《我欲扬明》 作品相关 获奖感言 六月,终于熬过了地震的阴影,人们都搬回家里住了,焦虑和不安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但偶却惊奇地发现能安心码字的时间大大减少了…… 想想也对,每年的年中、年底都是偶最忙的时间,要一直忙到七月中旬和次年的元月下旬,加之前段时间上上下下都忙着防震抗震,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都顾不上干,既然现在要恢复“正常的工作秩序”,那么,学习十七大的心得还是要写的,思想汇报也是一个季度都不能少;还有,在职研究生的课可以不上,但作业是不能不做的,试也不能不考…… 还有家里的事也积压了许多:lp已经好久没有去“血拼”了,怎半天一天就能了此心愿!宝贝女儿也要赶紧去打防疫针、接种这样那样的疫苗……哦,mygod!户口!女儿三个月了,还是个“黑人”,得赶紧去医院开证明,拿着证明去办独生子女证,拿着独生子女证去上户口。这可是关系到女儿被不被社会所承认、能不能被国家所接纳的头等大事,更是关系到18年后她是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45年后能不能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候选人的头等大事,万万马虎不得更万万耽搁不得——想当初,lp怀孕,万分激动之下就忘记了应在三个月之内向政府报备请政府同意偶们生孩子,后来去找政府,政府就要罚款2000rmb才给发准生证,幸好有关系,有烟酒,政府才同意偶们女儿不用交罚款就出生…… 人到中年,左支右绌,难啊! 于是,在六月份,尤其是进入下半月以来,码字就成了一件十分艰难且让人痛苦的事情,上次在感言里说的什么“梦想”啊“自豪”啊之类的东东,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惟有“责任”二字还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说到责任,也实在是很惭愧,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降低到了最低的标准:质量下降,读者的批评意见也无暇及时改正;就连更新,都是赶着在凌晨或是清晨完成的。为什么?完成这一天的更新任务呗——天知道早上出了家门,晚上能不能回家…… 更让偶惭愧的是,这样的日子还注定至少要持续到七月的中旬,前提是,没有任何突发事件(某位大人物突然降临、单位突然要搞什么大型活动等等)…… 还好,人都是逼出来的,还是勉强完成了月更15w、每日至少一更的任务,多亏各位读者大大捧场,捏着鼻子订阅了,让偶又有了写这个东东的资格…… 冒着被“人肉搜索”和网络追杀的风险,偶要说句心里话:真不想恢复政府要求的“正常生活”,要是能不震却又一直抗震防震该多好啊! 最后再多说一句,无论再忙,偶还是会拼命的,也请各位读者大大继续捏着鼻子继续看在下的那个破东东。因为,偶想每个月都有写这个东东的资格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获奖感言 说实话,这个题目很沉重,尚未落在屏幕上之时,只觉得心中有万语千言;等到把那四个字敲进电脑之后,却又觉得一时真不知道从何说起,而且,自己也知道,若是只说一句“感谢cctv、mtv……一切tv”大概是交代不过去的,就和大家闲扯上几句吧! 一、关于梦想 这个就不必说了,每一个能战严寒、斗酷暑,熬更守夜对着电脑码字的人,大概都有点神经病,文雅点就姑且说是梦想吧!正因有病,也可以说是有梦想,才能让我自去年五月份开始上传以来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同样正因有病,也可以说是有梦想,才能让我在今年五月份如此艰难的景况之下,在带着一家老小辗转于各处防震篷之时,还能坚持了下来。于是,我就得到了远超过自己劳动价值的奖金! 二、关于奖金 这个大概也就不必说了,不知道别人如何,一开始干这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我还真的没有想过能得到物质上的回报,这也是有病的症状之一。不过,能得到还是很让人高兴的。于是,第一次得到稿费、第一次得到分成奖励金、第一次得到订阅榜前十名的奖金,乃至第一次看到血大为我们历史军事频道单独开设了“沙场秋点兵榜”,还有那样丰厚的奖金,我都是那样的兴奋,在第一时间就把lp喊了上来,让她看这个消息,让她分享我的快乐。可是,她每一次的回答都是同样的:“就算没有这个,你还不是整天抱着电脑?”于是,满腔的兴奋就化为乌有了,只能强装好汉地回敬一句:“有总比没有强吧!” 不过,好处还是有的,比如说,每次lp对我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泡在电脑上而表示不满的时候,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我在给我们宝贝女儿挣奶粉钱!”因为有铁一般的事实在,她便无话可说了——尽管我们的宝贝女儿似乎也不缺这么一点奶粉钱,但作为一个男人,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话,是多么令人自豪的一件事! 三、关于自豪 一年时间,蓦然回首,竟有了一百五十万字。厚着脸皮说一句,即便没有物质上的回报,已经足以让人自豪了,更何况,我还因此结识了许多素未谋面的读者大大,给予了我许多帮助,使我坚持走到了今天。 四、关于读者大大 一路走来,有不少读者大大都在我的书评区里留下了痕迹,大致有这么几种类型: 1.平淡而的鼓励。比如创天使路西法大大,七杀大大、归海大大等,尽管他们或许是为了什么积分,但在事实上却给了如同我这样的新手无穷的力量,这是我真切的感受,也是不争的事实。当初有人建议我把这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金油书评删掉,我反复考虑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而且,只有还剩的有精华,我总是本着“宁滥毋缺”的原则,选择“点此加精”。因为我不是大神,没有挑剔读者的权利,虚荣心的作祟,也使我不愿意面对空空如野的书评区。 2.尽情而率性的嘲讽。当然有些时候会让我感到难受,也感到十分委屈——即便开着空调,十冬腊月里,手指依然会冻得僵硬;炎炎夏夜,身上倒没出汗,因为脑细胞的异常活跃,颅内温度势必会升高,每次疲惫不堪地从电脑上下来,都是面色潮红如喝醉了酒一般,这么辛苦地码字还要被人骂,何苦来着!但是,在绝大多数时候,我依然把这些嘲讽当成对我的鞭策,因为我毕竟没有写出让对方满意的故事,浪费了人家的时间和精力,又害得人家辛辛苦苦在书评区留言骂人——码字的人最能理解码字的辛苦啊! 3、无情而善意的批评。这其中前期以d大为最,远在美国的他一直对我高标准严要求,以《新宋》为榜样激励我;还有ciya大大,板砖又准又狠,块块都直冲我脑门而来,终于把我砸的稍微开了点窍(自认为),终于使我痛下决心,抛弃第一卷的小白写法,开始正正经经地写一点东西,尽管还是很扑,但说句不怕各位大大嘲笑的话:自己偶尔回头看去,有些时候还是不免被自己的文字所感动,这就够了。到了后期,那就不能不提到花落子规啼大大了,此人无论文学功底,还是史学造诣,绝对在我之上,拍砖也是又准又恨,而且,从第六卷开始,就一路如影随形,甚至有许多次长时间挂在书里,手里随时握着一块板砖。不过,在与他讨论(我可不敢自认是辩论)之时,我得到了许多启迪,也迸发了不少灵感,自认为大概把这个荒谬的故事扯得稍微圆了一点。 4、热情而无私的帮助。如群里的夫子、磨刀十年、山中石等人,但我更要感谢的,还是两位我曾在专访里提到过的人,一个是骆辉大大,在我刚刚上传时,他就注意到了我,给我做封面,帮我在别人的书里打广告,自己指点并介绍专业编辑与我讨论剧情发展,使我相对来说还算顺利地熬过了那段刚刚起步的最艰难的时候,骆辉大大当初就不愿意我提他的名字,但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我得到的是涌泉之恩,却只能回报以这样口头上的,或许连滴水都算不上的感激;另一个是昆秀阿宝,帮我写简介、写架构、修改具体章节,在接受网站专题采访时不吝言辞地“吹捧”我……对他,我只能说一句: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中,我们都在震区,你现在可好?阿宝,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所有的读者大大都是我坚持下来的动力;特别是群里的读者,只是我是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上班族,没有太多的闲暇时间在群里和大家聊,今年又添了一个宝贝女儿,就更荒芜了本应由我这个作者辛勤耕耘的读者群。但是,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上一句,我想死你们了;每一个和我深入讨论过剧情发展的大大,你们的真知灼见都被我保存了下来,我还要靠汲取这些养分来继续挣网站的稿费和奖金呢!特别要对阿宝说,当初说的小面,后来升级成麻辣烫,现在大概要升级成正宗的火锅了,不过,弱弱地问一句,去你那里的路费、住宿费报销吗?此外,所有曾经说过有兴趣在书中扮演角色的大大,我也都牢牢记在心中,比如说,阿宝已经登场多次,日后还要成为戏份不轻的荒唐王爷;风之影一隐已按他自己的要求化名赵隐登场,连枪、剑、马的名字都完全符合他的意愿,不过留给他的发挥余地或许就比阿宝少了一点;夫子虽然还没有登场,但我已想好了,大致就按阿宝当时说的那样,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若是忘了,我善意地提醒你一句,他对自己都是那样的态度,你就别指望他能对你网开一面,有板砖就朝他脑门上砸吧!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言以蔽之,既然所有的读者大大给了我坚持下来的动力,只有还有那么一两个人愿意继续看下去,我就不会tj,因为有责任。 五、关于责任 去年被血大鼓励着参加“寻找下一个当年明月”的历史征文活动,第一个得到封推、第一个上架,最后名落孙山,结局虽然不很完美,却让我得到了参加年会的机会,记得有人还找我签名,年过而立的我竟然羞得脸红了,丢下一句:“我也是来找人要签名的!”就落荒而逃。不过,我不但得到了自己最崇拜的酒徒大大的亲笔签名,还得到了与他住在一个房间的殊荣,此生无憾也! 其实,或许只有血大自己知道,他是看我老实的份上才给予我这个机会的,当初与我一起参加征文活动的,如今还在的大概已经寥寥无几了,而我更可以自傲地说一句,尽管我也是被人戏称为3k党的一员,但能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能保证每日一更,即便因为特殊原因(值班不能上网,出差,守在产房门外流着泪水等待上帝把一个美丽的天使降临人间做我的女儿等等),我也基本能在事后补上。一直坚持这么做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因为有责任! 只在年会中与血大有过直接接触,直觉告诉我他也有病——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只有他似乎还想固守着文学的纯洁,这不是有病吗?而且比我病的还要重!于是有了严肃订阅榜的规定,于是有了率先拿自己频道的上架作品开刀这样自曝家丑的行为,于是有了这个单独的“沙场秋点兵”榜…… 近期,由于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灾害,打乱了许多人的生活,包括我,我将上传的事情委托给了血大,近一个月里,余震不断,人心惶惶,我也只能偶尔借口洗澡甩开父母妻女溜回家上一会网,可是,几乎是在每天的固定时间,新的章节都能上传献给读者,还能比我自己更好地把握上传的节奏,使我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竟然完成了每日至少一更和上传字数的条件,得到了奖金。遇到这样尽心竭力帮助写手的编辑,夫复何求?这就是责任! 得到这次的奖金,实在诚惶诚恐,因为我的劣作给网站创造的价值根本就没有这么多,或许连n分之一都达不到,是17k在花钱养着我们这些写手。保持更新,不要让自己本来就少的可怜的固定读者继续流失,这是17k对我们这些扑的已经不能再扑的写手唯一的要求,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就不妨再多说两句:诸位同好中人,加油更吧!别让血大辛辛苦苦为大家伙儿争取到的优惠政策空置啊!血大捏着大把的钞票发不出去,是不是比我们辛辛苦苦码出来的字没人看更尴尬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说明之一:官绅士子一体纳粮当差 由于接下来的章节主要围绕着嘉靖新政一项最重要的改革措施——官绅士子一体纳粮当差,不得不做一说明,写在正文里怕各位读者大大看着烦,就单独开了一节。 明朝有一项很重要的财税政策,就是有功名的人无需再纳税。这个政策起源自明太祖朱元璋,本意是让读书人可以专心念书,不必为生计发愁,所以读书人一旦考取功名,有田就不必纳税,无田国家发几十亩免税的田地。 对明初来说,这点钱粮国家完全可以负担;到了明中后叶,也并非不可以。但是可怕的是偷税问题,大批地主和自耕农自愿把土地投充给可以免税的读书人,然后缴纳国税的几成给这些读书人,或者干脆充作家丁,连丁税一起免掉。结果就导致国家税源急剧萎缩,每年损失的税收超过一千万本色。 《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原本穷的吃了上顿没下顿,发榜当日老母差点饿死,准备抱着家里唯一一只鸡去卖了换点米熬粥度命。鸡还没有卖出去,喜报一到,立刻成了“范老爷”,送米送肉送银子乃至送田地送房子的接踵而至,还有很多人拖家带口主动过来投身为奴。范进的母亲(此刻已经成了“老夫人”)看着雕梁画柱几进几出的大宅院紧张的不行,便对眼前突然多出来的仆役说你们小心点,这是别人家的房子,以后还要还给人家。仆人说现在都是你家的了,连我们都是你家的。结果老夫人当场激动的休克过去…… 这个弊端导致国家的损失实在太大,到了万历后期、天启和崇祯朝,明朝国家正当赋税收入已经远远不够应付正常支出,只能靠横征暴敛来解决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经济危局,就导致了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后来被李自成的起义军推翻了明朝的统治,又让满清八旗铁骑拣了个大便宜——顺便多说一句,后人哀叹明非亡于义军更非亡于清,实亡于“辽饷”(朝廷为了征辽,也就是蠢蠢欲动的满清而特别加征的赋税),虽有偏激之处,却也不无道理。所以本文的主角,也就是那个愣头青二百五就不顾一切地推行了官绅士子一体纳粮当差之法。 但是如果要改革这个问题,说任重而道远也显得过于轻松了,或许根本就不可行。清朝雍正年间革除这个流弊靠的是当初开国之时野蛮的屠杀和军事征服,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将汉人尤其是读书人的脊梁骨彻底砸断,明朝有风骨的士子都成了满清的奴才。而明朝,这个政策涉及到皇帝的所有官员和天下所有识字的人的利益,甚至还包括那些参与偷税的不识字农民的利益。二百年来,这个利益已经被读书人视为理所应当的权利,如同今天的恋爱自由,不会有任何一个读书人支持皇帝去夺去他们的这个利益。 可是,这个问题不解决又不行,令在下实在很为难,不得已还是把它给推出去了,给本文的主角带来了很多的麻烦。不用说各位读者大大也知道绝对不会让他亡国灭种,毕竟本文还不想这么早就gameover。 之所以敢于迎难而上,还敢冒着被各位读者大大骂死的风险让他搞定,所基于者四,在第一卷中已隐约流露出一点: 一是这个混蛋嘉靖本就是一个不讲理的主,大礼仪之争打断了文官集团的脊梁骨,导致了明朝“衣冠丧气”的开始; 二是这个混蛋嘉靖开了明朝很恶劣的一个先例,即不经廷推公议就任命内阁大臣,甚至首辅;不经吏部考功内阁票拟就一道中旨任命包括六部尚书、各省督抚在内的高级官员; 三是这个混蛋嘉靖还开了明朝最恶劣的一个先例,即从左顺门事件之后,就根本不管朝野舆论及官员的能力和个人品行,只要是逢迎上意者就能加官进爵,敢犯颜抗上者就推出午门一刀“咔嚓”了。明朝虽然经常掀起震惊朝野的大案要案,今天当官明天下狱甚至身送东市是家常便饭,可国家干部死到内阁首辅这个份上的,也只有嘉靖一朝(朱元璋胡蓝大案杀的是宰相),却偏偏不是明朝最有名的奸相严嵩,或许很能说明问题。 再就是第四,明朝文官集团的党争是愈演愈烈,到了嘉靖一朝简直复杂的不行,在这里面,皇上有没有什么文章可做呢?这是最大的原因,若是文官集团铁板一块,皇上别说是推行新政,可能选个妃子都要看内阁首辅的眼色,大概曹操这样的强势宰相就在明朝层出不穷了。 至于怎么做这个文章,请恕在下不便现在说的太多,其实各位读者大大已经丧失了看下去的兴趣了吧? 顺便再说一句,至于太监称皇上为主子,自称为奴婢,有人认为是清宫,其实冒犯满族读者大大说一句,女真人那时候还处在封建主义初级阶段(或许还是奴隶社会吧?不是很清楚当时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和生产关系,需要请教政治经济学的专业大大。),哪有那么多那么大的规矩! 多亏有一大帮明朝的降臣帮他们建立起了一整套的国家机器和礼仪制度,可这些人不知道是想偷懒还是怀念旧主,就完全照搬照抄了明朝的制度,即公认的“清承明制”。这些年来清宫戏泛滥,“主子”、“奴婢”就好象成了他们的专利,但为了保护我们汉族老祖宗的知识产权,我还是要很负责任地说一句:不是清宫,绝对不是清宫,至少明朝我们就是这样互相称呼了! 还是汉文化的威力巨大,清朝才到康熙年间就几乎被彻底同化了,一切都向明朝看起,皇上的汉字写的比好多汉人还好,也学着汉人开始附庸风雅地做诗了,最后汉人想想既然这样了也就算了,于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了那些伪汉人的统治。 这是闲话,略表即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七月获奖感言 七月份,繁忙的六月的继续,艰难地挤出点点滴滴的时间来码字;而且,也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给正常的更新带来了极大的麻烦——由于第七卷的布局出了偏差,把过多的笔墨用来写日本,受到了诸多批评,我赶紧将视角拉回主题。为了不影响故事的完整性,我将后续的七八章在两天之内贴出。当时的想法很单纯,能捏着鼻子接受的,就订;如果不能接受,可以跳过,也能马上看到新的内容。 事实证明,这样的想法很冒险,因为,两三万字的存稿对于其他写手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我这样的上班族来说,就相当于是将全部的存货倾销一空,我不该这么冲动地打断更新节奏,更不该在繁忙的七月这么冲动…… 同时,事实也证明,这样冲动的后果很严重,每天都象是被无形的鞭子驱赶一样,拼命地挤出一丁点的时间,拼命地推迟上床睡觉的时间,只为了完成更新任务。但是,历史类的来就不是能赶出来的,急就章的质量可想而知,deepblue大大就一针见血地看出了我的仓促,留言“基本一直在持续订阅,别让我们失望,最近水平下滑”,看到这样尖锐而又恳切的批评,想到还能有这样苛刻而又忠实的读者,让我惭愧得无以复加…… 奇怪的是,成绩并没有下滑,甚至相对上个月还略有提升,即便有一次封推的机会,也不应该如此,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偶尔一次与血大的闲聊,让我破解了这个迷题:原来,网站为我们做了推广,吸引了许多读者…… 这或许早就不是什么新闻了,可对于我这种不泡论坛不泡群,甚至从来不到数字之外的网站转悠的人来说,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儿…… 汗一个先…… 估计数字的童总不会有兴趣浏览劣作,就大着胆子说一句:每月的奖金已经远远超过我所能给网站创造的价值了,还要帮我这样扑得不能再扑的劣作做推广,这不是拿钱不当钱吗?鄙人久居乡野,孤陋寡闻,对于网站的运作更是一窍不通,可也知道,你们这样干不符合经济规律啊! 六月份第一次拿到沙场榜的奖金,我就在感言中说“17k在花钱养着我们这些写手。保持更新,不要让自己本来就少的可怜的固定读者继续流失,这是17k对我们这些扑的已经不能再扑的写手唯一的要求”;看到deepblue大大的留言,又得知数字在外站帮着我们做了推广之后,我突然又觉得,这样的说法还是不够,不能只保持更新就算完事,还要尽最大的努力保证质量。否则,有何颜面面对这样苛刻而又忠实的读者;有何颜面面对为了扶持我们而不计算投入—产出的网站? 为此,我在每一章节的开头,都加上了“(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这样的一句话,不只是为了我自己的成绩,这也是我所能为数字做的唯一一点贡献了。 谨此向每一章都看到这样的话,或许早就感到厌烦的读者大大们表示歉意,更希望各位大大能一如既往地支持数字,支持正版。 至于订阅,那就更不能少了。因为接下来的第八卷,就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会“很黄很暴力”地为大家展示帝王生活的另一面—— 啊,谁在拿砖头砸我? 哦,是三生和qqq1两位大大啊! 怎么,我刚贴了两章稍微yd一点的,你们就不高兴了?皇帝也是人嘛,而且他那个啥可不只是为了那个啥,“广子嗣以固国本”可是全国人民赋予他的光荣使命、政治任务啊! 什么,说我狡辩? 求求几位大大高抬贵手吧!折腾了他几年了,让他稍微放松放松吧!请相信我,我跟几位大大一样对腐朽堕落的封建帝王生活深恶痛绝,让他放松之后,还会一如既往地折腾他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八月获奖感言 获奖感言 半天之内,接到了编辑影影文的几次催促:qq(上班时间,没有办法上外网)、电话(当时没有带在身上),还有短信,还好,终于看见了…… 该说点什么呢?继续抱怨工作忙、家务缠身?似乎不符合实际情况,事实上,八月下半月除了上了几天的课,回了老家两天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但是,我却觉得,在这半个月里,码字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瓶颈? 或许吧。但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的原因是我在第八卷《塞上》,不自量力地进入了一个陌生的领域,主动去挑战自己所不熟悉的题材,比如战争,比如民族问题…… 说来惭愧,写架空历史的不会写战争,真是一个笑话,但我确实自认为根本不擅长战争进程的把握和战争场面的描述,为了应付情节发展的需要,我曾勉为其难地写过那么几段,但与许多大大是根本没办法比的,尤其是在我又一次拜读了《指南录》之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了…… 还有民族问题,这是一个很容易引起争议的话题,当初是想以另一个未来的敌手为目标,后来自己和谐了,只轻描淡写地偶尔提了一提,根本不敢做为重点。 但是,绕不过去啊! 明朝两大外患:一是北虏,一是南倭。对于南倭,怎么蹂躏都是应该的,甚至我认为以自己那样贫乏的想象力,根本不能象同类题材的许多大作一样yy出新意,让人提气解恨。但是,对于北虏,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就象我在书里说的那样,他们也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迟早要和汉人坐在一起唱《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的…… 于是,我设计了民族大团结的结局,因为经过再次仔细研究有关史料,我要冒着被一部分读者大大拍砖的危险说上一句:明朝的民族问题,很大程度上是汉人造成的。 从表面上来看,北方游牧民族(当时以蒙古族为主)时常南下剽掠,明朝自明成祖朱棣北伐之后,一直处于战略防御的地位,为此还修了堪称世界第八大奇迹的长城,貌似不应该承担主要责任。但是,从更深层次上分析,是因为明朝的统治者不肯放下天朝上国的架子,有贡有市,无贡无市,蒙古同胞缺衣少食,不得不来汉人这边抢…… 貌似有点强盗逻辑…… 但这是事实。 嘉靖时期,当时的草原霸主鞑靼俺答部多次求贡,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开市,就约束各部不得纵兵犯境,被明朝拒绝;隆庆一朝虽然只有六年时间,高拱两度出任内阁首辅,总计不超过三年时间,却办成了一件大事:与俺答部议和,史称“隆庆和议”,他的继任张居正也是和议的坚决支持者和有力推动者,执行了他的既定方针,继续在边境开设农贸市场。尽管按照明朝“薄来厚往”的惯例,朝廷接受蒙古各部进贡的那几匹马付出的代价有点大,但再怎么大,也比不上每年上百年的军费开支(这只是额外开支,九边驻军的正常开支以及军需粮秣还不包括在内,因为明朝没有后勤保障体系,也从来不把从老百姓那里征收来的粮食和兵器折价计算成本。)。关键是,自此,困扰明朝近两百年的北虏突然的危害降低到了最小程度,不但没有发生嘉靖二十九年庚戊之变这样几乎威胁国家政权生死存亡的大规模战争,连边境小冲突小摩擦都很少。到了真正威胁明朝生死存亡的女真崛起于白山黑水的初级阶段,蒙古各部甚至成了大明王朝的捍卫者…… 问题是,汉蒙两族之间打了几百年的仗,流了太多的血,真的就能“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吗? 不可能的! 于是,就有了本书的第八卷。 桥段设计的合理不合理,请各位大大不吝赐教。 ps:不经意间,已经到了2008年八月份,自从去年五月份参加“寻找下一个当年明月”的征文活动开始,已经十五个月了,恰好是我的女儿从孕育到出生到现在的时间。本书的字数也已经达到了200w,就象我的另一个女儿一样,丑是遗传,但作为父亲,爱是天性,为了女儿健康成长,无论再苦再累再难,我也会把她养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获奖感言(九月) 又要写获奖感言了……咦,我为什么要说又呢?多亏了各位大大捧场啊! 果然挨骂了,长生不灭大大写了洋洋洒洒之一、之二、之三来批评,墨时雨大大愤然下架…… 情节设计的不够合理是次要的,矛盾的焦点在于主角对蒙古的政策。 怎么说呢?大概是在下受正统历史观的毒害太深了吧,总觉得无论汉族还是蒙古族,都是一个中华民族大家庭里的兄弟,迟早要坐在一起唱《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的,下不了狠手啊! 其次,在下一直认为,自从退出中原之后,蒙古各部就不再对中原政权构成威胁,甚至领土述求都没有,他们唯一要求的就是:行行好,给我们点吃的,给我们点穿的吧! 比之宋朝时的辽、金、西夏和后来的蒙古,他们对明朝已经很客气了,不说要岁贡,还主动称臣朝贡,只不过是多要求政府拨点救济款(赏赐回礼)就心满意足了…… 这个要求过分吗?怎么看都不过分啊! 当然,用抢的手段是不对的,但问题是汉人(其实应该说是明朝封建统治阶级)不给啊! 有史为证,隆庆和议之后,大规模的边境冲突几乎绝迹,只有东北的土蛮不老实,让李成梁父子打的也学乖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同室操戈,坐任北极熊从一个小小的农奴制城邦国家逐步走向统一、强大、扩张,直至最后成为我们近代最大的敌人,成为割去我们最多领土的列强呢? 因此,我设计了委曲求全地羁縻蒙古各部,把祸水西引的桥段。 当然这也不符合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但实在是没有办法啊,总要给贫穷的蒙古兄弟找条活路吧,自己人在家里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打出亚洲打向世界那才叫水平…… 我完全同意墨时雨大大关于“当时的国人对鞑子的仇恨远甚于今日我们对日的反感。”的判断,这也是为什么第二卷里俺答攻打北京,有人振臂一呼,愿意保家卫国的人应者云集的原因。但问题是,主角是穿的啊,他应该知道以后和蒙古各部的关系如何发展,所以用一点发展的眼光来解决一直困扰明朝政府的北虏问题不好吗?套用当前最时髦的话来说就是,要落实科学发展观啊! 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把明朝军事的革新发展写的太顺利了,明军的战斗力成几何倍数的增长,有这么强大的军队在,读者大大自然要求就高了。其实,从明朝当时的实际情况来看,如果不是蒙古各部没有问鼎中原的野心,再加上俺答老了、孙子跑了,隆庆和议根本就没有可能成功(我要是手头上有纵横草原的十万精锐铁骑,对面驻守大同重镇的明军虽说有十几万人,有兵器的只有三四万人,马匹一千八百多匹,鬼才要求他们开市贸易呢!)。 此外,关于玉苏的桥段,主要是考虑到他一天到晚忙工作,没有一点家庭生活,太可怜了,就给他安排了点娱乐活动放松放松,可是,又不想让他这样整天瞎折腾的二杆子舒舒服服地过小日子,就把玉苏当成了触发大战的诱因。长生不灭大大觉得把她送人很郁闷,其实也不是白送的,如果以后要“那个”瓦刺、西域诸番乃至熊熊的话,亦不刺、赤列都等人不是最好的炮灰吗?还有,真把个鞑女纳入后宫,朝臣们还不闹翻天才怪,我不忍心再折腾他了…… 顺告长生不灭大大,接班人的问题已在考虑之中。不过,嘉靖的命硬着呢,嗑药嗑了几十年还硬撑着不咽气,当了四十一年的皇帝,现在是嘉靖二十八年,还有十三年好活呢!再说了,主角本来就比嘉靖年轻十几岁,既无任何不良嗜好,还能克制自己不吃伟哥,就让他再折腾几年吧!而且,在我的大纲中,解决接班人问题的手段实在太黄太暴力,还一直在犹豫之中…… 再次感谢各位大大的支持,更希望能一如既往地拍砖!也请墨时雨大大别急着把劣作下架,继续拍砖,在下早就说了,本来本书是一个游戏之作,就是被几位热心的读者大大拍的开了窍,才认真写下去的。 第九卷《扬帆》将于明日正式上传,许多英雄豪杰、奸佞宵小将在更大的时间空间中发生激烈的碰撞,敬请各位大大继续关注,继续支持,继续拍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作品相关 获奖感言(十月) 拖拖拉拉写了一年多,这个十月份,码字的生活对我来说,不敢说比五月份地震期间还要艰难,大概也相去不远了…… 最让我头疼的是,这个十月份节假日实在是太——多了! 不错,各位读者大大,你没有看错,确实是节假日太“多”而不是太“少”。 你说,国家当前经济建设任务这么繁重,国际国内局势复杂多变,金融危机日趋严重,作为祖国的建设者,我怎能安心休假呢?可惜,节假日是法定的…… 有家有口的人了,平日可以借口干革命工作,躲在单位里码字,将照顾女儿的重任甩给父母和lp,国家法定节假日,再找这个借口,貌似有点说不过去啊。怎么也该抽出点时间抱抱女儿,陪陪lp逛街,让劳累许久的父母稍微休息一下吧…… 于是,“单位放假了喂,红尘抱着可爱的女儿数星星,星星啊星星真美丽,明天的更新怎么办……” 几乎连在一起的中秋节和国庆节,就把我仅有的一点存稿给耗尽了,每日苦苦支撑,仍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感;最让我担忧的是,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了十月底,我又迎来了伟大的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在如此艰难的时候,突然得到了首页历史军事频道的推荐,虽说效果不如当年的封推,但时间好长啊,一周之后,我的书居然还在推荐栏里…… 裸奔了两个多月,终于又有这个机会了,55555…… 说心里话,网站每次的改版对我这样的新手影响挺大的,上个月虽然也是第三名,但订阅下降了三成以上,有了这一次的推荐,终于回到了以前的水平,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的读者大大已经适应了新的界面,还是又骗了几个大大跳进了这个大坑里…… 不管怎么样,艰难的十月份总算是过去了,在各位大大的支持和网站推荐的帮助下,劣作又得到了第三名。 咦,我为什么要说“又”? 哦,貌似除了一次落到第四之外,我一直都是第三…… 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要当第三名吗? 因为我不希得当第一名和第二名! 为什么我不希得当第一名和第二名? 当然不是因为我有病。 而是—— 等一等,我先问问各位读者大大读过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吗? 对了,说的就是小李飞刀嘛。 小李飞刀叫什么? 小李探花!而不是叫小李状元或小李榜眼!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得第三的原因。 咱们是自己人我才告诉你,一般人我还不告诉他。各位大大知道就是了,别告诉《铁器》的校大和《伊拉克》的斧头大。他们一个是骁骑,一个是斧头,我再蒙着脸也害怕啊! 敬请各位大大继续关注,继续支持,继续拍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一章 壬寅宫变 深夜,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闯进坤宁宫,跪在皇后寝宫门外大声说:“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大胆奴婢,竟敢在皇后娘娘寝宫大呼小叫!”坤宁宫管事牌子陈洪此刻正在皇后寝宫里伺候,吓得面色惨白,赶紧出来喝止,见着是宠妃曹氏的贴身宫女张金莲,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低声对她说:“皇后刚刚就寝,惊了凤驾,你有一百颗脑袋都保不住!” 显然已经惊了凤驾,寝宫内传来方皇后的声音:“门外何人喧哗?” 陈洪抢先答道:“回主子的话,是曹娘娘宫人张金莲。” “哦,是曹妃的人啊。今儿个皇上临驾慈庆宫,你不在那里伺候着,却跑到咱家这里来?”尽管语气很平静,却还是有挥之不去的酸意。 “奴婢……奴婢……”张金莲把心一横:“曹娘娘宫里有人要……要害主子万岁爷!” “什么?”皇后惊叫了一声,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休要胡言乱语,皇上那么疼你主子娘娘,慈庆宫里一条狗只怕也比别人宫里管事牌子尊贵些个,怎地还有人要害皇上?” 显然皇后不相信,张金莲拼命地叩头,说:“给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编出这等话来欺瞒皇后娘娘,实是宫人杨金英、邢翠莲等天杀的奴婢要害主子万岁爷!” 见她指名道姓供出了主谋,方皇后也不由得信了几分,赶紧吩咐:“陈洪,快快召集宫人,随我前去坤宁宫救驾!” 寝宫里传来欷欷嗦嗦的声音,方皇后厉声呵斥道:“不中用的奴才,这时辰还要梳头作甚!”说话间,人就走了出来,头发随意挽了一个髻,只斜插着三两支翡翠闹蛾儿。 事情再紧急,宫里的规矩礼数却一点也不能少,张金莲赶紧俯身在地:“奴婢给娘娘请安!” “你且起来,到底是何事快快说与咱家知道。” 张金莲想到方才看见的那骇人情景,心有余悸地打了一个寒战,哆嗦着说:“今日午后,主子万岁爷就临驾坤宁宫,晚上也就歇在了曹娘娘寝宫。杨金英、邢翠莲等天杀的奴婢趁皇上熟睡之时,用丝带勒住了主子万岁爷……” 方皇后也吓得花容失色:“你主子呢?发生这等她怎地不管?” “今日……今日主子身子不爽,不能侍寝,就歇在了别处……” “亏得皇上往日那般疼她,竟纵容宫人谋害皇上,真真是个狐媚惑主的妖精!”方皇后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又说:“陈洪这个死奴才,怎地还未将乘舆备好!”说着,转身疾步向外走去。张金莲与坤宁宫几位宫女赶紧跟随着。 还未出坤宁宫的门,陈洪就带着一帮内侍宫女急匆匆地赶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对方皇后说:“请主子上鸾驾。” 方皇后上了乘舆:“你们这些个死奴才走快些个,真真误了大事,一个个都杀了!”话虽严厉,想到丈夫危在旦夕,自己的眼泪倒先下来了。 陈洪根本不敢接腔,只能吩咐:“快些个,快些个。”自己夺过一个小黄门手里的灯笼,率先跑在了最前面。 闹烘烘的一大群人出了坤宁宫,向毗邻的慈庆宫赶去。 此刻的慈庆宫重帷深幕的寝宫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十几个宫女围在那张宽大的龙床前,不知所措地看着床上那个穿着杏黄色湖绸睡袍的人。那个人脖子上勒着一根黄绫丝带,脸已经涨成了猪肝一样的紫红色,呼吸似乎也已经停止了。 一个浑身发抖的宫女战战兢兢地问:“杨姐姐,我们……我们……” 尽管也在哆嗦,被问到的那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宫女却说:“好妹子,别怕!左右不过一死,只不过早晚而已,我们今日为宫里几千名姐妹除了这个大害,死也值了。” 另一个宫女接口道:“对!凌迟是死,让这个畜生糟蹋也是个死,无甚大的分别。王家妹子,你来帮我一把,再把绳子勒紧点。” “我……我……”一个宫女犹豫了一下,跟着她一起上了龙床,一左一右开始用力拉着套在床上那人脖颈处的丝带。可惜丝带早已绞成了个死结,她们越是用力,节就打得越紧,根本无法再深入脖颈分毫。 先前被叫做“杨姐姐”的那个宫女忙阻止她们说:“这样不行。不若我们把结解开……” “杨姐姐,方才就试过了,解不开啊!” 那个杨姓宫女咬咬牙:“你们闪开,让我来。”说着,她也上了龙床,拉过明黄锦被,死命捂在床上那人的脸上。 正在用力之时,坤宁宫管事牌子陈洪闯进了寝宫,猛地看到这一幕,几乎吓得瘫了过去,嘴角哆嗦着说:“大……大胆奴婢,还不快快住手……住手……”踉踉跄跄地扑到龙床上,一把推开了那个杨姓宫女,疯狂地摇晃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主子……主子……” “呼啦啦”,寝宫中涌进来一大群人,当头的方皇后厉声说:“给我拿下!”看到床上的情景,也吓了一跳,声音颤抖着说:“陈洪,快……快解开绳子!”情况紧急,她也顾不得母仪天下的礼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皇上……你若是大行,臣妾也不活了……” 这个时候,陈洪已经解开了丝带,伸手探探鼻息,悲喜交加地说:“娘娘,老天保佑,主子……主子万岁爷还,还有气儿……” 仓促间想不出来怎么表达,他竟用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一种说法。方皇后却根本顾不上探究他的用语,收住悲声,赶紧吩咐:“快传太医,传太医!” 宫中值守太医闻讯很快就赶来了,奉皇后娘娘的令旨,他不顾君臣礼仪之大防,用力在床上那人的胸膛上按压捶打,经过好一番折腾,床上那人“呼”地一声,吐出憋在胸口的那口气。那股混杂着酒肉臭的浑浊之气喷在脸上,差点将那名太医熏晕了过去,但他根本不敢将任何厌恶的表情写在脸上,屏住呼吸继续全力救治。 长长地吐出了那口气,那人的呼吸渐渐平缓,眼睛也缓缓地睁开了。 “皇上!”方皇后激动地哭了起来。 “主子!”陈洪激动地哭了起来。 “主子!”寝宫中所有的内侍宫女跪满了一地,也激动地哭了起来。 床上那人坐了起来,猛地看见了床前跪着的那么多人,惊叫一声:“这……这是什么地方?” 方皇后喉头哽咽着说:“回皇上的话,这是曹妃的寝宫。” “皇上?寝宫?”那人怔怔地说了一句, 自己寝宫闹腾得这么厉害,早就有人禀报了在另外一座房子安歇的曹妃,她顾不得梳妆就来到了这里,只是被自己宫内发生的这惊天巨变吓得浑身秕糠似得发抖,躲在人群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此刻见到皇上龙体无忧,仗着自己深得皇上的宠爱,拼死挤到皇后的身旁,半带真情半是作秀地痛哭着表白:“皇上,臣妾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你……你是谁?”那人还在怔怔地反问。 曹妃愣住了,用更加疑惑的眼神迎接着那人疑惑的眼神,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臣妾……臣妾是曹氏……你的贞儿啊……” 那人牙齿开始打架:“贞……贞子?”突然“啊!”地大叫了一声,身子重重地倒在了床上,显然是晕了过去。 “皇上(主子)!”寝宫里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太医赶紧上前查探,然后:“启禀皇后与贵妃娘娘,许是皇上方才受到惊吓,容臣开个安神调养的方子,歇息些时日就无大碍了。” 原本已经将心再一次提到嗓子眼的曹妃放心下来,长出了一口气,嘴里不迭声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正在向西天诸佛祈祷,却听到方皇后冷冷地说:“来人!将这谋害皇上的主谋曹氏抓起来!” 曹妃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看着方皇后,嘴角抽搐着说:“姐姐……妹子……妹子我死了都不敢有那种心思啊……” 方皇后没有理她,冷冷地说:“陈洪,我的令旨你敢不从吗?” 原本忌惮曹妃而犹豫的陈洪被方皇后的话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只得咬咬牙一挥手,几个黄门内侍扑了上来,拧住了曹妃的胳膊,拖出了寝宫。 “姐姐……妹子我没有……我没有……”深宫大内中回荡着曹妃凄厉的哭喊声。 “这贼老天,又要收人了!”一个被惊醒的太监嘟囔了一句,将脖子缩回到了被窝里。 这是发生在明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十月二十一日的一件大事。 在中国历史上,隋炀帝的荒淫无耻臭名昭著。然而明朝很多帝王更比隋炀帝厉害,他们的糜烂、淫乱更上一层楼。幽闭深宫的宫女长期遭受着明朝皇帝们变态和残忍的虐待,濒于绝境、不堪凌辱的十几名宫女终于以柔弱素手干出了一件古今中外都不曾有过的大事——勒杀嘉靖帝朱厚熜。按照中国农历纪年,该年为壬寅年,故史称“壬寅宫变”。 由于缺乏经验,宫女们误拴死结,没能把朱厚熜勒死。对于大明王朝来说,这是幸运;对于中国和中华民族来说,却是天大的不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二章 先天丹铅 “主子……主子……”龙床帷幕外响起了轻微而又恭顺的叫声。 睡在床上的人其实早就醒了,但还是很不耐烦地说:“大清早的鬼叫什么?朕难道不记得上朝的时辰吗?”说着,他坐了起来,掀开了帷幕。 帷幕外那个垂手躬身站着的太监约莫四十出头,听到皇上这么说,不禁愣住了:“上朝?主子说要上朝?” “不为上朝,你大清早的把朕叫起来干吗?” 那个太监赶紧跪了下来:“回主子的话,这个时辰主子该进丹了。主子吩咐过,敬天修身一日不可偏废,无论如何都要奴婢把主子叫起来。” 皇上从床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如同晴天霹雳一样砸在那个太监的头上,头上身上顿时冒出了冷汗,拼命叩头说:“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啊!” 昨夜主子万岁爷对他最宠爱的曹娘娘说了一句“你是谁?”,皇后娘娘立刻命人将她抓了起来打入冷宫。自己虽然不象曹娘娘那么招皇后娘娘的嫉恨,但这些年由于主子万岁爷跟皇后娘娘的关系很淡,自己也多少有些怠慢了皇后娘娘,若是皇后娘娘晓得皇上连自己都不记得了,一道令旨下来,也能将自己抓起来;而且,自己被抓之后,绝对不可能再留在禁宫之中,肯定会被关进镇抚司诏狱。自己前些年当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的时候,按着列祖列宗的规矩,管过镇抚司,那里是人去的地方么? 或许是看出来了那个太监的疑惑,皇上和颜悦色地说:“朕也不晓得发生了何事,脑子昏昏沉沉的,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你我多年的关系,难道朕还能杀了你不成?!” 那个太监吃了这颗定心丸,慌乱的情绪才稍微平静了下来:“回主子的话,奴婢贱名吕芳。” “哦,吕芳啊!”皇上说:“你是这里的主管?” “回主子,乾清宫管事牌子是黄锦,此刻正在殿门外候着主子的传唤。奴婢是主子万岁爷的大伴。” “哦,”皇上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你是什么官职?” 吕芳说:“奴婢是主子身边的奴才,不敢妄称官职。” “那你在宫中当着什么差使?” “司礼监掌印。” 皇上停顿了一下,突然笑了:“这么年轻就当上了中宫一把手,不错啊!”突然问到:“时下北边闹腾吗?” 皇上大清早一起来就询问政事,倒让吕芳吃了一惊,但身为“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当然熟知朝局政事,忙回答道:“回主子的话,北边鞑靼一向不服我天朝威严,屡屡犯边掳掠人畜,赖得皇上洪福齐天,九边将士用命,倒未曾让他们讨得好去。”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只是鞑靼占据河套地区,出河套即可犯我宣府、大同、三原等镇,震动京畿;入河套,则可攻击延绥、宁夏、固原等镇,侵扰关中,实为我大明心腹之患……” 吕芳把北部局势说的那么严重,皇上却似乎松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此事以后再议!”接着问:“你方才说让朕进丹是不是?进什么丹啊?” 吕芳在心中叹了口气,原本以为皇上似乎关心起了政务,其实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真正关心的,还是他的仙丹啊!他双手将一个银盘托起,上面盛放着三颗色泽鲜红大如蜜枣的丹丸:“这是今日寅时初邵神仙进来的丹药,早上这颗须得在寅时三刻前服下。” 皇上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拈起一颗丹药。吕芳赶紧把盘子放在旁边的御案上,双手捧起了一只金杯,正要象往常一样服侍皇上进丹,却听到皇上好奇地说:“这丹药还稀奇,怎地软软的?” 唉,都是那帮天杀的奴婢作的孽啊!吕芳一阵心酸,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说:“回主子的话,这是邵神仙为主子万岁爷专门炼制的‘先天丹铅’。” “‘先天丹铅’?这个名字取得好!”皇上啧啧称奇,手指还忍不住捏了捏那颗软如柿子的丹药:“它都有哪些成分?” “成分?”吕芳又是一愣:“奴婢愚钝,敢问主子一声,主子可是在问丹药原料么?” “是啊。这‘先天丹铅’都是哪些原料炼成的?” “回主子的话,这是邵神仙的仙方,奴婢也不晓得。” 皇上顿时生气了:“连原料都不晓得,你就敢拿来给朕吃?假药吃死了人你偿命啊?” 吕芳赶紧将杯子放在身旁的御案上,跪下来叩头说:“主子息怒,莫要动了仙气。奴才……奴才也只是听说,邵神仙此药乃是以‘天癸’为主,另有十几种秘不示人的药物,以仙法炼制而成。” “‘天癸’又是什么?” 吕芳犹豫了一下,说:“回主子的话,‘天癸’便是童女的初潮经水。” 听他这么说,皇上象是被蝎子蛰了一样,惊恐地将手中正在把玩的那枚丹药扔出了好远:“这……这么……这么恶心的东西,你们竟敢拿来给朕吃?!就不怕朕诛你九族吗?” 吕芳拼命地叩头,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这是邵神仙依着仙方炼制的仙丹,主子往日都要用的……”正在说着,突然看见皇上面色痛苦地捂着嘴,一阵阵地干呕着。他赶紧爬起来,一手搀扶着皇上,一手轻轻拍着皇上的脊背,嘴里说:“昨夜皇上是未时进的,许是过了时辰,请主子快进丹吧!” 他却不曾想到,这句话如同猛药一样搅得皇上胃里一阵翻腾,终于忍不住吐了起来,前日吃下的酒肉还未曾消化,此刻全部从皇上的嘴里喷涌而出,连他衣服上都溅了不少污物。一股让人闻之欲呕的恶臭顿时弥漫在华贵雍容的乾清宫里。 “主子,主子……”吕芳惊恐地叫着:“来人,快传太医!” 皇上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这样让人看见太不雅观,不许叫人进来。” 可是已经晚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太监已经进来:“奴婢黄锦叩见主子万岁爷!” 那个太监赶紧招呼说:“快,快伺候主子漱口!” 自称黄锦的那个太监赶紧端了一杯水走了过来,正要跪下呈给皇上,却听到皇上说:“地上那么多污物,就不要跪了,拿个盆子过来。” 吕芳端来了盆子,伺候皇上漱口。这个当儿,黄锦拿起毛巾,手脚麻利地擦干净地板上的污物,还顺手抓了两把碎香填进一直燃着的铜香炉,朝着里面吹了口气,紫檀香气味腾腾而起,遮住了那呕物的臭气。 皇上的脸都红了,很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说:“辛苦你了,下去吧。这件事情可不许说出去!” “奴婢明白,奴婢不敢!”黄锦叩头退了出去,顺手将殿门关上了。 “都是你害得!”皇上恼怒地看着吕芳:“看朕要吐了,你不晓得拿个盆子来接着,反倒还说那种恶心人的话,你这差使当的也够可以的了!” 吕芳跪在地上,叩头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以后不许再在朕的面前提到什么丹药!”说完之后,皇上心有余悸地看看御案上的那只金杯,厌恶地说:“这水是童子尿吧?” “回主子的话,此水是宫女早起采撷的甘露。” 听说不是童子尿,皇上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还是说:“露水也能喝吗?给朕换一杯来。” 吕芳赶紧起身,转身拿了一只钧窑的瓷杯,在金盆的清水里洗干净,用雪白的绒布擦了,放在御案上,然后取下寝宫门口的紫铜色香炉上温着的铜壶,倒了半碗水涮涮杯子,这才倒了一杯水,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双手捧给了皇上:“不烫不凉,正好主子用。” 皇上嘟囔着说:“你喝过了才给朕,也不怕把病传染给朕!”但因为早起口渴,他还是“咕嘟咕嘟”把一大杯水都喝了。 盛给皇上的水由内侍先喝一口,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试水温只是表面上的说法,关键是试毒,历来伺候主子万岁爷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他从十六岁起跟着主子万岁爷,如今也有二十一年了,哪天不是这样?怎么主子万岁爷今天却如此古怪,尽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这主子万岁爷是怎么啦?竟跟往日判若两人,如果不是自己亲自带人把他从慈庆宫抬回来,整晚上寸步不离他的身边,真真还当是有人敢犯下欺天的大罪,在假冒主子万岁爷呢! 刚冒起这个念头,吕芳赶紧在心里说:罪过,罪过,都是那帮天杀的奴婢作的孽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三章 冠冕上朝 喝过水,皇上问:“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吕芳看看寝宫一旁的铜壶滴漏:“回主子,如今刚刚过了卯时三刻。” “卯时三刻?”皇上惊叫一声:“上朝时辰都误了三刻钟,还不快走!朕的朝服呢?怎么还没有送过来?吕芳,朕今日迟到可是你的责任啊!” 吕芳愣愣地看着皇上,突然流出了眼泪:“主……主子……” “你怎么啦?不就是跟你开句玩笑吗?至于这么紧张吗?好好好,就算是朕的责任,朕待会儿自己跟满朝文武承认错误,不怪你就是。你还愣着干吗?还不快给朕把朝靴找出来!”皇上一边象打机关枪一样飞快地说着话,一边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着衣服。 “主子,奴婢哭不是因为怕主子责罚,”吕芳声音颤抖着说:“奴婢……奴婢盼着主子上朝已经盼了两年了……主子……”说到后来,他竟然跪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你说什么?朕有两年没有上朝了?”皇上也愣住了,随即笑着说:“你开玩笑的吧?朕是皇帝,不上朝一天干嘛啊?” 吕芳说:“奴婢……奴婢不敢有半点欺瞒主子……自打前年邵神仙将敬天清修的秘法呈献主子之后,主子就静心玄修,未曾上过早朝了。” “不可能!”皇上断然否认自己的失职,还强词夺理地说:“我大明六部衙门,还有两京一十三省一天有多少政务都需要朕来处置,朕不上朝,你帮着朕掌管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啊?” “回主子的话,政务由内阁票拟,交司礼监批红之后便是诏命,大行于天下,我大明官吏百姓无不凛然奉行。” “啊?”皇上瞠目结舌了好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还真是你帮朕在当家!”他象是自嘲地说:“朕这个皇帝当的也真够可以的了。算了,先不说这些,朕这几年不上朝,早朝的规矩可曾也废了?” 吕芳大惊失色,说:“回主子,早朝乃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铁律,无人敢言废的。”他大着胆子又说了一句:“请主子慎言!” 皇上微微点头,赞许道:“你能这么劝谏,也不枉费朕平日待你如腹心肱股,将这九州国运、亿兆民生都交给了你。”他迟疑了一下,又问:“朕这么长时间都不上朝了,那些臣子还能坚持每天都来吗?” 得了皇上那样的赞誉,吕芳十分感动,喉头哽咽着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京师各大衙门三品以上官员每日卯时至辰时早朝还是不敢有一丝懈怠。” 皇上疑惑地说:“朕都消极怠工不上朝了,他们来干吗?望阙舞拜?对着金銮殿上空无一人的龙椅三呼万岁?” 按说主子有问,奴才不能不明白回话,可吕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将头埋在地上,默不作声。 看他这个样子,皇上明白自己又猜对了,叹了口气说:“难怪人家说我大明一代,朝臣无大恶,皇帝多混帐呢!” 吕芳再次被吓傻了,不顾君臣礼仪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皇上,嘴角抽搐着说:“何人敢如此大胆詈骂君父?请皇上示下,奴婢这就着人将他抓起来!” “抓?”皇上苦笑一声:“你怎么抓啊?”突然又生气地说:“亏得朕将国事政务都交给你处置,竟连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理都不晓得!” “奴婢……奴婢……”吕芳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拼命地叩头,将乾清宫的青砖也碰得铛铛响。 “好了好了,你头能硬得过地板砖么?真硬得过,磕碎了砖你还得给朕赔!”说着,皇上竟伸手拉住了吕芳,脸色也缓和了下来:“不过说了你一句,何必如此诚惶诚恐,以后悉心给朕办差就是。”他学着吕芳刚才的样子看看铜壶滴漏,只见铜壶木刻上那个“卯”字的最后一道刻痕已经浮出了水面,“辰”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连忙说:“快走,快走!再不走朝臣就该散朝了。”他对着大殿外面喊了一声:“黄锦!赶紧去通知参加早朝的官员,麻烦他们等朕一会儿。” 尽管听不懂什么叫“通知”,也不晓得皇上对臣子说话怎么还要用“麻烦”二字,但皇上的意思却是很清楚,黄锦赶紧应了一声,飞也似的跑了。 他关切地问吕芳:“跪了这半日,你腿酸是不酸?还爬得起来么?可要朕助你一臂之力?” “主子……”吕芳感动得一塌糊涂,哽咽着说:“主子如天之仁……” 待他抬起头,皇上已经自己坐在床上穿起了鞋子,他连忙膝行两步到了跟前,抱着皇帝的脚说:“让奴婢来伺候主子。” “不用,不用!这种懒汉鞋穿起来不费事,你赶紧帮朕把朝服找出来,”皇上推开了他,一边往脚上套鞋,一边嘴里唠叨着说:“穿不穿朝靴没关系,反正藏在下龙椅面也没有人看得见,但衣服可不能不穿……” “主子……”吕芳转身擦干了眼泪,走到墙角那几只大衣柜旁,想了想,揭开了最里面的柜盖,拿开一块明黄色的锦缎,双手抄起摆在最底层那件龙袍和那顶皇冠。看到这两样东西,刚刚擦干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他赶紧偏过头在肩膀上蹭去了滚落腮边的泪水。 把龙袍和皇冠放在御案上,吕芳帮着皇上梳头,挽好了髻,又绞了一块毛巾,正要替皇上净面。皇上却劈手夺了过来,自己用力擦了起来。他知道皇上是急着上朝,忙抖开龙袍在皇上身后半蹲了下来,说:“奴婢伺候主子更衣。” 皇上愣了一下,将双手伸到后面,吕芳将内袖口对着双手往上提了上来,又绕到他的深浅替他系扣子,却看见皇上已经自己系好了,正拿着玉带往腰上系。 吕芳不知所措地看着皇上自己忙活,忍不住说:“这种事儿让奴婢来干就是。” “不用,不用。”皇上一边随口说着,一边拼命地系玉带。可是那种活真不是他自己能干的,折腾了一会儿,他终于放弃了,很不好意思地对吕芳说:“许是平日里就让你们伺候惯了,这劳什子朕竟怎地也弄不好……” 吕芳早就等着他这一句话,赶紧从他手上接过了玉带,理顺了以后很快就系好了,然后说:“请皇上坐下,容奴婢帮皇上戴冠。” 皇上却一把拿起那顶皇冠戴在了自己的头上,笑着说:“这等小事朕还是能自力更生的……”话音未落,就看见吕芳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玉簪,面色一红,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任由吕芳将那根簪子从帽子左侧的孔眼里慢慢插了过去,从帽子右侧的孔眼里穿了出来。 一番穿戴完毕,皇上走到铜镜之前,左右照着,还半转了身看自己的身后,象是新得了一件漂亮衣衫的闺阁少女一样兴致勃勃。 两年了,眼前突然又出现了皇冠龙袍穿戴周整的主子,吕芳觉得又是感慨又是陌生,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的眼泪线一样的流了下来。 皇上好奇地问:“朕穿成这样是不是很难看?” “回主子,主子是天日之表……” “那你哭什么?” “奴婢……奴婢是心里欢喜……欢喜……” “唉!朕晓得以前让你失望了,”皇上长叹了一声,拍拍他的肩膀:“你若是欢喜,朕就天天穿给你看!走,上朝去!” 许是得到了那样的宽慰,吕芳哭得更厉害了:“主子……主子还未进膳……” “没时间了。满朝文武已经等了朕近一个时辰,朕就算再饿,也不好意思让他们再等一个时辰!”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方皇后的鸾驾到了乾清宫门口,随驾前来的陈洪跑到大殿门口,却没有看见往常一直守在这里的黄锦,便问门外守卫的一个黄门内侍:“黄公公呢?” 他是中宫女主身边的管事牌子,在中宫的权势也不敢小觑,那个黄门内侍赶紧将笑容堆满在了脸上:“回陈公公的话,黄公公到大殿上传珠子万岁爷的旨去了。” 听说皇上已经醒来,陈洪赶紧压低了声音:“干爹可在里面伺候着主子?” 那个黄门内侍自然知道陈洪和自己的顶头上司黄锦一样,都拜在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吕公公的门下认了干爹,便说:“回陈公公,干爷爷昨晚回来就一直伺候着主子万岁爷……” 大内数万太监宫女,在乾清宫里当差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这里最小的太监,走出去也是见官大三级,更遑论他已经被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收到门下。陈洪也是知趣之人,忙低声笑道:“这个黄锦,收了你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干儿子,怎地也不摆酒庆贺?咱家日后少不得要数落数落他。你可晓得,此刻干爹在陪着皇上做甚?” “回陈公公的话,卯时初,干爷爷便已伺候着主子万岁爷上朝去了。” “上朝?”陈洪一愣:“你怎知是上朝去了?” “回陈公公的话,主子万岁爷吩咐奴才干爹传旨,让那些外臣们都在大殿上候着,主子穿着龙袍戴着皇冠跟干爷爷走了。” 这个时候,方皇后已经下了鸾驾移步门口,听到了个话尾,忙问:“穿着龙袍戴着皇冠?谁穿着龙袍戴着皇冠?” 那个内侍赶紧给方皇后跪下叩头:“回皇后娘娘的话,是主子万岁爷。” “啊?”方皇后和陈洪一样瞠目结舌,好不容易把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皇上怎么象变了个人似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四章 两遇贞子 从皇上醒过来那一刻开始,与方皇后同样的疑问就盘桓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的心头,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想法,眼前的这个皇上不是他此前熟悉的那个主子,却是他一直盼望的一个皇上。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十分可怕,却总是挥之不去,恍惚之下,他在君前失仪了,连皇上方才跟他说话都没有听清楚,不得不躬身说:“奴婢糊涂,竟未曾听到主子方才说的话,请主子恕罪。” 皇上根本就不在意,反而和他开玩笑说:“你也不老,怎地耳朵都背了?朕问你掌司礼监几年了?” 经过早上的交流,吕芳已经接受了皇上失忆的这个残酷事实,老老实实回答说:“回主子的话,五年了。” “不对啊!朕怎地记得你已当了七、八年了?”皇上笑着说:“许是你自家记错了吧!” 吕芳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回主子的话,奴婢怎敢欺君罔上?蒙主子恩典,奴婢自嘉靖十六年十一月掌印司礼监,到如今嘉靖二十一年,恰是五个年头。” “嘉……靖……”皇上的牙齿猛地打起架来:“你说我是嘉靖皇帝?”皇上突然抱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嚎叫起来:“朕是嘉靖皇帝?朕怎么可能是嘉靖皇帝?!不!你骗朕!”突然,他又仰头冲着天说:“老天爷,我怎么是嘉靖皇帝?你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吧!” 主子竟然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吕芳心里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不顾礼仪地抱着皇上,忙不迭声地说:“主子……主子……是奴婢的错,奴婢的错……”话虽如此,他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由得更加心酸,失声痛哭起来。 其实他不知道,抱着的这个人比他还伤心,更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愤懑。 一觉醒来,你突然发现自己成了皇帝,想到后宫莺莺燕燕的三千佳丽,是不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可是,如果你发现自己是个昏君,是不是就觉得有点那个什么了?再进一步,你发现自己不但是一个昏君,还是一个被历史写臭被后人唾骂的大昏君,是不是就更觉得那个什么了? 吕芳怀抱中的那个人就是这样的。 他当然不是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熜,而是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小职员关辉。 他怎么成了嘉靖皇帝呢?这是一个很庸俗的穿越类小说的桥段,不幸的是,它竟然真的发生在了这个倒霉的家伙身上。 昨天晚上,新婚的妻子将他从书房的电脑旁拽出去,让他看电视。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脑子里却在想着刚刚在联众上跟一个1段下的那盘棋,就因为错紧了一口公气,绵延大半个棋盘的一条大龙被人生吞活剥,当时他差点把鼠标捏碎了。 妻子杏眼圆睁,怒视着他:“你有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有啊有啊!不就是让我看电视受教育吗?”关辉随口敷衍道:“这是谁啊?挺漂亮的!”(紧错一气,一条大龙啊!) “全智贤!” “韩国的?难怪这么漂亮!不是整过容的盗版货吧?对了,这电影名字叫什么?”(五十六颗子的一条大龙啊!) “《我的野蛮女友》。” “这个名字酷!”(一百多目棋,如果把他那条三十多颗子的大龙算上,出入快两百目了,围棋史上这样的昏招恐怕是空前绝后的了!) 妻子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老说我脾气坏,你看看人家!人家是怎么对男朋友的,人家男朋友又是怎么对她的!” “拜托!你要整成全智贤那样子,再怎么野蛮我也认了!”(收气并不复杂,自己怎么就会紧错气呢?) “啪”的一声响,把关辉从深切的懊悔中唤醒过来,然后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他叹了口气——没看《我的野蛮女友》前就是这样,看了以后那就更是这样了,习惯性地一个耳光扇了回去。 楼下的那家听到头中文的“贞儿”还是“贞子”,你来吧!老子不怕你了,男子汉大丈夫以德服人,可以容忍你一次两次,你要还有第三次,老子可不管你是不是女人——老婆都照打,别说你个女鬼了! 关辉抓着长发使劲一扯—— 啊!来自头皮神经末梢的剧烈疼痛差点让他喊出声来。 我在扯自己的头发?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刘欢!哦,刘欢的头发也没有这么长! 他试着又扯了一把,两把……渐渐地带上了《红色娘子军》的节拍,“向—前—进,向—前—进——” 还没有到“战士的责任重”那一句,关辉已经断定自己确实在扯自己的头发,偷偷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透过摇曳的烛光,关辉看到了一片庸俗的黄色——黄的床帷、黄的被子、黄的蚊帐…… 我没有做梦吧! 再次被吓晕过去之前的一幕幕场景同时从脑海中链接了出来。 “皇上!” “这是曹妃的寝宫。” 我是皇……皇上? 我真的是皇上? 哈,我是皇上了! 当皇上好啊!我这辈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当皇上了,可是早一百年前,革命党也不跟我商量就把皇上给废了,真让人沮丧啊! 我怎么会当皇上?我连副科长都没有当上啊! 穿越? 我穿越了? 我tmd运气怎么这么好,竟然也穿越了!还穿越过来当了皇上! 幸好有网络,能让人穿越,想干嘛干嘛,看上谁是谁! 嘿嘿,不但穿越过来当了梦寐以求的皇上,还一不留神就成了诗人,那四句都是五个字,如果不说什么韵脚不韵脚的话,不也能算是一首诗吗? 老爹老妈、岳父岳母、老师同学、领导同事,甚至包括我那野蛮老婆,从小到大,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一致认为我不是个什么人才,我本人还不服气,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我确实不是你们眼中的人才,我tmd是天才,还是一个幸运的天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五章 事与愿违 可是,我是什么朝代的皇上?哪个皇上? 怎么也没有大大给介绍一下时代背景? 不管了,管他是什么朝代的哪个皇上,我既然已经穿越过来,按照那些穿越界前辈大大们的说法,自然是可以也必定很有一番作为的:统一中国,轻而易举;消灭日本,手到擒来;超英赶美,小菜一碟;称霸地球,自不待言,真可谓“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太阳系待腻了咱就去银河系转转,银河系放不下我了还有河外星系,旅途之中顺手灭上百八十个星球,把“xx到此一游”的字写得满太空都是;若是还拔剑四顾心茫然,就干脆冲出宇宙。哦,好象那不可能,因为无处可去了——黑洞是反物质的,咱这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受党教育多年的好孩子天生就是一唯物主义者,去那里无疑于自杀! 这些都还不算,当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总是少不了的,不用象有些不留神没有穿越到皇帝身上的大大一样还得满世界乱窜自个泡,燕瘦环肥都排着队等着让我挑,挑不上还哭着喊着寻死上吊! 当了皇帝,有谁敢象我那个野蛮老婆一样,“统统死啦死啦地!” 哦,杀人不好,干脆离婚算了!好象传说中皇宫有个叫“冷宫”的地方,我干脆就把这样开辟成收容所感化院,专门用来收拾这些野蛮老婆,嘿嘿,关上十天半个月,我看你们还敢野蛮不! 好象我现在不应该说“我”,应该说“朕”——朕看你们还敢野蛮不! 正在陶醉间,就听到帷幔外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低声叫着:“主子,主子!” 唉!这天还没亮呢就催着起床,怎么皇上起得比鸡都早? 对了,要上早朝。 唉!光想着当皇上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却没有想到皇上还要上早朝。 没办法,谁让我是皇上呢! 哦,应该说朕——谁让朕是皇上呢! 一定要记住,不是我,是朕!要让他们知道朕是冒牌货,还不得把朕给凌迟处死啊! 眼前这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嗓子这么尖,一定是个太监,他可是皇上的贴身侍从,一定知道很多情况,找他问问,朕什么都明白了。 不过,除了那些能跟皇上零距离甚至负距离接触的后宫佳丽外,他也是跟皇上最亲近的人,朕一不留神就可能被他看出来了,得小心,一定得小心! 他说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司礼监是明朝独有的产物,那么朕穿越到了明朝,明朝可不是什么理想的穿越目的地,不过三国汉唐这些有趣的朝代都被其他大大抢先一步穿越了,做人要厚道,小弟出道这么晚,能穿越一把就不错了,朕就不挑剔什么朝代了。 明朝皇帝有哪些有意思的?幸好朕平时看得闲书多啊,没有大大给介绍时代背景小弟也能猜到一点,小小的陶醉一把…… 好,陶醉完了继续工作! 他说他叫吕芳,吕芳是谁?不知道!只要不是什么“九千岁”魏忠贤,“立皇帝”刘瑾就好!哦,他也不是开明朝宦官乱政先河的一代权阉王振,说明朕不是那个倒霉的在土木堡当了俘虏的明英宗朱祁镇。看来想从他的身份来判断我前身的身份是难了,还得从朕自身来分析。 我穿越到了紫禁城当皇上,那么朕肯定不是明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和被叔叔抢了江山的建文帝朱允汶——他们都没有北京户口; 朕是明成祖永乐皇帝朱棣?刚把家搬来北京?不会!他40岁起兵靖难,四年而成,当上皇帝都44岁了,永乐十九年把家般到北京,都已经63岁了,朕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没那么老; 明朝还有谁?游龙戏风的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一心玄修被海瑞痛骂的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熜?早期励精图治开创“万历新政”、晚年穷奢极欲二十八年怠工不上朝的明神宗万历皇帝朱珝钧? 有点印象的就是上面那几位,其他的都是些短命鬼,我可别穿越到了他们身上啊——好不容易穿越一趟来到明朝,没混到几天还得穿越回去,跟那些穿越了几十年还舍不得回去的前辈大大们比起来,朕就亏大了。 乖乖,我怎么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朕该不会是亡国之君崇祯皇帝吧! 赶紧问他北边的情况,从他嘴里套到了现在北边还是鞑靼,不是什么女真,说明明朝还没有到要灭亡的时代,朕不是末代皇帝崇祯那个倒霉蛋,这就好,要是龙椅还没有坐热就让人给灭了,别说是象那些穿越界前辈大大们一样开创万世霸业,国破家亡之下想保全性命于乱世都难,那朕可就成了古今中外穿越者中最倒霉的那一个了! 他说的那个河套地区倒是很重要,一定要从鞑靼手里收复回来——开玩笑!老子北部边境线让你们划到了甘肃,朕还怎么有脸在穿越界混啊!不过,等朕了解情况以后再说吧,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嘛!更何况,兵者,凶也,国之存亡,死生之地,不可不查也! 朕kao,刚觉得你虽然是个太监,但身残志坚倒是个国家有用之才,你就要拿那什么狗屁“先天丹铅”来恶心朕,朕这个狗皇帝居然天天吃那么恶心的东西,变态啊!哦,昨天晚上吃的肯定还在朕的胃里!朕受不了了,拿盆来…… 怎么这么臭?这狗皇帝一天都吃什么东西啊?都是那……那“天癸”!真tmd恶心,不说了! 不就是上个早朝吗?至于这么感动吗?朕原来天天按时上班怎么没有人感动?偶尔迟个到,领导还要扣朕的工资! 什么,朕已经两年没有上朝了?这怎么可能呢?朕知道明朝是内阁和你司礼监处理日常事务,但大事情总要朕来拿主意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国家是朕的,朕不留意盯着,你们这些打工仔把朕家产败了,朕还怎么混? 啊!朕还真的把家产都交给内阁和你司礼监打理了?难怪历史上对明朝的评价是“朝臣无大恶,皇帝多混帐”,看来朕这个狗皇帝就是一个混帐,不但吃那种恶心的东西,整天连班都不上,连自己的家产都不要,真tmd混蛋加三级!你这人看着还不错,让你当总经理还勉强说的过去,执行总裁是谁?该不会是严嵩吧?他可是有明一代“不可多得”的奸臣啊!所有的中国戏曲舞台上,他跟曹操、秦浍一样,从来都是大白脸! 算了,马上就要上朝了,让他们点名答“到”,朕就知道有没有严嵩了。 这龙袍穿着还挺精神的,不说别的,单是这布料都不一般,整段的绸缎上一个瑕疵都没有,一看就是上等货,没个千八百两银子想都别想!这皇冠戴着却很不舒服,谁让你们象个土财主暴发户一样把这么多的宝石都要往上面堆?弄得一顶帽子死沉死沉的,还前宽后窄,左轻右重,朕带上之后肯定整晚失眠,有人会控告你们虐待皇帝的! 哭什么?朕穿上马甲你就不认识了?那朕把马甲脱了你还认不认识朕?哦,你是激动的哭啊!对不起,朕还以为你在嘲笑朕呢!你不晓得,朕在那个时空的野蛮老婆每次去服装店试穿新衣服总要在镜子前臭美半天,还一个劲地追问朕“好不好看?”朕不回答有皮肉之苦,按朕的本意回答更是难逃一死,所以朕每次的回答都是两个字“好看!”,但你别以为这样朕就可以安然过关,以后还有一连串的问题在等着朕:“为什么好看?”“好看在哪里?”“这件和上一件哪件更好看一点?”等等等等,每次陪她逛一次商店,朕的脑细胞至少要新陈代谢20%以上,一点都不夸张!就因为朕不敢象你这样说一句“主子是天日之表”来敷衍过去啊!要是朕那样说了,她肯定要追问什么是“天日之表”,为什么不说是“地月之表”等等等等,幸好是朕这样的天才,换了你,早就崩溃了,肯定要掐着她的脖子挤破她的肚皮拉出她的肠子勒在她的脖子上使劲这么一拉,等她的舌头吐出来之后手起刀落,“哇!”世界清净了…… 朕穿个龙袍你就这么激动,可见你对朕真是一片忠心。唉,朕以前太操蛋让你失望了,朕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努力做个尽忠职守奋发有为的好皇帝! 不过要做个好皇帝很难,朕可需要你的全力帮助,你以后可别借口工作压力和劳动强度大,向朕要求加薪,朕虽富有四海,可也要节约闹革命嘛!何况,朕还不知道咱们大明王朝的财务收支状况呢!怎么敢随便答应给员工涨工资! 好象好皇帝不应该不认识自己的大臣,看来朕原本想采用的上早朝点名答“到”的方式是不行的,外人面前朕要藏拙,咱们是自己人就不要讲究那么多了,还是从你这样继续套情报吧。 什么?你说什么?朕是嘉靖?朕就是那个被海瑞痛骂的混帐皇帝嘉靖?“嘉靖嘉靖,家家皆净!”、“天下人不值陛下已久矣!”这样的话让海瑞一骂成名,也让朕被骂成名,结果他成了万众景仰的大忠臣,朕却成了千夫所指的大昏君,几百年来时时被后人写到书里骂编成戏文骂,批倒批臭踩上一万只脚,估计不到地球毁灭的那一天,朕根本就没有翻案的那一天,还真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朕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啊!穿越谁不好朕要穿越到嘉靖的身上!别的大大穿越过来开疆拓土把地球都给统一了;朕穿越过来,北边被鞑靼欺负,南边让倭寇闹腾,这么低的,你让朕在穿越界怎么混?还有,俗话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朕这个混帐皇帝却赖在皇位上四十多年,那肯定是把后几十辈子的好运都透支了,难怪朕在那个时空会找到一个野蛮老婆呢! 不,这不是你的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怪贞子那个臭女人;二怪朕自己点背;三就要怪老天爷太操蛋了,穷极无聊之下跟朕开了这么大个玩笑!他怎么不干脆把朕穿越到明朝其他那些短命鬼皇帝身上,让朕过两天皇帝瘾就死翘翘算了,那样也比朕天天担心日后有个叫“海瑞”的家伙会跳到朕的面前,指着朕的鼻子大骂:“嘉靖嘉靖,家家都让你搜刮的干干净净!老百姓早就认为你不称职了,你还不下课!”要好啊! 老天爷,我就是我,不是什么狗屁“朕”,我更不要当那个混蛋嘉靖!我家里炉子上煲着汤忘关火了,你让我穿越回去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六章 约法三章 用尽全部的意识呼唤了好几十遍却没有听到老天爷的回应,连“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都没有,关辉终于绝望了,看来上帝他老人家太忙,一时半会也回复不了他的请求,只好面对现实,既来之,则安之,先就将就着做几天嘉靖吧,可能一个不留神就穿越回去了——以前好多大大穿越之后不是都说其实是黄粱一梦吗?或许明天早上一觉醒来,就发现老丈人丈母娘气哼哼地带着自己的野蛮老婆正站在客厅里,三堂会审,要动用家法呢! 冷静下来之后的关辉发现自己正被吕芳哭着抱在怀里,性取向很健康的他不习惯这样,只好轻轻推开他说:“你怎么啦?朕又未曾说过自己不是嘉靖皇帝,你哭什么?朕承认自己是嘉靖皇帝行了吧?” “主子……”吕芳哭得更厉害了。 他这么一哭,刚刚平静下来的关辉又心烦意乱起来,忍不住呵斥他说:“住口!” 到底是穿越成了一言九鼎的皇上啊!他的话音刚落,吕芳立即收住了眼泪:“奴婢无状,请主子责罚!” “只要你不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的惹朕心烦,朕罚你作甚!”关辉说:“你可相信朕?” 吕芳赶紧跪了下来:“回主子,奴婢不敢……” 你说你是朕的大伴,该是同性之间跟朕关系最密切的朋友了吧!连你都不相信朕,朕做人也太失败了!关辉气急败坏地反问了一句:“你不敢相信朕?” 吕芳叩头:“回主子,奴婢不敢受主子那句话。主子是天,奴婢更不敢不相信天!” “哦,相信朕就好!”关辉说:“你是朕的大伴,朕更视你为腹心肱股,朕今日便和你约法三章:一、从今日起,朕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许有一丝一毫欺瞒朕;二、从今日起,朕与你说的每一句话你都给朕烂在肚子里,不许有一字泄露出去;三、没有外人在场,不许下跪,更不许给朕叩头!” “奴婢……奴婢……”吕芳咬咬牙说:“前两条奴婢敢对天发誓,这第三条……奴婢万死不敢奉诏……” “你笨啊!没有外人在场,你跪给谁看?你跟外臣不同,在朕的面前当差,忠不忠不在这上头!你可明白?” 吕芳感动地叩头说:“奴婢遵旨!” 得,嘴里说“遵旨”,下跪磕头还是一个都不能少,看来要改变他们的习惯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过这都是小事,关辉也不想多纠缠礼仪问题,对吕芳说:“你记住了朕的约法三章,那朕便与你说一件大事,你且俯耳过来。” 吕芳见皇上那样郑重其事,心里一惊,赶紧把耳朵凑到关辉的嘴边。关辉低声说:“告诉你,朕失忆了。失忆你可明白,便是以前的事情朕一点都记不得了!”说完之后,他忐忑不安地盯着吕芳,生怕他高喊一声:“来人啊!把这冒牌货抓起来,送到打假办去!” 让他又感到庆幸又感到失望的是,吕芳不但没有大惊小怪,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朕的话你不明白么?” 吕芳看着一脸诚恳表情的皇上,渐渐有泪水涌出了眼眶:“主子……主子受委屈了……” “委屈?什么委屈?”关辉心里一惊,难道他知道我是穿越?也知道我对此次穿越不满?他难道会传说中的“读心术”?紧张之下,在他那个时代连鸡都不敢杀,更会被恐怖片吓晕过去的关辉竟然也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可皇宫真的不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内侍宫女川流不息,简直跟个农贸市场一样热闹。这不,那边又来了两个黄门内侍,看见皇上和吕公公正站在这里说话,赶紧跪了下来恭送皇上移驾,皇上不动步他们就不敢起身。就在他和吕芳说话的工夫,内侍宫女已经跪了一地,快把紫禁城那条宽敞的中轴大道给占满了。 关辉只好收起了不法念头,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吕芳的裁决。 吕芳终于抑制住了内心的悲痛,哽咽着说:“回主子的话,其实……其实主子醒来之后问奴婢的贱名,奴婢就晓得主子定是把前事都忘了……” “不许哭!”关辉连忙喝止他:“那边跪了百十来个内侍宫女,你身为司礼监掌印,中宫第一号人物,整日价哭哭啼啼,以后在那帮奴婢面前还有什么威信?!” 吕芳抹了把眼泪:“奴婢谢主子恩典!” 关辉试探着说:“你晓得朕把前事都忘了,难道未曾想到朕已经不是昨日那个嘉靖皇帝了?” 吕芳心里一惊,难道主子万岁业遭此劫难,竟然开了传说中的“天眼”,能看到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当即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膝盖哆嗦着又要习惯性地下跪,却突然想起来主子万岁爷刚刚颁下了“约法三章”的口谕,自己若是跪下去恐有抗旨之嫌,只好将膝盖半弯着,保持着这种尽管难受却既谦恭又不抗命的姿势,说:“回主子的话,奴婢不敢有那等大逆不道的念头!”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关辉继续大着胆子试探:“这等蹊跷之事,你竟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么?你就未曾想过朕或许是换了一个人?” “回主子的话,昨日午时是奴婢恭送主子移驾慈庆宫,子时也是奴婢将主子从慈庆宫背回乾清宫的,奴婢守着主子一夜也未敢合眼……”吕芳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声音颤抖着说:“若是……若是主子换了一个人,那定是天上神仙下凡了……”他原本根本不敢直视天颜,此刻竟不顾礼仪地抬起了头,用激动、希冀甚至带点崇拜的眼神望着皇上。 关辉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如果穿越算是一种下凡的话,我承认自己是下凡的,不过我不是天上神仙啊!他迟疑着问:“昨夜发生何事?竟累得要你将朕背回宫?” 吕芳咬牙切齿地说:“都是那帮天杀的奴婢作的孽,害主子竟成了这样!”接着,他将昨晚发生的那件事情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关辉。激动之下,他没有注意到皇上的脸是白一阵红一阵,最后竟然成了全红一片。 原来自己穿越的这个狗皇帝嘉靖是个性变态!虐待狂!关辉想起了以前背着野蛮老婆偷偷从网上下载的那些日本a片,忍不住痛骂了一声:“tmd,真是个畜生!” “是是是!”吕芳摆出了一副“与子同仇”的架势:“那帮天杀的奴婢竟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愧为人身,真真是些个畜生……” “朕是说朕是……” “朕是畜生”这句话关辉怎么也说不出口,憋得面红耳赤,幸好他一向以小聪明和急智见长,仓促间竟让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吕芳,朕叫什么名字?” 吕芳大惊失色:“奴婢万死不敢亵渎主子的圣名……” “朕都做出那样的事体,还谈什么圣明?”关辉长叹一声:“唉,圣明都没有了,更遑论什么狗屁‘圣名’。” 尽管快被主子“圣明”过来“圣名”过去的绕晕了,但吕芳却想这肯定是主子不好意思说自己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在拐弯抹角地问,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主子圣名上厚下熜。”说完之后,赶紧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嘴里忙不迭声地说:“奴婢该死,奴婢犯下了欺天之罪……” 突然,他听到主子咬牙切齿地说:“朱厚熜你个畜生王八蛋,老子要被你害死了!” 这下子,吕芳再也顾不得什么“约法三章”什么“抗旨不遵”了,“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抱着关辉的腿大哭起来:“主子,主子,你醒醒,你醒醒啊……不要吓奴婢啊主子……” 不知道那边主子万岁爷和吕公公在说些什么,却突然看见吕公公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那些黄门内侍和宫娥彩女想起了这位主子笞楚虐待宫人之事,不禁都心神俱丧,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七章 混蛋嘉靖 世间之事,如果要坏,总是坏到极点,甚至可以说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就象中国足球没有最臭,只有更臭一样。关辉此刻就是这样的心情,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要接受现实的他忍不住又要开始诅咒那跟自己开了个天大玩笑的上帝了:你让我穿越谁不好偏偏让我穿越这个混蛋嘉靖皇帝朱厚熜,你不知道他是个性变态、虐待狂吗?老大,做人要厚道,玩人也不是这样的玩法,你不能看我老实就把我往死里折腾啊! 从吕芳那里得知,昨天是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朱厚熜在自己最宠爱的曹妃那里宴饮嬉乐了大半天,当晚就歇息在慈庆宫中。十几个宫女趁他熟睡之时一拥而上,先用黄绫抹布蒙住他的脸,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用黄绫丝带勒着他的脖子用力这么一拉,可惜宫女们一是紧张二来没有经验,把绳子打成了个死结,只把他勒得休克过去,被闻讯赶来的方皇后救下。 谋反,是要灭九族的;弑君,更是要判剐刑的。所以,许多公卿将相即使大权在握,也不敢轻易动这个念头,何况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不想便知,如果不是嘉靖皇帝朱厚熜那个混帐王八蛋太过荒淫暴戾,她们断然不会铤而走险,干出这种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还要从朱厚熜那个混帐王八蛋自身说起。 有明一代,“朝臣无大恶而皇帝多混帐”,这是易中天老先生总结出来的一句很精彩的话,但对于嘉靖皇帝,易老先生却觉得已不可用“混帐”名之,直接用了“混蛋”两个字。其间用词上的细微差别,本不是关辉这种理科出身的人所能品味的,但听吕芳说了昨晚所发生之事及其来龙去脉之后,他对易老先生驾御中文的精深功力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嘉靖是明朝历史上无法绕过去的皇帝,在位时间45年,仅次于他的孙子明神宗万历皇帝朱珝钧的48年,在中国历史上历代皇帝中的排名也能进入前五强。这前五强也很搞笑,前三名让康熙(61年)、乾隆(60年)和汉武帝(54年)这三个在中国历史上分别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代圣主明君占据了,下来就数到万历和嘉靖这一对孙爷俩活宝——一对混蛋活宝! 关辉对嘉靖皇帝的认识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当然是因为海瑞。 在关辉那个时代骂名人和被名人骂都能出名,要是两个名人对骂那就更是名声大噪,抛开娱乐圈里让人恶心的那些带有炒作和卖弄性质带有很大的功利主义色彩的口水战不说,只是金庸和王朔的那场大论战就让多少人一夜成名?又养活了多少网站和书版社?可是,由于受到信息传媒技术水平的限制,在历史上这样的事例好象倒不是很多,惟独有一个例外就是海瑞骂嘉靖一事,在中国可称得上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海瑞?就是那个骂皇帝的清天大老爷嘛!嘉靖?嘉靖是谁?哦,等一等,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不就是被海瑞骂过的那个皇帝嘛! 海瑞骂皇帝的时候是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中央机关一个六品官而已,很不恭敬地套用那些历史剧中常说的一句骂人的话“永定河里的王八只怕也比你这号人多些”,因为骂了身为名人的大明王朝最高统治者嘉靖皇帝,一封朝奏九重天,暮带枷铐入诏狱,从此天下闻名万民景仰,显然是一个骂名人成名的例子;而到了关辉那个时代,嘉靖皇帝却因为被名人海瑞骂了而被人所熟知,又成了一个被名人骂的例子;从历史长河上来看,他们又是绝佳的一对名人对骂的典型事例。 所以关辉自打记事起就知道明朝有个叫嘉靖的皇帝被手下一个叫海瑞的给骂了,骂得狗血淋漓,他一怒之下把海瑞关到了大牢里,却碍于天下臣民百姓和士林清流的压力不敢杀他,出于喜善恨恶的朴素感情,一边同情大青天一边痛恨坏皇帝。长大之后找来历史书一看,竟然冒出了一身冷汗,对海瑞说了三个字:“酷毙了!”,却对嘉靖皇帝产生了一丝同情:有海瑞这样不拿皇上当外人的臣子,谁当皇帝谁倒霉——都恨不得把他给千刀万剐了却又不敢动他一个指头,还不倒霉吗? 其次因为大礼仪之争。朱厚熜本是宗室旁支,历史上有名的顽主——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死后,经皇太后和朝廷大臣按照《皇明祖训》规定的“兄终弟及”条款,立武宗堂弟朱厚熜为世子,入继大统,是为嘉靖皇帝。按照规矩,朝廷要求朱厚璁将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的父亲明孝宗弘治皇帝朱佑樘尊为皇考,亲生父亲兴献王为皇叔父,可嘉靖皇帝偏偏是个孝子,非要给自己的生父兴献王上皇帝尊号并享皇帝祭礼,就为了这么一点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名分之争,君臣之间闹了近二十年,前前后后有二百多位朝臣被廷杖贬谪,二十多位官员被活活打死,最后士林清流还是不得不屈服于皇权威压,被史家称为“衣冠丧气”,严重影响了明朝的士林正气。到了有史以来最大最坏的宦官九千岁魏忠贤把持朝政之时,除了东林党等为数不多的朝臣士子敢愤然而起与之抗争之外,“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天下之大,有几人欤?” 此外,同历代许多皇帝一样,朱厚熜一辈子追求得道成仙,长生不老,即便不能羽化,至少也要做到两点,一是能最大限度地活够岁数;二是能最大限度地玩够女人。只要能实现人生这两大目标,把整个帝国押上他也在所不惜。 和所有正常的男人一样,朱厚熜有个很朴素的观点:长寿固然重要,但如果必须禁欲,那活得再长又有什么意思呢?可寻遍各种养生之道,似乎只有道家(当然是其中邪派的一支)主张养生是不必节欲的;相反,只要掌握了所谓的“房中术”,多次与童贞处女交合,就能起到采阴补阳、延年益寿的功效。纵欲和养生可以并行不悖相得益彰,这简直太对朱厚熜的胃口了。因此,他特别崇信道教,从15岁即位开始,他就喜欢上道教的斋醮之术——也就是开坛作法向神祈福,还把龙虎山张真人封为“天师”,食正二品俸禄并赐以敕书金印。一些贪慕荣华富贵的假道士真骗子就抓住了他这样的心理,竞相进献邪方妖术,讨得他的欢心,其中以给他炼制那让人听了就恶心的“先天丹铅”的江西道士邵元节最为得宠。 邵元节在嘉靖皇帝即位之初就被邀入宫中,拜为国师,主持祈雨禳灾,自朱厚熜以下均称“邵神仙”而不名。自嘉靖十九年(公元1540年)起,邵元节便为朱厚熜炼制所谓的长生药“先天丹铅”,其主要成分就是十三四岁少女初潮的经血,还有中草药和铅、砷等矿物质的成分,其实就是一种春药。由于这种药需要以少女身体作为炼丹鼎炉,炼制过程极其残暴地摧残少女的身体健康——旁的不说,那初潮是说来便能来的?那些少女被下了很多不按君臣佐使的药,还被整天锁在马桶上,以供应皇帝丹药的原料。即便不被折磨而死,也会落得浑身病痛,终生痨伤。 为了炼制“先天丹铅”,朱厚熜一次就从民间选了几千名少女进宫。依靠药物的帮助,朱厚熜疯狂地对她们进行所谓的“采补”。暴戾、好色的朱厚熜引起了宫女们的怨恨,许多关于炼丹的可怕故事在他们中间流传,眼看着一个接一个被当作“炼丹原料”的姐妹们面无人色,身为人形,骨枯髓竭,乃至早早夭折成为宫中冤魂,何况她们还要天天黎明即起,在日出时分采集甘露供嘉靖饮用,宫女们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残酷的折磨和非人的虐待,终于下定决心奋起反抗,制造了一场险些改变大明王朝乃至中国历史的“壬寅宫变”。 身为大明王朝最高统治者的嘉靖皇帝朱厚熜差点死在了十几个柔弱宫女的纤纤素手之下,也就是说朱厚熜那个混帐王八蛋差点让自己也让明朝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个笑话,也就是在他被宫女们勒杀,三魂走了两魂,七魄只余一魄之际,老天爷一时兴起,“毕由”一声,把被电视里突然冒出来的贞子吓晕过去的倒霉蛋关辉给穿越了过来。 这样的穿越让关辉真是欲哭无泪,痛骂了朱厚熜一阵之后,他突然想起了穿越界的一个基本规则:在老天爷回复同意你终止穿越之前,你必须忠实地扮演好给你设定的角色。想到这里,关辉平静了一点,安慰自己说混蛋嘉靖就混蛋嘉靖,不是还有个倒霉的大大穿越成了太监吗?他轻轻地推推抱着自己的腿大哭的吕芳:“从此刻起,朕就是嘉靖皇帝朱厚熜那个混蛋了。走,随朕回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八章 实习皇帝 吕芳止住悲声,问:“主子,不上朝了么?” 朱厚熜长叹一声:“唉!发生那等事体,你说朕还有何颜面安坐朝堂!” “昨晚之事只宫中人等知晓,虽圣体无忧,毕竟有碍主子圣明,奴婢已吩咐下去,有敢说出去半个字的,立刻打死。”吕芳说:“奴婢斗胆劝谏主子一句,若说往日,派人着他们散班便是。只是……只是……” 他的话没有敢说出口,但朱厚熜已经明白了,是自己命黄锦传旨,让满朝文武等在朝堂之上,现在突然又不去了,这不是在拿着大明王朝中央政府三品以上官员涮着玩吗?不但有损天家威严,更有伤朝廷体面。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说的倒在理。只是朕连人都不识得,却怎好听他们奏对?” “回主子的话,不妨事的,”吕芳说:“奏对之时,提议之人要报上姓名官职,主子留意听着就晓得了。” “此前朝政朕已全然不记得了,臣子所奏之事,朕该如何作答?” “回主子的话,主子乃是一言九鼎的天子,天音一启便是金科玉律,天下臣民百姓无不凛然奉行……” 吕芳正在说着,朱厚熜的脸又沉了下来:“亏得朕待你为腹心肱股,将我大明九州国运、亿兆民生都交付于你,竟说出这等事理不通之话!朕虽贵为天子,却非万事皆知的神仙,怎能明知不懂却随意作答?常人若是说错一句半句倒无甚打紧,便如你所说,朕乃是一言九鼎的天子,天音一启便是大行天下的金科玉律,若是说错,岂不误国误民,害莫大焉!” 吕芳这次是真的傻了,熟识的那个主子真的变了,变成了一个他从来就不认识却一直殷殷地盼望着的一个人,眼泪又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哽咽着叫了一声:“主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厚熜脸色缓和下来,诚恳地说:“朕虽不记得前事,却隐隐记得你曾多次劝谏于朕,足见你一心要致君尧舜,辅佐朕为一代明君圣主。朕以前负你太多,今日之后,断不会如此了。不过,你却要悉心教着朕才是。” 主子一番诚恳暖心的话将吕芳的泪腺闸门彻底打开了,他哭着说:“主子,奴婢这等人都是没了根的人,便也不算是个人,有主子呵护着,如今才有了半个人样。主子如此待奴婢,奴婢便是立时为主子死了,也是别无所憾……” “咄!你这话更是半点都不通。怎地你这等人便不算是个人了?不说你如今贵为司礼监掌印,是我大明‘内相’,掌着内廷并朝政之大权。便是寻常宦官,也尽可于国计民生大有作为。你之前辈三宝太监郑和便是如此之人,你却不晓得么?”朱厚熜说:“朕身边之人多的是,但朕要的不是奴才,而是人才,朕惟愿你做朕的高力士啊!” 朱厚熜之所以敢这样高标准地要求吕芳,还是拜他在那个时代看的闲书所赐,知道嘉靖一朝是明代为数不多的没有宦官乱政的时期,刚才听吕芳说自己已经两年没有上朝了,将朝政大权全部交给了朝臣内宦,由内阁处理日常政务,由司礼监代皇帝行最后决策的批红之权,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朝臣宦官想弄权,那简直太容易不过了,可是朝臣中出了严嵩这样的奸相国蠹,内宦里却没有出现魏忠贤、刘瑾这样的权阉大恶,可见嘉靖皇帝身边的太监人品素质还是可以信赖的,而他们中的出色代表甚至可以说内廷的定海神针,一定非眼前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莫属! “主子!”吕芳又要感动的哭了,朱厚熜赶紧岔开话题说:“朕与你在这里说了半天话,大殿上候着的文武百官可早已等急了,快快上朝去。哦,你可要回你司礼监换官服么?” 按照朝廷规制,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太监只能穿奴仆的布衣而不得穿内宦官服,以示他们无论官居几品权势多大,在皇宫这一亩三分地,他们永远都是奴才。这一点,即便是贵为司礼监掌印的吕芳也不敢违犯,因此他说:“主子在上,奴婢不敢有违祖宗家法。” 朱厚熜笑着说:“那就算了。反正你穿不穿马甲,那些朝臣都认得你!走,上朝去!” 看主子万岁爷经过昨晚一场巨变,虽然失去了往日的记忆,却较往日意气风发,更多了贤德宽厚的圣君之相,吕芳十分欣慰,不禁也大着胆子说:“奴婢愚钝,敢问主子一句,主子方才所说的马甲可是指补子么?” 朱厚熜笑得更开心了:“当然便是补子!穿上马甲别人认得你,脱了马甲别人也认得你啊!” 京城各大衙门三品以上官员足有两百多人,此刻都聚集在太和殿上,按照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这大九卿衙门站成几行。中国从古以来就是个礼仪之邦,非常讲究尊卑贵贱,班队自然是各部尚书打头,左右侍郎按其在领导班子中的排名先后次第排序。至于詹事府、太常寺、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翰林院、国子监、尚宝司和苑马司这九小衙门,由于只有一把手——也就是人们俗称的小九卿——官居三品,有资格参加每日必有的早朝,所以无法成队成行,也就按照各自衙门的排序站成一排,当然是以天下词臣汇聚之地、更兼储备御前顾问人才的翰林院从二品的掌院学士打头,负责管理皇家园林和动物园的苑马司从三品苑马卿排在最后。 不过在整个朝臣班队的最前面,还站着几个人,他们就是大明王朝那“虽无相名,实有相职;虽有相职,实无相权;既无相权,却又相责”的内阁学士,由于大都兼任某部尚书,自然相应地站在自己衙门班队的最前头。 黄锦前来传皇上的口谕已经半个时辰,这些朝臣们早已等得很不耐烦了,都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庄严肃穆的太和殿上一片“嗡嗡”的声音。负责维持秩序的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严嵩不得不出面制止,可没过到几分种,嘈杂声继续充斥着这个大明王朝最高权力决策场所。 吕芳治下很严,在他下了死命令之后,昨晚宫内剧变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泄露出去,朝臣们当然不得知晓此事。因此,他们议论的焦点虽然还是围绕着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嘉靖皇帝朱厚熜,却不是那骇人听闻的“壬寅宫变”,而是皇上突然又要上早朝了。这么正常的履行自己的职责,却能引起如此沸沸扬扬的议论,也是因为那个混蛋嘉靖皇帝以前太不称职的原因。 在朝臣们把一切可能与不可能的因素都猜测遍了分析透了以后,一个黄门内侍终于从龙椅背后的门里走了出来,有些朝臣就开始想着一定是宣布让他们散班回衙的,因为太反常了嘛,皇上或许是一时兴起而已,走半道上可能忍不住又吩咐移驾某宫去临幸妃嫔了。 黄门内侍将手中拂尘一挥,复又抱回怀中:“皇上驾到!” 他还真的来了啊!许多朝臣心中不约而同地嘀咕了这么一句,赶紧趴在地上,齐声高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满朝文武的迎驾声里,朱厚熜走进了太和殿,象是一个刚进城的乡巴佬一样四下里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金銮殿”,只见大殿高近十丈,东西长二十多丈,南北宽十多丈,光是直径在一米左右的大柱子都有近百根,其中围绕着御座的是6根蟠龙巨柱,漆了金粉。殿内还堆起2米高的台子,御座就设在其上,前有造型美观的仙鹤、铜鼎,后面是精雕细刻的围屏,整个大殿装饰的金碧辉煌,庄严绚丽。他不禁啧啧称奇,连走上御座都不记得了。 “好丢脸啊!”吕芳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在朝会之时,皇上身后总要站着两名随堂太监,若是司礼监掌印在朝,便是由他带着另一名随堂太监侍立皇上左右,但在朝臣望阙舞拜的时候,他们不能跟着皇上走上御台,免得给百官留下“夺皇上威福自用”的口实。此刻,看着左顾右盼喜不自胜的朱厚熜,出于对主子的一片忠心,出于维护天家体面和主子威严,他不顾君臣之大防,在这庄严肃穆的太和殿上“吭吭”咳嗽了一声。 朱厚熜突然想起来自己是这座金銮殿的主人,这里是自己的工作场所,不是让自己参观游览的,不由得面色一红,赶紧坐在了御座上。坐定之后,他按照吕芳的吩咐,说:“诸卿家平身。” 偌大的一个金銮殿跪满了人,皇上不可能扯着嗓子喊,不过自有黄门内侍复述着皇上的口谕:“皇上有旨,诸臣工免礼平身!”声音雄浑洪亮,简直不象是一个被阉割的废人,显然是经过千挑万选的。 “谢皇上!”满朝文武再次叩头谢恩,站了起来,抱着记事用的笏板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此刻的朝堂一片肃静,倒真有几分天家威严。 朱厚熜转头看看身后站着的吕芳——他刚刚悄无声息地走上御台,站到了朱厚熜的身后。 吕芳微微点了点头,朱厚熜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诸卿家有事出班奏对,无事散班退朝。” 这是吕芳刚刚教给他的话,他觉得这实在是太简单太不负责任了,可吕芳告诉他历朝历代垂拱九重的天子都是这样说的,除非他自己有重大决定要宣布。朱厚熜想想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实习皇帝,根本不敢下车伊始就对大明王朝的朝局政务指手画脚,也只好这样说一句套话了。 皇上这两年多都没上朝了,每日的例行早朝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若不是害怕被政敌抓住自己偷懒不上早朝的把柄,以“对皇上大不敬”的罪名攻讦,估计不会有人愿意天不亮就从热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坐轿或骑马赶在卯时前到这金銮殿上来,和三五知交同年凑在一起扯闲篇,一直熬到申时之后司礼监着人过来说一声:“皇上免朝,各位大人请回衙办差。”这才一哄而散,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去打着尽心王事的旗号颐指气使或是弄权敛财。 所以说,今日上朝的这些人还真没有谁有事要向皇上请示汇报的,提前没有准备充分,谁敢在这大明王朝最高权力所在地贸然抛出一个议案——君前失仪可是大罪,若是三两句就被皇上问住了,一个“颟顸误国”的御评就能把自己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诸位朝臣面面相觑,御座之上的朱厚熜松了一口气,正想说一句:“退朝!”,就听到有人出班,跪在地上,说:“臣,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严嵩有事要奏。” 乖乖,朕正想认识认识你呢,你就自己跳出来了,真是应了那句话:“刚想吃奶,孩子的奶妈就来了!” 来吧,让朕看看你要玩什么花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九章 初见严嵩 坐在御座之上的朱厚熜很想看看这个有明一代为数不多的奸臣严嵩长得什么样子,可他趴俯在御阶之下,竟看不见面目。朱厚熜便说:“严爱卿免礼平身。” “谢皇上!”严嵩再次叩头之后站了起来。 哦,原来就是这个老头子啊!长得还挺周正的,一点也没有那些戏文中演得那样大腹便便一脸横肉,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贪官污吏奸佞之臣,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吕芳见主子又走神了,只能又轻声咳嗽了一声。 朱厚熜马上意识过来,和颜悦色地对阶下尴尬站着的严嵩说:“严爱卿有何事要奏?” 未得君父许可,臣子不能贸然开口,严嵩正在等着朱厚熜的这句话,立即大声说:“启奏陛下,山东临清知府王山前日奏报,言该地野蚕成茧,并进献野蚕丝二十六斤。此乃上天所降之祥瑞,为吾皇圣德所致,臣请率百官上表朝贺。” 对于臣子所奏之事的回答,吕芳也教过朱厚熜,只需说一声:“着内阁拟票呈上”即可。他原本打定主意就这么说,把事情都推给内阁,自己先留意跟吕芳学习,反正最后一道审批权或者说最后决定权在司礼监的手里,他还是能把住最后一道关。但此刻听了严嵩所奏之事后,他却不想这么说了。 稍微沉思了一下,组织好了语言,朱厚熜说出了他对于大明王朝政务处置的第一次明确指示:“野蚕成茧亦常事,不足贺也!便是山东之地野蚕尽茧,足以被其一方而未能遍及天下,朕之心犹未安也。朕为天下父母,一饮一食,未尝忘之,若天下之生民皆饱暖而无饥寒,此可为朕贺矣。”说完之后,他很不自信地加了一句:“严爱卿以为然否?” 金銮殿上所有的大臣们都发懵了,严嵩更是懵得不能再懵,一时间竟然没有及时回答皇上的垂询,这在他为官几十年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 和所有朝臣一样,严嵩其实对所奏之事也并无准备,但宦海浮沉几十年,早就练成了一颗剔透玲珑心,加之此前凭借着写的一手好青词,得到了朱厚熜的宠信,在两个月前以礼部尚书的身份跻身武英殿,入值文渊阁,成为民间俗称的宰相之一,自然要比一般人更会揣摩圣意。他认为皇上罢朝两年,今日突然又一时兴起要上朝,若是没有人凑趣汇报政务岂不扫兴?但是,要汇报什么倒是要颇费一番思量了,东边水涝西边大旱肯定不能说,北边鞑靼犯境南边倭寇劫掠更不能说,一来不干他礼部什么事,他也懒得管;二来说这样的事情简直是在给兴头上的皇上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这无异于自寻死路。恰好前日内阁收到山东临清知府王山的奏疏,向朝廷汇报了这么一件祥瑞之事,这正是皇上最爱听的好消息,他自然要抢先向皇上奏报。 其实皇上或许不知道,朝臣却是心知肚明——王山是严嵩的门生,他奏报的祥瑞不用说肯定是出自严嵩授意,皇上一高兴,说不得就要给王山加官进爵,连带严嵩这个恩师也颜面有光,甚至可能得点彩头,加上二十石禄米什么的。 可是,今天的皇帝是怎么啦?面对这样平日求之不得的祥瑞,竟然一点也不高兴,反倒说出了那样冠冕堂皇的话。国朝几位先帝的《实录》他不知道读过多少遍,好象还只有明成祖永乐皇帝朱棣面对祥瑞是这样冷静的态度,眼前的这个嘉靖皇帝虽然是永乐皇帝的子孙后代,但根本就没有遗传他那样聪明睿智的基因,可今天偏偏又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以阿谀奉承“享誉”史册的大奸臣都是这样不肯迎合自己的想法,朱厚熜更加不自信了,又重复了一遍:“严爱卿以为然否?” 严嵩回过神来,心里大骂自己愚钝:皇上就是朝臣的风向标,此刻风向标已经转了180度,自己要是还停留原地不跟着转,那官也就当到头了!他赶紧跪俯在地上,“皇上圣明天纵”之类的话不住地往外说。当年他就是大才子,历经宦海浮沉,加之为皇上炮制青词的强化训练,如今溜须拍马的本事更是炉火纯青,一大段话里竟然没有重复使用一个词,写在纸上俨然是一篇四六对仗的华美歌赋,连早对他起了警惕之心的朱厚熜也不禁有些陶陶然了。 正在陶醉之中,眼前突然冒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耳边大喝了一声:“嘉靖嘉靖,家家皆净;天下人不值陛下已久矣!”,朱厚熜打了个寒噤,立刻清醒了,再看看许多朝臣一脸不屑甚至恶心的表情,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正在对自己高唱赞歌的严嵩:“严爱卿若无他事,还请平身入班。” 那么大的一个马屁拍过去,却拍到了马胯上,反被皇上以冠冕堂皇的话教训了几句;赶紧说的这么多奉承话来弥补过失,皇上竟然连一句宽慰暖心的话也没有说,严嵩心里一凉:看来圣眷衰了! 经过这么一番君臣奏对,朱厚熜找到了一点九五之尊的感觉,但他也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便说:“诸卿家若还有他事,可具本上奏,着内阁拟票呈上。” 话音刚落,一直替主子捏了一把汗的吕芳赶紧对着御阶之下垂手站着的满朝文武喊道:“退朝!” 满朝文武再次跪俯在地上:“恭送陛下回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看着金銮殿侧门外的那副八人抬的乘舆和十几个手捧罗伞华盖的黄门内侍,眉头微皱,对身后的吕芳说:“左右不过几步路,为何不走着回去?却要前呼后拥搞出这般排场!” “回主子的话,主子乃是天子之体,怎能轻动玉趾?”吕芳躬身答道:“奴婢愚钝,未曾料到主子今日要上朝,适才未备好仪仗乘舆,是奴婢失职,若再劳烦主子走着回宫,那奴婢就该到镇抚司自领廷杖了。” “如此说来,朕连在这紫禁城里走路的权力都没有了么?”朱厚熜笑着说:“没事朕就走两步给你看看。” 吕芳刚想说什么,朱厚熜又低声说:“让他们都回去,朕还有体己话要与你说。” 体己话什么时候说不可以啊!偏偏要在下朝这几步路的时候说!在宫里闹出这等花样,传到别人耳朵里,没人敢说你当主子的不是,却要说奴婢当差当老了的人如今也糊涂了,对差事也越发不上心了!吕芳心中叫苦,却是没有办法,只能对那帮一直候在大殿门外的黄门内侍说:“主子仁德,你们都散了吧。” 身旁其他人一走,朱厚熜兴奋不已地对吕芳说:“朕这皇上当得如何?朝堂之上没说错话吧?” 吕芳浑身一震,怔怔地看着主子,泪水不禁又一次盈满了眼眶:“主子……主子,你都想起来了?” 朱厚熜吓了一哆嗦:“想起什么了?” “二十一年前,主子刚入继大统,第一日下了早朝,也是这般问奴婢的……”吕芳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二十一年了……二十一年了啊主子……” 不会吧?随口一说都能蒙对,朕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啊!朱厚熜趁吕芳抹眼泪的当儿,偷偷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很正经地对吕芳说:“当年你当着何差?” 吕芳抹了一把眼泪:“回主子的话,当年奴婢刚刚跟着主子从安陆到京师,在宫中并无职份,主子抬爱,着奴婢随堂伺候……” “这么说,你已经跟着朕上了二十一年的朝了?哦,这两年朕优游怠废,将朝廷大小事务尽交予你和内阁处置,你为政经验更是丰富,”朱厚熜厚着脸皮说:“朕如今与二十一年前一般,什么都不懂,你便当朕是那刚刚登基即位的天子,你这为政二十一年的老臣自然要悉心教着朕才是。” 吕芳哪里受得起主子这样的话,赶紧说:“奴婢……奴婢不敢……” 朱厚熜目光灼灼地盯着吕芳,却叹了口气说:“唉!朕往昔记忆虽已失去,但好些个事却是印在朕心上刻在朕骨头里的,只要还有三寸气在,朕便无时敢忘!你晓得么?朕虽然不记得你的名字,却始终记得你是朕最亲近的人,自小朕便离不开你,旁地不说,便是朕御极二十一年来,你替朕挡了多少风雨?眼下朕遭此大厄,能倚重的也只有你这大伴了……” 吕芳感动的一塌糊涂,哭着说:“主子如此待奴婢,奴婢若有一点对不住主子的,就枉披了这张人皮了,就……就让老天爷雷殛了奴婢这个畜生!” 朱厚熜拍拍吕芳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走了。 看着主子孤单而又落寞的背影,吕芳更是心酸,赶紧趋前两步,紧紧跟在朱厚熜的身后。同时,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此生再也不离主子半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十章 春宫餐具 回到乾清宫,吕芳一边伺候着朱厚熜更换常服,一边吩咐黄锦备膳。黄锦知道主子没有用早点,早就着尚膳监预备着了,还没等朱厚熜换好衣服,一桌茶点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折腾了一早上,朱厚熜早已饥肠辘辘,看着桌上琳琅满目好几十样的精致宫点,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随手就拈了一块枣泥糕扔在嘴里。 伺候皇上用膳的黄锦和尚膳监管事牌子石义当时就傻眼了,一直在御膳房从事技术性工作的石义没有黄锦那么有心计,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杀头的大罪,赶紧跪下来不停地叩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朱厚熜嘴里包着点心,一边咀嚼着一边呜哝着说:“大清早死啊死的,也不积点口德!”说着,他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喷着点心渣子说:“朕也是人,这么早起来上朝,早就饿了,吃你一块点心你还要取笑朕……” 石义更加害怕了,疯狂地用头重重撞击着地板砖,可能是撞傻了,只知道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即便不知道主子象是换了个人一样有了仁君圣主之相,吕芳也是宫里有名的活菩萨,以往不知道从暴戾的嘉靖皇帝手中救下了多少因一言一事不合上意被责令处罚的内侍宫女,此刻更是不能不说话了:“蠢奴婢,主子又未说要惩处你!还不快给主子盛碗粥来!” 能在数万内侍中脱颖而出,爬到内宫二十四衙门中排名还在前十位的尚膳监管事牌子这样的高位,石义虽然没有机心,但也并不是一个弱智,当即就明白主子万岁爷今日心情很好,没有追究自己君前失仪的意思,赶紧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谢主子恩典!”爬起来盛了一碗加了蜜枣枸杞的二米粥,双手奉上。 狼吞虎咽的朱厚熜早就被糕点给噎住了,这碗不温不火恰倒好处的二米粥简直如同久旱之后的甘霖玉露一般,他接过来“咕嘟咕嘟”一口喝干,满意地吧唧着嘴说:“好奴才,这差当的越发上心了……”正在说着,他突然不说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手里的那只碗,连眨都不眨一下。 只见那个就如同盖碗茶杯一般大小的瓷碗上绘着一幅春宫图:一对妙龄男女全身赤裸一丝不挂,少女双手扶着一把椅子弯腰趴着,回过头朝身后站着的少男莞然媚笑,大送秋波;少男手拿阳具:“要不,奴婢给主子换一碗莲子雪花羹?” 其实他也并不是一点机心都没有,小心眼还是有的,每次伺候嘉靖皇帝用膳,他都亲自传送,侍立在侧,看主子吃什么菜,不吃什么菜,什么菜只夹了一筷子,什么菜一连吃了好几口,他都默记在心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就摸清楚了主子的口味,每次上膳,咸淡酸甜都恰到好处,嘉靖皇帝吃的很有胃口,过不多时就要夸他两句。有了这等本事,他在内廷的地位除了象吕芳、黄锦、陈洪等三五个在主子身边伺候的当道贵铛外,几乎无人可及,便是内廷第一号人物、司礼监掌印吕芳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道一声:“石公公。” 可是今天,面对着这样挑剔的主子,他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危机感,难道发生了那等非人臣奴才们敢想敢言之事,主子万岁爷的口味也变了么? 正在想着,就听到主子万岁爷说:“还是那粥,给朕换只碗。” “换碗?”石义抻着脖子看看朱厚熜面前的两只碗,迷惑不解地问:“奴婢愚钝,敢问主子一声,要只什么样的碗?” 朱厚熜指着碗上的春宫画,生气地说:“你看看这碗上这么多不干净的东西,叫朕如何吃得下饭?” 啊!主子竟然说自己连碗都没有洗干净就上膳了?这怎么可能啊!每只碗都用清水洗了十八遍,再用滚水烫了十八遍,一百两一匹的松江府上等棉布绞成的新抹布又抹了十八遍,碗底碗面都能照得出人影,怎么会不干净?肯定是主子的口味变了,要找借口赶自己走!天大的祸事真的来了!石义觉得整个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不禁身子一软倒了下来。 啊!你这个狗奴才,果然是诚心要让朕出丑啊!朱厚熜轻轻地踢了石义一脚:“滚起来,给朕拿只干净的碗来,朕还没有吃饱呢!” 石义连吓带委屈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只知道拼命地叩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寝宫里响起朱厚熜愤懑的喊声:“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在朕的肩上担着,天天不等天亮就要上朝,想安安稳稳顺顺当当吃顿早点都不可以吗?朕让你给换一只干净一点的碗来,难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主子如此激动,吕芳和黄锦赶紧象石义一样跪俯在了地上,不敢说话。 这个时候,吕芳心里隐隐产生了一个猜测,但这个猜测实在太匪夷所思,几乎是刚闪出他的脑细胞,就被他直接给格式化了。 吕芳和黄锦可以装聋作哑,但石义不行,如果主子一口咬定自己上膳的碗不干净,将自己赶到御马苑喂马都是轻的,肯定要直接命人将自己活活打杀。他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哭着说:“主子,每只碗奴婢都着人洗了几十遍,抹布也是每日一换,都是……都是干净的啊!” 朱厚熜把眼睛一瞪:“你这奴才还敢:“是朕错了,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冲你们发火!都起来吧!对了,你石义肯定早已在御膳房里偷嘴吃饱了,吕芳和黄锦肯定还没有吃早饭,不若就坐下来陪朕一起吃好了……” “扑嗵!”三人同时栽倒在地上。 主子自动承认错误,还主动邀请几个奴婢一起用餐,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不栽倒能行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十一章 自作自受 尽管朱厚熜一再邀请,也只有吕芳一人敢侧身坐在他的旁边,拿了一块芝麻火烧慢慢地咬着,黄锦和石义说什么也不敢坐下,躬身站在一旁,也拿着朱厚熜硬塞给的点心却不敢吃——面子是主子给的,但分寸却要自己这样的奴才来把握,有道是天威难测,今儿个主子高兴,赐膳给自己;明儿个主子不高兴了,身为阉寺,在主子面前“坦然坐而就食”可是死罪! 伺候主子吃完了早点,石义千恩万谢地招呼手下小火者进来抬着食桌走了。他原本还以为主子的口味变了,自己再有庖厨间的十八般本事肯定也无用武之地,再也无法在竞争激烈的内廷安身立命,虽知道雷霆过后竟然连一点雨都没下,主子反而拍着自己的肩膀说糕点不错,让自己明日换了碗碟还照样上,走的时候脚下生风,恨不得把刚刚升起的日头给拽下来,快快到明天。不过又一想也没有必要等到明天,马上就该准备午膳了,煎炸烹炒烩爆卤炖,自己一定要拿出平生的手艺来,让这么仁德圣明的主子吃满意才是! “这些餐具该统统撤换!”黄锦也出去了,只剩下跟自己贴心贴肝的吕芳伺候着,朱厚熜积压了好半天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重重一掌拍在了御案上。 按说主子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无论是不是自己的责任,吕芳都该跪地请罪,可他已经完全猜到了原由,尽管让人不可思议,却是铁一般的事实,他不但没跪,反而嘴一咧想笑,最终却还是不敢,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压抑着想笑的冲动,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答了一声“是。” “朕倒要查查,把春宫画烧到瓷器上,究竟是什么人的主意!”说完之后,朱厚熜狐疑地看着垂手站着的吕芳:“吕芳,你是朕最亲近的人,该不是你给朕出的主意吧?” 面对这样的责问,吕芳一点诚惶诚恐的表示都没有,语气之中甚至有一丝戏谑之意:“回主子的话,不是奴婢的主意。” “不是你出的主意就好!”朱厚熜恶狠狠地说:“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一定要彻查,无论是谁,朕都要治他的罪。” 吕芳语气中的戏谑之意更加浓厚了:“回主子的话,奴婢万死不敢奉诏。” 朱厚熜生气地说:“什么?朕将差使交给你,你竟然推三阻四?跟朕讲价钱谈条件吗?”接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便鼓励吕芳说:“你是怕得罪人吧!朕是天子,是我大明朝最厉害的人,有朕给你撑腰,谁还敢难为你不成!” 吕芳咬着自己的下唇:“便是如此,奴婢才不敢奉诏……” 朱厚熜突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主意是朕自己想出来的?不会吧?朕看着都恶心,怎么会想出这种主意呢?你好好查了再说。” “回主子的话,不用查,户部有档案记载,嘉靖一十五年六月二十七日,司礼监转上谕,着户部于太仓中拨银二十万两于景德镇官窑,烧制宫廷专用瓷器。”吕芳此刻已经把下唇咬破才勉强保持着平静的语调:“奴婢记得,该年该月二十日,也是在主子的寝宫里,主子也是坐在御案前,奴婢也是站在主子的对面,主子给奴婢下了这道口谕,奴婢便着内务库造了预算报来,起初户部觉得此举太过糜费,颇为微词,主子不喜,着奴婢申斥内阁学士、户部尚书夏言夏阁老,其后户部便承旨照办,如数将银子拨给了景德镇官窑。” “啊?”朱厚熜大惊失色:“户部可知道朕用那二十万两银子烧了这些个劳什子?” “回主子的话,宫里所用各色物件,照例由主子直接派宫里的奴婢监造,政府不得过问。所以户部虽然掏了银子,却不晓得到底烧制的是什么。” 朱厚熜松了口气:“哦,这就好,真真让别人知道朕命人烧这些东西,朕的脸也就没地儿搁了。”然后对吕芳说:“想笑就笑出来,把嘴唇都咬破了,让人看了多不雅相。” “奴婢不敢!” “朕让你笑你就笑!”朱厚熜说:“朕自己也笑,哈,哈哈,哈哈哈!” 开始只是假笑,看到吕芳忍不住绽开笑颜之后,他也笑了,越笑越开心,最后竟然成了一种疯狂的大笑:“朕真是个天才啊!竟有这样好的创意!你不敢管朕,你所说的政府是指内阁与六部各大衙门吧?他们也不敢管朕,就由着朕的性子来,把春宫画烧到盘子碗碟上,让朕天天看着这些淫画,朕纵是神仙,也难保金刚不坏之身啊!”到了最后,他的笑声竟然带着浓浓的哭腔。 当朱厚熜开始笑的时候,吕芳就已经不敢再笑了,看着已经陷入疯狂状态的朱厚熜,又是心酸又是感慨,便说:“主子息怒,请容奴婢带主子到一个地方去看看。” 朱厚熜怔怔地跟着吕芳来到了乾清宫侧旁的一排宽大的房子,这里书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却很少翻动过。硕大的几案后面的正墙上,悬挂了一块黑板泥金的大匾,书有“宵衣旰食”四个大字。吕芳走到门口就止步不前,恭恭敬敬地冲着牌匾跪了下来。朱厚熜没有看见题款,但见吕芳这个样子,以为肯定是哪位先帝爷的手书,便也要下跪,吕芳赶紧说:“主子不必跪了。”什么都不懂的朱厚熜只能按照他的吩咐,尴尬地看着吕芳流着热泪,对着牌匾磕了三个头。 等吕芳起身之后,朱厚熜好奇地问:“这是谁的手书?朕为何不用跪拜?” “这是……这是……”吕芳哽咽着说:“这便是奴婢的主子万岁爷你的手书。奴婢还记得那是在主子万岁爷你入继大统后不久的一天,下了早朝你就吩咐奴婢伺候笔墨,亲手写下了这四个大字,命奴婢着人刻匾悬挂在这里……” 朱厚熜怔怔地说:“是朕的亲笔手书?这是什么地方?朕为何要在这里题匾?”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这是东暖阁,是主子万岁爷披览奏折处理政务之地。” 朱厚熜尴尬地说:“朕有两年未上朝,这里可是也已两年空无一人了?” “回主子的话,主子虽不上朝处理政务,少不得也要时时过来一趟的。” “哦?这么说朕有时还能亲历亲为,并未完全怠废政务?” 吕芳表情痛苦地看着朱厚熜,咬咬牙说:“奴婢今日已犯下死罪,但有些话却憋在心里好久了,定要说与主子知道!请主子再随奴婢入内。” 他的语气带有决绝赴死的意思,竟让朱厚熜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傻傻地跟着吕芳走进东暖阁,走到北墙一列古香古色的红木古董架前,就在靠近皇上披览奏章的那只架子上,分三层陈列了二十四只直径近两尺的月白色素盘,这些盘子光泽典雅,薄如纸张,每只盘面上绘有男女交媾之图。 朱厚熜愣住了,问:“这……这是……” 吕芳平静地说:“这是主子命人依着民间流传既久的《素女经》绘制而成的。” 朱厚熜说:“你的意思是说朕每天就是看着这些盘子上男女交媾之法处置国家大事的?” 自度必死的吕芳也不再加“回主子的话”这样的敬语了,直截了当地说:“便是不处置国家大事,主子也时时要过来赏玩一番的……” 朱厚熜怔怔地说:“亵渎国家社稷、庙堂神器,朕这个皇帝当得也真够可以的了。”说着,抱着一块盘子就要往地上砸。 举起盘子才发现,透过盘底竟能将盘面上绘制的春宫图看的清清楚楚。他连忙问道:“这可是景泰镇的极品瓷器,要值不少钱吧?” 吕芳说:“回主子的话,烧制这一套二十四只盘子,光工价银就花了六万两。” “六万两?六万两银子到底值”朱厚熜似乎对这个价钱并没有概念。 吕芳微叹一声:“我大明甘肃一省岁入不到3万两,宁夏一省也只2万多两。” 朱厚熜牙齿打起了架:“这……这么说,这二十四只盘子就比两省一年的赋税总和都多?”(我真这么一摔,打十辈子的工都赔不起啊!) “主子心里装着九州万方,自然不会把银钱物价之类的小事记在心里了。”吕芳说:“毕竟有关天家体面,不能如寻常小户那般斤斤计较,便是主子方才进的那顿早点,也抵得上中等人家一年的用度了。” 朱厚熜说:“你不必如此讽谏,朕也晓得你要说什么。只是朕如今什么也不记得了,有心纠偏除弊也不晓得该从何入手。你有何建议不妨说出来让朕听听。” 虽说有心,但吕芳毕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直指主子以前的失政,只能说:“主子圣明天纵,便是做那尧舜之君,也只在一振作之间。奴婢是个下人,不敢就朝政得失随意置喙。” 朱厚熜明白吕芳的难处,也想试试自己的本事而不想太倚重别人,便说:“你要耍滑头朕也由着你,你给朕把《大明律》、《明会典》那些文件都给朕抱过来……哦,还有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的《实录》,也给朕找来……” 吕芳赶紧跪下说:“主子,不可直呼先帝爷圣名啊!太祖乃是高皇帝,成祖乃是文皇帝,主子切记,切记!” 朱厚熜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你说的对,朕是朱家的子孙,不可对祖宗不敬。对了,朕的起居注该有吧,你捡朕即位之初勤勉理政的那几年也给朕找来,朕就不相信,朕还就当不了一个好皇帝了!” 又看了看那套让他心痒痒的盘子,他咽了一口口水,说:“把这套劳什子给朕从这东暖阁里搬出去,搬到……”本想说搬到寝宫,可想到自己刚刚那样冠冕堂皇地表了态,只能咬咬牙说:“搬到内库封存起来,没有朕的口谕不得启封。” “是,主子!” 尽管没有自己预想的那样好,但毕竟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吕芳答应的十分响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十二章 野蛮老婆 东暖阁外,黄锦跪地奏报:“皇后娘娘求见!“ 正在埋头苦读的朱厚熜吓得手一颤抖,差点把书页撕破,昨晚发生那样的事情让他简直没脸见着宫里的任何一个人,更不用说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此刻求见定不是什么好事情,本想传旨将她拒之门外,但想到毕竟嘉靖与她夫妻一场,既然有这个名分,伉俪之情还是要顾及的,一时又下不了这个决心。正在犹豫之间,方皇后已经轻移莲步,进了这东暖阁,说了一声:“臣妾方氏给皇上请安。”然后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昨晚灯影憧憧,人头攒动,他也没顾得上分辨哪个是皇后哪个是宫女,如今一看,原来这个方皇后还真是个大美女,倒不是那种狐媚偏能惑主的妖艳女人,但楚楚风韵,眼波生动,一颦一笑,顾盼生辉,一看就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尤其难得的是,她虽然肯定已年过三旬,但眉若新月,肤如凝脂,脸上薄薄敷了一层不知道用什么制成的粉末,看上去越发显得雍容华贵。刚刚看得那些春宫画此刻又浮现在眼前,身体的某个部位再一次很丢脸地发生的变化。 与生理上的冲动相比,心理上的满足更是让他激动不已。因为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凤冠霞帔”。眼前这位方皇后的头上就戴着一顶凤冠,前有一、二、三……八、九,哦,一共九条金龙,口衔珠滴;下有一、二、三……七、八,哎,怎么只有八只金凤,九龙配八凤不太合适吧!那么总有一条龙要当光棍,要不就是一只凤适配两条龙——这不可能,在我们那个时代都不可能,更不用说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了,为什么会出现这个问题呢?以后一定要考证一番! 除了龙凤数目不匹配之外,这顶凤冠实在就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了,冠上镶满了红宝石,少说也有好几百颗,还有一块一块翡翠雕成的叶子,成千上万粒光泽度很好的珍珠更是密密麻麻把凤冠覆盖着。金龙、金凤、珠花、翠叶,金彩交辉,富丽堂皇,这顶凤冠可比自己那顶皇冠值钱多了,没有一两百万美元——哦,没有一两百万两银子怕是买不来! 看着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方皇后心里十分高兴:这可是自打曹贞儿那个狐狸精进宫之后便没有过的事情啊!不过,一想到那个狐狸精,她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又冷冷地说了一声:“臣妾恭请圣安!” 正在研究凤冠的朱厚熜赶紧回过神来,上前亲自将方皇后扶了起来,说:“你我夫妻,还跪他做甚,快请坐着说话。”说着,还主动牵着她那白嫩如玉的小手,将她让坐到了吕芳早就搬过来的软垫绣椅上。 在这个当儿,他看到凤冠的后面还有一只金凤,心里长出了一口气:九龙配九凤这样才合适嘛!免得两条龙争风吃醋打起来,可就影响天庭或者龙宫安定团结的大局了。 侍立在旁的吕芳根本没有主子万岁爷那样的闲情逸致研究龙凤之间的婚姻关系,反而胆战心惊——皇后娘娘穿上了平时大典时才穿的凤冠霞帔,不用想就知道今天所为何来。他搬了座椅之后就悄悄向门外溜,却听到方皇后说:“吕公公,你是皇上的大伴,我们朱家的事儿不瞒你,瞒也瞒不过你,你就在这里听着便是。” 吕芳心中叫一声苦,只得说:“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那样当着自己的面给吕芳难堪,朱厚熜也明白她来是为了什么,在心里慨叹一声,终归是躲不过啊!只能硬着头皮说:“吕芳,还不快给皇后上茶。” 方皇后嘴角微微翘起,象是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皇上,臣妾今日辰时已来过乾清宫向皇上请安……” 朱厚熜赶紧回答:“哦,朕已经上朝去了,累你白跑一趟,真是对不住啊!” “昨晚皇上遭了那般大难,今晨竟也能上朝,可见圣体安泰,臣妾也就放心了。”话虽说的这样客气,可嘴角又向上翘了两分,那股子嘲讽之意更浓了。 朱厚熜怎能看不出这点,羞得恨不得钻到御案下面,吞吞吐吐地说:“有劳……有劳你记挂了……” 这个时候,吕芳捧着一杯茶走过来,双手奉上:“请娘娘用茶。” 方皇后冷冷地哼了一声,将茶接了过来,轻轻呷了一口,劈手就将茶杯扔在了地上:“这么烫,你让我怎么喝?吕芳,你也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了,怎地差使越发不用心了?” 吕芳一愣,自己虽说是奴才,可也是管着数万内侍宫女的中宫第一号贵铛,更当着有大明“内相”之称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平常皇后见了自己总是客客气气地称一声“吕公公”而不名,今日竟然当着主子万岁爷的面如此发派自己,显然是自持救驾有功,便要在中宫确立自己女主人的绝对权威了。尽管心里不喜,但毕竟自己是奴才,被女主人训斥几句也在情理之中,当即躬身垂手说:“娘娘教训的是。可容奴婢给娘娘换一碗来?” 吕芳这样恭顺,让方皇后心里很舒服,但朱厚熜却不乐意了: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你这样当着朕的面训斥朕的大伴是故意在给朕难堪了;而且吕芳是什么人?他既然是朕的大伴,那么认识朕伺候朕的时间肯定比你长多了,现在又当着大明王朝的总经理,帮朕管着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刚才还那样不避斧钺不计死生地劝谏朕当一个称职的好皇帝,你这个老婆干什么啦?朕把那样淫秽不堪的春宫画烧得满宫廷都是,你说过什么吗?估计你肯定没有吧!朕让那臭道士给朕炼制那想起来就恶心的“先天丹铅”,在后宫储备了几千名少女,你说过什么吗?估计你肯定没有吧!看来你这个老婆也算不上什么贤内助! 他当下沉着脸说:“朕与吕芳还有国事要议,你若无甚打紧之事,还请回宫歇着,朕得空便会去看你。” “皇上,臣妾今日来确有要事要奏请皇上恩准。”方皇后说:“臣妾也晓得国事为重,但家事也不可不管。”似乎是因为太得意了,她又多加了一句:“寻常士子都晓得,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 这句话一下子把朱厚熜的怒火给点燃了:“你是说朕不晓得修身齐家?你言下之意朕不能治国平天下,朕不配当这个皇上么?” “臣妾未曾那样说过,只是臣妾身为六宫之主,发生这等大事,乃是臣妾的失职。臣妾恳请皇上责罚!” “唉!”再无耻如混蛋嘉靖者也不好意思将自己的荒唐归罪于刚刚把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挽救下来的皇后,朱厚熜只能汗颜说:“是朕孟浪惹来祸事,莫说责罚,你救驾有功,朕倒要谢你才是。” “皇上既如此说,臣妾就请旨,由臣妾彻查此事。” 朱厚熜厚着脸皮说:“此事毕竟关系朕的体面,还请你多周全担待着些个。” 方皇后冷笑着说:“这倒不消皇上吩咐,此事若是传到外廷,被那些朝臣士子乃至天下百姓知晓,莫说是皇上,便是臣妾也颜面无光啊!”说完之后,她扬长而去。 朱厚熜气的浑身发抖,说:“这……这等野蛮皇后,若非念及她是朕的原配,朕真想把她给……”正在说着,突然看见吕芳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赶紧解释说:“朕不过说说而已,糟糠之妻不下堂,这个理朕还是晓得的。” “主子,此话且不可与外人道也。”吕芳迟疑了一下,说:“其实皇后娘娘也非是主子原配。” “啊?”朱厚熜傻了,心里说这下糗大了,连自己的老婆都不记得了。 “都怪奴婢没有给主子讲清楚……”吕芳主动承担了责任之后,给朱厚熜讲起了一段陈年往事。 原来朱厚熜的原配不是方皇后,嘉靖二年他十六岁的时候,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的母亲张太后和内阁首辅大臣杨廷和等人为他选择了一位陈姓女子,举行大婚并册封为皇后。嘉靖七年的一天,嘉靖皇帝的张妃和方妃两位妃子来给帝后请安,因嘉靖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妃和方妃看,陈皇后醋意大发,闹将了起来。这少年夫妻的小性子岂是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能随便使的?被伤了面子的嘉靖皇帝大发雷霆,骂她身为皇后却不知贵贱,竟然与嫔妃争宠,还声言要废了她这个皇后,吓得已有身孕的陈皇后小产而死。而方妃是嘉靖十五年生了世子并被册立为太子之后,才母以子贵被晋封为皇后的。 朱厚熜听了之后真是哭笑不得,原来自己压根就是一个只能娶到野蛮老婆的命啊!在那个时空如此,在这个时空更是夸张,换了一个野蛮老婆,却还是一个更加野蛮的老婆,难怪老天爷偏偏让自己穿越成混蛋嘉靖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十三章 调戏神仙 “无量寿佛!”一个五、六十岁的道士突然出现在朱厚熜的面前,左手拂尘一挥,搭在弯曲的右臂上,右手单掌上竖行了个礼:“贫道给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元都境万寿帝君稽首了。” 刚刚吃完午饭的朱厚熜一口水全喷在了面前端着盆子伺候他漱口的小太监脸上,他赶紧对那个小太监说:“对不起,对不起。好,你下去吧。” 皇后进来请安都要着人通报,见了朕也要行跪拜之礼,而这位杂毛老道竟然可以直入朕的寝宫见朕不拜,不用说就是那个给朕炼制让朕一想起来就犯恶心的“先天丹铅”的邵元节邵神仙。看你干瘦干瘦,眼窝深陷,一点仙风道骨都没有,穿身道袍就敢冒充神仙啊!那朕把你马甲脱了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你念叨的那一大串能把人听糊涂的什么“飞元真君”、“忠孝帝君”和“万寿帝君”都是谁啊?这里除了伺候朕用膳的几个太监以外,也没别人,难道都是在说朕?看来你们就是用这些东西把朕给忽悠了! 朱厚熜微微一笑:“邵神仙,你好!” 刚才皇上给那小太监赔礼道歉已经让邵元节十分惊诧,突然又听到了“你好”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更是不知所措,愣在了那里。 他这么一愣倒让朱厚熜也不知所措起来,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嘉靖身边的“神仙”可不止他邵元节一个,还有个叫陶仲文的啊!吕芳不在身边暗示他,他还真不认识这个穿着道士马甲的人是谁,自己失忆这件事情关系到大明王朝的安定大局,可不能随便让人知道,赶紧又换了种问候方式:“陶神仙近来可好?” 邵元节又是单掌上竖一稽首,说:“无量寿佛!回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的话,小徒正在为飞元真君炼制明日所用之仙药,未随贫道前来给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请安,还请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恕罪。” 看来朕猜对了,你就是那个混帐“神仙”邵元节!动不动就忽悠朕,还一口一个什么飞元真君什么忠孝帝君什么万寿帝君,朕是天子,是这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你们凭什么给朕封那三个尊号?!看朕今天怎么收拾你! 朱厚熜微微一笑:“邵神仙来的正好,朕今日心神不宁,还请邵神仙替朕起上一卦。” 邵元节虽然没有住在大内,而是住在离紫禁城西苑以北一墙之隔的朝天观,但他自嘉靖初年被延请进京,到如今已经在皇上身边混了近二十年,深得皇上的宠信,宫廷内外、朝臣贵宦都称“神仙”而不名,昨晚发生的事情自然逃不过他的“法眼”,他今天来觐见皇上为的就是给皇上作法以安神祈福,却见皇上遭了那般大难之后竟然神情若定,谈笑风生,不禁让他暗自钦佩,心里说一声“天佑真龙”。此刻皇上又主动说让他打卦问吉凶,立时就从袍袖之中掏出了六枚黄铜制钱,说:“无量寿佛!谨领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仙谕!” 那六枚铜钱磨得精光锃亮,可见平时就没少拿出来起课打卦,说不定没进宫之前行走江湖行骗四方就使用的是这一套家什。 见他摸出寻常道士装神弄鬼骗口饭吃的道具,朱厚熜连看的兴趣都没有了,顺手拿起御案上的一根金簪,悠闲地剔着牙。 邵元节闭着眼睛嘴里念叨着经文,然后将铜钱向天一抛,以很夸张的惊喜语气说:“启奏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贫道得的是乾卦,元亨,利贞,上上大吉之相啊!” 朱厚熜没有象以前那样喜形于色,而是“呸”地一声吐出了牙缝里的残渣肉屑,说:“此卦相可有杀身之祸吗?” 邵元节吓了一大跳,联想到昨晚发生的那件事,便以为是皇上对他起出的乾卦不满,便说:“无量寿佛!乾卦乃是上上大吉,得卦之人纵有困厄,也有天地神灵庇护,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哦,是这样啊,难怪朕昨夜……”朱厚熜象是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糗事公诸于众,又将话咽了回去,赞叹道:“邵神仙不愧是神仙也!朕还请邵神仙再给自己起一卦。” 邵元节愣了一下,遵“仙谕”又给自己起了一卦,他还算识相,没有敢给自己也打出一个上上大吉的乾卦,而是打了一个不上不下的震卦。 朱厚熜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不置可否地笑笑,说:“朕想再问邵神仙一句,此卦相可有杀身之祸吗?” “无量寿佛!回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的话,震卦五行属木,得卦之人也并无刀兵之灾。” “啧啧啧,神仙就是神仙,并非是那浪得虚名之江湖骗子……” 邵元节尽管觉得今天的皇上有点怪,但这样赞誉的话听了心里却是很舒服,便又稽首行礼,说:“无量寿佛!飞元真君、忠孝帝君、万寿帝君过誉,贫道受不起……” “受得,你邵神仙当然受得!”朱厚熜笑着说:“朕只想把你抓起来关在牢狱之中,却未曾下定决心要取你性命,你便得了一个主木的震卦,岂不恰恰合了卦相?”接着,他对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黄锦等人闻声进来,朱厚熜说:“把这个妖道抓起来!” 直到被三五个太监扭着胳膊按在地上,邵元节才反应过来,哭喊着说:“万寿帝君饶命,万寿帝君饶命啊……” “你放心,这些年你为朕办了不少事,朕还舍不得把你交付有司明正典刑!”朱厚熜突然怒骂道:“你等妖道以淫秽之术媚君惑主,撺唆着朕做下那等伤天害理之事,也累及朕遭那等大厄,朕真真不晓得该如何处置你等!吕芳已带着锦衣卫的人去抄了你那朝天观,你与你那乖徒儿一齐去镇抚司诏狱做伴吧!”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哈哈哈!你那徒儿经常画符念咒,自称能驱邪除妖,只可惜我大明海晏河清,竟无妖邪可除,他空有一身屠龙术,却无用武之地,少不得要多吃些苦头了!你不是会求雨吗?日后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州县哪里若是大旱无雨,朕就把你披枷带锁押到那里去与百姓求雨,求得来便许你再活几日,求不来立时杀了,以治你欺君之罪!这样也算是废物利用了,哈,能有这样好的创意,朕真是一个天才!” 其实在早上被那“先天丹铅”恶心了一把之后,朱厚熜就动了要收拾身边那几个淫荡“神仙”的心思,可毕竟关系到自己的面子,不好意思把他们抓到刑部大牢,交给刑部(公安部)、都察院(监察部)和大理寺(最高法院)这三法司公开会审,依照《大明律》定罪论处,让他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得知主子心思的吕芳当然要为主子分忧,便对他说那几个妖道虽然被主子你授予了二品、三品的官职,可在朝野上下的眼里,他们却并不算是个官,不如就让奴婢着锦衣卫的奴才们把他们给…… 朱厚熜提心吊胆地说咱大明朝可是有法律的,这样做会不会引起朝野上下士林清流的非议啊。 吕芳把嘴一撇,那几个妖道进献淫方邪术媚惑人主,朝臣清流早就对他们恨之入骨,主子万岁爷你将他们抓起来上合天意下顺民心,朝野上下必定一片颂圣之声。 说到这里,吕芳忍不住又刺激了朱厚熜一把,对他讲了他以前的那些荒唐事情: 原来大礼仪之争一波三折,让嘉靖皇帝也身心疲惫,逐渐对朝政失去了热情,将刚即位时那颗“宵衣旰食”之心抛在了脑后,崇信道教、一意玄修。其中,邵元节、陶仲文推波助澜,起了很坏的作用。 邵元节是江西人,吹嘘自己会求雨祈雪,于嘉靖三年被召进宫,封为“真人”,授二品,并赐玉带冠服及玉、金、银、象牙印各一枚,还在京城专为其建造了“真人府”。嘉靖十五年,嘉靖皇帝有了儿子,他认为是邵元节祈祷有功,更封其为礼部尚书,赏一品服饰俸禄。后来,邵元节又把自己的徒弟,号称能驱邪除妖的道士陶仲文引荐给嘉靖皇帝,被封为“神霄保国宣教秀士”,自此两人便沆瀣一气,装神弄鬼,引诱嘉靖皇帝沉湎于道学方术,更加不理朝政,终日和他们混在一起斋醮祭祀,平时政事、刑狱也由打卦跳大神等方术来裁决。 这样的皇帝这样的荒唐事情,正直的朝臣们当然群起上疏苦谏,不过嘉靖一概不予理会。到了嘉靖十九年,他更听信这两个假“神仙”真骗子的话,让只有四岁的太子监国,自己则再不上朝,专心致志修炼他的成仙之道。太仆卿杨最上疏劝谏,劝皇上不近声色,保复元阳,惹得嘉靖大怒,将他抓进诏狱,活活打死。 上有所好,下必投其所好,那些道士们更利用嘉靖皇帝祈求长生不老、一心成仙的心理,对他百般愚弄,有假造秘笈得以加官进爵的;有假造仙桃骗取厚赏的,最最可恶的就是便是这对师徒混蛋道士最后竟让他用虐待童女的方式来炼制所谓的长生丹药,闹出了古今罕有的大笑话,更引发了那古今罕有的“壬寅宫变”。 荒唐的过去听得朱厚熜脸红一阵又白一阵,恨不得立刻亲自带兵去剿了那个妖道修身的朝天观,但他实在不好意思把事情闹大,只好守株待兔,还好没有让他等多长时间,这只倒霉的兔子就自己跳到了他的面前,真是让他很开心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十四章 游龙戏凤 最期待的晚上终于来临了,黄锦进来请示朱厚熜,是要移驾某宫还是招哪个嫔妃到乾清宫来侍寝。 朱厚熜扔掉手中的书,脸红了一红,吞吞吐吐地对黄锦说,自己失忆了,通常都是怎么做的也想不起来了,还请他给一点小小的提示。 黄锦很为难地说,通常主子万岁爷用过午膳之后,就已经移驾某宫跟某位娘娘宴饮嬉乐去了,好象还从未有在东暖阁里看书一直看到晚上就寝的先例,所以他也不知道。 朱厚熜当即就发火了:“这便是你的事君之道?非得朕推一推你才动一动,怎地不会创造性地开展工作?” 黄锦虽然不晓得什么是“创造性地开展工作”,可也晓得主子发火了,吓得跪地求饶,然后给了他一个建议:召以前的宠妃来侍寝。 朱厚熜想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不但可以快活,还能从这些得宠的妃子那里了解一点嘉靖皇帝的习性爱好,便点头同意了。 可明朝没有实行清朝皇帝召幸妃子的“翻牌”制度,他很不好意思地问了黄锦才知道,自己以前最宠爱的嫔妃有两个,一个是慈庆宫端妃曹娘娘;还有一个是慈宁宫的宁嫔王氏。 慈庆宫端妃曹氏是那个把自己再一次吓死过去的“贞子”,让朱厚熜想起来就不寒而栗,不过他也不必再害怕,因为在昨天晚上,曹氏已经被善解人意的方皇后抓了起来。 剩下的选择只有宁嫔王氏了,黄锦就遵主子的口谕,去慈宁宫宣旨去了。 朱厚熜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地在寝宫中走了两个圈子,但又怕自己这种新郎倌才有的心理被身边的内侍取笑,只好又坐回到原位上继续看书,但书上写的什么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过不多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朱厚熜赶紧抓过茶杯漱了漱口。 只见黄锦一个人走了进来:“奴婢黄锦给主子复旨来了。” 朱厚熜大失所望,不过出于对宠妃的关心,他问道:“她可是身子不爽么?” “回主子的话,”黄锦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慌乱:“王娘娘今早被皇后娘娘抓走了。” “啊?这是为何?” “回主子的话,听慈宁宫里的奴婢说,因慈宁宫有人参与昨晚谋逆之事,皇后娘娘颁下令旨,派陈洪将王娘娘抓了……” “朕问你,你可知道慈宁宫是否有人参与?” “回主子,奴婢也是听说,慈宁宫宫女邓金香确是有份参与……” 这下朱厚熜无话可说了,宫里出现这样的谋逆弑君的大案,皇后作为六宫之主完全有权力彻查,更何况人家上午还向自己请过旨。 想起上午那一幕,他心里就很窝火,发生这样难堪的事情,皇后不但不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反而可着劲儿地数落他,而且现在又将他两个宠妃都抓走了,肯定是借这个机会在后宫掀起一场惊天巨案,要将以前与自己争宠的嫔妃一网打尽了。 想到这一层,朱厚熜觉得方皇后这样做十分不妥当: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不但是当代朝臣百姓都会知道,而且肯定会被载诸史册,让看了这样古今中外绝无仅有之事的后人都知道嘉靖皇帝是一个荒淫残暴的混蛋皇帝,连带着明朝的颜面也无光!他赶紧吩咐黄锦:“快带朕去坤宁宫!” 黄锦说:“主子,恕奴婢放肆说一句,慈宁宫既有人参与,皇后娘娘这般处置也在情理之中……” “蠢才!朕去找皇后非是为了王妃。从前带路!” “着人将主子乘舆抬来吧。” “走两步不会折了你的狗腿!”朱厚熜不耐烦地说:“再罗嗦,朕倒真要命人打折你的狗腿了!” 明成祖永乐皇帝朱棣当年被封为燕王,封地就在北京,其后经“靖难之役”夺了侄子建文皇帝朱允汶的天下,自永乐五年(1407)至永乐十八年,役使几十万工匠和上百万军卒民夫,历时十四年修建了现在的这座南北长960米,东西宽760米,共占地72万多平方米的皇宫,前为外朝,后为内廷。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帝后夫妻间“距离产生美”的考虑,皇帝居住和处理政务的乾清宫在内廷最前面,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却在内廷的最后面,中间隔着交泰殿,宫殿两侧是供嫔妃们居住的东西六宫,端妃曹娘娘和宁嫔王氏就分别占据着其中的慈庆宫和慈宁宫,不过如今已经是空有其闺却无佳人了。 方皇后对朱厚熜深夜不告而来并不奇怪, 方皇后此刻已经脱去了中午觐见时的凤冠霞帔,换上了一袭织金凤花纹的荷叶色纱质长裙,由于怯于夜寒,肩头还披着一件红绡滚边的云字披肩,卸去凤冠的一头长发盘成极有韵致的发鬏,斜插了一支豌豆一般大,中间夹成葫芦形的头饰。俗话说“灯下看美人,愈增三分颜色”,方皇后本就是国色天香,如今这身装束既显端庄又显妩媚,朱厚熜尽管心中有事,上午的余怒也还未消,但立时又想起了那些不堪入目的春宫画。 为了在内侍宫女面前保持作为皇帝的威严,更为了在这个野蛮老婆面前保持自己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子,朱厚熜赶紧用起了“转移注意力大法”:在我原来的那个时代正流行复古之风,我那野蛮老婆就喜欢往头上捣制这种希奇古怪的东西,好象也有这么个物件,叫什么“闹蛾”,说是明嘉靖年间自皇宫兴起的饰物,又叫什么“草蝴蝶”,我那野蛮老婆那支是金制的,花了我一千多块大洋,不过看这个野蛮老婆戴的好象是用真草虫制成的,不知道今时明朝能值多少钱,是真金的贵还是真草虫的贵呢? 看着又一次盯着自己目不转睛的皇上,方皇后心里喜滋滋的,又叫了一声:“臣妾给皇上请安了。”话虽和上午差不多,语气却带了说不尽的妩媚。 有求于人,必然要礼贤下士,朱厚熜赶紧把方皇后搀扶了起来,由于想起了那个时空的野蛮老婆,不禁也对这个时空的野蛮老婆用上了习惯性的动作:一只手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揽上了方皇后的肩头:“快快起来,你我夫妻就不必讲究这些俗礼了。” 方皇后更加欢喜,却念及自己后宫之主的身份,白了他一眼,娇嗔道:“快些放手,省得那些奴婢看了不雅相……” 这等娇媚神态全然没有了上午的嚣张跋扈,令朱厚熜更加心神动荡,忍不住在方皇后的脸上亲了一口,调笑着说:“夫妻本在五伦之中,亲热也在情理之中,怎还怕别人取笑?”说着,他的手滑到了方皇后的腰际,在那柔软的腰身之处捏了一把。 方皇后差点乐得晕了过去,她自十六岁进宫,如今已在皇上身边待了十几年,也只是在当初曾得过这般宠爱,这些年由于年老色衰,皇上身边又多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子,何曾再有这般温存抚慰?不禁眼中流出了珠泪。 朱厚熜更加感动了,忙轻轻擦去了她滚落腮边的泪水,说:“好端端的,你哭作甚?可是不喜朕这个样子么?” “不,不,不……”这些年见多了皇上客气之中流露出的冷漠,如今这样的软语温存更让方皇后受不了,叫了一声:“皇上……”便将头埋在了皇上的肩膀上,抽泣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看着帝后伉俪情深的样子,知趣的陈洪和黄锦对视一眼,悄然招手将内侍宫女都赶了出去,最后出门的他们还顺手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已无闲杂人等,朱厚熜便放肆地揽着了方皇后的腰,手也开始不规矩地在她后背上玉臀上摸摸索索。方皇后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两片红云飞上她白皙的脸颊,象十五年前第一次被皇帝临幸时那样害羞地低下了头。 朱厚熜托起了方皇后的下巴,用热辣辣的眼光不加掩饰地欣赏怀中这个母仪天下的女人动情之后的娇态。被看的很不好意思的方皇后刚张开嘴想说什么,朱厚熜不失时机地将嘴唇压在了她仰起的双唇上,舌头顺利地侵入她微微开启的嘴唇,追逐她闪躲的舌头。当他的手游走到方皇后那丰满结实的胸部之时,方皇后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喘息,舌头不再闪躲,与他的舌头缠绕、拧搅在了一起。 深深地吻着方皇后,直到她喘息越来越急促,呼吸也有些不畅了,朱厚熜才松开她,看着面色潮红的方皇后急促起伏的胸膛,感觉到情欲一波又一波地在体内冲撞,他一把把她抱了起来,直接抱着走到了几步之外那张雕龙刻凤的大床上,又一次紧紧的搂住了她,一边吻,一边不停地在她身上抚摩,从她坚挺的胸部到她纤细的腰枝。方皇后开始有些紧张,身子不停地在颤抖,随着她温柔的爱抚,她渐渐放松下来,也慢慢地搂住了他。 是时候了!朱厚熜一只手搂紧方皇后,一只手攀到她的胸前,准备解开她的纽扣—— 糟糕!没有纽扣! 涨大到极限的某个部位早已蓄势待发蠢蠢欲动,在这要命的时候,朱厚熜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脱掉明朝女人的衣服!而那身衣服既然穿在皇后身上,一定价值不菲,朱厚熜根本就不敢猴急地撕破它霸王硬上弓,在那一刻,他简直想大哭一场! 不管了,他伸手到方皇后的裙下,撕扯着她的亵裤。 被皇上从未有过的调情手法弄得神魂颠倒意乱情迷的方皇后等到下体一凉才回过神来,娇羞地打开了朱厚熜的手:“都老夫老妻了,怎地还这般急色?你且躺着,让臣妾自己来……” 很不好意思地躺在床上,朱厚熜感慨地想,还是当皇帝好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十五章 改变历史从牛郎做起 尽情地享受了大明王朝第一夫人床第之上尽心竭力的伺候,朱厚熜带着极度满足之后的疲倦,手意犹未尽地抚摩着怀中玉人那滑若凝脂的肌肤,感慨地说:“你肌肤竟是如此光洁有弹性,真真象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方皇后正爬在他赤裸的胸膛之上,微闭秀眼享受着激情的余韵,听到这样说,娇羞地嗔怪道:“皇上今日怎地如此不老成,说这等混话来取笑臣妾?臣妾晓得自己已年老色衰,比不得那些年轻的狐媚子!” 方皇后提到“年轻的狐媚子”,朱厚熜猛然想起来自己来的目的,便更加谄媚地说:“你这话说的朕不受用!老什么?不过三十出头吗?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也只有你这老伴儿才知疼知热,便是与朕行那‘周公之礼’,也最是可心,令朕回味无穷啊!” “皇上真真是越发不老成了……”虽说是多年的夫妻,孩子都会骂街了,可方皇后毕竟是母仪天下的六宫之主,听到这样的话,忍不住把软玉温香的娇躯在他的怀中乱蹭,尤其是那一对饱满结实的玉峰正抵在他的胳膊上,刚刚因为满足而平息下去的欲火再一次自心底升腾而起,瞬间就盈满了朱厚熜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他“呼“地一下翻过身,将她压在身下,在她一声悠长而又缠绵的娇呼声中,再次投入那令人痴醉的狂野之中…… 二度春风之后,朱厚熜才抱着早已瘫软成泥的方皇后,用试探性的口气问她将如何处置那些参与“壬寅宫变”的宫女。 方皇后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按照祖宗家法,弑君要处以凌迟之刑,还要斩尸枭首示众;那两位涉嫌其中的嫔妃也要在宫中被凌迟处死,各犯家属一律处斩,家产抄没入官。 自古以来,后宫争宠常常闹得乌烟瘴气,皇帝就这么一个,可是在册的皇后嫔妃少则几十,多则上百,还有数以千计的宫娥彩女,个个冰清玉洁,国色天香。这么多的粉黛佳人,皇上哪能照顾得过来?于是,这些需要温存、需要体贴的年轻女人们,便在这紫禁城的高墙之内,为了讨得皇帝的欢心和宠爱,不惜费尽心计,不择毒辣手段,要置对手于死地。这脂粉国里的战争,其惨烈残酷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两军阵前斩将夺旗,更不亚于朝堂之上的口蜜腹剑。这紫禁城看似一潭死水,但在岁月更替的春花秋月中,不知有多少红粉佳人变成永不瞑目的香艳冤魂。而皇后和贵妃更是一对永远也无法调和的死对头,一个要永保自己六宫之主的地位,一个持宠便要更上一层楼,明争暗斗,因此后宫的主要矛盾,大多集中在皇后与贵妃身上。看这样子,方皇后要借着救驾之功,一劳永逸地解决那个让自己觉得心酸恨得牙痒的曹端妃了。 听着皇后很平静地把“凌迟”、“枭首”之类的词说出来,朱厚熜不寒而栗:还是个野蛮老婆啊!可能就是因为有这样的野蛮老婆,嘉靖皇帝才被历史写的那么臭吧! 据史书记载,嘉靖皇帝自“壬寅宫变”后长时期精神恍惚,口不能言,方皇后趁机将与自己争宠的两位嫔妃问成同犯,嘉靖清醒之后明明知道心爱的妃子绝不可能害自己却也抗不过自持救驾有功的皇后,只得将她们处以凌迟之刑,从此也就知道了女人的心狠手辣,也就绝了那份好色之心,这也是他为什么长期服用那些道士为他炼制的含有铅、砷等重金属丹药,却还能活过六十岁,在位时间45年,一举跻身历朝历代帝王享国时间前五强的原因。 更可怕的是,在嘉靖二十六年宫中起大火之时,方皇后呼救,嘉靖皇帝却故意拖延不让人救火,方皇后最后被活活烧死。自此以后,迷信的嘉靖皇帝一直觉得方皇后的冤魂在宫中盘桓不去,因而避居西苑,一意玄修,更加不理朝政,二十多年不上朝,将所有政务全部推给了内阁,使得奸相严嵩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干下了数不清的祸国殃民之事,把原本就危机四伏的大明王朝向灭亡的道路上狠狠地推了一把。 凡事有因就有果,循环往复,报应不爽,现在的朱厚熜当然不愿意让这些事情再次发生,即便没有那两个原因,为了自己的名声,他也不愿意皇后那样做:在重男轻女思想十分严重的明朝,就连贵为皇后、贵妃的女子也不配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惟独有十六个女子却被记诸煌煌史册,她们便是参与“壬寅宫变”的那十六名宫女,被记录在《明实录》里。这不是让后人看他的笑话,骂他一声荒淫无道吗?于是,他赶紧向方皇后求情,求她高抬贵手放过那十六名宫女和两名嫔妃。 方皇后当然不知道朱厚熜心里的那些小九九,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她那疑惑的眼神象是在说:皇上,你吃错药了吧!她们要杀的人是你耶! 朱厚熜自己也知道根本没办法跟皇后说那些深层次的原因,他就一口咬定为了自己的面子也只能这样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绝对不能如此在深宫内院掀起这样的大狱,见皇后还是不肯点头,他就很丢脸地威胁说自己宁可昨晚被那几个宫女勒死也不愿意背这样的骂名,如果皇后娘娘不答应,他要么一哭二闹三上吊,要么就离家出走,跟着癞头和尚邋遢道人出家去! 方皇后好不容易语气有所松动,说皇上的意思是悄悄地把她们给…… 当然不是了!朱厚熜感谢这些女子还来不及呢!不是她们把混蛋嘉靖给勒得差点“嗝屁”了,混蛋嘉靖的灵魂怎么会出窍,让他这个被贞子吓得同样灵魂出窍的倒霉蛋歪打误撞地占了人家的地盘?现在混蛋嘉靖可能已经成了孤魂野鬼,而自己却成了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这样的大恩大德即便是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怎么能把人家都给“咔嚓”了呢?这样恩将仇报是要受到天谴的,不说别的,让自己任期内多发生几场农民起义都让自己受不了! 听了皇上的设想,方皇后几乎要崩溃了:苍天啊,大地啊,哪位神仙姐姐告诉我,这还是一个正常的皇帝应该有的正常思维吗?他,他不会是被吓疯了吧?我,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 方皇后一哭,倒把朱厚熜弄得不知所措,他既感动野蛮老婆能这样与他同仇敌忾,又头疼野蛮老婆这样不通情达理,赶紧把皇后抱在怀里,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爱她就象老鼠爱大米一样,以前明着包二奶泡小蜜实在对不起她,以后绝对不会那样了,还请皇后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多多包涵,一床锦被把这件事情给遮过去了,让他还有脸苟活在这个世上,还有脸安坐在金銮殿上接受百官朝拜万民景仰,还有脸于百年之后见朱家的列祖列宗……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要哭了。 方皇后终于明白了皇上原来确实是顾及自己的面子,不想把这件事情给张扬出去,就勉强同意了,但她提出那两位嫔妃平日价狐媚惑主,一看就是个亡国祸水之相,皇上就是因为迷恋她们才遭此大难,她们的罪大莫及,一定不能再留在皇上身边。但她也知道皇上舍不得把她们给杀了,不如就打发她们去显陵给父皇母后守灵,青灯斋饭度日,早晚在父皇母后灵前也好忏悔她们的罪过…… 朱厚熜忙不迭声地说该当的该当的,皇后如此处置深契朕意,不单是那两个贱人,宫中数千名宫娥彩女都可以打发出去,留下百十来个伺候皇后娘娘你就行了! 嘉靖皇帝一天都离不开女人,还巴不得天天都能吃到新鲜的,所以朱厚熜这样的保证方皇后根本就不信,因此也就摆了个高姿态说那倒不必,皇上身边也不可以没有人服侍,不如由臣妾代皇上选三五个端庄静淑且有宜男之相的女子充掖后宫,那些朝臣们不是都劝谏皇上“博恩泽以广后嗣”,“岂可以宗庙社稷之大计,付于爱专情一之所,而不求子孙众多,以固国本安民心哉?”吗?我这六宫之主也不是那种妒忌专宠的女人,只要皇上以国事为重,保重龙体就行了…… 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朱厚熜狠狠地亲了方皇后几口,借口明日还要上早朝,害怕影响皇后休息为理由离开了坤宁宫。 出了坤宁宫,他大笑了三声,第一声是为妥善处理了“壬寅宫变”,保全了自己名声而得意;第二声是为自己睡了皇后而得意;这第三声就变成了苦笑——睡皇后虽然能带给自己心理上莫大的满足感,可她毕竟是跟混蛋嘉靖连儿子都生了的少妇,有的穿越大大连十二、三岁的小萝莉都不放过,偏偏自己倒霉,为了混蛋嘉靖的那么一点臭名声,不得不肉偿孽债,干这种牛郎的勾当! 唉,做人难,做皇帝更难,想做一个不那么混蛋的皇帝更是难上加难,可再难,能难得过象他这样半道上接了一个混蛋皇帝的班而自己却不想再做一个混蛋皇帝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十六章 青词宰相下岗 “严阁老,你此次进献来的青词朕看了,写的好啊!”朱厚熜笑着对严嵩说:“不愧有‘青词宰相’之称啊!” 早朝散了班之后,严嵩写贴子求见皇上。既然自己已经按时上班,那就不能不办公,朱厚熜就停止了自学,在云台召见了严嵩。他以为身为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的严嵩一定是有公务要请示才求见自己,谁知道严嵩是来交卷子的——三天前嘉靖皇帝布置下来的青词他已经奉命恭撰完毕,专门呈献给皇上。 于是朱厚熜就见到了传说中的“青词”。 青词是道士修斋建醮时向皇天上帝呈奉的奏章祝词,由于用朱砂笔写在以青藤为主要成分,掺和有多种纤维和树叶捣碎了秘制的青色的纸上,故名“青词”或曰“绿章”。由于要讨得上天的欢心,自然要求文字华丽对仗工整,这是一种很考验文学修养的工作。那些文化水平低的道士根本就干不来这个,嘉靖皇帝不得不充分发挥封建科举制度通过八股文选拔出来的文官士子的所学所长,最合适的人选,那便是在没有宰相的明朝被人们视为“宰相”的内阁大学士了。 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加强个人专制统治,防止大权旁落,废除了中国封建社会延续了一千多年的宰相制度,抬高六部的地位,将一切政务统归六部,六部尚书直接向皇帝负责,实现了君权、相权合二为一,使封建君主集权专制制度发展到了最高峰,皇帝既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又是政府事务的最高负责人,大小庶务,事必躬亲。可是一个人的精力再旺盛,也不可能亲自处理全国的事务,劳动人民出身的朱元璋那么勤快那么能干,繁忙的政务也差点没把他给累死,不得不设立了内阁,从翰林院等文化部门选拔若干中级官吏任内阁大学士,侍从皇帝左右,协助皇帝审阅奏章、草拟诏书圣旨,实际上也就是充当皇帝的秘书顾问之类的角色,能参与讨论国家核心机密,却没有决策大权,更不能干涉其他部门的事务,内阁完全就是一个辅助性的办事机构。 朱元璋是苦出身,当了皇帝还能保持劳动人民勤劳肯干的本色,可他的子孙们就没有他这样吃苦耐劳了,根本不愿意为了亲自处理政务累的筋疲力尽,可又不敢违反朱元璋所定下的不得设立宰相的规定,于是采取了一种变通的作法,不断加重内阁的职责,提高内阁的地位和作用。到了明朝中期,政务权力几乎又全部归于内阁,所有的奏章先由内阁辅政大臣看过,拿出处理意见,写在一张小纸条上,叫“票拟”。皇帝看了没什么意见,就用红笔把这些意见抄一遍,叫“批红”,皇帝批好了拿出去由下面执行,就成了正式的谕旨;不同意的发回内阁重拟。这样的作法等于内阁拥有代替皇帝起草批示的权力,连六部尚书有事也必须请示内阁大学士,实际上成为内阁的下属机构,使得内阁再一次凌驾于六部之上,内阁大学士俨然成为了不是宰相的宰相。 那些“虽无相名,实有相职;虽有相职,实无相权;既无相权,却又相责”的内阁大学士既然原本身份是秘书,主要工作是替皇上披阅奏章草拟批示,那么文字功夫肯定是出类拔萃的,替皇上撰写青词更是小菜一碟。于是,在嘉靖一朝,以皇帝“长生不老“的人生目标为中心,道士和阁臣开始分工协作,道士炮制春药,阁臣撰写青词;道士煽风点火,阁臣舞文弄墨,将朝政全然荒废,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 象这样非本职工作,内阁大学士们干的却十分起劲,这些家伙比谁都清楚,要想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就必须讨好皇上,自然也就愿意为皇上的这么一点私人爱好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所以嘉靖一朝出了许多写的一手好青词的内阁大学士,被人称为“青词宰相”,也因此朱厚熜才有这样的揶揄严嵩之话。 严嵩原本是为着昨天报祥瑞之事石沉大海而惴惴不安,因为久在嘉靖皇帝身边供奉,严嵩深知这个皇上对臣子疑心很重,虽然两年多不临朝理事,却还能名为玄修,暗操独治,时不时就要找来一份奏疏自己独断,又常常故意和内阁的意思相反,以此敲打警告内阁不可有专权擅断之妄想,所以他想借着进献青词来试探一下皇上对他的圣眷是否已经衰了。但皇上满口称赞他的青词写的好,说明皇上还是以前那个皇上,他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怀着这样的固有观念,他当然听不出朱厚熜言语背后的本意,反而乐得满脸开花,连声说:“圣上过奖了,过奖了……”心里暗自得意:论说起为皇上撰写青词,我之一出,谁与争锋?! 严嵩有这样的自信也并不是夸口,他本是正而八经的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又在翰林储才养望研习经史之学多年,是颇负盛名的诗人,有这样高的文学修养,加之殚精竭虑,悉心揣摩圣意,写起青词这种小case自然长袖善舞,一度无人能望其项背,所有的人也得心悦诚服地说一声:“醮祀青词,非嵩无当帝意者!”正是有这等本事,严嵩得以于两个月前“入阁拜相”。这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却“精爽益发,不异少壮”,撰写起青词就更加起劲了。 朱厚熜还是笑着说:“字也好,词也好,意更好。只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如愿以偿地欣赏到了严嵩那张老脸上突然泛起的惊诧表情,然后才说:“只是没有用了啊!” “啊?”严嵩的下巴几乎要掉到了地上。 “你不晓得,朕昨日已经把邵元节、陶仲文等妖道抓起来了。”朱厚熜很神秘地说:“这件事朕只说于你,你切莫说了出去。” 严嵩哭笑不得地看着一脸顽皮的皇上:“臣不敢,不敢……” “为何要只说与严阁老你一人,你可知道?” “回皇上,臣愚钝,不敢妄测天恩……” 朱厚熜叹了口气:“唉!这件事还真是难办啊!” 这句话立刻给了严嵩一丝微茫的希望:“既食君禄,当解君忧,皇上有何事,老臣愿效犬马之劳。” “朕为难就是这个啊!”朱厚熜一脸无辜的表情:“你严阁老食朝廷俸禄,可你除了写青词什么都不会啊!朕如今再也不斋醮祭祀了,你说你可怎么办啊?” 严嵩顿时傻眼了,原来皇上一直在戏谑他,当时就吓得满头冷汗直冒,赶紧跪在地上,说:“臣死罪,死罪……” “其实都是朕的错,朕要是还继续崇信道教,也不会让你严阁老下岗了。下岗你明白么?就是要砸你的饭碗啊!”朱厚熜笑着说:“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是老臣,朕也舍不得让你饿饭,原本还在为你担忧,你偌大年纪,下岗之后如何自谋生路呢?可如今看了你进献的这青词,朕倒有了一个好主意。你字写得这么好,不如朕让你仍回翰林院任掌院学士,却仍食你武英殿大学士的从一品俸禄,更不必到衙履职理事,由你遴选精通书法的二十名太学生,将我成祖文皇帝编撰之《永乐大典》缮录两套副本,分别存于南北两京。你也晓得,朕即位之初,宫中失火,险些毁了那国之瑰宝,正应多辑录两套分地存放;并择其精华编撰简本,奏请朝廷予以刊印。不知你严阁老意下如何?” 杀人是不对的,一根牙签一张卫生纸都有它的用处,别的不说,六必居的招牌以后还要人家严嵩题字呢!而且严嵩祸国殃民那都是在当了内阁首辅之后的事情,根子还在嘉靖皇帝那个混蛋身上,把账都算到人家严嵩头上,这可不是实事求是的作风。再说了,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阶级的政策,我们连满清的末代皇帝都能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共和国公民,我还把你一个奸臣没办法了不成? 一套《永乐大典》辑录了自先秦至明初书籍七八千种,天文地理,人事名物,无所不包,正文22877卷,凡例、目录60卷,装订成书有1095册,计3.7亿字之多,是中国古代文化的宏伟宝库。因卷帙浩大,无法刊印,可是,经过几百年的沧桑变化,尤其是遭受了满清入关、八国联军侵华等大的浩劫,有的被焚毁,有的被劫掠,在朱厚熜那个的时代幸存于国内的已经寥寥无几。现在严嵩肯定是不能再留在内阁了,刚好可以发挥他这个两榜进士、翰林院学士的专长,多缮录几套副本,也好给这个时空的后代留下这部文化瑰宝。 当然还有另外一层用意,他严嵩在历史上名气那么大,能在短短的几年之间从一个翰林院中等官员咸鱼翻身,爬到内阁首辅的位子上,并且把持朝政二十年,肯定有过人之能;这个老东西偏偏又是一个“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的典型例子,他当上内阁首辅已经六十二岁了,还当了二十年的内阁首辅,如果自己不幸比他死的早,他很有可能再度出山再度祸国殃民,真是让人不得不防啊!还是从现在开始就把他打入冷宫冷藏起来算了,嘿嘿,宫中藏有《永乐大典》的文楼之上,那满满的几十架子书够他抄个十年八载的,他还有什么时间和机会去攀附权贵,罗致党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十七章 遣散宫女 戏谑了一番历史上有名的大奸臣严嵩,朱厚熜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就将自己的一个想法告诉了吕芳。 听了他的想法,吕芳嘴张的能直接塞进去一个鸡蛋,连一直盼望着自己主子成为尧舜之君的他也不禁泛起了一个念头:这主子遭了那等难厄,真真是不晓得怎么做一个皇帝了! 看吕芳半天没有开口,朱厚熜不耐烦了:“不过让你掏点银子,你竟如此拿班作态,朕是天子,富有四海,莫非连这点银子都掏不出来么?朕要烧那些劳什子的盘子碗碟,你等一个比一个爽快;如今朕要干点正经事儿,你竟不乐意了,可见你也不是个忠臣!” 皇上既然这样说了,吕芳当然得赶紧跪下认罪:“回主子的话,莫说内库里不缺这点银子,便是没有,主子要用,奴婢想方设法也要给主子挪出来。只是……只是……” “只是怎地?”朱厚熜说:“只是不合祖制是么?都说‘祖宗成法不可废’,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当年定下了后妃殉葬之制,缘何英宗正统皇帝要将其废止?所谓‘时移世异,变法亦宜’便是如此,连这都不晓得,你这司礼监掌印也当得够可以的了!” 平日自诩“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的主子如今嘴里却讲出“时移世异,变法亦宜”这样的话,吕芳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犹豫了一阵子,说:“主子,奴婢倒有个主意,不若将年岁在二十五以上、未曾蒙主子临幸者尽数遣散出宫……” “这……”朱厚熜沉吟了一下,这倒是一个好主意,留下些年轻的,以后自己也可以……但突然又想到了至今还不知道在哪个时空飘荡着的嘉靖皇帝,狠狠心说:“不拘年岁,有自愿离宫者一概照准,尤其是曾被当作鼎炉选入宫中的女子,定要妥为安置。”他叹了口气说:“朕以前听信妖道所言,干出那等禽兽不如的事情,实在是对不起她们,若非无颜,我还应亲身向她们赔罪认错才是。” 吕芳赶紧劝慰他:“天下没有不是的君父……” “胡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朱厚熜厚着脸皮说:“朕以前那些荒唐事,倒有大半是你们这样给惯出来的!不晓得循正道以直言劝谏朕,这是你们这些做奴婢之过。尤其是你,朕可从来未曾将你这大伴当成奴才看待,日后朕还多有仰仗你之处,你可不能再如这般一意奉君媚上。” 看主子如此推心置腹,吕芳也大着胆子说:“既然主子这样说了,奴婢斗胆谏主子一句,为保江山永固国柞绵延,自古天子便广纳嫔妃充掖后宫以广后嗣,《周礼》曰‘天子后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女御’,我大明也有皇后、皇贵妃、贵妃、九嫔、才人、婕妤、美人、昭容、选侍、淑女等……” “哼哼,如此说来你们倒把朕当成‘种马’了,”朱厚熜说:“朕如今已有三个世子,也立了太子定下国本,若再加上几个公主,朕早就严重违反了‘计划生育’之国策,你还要朕以广后嗣,真想把朕给一票否决了么?” 吕芳心中叫苦不迭,主子又犯病了,尽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什么叫“计划生育”?我大明何曾有这样的国策?还“一票否决”,从来都是主子万岁爷你想否决谁就否决谁,谁又敢把主子万岁爷你给否决了啊?! 三言两语就把吕芳给震懵了,朱厚熜很得意,说:“正人先得正己,朕已经决定先从身边的人动手,精兵简政,裁汰冗员,你手下那帮奴婢也逃不掉,留意遴选些有才干不贪钱的,好生替朕办差,其他的统统赶出去。朕决心已定,再敢多嘴,朕就罚你到御马苑去当弼马温!” 吕芳一惊,原来主子不是因为害怕“壬寅宫变”那样的祸事重演,才起意要那样做,而是真的要奋发图强,开创一代新政了啊!既然连“正人先得正己”这样的决心都有了,自己这个奴婢还有什么不能为主子做的!于是,他连忙按照主子的吩咐,派人到各宫里召集宫女,又亲自到坤宁宫请得皇后的令旨,将被抓起来的那十六名参与“壬寅宫变”的宫女提了出来,着人押到了六宫中间的交泰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宫中有不许宫女内侍私相往来的铁律,可是皇宫总共只有9999间半的房子,却要容纳数万内侍数千宫女,肯定得几个十几个人住在一间集体宿舍里,何况她们都被圈禁在这紫禁城深宫内院之中,也只能看见头顶簸箕大的那么一块天,象今早皇后娘娘穿了一件式样别致的新衣裳、昨晚贵妃娘娘又打了身边的宫人这样的事情就成了大新闻,不出半日就能传遍大内。因此各宫宫女都已经知道了两天前发生的那样一件惊世骇俗的谋逆弑君大案,接到让的口谕之后,都吓坏了。惴惴不安地来到交泰殿,又看见那十几个姐妹被五花大绑地押到了面前,全都吓得腿如秕糠一样颤抖,有好些忍不住低声抽泣了起来。 提心吊胆地听中宫第一号贵铛、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传达了皇上的口谕之后,全体宫女都哭了起来,不过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高兴——皇上有旨,准许她们回家了! 明朝宫廷的大型选美,一般是在全国各地物色出13岁至16岁的淑女几千人,通过层层选拔,最后选中的不超过一百人。这些宫女都是几十万里挑一的人间绝顶美女。尽管嘉靖皇帝为了炼制那恶心的“先天丹铅”,需要大量少女充作炼丹的鼎炉,不得不降低了标准,一次就从民间选拔了数千名少女进宫,可各地官府还是本着“好中选优”的原则,将本地最美丽的少女呈献给了皇上。 可是,用简单的一句“红颜薄命”已经不足以形容这些美丽少女的悲惨人生。 明朝宫女们一经选入宫内,便失去自由,除了个别得到皇帝垂青因而进位妃嫔的幸运儿之外,她们大都是衣食菲薄,住所简陋,终身苦役,再加上繁琐的礼节,森严的等级,不时的凌辱,几乎无出头之日。 除了完成各种苦役之外,宫女们还要经常在知书女内官的教习下读《女训》、《女孝经》等书以扭曲她们的心灵。稍有违规者,便要被处以“墩锁”“提铃”和“板著”。“提铃”就是受罚宫女每夜自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然后回到乾清宫前。徐行正步,风雨不阻,高唱天下太平,声援而长,与铃声相应。这还是一般的刑罚,更严厉的还有“板著”,就是命令受罚宫女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手扳住两脚。不许身体弯曲,一直要持续一个时辰,即两个小时左右,被罚宫女必定头晕目眩,僵仆卧地,甚有呕吐成疾,以至殒命的。 其次,宫女生病无医,自生自灭。明朝规定:“宫嫔以下有疾,医者不得入,以症取药。”宫嫔尚且如此,宫女自不待言。宫人得了病,或是年老了,要和有罪的人一样,靠自己的生命力延续时日,或者等死。如果少数人偶被皇帝看中,地位略有改变,生得子女者尚能晋封,否则也只能幽闭深宫,了此一生。 最不人道的是宫女们死无葬所,火烧后尸灰填入枯井。一直到了嘉靖年间,才有一个贵嫔捐钱买了几亩民地,宫女不愿其尸灰入井的,则埋此地中。据清人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三说:“墙固垒垒,碑亦林立,……每于风雨之夜,或现形,或作声,幽魂不散。” 有道是重重禁宫深似海,一旦踏进这森严肃穆的紫禁城,他们便终生不能与父母相见,所谓“后宫三千佳丽”,眼下这宫里何止三千,怕是三个三千也打不住,好多还是正德年间进宫的,别说得蒙皇帝宠幸,一辈子怕也能见着主子一面,刚进宫时还有点念想,日子久了那点念想也就再也没有了,只在浣衣局、针工局、巾帽局这样的衙门干着苦役,守着粗茶淡饭苦熬岁月,唯一的期盼就是老天爷开恩,能让自己下辈子投胎到个好人家,不要再受这样罪。因此,清初的沈椿《宛署杂记》中说,明朝宫女临死时,都遗言不要把棺材埋得太深,她们认为埋得越浅越可以早些转世投胎,重新过个有生命、有意的人生…… 如今却变了,主子万岁爷开了天恩,准许她们凭着自己的意愿选择留在这里还是离宫回家,凡离宫回家者每人给予五十两银子的安置费,由司礼监发给牒文,安排车马舟船护送她们还乡,着各地官府妥善安置,若日后嫁人,还拨给二十亩官田作为嫁妆。当然,如果既无家人又无亲友可以投靠,也自然可以再回来,宫里将妥善安置她们,保证不再象以前那样肆意凌辱和奴役。 主子考虑得如此周到,怎能不让她们欢呼雀跃? 不过一开始根本没有人相信是真的,但看见吕芳亲自给那十六个犯下了不赦之罪的宫女解开了绳子,让她们也选择是回家还是留在宫里,那些宫女们这才信了,有人高叫了一声“爹、娘”就哭死了过去。 借口查阅《永乐大典》躲在文楼上的朱厚熜偷偷看着这一幕,心里百感交加,酸溜溜地安慰自己说:“其实朕也舍不得放她们走,可朕总是担心再这样下去,难免他日还有杀身之祸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十八章 抑制内宦 就象跟吕芳说的那样,忍痛割爱将宫女遣散了之后,朱厚熜第二刀就砍在了大内数以万计的内侍头上。 虽然从来没有接受过那方面的专业培训,可朱厚熜知道要想做个不那么混蛋的皇帝,“亲贤臣,远小人”是最重要的一点,自己还在实习期,贤臣可以慢慢找,可这小人稍不留神就能蹦达到自己面前来,把自己往混蛋的道路上引。 只是“远小人”三字知易行难,因为小人往往都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日久生情就是无法避免的一件事。皇上身边之人除嫔妃宫女外,更有阉寺内宦常侍左右,朝夕相处,可如果这些人再心术不正,谗言媚上,那就肯定要撺唆着皇上干出很多祸国殃民的事情。 皇上为身边宵小蒙蔽失政误国之例,史不绝书。尤其是明朝,宦官乱政简直愈演愈烈,眼下这个没有宦官乱政的嘉靖一朝倒成了个例外。 明朝的宦官虽然没有东汉末年和晚唐时期那些前辈们的气焰之凶,势力之大,也不象那些前辈们那样把皇帝的立、废、生、死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明朝的宦官手中掌握的权利之大也是历朝历代之所罕见的。自永乐年间开始,宦官逐渐走上了大明王朝的政治舞台,200多年来,在泱泱中华的朝堂之上,上演了一幕幕荒诞不经的闹剧。 早在开国之初,明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就下谕明令“寺人不过侍奉洒扫,不许干与政事”,并于《皇家祖制》中对宦官立下了严格的规章制度,施加了不许读书识字,不许兼任外臣文武衔,不许穿戴外臣的冠服,品级不得超过四品等诸多的限制,还在宫门口悬挂一块高3尺的铁牌,上面刻有‘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戒律。因此明太祖年间的宦官是很不得势的,他们的权力跌入了历史的低谷,不仅不得干预朝政、与官吏交往,甚至连置办产业的权力都没有。就连自愿阉割要求成为宦官,都必须得到官府的批准,未经批准私自阉割的,要课以重罪。 但也正是朱元璋洪武时代,建立了分为十二监、四司、八局,有“二十四衙门”之称的一整套庞大的宦官机构,大量的宦官被派到全国各地巡查、宣旨,更有甚者,还被派到九边重镇及全国各重要省府担任监军或守备太监,其组织机构之严密、分工之细致、职权之广泛都大大超过了以往朝代,不但掌管着宫廷内有关饮食起居的一切事务,还控制了全国的军政要务。在二十四衙门之外,明朝宦官还拥有相当多的非法定却一直常设的组织机构,如内府供用库、内承运库、广盈库、盔甲厂、织染所等,开设有上百座内宫厂,督压百姓煮盐、制茶、开矿、伐木,涉及国计民生一切部门。由于机构臃肿,宦官的人数也呈急剧增加之势,除了按规定报名就阉、候补进宫者之外,还大量招收未经报名起送而私自自宫者。到了嘉靖一朝,宦官总人数已经激增到了八万多人。 更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正是朱元璋费尽心机、不遗余力推行极端君主专制制度,为日后宦官干政埋下了祸乱的种子。因为他儿子明成祖朱棣在“靖难之役”中得到宦官作为内应,才能成功地篡权夺了自己侄儿建文皇帝的江山,朱棣登基以后就不惜背叛祖训,拉拢宦官,并设立了以太监为首脑的国家最高特务机关东厂,使朱元璋时代被明确规定不得干预朝政的太监内宦们有了名言正顺参与国家事务的正式办事机构和制度保障,才使得宦官一步一步走上了权力中心,冒出了一个又一个权倾天下,显赫一时,祸国乱政的宦官。 其实从客观上来说,朱元璋当年限制宦官读书识字等等矫枉过正的做法肯定是行不通的——毕竟皇宫之中不能充斥着一大堆只会侍奉洒扫的文盲,简单一点说,皇帝要看什么书,难道还非要自己爬高下低的去翻找吗?所以自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就下令,民间已有儿子的读书人如果愿意,可以自宫后进宫。明宣宗宣德皇帝朱瞻基还搞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在宫里设立了内书堂,也就是宦官学校,招收十岁以下的宦官学生两三百人,讲授《百家姓》、《千字文》、《孝经》及《四书》、《千家诗》等基础课程,完全与民间童生发蒙一样。但内书堂的规格可不是乡村私塾所能比的,甚至可以说连明朝最高学府国子监都不能与之相比:由司礼监掌印太监亲自当校长,翰林院翰林当教师,有小学士之称的礼部尚书偶尔还要亲自授课,学生成绩还要造表登记上呈司礼监转御览。如果不是所教授的课程实在太基础的话,说它才是大明王朝最高学府都不为过! 这样开了宦官识字读书的口子之后,明朝第一代‘知识型’宦官之中的“杰出”人物王振就由内书堂走到了大明王朝的政治舞台中央,凭借着出色的政治手腕和与众不同的伎俩,很快就控制了皇帝,超越了内阁对他的钳制,独揽了朝廷大权,还命人摘去了宫门口悬挂的“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彻底去掉了这把高悬在太监们头顶的利剑。自此而始,汪直、刘谨等权阉巨蠹就接连不断地冒了出来,以皇上家奴的身份把持朝政,一些软骨头的官僚见宦官权势日盛,便趋炎附势地巴结,卖身投靠换取个人位禄的高升,形成了一个势力庞大的阉党集团。宦官专权发展到明朝末年,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出现了魏忠贤这样权倾帝王的“九千岁”。 不过,明朝宦官集团权势再大,说到底根子还在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皇帝身上。他是宦官集团最大的靠山,没有他的撑腰,那些自称“奴婢”的权阉巨蠹连条狗都不如。历史上,在嘉靖皇帝之前,明朝那位被称为“风流天子”其实十有八九是患了多动症的明武宗朱厚照,终日沉湎玩乐,游戏国政,留下了昆曲“游龙戏凤”这样千古的笑柄。这个朱厚照在皇宫里玩着还不过瘾,专门在西华门另筑宫殿“豹房”,豹房之内,美女如云,朱厚照在此过着恣意妄为的淫乱生活,把朝廷大小事务完全撇给了以刘瑾为首的宦官集团,当时把持朝政的太监有八人,史称“八虎”,八虎之首的刘瑾更号称“立皇帝”。可是真正的皇帝在淫乐之余从豹房的门缝中塞出一张二指宽的条子,就把这个权势滔天、一时无两的“立皇帝”满门抄斩,刘谨被凌迟三日而死,已被割成细条的肉也被原来受过他祸害的人家花钱买去吃掉。所以,处理朝政不敢说容易,抑制内宦对朱厚熜来说就太简单了,确实可以说是在他“一振作之间”。 可是,面对着忠诚老实、一心辅佐主子的吕芳,朱厚熜实在不好做出这个决定,只能以裁汰冗员、节度开支为借口,说太祖年间只有几千名内侍,眼下宫里竟然有八万多,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已经成为国朝财政的一大负担,至少应该减少80%以上,此外,十二监、四司、八局等“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太监要实行考核竞聘上岗,一定要择贤能者而用。 吕芳面有难色地说:“主子之命,奴婢不敢不听,但象奴婢这号废人早已被家族除名,无所可依;自家又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让他们出宫,只怕活命都难……”说到这里,不禁流出了眼泪,跪在朱厚熜的面前,哽咽着说:“天可怜见,请主子念在奴婢们这些年悉心伺候的份上,给奴婢们一条活路……” 朱厚熜也知道吕芳心地仁厚,在宫里有“活菩萨”、“老祖宗”之称,等闲要责罚个内侍宫女他都不忍心,让他一次把几万名内侍赶出大内,使其流落街头,吕芳是万难做出这等事情的,便叹了口气说:“唉!朕也知道你难,朕也难。你掌司礼监这么多年,国朝财政拮据你也不是不晓得,朕要干点事情,没有钱怎么行?朕以前亏欠天下人太多,如今矫枉必须过正,凡事都得从自身做起,你我就勉为其难吧!”他停顿了一下,又对吕芳说:“你道朕没有为你们考虑过么?可将那些年老体弱的安置在皇庄,挑水种菜干些力所能及的活;那些精壮强干的,朕另有任用,也要着你去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十九章 起复夏言 这几天大明王朝的京官们象是在做梦一样,接二连三的匪夷所思之事让他们都诚惶诚恐,惴惴不安起来。 首先当然是严嵩严阁老被逐出内阁一事。 封建官场上历来有“热锅”和“冷灶”之说,品秩一样的官职之间可以有天壤云泥之别,一夜之间,原本最得皇上宠信、权势最盛的从一品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严嵩被赶出了内阁,去修缮辑录《永乐大典》,任谁都明白他是自天大的“热锅”掉到了“冷灶”之中,如此巨变令满朝文武不知所措,纷纷猜测往日最善于揣摩圣意的“严阁老”是哪里得罪了皇上,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紧接着他们就听说皇上将原本奉若神明的那几个老杂毛臭道士都抓到了镇抚司的诏狱之中。 皇上笃信道教方术,终日在大内斋醮炼丹,导致国事糜烂,政风颓败,早已经为一干稍存良知的官员和士林清流所不容。那些朝臣自幼便受孔孟圣贤教诲,饱读诗书,端方雅正,内修贤德,外守礼制,纵有曲意逢迎君上如严嵩者,也不过是为了保全性命禄位而已,却并不真的就相信什么“长生不老”的仙法道术。而他们身为人臣,自然不会责怪君父,将那怨气全部都撒在了那些杂毛妖道身上,认为他们混迹京师,招摇撞骗,进妖言邪术于圣上,使得皇上将江山社稷与天下苍生尽都抛在脑后,一意醮祀玄修,更惑乱人主,广搜天下美女,以其经水炼制“先天丹铅”,于药理则荒诞不经,在民间则怨声载道,干出这等让大臣嗤之以鼻让百姓詈骂不止的淫邪虚妄之举,如今皇上将那些杂毛妖道都抓了起来,听说还将禁宫大内之中一切法坛法器尽数毁去,可见皇上已幡然醒悟,怎不令朝臣百官拍手称快,齐声说一声“吾皇圣明”? 还未等官员诵圣之声落地,皇上又出了惊人之举,将宫里大半的宫女都依其本愿遣散回原籍,这乃是古今未有之举,足见皇上如今真的要修身养性,做一位勤政爱民、奋发有为的明君圣主了! 最后,一道自内廷发出的圣旨将将士林宦海激得沸沸扬扬:“着少傅、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夏言回朝,复入值文渊阁掌中枢政事。” 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如同在朝堂之上平地起了一声惊雷:数月之前刚刚被革职的夏言又回来了,坐回到了已空悬多日的内阁首辅的位子上。一些攀附严嵩、还期待着他有一天能挽回圣心重归内阁的官员从此彻底熄了那等念想,整日价如丧考妣地哭丧着脸;另一些正直的官员则眼含热泪,激动地说:“皇上圣明!夏阁老……不易啊……” 朝臣们的反映被忠于职守的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侦知禀报给了内廷,朱厚熜看着访单上记载的这句话,疑惑地说:“这夏言不就是刚刚被革职了吗?他有什么难的?” 吕芳在心中轻叹一声,给他讲起了夏言待罪官场几十年的经历。 夏言是嘉靖一朝前期仅次于杨廷和的名臣,生于1482年,明武宗正德十二年(1517年)考中进士,经馆选考试合格,成为翰林院庶吉士,后历任修撰、编修等翰林院低级官职;嘉靖九年(1530年)转调专司监察六部政务得失的六科廊,成为有“天下言官之首”之称的吏科都给事中,此后便踏上了升官的快车道,先后担任礼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学士、礼部尚书等;嘉靖十五年加少保、少辅、太子少师,以礼部尚职兼武英殿大学士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政务;嘉靖十七年成为内阁首辅,十八年加少师,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嘉靖二十一年七月被革职。 如果单从这份履历表上来看,在被革职之前,夏言似乎倒也一帆风顺,可其中却遭受了几次官场蹉跌:一是嘉靖十年在翰林院掌院学士任上,因得到皇帝的宠信而招忌,被当时的内阁首辅张孚敬构陷下狱;二是嘉靖十八年时,嘉靖帝拜谒生父兴献王被追尊升格为皇帝之后扩建的显陵,谒陵之后余兴未竭便想再多巡视几个地方,夏言因劝阻嘉靖巡行被责令退休;三是不久之后,他又因奏章中不慎出现了错别字,被责令退休。 夏言因得到嘉靖皇帝的宠信而得以飞速升官,嘉靖皇帝喜欢作诗,写好之后还让他点评,回诗酬和。按说圣眷如此之浓,不应该有那样坎坷的遭遇,可他却是一个典型的“只会谋国,不善谋身”的人。他虽然也擅长写青词,却不信奉道教,嘉靖皇帝曾经赐给他和严嵩各一领道袍、一顶道冠,他只是随意谢恩,却没有穿道袍,而严嵩不但天天穿着道袍,还把道冠用轻纱笼起进行修饰,就从这件虽然很小但却对比分明的事情上,就让嘉靖皇帝对他产生了看法,加之他刚直性峻,在皇上面前也持礼端庄不卑不亢;严嵩却是一副低眉顺眼、诚惶诚恐的样子,嘉靖皇帝自然就看严嵩越来越顺眼,对他越来越不满,最终导致了他被革职。 听到吕芳介绍夏言三起三落的经过,朱厚熜自嘲地说:“父有诤子,家室之福;君有诤臣,社稷之福;朕以前怎么就不懂得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好我的主子万岁爷哎,几天之前的你可不是一个喜欢诤臣的皇帝啊! 当然这样的话吕芳只能在心里说一说,表面上还是很严肃地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夏阁老又识人有误,自然主子要将其申斥罢退。” “哦,夏阁老识人有误?”朱厚熜顿时来了兴趣,说:“快说与朕听听。” 夏言当上内阁首辅之后的几次官场蹉跌,都与一个人有关系,而这个人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最信任的人。 他就是严嵩。 严嵩比夏言还大上两岁,科名也早了三科,封建社会三年一乡试,也就是说严嵩比夏言早出道了九年时间,是明孝宗弘治十八年的进士,也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可他官运却比夏言差远了,夏言已经出任正二品的礼部尚书之时,他还才是翰林院从五品的编修。他听说夏言也是江西人,便刻意巴结,“称先达,事言甚谨”。封建官场最讲究乡谊,夏言也不例外,一来二去就被严嵩忽悠了,拼命向嘉靖皇帝推荐严嵩,几年之内严嵩就先后升为吏部右侍郎、南京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夏言升任内阁首辅之后,更推荐严嵩接替自己担任了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但夏言一直看不起这个江西老表,把严嵩当成自己的门客役使,动辄挥喝责骂。严嵩的年龄比他大,科名比他早,只不过是官运没有他好,巴结他才是不得以而为之,可他这样做就严重地伤害了严嵩的自尊心。因此,当严嵩也升任武英殿大学士、入阁拜相之后,便开始挖空心思,排挤夏言,经常抓住夏言的一些小差错,勾结其他官员诬蔑构陷,终于成功地赶走了夏言。 朱厚熜听得啧啧称奇,感慨地说:“这严嵩恩将仇报,真真不是个东西,朕让他下岗还真没冤枉他!” 夏言被革职之时已被勒令还乡,不觉已闲居三月之久,虽然在江西贵溪老家含饴弄孙,寄情山水林泉,但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少不得也有重情重义的门生故吏不避严嵩等人的猜忌,时时写信告之京师朝局动向。当他得知皇上重新临朝理事的消息,心里又是激动又是伤感;接着又听说了皇上将严嵩逐出内阁的消息,这等快心之事不禁让他动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心思,想重回朝廷位列阁揆,在皇上身边调和鼎鼐,协理阴阳。可是想起那几次的官场蹉跌都是因那位喜怒无常的皇上而起,也有些心灰意冷,把往昔那种辅佐明主开创伟业的凌云之志都压了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京城司礼监派人八百里加急给他送来了一道圣旨,召他还朝复任内阁首辅。 君父之命,臣子不敢辞,接到圣旨之后,他当即收拾行装,启程回京。一路上,他竟还如25年前赴京赶考一般,责令从人晓行昏宿,全然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了。 可这毕竟不是25年前,更与三月之前黯然辞别帝乡的景况不同,各地官员络绎不绝地赶到驿站来拜见他这位刚刚复任的内阁首辅,他也知道自己顷刻间又从一位管领清风朗月的乡村野老摇身一变为大明王朝第一权臣,不由得也拿出了内阁首辅的威严,询问风土人情,查纠地方政务,虽然辛苦,倒也逐渐找回了往日位列朝堂、指点江山的感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二十章 云台抚慰老臣心 北京的九门虽然都有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把守,但在辰时初到申时末对所有人都是敞开的,只是遇有皇室仪仗和二品以上大员进出时才会临时禁止其他人出入,待仪仗或官驾过去之后才解禁。嘉靖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七,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早早驱散了闲杂人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将崇文门戒严了起来,礼部贤良祠的驿丞带着一品大员的仪仗等在城门口,带队的人竟然是因严嵩去职之后刚刚受命署理部务的侍郎高仪。消息灵通的人一看就知道,定是那刚刚被起复的内阁首辅夏言回到了京师。 抵达京师的夏言被高仪和礼部官员接到了贤良祠住下,刚刚换上了正一品的朝服准备进宫觐见皇上,就听到有人来报,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吕公公前来探望。 夏言平生最看不起阉寺,将他们视为奴才而不屑一顾,因此在内阁任职期间,与吕芳这位中宫第一贵铛巨宦并无私交,见过礼分宾主坐下之后,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吕芳早就了解这位几经起伏的内阁首辅的脾气,也不以为忌,主动开口说:“咱家是奉皇上口谕来看望夏阁老的。” 夏言大吃一惊,历来传旨之人便是皇上的化身,不尊钦使就是不敬皇上,吕芳刚进来时并未说明自己是来传皇上的口谕,还以自己年轻官职低微为由抢着在在下手坐了,如今突然说自己是奉旨而来,此事若是传到皇上那里,又不晓得那个尖酸刻薄的主子会做何之想,难道说是这天杀的阉寺给自己下了一个套?想到这一层,他赶紧跪到了地上:“臣夏言恭请圣安。” 吕芳赶紧伸手将夏言搀扶了起来:“夏阁老莫要如此,皇上还要咱家带两句话给你。因是私话,皇上特地吩咐咱家,着夏阁老坐听便是。” “吕公公请说。” “皇上第一句话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柄国大臣还是老的好。”吕芳停顿了一下,才说:“皇上第二句话是:虽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但朕晓得,夏阁老还能吃得一斗米,拉得十石弓。” 这两句话如同一针强心剂,将夏言心中的顾虑彻底打消了,他当即表示要进宫觐见皇上当面叩谢天恩。吕芳劝他旅途劳顿,还是先歇息半天,明日早朝时分就可以见到皇上,可怎么也劝不住,只好先派人回宫请旨,很快皇上就回话,着吕芳带着夏言在云台候见。 云台是皇上召见内阁大臣、征询国事的地方,别说是已经下岗了四个月,自从嘉靖十九年皇上一意玄修以来,就很少在这里召见自己这个首辅,今日再次来到这里,夏言不禁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说是让他“候见”,皇上却早已等在那里。夏言又是感动又觉失礼,忙跪下来正要开口谢罪,皇上主动开口了:“夏阁老,好久不见,你一切可好?” 这第一句话就让他老泪纵横:“回皇上,老臣一切都好,谢皇上记挂。” 朱厚熜不会相面,但看多了电影电视,第一次见到夏言,见他身材健硕气宇凝重,很有一副正面人物的样子,对他很有好感,更知道他为何流泪,很不好意思地说:“朕以前那样待你,让你委屈了!”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身为人臣不敢言‘委屈’二字……” “委屈便是委屈,朕都觉得委屈了你这一心谋国的老臣,”说完之后,朱厚熜做出了一个几乎令夏言崩溃的动作——向他拱手作了一揖,诚恳地说:“朕以前多有得罪之处,如今给你赔个礼,你我君臣就把这一页揭过去,如何?” 任凭泪水汹涌流淌在脸上,夏言抬起头,怔怔地叫了一声:“皇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朱厚熜似乎也有些激动地背过身去,擦拭了眼角的一滴泪水,吩咐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吕芳:“给夏阁老赐座。若朕记得不差,夏阁老今年也该有六十了吧,今后见朕一律坐着回话。” 吕芳心里撇了撇嘴:什么叫你“记得不差”?明明是我昨天才告诉你的嘛!但主子这样礼贤下士倒是一代明君圣主的气度,他欣喜地看着主子不断发生的变化,不可能更不愿意点破其中的关节。 夏言赶紧跪了下来:“臣不敢……” “你比朕年岁大着许多,岂有你跪着或站着跟朕说话之礼?”朱厚熜笑着说:“尊老爱幼的道理朕还是懂得滴。莫非你要朕亲自搀扶你起来,才算是肯原谅朕么?” 这段时间,吕芳早就见惯了朱厚熜那些莫名其妙之语和惊世骇俗之举,但在外臣面前这样说话,实在有损天家体面和皇上威严,他赶紧出来打岔,一边伸手搀扶夏言,一边说:“夏阁老,主子赐你坐你就坐,六十岁的人了,主子看你跪着也于心不忍……” 被三十几岁的吕芳几乎是强拉起按在矮凳上,夏言还在挣扎,说:“皇上如天之仁,老臣受之有愧啊!” “不过一只矮凳而已,你却如此言不由衷地推辞,让朕如何再开口与你说话?”朱厚熜揶揄了他一句之后,正色说:“你忠直刚正,才能卓异,又久在内阁,熟识政务,可堪中枢之任,只是不善识人,那严嵩便是你一意向朕举荐的吧?世人多是趋炎附势之徒,你对他们讲仁义,他们却不对你讲情分。你这几次被朕罢黜,虽是朕自家一时糊涂,可也与严嵩等人推波助澜不无关系。朕虽贵为天子,但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事事皆能洞察先机,尽知隐情,你如今重回内阁,替朕掌管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定要知人善任,不可再误国误身!” 十冬腊月里,皇上这番话却说的夏言头上冷汗潺潺而出,身不由己地从矮凳上滑落下来,说:“主子圣明……” 朱厚熜叹了口气:“圣明就不会让你几经蹉跌了,”然后摆手阻止了夏言进一步的表白:“你我君臣晤谈,那些俗话倒不必再说了,且请夏阁老坐回原位,朕还有要紧国事要与你商议。” 夏言老老实实地坐回去,躬身说:“请皇上示下。” “朕虽不才,既膺天命承袭大统,便要上理阴阳,下安黎民,内修仁政,外御强敌,开创我大明王朝中兴盛世!”朱厚熜说:“此中还多有倚重你夏阁老之处。还请夏阁老多多指教才是。” “请皇上容罪臣放肆,‘指教’二字且请皇上收回,莫要折杀了罪臣。”一见面皇上就抛出了这么大的一个话题,夏言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客气了一句之后,吞吞吐吐地说:“皇上……皇上有此愿心,乃是社稷之大幸,苍生之大幸。以吾皇天纵聪明,定可为奋发有为、垂范后世之英明君主,臣定当殚精竭虑,辅佐皇上开创一代伟业……” 这样官场琉璃蛋的话等于没说,但因为每一个皇帝都不会自甘平庸,即便不做开创伟业、留名青史之想,至少也不愿意将祖宗家业在自己手里折腾干净,因此夏言倒也不算是谄言媚语,让朱厚熜听了心里也受用。只是他这段时间潜心读书,再跟以前自己掌握的那些情况对比,才发现嘉靖皇帝那个混蛋给他留下的这个摊子实在太难,重症必须得用猛药来治,因此也不跟眼前这个执行总裁废话,直接说:“话虽如此,却是任重而道远,你我君臣风云际会,要开创嘉靖新政,还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吧!” 夏言自从正德十二年考中进士,并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就一直置身在京城的政治漩涡之中,历经几番风雨,几番坎坷,终于当上了内阁首辅,能将自己满腹经纶用以报效朝廷报效皇上,一展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夙愿。可嘉靖却是最难伺候的一个皇上,喜怒无常,说话也是云山雾罩,经常让他这样的朝廷重臣猜不着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因此他也不敢妄加猜测,躬身说:“还请皇上示下方略,老臣也好秉圣意施行……” 朱厚熜也知道这个话题实在太大,根本就没有让夏言费神猜测,直截了当地说:“依朕看来,如今还远非盛世,旁的不说,只那北边不靖、四海难平,便是我朝心腹大患。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朝需加紧整饬军备以备不测。你夏阁老复莅内阁理事,首要之务便是抽调都察院御史、翰林院翰林并国子监监生,会同户、兵部清查全国田亩并点验卫所兵马。” 夏言微微有些发怔,朝廷多年未曾清查田亩,新垦或抛荒的田土众多,皇上要厉行新政,摸清家底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不知道皇上为何提出要点验全国卫所兵马,莫非要对大明军制武备进行改革了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二十一章 封侯非我意 但愿海波平 冬日的风猎猎地吹动着城头的旌旗,巍峨高耸的城墙上写着三个斗大的字:“登州卫”,垛堞口站着一个又一个身披甲胄、手持军器的士兵,神情肃穆地凝视着远方波涛汹涌的海疆。 军校场里,一位白袍小将手挥令旗,指挥着一队队军卒不断变换着队型,士兵军容齐整,进退有度,杀声震天,令旁边那位二十多岁、穿着六品鹭鸶文官补服的官员看得血脉贲张,不禁握紧了拳头,似乎也正握着刀枪在与士兵一起杀敌。 看了一会,那位文官发现这个阵法自己从未见过,只见每队军卒以十人为一组,以四名手持丈二长枪为攻击主力,四名长枪手的最前面一左一右分别手持小圆藤牌和硕大的长方五角形藤牌的腰刀手,其后有两名士兵手持一丈多长连枝带叶的大毛竹;长枪手的后面那两名军卒使用的兵器更是古怪,象是凤翅镏金镗,两边的翅却并不弯曲,直横直竖看着象个“山”字,长约七、八尺,竟是十八般兵器中也没有的,低声问过那位小将身旁的护兵才晓得,此兵器名曰“镗钯”,精铁制成,,队列前方右边手持方形藤牌的士兵主要作用在于稳定本队的阵脚;左边持圆形藤牌的士兵匍匐前进,在牌后抛出投枪,引诱敌军士兵脱离本阵;若是敌军士兵脱离本阵,就由身后那两位士兵用名为“狼筅”的大毛竹将其扫倒在地;长枪兵就可一跃而上将敌人刺死;而队列最后面的手持镗钯的士兵则保护着本队的后方,警戒侧翼,必要时还可支援前面的长枪兵,形成第二线的攻击力量。 高拱虽然是个文官,却偏好军事,他知道军中最重个人武艺,却很少见过有这种强调团队配合的阵型。如此前后有秩、长短搭配的队列布置令他啧啧称奇,不禁好奇地问他是如何想出来的。 戚继光告诉他,近年来倭寇屡屡侵犯登州,在与倭寇交战的过程中,他发现明军之所以每次都被倭寇打败,除了精铁制造的兵器不及倭寇的钢刀这个原因之外,还因为士兵单兵作战技能远不及倭寇。那些倭寇每个人都擅使五尺长的双刀,互为呼应,协同作战,头领将手中充当令旗的折扇往上一挥,则全部倭寇就将刀挥过头是阁老尚书,便是叶大人这样京城里的上显达官,末将也是打着灯笼难遇一个……” 叶樘微微一笑说:“倒运时秦琼卖马,行运时敬德封王,这世间之事左右不过一个‘运’字,如今正是你戚将军行运之时,有这么一位自个儿送到你戚将军的跟前了。” 戚承润以为叶樘要继续索贿,复又将一张银票直接放在了桌子上:“叶大人乃是末将一向景仰之官场先达、士林名流,今次能莅临我登州卫,是末将及麾下五千余众军卒天大的荣幸,些许孝敬不成敬意,只当是给叶大人略备菲薄仪程,登州卫之事还请叶大人在朝廷多多美言几句。” 叶樘面色微红,也不收那张银票,说:“戚将军会错意了,下官纵然有心要助戚将军一臂之力,却也力所不逮。下官所说之人,便是此次随同下官一同到登州的高翰林高大人。” “他?” 看戚承润有些怀疑,叶樘心里骂了一声:真真是个无甚识见的军卒莽夫!但看在银票的面子上,更是为了拉这一路上拒不受贿的高拱下水,便耐着性子说:“你莫要小看了这位高翰林。他乃是庶吉士出身,为我大明‘储相’,这倒是远水难解近渴,不过这位高翰林的恩师却不是别人,正是我大明第一权臣、刚刚被起复的内阁首辅夏言夏阁老。下官的话,戚将军明白么?” 再不明白就真的是弱智了,戚承润心领神会地点着头,一边说:“谨受教,谨受教……”一边将桌上的那张银票硬塞到叶樘的袍袖之中。 看他这样客气,叶樘就更进一步点拨他说:“看那高翰林与贵公子戚少将军相谈甚欢,戚将军不妨让少将军试他一试。” 戚继光拗不过父亲的严命,只得在请高拱到书房吃茶叙话之时跟他说了此事。高拱是何等聪明之人,一想便知定是叶樘出的主意,也不责怪戚家父子不行正道,只将银票推回给了戚继光,指着书房墙壁之上贴的那条幅说:“若戚少将军愿意赠下官一幅墨宝,下官自然可在恩师面前为登州卫说话。” 戚继光顺着高拱的手看去,见是自己写的一首诗,不禁红了脸说:“高大人乃是两榜进士、翰林院出来的理学大家,末将岂敢班门弄斧?” 高拱笑着说:“翰林院之人可写不出你那等气势豪壮之诗啊!戚少将军不必推辞了。” “那……那末将就献丑了,”戚继光铺开宣纸,自几案上笔筒中拿过一支狼毫,饱蘸了浓墨,“《韬钤深处》”四个大字落在纸上,落笔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小筑惭高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麾坐谈兵。” 高拱心情激亢,不禁跟他一起吟诵起来: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二十二章 师生情深 此次回朝复任内阁首辅,夏言最大的感觉只有一个字:累!每天天不亮就要上朝,散朝以后又要回内阁处理京城各大衙门、两京一十三省雪片似飞来的奏章公文,处理政务的当儿还要应付那些求见的官员、协调那些几个衙门之间扯皮的事情……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毕竟已经六十岁的人了,每次自内阁下值回府,他就象散架一样,非得仆役搀扶着才能下得了他那一品规制的八抬大轿。 可是,回家也不安生啊,经常有官员早就等着拜谒他这位内阁首辅,有跑官要官的,有周旋说项的,有搬弄是非煽风点火的,不一而足,令他不胜其烦,有心闭门谢客,可是一般官吏家人可以挡驾,遇到六部九卿这样的达官显贵或一些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官员,少不得也得让进府来吃杯茶,寒暄几句。 此刻,坐在他家的这位官员就是这样的,虽然只是六品小官,在冠盖如云的京师,这号人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官——每个衙门每间值房里坐了好几个,经常被别人骂:“永定河里的王八也比你这号人稀罕些!”的就是这帮人,可这位与一般的六品小官不同,他是夏言去年主持会师之时亲自取中的进士,现为翰林院编修的高拱。封建官场最重乡谊、年谊,而师生情分更在同乡、同年之上,所以门生被称为各自恩师“夹袋中的人物”,公然登堂入室也不避嫌疑。 高拱是河南新政人,年纪轻轻就考中秀才,又曾高中乡试第一名,成为名动河南的解元,嘉靖二十年会试大比,也是名列第一,依着夏言的本意要点为状元,可当时的嘉靖皇帝根本不看墨卷,只拣着名字顺耳吉利的胡乱点了前三名状元、榜眼和探花,生生将高拱挤出了一甲进士及第,只得了个二甲头名的“传胪”,赐进士出身。他自己倒不知道这些内情,只是让夏言颇为惋惜,对这个门生就愈发亲近了几分,因而两人虽无乡谊,却比一般的师生关系更为密切。 一见夏言进来,高拱就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嗑了一个头,说:“受业高拱拜见师相。” 因是自己的亲近门生,夏言也不用和他打官腔,只简单地应了一句:“来了啊?吃过饭没有?” 高拱尴尬地笑笑,说:“回师相的话,学生今日刚回京师,在衙门里应了个景就来拜见师相,还未曾……” “你高肃卿就晓得在老夫这里打秋风!”夏言转头吩咐管家:“将晚饭送到这里来,肃卿是河南人,喜食面食,让厨房再烙几张饼送来。” 高拱也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对管家说:“有酱么?有酱也烦请老哥送一碟。” 管家也不见怪,应曰:“有,还是皇上今年年初赐给我家老爷的金华豆酱。” “那个味道太淡,吃不惯,还是我送给师相那家中自制的麦酱合口。” 正在被丫鬟伺候着更衣的夏言借口笑道:“孔圣不得起其酱不食,你高肃卿如此挑剔,倒也不愧为圣门之徒。” 高拱得意洋洋地道:“五经之《礼》记载酱食有多处,记有豆酱、芥酱、卵酱等,用之各有所宜,孔圣人无酱不食盖源于此。不过,自周以后,制酱种类越来越多,桓谭《新论》载有艇酱,汉武帝有鱼肠酱、连珠云酱、玉津金酱,《神仙食经》有十二香酱,如今市面多有售者,江南以豆酱为重,北地则多为熟面酱,如此多的酱料,孔圣人也未必都食用过……”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突然看见夏言将脸沉了下来,赶紧住口不说了。 “说啊,怎地不说了?”夏言嘲讽他道:“你高肃卿博闻强记,才学出众,老夫好生佩服啊!” 高拱赶紧跪下,说:“学生班门弄斧,让师相见笑了……” 夏言冷笑着说:“你高拱是闻名遐迩的大才子,老夫哪敢取笑你?!” 高拱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学生孟浪,学生孟浪……” 夏言长叹一声:“肃卿啊,官场看似平静,其实波诿云诡、暗潮涌动,如你这般持才傲物的脾气,可难能安身立命!” “师相教诲的是……”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夏言对自己这个得意门生骂也不知道骂了多少次,知道让他立时就改也难,便说:“起来吧!你要的酱也给你送来了,若要再卖弄学问,吃饱了肚子也不迟。” 高拱乖乖地起身,冲着一旁偷笑的管家做了个鬼脸,不巧又被夏言看见,他又长叹了一声,对他说:“你既身为翰林,便是‘储相’,当修身养性,注重官仪体面才是。” 明朝内阁辅臣几乎清一色都由大学士担任,而大学士又必须是翰林院出身,自明太祖洪武十八年起,每次京城会试中考取的新科进士,均需分在九大九小衙门观政实习,一般授予九品官职;只有极少数才华出众的人,才有可能通过严格的馆选考试进入翰林院当庶吉士。庶吉士虽然也食九品俸禄,却并不是一个实际官职,只是在翰林院中研究历朝历代经籍典故,治国用人之道,三年届满便授予从六品,择其优者报皇上亲点为翰林,以备日后晋升侍读侍讲,作为皇帝顾问的储备人才,前程不可限量。其他人等散馆之后也可充任六科给事中或都察院为监察御史,也都是一等一的风宪言官。因此凡经馆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的进士,虽较同年晚三年才授官任职,却处于相当优越之地位,任他官居几品,也要客气相待。而且,明朝虽无非翰林不能入内阁的明文规定,但自永乐皇帝到嘉靖皇帝,历任内阁大臣绝大多数都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因此庶吉士被官场同僚尊为“储相”。 不过,高拱这个“储相”与其他庶吉士不同,他只当了一年庶吉士,便被授予正六品编修官职,着实令同僚羡慕。这固然是因为他的恩师夏言当时是内阁首辅,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确实才高过人,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将他破格提拔,既是送了天大的人情给夏言,又可显示自己识人用人不拘一格的风骨,倒也没有多少人呱噪。 高拱不敢再说笑,老老实实陪着夏言走进膳厅。坐定之后,仆役将食盘放在桌上,给夏言盛了碗米饭,独给高拱上了碗二米粥,将一盘煎得黄澄澄的烙饼和一碟麦酱放在了他的面前。高拱看着不禁食指大动,偷眼看了看夏言。夏言冷哼一声:“饿了就吃,要到老夫家里打秋风,许是午时就没有吃饭吧。” 高拱厚着脸皮说:“两个铜子的芝麻烧饼学生还是买了一只的。” 夏言历时正德、嘉靖两朝,任过多年翰林院掌院学士和礼部尚书,不说寄名弟子,便是主持科考亲自取中的门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也只高拱敢如此在他面前戏谑狎笑,插科打诨,让他这个持礼端方的老学究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摇头叹气说:“你高肃卿乃是河南人,怎地跟山西老抠一般俭省?” 高拱已经抓了一张煎饼正在往上面抹酱,闻言就笑着说:“师相明鉴,学生自幼家贫,全靠家慈拙荆纺线织布才供养就读。如今又在翰林院那清水衙门供职,一年不过百十两银子的俸禄,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学生还得遵着师相吩咐保持官体,不得不雇个丫鬟长随支撑门面,平日里少不得就得勒肯自己。” 高拱说的也都是实情,明朝官员俸禄之低确是历朝历代罕有,翰林院那清水衙门也不象六部那等实权在手的衙门有各地官员孝敬,不过夏言却还是冷哼一声:“这等话往日说说倒也罢了,如今你刚刚巡查山东,莫非还未捞得盆满钵溢?” 高拱苦着脸说:“回师相的话,莫说学生只是个副使,便是正使也不敢如此。折了官声倒是小事,累及师相一世清名,学生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他这样的表白夏言根本不信:“收不收是你的事,送不送是他们的事,莫非山东通省官员、各卫所指挥守备都没有想到要一把糖稀抹了你们的嘴,指望着你们‘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师相明鉴,开始确有人要塞些阿堵之物于学生,被学生严词拒绝了,后来他们晓得学生出自天下第一等清廉之师相门下,也就无人敢再造次了。” 到底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这句阿谀奉承的话说得不露一丝痕迹,让夏言心里很受用,捻着胡须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老夫坏了你等闷声大发财的好机会了。” “回师相的话,你老也只是坏了学生发财,却并未挡着别人财路啊!有的人这一趟确是捞得盆满钵溢,回京时的袍袖塞得满满澄澄,捏也捏不住……” 夏言知道高拱所说的是奉旨赴山东清田并点验卫所兵马的钦差正使、都察院监察御史叶樘,但他知道叶樘是已故的前任内阁首辅张熜张孚敬的门生,这些年又攀附严嵩,他与这两人的矛盾都由来已旧,朝野皆知,自己刚回任内阁不久,如果就揪着叶樘不放,难免给人“党同伐异”的口实,还是再等一段时间再说吧。想到这里,他便打断了高拱的话:“老夫心中自然有数,此话就不要在外面说了。” 高拱也知道恩师的顾及,也就转移了话题:“师相,学生此次去山东,倒是颇有收获,发现了一个可堪造就的大将之才。” 身为内阁首辅,最重要的职责便是为朝廷遴选任用人才,而且,能让自己这个一向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的学生满口称赞的人实在难得,夏言顿时来了兴趣:“哦,快说来听听。” 高拱却卖了个关子:“师相累乏一天了,还是等用过饭,学生再细细禀报师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二十三章 皇上秘书 朱厚熜看着眼前跪着的人,欣喜地说:“你就是高拱高肃卿?” 高拱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论说参加过殿试的进士都应该见过皇上,可那时嘉靖皇帝已经避居大内一意玄修了,因此他也从未有机会见到这个九五之尊的皇上,但此刻他不敢抬头窥视天颜,只能跪俯在地上,说:“回皇上,微臣就是翰林院编修高拱。” 朱厚熜说:“听说你年少之时就颇具才名,曾是河南省高考状元……哦,就是乡试解元,你真厉害啊!”说真的,他当年那样头悬梁锥刺股,也不过勉强考了个一本,对那些能考上清华北大的莘莘学子都崇拜的不行,更不用说是遇到一省的高考状元了——乖乖,河南省教育水平之高可在全国都是数得上的啊! 高拱却不知道皇上很崇拜他,只能惶恐地说:“微臣才疏学浅,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 “厉害便是厉害,也不必过于自谦。”朱厚熜说:“不过,朕还听说你最是持才傲物、目中无人,脾气也很暴躁,经常与同僚争执,动辄报以老拳,可有此事?” 惊慌失措之下,高拱也顾不得君前礼仪,昂着头说:“回皇上,微臣修养不足,与同僚发生争执确有其事,但从未与同僚老拳相向,请皇上明察。” 朱厚熜很开心地笑了,在心里说现在没有,并不等于以后没有,你高拱脾气暴躁可是在历史上都很有名的。 明代内阁作为权力中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争权夺利刀光剑影之地,阁臣们虽然都是进士出身,为了专权,少不得要陷同门同种于死地。高拱在嘉靖一朝后期进了内阁,又在嘉靖的儿子明穆宗隆庆一朝当上了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集朝政及人事大权于一身,加之他曾是隆庆皇帝为太子备位东宫时的讲席,厌对政务的隆庆皇帝很是倚重于他,将朝中大事由他一人专断,大小政务任他处置绝少掣肘,久而久之他就沽恩持宠,把那性情急噪遇事好斗的脾气又加剧了几分,经常与其他阁员在内阁机枢重地争吵、叫骂甚至肉搏,成了隆庆一朝官场一大笑谈。最后,他也是因为脾气不好,得罪了刚刚即位的明神宗万历皇帝朱栩钧的大伴、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冯保便与内阁次辅张居正两人联手,将他一举逐出朝堂遣送原籍,连一品大员的退休工资都不给他,还责令锦衣卫和当地官府严加看管,至死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时下高拱不肯承认,朱厚熜也不跟他计较,呵呵一笑,说:“有没有朕不管,左右不过提醒你一句,朕倒是喜欢你这样有话就说,有气就撒的真性情,谅你怎地也不敢对朕老拳相向吧!” 高拱复又趴在地上,羞愧难当地说:“微臣不敢……” 开过玩笑之后,朱厚熜正色说:“你呈上的奏疏朕看了,确实切中我朝军政时弊,足见你在翰林院也并非死读圣贤书,朕甚感欣慰。时下四海不靖,外患频频,正需要如你这般留心军务之士。朕有意选你为朕的秘书,时时侍从左右,谋划军机。你要体念圣恩,好生办差,不负朕的厚望。” 按说皇上封官许愿,而且指明是侍从左右的天子近臣,得了这天大的彩头,高拱应该赶紧叩头谢恩才是,他却又一次扬起了头,说:“微臣愚钝,斗胆问皇上一句,可要臣任秘书何职?” 朱厚熜一听就乐了:“好你个高肃卿,年纪轻轻野心还不小,你莫非要朕直接任命你为秘书长不成?” 高拱疑惑地说:“回皇上,微臣愚钝,依我朝《明会典》规制,朝廷并无秘书一职,纵然翻遍史册,历朝历代也并无秘书或秘书长一职,臣职不明,孤微臣不敢奉诏。” “哦?”朱厚熜的脸红了,随即马上恢复正常,说:“那我倒要考考你这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与朕讲讲那秘书之由来。” “回皇上,秘书由来源远流长,古之秘书是掌管典籍、起草文书之官,汉有秘书令、秘书郎;魏有秘书令、秘书丞,南朝梁代更始设秘书省。”高拱看皇上听得津津有味,便大着胆子说:“姑微臣以为,秘书并非官职,需在其后加缀‘令、监、丞、郎’方才完整。” 朱厚熜笑着说:“好!不愧是翰林院出来的大才子,说及典故头头是道。不过朕要你担任的这个秘书,却与前朝不同,除了要起草收发文件、处理文书档案之外,还要办理朕交办的其他事项,协助朕执掌国事政务,故朕只以秘书相称,你可明白?” 高拱吓了一大跳:这……这可是类似于当年太祖高皇帝在设立内阁之前,设置的四辅官啊!那些辅臣虽品秩不过五品,但侍从皇帝左右以备顾问,就朝政事务提出意见供皇上参考,代皇帝拟旨,与皇帝的关系和在朝中的影响力自然非同一般;而且,那些辅臣最后都成为了内阁要员,自己才三十出头,竟然也能有这样好的运气,年纪轻轻就甫登高位,成为天子近臣,不禁激动得重重将头磕了下去:“臣高拱誓以此身报效家国,不负圣上浩荡天恩!” 看他这样激动,朱厚熜忍不住敲打他说:“先不要得意!你奏疏中既提到戚继光,朕当下便有一事要着你去办……” 高拱千恩万谢地叩头走了之后,朱厚熜得意地吹起了口哨,吹了两句才发现自己吹的曲调竟然是“咱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想想与自己这垂拱九重,掌管九州万方的皇帝身份不符,又换了一首“咱们工人有力量”——皇帝是什么?不就是被老天爷派下来给万民做仆役的人吗?自己既然是大明王朝地位最高的打工仔,自称是工人也未必十分错! 嘉靖一朝末期最著名的大臣有三个:徐阶、高拱和张居正,也是他留给儿子、孙子推行“隆万大改革”的几位内阁重臣,不过现在要开创“嘉靖新政”,自己更需要这些人才,如今徐阶现在官居三品,为吏部侍郎,正被他选拔进入内阁,并安排他搞京察,高拱也已经被自己招揽到了身边,再留意寻访张居正便是。想到这样青史留名的天纵奇才都为自己所用,再加上自己的点拨教诲,日后更能于国于民大有一番作为,这等快心之事怎能不让他高兴? 不但是高拱,戚继光也已经找到了,虽然才十七岁,是个从六品的小军官,可经过了战争的锤炼,已经显示出了大将风范,把他好好培养培养,日后那些小日本就有的苦头吃了,嘿嘿…… 俞大猷在哪里?他比戚继光的年纪大,以后也曾在很长一段时间担任戚继光的上司;而且相对戚继光来说,他的名气虽然不大,可他是中国第一个提出海战军事理论的人,至今那句“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自己还记忆犹新——在航空母舰主宰海洋之前,这可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啊…… 想起了戚继光、俞大猷,也不能把另外一个人忘了——胡宗宪!是他提拔造就了这两个抗倭名将,没有他的垂青,戚继光和俞大猷两人或许就“泯然众人矣”了,历史上说他是严嵩的人,对他评价很不高,可到了这个时空,管他是谁的人,都是我大明王朝的臣子,当然要惟才是用,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 对了,还有海瑞!这个家伙虽然性格乖戾,有点偏执狂的意思,但人品高尚,为官清廉,如果放置在合适的位置上,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才…… 这种诡异的事情就委托给吕芳去找,他兼着东厂提督,是大明朝的秘密警察头子,让他动用锦衣卫和东厂全部人马,把大明朝翻个底朝天都要赶紧给我把这些人找来,眼看着嘉靖新政就要开始了,身边没有人才怎么能行? 可是,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怎么跟吕芳说呢?说神仙托梦说朕上膺天命,上天就降下这些贤臣良将来辅佐朕开创嘉靖新政?这样的说法倒是可以把事情掩饰过去,可出山就笼罩着那样神秘的光环,受到朝野上下的瞩目,对他们成长不利啊!而且这么高,他们以后还真不好混…… 就算能找到,可能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或许他们还才是一些毛头小伙子甚至小屁孩呢!唉,这倒是挺麻烦的一件事…… 不管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好处,有闯劲,也没有沾染多少封建官场的臭毛病,留心锻炼个三五年肯定能派上大用场!如果还是小屁孩的话,就接到身边来教育培养,就当是为国家储备人才好了。 哼,有的穿越大大专挑那十一、二岁的小萝莉养在身边调教成性奴以供自己淫乐,哪象我这么高尚! 想到那些“十一、二岁的小萝莉”,朱厚熜突然想起来方皇后前日觐见时曾经说过,给自己遴选了八名才貌双全的宫女,自己这两天忙还未顾得上去看,顿时身体某个部位有了反应,忙高声吩咐:“来人,移驾坤宁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二十四章 醉卧花丛君莫笑 方皇后听到陈洪来报皇上移驾坤宁宫的消息,心里又是欣喜却又是为难,这两三个月来皇上只临幸过她一个人,即便是她刚刚进宫蒙皇上宠爱之时也从未有过的,能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当然是她求之不得之事,可她如今身为六宫之主,如果专宠肯定会遭到朝臣的指责,作为朱家的儿媳妇,百年之后更无颜见列祖列宗。因此她收起了拈酸忌妒之心,带着专门为皇上挑选的那八名年方二八的美女出来迎接。 朱厚熜注意到她身后带着八名个个如同天仙一样却各有各的韵味的美女,骨头都酥了半边。正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口水流下来,方皇后主动凑到他耳边说:“臣妾今儿个身子不爽,无法侍寝,不若皇上带着她们回乾清宫,让她们代替臣妾伺候皇上如何?” 被揭穿了心思,还真是让朱厚熜很不好意思,说:“朕今日见了外臣,身子乏了就出来走走……” 方皇后一笑,说:“皇上,臣妾伺候皇上这么多年,还不知道皇上的秉性吗?” 朱厚熜马上脸色都变了:竟然这样当着那八个美女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一点面子都不给朕留,真真是个野蛮老婆!当下冷哼一声,但想到嘉靖那个混蛋干的那些禽兽不如的事情,反驳野蛮老婆的话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方皇后面色如常,继续说:“皇上能是那种沉湎酒色荒淫无度的人么?不过,臣妾要谏皇上一句,一张一弛乃是文武之道,操劳国事也得保重龙体安泰才是。” 朱厚熜怔怔地望着方皇后,这野蛮老婆怎么转性了,还把这种阿谀奉承的话说的如此滴水不漏,难道是严嵩平行穿越附到了她的身上? 看着皇上对自己心存疑虑,方皇进一步说:“何况皇上日理万机身心俱疲劳,一到晚上,更需要有年轻貌美的女孩儿给皇上温枕解乏。臣妾一则已年老色衰,二来也担着这六宫之主的名分,行事说话都得遵着祖宗家法朝廷规制,无法陪着皇上狎笑解闷,皇上也不得尽兴,此乃臣妾失职……”说着,自己的脸红了。 其实,听方皇后这么说,朱厚熜的脸更红:有几次夫妻“敦伦”之时,他兴之所至,强拉着方皇后要依那瓷盘餐具上的“耕云播雨”之法进行试验。纵是老夫老妻,方皇后毕竟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名门闺秀出身,平日也得摆出母仪天下的样子,因此就显得过分矜持,一听他的要求,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说死说活也不肯配合,让他天大的兴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对方皇后的呆板大为恼火,却又碍着面子只能隐忍不便发作,只得草草了事便转头睡去。夫妻多年,方皇后怎能不晓得他的心性,这才有了替他挑选美女侍寝的举动。 既然野蛮老婆如此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朱厚熜也不再矫情,吩咐陈洪好生伺候着方皇后将息身子,然后依着方皇后的建议,带着两名美女回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已经得人通报,早早就备下了酒菜,让朱厚熜又是一阵感慨:皇后拉皮条,太监内侍拉纤绳,自己想不下水都难啊! 屏退了内侍,吩咐两位美女陪自己坐下之后,朱厚熜才有机会打量她们,她们大约都只有十五六岁年纪,一个瓜子脸,柳叶眉,五官长得精致玲珑,低眉抬眼之间尽显媚态;另一个鸭蛋脸,不但端庄秀丽,且胸脯挺得高高的,往外散发着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都不愧是方皇后为自己精心挑选的美女。 “你们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 瓜子脸那个起身蹲了个万福:“奴婢贱名玉琴,京城人氏。” 鸭蛋脸也跟着自我介绍:“奴婢贱名慧娘,江陵人氏。” 一个是北地佳丽,一个是江南名姝,天南地北各得风流。问过年纪,玉琴才十五岁,慧娘稍大一点,也刚过了二八生辰,都是嫩得能掐出水的花骨朵儿,而且她们都是去年年底才进宫,并未被嘉靖那混蛋糟蹋过的处女。朱厚熜笑得合不拢嘴,忙命她们坐回原位,陪他吃酒。那两位美女不胜酒力,不过三杯就已是红晕飞腮,显得更加娇媚动人。朱厚熜更加心痒难耐,强拉着她们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腿上,手也很不规矩地在她们身上摸索起来。 玉琴娇羞地说:“让奴婢持壶把盏,为主子万岁爷奉酒。” 朱厚熜笑着说:“如此也好,只是这酒杯不好。” 黄锦凑趣,在桌上摆放的是宫里银作局用纯金锻造的做工极为精美的龙凤杯,这本是皇上与嫔妃宴饮之时才能使用的器皿,取“游龙戏凤”之意。玉琴以为皇上觉得这样违制,忙说:“那奴婢叫他们另换过。” “朕已吩咐他们下去了,要换岂不麻烦,”朱厚熜神秘地说:“朕要用樱桃杯。” “樱桃杯?”玉琴思量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奴婢少见识,不晓得何为樱桃杯,请主子万岁爷恕罪。” 朱厚熜哈哈大笑起来:“真是身在宝山不识宝啊!这不就是樱桃杯么?”他色迷迷地伸出两个指头,在玉琴嫣红的嘴唇上轻轻拧了一把。 玉琴恍然大悟,娇羞地低下了头,不敢回话。但皇上有旨,她也不敢不遵,只能将酒噙在樱桃小口之中,将樱唇送到朱厚熜的嘴边。促狭的朱厚熜却并不全咽下,总有少半要留给她。三五度下来,玉琴又喝了不少,不单是粉面,连白皙的脖颈也红成了一片,越发显得娇媚了。 这个时候,她又听到坐在皇上另一边的慧娘已经发出了微微的娇喘,大着胆子一看,原来皇上已经把一只手从她那洁白的衫裙开襟处伸了进去,正在揉抚她那涨鼓鼓的胸脯,看那慧娘面色潮红,眼神也有些迷离了。 玉琴虽然是见过世面的京城人氏,进宫之后又经过皇后娘娘的亲自调教,早已知晓男女之事,但毕竟是个黄花闺女,看到这样的淫行浪态,羞得浑身颤抖,坐立不安,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朱厚熜却并不打算轻易地放过她,空着的那只手在她绵软的腰际揉捏着,说:“帮朕把她的衣服解开。” “万岁爷……” “嗯?” “奴婢……奴婢遵旨……” 已经被撩拨的意乱情迷的慧娘回过神来,娇声发出了抗议:“玉琴妹子,不……不要……” 尽管室外春寒料峭,但皇上所居的乾清宫寝宫四角生着四尊大白云铜香炉,燃的不是线香却是寸许长的银炭,火红里透着青,没有一丝烟,整个房子暖洋洋的。这种方法虽然简单却很适用,让来自异时空的朱厚熜很满意,但他还是淫笑着说:“你冷吗?朕怎么觉得你浑身火一般烫?”说着,揉搓捏弄她胸部的力道又加了两分。 未经人事的慧娘哪里受得了他这样技艺娴熟的调情,将滚烫的粉脸埋在了他的肩头,娇羞地低声说:“奴婢……奴婢怕……” “这么好的事情,有什么怕的?来,睁开眼睛,看着朕……” “奴婢……奴婢不敢……”慧娘突然觉得身上一凉,娇呼一声:“玉琴妹子,不……不要……” 可是她的抗议终归抗不过皇上的命令,玉琴已经遵旨解开了慧娘的外衣和夹袄,还主动伸手掀开了她的汗衣,露出紧裹着少女可爱娇躯的束胸。 朱厚熜便不再犹豫,一边用手托起慧娘的下巴,一边轻轻地拉开她束胸的活结,将它拉了下来,她那丰挺结实的椒乳和那嫣红的乳头呈现在面前。他立刻抚摩上了她胸前那两块小馒头一样涨鼓鼓的山丘,逐渐用力地按压揉捏着。 慧娘的娇喘已经变成了低低的呻吟之声,朱厚熜觉得已经到了时候,便将她一把抱起,送到了龙床之上。 此刻,玉琴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和慧娘一样,娇羞的闭上了眼睛。正觉得浑身不自在,耳边突然又响起了朱厚熜的声音:“玉琴,把衣服脱了。” 玉琴闻言睁开了那双扑闪闪的杏眼,娇声叫道:“万岁爷……” 见玉琴还是扭捏着不肯,朱厚熜丢开龙床上已经被揉搓成软泥一样的慧娘,猛地扑到她的跟前,将她搂在怀中,淫笑着说:“你们姐妹情深,想必不忍心让她独受鞭挞,也与她一同伺候朕吧!”说着,将玉琴也送上了那张宽大的龙床。 一时间,寝宫里娇声阵阵,春光无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二十五章 得风流处且风流 一夜欢娱,几度春风,在玉琴和慧娘不住声地讨饶下,朱厚熜才收兵罢阵,放过了那两个初经人事的美少女。 心满意足之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件正经事,忙摇着身旁那凤眼带泪喘息未定的慧娘:“慧娘,你对朕说你是江陵人氏,那你可曾听说过张居正?” 慧娘刚要起身回话,朱厚熜赶紧把她搂在怀中,温存体贴地说:“你刚献身于朕,不必拘礼,躺着回话便是。” 慧娘羞怯地说:“奴婢……奴婢不敢……” “朕乃天子,朕准了你的事,有何不敢!” 慧娘不敢拂了皇上的面子,只能乖乖地躺在朱厚熜的怀里,说:“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张居正乃是奴婢家乡远近闻名之人,有‘张神童’之称,奴婢怎能未曾听说过?” “哦,那你快与朕说说他是何等个‘神童’法。” 皇上这样关注自己家乡的人事,慧娘也觉得颜面有光,当下给朱厚熜讲起了张居正的奇闻逸事。 张居正祖籍大明王朝的龙兴之地——安徽凤阳,先祖张关保在明太祖朱元璋起事时投军做了一个兵士,后又在大将军徐达麾下当了一名下级军官。明朝开国之初,朱元璋论功行赏,将张关保封了一个归州长宁所世袭千户,也就入了湖广的军籍。明朝实行军户卫所制,全国两百万军户无论军官还是士兵,军籍都是世袭的,传到第三代时,他有一个曾孙叫张诚,因是次子,不能享受世袭的尊荣,因此从归州迁到江陵讨生活,这个张诚就是张居正的曾祖。 张居正生于嘉靖四年(1525年),少小之时便已名动一乡,却是因为一件趣事:那时张居正只四岁,一次雨天随父亲上街,因为路滑跌了一脚,旁边一些闲汉便哈哈大笑地嘲弄他,四岁的孩子哪里能受得了别人的取笑?一生气就吟出了一首诗回敬那些闲汉:“三月雨悠悠,天街滑如油。跌倒一只凤,笑煞一群牛。”四岁孩童竟有如此捷才,周围的闲汉大吃一惊,赶紧收起了轻慢之心。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的江陵,江陵的乡亲百姓从此便视他为神童,见面也只以“张神童”相称。 被别人称为“神童”,张居正当真拿出了神童的本事,于嘉靖十六年(1537年)十二岁时中秀才,次年跟着父亲一同参加湖广乡试,父亲名落孙山,他的墨卷却被房师取中送到了主持此次乡试的湖广总督陶栉案上。陶栉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但考虑到他的年龄实在太小,贸然登科恐遭天人所嫉,伤了阴鸷,便将他弃而不取,却亲自接见了他,将皇上御赐的一条玉带转赠给他,还对旁人说:“此子非是池中之物,他日成就当在老夫之上。”有了这段佳话,更将张居正的“神童”之名传得湖广一省皆知。越三年,十六岁的张居正又跟着父亲一起参加了嘉靖二十年(1540年)的湖广乡试,父亲还是名落孙山,他却高中第一,成为湖广一省的“解元”。 随着慧娘的娓娓道来,朱厚熜更加兴奋起来:这张居正真不愧是明朝最杰出的政治家,被西方经济学界誉为“中国经济第一人”并载入了世界经济发展史册,原来从小就是个天才儿童啊!十六岁就成了湖北省高考状元,真比高拱那样的天才还要天才! 他又想起了以前动议要拔擢徐阶进内阁之时,听吕芳说起的徐阶年少时的趣事:徐阶生于明孝宗弘治十六年(1503年),刚周岁的时候,不慎掉进一口枯井之中,当时昏迷了过去,家人都以为他活不成了,但是三天之后他竟然神奇地苏醒了过来;五岁时,他又从悬崖峭壁上摔了下来,大家都认为他肯定没命了,但他却因衣服挂在一棵大树上保住了性命,时人皆称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徐阶跟张居正一样,也没有让热心的fans们失望,于嘉靖二年(1523年)二十岁时考中进士,进入了大明官场。被授以翰林院编修之职后,当时的内阁大学士张熜建议嘉靖皇帝降低祭祀孔子的标准,朝臣皆因张熜大权在握而不敢多说话,只有徐阶坚决反对,与其据理力争。张熜大怒,骂道:“你想背叛我!”徐阶从容地说:“背叛生于依附,我未曾依附于你,又怎能说我背叛你?”因此触怒了张熜,被贬为延平府推官。在任期间,他审理冤狱,缉捕盗贼,创办乡学,捣毁淫祀,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其后累迁升任吏部侍郎,一反过去吏部官员见外任庶官不多说话的常规,仔细询问边腹要害、吏治民情,并知人善任,举贤罢庸,深得官场士林的景仰。 可是,这些曾经的和现在的天才儿童智商至少一百八十以上,有天赋,有学识,有才干,并且他们也都陆续为嘉靖所用,可以说嘉靖一朝是明代名臣辈出的一段时期,可为什么还是那样腐败,被海瑞骂之曰“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灼”呢?看来问题还是出在嘉靖那个混蛋身上,昏聩多疑、刚愎残忍、自私虚荣,二十多年不上班,名为玄修,暗操独治,外用严党,内用阉奴,置内阁视为仆人,设百官如同仇寇,说打便打,要杀便杀,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害得那些官员有良知的都拼了性命去争,都丢了性命;无良知的干脆逢君之恶,顺谀皇上,上下其手,一意搜刮天下民财,结果就造成了“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的恶果…… 正在生气,怀中的慧娘突然紧张地颤抖了一下,哀求说:“奴婢……奴婢痛……” 朱厚熜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用力地揉捏着慧娘那饱满如莲蓬一般的胸脯,不经意间,已在那白嫩滑腻的乳房上留下了深深的五个指痕。看到这淫靡的景象,他顿时欲火又起,一翻身又压在了慧娘的身上。 慧娘连忙讨饶说:“奴婢求主子怜惜则个…… 朱厚熜也知道她刚刚破身,不任癫狂,也不再强逞兽欲,调笑着说:“你若是不再张口主子,闭口奴婢的,朕就饶了你这一遭。” 慧娘惊慌地说:“奴婢不敢。” “朕都许了你,又有谁敢说个‘不’字?!” “那……那奴婢该叫主子什么?” “叫……叫‘老公’。”朱厚熜偷笑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娇声叫着自己“老公”,这是何等香艳何等刺激的事情啊! “劳工?”慧娘念叨了一声:“这是何意?” 朱厚熜笑了:“宫里如今已将年岁超过二十五的宫女发送回家,年长的内侍也都遣散了出去,如今朕乃是这宫里年岁最大之人,自然该称为‘老公’。” “这……这不合宫里规矩……” “左右无人之时你叫便是,怕个怎地!”朱厚熜笑着说:“快叫一声让朕听听。” “老……老公……” “嗳!”朱厚熜在慧娘那滚烫的粉脸上亲了一口:“乖乖宝贝儿,来,让老公抱着你睡吧!”突然听到旁边一直不做声的玉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赶紧丢开慧娘,又把玉琴抱在了怀里,笑着说:“你也叫一声,朕也当你是乖乖宝贝儿……” 玉琴也不愿意慧娘独得皇上宠爱,娇滴滴地叫了一声:“老公。” “好,自此而始,与朕在一起时就不要自称奴婢了,你们不晓得,那帮内侍都在朕面前自称奴婢,你们若是也这样叫,让朕感觉很不爽啊。” “奴婢……哦,玉琴(慧娘)遵旨……” 第二天寅时初刻,没有等到乾清宫的内侍在门外敲着木梆,高喊:“恭请皇上起床”,朱厚熜自己就醒了——由于这段时间坚持上早朝的缘故,到了此刻,就如同条件反射一般自然就能醒过来。以前在那个时空,早上起来晚了可以跟领导打个马虎眼,上班时间也可以溜出去吃早餐。当了皇帝之后,你跟谁请假去?你也不能在早朝的时候让御膳房把早点给送到金銮殿上吧! 唉,都说官身不由已,这君身也能由得了自己吗?除非就象那个混蛋嘉靖一般破罐子破摔,“君王从此不早朝”,爷爷还就这样了!然后就被手下的大臣们骂,被老百姓骂,被记诸史册写在书里骂,批倒批臭再踩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朱厚熜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穿衣服,他现在已经学会了怎么穿内衣了,可那套复杂的龙炮冠冕对他来说难度系数过高,他还是需要人的帮助。好在敲梆喊过之后,服侍他穿衣服梳洗的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和尚寝宫的女官就进来了。见着有人进来,刚要起身的玉琴和慧娘两人羞得满脸通红,赶紧又钻回被窝,他笑着对黄锦说:“让她们再多睡一会儿,‘侍人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嘛!” “主子如天之仁,奴婢明白。” 可是刚刚梳洗完毕,朱厚熜就又打了个哈欠,仿佛熬夜熬了一个通宵一样。这跟他在那个时空与野蛮老婆刚结婚时一样,大凡刚做了新郎的人,开头一些日子都是等不得天黑,等到了天黑急不可待地宽衣上床,又恨天亮得太早。痴男怨女干柴烈火,一晚上不折腾几次,那还叫什么琴瑟协和如胶似漆? 想到这里,他心里隐隐有些作痛,来到这里几个月了,不知道那个时空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他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象以前无数次一样,一想到这里,他自动封闭了思维的闸门,将纷乱的思绪又固定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二十六章 御前财务会议 二月二十三日散了早朝,内阁全体阁员和六部尚书在首辅夏言的带领下,来到了乾清宫的大殿,吕芳也早早等在那里,还命人在大殿的御座对面设下了一排大案,每个大案之上摆着墨盒。众位大臣都提前得到了通知,拖了一个多月的嘉靖二十二年年度财务会议终于召开了。 按照惯例,朝廷自正月初一至正月十五放春假,这是大明王朝干部唯一的一次长假。正月十六一上班,就应该在御前召开有内阁全体阁员、六部尚书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参加的年度财务会议,审核上年的财政决算,研究批准本年的预算。可是,朱厚熜对一些重大的问题还没有拿定主意,就借口全国清田未结束,将会议一推再推。过了一个月之后,内阁首辅夏言看皇上还是没有召开会议的打算,不得不写帖子求见,对朱厚熜说全国清田事体繁杂,至少要到下半年才能结束,而各部的预算迟迟不批,户部就没办法拨银子,兵部给九边重镇军卒发粮饷、工部整修黄河水利等军国大事也不免受到影响。朱厚熜想想这也是实情,就于今天召开了这次会议。 换了常服的朱厚熜带着秘书高拱走进大殿,接受了朝臣的参拜,看见大案之上并无茶碗,也并未给阁臣和六部尚书设座,便说:“吕芳,着人给诸位大臣上茶、看座。” “这……”吕芳还在犹豫,夏言就抢着说:“回皇上,这不合朝廷规制,天子御前、大殿之上,哪有臣子安坐的道理。” 朱厚熜说:“开会嘛,没个座怎么行?今后的御前会议,要将这大案全部撤掉换成圆桌,参会之人不分上下无论尊卑,都要畅所欲言。” 诸位大臣面露惊愕之色,吕芳担心主子再说出些更加不合礼法规制的话损了天家体面,赶紧吩咐黄锦派人搬来椅子,朱厚熜还特地吩咐:“给夏阁老、李阁老、张阁老加块软垫,都六十的人了,硬凳子坐久了腰疼。” 夏言赶紧跟内阁另两位阁员李春芳、张益跪下:“老臣叩谢皇上如天之仁。” 其他的六部尚书也都跪了下来:“臣叩谢皇上如天之仁。” 朱厚熜在御座上就坐,笑着说“朕晓得今日的会议必不会安宁,你们该吵就吵该骂就骂,不要有什么顾及。呵呵,真吵出个办法来,朕和你们的差事就都好办了,我大明朝及官员百姓也就有福了。”想了想,又说:“俗话说‘衙门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理旧官账’,朕以前怠政罢朝两年多,内阁当家人夏阁老也离职半年之久,都算个新官,朕的意思,户部只将去年总收支报来,该批的司礼监都批了。我等君臣另打锣鼓重开戏,重点把今年的预算议一议。” 前两年的年度财务会议,因为嘉靖皇帝并不参加,只派吕芳来旁听,然后根据吕芳的汇报做出决断,那些大臣们为了各部不按预算开支造成财政亏空一事,少不得要吵嚷一场。今年皇上这么干脆地给会议定了调子,参会之人都面面相觑,一时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其实朱厚熜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嘉靖一朝财政恶劣的状况他不是不知道,查阅了前几年的档案才知道,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的多,年年亏空,若不是在即位之初接受当时的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建议,裁汰冗员,节度开支,在早年留下了一点家底,大明朝早就破产了。不过纵然如此,也是坐吃山空,有些省府为了弥补巨大的财政赤字,已经将赋税加征到了嘉靖二十五年,等于提前透支了五年后的财政收入。嘉靖那个混蛋造成的这个烂摊子他不想收拾,也根本没有办法收拾,所以也只能既往不咎,期待着朝臣们跟他同心协力向前看。 会议一开始就冷场,吕芳就给主持会议的夏言施了个眼色。夏言不得不说:“全赖皇上如天之德和各位大臣实心用事,嘉靖二十一年总算是过去了。季安,你就遵皇上的旨意,将户部去年一年的总收支报来。” 被叫做“季安”的人是户部尚书马宪成,五十多岁,两颊微丰,倒是一副菩萨样,但眼睛中不时闪烁的一点神光却显示出这个人精明强干,不是一个官场琉璃蛋。听到夏言点名,他起身向朱厚熜欠身鞠躬,说:“户部忙了这两个多月,已将去年的各项收支明细算出,请皇上审阅。”说着,将一本帐册双手呈上,侍立在御座之旁的吕芳赶紧接过了帐册,转呈给皇上。 朱厚熜接过那本标着“户部嘉靖二十一年总帐册”的帐册,翻开放在御案上,对马宪成点头说:“坐下说,坐下说。” 出身工程技术人员的朱厚熜对数字并不反感,却一看见财务报表就头疼,但现在却无法推卸责任,只能一边听马宪成汇报,一边静下心来翻阅去年的总账。 明朝赋税共分三大块,田赋、人丁税和商业税,前两项是国朝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按惯例称为“两税”,但田赋除征银之外,还征米麦棉帛等实物。好在户部为了匡算方便,已将实物按时价折成现银,让朱厚熜看起来一目了然。 总账上载明,嘉靖二十一年的两税收入实征白银266万7680两,米麦棉帛等实物按照时价(米一石价银一两,麦一石价银0.8两)折算,两税收入合计2217万7358两;商业税收入包括盐税250万两、茶税10余万两、通过税60万两、营业税20万两,总额不过340万两,也就是说,大明王朝一年总的财政收入合计不过2558万两。 一目了然倒是一目了然,可巨额的亏空也是历历在目,总账上虽未用红字标明,那“肆佰陆拾叁万壹仟陆佰伍拾两”的数字也让朱厚熜出了一身冷汗:亏损差不多20%,早就该被停牌了吧! 朱厚熜看完的时候,马宪成也刚刚汇报完毕,他便说:“马部堂,朕给你个建议,日后户部再编制帐册,结余用墨笔书写,亏空就用朱笔记载,就名曰‘赤字’,如此泾渭分明,旁人看着也一目了然,你意下如何?” 皇上对臣子称呼用上“马部堂”这样的敬语,自朱厚熜再次临朝理事便是如此,倒没有引起大臣们的太多惊讶,只是这朱笔记载亏空数字让众人心里一凛:朱笔除了批红之外,还用在各地官府衙门处决人犯,朱笔一勾就要人头落地,皇上竟如此看重亏空,将之视为死生之大事! “还有,朕想问一问,你户部度支司官员可有人会写阿拉伯数字?” “阿拉伯数字?”马宪成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说:“臣愚钝,斗胆问皇上一句,皇上可说的是回回记数法?” 朱厚熜脸一红,赶紧说:“正是,正是。” “回皇上,会倒是有人会,可也只用于平日自家算账,如此粗鄙之文字,不敢呈送御览。” 朱厚熜心里说463万1650看着多简明,你那“肆佰陆拾叁万壹仟陆佰伍拾”让朕看了半天,不在心里换算还不知道到底是多少!但他终归没有好意思将这话说出口,只说:“帐册你户部该如何编制还是一如常例,日后给朕另做一张表格,分为收支两栏,一栏记载各项收入,一栏记载各部及两京一十三省实际开支,其下另设一行,为收支轧差之后的实际节余或亏空,你明白么?你当真不明白么?” 马宪成两条眉毛都拧在了一起,显然还是不明白,朱厚熜扯过御案上由宫内特制,抬头有“大内专用”字样,两边及顶额有云字花的八行素白御笺,当即就要给马宪成画出一张最简单的损益表表样。可是手中的毛笔实在不争气,线画的曲里拐弯,歪歪斜斜,他生气地将毛笔掉了个个,用笔管蘸着香墨,费了半天的工夫,总算是把表样给画好了:“就是如此,以回回记数法,自个位起,个、十、百、千、万……每三个数字以逗点分隔,如你那463万1650便是4,631,650,这样朕看着也清楚。” 马宪成拿着那如同天书一样的御书不知所措,幸好他在户部为官多年,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立刻对朱厚熜崇拜的五体投地,跪地叩头说:“皇上聪明天纵……” 朱厚熜知道自己不过是剽窃后人的成果,脸色又是一红,赶紧打断了马宪成的话:“御前会议,这等话就不必再说,俗礼也不必再行,节约时间,提高效率嘛!我们接着议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二十七章 财务危机 朱厚熜翻着去年的帐册,说:“马部堂。” “臣在。” “朕记得我朝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成祖文皇帝永乐年间每年盐税总在千万以上,为何如今却只250万两?” 盐税向来为国家财政的一大支柱,历朝历代都实行盐铁专营以牟取暴利,明朝也概莫能外,在全国设立了八大盐运司衙门,坐堂掌印的是正四品的盐运使,虽然又名巡盐御史,但因盐政与国家财政密不可分,因此也由户部管辖。朱厚熜便点名问到了户部尚书马宪成。 马宪成不知道他其实对政务还处在一知半解的学习状态,还以为是皇上是在考究责问户部的差事,便老老实实回答说:“回皇上,时下全国每年的产盐总量为三百万引,每年税银收入高达八百六十万两,但一部分以‘开中法’为九边换取粮米,无法征税;另一部分征得税银直接缴纳南京户部,以供南京各大衙门开支,实缴户部不足三分之一。” 明朝实行卫所屯田制,但军队粮食供应除了军屯之外,还以“开中法”为补充。朝廷控制着大量的粮食和食盐,但从粮食产地运粮到边地,运费往往为所运粮食的五六倍,费用太大,极不合算。商人有资本,贩卖食盐利润很大,但食盐由朝廷专卖,商人轻易不能到手。“开中法”责成商人运一定数量的粮食到边境,拿到收据就可以到产盐地领到等价的食盐自由贩卖,获取厚利,这种平价盐减少了很大一部分盐税收入。 此外,明成祖朱棣当年靖难之役,夺了天下之后,迁都北京,为了尊重他老爹明太祖朱元璋,也在南京留下了一整套政府机构,虽然都是没有实权的空架子,但也养了不少闲人,加之历任皇帝都把南京政府作为解决官员级别、照顾年老大臣的一种手段,在北京没位子升不了官或是官场失意者,就打发到南京去当“莳花尚书”、“养鸟御史”,这些人没有了手中权力,但政治待遇、生活待遇就不能没有,虽然不可能按级别配置排量不等的小汽车,但该有的轿马仪仗却一个也不能少,自然就增加了许多开支。 朱厚熜知道想解决这些问题绝非一日之功,因此也只能沉默以对,继续翻看着帐册。 夏言身为内阁首辅,又兼管吏部、户部两部,见皇上沉默不语,以为还是对户部不满,他也不能不帮着说话:“老臣久在内阁,晓得一些情状。马季安所言俱是实情,嘉靖十九年前盐税每年不到两百万,如今征到250万,也是马季安就任户部之后整顿盐运司衙门,惩处了一批贪官墨吏之功。” 朱厚熜淡淡地应了一声:“马部堂辛苦了。盐政为国朝财政重中之重,日后还应如这般严加整肃,务必使应征的盐税收入一分一毫尽归国库。” 马宪成知道这个问题上自己算是过关了,感激地看了夏言一眼,叩头说:“为解君忧敢辞辛劳,臣定当尽心竭虑,不负圣托。” 朱厚熜看了一会儿,突然又问:“商税之中,通过税得银60万两,按十成征一的税率计,便是说我朝各地商贾国内贸易总额为600万两,可是如此?” 这还是户部的差事,刚刚坐回原位的马宪成不得不再次起身下拜:“回皇上,十成抽一只是大部分商品税率,个别商品税率未及如此。”关系国计民生,他便大着胆子说:“若是提高税率,恐有伤民之虞。” 明朝到了嘉靖年间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可就是因为后来的统治者实行“重农抑商”的国策,严加控制并课以重税,使中国的资本主义一直没能得到大力发展,才被那些后起的西方列强超越。因此,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盐铁铜茶锡向来为国家专营,余下的针头线脑的小买卖与民生息息相关,十成抽一已然当然不能提高。若是国朝财政危局有所缓解,还应将部分商品税率适当调低,促进流通,以利民生。” 所有的内阁学士、六部尚书都起身跪了下来:“吾皇圣明,万民之福!” “开会就开会,一会儿起来一会儿跪下,象什么样子!”朱厚熜笑着说:“你们不烦,朕还烦呢!今日定要立下规矩,谁敢不经请示批准便跪,朕命人将他叉出去,还要罚他六月俸禄,让他一家老少半年都给朕喝西北风去!高拱,你将朕此话记录在案,朕倒要看看谁敢抗旨不遵!” 经过这么一出,乾清宫里紧张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下来,朝臣们庄严肃穆的表情也舒缓了一点,但朱厚熜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了。他不想给嘉靖那个混蛋收拾这个烂摊子,可财政收支状况如此恶劣,他已经无法回避这个矛盾,只好勉为其难地承担起这个责任。 因清田结果没有出来,两税之中的田赋无从议起,他设想好久的一个重大决策也只能暂时搁置;而人丁税和田赋一样都不能提高,在明朝这样的封建王朝剥削压榨之下,百姓生活原本已经苦不堪言,要是在两税上面打主意,那自己就比嘉靖那个混蛋还混蛋了,或许用不着二十年后的海瑞,很快就会有人跳到自己的面前,大声痛骂:“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唯一可以动动脑筋的,也只有商业税了,可占大头的盐税也就那么一点,南京政府还不能动,又不能实行朱元璋洪武初期的一斤盐四贯钱(四两银子)的强盗买卖,看来不得不将那个想法向大臣们和盘托出了。 打定了主意,朱厚熜轻咳了一声,待大臣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之后,才缓缓地说:“当家难难当家,朕当着我大明这个家,夏阁老当着朝廷这个家,你们各部尚书也当着各部的家,要与国同体,共担国难才是。” 没有人再敢冒着罚俸的风险跪下,但每个人都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表示:“为君分忧是臣等的本分。” 一时半会让这些封建礼教培养出来的官僚改变固有习惯也难,朱厚熜在心里轻叹一声,抛开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直奔主题:“朕瞧着当家也不甚难,如今国朝财政如此危局,不过开源节流两途而已。节流一途由户部马部堂跟你们打擂台,为了他的差事好做,朕来带这个头。朕方才看了,宫中去年一年的用度便达八百万两以上,几占国朝财政总收入四分之一,如此糜费国帑,朕难辞其咎,好在去年末朕着吕芳将宫中大半内侍宫女遣散出宫,今年想必就无须那么多了,内官监报来今年的用度预算,要银四百万,朕再减一半,只要二百万。或许也太多,但宫中毕竟还有几万张嘴要吃饭,关系朝廷体面,朕也不好让他们都穿着破衣烂衫,还请各位大臣体谅朕的难处……” 皇上节俭开支的第一刀就砍在了自己的身上,而且下手是那样的重,直接砍掉了一半,对比去年连四分之一都不到,诸位大臣都还在错愕间,吕芳已经跪了下来,哽咽着说:“主子,奴婢也不怕诸位大臣笑话,去年遣散安置内侍宫女,奴婢已将这些年多方积攒下来的内承运库三百零一万二千七百余两存银耗尽,若是再将今年用度削减一半,奴婢实难支应!请主子念在天家体面的份上,收回成命……”说着,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内相”这么痛哭流涕,而且当着外臣的面,把内承运库存银数字这么机密的事情都不加忌讳地说了出来,想必真的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当下所有的人都坐不住了,起身离座跪在地上,夏言说:“国朝财政吃紧是臣等失职,但再苦也不能苦了君父,请皇上收回成命,容臣等再想办法……” “银子是挣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朱厚熜硬邦邦地说了这么一句,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唉!吕芳是个没家没口的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纵是犯错,朕少不得也要给他碗饭吃。你等家中都有上百口子人,却要和他一样让朕罚半年俸禄。罚吧,朕不忍心;不罚吧,朕方才的话就当是白说了,有损朕的体面。将朕至于两难境地,这便是你们的事君之道么?” 虽然脸上带笑,可话语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皇权威严让所有的人都打了一个寒噤,但还是执拗着不肯起身。 大臣们的举动固然有坐看风向的意思,但也是出自朴素的忠君思想,让朱厚熜还不好再过于发作了,只能呵斥自己最亲近的吕芳说:“你这蠢材,朕都说了不会让你们饿饭也不会让你们穿破衣裳,你还要怎地?朕看了内官监报来今年的宫中用度,有一百万两是要给朕修宫殿,这宫殿朕都甚为满意,你们这些奴婢还觉得不够富丽堂皇么?再者,自明日起,除非饷客,朕每餐食不过三品,菜不过五味,从朕牙缝里省出来让你们这些奴婢花用,这样你们总该满意了吧?” “主子……奴婢……奴婢……” “难道少了你这内相,会还开不成了么?你当真是要朕命人将你叉出去么?!”朱厚熜怒喝一声:“给朕滚起来,好生坐着开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二十八章 复设市舶司 皇上已经大发雷霆,看样子不象是在做秀,诸位大臣赶紧爬了起来。余怒未消的朱厚熜说:“高拱,记下此节,念及初犯,每人罚俸三个月,着内官监自司礼监掌印吕芳俸禄中扣出,贴补给诸位大臣,让他这十年都白给朕干活领不到工钱!” 高拱“扑哧”笑了一声,然后赶紧正色说:“微臣遵旨。”接着又加了一句:“此事可要明发邸报刊行天下么?” “你高肃卿就知道跟朕戏谑取笑,登出去让内阁各位阁老、六部部堂长官和吕公公的面子往哪里搁!”经高拱这么一句插科打诨的话,朱厚熜也不再生气了,说:“好了,罚了你们的俸禄,朕的面子也保住了;有吕芳拿他自己的俸禄贴补,你们也不必担心一家老小饿肚子,咱们君臣接着议事!方才说了,节流由各衙门与户部去打擂台,马部堂这山西老抠掌国库钥锁,朕不担心你们把钱都糟蹋了。但有一条,大项支出中兵部用于九边和抗倭的军费开支、工部用于整修黄河的工程款,这都是关系国朝江山社稷长治久安的百年大计,一定不许降。兵部、工部下来再将详情具文上报内阁转朕来看,我们再商议酌定。朕要说说这开源之事,高祖文皇帝永乐年间至仁宣两位先皇时期,每年市舶税也能收到百万两之多,如今怎地没有这一项了?” 如果说,皇上此前一直口口声声说的“嘉靖新政”还未见端倪的话,那么此刻,所有在场的内阁学士、六部尚书心里都泛起了同一个心思:原来嘉靖新政就是把皇上以前那些作法都尽数推翻啊! 这话当然是不对的,但在财政问题上也未必十分错,因为市舶司是在嘉靖手中撤消的,自然就没有市舶税可收了。 海外贸易可以赚取大量利润,但也容易积累大量资本,以致“富可敌国”,所以自宋代开始,中国就开辟了通商口岸并设立市舶司加强对海外贸易的管理,并大力推行官本贸易,由政府经营来发达国家资本,这个政策既符合国家经济发展的需要,又可以避免大商人大资本家危及国家政权,在封建王朝可以说是两全其美。 来自草原游牧民族的元世祖忽必烈在建立元朝二十一年(1284),也是统一中国第五年时,就在杭州、泉州两地设立了市舶都转运使。在明初大学士宋濂主持编撰的《元史》卷九十四“食货志市舶”条目有记载:“二十一年,设市舶都转运使于杭、泉二州。官自具船、给本,选人入番,贸易诸货。其所获之息,以十分为率,官取其七,所易人得其三。凡权势之家,皆不得用己钱入番为贾。犯者罪之,仍籍其家产之半。”可偏偏明太祖朱元璋不喜欢华人出海贸易,连下海捕鱼也加以禁止,定下了“片板寸帆不得下海”的禁令,于洪武七年(1374年)尽罢市舶司,后来明成祖朱棣多次派郑和下西洋招揽各番国来朝并进行朝贡贸易,就重新设立了市舶司,对外贸易收入和市舶税成为明朝国家财政的一大来源,一直到嘉靖二年发生了“争贡之役”。 明朝实行严厉的海禁政策,海外贸易只能通过朝贡贸易这一种形式,日本被指定在宁波这唯一的港口入贡,其时正处在战国时期,战乱不休,各战国大名就胁迫天皇给予符验,争相入贡明朝以牟取暴利。嘉靖二年(1523年),两位大名大内氏和细川氏分别派遣使者来到宁波,因市舶司掌管太监受贿,在验收货物先后次序及接待宴会的座次安排上偏袒细川氏,引发了一场争斗,大内氏的使者宗设杀死了细川氏的使者端佐,捣毁宁波市舶司的嘉宾堂,抢劫了当地仓库,从绍兴至宁波沿途烧杀抢掠,抓了不少明军军官士兵,最后夺船出海潜伏岛屿之上,追剿的备倭都指挥使刘锦也战死了,极大地震动了东南,史称“争贡之役”。 争贡之役起于官吏腐败、贪污受贿,也暴露出明朝沿海军备废弛的弊端,但朝中大臣们却错误地认为倭患起于市舶,主张闭关。嘉靖皇帝就听从了这些大臣的建议,罢撤市舶司,终止了对日贸易。这样做不但使国家少了一大财政来源,被断绝了财路的日本商人转而在中国海上与海盗、奸商勾结,从事武装走私,侵扰杀掠,沿海倭乱更加加剧。 此事已经过去二十年,当初那些颟顸误国的乡愿大臣们也死的死退的退,皇上能装糊涂,大臣们自然更可以装聋作哑,无人责问皇上怎能自食其言,又重提设立市舶司。朱厚熜正在庆幸自己已经准备好的“朕少年不知事,做出那等因噎废食之举”自责的话都省下了,就听到有人说:“臣高仪有事要奏。” 严嵩被逐出内阁并免去礼部尚书之职后,礼部侍郎高仪就受命署理部事。此人虽然当初在官场不显山露水,自正德十二年中进士,苦打苦熬二十五年才当上了正三品的礼部左侍郎,但署理礼部以来,部衙工作安排的井井有条,并没有因为尚书缺位而耽搁公务。最让朱厚熜满意的是,正月期间的一系列庆典,包括正月初一大清早到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奉先殿祭祖,然后在太和殿上升御座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大礼;以及祭太庙、社稷坛等等,都安排的甚是妥当,议程行止详尽规范,上承祖制下安民心,更让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也顺顺当当地应付了下来,因此正月十六一上班,他就命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正式将高仪由正三品的侍郎擢升为正二品的礼部尚书,因此高仪也有份来参加今天的御前年度财务会议。 听到高仪这么说,朱厚熜心里一阵紧张,这高仪是当年内阁首辅杨廷和的门生,尽管他懒得去查当年是谁提出罢设市舶司的建议,但杨廷和作为内阁首辅想必也难辞其咎,如今高仪跳了出来,可是要重谈当年“倭乱起于市舶”的老调么?但他自己说过,御前会议要让人说话,自然不能食言,便微微点头说:“高部堂有事请讲。” “臣以为复设市舶司不妥。” “哦?”朱厚熜眉头皱了起来:“有何不妥?” “回皇上,近年倭患日甚,海路不通,西洋诸番国小势微,有心朝贡,无力成行,市舶司有无必要复设还值得商榷,此其一;其二,市舶司历来由内廷掌管,市舶税也归内廷所有,于国朝财政无有缓解之功,故臣以为复设市舶司不妥。” 高仪说了之后,大殿之上顿时鸦雀无声,因为他恰恰说中了复设市舶司的两大关键性问题:一是军备废弛,无力剿灭倭寇以打通海上商路;二是内廷插手国家经济命脉,扰乱财政一体化。这其中任何一个问题,都是内阁学士和六部九卿心知肚明却不敢随意置喙的,只有这个高仪敢公开说了出来,给正在兴头上的朱厚熜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此外,他这样说不但忤逆了皇上的心意,也扫了兵部和内廷的面子,分管兵、工二部的内阁大学士李春芳和兵部尚书丁汝夔当时脸上颜色就变得很难看;纵是修身谨慎如吕芳者,也不加掩饰地将恼怒甚至愤恨的目光投向了高仪。 朱厚熜突然笑了:“哈哈哈,国有诤臣,社稷之福啊!高部堂此两点理由,也恰是朕反复思量之处。不过朕既已反复思量,该当不会被你问住。如若复设市舶司,自然应由朝廷掌管,可在苏、杭、泉州与宁波等处开府建衙,由内阁会同吏部、户部择其贤能清廉者署理,归于户部管辖,具体事宜着内阁与户部并江南诸省参酌着办,朕就不必管那么细。敲锣卖糖,各干各行,既有内阁和六部,内廷便不再插手其间。”想了想,他又说:“朕乃天子,富有四海,素以国家奉养,若非还有数万内侍宫女需要安置,宫里几万张嘴要等着吃饭,各处皇庄、内厂也尽可交予国家。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要解冻,自然也非一日之功,此事还请各位大臣给朕和吕公公一些时日,缓缓着办吧!” 还未等各位大臣从惊讶中缓过劲来,朱厚熜又说:“至于高部堂所言倭患一事,确系国朝当今一大急务,兵部应加紧整饬军备,加强海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二十九章 推心置腹 “吕芳。”朱厚熜说:“朕方才说了,自明日起,每餐食不过三品,菜不过五味,你要知会尚膳监一声。” 正在收拾朱砂墨盒的吕芳显得情绪有些低落,低声回答道:“是。” “但今日晚膳,尚膳间却是按朕往日的用度置办的。这最后一顿丰盛美餐朕也不想浪费,就拿来宴请你,吕公公可愿赏朕这个薄面?” “主子……”吕芳淡淡地说:“奴婢明白主子的心思,主子过虑了,奴婢这等人本已不算是个人了,有主子呵护着,如今才活得有半个人样,主子是天……” “你看看,又来了不是!不过请你吃顿饭,至于说这些吗?”朱厚熜笑呵呵地对面前垂手站着的吕芳说:“议了一天的事,中午也只与那些大臣们一起吃了点点心,连工作餐都算不上,朕怜惜你,让你陪朕吃顿大餐,你还矫情了你!再说废话,一个窝心脚踢过去,牛黄狗宝都给你踢出来。” 吃饭的时候,朱厚熜装作随意地说:“这些日子你批答的奏章朕都看了,诸事处置甚为相宜,让朕也学到了不少治国之道,也难怪朕以前放心将政务都交由你裁决处置!” 吕芳赶紧放下了筷子:“全赖主子如天之德、英明睿智,夏阁老等内阁辅臣及六部九卿公忠体国、实心用事,奴婢不敢贪天之功……” “看看看,又来了不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在朕面前还说这种奉承话,这宫里清退来清退去的,还有几万人吧?一人说一句好听的,就把朕给淹了,朕还真以为自己是那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呢!那些什么阁老什么六部九卿,虽都是我大明的忠臣,但终归是外人。疏不间亲,朕是信他们还是信你?若无你在司礼监掌纂,任由那几个举荐严嵩的司礼监秉笔在朕的面前搬弄是非、煽风点火,内阁与六部那些大臣们想干点事情还不得难死?”朱厚熜说:“那几个人已经被朕打发到南京给太祖爷守灵去了,如今司礼监的担子全压在你的身上,看你整日价忙得脚不沾地,朕也于心不忍,可让你歇着,朕的家谁来给看着?朕又能从哪里再找一个又能干又不贪钱的司礼监掌印呢?” 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伤感,吕芳抬手抹了把眼泪,说:“奴婢……奴婢……当不得主子这般赞誉,奴婢这点本事都是此前跟着主子学到的。” 朱厚熜叹了口气:“唉!当年是朕教你,如今却要靠你来教朕了。算了,都说父子同体、君臣同心,其实也只有你这大伴与朕既是同体又是同心,这些感激的话日后朕也不会再与你说,你我心中有数就行了。日后还是如前一般,拣要紧的奏章说给朕听。” “是。” “今日奏对之时委屈你了。”一大段铺垫之后,朱厚熜终于切入了正题:“裁减宫中用度,驳了你的面子;将市舶司交户部,又夺了你的权,让你受委屈了。” “奴婢这等人还要什么面子?奴婢也不想有什么权,奴婢只想伺候好主子,给主子分点忧。” “要不是看你一脸真诚样,朕还以为你还在跟朕赌气呢!” “奴婢不敢!” “唉!朕知道你难,可朕也只能这么做,你可知道为何么?” 吕芳又抹了把眼泪:“奴婢……奴婢知道主子也难……” 朱厚熜自己也忍不住声音有些哽咽了:“能跟朕这样说的,我大明朝也只有你吕大伴了,你若真的还认你这个不中用的主子,就要帮你主子一把,你主子这皇上当得真是难啊!旁地不说,如今北有鞑靼,南有倭寇,四边不靖,海疆难平,你主子有心要加强军备,保我大明江山社稷与万民福祉,朝廷财政却是如此恶化,连国家安全都保证不了,还侈谈什么嘉靖新政!” “主子……主子莫要太过伤感,是奴婢们与那帮大臣没有办好差事,辜负了主子的厚望重托……” “胡说!是朕这个皇帝没有当好,对不起我朱家的列祖列宗,对不起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更对不起你吕大伴和那些实心用事的忠臣们!”朱厚熜说:“朕以前优游怠政,还做下那等失德之事,若不是你治宫甚严,事体没有泄露出去,否则朕就该下《罪己诏》或干脆退位了……” 吕芳说:“主子即位之时,也有外臣跟主子闹腾,主子一个人对他们两百多人,还有好些是大学士,把他们都杀下去了……” 朱厚熜把眼睛一瞪:“你还真是敢说啊你!那是朕少年孟浪之时犯下的错,至今思之仍不免有些后悔。你若真想让你主子做个有道明君,这样的话就再也休提。” “主子是君父,子不言父过。纵是父子失和,其屈也在子不在父……” “朕晓得,无论朕做了多大的错事,你都还当朕是主子。可在那些外臣百姓心里,还当朕是君父么?” “主子……” “朕有句话想说给你,也只说这一次:朕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替嘉靖那个混蛋还债啊!”说着,朱厚熜竟然也流泪了,情绪也变得异常的激动:“朕要还是那样的天子,天厌之;朕要还是那样的君父,万民弃之!所以朕也只能委屈自家委屈你啊! 吕芳没有想到“壬寅宫变”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月,主子还一直耿耿于怀,忍不住大哭起来:“主子且不可这样自责,全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有尽到本分……主子……” “说起来你们和朕一样可怜,都是没有家的人,也只能拿这座紫禁城当成我们的家。中人无外党,精专可信任,维持皇权、查究百官、沟通内外之言,朕都离不开你们。可朝野士林不这么看,他们只当朕是置内阁于虚设,以家奴治天下,说你们谗谄媚主,佞邪邀宠,放毒人物,妒害忠良,还说你们专擅朝政,排斥异己,官以贿授,政以赂成。好多事本是朕的错,却要你们来担那天下骂名,你们也不容易啊……”朱厚熜声泪俱下地说:“可是,你吕芳一人贤良清廉有什么用?宫里派往全国各处数以千计的监军、镇守、矿监、税使、采办、织造、监督仓场,他们都能如你这般清廉自省么?有多少坏了心肝的阉寺在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为非作歹,恣行扰民之事,还贪婪卑劣,巧立名目,敲骨吸髓,大肆搜刮民财,惹得官绅士子侧目,百姓沸反盈天。天子富有四海,素以国家奉养,不需要置办私产这话都是说给外臣听的,你也晓得,每年各处皇庄矿厂给宫里挣得上百万两银子不假,可被他们贪墨的怕有十个一百万也不止!你去年底查获处置的那几个税使矿监,哪个不是如此?上缴十万两给宫里,自家却截留私吞了上百万两,算起来一两银子又有几分几毫能装在朕的口袋里?既然钱都被他们贪了,朕索性就不要了,都交给政府,让那起子坏了心肝的阉寺无处可贪,断了他们念想,也少了许多是非。再者,即便你吕芳严刑峻法惩贪肃恶,可银子都被他们挥霍了,你拿抄没他们家产所得赃款,可够抚恤被他们欺压凌辱的百姓么?你去年不也得请朕的旨从宫里内官监调了五十万两银子么?朕不单是你们的主子,还是大明的天子,是大明万民的君父,朕的身边出了这等祸国害民之人,朕也只能打落门牙,和着血水往肚里咽,可是那起子坏了心肝的阉寺做的孽,都会被官吏百姓记到宫里,记到你吕芳的头上,最后都会记到朕的头上,他们是在给朕的脸上泼脏水啊!他们做了孽,你吕芳事后掏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回朕的官心民瘼!自古治世民为天,孟圣人曾说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唐太宗也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真到了天下人都不值朕的那么一天,你们不也无家可归了么?” “主子……别……别说了主子,奴婢的心都要碎了……”吕芳大哭着说:“是奴婢愚笨少识见,只晓得伺候好主子,不晓得体谅主子一片爱民之心……”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朱厚熜觉得心头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想到自己是一个已经三十七岁,皇帝也做了二十二年的人,哭鼻子抹眼泪实在可笑,赶紧抹去了脸上的泪水,说:“好,朕不说了。你不要哭了,朕今日哭过日后便再也不哭了,我们继续吃饭!你不是担心宫里的人饿饭么?吃过饭,朕给你一注大财!不要瞪着你那牛卵子眼睛看着朕,朕不会诓骗你的!” 吕芳吞吞吐吐地说:“回主子的话,奴婢不是为着这个。奴婢是……”他咬咬牙说:“主子……主子不该说‘吃饭’,该说‘进膳’……” “切!你又不读孔夫子,怎也忒多礼!进膳不是吃饭么?朕就乐意说吃饭,怎么着吧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三十章 嘉靖新政 “国家兴亡,首重吏治;朝廷盛衰,功在财政。” 嘉靖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早朝之时,朱厚熜以这样一句话拉开了嘉靖新政的帷幕。 “吏治不清,必致朝政败坏,累及民生。我朝开国之初,太祖高皇帝便定下律法,以六年为期实行京察,年老有疾者致仕,疲软无为及素行不谨者关带闲住,浮躁及才力不堪其用者贬谪罢黜,贪酷不法者削籍为民。此乃太祖文皇帝留给子孙万世垂治天下之成法。但朕以为,如今我朝已进入中平守成之期,吏贪官横之情状较之洪武年间尤有过之,京察当由原来六年一期改为三年一期,自嘉靖一十八年京察之后至今已三年,朕此前已着内阁阁员、吏部侍郎徐阶会同都察院都御史陈镒主持嘉靖二十二年京察,由两京各大衙门司员职官自述三年来的秉职情状,行谋是否保善家邦,言事是否苟利社稷;有何等职绩,慷慨任事于法制之内;有何等缺失,毁瘁置君于暗墨之中。四品以上官员自陈得失之奏疏上呈御前,由朕决定升降去留;四品以下官员,由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称职者留用,不称职者裁汰罢黜。去留即定之后,任职若有其他过失隐瞒未报者,由六科给事中或都察院御史予以纠劾拾遗,从重论处,以儆效尤。凡京察中被罢官者,终身不复用。” “实行京察考究京官得失,罢黜邪佞之徒及贪官污吏只是其一,我朝一大弊政乃是各衙门批复公文虽多却未能落到实处,以致朝廷政令难以施行。为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当实行考成法以从严考究各级衙门及官吏贯彻朝廷诏旨情况。自即日起,京城各大衙门当设立三本账,一本为底本,留衙存照;一本按职份分送六科,一本送内阁,由内阁稽查六科,由六科稽查六部;应天、顺天两府和一十三省各省府州县也应建立公务登记台账,办理公文必须按时登记备查,上司衙门对其实行月考年稽,以保障朝廷法令如疾雷迅风,大行于天下。 “内阁掌中枢之职,上承朕意,下领百官,朕以社稷相托,付之九州国运、亿兆民生。两京一十三省应以半年为期,向内阁报告地方政事,由内阁会同吏部对京师各大衙门及各地牧民之官考勤考绩,甄别全国官吏勤惰贤愚。今后官吏进退升罢,皆以考绩为准,都察院与六科廊一干风宪言官稽查有司信赏必罚,不得徇私舞弊。各部院司寺及各省府州县官吏当谨奉王命,安守臣职,清廉为官,清平治政,方不负朕及万民之托。若有作奸犯科、玩忽职守甚或恣行酷政、鱼肉百姓者,朕能容之,国朝律法也难能容之!” 还未等朝臣从震惊中缓过劲来,朱厚熜又说:“朕近日查究国朝财政,历年岁入不足银三百万,粮两千三百一十九万四千石。而两京一十三省领食朝廷俸禄者,计有文官一万八千人,吏员四万二千人,武官三万五千人,卫所三百九十四个,九边军八十九万人,另有廪赡生员八万五千八百人。如今乃是官员缺禄米,军卒缺粮饷,各省府州县更缺应急备荒之粮储。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市井俗语更说‘民无粮不稳,军无粮必乱’,整顿吏治之外,时下最紧要的便是要改变税制,开源节流,增加岁入!” “开源节流,是解决时下财政危局之唯一办法。论及开源,除盐茶铜铁等朝廷专营之政可课税外,第一等便是田赋。天下田亩皆有定额,以嘉靖八年清查全国田亩之统计数额计,共计九百二十七万五千六百零二顷又八十五亩。近十余年来虽未清查,但依朕之见,近年四边不靖,关外及江浙难民纷纷弃田而逃,如今实耕之地未见其增,反略减之。纵是发动百姓垦荒,依照国朝旧制,也是三年不起课,再三年减半征取,一时也无可加增。” 朝臣们又是一震,都以为皇上要加征赋税了,一些有良知的官员开始在心里斟酌措辞,想为民请命劝谏皇上,却听到朱厚熜又说:“国朝自太祖高皇帝开国以来,已历一十一帝,每位先帝都对皇亲国戚近侍功臣赏赐土地以示恩典。据宗人府簿册登记,截至嘉靖二十一年,在籍皇室宗亲有两千六百二十七人,计有亲王十八位,郡王五十六位,世子四位,长子二十一位,镇国将军一百二十三位,辅国将军二百三十五位,奉国将军二百六十四位,镇国中尉八十五位,辅国中尉三十一位,奉国中尉二十九位,未封名爵者一千三百七十九位,庶人三百八十二位。这些宗亲每人名下都有赏赐田地,多者上万余顷,少者也有几百亩,合计二十多万顷。此外,外戚、勋贵、内侍、功臣及寺观等受赐子粒田更不可计数。按朝廷规制,上述人等田产一律不起课征税,便有一干刁民贪图蝇头小利,甘愿卖身为奴将田产寄名其下,只缴纳低于朝廷赋税之田租,又无须承担徭役,宗亲贵戚得了偌大实惠,朝廷却少了许多赋税收入。户部据各地申报豁免赋税统计,至去年此等免课田地合计已达四十六万七千余顷。这数十万顷良田既非官民所有又非军屯所用,若能起课,一年可增赋税银二百万两,粮近四百万石。朕念及天亲之情,许其将多占民田发还于民,受赐子粒田以民田赋税之半起课纳税以为国用,由户部并各省府州县参酌实情确定,上呈御览。” 如果说朝臣们对于皇上起意要对宗室贵戚受赐子粒田一时还心存疑虑,只当皇上说说而已的话,朱厚熜下面的话就将他们的惊诧推到了顶峰:“为做宗室贵戚之表率,朕决意将原在藩邸之时所受的十余座皇庄尽数付于庄户,由庄户按国法缴纳皇粮国税。皇后、嫔妃各家所赐之田也于今年依律起课纳税,大内所掌之三宫子粒田因需安置无家可归之内侍宫女,以民田税率之半起课!” 皇上所居的乾清宫、皇后所居的坤宁宫和或为太后或为贵妃所居的慈庆宫名下都有数十万亩良田,分散在京畿密云、大兴、顺义等县,这些田地被称为三宫子粒田,一年收项各有几万两,为皇帝、皇后和贵妃的私房钱,用于赏赐身边内侍宫女。如今皇上连自己的钱都不要了,可见是要动真格的了! 别的朝臣还可幸灾乐祸,几个因祖上军功受封为世袭罔替的公侯如英国公张茂、永安侯薛林义等人的脸上就变了颜色,正想开口说话,坐在御座上的朱厚熜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视过来:“朕上膺天命,承继大统,御极已二十有二年,如今奋万世之雄心,开嘉靖新政之宏图,推行新法并亲为表率,皇亲勋显则更应感念圣心,与国同体才是。再者,依制赐予之田虽起课征税,朝廷不过抽取五分,剩余五分仍为奉养。任事不干,安享百万钱粮,若还不知足,便是不愿与朕同心同德,朕也断不能容他!有不愿将多占民田归还于民者,由户部查究呈报给朕,朕着宗人府削其王爵,追夺其受赐之田收归国有!” 昨日持续整整一天时间的御前年度财务会议使他明白了一个问题,国家财政状况已经极度恶化,没有多少时间可留给他从容谋划。而且,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之中:要想强国富民,必须首先保证国家安全;可是,国家财政如此恶化,想整饬军备、加强边防海防,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突破目前的困境,和风细雨式的改革恐怕很难收到成效,为此,他不得不动用了自明太祖朱元璋起就树立起来的至高无上的皇权威严,以强权压制宗室豪强,以推行暴风骤雨般的嘉靖新政! 张茂、薛林义等人哭丧着脸不敢说话,朱厚熜隐隐感到了一丝快意,又继续了刚才的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身为王臣,占有王土,自当起课纳税。官绅士子与宗师贵戚同例,所有之田也以民田赋税之半起课纳税以为国用!内阁着户部等有司于清田之时应重点清查宗室贵戚及官绅士子之田亩,有欺瞒不报或少报者,交付有司以抗旨论罪!” 这下,所有的官员都象是嘴里被塞了一把黄连一样,苦了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三十一章 一条鞭法 所谓“天下子民,士农工商自有分野”,士大夫阶层为封建社会的统治基础,官绅不纳粮当差是明朝自朱元璋开国以来便奉行的一条铁律,一直到清朝雍正年间才改变。在一百多年前的嘉靖年间,突然提出“官绅一体纳粮”的主张,朱厚熜其实也犹豫了很长时间,本想等到清田结束之后与内阁商议妥当之后再施行,但既然已经提出了嘉靖新政,他也就顾不得朝臣们那如丧考妣的悲戚神情,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国朝以宗室为藩篱,以士子为根基,朕也晓得官绅家田地免税是祖制,祖宗成法在,后世子孙不可不守。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两万余官吏、八万余太学府学生、十万余军官将佐、二百余万兵士健卒俸禄薪饷皆要出自朝廷赋税。若藩王宗亲不纳税,官绅士子也不纳税,朝廷赋税只能取之于百姓,百姓不堪重负,便只能将田土卖与藩王宗亲官绅士子,土地兼并之势必会愈演愈烈,长此以往,总有一日国库将会一空如洗,百姓也将一贫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换代了!” 朱厚熜的目光扫视了太和殿上数百名官员,缓缓地却又语气坚定地说:“诸位大臣可当朕杞人忧天危言耸听么?我大明百姓生性温良隐忍,非是实在活不下去,决计不敢犯上作乱,却又为何各地一直民乱不绝、卫所官军疲于奔命?概因各地豪强官绅有地而不纳税,农民少地无地却要按户、按丁纳税,便是杂赋及徭役也要一应承担,百姓已然苦不堪言,丰平之年尚能勉强苟活,如遇灾荒,百姓无以为食,若地方官府因怕影响考功而不肯上报朝廷赈济灾民,反而加紧逼征赋税,必致各地百姓背井离乡逃亡外地,又或以暴力抗税抗捐,便酿成致乱之大祸。四方蜂起之时,莫说你官绅士子无法再安享太平,朕这龙椅怕也坐不安稳了! “圣人云,为政不难,不得罪巨室。但朕以为,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而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焉!是故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宗亲贵戚及官绅士子之即得之利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与我大明之天下苍生比,孰与轻重!朕为大明江山社稷千秋万代永固计,自然要抑制豪强反对兼并,虽千夫所指、万矢穿心亦不悔也! “宗亲官绅纳粮徼税只是其一,税法也应厉行改革。朕虽垂拱九重,你等时下位列朝堂之人却是多做过外任职官的,也该知道各地州县牧民之官最头疼的便是那种类繁多的实物赋税,征收之难与运送麻烦还在其次,送抵京城之后还每每被各衙门的吏员敲诈盘剥,若不得满足,便以各种理由挑剔甚至拒收,影响上下各级官吏考功不说,重新补征押运更是费神费力,这实物赋税可称得上是地方官员第一等难事了!而在民间百姓,缴纳各种实物赋税之时又不免为各地衙门胥吏层层敲诈盘剥,以致怨声载道。如此官民两难之事,当是一大弊政,也需革除。朕体念其难,待全国清田结束之后,即实行‘一条鞭法’,由户部重新确定两京一十三省各州县田赋,百姓除照例交纳科米粮赋之外,将其他各种杂赋一并折为现银,计亩征收,并将役银由旧制按户、丁征收改为以丁、亩分担,由户部匡算数额,仍按夏秋两季征缴。” “我朝正统初年便在江南部分州县试行以银钱征收实物赋税,称之曰‘金花银’,简化征收手续,减少胥吏盘剥,百姓得了偌大实惠,无不交口称颂朝廷仁德。各地官府衙门却以散碎银两需铸成银锭有所损耗为由,加征赋税,名之曰‘火耗银’。物质不灭乃亘古不变之真理,火耗又从何而来?不过一干墨吏巧立名目,借机敛财罢了。更有个别州县竟将火耗加至三分,如此敲骨吸髓盘剥百姓,朕览之不胜骇然,翻遍史册也是亘古罕有! “朕深知整饬纲纪矫治腐败之艰难,我大明官吏俸禄过低,难以养家糊口也是实情。京官照例有各地年敬、节敬,夏有冰敬,冬有炭敬,不一而足,倒也不无小补;各省府州县衙门例银连孝敬六部等各大衙门及接待过往上司显贵都不够,也只得靠那火耗贴补官吏家用。朕也不忍心让尔等饿饭穿百衲衣,待朝廷财政景况好转之后,自当为尔等加俸,实行高薪养廉。时下还需尔等与国同体,共担国难。今日朕便定下规矩,两京一十三省各地火耗以一分为上限,收归各省巡抚衙门掌管,为该省官吏养廉之银,由各省巡抚参酌治下富庶贫瘠之不同,将各州县划分等次,肥缺闲缺少补,瘦缺要缺多补,以示公平。各州县等次及养廉银之标准报内阁并户部备案备查。拿了朕的养廉银,若还不体念国计之艰、民生之苦,还要一意贪墨虐民,有太祖成法在,剥皮楦草也是咎由自取。纵使侥幸能欺瞒一时逃脱国法惩治,彼苍者天,岂能容乎?” 当朝臣们正在皱着眉头琢磨皇上突然抛出的这么重大的税制改革方案时,朱厚熜又说:“开源之法朕想到的便是这些,朕再说说节流之法,也只做抛砖引玉。我大明开国以来,承袭唐宋旧制,在全国各地建有驿站,由兵部管辖,设有八品驿丞,也由兵部提名吏部任命。驿站负责全国军情急递之上传下达,并负责在职官员进京、赴任及出差公干之食宿接送。入住驿站者须有兵部所发之勘合作为凭证,其费用由驿站据实上禀,户部核实报销,驿站长年供用的轿马杂役就地征派。设立驿站本为消息传递顺畅并公务简便,但兵部司官为求方便,每年给京师各大衙门及全国各省府州县配发一定数额之勘合,持此勘合者,不单路途食宿有驿站接待,一路上轿马官船由驿站供给,临行还由驿站送上一份礼银。如此一来,小小的一纸勘合便成为官场身份之象征,朝中高官大僚当路要人,不但自己享受勘合之便,甚或其家人仆役也俱都享此殊荣。如今全国数百座驿站已变成官员游饮宴乐敲诈勒索之所,我朝太祖高皇帝开国之时定下的驿递制度已日渐成为国家财政之巨大负担,更成为官员借此营私之痼弊。近两年来,兵部每年申报户部核销之费用俱在两百万左右。依朕看来,其中倒有大半非是公干,糜费数百万计之国帑,自即日起实行‘驿传之禁’,兵部从严管制勘合发放,奉旨出行或持有吏部调任文书及各部公文之人方可向兵部申领勘合,其他因私出行者一律不准驰驿,因公入住官驿者无论品秩一律不得超标准索要酒食、车马。兵部开出勘合之时要留下存根,年底于户部报帐之时,由户部核对纠察……” 好大一段话说下来,朱厚熜口干舌燥,端起御案上的茶碗喝了一气之后长舒了一口气,他还意犹未足地加了一句:“诸位大臣既食朝廷俸禄,便要忠实王命,实心用事,辅佐朕开创嘉靖新政,若有利国利民之建议,定要具文上奏内阁并呈御览。朕当择其善者施行,并依其功效给予重奖。” 考成法、一条鞭法、驿传之禁,算是把张居正在十年“万历大改革”中的那些改革举措剽窃了个一干二净,日后见到张居正得跟人家赔个不是才行。不过,连雍正年间的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和火耗归公、养廉银都操练了出来,连侵犯了谁的知识产权都不知道,真是惭愧啊! 不管了,历朝历代的改革主观上都是为了缓和阶级矛盾,维护封建统治,客观上都起到了利国利民的作用,管他是谁的,只要能强国富民,军功章自然少不了他们的一半! 那么一大段夹杂着许多现代名词的话也不知道他们听得懂听不懂,不过解释权归朕,更何况朕是一言九鼎的天子…… 想到自己是天子,他突然又想起了一件具体的事情:“九州之大,水旱无时不有,去年一个冬天陕西通省并山东几个州县都未下雪,今年想必是个大旱之年。《尚书》有云,‘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天象自尧舜之时便是如此,朕为君父,尔等为朝廷职官,便是国家公仆、万民仆役,丰年存粮备荒,欠年赈济灾民便是朕与尔等不可推卸之责任。如今正值春荒,内阁当责令户部尽快从他省调拨粮米发赈,两省各级地方官府衙门应组织百姓开展生产自救,或加强农田水利建设以灌溉保秋,或改种抗旱作物,不可使百姓无以为生,若治下出现大规模逃亡或饿死了百姓,就将自家人头给朕挂到城门口去! “内阁应切责各省府州县今后如遇灾情,一律据实奏报,由朝廷酌情减免受灾地方之赋税钱粮并发赈灾钱粮,以彰显朕泽被四方、恩隆万民之心。吏部制定官员考成之法时,也应将上报灾情、组织赈济作为一项重要考核指标,及时报灾就无罪,积极组织赈济更有功,若有人因怕影响考功升迁而隐瞒灾情,致使治下百姓逃亡异乡,甚或因逼征赋税而致百姓聚众作乱,一律严惩不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三十二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江南历来为中华斯文元气之地,自唐宋以降,江南经济文化都较北方发达,因此在科举考试中总能占据优势,会试中取中的进士大多为南方学子,深为北方人所不满。这种南北差异,到了洪武三十年竟引发了一场激烈的南北榜之争,时年取中的五十二名进士都是南方人,北方举子纷纷指责主持科考的两名南方籍主考官包庇南人,压制北人。朝廷不得已又派人复查了全部墨卷,结果还是如此,北方举子更加不服,闹得当时的首都南京不得安宁。明太祖朱元璋为了笼络北方士人,以稳定北方社会与政局,将两名主考及复查官员全部处死,并亲自阅卷,取中六十二名北方人,于该年夏季才发榜,故此次南北榜之争又称为春夏榜之争。其后仁宗宣宗年间,朝廷根据明朝第一代内阁大臣“辅政三杨”中杨士奇的意见,在密封誊录的试卷上注明“南”、“北”字样,以举子南北籍贯按六四比例分省取士,激励北方士子感奋而起,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科举录取名额地区不平衡的状况。但纵然如此,自“辅政三杨”起,各朝内阁辅臣、六部九卿大多都是出自南方,这固然有阁臣大僚重乡谊提携后进之功,也因南方士子的学识水平和才干毕竟要高于北地之人。也正因如此,京城各大衙门司员职官、尤其是一些达官显贵都出自江南,极具江南韵味的淮扬菜肴便在京师大行其道,而京城最有名的酒家莫过于位于棋盘街上的淮扬酒肆。 这天未时许,两个人正闲谈着自棋盘街靠近皇宫的那头走来,前面走着的那个人三十多岁,身材微胖;另一个略微年轻一点,拖后半步亦步亦趋,象是主仆二人出来逛街。头前走着的那个人正偏过头去问:“黄先生,你说这棋盘街怎么这么热闹啊?” “回主……”后面那个人看见前面那人把眼睛一瞪,赶紧改口说:“回老大的话,这棋盘街在元朝就是京城第一等的繁华之地,我朝永乐皇帝爷迁都北京,在元朝大内的太液池东面,新修了当今的这座皇城,规模和气派可比元朝大多了,周围的民房店铺拆迁了不少,惟独把这条棋盘街给保留了下来。老大,你这一路走来也看见了,它一头连着皇宫,一头连着富贵街,左右两边全是店铺,以绸缎、珠宝店为多,彩旗盈栋金匾连楹,红男绿女川流不息,该是咱大明朝最热闹最繁华的一条街了。” “怎地还有取名叫富贵街的?这名字可真够恶俗的。” “回老大的话,那富贵街的名字可一点都不假!管着咱朱家龙子龙孙的宗人府、掌管天下文武百官升迁进退的吏部、掌握全国财政的户部,以及掌管全国文教礼仪的礼部都在那条街上,人家叫富贵街也是理所当然。”后面那人说:“这棋盘街便是处在皇宫和富贵街的中间,天下士农工商,无论是进京述职交差经商办事还是走亲访友,只要到了京城,都要到这棋盘街上转转,好象不到此地就不算是到过京城一样。” “哦,”前面那个人随口应着,注意力却被淮扬酒肆前高高竖立的酒招子吸引了:“好字啊!” 被叫做“黄先生”的那个人看过去,淮扬酒肆的酒招子上写着“淮扬古风”四个大字,笔意腴中含秀,柔里藏锋,极得赵孟洮的神韵。吕先生微微一笑:“老大可能还不晓得,这是严嵩的手书,咱这位青词宰相虽然治国乏术,却是我朝难得的一位书法高手,寻常之人千金欲求一字也难。” 被叫做“老大”的那个人啧啧称奇:“他竟有这等书法,朕……哦,我还怕他下岗之后无以为生呢!早知如此,便着他在这棋盘街上开个书画店,专为人题写匾楹招牌,还怕不赚得盆满钵溢!” 即便没有那声说漏嘴的“朕”字,字里话间于戏谑中流露出的君临天下的气势,也能让人猜到他便是当今的万岁爷嘉靖皇帝朱厚熜。跟在他身后的那个“黄先生”,自然也就是他的贴身亲随、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了。 抛出以实行考成法加强吏治、推行一条鞭法改革税制为核心的一整套治国方略之后,内阁、六部等各大衙门及两京一十三省都在紧张地按照皇上的指示制定政策、指导意见和具体的实施方案,不但使得各级政府部门运转效率提高了不少,更使得那些官吏没有了扯皮生事的心劲儿。再加上消化皇上的指示精神更需要一定的时间,一时还没有人公然上疏提出反对意见,让朱厚熜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清闲了不少。今日散了早朝之后无甚要紧公务,他看天气甚好,便提出要出宫转转。黄锦不敢拂了主子之意,只得悄悄请示了吕芳,吕芳觉得主子近日似乎太过劳累,也该出去散散心,便安排镇抚司的大内高手尾随保护着,着黄锦伺候朱厚熜换上了常服,出了宫门。 不管是朱厚熜,还是嘉靖皇帝,根本就没有偷偷溜出宫游玩的机会,看着什么都新鲜,走一路问一路,把黄锦累得不行。尤其让他为难的是,主子非但不让他自称“奴婢“,更不知道为何非要让他叫自己“老大”,真真不知道这“老大”是何意思,看主子听的受用,也就这样胡乱叫了。 如今听到“老大”又这样戏谑严嵩,黄锦苦笑一声,说:“回老大的话,奴才方才说‘寻常之人千金欲求一字也难’那是在严嵩还是内阁大学士之时,世人求字倒在其次,攀附阁老才是要紧,如今他被老大罚去抄书,怕是求字的人就少了,更不可能掏出那天价的润笔。” “呵呵,看不出来你竟有这般识见,那依你之意,严嵩倒是个有才之人了?” 黄锦愁眉苦脸地说:“老大这话奴才不敢回。奴才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妄议国政。奴才若是犯了这大忌讳,不但是主子面前过不了关,便是让吕公公晓得了,也非得打折了奴才的腿,再赶到南京给太祖高皇帝守灵去!” 朱厚熜本来就是在试探自己身边的这个管事太监是不是遵礼法守规矩。因为吕芳曾经告诉他,严嵩一直对嘉靖皇帝身边的太监必恭必敬,还不时以钱财贿赂这些太监,收买他们回宫之后在嘉靖皇帝面前说自己的好话,而夏言平日最瞧不起飞扬跋扈的宦官,视他们为奴才,不屑一顾,因此那些人也总对他极尽污蔑之能事,导致了夏言被逐出内阁。尽管已经让吕芳把那些心术不正的太监都赶出宫去,但朱厚熜自己也知道,这些宦官内侍因为生理的缺陷而心理有所变形,最怕别人瞧不起他们,真是所谓的“远之则怨,近之则不恭”,远近的尺度很难把握,他只能时时告诫自己提高警惕,不可重蹈明朝皇帝重用家奴阉寺把持朝政、祸国殃民的历史悲剧。 看来黄锦这个人虽然笨了一点,但人很老实,也没有让他失望。 朱厚熜嘿嘿一笑,说:“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奴才,不愧是吕芳调教出来的干儿子!得空好生读些书,日后也好跟你干爹在司礼监给你老大我办差。” 司礼监是内廷二十四衙门中最核心的部门,有批答奏章、传宣谕旨及总管有关宦官事务等重要权力,在朝野上下有“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之称,宦官内侍能进司礼监,简直可以比拟为外臣之进内阁,除了吕芳这种从小就是皇上大伴的太监能占尽先机之外,其他人没有苦打苦熬几十年的修行连想都不要去想。可是面对主子这样的承诺,黄锦头上却冒出了冷汗:“老大,奴才是个笨人,可真不是那块料啊!还是让奴才留在你身边吧!” “蠢材!莫非你跟着我这老大混了这么久,老大我就不能扶你上位,封你个扛把子当当?” “老大,何为‘扛把子’?可是与那高秘书一样,是老大你自家想出来的官职么?” “想知道么?今日请你老大我在这淮扬酒肆撮一顿,你老大我就告诉你!”朱厚熜笑着说:“你别以为你老大我是故意敲诈你,你何曾见过你老大我荷包里装钱啊?” “奴才还巴不得有这孝敬老大的机会呢!”黄锦正要抬腿,却又犹豫了:“老大,这里恐不干净……” 尚膳监御厨做的大餐虽然都是精心炮制的美味佳肴,吃了这几月也早就腻味了,朱厚熜一心要尝尝明朝的民间风味,便毫不客气地说:“切!你没听说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说法啊?!” “大庭广众之下,奴才也不好为老大你试食……” “谁让你试食了?天天让你老大吃你剩下的,你老大想着都恶心!” “可是……” “可是什么?这淮扬酒肆整日价高朋满座,也未见把哪个给吃死了。”朱厚熜疑惑地看着黄锦,说:“你这蠢材莫非舍不得那几两银子不成?” 黄锦忙不迭声地说:“奴才穷是穷了一点,可孝敬老大是奴才的本分更是奴才的福分,奴才哪敢有那样的心思……老大,请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三十三章 微服私访遇良将 进了淮扬酒肆,生意果然红火的不行,觥筹交错杯盘狼藉猜拳行令热闹得不可开交,酒肆的伙计摇着头告诉朱厚熜和黄锦,别说是楼上雅间,就是一楼大厅的散座也已经没空地了,让他们“二位明日请早”。 朱厚熜未免有些扫兴,黄锦虽然一直在宫里当差,可世事人情也懂得不少,从袖中摸出一块三四钱重的碎银子上下抛着,拖长了声音问道:“当真没有么?” 那位跑堂的伙计眼睛珠子随着那块银子上下晃动,咽了一口唾沫,为难地说:“不瞒二位客官,确是没有了……” “伺候好了我们老大,自然少不了你的彩头。” “这……”那位跑堂的伙计终于受不了银子的刺激,待黄锦刚刚抛起时,一把抓在了自己的手中,说:“二位客官,请随小的上来。” 两人跟着伙计来到二楼一间宽大的雅间里,那里摆着一桌子酒菜,却只坐了一个三十多岁,长得魁梧彪捍的官员,看他官服补子上绣着彪,可见是个六七品的武官。 伙计来到那位军官的面前,作了一揖,说:“俞军爷,您老已在此坐了近一个时辰,要请的客人怕是不会来了,不若会钞走人吧!小店还要做别的客官的生意呢!” 听他说的那样轻慢,那位“俞军爷”很生气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目而视。那个伙计却满不在乎地说:“俞军爷,你是外官,不晓得京师里的规矩,莫说是你,就是胸口绣着虎豹的九镇总兵到了我们这淮扬酒肆,要撒野也得掂量掂量,小店的东家可是跟朝中的阁老、兵部尚书丁大人是乡谊。” 最后一句话打消了那位“俞军爷”想发火的勇气,却让门口站着的朱厚熜很生气:堂堂的大明军官竟然这样受到一个酒店跑堂的数落,连他的脸都丢尽了!当即说:“你一个贱奴仆役,竟然如此小觑朝廷命官,你可知道,依我《大明律》,那位将军可将你绑缚官府,治你大不敬之罪!” 那位“俞军爷”却心灰意冷地说:“会钞!” 朱厚熜看着满桌只是摆着冷盘,热菜还未曾上来,一定是那位“俞军爷”请的客人迟迟未来,自己也就不敢动筷子,便说:“这位将军,在下看你也未曾动箸,不若就此由在下做东,请将军赏脸与在下一起吃两杯酒如何?” “这……”那位“俞军爷”倒是个豪爽之人,看朱厚熜出言不俗,便说:“去他娘的,到了这个时辰也不来,定是不肯赏脸了。既然两位先生不嫌武人粗鲁,就让在下请两位得了。伙计,拿两坛酒来,热菜都招呼着上来。”冲朱厚熜和黄锦一抱拳:“两位请。” 黄锦刚要说话,朱厚熜拉了他一把,然后走到那位“俞军爷”跟前,拱手作揖,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黄锦只好跟着老大一起走过来,打横在下手坐了,但朱厚熜看见他冲着门外使了个眼色,一个原本在门口窥探的人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分宾主坐下之后,朱厚熜客气地欠欠身:“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军中野汉,谈不上什么高姓大名,在下俞大猷。” 刚刚端起茶杯的朱厚熜“咣铛”一声茶杯跌在了地上摔个粉碎,激动地站了起来,说:“你……你就是俞大猷,俞将军?” 俞大猷很奇怪地看着他,疑惑地说:“在下正是俞大猷。请问贵驾?” “哈哈,你是俞大猷!是俞大猷就好!”朱厚熜坐回原位,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自投罗网,简直是自投罗网!这些日子自己的运气怎么这么好呢?正想大张旗鼓地动用锦衣卫去找这些,他们却一个一个跳到了自己的面前,哪象现实生活那么枯燥乏味,如果没有电话没有qq没有“姨妹儿”,想找人简直比登天还难。穿越就是好,想干嘛干嘛,看来别的穿越大大yy的都很有道理啊! 俞大猷更加奇怪了,又问了一句:“请问贵驾?” “哦,我啊?”朱厚熜想了一下,说:“我姓王,名上白。请问俞将军现在何处任职?” 一句话勾起了俞大猷的烦心事,他顾不上探求自己何时认识了眼前这个自称“王上白”的神神道道的人,长叹了一声:“一言难尽,也羞于启齿啊!” 朱厚熜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也不追问,看见那个跑堂的已经将酒端了上来,也不晓得是什么酒,便说:“换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来,我来会钞。” 俞大猷还要客气,朱厚熜摆摆手说:“在下对俞将军心仪已久却无缘识荆,今日恰巧遇到将军,自然该由在下做东。” 黄锦也不晓得主子何时曾认识这么一个微末小校,但看主子那欣喜若狂的样子,便凑趣说:“我家老大最是豪爽义气,俞将军不必客气。” “这……”俞大猷犹豫了一下,说:“既然先生如此高义,咱家就厚着脸皮叨扰了。” 朱厚熜端起手中的酒杯,说:“来来来,在下敬俞将军一杯。” 任何时代都一样,酒是男人之间最好的沟通交流的工具。酒过三巡,俞大猷倾诉的闸门也就打开了。 俞大猷,福建晋江人,生于正德五年(1510)。跟戚继光一样,俞大猷也是军户出身,不过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户,在实行军职世袭制的明朝,这样的低级职务世袭是不需要降级的,所以他于嘉靖十一年(1532)22岁时嗣世职,当上了百户,正式投身军旅。嘉靖十四年,参加武科会试,中武进士,被授予千户职,守御金门…… “等等,俞将军所说金门,可是与福建厦门隔海相望的金门么?” “王兄所言不差。” “那里如今可有倭寇为祸?” “王兄所言不差,倭寇时常往来海上剽掠,沿海百姓不堪其苦啊!” “海疆不靖,俞将军这等英才正可大显身手,建功立业,”朱厚熜很奇怪地说:“怎地还是……”他指指俞大猷官服上的补子,忍了又忍才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 这倒不是朱厚熜诚心要揭俞大猷的伤疤,他只是想不通一个问题——俞大猷军人世家出身,参军就是从七品的百户,又经过了大明军官正规培养和选拔,取得了军官最高的学历武进士,被授予从六品的千户职务,这都七、八年了,怎么还是个六品? 这个家伙现在当皇帝已经成习惯,早就不会用委婉的方式跟别人说话,还美其名曰“节约时间,提高效率”。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说话方式,所以这个坏毛病就从此生根发芽并有日渐长大之势。 俞大猷是个军人,对他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倒不以为忌,长叹了一声说:“可惜咱家有心杀贼,却报国无门啊!” “哦?”朱厚熜更加来兴趣了:“愿闻其详。” “咱家奉调金门之后,见倭寇为祸海疆日甚,便向福建兵备道衙门上书,指明国朝海防弊端,要求整饬军备,加强防守……” 朱厚熜欣喜地说:“如此甚好,想必是你上司因你才堪大用,将你举荐到朝廷任职,我倒要恭喜俞将军了!” ——嘿嘿,这样最好,省得自己下手谕调一个微末小吏。戚继光有皇上秘书高拱的举荐,进京倒不希奇,一个远在福建金门的六品小校竟然也能简在帝心,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说出去谁信啊!当皇上虽然可以随心所欲,可也得注意群众影响对不! 谁知道,俞大猷面露激愤之色,说:“王兄说笑了,哪有那等幸事。咱家上了那道疏,兵备道监司看过之后扔在一旁,怒曰‘一个小校安得上书。’命人打了咱家二十军棍,夺去咱家千户之职。唉,五年来咱家一直赋闲在家……” “啊?”朱厚熜瞠目结舌:“竟……竟有这等事?” tmmd,你这小小的兵备道监司不过四品,竟敢如此堵塞朝廷言路,肆意凌辱忠臣良将,要不是俞大猷命硬,最后又能翻过身来,我嘉靖一朝两大军事奇才之一就被你扼杀在摇篮之中了!老子不用想都知道你个混蛋是武大郎开店,怕他这么优秀抢了你的风头威胁你的地位,竟然让他下岗了整整五年时间,这可是他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啊!老子我……哦,朕砸了你的饭碗!哦,这样做似乎太便宜你了,那就让俞大猷亲自打你四十军棍解解恨,你这个混蛋能帮朕笼络到这么一位军事奇才,被打死了也值得,也算是废物利用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三十四章 微服私访遇良将(二) 尽管已是义愤填膺,但朱厚熜还是压抑住满腔的怒火,问:“既然如此,俞将军为何来到京师?” “实不相瞒,咱家虽闲居在家,报效家国之心未已,闻知广东左布政使朱纨朱大人通晓军事,便求到朱大人门下。朱大人不以咱家粗鄙,给在京中兵部任职的同年作书,由咱家到京里来找门子谋起复。” “哦,可有结果?” “唉!”俞大猷长叹一声:“虽有朱大人书信,象咱家这样一无显赫出身二无权贵引荐之人,红口白牙就想要个缺,兵部那些司官老爷能轻易许了咱家么?莫说是应允咱家,便是请他们赏脸吃顿酒,这都过了一个时辰,武选司连个六品主事也不肯来……” 朱厚熜根本不相信自己手下还能有“拒腐蚀永不沾”的好干部,忙问:“这又是为何?” 俞大猷早已认定朱厚熜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富家公子,便耐着性子跟他解释说:“去岁年末九边督帅例行进京述职,新正刚过,武选司便要循例依平日考功,对九镇并全国卫所各级武职诠选调配,各省都指挥使与各卫所守备纷纷托人说项争相宴请,武选司那帮司官老爷们忙得脚不沾地也应付不过来,怎有余暇来赴咱家这等微末小校之筵席?” 看着主子越来越阴沉的脸,黄锦生怕这个牢骚满腹的俞大猷再说出什么犯忌讳的话惹主子生气,忙说:“俞将军也不必如此颓丧,今上圣明天纵,朝廷政清人和,也不致使明珠蒙尘,累及将军报国无门。” 其实不用他提醒,俞大猷也不会多说什么。谁不知道东厂和锦衣卫在京城各处,尤其是各大茶楼酒肆撒下了众多番子,查究官吏百姓的言行,动辄就以“妄议国事,诽谤朝廷”的罪名将人缉捕下狱,在这种严密的特务统治下,谁能那样不长眼色的说些不该说的话呢?! 见俞大猷闷头吃酒,朱厚熜问:“俞将军,你所说的朱大人又是何人?可与你是乡谊?” “朱大人名讳单字一个纨,正德十六年(1521年)两榜进士,为官二十年来历任景州知府、南京刑部员外郎,刚从四川兵备副使任上调到广东任左布政,他是苏州人士,与咱家并无乡谊。” 科甲正途出身的文官最看不起武人,朱纨与俞大猷又无乡谊,能主动为他写信给自己的同年举荐俞大猷,可见他肯定是感念俞大猷的才华,朱厚熜心里暗自记下了这个慧眼识英雄的朱纨的名字。 “在下还有一问,还请俞将军恕罪,”朱厚熜说:“若是此次谋不到缺,俞将军又做何打算?” “唉!”俞大猷长叹一声:“若是还不能如愿,咱家也只好回去了。” 朱厚熜说:“在下听说南京兵部右侍郎张经张大人也是福建人氏,他正管着江南军务,俞将军为何不去他那里寻个缺?” 封建官场最重乡谊,一说是同乡立刻就亲近几分,朝中先达也无一不以提携同乡后进为己任,这一点在党争尤甚于前朝的明代尤为突出,各省只要出了一个内阁大学士或是六部九卿这样的高官显贵,立刻就能在身边聚拢起一大帮的小同乡,形成诸如浙党、闽党之类的政治集团,引为朋党,互为声援,大小有事也好互相有个照应,在跌宕起伏、波诡云诿的朝局风波之中地位也牢固上几分。这固然是封建官场的一大特色,明朝动辄行起大狱,朝臣时刻都有朝不保夕之虞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前年咱家就找过张大人,张大人也曾有意要起用咱家,却被南京都察院的御史老爷攻讦为援引同乡,令张大人很是为难,”俞大猷叹了口气说:“张大人为官清廉,又通晓军务,在我福建所出官员之中声望最高。咱家一个微末小校,怎好再给张大人惹出祸事?” 朱厚熜原本还奇怪有张经这尊大神在,俞大猷何必舍近求远要求那不相干的朱纨,看来张经倒不是一个武大郎开店式的人,而这个俞大猷也太过刚直老实,不肯趋炎附势,难怪他的仕途一直坎坷呢!他安慰俞大猷说:“有道是锥处囊中,必脱颖而出。朝廷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俞将军定能大有作为。” 俞大猷随口答谢,却显然还是信心不足,朱厚熜便不再说这个话题,又问俞大猷对于抗倭有何见解。 俞大猷说在他看来,倭寇虽来自海上,却专精于陆战,于水战反而不熟,对付这样的敌人,加强沿海要隘的守备只是消极防御之法,更有效的战术应该是以战船歼灭敌于海上,不使其有登陆的机会…… 朱厚熜大喜,说:“俞将军所言甚是,海战之法可有良策?” 俞大猷很不好意思地说:“咱家只是一名微末小校,未有机会领军作战,还不知晓海战之法。” 朱厚熜笑着说:“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 俞大猷浑身一震,念叨着:“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突然,他站了起来,抱拳在头单膝跪地:“一语道破天机,先生真乃神人也!” 做人要厚道,剽窃了别人的学术成果还要受人家的大礼参拜,脸皮再厚的人也做不出这种事,朱厚熜赶紧伸手将俞大猷搀扶了起来,说:“俞将军快快请起,在下班门弄斧而已,贻笑大方,贻笑大方……” 俞大猷换成了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让朱厚熜不好意思再跟俞大猷谈论军事——怕终究会被人看穿自己滥竽充数的真面目,转而询问福建广东的风土人情。 拜那个时代看过的闲书所赐,朱厚熜知道有三大高产农作物番薯、玉米和马铃薯是明朝中后期传到中国的,这三种农作物适应性强、产量高、又不需要多么肥沃的土地,能够生长在很恶劣的环境中,是中国老百姓赖以活命的“救命粮。立志要做一位好皇帝的他当然首先要解决老百姓的温饱问题,也就格外关心这三种农作物的种植情况。没有信任的外官可以托付如此机密而又匪夷所思之事,他不惜动用锦衣卫遍布全国的番子进行了秘密调查,调查结果让他很失望,现在只有被叫做“番麦”的玉米已经由南洋引种传入沿海诸省,番薯和马铃薯都还没听说过。可是他不相信那些五谷不分,只知道听墙根、抓人打人的厂卫特务的农业知识水平,如今逮着了来自福建的俞大猷,自然要仔细查问。 俞大猷摇摇头:“番薯?没听说过。” 不会吧?番薯可是你们福建的一大特产啊!朱厚熜还不死心,又问:“它又叫山芋,这么大个……真没有听说过?那就算了。马铃薯呢?哦,又叫洋芋,要不就叫土豆,有没有?” 俞大猷还是摇摇头:“也没听说过。” 怎么都没有?看来自己的运气还不算很好,穿越回来的时间早了一点,老百姓的吃饭问题还得再动些脑筋才行。好在玉米已经传到了中国,得赶紧派人陆续引种到全国,尤其是干旱、土地贫瘠的山区;番薯和马铃薯都是从东南亚一带传过来的,就为这两种高产农作物,也得派人下一趟西洋,一定要尽快把它们引种回来。遇到灾荒之年,老百姓活命全靠它们了! 在座几人都有心思,也无心多吃酒,热菜刚刚上齐,黄锦抢着付了帐,朱厚熜和俞大猷互道一声“叨扰”,就散了这场偶遇而起的筵席。 出门之时,朱厚熜装着随意地问:“俞将军可是在驿站下榻?” 俞大猷脸一红,说:“咱家非是到京公干,未有兵部勘合,便不能投宿官驿,如今住在福建会馆。” “好,”朱厚熜冲着俞大猷一抱拳,说:“今日在此别过,祝俞将军鹏程万里!” 俞大猷苦笑一声:“王兄见笑了。”说着,摇摇头转身走了。 看着他孤单落寞的背影,朱厚熜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野有遗贤,当国者难辞其咎!朕看那兵部尚书丁汝夔这官也是当到头了。” “老大,”黄锦紧张地左右看看,低声说:“这等话,老大还是回宫再说的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三十五章 特务统治 东暖阁里,朱厚熜饶有兴味地看着东厂呈送的仿单,说:“呵呵,你黄锦的差事越发的上心了,知道给你主子找来这么有用的东西。东厂和镇抚司那帮奴才这么高的工作效率,朕还真是没有想到啊!” 黄锦满脸堆笑,说:“回主子的话,奴婢不过见主子对那俞大猷颇有兴趣,吩咐了他们一声。若说东厂和镇抚司差事干得不赖,那还全是奴婢的干爹吕芳吕公公调教的好。” 明朝政治一大显著特点就是实行恐怖的特务统治,合称“厂卫”的锦衣卫和东厂在皇帝的直接指挥下,上至公侯卿相,下至升斗小民,都是他们刺探情报的对象,还兼管刑狱,握有巡查、缉捕大权,可以不经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国家司法机关,可以没有任何法律手续,随意逮捕审讯官民。朝局一有风吹草动,皇帝就责令厂卫缇骑四出,大肆搜捕官员百姓,严刑逼供,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官场士林说起它,无不谈虎色变,寻常除非避无可避,路过这两个衙门也总是要绕道而行。 锦衣卫是由疑心很重的明太祖朱元璋设立的,基本职能就是为皇上侦察搜集文武百官的活动,看他们对朝廷对皇上是否有二心,办事是否公正,是否有结党营私弄权纳贿之行,下设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负责本卫的法纪、军纪,北镇抚司掌管“诏狱”,直接奉皇上之命查办案件。由于锦衣卫指挥使由外官担任,明成祖朱棣还嫌不放心,于永乐十八年设立了东厂。作为皇帝最为信任的耳目,一经成立,东厂便凌驾在锦衣卫之上,成为权力最大的特务机关,一是东厂掌印例来由司礼监掌印或首席秉笔太监兼任,在大内也是位高权重——别的内官奉差关防,铸印为“某处内官关防”统一格式,唯独东厂的关防用的是十四个字篆文“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以示机构之威,圣眷之浓;二是锦衣卫有权侦查一切官民,东厂除此之外还可侦查锦衣卫。搞笑的是,在东厂的大堂上,竟然直接挂出了“朝廷心腹”的大匾,一点也不知道或者说不需要稍加掩饰。其后,明宪宗成化年间曾设立过西厂,因作恶多端,激起朝野上下一致谴责,几设几撤,折腾了近五年。在明武宗正德皇帝时期,宦官刘瑾专权,控制了锦衣卫和东厂,又恢复了被撤消的西厂,还设立了由自己掌管的内行厂,压制百官,打击异己,残害忠良,更将特务统治推向了一个高潮。 嘉靖皇帝即位之初,应大臣们的请求,曾下令裁减锦衣卫人员,并明令锦衣卫只负责“不轨、妖言、人命、强盗”等大案重案,其他均归地方处理。但过不多时,又走回到特务统治的老路上,导致冤狱频兴,法纪大坏。朝臣纷纷上书,指责锦衣卫恣意妄行,甚至有人负气地说:“朝廷专任镇抚司,三法司可以空曹,刑官成为冗员。”但嘉靖皇帝根本就置之不理,锦衣卫照旧横行朝野。 更为搞笑却又让人笑不出来的是,除了数万名有正式编制的情报官员外,并在两京一十三省撒下了数以十万计的番子暗探,时刻监视各地官民百姓的一言一行。京师更是他们侦缉监视的重点,连同各大衙门没有品秩的吏员算上,京城不过两万多名食朝廷俸禄的官吏,厂卫的密探却有六万之多,摊在每个属吏头上也有近三个,完全可以采用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人盯人战术,还可以分成三班轮换着休息,活生生地把大明王朝变成了特务统治下的恐怖王国! 特务统治下的恐怖王国——这个名声实在是很不好听啊!因此在确认自己穿越到了明朝之后,朱厚熜就一直暗暗下定决心要在自己手里让特务统治成为永久的历史,可思量再三,他还是决定暂不对东厂和锦衣卫动手,一是因为东厂提督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同时,镇抚司也由吕芳掌管,可以说吕芳现在是大明王朝最大的特务头子,比戴笠还戴笠,朱厚熜既不想伤了这位忠心耿耿的大伴的颜面,也相信他对于手下特务机关的管控能力;二来相对于朝臣而言,厂卫特务对皇上的忠诚更让人放心,他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又强行推行了触犯宗师豪强及官绅士子利益的新政,在这种情况下,他还离不开厂卫特务那无孔不入的信息搜集能力和对文武百官的监控能力。 东厂和锦衣卫没有辜负皇上的期望,他们以对皇上无限的忠诚投身情报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令朱厚熜也不得不暗自称奇。这不,今日下午刚刚起意要收纳俞大猷,锦衣卫的番子已经把他何日进京、下榻何处、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调查的一清二楚,由东厂专业情报分析人员制成简明扼要的仿单,在日暮时分就呈送御前了。 但厂卫特务再能干,终归是柄双刃剑,使用得法可披荆斩棘,使用不当不但会伤及无辜更有可能伤及自身,因此,朱厚熜称赞了一句之后却突然收敛了笑容,说:“朕方才夸奖他们的话,你得空知会你干爹一声,让他晓得朕很满意他的差事,却让他不可说了出去。” 朱厚熜早就给身边的内侍定下规矩,不懂就问,一定要明白做事明白回话,不可自己妄加臆断,因此不明就里的黄锦便问道:“主子,这是何故?东厂和镇抚司那帮奴才得了主子这等赞誉,日后办差就越发的用心了……” “东厂和镇抚司差事干这些事情是本分,却不能违逆朝廷法度,惹那帮外臣与士林清流呱噪。”朱厚熜叹了口气说:“他们都是宫里的人,是朕的亲信耳目,朕怕他们持宠骄纵,给朕惹麻烦啊!” 涉及朝政更涉及吕芳的差事,黄锦不敢回话,朱厚熜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拿着仿单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朱厚熜笑着说:“今日俞大猷在那等豪华酒楼请客,出手阔绰如斯,朕还当他是个贪官,谁曾想酒钱竟还是他贱卖了祖传龙泉宝剑换来的,真是秦琼卖锏搞腐败啊!” “回主子的话,依那俞大猷出身,不过一微末小校之家,任官数年也甚是不顺,能勉强养家糊口便已不易,哪有银钱走通关节谋个好缺?”黄锦谄媚地说:“得亏他遇到主子这样的贵人,要不今次进京也是空手而归……” 黄锦说的倒是实情,明朝官员俸禄之低古今罕有,一个七品县令一年的工资才一百两银子,一个正二品的六部尚书也不过152两,这么点工资要养老婆孩子养丫鬟仆役养幕友师爷,财政吃紧之时朝廷还要当强盗,将不值仨瓜两枣的丝绸绢帛、胡椒苏木等物折高价发给官员当俸禄,这种情况下,官员不腐败能行么?活不下去嘛!可以说明朝的文武官员都被低工资逼得不得不走上官场的“非典型性”腐败道路。 相比之下,文官还好一点,京官有各地官府按照管理孝敬来的“年敬”、“节敬”、“冰炭敬”;地方牧民之官原有火耗,现有养廉银,这些都是朝廷默许的官场陋规,更不用说还有各种不正当的生财之道,只要手中大小有点权力,一年收入绝对比俸禄高出十倍不止——也只有海瑞那种自个跟自个过不去的人穷得叮当响,平日粗茶淡饭,艰难度日,替母亲做寿买了二斤肉还被同僚当成新闻到处讲;在素为朝廷财赋重地的南直隶任巡抚还得在官衙后院自己种菜;死在正二品的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任上,留下的家产只有十几两银子,连自己的丧葬费都不够…… 可是武将就惨多了,明朝实行军户卫所屯田制,军人的生活费用由朝廷就屯田所得粮食支给,按月发米,称为月粮,千户百户这样的低级军官也只能比寻常士卒多领一石半石月粮,俸禄每年也就百十两银子,还要自置戎装,逼得各级军官不得不贪污军饷、喝兵血,象俞大猷这样被停职的军官,连那百十两的俸禄都没有了,又无处可贪,如今到京城来拉关系走后门,不得已只好贱卖祖传宝剑,倾家荡产也顶多够在五星级酒店请一次客,要想送礼怕是把自己卖了都不够! 朱厚熜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奴才倒有几分识见,文武官员俸禄之低确是我朝一大弊端,但时下朝廷财政吃紧,朕便有心增加官俸,也是难为无米之炊,等以后再说吧。夏阁老、陈阁老时下或未下值,你这就去宣他们带兵部尚书丁大夔进宫来见朕。还有,着镇抚司派人火速把俞大猷那柄宝剑给朕赎回来。记住,是赎回来!敢贪几两银子坏了朕的名声,朕饶不了他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三十六章 军事改革(一) 在黄锦的引领下,内阁首辅夏言带着分管兵部、工部的阁员李春芳及兵部尚书丁大夔进了东暖阁,一齐跪下,奏曰:“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在御案前擦拭着一柄宝剑的朱厚熜说:“平身吧。来人,给两位阁老和丁部堂看坐。”说着,将手中的剑挽了个花,说:“朕今日得了一柄宝剑,特请三位大人过来与朕一起赏玩。” 夏言和李春芳对视一眼,心里都是同样的想法:急如星火地将我们召进宫来,还以为有要事商议,却不曾想只是为了赏玩宝剑,皇上你没毛病吧? 内阁掌中枢之职,上承圣意,下领百官,皇上或许只是一句话的诏命全靠他们制定成具体的实施方略并督导各级官府予以落实,可以说内阁就象是一个媳妇,上有公婆要伺候,下有儿女要呵护,一点细微之处考虑不周,就有可能引起皇上不满或是官民怨恨,那内阁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里外不是人了。 尤其是嘉靖新政初开,朱厚熜一下子布置了那么多的任务,件件都是棘手之事,但圣意已决,内阁再苦再难也不敢推辞,只能悉心谋划,参详周全,总得要让六部各大衙门与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官府的差事能做得下去,更要让全国官吏百姓心甘情愿地接受,内阁几位阁员天天跟六部有司开会,逐字逐句推敲斟酌实施方略,忙得脚不沾地,谁有哪闲功夫和闲情雅致来陪皇上来赏玩宝剑啊! 两人随口敷衍道:“好剑,好剑……” 丁大夔没有两位阁老那么大的思想压力,凑趣说:“一剑光寒十四州,真是一柄好剑。臣恭喜皇上!” “唉!可惜这柄剑是朕在当铺里赎回来的,”朱厚熜说:“丁部堂,你知道这柄剑为何会到了当铺么?” 丁大夔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自己多嘴要拍皇上马屁,八成却触了霉头,只得战战兢兢地说:“臣……臣愚钝……不知其原由……请皇上恕罪。” 朱厚熜嘲讽道:“虽不知原由,却能猜到朕正为这柄宝剑生你兵部的气,你也不是那么愚钝嘛!不过你也不必言过其实,便是干将莫邪也不过一柄剑而已,只是这持剑的主人于我大明却远胜过十四州。你掌兵部,该当晓得‘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之理吧?只可惜一个可挡千军之良将,却被你兵部弃如蔽履,忍痛割爱割爱贱卖了祖传宝剑想请你兵部司官赏脸吃顿饭,竟也没人给个面子!” 丁大夔一听就明白了,皇上一定是对某位被兵部弃而不用的武将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心里不禁暗叫一声苦。 兵部掌管全国军事,其下按一十三省设司,主管各省军务,这是朝廷定制;另外为了统筹全局,还设有武选、武库、车驾与职方四司,四司中负责武官诠选任用的武选司职权最重,但同样品秩的武职也有个轻重肥瘦之分,要缺肥缺许了张三便得罪了李四,因此历来就有“武选武选,多恩多怨”的说法。当兵部尚书的人最怕的就是出现这种情况,不但武选司那些不长眼的司官吏员要倒霉,连累部堂长官也要吃挂落。丁大夔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赶紧跪在地上,说:“臣律下不严,累及明珠蒙尘,良将受辱,臣有失察误国之罪……” 朱厚熜没有再跟他继续纠缠,转移了话题说:“朕今日找你们几位来,是想议一议我朝军制。按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定下的卫所军制,全国共分三百九十四个卫,六十五个守御千户所,一卫军卒五千六百人,守御千户所军卒一千一百二十人,全国兵马应有二百三十万,除了八十九万九边军戍守九边重镇和十万御林军拱卫两京外,卫所军卒也该在一百三十万。李阁老,你管着兵部,又主持此次点验兵马,你与朕说说,时下卫所守备军卒共计多少?” 李春芳欠身,说:“回皇上,江南诸省点验结果还未报来……” “兵者,诡道也!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也!”朱厚熜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点验结果还未报来你就不清楚么?平日你内阁与兵部就不曾掌握各卫所兵马之数么?” 跟丁大夔一样,李春芳的头上也冒出了一层冷汗,赶紧离座跪在了地上:“臣职有失……” 朱厚熜又一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失职么?时下国朝军备废弛,内阁与兵部难辞其咎!” 皇上直接点到了内阁,作为首辅的夏言也无法安然坐着了,他扶着矮凳颤巍巍地跪了下来,说:“臣等有负圣托,其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请皇上责罚……” 其实,夏言、李春芳和丁大夔分别作为内阁首辅、分管兵部的阁员和主管全国军务的兵部尚书,他们又怎能不知道卫所军的实情,只不过这情况实在太恶劣,不敢说给皇上听而已。 见自己的下马威奏效,朱厚熜又拿出了一副宽厚仁君的口气:“都起来吧。朕非昏聩之君,也晓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军备废弛如斯,主要罪过还在朕的身上。夏阁老是首揆,当着朝廷的家,李阁老还兼管着工部,都是诸事缠身,一时照应不到军务也情有可原。丁部堂,你掌全国军务,谋划军机,其任何其之重,擢升罢黜一个千户之事也怪不到你头上。” 前一刻还是雷霆万钧,下一刻却又是和风细雨,跟着三位大臣一起进来的吕芳对主子这种恩威并施的驭臣之术也不禁暗自钦佩。 待三位大臣坐回原位,擦去头上冷汗之后,朱厚熜才说:“朕也晓得,自太祖高皇帝定下国朝卫所军制之初,因士兵逃亡和换籍之事层出不穷,全国卫所兵员就从未满额。再者,朕御极二十二年来,除九边与沿海诸省之外,其他各省府都承平无事,卫所实际兵员自然不足规定编制。可朕却没有想到景况竟糜烂至斯,让朕览之不胜骇然之至!”说着说着,他又生气了,重重一掌拍在了御案上:“从正三品的总兵到从六品的守御千户,各级军官将佐只知道驱使麾下军卒充作仆役,还要吃空额、喝兵血,却不晓得练兵演武,整军备战;各地卫所军卒兵不象兵,民不象民,莫说上阵杀敌,便是缉捕盗贼也不堪其用。朝廷每年耗费数以千万计之粮饷,养着数百万军队,却不能保境安民,以至北边不靖,东南倭患日甚一日,累及北地及沿海诸省数以百万计之百姓深受其害,流离失所甚或身死国难,这样的军队要之何用!” 现实情况也不由得他不生气——从已点验完毕的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等省来看,沿海备倭卫所尚能保证有三分之二的兵员,其他卫所兵员均不足半额,甚或个别卫所,实有之兵仅及规定编制十分之一,这还是卫所长官为应付点验,将全部军户家中男丁尽数征集之后的统计数字,北直隶某卫指挥就是因为实在拼凑不起来军队,害怕常年吃空额的事情暴露而畏罪自杀。兵额不足还在其次,士兵训练更是严重不足。明军实行军屯制,规定边地守军十分之三守城,七分屯田;内地军队十分之二守城,八分屯田,也就是说能进行经常性军事训练的兵力只有20—30%,可即便是这为数不多的兵员,也经常被卫所指挥、守备千户等各级军官当成廉价劳动力用于营造、运输或留在家中充当仆役,一年能用于军事训练的时间屈指可数,战斗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也只能怪自己倒霉,摊上这样的一支军队,别说是象其他穿越大大一样先灭日本,再统一亚洲,最后称霸地球,就是保障国家安全都力所不能及,难怪明朝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的常备军,却只能龟缩在绵延万里的长城内,不但被北方游牧民族欺负,还被那些在内战中战败沦为海盗的倭寇搅得惶惶不可终日! 真是知道的越多越沮丧,他发现自己当初对明军现状最保守的估计还是太理想主义,现实情况的糟糕程度简直让他瞠目结舌,连抽身而去从此退隐山林不问世事的想法都不止一次地悄然自他的心底升腾而起。 可是,他是皇上,是这个泱泱大国的最高统治者,不可能潇洒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因此,在生了一阵闷气之后,朱厚熜对再次战战兢兢跪下的几位大臣和吕芳说:“朕决意撤裁整合缺编在半数以上的卫所,抽调各撤裁卫所精壮部卒在京师编练新军,不知你们几位意下如何?” 几个人都愣住了,皇上当初下令点验全国卫所兵马,任谁都能看出来皇上对军队现状十分不满,肯定要厉行改革,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皇上的动作这么大,一刀就砍在了明军的建军根基——卫所军制上。 沉默了好一阵子,夏言昂起头说:“皇上,臣有话说。” “哦,夏阁老若要说话,还请坐下。大家也都起来吧,不要动不动就跪着,朕说过,御前议事之时下跪可是要被朕罚俸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三十七 军事改革(二) 夏言坐回到原位上,给朱厚熜上了一堂军制史课: 中国古代的兵制分为征兵制和募兵制两种。征兵制的好处是全国皆兵,有事召集,事定归农,兵员素质好,来路清楚,平时军费开支少;缺点是兵员都出自农村,如有长期战争,便影响到农业生产。募兵制的好处是应募的多为无业游民,当兵是职业,训练时间较长,作战能力较高,兵员数量和服役时间不受农业生产的限制;缺点是平时要维持大量的军队,军费负担较重,而且兵员大部分来路不明,没有宗教家庭的牵挂,容易逃亡和叛变。 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初,采纳在民间极富传奇色彩的神奇军师诚意伯刘基刘伯温的意见,折衷于征兵制与募兵制两者之间,确立了卫所军制,取全国两百万户百姓为军户,世袭从军,军籍由五军都督府掌管。为了保证固定员额的满员,律法规定军人必须娶妻,世代继承,如无子孙继承,则由其原籍家属壮丁:“向朝廷举荐官员唯才是用,本不该有内外之别……” “臣复议丁大夔,举荐高拱任京师营团监军!”皇上举荐,所举荐的人还是内阁首辅的门生,而内阁首辅就在旁边坐着,因此李春芳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朱厚熜正在等他这句话,当即击掌称善,说:“此事就依李阁老、丁部堂所奏,兵部报内阁并吏部会商即可。此外,强军之道,重在选将。营团指挥正副使一职十分重要,朕也向你们内阁与兵部举荐两位外官……” 虽然皇上这样的说法牵强附会甚至强词夺理,但他是皇上,又有前面那么一大段铺垫,在场的人又有谁能说出个“不”字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三十八章 亡羊补牢(一) 出了乾清宫的门,满脸堆笑的李春芳和丁大夔都冲着夏言抱拳作揖,说:“恭喜夏阁老!” 夏言心中却是暗暗叫苦,皇上将自己的得意门生升任京师营团监军要职,摆明了是要让自己与他站在一起,共同来承担改革军制所引发的后果,论说起来,自己又何喜之有!可是又一想,自己身为内阁首辅,皇上呼唤来的风雨,本就应该自己来承担,如今皇上让自己的门生得了偌大彩头,也算是一种抚慰了。想到这里,他向两人拱手回礼,说:“圣上奋万世之雄心,开创嘉靖新政,这才是我等臣子最大的喜事啊!” 丁大夔媚笑着说:“阁老所言极是,下官这就回衙门,着武选司按皇上的意思将那二人报到内阁。今日内阁可是李阁老当值么?” “是老夫当值。”李春芳说:“皇上已有口谕明示,你直接办了就是,还报我内阁做甚?” 听出手下阁员话中略微有一丝不满,夏言正色说到:“论说擢黜之恩皆出自君上,可皇上要用那二人还将你我都召了去商议,这便是尊重内阁之意。” 丁大夔谄媚地说:“是是是,夏阁老说的对!不经凤阁云台,何名为诏?这个规矩皇上还是懂得!” 看他越发说的不是人臣敢言之语,夏言鄙视地瞥了他一眼,径自走了。 此刻的乾清宫里,朱厚熜的心情也如夏言一般复杂:“吕芳,你以为夏阁老方才所说的嘉靖新政可能引发朝局动荡,可否危言耸听?” 吕芳沉吟了一会儿,说:“回主子的话,奴婢愚钝,不晓得会否如此,不过也觉得夏阁老之言有些道理。” 朱厚熜说:“夏阁老终归是外臣,朕晓得他有些话也不好与朕说的太过,你是朕的大伴,当无他那些忌讳,快与朕说说。” 吕芳说:“皇上厉行新政,改革税制,依奴婢看来,三大政之中,一条鞭法使各省府州县衙门的差事好做多了,又给天下百姓偌大实惠,想必会齐声称颂吾皇圣明。子粒田本是皇上所赐,将那田地岁入赐于宗室、显贵以为奉养,皇上念及天家情分,未削减其田,只抽五成收为国用,如此处置甚为相宜。以受赐最多的荆王为例,他那万顷子粒田每年缴纳钱粮不过银四万余两,粮三十万石,与他数以百万计之家财而论,这点钱不过九牛一毛,皇上又亲做表率,将三宫名下子粒田尽交还国家,谅他们即便心疼,也只能私底下发发牢骚,不敢公然与皇上理论。只是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却有值得推敲斟酌之处。”他停顿了一下,说:“有功名的人无需纳税,此乃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宗成法,本意是让士子安心读书,不必为生计发愁,体现我朝礼尊士子之意。那些读书人一旦考取功名,有田便不必纳税,无田之人由官府发几十亩官田以为奉养。我大明立国百多年,这个利益已被读书人视为理所应当之权利。如今皇上却让他们纳粮当差,那些士子未必能愿意如此。” “你的意思是朕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将全天下的官员士子都得罪了,他们必会群起攻讦新政,指责朕违背祖制,凌辱士林?”朱厚熜叹了口气:“唉!朕也晓得新政触犯了全天下士子的即得利益,可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士子不过万余,所有田地也不过万顷,纵是少了这些田赋粮米也无甚打紧,如今有功名的士子已逾十万,更有大批田主为偷逃国税,自愿将土地投充给可免税的士子,缴纳国税的五成给他们,或干脆自愿为奴,连丁税一起免掉,导致国家税源急剧萎缩,朝廷每年损失赋税折现银超过千万。如今朝廷财政如此艰难,已几近崩溃边缘,非如此也无他法可行啊!” “主子圣明。”吕芳说:“只是那帮官员士子未必能上体圣忧下体国难,只晓得得从自家腰包里拿出银子与白米缴纳国税。他们这些酸腐秀才最是虚伪,口口声声说‘君子好义,小人好利’,可若是让他们出这一点点血,真真比剜了他们心头肉还疼,少不得要说三道四。” 朱厚熜没好气地说:“朕马上就要被全天下的读书人骂死了,搅乱了朝局甚或动摇国朝根基也未尽可知,你还说朕‘圣明’,你诚心戏耍朕吧?” “奴婢不敢。” “不管你敢不敢,朕就觉得你是在戏耍朕!”朱厚熜摆出了无赖的嘴脸,说:“你是朕的大伴,更是我大明的内相,快快帮朕想个补救的法子。如今新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拿不出补救的法子来,乱了天下,朕也就只得跟你一起出宫讨饭去了。” “维护主子江山永固,纵是粉身碎骨也是奴婢的福分,只是奴婢愚钝,哪能想得出什么补救之法,不过主子既有开创我大明中兴伟业之壮心宏图,奴婢有一二浅见拙识也该当说出来供主子参详。”吕芳说:“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所伤及的,一是官员二是士子,要想补救就得分别安抚他们。论及官员,皇上已许了他们待朝廷好转之时便会给他们增加俸禄,但这终归还是镜花水月,未及眼前真金白银能动人心,还得给他们一点彩头才行。” 朱厚熜沮丧地说:“朕也晓得,可还因财政吃紧,朝廷一时也拿不出太多的银子啊!说起来朕这个皇上当得也真够窝囊,想干任何事都需要钱,可朕如今最缺的,就是那白花花的银子。” 吕芳安慰他说:“其实也并不需太多银子,依奴婢估算,只两千八百六十九顷八十四亩五分二厘的三宫子粒田交付朝廷依制起课征税,一年便有近十万石的粮赋收入,不若主子明言以此为京官俸禄贴补,不分品秩赐予群臣,算下来一人每年也得二十石,于夏秋两季征徼赋税之时,分两次赏赐,虽不甚多,却是皇上隆恩,足以抚慰臣子之心。” 对于这种借着皇帝的名义,花小钱占大便宜的事情,朱厚熜却没有太大的信心,叹了口气说:“若真能如此便好,只是官员也未必这样容易满足。” 不过,吕芳的建议突然给了他灵感。他说:“万事开头难,只要朝廷熬过了这三五年,财政状况自然也就有所改观。不若朕再下旨,宣布永久取消折俸旧制,并许以五年为期,将全部官员折色俸比例提高至银八铜二,你认为如何?” 明朝官员的俸禄分为本色俸和折色俸两部分,都是官员合法的工资收入。本色俸指的是朝廷定期发给各级官吏的日常所需的生活必备品,也就是大米和布匹,被称为禄米和禄帛;折色俸指的是朝廷以货币形式定期发放的官员工资,这一部分工资既然叫折色俸,那么在国家财政紧张、太仓没有足够的银钱可以给官吏发工资的时候,库存的绸缎丝绢、胡椒苏木,甚至蜡烛香油等积压的陈年贡品都可以拿来充当折色俸发给大小官吏,而且在贡品定价之时随意性很大,几乎成为朝廷合法的剥削官员的强盗手段。嘉靖前两代的明宪宗成化年间,竟出现过将市面上仅值三四钱一匹的粗布折成时价20两银子的30石大米发给官员,仅此一项便近百倍地克扣了官员的工资,引得官员怨声载道。 至于折色俸禄银铜比例,明朝开国以来,明太祖朱元璋禁止用白银作为合法货币,另行印制被称为“大明宝钞”的纸币,以补充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货币的不足。后因纸币严重贬值,朝廷不得已停发大明宝钞并“驰用银之禁”,使白银成为半合法的流通货币,并成为官员折色俸的一部分。自此而始,官员折色俸就包括按照一定比例发放的银子和铜钱。嘉靖年间折色俸的银铜比例都很低,五品以下官员折色俸银铜比例是二八开,即二分银子八分铜钱;五品以上官员折色俸银铜比例是三七开,即三分银子七分铜钱。因为在一般情况下通常都是铜贱银贵,时下市面上一两银子可以兑换一千五百文至两千文铜钱,而朝廷在折算官员俸禄的时候却依然是按照一两银子一贯钱(一千文)的官价进行计算和发放,所以折色俸的银铜分配比例偏低的问题依然很为朝廷官员,尤其是一些六品至九品的低级官员和没有品秩的吏员所不满,他们多次联名上书,恳请朝廷体恤,提高折色俸中银子的占比,但因关系国家财政,任谁在内阁当家也不敢轻易答应,此事也就一直搁下了。 对于皇上这样的大手笔,吕芳吓了一跳,但想想确实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也叹了口气说:“时下朝廷财政确实紧张,也只能指望着官员能心存良知了。但依奴婢看来,官员毕竟吃着朝廷俸禄,还有朝廷律法管着,也未必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为了点蝇头小利便起那不臣之心,奴婢着厂卫盯紧点也就是了。只是要安抚那些民间士子却绝非易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三十九章 亡羊补牢(二) 朱厚熜催促他说:“你既已看到此节,想必也有补救之法,快说给朕听。朕就仰仗你吕大伴为朕解决这天大的难题呢。” “主子太高看奴婢了。”吕芳说:“主子方才说了,只士子自家田地那点赋税,有也好无也罢都无甚打紧,最可气是一干贪利小民偷逃皇粮国税,甘愿将田地寄名其下甚或卖身为奴,使士子得了些许便宜,国家却蒙受偌大损失。既如此,依奴婢陋见,不若仍按太祖旧制,许天下有功名的士子保有免税田地五十亩,无田或田土不足五十亩者由官田贴补,超出五十亩者按宗室显贵受赐子粒田例半数起课征税。持强不纳者,着有司查实,有官身的贬谪罢黜,仍计算应纳差粮多寡,抵扣禄米;无官身的削去功名。私买田地奴婢,应报当地官府衙门,入籍纳粮当差。违者,十亩以内,杖二十,其田入官,奴婢也入官发卖;每十亩加一等,累计百杖者,削去功名,流三千里,遇赦不还。若有司念着官场情面,纵容不举者,罢官削籍。不按时催收田赋,纵容迟误者,五十石以上,记大过一次,停俸一年,三考不得迁升;百石以上者,降两级;二百石以上者,一律罢黜,不得开恩;三百石以上者,充军戍边。如此严刑峻法,当可以儆效尤……” 吕芳这一连串的话说下来,简直可以直接缮录在明黄锦缎上作为官绅一体纳粮问刑条例的圣旨,听得朱厚熜心花怒放,连声说:“如此甚好,有偷逃国税者,有纵容包庇者,着各省巡抚、按察使重重办他几个,看谁还敢贪那点蝇头小利!”他洋洋得意地说:“从来都只有种田人活不下去了造反,哪见着有读书人造反的?要不怎会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之说!” 吕芳叹了口气说:“天子垂治天下,当恩威并举。奴婢这也只是‘威’,主子还需恩抚才是。” “确该如此,不知道你有何建议。” “奴婢这等人是没了根也没了家的人,主子便是奴婢的天,宫里便是奴婢的家,为了主子,为了这个家,主子便是剐了奴婢,奴婢也要尽心周全主子圣名,”吕芳没头没脑地表了一句忠心之后,说:“此事还需从主子入继大统之初说起……” 朱厚熜一愣,说:“你要说的可是‘大礼仪之争’?好奴婢,这十多年,也只你敢在朕的面前提及此事。” 嘉靖皇帝即位之初,就要给其父母上皇帝尊号,以内阁首辅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不同意,后来嘉靖皇帝以摔皇冠辞职相要挟,杨廷和等人迫不得已,只好追尊兴献王为“兴献帝”,王妃为“兴献后”。嘉靖三年,杨廷和因屡次为此与皇帝发生争执,审时度势,恳请致仕还乡,嘉靖皇帝更肆无忌惮,四月就下令追尊父母兴献帝为“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兴献后为“本生母章圣皇太后”;七月,又进一步提出将“本生母章圣皇太后”尊号前“本生”二字去掉。面对步步紧逼的皇上,以封建礼仪大统为重的文官集团群起递交奏疏进行抗辩,嘉靖皇帝不予理会,朝臣们忧心忡忡,早朝散班也不肯离去。杨廷和的儿子、翰林院从五品编修杨慎便激愤地喊了一声:“国家养士百五十年,杖节死义,正在今日。”带着数百名官员一齐跪俯于左顺门,要求皇帝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嘉靖皇帝一怒之下派锦衣卫将一百多名官员下狱,四品以上官员夺去俸禄,五品以下官吏一百八十人全部处以廷杖之刑,其中有十六人被活活打死,为首的杨慎被充军发配到云南永昌卫(今属大理)。这便是轰动一时的“左顺门事件”,是大礼仪之争的高潮。此后,文官集团被迫逐渐屈服于皇权,变成了皇帝膝下唯唯称诺的顺臣,史称“衣冠丧气”。 吕芳顾及着给主子留面子,说了很多“酸腐书生,不识大体”之类的话,但最后还是说:“杨慎既是一代名臣之子,又是正德六年的状元郎,才名远播宇内,在士林清流中颇有威望,如今戊边蛮夷之地已一十八年……” 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唉!此乃朕年少孟浪犯下的错,沉冤不雪明珠蒙尘,更是朕之大过。当然要赦免其罪,命其还朝任职。当日左顺门外跪哭请愿的官员全部赦免,官复原职。” 吕芳听到他叹气,以为他还是对杨慎等人心怀不满,赶紧表白说:“兹事体大,若非情势所迫,奴婢也不敢向主子提及此事。奴婢这等人不敢更不配如那帮两榜进士科甲正途的外臣一般,说什么‘以正道事君’,奴婢只晓得自己是主子的一条狗,得替主子看好这个家……” 朱厚熜当即说:“放屁!谁说你是狗了!谁敢拿你比做狗,朕扒了他的皮!就凭你刚才为朕悉心谋划,比外廷那帮阁老尚书不晓得要强多少倍,可是祖宗家法在,朕不能更舍不得放你在朝廷任职,还得请你给朕当着宫里的家,真是委屈你了……”他一把拉住吕芳的手,感慨地说:“大伴,朕记得你要长朕几岁,若非位分所限,朕真想叫你一声‘大哥’……” 吕芳感动地说:“主子这样说,真真折了奴婢的寿……”然后他解释说自己建议将那些因“大礼仪之争”被赶出朝堂贬谪充军的官员赦免还朝,借他们的名气收买士林清流之心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是考虑到当年因“大礼仪之争”,朝臣分为了“尊礼派”和“议礼派”两大派,彼此明争暗斗,水火不容。自嘉靖七年议礼派头目张熜修成《明伦大典》后,嘉靖皇帝下诏宣布在大礼仪中那些反对他的尊礼派大臣为罪臣,逮捕贬谪了134人,朝政就把持在“议礼派”的手中,如今的内阁学士、六部九卿之中,也只有礼部尚书高仪因为是杨廷和的门生,勉强可以算是“尊礼派”的“残渣余孽”。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触犯全天下官员士子的即得利益,如果议礼派官员全部反对,朝局顿时就乱了,甚或会干出逼宫退位迎立外藩的大逆不道之事。为此,必须在朝堂之上树立起他们的对立面。而尊礼派与议礼派之争为的是士子最为看重的礼法,“礼”字当头,两派之间矛盾就绝对不可调和。再者,尊礼派受到多年的打压,应该不会为了最不屑谈及的“利”字便与议礼派联手,这样才能保证不会出现朝臣团结一致反对皇上的局面…… 听着吕芳一层层剥茧抽丝的透彻剖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这十个字突然从朱厚熜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同时,他的身上冒出了一层冷汗。唉,这个吕芳真是能干的让人有点害怕啊!不过,他身为嘉靖的大伴、司礼监掌印,在历史上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可见还真是个不专权不贪钱,只知道一心护主的奴才,希望他能永远都对自己保持这样的忠诚…… 但是吕芳说的对,人主驭臣之术本就应该如此,不能只凭自己好恶,任由一人一派得势,对两派都要有打有拉,却能基本保持天平的平衡,这样才能左右逢源,那两派也都会尽心逢迎人主。嘉靖那个混蛋开始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将朝政大权全部交给严嵩,使得严氏父子权倾朝野,威风八面,立朋党,除异己,干了不少贪赃枉法祸国殃民的事情;晚年嘉靖终于开窍了,依然用严嵩为内阁首辅总掌朝政,却重用严嵩的对头徐阶为次辅以牵制严嵩,达到了“威柄在御,暗操独治”的目的。不知道这个建议是不是吕芳给他出的…… 既然吕芳都剖心剖肝,朱厚熜也就不再装假:“你方才也说了朝政目前把持在议礼派手中,朝廷大小事务还得他们去处置,嘉靖新政还得他们去推行,单单赦免尊礼派官员恐引起他们的不满,更加扰乱了朝局。这样吧,就以如今嘉靖新政初开,正是朝廷用人之际的名义,自正德初年至嘉靖二十一年,凡因谏言获罪的官员一律赦免其罪,存者召用,没者抚恤其家,以示新政之仁。” “主子圣明!” 朱厚熜叹口气说:“朕开创新政,诸事艰难,幸好还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大伴辅佐朕!新政把天下宗室豪强官绅士子俱都得罪了,日后推行军事改革,少不得也要引起那帮武人的不满,朕如今能倚重的,也只有你吕大伴了。这几年,你和你手下东厂、镇抚司的人一定要给朕盯紧一点,朝局一定不能乱!”接着,他发狠说:“恩威并施,朕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若他们还是不满,朕也就容不得他们!我大明开国至今已历一十一帝,朕此前又多有失政,如今朝局政事已成土崩鱼烂之势,朕欲做一中平守成之君也难,只有厉行嘉靖新政或有可为之处;若是不成,危及祖宗基业与百姓福祉,上对不起我朱家列祖列宗,下对不起我大明天下苍生。朕已下定决心,不成功便成仁,纵是浊浪滔天,朕也百死不悔!” 吕芳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奴婢誓以此残身为主子挡风遮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四十章 横空出世 春日卯时天还未亮透,京师各大衙门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早早地赶到了午门候朝,如今皇上一天不拉地参加早朝,还让礼部清点上朝人数,有缺勤的就“着锦衣卫打着来问”。虽然皇上圣明,特地吩咐锦衣卫用柳条做了一个专用鞭子,可被那帮如狼似虎的锦衣卫从被窝里拽出来,然后象赶毛驴一样从大街上一直打到午门,脸面上怎么也挂不住啊! 往日候朝的官员都睡眼朦胧,甚至有人还在打哈欠,今日却不同了,所有的人都三五成群地凑到一起,看着大殿门外两个六品服饰的武官,兴奋不已地议论着。在一片高级官员的绯色官服中,他们的那身蓝袍显得格外惹眼。 除了逢五逢十的例行大朝之日是全体京官无论品秩都要出席外,平日的早朝也并不是没有低级官吏参加,不过那都是因有要事奏报朝廷,被六部等各大衙门大小九卿这样的部堂长官带来的,还从未有低级武官上殿面君的先例。有好事者便找带他们前来的兵部尚书丁大夔打问,这丁大夔却嘻嘻哈哈打着官腔也不明说,其他大臣看他那掩饰不住的亢奋神情更是疑惑,众说纷纭,一时也争执不下。 不待议论出个究竟,随着主管各宫殿礼仪、洒扫等差使的直殿监内侍三声响鞭,太和殿的大门缓缓开启了,诸位官员鱼贯而入,按着班队站好,那两名武官因为品秩太低,只能跪在大殿门外听候旨意宣召进殿。 朝臣们都进去之后,他们两人才稍微轻松了一点,年轻的那个武官主动开口自我介绍:“末将登州戚继光,敢问贵驾?” “末将俞大猷,字志辅。敢问戚将军台甫?” 因自己还是候缺官员,俞大猷也只能这样通报自己的姓名,戚继光一听也就明白了,不再追问他的出处,回答说:“贱字元敬。俞将军今日上殿面君所为何事?” 俞大猷面露尴尬之色:“说来令戚将军见笑了,今晨兵部丁部堂着人将末将从会馆直接带到午门,却连句话也未曾得便与末将说。至于为何如此,末将也不晓得。” 戚继光果然笑了一下,低声说:“末将倒是接翰林院高肃卿高大人书信进京的,却也是丁部堂今晨着人将末将从官驿直接带到午门,末将也不晓得所为何事。” 俞大猷虽然一直在万里之外的福建,可进京也有一些时日,已在别的官员闲谈之中听说了翰林院编修高拱于风云际会之时得蒙皇上垂青,简拔到御前任“秘书”,侍从左右,因此也就厚着脸皮说:“高大人为天子近臣,戚将军既得他举荐,定能鹏程万里。末将愿在戚将军帐前听令,有得便处,还请照拂则个。” 武将诠选任用得要兵部说了算,即便是九边重镇的三品总兵也没有那样的权力,但戚继光也明白他这个候补千户是病急乱投医,便安慰他说:“俞将军已得丁部堂抬爱,前程更是不可限量,末将还要请俞将军多多提携才是。” 早朝例行奏事次序,应当按照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大小九卿衙门依次排之,今日这个次序却被打乱,皇上刚说了一句“各衙门有何事要奏?”负责安排奏事的通政司官员就出班禀道:“启禀皇上,兵部尚书丁大夔有急事上奏。” “哦,丁部堂有事请讲。” 兵部排队最前面的丁大夔立刻出班,声言时下北边不靖,鞑靼虏贼南下中原牧马之心日盛,当加强军备,巩固国防,因此兵部奏请朝廷重建京师营团军,设监军、正副指挥使等五品文武官职,所需兵员可抽调全国各卫所精锐兵马云云。 满朝文武正在错愕间,就听到皇上说:“准奏。着内阁依奏拟票,司礼监批红后明发邸报。具体事宜由兵部拟上条陈,报内阁审阅后施行。” 夏言等人一起跪了下来,说:“臣遵旨。” 皇上又问:“组建京师营团军,监军、指挥各职尤为重要,兵部可有合适之人能当此大任么?” “回皇上,臣举荐翰林院编修高拱任京师营团军监军,举荐千户俞大猷、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分任营团军正副指挥使。” 庄严肃穆的太和殿上顿时响起了极不和谐的“嗡嗡”声。满朝文武开始交头接耳,高拱由正六品编修被一步擢升为正五品监军,虽说不大符合官制,但任谁都知道他是内阁首辅夏言的得意门生,新近又得到了皇上的赏识,鱼跃龙门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两个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外任六品武官得了偌大彩头,就让那些朝廷大员摸不着头脑了。与丁大夔有隙的官员开始怀疑他是否与两人是乡谊,或是收受了两人的贿赂。 “准奏!”皇上喊了一声,压过了朝臣的议论声:“着兵部会同吏部行文报内阁拟票。他二人可曾在京师么?” “回皇上,正在京师,时下正在殿外候旨。” 君臣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只不过在满朝文武面前演了一出戏而已,因此还未等两个此刻还是默默无闻的小军官说太多相互提携多多关照之类没有原则的官场客气话,就听到大殿内传来内侍的声音:“传俞大猷、戚继光上殿。” 两人起身整整官袍,低着头走进大殿,穿过朝臣班队,来到了御阶下,行三跪九叩的觐见大礼:“候任千户六品武官俞大猷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登州卫指挥佥事六品武官戚继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位将军都是虎背熊腰,一身英武之气,倒让满朝文武暗自点头。 朱厚熜笑着说:“俞将军、戚将军,李阁老、丁部堂向朝廷举荐你等,朕深感欣慰。时下北边不靖,倭患频频,正需要你等这般忠勇之士报效家国,你等要体念圣恩,好生办差,不负朕的厚望。” 尽管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个什么缺,俞大猷闻言却是浑身一震——这个声音怎么如此熟悉!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看见昨日那位豪爽仗义的“王上白”正坐在御座上,微笑着冲他点头,一下子全明白了,重重的一个头磕了下去:“臣俞大猷叩谢天恩!” 戚继光也不知道自己将调任何职,但君有赐,臣不敢辞,也赶紧跟着俞大猷一起叩头谢恩。 朱厚熜点点头:“好,你等退下吧。” 躬身退出大殿,高拱也跟了出来:“俞将军、戚将军,皇上命你们暂且候在这里,待早朝散了,由下官带你们进宫面圣。” 两人越发惊诧,戚继光冲高拱一抱拳:“高大人,末将斗胆问一句,高大人可知皇上委任我等何职?” “哦?”高拱一愣,随即笑道:“你等方才在大殿外候着,未曾听到朝堂奏对,兵部丁部堂建议朝廷抽调各卫所精锐组建营团军一事皇上已经准奏,并同意兵部提议,由俞将军为正五品指挥使,元敬兄你为从五品指挥副使……” “啊!”两人浑身一颤,差点栽倒在地上。戚继光还未及弱冠之年,俞大猷更是一个赋闲候补的千户,却一下子都从六品擢升为五品,竟然比各卫指挥还高出一级,而且还出任这等重要的职务,做梦也想不到的幸运居然落到自家头上,怎能不让他们惊喜交加,当场就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拱以为两人不信,便解释说:“两位将军想必也是晓得,依我朝规制,官员任免之权在吏部,此事还须经吏部拟文报内阁审批,由吏部下官牒任命,故皇上也未与两位将军明说。不过两位将军不必担心,兵部有诠选举荐之权,皇上在兵部奏对之时对两位将军也颇多赞许,行文吏部不过走个过场而已。”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冲高拱抱拳,说:“高大人……” “日后下官便要与两位将军在一个锅里用马勺捞饭吃了,这‘高大人’之称就此改过吧。”高拱拱手作揖回礼,说:“若两位将军不嫌下官酸腐,就叫一声‘肃卿’如何?” 戚继光跟高拱毕竟要熟一些,当即就改了称呼:“肃卿兄此话怎讲?” 高拱自得地一笑,嘴上却说:“皇上责备愚兄书生气十足,行事也多浮躁,令愚兄任营团监军一职,也是五品,还特意嘱咐愚兄跟着两位将军好生历练。” 俞大猷知道高拱的来头着实不小,也知道他与戚继光颇有交情,为了日后好相处好共事,抢先说道:“高大人不嫌武人粗鲁不文,末将就学戚将军,腆颜叫一声‘肃卿兄’,还请肃卿兄莫要见怪。日后末将定当唯肃卿兄马首是瞻。” 高拱虽然跟他不熟,但也是个性情中人,拉着他的手说:“志辅兄客气了,你我日后就是同僚,齐心协力共赴皇命才是。对了,元敬兄,还记得愚兄对你提说过的京城猪头肉做得最地道的熏风阁么?今日晚间由愚兄做东,恭贺两位将军膺此大任!” 俞大猷向戚继光递个眼色,戚继光立刻会过意来,忙说:“粗鲁武人怎敢当肃卿兄你如此厚爱,该当是志辅兄与小弟谢你肃卿兄才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四十一章 市恩得将心 东暖阁里,朱厚熜笑着对跪在脚下谢恩的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说:“都知道啦?可还满意?” 俞大猷和戚继光都不敢接腔,只有高拱因是天子近臣,回应道:“回皇上,擢黜之恩皆出自君上,皇上天恩浩荡,臣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这话于理于法皆不通,朕都懒得驳你,什么时候朝廷用人罢人是朕一个人说了算的?”朱厚熜笑着说:“你也休要那话来诓朕,若是内阁与吏部不同意你高拱任那监军一职,朕也不会发中旨强要任命你。有在这里奉承朕的工夫,不如赶紧去找你那恩师夏阁老求情!” 高拱很不好意思地说:“回皇上,昨夜夏阁老便已对微臣说起过……” 朱厚熜大笑着说:“哈哈哈,你高拱倒也老实,你能什么都不瞒着朕,那便是最大的忠。朕今日便答应你,若今次吏部吃了熊心豹子胆要驳你恩师的面子,朕拼着被那帮御史给事中批龙鳞也要擢升你。不过你高拱却不够义气啊!你既然昨晚已知晓,却为何不说与戚继光?他是得你书信请到京师来的,却又累他忐忑一个晚上。” “回皇上,夏阁老也不过是给微臣提说一下,如此重大事体,微臣怎敢私相卖好于戚将军?” “好嘛,升官也没让你昏了头,还懂得朝廷规矩。”朱厚熜赞许了高拱一句,对一直跪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的俞大猷和戚继光说:“朕与高肃卿说笑了半日,你二人可等得烦了?都起来,朕怕你们拘谨,连个内侍都没有留在这里,你们自个找凳子坐吧!”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末将不敢!” 朱厚熜和高拱说笑就是为了让俞大猷和戚继光稍微放松一点,没想到两人还这样紧张,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都是刀尖上舔血的军中好汉,朕还指望着你们给朕上阵杀敌斩将夺旗,怎就这么点胆子?都给朕滚起来!高拱,你别偷笑,带个头坐下回话。” 等三人都坐定之后,朱厚熜说:“你们都是军人,高拱这个真秀才假斯文也有丘八脾气,朕就不多跟你们说废话了。有兵不练,等若无兵,升你们的官就是让你们给朕练兵,练出精兵保家卫国!” 俞大猷和戚继光没有想到皇上说话如此干脆,只得再次跪下,说:“臣谨遵圣命!” “你们不晓得朕的规矩,只要不在朝堂之上,碍着朝廷律法和君臣礼数,谁跪着回话就要罚俸半年。你们日后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当差,谅你们也不敢吃空额喝兵血,你俞大猷和戚继光都是成了亲有子嗣的人,若是连那点俸禄都没了,看你们还拿什么养活老婆孩子!”朱厚熜笑着说:“不知者不罪,这次饶了你们,下不为例!” 等两人再次战战兢兢地坐下,朱厚熜便开始点名:“俞大猷!” 俞大猷赶紧站了起来却不敢下跪,只能躬身抱拳,答道:“末将在!” 朱厚熜笑着说:“许是上了金銮殿才晓得昨日与你把酒言欢的人是朕吧!武进士出身,好歹也读过几天书,竟连‘王上白’这样简单的字谜都猜不到,真真不晓得说你什么才好。在朕看来,你俞大猷也忒老实了,除了发牢骚,竟不晓得在朕面前说几句颂君尧舜的话,让朕心里舒坦些个。若是朕昨日就把你给忘了,你这会儿怕是要打起包袱回家闲住了吧!不过朕昨日也是偷偷溜出宫的,此事你们知道就可以了,切莫让那帮御史知道了骂朕优游颓废。” 俞大猷尴尬地笑笑,不敢回话。 “不说话就表示你们答应了朕的要求,朕也不会白让你们替朕保守秘密。”朱厚熜从御案上拿起了一柄宝剑,抽出了半截剑刃:“俞大猷,你可认得这柄剑么?” 俞大猷定睛一看,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皇上……末将惭愧……” “唉!你有什么惭愧的?该惭愧的是朕这个君父!堂堂一个六品武官,为了谋个实缺请客也是囊中羞涩,不得已连祖传的龙泉宝剑都卖了,是朕亏待了你们这些戍守边陲的将士们啊!再者说了,你贱卖祖传的龙泉宝剑为着什么?还不是为了替朕带兵打仗保家卫国么?其心可昭天地,其情可鉴日月,朕这个君父岂能不为之动容!如今朕把它再交还给你,不过也不算是完璧归赵,朕已做主着内廷兵杖局给你重新打制了剑鞘,刻上了‘精忠报国’四个字,俗气的很,依着朕的本意是要刻‘杀贼’的,可朕的一言一行都要记在‘起居注’上,日后朕大行之后还要给朕修《实录》,千秋万代史书上说朕嗜血好杀可不好……”朱厚熜将宝剑双手捧起递向俞大猷:“记着朕的话,杀贼!” “皇上!”俞大猷激动得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宝剑:“杀贼!” 朱厚熜似乎觉得还不够煽情,又说:“你原来的剑鞘朕留着了,看到它就能想起你,想起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为了杀敌报国贱买了祖传宝剑的大明军官!” “皇上……”俞大猷已经哭成了泪人儿,趴俯在地上说:“末将看到皇上赏赐的剑鞘,更会想起皇上,想起把末将简拔于草莽之中的圣主明君……” “好男人流血不流泪!今日之后,把眼泪留给鞑靼、留给倭寇!”朱厚熜双手扶起俞大猷,然后叫道:“戚继光!” 戚继光正正感动地在一旁偷偷抹眼泪,听到皇上叫他,赶紧站了起来:“末将在!” 朱厚熜从御案上拿起了一幅卷轴,递给戚继光:“朕也没什么好送你的,高拱从你那里得了一副字,在朕的面前炫耀了多次。朕的诗没有你写的好,字也没有你写的好,却也好附庸风雅,胡乱写了一首六言诗赠给你。” 戚继光象俞大猷方才那样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卷轴,恭敬地展开,低声念道:“书赠戚继光: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戚大将军!” 念完之后,他浑身一震:“皇上,末将……末将当不得皇上如此盛赞……” “你今日自然当不得,日后却也当不得么?听高拱说你做那首《韬钤深处》时只有十六岁,那般年岁就有慨然廓清海疆、匡扶社稷之志,难得!如今朕就给你这个机会,是雄鹰你就展翅高飞给朕看,北驱鞑靼,南剿倭寇,保我大明江山永固、万民安泰!”朱厚熜说:“朕做诗自然不如你,本想手录你那首诗回赠,却不喜其中两句,你可晓得是哪两句么?” “末将……末将愚钝……” “就是你那最后两句‘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朱厚熜说:“你戚继光也忒小看朕了,若是你真的替朕平了那万顷海波,朕还舍不得封个靖海侯镇海侯给你么?世袭罔替的公爵朕都舍得给你!” “身为大明军人,杀敌报国乃是末将的本分,不敢奢求加官进爵……” “呵呵,杀敌报国乃是你的本分,赏功罚过就是朕这天子的本分了,你我君臣就各安本分吧!” “末将当披肝沥胆,不负圣上重托。” “朕还要向你说一声,你与俞大猷原本品秩一样,俞大猷还是个候任的千户,以他为正,以你副之,乃是因他年长于你,毕竟老成持重些,你不可心生怨气,当与俞将军同心协力,好生给朕练兵。” “末将不敢!末将当视俞将军为师为兄,若违今日之誓,人神共愤!” “如此甚好!你二人若能同心协力,朕又何愁北边不靖,海疆难平!”朱厚熜又将视线转向了一旁的高拱,说:“高拱,他二人都得了彩头,你此刻心里可是在埋怨朕?” “回皇上的话,微臣不敢!” “埋怨朕也无甚打紧,你这假斯文今日又要去当丘八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俗话说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朕也不会让你空手而归。”朱厚熜绕到御案之后,从柜子里捧出一套铠甲:“俞将军、戚将军都是军户出身,例行由家族置装,你这酸秀才大翰林如今也从军了,就由朕来为你置装吧!” 高拱虽然是天子近臣,却从来没有想到皇上竟如此看重他,已将他视为家人,哽咽着叫了一声“皇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本该赐宴给你们,可高拱说你们已约好去吃猪头肉,朕也想凑个热闹,可又怕有朕在,你们也吃不安生喝不尽兴,就不叨扰你们了。”朱厚熜说:“营团军草创,事体繁杂,就辛苦各位了。朕对你们的要求只有两个:练兵,杀贼!若遇难处,尽可以来找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四十二章 厉行新政 自嘉靖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早朝,朱厚熜宣布开创嘉靖新政起,经过内阁与各有关部门的反复斟酌推敲,几易其稿,各项政策终于敲定,陆续以法令的形式颁旨允行,并明发邸报刊行天下。 京察与考成法皇上已有明确要求,吏部秉承圣意,参照祖制制定具体的实施细则即可,自不必细说,税制改革方面的几大举措让内阁及户部有司着实花了很多心思,也费了很大气力。 一是子粒田征税。 由于面对的是宗室勋戚豪强,依内阁与户部的本意,是要等全国清田结束之后再徐图推行。但以清田基本结束的北直隶、山东、湖广等省为例,勘察核实田亩比上一次嘉靖八年清田多出近六十顷,却有一大半被势豪大户隐匿。勋戚豪强以权谋私大肆鲸吞土地,数量如此之大,令早已对土地兼并日益恶化形势有了心理准备的朱厚熜也瞠目结舌,因此便不允内阁所奏,也驳回了一干写帖求见跪哭请愿的宗亲贵戚。为了防止那些权贵伺机反扑日久生变,他还责令户部有司立即制订配套的法令,不但将吕芳提出的那些问刑条款全部囊括了进去,自己还亲自动手改定了下面这一段: “嘉靖二十二年议准,勋戚庄田,五服递减。勋臣止于二百顷,已无容议。唯戚臣,如始封本身为一世,子为二世,孙为三世,曾孙为四世,曾孙之子为五世。以今在官品为始,以今在留地数为准。系二世者,分为三次递减;系三世者,分为二次递减;至五世,留一百顷为世业。如正派已绝,爵级已革,不论地亩多寡,只留五顷于旁支看守坟茔之人。 又题准,勋戚庄田,有司照例每亩依民田之半征取赋税,如有违抗不徼、纵容家人下乡占种民地,及私自征收田赋,多勒租银者,听屯田御史参究查办。” 大明开国百多年来,勋臣贵族一直是土地最大的拥有者,这些人自恃有皇亲身份、朝廷庇护,在地方上扰民害民横征暴敛,百姓甚或地方官府都身受其害,苦不堪言。如今皇上亲自主持制订的法令,对这些天潢贵胄不仅限田,而且还要逐代减田,如此严厉对待权贵、限制豪强兼并土地,也只在朱元璋开国之初才有过,此后的皇帝特别是正统年间以来,几乎所有制定颁行的法律都没有对豪强势力真正作出有效的限制和惩罚的措施。如今嘉靖新政首先向这些巨室挑战,对那些敢于偷逃国税的不法宗亲勋贵,进行严厉制裁绳之以法。这道法令一颁布,立刻在两京一十三省的宗室勋戚豪强间引起了一片喧嚣,以荆王朱厚纲为首的几个亲王联名向朝廷上表,要求废除新法,他们当然不敢明着攻讦皇上,只要求将“以下犯上、欺凌天亲”的户部尚书马宪成及为虎作伥的内阁大学士夏言罢黜。能为了父母尊号跟朝臣一闹二十年,更制造出“左顺门事件”这样的惨剧,嘉靖本就是一个蛮不讲理之人,朱厚熜也就不跟这个不识时务的堂弟客气,直接以“藩王妄言干政”的罪名将他的爵位削一等降为郡王,超过郡王待遇基本标准的田地全部没收入官,其他署名复议者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另有汉王朱厚憬在家里请仙跳神被锦衣卫侦知,查获了他企图魔魇咒杀皇上的桃木人偶。又好气又好笑的朱厚熜更不跟他废话,依大明律法和前朝旧例革其王爵废为庶人,圈禁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里,将他名下近五万顷田地全部收没入官,或分发给庄户或发卖,倒也得了一注大财。有荆王、汉王的前车之鉴,其他藩王再次看到了皇帝的铁腕和寡恩,赶紧上表请罪,乖乖地交出了名下并非皇家所赐的田地。 二是推行一条鞭法。 一条鞭法是将一州一县的所有田赋、徭役以及各种杂差和贡纳,统统归并于一条,折成银两交纳,官收官解。此前,农民交徼田赋,均是谷麦实物,按田亩所摊的徭役也必须由农民亲自出差。每到缴纳赋税之日,粮船粮车不绝于道途,各地官仓满溢为患。由乡及县,由县及府再到各地官仓,不知道要耗费多少运力差役,又不知道因沿途耗损,各级官吏层层盘剥,给农民平白增加了多少负担!“一条鞭法”一改历朝历代实物纳赋为银钱交税,既便于百姓又利于朝廷。因此朱厚熜便在责令有司加紧清田的同时,迫不及待地宣布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以国家法律的形式将中国实行了两三千年的实物田赋送下了历史舞台。 这一划时代的改革并不是朱厚熜的主张,也不是张居正的首创,最早提出一条鞭法改革设想的是嘉靖九年的内阁大学士、“议礼派”领袖桂萼,他构想“以一切差银,不分有无役占,随田征收”,当时嘉靖皇帝准旨在南直隶的宁国、应天、苏州等府,湖广长沙府等全国部分州县试点。但自问世之初就引起了朝臣们激烈的争论,赞同者称为善政,反对者却说:“工匠及富商大贾皆以无田免役,唯农夫独受其苦。”骂之曰“农蠹”,双方各持一辞,争执不休,一条鞭法的推行也是时断时续。张居正改革之时,认识到要先行丈量土地清查田亩,才能避免反对者所指出的增加小户农家负担的问题,信奉“拿来主义”的朱厚熜自然也就照此办理了。 户部在清查田亩之初,曾制定出合理的度量衡,以三尺五寸为一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命负责清查田亩的御史和各级官府依照此例制作量弓。为了防止官员徇私舞弊以大弓丈量宗室豪强之田,却以小弓丈量民田,朱厚熜特地吩咐吕芳指派镇抚司缇骑校尉,手持铁制量弓赴全国各地随机抽样进行复查,重重地办了几个玩忽职守的御史和州县堂尊。捞钱也不能捞砍头的钱,面对这样心细如发又缁铢必较的皇上,那些贪官墨吏谁还敢在这天字第一号要务上玩猫腻? 一条鞭法颁布之后,天下大震。简化征收项目和手续,计亩征银,使得百姓不再受到催赋派役的贪官墨吏一再的敲诈盘剥;役银由旧制按户、丁征收改为丁、亩分担,减少了无田或少田农民的负担,丁门小户的百姓无不拍手叫好,歌德颂圣之声响彻大江南北,两河上下。豪强地主却如丧考妣——所占之田每亩要征银近三分,占得越多征的就越多,他们能不肉疼吗?自然也就引起了出身富家或与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官员们的不满。但皇上为了保证新法的推行,率先将自己的皇庄全部分发给了庄户,所得收入赏赐给京官属吏,并承诺永久取消折俸旧制,五年内将全部官员折色俸比例提高至银八铜二。虽然钱米不多,毕竟是君父所赐,意义自然不能以常理而论。而且,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等朝廷要员之中,大多属于“议礼派”,一条鞭法是早期领袖桂萼首先提出的方略,本就是当年“尊礼派”和“议礼派”争论的焦点之一,如今自然不好自打耳光地跳出来反对。这些人不出面,其他中低级官员也就闹腾不起来多大的浪了。加之考成法和三年一期的京察当头,大多数官员们纵使对有违祖制的新法不满,却也不敢明着反对,只有个别迂腐守旧冥顽不灵的朝臣提出了“税法违背祖制”的诘难。朱厚熜咬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身为王臣,自当起课纳税。”这条原则,坚持推行“不辩亲疏,不异贵贱,一致于法”的主张,严厉斥责了他们,并在不出人命的前提下,让已经多时未用的廷杖帮助那些颟顸乡愿的老顽固以切肤之痛真正了解了皇上开创嘉靖新政的决心。在皇权威势和铁腕手段下,官员关于一条鞭法违背祖制的言论逐渐被压服了。 相对于子粒田征税和推行一条鞭法,推行火耗归公和养廉银的新政倒得到了全天下官员属吏的交口称赞。 官缺有要闲之分,同为正三品武职,管着三五个卫所的某省都指挥使自然不能与手握十万大军的九镇总兵同日而语;更有肥瘦之分,莫说品秩一般的职位,便是品秩天壤之别也是肥瘦不均——号称“天下词臣之首”、位列小九卿的翰林院从二品掌院学士跟负责验收全国各省府州县贡品的户部正九品府仓大使都没法比,更不用说从六品的盐运司判官、正四品的巡盐御史这样的天字第一号肥缺。如今朝廷火耗归于各省统一掌管,用为通省各级官员养廉,将全省官职以肥瘦分等,肥缺闲缺少补,瘦缺要缺多补。因天下肥缺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官员便从中得到了偌大的实惠。 更重要的一点是,自隋唐而宋元,经过七百多年的探索,中国封建文官制度已趋于完善,官僚政治也基本成熟,可以说明朝帝国的政权其实是由士大夫阶层来支撑的,这些人耕读为本,诗书传家,自束发以来便受孔孟圣贤之道的教诲,满脑子的“忠君报国”,一肚子的“修齐治平”,初入官场,大都能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尽心尽责,想干出一番伟业凌霄阁挂像煌煌史册留名。可一是被朱元璋低薪制度逼得养家糊口都成问题,二来被各种官场潜规则逼得安心当个好官更不可能,因此就不免两极分化,一大部分沾染官场腐朽之气,日渐堕落,与贪官墨吏同流合污,上下其手,由官场陋规的受害者摇身一变为推波助澜的生力军;极少数安贫乐道的官员艰难度日,成为官场笑柄。如今朝廷虽然没有明确提出为他们加薪,却以制度的形式将他们的各种隐形收入合法化,变暗补为明补,平衡官员心理,更让他们能一边念叨着“君子好义,小人言利”,一边心安理得地将大把大把的银子装进自己腰包,洁身自好的清廉官员不再为生计犯愁,不必每每遇到别人行贿心中便要天人交战一番;贪官敲骨吸髓盘剥百姓或索贿受贿也失去了一定的原动力——虽然养廉银根本无法与他们能收到的贿赂相比,但有皇上“拿了朕的养廉银,若还是要贪,朕能容你,天理国法也难容你!”这样的话时刻响在耳边,即便是接银票之时,心里也不免要打个寒噤。 惟有这官绅一体纳粮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四十三章 官怨沸反(一) 傍晚时分,一起来还与夏言有半师之谊。因他既不算是“尊礼派”,又不愿“议礼”,官运一直平平,嘉靖二十一年,夏言已经任内阁首辅三年了,严嵩也已入阁拜相,他才接了严嵩让出来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的印。虽然如此,夏言却一直念在当年同在翰林院任职的情分上,对他很是客气,一进客厅,便抢先拱手向陈以勤作揖:“政务缠身,累陈大人久等了。” 夏言讲情分,陈以勤却不能不讲礼数,慌忙侧身避让一旁,拱手回礼:“下官冒昧前来,还请夏阁老恕罪。” 见礼之后,两人分宾主坐定,还不等夏言开口问他来意,陈以勤就从袍袖之中拿出一份奏疏,说:“下官这里有个本子,请夏阁老过目。”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夏言心里一阵紧张,看了陈以勤手里的本子一眼,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接了过来。 明太祖朱元璋泥腿子一个,却是最讲礼法最追求形式上的完美,他于洪武年间专门规定了明朝沿用至今的公文制度,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奏本也分两种,奏公事者,以衙门堂官领衔呈送的称为公本;官员以个人名义呈上的称为手本,每种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纸大小规格皆有定制,陈以勤拿出来的是六扣白柬、长约七寸的奏本,一看就知道是六品官员的手本,让原本以为手本是眼前这个翰林院掌院学士领衔上奏的夏言虚惊了一场。 这个手本是翰林院一个名叫陆树德的编修呈奏的,就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一事弹劾户部尚书马宪成。大意是说马宪成出掌户部凡三年,不善为国理财,导致国库空虚,财政吃紧,却不思以正道开源取银充掖国库,反“改祖宗之成法,变天下之大义”,进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下策,“累及全国官员宦囊羞涩,终日为生计奔波,怨声充斥于衙;天下士子无心修学,劳作与黔首同,哀号不绝于途;实乃离间君臣,涣散人心,更动摇国朝之根基,政府无所作为,朝廷体面尽失,斯文扫地、士林蒙羞。”因此,他代表天下官绅士子恳请皇上“上承祖制,下顺民心”,将马宪成这个“衣冠禽兽、士林败类追伐罪责,以求正本清源收揽人心”。 夏言把这个手本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不显得慌张,也没有生气。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宦海浮沉几十年,他一直处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哪能看不出其中的伎俩——大凡对手要扳倒朝中某位重臣,无不是先由级别低的言官词臣写一份弹劾奏疏上呈御览以窥测风向,若是圣意反对,不过牺牲了一个马前卒而已;如果圣意犹豫,则表明有隙可乘,就让中级官员题本再上;若是圣意还是不决,最后的高官再亲自出马上章弹奏,总而言之,奏本一旦呈上,便是吹响了战斗的号角,一场你死我活的官场争斗已然拉开帷幕,不达目的决不鸣金收兵。 只是,陈以勤为官三十年,一直在翰林院里撰书修史,已经把书读到死处。这个本章在夏言这样身在官场风暴中心的内阁首辅眼里看来,非但不合时宜,更显得可笑。一是弹劾对象不对。官绅一体纳粮当差是皇上自己的主张,他们不敢劝谏皇上,却将矛头指向秉承圣意草拟章程律法的户部,首先气势上就怯了三分,,更会遭官场士林耻笑;二来上弹章的时机也不对。自古批龙鳞者大多都没有好下场,何况皇上又刚刚廷杖罢黜了几个攻讦“一条鞭法”的大臣,再就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说三道四,岂不是自寻死路?三则所奏之事用意不对。任谁都明白这本奏疏是想敲山震虎,可如今山上却盘着一条龙,能是他们随便震动得了的么?到时候一个“暗藏祸心,腹诽君父”的罪名就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的,轻则贬谪罢官重则下狱问罪,祸在不测之间;四于官场论争的套路也不对,先温和后激烈才是正道,这陆树德上来就把话说的如此过头,一旦不合上意,连个回旋周转的余地都没有…… 看见夏言看过手本之后沉默不语,陈以勤便问:“本子已经看过了,如何处置还请阁老示下。” 夏言玩了个手段,反问道:“是陈大人你衙门的职官所上奏本,在下还要请问陈大人有何打算?” 陈以勤虽说是个书呆子,却也不傻,打起了太极拳:“依我朝律法规制,各级官员均有权向朝廷上疏,部堂上宪及朝廷有司不得随意干涉,更不得扣压官员奏本。” “如此说来,这道本子要上了?” “既已成篇,自然要上。” “可要往哪里上?” “陆树德已下定决心,若是奏本呈上之后通政司、司礼监不敢转呈御览或呈进之后石沉大海,便将第二道奏本直递午门,若是守卫兵士阻挠,更要去敲那登闻鼓恭请皇上升御座,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皇上宣读奏本,劝谏吾皇!” 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重用宦官,规定外官大臣递折子,先送到通政司,每日辰时送到皇极门外交给司礼监接受文书的中官,但又担心宦官弄权,司礼监随意扣压或不及时呈报外臣奏折,于永乐年间在皇极门外架设了一面八尺见圆的大鼓,称为登闻鼓。外臣若是怕奏折不能及时上达天听,可以亲自携带手本,跑到皇极门外敲响这面登闻鼓。只要一敲鼓,不要说紫禁城,就是皇城外的棋盘街也能听见,深宫之中的皇上也就知道有紧急奏折到了,故此才有敲登闻鼓这么一说。 夏言心里又叹了一口气,就朝廷的大是大非问题发表政见抨击当道弹劾权贵,本就是士林清流的传统,尽管进言者往往遭到贬谪甚至丢掉性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挺身而出维护“道统”的官员,若能九死余生,往往都会成为士林中最受景仰的人物,从而平步青云,位列朝堂之上指点江山。因此愿意这样去做的人简直可称得上是前赴后继。而翰林院里的词臣大多都是意气风发的中青年士子,满脑子立言立德立名的书生意气,最容易出这样的人,当年“尊礼派”的青年领袖杨慎,不也跟今天上手本的陆树德一样,只是翰林院编修这样的六品小吏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四十四章 官怨沸反(二) 想到杨慎,一直挥之不去的忧郁又一次盘旋在夏言心头,使得他对眼前这位不识时务的老上司也有些不满了,言辞之中不禁带出了首辅的口气:“本辅窃以为此本不妥,不应上奏!” 打完官腔又拿上司的口气说话,即便他是内阁首辅,以陈以勤的资历和年纪也受不了,当即亢声说:“有何不妥?” 夏言知道自己说话太直接,得罪了这个老学究,便解释说:“你我多年知交,在下也不想跟你陈大人拐弯抹角,那日早朝你也有份参与,该当知道实情。天音尚且绕梁,我等臣子再上这样的奏疏,于情于理也不合适。再者说来,所谓‘千差万差,奉命不差’,将矛头指向户部马部堂,岂不伤及无辜?”话刚出口,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打住了话题,说:“若在下记得不差,那陆树德是贵门生,如果贸然上疏,恐有池鱼之灾啊!你既信任在下,能来征求在下的意见,那在下就劝你一句,约束贵门生好生在翰林院储才撰书,就不要妄议朝政了。” 陈以勤拿着陆树德的手本求见夏言,本就是自己还拿不定主意,想来探探首辅的口风,如今被夏言说破了心思,羞忿之下犯了书呆子的执拗脾气:“大丈夫处世岂能畏首畏尾,贪生忘义?何况我辈士子自束发以来便受圣人教诲,如今既为人臣,朝政有失自当直言进谏。哼,若非顾及朝廷体面,老夫倒想拼着这把老骨头曝尸午门,也要劝谏皇上废弛那凌辱士林动摇我大明立国之根本的乱政!” 见陈以勤将“尸谏”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更不加掩饰地称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为“乱政”,夏言想到那原本就无孔不入如今更是活动频频的厂卫特务,心里一惊,赶紧表明立场,直截了当地说:“陈大人这话本辅不敢苟同。陈大人方才既提到圣人教诲,岂不闻圣人有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推而论之,天下更无不是的君父。我太祖高皇帝当年教导百官坐堂断案时也曾说过,父子诉讼,其曲在子不在父;兄弟诉讼,曲在弟不在兄,也是这个道理。我大明庇护九州万方、百兆臣民只有一个君父,君父奋万世之雄心,欲开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又忧心朝廷纲纪废弛、吏贪官横,国库亏空,入不敷出,不得已才开嘉靖新政,刷新吏治,整饬财政,又怎有乱政之说?!”他缓了缓,又加重了语气,说:“至于凌辱士林动摇国朝之根本则更是荒诞不经,非但你陈大人所掌之翰林院各职官司员得了皇上三宫子粒田之恩赏;便是在今日,皇上还专门召见本辅,言及国子监并各省府学生员奉养粮米甚薄,着内阁责令户、礼二部并两京一十三省各地衙门,自今年夏赋征收入库之后,给太学府学生员月增粮米一斗、钱一串;各地乡学也循例减半给之,圣上抚恤士子之心可谓如天之仁,本辅真真不晓得你竟有如此之说!” 陈以勤明白,夏言讲情分,自己才能倚老卖老;拿出首辅的身份,自己也就是一个小九卿而已,而且是一个差不多可以算是耍龙尾的小九卿,不禁垂头丧气地说不出话来。 明成祖朱棣于永乐年间迁都北京之后,钦定了政府架构和百官职分权力,中央政府共分九大衙门,九小衙门。九大衙门是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九小衙门依次是詹事府、太常寺、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翰林院、国子监、尚宝司和苑马寺。这九大九小衙门的掌印堂官,俗称为大小九卿。而内阁首辅,自明孝宗弘治时代起,就在事实上代表皇帝,通过这十八个衙门行使管理国家的权力。任何首辅上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治理整顿这十八个衙门,物色更换大小九卿。官场有四句顺口溜绝妙地道出了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大九卿有大九九,小九卿有小九九,十八衙门朝南开,堂官跟着首辅走。”在这样的官场潜规则下,翰林院掌院学士要想跟内阁首辅抗衡,那简直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其辱。 见陈以勤被自己震住,夏言恢复了平和的语气:“陈大人,如今国朝财政吃紧,全国官员缺禄米,军卒缺粮饷,各省府州县更缺应急备荒之粮储,这是内阁的过错,是我这首辅的过错,也是连同你陈大人再内六部九卿堂官及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官吏的过错,却绝非君父的过错。若是陆树德及翰林院其他词臣士子甚或你陈大人不满,我向诸位,向天下的官绅士子认过。” 陈以勤怔怔地看着他,还是不说话。 “陈大人!”夏言语气越发恳切了:“皇上在早朝之时说的好啊!‘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而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焉!是故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如此鞭辟入里,比之四书五经圣贤之言也不遑多让,有这等亲民爱民的圣主明君,是你我臣子的福分啊!皇上如今为缓解国朝财政之难局,要我士子依民田之半征取赋税,对宗室勋贵子粒添也征其五成收为国用,已是将我等士子视为宗室勋贵,这莫非不能体现君父礼尊士林之心么?圣人云,君子好义,小人好利,我等士子既为臣子,又为国朝之根基,当上解君父之忧,下舒万民之困,为了我大明江山之永固,更为了我大明中兴之伟业,缴纳些许赋税又算得了什么?” 陈以勤沉默了半天,才冒出了一句话:“夏阁老,你我近三十年的交情,老夫今天就豁出老脸问你一句话,还请你以诚答之。” 夏言目光殷殷地看着胡子花白的陈以勤,说:“陈大人请讲。” “你方才与老夫说的那些,可是真心话么?” 夏言心里叫一声苦,这个老学究真是读书读到死了,竟然问出这种话,让人怎么回答他! 其实方才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在一天甚或半天之前,夏言都说不出来,非但如此,抱着与那个翰林院编修陆树德一样目的,不惜冒着批龙鳞的风险劝谏皇上的奏本,都在他的心里不晓得打了多少遍腹稿。待罪官场几十年,早已将名位看淡如过眼烟云,如今身为首辅,已是位极人臣,唯一想做的该做的,便是把自己多年读书修史学到的满腹经纶用以匡时济世报效家国报效皇上,以前自己坚持以正道事君,屡屡因谏言获罪,蒙赦还朝之后,见皇上励精图治,可是天心难测,皇上竟然如此激进,锐意变法,厉行新政,一下子就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让他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见他一时答不上来,陈以勤说:“是下官唐突了,对不住夏阁老。”他叹了口气:“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我大明也只你夏阁老最难啊!” 这句动感情的体谅话一下子击中了夏言的软肋,纵是几十年的内敛养气功夫再也不管用了,他的眼泪都快流了出来:“若说难,时下却还不算最难,待明日……明日你就晓得了……” “你夏阁老刚毅正直,深得士林景仰,下官也信你不是一意逢迎君上之人,”陈以勤说:“既然如此,下官就谨遵阁老吩咐,约束翰林院属官安心读书,不要逞书生意气,妄议国政,给朝廷给阁老添麻烦了……唉!下官告退。” 送陈以勤出门之时,“陈大人,在下记得贵门生陆树德在国朝理学后进之中颇有清名人望,待忙完这段时日,在下当责吏部寻个知府的缺,让他好生历练一番,日后为朝廷所大用。” 翰林院编修只是六品,知府却是四、五品,夏言如此之说就是要给陈以勤和陆树德以补偿了,这层关节陈以勤怎能看不破?却不见他喜形于色,反而又叹了一口气,说:“唉!夏阁老好意下官心领了,只是下官那门生迂直不识大体,恐不堪其用啊……” “陈大人这话说的又不对了,你我都是翰林出身,也该当晓得在翰林院读书修史储才养望本就是为了施展,驷马风尘、经营八表,方不负圣人教诲、君父重托……”夏言说:“举荐贤士,乃内阁之责,小人气长,君子也不能气消啊!” 陈以勤站住了,盯着夏言问:“夏阁老此话怎讲?” 夏言也意识到自己一意抚慰陈以勤,想借他的年龄和资历压服翰林院那帮书呆子,不经意间将真心话说了出来,心中懊恼,但以他首辅的身份,改口是绝对不行的,也只能说:“明日早朝陈大人就晓得了。” 亲自将陈以勤送出大门,夏言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转身冷冷地对管家说:“马上去羊尾巴胡同把高拱给我叫来。” “回老爷,高大人如今在军中任职,怕是十日倒有九日也不得回家……” 夏言怒吼一声:“蠢材!他要参加明日例朝,今日又怎能不回家?再敢罗嗦,家法不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四十五章 天心难测 知徒莫若师,高拱今日果然在家,闻恩师传唤,也不敢耽搁,换上了布衣常服,跟夏府的管家来到恩师府邸,因是私门弟子,他被直接带到了内书房。 夏言正仰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高拱赶紧跪下行参见大礼:“受业高拱参见师相。” 夏言并不睁眼,抬手指着对面的椅子:“坐吧。” 高拱坐下之后,解释说:“京师营团军草创之初,诸事繁杂,学生一直不得空来拜见师相,还请师相恕罪。” “为师也晓得你是官身不由己,这等话就不必再说了。” 高拱感慨地说:“多日不见,师相越发清减了。师相身上担着我大明的江山,还要保重身体才是。” “这等话更不必再说。为师朽木之才,身上也断然担不起大明的江山,不过以风烛残年报效君父知遇之恩而已。”夏言还是没有睁开眼睛,继续说:“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京营军的情况,免得明日大朝之时,皇上问起来,为师若是答不上来,岂不失职。” “回师相,兵部遵上谕,已陆续将北直隶、河南等内地省份各卫所精锐军卒调至京师,俞大猷、戚继光已精选出一万五千余众,按营团军三万编制来看,再有月余,便能成军了。”说到这里,高拱突然笑了:“这天字第一号皇差,户部管着通州军粮库的八品小吏竟也敢油锅里捞钱,张口就索贿二百两,不然便只按客军惯例发给半数粮饷,师相你道可笑不可笑?” “你是如何处置的?” “这等贪官墨吏,学生也懒得跟他多说,直接拉着他去找户部马部堂打擂台,不但粮饷如数拨给,那个墨吏也被马部堂当场挂牌子开了他的缺,交大理寺依律问罪……” 夏言突然坐了起来,凌厉的目光逼视着高拱:“寻个司官便能处置之事,却要闹到马大人那里,非但户部人尽皆知,还要法司插手,你高拱可是因为自己是天子近臣便如此孟浪么?马大人干的才是天字第一号皇差,日后此类小事不可再无烦他!” 一向视贪腐官吏如仇寇的恩师为何如此,让高拱不明就里,闷闷地回了一声“是,学生记住了。” “唉!你不晓得马部堂如今的处境啊!能少给他找点事就少给他找点事吧!”夏言叹了口气:“你近来可曾见过皇上?” “回师相的话,皇上甚是关心营团军之事,每三五日便要召学生觐见垂问。” “俞大猷、戚继光可曾跟随你一同进宫?” “回师相的话,皇上晓得俞将军和戚将军二人一边要遴选军卒,一边要加紧操练,倒多不曾召他们进宫。” 夏言微微点头,缓缓地说:“今日皇上召为师入宫觐见,与为师说了四件事。” 高拱立刻紧张了起来,恩师急如星火地把自己召来,来了之后又是这样情绪低落的样子,难道是自己的差事办砸了? 没有容他担忧许久,夏言就主动说了起来:“其一,着内阁责令户、礼二部给太学府学生员月增粮米一斗、钱一串;各地乡学也循例减半给之;其二,赏了为师紫禁城二人抬舆……” “啊?”高拱惊呼一声,赶紧站了起来,躬身行礼:“天恩浩荡,学生恭喜师相了。” 明朝礼仪规制,亲王与老病大臣有特旨可赏紫禁城双人抬舆。所谓二人抬舆,不过是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乘坐,雨雪天还允许在上面加一面覆盖,前面加一挡帘,用两根竹竿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名内侍或手或肩抬杠而行。虽然论规格论舒适,根本没办法和一、二品大员的八抬大轿相提并论,但紫禁城可不是讲规格讲舒适的地方,这是面子,是格外的礼遇恩荣。更何况,目前朝中大臣还未有谁能享此殊荣,足见夏言权势之盛,圣眷之浓! 夏言却面色如常,继续说:“其三,建议礼部尚书高仪入值文渊阁,参办政务,着内阁于近日举行廷推公议……” 高拱再次错愕:“高胡子竟得了偌大彩头?”礼部尚书高仪留了一蓬络腮胡须,朝臣私下里都取笑他为“高胡子”,高拱才有如此之说。 对于学生这样看似戏谑其实精辟的点评,一直板着脸的夏言也不禁一笑:“好你个高肃卿,真是旁观者清啊!你如今侍从左右,可曾知晓皇上何时有着高仪补进内阁之意?” 高拱知道恩师夏言与高仪虽无近仇,却有久怨,因高仪是当年内阁首辅杨廷和的门生,而杨廷和是那场影响嘉靖一朝前二十年朝局的“大礼仪之争”中尊礼派的精神领袖;夏言虽非议礼派的头面人物,却也是一员干将,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注定了两人之间一直是面和心不和,若高仪还是礼部尚书倒还罢了,可若是进了内阁,想必会给恩师带来许多麻烦。他仔细回忆了一番,才说:“学生也不晓得,只是此前曾听皇上说起过高胡子‘一应大典礼仪,事无巨细都斟酌谋划得无半点纰漏,可见是个实心用事之人’,却也未有许他入阁之意。不过,师相不必担忧,循例增补阁员,要经六部九卿廷推公议,高胡子能否入阁还在两可之间。” 即便是自己的得意门生,谨守圣贤之道的夏言也不愿意轻易暴露自己的心思,淡然一笑,说:“老夫何忧之有?内阁如今只有李春芳、张益两位阁员,正需有能吏干员增补入阁与老夫共担国事。”可在不经意间,又把情绪带了出来:“说及廷推公议,皇上既已属意于他,又有谁敢批龙鳞反对高胡子入阁?” 高拱想想恩师说的也是实情,廷推公议不过走个过场,恩师当年与时任内阁首辅的张熜张孚敬水火不容,曾遭张熜构陷下狱论罪,还不是皇上一句话就直入文渊阁!此外,做官做到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这个份上,即便囿于党争要斗个你死我活,策动门生故吏上疏弹劾也都是在私下里运作,场面上还要讲个“政清人和”,若是在廷推公议之时撕破脸面反对,需得拿出过硬的理由,那高胡子偏偏又无甚秽行劣迹落到旁人手上——若有,议礼派把持朝政十多年,也不会让他安然保全性命,更不可能任其一路升至礼部尚书。 夏言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其四,着内阁拟旨,赦免自正德初年至嘉靖二十一年一干以谏言获罪之官员,召存者还朝听用。” “啊?”如果说刚才高仪入阁的消息是平地起了一声惊雷的话,这个消息简直就象是打开了洪荒的闸门,放出了上古的雷兽,高拱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师相,皇上要重提当年礼仪之争的是非了么?” 夏言摇头叹息,说:“唉!肃卿啊!能看到这一节,你也算是有识见之人了,只是你如今已非翰林院读书修史储才养望的词臣,事君之道固然以正道直言为重,却也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师相之意是……” “礼仪之争乃是因皇上而起,绵延近二十年才得以平息,又怎会再重提此事?” “那依师相看来,皇上为何要这么做?” “皇上对为师说,时下开嘉靖新政,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你明白了么?” 高拱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醒悟过来:“师相是说皇上……”他停顿了一下,鼓足勇气说:“皇上是因朝廷推行嘉靖新政不力,有意要用那帮人?”随即自己又摇摇头,说:“依学生陋见,皇上用意定非如此,师相是我大明第一等能臣,宰相之杰,皇上开嘉靖新政,断离不开师相辅佐。” “可为师却自觉老迈,已不堪人主之用,”夏言说:“常言说为官要三思:思危,思退,思变,如今思危已自不待言,为师或已到了该思退的时候了……” “请师相恕学生放肆,皇上聪明睿智,奋万世之雄心,开中兴之伟业,皇上和朝廷倚重师相之处甚多,师相且不可有急流勇退之念。” 夏言知道高拱家里一贫如洗,于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政没有切肤之痛,自然也就体会不到自己的难处,但他也不好在自己学生面前多抱怨什么,只能叹了口气说:“都说天心似海,为师已侍奉皇上二十多年了,如今这皇上非但与此前判若两人,更是深不可测啊!肃卿,你如今也算是天子近臣,重大事体也要寻着机会知会为师一声才是。” 这样的要求非但有悖事君之道,更有违自己一直修习的阳明心学,但高拱知道,面对嘉靖新政带来的狂风暴雨,已经六十多岁的恩师再也经不起官场蹉跌了,当下头脑一热:“学生谨遵恩师之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四十六章 兵工总署 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巩固皇权,达到乾纲独断的目的,废止了实行两千多年的宰相制度,设立了内阁。可是,自从“仁宣之治”年间由“辅政三杨”而始,明朝就确立了真正意义上的内阁制度,皇上大可不必事必躬亲,甚至可以无能,可以任事不干,只要定下大方向,放手让内阁去干就不会有大问题,以至于可以出现“君昏于上,政清于下”的现象。如今也是如此,嘉靖新政各项政策已经出台,具体组织实施便是内阁之事,由他们督率六部等各大衙门并两京一十三省各地官府将其落到实处即可。 此外,半道出家的朱厚熜也懂得藏拙——别说是他,即便是已经当了二十一年皇帝的正版嘉靖,治国能力也无法与科举出身、历练官场几十年的内阁学士相比,更何况内阁还实行首辅领导下的民主集中制,俗话说“三个臭皮匠,“总装备部”,但考虑到虽然不可能在大明王朝设立总政治部,但至少有机会设立总参谋部和总后勤部,还是尊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历史沿革,等设立了总参和总后以后再设立总装吧!因此,“兵工总署”就成了这个衙门的正式名称。 工部被划走了一大块权力也没有提出不同意见,但户部却很为难,因为各省府州县以现银代替原来供应兵器的赋税,需要户部匡算出相对准确的金额,列为财政年度政府预算收入之中。全国那么多的省府州县都需要匡算,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而且新成立一个衙门,还要开矿山,建皇上所说的那希奇古怪的“兵工厂”,所需经费至少在百万两银子以上,而嘉靖二十二年的财政预算已于二月二十三日御前财务会议审议通过,司礼监也已批红照准,如今执行了两个多月之后,突然又要增加这么大一块支出,他户部不会平空生银子,这笔开支又从何而来呢? 朱厚熜顿时火了:“你是户部尚书,这等事情却还要来问朕?事情都那么容易,朝廷养你们这些大臣何用?!” 马宪成却很有强项令的架势,亢声说:“凡事预则立,不予则废。户部打理国库,依岁入编制预算,方可保证财政正常运转。可若是各部都不按年初所报预算开支,那么朝廷只有寅吃卯粮,而卯粮吃完之后,却不知又有什么可吃!” 这句话还把朱厚熜给噎住了——马宪成的话虽然在说六部,其实还是说他这个皇上。 看主子被噎着说不出话来,吕芳赶紧出面为主子帮腔说:“整饬军备,首要之务便是修造军械。户部打理国库,太仓银用于国家军务、漕运、学校、官饷,皇上要你们户部拿银子出来成立兵工总署也是正项支出。” “下官也未曾说过成立兵工总署就不是正项支出,只是太仓无银,户部又拿什么支给兵工总署?”马宪成冷冷地说:“吕公公,户部是大明的户部,不是什么‘我们’的户部。” 这样强顶,即便是脾气很好的吕芳也受不了,愤怒地说:“你马部堂是户部尚书,待在这个位置上称你们户部有什么错?耽误了军国大事,该晓得是什么后果!” “无非罢官撤职。”马宪成竟然毫不相让:“若是你吕公公觉得下官待在这个位置上是尸位素餐,尽可以奏请皇上将下官革职。” 见他越说越过分,夏言也忍不住说话了:“议事就议事,不要动不动就扯到什么罢官撤职。都是大明的官员、皇上的臣子,谁该干什么,谁不该干什么,这杆秤在皇上手里,除了皇上,谁也无权决定你马部堂擢黜去留。” 在众人吵架的时候,朱厚熜反倒冷静了下来,看样子马宪成是被近来嘉靖新政所带来的一系列风波弄得心灰意冷,故意想把事情闹大好借机辞职;而夏言却舍不得他这么一位理财行家离职,因此才用这种明着训斥暗中保护的话来堵吕芳的嘴。 对于马宪成,朱厚熜和夏言的看法一致,是个难得的理财能吏,尤其难得的是他不媚上,只要是为着朝廷公事,该争就争,该吵就吵。年初开御前年度财务会议之时,内阁学士、各部尚书当着他的面吵翻了天,核心话题只有一个:银子!各部都伸手向户部要银子,马宪成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一个人死守着阵地就是不松口,硬是将各部的预算砍下去百分之二十以上,才勉强维持了嘉靖二十二年的财政收支平衡。当时分管六部的阁员对他意见很大,连首辅夏言也颇有微词,但这个出身山西的户部尚书不但有山西老抠的习性,更有山西倔驴的脾气,谁的账也不卖,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因此,他两眼紧紧地盯着马宪成,问:“想撂挑子啦?” 马宪成立刻把头伏了下去:“臣不敢。” 朱厚熜说:“敢不敢朕都不会让你撂挑子。你这个人有两点朕最赞许,一是识大体顾大局;二是肯实心用事。如今国朝财政危难,你的差使不好干,可就冲着那空空如野的太仓,眼下没有你也维持不下去。” 马宪成心里一热,嘴上却说:“尽心王事是臣的本分,只是臣本朽木之才……” 朱厚熜打断了他的话:“你我君臣今日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推行新政让你成了众矢之的,也受了不少委屈,你便担心没有下场想撂挑子了。朕今日就当着诸位阁老、丁部堂和林部堂的面,与你立下约书,若是因新政让你没了下场,朕这个皇上也不要做了!这样可能让你安心么?” 听皇上这么说,所有朝臣连同吕芳都跪了下来,夏言带头说:“朝政有失,都是臣等的过错,累及君父忧心挂怀,罪莫大焉,请皇上责罚。” “唉!”朱厚熜叹了口七:“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我们就勉为其难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四十七章 基础培训 再次把朝臣赶回座位上坐下之后,朱厚熜说:“马部堂,你方才说新成立一个衙门,开矿山、建兵工厂需要上百万两,太仓里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可朕却以为你只会算出账,却不会算入账。在朕看来,设立兵工总署其实是给我大明省了大笔开支,让你户部日后的差使能更好做。你且听朕细细给你道来:一是那兵部武库、车驾两司,工部兵仗、火器两局原就存在,不过理顺隶属关系,统归兵部掌管,减少兵工两部之间公文往来及推诿扯皮,提高办事效率,又不急于合署办公,也就花不了你太多银子;二来工部兵仗、火器两局本就有数万名工匠,朕再将内廷兵仗局交于兵工总署,亦有近两万名工匠,所需花费,不过将其集中到京师,再调集近万名矿工、民夫开矿而已,这些工匠迁徙安置的开销固然不是一个小数目,可你也晓得,此前各地要将充做赋税的军械、钢铁运往工部兵仗、火器两局及内廷兵仗局的各处作坊,又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百姓和各地方官府衙门又该受多少贪官墨吏的层层盘剥?任由他们折腾来折腾去的,还不是在折腾我大明的百姓么?这才是朕推行一条鞭法的真谛!” 他抬手阻止了刚想说话的马宪成:“你先让朕把话说完。这可不是怪罪你,而是朕怕思路被打断,待会连朕都不晓得该说什么了,朕毕竟于理财还是个门外汉,一点想法提出来供你们参酌。其三,几万人集中到京畿居住,吃、住、生活日用都需要其他地方供应,你户部收点商业税都在其次,关键是商品流通能发挥杠杆效应,带动区域经济的发展,促进资本主义萌芽……” 说到这里,朱厚熜突然看见所有的人都不顾君臣礼仪地拿眼睛瞪着他,吓了一大跳,赶紧问:“朕的话你们不明白么?” 大臣们面面相觑地对视一阵,夏言躬身说:“臣等愚钝,不能体察圣意。斗胆问皇上,何为区域经济,何为资本主义?” 朱厚熜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自己说的兴高采烈,不经意间又把许多新名词给操练出来了,看来自己不给他们上一堂经济基础知识培训课是不行了,可自己大学里学的那点政治经济学早就还给老师了,这可怎么办啊! 左思右想觉得今天不说出点能震住他们的话是过不了关的,为了皇权威严更为了嘉靖新政能顺利的推行,鸭子也得赶上架!他拼命地回忆当年在课堂上昏昏欲睡之中听到的一言半语,又借着喝茶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才鼓足勇气说:“这个……这个问题很复杂,朕得先从商品交换给你们说起。商品交换是什么你们晓得么?你夏阁老家并不种田纺纱,却要吃饭穿衣,粮食和棉布从何而来?” “回皇上,老臣食国家俸禄,每月可支禄米十石、禄帛一匹,皇上也时有所赐……” 都是本色俸惹的祸啊!朱厚熜气急败坏地说:“你家中百余口人,那点禄米、禄帛可够么?你平日所用的菜、肉,还有笔墨纸砚也不都是朕给你发的旁人给你送的吧?你总得要拿钱去买吧?朝廷给你发工资,哦,就是俸禄,你拿着俸禄去市面上买东西;商人将那些东西运抵京师,卖于你夏阁老,这便是一个商品流通的过程。你明白了么?” 显然大臣们还是不明白,朱厚熜生气地说:“两榜进士出身,都是阁老尚书,竟连这等浅显之道理都不明白!《左传》有云:‘农以殖之,工以成之,商以通之。’有农夫殖之稼樯,工匠成之器皿,商贾通之南北,才有全国百姓的衣食之需日常用度,这样说你们总该明白了吧!” 大臣们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看来是明白了一点。讲经济基础知识还得引用圣贤之言,这样的课讲起来可比当年给朱厚熜操练政治经济学的老师困难多了,但很明显大臣们的学习态度却比他当年好得不能再好,不单单是因为他是皇上的缘故,而是他给他们打开了一扇新奇的窗户,让他们看见了往日所没有看见的另一个世界! 可能是因为学生基础差、老师水平更差的原因,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朱厚熜也只是把商品与价值之间的关系粗略的讲了一遍,至于什么价值规律、供求关系等等,连老师都不明白,怎么能随便讲出来误人子弟呢?还是好好备了课以后再说吧! 口干舌噪的朱厚熜抓过御案上的茶碗大喝了一气,然后对马宪成说:“马部堂,朕方才说的设立兵工总署的好处只是抛砖引玉,银子还得你户部来掏。依你户部之意,今年夏赋断然来不及将田赋、徭役以及各种杂差和贡纳折成银两征徼,待秋赋之时方才可以,但如今京师营团军正在组建,总不能让俞大猷、戚继光麾下的军卒赤手空拳操练吧?因此,朕认为开矿山、建兵工厂刻不容缓,左右不过半年时间,莫非我大明就挪不出百万两银子应付这半年?” 正在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马宪成回过神来,说:“皇上聪明睿智,于臣有振聋发聩之效。臣方才想到,年初各部所报财政预算之中,倒有一笔开支可支用,便是皇上提出的‘驰驿之禁’。即便不算各处官驿向地方征派的常年供用之轿马差役,单是因私出行之官员所费食宿接送及仪呈礼银也可省下钱粮折银近百万两,这笔开支可先用于支应兵工厂半年开销,待今秋全国推行一条鞭法后,户部再将各地兵工役银如数拨给兵部即可。” 朱厚熜乐呵呵地说:“好好好,看来还是吵架好啊!你马部堂给吕芳吵,跟朕吵,最后竟吵出了个好办法,上百万两银子也吵出来了!吕芳,自内库司支二十匹锦缎赐给马部堂。马部堂,本想赏你点银子的,可朕如今也穷,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拿不出来,就从今年起,给你加二十石年俸。内阁着通政司将给马部堂的赏赐明发邸报。” 皇上恩赏官员也不一定都刊登在邸报上告知天下,如今专门强调这一点,谁都明白这是皇上明确表示出了对马宪成的抚慰和支持,估计攻讦新政的声音就要小一些了。无论情愿不情愿,君父有赐,臣不敢辞,马宪成也只能跪谢天恩。 朱厚熜意犹未尽地说:“日后各位阁老、六部九卿也要如马部堂这般,只要为着国事政务,该吵就吵,该闹就闹,你们吵朕来当评判,跟朕吵夏阁老当评判,谁吵的有道理听谁的。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君臣共治,集思广益,我大明必定如日中天!” 照例开过御前会议,待朝臣走了之后,吕芳要留下来收拾一番。朱厚熜说过他多次,由腰悬乌木牌的黄门内侍能干的事情,让他这个“内相”来干,简直是浪费人才,可吕芳就是改不了这个习惯。朱厚熜知道,吕芳自认为无论在外廷有多少人礼尊他,包括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这样的朝廷重臣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叫一声“吕公公”,可在宫里,在皇上面前,他永远都是一个奴才,也就随他去了。不过这样也好,朱厚熜有一些不便于向外臣讲的想法,也可以随时征询他的意见:“吕芳,你觉得马宪成这个人怎么样?连朕和你都敢顶,我大明这样的人可不多啊!” 正在擦拭桌子的吕芳停下了手里的活路,想了一想,说:“回主子,他就象个媳妇。” 这个比喻倒是新奇,朱厚熜忙问:“哦?此话怎讲?” “上有公婆要照顾,下有一帮儿女要呵护,两头都要安抚,两头都要讨好,可不正是个媳妇嘛!” “哈哈哈,真不愧是朕的大伴啊!竟想出这等贴切的比喻!”朱厚熜说:“那你说说,他这个媳妇当得如何?” “奴婢本不该在主子面前妄议朝中重臣,但主子要问,奴婢也不敢不明白回话。”吕芳说:“马部堂自正德十五年考中进士,就被分配在户部当观政,除了其间改任过一任县令、一任浙江布政使各三年之外,前后在户部干了一十七年,从观政、主事一直干到了尚书,是朝廷最精通财政之人,尤其难得的是他品行高洁,一介不取,我大明朝还真离不开他这样的干员能吏统筹谋划,为国理财。如今主子推行嘉靖新政,他身上更担了天大的干系,若是主子再不呵护着他,不难死也得愁死……” “嘿,你这话说的奇!他今日顶撞了你吕公公,朕还怕你记他的仇,怎地你反劝起朕来了?” “主子,奴婢虽然身为下贱,可谁是忠臣谁是奸佞,奴婢还是分得清。只要他马部堂能实心替主子办差,奴婢就敬他尊他。”吕芳说:“论说起来,主子才是圣明天纵,今日赏他禄米的恩旨刊登在邸报,也省得一起子小人再跟他闹腾了。” “好奴婢,倒是朕多心了!如今他在前头替朕挡风遮雨,朕也不能不拿出点实际行动来支持他!”朱厚熜说:“对了,前些日子朕着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吕芳压抑不住兴奋的神情:“回主子,主子是神仙,果真有点石成金之大法!” “唉!你主子真会点石成金,又怎能为了一百万两银子看别人的脸色?朝廷用度如此吃紧,还需另外再想点办法。朕今日又有了个好主意,就叫‘捕蝉行动’吧!你手下东厂和镇抚司的人也该动起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四十八章 捕蝉行动(一)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名句千古流传,扬州也一直昌盛不衰。究其根源,一是地处江淮之间,是南北水脉交汇之处,从杭州到北京通州的京杭大运河经过这里,管理漕河和漕军的漕运总督衙门就设在扬州;二是近海,百姓煮海为盐,利润颇丰。全国每年的产盐总量为三百万引,扬州一地就独占七十万引,每年税银收入高达二百万两,因此全国八大巡盐御史衙门,排在第一的就是开府扬州的两淮盐运司。常言道江南乃国朝膏之地,而扬州则是江南的机枢。自隋朝建都于此,历经唐宋元三朝,到了明朝,扬州仍是江南第一等繁华之地,满城的亭台楼阁,满街的酒旗招展,富贵之气,脂粉之乐、骄奢之风可谓并世无双。 自有运河,扬州便引水入城而成市河,南出龙头关,北出大东门水关,两头皆与运河相连,水程约八里,乃是扬州一大盛景。市河两岸多为盐商巨贾之别业,美伶名妓也多在此置河房密室,入夜时分,河上画舫如鳗,两岸花灯万盏,芙蓉罗绮满眼生辉,丝竹笙歌不绝于耳,置身其中,真不知今夕何夕,因素有“南国脂粉”之称的六朝故都南京的秦淮河名闻天下,时人便称市河为“小秦淮”,是扬州城第一等的繁华奢靡之地,天堂中的天堂。 这天傍晚时分,一着,就把他往楼上引。 到了柳湘云的闺房门口,鄢懋卿却听到房中有说话的声音,不禁有些生气了:“柳姑娘既然有客,又为何着人将本官请来?” 听出他话里的醋意,那个老鸨赶紧解释说:“这个客人今日午时才到,我们小姐与他说了一会儿话就派人请老爷,可能是有事要跟老爷商量。” 听老鸨这样解释,鄢懋卿心中的醋意稍微淡了一点,想必又是哪个盐商得知他与柳湘云的关系,挖空心思来到停云阁想走他的门子。 明朝实行盐铁专营,盐业经销的利润能高达几十上百倍,一纸盐引简直比那京城“通汇号”的银票都值钱,鄢懋卿坐掌着扬州七十万窝盐引,自然是一干盐商拼命巴结的对象,前不久他刚刚迷上柳湘云,便有好几位识趣的盐商争先恐后地要为柳湘云赎身。可如今朝廷刚刚推行了考成法惩贪肃奸以整顿吏治,他还不敢太过放肆地将艳名远播江南的柳湘云纳为外室,也就暂时将此事搁下了。 老鸨怕他还在生气,赶紧冲着房内叫了一声:“小姐,鄢老爷看您来了。”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一位身穿藕荷色薄绸衫裙的美女扑了出来,娉娉婷婷如风摆弱柳般地向他盈盈下拜,娇媚地说:“鄢老爷,您可来了,想死奴家了。” 这位女子便是扬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当红名妓柳湘云,长的肤白如雪,貌美如花,柔和的鼻翼,温润的香腮,两弯淡淡的娥眉之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是那样的令人消魂,一张樱桃小嘴,娇笑地微微翘起。尽管已经多次与她同赴床榻共效于飞之乐,可鄢懋卿心神还是不禁为之一荡,一边笑着说:“湘云姑娘不必多礼。”一边伸出手将她搀扶起来,趁机在她那柔滑细嫩的胳膊上摸了一把。 鄢懋卿毕竟也是两榜进士正牌出身的官员,贪归贪,可人一点也不傻,以前来的时候,柳湘云也从未对他这般热情,一定是房中那位盐商出了大手笔。他低声问:“房中是何人?” “是一位京里来的大老爷,要做一笔大买卖。”柳湘云有些恼怒地说:“这人也忒怪,来了吃茶吃酒扯些闲篇,却对奴家带理不理,只催着奴家请鄢老爷您来。”到她这里来的,大多是只顾着自个儿消魂,即便是走她的门子求鄢懋卿的那些盐商,也无不垂涎三尺想一亲芳泽,哪有象房中那人这样的,巴心巴肝地进了停云阁,却一门心思只为见鄢懋卿一面,让自负美艳动人的她怎么受得了这般冷落? 一听说是京里来的,鄢懋卿有些不快,这柳湘云跟他也有些时日了,除了学会大把的捞钱,其他什么都没有学会,如今正在风头之上,若是知根知底的扬州本地大盐商倒还罢了,外地的客商,尤其是京里来的,怎能随便接纳引见给他!他眉头微微一皱,沉着脸问道:“他要多少引?你可应允了他么?” 柳湘云将丰挺的胸部向他靠过来,在他耳边说:“他可不是来找鄢老爷要盐引的,是有件宝物要卖给鄢老爷。” “啊?”鄢懋卿大吃一惊。 自从三年前他升任巡盐御史之后,只要往家里收银子,还从未从腰包里掏出过银子,竟有这等咄咄怪事!忙追问道:“是何宝物?” “奴家也不晓得,那位大老爷说了,此宝绝非寻常,不见正主不可轻易示人。” “哼!还有这等口气比天还大的商贾,本官倒要见识见识了。”鄢懋卿冷哼一声,推开了房门。 屋里那个正在喝茶的人二十多岁,面色白净无须,见着有人进来,也不惊慌,径自问柳湘云:“这位便是鄢大人么?” 鄢懋卿穿着常服来到这里,本来存有掩饰官身遮人耳目的意思,但既然已经被柳湘云把底泄了出去,他也就不再装假,回答说:“正是本官。你是何人?” “小民李纪。”虽然口称“小民”可见是个没有官身之人,但这个李纪却没有起身给他行礼,甚至连抬抬屁股的意思都没有。这在极讲究礼仪法度的明朝是极其罕见的,遇到个别骄横的官员甚至可以依照《大明律》“大不敬”条款解送官府处以杖责之刑。鄢懋卿心里暗骂一声“草民不知礼数”,却想到他是京里来的,不知道深浅,也就没有怒形于色,在李纪的对面坐了下来,问道:“你有何宝物要卖给本官?” “这等宝物轻易不可示人,还请闲杂人等回避。” 柳湘云示意房中伺候的丫鬟退出去,带上房门,见李纪还是不肯亮宝,便娇笑道:“李老爷,奴家可是陪了你整整一个下午了,莫非你也要奴家回避么?” 对她那妩媚动人的娇嗔,李纪却丝毫不动一点声色,这份修为让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的鄢懋卿也不禁佩服,帮腔说:“柳小姐乃是主人,哪有谈生意却不让主人看之理?!” 李纪确实很狂,斜着眼睛说:“柳小姐在这停云阁内迎来送往,见着的人太多,若是说了出去,这天大的干系谁能担的起?” 柳湘云当即就把嘴嘟了起来,鄢懋卿也怒道:“装神弄鬼,拿腔作势,你还想不想做生意了?本官可没有闲功夫和你磨牙!” 李纪似乎怕了,叹了口气说:“也罢!既鄢大人有意,柳小姐想必也不会把鄢大人卖了出去。”说着,从身后的包袱中拿出一个四周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檀木盒子,放在几案之上,然后说:“请鄢大人与柳小姐移步近前一观。” 等鄢懋卿和柳湘云走到几案前之后,李纪小心翼翼地打开檀木盒子,里面是一个绸缎包袱,打开包袱,又是一整张名贵的雪貂皮。尽管鄢懋卿从来不必为家中的吃穿用度考虑,但也知道这张雪貂皮在市面上少说也要卖到五百两银子,可看这情形,却也是被当作包裹东西的包袱皮用的。 见他如此看重这个宝物,鄢懋卿和柳湘云不禁也屏住了呼吸。 象是要揭晓一个重要谜底似的,李纪停了下来,看了他们一眼,才缓缓打开貂皮—— “刷”的一道光亮从桌上直射而出。 “啊!”柳湘云不禁惊叫出声,距离更近的鄢懋卿更是伸手遮挡那刺眼的光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四十九章 捕蝉行动(二) 渐渐适应了那刺眼的光亮,鄢懋卿才凑近看过去,桌上那物事以纯金为框,镶有美玉,中间是一块象是水晶般剔透的东西,那件东西的中间正有一个肥头大耳的人探头探脑向他看过来。他当即吓了一大跳:“这,这是何人?” 李纪笑道:“请鄢大人瞧仔细了,镜中那人正是你鄢大人。” “是我?我为何又在那里?”鄢懋卿大惊失色,忙说:“莫非,莫非它已将本官摄入镜中?” 李纪忙安慰他说:“大人不必惊恐,此物寻常之时与大人平日所用的铜镜一般无二,可用以整冠素容。” 鄢懋卿用手在自己身上四处摸摸捏捏,发现自己还在原地,并未被摄入镜中,才安定了许多,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放心,又微微低头俯看镜面,看见自己纤毫皆现于镜面之上,不禁又吓的缩了回去。再次稳定心神,发现没有任何异常,这才确信此物确与平日所用的铜镜一般,不过较铜镜清晰又何止百倍,真是神奇之宝啊! 他的眼中立即放射出异样兴奋的光芒,对李纪的称呼也立即改变了,急切地问道:“李先生,此宝何名?又从何而来?” “此宝名曰‘乾坤宝镜’,乃是鄙人祖上得仙人所赐。” “哦,竟有此事?”鄢懋卿将信将疑地追问:“可否请李先生为本官细说详情?” “鄙人祖上世代耕读为生,虽非殷实富庶之家,却一向乐善好施,累世积德行善。至下官上溯五代曾祖之时,偶遇一瘌痢道人病于破庙之中,旁人皆因其污秽不堪掩鼻而过,独有下官曾祖将其搀扶还家,不惜破费家财为其延请名医,旦夕照拂旷月之久。那瘌痢道人感念下官曾祖高义,现出法身……”说到这里,李纪故意停了下来,装做神秘地问他:“鄢大人可知那瘌痢道人乃何仙人所化?” 正听的入迷的柳湘云插嘴追问道:“李先生莫要卖关子了,快快说吧!” 李纪得意地说:“那瘌痢道人乃是兜率宫之主太上老君是也!” “啊!”柳湘云惊呼起来。 “《西游记》上便有记载,齐天大圣孙行者大闹蟠桃会之后反出天庭,灌口二郎神奉玉帝旨意去捉拿孙行者,怎奈孙行者变化多端,兜率宫之主太上老君便拿出了这面‘乾坤宝镜’帮着二郎神捉住了那孙行者……” 若说他刚才说是仙人所授,鄢懋卿心里还信着几分,此刻听他说讲起了《西游记》,鄢懋卿已经断定他是个骗子,因为《西游记》刚在坊间流传不久,作者吴承恩乃是江苏淮安人士,屡试不第,曾任过县丞之类的小官,与鄢懋卿还曾有过一面之交,听他说起此书不过是根据宋元话本及民间传说改编而成,竟有人当着他的面以此书为据说出这等谎话,岂不可笑之至! 未等他说破,那李纪却还在说:“太上老君本要点化鄙人曾祖成仙,可鄙人曾祖不忍心撇下家中妻儿老母,太上老君便以此‘乾坤宝镜’相赠,并许下三十年后再会之约。鄙人曾祖七十三岁之时于某日忽对鄙人四代曾祖曰‘仙人要接我去那极乐世界’,语毕大笑三声坐化而逝,恰恰时满三十年。唉,此事本在鄙人之乡县志中有记载,怎奈其后遭战火,已然失传……” 鄢懋卿打断了他的话:“李先生,此宝既名曰‘乾坤宝镜’,非是人臣所受之物,为何李先生不将此宝献于当今圣上,也好换得一段锦绣前程?” “鄙人生性懒散,做不得官。” 鄢懋卿冷笑一声:“怕是不敢献给皇上吧,李公公!” “李公公?”李纪当即站了起来,露出了公鸭般的尖细嗓子:“谁说我是李公公?”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下,忘记装出假嗓音说话,当场僵在那里。 鄢懋卿得意地笑着说:“看来下官并没有猜错啊!”他冲柳湘云挤了挤眼睛:“如今你可明白他为何对你不冷不热了吧?” 被揭穿了身份,那李纪反倒不紧张了,径自坐回原位,竟然还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吹吹浮叶,喝了一口茶,说:“我是宫里的又怎么了?” “你既是宫里的,你那‘乾坤宝镜’想必也不是正途得来之物,如今扬州虽说没有守备太监了,但南京却还是有的,你说是你自己去投案自首呢?还是本官派人押送你去?” “鄢大人这话说的奇!我是宫里的,可这‘乾坤宝镜’却未必是宫里的,你凭什么说我这宝物非是正途所得?” “是与不是也无甚打紧,问问南京守备孙公公便知了。” 李纪怒喝一声:“鄢懋卿!你道我不晓得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么?抬出孙公公来压我,不就是想把我这宝物黑了么?我告诉你,我既有本事把它从宫里弄出来,还安安稳稳地带到千里之外的扬州,就不怕你这一手。孙公公怎么啦?我干爹的拜把子兄弟还是司礼监吕公公的干儿子,算起来我也是吕公公的干孙子,那孙大用给吕公公提鞋刷尿盆子都不配,我会怕他?!” 李纪如此毫不忌讳地直认“乾坤宝镜”是从宫里偷出来的,还把鄢懋卿给唬住了——去年年底宫里的确清退了大批内侍,这些人既然在宫里当差,想必关系也是千丝万缕,谁知道他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万一得罪了他背后的那些貂铛贵宦,可就不好收场了!想到这里,他给柳湘云使了个眼色。 柳湘云开门迎客多年,见过的人累千成万,早就练就了一颗玲珑剔透心,立刻会过意来,娇笑一声说:“李老爷,我家鄢老爷不过问问宝物来历,你又何必如此生气呢?既然你要卖,就请开个价吧!” 李纪没好气地说:“十万两,不二价!” “十万两?”鄢懋卿大怒:“你竟如此无理!” “无理?鄢大人,论说你在我大明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了,可曾见过这等宝物么?莫说是你,便是京城内阁里的那些阁老爷、六部的堂官也未曾见过!” “不过一面镜子,怎能值到十万两?” “寻常镜子当然值不到十万两,可咱家这块‘乾坤宝镜’却不单能正衣冠、养容颜,还能驱鬼辟邪。” “一面镜子竟也能驱鬼辟邪,真真越发可笑了。” 李纪冷笑一声:“咱家还不曾想到你鄢大人竟是如此少识见之人!咱家倒想问你鄢大人一句,可晓得此物由何炼制的么?” 见鄢懋卿语塞,李纪倒也没有太过难为他,主动向他揭示了谜底:“我大明见过此宝的人不过十数位,鄢大人答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此物采自极北之地的万古寒冰洞中之暖玉,经仙人设下福寿禄三星阵炼逾千日而成。莫说我大明九州万方,便是天地人三界也只有三面,此镜便是其中的福镜,得之者非但逢凶化吉,更能官运亨通。” 鄢懋卿还是将信将疑地问:“这等宝物又怎能被你得之?” “这似乎不是你鄢大人该问的吧!”李纪傲然说:“咱家说了,没有通天的本事,咱家无法把它从宫里弄出来,更不能安安稳稳地带到扬州,巴巴地把这天大的一段前程送给你鄢大人!” “这……这非是人臣配享之物……”鄢懋卿咽了口唾沫,说:“你为何不送于别人,却偏偏找到下官?” 听出了他语气和称呼的变化,李纪一笑:“早就有人对咱家说过,鄢大人是个识趣之人,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既如此,咱家就实话说于你,为何要找你鄢大人,乃是因为我大明朝能掏得出这十万两银子的官员可并不多。全天下的人也都晓得你鄢大人当着这天下第一等的肥缺。” 鄢懋卿赶紧表白说:“下官为官清廉,不义之财一介不取,又怎能拿得出十万两银子?” 既然鄢懋卿一直自称“下官”,李纪也就不和他客气,直接摆出了宫里人“见官大三级”的做派:“看看看,这都是自个跟自个过不去的人!谁说让你鄢大人掏自个腰包了?两淮盐商富甲天下,你鄢大人动动嘴,那些人还不上赶着孝敬你老人家啊?” “下官乃是朝廷命官,朝廷律法在,敲诈索贿之事断然做不出来。” 李纪不耐烦了:“既然鄢大人是个清官,不愿要那锦绣前程,那咱家就告辞了。我大明朝能掏得出这十万两银子的官员虽不多,可也不止你鄢大人一个!” 柳湘云早已被那宝物撩拨的心神不宁,见两人谈崩,赶紧出来打圆场,说:“李老爷,你既是要卖,漫天开价,也得容我家鄢老爷坐地还钱啊!依奴家看,这等宝物固然稀罕,十万两却也忒贵,奴家这停云阁也抵不上十万两银子。” 李纪沉吟了片刻,说:“也罢,柳姑娘也算是个中人,咱家就卖个面子给柳姑娘,鄢大人你开个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五十章 反贪局在行动(一) 鄢懋卿与李纪两人讨价还价,争执了好半天,几次要翻脸一拍两散,经柳湘云从中百般说合,最终以五万四千两银子成交。因李纪明言自己跟柳湘云一样,也不过是个牙商(中介人),又敲了鄢懋卿两千两。到了第二天,鄢懋卿自己没有出面,派人将五万六千两京城通汇号见票即付的银票送到了停云阁,李纪留下“乾坤宝镜”,带着银票就走了。因为李纪明言背后有人,想到这些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样贵重的宝物偷出大内,鄢懋卿也就没有胆子敢支使手下悄悄地将他给“做”了。 过了两日,鄢懋卿见没有任何动静,便又如前一般夜夜来停云阁,与柳湘云云雨缠绵之余,少不得要把那“乾坤宝镜”捧出来赏玩一番,看着宝镜之中栩栩如生的自己,想到那个李纪曾对自己说过“得此宝者者能官运亨通”的话,不禁时时做那六部掌印甚或入阁拜相的美梦。 这天深夜,他拥着柳湘云睡得正酣,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巨痛,惊醒过来时自己已经被扔在了床下,房间里多了五个身穿黑衣的彪形大汉;再一看,柳湘云用锦被裹着赤裸的娇躯缩成一团,被一把雪亮的钢刀架在脖子上,正在嗦嗦发抖。 鄢懋卿哆嗦着问:“你……你们是什么人……” 坐在椅子上正在喝茶的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厌恶地看着他那一身肥肉,吩咐手下:“让这个狗贪官把衣服穿起来。他不要脸,朝廷还要脸呢!” 鄢懋卿原本以为他们是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吓得浑身颤抖,此刻听到那个头领提到“朝廷”二字,才稍微定下心神,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几位差官大哥是哪个衙门的?下官与法司几位堂官老爷都颇有交情……” “啪”鄢懋卿的话还未说完,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瞎了你的狗眼,爷爷是谁也是你能问的?” 鄢懋卿捂着火辣辣的脸,亢声说:“依我《大明律》,非是定罪之官不得用刑,你等如此凌辱朝廷命官,本官要参你们!” 那几个黑衣人竟同时笑了起来:“参我们?哈哈哈,他说要参我们!” 笑了一阵子,那位头领抬抬手,止住了手下人的狂笑:“关乎朝廷体面,弟兄们收敛些个。”然后对着一旁发愣的鄢懋卿说:“也要让你死得明白,我们是反贪局的。” “反贪局?”鄢懋卿怔怔地说:“我大明何曾有过这个衙门?” “没听说过?对了,以你这般品秩,没听说过倒也正常。”那位头领走到鄢懋卿的面前,撩开黑衣的下摆,露出一块腰牌:“鄢大人两榜进士出身,这上面的字总该认得吧?” 炎炎暑天,鄢懋卿牙齿却打着架,嘴角抽搐着说:“镇……抚……司……镇抚司!”翻了个白眼,就晕了过去。 “真tmd窝囊废!”那位头领将一盏茶泼到了他的脸上:“想在爷爷面前想装死狗耍赖,你小子还嫩了点!” 被滚烫的热茶浇醒,鄢懋卿这才想到镇抚司掌管诏狱,出行捉拿朝廷命官大都奉有皇上的密旨,奉着诏命便是皇上的化身,自己虽然衣衫不整,但身为人臣,礼数却不能少,省得再被这些人告到上头罪加一等,赶紧翻身爬在那位头领的脚下,叩头道:“臣,两淮盐运使司巡盐御史鄢懋卿恭请圣安。” 那位头领没有依照惯例回他一句:“圣躬安”,而是冷冷地说:“我们几千里地来找你,却不是奉了皇命,不必假惺惺的给皇上请安了,有你这等贪官,主子万岁爷想安也安不了!”他冲着一直拿刀压着柳湘云脖子的那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个手下一把扯下柳湘云用于遮羞的锦被,在她惊呼声中,伸手在那凹凸有致的玉体上某个部位一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柳湘云竟然晕了过去。 鄢懋卿心疼美娇娃,不禁张口抗议道:“你们……” 那位头领冷冷地说:“让她睡过去是怜惜她!我对你说的话若是被这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听去了,弟兄们少不得要让她闭嘴,自然也少不了你鄢大人,你就自个掂量掂量吧!” 虽然镇抚司横行无忌在朝野上下早就人尽皆知,但鄢懋卿好歹也是个四品官,又在扬州城里颐指气使惯了,一是官习,二来强撑面子,亢声说:“打死了我,朝野自有公论。” 那位头领嘿嘿一笑:“晓得我们的身份还能如此嘴硬,真真不晓得你鄢大人是傻了还是疯了!比你大好几级的官我们都打死过,连个蚊子也没有哼过一声,何况是你这样的赃官!”说着,他一摆手,两个黑衣人立刻窜了上来,一个人捏着鄢懋卿的左腕往右肩上掰,一个人捏着他的右腕往右颈后掰,两只手腕在由颈肩背部越靠越紧,骨节的咔咔声都能听见。 镇抚司这些大内高手专业拿人的手段岂是鄢懋卿这种养尊处优的官员所能承受的!那两个黑衣人只是手上稍稍用力,他便疼的满脸涨血,两只眼珠就象要从眼眶中鼓出来,连声讨饶说:“下官有眼无珠,冒犯了上差……上差饶命……上差饶命……” 见他服软讨饶,那位头领终于开恩,说了一声:“罢了。” 两个黑衣人松开了手,鄢懋卿赶紧叩头服软:“谢……谢上差饶命……” “滚起来回话!”那位头领说:“李清乐你可认识?” 鄢懋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回上差,下官不认识。” 那位头领把眼睛一瞪:“不认识?不认识他会把‘乾坤宝镜’那等重要的物事送给你?” 鄢懋卿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矢口否认:“回上差,下官并未听说过什么‘乾坤宝镜’啊!” “嘿嘿,鄢大人你有种!捉奸在床人赃并获的事情都敢不承认,看来你是真没有把我们兄弟几个放在眼里啊!弟兄们,看来咱哥几个今日遇到对手了。” “七爷!”一个黑衣人喊道:“这等冥顽之徒,如不用刑,量其不招啊!” 鄢懋卿见话头不对,赶紧说:“七爷……上差叫七爷是吧?下官确实不认识一个叫李清乐的人,更未曾见过什么‘乾坤宝镜’。” 那个“七爷”拍着几案上的那个檀木盒子,冷冷地说:“那倒要请教鄢大人这是什么东西。” “这……下官不敢欺瞒七爷与几位上差爷。前些日子,有个叫李纪的人卖于下官了一件物事,可那件物事也并非是什么‘乾坤宝镜’,而是……”鄢懋卿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好名字:“而是‘水晶琉璃镜’。” “水晶琉璃镜?”七爷忙问:“那李……李纪可曾与你说此物的来历?” “听那李纪说是其祖传之物,说是其先祖得仙人所赠。” 七爷竟象是松了口气似的,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不晓得便是你的福,也省得给我等兄弟添麻烦了。”接着追问道:“那个李纪现在何处?” “回七爷的话,下官也不晓得……” “实话告诉你,李纪卖于你的水晶琉璃镜非是他家传之物,而是……”七爷犹豫了一下,说:“而是我家主人托他出售的。可他却不见踪影……莫非是你见宝起了歹心,将他给做了?” 鄢懋卿赶紧分辩说:“天地良心啊七爷,下官也是读过圣贤书之人,又是朝廷命官,怎能做出那等勾当!不敢欺瞒七爷,那李纪将此物卖了五万六千两银子,想必……想必是逃了……” “逃了?”七爷顿时惊叫起来,原本凶神恶煞的脸上竟也露出一丝惊慌的神情:“这个天杀的要把我等兄弟害死了!”一边在房中焦急地踱着步,一边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黑衣人叫了一声“七爷!”,走到他身旁,俯在耳边低语几句。 鄢懋卿看见两人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了自己,不禁打了个寒噤。果然,那位七爷听罢之后,奸笑着望着他,叫了一声:“鄢大人……” 鄢懋卿浑身一哆嗦:“下官在。” “如今水晶琉璃镜在你这里,李纪却不见踪影,这个罪责少不得还要你来担着……” 鄢懋卿早就想到了此后果,忙说:“该当的,该当的,下官这就将原物奉还。”跟这些如狼似虎的镇抚司上差没有道理可讲,那五万六千两银子也只能当是打了个水漂。 “谁说让你原物奉还了?”那七爷恶狠狠地说:“你既已知晓此事,让我家主人又将宝物卖于何人?!” 鄢懋卿头上冷汗忍不住潺潺而出:“那……那依着七爷的意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五十一章 反贪局在行动(二) 那七爷说:“你买了李纪那水晶琉璃镜,我家主人却没有见到银子,自然少不得要将银子交还于我家主人。你既与他谈好五万六千两银子的价钱,将银票交于我等兄弟即可。” “这……下官已将银子付迄于那李纪……” “日后你鄢大人寻着李纪再向他讨要回来便是,我等兄弟可管不了你们之间的纠葛。” 这就摆明了要讹诈自己了,鄢懋卿心中叫苦,哀求说:“下官哪有那多银子……” “看来鄢大人还不明白我等兄弟是干什么的啊!”七爷嘿嘿一笑:“我等是镇抚司下属反贪局的,专司惩贪肃奸,是那些辜负圣恩违背律法之贪官墨吏的克星。”随即又安慰鄢懋卿说:“你鄢大人是个一芥不取的清官,倒不必担心这个。只是我有一事不明,你说你已将银子交与那李记,我倒想多嘴问上一句:我大明朝一个内阁大学士一年俸禄才一百五十八两,以你四品官一年百多两的俸禄,即便加上你巡盐御史一年三千两的养廉银,纵是不吃不喝,十年也未能攒得五万两银子,又如何能一次拿出五万六千两银子买这件物事?” “这……”鄢懋卿说不出话来。 “不过今次我等兄弟却不是为此而来,你鄢大人既然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我等也不愿你鄢大人为难,叨扰多时,告辞了。”七爷很礼貌地冲鄢懋卿一抱拳:“山水有相逢,在下就祝你鄢大人官运亨通了。” 鄢懋卿如何敢让他就这样走了,便不顾礼仪地拉着七爷扎紧袖口的臂膀,说:“七爷……七爷且慢……” “在下还得回去给我家主人复命呢!鄢大人许是担忧那床上的美娇娃吧?你放心,过个把时辰,她自然就会醒来,鄢大人该快活还是快活,免得日后再也没这等美事而后悔。” 听到这样暗藏杀机的话语,鄢懋卿知道跟这帮如狼似虎的镇抚司上差没有道理可讲,咬咬牙说:“既然七爷和几位上差到了扬州,下官也断然没有让几位空手而归之理。不过数目确是太大,还容下官些许时日为几位挪借出来。” “我等兄弟当着皇差,哪有多少闲工夫等你四处借银子?”七爷蛮横地说:“给你三天!三天之后,我等兄弟就回京复命去了。” 鄢懋卿多了个心眼,问:“可否请教贵上司名讳?” “司礼……”七爷突然住口不说了,反倒把眼睛一瞪:“这是你该问的么?” 鄢懋卿已经断定这些镇抚司的上差来头不小,厚着脸皮说:“下官……下官想结识贵上司,日后早晚也好孝敬。” “象你这般官员在京城一抓一大把,我家主人怎能都认的过来?”七爷沉吟着说:“不过看你还算识趣之人,俯耳过来……” 他低声在鄢懋卿耳边说了几个字,鄢懋卿顿时大惊失色:“是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怎会……” 七爷低吼一声:“闭嘴!我家主人菩萨心肠,怜惜被赶出宫的那些老人儿无依无靠,才担着天大的干系将此宝卖于你,换点银子接济那帮可怜人,你也该感恩才是。” “下官晓得,下官晓得。他老人家高情厚义,下官好生佩服。”鄢懋卿满脸堆笑,说:“莫说是他老人家将那等异宝赏于下官,下官平日里想要孝敬他还怕无人引见呢!还请七爷在他老人家面前替下官多多美言几句。” “不消得你说,若不是看你懂事,我家主人也不会叫那李清乐……哦,那李纪来寻你。”七爷说:“此事非同寻常,你自家晓得便是了,若是说了出去,我家主人纵然有心要帮你,也不好在旁人面前说话。” 鄢懋卿忙不迭声地说:“是是是,请七爷放心。下官再预备一份厚礼,请七爷转交给他老人家。七爷和几位上差大哥千里迢迢来趟扬州也不容易,下官也应另备薄仪,略尽地主之谊才是。” “送不送是你的事,不过我可把话跟你说在明处,他老人家最是持谨自省,收不收我可不敢保证的。我等兄弟这儿就免了,如今当着反贪局的差使,等闲外官也不好过从甚密,你我心中有数就可以了。只要你尽早把银票准备好,我等兄弟差使办好了,才好在我家主人那里为你说话。” 鄢懋卿哪里肯依,好说歹说非要跟那七爷通秉了姓名序了年齿,这才得知那七爷是镇抚司十三太保中排行老七的大内高手,名叫朱七,不禁让鄢懋卿着实吃了一惊。 官场上的人都知道,自明太祖朱元璋设立锦衣卫以来,锦衣卫缇骑校尉就效法后唐李存瑁的作法,自己推选出功夫最高的十三个人,号称“十三太保”,一直沿袭下来,十三太保中哪个死了或是奉调离开锦衣卫才挑出一个补充。这十三个人在几万锦衣卫中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最响的,尤为难得的是,对皇上忠心更是无人可比,可称得上是皇家鹰犬中的翘楚。今次带队到扬州的这个朱七时下就在十三太保中排行第七,因此锦衣卫上上下下莫不称“七爷”而不名。 这尊平日里巴结还巴结不上的大神如今自个找上门来,鄢懋卿哪能轻易让他走,强留在扬州多玩了三天,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还想把柳湘云也献给七爷暖枕席。柳湘云那日受了惊吓更受了欺侮,一肚子怨气却无处撒,自是不肯。鄢懋卿陪着笑脸说:“人家是远道的客人,我总该有点君子之风吧!”并许了五千两的梳妆钱,才勉强说动了拿班作态的柳湘云。没想到朱七倒还够朋友,以“朋友妻不可戏”的理由坚决谢绝了鄢懋卿的好意,带着鄢懋卿从两淮盐商那里搜刮来的银票匆匆回到了京师。 司礼监的值房也在大内,与内阁一东一西分列左右,值房规格和布置与内阁学士一般无二,处处都能体现出与内阁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权势。此刻,吕芳正坐在一把紫檀木的椅子上,问单腿跪在面前的朱七:“你这趟怎地比李恩旭还多出了一万四千两,竟有七万两之多?” 镇抚司的人都是见官大三级,名头能震得住半个大明朝的十三太保更是非同寻常,照例双腿只跪皇上,见着有“内相”之称的司礼监掌印、还兼着东厂提督太监的吕芳也只是单腿下跪。听到吕芳这么问,朱七说:“回吕公公的话,五万四千两的价是李公公与鄢懋卿谈妥了的,那狗贪官要巴结奴才,送了小的两千两,跟小的一起去的四个兄弟每人也有一千两,再加上他孝敬吕公公的一万两,一共是七万两。” “那狗贪官出手竟阔绰如斯,真是死有余辜!”吕芳骂了一句,然后抽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向朱七,说:“你们此次来回几千里地的奔波,也着实辛苦,主子说了,要好好地打赏你们。” 朱七却并不接银票:“吕公公,李恩旭能将那贪官送的两千两全数交到宫里,奴才也算是宫里的人,好狗不吃外食,也该当全交上来。何况,奴才们也晓得这些钱主子万岁爷还有大用场……” “主子赏你的,你就拿着,跟弟兄们分了。”吕芳说:“主子万岁爷说了,你们跟李恩旭不同,还有家口要养,靠那么点俸禄,日子过的也着实清苦,本想贴补你们一点,可宫里用度实在紧张,也只好委屈你们了。” 朱七这才接过银票:“奴才代弟兄们谢主子隆恩!” “好,李恩旭已经到南京去了,你们回去好好歇息几天,也该动身了。” “奴才告退!”朱七向吕芳行了个礼起身,要出值房门的时候又停下了脚步,回头冲吕芳抱拳,说:“吕公公,小的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问吧。” 朱七说:“请吕公公恕小的放肆,那帮贪官既然如此目无法纪,主子为何不直接派人抄了他们的家,却要如此大费周章?” 吕芳叹道:“圣心深远,莫说你不明白,连咱家一开始也不明白。主子说了,那些贪官最会拉靠山走门子,在官场上认座主、交同年、攀乡谊,关系盘根错节,互为攀缘,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朝廷推行新政,官绅士子怨气很大,时下不宜再兴大狱。只要他们不敲骨吸髓地盘剥百姓惹得天怒人怨,还是暂且不动他们为好。” 朱七点点头说:“是小的愚钝。小的此次下江南,听到了一点风声,似乎那几个藩王还不安分,与南京那边一些文武官员过从甚密。” “别处也多有报告,主子已经晓得了。”吕芳叹了口气,说:“唉!如今主子厉行新政,将宗室豪强俱都得罪了,实行官绅一体纳粮之后,那些士子也不见得都能跟主子一条心,如今主子能倚重的,也只有我们这些奴婢了,你等且要多长个心眼,凡事都帮主子盯紧点。给南京、中都凤阳和那几个藩王属地的弟兄们都打声招呼,主子念着天亲,不忍心责罚他们,但若是闹得实在不象话,为了主子的江山,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少不得也要替主子遮风挡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五十二章 国营工厂 发生在扬州的那件事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绝对不是只发生过一次,如鄢懋卿这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贪官墨吏也绝对不止他一个。只是在吃亏上当之后,他们捶胸顿足诅咒那个“李纪”——也就是朱七说的“李清乐”,其实真名叫做“李恩旭”的那个人——的时候,谁也想不到,整件事的策划者是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嘉靖皇帝朱厚熜。 当初御前年度财务会议上,因为朝廷财政状况极其恶化,朱厚熜主动表态将宫中的用度砍去了一半,但宫里几万张嘴要吃饭,逼得吕芳跪哭请求皇上收回成命。朱厚熜对吕芳说了要给他“一注大财”,其实就是烧玻璃造镜子——以明朝烧制琉璃瓦的工艺水平,烧制出纯度不错的玻璃技术上不存在任何问题,朱厚熜只是简单地一说,内廷银作局下属的琉璃厂只试验了半个多月就造出了象模象样的镜子。 象这种明朝人听都没听说过的稀罕物事,朱厚熜本着“市场供求关系决定商品价格”的基本理论,将其定义为高档奢侈品,不惜用金做框镶以珠玉为一面普通的镜子加上了远远超过商品本身价值千倍百倍的外包装,还编造出“仙人秘制”、“宫廷御用”等谎言为其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这样做原本只是想骗那些巨商大贾多掏银子,后来考虑到可以借此机会挖出深藏在大明政府机关内部的贪官巨蠹,便将推销对象锁定在了两京一十三省那些占据着肥缺职位的官员身上。 既是为了追求利润最大化,也是为了给自己敛财之举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朱厚熜密令吕芳遴选内廷及镇抚司里的忠贞节义之士成立了直属于皇上的秘密机构——大明反贪局。一面镜子先由调查科的内侍以“老公儿偷出来的宫廷重宝”的名义卖一次,再由反贪局以“追查宫廷遗失宝物”的名义敲诈一次,而那些能经得住两次折腾的贪官的名字自然从此就上了反贪局的黑名单,待时机成熟之后,一纸诏命就可以将他们锁拿京师,明正典刑! 这便是吕芳给朱七解释为何如此做的理由。其实碍于皇上的面子,吕芳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朱厚熜认为,就象朱七此次去扬州找的那巡盐御史鄢懋卿,他那不义之财都是取之两淮盐商,朝廷不好直接去盘剥那些商贾,也只能假手那些贪官墨吏。恶名由他们来背,银子由皇上得,到时候再把他们依律问罪,押赴刑场一刀“咔嚓”了,连严肃法纪、惩贪安民的好名声都得了,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对于皇上的这层心思,吕芳举双手赞成。自古朝廷要解决财政危局,不是取之于民就是取之于商,但一般说来,商人更容易被当作待宰的肥羊,因为老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了会造反,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被朝廷剥削压榨以至破产的商人敢造反的。 与此前推行的那些“违背祖制”的新政不同,这个灵感还是得之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几乎可以算是承袭祖制。朱厚熜在读朱元璋的《太祖实录》之时,就读到了这么一段国朝旧事:当年朱元璋刚刚打下南京城,建立了大明朝,南京首富沈万山主动捐款修了近三分之一的城墙,还提出要自己掏腰包犒劳王师。如此夸富斗雄令无产阶级出身的朱元璋十分生气:“匹夫犒天子军,是扰乱民心,死啦死啦地!”后来多亏了贤良仁厚的大脚马皇后劝慰,朱元璋才赦免了他的死罪,改为流放云南蛮夷之地。沈万山被逼得客死他乡,那富可敌国的家财自然就落到了国库里。 尽管有“祖宗成法”为先例,朱厚熜却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因为他毕竟比朱元璋更懂得一点经济学基本常识,知道中国资本主义从明朝中期开始萌芽,出现了空前繁荣的商品经济,进入了继西汉、宋朝之后第三个高峰,也出现了一些资本雄厚的商人集团,但中国的资本主义却一直只能在一个相对很低的水平线上发展,一大根本原因就是中国一直以“重农抑商”为国家根本方针,对商业活动严加管理和控制,出行要路引,营业须有市籍,不但课以重税,还时常责以义务性的“派买”,为官府盘剥商人提供了种种便利,打击了商人从事商品经济活动的积极性,削弱了新生资本主义的力量,终究未能对传统自然经济结构形成根本性的冲击,也就始终未能改变中国封建主义的社会性质。自己明明知道这些,又怎么能干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呢?赶紧效法西欧各国实行“重商主义”,保护商人,鼓励商业才是正道! 可如今也懂得一点经济的吕芳告诉他,那些盐商每年都能从国家盐业专营中赚取数百万两银子,却不用来从事主子所说的“扩大再生产”,而是买房子置地放债当起了地主、高利贷者,要不就是用于个人骄奢淫逸的生活享乐,若不是他们用“开中法”为九边军队解决一部分粮秣供应,可以说对国家经济发展,尤其是民族资本主义的萌芽起不到一点积极的作用。这才坚定了朱厚熜“巧取于商”的想法。 在短短的半年之内,反贪局各行动小组就捷报频传,很快筹集到了近百万两银子,连同户部在万难之中挤出的那一百二十万两的经费,好歹将兵工总署在怀柔开矿山建炼铁厂的前期投资和铁厂数万名工人的安置问题解决了。 大明王朝第一座现代意义上的国营工厂——怀柔铁厂还只是安静地躺在工部营造司的设计图纸上的时候,朱厚熜就已经凭借着自己依稀还记得的那一鳞半爪的管理学知识,亲自为其制定了一系列的管理制度。虽说有点操之过急,但俗话说没有规矩无以成方圆,这座带有试点和示范性质的国营工厂要摸索出一套适合当前生产力水平的管理模式,就必须制度先行。 于是,“管理学之父”、美国管理学家泰罗的七大管理原理在十六世纪的明朝横空出世。 一是实行工作定额制。在明朝如此低劣的科技工艺水平下,劳动生产率挖潜的余地很大,这一点最容易被人接受——完不成一定量的工作就不给吃饭,甚至还要吃鞭子,早在奴隶社会都成了天经地义的规矩,何况现在是在办皇差! 让兵工总署那些官员和铁厂管事郁闷的是,皇上同时还规定了不许饿饭不许打骂工人的条款,这固然是皇上的如天之仁,只是这样一来,对那些偷懒怠工的淫贱种子、刁奴懒汉该怎么惩罚啊? 二是实行标准化管理。为了让每个工人都能公平地开展劳动竞赛活动,确保完成工作定额,就要让他们掌握标准化的工作方法、使用标准化的工具、机器和原材料,并使工作环境标准化。 这一点不难。历来奉旨办差就是急如星火,怀柔铁厂的厂房还在建设之中,各地征发来的工匠和矿工已经齐聚京师,工部军器、兵杖两局和内廷兵仗、银作两局遴选出的技术专家和资深工匠一边为他们举办技能培训班,一边制订出了从采矿石一直到打出一把大刀整个工艺流程的规范性标准。朱厚熜这个外行人看了也相信,只要严格按照标准化流程作业,生产出的产品一定能通过iso9000质量认证。 三是实行差别工资制。为了鼓励工匠完成工作定额并超额完成任务,采取有差别的、激励性的计件工资制度就成为理所当然之事。对于超额完成工作定额者,以高于标准水平计发工资,完不成的则以低于标准水平计发工资。 这一条就更好理解了。明朝人虽然不明白“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的社会主义分配原则,但都清楚一点:牲口干活卖力了,还要多赏一把黄豆呢! 四是能力与工作相适应原则。论技术高低该当大匠的当大匠;该当小工的当小工,别说是国营工厂(所有的官员都在心里说:这名字怎么这么别扭,跟什么“工人”一样,就叫匠户不行吗?),就是村镇的铁匠铺不都这样么? 五是计划与执行相分离的原则。计划由管理者负责,执行由工人负责,各司其职,各负其责。 哦,这一条不用皇上强调。兵工总署派去管理怀柔铁厂的官员原本就没打算亲自带着工人开矿、炼铁、打造兵器——豁不下面子,更没有那种思想觉悟!在非常重视学历教育的明朝,但凡有品秩的官员,虽不一定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少说也有举人的功名,象“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样的圣人之训是耳熟能详的。 六是职能管理原则。为了适应复杂的日常管理工作,提高管理效率,要引进职能工长制,选拔技术好并在工人中有威信的人当工长,只负责从事某一环节的工人的日常管理和技术指导。 在这个问题上,朱厚熜倒虚心纳谏,舍弃了“工长”这个说法,将称谓改为人们所熟知的班头——不管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食从九品俸禄的车间主任现在不也改称管事牌子了吗?当皇上怎么能不讲民主呢? 七是例外管理原则。铁厂的主事把日常事务交由各管事牌子和班头处理,自己只保留对例外事项(即重要事项)的决策权与控制权。 这点需要讨论么?若不是怕御史、给事中等风宪言官弹劾自己失职,谁愿意天天到怀柔这穷乡鄙壤来? 跟推行嘉靖新政的各项政策一样,这个时候,就有人跳出来反对了。 不是兵工总署的官员,也不是那帮迂腐守旧的儒生,而是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户部尚书马宪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五十三章 民工工资 全国清田自嘉靖二十二年七月基本结束之后,朱厚熜便在全国强力推行新政,当年的秋赋也按照一条鞭法计征收徼。这半年来,尽管各地相继出现过一些规模有大有小的地方豪强势力武装抗税的恶性事件,偷逃国税的现象也时有发生,但整个国家财赋收入增加了10%以上,加之皇上以身作则厉行节约,在嘉靖二十二年整个财政年度里,朝廷虽然着实办了复设京师营团军、成立兵工总署几件大事,但户部不但没有出现亏空,反而节余了近百万两银子和三百多万石粮食。身为大明王朝财政部长,马宪成还从未这样阔绰过,看到太仓白花花的银子和储济仓堆积如山的粮米,此前因新政受得那些委屈顿时烟消云散,对待新政的态度也立刻由原本的抵触和消极变成了由衷的支持,更成为了新政的有力推动者。在春假刚过便召开的嘉靖二十三年御前年度财务会议上,他不但对朱厚熜提出的各项深化改革的举措举双手赞成,还力主对那些偷逃国税甚至暴力抗税的宗室豪强官绅士子严刑峻法,态度之激进让朱厚熜跟那些宗室勋贵官绅士子一样,以为他才是嘉靖新政的始作俑者。 论说以君臣两人目前相得益彰的默契,谁跳出来反对都可以,惟独马宪成不可以,没道理啊! 尤其没道理的是马宪成的理由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皇上竟然给征发的民夫发什么“工资”,这等亘古未闻之事有伤朝廷体面,更加重了朝廷的财政负担。 听了他的反对理由,朱厚熜欲哭无泪:让人干活还不给发工资,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天理了? 马宪成振振有辞地说他对给工匠工钱没有意见,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我大明的百姓,支应皇差是应尽的义务,更是无上的光荣。历来征发的民夫还需自备衣食,离家百里之外才由官府供给口粮,何曾听说过朝廷还要给他们支付工钱?! 他还没有说完,朱厚熜就明白了:朕刚推行了一条鞭法,这个山西老抠就想钻空子了,这么急于证明黄宗羲定律,不是在给朕的脸上泼脏水吗? 后世的大学者、中国封建社会罕有的经济学家黄宗羲研究了历朝历代的税法,得出了一条著名的“黄宗羲定律”:朝廷立下名目繁多的税目,虽然增加了征收上的麻烦,却在客观上限制了朝廷和各地官府随意加征新的赋税。而每一次大型的税制改革,将杂役并入正赋中征收之后不久,朝廷就会想出新的花样来摊派其他的杂役,久而久之,这些杂役便又成了百姓必须承担而永远也无法推卸的法定赋税。王安石的青苗法如此,张居正的一条鞭法亦如此,更为典型的是,明朝末年为平定辽东叛乱和农民起义所增加的临时性“两饷”,到了清朝,就被满清统治者理直气壮地加在了老百姓的头上。 问题是,这是赤裸裸地以国家的名义当强盗啊! 朱厚熜没好气地说:“一条鞭法虽是朕的提议,具体方略却是你马部堂拟定的,可否请你给朕讲讲何为一条鞭法?” 马宪成是何等聪明之人,怎能听不出皇上的弦外之音,立时为之语塞。 对于精通理财之道的马宪成,朱厚熜给予了厚望,爱之深便责之切,见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放过他:“朕若是记的不差,一条鞭法是将一州一县的所有田赋、徭役以及各种杂差和贡纳,统统归并于一条,折成银两交纳,官收官解。既是所有徭役,可否包括给朝廷开矿的差役?” 马宪成定了定神,说:“不能上体圣上仁德爱民之心,是臣的过错;只是,臣掌国朝财政,职分所系,有话也不敢不说。以怀柔铁厂三万民夫计,每人月给工钱一两便需三万两,再加口粮开支,每年折银在五十万两以上。这偌大一笔开销若能省下来,朝廷可以办好多事情。”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现在办的就是大事情!朕且问你,若是让你白干一年活,朕却不发一文钱的俸禄,你可愿意?那数万名矿工还有家小要养活,不发给工钱,岂不心生怨气?京畿重地,若是激起了民变,莫说朝廷颜面无存,或征或抚又要花费多少钱粮?” “回皇上,可效法旧例,所征民夫以三月为期,轮班更替,当无此虞。” 平心而论,这倒是一个既能当强盗,又不至于激起民变的办法,但说到底还是强盗行径——哪有白让人干活却不给发工钱的道理?别说不发,拖欠农民工的工资都不行! “那是我大明百姓隐忍,能体谅国步之艰、君父之忧!有这等忠厚老实的百姓,为政者又岂能不体念民生之难?!况且,开矿虽不需多少技术,却也是个力气活,需要的尽是精壮劳力,轮班更替误了农时,影响了一州一县一乡百姓的生计,岂不本末倒置?”朱厚熜遗憾地说:“说起来朕也有考虑不周之处,铁厂工人本就应改征为招,于顺天府治下招募家贫无以为生者到铁厂当工人,既不耽误农时,也可解决数万户百姓生计。如此一举两得之事,朕开始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马宪成想了一阵,才说:“皇上圣心深远,非臣这等愚钝之材可以领会。只是招募工人所需开支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 见他似乎接受了自己的观念,朱厚熜很高兴,便打趣他说:“亏你还当着我大明户部尚书,执掌国朝财政,区区五十万两银子的钱粮便把你吓住了?你户部也是匡算过的,各省百姓杂役折银征收,国朝赋税收入每年增加在五百万两以上,子粒田征税和官绅一体纳粮又多了税银何止五百万两田赋何止五百万石!只拿百分之二、三出来给民夫发工钱你都不愿意,朕真真不晓得你这山西老抠到底要把那些银子留着做何之用!” “回皇上,朝廷赋税虽增加了不少,但所需开支之处也有很多,旁的不说,今年内廷开支便不能如去年一般只一百万两了。”马宪成感慨地说:“再苦也不能苦了君父,皇上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日常饮食菜肴不过五味,推衣衣之藩王使臣官吏军卒,节用用之禄饷军国之需,让臣等感激涕零却又羞愧难当……” “啧啧啧,”朱厚熜一连串的咋舌声打断了马宪成的话,摇头笑道:“朕以前只晓得你马部堂动辄批龙鳞,议事之时一点面子都不给朕留,却不曾想到你拍起朕的马屁来竟是如此炉火纯青不露痕迹!既然如此,你为何又不顾及朕的名声?朕推行新政、实行一条鞭法才刚半年,明发全国的诏书墨迹未干,却又给百姓摊派杂役,让他们无偿给朝廷给朕卖苦力,天下百姓心中会做何之想?还能不骂朕是那言而无信、苛政虐民的无道昏君么?” “臣既不能上体圣忧,又不能下舒民难,罪莫大焉,恳请皇上责罚。” 当了一年多的皇上,朱厚熜早就学会了恩威并施的驭臣之术,一个巴掌打过去之后,立刻就给马宪成塞了一颗蜜枣:“行了,你也不必自责。朕知道你马部堂是个事君惟仁孝的忠臣,也不只为了自己的日子好过差事好做,还能时时事事都为朕着想,想让朕吃的好一点,穿的好一点,再有余钱把宫殿修的漂亮一点。可你要知道自古治世民为天,我大明老百姓要是被逼得活不下去,朕别说是吃穿用度,便是龙椅也坐不安稳了。” 马宪成彻底服了,由衷地说:“皇上圣明!” “圣明也不敢自认,不过还能想着我大明的天下苍生而已。”朱厚熜笑眯眯地说:“不过你方才的奏对倒提醒了朕,朕还需诏告天下,实行一条鞭法之后,朝廷永不加赋,也绝不随意摊派杂役,省得你们这帮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打着朕的旗号,变着法子从百姓身上刮油!” 马宪成知道他在说笑,便凑趣说:“那臣还得劝谏皇上一句,这等天大的恩旨也得等个黄道吉日,如皇上的万寿节之时再诏告天下,在普天同庆之时让我大明亿兆生民都能沐浴圣恩。” “本就是该当之事,还需找个名目!朕的一片苦心让你们这么一闹,全变味了。唉,此事就依你吧。百姓若是晓得了真相,骂也是骂你马部堂,跟朕可是没有关系。” 关于民工工资的争议随着户部尚书马宪成同意在嘉靖二十三年的财政预算里增加兵工总署的经费而宣告圆满解决,转眼就到了二月份,怀柔铁厂的官吏从户部太仓里领回了银子,要给所有的工人发当月工钱。 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是,竟然没有一个民夫敢领取属于自己的劳动所得! 这倒把铁厂的官吏难住了——皇上再三强调绝对不许拖欠民工工资,还专门派了镇抚司的上差现场监督,今日若是发不出去,便是办差不力,虽说不至于要跟着镇抚司的上差直接进诏狱,至少年底考功时一个“劣等”的评价铁定会记录在吏部的档案里。 多亏铁厂主事急中生智,告诉大家这是皇上给大家的赏赐,谁敢不要便是抗旨不遵,立时拿下送到顺天府的大狱之中,总算解决了这个难题。 那些民夫手捧着平生第一次由皇上发给的工钱,无比激动地跪了下来,齐声颂扬吾皇圣明。 “圣明?”听过汇报之后的朱厚熜苦笑一声:“有这么善良的百姓,朕有什么理由不圣明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第五十四章 企业管理 平生第一次领到了皇上的赏赐,深切地感受到了浩荡天恩,民夫们的工作积极性高涨,但朱厚熜却不满意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他还不敢自认为是智者,当初一味贪大求快,一口气从北直隶周边几省征发了数万民夫,还好正值冬季农闲,倒没误了农时。眼下春耕在即,这些民夫大部分家中还有田地要耕种,只能赶紧把他们遣散回乡,另外从顺天府诸州县招募城市贫民和没有土地的破产农民到怀柔铁厂当工人,一来二去不但浪费了时间,而且也增加了不少开支,简直是劳民伤财的瞎折腾。 还好招工进行的很顺利,总算是没有让朱厚熜对自己的经营管理能力彻底丧失信心。 去年将包括三宫子粒田在内的各处皇庄分给百姓之后,解决了一大部分贫民的生计问题,可总还是有大量的穷苦百姓无以为生,靠在城里当苦力或是打短工过活。如今打听到铁厂管吃管住还给发工钱,有技术的工匠每月能挣到三两左右的银子,即便是普通的学徒和矿工也能挣到一两,这等好事怎能不为之所动?因此,招工的告示刚刚贴了出来,报名的人便在铁厂门口的报名处排起了长队。 铁厂的官吏老爷遵着皇上的吩咐,仔细查验各乡里正出具的文书,家中有田地的一律不要——中国毕竟是个农业大国,老百姓的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不能盲目发展工业而忽视和影响了农业生产。 即便如此,报名的人也远远超过了招工指标,亏得铁厂坐堂掌印的主事老爷、兵工总署正六品主事王文勇聪明,命人搬来一块重逾百斤的石头放在报名处,只招收能举起石头的壮劳力。 许多年轻精干的小伙子气定神闲地举起那块石头走了一圈,立刻被恩准在名册上按上指印,领到了一套粗布缝制的工作服——穿上这身工作服,就成了大明王朝怀柔铁厂的正式工人,看他们那趾高气扬的样子,简直就象是得了朝廷赏赐的冠戴一般。 一些因年纪大被淘汰的人不乐意了,嚷嚷着说:“你们这些毛头小子牛什么?我年轻时这样的石头能举起来三块!” 铁厂的官吏如今也学会了皇上所说的“文明管理”,根本没有象以前那样对这帮草民吹胡子瞪眼睛,而是和颜悦色地说:“老爹爹,我们也晓得你行,不如等你年轻了以后再来报名吧。皇上说了,铁厂的大门永远都敞开着,随时欢迎有志之士积极投身国家工业建设!什么?你听不懂?老爹爹,这是上谕,你一介平头百姓懂不懂的有什么打紧,老实遵着皇命照做便是了。下一位!” 为了把折腾在重新招募工人上的损失弥补回来,朱厚熜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户部尚书马宪成的建议,发北直隶数省囚犯到铁厂的矿山做工,还美其名曰“劳动改造”。官员百姓并不在乎什么名目,也不晓得什么“劳改产品”什么“人权问题”,也就将其视为理所当然之事。 按说犯了朝廷律法应该发九边充做苦役,如今皇上开恩让他们到京师做工,既无性命之忧,又能吃饱饭,听说每月还能领到一钱银子的赏钱,干的好了还可以减刑,囚徒们都很高兴,将之视为朝廷的恩典,更视为皇上给他们重生的大赦机会。 由于兵工总署的特殊性质,对工人实行半军事化的封闭式管理就成为理所当然之事,但除了那些囚徒之外,其他工人上工并没有监工手持皮鞭在一旁监督,更没有持刀弄棒的军卒兵士管束。铁厂实行计件付酬,干的活多了,朝廷给的赏钱就多,工人们大多是苦出身,也都愿意卖力干活。即便是那些城里的闲人野汉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都恨不得一天干出两天的定额,累得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闹事——真有违犯厂规赌钱打架的也不要紧,铁厂有的是守卫军卒,主事老爷的大堂上还立着一排水火大棍,厂里的规矩虽说只是扣钱,但若是闹的过分了,主事老爷少不得也要让他们晓得官威的厉害。 令铁厂一干管事的官吏不明白的是,这样好的事情皇上却不乐意,反而规定了每日至多五个时辰的上工时间,还在铁厂开了什么“工人夜校”,派国子监的教习学官教那些苦力识字、读书,由技师工匠讲授冶炼知识,说是日后要当学徒、学徒晋工匠、工匠晋技师,每一步都要先经过培训考试,合格之后方能晋级;普通工人当班头当管事牌子也要照此办理。尽管皇上时不时就要移驾铁厂视察筹建情况,但铁厂最大的官也只是正六品的主事,品秩实在低微,谁也不敢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圣人之言来劝谏皇上。 铁厂以班组为单位,每月轮番给假两天,三五同乡好友揣着皇上给的恩赏,相约去逛京城,为给家里的老婆孩子买点乡里没有的稀罕物事,纵是来回奔波个几十里地也不在话下。早在铁厂筹建之初,周围村镇里一些机灵的百姓便沿着厂区开了一溜小酒肆饭铺,没有家小无牵无挂的年轻后生手头上有了钱,便在这里打个牙祭。听他们一边呷着老酒一边大声武气地谈论着在铁厂当工人的诸多好处,连靠着铁厂发了小财的饭馆老板都着实羡慕,巴望着有朝一日也能进那朝廷的工厂吃上皇粮。 嘉靖二十三年三月初,朱厚熜兴致勃勃地视察了新建的炼铁厂,并命人将工厂的技术专家和部分资深工匠请来,赐给他们一张图纸,让他们按照图纸上的方法,将原本分开的炼铁炉和炒铁炉串联使用,实现从生铁直接练成熟铁的连续生产过程。这是剽窃几十年后明朝科学家宋应星在他的著作《天工开物》讲述的方法,能大大提高生产效率。由于其原理并不复杂,那些技术专家们一看就明白了,纷纷跪地称颂吾皇圣明。 朱厚熜也挺得意,倒不是脸皮厚觉得自己剽窃无罪借鉴有功,而是在画这张图的时候,他无意之中想起来了另外一条发财的路子,目前已经大见成效了。 朝廷专门成立了兵工总署,还开办了怀柔铁厂做什么用?若只是用来生产大刀长矛羞也羞死了,自然是要造枪造炮啊!朱厚熜早在兵工总署一成立,就命令其下设立了军器研究院,调集原工部兵杖、火器局的技术专家没日没夜地研发新式火器,自己也以身作则,拼命地回忆后世那些先进的武器,画出了一张又一张的草图,供军器研究院的那些技术专家研究,想启发他们找出一条后世先进技术与当前生产力水平相结合的路子,尽快拿出能让他象别的穿越大大一样开疆拓土、称霸地球的先进武器。 在这个当儿,手中的毛笔不好使,偏偏那些图样的精密度要求又很高,朱厚熜不得不学着外国人的样子拔秃了皇宫里所有大白鹅的尾巴来削鹅毛笔,可他毕竟不是外国人,鹅毛笔使起来还是不得劲儿,这简直成了他最大的苦恼,直到有一天在画燧发枪的草图之时,想起了燧发枪所用的铅弹,他才猛然想起了那个时代连小学生都司空见惯的一件文具——铅笔,当即扔掉手里的鹅毛笔,仰天长笑了好一阵子。 按朱厚熜的本意,内廷的皇家工厂是要全部交给工部的,但吕芳为了那需要被安置的数万名内侍宫女苦苦哀求,总算给宫里保留下了几处伐木厂和矿山,此刻都派上了用场。过了大约一个月时间,一种两只木片沾合在一起,中有凹槽镶嵌铅条的书写工具就笼罩着“大内密法御制”的神秘光环横空出世。皇上亲自将其命名为“铅笔”,还毫不吝啬地赐给了内阁学士、六部九卿以及全国正四品以上官员每人十支,那些具有秀才以上学历的低级官吏、士子和各地府学乡学的生员每人也得到了两支。此举不但稍微缓解了士林关于官绅一体纳粮的怨气,更使得这种不需研墨润笔、立时便能书写的铅笔行销全国,每支被卖到了一两至五两银子,成为大明王朝的一种时尚,连那些本不好读书的商贾见面,也要互相问上一句:“今天你写了没有?” 如同“乾坤宝镜”一样,这只不过是朱厚熜信手拈来用以骗钱的小发明,他最关心的还是经济建设、国计民生。可他也知道,明朝尽多的是能讲上三天三夜程朱理学阳明心学也不重复的儒生,却难找到一两个真正精通科技、农业、经济等实用学问之人,偏生自己也不是学理工出身,空有一腔热情满肚子好点子也无用武之地,只能慢慢地开启民智,期待着老天爷能体念自己穿越不易治国太难,给自己降生一两个类似于后世宋应星、徐光启这样的大科学家、农学家,帮助自己尽快带着大明王朝数千万百姓脱贫致富奔小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 写在第一卷结束时的话 不知不觉间就过了一个多月,《我欲扬明》的第一卷也已结束了,心里有些话想跟各位读者大大说一说,算是对第一卷做一个小结,更是对这一段时间自己的一些感受做一个小结。 一个懵懵懂懂的年轻人闯入历史,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成了帝国的主人,激动的无法言状,兴奋的忘乎所以,他希望自己能给中国带来富强,不再经受近代那些让人扼腕痛惜的屈辱,于是就怀着满腔的热情和半瓶水的历史知识,开始了一系列的改革,貌似到现在为止还很顺利,朝臣们听话,太监们支持,老百姓也不起来造反,鞑靼和倭寇也不过来捣乱,其实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那些被他yy出来的改革举措,其实没有一条是能顺利推行而不引起反对的,往轻里说他是个愣头青二杆子,往重里说他纯粹是在找死。 他马上就要撞的头破血流了! 一个懵懵懂懂的年轻人(或许与各位读者大大比起来已不算年轻)闯入网络,突然发现自己居然还成了vip作品的作者,激动的无法言状,兴奋的诚惶诚恐,他希望自己能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快乐,不让跟他签约的编辑大大被别人指责为眼光太差,于是就怀着满腔的热情和半瓶水的历史知识,开始了修改的过程,貌似到现在为止还很艰难,在没有首页和六馆推荐的情况下,点击一落千丈,收藏增长的速度比蜗牛还慢,花花……哦,还好每天几十朵的花花能给他点安慰,其实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那些被他yy出来的剧情和桥段,其实没有一条是能吸引读者看下去的新鲜点,往好里说读者给他这个辛苦码字的家伙面子;往差里说读者纯粹是看他可怜。 他马上就要开新的一卷了! 谢谢各位读者大大的鼓励和支持,更感谢大家在书评区火热的留言和中肯的意见,还请继续关注并支持他和他! 第二卷《变乱》正式登场! 说明:由于是新手,不晓得应该写个设定或说明之内的东东放在第一卷首,各位读者大大批评yy过分或改革太过顺利平稳,其实小弟想写的也就是这个一个二杆子皇上,会让他吃苦头的,至于到什么程度合适,请各位大大在书评区里不吝赐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一章 科考风波 嘉靖二十三年三月初八的寅时许,朱厚熜象往常一样醒过来,蹑手蹑脚地从侍寝的妃子身旁溜下龙床,当了一年多的皇上,他终于学会了自己穿那套繁琐复杂的朝服冠冕,也就不好意思再麻烦别人了。 但皇上体贴,妃子和那些内侍宫女却不能不讲规矩,妃子赶紧起身伺候他穿衣,还未等他穿戴齐整,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就带着尚寝监的宫女们来伺候皇上洗漱,尚膳监的内侍提着食盒将早点送了过来。 才喝了一碗红枣枸杞粥,就听到吕芳在门外喊:“奴婢吕芳恭请圣安。” 吕芳每天都要陪他上早朝,这个时辰过来请安也是例行的规矩,只是朱厚熜听他今日说话声音有些慌乱,便说:“进来吧。发生什么事了?” 吕芳进来,果然一脸的焦虑神色,但没有急着给皇上汇报,而是挥手斥退了伺候的内侍宫女,并恭请侍寝的妃子移驾回宫。等到左右无人之后,他才说:“回主子,今日是会试大比之日……” 朱厚熜拈着一块点心,随口说:“是,朕晓得。看你急成这个样子,是不是科场出事了?可是有人将考题泄露了出去么?着三法司撤查严办,将试题更换就是了。” 自有科举考试起,科场营私舞弊现象便屡禁不止,历朝历代都采取了如试卷糊名、弥封、誊录等一系列防范措施,但收效甚微;而且,那些在科场内杜绝舞弊的方法也只能限制没有门路的寒门士子,科场外的舞弊更是防不胜防,大员受贿泄露考题也只是其中之一,所以对这种事朱厚熜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一点也不在意。 “回主子,比那事体还要大……”吕芳擦去了头上的冷汗:“那些会试举子们胆大妄为,竟然拒不入场,在贡院门口闹了起来!” 筷子上的点心掉到了地上,朱厚熜也“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啊!他们……他们罢……罢考了?” 吕芳向朱厚熜详细汇报了事情的经过:三月初八是嘉靖二十三年会试的入场日,寅时初,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千多名举子在主考官内阁学士、礼部尚书高仪和副主考礼部侍郎杨慎以及十八位房师带领下,进入文庙集体拜祭孔子,然后将按程序开始点名,经过搜检之后,考生依号入闱。可在文庙祭拜之时,便有举子哭倒在孔子像前,声称朝廷变法乱政、凌辱士子,三两个人的哭闹竟引起了全体举子的共鸣,一时间文庙之中哭声震天,高仪杨慎等考官怎么劝也劝不住。后来,群情激愤的举子们将孔子牌位抢出了文庙,扬言要抬着圣人的牌位上街游行示威,高仪杨慎与十八位房师拼命将举子拦挡在了文庙一侧的贡院巷口,此刻双方正在对峙之中…… 朱厚熜傻眼了,他想过会惹出麻烦,却没有想到麻烦会来的这么大,大到了别说是他这个插班生,就是古往今来所有的圣主明君都会感到头疼的地步! 明清科举制度分三级:院试、乡试和会试,通过这三级考试的读书人分别称为秀才、举人和贡士。在此之外还有童生的预备性考试和确立会试中式举子名次的殿试。因殿试只定名次,不存在被淘汰的问题,因此会试也就成为读书人走上仕途的最后一次决定性的选拔,被俗称为“大比”。 与乡试一样,会试每三年一科,安排在乡试次年的二、三月份,称为“春闱”。今年恰好是大比之年,礼部自年初就定下了会试之日,于三月初九开始,初九为第一场、十二日为第二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每场于头一天即八日、十一日、十四日点名入场;初九、十二日十五日答卷;十日、十三日、十六日交卷出场。对于封建社会的读书人来说,会试是带有决定意义的考试,老母贤妻纺纱织布甚至沿门乞讨忍饥挨饿来供养他们寒窗苦读十年甚至几十年,磨破了砚台写秃了狼毫,是金榜题名出仕为官还是名落孙山回家种田,就要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见个分晓。 封建科举制度自唐朝确立以来,至今近千年,对于维护封建地主阶级的统治、促进封建社会发展也曾起过积极作用,但自明朝以来,已日渐成为封建保守派抵制进步思想、反对社会改革的重要工具,成为社会进步的一大障碍。朱厚熜原本对八股取士颇不以为然,但到什么山就得唱什么歌,他不敢断送了全国读书人出仕为官的唯一正途,也就欣欣然地批准了礼部按照祖制定下的规程,并在内阁大学士们拟定的备选考题中选择了三道连他根本就看不懂的考题。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些读书人并不领情,居然在京城之中,在这大比之年闹出了封建社会前所未有的举子集体罢考事件! 不用说,一定是官绅一体纳粮惹的祸! 嘉靖新政虽然自去年七月份在两京一十三省全面推行,因为政策的迟滞效应以及各地官绅士子还对新政持有观望态度,去年八月份各省乡试的秋闱该一切正常。到了今年,那些士子见朝廷并没有废弛新法的意思,不满的情绪就越来越强烈。今次大比,三千多名举子齐聚京师,一个个都是受孔孟圣贤之道教育多年,最是尊礼法,在这种情况下,有人一带头煽动,他们心里积压许久的怨气便爆发了出来! 定了定神,朱厚熜不满地对吕芳说:“你管着东厂和镇抚司,手下缇骑校尉番子暗探有十数万人,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此前就没有听到什么风声么?” 见皇上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吕芳委屈地说厂卫探子多有奏报,奴婢也曾专门给禀报过主子,只是…… 朱厚熜这才想起来,此前吕芳曾提醒过自己,最近各地汇聚京师参加大比的举子私下走动频繁,不少举子多有非议诽谤新政言论。可他忙于开工厂、画枪炮草图,连东厂的访单都顾不上细看。这还不算什么,他还乐观地对吕芳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收了人家一半的钱粮,还不允许人家发几句牢骚么?” 实在太大意、太麻木了啊! “是朕错怪你了,”朱厚熜说:“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吕芳想了想,说:“回主子,此时最紧要的是要安抚住那些举子,断不能让他们上街闹腾乱了京师。依奴婢陋见,不若着首辅夏言带全体阁员并六部九卿前去劝说……” 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唉!高仪杨慎都劝说不住,夏言等人去了又能如何?” “实在劝说不了,少不得也得弹压那些不法士子。奴婢方才已密令东厂和镇抚司的奴才将那周边几条街全部封锁,主子可令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做好准备,若兵力还不足,可派人即刻召俞大猷、戚继光带京师营团军进京戒严……”说到这里,吕芳也被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吓住了,赶紧补充说:“依奴婢陋见,能不动刀兵还是不动刀兵为好,毕竟闹事之人是两京一十三省的三千多名举子,关系国朝斯文元气……” 朱厚熜把眼一瞪:“废话,历来镇压学生运动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朕再暴戾,也不敢干出那等焚书坑儒的事情!”说完,他拔腿就要往外走。 “主子……”吕芳赶紧跟了出来:“奴婢斗胆问主子一句,可要移驾何处?” “当然是去贡院!” “啊!”吕芳不顾礼仪地冲到朱厚熜的前面,跪下来拼命地叩头:“那些举子群情激愤,主子不可以身犯险,请主子三思!” 朱厚熜惨然一笑:“推行新政是朕的主意,如今出了这等事情,朕能不出面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么?” 吕芳的头已经磕出了血,听到主子的话,当即就吓住了,抱着了朱厚熜的腿,哭着说:“万万不可啊主子……万万不可……” 朱厚熜气急败坏地骂道:“蠢才!那些士子能坐着公车来到京师,以罢考向朕示威,却没有在私底下纠结人聚众造反,说明他们眼里还有朕这个君父,他们都是饱读圣贤书之人,你还怕他们干出忤逆弑君之事不成?正如你所说,闹事之人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三千多名举子,关系国朝斯文元气,绝不能动刀兵征伐镇压。要想平息此事,或许也只有朕亲自出面了。”他对着一旁不知所措的黄锦说:“着人给朕备马!通知朝臣,今日早朝取消,有要紧差事的回衙办差,没有要紧差事的就跟着朕一起去贡院看热闹。哼!煌煌史册绝无仅有之事居然发生在朕这嘉靖一朝,朕还真是荣幸之至啊!” 听到主子如此负气地说话,吕芳和黄锦也不敢再劝谏,黄锦赶紧命人备马,吕芳趁这个当儿将守卫大内的御林军指挥使周言叫了过来,命他点齐人马护送皇上移驾贡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二章 无语问苍天 贡院附近的街区均已经被东厂和镇抚司的缇骑校尉封锁,连五城兵马司的军卒都被挡在了外围布设第二道防线——不用说这也是吕芳的部署,在这风云激荡变生俄顷之际,也只有东厂和镇抚司这样的特务机构最忠心于皇上,也最值得皇上信任。 策马匆匆到了贡院,朱厚熜才发现情势远比吕芳汇报的还要恶劣得多:贡院街道的一端挤满了举子,个个泪流满面,神情激愤,不时喊出阵阵“乱法祸国”、“凌辱士林”之类的口号。街口上,主考官内阁学士、礼部尚书高仪,副主考礼部侍郎杨慎和十八位房师面对着几千名举子,不停地拱手作揖,用嘶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士子学人要遵国家法度遵君父诏命之类的话,可他们的话被淹没在几千名举子激愤的声浪之中,有人怒骂他们是“衣冠蟊贼”、“斯文禽兽”,更有人高声喊着“国朝养士百五十年,杖节死义,用在今朝。” 听到对面的士子喊出自己当年在左顺门喊出的那句传诵天下的话,杨慎泪流满面,羞愧难当地跪了下来。他一带头,高仪和那十八位翰林出身的房师犹豫了一下,也跪了下来。 无论今科中与不中,这些考官都算是自己的老师,而且他们大都是名满天下的理学大师、士林楷模,此刻却给自己下跪,那三千多名举子不禁都愣住了,喧嚣的贡院街顿时又成了死寂之地。 死寂之中,突然有一位站在前排的举子高声喊道:“今日之事与各位大人无关,我等为天下士子仗义执言,累及各位大人也是情非得已。各位大人快快请起!” 高仪说:“你等虽是人中翘楚,却还未曾登科入仕,安心读书考取功名才是正经之事,莫要随便妄议国政……” 又有一位站在前排、抱着孔子牌位的举子高喊:“礼失求诸野,如今服蟒腰玉之人,皆为苟全性命以保禄位的衣冠蟊贼,不足为家国万世谋。我等士子既为国朝根基,朝政有失,为何不能言之?” 刚才说话的那位举子也说:“高大人、杨大人,你二人当年也是义气之士,大礼仪之争慷慨激昂,感天动地;东顺门之变碧血斑斑,万世瞻仰,载诸史册足为国朝之旌表。却不曾想到杖节死义的王相等十六位君子去日不远,音容宛在,当初一同伏哭东华门的同志如今成了衮衮大员之后,却是一意奉迎君上,任由奸佞之臣改祖宗之成法,变天下之大义,行祸国殃民之乱政,致使国朝根基动摇,礼乐崩坏!”他厉声喝问道:“你二人既身为士林贤达、朝廷重臣,不思劝谏吾皇,还有何颜面呵斥我等?” 高仪羞得再也说不出话来,身旁跪着的一位房师接腔说:“各位后进俊杰,想你等自束发受教便寒窗苦读,历经几场文战,走到今日也着实不易,莫要逞一时意气,坏了一世功名……” “士林受辱,衣冠蒙羞,家国动乱只在旦夕之间,还谈什么功名不功名!”抱着孔子牌位的那名举子高声骂道:“我等非是为自家争,而是为着天下斯文,休要拿功名来诱惑我等!朝廷不尊礼教,凌辱士子,这功名不要也罢!” 举子们的激愤再一次被激发起来,齐声高喊着:“朝廷不尊礼教,凌辱士子,这功名不要也罢!” 紧紧跟随在朱厚熜身后的吕芳见他听的入神,悄悄凑到他耳边说:“适才说话的是江西举子何心隐,先前那位是湖广举子归嘉树,都是名满江南的大才子,此前就数他们闹腾得厉害,在举子中影响非同寻常很大,未得主子恩准,东厂和镇抚司也不好拿他们……” 听他说到归嘉树来自湖广,朱厚熜突然想起来张居正就出自这一科,忙问:“张居正呢?他可曾参与此事?” 当时他曾经动过将张居正接到身边来悉心培养的念头,最后想到拔苗助长的做法反而会对张居正的成长不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他记得张居正登科就在嘉靖二十三年,应该也是参加了这次的罢考事件,他很想知道年轻时的张居正对嘉靖新政的看法。 吕芳曾经听主子不止一次提起过那名动湖广的“神童”张居正,因此对张居正也很关注,曾专门派东厂和镇抚司的人查探过他,便说:“回主子,他也有份参与,不过多是与那归嘉树一道,想必两人私交甚笃,受其影响也未尽可知。” “他啊!”朱厚熜突然笑了:“一个毛孩子,懂得什么?”他想了想,又问:“那海瑞呢?他可曾参与?” “回主子的话,海瑞倒无甚闹腾行径,但今次广东报来的应试举子名单中有他,想必也在那里……” 吕芳一直不明白主子为什么会对琼崖蛮荒海岛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举人感兴趣,但主子的话他总是很留心,专门派人去礼部查阅了浩如烟海的档案,得知海瑞七年前考中举人之后便一直科场不顺,前两科都落榜了,今年已经是他第三次试图鱼跃龙门,也不晓得有没有那么运数。 朱厚熜笑得更厉害了,已经笑出了眼泪:真是太可笑了,嘉靖新政的京察、考成法、一条鞭法完全剽窃自张居正的万历新政,子粒田征税的思想也是出自万历新政,只不过更激进了一步,将宗室勋贵缴税比例由抽取三分提高为抽取五分,唯一的创新只是官绅一体纳粮,此刻的张居正也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反对新政;而自己用于说服朝臣推行一条鞭法的那一大段话“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而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焉!是故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根本就是出自海瑞抑制豪强土地兼并的文章,海瑞此刻也跟着全国各地的举子一起反对自己,这是多么可笑而又多么荒谬的事情啊!难道我这样做,错了么?我真的错了么? 连张居正和海瑞都这样,更遑论其他那些深受封建礼教毒害的举子,朱厚熜的心中原本有千言万语想与那些朝廷未来的栋梁之材说一说,此刻却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吕芳见主子没来由地傻笑起来,忙提醒说:“主子,高学士杨大人他们给举子跪下了都无济于事,看来那些举子是铁了心要和主子对着干,是不是……” 朱厚熜猛地回过神来,看看高仪杨慎他们背后站着的那一排排手按刀柄的镇抚司校尉军卒,摇摇头说:“今日若有一人流血,事态便不可收拾,朕的恶名千秋万代也洗刷不了了,还是朕出去与他们对话吧!” “主子……” “想不做混蛋嘉靖,难啊!”朱厚熜没头没脑地感慨了一句,翻身下马。 吕芳也赶紧跳下马,招招手,身后八个黑衣劲装校尉俏无声息地跟了上来:“主子,除了老三、老五、老八、老十二和老十三,锦衣卫十三太保都在这里,他们个个都有万夫不挡之勇……” 朱厚熜惨然一笑:“纵有万夫不挡之勇也难敌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翻遍史册,钢刀何曾能战得过笔墨?如今也只有靠朕的这张脸来挡百万士子了!”他走了几步,突然转过头来说:“吕芳,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插手。若是……若是那些举子有所异动,你即刻带着十三太保杀回皇宫,接了惠妃娘娘远走高飞,她已怀有朕的骨血,朕就将她们母子托付给你了!日后无论太子是否能入继大统,你都不要回来,定要让她们母子过上平凡人的生活!不幸生于帝王家,朕能为她们母子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主子!”吕芳咬咬牙说:“发令吧主子!不消一时三刻,奴婢就能为主子平了这场祸事。” “你这给朕出的什么馊主意?眼前之乱能平,我大明天下之乱却要因此而起了!你也能为朕平了么?” “主子即刻由十三太保护送回宫,就当今日不曾来过这里。待奴婢平乱之后,主子便明发诏谕剐了奴婢以谢天下……” “主意越发馊得厉害了,朕宁可舍了江山,也舍不了你吕大伴啊!”朱厚熜叹了口气:“你休要多言,只需记得朕与你说的话就行了。你们眼里若还有朕这个主子,就不许跟上来。违命者,斩!” 吕芳和八个黑衣劲装的太保都跪了下来,声音哽咽着叫了一声:“主子!” 迎着那三千多名群情激愤的举子,朱厚熜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步伐是那么的沉重……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吕芳与镇抚司的几个太保都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地上,发出了无声的哭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三章 三年之约 正在叫喊得起劲的举子们突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密密麻麻堵成厚厚人墙封锁住街口的锦衣卫军卒悄然分开了一条通道。 一个人穿过通道走了出来。 此刻天已大亮,所有的举子都看见对面走来的那个人穿着明黄色锦缎制成的龙袍! 他……他是皇上!许多人心里同时发出一声惊呼一声慨叹。 自束发受教以来,他们便怀着以满腹经纶治国平天下的夙愿,也曾无数次地做过君臣风云际会,开创大明中兴伟业的梦,却没有想到在今日这等情形之下见到了大明王朝最高统治者,往昔圣人“忠君报国”的淳淳教诲顿时涌上心头,一时间都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脸上写满了惊诧甚至惶恐的神色。 还在错愕之中,对面所有的锦衣卫军卒都跪了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原本跪在前面的高仪杨慎等人也连忙转过身叩头,高仪羞愧地说:“臣等有辱圣命,请皇上责罚。” 看到这些官员方才受到的侮辱,尤其是面对着脸上泪迹未干的杨慎,朱厚熜心里真不是滋味:他们和此前的户部尚书马宪成一样,都是在替朕背黑锅替朕在挨骂啊! 官绅一体纳粮侵害了整个文官集团和全天下文人士子的既得利益,他们或许会联合起来抵制新政的推行。虽然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的说法,朱厚熜也没有勇气和全国官绅士子发生正面冲突——历朝历代出了多少暴君,焚书坑儒的事情也只有秦始皇那个空前绝后的大人物敢做得出来,写在史书中被骂了几千年,他统一了中国确立了封建制度这么大的功绩无人提起,说起来就是“焚书坑儒”。自己此举有背祖宗之成法,那也因情势已今非昔比,非如此不可治国安邦,保万民福祉! “振策兴国,治财是也。较之吏治,国朝财政状况更成鱼烂之势,每年赋税收入要应付朝廷各项开支,还要支应官员俸禄、军卒粮饷及生员廪赡,早已不堪重负。可谓官员缺禄米,军卒缺粮饷,各省府州县更缺应急备荒之粮储。再者,时下四边不靖,北有鞑靼,南有倭寇,屡犯我天朝国威,烧杀掳掠,为祸北边及沿海数省千万百姓。朕欲做中兴之主,开我大明万世之伟业,岂能容国朝再受南倭北虏之辱,百姓再受南倭北虏之害?但兵法有云‘金汤之固,无粟不守;韩白之勇,非粮不战’,无充足军饷粮秣,怎能轻启战端?朕不得已才变祖宗之成法,以一条鞭法厉行税制改革,并推行子粒田征税及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为的便是增加朝廷岁入,充足军需,加强武备,日后方能兴师讨伐鞑靼征剿倭寇,以安我大明江山社稷与天下苍生。” “天之道,历来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子粒田征税不过夺一干豪强富户之财广济天下人而已;至于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子既为国朝之根基,更应与国同体才是。士子素来以社稷苍生为已任,如今朝廷依藩王宗室之例抽取五分税赋收为国用,正体现尔等报效家国之忠心大义。且朕也晓得士子求学之不易,大力节减宫中用度,增加国子监监生和各省府州县学的生员廪禄,众多寒门士子也得新政之益颇多,何曾有凌辱士林、礼乐崩坏之象?”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能不能说服那些被侵犯了既得利益的士子,朱厚熜一点自信也没有,就向举子们表示自古天意民心俱有一体,新政到底是祸国殃民之乱政还是利国利民之仁政,你们说了不算,朕说了也不算,得天下百姓说了算。俗语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如朕与你们约定三年为期,请你们到那大江南北、两河上下看上一看,看看今日之百姓锅里的米粥可是稠了一些;菜里的油荤可是多了一点。你们皆是有良知之人,自然不会指鹿为马犯下欺天之罪,我们君臣就用事实说话。三年之后,若是愿意接受新政,可于嘉靖二十六年的大比之年再来京师参加朝廷抡才大典;或是能用事实证明新政祸国殃民,也请前来应考,于殿试之时与朕辩论个高下对错。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相信经过这三年的游历,对诸位道德修养和治国才干都大有裨益。家贫无力成行者,由朝廷资助纹银五十两为川资;不愿游历者也不勉强,回乡好生读书备考;愿留京师者可直入国子监深造,依监生身份给予廪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四章 失之我命(一) 那三千多名闹事的举子说到底只是义愤之下的一时冲动,想用自己的一世功名半生前程乃至身家性命为天下士子做批龙鳞之争,可事情真闹到了惊动君父这个地步,却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无论有否被皇上的肺腑之言所打动,他们终究还是不敢与皇权国法对抗,皇上又许下了不追究罪责并保留他们举人资格的承诺,再次叩头三呼“万岁”之后,便遵着圣命将孔子牌位送回孔庙,各自散了。 举子们进考场时还是漆黑一片,此刻天色已经大亮,各处店铺已经陆续开门做起了生意。亏得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及顺天府的衙役早早就封锁了贡院附近的街区,今晨发生的那样惊天罕有之事竟还无人知晓。科举取士是朝廷头等大事,不但天下读书人切心留意,便是京师里的升斗小民也倍加关注,那些商贾都吃惊地望着三五成群悻悻而归的举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早就散了场,有些心思活泛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猜测着是不是有人不思君恩不惧国法,将考题提前泄露了出去,败坏了国家抡才大典,朝廷才不得已将今科春闱延后了些许时日。 张居正跟着何心隐和初幼嘉,回到三人投宿的高升客栈,掌柜的正在支使伙计打扫厅堂准备开门做生意,见三人这么早就回来了,也是大吃一惊,只当是三人俱都犯了律条被逐出考场,心中慨叹一声“可惜”,却又不好刨根问底,命小厮赶紧接过三人的书箱,将他们送回房间。 进了房间,何心隐顾不上脱去衣冠,就一头躺倒在床上,两行泪水自紧闭的眼角处无声地流淌了下来。 随后跟着进来的初幼嘉和张居正两人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叫了一声“柱乾兄!”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枯坐在桌前相对垂泪。 仰躺在床上的何心隐突然又猛地一下坐了起来,愤懑地喊道:“是君父为蝇头小利凌辱士林动摇国朝根基;还是我等为蝇头小利不体国难非议君父朝廷?是君父虑事不周,还是我等不识大体……” 既能中举,哪个不是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之人?他们也都知道尽管经史典籍中不乏赞成身为人臣者可以犯颜直谏君父之过,甚至公然向无道昏君造反的主张,但这种“无道”必须达到桀、纣的程度,夺天下人之口食供一人享用、夺天下人之女子供一人淫乐,行暴政虐待官民百姓,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如今皇上虽行那坏祖宗成法、凌辱儒林士子的苛政,但听皇上所言,厉行新政一为江山社稷二为天下苍生,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抬出这两条春秋大义,让他们都无话可说了,就连挑头闹事的何心隐也不由得对那令自己慷慨赴死的“义举”也产生了怀疑,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这样的诘问,象是在问初幼嘉和张居正二人,又象是在问自己,更象是在问上苍和神明。 不管是问谁,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也有悖圣人教诲和朝廷律法,张居正不得不赶紧打断了他的话:“柱乾兄,慎言!”说着,站起身来,将原本虚掩着的房门关紧了。 “太岳,何需如此谨慎?”初幼嘉苦笑一声:“今日柱乾兄与我鼓动举子闹事,又当面顶撞君父,已犯下不赦之罪,或许来锁拿我二人的缇骑校尉官差衙役早已赶往这高升客栈了。” “我想倒不至如此。”张居正摇摇头说:“天子无戏言,皇上当着一干朝臣数千举子明明白白说过赦免了所有举子之罪,又怎会食言而肥?” “太岳,你还是太年轻啊!旁人之罪可以赦免,柱乾兄与我乃是始作俑者,岂能得以幸免?”初幼嘉叹了口气:“唉!太岳,你乃珠玉之才,却非有此变故,今科甲榜之上必定有你之大名。愚兄也知道你本就是奔此而来的,却因你这两个不成器的兄长一闹腾,坏了你的锦绣前程……” 朝廷科举取士有定制,三年一次的京师会试,每科取进士几十至数百不等,共分三级,第一等是甲科,只取状元、榜眼、探花各一人,赐进士及第,称为三鼎甲;第二等是乙科,除了排头之人称传胪之外,皆为进士出身;第三等不论科,只称赐同进士出身。全国被网罗入各级科举考试的士人学子数以百万计,每三年也只得数千人中举得以公车进京大比,哪个不是多年寒窗苦读,磨破了砚台写秃了狼毫,把那圣贤之书背得滚瓜烂熟,把那八股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即便如此,得以金榜题名者已属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谁敢口出狂言自认能跻身三甲? 但敢不敢承认是一回事,那些千里迢迢上京赶考的举子都是一府一乡的大才子,谁心里没有做过荣登甲榜之后绯袍簪花,长街夸官的美梦?张居正虽冲虚谦达,毕竟未及弱冠之年便名动江南,少不得也有那少年自负的心性,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一阵心酸,忙摆手道:“事已至此,这种话就莫要再说了。” 三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心思,也就都是一样的心酸,房间里的气氛越发的沉重了。 沉默不语了一阵子,初幼嘉自嘲地一笑,说:“太岳,柱乾兄与我今次把科场搅得天翻地覆,想必罪责难逃,你还是早些另做打算为好。” 何心隐也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张居正的面前,目光殷切地说:“对!太岳,为兄劝你一句,还是赶紧搬到他处,免得吃了我二人的挂落。” 尽管知道他们是一片好心,张居正还是犯了年轻士子的执拗之气,说:“两位兄长也太小觑我张居正了吧!两位兄长为天下士子做杖马之鸣,张居正钦佩之至,今次两位兄长无论是下天牢还是进诏狱,张居正断不敢落于人后!” “太岳!”何心隐感动地叫了一声:“得友张太岳,此生也无憾也!” 初幼嘉却说:“你本就不是很赞同我等作法,左右不过抹不开情面而已,又何必受我等连累?还是听愚兄一句劝,早些搬到湖广会馆与同乡举子为伴。若朝廷并无大肆追究一干举子罪责之意,你还是寻着机会赶紧回家吧。” 明朝中叶商业日渐繁荣,各地商贾为了保护同行及同乡利益,纷纷集资在京城及各大城市建立会馆,以便出行贸易。凡同行与同乡商人均可在会馆寄宿或储藏货物。除此之外,这样的会馆照例还承担着其他职能,首要之务便是在大比之年接纳本省参加会试的举子。本省举子凭官府文书投宿于此,不但食宿花费一应全免,考前找朝中同乡的当道大员拉关系撞木钟、落第之后送上几两仪程做回乡川资都是会馆份内之事——这固然有容留他日香火情分,期望本乡士子出将入相之后多加照拂的用意,更是为了维护本乡本土斯文元气,也算商贾礼尊士子的一大善举。 江西举子何心隐本可投宿江西会馆,但他知道江西会馆曾得严嵩出资捐助,严嵩虽已退出内阁,却还挂着武英殿大学士的一品头衔,他题写的匾额如今还高高悬挂在会馆门头之上。何心隐素来厌误严嵩德行秽迹,耻与其论及乡谊,自然更不愿意受他的点滴恩惠,就自行寻了客栈投宿。初幼嘉和张居正两人一来仰慕他的高洁操守,二来虽非豪富之家,家底却也殷实,不在乎那拢共不过十来两的旅费,也就没有投宿湖广会馆,而是陪着何心隐一起住进了这高升客栈。因此,此刻的初幼嘉才劝张居正赶紧搬走,与他二人划清界限,免得受了池鱼之灾。 好友的关怀体谅更坚定了张居正“有难同当”的决心,他慷慨地说:“我辈学人士子交往,以气相通以义相结,且不说你我多年同窗之谊,便是与柱乾兄客中相逢也是缘分,羁旅抵足,剪烛论文,可谓倾盖如故。两位兄长无论为人治学都可为居正半师之友。如今临难,居正若是背信弃义,孤身遁逃,日后可还有何颜面存活世间?!”他抬手阻止了想要插话的何心隐和初幼嘉,直截了当地说:“居正心意已决,两位兄长不复多言。” 初幼嘉叹了口气说:“太岳,是为兄误了你啊!” “吾之大患,因有吾身!居正既自愿与两位兄长共同进退,这等话便不必再说……” 正在说着,就听到门外“扑哧!”一声笑,有人在外面说:“没想到啊没想到,方才那样慷慨激昂、要杖节死义的士子领袖,如今背过了人,却也在做那惺惺之态!” 听他语带嘲讽之意,何心隐大怒道:“潜位窥伺非光明磊落之举,尊驾可愿现身一见么?” 外面那个人笑着答道:“潜位窥伺自非光明磊落之举,你等妄加猜测圣意,又何尝说得上光明磊落了?”说着,推开门走了进来。 “啊!”三人同时惊呼一声,都愣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五章 失之我命(二) 来人正是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嘉靖帝朱厚熜。 闹事的举子们散了之后,朱厚熜回到了大内,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一是舍不得张居正就这么云烟飘渺,从此不知所踪;二来也怕带头闹事的何心隐和初幼嘉两人再在私底下串联惹出更大的祸端,就不顾吕芳的劝阻,脱去冠冕换了常服,带着镇抚司的护卫来到三人下榻的高升客栈。这样做尽管有屈尊降贵之嫌,但有道是“擒贼先擒王”,只要把这二人安抚好了,其他举子也就好办了。 对于新政,张居正没有何心隐和初幼嘉那样强烈的抵触情绪,此时的心情也就没有他二人那样既诚惶诚恐更忐忑不安,他最早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纳头便拜:“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他的示意,何心隐和初幼嘉两人也醒悟过来,赶紧跪了,一齐叩头三呼万岁。 朱厚熜见三人都向自己俯首跪拜,微微一笑,说:“起来吧。不过朕还要挑礼说上一句,你等都是有功名之人,‘草民’这等贱称就莫要再说了。” 三人哪里敢起身,只能叩头谢罪:“我等干犯朝廷律法,请皇上责罚。” “责罚?”朱厚熜哑然失笑:“你们不会以为朕是亲自带人来锁拿你们的吧?莫说是你们,便是位居一品的公侯卿相,若是犯了朝廷律法,朕也不过下一道诏书着有司将其缉捕下狱依律问罪而已,何需朕亲自出马!”接着,他又笑着说:“都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即便不说君臣之纲,朕的年岁也大着你们不少,莫非连‘长者命,不敢辞’的圣训都不记得了吗?” 见皇上抬出了圣人教诲,三人无话可说,只能惴惴不安地起身,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等着皇上训斥。但经过这么短短的一息,即便是方才已认定自己罪无可赦即将身陷牢狱的何心隐和初幼嘉,也断然不会再自以为是地认为皇上亲自带人来捉拿自己,此刻心里都轻松了下来。 朱厚熜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然后指指面前的几把椅子,说:“坐啊!朕便是在云台召见朝臣也是命人赐坐的,如今又非是在朝堂之上,更是朕来拜访你们。俗话说客不压主,哪有客人坐着,主人却站着回话的道理。” 张居正他们三人哪里敢坐,仍规规矩矩地垂手站着。 朱厚熜仍将笑容写在脸上,说:“方才贡院之时人多嘴杂,朕也没有看清楚你们几人的模样,如今见了,果然都是风流倜傥的青年俊杰,不愧为名动江南的大才子。” 见着皇上如此和颜悦色地说话,就象是一个宽厚的师长在与自己话家常,张居正便大着胆子说:“湖广应试举子张居正要谏皇上一句:皇上身负天命,掌社稷宗庙,治九州万方,不可白龙鱼服,轻出九重。请皇上速速移驾回宫。” “茶也未请朕吃上一杯就下逐客令,这该不是士子儒生的待客之道吧?”朱厚熜话锋一转:“也不消得你催促,方才在贡院上说了那么多话,回到宫里却总觉得还有意犹未尽之处,这才冒昧前来,再和你们说上几句话就走。你们都是大才子,朕想问一个问题。圣人有云‘男女授受不亲’,为何又说嫂溺之时,叔可援之以手?” 三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泛起了一个疑问:这么简单的道理皇上怎会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其事地垂询这个问题?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还是张居正起身回答说:“回皇上,男女授受不亲是经,嫂溺援之以手是权。” 这是最标准也最得体的回答,朱厚熜点点头,说:“那朕还要问你,何时用经,何时从权?” 三人都是聪慧机敏之人,顿时明白了皇上的深意,初幼嘉面色微微一红,说:“事缓用经,事急从权。” “看来天理也可以常情度量,即便是祖宗成法圣人之训,也要因情势而变。”朱厚熜说:“那依你们看来,如今国朝之局势是否已到了危急之时?” 三人谁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皇上由浅入深,一层层地剥茧抽丝,谁都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说形势所迫,变法在所必行。可这话他自己说可以,旁人说却不行,因为眼前的皇上并不是刚刚即位大宝的新君,而是已经垂拱九重御极天下二十三年的天子,若说是国家已经到了危急之时,那便是否认皇上前二十三年的治国之能。这样的罪责可不是谁能承担得了的! 见三人尴尬地站着不敢回话,朱厚熜叹了口气说:“晓得给朝廷和朕这个君父留面子,你们终归还是忠于家国社稷,忠于朕这个君父的。朕还不算是个昏聩之君,也知道有许多人说朕这嘉靖新政是‘改祖宗之成法,变春秋之大义’,可如今朝廷百弊丛生,既有内忧更有外患,局势已然到了非变法不可的地步。正所谓事急从权,你们都是有良知又有才干之人,只要能体谅国家的难处,朕相信你们也能体谅朕的一片良苦用心。” 皇上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无论是否真心信服,三人也只有再次跪拜请罪:“我等朽木之才,不能上体家国之难君父之忧,妄议国政,扰乱科场,请皇上责罚!” 朱厚熜微微一笑,说:“说真的,朕还真想责罚你们,朝廷抡才大典让你们给搅了,害得朕不得不停了这科大比,煌煌史册绝无仅有之事竟出现在朕的身上,千百年之后世人又该如何评说朕这个君父?名声都是身外之物,知我罪我,非所计也,朕也懒得管它。只是数百名有望今科中式为朝廷效命的青年俊杰没了出身,即便不说他们之中有多少人能成为阁老尚书这样的栋梁之才,数十年之后便有数百职官缺任,让朕或是朕的子孙欲用乏人,于家国社稷,于我大明天下苍生害莫大焉……”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可翻遍我大明律法,竟找不出一条合适的刑法来治你们的罪。论你们攻讦新政扰乱民心,便是将你们身送东市也在情理之中;即便免了你们的死罪,至少也该以大闹贡院扰乱科考之罪论处,削籍充军永不叙用。” 三人心里一惊:果真是逃不过此劫啊!正在百感交际之时,却又听到皇上问:“你们可知道牌位上为何写着‘天地君亲师’五个字?” 皇上说话云山雾罩乱石铺街,总是出人意料,令三人不禁又是一愣。已经知道了即将有什么样的惩罚在等着自己,何心隐反倒抛去了思想包袱,斟酌之后才回答道:“天覆之,地载之,君上父母师长恩养哺育教诲之。” 朱厚熜点点头,说:“你回答的不错,只是还有一点未曾说到:君上父母师长不但有恩养哺育教诲之责,还要呵护之。朕这个皇上既然排在天地君亲师之中,自然也要呵护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亿兆生民。你等士子身为国朝根基,日后更为社稷栋梁,莫说是为了国家做杖马之鸣,便是真有小疵,朕这个君父还有什么不能包容的?再者说了,朕爱着你们的品行才学,自然舍不得削去你们的功名,误了你们个人一生的前程事小,让你们没了报效国家的机会更是朝廷的一大损失,也就只好呵斥你们几句,出口闷气罢了。” “皇上如天之仁,我等……我等……”张居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朱厚熜说:“你们也别当朕就这样轻轻饶放了你们。朕晓得你们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之人,必不屑于再入国子监研习经学理学,朕也不愿意你们埋身书斋皓首穷经,就许了三年之期,旁人可以游山玩水吟诗赏月,你们却不行,这三年好生给朕留心各地风土人情、民生经济,三年之后再到京师来大比,朕可是要考究你们功课的。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功,这三年怕是比你们在国子监里读十年书还有用呢!” 看这情形,其他两人还说不好,张居正已经被自己感动,但也只是感动而已,一时半会还无法说服这些深受封建礼教思想熏陶的士子改变固有的观念,能暂时安抚住他们不再生出事端便是托天之福。朱厚熜便笑着说:“刚才那一席话就算是朕给你们临别赠言。所谓秀才人情纸一张,张居正,你素有神童之名,朕就命你即席赋诗一首作为回赠。” 张居正自然不敢推辞,好在举子的房中最不缺的就是文房四宝,他提起笔在砚台里润了润,略微沉吟了一下,一笔漂亮的钟王狂草就落在了纸上: “燕市重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裾; 金门未授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 太乙夜燃东壁火,天池时化北溟鱼。 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看的出来,这位来自湖广的青年才子不但有倚马可待的急才,更有远大的政治抱负,就是要“环佩相将侍禁庐”,问鼎人臣之极! 朱厚熜笑得合不拢嘴了:年轻人有理想就好,那惊世绝艳的才情终归还是要货于帝王家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六章 得之我幸(一) 失魂落魄地向着城西昭宁寺走去,海瑞的脚步是那样的沉重,就象他此刻的心情一样。 与张居正等人那种慨然以天下士子荣辱为己任,却不得伸张胸臆的痛苦不同,海瑞的痛苦虽没有他们那么高尚,却更是锥心的绝望。 与所有的举子们一样,他此次进京赶考,一心想的是金榜题名、鱼跃龙门,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方才在孔庙之中被他人的激愤之情所感染,也跟着一起哭拜在圣人像前;后来又跟着一起涌到了贡院街上与朝廷对抗,当时做这些举动是那么的自然,此刻回想起来却是追悔莫及。 中过秀才的父亲为他发蒙,用戒尺强逼着他背熟了童子诗里的头两句:“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他也就从那个时候起,坚定了科举出仕光大门楣的决心。可惜父亲早早亡故,留下的那几亩薄田租种所得还不够母子二人度命,全靠着寡母含辛茹苦地纺纱织布贴补家用,他才得以继续读书进学,其中艰辛自不足为外人道也。嘉靖十九年中举之后,他就自信满满地参加了次年的大比,可惜科场不顺,名落孙山。辗转回乡之后,他又头悬梁,锥刺股地苦读经书,将那四书五经朱子注疏背得是滚瓜烂熟。转眼又快到大比之年,家中典卖了妻子陪嫁过来仅有的一点首饰和祖传的半数田产为川资,供他再次上京赶考。谁曾想命运之如此多厄,他连贡院都没有进,就得灰溜溜地回乡了!想起倚门盼着喜报而来的寡母和妻子,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们那菜色的面容和殷切的目光。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昭宁寺的门口,自从月余之前来到京师,他便经人指点投宿于此。广东乃是蛮荒之地,还未在京城设立会馆,囊中羞涩的海瑞也只能寄食寺院,靠平日里帮着和尚抄写经文换来一日两餐的粗茶斋饭。 昭宁寺原本是京师禅林名刹,鼎盛之时,光是本寺持戒的和尚就有二百多位,各地游方僧人到了京师,也多挂单于此。可嘉靖皇上前些年一直迷信方术,干了不少崇道灭佛之事,莫说是礼佛的居士,便是僧侣沙弥也跑了不少,这两年皇上倒是再也不禁禅宗,但香火还是没能恢复往日的盛景,山门也破破落落的显出了颓败之象。还好主持惠远大师慈悲为怀,在这般艰难的境地之中还广开山门,接纳了象海瑞这样的穷举子。 进了山门,一个头陀笑着对他说:“海施主,有客来访,小僧已将他带到施主的客舍之中了。” “嗯,有劳大师了。”满腹心事的海瑞应过之后才猛地回过神来,自己在京城并无同乡好友,也从未与其他举子交往过,会是谁专程跑到这昭宁寺来拜访自己呢? 加快脚步到了自己寄宿的客舍,门虚掩着,里面长榻之上坐着一个人,因是背对着门,海瑞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何人,便在门口站住了脚,深深施了一礼说:“不知贵驾来访,海瑞怠慢了。” 里面那个人似乎是个有身份之人,摆出了主人的架势应道:“进来吧。” 进了房中,那人已站了起来,海瑞见是一位四十出头,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穿着布衣常服,看不出来是什么身份,自己也从未见过此人,便又施了一礼,说:“请问贵驾?”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拱手回礼,说:“我叫吕芳。” 若是旁的举子,即便不是京城人士,也该知道来人便是大明朝的“内相”、司礼监掌印吕芳吕公公,但海瑞出身海南化外之地,进京之后又从不与朝臣举子交往,自然没有听说过吕芳的大名,还是懵懵懂懂地问:“请问吕先生找在下有何指教?” 吕芳早就知道他的一切情况,如今又见他持礼端方,也不生气,微微一笑说:“奉我家主人之命而来,想问问海举人将做何打算。” “打算?”海瑞一愣:“请问贵驾的意思是……” 司礼监压的公文堆积如山,今晨发生了举子罢考那么大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善后的工作要做,吕芳也没有时间和他客套,直截了当地说:“今科科考停了,海举人是要回乡还是游学四方?” “这……”海瑞又是一愣,这吕芳是什么来头,今晨才发生的事情就知道的一清二楚,而且还专程来问自己的打算?但他是个心地坦荡无私之人,即便已心生疑云,却还是老老实实回答说:“在下阮囊羞涩,即便有皇上所赐五十两纹银也无力游学,大约再在京师待个三两日,便要动身回乡了。” 身处大明两大中枢之一的司礼监二十年,吕芳见多了圆滑世故阿谀奉承的官员,不由得对眼前这个淳朴梗直的海南举子产生了一点好感,饶有兴味地问道:“哦,你难道不想入国子监就学吗?” “唉!”海瑞长叹一声,不说话。 “我家主人知你上科不第,曾专门调阅了你的墨卷,论说你名落孙山,自然有你凭真本事拉硬弓不肯钻营撞木钟之缘故,你那经学造诣……”吕芳停顿了一下,说:“哦……还有精深之余地……” 这也是朱厚熜多事,他想不通海瑞那样名标青史万古流芳之人竟然还也是个科场不顺的“秋风钝秀才”,要说自嘉靖二十三年之后的科场是严党把持,想必除了当朝大员的请托之外,一律以孝敬取才,真金白银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象海瑞这样既没有钱行贿钻营又不会拉关系走后门的穷书生当然没有金榜题名的可能,但嘉靖二十年的科场可是夏言任主考官,怎么也会出现野有遗贤之事,难道夏言也是严嵩那种贪腐受贿的墨吏吗?为此,他专门命人自皇史晟中调阅了那一科的墨卷,命令吕芳会同司礼监几个秉笔太监进行了复查。那些太监虽说没有学历,却都是宫里专门的教育机构内书堂培养出来的高才生,论经学理学诗词歌赋的水平,纵然比不上翰林院里储才撰书的词臣,却也比一般的两榜进士要高出不少。经过他们认真的复查,最后一致得出结论,海瑞的八股文章只是中平之才,名落孙山也在情理之中!吕芳更进一步给皇上分析说,广东的教育水平本来就不高,从未出过一名甲榜的进士及第便是明证,更不用说是海南那样的化外之地。朱厚熜听罢摇头叹息了好一阵子,今天自贡院一回来,就吩咐吕芳一定要将海瑞留在京城,让他入国子监深造,最好能为广东培养出一个三鼎甲,破了那“天荒”,以示朝廷关爱边远地区优抚少数民族(海瑞是回族)。 海瑞当然不知道皇上的一片苦心,叹了口气说:“实不相瞒,在下家贫,便是想入国子监求学,也无能为力。” 吕芳没有想到这个化外之民竟然对朝廷之事无知至斯,不禁有些不耐烦了:“你这话说的奇!国子监为朝廷培养人才,监生非但衣食住宿一应开销皆由国家供养,每月还能领到半两一两的廪禄,又何尝要你自家承担!” “入国子监求学历来由各地官府保送或是朝中大员举荐,在下不认识什么当朝大员……” “话说的越发奇了!皇上已下了口谕,准许你们这科举子直入国子监,何需官府保送朝臣举荐!有人敢难为你,就是抗旨不遵,难道他们就不怕国法吗?” 这个理由本是海瑞的托词,见他逼问上来,才不得不说:“吕先生有所不知,皇上虽有恩旨,准许我等举子入国子监就学备考,但在下家中还有老母要奉养,回乡读书既能就便照顾她老人家,还能做些农活贴补家用……” 吕芳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遇到了这么个不开窍的倔驴,要不是主子再三吩咐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好言劝说他留下来读书,还将这个问题提高到了安抚边远省份和执行民族政策的高度,他当时就想拂袖而去! 忍了又忍之后,吕芳才强压着火气问道:“那海举人日后又做何打算?可是不准备再入科场了?” “既已进学,怎能不入科场?”海瑞叹口气说:“若是今生没有那个命数,也只有候选任职了。” 吕芳语带嘲讽之意:“嘿嘿,看来海举人也非愚钝之材,还晓得读书之人,中进士毕竟是个了局。但海举人可曾想过,琼岛至京师跨海翻山,有上万里之遥,且不说客旅开销,一来二去路途之中便要花费近两年时间,余下一年你又能读得几日书,做得几篇文章?” “这……”海瑞为之语塞。 见他被自己诘问住,吕芳心里舒坦了一点,便又和颜悦色地说:“海举人事母至孝,我也好生佩服。这样吧,我给琼州知府写封信,命他就近照顾你的家人,如此可好?” 托付从五品的琼州知府办事,用的是个“命”字,再愚笨的人也该听出来吕芳的身份不一般了,海瑞怔怔地看着吕芳,说:“在下……在下还未请教先生在何处供职?” 终于开窍了!吕芳松了口气,微微一笑说:“司礼监。” “啊!”海瑞惊呼一声:“是宫里的司礼监?” “似乎我大明也并无第二个衙门叫司礼监的。” 海瑞又怔怔地看了吕芳一眼,拱手长揖在地:“不知宫里上差在此,海瑞怠慢了。” 吕芳一愣,不禁深深地看了海瑞一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七章 得之我幸(二) 依照大明律法,作为皇家奴才的太监无论几品,都不得受有品秩的朝臣和有功名的士人大礼参拜。但到了中叶,明朝已有礼乐崩坏之相,朱元璋当初定下的朝廷律法和对宦官诸多限制制度再也无人遵守。而宦官集团经过王振、刘谨等几代人的不懈努力和苦心经营,早已确立了凌驾于文官集团之上的地位,一些软骨头的官僚士子见到内廷贵铛权势日盛,便趋炎附势地巴结,卖身投靠换取个人位禄的高升,乃至一向以风骨著称的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等风宪言官亦有屈膝者,见到内廷贵宦而不拜者反而少之又少。 此外,司礼监握有朱批大权,能代皇上行政,在朝廷的地位可与内阁抗衡,这里最小的一个黄门到了别处也是“见官大三级”,旁人无不尊崇礼敬待之。即便不知道自己就是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一个举人见到自报家门的司礼监中人也该行大礼参拜,而眼前这个海南举子也只是拱手作揖,吕芳心里隐隐约约开始明白皇上为什么对此人如此看重了。 海瑞突然问道:“吕公公方才所说的主人,可是皇上?” 吕芳含笑颌首:“不错!” 海瑞激动地冲着皇宫的方向跪下叩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转身向吕芳叩头:“广东举子琼州海瑞恭请圣安。” 吕芳也算是奉了皇上口谕而来,便坦然受了他一拜,回答道:“圣躬安。”他看得出来海瑞此刻完全是真情流露,他对主子最是忠心,因此对于所有忠于皇上的臣子就有一种天然的好感,便主动伸手将海瑞扶了起来。 再抬起头来之时,海瑞已是眼中带泪,沉痛地说:“惭愧!便是今日,在下还与他人一道妄议国政,诋毁君父……” 吕芳以为他是在表白和撇清自己,这也在情理之中,便安慰他说:“海举子对皇上的忠心可鉴日月,今日之事不过受人蒙蔽而已……” 海瑞却说:“在下斗胆要驳吕公公一句,在下今日在贡院所为,虽说是随波逐流,但也出于本心。要说受人蒙蔽便是欺君!” 吕芳又是一愣,执掌内廷二十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刚直端方到了古怪执拗的地步之人,一方面对皇上感恩戴德,另一方面却又固执己见不肯向皇上低头。他越发对眼前这个海南举子产生了兴趣,问道:“那依你之见,皇上推行的新政还有可容商榷之处?” “在下不敢妄议朝廷得失,但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激起士林公愤却是不争之事实。这一点君父知否?” 吕芳叹口气说:“何为知,何为不知?皇上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为的是抑制豪强和贪官劣绅兼并土地偷逃国税,众多寒门士子却得了颇多恩惠。以你海举人来说,你家中原有祖上留下的薄田十余亩,此次为了供你进京赶考,卖了五亩,得银百二十两,所余不过六亩。朝廷非但不征你的赋税,还要发官田四十四亩补足五十亩的奉养之数。你于去年四月便已离家进京了吧?你可知道,就在去年九月,琼州知府衙门已遵圣谕,将那四十四亩官田夏赋之半,合计银十三两四钱、粮七石五斗送到了你的家中。你琼州去年十月遇到台风,减了收成,皇上豁免了当年之秋赋,故也未有秋赋再与你家。不过皇上已提高了你等举子的仓廪禄米,料想你母亲与妻子也无衣食之忧了。” 这些情况海瑞确实一概不知,但他相信眼前这个吕公公不会也没有必要骗自己,再次冲着皇宫方向跪了下来,说:“广东举子琼州海瑞谢吾皇恩典!” 待站起身来,他对吕芳说:“在下未有寸功于家国社稷,却受皇上这等浩荡天恩,实在有愧于心。在下这就修书于家母,请她将所得钱粮如数退还朝廷。京师至海南山高水远,还请吕公公在发官府文书之时将在下的家书夹带其中寄往鄙乡。” 吕芳疑惑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皇上说了,国朝财政已是土崩鱼烂之势,在下无有寸功于家国社稷,安敢受君父之赐!” 吕芳深深地看了海瑞一眼,在这个年轻举子黝黑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丝虚伪矫情的神色,心中暗暗赞许一声,说:“皇上仁德宽厚,体念你等寒门士子上进有心,求学不易,你若苟怀圣恩,当好生在国子监里读书,以备日后为朝廷所用,辞谢君父恩赏倒不必了。”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今日发生的令主子难堪难受的一幕,不由得生气了:“论说起来,今次进京赶考的三千六百一十七名举子之中,有近三千人如你这般得了新政颇多恩惠,而出身豪富之家、被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夺了自家原本免税钱粮的不过七百余人。真不晓得你们这些寒门士子为何不能体念皇上一片仁德爱民之心,跟着那些富家子弟瞎闹腾个什么劲!” 司礼监负有皇命的上差都这么说了,机灵点的人该赶紧请罪并一起愤君父之慨,谴责那些不识大体的举子,海瑞却不服气地抗辩说:“在下还要斗胆驳吕公公一句,天下子民,士农工商自有分野,优抚士子为国朝祖宗成法,如今却要劳作与黔首同,恐非仁君治国之道。再者,士子既为国朝根基,朝政有失自然要犯言直谏,此乃我辈份内之事,不是什么‘瞎闹腾’!” “原本你寡母贤妻终日纺线织布,还要节衣缩食才能助你求学上进;如今朝廷以五十亩免税官田赐于如你这般的寒门士子,你等可以衣食无忧地读书做文,到底那样是国朝礼尊士子之法?”吕芳冷笑一声,又说:“我身为下贱,不习孔孟,不晓得什么士农工商的分野,只是想问你一句,你们读书人动辄就称尧舜禹汤,我倒想问问,尧舜以降至三代,天下之人可有这等分野?再者,天之道,历来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先哲也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如今皇上效法上古仁君,夺一干豪强富户之财广济天下之人,上合天意,下顺民心,新政才刚推行一年,国朝吏治与财政已大为好转,我大明已显中兴之象,这样的新法有什么错?又怎么不是仁政?” 此时的海瑞毕竟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书生,论及政务怎会是暗中辅佐皇上柄国二十多年的吕芳的对手,当即皱着眉头答不上话。 见这个迂腐的书生被自己驳的哑口无言,吕芳感到了一丝快意,但他一个“内相”跟一个举人较劲,纵然占了上风也是胜之不武,便将语气缓和了下来,说:“好好想想我今日对你说的话,到了国子监好生研习经史子集,准备下一科的大比。你不才是个举人吗?选官出来也不过能任个九品教喻,终归不是正途出身,日后前程也有限。要想济世安民,还得靠八股那敲门砖鱼跃龙门才是。” 一席话说的在情在理,海瑞心里十分感动,深深向吕芳行了一礼,说:“谨受教!” “那你歇着,我也该回去给主子万岁爷缴旨了。”吕芳冲海瑞拱拱手,起身就要出去。 海瑞赶紧叫了一声:“吕公公!”等吕芳停住了脚步,他说:“在下还有一事想请教吕公公。” “请说。” “海某不才,又犯下了不赦之罪,皇上为何还要这般加隆恩于在下?” 吕方微微一笑:“国朝以孝治天下,皇上更是天底下最大的孝子,你又是个事母至孝的人,自然要高看你一眼。” 海瑞泛起了疑惑:“这些事皇上都知道?” 吕芳感慨地说:“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亿兆生民、万物灵长都要主子万岁爷一个人呵护着,国事家事天下事,他是无所不知啊!” 海瑞哽咽着说:“皇上垂治九州,身上担着我大明江山,在下一个蛮夷之地的书生,竟也能简在帝心,这等浩荡天恩,海瑞纵是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晓得皇上的一片苦心就好,到了国子监好生读书。自古忠臣多出于孝门,皇上还指望着你日后能移孝做忠,为朝廷效命呢。” “皇上……”海瑞哭拜在地上。 东暖阁外,吕芳跪下叩头:“奴婢给主子缴旨来了。” “进来吧。”朱厚熜正在欣赏一幅字:“见着海瑞了?” “回主子,见着了。他原本想回家侍奉寡母,后来听了奴婢的劝,愿意入国子监读书。” “有你吕大伴出马,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朱厚熜夸奖了吕芳一句,饶有兴味说:“对此人印象如何?” “回主子,是个至真至诚之人,对主子的忠心形之于外更是发自于内。不过人还年轻,书生气太重,执拗了些个。” 朱厚熜笑着说:“看这样子,那个海南来的小举人把朕的内相给骂了!” 吕芳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骂倒不至于,只是说不多几句话,倒驳了奴婢两回。” 朱厚熜点点头:“不那样,他也就不是海瑞了!你方才不是说他是个至真至诚之人吗?其实还有四个字:至刚至阳!是上天赐给我大明的一把利剑啊!用的好了能帮朕廓清宇内、涤荡神州;用的不好了,嘿嘿,恐怕连朕都要为其所伤……我晓得你如今还不以为然,日后你就晓得了。唉!不说了,朕丢了这么大的脸,可日子总得过,昨日内阁转到你司礼监的奏折就拣紧要的说给朕听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八章 阳明心学 发生了煌煌史册前所未有的科场罢考事件,还惊动了皇上亲自出面,取消了嘉靖二十三年的大比,赦免了所有举子的罪责并保留他们的举人资格。汇聚京师的三千多名举子得了这样的恩旨,心气劲儿也就泄了,倒是没有再生事端。带头闹事的何心隐、初幼嘉两人相约结伴而行,要遵着皇上的圣命游历四方。张居正乃是湖广通省闻名的才子神童,早就被亲友乡邻认定此去京师必能一跃龙门,如今遭此变故,也不愿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家乡,便跟着他们一起辞别帝阙而去。有一部分举子出身贫寒无力成行,便入了国子监求学;其他的都陆续踏上了回乡的归途,好似偌大一场风波就这样悄然平息了。 三月末的一天,傍晚时分,一个年轻人自钱粮胡同的那头走来,在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的府门口徘徊了一阵子,终于迈上台阶,叩响了大门。 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应门的陈府家丁一见他就笑道:“是陈大人啊!” 来人冲着那个家丁点点头,问:“恩师在家吗?” “老爷正在书房读书。陈大人请进。” 此人是翰林院五品修撰陆树德。他是陈以勤于嘉靖十七年取中的进士,殿试点为一甲三名,是那一科的探花郎,是陈以勤甚为看重的得意门生。时下他又在陈以勤的翰林院供职,师生情分又加上同僚之谊,关系自然非同一般,陈府家丁直接将他让到了书房里。 陆树德撩开长衫的下摆跪下:“受业陆树德拜见恩师。” 正端坐在书案前捧卷读书的陈以勤坦然受了学生一拜,然后微微欠身算是答礼,亲切地说:“是景修(陆树德的字)啊,起来吧!” 行过礼,陈以勤让陆树德坐下,吩咐家人上茶之后,问道:“景修,近来都读些什么书?” 这既是书生之间相互的问候,又是师长在考察门生的课业。陆树德不敢大意,恭敬地起身作答:“回恩师,学生近来正在研读阳明先生之《传习录》。” 他所说的阳明先生便是开创了心学一派的宗师大儒王阳明。王阳明,本名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世称“阳明先生”,是明代最著名的哲学家、教育家,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文武双全的传奇式人物,文能著书讲学,武能定国安邦,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完美的儒家人物,被后世无数文臣武将树为楷模。他在批判继承正统的儒家思想程朱理学的基础上,创立了以知行合一、格物论和致良知说为三大核心的阳明心学。阳明心学既出,士人学者群起影从,一时蔚然成风,自明朝中叶至清朝初年,取代了程朱理学的正统地位,左右中国思想界百年之久,对当时的思想和社会风气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王阳明死于嘉靖七年,距此时不过十五六年,他的学说已在官员士子中广为流传,翰林院的这些词臣得士林风气之先,自然要细细地研读他的著作。 陈以勤虽自幼修习程朱理学,是朝野公认的理学大儒,但也未能免俗,对阳明心学也早有涉猎。此刻听门生说自己正在研习心学,顿时来了兴趣:“哦,是文成公(王阳明的谥号)的著述啊!快与老夫说说,你有何见解?” “阳明先生于《传习录》中说‘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学生以为,这便是阳明先生知行论之真谛,知行本体合一,重虽在知,却更在行。知而后行是第一步,行而后更有真知。” 陈以勤点头赞许道:“不错,不错,看来你是将书读了进去,已得文成公心学之妙意了。文成公曰‘美味之美勿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美味之美恶者邪?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也便是这个理。”说到这里,他拈着胡须,得意地笑着说:“为师这些话想必你还未必听说过,这是文成公给其入室弟子顾东侨的书信中所言。顾老夫子与为师是同年,他知道为师虽未随守仁公研习心学,却也对文成公推崇备至,便将文成公与他的书信转抄于为师,听他信中所言,还要辑录文成公散秩在外的书信,编为文集刊印呢!” 陆树德说:“比之知行合一说,学生以为致良知更为重要。阳明先生心学要旨在于‘去人欲,存天理’,良知即天理,乃是存乎于心而不假外求之道德本源,致良知便是要人首先认识并恢复内心固有之天理,并将此天理良知推及万物,于心则明辩言行之善恶是非,于外则不以物喜不已已悲,超脱患难生死而浩气长存于天地之间。推而广之,于君则仁政爱民;于臣则忠义事君,如此我大明君臣共治之清平盛世可期矣!” 师生二人围绕着阳明心学讨论了一个多时辰,陆树德见天色已晚,便起身作揖,说:“恩师精见卓识令学生受益匪浅,本想再多请教恩师。只是恩师已劳乏一天,也该早点歇息,学生告辞了。” “哪里的话,文成公微言大义,老夫也只是窥其门墙而已,我们师生共同研习吧!”陈以勤起身送他出门,一边走,一边问:“对了,景修,听说你将尊母与妻子都送回家乡,这是为何?” “回恩师,京城米贵,居大不易,以学生的俸禄要供一家人开销着实吃力,才不得不将家母送回原籍。” 陈以勤知道自己的这个门生出身贫寒,便叹了口气,说:“唉!翰林院为官毕竟清苦了些。那为何去年内阁要擢升你为延安府知府,你却再三再四地推辞不就?” 陈以勤说的是去年的一段旧事。 当时陆树德要上疏朝廷,借弹劾户部尚书马宪成来劝谏皇上废弛新政,因事体重大,成本之后就请他这个恩师过目,他也拿不定主意,便持陆树德的奏本去找内阁首辅夏言商议,为夏言所劝阻。其后夏言作为回报,便主动提议将陆树德由正六品编修擢升为正五品延安知府。吏部遵着内阁的指令拟了公文,内阁也票拟得了司礼监的批红照准,都下了,可不知为何陆树德却上疏请辞,声言自己才疏学浅难当大任,恳请朝廷恩准继续留在翰林院研习经史子集。 对于陆树德的请辞,内阁各位阁老和吏部堂官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也大都是翰林出身,深知翰林院的清苦毕竟难挨,一个六品编修一年到头除了百十两银子的俸禄,再无其他进项,陆树德又出身寒门,出仕为官五六年,些许俸禄除了奉养老母和妻子,连个长随都雇不起,家中更是徒穷四壁。而且,翰林院里读书修史储才养望本就是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就不枉此生。两榜进士追求的,正是那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更遑论他还是一甲及第、名动天下的探花郎!如今朝廷看在他恩师的面子上,给了他施展抱负的机会,让他可以将平生所学之孟子王者师学用以治国平天下,他自己却不肯,真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傻了!就照例不准,命他即刻赴任不得延误。 可陆树德也甚是固执,三番四次地上疏请辞,后来内阁不胜其烦,就允其所请,将其改任翰林院从五品修撰,虽也晋升了一级,但终归还是个词臣史官,与那坐堂掌印牧民一方的知府大老爷自是无法比的。一番好意,别人却还不承情,夏言心里也着实不痛快,有段时日见着陈以勤总是冷眉冷脸,过了许久才搁开手。 陈以勤虽身为师长上司,却恪守君子谨守礼数平等待人之道,从不随意干涉门生下属之事,因此他尽管也对陆树德不愿升任外官有些疑惑,却没有去追问其中的缘由,今日也是因为话题已经说到这里,才忍不住要问个究竟。 陆树德说:“回恩师,家母不耐北地严寒,每每入冬便要犯病,京师之地还好一些,毕竟可以延请名医施以针石,若是到了那边远州府,学生恐其更为不适,若是发生那些学生不忍言之事,学生便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唉!是为师虑事不周,未曾想到此节。不过,你也可与为师明言,为师可将你的难处说于内阁,让他们改派你于南方任职。” “恩师平日照拂学生之处甚多,学生岂能再烦劳恩师去求别人,”陆树德笑笑,说:“再者说,学生还存有一点小私念,学生虽然愚钝,却也有心于学,便想多跟着恩师研习经学,以期学业有所寸进。” “唉!你啊!”陈以勤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摇头叹息着说:“真真跟为师当年一样迂腐!” 不知道为什么,陆树德回话的时候,目光游离不定,似乎还有什么难言之隐。陈以勤为人最是老实,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而且,他只顾跟学生谈经论道考究学业,一直到陆树德告辞之时,也没有想想他今日为何要到府上拜访,还只当是如往常一般来串个门子扯阵闲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九章 大闹禁门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大门口,陆树德断然不敢让恩师将自己送出府门,便在大门内侧跪了下来,叩头说道:“学生恭请恩师留步。” 陈以勤作揖回礼,却又听到陆树德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自从嘉靖一十七年为恩师取中以来,学生时时得恩师教诲抚爱,其心切切,其情殷殷,学生感怀之至。” 陈以勤不禁愣了,深深地看了陆树德一眼,看到他眼眶中隐隐闪烁的泪光,便问:“景修,你可还有话要与为师说?” 陆树德双手紧扣着地面的砖缝,象是要平伏心中波动的情绪,但他还是说:“没有!” 陈以勤说:“景修,你我师生一场,无论公事还是家事,但凡有难处,还是说与为师才是。” 陆树德的头还是埋在地上,说:“恩师盛情,学生生受了。学生恭送恩师回府。” 见他实在不愿意说,陈以勤也不便勉强,便说:“那你早点回家歇着吧。学问精进也非一日之功,寻常晚间读书也莫要太晚才是。” 陆树德说:“学生晓得了,请恩师也多多保重身体。” 陈以勤转身向内院走去,越过照壁之时,他回头向大门那边看过去,见陆树德还跪在那里,半是欣慰半是感慨地说:“这个景修,也太多礼了……”说罢摇摇头,进了内院。 陈府的大门口虽挂着两个大灯笼,但时下天已经黑定,老眼昏花的陈以勤没有看见目送自己回府的得意门生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恩师佝偻单薄的身影已经全然隐没在夜色之中,陆树德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查哨的校尉刚刚走了,禁门外当值的两名御林军士卒就轻松了许多,虽然还是不敢离开哨位,却也能压低嗓子用对方勉强能听个大概的声音,扯两句闲话打发这漫漫长夜。 那名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士卒饶有兴味地说:“王大哥,你可曾听说了,营团军那边已经将各哨火铳手集中起来编为一营,有一两千人,一色的火铳。乖乖,上千支火铳要是一齐开火,该有多大的声势,吓也把敌人吓死了……” 那个“王大哥”四十多岁,一看就是那种老兵油子,听他这么说,便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说:“这有什么希奇的?听老辈们说,自打永乐爷在南京登基,就创建了京军三大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其中的神机营便都是操练火器,专习神枪、神炮,少说也有近万人,那阵势……嘿!刚断奶的小屁孩儿,纵是给你说了也不明白。” 那个年轻士卒显然还是对“上千支火铳”这样的大阵势很神往,他虽然是个新兵,却并不服气“王大哥”所说的话,便抢白他说:“王大哥,你能耐那么大,那你倒是说说为何如今却没有了神机营?” “你个刚吃粮当兵的小屁孩儿晓得什么!原本神机营到正德爷年间还是有的,当今万岁爷登基以后,就将它裁撤了。” 那个年轻士卒疑惑地说:“这是为何?几千几万支火铳,再加上神炮,该有多大的声势,吓也把敌人吓死了……” 那个“王大哥”笑骂道:“你个小屁孩儿怎么只会说那一句?真能放上几铳就把敌人吓死,还要我们这些丘八何用?!要说万岁爷为何裁撤神机营,还不是那些当官的吃空额!皇上眼皮子底下的京军说是38万,也只有不到2万的锐卒和10来万的备兵,还不足半数,万岁爷龙颜大怒,就把京军给撤了。” 见他说的言之确确,那个年轻士卒彻底信服了,由衷地说:“王大哥,你真有学问,比咱们队长还厉害!” “队长算个鸟毛!”那个“王大哥”骂骂咧咧地说:“若不是我家老爷子在万岁爷登基那年点验京军时,吃了奉旨清军的给事中王良佐那个王八蛋的弹劾被罢了官,老子说什么也该袭个千户之职!” “嘿嘿,原来就是你家老爷子吃的空额啊!” “呸,你个小屁孩儿少胡咧咧,我家老爷子也不过是个五品的游击,上头还有参将、副将和大将,大头都让他们得了,可那些大官朝中都有人护着,屁事没有,倒是象我家老爷子这样的不上不下又没有靠山的人来:“陆大人,咱家也没听有人吩咐,说今晚翰林院有急本递进宫里啊!” “哦,不是什么急本,我有两份奏疏要直呈皇上。” “上疏?”那个太监愣愣地重复一句,突然回过神来,勃然变色说:“上疏有上疏的路子,先交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转司礼监。亏你还是个翰林大老爷,这点规矩都不知道吗?” 陆树德并不理会他话里的嘲讽和恼怒,还是很平静地说:“请公公立刻将我的奏疏直呈皇上。” “你——”那个太监在宫里的职位也不算低了,平常时时能见到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这样的朝中大员,从未见过这样执拗的官员,一时竟想不出来反驳他的话,急中生智之下,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宫里的人照例不能与外官结交,更不能直接转呈外官的奏本。陆大人这两份奏疏还是循着朝廷规制,明日卯时至未时递交通政使司转呈大内吧。” 陆树德突然勃然变色,说:“一个阉奴也敢堵塞言路阻隔圣听,就不怕皇上以太祖高皇帝之法治你的死罪吗?” 他生气了,那个太监却笑了,象是看一个疯子一样地看看他,阴阳怪气地说:“陆大人这话咱家就不懂了,咱家方才说的也正是太祖高皇帝给我们这些奴婢定下来的祖宗家法。太祖高皇帝之法明文规定,宫里只能直接接受民本,官员奏本一律要经过通政使司登记。两榜进士出身的翰林大老爷,竟连《大诰》也未读过吗?” 被自己从来都看不起的阉奴诘问住了,陆树德怔怔地看了那个得意洋洋的太监一眼,开始解官服的腰带。 那个太监慌了,喝问道:“禁门重地,你……你要做什么?” “你方才不是说你们阉奴只肯递民本吗?”陆树德冷笑着说:“脱了官服,我便不是官了,现在就请公公遵着太祖高皇帝给你们这些阉奴定下的祖宗家法,将我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 “你……你疯了么?”那个太监指着陆树德,手不停地颤抖着。 “请公公将我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 俗话说“无欲则刚”,遇到这种不要官也不要命的人,那个太监也没有了办法,竟流露出了哀求的语气,说:“是死了爹还是房子着火了,连这几个时辰都等不得么?你这五品冠戴来的也不容易吧?是谁惹了你陆大人也不用这样置气啊!” “你方才责问我是否读过《大诰》,我告诉你,我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嘉靖一十七年应试中式,殿试被点为一甲三名,进士及第的探花,太祖高皇帝御制的《大明律》、《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洋洋洒洒数十万言,我可以一字不拉地背下来。馆选头名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其后又以课考一等被点为翰林,留院任编修升修撰,这六年来,《太祖实录》我读了不下十遍……” “是是是,你陆大人是翰林大老爷,学问大,能耐也大,咱家服了你了还不行么?”那个太监已经不是揶揄,而是完全的哀求:“陆大人,你还是回去吧,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你睡个囫囵觉,养足了精神,要参谁也不晚啊!这大半夜的,城门也落了锁,他想跑也跑不了嘛!” 陆树德摇摇头,说:“你终归还是不读书的过,我方才跟你说的那些话可不是炫耀我的学问。” 那个太监彻底崩溃了,连声说:“是是是,我们这些奴婢都是愚钝的蠢材,比不得你探花郎翰林大老爷,你也莫要再说了,就当是体恤我们这些奴婢当差也不易,早点回家歇着去吧!” 陆树德大喝一声:“我既已多次提到太祖高皇帝,你还如此冥顽不灵,可是要我再参你一本,恳请皇上治你的死罪么?” “这……这……”那个太监哭丧着脸说:“咱家也不晓得犯了哪条戒律,你陆大人要这般为难咱家,还要置咱家于死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十章 大明内相 “我没想为难你,更不能置你于死地。”陆树德冷笑一声,说:“我恳请皇上治你死罪是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家法铁律!我大明开国之初,太祖高皇帝便为你等阉奴定下规矩,曰‘寺人不过侍奉洒扫,不许干与政事’;还在宫门口悬挂一块高3尺的铁牌,上面刻有‘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戒律。《大明律》、《太祖实录》都载有明文,你随意拒收我的奏疏,还一再责难诘问我为何上疏,意图阻挠我尽人臣之本分,这难道不是干预政事么?” 那个太监方寸大乱,喃喃地说:“这……这……” 陆树德也没有想到如此轻易地将一个着四品内官服饰的太监就给唬住了,心里很是受用,便又加了一刀:“你不收我的本子也由你,我这就回家去,参你的本子我已经想好了,可连夜写就,待明日一起送通政使司转呈御览。” “啊!”那个太监见这个疯子跟自己来真的了,更加惊慌失措,哀求他说:“别,别,别!陆大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咱家给你送进去便是。只是……只是咱家也不晓得主子万岁爷是否已经安寝了,若是已安寝,咱家也只能给你送到司礼监去。” 陆树德知道自己那两道奏疏涉及事体实在太大,原本担忧通政使司害怕受到连累,看过之后偷偷送到内阁,让内阁想办法压下本子不至于触怒龙颜。而司礼监是皇上在大内的秘书机构,只要本子递到司礼监,无论多大的事情都一定会呈送皇上,而且事情越重大,呈送的也就越快,因此他点点头,冲着那个太监深深一揖在地,说:“有劳公公了。” “这……这可怎么说呢……”那个太监一边接过他递上来的奏本,一边说:“你要参的人可别太大,免得搬不倒他,你自家得罪还要连累咱家也吃挂落,弄得咱家里外也不是人了……” 他这样愚蠢的话让陆树德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便安慰他说:“公公请放心,我要参的人没有品秩。” “这就好,这就好……”那个太监说:“本子我一定给你送到,陆大人你还是回家歇着去吧。这里是禁门,不比其他地方,若是巡查军校看见你在此滞留,说不得就要拿你问罪。那些丘八最是粗鲁不文,是那狗脸上摘毛,说翻脸就翻脸的主,你个探花郎翰林大老爷也犯不上跟他们置气。你说对不?”说着,转身就朝里面走。 听的出来这个太监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却很尊重读书人,陆树德不禁对自己刚才那样夹枪带棒连唬带骗的行径感到羞愧,忍不住叫了一声:“公公!” 那个太监站住脚,回头过来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陆大人,你还有何事?” “谢了!”陆树德又向他深深做了一揖。 “不谢不谢。”那个太监拱手回礼,说:“咱家晓得若是没有天大的事儿,你也不会这个时辰跑到禁门来上奏疏,还不惜将自家辛辛苦苦挣来的前程都搭上。唉,其实咱家还要劝你这探花郎翰林大老爷一句,人活百年,最大之事也不过三餐一宿,除此之外,再大的事儿该看开的也要看开些个。” 陆树德又是一揖:“谨受教!” 这个探花郎翰林大老爷方才还厉声怒骂,现在却又如此多礼,让那个太监也不好意思了,挥挥手说:“回去吧,回去吧,好好睡他娘的一觉,明天该怎么活还是得怎么活,咱家这就给你递本子去。” 司礼监的值房门外,那个太监捧着两份奏疏跪了下来:“儿子孟冲给干爹请安了。” 原来在禁门之外被陆树德逼着转呈奏疏的太监是尚膳监管事牌子孟冲。论说他一个负责皇上饮食的太监也不必在禁门轮值,但吕芳存了个私心——因孟冲去年认了他做干爹,便想抬举他干点别的差使。虽说尚膳监管事牌子是四品内官,在宫里几万内侍中也算是个地打断了他的话:“胡说!主子万岁爷的宵夜也不过如此,我们这些奴婢还敢嫌俭省么?打量着宫里有花不完的钱是么?”他仍看着手里的奏折,说:“你既在禁门当值,却又为何要跑到我这里来?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这是内宫二十四衙门排头的司礼监,宫里宫外几万双眼睛都在盯着呢!你没有要紧之事就不要老往我这里跑,孝顺不孝顺也不在这上头,老实办好了主子派给你的差使,让你干爹我在主子面前能直着腰杆替你说话,这便是对你干爹最大的孝顺!” 孟冲偷偷抹去了头上的汗:“是是是,儿子晓得了。” “晓得了还不滚回去当值?值守禁门也敢擅离,被旁人晓得了闹将起来,干爹在主子面前也不好为你说话。” “回干爹的话,儿子……儿子方才接了个本子……” “这个时辰还有人递本子?”吕芳疑惑地问道:“是什么地方的人递进来的?可是有天大的冤情?” “回干爹,儿子也不晓得,不过他可不是平头百姓,是个五品的官儿。” “不是民本你也敢接?懂不懂规矩?”吕芳更加疑惑了,但手头上那份镇抚司派往南京的密探关于江南诸多藩王宗亲异常举动的密报实在太要紧,他腾不出手来处理这份莫名其妙的奏疏,就问孟冲:“哪个衙门的?为何不让他明日送通政使司去?” “那人自报家门说是翰林院的修撰,叫……叫……”孟冲好不容易想了起来:“哦,叫陆树德!还说自己是个探花郎。” 尽管听到“陆树德”这个名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只要不是兵部的急报,吕芳觉得总不比手头上那份关乎主子皇位安稳的密报重要,便吩咐孟冲说:“好生把刚才事情的经过说给我听。” 当了二十多年的内相,每天要帮着主子处理的政务奏折不知凡几,吕芳早就练就了一心多用的本事,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手头的密报,一边听孟冲絮絮叨叨地讲述刚才发生在禁门口的事情,嘴里还打趣他说:“也就你孟冲这个窝囊废能让那个书呆子给唬住,还真接了他的本子巴巴地给我送了来!换了提刑司的人当值,不把他拿下问个‘有违宫禁’之罪,也早用鞭子将他赶走了!唉,你倒叫你干爹说你什么才好?你人老实,在尚膳监的差使办得也好,主子经常夸奖你,干爹便想抬举抬举你,让你干点别的差使长点本事,谁曾想终归还是烂泥糊不上墙!” 等听到孟冲说到那个名叫“陆树德”的翰林院修撰脱了官服要以百姓的身份递进奏疏,吕芳顿时紧张了起来,扔掉手上的密报:“说个话都不利索,更不分事体轻重大小,我真是白教你这么多年了!把本子拿来我看!” 孟冲赶紧将一直捏在手里的两份奏疏双手呈上。 一份奏疏上面赫然写着“参奏翰林院掌院陈以勤辜恩背主媚上压下及职分有失疏”。吕芳心里说,原来这个陆树德参奏的是本衙门的堂官,难怪如此激愤难平,要舍弃官身职位来上疏,正要打开来看,却发现手中另一份奏疏的封面空无一字,不由得愣住了。 注:对食、菜户——自汉朝而始,宦官无妻而宫女无夫,由此结成临时伴侣,以慰深宫之寂寞,称为对食。明朝永乐之后,宦官地位上升,宦官宫女若两情相悦,更可结为相对稳定的伴侣,共同生活,形同夫妻,称为菜户,成为宫中公然允许之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十一章 为主分忧 按照朝廷规制,无论题本还是奏本都要在封皮之上写上主题,一来通政使司不必看本就能登记,省了很多麻烦;二来司礼监也可以看看题目就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即刻就能决定是否转呈御览或在什么时辰转呈较为适宜——若非如此,大明六部九卿各大衙门,还有两京一十三省每天雪片一样扑到通政使司的本章根本就处理不过来;司礼监还要接受民间百姓的本章,别说现在只有五六个秉笔太监,即便再增加一倍的人手都会忙死。再说了,那些科甲出身的官员又最是喜欢卖弄文采,经常将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写成洋洋洒洒数千言四六对仗的散文,谁有哪闲功夫一份一份地仔细研读,揣摩其意?! 可是,那个陆树德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上疏,自然不会是因疏漏而忘写题目,为何这个本子封面上却空无一字? 想了一想,吕芳扔下了那份弹劾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的奏疏,打开了那份没有题目的奏疏。 才看了两行,吕芳就“啪”地一声合上了那份奏疏,重重一掌拍在了几案上,人也随即站了起来,怒视着孟冲,声音却颤抖着说:“你……你这狗奴婢疯了么?这样的本子也敢接下来往我这里送?!” 孟冲老老实实地说:“干……干爹,儿子也不晓得他到底参的何人,儿子还专门问过他,参的人不要太大,免得连累了儿子,他还告诉儿子要参的人没有品秩。”说到这里,他突然象是开窍了,忙说:“莫非……莫非那个疯秀才骗了儿子?” 吕芳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一脚踢死他:“你个蠢材!官员要整治没有品秩的寻常百姓,还需深更半夜跑到大内来闹腾着上疏?何不让顺天府直接拿了他便是!” “啊!”孟冲好象明白了什么,当即委屈地说:“是那个疯秀才骗了儿子啊!他要参谁?是内阁那些老先生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是不明白,吕芳实在忍不住了,“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在了孟冲的脸上:“内阁那些老先生?真是内阁那些老先生,我至于这样紧张么?实话告诉你,他参的是管着内阁那些老先生的人。” 孟冲从未见过素有“活菩萨”之称的干爹生这么大的气,不由得慌了神,也不敢去擦脸上的痰,忙说:“管着内阁那些老先生的人?天啦,他要参夏阁老!这……这个疯秀才!夏阁老当了这么多年的首辅,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圣眷又正浓,他真真是不想活了……唉吆!” 最后一声惨叫是吕芳重重一脚踹到了他的身上:“蠢东西!他要参的是主子万岁爷!” 孟冲正捂着痛处身子摇晃着,听到这话之后,直接瘫软在了地上:“要参……参主子……主子万岁爷?他……他疯了……他真的疯了……” 吕芳眼中闪出一丝冷酷的光芒:“此事还有谁知道?” “回干爹,儿子接了他的……他的本子就直接给干爹送了来,一路上也未曾遇着旁人。说起来除了儿子,也只有禁军当值的那两个兵士。” “给他们打招呼,敢说出去一个字,立时打死!” “是!”孟冲见他说的这么严重,更是慌了神,勉强鼓足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膝行到吕芳的脚下,拼命地叩头说:“干爹,救救儿子,救救儿子……” 吕芳长叹一声:“唉!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滚回去当值,我自有打算!”想了想,又说:“先到镇抚司看看是哪个太保当值,让他即刻前来见我。” “是是是,那……儿子去了?” “滚!” 孟冲跌跌撞撞地走了之后,吕芳走到几案旁边的文档柜前,伸手打开了标着“仿单”字样的柜门,拿出了装订整齐的厚厚一本册子,翻看了起来。 一个身穿大红色团花锦袍的精壮男子悄无声息地进了值房,单腿跪下,说:“奴才王天保叩见吕公公。” 吕芳手里不停地翻看着那本厚厚的册子,头也不抬地随口应道:“哦,今日是五爷当值啊!起来吧。” 来人是鼎鼎大名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五王天保。吕芳虽掌管镇抚司,十三太保都是他的属下,但因十三太保的名头太响,吕芳平日也要尊称他一声“五爷”。 王天保站了起来,说:“谢吕公公。” “请五爷即刻去禁门,若是有人在外面候着,将他带来见我。”吕芳说:“此事也只你一人去办,莫要惊动其他人。” 这个时辰宫门早已封闭禁止出入,吕芳却要让他把外面的人带进宫来,还专门嘱咐他不得惊动他人,王天保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镇抚司的人向来只听命令不问缘由,便应了一声:“是。”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不大会儿功夫,吕芳已经翻看完了那本厚厚的册子,擦了擦头上不知何时冒出的一层冷汗,又从柜子里拿出了厚厚一叠还未装订成册的仿单,飞快地看了起来。 越看越是触目惊心,冷汗也一个劲儿地冒,吕芳索性起身拧了块毛巾,使劲地擦了擦脸,然后吩咐在门口当值的黄门:“把东厂当值的太监给我叫来。” 东厂当值的太监很快就领命而来,叩头问安。吕芳顾不上回礼,焦急地问:“今日镇抚司的日报可曾送来?” “回吕公公,照例这个时辰镇抚司那边还在汇总,要过了午时才能给奴婢送来。” “哦。”吕芳也明白自己方寸大乱之下竟然忘了厂卫的规矩,便说:“今日镇抚司将日报呈送进来之后,你不要耽搁,即刻给我送来。” 这个要求与祖宗家法不符,东厂当值的太监不由得一愣:“这……” 自从朝廷设立锦衣卫和东厂以来,就在全国尤其是京畿重地布下了严密的特务网,而且还形成了一整套科学合理的工作流程,将特务统治推向了恐怖的顶峰。 以京城为例,锦衣卫有级别的专业间谍人员——也就是叫“检校”的就有两千多名,还在京城各处撒下了没有品秩的专职或兼职暗探番子六万多人,满打满算两万多吃皇粮领工资的官吏,哪怕你是衙门里看大门倒茶水的微末小吏,摊在头上的暗探也有三个。这些人除了监视侦缉文武百官、六部属吏的言行动向之外,还散布在京城各处大街小巷、酒楼集市,探听市井风评,侦查不轨言行。他们搜集来的情报每日申时送到锦衣卫,由专职情报分析人员将之汇总并进行初步筛选,编成日报送到东厂;再由东厂更专业的情报分析人员进行再次的筛选汇总,制成仿单呈送例行兼任东厂掌印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由他决定是否呈送皇上或捡紧要的当面奏报。 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在正德年间尤为厉害。嘉靖即位之后顺应官心民意,大大裁减了锦衣卫的人员削弱了锦衣卫的权力,过不多时就感到了很不方便,又遇到了让他头疼不已的“大礼仪之争”,满朝文武几乎团结一致地跟皇上闹腾了十多年,十几名官员死于廷杖,百多名官员被罢官贬谪削籍充军,即便如此也没能完全压服文官集团,嘉靖便重新扶植起了忠心于皇家并直接对自己负责的锦衣卫北镇抚司,还是履行侦缉百官万民并专理诏狱,查办皇上交办的钦案等特务职能,却绝口不提加强负责本卫法纪和军纪的南镇抚司,等于完全放开了锦衣卫的手脚,由此镇抚司便在实质上取代了锦衣卫,锦衣卫成为一个徒有虚名的空架子。 此外,由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管厂卫本来是要牵制司礼监掌印这个中宫第一人,防止宦官之中出现一人独大祸乱朝纲的权阉。但疑心很重的嘉靖考虑到自己是旁系宗室入继大统,对宫里的老人儿都不放心,让吕芳留意培养的新贵们一时也顶不上来进司礼监,便玩了个花样,即位之初就将自己最信任的大伴吕芳任命为司礼监首席秉笔,遵从祖宗家法掌管厂卫,过了几年吕芳升任司礼监掌印之时,却并没有在圣旨上指明由谁接任首席秉笔一职。那几个司礼监秉笔都晓得主子的心意,也就装糊涂默认吕芳继续掌管厂卫,任由主子悄然改了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事态紧急,身为中宫第一人的吕芳也顾不上跟那个东厂当值太监计较他是否信服自己的权威,说:“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我都不怕麻烦你还怕什么?” 那个东厂当值太监偏偏是宫里的老人儿,一来不服气这些年一直被吕芳压着,二来也自持有祖宗家法在手,大着胆子说:“这可怎么说才好呢?不是奴婢要驳吕公公您的面子,实在是不合祖宗家法,若是提督刘公公事后问起来,奴婢也不好回话啊!” “大胆狗奴婢!”吕芳重重一掌排在几案上:“你东厂提督刘爵还是咱家的干儿子,他也不敢这样抗命,你算是什么东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十二章 上达天听 平日里活菩萨一样的吕公公突然勃然大怒,是谁也不禁要怕上几分,那个东厂当值太监赶紧跪了下来,说:“奴婢只想着祖宗家法,这才不敢领命。拂了吕公公的面子,请吕公公恕罪!” “到了这个时辰还一口一个‘祖宗家法’,敢情抬出祖宗家法来压我,我就不敢治你的罪是吗?”吕芳说:“咱家告诉你个狗奴婢,干好各人的差使就是最大的祖宗家法,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看你也干不了东厂的差事,就到上驷监伺候马去吧!” “啊!”那个东厂当值太监拼命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是奴婢让猪油蒙了心,吕公公饶命,吕公公饶命!” 这个时候,方才领命而出的王天保拎着一个小包袱进来了,见有旁人在,就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吕芳恼怒地看一眼那个东厂当值太监,说:“念你进宫也快三十年了,伺候过两代主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天的事我也不与你计较,办好了差使自个到提刑司领二十篾片!” 提刑司就归东厂管,自家人怎么也会手下留情,吕芳这样发落已是开了天恩,那个东厂当值太监忙说:“是是是,奴婢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等他走了之后,吕芳焦急地问王天保:“人呢?” 王天保躬身抱拳道:“回吕公公,奴才方才出了禁门,并未见着有什么人在外面,只有这个——”他将手里的包袱抖开,是一件胸前缀有绣着两只白鹇补子的五品文官官服,不用说就是那个修撰陆树德脱下扔在那里的。 吕芳原本是想让王天保偷偷带着陆树德进来,由自己想办法劝说他收回奏疏,不要搅乱了朝局;此刻见王天保只带了他的官服回来复命,已经明白那陆树德是铁了心要上疏,不惜触犯朝廷律法触怒君父龙颜,心凉了半截,便对王天保说:“五爷,你带几个人即刻赶到城东狗尾巴胡同,把一个名叫陆树德的翰林院五品修撰偷偷拿了,莫要惊动了其他人。” 王天保见吕芳眼中露出一丝阴冷的光芒,也不敢怠慢,应了一声“是。”放下官服,转身就往外走。刚要出门之时,就听到吕芳在身后喊了一声:“等等!”他赶紧停住脚步,转头看着吕芳。 吕芳眼中阴冷的光芒已经消逝,代之以无可奈何的失望。他叹了口气,说:“还是先请旨吧,你回值房候着。” 吕芳跪在东暖阁的门外,叩头说:“奴婢给主子万岁爷请安了。” “哦,进来吧。” 吕芳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朱厚熜手里端着碗,正挑着一筷子面片往嘴里送,眼睛却一直盯着面前御案上摆着的一张草图,见他见来,高兴地说:“兵工总署军器研究院的那帮专家终于开窍了,拿出了神龙炮的图样。哼,当初一个燧发枪的扳机原理就让朕给他们讲了三天,真把朕给累死了!” 吕芳见这个时辰了主子还不歇着,还在研究军器,想到陆树德奏疏之中那样激烈的言辞,不由得一阵心酸,哽咽着说:“奴婢要斗胆谏主子一句,我大明的江山都在主子一人的肩上担着,主子且要将息龙体才是。” 朱厚熜将嘴里的面片咽下去,将碗放在了御案上,拍着那张图样,笑呵呵地说:“南有倭寇,北有鞑靼,没有这个玩意儿,你主子可担不起大明的江山。” “这些事儿,主子都可以着外头那些官员属吏去办,他们吃着朝廷的俸禄,也该为主子分忧才是。” 朱厚熜苦着脸说:“你以为你主子愿意这样啊!要真能交给外头那些官员属吏,你主子又何苦熬更守夜到这个时辰!”接着,他得意地说:“不是你主子吹牛,我大明数千万官员百姓,能看得懂这张图的不过十余人,可要说到修改图样,却只有朕一个。哼,天下之大,舍我其谁!” “主子聪明睿智,确是无人能比的。”吕芳说:“只是主子也太辛苦了些个……” “这匾上‘宵衣旰食’四个字是朕自己写的,朕总不能自打耳光吧!你吕大伴这个时辰不也还在司礼监看折子吗?”说到这里,朱厚熜才想起来,除了个别要紧的急务适时急送司礼监之外,内阁总是在下值时将一整天的公务送到司礼监批红,这个时候应该是吕芳最忙的时候,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跑到东暖阁来给自己请安,便焦急地说:“发生什么事了?可是九边有紧急军报?” 历来军情如火,只要是边警报到内阁,内阁值守的阁老总是一刻也不耽搁地直送司礼监;而军务关系国家安危,不同于寻常地方政务,谁在司礼监当值也不敢私自扣压更不敢擅自做主,总是要立刻呈送御览,因此朱厚熜见吕芳深夜前来觐见,还以为是鞑靼犯边,边军发出了求援的警报! “回主子,没有。” “嗨,真真吓了你主子一大跳,还想着这神龙炮还在纸上呢,鞑靼就来犯边,你主子的运气也太背了!说吧,发生什么事了?是江南又发了桃花汛淹了两三个州县,还是哪里又闹地震了?该发赈就按去年定下的规矩发赈,内阁票拟报来你批了就是。哦,对了,若是受灾县份不甚多,灾情又重,每户就加发一石口粮和五两银子的救济款,户部现在有钱,一两个县份受灾还吃不穷他们,赶紧组织百姓生产自救,赶种秋粮才是正经!”朱厚熜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坐回龙椅之上,吸哩呼噜地将碗里已渐渐变冷的面片拔进嘴里。 主子正在用膳,吕芳哪里敢把那样的事情禀报给他?气岔了气噎着了谁担得起这个干系?假装忙着给主子添茶拧净面净手的帕子,一直等到朱厚熜用最后一口面汤将嘴里的面片送下肚以后,才说:“奴婢方才去禁门巡查,接了个本子……” 朱厚熜当然不知道吕芳是袒护老实的孟冲,把罪责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便打趣他说:“方才还在说你主子大包大揽,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事必躬亲?巡查守卫一事,随便派个人去就是了,何需掌你司礼监印的内相亲自出马?唉!真真跟你主子一样,都是想不开的人!” 吕芳见主子心情很好,心里安定了一点,说:“奴婢不敢跟主子相提并论,不过想做好主子交给奴婢的差使而已。奴婢方才接了个本子……” “朕知道了。是告官的就转三法司;告宗亲的就转宗人府。有朝廷律法在,哪怕告的是藩王阁老,朕也懒得去管,朕这里还有更要紧的事呢!”说着,朱厚熜又拉过了桌上那份草图,拿起铅笔要在上面写写画画。 “主子,您还是看看吧。” 朱厚熜头也不抬地说:“没看见朕正忙着吗?不要什么为难的事得罪人的事都往朕这里推,你酌情处置便是,惹了麻烦朕给你撑腰!” “奴婢不敢自行处置,还是请主子裁夺处置吧。” “唉!你这吕芳,也在司礼监掌印快二十年了吧?我大明朝除了朕,还有谁敢难为你?怎地还是这般胆小怕事?!”朱厚熜不耐烦地扔掉手中的铅笔:“念吧,朕听着呢!” “回主子,奴婢不敢念,请主子亲自过目。” 朱厚熜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嘿,你吕芳如今也长了本事,敢跟朕讨价还价了啊!是不是你主子刚刚给外臣加了一成的俸禄,却没有给你们中官加,你就不满了?你们跟朕都是一家人,朕自己的用度也没有加一分半毫嘛!拿来吧,让朕看看,到底告的是谁,竟然把我大明的内相吓成这个模样!” 吕芳赶紧把两份奏疏摆在朱厚熜的御案前。 直到此刻朱厚熜还以为是普通的民本,一边拿过来,一边说:“这个百姓晓得投书午门的规矩,却不晓得怎么写本子,连个题目都没有!幸好遇到你吕大善人,换做别人,早给他扔了回去。” 吕芳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根本不敢答话。 朱厚熜在手里掂了掂,说:“哦,这份奏疏你是不是拿错了?翰林院修撰陆树德参掌院学士陈以勤的奏疏怎么也直接给朕拿过来了?啧啧,这个陆树德也不晓得是何许人,一笔字倒写得风骨不俗!” “回主子,这两份奏疏都是此人投递午门的。” “噢,都是他递的?”朱厚熜也顿时警觉了,向吕芳刚才那样扔下了那份弹劾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的奏疏,打开了那份没有题目的奏疏。 看了两行,他的脸色变了,抬头用含有深意的眼神看了吕芳一眼,吕芳赶紧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朱厚熜收回了目光,继续看了起来。 吕芳偷眼看着主子的表情,出乎他预料的是,朱厚熜的脸色先是铁青,继而慢慢变淡,一份六扣的奏疏还未看完,他的脸色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这份内敛养气功夫令吕芳也在心里暗自佩服:不愧是御极天下二十多年的主子,真有仁君海纳百川的胸怀! 朱厚熜终于看完了那份奏疏,将它随意地扔在御案上,问道:“镇抚司的人派出去了?” 吕芳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回主子,兹事体大,奴婢不敢自专,只让他们在值房候着。” “没派出去就好。”朱厚熜说:“让他们回家睡觉去。” “这……”吕芳诧异地看着主子,说不出话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十三章 愤君之慨 朱厚熜问:“怎么?你觉得朕这样处置不妥当吗?” 吕芳赶紧说:“奴婢不敢非议主子的决断,只是……只是不明白主子为何就这样放过了那个詈骂君父的狂生……” “既知他是个狂生,朕还跟他计较什么?朕给你打个比方,你走在街上,一只狗窜出来咬了你一口,你是否要咬它一口作为回敬?” 主子的比方打的如此有趣,吕芳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又担心御前失仪,赶紧肃容道:“事关主子的圣名,岂能容人臣如此非议!” “圣名?”朱厚熜苦笑一声:“你以为你主子还有什么圣名可言吗?先是大礼仪之争,满朝文武跟你主子闹了十多年;再有那……那宫变,这倒还是要谢你处置及时得当,总算没让外官百姓知道你主子那样的丑事!这才消停了一两年,就为着你主子要做中兴之主,向那些儒生士子收了几两银子几斗米为国家所用,就闹出了个亘古未有的举子罢考事件,这下莫说是你,任谁也压不住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日后无论是给你主子修《实录》,还是修史,少不得都要给你主子记上一笔。唉,你主子如今算是明白了,自个就是一个混蛋嘉靖的命,尧舜之君的好名声也落不到你主子头上!好在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你主子还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朱厚熜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这才发现吕芳早已是泪流满面,不禁长叹一声:“你这人,要让朕说多少次也能改改你那臭毛病?堂堂大明内相,动不动就哭鼻抹泪的,成什么样子!” “主子……”吕芳哽咽着说:“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是奴婢没有替主子看好这个家……” 见吕芳又动了真感情,朱厚熜忙开玩笑说:“越发说起昏话来了!尽管朕确是把宫里宫外一大半的家都交给你当着,但你也不必说了出来。这种话若是记在朕的《实录》上,后人少不得要骂朕‘置内阁如虚设,以家奴治天下’,你主子优游倦政的昏君之名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吕芳固执地说:“是奴婢的差事没有办好!主子将东厂和镇抚司都交给奴婢,奴婢也没有能尽心王事,其罪之大,已不可以昏聩名之。那陆树德原本是翰林院的编修,去年便有借弹劾户部马部堂为名,行诽谤君父攻讦新政之实的言行,手本都已写好,他的座师陈以勤携去找夏阁老讨主意,夏阁老看过之后,好说歹说劝阻了,还许了将他外放知府。后来吏部确实按着夏阁老的意思擢升他为正五品延安知府,他却再三再四推辞,内阁准其所请,着吏部将其降了一级升任修撰。自从举子罢考之后这十几日里,他也很不寻常,虽说没有与他人串联商议,却将老母和妻子送回了原籍。这些情状都明明白白记载在厂卫的仿单上,奴婢当时看了也没有留心,更没有想到他要做这等非人臣所敢为之事!” “唉!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朕说过,厂卫特务也不是万能的,你们谁也不会读心术。你既说了他未与他人串联商议,怕是除那陆树德本人之外,任谁也不晓得他要做这等事情。” “主子体谅奴婢,奴婢却不能不想法子来弥补过失,否则奴婢就真是不中用了。”吕芳说:“无论如何,奴婢认为且不能这样轻易饶过他!一个修撰闹腾倒没什么,奴婢怕这只是一个开端,一个讯号,那些对新政素怀不满的官员,还有那些对皇上素怀不满的宗室勋贵,他们早就在等着这个机会要向主子发难了。主子若是稍做退让,他们便会步步紧逼,局势就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非但新政再也无法顺利推行,怕是……怕是……”吕芳想了一会儿,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说辞来表达自己的担忧:“怕是更有人生出那不臣之心,窥测天位……” 听吕芳分析的后果可能有这么严重,朱厚熜也慌了神,忙说:“朕也不是贪栈皇位,与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安泰比起来,朕个人的进退倒也不算什么。只是新政若是不能顺利推行,我大明便中兴无望,旦夕之间便有亡国之祸啊!” 吕芳一点也没有觉得主子的表白虚伪矫情,点点头说:“主子心中装着九州万方,肩上担着江山社稷,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亿兆生民都要主子呵护着。”他伤感地叹息着说:“离九霄而应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吕芳突然转出了这两句文倒让朱厚熜听不明白了,他也不跟自己的大伴装假,直接问:“大伴,你这两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回主子,奴婢是伤感于主子的无奈?” “无奈?”朱厚熜更不明白了:“怎么是无奈?” “主子本是神仙,奉上天之命降临凡间来做万民之仆。依奴婢一点私念,谁不愿意做神仙也愿意做凡人?谁不愿意在天上享清福却愿意到凡间来给万民为仆?这岂不是无奈么?” 有这样贴心贴肝的奴婢,把奉承的话说的这样不露痕迹,让人听了无比的舒坦,朱厚熜龙颜大悦,感慨地说:“好好好!这种发自肺腑的话,非是与朕同心同德的大伴也断然说不出来!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若不是念着祖宗万世基业不能葬送在朕这不肖子孙的手里,朕何苦要与全天下的宗室勋贵官员士林作对啊!” 吕芳在他的面前却不敢有一丝欺瞒半点谎言,老老实实地说:“回主子,此话非是奴婢自己想的,而是严嵩当年给主子进献的敬天修醮的青词中的话,奴婢觉得说的好,就留心把它记了下来。” “哦,是严嵩啊……”朱厚熜沉吟着说:“他一个翰林出身的阁老,有这等文采倒不奇怪,其实朕当时也是考虑不周,论说起来他还是有才的……算了,他在士林清流中名声可不大好,时下士林正在跟朕闹别扭,也不好再生事端,还是让他继续抄书吧!” “主子虑的是!” 朱厚熜说:“你方才说不能这么纵容那陆树德,免得被那些对新政不满的人误以为朕软弱可欺,这话说的都在理,可是那些举子那样闹腾,朕都不追究他们的罪过,如今却要惩处上疏谏言的人,似乎有些不太好办……” “回主子,这事还不能明着处置,那陆树德不经过通政使司,自个跑到禁门来递奏疏,可见还算是个存了良知,谨守人臣之道的人。” “那你为何却说不能饶过他?” “回主子,无论如何他詈骂君父便是犯了不赦之罪,而且能在禁门之外脱了官服上疏,可见他已铁了心要劝谏主子废弛新政。新政关乎我大明中兴伟业,主子自然不会以他一个狂生之言就改弦更辙,奴婢担心他还会做出更匪夷所思之事,于主子的圣名更为不利。” “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史官,手里连根针都没有,想必不会有那谋逆轼君的念头……”朱厚熜突然紧张地说:“你是说……尸谏?” 吕芳点点头:“主子睿智。” 朱厚熜吓了一大跳,脑海之中立刻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场景:庄严肃穆的金銮殿上,他高高坐在御座上,满朝文武凛然俯拜在自己的脚下,正在享受着这种君临天下的快感之时,突然有一个年轻官员冲了出来,高喊着:“请吾皇顺应民心,废弛新政!”然后一头撞在蟠龙柱或者御阶上,鲜血、脑浆迸流……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往下想了。 只是这一幕怎么这么熟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发生过的?商纣王时期的比干?隋炀帝时期的那个谁谁谁? 天啊!原来自己会被历史扫到他们那一堆人之中! 唉,原本还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混蛋,现在看来或许“禽兽”都不足以形容自己,后世之人肯定会将“禽兽不如”四个字毫不吝啬地送给自己!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吕芳见主子的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忙拧了一块帕子递给主子。朱厚熜机械地接过来,胡乱在头上抹了一把,将帕子扔在了御案上,说:“大伴,若是那样,你主子就让天下人骂死了!绝对不能让那个狂生做出那种震惊天下之事!快,快令镇抚司的人将他抓、抓起来,不要让他跑了!” “主子不必担心,他跑不了也不会跑。” “为何不会跑?” “他既然已经遣散了家人,又将官服脱掉扔在了禁门之外,可见已抱定必死之心,奴婢这才料定他不会跑。” “哦。”朱厚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有没有备下一口棺材?” “棺材?”吕芳疑惑地说:“奴婢愚钝,不明白主子的意思。” 朱厚熜长出了一口气:“朕还以为我大明又要出一个海瑞呢!” 吕芳更加疑惑不解:“海瑞?主子可说的是那海南来的举子,如今在国子监当监生的海瑞?” 朱厚熜回过神来,自嘲地一笑:“朕如今方寸大乱,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就当没听见好了。” 见到主子被一个臣子搅成这个样子,竟然胡言乱语起来,吕芳心里更加难受,便忍不住将自己来东暖阁的路上想的一个主意献给了主子。由于此计实在太过阴损,有伤阴鸷,他原本还一直在犹豫之中,但为了大明江山,更为了眼前这个宵衣旰食勤政克己却不为臣下所理解的主子,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朱厚熜也吓了一跳:“不必这么狠吧?人臣以正道事君,君父也该呵护臣下,这样做岂不要至那陆树德于死地?着镇抚司将他打入诏狱,关个三年五载,待新政收到成效,我大明国力强盛,百姓富庶安乐,他自然也就明白朕今日的一片苦心了。” “回主子,他以那等非人臣所敢言之辞詈骂君父,又将官服弃之于禁门之外,如此亵渎国家名器,已是犯下了不赦之罪。” 朱厚熜还是于心不忍:“即便要让他死,也不必那样做啊!这让他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嘛!” 吕芳苦口婆心地劝主子说:“一个陆树德死不死的也没什么打紧,主子仁德宽厚,要法外施恩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奴婢担心,此事若以常法处置,还是未能平息朝臣攻讦新政的风波,必还有人再生出事端,搅了朝局;更有一些居心叵测的宗室勋贵还会乱了主子的江山。以奴婢看来,那陆树德一人之荣辱死生,与我大明中兴伟业相比,孰与轻重!” “唉,动辄以国家的名义剥夺他人的性命,你这是要你主子当罗伯斯庀尔啊!你主子原本只想改良,可没想着要革命……”朱厚熜见吕芳脸上又写满了疑惑的表情,忙解释说:“朕还是在自说自话,你不必理会。此事……唉!此事就依你吧……”他想了想,又说:“真真可惜了,这个陆树德既为探花,学问自是好的,一笔字也写的风骨不俗……这样吧,麻烦你吕大伴亲自去他家一趟,能劝他收回奏疏自是最好。本该朕亲自去的,再靠朕的这张脸来讨个情,可宫门已经落锁,朕要出行动静太大,反而欲盖弥彰了。” “主子如天之仁,奴才自是领会的。”吕芳叩头说:“奴婢以为,所谓芝兰当道,不得不除,主子也不必过于伤感。” 吕芳领命走了之后,朱厚熜摇摇头叹息着说:“芝兰当道,不得不除……为这个新政,朕还要除掉多少当道的芝兰啊?!” 求助:因得到了广大读者大大的热心指点,受益非浅,但书评区毕竟不好适时交流,所以想建立一个群,供各位大大指点、批评所用。但在下的qq等级不够,请哪位热心的大大给提供一个群号,先谢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十四章 舍生取义 夜已经深了,守卫禁门的士兵也杵着长枪打起了瞌睡。正昏昏将欲睡去,却听到旁边的小门“咯吱”响了一声,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正看见三五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职责所系,那个“王大哥”和年轻的士兵都一起挺起了长枪,喝问一声:“什么人?” 头前的一个人低声吼道:“瞎嚷嚷什么,干好你们的差使!” 两人刚要分辩,就看到当值的太监不住地给他们使眼色,将已经到嘴边上的话又咽了回去。 当值太监虽说是个生面孔,但两位御林军士卒从他今晚与那个大闹禁门的疯子交手时可以看出来,他尽管职位不低,却是个没用的主,根本无法与提刑司那些如狼似虎一身杀气的公公相比,因此也就不怕他,反而笑着说:“公公,这些人是什么来头,这个时辰要出宫?” 当值的太监、尚膳监管事牌子孟冲声音颤抖着说:“不……不晓得……” 经过这么一折腾,两个士卒睡意全无,饶有兴味地说:“这个季节还穿着兜头的斗篷,鬼鬼祟祟的,八成不是什么好东西……” 孟冲吓得都要哭出来了,连忙拱手说:“两位小哥别再说了。你们忘了咱家方才说什么了?今晚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要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不要说出去,这可是镇抚司传下来的话,两位小哥要体惜自家的性命,也给咱家留条活路啊!咱家今天第一次在禁门当值,遇到两位小哥也是缘分,待下了值咱家请两位小哥喝酒。” 那个“王大哥”是京城里的混混更是禁军里的兵痞,见这个公公甚好说话,也就更起劲地打趣他说:“虽说有酒无菜,不是慢待,但我哥俩站这一晚上的岗,早就饿的前心贴后背了,空腹喝酒可是易醉,倒让你省了酒钱了。” 孟冲怎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忙信誓旦旦地说:“咱家成心交两位小哥做朋友,怎能有酒无菜?咱家如今正管着尚膳监,要几个下酒菜有什么难的。不过两位小哥且要记得咱家方才说的话才是。” 两位士卒还以为他是哪个当值太监偷懒,随便拉了个人来顶岗,没想到居然是宫里二十四衙门排名不低的尚膳监管事牌子,吓了一跳,也不敢再跟他胡乱开玩笑,立正应了一声:“谨遵公公吩咐!” 出宫的那几个人此刻已经走到了京师城东的狗尾巴胡同,这里已属偏僻小巷,不比正街那通衢大道那般平整,他们又没有打灯笼,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回过头来,低声说:“吕公公,天黑,您慢点走。” “有劳五爷记挂着了,没事,咱家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岁数,咱们还是赶紧些个。”走在中间的吕芳说:“待会到了我一人进去,你们就在外面守着,不许其他人进来。若是碰到五城兵马司巡夜的人,也只你出面即可,不要说我也在此。以你五爷的名号,想必也没人敢追问个究竟。” “是,奴才晓得。”王天保很不好意思地说:“唉,吕公公这话折煞奴才了。哦,就是这里了。”说着上前拍拍门:“请问陆大人在家吗?” 门应声开了,倒把几个人吓了一跳。定神开过去,一把椅子正摆在门的当中,显然是主人正坐在这里等着他们上门。 吕芳心里慨叹一声,问道:“请问贵驾是翰林院修撰陆树德陆大人吗?” 那个穿着布衣常服的青年男子点头说:“正是在下。”接着冲吕芳拱拱手,很平静地说:“我跟你们走。” “走?”吕芳一愣:“到哪里去?” “各位不是来拿在下去诏狱的吗?天色已晚,左邻右舍都已睡了,莫要惊扰别人清梦。” 吕芳眼中闪出一丝怜悯一丝阴冷的神光,脸上却露出了微笑,说:“倒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我等深夜冒昧前来实属唐突,不过既然陆大人还未就寝,家中又无女眷,不若请准咱家进去吃杯茶如何?” 这下该陆树德发愣了,他怔怔地看着来人,但天上月亮早被一片乌云遮住了光亮,院里也没有掌灯,他只知道来的人是个公公,到底是谁却看不真切,但上门都是客,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便拱拱手说:“公公请。” 随陆树德进屋之后,见他忙活着要掌灯给自己倒茶,吕芳说:“不必麻烦了,咱家说两句话就走。” 陆树德想知道自己的奏疏是不是已经上达天听,便问道:“请问贵驾。” 吕芳淡淡地说:“我是吕芳。” 陆树德惊呼一声:“啊?是吕公公!” 尽管决定上疏之时便已料定必死无疑,也以为自己心如止水,陆树德此刻却感到心中顿生波澜,立刻跪下:“下官拜见吕公公。” 吕芳坦然受了一拜,待他拜完之后才说:“陆大人请起。唉,久闻翰林院探花郎陆修撰陆大人为官清廉,日子过的甚是清苦,咱家却没有想到竟是一贫如斯,连条多余的椅子都没有,咱家就反客为主,请陆大人与咱家同坐在这张条凳之上吧!” 这不合规矩,陆树德并不坐,还是站在他的面前,坦然说:“清苦贫寒倒是不假,为官清廉却谈不上。翰林院读书修史,便是想贪也无处贪去。” 吕芳点点头:“这话说的实在!看来陆大人是个至真至诚之人。那咱家就多嘴问上一句:去年吏部要擢升陆大人为知府,陆大人为何坚辞不就?虽说皇恩浩荡,为京官加了一成俸禄,但一个坐堂掌印的知府,即便不贪不占,少说一年也有两千两的养廉银,难道不比陆大人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吃那点干巴巴的俸禄强逾百倍?” 来拿自己下诏狱的上差此刻正在门外候着,陆树德就没有了任何顾虑,直截了当地说:“那养廉银取之士子,陆某受之不安。” 吕芳心里又是慨叹一声:果然是个书生!他早就知道陆树德抱定了必死之心,也不动怒:“陆大人这话说的奇!谁说那养廉银取之士子了?你可知道,国朝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为的是清理偷逃国税的刁民,但因积弊难理,一时还未有所动作,故此去年秋赋多征银不过百万两,粮不到二百万石,贴补寒门士子之五十亩奉养官田、为国子监监生及全国各地乡学县学府学生员增加廪膳便已花去了大半,所剩之数皇上也尽数给两京官员增加了俸禄,哪有什么节余!这些收支户部都有记载,虽属朝廷机密,你陆大人若是不信,咱家也可向马部堂讨个情,你自家去看了便知。” “这……”陆树德却没有想到是这样子,沉吟了一下说:便说:“陆某不敢违背朝廷规制,吕公公既然如此说,我自是信的。” 听陆树德不象是随口敷衍自己,吕芳觉得有门儿,便又更进一步说:“说及养廉银,那是皇上推行一条鞭法,将通省火耗归公,由一省藩司将官员按缺分等,予以贴补,不过断绝官吏借征税之机恣意虐民,也可为官吏增加俸禄。两京一十三省牧民之官无不颂扬皇上圣明,怎地陆大人却觉得受之不安?”他摇头叹息道:“你虽是探花郎大翰林,却从未理过民政财政,未看懂皇上新政之用意也实属正常,却不该以自己的管窥之见随意非议国政,扰乱视听。” 陆树德没想到自己简单的一句话竟然引起这个大明内相、司礼监掌印吕公公如此苦口婆心的劝说,心里倒是有些感动,但他决心为万世礼法为天下士子以死抗争的决心也不是吕芳这简单的几句话所能动摇的,因此说:“无论是与不是,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违背祖制,凌辱士林。朝局动荡,变在不测;士林积怨,实难名状。吕公公知否?我主皇上知否?” 主子说的真真分毫不差,这个陆树德与那海瑞一般执拗,都是不该出来做官之人!吕芳心里泛起了失望之情,便说:“你今日在禁门落下了一样东西,咱家给你送来了。”说着,将一直提在手中的一个包袱递给了他。 陆树德不想也知是自己脱下的官服,梗着脖子说:“道不同,不相与谋。我既已还给朝廷,便不会再收了回去。” 吕芳更加对他失望,便冷冷地说:“朝廷名器乃是君父所赐,岂能说扔就扔!”说着,他转身就要出去。 陆树德忙出声叫住了他:“吕公公,下官的奏疏可是还在司礼监?” 吕芳停住了脚步,语带嘲讽之意:“咱家没有你陆大人那样的胆色,收到之时便即刻呈送给皇上了。” 陆树德还害怕是他把自己的奏疏强行压下,专程跑过来劝说自己的,听了之后顿感欣慰,诚恳地说:“多请吕公公!” 吕芳此刻的心情是无比的复杂,既有对他的恼怒和绝望,又有对他的怜悯和惋惜,便又想做最后一次的努力,说道:“不过皇上忙着审阅兵工总署进献的火炮图谱,还未顾得上看你的奏疏。咱家问你一句,听了咱家方才对你所做的解释,你可明白自己所言之事失之毫厘,却谬以千里?若是愿收回那份奏疏,咱家少不得也要冒着天大的风险,帮你一帮。你本是有才之人,既中了一甲进士及第,又点了翰林,就安心在翰林院储才养望修史撰书,以备日后朝廷大用……” “多谢吕公公抬爱。”陆树德拱拱手说:“在下还请吕公公劝谏我主皇上一句,开工厂、造火炮不过是奇淫技巧之术,礼仪法度才是我朝立国之根本,皇上不可本末倒置!” 这便是委婉地拒绝了自己的好意了,吕芳看着这个亲手给自己钉上最后一颗棺材钉的迂夫子,眼神慢慢由怜悯变得阴冷:“既然如此,咱家就告辞了,陆大人好自为之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十五章 心意难平 走到门口,吕芳停下了脚步:“天色已晚,不劳远送,陆大人还是早点歇息吧。” 跟随在吕芳身后走着的陆树德愣住了:“吕公公,你不是来拿我的么?” 吕芳一笑:“宫里司礼监虽有五名秉笔,但皇上担心我们这些奴婢不遵朝廷律法祖宗家法,擅操权柄,败坏国政,也只给了咱家一人批红之权,每天内阁转司礼监的公文都有上百件,先由别人看过,挑选紧要的呈送皇上,寻常的就由咱家依着内阁的意思批红。万死不该说上一句,皇上如今可不比往日,对我们这些奴才管束甚严,司礼监批红也不过是遵着祖制走走过场,但咱家却不敢有一丝懈怠,每份奏疏题本都要反复看过,稍有疑问就要与内阁各位老先生会商,问个究竟。一天下来,最多只能睡两三个时辰。皇上体惜咱家,在皇城之外赐了府邸,咱家一月也难得回去一趟。” 陆树德见他说的这样恳切,也由衷地说道:“吕公公辛苦……” 吕芳愤然打断了他的话,“咱家不辛苦,辛苦的是皇上!咱家给你陆大人递奏疏之时,皇上还未就寝,还在处置公务。这大半夜的,皇上跟咱家一样,只拿一碗葱姜面片当宵夜,连个油星儿也见不着。你陆大人是翰林院的史官,翻遍史书,这样的皇上,你能说出几个来?” 吕芳已经忍不住喉头哽咽了,陆树德却不接他的话,象是没听见似的,自嘲地一笑,说道:“我还以为是吕公公来抄家拿人呢!可我一个小小的五品修撰,也犯不上吕公公亲自来啊!” 吕芳见他无动于衷,心里更是恼怒,表面上还不动声色地说:“咱家再违背圣意多嘴说上一句:你的奏疏皇上已经看了,咱家也是奉皇上之命来的。” 陆树德顿时惊呆了,赶紧跪下:“臣,翰林院修撰陆树德恭请圣安。” 既然已将谜底揭晓,吕芳也不再隐瞒什么,冷冷地说:“圣躬安!皇上着我问你一句:可愿收回那份奏疏?若是愿意收回,皇上也就没有看过。” 这已经是抬出皇上的面子来要求甚至是恳求这个五品小官给皇上一个台阶下了,可是陆树德重重的一个头磕在地上:“罪臣恳请陛下准臣所请,倘蒙圣恩,臣不胜感激之至!” 见他还是这样冥顽不灵,吕芳冷冷地说:“有上谕:明日早朝时分,着翰林院五品修撰陆树德上殿见朕。” 这么快就有了答复,陆树德非常激动,又是重重的一个头磕在地上:“臣领旨!” “告辞了!”吕芳昂首出了大门,对一直候在门外的王天保说:“你们就守在这里,一直到明日上朝,不许他跟任何人来往、说话。” “是。” 东暖阁中,朱厚熜正在一张纸上列着方程,就听到吕芳在门外奏报:“奴婢吕芳给主子复旨来了。” 朱厚熜赶紧把演草纸揉成一团扔掉,然后才说:“进来吧。” “黄锦这个狗奴婢如今差使越发不上心了,值守乾清宫的内侍宫女一个也不见人影,连他自己都在那里打盹,睡的跟个死狗一样,口水流了一大滩,不雅相不说,连奴婢进来都没有听见。”吕芳恨恨地说:“请主子恩准奴婢将那狗奴婢发往提刑司,赏他二十篾片!” 朱厚熜帮着黄锦说话:“这大晚上的守着朕,还不让人家打个盹啊!其他人也都是被朕赶着回去歇息的,你莫要错怪了你那干儿子,他人虽笨了点,但差使还是满上心的。” “奴婢要谏主子一句,主子还未歇息,他们这些做奴婢的都敢自个歇了,哪朝哪代哪家哪户都没这个理!再说了,这宫里灯啊火啊的,也总得有人看着,若是一个不留神,走了水,这罪过可就大了!”吕芳说:“若是主子不准奴婢用祖宗家法和宫里的规矩治他,他是奴婢的干儿子,奴婢这当干爹的教他怎么做事总不为错!” 朱厚熜笑了:“看样子,你此去是吃了瘪了。唉,那陆树德连朕都敢骂,自然也不会给你吕芳面子。知天命而尽人事,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吕芳本就是借着发排黄锦来委婉地劝谏主子坚定以铁腕惩处那些不忠不孝臣子的决心,“一个不留神,走了水,这罪过可就大”也是在暗示主子对攻讦新政之人不要怀有妇人之仁——当初平息举子罢考一事,因为涉及面太大,做出让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可如果再做退让,很容易引起贵戚朝臣的连锁反应,只能用类似于当年“大礼仪之争”时那样的强硬态度,才能稳定朝局巩固皇权。见皇上已不再忧心于那个问题,自然也就放心了,便说:“主子说的是。那帮迂腐书生动不动就说什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是什么昏话!我大明治政清平,海晏河清,哪有什么濯缨濯足的分别!” “你这话说的言不由衷,外臣说说也就罢了,你跟朕没有必要这么说。”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唉!真要治政清平、海晏河清,朕又何苦背这天下骂名要推行新政啊!” 看来主子还是没有解开心里的郁闷,吕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劝皇上早点就寝,自己回到司礼监的值房,却怎么也无法安然睡去,索性就披衣坐起,提笔给镇抚司派驻南京的人写了一封长信,着他们且要留意江南官员与藩王宗室的动向,加强对南京各部院寺司三品以上大员和各省督抚的监控,如若有那辜恩背主之人起了不臣之心,可相机处置不必请旨——京师大乱将起,国朝财赋重地的江南就一定不能乱! 此刻与吕芳一样难以入眠的,还有那风波的始作俑者陆树德。 虽然在跪送吕芳出门的时候,他看见自家门外的隐蔽处守着几个黑衣劲装男子,但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既然决定上疏就知道绝不可能全身而退,这样的反应反倒让他觉得自己的奏疏真的已经引起了皇上的重视。 只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奏疏立时就已上达天听,更没有想到皇上立时就要给他答复,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他索性就坐在院子里,一任料峭的春寒透过单薄的衣衫,带来阵阵凉意,或许这样才能使他激动的心情得到平静。 这位年轻气盛的低级文官经科举出仕的时日尚浅,既没有沾染圆滑世故明哲保身的官场习气,又没有朝中大员那么多的机心和顾虑,满脑子只想着以圣贤之道辅佐君父施行仁政以济世安邦,自然视新政各项举措为违背礼法的“乱政”。打从去年皇上推行嘉靖新政起,他就积压了一肚子的怨气,愤然上疏弹劾户部尚书马宪成,也得到了恩师陈以勤的赞同。后来恩师囿于党争,被内阁首辅夏言以“为了朝局安稳”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勉强压制了下去。夏言还以升官为回报,让他觉得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若不是怕连累恩师,他当时就要上疏弹劾夏言以官职私相授受,亵渎国家名器。 后来,当他见到那些还未登第出仕的举子们不惜舍弃一世功名半生前程乃至身家性命,为春秋大义为天下士子做杖马之鸣,他既被这种舍生取义的精神激起了心底的正气,又对自己此前的贪图禄位畏首畏尾而感到无比的羞愧,便开始了痛苦的思索。 在这个艰难的拷问灵魂的过程中,王阳明先生的心学给了他莫大的力量。他虽然研习阳明心学不久,却也深深为之所陶冶,既已致良知,就该知行合一,重虽在知,却更在行;知而后行是第一步,行而后更有真知。若是只知不行,岂不大谬! 因此,他便遵循着天理和良知,下定决心要上疏朝廷,劝谏皇上察纳雅言,废弛新政。就算不能为天下士子普降甘霖,也要在大明王朝万马齐喑的朝堂之上响他一记惊雷! 但是,令他羞愧的是,自己终归还是做不到阳明先生所说的那“存天理,灭人欲”的至高境界,总有两点顾虑绕不过去:一是忧心母亲,他幼年丧父,靠着寡母替人缝补浆洗衣服将他拉扯大,供他读书进学,可谓尝尽了人间的疾苦;后来他荣登龙门,高中榜眼,可那官俸实在微薄,也只能让母亲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未能让母亲享过一天的清福。若是自己为博一个忠名,累及老母,他又于心何忍?二是担心连累恩师陈以勤。皇上雷霆震怒之下,若是疑心自己受人主使,第一个要追究的,便是将自己取中进士的恩师,何况他现在还是自己的部衙上宪,平日里对自己的照拂关爱溢于言表人尽皆知,恩师为官几十年,最是谨小慎微,若是因自己这个不成器的门生之故而不得善终,自己更是无颜于九泉之下! 因此,这十几天里,他将母亲送回了原籍,又想出了个绝妙的法子来帮着恩师洗刷罪责,这才下定决心,再一次拜望辞谢了恩师之后,来到了禁门之外,将那份足以震惊朝野的奏疏投了进去…… 遥远的天际露出了一丝微茫的光亮,上朝的时间也快到了,陆树德打开吕芳送回来的包袱,拿出那件已被他弃如蔽履的官服,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大门。 王天保正要举手叩门,却见他自己出来了,不由得一愣。 陆树德拱手作揖:“各位上差,走吧。” 王天保知道他一直在坐更待朝,但没有想到事到如今他还是一脸的平静,不禁也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钦佩,心里暗叹一声“可惜”,冲陆树德抱拳回礼,说:“陆大人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十六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大殿上,朱厚熜语气平和地说:“昨晚宫门落锁之后,有人投进来一份奏疏。” 不用说,所有朝臣都知道皇上所说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大朝之日也并非没有四品以下官员上殿面君,但通常都是有事要奏报朝廷,被部院大臣带着作为顾问的。而一个翰林院的五品修撰奉旨上殿,并且由镇抚司的上差护送着,领头的还是锦衣卫十三太保里的王五爷,这样的事情即便不是大明开国以来绝无仅有,也绝对不是寻常之事。 尽管也早已想到了这一点,陈以勤还是不顾礼仪地转头看看站在自己身后的陆树德,想从自己的得意门生脸上看出是不是自己最担心的那件事。 陆树德微笑着冲着恩师点点头,立刻就看见恩师的浑浊的老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心中顿感宽慰。 “或许有人已经知道,或许有人还不知道,不过这份奏疏朕览之不胜骇然之至。天下奇文共赏之,就让吕芳给大家读一读吧!” 尽管这样说,朱厚熜的话语之中还是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愤怒,连陆树德都不禁佩服皇上的雅量和气度了。 “臣,翰林院修撰陆树德——”吕芳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到满朝文武将目光投向了翰林院班队之后,才缓缓地继续读了下去:“劾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辜恩背主臣职有失及逢君媚上……” 已经不用念下去了,朝臣们“哄”地一声窃窃私语起来。礼部负责维持朝堂秩序的官员也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一时竟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任由大家交头接耳,也没有出来阻止。 庄严肃穆的金銮殿上,只有两个人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一个是陆树德,一个是陈以勤。所不同的是,陆树德怔怔地看着皇上,陈以勤却怔怔地看着他。 朱厚熜正将目光投向他,但在他不顾礼仪地直视天颜的时候,却又有意无意地回避了他的目光,侧过头对站在前排的高仪说:“高阁老,你为礼部尚书,负有礼仪礼教之责,是否请你代为维持秩序?” 高仪也正在与站在旁边的礼部侍郎杨慎低声议论,听到皇上这样说才猛然惊醒过来,跪下叩头说:“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接着又站了起来,面向已经停止了议论的朝臣们吼道:“肃静!肃静!” 没有人关心吕芳接着念下去的内容,他们的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念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大明立国一百七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门生弹劾座主的事情今天终于发生了! 吕芳还没有念完,陈以勤就跪伏在御阶下,痛哭出声地说道:“陆树德为臣之属下,更为臣所取之士,国朝百七十年来从无门生劾师长者,足见臣之罪大,已非昏聩可以名之,恳请皇上革去臣职,并交付有司论罪问刑以谢之。” 朱厚熜微微一笑,道:“陈学士也不必如此激动,是非曲直还需有司调查之后才能裁夺论处。你可循例暂时离职回避,革职就不必了。” 皇上这样的处置也属正当,因为明朝官场惯例,凡被弹劾的官员应一律主动请辞,停止一切公务活动,在家静候处置。这样一是为了表明自己清白,愿意接受朝廷公正公开的调查;二来回家去写自辩疏呈送御览,由皇帝裁夺进退去留;第三层意思就不便明说了:让他们可以腾出手布置反击——在官场上混,谁能没有十个八个同乡同年门生故吏?该防守反击还是转进侧击,谁打前锋谁当后卫谁来掩护侧翼都要提前商议妥当。 “谢皇上,老臣这就回家去写请罪疏!”陈以勤再次叩头,起身之时腿脚发软,打了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上。 朱厚熜惊呼一声:“陈学士慢点走。” 吕芳正捧着奏疏站在御阶的一侧,赶忙几步走下御阶,扶着了陈以勤:“宦海浮沉,遭人弹劾构陷也实属平常,陈大人莫要过于悲伤才是。” 在吕芳扶他的时候,陈以勤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手中拿的那份奏疏上那一笔深得钟王妙味的小楷,确信这份被当庭宣读的奏疏真是出自自己最为看重最为疼爱的得意门生,心中最后一丝疑惑也荡然无存,忍不住又一次大放悲声。 吕芳只好扶着他,将他送出大殿。路过陆树德的身旁,陈以勤放慢了脚步,象是自言自语般愤懑地说:“致良知,致良知!好!好!!好!!!” 陆树德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恩师——”,但因吕芳也在恩师的身旁,他硬生生地将下面的话又咽回到了肚子里。 吕芳柔声对陈以勤说:“走吧,陈学士,孰是孰非,朝野自有公论。” 就在陈以勤要迈出大殿的那一刻,御座上的朱厚熜开口了:“陆树德,方才吕芳念的那份奏疏可是出于你之手?” 陆树德走出班队,跪了下来:“回皇上,正是微臣所奏。” “所奏之事可属实否?” “回皇上,臣不敢有半点欺君之言。” 这番对话刚好被陈以勤听了个真切,他紧紧地抓着吕芳的手,象是在对吕芳说话,却更象是在责问苍天:“他……他怎么……怎么能这样对我……”此时的他心里如同刀绞一般,只觉得喉头一股一股地似乎有烈火涌处,尽管拼命地压制着自己激愤的情绪,却最终也没能将心头那份剧痛强压下去,喉头一甜,牙关一松,一口鲜血正喷在了吕芳的飞鱼补服上。 那口鲜血仿佛带走了陈以勤最后一点的力气,他软软的倒在了吕芳的怀里。吕芳赶紧喊道:“快,快传太医。” 跪在御前的陆树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皇上这样问他之时,他知道恩师并没有走,更知道自己的回答将会给恩师带来多大的打击,但是他不能将以前的一切努力毁于一旦。他相信,当皇上接下来要宣布自己的另一份奏疏之时,恩师以及所有的人都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好,你既然能确认属实就好,朕会公正裁夺的。”朱厚熜说:“退朝!” 陆树德忍不住叫了一声:“皇……皇上!” 已经起身正要退入大内的朱厚熜回过头来已是满面怒容:“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生便等若父子。而人有五伦,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父子之伦在五伦之二。你的恩师如今被你气得吐血,是生是死还在两可之见。你不认师生情分也就罢了,莫非连人伦也不顾及了么?!我大明以孝治天下,你这等不孝之人,也做不得忠臣,且回家闭门思过去!” 陆树德一下子全明白了,愤懑地叫了一声:“皇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陆树德,朕送你八个字:”朱厚熜一字一顿地说:“无父无君,弃国弃家!” 这八个字象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陆树德的心上,他软软地瘫在了那里。 从小他就背过《孝经》,其中《谏诤章第十五》明明白白记载着孔圣人的话:“昔者天子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侯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天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自幼丧父,母亲守节将他拉扯大,科甲登第出仕为官,他便报有“既食君禄,君即尔父”的心意。如今皇上一意推行败坏礼法的新政,他自然要遵从着圣人之教诲,以春秋大义争于君父。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没有想到自己精心谋划了好久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会这样被皇上利用,更没有想到皇上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对付一个不惜以死进谏的忠臣诤子! 半生埋首书斋,可谓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无不涉猎,四书五经经史子集更是倒背如流,可是所有圣人贤者的著述都只是教他如何忠君报国,却没有教过他如何面对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精神支柱被无情地摧毁之后,肉体自然也就没有力量再站在这朝堂之上了。 可是,他也只是无力支撑肉体,此刻的神识却并没有失去,但或许这正是他的不幸,他清楚地知道皇上丢下一句“来人,将这不忠不孝、弃国弃家之人拖出去!”之后就没有再理会他,径自退朝回宫;更知道满朝文武大臣路过他身旁的时候,都是鼻子重重地哼一声,不加掩饰地冲着他投去鄙夷的目光,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去拉他一把。 送他上朝的王天保带人进来了,两名镇抚司的校尉一左一右架起了他的胳膊,将他从散朝的大臣中间拖了出去,每个人都象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他,有人还故意大声说:“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皇上圣明啊!” 听到这样锥心的话,他想哭,却哭不出来;想喊,却喊不出来。在这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已没有一个人再理会他的哭泣和呐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十七章 心生疑云 内阁的值房里,首辅夏言烦躁地踱着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的值房里此刻还坐着另外一个人——内阁阁员李春芳。李春芳是他的同年,也因他的援引而进入内阁,两人关系自然非同一般,见夏言这个样子,不禁笑着说:“公谨兄(夏言的字),我知你与陈老夫子情分非同寻常,可说起来终归不是你的门生弹劾你,你却又何必紧张成这个样子!” “唉!”夏言长叹一声:“子实兄(李春芳的字),话也不能这么说。虽说不关你我的事,但毕竟同僚一场,他如今遭此变故,我也着实为之心痛啊!” 李春芳收敛了笑容,也是长叹一声:“唉!你我跟那陈老夫子一样,都是点过翰林,做过学政,也主持过春闱之人,若是有门生也上这么一道奏疏被当庭宣读,羞也羞死了!公谨兄,于情于理我等也不能坐视不管,该让人狠狠地参那个背信弃义禽兽不如的陆树德才是!” 见到今天陈以勤的不幸遭遇,桃李满天下的李春芳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碍于身份和辈分,他自己当然不好意思上疏弹劾一个后生小辈、五品修撰,但其实也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出手,随便一个暗示,自有门生故吏的弹章奏本蜂拥而至。 “子实兄不可莽撞行事,此事我倒是觉得甚是蹊跷……” “蹊跷?这有何蹊跷的?”李春芳嚷嚷着说:“照我说,还是那帮举子惹的祸!科场罢考,亘古未闻,朝廷颜面无存。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气的是那帮举子还逼得高胡子杨慎带着十八家房师给他们下跪!虽说高胡子杨慎他们当年不尊皇上,落到今日地步也是咎由自取,可也不至于要受此奇耻大辱嘛!国朝礼乐崩坏,学生也自然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了。这不,罢考之事刚刚平息下去,就出了陆树德这样忤逆不道的劣徒!” 既为首辅又为知交好友,夏言与李春芳说话也不用客气:“唉,论说你子实兄也是几十年的老翰林了,入阁拜相也有五六年之久,怎地虑事还是这等浮躁?你我关起门自家说话,抛开政见不同不谈,高胡子杨慎他们当年做礼仪之争为的什么?此番举子罢考又为的什么?还不是‘礼教’二字么!怎地你反以为是他们闹得国朝礼乐崩坏?” “哼,我就是不喜高胡子他们那帮人整日价把‘礼教’二字挂在嘴边,好象只有他们才配入孔圣门墙一般!若论经学造诣、八股文章,你我哪个比他们差?杨慎有个当首辅的爹,得个状元也不稀罕;高胡子中举与你我同是一年,科名可比你我都晚了一科,想必当年你我赴琼林宴(明朝皇帝赐给新科进士的御宴,赴琼林宴为所有读书人毕生的梦想!)之时,他已提着书箱回家了。” “这话你已说了二十年,我耳朵里都起茧子了,你如今已位列台阁,何时才能改了这琐碎爱唠叨的毛病?”夏言说:“还有,‘国朝礼乐崩坏’这话且不可在外人面前说及,如今你我柄国,高胡子杨慎他们那帮人就等着你我自认国朝礼乐崩坏呢!” “这我自是晓得,不过方才说到要参那陆树德之事,我觉得你我与陈老夫子同僚一场,想当年你我还都在老夫子座下听过讲章,他如今遭人构陷,我等若是坐视不管,岂不令人心冷齿寒!” 夏言摇摇头:“子实兄,你还是没有明白我方才所说的蹊跷是何意!就拿你我来说,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了,当日我遭严嵩构陷致仕还乡,你也被逐出内阁,可有门生落井下石么?那种境地都未有门生弹劾座师之事,陈老夫子为官谨守礼法,为人更是谨小慎微,吏部考功年年都在‘卓异’(官员年度考评最高等级,相当于如今的优秀),虽掌翰林院不过两三年,加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从二品虚衔也有八年了,今年一过就满九年,也该晋正二品。他那门生陆树德倒是与他有何等深仇大恨,偏要在这个时候弹劾他,往他脸上泼脏水?莫非他得了失心疯么?你看他上朝之时那从容淡定的模样,象是得了失心疯之人么?依我之见,还是该从那陆树德所奏之事上查究真相。我细细听了他那份弹章,其所奏者三,一是说陈老夫子持强凌人,驱司官属吏如仆役。哼,这条罪状可加于我大明各部院寺司任何一位堂官,却加不到陈老夫子身上。其二,说他治学无术,谈经讲道多有错谬之处。这一条更是荒诞不经,陈老夫子乃是国朝理学大儒,纵是如今被那士子推崇备至的王守仁王阳明复生,也断不敢做如此之说,更遑论一个入仕不过数年的修撰!这最后一条更是奇了,说陈老夫子一意逢迎君上,助推新政败坏礼乐。陈老夫子对新政的态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便是皇上也多有不满。若说他也逢迎君上,你我乃至高胡子杨慎他们,满朝文武怕都是谗臣佞臣,我大明也只他陆树德一个忠臣诤子了!” 听夏言如此丝丝入扣的分析,李春芳也不禁皱起了眉头:“我当时听着也觉得匪夷所思,但他自家也直认所奏不虚……” “还有更蹊跷之处!”夏言接着说:“皇上不也说了,他是于宫门落锁之后才将奏疏投递大内的么?官员奏疏理应经通政使司登记之后送入司礼监,宫里的人谁敢违背朝廷规制祖宗家法接他的本子?难道他连这点规矩都不懂,或是连半日一日都等不得么?” “想必是对陈老夫子去年劝阻他上疏一事恨意难平,如今他想借着弹劾陈老夫子攻讦新政,以期在士林之中留有清名。哼,这个陆树德,真真跟高胡子杨慎他们那帮迂夫子是一个德行,为了自家的那点名声,连皇上的威严和朝局的安稳都不要了!” 夏言说:“陆树德我见过两次,他的文章陈老夫子也让我看过几篇,此人迂腐倒也不假,若说他要借着弹劾陈老夫子攻讦新政,以求直名,怕也未必如此。若真要搏个忠名,何不直接上疏劝谏吾皇,却要这般曲径通幽,反为士林清流所不齿?” 李春芳看了一眼值房的门,确信没有官员和书办在外面之后,才压低了声音说:“好我的公谨兄哎,你道批龙鳞的事是任谁都敢做的?做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或许不难,但要做剖心以示忠诚的比干却非易事。那陆树德既身为翰林史官,岂能不知历朝历代只有诛九族,独我大明可有诛十族!” “这便是最让人觉得蹊跷之处了!”夏言说:“旁人不敢,那陆树德可不一定!你不记得去年他便上疏要弹劾户部马部堂?许他升知府他也不肯,说是还要在翰林院做学问,谁信他!不过是嫌辱没斯文而已!象这样的迂秀才,你道他什么事体做不出来?或许他还当也只这样,才能青史留名呢!” 李春芳还是有些疑惑,说:“也该不至如此吧!文死谏也只是说说而已,谁还能当真的!杨慎当年那样执拗,不过在蛮夷之地待了一十八年,还不是一道恩旨就赶紧回朝,再也不说那‘杖节死义’这样的混话了,叩头谢恩才是正经!” 夏言见他还是不开窍,不禁有些生气了:“杨慎是杨慎,一十八年前他还只是翰林院的编修,如今已是礼部侍郎,自然再也没有当年的意气风骨!但那陆树德却还是杨慎当年那般血气方刚的年纪!你若还是不信,想想他怎会拜在陈老夫子的门下吧!” 李春芳这下终于明白了,点点头说:“你不说我倒给忘了,这陆树德风骨确实不俗,方才及第出仕,就做出那等惊世孩俗之事,官场一片哗然,士林无不称颂。”说着说着,他又犯了嘴碎的毛病:“我还记得严嵩那个奸臣当年也如今日陈老夫子一般气得吐血,发狠要策动门生故吏弹劾那个目无师长的狂生,还多亏你这首揆(内阁首辅)居中调停,那陆树德方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说起来,你还是他的大恩人呢!” 或许是都已经到了不时就会“想当年”的年岁,夏言没有再次责怪他琐碎,而是感慨地说:“我也不过怜其才学嘉其风骨而已。也要怪那严分宜(严嵩为江西分宜人,时人或以“严分宜”相称。另注:这本为尊称,夏言虽与他有深仇大恨,但其修身持礼,故不象李春芳那样直呼其名。)狭隘器小,一科三鼎甲,状元、榜眼照例直入翰林院任编修,紧随其后的探花却馆选未过,连个庶吉士都当不上,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士林清流骂他严分宜挟私愤倒也其次,连我等这些柄国之臣也该被骂颟顸失职,亵渎国家名器了。”感慨一番之后,他将话题又拉回到了原路:“严嵩当年已是礼部尚书,还兼着翰林院掌院学士,凭着一手好青词入阁拜相只在旦夕之间;陈老夫子不过一国子监祭酒,以其年岁及圣眷,前程大概也有限了,陆树德为何舍严附陈?你道他还是那种胆小怕事贪恋栈位之人吗?” “那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夏言随着自己的思路分析下去,渐渐心中已若隐若现地想到了什么,但身为人臣,便不该妄测圣意,他敷衍道:“究竟为何,我一时也想不清楚,只是觉得蹊跷而已。” “那是否还让门下上疏参那个陆树德?” 夏言想了想说:“参还是要参的,毕竟陈老夫子与你我都有半师的情分,只是也不必太过张扬,胡乱点几个五品以下的门生上两道疏应个景。唉,真真不晓得那陆树德是做何之想,看今日朝堂之上一干大臣无不愤慨的样子,日后莫说是立足官场,能否全身而退也未可知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十八章 君不密则失臣 此刻的东暖阁中,朱厚熜正在问回来给自己缴旨的吕芳:“陈以勤没事吧? “回主子,已命太医施医诊治,说是急火攻心,虽无性命之虞,但陈学士毕竟岁数大了,可能要将息些日子。” 朱厚熜心里十分惭愧,便说:“命太医院定要悉心救治。你亲自去传朕的口谕:若是陈学士有什么不测,他们都给朕滚出太医院,跑江湖卖狗皮膏药去!对了,京城市井有云‘翰林院的文章,武库司的刀枪,光禄寺的茶汤,太医院的药方’并称国朝四大假,说的便是太医院那帮庸医开的方子虽说吃不死人,却也救不了命。你可着人在民间延请名医施以针石。唉,朕晓得陈学士虽贵为二品大员,却是个一介不取的清官,又在翰林院、国子监那样的清水衙门待了一辈子,家底想必也不算殷实,请医看病的花费从内库中支出,所需药物也从太医院拣最好的用,且不敢有半点差错。” 不管是真情是假意,这份关爱对一个臣子来说已经属于天大的皇恩了,吕芳由衷地说:“主子仁德天纵,奴婢代陈以勤叩谢天恩!奴婢有个建议,恳请主子派人去陈学士家中宣旨以示慰问。” “这是自然,方才你回来之前,朕已派黄锦去陈府,赐给他朕亲笔所书的条幅‘礼教贤达’。” 吕芳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样的评价是否太高?但随即一想,觉得也实属应该,毕竟陈以勤在士林清流中的人望颇高,如今皇上赐给他这样的条幅,于平抚士林怨气大有裨益。便说:“得了主子这等盛赞,陈学士便是一病不起,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到了这个时辰还要说这种话,你要你主子羞死么?”朱厚熜说:“论说起来陈学士成如今这个样子,还是朕的过错。朕当初还以为他对新政颇有怨气,见着举子闹事也就不安分了,便策动着门生上疏骂朕,却又怕自家吃了挂落,便先让门生弹劾自己,把自己洗刷干净了再和朕来斗法。可朕今日看他在朝堂之上那样如雷轰明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十九章 臣不密则失身 门生弹劾座主,这是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不亚于在本就已经波诡云诿、暗流涌动的朝堂之上响了一声炸雷。不单单是事件的受害人陈以勤被气的缠绵病榻,十停命已去了三四停;便是其他那些翰林学官出身的当道大僚们也是心意难平,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一般——师道之尊严受到了学生的挑战,这还了得!这些人无一不有兔死狐悲之感,纷纷跑到陈以勤家中探视以表慰问。陈以勤为官几十年,又是尊礼、议礼两派都不沾边又都能说上话之人,因此,夏言与高仪曾分拉着陈以勤的左右手,一起面对着老泪纵横的陈以勤不胜唏嘘;李春芳与杨慎曾并肩站在“礼教贤达”的中堂前,一起感怀着圣恩浩荡。在位于钱粮胡同的陈府,大明的文官集团竟然表现出了空前的团结。 与此同时,自翰林院那帮词臣史官始,继而都察院的御史、六科廊的给事中,接着各部院寺司的职官属员群起而响应,弹劾陆树德的本章雪片一样涌入通政使司。 这也在情理之中——朝廷律法虽然没有明文规非翰林不得入阁的,但自英宗天顺年间之后,哪个阁老不是翰林出身?而且主管全国礼仪教化的礼部尚书、侍郎必须由翰林出任,也就是说朝政和礼仪教化都把持在这些翰林出身的官员手中,他们又多半曾为学官也主持过科场,门生故吏充斥朝堂。如今恩师已经在这场师生失和的闹剧之中表明了立场,那些乖巧的门生还能不紧随其后有所动作?这是大家心照不宣之事,连个暗示都不需要! 但凡重大的朝政之争,弹章奏本都要明发邸报刊行天下,陆树德一个五品修撰弹劾本衙门从二品掌院学士虽算不得什么重大朝政之争,但因门生弹劾座师一事实属大明开国百七十年来绝无仅有之事,内容也涉及到了新政,通政使司便得了内廷“依政争常例办理”的指示。后来因为弹章奏本实在太多,就只能择其文才出众者全文缮录或摘抄刊登,让大明王朝全体官员在声讨逆徒的同时还能提高文学修养。 君父的时时垂询,朝廷重臣们的轮班慰问,以及官场士林的广为声援让陈以勤心理上得到了莫大安慰,身子骨也一天一天地见好,陈府上下渐渐有了欢声笑语,朝野内外也都松了一口气。 几家欢乐几家愁,在与之不远的狗尾巴胡同里,有人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此人便是那震惊朝野的门生弹劾座师事件的始作俑者,翰林院五品修撰陆树德。 自从那天被镇抚司的上差送回家中,陆树德便紧紧关闭了家门,任凭翰林院的同僚在门外骂的山响也不理会。若不是屋里时不时传出的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声,负责监视他的镇抚司暗探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吕芳吕公公传下的话是无论他是死是疯,不能有片纸流传出去,更不能见任何人,镇抚司只得派出十二名专业暗探,一天十二个时辰分三班轮班监视着这个只有一进三间、破破落落的小院子,因陆树德既无家眷也无仆役,镇抚司的暗探还不得不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偷偷地将一日三餐送进去。 虽然没有死,但也已经疯了,这是那些暗探一致的观点。但他们还是得遵着司礼监吕公公之命,每日将载有朝臣弹劾陆树德丧心病狂,忤逆辱师的邸报投入他家院内。 四月初的一天,天刚刚擦黑,巡查监视情况的王天保悄然潜入了陆树德的家中。 镇抚司时常被朝臣们指责曰机构臃肿,人浮于事,但每当朝局动荡之时,就显得人手很不宽裕,可人员再怎么紧张,却也不至于捉襟见肘到需要他这么个朝野人尽皆知的“五爷”亲自来巡查一个五品罪员的地步,只不过是就在今日,他得到暗探报告,陆树德已经有三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了。身为镇抚司十三太保中的老五,王天保从来都不会同情那些辜恩背主的罪员,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来看看他,看看这个当日能那样气定神闲地坐待缇骑,能那样从容坦然走上朝堂的迂书生。 轻轻地推开门,王天保骇然倒退了一步,同时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腾而起—— 堂屋正中的房梁上吊着一个人——陆树德! 王天保定了定神,轻轻跃起,用手在陆树德的鼻息处一探,心中泛起一声慨叹:“可惜”。同时,他清楚地看见陆树德的脸上还是如那天押他回来一般,写满了愤懑!陆树德的胸前,一个粗布口袋摇晃着。 落地的那一刻,他才注意到,堂屋仅有的一张桌子的正中,在那“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整整齐齐地叠放着陆树德的五品官服,上面摆放着一:“这全是邸报,上面还写有字。” 王天保接过那个暗探递上来的一厚叠字纸,果然是镇抚司差人每天送进来的邸报,按着日期整整齐齐地排着,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着字,透过初升的月亮光芒,他看见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冤”字,字挨字字压字,个个都有半页纸那么大,墨迹由浓变淡,最后的几页竟是用鲜血写成的。 在镇抚司当差十几年,缉捕审讯罪官不计其数,王天保早就见惯了血腥的场面,此刻看着那血淋淋的一个个“冤”字,心里也不寒而栗。 “再无旁的什么了?” “回五爷,没有了。” 王天保轻轻跃起,伸手将陆树德挂在胸前的那个粗布口袋摘了下来,塞进自己的怀里;此刻,他留意到陆树德的十指早已磨平,手指上的伤口分明是用嘴咬开的! 那个暗探好奇地说:“不打开来看看么?” “有什么好看的?”王天保把眼睛一瞪:“好生办我们的差,” 那个暗探只是奉命守在这里不让人进出,并不知道其中缘由,便忍不住说:“这个罪员或许有天大的冤情,可也不该想不开要走这条绝路啊!三尺白绫往自家脖子上一套倒是省心,辛辛苦苦挨蒙师的手板子挣得的功名又还给了主子万岁爷,听说还是个探花郎大翰林,也真是迂的很……” 王天保没有理他,又将那叠邸报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那个暗探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莫说只是让我们兄弟几个看着他不许他出门不许他见人,我大明的官儿犯了罪的海了去了,如今主子万岁爷仁厚,几年都未兴大狱了,往常诏狱之中哪年不关着好几十个?不就是得罪了皇上么?上道折子请罪,求个阁老找主子万岁爷讨个情,兴许主子万岁爷一开恩,抬抬手也就过去了,也不必要走这绝路啊!” 见他说出了“不就是得罪了皇上么?”这样的话,王天保转头逼视着他:“你都知道些什么?” 那个暗探被他那要吃人的目光吓的一哆嗦:“不……不知道……“ “不知道就不要乱说!镇抚司的家法你不是不晓得!”王天保恶狠狠地说:“有些事,不知道便是你我的福分!” 那个暗探猛然醒悟过来,连声说:“是是是,五爷说的是。” 王天保说:“你先出去。” 那个暗探领命而出,王天保冲着陆树德悬挂在房梁之上的尸体抱拳说道:“陆大人,我不晓得你为何而死,也不晓得你何时亡故,但我服你是条汉子,每年的今日,我一定为你烧两刀纸钱!” 说完之后,王天保转身出去,从外面关上了房门,带起的那阵风将陆树德的尸体吹的一阵摇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二十章 优抚厚葬 司礼监的值房里,吕芳一边翻检着王天保呈上的东西,一边问:“除了这些东西之外,他已将家里所有字纸都烧了?” “回吕公公,奴才带人细细搜过,并无半片字纸遗漏。” 吕芳慨叹一声:“刚木易折,真是可惜了!”或许是不忍再看那一个个血淋淋的“冤”字,他微微闭上眼睛,将那一厚叠邸报收了起来。然后又拿起了粗布口袋,见并未打开过,吕芳暗暗点头,问:“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搜到的?” “回吕公公,就挂在他的胸前。” 吕芳打开了口袋,里面是一叠笺纸,正是他当日投递到午门的那两份奏疏的草稿。或许陆树德认为只有将它们放在一起,才能洗刷自己“忤逆背师”的罪名,因此在烧掉家中所有的书籍字纸之后,惟独留下了这两份草稿,在投缳自尽的时候,还将它们挂在了自己的胸前。 略微沉吟了一下,吕芳将陆树德弹劾陈以勤的奏疏草稿又装进了口袋里,递给王天保:“你把这个再放回原处。” “是!” “哦,等等。”吕芳又想了一想,拿出了几份陆树德写有血书的邸报:“把这个也放回去。” 王天保领命而出之后,吕芳将剩下的笺纸凑到了烛火上。笺纸上燃了起来,被投入到一个火盆之中。接着,吕芳将剩下的邸报一份份投了进去,盆中熊熊燃起了大火,将那写满“冤”字的邸报很快化成了一堆黑灰。 “什么?陆树德悬梁自尽了?”朱厚熜惊叫一声:“镇抚司那帮奴才是怎么办的差?为何不阻止他?” “回皇上,为避免招致物议,镇抚司那帮奴才也只是暗中监视,并未明目张胆地将其羁押,因此也不好时时闯入其家中,待发现之时已死去多时了。”吕芳沉痛地说:“全怪奴婢律下不严治下无方,导致发生这等惨事,请主子责罚。” 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唉!论说起来还是朕行事乖张的过!朕那天忧心陈老夫子,把话说重了些,未曾想他竟如此刚烈。陆树德性子虽过于迂直,人品才华却是好的,又写得一笔好字,若是多加历练,或可成朝廷大用之材,却不料他年纪轻轻便已……唉,数十年寒窗,历经七场文战才换得五品乌纱,谁曾想到头来却是三尺白绫,真真可惜了……”他轻轻擦拭眼角,说:“你那日说他是朕亲点的探花,也算是朕的门生,此人虽多有不敬师长之言行,但朕既为君父又为师长,也该包容后生小辈才是……” “主子也不必过于痛惜,”吕芳说:“所谓‘爱之深,责之切’,那陆树德不能体念君父呵护教诲之苦心,又是一等迂腐之人,受不得官场士林那样指责斥骂,一时想不开才走上绝路……” 吕芳这些例行的安慰话并没有使朱厚熜良心上稍微安宁一点,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朕听说那陆树德还是个清官,家里一贫如洗,如今他走了,老母孀妻可如何过活?定要好生安抚!你从内库中拨银子为其料理后事并抚恤家人,并着其原籍地方官府照料日常饮食用度,不可有一日懈怠!” “主子如天之仁,那陆树德若是九泉之下有知,也必感谢圣恩浩荡……” 朱厚熜似乎觉得这样做还不能让自己安心,又说:“陆树德也算是死于非命,且死前胸中愤懑未消,朕恐其魂魄难安于九泉之下,你此前曾说过海瑞投宿的昭宁寺主持慧如大师乃是大慈大悲的得道高僧,佛法精深,就请他为陆树德过场法事,超度他早日脱离尘世之苦,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吧。” 吕芳怔怔地看着朱厚熜,却不是对他这样的矫情有何非议,而是不明白这个主子是何时又改信了禅宗,连超度法事都指名由和尚来做! 明太祖朱元璋本是和尚出身,得天下之后也不敢忘本,虽未象南朝梁武帝那样舍身礼佛,却也尊崇三宝,广修寺庙。其后朱家即位大宝者也都承袭祖制,光大浮屠之教,对佛教格外高看一眼,连带着西藏喇嘛教等佛教近枝也得了不少恩惠,比如黄教就在明朝永乐年间开宗立派,并得到飞速发展,势力逐步扩大,成为西藏的执政教派,其开山鼻主宗咯巴先后被朝廷封为西天佛子大国师和大慈法王,宗咯巴的两个弟子达赖喇嘛和班禅额尔德尼世世转生,传其衣钵,都与明朝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对朝廷设立乌思藏宣慰使司、巩固对西藏的统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惟独这明朝第十一位皇帝嘉靖却是个异数,即位不久就误信妖术,沉湎斋醮,不但在乾清宫等处设坛建醮,烧灶炼丹,还把道教捧上了天,很多道士得以封官进爵,位列朝堂,把一个垂治天下的朝廷搞的是乌烟瘴气、乱七八糟。但是,倘若是只尊道教也就算了,他还被邵元节、陶仲文等一干妖道唆使,对佛教大加摧残,严禁僧尼建戒坛说法,将受戒寄寓者和四方游僧一律捉拿下狱问罪,干了许多毁梵宇、捣佛像、焚舍利、屠僧侣之事。其中最为过分的是,他于嘉靖十四年下令将紫禁城里的大善佛殿拆毁,将原藏其中的一百六十九座金银佛像、一万三千余斤各类头牙佛骨舍利一股脑搬到灯市口的闹市中心,当众焚毁。如此崇道灭佛之举实乃大明开国以来佛教之大劫,不但招致天下人多少非议,更被一干佛教信徒视为佛国魔障,暗中对其咬牙切齿。 吕芳本来既不信佛也不崇道,但他认为缁衣羽冠之流虽不稼不耕不工不读,但都是教人守礼向善,安于本分,若能善于引导,则于国事道统不无小补,因此为人主者对于释道两教,既不能绝情剿灭,也不能纵容放任,尤其不能有所偏好,最好也能象对待尊礼议礼两派一样不偏不倚。如今皇上幡然悔悟,不再为一帮妖道所惑,更主动提到了佛教,令他由衷地感到欣慰,当即叩头说:“主子圣明。依奴婢看来,主子是人王,西天佛祖是法王,人法对垒,必招致天道阻滞,灾害频频;人法和谐,则皇柞绵长,国泰民安……” 朱厚熜由于问心有愧才提议为其做盛大法事,风风光光地厚葬陆树德,可不知道在吕芳的心里,已经将此就提高到了治国安邦的高度来理解,诧异地问道:“此前你一直跟着朕信道教,你何时改信了佛教?” 吕芳一愣,忙说:“奴婢倒不是信了佛教,主子也晓得奴婢心中只有主子,主子才是奴婢的天,再容不得其他神祗。”表过忠心之后,他又解释说:“士子儒生尊崇孔孟,便知礼仪廉耻;那等不识字的百姓不习孔孟之道,若是礼佛修道,也知守礼向善,少生许多事端。因此,依奴婢陋见,这世道既不可无和尚道士,又不可太多和尚道士;既不可作践和尚道士,又不可追捧和尚道士,适度即可。我朝太祖高皇帝虽曾入禅门,却也并不过于纵容佛教,规定各省府州县僧人定额,还于礼部专门设立了一个度牒司管理僧尼道士的度牒发放;高祖文皇帝永乐时,又在各佛道名山设从五品提举衙门管理山政,由礼部派员任提举(官名),管理山中一应宫观事务,并代理征收香税银……” 财政历来是朱厚熜最为关心的问题,他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吕芳的话,说:“你说的这些,《大诰》及《太祖实录》、《成祖实录》中多有记载,倒是朕以前不遵两位先帝祖制,做了不少崇道灭佛的错事,令世人多有不满。只是这香税银是什么意思?户部每年帐册上怎么不见这一项?” 吕芳似乎很为难,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解释说,征收香税银是明成祖朱棣的主意。以道教名山泰山为例,泰山上有大大小小道观几十座,每年上山进香的香客多达数十万人,各道观每年接受善男信女敬献的香火灯油钱多者上万,少则数千,按收入多寡核定税额,三年一变。这一百多年来每年最多能征到三万两,最少也有一万多两。只是到了嘉靖年间…… 吕芳不敢再往下说,朱厚熜当然也就明白了,自己崇道灭佛,佛教一蹶不振,各省府州县僧亡寺倾,谁还敢去进香礼佛?而道观的香火想必日盛一日,那些杂毛老道肯定日进斗金,可自己又偏偏舍不得向他们征税,这根本就不符合“开源节流”的财政政策嘛!他立即表态说:“既然是成祖文皇帝定下的规矩,朕当然要遵从祖制,自今年起复征香税银才是。呵呵,百姓崇佛敬道,全国寺院道观的香火就旺,和尚道士的香火灯油钱收的多了,朕的香税银也能多收一点,于国朝财政也不无小补。这样吧,自今日起,我大明实行宗教信仰自由,再也不禁百姓礼佛信道,具体事宜由你司礼监着礼部依两位先帝祖制拟文报来。” 吕芳正在感慨主子又睿智又仁厚,就听到朱厚熜说:“你那日说到陆树德与严嵩之间的瓜葛渊源,朕倒又有了一个主意。只是你不要出面,让你司礼监那两个往日与严嵩过从甚密的秉笔去找那严嵩即可……” 出了东暖阁的门,吕芳就找到了宫里负责记载皇上起居的太监,让他把主子优抚厚葬陆树德以及决定推行“宗教信仰自由”仁政的始末原原本本都记了下来,还特别叮嘱他在旁边注明是主子的原话,在日后给主子修《实录》之时也一定不能遗漏。但是,关于涉及“香税银”和“严嵩”的对话,被他无意中忽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二十一章 入土难安 又似一道霹雳砸向京城各大衙门的职官属员:当日弹劾其师、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的修撰陆树德被逼得上吊自杀了!四月份的天气已经转暖,待顺天府的衙役接到周围邻居报告赶去查看时,尸体已经开始腐败,发出阵阵恶臭。 人命大如天,那些官员及士林清流开始反思自己此前的言行举止不免有伤天理阴骘,甚至开始为先前那样刻薄指责和恣意挖苦陆树德感到于心不忍甚至羞愧莫名。 听到陆树德自杀的禀报,皇上也觉得当日朝堂之上斥其“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的话语也过于苛责,忍不住洒下两滴泪,命人延请京师高僧、昭宁寺主持慧如大师为其做往生道场超度亡灵,并命有司着意抚恤其家属。 这道恩旨载诸邸报之后,更是推动朝野舆论风向顿时又为之一变。当慧如大师带着众僧一遍又一遍为陆树德念《往生咒》时,许多官员都相邀前去陆树德的家中吊唁,连此前的受害者陈以勤也坐不住了,除了派去几个属吏帮着料理后事之外,还偷偷派另外两个门生翰林院编修李道良和林文去他的灵前上了一柱香。 明朝丧葬风俗,人死之后,每隔七天就要做法事超度亡魂,共做七次,称为“做七”。四月十三日便是陆树德头七之日,因他并无家人在京师,发现之时也已死去数日,加之他又因得罪了部院上司而自缢身故,翰林院只是派出几名属吏设了灵堂接受官员同僚的吊唁,却没有人出面张罗着为他广发讣告,如此处置已属少有的简薄,若是头七再草草了事,岂不被官场上下及士林清流骂为薄情寡义,因此陆树德生前的同僚请示了陈以勤之后,给他举行了一场公祭。 当日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等朝中大员碍于陈以勤的面子,谁也没有出面,但都派了门生属员前去祭拜。严嵩自己虽然没有出面,却命儿子、工部营造司六品主事严世蕃前去狗尾巴胡同吊唁,并送去了他亲笔手书的一副挽联:“天下斯文同骨肉,人间涕泪动参商。” 以严嵩之大才,这副挽联做的是如此的老辣,没有对陈以勤做任何借题发挥的攻讦,纯粹是举哀,其心也沉,其情也殷,让那些知道陆树德当年弃严嵩而就陈以勤的人看了也不禁暗自动容。 但在陈以勤的门生李道良和林文等人眼中,这副挽联无异于给了恩师响亮的一记耳光:“天下斯文同骨肉”?意思便是说陈大人不配称斯文么?“人间涕泪动参商”,莫非在你严嵩这个奸佞之臣眼中,陈大人连人都不配做了吗?李道良立即跳将起来,劈手夺过属吏刚刚从严世蕃手中接过来的挽幛,将贴在上面的挽联撕得粉碎。 正要在陆树德的灵前祭拜的严世蕃大怒:“家父也曾署理翰林院,送副挽联不过略表追思之情,你却又为何如此无礼?” 李道良出言讽刺道:“陆修撰当年就瞧不起你那父亲的品行为人,他若九泉之下有知,也不会接受你那父亲的这番虚情假意!” 严世蕃素有捷才,嘴上更是从来都不饶人,当即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是,陆修撰当年是将门生帖投到了陈学士门下。只是可怜临死才明白,竟是自家错了!论说幡然醒悟倒也不晚,只是被一帮枉称斯文的人群起围攻,受不了这等侮辱才撒手而去,虽不值当,士林风骨却好生令人佩服!” 李道良是当日堵在陆树德门口叫骂的那些翰林院官员中闹的最凶的一个,此刻听了严世蕃的话,又羞又恼,骂道:“就凭你,也配称斯文?也敢提士林?” 李道良这样言辞激烈地讽刺严世蕃也是意有所指,盖因严世蕃虽为朝廷命官,却不是科举正途出身,别说是中进士,连举人都没有,这在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初或许常见,但在大明已进入中平守成期的嘉靖一朝却已罕有,成为他人嘲笑甚至攻讦严世蕃的一大理由。 科举制度起于隋唐成于宋,发展到了明代已经高度完善,分为预备性考试和正式考试两级,读书人要先参加预备性考试,即县试和府试,合格者成为“童生”,取得了参加正式科举考试的资格。 正式科举考试又分为三级: 最初一级叫院试,由各省学政巡回到本省所辖各府、州主持,分岁试和科试两种,童生通过岁试就算“进学”了,即成为国家的学生,称为生员,俗称秀才,见知县可以不必下跪,官府在未剥夺其功名之前也不能随便对他们动刑,也就是说中了秀才就摆脱了平民身份,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员,是读书人走上仕途的。岁试成绩优良的秀才可参加科试,算是更高一级乡试的预备性考试。 乡试在京城和各省省城举行,三年一次,考期多在秋季八月,故称“秋闱”;乡试中举称乙榜,发榜在九月,时值桂子飘香,故又名“桂榜”。中了乙榜称举人,不仅可以参加全国性的会试,还可以选官,出任八品县丞、九品教谕等低级官职。 最高一级的考试是会试,于乡试的次年在京城举行,由礼部主办,考期多在二、三月份,故又称“礼闱”、“春闱”。会试中式称甲榜,发榜在四月份,正值杏花怒放,姑又名“杏榜”。会试被录取者,称为贡士,其后还要参加殿试,只考策问一场,只确定名次,不存在被淘汰的问题。因此,会试便是所有读书人最重视的一场考试,吕芳当日昭宁寺揶揄海瑞的那句“看来海举人也非愚钝之材,还晓得读书之人,中进士毕竟是个了局。”就是这个意思。 凡是通过乙榜中举人,再经大比跻身甲榜中进士而做官者,称为“两榜进士出身”,是官场一致公认的最正统最正宗的晋身渠道,那些人自己也很得意,动不动就把“我乃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严世蕃却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他生于正德八年,嘉靖七年,严嵩奉旨祭告嘉靖刚刚为父亲兴献帝修的显陵,回来之后极言祥瑞,嘉靖一高兴,就升他为吏部右侍郎,还破格准许他那年芳十五、还未中秀才的儿子严世蕃入国子监读书,由白丁一跃成为可以直接参加会试的监生。嘉靖十七年六月,已在国子监读书十年的严世蕃正准备要参加当年的会试,又有一件天大的幸事落到了他的头上。因嘉靖欲让生父兴献皇帝称宗入太庙,命礼部集议,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奉迎上意,为世宗的生父献皇帝附太庙配享安排了隆重的礼仪,并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在祭祀礼毕后,写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进献嘉靖,文笔绝佳,字字典雅,很得嘉靖的赏识,便许他恩荫一子为从八品的中书舍人,严世蕃就此走上仕途。随着严嵩的平步青云,严世蕃借着父亲的光,在短短的数年间成为正六品工部营造司主事,其升官速度之快令人侧目。 自己靠恩荫得官人尽皆知,严世蕃也不忌讳别人提及此事;而且非两榜出身,也并不表示他就是那种胸无点墨的大草包,听李道良这么说,当即笑道:“李大人这话就说的奇了,莫非只有被门生弹劾的人才配称斯文?莫非辱骂同僚逼死同门的人才配入士林?” “你——”李道良气极语塞。即便是修身持礼多年的儒生,也受不了严世蕃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揭伤疤,当下恼羞成怒,一巴掌向严世蕃头上打去。严世蕃忙一躲,头上的乌纱帽被一掌打飞出老远。 他跳到一边,大声嚷道:“李道良,亏你还是两榜进士、翰林院的编修,竟敢出手伤人!” “许你出口伤人,就不许我出手伤人吗?”李道生骂道:“你们狗爷俩居心叵测,少在这里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严世蕃冷笑一声:“你爷爷和老子我才懒得管你们狗咬狗!实话告诉你,你老子我今天来就是要看看你们这帮伪君子真小人的丑态!陈以勤那个老家伙怎么没有来?怕是没脸见人吧!亏他还一直标榜斯文!” 这话说的过分了,在场的翰林院职官无论是否是陈以勤的门生,却都算是他的故吏,也一拥而上,将严世蕃团团围住,骂骂咧咧,推推搡搡,促不及防的严世蕃着实吃了好几拳。 随严世蕃一起来的工部同僚、营造司员外郎赵文华赶紧斥骂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还不快快住手!” 赵文华是嘉靖八年进士,本性狡险又贪婪,得官后考功不及格被外贬任七品知县。幸亏他中进士前在国子监读书,刻意巴结当时担任国子监祭酒的严嵩,还拜严嵩为干爹。严嵩见义子有难,忙找内阁首辅夏言为其说项。夏言当时与同乡严嵩交好,便卖了面子给他,过不多时就将赵文华调回京师拔擢为正六品刑部主事。不久,赵文华知道嘉靖好道爱神仙,就进媚皇帝,上献“百华仙酒”,嘉靖帝试饮之后,醇香浓厚,神清气爽,便将其升任正五品工部员外郎。可以说赵文华的每一次进步都离不开干爹严嵩的扶持,算是个不折不扣的严氏门徒,此刻见严世蕃挨打,他当然要帮严世蕃说话。 都察院御史叶樘、刑部主事万寀等人是嘉靖十七年进士,算是陆树德同年,但因他们都认严嵩为座师,平日从不与陆树德来往,今日来吊唁也是怕被官场士林骂他们不念香火情分,到这里来应个景。见到这种情形,也赶紧打圆场说:“各位大人,各位年兄,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官家体面……” 他们不出声还好,一出声,陈以勤的门生和翰林院的属官们便认为这几个攀附严嵩的官员是结火前来闹事的,立刻将他们几人也围了起来,乱撕乱打。罗龙文等人自然也不能白白地挨打不还手,一堆官员就撕打在了一起。其他衙门的官员大部分躲在一旁看热闹,嘴里说些不咸不淡的劝解的话,眼睛里却流露出恨不得让他们再打的厉害些的深情;另外还有一些官员对严嵩父子及其党羽没有多少好感,拉偏架的,帮着翰林院那帮翰林打太平拳的,将陆树德的灵堂闹得不象样子,官员早先送来的挽幛挽联也被撞倒在地上,被踩得稀烂。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喊了一声:“住手!再不住手,一个个都拿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二十二章 老奸巨滑(一) 听到这一声“拿了!”,所有打架的人都知道来人非同寻常,赶紧住手看过去,正是司礼监掌印吕芳吕公公。 单是大明内相到此已经将他们吓了一跳,更要命的是吕芳双手捧着一副明黄绸缎卷成的轴旨,身后还带着十几个身穿团花锦袍的镇抚司校尉!一干官员心中大惊,当即呼拉拉全跪下了:“臣某某恭请圣安!”灵堂上喧闹成一片。 不知道是因为奉有皇命,还是被他们刚才的丑态气着了,吕芳平时见谁都笑眯眯的和蔼神情不见了,板着脸说:“没有圣旨给你们,不必假惺假意地给皇上请安了。皇命在身,咱家向各位大人讨个情,还等咱家把皇上给陆修撰的恩旨宣读了之后再打再闹也不迟!” 吕芳的话说得十分刻薄,但众位官员都松了口气——想想也是,刚刚在这里打起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上达天听,激怒陛下派来镇抚司的上差捉拿自己。所谓法不责众,未奉有圣命,吕公公当不会自做主张将参与闹事的十多位官员都拿下。 吕芳对着陆树德的灵位宣读了圣旨,赐给他银一百两,苎丝两表里,新钞一千贯,白米十石,香油二十斤,各样碎香十斤,蜡烛二十对,麻布十匹,表示了对他不幸亡故的沉痛哀悼。宣完旨之后,将圣旨供奉在他的灵前,然后挥挥手,二十多个黄门内侍捧着各色赏赐鱼贯而入。 皇上的恩赏照例要用明黄绸缎盖着供奉在灵前,好在翰林院派来的属吏见陆树德家很狭窄,早早就将他的灵堂布设在了院子里,否则连皇上赏赐的那一大堆东西都放不下。 宣完了圣旨,吕芳就不是钦差而是大明的内相了,怒气冲冲地对着还一直跪在面前的官员说:“大庭广众之下撕打成一团,玷污官箴,辱没斯文,朝廷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你们眼中还有国法吗?说,到底是为什么?” 翰林院编修李道良的脸上被严世蕃抓出了几道血印子,此刻正火辣辣地痛,听到吕芳这样问,便抢先开口,气愤地说:“严世蕃出言不逊,构陷侮辱我翰林院陈大人,下官气不过才跟他闹将起来。” 吕芳转头对跪在一边的严世蕃说:“严大人,你本簪缨子弟,怎地如此孟浪?” 严世蕃的情形比李道良还惨,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官帽不晓得被打飞到了那里去,官服还被扯开一个大口子,露出了里面的直衲。听李道良恶人先告状,又被吕芳责问,他十分委屈地说:“回吕公公,家父又曾与陈大人在翰林院及国子监同僚多年,下官一向持子侄礼事之,怎会做那等无礼之事?再者说来,陈大人位列九卿,臧否大臣非下官所敢为之。今日下官不过代家父送来一幅挽联,略表追思之情。怎知李道良撕碎了家父的挽联,还出言辱骂家父,下官气不过与他争执了两句,他便伙同翰林院一帮职官属吏殴打下官,请吕公公明鉴!” 吕芳问:“严大学士送来的是什么挽联,可否请咱家拜读?” “回吕公公,家父所书自撰的一联:天下斯文同骨肉,人间涕泪动参商。” “天下斯文同骨肉,人间涕泪动参商……”吕芳默念一遍,感慨道:“严大学士寥寥十四字,写尽为人师表者哀思弟子后进的殷殷之情,确是自有一片真情溢于字里行间……” 吕芳的话刚说完,李道良等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严世蕃那只独眼之中却闪烁出兴奋的光芒,纳头便拜:“下官替家父谢吕公公盛赞。” 吕芳似乎没有注意到在场之人的表情变化,还在自顾自地说:“这等好句配上严大学士的那笔好字,若得以焚于陆修撰灵前,想必他于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这样吧,咱家替亡故的陆修撰讨个情,请严大学士再手书一副,由咱家请皇上恩准加盖御印,焚于陆修撰的灵前。” 无论对死去的陆树德,还是失宠的严嵩来说,这都是天大的礼遇殊荣,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爹!”严世蕃兴冲冲闯进书房,对正仰靠在躺椅上看书的严嵩说:“大喜事啊爹!” 严嵩看了他一眼,见他官服不整,脸上还有淤青,也不惊奇,淡淡地问:“是哪位公公去宣的旨?” 严世蕃心中暗暗佩服父亲的敏锐,忙说:“回爹的话,是吕芳吕公公!” “噢!”严嵩坐起身来,眼中再没有风烛残年的老人所应有的那种漠然,而是放射出与其年龄不适应的精光,问:“他可是要我再书一副送去请皇上用印?” 这下子严世蕃彻底服了,由衷地赞叹道:“爹真是料事如神,庙算无遗啊!” 见自己的判断不差,严嵩自得地一笑,随即又恢复了先前的淡定自若:“也说不上神不神的,你爹写那副字之时,就料想必有这样的结局,只是没想到竟是吕公公亲自去宣旨而已。” “爹,事到如今你还犹豫什么?圣意已经昭然若揭了,我们再不动手,错过了这天赐良机,还不晓得再要坐多少年的冷板凳呢!” 严嵩一直很欣赏自己儿子的精明强干,总是有意地培养他处理政务的能力,见他如此激动,不动声色地问:“依你之见,如今该如何行事?” 严世蕃知道父亲在考察自己的判断力,便说:“那日陆树德上疏参陈以勤那个老东西,他在朝堂之上又哭又闹,逼迫皇上严词斥责了陆树德。谁曾想陆树德羞愤之下竟悬梁自尽,此事闹到今日这个地步,皇上也觉得颜面无光,想必心里对陈以勤那老东西多有不满,这个时候我们若是上疏参他,一是借机收拾那个老东西;二来也恰恰切中圣意。” 见父亲还是神色淡然地看着他却不表态,严世蕃有些着急了,进一步劝说道:“若说是此前石公公、李公公两人透露的圣意,爹犹豫还在情理之中,今日吕公公也已明明白白表露了心意。不用儿子说,爹也晓得吕公公是什么身份,他又是那等最谨慎之人,断不会自家要去趟这汪浑水。若未奉圣命,怎会亲自去一个从五品的罪员家中宣旨吊唁?” 严嵩见儿子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微微一笑,说:“只我这身份却是为难啊!朝野上下皆知陈以勤与我多有不睦,若我出面策动门生上疏参他,恐被人指责为借机报私怨,道义上先输了一筹……” 严世蕃十分不满父亲的犹豫不决,当即反驳说道:“儿子认为便是旁人晓得爹报私怨也无甚打紧。陈以勤那老东西是个官场琉璃蛋,最会两面讨好,前几日他被陆树德气得吐血卧病在床,一、二品的朝中大员除了爹之外,一个不拉地都去探视过他,这些人怎好意思立时就翻脸?时下要帮着皇上出气的,也只有爹了,只要皇上高兴,任他旁人怎说也狗屁不顶!” 儿子反驳自己的意见,严嵩也不动怒,还是淡淡地说:“话虽如此,可我们一上疏,陈以勤那边肯定要抗辩反击,成为‘互讦’的局面。你莫要忘了,时下内阁可是夏言当家,他与陈以勤的关系自不待言,你爹此前又把他得罪到了死处,即便我们占理,他也会帮着陈以勤说话,非是关乎朝政大局,皇上也不好过于偏袒一方,最后还是得不了了之。” 严世蕃冷静了下来,有些沮丧地说:“爹说的是。不怕没有理,就怕问官偏,闹腾到最后,皇上也为难,至多派夏言那个老不死的帮着陈以勤那老东西给爹赔个不是,一把稀泥把此事就抹过去了……”说到这里,他见父亲的眼光正注视着他,似乎有深意,便又在心里盘算了一阵,说:“那样也无妨,有这么一闹,皇上自个也明白,朝廷大员之中谁才是真正晓得他心思的人,即便搬不倒陈以勤那个老东西,能挽回圣心也是我们的大胜!” “说了这半日,也只这句话切中要旨!”严嵩夸奖了儿子一句,站起身来,从书案上取出几封信递给严世蕃,说:“你去找兵部丁部堂,拜托他将这几封信以六百里加急发出去,不动则已,一动就要把文章做足了!陈以勤不过一介迂腐书生,搬不搬倒他无甚打紧,但若是闹得他无法安然过关,夏言必会出面袒护,皇上心意难平,自然也就移怒于夏言,这才是我们最理想的结局。” 严世蕃看看那几封信的封皮,都是父亲远在各地任职的铁杆门生故吏,腆颜一笑,说:“儿子还以为爹还在犹豫,未曾想爹早就布置妥当,倒是儿子多嘴了。” “你今年三十有一,你爹却自弘治十八年中进士出仕为官,迄今已三十六年了,便是内阁学士暂代首辅也做了数月……”严嵩安慰儿子说:“不过,你有这等识见也实属难得,你爹在你这个岁数,还在回乡守制,避居钤山潜心读书呢!” 得到父亲的鼓励,严世蕃恢复了一点信心,年轻人敢想敢做的心性又冒了出来:“爹,儿子还有一个猜测,皇上突然对陈以勤那个老东西生了那么大的怨气,可是有废弛新政之念?依儿子之见,陆树德弹劾陈以勤其他罪责都是狗屁,也只最后一条有点分量……” 严嵩哑然失笑:“刚夸了你有识见,竟说出这等混话。你若是要帮那陈以勤安然度此难关,甚或要让皇上把你爹罢官去职,将我们严家抄家灭族,倒不妨在奏疏中写上此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二十三章 老奸巨滑(二) 见儿子皱着眉头疑惑不解的样子,严嵩便说:“你爹方才提到回乡守制,避居钤山潜心读书。论说寻常人守制依律三年,实不过二十七月,你爹为何在家乡待了整整八年?” 严嵩生于成化十六年,于弘治十八年中进士经馆选为庶吉士,正德二年散馆之后被授为翰林院编修,跻身于翰林之列,时年仅28岁,可谓少年得志,一片锦绣前程似乎已在他的面前展现。但他于次年以祖父和母亲相继去世为由,回乡守制,在江西分宜介溪的钤山闲居八年,其中缘由颇耐人寻味。 严世蕃想了一想,说:“时值先皇正德帝优游倦政,权阉刘瑾等人擅权乱政,父亲不愿与之同流合污,便退隐山野,寄情林泉。” “说的倒也不为全错。”严嵩点点头说:“为父退隐钤山也是斯时形势所迫。作为新科翰林,若是与阉党抗衡,无异于螳臂挡车,自取灭亡;若是贪恋栈位,要保得身家性命便须投靠阉党,为父所不耻为之也,此其一。其二,也因当时朝臣囿于党争,权阉刘瑾为陕西人氏,内阁首辅焦芳祖籍河南,因此朝廷中是北人的天下,南人大多受到打击和排挤。兼之焦芳因旧时与詹事府詹事、江西籍彭华多有罅隙,对江西人氏恨之入骨,家父只得借丁忧之机,托辞称病,锐意名山大川,揽胜寻幽,以诗文自娱。”他停顿了下来,问严世蕃:“你爹跟你说这些是何用意,你可明白?” 严世蕃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了一点,却又似乎不明白,在自己父亲面前也不必装假,便说:“儿子愚钝,请父亲明示。” 严嵩知道自己的儿子并不愚钝,相反在政治敏锐性以及揣摩圣意的本事上远远超出普通人,但出于父亲的关爱,他还是时常谆谆教诲之,就是怕他太自作聪明,一个不留神就葬送了一生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因此,他耐心地对儿子说:“这便是为父对你说过多次的‘为官三思’了。什么叫‘三思’?思危、思退、思变是也!为父托辞称病,明哲保身,便是思危;隐居钤山,远离波诡云诿的官场,便是思退;韬光养晦,潜心读书养望,便是思变。自正德十一年应诏复职,重归庙堂以来,为父仍秉持‘为官三思’之道,修身养性,从不招惹是非。只有如此,方能在官场安身立命,以待时日。” “当今皇上即位大宝之时虽是幼冲之年,且是旁系入继大统,却城府很深,是一代雄猜阴鸷之主,甫登天位便开“礼议之争”,旷日持久,杨廷和等迎立有功的前朝辅臣或丧命,或下狱,或遭贬,皆被逐出朝廷,张熜、桂萼不过正德十六年的进士,于五六年间不经廷推公议便跻身内阁,运筹朝堂,此乃国朝绝无仅有之事,世人多侧目而视,朝臣言官更连上弹章奏本,皇上一概置之不理,对其宠信一如既往,足见其乾纲独断之意。 “其后夏言升礼部尚书、入阁拜相更是如此,虽说擢黜之恩皆出之君上,但国朝任官自有规制,封授官职不能由皇帝一个人说了算,即便圣意已定,也须经吏部拟文报内阁票拟,经司礼监批红后还要由吏部下官牒任命,皇帝却不能发中旨直接封授官职。宪宗曾于成化年间绕过内阁和吏部,直接颁布诏令封授‘传奉官’,便引起了朝野一片非议,劝谏奏疏接连不断,待宪宗驾崩之后,那些传奉官也被尽数裁汰。若从此例,夏言与时任首辅的张熜张孚敬势同水火,即便吏部秉承上意拟文呈报,也必为内阁驳回,怎不会张熜说半个‘不’字?自夏言始,莫说是六部九卿,便是内阁学士,也皆是皇上一道中旨或任命、或斥退、或召回,等闲也无人再提起祖宗成法、朝廷律令了!” 严世蕃已经明白了:“依爹的意思,皇上厉行一君独治,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那为何不许儿子提及新政之过?这一年多来,夏言那老不死的在内阁当家,若是皇上有意废弛新政,他便是第一个:“为父方才说皇上不会把举子罢考及陆树德之事放在心上,但并不是说皇上就会漠然至之,毕竟举子罢考、命官自尽有伤朝廷体面,皇上即便不怕世人非议,总要顾及千秋万代之后,记诸史册,后人该如何评说。也如你方才所说,出了这等事,总是要有人受过的,大概便是那陈以勤,皇上恩遇陆树德便是此意。” “就这么简单?爹为何断言皇上没有废弛新政之意?” “为父好歹也曾柄国数月,总也知道国朝吏治及财政状况,确如皇上所言,已到非改不可的境地了!”严嵩说:“千秋万世国柞绵长那是空话,尧舜以降,多不过八百八十年的周朝,何曾有屹立千年而不倒的朝代?大明已立国百七十年,依为父看来,再过百七十年倒也不是难事,皇上若是胸无大志,做个中平守成之主也就罢了,但看这样子,皇上享国二十年之后,却要发奋图强做中兴圣主,这才厉行新政以刷新吏治,廓清财政。只是百年积弊岂能一朝尽除,皇上行事也过于操切了些……” “那也是夏言那老不死的一意奉迎君上!他不是号称‘豪迈有俊才,纵横辨博,人莫能屈’么?怎地重归庙堂之后却象变了个样子似的,竟有了奸臣之相?” 严嵩摇摇头:“夏言可不是高仪杨慎那帮书呆子啊!国事糜烂至斯,皇上又要奋万世之雄心,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任谁在内阁当家,都不能说半个‘不’字。明白了此节,无论如何他也只能这么去做。” 严世蕃还是不能完全同意父亲的判断,自顾自说道:“那也不尽然。张熜张孚敬当日议礼调门比谁都高,一进内阁便低了许多,任首辅之后,更是存了功成之后便想求名的心思,也开始忤逆皇上的意思了。” “这便是他后来屡屡被皇上斥退,连个夏言都治不了的缘由!”严嵩说:“从这几位首辅身上,你可学到了什么?” “孩儿愚钝,请父亲明示!” 严嵩一字一顿地说:“他们都不是皇上所要的柄国之臣!要伺候那样的皇上,还得你爹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二十四章 老奸巨滑(三) 见严世蕃心存疑惑却又不敢表露出来的难受样子,严嵩便说:“历朝历代垂拱九重的人主最怕的是什么?还不是那些能号令百官挟持朝廷以对抗皇权威严的权相么?我朝太祖高皇帝废除在华夏已沿袭千年的宰相制度,也是为了自操权柄,厉行一君独治。其后设立‘春、夏、秋、冬’四辅官,设殿阁大学士;至成祖文皇帝设内阁,也不过是协助皇上处置政务而已。不过英宗之后几位先帝多优游怠废,才将国事政务尽付之于内阁与司礼监。司礼监乃是皇上身边的一条狗,别看那些权阉得势之时气焰熏天,只要主子不喜欢了,他们便连条狗都不如。武宗正德帝之时宠信‘八虎’,‘八虎’之首刘瑾把持朝政,掌控内阁,凌辱朝臣,时人称之为‘立皇帝’,内阁首辅焦芳称‘千岁’而不名,其势何等之盛!正德帝于豹房宴饮作乐之余传出一纸二指宽手札,立时凌迟处死。为父看来,对于这种阉奴礼敬之并提防之即可,只要伺候好了皇上,可不必管他。 “内阁虽无相名,实有相职;虽有相职,实无相权;虽无相权,实有相责;内阁首辅已俨然汉唐宰辅,独不居丞相名耳。你也出仕十数年之久,该晓得有名无实的官好做,每日到衙应卯每月支领俸禄便是;有实无名的官便难做了,尤其是内阁首辅,乃是我大明第一等难做的有实无名的官!究其原由,盖因责权之度其实最难把握,干得少或不敢管,皇上朝臣便指责其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宪宗成化年间的首辅万安被人称为‘纸糊阁老’便是如此;但若是勇于任事,皇上朝臣便又要指责其专横跋扈,夺皇上威福而自用,这种人比任事不干的人还不为君父所喜,往往欲求善终而不得!我大明堪称贤相之柄国大臣自仁宗宣宗两位先帝时‘辅政三杨’而始,至孝宗弘治年间之刘健、我朝早先之杨廷和,哪个不是被革职削籍? “如今身居九重的皇上非是那等孱弱无能之主,容不得骄横专断的权臣,且最是多疑善猜忌,内阁首辅稍有不当上意之处,便被斥退,以张熜、夏言那等靠逢迎上意换来的圣眷,也不免动辄得咎,三起三落。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以夏言那种脾性,总还有再次被斥退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皇上自然会想起你爹来! “你道是你爹过于自傲了么?所谓雄猜多忌之主,喜用柔媚之臣,夏言他们还都存着自家立身立名立德立言的念想,如何能保得圣眷长在!你爹却与他们不同,平生只信奉一条:不做山,只做水,随地方,就地圆。因为你爹知道,我大明只有一座山,那便是皇上!舍此之外,不论什么阁老什么尚书,都只是水,也只能做水,自以为不是水也不想做水的人,怕是连人都不要做了!” 这些话对于严世蕃来说有振聋发聩的作用,他这才明白父亲自前年被斥退闲置之后,为何没有一点灰心失望的样子,也未象其他大员一样上疏恳请皇上恩准致仕,反而愈加勤勉任事,把组织缮抄辑录《永乐大典》看的比当内阁首辅还要重要。但他还是有些不解,问道:“爹此前曾说过,皇上起复杨慎等尊礼派人士,意在牵制夏言。可孩儿看来,高仪杨慎等人却无法与之抗衡,时下夏言权势日盛一日,已有权倾朝野之相,想必会招致皇上猜忌与提防,这正是爹倒夏的大好时机,为何爹又不赞同孩儿弹劾夏言?” “我知你想尽早扳倒夏言,助你爹重掌权柄,但你且要记住:欲速则不达!”严嵩说:“皇上此时断然不会废弛新政,便不会弃用夏言,你爹要重新出山还需待时日。” 严世蕃似乎还是不同意父亲关于“皇上此时断然不会废弛新政”的判断,遗憾地说:“若是皇上有改弦更辙之意,真不知道这天大的彩头会被谁得了去……” “你还以为是彩头?索命的钢刀而已!”严嵩说:“所谓月晕知风,础润识雨,总该有些痕迹可寻。莫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皇上要废弛新政,便是有,最先上疏之人也必将获罪。嘿嘿,皇上当初为推行新政,圈禁了沂王,削了荆王的王爵;若是废弛新政,少不得还要罢黜几位阁老几位尚书,难道不该有人给他们陪葬么?说到底,皇上毕竟还要自家的面子嘛!” 严世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找人上道疏试他一试,成则收功,败则收名,便是折损了一两个小卒也值得!” “兹事体大,若是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我们眼下本就不占上风,若有闪失,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这等风险还是莫要去冒才好。” “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只能坐而观望?” 严嵩叹了口气,说:“唉,你毕竟还是涉世未深,还不晓得以静制动之理,有些时候不动便是动。你平日里不是喜欢打骂下人么?也该当晓得打人之时,拳头要先收回来之后,再打出去方才有力。只有在最合适的时候击出致命一击,才能将人彻底打倒,令他永世不得翻身!你也莫要着急,若你爹猜的不错,那陆树德上疏参奏陈以勤,想必就存了要劝谏皇上废弛新政之意,只不过还未及上疏,便被陈以勤门下那帮迂腐书生给骂死了而已!但此事只死一个陆树德却并不是个了局,自有人会帮着我们试探圣意。”他停顿了一下,说:“话也说了这半日,该出去走走了。” “走?到哪里去?” “陈以勤毕竟与夏言有半师的情分,你爹要策动人弹劾他,于情于理也该跟夏阁老打个招呼。”严嵩说:“快去换件官服,省得让人看了不雅相。” “换什么?就这般让他看去才好!” “本是正大光明之举,又何必授人以柄呢!莫非也要让人觉得我们是挟私愤才上疏弹劾他的么?” “依儿子之见,还就这样去较为相宜。”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笑着说:“若非如此,儿子恐爹还真真不好对夏言那老不死的开口呢!若他一意劝爹休兵罢战,爹该怎么回话?不若爹便以儿子今日受辱为由,找他内阁首辅主持公道,他定会好言劝说我父子罢手,我们也可卖个面子于他。至于陈以勤那个老东西,今日随儿子同去的叶樘是都察院的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任他怎说旁人也不能怪罪于他,夏言那老不死的纵是有气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严嵩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严世蕃惴惴不安地问:“爹,可是儿子又说错话了?” “不,你说的极对,极对!”严嵩感慨地说:“东楼(严世蕃的字)啊,这大明的内阁终归是我们严家的!” 今日在陆树德家中发生的事情早就人禀报给了夏言,因此严嵩的来访并没有令他觉得诧异。 这两位江西老乡的关系实在微妙,严嵩短短十年间由国子监祭酒升吏部右侍郎,转迁升南京礼部尚书、吏部尚书;改任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每一步都是靠这位年轻新进的夏阁老提携,其后更得以升任武英殿大学士,入值文渊阁参与机要。可严嵩入阁拜相之后便勾结他人构陷夏言,于嘉靖二十一年七月将夏言逐出内阁致仕还乡,自己掌握了朝政大权。谁知夏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家待了没几个月就又被皇上召回复任内阁首辅,严嵩斯时却已被皇上一脚踢去抄录《永乐大典》。沧桑巨变之时,严嵩也知道低头服软,厚着脸皮多次求见夏言,即便夏言称病不见,他也买通门房直入后堂,不顾脸面地跪倒在夏言面前,请求夏言宽大为怀,不要计较自己往日的过错,说尽了好话。夏言虽不齿其为人,但一来不好意思再痛打落水狗,二来也是动了恻隐之心,便没有追究。严嵩躲过一劫之后,对夏言越发的殷勤巴结,逢年过节少不得过府拜望,两人竟然恢复了当日那份乡谊,但情分自然比当日淡了许多。 早就猜到了严嵩的来意,也想好了怎么劝他,此刻见了严世蕃那个模样,夏言也吃了一惊,忙将他们父子二人让到书房。 严嵩父子也不避奉茶的佣人,一进书房就给夏言跪下了:“请夏阁老为我父子二人做主啊!” “这……这……”夏言被弄了个措手不及,赶紧拉着严嵩的袍袖:“严大人,使不得,使不得!”然后板着脸对严世蕃说:“东楼,纵是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该窜唆着令尊做这等失礼之事,倒要折杀本辅了!” 见夏言称自己为“严大人”,称儿子为“东楼”,严嵩知道夏言的心里终究还是没有完全原谅自己,便反手握着夏言的手,说:“此事不怪小儿,实因老朽无能,一乃失爱于君父,二来获罪于阁老,官场士林对老朽多有责难,更累及小儿为他人所辱,老朽愧为人父啊!今日携小儿前来,一是为求阁老主持公道,二来老朽想给皇上写本,恳请皇上恩准致仕还乡。往昔虽多有得罪之处,且请阁老看在乡谊情分上,照顾小儿。” “严大……惟中兄(严嵩的字),”夏言终于改口了:“你这又是为何呢?陈学士门下举止失措,玷污官箴,老夫闻之也不胜骇然,正欲前往他府上责其约束门下,你却已来了。既然如此,本辅便代他向你惟中兄及东楼赔罪……”说着,就轻轻挣脱了严嵩的手,拱手向严嵩父子做了一揖。 严嵩连忙侧身避让一旁,忙不迭声地说:“怎敢如此,怎敢如此……”严世蕃也赶紧磕头还礼,三人在书房里各自忙成一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二十五章 京师乱 陆树德头七过后三日,都察院御史叶樘上了一道疏,参奏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仗势凌辱职官司曹,挟私泄愤逼死人命。其理由有三:其一,自陆树德弹劾陈以勤后,陈以勤策动门生故吏日夜守在陆树德家门口叫嚣叱骂,吓得陆树德躲在家中多日不敢出门,最后被逼无奈之下,终于含恨自尽;其二,陈以勤鼓动一干不明真相的官员连上弹章奏本,逼迫君父对陆树德从重论处,陆树德觉得百口难辩,便咬破手指,在邸报所登的劾文之上写满了“冤”字;其三,陆树德虽被逼死,临终之时却还不忘向君父尽忠向朝廷效命,将其弹劾陈以勤奏本的草稿悬挂在胸前,一是以死明志,二来也是尸谏,以示至死不改其不与陈以勤这种辜负圣恩欺凌朝廷命官的小人同流合污的初衷。 所谓死无对证大概就是这种情形,任谁都觉得叶樘的说法颇有牵强附会之处,可谁也拿不出确凿的反驳证据。何况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朝廷律法赋予他们随意展开联想并随意批评指责任何人的权力!尤其是他所说的第三条证据,国朝此前也有过先例:就在武宗正德帝时期,权阉刘瑾祸国乱政,又在东厂、西厂之上更设立内行厂,严密监视百官,肆意凌辱朝臣,户科都给事中许天赐想弹劾他,奏疏已经写好后却不敢投递通政使司,便将奏疏揣在怀中,悬梁自尽以明心志,劝谏君父。此事相去不远,陆树德又是翰林院史官,曾参与为武宗先帝修《实录》,他投缳之时将弹劾陈以勤的奏疏装袋悬挂于胸前,焉知他不是效仿许天赐之例,想以死来抗争陈以勤及其门下对自己的欺凌和侮辱?! 百口难辩的陈以勤再次被气得吐血卧床不起,他的门生故吏咽不下这口气,纷纷上疏弹劾参奏叶樘行事乖张、攀附权贵及索贿贪墨等秽迹。 叶樘是严嵩的门生,说他攀附权贵便是扫了严嵩一笔。严嵩如今虽然失爱于君父,被逐出内阁改任闲差,但毕竟是当过多年礼部尚书主持过多次科考之人,还于嘉靖二十一年七月夏言被皇上革职斥退后,虽未明确继任首辅,却在实际主持过内阁全面工作三、四个月,也照样有一干门生故吏充斥朝堂,那些人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便愤然而起为叶樘抗辩。怎奈叶樘为官确有不检点之处,那些人想明着帮他说话显得力不从心,不得不转而攻讦陈以勤门生故吏的种种失职举止及违礼言行。 以夏言为首的内阁学士以及前一段时间去过陈以勤府上探望以示慰问的当朝大员既替陈以勤抱不平,又惋惜于不幸亡故的陆树德,此时已心神大乱,加之他们都知道严嵩与陈以勤两人积怨由来已久,在陆树德头七公祭之日陈以勤的门生又殴打了严嵩的儿子严世蕃,两人旧恨未消又添新仇,便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原则,各自约束门下不得介入这场意气之争,任由两帮人笔来墨往打了个不亦乐乎。 陈以勤资历虽老,官运却不是很顺,门下没有多少得力干将,加之他本就不是善于党争之人,时下又缠绵病榻,自然对门生故吏的反击事宜不能谋划妥当,翰林院那帮涉足官场不久的愣头青词臣们渐渐在这场纷争之中落了下风,有人气不过就上了一道奏疏,直接弹劾严嵩贪赃枉法,弄权乱政。 因陆树德一事,陈以勤是首当其冲之人,被严嵩门下指责斥骂也是没有办法,但严嵩却一直隐匿在幕后,因其门下之过就弹劾他,显得有些牵强,加之严嵩早就已经远离政治中心,翻旧账炒冷饭之举非但没有杀伤力,更引发了严嵩门下的激烈反弹,不但京城六部等各大衙门的京官连上弹章奏本,严嵩遍布两京一十三省的门生故吏也纷纷起而攻讦陈以勤。 这个时候就显示出来严嵩当日对儿子严世蕃所说的“为官三思”要旨的精妙了——严嵩这两年韬光养晦,一直在埋头缮抄辑录《永乐大典》,没有多少错处能被人揪住不放;而陈以勤就不同了,再修身持谨,毕竟也是六部九卿之一的翰林院掌院学士,朝议之时总要奏事发言,以他的迂腐不思变通的性格,多有不当上意之处;即便没有,这些年来的高头讲章总有几处疏漏,与同僚属下晤谈宴饮之时总有有失官仪甚或非议朝政的时候,严嵩执掌翰林院也有五、六年之久,陈以勤的这些过错自然有人会透露给严嵩门下,成为新一轮弹劾的炮弹。 越发落了下风的陈以勤门生们更不服气了,接着就犯下了另一个大错——将严嵩当年执掌礼部之时逢迎君上,恭撰青词而得以入阁拜相的丑事再一次翻了出来大炒特炒! 也只有这帮翰林院的书呆子敢这样想敢这样做,他们只知道严嵩失宠是因为皇上已经幡然醒悟不再一意玄修,却忘记了青词宰相可不止严嵩一人,时下正任内阁首辅的夏言便也是一位青词宰相! 夏言自然不会与他们这些微末小吏计较,也约束亲近的门生故吏不必理会,但他总不能明发邸报告示朝臣,那些根本就与夏言没有密切关系却想巴结他的官员不会熟视无睹,也愤然加入了声讨陈以勤的行列。待夏言发现之时,有的弹章已经递交通政使司转司礼监呈御览。 弹章奏本雪片一样涌进大内,就杳无音讯。所有人都知道是被皇上“淹”了——明朝皇帝有个极恶劣的毛病,遇到臣子所上的奏疏不合自己的心意却又不好辩驳或是降罪于这个建言的官员,就把它留中不发。重重禁宫深似海,这份奏疏从此就再无下文,内阁和六部也就再也看不到,朝臣们戏称之为“淹”。 当然也有可能是皇上根本就来不及看,但当事双方却不敢做如此之想,因为这种通常被“淹”的奏疏还有更大的一种可能是圣意已为之所动却还在犹豫不决。皇上两难取舍之时,比的便是谁的攻击更为犀利,那些两榜进士出身的官员在这方面眼光的敏锐和手段的毒辣一点也不比久经沙场的武将差。 又是雪片一样的弹章奏本涌进大内。 严嵩集团和那些想攀附夏言的官员分进合击,攻势异常迅猛,陈以勤的那帮门生完全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全面崩溃只在旦夕之间,这个时候,突然又杀出来了一股强援——尊礼派。 自左顺门事件之后,尊礼派大批中坚力量被斥退罢黜,力量受到极大的削弱;其后更在嘉靖帝和把持朝政的议礼派两方联手、刻意打压下,势力急剧萎缩,时下只有硕果仅存的内阁阁员、礼部尚书高仪和侍郎杨慎两位大员苦苦支撑着局面。以他们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与骤然兴起于嘉靖初年并把持朝政十几年的议礼派抗衡,但由于他们毕竟代表着孔孟门徒最为看重的礼仪道统,得到了不少中低级官员和士林清流的同情和支持,而这些人又与以清流习气著称的翰林院那帮词臣同气连枝,如今见到翰林院的清流在严党攻讦之下处境岌岌可危,自然要以义气为重,广为声援。 这场纷乱的意气之争在尊礼派一位都察院御史上疏参奏严嵩之后,变得越发的混乱起来。 严嵩自正德十一年重返仕途后,多在翰林院、国子监等政治斗争相对较少的地方任职,而且还曾多年居官南京。在“大礼议”之争最激烈的前期,严嵩除了在拜谒显陵之后极言祥瑞,被官场士林耻笑之外,并没有过深地卷进这场斗争的漩涡中,得以自保;而在礼议之争后期,由于他已得夏言举荐升任礼部尚书,在为嘉靖生父兴献帝上尊号配享太庙这件大事上再也躲不过去,就铁了心地不惜背上骂名,完全顺从皇帝的意思,安排了极其隆重的礼仪典礼,并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在祭祀礼毕后,写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成为宣告皇上赢得大礼仪之争全面胜利的一曲颂歌。他也从此走上了“柔媚之臣”的道路,对嘉靖言听计从,也得以平步青云,更被人们视为议礼派后期崛起的一位大将。因此,在议礼派的官员看来,严嵩虽为人卑劣,曾以阴谋将夏言赶出朝堂,但这终归是本派内部之事,尊礼派的人攻讦他便是借机向本派发难,是可忍,孰不可忍,便将矛头又对准了尊礼派。 议礼、尊礼两派的领袖人物对皇上起复尊礼派的用心看得很清楚,为了不给对方留下首先发难的口实,平日里拱手作揖点头微笑,总也能保持着表面上的和睦,但事态发展到如此混乱的地步,无论是夏言还是高仪,心中都是叫苦不迭,但他们都已经无法控制局势,只能约束门生亲信不得将矛头直接直向对方头面人物,至于是否会波及对方门下,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二十六章 银子开路 黄昏时分,京师营团军的三位主将:监军高拱、指挥使俞大猷和副指挥使戚继光簇拥着一个面白无须的官员从京城最大的酒家——淮扬酒肆中走了出来。 那个人头上的乌纱帽没有帽翅,百姓看着是官,但官场上的人一看便知是宫里的人;再看他身穿斗牛补服,腰悬牙牌,更知道他是宫里二十四衙门坐堂掌印的从四品内官贵宦。 跟那个太监一样,高拱也喝的满脸通红,此刻他正拉着那个太监的手说:“刘公公,下官之事就拜托了。” “好说好说,你高大人是天子近臣,又是夏老先生(注:太监通常尊称内阁学士为老先生。)的……呃……”那个太监打了个嗝,说:“哦,夏老先生的门生,咱家平日里要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你今日既然这么给面子请咱家吃酒,咱家也得识抬举不是?” 高拱被他嘴里喷出来的那股令人作呕的酒肉气逼得胃里一阵翻腾,表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分毫,还在陪着笑脸说:“那下官明日就派人到贵衙门去……” 那个太监刚才话说的那样好听,此刻见他逼问上来,却又改口说:“别急啊!凡事也得有个规矩不是?你高大人也晓得,兵杖局不是咱家自个开的,这么大的事儿私自做主,咱家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总得宽限咱家些许时日,容咱家禀报了司礼监,请得他们的恩准才行啊!” 听他的话才知道,此人便是内廷兵杖局管事牌子刘用。 俞大猷赶紧问:“那还需要等多少时日?” “那就不好说了,司礼监那些公公都忙,少说也得半个月一个月吧!” 戚继光铁青着脸说:“我营团军奉上谕组建神机营,时下军士已编练齐备,所缺军器却迟迟得不到补充,误了皇命,这个罪谁来担!” 也难怪戚继光憋气,一个月前皇上视察京师营团军,命令他们效法成祖年间旧制,将分散各哨各队的火铳手集结起来编练成军,还赐给了他们一种皇上名之曰“线形队列”的阵法。 线形队列是将军中常用的雁翔阵稍做改进,其关键所在不过是将士卒分为三排,一排装铳,一排进铳,一排放铳,第一排发射完毕后,退至第三排装铳,第二排进至第一排位置放铳,如此轮流发射,以弥补火铳发射速度较慢的缺点。士卒操练娴熟训练之后,射速比之最优秀的弓箭营也不遑多让,令俞大猷和戚继光等人无不钦佩皇上的睿智。 三万营团军满打满算只有一千余名火铳手,皇上很不满意,责令他们定要在一月之内将其扩编到三千人。缺人好说,见识过神机营火铳队操练的士卒都想加入,挑两千名精壮士卒补充入神机营只是半天的功夫,但所缺的近两千支火铳却让京师营团军三位主将一筹莫展了。 高拱象以前那样去找兵工总署,谁曾想兵工总署却说时下正在遵着皇命,加紧生产一种叫“燧发枪”的新式火铳,这种火铳刚刚定型,所需要各种部件生产组装的速度很慢,还不能提供给他们。 皇上不习军旅之事,动辄又有这样那样的念头,至于影响不影响军队的日常所需装备的提供他却不知道,但是皇命难违,底下的人也只能照办。高拱也没有办法,好说歹说才求着兵工总署将火器局库存的一千五百支火铳尽数拨给了京师营团军。 即便如此,神机营还是有近五百名士卒没有装备。不得已之下,高拱将主意打到了内廷兵杖局,他们掌造内廷及御林军的军器,其下也有一个火器厂能生产火铳。 呈文报上之后,马上就得了皇上的御批:“着兵杖局从速办理。”高拱兴冲冲地拿着批文去找兵杖局管事牌子刘用,刘用也没说不给,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这一推就过了半个月。神机营装备不足,只能轮班操练,将京师营团军三位主将气的够戗。 还是俞大猷机灵,对高拱和戚继光说:“那个天杀的阉奴怕是要孝敬吧?” 高拱在京师待了几年,对于一起子阉寺贪婪索贿的行迹早有耳闻,想想觉得俞大猷言之有理。按他往日的脾气,早就一本奏疏递了上去,但一因事涉宫里,二来最近朝局不稳,内阁首辅夏言也被闹得焦头烂额,他不好再生事端给恩师添麻烦,便接受了俞大猷的建议,于今日在淮扬酒肆请刘用吃酒。席间三人轮番给刘用敬酒,说尽了好话,刘用那厮着实可恶,临走也没给他们说个准话,还是打着官腔,有意拖延,这才惹得年轻气盛的戚继光动了怒气。 刘用从黄锦那里听说了主子就是在这淮扬酒肆中,与俞大猷君臣风云际会,因怜其是个难得的将才,一步将其由从六品的候补千户擢升为正五品的京师营团军指挥使,因此他对俞大猷还有几分客气。但对于戚继光这个莫名其妙地从登州卫指挥佥事任上突然被提拔起来的青年将军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当场把脸拉了下来:“这是你们的事,与咱家有何相干?总不成你戚继光还想让咱家为你担罪么?” 戚继光怒不可遏地张口刚要说什么,高拱一道凌厉的目光就扫了过来,俞大猷也偷偷地扯了他一把,只好把已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到了肚子里。 刘用斜着眼睛瞥着他说:“咱家告诉你,你戚继光是从外头来的,不晓得京里的规矩,宫里更不比别处,规矩大着呢!旁的不说,你也是不时便能奉旨进宫的人,可晓得什么叫‘路票’么?” 戚继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转头看看高拱和俞大猷,两人也是懵懵懂懂,一脸迷惘的样子。 见他答不上来,刘用很得意地笑了:“看看,不晓得了吧,咱家就教你一教,省得日后被人害了好不晓得到哪里哭去!” 刘用洋洋得意地给三人解释说,大内戒备森严,前前后后几百道门,每道门都有禁军把守,还有守门官。被皇上召见的官员路过此门,纵是三公九卿也要给这些替皇上守门的内侍送上一份银子,叫做“路票”。路票多少不论,但总要送,这便是规矩。若是不送,守门官就会把他拦住百般刁难,误了觐见的时间会被惩处;若是再遇到阴损心黑的主儿,故意指错路,误闯到妃嫔所居住的禁宫,那可就是犯了天条,要受大辟之刑…… 他这番话的意思谁都能明白:宫里的人规矩大,最关键的一条就是:没有银子开路,一切免开尊口! 高拱是天子近臣,也算是半个宫里的人,见他说的这么放肆直白,心里十分气恼,正要翻脸,却见俞大猷一把拉住刘用的手,陪着笑脸说:“刘公公教训的是,我等都是军中野汉,又是初到京师不久,不晓得宫里的规矩,还请刘公公担待一二。” 刘用感到俞大猷给他手里塞了一张纸,也不避身边还有旁人,张开手,见是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撇了撇嘴。俞大猷忙说:“高大人、戚将军和末将都是穷官,好不容易才凑了这点银子孝敬刘公公,刘公公莫要嫌少。前日操练之时,弟兄们猎了只大虫,因没有多动刀子,那毛皮倒也完整,刘公公若是看得上眼,末将改日就给刘公公送到府上去。” 刘用也知道眼前这三个人都穷的叮当响,而且来头也都不小,也不好过于盘剥压榨他们,免得将他们逼急了撕破脸皮跟他闹将起来,闹到皇上或是吕公公那里去恐怕自己也吃罪不起,便勉强将那张银票塞进袍袖之中,说:“可不是咱家贪你们这点银子。论说这点银子打发叫花子也不够,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咱家手下那帮奴婢都吃惯了孝敬,若不给他们点甜头,你们的事情我想帮也不好开口。毕竟兵杖局是宫里的衙门,照例只为内廷及御林军掌造兵器,其他的便不是咱家的职分,咱家也不好强逼着让他们给你们做事啊!” “是是是,刘公公说的是。”俞大猷说:“拜托刘公公给贵衙门那些公公说一声,就说高大人、戚将军和末将都念着各位公公的好,日后少不得还要请各位公公吃酒。” 刘用见他越发谦恭的样子,心里很受用,便不再计较银子的多少,说:“俞将军也是个爽快人,咱家就交你这个朋友了。唉,咱家晓得你们当差也不容易,误了皇命,一辈子的前程就搭进去了,咱家心里也不忍啊!这样吧,你明日就派人来兵杖局!” 俞大猷欣喜若狂,赶紧抱拳行礼,说:“多谢刘公公。” “那虎鞭还没有送人吧?”刘用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地说:“若是还在,也给咱家送去。” 俞大猷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忙说:“是是是,末将明日就亲自给刘公公送到府上。旁的不敢说,日后刘公公想吃个野味,只管开口,穷丘八也只有这点心思孝敬刘公公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二十七章 状元来访 刘用坐着四人抬的轿子走了,戚继光终于忍不住骂了出来:“我操他姥姥!这个天杀的阉奴,油锅里也敢捞钱!” 俞大猷安慰他说:“二百两银子换五百支火铳,这买卖咱可不亏!” 戚继光嚷嚷着说:“给皇上办差,还要你自家拿钱出来贿赂那帮天杀的阉奴,真真没有天理也没有王法了!” 俞大猷倒想的开:“这便已经不错了,想当年就在这淮扬酒肆,我卖了家传的龙泉宝剑想请兵部武选司那帮老爷吃酒,也没有人赏脸,幸好遇到了皇上。一想到皇上的知遇之恩,莫说是掏点银子,就算舍了我这条命,也是难报之于万一啊!” 高拱正在好笑于刘用那个“下面没有了”的公公却索要虎鞭一事,听他这么说,忙问道:“志辅兄,你不说这事我倒给忘了,你身上怎会有那么多钱?不会又将你那家传的龙泉宝剑给当了吧?” 俞大猷脸一红:“肃卿兄说笑了,那宝剑是皇上赎回来赐给我的,我便是穷得沿门乞讨也不会把它卖了。实不相瞒,今日请客我便料想会有此节,便将皇上这一年多赏赐给我的那点银子全部抖落了出来。” “你啊!”高拱开玩笑说:“为你贱卖宝剑请客一事,皇上责骂了兵部丁部堂,连我那恩师都险些吃了挂落;若是他再知道你将赏赐用来给那阉奴送礼,或许吕公公那司礼监掌印都脱不了干系了。这样吧,那二百两银子我们三人二一添做五,平摊!元敬,你意下如何?” “肃卿兄的提议我不敢苟同!”戚继光说:“你肃卿兄和志辅兄都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一大家子人还要仰仗你们那点俸禄过活,皇上给的赏赐怎么着也该留着应个急。小弟家中好歹要比两位兄长宽裕一点,不若就由小弟一人承担。志辅兄,我明日就拿银子给你。” “怎能如此!”高拱说:“元敬,虽说你出身世家,倒不在乎这点银子,但毕竟营团军由我等三人掌管,若是让你一人出银子,你让你这两位老哥脸往哪里搁!不若这样,你出一百两,我与志辅兄每人出五十两。”然后转头对还不乐意的俞大猷说:“元敬也是一番好意,我等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再说了,朋友有通财之谊,这事就不用再议了!” 明朝实行“以文统武”,高拱身为监军,在军中职位最高,加之俞大猷和戚继光都信服他,听他这么说,便都同意了。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相伴回营,安排明日去兵杖局领火铳一事,高拱就信步回家。 这些时日一来军中有事,二来也是由于朝局纷乱,夏言怕自己这个年轻气盛脾气又暴躁的门生惹出祸事,便让他平日少与他人来往,高拱遵着师命,索性住到了军营之中,算起来已经十来天没有回家了。 给母亲请安之后,高拱便进了书房,妻子过来和他商议是不是买个丫鬟伺候老母。出仕为官之后,为了支应门面,他请了一个门房,免得老母妻子抛头露面让人笑话甚至弹劾他玷污官箴,以他那点的俸禄,也只够勉强度日。今年皇上给京官加了一成俸禄,加之时不时给京师营团军的赏赐,日子稍微宽裕了一点。妻子的这个提议也是情理之中,高拱便答应了,让她留心打问着,最好是那出身穷苦人家的老实孩子。 夫妻俩正商量着家事,就听到门房在外面禀报:“翰林院修撰赵鼎赵大人来访!” 赵鼎与高拱同为嘉靖二十年进士,殿试点在一甲头名,是那名动天下的状元郎。高拱经馆选为庶吉士之时,他便已依例直授从五品翰林院修撰,不过高拱这几年官运亨通,先是得了恩师夏言的提携,当了一年庶吉士便被点为翰林,授正六品编修;其后更得蒙皇上垂青,被一步拔擢为正五品的京师营团军,已较虽高却原地踏步的赵崇君略胜了一筹。 但官场最重科名,状元郎登门拜访,高拱当然不敢怠慢,赶紧出去迎接,并抢先向他拱手作揖,然后将他请进了屋里。 刚刚坐定,赵崇君顾不上寒暄,也顾不上喝一口高拱夫人奉上的香茶,便从袍袖之中掏出一个奏本递给他,说:“高年兄,在下这里有个本子,请高年兄过目。” 一声“高年兄”让高拱有些恼火,不禁想起来了两人之间那微妙的关系。 赵鼎字崇君,浙江杭州人氏,少小之时便有“神童”之称,不到弱冠之年更以才名冠绝江南,六艺经传皆精,因此也就有那才子持才傲物、目空一切的脾气,偏生高拱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因此虽是同年,又都拜在夏言门下,关系倒很平常。不过两人为人却都很豪爽坦荡,对学问心得从来不藏私,因此在翰林院也经常在一起切磋学问,人前人后少不得要互称一声“崇君兄”、“肃卿兄”。时下他突然改口叫“高年兄”,疏远之意已是溢于言表,想必是嫉妒或是不屑高拱少年得志,风头盖过了他这个“天下第一人”的状元郎。 但高拱也不好将不悦表露出来,只好说:“请崇君兄用茶,待小弟慢慢看来!” 接过了他的奏疏,只看个题目,高拱头上便冒出了一层冷汗,心里说崇君兄啊崇君兄,原本还以为你是不甘寂寞地要凑这个热闹,谁知道你竟要去捅马蜂窝! 赵鼎的这份奏疏名为《请弛新法以定社稷安臣民疏》。 高拱不敢贸然发表意见,仔细地看了起来。到底是状元手笔,他这道疏写的大气磅礴,引经据典将官绅一体纳粮之法批的是体无完肤。在落款处署着两个人的名字:赵鼎、齐汉生。 齐汉生也是他们的同年,殿试点为一甲二名,亦即人们俗称的榜眼。嘉靖二十年被授正六品翰林院编修,时下也已晋升为从五品修撰。 在他们名字之后给高拱留下了一个签名的空白。 再往下,是索敬堂、唐忠、熊谨等十四人的名字,都是他们的同年。其中索敬堂、唐忠和熊谨三人与高拱一样,都是翰林院庶吉士,因没有高拱那般好运气,此时还未散馆;其他十一人是散布在六部等各大衙门,因是新科进士,目前只是九品观政。 见高拱已经看到了最后的署名,赵鼎解释说:“一干同年之中,以高年兄官秩最高,本该由高年兄领衔上奏方为适当。但小弟以为还是以嘉靖二十年科甲进士联名上疏更有影响,便忝居其上了,请高年兄莫要见怪才是。” 高拱随口应道:“该当的,该当的,以科名论序最是相宜。” 见高拱不在意署名先后,赵鼎很高兴,便说:“小弟已说服了齐汉生等一干同年一同具名上疏,就等着高年兄签名之后,就送通政使司。唉,可惜去年文远兄母丧回乡守制,不在京师……” 高拱更加生气:这个赵鼎越发不会说话了,本是求人声援壮大自己奏疏的声势,还不肯服软,一口一个“高年兄”叫着;此刻又提到了同年探花张翰张文远,想必心里原来打算是以嘉靖二十年三鼎甲的名义联名上疏,因张翰回乡守制才不得不改变了主意,拉自己和索敬堂等人来凑数了!于是就假装再次翻来覆去地看他的上疏,既不搭话也不表态。 其实高拱也没有故意拖延时间来戏弄赵鼎,他的心里一直在紧张地思考着。 与赵鼎这样的世家子弟不同,高拱从小就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和民间的疾苦,他能看到新政给大明的江山社稷,特别是贫民百姓带来的种种好处;但又与同样出身于寒门的陆树德等人不同,他不会囿于圣人礼教或是祖宗成法而拒绝接受那些利国利民的主张。 这或许与他的求学经历有关。他出生于河南新政的乡村,穷乡蔽壤没有出过什么大儒,无论进学与否,他也只是听那县学乡学的儒生照本宣科地讲解四书五经和朱子著述;进翰林院任庶吉士之后,恩师夏言虽说对他关爱有加,却因身居内阁首辅高位,根本不能象陈以勤那样时时考查学生课业,他又是那种以才略自负的人,不屑于求教于他人,因此他基本上是处于自学的状态之中。也正是这种自我求索的过程,使得他对正统的理学和时下流行的阳明心学都有涉猎而又都有自己的思考和见解,比如对于朱熹大儒的“性即理”的观点就不甚赞同,他认为理在事中,舍弃了具体之事,欲求义理便是空谈;对于宋代儒家主张的“君子好义,小人逐利”这样把“义”和“利”对立起来的观点,他也认为是“不识义利,不辨公私”,主张“义者利之和”的观点;对于阳明心学一大要旨“致良知”的观点,他也不敢苟同,认为“天下之理无穷”,而非“存乎于心而不假外求之道德本源”,虽圣人也是“其学不已,其进不止”。所有这些思考心得,都可以概括为一条:“务实之学”,主张“救时”,“致用”,为学应该“验之以行事,研之以深思”。 在这样的主导思想下,他认为眼下国朝吏治败坏,财政危急,武备松弛,确已到了皇上所说的“已近土崩鱼烂之势,若再不改良便要改朝换代”那样的危难之时,嘉靖新政各项改革措施虽在具体方略上或有可容商榷之处,但其立意及要旨皆是对的,那等迂腐书生所说的新政“改祖宗之成法”即便没错,但也是因为祖宗之成法已不足为当世所用,正所谓时移世移,变法亦宜,到了非改革不可的地步了! 但是,以王安石那等天纵奇才,赫赫盛名之下,“天命不足惧,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实用思想都被士林清流骂了好几百年,自己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五品小官跟他们说这些有用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二十八章 割袍断义 想到这里,高拱放下手上的奏本,明知故问道:“崇君兄,你这道疏是要往哪里送?” “高年兄,我知你担忧通政使司不敢转送大内,恐难上达天听。我已与汉生兄约好,若是第一道奏本呈上之后石沉大海,我们便接着将第二道奏本直递午门,若是守卫兵士阻挠,我们更要一齐去敲那登闻鼓请圣上升御座,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圣上宣读奏本,劝谏吾皇!” 高拱见他心意已决,慌忙说:“崇君兄,你可曾想过,这道疏一棍子扫下去,伤的可是你我恩师的面子啊!” “高年兄所说这些,俱是路人皆知之事,赵某非是那愚钝之人,又岂能不知!”赵鼎说:“但是,大丈夫处世岂能畏首畏尾,何况我辈士子既为人臣,朝政有失自当直言进谏,岂能因恩师柄国而生投鼠忌器之心,缄口不言熟视无睹!” “崇君兄,我等皆非是第一天涉足官场,也该知道这道疏会被旁人怎么看。如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恩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是那众矢之的,我大明朝亿兆生民,两万官员,只他处境最难……” 赵鼎冷笑着打断了高拱的话:“我知你高年兄与恩师感情非同寻常,也难怪他要高看你一眼。” 高拱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之意,心生怒气,但事态紧急,他又深知赵崇君的脾气,便不和他计较,继续好言相劝道:“话虽如此,陆树德弹劾其师陈大人前车可鉴,我们不得不谨慎从事!” 赵鼎说:“只是这与我上这道疏并无关系,旁人怎么想且由他去想,知我罪我,非所计也,我自问无愧于心便是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固执,一点也听不进去别人的劝说,高拱也有些生气了,板着脸问他:“崇君兄,请恕在下直言,朝政得失自有内阁与六部九卿各位大人酌处,非我等小吏所能随意置喙的。” 赵鼎也板着脸,硬邦邦地说:“大吏不言,故小吏言之!” “好,好一个‘大吏不言,故小吏言之’!”高拱怒火终于发作了:“恩师待我等恩重如山,你却要反水,在背后捅他的刀子!” 赵鼎书生意气也发作了,当即跳了起来,指着高拱的鼻子说:“你若是怕得罪,不愿具名也就罢了,为何如此出言无状,诋毁于我?” “崇君兄身在翰林院,时下朝局是何等情状,该当比在下这军中野汉清楚吧?先是严党与陈老夫子门人闹得不可开交,其后高仪那帮人又借机生事,矛头已隐隐指向你我恩师,你这道疏送上去,定会被他们用来攻讦恩师,恩师的处境就更为艰难了……” 赵鼎打断了高拱的话:“不要跟我提恩师的处境!莫说未必就如你所言那样,便是如此,恩师一人之进退荣辱,与我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比起来,孰与轻重!” “你——”高拱大怒道:“恩师取你为进士,又代皇上点你为状元,待你可谓恩重如山,你竟说出这等话!” 因为皇上自嘉靖十九年起就避居深宫一意玄修,嘉靖二十年科考的殿试也不去主持,因此高拱他们那一科中式举子最后的名次是内阁大臣们会商酌定的,因此高拱才有恩师“代皇上点你为状元”此说。说起来夏言虽格外垂青于高拱,论才华学识却还是更要看重眼前这位状元郎! “国事糜烂至斯,皇上又一意推行新政,官场人心大乱,士林怨声载道,更闹出举子罢考、朝廷命官投缳自尽这等事,翻遍史册,闻所未闻,我大明已有礼乐崩坏之相,社稷堪忧!”赵鼎激动地说:“恕在下放肆说一句,那些阁老、六部九卿都在干什么?一味逢迎君上,又囿于党争,全然忘却了人臣士子的职分!事涉朝廷纲常、春秋大义,在下既为孔圣门徒,又为大明官员,便万不敢怀私罔上,为恩师一人之官秩荣衰而不顾圣人教诲!” 这一番话将他的心迹表露无余,高拱听得胆战心惊:原来他非但没有顾及秉承上意推行新政的恩师的颜面,而且本就是要弹劾包括恩师在内的柄国大臣啊!生气地说:“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崇君兄莫非要效法陆树德弹劾恩师么?” “我不是陆树德,也不想做陆树德!”赵鼎冷冷地说:“陆树德的奏疏陈学士没有看懂,陈学士门下也都没有看懂,只有我看懂了,他是在以春秋笔法劝谏皇上废弛新政!哼,自作聪明,不敢以正道直言劝谏皇上就不要做官,更不要上疏,落得身败名裂、虽死难安也是咎由自取!” 高拱在翰林院当庶吉士、任编修时,与陆树德是同僚并有过交往,知道他是那种一根筋的迂腐书生,对于陆树德上疏弹劾其师陈以勤一事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事端感到百思不得其解,赵鼎这句话就象是一把锋利的刀,将他心中的那团乱麻从中劈成两半,许多头绪立刻从刀锋过处露了出来。但再仔细去想,这一刀下去虽然一下子露出了许多头绪,却并没有消除他心头的疑惑,甚至可以说那一团乱麻不过是被分成了两团乱麻,头绪虽多,但乱麻也就更乱了,更让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说:“崇君兄,我知你急公好义,但兹事体大,我们切不可贸然从事,还需从长计较才是。” “从长计较?如那些颟顸乡愿之人那样默不作声么?如今已是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再过一两个月,就该征缴今年的夏赋了,若皇上还是一意推行新政,不晓得全国数以百万之众的读书人又该生出多少事端,哪能容你我再从长计较!”赵崇君冷哼一声,说:“罢了,你既不愿具名,我也不好强求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了。” “崇君兄,此事非同小可,还望你三思而行,切不可意气用事,免得铸下千古大错!”高拱说:“在下有个提议,不若你我同去恩师那里,请他先过目如何?” “不必了!我与齐汉生等同年商议过,为了不致牵连恩师,还是先不要让他知道为好。” 这分明是个托词而已,这么激烈的一道奏疏呈送御览,怎么可能不牵扯到身为内阁首辅的夏言?而且,他门下一十六名进士同时具名,其中领衔的还是他亲点选拔的状元和榜眼,皇上怎能不起疑心?到时候一个“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的罪名谁能担待得起?即便皇上不做那“诛心”之论,官场上下和士林清流又该有何种风评?与恩师势同水火的高仪那帮尊礼派官员,以及那与恩师貌合神离的严党门徒,又该在下面做多少文章? 高拱不敢往下想了,忙说:“兹事体大,还是先让恩师知道为好……” 赵鼎已经站了起来,说:“蒙你提醒,明日一早,我就将奏疏送到通政使司。我还留下一个副本,待把本子投进大内之后,再送到恩师府邸。” 高拱气苦,道:“木已成舟,再那样做又有何用啊!” “明人不做暗事!”赵鼎冲他拱拱手:“告辞了!”说着,他拂袖就要走。 高拱强压着火气,再一次拉着他的袍袖,恳切地说:“崇君兄,此事关系重大,且要三思啊!自古批龙鳞者多没有好下场,想你十年寒窗,七场文战,这功名来得着实辛苦,莫要赔上自己锦绣前程……” “高拱,我虽对你颇有成见,但仍当你是位尊礼重道、有胆有识之人,否则也不会找你来具名上疏……”赵崇君痛心疾首地说:“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如今却是如此贪恋名位!罢,罢,罢,算我赵崇君瞎了眼,你我往日情谊一笔勾销,我赵鼎耻与你这等人为伍!”说着,他用力挣脱高拱的手,怒气冲冲地走了。 拿着赵鼎的半幅袍袖,高拱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割袍断义吗? 赵鼎走了好半天,高拱才回过神来,跳脚骂道:“他娘的赵鼎,迂腐书生,简直不可理喻!就你们清高,就你们刚直,只知道自家博取忠名,要把恩师他老人家害死啊!腐儒误国!腐儒误国!” 妻子进来收拾茶具,看他怒骂不休的样子不禁宛尔一笑:“老爷,人早都走了,你纵是骂的山响人家也听不到。既然事态紧急,何不去给夏阁老说上一声,让他也可早做防备?” “这……”高拱迟疑着说:“他们自家不去,俺去不是显得好似俺在出卖他们一般?” “俺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晓得是或不是,不过俺倒觉得老爷你也跟那赵大人一样过于清高了些个……” 妻子婉转的劝慰使得高拱茅塞顿开,忍不住笑着说:“孩儿他娘,你说的对!那帮酸秀才都晓得说他娘的‘知我罪我,非所计也,我自问无愧于心便是了’,俺去禀报恩师一声有何不可!” 天不作美,高拱赶到夏言府上之时,才得知夏言今日轮值,歇在内阁了。等他匆匆赶到内阁,却又听书办说皇上召见夏阁老与兵部丁部堂与侍郎曾铣议事。 高拱一直还当着皇上的秘书,知道皇上如今勤政,真可谓是宵衣旰食,既然深夜急召内阁大臣与兵部两位堂官议事,想必所议之事非同小可,一时半会且回不来。内阁机枢重地可不是自己这么一个五品小官等人的地方,只能悻悻然地回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二十九章 深宫捉鬼 (说明:今日恰逢单位加班,迟到现在才更新,先向各位大大道歉!此外,感谢一位不愿意泄露姓名的大大给在下提供这么有趣的桥段,恰好ciya大大和logon大大都要求代入感,就让他们到后宫去转转,不过也不能便宜他们,给朕捉鬼去!) 夏言与兵部尚书丁大夔、侍郎曾铣告退之后,朱厚熜笑呵呵地对正忙着收拾桌椅板凳的吕芳说:“看来朝局虽乱,政务倒还没有给朕荒废了,你说朕是不是该褒奖他们?” 吕芳也笑着说:“全赖主子圣德巍巍,下面的臣子都能实心用事,倒让主子省了不少心。” “是啊!朕先前还担心他们闹腾起来就把正事给耽搁了呢!” 君臣主仆二人心照不宣地奸笑了起来。 从古到今,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关系就很微妙,臣子们虽然对皇帝的这么神乎其神,更加来了兴趣:“走,朕跟你一起看看去。”说着,就起身到处乱翻起来,一边翻还一边念叨着:“朕以前那么迷恋方术,桃木剑总该有一把……对了,符纸呢?邵元节、陶仲文那帮杂毛老道要在朕的这里骗吃骗喝,总要给朕画上几张符来做个样子吧!你晓得朕把它们放到哪里了吗?” 吕芳心里暗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回主子,当日主子将他们斥退之后,就命奴婢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地全烧了。” “烧了?”朱厚熜心里一惊,随即又释然道:“烧了就烧了,那些杂毛都是骗子,有跟没有一个样。”他拿起了俞大猷那柄家传宝剑的剑鞘,安慰自己说:“忠臣孝子不惧鬼神,朕是个大孝子,又有俞大猷那个大忠臣的家传宝剑在手,遇神杀神,见魔降魔!” 吕芳没有象往常那样阻止他不要以身犯险,反而鼓动他说:“是!主子是天子,诸神呵护,任他什么鬼魅魍魉都要退避三舍!” 被新奇诡异之事撩拨的兴奋不已的朱厚熜说:“那就走啊!我们捉鬼去!” 因屡屡蒙受皇帝宠幸,端妃陈氏就住在离乾清宫不远的慈庆宫中,这本是皇太后或太妃住的寝宫,不过正德皇帝的皇后及嘉靖生母都已亡故,寝宫就换了新主人。 呵斥住正要进去通报的守门内侍,吕芳带着朱厚熜穿过门边的花墙,一边走一边说:“那帮奴婢也不晓事,若是大声嚷嚷着主子万岁爷驾到,岂不把那不干净的东西吓跑了!” 朱厚熜让他说的真有点紧张起来,声音也开始发飘:“你说她定会来么?” “奴婢也不晓得,但听下面的奴婢说,她倒是日日都来的!” 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唉!重重禁宫断送了多少红颜少女的青春,又有多少白头宫女幽怨着死在这深宫大内之中,想必是哪位的魂魄还难以安宁吧!你再请那惠如法师为古往今来所有死于宫中的宫女内侍做场法事,超度他们早日脱离尘世苦海,或转世投胎或去往西方极乐世界……” “主子圣明……”吕芳正在拍着马屁,突然一阵婉转动听的歌声传了过来,吕芳顿时紧张地叫道:“主子,你听——” 歌声刚响起之时,朱厚熜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中的剑鞘,腿肚子开始打着闪,但因吕芳在场,他不好意思转身逃跑,只能强自保持镇定立在原地。待听了一下之后,他突然喝道:“吕芳!你好大的胆子!” 吕芳知道主子已经看破了自己的鬼把戏,慌忙跪了下来:“请主子恕罪!” “你如今胆子是越来越大,敢戏弄起朕来了,就不怕朕治你欺君之罪吗?” “奴婢……奴婢是想着主子这些时日被那帮酸秀才闹腾的很不开心,想给主子找点乐子!” 朱厚熜生气地说:“找乐子?找乐子你就敢说端妃娘娘是鬼?就不怕她晓得了掌你的嘴!” 原来他已经听出来唱歌的人正是住在这慈庆宫的端妃陈氏,根本就不是吕芳所说的那“不干净的东西”! 吕芳腆着脸说:“端妃娘娘若是晓得主子这么记挂她,还不晓得有多开心呢!怎会责怪奴婢!” “噢,朕明白了,你真真胆子是越来越大,不但欺君罔上,还公然索贿纳贿!”朱厚熜说:“老实告诉朕,她送了你多少银子?” “奴婢不敢说……” 朱厚熜追问道:“敢做怎不敢说?说啊!说了朕赦你无罪。” “回主子,端妃娘娘赏给奴婢了纹银五十两。” “五十两?”朱厚熜气急败坏地说:“为了五十两银子你就敢这样骗朕?!若是有人出个一百两,你是不是就把朕给卖了?!” 吕芳脸色大变,拼命地磕头说:“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其实朱厚熜不过虚张声势吓唬吕芳而已,见他如此诚惶诚恐,心里很是好笑,便说;“起来吧!朕不过气你如此小觑你主子而已。朕可听说你不是那么贪财之人,旁人找你花一千两银子买个知县的缺你都没有应允,竟会为了五十两银子来骗朕……” 吕芳心里一惊,原来主子虽将宫里的家全交给自己当着,但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想必是司礼监那几个先前宫里的老人在主子面前嚼蛆,随即又想到主子对自己的信任不改恩宠不减,就越发地感动了,老老实实说:“也不是奴婢贪端妃娘娘的赏,实是因端妃娘娘是皇后娘娘坤宁宫管事牌子陈洪的远房侄女,是他请得皇后娘娘的懿旨来吩咐奴婢且要劝主子珍重龙体,莫要太过操劳才是……” “哦,是皇后吩咐的?”朱厚熜心里猛地一颤,说实在的,由于自己心里一直抹不去另外一个时空的记忆,无法全身心地融入眼前的生活,对于和那个时空性格有些相似的皇后一直存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内疚,可他又不愿意让这种复杂的情绪影响甚至左右了自己,便有意无意地冷落了皇后…… 想到这里,他对吕芳说:“朕也该去坤宁宫看看皇后了,不晓得这个时辰,她歇了没有?你先去给朕打探一番吧!” 吕芳一愣:“端妃娘娘这里……” “既然已经装了几天的鬼,也不差这一日半日,那陈洪是你的干儿子吧?你告诉他,朕明日就去。”朱厚熜呵呵一笑:“朕也不能让人说你吕公公收了钱却不给人办事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三十章 雷霆震怒 (昨天上传的章节有点问题,但这几天工作太忙,来不及修改,大家先往下看吧!) 朱厚熜身为一言九鼎的天子,也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次日晚上他并没有去端妃陈氏的慈庆宫——倒不是因为岁数大了,昨晚与方皇后伉俪情深鸾凤合鸣之后今日便无力再战,而是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次日下了早朝,朱厚熜刚刚回到东暖阁换下朝服,就看见吕芳捧着一叠本章走了进来,跪下叩头说:“奴婢吕芳给主子请安了。” 昨晚之事终归让朱厚熜心里很不舒服,如今见着吕芳来见自己,便淡淡地说:“起来吧,你一天少说也要来朕这里八趟,每一次都要给朕磕头请安,就不能省省么?” “回主子,且省不得。主子仁厚,可奴婢们却不能不讲规矩。”吕芳再次叩头之后,上前将十几份奏折排开放在御案上。 “好大的规矩!”朱厚熜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然后说:“把折子拆封来看。” 按照朝廷规矩,朝臣所有呈给皇上的奏折,都是先送到通政使司,由通政使司登记之后封套缄口转呈大内,司礼监收到后再加盖火印关防呈送御前,皇上未下旨任何人不得启封。这样做主要的为了防止出现宦官罔君干政之事,但能否执行,却还是要看身为司礼监掌印的“内相”是否守规矩。吕芳刚当上司礼监掌印之后天天都是如此,后来嘉靖躲在深宫一意玄修不理政务,才不得不将奏折自己先看过,只拣紧要的禀报主子;如今主子再次亲理朝政之后,他又恢复了每日请旨之后才启封的作法,虽说麻烦增了不少,但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且不能有一丝懈怠。 其实这样做确实有些多余,通常由通政使司转呈的奏折,皇上也只是大致看个题目,然后说一句“发内阁票拟”即可,只有等内阁拟票再呈送进来之后,皇上才会费心思看一看,觉得可行便着司礼监批红成为大行于天下的诏命,不当上意就发回内阁重新拟票,也不必明确说明自己的意思,将难题交给内阁那些大学士去揣摩。降低工作效率也是情非得已,一来皇上云山雾罩的神秘感能给内阁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二来也是皇权尊重内阁的阁权之意——朱批驳蓝批(内阁票拟)之事可有但不能常有,若是见一本就驳一本,内阁首辅及各位阁员就会认为自己不能尽到职责,该自行向皇上请辞了。 当然也有特殊的情况,就是所谓的奏疏被皇上“淹”了。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按照朝廷规制,只要皇上在奏本上加上朱批,无论是激烈的驳斥还是冷静的解释分辨,朱批都要和原来的奏折一起被发往六科廊传抄公布,这就正中了上疏之人的下怀,使他们达到了将自己所奏之事公诸于众的目的,更暴露了皇上缺乏海纳百川的雍容气度。 干什么都不容易啊!当臣子难,难道当皇上就不难么?这是朱厚熜最切身的体会,他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吕芳引用的严嵩青词中的话:“离九霄而应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比起那些一心想要让自己成为尧舜之君的大臣们来说,严嵩倒比他们更多了一份对自己的理解…… 正在逐一启封的吕芳的手停了下来,声音有些颤抖:“主子,这封奏疏还是请主子自己看吧……” 有陆树德那日的奏疏,朱厚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便扯过来看,原来是翰林院两位修撰赵鼎和齐汉生领衔,十六位从五品到八、九品的观政联名上奏的一封奏疏,要求皇上废弛新政以正君道安民心。 朱厚熜似乎还不在意:“赵鼎和齐汉生都是翰林院的修撰,该也与那陆树德一样,是陈老夫子的门生吧?言论如出一辙,真不愧是那个老学究的入室弟子!哼,迂腐书生妄议国政,翰林院怎么净出这种人!” 吕芳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惊慌地说:“回主子,他们……他们是夏老先生的门生。” “什么?他们都是夏言的门下?” “回主子,这些人都是夏老先生于上一科取中的进士,赵鼎殿试点在一甲头名,齐汉生是一甲二名。” 朱厚熜疑惑地看了吕芳一眼,问:“殿试不是应该由朕来主持,前三名进士及第的状元、榜眼和探花也该由朕来亲点吧?怎会是他点的?” 吕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以对。朱厚熜明白了,一定是嘉靖当年优游倦政,连国家最重要的抡才大典都懒得去主持,推给了内阁首辅夏言。也难怪这些人跟自己闹腾,他们跟那个陆树德一样,毕竟只是名义上的天子门生,真正认的还是取中自己的座主,他不禁对隐藏在赵鼎等人身后的夏言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愤恨,怒气冲冲地说:“好嘛!一个状元,一个榜眼,再加上陆树德那个上一科的探花,已经能凑成‘三鼎甲’了!夏言到底要干什么!莫非他跟那陈以勤一样,也想用门生来试探朕,跟朕斗法了么?!” 吕芳想了一想,说:“请主子息怒。依奴婢陋见,此事或许与夏老先生并无干系……” 根据吕芳的判断,夏言自被起复以来,一直对皇上低眉顺眼,倒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做如此不臣之事;而且,这一两年来皇上将朝廷交给他这个首辅执掌,可以说新政完全是他在台前大力推行,皇上要废弛新政可以抛出内阁当替罪羊;而他却没有任何退路,他不可能为了一己清名就自掘坟墓…… 至于他门下十六位门生联名上疏诽谤君父、非议新政一事,想必是跟那陆树德一样,这些年轻气盛的低级文官视新政为违背礼法的“乱政”,对此怨气很大,如今看到朝中大臣们囿于党争,都忘了这“春秋大义”,便慷慨以天下之事为己任,联名上疏朝廷劝谏皇上察纳雅言,废弛新政…… 听了吕芳的分析,朱厚熜也渐渐地冷静下来,他也不大相信是夏言策动门生向自己发难,只要文官集团名义上的领袖——内阁首辅不挑头跟着自己对抗,那么局势还坏不到哪里去! 他稍微松了口气,但心头的余怒未消,不由得将火撒到了吕芳的身上:“朕跟你们说过多次,不要把眼睛只盯着什么阁老尚书,那些人家大业大,又都亲身经历过大礼仪之争、左顺门事件,未必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跟朕闹腾!那些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就不同了,刚跃过龙门进入仕途,心火比谁都旺,一心想着立德立言,好似天下就他们是清官能吏,骂朕这个君父能在士林中落下个好名声,保不准煌煌史册还能给他们写上一笔。哼哼,与青史留名、士林景仰比起来,他们那七、八品的乌纱帽扔了也不足为惜!” “是是是,主子训诫的是!”吕芳赶紧跪下说:“是奴婢愚钝,自举子闹事之后,奴婢确是遵着主子的吩咐,命人留心盯着翰林院、都察院和六科廊那帮词臣言官,但奴婢以为赵鼎等人是夏老先生的门生,终归要比旁人能识大体顾大局,未曾想他们竟也如此冥顽不灵……” 朱厚熜怒气冲冲地说:“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夏言的门生就不会攻讦新政来反对朕么?真要到夏言率着文武百官在金銮殿上逼朕退位你才能明白事体之大么?回去告诉东厂、镇抚司那帮奴才,不管是谁,都要给朕盯紧了!” “是,奴婢这就命他们把监控级别提到三等。” “三等?”朱厚熜把眼睛一瞪:“都已经公然串连起来跟朕叫板了,还只是三等?你是不是还等着他们到乾清宫来揭瓦?!” “是奴婢愚钝,该把他们列为一等的……” “看看,不是左便是右,左右不过几个后生小子,高也不过五品,至于那么紧张么?朕觉得有个二等就已经抬举他们了!”朱厚熜说:“先把奏折都放在这里,你这就去吩咐东厂和镇抚司的那帮奴才赶紧给朕调查清楚,看夏言事先知不知情。哦,对了,随便再调查高拱有没有份参与!” 吕芳一愣,伺候主子这么多年,主子还从未象今天这样回一句就驳一句,一点情面都不给自己留,看来昨晚闹出那样的事情,主子虽然没说什么,但对自己还是多有不满,加之被那帮不晓事的外臣们闹得心烦意乱,便将怒火撒到了自己的身上。但即便再觉得委屈,他也不敢分辩,只能唯唯诺诺地告退而出。 朱厚熜再一次拿起了那份奏疏,心里说:再怎么煞费苦心的安排,还是有聪明人冒出来啊!如今断然不能让他们干扰了新政的推行,看来又要除掉这些既聪明又愚蠢的芝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三十一章 百密一疏 明朝自太祖朱元璋而始,便设立了锦衣卫监控文武百官,成祖朱棣又设立了由太监掌控的侦缉机构东厂,形成了以东厂和锦衣卫为主体的特务机关。其后历代皇帝无不将之视为巩固皇权统治的一大法宝,不断加以完善。到了嘉靖一朝,特务统治也相应发展到了一个相当的高度,情报工作方法之先进、流程之科学、效率之高,让朱厚熜也叹为观止。其中,对于朝臣的监控根据监控对象重要性的不同大致分为三级,更可谓科学合理,疏而不漏。 第一级当然是那些王公大臣,包括内阁学士、六部等各大衙门的大小九卿。厂卫特务要么派人到他们家去当仆役,或者直接发展他们家的仆役做卧底,随时监控他们的一言一行,搜集情报的范围不单单是政治、军事,也包括他们婚丧嫁娶等家庭生活琐事。这些一级监控对象之间的来往情况务必及时报告上级;所谈论的事情和具体详细的谈话内容也要尽快报告。其他人拜见一级监控对象,也要列出详单尽快进行报告。因为都察院专管监察工作,有纠察风宪、维护纲常之责和参奏不法、弹劾奸佞大权,性质比较特殊,左右都御史、二、三把手左副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以及相当于部门一级负责人的左佥都御史和右佥都御史都属于一级监控对象。此外,六科廊的给事中们因负有监督劾究六部部务之要责,虽是六品品秩,却食四品俸禄,朝会排班又与二品大员并列,因此也被归属于一级监控对象。 二级监控对象包括除了都察院之外各大衙门的副职,以及主管全国官吏升迁罢黜考核工作的吏部各司和户部一十三省清吏司的郎中。他们的社交活动也要列出详单进行报告。都察院的十三道共计110名都御史也属于二级监控对象范围。 三级监控对象包括六部、通政使司和大理寺的郎中司曹,以及部分值得关注的低级官吏。对这些人的监控只是限于他们在官场上的社交情况,每三日列出详单上报。其他官员就不分等级了,遇有异常情况才上报。 除此之外,东厂和镇抚司每天在京城各热闹的街道、酒楼和茶馆撒下数以千计的普通情报人员,随时搜集官吏、市民的言行,重点关注这些人是否有不轨行为,是否在公开场合煽动造反,是否发表种种对皇帝不满言论等等,由厂卫专业情报分析人员制成仿单呈送御览。每天的仿单上除了记载着好几十位京官的动态,还有京师各大衙门每日有哪些人出入,有无塘报;京师九门各门的关防出入、某地失火某处闹事;逢集之日米面油菜价格等等也无一不有,使皇上深居九重也能对朝臣动向、国计民生了如指掌。 京师毕竟在皇上眼皮底下,监控便如此严格,南京及一十三省、九边重镇就更不用说了,不但有镇守太监常驻,厂卫还设有正式挂牌或不挂牌的分支机构,派出大量的密探负责监督封地在该省的藩王宗亲,朝廷派驻诸省的巡抚、巡按及布政使、按察使和指挥使等地方三司长官,使大明王朝的每一个角落都处在皇家特务机构的严密监视和控制之下。 按说翰林院与国子监、太仆寺等清水衙门一样,职官属员手无事权,也就不在重点监控之列。不过自从发生了举子罢考和陆树德自尽之事之后,吕芳就已责令东厂和锦衣卫将翰林院那些清流官员的监控级别提高到了三级,但诚如他自己所言,只将眼睛盯着陈以勤那个迂夫子的门生,没有注意到夏言门下诸人的异动,这才发生了赵鼎等人私相串连妄议国政之事,也算是犯了严重的失察之过。 奉了皇上的口谕,厂卫特务立即展开了周密的调查,很快就查明了情况:赵鼎等人上疏之前并未拜访过夏言,赵鼎昨晚曾去找过高拱,不久便怒气冲冲地从高拱家中出来,袍袖也断了半幅,其后高拱便赶往夏言府邸及内阁,没有找到夏言就回家了…… 听了吕芳的汇报,朱厚熜怒火稍微平息了一点,说:“看来倒真如你所说,赵鼎等人上疏夏阁老并不知情,高拱也不愿在奏疏上具名。” “主子圣明。”吕芳说:“奴婢还得到消息,今日高拱并未去军营,一直等在内阁,散了早朝之后便见了夏老先生,两人关起门说了半晌的话。主子体谅奴婢,内阁乃是朝廷机枢重地,碍着祖宗家法,奴婢也不好着人去查探,故此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奴婢就不知道了。” 知道了自己一直很看重的高拱并未搅到赵鼎等人反对新政的风波之中,朱厚熜感到了一丝宽慰,便说:“这不用想也知道,发生这等大事,他定要给他恩师禀报。夏阁老既然已经晓得了自己门生做的那等好事,想必心里也是惴惴不安,你说朕要不要把他叫进来安慰几句?或是你悄悄地拿着奏疏去找夏阁老,就说是你压下了还没让朕看?” 今日自己奏事多不当上意,触了不少霉头,吕芳时下也猜不到主子是不是在试探自己,便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赶紧表态说:“回主子,这与祖宗家法不合,奴婢断不敢做这等非常之事……” 朱厚熜微微一笑,说:“让你卖个天大的人情给夏阁老你也不肯。好吧,这好人就由朕来做,你且去内阁传朕的口谕,让夏阁老即刻前来觐见。” 圣眷终归还是未减半分,吕芳激动地应了一声“是。”叩头谢恩之后就往外走,不过人还未出东暖阁的门,就听到黄锦在外面奏道:“奴婢黄锦奏报主子,夏老先生写贴子求见主子。” 朱厚熜笑着说:“看来夏言也不笨嘛!晓得来探探朕的口风了。” 吕芳提醒他说:“奴婢多嘴说上一句,此事毕竟涉及夏老先生多位门生,最好还是交由他自家处置较为相宜……” “这是自然,朕又何尝不想一床锦被遮过了,给朕和夏阁老都留点面子啊!”朱厚熜拿起赵鼎等人的那道奏疏,随手扔在了字纸篓里,笑骂了一句:“这些腐儒也想学自己的后生小辈,哼,他们想青史留名,朕偏不如他们的心愿,骂朕的机会还是留给海瑞。” 吕芳晓得主子又被底下那些不晓事理的臣子气得说起了胡话,心里叹息一声,收拾起一堆奏折告退了。 果如朱厚熜料想的那样,夏言写贴子求见正是为了窥测圣意。 听高拱禀报了赵鼎等人之事之后,他当场就气得脸色惨白,几乎昏厥过去,多亏多年来读圣贤书养性炼气的功夫才强自保持着镇定。打发走了高拱,他刚要命人去翰林院召挑头上疏的赵鼎来见他,却听到书办进来禀报说翰林院修撰赵鼎求见。 对于这位被自己亲点为状元的门生,夏言一直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一方面非常赏识他的才华,也喜欢他那江南世家子弟风神飘逸的才子作风;但另一方面,对他却不象对高拱那样格外垂青并大力提携,究其根源,大概是因为赵鼎不但与他的死对头、议礼派领袖、前任首辅张熜张孚敬是浙江永嘉(温州)同乡,其父还与张熜同为正德十六年进士,两家一直过从甚密的原因。 不过此刻,他对赵鼎的赏识已经变成了极度的反感。因此,赵鼎进来叩头拜见之后,他只吩咐他坐下,却不命人上茶,屏退了书办之后,板着脸问道:“你为何事要见本辅?” 赵鼎乃是“天下第一人”的状元,生就一颗玲珑剔透心,一听恩师的语气不善,便知道是高拱将此事禀报了恩师,心里暗骂一声“卑鄙”,但在恩师首辅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满腔的激愤和为天下士子请命的雄心顿时就泄了,躲开夏言那灼人的目光,小声说道:“门生给恩师送一道本子来。” “什么本子?” “恩师看过便知。”赵鼎说着便将一具本章呈给了夏言。 夏言接过本子却并不打开,焦急地问:“本子递进去了?” “回恩师的话,学生刚刚送到通政使司。” “胡闹!”夏言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么大的事情,你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把本子先送了上去,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座主吗?” “学生……学生也晓得事体重大,不愿意牵连恩师……” “你……”夏言被这个迂腐的门生气得说不出话来,事到如今,他还说不愿意牵连自己,真以为皇上和那些虎视眈眈的高仪杨慎等尊礼派官员都是傻子吗?大概也只有这帮一直在翰林院里读死书的迂腐书生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赵鼎见恩师已没有了往日那胸有城府处变不惊的宰辅气度,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忙说:“学生虑事不周,不过确是对新政有异议,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若有连累恩师之处,还请恩师海涵。”说完之后也不敢多停留,一个长揖,赶紧溜出了夏言的值房,只将他的恩师、内阁首辅夏言气得七窍生烟。 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个上午,夏言一直没有等到皇上传来口谕召他进宫责问斥骂,到了下午时分,他终于忍不住了,胡乱拿了两具奏折便写贴子求见,想看看皇上是否已经看到了赵鼎等人的奏疏。 赐坐如常,看茶如常,奏事之时君臣晤对亦如常,皇上还将他亲自送出了东暖阁,夏言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地了,跪在东暖阁的门口恳请皇上留步,莫要劳动了玉趾。 朱厚熜笑着说:“你是老臣,这个礼还是受得的。如今不少以‘理学后进’自诩的士子清流却连尊师敬老之道都不讲了,朕想着陈学士那等景况也不禁为之心伤。夏阁老,你可莫要步其后尘啊……” 夏言当即僵在那里,连皇上后面说的话也没有听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三十二章 公开摊牌 从夏言那座气宇恢弘的太师府里出来,赵鼎等人都是灰头土脸,不少人眼眶之中还噙着泪水。 就在刚才,他们的恩师、内阁首辅夏言将他们叫到府邸,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因在自己府邸,座下又都是自己的门生,也顾不上什么宰辅气度什么师道修养,话说的很不中听,象“酸腐秀才后生小辈不好生读书,任事不懂还要妄议朝政”这样的话都是客气的,赵鼎等人被训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虽是一肚子的委屈,却不敢出声反驳。 这也不是夏言仗势欺人,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自东暖阁回到内阁的,更不记得如何熬到了下值时辰。此刻一整天的提心吊胆都化为满腔的怨气和冲天的怒火,全部撒在了这十六名不成器的门生头上,一直到口干舌糙才挥挥手将他们赶了出去。 出了夏府的大门,齐汉生悄悄地问赵鼎:“崇君兄,你说我等如今该如何是好?” 赵鼎把眼睛一瞪:“莫非子誉兄(齐汉生的字)怕了么?” 说真的齐汉生确实有点怕,但在一干同年面前自不能承认,便咬牙说道:“既然敢会同崇君兄一起上疏,我齐汉生便已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 “好!”赵鼎赞了一声,然后抱拳团揖,对众位同年说:“各位年兄,如今我等已无退路,只能拼着一死给皇上尽忠为士林争义了!” 有人怯生生地说:“恩师已然知晓此事……” “知晓便知晓,莫非为怕着恩师知晓,我等便不敢为天下士子儒生做杖马之鸣么?”赵鼎说:“恩师既已知晓此事,想必是通政使司那些无胆之徒或是司礼监的阉奴们怕担干系,便偷偷将奏疏压下转给了恩师,非但有违朝廷规制,更堵塞圣听否隔君臣,其心可诛!我等便按原先议定的法子,于明日早朝过后,去午门敲那登闻鼓恭请皇上升御座接见,我等当庭宣读奏疏,劝谏吾皇!” “这……”有人提心吊胆地说:“我们这样做岂不置恩师于尴尬之地?” “尴尬?恩师一人之尴尬与我大明数百万士子儒生之福祗相比,孰与轻重?”赵鼎怒目圆睁:“天下士子正受那苛政之苦,士林已是积怨沸反,我等若还是瞻前顾后,岂不有背圣人教诲,更有违人臣职分!” 有人见他声音越来越大,惊恐地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夏府那两扇虚掩着的朱漆大门,忙压低了声音说:“崇君兄慎言!” 也有人似乎觉得他那样说座主实在过分,便说:“崇君兄话也不能这么说,依在下看来,恩师也是为了我们好,新政出自君上,我等非议新政便是忤逆君父,祸在不测矣!” 赵鼎慷慨激昂地说:“我等以圣贤之道事君,但有所想,不敢藏私,纵是因此获罪也能青史留名,千秋称颂,万世景仰。若有人不敢为之也由他去,但在下却要骂他一句‘遁其辞以卖友,秘其语以误君’!” 半是激励半是威胁的话令那些决心本已有所动摇的青年官员们再次燃烧起了激愤之情,嚷嚷着说:“同去,同去!” “好!”赵鼎激动地说:“那今日就由在下做东,请各位年兄去那天香楼一醉方休,明日一起到午门递本子去!” “天香楼?”齐汉生笑道:“天香楼是口外风味,莫非崇君兄这冠绝江南的大才子如今喜好上了这一口?” 赵鼎说:“淮扬菜肴正如江南民风一般,柔媚有余而刚劲不足,不合我等今日之心境。要在万马齐喑的朝堂上为天下士子儒生做那惊天一吼,非关外烧刀子不足以壮行色!” 听了吕芳的汇报,朱厚熜沉吟着说:“这么说,连夏言也没能劝住他们?” “是。奴婢听说夏老先生将他们叫去训了一通,那些人当面一句话也不敢回,出了夏府却商量着明日要到午门来敲登闻鼓递折子。”吕芳说:“许是夏老先生未曾告诉他们皇上已然看过了他们的奏疏……” 朱厚熜说:“得亏他没说!要是让那帮愣头青迂书生晓得了,怕就不是敲登闻鼓递折子,而是直接诘问朕,要朕当面给他们回话了!” “奴婢已经派人秘密围了天香楼,主子只要吩咐一声,便可将他们都拿了……” 朱厚熜冷笑一声:“拿?拿谁?怎么拿?问他们个什么罪名?” 一连串的质问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吕芳赶紧跪下,说:“那帮腐儒非议国政,扰乱视听,虽凌迟难诛,奴婢以为应即刻将其打入诏狱……” 朱厚熜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你以为!时至今日你还以为他们只是非议国政么?你想装糊涂那是你的事,也想让朕也继续装糊涂么?” “奴婢……奴婢不敢……” “死了一个陆树德,又冒出来了十几个陆树德,你还能把他们的嘴都堵起来不成?”朱厚熜说:“横竖这场祸事躲不过去了,今次是十六人,不把他们的气势杀下去,下次怕就是三十二人了,我大明有两万多名官员、有功名的士子数以百万计,你那镇抚司的诏狱之中能关多少人?” 吕芳拼命地叩头,说:“奴婢愚钝,不能上体圣忧……” 朱厚熜没有理他,自顾自说道:“这登闻鼓怕是自左顺门事件之后,快二十年也没有响过了,响一响也好,让他们都知道,朕还是当年的那个嘉靖!” 吕芳见他的眼中露出了一丝阴冷一丝残酷的光芒,不禁打了个寒噤,叫了一声“主子……”,趴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当年你也在朕的身边吧?”朱厚熜声音很悠远空朦,象是发自那个令人紧张又令人兴奋的时刻:“几百名官员,有的还是大学士,一齐跪伏在左顺门外,说是请愿,实是给朕示威,哭声震天,让朕在深宫内院都坐不安稳,朕好言劝他们他们也不听,该是你去给他们传旨的吧!却没有人给朕这个不到弱冠之年的皇上面子,他们眼中根本就没有朕这个君父!哼哼,朕晓得他们都是前朝老臣,于朕这个旁系皇子入继大统有迎立之功,便想着朕该念着他们的好,该谦抑温和地听凭他们摆布。”缅怀着往事,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可笑!朕的皇位授之于天,传之于我朱家的列祖列宗,干他们何事!百善孝为先,那些口口声声说什么‘礼仪廉耻’说什么‘忠孝礼智信’的官员士子竟然不许朕认自己的亲生父母,真是岂有此理!好说不听,朕也没有法子,只能摆开架势跟他们斗。好在有你带着镇抚司的那些奴才帮着朕,朕一个人把他们都杀下去了!” 吕芳也渐渐地激动起来:“全赖主子洪福齐天,奴婢当日奉着主子之命,再三再四去劝他们,他们听也不听……看他们那要吃人的架势,若不是口衔天宪去宣旨的人便是主子的化身,奴婢也要吃他们打骂呢!” 朱厚熜愤然地说:“得亏有个左顺门!那些什么阁老尚书,什么御史给事中,还有那些六部郎官司员便再也不敢欺负朕这个幼冲之主了,朕的耳根也清净了近二十年,荒淫后宫、炼丹修醮没人敢管;几年不上朝,把国事全部推给内阁和司礼监也没人敢说,动辄一道中旨擢黜六部九卿、各省督抚乃至内阁首辅更没人敢反对!如今朕奋万世之雄心,要做那中兴之主,开创我大明千秋之基业,不过向他们收了几两银子几斗米以补充国用,他们倒都不乐意了,‘坏祖宗之成法’、‘变春秋之大义’之类的奇谈怪论也就都出来了!可笑,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开国传至朕,不过一十一帝,朕的江山还要传给朕的儿子,朕的儿子还要传给朕的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我大明的江山千秋万代都要传下去,朕之法日后也要成为祖宗之法,后世子孙当则沿袭用之,不当则改之,这又有何不可!未必他们比朕这朱家的子孙还晓得尊重祖宗?再说那变春秋之大义更是荒诞不经,他们不是一心要致君尧舜吗?尧舜之时,孔孟圣人还没有出生,哪里谈得上什么春秋大义!口口声声说什么礼仪法度,让他们给国家交点税,就比要了他们的命还要痛!这帮人竟也敢侈谈国朝根基!” 接着,他发狠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更无穷!朕当年即位不久,不及弱冠之年就不曾怕过他们,如今朕已近不惑之年,御极也有二十三年之久,难道还会怕了他们不成!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为了我大明的天下苍生,朕就不相信过不去新政这道难关!” 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十九日早朝散了之后,朱厚熜没有象往日一样退回大内,而是将内阁各位学士、六部九卿都留了下来,却没有宣布到底要议何等大事。众人惴惴不安地偷眼看看皇上,再偷眼看看内阁首辅夏言,发现御座上的皇上铁青着脸,御阶下站着的首辅大人面色惨白,大家心里皆是“咯噔”一声,暗道难道又有天大的事情要发生了吗?都肃容站着,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等不多时,就听见一阵闷雷般的鼓声传来。 所有的大臣都知道,这是有人敲响了登闻鼓,心里更是一阵慌乱。但比之那激越急促的鼓声,已经自御座上站起来的皇上于冷笑声中说出的话更让他们惊恐莫名:“各位大人都是老臣,想必也知道这登闻鼓怕是自左顺门事件之后,快二十年也没有响过了,今日再次与闻,心中可有何感触?” 听到皇上提起了左顺门事件,内阁学士与六部九卿等经历过大礼仪之争的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噤,二十年前的那一幕清晰地浮现在他们的眼前:嘉靖二十三年七月份,皇上要给父亲兴献王上皇帝的尊号,朝臣激愤,200多名官员跪伏在左顺门伏阙请愿,才18岁的嘉靖帝派人劝阻未果之后痛下决心,命令锦衣卫将参与请愿的官员姓名全部登记造册,然后按图索骥,大肆搜捕,一夜之间143名官员被打入诏狱,其余86人待罪。几天之后颁下圣旨,将为首者戍边充军,四品以上官员夺俸,五品以下180余人廷杖,当场打死翰林院编修王相等17人…… 众位大臣还在诧异惊恐间,就看见内阁首辅夏言前跨了一步,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自鼓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夏言仿佛一下子老了至少十岁,动作已显出了老迈之态,他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说:“臣律下不严教徒无方,请皇上责罚!” 朱厚熜和颜悦色地说:“夏阁老快快请起,这不是你的过错。朕早就料到,我大明无父无君、弃国弃家之人可不止陆树德一个。死了陆树德,更有后来人嘛!他们眼中既没有朕这个君父,自然也就不会有你这个首辅座主了。” 众位大臣此刻都明白了,原来是内阁首辅夏言的门生反了水,只是不知道捅出了多大的祸事,那些有嘉靖二十年新科进士在本衙门任职的部堂长官心里都是无比的惊恐,生怕那些愣头青也参与其间,少不得要连累到自己。不过,唯一能让他们庆幸的是,听皇上和夏言的口气,敲登闻鼓上疏之人是夏言的门生,有首辅在前面顶着,大不了认个“失察”之罪;若是皇上迁怒于夏言,则更可以说他们自持是夏言的门生,仰仗首辅威权,所以敢于胡作非为,将罪责一股脑地推给夏言! 夏言何尝没有想到此节,登闻鼓一响,他便知道今日已没有退路,自己身为首辅柄国数年,起复之后又一力辅佐皇上推行新政,无论对错得失都脱不了干系,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站在皇上这一边了。可是,想到那十六名风华正茂的门生,想到官场士林对自己的指责诘难,他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朝臣击鼓传折,皇上立刻就得看折子发旨意,这是朝廷的规矩祖宗的家法。朕御极已二十有三年矣,这点规矩还是懂得的。”朱厚熜冷笑着说:“只是他们的折子朕已看过,本想留中不发,忍气吞声换得天下太平,他们却逼到阵前来了。朕也只好遵着规矩发旨意了!”他停顿了一下,环视闻声跪伏在地的众位大臣:“着镇抚司将翰林院修撰赵鼎等人拿了,枷拷示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三十三章 书生意气 次日恰逢大朝,一大早,如狼似虎的镇抚司校尉就象拎小鸡一样,将翰林院修撰赵鼎、齐汉生,庶吉士索敬堂、唐忠、熊谨,以及六部等各衙门十一名九品观政,共一十六名犯官从牢中提出,押到午门,将他们推倒跪在地上,然后给他们带上了四十斤重的铁木枷,枷号示众,以儆效尤。 赵鼎他们脖颈上戴的那副铁木枷异常沉重,手圈在里面连转动一下都不可能,午门外的青石砖又十分坚硬,才跪了不多一会儿工夫,他们的膝盖就都磨破了,血渗了出来,渐渐濡湿了裤管,身子也摇摇晃晃,尤其是那赢弱单薄的齐汉生和唐忠,跪在那里不住的摇晃,眼看着就要栽倒在地上。看押他们的御林军军卒嫌他们不老实,在他们两人的后腰上踹了一脚,将他们踢倒在地。铁木枷锁的太紧,倒地一倾,把齐汉生的颈子划开一道大血口子,鲜血立时流了出来。御林军军卒毫无怜悯之心,又把铁木枷一拉,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扯起来重新跪正。 翰林院的一帮词臣早早就赶来这里,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想办法疏通执法的御林军军卒,力争让几位受刑的同僚少吃一点苦头。见到是这样的情形,有人赶紧把一锭银子塞到带队的校尉手中,陪着笑脸说:“军爷,大家都替皇上办差,能通融的尽量通融。我这几个同僚身子骨弱,烦劳军爷照顾则个!待他们平安解了刑罚,我请各位军爷喝酒。” 那个校尉掂掂银子的分量不轻,脸色缓和了下来,说:“维持秩序乃是末将的职分,还望各位大人恕罪。” 看在银子的份上,那个校尉话说的很客气,不过平日对他看也不屑看上一眼的文官们此刻却要陪着笑脸跟他说话,让他心里很是得意,看着跪在一旁的赵鼎等人,嘴里便不干不净地说了起来:“我说你们这些穷措大酸秀才,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真信‘文死谏,武死战’那一套!照我说,要找死脱了官服去跳通惠河便是,买根麻绳也不过两文钱,偏要闹腾的大家都不安生!” 方才齐汉生被军卒那样恣意凌辱虐待,如今又听到那个校尉这样指桑骂槐的辱没斯文,跪在地上的赵鼎双目圆睁,好象随时都会跳起来与人拼命。吏部观政薛宏林深知与这些文墨不通的丘八讲理犹如对牛弹琴,只能自讨苦吃,便想转移赵鼎的注意力,开玩笑说:“崇君兄,你乃是琼林宴上簪过花,十里御街上夸过官的状元郎,今日受这等酷刑,可熬得住吗?” “熬不住也得熬。”纵然膝盖流血,跪在那里疼的呲牙咧嘴,赵鼎仍不改心高气傲的脾性,梗着脖子说:“既敢上书,我就不怕将七尺之躯抛在午门!” 工部观政杨道生接口自嘲道:“戴枷罚跪,本就是读书人必修的功课,过了这一关,方可称天下斯文。” “说的好!”齐汉生艰难地挪了挪膝盖,一动之下,膝盖和脖颈处的伤口被扯得生疼。他倒吸着冷气,却还在笑着说:“我等俱是我大明王朝的殉道者,只要记住我们是为了捍卫礼教伦常朝廷正义而受此酷刑,我们的膝盖就不会觉得痛了!” 午门外候朝的官员渐渐多了起来,看到他们血迹斑斑却还风骨不减昂然谈笑,不少人噙着热泪为之叹服,当然也有人撇着嘴角觉得不屑,更多的人则是怕惹火烧身,偷偷地溜到了自己衙门的班队里,和其他一些与自己一样心思的同僚不咸不淡地说些“今天的天气……”、“老兄的气色……”之类的话。 高拱挤开人群,单膝跪下,掏出手帕替齐汉生擦拭颈上的血迹。 齐汉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客气地说:“肃卿兄,见笑了。” 赵崇君却冷冷地哼了一声,说:“若是有心,你便也可陪我等跪在此地,如今再来惺惺作态又有何用。” 高拱低声说:“与你等一同跪在这里也无不可,若能所跪值当,我自然不甘人后。只怕你等立意便错了,纵然跪穿石板,也是南辕北辙。” “士林败类、斯文禽兽,休要在此花言巧语为己辩白。” 他说的这样过分,周围又有众多官员在看着,高拱的脸上挂不住,刚想要开口反驳并嘲讽他两句,一低头却又看见齐汉生满身的血迹,只觉得一阵揪心,那样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随即长叹一声说:“崇君兄,你等俱是咱大明王朝的殉道者,只是这样做太也不值了啊!” 赵崇君冷笑着说:“值与不值,自有后人评说,你高拱却无资格说三道四。” 高拱不再接腔,伸手将齐汉生的铁木枷向上抬了抬,想让他轻松一点。一直冷眼旁观的军卒见他动作越格,便顿了顿手中的哨棒,嚷道:“这位大人,请站开些。” 高拱如今也是带兵之人,手握三万大军,跟着俞大猷、戚继光学得了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为将之道,也受惯了裨将、千户等军官的尊崇礼敬,自然不会把他一个小小的军卒放在眼里,没有理睬他,仍用手抬着枷。齐汉生怕高拱吃亏,低声提醒道:“肃卿兄,快依他说的办,这些丘八是狗脸上摘毛,说翻脸就翻脸的。” 那名军卒耳朵很尖,听他这样说,吼道:“你敢骂人,看老子不打死你。”说着,抬脚就要向他踢去。 高拱虽是一介书生,但他本是农家子弟出身,身板儿还算硬朗,这一年来又遵着古代大将的带兵之法,时常跟军卒一起操练,练得眼明手快,身手很是了得,见他一脚就要踢到齐汉生的身上,一把捞住他的脚,伸手一抬就将他掀翻在地。 那名军卒似乎从来没有见过敢和他动手的文官,竟有些慌乱地爬起来,喊道:“你,你想要造反吗?” 他一提嗓子叫起来,执行任务的这一队足有二、三十个镇抚司的缇骑立刻提着兵器围了上来,翰林院的那帮词臣怕他吃亏,赶忙围了上来。几十个人一下子在午门外围了好大一个圈。 尽管高拱也不想惹事,但看到齐汉生血人一样,却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怒视着他,厉声喝道:“大胆狂徒,竟然辱没斯文,今日定不能饶你!” 就在他们即将发生冲突的时候,一队执金吾手持金瓜斧钺强行分开众人挤了进来,为首的那人穿着一身做工极其精美、也非常合体的甲胄,正是今日在午门值守的御林军将军王锋。他挤入人群,板着脸喝问:“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午门喧哗?”见着高拱在此,他拱手抱拳行礼道:“高大人好!”说完之后,他将带队的那名锦衣卫缇骑校尉叫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大概是告诉他高拱乃是天子近臣皇上的秘书,又是内阁首辅的得意门生,时下罚跪的这些人也都是内阁首辅的门生,里面还有名满天下的状元、榜眼,让他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那样死板,得罪了谁日后都有祸事云云。 待转过身来,那个缇骑校尉已是满脸的客气,忙不迭声地跟高拱解释说负皇命羁押犯官是自己的职分。王锋也从旁帮腔说话,高拱也就顺坡下驴,拜托他们多照顾自己的同年挚友,几人抱拳行礼,客气不已。 鞭声响起,文武百官鱼贯进入大殿。那十六名戴着重枷的青年官员被心中那股浩然于天地之间的正气所激励,将头颅扬的更高了,斑斑碧血顺着铁木枷的边缘,一滴一滴地跌落在空旷的午门上…… 不过五月天,大殿上跪伏着的一干大臣们的头上却都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此刻也正一滴一滴跌落在金銮殿的砖地上。 坐在御座上的朱厚熜手里拿着一份官员的手本,正在一字一句地念着:“陛下之开新政也,名曰为社稷。须知社稷所重,莫过于纲常。弃纲常而不顾,何社稷所能安?且万世不移者,先王之制也。今弃先王之制而开新法,如之决然不可也!陛下为大明江山永固计,当废弛新政以从祖制,则纲常固而朝廷正,乃使天下百官万民咸服之。事系万古纲常、国朝根基,恳请陛下再思新政之害,准臣所请。臣赵鼎、齐汉生等伏拜!”念完之后,他将手本扔在御案上,愤怒地说:“听见了吗?都听见了吗?两个小小的五品修撰、三个尚未实授官职的庶吉士,再加上十一个九品观政,都是不到而立之年的后生小子,朕即位大宝之时,他们都还未曾进学吧!如今也敢教朕怎么当皇上了!还说什么‘唯今日无过举,然后世业无遗议。’他们的言下之意,不就是想说朕这个皇上做的不好,犯了好多让后世之人诟病的过失吗?哼,发生举子罢考这样亘古未有之事,写在煌煌史册之中,后世之人自会笑朕昏聩无能,不须他赵鼎今日才来做这事后诸葛亮!” 朱厚熜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怒吼道:“凡新政初行,必有利有弊,人主依利弊裁夺,臣子按得失修补,然后新法乃成,大行于天下,造福于万民。朕推行新政也有一年了,未见他们有片言只纸入大内,如今却说出这等非人臣所能言之言,居心何在!朕便不做诛心之论,却还要问一声:他们到底要干什么?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父?要把朕这座金銮殿拆了吗?” 说到最后,他已经完全将矛头指向了跪俯在御阶下的诸位大臣:“朕告诉你们,就算拆了朕这金銮殿,你们各人也分不到几片瓦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三十四章 骑虎难下 朝臣们都知道,上疏的翰林院修撰赵鼎、齐汉生等十六名官员都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那科主考点的是内阁首辅夏言。如今门生犯事,身为座主的夏言少不了要吃挂落,只是他们所参奏的新政却是夏言秉承上意一力推行的,看来那些门生象那陆树德一样,一点都没有给恩师留面子,皇上应该不会问夏言一个“结党乱政,阴谋诋君”之罪。因此,议礼派官员在愤慨之余多了一份庆幸,尊礼派官员在窃喜之余也收起了落井下石之心。满朝文武都默不作声地任凭皇上在金銮殿上雷霆大发。 处于朝臣关注中心的内阁首辅夏言一句辩白的话也不说,散班之后却递贴子求见,再三再四地苦苦恳求皇上收回将犯官罚跪三天的成命。 尽管很恼火,朱厚熜毕竟还不算是一个暴君,他也知道五月的天气虽不算很热,但戴着四十斤重的大枷罚跪毕竟不是件轻松之事,这些文弱书生根本受不了这样的酷刑,若是将名动天下的状元、探花或是一两个科甲进士出身的官员活活跪死在午门,不但有碍朝廷体面,更有可能引发更加激烈的反弹,就卖了个面子给夏言,命镇抚司给赵鼎、齐汉生等人除去枷栲押回诏狱,着三法司从重议处对他们的处分。 严惩重处是个很不明确的指示,往重里说有杀头、戊边和开籍,往轻里说削去功名、罢官撤职也都算是严惩重处,怎么酌定就要看俗称“三法司”的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如何定罪了。刑部尚书韩以达和都察院都御史陈镒都是议礼派大将,更是夏言自嘉靖十七年当上内阁首辅之后陆续提拔起来的,自家人自不用说,直接按照夏言的吩咐表态就行了;惟有大理寺卿许问达跟翰林院掌院陈以勤一样是个资历老、两边都不沾的官场“老好人”,不过这也无甚打紧,不用韩以达和陈镒两人的暗示,许问达也知道卖个人情给内阁首辅。 不到半天功夫,三法司便拟定了将赵鼎、齐汉生等人罢官为民的奏本联名上报内阁。夏言接过奏本看也不看,早已在心中酝酿多时的草拟皇上的批语一挥而就:“准奏,着原籍地方衙门严加管束,不得懈怠。” 内阁的票拟直送司礼监,吕芳一刻也不耽搁就来到了东暖阁,刚念了一句就被朱厚熜打断了:“还念什么?嫌你主子不够烦是吗?把夏阁老的票拟照抄上去便是。” 吕芳心里暗暗一笑,提起笔在朱砂盘里蘸了蘸,一行血红的大字就落到了奏本之上。 朱厚熜无可奈何地说:“看来还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若是陆树德也能摊上个当首辅的恩师,大概也就不用死了……” 吕芳劝慰他说:“主子也不必再为陆树德一事耿耿于怀,待此次风波平息之后,着礼部给他个追谥便是了。” “一个追谥就能抵了人家性命么?”朱厚熜叹了口气说:“他家人的抚恤且要做好,记着在陈以勤致仕之后,封陆树德的寡母一个诰命。” 吕芳习惯性地说:“主子如天之仁……” 朱厚熜喃喃地说:“死了一个陆树德,又罢了十六名新科进士的官,希望新政之争就到此为止吧!” 对于赵鼎、齐汉生等人来说,这样的处分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无论是内阁、司礼监,还是皇上都心照不宣地打算就这样收场。可是就在这天晚些时候,又有都察院湖广道御史岳林、兵科给事中余尊理两人相继投书午门,全是攻讦新政并为赵鼎、齐汉生等人鸣冤叫屈的奏章,当时又把朱厚熜给惹火了,当即下诏将岳林、余尊理捉拿下狱,连同赵鼎、齐汉生等人于次日一早接受廷杖,其他人廷杖二十,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等为首的四人被廷杖四十,命令京城各大衙门五品以上官员全部到场观刑,任何人不得缺席。并明确指示,今后若还有人敢冒大不韪再行上奏非议新政或为赵鼎等狂生逆臣说情者,一律杀无赦。 自发生了赵鼎等一干同年联名上疏之事,这两天高拱一直没有回军营,听说皇上要将赵鼎等人廷杖的消息之后,赶紧来到内阁求见恩师夏言,希望他能出面劝说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夏言已经明显显出了老态,用苦涩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语气沉重地说:“此事木已成舟,为师也是无能为力……” “师相圣眷正浓,柄国多年卓有劳绩,若是师相出面,圣意或可改变。” 夏言苦笑一声:“肃卿,你也把为师看得太高了……” “师相身为内阁首辅,时下也只师相或有回天之力。”高拱恳切地说:“时下人心不稳,朝局动荡,学生闻说翰林院、国子监那些词臣清流,以及都察院、六科廊的言官都炸了锅,吵吵着说要动员全京城的官员士子共同署名上书,事情只怕会越闹越大。为我大明江山社稷之大局计,师相也该出面劝谏皇上。” “为师非是那等胆小怕事之人,但时下为师却不能出面,也正是为了我大明江山社稷之大局。”夏言叹了口气说:“兵科给事中余尊理与赵鼎等人都是为师的门生,都察院湖广道御史岳林虽非为师门下,却与为师也有乡谊,为师若是出面,岂不给人授以‘结党弄权,幕后主使’的把柄……” 高拱见恩师不肯出面,负气地说:“师相既有这些顾虑不愿出面,那学生自己上疏。” “肃卿!”夏言恼怒地叫了一声,本想劝阻他,随即一想,皇上对自己的这个门生一直青眼有加,或许让他试试也好,成则万事大吉,不成皇上也不一定会降罪于他,便说:“你是皇上亲点的秘书,也是天子近臣,要见皇上写个帖子求见便是了,不用上疏。” 高拱想了想,说:“师相虑的是,若是学生回去草拟奏疏,再缮抄递送通政使司,一来二去,皇上今日也不一定能看到,于事也无补。学生这就写帖子求皇上召见。” 夏言心中慨叹一声,这个门生也太老实了,不让他上疏的主要原因是皇上已经明发口谕,有敢为赵鼎等人说情者,一律杀无赦,以自己内阁首辅的身份和权势,也不敢轻易去触这个霉头,高拱不过一五品小吏,若是公然上疏抗辩,定会触怒天颜,祸在不测之间,他竟然没有想到这一节! 用充满内疚和感动的眼光看着高拱,夏言才突然感悟到自己平时虽然自认为对门生都一视同仁,但对高拱却总有几分格外的爱怜,原来正是他这样的“心地坦荡,真实不假”的天性让自己觉得更比其他门生亲近。 “给你的那些同年说情来了吧!”朱厚熜板着脸看着跪在面前的高拱,说:“不在军营之中给朕练兵,瞎搀和什么!” “回皇上,微臣是皇上亲点的秘书,侍从左右以备顾问,就朝政事务提出意见供皇上参考是臣的职分,心里有话自不敢欺君罔上。” “你心里有话不吐不快,朕心里的话又说与何人!自古为人主者,须得仁服天下,又须威加四海。一个‘仁’字,一个‘威’字,就象朕的两条腿,缺一不可。你倒要朕把哪条腿砍去?”朱厚熜不满地说:“你是两榜进士出身,也该学过帝王师学,朕百年之后,还指望着你辅佐朕的儿子、孙子呢!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晓得?若是一味行妇人之仁,怎么辅佐幼冲天子!” 高拱亢声说:“臣不敢做帝王师之想。臣以为受廷杖的虽是赵鼎等一十八名官员,但为之痛心的,却是天下士子!” 朱厚熜勃然大怒:“好啊!你言下之意,是朕要与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为敌了!” “臣不敢做那样之想。”高拱话虽如此,却一点也不服软:“但官绅一体纳粮之新法尚不为士子所接受,却是不争的事实!” “你高拱如今也这样说朕!不错,不错!到底是同年知交!”朱厚熜怒气冲冲地说:“既是如此,朕且问你,当日赵鼎找你具名上疏,你为何拒绝?若是怕朕怪罪不敢具名,为何现在又过来跟朕斗法?!” “回皇上,微臣不是怕得罪皇上,实是因臣不敢苟同他们对于新政的看法,故不愿与他们一起具名上疏。” 原来高拱不是因为惧怕皇权而不敢具名上疏,朱厚熜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感到了一丝欣慰,怒气也稍微缓和了一点,便问:“这就奇了,你也是自幼便习孔孟之道,经县试府试乡试会试一路走过来的科甲正途出身,为何却又不赞同他们的看法?分明是口非心是,犯下了欺天之罪。” 自赵鼎那日找他具名上疏之后,高拱就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虽还没有完全考虑成熟,也大致理出了个脉络。身为人臣,君父有问不敢不答,加之皇上已经怀疑自己的用心,高拱便寻着自己的思路,将自己对于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的反思以及那“救时”、“致用”的实学思想给皇上讲了。 尽管听得不大明白,朱厚熜还是大感兴趣,转怒为喜道:“如此说来,倒是朕错怪你坦荡无私的高肃卿了。你还真不是赵鼎那等死读书读死书的人,难得,难得!我大明若是一半士子有你高拱这样思想进步之人,朕也就不必为个新政被天下士林骂死!” 高拱颇难为情地说:“臣管窥之见,当不得皇上这等盛赞……” 朱厚熜想了想,说:“朕拜托你一件事,你且要给朕做好!” 高拱忙说:“臣当不得‘拜托’二字,但凡君父有命,臣万死难辞,请皇上明示!” “花些心思,将方才与朕说的那些整理成一篇宏文,用你平生所学所思帮朕正人心、靖浮言!” 著书立说匡正人心虽是一生的宏愿,但自己毕竟人微言轻,皇上的要求让高拱有些踌躇了,不敢立刻回话。 “怎么?不敢为天下先吗?朕还指望你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呢!”朱厚熜激将道:“早有你的宏文问世,启迪那帮迂腐书生的心智,朕何苦要背个‘暴君’的名声动用祖宗家法啊!” 高拱这才明白了皇上的一片苦心,重重一个头磕了下去:“臣领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三十五章 碧血芳华 皇上要将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等一十八名罪官处以廷杖的口谕顷刻间传遍了京师各大衙门,一些年轻的官员闻之不禁骇然:一次十八人同时受刑,是怎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状!许多亲身经历过嘉靖初年大礼仪之争,尤其是经历过嘉靖三年左顺门事件的官员也不禁打了个寒噤——事隔二十年之后,当年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又要再一次在午门上演了! 次日一早,五百多位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奉旨来到了午门观刑。一夜之间,午门广场上搭起了一个木台,司礼监掌印吕芳和锦衣卫都督、永安侯薛林义正神色严峻地站在木台之上,让大明内相和一位公侯来掌刑,足见皇上对此次廷杖的重视。不单如此,木台下还站着一排排镇抚司的缇骑校尉。午门的四周,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满了御林军士兵,这样的阵势让所有官员都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压力,一个个面色沉重地站在木台两侧,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廷杖即皇帝在朝廷上杖责臣下,是对官吏的一种刑罚。搞笑的是这样的酷刑居然是始于盛唐玄宗的天宝年间,其后鲜有记载,只有明朝才将之大行,成为具有鲜明的明朝特色的一种刑罚。有明一代,赫赫朝堂之上,大臣被扒去裤子打屁股的事情屡见不鲜,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封建官场的一大笑话。 明朝政治的一个显著特点是皇帝多混帐而朝臣无大恶。自隋唐而宋元,经过七百多年的探索,中国封建文官制度已趋于完善,官僚政治也基本成熟,可以说帝国的政权其实是由士大夫阶层来支撑的,这些人耕读为本,诗书传家,满脑子的“忠君报国”,一肚子的“修齐治平”,一旦进入官场,大都能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尽心尽责,因此国家机器甚至在最高统治者——皇帝君主缺位的情况下也能运转自如。可以说,明朝大臣之中武官俯首贴耳,文官忠心耿耿,以国事为家事,以朱家为国家,虽斧钺加身也毫不畏惧,气节之刚正为历朝历代所罕有,由此也养成了明朝文官集团的自傲以及对朝政得失的过分责任感和使命感,奏章上疏甚至当面奏对之时用词极其尖酸刻薄,直斥当今皇帝为桀纣之君的人不绝于书,更有海瑞抬着棺材上疏,骂皇帝“嘉靖嘉靖,家家皆净”、“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已久矣”的极端事例。 同时,自和尚出身的明太祖朱元璋起,明朝历代皇帝的道德修养、学识水平都远远不及那些满腹经纶的士林清流,每每在朝廷奏对之时,如果皇帝的想法有悖于读书人脑海里根深蒂固的纲常伦理,皇帝便被那些抱着不惜死谏以博取青史留名想法的朝臣引经据典,驳斥的体无完肤。皇帝说不过这些不能恪守人臣本份的下属,便经常动用廷杖这种带有侮辱性质的肉刑替自己讨回面子。 自唐玄宗始至明宪宗成化年间,廷杖打轻不打重,只示辱而已,少有死于廷杖之下者。到了正德初年,权阉刘瑾为打击和侮辱朝廷命官,命令去衣受杖,遂有杖死者,廷杖也由此最终定型成为具备高残酷性和高侮辱性这双重属性的制度化的刑罚,其险其惨其荼毒之深远,足以令人闻之股栗。 虽然吕芳和那些朝臣们总是把“主子如天之仁”挂在嘴上,但朱厚熜知道,嘉靖可不是一个仁厚的皇上,廷杖这玩意儿在嘉靖一朝的使用频率是明朝历代皇帝中最高的,而且还在左顺门事件中创下了“单次受杖人数最多”和“单次杖死人数最多”这两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记录。自左顺门事件之后,尽管朝臣们逐渐屈服于皇权威严,对他唯唯诺诺俯耳听命,但或许是因为他日常服用的丹药里含有兴奋剂成分,即便是在他避居深宫一意玄修不理朝政的那几年,也没有让那廷杖闲着,时不时就要把一两个惹到自己的朝臣拉出来打打屁股。如今那些迂腐的青年官员不让自己有台阶下,气急败坏的朱厚熜就想到了老祖宗留给自己的这一治国法宝。 此刻的木台前的砖地上,早已铺满了大块的毡,毡上又铺着一长卷结实的白梭布——这也是廷杖的规矩,受刑的罪官就趴在白布上,受刑完毕之后,只需把这白布一卷,受刑者就被拽出午门,交给早已等在那里的家属。 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等一十八名罪官被镇抚司军卒押到午门广场,卸去铁木枷,按着跪在毡布之上。薛林义用眼神请示站在身旁的吕芳,吕芳微微点头,薛林义提起嗓门喊了一声:“宣旨!” 一个太监从侧边走上木台,展开黄绫卷轴,高声读道:“翰林院修撰赵鼎、齐汉生等反对新政之议,名曰维护礼教纲常,实则诽谤君父,离间君臣,虽枷栲示众,尤不思悔改。更有都察院御史岳林、兵科给事中余尊理不思愤君父之慨,声讨罪员,反上疏为其抗辩,干预圣裁,蛊惑人心。今着锦衣卫杖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四十,余者杖二十,削籍为编氓。受刑之后,即刻逐出京师,不得停留。钦此!” 广场上各色人等有千人之多,却是一片鸦雀无声。这样严厉的惩罚,让每个人都感到了一丝凉意自心底升腾而起,刹时便占据了全身每一处地方,手脚也变得冰凉。盖因廷杖其残酷远非一般刑罚可比,所用刑具是茶盅口粗的铁刺檀木杖,寻常三、五杖下去就能把人打成残废;受二十杖之后,十停性命也去了九停;四十杖后几无生还之理——虽曾有杖八十乃至杖一百的惩罚,但那已经毫无意义,掌刑的人即便知道人早已死于杖下,但皇命难违,死了也要打够数! 宣旨太监一声“钦此”之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也有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木台之上的吕芳——准确地说,是投向了吕芳的那双脚。 或许是猜到了文武百官的心思,吕芳将原本就成外八字的脚又略微地分了一分。 看到这一幕,文武百官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在心里叫了一声“阿弥陀佛!” 廷杖分“用心打”和“着实打”两种。至于采取何种打法由监刑官按皇帝的密令决定,如果监刑官脚尖张开,那么就是“用心打”,可能会导致残废,但没有性命之虞;如果监刑官脚尖闭合,那么就是“着实打”,则受刑的大臣必死无疑。如今奉旨掌刑的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太监吕芳吕公公做出这样明显的暗示,那便是放这十八名罪官一条生路了。看来皇上还是念在首辅夏言公忠体国实心用事的份上,给他留了几分薄面。 宣旨完毕之后,薛林义高声喊道:“行刑!” 话音刚落,早就蓄势待发的镇抚司士卒们便一拥而上,将那十八名罪官掀翻在地,顺手一把扯下了他们的裤子。 赵鼎羞愤地喊道:“辱没斯……” 一根约五寸长的檀木棒儿被身旁的士卒塞进了他的嘴里,将那个“文”字硬生生地堵在了唇齿之间。 棒的两头都穿着麻绳,自脑后一提,紧紧地勒在了后颈,把赵鼎的嘴撑开堵得死死的,不要说喊叫说话,连哼都哼不出来。 一排白花花的屁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以儒雅自命的官员们觉得实在是亵渎斯文,许多人都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处置当然有侮辱这些自命清高的官员的用意,但也是锦衣卫在经过无数次实践检验之后,为受刑人着想而设计的必不可少的环节——如果罪官穿着裤子,一杖下去,被击碎的布片会深深地嵌进肉中;几杖之后,裤子和臀部至大腿大片的皮肉都被捶得稀烂,伤口里满是布屑,受杖之人纵然活了下来,也会因为布屑无法清理干净而导致创口难以愈合,留下终身的残废。 方才往罪官嘴里塞木棍,虽然是不让他们在这庄严肃穆的午门广场上发出凄厉的惨叫惊扰圣驾亵渎圣听,其实又何尝不是怕他们吃痛之下,不慎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而危及生命呢! 在这些细节方面,是否可以说是皇权在威严背后还残留着一丝仁慈呢?大概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接下来,十八名罪官的双手双脚被系了麻绳的铁环扣死,然后一字扯开,拉紧的麻绳牢牢地绑在临时钉进砖地的铁楔子上,让他们根本就动弹不得。整个流程镇抚司的缇骑校尉和军卒们做的是极其熟练,简直给人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 看到手下将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之后,薛林义再次用目光请示吕芳。 吕芳点点头,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薛林义高声喊了一声“行刑!” 声音在空旷的午门广场上回荡着,一些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另一些睁开的眼睛又赶紧闭住了。 几乎在同时,三十六条刑杖一起举起,重重地落在了十八名罪官的身上。 第一杖下去,十八名罪官同时昂起头来,那种剧烈的疼痛感就象是一瓢沸油泼在了他们的屁股上;还未等这样的感觉稍微停滞一息,第二杖便又将他们砸回到了地面上。 “啪!” “啪啪!” “啪啪啪!” 沉重的钝器击在肉体上的声音沉闷而喑哑,却有着不可抗拒的穿透力,打在那十八名罪官的身上,也象是打在所有观刑官员的心上,打出了一些人士林风骨背后隐匿的怯懦,也打出了另外一些人的怒火! “九、十、十一……” 一名校尉高声报着杖击的数字,每一个数字喊出来,都象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位观刑者的心上,怯意更加浓郁,有人开始嗦嗦发抖;怒火更加高灼,有人开始握紧了拳头。 不过,这些数字对于那十八名受刑者来说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他们全部都昏死了过去。杖起杖落之间,无数鲜血甚至还有肉屑被带起,那横飞的血肉落在他们身下雪白的布帛之上,溅出朵朵刺目的血花,一如那夏日骤雨和萧瑟秋风摧残下的片片落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三十六章 气贯长虹 二十杖过后,三名庶吉士索敬堂、唐忠、熊谨和杨道生等十一名观政已受杖完毕,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等四人却还要多打二十杖。往下的每一杖,更让观刑者惊心动魄:停杖的那十四人无声无息地趴在那里,双腿膝盖以上至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继续受杖的那四人也是无声无息地趴在那里,任凭你杖落如雨,仍是一动不动。 高拱自第一杖起就紧紧地抓住了身边俞大猷的手,此刻已是热泪盈眶,指甲也已经深深陷进了俞大猷的皮肉之中。 俞大猷当年因进言加强军备的方略,受过“武大郎开店”式的上司军杖责打,却因进京任官不久,还从未见过廷杖,如今看了才知道,所谓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可与皇权威严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军中刑罚通常是责打军棍,所用军棍是枪杆,一棍打下去,立时便是一条淤青的血印,二十军棍过后受刑人后背两腿黑紫一片,看似十分吓人,其实并无大碍,放掉淤血将息上半个月便能行走如常。因此,他当日受刑得按着军中的规矩自己报数,挨了二十军棍之后还得自己爬起来,叩头谢恩之后才能去医营求医。若是象这样受二十廷杖,怕是铁打的筋骨也熬不住!他的心里隐隐为那些文弱书生担忧,因此看得格外仔细。 看了一刻,俞大猷崩紧的面部肌肉突然松弛下来,悄悄地对高拱说:“肃卿兄莫要担忧,皇上法外施恩,断不会取你那些同年的性命。” 高拱清醒过来,忙松开了俞大猷的手,低声说:“志辅兄见笑了。在下也知道皇上既答应了在下饶他们不死,自然不会食言。但怕就怕镇抚司那帮坏了心肝的狗奴才暗中使坏!你不晓得,昨日我等一干同年人上托人保上托保找到了镇抚司的王五爷——便是那号称锦衣卫十三太保排行第五的王天保,他虽答应给今日行刑的那些人打招呼手下留情,但却没有接我们的银子,让我等十分担心。你说,那些皇家鹰犬能洁身自好一丝不染么?鬼才信他!” 俞大猷微微一笑:“肃卿兄怕是错怪那王五爷了。” 高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志辅兄此话怎讲?” “你看那行刑士兵的架势,刑杖高举,猛然挥下,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照他们这样打,不出十杖骨头都能敲碎,人也就非死即残。”俞大猷见高拱脸色有些发白,忙说:“不过肃卿兄且看他们落杖时的手势,在挨近人身的那一刻,他们的手腕都是一硬,把灌入刑杖的力道大半收回了,打在身上的力道定不及五分;而且他们下杖之处尽量避开人的要害和关节,只拣那皮糙肉厚的部位下手。所以,看似打的很厉害,其实都是皮外伤而已……” 高拱顺着他的提示仔细观察,果然如他所言,不由得放下心来,却叹了口气说:“唉,即便如此,那檀木巨杖之上还蒙有铁皮,更有倒刺,虽不致死,疼也将人疼杀了。” 俞大猷从怀中摸出个小瓶递给高拱:“这是蚺蛇胆泡的黄酒。再重的伤,哪怕三魂七魄皆散,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连酒服下,便能还阳。” 高拱知道这是俞大猷备着自己在战场上救命之用的,感动地说:“大恩不言谢,志辅兄的高义在下生受了。” “都是义气之人,说这等话做甚。”俞大猷说:“今日只留元敬一人在营中带队操练,想必忙的要死,观刑完毕我便回营去了。肃卿兄既说了皇上交给你的天大的差使,便不必每日都去营中,遇有大事,我与元敬自然会禀报于你。” “这段时日就辛苦两位兄弟了。” “肃卿兄何必如此客气,我虽愚钝,却也明白皇上圣心深远,嘱你肃卿兄办的才是关乎天下的大事,”俞大猷恳切地说:“也只有你肃卿兄这等高才方能担此重任,我与元敬都盼着你肃卿兄以振聋发聩之大作端正视听,襄助我主皇上肃清流言,收拢人心。” “以在下之资历人望,安敢谈什么‘振聋发聩’,志辅兄此说倒叫在下无地自容了,”高拱一想到那天大的文章就头疼,又叹了口气说:“能否如皇上所愿正人心靖浮言,在下却也无此把握。”接着,他感慨地说:“左右不过被士子儒林骂一声‘衣冠蟊贼’罢了,若真能使今日这样的惨剧绝于庙堂,纵是被他们骂死,在下也是在所不辞!” “三十九!” “四十——”报数的校尉喊到最后一个数字,将余音拖得很长,向所有在场的人宣告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等四人多打的那二十杖也已打完。在这余音之中,行刑的兵士将那沾血的巨杖收回,杵在地上。 观刑的全体官员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大气,人人都抬起手,有人擦去的是额头的冷汗,有人擦去的是脸庞的热泪。 为了防止引起骚乱,廷杖一结束,吕芳便命令观刑之人散场。两边厢的官员潮水一般向外涌去,他们既不互相议论,也不敢在这里稍加停留,不消片刻,便退得一个不剩。偌大的午门广场顿时有显出了往常的空旷与肃穆。 待所有的官员散尽之后,薛林义让锦衣卫兵士将罪官拖出去交给家属。兵士们扯着毡上的白布拖向门口,午门外的广场上顿时留下了道道殷红的血迹,方才受杖的地方更是留下了一个个鲜血染就的人形,旁边还有积血摊摊,碎肉离离。 吕芳久久地凝望着那一摊摊大块大块刺眼的血迹,对薛林义说:“薛侯爷,待会还请你命人将此地冲洗干净。” 即便是世袭的勋贵,永安侯薛林义也不敢在吕芳面前摆架子,满脸堆笑说:“不消吕公公吩咐,我已命人准备好了清水,台子拆去之后便好好地冲洗,保管明日不留半点痕迹。” “有劳薛侯爷了。” 薛林义虽贵为锦衣卫大帅,却从未经历过战阵,也很少见过流血的场面,此刻空气中弥散的那股浓郁的血腥味让他很不舒服,不由得皱起了鼻翼。但看见吕芳眼光似乎在瞟着自己,忙半是表白半是意犹未尽地说:“那帮迂腐秀才敢跟皇上较劲,真真没有王法了!亏得吕公公菩萨心肠,换作是旁人掌刑,早就打杀了。这满朝文武,我就服你吕公公的为人!” “有菩萨心肠的不是咱家,而是主子万岁爷啊!”吕芳感慨地说:“自昨日定下廷杖之刑后,皇上就一人在乾清宫静修,替这些罪官祈福。” “皇上真是如天之仁,我大明万物灵长、亿兆生民无不身受皇恩。”说到这里,薛林义刹时将脸上的崇敬又换成了无比的愤慨:“偏生有这等狂生逆臣不思圣恩,合起伙儿跟皇上闹腾,非议新政,诽谤君父……” 吕芳深深地看了薛林义一眼,缓缓地说:“因此皇上才怀菩萨心肠,显霹雳手段,将他们廷杖罢黜。” “是是是,他们若不受杖,我大明也就不用设置廷杖刑罚了!”薛林义说:“要照我说,该将他们毙于杖下才是。哼,对于这些逆臣贼子,且不能心慈手软,一个也莫要放过。” 不知道为什么,薛林义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显得飘忽不定,似乎有意要躲开吕芳那灼人的目光。 其实,无论是监刑的吕芳和薛林义,还是观刑的几百名官员,没有人知道,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嘉靖帝朱厚熜自行刑开始,便一个人偷偷地登上了午门城楼,隔着罩着薄纱的木格窗棂,观看了整个行刑的过程。当那血肉横飞的场面尽收眼底之时,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两年了,朕才第一次尝到当天子的滋味……” 十八名罪官的家属天不亮就来到端门外守侯,此刻见人被拖了出来,赶紧一拥而上接过白布,待打开了来时,不少女眷“啊”地大叫一声,当场昏厥了过去。 白布之下的人一个个皆是皮开肉绽气息全无,尤其是那受杖的下半截身子被打得稀烂,不少地方还显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那些强自保持镇定的家属也顿时哭成了一片。 除了家属,那些平日里与十八名罪官交好的五品以下青年官员也等候在端门之外,此刻也都是热泪滚滚,不过他们得了曾见识过廷杖威力的年长官员的提示,早早延请来治外伤的郎中。在一片震天的号啕声中,郎中们开始手忙脚乱地救治。说是救治,唯一能做的也不外是先清理掉伤口处的腐肉碎屑,再将大量的金创药敷上止血止痛。 高拱也来到了这里,那些青年官员虽然知道他拒绝与赵鼎等人一同具名上疏,但也都曾亲眼看见他在午门仗义执言,都拱手向他作揖。 高拱顾不上还礼,将手中的小瓶递给一个郎中:“这是蚺蛇胆,快给他们服下。” 郎中拿着那个小瓶为难地说:“这位大人,小人也晓得这药珍贵,可只这点,倒是先救哪位大人啊?” 高拱把眼睛一瞪:“自是先救伤重的人了!” 或许是被郎中清理创口的剧痛所刺激,一直昏迷着的赵鼎突然醒了过来,气息微弱地说:“是什么东西?” 那个郎中赶紧将小瓶凑到他眼前:“是这位大人拿来的蚺蛇胆,疗伤圣药,大人快服下吧。” “蚺蛇胆?”赵鼎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大喊了一声:“我自有胆,何需蛇胆!” 这声响彻云霄的呐喊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他又昏厥了过去。 高拱忙吩咐那个郎中:“快!快给他灌进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三十七章 事与愿违 赫赫天威之下的血腥廷杖也没能彻底压服官员,尤其是那些青年官员们对于新政的不满。在赵鼎等人舍生取义的精神激励之下,翰林院的词臣史官、都察院的御史和六科廊的给事中那些风宪言官率先从前期的意气之争中醒悟过来,上疏直指新政之失,六部各大衙门的青年官员也紧随其后,左一道疏右一道本地涌向通政使司,弹劾的对象由户部尚书马宪成而始,渐渐波及内阁各位柄国大臣,指责他们“不循正道事君,一意逢迎君上,行虐民之苛政”的论调虽如出一辙,但言辞越来越激烈,攻击矛头已隐隐指向垂拱九重的皇上。 更要命的是,根据朝廷规制,被弹劾的官员应该主动请辞。好在朱厚熜也知道这个规矩,在通政使司将第一份朝臣弹劾内阁阁员的奏疏转呈御览的第一时间就赶紧颁下口谕:“近日诸事繁杂,诸阁臣且安心办差,不得懈怠政务!”若无这样一道意思含混不清态度却十分明确的圣旨,只怕一夜之间,内阁权力中枢就要人去楼空,六部九卿各大衙门和两京一十三省的公务也不知道该向谁请示由谁票拟,大明王朝这部庞大的国家机器顿时就要停止运转了! 即便如此,勉力维持朝政运作的内阁阁员,以及六部等各大衙门上至部堂长官,下到郎中司员,都是人心惶惶,再也无心处理政务,经过考成法整肃之后有所改观的工作效率再次恢复往常的拖沓和阻滞。唯一没有受到影响是通政使司的邮传和兵部的驿递,这两个部门的运转反倒比往日更为顺畅更为高效,因为每天都要自京里送出大量书信,都是各位阁老、六部九卿等当朝大员写给自己遍布两京一十三省的知交好友、门生故吏的信笺——在这种纷乱的朝局之中,少不得要向好友和心腹表白诉苦,更少不得赶紧给自己人打招呼,一是避免他们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站错队而折损了人手;二来那些当朝大员们都有一种临渊履薄的危机感,自然就需要各方的广为声援。 如同当年的大礼仪之争一样,有不顾身家性命批龙鳞的人,自然也少不了替皇上说话的人,不少官员纷纷上疏替皇上抗辩,称颂吾皇英明神武,力陈新政利国利民,建议朝廷严厉惩处那些非议新政、诽谤君父的逆臣贼子。 接到这样贴心贴肝的奏疏,朱厚熜非常高兴,便想明发诏谕褒奖这些支持新政者,并给他们加官进爵。吕芳听了他的主意,惴惴不安地递给他的一份名单,朱厚熜一看就傻眼了。 这是镇抚司下属秘密机构大明反贪局自去年开展“捕蝉行动”以来整理出的贪官名单,那些上疏支持新政者的尊姓大名大部分都赫然位列其上,其中最早上疏的两淮盐运鄢茂卿的名下被他着意点了三个墨点。他当日点这一连串的墨点之时还明确指示吕芳,等时机一成熟就要将其下狱论罪开刀问斩…… 这些贪官为新政鸣不平,不用说也知道是揣摩透了皇上的心思,便效法夏言的前任内阁首辅张熜张孚敬,将此次新政之争当成了平步青云的好机会,靠逢迎上意来换取个人的荣华富贵。 “不争气的东西!”朱厚熜悻悻地骂了一句,然后对吕芳说:“这些名单上的人上的奏疏一律不发,他们站出来帮新政说话,不但居心不良,也玷污了朕的一片苦心,更会为那帮士林清流所不满,反不利于新政日后的大力推行。” “主子虑的是。”吕芳翻出一具奏疏,说:“依奴婢陋见,此人虽也与那鄢茂卿同为严嵩门下,但为官还算清廉,主子以前也吩咐奴婢着意留心他,据下面的人奏报,官声政绩都还不差,官场风评和士林清议对其也多有赞言。他所上的奏疏奴婢也看了,虽只限于一县之境,倒是言之有物,想必能收到正人心、靖浮言之功。” 朱厚熜接过来看,上疏之人是浙江余姚知县胡宗宪,他奏报了余姚县去年下半年推行新政以来赋税收入情况,以及民间百姓对于新政齐声称颂的有关情况,确实如吕芳所说的那样,是一份有理有据,颇有说服力的调查报告或经验材料,让朱厚熜看了也赞不绝口,便说:“可将此奏疏明发邸报,并褒奖胡宗宪。升他为……”他想了想说:“算了,升官倒也不急这一时,此人朕日后是要大用的,如今新政之争就不必牵扯过深了,让他在地方上再好生历练一番,也免得旁人说他是幸进之臣,你可将朕的这层意思告诉严嵩,让他给胡宗宪写封信。” 尽管通政使司秉承上意,将许多为新政说话的奏疏明发邸报,刊行天下,但因上疏之人除了那些在官场上名声本就不大好,被士林视为贪官佞臣的人之外,也只有一些州县牧民之官,论影响力远不能与那些翰林、御史和给事中等京官相比,因此他们的抗辩在一片攻讦新政的声浪之中显得是那么的微弱,反而遭到了许多清流的斥骂。 官员们闹得不可开交,那些贵戚勋显也没有闲着,也纷纷跳了出来 嘉靖新政财税改革的两大政策,一是官绅一体纳粮,二是子粒田征税。官员们攻讦的矛头主要对着官绅一体纳粮之法,而子粒田征税侵害的是藩王宗室和公侯勋贵的既得利益,单凭朝廷俸禄吃饭的官员们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因此都积极支持这一改革,一片攻讦新政的声浪之中也不见有人出来对子粒田征税说个“不”字。但那些贵戚勋显可就不一样了,他们早就对此恨得咬牙切齿了。 那些贵戚勋显一个个吃着朝廷一品俸禄,坐享万亩子粒田的半数收入,乡下有田庄,城里有店铺,都富得流油。可是,正应了那句“为富不仁”,他们只想着家中那万亩良田每年只抽取五分收归国库,也有几千两银子几千石粮米,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以让那些钟鸣鼎食的豪富权贵也食不甘味,卧难安寝,就如同剜了心头肉一样,都认为自己才是新政最大的受害者。皇上此前惩处了反对新政的沂王和荆王,其他贵戚勋爵都安宁了一段时日。如今官绅士子一闹起来,他们立时就不安分了,许多人也跟着朝臣上本子参奏弹劾内阁各位阁老和户部尚书马宪成,还在上朝下朝之时当着夏言等人的面指桑骂槐,说什么“对皇上的赏赐也要抽分子拿彩头,这是哪门子的王法?如此下去,早晚有一天得打嗝缴税,放屁认捐”。 这还都是明里闹事,至于暗中推波助澜鼓动官员上疏,私底下写诋毁新政的匿名揭帖画谤画,互相串连泄愤闹事,简直无时不有层出不穷。还有人将举子罢考、陆树德自杀以及午门廷杖等事件编成儿歌教京城里的小孩、乞丐四处传唱,大肆渲染这场让皇上丢尽面子的新政之争,将朝野上下、京师内外闹的是沸沸扬扬,乌烟瘴气。 开始的时候朱厚熜还念着他们祖上的功德,怕给人落下“过河拆桥”的话柄,对他们的弹章奏本一概不理,那些人的气焰就越发的嚣张,一帮胡子一大把的勋贵元老竟然纠结起来闯入皇宫哭闹,哭着喊着说新政虐待天亲荼毒功臣,他们已经被逼得活不下去了,不如到奉先殿泣告诸位先帝之后自刎,一是追随先帝于九泉之下,二来以死劝谏君父。闹腾到这种程度,朱厚熜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了。 大明朝彻底乱成了一锅粥,最早开始煮粥的朱厚熜和吕芳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压根就没有想到会把粥煮成这个样子,眼看着就要沸腾,却不知道是该再添一把柴还是泼一瓢水。后来看到蜂拥而至的弹章奏本,听到厂卫特务报告朝臣显贵们的种种异常举动,朱厚熜也乱了阵脚,便不顾吕芳的劝阻,疯狂地下令将所有攻讦新政的官员全部抓起来。 早已待命的镇抚司缇骑校尉立刻倾巢而出,直扑翰林院、都察院、六科廊等衙门,将参与上疏的官员尽数擒获;分散在六部等各大衙门的几十名中低级官员也被一网打尽,全部关进诏狱。一时间京城之中缇骑校尉四处奔走,行人官吏无不避让路旁侧目而视。 对这些借着祖宗余荫得了免死铁券,自持皇上不能依朝廷律法治罪,平日里作威作福,多行不法凌辱官民的勋贵元老,朱厚熜虽说不能将他们都打入诏狱或处以廷杖,但也没有跟他们客气,挑头闹事的太师、英国公张茂和成国公朱至孝被圈禁在府邸闭门思过,其他人也分别被处以追夺赐田、罚俸等惩罚。朱厚熜还发狠说:“你们都说朕乱祖宗之成法,既然如此,朕也就不怕人骂朕是朱家的不孝子孙,你们不要以为朕就不能夺回先帝赐给你们的丹书铁券!” 皇上对朝臣对勋贵都摆出了一副极其强硬的姿态,即便如此,这股反对新政的声浪非但没有减弱半分,反而如同眼下的天气一样,越来越热。到了七月十八日,这股灼热的巨浪一下子就砸在了朱厚熜的头上,当场就把他砸懵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三十八章 变生俄顷 那天的正午时分,吕芳神色慌张地来到了东暖阁,向他报告了一个惊天的消息:蒙古鞑靼俺答部起兵二十余万出河套地区进击大同;大同镇总兵、咸宁侯仇鸾献关投降,并以新政“乱祖宗之成法,变春秋之大义”为借口,打着“清君侧,正王道”的旗帜,带着大同镇十万大军,与鞑靼军队一起杀奔京师而来! 元朝灭亡之后,蒙古诸部四分五裂,各部之间攻杀频繁,后经联姻、武力征服等方式,基本形成了西部瓦刺、东部鞑靼与东北部兀良哈这三大势力,瓦刺与鞑靼是世仇,相互攻杀不已,兀良哈则多与鞑靼联合共拒瓦刺,但他们染指中原之心无一日不有,解决故元残余势力仍是明朝历代军事边防之重。自明太祖、成祖至于仁宣两帝,均采取以抚为重,以剿辅之的外交军事政策,一方面许以互市通商,并对故元蒙古各部军民采取怀柔笼络政策,不分华夷,任人唯贤,对归降蒙古头目,优礼厚遇,对于漠南漠北归附者,均授予都督、都指挥、千百户、镇抚等职,赐给敕书印信,设羁縻卫所;对内地归附或归附之后迁入内地者,或授以官职,或给以爵禄,或令充军伍;另一方面也加强了军事打击力度,于洪武、永乐年间多次兴兵北伐,明成祖朱棣更是五次亲征,扫平漠北,勒石而归,武功之盛,一时无两。在明朝抚剿两策并用之下,北元势力极大削弱,数十年不敢再生南下牧马之念。 至明英宗正统年间,鞑靼衰落,瓦刺逐渐强盛,统一了蒙古各部成为草原霸主,吞并中原之野心就日益高涨。斯时明朝正值权阉王振把持朝政之际,王振专权乱政,导致国力衰弱,武备废弛。正统十四年,瓦刺借口明朝削减了朝贡使者的赏赐而大举犯边,好大喜功的王振怂恿明英宗朱祁镇兴师北伐,几十万北征大军丧师土木堡,连英宗皇帝都成了敌人的俘虏,“土木堡之变”也成为明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瓦刺大军挟大胜之威长驱直入,进逼京师,多亏有“救时宰相”之称的兵部尚书于谦挺身而出,率全国军民奋起抗战,取得了北京保卫战的胜利,这才保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 其后瓦刺因内乱而分裂,鞑靼趁机崛起,再次称霸蒙古,屡次骚扰明朝边境,杀掠百姓。到了嘉靖年间,因嘉靖昏聩,边防力量大为削弱,鞑靼趁机占据了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河套地区,出河套即可犯宣府、大同、三原等镇,震动京畿;入河套,则可攻击延绥、宁夏、固原等镇,侵扰关中,成为明朝的心腹大患。 嘉靖十二年,鞑靼首领达延汗死后,子孙们相互争斗,蒙古再次陷入割据状态,其第三子阿勒坦汗势力最大,中原称其为俺答汗,所部即为俺答部,此时正占据着土地肥沃的河套地区,威胁着明朝北部边境的安全。 游牧民族的蒙古物资匮乏,需要用畜牧产品换取中原的农产品和手工业产品,以前蒙古历代霸主都积极要求与明朝允许互市贸易。达延汗死后,蒙古各部失去约束,不时南下抢掠人畜财物,明朝就断绝了与蒙古的和平贸易。俺答控制了鞑靼大部力量之后,多次主动表示愿意臣服明朝,请求允许每年进贡并在长城关口恢复互市贸易。 昏庸的嘉靖和短视的大臣当然不明白只要稍微放低一点姿态,放弃天朝上国“薄来厚往”这样打肿脸充胖子的朝贡贸易,发展对外贸易其实可以大大缓解财政危机;更不知道蒙古是自己的同胞兄弟,迟早要和汉人坐在一起唱“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他们担心“土木堡之变”重演,就严词拒绝了俺答朝贡互市的要求,并于嘉靖二十一年将俺答所派使者斩首示众,还悬赏购买俺答的首级,最终激怒了俺答,亲率大军兴师南下掳掠,这才有了眼下这等祸事。 单是鞑靼虏贼犯边倒没什么可怕的,九边重镇近百万大军日夜枕戈待旦,鞑靼担心侧翼安全,也不敢长驱直入威胁京畿,每次都是深入边境百十余里大肆剽掠一番之后便引军而回。但此次大同镇总兵仇鸾献关投降并公然起兵反叛,就使形势急剧恶化,朱厚熜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大明开国近两百年来,还从未有过边镇大将不战而降的先例,仇鸾贵为公侯,又是手握十万大军的九镇总兵之一,他之所以公然反叛,自然跟前不久的举子罢考引发的这场波及整个朝廷的风波一样,都是嘉靖新政所带来的负面效应! 子粒田征税对宗室勋贵的伤害极大,朱厚熜在推行新政之初,就预计到他们可能会以变法乱政失德的名义,勾结地方豪强势力作乱,在一省或数省闹起来。但他还是自信地认为以这些人的力量还翻不起多大的浪,一是因为明朝藩王宗室一直被朝廷压制,不但不能有自己的军队,更不能随便结交大臣军将,根本没有和朝廷对抗的本钱;二来就算发生叛乱,也是因为个别宗室豪强不满,不是老百姓活不下去,只要百姓不起来造反,乱也亡不了国。所以他一方面秘令吕芳指挥最忠实于皇帝的厂卫特务机关加强对各地藩王勋贵的监视和控制,另一方面,心中更隐隐地盼望着那些人狗急跳墙闹腾起来——彻底打击削弱宗室豪强势力还在其次,经过近二百年太平盛世的搜刮盘剥,那些宗室豪强一个个肥得流油,只要他们敢公开犯上作乱,朝廷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传檄天下,号令四方,兴兵进剿那些叛乱的宗室豪强,不过费上些工夫,待平定了叛乱,将他们抄家灭族,朝廷就有了钱也有了土地,能大大缓解眼下的财政危局。此外,起兵平叛只要收取全功,还能收到敲山震虎威慑群臣的效果,更有利于今后推行改革,简直是一举多得之美事。说真的,若不是眼下被朝臣攻讦新政闹得腾不出手脚,他甚至还想派厂卫特务去挑唆他们造反,演一出大明版的“无间道”。 可是,朱厚熜万万没有想到,还未等他将文官集团攻讦新政的危机料理停当,身为朝廷公侯勋贵和明军高级将领的仇鸾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利,不惜背叛祖国,投降了敌人,还引着二十万蒙古铁骑杀向京城,想要借助外族的力量一举颠覆大明的江山社稷! 事已至此,再后悔已是于事无补,朱厚熜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问:“此事可当真?会否守备大同的监军太监与其有隙,故意捏造假情报来构陷仇鸾?” 明朝宦官的一大职责便是干预军政,宦官除了提督京营掌管京军之外,还出任九边重镇的监军以及各军事要地、主要城市的镇守、守备等重要军职。自成祖永乐之后,由于皇上对统军大将多有戒备之心,每逢大军出征还派遣太监任监军,甚至可以加授“总督军务”的头衔,直接干预军事指挥。在这种以家奴治军的模式下,各地镇守太监与地方官府和边镇大将的关系自然是矛盾重重,相互掣肘更多于密切配合。去年以来,借着复设市舶司之机,朱厚熜将各地监矿、税使、采办、织造、监督仓场等太监相继撤回,将国家全部经济事务统一交由户部打理,下一步他就打算废除太监监军制度,但被吕芳所劝阻,因为这些太监是皇家伸向军队的触角,负有监督九边等重要军事重镇的职责,虽多有借助皇上的威信,随意干预军政事务或欺压军将、鞭挞士卒等不法之事,但对各统军将帅能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避免出现尾大不掉、拥兵自重的现象而造成藩镇割据之祸。朱厚熜也不好过分削弱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宦官集团的势力,就准了吕芳所请,继续保留了各军镇的监军太监。 吕芳见皇上怀疑到了宫里的人,忙解释说:“回主子的话,大同守备太监洪恩为人最是谨小慎微,断不会做出这等欺天之事,且他已被仇鸾所杀,消息是奴婢派到九边军镇的密探所报。” 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朱厚熜更急切地问:“自大同至京师各处关口要隘守备军可曾参与?” “回主子,目前还尚未得知,但依奴婢看来,各关口要隘军将素怀忠义,与那仇鸾逆贼也无过深渊源,料想不会跟随仇贼谋逆造反……” 说的也是,新政没有伤害到大多数军官士兵的既得利益,他们不见得会有多少人敢冒着灭九族的危险跟仇鸾一起造反。朱厚熜现在更加体会到首辅夏言当初劝阻自己不要贸然撤裁卫所的一片苦心。 自大同至京师有近十天的行程,只要沿途各处关口要隘守备军不跟着仇鸾一起造反,应该能再争取到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来加强京师守备,朱厚熜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便命吕芳速传内阁学士与六部九卿进宫,商议眼下这件关乎大明生死存亡的大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三十九章 党争误国 以夏言为首的内阁学士和六部九卿很快聚集到了乾清宫的大殿上,一个个神色慌张,惶恐不安。兵部尚书丁汝夔更是如丧考妣,跪在地上说:“仇贼辜恩背主,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谋逆之事,臣有失察之罪……” 朱厚熜一直对这个资历颇深能力却欠佳的兵部尚书有看法,听他这么说,当即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失察么?朕记得去年仇鸾进京述职,带了足足两大车的礼物送给你丁部堂并兵部有司各位郎中司员,兵部便将其报了‘卓异’请朝廷予以褒奖,给他加俸二十石。这个卓异倒报的好,九边重镇统军大将投敌叛国还起兵造反,确是卓尔不群迥乎异常了!” 见皇上对此事了如指掌洞若观火,丁汝夔将头埋在地上,吞吞吐吐地说:“臣……臣颟顸误国,罪无可逭,请皇上责……责罚……” 朱厚熜没有理他,对夏言说:“兵部主持全国军务,有诠选考究边镇军将之责。如今发生仇鸾谋反之事,自然难辞其咎。着丁汝夔停职待参,以兵部侍郎曾铣署理部务。” 曾铣是受命总督三边军务的兵部侍郎,力主收复河套,此前曾提出八项收复河套地区的方略,无一不切中要害,朱厚熜很赏识他的才干,早就有意用他取代丁汝夔,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而已,眼下正是一个换马的好机会。即便丁汝夔是尊礼派大将,与首辅夏言和分管兵部的阁员李春芳私交不浅,这些人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唯唯诺诺称是。 这个时候,有人出班跪在地上,叩头说:“臣,内阁学士、礼部尚书高仪有事要奏。” “高阁老平身。你有何事要奏?” 高仪直截了当地说:“回皇上,臣以为以曾铣署理兵部不妥。曾铣受命总督三边军务以来,轻开边战,指使各镇军师出塞袭击鞑靼,非但有掩盖败绩之罪,更触怒俺答兴师犯境……” “哈哈哈!”朱厚熜一阵大笑打断了高仪的话:“好好好,说的实在太好了!”他突然停止了狂笑,厉声反问道:“依你高阁老言下之意,为了不触怒敌人,朝廷本就不该收复河套等处失地,更不该轻易兴师抗敌么?曾铣与各镇将士守土无功,杀敌有罪么?!” “臣……臣……”高仪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见皇上这么干脆地表明了态度,夏言心中一喜,但他身为首辅,不好抢先说话,便使了个眼色给另一位阁员李春芳。李春芳心领神会,当即出班跪奏:“高仪不知兵事却妄言军政,更混淆是非颠倒黑白,陷害社稷忠良国之干城,误国误军,罪不可赦。臣建议革去其内阁学士并礼部尚书之职,交付有司依律问罪!” 朱厚熜一愣:即便高仪说错了话,也不至于这样上纲上线一棒子把人给打死啊!随即一想就明白了——还是这段时间朝局动荡,大臣们陷入党争留下的后遗症! 此前由举子罢考事件而始引发了偌大的一场朝政风波,在夏言门生赵鼎等人反戈一击攻讦新政之后,这场风波很快就席卷整个朝堂,首当其冲的便是把持朝政的议礼派。皇上虽然没有追究任何人责任的意思,但议礼派为了自报而发起了全面反击,策动门下的御史、给事中连上弹章奏本,要求惩治高仪、杨慎等人处理举子罢考事件不当而误国辱君之罪,更有人抓住考官给举子下跪一事大做文章,说他们有失官仪有辱朝廷体面,要求将他们罢官撤职交付有司依律定罪。 朝臣们囿于党争,闹得不可开交而无暇深究新政得失,这虽然是朱厚熜所愿,但事情闹到了内阁阁员之间直接对抗这个层面就会影响朝廷的正常运转,还会引发一系列的严重后果,而且议礼尊礼两派几十年的积怨实在太深,一旦撕破脸皮公然开战,不斗个你死我活是不会轻易休兵罢战的,这已经违背了朱厚熜“大乱而大治”的初衷,他气急败坏地将夏言等人叫进宫来大骂了一顿,说举子罢考之事由新政而起路人皆知,现在你们抓着这个问题不放是何居心?你们是不是要朕废除新政并下罪己诏向天下臣工百姓认错才肯善罢甘休?这才勉强压制住了议礼派声讨尊礼派的声浪。 尽管有皇上为自己说公道话,但尊礼派还是觉得很委屈,朝局的动荡非是自己引起,而且自己也在其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简直是替奉迎君上推行新政的议礼派背了黑锅。可是,礼部掌管全国文风教化,因发生举子罢考事件而被议礼派弹劾攻讦,高仪和杨慎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这口气终究咽不下去,时下就要抓住鞑靼犯境一事找议礼派的麻烦了。兵部尚书丁汝夔已经被停职,高仪也不好意思痛打落水狗,就以曾铣之事发难——起用曾铣总督三边军务是夏言的举荐,收复河套地区的方略也得到了夏言和李春芳等人的积极赞同,因此高仪明着是反对曾铣,矛头却直指把持朝政的议礼派。 议礼、尊礼两派这么快就撕破脸面公开争斗,看来是前一段时间积压的怨气实在太大,逮着这个天大的机会就爆发了出来。这让朱厚熜十分生气:大敌当前,变在俄顷,你们这些朝廷重臣不思战守之策,还囿于党争,简直是不知道轻重缓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真要被鞑靼攻破京师亡了大明,你们这些大臣就在阴曹地府或鞑靼军队的战俘营里继续斗嘴掐架去吧! 不过,李春芳这样激烈的发言倒让他冷静了下来,仔细一想觉得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朝政大权把持在议礼派的手中,但尊礼派却因维护封建正统礼教,得到了士林和大部分中下级官员的同情和支持,两派势力其实不相上下。眼下议礼派大将、兵部尚书丁汝夔被停职,肯定会削弱议礼派的力量,两派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关系可能被打破,为防尊礼派趁机坐大,也得要让他们吃点苦头才行!当然,象李春芳建议的那样将高仪革职问罪是断然不可取的,天平不能太失衡,两个驼峰之间的高度也要基本相当才是,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这个皇帝安然舒适地坐在驼峰之间,以自己的意愿驾御大明王朝和整个文官集团。 打定了主意,朱厚熜说:“内阁掌中枢之职,上承朕意,下领百官,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其任该何等临渊履薄方不负社稷之托!乃有阁员高仪议政处事屡屡浮躁,举止无措贻误国事,朝议痛恨,朕思痛心……” 见皇上把话说得这么重,朝堂之上诸位大臣都是浑身一震,都是同样的反应却是两种心情,以夏言为首的议礼派官员暗中窃喜,高仪的头上冷汗潺潺而出,身子也摇摇晃晃起来。 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说:“然高仪既身为阁员,议论朝政乃是职分所司,朕念其素怀忠君报国之心,秉承太祖高皇帝‘无心为过,虽过不罚’祖训,罚其三月俸禄以施薄惩。” 依皇上刚才的话,别说是将高仪革职查办,就是将他贬谪充军甚至身送东市都有可能,最后却是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诸位大臣又是浑身一震,再次感受到了那神鬼难测的天心圣意。 高仪也愣了一下,这才重重地叩头,哽咽着说:“臣谢皇上隆恩!” 朱厚熜淡淡地说:“起来吧。朕说过,御前议事,但有所想绝无藏私,这便是最大的忠。朕还不算太过昏庸,不会做那诛心之举。”接着,他对众位大臣说:“众位爱卿,你等都是饱读史书之人,该当晓得牛李失和,盛唐故有旦夕之祸;新旧交争,蒙元遂知天下可为。如今鞑靼犯境逆贼谋反,正值国家危难存亡之秋也。你等该精诚团结,齐心协力才是。若再逞一时之意气,误了军国之大事,累及社稷安危,天理国法难容!” 夏言和高仪不管心中做何之想,此刻一起跪了下来:“臣等谨尊圣命,共赴国难,匡扶社稷!” 朱厚熜心里也明白,指望这些斗了一辈子的大臣就此握手言和那是休想,眼下也只能希望他们以国事为重,暂时将矛盾搁置。大敌当前,他不愿意多纠缠这个问题,便说:“如今局势危急,其他事体皆可放在一旁,我等君臣要赶紧商榷议定战守大计。诸卿家若有良策快快道来。” 这么大的事情,夏言、李春芳等人都不敢随便说话,只有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第一个跪了下来上奏,说鞑靼虏贼与仇逆叛军合兵一处,其势必不可挡,而眼下京师空虚,建议朝廷即刻迁都南京以避其锋芒。 迁都一事非同小可,陈以勤此议一出,诸位大臣都大惊失色,连朱厚熜都震惊了,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他。 见皇上还在沉吟,陈以勤更进一步说,此前由举子罢考风波引发的一系列朝政之争以及今次仇鸾公然谋反都表明新政不得人心,为国朝江山永固计,请皇上顺应民意下旨废除新政…… 朱厚熜冷笑一声:“正统年间土木堡之变后,瓦刺大军进逼京师,也是你翰林院出了一位侍讲学士徐珵,哦,便是其后谋划‘夺门之变’,更以谗言鼓惑英宗先帝,致使匡扶社稷的功臣于谦于廷益被冤杀的那个徐有贞,他建议朝廷南迁以避兵祸。陈学士,你可还记得当日于谦是如何回答他的么?” 朱厚熜怒视着陈以勤,一字一顿地说:“倡议南迁者乃是怯懦无能之辈,当斩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四十章 战守之策 雷霆万钧的凛然天威压下,陈以勤俯身在地,簌簌发抖,不敢再说话了。 这个死老头子真是个榆木脑袋,门生陆树德弹劾他逢迎君上附议新政,他就急着撇清自己了!朱厚熜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朕方才说过,御前议事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朕不会做那诛心之举,自然不能食言而肥。不过你这言论与仇鸾逆贼如出一辙,想必也是认为新政‘乱祖宗之成法,毁国朝之根基’,要‘清君侧,正王道’了吧?” “臣……臣不敢……” 朱厚熜说:“你是老臣,朕不怀疑你的一片忠心,不过朕也不忍心你老迈之年还为朝廷操劳,今日便准你晋从一品,加少师衔致仕。时下兵祸方起,想必道路也不甚太平,这几日就委屈你回家闲住,待朕平定了眼下这场大乱,再派人礼送你还乡。夏阁老!” 正在为陈以勤感到惋惜又感到庆幸的夏言赶紧躬身答到:“臣在!” “翰林院汇聚天下英才俊杰,等闲之人还震不住他们。徐阶是状元,又曾任国子监祭酒,不若由他暂代翰林院掌院之职如何?” 夏言知道,尽管嘉靖新政中财税改革引起了许多非议,但新政却是自徐阶主持的嘉靖二十一年京察而始。徐阶秉承圣意,将那些贪官、昏官和拿着朝廷俸禄却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清流赶出朝堂,把位置挪出来遴选提拔了一大批年轻有才干的循吏,使京师各大衙门官吏的工作作风为之一变,上班时间东游西窜扎堆聊天、遇事敷衍塞责推诿扯皮的人少了,政务运转的效率提高了很多,徐阶也因此深得皇上的赞赏。如今皇上又将那翰林院交给徐阶掌管,一是对他的一种褒奖,二来也是要让他借京察之威势,压制住那帮书生气十足的翰林——现在的京察以三年为期,自嘉靖二十一年末的京察算起已过了近两年,再有一年又该实行京察了,哪个不长眼的翰林敢在徐阶手下闹事啊! 想到这里,他当即表态:“皇上圣明,徐阶年富力强,官声卓著,政绩斐然,深得同僚与士林景仰,由他署理翰林院最是妥当。” 朱厚熜知道夏言与陈以勤有几十年的私交,还担心他不同意自己将陈以勤逐出朝堂,由此引起内阁与皇权的对抗,见他如此识相,便笑着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内阁着吏部拟文呈报,司礼监即刻批红照准。徐阶!” 徐阶原本是吏部右侍郎,骤然得了皇上的赏识才入阁拜相,如今又被皇上钦点署理翰林院,由吏部堂官佐贰得以位列小九卿,这若在平时自然是份荣耀,可在眼下却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正在恐慌间突然听到皇上叫自己,忙跪下来应道:“臣在!” “时下翰林院那些词臣人心不稳,你且要好生规劝他们以家国社稷为重,朝政得失可容日后再议。” 皇上已经放下身架在恳求臣子了,让徐阶怎敢说个“不”字?只能叩头应道:“臣谨遵皇命!” 朱厚熜转头对一旁侍立的吕芳说:“吕芳,你着人护送陈学士回府。如今大乱已起,京师想必也不会太平,你可要保护好陈大人啊!” 吕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是,奴婢这就派人护送陈大人回府。” 众位大臣心惊肉跳,他们谁都明白皇上所谓“保护”是什么意思,看来仇鸾谋反之后,皇上已经把攻讦新政和谋反等同视之,谁再妄言新政之失,恐怕就要跟陈以勤那个倒霉鬼一样,被皇帝视为逆党了! 赶走了蛊惑人心的陈以勤,朱厚熜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京师乃天下根本,宗庙、社稷、陵寝、百官、万姓、帑藏、仓储惧在,若一动则大势尽去。宋南渡之事可鉴也!我朝开国近两百年,根基稳固,实力雄厚,纵有当年土木堡一败,数十万大军殉难,英宗也北狩瓦刺虏贼穹庐,却未动摇国朝根本,有一于谦督率全国军民奋勇抗敌,就没让瓦刺攻破京师颠覆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如今你我君臣俱在,却要南迁,岂不令人耻笑?朕大行之后更无颜见列祖列宗了!”他笑着说:“满朝文武皆是忠直良能之士,朕就不信,此等危难之时便再寻不出一个于谦来担当国难,挽冰山于即倒,扶社稷之将倾。故,朕以为南迁之议断不可取,今日只议战守救难之策。” 听皇上提起了当年土木堡之变,诸位大臣心里立刻安定了下来——是啊,当年瓦刺大军兵势何其之盛,五十万明军精锐之师一战损失殆尽,连御驾亲征的英宗皇帝都当了瓦刺的俘虏,京师守军仅余疲卒赢马不足十万之众,兵甲俱全之士不足十分之一,可谓主少国疑,祸机四伏,于谦都能在北京城下大败瓦刺虏贼,今日朝局虽然不稳,但局势还远没有那样危急,若是再惶恐不安进退失措,那就显得太无能了。 有皇上给定下了“只议战守之策”的调子,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那些内阁学士、六部九卿都是才能卓绝之人,即便不说圣贤书曾教给他们多少本事,九十七年前的土木堡之变后,于谦临危授命,总理军务,取得了北京保卫战之大胜,那些战守之策经过了实践检验,直接拿来套用便是。因此,你一言我一语,一下子就凑出了十几条措施:一是兵部即刻行文各边镇及各省,调集军队进京勤王;二是督令居庸关、紫荆关、龙门、独石等沿边要害关隘加强守备,严阵以待,若虏贼来犯或大同军叩关叫城,定要奋勇杀敌报国;三是即刻调集山东备倭军、河南卫所军及河北和顺天诸府的运粮军士拱卫京师,号令诸省整顿兵马,进京勤王;四是整顿京师兵马,并鼓励京师并顺天诸府乡民投军,征调民间匠人协助修缮城防工事,征调伙夫协助守城,以上招募人员和皇城四门内外官军无论品秩,一律赏银五两、布一匹以资鼓舞;四是命工部营造司加紧督修城防工事,兵工总署兵仗、军器两局加紧督造兵甲和铳炮等守城军械;五是命户部责令专人清点搬运太仓存银于皇城以内,由度支司计算发放各军饷银并工部修造军械所需之费用;六是命吏部冻结一切官员南调之议,愿于北方任职者可加官一级即刻委任实职;七是命都察院监督文武官员,若有惊慌失措而不能安心王事或玩忽职守者一律罢官拿问;八是刑部、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加紧巡查,若有着胡服、操北地口音者要留意查问,敢散布谣言动摇军心民心者一律下狱以通敌罪论处;九是号召百姓献纳谷草充实军备;十是诏示军民职官百姓,有杀敌报效者一律论功行赏…… 朱厚熜担心这么多的军队一下子涌入京师,京师存粮不足难以保证充足的军需供应,户部尚书马宪成立刻表示时下通州仓场中尚存有各省解送之春赋及历年军储存粮一百多万石,可供京城军民食用半年,应尽快命人将其尽数解往京城,免得陷入敌手。运力不足的问题也好解决,一是给在京文武官员和军士预支半年俸禄和粮饷,命他们各自到通州领取;二是命顺天府征用民间大车即刻起运通州官粮,百姓可自备工具参与运输,所运官粮除十分之一归己外,每石另付脚银半两;三是各省勤王之师若先敌抵达京师,可先去通州领取粮饷…… 读过北京保卫战那段史书的朱厚熜知道,这还是于谦当年的救难之策,连百姓运送官粮脚力银的标准都没有改变!当即笑着说:“好,诸位爱卿所言极是,内阁就依各位所奏安排京师战备即可。对了,内阁还当即刻草拟公告,向天下臣工百姓宣告朝廷固守京师之决心。” 由于鞑靼进犯以及仇鸾谋逆的消息是吕芳的特务系统传回来的绝密情报,还不为世人所知,夏言想了想,说:“皇上,为安京师臣民之心,争取时间整饬军备,臣以为诏告天下之事宜暂缓几日。” 尽管这样做不见得能有多大用处,但总也聊胜于无,朱厚熜便准其所奏。夏言接着又建议将仇鸾逆贼抄家灭族,这倒让朱厚熜踌躇了。 按大明律法,谋反在十大不赦之罪中排名第一,象明初洪武年间兴起的那两次大狱胡惟庸案和蓝党逆案,每一次都使几万颗人头落地,而且那还都是朱元璋为了清洗开国功臣,捏造的莫须有罪名,仇鸾可是开明朝武将拥兵谋逆之先河,公然扯旗造反了!别说是抄家灭族这种正当的惩罚,即便是皇上要广为攀缘大肆株连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历朝历代最高的刑罚只有灭九族,明朝可是连朋友都灭,凑够了个十族。 但在朱厚熜的固有观念里却没有“株连”这个词,再大的罪也应该一人做事一人当,战犯的老婆孩子也要给一条生路,让他下令把仇鸾的家属给“喀嚓”了,他真还下不了那个狠手。但这样的话却不好给这些明朝人说,他随口敷衍道:“夏阁老,此事倒也不急,如何处置朕自有打算。吕芳着镇抚司的人暗中监视着,不许其与朝臣武将来往即可。”然后,对众人说:“诸位爱卿,此乃国朝危难存亡之秋,朕以九州国运、亿兆民生托付尔等,尔等要以社稷为重,从容布置战守之策,激发军民抗敌之决心,弥缝艰难,不计死生。只要你我君臣一心,共襄国难,定能聚歼北虏与逆贼于北京城下!” 不管有没有皇上那样的决心和信心,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臣等谨遵圣命,誓以身许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四十一章 与子同仇 看着这些内阁大臣、六部九卿同仇敌忾的样子,朱厚熜心里稍微安宁了一点:果然是当民族矛盾激化时,阶级矛盾都能退居次要位置,更不用说是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相信大敌当前,那些满脑子“忠君报国”思想的官员士子该能分得出轻重缓急,不会再为争论新政得失而怠废了政务。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鞑靼入侵给了自己缓冲的时间和挽回政争危局的机会,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最关键的问题还在于必须打赢眼前这一仗。 议定了战守大计,剩下的事情自然有内阁督导着六部等各大衙门去办,他就来到了设在丰台的京师营团军大营。毫不夸张地说,他的信心和希望全在俞大猷、戚继光训练的这三万营团军健卒身上了! 皇上驾到,俞大猷、戚继光自然要出来迎接,以前他们总要整军跪迎,被朱厚熜骂了好多次,后来见他经常来,不胜其烦之下礼数也就遵照皇上的吩咐改了,如今见他只是躬身抱拳行礼,说一句:“甲胄在身,请皇上恕末将不能行参见大礼!”文官出身的高拱身为监军,也装模作样地穿着一身甲胄,也省了给皇上跪拜叩头三呼万岁。 跟直来直去的军人说话不用客气,朱厚熜就直截了当地说:“集合全军百户以上军官,朕要讲话!” 京师营团军组建成军刚刚一年,但俞大猷和戚继光治军甚严,训练已见成效,不待三通军鼓的响声停歇,几百名军官就列队站在了皇上的面前。 看着眼前这些勇武的武将,朱厚熜缓缓地说:“我大明立国近两百年,历来只有战死的勇士,并无投降的将军。可惜,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了……” 众多军官还没听明白皇上的意思,站在前排的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脸上立刻变了颜色。 不待他们跪下询问,朱厚熜说:“鞑靼俺答部兴师二十万犯边,大同镇总兵、咸宁侯仇鸾献关投降了!” 他的话无异于平地而起的一声炸雷,原本鸦雀无声的队伍“轰”的一声乱了起来,所有的人都震惊了,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立刻跪了下来:“请皇上发旨,末将愿带本部兵马讨伐叛军,捉拿逆贼!” 所有的军官都跪了下来,齐声说:“请皇上发旨讨伐叛军,捉拿逆贼!” “不劳各位将军劳师远征,仇鸾逆贼已经带着所部十万兵马,与鞑靼大军合兵一处,杀奔京师而来。” 众位军将正在惊谔之中,俞大猷已不顾御前礼仪,狠狠地骂道:“他娘的!我大明军中竟有这等辜恩背主、认贼作父之人!” 戚继光也愤恨不已地说:“待末将捉住那逆贼,定要将其碎尸万段!” “大家都起来吧。”朱厚熜说:“仇鸾逆贼曰新政‘乱祖宗之成法,毁国朝之根基’,他要‘清君侧,正王道’,这才起兵靖难。” 高拱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了皇上在试探他们,想知道京师营团军对嘉靖新政的态度。维护军队对皇上对朝廷的忠诚是监军的职责,他当即说:“皇上圣明天纵,亲贤臣,远小人,奋万世之雄心,开中兴之伟业,嘉靖新政上膺天命,下安黎民……” 朱厚熜不耐烦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如今已不在翰林院,这等阿谀奉承之话不必再说。” 高拱悄悄使了个眼色给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会过意来,赶紧表态说他们虽然是粗人,不懂得政治,却也知道新政利国利民,是天大的仁政,不但天下苍生颂圣之声不绝于耳,军中弟兄们闲暇之时谈及新政也是赞不绝口。那仇鸾逆贼说什么新政“乱祖宗之成法,毁国朝之根基”,不过为着一己之私利,蜀犬吠日越犬吠雪而已。那些宗室豪绅持强不法,恣意凌辱盘剥百姓,早就该收拾他们了,请皇上放心,京师营团军三万将士一定效死疆场,杀敌卫国,以报君父知遇之恩云云。 他们这样君臣奏对之时的套话与高拱方才所言如出一辙,当然不能让朱厚熜满意,阴沉着脸一直沉默不语,直到两人说到目前将士们每月都能按时支粮领饷,也不用到军官家中应付差役,受军官责打欺辱,将士们感怀圣恩,训练热情高涨,都决心以死报效家国之后,他才露出了笑脸,对全体军官说:“前元无道,太祖兴兵灭之,一承大统,逐蒙古诸部回蒙古,但其染指中原、南下牧马之心无一日不有。近年来,鞑靼虏贼更是屡屡犯我边境,往来剽掠,使我北边诸省田不得耕,民不得息,百姓死伤无数。如今又兴二十万大军大举入侵,自大同至京师沿途城池村镇想必难以保全,数十万百姓不死于虏贼之手,便要死于流亡道途之中,更与我天朝积下血海深仇。朕只想对你们说一句:血债血偿!” 静静聆听皇上讲话的几百名军官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怒吼声:“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等到大家的情绪再一次平息下来,朱厚熜才又缓缓地说:“仇鸾逆贼献关降敌,鞑靼虏贼势必长驱直入,拱卫京师之重任便在你等身上。诸位将军,京城能否安然度过此劫,就看你们的了!” 俞大猷带头喊了一声:“誓死保家卫国!” 所有军官齐声吼道:“誓死保家卫国!” 戚继光高声说道:“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想想大明的朝堂社稷,想想诸位的父母妻儿,我们如今已是无路可退,惟有奋起一战,保家卫国!把我们营团军的军歌给皇上唱起来——” 所有的人都肃容而立,低沉而有力的歌声缓缓响起在京师营团军的上空:“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歌声一起,朱厚熜便听出来这是秦国著名的军歌《国风》,不由得象那些军官一样肃容而立,凝神倾听。 曲调是那样的简单而又激越,歌词是那样的古朴而又悲壮,洋溢着军人面临死亡的无畏、淡然、迎接战争的荣誉,以及与自己君王一同作战的自信和骄傲…… 正在操练的兵士听见了那阵阵的怒吼声,此刻又听到军官将佐们都唱起了军歌,有人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营团军全军将士们一起放声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随着《国风》唱响在营团军演武场,士兵们整齐地迈开脚步,有力地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发出低沉而苍劲的喊杀声。 歌声结束了许久,朱厚熜才渐渐平息了情绪,轻声问侍立一旁的高拱:“这是你为营团军所制的军歌?” “回皇上,是臣选的。”高拱偷眼看看皇上,小心翼翼地说:“不过,臣不通音律,乃是当日受命为营团军监军之时,求着臣那罪员同年赵鼎给谱的曲子。” “赵鼎啊……论说起来他也是个有才之人,可惜不识大局……”朱厚熜突然说:“你当日求朕让他们在京城歇息养伤后才遣回原籍,朕未曾准你所奏,你可知为何?” 高拱当日曾为此事被皇上骂做“妇人之仁”,见皇上突然又提及此事,忙说:“那等罪员不能上体圣忧,非议新政干扰视听……” 朱厚熜打断了他的话:“还在埋怨朕当日责骂你吗?那等境况,朕又怎能准你所奏!实话告诉你,即刻将他们遣回原籍是你恩师夏阁老的主意。” 高拱不明白这样的主意怎会出自恩师,不禁有些发愣。 朱厚熜微微一笑,说:“师者,并非只是传道授业解惑而已,你可知道,着锦衣卫搭漕船将其遣回原籍也是你恩师的主意……你是朕一直看好之人,要好好跟你恩师学着点!” 高拱恍然大悟,念叨了一声:“师相……”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明白啦?”见他如此机敏聪慧,朱厚熜目光殷殷地看着他,说:“你是朕一直看好之人,要好好跟你恩师学着点!”然后转头面对着俞大猷和戚继光,恳切地说:“定要严加督导训练,大明社稷安危、天下苍生存亡,就拜托二位将军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末将誓死报效家国,不负君父社稷之托!” “对了,你们营团军复设之初,碍于国朝军制,现只有三万人马,这点兵力遇有大战当然不够。昔日汉高祖刘邦筑台拜将,曾问淮阴侯韩信可将多少兵。朕今日也问你们一句,你二人可将多少兵?” 俞大猷和戚继光对视一眼,为将之人哪个不想手握重兵,但两人都是才由低级军官擢升不久,也没有信心能带数十万大军,沉思了片刻,俞大猷才说:“回皇上,末将无法与兵圣韩信相提并论,自不敢说出‘多多益善’这样的话。不过,以营团军建制而论,或许五万兵力较为相宜。” 朱厚熜笑着说:“呵呵,看来你俞大猷也不是很贪心嘛!朕也以为将不在勇而在于谋,兵不在多而在于精,朕就许你五万人马。不过如今情势紧急,不能再打乱其他军旅建制,你营团军所缺两万兵员可自行去招募。朕给你们出个主意,除于京师周边村镇招募乡勇从征外,怀柔还有数万矿工,多是血勇任侠之人,平日又依军伍之法管理,时下大战将起,铁厂少不得要关门歇业。你们若能将其招募入军中,稍加训练便可为精兵。” 俞大猷为难地说:“末将也知矿工身强体健,是当兵的好苗子,但末将闻说矿工酬劳已几近军中百户饷银之半,不晓得会否有人愿意从军……” 朱厚熜说:“试试吧,朕相信他们也不会坐视鞑靼虏贼亡了我大明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四十二章 噩耗传来 坏消息总是比好消息传的更快,夏言苦心孤诣封锁消息的布置只争取到了两天的时间。就在七月二十日大朝时分,一骑快马不顾守卫皇城大门的御林军的阻拦,直接冲进了午门,冲进了户部官吏的队伍之中。面对迎面疾驰而来的马匹,户部那些四品以下的官员却浑然忘却了闪躲,因为另外一个更加骇人的消息如惊雷般在他们耳边响起,如定身法一般将他们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木桩——那位身披甲胄、浑身血迹斑斑的骑士一边策马飞奔,一边高喊着:“闪开,快闪开!我有紧急军情上报!仇鸾谋反,鞑靼军已袭破大同!” 那匹马在踢倒两个户部官员之后轰然倒地,那位骑士尽管已经筋疲力尽,却显露出良好的军事素质,本能地一跃从马背上跳下来,却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御林军执金吾刚才被他的疯狂举动吓得不知所措,此刻回过神来,冲上前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带队校尉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午门!” 那位骑士无力挣扎,只能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是大同镇裨将刘子昂,有……有紧急军情上报朝廷……” 裨将为从五品武官,职位不算低,加之他声言有军情急报,带队校尉犹豫了一下,命两位士兵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将他架到了大殿门外。带队校尉陪着笑脸对守卫太和殿的内侍说:“边镇紧急军报,烦请公公代为通秉一声。” 那个内侍鼻子一哼:“看你这模样,在皇城里当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规矩都不懂?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能是随便通禀的么?咱家可不敢——” 突然“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是那位刘子昂挣脱了搀扶或者说是捉拿住他胳膊的御林军士卒,给了他一个嘴巴子,怒吼着说:“军情如火,危在旦夕。误了军国大事,你这阉奴可吃罪得起么?” 那位内侍虽然只是直殿监的低级仆役,却因为守卫着太和殿的殿门,寻常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出入大殿,也要冲他点头微笑算是打招呼,何曾想到一个看不出品秩的军官竟敢对他又打又骂,吃痛气恼之下也不顾身后就是皇上与群臣议事的金銮殿,嚷嚷着说:“你……你这杀千刀的逃卒,竟敢擅闯午门,咆哮朝堂——” “啪”的一声,刘子昂又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怒道:“我闯宫报信,自知必死,但我却非是你这阉奴所说的逃卒!我虎贲军从没有逃卒!再敢阻挠我,大明朝就要亡在你们这帮没根的阉奴手里了!” 那位内侍捂着脸,用尖细的嗓子对一旁吓傻了的御林军校尉喊道:“你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个逃卒押——”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个人一脚踹翻在地上:“你这狗奴婢,军情急报也敢随便耽搁,误了军国大事,等着主子砍头便是!” 那位内侍回过头,看着来人竟是吕芳,慌忙翻身跪下,说:“吕公公,此人是大同镇的逃卒……” 吕芳又是一个窝心脚踢了过去:“法司未定罪,他还是朝廷命官,岂是你这狗奴婢能随便说是逃卒的!滚起来自个到提刑司领二十篾片!”说完之后,他也不顾拼命叩头求饶的那个内侍,冷冷地对刘子昂说:“你是何人?” 刘子昂是边将,未曾见过这权倾朝野的中宫第一号人物、司礼监掌印吕芳,但见他虽然穿着四品中官服饰,补子却是小蟒朝天的极品补服,类似于外官旋褶制式的贴里更是大红色,这可是只有司礼监掌印、禀笔以及乾清宫管事牌子这样侍从御前的中宫贵铛才配穿的贴里,当下也不敢怠慢,抱拳行礼,说:“末将是大同镇虎贲军统领刘子昂,有紧急军情奏报,请公公代为通禀。” 吕芳淡淡地说:“候着。”转身进了大殿。 方才大殿之上的朱厚熜听到了外面的骚动,派随堂的吕芳出去看个究竟,待吕芳回来禀报之后,他连忙宣刘子昂进殿。 刘子昂进殿之后叩头三呼万岁,他那浑身浴血的样子把那些不知内情的官员吓了一跳,听他跪奏了仇鸾谋反之事后更是震惊,都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刚刚受命署理兵部差事的侍郎曾铣主持三边军务已有两年,对边镇情况很熟悉,忙追问道:“你是虎贲军统领?虎贲军不是大同镇李玉亭李副总兵的亲卫么?你们李总兵呢?” 刘子昂喉头哽咽着说:“李总兵已……已壮烈殉国了……” 朱厚熜尽管已经得到吕芳安插在军中的密探奏报大同变乱之事,其中详情却并不知晓,如今恰好有来自大同的军将回朝,忙说:“快将详情报来。” 刘子昂强压着心中的激愤,禀报了李玉亭副总兵殉国的详情。原来在鞑靼进击大同之时,李玉亭副总兵正率部坚守城池,仇鸾却传下将令,诱他到帅府议事,要他一起谋反,被李玉亭严词拒绝,仇鸾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擒获,想用他来要挟所部投降。李玉亭痛骂不已,最后嚼舌而死。麾下大部分军队因群龙无首,都放弃了抵抗,被仇鸾所部挟裹着投降了敌军,他们虎贲军身为李玉亭的亲卫部队,要为其报仇而拒不投降,被仇鸾的部队包围了起来,一千军卒拼死冲杀,终因寡不敌众,只有他和寥寥数人逃了出来,星夜兼程赶回京师向朝廷报告…… 听说还有人生还,曾铣忙追问道:“其他军卒呢?” “回大人的话,末将命他们前往大同至京师各处要隘关口报讯去了。” 朱厚熜心中暗自赞许,这刘子昂虽然不知道朝廷早已得到安插在边镇军中的特务密报,已经做出了相应的部署,但能在变生肘腋之时想到这一层,真是又忠勇又有谋略,正在想着要褒奖赏赐他什么,却听到一直没有说话的夏言站了出来,跪奏说:“臣恳请皇上下旨将刘子昂拿下。” 朱厚熜一愣:“这……这是为何?” 夏言说:“此人擅自闯入大内,并在午门策马,已犯下不赦之罪,宜付有司明正典刑!” 刘子昂擅闯宫门和在午门策马,确实触犯了大明律。朝廷礼仪规制,若不得皇上恩赏,莫说是一个从五品的武官,便是一品大员都不能在内城骑马。但军情如火,大明都快要国破家亡了,怎么还能这样死抠朝廷礼仪规矩!而且,象他这样忠心耿耿,冒死突围回京报讯的人,就因为擅闯宫门和在午门策马,就要把性命葬送,简直是太荒谬了! 朱厚熜很不满地说:“他有紧急军情奏报,事急从权,细枝末节就不必追究了。” 夏言却固执地说:“此人虽有报讯之功,却于道途之中大呼小叫,动摇臣民之心……” 朱厚熜也生气了,打断了他的话:“鞑靼犯境、仇贼谋反,这天大的事情难道还能瞒得住天下人不成?朕看这刘子昂非但无过,更有大功于社稷!” 见首辅跟皇上他以为刘子昂丧师辱国,又擅闯宫禁,确实已犯下了不赦之罪,理应依律论死,但有几点可容宽恕之处:其一,仇贼身为总兵,召副总兵李玉亭议事是寻常之事,李玉亭想必事先并未觉察出仇贼有谋反的迹象,未有防备之下,他不可能也不应该带大队的亲卫前往总兵的帅府,因此他被仇贼谋害身死,身为亲卫军统领的刘子昂并没有过错;其二,虎贲军损失殆尽,那也是因为突遭巨变措不及防,加之以一千之师抗击大同数万军卒,实属寡不敌众,刘子昂虽有战败之责,却不能以寻常指挥失当丧师败亡之罪论处;其三,身为统兵大将,刘子昂本应杀身许国,但他拼死冲杀出来给朝廷报急,使朝廷能从容部署战守之策,如此处置甚为妥当,足见其处变不惊,有大将之才,时下军情危急,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恳请皇上法外施恩,许其戴罪立功报效朝廷…… 满朝文武听着严嵩侃侃而谈,心里都觉得这个家伙实在是太会说话了,既迎合了皇上的意思,又不得罪两位阁老,不愧是老奸巨滑的官场琉璃蛋! 朱厚熜听得更是满意,没等严嵩把话说完,就连声说:“好好好,此事就依严爱卿所奏。夏阁老,战守之策便如前日所议,依计行事。” 皇上已经明发口谕,夏言也不好再反驳,便说:“臣遵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四十三章 肮脏政治 退朝之后,朱厚熜冷冷地对吕芳说:“吕芳,你的面子好金贵啊!刘子昂在大殿门口骂阉奴,你当他扫了你的面子,就不愿帮他说话,任凭那些阁老跟你主子:“当年主子斥退严嵩之时,奴婢就想劝主子一句,人主垂治天下,便是要做那尧舜之君,这等人还是少不得的。” 朱厚熜当然不承认自己是因为没有当皇上的经验,只知道严嵩是明朝最大的奸臣就讨厌他,强辩说:“朕哪里是斥退他了?不过是要起复夏言辅佐朕推行新政,便让他给夏言腾位子罢了。论治国之才干,论官场之声望,夏言总要比他更有用一点吧。但朕也还让他兼着翰林院掌院学士,仍食武英殿大学士的从一品俸禄,就算是冷藏着他,该用的时候,朕还是要用的。”他恨恨不已地说:“朕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尊礼派’、‘议礼派’,都脱不开一个‘礼’字,在他们眼中,礼法比朕这君父还要大,只要涉及圣人礼法、朝廷规制,朕这君父的话也尽可不听。说起来真正能实心帮朕的,除了你吕大伴这样的自己人,也只有严嵩那样的奸佞之臣!” 吕芳吓了一跳,赶紧跪下说:“奴婢斗胆劝谏主子一句,奸佞之臣跟奴婢这样的贱人一样,可用却不可大用,主子要做尧舜之君,开我大明中兴之伟业,便要亲贤臣,远小人……” 朱厚熜说:“朕晓得你是怕朕又走回老路上去,前车之鉴朕还是记得的,首辅还是夏言干,让严嵩回内阁参与政事,在尊礼、议礼两派之间再掺上沙子,看看谁还敢不听朕的话!” “奴婢还得劝主子一句,兵法有云‘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吕芳转了一句文之后,向朱厚熜解释说严嵩和夏言自从翻脸之后便成了死对头,如今国难当头,朝局不稳,且不可再生事端。不若等平定了仇贼叛乱,主子挟大胜之威,料想也无人再敢挑战皇权威严,那时候别说是让严嵩回内阁,就算是让夏言致仕,也只在主子一念之间云云。 朱厚熜点头说:“如此建议甚好。”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来严嵩还有个好帮手——儿子严世蕃,此人比他老爹还会揣摩圣意,嘉靖要办什么事情,只要心思一动,他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连当老子的严嵩都自愧不如,将儿子拉进内阁做为自己的助手,让他代为票拟办事,朝臣有事请示也总是让他们去问儿子,时人皆称之为“小阁老”,曰“严阁老当家,小阁老主事”。后来严嵩倒台还是因为严世蕃因母丧回家守制,不能再帮他在内阁处理政务,严嵩年老昏聩,拟旨办差屡屡不当上意,才渐渐不为嘉靖所喜,圣眷也就慢慢淡了。这样一位跟他老爹一样,只知道忠于皇上,管他什么礼法天良的“好同志”自然也不能遗忘,他便问吕芳:“前些日子严嵩的儿子严世蕃与翰林院那帮人闹得不成样子,你也是说与朕知道的。事体繁杂,朕倒忘了他如今在哪个衙门任职……” “回主子,严世蕃时任工部营造司主事。” “才是个六品主事吗?好,时下京城大战将起,加强城防军备少不得他营造司出力,你去告诉他……”朱厚熜想了想说:“不,你还是悄悄去告诉严嵩,就说朕说了,纵使《永乐大典》浩如烟海,他也不必抄到老死,让他择其精华辑录简本,半年一年里就要让朕看到!” 这样说一是留有余地,因为他毕竟没有拿定主意让严嵩这个大奸臣再次进入内阁;二来也可以试探一下严氏父子揣摩圣意的本事,若是严嵩能想到自己还有回内阁的机会,他自然会督促儿子拼命办差,把北京城修得固若金汤,让鞑靼骑兵和仇鸾的叛军撞得头破血流! 吕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主子圣明!” “圣明也谈不上,不过如今对肮脏的朝堂政治有所了解而已。”朱厚熜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又生气地说:“你也晓得朕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更为了朕的龙椅,也得打赢眼前这一仗,为何方才在朝堂之上却不帮朕说话?差点让那帮颟顸乡愿的阁老大人们杀了那刘子昂,坏了朕的大事!你不晓得朕原本只有两大法宝,如今又多了一个,北京城下这一仗,想不打赢都难啊!” 吕芳没有想到主子这么自信,忙问:“主子可有破敌之良策?” “山人自有妙计也!”朱厚熜卖个了关子,说:“你把那刘子昂给朕请来。对了,夏阁老他们今日朝堂之上吃了瘪,不免伤了内阁的面子,你亲自去夏阁老家一趟,将西苑新下的果子赏他一篮,告诉他刘子昂身系我大明安危,朕才保下了他。此事要密,朝堂上自然无法和他细说,过些时日他便晓得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四十四章 同仇敌忾 怀柔铁厂大伙房前的空地往常是工人们吃饭时扎堆聊天的好地方,即便连那那少油没盐的菜都少得可怜,大家伙儿围在一起,说说乡里的趣闻,少不得也谈谈女人,三大碗糙米饭不一会儿就下肚了。今日这里却临时搭起了一张台子,铁厂的管事老爷王文勇还命人将那沉重的大案哼哧哼哧地搬了过来,此刻他正坐在上面和一个军爷说着话。大案的前面还搭着三尺来宽、三丈来长的白幔,上面写着大红的一行字,寻常工人都不认识,那些上了夜校的年轻后生告诉他们,上面那八个字是“驱除鞑虏,保家卫国”。众人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只听那些如今识了几个字就抖起来的后生说鞑子又犯边了,朝廷可能要募兵。 募兵?众人越发不明白了,咱家又不是军户,当兵吃粮这等好事也论不到咱家呀! 见矿工都已聚集齐,管事老爷王文勇冲着台子上站着的那两衙役一摆手:“升堂!” 那两排衙役立即将手中的水火大棍在木台上捣的山响:“威——武——” 身旁那位千户想必也是知道这铁厂是干什么的,如今见管事的王大人摆出了县令老爷坐堂审案的架势,心里觉得甚是好笑,却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得强憋着,表情严肃地坐在他的旁边。 那位千户可不知道王文勇不但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兵部六品主事,还真的曾放过一任知县,此刻官服官帽一应齐整,再往大案后面这么一坐,竟然凛然生出一份官威,底下的数万名矿工都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参见大老爷!” “今日免了你们出工,乃是朝廷有告示要宣给你们,一个个都要给本官听好了。”王文勇站了起来,从大案上拿起一份邸报念了起来。 号召全国军民团结抗战的告示由翰林院集体草拟,又经过几位翰林出身的阁老斧正,自然是醇厚典雅,字字珠玑,王文勇尽管早已读过多次,如今再读还是那样的心潮澎湃,几不能自已,念得也就越发地声情并茂起来。 待他念完之后,却见底下跪着的那帮矿工还如方才那样懵懵懂懂,似乎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 王文勇到底是放过一任知县的人,早已猜到是这种结局,也不动怒,将手中的惊堂木一拍,厉声说:“都听明白了吧!蒙古鞑虏敢冒犯我大明天朝国威,悍然兴兵犯边,如今已袭破大同,正杀奔京师而来!” “轰”地一声,所有的矿工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王文勇再次一拍惊堂木:“肃静,肃静!朝廷要招募精壮充备军伍,各位当踊跃投军,报效家国!” 原本议论纷纷的矿工一下子都静了下来,吃粮当兵虽然是好事,但若是要泼出性命去上阵厮杀却不是闹着玩的,做工开矿虽说辛苦些个,毕竟没有性命之虞啊! 王文勇见无人响应他的号召,觉得在那募兵的千户面前失了自己的官威,便生气地说:“你们这些刁民,朝廷每日供你们吃喝,干这点活路还按月给银一两,连本老爷座下的官差都没有你们拿得多,如今朝廷正要你们出力,却不思报效皇上浩荡天恩,一味贪生怕死。快快上来报名,若是迟误,一个个都拿了!” 那个千户见他这么说,赶紧冲他拱手抱拳:“王老爷,末将来时,高大人和俞将军、戚将军特地吩咐过,定要自愿投军,不可强拉强征。不若让末将先说两句吧!” 王文勇乃是兵部职官出身,寻常的从六品千户根本不放在眼里,但想着他毕竟是奉了上命,便说:“吴千户请。” 那个吴千户走到台子中央,冲底下的矿工一拱手说:“各位乡亲,末将是京师营团军千户吴畏,奉命前来招募义勇壮士从军,方才王大人已将情势与各位乡亲说了,末将也无须多言,就请各位好生想想,若是被鞑子袭破了京师,各位可还有今日这等好差使,各位家中的妻儿老小可能安身立命么?末将家居山西,见多了鞑靼犯边之时百姓跑反的苦楚,就算能逃得性命,房子和庄稼都被烧了,牲口粮食都被抢了,来年无以为生,有儿女的卖儿卖女,有老婆的卖老婆,若是什么都没有,便只有卖身为奴,一家人妻离子散,死活不知,要么只能活活饿死……” 他还没有说完,只见有人一个箭步窜上了木台,大喊一声:“我愿从军!” 吴畏冲他那结实的胸膛上擂了一拳:“是条汉子!去那边登名,从现在起,你便是我大明京师营团军的一员了。” 那个大汉并不走,转头对台下的人说:“弟兄们都知道,我本就是山西人,大前年鞑子犯边,我带着一家老小跟着乡亲们跑反,爹娘和我那才断奶的儿子就饿死在路上……” 过去许久的伤心事再一次被从记忆深处翻检了出来,泪水立刻汹涌地流淌在他那张写满沧桑遍布沟壑的脸上:“半年后鞑子退了兵,靠一路乞讨回乡,真的跟这个军爷说的一样,什么都没了。也不怕弟兄们笑话,我便是一狠心把我那婆娘卖了,才换得几石米度了饥荒。刚刚消停了一年,鞑子又来剽掠,我带着五岁的闺女流落到了京师,打短工卖苦力养不活自己更养不活闺女,只能把闺女卖给人家当童养媳……” 听着他这样凄楚的往事,台子底下众人都是唏嘘不已。那个大汉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天可怜见,我这样能跑反逃难的还算是幸运,好歹还能死在自家土地上,若是被鞑子掠去,真不晓得还有多惨,更不晓得埋骨何处,魂都入不得祖坟……弟兄们,鞑子祸害的我们活不下去,左右是个死,不如跟他们拼了!” 另一名矿工也跳了上来,说:“这位兄弟说的对!如今皇上恩典,朝廷体惜,我们这些无田的穷汉一家大小才能吃顿饱饭。鞑子杀来,就算能逃得命去,要田无田,要地无地,铁厂也没了,我们又在哪里讨生活!我也投军,跟官军杀鞑子去!” 底下的人都愣了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喉声:“投军!杀鞑子!” 吴畏也没有料到这样,欣喜地转身冲王文勇抱拳行礼,说:“王大人,末将手下只有两名兵士会识字,想必忙不过来,还请王大人将铁厂的师爷派几个过来帮上一把。” 王文勇撩起袍袖在湿润的眼角擦了擦,忙不迭声地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对了,吴千户!” “末将在!” “你……你可晓得你营团军中还需军官将佐否?” “这……这,末将委实不知……”吴畏正在说着,突然见到王文勇将脸拉长了,忙说:“不过,依末将愚见,募兵之后想必监军大人和军官将佐都是缺的。”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王文勇脸上露出了自得之色:“你或许还不知道,本官可是兵部正经的职官,忝为同僚,武选司的郎中司员怎么也得卖本官一个面子。说不得过个三五日,本官就与吴千户在一个马勺里吃饭了!” 吴畏在心里鄙夷地说,就你这肥头大耳的模样,我京师营团军要你做甚!但知道他确是兵部职官,等闲也得罪不得,便不敢将心中的鄙夷表露出分毫,而是装做欣喜地说:“那敢情好,末将还请王大人日后多多栽培,多多提携。” “那自是不用说的,本官也觉得与吴千户甚是投缘啊!”王文勇拈着颌下几缕胡须笑了起来,笑的是那样的开心,一身肥肉都跟着一起颤抖。看他那得意的样子,仿佛他已经拿到了吏部的官牒,任命他为京师营团军的监军一般。 顺义县城的东门口,一个书生站在桌子上大声对着围观的百姓说:“官府的告示上说的明明白白,蒙古虏贼起二十万大军攻破了大同,正杀奔京师而来。乡亲们,大同城破,京师危在旦夕,诸位都有父老妻小,若是被鞑子杀来,他们又该往何处逃生!有道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是好汉就随我投军杀敌去!” 桌子下,一老一幼两个妇人哭成了一团,那个年老的妇人一边哭,一边扯着他的裤管,说:“儿啊!战场上刀枪无眼,咱家三代单传,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你死去的爹交待啊!” 旁边的一个农夫打扮的人显然是他的乡邻,也从旁帮腔说:“李秀才,你娘亲说的对,你还要侍奉母亲、承继香火,就莫要去了。再说了,这打打杀杀的事也不是你读书人干的,我等自去便是。你安心读书备考,得空教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兔崽子识得几个字,我全家都念着你的恩德。” 那个书生跳下桌子,跪在母亲的面前,泪流满面地说:“娘!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国家存亡在此一举,儿身为大明的子民,断不敢苟且偷生。孩儿不孝,不能侍奉膝下,请娘亲恕罪。”然后,他半转身对一个年轻妇人说:“你嫁入我李家还不到半年,本不该这样连累你,但我知你是个贤德的人,在家照顾好娘亲,我给你磕头了!” 那位年轻的妇人赶紧给他跪下还礼:“相公要为国尽忠,奴家也不拦你,奴家自当在家孝顺婆婆,若是相公有什么……什么不测,婆婆升仙之日,便是奴家全节之时!” “好,你能如此深明大义,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来生我自当结草衔环报答于你!”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惹得周围百姓的眼泪也一个劲地往下流。 旁边负责招兵的千户到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了:“我说你这个秀才,谁说朝廷要招你从军了?来之前高大人和俞将军、戚将军就特地嘱咐过,象你这等家中母老子幼,又是独子的一概不要,你快扶着你娘亲回家去。保家卫国自有我们当兵的冲在前面,哪轮得到你们这些秀才!” 旁边的一群人醒过神来,连忙抹干净了眼泪,跟着起哄说:“快快家去,莫要耽搁我们报名!” 那个李秀才推开母亲和妻子,怒目圆睁地望着那个千户:“朝廷有公告,你一个小小的千户竟敢阻塞我报国之门,就不怕我告你么?” 那个千户一点也不松口:“你告我?你可知道我营团军募兵的几条规矩都是皇上钦定的,你还能告到哪里去!休要罗嗦。下一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四十五章 整军备战 (友情推荐:.17k./html/bookabout.htmbid=19952丸子家的猫入侵地球的故事。) 营团军募兵进行的很顺利,很快就招募到了所缺的两万兵员,但粮秣军械一概皆无,高拱和俞大猷便商量着将戚继光留在营中带队操练,两人进城来跟各有司衙门要钱要粮要兵器——这种磨嘴皮子打擂台的事情,年轻气盛的戚继光是做不来的,高拱和俞大猷只能勉为其难了。 进了城来才看到,京城里已是一片混乱,盖因鞑靼大军攻占大同、大同总兵仇鸾叛乱投敌的消息此刻已经是路人皆知,一些豪门富户开始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逃命,大街上闹哄哄的乱成一片,哭叫声此起彼伏。 俞大猷忍不住骂道:“他娘的,这帮人身受皇恩,平日里说的比谁都好听,一遇危难之时就想着自家逃命,心里哪还有什么家国社稷!” 高拱说:“志辅兄也莫要大惊小怪,你看这城里原本肩负内城治安之责,整天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和诸多巡警,还有那顺天府衙门的捕快都不见了踪影,想必他们也已经各自溜回家,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逃命去了。吃皇上俸禄的尚且如此,更不消说这些人了。”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也不晓得是谁给皇上出的主意,要皇上恩准京畿近郊百姓逃往内地,无所可依者也尽数迁入城中,如此大费周章,闹得人心惶惶,也才出现眼下这种混乱局面。” 俞大猷说:“咱们自家兄弟说话,小弟以为皇上所定下的那‘坚壁清野’之法倒是对付鞑靼虏贼的良策。肃卿兄也知道,鞑靼劳师远征,运送粮秣辎重绝非易事,便是他鞑靼军卒只食牛羊肉,不需粮米,那几十万匹马、几十万头牛羊一日要费多少草料?若不得掳掠自百姓,他便要自家分兵去筹办,我等打赢这一仗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高拱叹了口气说:“唉!话虽如此,只是数以百万计的百姓迁徙以避兵祸,还不知道有多少死于道途之中。安置难民、日后再组织他们回乡,更不知道要靡费多少国帑。” 俞大猷却没有他想的那么深远,便随口应道:“肃卿兄是宰辅之才,自然看的远……” 倒是高拱坦然承认了自己过于杞人忧天:“其实是你志辅兄说的也在理,火都烧上房,也便顾不得家中的坛坛罐罐了。可惜皇上新政初创,好不容易才得一点起色,却被鞑靼虏贼和仇逆全毁了!” “肃卿兄也不必过虑,”俞大猷安慰他说:“北虏南倭,总是要闹腾的,我等背靠坚城与他们交手,却要比日后远征大漠要容易些个。” 高拱感慨地说:“仇贼谋逆,大明存亡在此一举,我等肩上担子可不轻啊!营团军扩军两万,新入军中的士卒都未经历战阵,操练便更不可放松。” 俞大猷瞅瞅渐渐转暗的天色,笑着说:“肃卿兄不必担忧,我猜元敬此刻已经集合点军了。” 高拱也看看天,笑道:“你们两个自然是不会放过这折腾人的机会的,这样也好,让那些新兵见识见识我大明军两大后起将领是如何打造百战之师的。” “肃卿兄过奖了,这也少不得你这监军的劳绩啊!”俞大猷说:“论说肃卿兄你才是文武双全的国之干才!” 高拱颇不好意思地说:“我说,我二人就不要在此互相吹捧,省得被人听了去笑掉大牙,夏日的雨说来便来,赶紧找地方躲雨才是正经。” “好啊,依我说,同僚这么久,你肃卿兄还未许我等登门拜访老夫人和夫人呢,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就请我到你家去坐坐,也正好遂了我的心愿。” 高拱苦笑一声:“可不敢去我家。今日你我若进了家门,就休想再出来了。” “哦,这是为何?”俞大猷打趣他说:“可是嫂夫人因你多日不曾回家,便不再放你肃卿兄出门么?我尚不知嫂夫人之阃政竟比我营团军军令还要大,肃卿兄竟畏惧至斯!” 高拱辩解说:“贱内可不象你志辅兄家中那位俞夫人一般骁悍,断不会做河东施吼。你不晓得,自从我们营团军招募兵士以来,我家便被国子监那帮监生围了,日夜呱噪不休,众口一词责问我招募军卒为何不许他们报名,皇上曾多次提起过的那个海南举子海瑞更是指着我的鼻子厉声斥骂我堵塞他们报国之门,任我怎说也是不听。我近日一直留在营中不敢回家,便是怕了那帮群情激昂,个个又是舌绽莲花的儒生啊!” 俞大猷笑道:“民心可用众志成城倒是好事,不过那些士子儒生可不如你肃卿兄这般文武全才,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提得动刀枪,更不消说上阵杀敌了。皇上真是圣明啊!” 不许士子儒生投军是皇上的意思,照皇上的说法,这些士子儒生皆是国家栋梁,不能轻易折损,不过在俞大猷和戚继光等军将自然就做另一番解释了。 高拱心里隐隐还觉得皇上似乎还有些不放心那些对新政颇有不满的士子儒生,但所谓帝王心术,鬼神不言,这种妄加猜测的话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过,也随口道:“国家危难之时,自然有慷慨任侠之士挺身而出,即便战死沙场,也可流芳百世了。我等还是快马加鞭,赶在落雨之前赶到户部,兴许下了大雨,那些部堂长官和郎中司员倒不会早早溜回家了。” 冒着大雨赶到了户部才知道晚来了一步,户部尚书马宪成方才也是冒雨出去了,听说要赶到通州军粮库组织抢运存粮,好在他早就留下话来,营团军所需粮草可自派人去通州领取。 高拱和俞大猷在户部衙门里待得雨歇,又来到兵部。武库司的郎中一见他们,脸上顿时换上了尴尬的笑容,抢先抱拳作揖说:“实在对不住两位大人。你们营团军晚来一步,我武库司的军械皆已被五城兵马司的人领走了。” 尽管明军除了火器之外并无制式装备,兵士的刀枪铠甲由卫所自行制造,但各省府州县每年总要作为实物赋税上缴一部分,不是转送至各卫所,便是直接交到武库司作为战略储备。因此,武库司常年囤积着足够装备数万军队的装备,眼下刚实行一条鞭法实物折银计征计缴只一年,高拱和俞大猷根本不信武库司的存货已经全部被人领走,便威胁他说要找署理兵部的堂官曾铣打擂台。那个郎中苦笑着解释说,皇上有旨意,要将五城兵马司的军卒整编,但五城兵马司下属四万余军卒多是在总兵、提督和太监家中当差役,有兵甲者不到十分之一,皇上勃然大怒,扬言若是鞑靼军杀来,不管如何五城兵马司的军卒都要出城迎敌。五城兵马司坐堂掌印的巡城御史杜良循急眼了,找了他的同年曾部堂求情,一股脑将武库司的军械全部搬走,如今武库司的军械库是空空如也,除了几个守库士卒手中的刀枪之外再也找不到半件兵器。 高拱和俞大猷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五城兵马司虽负有维持内城治安之责,但军卒却老弱居半,平日里也只能按朝廷规制给阁老、尚书等当朝大员摆个仪仗守个府门,若论缉捕盗贼还不如顺天府的衙役得力,这等军卒还能上阵杀敌?看来皇上是病急乱投医,抓着根柴火棍就要当顶梁柱使。 两人出了兵部的门就开始痛骂捷足先登的巡城御史杜良循,接着又骂徇私误国的兵部侍郎曾铣,骂完之后也只能自认倒霉——军械已被人领走,即便高拱搬出恩师夏言,也断没有让人退回来给自家用的道理。 高拱想了想,对俞大猷说:“五城兵马司整军是奉着圣命,我们营团军募兵也是奉着圣命,如今他们倒是有了兵器,我们那两万士卒却还是赤手空拳,走遍天下也没有这个理!依我说来,少不得还得向皇上讨去。” 俞大猷忧心忡忡地说:“皇上哪有那多军械?你莫不是又在打内廷兵杖局的主意?我们如今日夜枕戈待旦不得出营,哪来虎鞭再去孝敬刘公公!” “我呸!拿虎鞭去孝敬那个阉奴,想来我就觉得可笑又可恨!”高拱忿忿不平地说:“大敌当前,他若还是营私索贿,便是撕破面皮也要同他将官司打到御前!” 高拱有出入大内的腰牌,带着俞大猷就直接进了皇宫。黄锦也知道高拱的身份非同一般,不用请旨便将他们带进了东暖阁,朱厚熜正在跟兵工总署军器研究院的几个人说着什么,一见他们进来便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即刻从你们京师营团军神机营中选五百名不怕死、没家口拖累的军卒调给军器研究院!” 高拱和俞大猷慌忙跪下应道:“臣遵旨。” 兵工总署的人告退之后,朱厚熜问道:“找朕要钱还是要粮,说吧!”待知道了高拱和俞大猷的来意之后,他略微不满地说:“这点小事,直接找吕芳去办不就行了?莫非我大明真还有人敢让朕的士卒赤手空拳去迎敌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四十六章 令行禁止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艳阳高照,此刻却下起了瓢泼大雨。一队队的新兵刚在营房中换上了刚领到的号衣,突然就听到一阵阵军鼓响起,从营团军老兵中拔擢为队官哨长的脸色立刻变了,忙不迭声地催促说:“快些个,快些个,大帅点军了。” 一个新兵奇怪地问:“这大的雨,怎地还要点军?” 那位哨长脾气倒也好,耐心地解释说:“你不晓得,这是我营团军的规矩,每逢刮风下雨,俞军门和戚军门少不得要把弟兄们纠集起来操练一番。快些个,三通鼓响后还未到者,少说要吃十军棍,弟兄们头天吃粮当兵,莫要触了军门的霉头才是。你们还未领到兵器,换好号衣就赶紧出去吧!” 那些新兵对这样的规矩觉得很奇怪,可听哨长说的那么严重,也不敢再磨蹭,赶紧跑出营房,列队站好。等哨长将他们带到演武场之时,各营都已经站好位置,正中央的点将台上,一个青年将军一手按着腰间的宝剑,站在弥漫天地间的大雨中,遮天蔽日的大雨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将他头盔上那拳头大的红缨打得紧紧贴在头盔之上,雨水顺着那一缒缒红缨流淌下来,划过他那张虽留着几缕胡须,仍稍嫌年轻的脸颊,从下巴处一条条细线一般跌在他肩头的铠甲上,又从铠甲上直落而下,在他的脚下汇聚成一道道的小溪。 新兵们有不少是京城里的无业游民,都是皇城根儿长大的耳报神,纷纷指点着台上的那位青年将军对同哨中人说:“这位将军便是咱营团军的副帅戚继光戚军门。” 那些来自京郊县份的农夫虽也算是生在天子脚下,大多却没有出过本县到过那近在咫尺的京城,自然也不曾听说过戚继光的威名,便饶有兴味地问道:“这位便是戚军门?怎地这般年轻?” “这便是你孤陋寡闻了!戚军门虽年不到三十,却有万夫不挡之勇,被皇上看中,自山东一个卫所指挥任上一步拔擢为营团军副帅,掌着几万兵马。” 有人啧啧称奇道:“戚军门的运气也忒好,竟得皇上赏识……” “少见多怪!”那个闲汉出身的士卒撇着嘴说:“皇上是天子,有神明襄助,我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有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比起戚军门,咱营团军大帅俞大猷俞军门际遇更是古今少有,他在离京师几万里之外的广东蒙冤丢了官,皇上立时便晓得了,一纸诏书将他召到京城,不但当了咱营团军五品的指挥使,还将当日陷害他的那人罢官……” 几人正聊的热火朝天之际,哨长回过头来低声吼道:“你们这些天杀的狗才,点军之时还敢说话,真真不想活了么?” 就在这时,就听见点将台上的戚继光发出一声大喝:“后军五营三队一哨出列。” 队列中的人都还在错愕,那个哨长已经跨前两步,本哨的新兵慌忙跟着站了出来。新兵营虽编入后军,但今日集合却按戚继光的吩咐站在了点将台的正中间,一出列便站在了全军的最前排,也难怪他们在下面的一些小动作会被戚继光看得一清二楚。 戚继光怒视站在自己脚下的那一哨士兵:“点军之时随意交头接耳便是不守军规,要受军法惩处。故念尔等第一日吃粮当兵,尚不习军法,便不予处罚。来人,将哨长拉下去打十军棍。” 那个哨长直挺挺地跪在了泥水中:“谢将军恩典。” 点将台下面向全军站着的那一队士卒显然既是将军亲兵,也是军法队的行刑手,当即扑出两名军士,将那个哨长拉到点将台上。那个哨长撩起军衣,露出脊背,然后趴在地上。两名军士掉转手中的长枪,一左一右抡圆了枪杆狠狠地打在他的背上。 一枪杆抡下去,那个哨长猛地一颤,后背顿时起了一道一尺长寸许宽的青紫色血痕,但他嘴里却响亮地喊出“一”——这也是军中规矩,受刑之人须自己报数,若是在受刑中痛得昏厥过去,就要被用冷水泼醒以后重新打过! 营团军的老兵们见惯了营中行军法,都漠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而那哨士兵,以及队列中所有的新兵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眼睛。 五杖之后,那个哨长的后背已是淤青一片,若再打,皮肉或许就要被打烂了。适才说话的那几个士卒再也不忍心看着哨长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受此酷刑,齐齐跪在了地上:“将军!全是小的们的错,小的们甘愿受罚,请将军饶了小的们的哨长!” 戚继光沉声说:“他律下不严理应受罚,你等快回队去。” 那个多嘴惹祸的新兵亢声说:“本就是小人的错,为何要让哨长代我受过?将军处事不公,难以服众!” 那个哨长强忍着痛,回过头来呵斥他们说:“大胆!军令如山,你们还不快些回去!” 那个新兵倒也倔强,说:“小人甘愿受罚,请将军恩准小人代哨长受余下五杖!” 戚继光一直认为市井闲汉都是狡猾无赖之徒,这等人实属军中害群之马,一旦交锋不但自己会临阵脱逃,还会唆使同伴一起逃跑,如何能指望他们奋勇杀敌效死疆场?若论当兵,还是那出身农家之人最为淳朴可靠。但这个新兵的表现却让他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感觉,他想了一想,说:“军法无情,容不得说情怜悯。不过,你们第一日当兵便有这等袍泽之情也是难得,本将就破一次例,将你们哨长尚余那五棍暂且记下,十日之后你哨若是操练还不得法,全哨加倍处罚!” 那一哨士卒都跪了下来:“谢将军恩典!”有机灵一点的人学着方才哨长那样抱拳行礼,有人还习惯性地一头磕在了地上,头盔上顿时沾满了泥水。 说几句闲话都累及官长被责打,那些新兵便是想笑也只得强忍着。 戚继光看看底下的京师营团军数万将士,那一队队士卒方阵很明显地分成了两类:任凭狂风暴雨打在脸上身上也站的笔直、任凭炸雷在耳边轰鸣也纹丝不动的,是京师营团军的老兵;那些在雨中缩头缩脑,一道霹雳闪电就吓得面色苍白,刚才见到那个哨长受刑更是不忍地闭上眼睛的,自然是刚招募从军的新兵。 营团军经过他和俞大猷这一年多来的训练,百战雄师已具雏形,而这些新兵却还需要严加操练啊! 暴风雨中,戚继光扯着嗓子对着那些新兵说:“今日是你们第一日从军,本该让你们歇息上半日,老天爷赏脸下起了暴雨,按我营团军的规矩,这是练兵的好时候,本将便召集大家来看看,什么才是我大明真正的军中健卒!” 那些新兵随着戚继光指的方向看过去,连天般的雨幕下,京师营团军的士卒们个个屹立不动,心里好生佩服,不由得把自己佝偻着的身子也站直了几分。 “你们当兵之日,虽刮风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这银分毫都是官府征收你地方百姓办纳来的,你在家哪个不是耕种的百姓?你思量在家种田时办纳的苦楚艰难,即当思量今日食银容易。又不用你耕种担作,养了一年,不过望你一二阵杀胜。你不肯杀敌保障他,养你何用?就是军法漏网,天也假手人杀你! “军法自有你营队哨官说与你们,令行禁止可不是一句空话,违了军令或打或杀自有军法从事,也休怪官长不留情面。本将还须宣布一条我营团军的军纪,军中袍泽皆如自家兄弟,平日里有私相械斗者罪轻者责打,罪重者杀;战时一哨一队官兵更要互相照应,不得自顾自家逃命却不管袍泽死生。未得将令,有胆敢退却者斩!全哨退却斩哨长,全队退却斩队官,哨长队长战死殉国而全哨全队退却者,全哨全队皆斩之!” “新兵营各营队哨官待雨停之后将弟兄们带回,伙房里热热的姜汤管够,喝饱之后就蒙头睡他娘的一觉,自明日起,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好生操练,我营团军没有孬种,吃不了这份苦就给老子趁早滚蛋!” 说完之后,戚继光大吼了一声:“其他各营给老子练起来!” 京师营团军的老兵们齐声大喊道:“杀贼!”在各自队官哨长的带领下,在雨中卖力地操练了起来。 戚继光与所有的士卒一样,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可他并不回帅帐,板着脸在演武场中巡视。士卒们跟随着队官哨长的口令挥舞着手中的刀枪,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但是只要他一停下脚步,带队操练的队官哨长立刻就知道自己的动作不合规范,赶紧带着士卒把刚才施展的那套枪法或是刀术再来上一遍,直到他沉默不语地走开。 在平日的操练中,京师营团军的各级军官将佐都是这样一丝不苟,因为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位主将都认为,一个士卒若能将其平日所学的武艺百分之十用于战斗之中,便可以在格斗中取胜;若能用上百分之二十,便可以一挡五;若能用上百分之五十,便可以一挡十;若全军均能如此,便可以纵横天下。为了能在惨烈的战斗中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和部下的生命,只有平日刻苦的训练,即使伤筋断骨也在所不惜——“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可是皇上自营团军组建之初便颁下的圣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四十七章 阉奴弄权 皇帝乃是顺天膺命的九五之尊,天子无戏言,朱厚熜那句“莫非我大明真还有人敢让朕的士卒赤手空拳去迎敌么”果然一语成谶。高拱奉上谕去找内廷兵杖局的管事牌子刘用,第一天刘用与他嘻嘻哈哈了半天也不给个准信,高拱只得悻悻而归,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安慰他说内廷二十四衙门作风与朝廷六部九卿等各大衙门一般无二,办事拖沓不说,总要摆个架子,我京师营团军又不是人家的上司衙门,不让我们多跑几趟怎能显出自家威风? 第二天再去,刘用还是与他嘻嘻哈哈了半天也不给个准信,高拱还是只得悻悻而归。俞大猷首先回过味来,说莫非那个阉奴故技重施,想要咱们的孝敬?戚继光一听肺都要气炸了,说国事危急至斯,这些阉奴真真要钱不要命了啊!高拱也以为该不至如此,那天杀的阉奴再怎么贪鄙敛财也该有个分寸,毕竟鞑靼军旦夕就要杀过来了!便让戚继光继续督导士卒加紧操练,又命俞大猷带着那些尚未领到兵器的士卒去通州军粮库搬运粮草,这一来一去少说也得三五天,倒也不至于因为没有兵器便耽误操练。 第三天一早,高拱又去了内廷兵杖局。刘用见他还是空手而来,知道他还是不开窍,红口白牙就想要走几万人的军械,脸便拉了下来:“高大人不在营中督率所部严加操练,怎地又跑到咱家这里来了?主子万岁爷可是对你营团军给予厚望的。” 高拱听他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当即就勃然大怒:“操练?我营团军尚有两万军卒未领到兵器,你刘公公让我们如何操练?” “那是你们的差事。我兵杖局可不是兵部武库司,只管给大内禁军掌造军械,若是各军都找咱家要兵器,朝廷的规矩还讲不讲了?” 高拱冷笑一声:“依刘公公所言,我营团军本就不该来是么?你莫要忘了,我可是奉有上谕的。” 刘用不好和他这天子近臣、首辅门生翻脸,见他抬出上谕心里也有些害怕,便说:“咱家也没说不给,凡事总得讲个规矩不是?你高大人也跑了这几趟了,都是给主子万岁爷办差,咱家心里也明白你高大人的难处,这样吧,咱家带你去找管库太监,求他通融则个。” 看管武器仓库的太监早就得了刘用的暗示,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没有。” “没有?”高拱恨不得一巴掌抽在他那张油光闪亮的胖脸上:“来之前我打问的清清楚楚,你兵杖局库存军械少说也够五万人支用,你如今却说没有?!” 那个管库太监职位也不低,没有把他一个五品的官员放在眼里,又自持有本衙门坐堂掌印的刘公公暗地里撑腰,便硬邦邦地将他的话话不成?” “那就更不必担忧了,奴才听说这两日吕公公在五城兵马司那边理事,司礼监里掌纂儿的是石公公,他老人家是您老的干爹,那姓高的能讨得好去?” 果不其然让那个管库的太监言中了,高拱在司礼监碰了一鼻子的灰。 京城军队除了三万营团军和两万御林军之外,只有五城兵马司的四五万人。朱厚熜将五城兵马司的守城军卒全部编入军队之后,便趁着疏散百姓造成的混乱之机,宣布京师戒严,由镇抚司接管了京城的治安。镇抚司声称恐有敌方间谍和不法之徒趁京师大乱之际谋害朝廷重臣,加强了对内阁学士和六部九卿等大臣的“保护”,连各部衙门四品的郎中每人都配备了至少两名缇骑校尉贴身护卫不离左右。这样的安排虽然给官员正常生活造成了一定的不便,但在这种非常时期,尤其是仇鸾公然反叛之后,官员们人人自危,担心朝廷骤兴大狱广为株连,本就不敢随便走动,也就颂扬着皇上的圣德,接受了皇上的恩典。 镇抚司干这些事情拿手,但维持治安却不是他们的专业,而皇上动辄就要移驾兵工总署或是各军视察战备情况,吕芳生怕在这个当儿出什么岔子,这几天一直待在五城兵马司衙门里,召见刑部和顺天府衙门的官员布置京城警备之事,连京城各巡警铺的班头都有幸得到了大明内相的亲自接见。司礼监的一摊子事儿就只能留给了那几个秉笔太监。如今实领司礼监掌印之职的,正是兵杖局管事牌子刘用的干爹、秉笔太监石祥。 石详自然不会胳膊肘往外拐,而且他本就是暂时代理几天,也不想担这么大的干系,与他那干儿子刘用一样,敷衍塞责几句,要旨还是打发高拱回去具文呈报有司。 出了司礼监值房的门,高拱只觉得无比的愤懑积压在胸口,想破口大骂甚至想号啕大哭一场的心思都有:鞑靼二十万大军和仇贼十万叛军囤积大同,随时可能进击京畿,京城满打满算不过十万军卒,除去那拱卫大内的两万御林军和装装门面的五城兵马司四万守备军卒之外,所堪用的也只有营团军三万余众,兵力只有敌人十分之一。亏得皇上体恤,让营团军紧急扩军补充兵力。京师各地百姓踊跃投军,很快就招募到了两万士卒,可如今就为着军械一事,自己竟来回奔波了整整三天,内廷那帮阉奴还在扯皮,不得孝敬就绝不松口,真是要让那两万义勇投军的百姓赤手空拳去迎战鞑靼骑兵和仇贼叛军啊! 越想越愤怒,高拱抬腿就往司礼监对面的内阁走去,想去找恩师夏言诉苦。刚走到中间的宫门口,却又想到自己既然奉有上谕,又何需惧怕这些阉奴从中作梗,若是求恩师出面斡旋说项不但折了自己志气,还在内阁与司礼监中间造成误会生出事端,当下把心一横,转身径直向大内走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四十八章 火炮之父 黄锦看见高拱就笑道:“高先生,又来跟主子万岁爷打擂台了?” 高拱苦涩地一笑,说:“烦请黄公公代下官通秉皇上。” “旁人来觐见自然要通报,你高先生是主子万岁爷的秘书,奉有特旨可随时觐见的,主子正跟着兵工总署军器研究院的一个官儿说话,你进去便是。” “皇上恩典,黄公公又给面子,下官却不能不讲礼数,还是请黄公公通秉一声。” “你先在这里候着,咱家这就给你通报去。” “有劳黄公公了。” 黄锦随即就出来了:“高师傅,皇上叫你进去呢。” 宫里的太监照例只将内阁学士称“师傅”,黄锦却称高拱为“先生”,高拱知道他是那憨厚老实无机心之人,因此也不好板着脸跟他计较,只能说:“称‘师傅’真是折杀下官了,日后黄公公见着下官,还请改个称呼才是。” 黄锦满不在乎地说“你高先生圣眷这么浓,又是天子近臣,日后内阁少不得你的一席之地,说不定你恩师夏师傅那把椅子日后也得你来坐。哦,这等话可不敢让我干爹晓得,否则又该押我到提刑司吃篾片了。” 高拱刚要继续说,就听见朱厚熜的声音自东暖阁里传了出来:“急如星火地来见朕,却在外面跟人扯闲篇,你高拱好有雅兴啊!” 高拱虽听出皇上没有嗔怪他的意思,但自己确是有万分火急的事情要觐见皇上,赶紧躬身走了进去,叩头说:“臣高拱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朱厚熜说:“你来的正好,朕刚想召你来问,当日教你们的线型队列练的如何了?” 高拱说:“回皇上,当日那三千名神机营将士已操练多日,阵型变换了然于心,不过新补入神机营的五百名将士还需加紧操练。” 朱厚熜笑着对一个须发皆白,身穿三品官服的老年官员说:“看见了吧,朕那日调了他们五百兵士给你们军器研究院,他这就跟朕打起擂台来了。”然后指着那位官员问高拱:“你可知道他是何人?你营团军今日能有佛朗机,还拜他所赐啊!” 高拱闻言大惊失色,看着那位满面苍苍烟火色的老人,声音颤抖着说:“你……你可是何儒何侍郎?” “看看,朕说的没错吧,提到佛朗机,人们自然会想你何儒。”朱厚熜说着,递了个眼色给高拱。 高拱心领神会地起身向那位老者躬身长揖在地:“何大人声祢宇内,高拱本以为吾生也晚,无缘识荆,却未曾想到今日竟有幸见到何大人。” “哎,皇上过誉,高大人谬赞了!”那位老者拈着胡须说:“老朽致仕还乡也近十年了,未曾想到皇上竟还记得何儒这个老不中用的臣子。” 朱厚熜感慨地说:“吃水不忘掘井人,我大明是不会忘记你这位‘火炮之父’的!” 朱厚熜的话说的一点也不夸张,何儒堪称明朝研制新式火炮的第一人,可以说佛朗机火炮便是由他一手引进并大力仿制研发,而成为目前明军制式装备的。 火炮发明于中国,但自宋朝问世以来,其发展速度却很缓慢,到了元末,火铳才在战争中得到广泛应用;明朝初年虽然设立了各级火铳制造机构,为明军制造了数量众多的火铳,形成了中国火器发展史上第一个造铳高潮,但火器的设计思想始终没有得到较大突破,脱离不了前膛、药室和尾銎(点火孔)三段式,所制造的火铳大致也只分为三类,一类是单兵装备的手铳;一类是装备战船和关隘的中型碗口铳;第三类是专用于城防要塞的大型铳炮。 与之相对应的是,蒙古远征军将火炮传到了欧洲之后,却得到了飞速的发展。到了明朝中叶,欧洲的火炮制造技术已经超过了中国,其中最为流行的便是佛朗机。和明军当时装备的火铳相比,佛朗机在构造上有了根本性的改进,一是炮管壁厚,安全性能好;二是安装了照门、准星等瞄准装置,命中精度远远超过了传统的火铳;三是安装了转动装置,增大了射击范围;四是良好的闭气性能大大提高了发射威力。但除了这四点优势之外,它最具有革命性的革新是抛弃了原有的将火药和铁砂直接填入炮膛之中,舂实后点火发射的陈旧模式,使用了类似于后世炮弹的子铳,即将火药铁砂按照固定的配方事先装填进一个个小炮弹里,相当于一门小炮,从大炮炮口装入,点火发射,大大减少了装弹时间,提高了射速和射程。 正德十六年,时任白沙巡检的何儒在同葡萄牙人接触中了解到佛朗机制造技术,并联络了一些有经验的技师,便上疏朝廷建议仿制佛朗机,因人微言轻又恰逢天位易主,他的奏疏终石沉大海。嘉靖元年八月,葡萄牙殖民者向东方扩张的触角伸向了中国,不可避免地与明朝发生了武装冲突,两国在广东新会发生的一场小规模战争以明军缴获了两艘军舰和20余门舰炮而告终。这次战争中,明军虽取得了胜利,却让许多明朝官员认识到了天朝上国的武器装备居然落后于那些远道而来的“红毛鬼”、“西番”,便纷纷上疏朝廷,建议大量仿制佛朗机以改善明军装备,得到了朝廷的批准,何儒领命在缴获的葡萄牙舰炮的基础上开始研究和试验,终于在嘉靖三年成功制成了首批佛朗机32门。此后,明军开始大规模仿制佛朗机,广泛配置在北方边关要隘和沿海地区,十多年间,佛朗机的种类增加到近10种,分别适用于各种战争,逐渐成为明军装备的主要轻重型火炮和单兵枪。 何儒最终官至工部火器司郎中,加正三品工部侍郎衔,于嘉靖十五年告老还乡。成立兵工总署之后,朱厚熜便将已致仕的何儒重新起复,食正二品尚书俸禄,实授兵工总署技术总监——与兵工总署一样,这是一个让朝臣们都不大明白的新名词,照皇帝的说法便是总顾问,负责制炮中的技术问题。那些朝臣们也知道何儒虽然老迈,不能胜任主持军器研究院衙门日常工作的重任,但做一个顾问应该是绰绰有余,皇上也算是知人善任了。 向高拱介绍了何儒之后,朱厚熜又继续刚才与何儒的讨论话题:“你方才说火药配方为七硝一硫二木炭,朕以为倒不必拘泥于此,此前有一神人曾托梦于朕,语曰配置火药以七成半的硝石、一成的硫磺和一成五的木炭为佳,你们不妨试上一试。” “老臣遵旨。” 这是朱厚熜依稀记得的黑火药配方,怕引起别人的怀疑,便假借神人托梦之说,但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却没有自信,忙说:“却也不必拘泥朕所言,毕竟事过境迁,朕也记不确凿了,你们可多试验几次,找到最合适的配方。此事要快,三五日便要给朕回话。” “老臣自当尽心王事,”何儒说:“皇上不以臣老迈无能,特地将臣起复为国用,老臣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给皇上分忧解难。” 朱厚熜装作随意地说:“你今年该有七十一了吧?” 何儒可没想到皇上提前早就查看过他的档案,不过是装装样子来市恩卖好,感动地说:“回皇上,臣犬齿确已七十有一。” “人生七十古来稀,也算是社稷之宝了。让你这把年纪还为朝廷出力,朕实在于心难忍,可如今局势危急,欲用乏人,朕也只好求你老骥伏枥,再为朕出几年的力……”说到这里,朱厚熜象是伤感地说:“可要是累着你,便是朕的大过了。朕以为,日常之事你动动嘴便可,多带出几个学生来帮你担担子,你的儿子如今正在兵工总署当差,该已是员外郎了吧,好好调教他出来承你衣钵。” 何儒却说:“回皇上,犬子虽自幼便跟随老臣习学火炮制造技术,但因资质有限,未必能超过老臣。依老臣看来,如今军器研究院几位职官倒都不错,能承老臣衣钵者,大约不出其间。”他想了想又说:“老臣还请皇上注意一个人,此人若能好生历练,日后成就决非老臣可比……” 朱厚熜原本说那样的话只是担心何儒藏私,却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坦荡,不禁深深为之感动,说:“你说的可是军器研究院那六品主事胡渭奇么?” “皇上圣明。” 朱厚熜笑道:“未曾想那后生小辈也能得你何老前辈的法眼啊!既然如此,你便好生调教于他,让我大明火器制造技术薪火相传,代代不熄!” “老臣自当竭尽所学倾囊相授,不过,老朽怕是也教不了他许多了,”何儒说:“皇上圣明天纵,听胡渭奇说皇上所授之法于他有振聋发聩之效。” “哎,朕不过纸上谈兵而已,真正堪用的,还是你这老臣多年积累的制炮经验。” 送走了何儒,朱厚熜转头问高拱:“又遇到什么难事了?凭你恩师夏言的招牌,还有哪个衙门不卖你这首辅门生的账么?” 其实进了东暖阁,高拱便已经有些犹豫了,但见皇上心情颇好,便尽量用缓和的口气,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天与兵杖局的龌龊禀报给了他。 听了高拱的奏报,朱厚熜几近咆哮着喊道:“叫吕芳来!叫吕芳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四十九章 天雷震怒 吕芳趴在东暖阁外,恭恭敬敬地说:“奴婢吕芳叩见主子万岁爷。” “进来。” 吕芳低着头走进了东暖阁,正看见高拱就坐在主子的身边,不禁多看了他一眼,高拱面露尴尬之色,似乎有意地在闪躲着他的目光。 回宫的路上,吕芳已经听传旨的黄锦说了高拱觐见,惹得主子雷霆大发之事,可他实在想不出近日有何事得罪了高拱。在他的心里,对这位皇上秘书、首辅门生高拱还是敬重几分的,因此,尽管高拱和他那当首辅的恩师,以及许多以理学名臣自居的外官一样,表面上对他们这些太监客客气气,其实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他也没有多跟高拱计较,寻常见面礼数一应无缺,还特地嘱咐宫里的人不要为难这些实心替主子干事之人,高拱、俞大猷、戚继光等人觐见,从未发生过内侍强行索要“路票”之事便是拜他所赐,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貌似刚直端方的后生小子竟然在主子面前进自己的谗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还未等他想停当,就听见朱厚熜说:“你的差事办得怎样了?” “回主子,全赖主子洪福,镇抚司那帮奴才实心用事,京城治安之事皆已安排妥帖。” “那就好。”朱厚熜突然冷笑一声:“你们何时将朕绑缚献给俺答和仇鸾啊?吕公公!”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砸在吕芳头上,他一下子懵了,怔怔地望着面色铁青的朱厚熜,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朱厚熜语气森森地说:“朕在问你话呢,吕公公!” 吕芳回过神来,“扑嗵”一声跪在了地上,说:“奴婢死了都没有那样的心思!不知是哪个坏了心肝的小人在主子面前嚼蛆,奴婢愿与他当面对质,请主子恩准!”说着,他又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了一旁更显尴尬的高拱。 朱厚熜喝道:“不要看他!你吕公公是我大明的内相,权势熏天,连他恩师夏言那个内阁首辅都怕你三分,他一个小小的五品官便是有心也没这个胆子!” 主子将话说的如此刻薄,吕芳受不了了,哽咽着说:“奴婢对主子万岁爷之心可鉴日月!不知是何人妄言构陷奴婢,请主子即刻宣他进宫,奴婢要当面与他对质!” 朱厚熜怒气冲冲地说:“对质,对质!人人都怕着你吕公公,还敢当面说你的不是么?要对质朕来和你对质!朕问你,宫里二十四衙门归谁管?” “回主子,按朝廷规制和祖宗家法,宫内各衙门一应事务归由司礼监管。” “你如今当着何职?” “回主子,奴婢蒙主子恩典,掌着司礼监。”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亏得朕那样信任你,视你为肱股腹心,将司礼监交由你,让你统管宫里所有事务,如今宫里有人竟要将朕的江山社稷卖予鞑靼,你却还说是构陷!照朕说来,你们何不将朕绑缚了献给俺答,再去认那仇鸾当你们的主子好了!” 方才朱厚熜责问他宫内衙门的管理一事之时,吕芳其实已经镇静了下来,料想不过是宫里哪个衙门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办砸了差事,激怒了主子,以主子对他的信任,不过发排两句出出气,事情也就过去了,谁知道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莫不成是真有人与仇鸾勾结要里应外合颠覆主子的龙位么?他的头上立刻冒出了一层冷汗,趴伏在地上嗦嗦发抖,不敢应声。 高拱此刻也从先前的尴尬中缓了过来,知道是皇上是被兵杖局那些要钱不要命的阉奴气糊涂了,劈头盖脸就冲着吕芳发火,可究竟是何事吕芳却还是一概不知,自然不敢回话,便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说:“皇上,可容微臣说上一句?” 朱厚熜真的已经气糊涂了,见他插嘴,当即又将怒火发泄到了他的头上:“到了这等田地,你倒又想着当好人来讨吕公公的好了?好嘛!好人都让你们来做,恶人都让朕来当,朕本就是孤家寡人,不如早早让你们逼得退了位,你们也好赶紧投奔新主子去!” 吕芳知道,先前朝臣们关于新政的争执已经让主子心烦意乱,仇鸾谋逆更是打了主子一个措手不及,对于天位的眷恋已经使得主子变得十分敏感,甚或近乎神经质了,赶紧表白说:“主子明鉴,奴婢这等人与外官不同,他们可以这山望着那山高,寻思着改换门庭,大不了辞官不做还可以回家吟诗赏月,寄情山水林泉,最不济也可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活。可我们这些奴婢不行,我们都是没了家的人,宫里就是我们的家,主子就是我们的天,离了主子的呵护,我们连条狗都不如。依奴婢愚见,宫里之人要真敢妄想着卖主求荣,何不干脆拿刀子抹了自己脖子?” 吕芳装可怜想平息皇上的怒火,高拱却亢声说:“微臣斗胆驳皇上一句,微臣只是就事论事,没想着要讨谁的好。若是怕得罪了吕公公,微臣今日也不敢前来觐见皇上。皇上方才所说的话非是君臣之道的正论,臣万难接受,请皇上收回。” 朱厚熜冷笑一声,紧紧地盯着吕芳,语气糁人地说:“听见了吧,吕公公!他还是怕着你呢!为了帮你说话,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吕芳心里此刻是百感交织,一方面感谢高拱如此坦荡,告了自己的刁状却还不惜触怒龙颜帮自己说话;另一方面又恨高拱执拗,给主子当了一年多的秘书,竟连主子的脾气都摸不透,偏要在火上浇油,将局势弄得更难以收场! 高拱还真的犯了执拗的脾气,硬邦邦地将皇上的话:“这帮狗奴才,真真是些个钱痨,为了一点银子,连命都不要了!奴婢恳请主子恩准,将兵杖局那几个狗奴才发往提刑司以祖宗家法论处。” 朱厚熜嘲讽道:“是赏二十篾片还是打四十板子?你吕公公是活菩萨,当不了恶人,也不肯当恶人,恶人还是由朕来当吧。兵杖局管事牌子刘用枭首示众,管库太监剥皮楦草,宫里所有挂玉牌的内侍都去给朕观刑。你告诉他们,都说宫里便是他们的家,谁要是往朕的脸上泼脏水,便是连家都不要了,你吕公公能容他,朕能容他,老天爷也要收他!” 这样残酷的刑法被皇上用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出来,吕芳和高拱都打了个寒噤,吕芳赶紧跪在地上,颤抖着说:“奴婢领旨。” “还有你司礼监那个秉笔石详,朕记得初登大宝之时他便已在司礼监当差了吧?二十多年了,竟连事体轻重缓急都不分,看来他也干不了司礼监的差使,就让他到驷马监去伺候马去吧!” 吕芳一愣,这个石详虽说与他平日素无交情,但毕竟是宫里的老人,论资历比他还老,主子如此处置显得过重了,便大着胆子说:“石详虽办差不力,但他是先帝手上便起用的老人,奴婢以为……” 朱厚熜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你以为他伺候过几天先帝便可以逍遥一世了么?朕御极已二十三年,也养了他二十三年,于情于理也算对得起他了,他还要怎地?莫非要朕摆张供桌把他供起来么?” 吕芳赶紧解释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觉得他岁数那么大了,驷马监的差事怕是干不了……” “那就不拘宫里哪个衙门着他闲住,待朕平了眼前的大乱,发他到南京给太祖高皇帝守灵去。”说到这里,朱厚熜又生气了:“大敌当前,变在俄顷,朕让他们发库存兵器装备军卒,为了索要贿赂,他们竟然耽搁了整整三天时间!若是太祖在天之灵知晓此事,还不被那帮狗奴才活活气杀!” 吕芳赶紧说:“是,主子也不必为那些天杀的奴才烦心,时下当务之急便是让新招募的军卒都领到兵器,奴婢这就亲自带人将军械送到营团军去。” 听他这么处置,朱厚熜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朕近日忧心如焚,也顾不得你们面子。不过,朕拿你们当肱股腹心,心中有气,不撒给你们,莫非却要撒给外人不成?” 这就是皇上婉转地给他们道歉了,吕芳和高拱方才的委屈都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 出了东暖阁的门,高拱向吕芳拱手作揖,说:“吕公公,今日之事确是情非得已。下官曾去司礼监找过您……” “高大人不必如此。”吕芳淡淡地说:“你高大人奉着圣命,是宫里那帮不长眼的狗奴才怠慢了你,倒是咱家该给你高大人赔个不是才对。” 高拱知道今日之事终归还是扫了吕芳的面子,在他心中已种下了恨苗,但他从来也不把这些阉奴真正放在眼里,自问又无愧于心,也就不再解释,冲吕芳拱拱手:“下官这就回营点兵士来搬军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五十章 兵临城下 客观地说,眼下这场足以危及大明朝生死存亡的战争确如高仪当日所言,是由总督三边军务的兵部侍郎曾铣倡议恢复河套地区而引起的。 曾铣常年总督三边军务,曾在陕西、山西等地多次率军抗击过鞑靼的入侵,他认为,鞑靼俺答部占据河套地区之后,屡屡出动军队扰惊陕西、山西等地,边民饱受蹂躏,如被动防御则处处守制于人,不如主动出击,收复威胁整个西北边境的河套地区。因此,他于今年年初向朝廷上《请复河套疏》,提出“中国不患无兵,而患不练兵。复套之费,不过宣大一年之费。敌之所以侵轶无忌者,为其视中原之无人也。”的主张,建议朝廷集中兵力收复河套地区,一举拔掉蒙古进窥中原的落脚点,确保边城安宁。这一建议得到了朱厚熜和内阁首辅夏言的赞同,自五月份以来,在曾铣的统一指挥下,明军延绥、宁夏和固原三镇兵马相继出塞袭击鞑靼涌入河套地区放牧的部众,俘虏人畜,激怒了鞑靼首领俺答。俺答便兴师大举进犯明朝边境,为了获取最大的战果,他没有选择兵出偏远的陕西,而是选择进击大同,其目的在于拿下大同占领山西之后,富庶的北直隶便是他的囊中之物,至于近在咫尺的明朝国都北京,他似乎还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和胃口。 大同重镇的守军一开始进行了坚决的抵抗,一连三天的激战使得鞑靼军蒙受了巨大的损失,俺答几乎有放弃进攻退回蒙古的念头,但一次征发近乎全族精壮男子发动一场战争,断然没有轻易败退的道理,俺答咬着牙命令部众再次发起进攻,一定要袭破大同,打开南下的大门。 到了第四天,大同的城门楼上突然挂起了一面白旗;接着,大同城门也打开了,让鞑靼军队大吃一惊。疑心有诈的俺答直到大同总兵仇鸾出城拜见之后,才确信自己得了这天大的彩头。 轻而易举夺取大同重镇,令俺答十分高兴,仇鸾的投降更使他怀有侥幸的心理,就没有乘胜督率二十万大军大举进攻北京,而是驻军大同,派出小股部队四处搜山,大肆虏掠军民男妇作为奴隶,还听从仇鸾的建议,派出使者劝说自大同至京师各处关隘守将投降。 各处关隘的守军均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俺答和仇鸾的诱降,将使者枭首示众,在加强城防的同时,还派出部队积极进击往来剽掠的鞑靼军队,使敌人未能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反而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失去了趁虚趁乱进攻北京的机会。 派到各处劝降的使者一去不复返,听到的尽是剽掠军队被伏击的消息,俺答终于明白了明朝军民坚决抗战的决心,这才醒悟过来,于九月十六日兵发三路,一路绕过宣府、洪州堡,攻破居庸关以西的白羊口后,直逼北京;一路两万人从古北口、密云出发;俺答与仇鸾亲率主力,攻破紫荆关,向北京进发。驻守各城池关隘的明军皆因积弊重重,导致兵疲将弱,战力低下,遇到兵强马壮的鞑靼大军皆是一触即溃,偶有死守之臣也因兵不耐战,也未能守,终致鞑靼大军一路直杀至京师,数十万百姓或丧生敌手或被掠为奴隶,侥幸逃出生天的也只能流亡异乡,山西、河北局势一片糜烂。 各处关隘的守军尽管未能完成守土抗战的使命,却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迟滞着鞑靼军队的进攻,为北京保卫战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包括河北和顺天诸府卫所军、漕军以及山东沿海备倭军士在内的十五万军队已相继赶往北京;从京城并顺天各府之中紧急征招的近五万精壮之士也已编练成军,目前京城已经聚集了近三十万的军队,正在日夜加紧操练,严阵以待敌人的进犯。 可是,明朝整军备战的过程也并不顺利。 京师营团军遇到的刁难只是其中一例,积弊难除的大明官场在国家风雨飘摇的危难之时,还发生了更为严重也更为搞笑之事。最让朱厚熜啼笑皆非的是,此事还是一直深得他信任和赏识的户部尚书马宪成和署理兵部的侍郎曾铣两人引起的。 各地勤王援军虽会聚京师,但因仓促出发,都没有带粮食,又因调度驻防、划分防区,一时也顾不上去往通州军粮库领取粮秣,兵部便要求户部先行提供几日之需,再从各军粮饷中扣除即可;户部却说当日御前议事定下来各军若先敌抵达京师,该当自行前往通州领取,前期紧急调运到京师的存粮要做战时储备,轻易不得动用。公文转来转去,转了好几天也没有着落,兵士们只领到几张干饼充饥,士气受到很大影响。户兵两部闹到内阁首辅夏言出面也还是各持一辞,互不相让,最后将官司打到了御前,朱厚熜大发雷霆,责令户部先给各军发放十日存粮,不能让士卒饿着肚子去打仗。后来兵部见鞑靼尚无立刻进兵之意,便安顿各军分批去往通州军粮库领取粮秣。各军士卒便有怨言,说什么历来从征吃的皇粮皆是由各地官府衙门征调运送,如今却要他们自家搬运;而顺天府征发民夫运粮尚有脚力银,他们却未见分毫,朝廷处事如此不公,令将士齿冷心寒云云。兵部奏报朝廷之后,朱厚熜只好下令犒军。但户部声称江南夏赋尚未解送京师,太仓存银和周边数省当年征收的夏赋在整修城防工事及招募乡勇时业已告罄,犒军钱粮和诸项费用无从可出,朱厚熜再次大发雷霆,声称再拿不出银子就要抄了户部自尚书马宪成至吏员一干人等的家挪作军用,户部这才将原来打着埋伏准备用于临时救急的五十万两银子拿了出来,跟皇上搜空内库找出了四十五万两凑在一起,很寒碜地给每位将士和义勇军民一人发了二两银子。 九月二十八日,鞑靼三路大军相继攻至北京近郊,京师告急。朱厚熜再次召集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及京城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集体商议京城保卫战具体事宜,并专门将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从军营中叫了回来,参加这次最高级别的御前军事会议。 由于早就定下了坚决保卫京城的方针,在这次会议上,没有人敢再提迁都的话,所有人的发言都围绕着如何打好北京保卫战,至少从表面上显示出了万众一心,誓死抗战的决心。只是在具体的作战方式上争论的十分激烈,有人建议完全拆除北京城外的军民房屋以便屯兵,也有人建议在北京城外挑筑深壕,防备鞑靼骑兵突击。 虽说朱厚熜只是个纸上谈兵的军事发烧友,但就以他这半吊子的水平,也知道提出这样建议的人根本就不懂作战。首先第一个拆除房屋的建议就很荒谬,完全拆除城外的军民房屋,虽然有利于明军屯兵,却更利于鞑靼骑兵冲锋,明军以步卒迎战骑兵,哪能这样因小失大?要不是因为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是一个久经考验、已经官居二品的某部尚书,朱厚熜还真以为他是鞑靼打入明朝内部的高级特务!与之相反的在城外挑筑深壕的建议倒是对鞑靼军队的特点有一定的认识,知道可以用这种方法削弱骑兵的冲击力,可是也太过消极了一点:挑筑深壕固然令鞑靼骑兵无法直击城下,却更不利于明军出击——等明军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想对敌军发起反冲锋的时候,还得先填平这些砦壕,有那些时间人家鞑靼骑兵早撂开蹄子跑了,明军就丧失了这千载难逢的聚歼敌军于城下的机会,凭人家的机动力,明军还要等多少年才能等到这个机会呢? 这个时候,新上任的兵部尚书,也是朝廷默认的北京保卫战前敌总指挥曾铣发言了,朱厚熜本来很看好曾铣的军事才能,没想到曾铣的发言令朱厚熜更是大失所望。可能是对以匆匆拼凑起来的三十万军队迎战鞑靼军队信心明显不足,他竟然建议将全部军队撤入内城,关闭九门,坚壁清野以避敌人锋芒。 这个建议简直比刚才那个在城外挑筑深壕的建议还要保守,根本就是放弃了京城周边地区及数以百万计百姓的安危,将三十万大军龟缩在城中,坐等鞑靼军队剽掠之后全军撤走。 按他的建议倒是完全可以保全京城及军队的安全,可这样非但不能予敌人以重创,更给京师百姓带来巨大的损失。而且,这样示敌以弱将会对军心民心造成巨大的打击,这场战役将会成为大明王朝以及明朝军队永远也无法抹平的伤痕! 朱厚熜当初提拔曾铣,是看他通晓军事且具有一定的战略眼光,没想到涉及到具体作战,他竟然是这样保守怯懦的人!朱厚熜真不知道自己是看走了眼还是明军的战斗力实在让人难以放心。 朝臣们争议了半天,越说越让朱厚熜生气,索性就不听他们的了,直接点名:“俞大猷、戚继光!” 两人还是身披甲胄,听到皇上点名,站起来躬身抱拳行礼,应道:“末将在!” “你二人可有信心出任前锋抵挡鞑靼大军?” 俞大猷和戚继光对视一眼,坚定地回答说:“末将定能大败敌军于城下!” 听到他们这样的保证,朱厚熜微微点头,自御座上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说:“当年瓦刺兵锋何其之盛,于廷益尚能率疲惫之师大败其于北京城下,今日奈何示弱退避内城,使敌益轻我?当与敌决胜于九门之外!”当下分付众将,率军二十二万,列阵于京城九门之外,与鞑靼军队来一场硬碰硬的野战,只留下了不足八万的老弱病残士卒守卫内城。 看他的安排,简直是以大明王朝的生死存亡为赌注,要背城一战定胜负!诸位大臣心惊肉跳,当即一齐跪下,恳请皇上三思。 朱厚熜恶狠狠地说:“朕意已决,卿等不复多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五十一章 御驾亲征 (敬请关注《从永乐开始》,梦幻一般的蒙太奇写法,作者的功力与创新意识尽显无余。) 御前军事会议结束之后,朱厚熜便命令各军将领督率所部按照会议研究确定的安排部署,进入预定的阵地排兵布阵,随时防备着机动性强的鞑靼军队的奇袭。 根据北京城外地形,诸位文臣武将判断鞑靼军队主攻方向有两处,一是德胜门,二是彰仪门,这和当年于谦抗击瓦刺的北京保卫战也基本相似。朱厚熜知道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尤其是阵地防御战中,以骑兵为主并作为进攻一方的鞑靼在战场的选择上受到诸多条件的限制,也就同意了这种判断,将京师仅有的两支成建制并且一直坚持从严训练的部队——京师营团军和御林军分别部署在德胜门和彰仪门外,让这两支精锐部队承担起迎击鞑靼大军主力的重任。 这两支部队都得到了加强,尤其是俞大猷和戚继光所部京师营团军,除了新招募扩军的两万人之外,还补充了来自山东备倭卫所的军卒一万两千多人,以及来自河南各守备卫所的军卒八千人——山东士兵多与出身登州卫的戚继光有渊源,而河南士兵则跟高拱是老乡,指挥起来应该相对容易一些。这支已有七万多人的京师营团军堪称明军目前最精锐的部队,在即将到来的北京保卫战中要作为战斗核心,成为前期防御战的坚强堡垒。一旦战场态势朝着有利于明军的方向转化,他们将成为突击集群,象一个愤怒的拳头向敌人砸过去。 九月三十日,在锦衣卫十三太保和大批镇抚司缇骑校尉的簇拥下,朱厚熜视察了九门各部队布防情况,最后来到了营团军驻守的德胜门。 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赶紧带着手下全体军官迎接圣驾,并与几位主要将领陪同皇上巡视了整个防区。 朱厚熜很有自知之明,在具体阵地设置、兵力配属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揪着高拱问部队士气情况。高拱老老实实地说山东、河南军士抵达京师之后,就遵着圣命与营团军集中在一起训练。尽管时间有限,相互之间的战术配合还显生疏,但部队的士气有了明显提高,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所有将士都能将那首已被朱厚熜确立为明军军歌的《国风》唱的有模有样了。 朱厚熜很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军粮可充足?” 高拱犹豫了一下,悄声说:“回皇上,营团军已自通州领取了可资半年之用的军粮,但山东、河南两支客军却只领到一月粮秣……” 朱厚熜忙问道:“不是朕有旨意,让户部以通州军粮库的粮储给各军预支半年俸禄和粮饷么?” 高拱解释说通州军储虽有百万石粮秣,可供京城军民食用半年,但京师突然增加了二十万的军队,这些存粮就显得有些不足,户部便循以往客军惯例,只按半数发给那些勤王之师,河北和顺天诸府卫所军、漕军因路途较近,早早赶到京师,还能领到三个月的军粮;而其后匆匆赶到京师的山东、河南两省的卫所军便都只领到了一月的粮秣,如今抵京半月之余,若战事持久,恐军粮不济…… 朱厚熜感慨地说:“韩白之勇,非粮不战;金汤之固,无粟不守!这样吧,如今都是由你统御的军队,也不分什么主军客军,军粮统一调配使用。” “回皇上,臣已着辎重营粮秣官将各营粮秣集中管理,营团军上下皆以友军弟兄为袍泽,并无半点怨言。” 朱厚熜赞道:“好好好,晓得上体国难,你高拱如今真有老成谋国的风范了。你且要告诉全军将士,朕是不会让他们饿着肚子去打仗的。”转头吩咐随驾的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派个人回去给夏阁老、吕芳传朕的口谕:粮市要管住,各米行一不得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二来存粮只能供京城军民之用,不得将一粒粮运出城去,违者以通敌之罪论处!” 高拱瞅了个空挡,便劝皇上移驾回宫。朱厚熜把眼睛一瞪:“虏贼逆天,屡犯边境,杀掠军民;仇逆背恩,献关投降,卖国求荣。朕恨不能将他们食肉寝皮方解心头之大恨,如今当亲率大军以剿之。” 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刚才见到皇上身披甲胄腰悬长剑,似乎要亲自上阵杀敌的样子,觉得又感动又好笑,不过他们都当皇上是在做秀以鼓舞部队士气,也没有往心里去,此刻听他这么说当即就吓傻了——皇上是要玩真的啊!众人连忙跪了下来,齐声说:“天子至尊,不可躬履险要。”还信誓旦旦地说,虏贼仇逆多行不义,必遭天谴,有我大明数十万精锐之师在,将他们抓获只在旦夕之间,皇上可安坐金銮殿以待捷报,不必亲冒矢石…… 营团军的众位将军可不知道,就在今日一大早,夏言带着数百名四品以上京官伏阙痛哭恳请、方皇后带着众嫔妃和吕芳等宫里有头有脸的内侍宫女堵在皇宫门口,都没有能把这位一心要御驾亲征的皇上拦下来,就凭他们那几句不闲不淡无关痛痒的话,又怎能说动皇上回心转意呢! 朱厚熜蛮横地说:“朕意已决,卿等不复多言!”如今当了两年垂拱九重、乾纲独断的皇上,他把这句话操练的是无比娴熟,也断定此话一出,别说是眼前这些官不过五品的文臣武将,便是内阁学士、六部九卿也无不噤若寒鸦。 但他今日却失算了。 见皇上不听劝,高拱身为天子近臣也就不客气了,当下亢声说:“若是寻常将领督率大军,纵然无能,却也不致轻易溃败。如今圣驾在军中,于军旅战阵并无半点裨益,反多方擎肘,必至六军于不救之地!” 他这样的话说的实在太大胆,朱厚熜不禁勃然变色,怒道:“大胆!你竟敢说出这等非人臣所敢言之话,真是胆大妄为,难道就不怕朕诛你九族吗?” “皇上!”高拱重重地向他叩头,说:“臣屡蒙皇恩,焉能不知此话出口便已犯下不赦之罪?可国家危难,社稷将倾,臣实在不敢虚言诳上。皇上圣明天纵,请以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为重,以我大明天下苍生为重,回宫临朝。” 俞大猷和戚继光也带着众将一起跪了下来:“俺答仇贼何足挂齿,吾等誓为天下诛杀此獠。但皇上身上系着我大明的江山,若圣体有事,非但臣等万死难辞其咎,更危及社稷安危,请皇上收回成命,坐待臣等杀敌报捷!” 俞大猷和戚继光到底是武将,情急之下还是把高拱都不敢说也最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侍从皇上左右的镇抚司十三太保立刻扑了上去,传说中最最专业的抓人动作惊现于世人面前,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位武将没有任何反抗余地地被扭着胳膊按在地上。大太保杨尚贤跪奏说:“皇上,这两人大逆不道,请皇上下旨将其拿获依律问罪!” “快快住手!抓了他们,你给朕带兵打仗啊!朕告诉你,他们对朕的跟你们一样,都是朕的忠臣良将,朕也视他们为肱股腹心,他们说那些话全是出于一片忠心!还不快放开他们!” 喝令十三太保放开俞大猷和戚继光之后,朱厚熜洋洋得意地看着他们说:“看见了吧!打仗他们不行,打架你们不行,有他们十三太保侍卫左右,朕又怎会有事?” 俞大猷说:“皇上……” 朱厚熜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还不服么?不如这样,你随便挑一个跟他们比划比划拳脚功夫,若你能赢得了他们,朕就听你们的。” 俞大猷气苦:让我一个领军武将跟那帮大内高手比试拳脚功夫,亏你皇上想的出来!怎么不让我们各带五百兵士演练攻防对抗!正在语塞之中,突然看见杨尚贤冲自己飞快地挤了挤眼睛,当即心领神会,说:“末将自知不是镇抚司各位上差的敌手,但心忧圣上安危,今日拼死也要讨教两招。” 朱厚熜本来就是想插科打诨想缓解将士们大战前的紧张情绪,见俞大猷如此配合,也就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把戏,笑着说:“好,宁可被打死,不能被吓死,你俞大猷不愧是朕调教出来的大将之材,你想跟他们谁打啊?” 俞大猷一指杨尚贤:“他!” 朱厚熜摇头晃脑地叹着气说:“啧啧啧,他陪着朕去了你兵营多少次,你俞大猷也该认得他。你莫非不知道他是朕十三太保中的老大,人称大内第一高手?”他笑得更起劲了:“虽然不自量力,但也着实忠勇可嘉,不愧是朕一手简拔的军中大将!”他招呼诸位军官说:“来来来,大家都让一让,让出个圈子来,看我大明第一猛将与大内第一高手比武。” 皇上如此异想天开的作法让在场众将都觉得非常好笑,却又不敢御前失仪,都强忍着笑,憋得好生难受。不过历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军中武将向来不会自愿甘拜下风,因此也都纷纷向后退,为俞大猷和杨尚贤让出了一个一丈方圆的圈子。 两人在圈中站定之后,朱厚熜兴致勃勃地说:“好,谁倒地就算输。预备,开始!” “啊!”俞大猷大喝一声,一拳朝着杨尚贤的面门击去,那拳头势若奔雷,架势是相当的足! “啊!”杨尚贤也大喝一声,突然不见了人影。 朱厚熜一愣,原来杨尚贤已经四脚朝天躺在了地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五十二章 破釜沉舟 “你……你们……”朱厚熜气得说不出话来。 杨尚贤翻身爬起,跪在地上,说:“皇上,奴才学艺不精,难挡俞将军一合之击,请皇上责罚。” 俞大猷也跪在地上,大言不惭地说:“皇上,末将承杨太保之让,侥幸得胜。” 看两人一脸奸笑的模样,朱厚熜生气地说:“你们这也忒假了吧!尤其是你杨尚贤,你是大内第一高手,要放水你也做得象一点,好歹走个三五回合再认输啊!他俞大猷拳头都没挨着你,你就倒在了地上,这象话吗?” 杨尚贤面不改色地说:“回皇上,俞将军是隐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会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隔山打牛’神功,拳虽未及奴才之身,奴才却已被他内力所伤,恐调养三月也未必能痊愈……”说着,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好象真的受了很严重的内伤一般。 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高拱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些强忍了半天的军官们也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放水还有理了你!你就不怕朕治你欺君之罪么?” “是!”杨尚贤笑咪咪地说:“请皇上回宫治奴才欺君之罪。” 高拱立刻带头跪下:“恭送皇上移驾回宫!” 明朝厉行“以文统武”,军官集团长期处于被文官集团统御并压制的地位,非但不能真正成为军队的指挥核心,更要时时听命于文官出身的总督巡抚和各级监军。而那些根本就不通晓军事的文官不仅在精神上对武官加以蔑视,在实际作战指挥上也常常对武将指手画脚并横加指责,如果武将们当机立断,指挥部队迅速投入战斗,那是贪功冒进,好勇嗜杀;如果武将们为了等待有利的战机而暂时按兵不动,那便是临战怯敌,畏缩不前。总之一句话,明朝的各级军事指挥员,包括高级将领们,即使出生入死,屡建奇功,其社会影响力也未必抵得上文人墨客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甚至还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的功劳而成为被人攻讦被人弹劾的理由,能否得到善终都不得而知。所以那些军官最讨厌文官插手军旅之事。高拱凭借着举荐戚继光的功劳以及和俞大猷建立起来的私人关系,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京师营团军军官们的信任,渐渐树立起了军中威信。现在倒好,皇上想亲自来当他这个监军了,这让军官们怎么受得了——有功不能赏,有过不敢罚,还要时刻为他的安全问题担心,这是人过的日子吗?所以自俞大猷和戚继光而始,所有的人都一起跪了下来,齐声说:“恭送皇上移驾回宫!” “哼哼,嫌朕在这里碍事了?要变着法子要赶朕走?”朱厚熜气鼓鼓地说:“你们休想跟朕玩这些鬼把戏!看朕平日待你们好,你们便蹬鼻子上脸,指使起朕来了!朕今天就不走,看你们怎么着吧!” 高拱见皇上有耍赖的企图,忙提醒他说:“皇上金口玉言……” “对啊!朕是天子,当然不能食言而肥。朕收回亲率大军剿灭逆贼的口谕。” 高拱笑着说:“皇上圣明。朝廷不可一日无君,请皇上即刻移驾回宫。” “朕有说要回宫吗?朕只答应大军还由你们指挥,朕就在此当个看客好了。” “啊!”高拱等人面面相觑。 “别看你高肃卿是个大才子,论斗心眼你可不是朕的对手。”朱厚熜得意地说:“若是连你也降服不了,朕这皇上早就不要做了!” 见皇上不讲理,高拱气急败坏地叫了一声“皇上……”,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仗你们该怎么打就怎么打,不要管朕!朕自知非是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那样的英武圣君,也干不了阵前斩将杀敌的活,朕就在你们的身后为你们呐喊助威,看着你们杀贼报国!”他摆摆手阻止了刚想说话的俞大猷:“有十三太保保护着朕,你就不要再说什么了!集合全军,朕要讲话!” 驻守德胜门的全军很快集结完毕,跪拜三呼万岁之后,朱厚熜命他们起身,骑马从左到右巡视了一圈,让每一个士兵都清楚地看见了自己之后,又回到了队伍的中间,下令紧闭京城九城大门,宣布从即日起到战胜鞑靼大军为止,除重伤员之外,自他这个皇上而下,各军兵将与受命迎敌之官吏一律不准进入城内,并下了死命令:“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全军将士心中一凛:皇上真的是破釜沉舟,要与敌人决胜于京师城下了啊!可要打仗也犯不上他皇上亲自出马,拜托就不要添乱了好不好? 面对着士兵们惊异的目光,朱厚熜斩钉截铁地说:“终日谈论忠义,又有何用。大明的好男儿,此刻便是你等展现忠义之时!泱泱中华幅员辽阔,你等却无路可退,因为朕就在你们的身后;朕也与你们一样无路可退,因为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宗庙朝堂就在朕的身后。朕决意与你等一同杀敌报国,死而不弃!保卫家国之责,就拜托诸位了!” 全军将士们这才明白,这位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出战的,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朱厚熜在他们眼中心中的形象顿时高大了许多,因为此刻的他已不仅仅是一位皇上,对于全军将士来说,他成为了一股精神力量,一个精神支柱。 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跃马出阵,俞大猷大声喊道:“儿郎们,此战关系大明存亡,我等驻守之德胜门乃是首当其冲,为我大明之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更为我大明之明君圣主,我等誓与城门共存亡!” 全军将士发出内心深处的呐喊:“誓与城门共存亡!” 待声浪渐渐平息之后,朱厚熜很严肃地说:“此次大战,德胜门关系全局胜负并京城安危社稷安危,断不敢轻言有失。那个‘亡’字,就留给鞑靼虏贼并仇逆叛军好了!” 高拱会过意来,带着全军将士高喊:“誓与城门共存!” 朱厚熜满意地点着头,冲着身后一摆手,身后高高的城墙之上站起来了礼部教坊司几百名乐工,手捧各式各样的乐器,奏起了《国风》。 自从那天在京师营团军驻地听了《国风》之后,朱厚熜觉得这是鼓舞士气的好办法,就将它钦定为大明王朝军歌,责成礼部下设的负责朝廷和内宫一应大事仪制伎乐的教坊司加紧排练以便推向全军。教坊司不愧是国家级的乐团,自高拱处拿到谱子不出三日便已演奏娴熟。因此音乐声一起,教坊司皇家合唱团一百二十名男女团员随着音乐齐声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高拱带头,俞大猷和戚继光随后,紧接着全军一起放声高唱:“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凝神倾听着这首慷慨激越的《国风》,渐渐地有大颗的泪水从朱厚熜眼中涌出,划过他的面颊,落在了脚下的泥土之上…… 皇上亲临战场,将士们的士气空前高涨;加之俞大猷和杨尚贤比武戏弄皇上这么搞笑的事情顷刻间就传遍了全军,从军官到士兵都轻松了下来,大战前的紧张和不安完全消失了,大家似乎都在迫不及待地等着鞑靼军队的到来。 首先等到的不是敌军,而是兵部兵工总署军器局主事胡渭奇押着分配给德胜门方向的神龙大炮来了。他没有想到在这里能遇到皇上,赶紧上前行大礼参拜。 朱厚熜摆摆手说:“非在朝堂之上,就不必行大礼了。你这些时日整天守在军器局的工厂里督造神龙炮,连家都难得回去一趟,也着实辛苦。这样吧,待打完这一仗,朕给你放大假,让你好好休息。” 胡渭奇没有想到皇上这样关心自己,感动地说:“身负圣命,不敢言‘辛苦’二字。容微臣将神龙炮安放妥当之后,再将详情禀报皇上。” 胡渭奇匆匆和皇上客套之后,便指挥着手下人将十门神龙炮推了过来。 早就听说兵工总署在皇上的亲自督导下,正在加紧研发和制造新式火炮,京师营团军上至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下到普通兵士无不翘首期盼,如今才得以一睹庐山真面目,只见那神龙炮管身较以前军中佛朗机大炮要长出不少,管壁却只有寸许厚,因此炮管就细了许多。众人心中失望之余更是暗自担忧:这么细的炮管该不会炸膛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五十三章 神龙炮队 尽管神龙炮定型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但限于技术水平和生产条件,目前也只生产出二十八门大炮,由于德胜门是鞑靼大军的第一主攻方向,朱厚熜便命令给他们分配了十门,占到总数的三分之一强,也算是对这个方向的防御下了血本。其他几个门,除了第二主攻方向——由御林军驻守的彰仪门有五门之外,都只分配了一两门,因炮体过于沉重,不敢设于城外,军器局遵着皇上的吩咐,在城墙上构筑了炮位,安置其上。那些地段防御火力的不足,则只能用明军库存的那些大将军炮、佛郎机来弥补了。 依朱厚熜的真实想法,他根本就看不上明军目前的那些火器装备。“大将军”炮的重炮就不用说了,由青铜或铸铁铸成,长约三尺到五尺,一尺粗的炮筒上面箍着好多道钢圈,沉逾千斤,装药还是老式火药再加上铁砂铜丸甚至石块,舂实后点火发射,射程几乎无从谈起,只追求在零距离大量杀伤敌军人马,连炮手在点火之后也需要跳进提前挖好的工事里避免伤及自身;而且由于火药爆炸引发的后坐力无法控制,发射之前需要用木头楔入地面,以铁链将炮身固定。即便是目前最先进的佛朗机,长度为三尺到七尺不等,口径却还不到两寸,或许说它是炮真有点言过其实了,:“胡大人,末将有一事想请教胡大人。” “俞将军请讲。” “这……这神龙炮会不会炸膛……” “炸膛?”胡渭奇顿时把眼睛瞪圆了:“御制的神龙炮会炸膛?你这非是藐视下官,而是诋毁君父!” “末将不是那个意思……” 听着他们要吵起来,朱厚熜赶紧打圆场说:“俞大猷,你不晓得神龙炮的每一根炮管都是胡渭奇亲自监督冶炼浇铸的,采取的是前所未有的模铸法,没有铸缝,已试验了多次也不会炸膛。还不快给胡渭奇赔礼道歉!你胡渭奇也是言过其实,俞将军不过心忧手下弟兄们的安全,多嘴问上你一句,你又何必扯到什么‘诋毁君父’上去。朕就在他身边,谅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诋毁朕!” 胡渭奇虽是进士出身,但先在工部,其后又在兵工总署干技术活,也养成了直来直去的脾气,当下气愤地说:“回皇上,微臣不消他俞将军派军卒,臣已带来我军器局专司试验火炮的一百名老炮手,由臣亲自指挥。” 这样当然是最好不过的,军器局专司试验火炮的老炮手无论装填速度还是射击水平都比普通炮兵强逾百倍,有他们在,朱厚熜就更放心了,但胡渭奇说他亲自指挥让他很奇怪,就问:“哦,你不回城去么?” “回皇上,臣已秉明部堂上宪并得到恩准,就留在这德胜门督导指挥这十门神龙炮,助京师营团军大破虏贼。” 俞大猷被深深地感动了,和戚继光一起躬身长揖在地:“末将失礼放言,请胡大人恕罪!” 胡渭奇见俞大猷主动赔罪,也不好再计较,拱手回揖道:“下官孟浪,还请俞将军莫要见怪才是。” 朱厚熜也笑着说:“此所谓‘不打不相识’,德胜门有你们几人守御,朕的江山无忧也!唉,若非朕自己已下令军中不得饮酒,你俞大猷和戚继光真该备酒款待我们这督造大炮之功臣!这样吧,胜利之后,由朕做东,你我君臣喝他个一醉方休!” 戚继光说:“末将还想请教胡大人,神龙炮威力如何?可发射几次?” 戚继光有此之问也很正常,老式重炮采用前装填,将火药和铁砂直接填入炮口,因此:“臣不会说话惹恼了他们,还差点吃了他们的拳头。” 朱厚熜却并不笑,反而叹了口气:“二百壮士,经此一战,却不知能有几人回来。且要将他们每个人的姓名都记下来,若是壮烈殉国,定要好生抚恤。” 他们君臣之间的对话让俞大猷和戚继光听的如坠云雾之中,但见皇上已没有了方才那种意气风发、慷慨激昂的豪情,情绪显得有些低落,也不敢再细问下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五十四章 浴血奋战(一) 嘉靖二十三年十月三日,鞑靼大军抵达北京城下。正如明军预计的那样,由于地形限制,俺答将大军驻扎在京师营团军驻守的德胜门外,于次日辰时初刻即派出一部迂回明军右翼,进击彰仪门,北京保卫战正式打响。 明军背城布阵的好处此刻显现了出来,鞑靼军队一动,各门守将便已知晓,御林军副指挥使高礼、统领毛福寿等将率五千人马迎击敌军于彰仪门土城以北,败其先锋,斩首数百人,鞑靼军败退回本阵,明军首战告捷。 此次战斗尽管消灭敌人的数量有限,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因为它打破了鞑靼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一扫自大同失陷后一直笼罩在明军头的都有道理,而且关系到军人最看重的荣誉感问题,朱厚熜也很为难,就采用了通常的作法:抛硬币。一个铜板扔上去,“嘉靖通宝”字样朝上就俞大猷去,反之就戚继光去,老天爷说了算。可是他、高拱、俞大猷、戚继光、胡渭奇和十三太保,所有人口袋里都没有装钱,最后还是守卫营帐的一个小兵从荷包里掏出了一块铜板借给了皇上。 得到老天爷的眷顾,戚继光争到了做先锋的机会,洋洋得意地带着京师营团军一千名骑兵出发了,京师营团军中军统领曹闻道带着两千名步卒跟在他的后面。 刚刚集合队伍并完成进攻准备的鞑靼大军没有想到明军竟然敢主动出击,更没有想到明军竟然敢派出如此之少的兵力进攻他们十几万大军,当下被激怒了,足有五千多人的前军从大营之中气势汹汹地杀了出来,似乎要一口吃掉戚继光这一千人马,报两天前败战土城之仇。 朱厚熜一边搭着自己命令内廷宫内厂做的望远镜看着前线发生的战斗,一边对侍从左右的高拱和胡渭奇说:“看鞑靼大军安营扎寨的样子还象那么一回事儿,朕还以为这次遇到对手了呢!没想到俺答连‘不可以怒兴军’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这么快就被戚继光诱了出来。” 说完之后,却没有听到人答腔,这可不是人臣所应该有的礼节!他转身看去,胡渭奇已经跑到了炮兵阵地上,正在督导炮手装填炮弹做射击准备。高拱也正在指挥阵前的步卒疏散。 真是惭愧啊,一场关系到大明王朝生死存亡的战斗已经打响,自己身为皇上,怎么说也应该严肃认真一点嘛!他赶紧又举起了望远镜。 戚继光所带的骑兵已经与率先冲出来的鞑靼骑兵交上了手,两军都不停地有士兵掉落马下。鞑靼士兵死了不要紧,戚继光手下这些人可都是京师营团军的精锐,朱厚熜心疼地破口大骂:“戚继光你个王八蛋还不快往回撤!要是恋战把老子的骑兵营报销在那里,老子非把你剁成肉酱不可!”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朕不朕的了,张口就是老子,听得身旁十三太保忍俊不禁。 可能是感觉到了皇上的诅咒,也可能是看到鞑靼上万大军已经冲出大营向自己杀奔过来,戚继光大喊了一声,拨转马头就往回跑,他身边的掌旗军士也慌忙地将大旗朝地上一扔,跟着他一起逃跑。其他骑兵营兵士看到主将已败退下来,也都奋力挡开鞑靼骑兵的长刀,落荒而逃。鞑靼骑兵打马便追了上去。 朱厚熜正在嘀咕着:“没想到戚继光带的这个骑兵营士兵个个都是演戏的天才,硬是把这逃跑的戏演的跟真的似的!”却看见此时的鞑靼骑兵显示出了蒙古铁骑威震天下的骑射本领,将长刀收了,从马的一侧摘下一尺多长的短弓,弯弓而射,连珠般的箭矢追上了前面败逃的明军兵士,不断有人中箭落马,连逃在最前面的戚继光都中了几箭,有一支箭正明晃晃地插在他的背上,远远的也看不真切到底是恰恰射在甲板之间的缝隙中被甲板卡住了,还是直接扎在了肉里。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朱厚熜心里一阵肉疼,赶紧转身对俞大猷说:“赶快行动!” 早已蓄势待发的俞大猷一刀砍在中军前竖立的一面黑色大旗之上。 被砍断旗杆的黑旗飘然落地,戚继光和他的骑兵营顿时向右侧那排房屋之间唯一的一块空地撤去,原本列阵守在城门前方的营团军步卒分别向两边撤开。 鞑靼军队看见当前的守军已经慌乱地四散逃命,也顾不上吃掉败退在一侧的那小股骑兵部队,嚎叫着向中军冲了过来。 俞大猷冷冷一笑,将手用力向下一砍—— “轰!”一声巨响,十门神龙炮同时发出了怒吼,数百丈之外的鞑靼骑兵应声倒下了一大片,冲击阵型顿时乱成一团。 俺答绝不是一介莽夫,他之所以敢于驱使鞑靼骑兵肆无忌惮地在这样狭长地带发起冲锋,是因为他知道明朝军队没有可以阻止他骁悍的蒙古铁骑进攻的火器——大将军炮的威力倒不小,可几乎谈不上什么射程,零距离发射是什么意思?炮兵和敌人同归于尽而已!佛朗机射程虽可以达到八百步至一千步,可是杀伤力有限,炸点半丈以外只能给人造成轻伤;八百步对于骑兵来说只需一息便可到达,只要他们冲到明军跟前,那佛朗机就丧失了作用。 这个军事观点和作战部署不但在十六世纪的嘉靖年间,一直到十九世纪克虏伯大炮和马克沁机枪发明之前都是绝对正确的。只是俺答不知道,明军已经造出了射程在一千五百步至一千八百步的大炮,而且威力也增大了不少,百年之后的后金的八旗骑兵在明军红夷大炮面前吃过的苦头,今天落到了他们头上! 多亏了明朝布置周密,早早就想到了防谍反间这一点,要是俺答知道明朝军队已经研制成功并装备了有这样的射程和威力的火炮,他怎么可能让部队在德胜门这样天然的直瞄霰弹炮射击场上发起自杀式冲锋! 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无论是俺答汗还是鞑靼“自杀冲锋队”的普通一兵,都没有充足的时间考虑方才那一声巨响其实就是宣告着骑兵提前退出战争舞台的号角,更是他们这些胆敢侵犯中原的侵略者的丧钟。短暂的混乱之后,鞑靼骑兵很快就收拢了部队,又一次呐喊着发起了冲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五十五章 浴血奋战(二) 从陷入混乱到再次发起密集队型的冲锋不过是略微停顿了一下而已,鞑靼骑兵在这里表现出了绝对一流的军事素质和超级强悍的战斗力,使朱厚熜也不得不从心底里表示敬佩! 可是,即使是面对着这些令他敬佩的敌人,朱厚熜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阴险远远超出了敌人的想象,因为是他命令胡渭奇将神龙炮的射速稍微减慢一点,尤其是第一轮发射之后,一定要给鞑靼骑兵留下相对宽裕的收拢部队的时间,这样他们才可能继续向明军阵地发起集团冲锋,使神龙炮的杀伤力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 鞑靼骑兵再次冲击也只前进了不到五十米,也就是说鞑靼骑兵只来得及在马屁股上多坐十秒钟,第二轮的炮击又开始了。或许就因为距离拉近了这么五十米,更多的鞑靼骑兵被迎面飞弛而来的弹片击中,从此再也爬不起来。 现在几乎所有的鞑靼骑兵都知道,只有拼命地向前冲才能躲避明军的炮火,他们使劲地用双腿夹着马肚子,朝着明军阵地疾冲过来。 胡渭奇不再让炮火刻意地停顿,他带来的军器局炮手充分发挥了良好的技能,十门大炮几乎不间断地又发射了一个回合。 方才凌乱的鞑靼骑兵冲击阵型现在完全散开了,看来已经有一部分反应稍微敏捷一点的人意识到这样的冲锋只是在为明朝的炮兵部队增添更大的战果,他们自动脱离了战斗队型,从旁边向明军阵地继续冲锋。仍留在中央冲锋的那一部分人也将身子尽可能低的俯在了马背上——这是骑兵躲避弓箭射击的标准冲锋姿势,对躲避炮火应该也有一定的效果。 尽管采取了这样那样的规避动作,而且经过前两轮的射击,正对炮口的鞑靼骑兵已经大大减少,可是火炮第三轮射击过后,他们的损失并没有减少,这是因为俞大猷事先将京师营团军神机营部署在了炮兵阵地的两翼,此刻鞑靼骑兵也恰好进入了火铳的攻击范围。 三千名神机营的火铳手分成两部分分列炮兵阵地的两侧,每一部分又分列三排,最前一排的火铳手密密麻麻站成一队,放铳之后立刻蹲下装药;第二排与第三排间隔站立,轮流放铳。由于明军目前的手铳已效法佛朗机大炮,装填采用的是一个个更小型的子铳,虽还不算是后世的子弹那样成型的定装弹,但装填速度已大大提高,因此后两排火铳手发射完毕之后,第一排也恰好装药完毕,可以再次起身放铳,后两排再装弹,如此周而复始。 原本皇上赐给神机营的阵型是将兵士分为三排,一排装铳,一排进铳,一排放铳,第一排发射完毕后,退至第三排装铳,第二排进至第一排位置放铳,如此轮流发射。战前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商议,鞑靼骑兵进攻速度很快,便将其稍做改动成了现在这样的阵型,以求在最短时间给予敌人最大的杀伤。 这便是日后使火枪大显神威的线形队列。 最早发明于宋朝的火门枪,15世纪出现于欧洲的火绳枪、乃至在17世纪欧洲大行其道的燧发枪,都存在着精确度差、射程短,射速低等致命的缺点,因此一直未能成为主宰战场的单兵武器,直到18世纪中期出现了线形队列,以密集的队形进行不间断的齐射,火枪才取代冷兵器逐渐成为全世界军队制式装备。 可在眼下,所谓线形队列“周而复始”只在理论上可行,令朱厚熜最为郁闷的是自己辛辛苦苦操练出来的线形队列实战效果却并不佳,因为目前火药质量尚不过关,采用新式配方制成的黑火药虽然威力增大了不少,却还是不能解决一个关键的问题——黑火药燃烧之后会发出大量烟雾,至多两轮射击之后,火铳手的队列之前就弥漫着浓密而呛人的烟雾,根本看不清楚对面的情形,射击的准确性就大打折扣了。若光是呛人的烟雾倒也罢了,看不真切也没有关系,憋着气闭着眼睛发射便是,但这只是其一,还有更为严重的第二个问题限制了燧发枪和线形队列的使用——黑火药在燃烧时总有杂质残留在火铳的药室,甚至还会堵塞点火的尾銎,一支火铳最多只能发射十次就必须擦拭,因此目前神机营的火铳手每人只配发了十发子铳。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毕竟是后世先进的火器使用理论催生的先进军事战术,线形队列第一次惊现世间便取得了不俗的战果。京师营团军神机营训练有素的火铳手在短短的一瞬间便发射了两轮,无数颗子铳打在鞑靼骑兵最密集的地方,弹片四散飞溅,不少骑兵翻身落马,不少马匹也哀鸣着翻倒在地上,将马背上的骑兵重重地摔飞出去,被后面疾弛而来的弟兄踩成肉泥。 火铳两轮射击刚刚结束,烟雾便弥漫了整个德胜门阵地。一个亲兵猛烈地咳嗽着冲到中军帐前,拼命地擂动着一面大鼓。密集的鼓点声中,神机营的火铳手退回阵后。又换上了弓箭营,不待烟雾散去,一排排的弓箭手便向阵前射出密如骤雨的弓矢。 接着一声呐喊,刚才撤到炮兵阵地两侧的步兵在高拱的带领下,又冲了上来挡在神龙炮的前面,前排士兵蹲下,竖立起半人多高的盾牌,用手用肩膀死命地顶着;后排的士兵挺起手中的长枪,从盾牌的间隙中密密麻麻地伸了出来,直指正冲击而来的鞑靼骑兵。 这是经过俞大猷和戚继光改良的坚壁阵,山东备倭军士和河南卫所军士划归他们指挥的这一个月来,他们只让步兵练习这一种阵型,虽然训练的时间短暂,却因是军中最基本的阵型,士兵们也练的非常娴熟,在遮天蔽日的浓烟之中,几千名士兵忙而不乱地迅疾就位,在鞑靼骑兵顽强突进到阵地前沿的前一刻,坚壁阵结成了。 数万铁蹄同时砸向地面上的声音如奔雷咆哮;城头那一阵比一阵更急促的金鼓之声更是震耳欲聋,但这一切在士兵们的耳朵里却是微不可闻,他们只能听到自己带着紧张又带着兴奋的喘气声,以及身边袍泽嘴里低沉而又坚定的吟唱之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如乌云般滚滚而来的铁骑撞上了步兵阵。冲在最前面的骑兵无一例外地连人带马狠狠地撞在了明军竖立起来的盾牌和长枪之上,第一排的许多士兵手腕立刻脱臼,后排的士兵马上递补了上来,可是那些士兵坚决不退下去,咬着牙用肩膀继续死命撑着盾牌。刹那间,血肉横飞,无数的士兵瞬间四分五裂,战马在嘶鸣,士兵在怒吼,兵器在碰撞,步兵方阵在用自己的血肉与铁骑碰撞! 此次出击的鞑靼骑兵足有一两万之多,可是死在刚才炮火之下的就足足有三千多人,而阵地两侧的弓箭手还在不停地制造着带有死亡气息的箭雨,第一批冲击坚壁阵的鞑靼骑兵和战马的尸体此刻又成了明军阵地前天然的屏障和鹿砦,第二批、第三批的冲击骑兵不得不在明军阵地前沿勒住马头,想要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士兵和军马的尸体。可是这短短的停顿往往就成了他们之中不少人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瞬——烟雾渐渐散去,京师营团军的弓箭手不可能放弃如此良好的展示自己射击技术的机会,他们象在训练之时射箭靶一样,逐个将这些固定目标射中;个别倒霉的鞑靼骑兵甚至成了一哨以上弓箭手的瞄准目标,连人带马被射成刺猬,身上插着二三十支箭轰然倒地。 一直立于中军大帐前冷眼静观战局变化的俞大猷清楚地判断出,尽管鞑靼骑兵还是在不停地对明军坚壁阵发起冲击,可是这样的冲击已经是强弩之末,这场已经没有悬念的战斗也不会再需要刚才那样复杂的战术指挥。他将手向后一伸,早已侍立在一旁的亲兵将一支大枪递到了他的手上,带着身后早已蓄势待发的骑兵挺枪策马冲了出去。 朱厚熜也热血沸腾,跟着翻身上马,抽出了腰间的宝剑,想跟着俞大猷一起上阵杀敌。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使劲拉住了他的马缰绳。 高拱怒不可遏地看着皇上,大声说:“皇上为我大明万乘之君,岂能弃社稷于不顾,以身犯险?” 朱厚熜大吼道:“此时不冲,更待何时!你给朕放手!” “不放!”高拱干脆抱着了马脖子:“臣拼着一死也不许皇上亲冒矢石!” 朱厚熜大喊一声:“来人,把他给朕拿下!” 杨尚贤带着手下扑了过来,却不抓高拱,而是一齐跪在了朱厚熜的马前:“请主子以江山社稷为重,不可以身犯险!” 看这样子跟他们说是说不通的,朱厚熜挥舞着手中的宝剑,向高拱抱着马脖子的手虚砍过去,趁着高拱本能地松开手的时候,两腿猛地一夹马肚子,想象刚才俞大猷那样策马跃过阻拦的人墙。 俞大猷那匹久经训练的战马能立刻感应主人的心意而冲出去,他那匹久经训练的御马却只在原地平稳地踱着步,任凭他再狠狠地用脚踢用鞭子抽,连个响鼻也不打一个! 朱厚熜简直哭笑不得:驷马监那些狗奴婢还真有本事,硬是把这匹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训练成趴儿狗了!不过他也终于明白了,骑着这样的一匹马冲锋,简直是在闹笑话,于是不得不放弃了上阵杀敌的愿望,被喜笑颜开的十三太保簇拥着,骑着这头“趴儿狗”,继续搭着望远镜看热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五十六章 浴血奋战(三) 当俞大猷从阵地的翼侧冲到坚壁阵的前方时,鞑靼骑兵的攻势几乎完全停滞了下来,他一扬手中的大枪,大喊一声:“大明的好男儿,保家卫国只在今朝,随我杀贼去!” 全军将士发出雷鸣般的怒吼:“杀贼!杀贼!” 坚壁阵自动向两边分开,大队的骑兵冲杀了出来,迎着残留的鞑靼骑兵冲了过去。 俞大猷怒火冲天一催马冲向了离他最近的敌人,那个鞑靼骑兵扬起长刀要抵挡,俞大猷奋力用大枪磕开他的刀,一枪扎在了他的胸口之上。力气是那样的大,不但将薄薄的皮甲刺穿,更将他整个人刺了个透心凉。一股热血“刷”的一下从枪尖的血槽之中喷射出来,溅在俞大猷的脸上!俞大猷顾不得抹去脸上的鲜血,一抬胳膊,将他硬生生地挑起,大喝一声:“挡我者死!” 可能是被俞大猷这样疯狂的举动吓呆了,许多鞑靼骑兵不由自主地愣在了那里,立刻就被明军骑兵枪刺刀砍,掉下马来。 俞大猷奋力将那具尸体向瓦刺骑兵队列之中扔过去,大声喊道:“杀贼!” 明军骑兵一起大声喊:“杀贼!杀贼!” 鞑靼骑兵这下子才算是醒悟过来,拨转马头,疯狂地向着自家的大营打马飞奔,溃逃而去。 听到本阵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曹闻道带着的那两千名步卒自两侧房屋之中杀了出来,戚继光那假装溃败下来的一千名骑兵也掩杀了出来,挡在了溃逃的鞑靼骑兵的前面。尽管这股敌人仍有数千之众,却是将无战心兵无斗志,根本无法冲破他们的防线。只是稍微一停滞,俞大猷已经带着大队的骑兵冲了过来,将这股溃逃的敌人团团围住。 这个时候,一阵牛角号响,从鞑靼大营之中又杀出大批敌军,想要接应那队溃兵逃回本阵。曹闻道立即指挥那两千名步卒转身结成了坚壁阵,准备抗击鞑靼的援军。但显然这点兵力远远不够,看着杀过来的滚滚铁骑,连曹闻道这个从军近二十年的老兵都觉得口里有点发干,握着枪杆的手指关节由于过于用力,已显得略微有些泛白。 就在鞑靼援军的铁流即将要撞上曹闻道那两千步卒之时,德胜门主阵地上发出了一阵急促的锣鼓声,鼓声未停,几百名明军士突然从两侧房屋的房:“将军……小……”那个“心”字还没有出口,已经轰然从马背上掉落下来。 兵士为救自己身死敌手,俞大猷的眼睛迸射出愤怒的火焰,死死地盯着那个军官模样的敌人,强压着怒火问道:“我枪下不杀无名之辈!快快报上你的姓名!” 那个敌酋收回长刀,桀骜地说:“我的,平章卯那孩;你的,何人?”他知道俞大猷要拉开架势和他大战一场,似乎在恐吓似的将长刀举到嘴边,伸出猩红的舌头吮添着刀刃上流淌而下的那个士兵的鲜血,还意犹未尽地咂巴着嘴。 卯那孩的举动更加激怒了俞大猷,他顾不上通报姓名,大喝一声:“受死吧!”说着挺枪便刺,卯那孩奋力用长刀格挡住长枪,俞大猷的手臂一阵酸麻,看来这人的力气实在不小。 但是,马上对战素来有“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的说法,卯那孩的长刀只有三尺,俞大猷的长枪却有一丈多长,在马上交锋,俞大猷可占了很大的便宜。 果然,只战了四、五个回合,卯那孩便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了,只能将刀泼疯一般挥舞着守住门户。又不到两三回合,俞大猷虚晃一枪,抽冷子一枪刺中他的大腿,卯那孩“啊”地大叫一声,吃痛掉下马来。 平章是鞑靼军队万人长一级的高级军官,俞大猷如获至宝地吩咐手下将他抓起来,然后大喝一声:“解甲投刀者不杀!” 被包围在明军之中的鞑靼前锋看到援军已退,士气本来就大受打击,眼下将领又被明军活捉,更是彻底丧失了斗志,出于军人的本能,他们虽然停止了抵抗,却还是紧紧攥着手中的长刀,呆呆地站了那里。 俞大猷又大喝了一声:“解甲投刀者不杀!” 明军将士们都将手中的兵刃指向敌人,齐声怒吼道:“解甲投刀者不杀!”将士们的怒吼声铿锵有力,响彻云霄,自大同失陷之后一直笼罩在大明军队头顶之上的战败阴云随着这声怒吼彻底烟消云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五十七章 大获全胜 “咣啷”一声,不知道是哪个鞑靼溃兵被这声怒吼吓得肝胆俱裂,竟然将手里的兵器掉在了地上。 有人第一个带头,其他士兵的斗志也被彻底摧毁,一个个都将手中的兵器扔在了地上,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跪在地上开始脱身上的皮甲。 这个时候,大太保杨尚贤策马冲了过来:“皇上有旨,赶紧收兵,省得鞑靼大军再杀将出来,徒然增加我军伤亡!” 高拱此刻已与俞大猷和戚继光汇合一处,听后忙说:“皇上圣明,我等谨遵圣谕。”他和俞大猷、戚继光先押着俘虏退回本阵,由曹闻道带着步兵和弓箭手保持阵型缓缓地后退,一边防备鞑靼军队偷袭,一边打扫战场,收集明军阵亡将士遗体和刀枪弓箭等军械。埋伏在两侧房屋中的掷弹兵也撤了回来。 高拱等人刚带队回到阵前,朱厚熜便迎了上来,老远就率先向他们拱手,道:“百年之耻,一朝洗雪!肃卿、志辅、元敬,辛苦你们了!” 哪有皇上先给臣子行礼的规矩,三人吓得赶紧趋前几步,撩开甲胄前面的半幅揽裙,单膝跪倒在地,说:“全赖皇上齐天洪福,全军将士拼死效命,臣等幸不辱命!” 朱厚熜看见俞大猷半身鲜血淋漓的样子,忙问:“志辅,你可是负伤了?” 俞大猷此刻才感觉到左臂一阵剧痛,歪过头看去,原来不知道何时左臂被敌人砍了一刀,拉开了一寸多长的口子,正不断地流着血,幸有甲胄护着,未伤到筋骨,方才激战之中未曾发现,他忙说:“谢皇上挂怀,末将只是一点皮外伤。” 朱厚熜又转头问戚继光:“元敬,朕方才见你背部中箭,伤得可重?” “回皇上,也只是一点小伤,末将已命人将箭矢拔去,不碍事的。” “好好好,这便是吉人自有天相啊!”朱厚熜乐得嘴都合不拢,将他们三人搀扶起来,眼中噙着泪花说:“你等此番大胜,扬我大明军威,可称再造社稷之功臣!” 三人怎么敢接受如此之高的评价,赶紧推辞说:“臣等不过略尽人臣本分而已,皇上盛誉,愧不敢当。” 朱厚熜感慨地说:“只这‘本分’二字,说来容易欲做却难!你等且先下去歇息,并传医官来为两位将军疗伤。高拱命人将杀俘敌军数目速速统计,与各将佐军功一并报来,朝廷自有恩赏。” 俞大猷看了高拱一眼,高拱冲他微微点头,俞大猷便说:“此番得胜,首功当属兵部胡大人,若无他神龙炮之助,末将能否守住阵地也未可知,更遑论杀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第二功便要归于山东、河南两省友军,若非他们不计死生力抗强敌,末将难保全军而归。” 他的话引起了身后随从的营团军军官们的一阵骚动,要说此战神龙炮的功劳最大,今日参战的所有将士都无话可说;但第二功却归于只承担了守备次要任务的友军,又该将承担诱敌、伏击和出击等主要任务的营团军置于何地? 俞大猷身为主帅将全部功劳归于他人,抹杀了京师营团军全军将士的功绩,但监军高拱和副将戚继光都把脸摆得平平的,连一丝气愤的表情都没有,肯定是三大巨头早就商议好了要这么说,旁人也就不好再呱噪什么了。 朱厚熜晓得他们心里那些小九九——京师营团军取得这么大的一场胜利,这个功劳是谁也夺不去的,为什么不把姿态放低一点,免得遭到其他部队的妒忌呢? 历史上俞大猷为人刚直,不肯趋炎附势,一生之中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坎坷,组建营团军之后,朱厚熜曾专门指示高拱多多点拨他,教他“为人要精,做官要滑”的道理。 其实此举还有更加深远的一层用意,即是提醒告诫高拱本人。因为高拱也是一个持才傲物、专横跋扈之人,史书上有“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的评价。在嘉靖之后的隆庆一朝,他贵为内阁首辅,还兼着主管天下官员进退升迁的吏部尚书,是大明朝第一个同时集朝政、人事大权于一身的权臣,可就是因为脾气暴躁,虽属治国能臣,却非社稷仁臣,不但在朝臣中威望不高,最后也栽在了自己的脾气上——对他无比倚重的隆庆皇帝龙殡归天,新皇万历即位大宝不到半月,他就因“专权擅政”受到暗掌国政的万历之母李太后的猜忌,被次辅张居正和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联手扳倒,赶出了朝堂,与明朝绝大多数的权臣首辅一样,落了个罢官削籍“回乡闲住”的下场。 看来皇上的苦心没有白费,不但他们都学会了如何处世如何为官,在兵力部署上俞大猷和戚继光也并不以部队统属为限,不分亲疏远近,而是本着“功劳大家得”的原则,将来自山东、河南卫所的友军与京师营团军配合使用,以训练有素的营团军为主力,战斗力稍弱的卫所军被安排在左右两翼和后方承担次要的守备任务,既能锻炼部队,又能让麾下各军将士分享战功,避免被别人攻讦为“贪功自为”,造成军旅之间的隔阂。 朱厚熜颌首称赞:“胜不居功自傲,你等皆已有古大将之风范了!不过,话虽如此,营团军诸位将士上下用命,拼死杀敌,实是功不可没……”他让高拱将各军官佐姓名报来,先给各位军官一律官升一级,等到杀俘敌军数目统计出来以后,再按照各人军功大小另行赏赐。 这下子就皆大欢喜了,众人纷纷跪在地上,异口同声地说:“谢皇上隆恩!” 大战整整持续了大半天,全军上下都感到人困马乏,俞大猷和戚继光命令今日参战部队撤到后军休整,各营、队、哨官统计伤亡情况,伤兵送入城中救治之外,其他人抓紧时间吃饭休息。为防备鞑靼军队报复性反击,他们两人让医官处理了伤处之后,却没敢卸去甲胄好好休息,直到得到报告,鞑靼军队又在大营之前安设鹿砦,将刚刚填平的壕沟又挖了开来,才稍稍放下心来,靠在椅背上小憩了片刻。 统计胜利成果总是很快——敌军那一片片的尸体就摆在阵前,营团军派出了三千人将那些尸体拖到了两旁空置的民房之中,一边打扫战场,一边也就将杀敌数字统计了出来。当最终的数字呈报上来之后,俞大猷和戚继光兴冲冲地禀报给了皇上。听完汇报的朱厚熜也不禁暗自得意起来。 此次大战,明军共杀敌七千五百余名,俘敌二千一百余名,因为鞑靼军队的中低级军官和士兵的衣甲几乎一样,一时还搞不清楚到底杀死了敌人多少军官,但即便是抛开北京保卫战的重要意义不说,仅就歼敌数字,也算是大明王朝自明成祖朱棣亲率五十万大军首次北征蒙古,于斡难河战役中尽歼鞑靼全军之后,明军所取得的第二大胜利了。更让他得意的是,斡难河大捷中,明军先后投入战斗的兵力达到了三十多万,也不过才一战歼灭鞑靼军队五万余人,而此次明军却用处于绝对劣势的兵力一战便消灭了敌人近万人马,整场战役的胜利指日可待! 到了晚上,明军的伤亡情况也已经统计出来了,俞大猷和戚继光看后大吃一惊,主动向皇上请罪。朱厚熜刚刚在心头涌起的得意立刻被深深地痛惜所替代。 在今天的战斗中,京师营团军战死了包括十三名队官和六十二名哨官在内的两千八百五十二人,另有一千七百多人不同程度的负伤,其中失去战斗力的重伤员近一千二百人,轻伤员五百多人。尤其是戚继光所带的负责诱敌的一千名骑兵、曹闻道所带的那两千名伏兵,以及那两百名掷弹兵伤亡惨重,几乎损失殆尽——这些可都是俞大猷和戚继光一手训练出来的营团军精锐,在朱厚熜的心中,他们是他重建大明军队、开疆拓土征伐天下的基础和核心力量! 看着这样冰冷的一连串伤亡数字,回想起今天那场惨烈不可言状的战斗,他忍不住泪流满面:真是一场惨胜啊!而且,阵亡数是伤员数的两倍多,重伤员数又是轻伤员数的三倍多,仅仅这样简单的数字对比就很能说明部队在这次战斗中表现出来的是怎样舍生忘死的战斗意志! 极度的心痛之下,朱厚熜将胡渭奇宣来,命令俞大猷和戚继光出动部队,协助他将神龙炮向前拉近五百米,这样鞑靼军队的大营就在神龙炮的射程之内了,明军可以用炮火覆盖鞑靼军营。 可是胡渭奇却担忧地说夜间炮击的效果不佳,而且神龙炮每门上千斤重,刚刚发射之后炮管滚烫,根本没办法往回来拉,只能等它逐渐冷却之后才能拉回本阵,如果鞑靼骑兵拼死冲出来,步卒恐怕难以抵挡,遭受重大损失不说,这等锐利的火器若是落到鞑靼之手,后果不堪设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五十八章 敌驻我扰 朱厚熜也知道胡渭奇说的有道理,目前钢材质量毕竟没有那个时空的特种钢那么过硬,为了确保安全,不得不加厚了炮膛,再加上要提高射程,只能加长炮身,一门神龙炮的总重量比原来的大将军炮轻不了多少;而且火炮牵引问题没有解决,移动起来还是得靠马拉人抬。如果真的发生胡渭奇说的那种情况,被鞑靼抢到了几门神龙炮,这战也就不用打了,赶紧带着老婆孩子逃命吧! 但他又一想,觉得自己夜袭扰敌有一定的可行性:一是冷兵器时代的阵地战,除了偷营没有其他夜战方式,鞑靼军队恐怕做梦都想不到明军会趁夜发起炮击,可以收到战术上的突然性;二来虽然以目前的火炮威力而论,远程炮击效果肯定有限,但可以达到扰敌的目的,符合“敌驻我扰”的游击战原则,鞑靼刚刚大败,士气不免受到影响,若再连番袭扰使其得不到充沛的时间来整军,士气和战斗力会受到严重打击,下一步就该是“敌疲我打”了;三是大炮一响,战马肯定受惊,鞑靼军队不见得能及时收拢部队发起反击,再加上白天激战之后,他们为了防备明军趁乱袭击大营,又挖开了壕沟布置了鹿砦,骑兵部队更是无法及时出击,只要号称“天下强兵”的蒙古铁骑不出击,仅靠为数不多的步兵根本无法与俞大猷和戚继光麾下的京师营团军作战,肯定能稳稳当当地把大炮拉回来! 听了皇上的分析,胡渭奇正要掀开营帐的门帘出去,却听一旁一直默然沉思的俞大猷说:“胡大人且慢。”他转身跪奏说:“皇上,末将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是德胜门守军主将,这又是在你的帅帐之中,你有什么话不当讲的。”朱厚熜说:“战事正酣,变在俄顷,繁文絮礼就不必讲究那么多了,有话快说。” 得到了皇上的恩准,俞大猷还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朱厚熜笑着说:“你是担心神龙炮将你营团军的功劳全抢了去吧?你……”说到这里,他突然明白过来,一拳打在了俞大猷的胸膛上,然后甩着被甲胄撞得很痛的手,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说:“你行啊你,竟能想出如此阴损的招数,朕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了!胡渭奇,俞大猷的意思你明白了么?还不快去准备!” 当夜,明军用火炮向鞑靼军营发起了猛烈的轰击,鞑靼军营里乱成了一团。冲天的火光映照之下,人马四下乱窜,惊恐的喊声和马的嘶叫声此起彼伏,根本就没有出击的可能,俞大猷和戚继光麾下的步卒得以顺利地将火炮拉回本阵。 明军夜间的炮击给鞑靼军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士兵也无法得到充分的休整,十月八日一整天,鞑靼没有发起新的进攻,俞大猷和戚继光抓紧时间整补部队,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激战。 趁这个空闲,朱厚熜亲自审问了昨天被俞大猷俘虏的那个鞑靼平章卯那孩——俘虏了这么一个高级军官,不从他嘴里挖出点情报,不是瞧不起人吗?! 审讯一开始进行的并不顺利,这个家伙仗着自己皮糙肉厚,摆出一副蒙古硬汉“要杀要剐随你便,打死我都不说”的架势,还没有等皇上发火,十三太保就不耐烦了,从东厂调来几个提刑司的太监进行技术援助,不到一个时辰,已经不成人样的卯那孩的牙关松动了。 朱厚熜关注的重点自然是仇鸾叛军的有关情况,按照军事常规或者说他以小人之心来猜度俺答,怎么着俺答也该驱使着仇鸾所部承担第一波次的进攻,怎么会那么愚蠢地用自己的部队当主力,让仇鸾的部队保存实力?这个问题从大战一开始就一直困扰着他,他恨不得跑到俺答耳朵边上大喊一声:那些叛军不当炮灰做什么用?真留着打下北京城灭了明朝以后跟你争天下啊?! 卯那孩交代说仇鸾跟随俺答一起进攻北京的军队只有三万,自大同至京师一路上逃亡者甚多,在进攻各处要隘关口时甚至有一些队哨成建制地哗变,掉转枪口就向数百倍于自己的鞑靼部队发起猛攻,全部战死也不后退一步;到了北京城,仇鸾只剩下了五千余铁杆亲兵,根本无力承担起一个方向的进攻,连掩护侧翼都显得力量薄弱,俺答只能把他们安置在后军。如今明朝京畿一带居民早就逃散,鞑靼军无处剽掠,粮草日渐匮乏,俺答就派他们带着从各地挟裹来的百姓在密云一带为鞑靼军队搜粮打草充为军用。 朱厚熜急切地问:“大同呢?你们可曾留下兵马驻守大同?” 关系到本军最高军事机密,卯那孩似乎不想说。朱厚熜向提刑司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个太监将手中那希奇古怪的刑具冲着卯那孩一晃,卯那孩的话立刻如同滔滔江水一样连绵不绝:俺答在进占大同之后,只留下了五千人马,守备任务主要由仇鸾的五万叛军承担,其主要原因是因为有近三万人马是归副总兵李玉亭统御,李玉亭被杀之后,所部虽被挟裹着投降了敌军,但军心一直不稳,仇鸾不敢带他们杀回京师,就将他们留在了大同,还留下了忠于自己的两万部队监视这些部队。 在兵部的兵力序列表和户部调拨粮饷的花名册上,仇鸾麾下的大同军号称十万,但根据边将吃空额的通常比例,朱厚熜判断大同军顶多有八万,其中三万由副总兵李玉亭指挥,属于仇鸾直接统御的部队也就只有五万,卯那孩所说的这些情况应该基本属实。 其实也不用麻烦他这个皇上费心思分析判断,那些提刑司的太监干了一辈子审讯人的活,问供技巧炉火纯青,一点影子都没有的事情都能让犯官心甘情愿地招供画押并赌咒发誓确有其事,更不用说对付卯那孩这个明显智商不高的蒙古军人了! 此外,卯那孩还透露了一个重要的情报:前一天被炸死的那名高级军官名叫孛罗,他不但是俺答的弟弟,还是此次鞑靼南侵大军的副帅! 朱厚熜更加高兴了:南侵大军副帅孛罗的阵亡不但沉重打击了鞑靼军队的士气,以俺答睚眦必报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还会再次发起进攻——举全族之力大举南侵,岂能因为一战失败就全军撤退,莫说只损失了万余人马,只要能攻克大明国都北京城,就算半数鞑靼将士再也无法回到蒙古草原,也是俺答的大胜! 为了帮助俺答下定决心,朱厚熜立刻命人将明黄色的龙旗高高竖立在了德胜门外,第一次向世人公开了自己行在所在。 押走了卯那孩,朱厚熜秘密召见了被自己保下来的虎贲军统领刘子昂,过不多时,刘子昂和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五高振东、老九谢宇翔两人就出了皇上的行在,从此不知所踪。 第二天,鞑靼军队得知明朝皇帝的行在就设在眼前之后,一次出动了四万多人,象疯了一样向德胜门发起了猛烈的攻击。部署在阵地上的神龙炮同时开火,将鞑靼骑兵炸的人仰马翻。三轮轰击过后,鞑靼骑兵前锋部队损失惨重,侥幸冲过炮火封锁的人又遭到了神机营和弓箭营早已等候多时的袭击。由于掷弹兵在十月七日的战斗中损失惨重,并且已经失去了战术上的突然性,朱厚熜没有同意他们再次参战,但京郊的青壮百姓却自发地组成义勇军,爬上房顶将砖瓦石块不住地砸向敌人,给敌人的进攻造成了不少麻烦。最终鞑靼骑兵无力冲破明军牢固的防线,只得丢下大片的尸体退了回去。 这不能怪俺答愚蠢,实在是因为俞大猷太阴损了——他在前一天建议神龙炮射击时减少装药,不追求杀伤力,只讲震撼效果,一是袭扰敌军,二来让俺答产生了错误的判断,以为明军火炮威力不过尔尔。这个要求令胡渭奇很为难——定装炮弹的装药能是说减少就减少的么?朱厚熜笑着对胡渭奇说:“你笨啊!神龙炮不能用,你军器局库存的佛朗机就不能拿出来用吗?”胡渭奇这才恍然大悟,推着几百门佛朗机给鞑靼军队放了一夜的礼花。 此战由于俞大猷和戚继光手头上已经没有能让人放心其战斗力的步兵部队,所以没有派出伏兵,只能依靠骑兵追击,因此未能全歼敌人溃兵。但即便如此,由于明军的火力强度远远超过了十月七日的战斗,鞑靼军队还是损失了近八千人,而明军却只损失了一千三百多人。 是夜,明军再次向鞑靼军营发起了猛烈的炮击,不过这次所用的大炮不是佛朗机,而是那十门神龙炮。每门炮都将炮管打红了才停止发射,鞑靼军还是未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损失情况不明。 十月十日晨,鞑靼全军缓缓地拔营退后,京师营团军将士们纷纷请命要求追击。俞大猷和戚继光仔细察看了敌人的布防,判断敌人不象是全军败退而去的样子,好说歹说才把那些求战心切的军官劝了回去。 果然,当天瓦刺军队退出了大约五里路之后便不再后撤,又安下了营寨,主攻方向仍直指京师营团军所驻守的德胜门。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俞大猷和戚继光不得不狠心让伤亡接近十分之一、已经被换下防线的京师营团军重返一线,替换山东、河南卫所军在防线后方休整补充兵员,作为全军总预备队随时待命出击。 十月十一日夜,俺答悄悄地调动军队,于次日清晨向明军德胜门防线发起总攻。可是,他们的行动早早就被手持望远镜在前沿抵近观察的明军哨兵发现,当鞑靼骑兵刚冲到明军阵地千米以内的时候,神龙炮又一次发起了猛烈的轰击。此时的鞑靼军队已经变聪明了,明军第一轮炮击之后,他们就意识到失去了战术的突然性,立刻收拢部队退了回去,只在明军阵地前留下了不到一千具尸体。 战线基本稳定下来,敌营与本阵距离过远,明军不愿意冒险出击,被迫停止了夜间的炮袭,双方隔着几千米的一片开阔地陷入了僵持状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五十九章 惊天巨变 接连三场胜利,明军以不到万人的代价,消灭了鞑靼近三万人,这是国朝开国百七十年来屈指可数的大胜,从皇上到普通兵士,都为这样的胜利而激动,也都以为鞑靼败阵退兵指日可待。 但是,正所谓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居其八九,前几战的胜利似乎已将明军的好运全部透支,老天也不再眷顾大明王朝。到了十月十四日,竟下起了连绵的秋雨。 多年与明军交战的经验告诉俺答,明军的战斗力不值一提,所仰仗的不过是火器之利,在这种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火器已然无用,正是他们蒙古铁骑逞威之时,便又恢复了攻势。而且,骄横而又狡猾的他已经看出来,明军也只有驻守德胜门和彰仪门的军队堪称精锐,便采取了以少量兵力监视和牵制德胜门和彰仪门守军,在其余七门多点进攻的战术,意在使明军无法分兵驰援。 鞑靼这样的战术给明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蒙古骑兵的高机动性使他们可以快速地调动兵力,一点突破之后就调集重兵迂回包抄,围歼背城布阵的明军。也正如俺答所预料的那样,前几战明军所仰仗的神龙炮、线形队列和震天雷等新式火器都无法发挥作用,各地勤王军训练不足、战力低下的弱点在蒙古铁骑的冲击下暴露无余,一连四战明军都大败,各门守军损失惨重,所幸的是因背城布阵,鞑靼无法形成合围之势,城上守军也可居高临下,以箭石协助城下守军退敌。纵是如此,许多部队伤亡已过半数,几乎丧失了再战之力。 面对这样的危局,朱厚熜也是束手无策,只得下令将除德胜门和彰仪门之外的七门全部用巨石封死,七门守军放弃城下的阵地,向德胜门和彰仪门靠拢,畏缩在一起,形成两大重兵集群,背靠坚城,让鞑靼无法迂回包抄;同时,将伤亡过半的守军调入城中,一边休整一边加强城防守备。 更糟糕的是,七门守军败退之时,竟将十三门神龙炮尽数丢给了鞑靼,除了五门被机警的守军用巨石砸烂无法再用之外,其余八门被鞑靼拉回了大营之中。尽管所剩炮弹不多,但对明军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现在他们既盼着天放晴,却又害怕天放晴——要知道,鞑靼虏贼虽不习火器,仇鸾叛军之中却不乏操炮之人,鞑靼若是以火炮轰击猬集在一起的明军,恐怕能取得更大的战果。 俞大猷和戚继光也是心急如焚,纷纷向皇上请命要求主动出击。朱厚熜不敢拿自己手中最后的筹码做赌注,便温言劝阻了他们,只同意戚继光带五千人马悄然绕过鞑靼的防线,寻机歼灭为鞑靼军募集粮草的仇鸾所部——若是天时还是不顺,只要能将鞑靼粮秣供应切断,他们自然也就该退兵了。 十月二十三日夜,戚继光带着营团军的五千精锐,人衔枚马裹蹄离营而去。临走之时,朱厚熜拉着他的手,言辞恳切地说:“记住朕对你说的那八字箴言‘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事可为则为,若不可为,当引军而回。” “末将愿以身许国,不辱使命!” 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是朕日后要大用之人,不可行险,更不得恋战。” “末将谨遵圣命。”戚继光不顾甲胄在身,跪下行了个大礼,哽咽着说:“皇上,末将去了。” 朱厚熜将他扶了起来,动情地说:“元敬,朕实话说于你,眼下这仗最不济也是两分之局,鞑靼终归还是要退兵的。可若是你有事,便是大胜也是社稷之难,一定要安全回来啊!” 当日夜里,朱厚熜一直心神不定,久久无法入睡。正在辗转反侧之际,突然听到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在门外奏报:“启秉皇上,工部营造司主事严世蕃求见。” “严世蕃?”朱厚熜一愣,深更半夜严嵩的儿子来求见,莫非朝中有变?连忙应道:“快传他进来。” 严世蕃跌跌撞撞地进了皇上的行在,“扑嗵”一声跪在了朱厚熜的脚下,哭着说:“皇上,大事不好,京城……京城有人谋反了!” 朱厚熜“忽”地一下从龙床上坐了起来,吃惊地问:“是谁?” 严世蕃抹了把眼泪,说:“回皇上,是那帮勋贵元老,为首的逆贼是锦衣卫都督永安侯薛林义,还有忠勇侯许世杰、西宁侯宋斌等人。” 有了仇鸾起兵造反的先例,朱厚熜已经隐隐觉得事情绝不可能到此为止,便冷笑一声说:“好嘛,出了一个仇鸾,他们都不安分了,让他们都来吧,朕倒要看看,这些勋贵元老有没有本事把我大明给亡了!对了,我大明硕果仅存的两位‘奉天靖难’的老国公是不是还想再靖难一次?” 大明开国以来,对开疆拓土创建纲治有卓著功勋的文臣武将,依其功绩大小分封为公、侯、伯三等爵位,赐与金书铁券为凭证。跟随明太祖朱元璋造反夺天下的功臣,铁券上书“开国辅运”四字;跟随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的功臣,铁券上书“奉天靖难”四字;之后的皇帝封赏,文臣只能书“守正文臣”、武将只能书“宣力功臣”,这些都是朝廷定制。由于朱元璋洪武后期几次兴起大狱,大肆屠戮功臣,除了自解兵权告老还乡的信国公汤和之外,那些“开国辅运”的功臣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而百年蹉跌,那些“奉天靖难”的功臣也剩了不多几位,其中爵位最高、资历最老的,便是英国公张茂和成国公朱至孝,两人都循例出任过五军都督府大都督这样的荣誉性职务,也都被晋封为位极人臣的正一品太师,如今虽年高老迈,已不再任实职,但论其威望和影响力却不容小视。尤其是这两人前段时日曾带头纠结一帮胡子一大把的勋贵元老闯入皇宫哭闹,后被圈禁在府邸闭门思过。朱厚熜担心他们若是都参与了此事,不但有碍朝廷体面,更给平乱及善后诸多事宜造成很大麻烦。 “回皇上,两位太师老国公有否参与,微臣委实不知。” 朱厚熜心里泛起了一丝疑惑:“他们这等机密之事,你又从何而知?” 严世蕃老老实实回答说:“回皇上,今日傍晚,薛林义那逆贼着人将家父请到府中,窜唆家父与其一同谋反。家父虚与委蛇骗得他们,得空回到家中命微臣赶紧出城奏告皇上。” “这等大事,薛林义那逆贼为何偏偏与你父亲商议?” 严世蕃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皇上对自己父子二人起了疑心,赶紧说:“不敢欺瞒皇上,家父往日与仇鸾逆贼多有来往,那逆贼还曾认家父为义父,薛林义那逆贼又见家父如今失爱于君父,便以为家父与他们一样对皇上心怀不满……” 朱厚熜冷笑道:“薛林义那逆贼不识分宜阁老之忠心,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大张的牛油巨烛下,此时他才看见严世蕃官袍不整,头上的纱帽也不见了,两只手更是鲜血淋漓,吃惊地问道:“逆贼可是已经杀到了德胜门么?” 严世蕃说:“回皇上,听家父言说,那些逆贼约定今晚子时举火为号,干那逆天之事。微臣出城之时还未见他们起事。” 朱厚熜疑惑地说:“那你为何这等模样?” 严世蕃说:“回皇上,微臣奉家父之命出城奏报皇上,怎奈城门紧闭,微臣又不敢惊动他人,就用绳索从城头坠下。事体紧急,微臣有失官仪玷污官箴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朱厚熜感慨地说:“真是疾风识劲草,国难显忠臣啊!你父子于我大明有再造社稷之功,朕不会忘记的。” 严世蕃感动地重重一个头磕在了地上:“微臣父子世受皇恩,忠君报国,义不容辞。” 朱厚熜稍微安定了一点,恼怒地说:“朝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夏言呢?吕芳呢?他们都死了么?” “这本非微臣可以随意置喙之事,但依微臣愚见,夏阁老如今日夜守在内阁值房处理政务,须臾不得离开;吕公公掌着司礼监,如今又担着京师警备之责。薛贼谋逆事发突然,想必也未曾料到此事。不过,微臣已命家人赶到大内向夏阁老和吕公公禀报……” 朱厚熜没有想到严世蕃竟然帮夏言和吕芳说话,尤其是夏言是他父亲的死对头,他怎会放过这一举扳倒夏言的天赐良机?不禁深深地看着严世蕃,说:“你倒还乖巧,竟帮着他们说话。可夏言倒也罢了,吕芳掌着东厂和镇抚司,那些逆贼私相串连勾结,他怎会也一点都未能觉察?” “回皇上,吕公公虽掌着东厂和镇抚司,但薛林义那逆贼还是锦衣卫大帅,镇抚司那些人还得卖几分面子于他这个上司……” 朱厚熜想想觉得严世蕃说的有道理,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说:“杨尚贤,速令高拱和俞大猷点齐本部兵马,准备随朕入城平叛。” “奴才遵旨。”杨尚贤说:“奴才敢问一句,可先着人悄悄入城探个究竟?” “当然应该如此。”朱厚熜说:“如今京城警备之事由你镇抚司掌管,由你多带些人将德胜门给朕控制起来,若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彰仪门也要如此,一律不许出入。你们都机警些个,莫要轻举妄动折损了人手。其他几个太保都赶回大内,切要保护好夏阁老和吕大伴!” 皇上这种时候最先想到的是夏言和吕芳,令杨尚贤十分感动,但他还是迟疑着说:“奴才们都走了,圣驾的拱卫之责……” 朱厚熜怒道:“高拱、俞大猷不会反朕,朕死不了!”待杨尚贤出去之后,他转头对严世蕃说:“快快将详情说给朕听。” 随着严世蕃的奏报,朱厚熜的脸色越来越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六十章 豪情一赌(一) 因城外战事吃紧,严世蕃受命督率工匠民夫加固城防,又需用巨石将内城七门封堵起来,整天忙得要死,也累出了几身臭汗,却一连几日不得回家,今日好不容易瞅个空当儿,便跟同僚打了声招呼,想溜回家洗澡换身衣裳。 刚刚进了家门,还未来得及跟小妾调笑几句,就听到父亲在外面厉声喝到:“东楼,快些出来,为父在书房等你!” 严世蕃赶紧来到书房,见父亲一脸焦虑的神色在书房来回地踱步,忙问道:“爹,找小儿可有要事?” “一连几日都不见你回家,本想赶紧着人去找你,没想到你今日竟回家来了,真是天不亡我大明,天不灭我严家啊!”严嵩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说:“你即刻出城去禀报皇上,永安侯薛林义纠结一帮勋贵要谋反!” “啊?”严世蕃闻言大惊,说:“这……这是真的?” “爹刚刚自薛府出来,你说是不是真的?!” “都有哪些人参与?” “为首的是便是薛林义,还有忠勇侯许世杰、西宁侯宋斌等人。哦,还有个人你却想不到,”严嵩说:“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 严世蕃喃喃地说:“他们……他们疯了么?谋反可是灭九族的罪啊!” 严嵩轻蔑地摆摆手,说:“还用问么,还不是新政闹得!” “新政?爹是说子粒田征税么?仇鸾被朝廷扔在那苦寒危险之地,终日里提心吊胆。鞑靼进犯,他丢了大同也是死路一条,不得已才扯旗造反,这都好说。那些公侯勋贵安安稳稳地待在京师,任事不干,吃着一品的俸禄还坐享万亩赐田收项,竟也要造反?依儿子看来,他们真是些钱痨,为着几两银子几石米,连命都不要了!” “也不尽如你所说的这般,他们见着如今城外战事吃紧,就蠢蠢欲动了。”严嵩愤慨地说:“哼,京城官军百姓万众一心舍生抗敌,那些事受皇恩的公侯勋贵却生出这不臣之心,逆天之罪,令人发指!” “他们祖宗匡扶社稷才挣得这世袭罔替的爵位,若是在天有灵,知晓他们这些不屑子孙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气也被他们气杀了!”严世蕃附和着父亲说了一句,然后问道:“对了,爹,陈以勤那个老东西平日里素不与那些公侯勋贵来往,怎地今次却与他们搅到一起,就不怕事败之后诛灭九族么?” “那种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谁晓得他做何之想。”严嵩道:“诛灭九族也是他咎由自取。” “他们可说要如何行事?” “今晚子时举火为号,各自带着府兵杀出去,夺取德胜门和彰仪门,再将六部九卿全部拿获;薛林义手下还有锦衣卫一个卫所的兵马,由他亲带着杀进皇城。” 严世蕃沉吟着说:“御林军如今虽调至城外参战,但深宫大内总有数千兵士守卫,薛林义手下那点兵马满打满算不到五千人,,竟想杀进皇城,他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么?” 严嵩说:“他们得了刚被赶出司礼监的石公公等人为内应,到时候会打开宫门放他们进去。” “石公公刚刚吃罪被免了司礼监秉笔,想必对皇上怀恨在心,能跟着薛林义一起谋反倒也不足为奇。”严世蕃说:“他们找爹过府,便是商议此事?” “不错。他们也知你爹与仇鸾的关系,加之石公公又说要我主持大局,便将我请了过去。”严嵩叹了口气:“也是你爹老糊涂了,这等情形之下还要与他们来往,也未多想便糊里糊涂跟着过去了,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 “主持大局?”严世蕃怦然心动,急切地问:“他们许了事成之后,要爹出任内阁首辅么?” 严嵩说:“那几个闲散的公侯勋贵舒坦日子过腻了,竟也想去坐内阁那几把椅子,莫说是内阁首辅,便是吏部尚书也没有你爹的份,礼部尚书陈以勤那老东西又拼死也不愿让给别人……”见儿子面露激愤之色,他笑着说:“不过他们倒也没有亏待你爹,正一品的太师自不待言,少不得还要封个世袭罔替的一等国公。” 严世蕃疑惑地问道:“一等国公?那些勋贵侯爷们莫非竟不知道文官至多只能封侯,不能封公?” “礼乐崩坏之时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故妄说之,我故妄听之罢了。” “那爹怎么回来了?莫非爹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么?” “谋逆是灭九族的罪,若你爹断然拒绝与他们一起举事,他们还能让你爹活着离开么?我推说要找你这工部营造司的主事打听九门布防之事,这才骗过了他们,得以脱身回府。”严嵩看了看书房的铜壶滴漏,焦急地说:“时辰已不早了,你莫要再耽搁,快快寻机出城禀报皇上,恳请皇上速速调兵入城平叛。” 严世蕃却不动步,说:“爹,既然他们子时才动手,现在离子时还有几个时辰,倒也不急这一时。容儿子放肆说上一句,爹可想好了?” 严嵩怔怔地望着儿子,说:“想好了?想什么?” 严世蕃的眼睛里闪出兴奋的光芒:“这可是天赐于我严家的良机啊,爹!若是成了,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便是我们严家的了。” “成了?”严嵩哑然失笑:“可笑!你以为就以那几个侯爷府中各不过千人的府兵家将,还有薛林义手下那不足五千之众的卫所军,便能把我大明给亡了?” “如今御林军不在内城,大内守备空虚,或许事有可为……” “真真如薛林义那帮闲散勋贵一般愚蠢!”严嵩喝道:“御林军虽不在内城,圣驾却也不在宫中,大内不过几处殿宇几间房子而已,占之何用?” 严世蕃这才明白过来,奇怪地说:“对啊!他们为何做此之想?” 严嵩竟笑了出来:“还不是陈以勤那个老东西给他们出的主意,要效法英宗‘夺门之变’。” 明英宗正统年间,瓦刺犯边,明英宗朱祁镇亲率五十万大军北征,因权阉王振弄权误军,导致明军丧师土木堡,英宗也成了瓦刺的俘虏。朝臣拥立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钰即位,年号景泰。其后明军大败瓦刺于北京城下,两国议和,英宗返国,被尊为太上皇,景泰帝将其移居南宫,供养甚薄。景泰八年,一些别有用心的文武大臣左副都御史徐有贞、京师营团军指挥使石亨等人与太监曹吉祥勾结,趁景泰帝病重之际,劈开南宫大门,拥英宗于朝堂复位,史称“夺门之变”。 “夺门之变?”严世蕃也笑了:“陈以勤那个老东西真是越老越糊涂了,陛下膺天明命,入继大统已二十三年,如今却从哪里再寻一个英宗来坐天下?” “陈以勤那个老东西给他们出的主意,让他们夺得玉玺之后诏告天下,尊皇上为太上皇,由庄敬太子即位大宝。” 严世蕃不屑地说:“这就越发可笑了,莫说玉玺重重巨锁锁在尚宝监的宝库里,若无内应断然难以找到;便是找到了,有真命天子在,玉玺矫诏:“一帮钟鸣鼎食的公侯勋贵,再加上几个迂腐的书呆子,能干得成什么大事!” 严世蕃的眼睛里再次闪出兴奋的光芒,压低了声音说:“爹既说到干大事,儿子倒有个主意:不若儿子先不出城,待离子时不到一个时辰再奏报皇上。爹意下如何?” 严嵩打了个寒噤,象是看着一个魔鬼一样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这……这是为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六十一章 豪情一赌(二) “那几位侯爷的府兵还未出门,薛林义的军士还未闯入大内,爹这擎天保驾的功劳的分量可就轻了许多。”严世蕃狞笑一声:“儿子还有个心思,夏言那老不死的如今日夜守在内阁值房之中,若是叛军杀入大内,无论他是玉碎还是瓦全,都是我严家的一大幸事。” 严嵩沉思了一会儿,长叹道:“唉!城外战火正酣,不晓得有多少生灵惨遭涂炭;京城若再遭此巨变,外患未定,再添内忧,我大明社稷堪忧啊……” 这等天赐良机,父亲却还在说这种迂腐的话,似乎全然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严世蕃愤懑地叫了一声“爹!”刚要说话,严嵩却摆摆手,说:“什么都不要说了,就依你吧。对了,你见着皇上禀报了此事,他若是移怒于夏言和吕芳二人,你瞅着机会替他们说几句好话。” 严世蕃不解地问:“圣驾不在大内,一应朝政皆由他二人打理,发生这等谋逆之事,他们颟顸误国之罪断然难逃。爹念着旧情,不愿落井下石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让儿子帮他们说话?” “你还是年轻少识见啊!左右我严家匡时救难、再造社稷之功是跑不了,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严世蕃叹口气说:“这等顺水人情若是能奏效,爹那天大的功劳岂不打了水漂?” 严嵩微微一笑,说:“打水漂?若是皇上能让我严家这等功劳都打了水漂,日后怕是再也无人愿为朝廷效命了。” “吕公公倒也罢了,他是皇上的大伴,天大的罪过不过训斥两句就过去了,皇上身边又都是他的人,儿子帮他说话,他日后定会念着我们严家的好。可夏言那老不死的明明挡着爹的道儿,发生这等事,他也就该给爹挪位子滚蛋了,爹为何还要儿子维护于他?莫非爹还念着跟那老不死的乡谊么?” “夏言毕竟柄国数年,这几年来一力推行新政也可谓劳苦功高,皇上也未必会为了此事便将其弃如蔽屣,还是容留他日同僚共事的香火情分吧。” 严世蕃心犹不甘地说:“真真便宜了那个老不死的了!”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即便皇上要他致仕,他的门生故吏遍布六部各大衙门和两京一十三省,有你今日的义举,日后你爹和你行事也就容易多了。再说了,你尚且年轻,日后还大有可为之处,能让皇上觉得你不存门户之见,有一心为公、海纳百川的宰辅气度,便是我严家最大的幸事!” 严世蕃终于明白了父亲的一片苦心,说:“儿子明白了,若真是那样,儿子知道该怎么回话。” “明白了就好,歇息一下,就准备出城吧。自个小心些。” 严嵩说完之后就要往外走,严世蕃赶紧唤住了他:“爹,京城变乱在际,你老还要出去啊?” “薛林义还在等着你爹回话呢!” 严世蕃说:“爹已命儿子去禀报皇上,怎么自己却还要去那逆贼那里?” “我本就是找借口溜出来的,若不回去,岂不令人生疑?若那些人临时改变了主意,你爹苦心孤诣为你挣得的那擎天保驾之功才真真是打了水漂呢!” 严世蕃怎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但父亲此去必定凶险万分,他不禁哽咽着说:“爹,京城战火一起,必然局势纷乱,刀枪无眼,若你老有什么儿子不忍言之事,你老让儿子……让儿子何以苟活于世间?”说到这里,他已经悲伤得不能自持,跪在了严嵩的脚下,抱着他的腿哭得不成样子。 严嵩也是心潮澎湃,颤抖着伸出干枯的手抚摩着儿子的头:“东楼,你该当明白你爹的一片苦心,你爹无论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一段锦绣前程已经为你铺好,怎么走就看你自己的了。”他叹了口气说:“若你爹真有什么不测,你要孝顺好你娘。她这一辈子跟着你爹胆惊受怕,吃了不少苦头,你要让她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见父亲有托付后事的意思,严世蕃哭得更加伤心了:“依儿子之见,你老当与儿子一同出城,管他谁坐天下谁灭九族,都与我严家无甚相干。什么擎天保驾之功,什么锦绣前程儿子都不要了,儿子只要你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正在抚摩他的头的严嵩猛地一把推开他,厉声说:“你糊涂!你爹已过花甲之年,在世之日已是屈指可数;你如今才三十出头,至少还能伺候皇上三十年,保我严家上下百十口人三十年平安,这笔账都不会算,爹这么多年真是白教你了!” 严世蕃拼命地给父亲叩头,哭着说:“儿子不要算什么帐,儿子只要爹平平安安啊爹……” “薛林义已将这惊天之事告知你爹,无论事成事败,你爹还能平安渡过此劫吗?他不杀我,皇上也要杀我!”严嵩将一直看着儿子的目光抬起来,透过书房的窗棂,投向了窗外漆黑的夜空:“这是天赐于我严家的良机,得之为天命,弃之必遭天谴!你爹就拿这条老命,和老天爷做这一赌!当日夺门之变,徐有贞曾语于家人‘成则社稷之臣,败则家门之鬼!’时世循环,今天也轮到你爹说这句话了。幸好你爹生了你这么个好儿子,这一赌,我们严家赢定了!”说着,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爹!”严世蕃哭着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一时竟爬不起来。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严世蕃才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看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便飞快地写了两封信,然后叫来一个从江西老家带来的亲信家人,说:“待我走后半个时辰,你将这两封信送到午门,交给值守太监,千万拜托他速速交于司礼监吕公公和内阁夏阁老。” 那个亲信家人经常为他们传递密信,也不多问什么,接过信揣在了怀里,说:“小人半个时辰后就去。” “还有,召集家人将大门封死,明日天亮之前,除了老太爷和我,无论何人叫门,也不许放他们进来。”严世蕃想了想又说:“请老夫人换身粗布衣裳,今晚由你婆娘伺候着住在你房里。” “这……” “这什么这,就说是我说的,请老夫人务必如此。”说着,严世蕃竟给他做了一揖:“拜托了!我严家平安渡过今夜,生生世世都忘不了你的恩德。” 那个家人吓得“扑嗵”一声跪了下来:“老爷的吩咐,小人照办就是,莫要折杀了小人了。” 严世蕃突然又换上了狰狞的表情:“老夫人之事不许说与任何人!若是走漏了半点消息,我杀你全家!” 到了这个时辰,城门早已落锁,但因城外战事正酣,守门的军卒也不敢懈怠,大张着灯笼火把,将城门口照得如白昼一般。见严世蕃来到这里,带队的千户便笑着说:“严大人真是尽心王事,这大晚上的也不歇着,还要来巡视。” 这些日子严世蕃一直督率属吏工匠民夫加固城墙整修工事,跟各城门守卫军校兵士都混熟了,便顺口应道:“是蒋千户当值啊!其他门都堵死了,虏贼要攻来,不是彰仪门便是这德胜门,便是不说为着京城百万官军百姓安危这等大话,本官身为工部营造司主事,若是有什么闪失,皇上还不得砍了我的头去!” 那个蒋千户见他不摆官架子也不打官腔,便感慨地说:“严大人辛苦。” “也就是动动嘴,跑跑腿,谈不上‘辛苦’二字。论说起来,还是军中的弟兄们辛苦!” 这一打岔的工夫,严世蕃已经打定了主意,便摆摆手说:“蒋千户,请借一步说话。” 蒋千户跟着他来到了城墙边台阶的背黑处,问道:“严大人有何吩咐?” “我奉皇上的密旨要出城奏事,烦请蒋千户帮忙。” “这……”蒋千户面露为难之色:“不是卑职不给严大人面子,实是朝廷有规制,城门早已落闸,不可轻启……” 严世蕃在心里怒骂一声:“有天大的富贵予你你不要,等着皇上砍头便是!”也顾不得和他磨嘴皮子细说端倪,顺手一把扯下了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历来奉差急如星火,行个方便于我,少不得在皇上面前为你美言几句。我乃朝廷命官,且有家小在城里,莫不成你以为我要出城投敌么?” 蒋千户不想也知道那块玉佩价值不斐,赶紧接过来塞进怀中,腆着脸说:“严大人说笑了。大人既奉有密旨,卑职这就让人打开城门……” “你糊涂!既是密旨,便不能让太多人知晓。你随我上城,将我用绳坠下去!” 到了城头,蒋千户借故支走了守卫军卒,将严世蕃到了背黑处,在城墙垛口上绑了一根绳子。严世蕃拉着绳索的另一头就要下城。刚站上城墙垛口,看看脚下黑沉沉一片,根本看不清地面,他不禁感到一阵头晕,腿脚也有些发软了,身子一阵摇晃。 蒋千户赶忙扶着他说:“严大人,您老小心点。依卑职看,再急的差事也不再这一时半刻,这都快子时了,再过几个时辰城门也该开了……” 那句“这都快子时了”提醒了严世蕃——子时一到,叛军就要挟裹着白发苍苍的父亲一起杀进大内,若是此前自己还不能把消息禀报皇上,那父亲“附逆”的罪名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到时候便会跟那些谋逆的勋贵一样,被皇上抄家灭族! 想到父亲苦心孤诣的谋划,想到父亲最后毅然决然地走出家门,严世蕃突然觉得身上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双脚一蹬城墙垛口,身子便离开了城墙,向着那深不可测的地面直坠而下。 城头上传来蒋千户低声的呼喊:“严大人,手!” 自近十丈高的城墙落地只是瞬间之事,双手已被粗糙的绳索磨得稀烂,严世蕃才知道自己这养尊处优的公子竟不晓得还有这等苦楚,一边在心里咒骂着那个光顾着给自己陪笑脸,却忘记了提醒自己的蒋千户,一边将自己的官服扯了好大的一个口子,顺手摘下头上的乌纱帽,直接扔在了护城河里。 他的把戏玩得过分了,京师营团军中军大营的守卫差点将他当作鞑靼的奸细抓了起来,直到他报出了父亲严嵩的名字,终于有个带队的裨将知道大明朝有个曾经当过内阁学士的严大学士,才将他带到了皇上的行在。在这里,他见到了认识自己的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 吃了这么多的苦头,终于见到了皇上,严世蕃伏在御前的那声号哭已经并非完全是在作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六十二章 误会迭生 一层秋雨一层凉,一连下了数日的雨,时下才十月份,夜来便起了寒意。到了半夜里,雨虽停了,却又起了风,一股股阴冷肃杀之气呼啸着自城头掠过,透过守军那单薄的夏衣,无情地带走他们身上仅有的一点热量。 城外数十万鞑靼大军虎视眈眈,同样还有数十万的弟兄枕戈待旦,垛堞哨位上的兵士没有人敢擅离岗位,只能一边咒骂着那贼老天,一边偷偷地将身上单薄的衣衫紧了又紧。 “哒哒”的马蹄声踏破了黑夜的宁静,远远地,一队人马打着灯笼火把自城外的军营中疾弛而来,尽管不相信是鞑靼虏贼闯过了绵延几里的大营杀到城下,但所有的守卫军卒还是将手中的长枪握得更紧了。 那队人马一直奔到城下才勒住了马。狂奔后骤然停步,打头的那匹马的前腿一下子扬起了好高。不等马蹄落地,马上的骑者便高喝一声:“打开城门!” 带队的哨长探头于外,喊道:“城门已落锁,明日卯时才开!” 那位骑者厉声呵斥道:“放肆!我乃镇抚司职官,奉有上谕要进城,快打开城门!”身后一骑高举着火把上前,亮亮地照在他手中高举的一块腰牌上。 带队的哨长手扶着垛堞尽力看下去,借着居高临下之势,虽看不清楚上面的字样,却也能从形状上看出他手中那块腰牌正是官场上人人谈虎色变的镇抚司上差的腰牌,便说:“朝廷有规制,我等又有军令在身,请各位上差恕罪。” 当先的那人正是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临走时匆忙,也来不及请得圣旨,见拿出腰牌也叫不开城门,当即气愤地高声喊道:“若是耽误了皇命,追究下来便要诛你九族!快打开城门!” 那位守门的兵士偏偏是个遵令守规之人,一点也没有被他那要诛灭九族的恐吓吓倒,喊着说:“这位大人请稍等片刻,且待卑职请得将令之后再放各位上差进城。” “事体紧急,哪有那等工夫?”杨尚贤喝问道:“我镇抚司陆大人呢?” “陆大人回家去了,今日由兵部杨博杨大人值守,卑职这就去禀报杨大人。” 京城九门的守卫归五城兵马司负责,每个城门都有上千军卒轮班把守。京师告急之后,皇上命镇抚司接管了京城防务,又命文武大臣分守九门,镇抚司指挥使陆炳和兵部职方司正五品的员外郎杨博两人负责德胜门。杨尚贤本想若是陆炳在此,自会打开城门,却不凑巧他今日竟不当值。 情急之下,杨尚贤一跃跳到了马背上,如鹰一般向城墙飞扑而去。跟随其后的三太保张明远心领神会地从怀中掏出飞爪,扬手便扔上了城头。杨尚贤一把抓住飞爪的绳索,双手借力,两脚飞快地换着步子,“蹬蹬蹬”几步就登上了十丈的城墙垛口。 这便是大明朝赫赫有名的锦衣卫的本事! 锦衣卫的前身是明太祖朱元璋的亲军,专司护卫皇宫,本就是军中数一数二的强兵;其后又兼管刑狱,握有巡察、缉捕特权,事权责任十分重大,便从明成祖朱棣永乐年间定下了选人的三大规矩:一是擅走,一人每天能走一百六十里以上,为着及时将情报传送出去;二是擅跳,犯官家中两丈高的墙,跳起来双手一攀,翻身便能过去;三是擅斗,不只是拳脚兵器功夫都要了得,更要有股子狠劲儿,与人搏斗之时互相掐着脖子,自己咽喉破了也不死,死的一定是别人。这只是基本要求,至于更厉害的还有很多,比如“马功”,七天七夜不坐不躺,两条腿轮流踩在地上睡觉,过了七天双脚着地还能赤手空拳搏杀恶狼! 那杨尚贤身为锦衣卫大太保,是俗称的大内第一高手,借着飞爪之助攀上十丈城头,落地之后连口大气也不喘,直看得那些守城军卒目瞪口呆。 随行的几十个人也纷纷扔出飞爪,也要援着绳索上城。就在这个时候,城墙台阶那边匆匆跑上来一个人,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快将逆贼拿下!” 杨尚贤一愣,就看见城头上的兵士持枪的挺起了枪,挎刀的抽出了刀,都向自己逼了过来,大喊着:“你们要造反么?” “快断绳索!”那个方才喊话的人说:“不可让逆贼抢上城头!” 一些兵士闻言醒悟过来,用刀疯狂地砍起了飞爪的绳索,镇抚司校尉的飞爪绳索是用牛筋绞着乌金丝所制,兵士手中的普通钢刀岂能轻易砍断?见到钢刀在城墙上砍得火星乱迸也未伤其分毫,一个兵士也急了眼,一把抓住飞爪,不顾利刃划破了自己的手,立即扔了出去。一个镇抚司校尉正爬到一半突然失了力,惨叫一声就跌到了城下,显然是不能活了。 杨尚贤大怒道:“大胆反贼,竟敢……”正说着,一枪就朝着他面门刺了过来,他慌忙跳到一边,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腰牌:“我是镇抚司职官……” 镇抚司的名头还是很响,许多兵士不由得手中一滞,刚刚攀上城头的三太保张明远趁机抽出了腰刀,一个箭步上前,一刀砍翻了一个阻挡在前面的兵士,制住了那个发令的人:“命你手下放下兵器!” 那人甚是硬气,还在滴血的钢刀架在自己的脖颈处也是面不改色,径自大声喊道:“休要管我,杀贼卫国!” 几十名镇抚司的校尉已经翻身上了城头,纷纷抽出兵器,逼到那些守城兵士近前:“放下兵器!” 几十个弟兄上了城,即便人数还处于劣势,但以镇抚司校尉的身手,城头那两三百个兵士根本不在话下,杨尚贤冷笑一声:“我大明城外有几十万大军,尔等……” 正在说着,他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清楚地听见那个发令之人也正在说:“我大明城外有雄兵几十万,尔等逆贼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杨尚贤定神看过去,那人显然是急着赶来,连乌纱帽也未曾带,不过身上穿着官服,看他胸前补子上绣着两只白鹇,是五品文官,便知他就是奉命守卫德胜门的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杨博,忙说:“你可是杨博杨大人?我是镇抚司千户杨尚贤,京城有变,我等奉上谕接管德胜门,快令你的兵打开城门!” 那个杨博怒骂道:“尔等逆贼,休想花言巧语赚开城门!” 杨尚贤气苦,也不理他,命令张明远和刚上城的那些校尉:“这里交给我,你们快赶到彰仪门去!” 杨博大喝一声:“杀敌卫国,只在今朝,切莫放逆贼进城!”说着,竟向张明远架在他脖子上的钢刀上撞过去,想要以死解除对守卫兵士的威胁!饶是张明远收刀快,却也在他脖颈处拉出了一道口子,血“刷”的一下就流了出来。 杨尚贤忙抢上去看,见他的伤口并不深,才放下心来,说:“杨大人,你误会了,我等确是奉有上谕。” “拿圣旨来我看!” “事体紧急,我等奉的是口谕。” 杨博冷笑一声:“未见圣旨,任你舌绽莲花也休想让我打开城门!” 面对这样倔强又认死理的人,杨尚贤也没有办法,只得再次将他擒下,也不敢再用刀剑,只能用手掐着他的脖子。趁这个机会,张明远已经带着弟兄们跑下城,还抢到了守城兵士的十几匹马,打马飞奔而去。城上城下的守军因值守的杨大人被贼人制住,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将杨尚贤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城下再有人用飞爪攀上城头也无人敢动,杨博气得破口大骂不休。 上城的镇抚司校尉缇骑越来越多,守城兵士不敢反抗,乖乖地被缴了械,赶到一旁看押起来,杨博着急地眼中冒火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厉声叱骂着这些“逆贼”和手下不中用的兵士。 皇上的口谕是将德胜门控制起来,任何人不得出入,杨尚贤便留人在城头了望,自己带着杨博下了城,守在城门处随时准备打开城门,迎接圣驾带着平叛大军入城。 未奉圣意,杨尚贤也不敢把薛林义等人谋反之事告诉杨博,见他还是一口一个“反贼”怒骂不休,便说:“杨大人是蒲州人,嘉靖八年那一科的吧?” 杨博一愣,这个反贼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便止住了骂,也不理他。 杨尚贤笑道:“杨大人科名在二甲之末,照例不得留任京官,在山西一个小地方当过一任知县,倒也政声卓著,得内阁大学士翟銮举荐,拔擢为兵部武选司主事,去年才升任职方司员外郎。在下没有说错吧?如今你可信我非是鞑子的奸细了么?” 杨博冷哼一声:“杨某之事,仇鸾逆贼也都晓得,安知你便不是他派来的?不是逆贼又是什么?” “杨大人这些事,仇鸾逆贼确都晓得,只是杨大人月余之前托人将妻儿送回了山东泰安老家,还给在泰安任知府的同年捎去一封书信,托他照顾双亲,不知道仇鸾逆贼晓不晓得?”杨尚贤淡淡地说:“那时战乱已起,京师已与大同消息隔绝,想必仇鸾逆贼还无那等兴趣要着意打听你杨大人的家事吧?” 在京师疏散百姓之时,杨博确实已将妻儿送回到了老家,也确实给任泰安知府的同年修书,拜托他照顾家人,这等事情自己也从未对旁人说过,见他如数家珍,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厂卫特务的线报,忙问道:“你当真是镇抚司的上差?圣驾如今正在城外,你等却又为何要杀入城中?” “在下方才说了,事体紧急,我等迫不得已才抢入城门,与你杨大人手下兵士发生冲突都是一场误会……” 杨博忙打断了他的话:“究竟发生了何事?皇上安否?” “皇上一切都好,至于发生何事,”杨尚贤叹了口气:“过不多时你便晓得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六十三章 忠勇国公 城头上突然传来一声喊:“来了!” 杨尚贤顿时跳了起来:“快打开城门!”见杨博还在发愣,一把揪住他跪在了地上。 杨博不明就里,强自抬起头来看,只见城门外一队队的军卒不停歇地跑步入城,他是职方司员外郎,主管的便是全国各军旅的操练事宜,一见那士卒个个龙精虎猛,杀气腾腾要吃人的模样,便知是京师营团军训练出的精锐之师,只是不明白城外战事正酣,驻守德胜门的主力营团军为何突然调防入城,刚想跳起来喝问,却被杨尚贤死死地拉住,正在挣扎间,就看见三骑入了城门,前趋半步的是他十分熟悉的高拱和俞大猷,拖后半步的那匹马上端坐着一个穿着明黄色五爪龙袍的人,正是大明嘉靖皇帝朱厚熜! 杨博忙叩头下拜:“臣,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德胜门守城监领杨博恭迎圣驾!” 京城内发生了谋逆之事,除了镇抚司之外,也只有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训练出的营团军还能得到朱厚熜的信任,因此他对杨博说:“京城有变,即刻将德胜门守备交于镇抚司与京师营团军,带上你的人速速赶到你兵部曾部堂府中守卫,不得有误!” 杨博心里甚是疑惑,却又不敢问个究竟,叩头说:“臣领旨!” 正在此时,就听到高拱惊恐地喊了一声:“皇上,起火了!是大内方向!” 俞大猷大喊道:“保护好皇上!前军跟我走!”说完一催马,率先冲了出去,大队的骑兵跟着他一齐奔入城内,身后的前军步卒也跑得更快了。 杨博愣了一下,迅即明白发生了何事,忙喊自己手下的兵士:“快快拿起兵器,交割了防务随我入城!”半是紧张,半是惊恐,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纱帽胡同已经被封锁,一队士兵打着火把正在搬动石块砖木设置路障。位于胡同中间的西宁侯府门口,几丈宽的台阶上站满了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兵器的兵士;台阶下那几丈宽的街道上也同样站满了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兵器的兵士,两帮人隔着几级台阶冷眼对峙着。 台阶下,被兵士簇拥着的一个身着王公冠冕朝服、须发皆白的老者怒吼道:“宋斌你个兔崽子!要谋反,就先从老夫尸体上踏过去!” 台阶上被兵士簇拥着的西宁侯宋斌痛苦地叫了一声:“国公叔!”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叫我叔,我张茂没有你这么个不忠不孝的侄子!”听那个老者所言,原来他便是当朝资格最老、爵位最高的太师英国公张茂。此刻他气哼哼地说:“如今这整条街都布满了我的兵,你府上也已被我围了,你可是要拉开阵势跟你老叔战上一场么?” “咣铛”台阶上有人手中的刀掉到了地上。 事发突然,张茂也未及尽起家兵,只带了几百名常驻府中的家兵,又要分兵封堵街口,挡在西宁侯府门口的兵士不足两百人,尚不及宋斌身边兵士之半。一声怒喝竟吓得西宁侯府的家兵心神俱丧,乃是因为他的名气实在太大,是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大明王朝名义上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依明朝军制,军权分置于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军队配备调动等军令及军官拔擢罢黜之权在兵部,兵部却无权指挥军队;而是由五军都督府掌军籍、军政,统御一十七省府都指挥使司并三百二十九个卫、六十五个守御千户所,也即是说五军都督府至少在名义上掌管着全国军马。因此,身为大都督的张茂抖出威风,那些兵士无不凛然战栗。 西宁侯宋斌面色也有些发白,说:“小侄自幼便随先父在国公叔帐下听令,带兵打仗那点本事都是国公叔手把手教出来的,给小侄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国公叔兵戎相见。不过,小侄想问国公叔一句话,当初进宫请愿,国公叔是首议之人,小侄便是跟着国公叔一同去的……” “我让你随我进宫向皇上请愿,却没有让你谋反!”张茂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你祖上随成祖爷起兵靖难,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得血葫芦似的才换来你宋家世代富贵,至今传你已有七代,除了二代西宁侯宋瑛宋侯爷殉难土木堡,还有你太爷爷、你爹几代家主也都为国捐躯、战死沙场,你西宁侯宋家可谓一门忠烈,世受皇恩,如今却出了你这么个逆臣反贼!” 宋斌也不敢和他顶嘴,自顾自说道:“发生那等事,小侄只被罚去一年俸禄,可国公叔却被圈禁在家,为何今日却又一力维护那个昏君……” “住口!”张茂怒不可遏地说:“身为大明的臣子,竟敢如此詈骂君父!就不怕皇上诛你九族么?” 火光中,宋斌的脸扭曲着,表情突然变得很狰狞:“国公叔,小侄两代受你的拔擢之恩照拂之情,也不想与您为难,只是既下定这等决心,便已没有退路了……” “西宁侯此言差矣!谁说没有退路了?”一个轻松而又淡定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一个人从英国公张茂身后闪了出来。 宋斌齿缝中艰难地挤出那两个字:“严……嵩……”。 与薛林义谋划大计之时,严嵩曾半途借故溜走,想必是派人将他们谋反之事密报给了皇上,此刻或许皇上已经挥军入城,宋斌一字一顿地念叨着严嵩的名字,象是在害怕,却又象是在用力咀嚼,想把那个名字连同名字的主人一起嚼碎吞进肚里。 派严世蕃出城向皇上密报薛林义等人谋反之事后,严嵩来到了薛林义的永安侯府,他当然不敢更不愿意跟随薛林义攻打皇宫,便自告奋勇去劝说两位元老勋贵英国公张茂和成国公朱至孝一起举事。两位国公是这些年轻少壮的勋贵的叔叔辈,也没有人敢去拉拢他们干这等逆天之事,有严嵩豁出老脸出面劝说,即便不成也有转圜的余地。薛林义等人便轻而易举地被严嵩那个老狐狸骗住了,不过还是派了几十个兵士随行,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严嵩心里暗笑一声,也不恼怒,坐上八抬大轿便出了永安侯府,上轿之后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严嵩带人来到了成国公朱至孝的府邸,来意一说,朱至孝大惊失色,赶紧端茶送客,严嵩刚出府门就听见身后朱至孝忙不迭声地说:“关上大门,召集家兵严加防范,谁也不放进来!” 严嵩又来到了英国公张茂的府邸,话还没说完,张茂抓起手边的茶杯就朝着他砸了过来。幸好严嵩一边说话,一边留意着他的反应,见他翻脸赶紧闪躲,未被茶杯砸中,却被泼了一头一脸的茶水,官服上也沾满了茶叶。 跟他一起来的人都被张茂的家兵拿下,张茂也没有给他这个从一品的大员留面子,吩咐人将他也绑起来。严嵩赶紧解释,好说歹说才使张茂相信他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早早就派自己儿子将谋反之事密报了皇上。张茂问清了薛林义等人的部署,当即带着家兵赶到了与自己有世交的西宁侯宋家,恰好将宋斌堵在了府门口。 如果说刚才宋斌的眼神中还有一丝决断和凶残,看见严嵩如此气定神闲地站到了张茂身旁,现在他的眼神之中已经写满了绝望,怔怔地看着台阶下的张茂和严嵩,突然发出了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好好好,朝廷到底待我宋家不薄,特地一位太师国公爷和一位从一品的少师送我上路,倒也配得上我宋家世代功劳挣来的侯爵之位!” “西宁侯,老夫方才说了,事虽已至此,也非是决然没有转圜余地,你怎么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宋斌惨然一笑:“转圜余地?你严大学士将我等骗的好惨,此刻还要骗我!按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之《大明律》,我已犯下灭门之罪,怎会还有转圜余地?” “府兵尚未出门,便还算不上谋逆大罪,若西宁侯肯就此罢手,老夫愿在皇上面前为西宁侯说话。”严嵩恳切地说:“老夫也不愿欺瞒于你,你今日受人蒙蔽,做出这等逆天之事着实令人痛惜!不过,皇上睿智仁厚,想必不会忘记你西宁侯宋家世代忠烈,为我大明出生入死,立下过不世功勋,你且回去写下请罪疏,自缚随英国公老太师与老夫一同上殿面君,我俩当保你得一善终。兹事体大,倘若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请西宁侯三思!” “贤侄!”张茂喊了一声,说道:“严大人说的对!皇上已经知晓此事,平乱大军旦夕便会杀进京城,你可不能再犹豫了!要是还认我张茂是你叔,就赶紧将家兵撤回府,让师爷帮你写请罪折子,明日自缚了去向皇上请罪,你叔以爵位保你身家性命!” “国公叔、严大人,你们不用再骗我了。”宋斌惨然一笑:“谋逆属于《大明律》十恶不赦大罪之首,灭门都是轻的,历朝历代只有诛九族,独我大明有诛十族。事已败露,断无侥幸偷生之可能……”说着,他抽出宝剑,搭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小侄如今惟有一死谢罪,只求国公叔恳请皇上看在先父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身受鞑靼虏贼七十一刀而死的份上,给我宋家留条根……” 张茂大叫一声:“贤侄不可——”话音还未落,宋斌用力一拉手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一股血箭喷了出来。 事发突然,宋斌身旁的人都吓傻了,无人想到要去阻止更无人想到要去扶着他,任凭他的身子从高高的台阶上重重地栽了下来,一直滚到了张茂和严嵩的面前。 严嵩摇头慨叹一声:“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突然看见张茂正用要喷出火一般的眼神怒视着自己,忙说:“老太师,快快带着西宁侯的家兵去拱卫皇城!” 视若己出的世侄自刎在面前,张茂除了悲愤似乎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严嵩悄悄扯一把他的袍袖:“舍此,老太师何以为西宁侯家留续香火?” 张茂醒悟过来,冲严嵩拱手抱拳:“严大人大恩大德,老夫永世不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六十四章 禁宫平乱(解禁第一章) 俞大猷带着前军骑兵营数千骑疾奔皇宫方向而去,一路上遇到了几股叛军,都只几百之众,此刻禁宫大内已经起火,局势势必十分危急,俞大猷也顾不上跟他们缠斗,吩咐众将士不必理会,直冲而去,将这些人都留给营团军前军步战营来解决。 一路毫无阻挡地冲过了承天门和端门,就看到了同在一条中轴线的禁宫正门——午门,俞大猷心中暗叫一声苦,原来午门紧闭着,墙头和四边的角楼上站满了手持火把的兵士,身上所穿的却不是御林军的服饰,显然都是薛林义手下的锦衣卫卫所军。 俗称紫禁城的禁宫大内是皇城的核心,坐向面南背北,占地约十余亩,以南面的午门为正门,本有一条宽约十余丈的筒子河为护城河,但其上架有宽约数丈的坚固石桥,锦衣卫那点人手根本无法拆毁石桥,都退守午门,营团军可以直接冲到宫墙之下。可是因为进城匆忙,营团军根本没有带来云梯冲车之类攻城器械,那几丈高的宫墙如何能翻得过去?半尺多厚包着铜皮的宫门如何撞得开来? 毕竟是军中大将,处变不惊,俞大猷略一皱眉便有了主意:禁宫旁边的棋盘街上多是接栋连楹的店铺,门口都立着一抱来粗的木头柱子,正合拿来做撞门的家伙!他一边吩咐自己的亲兵赶紧带人去将那铺面外面的柱子拣粗大的砍上几根,一边带着大队人马冲过了午门广场。 俞大猷一直冲到午门之下才勒住马,怒吼一声:“圣驾亲率大军入城平乱,反贼还不束手就擒!” 刚刚闯进大内,却没想到大军这么快就已杀入城中,墙头上站着的那些兵士一阵慌乱,有人习惯性地拿起了火铳,手却剧烈地颤抖着不敢点火发射。 俞大猷见无人敢向自己放箭放铳,知道他们军心已经动摇,便又喊道:“皇上有旨,首恶必除,胁从不问!尔等还不快快放下兵器,开门投降!” 听到有这样的恩旨,宫墙上站着的那一排兵士不禁为之心动,交头接耳起来,手中的兵器虽不敢丢掉,却都放低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想必是薛林义的亲信,见到这种情形,赶紧高喊道:“弟兄们莫要上他的当,他既说是有旨,怎不见他拿出来宣示,分明是在骗我们!” 一番话说的那些兵士又都疑惑了,几个胆大的又一次端起了手中的火铳,对准了俞大猷。 俞大猷也不慌张,继续说:“圣旨自然有,不过不归我宣。皇上仁德天纵,晓得你们是被薛林义那个逆贼胁迫谋反,特特颁下恩旨,赦免你们的罪行,再等上片刻,宣旨的钦差便到了。” 那个军官说:“弟兄们,休要中了他缓兵之计。我等闯入大内,已犯下了不赦之罪,弃械投降是死路一条,拼死挡住他们,待薛侯爷恭请太子爷即位之后,我等便都是擎天保驾的功臣,别说是性命无忧,少不得还能封妻荫子!” “住口!”俞大猷怒吼道:“圣驾安泰,你等竟然起了拥立新君之妄想,也不问问我大明百万将士答不答应!” 派去砍柱子的兵士还未回来,想必是没有趁手的家伙,手中大刀要砍断那一抱来粗的木头柱子也非易事。俞大猷又将希望寄托在宫墙上那些参与叛乱的兵士自行开门投降,便不理那个鬼迷心窍的军官胡言乱语,继续朗声对那些兵士喊道:“我是京师营团军指挥俞大猷,本只负责带兵入城诛杀反贼,但上苍有好生之德,我念着大家都是吃粮当兵、保家卫国的军中厮杀汉,便想劝弟兄们一句,快快放下兵器,打开宫门放我等进去捉拿逆贼。我《大明律》载有明文,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开城助我军平叛还有大功,我俞大猷若是骗了你们,就让我日后死于万箭穿心之下!” 明军已与鞑靼虏贼在北京城下鏖战了近一月,京师营团军所取得的卓著战功和俞大猷的赫赫威名早已家喻户晓,如今听他又发出这样的毒誓,城墙上一个兵士立刻扔掉了手中的火铳:“俞将军,我投——”话还未说完,被刚才的那个出言反驳俞大猷的军官一刀砍在身上,他的身子晃了两晃,一头从几丈高的宫墙上栽了下来。 俞大猷怒骂道:“畜生!竟对自己弟兄下此毒手,我俞大猷若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那个军官也有些害怕,但事已至此,便把心一横,说:“我大明军法,临战脱逃者杀——”正在说话,城下突然飞来一支弩箭,正中他的咽喉。俞大猷忙回过头去,见是前军弓箭营一队的队长谭青——营团军数一数二的神箭手,不禁赞了一声:“好箭法!”转头对宫墙上的那些惊慌失措的兵士大喊道:“从逆反贼已经伏诛,你们区区几千之众可是要为其殉葬么?” 一连串的变故让那些兵士心神俱丧,又见到远处跑来了一队兵士,扛着一抱粗、两丈来长的巨木,显然是准备撞门强攻了,赶紧扔掉了手中的兵器,从宫墙上爬下来,打开了午门。 皇极门“咯吱咯吱”地打开了,俞大猷率先冲了进去,一把揪住一个队长打扮的人问道:“薛贼现在何处?” “回将军,薛大帅……”那个队长猛地回过神来:“哦,薛贼带人闯入禁宫之后便直奔内阁而去了……” 俞大猷将他扔在地上:“全部押起来听候发落!其他人跟我走!” 正要打马,他的亲兵冲上来拉住马的缰绳,喊道:“将军,禁宫不能骑马!” “啪”的一声,俞大猷的马鞭抽在他的脸上,鞭梢击处,他的亲兵脸上顿时显出一条鲜红的血痕。俞大猷厉声说:“事体紧急还要罗嗦,回头再治你的罪!快冲!” 大队的骑兵冲入午门,沿着宽敞的石板大道直往前冲。 皇宫虽大,过了无人把守的皇极门再到太和殿也不过百丈之遥,快马只是一瞬间便到了内阁所在的文昭阁,只是一路上倒毙着很多兵士和太监内侍的尸体,血也流了一地。此地于大明王朝有着非同寻常的特殊意义,这样的惨状让刚从城外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俞大猷和营团军的士卒们都看得心惊肉跳。 文昭阁门前更是倒毙着很多人,不少尸体的服饰竟是镇抚司的校尉,其中还有几个穿着黑衣劲装的人,握着兵器的手上却戴着只有四品武将才配戴的绣花护腕,俞大猷知道他们是皇上派回来保护夏阁老和吕公公的锦衣卫太保,这些大内高手想必是且战且退,拼死护卫着不让叛军冲入皇宫,经过了一场惨烈的战斗,终因寡不敌众,都惨死在皇极门至太和殿的御道之上。 文昭阁的门倒是半开半闭着,里面张着好多盏灯,影影绰绰间可看见里面有许多人。毕竟是朝廷机枢重地,俞大猷也不敢直接往里闯,挥手示意兵士们跳下马,将那一排值房团团围住。他朗声说:“末将京师营团军指挥使俞大猷求见夏阁老!” 通名便是尽到了礼数,俞大猷拔出了宝剑便要往里冲,刚走了一步,门突然开了,谋逆的主犯、锦衣卫都督永安侯薛林义走了出来:“俞将军来得好快啊!” 俞大猷定了定神,死死地盯着薛林义,抱拳向他行了个礼:“薛侯爷好!” “城外战事正酣,俞将军怎么有这闲工夫来内阁拜见夏阁老?” “皇上闻说京城之中有一干宵小甚不安分,蝼蚁之力竟想撼我大明江山社稷,便令末将点齐本部兵马入城平乱。” “哦,此事皇上已经晓得了?”薛林义说:“此事本侯也有所耳闻,有人要不利于皇室血脉,故才带着手下进宫拱卫,却不曾想来的竟是俞将军,更未曾想到俞将军竟一气杀到了金銮殿跟前。” 沿着禁宫中轴线,内阁所在的文昭阁与司礼监值房所在的武成阁一左一右分列俗称“金銮殿”的太和殿两侧,营团军冲到这里,确是到了金銮殿下。俞大猷听出薛林义话中竟隐隐有栽赃陷害营团军之意,心里暗笑一声,说:“末将奉有上谕,且只是前锋,圣驾带着大军已经入城,旦夕就要回宫了。却不晓得薛侯爷带兵进宫可曾请得圣旨?” 俞大猷已经杀到了眼前,薛林义就知道事情早已泄露,此刻听说皇上已经带兵入城也不惊慌,满不在乎地说:“本侯身为锦衣卫都督,负有纠查不轨、缉捕奸逆之责,自然要保护好皇宫安危。事发突然,来不及请旨。不过本侯已禀报内阁。内阁夏阁老亲自拟的廷寄,司礼监吕公公也批了红。你如今出任京畿统军大将已逾一年有半,比不得往日在那边荒之地当个小校,也该是晓得依我大明朝廷规制、祖宗成法,内阁廷寄经司礼监批红便是诏命,本侯带兵进宫也是奉命行事,你且发不了难。只是你俞将军如此大马金刀、持抢杖械地杀到内阁机枢重地,纵然奉有上谕,却不太合朝廷规制啊!” 皇上旦夕就要回宫,薛林义这个逆贼却还在这里和自己磨嘴皮子扯闲篇,倒让俞大猷不晓得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了。正在疑惑间,就听到内阁里夏言大喊道:“俞将军休要被他蒙蔽了,他想——” 夏言的声音嘎然而止,就听到陈以勤在里面喊:“住手!莫要伤了夏阁老!” 陈以勤的声音还未落地,又听到吕芳在里面喊:“快去坤宁宫救皇后和太子爷!” 俞大猷顿时明白了,原来薛林义跟自己在这里虚与委蛇,原来是想争取时间,要胁持皇后娘娘和太子爷为人质!当即吓得脸色都发白了,一拳打在前军统领曾望的身上:“快带人去坤宁宫救皇后和太子爷!” 曾望跑了两步,突然停住了:“末将……末将不认识路啊!” 俞大猷恶狠狠地说:“抓几个内侍,敢不领路,格杀勿论!快去!” 薛林义突然笑了起来:“禁宫这么大,等你的人马到了坤宁宫,恐怕事已过了三秋了!” 俞大猷气急败坏地喊道:“薛林义你个狗贼疯了么?敢不利于国母和储君,就不怕皇上诛你九族?” “诛九族?哈哈哈!”薛林义狂笑起来,笑出了眼泪:“纵是我对国母储君倍加礼尊,恭恭敬敬地行那三跪九叩的人臣之礼,皇上便不诛我九族了么?” “你——”俞大猷语塞。 这个时候,一骑从后冲了上来:“薛林义,放了夏阁老和吕芳,朕赏你个全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六十五章 乱臣贼子(解禁第二章) 俞大猷带着前军奔向大内而去之后,心急如焚的朱厚熜也想催马跟上,可高拱早已与俞大猷商议过了,始终不离左右,不让皇上孤身犯险。饶是朱厚熜不住地催促着加速前进,赶到大内之时,俞大猷的前军已杀进了大内。朱厚熜就直接策马来到了内阁门前。 俞大猷与营团军所有兵士同时躬身行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即,俞大猷又说:“启奏皇上,这个逆贼恐不利于皇后与太子殿下!” 朱厚熜淡淡地说:“不必说了,你方才不是已经派兵进宫救驾了么?朕自是信你的。” 薛林义方才面对俞大猷之时的气定神闲都是装出来的,如今圣驾降临,尤其是在无数的火把映照下,皇上那身明黄色五爪龙袍上金线绣成的飞龙纤毫尽现,带给人一种无以言状的威慑力,他的膝盖也情不自禁地有些打弯,眼见着软软地就要跪下来,却又突然定住了,竟说了句:“你来了!” 朱厚熜一愣,然后死死地看着薛林义,说:“好好好!你当真现在眼中没了朕这个君父了!” 薛林义长叹一声:“微臣也不愿做这无父无君、弃国弃家之人,都是你逼出来的啊!” 这声长叹有说不尽的委屈和辛酸,倒让怒火中烧的朱厚熜也默然了。 薛林义突然说:“皇上仁德宽厚,想必不想让微臣死也死得糊里糊涂,恳请皇上告知微臣是从何得知臣等要谋反之事的。” 锦衣卫全称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司,原本只设正三品指挥使一职,下设南北镇抚司,辖有五个卫所,正德年间权阉刘瑾和佞臣钱宁、江彬等人祸国乱政,不但设立西厂、内行厂监督百官万民,还不断加强锦衣卫,鼎盛之时多达六万缇骑,番子暗探数不胜数,势力一时无两。嘉靖皇帝即位之初,应大臣们的请求,下令撤消南北镇抚司,裁减锦衣卫人员,只保留了一个卫所,并明令锦衣卫只负责“不轨、妖言、人命、强盗”等大案重案,其他均归地方处理,大大削减了锦衣卫的职权。其后更将专管诏狱的北镇抚司交由司礼监掌管,使名震天下的锦衣卫成了一个空壳子。或许是为了安抚锦衣卫的老人,更或许是为了强化对其的控制,在指挥使之上又设立了由世袭公侯才能出任的都督一职。 薛林义是武将出身,靠着祖上的军功袭了永安侯爵,又累迁官至锦衣卫都督,也是仅次于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的一等一军职。不过他对于这个徒有虚名的官职却很是不满,甚至认为是皇上待自己太薄:论勋位座次、论统军才干,咸宁侯仇鸾都无法与自己比肩,凭什么他能出镇大同,手握十万大军;而自己却只能在京城之中做这有名无实的锦衣卫大帅? 皇上推行新政,对恩赏宗室勋贵的子粒田征税之后,他甚是不满,私下里也做了不少小动作,主持廷杖那天被吕芳含沙射影地敲打了两句之后,他就收敛了许多,也没有跟着英国公张茂、成国公朱能他们一起去皇宫闹腾,因为他毕竟是锦衣卫大帅,职责所系,比张茂等人更清楚皇上的性情和铁腕,自然不敢拭其锋芒。 发生了仇鸾谋反之事,五城兵马司的士卒被整编成军,镇抚司接管了京城的警备,皇上移驾设在城外的行在之后,吕芳忧心圣驾安危,将镇抚司大部分的缇骑校尉调到行在随行护驾,他手下那原本被人忽视的一卫五千余众便被派上了用场;加之吕芳受命与内阁首辅夏言共担国事,整日价忙得不可开交,便将内城警备之责交给了他这个锦衣卫大帅。 这也不是吕芳颟顸误国之过——出于嫉妒,薛林义平日里不但对仇鸾冷眉冷眼,还动辄攻讦他统军失律,掩败冒功;仇鸾仗着有时任内阁学士的严嵩撑腰,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两人势同水火是朝廷上下人尽皆知之事,吕芳以为他不可能附和仇鸾干出那等逆天之事。 起初薛林义确实丝毫都没有那个想法。不过,随着城外战事的吃紧,随着他借警备之责走东家窜西家听到了太多对新政的怨言,他的心里就不免冒出了那个念头。三天前,他的锦衣卫都督府长史王传绪带着自己的座师、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来到了他的府邸拜访,引经据典,逐条痛陈新政之弊;又援引前唐玄武门之变、本朝夺门之变等掌故,鼓动他以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为重,为官员士子请命,发动兵谏逼那刚愎独断的无道昏君退位,拥立庄敬太子即位大宝,实行君臣共治以安天下…… 此番长谈之后坚定了他的决心,只是并非陈以勤所说的什么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而是他认为,连陈以勤那样迂腐方正的书呆子都觉得皇上昏庸无道,应废之改立新君,足见官场士林对凌辱官民的新政和一意孤行的皇上的怨恨何其之盛,此事大有可为之处! 抱着这种想法,他与陈以勤议定了大计,联络了与自己平日交好的几个勋贵侯爷,还联系上了大内的石公公为内应;陈以勤也多方串连,拉拢了一批心腹门生故吏,约定在今晚举事。因他手中握有京城警备之权,这等大事竟没有走漏半点风声,让他更抱有了侥幸心理。 可是,他没有想到,皇上的反应是如此之快,刚刚闯进大内,俞大猷便带着大军杀进城来,而且皇上能这么快就移驾回宫,显然事情已经被人泄露了出去,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便大着胆子向皇上提出了疑问。 朱厚熜冷笑一声:“你薛林义莫非没读过书么?竟不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大明得天之佑,尔等宵小逆天行事,自有上天要收你!” 薛林义自度必死,也是豁出去了,竟也冷笑一声,出言讽刺道:“得天之佑?我大明若真是得天之佑,便不会让鞑靼虏贼杀到了京师城下,也不会让微臣站在这里给皇上回话了!微臣世代是我大明的臣子,微臣也给你朱家当了四十多年的奴才,如今还叫你一声‘皇上’,你也还要与微臣耍机心,不愿意让微臣死得明白么?” 俞大猷见他越说越过分,慌忙喝了一声:“大胆!竟然如此不敬君父……” 朱厚熜抬抬手阻止了俞大猷继续说话,说:“他都带兵入了大内,骂两句算得了什么?好,薛林义,看在你薛家世代为我大明效死的份上,朕就告诉你——”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嘶哑的声音高喊着:“皇上,老臣救驾来迟,请皇上责罚!” 朱厚熜回过头去,见严世蕃带着严嵩和英国公张茂飞跑过来。张茂已近七十多岁,严嵩也过了花甲之年,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竟跑得比三十来岁的严世蕃还要快,心里不禁一阵感动和感慨,忙说:“老国公!严阁老!慢些个!” “皇上!”严嵩和英国公张茂扑到了朱厚熜的马前,跪了下来。严嵩抢先一步说:“皇上圣驾安泰,真是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朱厚熜跳下马,将两人扶了起来:“老国公,严阁老,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安康,全仰仗两位了!” 张茂刚想说话,却又被严嵩抢在了前面:“老臣手无缚鸡之力,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实是英国公老太师忠勇保国,不顾年老体迈,不避刀枪矢石,亲自带着自家与西宁侯两府家兵平乱救驾,匡扶社稷之功,非老太师莫属!” 张茂勋贵位高,却两次被严嵩抢在前面说话,本来心生怒气,却见他完全是帮着自己表功,忙说:“回皇上,还多亏了严大人亲临老臣家中通风报信,并以春秋大义晓示老臣,他才是擎天保驾的第一大功臣!” 听两位老不死的东西如此肉麻地互相吹捧自我表功,俞大猷和随后而来的高拱脸上都变了颜色,朱厚熜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听到薛林义发出了一阵比哭还难听的狂笑:“哈哈哈,精彩,实在精彩,见这一幕,我薛林义死也值了!”接着,他转头怒视着严嵩,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是你这个小人出卖了我们!英国公张老太师老糊涂了,被人欺凌并圈禁在家还愚忠这个昏君倒也罢了;你严嵩学富五车,胸有沟壑,本该是位列朝堂指点江山的柄国之臣,却被那昏君赶去抄书,竟还这般愚忠于他,倒叫我百思不得其解啊!” “住口!”严嵩怒吼着说:“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谁该干什么谁不该干什么,这杆秤全在皇上手里,我是大明的臣子、皇上的臣子,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让我柄国执政,我便不避斧钺不畏人言永担国事,上解君忧下舒民困;让我修订辑录《永乐大典》,我便倾其所学殚精竭虑,力求为我大明后世子孙留下一部煌煌巨著,彰显国朝与圣上文治伟业,你以小人之心度我,反讽我是小人,岂不大错特错!” 严嵩一直在苦苦地等待机会向皇上表白忠心,以求挽回圣心,如今天赐良机,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无论是朱厚熜,还是高拱和俞大猷都是一愣:这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大奸臣竟然说出这等义正词严之话,莫非天下人当真错怪了他了么? 薛林义又笑道:“好好好,我等是小人,你是君子!那我再问你一句,西宁侯宋斌本与我等约好一起举事,怎会临阵反水?莫不是也被你以那狗屁‘春秋大义’给说动了吧!” 严嵩冷笑一声:“西宁侯一念之差,中了你等的奸计,自度无颜面对我大明列祖列宗,无颜面对仁德天纵的君父,已于方才自裁谢罪了。临行之时将家兵尽数交由国公老太师统御,恳请国公老太师杀你这逆贼为他报仇雪恨!” 薛林义怔怔地说:“西宁侯自杀了?”随即就明白了:“好嘛,终归还是怕断了他宋家的香火啊!只是,严大人!”他面对着严嵩阴冷地一笑:“你当初为我等献上这‘夺门’大计之时,可曾也想过你严家的香火?” 啊?!全场的人顿时都愣住了。 朱厚熜一道凌厉的目光扫向了严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六十六章 峰回路转(解禁第三章) “你——”严嵩气得说不出话来。 随皇上入城的严世蕃忙上前跪在朱厚熜面前,说:“皇上,这个逆贼愤恨家父向皇上揭发他们谋逆之事,便嫁祸于人。移祸之心暂且不论,欺君罔上之罪更是凌迟难诛,臣恳请皇上明查秋毫。” “哈哈哈,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薛林义笑道:“你爹为我们献上夺门大计,却又让你悄悄去通报皇上,你严家父子二人两面三刀的做派,倒真真如出一辙啊!不过,皇上睿智天纵,你父子二人纵然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我薛林义便在九泉之下等着你严家九族了!” 朱厚熜心里也闪过一丝疑惑,薛林义等勋贵谋反之事至始至终都是听严世蕃的一面之辞,虽然确实发生了这等事情,又安知不是他们严氏父子二人串通好了,一方面鼓动薛林义等人谋反,一方面却又将消息禀报给自己,以期谋求一己之私利?若真是那样,严氏父子的野心就太可怕了,而且所犯的更是滔天大罪,倒真是严世蕃自己所说的“凌迟难诛”了! 有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本就对严世蕃的话有一些猜疑之心,尤其是严世蕃所说的薛林义谋逆之事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一手策划的,更让他怀疑——在他的心里,比之臭名远扬的严氏父子,陈以勤那个迂腐方正的书呆子起心谋反的可能性要小很多! 但再重的猜忌再盛的疑心此刻也得搁下,朱厚熜淡淡地对严世蕃说:“起来吧,参与谋逆之人想必也不会死绝,拿获之后交由镇抚司严加审问,五木之下,谅也无人敢不招供。是与不是,只要一审,真相便会大白于世。” 这话在严嵩耳边无异于一声惊雷,很明显皇上已经起了疑心,赶紧跪下,想要说话想要喊冤,却又想到这半天多来自己所受的那些惊吓,不由得一阵悲上心头,趴俯在地上痛哭起来。严世蕃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跟着父亲一起俯地大哭。 薛林义得意地说:“此刻才想到向皇上摇尾乞怜,是否也太过晚矣!照我说来,当初便不起这不臣之心才是。如今倒好,害了我等几家不说,还要搭上你严家上下百十来口子的性命,何苦来着!” 他这番嘲讽的话实在有些画蛇添足,朱厚熜觉得他说的也太过轻松,完全不象是一个犯下了谋逆大罪,抄家灭族只在旦夕的人所应该有的正常反应,不由得对他的话又产生了怀疑,便伸手将严嵩扶了起来:“严学士不必担忧,无论怎么说你父子都有匡扶社稷之大功,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是岸;朕自然会秉公决断。” 皇上这话更是将严嵩吓得魂不附体,刚才皇上情不自禁地叫自己为“严阁老”,可见已丧失许久的圣眷又一次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如今却又改口叫自己为“严学士”,看来已经认定自己父子有参与谋逆的嫌疑了!忙不顾礼仪地拉着皇上的手,痛哭着说:“老臣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可昭日月,老臣也愿掏心剖胆以明心志啊皇上!” 严世蕃此刻也站了起来,突然说:“皇上莫要被那个逆贼蒙骗了。只要拿住陈以勤那个老东西,微臣父子的冤屈自然可以洗脱了!” 朱厚熜也知道如今只有陈以勤是谋逆案的关键,便转头对高拱说:“传我的口谕,各军细细搜查,且不可走了陈以勤,更不得伤他分毫!” 还未等高拱应答,就听到内阁值房里传来一声:“不用拿了,老夫就在这里!”内阁值房中走出一个穿着二品官服的老者,正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还是往日那样须发皆白,身材瘦弱的模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一见到他都觉得他与往日竟然判若两人,仔细看去,原来往日那种孱弱酸腐之气全然不见,代之而来的是眼中一股毅然决然的肃杀之气,竟不比张茂、俞大猷这样的军中厮杀汉气势弱上半分。 陈以勤走到薛林义的跟前,冲着对面的朱厚熜拱手作揖,道:“皇上,这等情形,老臣无法大礼参拜,请皇上恕罪!” 这个迂腐的书呆子竟真的搅到了逆案之中!朱厚熜心里气苦,也不说话,死死地盯着陈以勤。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陈以勤竟然根本无惧他那要吃人的眼光,反而勇敢地将目光迎了上来。 陈以勤已过知天命之年,出仕为官近四十年,这或许是他第一次直视天颜。或许是不习惯,他下意识地将目光闪躲了一下,却立刻又迎了上来。更让朱厚熜不解的是,在他的眼光之中,竟看到了三分愤慨七分不屑,不由得心里一凛:这个书呆子到底是怎么啦?竟敢这样对朕! 薛林义见陈以勤出来,赶紧说:“陈学士,你看这严氏父子狡诈不狡诈!他父子二人巴巴地跑到我家里来鼓动我等举事,转身却又跑到皇上那里邀功卖好,其心之毒,亘古未闻……哦,或许后汉三国之时,那个将汉献帝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奸雄曹操或可与之媲美啊!” 严嵩知道他是想跟陈以勤串供,要证死他父子二人的谋逆之罪,气得浑身乱颤,指着薛林义的鼻子大骂道:“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严世蕃也说:“薛林义你个王八蛋!是英雄是好汉,就敢做敢认!你带兵闯入禁宫已是死路一条,嫁祸给我严家也不过多拉几个垫背的,告诉你,我严世蕃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哈哈哈,东楼小儿此话说的妙!黄泉路上若无你严氏父子为伴,岂不寂寞!”薛林义笑着说:“皇上都听见了吧,罪臣带兵闯入禁宫,已干犯大明律法,该处以灭族之刑,罪臣也甘愿认罪伏诛,严世蕃却还道罪臣是英雄好汉,即便皇上仁厚,不做那诛心之论,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严氏父子才真真是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的乱臣贼子呢!” 严世蕃没有想到自己情急之下说出的话,竟被这个粗鲁不文的勋贵武人抓住了把柄,再多的急智奇计也突然都想不出来了,呆立在了那里。 这个时候,站在薛林义身旁的陈以勤终于避开了皇上怒视的目光,说:“严分宜,你莫要担心老夫说你是我等的同党,老夫平生最大之耻便是与你这奸诈的小人并世为人,又怎会与你是同党!” 这句话虽是叱骂,听在严嵩耳朵里却无异于天籁之音,竟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义……”许是多年从未叫过陈以勤的字,严嵩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义山兄,你这又是何苦来!”接着立即醒悟过来,眼前这位“义山兄”可是谋逆主犯,依九族论处,这声“义山兄”也足以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忙又改口说:“我是大明忠臣,自然不是你这逆党反贼的同党!” 薛林义跺跺脚,说:“陈学士,你可听见了,这便是严嵩狗贼的做派!你可曾想过,你跟他争斗几十年,为何时时处处都落了下风?其因无他,只因你是君子,他是小人而已!” 陈以勤半转过身,给薛林义抱拳做了一揖,恳切地说:“薛侯,你的用心下官自然明白,但世间之事总有个是非曲直,大丈夫处世也当光明磊落,是则是,不是便不是,若为了泄愤而移祸他人,你我岂不也成了严嵩那等小人了!再者说来,若是你我认他是同党,即便皇上将他依律论死,也是抬举了他,记诸煌煌史册,他这么一位权奸巨恶岂不要被千秋万代的后人当成我大明的忠臣义士来景仰!” 薛林义长叹一声:“唉!陈学士,你学富五车,怎不闻‘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的道理?便是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为了我大明的天下苍生,严嵩这等奸佞之臣只怕也是早点死了为好!” 陈以勤一愣,这个道理他还从未想过,不过多年的圣贤教诲理学修为使他立刻回过神来,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要是权奸巨恶总有遭天谴之日,若得个‘王莽谦恭未篡时’的结局,倒真是便宜了这个狗贼!” “你这么做,才是便宜了这狗爷俩呢!” 两个谋逆要犯旁若无人的交谈,而且说的都是足以记诸史册的豪言壮语,听得其他人都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竟没有一人想要愤君父之慨来阻止他们。其中最为憋气的是朱厚熜,这两年来,他还从未这样被别人无视,不由得心生怒气,当即冷笑一声:“你们两人已干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竟还在此侈谈我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可笑之极!薛林义这个粗鲁武人且不说他,陈以勤,你是饱读圣贤书之人,是孔圣人还是孟圣人教你忤逆君父,与他人阴谋于密室,要做那等逆天之事!” “阴谋于密室?”陈以勤惨然一笑:“没有哪个圣人教过我,是皇上你教我的!” “可笑,方才薛林义说是朕逼他的,他的意思朕明白,象他这种人眼里只有银子,根本就没有朕这个君父!你却又是为何如此?莫不成就为了朕收了你几两银子几斗米,也肉痛了!”朱厚熜冷笑一声:“你陈以勤也是那等见利忘义的小人,却还在这里口口声声骂严嵩!” “小人?”陈以勤一把扯开官服,亮在了朱厚熜的面前:“皇上,你可见过这件东西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六十七章 事出有因(解禁第四章) 官服下面,陈以勤那瘦骨嶙峋的身上裹着一件明黄色的绸缎。 朱厚熜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莫非这是明朝的皇帝赐给大臣免死的黄马褂?可是,黄马褂是那些留辫子的满清皇帝才玩的花样,没听说明朝也兴这一套啊!但这种细节问题是他以前所没有留意的,便打了个马虎眼说:“这是什么东西?可是朕赐予你的么?” “赐予?哈哈哈!”陈以勤狂笑起来,笑的是那样的凄厉,到最后竟然笑出了眼泪。薛林义怕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者笑岔了气,赶紧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猛拍他的背。陈以勤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接着说:“是皇上你所赐,不过不是赐予老臣的,而是赐予老臣那可怜的门生陆树德的!得皇上你这份赏赐,却要了我那可怜的门生一条命!不,比要他的命还惨,皇上你竟使他落了个身故难安、死不瞑目的下场啊!” 初听陈以勤提到陆树德的名字,朱厚熜心里“咯噔”一声,被压抑在心底的愧疚又一次泛了起来,自己当时的处置手段确是太过阴损毒辣了,但往事历历在目,他却清楚地记得除了那锥心的八字评语“无父无君,弃国弃家”之外,自己根本没有赐给陆树德什么东西,便分辩道:“胡说八道!朕除了可怜你被气成那个样子,忍不住骂了他一句之外,何曾赐过他什么东西!你休要妄言诋毁朕!” “妄言诋毁?”陈以勤悲愤地说:“事到如今,你还不愿对臣子,对我大明的天下苍生说句实话么?” 朱厚熜生气地说:“朕是天子,所说的话你也不信么?你可是要朕带你去奉先殿,在我朱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前给你发誓?” “皇上,你心中装着九州万方,自然不会记得这区区小事!你的眼中自有海阔天空,也自然不会怜惜一个区区的五品修撰!可这区区小事,就断送了一心为我大明社稷安泰着想的那个区区的五品修撰!夏桀商纣暴虐无道、凌辱臣民,成汤周武起而伐之……” 听他说出这样不敬之话,严嵩、张茂、高拱等人回过神来,齐声喝道:“住口!” “让他说!让他说下去!”朱厚熜怒吼一声,然后冷冷地对陈以勤说:“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让朕听听,朕在你心里都成了个怎样的无道昏君!” “皇上真的忘了这件东西么?”陈以勤用力一撕,原来那不到半幅的明黄锦缎被人用粗针大线缝在陈以勤的里衣之上,他这么一撕,里衣也撕了好长一道口子,露出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膛。 “朕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件东西!” “这种明黄绸缎历来只供皇家之用,老臣年节之时得皇上赏赐银两物品,便覆盖着这种绸缎,老臣与所有受赐的大臣一样,都将它供在供桌之上,初一十五都要带着全家老小大礼参拜,感谢皇上圣德巍巍……” “既是朕赐予你的,怎会又断送了你那门生的性命?”朱厚熜冷冷地说:“你何不说是朕赐予你的那块‘礼教贤达’牌匾断送了你那门生的活路?!” “这半幅锦缎却非是皇上赐予老臣的。我那可怜的门生陆树德投缳自尽之后,老臣终究还是抛不开师生情份,派了另外两个门生前去帮着料理后事,天可怜见,竟被他们找到了这半幅锦缎!”陈以勤说:“老臣当时也委实不知为何他家中竟有这样的御用之物,苦思多日,方才想明白其中关节,定是皇上你命他上疏参老臣,嗣后却又反诬他不尊师重道,害我那老实愚忠的门生蒙冤身死!” 若是吕芳没有被关在内阁值房里,若是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五王天保没有战死在内阁值房门前,他们看见陈以勤手中这半幅明黄锦缎,便会想起来一件事:当初陆树德大闹禁门拼死上疏之夜,吕芳曾奉上谕,带着王天保去陆树德家中劝他,将他弃于禁门外之后的官服又给送了回去,为了不被人发现,吕芳随手就从司礼监的值房里扯了半幅锦缎将他的官服包了起来,这么小的事情谁也没有留心。后来陆树德自杀之后,王天保受命搜检,或许是见惯了宫里满眼的明黄绸缎,也或许是只专注于书信字纸,又不想让人察觉出搜检的痕迹,便没有留意陆树德已经将那半幅明黄锦缎方方正正地叠好,就放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后来被陈以勤派去帮着陆树德料理后事的翰林院编修李道良和林文发现了,悄悄拿给了陈以勤。虽然陈以勤的猜测与事实大相径庭,但那半幅锦缎成为这次的致乱之源却是不争的事实! 但这之中的情形朱厚熜是一概不知,冷笑一声:“这确非朕所赐,你所说的朕指使他弹劾你更是无稽之谈,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 殿下为臣二十三年,陈以勤早已认定嘉靖帝是个雄猜多疑又惯用阴谋诡计之君,见他不承认,悲愤地说:“皇上,身为大明子民,我等自束发受教以来便谨守圣人教诲,抱定忠君报国之念;出仕为官,也恪守以正道事君之理,纤毫不敢违法逾礼。有道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既食君禄,便是你朱家的臣子,你要打便打,要杀便杀,我辈也绝无怨言,你却又为何以阴谋毁我辈士子清誉!”说着说着,陈以勤越发地悲愤了,一把扯开了自己的里衣,将那肋骨毕显的胸膛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我大明从来只有死谏之臣,却没有谋反之臣。老臣将这半幅锦缎缝在里衣之上,原本是想在大殿之上触柱而死来劝谏皇上,因仇贼谋逆,引狼入室,便将这等心思搁下了。如今战事不利,若不赶紧改弦更辙,我大明便亡国有日了!想通了此节,我才与薛侯等社稷忠良、国之干城商议另立新君。皇上方才说老臣忤逆君父,阴谋于密室,老臣承认确是如此,却又要反问皇上一句:君既不以臣为臣,臣又何必以君为君?你既以阴谋于臣子,臣子为何不能以阴谋事君?” 陈以勤的话象锥子一样狠狠地扎在朱厚熜的心上,他没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诣推行的富民强国的新政居然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连陈以勤这样愚忠之人也想谋反推翻自己了,一时竟心灰意冷,无言以对。 高拱厉声说:“一派胡言!你既知战事不利,也该当晓得万众一心同仇敌忾的道理,却又为何做出这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你可知道,你等在京城谋反,皇上不得不调我营团军入城平乱,若是鞑靼虏贼因此攻破我城外大营,我大明才是亡国有日呢!” 陈以勤说:“只要朝廷纲常、士心正气在,我大明便是被鞑靼占了京畿重地,也照样可以绵延华夏万世不熄;若是纲常颠倒,人心沦丧,纵然得存一时,也是苟延残喘而已……” 这等奇谈怪论把高拱给噎住了,无可奈何地劝慰在一旁发愣的皇上说:“皇上,此人已经走火入魔,常人万难理喻,皇上也不必理会他狂犬吠日詈骂君父的大逆之言!” 陈以勤怒道:“高拱!我本当你是国朝理学后进之才,未曾想你与你那恩师一样,为了保全禄位而一意逢迎君上,成了士林败类、衣冠蟊贼!我等皆一心为国,岂能因个人名位安危之计而不顾社稷苍生!春秋责备贤者,这等大忠大义,岂是你这等后生小辈、奸佞之徒所能领会的?” 高拱本不想再跟他说话,见他逼到阵前,也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道:“陈大人,下官念你是两朝老臣、士林硕儒,又与下官恩师夏阁老同在翰林院为官多年,也曾是下官部衙长官,于下官也有半师情分,本不愿说你,你却不知贵贱,说出‘春秋责备贤者’之话!依下官看来,社稷苍生四个字天下人皆可言之,独你陈大人不配!” “你……后生小辈,竟敢如此辱没斯文……” 高拱毫不客气地说:“儒有君子小人之分,君子之儒,忠君爱国,济世救民,泽及天下苍生而流芳百世;小人之儒,寻章摘句,专工文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却无一策,只能称为世之腐儒。说陈许大人是腐儒可有错么?哼!与你陈大人这腐儒相比,我那恩师才当得一个‘贤者’之名!” 陈以勤到底是翰林院学士,尽管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却张口就来了一篇对仗还算工整的文章:“你……你那恩师夏言欺世盗名,奸佞罔上,本无经略之才,幸进东阁执掌中枢,不知自省,反逢君媚上,一意推行祸国乱政、背弃祖制之策,宗室痛心,官绅痛恨……” 严嵩此刻也定下心神,冷笑一声说:“陈学士,莫要把话说的那样好听,你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我,更骗不了皇上!你敢说你谋逆便没有自己打算么?” 陈以勤愤怒地说:“你这等奸佞小人的话,老夫一字不答!” “是不敢回答吧!”严嵩说:“口口声声说这个是小人,那个是奸臣,老夫看来,我大明最大的小人、最大的奸臣便是你陈以勤!” 严嵩这么言辞确确地指责陈以勤,朱厚熜更迷惘了,情不自禁地将视线投向了严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六十八章 忠奸难辨(解禁第五章) 严嵩偷眼看见皇上正在专注地听自己说话,便说:“陈学士不愧翰林手笔,仓促间竟做得这样的妙文,老夫实在佩服!只是你所说嘉靖新政乃是祸国乱政之策,老夫却不敢苟同。朝廷施行一条鞭法与官绅一体纳粮,将天下田亩除所必须之科米粮赋之外,将其他各种杂赋也一并折为现银,免除实物赋税征收运送之难,天下各省府州县官无不拍手称快!计亩征收,并将那役银由旧制按户、丁征收改为以丁、亩分担,计丁入亩,百姓无不交口称颂,怎地在陈学士眼里,却成了祸国乱政之法?此中缘由,老夫昏聩,却也略知一二,你本苏中世家,家中有良田万亩,照官绅一体纳粮之法半数起课,每年应征税粮数千石,银万两,想必你陈学士至今思之仍觉肉痛的很!难怪你陈学士提及新政会如此痛彻心扉,恨不得将担当国难之夏阁老并各位柄国大臣食肉寝皮而后快!” 陈以勤一向以理学大师自居,当然不愿意让别人以为自己是那种贪财好利之人,亢声说:“官绅家田地免税是祖制……” 严嵩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莫要说什么祖制!你那门生陆树德可以这样说,你陈以勤却不配侈谈祖制!老夫知道与你这等腐儒说‘时移世异,变法亦宜’这么高深的话,你听不懂也不愿听。老夫只听说,自嘉靖一十三年至今,仅在这十年间,你陈学士家人便兼并了周边穷门小户的田地达千亩以上,还与自愿寄田于你家的佃农‘三七’分润,七成归原主,你家白得三成,田主与你家虽得了些许便宜,国家每年损失赋税折银上千两。朝廷推行新政之后,你家又不愿意将田退回原主,便提出要倒‘三七’分润,七成归你家,缴纳五成国税之后,你家还能白得两成,只三成给百姓。原主当然不答应,那些胆小怕事的只能忍气吞声受你家盘剥,许多不堪重负的百姓便拿着当初与你家所签的约书告到官府,惹出了多少官司。你那个在浙省当按察使,管着一省刑名的好门生许彬一边压着地方官府枷栲百姓助你陈家与民争利,一边一手遮天欺瞒朝廷。老夫今日也不怕皇上责怪老夫与你互讦,老实告诉你,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善是老夫的门生,他前日来信告知老夫,参你家人仗势凌人和你那好门生许彬弄权虐民的奏疏已经拜发,不日即可送达京师。嘿嘿,这封奏疏上达天听之日,便是你等这帮满口仁义道德、满脑子财帛银钱的伪君子真小人伏法之时!你如今却说自己非议新政为的是我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如此厚颜无耻,你羞也不羞!” 严嵩前段时间跟陈以勤相互攻讦,派自己在江南的门生搜罗了许多陈以勤的罪状,此时一连串地抛出来,自然比高拱方才与其空对空争论新政是非有力多了,更将陈以勤砸得方寸大乱,没口子地分辩说:“什么‘三七’什么倒‘三七’,我已有十数年未曾回乡,平日与家人也是少有书信来往,你所说的这些,我委实不知。” “一句‘委实不知’便可掩饰你那虐民之罪么?”严嵩冷笑道:“你那连秀才功名也没有的弟弟不过一乡村野老耳!若无你这官居二品的小九卿撑腰,他又怎能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怎能行走官府挥斥官吏?怎能与管着一省刑名的正三品按察使平礼相见谈笑自若?” 诚如方才严世蕃所言,薛林义原本就是恼怒严嵩出卖自己,导致这等惊天大计功败垂成,便要构陷严嵩,想临死也要拉上他们父子二人垫背。他想过谋划大计之人除了自己和陈以勤两人知道之外,只有忠勇侯许世杰、西宁侯宋斌、石公公寥寥数人;如今宋斌已死,石公公正带着锦衣卫的人杀奔坤宁宫去抓皇后和太子,无论成与不成,遭遇俞大猷手下那帮如狼似虎的兵士断无生还之望;而忠勇侯许世杰又是一个性情极其暴躁之人,事败之后也断然不会苟且求生,只要自己和陈以勤咬死不改口说严嵩是定计之人,以皇上那多疑性格,必定会将他父子二人下狱论死,如此便可解了自己心头之恨。因此他抢先说话暗示了陈以勤,却不曾想这个迂腐的老学究一张口就替严嵩父子洗脱了这天大的罪名!再联想到方才千辛万苦才杀进内阁,陈以勤不赶紧拿着内阁空白的廷寄纸笺伪造给城外驻军的公文传檄天下诏告万民,反而在那里和夏言争执了半天孰是孰非谁对谁错,意图说服夏言以内阁首辅名义草拟皇上退位迎立新君的诏书,劳神费力耽搁了许久也没能奏效,却被俞大猷带兵杀到了眼前,他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迂腐的老学究!但如今又听到陈以勤被严嵩这样戏耍诘问,不免动了既是恻隐又是同仇敌忾之心,说:“陈学士,我信你是个君子,人活一世总要穿衣吃饭,喜欢银子总没有错!你们读书人不是也常说一句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么?自家的田土收几成租子是自家之事,朝廷违背祖制分去五成便是不对!” 见薛林义不识时务地插话,严嵩的矛头立刻指向了他:“薛侯,你如今虽犯下了不赦之罪,但皇上没有下旨褫夺你的爵位之前,老夫还是尊你一声‘薛侯’,你方才说的好,自家的田土收几成租子是自家之事,老夫倒要问你一句,你家的田土在哪里?可有地契么?既然并无地契,那田土就归官有,朝廷另行确定官田税额又有何不可?说起来还是皇上仁德宽厚,仍复保有你等簪缨世家受赐田亩之数,你不思上体家国之难,报效浩荡皇恩,反心生怨气,说是朝廷违背祖制分去你家五成收项,岂不可笑之至!” “这——”薛林义语塞了,心里明明知道严嵩这个狗贼在满嘴胡扯,却偏偏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反驳他。 说起来子粒田征税只是一个场面上的说法,其实与官绅一体纳粮不是一回事,甚至可以说是朱厚熜玩的一个花样。 明朝的土地所有权是官、军、民三大体系。官田、军田、民田截然分开,官田的收入为奉养皇室及天下宗室勋贵,军田养兵,民田供行政开支,井水不犯河水。所谓赐田,是指赐田地收入。比如赐田三万亩给某位宗室勋贵,不是赐三万亩实有之田,而是令地方官将三万亩官田的岁入交给那位宗室勋贵,所谓半数征税其实是削减了宗室勋贵供奉之半,严嵩便是钻了这个空子,巧舌如簧地把薛林义给绕住了。 见薛林义一张口就被严嵩问住了,陈以勤叹了一口气说:“薛侯,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在场之人,也只有他严分宜是不折不扣的小人,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啊!” 薛林义负气地说:“方才我已将他证在死处,他严家百十口人少不得要陪着你我上法场,你却又帮他说话……” “老夫方才说了,让他这等小人与你我一起赴死,老夫在九泉之下也羞得无地自容。”陈以勤说:“你若真想杀他,老夫劝你将夏阁老放了,日后能杀严嵩的,或许只有他一人!” 薛林义说:“这样也太便宜严嵩这狗爷俩了……”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朱厚熜突然开口了:“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君臣一梦,千古空名。”心灰意冷地念了这四句不文不白的话之后,他又说道:“也罢!只要你们放了夏阁老和吕芳,朕赐你们自尽,你们的家人朕也不予追究了!” 薛林义怦然心动,说:“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站在高高的宫墙上警戒的营团军兵士突然发出了惊恐的叫声:“着火了,皇宫后面着火了!” 正在冷眼对峙,唇枪舌战的人心里都是一凛:皇宫的后面可是六宫之主皇后娘娘的寝宫坤宁宫啊! 更要命的是,坤宁宫住的可不止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大明王朝的储君、10岁的庄敬太子自去年母妃王氏因病去世之后,方皇后就将他接到了坤宁宫与自己同住,想必如今也身陷火海之中! 众人还在发怔,陈以勤最先醒悟了过来,怒视着薛林义说:“薛林义,太子殿下为我大明国本,国本一动我大明的天下立时就乱了,你我也早已约定无论事成事败,也绝不能做出那等逆天之事,怎么你却……”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摘下乌纱帽面向着坤宁宫方向跪了下来,伏地痛哭不已。 谋逆的主犯都这样做了,平乱的那些人自然不能漠然视之,严嵩带头,严世蕃和张茂紧随其后都跪了下来,齐声痛哭,哭的最动情最悲伤的莫过于严嵩和严世蕃父子。高拱一边跪下,一边偷偷扯了旁边正在犹豫的俞大猷一把。俞大猷有些不情愿地跪了下来,将头也深深地俯在了地上。 一片哭声之中,朱厚熜突然笑了:“聪明,聪明,真聪明!都不愧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的大才子,朕还没死呢,一个个的主意都打到了朕的儿子头上。你们既那么想得迎立新君之功,何不合起伙来逼朕退位好了!” 皇上的笑声是那样的阴冷,又恰有一股秋夜的寒风吹过,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寒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六十九章 忠奸难辨(二) (解禁第六章,请各位大大看在小弟每日中午解禁,下午更新的份上,多多支持小弟,有vip帐号的投小弟一票。) 严嵩赶紧收住了悲声,说:“回皇上,臣等万死也不敢生那不臣之心……” 朱厚熜怒吼着说:“有没有那样的心思天知道,你们知道,朕也知道!朕告诉你们,你们的新主子也不一定就没等即位大宝,没等给你们加官进爵就龙驭上宾,还用不着你们在这里嚎丧!” 皇上一棍子扫到了所有人,最后还打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众人心里又是一惊。 “臣斗胆要驳皇上一句!”高拱亢声说:“臣等都是我大明的臣子,太子是我大明的储君,也是臣等日后的君父。父子同体,臣等既忠于皇上,便要忠于太子,臣等心忧太子殿下安危没有错!” “你等都没有错,那便是朕的错了?”朱厚熜冷笑道:“好好好,你们都是我大明的忠臣贤臣,朕躬德薄,也当不了你们这些忠臣贤臣的君父,你们跟着薛林义和陈以勤联手把朕给废了好了!” 或许是担心太子遭遇不测,陈以勤方才的风骨傲气荡然无存,他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悲怆地说:“皇上,容罪臣再叫你一声‘皇上’,无论会否发生罪臣所不敢言之事,今日祸延太子殿下,罪臣便已是万死难辞其咎,恳请皇上将罪臣凌迟族灭以谢天下。不过,事皆因罪臣一人而起,与他人无关,恳请皇上念在永安侯世代忠勇为国的份上,给薛家留续香火。” 太子若是有事,恐怕诛灭九族都难抵其罪,薛林义认命似的长叹一声:“陈学士,你也不用求他了。想我薛家自祖宗随成祖爷起兵靖难起,已伺候了他朱家十代主子,前前后后有近百人为保他朱家的江山社稷战死沙场,如今我薛家五服之内还有上千口人要被他朱家断了根,只是掰掉他朱家一条枝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薛林义的话还没有说完,陈以勤跳了起来,“啪”的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住口!太子殿下身系我大明根基,你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其心可诛!”无数的火把映照下,他须发戟张,如怒目金刚一般,矮小瘦弱的身躯也仿佛高大了许多。 接着,陈以勤转头对阴沉着脸的朱厚熜说:“皇上,迎立新君只是罪臣一己之念,哀冲太子只是十岁孩童,与他并无半点干系……” 朱厚熜没有想到自己方才负气之下说的话竟然被他们都怀疑是自己猜忌到儿子身上,不禁哑然失笑:“你也太小觑朕了吧!我大明以孝治天下,莫说太子还不到十岁,便是已经成年,朕也信自己的儿子不会做你那等丧心病狂之想!” “得皇上这句话,罪臣也就安心了!”说着,陈以勤跪了下来,冲着坤宁宫的方向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起身之后又向在场的所有人团身做了一个长揖:“悠悠我心,皇天可鉴,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就拜托诸位大人了!” “不可!”正在冷眼看他这些莫名其妙举动的朱厚熜突然大叫了一声,可是已经迟了。一声闷响,陈以勤的头撞在了内阁值房门外的那根立柱之上,血慢慢地渗了出来,渐渐染红了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 朱厚熜的心象是被狠狠地揪了一把,好痛。 怔怔地看着身旁陈以勤的尸体,众人皆是默然。 薛林义突然笑了:“陈学士,同朝为官这么多年,我一直瞧不起你这书呆子,如今我才知道,你这书呆子比我这出身行伍的武人硬气多了,我服了,心服口服!”说着,他竟当着众人的面给陈以勤的尸体跪下,将头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磕的山响。 磕完头之后,薛林义又站了起来,对着朱厚熜说:“古人有句话:生不能就五鼎食,死也要就五鼎烹。我薛林义受祖宗恩荫袭爵,五鼎食也就了,今日既已干犯天条,再就五鼎烹也是我咎由自取。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朱厚熜好不容易才将视线从陈以勤那渐渐变冷的尸体上挪开:“你说,今日无论你们想说什么,朕都让你们说个痛快!” 薛林义说:“我薛林义是个粗人,不如陈学士懂得那么多春秋大义,我只觉得我薛家数代为大明尽忠效死,朝廷不思优抚,反削减了半数供奉,如此凌虐世家,非是仁君所为。” 朱厚熜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两万余官吏、八万余太学府学生、十万余军官将佐、一百五十余万兵士健卒俸禄薪饷皆要出自朝廷赋税。若宗室勋贵不纳税,官绅士子也不纳税,朝廷赋税只能取之于百姓,百姓不堪重负,便只能将田土卖与宗室勋贵官绅士子,土地兼并之势必会愈演愈烈,长此以往,总有一日国库将会一空如洗,百姓也将一贫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换代,便是你等簪缨世家,想再就五鼎食怕也难了!古人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个道理朕在施行新政之初便再三再四于你们讲过,你等便不为我大明江山社稷着想,也该想想自家荣华富贵还能传得几世!” 严嵩突然插话进来:“皇上是我大明亿兆生民的君父,不是宗室勋贵官绅士子的君父,更不是你薛家一家一姓的君父,你们所谓的那些春秋大义、祖宗成法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与我大明的天下苍生比,孰与轻重!薛侯出身簪缨世家,位列公侯卿相,竟连这点道理也参悟不透,难免大谬,也难免会做这逆天之事!” 薛林义对严嵩的愤恨没有稍减半分,见他还这样言辞确确地指责自己,不禁冷笑一声:“严学士,你卖了我们,不就是一心想着内阁首辅那把椅子么?我告诉你,夏言还没死呢!只怕一时半刻且论不到你来坐。就算是你坐上去了,每日进这值房的门,可也要想想陈学士的魂就留在这里,就等着看你这个奸佞之臣无耻小人是怎么祸害我大明的江山社稷!” “当今皇上圣明,朝堂清肃,九州政清治平,万方海晏河清,官吏凛然奉命,百姓安居乐业,你等却阴谋另立新君,这等滔天大罪,但凡有良知之人都不会与你等同流合污!” “说的好!”薛林义冷笑道:“今日若陈学士换做是你,你可有这个胆量死谏君父么?” 严嵩正要张口反驳,突然从宫里跑出来一大群着营团军服饰的人,高拱、俞大猷慌忙厉声喝道:“太子殿下可安好?曾望可在?快快明白回话!” 营团军前军统领曾望急促地喘息着说:“回高大人、俞将军,末将幸不辱命,已将太子殿下救出来了!”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说话间那些兵士已经奔到了这里,众人才注意到坤宁宫管事牌子陈洪被他们簇拥在中间,他的背上背着一个用明黄锦被裹着的孩童,醒着也不哭闹,大睁着双眼茫然地看着众人,看那样子已经被吓傻了。 朱厚熜忙问道:“陈洪,皇后娘娘呢?她可安好?” 陈洪的头发、眉毛都被烟火燎焦了,脸上手上还被燎起了大颗的水泡,猛然见到主子在此,想要下跪,却又因背上背着太子,跪不下来,只好站着给他回话。原来子时刚过,原司礼监秉笔太监石详就带了大队兵士和内侍闯入坤宁宫要抓方皇后和哀冲太子,幸亏吕芳派了好几位锦衣卫太保带人救援,才勉强将他们挡在了宫门之外。后来那些逆贼见一时强攻不下,就放起火来,宫里都是木制建筑,又多是易燃的幔帐,风助火势,一下子就烧了起来。方皇后见事态紧急,命陈洪用水浇湿了锦被,在几位太保的护卫下,裹着太子从后门逃出。石详在大内当差几十年,熟悉宫里的一草一木,在后门也埋伏了人手,几个太保为了掩护太子都力战而死,幸好黄锦带着曾望他们及时赶来,才救出了太子和陈洪。皇后娘娘如今情势如何,他也委实不知…… 曾望赶紧补充说他们领命进宫之后,一连抓了好几个内侍都不肯带路,后来遇到了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黄锦正带着许多内侍前去坤宁宫救火,因其曾多次陪皇上驾临营团军,认得曾望他们,才带着他们赶去救驾。如今坤宁宫火势很猛,黄锦正带着兵士和内侍在拼命救火,他也派了不少兵士披着湿被子冲入火海之中去救皇后娘娘,考虑到宫里或许还有逆贼,恐其不利于太子安危,便带人护卫着太子先冲了出来…… 又是严嵩带头,众人都跪了下来:“天佑大明,天佑皇上,太子殿下安然无恙,社稷幸甚,臣等幸甚!” 太子逃脱生天,其他人正在救皇后,朱厚熜也恢复了平静,冷冷地说:“收了你们宗室勋贵、官绅士子几两银子几斗米,我朱家也该当有此一劫。但朕也知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老天要降罪也只会降罪到朕一人的身上,不会祸沿皇后和太子,你们如今也该安心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七十章 两相担罪(解禁第七章) (在各位大大的鼓励下,本人不怕现眼地去报名参加了第四期的分成签约大赛,请各位订阅了的大大去给小弟投上一票,拜谢了!!!) 太子被救出之后,薛林义或许是觉得已无任何负隅顽抗的机会,便听从了陈以勤临死前的建议,命令手下亲信将夏言和吕芳放了出来,自己也如西宁侯宋斌一样自刎而死。 夏言和吕芳踉踉跄跄地奔出内阁,一齐跪在了朱厚熜的面前,悲怆地叫了一声:“皇上!”更不顾满地的血污,拼命地叩头说:“老臣(奴婢)失察误国,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大明内外两相如今都是一幅狼狈的样子:官服被撤烂了好长的一道口子,冠冕也未戴,夏言还好一点,吕芳鼻清脸肿,想必是吃了薛林义手下兵士的拳脚。 朱厚熜淡淡地说:“这里不是奏事之地,都起来吧。陈洪,速去太医院召太医为太子施医诊治;俞大猷,带着你的兵将皇城清理干净。其他人都随朕到内阁来吧。” 内阁所在地文昭阁因在太和殿的东侧,被人俗称“东阁”,自设立而始便一直是朝廷中枢。其后,随着司礼监的权势不断加重,那些皇家奴才也自深宫大内搬到了跟文昭阁隔着御道相对的武成殿,与内阁共同执掌朝政。但自英宗天顺年间之后,明宪宗成化皇帝、明孝宗弘治皇帝、明武宗正德皇帝以及御极已有二十三年的嘉靖皇帝朱厚熜,都从未移驾至此,有事要垂询秉国大臣也只是命人召其至云台或乾清宫。说起来,这还是朱厚熜第一次踏进这大明王朝的中枢机要之地。 穿过两排各位阁老的值房,来到了一间偌大的房间,看这样子,是将三间宽敞的房子打通之后布置的议事大堂,靠东墙正中的位置摆着一张条案,南北两边也各摆着两张,想必是以夏言为首的内阁五位阁老就是在这里会商国事,参酌拟定颁行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政方略。 见着主子径直向东墙那张条案走去,似乎要坐在条案后的那把椅子上。吕芳赶紧疾行几步,搬着一张檀木太师,按照天子面南背北的行止之礼放在当中。不晓得是不是刚才被打伤了腰腿,他的脚步有些蹒跚,搬动那张沉重的椅子之时也显得十分吃力。 朱厚熜说:“慢些走,留神别闪了腰。高拱、严世蕃,快去帮吕公公一把。”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圣眷依然未减,吕芳半是感动半是愧疚,不禁有泪涌出了眼眶,偷偷抬起胳膊擦擦眼角,就听到主子说:“这么多人争来争去,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谅他们自家也没有胆子要去坐太和殿上朕的那把椅子,大概都在惦记着夏阁老那把椅子。朕本想也坐上一坐,吕芳却不给朕这个机会。夏阁老,你就请坐上去吧。” 夏言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回皇上,老臣受命掌国近月,未有寸功于社稷,更发生薛贼谋逆之事,臣之罪已非昏聩可以名之,恳请皇上革去臣内阁首辅之职,将臣交付有司依律治罪论死。” 朱厚熜说:“将你革职问罪,那内阁这把椅子谁来坐?” “内阁执掌朝政中枢,首辅上承圣意,下领百官,其职何其之重,非罪臣可以随意置喙……” 朱厚熜冷冷地说:“朕让你说!” 夏言头上冷汗冒了出来——这是个足以要他老命的问题,皇上竟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将这个烫手的山芋扔在了他的怀里! 按朝廷规制,内阁学士需经廷推公议,首辅也由内阁学士循序次第补之,以期对皇权有所限制。因此,尽管明太祖朱元璋废除了中国封建社会一千多年的宰相制度,但明朝还是“无相而有相”,尤其是那些前期的柄国大臣,还能经常将“未经凤阁云台,何名为诏”这样的话理直气壮地挂在嘴边。但自大礼仪之争之后,嘉靖帝便牢牢地控制着皇权,张熜、桂萼、方献夫等内阁阁臣,乃至他本人,都是皇上一道恩旨便位列台阁,廷推公议不过走个过场而已,任命首辅也全凭皇上好恶。撇开官居一二品的朝廷大员、六部九卿不论,目前内阁就有五位阁员,除了他这个首辅,还有次辅翟銮,群辅李春芳、高仪和徐阶。有道是天心难测,这个棘手的问题让他如何去猜? 夏言迟疑了片刻才说:“回皇上,次辅翟銮久在内阁,熟识政务,当可辅佐皇上……” 权衡之后,夏言做出了最合适的回答——首辅离职之后,按例该由次辅翟銮循序补之,而且翟銮曾两度出任内阁首辅,资历绝非其他阁员可比,抬出他来,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好嘛!国难当头,首辅撂挑子,还给朕推荐了一个‘甘草次相’继任。”朱厚熜冷笑着说:“主昏臣黯,众叛亲离,大概亡国之君也不过如此吧!” 众人赶紧一起跪了下来,夏言哽咽着说:“国事蜩螗,变生肘腋,皆是臣等颟顸失察之过,臣等当受天谴……”懊悔、愧疚,还有这一夜的惊恐和委屈,此刻都化作了一声号啕,老泪纵横之下,话是再也说不出口。 夏言已然如此,吕芳只好接着他的话说:“奴婢对不起主子万岁爷,请主子赐奴婢一死以谢天下……” 内阁议事大堂响起了朱厚熜低沉而又愤懑的声音:“朕素来视你们为肱骨腹心,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更将我大明的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尽托付于你们。如今城外战事正酣,关系我大明几十万大军之生死,更关系我大明万代基业之存亡,城里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仗,你们让朕还怎么打下去!说是釜底抽薪都失之过轻,简直是在朕和几十万浴血奋战的将士们背后狠狠地捅了一刀子!你们一句‘颟顸失察’就算完了?将你们革职查办治罪赐死就算完了?” 皇上看样子不会轻易饶过恩师了!高拱心里一阵惊恐,刚抬起头要说话,却听见严嵩说:“皇上,老臣有几句话要说,请皇上恩准。” “要帮他们说话是吗?这个好人你儿子已在朕的行在已经帮你做了,你还怕没有人告诉夏阁老和吕公公么?” 严嵩听到皇上语气不善,忙将头又俯在地上:“回皇上,严世蕃对皇上说过什么话老臣并不知晓,老臣也并未想要帮谁说话,实有下情陈奏,请皇上恕罪。” 朱厚熜说:“你时下虽不在内阁,却还是我大明的一品大员,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谢皇上。”严嵩将头在地上碰了一下,然后微微抬起头来,恳切地说:“皇上御驾亲征,夏阁老、吕公公受命掌国,督率百官万民共赴国难,其间卓有劳绩,纵有失察之过,难掩其功,此其一;其二,薛贼谋逆,事发突然,夏阁老、吕公公虽斧钺加身仍宁死不屈,对我大明、对皇上昭昭忠心可鉴日月,仅凭此浩然气节,便足以法当今后世;其三,夏阁老入阁多年,数任首揆;吕公公更掌司礼监多年,两人忠直刚正,才能卓异,堪称社稷之臣、国之干城,值此危难之时,且不可以小疵而弃之……” “小疵?”朱厚熜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薛林义、陈以勤都把皇宫给烧了,还想把朕给废了,你还以为是小疵?” 严嵩又将头俯在地上:“回皇上,皇上方才所言‘城外战事正酣,关系我大明几十万大军的生死,更关系我大明万代基业的存亡’确是切中要旨,老臣以为此乃当下第一等要务,舍此皆不足虑也。” 朱厚熜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看严嵩,突然笑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朕若不准你所奏,才真是颟顸误国呢!”转头对众人说:“知道什么叫‘老成谋国’了吗?这才是老成谋国!严嵩,你今日仗义执言救了一个首揆、一个司礼监掌印,非是国家名器他们也还不起你这天大的人情,这个人情朕帮他们还了!着严嵩即日起补入内阁,参与机枢政务,位列翟銮之后。” 两年来韬光养晦,此次又冒着诛灭九族的风险苦心谋划,终于得到了回报,纵是宦海浮沉几十年的严嵩也不禁一阵心潮澎湃,但多年修身养性练就的内敛养气功夫使得他很快就平复了激动的情绪,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谢皇上,臣当殚精竭虑以报皇上隆恩,纵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记得你今天的话便好,”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说:“不过,今夜夏阁老和吕芳想来也受了惊吓又吃了不少的苦头,朕也不忍心让他们带病服劳。吕芳!” “奴婢在。” “眼下司礼监不是还空出了一个位子吗?将陈洪补进去,任首席秉笔。” 吕芳心里一惊,皇上明确表示让陈洪任首席秉笔,显然是要剥夺自己掌管镇抚司和提刑司之权了!但再有天大的委屈也不敢说什么,忙应了一声:“是!” “内阁的家还是让夏阁老当着,调息养病期间,一应政务由次辅翟銮领之。翟銮人是好人,只是才具远逊于夏阁老。严阁老,你是内阁的老人了,朝廷的事要担着点。” 夏言和严嵩一起叩头谢恩:“臣领旨!” “京城遭此巨变,想必一时也难以安定。朕看镇抚司也干不好这个差使,营团军就不必出城了,专司京城警卫之责。由高拱兼领巡城御史;增设九门提督一职,由俞大猷兼领;调原五城兵马司及各地卫所军在京城之中的军队增援德胜门。”说到这里,朱厚熜略微停顿了一下,看看严世蕃,说:“论说起来,此次平息叛乱首功当属严世蕃,朕一时竟想不出该做何之赏。这样吧,就由你协助陈洪追查此案。谋逆大罪罪无可赦,定要彻查到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七十一章 且喜且忧(解禁第八章) (报名参加了第四期分成大赛,请各位订阅的大大给在下投票,谢谢!!!) 严府的大门紧闭着,严世蕃使劲砸了半天才将门叫开。一进家门,家人便“呼啦啦”跪满了一地:“恭迎太老爷、老爷回府。” 严嵩本来就待下人醇和仁厚,一夜惊心动魄,几次命悬一线,如今安然回到家中,不禁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语气越发温和了:“都是一夜没睡吧?快歇息去。” 严世蕃看看满地扔得都是棍棒、菜刀之类的家什,知道那些家人都照着自己的吩咐在严守府门,便大声武气地说:“大家都辛苦了,帐房给每人发5两银子,全家都在府上当差的再加5两!” 所有的家人仆役一齐磕下头去:“谢太老爷、老爷的赏!” 见儿子兴高采烈的样子,严嵩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径直向院内走去。 尽管早在两年前,父亲就已经将府上的家政交由自己打理,但严世蕃还是恭恭敬敬地说:“爹,孩儿如此处置可妥当?”没有听到回答,严世蕃抬起头一看,父亲已迈步向内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父亲的脚步很沉重,忙吩咐了一声:“通知小伙房,给太老爷准备宵夜。”跟在父亲后面进了内院。 自嘉靖二十一年八月,严嵩以武英殿大学士入内阁参预机务以来,便每日早起,于辰时初便赶到内阁值房,随时听候皇上传唤,因此全府上下也都得跟着早起,那专伺候他父子及妻室饮食的小伙房更是十二个时辰都有厨子当值,无论是正席珍馐还是随意小吃都随要随有;其后不久虽失爱于君父,被逐出内阁,但皇上却又恢复了往日宵衣旰食的圣君做派,每日早朝是一日不拉,严嵩这从一品的大员更得卯时初就赶到朝堂望阙舞拜,阖府早起的规矩更不能偏废了。至于他那从一品大员的官俸能否养得起这一大家子百十来号仆役,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严嵩径直走进了书房,大概是毕竟六十出头的人了,这一夜连吓带累也让他着实吃不消,一进书房就仰靠在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 严世蕃却兴奋得难以自持,给他跪了下来:“恭喜爹重归台阁!”然后膝行两步,来到他的跟前,要替父亲脱去朝靴。 严嵩没有睁开眼睛:“不用脱了,也快寅时了吧,就在这里坐更待朝吧。” 严世蕃还是给父亲脱去了朝靴,套上了一双圆口平底的步鞋,然后将父亲的腿轻轻抬起抱在怀里,轻重有度地捶了起来,一边捶一边恭顺地说:“今夜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明日的早朝怕是得停了,爹也累了一天了,儿子已吩咐小伙房给爹做了宵夜,爹用过之后便歇息。” “歇不了啊!圣驾已经回宫,无论有无免朝的恩旨,身为臣子,明日的早朝定然不能缺。” 严世蕃说:“那爹还是睡一会吧。明日是爹第一天回内阁处置政务,可别累着了。” 严嵩突然感慨地说:“明日朝堂之上,却不知还有几人安在?” 严世蕃满不在乎地说:“世间历来便是几家欢乐几家忧,旁人在与不在都与我严家无甚相干,儿子却知道少不得有好多人要赶着去值房恭喜爹呢!” “恭喜?何喜之有啊!”严嵩叹了口气说:“皇上还是信不过我父子二人啊!” 严世蕃一愣,忙说:“爹可不能这样想,如今爹立此大功,皇上又将爹召回内阁,足见爹已挽回圣心。” 严嵩将腿从儿子怀中抽了出来,坐直了身子,看着眼前兴奋不已的儿子,说:“你道皇上让夏言回家养病,让你爹辅佐翟銮便是你爹已然挽回圣心了?” 严世蕃在自己父亲面前也从不藏私隐瞒,便说:“那翟銮是朝野皆知的‘甘草次相’,如今皇上又特意嘱咐爹多担当朝政。儿子以为不过碍于他是老臣,又从不招惹是非,未有何把柄在别人手上,皇上旦夕之间也不好着他给爹让位子而已,其实就如当年那样,让他在前面担个空名,由爹实领其事。” 翟銮是弘治十八年举进士,授庶吉士,正德初改编修,继为刑部主事,进为侍读。嘉靖初,升为礼部右侍郎。嘉靖六年升为内阁大学土,以吏部左侍郎入值文渊阁。内阁大臣杨一清、桂萼、张聪先后去职,他独掌内阁事务两月余。后因母死,回乡守制3年。起复后以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入阁。嘉靖二十一年,夏言罢职,他继为内阁首辅,但由于能力及圣眷均较不如刚刚入阁拜相的严嵩,实权远出严嵩之下,故严世蕃今日才有此说。 “这实领其事可不是我严家之福啊!”严嵩突然说:“你觉得今日是谁得了最大彩头?” 父亲既有此问,便显然认定不是自家父子,严世蕃毫不犹豫地说:“陈洪陈公公?” 壬寅宫变之后,陈洪曾暂掌司礼监近一个月,其间宫里宫外的事情搞得是一塌糊涂,幸有方皇后庇护,皇上没有追究他的罪责,让他退出了司礼监,复任坤宁宫管事牌子,这一蹉跌就是两年。此次以救太子安国本之功,一举由位高却不掌实权的坤宁宫管事牌子入司礼监任首席秉笔,便是从吕芳手中抢去了镇抚司、提刑司等厂卫特务机关的管辖大权,笃定是中宫第二人,离号称大明“内相”的司礼监掌印只是一步之遥,论说起来比父亲回任内阁要员还要显赫,因此严世蕃首先想到的便是他。 严嵩冷哼一声:“再猜!” 严世蕃有些莫名其妙了,试探着说:“高拱?” 京城大乱,皇上调入城中平叛军队是高拱任监军的营团军,时下又让他兼任五城兵马司坐堂掌印的巡城御史;新设立的九门提督一职也由其麾下大将俞大猷出任,等若将京城防卫大权交给了高拱,在这种风云激荡的变乱之时,足见皇上对他的恩宠和信任! 疲惫不堪的严嵩烦躁了起来:“你终归还是不明事理!你所说的这些,人人都可看得出来,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倒叫为父小觑你了!” 严世蕃小心翼翼地问:“那……爹的意思是……” 严嵩斩钉截铁地说:“今日最幸运者莫过于夏言!” 严世蕃大吃一惊:“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身为执掌朝政的内阁首辅,夏言那个老东西难辞其咎。看皇上当时气恼的样子,将其贬谪充军甚或身送东市都在情理之中。最终只是勒令回家养病,不过是皇上顾及他首辅的颜面,也忧心朝局动荡的权宜之计。依儿子之见,待局势平息之后,或许他还得继续养下去。爹怎说他是最幸运者?莫非爹以为他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本就未退,何来‘东山再起’之说?”严嵩冷笑着说:“权宜之计倒是不假,皇上确也忧心朝局不稳,但你说的顾及他的颜面实属无稽之谈。为父看来,皇上此举之用意不外两点,一是保护吕芳,二来也是保护夏言!” 严世蕃心思甚是机敏,立即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爹说的是。吕公公身为司礼监掌印,如今又掌着镇抚司,锦衣卫大帅谋反,无论怎么他都脱不了干系;再者,皇上将京城警备之责交予他镇抚司,不到三月,倒让人把皇宫都给烧了,这等情形,若是只重处朝廷,不追究宫里,怕是难免被朝野上下诟病为处事不公。”他叹口气说:“唉,可惜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立下的擎天保驾之功,竟被那个老东西躲在皇上心腹大伴身后给躲过去了……不过,爹,儿子还有一事不明,吕公公被褫夺了掌管镇抚司、提刑司之大权,可见皇上也已迁怒于他,却为何只这般轻轻放过了夏言?朝野中人看来,倒象是吕公公一人之罪了。皇上这么做,就不怕吕公公觉得委屈么?” “委屈?吕芳感激皇上还惟恐不及,怎么觉得委屈?”严嵩突然改变了话题,问道:“你如今受命与陈洪陈公公一道追查逆案,说说看,你准备如何去做?” “皇上有口谕:谋逆大罪罪无可赦,定要彻查到底!儿子当秉承上意,一力协助陈公公,彻查逆党。”严世蕃兴奋地说:“翰林院、国子监那些自诩清高、不肯投到我严家的清流词臣自是一个也跑不了,各部院那些曾上疏非议新政的职官司员也脱不了干系。太祖于洪武年间兴起‘胡蓝之狱’(注1),以莫须有的罪名就杀了几万人。薛林义和陈以勤那些逆贼已带兵杀进皇宫,想要弑君篡位。事体闹得这么大,不掉些人头断然不会就此收场……” 看见儿子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光芒,那是一种嗜血的残忍与难以压抑的野心,严嵩厉声呵斥道:“愚蠢!你若是想将我严家冒抄家灭族之险立下的擎天保驾之功一笔抹杀,不妨这样去做!” 严世蕃怔怔地看着父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注:明朝开国之初,明太祖朱元璋为了加强君权,巩固一家一姓的统治,以胡惟庸案、蓝玉逆案为由,先后多次骤兴大狱,大规模地诛杀功臣,前前后后折腾了十几年,杀了四五万人,将随同自己征战多年的开国文武功臣屠戮殆尽。此两案合称“胡蓝之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变乱 第七十二章 圣意臣心(解禁第九章) 严嵩说:“太祖高皇帝当初以胡惟庸案、蓝玉逆案为由,屡兴大狱,广为株连,不外是应了那句古话‘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今日这等情形,可到了烹狗藏弓之时么?” 严世蕃觉得自己怎么也跟不上父亲的思路,委屈地叫了一声“爹……”,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还不明白么?竟连如此简单明了之局都看不破,亏你平日还自负识人知大势,老夫羞也羞死了!”严嵩冷笑着说:“几个闲散勋贵加一个翰林院里待了一辈子的迂腐书生,不是你爹小觑他们,你倒是说说他们在朝堂之上有何班底?还需要你和陈洪去彻查什么?翰林院的清流先不去说他,各部院司寺衙门的职官司员有几个是薛林义、陈以勤那帮逆贼的铁杆心腹?” 严世蕃不服气地说:“爹不是对儿子说过薛林义等人的布置么?他们要各自带着家兵去抓那六部九卿,跟着出去的便是附逆之人,这些人背后更牵着一大串的知交好友、门生故吏,皇上只为推行新政,也要趁这个机会兴大狱来斩草除根……” “附逆之人自然凌迟难诛,斩草除根却不是在此时!”严嵩打断了儿子的话:“皇上厉行新政,已然将全天下的宗室勋贵、官绅士子都得罪了,若是不思安抚,反而借逆案兴大狱,新政还要不要推行?再者说了,如今城外鞑靼几十万大军虎视眈眈,若是骤兴大狱,我大明立时就乱了,亡国有日也未为不可,莫非你道皇上连此节都看不出来么?” 严世蕃终于明白了一点,说:“爹的意思是皇上要陈洪和儿子彻查到底的口谕不过是一时气愤,终归还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严嵩叹了口气说:“唉!若是气愤倒也罢了,为父担心皇上还是不放心我父子二人,便要用这个法子来试探我们啊!” “试探我们?”严世蕃老老实实地说:“儿子不明白皇上要试探我们什么。” “试探我父子二人是不是奸佞小人!” 严嵩的话让严世蕃大吃一惊,嗫嚅着说:“爹……爹言重了吧?薛林义那狗贼虽指证爹是同党,却被陈以勤那老不死的矢口否认,皇上也是亲耳听见了的……” “皇上听见陈以勤说你爹不是他的同党,却也听见他说你爹是奸佞小人!”严嵩说:“为父对你说过,当今圣上最是雄猜多疑,行事不可以常人常理度之。陈以勤那个书呆子詈骂君父、谋划夺门之变,皇上也能法外施恩,许他们自尽,你道他是那种昏聩可欺之君么?” “那……儿子该如何去做?” “这就要看陈洪的本事了。他如今升为司礼监首席秉笔,镇抚司、提刑司都归他管,皇上又有口谕,追查逆党由他领办,你毕竟只是协办,若是他能揣摩到皇上这层心思,你的差使自然就好做了。” “儿子担心陈洪那个阉奴刚刚上位,心气劲儿便如烈火烹油一般高灼,未必能想到这些……” 严嵩说:“那更是最好不过!他是领办,你是协办,且放手让他去干,待闹得天怒人怨之时再与他据理力争,不怕跟他把官司打到御前,收揽士心倒在其次,也让皇上看看我严家父子才是真正能体君忧、解国难的大忠臣。拼着被皇上叱骂两句,‘公忠体国’四字评价便简在帝心了。” “爹说的是,儿子知道该怎么做。”严世蕃刚应了一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忙紧张地说:“那……那皇上留下夏言那个老东西,可也是记得陈以勤那老不死的说的,日后能杀爹的,只有夏言一人?” 严嵩冷笑一声说:“哼,能做此之想的,大概也只有陈以勤那个书呆子吧!莫说杀不杀你爹,不是他夏言所能自专;便是能自专,他也断然不会对你爹下此狠手。一言以蔽之,他是君子,复任内阁首辅之后没有杀你爹,日后怕是将刀塞到他手上,他也不会了!” “那倒是,他今日承了父亲天大的人情,日后若是再恩将仇报,恐为世人所不齿。”严世蕃想了想,说:“不过,儿子以为爹今日那样帮他说话委实有些过了,便不将他罢官削籍,皇上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有道是墙倒众人推,他柄国数年,虽说用了不少人,却也罢了不少人,那些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见他势弱,便会趁势群起而攻之;他门下之人见这情形,也会生出那改换门庭之心,此消彼涨,只要他的声誉日衰,总有一日爹能一举扳倒他。徐阶已经入阁两年,高拱圣眷无人可比,入阁只是早晚的事,内阁首辅那把椅子若是被夏言那个老东西再坐上几年,恐怕……” “事情总要一步一步去做,贪功冒进只会适得其反。为父今日帮他说话,其实也是在帮吕芳吕公公说话,你看方才在内阁议事堂的情形,吕公公不过去搬把椅子,皇上就如此牵挂,让你与高拱去帮他,可见没有一点要迁怒于他的意思。吕公公都能抬抬手放过,又怎会重处夏言?至多不过罚俸而已,这样略施薄惩未必会伤他分毫,加之他的门生高拱如今又是皇上最为信任之人,还有谁会想到要去攻讦夏言,更有谁敢做改换门庭之想?”见儿子情绪有些低落,严嵩安慰他说:“帮他说话也无甚打紧,得了皇上‘老成谋国’的四字赞誉,也不枉我父子二人受这一夜惊吓了。” 严世蕃说:“便是皇上略施薄惩,未伤他分毫,被勒令回府养病也扫了他这个首辅的面子,儿子还是不明白爹为何起初要说夏言那个老不死的最为幸运?” 严嵩苦笑一声:“你可记得皇上在东阁说的‘这仗,你们让朕还怎么打下去!’这句话么?” 严世蕃顿时恍然大悟:“竟是如此!”他叹口气说:“没想到爹到头来还是如那高仪一般,要在前面给夏言那个老不死的挡风遮雨……” “给他挡风遮雨?他配么?”严嵩轻蔑地一笑:“我大明朝只有一人能呼风唤雨,那便是皇上;也只有一人能为皇上挡风遮雨,那便是内阁首辅。夏言当国这两年,虽秉承上意做了不少事,却没能挡住皇上呼唤来的风雨,举子罢考、新政之争乃至这次薛贼谋逆,终归都还是得皇上赤膊上阵。皇上膺天命而为九州之主,却每每都要亲自上阵披荆斩棘,这非是人臣事君之道,更是他夏言这个首辅失职!” “是。”严世蕃由衷地说:“时下也只有爹这样的睿智之才,方能助皇上度过这道难关。” “谈何容易啊!千夫所指、万世骂名为父定是躲不过去了,好在皇上让你协助陈洪追查逆党,倒是我严家天大的幸事。” 严世蕃点点头:“儿子定按爹的吩咐去办。不过,儿子听说陈洪是吕公公的干儿子,吕公公是出了名的‘活菩萨’,若是有他点拨,陈洪也未必会大肆攀缘……” “那就要看石详放的那把火有多大了。” 严世蕃打了个寒噤:“爹的意思是说……” 严嵩微微一笑:“奔波一夜,老夫真有点饿了,你去问问,小伙房的宵夜怎么还未做好?” 严世蕃赶紧将已经滑到嘴边的那句足以将他严家抄家灭族的话咽回肚子里,恭顺地说:“是,儿子这就去!” “方皇后十四岁便入宫伺候朕,晋位皇后以来,端庄贤淑,母仪天下,堪称我大明一代贤后,未曾想今日竟……”朱厚熜说不下去了,乾清宫里响起了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你们……你们这些个狗奴才!朕恨不得把你们都杀了!” 吕芳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呜咽着说:“奴婢……奴婢愿领死谢罪……” 陈洪和黄锦两人一起跪了下来,将头在地上捣蒜般地重重磕着:“奴婢都愿领死谢罪……” 惟恐在君前失仪,更惟恐愈加激怒了皇上,吕芳只能拼命压抑着自己,呜咽声中流露出的悲痛就越发的撕心裂肺。陈洪、黄锦等人毕竟年轻,此刻已是嚎啕般地痛哭。 朱厚熜满腔的怒火正无处发泄,此刻又听到他们这样嚎哭,随手抓起了旁边的东西疯狂地朝着他们身上砸去。 “咣铛”一声,一个花瓶砸在了吕芳的头上,吕芳当即被砸倒在地上。 看到殷红的血一下子从碎瓷片划破的伤口处流了出来,朱厚熜一愣,手也停了下来,喝问道:“为什么不躲?” “奴婢……奴婢不敢……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们的错,请主子且息雷霆之怒,莫要气坏了身子。”吕芳泪眼凄迷地看着震怒中的皇上,说:“奴婢万死不当说上一句,发生这等事体,主子剐了奴婢也是情理之中,但主子为万乘之君,圣体安康是苍生社稷之福;圣躬违和,天下百官万民莫不提心吊胆。时下朝局不稳,社稷堪忧,我大明再经不起折腾了啊主子……” 看看鼻青脸肿,头上还流着血的吕芳,再看看陈洪和黄锦被烟熏的如灶王爷一般,脸上手上燎起了一颗连一颗黄豆大的水疱,朱厚熜满腔的怒火真不知该如何发泄出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一章 多事之秋 (第三卷解禁第一章) 嘉靖二十三年,大明王朝的多事之秋。 该年年初,为缓解财政危局,朝廷决议在两京一十三省全面推行嘉靖新政,改两税法为一条鞭法,除照例征收科米粮赋之外,杂役折银,计亩征收,并将役银由旧制按户、丁征收改为丁、亩分担,火耗归公,用以养廉。同时,推行两大财税政策,一为官绅士子一体纳粮当差,即是取消了自明初便一直实行的官绅士子免税的优抚政策,其名下之田自嘉靖二十三年起,一律以民田税率之半起课征税;一为子粒田征税,藩王宗亲、勋显贵戚受赐之子粒田也自嘉靖二十三年起,收取五成以为国用,仍留五成以为奉养。 三月,因对官绅士子一体纳粮当差之法不满,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千八百余名应试举子罢考,朝廷不得已取消了当年的会试大比;并由此引发了激烈的新政之争,波及两京各大衙门,一十三省各省府州县地方牧民之官也纷纷上疏,或曰新政“违背祖制,祸乱家邦”,或曰新政“救时济难,利国利民”,朝野上下争论不休,其声势已不逊于当年的“大礼仪之争”。 七月,因屡请开互市被拒,明朝又兴兵欲收复河套地区,鞑靼虏酋俺答悍然率举全族之力,率二十万大军犯边。大同总兵、咸宁侯仇鸾开城请降,并以新政“乱祖宗之成法,变春秋之大义”为借口,打着“清君侧,正王道”的旗帜,宣布起兵靖难。朝廷决议坚守京城,一边实行“坚壁清野”之策,疏散京畿百姓;一边招募义勇乡民,加紧整军备战,并传檄天下,调集漕军及山东、河南各省卫所军进京勤王。 九月,鞑靼虏贼及大同叛军兵发三路,一路绕过宣府、洪州堡,攻破居庸关以西的白羊口后,直逼北京;一路两万人从古北口、密云出发;俺答与仇鸾亲率主力,攻破紫荆关,向北京进发。沿途各卫所关隘虽奋起抗击,死战不退,却因积弊导致武备松弛,兵不耐战,终致蒙古大军长驱直入,一路杀至京师,数十万百姓或丧生敌手,或被掠为奴隶,或流亡异乡,山西、河北局势一片糜烂。 九月二十八日,鞑靼三路大军相继攻至北京近郊,京师告急,嘉靖帝朱厚熜宣布京师戒严,分派文武大臣分守九门。 九月三十日,嘉靖帝朱厚熜御驾亲征,率军二十二万列阵于京城九门之外,并命关闭城门,意欲鞑靼虏贼决战于城下。 十月三日,鞑靼虏贼进抵京师。明军与之于京师九门之外鏖战数仗,初时明军仰仗火器之利,连番大败敌寇于彰仪门、德胜门。后因连日秋雨,明军火器多不能用,鞑靼分兵攻打各门,一连四战大败明军。明军各门守军损失惨重,不得已弃守七门,聚重兵于彰仪门、德胜门,战局一时陷入僵持。 十月二十三日,城内部分不满于子粒田征税的勋贵和官员于当晚子时举火为号,发动了震惊朝野的政变—— 是夜,政变的主谋,锦衣卫都督、永安侯薛林义和加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衔、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带着锦衣卫一卫五千余兵马直扑皇宫。此前获罪被革去司礼监秉笔一职的太监石详等人为内应,打开宫门,放叛军进入皇宫,将受命执掌朝政的内阁首辅夏言、司礼监掌印吕芳擒获,并欲挟持年仅10岁庄敬太子即位大宝,矫诏遥尊嘉靖帝为太上皇。赖有武英殿大学士严嵩遣子世蕃夜出德胜门,密告帝于行在。帝闻讯大怒,亲率营团军五万健卒入城平叛。营团军指挥使俞大猷率前军杀入大内,叛军闻风丧胆,开宫门投降,薛、陈二逆事败自裁,夏言、吕芳获救,庄敬太子被坤宁宫管事牌子陈洪背着逃脱火海,社稷得以保全,国本未伤分毫。但乱兵于宫中放火,焚毁多处殿宇…… 这是一个漫长而又恐怖的夜晚。 门外火光冲天,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了一片,所有的官员们整夜都没敢合眼。天色微明之时,那些令人心悸的异常声响渐渐归于平静,可没等他们松口气,又到了该上朝的时间。 门外的喊杀声没有异族的口音,那些官员在第一时间都清楚地判断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无论那座金銮殿的龙椅上是否换了主人,都得要按着朝廷规制上朝,去向或新或旧的皇上舞拜并三呼万岁。 哆嗦的手正在穿着官服,贤惠的妻子或娇媚的侍妾就扑了上来,抱着他们的腿:“老爷,外面乱成这个样子,且不敢出门啊老爷……” “糊涂!”官员们低声吼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外面再乱,或只死我一人;若是今日不上朝,全家难有活路!”接着于心不忍地将妻子或侍妾扶了起来:软语温存地说:“安心在家候着,我定不会有事的。” “老爷——” 在妻妾家人的哭声中,那些官员都硬起心肠打开了府门,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都向着那注定发生了什么变化的皇城赶去。 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家店铺开门,每一个街口都站满了持枪挎刀戒备森严的营团军兵士,长枪的枪尖如往常一般明晃晃的发出亮光,枪尖下的红缨却不象往常那样鲜艳飘逸,反而呈现出一种暗淡的血红色,结成了一股一股地搭在枪杆之上。路过六部九卿等诸位大臣的府门口时,透过晨曦的薄雾,那一摊摊已经干涸凝固的血迹清晰可见,个别大臣的府邸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一些兵士正在往牛车上搬运尸体,仔细看那些尸体的服饰,有营团军兵士,有锦衣卫军卒,还有各家王府家兵,众人心中又是一凛。可是,看到那些满身征尘又满身杀气的兵士不时射来一束阴冷的目光,谁也不敢多加停留,骑马的狠狠地抽打着马匹,坐轿的拉紧了轿帘,用一连串的跺脚声催促轿夫加快脚步。 到了午门,才发现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也站满了营团军的兵士和镇抚司的缇骑校尉,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竟然一个都没有来,各部院寺司衙门班队中也少了不少人。 泱泱中华,礼仪之邦,每日的早朝是最能体现皇权至高无上的仪式。朝廷对此有严格的礼仪规范:每日卯时之前,五府、六部等各大衙门官员以及顺天府的地方官都要早早赶到午门侯朝;卯时初刻,午门在钟鼓声中徐徐打开,内侍牵出两头训练有素的朝象站在午门口,伸出鼻子交挽在一起搭成一道拱门,六部九卿等朝廷大员依次自拱门而入,其他官员自两旁入内,文官位东面西,武官位西面东,在午门与皇极门之间的广场依各衙门排班整队,这个时候,负责纠察风纪的都察院御史要记下所有缺席官员的名字,并将官员衣冠不整、交头接耳、笏板坠地、咳嗽吐痰等“违礼失仪、玷污管箴”的不良言行举止记录在册,交直殿监太监呈送大内;皇上驾到之后,文武百官叩头三呼万岁,恭请皇上驾临太和殿。然后四品以上官员依次进殿,其他人守侯在午门广场上,待早朝结束,皇上宣布退朝之后再次望阙舞拜,恭送皇上移驾回宫。君臣大义在这日复一日的看似繁文缛节实则不可或缺的仪式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并不断得到强化。 这段日子由于圣驾一直居于城外的行在,早朝的仪式也大大简化,由受命柄国的内阁首辅夏言率文武百官望阙舞拜三呼万岁之后便可散班回衙,各部有公事要奏报朝廷就直接跟着内阁学士去文渊阁议事。不过,君臣之道、朝廷规制却不可有一日偏废,无故缺席者将会象往日一样被记录在案,更有可能遭到都察院负责纠察风宪的十三道御史以“怠废臣职”的罪名弹劾。 往常午门候朝的时候,各衙门官员都是你给我拱手,我冲你作揖,请安问好之后便开始云天雾地神聊海侃,从尼姑偷汉子的绝技到和尚吃花酒的本事,逮着什么聊什么,少不得更要互相打问昨夜可曾于烟花柳巷之中流连忘返,被家中河东狮罚跪床头思过。可是今日这种情形之下,同僚情谊再深、故交再好的官员也不敢打招呼说话,只能用眼神交流了彼此的关切和疑惑。 一到卯时,午门两旁角楼钟鼓齐鸣,午门也准时打开,各位官员在一百零八响的钟鼓声中鱼贯而入,依各衙门排班整队站定了,都察院御史也照例点过了名,并记下所有缺席官员的名字,内阁首辅夏言和各位内阁学士还是没有露面,排头领队的六部九卿也没有露面。看到御道砖缝里有未曾冲洗干净的血块,文昭阁的廊柱上还露出刀剑砍斫的痕迹,众人似乎猜到了什么,心里无不惊恐莫名。 就在大家心里惶恐不安的时候,终于从皇极门一侧偏门里急匆匆跑出一个太监,高声宣布:“恭迎圣驾!” 所有官员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大明的天,没有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二章 安定人心(解禁第十一章) 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嘉靖帝朱厚熜的乘舆自皇极门出来了,随行护驾的并不是以往那些高大魁梧、仪表堂堂,被称为“大汉将军”的御林军校尉,而是由一身戎装的高拱、俞大猷两人带着京师营团军几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前开道,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领着几个太保护卫在乘舆左右。 乘舆的后面走着一大群穿着大红色官服的一、二品大员,领头的是内阁首辅夏言,次辅翟銮和阁员李春芳带着六部九卿紧随其后,这些朝廷大员脸上大都有淤青的伤痕,个别人头上还蒙着渗出血迹的绷带;而且,内阁阁员里少了高仪和徐阶两人,六部九卿里少了户部尚书马宪成、刑部尚书韩以达、都察院都御史陈镒和太仆寺卿许辰善等四人。 走在朝廷大员身后的是司礼监掌印吕芳、坤宁宫管事牌子陈洪和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三位太监,在一大片绯红色官服中,他们那身粗布衣裳显得格外扎眼。 比之这些,更让文武百官感到疑惑的是,这群执掌朝政的衮衮诸公中却多了两人,一个是此前被圈禁在府的中军都督府大都督、太师英国公张茂,另一个是已被皇上弃用闲置多时,只挂了个翰林院掌院学士虚衔的武英殿大学士严嵩! 顾不得寻思为何今日会是这样的阵势,皇上的乘舆已经出了皇极门,礼部鸿胪寺的礼宾官赶紧发出了号令,午门广场上的文武百官转身面向缓缓而来的皇上乘舆,一起跪伏在地上,齐声道:“臣等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一抬手,乘舆停了下来,八名内侍缓缓将乘舆放在了地上。夏言赶紧带着内阁阁员、六部九卿和张茂、严嵩等人走到了朝臣班队前面跪下,高拱、俞大猷及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等人,以及吕芳、陈洪和黄锦也都在原地跪了。 一夜未眠,朱厚熜面色有些憔悴,布满血丝的眼睛流露出挥之不去的抑郁。他迈步下了乘舆,环视了一周跪伏满地的官员,说:“大家都起来吧!昨夜京城发生了一些本不该发生之事,让诸位爱卿受惊了。” 朝臣班队中有人发出一声高呼:“天佑大明,天佑吾皇!” 所有的官员都回过神来,一起高呼:“天佑大明,天佑吾皇!” 看见好些官员流出了激动的泪水,朱厚熜的嘴角微微翘起,象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却更带着挥之不去的嘲讽之意,淡淡地说:“说的不错,赖有皇天保佑,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呵护,更有诸位爱卿这样的忠良之臣匡扶社稷,些许宵小逆天作乱又何足挂齿!只要我等君臣一心,共襄国难,我大明必定如日中天!”接着,他唤了一声跪在最前面的夏言:“夏阁老。” 夏言躬身答道:“臣在。” “今日能来参加早朝之人都是敬心王事,谨守臣职的忠臣良吏,着吏部记档,此前有降级、罚俸等处分的一律豁免,无有处分的记劳绩一次,明年京察之时若有缺失之处,可减一等处罚。” 所有官员心中都是一阵狂喜,取消降级、罚俸等处分倒在其次,记劳绩和冲减京察处分太重要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 在六年一度的京察之中,南北两京各大衙门的官员均要写出奏疏,自述这六年来臣职有无缺失,四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都察院或皇上委派的官员主持考核,四品以上的官员的奏疏上呈御前由皇上亲自考核,年老有疾者致仕,疲软无为及素行不谨者关带闲住,浮躁及才力不堪其用者贬谪罢黜,贪酷不法者削籍为民。为了避免京察流于形式,更为了防止主持京察之人徇私舞弊而包庇亲信或排斥异己,京察之后还有“拾遗”,由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御史予以纠劾补漏,那些能走通权臣门子躲过京察的官员却很难逃过两京几百名给事中、御史这些言官锐利的眼睛。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为朝廷办事,谁能保证自己一定不出差错?谁能保证自己一定不得罪旁人?而官场关系盘根错节,任何一点疏漏都有可能成为京察和拾遗中被人揪住不放的把柄!最最要命的是,谁也不能为在京察中被处以贬谪、罢黜、削籍等各种处分的官员说情,连皇上也不可以,而且,京察中被罢官者终生不复用,等若彻底断送了官员一生的前程。因此,自明太祖朱元璋定下这一监察考核制度而始,京察便是高悬在明朝所有官员头上的一柄“达摩克斯”之剑,始终让每一位官员都提心吊胆地生活在京察的阴影之中。 去年皇上厉行新政,将京察改以三年为期,却因要一力推行新政,嘉靖二十二年京察不免有些虎头蛇尾,让所有京官都暗自松了口气,可三年时间转瞬即逝,谁能保证自己还能顺利熬过嘉靖二十五年的京察?因此,这道恩旨等于是给所有官员吃了一颗定心丸,顿时颂圣之声在午门广场上响成了一片。 朱厚熜这样做等于变相地在下一次京察之时法外施恩,既不符合京察的规矩,又违背皇上当初厉行新政、刷新吏治的初衷。夏言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又考虑到一来京城甫经大乱,目前急需安定人心,皇上此举乃是解救眼前燃眉之急的一大良策;二来昨晚皇上已有口谕,着自己回府养病,把朝局政事交给次辅翟銮和严嵩,自己回家以后就秉承上意写了乞请病休的奏疏,待会朝堂之上就要上奏圣裁,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已是回家闲住之人,离致仕还乡只是一步之遥,又何必为此得罪两京各大衙门近万名官员呢?因此他一边感慨着圣心深远,一边唯唯诺诺地躬身领旨谢恩。 朱厚熜又唤了一声:“吕芳。” 吕芳赶紧趋身上前,跪在了皇上的面前,应道:“奴婢吕芳在。” 朱厚熜说:“适才上朝之前,皇后娘娘与朕说,昨晚京城闹腾了一夜,想必各位官员的家眷也受了惊吓,她本想召她们进宫以示抚慰,宫里昨夜又走了水,一时半会且收拾不妥当,既有损天家体面,也让各位命妇看了笑话她这个六宫之主不会操持家事,就恳请朕暂停各位命妇明年新正的觐见之礼。呵呵,时下离新正还有两个多月,皇后这么说想必是知道今年国家遭遇这场大的战事,朝廷财政定会十分吃紧,她体念国步之艰、民生之难,婉转地劝谏朕暂不修缮宫中被火焚毁的那几座殿宇罢了。皇后贤明如斯,朕又怎能不从谏如流?就准其所奏,免了各位命妇明年新正的觐见之礼,宗室女眷每月初一、十五进宫请安之礼也一并免除。” 按朝廷礼仪规制,二品以上官员的正室称为夫人,所有在京二品以上官员的夫人每逢新正、端午、中秋三个大节要赴皇宫向太后及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跪拜请安;而已婚配离宫的公主、居于京城未之国的藩王和尚未受封的皇子的正妃,逢初一、十五就要进宫向太后和皇后跪拜请安,皇后照例要赐宴款待并赏赐物品。昨夜宫廷失火,各处殿宇多有损毁,皇后下旨免除觐见之礼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令所有朝臣不解的是,这道圣旨应该直接下给礼部和宗人府,由他们告知相干人等,却不知道皇上为何下给了司礼监? 没等朝臣们费心猜测,朱厚熜就主动揭示了谜底:“吕芳,知道朕为何要找你领旨吗?皇后还说,觐见之礼虽可免除,赏赐却不能免,二品以上命妇每人赏宫花五对,绸缎五匹;五品以上官员家眷每人赏宫花三对,绸缎三匹;其余官员家眷每人赏宫花两对,绸缎两匹。这些事情就要由你司礼监着内庭银作局、针工局等衙门尽快筹办。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你可要上心去办才是。” 吕芳叩头道:“奴婢领旨,奴婢定在明年新正前将皇后娘娘的赏赐送到每位官员家中。” 因是背对着群臣,没有人看见他在叩头领旨的时候,两滴泪水砸在了脚下的青石板上。 “这样就好。呵呵,这点东西虽说不多,大过年的,倒也能给各位爱卿家里添一点喜庆。” 确如皇上所言,这些赏赐虽然费而不贵,与刚才皇上的那道恩旨绝对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一片爱民之心,全体官员再次跪拜谢恩,同时心里暗暗赞叹:京城刚刚发生了这么大的一场乱子,皇上不穷追逆党同谋,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安抚诸臣工,连赏赐女眷宫花绸缎都考虑到了,如此仁德天纵之君,实在是社稷之福、臣民之幸啊! 朱厚熜转身走进了太和殿,夏言起身对所有官员拱拱手,说:“皇上念及诸位近日辛劳,特下恩旨免了今日早朝,五府、六部及各院司寺诸衙门坐堂长官要御前议事,诸位且先回衙安心部事。” 皇上颁下的两道恩旨一扫官员心头的阴霾,全体官员散班之时脚步都显得轻快了许多,出了午门骑马上轿之时,也敢露出笑脸跟同僚打招呼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三章 收拾残局(解禁第十二章) 太和殿上的气氛异常凝重,面色冷峻的朱厚熜和那些侥幸逃过大难的朝廷重臣听取了高拱关于营团军各军平叛战报: 是夜,参与谋逆的几位勋贵带着家兵杀出府门,按照事先商议好的部署,去夺取德胜门和彰仪门,防止嘉靖帝带着城外大军入城。但因皇上事先得到严世蕃通风报信,已命镇抚司诸位太保先行入城调集人马守卫两座城门,镇抚司的人数虽少,战力却非那些养尊处优的勋贵府家兵家将可比,以一挡十也杀了个难解难分。正在厮杀间,奉命入城平叛的京师营团军已紧急赶来增援。那些勋贵的家兵怎是这如狼似虎的营团军健卒的对手,顷刻间便土崩瓦解,为首的忠勇侯许世杰、新城伯周宪等逆臣被当场拿获…… 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的几位学生,锦衣卫都督府长史王传绪和翰林院编修李道良和林文等人分别带着人去抓内阁阁员、六部九卿等朝廷大员。因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等大臣府中都驻有五城兵马司的守卫军卒,镇抚司接管京城警备职责之后,也循例派出了一哨人马担任警卫,加之营团军及时赶到,那些大臣们虽受了不小的惊吓,大多倒都逃脱生天,只有内阁学士、礼部尚书高仪和刑部尚书韩以达因不愿附逆死于叛军之手;内阁学士、吏部侍郎徐阶,户部尚书马宪成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三人因不愿附逆被叛军杀伤之后获救,目前正在太医院救治,幸无性命之虞…… 小九卿之一的太仆寺卿许辰善被同乡、锦衣卫都督府长史王传绪说动参与谋逆,刚出府门便被营团军当场拿获…… 礼部侍郎杨慎是尊礼派的两大头面人物之一,又是名满天下的士林领袖,翰林院的那帮清流词臣一向与尊礼派惺惺相惜,因此,他和高仪一样,被陈以勤确定为重点拉拢对象,派自己的门生林文到他的府上,想说动他一起谋反,杨慎不从,林文命人将他绑缚押往皇宫,杨慎怒骂不已,惹恼了随林文一起来的一位叛军军校,被砍死在道途之中…… 十多名品秩不等的文武官员在得知京城有人谋反之后,冲出家门想要阻拦叛军,终因寡不敌众,殉于国难…… 京城多处房屋被焚毁,无辜百姓死伤数百人…… 听完高拱的奏报,朝堂上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万般危难之时被京师营团军救出,那些当朝大员们就已经在心里感谢上苍保佑,如今听了叛乱的详情之后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如此幸运,便是以“九死一生”论之也未为过甚! 许久之后,朱厚熜才缓缓地开口了:“有殉国死节的忠臣烈士,也有附逆谋反的乱臣贼子,我大明可谓是人才济济啊!大家都说说,如今该如何收拾这个局面?”说完之后,他的眼睛习惯性地盯着了站在最前面正中间的内阁首辅夏言。 前段时间那场激烈的新政之争中,攻讦新政的言官词臣、士林清流矛头直指内阁与六部诸位柄国大臣,身为首辅的夏言更成为众矢之的,被人骂之曰“行谋失措败坏纲常,推行苛政祸乱家邦”,更有甚者曰“陛下尚宽而不诛,高庙神灵必阴殛之”。而夏言为了显示自己海纳百川的宰辅气度,不但对那些参劾过自己的官员概不追究,甚至还为因“妄议新政、腹诽君父”的罪名被关在诏狱之中的官员求情,让朱厚熜很是不满;再联想到历史上他屡遭严嵩构陷却不自省,最终死于严嵩之手的那段史实,更让朱厚熜觉得他虽久居朝廷中枢、数任首揆,却并不是一个刚毅决断的铁腕宰相。说真的,国家承平之时,有夏言这样的首辅自然是社稷庙堂之幸、百官万民之福,但值此乱世,要辅佐君父披荆斩棘、革故鼎新,怕是就有力所不逮之虞了。 于是,昨晚盛怒之下,朱厚熜颁下口谕勒令夏言回家养病,但是冷静下来想想却是不妥,一来内阁首辅为百官之首,行止进退影响非同小可,特别是在眼下大乱刚平、朝局激荡,城外又有几十万鞑靼虏贼虎视眈眈的非常时期,夏言突然奉旨养病,定会引起官场人心波动,惶惶不可终日;二来夏言复任首辅以来,督率内阁、六部一力推行嘉靖新政,已俨然成为新政的一面旗帜,若遭贬谪罢黜或弃用闲置,难免有人会妄加猜测皇上是否有改弦更辙的意思,进而引发新一轮攻讦新政的声浪,使得本已混乱不堪的朝局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因此,要继续推行新政,夏言就绝不能倒! 正是考虑到这些,朱厚熜又于今日寅时就急招夏言进宫,命他带着幸免于难的内阁阁员、六部九卿在文武百官面前集体亮相,显示对夏言及其他朝廷重臣的信任不减,以此安定人心,稳定朝局。 无奈身为一言九鼎的天子,命夏言回府养病的话既已出口,断无收回成命之理。即使他心有不忍,夏言恐怕也会自请停职。如此也好,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三两年,眼下这个难局,怕也只有严嵩那种柔媚之臣才能不畏朝廷纲常祖制,不畏官场诘难士林非议,心甘情愿地遵从圣意…… 夏言的心里一阵感动:发生了这样的惊天逆案,皇上雷霆震怒,责令自己回府养病,可无论是方才接受百官朝拜之时给自己下旨褒奖群臣;还是此刻又将咨询的目光投向了自己,都显示出皇上心里还当自己是受命柄国的内阁首辅,足见皇上对自己的信任和倚重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当即出班,双手握着笏板挡在面前,以示不敢直视天颜,然后深深向皇上躬身施了一礼,说:“回皇上,微臣以为时下有三件急务须立时就办。” 得到了皇上的恩准,夏言将自己想定的三件事情娓娓道来: 一、加强城外守备,防止鞑靼虏贼趁乱进攻。京师营团军奉旨入城平叛,接管了京城的防务,德胜门方向的防御力量被削弱,可将前期调入内城整补的各省卫所军调至德胜门方向;同时,营团军此前与敌军鏖战半月有余,伤亡不小,全军将士更是疲惫不堪,为加强京城守备力量,可将驻守彰仪门的御林军也调入内城,负责除德胜门之外的各处城防,营团军抓紧时间休整,补充兵员,若城外战事吃紧,可分兵增援德胜门;京城警备之责仍由镇抚司兼领…… 二、着镇抚司、提刑司会同三法司严查逆党。鉴于三法司中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重伤,刑部尚书韩以达殉身国难,大理思卿袁忠海也有伤在身,其责由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东厂提督陈洪领办;工部营造司主事严世蕃公忠体国、任事勤勉,又知晓奸党谋逆情状,可着吏部具文报内阁转司礼监呈御览,擢升其为正五品大理寺丞,协助陈洪严查逆党…… 三、旌表抚恤殉难忠臣。内阁学士、礼部尚书高仪追晋从一品少师,加武英殿大学士衔;刑部尚书韩以达追晋从一品少师,加文华殿大学士衔;礼部侍郎杨慎追晋礼部尚书;其他殉于国难的文武官员一律追晋三级;由礼部议定谥号,予以旌表。待平定鞑靼虏贼之后,与战死疆场的文武官员一同举行国葬,入忠良祠…… 夏言所提三条建议,其三旌表抚恤是应有之议;其二追查逆党更是昨夜皇上的明确旨意,不过皇上当时提出由时任工部主事的严世蕃协助陈洪查案,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根据朝廷规制,皇上可以直接指派陈洪进司礼监任首席秉笔并提督东厂,却不可以发中旨委任朝廷命官,因此夏言急君父之所急,想君父之所想,主动提出由吏部承内阁的意思将严世蕃擢升为从四品大理寺右丞,以三法司堂官佐贰的身份参与查案,任谁也无话可说。 若说擢升严世蕃之事是夏言顺着皇上的意思查缺补漏的话,他所提出的第一条关于军队调动布防的建议,虽只寥寥数语,背后的深意却绝不容小视。 昨夜闻知京城发生叛乱,朱厚熜急忙将自己最信任,也是明军战斗力最强的京师营团军调入京城平叛,并要将其留在京城专司警备之责,德胜门的守御力量自然需要补充,调原五城兵马司及各省卫所军出城一是增援,二来也是防备那些勤王之师被人收买或鼓惑而有所异动。 尽管皇上对营团军信任有加,但夏言却认为,绝不能把京城警备重责交由一支成军不过一年多,新近还补充了两万新招募士卒的军队,一是无法保证他们的绝对忠诚;二来野战部队不见得能履行好警备职能;三则营团军刚刚成军不久,且又经过了连场大战,难免发生骄兵悍将败坏军纪、恣意扰民之事。因此,夏言便建议仍由镇抚司兼领京城警备之责,将御林军也调入内城,与营团军互为犄角,也相互牵制,不至于出现一着有失、满盘皆输的局面。 至于皇上昨夜还提出的由高拱兼领巡城御史和由俞大猷兼领新增设的九门提督一职,因高拱与他非同寻常的师生关系,自然就不能由他提出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四章 乞骸归里(解禁第十三章) 见夏言不以受到申斥责罚为忌,还能主动承担首辅之责,尽心谋划收拾残局之策,朱厚熜面色缓和了下来,微微点头说:“夏阁老所言三事皆切中要旨,朕甚感欣慰。不过,朕以为礼部侍郎杨慎情操高洁,深孚众望,此次身陷叛军虽斧钺加身而矢志不移,忠君爱国之心可昭日月,也该当追晋从一品少师,加文华殿大学士衔。此事可以内阁名义具文,由夏阁老领衔上奏。” 虽说尊礼、议礼两派二十年来水火不容,相互攻讦接连不断,但毕竟还没有闹到两派头面人物撕破脸皮大打出手的地步,因此夏言与杨慎两人也并无天大的过节,他之所以建议给高仪、韩以达追晋从一品少师,只给杨慎追晋正二品礼部尚书,不过是考虑到高仪、韩以达两人已是正二品的六部正堂;而杨慎却只是正三品的礼部左侍郎,既然尊卑有序,在追晋官秩上也应有所区别而已。 但正所谓擢黜之恩皆出自君上,何况人已过世,追晋之事主要是盖棺定论,让碑文、祭文光彩些;二来也关系到恩准死者以什么样的衣冠入葬,说到底也不过是给予家眷亲友的一种抚慰。若说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大概也就是在恩荫一子的品秩上略有不同,而从一品与正二品大员的恩荫都是正八品内阁中书舍人,且不说杨慎的独子虽因杨慎早年被贬谪而不得参与科举,但以其家学渊博,随父回朝不到两年,早已是名满京师的才子,中进士点翰林是早晚的事,哪里需要恩荫正八品内阁中书舍人这样的虚职!即便皇上再下恩旨,准其于家门中过继一子承其恩荫,也没有什么差别。 皇上要大卖人情,夏言自然无话可说,尤其是皇上最后一句话更是让他怦然心动:刑部尚书韩以达是自家人不必多说,由自己领衔奏请朝廷旌表优抚尊礼派两位头面人物高仪和杨慎,不但可安抚群龙无首的尊礼派官员;更是收揽人心的天赐良机——在此前的新政之争中,自己虽然得到了皇上的支持和庇护而安然渡过难关,但在文武百官中的威信受到了很大的损害,受命掌国不到一月又出了这样的谋逆大案,势必会遭到那些早就对他心怀不满的官员群起而攻,日后即便皇上不予追究,自己也断无颜面苟且禄位,更谈不上运筹朝堂指点江山,君父呵护之恩实在重逾泰山啊! 想到这里,夏言当即跪了下来:“臣领旨。” 朱厚熜看看其他人,说:“这些事就准夏阁老所奏。礼部、兵部等有司衙门要遵着夏阁老的吩咐尽快去办。” 众人一起跪了下来:“臣等领旨。” 夏言却不起身,从袍袖之中取出那份乞请病休的奏疏,双手捧过头顶:“微臣有事要奏请皇上恩准。” 朱厚熜以目示意,吕芳从御阶一侧疾步下阶,双手接过奏疏,躬身呈放于御案之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回原位。 虽然明明知道夏言这份奏疏里写的是什么,朱厚熜打开奏疏只扫了一眼,却假装吃惊地问道:“乞骸归里?朕以家国社稷、天下苍生托于夏阁老,迄今数载,无有猜度疑虑之意,夏阁老为何要于此国难当头之时弃朕而去?” 明代内阁制度发展到了嘉靖一朝,事权不断加重,已隐隐有前朝宰相之势,但根据明太祖朱元璋于开国之初定下的规矩,内阁于法理上还只是皇帝的秘书机构,内阁首辅便是秘书长。如今夏言乞求致仕还乡,于情于理这也是皇上该有的挽留之意,夏言也不觉得突兀,将身子俯在地上,说道:“皇上恕罪!不肖罪臣有下情启奏皇上。” “夏阁老请讲。” “谢皇上!”夏言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说:“我朝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之首设春夏秋冬四辅官,后又设华盖殿、武英殿及文渊阁、东阁等殿阁大学士,遴选英才侍从人主左右以咨顾问,承旨办事,侍论经史,草拟制诰。成祖文皇帝永乐年间以文渊阁为内阁,委以内阁学士参与议论和战、立储、用人、征调及豁免赋役等军国大事。两代圣祖以降,诸位先帝更屡加恩遇于内阁,许以票拟之权,命其统率六部,辅佐人主料理政事。及至今日,内阁已为朝廷中枢,上承圣意,下领百官,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其任该何等临渊履薄方负君父社稷之托。 “臣本寒门士子,正德十二年科举登第,待罪官场,皇上不以臣卑鄙愚钝,垂怜错爱,不次简拔,于嘉靖十五年许臣以礼部尚职兼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政务;并数度授臣以首辅之职,位列庙堂,运筹江山,一切朝政听臣调度。然微臣本樗蒲之才,难堪大用,又因老迈多病,颟顸失措,竟致今日外夷侵扰,天下震惊;逆贼谋反,京师动乱,臣误国之罪已非昏聩可以名之。故恳请陛下哀怜微臣犬马余生,准臣辞去本兼各职,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倘不即填沟壑,犹可效用于将来,则臣不胜激切感怀,战栗陨越之至。” 心底里那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弦被悄然拨动,夏言一时间只觉得胸中百感交集,声音也不禁哽咽了。 朱厚熜似乎也被感动:“夏阁老这么说真叫朕心里也不好受。我大明虽无宰相,百姓心中却有宰相,便是说的你们这些内阁辅臣,你夏阁老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更是宰相中的宰相。宰相是什么?汉代名相陈平有言论及宰相‘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抚万民、明庶物;外镇四夷诸侯,内使卿大夫各尽职务’。说起来我大明的内阁首辅虽不具丞相之名,俨然汉唐宰辅耳。” 说到这里,他看看御阶之下站着的那些大臣都面色大变,尤其是次辅翟銮和阁员李春芳更是面色惨白,身子战栗着眼看就要跪下来,便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朕知道你们这些内阁学士最怕别人说这样的话,大可不必如此。太祖高皇帝罢设宰相,乃是因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不闻设立丞相。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间所用者中多有小人,专权乱政。因而有遗训曰‘以后嗣君,勿得议置丞相’。可我大明今日的内阁怎会有专权擅政的小人?尤其是夏阁老,机敏通达,多谋善断,修身谨慎,廉明持重,最难得是为官处事一向顾全大局,不计小处,朝野上下无不交口称赞……” “皇上……”再抬起头来,夏言已是老泪纵横:“微臣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微臣颟顸误国,有负圣望,其罪虽九死难赎之于万一,恳请皇上将罪臣交付有司依律问罪以谢天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令朱厚熜也不胜唏嘘,正要说几句抚慰的话给夏言圆个面子,次辅翟銮突然迈步出列,跪在了夏言的身旁:“微臣有事要奏报皇上。” “翟阁老有话但将无妨。” “谢皇上!”翟銮叩头谢恩之后,说:“微臣要参夏言!” “哦?”朱厚熜一愣,莫非真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吗?何况,自己圣意还未决断是否弃用闲置夏言,身为内阁次辅的翟銮就迫不及待地公然跳了出来大肆攻讦首辅,这样也太过于急切了一点吧!亏他还是受多年理学熏陶的一代名臣,操守浅薄至斯,真令人愕然惊叹! 朱厚熜眯着眼睛看着跪俯在御阶之下的翟銮,心里想这个“甘草次相”能这样撕破颜面与夏言决裂,其用意不但是急于取而代之,更是不愿夏言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吧。 佛家有云,远者为缘,近者为因。在内阁同僚多年,次辅翟銮与首辅夏言既有远缘又有近因,可谓大明官场最大的一对欢喜冤家。翟銮于孝宗弘治十八年中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论科名早了夏言三科九年;嘉靖六年,翟銮以正三品吏部左侍郎入阁拜相之时,夏言还才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正六品编修。资历差别还在其次,更有甚者,嘉靖二十年和二十一年,翟銮两度暂代首辅,都是旬月之后即被夏言所取代,由次辅升首辅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若是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退居次辅,这样巨大的心理落差却非常人可以承受,而翟銮这样的打击已经承受了两次!此外,夏言刚直性峻又独断专横,内阁之中虽处处礼尊翟銮这个前辈先达,处理政务却从不问翟銮意见,平日里议事也多由同年李春芳出主意,视翟銮这个次辅为虚设。大概过惯了这种表面尊贵暗里受瘪的日子,无论是严嵩当年倒夏,还是前段时间的新政之争,翟銮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但袖手旁观,还严厉约束自己的门生故吏、知交好友不得参与,仿佛他这个大明内阁的次辅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般。但是,大概是此次京城叛乱,让他那颗本已麻木的心看到了一丝希望,便不惜赤膊上阵,公然在大明的朝堂之上闹出了前所未有的次辅当面弹劾首辅的一大丑闻!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到外面,简直是给本就沸沸扬扬的官场又浇上了一瓢沸腾的熟油,文武百官不闹翻天才怪呢! 看来这个“甘草次相”如今怕也不再是有益无害却治不了病更救不了命的“甘草”,成了一株祸及宗庙社稷的大“毒草”! 为了朝局安稳,此例断不可开,此风断不可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五章 乍寒还暖(解禁第十四章) 打定了主意,朱厚熜冷冷地问道:“你要参他什么?” 翟銮根本不顾皇上那森然的语气,不顾身后六部九卿投射来的鄙夷目光,昂首说:“回皇上,微臣要参夏言不遵人臣事君之道,有违圣主隆恩及百官厚望。” 竟是如此大的罪名! 若坐实这个罪名,别说是乞骸归里,便是将夏言身送东市也未尝不可,自己方才的那一大段明论宰相,实则褒奖夏言的话,翟銮这个老东西竟然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以前只有夏言偶尔跟自己抗辩,如今翟銮还未坐上首辅那把椅子,就已露出了曹操之相,看来以前真是有点小觑了这个“甘草次相”! 朱厚熜死死地盯着翟銮,追问道:“此话怎讲?” 翟銮道:“夏言忠直刚正,才能卓异,朝野上下无不景仰;受命掌国以来,辅佐皇上刷新吏治,整顿财政,强国富民之新政已初见成效,可谓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如今寇犯国门,京城又起谋逆之乱,夏言身为首辅,更当与国同体,殚精竭虑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分忧,却萌生避祸归隐,苟全性命之私念。如此不识大局,非但不遵人臣事君之道,更有违圣主隆恩及百官厚望。故臣恳请皇上斥其之不端,责其收回乞归之请,命其坚定心志,安守臣职,统率百官万民共攘国难,安定家邦,则我大明中兴之伟业有期矣!” 翟銮一番话娓娓道来,竟是与自己想的大相径庭,尤其是起题为“弹劾”,立意却在“颂扬”,明贬暗褒的春秋笔法真是令人叹为观之!朱厚熜不禁在心里叫了一声“佩服!” 不过,看看跪在面前的夏言和翟銮那两张漠无表情的脸,再看看后面站着的那些朝臣们一瞬间即由错愕恢复平静的神情,朱厚熜的心里顿时萌生了一丝寒意——本以为自己当了两年皇上,仔细研究了太祖、成祖两位皇帝的实录,遍阅了嘉靖当国二十一年的起居注,又刚刚经历了举子罢考、新政之争、外敌入侵及京城谋反等一连串的变乱,自己已不再是那个贸然闯入历史的懵懵懂懂的穿越者,对垂治天下、驾驭群臣有了一点认识也有了一点信心,却未曾想到,一个官场有名的琉璃蛋儿、被人戏称为“甘草次相”之人,竟有如此高明的政治手腕,令自己也自愧不如,更不用说是夏言、严嵩这样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权臣! 国变频仍,悍臣满朝,自己真能当得了、当得好这个皇上吗? 皇上沉默不语,夏言的命运便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身为同年好友又是同僚政友的内阁学士李春芳终于忍不住了,前趋一步跪在了夏言的另一侧,躬身说:“微臣李春芳附议翟銮,恳请皇上责夏言收回所请,留任内阁,安心政事!” 严嵩虽无实职,却是从一品少师,论品秩要高出六部九卿至少一级,因此在朝会之时站于内阁辅臣的身后第一排,他也跪了下来:“恳请皇上同意内阁之议,责成夏言收回所请,以移山心力辅佐明君上理阴阳,下安黎民,内修仁政,外御强敌,开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 严嵩的举动提醒了那些表面上平静如常,其实心里早就波澜大起的六部九卿,他们虽说不知道皇上昨晚关于调整内阁班子的圣谕,却知道既然内阁除夏言之外的两位阁老都有意挽留夏言,自己跟着表态不用花任何本钱,若是再犹豫不决,可就是将首辅夏言和整个内阁得罪到了死处,便都跪了下来,齐声说:“恳请皇上同意内阁之议,责成夏言收回所请,留任内阁!” 朝廷重臣们的态度出奇的一致,让朱厚熜心中的寒意更浓了几分,看看身旁的吕芳眼中也闪现出一丝忧郁的神情,便将原本还想挽留夏言的那点犹豫全部打消了,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叫了一声:“夏阁老。” “臣在。” 朱厚熜说:“你尽心国事,竭力王命,致此劳瘁,此番又遭逆贼殴打恐吓,朕不忍心强留你带伤服劳,然致仕回乡却无必要,朝廷与朕旦夕也离不开你这样的社稷重臣、国之干城,不妨在京休养调理,内阁之事可委于次辅翟阁老与其他阁员办理。” 夏言磕下头去:“君父有命,臣子固不敢辞。怎奈罪臣樗蒲之才,难当大用,事主不效匡扶之力,用事难收社稷之功,尸位素餐只会怠政误国,上负圣心,下愧臣民……” 朱厚熜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朕为天下留卿,卿不必再辞。” 见皇上已经流露出不耐烦的意思,夏言也不敢再行推辞,便说:“微臣谢皇上恩典。微臣还有事要奏请皇上恩准,礼部两位堂官尚书高仪与侍郎杨慎均已殒身国难,部衙长官佐贰皆已出缺,恐耽误为各位殉国忠臣议定追谥一事。武英殿大学士严嵩德高望重,才具超凡,又曾执掌礼部多年,通晓部务,微臣以为可由其复任礼部尚书。” 荐拔部院大臣该由内阁会同吏部商议酌定之后上呈御前由皇上裁决,但严嵩当初与夏言一样,都是以礼部尚书入阁拜相,后被皇上斥退出阁之后,虽由礼部侍郎高仪先署理部事,继而接了尚书大印,却也未曾下旨免除其礼部尚书之职,也就是说还为他保留了礼部尚书与翰林院掌院学士的虚衔,在部衙堂官缺任的情况下,以虚衔改任实职自然要优先递补。因此,翟銮、李春芳两位阁老以及六部九卿尽管不明白夏言为何突然又与严嵩化干戈为玉帛,力主皇上重新启用严嵩,但想到方才严嵩率先表态恳请皇上夏言留任首辅的举动,也就都释然不语。 夏言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此外,内阁事体繁杂,时下京城大乱初定,城外战事正酣,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内阁其责尤为重大,但阁员高仪殉国、徐阶因伤不能理事,微臣又实在是病体难支,内阁的担子便全压在翟銮、李春芳两位阁员头上,一则职责也过于重,二恐两位阁员忙不择事,难以及时处置,贻误政事。故微臣建议于朝臣之中遴选贤能之士补入内阁。” 这又是要继续演戏了,朱厚熜便装做想了一想,然后微微点头,说:“夏阁老言之有理,我大明五府、六部及各衙,还有两京一十三省一应政务都要报经内阁处置,两位阁员也太辛苦了,确需增补一二能臣协理朝政。不知夏阁老心中可有合适人选否?” 大部分朝臣不明白个中原委,只觉得夏言如今虽说是“官因老病休”,圣眷却未减半分,增补阁臣也还是要由他这个首辅说了算,心中着实羡慕不已。夏言却心领神会,躬身说道:“依朝廷规制,该由内阁及六部九卿等朝廷重臣廷推公议,诠选三名贤能之臣,密折呈送御前由皇上定夺……”说到这里,见皇上面色凝重,似乎不悦,便加快了语速:“所谓事急从权,时下国难当头,变在俄顷,增补内阁阁员辅佐皇上处理政务之事更是刻不容缓,故微臣斗胆破一破常例,推举新任礼部尚书严嵩入文渊阁参与机枢政务。” 朱厚熜目视群臣:“增补阁员需经廷推公议,不可如此草率。好在如今六部九卿诸位重臣大都在此,对夏阁老所奏之事,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入阁需经廷推公议是朝廷规制,但自嘉靖七年张熜桂萼方献夫等议礼派干将相继入阁而始,廷推公议不过是一句空话,皇上这么问也只是客气而已。朝堂上的大臣们虽不知道严嵩如何能挽回圣心,但从今日情形看来,想必皇上已有此意,而且这个建议是由首辅夏言提出来的,自然也无人反对。 “好,朕就准夏阁老所奏,自即日起,严嵩复任礼部尚书,入文渊阁当值。”朱厚熜看着一脸肃穆的严嵩,说:“礼部掌全国礼仪教化,其职十分重大,两位堂官竟同日殉难,朕闻之也不胜痛惜。严学士如今回衙掌印,又复入内阁,当尽心国事,安守臣职,不负朕社稷之托。” 严嵩跪了下来:“微臣当殚精竭虑以报皇上隆恩,以高仪、杨慎两位忠勇节义之士为楷模,为朝廷效命,为君父尽忠,纵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夏言又说:“时下城外战事正酣,协调各军调度用兵之事关乎兵凶国危,而兵部尚书曾铣署理部务日浅,资望不够,臣以为可令内阁原分管兵部的阁员李春芳专注军务,协领曾铣及兵部诸员调度全国兵马,内阁之事可由严嵩协助翟銮秉承圣意相机处置。” 朱厚熜闻言之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昨晚颁下的令严嵩入阁并“位列翟銮之后”的口谕很不妥当,因为内阁学士职分上并无明确划分规定,首辅、次辅及群辅的区别也只是于嘉靖初期才刚刚兴起,群辅各自分管几个部院寺司,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排位座次并无什么你先我后之分,只以入阁先后次序次第补任次辅、首辅。为了顺从圣意,夏言不惜开罪于自己的同年知交李春芳,让他以内阁学士之尊专管军务,等同降级为兵部尚书,才解决了皇上让严嵩实领内阁之事这个问题,真可谓是煞费了一翻苦心。 虽说眼前的这些人个个都是才能卓绝之士,但毕竟自己是膺天明命的皇上,君父臣子千古不移,这些深受孔孟程朱之道教诲的人再能干,只要自己头顶上还笼罩着天子的光环,他们终归没有几个人敢当曹操! 想到这里,他觉得刚刚失去的信心一点一点又回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六章 心生怨气(解禁第十五章) 高拱躬身站在夏言那“但凭内阁与吏部会商酌定,遴选贤能之士由皇上裁夺”分明是摆出了一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架势。因为刚刚许了他回府养病,皇上也不好强求于他,只好着内阁与吏部下去商议,拟定初步人选之后上呈御览。内阁如今眼见着成了严嵩当家,吏部尚书李文跟次辅翟銮一样,都是官场有名的“甘草”,平日的部务能推就推,总是让兼着侍郎的内阁学士徐阶去管,如今徐阶重伤病休,吏部便无人当家作主,到头来诠选调整十八衙门部堂长官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严嵩说了算,天知道他会塞进去多少私人,恩师回朝复任内阁首辅两年,好不容易调整好的班底又要被人搅乱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恩师怎么就看不出来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七章 谆谆教诲(解禁第十六章) 听了高拱的话,夏言冷笑一声:“生事端?为师柄国数年,用了不少人,也罢了不少人,尤其是辅佐皇上一力推行新政,将整个官场和全天下士子俱都得罪了,想给为师找麻烦的人还少吗?” 高拱忍了又忍还是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惑问了出来:“既然如此,师相却又为何将大权拱手让与严嵩那个奸臣?他当日在皇上面前进谗言,构陷师相罢官归乡,当国不到半年便安插了许多亲信,师相起复回朝之后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们尽数斥退,难道师相就不怕他故技重施?” “如今情势已于当日不同,未必他严分宜就敢如此肆无忌惮。即便如此,”夏言沉吟着说:“如今皇上恩准为师停职养病,由他协助翟阁老处理朝政,事情要他去做,总要让他能做的下去才是。” 高拱叹了口气说:“只怕到时候朝堂之上奸臣掌国,官场之中豺狼当道,莫说是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只怕有良知的官员和无辜百姓还要深受其苦!” “这个你倒不必担心,皇上圣明天纵,岂是他严分宜所能蒙蔽的。不过,为师倒要提醒你一句,你今日晋升正四品巡城御史是严分宜向皇上举荐的,于情于理你也要承他这个情,日后他若是有什么不遵律法,有违臣职之事,你也要三思而行,莫要贸然上奏疏参他。” 昨晚皇上下口谕由高拱兼任巡城御史,在场之人只有他的恩师夏言和严嵩两人有份在今日朝堂上坐而论道,连贵为司礼监掌印的吕芳都因为是皇上的家奴而没有资格说话,夏言碍于与他那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师生关系不方便开口,严嵩就主动出来担此大任,一是避免皇上发中旨的不便,二来也是向夏言略表心意。这是让高拱最为憋气之事,因而听夏言这么说之后,便负气地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学生升官,不过是严嵩想还恩师天大人情而已,惭愧!” “糊涂!”夏言喝道:“你兼任巡城御史是皇上的口谕,更是皇上对你的信任与倚重,当尽心职守以报浩荡圣恩尚且惟恐不及,何惭愧之有!再者,国家名器岂能私相授受,哪有什么还人情不还人情之说!你要知道,朝廷任命官吏惟才是用,赏功罚过,非是以一已之好恶随意升调贬罢,若非你连获军功,今次奉旨平叛居功甚伟,以你资历人望,又有何人愿意举荐你出任那样的要职?你这么说致朝廷之上的衮衮诸公于何地?又至垂拱九重的君父于何地?” 高拱也知道恩师说这个大道理只不过是怕自己“祸从口出”的一番好意,因此尽管心里不满,却也只是沉默以对,也不辩白。 夏言见他如此,又将语气缓和了下来:“肃卿啊,你是为师一直看好的社稷之才,假以时日,入阁拜相运筹朝堂也未为不可。但你这一点就燃、一触即跳的脾气,却让为师最是放心不下。为师方才说让你遇事三思而行,不要贸然上疏参严分宜,是因朝局波诡云诿,变幻莫测,非是你这样的官场后进新人所能看清楚的,为师如今又已停职,有什么事情也不好随意置喙,真怕你稍有不慎,便惹出什么事端,徒然折了大好前程。” 恩师说到“前程”二字,又触到了高拱的痛处,顿时涨红了脸,终究没忍得住那天生的执拗脾气:“师相此说恕学生万难苟同。当此国难,朝中又是奸臣当道,若是人人都如翟阁老那般做了‘甘草’,我大明便亡国有日!事关社稷安危、万民福祗,若学生眼见不法之事而不敢言,则学生便辜负了君父简拔与恩师教诲之情!” 见高拱又犯了牛脾气,夏言也不动怒,平静地说道:“你高肃卿是个刚直的人,上忧社稷下忧黎庶,可我大明也不只你高拱一人忧国忧民。自嘉靖十五年为师以礼部尚职入阁,同年冬首辅李时因病亡故,为师便接任首辅,所遗礼部尚书之职由时任南京吏部尚书的严嵩接任,斯时严嵩还是官场士林人人景仰的理学贤达、清流领袖,士子多有‘平生不慕万户侯,只愿一识韩荆州’之念。及至嘉靖十七年六月,皇上欲让生父献皇帝称宗入太庙,命下礼部集议。此事十分棘手,顺从皇帝,便会招来士林一片骂声;若是按照惯例秉公办理,忤逆了圣意,祸在不测。职分所系,严嵩呈上了一份模棱两可的奏疏给皇上。皇上甚为不满,亲书《明堂或问》,警示廷臣,言语犀利,执意要让献皇帝称宗入庙。严嵩这才不得已才尽改前说,为献皇帝祔太庙配享安排了隆重的礼仪,并做《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敬献君父。其后士林清流一片哗然,将之归于谗臣小人之流,嘉靖十七年至二十一年,四年间直言弹劾他的清流就有数十人。” 讲述了一段国朝旧事,夏言问道:“你明白为师为何要给你讲这些么?” 高拱随口吟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倘使当初便身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夏言微微一笑:“你能立时想到白乐天这首《放言诗》,倒是你的捷才。只是为师还要问你一句,依你看来,严嵩该是那‘恐惧流言日’的周公,还是‘谦恭未篡时’的王莽?” “他若是周公,学生自愿抉了这对眸子去!” “你既知他不是周公,却又为何忧心他专权擅政祸国殃民?西汉末年,主少国疑,才出王莽那等巨奸大滑阴蓄谋逆篡位之事。如今国朝圣主明君安坐朝堂,亲操权柄垂治天下,他严嵩虽说再度入阁拜相,可说到要当王莽,便是有心也是无胆;再者,以皇上天纵睿智,断然不会予他任何可乘之机!” 高拱却没有恩师那样乐观,忧郁地说:“师相如今停职养病,李阁老又专注军务,内阁之事全委于翟阁老和严嵩二人,翟阁老又是有名的‘甘草次相’,学生只怕日后严嵩会阻断言路,否隔君臣……” 夏言哑然失笑道:“‘阻断言路,否隔君臣’?嘉靖二十一年严嵩首次入阁,因皇上一意修玄,不问政事,他才得以把持朝政数月。如今皇上宵衣旰食,勤勉理政,谁能‘阻断言路,否隔君臣’?莫说是他严嵩,便是为师与吕公公柄国之时,又能‘阻断言路,否隔君臣’么?以吕公公执掌大内十数年,尚且难挡你将领用军械之事闹到御前,他严嵩想‘阻断言路,否隔君臣’,第一个过不去的,就是你这天子近臣、皇上秘书高拱高肃卿!” 提到那日之事,高拱至今思之仍觉得有些孟浪,便难为情地说:“学生当日不过气愤那帮阉奴于关乎兵凶国危的军国大事上还要借机敛财,也无心冒犯吕公公……” 夏言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摆摆手说:“那帮阉奴油锅里捞钱,剥皮揎草也是咎由自取,有皇上英明裁夺,他吕芳心里不痛快也且由他去。为师今日与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奸臣要参,君父要谏,但参奸党谏君父却不只是在投书午门或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就以此前赵鼎等人受廷杖之事而言,若你呈上奏疏,怕是受杖之人便多了一个;而你以天子近臣身份求见皇上,却能救他们于死生之间。你不是那等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的清流,孰利孰弊该是能分得清。” 久在京城任职,又身处朝政漩涡之中,高拱怎能不明白恩师意思是让自己多顾虑皇上的颜面,有事可私下里密奏御前,不必公然扯到朝堂之上闹得人尽皆知,这虽非是人臣事君的正道,却总能收到好的效果,便应道:“恩师一片苦心,学生明白了。” 接着,他又叹息道:“只可惜委屈了李阁老,学生记得嘉靖二十年他便以兵部尚职入阁拜相,到了今日,却又回去执掌军务了。” 听高拱提到李春芳,夏言突然勃然大怒:“休要理他!为官三十多年,竟还如此率性孟浪,翟銮要做孙权,他竟也跟着一起把老夫架在火上烤,老夫从未想当曹操,我大明也绝没有谁敢当曹操!” 高拱自然知道恩师为何如此激动,见恩师比出了三国时孙权劝进曹操的例子,忙安慰他说:“师相柄国多年,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卓有劳绩,皇上及满朝文武不愿师相去国也在情理之中……” 夏言余怒未消:“杜子美有诗云‘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皇上哀怜老夫多年犬马微劳,恩准老夫停职休养一段时日,这有何不可?至于他们要做杖马之鸣么?我朝旧制,首辅总领内阁诸位阁员、一切朝政听其调度,三日不能入阁理事,即由次辅接任,国家多事之秋,翟銮不愿担担子,自然要恳请皇上慰留老夫,关他李春芳何事?若非他跟着翟銮起哄,严分宜哪有推波助澜的机会?” “李阁老与师相是同年知交,两度入阁也都是师相援引举荐,师相今日请乞骸归里,他若是不置一词,倒让人生出疑心了。再者说来,斯时圣意尚未决断,他出来挽留师相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我知道他是好意,可百姓有句俗话说的好,帮忙帮忙,越帮越忙!”夏言冷哼一声:“一个个自家的小算盘倒是打的蛮精的,明为仗义直言,暗藏移祸之心,必欲至老夫于死地而后快!”说着拱手向天做了一揖:“幸得天纵圣明无过吾皇,未被宵小蒙蔽,这等浩荡天恩,老臣不胜感激之至!” 高拱实在想不明白恩师为何有这样的心思,怔怔地看着夏言不敢应声。 毕竟是受教于孔孟圣贤的一代理学名臣,“不迁怒,不二过”是修身养气的功夫,见高拱如此,夏言立时就意识到自己犯了“迁怒”之过,便叹了口气说:“有些话为师现在一时还不能与你明说,过些日子你自然就晓得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八章 前度刘郎(解禁第十七章) 原任闲差,不需要交割政务,严嵩当日去了一趟礼部,与诸位下属郎中司员打过照面之后,将给高仪、韩以达和杨慎等人议定追谥的上谕交代给了右侍郎刘一儒,就搬到了内阁值房。回到阔别两年的内阁值房,看着眼前这熟悉的案椅书架,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谢过了前来帮忙收拾的内阁中书舍人,严嵩亲手将随身带着的笔墨砚台依着自己的习惯放置在那张宽敞的大案上,然后研磨写了一份《谢恩疏》。这份奏疏昨晚便已打好腹稿,以他之大才,自然一挥而就。 写完之后,严嵩轻轻吹干手本上的香墨,捧着仔细看了一遍。没有任何差错和遗漏,他便拿过大案上一个空白封套,恭恭敬敬地在封套上右边第一行写下了“呈”字,中间抬头两格写下“皇帝陛下御览”,左边一行降格写下“臣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沐手跪拜”等字样,将那手本装入了封套之中。 收拾妥当之后,严嵩本想亲自送至大内,顺便亲自向皇上谢恩,转头一想却又觉得如此急于献媚甚为不妥,而且就今日朝会之时的情形看来,这么做反而会引起皇上的戒心,便循常例唤过内阁中书舍人,着其送至通政使司转司礼监呈御览。 忙完了这例行的公事,严嵩正要起身前去次辅翟銮的值房拜谒,就听到翟銮在外面说:“严阁老在否?翟銮特来拜望。” 严嵩慌忙起身出迎:“失礼失礼,严某后进,该当前去拜见翟阁老才是,怎敢劳动翟阁老玉趾。” 两人分左右站定之后对揖见礼,严嵩硬要把翟銮让到上首,翟銮死活不肯,严嵩道:“翟阁老如今是首揆,严某只能叨陪末座……” 翟銮忙说:“严阁老说笑了。翟某如今仍是次辅,只不过因夏阁老养病,暂署内阁事务而已……” “是是是,严某失言,失言。”严嵩躬身拱手,道:“次辅于阁员也是上宪,若是翟阁老不愿上坐,严某只好站着领训了。” 翟銮这才侧着身子坐了下来,刚刚坐定,严嵩也不叫内阁中书舍人进来上茶,自己亲手倒了杯茶双手奉上。 这是持弟子之礼,翟銮慌忙又站了起来,侧身避让:“岂敢如此,岂敢如此。翟某与严阁老乃是同年,忝为同僚,怎能当此大礼。” “承蒙翟阁老认严某这个同年,严某就腆颜叫翟阁老一声‘仲鸣兄’。”严嵩坚持将茶双手举在翟銮的面前,说:“请仲鸣兄接了这杯茶,严某还有话要说。” 翟銮不得不接过了严嵩敬上的那杯茶,嘴里念叨着说:“惟中兄折杀翟某了,折杀翟某了……”见严嵩奉茶之后也不落座,他也只好站在那里。 严嵩深深做了一个长揖:“严某不才,当日辅佐仲鸣兄执掌内阁之时,于朝政多有缺失,于仲鸣兄也多有不敬,德行陋鄙至斯,实在有负圣人教诲。比之仲鸣兄谦和大度的古君子之风,更有云泥之别,至今思之仍觉羞愧难当。今日严某奉茶为敬,聊表歉意,日后当唯仲鸣兄马首是瞻,听任差遣,一应政务但凭仲鸣兄裁夺。” 嘉靖二十一年,严嵩入阁,虽位于翟銮之后,但因圣眷远胜于翟銮,皇上将一应政务皆委于嵩,多援引私党充任要职。其后失爱于君父,被逐出内阁,夏言再度当国,将严嵩亲信尽数罢黜,翟銮虽不敢帮严嵩说话,却也没有趁机落井下石,让严嵩十分感激,因此才有今日奉茶道歉之举。 翟銮慌忙侧身避让,还礼不迭,嘴里说:“惟中兄何出此言,你我同年,又数度共事,惟中兄之大才,翟某佩服之至。待罪官场,宦海浮沉本是常有之事,当日出阁之时,翟某就料定以皇上天纵圣明,必不致使明珠蒙尘。果不出翟某所料,不二年惟中兄便又位列台阁、执掌朝政了。” “严某只是一名阁员,‘执掌朝政’之说万难当之,倒是仲鸣兄再任首辅,可喜可贺啊!” 翟銮却并无一点喜色,摇头叹息道:“惟中兄说笑了,翟某何喜之有。适才李阁老对翟某说皇上命御林军、各省卫所军调防,诸事繁杂,他这些日子要搬到兵部坐镇督师,还未等翟某开口说话,他就扬长而去。当此国难,他竟如此做派,实在令翟某心寒啊!” 严嵩这才知道,原来翟銮过来拜望自己,一是出于礼节,二来也是刚才李春芳让他受气了,便安慰他说:“仲鸣兄此说倒可不必,李阁老如此本是严某的过错。严某当年与夏阁老生了些误会,后又累及李阁老被皇上斥退归里。此前严某多次登门赔罪,终与夏阁老冰释前嫌,却有些怠慢了李阁老。今日本想当面请罪,他却又已搬出内阁,少不得严某改日要过李阁老府上登门赔罪才是。” 其实翟銮来与严嵩说这件事,本就是想婉转地提醒严嵩,如今内阁虽说由自己掌事,但毕竟首辅还是夏言,朝野上下都知道夏李一体,李春芳在内阁就等若夏言的化身,让他平日对李春芳客气点,不要在内阁生事,给自己这个暂代的首辅添乱子,但见严嵩如此坦然直认当日之非,并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倒让他有些同情严嵩了,便说道:“话也不尽如此,李阁老那脾气,也只夏阁老才能容他,翟某往日也多不与他计较。” “也是仲鸣兄谦和大度的古君子之风,若是严某这般修为不到之人,或许早就与他吵了起来。” “杭州灵隐寺弥勒佛像前有一联,上联曰‘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翟某不才,忝列台阁,又为夏阁老佐贰,也只得能忍便忍该让就让。” 严嵩从翟銮的话风中,听出某种难以言表的怨气,心里也不禁为之唏嘘。 因嘉靖帝生性雄猜多疑,在他未曾优游倦政、一意玄修之前,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内阁首辅因是群臣首领,更是如走马灯般更换,嘉靖一朝前期的两大宠臣名相张熜张孚敬和夏言虽都柄国数年,却也是几起几落。首辅不可或缺,当这两人被罢免斥退之时,就要有人来接替,当皇上又念着他们的好,将他们重新召回之时,接替之人就得乖乖地给他们让位子。而这个倒霉的替补角色,就几乎成了翟銮的专利。 翟銮自孝宗弘治十八年科举出仕,于嘉靖六年入阁拜相,短短二十二年间便位列台阁,成为中枢大臣,不可不谓官运亨通。那时候内阁虽无次辅和群辅之分,但内阁只有首辅杨一清和他两人,他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次辅。但当了次辅,翟銮的官运似乎也到此为止了,比他后入阁的张熜张孚敬、方献夫、李时等人圣眷都比他浓,就都越过他这个次辅坐上了内阁首辅那张椅子。嘉靖十七年夏言入阁拜相,同年冬首辅李时病故,按惯例该由他这个次辅循序接任,可皇上却又是一道中旨直接任命入阁不到半年的夏言升任首辅,这与朝廷规制不符,但满朝文武都噤若寒鸦,他更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怨言;嘉靖二十年、二十一年,夏言两度获罪被勒令致仕,他也两度接任首辅,可每次内阁首辅那张椅子还没有坐热乎,夏言便又被起复。“前度刘郎今又来”,他自然得退居次席令他十分尴尬,更成为官场士林的一大笑柄。而夏言又是那种威权自用的人,内阁之事多不与他这个次辅商议便做主,身为阁臣而不能参与决策,翟銮的处境可想而知。他虽说是自甘淡泊隐忍为先,可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堪的事情遇到的多了,心中的芥蒂也就越聚越多。严嵩一来与夏言有隙,二来与他还有年谊,因此,在夏言的同年李春芳那里受了气,自然要到严嵩这里来吐一吐。 听了翟銮的牢骚,严嵩皮笑肉不笑地说:“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夏阁老与李阁老既有年谊,更是多年的知交,翟阁老身处两人中间,自然许多事情都不太好办……”试探挑拨的话一放出去,他马上又改变了话题,说:“哎,仲鸣兄,严某竟让你仲鸣兄站了这半日,失礼,失礼,仲鸣兄快快请坐。” 翟銮也是多年身处朝政中枢的官场老油子,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知道严嵩与夏言两个江西同乡之间根本就没有“冰释前嫌”的可能,此次严嵩复任礼部尚书又再度入阁拜相,虽是夏言力荐,不用想也知是皇上的意思,对严嵩也就格外高看了几分;如今又见他不愿意再谈及此事,心中暗暗佩服严嵩经过前番蹉跌,竟历练的比往日更显内敛,机心更重于当年,便打定主意要与严嵩交底了。因此,坐下之后,他冲严嵩拱拱手,说道:“世事轮回,嘉靖二十一年夏阁老失爱于君父,被罢官回乡,内阁只你惟中兄与翟某两人;如今内阁虽有五位阁员,但夏阁老奉旨养病,徐少湖(徐阶字少湖)又因伤不能当值,李阁老又专注于军务,实际理事的,也只你惟中兄与翟某两人。但比之当年,今日之情势更为祸机四伏,你我少不得还要如当年那般共担国难才是。” 严嵩听得怦然心动:如当年那般?他的意思是还要我实领政事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九章 烫手山芋(解禁第十八章) 严嵩猜测的一点也没有错。身为次辅,翟銮当然想亲操权柄,真正尝一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滋味,但他一是知道内阁几位阁臣都是如狼似虎之人,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孱弱怯懦之人出头的机会;二来如今局势危急,变在不测,连夏言那样运筹朝堂、指点江山多年的权臣都萌生了挂冠归隐之心,他又怎能这个时候见猎心喜,去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呢?因此在朝堂之上,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夏言告老还乡,但皇上最终还是同意夏言回府休养,让那个老狐狸得到了脱身的机会;更有甚者,他夏言竟釜底抽薪,将李春芳也搭救了出去,把自己独自一人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因此,他不得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再次入阁拜相的严嵩身上。 严嵩自然知道翟銮的心思,说起来这个时候让翟銮这个“甘草次相”接任首辅,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京城发生了薛陈二贼谋逆这么大的事情,不追究掌国权相夏言的责任也说不过去,因此皇上就在责令夏言回府养病的同时,将自己再次召回内阁,本意就是要让自己多担当政事。圣意昭然若揭,翟銮不会看不出来,他自己主动提出来更显得大度一些。 但即便如此,严嵩还是沉吟着说:“严某不才,既受命协助仲鸣兄秉承圣意处置政务,当惟仲鸣兄马首是瞻,听凭差遣。” 严嵩再次表态,翟銮觉得火候已到,便说:“好好好,你我既是同年,又是多年知交,翟某就不与你惟中兄客套,时下当务之急是调整补充部院大臣。惟中兄可有中意人选?” 薛陈二逆叛乱,定出“夺门”之计,要拥立庄敬太子即位,为壮大声势以对抗城外行在中的皇上,就想胁持大小九卿一起起事,终致十八衙门坐堂掌印的部院长官之中死了两个,叛了一个,若再加上陈以勤此前不久致仕由内阁学士、吏部侍郎徐阶兼任的翰林院掌院,十八衙门就有四个衙门大印空悬;而户部尚书马宪成、都察院都御使陈镒重伤,虽无性命之虞,但数月之内已不能到衙理事;其他人也或大或小都有伤在身且惊魂未定,能否安心处置部事还很难说。因此,尽快遴选贤能之臣,调整补充十八衙门的部院长官就成为如今的当务之急,上至皇上、下到六部胥吏莫不关心。 而调整部院大臣这一要务,历来是内阁首辅职权范围之事,早朝之时,皇上以此征询夏言的意见。夏言却只举荐严嵩复任礼部尚书,对于其他衙门部院大臣只说“但凭内阁与吏部会商酌定,遴选贤能之士由皇上裁夺”推诿政事、逃避责任倒在其次,分明是包藏祸心,想借机试探在他这个首辅停职的情况下,内阁是否还能象以前一样完全秉承着他的心意办事。更有甚者,还想借此给留任内阁的次辅翟銮和新进阁员严嵩设套——人选选择不当、耽搁了朝廷政务,皇上怪罪下来,自然是现在在内阁理政的翟銮与严嵩来担罪,他就可顺理成章地回内阁继续当他的首辅,而且可以明言正顺地收拾翟銮和严嵩! 想到夏言这个阴险毒辣的用意,翟銮既有些寒心,更感到一丝恐惧。夏言与严嵩之间的矛盾路人皆知,夏言之所以力荐严嵩复任礼部尚书并再度入阁拜相,不外乎是圣意如此,夏言不得不照办;而对于自己,翟銮这一两年来很明显地感觉到夏言排挤、架空自己的用意越来越明显,一应大事多不让自己插手,一些无关痛痒诸如调解是非行文建制的小事,却都推到自己头上,让自己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也就无暇更无精力去揣摩圣意。这样做固然是夏言一向专权擅政的缘故,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急于将自己逐出内阁,好将次辅的位子腾出来给他的同年李春芳,日后他有什么变故,李春芳便可接任首辅,以两人的关系,不但他本人和那遍布六部各大衙门、两京一十三省的门生故吏不会受到任何冲击,说不定朝政大权还能把持在他夏言的手上! 猜测分析出夏言这一系列反常举动背后包藏的祸心,翟銮打定主意万言不当一默,绝不在调整选拔部院大臣这个天大的问题上发表意见,让夏言抓住把柄。这件事,自然就可以交给奉旨协助自己处置政务的严嵩去办。 翟銮一上来就抛过这么大个绣球,令严嵩立刻警觉了起来,淡淡地说:“严某久离中枢,对朝局政务也不甚熟悉,怎敢在如此重大之事上随意置喙?仲鸣兄如今在内阁当家,但凭仲鸣兄一言定夺。” “唉,此事该当由吏部与内阁会商提名,翟某怎敢一言定夺?可你也知道吏部李天官是天下第一等闲散之人,他能有什么主意?实掌部事的徐少湖又有伤在身不能理事,也真是难为内阁了。”半是解释,半是诉苦之后,翟銮目光殷殷地看着严嵩说:“惟中兄当年曾任南京吏部尚书,又在内阁分管过吏部,不若由惟中兄着吏部报来初选名单,由你审议酌定之后上呈御览如何?” 严嵩此刻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便暗骂了一声老狐狸,老夫是曾任过南京吏部尚书,那不过是个虚职闲差而已,你当年可是与那徐阶一样,都是以吏部堂官的身份入值文渊阁的!说老夫“在内阁分管过吏部”更是可笑,老夫分管吏部的时候,你还是掌纂儿的内阁首辅呢!你当老夫不晓得你心里那点小算盘?不过是因为自己只是暂署首辅,诠选任用部院长官责任过于重大,怕人选不当被皇上骂为“颟顸无能”;选的不好又被夏言认为“结党营私”,就把这天大的事情推到了老夫的身上! 不过,对于严嵩来说,遴选部院长官之事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他舍不得就这样白白放弃。而且,临危受命,他知道皇上接下来要自己做的事情简直比登天还难,但要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顺从皇上的意思去做又是不可能的,只能靠着自己的本事把那件事情圆圆满满、漂漂亮亮地做下来,才能让皇上认识到自己才是勇担国难,弥缝艰难的良臣能吏,到那个时候,皇上或许就会让夏言继续休养下去。所谓独木难支,当此国难,没有几个铁杆心腹断无成功之理。因此,他也就不再推辞,对翟銮一拱手,说道:“仲鸣兄之命,严某不敢不从。但严某确是力所不逮,还请仲鸣兄示下方略,严某循命去做便是。” 翟銮松了一口气,说:“以你惟中兄之才,岂有翟某随意置喙之理?同朝为官,共事一君,对皇上讲的是一个忠字;你我同年,多年知交,如今又同为阁臣,彼此应讲一个信字。你惟中兄只管去做,翟某断无异议。” 严嵩自然不愿他这个老滑头就这么轻易脱身,心里冷笑,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说:“严某深谢仲鸣兄的信任,却斗胆要驳仲鸣兄一句,仲鸣兄如今暂署首辅,执掌内阁,严某只是一名新进阁员,职权自有分野。此外,圣谕是命严某协助仲鸣兄处置政务,朝廷律法、煌煌圣命不可以私相信任而取代……” 严嵩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令翟銮面色微红,他明白严嵩也不愿意独自担这天大的干系,情知今日不说句话严嵩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更有可能将刚刚揽下的差事推个一干二净,便沉吟着说:“朝廷诠选职官,惟德是举,惟才是用。十八衙门部堂长官其职何其之重,更要首重德、才二字,一是要忠忱于皇上,二是要听命于政府,恪守臣道安于职守……” 翟銮说了一大堆不咸不淡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的话,严嵩一直恭敬地凝神倾听,待他说完之后,便离座躬身作揖,道:“翟阁老之话切中要旨,于严某有振聋发聩之效。严某定当牢记翟阁老训示,但凭德才二字举荐部院人选,绝不以一已之好恶决定用人取舍。” 翟銮忙起身离座避让还礼,说:“如此甚好。” 天大的包袱甩给了严嵩,翟銮心满意足地告辞,严嵩客气地送他出门。 就在要出房门的一刹那,他象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回来对严嵩说:“薛陈二逆谋反之时,六部九卿虽斧钺加身仍不改其志,不愿附逆而为逆贼所伤,忠肝义胆震古烁今,皆为一等忠臣贤士;且朝廷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京城又刚遭遇变乱,为稳定朝局、安抚人心,翟某以为还是将他们都留任才是。” 严嵩心里冷笑一声,老滑头还是不敢得罪夏言啊!不过也太小觑老夫了,莫非真以为老夫还不晓得如今在朝的大小九卿都是夏言这两年遴选拔擢的私党,夏言那个老东西如今只是奉旨养病,老夫要大换血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动手啊!当即拱手施礼道:“翟阁老训示,严某铭记在心。有关部院长官调整补充人选,严某与吏部会商之后当报翟阁老审阅。” “惟中兄决定的事,知会翟某一声即可,审阅就不必了。”说着,翟銮施施然踱出了严嵩的值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十章 帝心难测(一)(解禁第十九章) 东暖阁里,朱厚熜指了指御案上的那具手本对一直垂手侍立一旁的吕芳说道:“严嵩的谢恩折子递进来了,你也看看吧。”说着,抓起了手边的茶杯咕嘟咕嘟一气喝干,然后对正要给自己续水的黄锦说:“一点茶味都没有了,换一碗。” 吕芳拿起了那份奏疏,站在那里看了起来。 严嵩以前经常给皇上恭撰敬天修醮用的青词,对于他这样大才的佳作,吕芳每次都要悉心拜读,今日看这封例行公事的《谢恩疏》,只觉得此疏写得中正平和,含蓄凝练,颇有韩章柳句欧骨苏风的古之大家风范,字里行间没有一点邀宠献媚的大话,忠君体国之情却跃然纸上,心里不禁暗暗佩服,文如其人,看来这个严大学士被皇上闲置冷藏两年之久,不但学问日渐精进,为人更是深沉内敛了许多。 最难得的是那笔字,皇上最喜欢的钟王体,数百字的一封奏疏每个字字体大小、间隔和用墨浓淡都一模一样,几乎可算是一副书法精品,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正在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字一个个都模糊起来,眼睛有些发黑,身子也有些摇晃,立时就要倒下去,连忙双手扶住了案沿。 朱厚熜看到了他的异样,忙出声叫他:“怎么了?吕芳……吕芳!” 吕芳依然扶着御案,但答不出话来。 刚刚给皇上换了一杯茶的黄锦赶紧过来扶住了吕芳,帮他应着:“主子不必担心。这段日子吕公公日夜在值房里忙着,十多天几乎天天都是合衣在值房里打个盹,连个囫囵觉都不得睡,昨夜又受了那场惊吓,到现在又没有进食,他这是累的。吃点东西就好了。” 朱厚熜说:“方才下朝之后,朕命传膳,然后让你们都下去歇两个时辰,既不吃饭又不睡觉,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听不出主子到底是心疼吕芳,还是怀疑他,黄锦只好老老实实回答说:“奴婢一直在乾清宫伺候着,不晓得吕公公都干了些什么。” 朱厚熜便问随同吕芳一起进来的陈洪:“陈洪,你如今在司礼监当差,你来给朕回话。” “是,主子。”一直垂手站在一旁的陈洪躬身答道:“回主子,吕公公把宫里悬牙牌的内侍都叫了去,没收了他们出入宫禁的铜牌;后来又命人拿来所有内侍宫女的名册,让奴婢彻查他们与石详那个天杀的狗奴婢的关系。” “哦,他可给你交代了什么?” “回主子,吕公公交代奴婢定要仔细地查,务必不可放过一人。”陈洪偷眼看看阴沉着脸的皇上,又看看还是摇摇欲坠的吕芳,说:“但也不可在宫里大开杀戒,可杀可不杀的一个也不杀,可抓可不抓的一个也不抓,打发到泗马监、浣衣局和各处皇庄、炭厂去服苦役即可……” “查还没查,审也没审,他吕芳就把大盘子给定下来了?当菩萨要当到什么时候?再说了,”朱厚熜冷笑一声,说:“打从成祖文皇帝设立东厂起就传下规矩,镇抚司、提刑司归司礼监首席秉笔管,他吕芳是不知道还是想改一改这个规矩?” 陈洪心里“咯噔”一声,情知发生昨晚那样的事以后,主子对谁都信不过了,忙说:“回主子,奴婢斗胆多嘴说一句,吕公公这也是为奴婢好……” “哦,”朱厚熜眼睛盯着他,问道:“此话怎讲?” 陈洪跪了下来,恳切地说:“回主子,奴婢当年少不更事,办砸了差事,闹得宫里怨声载道,宫外也传得沸沸扬扬,有损主子的圣明,奴婢这两年自个一想起来,肠子都悔青了。今日之情势较之当年更为纷乱,吕公公怕奴婢再干出什么有损主子圣名的蠢事来,这才好意提醒奴婢。” 朱厚熜说:“哼,能有这样的识见,倒不枉费朕把你闲置两年。” 陈洪心里暗道一声“侥幸”,看来自己这一宝押对了! 他方才听到主子非议吕芳,本想顺着主子的意思说几句影射吕芳的话,可就在话要出口的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的那些往事:当年自己在宫里大开杀戒,惹得主子十分生气,幸好有方皇后在前面顶着,又多方帮他说话,才勉强逃过了惩处,如今皇后娘娘已经凤逸九天,若是揣摩错了圣意,又有何人来救自己?真可谓是一步踏空,万劫不复,与其急于求成反惹来杀身之祸,还不如学黄锦那样揣着精明装糊涂,走一步看一步,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因此,他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言辞恳切地帮吕芳说话,即便主子动怒,也有吕芳在前面顶着,主子不可能将罪过都算到自己一人的头上…… 正在这么想,却听到朱厚熜又说:“不过你方才也说了,今日之情势与当年可不同,当年只是宫里的人想让朕死,如今却是宫里宫外的人都要谋逆弑君。看来吕芳的菩萨心肠也不一定总管用,有时候还得需要你的霹雳手段。该怎么做你知道,朕也就不多说了,只有一条要告诉你,吕芳把出宫的腰牌都收了,可也少不了有人出宫办差办事,也少不了与外官接触,传话下去,自昨晚起,宫里一切事务,有谁敢泄露出去半个字,立时打死!” “是。”陈洪心里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主子终于认可了自己当年那样的霹雳手段,把当年的旧账终于翻过去了;而且,主子也认为吕芳阴柔有余而魄力不足,那么在主子需要的时候,自己就有机会取吕芳而代之了。眼下不就是这样的一个很好的机会吗? “闲置两年,看来你和严嵩都长了本事啊。既然如此,就由你去给他传朕的口谕,就说他的谢恩折子朕已经看到了,甚为欣慰,让他日后有事可随时写帖子求见朕。”想了一想,朱厚熜又说:“夏阁老在家调养是朕的旨意,如今镇抚司和提刑司都归你管,选几个得用的人去盯着,看看有谁敢违抗朕的旨意,要去打扰夏阁老静修,若是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等人,即刻报来。” “是。”陈洪磕下头去,这一声应得很轻,大概是又被主子那句“闲置两年,看来你和严嵩都长了本事啊”给弄糊涂了,愈发心惊于帝心之莫测的缘故吧。 陈洪出去之后,朱厚熜抓起旁边的茶碗又喝了一气,抹抹胡须上沾着的茶水,对一直扶着吕芳站在旁边的黄锦说:“你干爹都病成那个样子了,还不扶他坐下来?” 依靠在黄锦身上站了一会儿,吕芳的精神好了一点,忙说:“主子御前,奴婢哪敢坐下。” 朱厚熜冷冷地说:“忠不忠不在这上头,给朕看好家别惹出乱子比什么都强!你自己扶住了,让黄锦给你端碗牛乳来。这个蠢东西明明知道你是饿的,他却不知道给你找点东西垫个底。” 吕芳忙跪下谢恩,然后背转过身喝了一碗牛乳又吃了两块点心,精神已经大好,见朱厚熜看完了面前的奏折公文,就从怀中掏出一份手本,跪下双手呈在头顶:“主子,奴婢写了个请罪折子,请主子拨冗一阅。” 朱厚熜也不接,冷冷地问:“想去南京给太祖高皇帝守灵,还是想去安陆给朕的皇考皇妣守灵?” “回皇上,奴婢之罪,罪恶滔天,无颜在列祖列宗灵前侍奉洒扫,恳请皇上赐奴婢一死。” “可杀可不杀的一个不杀,可抓可不抓的一个不抓,可是你给陈洪定下的调子,”朱厚熜说:“你是在难为陈洪呢?还是在要挟朕?” “奴婢不敢,奴婢只觉得万死都难恕奴婢的罪过……” “既然知道万死都难恕你的罪过,你可是要让朕将你千刀万剐?即便将你千刀万剐,又能抵得了你的罪么?”朱厚熜说:“诚如你自家所言,你犯下的实在是滔天大罪,朕一时竟也想不出怎样来惩处你,暂且记着,待日后朕想起来了再做处置。” 吕芳说:“奴婢谢主子如天之仁。只是奴婢奉旨掌着镇抚司、提刑司,又兼了京城警备之责,主子御驾亲征之后,又将国事委于夏阁老与奴婢,谁曾想不数日竟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奴婢的罪过比夏阁老还要大。如今夏阁老奉旨养病,任谁都明白是受了牵连,若是主子不惩罚奴婢,难免有人会腹诽主子处事不公,累及主子圣名,奴婢更无脸面苟活世间了。” 朱厚熜说:“那你自己说朕该如何处置你?赐死这样的话就不必说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朕如今还不想叫你死,你就得好好地给朕活着!”说着,又抓起茶碗喝了一气,将空杯子向黄锦一指:“添水!” 吕芳忧郁地看了一眼皇上,说:“恳请主子免去奴婢司礼监掌印一职。若主子觉得奴婢还有可用之处,恳请主子恩准奴婢去督修主子的万年吉壤。奴婢前段时间听营造司的奴才们奏报,主子的永陵地宫已经修到了紧要之处,若是主子不嫌奴婢是个罪人,就让奴婢为主子尽这最后一份心吧……”说着,他俯在地上痛哭起来。 “添水!”朱厚熜怒喝一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十一章 帝心难测(二)解禁第20章 原来就在吕芳说话的工夫,朱厚熜竟又将一碗热茶全部喝了下去。扔下空碗,他阴冷地一笑:“你们是不是都想朕早点死!”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吓得吕芳浑身一颤,慌忙趴在了地上:“奴婢不敢,奴婢万死都没有那样的心思……”一边拼命地将头在地上磕得山响。 “没有那样的心思?”朱厚熜厉声反问道:“没有那样的心思怎么急着要去给朕修万年吉壤?”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很重视给自己修百年之后的陵寝,以明为例,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自洪武九年开始筹建,一直到永乐十一年才最终竣工,动用10万军工,历时38年之久。后世子孙也不甘人后,纷纷大兴土木,为自己修万年吉壤。嘉靖帝虽说一直醉心于修长生之道,终日在宫里建醮斋祀,可他的万年吉壤永陵早在他登基之后不久就开始勘察筹建、破土动工。吕芳主动提出要去督修永陵也是臣子奴才应尽的职责,没想到皇上却怀疑他的用心,吕芳不禁愣住了。 朱厚熜愤恨地说:“有你们这样的奴才,朕怕也是早点死了的好!” 这下子,连悄悄站在一旁给他续水的黄锦也“扑嗵”一声跪了下来,与吕芳一起拼命地磕头:“奴婢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你们除了会说一句‘罪该万死’,还会说什么?!”朱厚熜从面前一堆奏疏中翻出一具手本扔在吕芳的面前:“平日里满口的忠君报国,如今国难当头,内外交困,夏言告病请乞骸归里,你吕芳也想撂下司礼监的担子,你们这内外两相一起辞职罢官,是不是想让朝局都乱起来,让鞑靼和仇鸾逆贼趁乱亡了我大明的江山?!” 吕芳不禁悲上心头:夏言告病停职是主子明发的口谕,自己不过是心忧外臣非议主子内外有别、处事不公,才主动要求免去自己司礼监掌印一职,如今主子却怪罪于自己和夏言二人,但面对盛怒中的主子,纵有千般委屈也不敢明说,只化做汹涌而出的泪水,趴在地上呜咽起来。 “嚎丧!”心烦意乱的朱厚熜又怒喝一声。 吕芳赶紧收回悲声,许是太急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正在拼命地压制着咳嗽,突然觉得嗓子一甜,忙侧过身去,用手捂着自己的嘴,一口鲜血全喷在了手上。 朱厚熜看出了他的异样,情不自禁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急切地叫了一声:“大伴!” 方才还是雷霆大作,这一声呼唤却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关切之情,让吕芳感动得热泪盈眶:“主子,奴婢……奴婢君前失仪了……” 朱厚熜走过御案,扶着了吕芳的胳膊:“起来吧。”一眼就看见了吕芳手上的鲜血,不禁也吃了一惊,大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黄锦,快,快传太医!” “不……不必了主子,”吕芳忙说:“这里是主子批阅奏折、处置国事的地方,太医来了也不能进来,还是奴婢得空了自去太医院求医吧。” 朱厚熜忙不迭声地吩咐:“黄锦,快端杯水来,搬个座儿……” “主子……”吕芳有心要挣脱皇上的搀扶却又不敢,只能流着泪说:“奴婢老了,不中用了……” “胡说!你还不到五十,比夏言严嵩他们那些老臣小上许多,怎么就不中用了?”朱厚熜叹了口气,道:“你当朕不知道么?一是你平日里苦打苦熬地帮着朕处置政务,积劳成疾;二来昨晚吃了那些逆贼的打!夏言还有陈以勤护着,薛林义那帮人也不好多难为他,就把气都撒在了你的身上,朕看你方才呕血,怕是肋骨都断了几根吧,回完了事赶紧去太医院找太医给你施医诊治,落下什么病根可就不好了,你才伺候了朕四十年,朕还要你再伺候朕四十年呢!” “主子……”吕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说起来,朕真应该让你休养一段时间,可国事糜烂至斯,朝局且不能乱,若是你们内外两相同时去职,还不晓得会生出什么乱子……” “奴婢并非草木顽石,主子的如天之仁奴婢自然领会的。可夏阁老已被停职,若是奴婢未受惩处,实在难以堵住那些外臣的嘴。眼下这种情势,内轻外重,只要能安定人心,稳定朝局,保我大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安稳渡过眼下这道难关,就算是主子剐了奴婢,奴婢也能含笑九泉了……” 其实吕芳的一番苦心,朱厚熜又怎能不明白?但他仍有很大的顾虑:“你说的这些,朕又何尝不知道是真正在替朕着想?可是,停你的职,司礼监交给谁来掌?这两年那些在司礼监任秉笔的先帝正德年间宫里的老人差不多都被赶了出去,就算有他们在,又怎么如你这般尽心竭虑替朕看好这个家?你这些年栽培的人又不能及时顶上来,朕看也就陈洪那个奴才有那个能耐,可对他,朕总是还有些不放心;黄锦这个奴才倒是让人放心,可本事又差了点,国家承平之时或许还能应付,眼下这个局面,他能不能镇住宫里还很难说,更不用说是外面朝廷那些内阁学士、六部九卿,怎么能替朕看好家?说句丧气话,朕身边的人才还真的不如朝廷多,内阁走了个夏言,自有严嵩能顶上来,品行上虽说不可同日而语,能耐却不见得有高下之分,只要朕掌着舵,大明王朝这条船就偏不了航向更翻不了!可说到宫里,别看几万内侍平日里一个比一个精明,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你司礼监钻,好似能耐都大得不得了,真要找到一个象你这样又有才干,又让人放心的内相,真比登天还难啊!” “奴婢当不得主子这样的赞誉,是奴婢调教宫人无方,让主子欲用乏人。”吕芳说:“不若就让陈洪先做着,他虽权谋机心过于重了些,但毕竟还是忠于主子的,又有能耐驾驭得了宫里宫外那些人。圣明无过主子,有主子掌纂儿,只要他秉承圣意去办,也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朱厚熜不满地说:“司礼监掌印一职何其之重,不亚于内阁首辅,也得要讲个刚柔相济,他陈洪还不见得真正能懂得这些。两年前的宫变,他掌了近一个月的印,除了把宫里搞得乱七八糟、人心惶惶之外,又干什么正经事情了?真正提得上口的,大概也就是是方皇后家晋爵一事吧。他这样的人,朕能放心把司礼监交给他来掌?用他还不如用黄锦呢,虽说不一定能办成什么大事,还不至于给朕惹出什么乱子来!再说了,朕要他彻查逆案,是要借他的霹雳手段来震慑宫里宫外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他若是将霹雳手段用于司礼监,不是引发宫府对抗,扰乱朝局;便是宫府沆瀣一气,内外联手把朕给架空了!” 吕芳方才昏昏沉沉之中听到主子对陈洪说“吕芳的菩萨心肠也不一定总管用,有时候还得需要你的霹雳手段”,以为主子有心要陈洪取而代之,于是主动请辞并举荐陈洪接任司礼监,来试探主子对陈洪究竟有几分信任,但听到主子如此推心置腹,也不再顾虑什么,说道:“奴婢倒有个主意,不若着陈洪暂署司礼监,把黄锦这个奴才补进去。以陈洪的铁腕和黄锦的仁厚,该当不至于出什么大的乱子。” 黄锦是那种憨厚老实,除了皇上只认吕芳的人,有他在司礼监盯着,陈洪也不敢起擅权乱政之心;而且黄锦生性淳厚善良,有他牵制陈洪,倒不怕陈洪莽撞生事。吕芳的建议让朱厚熜也不禁为之心动,但他还是有些犹豫:“你能回朕的身边他们两个都没有处理过朝政,拟旨办差若是不得要领,岂不误国误民?” “有主子亲理朝政,只要他们秉承圣意办差,当不会有大碍。”吕芳犹豫了一下,又说:“主子若是怜惜奴婢,就让奴婢仍回主子身边来当差,悉心伺候主子。” 朱厚熜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吕芳自请由司礼监掌印降为乾清宫管事,也算是贬谪,应该可以平息外臣的怨气,最关键的是,吕芳不离左右,照样可以协助自己处理政务,不过换个名目而已,自然也就不用担心陈洪和黄锦两个新手贻误政务了,如此两全其美的法子,大概也只有忠心如吕芳者才能想得出来吧。他叹了口气说:“就依你所奏,司礼监交给陈洪,黄锦为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你回朕的身边来。只是委屈你了……” 吕芳当即跪了下来:“奴婢要斗胆驳主子一句,能回主子身边伺候,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可说不得委屈不委屈的话。” “你能这么想就好。”朱厚熜又抓起茶碗大喝了一气,然后说:“不过你且放心,臣子功罪俱在帝心,你这般公忠体国,朕心里自然有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十二章 龙体违和(解禁第21章) 出了东暖阁,黄锦惶恐不安地悄声说:“干爹,儿子谢干爹栽培。可儿子……儿子真不是那块料啊……” “傻孩子,”吕芳温情地看着黄锦,说:“俗话说,人望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做了我们这样的人,虽说不能象外面那些朝臣们一样一心想要步步高升,文官都想着入阁拜相,武将都盼着封侯拜公,可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在乾清宫里侍奉洒扫,总要想着多给主子分点忧。眼下正是个好机会,抬举你进了司礼监,也不枉费你叫了我十几年的干爹。说起来,早在两年前,干爹重回司礼监之时就有了这样的心思,可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伺候主子,才让你继续在主子身边伺候,如今干爹自己回来伺候主子,正好圆了干爹的一个愿心。” “可如今干爹不在司礼监掌纂儿,儿子生怕干不好主子交给的差使,对不起主子的恩德,也对不起干爹的栽培……” 吕芳鼓励他说:“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在司礼监当差的,你虽书读得少,但为人老实,不贪权不爱钱,对主子又忠心,干爹相信你能干得好这个差事。你慢慢学着去做,吃不准的事情还有干爹在,干爹头上还有主子。只要一心想着主子,遵着主子的吩咐去做,就不会出大岔子。” 黄锦腆着脸说:“干爹知道儿子是个笨人,还请干爹多多点拨儿子。” “有些话干爹一时也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说……”吕芳沉吟着说:“你且记着,如今司礼监只你和陈洪两人,印由陈洪掌,你只是个秉笔,外面内阁呈上的票拟该批红的一律由他去批,他让你看你就看,不让你看你就什么也不要看;他推给你的,你要先请示了主子再做处置,不怕主子骂你琐碎,且不可自作主张。” 想了想,吕芳又说:“主子让你提督东厂,是看你为人老实淳厚,你且要约束好镇抚司、提刑司那帮奴才不要惹事生非,给主子添乱。尤其是镇抚司,十三太保昨夜死伤甚多,想必他们心中怨气很大,你可先找杨大太保说说,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让他给弟兄们都打声招呼,外面那些朝臣也不全是逆党,不要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抓人。时下内忧外患频仍,最要紧的便是安定人心,稳定朝局,只要没人和主子过不去,想乱了主子的江山社稷,政清人和还是要的嘛。” “干爹说的这些儿子都明白,可主子如今把追查逆党之事交给了陈洪,儿子且不好插手,说起来这提督东厂的差事儿子不过:“朕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昨晚看着宫里骤然燃起的冲天大火,只觉得胸中十分烦闷焦灼,然后便觉得浑身闷热不适,口中也十分干渴,总想着要喝水。”接着又说:“或许是朕这段时日忧心过重,致使内火上升,也不妨事的,不要小题大做。” 吕芳匆匆赶到太医院,把“咱家远方叔祖来信告知”的症状一说,太医院的掌院医正百思不得其解,忙召集所有的当值太医集体参详会诊,可众人对这种怪疾都是闻所未闻,究竟是何原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何施以针石诊治更是束手无策。几十名太医面红耳赤地争执了半日,翻遍了《黄帝内经》、《千金方》诸多医书,最后也只能按着大多数人“冬日邪气升,正气降,阴阳不调导致虚火高灼”的说法,开了一张扶正固本的方子,精挑细选配了好几剂药,并请吕芳作书于其叔祖,嘱其日常饮食清淡为宜,平日多食瓜果菜蔬,切忌焦虑动怒云云。 吕芳称谢之后就要离去,太医院的掌院医正拉住他,说看他气色不好且面带伤痕,要为他请脉疗伤,一搭脉象大惊失色,连忙又为他开方子抓药,忙了半日才算作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十三章 今非昔比 昨夜发生那么大的乱子,上至六部九卿下到职员胥吏都是惊魂未定,自然也就无心处理公务,内阁事务竟比往日少了许多。严嵩也不愿意头一天复任阁臣就摆出一副勤勉任事的样子被人取笑,一俟内阁散衙就跟值守的次辅翟銮打声招呼,起轿回府了。 今日上朝之时,他还只是任闲职的从一品少师,无论出行仪仗还是随行护卫都很简薄,但如今却成了位高权重的内阁学士,按朝廷礼仪规定,内阁阁员应乘八人抬大轿,有八名皂役在前张伞举牌鸣锣开道,并配有十六名护卫。不过这也不用他亲自过问,自有书办通知礼部、顺天府及五城兵马司赶紧将阁老出行仪仗并护卫、皂役及轿夫派来,此刻就一直守侯在端门之外。 坐在大轿之上,前面开道衙役们那一声声“阁老出行,闲杂人等回避!”让严嵩找回了已失落两年之久的那种权柄在握的感觉,自有一种意气风发的快感洋溢在心头。不过,他只得意了片刻,那件事又随即涌上心头,沉甸甸如石块一般,他在心中慨叹一声,跺跺轿板,吩咐护卫班头命衙役禁声,休要惊扰了官员百姓。 即便如此,由于时逢六部等各大衙门散衙,街道两边隔上不远就停着一:“恭迎老爷回府!” 严嵩钻出大轿,见自己那已年过六旬的夫人欧阳氏被丫鬟搀着也来到了这里,不由得又皱起了眉头,叫道:“严世蕃!” “儿子在此。”严世蕃说:“爹有何吩咐?” 严嵩冷冷地说:“你娘亲身子一向不大好,畏风惧寒,这大冷的天还劳动她出来迎接我么?还有,一大家子人不去做事,都聚在前厅做什么?” 严世蕃笑道:“儿子斗胆要驳爹一句,如今爹再度位列台阁,家中规矩也需重新立起来,免得同僚笑话我们严家堂堂相府门第竟也没个规矩。” “大事不问,就知道耍这些小聪明!”严嵩厉声呵斥他一句,然后温言对夫人说:“你且回去歇着,再莫要出来,仔细受了风。” 严世蕃悻悻然地嚷道:“快送老夫人回房歇息。其他人散了,都散了!”说完之后,赶紧跟在父亲的身后朝书房走去。 严嵩进了书房就仰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严世蕃一边跪下为他脱去朝靴换上软底布鞋,一边赔着小心问道:“爹可曾用过饭?”见父亲不搭理他,忙又说:“内阁小伙房里的温火膳想必爹也不喜欢吃,今日儿子特地请娘亲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爹爱吃的菜,不若儿子就着他们送到书房里来?” 见儿子如此恭顺地悉心伺候,严嵩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闷闷地哼了一声,算是应允了。严世蕃赶紧吩咐伺候在门外的管家:“快把老爷的晚膳给送过来,温一壶女儿红。”转头对严嵩说:“爹自昨晚起就一直没有歇息,今日定是又累了一天,就让儿子陪爹小酌两杯舒缓舒缓身子骨儿,如此可好?” 酒菜早已备好,即刻就送到了书房。严世蕃持壶把盏给父亲满满地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上:“儿子恭贺爹复任阁臣。” 严嵩接过杯子,淡淡地说:“给你自己也倒上吧。” “是!”严世蕃激动地应了一声,颤抖的手将几滴酒洒在了杯子外面。 严嵩看了他一眼,却又把杯子放在了桌上:“你都知道了?” 严世蕃喜滋滋地说:“回爹的话,今日午时欧阳世伯便已告诉了儿子。” 严世蕃所说的“欧阳世伯”是严嵩的知交好友和姻亲欧阳必进,严嵩有一子二女,次女严蕊芳便是嫁于欧阳必进的长子,如今欧阳必进正在吏部文选司任正四品郎中,主管的正是全国官吏的遴选任用,班秩迁升及改调之事。今日夏言奏请擢升严世蕃为正五品大理寺丞得到皇上恩准,就由他文选司以吏部名义拟文上报内阁,欧阳必进得讯之后,自然要赶紧将这天大的喜事告诉严世蕃。 严嵩冷哼了一声:“吏部公文今日未时才报至内阁,他午时便已告诉了你,身为文选司职官竟如此不遵律法,于国家遴选官吏之事上市恩卖好,操切浅薄至斯,亏得老夫还一直当他是可交之人!” 严世蕃赔着笑脸说:“欧阳世伯与爹知交多年,蕊芳妹子又嫁于他们家,他与我严家也算是一家人,这么做也是替儿子高兴嘛。” “高兴?现在就高兴未免过早了些,做好你的眼下的差事才是正经!” “昨晚爹淳淳教诲儿子都听进去了,儿子自当遵着爹的吩咐去做。” 严嵩默默地点点头,将酒杯端了起来,严世蕃赶紧举杯,跟着父亲一饮而尽。 夹了一片笋片送入嘴里慢慢嚼着,严嵩问道:“你欧阳世伯没有和你说别的什么?” 严世蕃一边持壶把盏给父亲添酒,一边说:“回爹的话,纵有话,欧阳世伯也不会与儿子这个后生小辈说,不过欧阳世伯说了,这一两日便要到府上来给爹道贺。” “道贺什么?还不是想来撞老夫的木钟!” “爹,话也不能这么说,”严世蕃替欧阳必进抱屈道:“当初夏言那老不死的回朝任职,欧阳世伯可没少吃我严家的挂落,论说他本该早就升任六部佐贰的,却生生被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压了两年,如今恰好有这个机会,也该挪挪地儿了。” “挪地儿?”严嵩冷笑一声:“文选司掌管全国官吏班秩迁升、改调之事,职权何其之重,他还想挪到哪里去?” “欧阳世伯也未曾与儿子说,不过儿子以为,刑部韩部堂殉难之后,十八衙门的部院长官都要调整,如今爹正管着这事儿,若是不趁此机会让自家人得点好处,莫说别人要看爹与欧阳世伯的笑话,便是蕊芳妹子回来在娘亲面前一哭闹,爹就难办了……” 严嵩紧紧地盯着儿子:“调整补充部院大臣这么大的事情,你怎知道翟銮会交给你爹?” “爹在考儿子了。”严世蕃自得地一笑:“若他翟銮不把这件事儿交给爹,爹又怎会如此心事重重?” 对于儿子的机敏通达,观察入微的本事,严嵩也是暗暗赞叹,但表面上还是沉着脸说:“既然知道为父一直在为此事头疼,却为何又要帮你欧阳世伯说话?” 严世蕃沉吟着说:“儿子知道爹觉得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夏言那个老不死的毕竟没有滚回老家去,爹确实轻易不好动他的人。不过儿子以为,纵是不动各部堂官,佐贰及要害部门的郎中寺丞还是可以做一番调整的。综观如今朝廷,有几个尚书愿意亲掌部务?实事还都是下面的人去做。只要选好了人,爹处理起朝政也就容易多了。” “话虽如此,可如今缺任的各部佐贰只有杨慎留下的礼部侍郎一职,莫非让你欧阳世伯到为父所掌的礼部来当侍郎?两个姻亲,一为堂官,一为佐贰,岂不招人非议?”严嵩说:“此事暂且作罢,你还想到什么,不妨说来让为父一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十四章 方便之门 严世蕃知道父亲是在考究他的治政才干,便说道:“儿子今日也为爹想了好久,爹既问到儿子,儿子便将所想的都禀报给爹。爹昨夜也说了,接下来要一力为皇上挡风遮雨,事情真是不好做,但所谓富贵险中求,只要爹办好了这天大的差事,皇上自然知道谁才是真正公忠体国的辅弼之臣。既然如此,爹就不能没有帮手。即便不能象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一样能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也要有几个能真正为我严家办事之人。” 停顿了一下,严世蕃又说:“时下虽说十八衙门堂官之中,只有刑部及太仆寺两个衙门大印空悬,但大小九卿都有伤在身,又受了惊吓,加之夏言那个老不死的又停职病休,保不准有人便会萌生隐退之心,也能空出一两个位子,此其一;其二,陈以勤那个老东西当日妄言迁都之议,被皇上斥退致仕,所遗翰林院掌院之职由徐阶兼任,如今徐阶身负重伤,内阁及吏部左侍郎的差使都干不了,怎能再兼任他职?有这三、五个位子空出来,十八衙门这盘磨也就可以转动了,小九卿转大九卿是擢升;九大衙门佐贰改任九小衙门正堂,品秩虽是一样,事权却有所加重,也算是擢升,若都能各得其所,他们岂能不对爹感恩戴德?” 严嵩微微摇头:“旁的倒也罢了,翰林院一事提也休提,徐阶兼掌翰林院是皇上的口谕,他如今又与为父一同位列台阁,怎能随便打他的主意?” 严世蕃那只独眼中射出狡黠的神光:“依儿子看来,非但翰林院且由他徐阶去掌,刑部尚书、礼部侍郎不拘谁做也都无甚打紧,甚或可卖个人情给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由爹亲往他府上请示,恳请由他举荐人选予以任用。关键是都察院和通政使司,这两个衙门定要遴选我们的人。既要顺着皇上的心意,又要让爹能做得下去,这两个衙门便不能落在夏言的人手上。” 明太祖朱元璋为维持皇权统治,将沿用多个朝代的御史台大幅度分拆,设立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置监察御史110人作为皇帝的耳目,监察百官,出视民情。并设通政使司,专门负责给皇帝递送各地承奏上来的奏疏,广泛收集信息以利于皇帝掌握真实情况,尽快做出处置,防止被朝臣所蒙蔽。掌握了这两个衙门,便能随时监督百官言行,窥测官场士林风向,严世蕃给父亲提出这个建议,可谓是煞费苦心。 严嵩却哑然失笑,道:“你当你能看到的,夏言便看不到么?我若是举荐你欧阳世伯出任这两个衙门佐贰,岂不引起他的疑心,更授人以柄,攻讦为父培植私党,安插亲信于机要部门以固权势?这两个衙门还需另外选人才是。” “儿子也知道欧阳世伯所掌文选司其职也过于重,若不能升任吏部侍郎并实掌部事,那等要职还是不要落到他人手中为好。不过说到人选,儿子倒有一个合适之人可出任通政使司右通政。” 严嵩饶有兴趣地问道:“谁?” 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说:“赵文华。” “赵文华?”严嵩冷笑道:“他凭什么出任那等要职?就凭他曾给皇上进献‘百花仙酒’么?” 赵文华是严嵩任国子监祭酒时的门生,还拜严嵩为干爹。他曾进献“百花仙酒”以媚皇帝,得以由正六品刑部主事擢升为正五品工部员外郎。但就是这“百花仙酒”却让严嵩吃了大苦头――当日赵文华进献“百花仙酒”时,曾对嘉靖说其师严嵩也曾饮过,确有神效。嘉靖便招严嵩来询问,本是子虚乌有之事,严嵩自然不敢欺君罔上,并婉言劝谏嘉靖不要以万乘之君亲身犯险,惹得嘉靖大怒,责其不能事君惟忠,狠狠地冷落了好一段日子,也让严嵩担惊受怕,终日惶恐不安,因此他提及此事便十分恼火。 这些事情严世蕃自然心知肚明,但他在工部营造司当主事之时,赵文华正是他的上司,非但平日不敢对他指手画脚,更将许多有油水的工程都交给他去做,让他这两年赚个了盆满钵溢,今日许是也听到了风声,跑到他的值房又是奉承又是表态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临别之时还偷偷给他袍袖之中塞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千万拜托他在严嵩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因此,严世蕃也不顾父亲恼怒,说道:“爹如今又复任阁臣,怎么还在记恨当年之事,若是让外人晓得了,岂不笑爹无有宰辅气度?” 严嵩沉着脸说:“休要卖嘴!究竟得了他多少好处,你竟如此帮他说话?若是被你娘亲晓得了,怕是又要罚你跪到天明了。” 严嵩发妻欧阳氏甚贤,治家有法,教子尤严,严世蕃那些索贿受贿之类的龌龊之事即便不背着父亲严嵩,也要背着母亲欧阳氏,因此严嵩才有此说。 严世蕃却满不在乎地说:“娘亲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爹从一品少师每月七十二石的禄米,再加上儿子正六品每月十石的禄米,要养活一大家子百多口子人,儿子便是神仙,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严嵩默然以对,当初他自南京吏部尚书任上奉调入京任礼部尚书,知道京师官场波涛汹涌,比不得在那山高皇帝远的陪都南京,要想经邦济世做一番伟业,便不能给别人落下什么把柄,因此他曾严厉约束家人,尤其是儿子不得贪鄙敛财。可明朝官员俸禄微薄却是不争的事实,阖府上下从眷属到丫鬟仆役,总共有一两百人,这么多人吃喝用度,说起来真是一个无底洞,以自己和儿子两个人的俸禄肯定是不够的。京官的大部分收入,都靠门生和各地方官员的孝敬。一路青云直上位列台阁,每年收到的孝敬比俸禄高出十倍百倍,他从未为那黄白阿堵之物犯过愁。可自他被皇上斥退出阁去抄《永乐大典》之后,非但门庭冷落鞍马稀,各省地方官的冰炭敬(地方官送给京官的常例,夏曰“冰敬”,冬曰“炭敬”)也立刻锐减,老家江西的各级官员因念着家乡出了他这么一位当朝一品大员,尽管还是按着时令奉送如常,但数目已是大大减少;而那些门生故吏要么改换门庭从此与他老死不相往来,要么被卷土重来的夏言整得狼狈不堪,自顾不暇之时也就顾不上孝敬他这个恩师。在捉襟见肘之时,他一度也曾想过裁减佣人节省开支,但儿子却坚决不同意,说虎老威还在,人倒势不倒,爹既然官已做到这个份上,必要的排场便不能不讲,抬轿的轿夫,侍弄园子的花匠,做饭的厨子,外院的书童,内府的丫鬟,一个也少不得,然后便主动接过了执掌家政之责。说起来这几年家中的一应用度开销还全靠儿子撑着,总算没有落到入不敷出、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情知有愧于儿子,也不好就这个问题多加斥责。 过了片刻,他端起酒杯微微呷了一口,说道:“便是不说他赵文华生性本狡险贪鄙,官场士林风评很差;就以他靠给皇上进献‘百花仙酒’幸进一事,便为人所不齿,为父举荐他出任通政使司要职,实在难以服众。” 严世蕃笑道:“正是因那‘百花仙酒’,儿子才以为通政使司右通政非赵文华莫属。当日爹为了那‘百花仙酒’受皇上的叱责,过后便将他的门生帖退还于他,从此再也不许他登我严家的门,这些事儿朝野上下人尽皆知。若非如此,以他与我严家的关系,加之他操切行止又多为官场清议不齿,早就被夏言打发外任甚或罢官免职了,又怎能安然坐稳工部营造司员外郎的位子?说起来,朝野上下早就以为他已与我严家划清界限,爹举荐他擢升正四品右通政也无人能说爹的什么坏话。有他在那个位子上帮爹照看着,必不会出什么岔子。” 严嵩叹了口气,说:“为父是曾退还了他的门生帖,也不许他再登我严家的门,可你终日与他打得火热,又怎能掩天下人之耳目?” 话虽如此,严嵩也知道儿子为人仗义,既收了钱又应允了的事情就一定会想着法子给人办了,便又说道:“此事再让为父想想,纵是他有心悔过,也不必急于一时,一切都需待你与陈公公追查逆案之后才可定夺。你且让他安心等着,只要他痛改前非,爹还是认他这个门生的。” 严世蕃见父亲松口,很是高兴,便拈了一块父亲最喜欢吃的蜜制火腿夹到父亲的盘中,笑着说:“他可不只是爹的门生,还是爹的义子呢!” “此话再也休提。”严嵩又叹了口气:“仇鸾也曾拜在为父门下,以子礼事我,可如今他竟成了弃国弃家的逆臣贼子,若非有昨爷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之举,怕是陈洪第一个要抓入诏狱之人便是为父。” “也是爹昨日说的那话:天不亡我大明,天不灭我严家。我严家与国同体,爹又是朝廷一等的忠臣,总有上天呵护,皇上也不会让爹明珠蒙尘。不过,爹刚刚复任阁臣就担了这么重的担子,也委实辛苦了些。” “你也不必替为父担忧,”严嵩说:“这段时日,你且不要再随便见人谈事,平日里外官要登门拜访,六部九卿之下一律挡驾,六部九卿过府拜访,你也莫要出面,由为父去应付他们,得空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差使。说起来,你奉旨清查逆案之事,竟比为父还要难上许多,若是处置不好,我严家就祸有日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十五章 无粟不守(一) 明军德胜门、彰仪门两门的主力京师营团军、御林军都奉调入城,防务交给了各地勤王之师,那些卫所军大多于前期败战之后回城紧急整补,战力极差,士气更显低迷,令朝廷上上下下都十分担心,但在目前这样的局势下,天知道这些外省军队有否贰心,因此谁也不敢建议放他们入城。 御林军进城之后还是负责彰仪门方向,但又带来一个新的问题――因其是皇上的亲卫部队,与锦衣卫一样例行由贵戚勋显出任指挥使,如今担任此职的是皇上的堂姐夫、孝宗弘治皇帝的驸马都尉刘淳,即便他只是应个虚衔,但御林军各级官佐品秩要较其他军队高出一两级,如御林军副指挥使高礼便是正三品武职,统领毛福寿等人是正四品,都比京师营团军两位主将俞大猷、戚继光为高,因此朱厚于叛乱之夜许下的由俞大猷出任新设的九门提督一职就显得很不合适,于是内阁学士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曾铣建议,九门提督由高礼兼任,俞大猷副之。朱厚尽管心中不喜,可为了安抚御林军,免得再生出什么事端,也只得准其所奏,德胜门、彰仪门两门监领则分别由俞大猷和在初战中立下大功的御林军统领毛福寿兼任,责令他们督率所部加强城防守备,在城上准备了大量的火器与擂石滚木,一旦城外大军溃败,就要防备着鞑靼军趁乱攻城。 所谓韩白之勇,非粮不战;金汤之固,无粟不守。大战僵持不下,军粮便成为最要紧之事,朱厚便于十月二十五日早朝散了之后,召集内阁与户部于东暖阁中专题商议此事。 嘉靖新政最招人非议的两项举措官绅一体纳粮和子粒田征税都涉及国家财政赋税,户部尚书马宪成便成为那些谋逆勋贵的眼中钉肉中刺,叛军将他拿获之后便恣意殴打凌辱,虽被营团军救下性命,却因伤重不能下床,部事只能由侍郎关鹏代掌。见皇上问及军粮一事,关鹏便起身奏曰当日户部自通州军粮库抢运了五十万石粮食,又命山东、河南及江浙等省紧急解送了当年夏赋五十万石至京师,还能供京城数百万军民一月之用,但这是朝廷手中所掌握的最后一点军储,还要预留部分用于日后赈济山西、河北诸省难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动用,因此户部建议朝廷下诏鼓励官员与百姓献纳谷草,以资军用。 这个建议令朱厚为之心动,忙问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好。该如何施行,户部可有具体建议?” 因此前有部堂长官在位,关鹏这个佐贰甚少参与御前会议,见皇上逼问到头上,不由得冒出了一头大汗,憋了半天之后,才嗫嚅着说了起来,但声音如蚊孳一般,说了半天朱厚竟一句也没听清楚。 见他如此孱弱,朱厚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呵斥道:“身为正三品侍郎,也算是朝廷重臣,竟吞吞吐吐连句话也说不清楚,朝廷养你何用!” 关鹏慌忙跪下请罪,说:“微臣……微臣已就此事写了一份条陈,昨日呈于内阁……” 大事当头,朱厚也顾不上再斥责他,便目视翟銮。翟銮却是一脸懵懂的样子,似乎还没有看过那份条陈。严嵩见皇上又要发脾气,忙欠身答道:“回皇上,户部的条陈微臣看了,确是如今救急之良策……” 朱厚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国事倥惚,变在俄顷,这种废话就不必说了!” 严嵩虽也没参加过如今的御前会议,但也听说了皇上只准明白回话,不许随便下跪请罪,因此只站在座位上躬身答道:“是,微臣知罪。微臣只拣紧要的启奏皇上。户部建议官员百姓献纳谷草,京城富户虽多逃离以避兵祸,剩下的也有不少,若肯捐献若干存粮,也能救急于一时。但圣德巍巍,皇上定不忍扰民,因此微臣以为,只以鼓励为宜,愿意敬献军需者朝廷予以旌表,却不宜硬性摊派,以免激起民变。筹办军需之事,还需由朝廷官员一力承担。” 历来为解决财政危机,不是掠之于民,就是掠之于商,还从未听说过掠之于官的先例,朱厚疑惑不解地说:“严阁老此议倒真有些古怪,朝廷官员一力承担军需粮秣,他们怎会愿意从自家拿银子,还不是放手去搜罗民财!” 面对皇上质疑的目光,严嵩侃侃而谈:鞑靼军挥师犯边及大同叛乱之初,户部为了尽快处理通州军粮库的军储,给在京文武官员和军士预支了半年俸禄和粮饷,自八月份至今才过了三个月,官员家中存粮还有不少。不若令他们捐献一月禄米,他匡算了一下,以京城二万官吏月给俸禄三石计,仅此一项,就能得到六万石左右的存粮,可资三十万军士一月之用…… 朱厚闻言心里一喜,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便问还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关鹏:“户部可是这个意思?” 关鹏偷偷看看面如止水的严嵩,叩头答道:“回皇上,是这个意思,但严阁老说的更透彻。” 朱厚点点头:“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能想到这些,于昨日就拟上条陈,足见你能上体国难君忧,勤勉任事。你户部马部堂是朕一直倚重之人,朕还担心他如今因伤缺任,户部的差使便会乱了,看来有你这个侍郎在,朕倒是杞人忧天了。起来吧!你署理户部,日后少不得要经常于御前议事,且要放开些个,更要学你户部马部堂,只要利于国家社稷,该争就争,该吵便吵,朕也不会加罪于你!” 关鹏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微臣谢皇上隆恩。” “朕的话还没有说完,不必忙着谢恩。”朱厚说:“上体国难君忧是要的,但官忧民困也不能不讲,严阁老关于民众敬献谷草只鼓励不摊派的建议就深契朕的心意,不过还有一些人你们都有所忽略:京城吃皇粮领朝廷俸禄的官吏虽说有近两万人,但大部分都是未入流的吏员,月领禄米不过一石两石,还要养家糊口,你让他们一人捐出一月禄米,那一个月里让他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么?” 严嵩抢着回答道:“仁德天厚无过吾皇!微臣以为如今只是救急救难,待鞑靼虏贼败退之后,便可恢复漕运,到时江南各地大量粮米解送京师,皇上再予以补发便是。” 朱厚沉吟着说:“如此倒也可行。今年江南诸省的夏赋尚未解送京师,再加上秋赋,各地官仓之中粮米怕是已堆积如山了。这段日子京城官吏军士同担国难,也着实辛苦,待鞑靼退兵之后,不但予以补发,还可恩赏两月禄米以咨奖励。” 严嵩说:“微臣代百官谢皇上如天之仁。微臣还有下情奏陈皇上,昨日翟阁老看过户部条陈之后,与微臣商议,各部衙低级官员与胥吏不必拘泥一月为限,但凭各人实情,但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每人当捐出两月禄米以为国用,慰其忠君体国之心。” 朱厚问道:“一下子拿出两月禄米,他们可能愿意?” “既食君禄,自当与国同体,且位居三品,更应分君之忧。”严嵩说:“为督率百官尽快筹办军需粮秣,翟阁老还提议内阁辅臣带头认捐,每人捐出二百石禄米。” “二百石禄米?”朱厚微微摇头:“你们这些一品大员每月俸禄也不过七、八十石,又有百十口子人要养活,一下子拿出近三月的禄米,如何使得?” 说实话,朱厚也知道这些朝廷大员谁也不可能靠那么点俸禄度日,但身为皇上,这样的话就要说到,否则他们就有借口放手去贪,而那些恪守理学心学之道,清廉自守的官员也会迫于生计,与贪官沆瀣一气,真到那个时候,可就真的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了! 严嵩说:“回皇上,朝廷三品以上大员皆是为官多年,宦囊之中还略有积蓄,左右不过一月半月,怎么也能周转得开。且各家均自有应急之法,以微臣而论,家中便自辟有菜圃,平日也够家中人等食用。” 严嵩是明朝有名的奸臣贪官,却如此言辞恳切地借机表明自己一尘不染,朱厚心中暗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说:“朕也知道你严阁老为官清廉,素丝无染,可真要到你严阁老自家开荒种菜救急的地步,我大明也就亡国有日了。” 严嵩心里一凛,以为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胯之上,让皇上觉得自己的建议伤了朝廷颜面,急忙要离座跪下请罪,却又听到朱厚说:“不过,你等拳拳报国之心令朕甚感欣慰,此事就准你所奏,下去之后内阁与户部按着严阁老的意思拟定方略,票拟呈上,今日司礼监就把红给批了。” 翟銮、严嵩等人一齐跪了下来:“臣遵旨。” 昨日才被任命为司礼监掌印的陈洪也有份列席东暖阁的御前会议,但他一时却还不能适应这个新的身份,目视侍立一旁的吕芳。吕芳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视过来,他立即就明白了,慌忙跪下,说:“奴婢遵旨。” 朱厚怒道:“接个旨都慢慢吞吞的,你还能做得好什么?朕问你,追查逆党之事进展如何?” 一瞬间,东暖阁里的气氛又变得异常凝重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十六章 无粟不守(二) 陈洪头上的冷汗立刻就冒了出来,昨日他本想立刻去查办逆案,午时刚过就有一道恩旨着他接任司礼监掌印,吕芳要与他交割差事,移交尚未处理或刚刚处理还未退回内阁的政务,把那堆积如山的文札案牍交割完毕,天都已经黑了,一整天就在这样激动和忙乱中匆匆度过,竟把这天字第一号的皇命给忘了!他忙说:“回主子,奴婢……奴婢昨日已责镇抚司、提刑司封了逆贼石详等人在宫外的宅子,正在清查他们的党羽……” “不错嘛!一天的工夫,朕的口谕已传到了镇抚司、提刑司!”朱厚冷冷地说:“还有薛林义、陈以勤他们呢?你就不管了?” 陈洪趴俯在地上嗍嗍发抖,说:“回主子,奴婢问过营团军高大人、俞将军,自前夜营团军奉旨入城平叛,所有逆贼的家都被团团围住……” 朱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们的差事是他们的差事,若是抄家拿人还要营团军去做,朕还要养你们镇抚司、提刑司何用!如今战事不顺,累及百官要捐出俸禄来帮着朝廷打仗,都是拜他们所赐,还不快去给朕抄了他们的家财充做军用!” “是是是,奴婢这就带人去抄他们的家!” 朱厚又将语气缓和了下来:“朕知道如今司礼监只你和黄锦二人,你又是第一天掌印,难免顾此失彼。可追查逆党事关重大,且不可懈怠。这样吧,宫里的事情都交给黄锦去办,你专司追查逆党。” 陈洪知道,皇上终归还是对自己当年在宫里大开杀戒,将两位宠妃与那一十六名参与“宫变”的宫女一并枭首之事耿耿于怀,怕自己又闹得宫里人心惶惶,怨声载道,才将宫里追查石详等人党羽之事交给生性淳厚的黄锦去做。 不过,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在外面穷追逆党他可以毫无顾虑,在宫里可就不大好办,因为他也是宫里的人,深知内廷中人的关系比之外朝还要错综复杂得多,与石详等人交好的内侍大都是正德年间的老人,苦打苦熬几十年再不济也混到了各宫的管事牌子或是各衙门的掌印、执事,或许还正在某位得宠的妃子宫里听用。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得罪了他们就等若是得罪了他们背后站着的主子娘娘们,真得闹将起来,如今可没有方皇后给他撑腰!因此,他满心欢喜地叩头领旨,谢恩不迭。 敲打了一番这个刚刚上任司礼监的陈洪,朱厚又对翟銮和严嵩说:“如今司礼监人手紧张,又有大事要办,内阁处理政务的规矩也需改一改,寻常政务由你们酌处后送司礼监批红,要紧之事可着人直送东暖阁由朕裁夺阅处。” 两位阁员心里一凛:这就是不动声色地削去内宦干政之权了,但想想吕芳因受谋逆大案的拖累被逐出司礼监,新补进的陈洪和黄锦两人都从未处理过政务,在眼下这样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的情势下,皇上也只得亲历亲为,便又一起跪下,齐声应道:“臣遵旨。” 出了皇极门,翟銮正要招呼户部侍郎关鹏同去内阁议事,却听严嵩抢先说话了:“关大人,方才御前奏对你都听见了,回去遵照圣意重新具文呈送内阁。” “是。”关鹏向两位阁老施礼之后,匆匆而去。 翟銮不明就里,便悄声问道:“惟中兄,户部不是已有条陈送到内阁,为何让他重新具文?” 严嵩说:“仲鸣兄有所不知,户部报来的条陈不过只是泛泛而论,哪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这样的条陈怎能上呈御览?” 翟銮心中一阵郁闷,关鹏虽口口声声说户部条陈是昨日送到内阁,其实只是送到通政使司,通政使司本应先送司礼监转呈御前请旨之后才送到内阁,但因前段时间皇上圣驾不在大内,夏言和吕芳为了图省事就免了这个过场,由通政使司直接送到内阁票拟之后再交司礼监,因此通政使司今日早朝之前才将户部的条陈送到内阁,他这个当值的阁老还未曾看过,严嵩却已知道具体内容,说明关鹏此前已与他商议过。因此,他便装作随意地说:“既然户部此前已请示过惟中兄,惟中兄何不直将动员百官捐出一月俸禄之事告知户部,由他们写在条陈之中,也省得再多这一番文牍往来。” 严嵩听出翟銮话语之中除了隐隐的拈酸之意,更暗含着讽刺他有意藏私,想在君前显示才能的意思,连忙解释说:“仲鸣兄误会了,户部此前并未请示过严某,此事严某还是在御前才听说过的。” “哦?”翟銮有些不相信严嵩的表白,追问道:“既然如此,惟中兄何以知道户部关于官员百姓献纳谷草之议只是泛泛而谈,或只将眼睛盯着京城里的富户?” 严嵩自得地一笑:“若是马部堂在,所拟条陈自然有血有肉,如何施行尽在纸上,我内阁批‘如拟’二字便可呈送御览。可关鹏一直为佐贰,有马部堂那样的能吏在,他平日里又能操什么心管什么事?二来又是刚刚署理户部,第一天便呈上这道条陈,不过是怕日后军粮不济,他户部交不了差而已,还能指望他将具体方略考虑停当么?” 严嵩分析得丝丝入扣,翟銮不禁叹服道:“惟中兄之大才,翟某愧不如也!” “仲鸣兄说笑了,严某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翟銮又道:“既然如此,惟中兄为何又要他关鹏重新具文上报,岂不是将功劳俱都算到他户部头上?” 严嵩说:“同朝为官,又当此国难之时,只要能为君父分忧,什么功劳不功劳的都可暂且放在一边……”正说着,见翟銮面露不屑之色,情知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不足以令人信服,便又压低声音说:“严某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内阁好。说起来,动员官吏献纳一月禄米,大部分官员定会欣然接受,可也保不准有些小器吝啬之人不愿意从自家拿几石米出来献给朝廷,终归还是要说些抱怨的话。时下内阁只你我二人,又是仲鸣兄在当家,严某自然不能将这种得罪人的事儿揽到内阁的头上给仲鸣兄添麻烦。” 翟銮恍然大悟,笑道:“也是这个理儿。户部可就不同了,为着新政,他们把天都捅了个窟窿,哪在乎这点小事!关鹏又跟老夫一样,只是暂署,只要能把眼前的差事交代过去,更顾不上得罪人不得罪人了。” 严嵩随口奉承道:“仲鸣兄洞察入微,严某佩服。” “惟中兄又在取笑翟某了,”翟銮说:“说起来还是惟中兄有急智,仓促间竟能想得如此周全,尤其是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每人捐出两月禄米以为国用之议,皇上想必也很是高兴……” 京城刚刚发生了谋逆大案,皇上最担心的就是朝臣的忠心,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捐出两月俸禄共襄国难,虽不值什么钱,也能稍慰圣心。但这虽是实情,却犯了“帝王心术,神鬼不言”的忌讳,翟銮话刚出口就觉得很后悔,立刻住口,尴尬地笑着看看严嵩。 严嵩却象没有听见似的,拱手作揖,道:“说起来严某该向仲鸣兄请罪才是。仲鸣兄时下在内阁当家,严某未经请示,就呈奏皇上内阁辅臣每人捐出二百石禄米,有些僭越了。” 翟銮忙拱手还礼,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忝为同僚,又当此国难,只要能为君父分忧,什么当家不当家的翟某从来不放在心上。翟某该谢你惟中兄替翟某解围才是。其他几位阁臣你也不必担心,就由翟某去跟他们说。位列台阁,若是连这点识见都没有,才真是咄咄怪事呢!” “仲鸣兄雅量,严某深感佩服。” 严嵩如此客气,翟銮似乎觉得自己还应有所表示,便说:“翟某是北人,一向不喜米食,惟中兄府上百十口人,一下子却要拿出二百石禄米,若是城外战事持久,恐日后拿上银子也无处买去,不若今晚翟某着人送上几十石到惟中兄府上,杯水车薪,略表寸心而已。” 几十石不到一百两银子,实在是费而不贵。严嵩有心推辞,却想着是翟銮的一番好意,便拱手说道:“仲鸣兄高义,不逊于古之君子,严某生受了。” 翟銮叹了口气:“你我身为一品大员,却不免为柴米油盐犯愁,不知城中那些穷门小户的寻常百姓可将如何度此难关?莫非我大明堂堂京师天子脚下的百姓要张网罗鹊,挖洞捕鼠才能苟活性命么?若真有那么一天,身为辅弼之臣,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严嵩安慰他说:“仲鸣兄过虑了。想我大明坐拥四海之富,皇上又天纵睿智,数月之前便与内阁、五府、六部诸衙门周详部署战守之策,如今尚且不免有军粮不济之虞,他俺答举全族之力劳师远征,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正是如此,我内阁的差事才更不好做……”翟銮将下半句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天幸如今惟中兄复任内阁,朝廷也就有了主心骨。” 严嵩心里一凛:这个老滑头也并不象他表面上那样孱弱无能,竟也能看出下一步必然的结局,现在就开始给老夫戴高帽要将那天大的难事推过来了,当下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仲鸣兄是十数年的次辅,如今又代着首辅之职,要说朝廷的主心骨,非仲鸣兄莫属。严某新进之人,当唯仲鸣兄马首是瞻。” 事情还未到那个地步,翟銮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随口敷衍道:“当此国难,有惟中兄与翟某同舟共济,共担国事,翟某才勉强能撑得下去。首辅次辅之类的话,惟中兄且不要放在心上。” 严嵩也随口应道:“同舟共济,同舟共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十七章 兵败如山 无独有偶,就在朱厚为明军军粮发愁的同时,鞑靼军营之中也为此陷入了恐慌之中。 诚如严嵩所言,大明富有四海,历来京师所需粮食都是由江南财赋重地供给。自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起,每年江南诸省的粮米科税都是分春秋两季解送京师,只在今年春季,就已通过京杭大运河将上年所征秋赋一百多万石粮米送抵京师。在鞑靼攻陷通州阻断漕运之前,户部又紧急征调了山东、河南、江浙等省当年夏赋近五十万石入京做军储,朝廷如今手上掌握的存粮有上百万石,足够京城数百万军民一月之用,说起来朱厚为军粮发愁只是远虑而已。 鞑靼面临的困境却是不折不扣的近忧,往常屡次犯境,他们都能靠剽掠补充军需,但今次举全族之力大举入侵,明朝却采用了闻所未闻的“坚壁清野”之法,将京畿百姓要么迁入内城,要么动员举家迁徙内地,令他们再也无法以战养战。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所需粮秣都是不小的一笔开销,只能依靠仇鸾麾下那五千大同军驱赶着沿途掳掠的数万百姓四处搜山,募集粮草,即便如此也是杯水车薪。与明军在北京城下僵持近月,大军携带的牛羊及沿途剽掠到的粮食已快告罄,战事却仍是毫无进展,令酋首俺答十分焦虑。 令俺答心烦意乱的还不止于此――与明朝全国军民同仇敌忾,共御外侮所不同的是,鞑靼分裂日久,各部之间多年相互攻杀不休,俺答鼓动各部南下入侵明廷,许以剽掠到的战利品尽归各部所得,才于仓促间纠合起二十万大军,只是暂时归于俺答统领。一部分部族首领见如今战事不顺,既得不到先前俺答允诺的金银珠玉子女牲畜,又担心俺答部借此机会削弱吞并自己部族,便纷纷起了撤军之心;另一部分年青少壮的部族首领却一心要开疆拓土,恢复成吉思汗的荣光,自然不愿意就此罢兵回草原。两派终日在俺答的帅帐之中争吵不休,说到激动之处几乎要拔出刀子拼个你死我活,俺答好说歹说才制止了自家军中的内讧。 对于俺答这样称霸草原的枭雄来说,尽管没有定下南下牧马,恢复前元的野心,但就这样灰溜溜地撤军是绝不可能的,因此,他强令各部族再坚持一段时间,静观战局变化。 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停了,十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整整两天时间,德胜门、彰仪门明军大营之中军旗摇曳,喧嚣震天,显然是军旅正在频繁调动,象是有所异动,令鞑靼军上至酋首俺答,下到普通士卒都十分担心明军可能仰仗火器之利袭营,全军只得严加戒备,须臾不敢大意。 到了二十六日,俺答才探知明朝京城之中发生了内乱,德胜门、彰仪门两处主力京师营团军和御林军均被调入内城平叛,如今迎面之敌换上了各地勤王之师。对于这些手下败将,俺答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便决定于次日进攻德胜门方向,一举吃掉当面守军,趁着明军溃败退出城中之时攻破城门。 嘉靖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七日,沉寂了近半个月的战线再一次沸腾了。 天刚蒙蒙亮,鞑靼便开始清理大营前的鹿砦,填平壕沟;辰时初刻,数以万计的骑兵涌出大营,分列于左右两侧;接着,大队的骑兵自正门而出,集结在正面,看他们摆兵布阵的架势,似乎又要采取惯常的两翼突破,向心攻击的战法。 相对于鞑靼军的喧嚣,驻守德胜门的明军阵营却是一片肃然,每一个军官和士兵都看到,对面鞑靼虏贼黑压压的队列长长伸展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扬起的尘嚣遮天蔽日,金鼓阵阵,号角齐鸣,撕云裂帛之声如同敲击在明军心头之上,他们的脸色开始发白,握着兵刃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营团军奉调入城之后,山东备倭军从五品都指挥同知宋子端被临时任命为德胜门主将,见到是这种阵势,情知今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便跃马冲到阵前,对全军将士高声喊道:“百年基业,千年国运,在此一战!大明的好儿郎们,杀敌报国,只在今朝!” 队伍中响起一阵喊声:“杀敌报国,只在今朝!”但每个人都能听得出来,那阵喊声显得有气无力,显然心中都充满了恐惧。 德胜门副将、河南卫所军统领钱文义大怒,跟着跃出阵前,大声叱骂道:“你们这帮没胆的龟孙,鞑子再他妈牛逼,前些日子还不是被俞军门、戚军门的营团军和老子手下的弟兄打得屁滚尿流。他们是两条腿夹一根吊,莫非你们裤裆里就没有卵子!” 一直与营团军并肩作战的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的军士哄笑起来,那些在前期作战中伤亡惨重的各省卫所军尽管还是畏惧于鞑子的凶狠,却也被他的话激起了心底那最后一点男人的血性,不由得将身子又站直了。 宋子端抓住机会,赶紧命令他们排兵布阵。受命掌军之时,皇上只给了他四个字的圣谕:“坚决守住”,他便命各军步卒结成了此前屡试不爽的坚壁阵,坚壁阵的后面,各军弓箭营被集中了起来,分成多列纵队,表情冷峻地弯弓搭箭斜指前方。 刚刚布置停当,鞑靼军就动了起来,但这次却不是出动两翼,而是中军直接冲了出来,显然要一口吃掉德胜门的明军。 数万鞑靼骑兵先是缓步小跑,然后一点点的加速,冲到了两军阵前的中线之时,已变成了飞驰,万马奔涌向前,势如狂风巨浪,更如燎原疾火,明军阵营之中顿时又起了一阵骚乱,从军官到士兵都不由得面色大变。 宋子端大喊道:“放箭!” 两军阵前那奔雷般的马蹄声震耳欲聋,他那略微有些发颤的声音显得是那样的微弱,几不可闻。 但这似乎并没有造成指挥上的障碍,见到几万名骑兵以密集的冲击队列卷杀过来,由于紧张更由于害怕,一部分弓箭手已经首先放箭了。接着,其他的弓箭手也跟着一起松开了弓弦。此时鞑靼骑兵刚刚冲过中线,与本阵相距还有百丈之遥,漫天飞舞的箭矢耗尽了力量,无力地自空中坠落,没有给鞑靼骑兵造成任何伤害。 所有的军官将佐同时大喊起来:“放箭!” 弓箭手赶紧从箭囊中抽出箭支,这一次,密集的箭雨如同一阵扑面而来的暴雨,打在了疾驰而来的鞑靼骑兵的冲击队列,冲在最前面的几百名鞑靼骑兵应声栽落下马。 明军阵前已经耸立起一排排的盾牌,冲击中的鞑靼骑兵没有换用轻弓进行对射,而是将身子俯在马身的一侧,结成坚壁阵的明军步卒只看见马头前那斜指蓝天的长刀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反射出糁人的寒光,将眼睛灼得发痛。 被即将到来的死亡激发起了斗志,明军弓箭手不停歇地搭弦弯弓,在短短的一息便射出了三到五支箭矢,这已经是他们所能尽到的最大的努力了,鞑靼骑兵的前锋已经撞到了坚壁阵之上。 悍不畏死的蒙古勇士以密集队列冲击着明军的坚壁阵,第一排的士兵和他们的战马几乎同时被盾牌间隙中伸出的那无数支长枪攒刺,惨叫着轰然倒地;但没有任何停顿,第二排又撞了上来…… 受命统领德胜门全军的宋子端、钱文义也知道,当日能以坚壁阵挡住鞑靼骑兵的冲击,是因为明军凭借着神龙炮、燧发枪等火器,已经极大地削弱了敌人的攻击力,更给敌人造成了极大的心理恐慌,实际上明军步卒的体力根本无法承受得了鞑子连人带马的冲撞。果然,就在鞑靼骑兵第三波的冲击之后,明军的坚壁阵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几百名鞑靼骑兵切入了明军的阵型之中,如同一阵龙卷风一般狂暴地旋转着,迅速向左右扩散,还不断地有新的生力军从这个口子中蜂拥而至。 面对着凶狠嗜血的鞑子,一个惊慌失措的明军步卒突然扔掉了手中的盾牌,转身向后方跑去。恐惧的情绪不可遏止地在全军传来,几乎所有的步卒都象炸了锅一样,四散逃窜,明军的阵型顿时崩溃了。 面色惨白的宋子端心中慨叹一声,扭头对钱文义说:“你带弓箭营撤,我来断后。” 钱文义刚刚砍翻了两个率先逃跑的步卒,闻言大怒:“老宋**你妈,想让你钱爷当龟孙啊你!”将手中还在滴血的大刀向前一挥:“河南人没有孬种,都跟老子杀贼去!” 自古山东民风骁悍,好勇斗狠,有“坑灰未冷山东乱”之称。见河南卫所军已全军出动,山东备倭军也不甘人后,在宋子端的带领下,齐声呐喊一声,也迎着鞑靼骑兵冲了上去。 首先迎上他们的不是鞑子,而是前排的溃兵,钱文义怒喝道:“老子操你们这些龟孙的妈,要逃命给老子把路让开!” 可是,兵败如山倒,溃军根本没有人在意他在骂些什么,就已经将河南卫所军的队型冲得七零八落,前进的逃跑的纠结在一起,谁也动不了步。紧随其后的鞑靼骑兵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的光芒,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将明军士兵砍杀。 冲在最前面的钱文义也顾不了什么敌军友军,一边不住嘴地骂着,一边拼命挥动手中的大刀。被他这种疯狂的举动吓住了,溃兵的步伐不由得一滞。 山东备倭军突然发出一声大喊:“宋将军有令,阵前逃跑者,杀无赦!” 钱文义突然回过神来,高声喊道:“龟孙们,胆敢再后退一步,杀!” 河南卫所军也同时发出一声大喊:“龟孙们,胆敢再后退一步,杀!”手中的刀枪毫不犹豫地向前杀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十八章 奇兵突现 宋子端、钱文义二人将其他卫所军布置在阵营最前面,将自己的部队部署在后,并不是想保存实力,而是担心他们顶不住鞑靼的冲击,便要将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作为生力军顶上去――两军经营团军训练过一段时日,战力有所提高,加之此前连番大胜,士气高涨,可作为防御的主力使用,在最关键的时候投入战斗以挽回颓势。这样的用意与俞大猷、戚继光当时排兵布阵之时以山东、河南军抵挡鞑靼第一波冲击的想法几乎如出一辙,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各地卫所军竟如此不堪一击,防线在顷刻间就全面崩溃,根本无法组织起有序的撤退。 面对势无可挽的溃败,本应作为防御主力的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不得不履行了他们在今日大战中的第一项职能――督战队。 这一举动也是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一旦第一线的数万溃兵为了逃命而不畏军法,拢共不到两万人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根本弹压不住,甚至有可能与溃兵自相残杀,全部成为鞑靼骑兵口中的美食! 但是,在砍杀了几十上百个溃兵之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大吼着说:“横竖是个死,不要让家族蒙羞获罪!”转身又朝着鞑靼骑兵冲了上去。 那些已被督战队的无情杀戮骇住的溃兵如梦初醒:是啊,即便抛开保家卫国的军人天职以及宁死不当逃卒的军人荣誉感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谈,既然无路可退,死在鞑子手中和死于督战队的刀下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一个意味着旌表、抚恤、荫袭;另一个却意味着全家被发配戍边或发卖为奴!他们只得发出一声怒吼,转身迎战鞑靼骑兵。 明军并不缺士兵,最缺的是死战的精神,拼死一战,竟将鞑靼骑兵挡在了阵前。趁这个工夫,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又在阵营之后布设了第二道防线。 来自草原的鞑靼士兵的凶悍是从血液里带出来的,他们以战斗为乐趣,天生的嗜血好杀,凶残野蛮,绝非明朝卫所军那些穿军装的农民可比,激烈地碰撞之中,两军战力的高下立刻显现了出来。大片大片的明军士兵被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的鞑靼骑兵砍杀;而原本一直未动的鞑靼军左右两翼的骑兵也出动了,向着明军阵前压了过来。无论是宋子端、钱文义,还是普通的士卒,心中都清楚地认识到,全军覆灭只是个时间问题。 城外激烈的厮杀令城头上的营团军士卒眼中都喷出了火星,营团军前军统领曹闻道恳求俞大猷下令营团军出城增援,这么大的事情俞大猷也不敢私自决断,便派人去请示监军高拱。高拱闻讯之后嘱咐俞大猷不可轻举妄动,自己匆匆赶到皇宫请旨。 曹闻道一听就发火了:“战事如此吃紧,等他请旨回来,城外的友军早就被鞑子杀光了!”说着,狠狠地将头盔掼在了地上。 “曹将军,我们是军人!”俞大猷将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沉声说了一句。接着,转头对兵工总署军器局主事胡渭奇抱拳行礼:“胡大人,拜托了!” 营团军和御林军调回内城之后,为了以防万一,皇上命令将那十五门神龙炮也拉回了城中,十门安放在德胜门城头之上,方才鞑靼军进攻之时未及开炮,让鞑靼军顺利地攻到了德胜门守军的阵前,胡渭奇后悔得几乎要从城墙上跳下去,此刻见到鞑靼军两翼动了起来,便命炮手调转射向,一旦鞑靼军进入射程之内就开始猛烈的轰击。但他很清楚,仅有的这十门火炮究竟能给高速突击的鞑靼骑兵造成多大的伤害,只有天知道了,因此,对于俞大猷这样殷切的期望,他只能报以一声苦笑:“下官自当尽力而为。” 就在防守德胜门的士兵将要陷入绝望之中的时候,突然从鞑靼军营的西北一侧远远地出现了一条淡淡的黑影,伴随着隐隐约约如同自天边传来的闷雷似的低沉响声:这是大队骑兵的马蹄声。 那片黑影越来越大,正疾弛向鞑靼的大营袭去! 一直举着望远镜观察敌情的俞大猷突然叫道:“是元敬!传我的军令,全军整军待命!”想了想,又说:“一齐给我喊:营团军戚将军杀过来了!” 听到城头上的喊声,宋子端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大喊道:“戚将军!戚将军增援我们来了!” 明军士兵精神为之一阵,都齐声喊道:“戚军门带着营团军增援我们来了!” 一时间,两军都是一阵骚动。对于明军来说,营团军连番大胜,两位主将俞大猷和戚继光如今已成为战神一般的人物,有他们在就让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而对于鞑靼军来说,近三万袍泽丧生于德胜门前,已将这个名字塑成心头挥之不去的一个噩梦! 营中的俺答与各部酋首也是一阵恐慌,这股生力军是何时绕过防线到了自己侧后方的?难道说此前得到的是假情报,明朝京城之中并未发生叛乱,明军两大主力营团军和御林军被悄然换下防线不过是个诱敌之计,待自己全军出动,与明军各地卫所军缠斗于城下之时,直扑自己的大营,要将自己全军一口吃掉?更要命的是,明军大队骑兵正冲向自己的大营,大营之中却只有中军护卫和各部酋首的亲卫部队,拢共不到两万人! “呜呜呜――”一阵阵急促的牛角号声回荡在鞑靼大营的上空,这是撤军的号令。正在高速向明军两翼杀去的鞑靼骑兵疯狂地勒住战马,转身就往大营中跑;德胜门明军阵前的鞑靼中军也心有不甘地看看眼前已经几乎提不动刀枪的明军士兵,掉转马头朝着自家大营飞奔而去。 侥幸逃过大难的明军士兵身子如同脱了力一般,手中的刀枪掉落了,同时身子瘫倒在了地上。 钱文义跃到了阵前:“你们这些没种的龟孙,要挺尸给老子滚到后面去。” 第一线的明军羞愧难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拾起刀枪,不敢正视身后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鄙夷的目光,低着头向大营后面退去。 宋子端却笑着说:“各位奋勇杀敌,战功赫赫,且先下去休整,自即刻起前军防务由山东、河南两军一力承担!” 钱文义不满地哼了一声。宋子端策马来到了他的身前,悄声说:“钱将军,此战关系大明国运,各军定要同心协力才是,就莫要再生事端了。” 钱文义知道他指的是两军充当督战队,杀了不少友军逃卒一事,有心要反驳他,却想到方才自己那样当众辱骂了他,脸一红,抱拳道:“钱某是个粗人,口不择言,还请宋将军原谅!” 宋子端笑道:“方才阵前杀声震天,至今耳中还是一片轰鸣之声,你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老宋,你仁义,兄弟我就不说废话了!”钱文义说:“戚将军只有五千人马,怎是鞑子的对手?我们是不是该点军增援?” 宋子端吓了一大跳:“且不敢如此!戚将军用的是‘围魏救赵’之计,只要调回鞑靼大军,他自然会引军而退,我们若是贸然进军,不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更可能拖累戚将军。我等时下最紧要的便是整顿兵马,防备鞑靼再次进攻。若是德胜门有失,我大明社稷堪忧啊!” 钱文义也知道以自己和宋子端麾下两万人马,根本无济于事,便叹了口气,说:“戚将军要真能及时收兵才是……” 宋子端安慰他说:“你且放心,戚将军与俞将军一样,都是我朝不世出的大将之才,定不会那样莽撞,拿鸡蛋去碰石头的。” 正如宋子端所预料的那样,眼看着就要冲到鞑靼大营跟前,戚继光麾下的骑兵突然又转了个方向,从另一侧退了回去,让俺答与鞑靼全军感到莫名其妙。想要点军去追击,可又怕重蹈德胜门下第一战的覆辙,中了明军的诱兵之计;而兵马已疲,锐气已堕,再次整军进击德胜门也不可能,好在今日大致杀伤明军逾两万人,自己伤亡还不到三千,也是一次大胜,不若好好休整一夜,明日再进攻。明军就算有再多的兵力,也经不起这样的损失! 但说到明日要进攻的话,无论是俺答,还是各部首领心中都有一个顾虑,就是那支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的明军骑兵,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又藏到了什么地方? 为了解开心中的疑团,一队队的斥候被派了出去。到了黄昏时分,斥候回来了,没有带来戚继光麾下那支骑兵的消息,却有一个更加令鞑靼全军震惊的消息:负责为全军搜罗粮草的大同军遭到明军伏击,全军覆灭! 昨日派出去的大同军当晚没有回营,让俺答和仇鸾十分担心,但他们还都安慰自己说可能是因为近处已难以筹集军需粮秣,大同军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征粮打草,谁曾想竟发生这样的事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十九章 非粮不战 对于仇鸾来说,仅余五千的大同军自然谈不上靖难,却是他赖以在鞑靼安身立命的本钱,得知这个消息如同五雷轰的大明皇帝老儿的皇宫里金银珠玉绸缎棉帛应有尽有,只要打下了北京城,这些东西都可以搬到自家的帐篷里去;还有就是明朝有数也数不清的牲畜、奴婢,都可以归各部族所有吗?若是能不动刀兵就能得到这些,谁还愿意冒着明军的炮石箭矢去打仗啊! 吵闹声再一次差点掀开了帅帐的顶幕,不过这一次是那些主和派自己吵了起来――为了进贡的数额,在这个问题上,各部族首领不但充分发扬了民主,还多多少少体现出了蒙古人的仗义、豪爽,每当一个不切合实际的数额被提出来之时,总会有人跳出来反驳,言辞确凿地说据他了解,明朝一年的赋税才有多少多少,这样的数额他们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在贡品的分配比例上,各部族的意见倒是出奇的一致:以出兵多少分配。谁也不敢提不论大小平均分配的建议――此次进兵,俺答部出动了十五万人,占总数的四分之三,只要他们不起独吞之心,其他部族就算是万幸了,哪里还敢打别的主意! 俺答一边听着那些主和派部族酋长的争执,一边在心里冷笑:想得倒是挺美,可是,明朝那个嘉靖皇帝既然在大军刚刚抵达北京城下之时,便以“你要战,便作战”六个字强硬拒绝了自己求和之议,如今两军厮杀近月,死伤军卒无数之后,又怎会同意议和进贡?最现实的最理想的大概也就是答应入贡通市吧。 想到这里,俺答轻咳一声,待众人的目光聚集到自己身上之后,缓缓地说:“各位……” 东暖阁里,朱厚兴奋地问:“这么说,元敬已经得手了?” 高拱也是喜不自胜,躬身答道:“回皇上,微臣也认为戚继光定不辱使命。” “真是天佑我大明啊!”朱厚感慨地说:“文有高拱,武有俞大猷、戚继光,你三人可谓擎天之柱,少说可保我大明三十年社稷无忧!” 高拱吓了一大跳,赶紧跪下:“微臣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 “朕说这话是有点失之过早,不过你也不必如此惶恐,今日当不得,只要多加历练,日后也就当得了。”朱厚又问:“你可知道元敬可有事?” “回皇上,微臣也不知道。”高拱见皇上眼中露出了焦虑的神光,忙又说道:“不过,俞大猷告诉微臣,我营团军骑营出击与撤离的时机把握的相当精准,攻如猛虎下山,退若蛟龙入海,指挥如此得当,非戚继光莫属。” 朱厚放下心来,笑道:“呵呵,你这营团军监军虽有自吹自擂之嫌,却也有吹嘘的本钱。说起来,未发一矢,未折一卒,便解了德胜门之危,将十数万蒙古铁骑耍得团团转,元敬已尽得游击战之精髓了!”他意犹未尽地说:“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元敬仅此一役,便可跻身名将之列!可惜啊,这世上真正识货之人终是不多,日后人们说起今日德胜门下的战斗,都会提起宋子端钱文义两位将军指挥兵士浴血奋战的英雄壮举,没有几个人能想到真正扭转乾坤者,却是那未发一矢的戚继光!” 见皇上主动提起了宋子端钱文义两人浴血奋战之事,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高拱找到了机会,忙说:“皇上,微臣有事要奏。” 朱厚微微一笑:“看到城外仗打得那样惨烈,俞大猷他们坐不住了?” “皇上圣明!”高拱说:“今日之战,我军折损近两万人马,杀敌不过数千,皆因各省卫所军操练不足,士气低迷,导致兵不耐战,一触即溃,若非山东备倭军都指挥同知宋子端与河南勤王军统领钱文义两位将军当机立断,以督战队斩杀近百名溃兵止住全军颓败之势,德胜门防线万难保全。微臣斗胆说一句,以这样的疲敝之师迎战鞑靼虏贼,徒增我军伤亡而已!” 见他越说越激动,朱厚神色肃穆起来,缓缓地说:“接到今日德胜门之役的战报,得知两万兵马命丧敌手,朕也着实心痛,他们都是朕的子民,朕的兵士啊!朕也知道,各省卫所军武备废弛,将不知兵,兵不习战,的确不是鞑靼虏贼那样虎狼之师的敌手,若是你营团军还在驻守德胜门,今日纵不得胜,也不至于折损那么多的人马。可你营团军是朕手中唯一一支精锐之师,若是折损于与鞑靼虏贼连场厮杀之中,谁来拱卫京师,谁来保护京城之中数百万百姓?” 见高拱虽不言声,却还是一副心气难平的样子,朱厚又说:“正是朕今日拒绝你营团军出城增援时与你说的那样,此战关系重大,若败,我大明国运不在,不但祖宗百七十年的基业葬送于朕的手中,中原百姓更要受蒙古虏贼之杀戮欺凌,是以朕既为大明天子,便是万民之君父,兵凶国危,朕绝不能逞一时之血勇,酿成危及宗庙社稷,累及天下苍生之大祸!” 想起那些殉身国难百死无悔的将士,朱厚激动地站了起来,动情地说:“你且放心,那两万兵士,连同此次殉难于京城之战的近十万兵士,朕不会忘记他们,大明的百姓世世代代都不会忘记他们,他们的浩气必将长存于天地之间,他们的英灵必将绵延于庙堂之上而千秋万代不熄!同样,朕也不会忘记,大明的百姓世世代代也都不会忘记,在国家危难之时,我大明有包括你高拱在内的数十万热血男儿奋起杀贼,保家卫国,虽九死而不易其志,终使胆敢寇犯国门的虏贼有来无回!” 接着,他又说道:“你且告诉志辅他们,元敬已歼灭了为鞑靼虏贼募集粮草的大同叛军,鞑靼虏贼后援不济,必不耐久战,朕料定德胜门之惨战必不会再重演,让他们且好生养精蓄锐整顿兵马,待鞑靼虏贼引军败退之时衔尾追击,收此全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二十章 勾心斗角(一) 翟銮的值房门外,已有两日未在内阁露面的阁员李春芳扬声说道:“李春芳求见翟阁老。” 正在伏案处理文札的翟銮忙起身道:“李阁老快快请进。” 李春芳进来与翟銮见礼之后,也不就坐,从袍袖之中抽出一封书信:“翟阁老,今日辰时鞑靼虏贼放回此前被俘的一名河北漕军千户,带回了俺答的《求贡书》。” “啊?”翟銮大吃一惊:“昨日虏贼攻势异常猛烈,德胜门险些失守,怎么今日却突然又要议和求贡?可是虏贼的缓兵之计?” 李春芳沉着脸说:“是与不是,兵部也不知晓。” 见他口气仿佛自己只是兵部尚书,翟銮知道他对那日夏言建议调整内阁分工一事仍在耿耿于怀,因夏言与李春芳是同年更是多年的知交政友,所谓“疏不间亲”,翟銮也不好多说什么,便接过了李春芳递过来的信函。只见封皮上写着“求贡书”三个大字,封口火漆却是完好无损,翟銮不由得一愣,当即问道:“李阁老还未曾打开?” “这么大的事情,兵部与李某怎敢自专决断?自然要原样呈送内阁,由翟阁老与严阁老酌处了。” 听他话里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口气,翟銮心里十分不满,说:“李阁老也为内阁阁员,打开来看看也无甚打紧。” 话虽如此,他伸向火漆封口的手也停下来了,冲门外招呼一声:“来人。” 一个内阁中书舍人自门口闪出,恭敬地问:“阁老有何吩咐?” “请严阁老过来议事。” 这两日,翟銮有事要找严嵩商议,都是亲自去他的值房,但今日却是不同,另一位阁员李春芳在此,他怕李春芳笑话他失了身份,便端起了次辅暂代首辅的架子,招严嵩到此议事。 内阁中书舍人领命而去,翟銮转头对李春芳说:“封贡是礼部的差事,如今严阁老兼着礼部尚书,自然要他拿主意。”说着,他随手把书信放到了条案上。 李春芳心中暗笑一声,拱手说:“翟阁老,德胜门各军昨日伤亡惨重,急需休整补充兵员,军务繁忙,李某要先行告退了。” 翟銮赶紧说道:“封贡虽是礼部的差事,可总要内阁合议拿出个大致意见,李阁老怎能不与会呢?” “翟阁老与严阁老议出方略,凡涉及军务之事,李某与兵部遵着内阁指示照办就是。” 翟銮哪里肯让他就这样溜走,沉下脸说:“既是内阁合议,阁员都应与会,若李阁老军务繁忙,此事就暂且不议了。不过,耽误了这天大的事儿,皇上怪罪下来,翟某可担不起这个罪。” 李春芳见翟銮面带不悦之色,话语之中还隐隐流露出威胁之意,情知这个“甘草次相”也不是傻子,事关自家荣辱生死,也就不能“甘草”只有“次相”了。夏言如今停职病休,他也不好直接与这个老资格的次相发生冲突,便负气地说:“如今内阁是翟阁老当家,什么事情都该翟阁老说了算,既然翟阁老不愿担罪,尽可推到李某身上。”话虽如此,人却坐了下来。 见他不再执意要逃避责任,翟銮也不计较他话中带刺,满脸堆着笑说:“这就对了嘛!如今拢共只有三位阁员在任,你李阁老若是不在,内阁的天都要塌了一角呢!” 李春芳刚要说话,就听到门外响起了严嵩的声音:“严嵩领命前来拜见翟阁老。” “哦,严阁老快快请进。” 严嵩进来之后,忙着向翟銮和李春芳拱手作揖:“得罪,得罪!适才礼部过来商议给高阁老等三位殉难大臣议定谥号一事,这是皇上明发上谕着礼部加紧办理之事,严某不敢懈怠,就跟礼部多说了两句,劳翟阁老、李阁老久等了。” “哪里,哪里。”翟銮拱手还礼道:“旌表殉难忠臣,彰显朝廷优抚之恩,也是时下安定人心之要事,严阁老何罪之有啊。” 李春芳面无表情地给严嵩还礼,严嵩却热情地说:“昨日德胜门一战确实打得很苦,也打得很好,多亏李阁老与兵部庙算有方,方保得国门不失,虏贼刹羽而归,李阁老可谓劳苦功高啊!” 说真的,由于怕犯了皇上的猜忌不敢打听,李春芳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支突然杀出来,将鞑靼全军引回大营的奇兵是皇上何时派出去的,听严嵩这么说,他面色微微一红,含糊地说:“严阁老谬赞李某愧不敢当,上托皇上洪福,下赖将士用命,李某与兵部实无寸功于社稷。倒是严阁老如今协助翟阁老操持朝政,实在辛苦。” “身受皇恩,为解君忧敢辞辛劳……” 见两个势同水火,恨不得将对方食肉寝皮挫骨扬灰的死对头如此虚情假意地谈笑风生,翟阁老心中鄙夷地一笑,招呼两人说:“两位阁老快快请坐。来人,给两位阁老上茶。” 严嵩与李春芳又为着谁上手就坐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翟銮出面,以年齿为序,请严嵩坐了上手。严嵩一听内阁中书舍人说李春芳来了,就知道翟銮今日找自己要议何事,也不想跟他们多说废话,一边告罪,一边也就在上手坐了。 大家都坐定之后,翟銮便说:“事态紧急,闲话翟某也就不多说了,鞑靼酋首俺答向朝廷提出议和求贡,内阁需议出方略来呈奏皇上。”说着,拿起了那份《求贡书》递给严嵩:“请严阁老先看看这个。” 严嵩一眼就看见封口火漆完好无损,不禁在心中痛骂一声:“奸臣误国!”毫不客气地折开了封口。 翟銮和李春芳两人同时松了口气,却不约而同地急着想知道俺答《求贡书》上都写了些什么。 严嵩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思,故意缓缓地抽出了《求贡书》,刚要打开,却又起身双手递给了翟銮:“请翟阁老阅示。” 翟銮很不好意思地说:“封贡是礼部的差事,你兼着礼部尚书,该当你先看。” 严嵩说:“翟阁老是次辅,又暂代首辅,是内阁的当家人,哪有次辅不看,却让阁员先看之理?” 翟銮忙说:“同是辅弼之臣,谁先看谁后看有什么分别!”话虽如此,他还是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封《求贡书》。 严嵩退回到座位上,端起茶碗,轻轻吹吹浮叶,慢慢地呷饮起来。 看着看着,翟銮突然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条案上:“岂有此理!虏贼竟如此藐视我天朝威严!” 严嵩将茶碗放在了几案上,问道:“敢问翟阁老,虏贼可都说了些什么?” “那等话,翟某真真说不出口!”翟銮将《求贡书》递给了严嵩:“严阁老自己看吧。” 严嵩接了过来,又递向李春芳:“请李阁老先看。” 李春芳原本等得着急,但见翟銮看过之后是那样反应,情知上面的条件非常苛刻,虽然身为阁员,不可能抽身事外,但自己不看还可少担几分干系,若是抢着看了,严嵩那个小人定要逼着自己表态,这种事情岂是能随便表态的?罢官撤职、削籍充军也未必不可!忙摆摆手说:“严阁老分管礼部,李某岂能先看?僭越了,僭越了。” 这就是严嵩自入阁以来一直挂心的那件天大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心里也十分急切地想知道鞑靼开出的条件,方才让翟銮先看,不过是有李春芳在场,要给翟銮那个次辅代首辅留点面子,见李春芳如此推委,也就不再跟他客气,自己打开来看了。 一看之下,严嵩也惊呆了,唯一的念头就是俺答真是疯了,这样苛刻的条件,莫说是从来都以天朝上国自居,坚决不与外虏妥协的大明,便是一直委曲求全的前宋,也不会轻易答应啊! 《求贡书》上骇然写着以下条件: 1、止干戈。将议复河套、轻开边战的兵部尚书曾铣及甘肃、榆林、延绥三镇总兵罢官,拆毁正在构筑的要塞、堡台、边墙,退出已袭占的地区,并立誓永不入河套; 2、息边争。割让辽东沈阳中卫、广宁卫、兰万卫三卫,拆除蓟镇、辽东各处堡台,约束建州、海西、野人女真三部不得随意劫掠各部牧民; 3、议封赏。封各部酋首为王,赏银200万两,绸缎棉帛50万匹,其中上等丝绸10万匹,中等丝绸10万匹,上等棉布10万匹,中等棉布20万匹,粮米粟豆共50万石; 4、通贡使。允许各部岁岁朝贡,不禁贡道、贡期、贡使人数及贡品数额; 5、开互市。于大同得胜堡、新平堡、守口堡,宣府张家口,山西水泉营,延绥红山寺堡,宁夏清水营、中卫、平虏卫,甘肃洪水扁都口、高沟寨等十一处开设马市,从优核定马价,以五日为期,不禁互市数额;除以上官市外,另于各边堡遴选多处开立民市,允许各部族民众既可用马,也可用牛、羊、骡、驴、皮张、毡毯、盐、木材等来换取粮食、布、绢、丝、缎、农具、铁锅、茶叶、医药等物,不禁交易额。两市均可由明朝专门委任官吏负责组织、监督、管理,但议定马价及处理两族民众纠纷,需与有关部族首领商议之后施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二十一章 勾心斗角(二) 严嵩也是重重一掌拍在了几案上:“虏贼欺人太甚!” 翟銮忙问:“严阁老的意思也是断然不能接受虏贼求贡之意?” 严嵩却说:“还是请李阁老先看过之后再商议吧。”说着,将《求贡书》递给了李春芳。 翟銮、严嵩二人皆是一脸激愤难平的神色,却都一言不发,耐心等着李春芳也看完了《求贡书》之后,翟銮问道:“李阁老意下如何?” 次辅翟銮和分管礼部的严嵩都已经表态,李春芳就更超然了,轻蔑地将《求贡书》扔在了几案上:“夷狄鼠辈,简直视我大明百万雄师如无物!” 翟銮便对严嵩说:“既然大家都不同意与虏贼议和,就请严阁老拟票,恭请圣裁吧。” 严嵩面露为难之色,说:“翟阁老如今在内阁掌枢,自然该请翟阁老拟票,严某岂能僭越?” 翟銮拉下脸来:“封贡为礼部份内之事,内阁已有决议,严阁老不必推辞,照着这层意思拟票即可。” 严嵩惶恐地说:“严某新进,于朝政全局并不了解,怎能当此大任?翟阁老之命,恕严某万难从之。” 明代内阁制毕竟不同于前朝宰相制度,包括首辅在内的内阁阁臣都不能直接向六部各大衙门及两京一十三省下指令,只能通过代皇上阅看奏章,提出处理意见,票拟呈上由皇上裁夺。因此,内阁对朝政的影响力主要体现在小小的一纸票拟之上,阁臣们围绕着票拟之权明争暗斗,结党联朋互相倾轧排挤,其惨烈程度几不亚于两军阵前的金戈铁马。但今次情势却不同于往日,鞑靼提出的议和条件如此苛刻,自然谁都不敢答应;可城外大军压境,城内又甫造大乱,仗是断然打不下去了,如果拒绝和议,激怒了俺答大举进攻,且不说攻破了京城将大明亡国灭种,即便力保京城不失,若是被鞑靼将城外近二十万各省卫所军屠戮殆尽,也会令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误国祸军”的罪名就要落到反对和议之人的头上! 表态不需要本钱,出主意却要担干系,尤其是票拟呈送御前,拟票之人就要承担责任,如今是战也战不得,和也和不得,这个票,该让人怎么拟?!因此,翟銮和严嵩推来让去,争执了半天谁也不肯拟票。 见两人都不愿意拟票,李春芳心里冷笑一声,说:“此事且请翟阁老与严阁老商议酌定,军务在身,李某要先行告退了。” 翟銮赶紧又说:“李阁老且请留步,此等大事,且需内阁会商出个结果方能呈报御览。” 严嵩灵机一动:“既是内阁会商合议,夏阁老和徐阁老却还未看过,不若我等也请他们一并看过之后再做处置。” 无论最后是由谁拟票,多一个人就少一份罪责,严嵩这个主意确实是个好办法,翟銮当即表态说:“论说如此大事,确需内阁诸位阁员集议之后方可定夺,严阁老的建议实属应该。不过,少湖(徐阶的字)伤势过重,前日翟某探视之时,他尚在昏迷之中,就不必与闻了。” 李春芳知道翟銮摆明了要多拉几个垫背的,却又不想让自己的门生徐阶担干系,故意将他的伤情说的那样重,亲疏之别也太过明显,便冷哼一声:“当日朝会之时,皇上明发上谕,内阁由翟阁老掌枢,严阁老辅之,大小政务由两位阁老秉承圣意相机处置。依李某之见,就不必打扰奉旨静休的夏阁老了。” “夏阁老是首揆,这等大事自然要请他定夺。”严嵩说:“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大臣之事,严某不敢自专,也需请示夏阁老。” “严阁老所言不错,翟某毕竟只是暂署,内阁的家还是该由夏阁老来当。” 三位阁员眼见是个2:1之局,何况次辅代首辅又已明确表态,李春芳有心要保护夏言也是无能为力;何况他对夏言那日调整内阁分工,将他毫不留情地褫夺了除军务之外的决策权甚为不满,也就不再说什么,板着脸跟随翟銮、严嵩出了内阁,三:“贤侄何需行此大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严嵩也醇醇地问道:“夏阁老可安好?” 李春芳板着脸说:“为何如此怠慢翟阁老与严阁老?” 夏定之躬身答道:“回李阁老的话,家父回府之后便卧病在床终日不起,小侄只好命人关闭府门,省得有人打扰家父静休,失礼之处还望三位老先生海涵。” 李春芳说:“你为何不在衙门当差,却在家中逗留?” “回李阁老的话,家父病情危重,小侄恐有人子不忍言之事发生,便告假回家,侍奉床前以尽孝道。”说着,夏定之的眼眶都湿润了。 李春芳叹了口气:“这些年辅佐明君一力推行新政,夏阁老着实累坏了身子,不到两年,一头乌发竟白了一大半,让人看着也着实心痛不已。今次又被逆贼叛军恣意虐打,积劳成疾再加上受了惊吓添了新伤,真真让人担忧啊。” 夏定之哽咽着说:“李阁老说的是。小侄如今也只得略尽人子本分……”说着,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李春芳伤感地撩起袍袖印印眼角,说:“贤侄也不必过于担忧,所谓天佑忠良,只要好生调养将息,夏阁老当不会有事。不过这段时日,且不可让人扰了夏阁老静休调养,一应外官都打发他们回去,请安探视也不在这个时候!” 两人一唱一和,好象夏言已沉疴难起,危在不测。翟銮和严嵩明明知道夏言在装病躲避,但官场之中最重礼仪,李春芳已抢先表态,若是还要执意入内,非但是当场拂了李春芳的颜面,更是怀疑首辅夏言,两人即便有那个心思也没有那个胆子,因此,他们纵是心中气苦却说不出话来。翟銮便以目视严嵩,想让他拿个主意。 严嵩也撩起袍袖印印眼角,说:“贤侄,老朽与夏阁老知交多年,论说他卧病在床,老朽该当亲往探视……”见李春芳和夏定之两人脸上都变了颜色,他又说道:“不过,老朽也不忍打扰他静休,且请贤侄代为转告夏阁老好生将息调养,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在夏阁老身上担着,皇上与文武百官还等着夏阁老重归内阁,主持朝政呢。” “严阁老好意,定之定代为转告,”夏定之说:“只是家父一人可担不起大明的江山,家父曾说过,朝中有翟阁老、严阁老诸位贤相在,他当安心告病还乡,归隐山林。” “呵呵,论年齿,夏阁老较翟阁老及老朽还要小上许多,若他有心致仕,翟阁老及老朽更该告老还乡了。”严嵩自袍袖之中拿出一份奏疏:“老朽这里有份公文,乃是关于此次十八衙门部院长官调整增补一事,内阁与吏部初步会商之后的动议,请夏阁老拨冗阅示。” 夏定之不接,却是深深一揖在地:“请严阁老恕罪,通政使司邸报之上载有上谕,令家父回府养病,朝政尽交于翟阁老并各位阁老,小侄不敢擅自代转内阁公文。” 夏定之抬出了圣旨,严嵩也无话可说,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翟銮说:“历来调整增补大小九卿都需内阁集议,更要首辅定夺之后方能上呈御览,翟某和严阁老可不敢随意违背朝廷律法规制。” 见翟銮和严嵩都执意如此,李春芳生怕夏定之这个首辅公子拂了两位阁员面子,落下个“仰仗父势,藐视内阁”的话柄,忙出面打圆场说:“翟阁老和严阁老也是尊重夏阁老,贤侄该当接着,待夏阁老神智清醒之时请他一阅。” 夏定之知道父亲与李春芳的关系非同寻常,见他也这样说了,便躬身下拜,双手接了过来。 既然今日断然无法见到夏言,翟銮、严嵩和李春芳都千叮咛万嘱咐,命夏定之好生侍奉父亲以尽孝道,然后说公务繁忙,告辞而去。夏定之恭恭敬敬地将三人送出府门,跪在门口一直等三位阁老的仪仗转过巷口再也看不见之后,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厉声喝道:“关上府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二十二章 山中宰相 夏府的大门刚刚关上不久又被擂得山响。一个管家在里面喊道:“老爷有命,太老爷奉旨养病期间一律不见外官,大人请回吧。” “放肆!不见外官也不见我吗?”李春芳在外面喝道:“快快开门!” 他与夏言来往频繁,管家自然能听出他的声音,慌忙打开了府门:“对不住李阁老,小人不知是您老大驾光临。”说着,伸出头向外看去,却只见一项的余地。” 李春芳大大咧咧地说:“未必到那个地步。毕竟我被你首辅大人贬到兵部坐镇,他陈洪也得给我这个内阁学士留几分颜面。当年吕芳掌着司礼监之时,也不敢轻易与内阁对抗。” 夏言哑然失笑:“你如今还认为我让你专注军务是贬了你?那我问你,你们三位阁老今日为何而来?” “哦,公谨兄都知道了?”李春芳笑道:“论说也是,公谨兄当了多年的首辅,老虎打盹还能闭上一只眼睛,你却不能。”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夏言说:“这些年我用了多少人,又罢了多少人,尤其是这两年推行新政,我已成为全天下宗室勋贵、官员绅士的众矢之的,只要一天不卸下这副担子回乡颐养天年,我敢闭着眼睛不问世事么?” 李春芳打趣道:“历来官身不由己,谁让你虽停职休养,却还是朝野上下众望所归的首辅大人呢?” 夏言恼怒地说:“这话今日说过再也休提!明君在位,悍臣满朝,老夫欲求脱身而不得,夙夜忧叹,你却还要取笑于我!我大明连个宰相都没有,岂能再出一个‘山中宰相’?!” 见夏言不悦,李春芳忙岔开话题,问道:“鞑靼求贡一事是你那好门生高拱告诉你的么?” “说来你或许不信,自我奉旨回家养病那日起便闭门不出,满朝文武除了你子实兄,又有谁敢直闯我的家门?”夏言说:“不过,我倒是于邸报上看到皇上已经恩准了户部鼓励官员百姓献纳谷草之议。凭心而论,此举虽未免有些杞人忧天,未雨绸缪却也在情理之中。既然我大明已到了这般境地,鞑靼岂能不更是山穷水尽?说吧,俺答都提了哪些条件,竟吓得我大明三位阁老都不敢拟票,却要老夫这个闲居在家的人来定夺!” 李春芳面色一红,说:“公谨兄真乃神人也!” 不动声色地听完了李春芳禀报《求贡书》的内容,夏言微微笑道:“俺答竟是如此漫天要价,难怪翟銮和严嵩两个滑头都不敢拟票。不过,这件事内阁终归是躲不过去的,我料定他们定会原折呈进大内,恭请圣裁,但也都会以密疏表明意见。你今日就回去写奏疏,密封呈给皇上。不过,该如何处置,你可要想好。兹事体大,若是一言不当,恐怕祸在不测。” “说的是。任谁都可说能议和,惟独皇上不可,我也不可。谁让皇上是天子,我又奉你首辅大人之命总理军务呢!”李春芳面带惭愧之色,说:“是我又拖累了你公谨兄,今日你虽未见翟銮严嵩他们二人,却被我直闯进府,少不得也得给皇上写份密疏呈送大内。唉!京城之中厂卫番子遍布,你这相府也未必见得便是世外桃源。” “那是自然。”夏言笑道:“你可知道,就在前几日,我家巷子东头的南货铺子和西头茶楼都添了好几名伙计?” 李春芳怒气冲冲地说:“那帮阉奴竟如此猖獗,你家巷口那南货铺子和茶楼从老板到店小二本就是他厂卫的番子,却还要增添人手,简直徒糜国帑!照我说,径直撤裁厂卫,朝廷只怕不必施行官绅一体纳粮也能富国强兵!” 这是个犯忌讳的话题,夏言也不接腔,将眼光投向了窗外广袤的天空,悠悠地说:“既已知晓此事,为报皇上浩荡天恩,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置身于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二十三章 尔虞我诈(一) 一回到内阁值房,翟銮就挥手赶走了内阁中书舍人,然后语带不屑地对跟着进来的严嵩说:“夏阁老如今竟也学会了韬光养晦,实在令人好笑。” 严嵩微微一笑:“仲鸣兄言下之意,夏阁老是在装病?” “数日之前还于朝会之上侃侃而谈,一奉旨回府休养便沉疴不起,死生难测,这等咄咄怪事鬼才信他!” “说起来,夏阁老这病可来得真是时候啊!”严嵩说:“也罢,既然首辅执意要病,我等也没有办法,只好当他真的危病在床。” “话虽如此,可翟某实在气不过他夏言那般做派,早料定会有今日之事,不但自家躲了出去,还将李春芳也摘了出去,将这天大的事情扔给了翟某与你惟中兄。”说着,翟銮将原本放在上手的黄花梨太师椅拉在几案的一侧,与原本下手的椅子侧放到一起,自己先坐了上去,然后指指身边的椅子:“惟中兄请坐。” 情知自己决计不肯坐在上手,翟銮便将椅子如此安放,这就有促膝谈心的意思了,严嵩在心里警觉起来,表面上还是礼数不缺,躬了躬身才坐了下来:“严某失礼了。” 翟銮摆摆手:“惟中兄,凭你我近四十年的同年之谊,这种客气话可不必再说。如今无乱耳之人,翟某有几句话要说与惟中兄。” 严嵩越发客气起来:“每每与仲鸣兄畅谈古今,严某总有大受启迪之感。还请仲鸣兄不吝赐教。” 翟銮缓缓地说:“惟中兄你今日可犯了夏阁老之大忌?” 上来就是这么一声晴天霹雳,严嵩不禁愕然,论说今日同去夏言府上求计,虽是自己首议,但领头的还是他翟銮这个次辅代首辅,怎么他却说是自己行事犯了夏言的忌讳,莫非他要将所有罪责都推到自己头上?当下心里十分恼怒,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严某不才,还请仲鸣兄明示。” 翟銮说:“便是今日你将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长官公文呈送严阁老阅示一事。” 严嵩疑惑不解地说:“今次薛陈二逆谋反,大小九卿多有死伤,为了不影响政务运转,内阁会同吏部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堂官佐贰是当务之急,更是皇上明发上谕,严加督办之事。严某奉仲鸣兄之命,与吏部李天官反复斟酌谋划,诸事皆以国事为重,惟德才取士,绝无任用私党之念,并力求稳定朝局,但凡能留任之人,绝不随意变动,大九卿衙门正堂只增补了缺任的刑部,小九卿衙门正堂也只增补了太仆寺及因调任他职之后空出来的詹事府,其他都全然未动。既然部堂上宪还要留任,却大都因伤病需停职休养,遴选能吏干员充补佐贰暂署部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负气地说:“人选调配初步方案你仲鸣兄看了也并无异议,只说须请示夏阁老酌定,严某便领命送于夏阁老府上阅示。夏阁老也该知道内阁公文尚未呈奏御前,倘若不同意其中人选,也尽可示下,内阁与吏部再商议便是。怎会犯了他的忌讳?” 严嵩自弘治十八年科举登第出仕,馆选为庶吉士、点翰林,多任翰林院、国子监等衙门词臣学官,且多在南京任职,因攀附夏言得以升任礼部尚书,后又逢迎君上谄媚惑主而入阁拜相,不过短短数月便骤然失宠,被逐出内阁闲置起来。他给翟銮的印象便是才学渊博,写得一手好青词,至于为政之才,却还未曾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如今听他这么说之后,翟銮更坚信了自己的这个判断,心里愈发有些轻视他,表面上却同情地说:“惟中兄所说的句句在理。唉,你之苦衷翟某焉能不知?只怕夏阁老却不能做如此之想啊!” 他将头稍稍偏向严嵩,严嵩赶紧将身子倾了过来,就听到翟銮又说道:“今次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长官,你举荐夏阁老的同乡、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许炝升任刑部正堂;举荐夏阁老门下的右通政使王攸贞升任太仆寺卿,可谓用心良苦,可夏阁老却并不见得便承你的情。你也晓得,调整部院大臣是首辅之权,要凭此指使六部,号令百官,自然要用自己属意的人选。旁人再怎么替他尽心谋划,总不如自家亲力亲为更合心意。” 严嵩委屈地说:“严某也知道调整增补部院大臣非我一个新进阁员所能置喙,可夏阁老这个首辅奉旨养病不问政事,你仲鸣兄又将此事委于严某,且不说那几个衙门大印空悬耽误了朝廷政事,皇上责问下来,也得要内阁担罪;便是皇上问及上谕可曾尽心去办,内阁便无法交代。严某如今勉为其难去做,既是为你仲鸣兄负责,也是为自家脱罪。知我罪我,非所计也,严某今日已将公文报请夏阁老阅示,也算是尽到下属之责。若是夏阁老还是心中不喜,严某也无话可说……” 翟銮心中冷笑一声:休要说的那样好听!你严嵩虽未曾举荐自己的亲信出任大小九卿,可十八衙门的佐贰也安插了不少,旁的不说,你举荐夏言的同乡许炝升任刑部尚书,不就是想将你的好友高耀调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吗?高耀如今虽位列小九卿,为正三品詹事府詹事,可太子如今才七岁,还未开府入邸,詹事府詹事可谓是天下第一等的闲差,职权远不及同为正三品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还有,你举荐夏言门生王攸贞由正四品右通政使升任从三品太仆寺卿,虽让他由佐贰升为小九卿正堂,其实还是要让他给你的干儿子赵文华腾位子,你当这些微末伎俩能瞒得了老夫,能瞒得了夏言那个老狐狸?真是可笑之至! 但他听出严嵩话语之中隐隐有埋怨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惟中兄暂且息怒。翟某将此事托付于你惟中兄,乃是因你乃新进之人,并无门户之见,任他谁也说不出话来;二来你我相知多年,翟某一向服你的为人和知人善任的本事。还有其三,便是翟某不忿于夏阁老回朝理事之后,将你惟中兄的知交门下尽数贬谪斥退,职分有别,当日翟某不便为他们说话,如今这么做也有向你惟中兄赔罪之意。”接着,他摇摇头说:“却不曾想你惟中兄竟如此谨小慎微,所荐之人竟都出自夏言门下,便是他夏言在朝,也未必能如此肆无忌惮地任用私党。” 身为次辅的翟銮突然不再称首辅夏言为“夏阁老”,而是直呼其名。虽在背后谈论,却也是极大的失礼,更是官场上闻所未闻的不恭之举,严嵩不由得心里一凛,假装没有听出这细微的区别,反而越发的委屈了:“既然如此,仲鸣兄为何却说严某此事犯了夏阁老的忌讳?” 翟銮摇头说道:“惟中兄当真还是未能明白么?” “严某愚钝,还请仲鸣兄明示。” “调整增补部院大臣之事非同小可,你惟中兄亲往夏府请示,由他首辅定夺,这倒在情理之中。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今日呈报于他。他称病不出,也不见外官,所为者何?”翟銮见严嵩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便自问自答道:“依翟某之见,夏言如此做派不外乎是要躲避今日俺答求贡之事。既然如此,他又怎好于别的事情上指手画脚?今日之情势你也看到了,若非李春芳不放心你惟中兄独自调整增补部院大臣,你的公文能否递进相府也未尽可知。但即便是他夏言再有不满,也会不置一词,原样退回任由内阁处置。但他心中定会以为你惟中兄是故意为之,故此翟某才说你惟中兄行事方式与时机不妥,犯了他夏言之大忌!” 严嵩暗道,你翟銮都能看得出此中的关节,老夫又怎能看不出来?夏言那个老东西如今虽有韬光养晦以避“弄权擅政”嫌疑之心,但他那种当了多年首辅,在皇上面前都有骄横疏慢之举的人,天知道他会不会阻挠老夫夹带其中的几个私人的升迁转调,所以老夫才有意那样做,让他乖乖地赞同老夫的人选调整方案!但他还是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焦急地说:“调整增补部院大臣乃是急务,昨日已得仲鸣兄首肯,严某今日便该去夏府请示,恰好又有俺答求贡之事,严某顺便就将此事也禀报于他,怎会有别样的心思?” “你我相知多年,翟某自然知道你惟中兄一心为公,虑事行事但为苟利家国社稷,不计其他。可旁人却不见得能做此之想……”翟銮恳切地说:“惟中兄,你我同年,翟某年齿要长你几岁,入阁也比你早上几年,便倚老卖老说上一句,为人臣者当以忠孝事君、诚信待人,这自是我辈士子该有之德,却不能只知谋国不善谋身。尤其是身在台阁,辅弼圣主,若是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惟中兄如今虽深得圣心,却也不可不防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二十四章 尔虞我诈(二) 虽与翟銮是同年,先前却并无过深交情,在嘉靖二十一年共事之时还多有暗地里的勾心斗角,但今日翟銮如此推心置腹,想必也是如今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因情势所迫,不得不拉拢自己。严嵩立即起身离座,深深一揖到地:“仲鸣兄肺腑之言,嵩谨受教!” 翟銮忙起身避让还礼,说:“忝为同僚,又有年谊,翟某但有所想,不敢藏私。” 严嵩又给翟銮拱手作揖,说道:“无心之下,大错却已铸成,嵩如今悔之晚矣!他日若夏阁老诘问于嵩,还恳请仲鸣兄从旁说项。” 翟銮叹道:“惟中兄,朝局历来波诡云诿,政争自古你死我活,他夏言若要为难你,哪容愚兄为你说项之余地!” 翟銮既然已不再自称客气中还带点生分的“翟某”,而是改为“愚兄”这样亲密的称呼,拉拢之意已昭然若揭,却突然又推辞起来,让严嵩不禁有些疑惑,赶紧摆出了一副大难临头,虚心求教的架势:“仲鸣兄既不愿施以援手,万望告之解脱法门,嵩也不胜感激之至。” “惟中兄错怪愚兄了。”翟銮慌忙解释说:“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愚兄自身尚且难保,从旁说项只怕非但无益,更连累了你惟中兄啊!” 严嵩又是一愣,忙问道:“仲鸣兄何出此言?” 翟銮不忙答话,拱拱手,道:“惟中兄且请坐着叙话。” 两人再次坐定,翟銮缓缓地说:“愚兄自嘉靖六年位列台阁,目睹了杨一、张孚敬、方献夫、李时、顾鼎臣以及夏言,一共六位首辅的上上下下,愚兄自己也曾三起三落,算上今次,已四度暂任首辅,对夏言可谓知之甚详。此人豪迈有俊才,纵横辨博,人莫能屈,确是国朝一等之能臣良吏,有澄清天下之志,更有经天纬地之才,却生性刻薄,只凭一已之好恶度人,且骄横疏慢,无有宰辅气度。此前内阁几位阁员,少湖是晚辈就不必说了,高仪与他势同水火更不必说,遇事他也只与同年好友李春芳商议,眼中何曾有愚兄这个次辅?” 严嵩从他话中听出了压抑不住的怨气,便叹了口气说:“朝野上下皆曰‘不睹费宏(杨一之前任首辅),不知相大;不见夏言,不知相尊’,官场士林风评诚不谬也!” 既是为了附和翟銮,更是勾起了多年来积压的怨气,严嵩也忿忿不平地说:“仲鸣兄也是知道的,嵩当日因与他有乡谊,又得他举荐自南京吏部调任礼部,平日里尊他是首揆,言称先达,事言甚谨,他竟坦然受之,对嵩颐指气使如门客仆役,全然不顾嵩之年齿还要长他两岁,科名更早他三期。此后更是因皇上拜谒显陵一事,嵩与他的意见相左,他竟指使门生故吏上疏弹劾,回京之后嵩多次登门赔罪,也被他拒之门外,操情刻薄如斯,实无宰辅之器!” 见严嵩与自己同仇敌忾,翟銮没了顾虑,往日那“甘草”之气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官场历练几十年的精明和气势:“世间之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对于夏言,愚兄已忍了近十年,两度将首辅之位让于了他,多年来也一直委曲求全,甘愿被朝野上下视为‘甘草’,也从不与他斤斤计较,所为者无他,只想安稳朝局,自家也能安度余生。却不曾想当此国难之时,他竟如此寡恩薄情,只顾得自家避祸,非但不念君恩,更不讲半点旧情,将这天大的担子扔给了你我二人。今日你我亲自登门求见,他竟闭门不纳,指使他儿子与李春芳演场苦情戏给我们看。哼,身为首辅,竟致国家安危、社稷存亡之大事于不顾,一意苟全禄位,装病避祸,非但令人不齿,更置皇上隆恩及百官厚望于何地!” 严嵩心里“咯噔”一声,从翟銮话语之中流露出的何止是怨气,简直已将夏言视若仇雠了,又火上浇油说了一句:“事君惟忠,待友惟诚,夏言如此做派确是令人心寒齿冷……” 翟銮一脸忧郁之色:“心寒齿冷倒在其次。如你今日呈报调整部院大臣一事一般,我等今日登门求见之举,也已犯了他之大忌,更在他心中种下恨苗。异日他若重掌机枢,第一个出阁之人便是我,接下来才是你惟中兄。” 严嵩心里早如明镜一般,却还是假装诧异地说:“嵩与夏言早已势同水火,他重掌机枢之后定会寻衅将嵩逐出内阁,这尽在嵩意料之中。只是仲鸣兄你是多年的辅弼之臣,德才深孚众望,他夏言且不敢轻易打你的主意,倒可不必做如此之想。” 翟銮摇摇头:“以你惟中兄之大才怎会勘不破此节?就不必安慰愚兄了。便是不说他早就有意要赶走愚兄,让他那同年好友李春芳升任次辅,就近日两件事,愚兄便已将他得罪到了死处,以他睚眦必报的心性,定不会愚兄我善罢甘休!” “愿闻其详。” “近两年他夏言逢迎圣意,一力推行新政,官场士林多有不满,此番鞑靼虏贼犯境,他受命掌国之时又出了谋逆大案,只能暂退以窥测风向,因此才于当日乞骸归里。而我为稳定朝局计,恳请皇上慰留于他,李春芳及六部九卿也纷纷附议,他恐招皇上之忌,遂有装病不见外官之举,岂能不怨恨我这个始作俑者?此其一;其二便是今日之事,他为避祸装病不见外官,我却带着你与李春芳两位阁员找上门去,他焉能不认为我有移祸之心?” 严嵩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仲鸣兄睿智,嵩自愧不如也!” 接着,他换上了一副忧郁的面容:“仲鸣兄所言两件事,嵩都有份参与,更有调整增补部院大臣之事,嵩虽费尽心机刻意逢迎,只因虑事不周,行止失措,终不为其所喜。唉!如此说来,嵩与他既有远怨,又有近仇,日后更不得安生了。说句丧气话,夏言虽待嵩不仁,毕竟于嵩有简拔之恩,嵩也不能待他不义。但若如此委曲求全还不能换得他以礼相待,他回朝之日,便是嵩挂冠求去之时。” 翟銮见严嵩已被自己撩拨得对夏言心生恨意,心中窃喜,便安慰他说:“有道是疾风知劲草,板荡显忠臣,当此国难,皇上命你惟中兄复任阁臣,托之以家国社稷,惟中兄且不可做归隐山林之想。” 严嵩忙说:“嵩本不才,焉能当之皇上以家国社稷相托?仲鸣兄莫要取笑我了。当日朝堂之上,皇上曾宏论宰相之制,又语于夏言曰‘我为天下留卿,卿不必再辞。’天音尚且绕梁,更有何人敢自许社稷之臣!” 严嵩故意说出的牢骚话仿佛触动了翟銮内心深处的那根弦,他忿忿不平地说:“洪武早年,左相胡惟庸大权独掌,飞扬跋扈,专擅朝政,结党固权,太祖高皇帝以‘擅权植党’罪诛之,其后更废中书省,罢设宰相,分权于六部,事皆由朝廷总之,此国朝立基于宇内而万世不移之法也。设内阁辅臣不过是替皇上拟制文告,备顾问之职,阁臣以学问为圣主所用。可如今阁臣职责混淆不清,内阁首辅专断独行,权倾朝野,威势已无异于前朝宰相。真不知太祖高皇帝若泉下有知,又会做何感想!” 话说到这个地步,严嵩已大致判断出他要干什么,但还是假装为难地叹了口气,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便是如此。夏言如今圣眷未衰,满朝文武又多为其私党,皆念及私恩,不思以正道力谏君父,你我势单力薄,有心匡正朝纲,却是无能为力啊!再者,他身为首辅,我等阁员便是他的佐贰,职分有在,有些话也只得私下里说说罢了……” 翟銮将身子倾了过来,低声说:“如今之情势,内阁五位阁员之中,除你惟中兄之外,大致可分为两派,少湖虽出自愚兄门下,但夏李一体,夏又为首揆,自然占尽上风。愚兄若是倒了,你决计顶不住;你若倒了,愚兄也断无独存之可能。你我只有联手,或可与之抗衡,保得安度余生。”接着,似乎是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愚兄临渊履薄凡二十年,多少风雨霜电,多少刀枪剑戟都挺了过来,到了此时便更不欲任人宰割。悠悠此心,皇天可鉴。” 翟銮终于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原来是要与自己结为同盟,共同对抗夏言,严嵩在心里冷笑一声,还以为这个“甘草次相”临老转了性,见猎心喜起了夺夏言首辅之位的念头,原来他竟只求自保,难怪他曾四度出任首辅却坐不稳那把椅子,终归还是要给别人挪位子! 尽管对翟銮大失所望,但严嵩还是清醒地知道,时下自己也还不能取翟銮而代之,更无法一举扳倒夏言,便端正了面容,冲翟銮拱拱手说:“嵩虽不才,愿与仲鸣兄共同进退。” 翟銮也拱手还礼,颇为激动地说:“得友惟中兄,此生无憾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二十五章 尔虞我诈(三)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翟銮便将话题又拉回到最初:“既然如此,你我且要好生周详参酌俺答求贡一事。依你惟中兄之见,我等如今又该如何处置?” “但凭仲鸣兄一言定夺。” “惟中兄,如今只有你我二人苦撑危局,你就不必再跟愚兄掉花枪了。”翟銮叹了口气:“夏言与李春芳都可卸去干系,你我二人却躲不过去。兹事体大,稍有考虑不周之处,被夏言他们抓住把柄大做文章,皇上将你我二人身送东市甚或抄家灭族也未尝不可。说句非人臣所敢言之言,便是不为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不为明君圣主的知遇之恩,只为了自家一家老小的性命,你我也得同舟共济,把眼前这道难关迈过去!” 严嵩说道:“仲鸣兄推腹心于嵩,嵩但有所想,绝不敢藏私。仲鸣兄,这等大事首辅不表态,你我阁员岂能随意置喙?依嵩之见,还是原件呈送御前,由皇上裁夺决断为好。” 翟銮眼睛紧紧地盯着严嵩,说:“惟中兄真做如此之想?” “战不可战,和不能和,实乃两难。故此究竟是战是和,只能听凭圣裁。”严嵩恳切地说:“嵩若有半点虚言,苍天不容!” 尽管严嵩已经表态要与自己站在同一阵营之中对抗夏言,但官场中人这样的承诺能有几分可信也只有天知道了。毕竟事关身家性命,翟銮有心要探问清楚,便说:“惟中兄可否与愚兄说个明白?” 严嵩说:“京城甫遭大乱,圣驾不安,百官惊惧,夏言便逢迎圣意,奏议将御林军、营团军两支精锐之师调入城内。此举虽于稳定朝局不无裨益,却不利于城外战守。如今守御德胜门、彰仪门两处的各省勤王之师皆是武备废弛,士气低迷,将不知兵,兵不习战,可堪一战者百中无一,焉能是鞑靼虏贼的对手?昨日战报仲鸣兄想必也看到了,德胜门下十万卫所军顷刻间便溃于敌手,守将连斩逃卒近百名方止住溃势,苦苦支撑危局。若无皇上布设在鞑靼虏贼后方游击的戚继光部及时侧击鞑靼中军大营,以围魏救赵之法引鞑靼主力回援,德胜门守军几有全军覆没之虞。可如今这种情势,任谁也不敢建议皇上再将御林军、营团军调至城外,得失两难,此为不可战之理。”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可要说到议和,此时也是决计不能,所为者三:鞑靼真要议和,也需引兵退回漠上,再上表乞封求贡,岂有临城议和之理?此一不能和;其二,俺答《求贡书》上所列之条件,较之前宋檀渊之盟,犹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绝无可能甘愿受塞外夷狄这等欺凌侮辱;其三,身为内阁辅弼之臣,寇犯国门之时若是力主议和,皇上心中又该做何之想?即便皇上不予追究,满朝文武也要将你我毙之于廷!” 严嵩分析的如此透彻,翟銮也不禁黯然叹道:“知大势者,惟中兄也!” 严嵩叹了口气,又说道:“你我终归不是夏言的对手,当此国难,他早就料定会有今日之事,远远地躲了出去,又将李春芳也支出内阁,留你我二人在此坐蜡,如今真是战也战不得,和也和不得。力主议和,便是怯敌惧战,屈膝卖国;可若是不允议和,莫说发生人臣所不敢言之事,你我便成为遗臭千古的亡国之臣;只要战事持久,军师折损过重,你我就逃脱不掉颟顸误国之罪。待罪官场四十年,到头来却落得这样下场,真该当年便不出来做官。” 见严嵩如此垂头丧气,翟銮赶紧安慰他说:“身为社稷之臣,功罪非常理可以论之,惟中兄莫要耿耿于怀。不过,你所言夏言能安然置身事外,却也未必如此,你大可不必担忧。”他微微一笑,道:“市井有云‘人到礼就到’,今日你我与李春芳三位阁员联袂前去拜访他,想必也无人不知。他若以为装病便可骗得了天下人,骗得了睿智天纵的皇上,只怕他是白做了多年的首辅。” 严嵩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问道:“仲鸣兄言下之意是夏言也需拿个主意出来?” “若我所料不差,李春芳此刻正在他府上向他这个首辅大人禀报此事,迟不过明日,他的密疏必定呈递御前。”翟銮笑道:“他想躲过这场祸事,可不那么容易!谁让皇上只是让他停职回府静养,并未准他致仕还乡呢?” 严嵩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抚掌笑道:“仲鸣兄高见。身为社稷辅弼重臣,只要得知此事,他便不能缄口不言。” 翟銮又问道:“但你我都已看过《求贡书》,可皇上若是问起内阁该如何处置,你我可如何作答?” 严嵩斩钉截铁地说:“同意和议是卖国之罪,眼下寇犯国门,京城危在旦夕,满朝文武或因畏惧而缄口不言,但异日有人翻起此事,你我定是个死;坚决反对议和或可一生。依嵩愚见,他夏言与李春芳二人也未必有胆量力主议和,只要与你我意见一致,他便发不了难,你我便可安然度过此劫。” 翟銮又斟酌了一会儿,确实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拿起那份《求贡书》装入内阁专用的封套之中:“这等大事,确非人臣可以自专,惟圣天子裁夺明断。”然后叮咛严嵩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今日之事,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严嵩躬身答道:“嵩谨遵仲鸣兄之命。” 送严嵩出自己值房门的时候,翟銮象是刚想起来似的,说道:“夏阁老或许今日,抑或明日就将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大臣的公文退回内阁,惟中兄再仔细斟酌一番,便可拟票呈送御览了。” 严嵩听出了他话外之音,忙问道:“仲鸣兄可还有得用之人要举荐?” 翟銮沉吟着说:“翟某属意的能吏干员倒还有一、二,不过公文已呈送夏阁老看过,再做改动怕是不妥……” 严嵩说:“呈给夏阁老阅示的公文写明了只是内阁与吏部会商的初步议案。既是议案,当然可以再议。只要不是大小九卿这样的部院大臣,夏阁老也不会随意否决内阁与吏部的意见。” 翟銮知道严嵩害怕自己把主意打到了十八衙门部院大臣这样的职位之上,便笑道:“此前公文翟某已看过,十八衙门正堂人选都十分合适,不必再做调整。只是各部佐贰或有可容商榷之处。” 严嵩心里怒骂一声:老混蛋!昨日将议案呈报给你看,你不置一辞,等老夫今日拟好公文呈送给了夏言,你却又跳出来杀横枪,岂不是让老夫更将夏言得罪到了死处!你怕我将你今日密谋拉拢我之事密报夏言,也犯不上用这种卑劣的手段让他将我视为两面三刀的小人! 尽管严嵩心中怒火中烧,但刚刚与翟銮结成了盟约,于情于理也不能拒绝翟銮的提议,便说:“还请仲鸣兄示下,嵩再与吏部会商予以调整便是。” 翟銮说:“吏部李天官向来不甚打理部务,政事多委于少湖处理。如今少湖因伤在家休养,不能理事,翟某担心贻误部务,当遴选干才佐之。” 严嵩心里更为恼怒,本以为翟銮还能有所顾虑,谁曾想他眼睛竟盯在了这么重要的职位之上,这可是严嵩自己一直为之心动却不敢下手的一块肥肉啊!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仲鸣兄以为何人可出任此要职?” “翟某举荐之人,惟中兄倒甚是熟悉。”翟銮笑道:“便是贵姻亲、吏部文选郎欧阳必进。” 严嵩心里一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正如仲鸣兄所言,他与嵩乃是姻亲,嵩若举荐他升任要职,恐招朝野上下非议。” 翟銮一哂:“欧阳必进久在吏部,熟悉部务,又深得官场士林景仰,如此德才兼备之士本该早就升任堂官佐贰,大用于朝廷。可就因是你惟中兄的姻亲,被夏言生生压了两年,处事如此不公,已令朝野为之侧目,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再若使其抱璧向隅,不得申张其志,你我便难辞其咎了。”停顿了一下,他又摆出次辅的口吻诘问严嵩:“身为辅弼之臣,行事惟出公心,方能酬圣恩谢百官。惟中兄岂不闻‘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乎?” 严嵩叹了口气,说:“话虽如此,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嵩举荐他,即便无私也有私,非但嵩落人话柄,更置文瑞(欧阳必进的字)于尴尬之地,岂不事与愿违?” 翟銮沉吟着说:“惟中兄之顾虑,也不无道理。这样吧,待公文呈送御前后,翟某再另行具文奏请皇上擢升文瑞为吏部右侍郎,仍兼文选司郎中一职。如此可好?” 严嵩深深地一揖在地:“嵩代文瑞谢过翟相提携之恩!” 翟銮轻抚着胸前的胡须,笑道:“你我之间,何需说个‘谢’字?只要文瑞实心用事,翟某也算是为皇上尽了一点忠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二十六章 两难境地(一) 东暖阁里,朱厚抓起鞑靼的《求贡书》远远地扔了出去:“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俺答当朕是前宋那些孱弱无能的昏君吗?”接着,他拍着桌子大声吼道:“这样的议和条件,内阁竟连拒绝的胆量都没有,不置一词就将原件呈报给朕。皮球都踢到朕的脚下了,这就是他们的事君之道!内阁辅臣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那些文武百官,我大明焉能不外患不休,内乱频仍!” 垂手站在御案一侧的吕芳赶紧跪了下来:“主子且息怒。主子的圣体刚有起色,莫要再动肝火。” “有起色?朕不过看你整日价忙里忙外地给朕煎汤熬药,胡乱应付你说病症稍有缓解而已!”朱厚冷哼一声,说道:“可有这么多的烦心事,又有这样的内阁辅臣,朕能安生的了吗?!” 吕芳痛心地说:“是奴婢愚钝。早知道太医院那帮庸医不中用,奴婢当早日私下于民间寻访名医换开单方才是……” “我大明朝不中用的何止是太医院那帮庸医!”朱厚说:“朕有病,你可寻访民间名医挖空心思给朕开方子;可朝廷有病、国家有病,名医安在?” 吕芳赶紧递了个眼色给一旁傻站着的黄锦,黄锦心领神会地跪了下来,“啪”地一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奴婢该死,方才转呈奏本给主子的时候,竟忘了奏报主子,除了伤重还在休养的徐阁老未曾与闻之外,内阁其他四位阁老都给主子上了密疏,赶在今日宫门落锁之前送到了宫里。奴婢也给主子送来了。” 朱厚一愣,目视吕芳:“他们这是为何?” 御前奏对,皇上眼睛看着谁就由谁回话,吕芳见主子看着自己,便赔着小心说:“这么大的事体,内阁不敢决断也在情理之中,但身为辅弼之臣,他们但有所想,也不敢欺瞒君父,便都给主子上了密疏陈奏意见。” 朱厚没好气地说:“既不敢担责任,又不敢怕朕骂他们尸位素餐,这些阁老爷做官真是精明到家了!行了,不关你们的事,你们都起来吧。” 他一边翻开夏言的手本,一边说:“黄锦,你方才对朕说,除了徐阶,内阁其他四位阁员都上了密疏,朕问你,你不是曾奏报朕,夏言自回府以后便闭门谢客,从不见外官吗?他又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黄锦说:“回主子的话,据各处厂卫奴才们报,鞑靼虏贼的《求贡书》是今日午时许,着此前被俘的一名漕军千户送到德胜门我军大营;驻守德胜门的宋、钱两位将军一刻也不敢耽搁,命人将《求贡书》射入城中。俞将军又转送到兵部呈给主持军务的李阁老。李阁老于申时接到之后就赶到内阁。申时三刻许,内阁翟銮、严嵩、李春芳三位阁老一起前往夏阁老府上拜望,夏阁老的公子、尚宝司少卿夏定之以夏阁老卧病在床,不见外官为由辞谢不受,三位阁老就离开了。翟阁老和严阁老直接回了内阁。李阁老未回兵部,回府换乘了一:“奴婢多嘴说上一句,天不早了,明儿还要早朝,请主子早点就寝。” “罗嗦!”朱厚说:“干好你自己的差事才是正经,你干爹伺候朕的时候,你还没进宫呢!” 待黄锦出去之后,朱厚问吕芳:“内阁那边有什么消息?” 吕芳说:“回主子的话,据奴婢派到内阁的眼线报告,今日午时三刻,李阁老带着鞑靼的《求贡书》到内阁请示翟阁老,翟阁老和李阁老说求贡是礼部的差使,要等严阁老先看过,内阁才能集议,派人将严阁老请至翟阁老的值房,由严阁老打开了封口。” 朱厚冷笑着说:“翟銮和李春芳拆都不敢拆开来看,一直等着严嵩来拆封口,还说什么集议?集议的结果就是去找停职在家休养的夏言讨主意!” “翟阁老、严阁老自夏府回到内阁之后,又在翟阁老值房商议了好久。由于两位阁老议事,书办、差役照例不能在场,他们又关上了房门,只听到一星半点的话,象是翟阁老和严阁老对夏阁老颇有不满,说他装病避祸。” “哼!五十步笑一百步,一个个都想耍滑头罢了!严嵩还算识相,知道自己躲不掉,可他和翟銮商议了半天,最后还是推到朕的跟前!”朱厚说:“看起来,夏言对朕也没有往日那样忠心了,朕为了保护他让他回府养病,他竟真的摆出不问世事的架势,三位阁老联袂上门请示,不用想也知道事体不小,他却还是不出面,让儿子在门口挡驾,还好有李春芳厚着脸皮硬闯了进去,否则他的这道密疏怕也是不会呈给朕了。” 主子臧否人物,矛头直指内阁几位辅政大臣,吕芳不敢多嘴,只能尴尬地站着沉默以对。 朱厚说:“朝局不稳,国事、家事、天下事,朕都不敢不知,内阁那边你且要给朕盯紧一点,定要如今日这般,有事即刻奏报给朕!” “是,奴婢遵旨。” 朱厚也不再说什么,埋头看起了那几份奏本。看完之后,他仰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趁这个机会,吕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拾起了那份被扔在地上的《求贡书》,正要悄悄放在御案上的时候,朱厚突然睁开双眼。 吕芳被主子眼中蓦然射出的一道神光吓得手一抖,那份《求贡书》又掉到了地上。 “你怎么不看看俺答到底给朕提了哪些条件?” 吕芳徐徐地跪了下来,说:“回主子,奴婢不敢。” 朱厚冷冷地说:“人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从司礼监掌印退回到乾清宫管事,连性子都能改过来,真是难为你了!” 吕芳被朱厚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骇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连夏言那个柄国数年、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都能学会韬光养晦,装病避祸,你这个大明内相自然也能行事畏首畏尾,回话唯唯诺诺。”朱厚怒道:“你当你每日在乾清宫侍奉洒扫,挖空心思地给朕寻医问药,搜罗来珍稀果品就是对朕忠心了吗?鞑靼虏贼逼着朕议和,你身为朕的大伴,又当了近十年的司礼监掌印,如今连《求贡书》都不敢看一眼,可是打定主意学那些阁老们明哲保身,任由朕一个人独撑危局了?” 吕芳重重地叩下头去:“奴婢……奴婢万死也没有那样的心思……” “没有就好。外廷那些朝臣有家有口,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可以耍滑头,你们跟朕一样,都只能以这紫禁城为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朕不说你也该明白!”朱厚缓和了语气,说:“让你退出司礼监,却留在朕的身边,用意何在你不是不清楚,不要真以为自己不在司礼监就可以省心了,朕还指望着你给朕继续看家呢!” “是。”吕芳这才明白主子为何发怒,也不敢再说什么,赶紧拾起了那份《求贡书》,站了起来捧读。刚看了一半,他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抬起头,满脸惊愕之色地看着朱厚,欲言又止。 朱厚将几位阁臣的密疏推给了他,说:“继续看。看完之后再看看各位阁臣的奏疏,全看了再说话。” 吕芳接过了夏言等人的密疏,一看之下,更是大吃一惊,四位阁员密疏皆是洋洋洒洒上千言,意见竟全都不一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二十七章 两难境地(二) “开眼界了吧?”朱厚冷笑着说:“夏言说割地赔款之类的条件坚决不能答应,可以考虑给予鞑靼各部酋长封号,允其朝贡,在边境适当地点开立互市。翟銮说兹事体大,非人臣可以自专,惟圣天子裁夺决断。李春芳说虏贼欺我大明无人,坚决反对议和,并愿督师出征,与鞑靼决死于德胜门下。最最可笑的是严嵩,一边说鞑靼向来贪得无厌又最不讲信用,绝不能示敌以弱,接受和议;一边又说各省卫所军兵不耐战,不足以与虏贼抗衡,城外战事堪忧。说了大半天,到底是战是和,竟还要朕去猜他的意思!” 刚刚受到主子的申斥,吕芳也不敢再隐瞒自己的想法,说道:“皇上且请息怒。依奴婢愚见,翟阁老为人一向如此,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了头,这么大的事情不敢拿主意也是性格使然;而李阁老受命主持全国军务,鞑靼寇犯国门,他若力主议和,岂不被人指责畏敌怯战?他二人的建议都在情理之中。至于夏阁老,他柄国多年,深知我朝武备废弛之情状,料定此战已无法收取全功,徒增伤亡而已。但此次鞑靼进犯,大半也是由议复河套而起,兵部曾部堂当日向朝廷提出收复河套地区的方略,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所以鞑靼《求贡书》上所列的止干戈、息边争这两个条件他万难接受,至于说到议封赏、通贡使和开互市,其实都是可以商量的,往昔也不是没有这么做过。即便有些清流官员士子心中不满,有成祖文皇帝‘内修武备,外示羁縻’的祖制在,谅他们也说不出话来。” 略微停顿了一下,吕芳又说:“说到严阁老,他也情知如今战和两难,两害相权取其轻,大概也只能与虏贼议和。但‘临城胁贡’实为朝廷之奇耻大辱,身为人臣万难说得出口。他也只能尽辅臣之责,将事体说与主子知道,至于如何裁夺,他刚刚复任阁臣,求贡又是他礼部的差事,说话做事自然要谨慎小心一点……” 朱厚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的意思是,内阁四位阁员,也只夏言和严嵩二人看出这仗已没有必要打下去了?” “回主子,军国大事本不是奴婢可以随意置喙的,但主子有问,奴婢不敢不答。”吕芳沉吟着说:“依奴婢愚见,时下京城内乱初定,御林军、营团军一时还不能出城御敌,以各省卫所军之战力,想要尽歼胡虏恐非其所能。若主子以为断不可与贼媾和,只需坐待鞑靼粮尽,他们自会引兵而回。” “你既知道鞑靼虏贼迟早总是要退兵的,为何又要准与其通贡使、开互市?”朱厚说:“而且朕看得出来,不独是你,夏言、严嵩皆有此意,只不过夏言敢把话稍微说的明白一点而已。” 吕芳说:“奴婢这些年在司礼监,对军务,尤其是北边军情也有所了解,若主子不以奴婢管窥之见亵渎圣听,且请恩准奴婢将心中所想据实陈奏主子。” “早就该这样了!”朱厚说:“你是朕的大伴,又替朕当了这么多年的家,若还要学外廷的那些什么阁老什么尚书一样有话也不敢对朕说,朕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有什么就说什么,朕总不会因你说的实话治你的罪吧?” 吕芳感动地跪了下来,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然后恳切地说:“请主子恕奴婢冒死放言,通贡使、开互市之议是为我大明江山永固,北边数省边民不再受鞑靼虏贼剽掠之苦……” 一直执掌两大朝政中枢之一的司礼监,吕芳认为,自一代枭雄蒙古太师、瓦刺部酋首也先死后,除了时不时冒出几个只知道高喊要“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少壮派酋长将领之外,蒙古各部都没有再次南下牧马,灭明复元的野心,历来雄霸一方的各部首领多遣使臣求明廷授予封号或职衔,求通贡市。这一点,身为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后裔的俺答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说,比之那些主和派,俺答的求贡之心更为迫切。因为经过十多年的厮杀,俺答部占据了西起河套东至兀良哈三卫的广袤地区,这一带水草丰美,不仅蒙族牧民日益增多,也还有大量的汉人农民在蒙汉地主控制下从事垦殖。农牧业生产的发展和蒙汉人生活的需要,都更加迫切地要求与汉地互市贸易,以牲畜换取布帛粮米和生产工具。因此,自嘉靖十三年起,俺答就多次遣使求贡,说如许通市,即令边民垦田塞中,牧马塞外,永不相犯;否则将纵兵南下。此番纠结各部大举入侵,除了要报复明军收复河套地区的军事行动之外,胁迫明朝同意通贡和开互市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听着吕芳的侃侃而谈,朱厚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也知道吕芳说的这些都是事实,而这些事实之所以没有人敢公然说出来,连宠信非常人可比的吕芳也是“冒死放言”,大概还是因为以嘉靖那样雄猜多疑、喜怒无常的性格,看到俺答那样傲慢的要求,天知道会是怎样的反应!这一点,无论吕芳,还是夏言严嵩都是心知肚明的。 其实,在他看来,即便不说蒙古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就以明朝自身利益而论,若能放下天朝上国的臭架子,抛弃以往的“薄来厚往”这样打肿脸充胖子的作法,准许蒙古通贡和开互市,大力发展边贸,不但有利于缓和汉蒙两族的关系,加强两族友好往来,更有利于发展商品经济,促进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 问题是,明朝自朱元璋开国而始,就一直以天朝上国自居,视四方异族为蛮夷,威压之,臣服之,而后才恩赏之,绝无与外虏临战议和之先例。当初英宗正统年间,权阉王振弄权祸国,累及明朝五十万大军一战尽没于土木堡,连英宗皇帝都成了瓦刺的俘虏,在那样危急万分的情势之下,明朝上上下下也决不与虏贼媾和,而是立新君,肃阉党,万众一心,共襄国难,终于战胜强敌,维护了国家尊严和领土完整。眼下鞑靼虏贼虽说在军事上占有一定的主动权,但局势还远远没有危急到当年那种地步,不用说是接受诸如惩办大臣、边将,割地赔款这样丧权辱国的条件,即便是同意与鞑靼议和,非但朝野清议万难接受,更有损自己的皇权威严…… 内阁辅弼之臣都在耍滑头,将难题推到了御前恭请圣裁,可这样重大的事情,能发一道上谕就做出决断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初自己贸然推行嘉靖新政,已经酿成了偌大的一场风波,险些给明朝带来了灭顶之灾,若是再一意孤行与鞑靼议和,触动人们最为敏感的民族主义那根神经,势必引起朝野上下更大的不满,大明王朝恐怕就真的是亡国有日了…… 就在朱厚陷入痛苦的思索之中的时候,相距大内不远的严府的书房里,严嵩父子却谈笑风生。 “这么说,翟銮如今也对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恨若仇雠了?”严世蕃笑道:“儿子还以为那个老滑头笃定一辈子都要当缩头乌龟呢!” 严嵩说:“事关身家性命,脾气再好的人也不愿坐以待毙啊!” 严世蕃问道:“依爹之见,那个老滑头可曾有取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而代之的念头?” 严嵩摇摇头:“秦失其鹿,群雄共逐之,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翟阁老毕竟入阁近二十年了,他便是见猎心喜,也没有胆量于此时火中取栗。究其本心,还是他自家所言,只为自保而已。” 严世蕃嘲笑道:“送了欧阳世伯晋升少宰(吏部侍郎别称)这样一份大礼,只为拉拢爹跟他联手自保,翟銮也真够大方的。” “不过一空头人情罢了。吏部李天官不过中平之才,又兼老迈年高,迟早要致仕还乡。他那个门生徐阶本为吏部左堂,又在内阁分管吏部,升任冢宰(吏部尚书的别称,又叫太宰)只是早晚的事,以徐松江(徐阶籍贯松江)之能,欧阳文瑞也只能甘居其下,任其驱使了。” 严世蕃躬身施礼,说:“请爹恕儿子斗胆放言。翟銮虽无坐内阁首辅那张椅子的野心,未必徐松江就没有,他若升任宰豕,岂不绝了自家念想?” 按照朝廷规制,吏部尚书不能升任内阁首辅。概因内阁首辅领袖百官,事权太过重大;而吏部尚书为六部之首,名为天官,管着官员的升迁罢黜,手握人事大权;两职分设,用意在于天官和宰辅相互牵制。如今虽说内阁地位不断抬高,事权不断加重,六部九卿也在宰辅的领导之下,天官对于首辅的牵制作用已化为乌有,但不从吏部尚书中选首辅的制度却保留了下来。 严嵩微微一笑:“昔日汉惠帝刘盈问汉高祖刘邦曰何人能为相,高祖曰萧何;再问萧何之后可用何人,曰曹参可也;再问曹参之后更有何人,高祖缄口不言。为父今年六十有四,徐松江之事为父怕也只能缄口不言了。” 严世蕃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忙说:“爹且不能这样说,廉颇八十尚有出将之志,爹身子康泰,少说还能辅佐圣主二十年。” “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莫说二十年,十年之后便是你们这代人的天下了!”严嵩说:“如今说这些还为时尚早,鞑靼既已求贡,无论皇上准与不准,他们退兵都是指日可待。为了以防万一,你协助陈洪陈公公追查逆案之事怕也该有个了局了……” 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笑道:“爹放心吧,明日就是个好机会。” 严嵩收敛了脸上醇和的笑容:“古人一饭之恩尚且必酬,何况皇上对我们父子二人的知遇之恩重逾泰山,你便是拼着进诏狱,也要把戏做足了!” 严世蕃神情肃穆地说:“为了皇上,为了爹,儿子哪怕粉骨碎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二十八章 深山潜伏 残阳如血,给那漫山遍野经霜染过的枫叶更蒙上了一片醉人的绯红。 在这样迷人的秋色之中,隐约能看见许多身着戎装的军卒坐在枫树下,一手捏着水葫芦,一手拿着一块干硬的大饼,无声地咀嚼着,他们的兵器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无数匹战马安静地卧在山间那条已废弃多时的古道两旁,马身上的鞍辔也未解,随时准备出发。 他们是奉命前出到鞑靼大军外围进行游击的营团军骑营,戚继光按照皇上的提示,在这深山之中扎下简易营地,将主力隐蔽于此,每日派出侦骑监视鞑靼大军的动向,寻找战机。不过,大同叛军被歼之后,鞑靼军再也没有派人出营征粮打草,因此,除了前日袭扰鞑靼中军大营为德胜门守军解围,这几天他们一直蛰伏在这里。 “呸!”一个军卒吐出了嘴里的沙砾,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操他妈,火头军那帮王八蛋烙饼子也不晓得先过过筛子,差点把爷爷的大牙崩掉一块!” 旁边一个军卒笑道:“谁叫你小子饿死鬼投胎一般大嚼!你不晓得,火头军半天时间要给咱五千人马烙出十天的干粮,能给你把饼子烙熟就是了,还有工夫给你过筛子!” “说的是!你小子就知足吧!老子这块饼子……”另一个年长的军卒将手中的半块饼子递给身边的弟兄们看:“看看,这饼子熟了么?他娘的,我家的婆娘敢这样糊弄老子,老子早就大耳刮子扇死她了!” “我说张五哥,全哨就你一个投军前娶了婆娘,你说这些不是在馋弟兄们吗?” “那是!”一个军卒打趣那个“张五哥”道:“论说你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子,怎么就娶了那么一个水葱似的小娘子,送你投军那日,就这么往营门口一站,惹得满营的弟兄们哈喇子流了一地……” 张五哥尽管已经乐得脸上开了花,嘴上却还在反驳:“少拿你五哥穷开心。人常说当兵三年,母猪变貂禅,更何况你们这些打小从征的军户子弟,这辈子怕都没见过几个女人!” “操!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五哥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他铁厂当工人,隔三岔五能回家搂着婆娘美美地睡一觉。咱们弟兄还得继续吃粮当兵,婆娘还不晓得在哪个丈母娘的裤裆里……” 张五哥见他对自己的好运有些不忿,赶紧反戈一击:“你小子不说老子倒给忘了,那日你救下了那家人,还巴巴地把自己的干粮送给人家一大半,是不是看上人家闺女了?快快从实招来!” “天地良心啊!”被他逼问的那个青年军卒忙辩解道:“那是戚军门的军令,你们不也都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了被救下的百姓吗?却只单说我一人!” 张五哥突然情绪低落下来:“不晓得那些百姓逃到哪里去了?一人只分得三张大饼,再俭省也只够两天嚼裹。天可怜见,这次鞑子来祸害我大明,这方圆百里的百姓早就逃得干干净净了,他们想讨口吃的也没处讨……” 有人安慰他说:“这大饼虽不好吃却还打仗,能不能提得动刀枪,能不能爬得上战马都不好说。而过一两日之后,怕是每天一张大饼也没有了,到时候是撤回本阵还是继续坚守,更是一个让人难以决断的难题! 尽管出身军人世家,自幼从军,可这却是他第一次独当一面,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决策有误,不但会葬送了营团军骑营这五千精锐,更会影响到整个战局的发展,甚至关系大明的生死存亡,这个年纪还不到三十的青年将领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正在这个时候,前面发生了一阵骚动,所有的人立刻扔掉了手中的大饼,抓起了武器。 几个侦察敌情的斥候押着两个百姓走了过来,众人一拥而上,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地问道: “干啥的?这是?” “兄弟,打哪儿逮着的这两个家伙?” “细作,一定是细作!” “八成不是,看他那肥头大耳的样儿,谁家军里能要这种货色?” “那可不见得!要都让你看出是细作了,那还不是送死来了。” 一个身材臃肿,满脸肥肉的人正眨巴着一双鱼泡眼,惊恐地看看左右的持枪握刀的军卒,赔着笑脸说:“良民百姓,小人是良民百姓……” 众人已经看清楚了他的模样,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但看他的年岁约莫三十多岁,本是盛年,八成是因酒色过度,未老先衰,不但面色白里泛青,脑门还又秃又亮,穿着一身青衣短服,还打了缚腿,脚上却是一双做工精美的厚底官靴,如此不伦不类的打扮令所有的人都起了疑心。轮值带哨的队官喝问道:“良民百姓?不晓得京城正在打仗吗?良民百姓怎么会钻到这里来?” “小人……小人是走岔了路……对,走岔了路……” “啪”的一记耳光抽在他的那张满是污垢的胖脸上,直扇得脸上的肥肉一阵乱颤抖,是方才一直在发牢骚的李二狗:“朝天的路成百上千,你***左不走岔,右不走岔,偏偏闯到大爷的大营里来!” 那人眨巴着眼睛,委屈地说:“这……这里既没有营寨,又未立辕门,小人哪知道是各位军爷的大营啊……” “还敢跟大爷:“你这刁民实在可恶,如不动刑,量你不招……”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人群外传来戚继光低沉的吼声:“散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二十九章 闯营救主 正围成一圈看热闹的军卒赶紧朝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或许是因为潜伏待敌已经三天了,好不容易遇到一点可乐的事情,他们虽然躲到了远处,眼睛却一直瞟着这边。 戚继光看着方才咋咋呼呼的李二狗也钻进了人群中想要溜走,喝了一声:“李二狗!” 听到他点名,李二狗浑身打了个激灵,赶紧站直了:“小的在。” “随意打骂百姓,该受什么处罚?” 李二狗战战兢兢地说:“杖一十。” “记得就好!”戚继光说:“去找你们哨长领杖吧。” “军门,他们是细作,不是良民百姓啊!” 戚继光冷冷地说:“违抗军令,当斩首!念你初犯,这次姑且饶了你。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加倍受杖二十!” “军门……”李二狗刚要再开口分辩,突然想到了营团军那绝对不讲情面的铁律军规,自己赶紧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顺势跪下:“谢军门不杀之恩!”叩了一个头之后,垂头丧气地钻进了人群之中。 那个胖子冲着戚继光叩头:“谢将军为小人做主!”然后扬起头,那张胖脸上写满了谄媚的笑容:“将军军令如山,小人十分佩服。敢问将军一声,可是在仇总兵帐下听用?小人与仇总兵还颇有几分交情……” 戚继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唇齿之间吐出一个字:“杀了!” 就象那天命令处决数百名来不及逃跑而弃械投降的大同叛军一样,戚继光在颁下这道将令的时候没有一丝的犹豫,或许是坚守德胜门阵地那段日子见多了身边袍泽拼死力战为国捐躯的英烈,也或许是伏击大同叛军那天亲眼目睹了被鞑靼掳掠的百姓的凄惨…… 那个胖子吓得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这……这可怎么说……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啊……” 一直没有说话的另外一个年轻一点的“细作”突然喊道:“将军滥杀无辜,咱家不服!” 方才见他面白无须,身上还有一阵阵的尿骚味,众人只是觉得奇怪,却也并无多少疑心,见他突然冒出了一声尖利的嗓子,顿时哄笑起来:“哈哈,原来是个公儿!” 戚继光环视一圈,用凌厉的眼神将众人的笑容都逼了回去,然后转向那人,冷笑着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们是明军?”先前瘫软在地上的那个胖子突然来了精神,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挺胸凸肚地站在戚继光的面前,中气十足地说:“大胆武夫,见到本王还不快快下拜!” 这莫名其妙的一声令戚继光连同营团军众人都是一愣:一转眼工夫,细作竟变成了王爷!而且,这荒山野岭突然冒出了一个王爷,真是咄咄怪事! 众人尚在错愕之中,远远地飞奔而来一骑快马,马上一人一手挺枪,一手握剑,一边左右格挡两旁营团军军卒的兵器,一边怒喝道:“大胆蟊贼,休伤我家主人!” 为了捕捉瞬息万变的战机而迅猛出击,营团军骑营这些天一直人不解甲,马不卸鞍,简易营地也没有安放鹿砦,只依地势布设了数道防线,促不及防之下,竟被他一人一骑冲了进来,守卫的军卒或轻或重还都带了伤。戚继光大怒,喝了一声:“看住他们!”三步并做两步就来到一旁鞍辔齐整,随时准备出征的马前,飞身跳上战马,摘下了挂在马鞍旁侧的大刀,催马就迎了上去。 冲到那人跟前约莫十丈的地方,戚继光勒住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见对面来的是一位面色微黑的年轻男子,眉宇之间英气勃发,左手中的青锋宝剑在微茫的暮色中依稀泛着点点寒光,右手的那杆长枪更是华丽之极,枪杆有鸡蛋般粗细,一尺多长的枪尖下垂着血红的缨子。若是把那一身粗衣短打换成一袭白袍,真可与评话中所说的长板坡杀个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相媲美。 尽管如今的战争已不再是单纯靠武将比武就能决定胜负的年代,但军中尚武精神却代代相传了下来,对于戚继光这样的少年将军来说,两军阵前走马擒敌更是一个永恒的梦想。见那年轻男子单人独骑就敢冲入自家的大营,戚继光气恼之余,心中也暗暗对他生出了一丝钦佩之意,便将手中的大刀横亘在马背上,抱拳行礼道:“在下登州戚氏,敢问贵驾。” 那个年轻男子也颇有古大将之风,收剑入鞘,改为双手握枪平置于胸前,抱拳还礼道:“草民姓赵名隐,字俊昊。”他见戚继光及营团军军卒皆是衣甲鲜明,不是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强盗,便说:“将军可是仇总兵麾下大将?”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戚继光对他的钦佩和赏识顷刻间化成了满腔怒火,冷冷地说:“辜恩背主、通敌卖国者当死!” 那个自称“赵隐”的年轻男子竟然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激动地说:“戚将军,你们是明军?太好了!我等不是通敌卖国之人……” 戚继光见他突然又矢口否认前言,心中更是瞧不起他,便操刀在手,喝道:“奸诈小人休要多言,且放马过来受死!” 赵隐远远地看见营团军军卒已将先前抓获的那两人按翻在地,捆得跟粽子一样,心里十分着急,便说:“将军既然不相信赵某所言,赵某就跟将军赌战一场,若赵某侥幸赢得将军一招半式,还请将军放且请放了我家主人,所有罪责由赵某一人承担!” 这番话更激起了戚继光心中的怒火,一扬手中大刀,道:“那好,你就来试试我的刀吧!” 赵隐情知此战已无法避免,又心忧主上安危,便不再多言,提枪就向戚继光当胸刺来,那血红的缨子也翻出一个花。 戚继光心中微微一叹,这架势确实很漂亮,但真个两军阵前厮杀,缨子却只会碍事。军中施枪的大将如俞大猷,只在仪仗之时才用以装饰,到了上阵杀敌之时就会把它摘下来,看来这个赵隐只怕是还从未上过战场,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而自己自幼从军,久经战阵,即便武艺不如他,临战厮杀的经验却比他高出何止百倍! 此外,戚继光平日时常与俞大猷那样的军中枪术名家切磋,曾听俞大猷说过枪术决胜负的要旨:“枪者,百兵之王,须以力运枪,借以马力,如臂使指,方能取胜。未及人马之力,侈谈击刺之术者,终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即便不知赵隐气力如何,自己跨下这匹战马乃是营团军千里挑一的宝马良驹,绝非赵隐所骑的那匹瘦骨嶙峋的赢弱老马可比! 赵隐那一枪尽管有些花哨,出枪却十分果断,枪势也迅若奔雷,戚继光向外微微侧身,挺起大刀要崩开赵隐的枪。 赵隐忽然大喝一声:“破!”,枪尖却一下子缩了回去。 这一枪竟是虚招! 戚继光大刀落空,心中大惊,不想也知枪尖缩回之后刺出的第二枪才是实招,不但枪势有如飞电惊雷,力量也要大上一倍有余,可他因为刚才过于托大,刀已磕空,中门大开,就算想跟对手同归于尽,此时只怕也收刀不及了。 冰凉的枪尖直奔面门而来,生死一线之间,百战余生的经验使戚继光条件发射般地将身子猛然伏低,人几乎完全贴在了马背上。“呼”地一声,枪头自他的面门险险擦过,带起的劲风将他的面颊划得生疼! 赵隐似乎没有想痛下杀手,也有可能是没有想到他能这样躲过自己的这一枪,略微一犹豫,两匹马已错蹬而过。 好险!堪堪地躲过了这一枪,戚继光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心中更有一种虎口余生的感觉。这一个照面,他竟然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对面这个与逆贼仇鸾关系非同寻常的赵隐的枪法实在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不过,当他带过马之时,尽管心还在狂跳不已,戚继光还是咬了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大刀,一踢马肚,催马向赵隐冲来。 宁可战死沙场,绝不苟且偷生!这不但是营团军的军训,更是这位青年将领的性格! 两匹马越来越近,戚继光不敢再掉以轻心,紧紧地盯着赵隐的枪尖,等两马相接,赵隐枪就要刺出的一瞬间,抢先出刀,一招“力劈华山”,那足有四十斤重的镔铁大刀带着义无返顾之势,当头向赵隐砍下。 赵隐不曾想戚继光竟使出这般性命相搏的杀招,忙收枪回护,奋力架开戚继光的大刀。大刀砍在枪杆之上,竟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戚继光觉得双手及两条胳膊一阵发麻,心里又是一惊,军中寻常枪杆,即便是用铁木制成,大刀砍上去也不会发出这样的金石之声,看来赵隐所用之枪的枪杆竟是用铁铸成,这鸡蛋般粗的七尺长枪该有多重,他竟能轻巧地运转如飞。 赵隐的枪法已那般娴熟,却不曾想到力量也是如此之大,看来这一战要想取胜绝非易事! 赵隐磕开戚继光的大刀之后,立即变招改守为攻,长枪迅疾刺向戚继光,那一枪有如白虹贯日般迅猛,枪尖那血红的缨子已化作一团红雾,朝戚继光袭来。 一瞬间,戚继光的前后左右都是枪影,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哪个是虚哪个是实,局势已是万分危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三十章 惺惺相惜 戚继光全神戒备,大刀在身前挽成一团刀花,将全身要害之处护得密不透风,赵隐的枪虽然快,却也攻不破他的防御。一时间,刀枪相交发出一连串的爆响,几乎连成了一条线。 这场原本还象是比武的争斗已不逊于战场上的生死之搏,两人都施出了平生的本事,赵隐的枪法之高已大大出乎戚继光的意料之外,幸亏他的刀法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赵隐的枪势虽快,每一枪刺来,他还能及时格挡化解,但要说到反击,却是力所不能及。 赵隐的变招极快,一连串的攻击只是短短的一瞬,戚继光却觉得好似过了一个时辰一般,额头上已有汗水滴下,手中那往日运用自如的镔铁大刀也仿佛变得沉重了许多,再缠斗下去,只怕力量衰竭之后无法抵挡那样迅急的快攻了! 要败了啊!戚继光心中慨叹一声。 就在这个时候,他猛然间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象牛喘气一样的声音。 接着,明显地感觉到赵隐的攻势渐渐地慢了下来。 赵隐也累了! 这一连串如暴风骤雨般的连环快攻把戚继光搞得手忙脚乱,几乎难以抵挡;但作为进攻一方的赵隐,也耗费了大量的力气,枪法已有散乱之势。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尽管戚继光也有脱力之感,但自幼从军所受到的艰苦训练,久历战阵所铸就的铁血豪情,却使他趁着赵隐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奋起全身的力气磕开赵隐的枪,一招“横扫千军”,手中大刀带着一股劲风扫向赵隐。 两马一直交颈缠斗在一起,加之赵隐的攻势极快,戚继光没有注意到赵隐在上一枪被挡住,收枪之时左手却已经移动到了距离枪尖只有一尺的地方,右手也握在枪杆的中段。 这种握枪的姿势极怪,一般七尺长枪的握法是右手握在距离枪尾一尺之处,左手在右手前一尺半到两尺之间,这样才能保证七尺枪至少有四尺在身前,能充分发挥长枪的远程攻击效能。而赵隐在与同样使用长兵器的戚继光交手之时,却突然舍长取短,只在身前留有一尺的枪杆,连同枪头也不过两尺,这点长度如何伤敌? 可是,就在戚继光一刀扫向赵隐之时,赵隐却突然翻手一挽,长枪枪头在后,枪尾向前如闪电一般自中宫直进,一出手便已到了戚继光的胸前,“铛”的一声,枪尾刺在了戚继光的胸甲上。 戚继光只觉胸中气血一阵翻腾,幸喜只是枪尾的钝头一击,若是被枪尖刺中,以赵隐的力气,只怕护心镜也会被击得粉碎! 同时,他的心中更是隐隐作痛――这个赵隐分明是因为主人落在自己手中,才会投鼠忌器,不敢伤了自己,才改以枪尾击刺。若是不中途掉转枪身,恐怕不等自己的大刀砍到他的身子,就已经被他一枪洞穿了胸膛。 与赵隐比武之前,戚继光还对自己的武艺充满了信心,但此刻,他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理,比如对面这个家奴模样的年轻人,单论武艺已经远胜过了他! 不过,戚继光也没有败,那雪亮的镔铁大刀正架在赵隐的肩头,只要稍微多加一分气力,赵隐的头就会被砍飞。 显然,在这立断死生的最后一刻,两人却都给对方留了余地。 看着长刀架在脖子上仍面不改色的赵隐,戚继光鹰隼般的目光变得柔和,脸庞上那万载寒冰一样的表情也微微化开了:“好枪法!” 赵隐平静地说:“将军勇武,草民自愧不如!” 戚继光收回了长刀,叹道:“若非你手下留情,加之马匹不耐久战,今日败的就是在下!” 就在刚才电闪雷鸣的一刹那,戚继光清楚地看见赵隐有个明显的带马向一侧闪避的动作,可战了几个回合,他跨下的那匹马气力已不济,只能勉力支撑着不倒卧下来,要想立刻做出主人命令的规避动作却是无能为力,只稍微迟缓了一瞬,戚继光一刀已经得手。也就是说,赵隐即便变招改用枪尾击刺,如果不是马力不逮,他依然能够及时闪开戚继光那一招出手义无返顾,已经无法中途改变方向的那招“横扫千军”! 可是赵隐却说:“将军刀法中规中矩,任草民百般变化,也守得滴水不漏,待草民久攻不下,心浮气躁之时,只一招便已得手,若非将军手下留情,草民只怕要丧生于将军刀下了。”他叹了口气,心疼地爱抚着跨下马匹的脖颈:“草民学艺不精,才有今日之败,也怪不得追风。” 戚继光知道赵隐委曲求全地认输是给自己留几分情面,他尽管有些难为情,却也不好拂了对方的一片好意,便岔开了话题,问道:“你的马名叫‘追风’?”说着,他忍不住看看赵隐跨下那匹明明不堪一战,却取名叫“追风”的马瘦,突然发现马身上流出的汗液竟如血一般的红,不禁大吃一惊,失声叫道:“这……这是汗血宝马?” “不错。” “你!”武将之中没有不爱马之人,戚继光更是爱马如命,当即勃然变色:“快滚下来!这等宝马良驹岂能这样糟蹋,真真暴殄天物!” 赵隐跳下马,惭愧地说:“南来近月,千里跋涉,又只能以杂草为食,亏得是追风,若换作是寻常马匹早已倒卧道旁了。” “南来?”戚继光问道:“你们当真是从南边来的?” “是。” “既是从南边来的,也该知道京城大战正酣,为何却要赶来送死?”戚继光的脸又沉了下来:“你等可是要去投奔仇鸾那个狗贼?” 赵隐说:“仇贼卖国求荣,引寇入侵,国人皆恨不能将其食肉寝皮,我等怎会去投奔他?草民实是护送我家主人去京城的。” 戚继光想想也释然了,鞑靼大军围困京师的消息早就传到了江南,突然在此地看到了大队的明军,不怀疑是仇鸾麾下的大同叛军才怪呢! 这个时候,骑营统领方定国策马匆匆跑了上来,面色慌张地喊道:“误会了,误会了。”他冲到戚继光跟前才勒住马,俯身过来在戚继光的耳边悄声说:“将军,那人随身带着印信,属下看了确是荣王千岁。我等可闯下大祸了……” 正在说着,却看见戚继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把下半截话又咽回到了肚子里。 戚继光跳下马,将缰绳扔给随方定国一起过来的亲兵,招呼赵隐:“赵壮士,且随我一起上山吧。”接着,又对亲兵说:“将赵壮士的马好生溜溜,弟兄们若还有马料也一并拿出来喂。” 两人一前一后向营团军设立在半山坡上的简易营地走去,戚继光见赵隐还扛着他那杆长枪,便说:“且交给他们吧。” 赵隐脸色一红:“草民不懂军中规矩,还请将军见谅。”忙将手中长枪递给身边的军卒,接着又去解腰间的配剑。 戚继光知道赵隐误会自己要解除他的武器,忙说:“赵壮士不必……” 正在说着,就听到接赵隐枪的那个军卒“唉吆”叫了一声,抱着脚单腿跳着,原来他见赵隐轻松自若地扛着枪,以为那是军中寻常所用的长枪,便随意地伸手去接,谁曾想赵隐的枪竟是那样沉重,一下子没拿稳当,长枪跌在地上,砸在了他的脚背上。 戚继光好奇地拾起赵隐的枪,一掂之下分量竟与自己那四十斤重的镔铁大刀几乎不相上下,便说:“好重的枪,赵壮士果然力大无比!” 赵隐客气地说:“将军见笑了,草民怎比得上将军那般神力,若是命草民将破军如将军那样舞动如飞,草民只怕支撑不过一时半刻。” “破军?”戚继光叹道:“马叫追风,枪名破军,皆是好名字啊!” 跟他们一起上来的方定国凑趣问道:“适才见赵壮士一手持枪,一手挥剑,煞是英武,不知壮士宝剑可叫何名?” 赵隐说:“回将军的话,剑名随影。不过是草民穷极无聊之时胡绉的几个名字,贻笑大方,贻笑大方了。” 见赵隐如此坦诚,戚继光心思一动,装做随意地问道:“敢问赵壮士一句,国家正值用人之际,以你这般武艺,为何不投军谋个出身?” 赵隐听出戚继光对自己甘为家奴有些不以为然,便长叹一声:“草民世代隐居山野,本无万里觅封侯之心。但因家母患病之时曾得荣王千岁资助,便自愿充为王府侍卫以报荣王之恩。” “原来如此!”戚继光动容地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赵壮士真有古君子之风!” “将军见笑了。” 戚继光不动声色地问:“那个太监也是荣王千岁府上的人吗?叫什么名字?” “不是。我家王爷藩邸建在湖广常德府,他在留都南京当差,姓杨名金水。我随我家王爷过黄河之时遇到他,便与他一起上京来的。” 戚继光目视方定国,方定国微微点头,看来他们都说的是实话,便说:“荣王千岁既然之国在湖广常德,怎会千里迢迢赶到这兵火纷乱的京城?” 赵隐面露为难之色,躬身说:“事体重大,非是草民可以说的,将军还是去问我家王爷吧!” 戚继光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当即对方定国说:“你先带赵壮士下去歇息用饭。派人把守营帐,靠近三丈者斩!”说完之后,甩开大步就跨进了营帐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三十一章 议定回师 那个自称“王爷”的胖子正捧着一张干硬的大饼拼命地啃着,看那样子怕是至少三天没有吃过饱饭了,见戚继光走了进来,伸长脖子奋力咽下满嘴的饼渣,不耐烦地说:“没见本王正在用膳吗?要请罪一会儿再说!” 戚继光冷笑一声:“本将军可不晓得你是什么王爷,不过,你既然与仇贼有交情,纵然不是细作,也有通敌之嫌,本将要将你送入京城之中依律治罪!” 那个胖子顿时勃然大怒:“本王是当今圣上的堂弟、受封就藩湖广常德府的荣王朱厚熘,你如此目无宗亲凌虐皇族,就不怕本王一本奏到御前,请我那皇帝哥哥诛你九族吗?” “外地藩王进京要有皇上的恩旨和兵部的勘合,你拿不拿得出来?” “这……”那个胖子瞠目结舌地嗫嚅了半天,才说:“本王走得匆忙,未及请旨,也没有找巡抚衙门要勘合。” “既没有皇上的恩旨,又没有兵部的勘合?任你红口白牙说你是宗亲,岂不可笑!” 那个胖子慌了神,赶紧从怀中摸出一方玉印:“这是当年本王父王荣庄王之国时,宪宗爷爷赐给的印信。” 他身旁那个也在埋头大嚼干饼的太监杨金水也从怀里摸出一块腰牌:“戚将军,奴才是留都当差的内侍杨金水,这是奴才的腰牌,请将军验看。” 戚继光并不接他们递过来的印信和腰牌,问道:“一个是湖广的藩王,一个是南京的公公,二位怎么突然到京城来了?” 荣王朱厚熘和杨金水对视一眼,杨金水犹豫着说:“荣王千岁爷,奴才能与他说吗?” 朱厚熘一瞪眼:“说!只要他敢听,我们就敢说!” 杨金水还在迟疑,朱厚熘哭丧着脸说:“你没瞧见他那蛮不讲理的样儿,我们要是不说,八成就被他当成鞑子的细作给正法了!” 杨金水咬咬牙:“戚将军,不是奴才信不过将军,只是事体太大,奴才怕将军听了万万不信啊!” 朱厚熘急得哭了起来:“你还在废什么话啊!姓戚的,本王告诉你,江南……江南反了!” 戚继光心里慨叹一声,果不出人所料啊!当即递了个水葫芦给荣王:“荣王千岁,先喝口水压压惊,慢慢说……” 月亮已经慢慢爬上了半空,戚继光才钻出那顶简陋的营帐,招招手,一直带着亲兵巡游在营帐四周的方定国赶紧上前,躬身抱拳道:“将军有何吩咐?” “召集全军百户以上军官议事。”戚继光想了想,又说:“不,把各队队官也都叫来吧。” 方定国见戚继光那张平日里英气勃发的脸庞上竟写满了忧郁的神情,忙问道:“发生何事了?” 一向杀伐果断的戚继光此刻却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莫要问了,去吧。” 方定国情知事体重大,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忙转身而去。 等骑营一百多名百户以上军官及各队队官聚集在营地中间的那块空地上时,戚继光已经恢复了往常的镇定,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游击近十天了,弟兄们随身带的干粮已快告罄,该回城补充军需。通知全军弟兄,除轮值哨兵外,都早早歇息。明日三更聚齐,整装用饭,四更出发,绕过鞑靼大营回师本阵。” 突然被召集来议事,在场诸人心里多少都有些忐忑,但听他这么一说,也就释然了,许多人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喜色――毕竟这种远离本阵的游击作战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其中遇到的种种困难也非是他们之前所能想到的,出来游击好些天,确实需要回京城休整补给。此外,军卒得不到休整、粮秣得不到补充都在其次,关键是那日伏击大同叛军,几百名弟兄负伤,有二十多个伤重者已因得不到及时医治而身故了! 各位军官领命而去,戚继光独留下了方定国:“方将军,前日袭扰鞑靼虏贼大营,虏贼对我们这支偏师或已有所防备,可能派有人马往来各处军营之间巡逻。能悄然绕过防线撤回德胜门我军大营自是最好,若是遭遇敌军,由我带前军掩护,你率领其他弟兄尽快撤退。” 鞑靼二十万大军围困京师,主力驻扎在德胜门、彰仪门两处大营,在其他七门各部署了部分兵力以监视明军,防备城外增援或城内明军出城攻击侧翼。戚继光这样的担忧也在情理之中,但方定国一听就急了:“将军为全军主将,岂能以身犯险?前军还是末将带吧。” “你我袍泽一场,更在沙场下结下过命交情,我也不怕你气恼,只怕在鞑靼虏贼眼里,我戚继光这颗脑袋要比你方定国值钱些个。”戚继光说:“待前军将虏贼缠住之后,你速速带中军冲过去。与德胜门守军汇合之后,请俞将军派人将荣王三人接进城去。” 戚继光这样的部署,分明是要以自己为诱饵吸引鞑靼军队,掩护中军安全撤退。方定国颇不以为然地说:“将军且恕末将出言无状。末将以为将军有些过虑了。且不说四更天鞑靼虏贼未必能出动大队人马追击,想我营团军连败虏贼数战,虏贼见我无不丧胆,莫非他们还敢摆开阵势与我厮杀不成?” 戚继光苦于无法向他告知实情,只得呵斥他说:“亏你还是我营团军统军大将,竟说出这等话,莫非从未听说过骄兵必败之理?加之出来游击近十日,弟兄们早已疲惫不堪,以五千疲敝之师迎战二十万蒙古铁骑,怕也只有你方大将军有这等本事!” 方定国讪笑道:“也是这个理。那日将军带全军袭扰虏贼大营,将他们耍得团团转,想必俺答早已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口吃掉我们。不过,即便要诱敌,也非是将军这样该为之事,末将是骑营统领,先锋之职就留给末将吧。” 戚继光沉下脸来:“你可是有意违抗军令?” 军法无情,方定国吓了一跳,忙躬身答道:“末将不敢!” 戚继光冷冷地说:“明日之战,无论前军如何,你且不能停留,全速冲回本阵,将荣王三人送入城中便是奇功一件。若有半点闪失,三尺冰胪饶你不得!” “末将遵命!”方定国赶紧施了一礼,就要溜走。 “次生兄(方定国的字)!”戚继光突然唤住了他,抱拳向他行了个礼。 方定国连忙还礼:“戚将军折杀末将了。” 戚继光恳切地说:“次生兄,你长元敬许多,元敬平日也从未将你视为下属,明日一战吉凶未卜,若元敬有什么不测,你且要记住,未奉诏命,骑营五千弟兄不得有一人一骑入城!” 方定国忙说:“将军,那日与仇贼叛军激战竟日,我军伤了好几百名弟兄,可否将重伤者送入城中医治?” 戚继光断然否决了他的提议:“此事毋庸再说,我军回师德胜门之后,可请高大人与俞将军派医官出城为那些弟兄疗伤,人马却不得入城。” 方定国怔怔地看着戚继光,那日驰援德胜门,许多人都看见营团军的大旗耸立在德胜门城头之上,显见得大军已经调防进城,骑营进城与全军回合也在情理之中,戚将军为何会有这样的一道将令?莫非他对监军高大人和俞将军移师城内不满?只为这个原因,便不许伤者入城救治,却不象是一向爱兵如子的戚将军所为! 正在心里寻思,又听见戚继光说:“我问过荣王三人,除了赵壮士之外,其他两人骑术都不佳,你且要选军中健卒护着他们。” “是。”方定国说:“末将让骑术精湛的弟兄带他们一起突围。” “如此甚好。他三人身上背负着天大的秘密,若是泄露了半点出去,我等之罪万死难恕!骑营五千将士便是拼得一死,也要将他三人安然送入城中。”戚继光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咬牙说道:“若鞑靼虏贼大军出营,中军突围无望,你定要将他们立时格杀,万不可使他们落入虏贼之手!” 方定国似乎明白了一点,肃容答道:“是。” 方定国离去之后许久,戚继光缓缓地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正是赵隐。火把映照下,赵隐一脸的哀伤之色,想必是听到了刚才他与方定国最后的对话。 戚继光心中涌出一丝愧疚,拱手抱拳说:“赵壮士,情势所迫……” 赵隐躬身还礼:“戚将军不必说什么,草民虽非行伍中人,却也知道将军这样处置甚为相宜。只是草民有一事相求,万望将军恩准。” “赵壮士请讲,只要在下力所能及,断不敢推辞。” “明日一战,请戚将军恩准草民与将军并肩作战。”见戚继光面露难色,赵隐双膝跪地:“草民若不能护得王爷周全,惟有以死谢罪,不若让草民死在王爷之前,也算是尽了护卫之责。一点私念,万望将军成全。” 看着赵隐,戚继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三十二章 命悬一线 奋力砍翻了一名鞑靼兵士,戚继光大喝一声:“戚继光在此,虏贼且来受死!” 正如戚继光所预料的那样,自从那日围魏救赵解了德胜门之围后,俺答对他们这支突然自本军身后冒出来的劲旅十分担忧;加之听溃败之后侥幸逃回大营的大同叛军为了逃脱责罚,众口一词地报告说遭到了明军十倍以上的兵力围攻,那支伏击他们的是明军精锐之师营团军,有数万之众,全是训练有素、战力强悍的骑兵,更令俺答时刻感到后颈之处被架上了一把冰冷的长刀,正躲在暗处随时准备给他致命一击。因此,鞑靼自然不敢再分兵出来征粮打草;同时,又派出数千精锐铁骑日夜轮班在大营四周巡逻。当骑营前锋趁着天色未明,隐蔽行进接近了鞑靼大营侧翼之时,就遭遇到了鞑靼的巡逻队。 前军与鞑靼巡逻队混战在了一起,方定国便遵戚继光的将令,带着中军急速前进。鞑靼正要分兵阻拦,却听戚继光报出了名号,鞑靼兵士先是一愣,继而象疯了一样,撇下身边穿插而过的大队明军,疯狂地扑向了戚继光率领的那支不足千人的前锋――俺答有令,生擒或杀死俞大猷、戚继光者,授“巴图鲁(蒙古勇士称号)”,封万夫长,赏银千两!这样的诱惑,已足以使任何一个鞑靼兵士忘记了戚继光曾带给他们的那一场场梦魇! 一个正在策马飞奔的军卒突然勒住了马:“方将军!戚将军向朝阳门那边退去了!” 方定国勒住马回头一看,戚继光已带着前军朝相反的方向且战且退,显然戚继光是想将鞑靼引开,掩护中军顺利撤回德胜门。 中军将士心里都是一紧:朝阳门外鞑靼虏贼驻有重兵,且该门已被城中守军用巨石封死,便是退到那里也无法进城。戚将军怎会引兵朝那边退?! 朝阳门是京城内城九门之一,平日走粮车,南方向京城调运漕粮,走通惠河水运到通州,再装车走朝阳门进京。今次鞑靼大举进犯,在叛将仇鸾的指引下,包围京城之初就攻占了通州,虽然没有抢到粮食,但为了防备困守京城的明军得到补给,还是在该门驻扎了大量兵马。而此前战事不利,驻守朝阳门的守军不得不放弃了城外的阵地,用巨石将朝阳门封死,即便冲到城下,也不可能顺利撤入城中,若是被自鞑靼大营及朝阳门营中的虏贼两军夹击包围,以骑营前军不足一千余众,恐怕支撑不到几时。 一个营官焦灼地说:“将军,我等回师去救戚将军吧!” 方定国犹豫了一下,猛然摇摇头:“不行!” “将军!”那个营官喊道:“戚将军危在旦夕,我等且不能坐视不管。将军莫非忘了我营团军的军规吗?” 大明军中律令,临阵退却者斩。营团军又有更严苛的军法――战时一哨一队官兵更要互相照应,不得自顾自家逃命却不管袍泽死生。未得将令,有胆敢退却者斩!全哨退却斩哨长,全队退却斩队官,哨长队长战死殉国而全哨全队退却者,全哨全队皆斩之。推而广之,戚继光身为这支偏师的统帅,他若战死殉国,营团军骑营五千军卒都难逃军法制裁! 不远处的鞑靼大营里喧声震天,显然虏贼主力即将杀出,若是恋战,骑营全军就可能陷入敌军包围之中。方定国咬咬牙说:“戚将军有令,无论前军如何,中军必须急速撤回德胜门。” 鞑靼大营的木栅栏打开了,冲出了大队的骑兵,万马狂飙而来,其势汹汹。还在犹豫的中军将士脸上都变了颜色。 一个兵士突然说:“我去救戚将军!”说着,他拨转马头,朝着正厮杀在一起的战团飞奔而去。 许多将士如梦初醒,纷纷也要掉转马头,方定国厉声喊道:“这是戚将军的军令!休要多言,快撤!” 中军朝着德胜门大营疾弛而去,鞑靼大军追之不及,又朝戚继光那边包抄过来,鞑靼驻守朝阳门的军队也从营中杀了出来。戚继光率前军左冲右杀,终于赶在敌人合围之前,撤到了朝阳门下,背靠坚城组成了一道防御圈,勉强挡住了敌人的疯狂进攻。 或许是那巴图鲁的称号、万夫长的官职以及千两白银的赏赐太过诱人,尽管头顶上不断有城头守军火炮箭石落下,尽管身边不断有人受伤落马,鞑靼兵士仍奋不顾身地向明军扑去,碗口大的战马铁蹄踏在受伤袍泽的头上身上,骨头迸碎发出的“喀嚓”声隐约可闻。 已不知道奋力厮杀了多久,戚继光感到手中的大刀越来越沉重,身边的军卒也越来越少,这个时候,城头上突然坠下了几条绳索,有人在上面喊道:“戚将军,鞑子势大,不可力敌。快抓住绳子,我们将你拉上来!” 戚继光奋起余勇,挡住了鞑靼兵士刺向一直与他并肩作战的赵隐的几柄长刀,喊道:“赵壮士,你家主人此刻已安然抵达德胜门,你已尽到护卫之责,快请退下,抓住绳子进城与你家主人回合。” 刚才第一次将破军刺入敌人胸膛,当抽出枪头,那殷红的血喷涌而出的那一刹那,赵隐的面色如纸一般的惨白,嘴角抽搐着想要说什么,但干涩的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不过到了此刻,戚继光赠送给他的战甲已被血染成了红色,他却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只将手中的破军不停地刺出,每一枪几乎都有一位鞑靼兵士翻身落马。他那出神入化的枪法,出手更带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使骁悍的鞑靼兵士也不寒而栗。 得戚继光之助,赵隐这才得空用手抹去脸上不知何时被溅上的,也分不清是鞑靼兵士还是身边明军兵士的鲜血,淡然一笑:“戚将军看不起草民吗?” 戚继光横刀扫向面前的几位鞑靼兵士,将其中来不及闪避的两人扫落马下,大声说:“赵壮士何出此言!” 赵隐一抖手腕,破军闪电般地刺出,将一个趁着戚继光说话,欺身上前想要偷袭他的鞑靼兵士挑落马下,笑着说:“将军为何不退?” “我乃大明军人,杀敌卫国是我的职责所在。再者,军中袍泽皆为弟兄,戚某岂能丢下他们独自逃命!” 赵隐说:“草民虽非军人,却是大明百姓,保家卫国也不敢人后!” “俊昊兄!”激动之下,戚继光改了称呼,恳切地说:“万里赴戎机,马革裹尸还,这是我辈军人平生之夙愿,俊昊兄何必陪我等捐躯沙场!” “说得好!”赵隐朗声笑道:“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你就把草民当成你军中士卒!” 两人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手底下却毫不含糊,十几个鞑靼兵士顷刻间丧生于他们手中的刀枪之下,一旁督战的鞑靼朝阳门守将、平章亦不剌大怒,挺起手中的斩马刀就要往上冲,突然一骑自身后疾奔而来:“亦不剌将军,大汗有令,撤军回营。” “诈传军令者,杀!”说着,亦不剌回手一刀便将那位传令兵斩落马下,又对手下兵士喝道:“儿郎们,给我上,杀死戚继光,为战死的弟兄们报仇!” 话音刚落,又是一骑飞奔而来:“大汗有令,撤军回营!” 亦不剌怒气冲冲地连斩数名传令兵,仍在督促兵士拼命进攻,这个时候,一队士兵簇拥着一个衣甲鲜明的青年将军赶了过来:“亦不剌将军,你敢违抗大汗的军令吗?” 亦不剌见来人是俺答的二王子黄台吉,情知大汗已动了真怒,不顾城头炮矢,命自己儿子亲自来传军令。他狠狠地瞪了黄台吉一眼,又不甘心地看看身边只剩下一百多人的戚继光,大吼道:“撤!” 黄台吉见亦不剌掉转马头要回自己的军营,忙说:“亦不剌将军,大汗召将军回营议事。” “议事,议事,议个鸟事!”亦不剌怒气冲冲地说:“大汗要治我的罪,我这就把脑袋给你二王子殿下!” 黄台吉苦笑一声:“将军误会了。你的安答博尔忽回来了。” “他回不回来干我鸟事,莫非就为了要我去迎接他,连戚继光的脑袋都不要了吗?” 亦不剌是鞑靼年轻一辈中难得的将才,否则俺答也不会将防守朝阳门的重任交给他。刚发完这一句牢骚,他就突然明白了过来,紧紧地盯着黄台吉:“你是说博尔忽回来了?那……那大同……”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看看身边的兵士,立刻住了口。 黄台吉无奈地点点头,悄声说:“将军现在明白大汗为何要命将军撤军回营了吧?此刻大营之中已经闹翻了天了,那些胆小鬼呱噪着要赶紧跟明朝议和,大汗不得已才命令将军撤军,给明朝那狗皇帝留点面子!” 回头看看那近在咫尺却又好象遥不可及的北京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蒙古汉子的眼眶之中突然涌出了豆大的眼泪:“我们……我们愧为成吉思汗的子孙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三十三章 釜底抽薪(一) 十日前,大同。 所谓“铁打的营盘”,最适合用来形容明朝的卫所制,军事要隘设卫,关津渡口设所,皆建有固定的营房。规模大一点的卫所都建有城墙,但城池里面没有百姓,住的全是军户,无论官兵都可娶妻生子,子承父业,世代为军,所以“流水的兵”并不适用于明朝。 大同作为九边重镇之一,自然更不例外,筑有高逾数丈的城墙,城外还有一道宽越三丈的护城河,将偌大一个城池连同城中近十万军户保护在其中。四门中原本只是面向蒙古的北门一年四季常常关闭,其他三座城门按固定时间开放,如今仇鸾起兵靖难,担心朝廷兴兵来剿,连那面向着内地的三座城门也要紧闭,将整个大同城与外界隔绝起来。 此刻,东门城外的隐蔽处,有三个人正看着那紧闭的城门犯愁。他们是那匆匆辞别帝阙不知所踪的刘子昂和锦衣卫太保高振东、谢宇翔。 审讯鞑靼俘虏卯那孩,朱厚得知了鞑靼及仇鸾叛军在大同镇的兵力部署情况。原属副总兵李玉亭的三万部队全部留守大同,对仇鸾两万叛军和五千鞑靼军有一定的兵力优势,若是能夺取大同,便能造成对鞑靼全军“关门打狗”之势,便密令刘子昂潜回大同,集合李玉亭旧部起事。可大同四门紧闭,城头上守备的军卒竟是鞑靼兵士,在这种情形下,三人根本无法混进城去。 以高振东、谢宇翔的身手,夜里摸上城头潜入城中不难,但刘子昂是武将,要带他翻越大同高逾数丈的城墙却非易事,要想不惊动守卫的鞑靼军卒更是绝无可能。可是没有他的引荐,两人也无法取得李玉亭旧部的信任,更不能将形同散沙一般的李玉亭旧部团结起来起事,三人一时都想不出好办法来。 高振东、谢宇翔跳着脚将逆贼仇鸾的十八代祖宗以及一切女性长辈都问候了一遍,刘子昂却出神地盯着城外的大片庄稼不说话。 骂累了之后,高振东拍拍刘子昂的肩膀:“刘将军,大同城是进不去了,莫若我等火速赶到宣府,持皇上手谕借些兵马来攻打大同,且不说能不能拿下大同,或许可在混乱之中送你入城。” 派他们前来之时,朱厚也曾想到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就给他们下了密谕,让他们前往距离最近的宣府调兵攻打大同,争取与城内李玉亭旧部取得联系,里应外合夺取大同,如今不得已之下也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刘子昂却沉吟着说:“两位上差,战机稍纵即逝,此去宣府,即便一切顺利,来回总要半月,若是俺答与仇贼引兵退回,岂不误了皇上大事?”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末将倒有一个法子,不晓得可行不可行……” 高振东、谢宇翔虽是大内高手,却不熟悉军旅之事,对刘子昂很客气,便说:“刘将军请讲。” “城外这片田地乃是军屯,可资大同军半年粮秣之用,此刻庄稼成熟在即,若是放一把火烧了,城中守军想必肉痛,或许会出城抢收,我等可寻机混进城……” 刘子昂还未说完,谢宇翔就一下子跳了起来,猛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高啊!刘将军不愧为军中翘楚,想出这等妙计!俗话说‘功高莫过救驾,计毒莫过绝粮。’即便那帮叛军当缩头乌龟不敢出来出城,毁了他半年军粮,我军他日收复大同也容易多了!” 可是,大同城外军屯有上万顷之多,三人四处放火,累了一日也不过烧了几百亩地的庄稼,偏偏天公不作美,到了晚间竟下起了雨,将火也给浇灭了。 在一队持刀挺枪的卫兵簇拥下,一位四十多岁的正四品武将自东向西走来,走到那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就停下了脚步,冷冷地对对面穿着同样军服甲胄的兵士说:“叫你们许参将出来讲话。” “钱将军,本总兵在此恭候多时了。”对面也走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武将,冲他抱拳行礼。 此人便是现任的大同总兵许贵,原本是正四品参将,他是仇鸾的心腹,跟随仇鸾谋逆造反后被升为总兵。仇鸾跟随俺答引兵杀奔京师之后,便将大同交由他掌管,自然还许下了靖难功成之后封公拜侯的承诺,因此许贵当了弃国弃家的叛贼不但不以为耻,还洋洋得意地以总兵官自居。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总兵当得很窝囊,别说是指挥现在留守大同的五万兵马,连跨越城中那条街道都不敢。 大同是军镇,城市规划布局一切以军事为重,为方便军队调动,在城中修建了一条连接南北门的大道,将整座城分为东西两区。仇鸾的总兵衙门设在西区,李玉亭身为副总兵,与总兵仇鸾毗邻而居,但其麾下军队除了亲卫虎贲军之外,大多驻扎在东区。仇鸾谋反,以阴谋诡计诱杀了李玉亭,其所部虽名义上归顺了仇鸾,却在东区放了警戒,设置了街垒和鹿砦,显然是要防备着仇鸾所部有所异动。仇鸾所部剿灭了驻守西区李玉亭的虎贲军之后,也怕李玉亭残部报复,也照样在西区放了警戒,设置了街垒和鹿砦。两军将大同城一分为二,隔着城中那条宽约两丈的街道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此外,李玉亭残部在经历了主将身死而造成的最初混乱之后,军职最高的参将钱文义被推举出来主事,此刻便是他出来与许贵谈判。 钱文义也不给那许贵还礼,冷冷地说:“城外军屯起火,烧了不少军粮,我军明日要出城收粮,你知会那鞑子一声,到时打开城门让我军出城。” “这――”许贵说:“仇元帅走时颁下军令,严令我大同各部不得轻出,钱将军莫要让本总兵为难啊!” “哼哼!我不晓得什么仇元帅的军令,我只晓得若是让人将城外军粮尽数烧去,莫说明年,便是今冬我军也将无以为食。”钱文义冷笑一声:“我等比不得你许将军,还能在鞑子那里得到粮秣!” 许贵怎能听不出来钱文义话中那再明显不过的嘲讽之意,心中气苦,但钱文义早有防备,带着众多军卒作为护卫,真动起手来不见得能讨到便宜,他手中兵力又不如钱文义多,自然不敢与他翻脸,只能勉强压抑着恼怒,陪着笑脸说:“钱将军莫要这样说,大家都在仇元帅帐下听令,何分你我。” “许将军这话说的奇,我等虽都是大同军,却自有统属,何况,我并不认得什么仇元帅,只知道鞑子新近封了个狗屁大同王姓仇,不知道许将军所说的那人可是他?” “你――”许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说:“军粮自是紧要,但开城门之事非同小可,还请钱将军容本总兵与鞑靼友军先行交涉。” 钱文义冷笑道:“开城门还要请得鞑子军令,许总兵好懂礼数!”说着,他把脸一沉:“还请许总兵直告鞑子,明日卯时若不开城门,我手下的弟兄可不象你许总兵那么懂礼数!”说完之后,转身扬长而去。 明朝实行军屯制,规定内地军队八分屯田,二分守城;边军七分屯田,三分守备,以军户屯田所得作为军需粮秣,不足部分实行“开中法”以商屯来救济。许贵心里也清楚,时下大同叛乱,朝廷自然不会再接济粮饷,靠鞑靼提供军需粮秣更是绝无可能,若是再放弃军屯所得,恐怕真如钱文义所担忧的那样,全军将无以为食。因此他即便将钱文义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得不去找鞑靼留驻大同的平章博尔忽交涉。 博尔忽当然不同意,仇鸾本部三万兵马出了城就哗变投敌,不到半月只剩下了五千余人,更不消说原本就不愿意跟随仇鸾一起叛乱的李玉亭所部了,为了防备明军再次哗变,他们才不得已承担起了守城的任务,如今却又要自己打开城门放明军出城,这与纵虎归山有什么两样?若不是知道许贵是仇鸾亲信,他还真的以为连眼前这个大同总兵都起了二心! 许贵千般陈情万般哀求,说尽了好话,博尔忽才勉强同意打开城门,让大同军出城抢收城外那已经成熟的庄稼。 卯时初刻,大同城东门缓缓打开了,一队又一队的军卒鱼贯而出,一手拿着刀枪,一边肩上扛着农具。刘子昂搭着皇上赐给的望远镜看了看,欣喜地对高振东和谢宇翔说:“是李总兵旧部,我且前去找他们。” 高振东和谢宇翔冲刘子昂一抱拳:“刘将军小心!” 过不多时,刘子昂就带着一个队官过来了,请高振东和谢宇翔化装成士卒,随他们一起混进城去。高振东和谢宇翔向钱文义等军官宣读了皇上赦免全军从逆之罪及命令夺回大同城杀敌立功的诏书并介绍了北京城下的战况。听到朝廷官军大败鞑靼的消息之后,自钱文义之下,李玉亭残部将士无不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就杀奔西区,将那鞑靼虏贼与仇逆叛军杀个干干净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三十四章 釜底抽薪(二) 鞑靼军卒也晓得那一望无际的军屯不是一日两日能抢收完毕的,次日卯时,他们又打开了城门。明军还如前日一般整队出城,快到城门口的时候,两辆争抢着出城的粮车撞在了一起,赶车的士卒争吵起来,一言不和竟都拔出了刀怒目相向。一见自己的弟兄跟人斗气,各自队中的弟兄们也簇拥过来,指着对方的鼻子叫骂着。带队的军官赶紧上前弹压,却无法平息士卒的怒气,不得已又从后队调来两队士卒,持刀举枪强行将眼看就要发生冲突的两队士卒赶到了城门边上。狭小的城门洞口挤满了人,有的已经被挤到了城门楼的台阶上。 眼见明军越闹越不成样子,驻守东门的鞑靼兵士看得哈哈大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一队士卒已经悄然摸上了城楼。 一个站在城楼上的鞑靼军官正俯下身子看热闹,突然发现有明军已经上了城楼,骂道:“你们上来做什么?快滚下去!” 一个明军军官陪着笑脸说:“将爷,你瞧下面这阵势,一时半会且出不了城,不若让我等弟兄们在此歇歇脚,晒晒太阳。”一边说,一边凑近了他。 鞑靼军官一愣:“这两日秋雨连绵,哪里有什么太阳!快滚下去,惹恼了爷爷,一个一个全杀了!”说完之后,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东门是明军副总兵李玉亭的旧部,根本就不愿意跟随仇鸾一起谋反,他们对城里的鞑靼军卒无不怒目相向,哪有眼前这位军官这样谄媚地与他说话的人!当下喝问一声:“你是什么人!”同时退后一步凝神戒备。 他一点也没有猜错,这位军官是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九谢宇翔,见鞑靼军官已有所察觉,他嘿嘿一笑,说:“要你命的人!”说着,一个箭步上前,一拳打在那位鞑靼军官的胸口。 锦衣卫十三太保绝非浪得虚名之辈,那一拳足以开山碎石,鞑靼军官皮甲上的护心镜被打得粉碎,胸口也凹陷下去,仰面喷出一口血,立时就死了。 谢宇翔高喊了一声:“杀!”扬手扔出一把飞刀,箭楼上另一个还在发愣的鞑靼军官被一刀毙命。 一瞬间,血肉的风暴被掀起了。趁着鞑靼士卒慌乱之时,已摸上城头的明军卒卒齐声怒吼着:“杀!”猛地扑向了各个哨位,长枪大刀带着风声,带着屈辱和愤怒,奋力向敌人刺去,促不及防的鞑靼士卒长刀还未拔出刀鞘,就应声倒下了一大片。 城头上骤然响起的惊心动魄的喊杀声惊动了把守城门的鞑靼士卒,正在错愕间,就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阵雷霆般的怒吼:“杀贼报国,只在今朝!”涌堵在城门口的明军突然扑了上来。 鞑靼士卒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扑来的敌人,有人惊叫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不需要给他回答什么,一支长枪已从他的胸口捅入,将他刺了个对穿。 不到一息,把守城门的一百多名鞑靼士卒就被上千名明军吞没了。指挥城下战斗的刘子昂吩咐道:“关闭城门!今日有我无敌,有敌无我,不杀尽虏贼与叛军,谁也不许出城!”说完之后,带着部队冲上城楼。 尽管遭到突袭又失去了军官的指挥,驻守东门箭楼的几百名鞑靼士卒还是表现出了良好的军事素质,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背靠背围成一团进行着殊死抵抗,但眼前的明军似乎已经不是他们所熟识的那些穿军装的农民,在军官的带领下,都奋不顾身地猛扑过来,一个倒下了另一个立即补上,这股剽悍的杀气让自幼就在马背上过着刀尖舔血的杀戮生活的鞑靼士卒也不禁为之胆寒。刘子昂那上千名生力军投入之后,很快这几百名鞑靼士卒就顶不住了,在明军势如狂飙的砍杀下,他们就象是暴风雨之下的一朵浪花一样,被淹没在巨涛之中。 全歼了东城守军,刘子昂却不敢有一丝的大意,他赶紧命令军卒将鞑靼士卒的尸体从垛堞口扔了下去,与闻声赶来增援的鞑靼士卒混战在了一起。 由于受到地形的限制,明军和鞑靼都无法投入更大的兵力,只能挤在只有数丈宽的城墙上作战,最前排的兵士不顾一切地向前刺出长枪挥下大刀,将对面的敌人一个接一个的捅穿、砍倒、劈裂;同时自己也被对面密密麻麻的武器一个接一个的捅穿、砍倒、劈裂。每时每刻都有一个鞑靼士卒惨叫着扑倒,同时也有一个明军卒兵无力地倒在血泊之中…… 刘子昂手起刀落,砍翻了一个鞑靼士卒,突然发现对面鞑靼军队中还夹杂着不少明军军卒,他们是许贵派来协助鞑靼守城的部队。鞑靼留守大同的士卒只有五千人,却要分驻四门,即便是最紧要也最不安定的东门也只有两千人,兵力实在薄弱,博尔忽便让许贵派了五千军卒协助守城。此刻也跟着鞑靼军队一起杀向东门。 刘子昂大喝一声:“弟兄们,鞑靼虏贼与仇鸾逆贼已大败于北京城下,我大明百万大军不日将克复大同,你等还要助纣为虐,等着朝廷诛灭九族吗?” 鞑靼和叛军卒兵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攻势为之一滞。谢宇翔趁机大喊着说:“我乃朝廷钦差、锦衣卫太保谢宇翔。弟兄们,皇上如天之仁,体念你等为仇鸾逆贼所蒙蔽,特颁下诏书,只要你等杀尽虏贼夺回大同,从逆谋反之罪即可赦免。要做我大明忠君卫国的热血男儿,还是做弃国弃家的乱臣贼子,只在一念之间,你等不要一错再错!” 对面的一个兵士突然一刀砍向了身边的鞑靼士卒,大喊道:“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弟兄们,为国杀敌,洗雪耻辱!” “为国杀敌,洗雪耻辱!”那些兵士齐声大喊着,扑向了身边的敌人。鞑靼士卒未曾想到方才还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友军突然又倒戈兵戎相向,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惨叫声接连不断,失魂落魄地向后退去。 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当一场战役具体到了战斗层面,甚至演变成一场混战之后,已经没有什么战术可言,唯一能发挥作用的只有兵士的战斗意志。鞑靼军队的兵力本就处于劣势,又接连遭到明军几次偷袭,兵士们早已丧失了求战之心,此刻阵脚一乱,立即由且战且退变成了落荒而逃,最终变成了雪崩式的溃败。刘子昂和谢宇翔带着明军卒兵乘胜追击,沿着城墙向其他城门杀奔过去。 与此同时,钱文义带着几千名士卒冲过城中那道东西分界线,仇鸾所部赶紧列阵迎战。接到报告的许贵也匆匆赶来,见钱文义手下士卒人人带着重孝,面露激愤之色,心知不好,却还抱着一线希望,说:“钱将军莫要冲动,伤了贵我两军和气……” 钱文义身边的高振东突然大喝一声:“皇上有旨!大同诸军将佐军卒听旨!”他翻身站在马背上,从怀中掏出一幅明黄绸缎的卷轴高高举起。 许贵习惯性地弯曲着膝盖要下跪,却蓦然想起来自己已经追随“仇元帅”起兵靖难,大可不必对那京城里金銮殿上的皇帝抱有敬畏之心,这才稳住了心神,说:“皇上重用奸佞,妄开新政,乱祖宗之成法,毁国朝之根基,我家仇元帅兴兵清君侧,正王道,你这诏书想来也是那些佞臣发出的,我等不听也罢!” “大胆!”高振东喝道:“你这狂悖之徒哪晓得仇将军之苦心!他不过用苦肉计诈降俺答,引诱虏贼大军至京师城下聚而歼之,时下我军已大获全胜,不日仇将军将引兵回大同。就凭你今日犯上之举,在下当禀报朝廷责令仇将军将你军法从事!” 这种话骗得了仇鸾部下那些参与叛乱的普通士卒,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露出了迷惘甚至欣慰的神情;却骗不过身为仇鸾心腹的许贵,但他也不敢公然对抗皇上的威严,仓促间竟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说辞:“军中但闻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还请钦差大人将仇将军军令示下。” “好在仇将军晓得你许贵愚钝蠢直,早就作书让在下转交于你,你看了便知!”说着,高振东将手伸进怀中―― 突然白光一闪,正伸长了脖子张望许贵自马上栽了下来,咽喉处插着一把飞刀! 叛军卒卒还在发愣,高振东大喝一声:“皇上有旨,首逆必除,从犯不论!如今犯上之徒已授首,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钱文义与全军将士齐声喝道:“弃刀投降者不杀!”群龙无首的叛军官兵皆已心慌意乱,纷纷将刀枪扔在了地上,跪了下来。钱文义和高振东留下少量的军卒看押着叛军,带着大队人马冲向了城西的军营,自然还是以皇上的诏书为震慑,许贵的人头也被砍下来高高挂在枪杆上,为皇权威严做着绝妙的注解。在“首逆必除,从犯不论”的感召下,仇鸾叛军的军官和兵士们乖乖地放下了武器,束手就擒。解决了叛军之后,钱文义又指挥着手下部队兵分几路掩杀到四门,配合刘子昂和谢宇翔的部队将把守城门的鞑靼军全数歼灭。可惜鞑靼留守大同的平章博尔忽听说城内明军哗变,慌忙带了手下几十名士卒出南门逃走了,看那样子是要奔去京师向俺答报讯。 钱文义等人要起兵追击博尔忽并进京勤王,刘子昂和高振东、谢宇翔三人劝阻住了他们,一边整肃仇鸾所部,一边加强守备,准备迎击自北京城下溃败的鞑靼军队,完成皇上交给他们的“关门打狗”的战略任务。 那个时候,他们也没有想到,克复大同之举竟会产生了如此大的效果,逼迫鞑靼在最后的关头放弃了对戚继光的致命一击,以期留下与明朝议和的余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三十五章 穷追逆党 明朝三法司,真正管官的是都察院,每年考绩各级官员的政声,时时监察各级衙门的官风。由于手握纠察参劾大权,且许“风闻奏事”,莫说是正二品的左右都御史、正三品的左右副都御史和正四品的左右佥都御史这些堂官佐贰,便是那110名正六品的十三道监察御史,也是“见官大三级”,概因他们一旦受命出巡一方为巡按御史,便等同于手握天宪的钦差大臣,小事立断,大事奏裁,一封朝奏就可能掀了二品总督、三品抚藩臬台这些封疆大吏的乌纱帽,因此地方官员见到他们无不胆战心惊。即便在冠盖满街的京畿重地,上至六部九卿,下到各部吏员,见到这些官服补子上绣着愣头愣脑的“獬豸(注)”图案的御史老爷,也无不凛然战栗。 但今日,这些平日里颐指气使牛气冲天的御史老爷们却都垂手低眉站在都察院的大堂上。大堂周围站满了头戴黑色无翅宫帽,身穿大红锦衣的镇抚司上差;对面条案之后坐着的人正中那个身穿红色宫服头戴方冠,谁都知道他便是刚刚接了司礼监掌印,如今炙手可热的陈洪陈公公;旁边坐着的那个身穿紫色官服的四品官,也是骤然冒出的官场新贵,刚刚由正六品工部营造司主事擢升为正四品大理寺丞的严世蕃。 两人奉上谕追查薛陈逆党,按着陈洪的说法,薛陈二逆党羽遍布朝野,要一个衙门一个衙门的“捋一遍”,先由陈以勤任掌院学士的翰林院“捋”起,“捋”过了附逆的许辰善执掌的太仆寺之后,今日就“捋”到了都察院。 大案后的陈洪阴阳怪气地说:“咱家方才说了,谁是逆贼同党,咱家心里一清二楚,让你们自个招认不过是给你们个认罪的机会,只要幡然悔悟,能反戈一击揭发逆党,朝廷自会酌情恩宽。”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眼睛扫视一圈大堂上垂手低眉站着的一百多名御史,阴冷地笑道:“若是不识抬举,可就莫怪咱家不给各位御史老爷留面子。翰林院、太仆寺一大半的官员如今可都在诏狱里住着,诸位要想与他们做伴,区区几百号人的牢饭,我大明朝还管得起!”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洪初掌司礼监,手里更持有皇上彻查逆党的圣谕,自然要扬刀立威。其实若论本心,陈洪也并不想在朝廷骤兴风浪,但他实在是将皇上的心思揣摩到了极处。皇上在令他任司礼监首席秉笔追查逆党之时,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如今却是宫里宫外的人都要谋逆弑君,看来吕芳的菩萨心肠也不一定总管用,有时候还得需要你的霹雳手段。”这句话当时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随后皇上又立刻任命他取代吕芳为司礼监掌印,这便是清楚地说明皇上已认定吕芳阴柔有余而魄力不足,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情势下,需要他的霹雳手段披坚持锐挡杀住那帮威胁皇权的乱臣贼子。而他因与吕芳交割差事,才耽搁了半天时间,就被皇上当着内阁阁员及外臣的面厉声呵斥,天威雷霆如此不测,倘若自己再不愤君父之慨,使出霹雳手段抓出些逆党来为皇上灭此朝食,才坐了几天的司礼监掌印的位子怕是又要让给别人了! 至于如何施展霹雳手段,重点清肃哪些衙门,陈洪还是颇动了一番脑筋的。翰林院、太仆寺因掌印堂官参与谋逆,祸及同僚下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都察院的堂官左都御史陈镒却因不肯附逆被打成重伤,如今还卧病在床不省人事,陈洪第三把火却偏偏烧到了都察院,其中缘由,是因陈以勤挂着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正二品虚衔,身为从三品的太仆寺卿许辰善也挂着正三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这本是朝廷为了解决官员品秩的一个变通法子,如今也成了陈洪穷追逆党的理由。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陈洪还有更深的用意――当初新政之争虽由翰林院修撰陆树德而起,其后却是都察院、六科廊那些言官跟着瞎起哄,弹章奏本蜂拥而至,将朝局闹得一发不可收拾,终致外敌入侵、内乱骤起,可以说这些祸事皆由这几个衙门而起。而且,这几个衙门的清流词臣和风宪言官最不安分,仗着自己读过几天圣贤书,心里只有那狗屁都不轻轻闪躲过了陈洪射来的暗箭,未伤及分毫,但显见的这一回合,仍是手握天宪的陈洪占了上风。 陈洪得势不饶人,冷笑道:“严大人既知未经彻查,便不能断言他们是不是乱臣贼子,却为何要阻挠咱家查案?莫非有意要包庇逆党么?” 这就是要坐实严世蕃的从逆之罪了。一瞬间,都察院大堂上的气氛又一次变得异常十分沉重…… 注:獬豸――古代传说中的异兽,能辨曲直,见人争斗就用角去顶坏人,古代监察官员官服上常绣有其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三十六章 大堂抗辩 陈洪步步紧逼上来,那一百多名御史都在支着耳朵听自己的反应,严世蕃情知今日事已至此,也只能按照当初与父亲商议好的方略行事,便不再退让,朗声说:“身负皇命,世蕃自当全力协助陈公公严查逆党,将一干乱臣贼子绳之以法。但陈公公那样的查案方法,世蕃不敢苟同。” “咱家是没查过案子,严大人不也才刚从工部调任大理寺么?”陈洪嘲讽说:“想必严大人先前在督率工匠修造殿宇官舍之余,也曾悉心钻研刑狱审讯之法,咱家倒要请教了。” “世蕃不才,当不得陈公公‘请教’二字。世蕃只是不明白陈公公为何要将百多位御史拘于大堂诘问追查,莫非陈公公以为都察院上下人等,尤其是这些御史大人都有谋逆之嫌?” 陈洪怒道:“你严大人言下之意,咱家是在广为攀扯、大肆株连了?” 严世蕃等得就是他自己说出这句话,立即说:“陈、许谋逆,翰林院、太仆寺上至衙门佐贰,下到胥吏差役,大都进了诏狱,几无幸免之人。这许是陈公公一时来不及甄别拷问。职分所系,世蕃也不敢随意置喙。但谋逆之事,都察院并无人参与,更有陈老总宪及王、吴两位大人那样的忠贞不屈,以身许国之臣,却不知陈公公为何又于此穷追不舍?” 陈洪却不知道自己悄然之中已经入了严世蕃的圈套,还在振振有辞地说:“都察院有没有人参与谋逆,咱家不知道,你严大人不是也不敢写包票么?莫要忘了,那逆贼陈以勤挂着都察院左都御史衔;许辰善挂着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再者,都察院有多位御史不但出自逆贼陈以勤门下,平素与参与谋逆的逆贼李道良和林文等人也多有来往,相互唱诗酬和。嘿嘿,咱家未曾读书进学,还要请教严大人和各位两榜进士出身的御史大老爷,官场上的‘朋’字怎么解?” 严世蕃毫不犹豫地答道:“五伦之首是为君臣。出而为仕,食君之禄,若不论君臣大义,只论朋友之道,便是朋党。” 大堂上的所有御史心里都是一凉:翰林院、太仆寺职官司员大多被打入诏狱羁押待审之事,他们早有耳闻,今日见奉旨追查逆党的两位钦差带着镇抚司的上差杀气腾腾直闯都察院,情知今日定是在劫难逃。方才严世蕃与陈洪顶撞起来,让他们看到了一线微茫的希望,可随即而来的却是极大的失望:这个严东楼严大人也太不中用了,三句两句就被那个天杀的阉奴套了进去,竟说出这样的话!乱臣贼子的朋党?这偌大的一个罪名压下来,就算是大罗天仙也救不了命!个别平日里对严氏父子成见颇深的人心中更是犯起了一丝疑惑:分宜父子二位奸臣莫不是要借阉奴之手将我等论为逆贼同党,问成死罪吧? “你们都听见了?”陈洪得意地一笑:“严大人说了,在朝官员不论君臣只论朋党便是朋党。你们中既有人与逆贼朋比结党,咱家也就只好按严大人的意思,严加拘问。” 陈洪气不过自己前两日隔岸观火的做派,今日定要移祸于自己了,严世蕃也不惊慌,缓缓地说道:“既然如此,世蕃恳请陈公公准许卑职回避。”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真不知道严世蕃是不是疯了,竟说出这种话! 谁都知道,严世蕃奉有上谕协助陈洪追查逆党,若是怕得罪人,反正陈洪是主办,他只是个协办,大主意由陈洪拿,他跟着跑腿应付差使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公然提出回避,等于是拒绝了皇命,这简直是拿他自家的官位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开玩笑! 既然严世蕃口称“卑职”,表明他是以协办的身份请示身为主办的陈洪。陈洪也明白其中的关节,当即冷笑一声:“当日皇上万岁爷明发上谕着你协助咱家追查逆党之时,也不见你提出回避,到了这个时候你却抗旨不从,是何缘由?” 严世蕃说:“追查逆党以明法典、肃朝纲、儆效尤,本是我辈臣子份内之事,世蕃身为人臣自不敢辞。但我《大明律》载有明文,审案官与被审之人有成见或过节者理应回避。嘉靖十八年家父任礼部尚书,山东巡按叶经叶大人便上疏弹劾家父;嘉靖二十一年家父充任阁臣,及至今年新政之争之时,更有多位御史交章弹劾。父子一体,卑职若参与查案,即便无私也有私,难免被人攻讦处事不公。这便是卑职所说的成见过节。”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陈洪即便知道他的避祸之心也不好反驳,便又冷笑道:“怕不只是有成见过节吧!令尊严阁老也有几位门生,如山东道监察御史叶樘等,时下正在都察院任职,严大人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 这就更中了自己的圈套,严世蕃立即接口道:“陈公公所言不差,便因如此,卑职才恳请遵照《大明律》准允回避。再者,以陈公公查案方法,卑职也难以洗脱逆党之嫌,更应回避。” 此话一出,满堂大哗,那些御史审了一辈子案,只见有人大祸临头赶紧撇清自己,却还从未见到有人将诛九族的大罪往自己身上扯的,严世蕃即便要救众人,也不必如此冒险,都窃窃私语起来。 陈洪实在摸不清严世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由得一愣,随即问道:“严大人此话怎讲?” “陈公公方才说了,逆贼陈以勤挂着都察院左都御史衔,许辰善挂着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就该于都察院穷追逆党,家父一直挂有翰林院掌院学士衔,翰林院出了陈以勤、李道良、林文等多位逆贼,家父想必也难辞其咎。再者,世蕃当日在国子监任监生之时,陈逆以勤时任国子监祭酒,世蕃也算出其门下,有此两条,世蕃自认难洗脱逆党之嫌,只能恳请回避。” 陈洪不曾想严世蕃竟铁了心不愿意趟这摊浑水,气急败坏地说:“严大人协助咱家追查逆党是皇上的旨意,回避不回避怕是你严大人说了不算,咱家说了也不算,得请旨!” 他故意把“请旨”二字说的很重,显然又是将了严世蕃一军――若要回避,当日就该一力请辞,事到如今想抽身溜走,这“欺君罔上”的罪名怕是跑不了了! 严世蕃坦然笑道:“卑职自当向皇上请旨,不过,在圣谕批复之前,卑职还负有协办之责,还有一言要建议陈公公。”他停顿了一下,等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之后,才说道:“论及附逆之人及逆贼朋党,依卑职看来,陈公公绝不可将眼光只盯着区区翰林院、太仆寺、都察院几个衙门,仅以陈逆以勤而论,怕是京城各大衙门一大半职官司员便脱不了干系,故此卑职建议陈公公彻查逆党,当自内阁查起。内阁几位辅臣,夏阁老、李阁老及家父都曾与陈逆以勤同僚多年,翟阁老虽未曾与其共事,但他的门生徐阁老却与陈逆以勤关系非同寻常,此前陈逆以勤被皇上罢官致仕后,徐阁老更兼掌翰林院,属下出了李道良和林文等谋逆之人,他恐怕也难辞其咎……” 严世蕃的话还未说完,所有的御史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叫了一声:“妙!”,有几个年轻胆大之人已不加掩饰地将赞赏的目光投向了严世蕃。 终于明白了严世蕃一直是在戏谑自己,陈洪被激怒了,将手中的惊堂木“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大案上:“谋逆是通天大案,别打量着抬出内阁各位阁老咱家就不敢查下去!” 严世蕃笑得更加开心了:“不但是内阁各位辅臣难脱干系,陈逆以勤曾任宫里内书堂的山长、教习多年,内廷各位公公都曾听他讲过《四书》、《五经》……” 严世蕃这话也并不是空穴来风。明太祖朱元璋虽明令宫人不得读书识字,但皇宫中充斥着一帮大字不识的文盲毕竟很不方便,于是明宣宗宣德年间就设置专门培养宦官的学校――内书堂,由司礼监掌印亲任总督,山长例行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担任,教习也是翰林院侍读、侍讲学士这样的饱学鸿儒,如此说来,陈洪怕也未必与他没有师生之谊! “东拉西扯!胡搅蛮缠!不就是想帮他们脱罪么!”陈洪咆哮着说:“包庇逆党,你该当何罪!” 严世蕃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是卑职包庇逆党还是你陈公公大肆攀扯株连无辜,朝野自有公论!若陈公公认定卑职有包庇之嫌,尽可将卑职打入诏狱,依律问罪。” 在宫里那个八卦炉里修炼了这么多年,又有前次追查宫变引火烧身的前车之鉴,陈洪立刻冷静了下来,冷冷地说:“你是奉旨协查逆党之人,咱家也不敢治你的罪!你可敢与咱家一起去见皇上吗?” “有何不敢?卑职正要将这些话呈奏皇上!”严世蕃率先站了起来,道:“陈公公,请!” 陈洪恶狠狠地丢下一句“你有种!”推开座椅,一甩袍袖就向外走去。 镇抚司的校尉都一声不响地跟着陈洪出了大堂,没了禁锢的都察院御史们围了上来,纷纷向严世蕃拱手作揖,激动地叫着:“严大人……严大人……”嘴角抽动着却说不出话。 严世蕃抱拳团揖:“皇上圣明,必不致祸及无辜。各位大人,世蕃告辞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三十七章 云台面圣 自早朝散班之后,翟銮就象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一样,一直在值房里来回踱步,中午内阁小伙房送来午膳,他看都没有看一眼就不耐烦地摆摆手让撤下。到了未时许,他终于忍不住了,出门就踱进了严嵩的值房,叫了一声:“惟中兄,翟某有礼了!” 正在大案后奋笔疾书的严嵩忙起身离座,在下手站定后行礼参拜:“失礼,失礼!仲鸣兄有事,着人唤严某到值房领示便可,何需劳动玉旨屈尊到严某这里来?” 翟銮显得心烦意乱,却又不好表现的过于操切,一边还礼,一边装做随意地问道:“惟中兄中午也不歇着,在忙些什么?” “歇不了啊!”严嵩笑呵呵地说:“昨日礼部忙了半日,总算是把故高阁老、韩部堂和杨侍郎三人的谥号议定了,严某正在写公本,将拜发御前由皇上定夺。故高阁老和韩部堂两人谥号倒也妥帖,惟独杨侍郎,因是状元,又身死国难,礼部议定追赠‘文忠’二字,虽也有些道理,却与前朝大儒欧阳公之谥号不免雷同,皇上会否认为礼部有敷衍塞责之嫌,着实令严某踌躇。还好公本要先呈内阁票拟,且请仲鸣兄不吝赐教。” 翟銮摆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惟中兄久掌礼部,区区小事何需翟某妄言。”说着,眼睛瞥了瞥值房的门,欲言又止。 严嵩见他如此,情知有要事相商,忙说:“仲鸣兄请坐。”自己去关上了值房的门。 门一关上,翟銮立刻焦急地说:“惟中兄,鞑靼《求贡书》和你我的密疏昨日呈进大内,不知道皇上看了没有?” 严嵩收敛了脸上醇和的笑颜,沉吟着说:“鞑靼求贡这么大的事,司礼监断无压下不报之理,皇上该当是看过了。” “既然如此,今日早朝之时怎不见皇上说及此事,也不见召你我觐见奏对?” “和战皆关乎社稷安危、万民福祉,皇上一时半刻且不好做出决断,兴许还在权衡之中。” 听严嵩这么说,翟銮的脸色立时就变了:“皇上既在权衡利弊,说明圣意尚在两可之间,以你我昨日所呈密疏那样奏对,不知会否触忤圣意?” 严嵩心中冷笑,这个老滑头担心触忤圣意是假,想借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讨好皇上是真,便摆出一副诚恳的表情,说:“仲鸣兄,兹事体大,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你我也只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 翟銮怎能听不出严嵩话语之中隐含的规劝之意,面色微微一红,岔开了话题说:“若皇上今日径直发回内阁,着你我酌处拟票,你我又该当何为?” 严嵩越发恳切地说:“据你我昨日商议,如今战不可战,和不能和,只有一个字:拖。鞑靼既能于战事有利之时求贡,想必也是因粮草不济,将无战心,兵无斗志,依严某愚见,少则十日,多不过一月,虏贼自会退兵。因此,拖他些许时日方为上策。” “情势确实如此,但这样的话又怎能写于票拟之中?”翟銮叹道:“若京城兵马不足,我等尚可建议皇上闭门休战以待援军,如今各地勤王之师云集京城,上下势必都欲与之一战,你我若是建议拖延时日,岂不被人指责怯敌畏战?” “仲鸣兄言之有理,是严某虑事欠周了。”严嵩装作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说:“若皇上真问起内阁意见,我等当建议皇上发六部九卿公议为好。” 说完之后,他装作喝茶,偷偷观察着翟銮的反应,却听见翟銮说道:“哦,惟中兄也这么想?” 严嵩心中大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本就该皇上裁夺决断之事,圣意犹豫不决,自然应发六部九卿公论,集思广益嘛。”他侧过头靠近翟銮,压低了声音:“也只如此,内阁及你我二人才能脱掉这天大的干系。” 翟銮拈着胡须笑道:“惟中兄与翟某心有戚戚焉。” 与严嵩一席交谈,翟銮似乎卸去了心中巨石,紧锁的愁眉也舒展了开来,两人又寒暄了两句,翟銮便起身告辞,严嵩忙恭敬地要送他回自己的值房。刚推开房门,却见一名乾清宫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着他二人,道:“正好两位阁老都在,皇上命奴才来给两位阁老宣谕旨。” 乍一听“谕旨”二字,翟銮严嵩两人赶紧肃容站定,一掸官袖提起官服前襟就要跪下,看那敏捷的动作,全然不象是两个均已过花甲之年的老者。 那位小太监似乎反应稍嫌迟钝,等两人膝盖打弯将要跪倒之时才伸手拦住了他们,一笑算是表示了敬意,说道:“两位阁老不必行大礼,皇上着奴才传的是口谕。” 两人心中气苦,却又不好和这个只挂着个乌头牌子的小黄门计较礼数,便局促地站在那里。那个小太监瞄着两人,摆出口衔天宪的钦使架势,故意拖长了声音,用传旨时的那种严肃口气一字一顿地说:“皇上口谕,着内阁次辅翟銮、阁员严嵩即刻进宫见驾。钦此。” “钦此”之后,口谕已完,翟銮便躬了躬身子,恭敬地说:“臣翟銮遵旨。” 那个小太监欠了欠身算是回礼,说:“翟阁老、严阁老,主子万岁爷此刻正在云台候着两位,请随奴才走吧。” 翟銮严嵩两人又是一愣,宣完旨便不是皇上的化身,按说以这个小太监的职位身份,应该给两人行揖礼参拜,而且应尊称他们为“老先生”,而不是一声冷冰冰的“阁老”。他们当这个小太监不懂得规矩,也不好说什么,就跟着那个小太监出了内阁,直往宫里而去。 到了云台,那个小太监停住了脚步,说:“且请两位阁老先候着,等奴才给主子万岁爷复了旨,等万岁爷下旨后再入内觐见。” 翟銮和严嵩两人心中都是一凛:这就更不寻常了,皇上于云台召见内阁辅臣,衔命见驾的阁员通常只需跪在门口通秉姓名,得到皇上应一声便可入内,不必再行请旨,为何今日却是这样? 翟銮站在门口,悄声问道:“惟中兄,你可猜到皇上此时召我等觐见所为何事?” 严嵩苦笑一声:“八成是为鞑靼求贡一事,皇上不好决断,要召你我……”正在说着,两人突然听到云台里响起了严世蕃愤懑而高亢的喊声:“京师六部各大衙门上百位职官司员已被你关在诏狱,两京一十三省多少公务积压在案头,我大明朝都要瘫了,你还要将翰林院、太仆寺和都察院几百名官员都打成逆党,莫非是要亡了列祖列宗的江山吗?” 严嵩大惊失色:“是犬子严世蕃。他……他怎敢在御前喧闹?”说着,身子摇晃起来,象是要晕倒。 翟銮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安慰他说:“惟中兄,东楼身为朝廷命官,不会如此无礼。且先听听。” 果然,自里面又传出了陈洪阴冷的声音:“回严大人的话,想亡我大明列祖列宗江山的不是奴才,而是奴才关进诏狱的那些人!” 严世蕃说:“这数百名官员都是谋逆大案的要犯么?象你陈公公这样查案,下官万难苟同。” 翟銮一听就明白是奉旨追查薛、陈谋逆大案的两位钦差严世蕃和陈洪发生了矛盾,扯到皇上这里来讲理了,略有不满地说:“东楼也确是太过孟浪了,追查逆案以陈公公为正使,他只是协办,纵然对其问案不满,也不该闹到御前……”正说着,见严嵩面色惨白,嘴角抽搐,忙又改口说:“不过,翟某也觉得东楼言之有理,如今朝局不稳,人心惶惶,象陈洪那个阉奴那样广为攀扯如何使得!” 严嵩似乎已经被骇得说不出话来,用凄楚可怜的眼神看着翟銮,不停地拱手作揖。翟銮叹了口气,说:“不劳惟中兄吩咐,东楼是自家子侄,翟某自当鼎力襄助。” 得了他这句承诺,严嵩才象是稍微安定了一点,勉强稳住心神,用力握住了翟銮的手,说:“严某今年六十有三,就这么一条根,百年送终之人能否保全,就全仰仗仲鸣兄了……” 翟銮见严嵩眼角已有泪花渗出,又安慰他说:“皇上既能召你我觐见,事倒未必如惟中兄想的那样不堪。但凡有一线圜转余地,翟某拼得被皇上叱骂,也要替东楼说话。” 严嵩又张开口想说句感谢的话,方才进去的那个小太监却出来了:“两位阁老,皇上着你们进去。” 两人忙整衣肃容,低着头进了云台,只见嘉靖帝朱厚面色阴沉地坐在正中御座之上,吕芳侍立在他的身后,而严世蕃和陈洪两人都低着头,跪在两侧稍远一点的地方。 翟銮和严嵩一齐跪了下来:“臣等供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摆摆手:“免礼平身,赐座!”然后对着跪在脚下的严世蕃和陈洪两人说:“接着吵,朕专门把内阁两位阁老都请了来,就是听你们吵架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三十八章 犯颜直谏(一) 严世蕃和陈洪两人赶紧将头俯的更低了:“微臣(奴婢)不敢。” “刚才不是吵得很来劲吗?怎么不敢了?”朱厚冷笑道:“朕本不得空为你们调教矛盾,想着让你们跪了近一个时辰,兴许火气就小了,谁曾想你们却更是来劲,只差把这云台的房顶给掀了!陈洪是司礼监掌印,算是朕的人;严世蕃是朝廷命官,归内阁管,朕就只好请动两位阁老的大驾,让他们来跟朕一道来个三堂会审,给你们做个明断。说啊,把你们那点子龌龊事都给两位阁老说说。” 陈洪听出皇上有袒护之意,便抢先开口,将这几天严世蕃怠废皇差,尤其是今日在都察院故意包庇逆党的行径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严世蕃却甚是强项,等陈洪一说完,立即反驳道:“世人皆知,官场士林最重年谊、乡谊及师生之谊。下官未得功名,与各位御史自无年谊可言;家父虽多为学官,并掌过国子监、翰林院,也点过主考,但门生在都察院者不过寥寥数人,比之百多位御史,师生之谊或可不论;若论乡谊,数位江西籍御史非但与下官有乡谊,更与夏阁老有乡谊,到底是该论与下官之乡谊,还是该论夏阁老之乡谊,怕是睿智如陈公公者也难以区分。陈公公这‘包庇’二字怕加不到下官的头上!” 陈洪被他顶得一愣,心里也知道严世蕃说的都是实情,以此定他从逆之罪未免牵强,有主子和两位阁老在场,他也不好过于强横,便将语气缓和了一点,说道:“既然如此,你身为钦差副使,奉上谕追查逆党,却又为何有意帮他们说话?” 严世蕃说:“下官既身奉皇命协助陈公公追查逆党,自然不敢辜负圣恩帮逆党说话,实是陈公公那样问案,下官万难苟同……” 朱厚突然点名:“严世蕃。” 严世蕃立刻应道:“臣在。” “陈洪一竹篙打翻了一船人自是不对,”朱厚说:“那朕问你,依你之见,都察院可曾有参与谋逆之人?” 严世蕃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答道:“回皇上,国朝规制,都察院负有规谏皇帝,左右言路,弹劾、纠察百司、百官,巡视、按察地方吏治等重要职责。遴选都察院御史、六科廊给事中等风宪言官更有‘三必取’的规矩,一必取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之士;二必取正派刚直,介直敢言,而不患得患失,爱身固禄之士;三必取学识才干出众,既通晓朝廷各方政务,洞悉利弊动态,又能博涉古今,引鉴前史之士。各位御史大多是秉公据实,善辨是非,敢论曲直,既勤且廉,品行、才识俱为上乘,忠贞职守而鞠躬尽瘁、铁面无私而秉公除暴、安贫乐道而廉洁自重之人。纵有附逆乱臣,也是为数寥寥……” “为数寥寥?”朱厚冷笑道:“我大明京官数千,只出了薛林义、陈以勤寥寥数人,便将皇宫给烧了,你还当这‘为数寥寥’的逆党不足虑么?” 严世蕃突然昂起了头:“皇上,臣有肺腑之诚沥血上奏。” 朱厚冷冷地说:“说!” “皇上方才问及都察院可有附逆之人,依微臣之见,非独都察院,京城各部院寺司也不乏与薛、陈等逆贼交好之人,但时下虏贼陈兵于外,京城又甫经内乱,当此国难,若再骤兴大狱,牵及内阁与六部九司,非但扰了朝政运转,更有失士心民瘼,累及皇上圣名,则我大明社稷堪忧……”略微停顿了一下,严世蕃又说:“臣冒死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以稳定朝局,安定人心。待王师将鞑靼虏贼逐出国门之后,再行彻查谋逆大案。是时,若蒙皇上不弃,臣愿一力协助陈公公追查逆党,不负圣主明君之重托。” 严世蕃一席话说得翟銮心中暗暗惊叹:不曾想严嵩这个连正经科名都没有的儿子竟有这等识见,真与其父那样奸佞柔媚之臣判若两人! 依翟銮本意,当初皇上下旨着陈洪与严世蕃彻查逆党,他就颇感不妥,即便不说永安侯薛林义、忠勇侯许世杰和西宁侯宋斌等人世代簪缨,与朝中文武大臣的关系盘根错节,即便以陈以勤而论,大肆株连穷追逆党就甚为不妥。 陈以勤为官四十多年,历经弘治、正德及嘉靖三朝,论资历是目前朝廷文官中最老的,但因其为人迂腐,不善钻营,当与他同期为官的人都纷纷高升之际,他却还在苦苦地熬资格、博升迁,至今还只是个加正二品都察院左都御史虚衔的翰林院掌院学士,但也正因如此,他却能在波诡云诿、动荡迭起的嘉靖一朝前期大礼仪之争中安身度命,不管是尊礼派执政还是议礼派掌权,都一直稳如泰山,谁也动不了他,可谓左右逢源,跟哪一派都能说得上话。论及他的朋党,恐怕有一半的朝臣都脱不了干系。 此外,陈以勤一直为词臣学官,曾出任过多次会试副考和房师,经他取中的进士最大的都当到了六部侍郎、各省督抚藩臬这样的正三品大员;而且,他还多次主持过顺天府、应天府两京的乡试秋闱,取中的举人更是多如牛毛,就连当今代行首辅之职的次辅翟銮的门生、吏部左侍郎、内阁学士徐阶当年都是被他取为举人,也算是他的门生,徐阶逢年过节去拜谒会试座师翟銮之后,少不得也要到他这个乡试座师家中应个景。 门生知交毕竟人数有限,关键是陈以勤的籍贯不对。他是应天府苏州人氏,江南素来为国朝斯文元气之地,每科进士之中少说也有三五位出自苏州及其周边州县,他的同乡在官场一抓一大把,如果都按朋党论处,京城各衙门立刻又有上百位官员就要被牵连其中。推及两京一十三省,还不晓得有多少人被牵连其中! 想到这里,翟銮微微侧过头,看看旁边面色惨白的严嵩,轻轻点了点头,欠身正要说话,却听到朱厚爆发出一阵糁人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这种笑声令翟銮心里一凛:当日皇上斥责陈以勤迁都并追究曾铣议复河套之议时,也曾发出这样的凄厉的笑声!已经到嘴边的话立刻又咽了回去,本已抬起的身子顺势就跪了下来。众人也都被皇上这样的笑声骇住了,连忙跟着他一起跪了下来。 朱厚的笑声在云台回荡了好久才渐渐平息,他又冷冷地叫道:“严世蕃。” 严世蕃稳住了正在战栗着的身子,将头俯在地上,颤声应道:“臣在!” “你知道朕在笑什么吗?” “回皇上,圣心远虑,臣不敢妄加猜测。” “杭州灵隐寺供奉弥勒佛的殿门前有一副对联,其下联是‘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你可知道上联是什么吗?” 严世蕃心里顿时一凉,不禁为父亲和自己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深深懊悔,但事已至此也无回天之力,便横下心来,回答道:“回皇上,上联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看来你虽没有科名,也非不学无术之徒嘛。”朱厚莫名其妙地称赞了他一句,又说:“你要市恩卖好,收揽人心,却想让朕做那样泥塑木雕的弥勒佛!任人摆布的傀儡!” 严世蕃战战兢兢地说:“臣不敢……” “不敢?”朱厚说:“你都敢强令朕容天下难容之事,成为世间可笑之人,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朱厚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一般空朦,却又象地狱刮出来的风一般阴冷,这样的声音还是严世蕃第一次听到,他仿佛是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只觉得那颗心一直往下沉,终于,他想起了父亲与自己商议多时定下的“置于死地而后生”与君王这局千古一赌!咬咬牙定下了神,干脆将心中的恐惧全然抛却,大声奏道:“天在上,皇上在上,臣若是有半点欺君之意,就让天降下神雷立刻殛了微臣!” “不要拿话来挤兑朕!”朱厚冷笑着说:“朕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大概也只能遵你的旨,不敢再追究那些想谋夺朕的江山的乱臣贼子了。” 彻底的绝望袭上严世蕃的心头,他不顾礼仪地猛然抬起了头,看着皇上,但嘴里仍在喃喃地说:“圣德巍巍,微臣代百官叩谢吾皇如天之仁!” 朱厚似乎想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似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视线投向了一旁一动不动跪着的陈洪:“严大人的话你都听到了?都是你这个奴才行事太过操切草率,竟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抓人,还不快去把人给严大人放了!” 陈洪情知今日绝对不能退让,一退让不但皇上颜面无存,自家性命也万难保全,立即应道:“回主子,奴才绝不放!谋逆之罪罪无可逭,一定要彻查,彻查到底!无论牵扯到谁都不能放过!” 朱厚厉声喝道:“大胆!连你这个奴才也要抗旨不遵吗?” 明明是在呵斥陈洪,一个“也”字却令翟銮及严家父子三人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三十九章 犯颜直谏(二) 听到主子叱责自己抗旨不遵,陈洪却倔强地把头高高昂起,说:“回主子,自打太祖高皇帝设立锦衣卫起,诏狱就为天子自掌,不是谁说让放人就放人的,奴婢蒙主子不弃,委以司礼监重任,一切所为,除了听主子的,绝不会听他人指使。至于追查逆案是否宽严失当,也非他人可以置喙。今天这件事不只是我大明朝前所未有,历朝历代也闻所未闻,这个严世蕃分明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恳请主子切勿被他欺瞒了,更不要被他背后的人欺瞒了。” “你不晓得那些逆党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等闲之人且得罪不起!”朱厚阴冷地一笑:“严大人不惜开罪朕也不敢去惹他们,想必那些人都是什么阁老什么尚书的人,你就不怕那些人背后的靠山合起伙来跟你主子闹腾?你主子的江山社稷堪忧啊!” 皇上这话一出,跪在地上的翟銮、严嵩两人立刻意识到自己再不能继续保持沉默,都一起俯身在地,翟銮说:“回皇上的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员都是朝廷的人。” 陈洪立即抓住了他的话脚,说:“主子,既然两位阁老都已表明,大明朝所有的官员都是朝廷的人。在奴婢的眼中,只知他们有无参与谋逆之嫌,并不知其他。” “朝廷也就是几间宫殿几座衙门罢了,饭还是分锅吃的。”朱厚冷冷地说:“都说天恩浩荡,其实任谁都知道,天恩跟什么年谊、师谊和乡谊比起来,一钱也不值!那些逆党一个个后台靠山都这么硬,同党更是遍布朝野,朕被人打落了门牙,也只得和着血水往肚子里咽了!” 这个时候,严世蕃突然又开口了:“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皇上既然这么说,微臣现在就去诏狱。” 朱厚深深地看着严世蕃:“朕最后问你一句:你宁可去诏狱,也不愿意领旨去给朕抓那些逆党么?” 这是皇上给自己最后一次悔过的机会啊!严世蕃心里一阵激荡,不禁抬起头,刚要说话,突然看见前侧旁跪着的老父亲双手稳稳地趴在地上,身子纹丝不动,他顿时改变了主意,再次趴了下去,说:“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弃,擢升为大理寺右丞,并委以追查逆党重任。既担此任,则臣一切所为,皆要遵朝廷律法规制,更要循人臣事君之正道,不避斧钺,不计死生,为君父分忧解难。但臣以为,谋逆大案事体重大,若是宽严失当,则既不能解君忧,又不能安社稷,更有损皇上圣德!恳请体察微臣一片苦心,俯允微臣所请,微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 “看来你是真的不愿意帮朕扫除逆党了!”朱厚问道:“你可知道抗旨不遵该当何罪吗?” 严世蕃重重地叩头:“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听凭皇上发落。” 朱厚突然问道:“内阁是什么意思?” 只是一瞬间的犹豫,翟銮咬了咬牙:“严世蕃办差不力,怠废臣职,该当革职查办!” “只是办差不力怠废臣职吗?”朱厚冷笑着说:“严世蕃自己都知道谋逆是欺天的大罪,要去诏狱领罪,你却只说是办差不力怠废臣职?” 如若严世蕃不“只是办差不力怠废臣职”,那么就只有两条,一是包庇逆党,二是沽恩卖好以求直名,这两项罪名无论哪一个都非同小可!翟銮刚想说话,又听到朱厚说:“若办差不力怠废臣职便要打入诏狱,我大明的内阁学士、六部九卿怕都要挤在那小小的诏狱之中了!” 翟銮岂能听不出皇上话语之中的深意,心中大惊,赶紧将头俯在地上,不敢再说话了。 朱厚却又话锋一转:“严世蕃有擎天救驾之功,说他包庇逆党委实有些牵强。不过他既自请去诏狱,朕也只好成全他的名节。陈洪,这件事就按内阁的意思去办吧。” 陈洪心领神会地叩了个头,起身对严世蕃说:“严大人,跟奴才走吧!” 严世蕃也给皇上叩了个头:“微臣谢皇上恩典!”说完之后,转身跟着陈洪退了出去。 果然是这样的结果!翟銮为严世蕃惋惜之余,也为自己及时住口不言而感到庆幸,刚要叩头告退,他的耳鼓响雷般地轰了一下,脑门上的筋脉也陡然绷紧了,因为他分明听见皇上正在说:“朕今日召你们晋见,还有一件事,鞑靼《求贡书》朕已看过,内阁是什么意见?” 翟銮说:“回皇上,臣等商议,可发六部九卿公议。” 朱厚突然点了一直跪在地上没有说话的严嵩的名:“严阁老。” 严嵩似乎正在惊惧之中,略微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应道:“臣在。” “求贡是礼部的差事,你这礼部尚书怎么看?” “此事关系重大,非礼部抑或内阁可以自专决断,臣恭请皇上俯允翟阁老所请,发六部九卿公议,由圣天子裁夺。” 朱厚不置可否地说:“此事再议。朕乏了,你们该忙什么的就忙什么去!” 出了云台的门,翟銮满怀歉意地对严嵩拱手一揖,说:“惟中兄,翟某无能,终未能救下东楼……” 严嵩还礼,道:“严某知道仲鸣兄已尽力了,这个孽畜竟敢出言不逊,触怒皇上,便是身送东市也是他咎由自取……”话虽如此,两滴浑浊的泪水却忍不住夺眶而出。 严嵩唯一的儿子被打入诏狱,是死是生尚未可知,翟銮也是一阵心酸,又咬咬牙说:“惟中兄,不若翟某与你再行入内觐见皇上,拼着辞官不做也要救下东楼性命!” 严嵩撩起袍袖擦去脸上的泪水,摇摇头说:“仲鸣兄高义,严某心领了。我严家家门不幸,出了这等逆子,没来由累及仲鸣兄。是死是生,且看他的造化吧!” 翟銮本就不敢再去触皇上的霉头,见严嵩这样说,就顺坡下驴,道:“秦王有言,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时下皇上尚在气头之上,你我多说怕是有害无益,只能等皇上气消了再想法子。”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安慰严嵩说:“惟中兄且莫过于悲伤,就皇上最后的话来看,也只是责怪东楼办差不力,没有言及包庇逆党。俗话说:忠孝门第,诸神呵护,兴许过不多时,皇上就赦免了东楼。” 严嵩象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怔怔地看着翟銮:“仲鸣兄,你方才说什么?就皇上最后的话来看,只责怪那个孽畜办差不力?” 翟銮知道他刚才心忧爱子性命,方寸大乱,没有注意听皇上的话,忙说:“皇上方才问内阁意见,翟某奏曰东楼怠废臣职,该当革职查办。皇上显然对这个罪名不满,但最后还是对陈洪那个阉奴说按内阁的意思办……” 严嵩深深向翟銮一揖在地:“仲鸣兄大恩大德,严某没齿难忘!”转身就跪了了云台门外:“臣,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恭请圣安。” 见严嵩如此急切再度求见皇上,翟銮心中大为惊惧,他既不愿淌这滩浑水,更怕惹火烧身,悄然溜走了。 听到耳边那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严嵩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冷笑,但当云台里传出朱厚那极不耐烦的一声“进来!”之后,他立刻抹去了嘴角的冷笑,换上了一副悲伤而又可怜的表情。 朱厚果然很不耐烦,见他进来叩头,也不吩咐免礼赐座,怒气冲冲地说:“若是为你那儿子讨情,且免开尊口!” 严嵩说:“回皇上,老臣非是为犬子讨情而来。” “那你又有何事要奏?” 严嵩说:“微臣窃以为严世蕃所奏之事并非没有半点道理。且请皇上准其所奏,暂且停止穷追逆党,待外患解除之后再行彻查。” “还是变着法子给你儿子讨情来了!”朱厚冷冷地说:“照你所说,严世蕃便是无过有功了,朕是不是即刻下道上谕将他赦出诏狱,再升他个什么官以示褒奖?” 严嵩说:“回皇上,严世蕃身负皇命,不思愤君父之慨,一意行妇人之仁,其罪不容诛。理应依律治罪以明法典,正臣职,儆效尤。” “聪明!儿子聪明!!老子更聪明!!”朱厚冷笑道:“一边求朕停止追查逆党,一边口口声声说你那儿子行妇人之仁,罪不容诛;若朕准你所奏,你那儿子就成了不惜犯言直谏的铮铮正臣,朕却成了荼毒忠良的昏君了!” 严嵩将头在地上重重一碰,昂起头来之时那张老脸上已是老泪纵横:“皇上若是如此看待老臣,老臣也无话可说,惟求赐老臣一死以谢圣恩!” 御案后的朱厚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连你也要给朕来玩死谏的把戏了!朕告诉你,你严嵩不是陈以勤那样的正人君子糊涂虫,休要拿他的法子来要挟朕。要做忠臣铮子,还轮不到你严嵩!”说着,一摔袍袖,就要从旁侧的殿门往外走。 严嵩突然厉声叫了一声:“皇上!你要亡了我大明列祖列宗的江山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四十章 奸臣忠言 自从穿越到了明朝,成了九五之尊的皇上,除了犯上作乱的薛林义、陈以勤两个逆臣贼子,还从未有人这样大声在他面前说话,更没有人敢这样当面斥责他,朱厚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转身怔怔地看着泪流满面的严嵩。 严嵩膝行几步,到了朱厚的面前,一边拼命地叩头,一边说:“皇上既这样认定老臣,纵然不赐老臣一死,老臣也断无颜面再苟活世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恳请皇上再听老臣几句肺腑之言!” “你想说什么,有谁能拦你!”朱厚冷冷地说:“陈以勤当面詈骂朕,朕都能坦然受之,大不了再被你也骂上两句而已,朕喜欢听!” 严嵩怎能听不出皇上冰冷的话语背后隐藏着的难以压抑的怒火,但他好不容易骗过了翟銮,换来这个难得的单独陈奏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于是又将头在地上一碰,说:“谢皇上。老臣出身寒门,于弘治十八年考中进士,出仕为官凡四十年,历弘治、正德与嘉靖三朝,至今位居一品,已近人臣之极;且犬齿已六十有四,白发丛生,眼花耳背,该当如夏阁老一般请乞骸归里,从此息影山林,不问世事。然古人有云,一饭之德,少不负人,况老臣屡次蒙皇上不次简拔,当此国难更委以辅弼之任,君父于老臣可谓有重生再造之恩,百死难酬之遇,故老臣于受命之时,即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自勉,立志与忠臣志士戮力同心,纵有千难万险,也应披荆斩棘,苦节坚行,匡扶社稷,再造乾坤,辅佐圣君开创大明中兴之伟业,以犬马余生效死家国,方不负君父再造之隆恩!” 表白了一番忠心之后,严嵩喘了一口气,又说:“鞑虏寇犯国门,京城又出了薛陈那样逆臣贼子,外患未除更生内乱,致我大明社稷将倾,宗庙几墟。有今日之变,是因皇上昏庸么?是因官员无能么?是因百姓贪乱么?都不是!皆因我朝立国百七十年,礼教废弛,廉耻沦丧,种种弊端更是积重难返,非厉行改革,不足以图存,更不足以求强。皇上睿智天纵,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欲谋社稷之安万民之福,奋万世之雄心,一力推行富国强兵之新政,刷新吏治以固国本,治理财政以舒民困,整饬军备以抗外侮,新政推行不过年许,朝野上下气象日新,天若假年,我大明中兴之业可期矣! “鞑虏犯境,大劫在际,赖有祖宗庇护,皇上洪福,我大明元气未竭,民心可用,举国上下矢志不移,共襄国难,沙场将士舍生忘死,浴血苦战,为我大明力撑危局,然有一干不法勋贵豪强不思圣心远谟,贪图一己之私利,勾结外虏,谋夺天位;更有一帮迂腐书生如陈逆以勤者,于时于势皆不察,迭失谋国之宏旨,嗷嗷然徒自缚于祖宗成法,却不晓得家法之于社稷,犹毛之于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即便不做诛心之论,那些逆臣贼子干出这等亲痛仇快之事,几致国朝倾覆之危,老臣恨不能食肉寝皮、挫骨扬灰而后快! “自古至今,未闻有国乱于内而能攘夷狄于外者。以老臣愚见,时下朝中初定,外敌未去,天下纷攘,谣言蜂起,若是骤兴大狱,必致人心惊怖,变乱复生,我大明朝祸在不测。譬如广厦巨舟,当其飘摇风雨之际,不急图抢救,及至倾覆过半,裹伤逃死尚且不暇,复有何改革之可言?而不行改革,便又是船行旧路,必致国事大坏,终不可救,中兴之期岂非痴人说梦?老臣本朽木之才,忝列台阁,惟有殚精竭虑以报君父,连日思念至此,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是以冒死沥血上奏,恳请皇上为列祖列宗的江山长存计,为我大明万世之基业永固计,俯允严世蕃所请,暂且停止追查逆党。昔日汉高祖咬牙封雍齿,诸将反侧之心遂得以安。老臣耿耿是心,万望吾皇三思复三思……” 朱厚默默地听着严嵩的陈奏,陷入了极度的迷惘之中。在他看来,这样慷慨激越而又体察入微的陈奏,即便不是出于海瑞那样的迂直忠臣,也应是出于高拱那样的治国雄才,却不曾想到,竟然出自有明一代最大的权臣奸相严嵩之口,莫非是历史跟自己开了个玩笑?抑或便是方才陈洪所说的“巧言令色,大奸似忠”? 更或者,是不是因为自己一直抱着固有的成见,看错了严嵩? 从严嵩的履历来看,他出仕为官不久就赶上了君上昏聩、文恬武嬉的正德一朝,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好逸乐,建豹房,游宣府,终日为所欲为,纵情享乐,是个典型的荒嬉无道的皇帝。武宗的荒政,给宦官刘瑾提供了擅权之机,使得正德年间的宦官之祸愈演愈烈,许多忠直之士都受到各种不同程度的打击和迫害。严嵩不愿意依附阉党,就借口祖父和母亲相继去世,报了丁忧,回乡守制,退隐家乡的钤山,潜心读书长达八年之久,直到正德后期以刘瑾等“八虎”为首的阉党集团覆灭之后才应诏复职,重返仕途。这样的作法,虽比不上那些矢志不移,挺身而出与阉党做坚决斗争的忠直之臣,却符合中国士大夫阶层“进则兼济天下,退而独善其身”的一贯作法,比那些卖身投靠权阉以换取个人高官厚禄的无耻小人高尚了许多! 前段时间的新政之争中,尽管有御史、翰林交章弹劾严嵩,但也可以看得出来,目前官场清议对严嵩的指责都还集中在他在嘉靖生父兴献皇帝称宗入太庙一事前后言行不一,以及靠恭撰青词入阁拜相这两件事情之上,并无其他的秽行劣迹。而严嵩之所以成为有明一代最大的权臣奸相,大概是因嘉靖后期沉湎于修道求长生,不理朝政,他入阁柄政二十余年,专擅国事,贪鄙奸横,干了许多祸国殃民、屠害忠良之事。可这些事情有多少是他为嘉靖那个雄猜多疑又刚愎自用的皇上背的黑锅,又有多少是他那个贪婪成性又好色诲淫的儿子严世蕃打着他的旗号做的,有谁能说得清楚?嗜杀成性的嘉靖,却在先流放后诛杀严世蕃之后,仍给严嵩留了一条生路,还“岁给禄米资用”,是否就是因为严嵩能真诚事主,并无二心,才博得这位薄情寡恩的君主的善待呢? 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朱厚便将征询和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侍立一旁的吕芳。 吕芳面露为难之色,但在朱厚严厉的目光逼视下,他只好说:“严阁老,内阁大臣御前奏对,本没有奴才插嘴的份。但奴才却要斗胆说你一句,你公忠体国之心皇上自是知道的,但这些话你方才怎么不说?你也知道,天子一言九鼎,岂有朝令昔改的道理!皇上即便是想卖个面子给你,令郎严大人刚刚被打入诏狱,若是即刻就给放了出来,皇上的颜面又何在?” 严嵩抬起了头:“回吕公公的话,严某并非草木顽石,也有舔犊之情,犬子严世蕃,其性情暴躁,行事莽撞,得蒙圣恩幸进大理寺右丞,不思修身持谨,出言顶撞陈公公,更忤逆君父,怠废臣职,导致有牢狱之灾,严某也着实痛惜而又痛恨。但严某方才所奏,却非只是为救犬子,实是考虑边将有罪,罪在仇鸾一人;诸臣有罪,罪在薛林义、陈以勤等逆臣贼子,但他们也并没有多少私党,且有些人已死,有些人已被擒获下狱。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更有吾皇英睿明敏,乾纲独断,些许奸佞宵小纵逃得一时,谅其也难以遁形于煌煌天日之下,故才恳请皇上收回成命,推恩于诸臣以安社稷,定人心。” 说到这里,严嵩突然又泪流满面地望着朱厚,说道:“皇上方才斥责犬子严世蕃‘市恩卖好,收揽人心’,老臣闻之不胜骇然之至。然如今仔细想来,他或也有此用意。概因老臣不才,待罪官场四十年,不思变通之道,更有行事乖张之处。朝野上下、官场士林疑我之心,谤我之言,皆由来已久,非旦夕之间,片言只语所能消解。而国事艰难如此,又断不容老臣有许多时日从容解说。君父不以老臣卑鄙,擢升老臣复任阁臣。犬子是否忧心老臣处境艰难,才行此非常耸动之举,老臣也不敢断言有无。但如今国难方殷,国仇未报,我辈人臣既食君禄,便要与国同体,上解圣忧,下舒民困,岂能因恪守孝道而废君臣之大义,仅此一点,身入诏狱便是他咎由自取!” 若说刚才严嵩那些话还让人怀疑他居心不良的话,此刻听到他居然坦然地承认严世蕃的举动有“市恩卖好,收揽人心”的用意,朱厚也不禁为之动容了,说:“你说的话,朕自会好好想想。你已过花甲之年,就不必跪着奏事了,起来吧。” “谢皇上!”严嵩叩头谢恩,却并不站起,说:“老臣还要沥血劝谏皇上一句,国事纷乱,人心惶惶之际,人人乱得,惟独皇上乱不得,皆因皇上身上担负的,可是我大明千秋国运、万世基业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四十一章 阿宝入朝(一) 沉默了一会儿,朱厚看看严嵩那花白的头发和凄迷的泪眼,叹道:“夫孝悌者,乃君子立身之本,我大明更以孝治国,严世蕃纵有那样的想法,虽非人臣事君之正道,却也是人子事亲之常理。自古忠臣多出于孝门,他若能移孝做忠,倒是国朝可用之材。你起来吧!” 吕芳扶起了严嵩,说:“严阁老,皇上仁厚,已不追究令郎严大人之罪了。镇抚司那边奴才会去打招呼,不让他们为难严大人,只要你悉心给皇上办差,没准皇上过些时日就让你们父子二人团聚了。” 朱厚听得出来,吕芳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在安慰严嵩,却更是在婉转地规劝和提醒自己不要因一时心软而贻误了大事,便轻咳了一声,板着脸说:“方才朕问及鞑靼求贡一事内阁有何意见,你附议翟阁老,建议朕发六部九卿公议,你觉得如此处置可妥当否?” 严嵩显得十分为难的样子,嗫嚅了半天才说:“论说军情如火,也容不得拖延,但此等大事关乎兵凶国危,一定要慎重,翟阁老建议发六部九卿公议也是稳妥之举。” 刚刚对他有点好感,他竟然又开始耍滑头,朱厚不禁又生气了:“内阁不敢酌处,把事情推给朕,现在又想把责任推给六部九卿,这便是你所说的稳妥之举?” 见严嵩低头不语,朱厚追问道:“可朕看了你上的那道密疏,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既不可战,又不能和的实情,你到底是何用意?” 严嵩说:“回皇上,圣天子明见万里,臣等智慧不及万一,惟有将实情奏报皇上,恭请圣裁。” “什么事都要朕来裁夺,朝廷养你们这帮大臣何用!” 严嵩赶紧又跪了下来:“回皇上,恭请圣裁是内阁合议的结果,臣身为新进阁员,不敢另有他论。” “内阁五位阁员,徐阶有伤在身未能与闻,剩下四位有说可以商量的;有说坚决不能的;有说惟圣天子自裁的;更有你这样跟朕耍滑头的,摆出一大堆实情让朕来猜你的心思!”朱厚怒气冲冲地说:“就这样,你们还要跟朕说什么内阁合议!当真以为朕不晓得你们这些个阁老心里都打得是什么主意?!” 看见严嵩战战兢兢地俯在地上不敢回话,朱厚仍是怒气未消,冷哼一声,又说:“个个都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又混迹官场几十年,哪个不晓得明哲保身之理?平日都自诩家国之臣,张口社稷闭口苍生,眼下寇犯国门,北直隶数省陷落虏贼之手,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正需要你们这些阁老赶紧拿出一个保全社稷安定黎民的法子,你们却只顾着打自己的小算盘,怕被人抓住把柄危及自家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哼哼哈哈扯上半天,谁都不肯说一句准话,最后就弄出这么个‘原件呈进恭请圣裁’的合议结果来糊弄朕!被朕逼问到头上,又说该发六部九卿公议,惟独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在这样的大事上帮朕想个妥善的法子!这就是你们的事君之道!” 尽管皇上斥骂的话越来越尖刻,严嵩却暗自松了口气:果不出他所料,夏言不但上了密疏,而且还提出了同意议和,有条件地接受鞑靼封贡的意见,此举固然是尽到了人臣的本分,但他虽仍是内阁首辅,毕竟已奏请停职休养,眼下皇上左支右拙,焦头烂额之时觉得他语焉不详,不能尽心谋国;焉知日后不会认为他擅操权柄,暗中仍在保持朝政?看来夏言虽也知道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之理,毕竟柄国多年养成的勇于任事、独断专行的脾性一时要改也难,这样的首辅,如何能伺候得了刚愎自用且雄猜多疑的皇上! 想到这样,严嵩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叩头说:“皇上这样责微臣,微臣无言以对,更不敢应对。” “什么无言以对、不敢应对?”朱厚冷笑道:“不外乎就是觉得自己刚刚复列台阁,势单力薄,生怕出什么差错就没了下场罢了!当此国难,若是满朝文武都象你这样做事畏首畏尾,不敢担一点责任,我大明也就亡国有日了!” 一席奏对,等得就是皇上这句话,严嵩心中大喜,表面上却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赶紧俯身在地请罪不迭。 朱厚突然又说:“朕听说翟銮把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大臣之事交由你去办,如今过了好些日子,怎还不见你具文报来?” 严嵩说:“回皇上,微臣已将与吏部会商酌定的初步议案呈报夏阁老,待夏阁老看过之后即能呈送御前恭请圣裁。” 朱厚的脸又沉了下来:“十八衙门部院大臣大都因伤不能理事,还有好几个衙门的大印空悬,此事刻不容缓,报了翟銮还不够,还非得要报夏言吗?” “回皇上,内阁上承圣意,下领百官,督率六部九司等各大衙门处理朝政,各部院使司大臣人选素来需经首辅首肯,方能呈送御前由皇上裁夺任用。微臣不敢越俎代庖……” 朱厚看看一脸无辜表情的严嵩,突然笑了,却是那种令严嵩不寒而栗的冷笑:“看来朕把你冷藏了两年,你也长本事了啊!朕问你,你是不是也想学翟銮那样做个甘草?” 严嵩赶紧将头又俯在地上:“微臣有苦衷,请皇上明察。”象是犹豫了一会儿,他才说:“夏阁老素来与臣有隙,两年前微臣失爱于君父,退出内阁,夏阁老奉诏回朝理事之后,将微臣在内阁之时票拟擢升的官员尽数罢黜斥退。微臣虽德行有亏,一些奸佞之人为求加官,不得不走微臣的门路,但微臣辅佐皇上掌枢国政不过数月,并没有那么多私党,许多人其实都是卓有劳绩的能吏干员,理应晋升,却被夏阁老一概目之‘严党’予以贬谪罢黜,难免伤及无辜。这两年来微臣每每思之,仍觉于心有愧,更觉于国不利。故此次翟阁老将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大臣之事交由微臣去办,微臣不得不谨慎从事,此固是微臣一己之私念,更是不愿有人再受微臣池鱼之殃,请皇上明鉴。” 严嵩这么说之后,朱厚才想起来嘉靖二十一年末夏言被起复之后,确实曾罢免了一大批被认为是“严党”的官员,当时也有一些大臣和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等言官上疏抗辩谏诤,可自己只想着严嵩是个奸臣,他起用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八成是向他行贿才得以加官进爵,因此对于夏言的奏疏是奏一本准一本,也没有认真调查核实,大概确实有严嵩所说的“伤及无辜”的情况,但严嵩既然与夏言有私怨,他这么说肯定有借机攻讦夏言的意思…… 想到这里,他冷静了下来,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只要你一心为公,惟才是用,谁能说你广结私党?” 严嵩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献媚的好机会:“皇上圣明……” 可是,没等他说出更多的颂圣的话来,就听到司礼监首席秉笔黄锦在外奏报:“启奏皇上,高拱求见。” 话音未落,就听到高拱在门外奏报:“臣,巡城御史、监营团军高拱恭请圣安。” 得了皇上的恩准,高拱和黄锦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小太监,抬着两只装得鼓鼓囊囊的麻袋,那两只麻袋里似乎装着两个人。那些小太监将麻袋放在地上之后,立刻就被黄锦赶了出去。 朱厚、吕芳和严嵩都是一愣,不约而同地想:营团军又抓到了鞑靼虏贼的重要人物,高拱亲自给皇上送来邀功请赏来了! 哪有这样的规矩!吕芳不禁恼怒道:“高大人这是何意?” 高拱并不理他,冲着皇上跪了下来,说:“皇上,微臣有事要单独奏报皇上。” 朱厚知道吕芳因当日兵杖局一事已对高拱心生芥蒂,更知道高拱恩师夏言与严嵩积怨颇深,有心要帮他与两人缓和关系,便说:“你们三人都是朕最信任之人,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高拱有些犹豫,但也不敢违抗圣命,只好站起身来打开了一只麻袋,一个三十多岁,肥头大耳的人自麻袋里钻了出来。 朱厚又是一愣,这分明是个汉人啊!而且,看他一身粗衣短打的装束,也不见得是什么重要的货色,高拱为何这样故弄玄虚地将他装入麻袋用小轿子直送到宫里来? 那个人一钻出麻袋,四下里看看,发现了朱厚,便扑到了他的脚下大哭起来:“皇帝哥哥,阿宝终于见到你了!” “阿宝?”朱厚怔怔地说,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这么一个“阿宝”,竟然把自己叫做“皇帝哥哥”。即便他真的是藩王宗室,有外臣在场,也该按着君臣之礼叫一声“皇上”才是,怎么连这个礼数都不懂! 吕芳突然失声叫道:“你……你是宝王爷……”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改口道:“哦,荣王爷!” 刚见那人钻出麻袋,严嵩眯着眼睛站在一边,也在寻思他究竟是何人,忽然听到吕芳失口叫了一声“宝王爷”,忍不住眉毛一跳,心中暗道一声:“原来是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四十二章 阿宝入朝(二) 朱家龙子凤孙归礼部和宗人府共管,严嵩曾掌礼部,自然知道吕芳所说的这个“宝王爷”亦即荣王爷名讳朱厚熘,是宪宗先帝爷第十三子荣庄王朱佑枢的嗣子,受封之国于湖广常德府。至于他为何被人多以“宝王爷”相称,一来因此人小字“阿宝”;二来据说此人贪鄙成性,好集宝物而得名。他身为郡王,朝廷每年依例给粮三万石,钞两万贯,锦四十匹,绸三百匹,纱罗各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千匹,棉两千两,盐二百引,茶千斤,还有历代皇上所赐的近万顷子粒田,每年收项多不胜数,什么样的珍馐美酒什么样的美姬艳姝享用不到?可他却还不知足,一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用尽各种手段大肆兼并乡民土地,比如他勾结豪强奸商强迫良民借下高利贷,致使许多百姓破产,不得已之下只得将土地卖于他。更有甚者,他见如今开丝绸作坊能赚大钱,遂强令名下佃户俱都种桑养蚕缫丝,而在他家开设的丝绸作坊里劳作的匠人,却是被他以种种理由抓来强迫以工抵债的男丁壮妇,以此牟取暴利。州县衙门若稍加制止,便被他百般呵斥打骂,常德府从知府到县令,稍有良知的官员都曾挨过他的马鞭和耳光,报到湖广巡抚衙门,巡抚也拿这个天潢贵胄没有办法,只能好言抚慰那些官员,将他那不法之事强压下去。久而久之,这个“宝王爷”已成地方一大公害。 其实为祸百姓的又何止一个“宝王爷”!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年,亲王、郡王、镇国中尉及未受封的皇室宗亲遍布天下,仅以当今皇上的龙兴之地安陆府所在的湖广一省而论,除了就藩衡州府,薨于正德二年,因无子而除封的雍王之外,尚有就藩襄阳府的襄王、就藩荆州府的辽王、就藩德安府的歧王,以及眼前这位就藩常德府的荣王。湖广本为天下富庶之地,素有“湖广熟,天下足”之称,可有几个人知道,夏秋两赋解送京师之后,湖广通省留存的粮米不足一百二十万石,可供给皇室宗亲和各级官府衙门的禄米就要二百五十万石,以两年存留之粮尚不够皇室宗亲和府衙一年之用,还得朝廷另行贴补。推而论之,两京一十三省那一万九千多位皇室宗亲,一年又要耗费多少国帑民财!大明拥四海之富,却年年亏空,非是无财,而是财富既不在国,也不在民,都被这些龙子凤孙、贵戚勋显鲸吞净尽了!仅此一点说来,皇上推行子粒田征税、官绅一体纳粮等整饬财政的新法也算是洞察时弊的救难之策了…… 可这救难之策注定是得不到被触犯了既得利益的皇室宗亲、贵戚勋显以及官员士子的赞同的,这位生性贪婪的“宝王爷”千里迢迢赶到京师,冒着生命危险进入被鞑靼虏贼围困的京城觐见皇上,大概就是为了子粒田征税一事来找皇上诉苦来了吧…… 说起来,若无仇鸾谋反起兵靖难,没有鞑靼掳贼寇犯国门,没有薛林义、陈以勤悍然发动政变,皇上或许也会动摇,这倒是一个扳倒夏言的好机会。可是,死了这么多人,朝局也纷乱如斯,皇上若是稍有退让,恐怕就得下罪己诏才能收场,可当今的皇上是这样的孱弱之主吗?当年正德先帝大行,内阁首辅杨廷和率朝臣推举时为外藩的皇上入继大统,为了生父兴献王称帝一事,皇上跟朝臣一闹就是二十年,罢免了多少位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又廷杖刺配了多少位官员?指望这样的皇上隐忍退让,只怕绝无可能…… 因此,若这位“宝王爷”就此发难,皇上若征询自己的意见,大概也只有替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说几句好话了…… 这样也好,方才回话多少有攻讦夏言的意思,皇上不会没有察觉,只要在新政之事上态度坚决,便不会触怒皇上,日后总能找到对夏言下手的机会…… 严嵩正在紧张地盘算着,那个自称“阿宝”,被吕芳称为“荣王爷”的人咧着嘴对吕芳笑了:“恩啦。老吕你真好记性,十多年不见竟还记得本王的绰号。” 吕芳赶紧跪了下来:“请王爷恕奴婢无礼!奴婢给王爷请安了。” 阿宝笑着一摆手:“人人都知本王小字宝王爷,人人也都这么叫本王,老吕你还跟本王客气什么?”突然又咧着嘴哭了起来:“呜呜呜,本王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皇帝哥哥和你老吕了……” 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将吕芳弄得哭笑不得,忙说:“皇上御前,荣王爷请注意礼态。”他偷眼看看朱厚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又说:“荣王爷,不是奴婢多嘴说您,您是宪宗先帝爷嫡嫡亲亲的孙子,正牌子的天湟贵胄,又跟皇上是总角之交,有谁敢跟您老人家过不去,自有皇上给你做主。可太祖高皇帝当年定有祖宗家法,藩王进京面圣要请旨,获准之后方可成行,你纵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该擅自离开常德府的藩邸跑到京城来啊!” 尽管吕芳已将这个“宝王爷”的身份暗示给了朱厚,可朱厚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但听吕芳所言,他不但是与嘉靖同为受封湖广的藩王,而且还是堂兄弟,大概两人幼年之时关系还算不错,便跟着打哈哈说:“阿宝,你怎么还是如此行事莽撞?吕芳这个奴才也比你懂规矩些个。念你不远千里来看朕也着实辛苦,朕就不追究你违背祖宗家法的过错了……”说着,他笑了起来:“你堂堂的一个王爷,怎么被人装到麻袋里给朕抬进宫了?” 阿宝伸手一指一旁沉着脸默不作声的高拱:“是他!还有那个天杀的俞大猷、戚继光,臣弟一再告诉他们我是天家骨肉,这帮贼囚汉只不理,不给臣弟开城门,只用大筐把臣弟吊着入城,还如同审囚徒一般盘问臣弟,随后就用破布堵住臣弟的嘴,将臣弟装进了麻袋里,这帮贼囚汉如此凌虐天家骨肉,简直是心如蛇蝎啊!他们……呜呜呜,皇帝哥哥,你要给臣弟做主啊!” 在场诸人心里又是一震,按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文武百官对皇室宗亲,尤其是已受封的藩王,一律以臣礼待之,一品大员也不能例外,更不用说高拱只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巡城御史,“凌虐天家骨肉”这个罪名可不是他所能承担得起的!不过,众人也知道皇上一向对高拱宠爱有加,自会帮他将这个罪名搪塞过去。 果然,朱厚轻描淡写地说:“阿宝,朕此前有令,九门许出不许进,高拱身为巡城御史,又不认识你,如此处置也是情有可原。不过你高拱确实行事欠妥,要证实阿宝的身份,要么先奏请朕派人去看,要么拿顶小轿抬到宗人府去查验,却不该将他装进麻袋之中直接给朕抬了来,你让朕还当你是绑票的劫匪呢!”说着,他想起了阿宝刚刚钻出麻袋的那副憨态可掬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严嵩突然惊恐地叫了起来:“江南……江南……”他的牙齿打起了架,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自从进了云台,高拱就一直没有正眼看过严嵩一眼,但听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之后,却不加掩饰地将佩服的眼光投向了他。 朱厚的笑声也立刻停止了,厉声问道:“阿宝,江南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关……不关臣弟的事啊!”阿宝又大哭起来:“他们……他们逼臣弟当皇上,臣弟死也不敢应允,冒死逃了出来,就想着赶紧给皇帝哥哥报信,请皇帝哥哥发兵讨伐那些天杀的逆贼……” 最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朱厚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趔趄,眼前就要栽倒在地上,吕芳、严嵩和高拱三人同时扑了过去,扶着了他,急促地叫着:“皇上,皇上!” 朱厚立刻稳定了心神,咬牙切齿地说:“来吧,都来吧!”接着,他厉声问阿宝:“江南究竟发生了何事,还不快给朕从实奏来!” 高拱说:“皇上且请息怒,荣王也未知详情,还是由别人来陈奏吧。”他对一旁面色如土的黄锦说:“黄公公,请你把那个人放出来。” 另一个麻袋打开了,钻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白无须,象是个太监。一出麻袋,他便跪了下来:“奴才杨金水恭请圣安!” “杨金水?”吕芳皱着眉头想了一想,随即问道:“你可是今年年初得南京守备太监赵勇赵公公举荐,升任南京内廷鲥鱼厂监正的那个杨金水?” “回吕公公的话,正是奴才。” “听说你曾拜在赵勇门下你可是奉了赵勇之命到京城来报讯的?” 杨金水咬牙切齿地说:“回吕公公的话,赵勇那个狗奴才虽是奴才的干爹,但他狼心狗肺,竟附和逆贼谋夺主子的江山,奴才不忿其卑劣行径,独自从南京逃出来给主子报讯……” 吕芳厉声说:“狗奴才,还不快把详情奏报主子万岁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四十三章 江南叛乱 正如朱厚所料想的一样,江南叛乱还是因嘉靖新政而起。为首的是此前因反对新政被削一等王爵,由亲王降为郡王的荆王朱厚纲等几位藩王宗亲,还有留都南京的那几位祖上跟随明太祖朱元璋起兵造反夺取天下,受赐“开国辅运”丹书铁券,爵位世袭罔替的勋臣之后,如大明开国第一武将徐达之后,袭封魏国公,兼任南京守备的徐弘君;传奇谋士刘基刘伯温之后,袭封诚意伯,兼任操江总督的刘计成等人。 朝廷推行子粒田征税之新税法,尤其是颁布了对这些天潢贵胄、勋贵豪强不仅限田,而且还要逐代减田的《嘉靖问刑条例》之后,立刻在两京一十三省的宗室勋戚豪强间引起了强烈不满。朱厚严厉惩处了联名向朝廷上表要求废除新法的荆王朱厚纲等几个亲王,并将汉王朱厚憬革去王爵废为庶人,靠着铁腕和寡恩,勉强压制住了反对的声浪。但那些宗室勋贵却不甘心乖乖地将每年数以万计的钱粮上缴朝廷充做国用,早就在私下里串联图谋不轨。鞑靼寇犯国门,大同总兵、咸宁侯仇鸾献关投降,京师告急的消息传到了江南,他们立刻就按捺不住了,勾结一部分对新政官绅一体纳粮之策不满的官员士子,并用重金收买了江南好几个军镇卫所的军队,效法仇鸾,以新政“乱祖宗之成法,变春秋之大义”为借口,打着“清君侧,正王道”的旗帜,悍然宣布兴兵靖难。一时间江南各地群起影从,大明王朝的财赋重地南直隶、浙江、湖广等省已是一片糜烂。 皇位的争夺历来都是血酬游戏,古往今来,概莫能外,此前也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藩王谋逆作乱之事,但声势如此浩大,涉及之人如此之多,却是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年来绝无仅有。南直隶锦衣卫的耳目虽察觉到了他们的异常举动,发出了一份份十万火急的密报,但他们的报告没有一份能传到北京――不但因为兼任南直隶锦衣卫指挥使的信国公汤正中也是参与谋逆的勋贵之一;还因为按照祖宗家法,南直隶锦衣卫有重要情报呈奏御前,须经南京镇守太监审阅并加盖关防,而叛乱的藩王勋贵第一个收买的人,便是早年曾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却在宫廷斗争中失败被贬谪到南京任镇守太监的赵勇。 至于镇抚司派到江南的密探虽可直送北京,却因未得到南直隶锦衣卫方面的情报佐证,加之北边战事吃紧,也未能引起朱厚和吕芳的重视! 只是因为小小的疏漏,大明王朝密布天下的特务统治网就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在国家最危难之时,又被人在本就摇摇欲坠的殿堂那唯一的一根支柱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情势还不止如此,有南京镇守太监赵勇居中穿梭串联,江南各地的藩王宗亲与南京的勋贵巨室很快就结成了联盟,里应外合攻进了大明王朝的留都南京。镇守南京的明军被收买,大部分跟着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弘君参与了叛乱,不愿附逆的明军在进行了激烈却又短暂的抵抗之后,遭到了无情的镇压。南京六部九司的官员纷纷逃离留都,但也和一百多年前的那场靖难之役一样,有很多官员选择了向新主子宣誓效忠,他们摆出香案跪迎各位藩王入城,并络绎不绝地奔走在各位起兵靖难的勋贵府邸,以期在未来的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洗雪当年在官场斗争中失败,黯然退居南京的耻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江南的叛军虽结成同盟,但事起仓促,并无统一首脑,几个藩王一进南京,就为了该由谁来承继大统闹得不可开交;而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勋贵也是各怀鬼胎,都想独揽拥立之功,几方势力为了争权夺利,终日争吵不休。最终,由激烈的争吵演变成了一场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内讧。贪婪、怨恨、恐惧交织在一起,南京城内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疯狂之中。持续了十多天的烧杀使明太祖朱元璋当年发几十万军卒、工匠和民夫辛辛苦苦修建了二十一年的南京城一片糜烂,南京故宫也被一把大火烧得几乎成了一片白地。兵乱之中,不但普通的老百姓惨遭洗劫和屠戮,就连那些投降的南京留守官员也被杀死大半,天街塌尽公卿骨,虎踞龙盘的六朝古都――金陵自此王气尽散…… 冥冥之中自有天报,身为皇帝家奴的南京镇守太监赵勇还在做他匡扶新君夺取天下,自己重回司礼监执掌大印的美梦之时,一伙乱兵洗劫了他那金碧辉煌的府邸,他刚想摆出兴国第一功臣的架势开口训斥他们,一把冰冷的长刀将他花白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树倒猢狲散,赵勇死于乱兵之手,他身边得用的干儿子杨金水只得仓皇逃离南京,在东渡黄河之时,遇到了荣王阿宝。由于不知道各地官吏是否参与谋逆,他们都不敢暴露身份,而是装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不过,两人以前曾在南京见过几次,虚与委蛇地试探几句之后,就摸清了彼此的底细,同在难中之人自然同病相怜,于是便相约同行前往北京报讯。 至于荣王阿宝,生性贪鄙爱财的他尽管也对子粒田征税十分不满,但比之白花花的银子,他更看重的是自家的性命,他既没有胆量跟着那些藩王一起造反,更不看好那些藩王所谓的“靖难”,因此,他被湖广总督牛君儒的一份劝进表吓破了胆,悄悄藏匿了家人,带着对他最忠心的侍卫赵隐化装潜行,匆匆逃离了封地常德。 一行三人晓行昏宿,进了河北地界,马匹都累死了,荣王阿宝骑着赵隐那匹名曰“追风”的汗血宝马,杨金水就只能靠着两条腿一步一步地往京城走,加之京郊百里之内的百姓都已逃难,难以找到食物,不得不靠野菜蔬果果腹充饥,真让从小就锦衣玉食的荣王阿宝吃够了苦头。接近战线之时,荣王阿宝和杨金水两人又落到了出城游击的戚继光手中,若不是先行探路的赵隐及时赶回来,或许他们就被戚继光当作奸细杀掉了…… 听着杨金水战战兢兢地奏报,朱厚的面色越来越阴冷。有严嵩、高拱两位外臣在场,他还能竭力保持着表面上的镇静,但他那不知不觉中微微颤抖的身子、脸颊上因咬紧牙关而骤然迸出的棱角,还有那因握紧拳头而泛白的关节,无一不在显示着他内心的愤懑已到了怎样的一种程度! 还不只是愤懑,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悄然涌上了朱厚的心头,有那么一刻,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国破家亡的可怕图景:京师的城门纷纷失守,紫禁城内外燃起了冲天大火,御林军和内侍作鸟兽散,文武百官或死或逃或降;而他――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垂拱九重御极天下的皇帝,披散着长发,孑然一身孤独地走向,解下身上的玉带,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做了一个圈套,投缳自尽…… 难道说,就因为我一心想要中兴大明,推行富民强国的新政,竟提前一百年将大明王朝推向了灭亡的深渊?而我,也要落得崇祯皇帝那样悲惨的结局? 这种可怕的幻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想要动弹一下,以摆脱那种重压,却觉得浑身无力;想要开口说话,却觉得那股自十天前薛林义、陈以勤谋反,焚烧宫殿之时,便一直郁结在胸中的那股焦灼之气再一次飞速运转,刹时就冲遍了他的五脏六腑,充斥在他全身百骸的每一个毛孔之中,无比的焦渴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也正是因为想起了崇祯,他立刻又冷静了下来:明朝灭亡虽发生在崇祯一朝,但祸根却早早就埋了下来,就是因为这要命的财政问题。藩王宗亲不纳税,官绅士子也不纳税,朝廷赋税只能取之于百姓,百姓不堪重负,便只能将田土卖与藩王宗亲官绅士子,土地兼并之势愈演愈烈,不但国家财政日渐枯竭,更使大量破产农民无以为生,社会矛盾急剧恶化,抗捐抗税的民变暴动此起彼伏。其后,为了抵御迅速崛起的满清,明朝不得不加征“三饷”,对本来就已经一贫如洗的百姓横征暴敛,敲骨吸髓,又遇到连年的天灾,百姓实在活不下去,终于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李自成就这样登高一呼,四方百姓便群起而影从,象一股刚猛无情的狂飙,冲击一切,扫荡一切,从王朝大厦赖以矗立的最底一层、也是最根本的一层腾然而起,庄严肃穆的庙堂顷刻间殿基塌陷,梁柱摧折…… 因此,新政虽然操之过急,但改革的方向绝没有错,若是因循守旧、不思变革,即便能苟延残喘一百年,最终还是难逃灭亡的命运,要想拯救衰亡的大明王朝,就必须坚定心志,打赢这一场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平乱之役。只有挟大胜之威,才能巩固皇权,震慑那些素怀异心的宗室勋贵官绅豪强;才能革故鼎新,重整山河! 据杨金水说,南京的兵乱已经平息,江南叛军下一步肯定是要整军北上。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解决城外的鞑靼铁骑,否则就会陷入两线作战的险境;若是他们两方结盟,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这种可能性非常大,仇鸾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四十四章 攘外必先安内(一) 杨金水和荣王阿宝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讲了出来,在场的吕芳、严嵩和高拱等人都是无比震惊而又无比愤怒;而且,他们都是位居朝政中枢之人,因而也都跟朱厚一样,清楚地看到了国势的危难,也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亡国气息的临近,一时之间都没有象往常那样愤君父之慨,靠声讨江南那些乱臣贼子来表现自己的忠心,而是都陷入了犹豫和彷徨之中。 一直掌控着大明王朝情报系统,却因一时麻痹犯下了误国大罪的吕芳最先清醒过来,赶紧跪地请罪,恳请皇上依国法家规将自己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朱厚还未说话,严嵩便跪了下来:“臣启奏皇上,江南叛乱,吕公公确有失察之过,但事发突然,更因南都镇守太监赵勇与南直隶锦衣卫指挥使汤正中附逆罔行,蒙蔽圣听,却非吕公公之罪,请皇上明察。” 朱厚也已从那可怕的幻想中摆脱出来,渐渐恢复了冷静,说道:“此事日后再议,都起来吧。黄锦,你带荣王殿下和杨金水下去更衣用膳。荣王殿下不肯附逆谋乱,还千里迢迢进京给朕报讯,可谓居功甚伟,你从内府拨出内侍宫女各二十名给他,着那些奴才悉心侍侯。荣王千岁有什么事情,你要即刻奏报于朕。” 皇上的最后一句话格外加重了语气,显然是要加强对荣王的监视,黄锦心领神会地说:“奴婢遵旨,奴婢一定悉心伺候荣王千岁爷。” 朱厚却不放心这个率性而又愚笨的“宝王爷”,便又对他说:“阿宝,你且好生将息休养,有什么需要只管向黄锦开口。城外战事正酣,京城也不安宁,你不要随意出去走动,。” 阿宝跪了下来,说:“皇帝哥哥,高拱、戚继光等人凌虐天亲之事,皇帝哥哥一定要为臣弟做主啊!” 朱厚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就是没有给你排出藩王仪仗,用十六人抬的大轿子把你恭送入城嘛!待日后若得闲暇,朕自会置酒让他们给你赔罪。” 阿宝还想再说什么,跪在他身后的杨金水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他也只好给朱厚磕了个头,闷闷不乐地跟着黄锦走了。 云台里只剩下了吕芳、严嵩和高拱三人,朱厚便直接点名:“严阁老。” 严嵩赶紧跪了下来,应道:“臣在。” 朱厚道:“君臣议事,严阁老不必拘礼,请起来说话。”说着,他目视吕芳。吕芳赶紧搬过了一只绣凳,放在了严嵩的身后,说:“严阁老,皇上赐你座呢。” 严嵩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谢皇上。”起身又向吕芳拱拱手:“谢吕公公。” 吕芳躬身还礼。两人对视之时,严嵩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感激之色。 朱厚问道:“眼下国朝内忧外患,局势危亡至斯,不知你有何良策?” “臣老朽愚钝,不敢称‘良策’二字,但君父有问,臣但有所,不敢不答。”严嵩自绣凳之上欠欠身:“请皇上恕愚臣冒昧胡言,亵渎圣听。朝廷目下大患,一为鞑虏,一为逆贼。鞑虏以俺答部势力最盛,酋首俺答承袭其祖父达延汗右翼鄂尔多斯、永谢布、土默特等三部,以河套为巢穴,内修农耕,外行侵伐,十数年间已占据塞外广袤之地。且西收乌梁海,东征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势力东及辽东,西至青海,羽翼之势已成。彼每每请开马市,佯示就抚之意,实则鹰扬虎视,无日不图南进。嘉靖十三年至今,已数度入寇,晋、陕数省之地悉遭蹂躏,杀掠极惨。如今更举倾族之师,寇犯国门,围困京畿,虎狼之心已昭然若揭!至于江南逆贼,为着一已之私利竟辜负圣恩,犯上作乱,狂悖之志不下于鞑虏,令人闻之不胜骇然之至……” 见皇上闻言面露不悦之色,严嵩忙提高了声调:“诚然,国步维艰,于今为盛。但若说国事真已到了不可为之地步,却是言过其实。想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开国,迄今已传一十一世,祖宗一百七十年基业,仁德广被,恩泽深厚,百官万民感恩图报之心处处可见,此其一;其二,圣明天子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忠臣良辅鼎力扶持,直言谋国;仁人志士上下用命,效死疆场,可谓朝廷正气不堕,军心可用,御寇平叛赖此,家国中兴赖此;其三,一干宵小借富民强国强之新政为题,妄加攻讦,以图危倾社稷,可谓蝼蚁撼树,不知自量!且不说君君臣臣乃千古不移之大节大义,但凡心存家国社稷之人,也断不会于寇犯国门之时起兵作乱,干出这种亲痛仇快之事!那些乱臣贼子逆天而行,必遭天谴,竟还敢妄称什么‘祖宗成法’、‘春秋大义’,岂不可笑!有此三点,臣可以身家性命断言,时下虽有鞑虏、逆贼交相为患,绝不至动摇我大明之天下一统!” 说到这里,严嵩微微叹了口气,话锋又是一转:“请皇上恕臣斗胆放言。时至今日,外患未除,更添内忧,国势之危,实为历代所罕见。朝廷若不急图良策,中兴之业,只恐终难有望。然自古以来,未有国乱于内而能攘夷狄于外者,江南叛乱虽为疥癣之疾,若不及时根治,终将成心腹之大患;况且江南乃是国朝根基之所在,天下财赋之重地,断不可任逆贼蹂躏恣虐。依臣之愚见,朝廷应速速兴兵征剿讨伐,惩戒谋逆之宗室勋贵,威慑江南臣民百姓,使其不敢再生叛逆之心。如此,则国内可定;国内定,朝廷便可专力而北向,鞑虏虽强,诚不足虑也!” 严嵩一席话百转千回,既不夸大其辞,又非泛泛而论,句句都说到了朱厚的心里,他不禁连连点头,说:“严阁老所言深契朕心,江南叛乱确应尽早处置,攘外必先安内方是上策。”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严嵩:“但眼下鞑靼屯兵城外,围攻日甚,朝廷又如何能腾得出手整军讨伐逆贼?” 严嵩自以为已经将话说得很透彻,皇上却直接问到了这个要害问题,情知皇上是要让他说出来那层意思,尽管话一出口,便要承担责任,更要承受朝野清议的诘难,但到了这个时候,若是再和皇上耍心眼,恐怕会招致不测之祸,只得咬咬牙说:“臣恳请皇上俯允鞑靼求贡之请,令其速速退兵,还军塞上。” 朱厚闻言沉默不语,只将眼光投向了一旁的高拱。高拱虽为天子近臣,负有顾问之责,但那只能是私下晤对之时才可如此,而以他的品秩,却没有当着内阁学士的面就军国大事随意置喙的资格。不过,御前奏对,皇上的眼睛看着谁,谁就得要发表意见,高拱只好跪了下来:“微臣以为严阁老所言乃是当今救时救难之良策,恳请皇上准允施行。” 又沉默了一会儿,朱厚缓缓地说:“事急从权,大概也只能如此了。严阁老,封贡是礼部的差事,朕委你为特命宣慰大使,全权处置此事。” 性命攸关,严嵩忙起身应道:“谢皇上隆恩。翟阁老建议将此事发六部九卿公议……” 朱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还嫌朕的脸丢得还不够吗?” 其实严嵩又怎能不知,寻常之事尽可发六部九卿公议,但象临城求和这样屈辱之事若是传到外廷,不但会闹得沸沸扬扬,更有损于皇上的颜面。不过他本就是在试探皇上的态度,更是在不经意间给翟銮那个“甘草次相”上眼药,因此,对于皇上的雷霆大作,他心中窃喜,表面上仍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赶紧跪下,叩头道:“臣愚钝,请皇上恕罪。不过,兹事体大,恳请皇上赐下方略,臣方敢领旨。” 朱厚毫不犹豫地说:“寸寸河山皆是祖宗基业,绝不能弃于敌手。至于其他的条件,只要不损我天朝上国之声威,且对国家有利,就由你参酌着办。” 皇上既然已经定下了调子,俺答《求贡书》上所提出的五项条件,第一条“止干戈”,即退出已收复的河套地区;以及第二条“息边争”,即割让辽东沈阳中卫、广宁卫、兰万卫三卫,这两个条件自然就无从谈起;至于第三条“议封赏”、第四条“通贡使”和第五条“开互市”,则需要自己一点一点的跟俺答去磨嘴皮子,至于皇上所说的“不损我天朝上国之声威,且对国家有利”的要求,固然肯定要大费一番周章,却也未尝不是自己崭露头角,显示自己本事的一个好机会!因此,严嵩便又叩头,应道:“臣遵旨。” 略微停顿一下,他又说:“臣愚钝,恐不能体察圣心而贻误国事,恳请皇上准允巡城御史、监营团军高拱为副使,与臣同行。” 朱厚知道,严嵩终归还是怕承担责任,就想拉着夏言的门生高拱当挡箭牌了,但高拱是他一直悉心培养,日后更要大用之人,他可舍不得让高拱成为朝野清议的众矢之的,便装做轻描淡写地说:“塞外夷狄求贡求赏不过是寻常之事,有你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一人出马,已尽显我朝恩遇之隆,何需什么副使?你是老臣,又有大才,朕自是信得过你。” “谢皇上。”严嵩这一声很明显的比刚才低多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四十五章 攘外必先安内(二) 朱厚转头问高拱:“元敬可曾入城?” 高拱忙说:“回皇上,戚继光奉皇上之命出营游击,未接诏命,不敢入城。”说着,他自袍袖之中掏出一份奏本,躬身双手高举过头:“戚继光此番率营团军骑营出城游击,于本月二十六日在顺义县郊外十里坡设伏,歼灭为鞑靼虏贼征粮打草的大同叛军,斩首两千七百五十三级,余者皆四散逃窜,溃不成军。此战还解救百姓一万二千五百三十九人,戚继光已命麾下将士拿出干粮分发给他们,让他们自行离去。此中详情戚继光有军报呈上,请皇上拨冗一阅。” 朱厚接过吕芳转递上来的奏本却不打开,而是轻抚着封面,叹道:“十多天了,总算是听到了一件让朕高兴的事情!元敬此次既歼灭了大同叛军,又解救了万余名百姓,可谓居功甚伟。你且传朕之命,让他们回城休整,将有功将士叙功报来,朕重重有赏。” 高拱面露为难之色:“皇上,戚继光不愿回城。” “哦?”朱厚诧异地说:“这是何故?” 高拱字斟句酌地说:“回皇上,戚继光认为,时下朝局不稳,为安定人心,江南叛乱之事一定要保密,而骑营众将士虽不知此事,却大多知晓荣王千岁微服潜行自江南赶赴京师,消息若是泄露出去,定会引起朝野上下种种猜测,因而将骑营留在城外为宜。” 朱厚笑道:“方才阿宝说你们用吊篮将他吊入城中,又将他装入麻袋抬进皇宫,朕就知道是为保守机密。不过,朕还以为是你高肃卿的主意,却没有想到是元敬。他能想到此节,可谓明事体,知大势。”他轻叹一声说:“只是,委屈骑营众将士了。” “身负皇命,不敢言‘委屈’二字。” “对了,你方才说过,他们曾与大同叛军激战半日;今日护送荣王入城之时又遭遇鞑靼围攻,骑营伤亡定是不小,伤者可曾都入了医营救治?” “回皇上,两番恶战,骑营共计阵亡七百六十一人,伤三百五十七人,且多是重伤。因前日驻守德胜门各军也多有伤亡,军中医营已是人满为患,臣与俞大猷商议,已自营团军医营派出二十名医官出城救治伤者。我营医官也同将士一般,许出不许进。” 朱厚感慨地说:“又是阵亡者数倍于伤员,不愧是你和志辅、元敬呕心沥血训练出的精锐之师!你且传朕的口谕于医营各位医官,这些伤员俱是我大明的功臣,让他们定要用心医治,有什么好药尽管用来。一句话:重伤不死,轻伤不残!若他们能做到,朕重重有赏!” 高拱忙跪下叩头:“臣代营团军全军将士谢皇上隆恩!”接着,他又试探着说:“戚继光还建议,趁叛军尚未北上之际,由他率领骑营先行南下御敌,朝廷可从容整军,并传檄四边招讨逆贼。” 这个建议令朱厚怦然心动,据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实录》记载,正德十四年六月,宁王朱宸濠造反,一举攻占九江、南康数州,进攻安庆,大有顺流而下夺取南京之势。武宗正德皇帝自封为“威武大将军”御驾亲征,结果京营大军还未走出河北,时任江西巡抚的心学大师王阳明就率数千精锐骑兵奇袭宁王大本营,将宁王活捉,十几万叛军顿时作鸟兽散。由彼及此,戚继光率领的营团军经过此次北京保卫战的战火洗礼,早已成为了大明军中首屈一指的虎狼之师,那些养尊处优的江南叛军岂能是他们的对手?再加上军事上的突然性,或许也能演一出“直捣黄龙”或者说是“黑虎掏心”的好戏来! 但是思量再三,朱厚还是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一来鞑靼此次大举入侵,长江以北各省可堪一战的卫所军都已奉诏进京勤王,剩下的守备军卒为数寥寥,战力更是根本就不值一提,戚继光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将他们整编训练成一支精锐之师,只以营团军骑营仅余四千的人马,要想抵抗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叛军,恐怕是痴人说梦;二来叛军兵力大小、进军方向皆是一无所知,这种糊涂仗可不能打。此外,还有最最关键的一个原因,眼下局势已是危在旦夕,平叛之战关系着天下兴亡和大明国运,胜则可振士气、安民心;败则后果不堪设想,他不敢拿自己手中唯一一张王牌来冒这个险! “什么?皇上竟然答应了与鞑靼议和?”戚继光气急败坏地说:“是哪个奸臣给皇上进的奏议?” 高拱平静地说:“首议之人是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附议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愚兄。” 戚继光顿时瞪圆了眼睛,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你?” 高拱点点头:“不错。” “肃卿兄!”戚继光痛心疾首地说:“全军将士效死用命,浴血奋战,正欲毕此功于一役,朝廷却要与鞑靼虏贼议和?!” “毕此功于一役?”高拱苦笑着说:“御林军、营团军、五城兵马司,还有各省勤王之师,近三十万军队鏖战近月,只我营团军便有近万弟兄捐躯沙场,好不容易才将鞑靼大军抗击于京门之外,要想毕此功于一役,又谈何容易!” 戚继光的语气冷了下来:“高大人既然不相信我明军战力,末将也无话可说。不过,末将曾奏报高大人,据大同叛军俘虏招供,虏贼军粮本就不多,我营团军骑营一战歼灭大同叛军之后,虏贼已有多日未曾派人出营征粮打草。依末将愚见,虏贼粮秣不济,必不耐久战,不出旬月自会撤军。朝廷又何必急于与虏贼议和,受临城胁贡之辱?” 戚继光已改口称自己为“高大人”,高拱却不生气,反而越发地恳切了:“元敬,愚兄也知鞑虏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一向藐视天威,屡屡寇犯国门,肆行剽掠,杀人如麻,与我大明天朝上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不过,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国内尚且不安,又何以攘外夷?且江南为国朝根基之所在,天下财赋之重地,旁的不说,各省每年解送京师数以百万计之钱粮,几乎全由南直隶、浙江、湖广等省承担。江南一日不宁,非但抗击鞑虏、保境安民无从谈起,明年大内奉养、官吏俸禄、生员廪禄及将士粮饷皆无所出,朝廷更无财力安置北直隶、山西、河北等省难民。到时候饥民盈野,军饷不继,富户豪强囤积居奇,奸人逆贼乘机煽惑,这些都足以成为动摇国朝根基的致乱之源!故此愚兄以为,鞑虏固然可虑,但时下朝廷心腹之患,只怕还是江南逆贼。江南叛乱能早日平息,便对朝廷日后之大计大有裨益。再者,若是鞑靼虏贼与江南叛军勾结起来,朝廷又将何以御敌?关乎天下兴亡、社稷存续,皇上也不敢冒这个险啊!” 戚继光心中“咯噔”一下,这才意识到了问题远非自己原来想的那么简单!他汗颜地说:“元敬一介粗鄙武夫,既不能上体圣忧,反以管窥之见诘难肃卿兄,冒犯之处,还请肃卿兄海涵。不过,夷狄最是凶顽不服教化,今日纵受招抚,难保他日不再反叛。肃卿兄当提醒皇上,且不可对其掉以轻心。” 高拱叹道:“元敬何必过谦,你能想到此节,已当得‘深谋远虑’四字之评!皇上也知边事不靖,概因鞑虏兵强,我军疲弱,九边重镇终年奔命,自救不暇。若能通过议和争取到一段时日,我朝便可整军旅,严操练,修战守之具,兴屯田之利,他日鞑虏若是背盟来犯,我朝不但可以数年蓄积之财力从事战守,更可兴问罪之师,犁庭扫穴,成万世之功。这便是朝廷‘外示羁縻,内修武备’之要旨。” 戚继光面色稍有缓和,随即又忧郁地说:“鞑虏一向贪得无厌,临城胁和,条件想必十分苛刻,而且日后还会变本加厉,若不能满足,他们还会以此为由,再兴兵进犯。我朝又该当何为?” “兹事体大,愚兄虽知一二,却不便说于你知,还请你见谅。不过你且放心,以皇上之睿智,自不会应允什么过分的条件。”说到这里,高拱突然笑了:“议和之事既然是严阁老首议,他又为礼部尚书,皇上便着他去办了。我们就拭目以待,等着看我们严阁老的大才吧!” 戚继光知道高拱因其恩师夏言的缘故,对严嵩多有不满,虽出于附和了严嵩的奏议,却也存着“站在岸上看翻船”的心思,尽管看不惯包括高拱在内的文官们在国难当头还勾心斗角的行径,但他毕竟跟高拱私交甚笃,也不好表露出来,便说:“既然如此,我军还需加强戒备,以防虏贼求贡不成狗急跳墙。” “这是自然,皇上已着兵部传令各门守军严加防范。”高拱微微侧身,悄声说:“皇上还有一道密旨给你,命你率骑营于今夜再次绕过鞑靼防线,封锁京师通往江南的诸条要道,有南边来的官军百姓,一律先扣押起来。” 戚继光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皇上天纵圣明,既然那个又蠢又笨的荣王千岁和杨金水能千里迢迢逃到京城报讯,留都南京和江南诸省的官员想必也有人会如此,若是落到虏贼手中,只怕议和之事又要起波折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四十六章 深入虎穴(一) 嘉靖二十三年十一月五日寅时初刻,在一队营团军中军健卒的簇拥下,一的那些体己话,心中顿时涌出了一股暖流,忙躬身应道:“末将在。” 严嵩笑着说:“你等皆是御林军中精锐健卒,看看二殿下麾下的将士,比之你等也不遑多让啊!” 谁不知道御林军是大明皇帝老儿的亲兵护卫,大明军中千里挑一的勇士,严嵩这话听在黄台吉耳朵里自然是赞誉自家儿郎勇武,他不禁对身边这位身穿仙鹤补服,气度不凡的老者平添了几分好感。但在曾望和营团军众将士听来,却是在提醒他们不要随意暴露身份,也隐隐在激励他们不要堕了明军声威。众人心中一阵惭愧,只觉得平添了莫大的勇气,再也没有先前的紧张和不安。 百丈之遥良马只是一蹴而就,即便是众人刻意放慢了脚步,也是很快就到了。鞑靼中军大营的辕门大开着,上千支沾满了牛油的火把将大营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一条长长的毛毡自辕门口一直铺到了营寨正中的帅帐门口。严嵩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到毛毡的尽头,一群身穿华丽的蒙古长袍的人正站在那里,想必是俺答率着各部落的酋首来迎候大明的使节。 黄台吉抢先跳下马,双手搀扶着严嵩下马,对着帅帐那边一指:“严阁老,我父汗正在帅帐门口迎候大驾。” 严嵩顺着黄台吉指的方向看过去,对面正中间的一个人正冲他单手抚胸低头行礼,严嵩也忙拱手还礼。 黄台吉热情地把着严嵩的臂膀:“严阁老请进。” 严嵩漠然地看着前方,却不举步。 身边的黄台吉突然发现,严嵩一直挂在脸上的那醇和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四十七章 深入虎穴(二) 以前出行总是坐着或四人抬或八人抬的轿子,严嵩并不习惯骑马,但此次秘密出城议和,却不可能将那:“苍鹰只有留住翅膀,才能再次翱翔蓝天!” 这就是你丢了大同,丢下五千儿郎,还有脸独自逃跑回来的借口吗?懦夫! 亦不刺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若不是大汗已经宽恕了这个懦夫丢城败军之罪,若不是两人是歃血为盟结为生死不弃的安答,他真想拔出刀来杀了这个懦夫! 严嵩和俺答都不知道两位蒙古勇士之间发生的那场争执,两人相对而笑,缓步走向对方,在几乎是正中央的位置同时站定了。严嵩拱手作揖,道:“久闻俺答汗赫赫威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刚才严嵩拒不动步,等着俺答前来迎接,不过两人见面之后,严嵩抢先行礼,这一回合也算是打成了平手,令双方都保留了面子。 俺答单手抚胸回礼,道:“塞外之人不知礼数,竟劳烦严阁老屈尊降贵亲临鄙营,实在汗颜。” “贵部素怀向化之心,今次又专程前来求贡,圣上闻之不胜欣慰之至,特遣本辅前来宣敕。”严嵩朗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日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战,人心何以背离,中原蒙古血肉之亲,何以竟成仇雠!我大明天朝上国,礼仪教化万民,若贵部诚心归顺,纳贡称臣,以往过错概不追究,汉民蒙人自此永为手足!” “归顺?称臣?”俺答嘲讽似的一笑,说:“此事容后再议。我等略备薄宴招待远来的贵客,请严阁老随我入内。” 偌大的帅帐正中一左一右摆着两张几案,一二十张几案也是左右分成两排放置,上面都已摆满了美酒和大盘大盘的佳肴,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那两张几案的中间摆着一只巨大的条盘,一只肥硕的公羊烤得黄澄澄油孜孜,两条前腿弯曲跪在条盘之上,羊头上还扎着鲜红的缎带,这便是蒙古人用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的烤全羊。 严嵩是大明的钦使,自然被让到上首的座位,护卫中军职最高的“御林军陈千户”曾望也获准陪着严嵩入席,作陪的是各部的酋长和军中将领。 严嵩学着其他人那样盘腿坐在软垫之上,对坐在旁边那张几案背后的俺答微微点头,说:“汗王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尽啊!” “菲薄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阁老带来的厚礼?”坐在严嵩俺答举起手中的银杯,笑着招呼各位酋长:“为大明钦使的到来,干杯!” 严嵩举起银杯,向四周一起举杯的各位酋长示意,然后说:“草原汉子的烈酒不是我们这些汉人可以放开来喝的,老朽更是不胜酒力,还请汗王和诸位王公见谅。”说完之后,举着酒杯略一沾唇,就放回到了面前的条案上。 “咚!”的一声,酒杯被重重地墩在了条案上,亦不刺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厉声说:“大汗和诸位王爷诚心诚意地敬你的酒,你竟敢不喝!” 俺答在一旁不做声,严嵩便知即便不是俺答有意安排,也是默许他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他看着这个突然发难的蒙古大汗,笑着问:“这位将军高姓大名?” 亦不刺愣愣地回答道:“我叫亦不刺。” “哦,原来是亦不刺将军,果然英雄了得。也难怪朝阳门一战,戚继光将军对将军赞誉有加。”严嵩笑道:“敢问将军贵庚几何?” 亦不刺一愣,他只会简单的汉话,听不懂“贵庚”是何意思,正在疑惑之时,坐在他身旁的博尔忽拿酒杯挡住了脸,低声用蒙语飞快地说:“他在问你年纪多大。” 亦不刺心里怒骂一声,汉狗实在可笑,问年纪就问年纪,说什么“贵庚”!他扭着脖子,硬声硬气回答道:“三十三岁。” 严嵩笑道:“亦不刺将军才三十有三,便官居平章,真是英雄出少年!老朽不才,痴长亦不刺将军三十又一了。” 听到亦不刺一报出名字,严嵩便知道他的官职,更让他大吃一惊,随即想到此前平章兀那孩被明军俘虏,定是那个没种的混蛋熬不住汉狗的严刑拷打,将鞑靼军中实情供了出来。汉人用兵宝典《孙子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己的底细已全部被明军知道,而自己对明军情形却是一概不知,心中更是沮丧。此刻又听严嵩说到两人年岁差距,情知再让亦不刺纠缠下去,不免让人笑话蒙古人欺负老弱,更不利于与明朝议和,便厉声呵斥说:“严阁老是远来的贵客,怎能这样不懂礼貌?还不快坐下喝你的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四十八章 察言观色 亦不刺不敢违抗俺答的命令,涨红了脸坐了下来。俺答对严嵩抱歉地一笑,掏出怀中的银刀,自面前那只烤全羊脊背上割下一块,递了过来:“塞外之人不懂礼数,还请严阁老见谅。来来来,请严阁老尝尝我们蒙古的烤全羊,这可是我们蒙古人用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的一道必备菜肴。呵呵,严阁老可能有所不知,整只羊最美味的地方,就是这羊脊背上的肉了。” 严嵩拈起那片羊身上最精华的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嚼着,叹道:“外焦里嫩,肥而不腻,果然是难得的美味。” 俺答笑着说:“严阁老既然喜欢,不妨多吃一点。”说着,又割了长长的一条送到严嵩面前。 “多谢汗王。”严嵩嘴里客气着,却不再动筷,因为他是江南人氏,饮食以清谈为宜,见到面前全是牛羊肉就先倒了胃口,浅尝尚可,若是象那些蒙古人一样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倒真是难为了他。 俺答见严嵩停箸不食,面色就有些不悦,说道:“塞外当然比不得中原有诸多的美味,严阁老难以下咽也在情理之中。” “汗王误会了。”严嵩说:“实不相瞒,京师所需物资皆要由外地供应,近来京师与外地交通断绝,粮米菜蔬虽然不缺,但寻常人家若是要吃到荤腥,怕是不易啊!老朽身为辅弼之臣,每每思之,便觉得误国误民,罪不可逭。故此难以安然就食,还请汗王见谅。” “哦,原来如此。”俺答怎能听不出严嵩的弦外之音,心中苦笑一声,你们早早就将通州军粮库搬运一空,当然不缺粮米,却还要埋怨吃不到荤腥!但他不想让明朝使者知道自己军中缺粮的实情,便装做大度地说:“严阁老回去之时,我们贡上牛五十头,羊一百口,请严阁老转献皇上。塞外之人,无以为敬,区区之物,聊表心意而已,倒让严阁老见笑了。” 早在进来之时,严嵩注意到帅帐门口守卫的鞑靼士卒在偷偷地吸着鼻子,嗅着自帅帐之中飘出的酒肉香气,便断定鞑靼缺粮情势已经非常严重,即便是俺答的亲卫也难以饱食美餐,此刻见他还在打肿脸充胖子地掩饰,心中好笑,却也不点破,说:“那就多谢汗王美意了,本辅定将贡物转呈皇上,并奏报汗王一片忠君之心。对了,本辅与大同王素有旧故,闻说他与汗王同来拜谒京师,今日怎不见他在座?” 自从驻守大同的平章博尔忽逃回来,禀报了大同守军哗变的消息之后,俺答尽管知道此事与仇鸾并不无关系,但为了平息军中诸将的怒气,已命人将仇鸾软禁了起来。但严嵩既然点名要见仇鸾,若是找借口推脱,就显得欲盖弥彰,若是被明朝得知大同已经哗变,断了自己后路,怕是断然不肯再谈议和之事,反而要想办法全歼,便对严嵩说:“大同王这两日贵体有恙,故今日不曾出来迎接严阁老。不过,严阁老有命,我派人去请他过来便是。黄台吉!” 坐在下面的黄台吉立即起身应道:“汗父有何吩咐?” 俺答说:“快去请大同王来见严阁老。” 仇鸾被软禁,也只有黄台吉能代俺答传令放人,也只有黄台吉能教会仇鸾如何跟明朝使者说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每一句话都关乎着全军生死存亡…… 不一会儿,仇鸾便跟着黄台吉来到了帅帐之中,见到帅帐正中坐着的严嵩,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角嗫嚅着说:“严……严大人……” 乍一见仇鸾,严嵩也吃了一惊。在他的记忆中,这个贵为侯爵,又是手握十万大军的一方重镇元戎的干儿子虽说才不堪用,可也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此刻虽说还如往常一般一丝不苟地穿着官服,但胡子蓬乱,鬓角的头发也没有梳理整齐地抿到脑后,而且发根之处可清楚地看见已有星星的斑白,以他四十出头的年岁,不该是这样苍老,显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也不能怪黄台吉,尽管他也知道吩咐仇鸾整理仪容穿上官服,但他毕竟是化外蛮夷,仓促间又怎能顾得上这些细节! 看着仇鸾,严嵩心中长叹一声:本非枭雄之才,为何要生出不臣之心,做出那等逆天之事!这个蠢货难道就不明白,自古事二主者绝没有好下场,而且比之汉人,鞑虏更看不起辜恩背主的叛徒,象他这样背叛国家,勾结异族攻打本国的小人,谁敢重用他!再者,鞑虏崇尚武力,若是他麾下十万大同军尚在,或许还能礼敬他几分,可如今大同军逃的逃,叛的叛,仅余五千心腹也被戚继光一战歼灭,在俺答眼中他就一钱不值,连参加筵席吃一杯酒的资格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严嵩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涌出一丝同情:这个仇鸾人虽蠢,但对自己却一直很有孝心,朝廷规制,公侯贵戚与朝中一品大员官秩并列,他却早早就认了自己做干爹,为此没少受其他勋贵的嘲讽戏谑,他也毫不为忌,人前人后总是持子礼侍之,把盏布菜比东楼还殷勤,即便是承自己举荐就任大同总兵之情,有这样的礼数也够了。最让人感动的是在自己失爱于君父,被斥退出内阁之后,他仍不改往日的情谊,年节之时总少不了一份孝敬,尽管东楼曾抱怨说他送给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的银子更多十倍有余,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人心不是东流水,总是要往高处走的,在被皇上闲置抄书的这两年,门生弟子改换门庭去投靠夏言的还少吗? 自从献关投诚,仇鸾就一直饱受着鞑靼军中诸人不屑、冷漠、粗暴甚至敌意,几天前还因为大同再次叛乱,差点被暴怒的鞑靼将领们撕成碎片,俺答将自己软禁在中军,虽是恼怒自己部下的无能,也未尝不是在保护自己,但其中的隔阂与猜忌却已表露无遗。此刻看见严嵩用那老年人所特有的慈爱、怜悯的目光凝视着自己,胸中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扑到了严嵩的脚下,在黄台吉等人的惊呼声中,大哭起来。 严嵩也动情地站了起来,正要伸手抚摩他的头,却又停住了,冷冷地说:“大同王快快请起,本辅安敢受此大礼。” “爹!”仇銮大哭着说:“儿子……儿子还以为今生再也见不着爹了……” 严嵩瞥了一眼坐在下面的曾望,慌忙说:“本辅是大明职官,你却贵为鞑靼王爷,位份尊卑有序,不必再提旧时相称。” 曾望此前曾得了高拱和俞大猷的密令,命他只负责严嵩安全,不能与闻双方议和的机密之事,免得给营团军带来不必要的祸事,见状便起身离座,向严嵩施礼道:“末将不胜酒力,请阁老准允末将先行告退。” 皇上把这等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压在自己的头上,严嵩也就顾不得避嫌不避嫌了,点点头说:“如此也好,你当约束麾下众将士不得与友军发生争执,违令者,斩!” “御林军陈千户”在黄台吉的陪同下退出帐外,严嵩这才缓和了颜色,对还俯地痛哭不已的仇鸾感慨地说:“伯翔(仇鸾的字),你起来吧。为父也不曾想到竟是在这里见到你啊!” 严嵩主动提出要见仇鸾,见面之后却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等到随行护卫走了之后却又换了一副面孔,让原本以为他要从仇鸾口中套取情报的俺答顿时放心了:原来他是怕表现得太过亲密,被御林军护卫密报给了明朝皇上,看来这个严阁老并不是什么一心忠于朝廷忠于他们那个所谓的“君父”之人! 仇鸾却不起身,泪眼凄迷地看着严嵩,说:“儿子不孝,不能承欢膝下,还请爹恕罪。” “你岂只不孝,更是不忠不义,到如今为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严嵩跺跺脚,生气地说:“此地已无乱耳之人,为父也不与你说什么春秋大义。良禽择木而栖,你不满新政虐待天亲勋显,投奔汗王也在情理之中。可你却不曾想过,此举给为父带来多大祸事!” 仇鸾嗫嚅着辩解说:“爹,儿子……儿子闻说皇上并无迁怒爹的意思,反而让爹复任阁臣……” “并无迁怒之意?复任阁臣?”严嵩苦笑道:“你可知道,为父复任阁臣是在汗王求贡之后?你可知道,为父虽然复任阁臣,你弟东楼却还被关在镇抚司诏狱之中?” “东楼贤弟被抓进了诏狱?这……这可当真?”仇鸾惊恐地说:“那个昏君……哦,皇上竟做出这等事情?” 严嵩一副心疼还儿子,怒气未消的样子:“你能做出献关投降之事,皇上不诛为父九族就已是天恩浩荡了!”说着,他偷眼看见俺答正凝神倾听他和仇鸾的对话,便长叹一声,说:“事已至此,不提也罢!为父已是风烛残年,只有东楼这一个百年送终之人,也只得拼着这把老骨头到汗王这里走一遭。实话说与你,你在京城之中的家眷虽万难保全,幸喜你原在大同还收了几个侍妾,想必也能留下子嗣承继香火……” 严嵩不提还罢,提到大同,仇鸾如被雷霆重击一般,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严嵩的眼睛顿时闪过了一丝神光,一亮即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四十九章 巧舌如簧 听严嵩突然提起了大同,俺答心里一惊,尽管他已严令封锁关于明军收复大同的消息,并且派出了多路巡逻队,将大同通往京师的道路全部封锁,但他还是怕仇鸾说漏了嘴,便插话说:“严阁老不必太过担忧,我们诚心求贡,自不会与严阁老为难。只要严阁老办好了贵国与我们议和封贡的差使,你们皇帝就不会怪罪于你。”说着,他瞥了仇鸾一眼。 仇鸾见俺答突然看自己,忙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是是是,大汗说的是。只要爹与大汗缔结盟约,皇上自然会赦免了东楼贤弟,兴许还要擢升爹为首辅。” “缔结盟约?”严嵩长叹一声:“谈何容易!” 大明派出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亲往大营前来议和,却又说不愿缔结盟约,在场诸人眼睛顿时瞪圆了。 俺答抓起酒杯,借着一大口酒强压住了心中的怒火,这才冷冷地问:“严阁老,这可怎么说?” 严嵩又是一声长叹:“唉!事关我朝内部机密,本来是不该说与汗王的,但我儿伯翔在汗王帐下称臣,还需汗王多加关照,本辅也不好瞒你。本辅今日之来,不过是皇上为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摆出的一种姿态而已。” 一向自诩对汉人了如指掌的俺答被严嵩的话弄糊涂了,忙问道:“严阁老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嵩看看下面正在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的鞑靼各部酋首和军中将领,端起了酒杯轻呷着杯中美酒,却不答话。 俺答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便用手指着下面的诸人:“你,你,你,还有你,留下议事。其他的人都先退下去。” 见被责令退下的都是跟自己一样的主战派,留下的那几位虽说都是大部落的首领,却都是一些力主和议的“老混蛋”;最让人气愤的是,那个明朝的叛将、癞皮狗一样围着大汗摇尾乞怜的仇鸾竟然也腆着脸赖着不走,亦不刺正要出声抗辩,身旁的博尔忽拉住了他的胳膊,硬扯着他离开了帅帐。 众人退出帅帐之后,俺答才说:“就是严阁老刚才说的那句话,此地无乱耳之人,严阁老可以畅所欲言了。”他已经断定眼前的这位大明钦使即便不会象仇鸾一样屈膝投降,也大概不会铁心忠于明朝皇帝。 俺答已摆出了密谈的姿态,严嵩也不再装腔作势,直截了当地说:“实不相瞒,我朝对是否接受贵部求贡之事还存在着很大的分歧,朝堂之上已争执了整整三日还未有结果。皇上指望着大臣们做出决断,大臣们却都不愿意承担这天大的责任,争来吵去还是拿不出一个法子。老朽为了救犬子出樊笼,不得不主动请缨到贵部走一遭。皇上一高兴,便委任本辅做了礼部尚书,入文渊阁,这才有今日老朽出城来见汗王之事。” 情急之下,俺答也顾不得学汉人那样转文,直接说起来了大白话:“如此说来,你们皇帝是有心要与我们议和了。怎么你刚才说他只是做做样子,来堵天下人的嘴?” 方才提到严世蕃被抓进了诏狱,俺答也是一脸错愕的表情,严嵩便断定鞑靼并未得到京城内乱的有关情报,推而论之,大概对明朝近几个月的详情也不是很清楚,自然就给了自己许多装神弄鬼信口开河的机会,便摇摇头说:“汗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汗王可问问我儿伯翔,我们当今的那位皇上,是肯认低服软之人么?他只幼冲之年,就能乾纲独断,为着其父进尊号一事与满朝文武对抗;这两年为了聚敛天下财富,又不惜背弃祖制,对宗室勋贵和天下官绅士子开征重税,这样的皇上,贵部却提出割地赔款之条件,他怎能答应?依本辅看来,他哪里是要诚心与你们议和,分明是因城外战事吃紧,将士伤亡惨重,军中民间也颇有怨言,怕后世史家诟病他好大喜功,不顾军将损伤而轻启战端,才勉强同意派人出城议和。” 见俺答有些疑惑,严嵩又加了一句:“本辅此番出城议和,请示皇上该如何回复贵部所提条件,皇上只给本辅交代了一句‘寸寸河山皆是祖宗基业,绝不能弃于敌手。至于其他的条件,只要不损我天朝上国之声威,且对国家有利,就由你参酌着办。’本辅若有半点虚言,愿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严嵩说的如此信誓旦旦,俺答心里自然就信了几分,他一心要胁迫明朝许通互市也非一日两日,时常留心明朝朝局变化,此前他闻说明朝要派严嵩前来议和,就先犯起了疑惑:那么多当朝大僚派谁出使不行,却派了一个失宠已经多时的严嵩!再听到严嵩透露的明朝和谈的底线,他更是不相信这就是明朝皇帝的本意――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明朝皇帝就那么信任严嵩吗?分明是派个人来敷衍一番,至于为何如此,大概还不止严嵩说的怕人诟病他“好大喜功”的原因,更是想拖延时日等着自己绝粮而走,甚或还藏着更大的阴谋。 想到“更大的阴谋”,俺答顿时想起来自大同城仓皇逃回报讯的博尔忽说过,明朝派的钦差持有圣旨,赦免大同众将士从逆谋反之罪,这才诱惑大同军降而后叛。草原上的争斗,对于叛逃的士卒要处以车裂之刑,家眷子女要发卖为奴;明朝更是有明文法典,谋逆叛乱之人还要诛灭九族,若是没有更大的利益驱使,哪位君主会公开赦免全部叛卒的罪行?这更大的利益,不用说,便是自己的二十万大军啊! 俺答正在沉思之中,座下的一位主和派酋长先沉不住气了,焦急地说了一大串蒙语。通事翻译道:“那以严阁老之见,你们皇帝是不想与我们议和了?” 俺答深恨那个酋长多嘴,更恨那个通事不晓事理,竟把这样的话直接翻译给了大明钦使,岂不让严嵩耻笑我们一意求和,哼!我们蒙古勇士何曾有过临战而主动向敌人乞和之理?! 不过,积弱得几乎不堪一击却又死硬地抱着“天朝上国”的臭架子不放的明朝倒也是从未有过临战乞和的先例。当年的瓦刺雄霸草原,兵势何其之盛,瓦刺太师也先也算是一代枭雄,挟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继承人、蒙古大汗脱脱不花,号令各部族出兵南侵,于土木堡一战歼灭了明朝五十万大军,连明朝的皇帝都成了他的俘虏,若在前宋,只怕文武百官早就乖乖地投降了。可是,明朝就是死硬着不投降,反而拥立新君,整饬战备,在北京城下大败瓦刺铁骑,最终迫使瓦刺不得不主动送回了被俘的明朝皇帝。而瓦刺经此一败,元气大伤,不久也先就死于内乱,整个部族也陷入了四分五裂之中,我们鞑靼才得以东山再起,成为草原霸主。据说,也如这次一样,当年最激烈的战斗就爆发在这德胜门城下。难道说,世事轮回,瓦刺当年的命运今日又降临到了我们鞑靼头上了吗? 俺答还在沉思,严嵩已对那位发问的酋长解释说道:“若汗王及各位王爷得大同之后便休兵罢战,或兵临京师也不忙着进攻,或许还有议和求贡之余地,如今皇上已调集诸省兵马进京勤王,也与你们鏖战竟月,双方死伤惨重,若是再谈议和之事,岂不堕了我大明天朝上国之威?” 求贡无望,俺答更觉得受了明朝皇帝的戏弄,此刻听到严嵩还在口口声声说什么“天朝上国”,不禁怒火中烧,冷冷地说:“既然你们皇帝不愿意与我们议和封贡,我们也不强求。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严阁老还是大同王的义父,我就派人礼送你回去,告诉你们皇帝,好生整顿兵马,三日之后与我军决一死战。”他冷笑一声:“就是不知你们皇帝有没有这个胆子!” 严嵩看看俺答那张铁青的脸,突然醇醇地笑了:“如今可不是我家皇上有没有胆子与贵部决战,而是贵我双方的仗都打不下去了,我朝那帮只知死读圣贤书的言官词臣都能明白其中关节要害,汗王乃不世出之一代雄才,帐下更是人才济济(说到这里,他冲着刚才率先发问的那位酋长微笑着点了点头。),莫非就无人堪破此节吗?” 严嵩不但摆起了天朝上国钦使的架子,还语带嘲讽之意,更让俺答怒火中烧,刚想开口反驳,就听到严嵩又说:“我朝虽比不得汗王麾下有众多英才,可也有几个颇通晓军事之人,认为贵部长于野战而短于攻坚,早在汗王兵临城下之时便建议朝廷不妨放弃城外各地,专一守城,凭城池之坚、火器之利、粮秣之足,守上一年半载当不成问题,并传令宣府、蓟辽等镇整顿兵马收复大同,以延绥、榆林、甘肃等镇进击河套,倾全国之兵,一战而定乾坤。近日,我朝兵部正有意要调德胜门、彰仪门两大营守军入城,只是还未收到九边各镇整军奏疏,皇上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严嵩声音很平和,说的也很缓慢,却象重锤一般一记一记地砸在俺答的心上,他的冷汗就冒了出来:原来他们的阴谋还不止是大同,汉狗不但要断自己的后路,还要抄自己的老窝,用心何其之毒也!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嚷着:“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派人出城与我们议和?” 面对暴怒的俺答,严嵩苦笑一声:“这便是本辅一点私念了。若是照他们的方略,这天大的功劳岂不全让他们得了去?本辅又何以救犬子出樊笼?这才力谏皇上以天下苍生为念,罢刀兵,息边争。幸喜我严家祖上有德,皇上或许也觉得战事旷日持久,有损天家颜面,竟准了本辅之请。” 一会儿当神,一会儿做鬼,俺答已经彻底被严嵩搞糊涂了,也顾不得颜面,忙追问道:“这么说,你们皇帝还是有心与我们议和的?” “若能达成和议,重开互市,也算是为汉蒙两族百姓谋一福祉。只是,”严嵩停顿了一下,摇着头说:“此事怕是难啊!” 俺答和几位酋长的眼睛又瞪圆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五十章 撤军条件 “这么说,我军已夺回大同?”朱厚激动地站了起来,疾步走到严嵩面前,追问道:“你能确定大同已经被我军夺回?” 尽管皇上的话颠三倒四,而且言辞直白,与往日奏对之时那文绉绉的用语多有不同,但意思严嵩还是听明白了,忙从绣墩上站了起来,欠身说:“回皇上,据老臣观察仇贼行止,加之虏贼酋首求贡心切,微臣以为大同必已克复。” “好好好,朕当日布下的那着棋终于派上了用场!”朱厚兴奋地说:“刘子昂啊刘子昂,你终归没有叫朕失望!” “皇上天纵圣明,不但赦免其丧师失礼之罪,还温言抚慰,许其待罪立功,他自然效死以报浩荡圣恩。”严嵩说:“圣天子明谟远见,乃我大明社稷之福,天下苍生之福!” 严嵩这么一说,朱厚立刻就想起了当日之事:朝堂之上夏言、李春芳等人给那浑身战甲被鲜血染红的刘子昂扣上了午门驰马、扰乱军心、丧师辱国等多项罪名,执意要将他明正典刑;吕芳也因为刘子昂出言不逊,轻慢内侍而缄口不言,只有严嵩一个人敢站出来帮刘子昂说话,既避免了自己与内阁直接冲突,又保全了刘子昂的性命。他这么做固然是看出了自己有心保全刘子昂,但若无他这样逢迎圣意,只怕也就没有日后克复大同,断绝鞑靼后路的胜利了! 想到这里,朱厚气哼哼地说:“百战余生,千里报讯,不得其赏,反获其罪,我大明真就没有天理了!”可能是胜利的喜悦太过强烈,他很快就平息了怒气,展颜笑道:“说起来当日还多亏了你严阁老帮刘子昂说话,若是他被那些迂腐的阁老们给杀了,即使我们能败鞑靼于京门之外,他日要收复大同重镇,又不知道要葬送我大明多少将士的热血忠魂。你严阁老保全了刘子昂,也算立下了社稷之功。” 只要皇上记得当日之事就好,不必再画蛇添足多说什么,严嵩忙欠身说:“圣明无过皇上,老臣不过为国怜才而已,不敢称社稷之功。” 朱厚说:“严阁老不必过谦,此事朕心中有数。你且再说说和议之事。” 严嵩说:“老臣察言观色,认为虏贼并不晓得京城及江南之事,故此才求贡心切,便当面指斥其求贡之举有违礼法,一是《求贡书》应以汉文、蒙文分别写就,只以汉文做书,朝廷不能依之为封赏凭据;二来自古至今无有临城求贡之礼,当还军塞上,遣使于边镇递交由蒙文写就的《求贡书》,由边将转呈朝廷,朝廷才可议封赏之事。” 这倒真是个好借口!鞑靼各部倾全族之兵围攻京师,鏖战月余未果,兵力士气都大大损伤,退兵之后俺答还能不能拼凑起这样一支大军都很难说;更不用说塞外已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不利于骑兵远程奔袭作战,要再次举兵入侵也得等到明年四五月份天气转暖之后,只要九边重镇加强守备,断无任凭他们长驱直入进犯京畿的可能,朝廷也就可以腾出手来解决江南的问题。 这等的美事,如果能成,大明王朝就能摆脱眼下这亡国的困境! 问题的关键,就看严嵩能不能把俺答给忽悠了! 可能是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严嵩说:“俺答已亲口答应老臣,即刻退兵,再遣使前来朝贡。” 鞑靼漫天要价,明朝坐地还钱,可总也没有白送之理,他们竟然就这样乖乖地撤军了,世间竟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朱厚闻言一愣,忙追问道:“此话当真?” “老臣不敢欺瞒皇上。”严嵩没有象往常一样闪躲开皇上逼视过来的质疑的目光,而是勇敢地将眼光迎了上去――臣子不能直视天颜,但是若有喜事,却不可回避目光,这叫“迎喜”。 多日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了,朱厚长长出了一口气,狂笑着重重一拳打在了严嵩的胸膛上:“哈哈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严嵩身子一趔趄,站在他身边的吕芳赶紧把他扶住了。朱厚这才意识到自己狂喜之下,竟然出手打了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忙不迭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哦,朕实在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哈哈哈,朕就知道你严阁老一张利嘴,胜似百万雄兵,果然你一出马,就立下了万世之功!” 严嵩这才把头低了下来:“全赖我大明列祖列宗保佑,皇上洪福齐天,将士效死用命,老臣不敢贪天之功。” “有功便是有功,难道朕是那种有功不赏的昏君吗?”朱厚笑着说:“你本已入阁拜相,位极人臣,今次又立下了大功,朕一时竟想不出该赏你什么才好。就由你自己来说,想让朕赏你点什么?” 严嵩根本不敢接腔,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了。 关乎大明生死存亡的难题轻而易举地破解,吕芳也替皇上高兴,便凑趣说:“奴婢斗胆插一句,严阁老时下最挂心的,只怕还是那被关在诏狱之中的儿子。” 朱厚摆摆手说:“严世蕃是自然要放的。不过这样的恩赏还是太过菲薄,严阁老心中会怪朕小气的。严阁老,你已是从一品的少师,朕就晋你为正一品,加太师衔,你觉得如何?” 护送严嵩进宫的高拱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吕芳心中也是暗暗惊呼一声,皇上这样赏赐也真可算是大手笔了! 依朝廷规制,非军功不封爵,文官最高官秩便是正一品的“三公”,即太师、太傅和太保。三公之下,还有称为“三孤”的少师、少傅和少保;以及被称为“太子三师”的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和太子太保,都是从一品的官秩。虽说这些都是虚衔,却是文臣毕生追求的无上荣光。六年前的嘉靖十八年(1539)正月,皇帝举行“尊天重典”,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因尽职尽责操办大典,并做青词颂德,被特加从一品的太子太保;嘉靖二十一年,严嵩以礼部尚职入阁拜相,又被特加少师衔,算起来他晋从一品也有六年了,晋位正一品也不算违制,但问题是如今奉旨停职养病的内阁首辅夏言才是正一品的太傅,阁员严嵩却一步就晋封为太师,两人官秩就有了微妙的差别,日后该如何相处,会否造成内阁不和,进而引起朝堂纷争…… 但这些话只能待严嵩和高拱退下之后,再寻机会给主子说。当着这两位外臣的面,可不能扫了主子的兴;而且,严嵩曾多次在主子面前替自己说话,京城谋逆之时如此,江南叛乱之时亦如此…… 严嵩赶紧跪下,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君父有赐,臣子不敢辞。但老臣万死不敢受如此厚赏,请皇上恕罪。” 方才话一出口,朱厚便觉察出了东暖阁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知道定是自己兴奋过头,许下了不大合适的愿,见严嵩辞谢,就顺坡下驴,笑着说:“呵呵,你还真跟朕客气啊!那就委屈你一点,晋正一品,加太保衔,容留他日再立功受赏的余地,你觉得如何?” 严嵩重重地叩下头去:“回皇上,老臣已犯下不赦之罪,故此不敢受赏。” 朱厚一愣:“不赦之罪?严阁老何出此言?” 严嵩小心翼翼地说:“老臣未经请旨,便答应朝廷赏赐虏贼各部银二十万两,粮米十万石、布帛十万匹、,先于京城给付一半,剩余一半待虏贼退兵之后,在大同给付……” 朱厚闻言大惊,他料定严嵩不敢轻易答应鞑靼的领土述求,肯定是在议封赏和开互市等条件上磨不下来,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让步,这都是以后的事情,如今火已烧上了房,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可他没有想到严嵩竟然答应了这样的条件! 二十万两银子、十万石粮米和十万匹布帛,只是鞑靼《求贡书》上所提要求的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能谈下这样的条件已实属不易,但关键不是多少银子多少布帛,而是那要命的十万石粮米! 说起来,十万石粮米在平时倒不算什么,中平之年还值不到十万两银子,但如今江南叛乱,朝廷的米粮仓南直隶、湖广等省已陷入叛军之手,要兴兵讨逆,要安置难民,都需要粮食,可京城被围困月余,粮食储备已经不多,能否支撑到打下江南并恢复生产还不得而知,怎能轻易将十万石粮食拱手送于他人? 此外,目前仍占据战争主动权的鞑靼为何急切要与明朝议和,还能乖乖地同意撤军,不就是因为军粮不济吗?在京城交付一半,就是五万石,可供鞑靼二十万大军一月之用,他们得到了粮食,会否背弃盟约,不但不撤军反而加强攻势,如果真的是那样,这一决策可就是蠢到家了的资敌之举! 严嵩这个奸臣是不是跟他那个干儿子仇鸾一样暗中勾结鞑靼,卖国求荣? 可是,若是这样,当初薛林义、陈以勤他们谋反之时,他为什么不跟着一起举事,却要冒着杀身灭门之险,让儿子冒死出城给自己告密? 莫非跟江南叛乱的那帮藩王、勋贵一样,是因为内部分赃不均,严嵩才不愿跟薛林义、陈以勤等人合谋,反而出卖了他们,而俺答出的价码高,他就动了心? 我这个皇帝,成了他手中待价而沽的奇货了!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五十一章 原来如此 这个时候,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的高拱突然跪了下来:“皇上,微臣有话要说。” 高拱是我一直看重并悉心培养的治国之才,大概能为我解开心头那团乱麻吧!朱厚敏锐地捕捉到了严嵩眼中那稍纵即逝的慌乱,心中泛起一丝快意:你的伎俩能骗得了我这个半路出家的皇上,未必能骗得了高拱,他是河南省高考状元,是内阁首辅夏言的门生,是日后的内阁首辅! 他满怀希望地对高拱说:“肃卿有话但讲无妨。” “谢皇上。”高拱抬起了头,说:“严阁老此举乃是老成谋国、济难救时之举,万望皇上俯允所请。” “哦?”朱厚又是一愣。 若是高拱弹劾严嵩资敌卖国,朱厚倒觉得正常,却没有想到高拱竟然附和他的建议,莫非两人早早就达成了什么阴谋?联想到两人关于鞑靼求贡一事的态度也是这样出奇的一致,再联想到高拱背后还站着夏言、李春芳等人,更让他不寒而栗:难道内外交困之时,这些大臣们都想出卖自己了吗?是江南叛乱给了他们勇气,还是他们压根就不满嘉靖新政,一直在等待着这个一举推翻自己的机会? 比之其他人,高拱的背叛更让朱厚有一种锥心的失望,来到明朝,除了死忠于嘉靖的吕芳之外,高拱是他看中的第一个人才,他将高拱提拔到自己身边当秘书,其后又将组建新军的重任交给了他,平日也让他参与一切朝廷大事,充分地锻炼他,培养他,也在欣喜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成熟,却万万没有想到,高拱竟是那种“大奸似忠”的伪君子,在国家危难之时竟也起了谋逆之心! 国破家亡,众叛亲离,大概崇祯的结局是逃不掉了! 只是,崇祯自缢而亡,身边还有一个最忠心的太监王承恩自始至终陪伴着他;而我,被老天爷以这种开玩笑的方式一脚踢进了历史长河,在享受到了无比的尊荣之后,不知道有谁能陪着我走完最后一段人生旅程? 吕芳吗? 朱厚伤感而又绝望地瞥了一眼吕芳,却发现吕芳也已舒展了眉头,正冲着他微微点头。 朱厚稍微安心了一点:别人会背叛嘉靖去投靠新主子,只有吕芳不会!他是嘉靖的大伴,几十年来,那种亦主仆亦亲人的关系早已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紫禁城里换了新主人,即便仍让他当司礼监掌印,还能象嘉靖那样信任他吗?吕芳不笨,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会不明白! 想到这里,他轻咳一声,对高拱说:“你起来吧,把理由说给朕听。严阁老也请起,你是老臣,朕早就赐你御前奏事可坐着回话,就更不必跪了。” 严嵩高拱两人谢恩起身之后,高拱说:“回皇上,我大明富有四海,些许银两布帛当不足虑,要害只是那十万石粮米,尤其是京城之下就要给付一半,恐有资敌之嫌。但微臣以为严阁老既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未必就对家国社稷不利。其原由有三,其一,向虏贼昭示我朝粮秣充足,足资军用,断了他们长期围困京城以待我军绝粮之念想;其二,虏贼是一帮饿狼,若不给点甜头,断然不甘心就此而去,而讨伐逆贼,平定江南已是刻不容缓,若是拖延时日,则对朝廷大局不利;其三,也是最关键之所在,五万石粮虽可供虏贼二十万大军一月之用,但若是这一月之内攻不下我军重兵防御的京城,全军便有因绝粮而崩溃之虞,故此严阁老许给他们五万石粮米,其实只是吊住他们胃口的一个诱饵,看看他们敢不敢冒险背弃盟约,若遵盟约退兵自是最好,若敢背弃盟约,我军也未必就怕了他们。这只是微臣一点亵渎圣听的揣测,不周之处还请严阁老斧正。” 朱厚目视严嵩:“严阁老,高拱所言可与你所想的一致?” “回皇上,高大人所说第二点与老臣所想大致不差。至于其一,老臣当时并未做如斯之想。”严嵩抱歉地冲高拱一笑,接着说道:“高大人不好自表营团军游击之功,不过老臣却能断言,有戚继光所部全歼大同叛军之举,虏贼军粮已然匮乏。俺答为了掩饰此事,设下盛宴款待微臣,还贡上牛五十头,羊一百口进献皇上,但老臣却看见他中军帅帐的护卫闻着酒肉香气便垂涎欲滴,若非军粮已经不足,只怕不会如此。” 略微停顿了一下,严嵩又说:“至于高大人所说的第三个理由,关乎社稷安危,宗庙存续,老臣当时也不敢做如斯之想,实因虏贼退兵也需时日,若是没有军粮,便会如往常一般掠食于民,老臣不忍见北边诸省百姓再受其苦,这才许诺朝廷赏赐他们十万石粮米,京城给付的五万石可供其退兵之用,大同给付的五万石供其渡过今冬和来年春荒。所为者有三,鞑靼封贡之后,便是我大明子民,此举可彰显天朝圣皇惠及四方,泽被万民之心,此其一;其二,虏贼内部已分裂为和、战两派,如今求贡心切,显见得主和派已占据上风,此举可示我朝羁縻之意,令其主和各部诚心归顺,有分化瓦解虏贼之功效;其三,江南叛乱,若能传檄而定自是最好不过,但若糜费时日,以国朝之军力财力,不足以支撑两向作战,南方用兵,北边就不能再启战端。今次虏贼大败于京师城下,元气大伤,再大举犯境虽未必可能,但高大人方才也说了,虏贼是一帮饿狼,无以为食之时便会南下剽掠,徒生事端。许他们五万石越冬渡荒之粮,虽有助于其恢复元气,但事急从权,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两人的分析在情在理,驱散了朱厚心中的疑云:原来是我错怪他们了!或许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压力太大,让我过于敏感,都有些神经质了。或者,难道说,当了两年的皇上,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被那个嘉靖同化,变得和他一样性多疑,好猜忌,对谁都不信任吗? 他自嘲地一笑:这样也好,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不用再担心别人怀疑我的身份了…… 看到朱厚的眼神涣散,吕芳知道主子又开始神游八极,便轻咳一声,说:“皇上,奴才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严阁老。” 朱厚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得到了皇上的恩准,吕芳将头半转着面向严嵩,说:“严阁老,奴才也知道,阁老答应赏赐虏贼若干钱粮布帛,确是情非得已之举。但虏贼兵临城下,战事正酣,朝廷却突然给赏,难免引起朝野上下的非议……” 吕芳的话说的尽管很含蓄,却象是当头的一盆冷水,将朱厚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浇熄了。 是啊,江南叛乱之事目前仍是朝廷最高机密,知道此事者不过寥寥数人,绝大多数的朝臣、将士和百姓肯定不能理解朝廷为何要急于与鞑靼议和,一向以天朝上国之居,“瘦驴拉硬屎”的明朝可不是孱弱无能的前宋,若是接受了“檀渊之盟”,还不知道要引起朝野上下多少的非议和诘难!再者,此前为了激励军民抗战之决心,进行了诸多关于汉蒙两族民族仇恨的宣传,加之激战月余,明军伤亡十分惨重,旧恨再添新仇,官员百姓和全军将士心中都积压了太多的怒火,若是贸然议和,还要给付钱粮布帛,更会被认为是奇耻大辱。这股怒火得不到宣泄,再有人借机煽动,恐怕会激起兵乱或民变,到时候别说是出兵讨伐江南叛军,京城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朱厚用略带着慌乱的眼神看看高拱,他也是一脸凝重的表情,显然也正在为此苦恼;再看看严嵩,却还是面色如常,便问道:“严阁老以为吕芳所言然否?” 严嵩自绣墩之上微微欠身,道:“回皇上,吕公公所虑甚是。老臣当时也有此虑,故此已与俺答达成协议,令其释放被掳掠的山西、河北诸省百姓。老臣仔细问过,虏贼各部南下犯境,沿途掳掠百姓近十万人,其中大半已掠回塞外,但军中仍拘有三万余众,除却戚继光将军救出的一万二千五百余人之外,尚有两万……” 严嵩还未说完,朱厚就开怀大笑起来:这个借口实在是太妙了!此次鞑靼各部挥军南下,山西、河北诸省来不及逃难的很多百姓非死即伤,侥幸得存者也多被掠于军中充为苦役。这些身陷鞑靼虏贼之手的百姓即便不死于鞑靼撤军的道途之中,也要被掠回蒙古发卖为奴,当牛做马。朝廷给予鞑靼一定的钱粮布帛,赎回被掳掠的百姓,只要有良知的官军百姓都不会反对,反而会对皇上的“仁厚爱民”之举大加赞许,齐声颂扬圣恩浩荡。而且,这个消息传了出去,必定十分有利于朝廷与叛军争夺民心。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只要得到百姓的支持,什么狗屁祖宗成法、春秋大义都是扯淡! 这个严嵩,嘿嘿,这个严嵩,这么头疼的问题,竟然被他如此轻描淡写的化解了,真是太有才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五十二章 老成谋国 高拱开口说话了:“严阁老体念皇上仁厚爱民之心,下官深表钦佩。但朝廷即刻便要出兵讨伐江南逆贼,急需扩充军旅,而此前我军与虏贼连番激战,数万将士被虏贼俘虏,可否先将他们赎回?” 严嵩微笑着说:“高大人爱兵如子,不愧有古大将之风。严某也已与俺答达成协议,朝廷赏赐钱粮布帛之后,也将俘虏各自释放,令其各归本部。” 换回被俘将士,既可迅速扩充军队,又可安抚军中将士,能这样当然是最好。朱厚忙追问道:“他们可曾要朝廷再拿出若干钱粮布帛?粮食不能再给他们,银子和布匹倒不妨多给他们一点。” 严嵩自得地一笑:“回皇上,俺答最初确有此要求,但老臣据理力争,声言封贡之后,大家共事一君,便是同僚。怎能以其之身勒索钱物。托皇上的洪福,老臣好说歹说,总算是说服了俺答。” “啊!”朱厚惊呼一声:竟有这等好事! 但是,欣喜之余,他的心里也犯起了一丝疑惑:鞑靼军中缺粮,根本无力将被掳掠的百姓带回蒙古,只有杀掉,他们为了和明朝议和并开互市,也不好多造杀孽,就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答应明朝用钱粮布帛换回百姓,这也在情理之中。但俺答同意交换两军俘虏就有些蹊跷了,鞑靼军卒骁勇善战,即便身陷重围也死战不降,明军前期几次大胜,也只有营团军颇有斩获,总共俘虏了几千人,明军却有数万卫所军落入敌手。以几万俘虏换回几千部众,这样明显吃亏的买卖,俺答怎么也会同意?莫非还有什么附带的条件,严嵩偷偷地瞒着我答应了他们? 看出了皇上的疑惑,严嵩笑着说:“此事还多亏了俞大猷俞将军。他于两军阵前走马擒下的那个鞑靼平章兀那孩是俺答正妻博帖尔氏的亲弟弟,也是鞑靼势力最盛的五部之中永谢布部酋首的儿子,俺答自然要给自己岳丈一个交代。” 哈哈,原来是这样!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看来我真的是天命有归的皇上,连老天爷都在帮我! 高拱向严嵩长揖在地:“下官代军中诸将士谢过严阁老!” 严嵩一边侧身避让,一边拱手还礼,道:“严某与高大人并全军将士同朝为臣,且感念众将士杀敌报国之忠义,怎敢当一个‘谢’字!” 高拱转身又给朱厚跪了下来,说:“微臣恳请皇上收回方才释放严世蕃严大人之命,待鞑靼撤军之后再将其赦出诏狱。” 朱厚一愣,这个高拱是怎么回事?刚刚给严嵩道谢,转眼之间却又建议自己不要释放严世蕃,难道说他还怀疑严嵩居心不良,要我继续将他儿子关在诏狱扣为人质吗? 他赶紧看看严嵩,生怕他恼怒之下跟高拱翻脸,哭闹着求自己主持公道。严嵩刚刚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他若是提出要将高拱罢免,还真的不好断然拒绝他。高拱啊高拱,你这暴躁的脾气到何时才能改一改!你这不是在让我为难吗? 正在苦恼,就见严嵩跪了下来,凄楚地叫了一声:“皇上。” 朱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严阁老有话但讲无妨。” “谢皇上。”严嵩重重将头叩在了地上。 听到严嵩语中含悲,声音都有些哽咽,朱厚的心立刻吊了起来,不禁狠狠地瞪了高拱一眼,却见高拱嘴角微微翘起,显然正在高兴。他更加恼怒了:你高拱也实在太不晓事了,看来不让你受一番蹉跌,你终归难成大器。这次只要严嵩不要求将你身送东市,无论是罢官削籍,还是贬谪充军,我都答应他,好好磨一磨你的性子! 严嵩抬起头来,脸上已是老泪纵横:“皇上,我辈人臣事君惟忠,万不可心存私念,这话老臣本说不出口,但高大人体谅老臣的难处,已代老臣说了出来,老臣只好腆颜恳请皇上俯允高大人所请,收回方才释放严世蕃之命。” 朱厚又是一愣,所谓虎毒不食子,严嵩怎么会愿意让自己唯一的儿子继续关在诏狱之中,那是人待的地方吗?要知道,严世蕃可是因为违抗圣旨被打入诏狱的,陈洪又将他恨之入骨,免不了要让他吃些苦头――虽说镇抚司归司礼监首席秉笔黄锦管,但陈洪却是司礼监掌印,绕过黄锦直接给镇抚司下令,只要不太出格,也没有人敢拂了他的面子。 见皇上沉默不语,严嵩以为皇上看穿了他的心思,心中生出了怒气,便又叩头说:“老臣也知市恩卖好,收揽人心非忠臣所为,但身负皇上社稷之托,虑事行事皆应以家国社稷之大局为念。依老臣愚见,官场士林多有清流,气节情操可嘉,却囿于礼教,不思变通,未必能体念皇上仁厚爱民之心。时下朝廷决议以钱粮布帛赎回被掳掠的百姓,并与虏贼交换俘虏,虽可平息军中及民间之怨气,却也未必能容于官场士林清议。若是任其呱噪,恐朝堂之上再起风波,老臣声名诚不足惜,却有损皇上圣名,更不利于朝廷戮力同心,整军讨逆。而官场士林清议,以言官词臣为最。老臣说句诛心的话,若是犬子严世蕃仍留于诏狱之中,可稍缓言官词臣的攻讦诘难,只要鞑靼退军出塞,皇上便可诏告天下讨伐江南逆贼,他们便能体念今日皇上壮士断腕的苦心孤诣,不会再做书生之谈。故此,犬子严世蕃断不可赦出诏狱。老臣沥血之言,万望皇上三思。” 严嵩一席话听得朱厚瞠目结舌,原来严世蕃出不出诏狱,背后竟有这么大的文章!他是因为不肯附和陈洪穷追逆党而进的诏狱,只要还未赦免出狱,那些都察院的御史们,以及与都察院有着千丝万缕撕扯不开的关系的翰林院、通政使司等衙门官员们就都要领他的情,不好意思放手弹劾主持与鞑靼议和的严嵩,朝廷可以安然渡过这道难关!这一点早在严嵩算计之中,高拱也看出了这一点,唯一懵懵懂懂的,大概也就是自己这个皇上了吧! 这么说来,从一开始严世蕃公然违抗圣旨,宁可下诏狱也不肯附和陈洪穷追逆党,就存着了这样的心思!严嵩冒死力谏自己不要骤兴大狱,大概也有这个用意吧!想来真是可笑,他那句“人人乱得,惟皇上乱不得”的话,还让自己感慨了许久! 朱厚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当日朝堂之上,见到翟銮表现出的高明政治手腕而产生的那份忧郁、那丝寒意又一次悄然袭上他的心头:自己真得能驾御得了这些精通权谋的朝臣吗? 主子的表情阴晴不定,大概是觉得严嵩和高拱两人所说的都有道理,却又不好收回刚才当众给严嵩做出的承诺吧!吕芳挺身而出,说:“严阁老、高大人不必过虑,赦免严大人是奴才的主意,皇上虽已首肯,却并未定下时日,自然会考虑两位大人所请。” 有吕芳给了转圜的余地,朱厚当即说道:“严阁老,朕本想让你父子早日团聚,却不曾想你如此明白事理,为了维护朝廷大局,不惜抛舍父子私情,若是不准你所奏,就辜负了你一片公忠体国之心。只是,要多委屈严世蕃几日了。” 严嵩哪里想到皇上根本就看不透他们的机心,心里还在说,皇上当日责我儿东楼入诏狱待罪,定是要让老夫拼着老命去与俺答谈判,还要担下那天下骂名,刚才不过是你们主仆二人演的一出戏而已,偏生高拱憨厚耿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所谓帝王心术,鬼神不言,老夫不赶紧坦然承认有此私心,怕又要引起皇上的疑心了。想到这里,他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说:“严某斗胆驳皇上一句,犬子严世蕃身为朝廷命官,既食君禄,又屡蒙圣恩,为皇上尽忠,为朝廷出力是他的本分,当不得‘委屈’二字。” 本分?朱厚心里苦笑一声:无论是忠是奸,只要这些精明强干的大臣们还记得自己的本分就好。他索性丢开这个苦恼的问题,说:“既然已准了鞑靼封贡之请,你且告知内阁及户、兵两部,做好相关事宜。赏赐鞑靼的那二十万两银子和十万匹布帛,就由朕的内库中出了。” 吕芳忙跪到了地上,说:“近两年皇上一再削减内廷用度,宫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坤宁宫也亟待重修……” 朱厚板着脸打断了他的话:“朕什么时候说过要重修坤宁宫了?江南一日未定,朕就一日不重修坤宁宫。再敢言此事者,杀!” 吕芳吓得不敢再说话,严嵩忙说:“皇上不必为此担忧,些许钱粮布帛,户部还能拿得出来。” 朱厚叹了口气,说:“江南今年的秋赋和明年的夏赋怕都是没有指望了,要兴兵讨逆,还要安置难民,户部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宫里日子再不好过,二十万两银子、十万匹布帛还是拿得出来的,大不了再裁减一些内侍,令已年满二十岁的宫女自愿回家就是了。” 严嵩说:“再苦也不能苦了皇上。为分君父忧,户部再难再苦也是应该的……” 朱厚摆了摆手:“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被掳掠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落入虏贼之手也是朕的过错,朕有责任更有义务将他们赎回来!此事朕意已决,无须再议了。吕芳,你陪着严阁老去内阁宣朕的口谕,江南之事也不必再瞒着翟阁老和李阁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五十三章 群情汹汹 “大汗!”亦不刺吼叫着说:“不能撤啊大汗,就这么撤了,几万儿郎就白死了!” 与明朝钦使达成了和议,俺答便召集各部酋长和军中诸将布置撤军之事,刚一开口,几位年轻少壮的主战派将领就跳了起来,嗓门最大的,要数平章亦不刺。 看着暴跳如雷的部将,俺答心里十分恼怒:难道我愿意撤军吗?繁华的明朝京城近在咫尺,那可是太祖忽必烈一手建立起来的大都啊!可是,不撤军能行吗?往常挥军南下,可以靠剽掠就食于敌,也就没有带多少军粮。可是这次明朝忒狠毒,竟然想出了坚壁清野这一招,将京师百里以内的百姓迁徙内地,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都要靠自己解决,沿途抢来的粮食眼看就要告罄,若是打不下明朝京城,全军就会绝粮而溃,那个时候,就不是白死了几万儿郎的问题,而是不知能有多少儿郎活着回到草原!再者,那些主和派酋长们答应出兵南下,就是存心跟着我部剽掠一番,最好仗都由我部去打,他们只管分牛羊子女财帛。一旦战事不顺,这些怯懦的家伙就不安分了,终日吵闹不休。他们虽说没有胆子谋夺我的盟主之位,却屡屡扬言若是战事再久拖未决,就要拉着自家部族儿郎回草原过冬。他们一走,就凭我部十万人马,要一举拿下拥兵三十万、还有坚城利炮的明朝京城,只怕成吉思汗复生也不敢这样想! 想到这里,俺答心烦意乱地摆摆手:“我说了,这是各部酋长公议决定的事,你不必再多说什么!” 亦不刺梗着脖子说:“汉狗被我们打得缩在营里不敢出来接战,只好派人求和,大汗怎么还能答应他们那样苛刻的条件?” 苛刻?俺答心里冷笑一声。明朝给的赏赐确实很菲薄,封贡、开互市还要我军退兵之后才议,这样的条件不可谓不苛刻。可是,博尔忽那个蠢货被人偷袭丢了大同,我军后路已断,眼下军粮不济,军心不稳,还有跟明朝讨价还价的本钱吗?幸好有长生天保佑,巡逻队已经劫杀了五批从大同来的明军报马,若是漏过了一两骑,让明朝知道我军已丢了大同,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求贡所请,更不会赏赐若干银子、粮食和布帛,虽说少的可怜,但大军回师和部众越冬大致是够了。虽说这次南下吃了点亏,只要全军安然退回草原,有长生天赐给蒙古人的草场和牛羊,过不了几年,我们就能恢复元气,卷土重来! 见大汗不说话,亦不刺更加大声地说:“这都不算,大汗为何还要将抓来的那些汉狗都放回去?” 这句话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明朝给的赏赐太少,若不是进军沿途剽掠得了一些财帛子女和牲畜,这一趟真是赔了血本,我们哪次干过这种赔本的买卖?能多得几万奴隶,回到部族也好给族人一个交代! 见父汗不说话,黄台吉只好站了出来:“亦不刺将军也知道,我军之所以要撤军,不是败于明军,而是败于军粮。哪有余力带着那些俘虏回草原?再说了,我们不是也有几千儿郎被明军俘虏了吗?他们可都是我们部族的种子啊……” 亦不刺冷笑一声:“我们蒙古从来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被俘的懦夫。大汗怎么就那么看重那几千个本该割掉耳朵赶出部族的懦夫?是不是永谢布部的人不在乎名声?” 这个蠢货!俺答看着亦不刺,唇齿之间挤出一句话:“你要违抗我的军令吗?” 亦不刺浑身猛一哆嗦,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怔怔地看着目露凶光的俺答,余光却瞥见了那几位主和派酋长那嘲讽的眼神,立刻又把身子站直了:“议和,议和,议个鸟和!我们几万儿郎难道就白死了吗?” “来人!”俺答猛地站了起来,怒喝一声:“把这个违抗军令的家伙给我推出去,砍了!首级号令全军!” 帅帐之外的亲卫武士冲了进来,扭住了亦不刺的胳膊。 “大汗!”博尔忽越众而出,跪了下来:“刀下留人啊大汗!亦不刺随大汗征战多年,立下过汗马功劳;这次南征又杀败明朝朝阳门守军,斩首两万余纪,俘虏一万余人,在众将中战功最大,请大汗饶他一命。” 俺答冷冷地说:“你还有脸为他求情?” 博尔忽惨然一笑:“全怪我无能,丢了大同,大汗心忧断了我军后路,才与明朝议和,我愿以死谢罪,但亦不刺罪不至死,请大汗宽恕他。”说着,他从腰间箭壶之中抽出一支长箭,劈手折成两半,用力向心口一插―― 箭矢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胸膛! 亦不刺怒吼一声,拼命挣脱了擒住自己的武士,可能是抓住他左臂的那个武士用力过大,众人都听到了“咯嘣”一声脆响,亦不刺的左臂被生生地折断了。 顾不上擦去头上冒出的冷汗,亦不刺扑到了博尔忽的跟前,拼命地叫着:“安答,博尔忽安答!” 一股血箭喷了出来,溅在了亦不刺的脸上,他慌乱地用手去堵那不断喷出鲜血的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之间汹涌地渗了出来。 博尔忽突然用力抓住了他沾满鲜血的手:“苍鹰……苍鹰只有留住翅膀,才能……才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亦不刺急切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苍鹰只有留住翅膀,才能再次翱翔蓝天!” 博尔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手渐渐地松开了。 亦不刺用剩下的那只右臂抱着博尔忽,疯狂地摇晃着:“安答,博尔忽安答!” 一个平日与他们交好的酋长奔了过来,用手指探了探博尔忽的鼻息,两滴泪水落到了亦不刺的手上:“长生天在召唤他了……” “不,我的安答是巴图鲁,他不会死的,他不会死的!”紧紧地抱着博尔忽渐渐冷下去的身体,亦不刺发出了狼一般的嚎叫。 俺答起身,走到了亦不刺的面前,蹲下,一根一根掰开亦不刺的手指,将博尔忽的尸体抱在了自己的怀里,站了起来:“让我们都记住我们的好安答博尔忽留下的遗言:苍鹰只有留住翅膀,再次翱翔蓝天!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大都,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回来的!” 无论主战,还是主和,帅帐中所有的人都一起站了起来,齐声说:“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大都,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回来的!” 博尔忽以死谢罪,平息了鞑靼主战、主和两派的争端,鞑靼全军将士压抑着内心的愤懑,狠狠地冲着不远处巍峨耸立的明朝京城吐了一口口水,开始有条不紊地做着撤军的准备。 与此同时,明朝这边却炸了锅。一车一车的粮米布帛被送出城外,朝廷与虏贼议和之事已不再是秘密,御林军、五城兵马司本就认为自己不必承担野战之责,倒还安分一点;各省卫所军,尤其是并没有遭受多大损失,也没有多少兄弟被虏贼俘虏的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对此十分不满,宋子端、钱文义等人终日喝酒骂娘;营团军将士更是群情激愤,求战之声汹汹,高拱、俞大猷两人只得轮班城里城外跑,四处劝解抚慰,还将扬言要率军出城与虏贼决一死战的中军统领曹闻道关了禁闭,勉强压制着总算没出什么岔子。 军队毕竟还要讲究一个令行禁止,官员们就没有这些顾虑,那些不明内情的中低级官员纷纷上疏朝廷,力陈临城胁和乃是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多年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朝廷断不可接受虏贼和议,并惩办怯敌畏战、颟顸辱国的大臣。诚如严嵩料想的那样,严世蕃至今还被关在诏狱之中,都察院的御史、六科廊的给事中,还有通政使司、翰林院的词臣大多都不好上疏弹劾主持和议的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这些言官词臣、文苑清流几乎一致地把矛头指向了户部署理部务的左侍郎关鹏。 他们这样做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户部此前已奏请皇上恩准,动员京城官员捐出一月的俸禄以为军用。京城刚刚发生了谋逆之事,百官正在惶恐不安,见几位内阁学士都带头捐了二百石官俸,也纷纷从家中搬出了粮食,赶紧交到户部,惟恐交得比别人晚了一步落下话柄。谁知道转眼之间,户部却将数十万钱粮布帛拱手送于虏贼,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可忍孰不可忍,觉得被蒙蔽更被侮辱的百官蘸着血泪奋笔疾书,弹章奏本雪片一样飞进大内,甚至有人扬言要痛殴关鹏,并在朝堂之上以死劝谏皇上收回成命,坚定心志,抗战到底,不但要在京师城下大败虏贼,还要举全国之兵犁庭扫穴,效法成祖文皇帝勒石为铭宣我大明天威云云。 严嵩、关鹏有口难辩,只得都告了病假以避风头。已经知道内情的翟銮、李春芳等人却借口保守机密,只泛泛说些模棱两可的话,不肯全力帮着皇上压制这股风潮。面对百官汹汹之声,朱厚愤恨地在朝堂之上大吼道:“数万军卒百姓陷入虏贼之手,日夜受虏贼淫虐拷打之苦,无一人无一时不翘首期盼朝廷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朕闻之尚且痛心不已,你等皆木石乎?竟能置若罔闻,无情至斯!” 仁君爱民,天经地义,百官顿时哑口无言。那个一心要触柱而死以尽臣职的都察院御史号啕着率先跪了下来:“仁德天厚无过吾皇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五十四章 蒙赦出狱 出了诏狱的门,严世蕃长长地吐出了胸中那股浑浊之气,尽情地挥动双手,象是要把身上霉运都赶走。 刚进诏狱之时,陈洪那个狗阉奴将他关在一间黑屋子里,还专门调来几个提刑司的太监代替镇抚司的锦衣卫看守,日日对他拳打脚踢,还戏谑着说这是自古至今牢里的规矩,评话中多有提过,叫什么“杀威棒”。偏生这些狗奴才是行刑的好手,全身无一处不痛得要命,却看不到一处伤痕,连前来探视他的黄锦都被骗过了,让他苦不堪言却又无处申冤。 好在只过了三日,吕芳就来看他了,提刑司的那点把戏自然瞒不过执掌厂卫十几年的吕芳,抽了那几个狗奴才一顿鞭子,都赶回到了宫里。吕芳的余威还在,陈洪尽管气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却也不敢多嘴。接着他就住进了诏狱后面的小院子里,不但再无人打骂,还好酒好菜招呼着,若不是夜里没有美娇娃侍寝,这样的日子倒跟往常没有太大分别。 际遇为何有此天壤之别,严世蕃自然心知肚明,庆幸之余,也不禁为自己白发苍苍的老父捏了一把汗:虏贼都是些个不读诗书,不尊礼教的蛮夷,他们会否难为父亲?酋首俺答能否被父亲说动,接受先退兵再议封赏的条件?这是他与父亲商议许久定下的方略,当其他大臣,甚至皇上都还在考虑哪些条件能接受,哪些条件断然不能接受的时候,只有这样,才能显出父亲那卓尔不群的才干,在皇上面前大大地露一手! 果然,不到十日,皇上便派吕公公来传口谕,将自己赦免出狱。即便不看吕公公那醇醇的笑容,他能亲自来诏狱传旨,这本身就说明父亲的差使办得十分漂亮,皇上龙颜大悦。 还是爹当日说得对,大明朝的内阁,总有一日是我们严家的! “严大人。” 吕芳的声音打断了严世蕃意气风发的遐想,他赶紧躬身长揖在地:“吕公公折杀东楼了。东楼一向视吕公公为父叔,若吕公公不以东楼粗鄙,还请直呼东楼之名。” 吕芳不置可否地一笑,伸手将他搀扶起来:“严大人抬爱,咱家心领了。” 严世蕃固执地说:“吕公公此说便是不认东楼这个子侄了。”说着,两腿一弯,竟要当街给他跪下。 吕芳赶紧在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吃力地将严世蕃托起,连声说:“严大人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有那么一瞬间,吕芳确实为之感动了,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家法,内侍无论品秩高低,均不得接受士人大礼参拜,有功名的秀才尚且不需如此,更何况严世蕃是朝廷命官、位居四品的大理寺右丞!但又是在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高拱那傲然而立的身影,接着便猛然警醒过来,当街坦然受朝廷命官之拜,若是被人看见,一封奏疏上达天听,即便皇上护着不做追究,也有损皇上的圣名――要知道,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多年,敢公然违背祖宗家法的人,只有正统年间的王振、正德年间的刘瑾等寥寥数人而已,那些狗奴才夺主子的威福自用,擅权乱政,最后都遭了天谴,王振死于土木堡的乱兵之中,刘瑾被身送东市,千刀万剐…… 严世蕃还在挣扎着要跪,吕芳正色说道:“祖宗家法在,吕芳不敢违抗,请严大人见谅。” 严世蕃尴尬地站直了身子,吕芳又换上了那副醇和的笑容:“严大人,本来咱家应该送你回府,还要讨杯酒吃。可还有别的差使,只好改日再去叨扰了。不过咱家已派人去府上通报严大人蒙恩遇赦之事,贵府的轿马已经来接严大人了。” “吕公公的差使要紧,东楼安敢劳动大驾!”严世蕃再次躬身长揖在地:“东楼此次能重见天日,想必还多亏了吕公公在皇上面前说话。东楼改日定当前往贵府拜谢大恩。” “严大人之话,咱家愧不敢当。严大人蒙恩遇赦,皆因圣恩浩荡,咱家并无尺寸之功。”吕芳拱拱手:“皇命在身,恕咱家要先行一步了。” 严世蕃恭恭敬敬地躬身长揖在地:“吕公公走好。”直到吕芳那了一气,严世蕃才稍微安心了一点,便又踢了他一脚,说:“起来吧,一身粗布衣裳给你爷跪着,倒让人把你爷也看低了!”待严福讪笑着起身之后,他又追问道:“你可知道老太爷是如何回话的?” 问过之后严世蕃才意识到自己问得实在可笑,臣子回复皇上的垂讯问候应该上谢恩疏,怎么可能让太监带话回去,又改口问道:“今日国子监监生来府上闹事之事,老太爷知道吗?” “那帮穷酸书生在府门外喊声震天价响,老太爷怎能不知?他吩咐小的找来一团丝绵堵着耳朵,仍在读书习字。” 严世蕃哑然失笑,原来爹竟有这样的雅量,任凭旁人在门外高声叫骂,他还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当即恼怒道:“你们这些狗奴才,竟任凭那帮穷酸书生在府门外吵闹不停,扰了老太爷休养。怎不将他们都打了出去?” “回爷的话,小的本已纠集齐了府中的男丁,要将他们赶走,可老太爷不许啊!” 对爹的隐忍,严世蕃也无话可说,却把眼睛一瞪:“亏你还是我严家的老人,这么小的一点事情都办不好!顺天府衙管皇上,让一帮穷酸书生把个当朝学士、礼部尚书的家都给围了,我看他王世恩这顺天巡抚也快当到头了!” 严福忙表白说:“爷责骂的是。小的早就派人去顺天府衙报了官,而且小的还想,国子监那帮监生个个都有功名在身,顺天府的衙役也拿他们没办法,又派人去报了五城兵马司。” 严世蕃点点头:严福这样处置倒是适宜,国朝礼尊士子,秀才就可见官不拜,未经学官褫夺功名之前还不能动刑,何况是等同于举人身份的国子监监生,顺天府的那些胥吏衙役就算去了,也根本不敢动他们一个指头。 “算你还有点识见,不枉爷调教了你十几年。”他随口夸了严福一句,又问道:“可见到五城兵马司坐堂掌印的巡城御史高大人了?” “回爷的话,听下面的小子说还真是有幸见到了高大人,他闻说之后也十分生气,当即就派了一队兵士去了府上。只是……” 严福欲言又止,严世蕃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拧成了一股绳:“只是什么?再敢不明白回话,仔细爷揭了你的皮!” “只是……只是他们只在府上围了一圈,将那帮穷酸书生挡在一丈之外,却没有将人驱散,连那些穷酸书生在外面百般闹腾也不管,惹得周围聚了好多闲汉看热闹,嘻嘻笑笑只当是在逛庙会……” “这是怎么说!”严世蕃怒喝一声:“五城兵马司有维护京师治安之责,他们是干什么吃的,就任凭那帮穷酸书生在我严家门上喧闹不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五十五章 生员骂奸 听严世蕃这么说,严福立刻想起了方才在那帮军汉面前受的窝囊气,忿忿不平地说:“小的实在气愤,就出去跟他们交涉,说是老太爷有命,让他们快快将那帮穷酸书生赶走。可带队的那位将爷对小的说,营团军不归礼部管,要调兵派差,得先请得高大人或俞将军的将令也可以……” “营团军也是大明朝的兵马,不是他高拱俞大猷的私兵!”严世蕃冷笑着说:“该死的贼配军敢情是忘了老太爷还是内阁学士、礼部尚书,竟连老太爷的话也不听!” 严福说:“还有更气人的呢!该死的贼配军还说了,他们只知道上阵杀敌,不会赶人拿人,还说……还说……”他犹豫了一下,才又继续说道:“还说那帮穷酸书生喊的话,跟他们想的也差不离,若非穿着这身号衣,他们都想去喊上两嗓子……” 严世蕃忙问道:“那帮穷酸书生喊得都是些什么话?” 本是在撩拨老爷动怒,可老爷真动起怒来也着实骇人,严福开始后悔自己多事要引火烧身,忙“扑嗵”一声跪了下来:“爷……爷饶了小的吧。那些话小的实在……实在不敢说啊!” 严世蕃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爷让你说就说!” “爷可饶了小的啊!”严福压低着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立刻就闭上了嘴。 镇抚司的诏狱是京城有名的阴煞之地,莫说是平头百姓,就算是达官显贵,也总是能避就避,宁可绕道也不愿从这里经过,长长的一条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车马,在繁华的京城之中,这里却是一块难得的寂静之地。但即便如此,严福的声音实在太小,严世蕃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便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你敢敷衍爷吗?大声说!” “是是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严福知道躲不过去,只好咬牙说:“那帮天杀的穷酸书生在府外说些什么,小的也听不大真切……”见严世蕃的眼睛又瞪了起来,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忙说:“不过,他们一直喊的两句话,小的倒是听到了……” 见他还是吞吞吐吐不肯直说,严世蕃怒喝一声:“喊的是什么?快照直讲来!再不明白回话,立时打死!” “是是是,他们在喊……在喊……”严福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说:“奸臣无道,丧权辱国……”他似乎被自己刚刚出口的话吓住了,左右开弓不停地打自己的嘴:“该死,该死!” “够了!”严世蕃涨红了脸,恶狠狠地说:“有这个劲儿,跟我去把那帮穷酸书生通通打死!”说完之后,他疾步走到早已等候多时的轿子,甩开轿帘,钻了进去。 严福回过神来,赶紧爬起跑了过去:“爷,可要小的先回府纠集府中男丁?” 大轿之中传出了严世蕃咬牙切齿的声音:“废话!一人发一根哨棒,守在府门内,等爷一声号令,就冲出来给爷往死里打!记住,不许再为这等事去打扰老太爷!起轿!” 严福赶紧吩咐道:“起轿,起轿!”叫过了一个小厮,低声吩咐了两句,那个小厮飞也似的跑了。 严世蕃不住地跺着轿板,怒喝道:“快些走,再敢慢慢吞吞,误了爷的事,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打死!”四名壮汉赶紧抬着轿子,几乎是跑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大轿之中不时传来严世蕃愤恨的声音:“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杀了!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杀了!”令轿夫不寒而栗,寻常要近一个时辰才能走完的路程,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阵阵喊声穿透厚厚的暖轿帷幔灌入严世蕃的耳朵里,正是那令他怒不可遏的“奸臣无道,丧权辱国”! 声音越来越近了,可轿子却停了下来。 严世蕃怒喝道:“狗奴才,为何停了?” 严福赶紧上前,气喘吁吁地说:“爷,人太多,轿子进不去……” 严世蕃掀开轿帘探头望去,原来已经到了自家的巷口,不过道路早就被一帮看热闹的闲汉堵得严严实实。他当即大骂道:“杀不尽的贼囚徒,敢挡爷的道,仔细爷把你们全打死!” 严福也装腔作势地喊道:“老爷回府,闲杂人等散了,都散了!” 严嵩久为京官,严世蕃自幼就住在这里,出仕之前也算是京城有名的恶少,为官之后更是嚣张跋扈,随着父亲的官位权势不断上升,他原本就暴躁的脾气也越来越大,动辄喊打喊杀,要不就是一条绳子绑了径直送到顺天府衙吃板子,那些看热闹的人也着实怕他,赶紧向两边闪开,让出宽宽的一条道。轿子继续动了起来,有人歪过头去,冲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低声骂道:“看你个淫贱种子还能猖狂到几时!那帮太学士连户部关侍郎大老爷的官轿都敢砸,还能放过你这淫贱种子!” 到了家门口,严世蕃摔开帘子,走下轿,果然看见有百十来个方巾儒服的国子监监生簇拥在严府门口,一个人正站在桌子上声泪俱下地说着什么,周围闹哄哄的也听不真切,只听到下面的监生们不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奸臣无道,丧权辱国”。一队穿着营团军号衣的兵士排成人墙站在严府外墙之下,却都嘻笑着象是在看戏。那个带队的军官骑在马上,也笑个不停。 严世蕃怒火中烧,正要出声喝骂,却突然又冷静了下来:既然高拱已经知道此事,也派了人来弹压,却任凭那些穷酸书生闹个不停,他这个署理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御史,还有那个九门提督俞大猷就难辞其咎,自己不妨把戏做足了再将事情闹大,闹到御前,皇上自然也不好袒护他们!想到这里,他不管那些高呼口号的国子监监生,朝着那位骑在马上的军官走去。 严世蕃刚刚赦出诏狱,既没有穿官服,也没有修须净面,胡子拉碴一副落魄的模样,比街上看热闹的闲汉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兵士看着他走近,喝道:“这位老哥,看热闹且远些个,不要为难我们兄弟!” 严世蕃气苦,也不理他,径直走到那位军官面前,拱手作揖:“请问将军高姓大名?” 那位军官客气地抱拳回礼:“营团军,曹闻道。” 严世蕃又拱手,道:“哦,原来是营团军中军统领曹将军。久仰久仰。” “你是……” “在下严世蕃。” “哦,原来是严大人。”曹闻道斜着眼睛看了严世蕃一眼,这才抱拳施礼:“末将见过严大人。” 论两人品秩,严世蕃比曹闻道只高不低,何况国朝“以文统武”,二、三品的总兵官见了四、五品的知府也要行礼如仪,可这个曹闻道虽说勉强行了个礼,却不下马,轻慢之意表露无遗。严世蕃更是恼怒,便说:“曹将军为何带兵到此?”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就把曹闻道的怒火点燃了,他因为朝廷与鞑靼议和之事在军营中吵闹不休,俞大猷关了他整整三日的禁闭,之后就一脚把他踢到了高拱手下。尽管他知道俞将军怕他冲动之下擅自带兵出城追击鞑靼,但让他一个统兵大将带着手下弟兄干那巡街缉盗的活计,简直是对他的一种侮辱,究其根源,还是那奸臣严嵩怯敌畏战,窜唆着皇上跟鞑靼议和,狗奸臣的儿子却还不识趣,竟问爷爷为何而来!他当即板着脸说:“贵府家人告到我们高大人那里,说是有一帮国子监的监生在这里骂奸臣,高大人就命末将带人来看看。” “那曹将军为何不把他们都驱散了,却任由他们在此喧闹?” 曹闻道呵呵一笑:“他们又未曾指名道姓,末将也不知道他们骂的奸臣是不是严阁老或是严大人。若是严大人确定他们骂得是严阁老或是严大人,末将这就着人把他们都驱散了。” 这个天杀的贼配军还想跟我玩口舌之争!严世蕃强压着怒火问道:“既然曹将军不知他们骂的是何人,为何却要围了我家?” 曹闻道一脸无辜的表情:“这里聚了这么多人,严阁老府邸又在此,末将恐有人不利于严阁老,自然要带兵保护。” 这个天杀的贼配军竟能把话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而又滴水不漏,想必是高拱那个恶贼授意的!严世蕃冷笑一声:“家父不劳曹将军保护,请收队回营,省得让人以为你们是来拿严阁老抑或下官的。” “这可使不得,”曹闻道说:“末将前来,是奉了我家高大人之命,要收队回营,也要高大人下令才行。我营团军军规甚严,还请严大人见谅。” 见曹闻道软硬不吃,严世蕃更加认定他是受了高拱指使,存心来看他严家的笑话,出他严家的丑,也不再与他多说什么,转身走向了那帮正在高呼“奸臣无道,丧权辱国”的国子监监生,大喊一声:“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国子监的监生们停止了喧闹,有人开口问道:“敢问贵驾?” 严世蕃冷笑道:“连我是何人都不知,却敢围了我的家!本官是大理寺右丞严世蕃!” 霎时间,全场都静了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五十六章 生员骂奸(二) 那些监生们都不说话了,严世蕃以为他们被自己的官威名望震住,心里也不免有些得意,正要再开口训斥他们几句,突然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震天的笑声:“哈哈哈,骂了这半日,缩头乌龟终于肯出头了!” “还有脸问我等来做什么?莫非他是聋子,竟听不出我等今日来是要公讨恬颜附贼,卖国求荣的奸臣!” “哈哈,老兄此言差矣!所谓忠奸也有两说,人家屈膝夷狄,北面事贼,以逆名扬于四方,秽迹闻于朝野,在我等看来自然是奸臣,在那虏贼眼中,却是大大的忠臣孝子呢!” “哈哈哈!”那些监生被这句刻毒的挖苦逗得哄然大笑起来。 严世蕃铁青着脸又大喝一声:“够了!你们好大的胆子,怎敢说出这等狂悖犯上之言!强寇压境,社稷危倾,国家危急存亡已是间不容发,当此国难,在这堂堂天子脚下、京畿重地,你们这帮穷酸书生不思安分守己,却聚众滋事,当街詈骂社稷重臣、内阁学士,到底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社稷重臣?内阁学士?我呸!”一个监生跳着脚骂道:“貌似高深,实则庸陋;貌似持重,实则怯懦;貌似谋国,实则通敌,上误君父,下误百姓,竟也敢称社稷重臣!” 另一位监生也骂道:“既身为内阁学士,受君父社稷之托,当披肝沥胆以报圣恩。却又为何不思以正道辅佐君父,整兵御寇,反怯敌畏战,蛊惑皇上接受虏贼封贡之请,招至朝廷自丧胆气,签订城下之盟?奇耻大辱,闻所未闻,权奸巨蠹,举国欲杀!有此大罪,实不可一日见容于尧舜之世!” “胡说!”严世蕃厉声说:“你们这帮穷酸书生不过侥幸列入圣人门墙,吃了几天冷胙肉,读了几篇高头讲章,懂得什么治国为政之道,却妄议国是,非议大臣!本官已忍够多时,姑且念你们年幼无知,不与你们一般见识,速速滚回国子监好生读书,否则……”他冷笑着向前跨出了两步,直接站在了那些监生的面前,恶狠狠地说:“哼哼,休怪本官无情!” 那些监生毕竟还是一群未曾出仕的年轻人,面对朝廷命官,尤其是三法司之一的大理寺堂官赤裸裸的威胁,仿佛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似的,畏缩了一下,开始迟迟疑疑地向后移动。 然而,也只一瞬间,人群之中突然飞起一道黑影,接着,“啪”地一声,严世蕃那洋洋得意地笑容,僵在了脸上,过了一会儿,一道殷红的鲜血就从他的鼻孔缓缓地流了出来。 砸烂礼部侍郎的官轿和当街殴打朝廷命官绝对不可同日而语,那群监生都是一愣,继而却都站定了,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好!打得好!” “虽说不是正主儿,但奸臣事贼若父,他也算是虏贼的孝子贤孙,打得好,打得好!” “奸臣谬种,人人得而诛之,再打,再打!” 乍一听这样的喊声,严世蕃也不禁一阵慌乱,心说:“不好,遇到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今日要吃亏了!”这个念头刚动,就看见那些监生只是喊得起劲,却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真的上前来打他,便知道他们终归还是心存怯意,不过虚声恐吓而已,顿时胆气又壮了起来,整张脸也由于极度愤怒而剧烈地抽动起来,瞪圆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个突然暴起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的年轻人,伸出舌头,将被那一记耳光掴出的鼻血舔进嘴里,还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然后开口说:“敢问贵驾。” “莫要对他说!”人群之中有人叫了一声。 那个黑黑瘦瘦的年轻人嗔怪地回头看了同伴一眼,转头迎上了严世蕃那似乎要吃人的目光,平静地说:“海瑞,字汝贤,号刚峰。” “好!海瑞海刚峰,本官记住了!”严世蕃怒喝一声:“给我打!” 见严世蕃镇住了那群闹事的监生,一直畏畏缩缩躲在一旁的严福赶紧带着几个轿夫杂役凑到了他的身边,听到他的命令之后,立刻捋袖冲了上去。与此同时,自严府之中也冲出来一大群手持棍棒的家丁,抡起手中的棍棒,劈头盖脸朝着那群监生打去。 几名监生迎了上来,高声喊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动口不……唉吆!”最后一声惨叫,显然是严府那些自认为不是什么君子的家丁不与他们客气,已将棍棒朝着他们头上身上招呼过去。 这些监生一则年轻气盛,二来也因修为尚未达到“打不还手”的境界,吃痛之下,也就不顾圣人门徒、儒林秀士的身份,与严府家丁厮打做一团。 严世蕃嚎叫着说:“给我狠狠地打!” 监生们的人数虽然不少,但手无寸铁的文弱书生终归不是严府那帮如狼似虎的家丁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头上的方巾被打掉,身上的儒服被扯破,不少人还都带了伤。 见到自家家丁已经稳稳地占了上风,严世蕃叫得更加起劲了:“抓!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不要放跑了那个海瑞!” 一个家丁一脚踹翻了一名监生,抡圆了手中的木棒,照直就要砸下去。突然,一柄带鞘的腰刀飞快地伸出,挡在了那名监生的头上,木棒砸在了刀鞘之上,发出“铛”的一声闷响。 或许是那个家丁想在主子面前表露一手,使力过猛,木棒应声反弹了起来,倒砸在了他自己的头上,痛得他“唉吆”惨叫一声,丢掉木棒用手捂着了头,狠狠地骂道:“他娘的!你――”抬头望去,却是那位满脸恶煞之象的将爷,吓得赶紧把那将要出口的骂人话又咽了回去,畏畏缩缩地将委屈、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冷眼旁观的严世蕃。 严世蕃狠狠地瞪了那个没出息的家丁一眼,转头对曹闻道说:“曹将军这是何意?” 曹闻道不理他,对正厮打在一起的人群喝道:“堂堂天子脚下,严阁老府邸之外,你们竟敢当街打架!都给我住手!” 他带的那队兵士也起声喝道:“住手!” 严府的家丁正打得起劲,突然听到炸雷一般的吼声,都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了手,那些监生们逃过一劫,大部分人都相互搀扶着朝着巷口跑去,远远地躲在安全之处看热闹的闲汉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让他们逃走,但是还有十来个不肯逃,其中就有刚才打了严世蕃一耳光的那个海瑞,严府家丁将他们包围了起来,两帮人怒目而视。 严世蕃冷冷地看着曹闻道,唇齿之中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来:“这么说:曹将军定是要帮这帮狂悖犯上的恶徒出头了?” 曹闻道这才看着他,说:“不敢!我营团军奉旨入城休整,负有维持京城治安之责,末将更是奉高大人之命前来保护严阁老府邸安全,自不能任由他人在此闹事!” “不能任由他人闹事?”严世蕃怒道:“方才那帮狂生詈骂社稷重臣,并当街殴打朝廷命官,你怎不管?” “严大人错怪末将了。”曹闻道嘿嘿一笑:“末将是个粗人,只听到那些监生在此骂奸臣,却不知道他们骂的竟是严阁老。不过,末将一看到严大人挨打,便赶紧集合队伍,前来保护严大人,断不让狂徒再伤严大人一根毫毛。” 严世蕃冷笑着说:“曹将军整军可真是时候,眼看着我府上的家丁就要把那帮狂徒都拿下了,你却喝令住手?” “这可不大合规矩啊,严大人。”曹闻道说:“贵府家丁可不是顺天府衙门的差役,不能随便拿人。”说着,他转身对手下兵士喊道:“弟兄们,有人再敢喊打喊杀,统统给我拿下!” 那队兵士齐声应了一声“是!”,抽刀挺枪冲了上来,将严府家丁驱散开,把那十几个不愿逃走的监生包围了起来。 曹闻道高喊一声:“大胆狂徒,竟敢当街殴打朝廷命官,都给我抓起来!” “是!”兵士们又是齐声大喝,扑了上去,几个挡在街口方向的兵士却不约而同地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一个兵士还顺势推了一名发愣的监生一把,低声说:“还不快跑,等着去见官啊!” 那些监生回过神来,赶紧朝巷口跑去,海瑞还执拗着不肯都,被同伴抓住胳膊,强行将他拖着跑了起来。这时候,营团军的兵士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喊道:“站住,站住!” 那帮看热闹的闲汉一边闪出通道,一边装腔作势地跟着大喊:“不要让他们跑了,快抓起来!抓起来!”接着便又围拢上来,将巷口堵得死死的,等到兵士们大呼小叫舞刀弄枪把他们都驱散了,那十几个监生早就不见了踪影。 一个哨官模样的兵士跑到曹闻道跟前单膝跪地:“报将军,属下无能,未能抓住那帮狂徒,请将军责罚!” 曹闻道把眼睛一瞪:“混帐东西!早说叫你们严加操练,你们就是不听,竟让几个穷酸秀才打翻你们逃走了,回营先打二十军棍再说!” 接着,他转头冲严世蕃抱拳行礼,说:“末将治军无方,竟让那帮殴打严大人的狂徒在眼皮底下逃走了,末将这就带着弟兄们去将他们都抓回来!” “不劳烦曹将军了!”严世蕃冷笑着说:“海瑞海刚峰,好,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既然如此,末将就回去给高大人复命了。” “不送!”严世蕃忿忿不已地一甩袍袖,转身走进了府门。 “收队回营!”曹闻道也高叫一声,跳上了战马,扬长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五十七章 怪医怪药 去诏狱宣皇上的口谕将严世蕃赦免之后,吕芳就坐着一了病情,当即回答道:“对不起这位先生,医者能救病,却救不了命,令叔之病在下医不了,也不用医,尊驾请回吧。” 若是只说“医不了”,吕芳也就不奇怪,毕竟主子万岁爷的病甚是蹊跷,太医院众多名满天下的良医也束手无策,一个外乡来的野郎中医不了是料想中的事;但他偏又说什么“不用医”,令吕芳实在气恼,好在他在宫里当差几十年,早就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以为这是游方郎中骗人钱财的伎俩,便从袖中掏出一锭约莫十两重的银锭递了过去:“有道是医者父母心,救人一命便是积下了一份功德,还请李太医开个方子。” 李时珍看也没看他递上来的银子一眼,冷冷地说:“我不是什么太医,你若要找太医开方子,不妨去求个达官贵宦带你去太医院。”说着,竟捧着厚厚的一本医书自顾自看了起来。 如此轻慢让吕芳十分生气,但他也知道,十两银子已够一户小户人家一年用度,他竟连看也不看一眼,大概骗人钱财也不至于这么过分。再者,大凡有点才能之人,总是有点持才傲物、目空一切的怪脾气,这个李时珍或许确有几分真本事!因此吕芳又从袍袖之中摸出了一锭银子,又放在了桌子上。 李时珍仍板着脸:“先生是什么意思?” 见李时珍不喜别人称他为太医,吕芳也改了口,说:“请李先生开个方子。” “我从医十数年,二十两的诊金倒是从未遇到过。”李时珍看了吕芳一眼,说:“只是要我开方子,这点银子却还不够。” 吕芳也看了李时珍一眼,又拿出了一锭银子:“这样够了么?” 李时珍丢掉了手中的医书,看着吕芳,摇摇头。 吕芳一直在宫里行走,何曾身上装过银子?这三十两还是从三太保张明远那里要来,就是为了应付他这一招的,见他还是如此不知足,心中大怒,当即就想示意站在门外的张明远进来抓人,却又想再看看这个李时珍的胃口到底有多大,便撩起衣襟,扯下了腰间挂的一块和田玉佩,连同银子一股脑推到李时珍的面前:“这样总够了吗?” 那块和田玉佩温润光洁,是满天下也难得的宝物,价值何止千金之数,李时珍不禁动容了,又深深地看了吕芳一眼,语气也好了一些:“真要我开方子?” 吕芳强忍着怒气,说:“看你说的,若不为先生看方子,在下何必如此。”同时暗自打定主意,只要他一接玉佩,立即发令抓人――方才还想将他开的方子拿回太医院审查之后姑且试上一试,如今见他如此贪婪,想必医术也高明不到那里去,没有必要再劳烦太医院诸位太医查验这种只知道骗人钱财的庸医所开的方子! 李时珍突然笑了:“看来先生是真的想为令叔求医啊!既然如此,这些阿堵之物还请先生收回。”说着,一抬手,将那块玉佩和三锭纹银都推了回去。 吕芳一愣:“先生这是何意?” 李时珍摆摆手:“在下方才不过试上先生一试而已。见先生其心也切,其情也殷,自然要竭力施医。不过,在下开个方子倒是不难,难得的是你真能照方子抓药!” 还是游方郎中欲擒故纵地卖关子!吕芳心中冷笑一声,傲然说道:“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只要不是龙肝凤胆,我都能弄来!” “你能有这份愿心,在下这方子倒不用开了。”李时珍说:“就照先生方才所说,令叔乃是旬月之前遇到一场大火之后,便有一股焦灼之气郁积胸中,久而不散,总觉口渴,却喝再多的水也无法缓解焦渴。依在下看来,遇火只是其中一个诱因,究其本源,概因长期以来所遇诸事皆不遂心,导致肝火旺盛,久而不散,这段时日也是如此,故此用寻常调理阴阳扶正固本的方子都无济于事。” 李时珍此说恰恰说中的要害之处,自打今年年初而始,先是举子罢考、接着便由陆树德而起,引发了旷日持久的新政之争;继而鞑虏寇边、仇鸾谋反,兵临城下之时京城又出了薛陈谋逆之事,眼下江南叛乱又起,大明朝一天也没有消停过,主子万岁爷能不为之烦心吗?吕芳不禁动容了,忙拱手施礼,说:“先生真乃神医也!还请先生对症下药。” 李时珍突然又生气了:“我已将话说的这么透彻,还需要开什么方子抓什么药吗?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有你在我这里低三下四地求医问药,不如回家好生伺候老人家,让他莫要生气动怒,久而久之,焦灼之症便能不药自愈。” 吕芳苦笑一声,主子身上担着大明的江山,圣体安康是苍生社稷之福;圣躬违和,天下震动。偏偏那些令主子烦心之事,没有一件是可以从容平息的,旁的不说,只要江南叛乱一日未定,主子就一日不能舒心,焦灼之症不药自愈岂不是一句空谈!因此,他又躬身长揖在地,恳切地说:“家中长者有恙,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岂能坐视不管?无论如何,还请先生开个方子,纵然治不了病,能稍稍缓解症状,使在下叔父能少受点病痛之苦也是好的。” “唉!”李时珍叹了口气:“也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实话说与你,方才我所说的不用医也并非搪塞之言。眼下已立冬,过上一月半月,待下上一场大雪,你带令叔四下里走走,看看那白茫茫一片的冰雪,以凉驱热,必定对症状有所缓解。” 吕芳恍然大悟,惊喜地叫了一声:“哦!先生此法甚是神妙,也不需等到天降大雪,在下这就回去,将在下叔父所居所到之处都摆上冰块,让他随时可见冰雪。这样可使得?” 李时珍摇摇头,说:“在下虽是外乡之人,也知京城豪富之家多在冬月收集冰雪储藏于地窖之中,待次年盛夏之时拿出来降温,不过到了这个月份,只怕冰块已是千金难求。在下施医用药,向来不喜采用这种法子,太过糜费钱财,也非是寻常百姓家能医得起的。。” 吕芳自得地一笑:“只要能于叔父病情有利,在下花费再多也在所不惜。” “既然先生如此豪爽,那诊金在下就敬谢不敏了!”李时珍将还摆在桌子上的三锭银子顺手拿起,顺手塞在自己袍袖之中,将那块玉佩递还给了吕芳。 主子的病情有望缓解,吕芳哪里还在乎这些东西,忙说:“一点俗物,略表心意而已,还请先生一并收下。只要在下叔父病情有所好转,在下另备厚礼再来谢过。” 李时珍笑道:“哈哈,在下不是贪财之人,只是城外打仗,许多百姓流落京城无以为生,收你这三十两银子的诊金也是为了换点粮米,熬上几锅粥给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暖暖身子而已。对了,还请先生示下姓名,这赈济行善之功德当算到先生名下。” 吕芳很是感动,忙说:“本是先生一片愿心,在下岂能僭越。既然如此,先生却又为何不收下这块玉佩?拿去当了,先生的粥厂还能多设几日,多救些难民。” “非是不愿,而是不敢。”李时珍笑着说:“我这样的穷郎中,拿着这么贵重的一块玉佩去典当,只怕顺天府的衙役还道是贼赃呢!” 吕芳不愿暴露身份,就接过了玉佩,说:“既然如此,在下明日就着人送五百两纹银,助先生一臂之力。” 李时珍站了起来,深深一揖在地:“学生代难民谢先生大恩大德。” 称呼一变再变,先是为了病人,再是为了难民,情操如此高洁令吕芳也深表叹服,正要说话,就听到门外一阵喧闹,十几个衣衫凌乱、头破血流的人相扶着闯了进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五十八章 再见刚峰 见突然进来了一群国子监生员,吕芳不愿暴露身份,悄悄躲在了一旁。那些监生们见他一身粗衣短打,只当他是来求医问药之人,也就没有留心他,只嚷嚷着说:“东壁兄,快来救人。” 李时珍赶紧捧出了一只药箱,一边飞快地为他们上药包扎,一边嗔怪地说:“早告诉你们没用的,你们总是不听,这下吃苦头了吧!” 看来那些监生与他多有来往,熟不拘礼,有人当场就反驳道:“怎么没用?别看权奸小人势可障天,在朝堂之上巧舌如簧,蒙蔽君父,趾高气扬,凌压同僚,但对士林清议,却也畏惧得紧,我们骂了半日,他们竟无人敢出来应声,便可略见一斑。” 有人兴冲冲地接口道:“对!权奸狗贼所惧者,惟清议而已,今日我辈学子小施惩戒,他必定心生怯意,该深自收敛,闭门思过,不能再如往常一般嚣张强横,飞扬跋扈了!” 李时珍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权奸会否收敛自省我不知道,列位怀忠愤奸的君子秀士被打得头破血流,我倒是亲眼见着了。” 尽管是善意的嘲弄,那些年轻气盛又好面子的监生们还是受不了了,有人便说:“李先生,你未曾看见方才刚峰兄一记耳光掴过去,严世蕃那个奸臣谬种脸都吓白了……” 一旁的吕芳心里一震:海刚峰?莫不成他们这些监生竟大闹严府,还跟严世蕃起了冲突? 监生们似乎忘记了方才被严府恶奴打得抱头鼠窜的狼狈,兴高采烈地议论了起来:“哈,瞧他那副亡魂丧胆的模样,活脱脱就象一只丧家之犬,想起来就让人好笑!” “说的是!若不是那狗贼谬种驱使百十个恶奴,皆都手持凶械,我等定要叫他好看!” “冲介兄此言差矣!学生一向是不赞同动粗的。”一个年纪稍长的监生揉着额头上的青包,一边吸着冷气,一边说:“奸臣谬种虽则可恶,亦复可鄙,但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辈士人学子持定清议,声讨奸贼,令彼知惧则已足矣,若然他仍不思悔改,国法公理俱在,自有皇上与他计较,是故倒也无须争一时之快,与那帮恶奴当街殴斗,辱了我辈身份。” 有人跺跺脚,说道:“老兄!非是我等要与之争一时之快,自降身份与恶奴相互角力。你当时也曾喊过君子动口不动手,结果怎么着?棍棒照直就朝着你头上砸了过来!照我说,那帮恶奴,甚或还有指使他们行凶作恶的奸臣谬种,可都不是什么君子,你与他们论君子小人之道,岂不大谬!” 那个年长监生想想确实无从反驳,便说:“我辈若只是自卫倒也罢了,只是今日之乱却是刚峰兄先动的手,那奸臣谬种定不会善罢甘休,闹将起来还真真不好办……” “有什么不好办的?我等抵死不认就是了。说起来,那个奸臣谬种出言如此不逊,令人着实气恼,若非刚峰兄那一巴掌,他还要不知死活地大放厥辞呢!” 他们说话的功夫,李时珍已经帮几个受了外伤的监生处理好了伤口,“咣铛”一声合上了药箱:“不知死活的是你们!妄议国政、詈骂阁臣的罪名都非是你们所能承担的,你们竟还当真动起了手,还是海刚峰先动的手!汝贤,你好糊涂!” 李时珍在他们心目中的威望颇高,一时都没人再出言反驳,人群之中走出一个黑黑瘦瘦的年轻人,正是被李时珍指名道姓斥责的海瑞。他冲李时珍拱拱手说:“李先生责的是。瑞当初也并未有动手之意,不过见其强横死硬,气焰嚣张,实在令人气愤不已。但瑞拙于口舌之辩,不得已才做出那等有辱斯文之事,虽解了心头激愤,却带累诸位学兄受恶奴殴打,实在卤莽……” “你确是太过卤莽!”那位年长监生说:“打就打了,那奸臣谬种问你姓名,你竟当真一五一十说与他知道。照学生看来,你竟是怕他找不到你这个冤家来寻仇!” 李时珍也吃了一惊:“你真向他通报姓名了?” “本就躲不过去,何必去躲?再者说了,瑞行止自问无愧于心,又何必隐姓埋名?”海瑞冲周围同窗拱手道:“今日之事皆由学生一人引起,学生这就去顺天府衙自首,若是有人问及此事,诸位学兄尽可将罪责推到学生身上。” “海刚峰,你休要辱我辈士子!”有人嚷嚷着说:“若是让你一人承担这个罪责,我等圣贤之书都白读了!” 另外一名监生摇着头说:“今日奸臣谬种能指使恶奴手持凶械殴打我辈,你当他手中便没有杀人的刀吗?你我虽食君禄,毕竟未曾出仕为官,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必自困樊笼。” “对对对,权奸巧言令色,蒙蔽君父,与之讲道理终归是讲不通的,就如我等今日受恶奴殴打一般。圣人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刚峰兄该易服改容,先找个地方暂避几日,待京城戒严解了之后寻机出城。群情汹汹,民声鼎沸,权奸再嚣张跋扈,谅他也不敢即时就大肆搜捕。” “诸位学兄高义,瑞心领了。不过瑞窃以为无此必要,”海瑞再次拱手施礼,慷慨激昂地说:“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若能以微末之躯唤醒君父及朝臣公论,弃奸进贤,则瑞可谓死得其所……” 正在说着,海瑞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海瑞!” 闻声回过头去,是那个找李时珍求医之人,方才闹哄哄的也看不真切,如今仔细看了,海瑞顿时大惊失色,忙叫了一声:“吕……”,见吕芳正在用严厉的眼色看着自己,忙改口说:“吕先生!” “海瑞,可否借一步说话?”吕芳不待海瑞回话,就率先走出了出去。 海瑞冲着一脸疑惑的李时珍和众位同窗拱拱手:“这是学生一个恩公,学生与他说几句话。”说完之后,赶紧跟着走了出来。 李时珍所赁居的寓所是京城之中的偏僻之地,转过街角是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子,吕芳背着手站定了,海瑞上前长揖在地:“海瑞见过吕公公。” “罢了。” “吕公公微服出行,瑞眼拙,竟未曾认出,失礼之处万望见谅。”海瑞急切地问道:“吕公公,皇上安否?” 吕芳不耐烦地说:“皇上一切安好。咱家问你,你可是动手打了严世蕃?” 吕芳于他有举荐之恩,海瑞也不好瞒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说:“是。” “快将详情告诉咱家。” 听海瑞讲了刚刚发生在严府门口的一场冲突,吕芳怒道:“好不知事的后生小子!诚如李先生方才说言,你们真真不知死活!妄议国政、詈骂阁臣的罪名也是你们所能承担的?竟还当真动起了手!” “吕公公……” “你先听说我!”吕芳喝道:“你们莫非不知,眼下大乱初定,人心浮荡,虏贼随时都会再度进犯,我朝上下若不同舟共济,先自闹将起来,局面如何收拾?社稷还要不要匡扶?中兴还要不要再造?身为太学生,竟做出这等孟浪之事,圣人教诲,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吕芳骂的十分刻薄,海瑞不禁又犯了执拗的脾气,亢声说:“社稷倾覆在即,官军百姓皆应戮力同心,力抗强敌,朝中却有权臣怯敌畏战,力主与虏贼议和,致使朝廷受临城胁贡之奇耻大辱。举国上下,但凡有良知之人皆欲食其肉寝其皮而后快,瑞及同窗愤天下之慨,持定清议,骂奸惩恶,也算不上什么孟浪之举。” “还在强辩!”吕方冷笑着说:“如若你们还怕大明的天下不够乱,还怕皇上万岁爷不够烦心,就只管闹好了!” 听到吕芳提到皇上,海瑞突然想起了了方才他是在李时珍的寓所,当即大惊失色:“皇上的圣体可是……可是违和?” 吕芳板着脸不说话,只冷哼了一声。 海瑞再次长揖在地:“吕公公,瑞知此事非是人臣可以问的,但皇上身系我大明社稷安危、万民福祉,当此国难,万不能有事,请吕公公代瑞恭请皇上珍惜龙体。瑞愿以贱躯以赎,为皇上祈福添寿。” 吕芳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却还是冷冷地说:“皇上是百官万民的君父,心忧家国社稷天下苍生,只要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少给朝廷添些乱子,龙体自然大安。” 海瑞怎能听不出他话里的嗔怪之意,却说:“此事不只关乎朝廷颜面,更关乎大明国运,绝无退让之余地,还请吕公公体谅。” “关乎大明国运?”吕芳心里苦笑一声,鞑靼虏贼虽然已经开始撤军,但朱厚和朝廷重臣都认为,江南叛乱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他们退军出大同之前泄露出去,因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眼前这个执拗的年轻人。不过,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人,虽说来京城近一年了,官话中那南方口音也少了许多,但那双眼睛却还是如自己第一次在昭宁寺见到过的那样清澈,仿佛是一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潭水,看不到一丝官场中人那种狡黠圆滑的神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五十九章 书生意气 沉默了一会儿,吕芳轻叹一声,缓和了语气说道:“你们虽尚未出仕为官,却是国子监受教的太学生,该当安心读书储才,以备日后为朝廷所用,却不该妄议国政,滋生事端。尤其是你海瑞,咱家那日便与你说过,皇上感念你事母至孝,指望着你移孝做忠,为国为民做出一番事业,也成就一段君臣风云际会的千古佳话。你可知道,皇上不仅命咱家慰留你入国子监读书,还时时责咱家暗中察问你的课业,想必对你期望匪浅……” 海瑞向着北面皇宫的方向跪了下来,哽咽着说:“不才海瑞,有辱君父厚望……”不知道是激动,还是自责,他的眼睛变得通红,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知道感念圣恩就好,此地人多嘴杂,你且起来回话。”等海瑞起来之后,吕芳又说:“你是简在帝心之人,可要知道,为政之道可不比做学问。做学问,无非是口舌笔墨之争,只问是非即可,无须顾及其他。然而为政者,乃是势与力之争,除了是非之外,还须顾及利害,相机进退。否则,何止不能成事,恐怕连自保都难。自保尚且不能,你纵有匡时济世、廓清天下之宏愿,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盈满眼眶的泪水顺着海瑞消瘦的面颊淌落了下来,一双通红的眼睛却变得又炽热,又明亮:“学生斗胆驳吕公公一句。吕公公方才所言,为政之道乃势力之争,学生万难苟同。概因若是以趋利避害为立身处世之第一要旨,是非则可置之于后。照此说来,岂非‘利’之所在,虽大奸大恶,也不妨为之;‘害’之所存,虽大忠大善,也不妨弃之。如此,试问世间尚有何君子小人之别,朝野尚有何忠奸邪正之分?是以学生陋见,理之所在,势固宜然,则我大明中兴可期,盛世不远;若是衮衮诸公、士人学子皆以利害为重,和光同尘,甚或同流合污,则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害莫大焉!” 又如那日在昭宁寺一般,这个海瑞由衷地感念圣恩,却还是不肯放弃自己心中那固有的认知和理念,不顾两人身份地位的悬殊,当场就硬邦邦地将自己的话:“瑞既已干犯国法,甘愿受国法惩治。” 吕芳深深地看了海瑞一眼,又一次自他眼中看到了陆树德当日的那份从容,心里慨叹一声,说:“难得你还对国法有敬畏之心。那咱家劝你一句,如今营团军监军高拱高大人兼着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负有京城治安之责,你找他自首即可,却不必去顺天府衙。” 海瑞一愣:“这是为何?” 吕芳面带不悦之色,说:“为了让你少吃点苦头!你道我大明朝的牢狱是你国子监的讲堂住舍么!” 海瑞总算是明白了,感动地说:“多谢吕公公关照。” 吕芳恢复了往日的冷漠:“你也不必谢我。只要是心里有皇上的人,咱家就认为他还讲点良心。”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 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海瑞叫道:“吕先生请留步。” 到了此时才想到找我求情说项!吕芳站住了,却不回过身来,冷冷地说:“以咱家的身份,能做的也只这么多,能否逃过此劫就看你自家的造化了。” “吕先生误会了。”海瑞疾步到他的身边,拱手作揖道:“学生本是蛮夷之地的一介书生,承蒙吕先生关照才得入国子监读书习学,先生之恩,学生恐日后无以为报,故此今日想请先生吃餐便饭,不知先生能否准允?” 吕芳一愣,心说这个海瑞还真是个怪人,死到临头竟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请人吃饭!便推辞道:“当差不由人,你的心意,咱家心领了。” 海瑞笑着说:“一介穷书生也请不起吕先生赴宴吃酒。李先生寓所不远处有一小饭铺,店主是南方人,卖的也都是南方小吃。吕先生若不嫌简慢,还请随学生前去。” 吕芳更觉得奇怪,有心要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便不再推辞,跟他一起朝着他所说的小饭铺走去。 走了十数丈就到了那里,海瑞从袖中摸出一串制钱,对吕芳笑笑,说:“真是汗颜得很,学生只有前日刚领到的这一串当月的廪膳银可为一饭之资。”说着,冲在店里忙活的老板喊道:“店家,拿四只荷叶米粑。” 店主看看他手中的那串制钱,说:“这位相公,小店一只粑粑三十文钱,四只要一百二十文,钱不够啊!” 海瑞问道:“店家,五日前你这粑粑还只卖二十五文一只,怎么如今却要三十文?” “小店的粑粑确实曾卖二十五文一只,可那是五日之前的事儿,”那位店主嘿嘿一笑:“三个月之前,粑粑还只卖两文钱一只呢!世道艰难,相公你请多担待担待吧。” 吕芳灵台一闪,突然明白了海瑞的用意何在,心里不禁又是一声慨叹:难怪皇上竟会如此看重此人! “那就来三只。”海瑞冲吕芳一笑:“实在对不起,有心想请先生用饭以表谢意,可惜学生囊中羞涩,还请先生海涵一二。” 吕芳接过了海瑞递过来的一只荷叶米粑,却又从海瑞手中拿了一只,说:“皇上龙兴之地在湖广,想必也对南方小吃情有独钟,咱家就借花献佛,转呈御前。” 海瑞的眼睛骤然一亮,赶紧长揖在地:“吕先生若能将此贱物进献皇上,瑞九死而无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六十章 火中取栗 赶走了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国子监监生,严世蕃吩咐家人关紧府门,自己三步并做两步,朝着父亲的书房跑去。跑到那里,他跪在门口放声大哭起来:“爹,不孝子严世蕃回来了。” 书房之中传出严嵩平静的声音:“进来吧。” 严世蕃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严嵩正在书案前,欣赏着一副条幅刚刚写就的条幅。 严世蕃凑趣说:“爹又在还别人的纸帐了?” 严嵩是朝野公认的书法大家,无论圣眷浓衰,官秩荣辱,官宦士人无不以得其赐墨为荣,复任阁臣之后,来找他讨要墨宝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但他此刻却摇了摇头:“这次第,有谁还敢求为父写字?不过今日闲来无事,给你写了一张而已。” 听说是给自己写的,严世蕃忙俯身近前,看到那张条幅上写着七个大字:“每临大事有静气”。他的脸顿时红了,说:“爹都知道了?” 严嵩瞥了他一眼,说:“虽说你曾吩咐他们不必禀报为父,但阖府男丁都被你叫了出去,为父能不知道吗?” 尽管听不出父亲话里有责备自己的意思,严世蕃还是赶紧跪了下来,解释说:“那帮生员实在闹得太不象话,孩儿气不过,就让人将他们都赶走了。听说爹最近身子不大爽利,不想让爹为之烦心,儿子才不让他们说与爹知道。” 严嵩平静地说:“打了就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起来吧。为父又没有说你做的不对,何必着急着下跪请罪。” “爹以为儿子那样处置并无大错?” “岂止无大错,简直极对!”严嵩呵呵笑着说:“看来为父不该送你的那张条幅,倒让你没来由担忧了。” 严世蕃喜滋滋地站了起来,半是试探半是表功地说:“儿子能出诏狱,爹的差使定办得让皇上满意,儿子确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只是儿子不该与那帮穷酸书生一般见识,折了我严家的身份。” “打伤人了?” 严世蕃不敢欺瞒父亲,只得老老实实地说:“底下的那帮奴才下手没个轻重,是有几个监生带了点伤。不过爹且放心,儿子也吃了他们的打,还是他们先动手打的儿子。” “爹知道你能把握大节,不会给人落下把柄。”严嵩慈爱地看着儿子,说:“让你吃苦了。” 严世蕃说:“为了爹,为了我们严家,孩儿这点苦算不了什么。”接着,他急切地问道:“儿子在诏狱之中一直挂念着爹,不知爹与虏贼议和之事可顺利?” 严嵩自得地一笑:“托皇上的洪福,为父几乎没费什么口舌,仨瓜两枣儿就把俺答打发回了蒙古。” 严世蕃惊喜地说:“别看旁人平日里都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可真要到了社稷危难之时,也只有爹才有安邦定国的本事!” “你这么说倒叫为父汗颜了。若非鞑靼虏贼军粮不济,大同已被我军克复,为父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轻易说服俺答退兵。” “原来如此……”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疑惑地说:“儿子还有一事不明,既然我军已经克复大同,虏贼退兵也只在旬月之内,皇上为何却要接受虏贼求贡之请?” 说到这里,他突然惊叫起来:“莫非……”尽管确信隔墙无耳,但他还是不敢再往下说,只将视线转向了南方。 严嵩含笑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严世蕃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走出房门看看左右无人,又进去将门窗都关紧了,才压低声音说:“可笑那帮穷酸书生不明事理,竟不知道朝廷如今已起了家贼,也就顾不得外寇了!” “说的是。”严嵩说:“虏贼固然可恶,不过是一帮饿狼,即便没有克复大同之举,只须厚赏财帛,彼自会满意而去。可江南那些藩王勋贵窥测垂涎的,可是皇上的天位!” 听父亲简要地讲了江南叛乱之事,严世蕃笑着给父亲施礼,道:“片言斥退鞑虏,爹已立下了社稷之功;再辅佐皇上平定江南之乱,爹便是我大明中兴名臣、太平宰相,儿子倒要先恭喜爹了!” 严嵩摇着头说:“心思慎密、机敏通达,这是你的长处。但却切记莫要得意忘形。比如你所说的什么中兴名臣、太平宰相,怕是还论不到你爹。” 或许是兴奋过度,严世蕃也不顾父子之礼,梗着脖子反驳道:“儿子不那么看,今次鞑靼退兵,及至日后荡平江南,固然是皇上天命所归,爹身为内阁辅臣,居中调度,也是功不可没……” “住了几日诏狱,竟连国朝内阁中的规矩都忘了吗?莫说如今首辅夏言还只是暂时离职,即便他就此致仕,按先入者为长之例,首辅之职也该论到次辅翟銮。居中调度之功,只怕还得算到为父的头上。” 听父亲这么一说,严世蕃也不禁哑然了,低头苦思了一阵子,他才说:“爹说的也是。不过儿子看来,翟銮其人不过中平之才,素来也无荣膺首辅执掌朝政之大志,倒不足虑。爹该想想另一个人。” 严嵩饶有兴趣地看着儿子,问道:“谁?” “李春芳。” 严嵩说:“不错。内阁之中还有一个阁员李春芳,他是夏言的同年知交,入阁也较为父早上半年,加之如今分管兵部,王师平定江南,少不得兵部从中调度指挥。将来叙功,他的功劳竟比翟銮还大。” 父亲虽然这么说,但很明显地流露出不屑之意,而且还有一丝失望,严世蕃忙问道:“爹以为儿子想的不对?” 严嵩叹道:“能听出弦外之音,这便是你的才情。但处世为官,仅靠察言观色却是不够,虑事若能再深一步,当世之人怕没有几个可与你较一时之短长。你方才既然说到李春芳是夏言的同年知交,便该想到他与夏言俱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夏言若能复出,你爹便也不用再做荣膺首辅的白日梦;他若不能,内阁首辅那把椅子,还论不到李春芳这个附人骥尾的阁老来坐。再者说了,事情总要一步一步去做,如今最为紧要的,倒是我们那位甘草次相。” 严世蕃想想确实如此,夏言如今奉旨休养,李春芳没了靠山也就翻不起多大的浪,而次辅翟銮却象是一座横亘在父亲前面的一座大山,若是扳不倒他,即便皇上弃用夏言,首辅之位终归还是要落到翟銮那个老滑头的囊中。 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说:“那儿子更要恭喜爹了!” 严嵩眼睛骤然一亮:“说下去。” “爹为了大明社稷,不惜担下天下骂名。反观翟銮,他身为次辅,如今更暂代夏言掌枢内阁,江南之变他不会不知道,却不但不能为君父分忧,整肃朝堂,安定人心,反而放纵那些不明就里的朝臣和士子为议和之事闹腾,儿子看他是老糊涂了,该滚回老家颐养天年!” 严嵩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嘉许的微笑:“说的不错。不过,事情也并非如你想的那么容易,莫要忘了,无论夏言还是翟銮,可都不是一个人,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旦夕之间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好在为父本不做荣膺首辅之想,倒也不必为此萦怀。” 依内阁目前的局势看,五位阁员,夏言与李春芳两位同年好友是一派,翟銮与徐阶一对师生也可为一派,惟独严嵩是孤家寡人一个,既无帮手,也无强援。但也正因如此,他反而占据着一个极其主动的地位,正如同楚汉相争时的韩信一般,助楚而楚胜,助汉则汉兴,因此两派都在拉拢他,翟銮这边自不待言,此前已与他订立攻守同盟,还举荐他的姻亲欧阳必进升任吏部侍郎;夏言举荐他入阁并兼任礼部尚书,固然是逢迎圣意,又何尝不是在与他修好?因此,严世蕃知道父亲这么说只不过是不想将自己窥测首辅之位的野心表露出来而已,忙顺着他的话,说道:“儿子知道爹生性高洁,视官秩名利如浮云,但皇上天纵睿智,自会知道只有爹才是我大明朝的擎天一柱。”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儿子总算是明白爹为何托病不出,还任由那帮穷酸书生在府门外叫嚣斥骂了!哼,他们都有强援,更有党羽遍布朝野,只有爹这样的孤臣才能辅佐皇上那样的明君圣主!倒正应了那句‘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严嵩也被儿子的机智深深地打动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情不自禁地抚着儿子的肩膀,笑着说:“呵呵,也亏得有你今日这一出,我们父子二人孤臣的戏总算是做足了。” 严世蕃狞笑着说:“国子监那帮穷酸书生闹得实在不象样子,皇上定会十分生气,雷霆霹雳砸下来,第一个跑不掉的,便是那国子监祭酒孙宗弼,他可是翟銮的得意门生啊!难怪爹方才说儿子今日所为非但无错,更是极对之举。依儿子看来,爹今次且不要再与翟銮那个老滑头善罢甘休,定要借这个机会找皇上讨要个说法。” 严嵩摇摇头:“所谓毛之不存,皮将焉附,眼下社稷危倾,我辈臣子个人进退荣辱事小,辅佐皇上平定江南叛乱才是当务之急,不可意气用事,乱了朝局。去沐浴更衣,爹已命人给你备下饭食,你我父子一边饮酒,一边等着皇上的恩旨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六十一章 虚惊一场 五城兵马司的衙门里,高拱怒不可遏地拍着条案:“糊涂!你曹闻道要害我全军啊!” 国子监生员围攻内阁重臣府邸,是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年来从未有过之事,高拱也十分关切,抓着回来缴令的曹闻道打问详情。曹闻道说起前面监生斥骂严嵩的情形之时眉飞色舞,等说到严世蕃回府之后便支支吾吾语焉不详,高拱顿时起了疑心,忙再三再四追问个究竟。曹闻道不敢对监军大人隐瞒,只好一五一十地将监生打了严世蕃,又与严府恶奴发生冲突之事禀报了高拱。他一听曹闻道竟敢当面此人与吕芳那个阉奴颇有渊源,他有心要周全此人?当即不动声色地问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儒生:“你是何人?” 那个年轻儒生冲他拱手施礼:“学生姓海名瑞,是国子监生员。” “海瑞?”高拱念叨了两遍他的名字,突然说道:“可是年初参与罢考的广东举子海瑞?” “正是学生。” 原来他便是皇上时常提起的那个海瑞!难怪吕芳要这样维护他!既然如此,曹闻道的罪责便轻多了;而且,拿住了此人,也可以给严嵩那个狗贼一个交代。至于如此处置,想必吕芳会奏报皇上,无论结果如何,谅严嵩也不好就此向营团军发难! 高拱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海瑞摇头叹息道:“当街辱骂内阁辅臣,殴打朝廷命官,也只你海瑞有这个胆量!” 海瑞目光炯炯地看着高拱,说:“学生也知行事孟浪,不过心忧社稷,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这样的豪气与自己当年在翰林院之时是何其之象,令高拱也为之动容,但经过这么几年的磨砺,他已非当日吴下阿蒙,因此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说:“当此国事蜩螗之秋,臣民百姓都该戮力同心,共扶社稷,以图再造中兴。你等士子既入国子监,就该检点言行,安心读书储才,以备日后为朝廷所用,切不可率性妄为,干犯律法。你可知道,我《大明律》载有明文,大不敬可是十大不赦之罪之一? 方才吕芳这样说,因他是皇上家奴,刑余之人自然没有君子小人之分,海瑞似乎还勉强能听得进去;此刻高拱也这么说,就让万难接受了。因为高拱不但是两榜进士、首辅门生,而且学兼文武,在此次大战之中声名鹊起,已隐隐成为海瑞这样青年学子的榜样,他却没有想到高拱竟也持这样的论调!一瞬间的那种心痛竟是那样的强烈,他一直挺立在大堂上的身子也不禁开始微微的摇晃了。 海瑞猛地抬起头来,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高拱忙摆摆手阻止了他:“不必再说什么了。曹闻道!” “末将在!” “既然今日是你带队去往严府,此人就由你来看押。” “是!”曹闻道走到海瑞面前,竟先抱拳施了个礼:“海相公,请随末将走吧。” 张明远却仍不放心,悄悄地说:“高大人,卑职虽不知道这个海瑞与吕公公有何渊源,但吕公公分明有心搭救他,还请高大人多多关照。” 高拱笑道:“烦请三爷替下官回复吕公公,此事就包在下官身上,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受委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六十二章 望冰止渴 吕芳悄悄走进东暖阁,跪了下来:“奴婢给主子复旨来了。” 正在批阅奏折的朱厚头也不抬地说:“宣个旨竟去了大半天,定是把严世蕃送回了家,没准他们还留你吕芳吃酒了吧。” 尽管听不出皇上话里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但内侍结交大臣是宫里的大忌,吕芳忙解释说:“回主子的话,奴婢宣完旨之后,就去给主子求医问药去了。” “求医问药?”朱厚抬起头来,白了他一眼:“这段日子,你可折腾着朕吃了不少药了,可有用么?有那功夫,还不如歇着去。” 吕芳赶紧叩头,说:“奴婢未能伺候好主子,以致圣体违和,甘愿领受家法,以死谢罪。” “朕吃够了你捣鼓来的汤药,发发牢骚,你就要死要活的,可是在威胁朕?”见吕芳又要叩头请罪,朱厚忙说:“得得得,知道你一片苦心为着朕,把药端来吧。” “谢皇上!”吕芳爬起来,冲外面喊了一声:“快抬进来!” 一个“抬”字将朱厚吓了一跳:往常吃药用碗,莫非这次竟然要用缸了吗?你吕芳是在给朕治病还是饮牛?刚要开口询问,就见十几个太监抬着几个大的条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各式各样大块的冰。 这是夏天用来降温的法子,十冬腊月的,搞什么名堂!朱厚诧异地问:“吕芳,昨日你还说近日天气转寒,问朕需不需要生火取暖,怎么今日却给朕搬来冰块来了?” 吕芳忙说:“回主子,这是奴婢新为主子求的方子。主子若是觉得胸中焦灼之时,就请看看这些冰块。” 朱厚没好气地说:“若是看看冰就能治好了朕的冰,我大明朝的太医院不如改成冰窖好了!”但他正觉得胸中烦闷,口中也十分焦渴,便抬起头看已摆放在四周的冰块。 说来奇怪,当他凝神看着那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洁白而又寒冷的冰块之时,突然觉得好象有一股清泉涌进了心田,将那正在胸中翻腾燃烧的火焰扑灭,口中也感到无比的清凉和湿润,闷热的头脑也随之一阵清醒。往日的烦怒、灼热和干渴消失的无影无踪,内心感到空前的舒适和宁静。他不禁赞叹道:“好奴才!从哪里找到的这个方子,竟真的有效啊!” 吕芳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主子龙体安泰,那真是我大明家国社稷之幸,百官万民之幸啊!”接着,他自责地说:“本来奴婢该命他们做成冰雕的,仓促间也不好置办妥帖,也只好拿这些冰块来亵渎天目了,明日……哦,不,今日晚膳之时奴婢就着他们换成冰雕。” 头脑一清醒,朱厚也就明白了自己先前的焦灼之症其实并不是因为缺水引起,而是受宫中那场大火的强烈刺激,加之诸多国事不顺,长期以来郁积在心中的烦闷所致,纯粹是心理疾病。心病还需心药医,这种“望冰止渴”的法子,就是一种心理疗法,能在明朝就想出这个法子的医生,真可算是一个天才了。他摆了摆手,说:“不必那么麻烦,冰雕冰块都是冰,劳命伤财!朕问你,是谁想出来的这个法子?” “回主子,是太医院一名叫李时珍的太医进献的方子。” “李时珍?”朱厚大叫起来:“真的是李时珍?湖北……哦,湖广蕲春的那个李时珍?” 吕芳一愣:皇上真是天纵睿智,万里之外,秋毫之动,也逃不过他的法眼!他忙跪了下来,叩头说:“主子天听若雷,神目如电,正是那个来自湖广蕲春的李时珍。” 听出吕芳的声音因敬畏而颤抖了起来,又看到那十几个搬运冰块的内侍也齐刷刷地跪到了地上,朱厚这才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又说漏了嘴,忙轻咳一声,说:“此前有神人托梦于朕,说朕膺天命而为九州之主,纵有宵小作乱也不足为虑,上天自会派下许多人来辅佐朕,这个李时珍便是其中之一。朕还想日后着你慢慢寻访,未曾想你竟已找到他了。” 这一番装神弄鬼的话,吕芳深信不疑,惊叹道:“难怪太医院众多太医束手无策,他一个外省郎中却能药到病除,原来竟是受命下凡辅佐真命天子的神仙!” 朱厚一哂:“太医算什么!我大明朝的太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李时珍,全天下只有一个!” 主子仁厚,从不吝啬对臣子的嘉许,但给人如此之高的评价却不多见,吕芳心中也不禁啧啧称奇。便试探着问:“奴婢斗胆再多嘴问上一句,年初主子命奴婢慰留国子监读书的那个来自琼岛的广东举子海瑞,可也是其中之一?” “海瑞?”朱厚一笑:“当然是,千秋万代之后,怕是朕也要因其而为后世所知呢!” 尽管不明白主子身为万乘之君,怎么会因一个小小的举人而得名于后世,但可断言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主子果然十分看重此人。吕芳心中暗自得意,也就顾不上琢磨主子的笑容为何最后略带了一丝苦涩,示意那些内侍出去之后,便将今日国子监监生围攻严府之事奏报给了朱厚,连他与海瑞的那番争辩也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朱厚听完之后先是一愣,接着就苦笑了起来:“他还真能折腾啊!唉,他若不是这样,也就不是海瑞了!” 吕芳试探地问:“主子可是有心要周全此人?” 朱厚毫不犹豫地说:“那是自然!他是上天派下来辅佐朕的英才,又是一个至刚至阳之人,朕还指望着他日后为朕震慑奸邪,整肃朝纲呢!” 接着,他却又长叹了一声:“只是他这次闹得实在过分了一点。江南叛乱之事不日将公诸于众,朝野上下也自会明白严嵩蒙受了冤屈,若是不给他一个说法,岂不让人说朕处事不公?” “奴婢斗胆再多嘴说上一句,只怕此事还不止如此,”吕芳说:“身为国子监生员,辱骂内阁辅臣、殴打朝廷命官,已干犯大明律法;加之严阁老屡立大功于社稷,主子又刚刚命其复任阁员,委以重任,今日却受此大辱,若不严惩海瑞等人,只怕他日后万难立足于朝堂,更难寄之以社稷之托……” 这正是令朱厚头疼之事,他忙问道:“你可有两全之策?” 吕芳沉吟着说:“奴婢以为,此人虽行事莽撞,不识大体,但论其忠君爱民之心,尚有可怜可恕之处。主子可削其功名,发往军前效力。如此处置,严阁老那边大致也能说的过去。” 削籍充军对于一个士子来说,等若断送了参加科举,出仕为官的前程,也属于严惩重处。即便心里还是觉得舍不得,朱厚也知道,以海瑞所犯之罪,该当杀头抄家,这样的处分已经是法外施恩了,但他还是犹豫着说:“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受得了边塞之苦?” 回来的路上,吕芳早已谋划停当,见朱厚一心想要维护海瑞,便说:“回主子,如今朝廷当务之急是整饬京军,平定江南之乱,依奴婢愚见,海瑞等一干生员倒不必充军戍边,可将他们就近充补营团军。以高拱及俞、戚两位将军那份怜才之心,当不会让他吃苦。” “旁人倒也罢了,只是这个海瑞……”朱厚叹了口气:“可惜了。” “主子不必为此萦怀,江南平叛,立功的机会甚多。将来叙功,主子将他功名赏还给他便是。” 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军前效力,义勇乡民只要奋勇杀敌,就可封赏官职,海瑞这样罪员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反正他们不是都说擢黜之恩皆出之君上嘛,事过境迁,严嵩也不好意思再翻着陈年旧账,让人觉得他没有宰辅的气度…… 但是,在那个时空,海瑞屡试不中,只得以举人的身份候选出任九品教喻,苦打苦熬十多年才升为六品主事。若不是因为他上疏责骂嘉靖的千古非常之举,以他那么低的,在最重科名的封建官场,大概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到这里,朱厚情不自禁地又叹了口气:“他终归还是没有中进士的命啊!” 既然知道主子如此看重此人,为了替主子分忧,吕芳更可谓是煞费苦心了,不会连这么小的事情都想不到,忙说:“回主子,海瑞本是个举人,以军功诠选为官之后主子可恩准他参加贡考,拔贡九卷到都堂,科名也就有了。” 朱厚这才放心了,点点头说:“这样也好,多一番蹉跌就多一番磨砺,省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朕可不想时时都为他头疼!待那些生员被拿获论罪之后,你悄悄地去找高拱,他该当听朕说起过海瑞其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吕芳跪了下来:“主子这么说,奴婢该向主子请罪的。方才奴婢未经请旨,已派人送他到巡城御史高拱高大人那里去自首了。” 朱厚摆摆手:“朕又没说你做的不对,为何急着下跪?那海瑞一介穷书生,朕也不会疑他重金托你向朕求情。” 话虽如此,对于吕芳将自己的心思揣摩的如此透彻,朱厚心里还是有些不快,便又说道:“你吕芳不是一向为人谨慎,恪守祖宗家法吗?怎么也学会徇私舞弊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六十三章 粮食危机 尽管是自己主动向海瑞要了一块荷叶米粑要呈给主子,但吕芳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大妥当:那个李时珍说的不错,眼下令主子烦心的事情已经太多,以致焦灼之症日益加剧,若是再把这个难题摆在主子面前,惹得主子动怒,更不利于圣体安康。但如今主子已起了疑心,追问到了头上,他也不敢再隐瞒什么,只得叩了个头,说:“回主子,奴婢这么做不光是因主子看重此人,便想周全他;还因那海瑞有一物托奴婢转呈主子。” 朱厚听说海瑞有东西要呈给自己,第一个反应便是那份震惊天下的《求万世治安疏》,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见吕芳从怀中掏出的是一块荷叶包着的粑粑,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接了过来。 尽管天气已近寒冬,但因吕芳一直将之藏在怀中,那块荷叶米粑不但触手软糯,闻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荷叶清香。若不是吕芳吓得容颜变色,赶紧跪地劝阻,朱厚当即就要打开来尝上一尝。不过,当他听完了海瑞请吕芳吃饭的经过,手中那块粑粑就变得异常沉重了。 朱厚皱着眉头问道:“这块粑粑大概只有二两重吧?怎么卖得这么贵?朕问你,如今行市之上米价是多少?” “回主子,奴婢方才着人去往京城各大米行打问粮价,米行均已关门歇业。后来查问了多位百姓,得知米价大致已到了二十到二十二两银子一石。”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更不用说是九五之尊的皇上,朱厚便问道:“往常米价是多少?” “回主子,丰年一石不到一两,平年一两到一两半,如遇灾荒之年,可卖到五两银子以上。” “也就是说,如今的米价比灾荒之年还贵了四倍有余!”朱厚怒道:“大战一起,朕就吩咐你们管住粮市。你们倒好,竟任由一石米卖到了二十二两银子!” 吕芳赶紧又跪了下来:“主子,当日接圣谕,分管户部的翟阁老便行文有司命其拟订方略平抑粮价,顺天府衙也贴出公告,严令各大米行不得囤积居奇,随意哄抬粮价。前段时日,京城米价未曾超过八两银子一石。其后不久,各大米行纷纷挂出存粮告罄的牌子关门歇业,米价就此飞腾。” “不是都已关门歇业了吗?怎么还有米价暴涨一说?” 吕芳小心翼翼地说:“市面上的交易虽停,私下里却还有得卖。顺天府衙曾抓了几个私粮贩子,治了他们的罪,但关乎百姓生计,官府也不好管得太死,黑市交易便禁而不止。” 朱厚冷笑着说:“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有几户百姓能吃得起22两银子一石的米?一句禁而不止就完了?还有,各大米行都关门歇业了,就靠黑市交易就能解决京城数以百万计的百姓生计问题?” 吕芳低着头说:“主子睿智,大部分百姓确实吃不起那么贵的粮食,中平人家都需杂以粗粮才能勉强度日,穷门小户及各地涌入京师的难民就只能靠顺天府衙开粥棚,每日早晚两次施粥赈济来活命。奴婢方才前去问过顺天府,需要官府赈济的难民大约有八十万人,按每人每日四两发赈,大约每日需粮一千三百石,顺天府各处官仓及民间义仓存粮共计约有十二万七千三百石,可发赈三月有余。自虏贼围困京城之后,顺天府已陆续发赈1月又半,尚可发赈2月。” 每人每日4两米?朱厚心里猛地一颤:明制1市斤为16两,4两相当于125克,也只比二战中那场惨绝人寰的围城之战列宁格勒保卫战妇女儿童人均80克的标准高了一点点,那场大战可是饿死了几十万人啊!他怒道:“你就没有责问顺天巡抚王世恩,他每日4两米够吃不够!” “回主子,奴婢也曾这样请教过王世恩王大人,他向奴婢坦言,这点粮米当然不够百姓果腹,看着嗷嗷待脯的难民挨饿,他们这些牧民之官也着实心痛,但他们也是毫无办法。顺天府因是京畿重地,屡蒙历代先帝恩赏,田赋较其他省份低了许多,加之上好良田多为宗室勋贵受赐子粒田,也收不到多少赋税,官府存粮本就不多,大部分存粮又于战前被户部紧急征调为军用,所余无几,那些用于发赈的粮食还是他大力动员百姓献纳谷草,并封存各处官仓义仓之后搜集到的。”吕芳略微停顿了一下,才说:“不过,王大人也知圣主明君仁厚爱民,也想了些个法子,一是动员京城大户捐出余粮,或由商贾富户捐献银两购买粮食,交由民间自发设立的施粥厂发赈;二来动员百姓自己想些办法……” 朱厚冷笑道:“自己想办法?是动员百姓剥树皮挖草根呢?还是张网捕鸟、掘洞掏鼠?” “回主子,顺天府确实已无余力。即便每日按四两发赈,存粮也勉强只能支撑到明年正月,到了二三月份青黄不接之时,还需朝廷另外拨出粮食救济。” 朱厚想想吕芳说的也对,北方贫瘠,粮食生产能力十分有限,历来京师及九边所需粮食都要江南供应,而江南叛乱还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平定,眼下才十一月,至来年夏粮收获尚有半年之久,若不细水长流,只怕来年春荒之时朝廷再也拿不出赈济百姓的粮食。 但是,让他气愤的是,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人报告他这个皇上,若不是海瑞进献了这块荷叶米粑,他真没有想到粮食危机已经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当即恼怒地说:“堂堂天子脚下、京畿之地的百姓,都要靠树皮草根来勉强活命了,朝廷都在干什么?还有翟銮,他当了近二十年的内阁学士,如今又以次辅之职暂代首辅,正分管着户部,他就拿不出什么法子来?” 主子迁怒于内阁辅臣,吕芳自然不敢火上浇油,忙安慰他说:“奴婢查了近日通政使司收到的官员奏本,未见有人就此上奏朝廷,或许翟阁老并未知晓此事……” 可是,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惹得朱厚更是恼怒,厉声打断了吕芳的话:“没有人上疏,他自己就不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朝廷那么多的御史、给事中,还有数千名大大小小的京官,竟没有一个人留心百姓死活?尤其是那些自诩刚直方正的清流,只知道揪着朝廷与鞑靼议和之事不放,却对民间疾苦之声充耳不闻,还不如海瑞这个未曾出仕的国子监生员心怀社稷,体恤百姓!” 吕芳怎能不知道其中缘由:那些官员都提前领到了半年的俸禄,那些禄米足够一家大小日常用度,粮价就算是涨上了天,也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自然不会有人去关心。再者,说句诛心的话,即便他们知道粮价已经疯长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只怕在他们的眼中也算不了什么,更不会想到要向朝廷奏报此事――区区百姓吃饭问题,又怎能与关乎朝廷颜面的临城受贡之大事相提并论? 但这种话怎能再向已经怒不可遏的主子坦言?吕芳只能俯身在地,不停地叩头说:“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还有你!厂卫每日呈报的仿单上都有京城米面菜蔬等百姓日用之物价格,你就未曾看上一看?只把眼睛盯着那些官员,只要不再出薛林义、陈以勤那样的谋逆之人,就算把京城的百姓全都饿死了,也跟你们厂卫没有关系,是不是?啊!是不是?” 吕芳把头在地上碰得山响:“奴婢愚钝,不能体念主子一片爱民之心,请主子责罚。但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主子的圣体之恙刚刚稍有舒缓,且不可再动了怒气。” 盛放在条盘之中的冰块渐渐融化,带走了东暖阁里本就不多的热量,朱厚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也从盛怒之中清醒过来:半天的时间就已经把各方面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吕芳功不可没;而且,他只是一个太监,能不避干政嫌疑,亲自找顺天府查问详情,也真是不容易,不该迁怒于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一心维护自己皇权统治的大伴…… 想到这里,朱厚便稍稍缓和了语气,说:“行了!把头磕破了也磕不出粮食来,起来吧!” “谢主子。”吕芳爬了起来,说:“主子不必为此担忧,我大明富有四海,京城也并非没有粮食,只是不在朝廷和百姓手中而已。” 朱厚说:“你的意思是说,米行并非没有粮食,而是都在囤积居奇,想牟取暴利?” “主子圣明。”吕芳说:“据厂卫报告,仇鸾谋反一起,各大米行就通过各种渠道运粮进京,为数不下五十万石,足够京城百万军民半年之用。这几个月里,陆续卖出的不足十万石,所余少说也有三十万石。”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这是厂卫密访侦知的京城各大粮商的名册,他们存粮都在万石以上。” 朱厚接过了那份名单,只见不大的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写了二十几个人的名字。东厂和锦衣卫再次向皇上展示了他们强大的情报搜集能力,在那些粮商名字的后面,还有他们存粮数目,甚至还有个别粮商的存粮地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六十四章 家底不薄 看着手上的那份名单,朱厚也明白,吕芳虽然没有明说,但用意已是昭然若揭,只要自己一声令下,早已蓄势待发的锦衣卫就会直扑那些粮商的家,抄家拿人,将他们囤积在各处的粮食抄没入官。 若是城外战事还在继续,若是江南没有叛乱,或许朱厚真的就这么做了。抄没那些不法粮商的家产,不但能迅速解决粮食危机,更能缓解因大战而造成的财政困难。历朝历代,朝廷要解决财政困难,不是取之于民,就是取之于商。老百姓被官府的横征暴敛逼得活不下去,会起来造反;而那些商人却没有那个能耐,只能束手待毙。远有东晋石崇,近有南京沈万山,无不是因豪富而引起当政者的眼红,随便加上一个“以商乱政”的罪名,巨万家私顷刻间就进了国库,连个收条都不用打。 但是,这种方式虽然简单有效,但终归是一种以国家名义施行的强盗行径,打击的可不仅仅只是那些囤积居奇的不法粮商,其他行业的商人即便不齿那些黑心粮商发国难财的行为,也难免会有兔死狐悲的感觉,不利于日后发展商品经济。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所失远远大于所得,令朱厚也有投鼠忌器之虞。 此外,鞑靼已经退兵,实行战时经济管制就没有了借口;而要平定江南叛乱,后方稳定是关键,持久动荡的京城早已人心惶惶,有什么风吹草动,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乱子,大明朝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沉默了一会儿,朱厚放下了那份名单,指着那块荷叶米粑对吕芳:“把它送给翟銮,告诉他,朕用三十文钱买了这块粑粑,专门赏给他吃!也不必谢恩,他分管户部,这段时日筹措军需也着实辛苦,就在家里好好歇上几天。” 说起来,朱厚对那位“甘草次相”不满已久,先是军粮之事他一问三不知,倒是未分管户部的严嵩拿出了切实可行的方略;再是鞑靼求贡,他偷奸耍滑推到自己面前,口口声声恭请圣裁,不外乎就是怕承担决策之责;近日又是坐在岸上看翻船,任由朝臣士子群起指责主持和议的严嵩,害得自己不得不披坚持锐,亲自出马,这才勉强稳住了动荡的朝局。象这样庸碌无为,只知道明哲保身的内阁辅臣,要之何用? 吕芳不敢再多说什么,叩头领旨之后便要出去,朱厚又说:“再去问问严嵩和关鹏,平日里口口声声说忠君如父、爱民如子,受了那么点委屈就给朕玩起称病不出的鬼把戏了,这就是他们的事君之道吗?告诉他们,要么即刻进宫见朕,要么把申请致仕的奏疏递上来,我大明朝的内阁、六部不养闲人,不干活就滚蛋!” 或许是舍不得刚刚如烈火烹油一般红火起来的官位前程,严嵩和署理户部的侍郎关鹏都乖乖地进宫来觐见皇上。两人得了吕芳的暗示,在路上已经商议过此事,见到朱厚之后都说该以“囤积居奇,扰乱民生”的罪名将那些黑心粮商统统抓起来,依律充军戍边,家产抄没入官以解决当前的粮食危机。 朱厚根本没指望他们能想出什么好的法子,板着脸问关鹏:“户部太仓中还有多少银子?” 关鹏此前一直以户部左侍郎的身份总督天下仓场,加之尚书马宪成伤情一直未有起色,他升任户部正堂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自然不敢怠废政务,连忙起身应道:“回皇上,太仓尚有存银二百九十三万二千六百四十两。” “还真是不少啊。”朱厚淡淡地说:“当日朕要犒赏各省勤王军将和义勇乡民,马宪成跟朕哭了半天的穷,硬是想话的严嵩站了起来,躬身说:“皇上,此事户部此前曾请示过内阁,翟阁老与臣商议允行的。” “你们同意的?”朱厚冷冷地说:“你们想讨朕的好,却让朕落下个贪财好货的名声,难道还指望朕领你们的情?” “回皇上,内阁及户部这样做虽有违朝廷规制,但也确有必要。”严嵩也跪了下来,说:“近两年,皇上体恤国朝财政艰难,一再削减内廷用度,每年宫中用度不过一百万两,已是捉襟见肘。当日为犒赏各省勤王之师,皇上已发内库存银四十五万两;前日又自内库发二十万两银子和十万匹布帛赏赐鞑靼,宫里存银已告罄,眼看着新正日近,每年例行赏赐宫人、宗亲、勋贵、重臣及命妇所用银两就需十余万两,尚不知从何而出。此事关乎天家颜面,内阁及户部不能不分君之忧,此其一;其二,此次大战,上托皇上洪福,下赖全军将士及京师义勇乡民奋勇杀敌,才迫使虏贼知难而退,还兵出塞,皇上例行要犒赏全军以慰其功,虽说犒赏军将是国家大事,该由朝廷自太仓发银,但内阁及户部以为,皇上自内库支银更能激励全军舍身报国,以酬君父浩荡天恩。” 这又是借着皇帝的名义,施小钱办大事了,同样的一两半两银子,朝廷按数分发与由皇上自己掏腰包犒赏全军,确实意义不同。朱厚想想也觉得他们说的有些道理,便说:“难为你们这样上心为朕谋划,都起来吧。” 严嵩带着关鹏一齐叩头下去,说:“天下一心为的君父,这是臣等的本分。” “知道本分就好!都起来吧。”朱厚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又问关鹏:“眼下官仓存粮还有多少?” “回皇上,户部辖下各处官仓存粮共计一百零一万二千四百一十九石。” “朕记得半月之前商议军粮之事,你曾说官仓存粮只有一百万石,京官捐献一月禄米,合计不过万石,还要支出五万石赏赐鞑靼,为何朝廷存粮未见减少?” 皇上将大小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关鹏也不禁深为叹服,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何严嵩此前曾一再告诫自己说当今圣上天纵睿智,心细如发,不可存一丝轻慢懈怠之心,忙解释说:“回皇上,自那些逆臣家中抄出存粮四万五千余石,已悉数归入官仓。” 朱厚疑惑地问道:“他们家中为何有这么多存粮?” “回皇上,公侯之家大多蓄有家兵,少则数百,多则逾千,这些人等的粮秣,皆由其家主供给,故公侯之家通常都有存粮数千至上万石。” 朱厚心里说,难怪当日薛林义等人谋逆之时,他们的家兵家将能冒着诛灭九族的危险,跟他们一起杀向皇城,原来那些家兵家将根本就是勋臣们的私人武装!不过这也真是个好消息,至少使他刚刚想到的那个计划又增加了一成的胜算! 他点点头,说:“这就好办了。朕有个想法……” 听完皇上的圣谕,严嵩还在皱着眉头沉思,关鹏已经吓得面色惨白,“扑嗵”一声跪在了地上:“使不得啊皇上,万万使不得。国无粮不安,军无粮不稳,王师用兵江南在即,若是日后军需不济,就算是抄了臣及户部全体职官吏员的家也无济于事。耽误了朝廷戡乱平叛的大计,臣更是万死难辞其咎!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你当朕只会抄家吗?”朱厚冷哼一声:“朕不愿失德于民,连那些不法粮商的家都不抄,又怎会去抄你的家?” 严嵩这时也跪了下来:“请皇上恕老臣直言,此事确是行险之举,还请皇上三思。” 朱厚冷笑着说:“三思?时近隆冬,难民每日却只有四两米熬成的稀粥度命,你还要叫朕三思到什么时候?朕意已决,卿等不复多言!” “此事关乎我大明社稷存续,谁要是走漏半点风声,”朱厚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面前的严嵩和关鹏,大吼一声:“凌迟难诛!” 两人浑身一颤,一齐叩头下去:“皇上圣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六十五章 圣恩浩荡 一大早,散布在京城各处寺庙、道观的难民们都爬了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履,:“李班头,学生正要与你说说此事。”他看看身边那些兴高采烈排队等着施粥的难民,压低了声音说:“往常弟兄们做的那些手脚,学生就当没看见。但如今是皇上发下的皇粮,且不可再做那种有伤天理之事。” 有伤天理?李班头在心里冷笑一声,老穷酸,往日给你分钱的时候,怎不见你说什么有伤天理不有伤天理的鸟话!但他知道,马德善人虽迂腐,却是王抚台跟前得用之人,王抚台对他也颇为信任,否则也不会派他来监管粥厂,赶紧媚笑着说:“马老爷说的是,弟兄们都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浑人,捞钱也不能捞这种砍头的钱。瞧今天这阵势,皇上派了军爷来看着呢!” “是不能亵渎圣恩。”马德善又加重了语气,重复说了一遍:“不能亵渎圣恩!” 李班头没口子地应道:“是是是,不能亵渎圣恩,不能亵渎圣恩!马老爷快回家歇着去,这里有我兄弟看着,保证不会出什么乱子。” 马德善长叹一声:“歇不了啊!学生亲眼见到皇上一片仁厚爱民之心,亲耳听到万民颂扬君父之声,心中不胜感怀涕下。当此盛世,遇此圣君,学生自然要赶紧回去草拟一份谢恩表,让这些难民打上手模,由王抚台呈献给皇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六十六章 官商勾结 撇下还在说奉承话的李班头,马德善一边厌恶地闪躲着涌到粥厂门口排队的难民,生怕这些刁民身上遍布污渍的百衲衣碰脏了自己那一袭干净整洁的绸衫;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不错,圣君仁厚爱民,万民感念圣恩,斯情斯景,发乎其心,感天动地,我辈士人又岂能无动于衷?这份万民谢恩表该当尽快写就才是。再者,这既是皇上的仁政德政,又何尝不是我家东翁王抚台的一片爱民之心?这样的一份谢恩表递上去,皇上岂能不龙颜大悦?没准王抚台还能因此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他如今已是官居三品的封疆大吏,再进一步便能位列九卿,入阁拜相也未必不可。说起来,王抚台待我一向不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我岂能不为之尽心谋划?若真能那样,水涨船高,我以此功也可向他讨个官做做,即便一时不能开府建衙出牧一方,也要捞个粮道或是税关的肥缺,这些年没有官做的苦日子穷日子,真是受够了!相交几年,王抚台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之人,自己这番辛苦定不会白费…… 想到这里,马德善的心情越发地好了起来,即便是一个蓬头垢面,着急着要挤进队列之中的小乞丐碰到了他,他也没有象往日那样大发雷霆,反而和颜悦色地对那个已吓得面色惨白的小乞丐说:“莫慌莫慌,皇上仁厚爱民,已发了皇粮赈济,管保人人都有得吃。” 旁边一个老妇人或许是那个小乞丐的奶奶,本来也已吓得惊慌失措,见这位大老爷并不恼怒,这才放下心来,扯着小乞丐的胳膊说:“还不快给大老爷磕头!大老爷替皇上万岁爷给我们发赈,管保我们都能吃饱肚子。” 队伍中一个难民笑呵呵地说:“是啊!我大明朝有的是粮食,皇上说了,前些日子要打仗,粮食都要留给军爷们吃,如今不打仗了,就能敞开来发赈。我的老天爷,一石米卖到二十两银子还没得卖,我这辈子就从来没有听说过。” 另一个难民气愤地说:“那都是那帮黑心的粮商囤着要赚昧心钱呢!如今皇上敞开来发赈,二十两银子一石的米,哼,鬼才会去买他!”接着,换上了一副讨好的表情,对马德善说:“大老爷,小民说的可对?” 不知道为什么,十冬腊月里,马德善的头上却冒出了汗,脸色也有些发白了:“对对对,仁君爱民,百姓也能不受那些奸商的盘剥之苦……”说着,加快了脚步,穿过等待施粥的难民队伍,钻进了路口一顶二人抬的小轿子里:“去洪老爷府上。快些个!” 长年受雇于马家的轿夫自然不会不知道,东家所说的“洪老爷”便是京城大粮商、“裕丰号”粮行的东家洪七爷,忙应一声诺,抬起轿子,三步并做两步,向坐落在盐市口的洪府奔去。 到了洪府,马德善也顾不上命人通报,直接就闯了进去。洪府客厅里已坐了五、六个人,正在商议着什么,正中就坐的那个大腹便便的人便是洪七爷。 洪七爷虽说在京城也是数得着的豪富,但在重农抑商的明朝,论及社会地位,却远远比不上马德善的举人之身,更不敢怠慢他这个顺天府衙的师爷,见他进来,忙起身拱手作揖:“马老爷,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 马德善也不还礼,急切地说道:“洪老板,昨晚我一出府衙就到了你家,将那天大的消息说给了你,让你赶紧开市售粮。方才我从你家几间店铺门前经过,见还是关着门,这是为何?” “快请坐,来人,给马老爷上茶!”洪老板满脸堆着笑,说:“马老爷,这么大的事体,总要容我想上一想吧。你看,我把几位东家都请了过来,就是要商议此事的。” “还要商议?”马德善着急地跺跺脚,说:“你拖得起,银子可拖不起!官府一敞开发赈,粮价必然大跌,贵宝号囤积的粮食再不出手,只怕血本无归。你们各位老板家大业大,即便赔了也无甚打紧,可你莫要忘了,我可是将身家性命都压在了贵宝号的!” 原来,为了结交官府中人,省得衙门里的差役三天两头来店铺里找麻烦,洪七爷认了马德善一千两银子的干股,每年给他分红利。此次大战,马德善看中粮食生意有赚头,就狠狠心将多年积蓄的两千两银子投到了“裕丰号”粮行,因此才如此紧张地关注着粮市的行情。 洪七爷心中冷笑一声:就你那区区两千两银子,就也敢称“身家性命”?但马德善有举人身份,又在官府中当差,他们这些商贾可得罪不起,便赔着笑脸说:“马老爷说的是。你拿银子入股,一是看得起鄙号,二来也是信任我,洪某非是不识抬举之人,自然要尽心给你办事。我们来商议此事,也是要慎重,为各位东家的银子着想啊!来来来,坐下说,坐下说。” 马德善人虽坐了下来,脸色却丝毫没有缓和,瞪着眼睛盯着洪七爷,说:“洪老板,你莫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吧?我担着风险把衙门里机密要事告诉了你,你若是不信,自家派人去各处粥厂看看,几千石粮直接运到了粥厂,一袋袋的米往锅里倒,朝廷手中没有吃不完的粮食,皇上能这么大方?” 这个时候,一个愁眉苦脸的股东也说话了:“马老爷说的不错,今儿早起,我去日月兴茶楼吃茶,听到有人说了,京城被鞑子围困之后,运河里的漕船都停在了山东地界,如今鞑子退了兵,就要运往京城来了。”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江南的粮米和银子早就该解送京师了。只是通州那边的粮仓都被鞑子捣毁,不好存放。不过,皇上已命户部、工部调集工匠,加紧抢修仓场,就为了装粮食。” “哪里是不好存放的问题!我可听人说是因冬季水浅,千石以上的大漕船且不好行抵通州,朝廷已命换用浅帮小船装运呢。” “是这样的。我还听人说,皇上有意要循战前之例,以人力运粮进京,几百万石的粮食,户部却拿不出那么多的脚力钱!”有人愤愤不平地说:“自通州至京城不过百里,除了给一成粮食归个人,一石粮还要给半两银子,哪朝哪代都没有这样的规矩,害得我们当日多花了数倍的脚力钱才能雇到脚夫,算下来,本钱竟达到了一两半到二两一石,我做了这几十年的买卖,竟还从未见过有这等高价!” “话也不能这么说,前些日子一石米卖到了八两银子,也是从未有过之事啊!”有人说:“照我说,只两、三个月时间就是两翻的利,李老板也莫要太过贪心才是。” 那个李老板不服气地说:“八两银子怎么啦?做买卖的,谁还嫌卖价高么?银子又不咬手!老辈子都传说,正统年间也是鞑子围了京师,一石米不就卖到了二十两银子吗?谁又不是傻子,能现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 有人不解地问道:“如今鞑子退了兵,各军正在休整,为何不让他们去运粮食?” 有人立即接口说:“老兄!当日各省勤王之师抵达京师,户部想让他们分批去往通州军粮库领取自家半年粮秣,惹得各军士卒多有怨言。如今刚打了胜仗,那些军爷更是骄横,哪里肯去干这等苦役!照我说,还不如让那些臭要饭的去,省得白吃朝廷的粮食!” “对对对,”有人恍然大悟:“听马老爷说,昨日顺天府接内阁转上谕,诏命自次日起,将赈济难民的口粮自每人每日四两升至八两,定下了‘插筷不倒,冷掬可食’的律法不说,还派出御林军兵士监督。我就纳闷了,皇上怎会把粮食白白地往那些臭要饭的嘴里填,如今听你们一说,我倒明白了。” 说自己明白了其中缘由,却又卖关子闭口不往下说,有人就不高兴了:“我们这些人可不比你钱老板精明,明白什么了也说出来大家伙儿都长长见识啊!” 那个钱老板自得地一笑:“连这都看不出来么?朝廷打的是以工代赈的主意!先让那些臭要饭的吃几天饱饭,有了力气了才好给朝廷干活啊!” 有人点点头,附和他说道:“说的才是。反正要发赈给那些臭要饭的,那可是个无底洞,还不如让他们为朝廷干活,当苦力赚点钱粮,日后也有回乡的盘缠。” 有人摇头晃脑地说:“怕不单是要运粮,自大同至京师各处城池关隘都被鞑子损毁,也需人去修。让那些臭要饭的去修,也是以工代赈。如此便能两难自解了。” “高啊!”有人大声赞叹道:“你王老板的识见,只怕比那些阁老、尚书都胜过一筹呢!” 那位被称为“王老板”的人乐得满脸开花,嘴上却还在客气着说:“见笑,见笑……” 马德善终于忍不住了,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墩在桌上。茶碗发出清脆的响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只见他满脸怒容,咬牙切齿地说:“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这样妄议国政,就不怕落下个‘商人干政’之罪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六十七章 忍痛割肉 在场诸人先是一愣,继而都明白过来,原来方才兴高采烈议论的事情都是于自己生意大大不利的消息!想到那原本即将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化为泡影,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一时俱都苦了脸,沉默了下来。 见冷了场,洪七爷勉强挤出了一丝笑颜,说:“马老爷责的是。朝廷如何处置,自有那些当官的去谋划,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还是在商言商,大家都说说,眼下该如何应对此事。” 方才说得最起劲的王老板先泄了气:“还能怎么应对?朝廷要安抚难民,已敞开来发赈,势必影响粮市价格,我们得赶紧开市售卖才是。” 有人却不同意:“我不这么看,朝廷发赈只为的难民,京城里的百姓却还是得自家买粮来吃,马老爷不是早就说了,没有顺天府发的签子做凭信,就不能去粥厂领粥吗?” 有人立即反驳道:“老兄,朝廷既然有那么多的粮食填进那些臭要饭的口中,难道就没有余粮平抑粮市?如今鞑子退了兵,一石米再卖到二十两银子,京城的百姓还不闹翻了天?为安定人心计,朝廷也不会坐而视之。” “是啊!”有人附和道:“诚如方才李老板、钱老板所言,无论是换用小船,还是以人力运送,只要通州那边仓场修好,江南秋赋便可解送京师,只是费些时日而已,若不趁这个时候赶紧出货,数百万石漕粮一下子涌入京城,莫说是二十两,三五两一石只怕都卖不出去!” 有人恼怒地说:“照我说还要怪那帮鞑子无能!二十万大军,竟只围了一个月就灰溜溜地退了兵,我们当初可估摸着怎么也得围上三五个月的。” “说起来都是有人多嘴多舌,明明不通晓军事,却要随口乱说,坏了大家发财的大好机会!”有人抱怨说:“当初怎么也不想想,天寒地冻的,鞑子在城外露营,还要人吃马嚼,即便我朝大军不动手,熬也熬死他们了!” 有人可能就是他话里所说的“有人”,闻言立刻就不乐意了:“当初大家伙儿不也都这么以为吗?谁能想到薛林义、陈以勤那帮人在京城谋反,皇上慌了神,这么快就跟鞑子议和,当初圣谕可是戮力同心,抗战到底的!” 见两边又闹起了意气之争,洪七爷忙出面打圆场说:“事已至此,说这些也于事无补。照我说,要赚银子,确实得赶紧开市卖粮。但诸位有没有想过,当日各处店铺关门歇业,官府派人来责问,我们可是说余粮已售完,如今突然又有了存粮可卖,岂不让人抓住了把柄,到时候官府以囤积居奇问罪,我们可吃罪不起!” 原来他们一直犹豫着不肯开市为得是这个!在场诸人之中唯一能代表官府的马德善忙说:“这个倒不必担心,我自会去向王抚台进言,就说各位老板体念国难,将囤仓的余粮都抖落了出来,他们那些做官的可不晓得经商的门道,也能说得过去。” 他说的这么轻松,“裕丰号”粮行的那些东家们可不敢这么想,毕竟粮行只是他们生意的一部分,为了多赚一点银子却被官府问罪抄家,甚或丢了性命,那就太不值当了。有人就说:“大东家说的是。此事还得再看上一看,银子事小,性命事大,且不可贸然行事。” 马德善又急了,刚要开口说话,洪七爷忙抬抬手劝阻了他:“马老爷不必担忧,但凡能赚钱的买卖,我们自然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我今早已安排人手去各粮行打探,只要大家都开市售粮,法不责众,官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再开市也不迟。事体重大,终归还是稳妥些个为好。” 马德善没好气地说:“等大家都开市售粮,粮价就卖不上去了。各位老板都是做了几十年生意的人,莫非还要我来提醒吗?可惜我竟担着风险,昨日就将这消息告诉了你们!” “当不至如此,”洪七爷安慰他说:“京城缺粮这么久,只要朝廷不从江南运来漕粮平抑粮价,仅靠各大粮行存的那三十多万石粮食,旦夕之间粮价且降不下来。只是大家少赚点而已,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伙计打扮的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边擦汗,一边跪了下来:“东家,小人回来了。” 别看洪七爷方才说的那么轻松,但他是“裕丰号”的大东家,大战之前斥巨资从外地贩运粮食进京是他的主意,他自己所占的股本也最大,自然也最为焦急,见派出去打探各家粮行的心腹伙计回来复命,忙站了起来,问道:“各家粮行可曾开市售粮?” “回东家,其他粮行都还关着门,只有昌隆号已开市售粮。” 洪七爷追问道:“粮价多少?” “五两银子一石。” 此话一出,在场的诸人顿时炸了锅:“五两银子一石?贺兰石那个山西侉子怕是疯了吧?!” “是啊!”有人嚷嚷着说:“要开市售粮,也得遵着官府最后的限价,八两一石,怎能随意降价!” 洪七爷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住口!”待众人安静下来之后,他盯着那个伙计,追问道:“可曾见着曲掌柜吗?” “回东家,刚开市忙得要死,曲掌柜本不得空,小人假托他家里有事,才将他请了出来说了三两句话,谢了他五十两银子。” 洪七爷怒道:“别说废话,快说说曲掌柜的怎么说。” “回东家,曲掌柜只说了一句,英国公府上的管家昨晚把他们东家请去,将他们府上五千六百石存粮全部交由他们售卖。” “啊?!”洪七爷跌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说:“难怪如此,难怪如此……” 有人急切地说:“大东家,不能再犹豫了,京城各大粮行谁不知道,昌隆号背后靠的是英国公,贺兰石那个山西侉子能开市售卖,还将粮价压得这么低,一定是得了确切消息。我们再不赶紧动手,只怕真的要烂在手上,折了血本!” “是啊,若是大家都知道英国公也将自家府上的余粮寄卖,肯定都会抛售存粮,价钱只怕五两银子也挡不住啊!” 马德善更是面如死灰一般地瘫软在椅子上,不住嘴地说:“完了……全完了……半生积蓄,荡然无存,完了……全完了……” “够了!”洪七爷大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让朝廷给坑苦了,如今也只有认这个栽了!通知下去,各店铺立即开市,粮价每石……”他犹豫了一下才下定决心吼了出来:“每石四两!” “四两?”有人惊呼一声:“大东家,四两一石是不是也太低了?” “低?”洪七爷怒道:“不是朝廷要加紧调运江南漕粮,英国公会将自家府上的存粮寄卖出去?京城各大粮行存粮有三十多万石,各位王公侯爷府上还有四五万石,合计达四十万石之多!这些粮食一下子全抛出来,不出两天,只怕二、三两都没人买!再等到江南漕粮一运抵京师,我们二两银子的本钱只怕也难保!” 有人也附和着说:“大东家言之有理,四两银子当然和以前没法比,但如今情势也不是以前那样子了,反正还有一倍的利,少赚一点而已。” “对对对,昌隆号一动,各大粮行都会跟着开市,虽说少赚一点,官府却不好再以囤积居奇问罪,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马德善还在念叨着:“完了……全完了……两千两银子,本可翻做八千一万两的,如今……如今只有四千两了……” 洪七爷正在心烦,对他也就没有往日那样客气:“马老爷,只三五个月,便是一倍的利,我们这些人经商几十年,这样的好运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呢!” 马德善回过神来,想想自己一介士人,还有举人的功名,竟在这些商贾面前流露出贪财好货的心思,顿时脸红了,嗫嚅着说:“是是是,君子重义,小人逐利,区区身外之物,何足挂齿,何足挂齿……”话虽如此,想到自己那两千两银子,他还是肉疼的紧,就又哭丧着脸说:“洪老板,可不敢再耽搁了,若是各大粮行都开始抛售存粮,只怕一倍的利也保不住啊!” 果然让马德善言中了,昌隆号一动,本来都在观望的各大粮行也都不敢再犹豫,纷纷开市售粮。为了竞争,他们都采取了和裕丰号一样的策略,将粮价压低抛售。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下子被投入市场的粮食可不只是他们预计的四十万石,更有大量来历不明的粮食涌进粮市。三天之内,粮价就从四两一石一直降到了一两半一石,即便如此,也还有很多存粮卖不出去,那些粮商的肠子都悔青了,整天面对着粮店堆积如山的粮食犯愁,却是哭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到了第四天,官府贴出告示,称江南漕粮一时运送不上来,为了年节犒赏九边军将之用,朝廷将以每石一两的官价收购各大粮行的存粮,以三日为限,逾时不售者以囤积居奇论罪。那些粮商哪里还能等得到三日之后?他们象是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将积存的二十万石粮食全部卖给了朝廷。 当初鞑靼犯境,仇鸾不战而降,那些粮商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商机,都斥巨资从外地突击贩运粮食进京,想趁着战乱大赚一笔。可是大战一起,朝廷就明令各大粮行限价销售,虽经如马德善这样与粮商有勾结的官吏们以“维护百姓生计”为由多次劝说,顺天巡抚王世恩上疏奏请朝廷准许粮价上浮至每石八两银子,但与粮商们期望的价位还有很大差距,就命店铺关门歇业,将粮食囤积起来以牟取暴利。谁知等来等去,却等到了这么个结果,刨去本钱,顶好也只是不赚不赔的局面。至于为何如此,除了悔恨自己太过贪心之外,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理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动荡 第六十八章 针锋相对 由吕芳转呈海瑞进献皇上的一块荷叶米粑,使朱厚深切地感动到了眼下迫不及待需要解决的一个严重问题――粮食危机,一来时已隆冬,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们若是再吃不饱肚子,只怕要饿死人。堂堂天子脚下、京畿重地,若是饿殍遍地,朝廷颜面何在?二来京城数百万百姓,有几户人家吃得起二十两银子一石的粮食?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百姓无以为食,势必怨声载道,朝廷若不赶紧想办法平抑粮价,民怨沸反之下肯定要出大乱子。大战初定,京师若再乱了起来,社稷堪忧。因此,他不得不动用户部掌握的军储,与那些粮商打了一场没有硝烟,没有流血,却一样惊心动魄的粮食之战! 这场粮食之战,朱厚完全模仿的是后世新中国成立之后,共产党新政权在大上海与不法投机商之间进行的那场“黄(粮食)白(棉纱)之战”,即先是提高难民的赈济口粮标准,并动员英国公张茂等公侯之家将存粮寄卖,引起粮商恐慌性抛售;继而动用朝廷储备的军粮投入粮市,造成粮市的饱和,轻而易举地将粮价砸了下来,然后再以平价收购粮商囤积的余粮,补充军需。至于由厂卫遍布京师的番子暗探放出大量诸如江南漕粮即将运抵京师等消息,则是他的即兴发挥,事实证明,此举也对此次粮食大战的全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抄那些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不法粮商的家产以为国用,当然也是可以的,但这样会带来很多负面影响,一来势必严重打击中国脆弱的商品经济,不利于刚刚出现于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的成长;二来京师甫经大乱,百业凋敝,抄了粮商的家,其他行业的商人势必会有兔死狐悲之感,更不利于尽快安定人心,恢复生产;三来京城还有数百万居民,这些人日常生活所需还需要那些粮商来交通南北,调剂有无,若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短时期内就必须由政府承担起粮食供应的职能,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根本没有这样的能力――即便是实行战时经济体制,对粮食等重要民生物资实行统购统销,谁又能保证这中间不会滋生腐败? 经过再三权衡,朱厚还是决定只用纯经济手段,而不是简单粗暴的行政手段解决粮食危机,虽然取得了全胜,但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据户部测算,此次粮食大战,朝廷虽然收购粮商手中存粮二十万石,但前期投入粮市的军储却有近四十万石之多,朝廷粮储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二十万石。此外,八十万难民的口粮标准由每人每日四两提高到八两,朝廷每日支出将增加一千二百石,以半年为期,朝廷要多花二十万石粮食;这还不算暗中补贴给英国公张茂等人的近五万石粮食。通算下来,朝廷花了二十万两银子,还要多支出四十多万石粮食,简直是赔了大本! 这些还都是那些通晓一点经济之道的官员们的意见,绝大多数的官员根本就想不到去算这个账,在他们看来,粮商囤积居奇发国难财,本就犯下了不赦之罪,直接抄家拿人了事,何必大费周章地搞什么平抑粮价,倒让那些不法粮商赚了朝廷的银子! 面对至今还不知道江南叛乱之事的朝臣们众口一词的质疑,即便是一意逢迎君上的严嵩,搅尽脑汁也只帮皇上找出了两个理由:其一,民富则国强,民竭则国衰,藏富于国不如藏富于民;其二,人无信不群,国无信不立,朝廷不可失信于民。 这样苍白无力的理由连严嵩自己都说服不了,自然不能平息朝臣一片指责之声,多亏顺天巡抚王世恩适时向朝廷递上了万民联名上呈的谢恩表,每日更有络绎不绝的难民在端门之外叩谢圣恩,哭声闻于禁中,那些官员亲耳聆听百姓颂圣之声,无不感动莫名,得失论争才稍稍平息。 嘉靖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七,鞑靼终于循来路退回了塞外,戚继光带着营团军骑营回到了京师,随他们一起回来的,有大批自江南和山东、河南诸省逃回京师的官员和豪强富户。江南叛乱的消息象一个炸雷一样震动了京师―― 据那些逃回来的官员奏报,江南局势已极其恶化,叛军经过前期因争夺权利而引起的内乱之后,已经稳定下来,先前最早倡乱举事的荆王朱厚纲不知所终(或许已死于内部争斗),实际执掌大权的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弘君、操江总督诚意伯刘计成和南直隶锦衣卫指挥使信国公汤正中等勋贵按“立君以亲”的祖宗家法,推举目前朱明皇族之中亲疏伦序最为接近的宪宗第六子、建藩国于江西建昌府的益王嗣子,嘉靖的堂弟益庄王朱厚烨就任监国――因北京毕竟还有一位垂治天下已二十三年的正统皇帝,益庄王朱厚烨虽以太子之礼被迎进南京,却终归还是不敢堂而皇之地称帝改元。天地之事拗不过一个“理”字,当年的燕王朱棣起兵靖难,打下南京之后才敢登基为皇,打着维护春秋大义、祖宗成法旗号叛乱的藩王勋贵自然不能在如此重大之事上违背道统理念! 江南叛军以南京守备及被收买的湖广、浙江两省卫所军为主力,胁裹大批民众为壮丁,号称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自南京兴师北上。叛军兵分两路,主力自凤阳、徐州向河北进发,另有一路进攻河南。山东、河南两省卫所军奉诏进京勤王,剩余为数不多的守军都是老弱疲敝之师,根本无力抵抗,致使叛军一路打到了山东衮州,兵锋直逼河北的门户――大名府。黄河以南各省,除却西南三省和两广、福建以外,均为叛军占据。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仓促兴师,军需后援不济,加之南方兵士不耐北地严寒,叛军攻到山东时已是强弩之末,不得不停了下来。其后两路大军合兵一处,又退回徐州休整,准备来年春暖之时再大举进攻。 在加强军事进攻的同时,叛军还以监国朱厚烨的名义向朝廷上疏,抨击嘉靖失德乱政诸事,要求其逊位以谢天地祖宗、百官万民。 面对来势汹汹的叛军,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自幼受圣贤教诲,满脑子“忠君报国”之念的文武百官无不愤慨之至,恨不能将那些乱臣贼子食肉寝皮而后快。朝野上下迅速统一了“攘外必先安内”的认识,先前一切关于议和,以及平抑粮价等一切问题的指责、猜疑都随之烟消云散,官员士子纷纷上疏弹劾倡乱谋逆的藩王勋贵,恳请朝廷兴师讨伐江南逆贼;英国公张茂、成国公朱至孝等王公勋爵和俞大猷、戚继光等军中将领纷纷请缨,要率军招讨逆贼。 朱厚召集五军都督府、内阁及六部九司诸臣商议戡乱平叛诸事,声言欲效法宣宗平定汉王朱高煦叛乱和武宗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之例,亲率大军御驾亲征,以天威临之,一举荡平谋逆叛军。诸位朝臣闻言大惊,皆以北边不靖,京师未安,王驾不可轻出九重为由,俯阙痛哭,百般劝阻,朱厚遂收回成命,同意委派亲信大将代帝出征,诸臣咸安。 鉴于平叛先机已失,此战又关乎大明国运兴衰、社稷存亡,经朝廷重臣集议,确定了稳扎稳打、文武并举的战略方针:一方面,诏告天下,严词斥责江南藩王宗亲及勋贵大臣辜负浩荡天恩,当此社稷危倾之际,不思报效家国,反称兵构乱,图危宗社,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并传檄四方,号令各省府州县牧民之官恪守臣职,督率治下军卒乡勇保境安民;各地官军百姓谨守律法,不得附逆助乱。另一方面,按照营团军成功经验,将各省卫所军打乱编制,并于难民之中招募精壮,统一组建禁军,加紧操练,待诸事准备周全之后,择吉日祭告宗庙后拜将出征。 为儆效尤,朝臣一致建议依照国朝律法,将此前已自裁谢罪的薛林义、陈以勤二位逆臣贼子首级传示九边,参与薛、陈谋逆叛乱的所有勋贵官吏及其家中成年男丁一律枭首示众,这些逆党和仇鸾家中女眷发边军女营充为营妓,未成年男丁及家中仆役发买为奴。以内阁学士严嵩领衔上奏的奏疏呈送大内,朱厚犹豫了许久,才提起朱笔批上了血红的两个大字――“照准”。 江南发生如此巨变,朝廷此前与鞑靼虏贼议和便是当然之举。曾经上疏弹劾严嵩力阻和议的清流官员们惴惴不安,纷纷上疏请罪。为安抚人心,稳定朝局,朱厚特下恩旨,嘉许众人忠勇谋国之心,并秉承太祖高皇帝“无心为过,虽过不罚”之训,宽恕了他们攻讦大臣、扰乱视听的罪责,只对个别言辞过于激烈,奏疏上还有捕风捉影的内容的言官给予罚俸数月的薄惩。那些妄言国政、围攻严嵩府邸的国子监监生们因殴打朝廷命官,触犯了国朝律法,被褫夺功名,贬为庶民;为首的监生海瑞被发往营团军充为奴兵。同时,为了安抚前段时日一直忍气吞声承担骂名的严嵩父子,朱厚手书“有容乃大”四字中堂一副,加盖宝印赐于严嵩。 对于那些自江南逃回的文武官员,朱厚也特下恩旨,不但赦免了他们失城弃职之罪,还恩准他们依原职支领俸禄如常,令其上疏自陈在江南“沦陷”之后的功过,经都察院甄别之后,由吏部择其贤能之士委任新职,充补六部九司和新组建的禁军。为防止混入江南逆党派来的奸细,每人需找三名在京官员具保。 无恩不足以服天下,无威不足以摄民心。朱厚明白,与江南叛乱的藩王勋贵,与因循守旧的官绅士子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四卷 交锋 第一章 相府来客 日暮时分,严嵩披着出锋大氅,头戴风帽匆匆走出内阁,穿过长长的青石甬道走出端门。一直等候在这里的贴身长随严寿赶紧迎上去,一边将揣在怀中的汤婆子递给他暖手,一边掀开厚厚的棉布轿帘,伺候他上了那顶八人抬的绿呢官轿。 眼下将近残腊年关,天气一下子冷了起来。这半个月里,一直是彤云密布,朔风怒号,接着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这两天,雪虽然停了,那凛冽的寒气却更加逼人。不过,只是一帘之隔,轿子里却是别是一番天地,原来是在轿桌之下生着一盆炭火,寸许长的银炭发出红亮的火光,却没有一丝烟火之气。 严嵩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银炭是内廷积薪司炭厂御制的贡品,往年皇上一到腊月,就要照例赏赐给亲王和老病大臣,今年皇上以节用为由,不许宫里生火取暖,赏赐臣下的薪炭自然也就免了,这银炭又是从何而来?东楼固然是孝心可嘉,却授人以柄啊! 严寿跟了严嵩近二十年了,早就炼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主人眼风一动他便知其意,当即陪着笑脸说:“太老爷定是要问这银炭之事吧!今儿下晌,吕公公派乾清宫一位孟姓公公来府上传皇上口谕,时已隆冬,自即日起,着积薪司每月给老太爷送柴二十扛,炭十包。老爷说了,今儿天特别冷,太老爷仔细着莫要受了风寒,就吩咐小人给太老爷生了一盆火。” 严嵩拱手向天,遥行一礼,说:“臣谢皇上浩荡天恩!”接着,又问严寿:“东楼可打问清楚,是专赏我一人,还是各位大臣都有?” “回老太爷的话,老爷问了孟公公,京城各位王公及二品以上大员都有。” 严嵩的眉头舒缓了下来,若是只有自己一人蒙恩受赐,固然是天大的荣耀,为避免招人侧目,却要赶紧上疏辞谢才是。既然诸位王公大臣都有份,倒不必如此做作了。 见太老爷不再追问这件事,严寿放下心来,又笑着说:“太老爷,昨日鄢茂卿鄢大人来府上拜见太老爷,送来了十坛自江南带来的三十年绍兴女儿红。这是太老爷平日最喜欢用的,老爷便命小人给太老爷温了一壶备在轿中。可要小人给太老爷筛一碗暖暖身子?” 听严寿提到鄢茂卿的名字,严嵩的脸又沉了下来:“不必了。” 严寿不敢多言,躬身退出了轿子,吩咐起轿回府。大轿在排衙仪仗的簇拥下,逶迤而去。 宽敞的官道上,大轿走得十分平稳,轿子里又是温暖如春,严嵩只觉得一阵阵的困意袭来,眼皮不禁开始打架。 近两个月来,国事多厄,作为朝政中枢的内阁变动更是频繁,首辅夏言因京城发生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作乱之事被责令回府休养;前不久,次辅翟銮又被皇上责令回府休养,内阁之中只剩下了他和李春芳、徐阶三人。李春芳因奉旨专注军务,不在内阁当值;徐阶刚伤愈复出,皇上特下恩旨也不必当值,这半月以来,只有他一个人在内阁值宿。日以继夜地连轴转,即便是精壮的小伙子也着实吃不消,更不用说他这个已经年过花甲的老者。 但是,新政导致朝局动荡,鞑靼乘机大举入寇,朝廷已是左支右拙,江南又发生了叛乱,局势危殆,社稷将倾,几有亡国之相。当此存亡之秋,被闲置了两年的严嵩抓住薛林义、陈以勤谋逆的机会再次挽回圣心,得以复任阁员。临危受命,皇上的知遇之恩不提也罢,至少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自得之感。况且,九五之尊的皇上尚且宵衣旰食,操持国政;身为国家辅弼之臣,岂能不忠勤诚勉,实心用事?因此,复出以来,他殚精竭虑为皇上谋划社稷大事,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这半个月里更是日夜守在内阁处理政务,等待皇上随时垂训,忙得连回家洗澡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但今日却不同于往日,午后严世蕃跑到内阁,好说歹说请他回家一趟,问他可有何要事却又不说。严嵩尽管心中不喜,却也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那种不识大体之人,定是有什么大事要与自己商议,便匆匆处理完了手头的急务,还专程进宫当面向皇上告假,这才抽出时间回家。 不过,似乎只是过了很短暂的一会儿,大轿便停了下来,严嵩睁开朦胧的睡眼,只见轿帘被掀开了,严世蕃脸上堆满了笑容,亲热地叫了一声:“爹!” “嗯。”严嵩随口应着,将汤婆子放在轿桌之上,站了起来揉了揉脸,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半月未曾回家,你娘亲还好吧?” “好好,家中一切都好,娘亲本来也要出来迎接爹爹的,可儿子觉得今日天冷,就劝娘亲先歇着了。”严世蕃说:“爹这些日子也太辛苦了些个,儿子实在不忍卒看……”他的眼眶之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再也说不下去了。 儿子的至诚孝心令严嵩也不禁为之感动,笑着说:“又在说这些傻话,为父身负王命,屡受皇恩,怎敢言‘辛劳’二字。” “爹责的是。不过儿子以为,爹身为国家肱股之臣,肩上担着大明的江山,且不可累坏了身子。”严世蕃一边说着,一边躬身上了大轿,伸出双手要搀扶父亲下轿。 严嵩挡开了儿子的手,正色说道:“越发说起浑话来了!肩上担着我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的是皇上。除了皇上,谁敢侈谈肩上担着大明的江山!”说着,他自己走下了大轿。 站满一地的丫鬟仆役一齐跪了下来:“恭迎太老爷回府。” 严嵩颇为不喜这样的俗套虚礼,但严世蕃却说相府之家,若是没个规矩,只怕会被旁人耻笑,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严嵩也就随他去了。 温言吩咐家人都散了,严嵩又迈步向书房走去,严世蕃赶紧跟了上来,说:“爹,家中有个客人还请爹拨冗一见。” “是不是鄢茂卿?” “回爹的话,景修(鄢茂卿的字)几次登门拜访,爹都不在……” 严嵩沉着脸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鄢茂卿来家里,可带了什么东西?” “回爹的话,景修到家里来,只带了十坛子黄酒。” 十坛子黄酒?严嵩心里冷笑一声,鄢茂卿是他的门生,他怎能不知这个人的品行。往年也是送十坛子黄酒,里面倒有五坛子的金银珠玉,这等拙劣伎俩,旁人一猜便知,他还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 “我是内阁辅臣,他是大明职官,若为公事,可去内阁找我,内阁也可派人到官驿和他谈;若为私事,我严家与他并无私事可言!还有,”严嵩盯着儿子,郑重其事地说:“你记住了,非常之时,家中更要立下一条规矩,不可再受人私谒,省得招人闲话,惹出什么是非来!” 严世蕃与鄢茂卿是酒色财气同道中人,加之鄢茂卿又长期出任巡盐御史这天子第一号肥缺,大把的银子送上去,早就与严世蕃结成了打断胳膊还连着筋的好朋友,听父亲这么说,自然要为鄢茂卿打抱不平:“儿子知道爹修身持谨,一尘不染。不过,景修是爹的门生,进京来若是不来府上拜望,倒让人觉得他不懂礼数,更要怪他忤逆师长了。” 严嵩气哼哼地说:“他若是如胡汝贞(胡宗宪的字)那样,只带文章不带那些阿堵物,谁能拦他!” 听到父亲提起那个不但不送银子,当面连句奉承话也不会说的余姚县令胡宗宪,严世蕃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爹,儿子就不明白,你为何那样看重那个七品芝麻官!从江南逃回来的官员那么多,旁人千请万请求爹具保,爹一个也不允,倒是对胡宗宪,不但为他具保,还要举荐他升任正六品的大兴县令。儿子可听欧阳世伯说了,吏部有人抱怨爹为援引门生不遗余力呢!” 严嵩轻蔑地一笑:“不外乎就是徐阶不喜为父取他恩师翟銮而代之,说上几句酸话而已吗?翟銮回府休养是皇上的旨意,与我何干!再说了,我举荐胡汝贞,也是为国用贤,任他旁人说三道四,皇上睿智,即时就将我的奏疏批红照准了。” “爹当然是内举不避亲,可旁人却不这样认为啊!他们都说,是皇上看在爹的面子上才升了胡宗宪的官;甚至还有人说,不定胡宗宪给爹送了多少银子呢!” “胡说!”严嵩怒道:“我门生遍天下,其中可堪大用之才,惟胡汝贞一人!说那些话的人也不去访上一访,他胡汝贞出身贫寒,为官又清廉自省,哪有许多银子送我!” “是是是,”严世蕃见父亲动了真怒,连忙赔着笑脸说:“儿子知道,自从胡汝贞被爹列入门墙,爹就一直以国士视之,举荐他升官也是怜惜其才。” 严嵩缓和了语气,说:“你自家也要记住,胡汝贞才能卓异,又不贪财,日后必有一番作为,成就也定不在你之下,你平日要多和他亲近,不要老和鄢茂卿那样的人搅在一起。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他过从甚密,对你的官声风评可是不利!” “爹责的是,儿子记住了。”严世蕃说:“不过爹放心,今日来客可不是鄢茂卿。” “是谁?” “贺兰石,京城最大的商行昌隆号的大东家。” “一个商人?他来见我作甚?”严嵩又沉下了脸:“你便是为此专程将我请回家来的?” 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诡异地笑了:“爹何不亲自与他晤谈?儿子敢以性命担保,爹听了一定很高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二章 鉴赏古董 严嵩踱进了客厅,一个四十多岁身穿蓝色粗布长衫的人立刻站了起来,跪下叩头道:“小民贺兰石参见阁老。” 大明律载有明文,商人不许穿苎罗绸缎。只是商贾之徒性喜奢华,到了如今,这个规矩只怕已成了一纸空文,如贺兰石这样穿粗布衣衫的商贾倒成了异数。严嵩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便摆摆手,平和地说:“贺兰先生不必多礼,请坐。” “谢阁老。”贺兰石硬是叩头之后才起身,半个屁股浅浅地挨着了座椅。 “听小儿东楼说,你是山西人氏,口音竟一点也听不出来。” 刚刚坐定的贺兰石忙又站了起来,躬身答道:“回阁老的话,小人祖籍山西平遥,但因自幼便随父出外行商,走南闯北,乡音自然也就淡了。” “请坐着说话。”严嵩说:“贵宝号主要做些什么生意?” 贺兰石却还是站着,说:“回阁老,鄙号主要经营粮食、木材及盐业。” “贵宝号也做粮食生意?”严嵩眼皮微微一跳,心中顿时生出一丝戒备,问道:“前些日子官府收购粮食,贵宝号可有存粮卖给朝廷?” 严世蕃怎能听不出父亲话中那一丝戒备之意,忙插话说:“何止是有啊!朝廷收购的二十万石粮食,倒有一半是贺兰老板的昌隆号卖出的。” 严嵩看着贺兰石,说道:“贵宝号竟有存粮如此之多!” 严世蕃说:“其实昌隆号也没有那么多存粮,贺兰老板自己出资,以一两半一石的价钱自其他商号购得了几万石存粮,以官价卖于朝廷,赔了好几万两银子。” “哦?”严嵩不禁为之动容,又深深地看了贺兰石一眼:“贺兰老板为何要做这赔本的买卖?” 贺兰石说:“商人逐利,天性使然,但小民虽为商贾,却也知道毛之不存,皮将焉附之理,既为大明子民,当此国难,为国分忧便义不容辞。” 身为内阁重臣,这样冠冕堂皇的回答,严嵩一天不知道要听多少次,自然提不起一点兴趣来,淡淡地说:“贺兰老板毁家报国,忠心可鉴日月,老夫理当奏请朝廷予以旌表。” 严世蕃听出父亲已有厌倦之意,便笑着说:“旌表倒不必了,贺兰老板身家巨万,区区一两万两银子,也说不上毁家不毁家的。”说着,向贺兰石施了个眼色。 贺兰石忙捧过一个青布包袱,摆到了严嵩身旁的桌子上,说:“小民新近收了一件古董,据说是商、周之物,未敢自信,久闻阁老学识渊博,特地拿来请阁老法眼鉴定。” 儿子能让一个商人公然登堂入室,还专程将自己从内阁请回家里,不用说一定是得了人家不少好处,严嵩心里十分恼怒,见贺兰石拿出礼物,他当场就想发作,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逐臭之徒赶出去。但听说有古董鉴赏,触到了他那已深深渗透到骨子里的文士之气,便安慰自己说:只是看看也无妨,看完之后让他原物带回便是。于是点点头:“贺兰老板收藏之物,必定是稀世奇珍。有缘一开眼界,已是极感盛情。‘鉴定’二字,万不敢当。” 严嵩猜得不错,身为晋商领袖的贺兰石因攀上了英国公府,这些年昌隆号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已隐隐成为京城第一大富户,无奈这次的事情实在太大,英国公张茂也无能为力,便想曲径通幽,求如今正炙手可热的严嵩助一臂之力。他通过英国公张茂的小儿子、锦衣卫千户张勋结识了严世蕃之后,成千上万的银子撒出去,还奉送了两个二八佳龄、如花似玉的丫鬟,终于赢得了严世蕃的好感,不但为他安排了今日的见面,还将父亲喜好告诉了他。此刻见严嵩颇有兴趣的样子,他忙打开包袱,露出一个尺五见方的紫檀木匣,盖子揭开,里面是厚厚的棉絮和碎锦。他先取出碎锦,然后才将那件古董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放在桌上,自己悄悄退回到了下首的座位上站着。 这是一只铜甑,从那古朴的形制。班驳的锈迹,一看便知已有千年之久。严嵩忍不住将它捧在手中,翻过来倒过去地细细察看。 贺兰石见他看得是那样的仔细,几乎连器皿上的一个砂眼都没有放过,心中暗喜,便凑趣说道:“我听鄙号当铺里的朝奉说,依这铜色和形制来看,说不定还是一件周器呢!” 严嵩摇摇头:“不,是商器!” “噢,竟是商器?”贺兰石故作惊讶地叫了一声,走到了严嵩的身旁,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着。 这是很明显的失礼僭越,但严嵩心里却很自然地为他找到了借口:同好中人,闻说是件历时数千年之久的奇珍异宝,怎能不为之心动神驰,浑然忘物?若说一开始见他身穿粗布衣服,只是觉得他尊礼守制的话,此刻更多了一分知音的好感,便指点着那只铜甑,说:“纯青如碧,莹润如玉,非入土数千年者,绝不能到此地步。还有器内这铭文――‘羊父辛’,乃是殷商人士以日为名的古风!不过,最难得的是此物历时数千年,竟保存的如此完好。你看这关纽,”他用手拨弄了一下铜甑上的心形关纽,对侧耳倾听的贺兰石点点头,说:“还开启自如,较之许多商器,不是朽烂败坏,就是零散残缺,也可算是极其罕见的了。” 贺兰石连连点头,装出一副留神倾听的样子,心中暗道:都说知子莫若父,其实最了解父亲的,又何尝不是儿子!看来那一万两银子没有白花,以这件古董投其所好,可以为接下来的谈话营造一个良好的氛围…… 正在想着,却见严嵩又仔细地看了那只铜甑一眼,对他说:“这是一件难得的古董,价值想必不菲,请贺兰老板收起来吧!” 严嵩的语气又恢复了先前的淡漠,令贺兰石不禁一愣。他却仍不死心,又试探着说:“可请贵府家人收入内室?” “千年奇珍,可遇而不可求,老夫今日有缘一见已觉荣幸之至,又怎敢夺人之爱?”严嵩加重了语气,说:“无功不受禄,还请贺兰老板带回去。” 一直眯缝着那只独眼看着他们欣赏古董的严世蕃一听就急了,正要开口说话,就听贺兰石叹道:“久闻阁老为官清廉,一丝不染,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谬也!既然如此,小人就将此物收回了。” 他将桌子上的碎锦填入木匣之后,才捧着那只铜甑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盖上盒盖,又捆好包袱之后,才笑着说:“不敢瞒阁老,小民虽是商贾之人,却也好附庸风雅,既然是件难得一见的商器,小人也舍不得轻易将它送人。” 严世蕃在心中怒骂一声:这个蠢货,眼窝子竟这么浅,不过几千两银子的东西,竟舍不得拿来送人,可惜我为他费心谋划这一番气力了! 严嵩却笑着说:“贺兰老板果然是同好中人,此物确是难得之宝,留在家中慢慢赏玩,日后传个代吧。”说着,手就伸出去,要端茶送客了。 就在这个时候,贺兰石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青布包袱,很随意地放在严嵩身旁的桌子上,说:“阁老,小民日前还曾得了一件古人的书帖,可惜小民胸无点墨,也不懂有无收藏价值,请阁老再费神看上一看。” 严嵩听说是古人书帖,更加来了兴趣,等他打开了包袱,忙凑过去看,刚看了一眼,顿时惊呼一声:“这……这是《率意帖》……张旭的《率意帖》!” 严嵩那淡漠的眼神顷刻间不见了,惊喜的光芒从一双瞳仁里热烈地闪射出来:“啊!多么飘逸飞动!多么率性自然!多么挥洒不羁!”他情不自禁地发出由衷的赞叹,双手按着桌面,弯下腰去,死死地盯着书帖,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嘴巴不住地发出“啧啧”的声响,仿佛是在品尝着什么美味佳肴一般。或许是觉得只看还不够,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抚摩那斑驳的书页,却在手指即将触碰到书帖之时又赶紧收回,在自己那绯红色的一品官服上擦了又擦,这才重新伸出去,十分虔诚地,甚至可以说是战战兢兢地抚了上去。 严世蕃看到贺兰石嘴角闪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忍不住冲他翘了翘大拇指。贺兰石微微点头,对严嵩说:“小民也不知道张旭是何人,阁老若是喜欢,小民就将它敬献阁老。” “嗯,嗯,”正在欣赏书帖的严嵩随口应了两声,蓦地一惊,忙不迭地回头看看身边的贺兰石,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你说……” “小民想将此书帖敬献阁老。” “这、这、这如何使得!那件商器虽也难得,却并非仅此一件,这《率意帖》却是举世无双的神品,神品!老夫岂能贪为己有!”严嵩又回过头去,贪婪地盯着《率意帖》看了好一阵子,才狠下心来,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毅然决然地说:“贺兰老板美意,老夫心领了,但老夫断不敢受此厚礼,还请收回!” “收回倒也不必,阁老若是喜欢,不妨出个价,小民就将它卖于阁老。” 严嵩惊喜地问:“你当真要买?” 贺兰石微微一笑:“小民是个商人,有人要买,小民岂有不卖之理?” 严嵩似乎松了一口气似的,忙问道:“不知其价几何?” “不敢欺瞒阁老,小民当日购得此物,花了五十两银子,阁老若是想买,请以本金给付即可。” 严嵩看着贺兰石,突然笑了:“贺兰老板若是有话要说,还请明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三章 两手准备 贺兰石已经告辞而去,严嵩还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沉默不语。那份《率意帖》静静地躺在他身旁的桌子上,他却看也懒得再看一眼。 送贺兰石的严世蕃回来了,见父亲如此,便凑趣笑道:“儿子知道爹对这《率意帖》心仪已久,今日得之,也算了却爹多年来的一大愿心了。” 严世蕃所言非虚。张旭为盛唐大书法家,运笔大开大阖,体态奇峭狂放,开王羲之之后又一新境界,有“草圣”之称。严嵩作为嘉靖一朝书法名家,当年也甚喜行草,于此浸淫日久,这些年于书法一道更有大乘之后,才反璞归真,专工隶楷,但对“草圣”张旭仍是推崇备至,对张旭的书法名作《率意帖》自然更是必欲得之而后快。贺兰石真可谓是煞费苦心地投其所好了。 严嵩看了儿子一眼,却不说话。 严世蕃装作不解地问:“爹以前每得书法珍品,无不欣喜若狂,今日为何却为何不甚欢喜?莫非这《率意帖》竟入不得爹的法眼吗?” 严嵩摇摇头,缓缓地说:“张伯高(张旭的字)书法一向以险峻沉雄、跌宕超逸著称于世,《率意帖》又是其鼎盛之年倾心之作,如瀑飞泉涌,汪洋恣肆,又似名将临敌,岳持渊停,极尽似奇反正、浑然天成之妙,千年以降,舍王右军(王羲之的字)《兰亭阁序》,谁与争锋?为父若不为之心折,只怕要被人嗤笑为不知书家之妙了!” 他抚摩了一下静静地躺在蓝布包袱皮上的《率意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若在平日,为父得此神品,必焚香沐浴,击节称赏一番。可今日……唉!” “这有何难!”严世蕃兴冲冲地说:“今日请爹回来之时,儿子已命人备下热水,这就着人伺候爹沐浴更衣,再将它高悬于明烛之堂,置酒陪爹做长夜之饮。儿子记得唐人笔记中所载,张伯高生性嗜酒,往往大醉后呼叫狂走,然后挥笔写狂草,或许这《率意帖》便是他酒后所做。爹一边饮酒,一边欣赏这无上妙品,岂不正合了古人之意?” 严嵩的面色缓和下来:“难得你一片孝心,若真能如此,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只是”他又叹了口气:“欣赏名家惊世绝艳之作,须得沉心静气,神游物外,方能体会其中之妙,依为父如今之心态,万难做到心无旁骛,只怕亵渎了此等神品……” 严世蕃不好继续装糊涂,说:“爹是否觉得贺兰老板所说之事颇为棘手?” 严嵩说:“誉则功在社稷,毁则名教罪人,何只‘棘手’二字可以论之!我问你,你收了那个贺兰石多少银子?” 严世蕃腆着脸说:“不敢瞒爹,贺兰老板曾送了儿子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见父亲的脸立刻又沉了下来,又赶紧解释说:“儿子也并不是贪他这点银子,实因爹曾经说过,朝廷即将用兵江南,首要之务一是选将练兵,二是筹措军需。选将练兵这等大事朝廷已有方略,惟有筹措军需之事却颇为不顺。爹如今管着户部,儿子自该为爹分忧才是……” 严嵩突然摆了摆手:“什么也不用说了,着人给我备下一只汤婆子,我即刻进宫觐见皇上。” 严世蕃心中暗喜,却说:“爹,这个时辰只怕皇上已经安寝,爹就在家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去见皇上也不晚。” “如今皇上宵衣旰食,这会儿必定还在东暖阁里批阅奏疏。兹事体大,要即刻上达天听才是,等到明日只怕就晚了。”严嵩说:“厂卫番子暗探密布京城,他贺兰石今日到我严家之事,必定瞒不过皇上。与其耽搁时日让皇上猜忌,不若立时就奏报皇上,听凭圣天子裁夺。” “儿子这就命人伺候爹沐浴更衣。” “让人给我拿一套干净衣裳来,沐浴就不必了。”严嵩笑道:“大禹治水,曾三过家门而不入,留下一段千古传诵的佳话。当今圣上睿智无匹,也不会在乎臣子身上的一点异味。” 严世蕃将崇拜的目光投向父亲,由衷地赞叹道:“有爹这样公忠谋国之臣,大明社稷幸甚,天下苍生幸甚!” “又在说起浑话了,也不怕旁人听了去笑掉大牙!”严嵩站了起来,说:“把贺兰石送你的银票拿出来!” “这――”严世蕃刚开口,随即就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忙从袍袖之中掏出了一张京城最大的银号宝源号开出的“见票即付库平银一万两”的银票,递给了父亲:“儿子也不晓得这贺兰石是怎么搞的,非要拿出银子来谢我严家,儿子千般推辞,他也不肯收回。哼,这帮商贾之徒就只知道世间有银子,本是我父子二人一心为公的谋国之举,倒让人以为竟是为了他的银子……” 见儿子虽然爽快地拿出了银票,却是一副心疼不已、强装笑颜的表情,严嵩便说:“鄢茂卿送那些黄白之物,只为保个平安或是加官进爵,本是人尽皆知的官场陋规,只要不出乱子就没人追究。贺兰石送来这张银票,却是把你我父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小心驶得万年船,皇上能否俯允所请还在两可之间,我们严家且不可受他牵连。” 严世蕃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爹的意思是――”他猛地打了一个寒噤,才接着说道:“皇上也有可能不利于贺兰么?” 严嵩阴冷地一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贺兰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怨不得旁人!若真是那样,这张银票就是他行贿官员、图谋私利的铁证!” “儿子以为当不会如此……”严世蕃皱着眉头,一边想一边说:“论说贺兰老板虽有商人干政之嫌,却也是一番好意,眼下朝廷缺银子,他愿为国家分忧,这有何不好?” 严嵩不耐烦地说:“会不会,你说了不算,为父说了也不算,一切都得听凭圣天子裁夺。再者说来,楚人何辜,怀璧其罪,你莫非忘了沈万山是怎么死的?!” 听父亲提到了沈万山,严世蕃也默然了。大明开国之初,南京豪富沈秀沈万山主动出资整修了南京城三分之一的城墙,后又奏请以私产犒军。明太祖朱元璋大怒,曰:“匹夫犒天子军,乱民也,宜诛!”虽经贤后马皇后劝阻,朱元璋免了他的死罪,却抄了他的家,将其发配到了云南蛮荒之地充军。前事不远,眼下朝廷财政又是如此艰难,谁知道皇上会否效法祖宗旧例?此前京城粮商囤积居奇,不是有很多朝中大臣建议将那些粮商的家产抄没入官充为国用吗?皇上若是被他们说动,只怕贺兰石有十颗脑袋也难保! 想到这里,严世蕃说:“儿子明白爹的深意了。只是贺兰石与英国公张老太师关系非同寻常,若是他们知道是爹给皇上进言,只怕日后会对爹心生怨气……” 严嵩哑然失笑:“你道你爹是陈以勤那样的书呆子么?这等大事,自然要恭请圣裁,人臣岂能随意置喙?” 严世蕃不好意思地一笑:“爹说的是。我大明自有许多自以为聪明的人,一天到晚老在皇上面前呱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严嵩摆摆手:“好了,不必再说这些不相干的话了。事不宜迟,吩咐人备轿吧!”说着,他站了起来,动手用那块蓝布包袱皮包裹起《率意帖》,却叹息道:“美人一别,再无芳草,可惜,可惜……” 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说:“爹对此宝既然这么看重,依儿子之见,就不必敬献皇上了。” “这――”严嵩停了手,迟疑地说:“这样可合适?” “爹担心被那帮无孔不入的番子侦知此事吧?”严世蕃指着已被严嵩婉言拒绝接受,贺兰石走的时候却“无意”遗忘在座位上的那只商代铜甑,说:“贺兰老板来我家中之时,手中只提了一只木匣,爹就将这件商器敬献给皇上。谅那帮厂卫鹰犬眼睛再毒,鼻子再灵,也看不穿贺兰老板怀中还揣着异宝!” 诚如严嵩方才所言,那件商器虽也难得,却并非世上仅此一件,这《率意帖》却是举世无双的神品,对于他这样的书法大家来说,更是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奇珍异宝,让他乖乖地交给皇上,心里也是一千个不情愿,一万个舍不得,但关乎官运前程甚至身家性命,他也不敢贸然决断,就追问道:“若是他被朝廷拿获,大堂之上,五木之下,他会否说出此事?” 严世蕃其实也留了一手――贺兰石送给他的可不止一万两银子,而是实打实的两万两,只不过贺兰石体谅他们这些当官之人谨慎小心,只开了一张一万两的巨额银票,其他的是五百两至两千两不等的零散银票,还分散在京城各大银号,兑付之时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因此他只给父亲拿出了那张银票。见父亲还有些不放心,便说:“商人讲究‘诚信’二字,爹为他尽力帮忙,成与不成他也怨不得我们。若是他随意攀扯,妄图移祸于我严家,嘿嘿,”他阴冷地笑道:“儿子自有办法让他闭嘴!” 见儿子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严嵩也就释然了,笑道:“皇宫之中古玩字画甚多,当差的那帮阉奴又都是些有眼不识荆山玉的俗人,与其将这举世无双的神品放在内库被虫蛀鼠咬,不若留在我们严家妥为保管,也算是为后世保有一大瑰宝。” 严世蕃叹道:“爹拳拳护宝之心,于存续中华斯文元气又立下了一大功,后世之人念及于此,必将对爹感激不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四章 特许专营(一) 严嵩猜的不错,朱厚果然还在东暖阁里批阅奏疏,听内侍奏报严阁老深夜求见,以为定有要急事要奏,立即传见。 一见严嵩进来,不等他行礼如仪,朱厚就急切地问道:“严阁老不必多礼,快快奏来。” 严嵩还是老老实实地行了觐见之礼,然后半侧着身子,坐在皇上赐给的绣墩之上,将贺兰石请托之事陈奏给了朱厚。 严嵩的话还未说完,朱厚竟激动地站了起来,惊喜地说:“他真要包销三百万国债?哈哈,朕这几日里正为此事寝食难安,却不曾想竟有人挺身而出,替朕解了这天大的难事!” 严嵩心中暗喜,原来皇上为了国债之事,竟是如此着急,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这样最好,既不必担心受那样的厚礼却办不成事,无法给贺兰石及他背后的英国公张茂交代;更能在皇上面前又立下一大功! 说到这国债一事,还需要从江南叛乱说起。 江南素为国朝财赋重地,南直隶、浙江两省每年赋税能占到国家财政收入的一半以上,两省叛乱之后,今年的秋赋和明年的夏赋肯定没有指望了,虽然靠着抄没薛林义、陈以勤等逆党家产勉强可支撑一段时日,但朝廷如今既要兴师讨伐叛军,所需粮饷难以计数;同时又急需大量钱粮用于赈济并遣返难民回乡、恢复生产,这无疑是给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家财政更增添了极大的困难。 真金白银之事可来不得半点含糊,诸多朝臣议了多日,也拿不出一个妥善的法子来,最后还是朱厚突发奇想,要以国家名义发行总计五百万两的国家债券,从民间募集资金渡过眼前难关。国债年息一分,按年给付利息,五年之后偿还本金,因承诺以国库赋税收入为担保,又名曰“国库券”。 虽说国家举债并非什么光彩之事,但前朝也不乏先例,为了应急救难,也只好如此了。谁知发行之事进展很不顺利,被大明宝钞折腾了一百多年的老百姓压根就不相信国家信誉,根本无人主动购买。满怀希望的朱厚傻眼了,无奈之下,只好动员皇室宗亲勋贵大臣带头认购,虽然没有好意思作出必须购买的硬性规定,却说了不少类似“簪缨之家世受皇恩,就当与国同体为君分忧”之类隐含威胁之意的话。在京皇室宗亲和公侯勋贵倒都爽快地掏出了一万两万的银子来购买国债,朝中文武官员却仍是很不积极,概因依照朝廷律法,一品大员年俸也不过一百七十多两银子,俸禄如此之低,若是一次便拿出成千上万两银子购买那什么“国库券”,岂不给人留下“贪财纳贿”的把柄,成为政敌攻讦的借口!因此,那些大员们要么有心无力,要么即便家中有余财也不敢露富,最多的如严嵩者也只认购了五百两银子。 有皇亲国戚及当朝衮衮诸公带头,民间百姓总算是放心了,开始购买。但甫经战乱,京城富户又大多逃往外省以避兵祸,民间筹集的成效也很有限,半月以来只发售出了不到两百万,离五百万的总额还差一大半。 面对这样的难局,朱厚和内阁都是束手无策,正在头疼之时,突然冒出来这么个晋商贺兰石,托门子找到严嵩,送上价值不菲的厚礼,主动表示愿为国家分忧,由昌隆号各大股东出资购买一百万国债,并由他出面包销余下的两百万。为了表示诚意,昌隆号还愿意“乐输”朝廷二十万两银子。这等好事,怎能不让他喜出望外! 开怀大笑了好一阵子,朱厚才问道:“朕也知道,商贾之流向来无利不起早。他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来。” 严嵩忙欠身说:“皇上睿智。贺兰石奏请朝廷恩准,与蒙古诸部互市之外,另开民市,由昌隆号为牙商,统管往来货殖。昌隆号除按货物所值缴纳一成关税之外,每年另上缴三成利润给朝廷。” 朱厚从以前的史料、朝臣的奏疏中得知,明朝与蒙古诸部之间的贸易分为通贡和互市两种形式,通贡由明朝核定贡道、贡期、贡使人数及贡品数,各部酋首依约派遣贡使携带贡品敬献朝廷,朝廷以较高的价格将贡品折算为布帛绸缎、粮米粟豆及医药等物,并回赐银两。互市是在边境指定的地点由蒙古人与明朝进行的贸易。一般每年开设一、二次,由明朝专门委任官吏负责组织、监督、管理,由官府核定出马的价格,然后由明朝官方用银、钞,或用内地手工业品折价来收购马匹。鞑靼此次围困京师,《求贡书》上提出的五条议和条件之五“开互市”中也提出了于各边堡遴选多处开立民市的要求,由于严嵩说服俺答先撤军再谈封贡之事,还未曾涉及到这一具体问题,他也就没有召集朝臣进行商议。因此,听严嵩说了贺兰石提出由自己专营民市的要求之后,他立即问道:“往年我大明与蒙古诸部可曾开过民市?货殖几何?” 严嵩说:“回皇上,我朝与蒙古诸部互市起于高祖文皇帝永乐年间,因蒙人多以马匹交易,故名马市。永乐三年,我朝在开原、广宁开设马市,专门与兀良哈三卫贸易,各部通过三卫。永乐六年,我朝又在甘州、凉州、兰州、宁夏等处开设马市,随来随市,未有定期,瓦刺及赤斤、罕东、沙州、哈密等蒙古卫所皆于此货殖。正统三年,我朝俯允瓦刺所请,开设大同马市,专与其贸易,后因其寇犯国门,大同马市关闭。其后宪宗成化年间、孝宗弘治年间及武宗正德年间,在各处边地开过短期马市。但都是官市,至于民市,倒是未曾有过,故此货殖几何,臣也不得而知。” 皇上尽管还没有表态可与不可,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严嵩觉得有了一些底气,便又进一步说,从明朝与蒙古诸部多年贸易交往来看,无论朝贡,还是官营马市,都无法满足蒙人各部民众日用之需,汉蒙两族边民就在封锁的边境上私相贸易。即便在是在双方对峙,战争不断的时候,这种零散而又充满危险、且不容于官府的黑市交易也未曾断绝。交易范围也远远超过官市,蒙人可以用马,也可用牛、羊、骡、驴、皮张、毡毯、盐、木材等物换取明朝的布、绢、丝、缎、农具、铁锅、纸张、医药、粮食等物,交易额虽无定数,但想必一定也超过了一年一次或两次的官市。 朱厚想了想,说:“依朕看来,朝贡贸易以及官营马市并非等价交换。我大明与蒙元各部贸易通商向来少取多予,薄来厚往,以示羁糜之意,但蒙古各部酋首却不能体念天朝上国怀柔优抚之恩,竟认为是收取贡赋,贪欲无壑,稍有不满便寻衅滋事,降而复叛,使各边地田不得耕,民不得息,九边诸军疲于奔命。你方才提到英宗正统年间故事,朕记得英宗先帝《实录》所载,每年都有大批蒙古各部人等涌入内地,以马匹入贡。朝廷均给以优礼赐宴,提供食宿粮秣并大量赏赐。按惯例,瓦刺贡使不得超过五十人,但其贪图爵赏,逐年增加,朝廷多次下敕令予以限制也未有结果。此外,各部来使不但往来多行杀掠扰民,串通一气邀索内地珍重难得之物,更刺探我朝军情,长此以往,朝廷已有不堪重负之感。正统十四年春,瓦刺贡使多达两千人,却还是贪心不足,竟冒称有三千人。英宗先帝震怒,着礼部核查贡使人数,据实给赏,并削其马价,瓦刺便以此滋事,大举兴师入寇,终酿成‘土木之变’之祸!看来,朝廷糜费巨万财物准其朝贡并开立马市,也未必就能收得羁縻抚远之功。” “皇上圣明!”严嵩说:“依臣之愚见,朝贡及官市非独不能收取羁縻抚远之功,于国朝财政也是一大弊端。臣查过前朝旧档,依正德五年之例,得胜堡、新平堡、张家口、水泉营四处马市贸易,朝廷核定马价为上等马每匹十二两,中等马每匹十两,下等马每匹八两,共易马七千八百七十四匹,另有若干牛羊、毛皮等物,所值不过二十万两;给付蒙古诸部马价及赏赐上等丝绸二万匹、中等丝绸二万匹,下等棉帛五万匹,粮米粟豆十万石,另有银三万两、其他物品数不胜数,共计合银近五十万两,远愈我朝所得。另据当年边地军镇奏报,斯时蒙古恰逢天旱,粮食奇缺,边民一石杂粮即可自蒙人手中换得良马一匹或健牛一头并羊两口,如此算来,我朝损失更是难以计数。” 朱厚原本也知道,明朝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无论朝贡贸易还是官营互市,都是打肿脸充胖子地少取多予,薄来厚往,不但无法从对外贸易中赚取利润,反而要赔上大量的银子。因此,乍一听晋商贺兰石奏请开民市,由他专营,国家不用承担任何贸易风险,却可以收取10%的关税和30%的利润,又何乐而不为呢?但听严嵩大致为他算了这笔账之后,他又舍不得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五章 特许专营(二) 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朱厚终于下定了决心,江南叛乱要兴师征剿,各地数百万的难民要安置返乡,朝廷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不得已发行国库券,却又卖不出去。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筹措资金渡过财政危局,不能在这个时候眼红别人赚钱。此外,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反正赚再多的银子,也是落到了中国人的口袋里,无论是拿来买房子置地,还是讨上十七、八个小老婆,总是在客观上拉动内需,刺激经济增长,更不用说边境贸易可以促进商品经济的发展,有利于中国资本主义的萌芽…… 想到这里,他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便咬着牙说:“商贾逐利,天性使然。若无暴利,他不会挖空心思求到你严阁老门下,还奉送这份厚礼!” 严嵩闻言浑身一震,赶紧离座下跪请罪,朱厚摆摆手说:“朕又没说要治你受贿之罪,你何必如此紧张!以朝贡及官市示朝廷羁縻之意,以民市促进汉蒙两族交往及贸易往来,只要把住铁器等战略物资的关口,不使其外流资敌,其他的民生之物互通有无,倒是对双方大有裨益。不过,无论吃了多大的亏,朝廷也该心中有数才是,你可令户部匡算出个大致数额来。” 严嵩说:“臣这就下内阁急递于各边镇、府衙,命其核查历年外流物资所值,上报户部匡算。” 朱厚点点头:“这样就周全妥当了。说起来今次朝廷能解决财政难局,还多亏了你严阁老。朕就做个顺水人情,将那贺兰石送你的那只古董仍赏给你,那一万两银子也由你拿回去,就当是他给你的佣金好了。” 严嵩象是受了侮辱一般,亢声说:“臣万死不敢奉诏,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朱厚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臣乃圣人门徒,又是大明职官,岂能受贩夫走卒钱物馈赠!何况佣金之说只用于牙商中介,非是圣主可以加于人臣之语,还请皇上收回!” 朱厚心里一哂:装什么装!你严嵩若是不爱钱,怎么会成为有明一代最大的贪官!但表面上却装出一副虚心受教、闻过即改的样子,说:“严爱卿此说倒都在理,是朕欣喜之余说错了话。不过你此次居功甚伟,朕还是把那件古董赏赐给你,那一万两银子就俯允你之所请,充为国用,但用以购买国库券,每年的收息朕也贴补给你。这是朕赏赐给你的,勿需辞谢。” 停顿了一下,朱厚又说:“你严阁老有经天纬地之才,不是陈以勤那样的迂腐书生,当此国难,你又身为社稷辅弼重臣,虑事行事更要只讲苟利家邦即可,且不能囿于流品俗念而因人费言。那帮书呆子话虽说的好听,真要让他们为国家出力,却是休想。朕只多收了他们一点银子几斗米,他们便连圣人教诲也不记得了,君君臣臣的纲常伦理也不要了,伙同那些逆臣贼子作反了!” 严嵩忙叩头下去,说:“臣谨记皇上圣训,虑事行事只论是否苟利家邦,不论其他!” 朱厚笑道:“好!朝廷发售国库券筹措军需之事刻不容缓,明日朝会之上,就由你以内阁名义上奏此事。” 严嵩心里苦笑一声:皇上又是要让他来承担天下骂名了,赶紧说:“臣还有一事要奏请皇上恩准。” “有事但讲无妨。” “谢皇上。”严嵩说:“依臣之愚见,因民市之说在我朝尚无先例,恐招人物议,臣奏请朝廷赏赐贺兰石六品冠带,委以监督管理民市之责,如此便能将民市名正言顺地归于朝廷管辖。” 古往今来,士农工商,自有分野,尤其是明朝,因明太祖朱元璋本是农民出身,十分讨厌商人,因此于开国以来,便定下了“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模仿西汉初年的做法,下令“农民之家,许穿细纱绢布。商贾之家,止许穿布。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细纱”,还曾以国家政权的强制权力,采用严刑峻法以打击工商业活动,于洪武二十二年下令“做买卖的发边远充军”;二十四年更进一步严令“若有不务耕种,专事末作者,是为游民,则逮捕之。”这样不顾经济发展和民生之需的政策自然难以持久执行,但商人社会地位之低、商业活动所受诸多限制,却是不争的事实。由于触碰到了“祖制”这条红线,今日在府上,贺兰石曾含混晦涩地提出过这个要求,严嵩没敢答应他。不过此刻见皇上又将他置于士林清议的风口浪尖之上,他便将此事也提了出来。 对于严嵩的这个提议,朱厚又一次踌躇了。给贺兰石一个官员的身份,倒是可以掩人耳目,至少能在表面上将前所未有的民市纳入官市管理,以避免朝野上下那些保守顽固的官员士子的攻讦。但是,当日商议财政问题,有人曾提出可效法前朝旧例,准许士子纳贡捐官,收取钱粮充为国用。他一听就气炸了:这不是公开卖官鬻爵吗?大概也只有那些浊世昏君或是亡国之君才敢这样干吧!当即厉声斥责道:“国家官职、朝廷名器,岂能待价而沽!”这下倒好,士子都不允许纳贡捐官,却将官员身份赏赐给一个商人,这无疑是跟与鞑靼议和一样,又犯下了明朝的一大忌讳,触碰到了官员士子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想到这里,他疑惑地看着严嵩,真不知道这个一向表现得极其圆滑、极其干练的家伙,怎么会提出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 严嵩也知朱厚心中做何之想,但他却没有如往日一般赶紧跪地请罪,而是目视侍立在皇上身旁的吕芳,含笑不语。 主子与内阁辅臣商议家国大事,吕芳虽说遵着祖宗家法不曾开口,但在心里也一直为主子盘算着,见严嵩在主子面前不加掩饰地将目光投向自己,立刻就猜到了他的用意,心中暗骂一声:好一个奸诈狡猾的老贼!但想到此事关乎国家安危、社稷存续,更关乎主子的天位能否坐得安稳,只好咬咬牙,跪了下来:“主子,奴婢倒有个法子,虽说不上两全其美,或许可以稍稍堵住那帮迂腐书生的嘴。” “哦?”朱厚顿时来了兴趣:“快说来听听。” 宫廷御用之物,林林总总,不胜枚举,除了各地进贡之外,还需大量自民间采办。而采办之事,就由二十四衙门里各司太监和少数民间商人承担,这些商人就是人们俗称的“皇商”。吕芳建议给予贺兰石皇商的身份,设立总领与蒙古各部互市的市舶司提督衙门,委派内官担任提督,以贺兰石副之,赏赐六品冠带自然也是内官服饰,算是宫里的人,不归朝廷管。如此一来,就没有人能说是亵渎国家名器了。 这个主意也不太符合朱厚的心意。嘉靖二十二年初,朝廷动议复设市舶司,时任礼部尚书的高仪便直言不讳地说市舶司历来由内廷掌管,市舶税也归内廷所有,于国朝财政无有缓解之功。为了安抚诸臣,他当场表态将市舶司交由朝廷掌管,由内阁会同吏部、户部择其贤能清廉者署理,归于户部管辖,现在却又委派内官提督市舶,岂不是出尔反而,失信于臣下? 但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比之违背祖制许开民市,比之授予贩夫走卒之流官职,这个建议可能引起的反对之声倒真能少上许多。 朱厚叹了口气,说:“此事就准你们所奏吧!”想了想,他又说:“不过此事也不能轻易许他,朕知道晋商大多是经营粮业起家,挟轻资牵车走四方,将中原、江南的粮食运往北部边镇。朝廷如今最缺的就是粮食,他贺兰石的胃口这么大,想必本事也不小,就让他三月之内给朕从江南弄来十万石粮食,也算是对他的考验!到了那时,鞑靼求贡书也到了京师,再议复设市舶司之事也不晚。” 严嵩和吕芳一齐跪了下来,由衷地说:“皇上圣明!” 次日朝会,严嵩关于准许晋商贺兰石包销国库券的奏议引起了朝臣们的强烈不满,赫赫朝堂之上,争吵声此起彼伏,激烈程度不下于当日与鞑靼议和之争。 许多官员认为,朝廷为缓解财政危机,发行国债,诚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却已是大失颜面之举,若再由贩夫走卒出面包销,等若代国家行政,朝廷颜面又将何存?个别人甚至建议,效法太祖处置沈万山例,以“商人干政”之罪将贺兰石下狱论死,家产抄没入官。 已探明圣意的严嵩胸有成竹,带着已被朝野上下视为“严党”的吏部侍郎欧阳必进、户部侍郎关鹏、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高耀、翰林院侍读学士许炝、通政使司右通政使赵文华等亲信,一口咬定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士农工商,皆是我大明的子民,不能阻绝子民报国之门;还说贺兰石虽为商贾之流,却也能上体君忧,慷慨解囊以赴国难,更值得嘉许云云。 自嘉靖初年的礼仪之争,朝臣们就分裂为“尊礼”、“议礼”两派,但凡遇到重大的朝政之争,无不以一党之众,或轮番上阵,或群起而攻。但高仪、杨慎两人死于薛、陈谋反之后,尊礼派便群龙无首,顷刻间土崩瓦解。而硕果仅存的“议礼派”,却因首辅夏言奉旨回府休养,闭门不出也不见外人,无人出面主持大局,仓促间也无法形成步调一致的攻击,在论争中抵挡不住异军突起的严党众口一词的反击,渐渐落了下风。 坐山观虎斗的朱厚见火候已到,便摆出一副不偏不倚的样子,先赞许了诸位大臣公忠谋国之善,随后便“俯允内阁并诸位臣工所请,着户部有司与晋商贺兰石从速办理银两交割诸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六章 利益均沾 为防夜长梦多,贺兰石于朝会次日便将认购国债以及乐输朝廷以资军用的一百二十万两银子送到了户部度支司。 昌隆号各大股东认购一百万,并出面包销两百万国债之事在京城各大商号之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其中反应最为激烈的便是一直与晋商集团竞争激烈的徽商集团――五年还本,只一分的利息,这样本大利薄的生意还有什么做头?竟然还要乐输二十万两银子!他贺兰石当真是银子多得烧手,要拿出来做善事么?其中必定有鬼,必定有鬼! 尽管此中奥妙目前朝廷尚在保密之中,但有钱能使鬼推墨,凭借着遍布京师各大衙门的同乡和与官场中人千丝万缕的关系,徽商集团很快探知了贺兰石向朝廷提出的准许晋商参与与蒙古诸部互市贸易的交换条件,都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他们岂能看不出贺兰石那山西侉子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盘?顿时就更坐不住了。 明朝初期实行的一系列休养生息政策对恢复农业生产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随着农业生产的恢复,手工业也开始恢复与发展,生产规模不断扩大,产品的数量、质量提高很快,民营手工业也日渐兴旺,尤其是矿冶、纺织、陶瓷、造船、造纸等行业不同程度地出现了规模生产。农业的发展不仅为市场的繁荣提供了必要的粮食商品,也创造了广大的农村市场;而手工业的兴盛和发展则提供了可以用于交换的商品。明成祖永乐年间迁都北京,为了漕运需要修浚大运河之后,伴随着南粮北调,沿运河一带逐渐形成了一些工商业发达的城市,成为商品的集散地和商品经济的中心。随着城镇经济的发展,旧有的市镇逐渐成为商业贸易的中心,同时出现了一部分离开农业生产,转而从事工商业的商人,使得全国范围内的商品市场已见雏形。 经过一百多年相对安定、平和的休养生息,到明中叶,社会生产力有了较大提高,工农业也得到了相应的发展,尤其在手工业中出现了一些新的生产关系的萌芽,生产者生产商品的意识明显加强,导致当时的农业、手工业都在不同程度上卷入到商品经济中去,商路更加广阔宽泛,商人队伍不断壮大,商业资本迅速拓殖,商人的社会地位随之提高,以民用产品的长途贩运为主的商业流通面广量大、频繁密集;作为商品主要集散地的大小市镇,则兴盛勃起,大城市空前繁荣,各地的农村集市与区域性的中小城镇相连接,几形成了遍布全国的商业网络,绽现出市场经济的萌芽;而作为城镇经济活动的主要载体―店铺业则是熠熠生辉,大之而为两京、江、浙、闽、广诸省,次之苏、松、淮、扬诸府,临清、济宁诸州,仪真、芜湖诸县,瓜州、景德诸镇都店铺林立,生意兴隆。同时,也逐步形成了具有地方特色,以地缘、血缘、乡谊为联系纽带的商人集团,如广东商帮、福建商帮、江西商帮等,其中势力最为庞大、资本最为雄厚的就是俗称徽州商帮、山陕商帮的徽商集团、晋商集团。 刚刚兴起的这两大商帮都是以交通南北,往来货殖为业,徽商集团以江南的盐业起家,经营范围从繁华闹市到穷乡僻壤,遍步全国各地,经营的商品种类也更为广泛,从盐业、粮食、丝绸棉布、陶瓷茶叶、木器家具到文房四宝、书籍字画,无所不包。而较晚形成的晋商集团主要经营区域在黄河流域,并逐步向南推移;经营的商品主要有粮食、木材、盐业、铁器、牲畜、陶瓷等。商场如战场,由于经营范围、所经营的商品种类多有重叠,两大商帮之间的竞争日益加剧,几成水火之势。 此次江南叛乱,由于徽商集团的根基在江南,主要经营的商品也以江南的手工制品为主,时局不稳、南北交煎对他们的生意影响更为严重,他们的危机感也要较晋商集团更为强烈。如今,晋商集团独辟蹊径,抓住朝廷急需钱粮用兵江南之际,夺得了与北方蒙古诸部的互市贸易专营权,势必将在北方的货殖贸易中占得先机,进而通过用于互市的丝绸棉布、粮食茶叶等江南商品,逐步蚕食徽商集团固有的地盘。因此,他们在佩服贺兰石犀利的商业眼光的同时,也感到了脖颈之处的森森寒意。 不甘心束手待毙的徽商集团经过多次商议,决定动用一切手段阻止此事。他们策动御史翰林等言官词臣和一部分交好的江南籍官员联名上奏朝廷,攻讦以贺兰石为首的晋商集团请开民市之举用意叵测,有勾结鞑虏、资敌倡乱之嫌疑,要求朝廷依律治其干政、资敌之罪。那些或死抱着“重农抑商”陈腐观念不放的清流,或得了徽商集团好处的江南籍官员纷纷上疏,交章弹劾力主其事的严嵩及其同党,一时间朝野上下又闹得不可开交。 经过了这么一年多的挫折和动荡,朱厚已经不指望那些饱受圣人教诲,满脑子“士农工商,自有分野”封建等级观念的官僚士大夫能理解自己大力发展商业,促进国家经济发展的良苦用心,对这些弹章奏本一概留中不发――大战初定,江南又起了叛乱,目前压倒一切的是稳定朝局,团结和调动一切力量,戮力同心,共赴国难,反正晋商的银子已经入了国库,鞑靼求贡开互市还有一段时日才能施行,没必要急着挑起争端。 受到攻讦的严党,以及被贺兰石收买的官员见皇上对此事并未做出明确表态,以为圣意尚在犹豫之中,心中深感不安,决定予以反击,为对皇上心思早已了然于心的严嵩一言所阻:“我等胸怀社稷,兼济苍生,公忠谋国之善早已简在帝心,如今只需坚定心志,秉持上意去做,彼辈区区口舌之利,其奈我何!” 果然,又过了两天,朱厚便颁下口谕,着内阁即刻拟旨,对晋商贺兰石诸人上体国难,为君分忧的义举予以旌表,并明发邸报刊行天下,朝野关于晋商包销国债一事的争论遂渐渐平息。 见此举不能奏效,徽商集团又改弦更辙,通过与江南各大商帮多有来往的荣王阿宝,密奏皇上,声言徽商集团也愿为国分忧,输财五十万两以示共赴国难之决心,恳请朝廷增发国债五百万两,由徽商承销。作为交换条件,恳请朝廷也许开海禁,准许民间商人参与海市。 嘉靖二十二年年初,为了缓解财政危机,朱厚下旨准许重新开展朝贡贸易,并复设了苏、杭、泉州与宁波等处的市舶司,但东南沿海的倭患日甚一日,海路不靖,西洋诸番国小势微,有心朝贡,无力成行;虽朝廷责令兵部并东南沿海诸省加紧整饬军备,加强海防,肃清海路又非是一日可以奏效,因此,朝贡贸易未得到很大的发展,市舶税也没有收到多少。这样的结果令一心要大力发展海外贸易来带动国内商品经济发展,促进资本主义萌芽的朱厚很是沮丧,也无法以事实说服那些因循守旧的封建官员和士大夫同意废弛海禁,后来又因新政引发了接二连三的反对,导致外敌入寇,内乱不休,这个想法也就只好暂时搁置下来。徽商集团的提议可谓是正中他的下怀,当即下诏恩准。 先是晋商集团,再是徽商集团,为了确保朝廷能同意自己的条件,早已暗中收买了京城勋贵重臣、貂铛贵宦和大部分官员,并许诺利益均沾,以换得官绅阶层的支持。因此,如此重大的、严重背离了明太祖朱元璋“寸帆片板不得下海”祖训的决策竟然没有在朝堂之上引起太多的非议。 这也在朱厚的意料之中――半月之前的粮食大战之后,他责令东厂和锦衣卫加强了对京城豪富巨贾的监控,自然很清楚其中的猫腻。但事急从权,如今国难当头,可顾不上反腐败,就对那些收受贿赂的官员网开一面,反而以“目下国事蜩螗,已不堪问,且不可妄开意气之争。”为由,下旨斥责了几个仍死抱着祖宗成法不放,上疏坚决反对朝廷废弛海禁的清流官员,赢得了朝野上下一片“吾皇圣明”的颂扬。 有严嵩说动吕芳授予贺兰石官职的先例,得了徽商集团重金贿赂的荣王阿宝也厚着脸皮向“皇帝哥哥”提出了同样的要求。朱厚受不了这个活宝堂弟的纠缠,只好答应了,但也提出了更苛刻的“考验”的条件:一是三月之内,自江南弄来三十万石粮食;二是广泛搜集江南叛军的情报;三是相机收买附逆叛乱的各边镇军将,要他们归顺朝廷,并暗中许诺,对他们附逆之罪既往不咎。 徽州商人跟山西老抠一样,一向俭省得紧,只在两件事情上异常的大方,一是乌纱帽,二是红绣鞋,为了结交官府和追逐美色,往往不惜一掷千金。面对这个千载难逢的改变自己政治地位的机会,徽商集团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皇上的“考验”,不少商人更是迫不及待,交了购买国库券的银子之后就收拾行囊,动身赶赴江南,要凭借他们在江南诸省深厚的根基和在江南官场上千丝万缕的关系,完成朝廷交付的三大光荣使命,以期在战后的论功行赏中,为自己挣得以前数代先祖穷其毕生所有也不曾换来的官员身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七章 以粮为纲 发行了一千万两的国库券,手里有了银子,朱厚的底气硬了许多,便责令内阁并六部有司,详细磋商并着速办理当前最为急迫的五大要务: 一是犒赏在北京保卫战中浴血奋战、守土卫国的全军将士,优抚伤员,为阵亡将士举行国葬并恩恤遗属,有功之人叙功论赏; 二是增兵守卫大同、真定(今河北正定)、保定、涿州(今河北涿县)、易州(今河北易县)等地,加派军士民夫整修山西至北京沿途城池关隘,派大将重兵驻守,严防鞑靼军队得知江南叛乱的消息之后趁火打劫,再度南下入侵; 三是责令各地官吏组织山西、河北并直隶诸府难民返乡,发给赈济口粮和越冬衣被,以借贷或租赁的形式为他们提供明年春耕所必需的种粮和农具,帮助他们恢复生产,并给房屋遭到损毁的百姓加发修缮费用; 四是妥善安置并赈济自江南逃难的百姓,务必不使一人冻饿而死。 五是加紧征募士卒,编练军队,做好平叛的各项准备。 说到征募士卒,此前兵部已从山西、河北逃难至京师的难民之中招募了十万新兵,使京城各军总兵力达到了三十多万。却因各边镇有军报呈递朝廷,声称鞑靼诸部虽已退兵出关,但仍聚集塞上,虎视眈眈,意图求贡不成还要再度入寇剽掠,朱厚不敢调动九边诸军南下平叛,只能依靠如今京城现有兵马,这些军队教之号称有八十万之众的江南叛军似乎过少,便又责令兵部从江南逃难的难民之中招募十万精壮男丁,并颁下恩旨,每位从征男子除了可领到十两银子、五石米的安家费之外,还授给官田二十亩,用以恩养优抚家属;所授之田效法各卫所军屯制度,由官府提供种子、农具,每年收项留足士卒薪饷,所余之产按半额起课征税;若是士卒为国捐躯,则除了朝廷例行的抚恤之外,所授之田永归其家所有,不必缴纳赋税,三代之后准许自行买卖。 应募从征,可以挣得薪饷养家糊口,如今朝廷又额外赏赐二十亩土地,一家老小的生活便更有了着落,这道恩旨得到了那些背井离乡逃难到北方的难民的热烈响应,踊跃报名从军者围满了朝廷设在各地的招募点,不数日就超额完成了招募任务。兵部遵上谕,将这二十万新兵打乱编入京师营团军和各省卫所军。如今除了调至大同及京师至大同沿途关隘卫所的兵士之外,京畿各大军营已聚集了近四十万大军,正在加紧训练之中,一俟朝廷颁下征讨江南反贼的王命,就要浩浩荡荡杀奔江南诸省戡乱平叛,将那帮辜恩背主、逆天行事的藩王宗室、勋贵官员擒获,献俘阙下。 薛林义等众多谋逆的公侯勋贵是世代簪缨之家,历年所受朝廷赐给的子粒田甚多,又或买或抢占有了大量的民田,如今被抄没了家产,朝廷所获田地多达五十万顷,足够分配给新招募的二十万士卒,但各地官府在发赈之后,却没有能力为他们及返乡的百姓提供明年春耕所必需的种粮和耕牛、农具。新任顺天府大兴知县的胡宗宪上疏朝廷,奏请朝廷下诏号召各地商贾富户和豪绅地主借贷银钱或实物给百姓,由官府作保,分三年偿还,利息由地主与农户协商酌定,但依据《大明律》之规定,最高不得超过三分,违者依律治罪。朱厚与内阁及户部各位大臣商议,一致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既能解决眼下的困难,借贷所得利息又能使那些中小地主和商人一样得到一些甜头,有助于安定民心,恢复生产,便立即批红照准,颁行天下参照执行。 胡宗宪的上疏令朱厚又想起了一件事:到了明朝之后,他着意打听过三大高产农作物玉米、马铃薯和番薯,得知只有名为“番麦”的玉米已经自南洋传到中国,在广东、福建一带种植。为了尽快推广玉米种植,解决全国老百姓,尤其是北方山区百姓的吃饭问题;也为了给日后抗倭有功的胡宗宪创造升官的政绩,他曾让吕芳于嘉靖二十二年年初派出密使,让时任浙江省杭州府余姚知县的胡宗宪在江南引种番麦。胡宗宪虽然觉得此事甚为蹊跷,但也不敢忤逆镇抚司上差之命,遂在全县范围内试种,当年便喜获丰收。该年秋,胡宗宪将精选的番麦进献朝廷,朱厚龙颜大悦,责令内阁明发邸报表彰其功,并将番麦赐名“玉米”,下令在江南诸省大规模引种。其后因他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加之自嘉靖二十三年年初起,朝野上下就接连不断地闹起了新政之争,更引发了鞑靼虏贼兴师犯境,边镇大将投敌叛国这样的惊天巨变,搅得他终日不得安宁,心烦意乱之下,竟把这件天大的事给忘记了,至于江南诸省是否遵从上谕引种玉米,更是不得而知! 想起了此事,朱厚赶紧派人找出胡宗宪去年进贡的玉米,赐给胡宗宪,命已有组织百姓种植玉米经验的他在大兴县试种。好在胡宗宪进贡的玉米数量并不很多,倒也不必担心因气候差异导致引种失败,造成大面积农田绝收的问题。不过,为了日后能大规模推广种植,朱厚特地派人又向徽商集团追加了一条新的“考验”条件:尽力收购已改名为“玉米”的番麦。 徽商集团并不晓得皇上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们只知道今年年初之时,江南诸省的确遵从朝廷之命,强迫百姓种植了大量的番麦,但因为饮食习惯的问题,除了少部分缺衣少食的贫苦百姓之外,江南中平之家农户并不拿皇上亲自赐名的“玉米”当日常主食,而是用于喂猪,想必江南叛军对此的控制也不会很严,相对于收购稻米等战略物资来说,收购玉米要打通的关节和要承担的风险小上许多,于是欣然接受了皇上追加的条件。 由此,又令朱厚想起了目前更为迫切的一个问题:粮食生产。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自古以来,北方就是缺粮之地,无法实现粮食的自给自足,尤其是自从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起,这个矛盾就更加突出,京城数万宫人、官吏和九边诸镇近百万将士所需粮食大部分都要靠南直隶、浙江、湖广等江南各产粮大省接济。江南叛乱之后,号称大明王朝“生命线”的漕运断绝,几个产粮大省每年数以千万石计的漕粮便没有指望了。虽眼下靠着历年所积下的军储,还能勉强支撑一年半载,但若是短时间内不能克复江南,只一个粮食问题就足以动摇朝廷的统治,甚至有亡国之虞! 考虑到目前绝对不能公开表示对于能否很快平定江南叛乱的担忧,朱厚以“以粮为纲”为题,召集内阁,六部九卿及顺天府等衙门官员参加朝会,专题讨论粮食生产问题。 工部尚书林之诠率先提出了一个庞大的计划:综合治理黄河。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华夏文明最早的发源地就在黄河流域。可能是因为后世子孙让她很失望,她这个做母亲的时不时就要发点脾气,教训一下自己的孩子,因此黄河水患就成了历朝历代政府最头疼的一件事情。而这一点,在以京杭大运河为生命线的明朝尤为明显――因黄河每年有大量泥沙淤积,使开封以东河段经常决口泛滥或改道,不但给沿岸百姓生命财产安全造成极大的威胁,而且经常阻断京杭大运河的正常通航,将京畿及北方重镇与江南财赋重地之间的主要交通运输阻断,导致各种南方物资,尤其是粮食不能及时调运北方。 朱厚自去年年初起,便在下旨命工部分段治理漕河的同时,命西北诸省在黄河上游各地分段整修河道,加固河堤,并大力植树造林,减少泥沙流入黄河,但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见成效的措施。因此,工部奏请朝廷恩准,利用大量江南流民涌入北方之际,采用“以工代赈”的方式,征调三十万民夫,彻底整修黄河下游地区。 林之诠表示,历史上黄河治沙一直采取加宽河道的作法,但成效不佳,工部各位水利专家经过严密的考察论证,认为河道紧缩之后,水的流速势必加快,河水中裹带的大量泥沙也就不容易沉积下来了,会被直接冲到海里去,因此,可反其道而行之,采取紧缩河道的方法,解决下游河沙淤积造成水患的致命问题。而且,原本泛滥的河道经过几年的淤积,可得数十万亩良田,每年所产粮食可达上百万石,当可缓解北方地区对南方产粮区的依赖。 尽管朱厚并不懂水利,但也明白这倒是一个两全其美、一劳永逸的办法,却不知道朝廷有没有这个能力兴起如此庞大的工程,便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刚刚伤愈复出的户部尚书马宪成。 马宪成当然明白皇上为何要看自己,扳着指头为皇上盘算了朝廷的家底之后,认为工部所奏请综合治理黄河一策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工程浩大且旷日持久,已远远超出了朝廷目前财力物力所能承受的范围,因此,这一方略可成万世之功,却不能解一时之难,只能留待他日国家承平、富足之时再做论处,眼下朝廷还需另寻济时救难之策以解燃眉之急。 如同当头泼下了一盆冰水,心头刚刚泛起了一点希望的朱厚又皱起了眉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八章 兴农安民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皇上皱起了眉头,满朝文武赶紧跪地请罪。朱厚只好故做轻松地说:“诸位爱卿快快请起。朕不过是想着历年来朝廷总要自江南调大量粮食供京师与九边之用,而每年黄、淮两河春有桃花汛,夏有端午汛,时时阻断漕运,累及南北物资调运。若是北方粮食能够自给自足,我大明便不需要指望着一条漕河吃饭,这才召集诸位爱卿商议此事。” 话虽如此,但这个要命的粮食问题却不能不解决,朱厚又说:“诸位爱卿但有所想,只管道来。俗话说‘三个臭皮匠,:“果然畅所欲言、集思广益的法子好,有了这些举措,何愁国朝农务不兴!何愁天下百姓不安!今后一应大事,也该照此办理,甚或可令百官万民进献治国安邦之良策,朝廷择其善者而从之,还能发现经国济世之贤才。” 众位大臣齐声应道:“吾皇圣明!” “兴农安民之事,就按今日议定的法子,由内阁会同六部有司拟定详尽可行的方略,呈给朕批红照准,予明年新正元日便颁行天下。” 众位大臣心里都是一震,如今已是腊月中旬,这么多项事务都要赶在年前办结,皇上真是拿着鞭子在赶着人跑啊!但是,一想到国朝内忧外患不休,江南又出了谋逆反贼,他们的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匡时济世,扶持家邦”的使命感和“再造社稷,舍我其谁”的自豪感,一齐跪了下来,朗声说:“臣谨领圣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九章 礼仪如天 嘉靖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是朝廷例行的大朝之日,又是今年最后一次朝会,内阁、五府、六部、九司等京城各大衙门全体职官及顺天府官员一个不拉地参加了今日的大朝。 目前暂摄首辅的内阁学士严嵩代表各部职官属吏陈奏御前,声称“国家多厄之秋,君父尚且宵衣旰食,臣子安敢忙中偷闲”恳请皇上免除每年例行的新正年假,准允各部院寺司办差如故。 明朝可没有双休日、黄金周之说,山高皇帝远的各省府州县牧民之官还好一点,没有公务之时可以躲在衙门后面的官署里饮酒作乐,可以借口视察治下民情游山玩水;在皇上眼皮底下的京官们就惨了,除了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的春假之外,一年到头甭管有没有公务都要应卯上班,一天不到岗就可能被六科给事中、监察御史等风宪言官弹劾,缺席朝会更不得了,立刻就会有一道圣旨“着锦衣卫打着来问”降级、廷杖、罢官、削籍、充军,什么样的处分落到头上全看皇上心情,谁敢拿自己的锦绣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开玩笑?! 因此,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能够主动请求取消假期,让朱厚十分感动,狠狠地表扬了全体职官属吏与国同体,为君分忧的崇高觉悟,但他还是很体贴地谢绝了这个要求,颁下圣谕,命各衙门正月初一至初七照常放假;初八之后每日辰时至未时上班四个时辰,处理要紧急务;正月十五元宵节再放假一天,各位官员与家人赏灯玩节;正月十六恢复正常。同时,在例行的年节恩赏之外,为全体职官属吏加发一月俸禄,以示嘉许。 严嵩率文武百官叩谢天恩之后,又以礼部尚书的本职呈奏了新正年节一应礼仪大典的方案。他久任大宗伯(礼部尚书的别称),对各项礼仪规制十分熟悉,上承祖制制定的方案详尽无遗,由他领衔上奏的礼部公本足有一寸多厚,让朱厚一看就皱起了眉头。 明太祖朱元璋本是泥腿子一个,却偏偏最看重礼教,恨不得把古往今来一切礼仪典范都加诸明朝,搞得后世子孙苦不堪言,除了个别皇帝还能遵从祖训,勉强应付之外,其他大部分皇帝,要么委派宗亲勋戚代帝行礼,要么干脆置之不理,招来百官万民的非议,载入史册还要被后世指责为优游怠政。 回到明朝两年来,为了与历史接轨,朱厚一直认认真真履行职责,老老实实参与一应礼仪大典,于是也就被折腾得够戗。比如《周礼》有云,“冬日至,礼天神;夏日至,礼地祗。”明朝就定下了郊祀之礼:“祭天于南郊之圜丘,祭地于北郊之方泽”冬至之日在天坛祭天倒没什么,天气再冷,穿厚一点就行了;可是夏至之日去祭地就简直是一种酷刑――头上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身边烟熏火燎,一两个时辰里不停的跪拜叩头,哪年不因中暑晕倒几个年迈体弱的大臣?何况皇上身为九五之尊,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还要穿着全套的冠冕祭服,带头行礼祭拜,往往一场祭地仪式搞完,龙袍和里衣都被汗水浸透,几乎能拧出水来! 因此,朱厚抚摩着那厚厚的礼部公本的封皮,感慨地说:“国朝以礼教兴国,孝治天下。天地祖宗又将这九州万方、亿兆生灵托付于朕,敬天法祖,朕义不容辞。” 接着,他假装沉痛地叹了口气:“只是,朕躬德薄,御极二十三年来多有失政,以致家国社稷外患不休,内乱频仍,及至今日,江南半壁江山陷落逆贼之手,数百万子民身处水火之中,朕有何颜面祭天礼地,更有何颜面对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并列位先帝?” 严嵩率先跪了下来,哽咽着说:“国事蜩螗如斯,皆是臣等之过,恳请皇上将臣等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不就是借口国家有难,不想参加那劳民伤财的庆典活动吗?你们至于要死要活的来要挟朕吗?朱厚当即沉下脸,冷冷地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不会委过于你们,你们也不必替朕担当罪责!” 严嵩痛哭失声:“皇上仁德宽厚,勤政爱民,古之贤君也不过如此,只是臣等庸碌无为,颟顸失措,累及家国不安,四海腾波,上负君父社稷之托,下负百姓治平之望,臣等之罪已非昏聩可以名之,断无颜面苟活于世……” 严嵩这么一哭,满朝文武再也无法安然保持常态,都放声嚎啕起来。 看着跪满一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文武大臣,朱厚立刻意识到,在这种国家风雨飘摇、人心惶惶不安的情势下,自己这个皇帝一定不能乱了分寸,也不能在百官万民面前表现出丝毫的悲观失望!于是缓和了语气,说:“诸位爱卿都起来吧!南都乃是我大明立国之基,太祖陵寝也在彼处;还有中都凤阳,是我朱家龙兴之地,如今却都落入乱臣贼子之手,朕每每思之,都觉肝肠寸断,几不欲生。故此才暂停祭祀之礼,待王师南定,光复南都、中都之后,朕再率文武百官祭告天地祖宗。” 严嵩却不遵旨起身,而是抬起头,用凄迷的泪眼看着朱厚,恳切地说:“皇上至诚至孝,臣等非是草木顽石,又焉能不知?但敬天法祖是祖宗家法、朝廷规制,不可有旦夕偏废;且皇上为天下共主、万民君父,行止当为臣民之表率。臣等恳请皇上稍抑痛惋之情,行祭礼如仪,以安社稷,定人心。” 诸位大臣齐声说:“恳请皇上俯允礼部所奏,行祭礼如仪,以安社稷,定人心。!” 尽管严嵩说的十分隐晦,但提到的“祖宗成法”以及“安社稷,定人心”却把礼仪问题提高到了治国安邦的政治高度,江南那帮叛乱的藩王宗亲、勋贵大臣不是打出了“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的旗号吗?想到这里,朱厚也无话可说了…… 由于不得不向历史妥协,嘉靖二十三年除夕夜,朱厚就开始了紧张忙碌的工作: 先是祭祀太庙列祖列宗。 嘉靖二十三年除夕,沐浴更衣,斋戒于斋宫;亥时起身,着冠冕,御祭服,乘礼舆出宫,移驾外朝三大殿(奉天、华盖、谨身殿)之华盖殿,接受内阁学士及礼部礼官的行礼,审阅写有祭文的“祝板”;亥时五刻,出午门,至天安门御道东侧的阙左门,入太庙街正门,内阁学士及礼部礼官缓步随行;亥时末刻,将供奉在太庙之中的列位先帝、后的神主木牌“请”至太庙前殿;嘉靖二十四年元日子时正,至太庙前殿,祭拜列祖列宗。 太庙原本实行“同堂异室”的合祀制度,依次“请”出前任皇帝及皇后的神主木牌,皇上叩头,上香上供品祭拜即可。嘉靖十五年,嘉靖皇帝将合祀改为分祭,修建九庙分别供奉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一直到明武宗朱厚照等九位先帝,祭典先祖的仪式通常要持续两、三个时辰。好在嘉靖二十年,太庙发生火灾,九庙中八庙被焚,不得已又恢复了合祀制度,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把九位皇帝都照顾到。在这一个时辰里,要上九次香,叩九次头,累是累一点,但所有行止都有礼官唱导,只要机械地照做就是,不必担心出什么纰漏。 祭完太庙,乘礼舆出太庙街正门,经天安门御道西侧的阙右门,至与太庙并称“左祖右社”的社稷坛,经东北门至正门外,下辇坐轿入右门,顺戟门东行至拜殿东阶下轿,在乐舞声中步行上坛行祀。 正方形的社稷坛分上下两层,各高4尺,下层5丈3尺见方,上层5丈见方,四面均有陛阶,各分4级。坛顶积土为坛面,正中有一圆,周围分4区,5区分铺天下各州县送来的五色土:东青土、南红土、西白土、北黑土、中黄土,象征金木水火土五行,为万物之本,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意;中央立有石柱,是名“社主石”,又名“江山石”,示意江山永固。坛上朝北设有两座神位,太社在右,太稷在左,皇上每年亲祀太社、太稷两位神祗,以表“非土不立,非谷不食,王者以土为重,为天下求福报功”。 祭祀完太庙、社稷坛,回乾清宫稍事休息,除祭服,着龙袍,移驾奉天殿,升御座,接受文武百官的新正朝贺。满朝文武俯阙舞拜,行三叩九拜朝觐大礼,进献新正贺表,皇上给王公卿相、三品以上大臣行年节之恩赏。 往年这个时候,皇上说几句勉励诸位臣工在新的一年里努力工作,为国家为人民做出新的贡献,以更加出色的业绩回报君父对自己的信任之后,就可以宣布卷帘退朝,赐宴招待群臣,文武百官再次俯阙舞拜,恭送皇上移驾回宫,大年初一的礼仪大典就基本宣告结束了。皇上回到寝宫,一边饮酒作乐,一边接受皇后嫔妃、皇子公主,以及宗室贵戚的新正拜贺。文武百官吃过了国宴,也就放假回家,享受一年一度的宝贵假期了。可是今年,朱厚却还有别的安排――甚至可以说,对于他来说,新年第一天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十章 元日阅兵 匆匆赶回了寝宫,朱厚忙不迭声地催促吕芳:“快,快吩咐人备马。朕刚才听高拱说,他们营团军早已准备就绪,等着朕去检阅呢!” 春节期间检阅军队,是朱厚早就打定的主意。 此举有严重的模仿痕迹,但他的初衷也不单单是为了笼络全军将士之心,让他们紧密团结在朝廷周围,并誓死捍卫自己的皇权统治;而是因为此次北京保卫战,赖有全军将士舍生忘死,奋勇杀敌,才拱卫了京师安全,维护了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可是,因为朝廷最后和鞑靼议和,这一场大战就打成了个平局,自然不好大肆论功行赏。全军将士们思想觉悟都很高,把怨气记在了釜底抽薪的江南反贼的头上,倒没有对朝廷产生太多的不满,但朱厚却很不好意思,于是决定在新正年节之时发内库犒赏全军,并检阅正在整训的军队,以示慰问。因营团军是目前大明王朝第一劲旅,又在此次大战之中居功甚伟,他毫不犹豫地将第一站定在了营团军。 吕芳一边伺候皇上脱去冠冕朝服,一边为难地说:“主子恕奴婢妄言之罪。天子出行,朝廷自有规制,主子这样做,恐招人物议……” 朱厚摆了摆手:“少说废话,朕今日日程安排那么紧张,坐你那三十二人的抬舆怎么来得及!” “还请主子恕奴婢多嘴再说上一句,主子身系大明社稷存续、万民福祉,白龙鱼服,以身履险,总不合情理。不若请主子稍事休息,奴婢着御林军净街之后,再恭请主子移驾出行。” 朱厚把眼睛一瞪:“朕那天就对你说过,辞旧迎新之日,万民同庆,你却把人挡在家里不让上街,这不是找骂吗?怎么还要出这样的馊主意!” 吕芳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些什么,朱厚又说:“你不是已经调集了锦衣卫十三太保和厂卫众多高手随行护驾吗?他们哪个不是百人敌,难道还担心有人行刺朕?还有,御林军总是要派人跟着朕的,就不能保护朕的安全?” 接着,他又开玩笑说:“莫非你以为江南叛党、鞑靼虏贼竟能未卜先知,猜到朕今日要出宫检阅军队,早就在京城之中埋伏了成千上万的人马来谋刺王驾?呵呵,若真是如此,我大明东厂、镇抚司上上下下数万人等都该引咎自裁了!” 吕芳如今虽不掌管厂卫,却也知道薛、陈谋反之后,陈洪穷追逆贼乱党,稍微表现出对新政不满的官员都被关进了诏狱;前几天得知主子要出宫检阅六军,厂卫更是如临大敌,在代行京城治安职责的营团军的配合下,恨不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来搜捕异己分子,别说敌方奸细、江洋大盗,就连平日偷鸡摸狗的小蟊贼都被一网打尽了,主子的安全倒不必太过担心,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伺候朱厚换上早已准备好的御用武弁服,招呼人赶紧牵来御马,带着锦衣卫十三太保和厂卫众多高手,簇拥着朱厚出了大内。 禁门之外,荣王阿宝、英国公张茂、成国公朱至孝等王公勋臣,严嵩、徐阶两位内阁大臣,以及六部九卿等朝廷二品以上文武大臣早已在此迎候,他们将陪同皇上一起巡视营团军。内阁分管军务的阁员李春芳一俟朝拜大典完毕,就带着刚刚于数日之前正位兵部尚书的曾铣,先行赶往城外的军营,对迎接皇上检阅的各项准备工作做最后一次的检查。 见皇上弃乘抬舆,那些朝廷重臣都在心里暗自嘀咕,但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扫皇上的兴,悄悄地将自己的八抬大轿打发了回去,命随从备马。朱厚特下恩旨,命吕芳为六十岁以上的老病大臣准备车驾,可是文武大臣中年岁最长的英国公张茂以自己“出身行伍,一辈子都骑马,从未坐过什么马车”为由坚辞不受,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就更不好意思了。朱厚嘉许其“老当益壮,有廉颇之风”,却示意荣王阿宝硬将他扯上了马车,君臣依官职次第出发,沿着天街向城外军营而去。 虽说朱厚一再说过不讲排场更不能扰民,免除了天子出行须黄土铺路,百姓沿街摆设香案、望臣跪拜等一切礼仪规矩,可君臣一行就有上百人,随行护驾的厂卫高手、御林军将士更有上千人之多,浩浩荡荡一大票人马自天街呼啸而过,马蹄声、士卒的跑步声早就将行人吓坏了,远远地躲在街边的小巷子里,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好在时辰尚早,天还未大亮,街上只有不多几个行人,倒也没有影响太多百姓的正常生活。朱厚却很遗憾:想深入群众、与民同乐,怕是没有机会了…… 虽说皇上弃乘抬舆改为骑马,比原本预定到达军营的时间早到了近一个时辰,不过吕芳在出宫之时,便命人快马加鞭赶去通报。当朱厚带着朝廷文武重臣来到了城外营团军的大营,李春芳、曾铣已带着营团军监军高拱和正副指挥使俞大猷、戚继光,以及众多衣甲鲜明的武将齐刷刷地跪在门口恭迎圣驾。 与朱厚原定计划略有不同的是,如今驻扎京城的各军,包括御林军、京卫军(原五城兵马司军队扩编之后,暂定名为此)及各省卫所军的统领以上军将都被召集到此,陪同皇上参加检阅。这是内阁与兵部煞费苦心的安排,朱厚对此也大加赞赏――天子于新正元日检阅六军,乃是历朝历代前所未有的盛典,更是大明全军将士的无上光荣,其他各军岂能容营团军专美于前?自然也要同沐圣恩!于是,就准允所请,但又为这原本是为安抚各军而采取的礼节性安排上,加入了一点实质性的内容:检阅六军将士之后,由营团军举行军事操演,为各军演示战法。 各位勋显重臣、各军武将对于能躬逢这样旷世难遇的盛典感到无比的荣耀,脸上洋溢着激动甚至兴奋的神色,只有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显得十分紧张,带着过分恭谨肃穆的表情,跟着众人一起向刚刚被搀扶下马的皇上叩头,三呼万岁。 注意到他们异常的紧张,朱厚故意板着脸,说:“肃卿、志辅、元敬,你们可是不欢迎朕来叨扰?” 三人大惊失色,高拱忙说:“新正元日,皇上御驾亲临本军视察校阅,乃是我营团军将士之天幸,臣等并全军数万将士得睹圣颜、得聆天音,无有不感激动容,血沸胸臆者……” “好了,好了。”朱厚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到底是书生一个,投笔从戎这么久,说话竟还是这样酸气十足!既然并非不欢迎朕来,却又为何哭丧着脸?莫非是埋怨朕扰了你们阖家团聚共庆佳节么?” 高拱这才意识到皇上在和自己开玩笑,便轻松下来,笑着说:“回皇上的话,我营团军原本是抽调各地卫所军组建而成,将士家眷多不在京城之中,我与志辅、元敬早就商议过了,新年都不回家,留在营中督率全军将士严加操练。” 朱厚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为将之人,能与士卒同甘苦共患难,这自是对的。可你们都有家有口,大过年的不能回家祭祖拜亲,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不若这样,你等三人分个班次,每日只留两人在营中值守,轮换着回家与家人团聚,各营、队主将也可照此办理。还有,新正年节,普天同庆,将士们也该舒缓一下。依朕看来,每日日常操练之后便不必加操,你营团军士卒既然来自五湖四海,想必不少人多少都会一点吹拉弹唱,可让大家伙儿自行组织一些文娱活动,凑在一起热闹热闹,演演小戏,唱唱家乡小调,也有个过年的气氛。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嘛!” 想了想,他又补充说道:“对了,这段日子营中伙食也要开好些,多加些荤腥。人常说,吃饱了就不想家嘛!将士们万里赴王命,既不能承欢于高堂父母的膝下,又不能照顾家中娇妻幼子,到这个时候最是难熬……” 每逢佳节倍思亲,强行压抑在内心深处的那一份情感突然被自己的话触动,有那么一瞬间,朱厚思绪飘回到了另一个时空,同时,感到一种无比的痛楚直接袭上了心头…… 皇上奇思妙想出乎意料,加之心细如发,连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想得这么周全,令周围诸位文武大臣钦佩不已,正要说些颂扬君父仁德天厚,泽被苍生之类的话,却蓦然发现皇上的神情突然黯淡了下来,眼眶渐渐地湿润,声音也有些哽咽了,忙叫了一声:“皇上――”。可是,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一时间就都僵在了那里。 听到身旁的人那充满惊恐的呼唤声,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掩饰地笑笑,说:“说起来,朕虽贵为天子,其实命也很苦,自幼皇考皇妣便龙宾九天,便是想承欢膝下也没有机会了,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皇上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令诸位文武大臣更是感动得一塌糊涂,严嵩率先跪了下来,喉头哽咽着说:“皇上至诚至孝,堪为万世楷模……” 朱厚不想再勾起自己那份痛彻心扉的思念之情,忙摆了摆手打断了严嵩的话,对诸人说:“且看我大明虎贲之师操练演武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十一章 军令如山 由于北京过于靠近北方边境,时刻受到蒙古诸部的威胁,自从明成祖朱棣迁都于此,绝大多数时候,京城一直驻扎着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兵马,拱卫京畿,策应边镇,为此修建了大量的兵营,营团军所驻扎的京师北大营便是其中之一,营中最大的军校场足以容纳数万兵马同时操练,往来驰骋。皇上检阅六军及军事操演就安排在这里。 为了迎接皇上的检阅,五万营团军子时便起身集合,整理军容,将铠甲兵器擦拭得锃亮,从拂晓时分起,就源源不断地开进军校场,在各营、队、哨官的带领下,在事先划定的区域站定了,早饭也只是每人发了几个馒头,就着葫芦里的冷水三口两口地塞下。 没有人对此发出任何的抱怨――亲眼见到顶礼膜拜的万民君父,是终生难得的一大殊荣,尤其是那些新近招募从征的士卒,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不顾队官哨长粗鲁的叱骂,拉着那些参加过北京保卫战,因而也得以目睹天颜的老兵一遍又一遍地问:“皇上的武弁服真的镶满了宝石吗?”那些平日里在他们这些新兵蛋子面前牛皮烘烘的老兵很是得意,也就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回答同样的问题,哪怕他们当日只是远远地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也总是用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给予肯定的回答,然后,与新兵一起,紧紧地盯着那还是空无一人的阅武厅,眼中隐约闪烁的泪花在清晨第一抹朝霞的映照下,显得是那么的晶莹闪亮…… 由于是京军大营,高高矗立在校场中的那座宽敞宏大的阅武厅,本来就是按天子阅兵的规制,面南背北而建。不过,自从建成之日起,那上面似乎只站过明成祖永乐皇帝和明武宗正德皇帝,其他更多的时候,是代天子检阅六军的亲王勋臣。今日,它又要迎来真正的主人了,因此,早就被粉饰一新,当中摆上了一张铺着虎皮的盘龙交椅,地上还铺着崭新的、厚厚的毛毡。厅前的空地上,高高飘扬着按天子仪仗树起的九面龙旗。 阅武厅外的左侧,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将台,一根直指云天的巨型旗杆顶上,迎着晨风猎猎地飘舞着一面“帅”字大旗。阅武厅和将台的周围,站着一排排军校,一个个顶盔贯甲,严阵以待。这些人是营团军中队官以上的军官,负责保卫前来阅兵的皇上的安全。不过,按朝廷规制,他们也不能接近阅武厅三丈之内,任何企图靠近之人都将被随行护驾的锦衣卫和御林军格杀勿论。 当初升的朝阳给如云的旌旗和如林的刀枪抹上一层金黄的颜色的时候,标志着天家威严的金瓜斧钺、明黄罗伞组成的仪仗终于出现在了校场门口,队伍骚动了起来,每个人都伸长脖子,尽力张望着,引来了营、队、哨官们刻意压低嗓子的呵斥:“跪下,都跪下!谁敢抬头亵渎圣颜,军法从事!” 所有士卒都遗憾地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刀枪,跪俯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偌大的校场鸦雀无声,密密麻麻地跪满了军容严整的将士,这样的场景与朱厚想象中热闹喧腾、群情激昂的阅兵式相差太远,兴之所动,转头对紧随在身后的吕芳说:“牵马!” 天子检阅六军,只需移驾就坐阅武厅,接受全军将士的叩拜,观看各军依次通过即可,顶多也只是乘着抬舆,缓步绕场一周以振奋军心、激励士气,不需要骑马巡视。这样标新立异的做派也不符合朝廷礼仪规制,但在外臣面前,吕芳从来都不会对皇上的命令发出任何质疑,悄声吩咐一声,镇抚司副使、大太保杨尚贤立刻将跟在皇驾仪仗之后的御马牵了过来,抓住丝缰,跪在了地上,尽力挺起了脊背。 朱厚没有踩他的脊背当上马石,而是用手抓住鞍辔,脚一蹬地,就跨上了马背。 大内驷马监的那帮奴才早就将万里挑一的御马训练得服服帖帖,比一头毛驴还温顺,对于他这个实际年龄才二十多岁的人来说,只要不沉湎酒色被掏空了身子,再稍加练习,就能轻松地做到这一点,但满朝文武的心中同时发出一声赞叹:御驾亲征之后,皇上的骑术竟更加精进了,浑然不象是一个已年过不惑、养尊处优的天子!圣体康健如此,家国社稷之幸,百官万民之福啊! 端坐在马背之上,朱厚转头对高拱等人说:“肃卿、志辅、元敬,陪朕检阅我大明军队。” 朝廷公侯卿相俱在场,皇上惟独点了他们三人的名字,这自然是天大的荣耀恩遇,但也等若是将他们置于了众矢之的,容易招惹那些一、二品大员的嫉妒,换做别人或许应该跪地辞谢,但高拱等人都不敢给兴头上的皇上泼冷水,加之又都是心气正盛的年纪,也就顾不得许多,应一声诺,一齐跨上了马。 锦衣卫十三太保也跟着跳上了马,簇拥在皇上的周围,倒把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挡在了外面。朱厚笑道:“这是他们的地盘,你们这么做,岂不是喧宾夺主吗?一边老实呆着去。” 关乎主子安全,杨尚贤亢声:“回主子,奴才职责载诸祖宗家法,请主子恕奴才万死不敢奉诏!” “祖宗家法”是朱厚最不愿意听到的四个字,当即就把脸沉了下来:“抢镜头还有理了你!” 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朱厚想起了当日御驾亲征之时,杨尚贤为了劝自己移驾回宫,不惜犯下欺君之罪,与俞大猷联合起来搞了一场滑稽的比武之事,又展颜笑道:“你不是曾说过俞大猷是不世出的武林高手,会什么‘隔山打牛’神功,一拳就把你打得重伤倒地,还要调养将息三个月才能恢复吗?算起来还没有三个月,你怎么就恢复好了?” 杨尚贤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脸色微微一红,却仍在大言不惭地说:“回主子,此一时彼一时也!奴才虽学艺不精,但若是有人要不利于主子,奴才怎么也要拼死一战。” “啧啧啧,你什么时候竟也学会了这样跟朕说话?你当朕喜欢听这些吗?”话虽如此,朱厚也不好过于戏谑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卫,便说:“就给你们一个狐假虎威的机会,跟在朕的后面风光风光。不过,高拱他们毕竟是主角,你们可不能太过分了。” 大庭广众之下,忤逆圣意已是大逆不道之罪,主子又做出了让步,杨尚贤也不好再坚持,就带着其他太保将马带在了一侧,让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策马来到了朱厚的身旁。不过,六个太保分成三组,一左一右紧紧地跟在高拱他们的身后,只落后半个马身的距离,手紧握着兵刃,三人若稍有异动,就要被这些大内高手立毙当场。 跃马走到了军将方阵的前方,朱厚高声喊道:“大明好儿郎,大家好!” 营团军的全体士卒身躯都是一震,有个机灵一点的队官大声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顿时,全场响起了将士们潮水般的呐喊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的人仍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直视天颜。同时,有大颗大颗的泪水自将士们那虎目之中汹涌而出,砸在了脚下那已经被无数的马蹄和战靴踩踏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上。 声浪渐渐平息之后,朱厚高声喊道:“大家免礼平身!” 这次不需要人带头说话,所有的人同时应道:“谢万岁隆恩!” 但是,却没有人起身。 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吓得脸色剧变,忙高声喊道:“圣上有旨,免礼平身!还不快快谢恩,徒手起立!” 营团军全体将士又齐声喊道:“谢万岁隆恩!”放下手中的兵刃,站了起来。 高拱三人滚鞍下马,跪在了地上,齐声说:“臣等治军不严,请皇上治罪。” 朱厚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却笑着说:“这样令行禁止,古之大将也不过如此,怎么还是治军不严?朕非昏聩之主,自然知道‘军中只知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的道理,你等又何必如此紧张,快起来吧!” 见高拱他们三人站了起来,却还是一副忐忑不安的表情,朱厚又温言抚慰道:“肃卿、志辅、元敬,短短年许时日,你三人竟将一支草草成军的营团军带成了周亚夫的细柳营,更率军奋勇杀敌,保家卫国,朕深感欣慰之至!说起来,满朝文武大臣,只有你们与朕最贴心,朕也不瞒你们。如今江南一干藩王宗室、勋贵大臣辜恩逆行,倡乱谋叛,国朝也如前汉一般遭遇了七国之乱。当此社稷飘摇、国变横生之际,朕最需要的,正是你们这样的周亚夫,正是营团军这样的细柳营啊!” 三人十分感动,一齐躬身抱拳施礼,哽咽着说:“皇上待之以肱股腹心,知遇之恩,臣等九死难酬。臣等永生铭记浩荡圣恩,纵有千难万险,也当苦节坚行,誓灭逆贼!” 如当日在德胜门前一样,在营团军全军将士的注目下,朱厚骑马从左到右巡视了一圈,让每一个士兵都清楚地看见了自己之后,又回到了队伍的中间,说:“动若疾火,不动如山,营团军不愧是我大明劲旅!如今江南半壁残破,家国社稷危倾,正需你等披坚持锐,杀贼报国的大好时机……” 在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的带领下,营团军全军将士发出了怒涛般的吼声:“戮力同心,杀贼报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十二章 校场演武(一) 检阅了全军将士,并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之后,朱厚回到了阅武厅上。这个当儿,原本只为皇上设置了一张御座的阅武厅上已经摆上了一长溜的条案,各式各样的茶点果品琳琅满目,不但用碧纱罩罩着防止落上灰尘,还都用暖炉保温。所用器皿,都是皇宫御用之物,不想也知是尚膳监在宫里置办齐备,用快马送到军营之中。 当日定下元日检阅六军,吕芳考虑到主子要在营团军待上半日之久,就请旨循天子出行之例备膳送到行在。朱厚对于这样耗费人力财力的安排甚为不喜,更有心要秀一场仁君与将士同甘共苦的好戏,便说要跟御驾亲征之时一样,在营团军中与众将士同饮共食。吕芳以祖宗家法、朝廷规制为由千般劝阻,高拱等人也极力劝谏,好说歹说才使朱厚收回了成命。 倒不是高拱等人不识趣,成心要扫皇上的兴,他们也很是为难:如此前所未有的恩遇固然是全军将士的莫大荣幸,可带来的麻烦简直难以想象――北京保卫战前期,皇上将行在设在德胜门营团军大营之中那段时间,就让他们大伤了一番脑筋,不但精选火头军中厨艺最高的人到行在伺候,还请吕芳派出尚膳监的内侍、御厨从旁指点,暗中帮助,才勉强应付过去,没让忧心战事的皇上觉察出破绽来。如今已不是战时,还有一帮朝廷重臣陪侍皇上左右,稍有纰漏就会招致不测之祸! 让朱厚满意的是,吕芳考虑得很周到,为随行的王公大臣都设了座,准备了茶点,连那些因品秩过低,没有资格陪皇上就坐,只能站在阅武厅下观看演武的其他各军指挥使、统领们都有份,这正是一个恩赏群臣拉拢人心的好机会,便招呼众人就坐,不拘君臣之礼用些茶点。 诸位王公大臣叩头谢恩之后,按照左文右武的习惯,依着官阶爵位各自坐定了。那些勋贵重臣一大早起就要陪同皇上应付各项礼仪大典,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因有皇上的恩旨,又见荣王阿宝已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也就不再矜持,一边颂扬着君父浩荡圣恩,一边取用那些精美的御制宫点。 营团军全军将士再次跪地叩拜,三呼万岁之后,依次退出了军校场。那刷刷的脚步声、咴咴的马嘶声,以及偶尔响起的一两声高亢的口令声,都显得是那么的有力,博得了皇上和一干朝廷重臣的交口称赞。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营团军五万之众有条不紊地退场,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而且,为了避免操练之时扬起太多的烟尘影响皇上及朝廷重臣观赏,营团军一大早就在校场上洒了好多水,如今可以清楚地看见各队原来站立的地方显出一块块整整齐齐的方阵。站了几个时辰,足印竟是纹丝不乱,百战雄师也不过如此,更何况营团军有近一半是刚刚补充的新兵,需要何等严苛的军纪才能将士卒锤炼得如此俯首听命、如臂使指!其他各军指挥使、统领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脸上流露出了由衷的钦佩之色。 根据原定的安排,接下来,便是从五万营团军中选拔出的精锐之师进行军事操演了,所有贵宾都不禁兴奋了起来,停下饮食,伸长了脖颈,朝着将台那边张望。 或许是感觉到了贵宾们的不耐烦,一身戎装的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从立着“帅”字大旗的将台上走了下来,疾步越过阅武厅前的小片空地,沿着台阶登上厅来,按照例行的程序,躬身向朱厚抱拳施礼,奏请皇上颁下准允开始操练的圣旨。 谨领圣谕之后,两人又匆匆回到将台之上。阅武厅上的人都知道操演马上就要开始,顿时紧张了起来,大厅上变得鸦雀无声,只有那九面明黄色的龙旗在风中舒卷着,发出猎猎的声响。 随着俞大猷手中的令旗一挥,突然,仿佛响起了一阵沉雷,将台两边的三十六面大鼓一起擂动起来。战鼓雄壮地、猛烈地轰鸣着,宛如惊涛溃堤一般,一浪高过一浪,一种令人慑服的威压之势油然而生,催人胆裂,当擂击到酣烈之际,仿佛天地都被震动了。 第一通战鼓停息之后,紧接着,呜呜的号角吹响了。嘹亮的、威武的号声犹如一条矢娇腾越的飞龙,在校场上空盘旋着、翱翔着,直接袭上了每个人的心头,刚刚被鼓声震慑住的诸人,胸中又陡然生出一股勇敢豪迈之情。 激励士气的鼓声和号角声交错响过三通之后,一声清脆的金锣之声又传到了众人的耳中。将台之上的一面黄旗降了下来,竖起了一面净平旗。朱厚知道,根据军中规制,这是准备出动的令旗,便与其他人一起将目光投向了西边的校场口,那里已聚集着大批参演的军队,明亮的铠甲和刀枪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寒光,仿佛是受到了金鼓之声的催促,被死死拉住丝缰顿在原地的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马蹄用力地刨着脚下的硬地,似乎迫不及待要投入血与火的战场。 净平旗也被降下了,升起了一面红旗,同时,鼓声也再度响起。一瞬间,早已蓄势待发的军队如同被突然注入了无限的力量一般,迅雷般地动了起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千名骑兵,十骑排成一排,向前急速推进。那些身手矫健的骑手们一只手挥动着明晃晃的马刀,一只手熟练地驾驭着战马,使战马始终保持着严密的冲击队型。冲到阅武厅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带住了缰绳,由纵辔疾弛变成控缰小跑,步伐却纹丝不乱。红缨、铁甲、闪烁着寒光的马刀,甚至还有马身上那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显得格外光滑的毛皮,在阳光下汇成了一条惊湍急流,更象是一股带着死亡气息的旋风,从阅武厅前呼啸而过,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在众人赞叹声中,骑兵转眼就冲过了阅武厅,后面的队伍又源源而至,长枪手、弓箭手,以及手持大刀的盾牌手,各自排成一定的队型,迈着整齐而勇武的步伐,向前推进。明军以步兵为主,营团军也不例外,这些参演的步卒足足五千人之多。步卒行进之时颇有排山倒海的气势。 接下来便是在北京保卫战中德胜门之战初次登场亮相的火枪队,三千名营团军神机营的火铳手扛着短粗枪管的火铳迈步走过阅武厅。 火枪队采取了在军事史上堪称划时代的革命的线形队列,取得了不俗的战绩,可是由于那一战横空出世的御制神龙炮大放异彩,光芒盖住了其他所有兵种,火枪队未能给人留下太大的震撼,加之行进之中他们只是排成平淡无奇的方阵,不象长枪手、弓箭手和盾牌手等传统兵种有那么花哨的队列阵型,因而也没能如骑兵和步兵一样,博得贵宾阵阵喝彩之声。 但是,那些参观操练的朝廷重臣都知道,皇上十分重视火枪队,不但赐下“线形队列”,更给予了诸多关注,也都对因为要给皇上做讲解,奉旨坐在了皇上身边的高拱说了几句称赞的话。 火枪队之后,是长蛇一般蜿蜒而来的战车队。这是此次大战之后,根据朱厚颁下的圣谕,组建的新式兵种。 御制神龙炮威力十分巨大,初登战场便取得了极其巨大的战果,令明朝军民为之振奋,令鞑靼虏贼为之胆寒,但也存在着两个致命问题,一是必须以精钢铸造,在无法实现钢材量产的明朝,大量铸造并装备部队无疑是痴人说梦;二是由于明朝钢材的质量根本无法与后世的特种钢相比,为了在不炸膛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提高威力,兵工总署将炮管铸造的很粗很厚(顺便说一句,即便如此,还是被认为过细过薄,有炸膛之虞,为此俞大猷还险些得罪了设计制造神龙炮的兵工总署军器局主事胡渭奇胡渭奇。),每门炮足有上千斤重,移动起来极不方便,牵引大炮的骡马又必须经过特殊训练,也非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问题,令一心想靠新式大炮扬威镇国的朱厚好不沮丧。 后来,在夜袭鞑靼军营之时,为了迷惑敌人,俞大猷建议雪藏神龙炮,改用明军库存的佛郎机轻炮,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佛郎机轻炮即便威力有限,但毕竟是火器,对于骑兵有很大的震慑力――炸不死敌人,也能吓惊战马,使之不能发起有效的、密集队型的冲锋,于是就退而求其次,重视起了原来根本就瞧不上眼,恨不得把它们回炉铸造成火铳子弹的佛郎机轻炮,为此颁下圣谕,由兵工总署以民间的箱形大车为范本,改装成可以装载佛郎机轻炮的战车。 这种战车与民用大车一样,可以人拉,也可以牛马骡拉,只是将民用大车车厢两侧钉死的木板改成可以折叠的活动屏风,开有炮口,平时平放在车辕上,作战之时打开树立在一边车轮之后代替车厢,佛郎机轻炮就在战车的屏风后发射,既能解决火炮的牵引问题,又能有效地保护炮手的安全。 圣天子睿智无匹,这样奇思妙想层出不穷,令满朝文武,尤其是兵工总署军器局一帮懂行的专家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朱厚自己心里却很不痛快:这难道就是我梦想中的自行火炮吗?开什么玩笑!可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我出的点子,咱丢不起那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十三章 校场演武(二) 营团军将诸多兵种逐一展示之后,各支校阅部队再次掉头回来,重新进入校场,在将台上那面不断挥动的红旗指挥下,开始互相穿插跑动。起初,阅武厅上的朱厚和其他文官都觉得乱纷纷的,不成个样子,只有英国公张茂等一干军中硕勋的脸上越发露出了欣喜甚至感慨的神色。 果然,片刻之后,全部兵马已经按照明军经典的兵力部署,摆成了一个严整的方阵,骑兵在最外侧的两翼游击,火铳手在前,弓箭手居中,护卫中军大营的盾牌手和长枪兵之后,是代替神龙炮队的佛郎机轻炮战车。 这时,将台上的黄旗举起,鼓声又隆隆地响了起来,校场上的全体将士蓦地放开喉咙,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两翼的骑兵开始迅猛冲锋,朝阅武厅直扑过来。 正看得起劲的诸人都吓了一大跳:莫非营团军心怀异志,要谋刺王驾不成?! 阅武厅下周围护卫的御林军军校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刀枪,厅下观看演武的那些指挥使、统领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将手伸向了腰间,要抽出刀剑护驾。可惜他们都摸了一个空――不是锦衣卫、御林军的军校,谁能带着兵刃接近王驾?! 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一只蒲扇大的手重重地拍在了高拱的肩上,显然只要营团军的骑兵再敢欺进阅武厅,他就要将高拱擒下。 尽管象模象样地穿着甲胄,但高拱毕竟是书生出身,哪里受得了大内第一高手这样的重击,顿时“唉吆!”一声,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撞到了皇上的身上。 也不知道在出神地想着什么,至今还懵懵懂懂的朱厚警醒过来,问道:“怎么啦?” “回主子――”杨尚贤刚要请旨将纵兵谋刺王驾的高拱拿下,却见一声锣响,来势汹汹的骑兵又掉转马头,四散退去,忙改口说:“奴才不明白骑兵为何这么快便退兵而去,想请教高大人。” 朱厚笑道:“亏你当日还陪着朕全程观看了德胜门一战,竟看不出来他们这是演绎当日战斗经过。” “奴才不晓军事,若不是主子提示,竟真的未曾看出来呢!”说着,杨尚贤冲着疼得呲牙咧嘴的高拱抱歉地一笑,收回了按在他肩膀上的大手,又说:“高大人匠心独具,做出这等精妙绝伦的安排,我等才得以再次目睹营团军大破虏贼之役。” 对于杨尚贤的用意,高拱自然心知肚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为各位大臣演绎当日之役全貌是皇上的圣谕,下官怎敢贪天之功!” 杨尚贤忙又冲着他悄悄做了一个鬼脸,说:“那场激战,皇上不但亲冒矢石,视察战场,更要亲历战阵,率众厮杀,还多亏了高大人拼死拦住了御驾。如若不然,吕公公还不得治奴才们办差不力之罪啊?” 吕芳也从旁帮腔,感慨地说:“高大人忠心护主之情,纵是我们这些奴才也是难以企及!” 见吕芳也开了口,高拱的脸色才舒缓下来,却听到朱厚冷哼一声:“你们几人竟还有脸在朕的面前互相吹捧!若不是你们拦着,朕怎会在全军将士奋勇杀敌之时袖手旁观做个看客?至今思之,朕仍觉得是此战最大的遗憾!” 坐在身旁的严嵩忙说:“皇上英明神武,汉武唐宗也难以比肩。但我大明有数百万将士拱卫家国,何需万乘之君亲持坚锐,以身犯险?” 提起这件事,朱厚还是一肚子的怨气:“话虽如此,当初成祖文皇帝及正德先帝都曾亲历战阵激励将士,并曾手刃敌寇,朕却不能上阵杀敌,岂不令两位先帝笑朕怯懦无为?” 往常这个时候,那些心机活泛的王公大臣们都该凑趣说些颂圣的话,但今日却都沉默了下来。因为这又涉及到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若说当初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之时御驾亲征是迫不得已;明武宗在宁王朱宸濠叛乱之时也御驾亲征,就分明是多此一举,满朝文武还为此俯阙痛哭,陈情劝阻而未果。皇上虽收回了御驾亲征平定江南叛乱的成命,此时却又专门提到这两位先帝,大概还是有意要这么做。王驾轻出九重与朝廷规制不符,且关乎社稷存续,即便是一向逢迎上意的严嵩也不敢再给本来心火就盛的皇上再添一把柴。 好在荣王阿宝的话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寂:“皇帝哥哥,当日大战也如这般布置么?那些火铳手、弓箭手跑来跑去的做什么?” 众人收回思绪,看场中阵势,原来骑兵退回之后,排成线形队列的火铳手作势放了铳之后,就换上弓箭手放箭狙击蒙古骑兵。因是演练,火铳手和弓箭手都没有真的发铳放箭,于军事一窍不通的荣王阿宝就看不明白了。 朱厚耐心地给他解释了半天,荣王阿宝才明白了过来,说:“嘿嘿,臣弟还当是那些火铳手怯敌畏战,要躲在阵营之后呢!” 这个不学无术的混帐王爷竟然如此出言不逊,侮辱自己最为倚重的营团军,朱厚很不高兴,便别过脸去不理他。英国公张茂忙给他解释说火铳手以短管火铳为兵器,无法与欺进之敌肉搏,因而放铳之后便要退回本阵,由盾牌手和长枪兵接敌。 荣王阿宝没有觉察出皇上情绪的变化,说:“为何不给火铳手发上刀枪,让他们也留在阵前杀敌?” 他的话引起了英国公张茂、成国公朱至孝等军中硕勋的轻声一笑:为了精确瞄准,军中规定火铳手必须双手持铳,怎么可能腾出一只手来拿刀枪?加之诸兵种各司其职,分工明确,是为了平日进行针对性的操练以提高战力,岂能舍本逐末,让火铳手再习学刀枪之术! 谁知道这个不学无术的王爷如此幼稚可笑的一句话,竟然解开了朱厚一直郁积在心中的一个问题,他欣喜地回过头来,拍了拍荣王阿宝的肩膀:“哈哈,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阿宝,你可为国朝又立下了一大功!” 众人尚在疑惑之中,朱厚对吕芳说:“派人传兵工总署署长、军器局郎中午门候旨,朕阅兵完毕回宫便要召见他们。哦,将技术总监何儒何大人、军器局主事胡渭奇也一并传来。对了,元日劳烦他们苦候未免不近人情,赐宴于他们,着陈洪作陪。” 内侍领命而去之后,朱厚又命人伺候纸笔――跟随皇上一起出行的还有翰林院的待诏,随身带着笔墨,随时记录皇上的言行,并准备以诗文歌赋记载这千古难逢的盛典,当即就给皇上铺开了宣纸,朱厚兴致勃勃地又写又画了起来。身旁诸人大着胆子凑过去看,只见皇上画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刀具图样,谁也看不懂,但又不敢出声询问,就都转头去看营团军演武。 再现了当日德胜门一战的全过程之后,将台上的红旗再度举起,校场上的兵马在战鼓的助威声中,迅速奔走起来。转眼之间,聚集在一起的各军按兵种分散列队,排成五个整齐划一的方阵。继而,将台上竖起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六个大字:方阵变长蛇阵。果然,五个方阵迅即变成了五列长蛇状的纵队,这便是在中国军事史上久负盛名的“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皆应”的一字长蛇阵。 当朱厚忙完手头的活计,又将目光投向了校场演武的将士们之时,正轮到炮队演练,只见一长串的战车随着旗语和鼓声,迅疾向中间猬集,首尾相连结成了一个圆形的阵营,将步骑士卒都拱卫其中,炮口自战车箱板的洞口中伸出,直指阵外。 英国公张茂转头问高拱:“肃卿啊,这是什么阵法?” 高拱微微欠身说:“回老公帅,这是我营团军戚将军在率军操练之时创出的阵法,名曰铁桶阵。” “铁桶阵?”张茂虽是三朝元老、军中硕勋,但战车队是皇上首创的新式兵种,他也知之不多,在心里琢磨了一阵之后还是不明就里,便又问道:“此阵可有何用?” 尽管张茂的话问得很唐突,但高拱还是耐心地解释说,我军步卒野战之力不及强悍的蒙古骑兵,凭城据险尚可一战,若是在旷野之中遭遇敌骑,便有力所不逮之虞。营团军奉旨组建战车队之后,觉得这是一个克敌制胜的良策,并辅之以骑兵和步兵,野战之时先派出骑兵迎敌接战,战车队可借这个时间结成圆形或方形的防御阵营,将火铳手、弓箭手、盾牌手和长枪兵等步战之卒护卫其中。一俟结阵完毕,骑兵便可与敌脱离接触,由战车队以炮火杀伤敌人。战车的厢体正好与坚壁阵的用途一样,抵挡敌军冲锋,避免敌军骑兵直接冲击本阵,造成步卒的伤亡。 朱厚听得怦然心动:古往今来,遭遇敌军精锐重骑,若不能以骑兵与之对冲决战,便要以强弓硬弩射住阵脚,由步卒结成坚壁阵,以血肉之躯迎击骑兵,往往伤亡极大仍不免全军溃于一旦。如今有了战车及这铁桶阵,明军也可与蒙古骑兵一决胜负了! “果然精妙!”张茂随口赞叹了一句,话锋突然一转:“不过,江南之地水网纵横,战车铁桶阵无法使用,不若以原有各阵为主,可不必操练此阵。” “张老公帅言之有理。不过,在朕看来,区区江南蟊贼何足挂齿,”朱厚伸手指着北方,笑着说:“那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才是我大明热血男儿建功立业之地!” 在那一刻,所有人都被皇上话语中的自信和豪气震慑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十四章 校场演武(三) 足足有一个时辰,营团军为诸位贵宾逐一演示各种常用阵法,什么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太极阵、八卦阵等等,不一而足。各种阵法整齐有序,变化迅捷,且连变十余阵而不见将士有丝毫困乏松懈之处,不但文臣们看得如痴如醉,赞不绝口;就连那些向来对皇上总是高看营团军一眼而颇有微词的武将们,也是深表叹服,兴高采烈地连连叫好,更从心底里油然生出一股豪迈奋发之情来。 终于,阵法操演完了,按照预先的安排,还有一场小规模的实战演习。大队兵马退场,只留下了上千名士卒来回奔忙,抬来了许多木栅、鹿砦,搭建成一个带辕门的临时营寨,将校场中间围了起来。营寨之中还张起数十座帐篷,竖起了一面中军大旗,俨然就是行军作战时的样子。当一切都架设完毕之后,戚继光带着那上千士卒进驻到营寨之中。 负责指挥调度的,仍是指挥使俞大猷,显然平时已操练的极其娴熟,没见他怎么奔忙,一切便已安排就绪。再次来到阅武厅请得圣旨之后,他回到将台挥动红旗,宣布实战演习正式开始了。 一声号炮,西边校场入口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黑点,正朝这边快速奔来。片刻之后,黑点逐渐扩大,原来是五骑探卒。他们一直奔到辕门之前才翻身下马,急冲冲奔入营寨。紧接着,营寨之中就擂起了鼓来,鼓声异常的急促,正是明军定制点兵鼓。几个统领、千总正在营中带队操练,一听鼓声响起,便立即奔向中军大帐。过了片刻,他们各自手持令箭走出来,开始集合兵马,高声传达主将的命令,大意是据探马来报,有敌军数百骑来袭,离此只有数里之遥,各营军马即可分头行动,于营外设伏,待敌人一到,奋勇杀出,聚而歼之,不得有误,违令者斩等等。全体士卒齐声应命,在军将的指挥下,在营地之外各找地方埋伏了起来。扮演主将的戚继光也在亲兵的护卫下撤出了营寨。 过不多时,远处烟尘大起,一队数百人的骑兵正在衔枚疾进。他们一不摇旗呐喊,二不吹角鸣号,只听见马蹄蹴踏地面所发出的急雨般的声响。很快地,这支人马已经奔到校场之中,众人又看见,大概是为了易于识别的缘故,这些人反穿着羊皮袄,而且都没有戴头盔,光着脑袋,头发一律束在天灵盖上,看上去倒真有几分象是那些蛮夷之人。这样的装扮十分滑稽可笑,引得阅武厅上包括皇上在内的所有贵宾一阵哄堂大笑。 来袭的“敌军”高举火把,闯入辕门,将手中的火把朝着帐篷上扔了上去,帐篷熊熊燃烧起来,他们又拔出腰刀,直扑中军帅帐。随即就发现营寨之中早已空无一人,为首的“敌酋”高叫了一声:“有诈!”急忙带着兵士要退出去。 又是一声号炮,伏兵四处,各举刀枪,猛扑上前,将那数百名“敌军”团团围住,与其厮杀在一起。 与后世所有的军事演习一样,来袭的“敌军”自然还是营团军自家兵马扮演,其结果也必定是一鼓被擒,献俘帐下。不过,营团军为了这千古未有的天子元日阅兵也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双方相持格斗的异常激烈,“我军”自然是谋定而动,士气高涨,即便是被团团包围的“敌军”也奋力突围,拼死不降,虽说手持的是操练用的木制刀枪,但“敌”“我”双方兵士都一招一式都十分卖力,真打真斗,不时有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有不少人都或轻或重地挂了彩。 这种实战演习虽有作戏的成分,但比之刚才操演阵法,形式又自不同,而且更有趣得多,诸位贵宾看得直呼“过瘾”,惟有国子监祭酒田仰――一个与那参与谋逆而自裁的陈以勤齐名的国朝当代大儒――摇头晃脑,叹息不已:“操练演武,点到为止即可,何必以性命相搏,徒增伤亡!” 国子监是耍龙尾的小九卿衙门,在观赏演武诸人之中,田仰品秩最低,只是叨陪末座而已,此刻又说出如此迂腐外行的话,引得阅武厅上众人一阵大笑。 朱厚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田大人所言极是!一干参演军卒均应依律法军规治罪。” 见皇上有如此兴致,和臣子开起了玩笑,英国公张茂也凑趣说:“皇上圣明!我大明军法明定,军中不得殴斗,不论何因,杀伤同伴之人,罪轻者打,罪重者杀。可将这一千五百名军卒俱都拿下,斩迄报来!” 在场诸人都明白他们是拿田仰寻开心,都憋着笑不说话。只有田仰不明就里,听到张茂说要将这一千五百名军卒全部斩首,以为自己随便的一句议论竟害了一千五百名军卒的性命,吓得面色惨白,忙说:“这……这不大合适吧……” 张茂大声武气说:“咄!田老夫子,须知军中可不同你那国子监的课舍讲堂,讲究的是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之说!” 田仰梗着脖子反驳道:“张老公帅此言差矣!我大明立朝百七十年,祖宗法纪俱在,即便处决一升斗小民,亦须经地方官府三推六问,交大理寺复核,由刑部奏报皇上定夺,岂能一言定谳,立决千五百人性命!” 见田仰摇头晃脑地当真与张茂争辩,严嵩也憋着笑,点点头说道:“学生也以为老公帅此议确是不妥,既然军法载有明文,罪轻者打,罪重者杀。也应甄别罪轻罪重,不该一概斩之。依学生看来,杀伤同伴者不过五百余人,只将他们明正典刑即可。” 张茂说:“即便依严阁老与田大人所议,只将那五百名军卒以杀伤同伴论罪,但其余军卒袖手坐视同伴被杀伤,也该以临阵脱逃论罪,亦当斩首示众,以正军法!” 田仰更是急得面红耳赤,忙不迭声地替那些军卒辩说道:“他们……他们可是奉命行事啊!” “哦!田大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李春芳也参与了进来,拈着胡须,沉吟着说:“《大明律》载有明文,奉命行事是公罪,公罪不究。这一千五百名军卒确有可怜可悯之处,该当将监营团军高拱与正副指挥使俞大猷与戚继光三人罢官削职,交付有司依律论罪。” 田仰连连摆手:“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情急之下,他慌忙给皇上跪了下来:“启奏皇上,如今江南未定,四海腾波,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恳请皇上赦免高拱等人之罪,准其军前效力,戴罪立功……” 看他数九寒天竟急出了一头的冷汗,朱厚笑得快要岔气了:“哈哈哈,田大人快快请起,当然不能以此事治高拱等人之罪!” 田仰却不起来:“皇上仁德天厚,还请皇上一并赦免军卒罪责。” “他们都在跟你耍笑呢!军中有规制,演武如战场,操练之时只要不是故意杀伤同伴,一律不予追究。” 田仰这才站了起来,嘴里还说:“请皇上恕老臣多嘴。操练毕竟不同两军阵前厮杀,下手总要有个分寸,军中袍泽相残,不免伤了和气,更有损士气……” 张茂笑着说:“田老夫子,你且想一想,在演武场上流血流汗,总好过战场上负伤送命,惟有严加操练,方可练出百战强兵啊!” 到了此时,田仰才相信众人是在与自己开玩笑,摇摇头说:“人命如天,岂能做戏谑之资!” 这句话说的朱厚也不好意思起来,同僚之间开个玩笑尚可,天子无戏言,自己身为皇帝,举动为天下臣民百姓的表率,怎么也能随便开玩笑?忙正色说道:“田大人言之有理,是朕行事孟浪,当予田大人并营团军全军将士赔罪才是。” 田仰又慌了神,跪了下来:“吾皇圣明天纵,比尧舜而多武功,方汤武而无惭德,虚心纳谏更较唐宗宋祖还胜一筹……” 荣王阿宝不满地说:“都是你这书呆子惹的祸,明明不通晓军事偏要多嘴……” 朱厚忙摆摆手打断了阿宝的话:“古人云闻过则喜,闻过即改,朕虽贵为天子,也概莫能外。你可知道,朝廷讨伐江南逆贼的檄文便是田大人起草的,文辞犀利,正气凛然,传诸天下,举国臣民百姓无不感怀激烈,血沸胸臆!在朕看来,田大人虽不通晓军事,一支秃笔,胜似十万雄兵!”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此前商议由翰林院、国子监这两个学府衙门协助通政使司编印民报一事,田仰等人认为圣人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对此并不热心,便又说:“田大人,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朕委派你参与编印民报,是要以之为讨逆一大利器,宣传朝廷仁政,力促农耕实业,更以春秋大义激励百官万民戮力同心、共赴国难!” 得了皇上的亲口赞誉,田仰很是得意,一边叩头谢恩,一边慷慨激昂地说:“吾皇圣明,臣谨领圣谕!”起身之后,他又冲其他诸位大臣握紧了拳头:“休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老朽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有笔如刀,将以此身与百官万民共愤君父之慨,平逆贼,定家邦,不灭楼兰誓不还!” 他那一副郑重其事,恨不能“灭此朝食”的表情与方才那紧张失措的模样反差实在太大,令朱厚与诸位大臣再次捧腹大笑,阅武厅上一派君臣和衷共济,其乐融融的景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十五章 恩泽普惠(一) 按照预定的安排,所有的操演项目都完成之后,皇上要犒赏营团军全军。这是新正年节之时的例行恩赏,但往常年份因朝廷财政吃紧,总是拿几乎相当于废纸一张的“大明宝钞”来应付全军将士,今年却是不同,朱厚决定发内库存银用于犒军――有先前抄没薛林义、陈以勤等谋逆之臣家产之时,户部为皇上预留的那一百万两银子的埋伏,京城四十万将士每人可分到二两银子,钱虽不多,总是浩荡天恩,营团军要再次集合全军,领赏谢恩。 趁着集合军队之际,吕芳奏请皇上略事休息。朱厚俯允所请,在高拱及锦衣卫众太保的陪侍下,移驾营团军中军大营。其他王公大臣陪着皇上或站或坐了两个多时辰,也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走动走动,舒缓一下紧张的神经以及已有些麻木的手脚。 到了中军大营坐定之后,朱厚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说:“肃卿,朕问你,此前发配你军中效力的那个国子监监生海瑞可好?” 尽管高拱也知道海瑞非同寻常,但听到皇上居然亲自垂询问好,也忍不住吓了一跳,忙说:“回皇上,海瑞一切都好。” “他可吃得了军旅之苦?” “回皇上,海瑞到我军中之后,臣与志辅、元敬等人怜其有才,未曾让他参与操练,只在中军帮着处理一些文牍杂事。” “哦,如此便好。”朱厚仍是不放心,又问道:“到军中效力,他可愿意?” 高拱苦笑一声:“请皇上恕臣直言。我朝重文轻武,寻常士子向来瞧不起武人,他又是获罪被削籍斥为奴兵,又怎会愿意?臣已与他深谈过多次,却还是未能解开他的心结。” 朱厚也明白,鉴于前唐统军大将拥兵自重,不尊天子号令,不从朝廷调度,最后酿成藩镇割据之祸,有宋而始,都采取“以文统武”的办法,明朝更将文官节制武将的礼制推向了,他们已被叛军接到南京,即将出任要职。这些人都是夏言于嘉靖二十年主持科考之时取中的门生,如今却成了逆臣反贼的座上宾,虽然于当日朝廷闹起新政之后,夏言就已经退回了门生帖,与他们断绝了师生之谊,但这种打断胳膊还连着筋的关系,岂能这么容易就撕扯得清楚?一时间朝野上下又为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夏言被气得呕血数升,却还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此中原委,高拱心知肚明,但也无话可说。朱厚叹了一口气,说:“朕也知道委屈了他,但这次第,却不好亲示慰问。新正年节,你这个门生自然要去拜望座主,替朕带个好给他,就说诸事朕心中有数,让他不必计较旁人汹汹之声,好生在府中将息调养,朕还指望他再为朝廷效力二十年呢!” 高拱跪地,说:“皇上睿智,臣代恩师叩谢天恩。” 此刻,吕芳前来禀报,营团军已集合完毕,请旨是否移驾。朱厚拍拍高拱的肩膀,笑着说:“肃卿,朕今日犒军,将银子按人头发到将士们手中,就没有你们这些统军大将中饱私囊的机会了。你对志辅、元敬并各军官将佐说上一声,不许再从弟兄们的手中要回来啊!” 高拱赶紧表态:“皇上节用以犒军,臣等若起丝毫贪墨之心,必受天谴!” “哈哈,知道你是穷官,朕也不会当你萝卜当荤水当酒的过这个年的!你这几日一直留在营中不能回家,朕早就派人置办了各色年货送到了你家里,还给令堂留下了五十两银子的谢岁钱。” 高拱感动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哽咽着说:“天恩浩荡,臣九死难酬,惟以此身许家国社稷,辅佐吾皇中兴大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十六章 恩泽普惠(二) 回到大内,刚一换下皮弁服,顾不上歇息,朱厚便移驾东暖阁,命人召署理兵工总署衙门的兵部右侍郎王瞻、兵工总署技术总监何儒、军器局郎中沈士柱及主事胡渭奇四人入宫觐见。吕芳急着安排嫔妃皇子给皇上行贺新之礼,里外忙个不停,只隐约听到皇上在对他们说什么“刺刀”之类的话。 忙完了国事,乾清宫摆出了皇室家宴,众位嫔妃、皇子、内廷贵宦向皇上恭贺新禧。在这种场合下,朱厚终于可以卸下一直在臣民百姓面前表现出的坚强和乐观,“每逢佳节倍思亲”的那种感觉又一次袭上了他的心头。此外,皇后凤逸九天一事仍在保密之中,朱厚当日以宫中殿宇失火为由,免除了皇室宗亲及在京二品以上官员的夫人新正向皇后请安之礼,勉强将此事搪塞了过去,但总觉得有愧于心,尤其是在家宴之时,看到那日宫变受惊,至今仍显得木木呆呆的哀冲太子,他的心中更是百感交际,忍不住泪如雨下。 太子生母、目前暂摄六宫的皇贵妃王氏率众位嫔妃、皇子俯地痛哭,恳请皇上以家国社稷为重,莫要太过悲切,以免龙体违和。朱厚才警醒过来,竭力收回早已飘到了另一个时空的思绪,引用明太祖朱元璋御制《女诫》中序言中“治天下者,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的圣训,勉励皇贵妃王氏勤俭持家,诸位嫔妃和谐共处,各位皇子刻苦读书。众人应诺,誓言谨守祖宗家法,不违礼,不骄奢,不专宠;并相约约束本家父兄安分守己,不弄权,不营私,不干政。皇贵妃王氏奏称,闻说宫外百姓遭遇兵祸,流离失所,缺衣少食,请旨停常例给予嫔妃娘家的年节之赏用于赈济难民;并称感念圣皇仁厚爱民之心,已与各位嫔妃一道,效法孝慈贞化哲惠仁徽成天毓圣至德高皇后(即朱元璋的大脚马皇后,是明朝乃至历朝历代难得的一代贤后,故此谥号长达17个字。)之仁举,率宫人将宫中余帛制成衣被,奏请皇上代她们分发给年老无依之人。朱厚这才展颜开怀,嘉许各位嫔妃贤德淑良、知礼晓事,与她们并诸位皇子公主对坐宴饮,并将惠妃所生、刚满半岁的皇九子朱载墼抱于膝上,逗正在哇哇学语的孩子叫“爸爸”,令诸位嫔妃瞠目结舌之余,更倍感天亲慈睦。 但是,家宴之后,朱厚情绪又复低落,久久难以成眠,遂悄然起身,只带着吕芳一人来到焚于那场大火,至今尚未整修的坤宁宫,驻足于破壁残垣之前,默默地流泪许久。陪侍左右的吕芳心痛不已,却又不知该怎么劝慰才好。 或许是为了排解心中的愁苦,自嘉靖二十四年正月初二起,朱厚又按照原定计划,投入到紧张繁忙的工作之中: 正月初二至初五,带领王公勋显、内阁学士、五军都督府及六部九司诸位大臣,逐一视察京城各军,观看操演,犒赏六军,激励全军将士戮力同心,匡扶社稷,剿平逆贼,光复南都。并颁下口谕,着内阁会同五府、六部有司尽快拟订优抚军户及义勇投军的民户之策,更公开承诺,待平定江南叛乱之后,给予对于家园被叛军侵占或袭扰的山东备倭军及河南卫所军等卫所军卒一定补偿。 正月初六,召见自江南逃回的文武官员,赐宴以示慰问,勉励已就任新职的官员谨遵王命,恪守臣职;命吏部有司尽快为尚未得缺的官员委任新职,广开报国之门,以伸报国之志;并于筵席之上,命人取来具保文书一火焚之,示意此事既往不咎。众人深感皇恩浩荡,痛哭阙下,几不自胜,皆戟指向天立誓愿为马前卒,引领王师克服江南。 正月初七,巡视刚刚恢复生产的怀柔铁厂,亲切慰问春节期间仍坚守在工作岗位上的工匠民夫,勉励大家广泛开展劳动竞赛和技术革新活动,以“多快好省”为原则加紧生产,不断改进生产工艺,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并要求怀柔铁厂在加强军工生产,保证军品供应的同时,分出一两个车间从事民品生产,重点放在农业生产工具方面,大力生产犁、铧、耙、镪、搭、锄等铁制农具,以优惠的价格卖给百姓,促进农业生产。民品生产的盈余归铁厂所有,用于改善工人生产生活条件;如有亏损则据实上报,由户部派员核实之后奏请朝廷予以贴补。 正月初八,视察京城各大衙门,亲切慰问按时到衙上班的职官属吏,赐宴欢送不待春节年假期满,就要启程分赴各地督办官屯的垦田使以及宣传国政、兼采民风的翰林院职官、国子监生员,勉励他们将朝廷各项善政送到千家万户,送到百姓的田间地头。 正月初九,视察京城各处养济院,亲切慰问入院养老的耄耋老者和病残之人,赐给酒食及嫔妃、宫人赶制的衣被。正月初十,视察各处国立小学,看望师生,赐给、铅笔等学习用具,勉励他们用功读书,日后好为国家朝廷效力,并手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赐于国立第一小学。 设立养济院、国立小学,收容难民之中家贫无所依的鳏寡老人和孤儿,是朝廷于去年岁末刚刚施行的一大仁政。这一善举,还是高拱的建议。 当日海瑞进献荷叶米粑,提醒皇上关注京城米价飞腾的问题之后,朱厚只责令分管户部并暂代首辅之职的内阁次辅翟銮回府养病,并没有追究其他有关官员的罪责,却将高拱密召进宫,严词切责他身为皇上秘书,又兼任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却不留心关注民生之苦,非是社稷之臣所为。高拱虽然觉得委屈,更体会到皇上对自己的器重和栽培,就谨遵圣谕,在督办军务、兼管京城治安之事的同时,悉心关注民政。因此次北京保卫战之中,营团军多有伤亡之人,朝廷循例给予的优抚恩恤毕竟菲薄,绝大多数普通士卒家中还有老人幼子,生活不免困顿;又考虑到鞑靼入寇尚未平息,江南叛乱又接踵而至,造成数以百万计之百姓家园毁于兵祸,流离失所沦为难民,其中多有老人和父母双亡的孤儿,即便朝廷遣返回乡也难以自力为生,故此呈上奏疏,奏请朝廷设立养济院,收容鳏寡孤独入院恩养,以示仁君爱民,泽被苍生。 朱厚阅后不胜感慨,当即在奏疏上写下朱批,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古之大同世界莫如此也!”命人即刻送到内阁。内阁见到这样的御批也不敢怠慢,赶紧会同户部、工部及顺天府,突击将抄没入官的薛林义、陈以勤等谋逆之臣的各处房屋整修为养济院,收容七十岁以上老者、病残之人及十三岁以下孤儿入院,由朝廷按人提供衣食,予以恩养。 内阁拟订的方略呈送御前之后,朱厚又做出了几点补充:一、养济院只负责收容耄耋老者和病残之人,另设立官办学堂,是名“国立小学”,遴选年高德硕、办事稳重的举人为执事,授予八品教谕之职,执掌校务;以优厚待遇聘请学识广博且愿意教授生徒的秀才为老师,收容孤儿入校读书习字,由朝廷提供衣食、纸笔等。在国立小学任职任教满一定期限的举人秀才,可优先参加选贡,实授官职;学习优异的年长学生经考试合格之后,以童生身份选入县学乡学,做进一步深造;其他学生满十六岁之后,可从军入伍,可入怀柔铁厂做工,可入官屯垦殖,也可自谋生路;二、养济院、国立小学所需之工役,除少部分招募之外,大部分由宫里裁减下来的内侍、宫女担任,按月给工钱,既节俭开支,减少朝廷财政负担;也为那些刑余之人和无家可归的宫女找一条自食其力的出路;三、各地官府应效法此例,大办养济院和国立小学,使大明子民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四、鉴于朝廷如今财政吃紧,各地官廪尚不充裕,也可大力动员地方乡绅富户捐资捐物,以家族为单位,在本乡本里兴办养济院和义学,朝廷视其功效予以旌表、恩赏;五、此前朝廷在难民之中募兵之时,虽有“独子不征”的规定,但家中壮男从军,仍给其家庭生活造成一定困难。为此,恩准其家中老人、幼子各一人优先入养济院、国立小学,由朝廷抚养;阵亡将士的父母、幼子全部入养济院、国立小学;六、招收孤儿入学读书,应不限男女,若条件成熟,可为女童单设女校,教材以太祖高皇帝御制《女训》为主,兼习女红、医护等事…… 元日阅兵之时受到皇上的亲口嘉许勉励,国子监祭酒田仰不胜感激之至,这些天又随皇上四处巡视,抚慰官军百姓,更让他感受到了仁君爱民之心,遂亲自撰文记叙这些旷古未有之隆恩盛事,载于刚刚编撰刊印的民报之上,随同通政使司的邸报发天下各省府州县――这是朱厚想说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为此他还不惜兴师动众,走到哪里就把六部九卿带到哪里,把自己和那些朝廷重臣累得连轴转,好在自有有眼色的文官词臣,那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看着刚刚刻印出的民报,朱厚得意地冲着南方撇了撇嘴:国家养了你们这些宗亲勋贵近两百年,让你们拿出一点银子和粮食为国家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还敢公然扯旗造反!哼哼,别看我不懂你们封建社会的游戏规则,给自己惹了一大堆麻烦,可你们知道什么叫“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吗?学过“三个代表”吗?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想和我斗?做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十七章 南都惨境 往年江南冬季也会下雪,却没有如嘉靖二十三年这般,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扑面而来,一连下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雪停了,久违的太阳也出来了,风却没有停,天气还是异常的寒冷。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时分,两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骑着毛驴,自官道一路着“善人大老爷长命百岁、公侯万代”之类的感激的话。 在那一刻,两人心头都洋溢起一种做了善事之后的满足和快乐。这种感觉如同喝下了一杯醇醇的美酒一般,使得两位年轻的儒生脑袋变得有点晕晕乎乎,忙和气地点着头,摆摆手示意他们都起来,在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脚步都有点轻飘飘的了。 可惜,这种满足和快乐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他们脸上刚刚泛起的微笑凝固了――只见蹲在墙根下聊天的那些壮年男子都起来了,窝棚之中也走出了许多妇人,朝着他们围拢了过来。 这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在这冰雪寒天里,身上乱七八糟地裹着各式各样、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服,有人身上甚至披着麻袋片,用一根草绳胡乱扎在腰间,但是,他们的眼睛里都发出了饿狼一样的光芒,来势汹汹地将两人包围了起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又是一阵惊恐,实在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南都竟有强梁不法之徒公然聚众当街行抢! 想到这里是南都,是号称要再造社稷的新明朝廷驻跸之处,两人又觉得安心了,也平添了一份勇气,同时发出厉声喝问:“混帐东西,你们想干什么?啊,到底想干什么?” 那群人被他们一喝,犹豫着站住了。但只是短短的一息,这些人又围了上来,伸出与那群孩童一样干枯皴裂的手:“两位相公可怜见,小人一家五口已经两天没有东西下肚了……” “求大爷行行好,施舍小人一点吃的……” “大爷大慈大悲,大吉大利……” 原来这些人与那些孩童一样,在向他们乞讨! 在他们大声的乞讨声中,一股股污浊难闻的臭气从他们的嘴里,从他们那破烂的衣衫中散发出来,令人闻之欲呕。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急忙用衣袖掩住鼻子,赶紧往前走,但四周都是这样的人,怎能走得过去! 张居正瞪圆了眼睛,愤怒地质问道:“堂堂留都,太祖陵寝之地,有官有法!莫非你们敢当街行抢不成。” 在他厉声呵斥之下,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开始退缩了。有的人躲到了人群的后面,有的人惭愧地低下了头,站在前面的几个人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边拼命地叩头,一边七嘴八舌地苦苦哀求着: “请两位相公息怒,小人不敢冒犯相公。小人都是安分良民……” “非是小人们要来骚扰两位大爷,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望相公垂怜开恩,施舍一点吧,小人给两位大爷磕头了……” 吵杂声中,一个干瘦的妇人的哭声尤其尖利:“相公老爷,您不怜惜我们这些作孽的大人,就可怜可怜这没爹的孩子吧!”她高高举起了怀中哇哇大哭的一个婴儿:“一家七口就剩下了我们苦命的娘儿俩,可怎么活啊……” 大明疆域广袤,水旱之灾无年不有,张居正原本以为这些人是穷乡蔽壤的下贱乡民,时逢天灾,流落到南都沦为乞丐,见他们都是一口官话,言语还都得体,心里不禁犯了疑,问道:“你们家居何处?为何要靠乞讨为生?” 见他语气缓和下来,众人渐渐平息了喧闹,一个老头战战兢兢地叩头下去:“回相公大老爷的话,小人们世代都是南京本乡本土的安分良民,在城里讨些营生,前些日子闹兵,将大伙的房子都烧了,营生也都做不下去了,这才向过往的老爷们讨口吃的。” “你们……你们竟是南京人氏?”张居正愤怒地说:“堂堂留都,饿殍载道,官府竟管也不管?” “官府?”那位老者听他说到官府,脸上竟露出了笑容,却是那样的凄苦和无奈:“要是没有官府,兴许小人们还不至落到这步田地……” 他这话一出,跪在他身边的那些人脸色陡然巨变,惊恐地四下看看,见除了眼前两位外乡儒生之外,再无旁人,才都放下心来,有人忍不住抱怨说:“蔡爹爹,大不了饿死,也没来由让那些差爷抓了去砍头!” 那位被称为“蔡爹爹”的老者却梗着脖子,说:“砍头便砍头,临死还能吃上一碗断头饭当个饱鬼,强过饿死在家里!” 诧异、惊惧,还有无比的愤懑,一齐涌上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心头,两人看着跪满一地的乞丐,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才好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十八章 两重天地 其实,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所看到的,只是南都阴暗的一面。南京毕竟还是太祖开国之时定鼎于此的南京,这个江南最大的都会,历千年而不堕其盛名的六朝金粉之地,岂能是一场持续时间不过半个月的兵乱所能完全摧毁的?因此,当两人将身上所带的银钱散与那些乞丐,才得以脱身继续前行之后,没走出多远,就发现自己象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天气还是那样异常的寒冷,这里与刚才的那片瓦砾场一样,地面上、瓦垄间也堆满了皑皑的积雪,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无论是骑驴的、步行的、还是那些跟随在轿子后面疾步奔走的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衣,扭动着臃肿的身子,抱着五颜六色彩纸包扎着的盒子,兴冲冲地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宽敞的大街上,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店铺,写着“绸缎老店”、“川广杂货”、“西北两口皮货有售”等招牌琳琅满目。被伙计高声吆喝着请进各个店铺之中的,是那些衣着光鲜的士子仕女;门口挂着灯笼、供着冬日难得一见的鲜花的茶社里座无虚席,生意兴隆;门前飘扬着鲜艳醒目的酒招的酒楼更是人声鼎沸,笙歌盈耳,随风飘散着吆五喝六的行令声、哧哧的艳笑声,还有那酒菜诱人的浓香…… 这还不算什么,随着年关将近,南都最繁华热闹的、要持续一月之久的灯节已经开始,街道上各家各户的门楣上,都点缀着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大小花灯,虽然并未点上烛火,但从那如花、如珠、如鸟、如兽、如莲台、如宝树的奇巧造型来看,就不难想象一旦到了夜间,当它们都大放光明之时,会是何等美妙动人的景象…… 如果不说大街小巷,尤其是那些生意红火的酒肆茶楼挤满了无数鹄首鸩面、饥疲瘠瘦的饥民,任凭伙计小厮叱骂责打也赶不走,眼前这个依然呈现出一派太平盛世的节庆气氛的南京,才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想象中的留都的景况,但或许是刚才那一幕是那样的令他们震惊,也给他们留下了一时难以消除的深刻印象,以至于他们看到眼前这一切,竟觉得是那样的陌生,甚至还觉得是那样的可怕,不约而同地低着头,看也不朝街道两边再看上一眼,也丝毫不避那被过往行人踩得污浊不堪的雪水,疾步向前走去。只是当那些身穿各色官服,神气活现地招摇过市的文武官员的轿马仪仗喝道而来之时,两人才一次又一次地停下脚步,牵着驴子,避在街边,等那些红红紫紫的队伍过去之后,才继续默默地穿过为采办年货而奔忙的人群,走在南都的大街上。 根据何心隐信中所说的地址,他们一路打问,来到了城东的武定桥。给他们指点道路的,无论是街边的闲汉,还是店铺的小厮,都带着暧昧的笑容――那一带,南京人叫做“旧院”,是秦楼楚馆汇聚之地,南京城里身价最高的一群妓女,都在那里比邻而居,以她们的艳名丽色,招揽着来自天南海北的风流豪客。这两位冻得脸颊嘴唇青中泛紫的儒生一到南京,连行囊都不曾放下,就急火火地打问那里,大概不用说也知道,都是些个南京人早已司空见惯的急色鬼! 博览群书、见识不凡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知道名闻天下的十里秦淮,自然也明白那些人为何会是如此古怪的表情,但他们没有心情辩白――就在他们问路的时候,身后竟又跟上了一大群乞丐,只要他们稍一停步,就马上围上来,大声地乞讨。 初幼嘉出身豪富之家,心地却最为善良,又笃信佛教,在家中之时就曾多次在荆州各处寺院道观布施,还曾在年荒之时用自家钱粮设过粥棚赈济灾民,方才也是他率先掏钱出来施舍那些乞丐,因此,看到眼前这些又跟上来的乞丐,第一个反应便是将手伸进怀中,想要再拿出一些银钱施舍给他们。当摸了一个空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来,方才已经将随身带着的银钱全散了出去,立刻怔在那里,脸上露出了尴尬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初幼嘉的心情越发地自责起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张居正,张居正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显然跟他一样,方才也已将身上带的钱全部散给了那帮乞丐! 那群正怀着不安和希望的乞丐静静地等候着的乞丐们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情,却还是不放弃最后一线希望,一齐给他们跪了下来,七嘴八舌地说道:“相公可怜可怜小人吧……”“大老爷行行好,施舍一口吃的……” 其实,初幼嘉并非没有钱,只是令他为难的是,大街之上又不能打开行囊,拿出那藏在里面的成锭的银块来散赈,只好面带愧色说:“对不住各位,我们不是不肯给你们,实在是方才……”他知道不能让这些人晓得自己方才已经施舍了他人,否则就决然难以脱身,便叹了口气,改口说道:“唉!实在是出来的匆忙,身上未曾带的有,还请见谅……” 说到这里,他又自觉是说了谎话,便住了口,摆一摆手,拉着一旁阴沉着脸不说话的张居正,转身就走。 这一次,那些乞丐们没有跟上来,两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匆匆向前走去,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就在他们即将走上旧院前门的武定桥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远远传来一个愤懑的声音:“他说没有,怎么没有?” “唉!算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左右是我们自家命苦,给不给还得凭人家喜欢。” “可是他愣说没有!”那个年轻一点的声音不服气地反驳道:“还唉声叹气,装得挺象!” “是嘛!他说没有钱,没有钱还能去逛窑子,找婊子?”另一个人提高了声音,象是故意要让他们听见似的:“莫非婊子的x肯白送给他x不成?” 街道边上一个袖着手佝偻成一团,正在晒太阳的闲汉“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们这些人真是少见识!难道在这南京城里住了几十年,就未曾听说过旧院一帮小娘们最喜欢的就是他们这样的小白脸,不但白让他们x,还拿自己卖x从那些阔老身上刮来的银子贴补他们呢!” 这样恶毒的话竟引起了那群乞丐一阵疯狂的笑声。初幼嘉猛地站住了,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直冲上来,他转过头,怒视着那帮乞丐和那个闲汉。 那些乞丐根本无视他愤怒的目光,反而象是报复和示威似的,笑声越发的大了,那个年老的乞丐甚至笑出了眼泪。 初幼嘉本想转身走回去,把这些下贱的、不懂得尊卑伦常,也就根本不值得同情和怜悯的乞丐狠狠教训一顿,但是,当他转过身来,却接触到那些人远远地向他们投来的怨毒目光,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突然觉得胆怯了,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张居正适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礼乐崩坏之时,自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云美兄不必与他们计较了!” 借这个台阶,初幼嘉回过身来,继续向前走,却还是咽不下方才那口恶气,忿忿不平地说:“他们怎么能这么说……” “他们未必大错,”张居正缓缓地说:“或许我们上留都来,才是大错而特错!” 初幼嘉停住了脚步,叫了一声:“太岳……”,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他知道张居正并不愿意上南京,其实他自己又何尝想来淌这趟浑水! 今年年初,来自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三千多名举子因官绅一体纳粮之法违背祖制、凌辱士人而愤然大闹科场,爆发了一场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举子罢考风波。当今皇上赦免了诸位举子的罪责,并亲赴客舍促膝造谈,淳淳诲教,令亲睹圣颜、聆听圣音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二人无比感动,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报君父再造之隆恩。因此,尽管还是对皇上推行的嘉靖新政有颇多不满,但对于那些藩王宗亲、勋贵大臣在江南打出维护祖制的旗号起兵靖难,要清君侧、正朝纲的非常之举,他们其实并不赞同,尤其是在虏贼寇犯国门、围困京师之际这么做,更让他们感到这是一种不顾家国安危、社稷存续之大局的资敌行为,进而感到无比愤慨。也正因如此,对于何心隐建议上南都新明朝廷谋职一事,他们毫无兴趣,何心隐一再修书劝说,也都置之不理。可是,到了旬月之前,当地官府接到了新明朝廷召举子贡生进京候选的敕令,三番五次地派衙役到家中催促成行,甚或已经怀疑到了两人对南都新明政权的忠心,言语之中隐隐带有威胁之意,不得已之下,两人才于年关将近之时,仓促上路,赶赴南都。 谁曾想到了这里,竟是这样的一副情景,仅仅说一句“大失所望”已经不足以形容两人此时此刻的心情,但到底该想些什么,又该如何去做,却还是懵懵懂懂,未有定数。 看着同样苦闷而又恼怒的初幼嘉,张居正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等见了柱乾兄再做论处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十九章 十里秦淮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逃也似的走过武定桥,就进了南京人所说的“旧院”的前门。 一桥之隔,又象是到了另一处世界。在这条街上,没有遍布南都各处的乞丐,在此出没游转的是依赖于此谋生觅食的篾片清客、师姑卖婆,还有那抬轿撑船的、占卜相面的、杂耍卖唱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比之正街上的热闹,这里更显繁华。一眼望去,酒楼连着酒楼,茶社挨着茶社,一间间都座无虚席、人声鼎沸。街道两旁也密密麻麻排列着窗明几净的店铺,却与正街上的店铺略有不同,它们不卖别的,只卖那些风流香艳的玩意儿,如琴瑟箫管、美酒名茶、风味小吃,以及金玉首饰、香囊绣袜等等,因为是专做那些摆阔的狎客、讲究的妓女们的生意,这里的东西只求精美考究,不论价钱高低,生意还总是那样的火暴。此外,这里总是那样的得风气之先,就连刚刚在江南兴起的妙曼柔媚的昆山腔,也能在那锣鼓喧天的戏棚之中听到。 从店铺旁边的那些小巷子里走进去,是一个接一个的院落,一扇接一扇的窄小院门。这些院门通常都是半开半闭的,透过低垂的那道珠帘,依稀可以看见里面青石铺就的小小天井,一明两暗的浅浅堂屋前,哈巴狗慵懒地趴在台阶上打盹……这就是秦淮名妓的居所,南京城里最有名的一群小娘子,就住在这里。这些流落风尘的女子,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她们中间有不少人出身世代为娼的乐籍,卖笑为生的母亲年老色衰,就由女儿支撑门户;也有不少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迫于生计,被卖到火坑里来。但无论是什么出身,一入秦淮,便成了贱籍中人,自小就要受到严格的训练,在妈妈和龟公的皮鞭棍棒逼迫下,学那些能讨得狎客开心,能哄得阔老爽快地掏腰包的本事。经年累月的严格训练,使她们不仅一个个都能歌善舞,吹箫抚琴,而且大都粗通文墨,于嬉笑狎浪之中显示出不同于庸脂俗粉的才华来。若有天赋且能下上一番苦工夫,还博览书史,能写一笔娟秀的蝇头小楷,做几首香艳的诗词小令,或者画几幅清新的花草游鱼。因为这个缘故,她们就能成为秦淮河倚门待客的小娘中间最共效于飞之乐,单是要想王翠翘侍酒陪话,就需提前一月预约。幸喜那位“齐老爷”面子大,硬是说动她推掉了两三拨客人,才租下了依翠楼,让她专心致意伺候他们家何大爷…… 早已心乱如麻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无心听那个长随饶舌,只加紧了脚步向前走,不一刻就来到了那个长随所说的“依翠楼”。 或许是何心隐早已打过招呼,一个胖胖的、已经不再年轻的鸨母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鼓着一对金鱼眼将他们迎了进去,一路上还自来熟地用一条小手绢半掩着嘴,一刻不停地给两位年轻的相公飞着媚眼,说些“今儿早起就听着喜鹊叫,原来是有贵公子要登门……”之类的套话,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虽都已娶妻生子,原来也并非从来没有涉足过这种勾栏瓦舍***场所,但毕竟湖广荆州无法与六朝金粉、秦淮***一较短长,面对这种情景都有些手足无措,涨红了脸不敢接腔,只埋着头向前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二十章 惊闻迭至 穿过竹梅掩映的院落,张居正和初幼嘉来到了一座长轩前,在飞檐下挂着的架子上那只五彩斑斓的虎皮鹦哥儿“贵客到,贵客到”的娇唤声中,已经抢先走上台阶的鸨母尖着嗓子通报道:“翠姐,初公子和张公子来啦,快迎接贵客!” 长轩里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暖帘一掀,一个垂髫的丫头走了出来,向客人行礼之后,转过身去,双手把帘子举起,过了片刻,一个十七八岁,眉如新月,肤如凝脂,身材袅娜的靓妆丽人姗姗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的正是相别数月的何心隐。 那位靓妆丽人想必就是秦淮名妓王翠翘,见到两人,就把双袖交叠在腰旁,侧着身子,道了一个万福,并轻启朱唇,用娇滴滴的声音说:“两位公子万福!不知两位公子屈尊到此,请恕奴家失迎之罪!” 两人慌忙还礼,何心隐从后面窜了上来,一把托住了两人的胳膊,激动得两眼放光:“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外头冷,快快随我进去。”说着,就将两人拉进了长轩暖阁之中。 一进暖阁,何心隐就对一位仍坐在榻上饮酒的人说:“来来来,我为你们绍介绍介。齐先生,这两位便是在下方才与兄台说起的湖广才子张居正、初幼嘉。” 那人挑起眼皮看了两人一眼,勉强起身拱了拱手,道:“不才齐汉生,见过两位相公。”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方才进来,见宴请何心隐的不是什么士子名流,却是一位粗衣短打的人,心中已有所不喜,又见此人居然还倨傲无比,有客到来也不起身相迎,更觉恼怒,但一听他报上姓名,两人顿时惊呼起来:“齐汉生?尊驾可是前科榜眼齐翰林齐大人?”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诸生数十万之多,每科只有数千人得以秋闱入选公车赴京;至于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则只有几十上百位而已,已属凤毛麟角,更遑论是位列三鼎甲的榜眼郎!更何况,齐汉生与同科状元赵鼎等人联名上书非议新政,不惜触犯龙颜,慷慨为天下士子请命,锦绣前程换得四十廷杖,后又被削籍罢黜,早已成为士林人人景仰的楷模。因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尽管是名动江南的湖广才子,听到齐汉生之名,也不禁为之叹服! 齐汉生淡漠地一笑:“什么探花,什么翰林,都已是过眼云烟,如今在下只是区区一介草民而已。”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一起长揖在地:“学生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齐汉生还是淡漠地一笑:“也说不上什么有幸不有幸的,在下如今在夫子庙一带卖字为生,两位他日若是逛到那里,还请多多关照在下的生意。”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一愣,以齐汉生之赫赫声名,又是因上书抗争新政之失而被罢黜斥退,新明朝廷不会不请他出仕为官,怎么如今还在以卖字为生? 兴许是看出了两人的疑惑,何心隐忙解释说:“新朝初定,就派人将齐先生从家乡请到了南都,以翰林院侍讲之位虚席以待,奈何齐先生不想再涉足官场,朝廷只得赠金而还。更令人感慨的是,齐先生转手就将千金散于流民,自己倒在夫子庙摆出了个字画摊,情致高洁,非寻常士人可以与之论也!”然后就招呼两人就坐。 刚一落座,初幼嘉就不解地问道:“齐先生为何不愿为家国效力?” 何心隐却为难地看了看齐汉生,欲言又止 齐汉生笑着说:“何大人如今是有官身之人,犯忌讳的话自然不好说出口,区区一介草民,贱命一条也没什么可惜的,”说到这里,他却住了口,提起温在桌上铜盆之中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放在桌上,才接着说道:“在下之所以不愿为官,乃是因为束发受教以来,只知有明,却不知国朝竟还有个新明!” 这句话象一道闪电一样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中的那团乱麻一下子劈开了,他们全然明白了为何自己从一开始就不热心到南都应诏的原因,即便不提踏入南都这半日里看到的那些匪夷所思的难民景况,即便不提在京师君臣风云际会的千古奇源,忠君报国之志早已根植在全天下饱读圣贤书的士人学子心中,新明虽然打出了维护春秋大义、祖宗成法的旗号,赢得了江南众多官绅士子的同情,但毕竟出朱非正色,还是不能得到他们毫无保留的支持啊! 这或许是新明朝廷急于征召举子进京候选任官的初衷吧! 两人还在思索,何心隐的脸上却已经变了颜色,对王翠翘说:“劳烦翠娘看看菜肴可曾收拾齐备,我等稍叙几句闲话便要开席了。” 王翠翘经多见广,瞧着这种情形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应了一声诺,在丫鬟伺候下穿上了风衣,向各位客人道了一个万福,就带着丫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等王翠翘和丫鬟们唧唧咋咋的嬉笑声自轩外梅林之中隐约传来之时,何心隐才压低了声音说:“先生慎言!前些日子锦衣卫哗变之后,魏国公徐弘君已责令信国公汤正中,以各位公侯勋贵府上的家兵家将重建了南都锦衣卫。那帮家奴比之原先那些南直隶锦衣卫越发没个规矩,偏又最会变着法子讨主子的好,先生小心祸从口出。”略微犹豫了一下,他又说:“先生也知道,当日先生既不愿在朝廷任职,又拒绝入诚意伯刘的幕中,那些如今正当道的勋贵可都对先生大为不喜,说不定早安插了人手在监视先生呢!” 齐汉生笑道:“呵呵,说的不错!夫子庙我的字画摊左右,是整天有那么几个獐头鼠目的家伙转悠,见人多与我说上几句话,眼风恶语就扫了过来,活生生吓跑了我的好几个大主顾。” 何心隐忙安慰他说:“先生不必惧怕这些鼠辈,先生之名,声震寰宇,他们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绝不敢对先生怎样!” “怕?崇君兄说的好‘廷杖既能受得,天下还有什么受不得!’”齐汉生又是一笑:“那些人若是将我捉了去,正好给崇君兄做个伴儿,在下正求之不得呢,又何怕之有!” 张居正心里一震,忙问道:“先生所说之人,可是年初领衔上《请弛新法以定社稷安臣民疏》的前科状元赵鼎赵崇君先生?” “不是他还有谁?”齐汉生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笑中却含着说不出的悲愤:“赫赫天威之下,能面不改色,坦然身受酷刑;斧钺油鼎之前亦能谈笑自若,宁死不改其志,天下之大,有几人欤?!” 对于那位天下第一人的状元公赵鼎,如张居正这样的青年士子更是无比崇敬,当即他就追问道:“赵先生如今在何处?能否请先生为学生引荐相识?” “要见崇君兄倒也不难,不过区区一介草民却是无能为力,”齐汉生目视何心隐,语带嘲讽之意,说:“你们倒是该请何大人襄助,以他的官身找刑部天牢的牢头通融则个,兴许还能见上崇君兄一面。” “什么?”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大惊失色,叫道:“赵先生如今竟在天牢之中?!” 在他们看来,新明朝廷既然以新政失德、凌辱士人之故而起兵靖难,如赵鼎、齐汉生这样既是众望所归的名士又坚决反对新政的人,应该百计延请,千般罗致,必欲得之而后快,结果却是一个在夫子庙以卖字为生,一个更身陷囹圄之中,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新明朝廷到底想干什么?在干什么? 两人都将置疑的目光投向了何心隐。在场诸人之中,只有他有官身,或许知道的最清楚。 何心隐本就是心直口快、豪爽率性之人,此刻在朋友的逼视下,脸上更有些挂不住了,当即亢声说:“先生也不必施这激将之法,学生既已答应了先生,自当尽力而为。皇天在上,学生今日发下重誓:若是朝廷要治赵先生的罪,学生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为先生抗辩!若不能救赵先生出樊笼,学生情愿陪着赵先生坐大狱!” 齐汉生却不松口,追问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何心隐斩钉截铁地说:“便是赵先生上法场,学生也绝不敢人后!” 齐汉生激动地说:“好!新明朝廷要网络天下士人之心,一是崇君兄与在下这样的去国罪人,二来便是你们这些为天下士子做杖马之鸣的举子诸生,只要我等皆竭力反对,那些藩王宗亲、勋臣显贵碍于士林清议,必不敢轻举妄动,崇君兄必得以存续!” 说着,他提起酒壶,满满地给何心隐斟了一杯酒:“岳大人果然没有看错你这个小同乡!我代他谢你一杯” 何心隐赶紧站了起来,夺过他手中的酒壶:“说起岳林岳大人,学生受业恩师临川史梦泽史公曾与他同受教于阳明先生门下,论说起来还是学生师辈,学生任凭差遣惟恐不及,安敢受他与先生一个‘谢’字!”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早已急不可待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瞅得这个空儿,忙追问详情,何心隐压低嗓子的一席话,听得两人瞠目结舌,一时间都觉得心如死灰一般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二十一章 浊世奇葩 原来,江南各位藩王、勋贵占据南都之后,为了名正言顺地起兵靖难,便招募投靠过来的文人写讨伐新政的檄文,有人推荐了目下在士林中很有声望,已隐隐成为反对新政的一面旗帜的赵鼎。可赵鼎秉承“一臣不事二主”和“君可不为君,臣则不能不为臣”的信念,坚决不肯附逆,被从浙江家乡绑缚押解南都之后,虽身受酷刑仍宁死不从,反而破口大骂那些藩王、勋贵为乱臣贼子。那些藩王、勋贵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却又碍于他在士林中的声望,怕杀之更失大义之名,引起士林坚决抵制,便将他囚禁在刑部天牢之中。 而齐汉生本人,也不愿附逆,被家乡官府强拉到南都,幸好有赵鼎的先例在,新明朝廷也就没有强求他这个榜眼郎出仕作官或代写檄文,只以家人亲眷为质,不许他离开南都,他才得以隐于闹市,以卖书画为生。今日他宴请何心隐,便是要与何心隐这个如今已被新明朝廷罗致出仕的士林清望之人商议联手搭救赵鼎之事。 至于齐汉生方才所说的岳大人,是与何心隐为江西同乡,也因新政之争被罢官贬谪还乡的前都察院御史岳林,他一早也被新明朝廷强拉到南都,先是假装附逆,受了南京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官职,私下里却凭借着此前在官场上的关系,说动早就有异志的南直隶锦衣卫哗变,与南都一些苟全性命于兵祸的官员一起反出南都。因长江早已被叛军封锁,他们只得辗转南下,远远地逃到了新明朝廷鞭长莫及的福建省,目前新明朝廷已发下海捕文书,要将他们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一是没想到南都新明朝廷竟是如此不得人心,二来也不禁为赵鼎等人忠义节烈而深深折服,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见场面冷了下来,何心隐忙招呼轩外王翠翘进来,吩咐开席。王翠翘却娇笑着说:“你何老爷的客人到了,奴家的客人却还未到呢!” 何心隐一愣:“莫非翠娘还请了旁人不成?” “知道你何老爷要莅临陋舍,奴家晓得蒲柳之质难入得何老爷法眼,只好将我那媚娘姐姐与婉儿妹子也一并都请了来。” “哦?”何心隐惊喜地说:“媚娘也要来吗?” “瞧你何老爷说的,今日齐先生要在陋舍宴请你何老爷,还特地吩咐奴家定要伺候好你何老爷,奴家怎能不把媚娘姐姐也请了来!” 何心隐眉开眼笑地说:“好,既然媚娘要来,我们不妨再等上一等。” 说完之后,他抱歉地冲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一笑:“今日你们莅临南都,愚兄本该倒履相迎,不曾想齐先生有召,愚兄不得不从,累及两位贤弟寻到此处,实在失礼。不过,两位贤弟可能还不晓得,柳家媚娘乃是如今秦淮河风头最劲的名女史,与翠娘并称秦淮双艳,能为两位贤弟引见二位艳名冠绝江南的姝丽,也算是愚兄给两位贤弟赔罪了。我辈谦谦君子,自然不会唐突佳人,就烦请两位贤弟等上一等,一俟媚娘光降,我们就即刻开席,为两位贤弟接风洗尘。”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他们知道何心隐素有江南士子进则理学,退则***的名士做派,当日出京师之时曾说此行要为天下士子做杖马之鸣,否则定要去见识见识京城烟花柳巷的手段,还对两人大讲了一番被时人称之曰“扬州瘦马”的江南名姝与有“大同婆姨”之称的北地佳丽之异同,难怪他会赁居于秦淮河畔!难怪他座中已有天资国色的佳丽王翠翘,却还要再等另一位柳家媚娘! 想起进城以来见到的那些衣不蔽体的难民乞丐,两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但毕竟是少年心性,那种感觉只是转瞬即逝,他们的心里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不知令何心隐如此倾心的那个柳媚娘是何等人物! 就在这个时候,就听到王翠翘的鸨母那尖利的嗓子在轩外叫道:“哎呀,好我的乖乖女儿,各位姐夫都等了你好半天了,你竟这时才来,看姐夫们不罚你吃酒赔罪!” 轩外一个靓丽的声音娇笑着说:“有翠翘妹子在,各位姐夫怎还会想着要等我?” 说话声中,一个丫鬟将暖阁的帘子挑了起来,进来一位二十上下,头戴貂鼠暖耳,身穿银鼠皮袄,披着一件粉色带着兔毛滚边的风衣,怀里还抱着一只纯白胜雪的波斯猫的女子,长的肤白如雪,明眸善睐,确实称得上是国色天香,楚楚可怜。身后还跟着一位妙龄少女,看那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她的眉眼虽与当先的那位女子有几分相似,穿着打扮也大同小异,但那张秀美白皙的鸭蛋脸上竟看不到一丝的风尘之气,最难得的是,进门之后并不象先前那位一样美目顾盼地四处传情,而是低眉垂目只看着脚下方寸之地。若说先前那位女子看着象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豪门少妇的话,那么她就更象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令方正守礼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中都是一颤,不禁暗自叹道:独旷世而秀群,没想到烟花之地竟有这等浊世奇葩! 见她们进来,何心隐激动地站了起来:“媚娘,婉娘,你们来了。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却是很热,莫若将风衣卸去,省得乍冷乍热之下身子不适。”接着又急忙盯着先前进来的那位女子,问道:“前些日子我差人去请你,听他们说你病了,如今可好了?” 柳媚娘卸去风衣,轻盈地向他拜了下去:“多谢何老爷挂怀,奴家已经大好了。” 何心隐笑得嘴也合不拢了:“好了就好,好了就好。这些日子我几次想去探视,却总为俗事所扰,终不得成行,还请见谅。” 王翠翘娇笑着说:“嗳,何老爷,你这般怜惜媚娘姐姐,奴家可要眼红了!” 柳媚娘也娇笑着回敬道:“妹妹吃的是哪门子的干醋啊!谁不知道何老爷每次在家中宴客,第一个少不得要请的人就是妹妹你。这不,姐姐晓得不敢与妹妹争风头,不得不把我家婉儿也带了来,” “请我是请我,他满心满眼想着的,可就只有你啊!”王翠翘狡黠地一笑:“你带婉儿妹妹来,只怕是已猜到何老爷今日有两位贵客到,要带她来挑个妹夫吧!你就不怕何老爷吃醋?奴家可知道,他去你家媚楼,大半心思自然在你这楼主身上,还有一小半的心思嘛……奴家可就不晓得了!” 两位女史当着别人的面拿他打趣,何心隐也有些不好意思,忙说:“翠娘,我这两位好友今日才莅临南都,正好借贵宝宅给他们接风洗尘,你可命人开席了。” 待王翠翘吩咐丫鬟下去摆布酒菜之后,柳媚娘却嗔怪地白了何心隐一眼,说:“何老爷诚心要让奴家姐妹出丑么?” 何心隐一愣:“媚娘何出此言啊?” 柳媚娘翘起兰花指遥遥一点何心隐,眼风却瞟到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身上,说:“今日翠翘妹妹着人去叫奴家之时,可说的是齐老爷做东要请你何老爷一人,奴家想着两位老爷都是极相熟的贵人,带着婉儿上石城门内的关帝庙进香还愿之后才来这里,却不曾想你竟还有两位贵客,岂不令两位相公责怪奴家姐妹没个规矩?” “哦,原来如此!”何心隐大笑起来:“是我的错,我虽算得两位好友这一两日便能到南都,却不曾想就在今日,故不曾想到要知会你们一声。不过他两位都是我极相熟的好友,自不会怪你们。” 柳媚娘撒娇似地跺跺脚,说:“那也不行!便是两位相公宽宏大度,饶了奴家姐妹怠慢失迎之罪,奴家姐妹既不曾换件能见客的衣裳,也不曾整妆修容,就径直到此来见两位贵客,这不是生生要出奴家姐妹的丑么?” 家境一般的张居正还则罢了,初幼嘉是荆州城有数的世家子弟,对勾栏瓦舍的***之地并不陌生,自然十分清楚这种娇声软语的嗔怪,不过是要制造一种骨酥意荡的气氛来笼络住客人而已,便笑着为何心隐解围道:“两位小娘子天资国色、才艺双绝,艳名冠绝江南,在下二人于鄙乡也早有耳闻,又何必如此过谦,倒让在下二人无地自容了。” 有这么一个台阶,何心隐赶紧接着说:“慧树兄说的不错,媚娘不必过于自谦。我这两位好友你还未曾见过,不过我早就对你说起过他们的大名,他们便是顶顶有名的湖广才子初慧树初公子和张太岳张公子。” 柳媚娘娇笑着向两人下拜,说:“奴家多次听何老爷说起两位相公的高姓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是奴家天大的福分。”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赶紧起身还礼,正要说上两句客气话,就听到柳媚娘又说:“两位相公今次来南都,可也是纳贡捐官的吧?” 纳贡捐官?两人都是一愣,不是说让举子进京候选任职吗?怎么却成了纳贡捐官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二十二章 纳贡捐官 正在错愕间,又听到柳媚娘娇笑着说:“奴家今日在蔡大宗伯(礼部尚书的别称)府上也见着了许多,都是要讨顶乌纱帽的相公。听说如今朝廷已开下单子,一个武英殿中书九百两,一个文华殿中书一千五百两,内阁中书两千两,只要肯纳银子,哪怕你目不识丁,也照样能入学选贡,才子不才子的倒无甚打紧了!” 听她话中有掩饰不住的嘲讽之意,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却又听到齐汉生笑道:“也只有媚娘这样兰心慧质之人,才能说的如此一针见血。在下在夫子庙前摆摊之时,还曾听到一首民谣,说如今是‘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入官家口!’哈哈,也算是新明朝廷一大逸闻趣事。” 初幼嘉还在发愣,张居正已将恼怒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何心隐。何心隐不好再隐瞒,只得尴尬地笑笑,一五一十地向他们道出了实情。 原来,当初监国的益王朱厚烨的确是下令旨,召各省举子贡生进京候选任职,但南都主事的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和信国公汤正中等众多勋臣却极力反对,迫使朝廷将候选任职改为纳贡捐官。 对于纳贡捐官一事,何心隐解释说自然是那些勋臣显贵不愿意放过这个发财的好机会,都想趁机大捞一把,但朝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成祖文皇帝定鼎燕京之后,南京降为大明王朝的留都,虽保留了一整套的政府班底,但都是闲职,原有的宫阙衙属大多年久失修;后又经历前些日子的兵乱战火,更是残破不堪,急需整修完造。怎奈新明初定,为了笼络官绅士子,将当年秋赋尽数豁免,府库钱粮枯竭,不得已才开此例。其上者如府部堂官、郎中寺丞,须纳四五千两银子才能授给;次一等的如翰林待诏、知府县令,亦要二三千两银子。虽则如此,纳捐者仍蜂拥而至,各寻门路,争抢不休。方才柳媚娘提到的蔡大宗伯,亦即如今南京礼部尚书蔡益因受命主管此事,自然成为来京纳捐士子引颈翘首,争相巴结的对象…… 王翠翘插话说,她在筵席觥筹交错之时也听人说了,那几位自持拥立有功的勋臣虽碍于国朝祖制,不能出任内阁辅臣与六部尚书等文官要职,但他们已联名上书,要求今后朝廷一应大小事务,无论是吏部用人,还是户部拨钱,都必须与他们商议,征得他们同意之后才能施行。因此,依她看来,那些士子钻营蔡益的门路其实也是枉然,倒不如直接投到徐、刘、汤等人的门下,几千两银子换一封荐书,直接拿到吏部,还怕吏部不赶紧把官服乌纱双手奉上?兴许官缺肥瘦还有得挑,如今新明朝廷已将火耗归公用以养廉之法废弛,若是祖上无德,被分到一个贫瘠的县份,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能捞回本钱…… 何心隐反驳道,来求官的士子毕竟都是些个读书人,皓首穷经也挣不到一个出身,纳贡捐官讨顶乌纱也是为了光宗耀祖,未必就存了搜刮民财以偿得官之资的心思;再者说来,那几位勋臣闹得实在太不象话,将这关乎士人名节之事等同于商贾之流的一桩“生意”,在门房明目张胆地公开发卖,寻常之人若是只求六品以下的官职,连封荐书也不愿意写,只派个家奴持着片子径直带人到吏部,强令吏部即刻授予官职。尤其可恶的是那个兵权在握的魏国公徐弘君,为人最是贪婪无比,四五百两银子送上去,哪怕是未曾进学之人,也能讨得把总、游击,如今南都的各级武职,已被他发卖出去了一大半,还不算他们私家重建的南都锦衣卫,故此民间才有“都督满街走”之讥! 见他们说的兴起,齐汉生也加入了进来,帮着王翠翘反驳何心隐说,在他看来,魏国公徐弘君还不算是最贪婪之人,那个诚意伯刘计成不愧是神机军师刘基刘伯温的后人,最会算计,他不但公开发卖自家掌管的江防水军的武职,还厚着脸皮使横耍蛮,从吏部强讨来已加盖印信的空白官牒,任你想要五品的知府还是七品的县令,只要奉上银子,他家的师爷大笔一挥,只管填了就是,听说他家师爷凭此所得的润笔之资每日都不下千金。武人本就粗鲁不文,花银子买官职倒还罢了,文职竟也如此,真是让全天下的读书人蒙羞…… 柳媚娘与何心隐的情分非同一般,见齐汉生和王翠翘两人一起反驳何心隐,便帮腔说,照她看那些文官也不见得就比勋臣显贵干净多少,以受命主管此事的南京礼部尚书蔡益为例,举子贡生们给朝廷如数缴纳银子还不够,还要打通他的关节。那些纳捐的举子都知道,给他这个大宗伯送银子的花样也有讲究,不能照直送上,因他自诩是圣人门徒、两榜进士,嫌瞧着不雅气,辱没了斯文,眼下最时兴的是送“文房四宝”。读书人拜会座师,送文房四宝是情理之中之事,可那“文房四宝”非同寻常,不打开不知道,原来那砚台是银子铸的,笔管是金子打的,一块块的墨也非是寻常香墨,都是一整块的银子。要么就是送“书”,那书自是非宋即元的珍版,价值已然不菲,但那些求官心切的举子还是担心入不得蔡大宗伯法眼,还要在书里夹上“书帕”,也是非金即银,一函一函这样的书,健仆搬动起来都很吃力…… 齐汉生笑着问众人,可曾听过还有一首专论此事的民谣?见众人懵懂不知,便说,民谣嘲讽蔡益这个大宗伯曰“不识孔子,只取公子;不认曾子,只识银子。”据说此人本已致仕还乡,南都变乱之后,凭借家中那位曾是秦淮名妓的如夫人当年在旧院开门迎客之时,与魏国公徐弘君等勋贵结下的关系,从中牵线搭桥,赔上了夫人之后终于得以起复,然而几乎将家中的底子抖落一空,急需填补,因此他身为礼部尚书,却很起劲地鼓动朝廷改候选任职为纳贡捐官,想必定是要借这个美差大捞一把,以偿当日买官之资…… 正在说话间,张居正突然站了起来,铁青着脸向在座诸人拱手道:“在下就此告退,怠慢之罪,请各位宽恕。” 在座诸人都是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张居正已经径直推开座椅,向外走去。 何心隐和初幼嘉对视一眼,立即明白过来,齐声叫着:“太岳,太岳!”赶紧跟了出去。 听到他们的叫唤,张居正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住脚步,相反,他咬紧牙关,走得更急了。 眼见他就要出了外轩的月洞门,何心隐和初幼嘉终于赶上了他,一左一右拉住了他的袍袖,有愧于心的何心隐不好说话,忙施了个眼色给初幼嘉。初幼嘉会意,假装不解地问道:“太岳,你这、这是做什么?” 张居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挣脱了他们的拉扯,扭头又走。 “嘿,站了!”初幼嘉着急了,跺跺脚,大声喊道:“你到底意欲何往?不说个明白,那就别走!” 张居正终于站住了,却连头也不回,说道:“回荆州!” “回荆州?”初幼嘉慌了神,问道:“这,这是为何?” 这会儿,张居正终于肯将头稍稍转向了他,冷冷地说:“愚弟家贫,拿不出许多银子来纳贡捐官,留在南都也是徒劳无功,自然只有回荆州。” 初幼嘉语塞,他知道张居正家中并不宽裕,让他一次拿出几百几千两银子确实不容易,而他自己,虽然出身豪富之家,几千两银子倒也拿得出来,但这样花银子买官之事,却又如何能做的出来!他不禁也将嗔怪的目光投向了尴尬地站在一旁的何心隐。 “太岳何出此言啊!”何心隐绕到张居正面前站定,深深地给他施了一礼,说:“此事都怪为兄,当日监国确是颁下令旨,让各省举荐贤能之士充掖朝班,为兄才作书强要两位贤弟赴京候选,至于其后改为纳捐,为兄也是并不知情。” 道歉之后,何心隐又安慰他说,其实此事也并不尽然如此,朝廷的本意还是广开门路,接纳贤才,比如他们两位,是监国益王早已属意的人才,则勿需如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一样走权贵的门路纳贡捐官,凭他们在士林中的名声,只需他得个机会向朝廷举荐二人,朝廷定会予以重用云云。 张居正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柱乾兄不必说了,照各位方才所说之情形,新明朝廷如此公然卖官鬻爵,那么国家还有什么指望?我辈士子还应什么选,出什么仕?干脆趁早卷铺盖回家,岂不更好?” 何心隐毕竟是有官身之人,听他如此非议朝政攻讦当道,忙正色说道:“太岳,话也不能这么说。当此社稷危倾,纲常倒置,名教不行,士林蒙羞之际,我辈身为仁人君子,又岂能袖手旁观,自弃所求?” “自弃所求?”张居正紧紧地盯着他,问道:“莫非我等当日大闹科场,就是为着今日这样吗?” 何心隐闻言一震,喃喃地说:“当然不是……”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也有些动摇了,话语之中流露出犹豫的语气,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说:“南都初定,诸事百废待兴,难免有欠周全之处。惟是如此,更需进贤才,正纲纪。太岳,你素有澄清天下、廓清宇内之志,且要坚定心志,不可徒生颓废……” “澄清天下、廓清宇内?”张居正苦笑一声:“如今这天下,可有我辈士子一展宏图之处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二十三章 求职受拒 江南毕竟是国朝斯文元气之地,尽管经历了那场百年不遇的兵祸,但新正年节过后,各处书坊还是一如既往地开门营业,尤其是书坊汇聚之地的三山街,更是一家紧挨着一家,每一家书坊都是门面宽敞,品类丰盈,靠墙放置的几排高大书架上,分类摆放着经史子集、闱墨房稿、话本小说、医书画谱、酒录茶经,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天午后,位于三山街上的惠来堂书坊里,来了两位儒生服饰的年轻人。柜台后面坐着的那个店主模样的老人见来了客人,忙堆起了殷勤的笑脸,离座相迎,行着礼说:“啊,不知两位相公光临,失迎,失迎!快请坐,请坐!” 等两位儒生坐到椅子上之后,他又毕恭毕敬地问道:“不敢请教两位相公高姓?” 一个年轻一点的儒生说:“不敢称高姓。这位姓初,小生姓张,皆是湖广荆州人氏。不知店家如何称呼?” “不敢劳两位相公耻问,小老贱姓王,排行老三,相公只叫王三即可。” 那两位儒生便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听店主通报姓名之后,张居正拱一拱手,说:“哦,原来是王老爸,幸会!” “啊,不敢,幸会幸会!”王三忙不迭地再度行礼,随即赶紧吩咐小厮奉茶,然后试探着问:“不知两位相公光临,有何吩咐?小店虽说门面浅窄,不过也还藏有不少好书,宋版元刻自不在话下,唐人墨本也有几部,两位相公可要小人奉上一观?” 张居正把手一摆:“小生今日来此,非为买书。实是――”说到这里,他似乎又犹豫了,打住了话头。 “哦,两位相公是要刻书吧?”王三恍然大悟,却在心里鄙夷地一哼,果然是“南人发达刻稿,北人发达讨小”!看这两位儒生年岁不大,八成是刚刚纳捐得了官,就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竟也要学旁人的样儿刻印书稿了!但这是难得的一笔大买卖,他的脸上露出了更加欣喜的笑容:“小店自有工场,不用小的自夸,小店刻印手艺是坊间着,又赶紧施礼下拜:“两位在南都可谓大名鼎鼎,无人不识。小的时时听来坊间的各位相公提说起两位呢!今日得见,果然风采神异……” “亏你还有点识见!”初幼嘉气哼哼地说:“你说,你这坊里的选席,我等到底坐得坐不得?” 王三赔着笑脸,忙不迭声地说:“以两位相公之大名,莫说是受聘于一家,便是受聘十家,也是赏我们这些坊主的几分薄面,只是……只是小店本小力薄,请不起两位高才啊!” 见他以酬金为由婉言谢绝,初幼嘉更为生气,便又冷哼一声,说:“你道我等是缺银子花用么?不过闲来无事,欲为南都斯文尽一点绵薄之力而已!” 如此吹牛大气的话也没有引起王三的不满,他越发恭顺地说:“不敢……不敢劳烦两位……” “本相公虽是湖广人氏,却也知道你们南都坊间的选文,历来都是包于国子监那帮的生员批点。哼,他们自家尚且未曾着鞭,还能指望他们批出什么好文章来!”初幼嘉傲然说道:“若是不信,你马上拿一部时文出来,我当场批给你看!你若挑得出纰漏,本相公马上就走;若是挑不出来,你这坊间的选席,本相公就坐定了!啊?怎么样,你敢不敢?” 王三也没有想到这两位一心求职的书生竟然如此执拗,非要强人所难地坐他坊中的选席,倒被初幼嘉给吓住了,忙摇着手,连声说:“相公息怒,相公息怒!有话慢慢说,有话……” 本是图好玩的事儿,初幼嘉却觉得受了店主的挖苦和戏谑,就发起了公子哥儿的脾气:“不!你拿出来!什么了不起的选家,我等自问绝不会输给他们,你马上拿出来!要不,你把你坊中聘下的相公请出来,我等与他会会文,见个高下!” “不敢……不敢……”还在正月里,王三头上竟冒出了一层冷汗,咬咬牙说:“小店今年并无要请人来批点时文的打算,还请两位相公见谅。” 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的张居正开口了:“小生看你店里陈列之书,并无几本闱墨选本,想必存货也并不多,为何不请人来批点?虽说明年才开秋闱,可选稿、批文、刻印总要耗费数月时日。再者说来,每年的岁考总是要有的,那些秀才竟也不买上两本钻研制艺么?” 按照明朝的科举取士制度,进学之后的秀才每年都要参加本省学政巡回各州府主持的岁考,岁考分等,末等要被褫夺功名,累计优等可录取为选贡生,选贡也同举人、进士一样,算是正途出身,可以不用参加乡试和会试,只需要与会试中式举子一起参加廷试,合格之后即可正式授予官职。因此,对于诸生来说,每年的岁考也是十分重要的,需要长年累月地潜心帏下,精研制艺时文,不可有丝毫懈怠,自然要买上几本名家批点的闱墨选本揣摩研习――俗话说的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照猫画虎总好过自家盲人摸象。 谁知道,这样很简单的一句问话竟惹得店家王三长叹一声:“唉!张相公也到南都来了些许时日了吧?竟不知道如今的士人诸生,谁还有工夫钻研制艺啊!” 发了一通脾气,刚刚缓和下来的初幼嘉闻言一愣:“这……这是为何?” 张居正顿时恍然大悟,咬牙切齿地说:“还用问么!这时日,还有谁会去埋头读书做学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二十四章 拉郎配(一)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悻悻然地离开了惠来堂书坊,低着头,闷不做声地往回走。 诚如店家和张居正方才所言,新明朝廷开了纳捐之门,有门路有银子的,目不识丁也能出仕为官;没有门路没有银子的,即便是皓首穷经,精勤猛进,也是枉然!这时日,谁还有工夫钻研制艺?谁还会去读书做学问?书坊刻那些闱墨选本还有什么用?!长此以往,圣贤之道、程朱理学也就没人理会了,江南的斯文元气将要受到多么大的损伤! 想到这里,两位自束发就受教于孔孟,一心要以圣贤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青年士子心里都是无比的痛惜,无比的愤懑! 即将要出三山街之时,一个不留神,走在前头的张居正撞在了一个过路人的身上。正在想心事的他警醒过来,见被他撞到的那个人是一个身穿云字花锦袍、年过五旬的老者,幸喜未曾摔倒,忙躬身下揖:“对不起,小生避让不及,冲撞贵驾,还请见谅。” 那位老者紧紧地盯着张居正看了又看,将张居正看得心里直发毛,正要再次作揖道歉,却听那位老者欣喜地说:“好好好!” 张居正和紧跟上来的初幼嘉两人心里都是一紧:莫非这位衣着光鲜、看着象是个财主模样的老者竟是何心隐曾说的那帮俗称“撞六市”的泼皮闲汉,终日在街市上游荡,专瞅着老实可欺的外乡人故意撞上去,然后便要死要活的讹人钱财? 他们赶紧四下里看看,果然,街边不远处站了七、八位家丁打扮的壮汉,正斜着眼睛不住地往这边瞟,旁边还停着两顶小轿,却不知道做什么用。 两人心里更加紧张起来,忙又一齐躬身作揖,道:“小生并非存心所为,还请――” 不等他们说完,那位老者又将目光投向了初幼嘉,脸上越发笑的开心了:“还有你?好好好!”冲那边待命的壮汉一招手:“来啊!把这两位相公请到家去。”那些家丁立刻抬着那两顶小轿来到了他们身边。 自己真成了自投缳套的待宰肥羊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哪见过这种阵势,慌忙问道:“不知老先生请小生去贵府上,意欲何为?” “好事,当然是好事!”那位老者一伸手:“请上轿。” 两人越发确信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但尚未撕破脸皮,也不好发作,便又说:“还请先生明示,否则请恕小生万难从命!” 那位老者岂能不知他们在故意拖延时间,立刻将脸沉了下来:“老朽看你二人知书达礼,有心要请两位光临陋舍做客,莫非两位竟不肯赏老朽几分薄面么?” 一个头戴瓦楞帽,身穿闪亮绸衣的中年汉子,象是个管事头儿,也跟着帮腔说:“你们冲撞了我家老爷,不去我家说道说道,竟想这样就走么?” 此话一出,愈加证实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起初的判断,初幼嘉拉下了脸:“不就是走路之时未加留意,不慎撞着了贵驾么?我等已三番五次向你赔罪,你还要怎地?” 那位老者和管家还未说话,轿子边上那几个仆役打扮的壮汉已经哇哇乱叫起来:“哈!瞧他说的那般轻巧!” “这么宽的街道,并排走五头驴都够,竟走不下他那么一个人!” “我家老爷走的好好的,偏要往我家老爷身上撞,还如此强词夺理,真真没有王法了!” “这些篾片相公最是不遵王法不讲规矩,不让他们吃些苦头,断然不会长进!” 这个当儿,周围已经聚拢了好些看热闹的闲汉,那位老者冲管家施了个眼色,管家忙摆了摆手,阻止了手下的哄笑:“休要多言!快请两位相公上轿。” 那几个家丁立刻抓住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袍袖,就要把他们往轿子里塞,看这样子,不单是要行抢,竟要绑架! 听方才有人说到王法,张居正突然想到何心隐曾提醒过他们,遇到这种泼皮无赖,一定不能慌张,好说不行就要把事情闹大,闹大之后自有巡街军士和应天府的衙役出面解救。于是他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叫着说:“堂堂留都之地,有官有法,尔等竟要当街行抢不成!” 初幼嘉也回过神来,大声说:“撞了你自是我们的不对,我们跟着你去见官便是。若是强拉硬扯,意欲讹诈,本相公定不与你们罢休!” 见他们大声嚷嚷起来,那位老者有些慌乱,眼珠子四下里转了转,压低了嗓子说:“这里非是说话之处,还请两位相公移步僻静之地,容小老儿解释几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知道他是怕事情闹大了惊动官府,想把他们诓骗到无人之处行抢或绑架,岂能上他的当,大声说:“有话在此处说便是,到衙门里去说也成。要让我等跟你们走,却是休想!” 那位老者犹豫了一下子,压低嗓子说:“小老儿无法与两位相公细说,但请两位相公施以援手,救小老儿一家性命!” 初幼嘉刚要说话,张居正便开口了:“学生看老先生模样,不似贫苦之人,为何要做这等事?” 那位老者闻言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两位相公误会了,误会了。小老儿并非是要讹诈钱财,实是想请两位相公屈尊到鄙舍做客。” 哪有这样强拉硬扯请人做客之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更是哭笑不得:“先生盛情,学生却之不恭。但学生确有要事在身,还请先生见谅。” 见两人还是不依,那位老者突然给他们跪下了:“两位相公救小老儿一家性命!”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一愣,忙说:“老人家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那位老者抬起头来,两行浑浊的老泪已流了下来:“两位相公若是不答应,小老儿就是跪死也不起来!” 真是泼皮无赖,硬的不行就来了软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中气苦,正要出声叱骂,却听到人群之中有人喊了一嗓子:“你们这两位呆头鹅,这位谢老爷是要招你们做女婿呢!” 人群之中哄笑起来,有人也笑着说:“谢老爷家财万贯,两位小姐更是貌美如花,若非是时下急着嫁人,你们便是求上门去,也难得有这等美事啊!” “谢员外舍不得两个宝贝女儿,否则你们两位外乡人,纵是有功名在身,也难以入他的法眼,做他谢家的乘龙快婿!” 那位被人称为“谢员外”的老者吓得赶紧站了起来,转身团团作揖:“列位街坊高邻,还请口下留情,口下留情!若是让衙门的人听了去,小老儿一家性命难保啊!”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闻言一震,异口同声地说:“你是要躲……”下面的话却再也不敢说出口了。 谢员外转过身来,泪痕未干的脸上露出了凄苦地一笑:“正是!” 原来,嘉靖二十四年春节年假刚过,监国益王朱厚烨就颁下令旨,要在民间挑选淑女充实宫闱。南京礼部为了讨好虽名为监国,实则无异于皇帝的新主子,就遵循历朝为皇上选宫嫔之例,下公文于江南各州县,限数额、定年岁,责令各地挑选贤德淑良的女子,上报朝廷,用香车送到南都,再由礼部会同内监遴选。或许是觉得毕竟还未登基建元,这样的程序未免有僭越之嫌,当然也有可能是嫌这样的程序太耗费时日,这些天来,大内之中突然派出许多内监,抬着小轿,领着军校,持枪拿棒,穿街过巷地搜查,但凡有女之家,都命唤出审视,一经相中,便用黄纸贴了额,即时抬去。 中使私自搜采宫女,与朝廷规制法纪不符,甚至那些内监还公然带兵闯入民家,只要见着是女子,不拘长幼,说声“抬!”便抬去,声称“长者选侍宫闱,幼者教司唱曲”。如此不成体统,闹得市井骚动,群情汹汹,但地方官府都知道他们奉有监国的令旨,也不敢过问。 选侍宫闱,若是能当上皇后贵妃,固然是无上荣耀,家中父兄更能一跃成为皇亲国戚,立时封爵得官,但有这种幸运的,毕竟只是两三家,绝大多数的少女都要成为普通宫女,在与世隔绝的深宫大内,寂寞凄凉地渡过一生。因此,南都各位有女之家闻说此事都不寒而栗,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象中了疯魔一样,一齐赶着嫁女儿,惟恐嫁的迟了,被内监一张黄纸抬了去,从此亲情永绝,死生不知。有的未曾许配人家,父母既不经媒人,也不需花红彩礼,竟自行连夜说合,第二天便吹吹打打送过门去,一时间婚嫁之乐响彻全城,竟好似全城喜气扬扬在大办婚庆盛典一般。 那位谢员外见两人都知晓此事,也不再隐瞒,悄声对两人说明了自己的用意。原来他是这南京城中的富户,膝下无子,只得了两个女儿,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平日爱若珍宝,等闲的怕委屈了女儿,一直未曾许配人家。遇到这种事情,也不肯苟且从事,便带着家丁守在这士子儒生时常出没的三山街,想挑个知书达理的人,将女儿许配给他,守了半日,恰好就碰到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禁瞠目结舌:挑选秀女一事闹得民间鸡犬不宁,在以往历朝历代也多有发生,已不算稀奇,而且这种事情毕竟是礼制所需要的,似乎也难以指责,惟是这谢员外居然如此惶惶不安,竟带着家人,见到青年男子便当街拦住,强行婚配,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二十五章 拉郎配(二) 见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默不作声,谢员外又说他家中殷实,城里有数十家商号铺面,城外还有几千亩良田,只要两位相公应允此事,不需他们花费分文,一俟成亲,即刻就将万贯家产分给两人,若有意入赘,则更感激不尽……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哭笑不得,忙说自古婚姻之事都要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需携三牲六礼下聘定约,挑选吉日方可成礼,哪有这样草率从事! 谢员外摆摆手,说事急从权,一应礼数待拜堂成亲之后再论不迟,若因未奉父母之命,两位相公便不敢自行决断,那也无妨,待成亲之后,他可携夫人前往贤婿故里,亲自向亲家翁赔罪…… 张居正和初幼嘉只好坦诚相告:老人家雅爱令我等受宠若惊,只是我等早已有家室,万难从命…… 谢员外眼中闪出一丝遗憾,随即咬咬牙说,看两位相公知书达理,想必是好人家的子弟,只要能善待他家女儿,便是委身做妾也无妨! 见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还是坚辞不受,谢员外也急了,从袖中抽出两张帖子往两人手中一塞,两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只好接了过来。谢员外面色一喜,当即就命人将他们拉到轿子里抬走。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忙连声辞谢,谢员外冷笑一声:我女儿的生辰八字都给了你们,你们若还要推辞,便是要背约悔婚,那就休怪老夫不客气了!几个家丁立刻围了上来,扯住他们的衣衫就要往轿子里塞。两人连忙高声求救,街边看热闹的闲人却哄笑不已,谁也不肯施以援手,反而高声叫道:“送娇客!”还纷纷伸手向谢老爷讨喜钱。 眼看着两人就要被强行塞到轿子里,忽然听到人群之外响起了一声脆生生的娇嗔之声:“你们要拉我家相公往何处去?” 谢员外及家丁只好住了手,看热闹的闲汉们也闪开了一条道,从人群外面走来两个女子,一个约莫二十上下,一个不过十六七岁,长得皆是貌美如花,正是他们熟识的秦淮名妓柳媚娘、柳婉娘两姐妹。 不知道为什么,张居正每次见到她们,尤其是柳婉娘,总觉得手足无措,心乱如麻,更不用说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之下,更让他窘迫不已。初幼嘉灵机一动,忙高声叫道:“娘子救我!” 见谢府的几个家丁还扯着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袍袖不肯放手,年岁稍长的柳媚娘当即就沉下脸来:“我家相公有何得罪贵驾之处,还请明示。但我家相公是举人之身,见官也不拜,你们怎能这般待他?” 原以为这两人只是普通的生员、秀才,没想到竟是举人大老爷,那些家丁都慌了神,但主人尚未发话,他们还是犹豫着不敢放手。 柳媚娘生气地说:“大胆刁奴,还不快快放开我家相公!可是欺我家相公是外乡人?须知我家相公在衙门里有好些个朋友,莫非真要奴家拉着你们去见官不成?” 柳婉娘也娇声说:“若不放开我家相公,奴家就要去报官了!” 张居正闻言一震,又见她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瞟了自己一眼,顿时心里怦然大动,竟有一种神明出窍、浑然物外的感觉…… 见她二人打扮得雍容华贵,不象是平常人家的女子,又是一口一个相公地叫着,谢员外心中暗道一声:“晦气!”好不容易看上的人竟是别人家的女婿!再厚的脸皮,也不好意思当着人家夫人的面,将他们拉去与自己的女儿拜堂成亲;加之两人口口声声说要报官,这种事闹到衙门,只怕全家性命难保,只得悻悻然地说了一声:“罢了!”那些家丁赶紧放开了手。 柳媚娘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张居正,轻笑一声,用手肘捣了一下妹妹,率先走过去拉着了初幼嘉的袍袖:“相公,到底发生了何事?” 周围人发出一阵狂笑,初幼嘉涨红了脸刚要说话,猛然警醒过来的张居正忙说:“嫂夫人莫要担忧,适才小弟走路之时不当心,撞着了这位谢员外,谢员外要拉我们去官府理论,这才闹将起来。” 谢员外知道他是在给自己留脸面,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拱手说:“得罪,得罪!”接着长叹一声,转身带着家丁挤出了人群。 看热闹的闲汉也哄笑着散了,初幼嘉才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多谢两位小娘子救命之恩,否则今日当真还不好脱身呢!” 方才那些闲汉又是“送娇客”又是讨喜钱,惊动了柳媚娘姐妹,她们听到那湖广口音的呼救声,断定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这才赶了过来,此刻柳媚娘却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故意打趣道:“不就是撞了他一下么?有什么要紧的!” “他们……”初幼嘉正要说,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便叹了一口气:“唉!事情已了,不提也罢!两位小娘子今日怎到这里来了?” “我家婉儿想到坊间寻几本新出的话本,就拉着奴家来了。”柳媚娘看看一直羞红了脸不说话的妹妹,再看看一旁强自收敛心神,却还是忍不住不时拿眼睛瞟柳婉娘的张居正,笑着对初幼嘉说:“古人云,一饭之恩必酬,奴家姐妹今日既然救了两位公子,两位公子可如何报答奴家姐妹?” 初幼嘉乃是一介贵公子,专一爱闹会玩,如今跟素有“狂生”之名的何心隐日日泡在一起,更是将江南士子流连***场所,一掷千金地逞豪斗富的脾性学了个十足,当即笑道:“如何报答?当然是置酒设席,以此给两位小娘子道谢了!” 柳媚娘娇笑着说:“那敢情好!不知初公子何时莅临鄙处?” 今日出来,原本就是为了寻一家书坊谋个选席,谁知竟被人断然拒绝;其后又遇到这样的事情,令初幼嘉觉得非常扫兴,此刻正需要有一些刺激的游戏来排解心中的郁闷,当即便说:“小娘子有命,在下安敢迟误?当然是即时就去,也正好送送两位小娘子。” 张居正却说:“三四个人冷冷清清地喝酒,又什么兴味!既然两位小娘子有兴致,不如我们回去把柱乾兄也请来,再请媚娘邀上王翠翘,六个人热热闹闹地喝它个一醉方休,岂不更加痛快!” “对啊!”柳媚娘一拍手中的团扇,对初幼嘉说:“你要置酒设席,竟不请翠翘妹子,真真是在讨打!亏她那般待你,恨不能把心肝儿都给了你!” 初幼嘉不好意思地一笑:“是在下疏忽了,万望媚娘替在下遮掩过去,莫要让翠娘晓得了。” ***场中打滚征逐,虽说都是逢场作戏,但所谓“嫖情赌义”,他们自视不是那种饥不择食的皮肤滥淫之俗物,即便逢场作戏也要假戏真做,讲一个“情”字,因此,他们自然不会去招惹别人的相好之人。好在何心隐钟情于柳媚娘,而初幼嘉似乎对娇媚艳丽的王翠翘更感兴趣,张居正却对清丽柔弱的柳婉娘有不加掩饰的好感,三位好友这些日子厮混于青楼楚馆,倒没有闹出什么不愉快,更没有发生争风吃醋的龌龊之事! 看着两人乘坐的小轿转过了街角,张居正又沉下了脸,初幼嘉忙安慰他说:“此事好在有惊无险,倒不失为一个笑话,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张居正转过头来,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他,沉痛地说:“子美兄(初幼嘉的字),你当这真是一个笑话吗?” 初幼嘉自然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但何心隐一再提醒他们,南都如今尚不太平,重新组建的锦衣卫对官军百姓监控甚严,在家中放言高论倒没什么,但在外面务必要小心谨慎,检点言行,切不可率情任性,自干法网。因此,他压低了嗓子说:“此处人多嘴杂,不是说话之地,当心祸从口出。” “莫非子美兄当小弟是高谈阔论,肆口诋讥吗?”张居正沉痛地说:“今日之事你是亲身感受,你倒说说,这合不合朝廷规制?合不合祖宗成法?” 初幼嘉知道他最近心情不佳,也不与他计较,忙开玩笑说:“是你走路之时不当心撞着人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倒怪起我来了!若非媚娘姐妹出手搭救,我等此刻只怕要被人捆绑着拜堂呢!”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若真是那样,又该是怎么一种滑稽可笑的情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一直板着脸的张居正也被那荒谬绝伦的事情逗笑了,两人越笑声音越大,到了最后,竟笑弯了腰,更笑出了眼泪,惹得街上行人纷纷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 笑了好久,两人终于平静了下来,张居正又沉下脸要说话,初幼嘉忙阻止了他:“闲话少叙。我等既已答应了媚娘姐妹要去彼处宴饮,若再耽搁便是失礼了,她们还要以为我等想逃席呢!” 张居正叹了口气:“我正要说这件事。论说今日之事的确多亏了媚娘姐妹,我等该好生谢她们才是,可你也知道,愚弟最近……” “说什么废话!”初幼嘉把眼睛一瞪:“朋友有通财之谊,莫非你竟不拿我初幼嘉当朋友么?!”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求职受拒,张居正也说不出什么硬气话了,又长叹一声:“算我借你的吧!” “借什么借!”初幼嘉真的生气了:“你若再说这等羞辱人的话,我即刻与你割袍断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二十六章 荒淫苛政 “哈哈哈!”柳媚娘姐妹的寒芳斋里,响起了何心隐豪放的笑声:“历来只有英雄救美,未曾想本朝本代本年本月本日,竟出了美救英雄之奇事,堪称一段千古佳话!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定会被人编为戏文传唱一时,却不知要令多少名士美人羡杀、妒杀、愧杀呢!” “岂止侈美一时?”王翠翘凑趣说道:“奴家敢断言,今日这段佳话已是长存于天地之间,可以不朽了!” 何心隐笑得更加开心了:“哈哈哈,翠娘说的是。其实非但是子美、太岳与媚娘姐妹,就连翠娘你与在下二人,也能名垂千古,欲‘朽’不能了!” 王翠翘“哦”了一声,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说:“这干奴家何事?” 何心隐一本正经地说:“翠娘不妨想上一想,戏文不会于媚娘姐妹于花轿之上救下子美和太岳二人之时便完本,既然如此,便不能不书他们到这寒芳斋里置酒设席,答谢两位佳人救命之恩;若然戏已到此,自不能不书你我二人。故此他们朽则已,若是不朽,你我二人也无可奈何,惟有陪着他们一块不朽而已!” 王翠翘听他说完,怔了一下,随即娇笑着说:“何老爷说的是。能与初公子、张公子及寒芳斋一对姐妹花一同不朽,奴家倒也不枉到这尘世之中走上一遭了!” 柳媚娘佯装恼怒着伸手要去拧王翠翘的嘴:“死妮子,你没来由吃了醋,竟这般取笑姐姐!” 何心隐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倒在嘴里,然后将酒杯顿在桌上,沉痛地说:“媚娘何需如此恼怒,说起来,我才是最委屈之人!” 王翠翘冲着柳媚娘一挤眼睛:“真正拈酸吃醋的人就坐在你身边呢!却来找我的麻烦,莫不成要急着撇清自己?依我说,你当时就不该管他,让他被人抬了去,此刻或许已经被送入洞房,岂不正遂了他的心愿!” 柳媚娘心中暗喜,却佯装恼怒地白了何心隐一眼:“你有何委屈之处?莫不成竟是遗憾自家未能遇到那样的美事!” “非也非也!”何心隐一跃而起,大叫道:“四大皆空,人身不过一具臭皮囊,名声也是身外浮云,都是骗人的玩意儿!我平生最大之愿,便是盼着一死即朽,不留一丝一毫影迹在这世上!如今被子美、太岳连累,竟也要欲朽不能,真是何等懊恼!不行不行,今日非要罚他们不可!” 众人正在哄笑不已,却听到柳婉娘叹息一声:“不晓得那位谢员外可曾为女儿找到如意郎君……” “婉儿妹子莫不成是后悔救了张相公么?”王翠翘笑道:“便是你舍得将张相公让于他人,以他一人之力,又能救得几家几户?” 柳婉娘却并不如往常一般害羞,反而点点头,说以一人之力确实救不得几家姐妹。今日之事不过是好笑而已,她还曾听说另一件惨事,城中有一个缙绅之家,家主还曾中过举人、选过官,可惜过世的早,只留下孀妻孤女相依为命。女儿闻说要选秀女,十分害怕,竟自刎而死,母亲伤心欲绝,也于同日自尽。大概此事传出之后,城中有女之家更加惶恐不安,这才发生当街强行拉青年男子拜堂成亲之事…… 王翠翘也收敛了笑容,叹息着说她还亲历了另一件更惨之事:旧院卖丝绢的刘老爸家中有个十三岁的女儿,三天前被内监得知,上门坐索,违抗不得,只得任他抬了去。刘老爸一家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托人求情,知道她交游甚广,与朝廷的那些大老爷们也多有来往,求到她那里,愿倾家荡产赎回女儿。她刚刚应允了要去找主管此事的礼部蔡大老爷通融,还未曾寻得机会,谁知昨日官府便通知家人去领人。刘老爸与老伴儿兴冲冲地去了,却只领到了女儿的尸体,下面粘糊糊的全是血,竟是活活被糟蹋死的! 初幼嘉乍一听闻也面露不忍之色,追问道:“竟有这等事?” 何心隐是朝廷命官,自然知道监国益王喜好女色,将国事都委于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一帮“从龙有功”的勋臣显贵,自己终日在新近整修的宫中饮酒作乐,很少过问政事,招惹了朝野上下一片腹诽,市井之中对于其荒淫失德之事也流传很多,但淫死童女一事却从未听说过,一是为尊者讳,二来也是担心她们祸从口出,忙用告诫的语气说:“事关宫闱机密,若无实据,可不能乱说!” 王翠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道:“刘老爸家的看到女儿的惨相,当场就疯了,这几日在旧院一会子哭一会子笑,见着年轻闺女就叫亲亲乖女儿;刘老爸也是终日痛哭,茶饭不进,这都是奴家亲见,还能有假不成!” 何心隐尴尬地笑笑,宽慰她说:“纵然真有此事,大抵也是偶然误伤……” 旧院的这帮秦淮名妓开门迎客,结交之人多是达官显贵、富商豪客,向来是消息最为灵通之人,柳媚娘当即反驳道:“哼!才不是呢!奴家听说只这几日,便是第三起了,都是活生生会走会笑的女孩儿,送进去才两三日就断送了性命,连死法都是一模一样……” 想到那些不知名的姐妹所受的苦楚,三位名妓都红了眼圈,神情颇为悲切。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但宫闱之事只要没有闹到专宠擅政、祸延家邦的地步,身为臣民也不好妄加指责,只得默然以对。 何心隐虽有官身,但在自己人的***里,也并不刻意隐瞒什么,跟着她们叹道,令旨既下,江南各州县有女之家便是在劫难逃,发生这等可笑亦复可悲之事也是在所难免。尤为可恨的是那帮内监阉寺,到了地方便作威作福,逼令官府挨户严访淑女,有隐匿者街坊邻人皆连坐获罪,有的府县竟因此闹到枷锁络绎于道,牢狱人满为患;这还不算,那些内监乘机勒索钱财,随意指认富室之家隐匿,有女之家为了免祸,除了献女之外,更须输财贿赂,竟有因此而倾家荡产者…… 张居正再也忍不住了,大声说:“如此胡作非为,天理国法何在?” 何心隐苦笑一声:“征选秀女之事本属礼部职责,姓蔡的忝为大宗伯,心思却全在借纳贡捐官之际中饱私囊,他不出面说话,他人岂能越俎代庖!” “都察院那么多的御史,还有六科廊的给事中,竟都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张居正越说声音越高,白净的脸上现出了红晕,显然今日之事对他的刺激颇大,一旦提起,他就忍不住内心的愤懑。 何心隐也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得摇头叹息道,眼下民生之苦,只恐还不只是进献秀女选侍宫闱而已…… 在众人错愕的眼光中,他解释说,堂堂南都之地遍布难民,的确有失官家体面,也容易招人诟病,他曾专为此事上疏监国,请求朝廷发赈。此前监国召见了他,嘉许了他公忠谋国之善,并说其实新明朝廷并非不察民间疾苦,可是要兴兵清君侧,军需耗费不可计数,眼下实在拿不出来钱粮赈济那些兵乱毁家的难民,只好等来年赋税征上来之后才能再做打算。谁知前日又颁下令旨,自今年起在江南各地加征三百万两的赋税用于靖难,是名“靖饷”。目前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已责成户部拟定方略,不数日便要颁行天下了。 方才听说因挑选宫娥彩女一事,发生了那么多惨事,尽管令人闻之不胜骇然,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知道,眼下南北交煎,天下大乱,已死和即将要死的人难以计数,区区几个女子的死活还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况她们还是因供奉天亲而死,做臣子的更不该对此说三道四,但加征赋税关乎江南数省数千万百姓的死活,作为慷慨以天下事为己任的士子,就不能再侧目而视,缄口不言了!他们当即责问道,往常即便是大熟之年,号称天下富庶之地的南直隶、浙江及湖广数省一年所能征收到的税银尚不到三百万两,如今又要加征什么“靖饷”,为数竟多达三百万,岂不是要竭尽民财么?只怕到时候江南的饥民更会壅塞四野,络绎于道! 何心隐说,这样的顾虑朝廷也并非没有考虑,只是现在数十万靖难之军尚能用命,实赖有粮饷做支撑,一旦不济,战局便有立变之虞。江南虽为国朝财赋重地,可为了笼络官绅士子,新明朝廷已下令废弛新法,那些藩王宗室、勋贵大臣不但不用缴纳赋税,还趁乱霸占了大批官民之田,今年能征得多少赋税还很难说,若是要维持几十万大军的军需粮秣,只有向百姓加征赋税一个法子,故此才不得不加征靖饷。 张居正反驳道,江南各州县赋税本就很重,再行加征只怕百姓万难承受,到那时只有抛田弃家逃于他乡。难道在那些藩王宗室、勋贵大臣的眼里,为了起兵靖难,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苦难,亦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疥癣小疾吗? 在那一瞬间,何心隐似乎也有些动摇了,话语之中流露出犹豫的语气,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说:为政者当然应该关注民生疾苦,但南都初定,诸事百废待兴,难免有欠周全之处。况且圣人有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克己复礼。”朝廷妄行新政,颠覆名教,凌虐士林,才是当前的致乱之源。 “柱乾兄真以为那些藩王宗室、勋臣贵戚占据了留都及江南半壁江山,就能克己复礼,中兴家邦么?”张居正冷笑一声:“若说名教不行,士林蒙羞,只怕留都更甚于京师远矣!” 这句话说的实在太大胆,何心隐、初幼嘉都被骇住了,怔怔看着张居正,不敢再应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二十七章 求教师长 早春三月,正是郊外踏青的好时节,尽管如今时世不甚太平,总还有少数高人雅士、丽女名姝不肯辜负了这美好的春光,仍旧和往年一样兴致饽饽地相携出游。因此,从大清早起,秦淮河的各处码头上,就聚拢了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有一篙一橹的浅帮乌篷船,有双橹的快船,还有重檐走舻、富丽堂皇的画舫,一只一只都收拾得雅致整洁,船身漆着彩纹图案。掌篙摇橹的,大都是中青年的船娘,她们的发髻梳得油光水滑,脸上薄薄地施着脂粉,鬓角边上插着珠翠,雪白的手腕上戴着明晃晃的镯子,娉娉婷婷地站在船头,用甜美动听的柔声软语招呼着游人,满心希望能象往年一样,趁着春时大赚上一把。 三月初的一天清晨,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也自下关码头登上了一只乌篷船,顺水而下。不过,他们却不是去郊外踏青、寻芳赏景,而是要赶到与南京一水相连的应天府上元县,去拜会闲居于此的前湖广巡抚顾。 说到顾,不得不重提他与张居正之间的一段佳话:嘉靖十七年,只有十三岁的张居正应湖广乡试,墨卷被房师取中,送到了主持此次乡试的湖广巡抚顾案上。顾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但考虑到他的年龄实在太小,贸然登科恐遭天人所嫉而伤了阴鸷,便将他弃而不取,却亲自接见了他,将皇上御赐的一条玉带转赠给他,还对旁人说:“此子非是池中之物,他日成就当在老夫之上。”有了这段佳话,更将张居正的“神童”之名传得湖广通省皆知。因此,他虽不算是张居正的座师,张居正却一直将其视为前辈恩师。 而初幼嘉与顾的关系更深了一层,他的父亲与顾是同年进士,两家情谊非同一般,加之他父亲亡故之后,更得到了时任湖广巡抚的顾多方关照。因此,他虽不曾拜在顾门下,却一直对顾持弟子之礼。 由于都与顾有着特殊的关系,到了南都三个月之后,他们才启程前去拜谒近在咫尺的这位老前辈,实属失礼举动,但两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顾因是尊礼派官员,于嘉靖十八年受时任首辅的夏言排挤,被调任南京刑部尚书闲职,过不多时又被罢黜削职,致仕还乡,因此成为新明朝廷大力拉拢的对象,有意要将他起复,甚至许以内阁相位,但他似乎对于新明朝廷提出的“清君侧、正朝纲”的主张颇不以为然,对这样的令旨谦辞不受。这样的态度,与赵鼎、齐汉生等人如出一辙,令应诏进京候选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还真有些害怕无法面对这位老前辈。 但在南都滞留的这三个多月里,两位青年士子心里郁积了太多的疑惑、太多的愤懑,尤其是加征“靖饷”盘剥百姓一事,让他们更是觉得新明朝廷与他们口口声声所说的“上承祖制、下安黎庶”的靖难初衷大相径庭,在这种迷惘之中,他们迫切需要一位德高望重且有多年治政经验的前辈老师为他们指点迷津。因此,两人匆匆备下了一份礼物,就坐船来到了上元县,一路打问着来到了顾府所在,将拜帖递给了顾府的门房,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门外,等候主人的传见。 拜帖递进不多时,就听到一个久违了的声音自门厅响起:“子美、太岳,久违了!”接着,一个身材瘦高、须发皆白的六旬老者穿着出门拜客的大衣服,自大门走了出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一愣,以顾官位之尊、人望之高,对他们两位还未曾出仕的后辈小子,只需命人传见即可,没有想到竟屈尊亲自出迎!一种既激动而又惭愧的感觉油然而生,两人赶紧撩起前襟,双膝跪倒,叩下头去:“顾公在上,晚生给顾公请安!” 顾满面春风地迎上前,一边拱手还礼,一边说:“病废之人,安敢劳动大驾光降。” 两人心里更是无比惭愧,叩头行礼道:“晚生拜望来迟,望祈顾公恕罪!” 顾趋前一步,一手一个将两人的胳膊托住,用一种不拘形迹的亲昵动作,将他们搀扶起来:“两位贤侄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被让到府中大堂之上,张居正和初幼嘉恭请顾上座,两人再次跪下行礼如仪,然后才遵顾之命坐在了下首的两张硬木如意椅上。 初幼嘉毕竟要和顾关系更近一层,刚一坐定,不待寒暄便说:“世伯,小侄此次至南都,曾听闻世伯行将起复,入赞中枢,真乃令人惊喜不胜啊!” “噢?”顾收敛了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淡淡地说:“老夫起复之说,近来南都传闻确是不少。惟是凿空之言,皆无实据。其实,老夫如今年近古稀,但得优游林下,于愿已足,‘兼济’二字,倒也无复萦怀了!” “世伯安能做如此想!”初幼嘉热烈地说:“方今天下扰攘,社稷危倾,正是仁人志士用命之秋。世伯雄才峻望,四海共瞻。不独我湖广一省,整个江南士林列位君子,谁不期望世伯重出山林,入秉朝政,世伯焉能甘心独善?” 顾似乎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端起茶碗,一边轻轻吹动着浮叶,一边问道:“子美、太岳,你二人可是奉益王令旨来南都候选的么?如今在哪个衙门高就啊?”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脸面微微一红,也不敢隐瞒什么,便把朝廷改候选任职为纳贡捐官,自己耻与那帮人并列朝班,因此拒绝出仕之事告知了顾。 顾看着两位青年士子,微微点头,说道:“哦。以你二人才学清望,确乎不必纳捐得官。不过,你二人既然都深以为耻,又何必相劝于老夫?” 初幼嘉这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番本意是一片至诚的颂扬之话,听起来却象是为新明朝廷当说客来了,不由得深为窘迫,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张居正也觉得方才的交谈似乎已经背离了他们来此的初衷,便直截了当地将南都卖官鬻爵、大选秀女、加征赋税等事,以及自己到南都这几个月里,对新明朝廷行为的困惑和不满一股脑都倾诉了出来,然后说:“纲常紊乱,乾坤摧折,至于此极!学生如何应变,恳请先生示下明训。” 顾脸色大变,不胜张皇地向四边望了望,挥手赶走了侍立门口的仆役,然后才压低嗓子训斥道:“太岳,你怎地如此荒唐!什么叫‘纲常紊乱’?什么叫‘乾坤摧折’?上元距南都不过一箭之遥,这种话也能随便说的?老夫已是病废之人,无论在京师还是在南都,说话都已没有半点分量,万一被南都锦衣卫侦知此事,叫我如何维护于你?” “先生责备的是。可是,”张居正突然爆发地高声说:“可是,留都的那帮藩王宗室、勋贵大臣们闹得实在太不成话,照此下去,还侈谈什么‘祖宗成法’、‘春秋大义’!还侈谈什么‘新明’!” 如此激烈的言论,令初幼嘉也为之胆寒,顾也不说话,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了张居正许久,却突然笑了:“太岳,老夫当日断言你非是池中之物,果不其然,你虽身在江湖,却心忧国事,必不令老夫之言成为一句空谈了!” “先生的意思是――” “只是你的话,老夫不能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顾摆摆手,阻止了想要问话的张居正,用一种沉痛而缓慢的语调说:“老夫忝为人臣,待罪乡里,既不能竭力事君,贻误社稷至于如此;又不能身先讨贼,力挽狂澜以报国恩,本当自断此头以谢天下,至今尚苟活世间,已非君子所为,更有何颜面为你等谋划应变之策?”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原本以为,顾也如赵鼎、齐汉生一样,恪守“一臣不事二主”的君子气节,拒绝出仕新明朝廷,却没有想到他更比赵、齐等人更加激进,竟有一死殉国的打算!本来,作为身受国恩的一位大臣,面对这样的社稷之乱,既不知道是应该继续效忠朝廷,又不知道是应该参与靖难,两难之下,毅然结束自己的生命,未尝不是保全名节的一种选择;但是,这样的选择未免太悲观了。因此,对于顾这样的想法,两人都大惊失色,忙离座跪地,张居正痛心疾首地说:“先生此言差矣!先生身负天下苍生之厚望,岂不闻大丈夫处世,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时。一死本不难,惟须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今上背离祖制,妄开新政;南都犯上作乱,妄动刀兵,是非之紊乱,顺逆之颠倒,虽圣贤复生亦不能明断。先生又安能以一时之迷惘悲愤,而轻弃有用之身。岂不畏百世之后,后人将视先生之重成、败、利、害,甚于是、非、顺、逆?” 顾又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能想到此节,更以大义相责,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张太岳!”他缓和了面容,温言对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说:“你们起来吧!,随老夫到书房来,老夫让你们看一样东西……” 跟着顾步出客厅走到书房,这短短的几十步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里又是诚惶诚恐,又是激动莫名:难道陶公竟奉有朝廷的敕书诏令,要他举王旗、兴义师,匡扶社稷,克复南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二十八章 无所适从 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失望的是,顾从书房的一函书册之后取出来的,只是一叠刻印的字纸,看那样子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道辗转传递,字划都显得有些模糊了。 初幼嘉接了过来,两个大字映入眼帘:“民报”。 两人疑惑不解地问:“这是――” 顾解释说:“这是一个商人自北边带来的。据说是朝廷奉了上谕,于今年起编印的一份公告,因仿照通政使司邸报及兵部塘报之例,钦定名为‘民报’,不定期编印并刊行天下。自从见到此民报,老夫就很感兴趣。幸有几个相熟的商人颇有能耐,总算是一期不拉地给老夫搜集到了。上面有编号,你们最好循序来看。” 新明朝廷封锁了南北交通,唯一还能穿梭其间的,大概也只有那些神通广大的贩夫商贾,带来被隔断许久的朝廷消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再说话,忙打开编号为“第一期”的民报,只见上面除了照例必有的讨伐江南叛贼的檄文之外,还刊载了大量的诸如天子犒赏六军、巡视养济院之类的消息。 南北路途遥远,又不可能象以前那样的邸报和内阁急递一样用驿马飞驰传送,最新的一期民报也是一个多月以前刊印的。因此,顾说是“一期不拉”,其实也只有七期,加之后面几期连篇累牍地刊登着朝廷大兴农务的各项政令,还连续选登了周定王朱所编《救荒本草》一书上的部分章节,并附以可食用野生植物的插图。两人对这些内容都不是很感兴趣,不一会儿就看完了,放下手上的民报,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顾。 顾说:“此处无乱耳之人,你二人且说说看法。” 初幼嘉客气地说:“小侄浅陋之见,只怕说出来更不足污世伯清听……” “哎!老夫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又闲居乡里,难得有人来说说话。贤侄不必顾虑太多,只管直抒所见即可。” “是。”初幼嘉应道,低下头,沉思了片刻,才说:“小侄冒昧胡言,请世伯指教。如今朝廷大兴农政,并以《救荒本草》指导农务,或许是因南北交煎,朝廷忧患失去江南粮源,不得已而为之。惟是粗鄙不雅之白话公然行于朝廷公文之上,倒令人颇为费解了……” 顾点头又复摇头,道:“兴农政、固邦本是当今朝廷一大急务,这层意思自是有的,但请贤侄恕老夫直言,你之所言只及表象,未窥内里……”正要往下说,突然看见张居正欲言又止,便鼓励他说:“太岳有话但讲无妨。” “谢先生。”张居正起身,拱拱手道:“学生倒与子美兄所见略有不同。依学生陋见,用白话编印民报,用意是使寻常百姓也能看懂,以此指导农时则大有裨益,更可收揽民心,这正是朝廷高明之处。” “不错。太岳所言可谓一语中的!”顾颌首叹道:“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一方大行善政以安民,一方加征赋税以虐民,这一战不用打,胜负已分明了!”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对视一眼,试探着说:“先生的意思是我等该顺应天命……” “天命?”顾摇摇头:“若真天命有归,朝廷便不会倒行逆施,妄行凌辱士人、侮辱斯文的新政了!新政大行天下方一年,先有举子罢考,大闹科场;继而边将叛乱,引敌入寇;接着便是宗室勋贵接连生变,祸延家邦!我朝立国百七十年来前所未有之大不幸之事接踵而至,这难道便是天命?” 他越说越激动,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大声说:“士农工商,自有分野,如今朝廷竟让官绅士子与那些贱民、贩夫走卒一样纳粮当差,更是我朝立国百七十年来前所未有之名教祸变,这难道便是天命?” 顾的话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弄糊涂了,一方面拒不出任新明朝廷的官职,另一方面却对新政有如此强烈的不满,那么,他到底想怎么办?莫非在是否接受新政的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还能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吗?他那样不看好新明朝廷的前途,未战之时便断言失败,难道他不知道,万一新明朝廷失败,王师南下之日,便是江南士林俯首帖耳,归顺朝廷之时,朝廷仍然会在江南强行推行他所说的那些“凌辱士人、侮辱斯文”的新政,那时侯又该怎么办?莫非象战国时期的那位齐人鲁仲连所说的那样“蹈东海而死”?士人最看重的是生前人望和身后清名,死于新明朝廷之手,尚可留一忠名;死于王师克复江南之后,又该如何论之?史家之笔如刀,建文窃国、成祖文皇帝起兵靖难之时,那些一意追随建文、不肯归顺的迂腐书生身死族灭,最后却还是在煌煌史册上落了个“乱臣贼子”的名声!若是落得那样的下场,死又有什么意义?! 或许是看出了两位青年士子的困惑,顾义正词严地说:“南都那帮藩王宗室、勋贵大臣纵有千错万错,却有一点占了理:新政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但凡我辈正人君子,断不能听之任之受之,皆应起而伐之,纵使破家灭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要“起而伐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似乎明白了一点:大概还是与南都的新明朝廷一样,要起兵靖难,“清君侧,正朝纲”吧! 果然,顾坐回到了座位上,稍微平息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又接着说道:“目下国朝,君虽尧舜之君,臣非社稷之臣,圣上为宵小奸佞之徒所蒙蔽,遂致家国内忧外患频仍不休……”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顾自嘉靖初年讲起,说圣天子即位之初,在被称为“国家栋梁之才”的内阁首辅杨廷和等众位正人君子的辅佐之下,励精图治,革除前朝弊政,减轻漕粮和赋税,取消团练,重整边镇武备,遣返宫女乐人,裁汰冗兵冗员,诛杀佞臣钱宁、江彬等人,使朝政为之一新;惜乎不久之后,皇上受张璁张孚敬、桂萼、方献夫等一帮一意逢迎君上,不尊礼教更别有用心的佞臣小人所蒙蔽,开“礼仪之争”,十余年间贤良之臣尽去而奸佞之人独存,朝廷正气沦丧,邪风大渐。及至夏言当国,他与那帮“议礼派”之人同气连枝,实为一丘之貉,自然也不以正道事君,飞扬跋扈、党同伐异,为天下所共知,为清流所侧目。加之此人无才无德,秉政多年,未有尺寸建功于社稷,反以朝廷财用不足为由,挑唆君父推行祸国殃民之新政,家国方有今日之祸变…… 至于新近进入内阁的严嵩,顾则更为不齿,言称此人虽薄有才名,每每自诩为文坛祭酒、士林领袖,其实为人更是龌龊,早在为官之初,就不讲尊卑,勒索宗亲;取代夏言当国之后,贪赃受贿,较之夏言尤为放肆无耻,足见才非栋梁,只足败事,这样的人焉能膺君父社稷之托……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顾也不再顾虑什么,他坦言当世之时,国朝已进入中平守成之期,积弊之多,多如牛毛。若要兴利除弊,第一要务便在于亲贤臣,远小人。大厦将倾,一木已是难支,何况所举之才,又非是栋梁,才致使朝纲浊乱,政事皆废,内乱不止,边警迭至……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虽关心国事,但毕竟是远离朝政中枢的湖广荆州未曾出仕为官的青年学子,对朝局政争也不甚了了,更不用说是顾透露给他们的那些朝廷昔日和如今的机密之事,闻言不胜愤慨之至,誓言“汉贼不两立”,表示要坚持君子之气概,不因小人之奸而自堕报国之志,再次恳请顾示下明训,他们将竭力遵行,务必冲破奸人之罗网,开创大明中兴之伟业云云。 顾对两位青年士子的节操赞不绝口:“两位贤侄适才之言,令老朽甚为感奋!古人云: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辈士子能存此一段志气,致君尧舜,何难之有?中兴大业,何愁不成!若说明训,老朽倒愧不敢当了。二位贤侄如今乃是士林清望之人,当能砥柱中流,担当大任。如今当紧之务,乃是……” 说到这里,顾突然话锋一转:“老夫竟糊涂了,两位贤侄到了这么久,竟还未请教如今下榻何处?”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一愣,不明白正说到关键之处,他怎么会突然问到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长者有问,不敢不答,初幼嘉老老实实回答说:“回世伯的话,小侄与太岳如今借宿与朋友之处。此人想必世伯也有耳闻,便是去年年初,与小侄一起鼓动举子罢考的江西举子何心隐。” “哦!”顾先是一惊,随即平静下来,问道:“就是如今在南都翰林院任编修的那个何心隐吧?他是第一个蒙召就职的举子,南都那帮人为着此事,很是喧闹了一阵子呢!他竟没有向监国益王举荐你二人?” 听出顾隐隐有不屑之意,初幼嘉忙说:“我与太岳同他交往,纯属意气之交,以文论友,不及其他。” “如此便好!”顾意味深长地说:“如今四海汹汹,人情昏乱,谣言纷起,往往真假难辨,两位贤侄须得自有主张,心明力定,勿为他人所蛊惑左右,这才是当今最要紧的!” 满怀希望地来问计,却得到了这样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免大失所望,正要再开口求示,就听顾又说:“老夫昔日供职南京翰林院,曾主持江西乡试,遭人构陷有受贿之事,赣人视老夫已如仇雠,如今老夫又拒绝了就藩江西的益王招揽,更为南都那帮人所侧目。老夫已是花甲之年,一身自不足惜,两位贤侄方为春秋鼎盛之年,不能受老夫牵连。是故今日造访舍下一事,不可语于他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二十九章 王驾进京 没有从顾之处得到明确的训示,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只得悻悻然自上元返回南京,张居正又闹着要回荆州,初幼嘉却因迷恋王翠翘,舍不得就此罢手,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他。其间,何心隐又由翰林院编修改授礼部主事,品秩虽是一般,事权却加重了不少,也没有往日那样清闲,能整日陪着他们东游西逛。但自那天“美救英雄”之后,在何心隐、初幼嘉及柳媚娘、王翠翘等人的说合之下,张居正与柳婉娘也成其好事,日日厮混在一起,虽不能完全排解内心的苦闷,却也聊解客旅孤枕之寂寞。 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月末,这天午后,无所事事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见天气大好,相约去街上闲逛。两人谢绝了何心隐安排给他们的长随同行伺候,便出了旧院。 漫无目的地走到正阳门一带,突然迎面走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士,手持响鞭,一边驱赶着街上的行人,一边粗鲁地吆喝着:“散开,统统散开!***,快点!” 跟着其他行人赶紧钻进了街边店铺里,初幼嘉抹去了头上因紧张冒出的细汗,冲着张居正苦笑一声:“晦气!莫不成我们正赶上哪位达官显贵要出城了吧?” 张居正摇摇头说:“不大对头!二品以上大员出入京城确是要净街,但照例该由五城兵马司派兵戒严。看这些兵士的服饰,却不象是五城兵马司的军校。你可曾注意到,他们是自城外进城的……” 听他这么一说,初幼嘉也仔细看了看街上的情景,确实如张居正说的那样,那些戒严的兵士尽管,更有损天家体面! 兵士走过之后,进城的仪式基本就应该结束了,戒严的兵士也收队集合,跟随在大队人马之后走了。一直跪在地上的人们轻松了起来,开始陆续地起身,有人更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迫不及待地与身旁的人交换着看法,并为了到底是那位藩王宗亲驾临南都而热烈地争论起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也站了起来,一边拍打着直襟下摆上的灰尘,一边跟在入城的队伍之后,朝着城里走去――出游的兴致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亲王进京之事所败,更令两人关切的是,压根就不看好南都靖难的顾怎么会突然冠戴齐全地出现在某位亲王随行护驾的队伍之中!这个问题,如果无法找到顾问个究竟的话,大概也能从身为礼部官员的何心隐处打听到什么消息。 刚走了几步,前面突然人喊马嘶,象是发生了一阵骚乱,继而队伍停了下来。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正在张望,刚才走在他们前面的行人突然一起转身,潮水般向后退去,直将两人撞得东倒西歪,立脚不住,被一下子挤到了街边上。 初幼嘉大怒,猛地将一个刚刚撞到他身上的人推了开去,喝骂道:“大胆狂徒,竟敢冲撞本相公!” 那个一身粗衣短打的中年男子其实跟他们一样,都是被旁人挤到边上的,但见他是个衣着鲜亮、儒服方巾的公子哥儿,也不敢跟他争吵,忙低头告罪:“小人该死,冲撞了爷,求爷饶恕!” 初幼嘉还欲喝骂,张居正忙拉住了他,问那位男子:“哎,前面发生什么事了?为何这般吵闹?” “小人……”那位中年男子眨巴着眼睛,又看了看前面闹哄哄的人群,说:“小人委实不知……” 初幼嘉又来气了:“不知发生何事,你跟着瞎跑什么?竟冲撞了本相公!” 那位男子委屈的说:“这位爷,非是小人存心故意,实在是前面的人都在往后挤,小人也是没办法……” 身边急匆匆地朝后跑的一个儒服方巾打扮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冲他们拱拱手,说:“两位兄台,前边来了大队军马挡着路不让走,象是要开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三十章 兵乱再起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闻言一愣: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要在城中开战?谁和谁开战?诸多的疑问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他们对视一眼,举步就要往前走。 “两位兄台不可卤莽!”那位儒生焦急地说:“兵乱一起,刀枪无眼,两位兄台切不可以身犯险!” “是啊!”听说要开战,先前撞到初幼嘉的那位中年男子也慌乱地说:“那些军爷一旦杀得性起,可不管两位爷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说打便打,要杀便杀,两位爷可万万去不得啊!” 那位儒生点点头:“这位老哥说的不错,前番兵乱,许多缙绅之家也未能幸免,官绅士子死伤无算,惨象实难名状!前事不远,后世之师,我等既不幸置身此间,还是随众速速离开才是!”说完之后,又冲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拱了拱手,不待他们还礼,就赶紧跟着其他人一起朝街尾跑去。 象是要证明他们所说的话似的,前面街口处突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声,那是一种因行动受阻而感到愤怒的、充满血腥味的疯狂喊杀声,其中还夹杂着阵阵垂死的哀号。队伍最后面的那些苗、瑶、壮等南蛮各族的兵士原本停下了脚步,在等待着命令,听到这样的声音,也突然激动了起来,一齐举起了手中那各式各样的刀枪矛斧、竹枪木棒,发出狂野的“嗬!嗬!嗬!嗬!”的吼叫声,既象是在声援前面的伙伴,更象是在发泄心中压抑不住的愤怒。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一下子紧张起来,若说是前面的明军士卒在南都发生兵乱,他们还不大相信的话,这些南蛮各族的兵士向来不服教化,一旦乱了起来,局势就可能会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们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街边店铺的门板,一颗心也在胸膛里“扑嗵扑嗵”地狂跳不已,尽管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完了,完了,这么下去,只怕真的要死在那帮下贱的、粗鲁的、无法无天的蛮族乱兵之手了!不,不能再留在这里,得走,得赶紧走!”两条腿却象是灌了铅一样,只一个劲儿地簌簌发抖,怎么也抬不起来。 两人不禁又是惊恐又是着急,但是,越是这样,他们越是迈不开腿,都涨红了脸,挣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这要命的时候,一个老者的声音自他们身边响了起来:“两位……两位相公,小老儿要关门逃命去了,恳请相公准允。”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一愣:兵乱既起,商户为了避免被乱兵打砸哄抢而关门休市,也在情理之中,周围的店铺早已先行一步,将门紧紧地关了起来,为何惟独这一家店主,却要征得他们的恩准?正要出声询问,却顺着那位老者的目光,看见店铺的门板被自己死死在抓在手里! 两人无比羞愧,赶紧松开了手,拱手作揖:“这位老爸,真是对不起……” 那位老者一边上着门板,一边摇头叹息道:“唉!几个月前才来过这么一遭,才几个月工夫,又要闹起来了,这苦日子真不知道何时才是个了局……”颠三倒四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他突然睁大了眼睛,用已因岁月的磨难而丧失了神色的目光看看那边喧闹不已的兵士,喃喃地说:“照这么乱下去,大明的江山就要亡了……” 这句低沉的、象是喃喃自语的话犹如晴天之下的一记霹雳,在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耳边炸起,他们不禁哆嗦了一下,怔怔地看着这个一身粗布衣裳、脸上沟壑密布的老人,似乎想看清楚此时此地向他们发出这样可怕预言的老人,到底是一个疯子,还是秉承了上天的旨意,来向世人示警的神仙――要不然,他怎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等不顾死活,甚至可能要被诛灭九族的话! 看到两位年轻士子不加掩饰地投来惊悚的目光,脸上更写满了错愕甚至恐惧的表情,那位老者似乎才想起自己方才说了怎样大逆不道的一句话,顿时被吓坏了,哆嗦着说:“小老儿老糊涂了,老糊涂了……”说着,竟连店门也顾不得再关,丢下手中的门板,飞也似的跑了。 突然发生的这么一件事让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胜惊恐,但也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发现,先前不听使唤的两条腿终于可以动了。怀着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混乱不堪的心情,他们赶紧离开了那家店铺,甩开大步,跟着呼啸而去的人群,一齐向着街尾那边逃去。 众人都不敢再走大街,只拣那僻静之处的小巷子钻进去,象是被追兵紧紧追赶着一样,没命似的朝前跑。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知道该跑到何处,甚至也顾不得看清楚到底跑到了何处,周围的脚步声、喘息声越来越密集杂乱,身体也不时受到别人的碰撞,但此刻却再也顾不上停下脚步来追究这些枝节小事,只知道紧紧地跟着前面的人不停地往前跑,远远地逃离那或许已经变成修罗场的朝阳门…… 一直跑过了三条小巷,前面的人群因不停地有人钻到另一条岔路而渐渐稀疏了,初幼嘉停住了脚步,弯下腰来,一边干呕着,一边说:“不……不成了……愚兄再……再也跑不动了……” 张居正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他如此,忙说:“这……这可怎么成?你难道未曾听那位兄台说的,乱兵目无法纪,连缙绅士子也不放过?”他伸手拉起初幼嘉的胳膊:“来,子美兄,愚弟拉着你一起走……” “不……不成了……”初幼嘉好不容易止住了干呕,剧烈地喘息着,摆摆手说:“太岳,你……你自家先走……” “这是什么话!”张居正发火了:“这等情势,愚弟岂能抛下子美兄独自逃生?” “你……你且听愚兄说……” 张居正粗鲁地打断了初幼嘉的话:“你什么都不必说了!你欲置弟于不义之地么?”说着,强行拉起初幼嘉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颈处:“走!能逃则逃;若不能逃,就陪着你一起死罢了!” 初幼嘉感动地说:“太岳,是愚兄连累了你……” 张居正一边拼命地拉着他朝前走,一边喘息着说:“与你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阔少爷做朋友,愚弟也只好认命了。” 相携着又跑出了一条巷子,两人发现无意之中竟转到了大街上,尤其令他们吃惊的是,这条街上竟然有熙熙攘攘的行人,浑然不觉城中已经大乱似的! 这样勾肩搭背走在大街上甚是不雅,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慌忙分开了,拦住一个行人问,果然真不晓得正阳门一带发生的兵乱,而他们在慌乱之中,竟跑了小半个南京城,自正南边的正阳门,跑到了西北边的三山门! 初幼嘉悄声说:“兴许,兵乱还未波及到此吧!” 张居正想了一想,说:“或许也是我等草木皆兵而已!若是真的发生兵乱,朝廷肯定要调集兵马予以弹压,只怕这里也要戒严……” 尽管觉得张居正的分析有道理,但想到自己方才仓皇逃窜的狼狈模样,初幼嘉怎么也不肯接受,嚷嚷着说:“怎么会!方才我分明听到了喊杀声……” 看到周围的人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张居正忙说:“小声些个!风声鹤唳之时,只怕你这一声嚷嚷又要在此地掀起轩然大波了!” 两人一边低声争论着方才发生的蹊跷之事,一边沿着大街往回走。路上,初幼嘉似乎接受了张居正的判断,摇头苦笑着承认自己竟是如此怯懦无能,非但不如那位儒生那样镇定自若,连那些贩夫走卒也比不上,平日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苟利国家,生死以之”说什么“虽万千人吾往矣!”事到临头却被谣言吓得仓皇逃窜,足见圣人所云“知易行难”诚不谬也…… 他这么一说,张居正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忙安慰他说市井有云“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遇到那些乱兵退避三舍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至于南都那些人之所以能临难不乱处变不惊,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前次兵乱的经验,而他们之所以会跟着那些人一齐逃命,乃是垄中脱兔,群情汹汹,身不由己地被惊慌失措的人群裹挟而去而已…… 这样的说法尽管自相矛盾,却给两位青年士子以莫大的安慰,他们在慨叹了一番处身乱世之不易之后,便异口同声地谴责起了那位作出可怕预言的老者,认为那些不读孔孟不谙礼教的贱民贪生畏死,稍有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安,竟如此悖逆国法,危言耸听,妖言惑众;进而又痛恨国家承平日久,江南民风好文不武,不似北地民众之豪勇任侠,若国家有事,只怕难以寄之厚望……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何心隐赁居的丁家河房,远远的就看见何心隐的长随焦急不安地站在门口张望着,一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来:“两位相公,小的该死,该死!偷懒没有跟着两位相公出门,险些让两位相公遭遇不测……” 刚刚恢复了平静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大惊失色:“你竟也知道城中发生了兵乱?”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虽借宿于何心隐之处,但初幼嘉出手阔绰,何心隐的长随平日得了他不少好处,因而对他们十分客气,见他们责问,忙应道:“回两位相公的话,两位相公刚刚出门,我家老爷便派人回来传话,言说南都可能有变,让两位相公且不要出门。小的赶紧带人去找,却未能找到,万幸两位相公吉人自有天象,若是发生什么小人不敢言之事,莫说是我家老爷饶不了小的,小的自家愧也愧死了……” 顾不得听他絮絮叨叨的表白,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里同时一凛:南都真的要大乱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三十一章 故人南来 提心吊胆地等了大半天,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到了傍晚时分,何心隐终于回来了。但是,见到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他却没有往日那样的好脸色。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里郁积着天大的疑团,也没有察觉出来,忙追问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何心隐冷笑一声:“在下正欲请教二位,二位却反问起我来了!” 听他口气不善,初幼嘉不解地问道:“柱乾兄何出此言?” “当初在下三番四次作书于两位,敦请两位莅临南都就任官职,两位千般推辞总也不肯,我道两位无心仕途,也就罢了,哼哼!”何心隐冷笑着说:“却不曾想两位竟另有所图,倒显得是在下小觑天下英豪了!”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更是莫名其妙,初幼嘉也发起了脾气:“你何大人何大老爷可以以此度那些纳贡捐官的士林败类、名教罪人,却不可以此度我初幼嘉与张太岳!” 何心隐也是狂生本色,口齿之上从不肯让人的,当即怒道:“在下虽未曾纳捐,却与那些纳捐之人同列朝班,想必在两位眼中,也是士林败类、名教罪人了。却不知两位终日与在下这样的士林败类、名教罪人厮混在一起,可曾觉得有辱两位清名雅望?” 这分明就是在下逐客令了!初幼嘉气得浑身发抖:“好好好!在下与张太岳两人本也不该腆颜赖在贵处不走,何大老爷既有此意,在下这就告辞!”说着,一拽正皱着眉头在一旁沉思不语的张居正,大声说:“太岳,我们走!” 何心隐也是动了真怒,见他扬言要走,冷冷地说:“在下祝两位平步青云,鹏程万里!” 张居正此刻仿佛才回过神来,冲何心隐拱手作揖道:“柱乾兄,在下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柱乾兄……” 初幼嘉大声嚷着:“你还有什么好跟他说的?当真要等着何大老爷派人将我等赶出去吗?” 张居正也不理他,问道:“柱乾兄,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你当真不知?”何心隐冷冷地说:“二位今日上街不是迎驾去了吗?怎么反倒还来问我?!” 张居正心里其实也很恼怒,但他却想知道真相,便强压着火气说:“我等今日上街闲逛,只见着有亲王仪仗进京,后来便听说发生了兵乱,被逃难的行人裹挟着一起逃了回来,至于究竟来的是哪位亲王,是否真的发生兵乱,其后又是何等情状,都是一概不知,这才要请教柱乾兄,惟乞告知。” 何心隐看看一旁气得面红耳赤的初幼嘉,又看看眼前一脸凝重的张居正,似乎有点相信了,却还是反问道:“二位当真不知道今日是哪位亲王进京?” 初幼嘉更加生气了,大声嚷着:“我等天天与你何大老爷厮混在一处,知道什么!”转头又对张居正说:“他分明是在敷衍我们,你还和他废话什么!即刻收拾东西,回荆州!快点!” 见张居正还是不动,初幼嘉跺跺脚说:“你若是不肯走,那我一个人回去!”说着,转身就要朝居室走。 “子美兄!”张居正喝道:“已叨扰了三月有余,要走也不急于一时,今日不问个究竟,便是回到荆州,你我也必定会萦怀于心!” 初幼嘉知道张居正表面谦和,其实内心十分倔强,打定了主意就决不改变,因此他转头冲着何心隐嚷道:“你说,你快说!说完之后我等立时就走!” 何心隐喃喃地说:“这么说,你们是当真不知道啊……”说着,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羞愧之色,接着便深深地一揖在地:“愚兄孟浪,错怪两位贤弟了,万望两位贤弟恕罪!” 张居正对他这种前倨后恭的态度并不在意,催促着说:“柱乾兄不必多礼,快快告知愚弟则可。” 何心隐却好象故意要卖关子似的,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反倒冲着长随喊道:“初相公和张相公都还没有用饭吧?快去置办酒菜,把我藏起的那瓶‘三花白’也拿出来,我要好生向两位相公赔罪!” 这下子,连张居正也忍不住发火了,大叫道:“何心隐!你若是再推三阻四不肯以实情相告,我等即刻与你割袍断义,永不相见!” 何心隐慌了神,忙说:“其实愚兄一说,你们便晓得了。来南都的那位亲王倒与你们颇有几分渊源……” 初幼嘉没好气地说:“扯淡!我等凡夫俗子,认识什么天潢贵胄……”正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的是辽王?” 何心隐点点头:“正是就藩于贵乡荆州的辽王。” “他?怎么会是他?”初幼嘉说:“他才只是个郡王,怎能僭越违制用亲王的仪仗?哦,竟比亲王还要排场!” “先前来南都的那些藩王,不管是亲王还是郡王,听说用的都是亲王的仪仗。”张居正咬牙切齿地说:“礼乐崩坏之时,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不能冒出来?” 初幼嘉忙说:“太岳慎言!” 张居正梗着脖子说:“怕什么?这又不是在荆州!” 这下轮到何心隐吃惊了,问道:“太岳,愚兄闻说令祖曾是辽王府的护卫,说起来贤弟也算是他的家臣之后,为何提及此人这般激愤?” 张居正还未开口,眼圈却已红了。初幼嘉忙说:“此事正是太岳心头之痛,柱乾兄就莫要问了……” 原来,张居正祖父张镇是就藩辽王府的护卫,但也是死在目前正袭着王爵的第七代辽王朱宪之手,更为可恨的是,无端死在辽王之手,却令包括张居正在内的张家之人说不出什么话来。 辽王建藩于洪武年间,为明太祖朱元璋第二十五子朱植,起初受封之时藩国在辽东,故名辽王。其后因北边不靖,迁居湖广荆州,传至今世,已有七代。第七代辽王朱宪年岁与张居正相仿,嘉靖十六年,第六代辽庄王薨陨,朱宪守制服丧,尚未受封袭爵,加之他非正室所出,王府大权掌握在辽庄王王妃毛氏手中。 其时张居正虽才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但因十二岁中秀才,又得到湖广巡抚顾的大加褒扬,已是才名享誉湖广一省的神童,祖父张镇十分得意,经常在众人面前吹嘘孙子的才华如何了得,日后成就如何不可限量。这些话传到了前代辽庄王王妃毛氏耳中,她也对这样的神童很感兴趣,便让张镇将张居正带到王府,亲自考察他的学识才华。张居正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令毛氏大为喜欢,便赐以酒食,还特地让世子朱宪作陪。席间毛氏看着仪态风神飘逸,举止得体大方的张居正,又看看顽劣不堪、厌学好玩的朱宪,感慨地说了一句:“你这样不成器,日后迟早有一天会被张居正牵着鼻子走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毛氏这句话本是激励他求学上进,却让朱宪觉得大伤颜面,他本是庶出,当然不敢与嫡母作对,便将怨气记在了张居正的头上。 嘉靖二十年,张居正以十六岁幼冲之龄高中湖广乡试头名解元,荆州全城轰动一时。已袭爵受封为辽王的朱宪将其祖父张镇召到王府,赐以美酒表示祝贺。张镇生性好酒,加之又遇到孙子这样天大的喜事,不知不觉就喝多了。这时候,辽王朱宪的险恶用心终于暴露了出来,明明知道已年过六旬的老护卫已经喝醉,再也不胜酒力,却还是命人赐酒。君有赐,臣不敢辞,张镇就硬着头皮继续喝,直至酩酊大醉,当夜便撒手人寰。 这样的死法实在很不光彩,张居正为尊者讳,为长者讳,一直不好对旁人言及此事,只有同乡好友初幼嘉略知一二,因此,见何心隐问到此事,赶紧出声劝阻。 何心隐的家乡也是监国益王朱厚烨的藩国所在地,他自然知道那些天潢贵胄平日最是骄纵不法,多行扰民虐民之事,也就不再追问,再三再四地道歉,说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荆州人氏,与辽王颇有渊源,自己以为他们两位早该知道辽王进京一事。 初幼嘉冷笑着说,我等既不是辽王府上的家臣,又非是朝廷命官,莫非辽王离藩抵京还要向我等请示不成。 何心隐满怀歉意地承认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请两位贤弟见谅。但这也并非无端揣测,因目前拥戴辽王的首要人物,便是与两位贤弟都有师谊的前湖广巡抚顾!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闻言大惊:“拥戴?拥戴什么?” 何心隐撇了撇嘴,不屑地说:“还能有什么?自然是要谋夺益王千岁监国之位,日后靖难功成,他好正位大宝、垂治九重!” 由于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此刻还有一位面南背背,接受天下臣民百姓顶礼膜拜已长达二十四年的正牌天子,南都那些藩王宗室、勋贵重臣至今还不敢公开宣称要谋反,益王朱厚烨也自称“入朝监国”而未公开登基称帝,但因为有明成祖朱棣的榜样,所谓的“靖难”是什么意思,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有些事可做而不可说,因此,当何心隐公开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还是吓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一大跳――大明开国百七十年,礼仪教化深入人心,真要矢志改天换日,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情!到时候,九州裂变,生灵涂炭,大明的江山社稷就岌岌可危了! 莫非,真的如同那位老者所说的那样,大明的江山就要亡了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三十二章 心乱如麻 好不容易压抑住内心的惊恐,初幼嘉结结巴巴地说:“怎会……怎会这样?且不论辽王德才能否膺九州万方之托,以他辽藩之疏,怎能生出窥测天位之心?” 何心隐冷笑着说:“这又何奇怪的?不正是太岳方才说的那样‘礼乐崩坏之时,什么样的牛鬼蛇神不能冒出来?’吗?说来真是好笑,若以太祖高皇帝血脉之亲疏而论,排一百个也论不到他辽藩,但总有那么一些人,真以为自己是天潢贵胄,自打一落地起,就想问问奉天殿外的那只铜鼎有多重了!” “可是……可是顾公乃是圣人门徒、海内人望,他怎会……怎会……” “这就更不奇怪了!”何心隐说:“愚兄知道两位贤弟昔日曾受他颇多恩惠,但愚兄还是要说,眼下南都靖难之事还八字没有一撇呢,那些所谓的士林泰斗、清流领袖就一心要谋夺拥立之功了!” “不,不会……不会这样……”初幼嘉喃喃地说:“顾公情致高远,视功名利禄如粪土,不会为了什么‘从龙之功’而悖背礼教违逆祖制的……” “愚兄也不怕两位贤弟着恼,就索性都说与你们吧!”何心隐冷笑着说:“你们的那位情致高远的顾公只怕压根就没把什么礼教什么祖制放在眼里!就以今日之事而论,辽王不经请旨便离开藩邸,已是违背祖宗家法,更僭越动用了亲王甚或太子的仪制,何论礼教何论祖制?更为可恨的是,他们公然带兵入城,欲以武力强行胁迫,监国千岁派出亲卫及南都守备之兵阻拦,他们竟刀兵相向,杀伤诸多军校,若非魏国徐公、诚意刘伯及时赶到,约束部众不与之计较,只恐堂堂南都、太祖陵寝之地,又要遭逢一场兵祸!如斯所为,置圣贤教诲于何地?又置祖宗家法于何地?” 何心隐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竟大声喊了起来:“当此国事多厄、名教剧变之秋,我辈当戮力同心,克己复礼,使礼仪教化、祖宗成法复行于九州万方,他们这个样子兴兵胁迫,成何体统!倘若众人不服,闹将起来,朝廷大军乘虚南下,致使靖难大业功败垂成,这一份罪责,有谁承担得起!胡闹!胡闹!!简直是胡闹!!!” 张居正心里慨叹一声:辽王不经请旨便离开藩邸、僭越动用了亲王仪制诸事的确是违背了祖宗家法、朝廷规制,但那些起兵靖难的藩王宗室移驾南都,哪个不是如此?在他们的眼里,又何尝有过什么礼教什么祖制?但是,听何心隐的话里,已将原本不屑一顾的那些勋臣改以“魏国徐公、诚意刘伯”这样的尊称,大概是因突如其来的辽王带兵南下之事太过严重,太不得人心。不过,或许对于何心隐这样的江西人氏来说,支持拥戴就藩于江西的益王是理所当然之事,就如同尽管他与辽王有家仇,但若要他从益王、辽王之中选择一人的话,他大概也会更倾向于辽王一点…… 但是,撇开乡土观念不论,也不论益王、辽王到底谁更有能力做一位治国安邦、抚民化外的皇帝,何心隐方才所说的亲疏之论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也就是说,按照“少不越长,疏不间亲”的伦常准则和“立君以亲”的祖宗家法而言,作为太祖二十五子的辽藩,无论如何也无法身与宪宗第五子嫡孙的益藩相提并论――一个是已经出了五服,不过因是太祖嫡传血脉,勉强还被认定是宗亲藩篱的旁系子孙;一个是当今皇上的堂兄弟,即便撇开当今失德乱政,已被天下人决意放弃的嘉靖皇帝,他也还是先帝武宗正德皇帝的堂兄弟,兄终弟及,天经地义,辽藩怎能有越益藩而代之之理!圣人出,黄河清,经过几千年来长期的灌输、施行,又经过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多年的礼仪教化,纲常伦理已成为人们心中凛然不可违犯的“天条”,否则当今皇上也不会因推行有悖于春秋大义、祖宗成法的新政而遭到官场士林的坚决抵制,更不会引发靖难之乱。如此简单的道理,身为士林泰斗、清流领袖的顾公怎么会不知道?他又怎会不顾官场士林,乃至天下苍生的悠悠之口,行此大不韪之事? 想到这里,张居正又回想起了他与初幼嘉当日面谒顾之事:他们虚心求教,再三恳请顾赐以明示,顾却三缄其口,最终也没有对他们说出个所以然来。即便不说是当他们是黄口小儿,“竖子不足与谋”,不能将拥戴辽王之事透露给他们,但至少也应稍加暗示,免得他们在波诿云诡的动荡时局中走错了路啊!难道是听说他们与何心隐厮混在一起,担心他们走漏了消息?如此行事,难谓“正大光明”四字之评…… 一时间,张居正的心里纷乱如麻,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加之什么情况都不明了,他也不想多说什么,便收敛了心神,继续听何心隐和初幼嘉的谈话。 初幼嘉因与顾感情很深,此刻还在争辩:“不会的!旁人怎么想,愚弟不敢断言。但顾公绝非如你所说的那样。柱乾兄须知国朝自有规制,非有军功,文臣不得封爵,入阁拜相已是人臣之极。顾公当日既能谢绝益王召其入阁的令旨,足见他非是那等贪恋栈位之人,拥立辽藩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个话问得好,总不成顾还有当王莽曹操之心,期待着辽王日后将皇位禅让给他吧!何心隐也不禁语塞,过了一会儿,才气哼哼地说:“愚兄也不晓得他究竟意欲何为。但凭他能周谋多时,不但说服治下湖广一省各军镇影从造逆,还派人千里远行,不惜重金收买西南安、杨、奢三大家土司,借得数万苗、瑶、侗、壮等南蛮异族之兵之举,所图者必大也!” 初幼嘉梗着脖子还想再说什么,张居正忙阻止他说:“子美兄,事变肘腋,我等什么情势尚不明了,孰是孰非更不甚了了,在此空说无益,还是静观其变,不必再行口舌之争为好。” 何心隐和初幼嘉想想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停止了争论,其时长随已将酒菜置办齐备,三人移席就坐,何心隐遵从前诺,亲自持壶把盏给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奉酒赔罪。三位年轻人虽则血气方刚,但都是熟读孔孟的大才,也一向崇敬政争不伤朋友之谊的前宋新旧两党领袖王安石、欧阳修那样的名士风范,三杯酒一过,方才的不愉快就全搁开了。 席间,何心隐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向两人娓娓道来,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才知道,原来自己今日竟遭遇了一场怎样紧张而又凶险的兵乱…… 辽王移驾进京一事之前全无征兆,概因南直隶锦衣卫哗变之后,以各位勋臣家兵重建的锦衣卫不堪其用,又将监控的重点放在了南都官民百姓身上,对于前湖广巡抚顾说服旧部拥戴辽王,集结湖广一省各军镇兵士,以及从与湖广毗邻的四川、贵州、广西等省借蛮族土司家兵之事一概不知,以致辽王车驾抵达仪征之后才被侦知。 南都主事的那些勋贵大臣都知道来者不善,有心调集军队将他们挡在留都之外,可是又因南都原有的军队绝大部分都调到前方,屯兵于徐州准备再举兵北上靖难,余下的不足五万之众,无力抵抗号称有十万大军的辽王部属,只好一面严密封锁消息,以免南都人心惶惶,再生变乱;一面派出与顾有同乡之谊,并称“金陵三杰”之一的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陈元前往仪征,劝说辽王车驾暂时驻留,容新明朝廷召集文武百官依礼迎驾。 可是,不晓得是顾等人瞧破了新明朝廷的用心,还是与顾等人早有勾结,陈元竟被顾三言两语轻松说动,跟着辽王车驾就直奔南都而来。不但如此,陈元还凭借自己右副都御史的身份,喝令受都察院下属职官巡城御史节制的五城兵马司守城军卒打开城门迎接王驾,遂使辽王车驾及麾下数万大军顺利进入南京。 监国益王闻说辽藩违背祖制,以僭越亲王仪制的仪仗进京,大发雷霆,传令亲随护卫及南京守备军士阻挡,双方对峙于朝阳门内,一言不合,便相互攻杀起来。眼见着局势即将恶化,几成一发不可收拾之势,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匆匆赶来,好言抚慰辽王部属,又喝令本军儿郎率先放下兵器,这才平息了一场几乎又将六朝金粉之地的南京拖入万劫不复境地的兵祸! 其后,就在大街上,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在以臣子之礼叩见了辽王之后,代表监国益王及新明朝廷,与代表辽王的前湖广巡抚顾进行了一场艰难的谈判,开出了种种优厚的条件,意图说服顾带兵离京:许诺发府库钱粮犒赏辽王部属,并准许其在号称“富甲天下”的南直隶治下扬州或浙江治下的苏杭二州等三地,任择一地“就食”,可由辽王自行委任官吏开征赋税,新明朝廷一概不予干涉;对辽王部属也“只宣不调”等等。 令人气愤不已的是,对于这样优厚、几乎已经侮辱了新明朝廷威严的诸多条件,顾一概不理,问他意欲何为也不说。后经随后赶到的朝廷众位大臣们苦苦劝说,他才勉强答应移师出城,但仍要保留两万兵马驻扎北校场的军营之中拱卫辽王车驾,自己却只带着十来个随从住进了东城的官驿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三十三章 再见师长 已是日上三竿,何心隐到衙门应差去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还一直枯坐在书房里,因昨日发生的剧变给他们带来了莫大的震撼,尽管心头郁积了太多的疑问,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一人抱着一本书,作势在看,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谁也没有翻过一页。 就在这种令人感到无比压抑,而又无比难受的沉寂即将要爆炸的时候,何心隐的家人突然出现在了书房门口:“禀告两位相公,门外来了一人,说是初公子家的仆役,给初公子送来一封家信。” 眼下虽说尚未到“家书抵万金”的地步,但身在他乡,能有家里的消息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初幼嘉忙扔掉手中的书卷,说:“让他进来。” 来人进了门,初幼嘉和张居正都是一愣:此人分明是顾的贴身长随,怎么说是自家的仆役? 初幼嘉正要出言询问,张居正忙用眼色阻止了他。顾的贴身长随向两人跪下,说:“少爷、张公子安好。小的奉老夫人之命,送信给少爷。” 初幼嘉疑惑不解地过信,只见内里一纸书笺上是顾那龙飞凤舞的一行大字:“速与来人至馆驿一见。”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敢违命,随口敷衍了何心隐的家人,便跟着顾的贴身长随出了门。 江南的春日,天气已变得相当暖和,迷人的景色不知曾引起多少文人墨客的激情四溢,歌以咏之。其中最出色的,大概要算当年南北朝时的大文豪丘迟,凭着“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寥寥四句十六字之评,不但说服拥兵数万的陈伯之叛归南朝,成为传诵千古的一段佳话。号称六朝金粉胜地的南京,也在这个时候开始了它一年之中最欢乐迷人的季节,挤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全城的酒楼茶社也必定是高朋满座,笙歌不绝于耳。可是,由于昨日辽王拥兵进城、两军对垒于闹市通衢一事就象瘟疫一样,迅速在民间流传,新明朝廷也就不再刻意粉饰太平,宣布南都进入紧急戒严的状态。虽然为了维持表面的平静,明令各家商铺酒肆照常开门营业,南都的贫民百姓也照旧在为一天的衣食生计奔忙,但很明显的可以看出,一向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过往行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忧郁和惶恐的神色,更有一队又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在街道上巡逻,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给本就已经人心惶惶的南都,更平添了一派紧张和惊恐。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也顾不得评说这样令人沮丧的景况,低着头,匆匆来到了城东的馆驿。 为了表示尊重,也因顾的来意不善,新明朝廷腾空了整座馆驿供他居住,还派了一队锦衣校尉守在门口,名为护卫,实则监视,见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来访,不但带队军官死死地盯着他们,那些兵士也握紧了刀柄,令两人心里不禁有些发毛,但见顾的贴身长随视若不见,昂然入内,两人也不好在他这个下人面前表现出丝毫的怯懦,便硬着头皮跟他一起走进馆驿。 顾的贴身长随将他们引至花厅,随即入内通秉,不一刻顾便出来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朝他深深一揖,然后又行了跪见之礼,待主人热情地将他们搀扶起来之时,他们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急切的探询神情。 顾却不忙着说话,只做出请他们入内的手势,带着他们穿过了一道月洞门,进了一个花树掩映的月洞门,来到了一间幽静隐蔽的内厅。 馆驿虽只是供进京官员临时下榻之用,但因有资格住进这里的人品秩都很显赫,因此,这间内厅的面积虽不很大,但布置的十分精致,桌椅几案,古董盆景一应俱全,更用屏风将之隔成一明一暗两间套间,大概外间做为客厅,内间是书房,供主人休息或接待亲密朋友之用。 果然,顾径直将他们带进了内间。这里比外间更狭小,又摆了一张书案,所余空间就无法分宾主安放布置桌椅,只在一张制作精巧的方几旁边摆着三张紫檀木的座椅。 这显然是促膝谈心的架势,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顿时紧张起来。 宾主重新见过礼,顾的贴身长随奉上茶来,又迅速地悄然退出。顾微笑着说:“老夫的来意,想必你们都已知道了吧!” 不等两人回答,他便感慨地说:“老夫一向视你二人等若子侄,凡事无有不可令你二人知之者,但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此事太过凶险,老夫既不敢稍有疏忽,更不愿轻易牵连你们,是故当日未曾以实情相告。有辱两位厚望,还请见谅。”说着,竟起身向两人深深做了一揖。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原本对此事颇有不满,但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赶紧侧身避让,一边还礼一边应道:“先生为家国做万世谋,学生安敢心怀怨念。” 顾摆摆手,作势让两人坐下说话,然后说:“国事倥匆,变在俄顷,老夫就开门见山了。对于此事,你二人怎么看?”见两人似乎还有些犹豫,他又说:“老夫也知道如今南都情势危殆,锦衣卫那帮番子暗探对官绅士子侦控甚严,本不欲牵连你们,但事关社稷苍生,万万不敢自专决断,这才派人将你二人请来商议。你们但有所想,尽可道来,不必顾虑什么。” 顾话语之中的信任让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十分感动,更让他们感到了这位昔日的朝廷大员、良师益友对他们两位青年士子的倚重,张居正不再犹豫,沉吟着说:“学生也知欲成大功于乱世者,只问成败利钝而已,不必顾虑太多。但‘亲疏伦序’乃是祖宗家法,不容改易。先生拥立辽藩,恐为物议所非……” 张居正提出的这个疑问,也正是初幼嘉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但是,在他的心里,顾一直被看作道德和学问的崇高象征,一言一行都受到他发自内心的虔诚尊重,不能有丝毫的怀疑,更不用说是当面提出指责了。冷不防地听到张居正一开口就直接点出了问题的要害之处,而且话语也说的很直白,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太岳!”用不满的眼色打断了他的话。 顾却笑道:“子美,你二人都是经国济世之大才,老夫有辱你二人持弟子之礼相待,已实属不该,本应一视同仁才是,但你可知道老夫平日为何总要高看太岳一眼?便是他这种慷慨任事,敢为天下先的勇气!”说着,他冲张居正点点头:“太岳,此处只有我等师弟三人,你尽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居正也知道,自己虽一直以师礼待顾,其实并未正式位列门墙,而初幼嘉不但拜了顾为师,更比寻常弟子多了一层通家之谊的亲密关系,但确实如顾方才所言,他平日总是高看自己一眼,经常在生活上、学业上给予关照、指点不说,还不遗余力地向别人推奖揄扬,才使得自己以幼冲之龄便名满湖广。因此,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对顾怀着一种特别的亲近和依恋,此刻又听他这样不加掩饰地褒扬自己,更油然生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之情。于是,不顾初幼嘉一再提醒、告诫的眼色,又说:“请先生恕学生恣肆放言。依学生愚见,益藩得至近至亲之利,南都官场乃至江南士林之中拥戴他的人为数众多,且眼下他又已被南都诸位勋贵重臣抢先迎立,居为奇货,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先生拥‘辽’之议虽独辟蹊径,怎奈先机已失,只怕难以奏效,更恐未必能堵塞拥‘益’者之哓哓众口……” 说到这里,他见顾沉下了脸,用一种深邃而又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自己,心里不禁也忐忑不安起来,赶紧打住了话头,垂首躬身说道:“学生管窥之见,有辱先生清听……” 顾闻言哑然失笑:“太岳,你以为老夫在怪你吗?老夫一向自负有识人之明,当日曾断言你日后必不在老夫之下,如今看来,竟是井蛙之言,小觑了天下英豪!”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居正,缓缓地说:“你日后之成就,断不在东阳李公之下,岂是老夫这等凡夫庸才所能企及的!”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顾少年出仕,宦海沉浮几十年,久任封疆大吏,在朝中还做过官居二品的南京刑部尚书,这份成就已非常人所能企及,却自认为是“凡夫庸才”,更断言张居正日后成就不在前朝名臣,曾于正德元年至正德七年任内阁首辅的李东阳之下,这是怎样令人惊诧而又惶恐的一份期许和厚望! 张居正慌忙起身跪地,说:“先生之言,学生闻之不胜悚然……” 顾伸手将他扶起,道:“知大势者,张太岳也!寥寥数语便已勘破个中要旨,怎不能当得老夫今日之评?你不必惶恐,且安坐叙话。” 待张居正坐定之后,顾叹了口气,说:“诚如太岳所言,弃‘亲’立‘疏’之举,与国朝规制、祖宗家法不符,老夫当日为此也颇费了一番思量。哼!南都起兵靖难之后,那些勋贵重臣推出益藩为监国,也可谓是煞费苦心了。综观国朝天潢贵胄,除非请出远在北京的庄敬太子或诸位皇子,否则若以亲疏而论,断无人能与之较一日之短长,更遑论只能远溯到太祖血脉的辽藩。老夫当日与湖广通省诸位同僚商议此事,也知道若无一统众议之良策,此事万难功成,徒然滋生纷扰而已……”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知道,既然打出了靖难的旗号对抗朝廷,那么就该不折不扣地恪守祖宗家法,在“立君”之事上尤其不能授人以柄!但顾既然敢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必定已找到了他所说的那“一统众议之良策”。因此,他们也不插话,安静地等着顾为他们揭晓谜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三十四章 立亲立贤 果然,略微停顿了一下,顾侧过身子,伸出右手的中指,在几案上写了一个“亲”字,接着又写了一个“贤”字,然后抬起头,对正凝神看着自己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说:“益藩虽在藩篱宗亲之中得至近至亲之利,但他毕竟不是太子,当今皇上受命于天已历二十四年,那些勋贵重臣也断无胆量伪造正德先帝遗诏。如此说来,他所持之者,不过是一个‘亲’字,我辈可揭出一个‘贤’字来破他!”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喃喃地说:“‘贤’字?” “是!”顾说:“克成靖难之大业,乃至再造中兴之宏图,首重立贤君清平治世。若益藩尚称贤明,我辈士子自然该当奉之为九州万民之主,但他若是不贤不明,甚或昏庸无能,莫非还要非立他不可吗?” 说到这里,顾有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让两位青年士子仔细品味自己话里的深意,然后才缓缓地说:“你二人来南都已有一段时日了,就依你等所见所闻,监国益王的所作所为,可称得上一个‘贤’字吗?” 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仅以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来南都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就听说了监国益王朱厚烨的诸多劣迹,关于他在藩邸之时不学无术、不孝敬父王母妃、虐待王府属官等等的传言颇多,即便都不足为信,但他被拥立为监国之后,也有很多失德乱政的所作所为,比如他绕过礼部有司,指派内监强抢民女充掖宫闱,以至于淫死童女一事已令人发指;更不用说还在江南诸府加征所谓的“靖饷”,敲骨吸髓以盘剥百姓。如此荒淫无道之人,从任何角度来说,都绝对与一个有道贤君沾不上边。 但是,就以这个理由来“舍亲立疏”未免也难以服众――旁的不说,顾所拥立的辽王朱宪是什么玩意儿,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知肚明,此人平庸怯懦,才资平平,更贪婪好货,荒淫酒色,比之益王也不见得能好到那里去! 而且,辽王朱宪还有一个难以让人苟同的毛病:他与从前的嘉靖皇帝一样,崇信道教,迷恋方术,曾被敕封为“清微忠教真人”。以前如此,还可以为他辩解是为了逢迎君父而上行下效,但嘉靖皇帝已于前年幡然醒悟,斥退了进献方术的杂毛老道,并停止了一切修道斋祀活动,他却还是我行我素,终日跟一帮淄衣羽冠之流混迹一处,不是建醮作法,就是立鼎炼丹,将荆州一府搞得乌烟瘴气,令那些受教于孔孟、独尊儒术的官绅士子提及此事便痛心疾首。 因此,若是吹毛求疵起来,辽王与益王也不过是五十步和一百步之差,又何尝是一个贤明之人?甚或可以说,将普天之下数以万计的藩王宗亲拉到一起遴选,只怕也很难找到一个既贤且明之人,可将靖难大业和大明中兴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不过,既然拥戴谁来主持南都大局,关系着靖难大业乃至大明中兴的前途命运,那么退而求其次,或者说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可是,虽说益王有这样那样的失德乱政之处,但毕竟占了至亲之利,而“少不越长,疏不间亲”是伦常准则,是祖宗成法,在道义上已占尽上风,区区“不贤”的理由,只怕很难得到南都那些官员士子的赞同――要知道,他们既然能因为新政违背了固有的祖制便对抗朝廷,可见都是坚守祖宗家法、墨守成规的卫道士,在立君立储这样的大事上,肯定也会要求不折不扣地按祖宗家法办事,让他们接受“立君以亲”的主张,何其之难…… 再者,益王此刻已被拥立为监国,执掌南都大政,君臣名份已呼之欲出,要想改变这种既成事实,又何其之难!莫非真要凭借着顾带来的湖广各军镇府兵和所借到的南蛮异族土司家兵,在太祖陵寝之地闹出一场全武行,将刚刚平静下来的南都再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吗?真要那样的话,南都的百姓要再一次惨遭兵乱是自不待言之事,而且,江南的文武官员、士子儒生势必会因立“益”和立“辽”而分裂,陷入激烈的争执之中,无论立谁,都会使另一方心怀惊惧,难以自安,别说是和衷共济,戮力同心克成靖难大业,能否守住江南半壁江山都很难说…… 见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尚在犹豫,顾又说:“老夫本一病废之人,只配待罪山林,南都无论立哪位藩王主持大局,是‘亲而庸’之益藩,抑或‘疏而贤’之辽藩,都非是我所能干预之事。但你们也知道,当今那位皇上违逆祖制悖行新政,将全天下的读书人全都得罪了。时人因其龙兴之地在湖广安陆,多有楚狂人之讥。这固然是他凌辱士人、诋毁孔孟圣贤之道所该有的报应,却实乃湖广一省之大不幸。老夫虽非楚人,但曾抚楚多年,闻之也不胜愤慨之至。是故除了愿毁家襄助靖难大业之外,更惟愿我楚地能出一位膺天命、循祖制、抚士人、安黎庶的真命天子,以匡正人心,矫正视听,更为我楚地百万民众谋一份福利。子美、太岳,你二人为湖广一省青年士子中一时翘楚之人物,当为家乡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才是。” 官绅士子最重乡土观念,造福桑梓,继而家乡百姓自发地为自己树起一两座功德牌坊,是每一位达官贵人都觉得颜面有光的事情;加之顾这话并非是空头许诺,若是辽王真有即位大宝的那么一天,按照惯例,作为“龙兴之地”的荆州乃至湖广通省,无论是减免几年的赋税,还是豁免积欠的钱粮,总能或多或少得到一点“圣恩”。因此,初幼嘉轻而易举就被顾的话打动了,当即起身表态道:“学生愿惟先生马首是瞻!”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瞥了瞥张居正,似乎在奇怪他为何不赶紧表态。 但是,当他看见张居正那深锁着的眉头,以及紧抿着着的嘴唇之时,他才蓦然想起自己的这位好友与辽王之间曾有过的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纠葛,忙歉意地一笑,却低声催促道:“太岳,先生所言皆是正论,我等……” “哦,”张居正似乎刚才偶然走了神,听到他的声音才回过神来,见到顾正用探究的目光凝视着自己,忙说:“学生与子美兄一样,惟先生之命是听!只是社稷遭此大变,亟待早定大计,以安人心,振士气,然后方能整军北上,克成靖难大业。不知先生计将安出?” 顾一番苦心全是为了拉拢两位士子,见张居正也表态支持自己,终于放下心来,拈着胡须笑道:“呵呵,太岳是辽王藩邸旧臣之后,定不会叫老夫失望。既然如此,老夫便请你二人为辽王殿下……哦,为家国社稷做一件事……”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忙起身应道:“恳请先生明示,学生定当遵行。” 顾说:“若然你二人赞同老夫此说,就请在此公启上具名。”说着,他从几案上的一个盒子里取出了两张字纸,分别递给了张居正和初幼嘉。 两人拿到手的,都是一份《致南都诸先生公启》。这份公启由顾领衔、湖广众多官员联名签署,罗列着监国益王朱厚烨的十大劣迹,包括他在藩邸之时不学无术,打跑了老益王为他重金礼聘的多位老师;不孝敬父王母妃,曾偷拿过老益王好几件宝物;虐待王府属官,随意克扣属官俸禄等等,自然也少不了他好色荒淫,强抢民女的丑事。其中还有很有份量的一条罪状,说的是他并不是老益王正室嫡出,而是侧妃所生,当年他为了能顺利承袭王爵,曾罗织罪名,构陷同胞兄弟,还曾以重金贿赂时任南京礼部尚书的严嵩――由于严嵩目前为朝廷内阁大臣,秉持国政,逢迎当今妄行凌虐士子的新政断然少不了他的一份罪过,这件事就成了益王首鼠两端、阴谋勾结朝廷的铁证。 公启的最后公开宣称,有此“十不可立”之罪状,足见益藩品行顽劣、行为乖张、放荡不羁、淫酗暴虐,实在不堪寄之以家国社稷、百官万民之望,号召南都官员士子重新审议推举他监国的主张,并说“自古邦国危亡之际,惟有立一贤君,中兴方能有望。而不察时势,拘泥于亲疏伦序,殊失谋国之宏旨。盖家法之于社稷,犹如毛之于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公等乃社稷重臣、国朝根基,岂可不知之也!是故等惟请诸公上以国事为忧,下则苍生在念。祈请倡言会议,定力主持,从速决策,以定国本,并安人心!” 这份公启上的言辞是那样的犀利,几乎可以比拟为新明朝廷炮制出的宣扬起兵靖难、讨伐无道昏君的檄文,若是散布出去,不亚于在南都平地响起一记惊雷。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显然是给吓住了,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了顾,却见顾悠闲地端起茶碗,轻轻地吹动着水面上的浮叶,小口小口地呷饮着,两人立刻对自己的怯懦产生了羞愧之情,赶紧收回视线,再次埋下头去,认真地看着手中的公启。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几十年宦海浮沉的往事正在顾的心中逐一浮现而起,以至于表面上神情自若,悠闲品茶的他,内心之中却生出何等的一场波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三十五章 事出有因 与他所看重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一样,顾少小就颇具才名,被誉为“金陵三俊”之一。而且,他既工于诗文,又好提携后进学子,在江南一直享有“儒林领袖”、“文坛祭酒”的赫赫盛名,在士林清流中的人望一时无两。 封建社会的读书人,当学习圣贤之书日久,自认为道德学问已经可以修身齐家之后,都会想着要以平生所学治国平天下了。这一点,顾也概莫能外,甚至可以说,因他有远胜常人的大才,加之科场得意,少年登第,这种兼济天下的功名事业心就远比一般人为重。他于弘治九年刚刚二十一岁之时便荣登金榜,高中进士,后攀附时任内阁首辅的李梦阳,一路扶摇直上,直至就任正三品的湖广巡抚,成为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升任六部九卿甚至入阁拜相都指日可待。可惜,一直官运亨通的他却在嘉靖初年开始的那场“大礼仪之争”中一时糊涂,拘泥于传统的礼教观念而站错了队,从此便原地踏步,一直被压在湖广巡抚任上不得升迁。到了嘉靖十八年,身为“议礼派”的夏言出任内阁首辅,当年礼仪之争的旧帐又被翻出,他被调任南京刑部尚书,官秩升到了正二品,实权却被剥夺得一干二净。过不多时,夏言又以他在南京翰林院任职期间曾主持江西乡试,被人指控与举子内外勾结,纳贿舞弊为由,干脆将他南京刑部尚书的闲职也一并革去,一个跟头跌到了老家应天府上元县,成了一位管领山水林泉的乡村野老。 论说官场之中的关系错综复杂,敌我恩怨之间,根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格局,一个赋闲多年、行将入土的官场倒霉蛋,或许会因为死对头的突然垮台而咸鱼翻身,重列朝堂,指点江山。但命运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很难说,嘉靖二十一年七月夏言倒台,朝野上下起用顾的呼声日益高涨,可是接任内阁首辅的虽然是“尊礼”、“议礼”两边不沾的官场琉璃蛋翟銮,但朝政大权却落到了与夏言同为“议礼派”且同为江西籍的严嵩手上,出于与夏言同样的原因,他对顾的压制打击更是不遗余力。前年一场宫变之后,严嵩骤然失宠,夏言却“前度刘郎今又来”,再次出任内阁首辅把持朝政。也就是说,致仕回乡这几年里,无论朝局如何动荡、无论首辅怎样更迭,顾始终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经过了这么几年的蹉跌,他渐渐地明白了一点:只要朝政还把持在江西人的手里,他便只能安分守己地管领山林,兼济天下、经国济世的夙愿再也休提了! 尽管顾自己也知道,除非发生一场足以改变整个朝廷格局的大乱子,一举将夏言、严嵩那些可恶的“江西佬”全部掀翻落马并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否则自己今生恐怕再也没有出头的希望。可是,他却不甘心这样终老林泉,一直还怀着一丝微茫的希望,在苦苦地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皇天不负苦心人,那些不满新政的藩王宗室、勋贵重臣趁着鞑靼寇犯国门之际,打着“清君侧,正朝纲”的旗号在江南起兵靖难了。虽然刚刚听到这个消息之时,他被这骤然生出的家国剧变骇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继而又在心里把那些不顾国家安危、不顾君臣大义,在南都倡乱谋逆的藩王宗亲、勋贵大臣们骂了个遍。但是,当他冷静下来之后,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苦苦等待的转机终于出现了! 派出去打探风声的仆役很快带回来了让他激动不已的好消息:江南变乱一起,湖广的那些官员士子也不安分了,布政使牛君儒和按察使雷泽清两人纠结出身魏国公门下的都指挥使梁芳庭,率兵包围了巡抚衙门,威逼胁迫现任湖广巡抚叶醉翁率众举事。叶醉翁是夏言的门生,不肯附逆却又无力弹压,被逼无奈之下,只得仰药自尽以全名节。牛君儒欣欣然地自行接任了巡抚,雷泽清也顺势升迁了布政使,湖广一省军政大权落到了两人的手中。他们随即便以巡抚衙门的名义行文各州县,宣布通省响应南都的号召,起兵靖难;并派出了迎驾使者,带着湖广各衙门官员联名签署的劝进表前往常德,准备拥戴就藩于常德的荣王――宪宗第十三子荣庄王朱佑枢的嗣子朱厚熘为主。 可惜的是,那位平日里贪财好货、荒淫无度的“宝王爷”大事上却不糊涂,一面虚与委蛇应付来使,提出让湖广省为其准备引幡、戟氅、金瓜、节钺等一应仪仗,还明确表示非太子仪制不行,并索要一万两银子的上路钱,把准备“俯允所请”的戏做足了;一面却遣散了家人,自己带着护卫微服潜行,悄然遁去,等到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湖广官员终于明白过来之时,他大概已经跑到了北京。 荣王的逃匿令湖广官员措手不及,仓促间也无法再寻找到一个合适的藩王出来主持大局,而南都已经拥立了就藩江西的益王朱厚烨就任监国。这下好了,湖广一省官员担着天大的干系,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起兵靖难,非但没有从龙之功,反而势必会因为选错了主子而引起监国益王和南都诸位勋贵大臣们的不满和猜忌,真是偷鸡不成反折了一把米! 就在牛君儒和雷泽清等人惶恐不安之时,顾的亲信门生带着他的亲笔信来到了省府武昌。凭借着丰富的为政经验和老辣不凡的眼光,凭借着在湖广官场士林经营多年打下的根基,顾很快成了那帮人的主心骨,以他的威望和透彻的分析使他们接受了拥立辽王的主张,并经过周密的谋划,定下了拥兵进京、争夺大位的计划。 在武昌、上元秘使往来不绝的同时,新明朝廷钦使的厚底官靴声也在顾的门庭响起。因顾在官场士林中享有崇高的声望,又与把持朝政的“权奸”夏言有不共戴天之仇,曾在不同场合多次激烈地抨击新政,自然成为了新明朝廷着力拉拢的对象,监国益王特下令旨,准许其“冠戴跸见,听候调用”。钦使言辞之中还隐约地暗示,他此次蒙召进京不但可以官复原职,回任南京刑部尚书;新明朝廷正准备效法北京政权,设立内阁执掌中枢,日后少不了他的一席之地。 闲居五年之久,并没有消磨掉顾的才略和胆识,更有可能是因为一直冷眼旁观着朝局动向,使他看得更清楚:时下江南已与朝廷决裂,南京的官员手中有了一定的实权,已不再是往日的那种被人讥讽为“莳花尚书”、“养鸟御史”的养老闲职,但新明朝廷的大权始终还是把握在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那帮勋臣贵裔的手中,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士子只能附人骥尾,听命于那帮不学无术,靠着远祖的恩荫袭爵封官的粗鲁武人,即便能位列台阁、入赞中枢,说话能有多大份量?又能干成什么事?!他一生营营役役,机心用尽,虽说是为了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但何尝不是为了一申报国之志,用平生所学经国济世,治政安民?这样的结果怎能让他接受? 更何况,监国益王朱厚烨曾就藩于江西,身边聚集了一大堆可恶的“江西佬”!甚至连益王本人,一口官话之中还带着浓郁的江西腔,让他想起来就觉得十分恶心,又怎能心甘情愿地侍奉这样的君主! 因此,面对入阁拜相、位极人臣的诱惑,顾却一点也没有动心,婉言谢绝了新明朝廷的招揽,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议定的大计,要凭借着自己在官场士林崇高威望,以移山心力改天换日、扭转乾坤!而这其中,眼下正坐在他对面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位在士林中很有影响力的青年士子,正是关键的一环!他自信地认为,这两位曾受过自己颇多恩惠的青年士子一定会顺从地接受自己的主张,遵照自己的吩咐行事。果然,他们尽管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慷慨地表示愿意惟自己之命是从,那么,他们也肯定会在这份《致南都诸先生公启》签名。 可是,令顾略感失望的是,尽管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显得十分认真,一份短短的公启,两人翻来覆去看了十遍八遍,但看着看着,方才慷慨激昂的两位青年士子却都沉默了下来,脸上似乎写满了疑惑之色。 顾所谓的“一统众议之良策”,其实就是文武并举的双重攻势,一方面拥兵入城,造成强大的军事压力,以震慑留都主事的那帮勋贵和大臣;另一方面通过罗织罪名,在官员士林中制造不利于益王的舆论氛围,利用朝野清议的力量来搞臭,继而搞跨对手。为了刻意突出益王的昏庸无德,在这份公启所列的“十不可立”罪状之中,除了两三桩可以坐实的罪名之外,其他的都可以说是捕风捉影。这种手段即便算不上卑劣,但也不符合清正君子的处身之道――这对于他来说当然算不了什么,他所干的原本就是将身家性命全押上去的买卖,成则万世之功,一旦失败,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当他打定主意要放手搏上一搏的时候,早就已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为成大功,别说是让益王受一点委屈,背上一个恶名,就算是更伤天害理的勾当,也得要硬着头皮去干。但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却还都是不谙世事、刚烈好名的青年士子,未必能抛开这层顾虑,豁出名声跟自己一起干,这才是最让他担心的地方!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顾强装出来的镇静也一点一点的消失,他开始担心他们会以此为由,拒绝自己的主张,心里不禁紧张了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三十六章 师命难违 事关重大,几十年受教于孔孟、浮沉于宦海练就的内敛养气功夫也不起作用了,顾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说:“怎么?子美、太岳,老夫草拟的这份公启可是难入你二人的法眼?” 听出顾话语之中隐约流露出的不快,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赶紧放下了手中的那份公启,抬起头想要说话,可都又闭上了嘴。 见他们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顾以为他们对公启上罗列的益王十大罪状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便解释说:“你二人都不是外人,老夫也不妨坦然告诉你们,益藩十大不可立之罪状之中,尽管有部分真相尚不清楚,但其中大多数都是老夫派人多方查访所得,皆有人证,绝非凿空之言!” 尽管顾没有用“全部属实”这样明确的话语,而是使用了“绝非凿空之言”这样比较含混笼统的说法,但以他的身份,肯屈尊解释已经是很看得起他们两人了。张居正和初幼嘉赶紧起身应道:“先生乃是清正君子,自不会罗织罪名以污视听。学生万不敢怀疑先生。” 看到两位胸无城府的青年士子眼神之中流露出的那片至诚,顾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空虚茫然之感,不禁暗道了一声“惭愧!”不过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他立刻就收敛心神,微笑着说:“既然如此,就请在公启上具名。哦,不只是具名,你二人在青年士子中颇有雅望,这正是辽王殿下及老夫需借重之处,请你二人将此公启向南都诸位士人君子广为宣示,策动清议惩奸除恶。” 其实,不用顾把话挑明了说,一看到这份公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就明白了他的用意。这固然要担很大的风险,但他们素来慨然以天下事为己任,面对赫赫天威尚且敢做杖马之鸣,更不会把区区一个监国益王放在眼里。但是,这份公启却存在着一个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深感不满的缺陷――在公启上罗列的益王“十不可立”罪状之中,惟独没有最让他们愤慨的加征“靖饷”盘剥百姓的苛政!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向背决定着群雄逐鹿成败之例,史不绝书,当日顾也曾断言新明朝廷苛政虐民,大失民心,必将导致靖难大业功败垂成。既然他已看出了这一点,为什么不把这一条也写上?有这么一条,不是更容易赢得一向标榜“仁者爱民”的士林清流的支持,更有利于鼓动江南民众奋起投身靖难大业吗? 事关大局,他们也顾不得担心引起草拟公启的顾的不快,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忍不住把这个疑问说了出来。 顾笑了:“呵呵,不愧是老夫一直看重之人,果然与老夫心有戚戚焉!” 得到了师长的肯定,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十分高兴,便说:“既然如此,就请先生……” 顾却摇摇头:“这倒大可不必。” 两人一愣:“这……这是为何?” 顾正色说道“我辈君子立身处事,诚、真二字是最最紧要的,是故定要言出必行,万不可诳语欺人,治政抚民尤应如此。” 这番大道理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弄糊涂了,初幼嘉忙问道:“先生的意思是……” 顾说:“老夫与湖广同僚反复商议过此事,无论是谁主事南都,终归是要起兵靖难的。而数十万大军耗费粮饷何止千万,以江南数省之赋税万难支撑,眼下大概也只有加征靖饷一个法子。” 这样的说法与何心隐当日所说的新明朝廷拟定加征靖饷的理由如出一辙,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大失所望,张居正忍不住说:“可是,民为邦本,民不思乱,则祸源自消,国家可定。江南许多州县赋税本就很重,民生之苦,已是苦不堪言,若是再加征苛捐杂税,势必难以为生……” 这正是令顾十分苦恼的一个问题。所有的前圣先贤都教导为君和为政者施行仁政,太祖高皇帝也定下了与民休养生息的国策,贸然加征靖饷不但有违祖宗成法,更有悖于君子处世之道。但是,即便不提日后挥师北上克成靖难大业,眼下为了拥立辽藩之大计,他们已调集了湖广本省各卫所军及各府守备之兵,又自南蛮异族借得十万土司家兵,十几万大军挥师进京,每日所需钱粮就不是一个小数目,湖广藩库原有的那点底子早抖落得一干二净,还有大大小小的土司、头人要用大把大把的银子羁縻,南都的官员士子还要上下打点,若不加征赋税,势必难以为继。因此,早在新明朝廷下令加征靖饷之前,他们已经在湖广用尽各种手段,“动员”商贾富户及平民百姓“乐输”钱粮以助靖难大业。新明朝廷的令旨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合法的名义! 当然,这些内情是不能也不必与座下这两位尚未出仕,所以并不能体会为政之艰的青年士子细说的,顾先用一个坚决的手势阻止了张居正继续说下去,然后才说:“老夫久任封疆,抚楚多年,又焉能不知民生之艰?但眼下我大明最紧要的是克成靖难、再造中兴!舍此之外,余者皆不足为虑。江南多富庶殷实之家,且百姓身受国恩百七十年,为赴国难,便忍一时之苦也不致无法承受。” 张居正显然对顾的话颇不以为然,但顾不想让他插话,便加快了语速:“太岳,你本是大才,假以时日,成就不可限量。所谓仁者爱民,你能有此心,令老夫甚感欣慰。只是你要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且需谨慎,更要考虑周全,才不至于误国误民,更误己身。譬如加征靖饷一事,便不是虐民这么简单。老夫冒昧问上一句,倘若由你秉政,该当如何处置?” 张居正尚未出仕,更不用说是秉国治政,只能无言以对。但在同时,他的脑海之中突然如电石火花般的闪过一丝疑问:若说为了靖难,就必须向百姓加征靖饷的话,那么,当今圣上为了缓解财政危局,向宗室勋贵、官绅士子征收五成的赋税以资国用,是否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呢?甚至更进一步说,联名发布这份公启的顾及湖广省各位官员为了靖难大业,可以抛弃“立君以亲”的祖宗成法,那么,皇上为了富国强兵,推行有悖于祖宗成法的嘉靖新政,是否也并不是什么罪恶滔天之事?若是这样,不但靖难失去了法理依据,连同去年年初的那场举子罢考风波,也成了对家国社稷有害无益之举,换句话说,是圣人门徒、士林君子一直秉持、固守、揄扬的纲常伦理、春秋大义错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疑问以及随后引发的一连串的思考是那样的可怕,以至于连他自己也被吓住了,赶紧摇摇已经被搅得昏昏沉沉的脑袋,似乎要从头脑里赶走那些可怕的、要摧毁他全部人生价值体验及道德准则的东西。 这个动作令顾和初幼嘉都会错了意,顾的脸不由得沉了下来。见顾动怒,初幼嘉连忙呵斥道:“太岳,我等本是庸碌之才,学业小有所成,更在士林中薄有浮名,此皆拜先生所赐,我等不可藐视师长……” “啊?”张居正回过神来,赶紧起身说道:“先生息怒,学生不是……不是那个意思……”见顾还是板着脸不应声,他心里更加紧张,不假思索地抓起了那份公启,说道:“诸位大人高名在上,学生本不配受先生如此厚望,但先生有命,学生自当遵从。”说着,他走到了书案旁,抓起毛笔,在公启的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尽管知道他并非完全接受了自己的主张,而是碍于师命难违,顾还是转怒为喜,连声赞曰说:“好好好,你我师弟同心,何愁大计不成!”说着,他转头对初幼嘉说:“太岳已经先行一步,子美你呢?” 初幼嘉大声说:“学生惟先生马首是瞻!”然后也起身上前,在张居正留下的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签名之后,便已没有了退路,就要同仇敌忾,竭尽全力将这件事做成,否则将有不测之祸。因此,初幼嘉又为益王朱厚烨荒淫无道提供了新的佐证:挑选秀女充掖宫闱一事已闹得江南各州县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民怨沸反盈天,这其实倒不算什么,更有甚者,不单是那些良家女子在劫难逃,连秦淮河的那些贱籍乐户也不能幸免――益王朱厚烨某日很不高兴,传令各位大臣入宫觐见。众位大臣都以为他忧心国事,跪地请罪不迭。他却摇头不语,命他们退下,令众位大臣十分困惑。后来自内廷传下话来,曰监国所忧不是为此,而是痛心梨园子弟无一佳者,不能盛声色之乐以慰其心,责令有司早日遴选良者充掖教坊。众位大臣一片哗然,却又不敢违抗令旨,便让教坊司日前传下话来,着南都在籍乐户也做好应选准备…… 益王朱厚烨淫死童女一事涉及宫闱隐私,且十分不雅,顾及湖广通省官员自命清正君子,自然不好大肆渲染,但初幼嘉提供的这条新的佐证却没有这个顾虑,而且朱厚烨身为监国亲王,竟然自甘堕落,让那些贱籍女子进宫侍奉,秽乱宫闱,这是何等荒谬而又可鄙之事!顾闻之喜出望外,赶紧命初幼嘉将此事补入公启之中,待他审定之后,就要刻印或命人传抄若干份,在官场士林之中广为散发,将益藩“十不可立”的那些丑闻秽迹公诸于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三十七章 舌战诸公(一) 大事既定,顾轻松了下来,一边招呼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随意用些茶点,一边考究他们的学问课业,还拿出师长的派头,对他们这几个月来耽于优游,荒废学业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让他们即刻搬出旧院,搬到馆驿与自己同住,既能参与机密之事,又方便日夜督促他们求学上进。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十分惭愧,而且,既然决定参与拥“辽”弃“益”之事,他们也不好意思再借宿何心隐之处,便唯唯诺诺地答应了顾的提议。 就在这个时候,顾的贴身长随跪在门口禀报道:“禀老爷,南京都察院张总宪(左都御史的别称)、吏部董太宰、户部韩司空(户部尚书的别称)及几位大人来拜。” 顾命长随进来,接过了他手上那厚厚一叠名启,随意地看了看,就笑着说:“来了这么多位当朝大僚,益王千岁倒是很给老夫面子啊!”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对视一眼:顾公曾任南京刑部尚书,与这些人有同僚之谊,他们大概是新明朝廷派来当说客的吧!赶紧起身告罪,要先行回避。 顾摆了摆手:“来的这几位老先生久赞中枢,辅政安民,可谓泰山北斗,望重群伦,想必你等早已慕名已久。今日恰逢于此,就让老朽来为你们引见引见。”见两人面露为难之色,他笑着说:“老夫方才已说过,老夫一向视你二人等若子侄,凡事无有不可令你二人知之者,你等不必推辞。想必各位大人的轿子已经到了门口,快随老夫出去迎候。”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知道,来人定是要诘问顾拥兵进京一事,或许还会因为拥“益”或是拥“辽”发生激烈的争执,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作为后辈士子,更不应该参与。但是,一来长者命,不敢辞;二来也是被年轻人那难以压抑的好奇心所趋势,便硬着头皮,匆匆整理了一下衣巾,跟着顾来到了大门口。 正如顾猜测的那样,门外已停满了绿呢大轿,七八位绯袍冠带的二、三品大员正站在门口等候主人出门迎接,见到顾带着两位儒生服饰的人走了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惊愕、迷惑和生气的眼神投向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 顾仿佛没有看出他们的不满,热情地说:“诸公安好!一别数载,音书两稀,深为挂念。本以为病废之人,只能遥寄相思之情,却不曾想还能与诸公重逢于南都,更有辱屈尊拜望,不胜惶恐感激之至。”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地长揖在地。 这句话在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听来是非常正常的问候语,但来的那些人不是顾的同年,便与之有乡谊,以往的私交都不错,加之南京上元一水之隔,本应时时走动,沟通消息才是。但是,自从顾得罪了夏言,被勒令致仕还乡之后,他们很自觉地与他拉开了距离。因此,当听到顾说“一别数载,音书两稀”之时,都象是被针刺了一样不安起来,有两三个人甚至红了脸,一边哼哼哈哈地打着招呼,一边也躬身回礼。 顾却不象是有意嘲讽他们似的,见礼完毕之后,就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介绍给各位大臣。两人越听越是心惊,来人之中光是南京的六部九卿就有三位: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履丁、吏部尚书许子将和户部尚书韩赞周;还有礼部侍郎冯石麟、翰林院侍读学士顾元勋、兵科都给事中吴伟业等四、五位官员。这么庞大的阵容,可见新明朝廷为了说服顾,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无论年岁还是官秩,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与那些人相去甚远,只得一一行跪见大礼。 顾带着两位青年士子出迎,本与官场礼制不符,那些人心中十分恼火,本想当即拂袖而去,但碍于顾的面子,又有大事在身,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勉强受礼。不过,当他们得知这两位青年士子便是名满天下的湖广才子张居正和初幼嘉之后,也都收起了轻慢之心,一丝不苟地侧身避让并拱手回礼,闹哄哄地折腾了好一阵子才见礼完毕。 一行人被让进客厅,又重新见礼,并为着谁该坐什么位置互相推辞,甚至争执了许久,最后公推诸人中年岁最大、品秩最高的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履丁陪着顾,分宾主坐在了上首,其他人按照品秩分别就座,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只能坐在了下手的末座。 坐定、仆役奉茶、寒暄了几句之后,坐在上手第一位的南京吏部尚书许子将冲顾拱拱手,说道:“东老(顾号东桥)南来,我等未曾远迎,实在失礼。但仆有一句肺腑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似乎没有听出许子将客气中不失冷漠,更压抑着几许愤怒的语气,拱手还礼道:“先生请赐教。” 许子将说道:“华玉兄(顾的字),你我都是自束发便受教于孔孟圣贤,更曾待罪官场多年,须知立君立储之事,关乎国朝根基社稷存续万民福祉,当由群臣集议,公推拥戴,方为正则!如今你悍然带兵拥辽藩南来,分明是意在以武力胁迫。若持此而可得逞,朝廷纲纪何在?南都之威严何在?” “宰豕(吏部尚书的别称,又叫太宰)所言句句在理,实在无言以对。行此非常之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其中卤莽不周之处,万望见谅。但有一事不明,还请宰豕赐教。”顾冷笑一声:“当初最早奋起维护伦常大义,倡议靖难以守祖宗家法的荆藩何在?” 顾这句话问到了要害之处,许子将顿时哑口无言――当初最早收买军镇、倡议靖难的荆王朱厚纲等几位藩王一进南京,就为了该由谁来承继大统闹得不可开交;而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勋贵也是各怀鬼胎,都想独揽拥立之功,几方势力争吵不休,最后公开摊牌,爆发了激烈的内讧。兵乱之后,几位藩王宗亲都不知所踪,目前在南都监国的益王朱厚烨还是事后由那几位勋贵和侥幸未死于乱兵之手的大臣们联名签署公启,派出礼部司务官千里迢迢赶到江西迎请来的。既然前事不远,顾如法炮制也就不能说是颠倒朝廷纲常,亵渎南都威严。 张履丁与顾既是同年,又有几十年的私交,见许子将一开口就被顾:“天下安危,乃至大明中兴,全赖我君子合力护持。我君子能否尽力于朝,全赖立君以贤。此事至关重大!那些勋臣贵戚奸邪成性,鹰狼为心,把持朝政,浊乱纲常,于我君子极尽轻慢排斥之能事,日后更必尽逐我君子而后已。诸位大人身系天下之安危、中兴之成败,江南士人百姓无不仰之如嵩岱,万不能因一念之犹豫,而任奸邪得逞,致使仁人志士报国之志终成画饼。望各位大人三思复三思!” 说完之后,他告罪起身,踱进了内室,将一大帮正皱着眉头苦思苦想的朝廷大员留在了客厅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三十八章 舌战诸公(二) 再出来之时,顾手里多了一叠字纸,显然就是那份《致南都诸先生公启》。 那些官员疑神疑鬼地接了过来,一看之下当即脸色大变,有人更象是抓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将手中的字纸扔在了旁边的几案上。为首的张履丁拿出都御史的派头冷哼一声,那些人赶紧又用颤抖的手拿起了那份公启,一边擦着头上的冷汗,一边仔细看了起来。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过了一会儿,一直阴沉着脸看着那份公启的张履丁重重一掌拍在了几案上:“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啊!”从未开口说话的户部尚书韩赞周呻吟似的附和着说:“东楼,我辈本是清白正人,莫非竟要出此卑劣手段么?” “各位大人莫非质疑此‘十不可立’无凭无据,是生编硬造的不成?”顾捋着颌下长髯,开始一五一十说了起来,先说了一通益王的“不孝”,比如当年承袭王爵之后,虐待虽非生母、却是他的嫡母的前代益王正室王妃;再说“贪”和“虐待属官”,比如他曾克扣过朝廷给予王府属官的俸禄;继而又说到了他“勾结奸臣谋夺王爵”,这几件事都是确有此事,都曾被南京都察院的御史或是江西巡按查访侦知并上奏朝廷进行参劾,虽然当时在皇上的有意纵容和权臣的包庇维护下,最后都不了了之,但却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至于益王荒淫失德之事,则更不用说是人尽皆知,在座的诸位大臣更无从否认。就拿张履丁本人来说,当日内廷派出内侍私入民家搜罗民女,南京都察院的御史和六科廊的给事中交章弹劾,负有维持治安之责的巡城御史还曾带着兵士捉拿了几个奉内侍之命强抢民女的兵士,要治他们骚扰民家之罪。但随即就从内廷传出令旨,责令即刻放人不说,还将那位秉公执法的巡城御史罢官撤职,张履丁身为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愤然以辞职抗争,虽被监国以“正欲与卿共谋中兴,岂能轻言见弃”为由好言挽留,但他还是被气得大病了一场。此刻让他为之辩护,是他不能更不情愿的。 顾原本就善于辞令,而且在阐述这些理由时,或许是出于激愤,他没有了往日的那份儒雅和淡定,言辞异常尖锐激烈,斩钉截铁,隐然有一种真理在握、不容置疑的自信。那些官员都是与他相交多年之人,几乎从未见过他如今日这样气质强横,都怔怔地听着他慷慨陈词,并在不知不觉之中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顾在阐述的过程中,除了这些有确凿证据的罪名被着意突出,详加叙述和渲染,至于原因,更是极尽发挥和引申之能事;而其他摸棱两可的罪名,则被他粗略带过了。 高亢、雄辩的话音在宽敞的客厅四壁间嗡嗡回响着。终于,顾将“十不可立”的依据逐一罗列完毕了,客厅归于沉寂,那些朝廷大员都拈着胡须,沉思不语,看他们那痛苦的表情,似乎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巧言令色,狂悖之至!”随着一声怒喝,这种令人难受的寂静终于被打破了,众人一起寻声看过去,原来竟是坐在户部尚书韩赞周下手的兵科都给事中李伟业。 李伟业的年纪不过四十出头,是各位官员中最年轻的一位;又是张履丁的门生,论辈分要比其他人都低上一辈;论品秩,也不过区区七品而已,但他的座次却与礼部侍郎冯石麟并列,还在正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顾元勋之上,乃是因为他所任的六科给事中一职十分特殊。 明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初,鉴于历朝历代都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率领百官对抗皇帝之事,遂废除宰相制,将相权分置六部。但如此一来,他又担心部权过重而威胁皇权,又对应六部设立了不隶属于任何衙门,直接对皇帝本人负责的六科给事中,对六部权力加以牵制和监督。六科给事中每日轮班随朝听政,记录皇帝发给六部的诏令,随时督察进展情况,每隔五日向皇帝做汇报并参奏得失;而且对皇帝的诏令,给事中若认为不合律法规制,则有封驳退回复议之权。也就是说,六科给事中不但有参政议政的谏议权,还有监察弹劾权,朝廷文武百官无不受其监督,一封奏疏往往能致内阁学士、六部九卿于死地。因此,论官秩,六科都给事中只是正七品,左右给事中与给事中只是从七品,却食正四品的俸禄,上朝班队之中站在二品大员之后,平日即便是见到那些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也只需行拱手之礼,位卑权重可见一斑。 因为六科给事中主要监督的对象是六部,南京作为陪都,虽然保留了除了内阁之外的全套政府班底,但都是些有名无实的虚职。以六部为例,只有掌管江南粮储的户部侍郎握有实权,因而六科廊中,也只有督察户部并掌管后湖黄册(明朝户籍)的户科给事中有实权,其他各科给事中也都无法与北京那边的同僚相提并论。不过话又说回来,六科给事中毕竟是言官,无论在南京还是北京,官场上最不安分最能折腾的就是他们这种人,而且许多朝政党争都是从南京而起,南京六科廊的给事中经常充当着挑起事端的马前卒的角色。因此,李伟业此刻骤起发难也不容小视,叨陪末座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禁为恩师顾担忧起来。 顾却不动声色地微笑着说:“李给谏(给事中的别称)有何指教,还请明示。” 或许是因为太气愤的缘故,李伟业一张圆滚滚的胖脸胀得通红,一对八字胡也在厚嘴唇上一翘一翘的,听到顾应声,他当即侧身拱手,冷冷地说:“后生小辈不敢称指教二字!但有几句话盘鲠于喉,不吐不快,还请顾公见谅!” 客气话说完就不必再讲礼数,李伟业站了起来,几乎是吼着说:“须知‘少不越长,疏不越亲’是纲纪伦常、祖宗家法,若谓当今妄行凌辱士林之新政是悖逆纲纪伦常、祖宗家法的失德乱政之举,我辈才愤起靖难以正朝纲;那么如今以亲以长,都应轮到益王主政南都,我辈就该恭恭敬敬地拥戴他,如此方为公正无私,方为信守纲纪伦常、祖宗家法。若然随心所欲,于我有利便遵之守之;于我不利则弃之改之,那么普天之下之民众,乃至后世之人,便要不禁问上一句,诸公当日靖难,所为何事?今日立君,又为何事?” 到底是言官出身,久历党争,李伟业的言辞无比犀利,并且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要害所在,虽然因为他毕竟是后辈,碍于礼数没有直接指责顾弃“益”拥“辽”之举是出于私心,但锋芒所指,依然是十分明显的。顾或许是自知理亏,也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那么,这‘十不可立’之事又怎么说?莫非圣贤教诲、祖宗家法曾有说过,立君当以不孝?当以贪鄙?当以荒淫无道么?若是如此,靖难大局,乃至大明中兴之伟业焉能有望?” 李伟业自然知道,公启之中所罗列的益王的那些劣迹是不容否认的,但他能在六科廊占得一席之地,也绝非不学无术、浪得虚名之辈,见顾避实就虚,他也如法炮制:“我学生倒要请教顾公一句:天地间的大义是什么?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吗?我辈士人君子生于世上,又为何而来?不就是固守、揄扬这纲常大义,使之充塞于天地间,长存于千万世吗?是故益藩纵然有十不可立、百不可立、一千一万个不可立,只要于纲纪伦常、祖宗家法当立,便是当立!只要苦节坚行,捍卫纲常大义,纵使日后靖难不成,乃至亡国、破家、灭身,亦无所憾!反之,若是毁弃纲常,改易祖宗家法,则社稷邦国即使侥幸不亡,我辈身家性命苟且得保,亦不过自毁魂灵,成一仅余躯壳之行尸走肉而已,更必为千秋万世所唾骂!” 李伟业越说越激动,不禁睁圆了眼睛,那两道八字胡也抖动得更加厉害了,显然,他对于自己所恪守的“天理”有着绝对的自信,不惜以身家性命来捍卫之。所以,在他大声疾呼的时候,倾注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激愤和悲壮的情绪,不但使得那些官员频频点头,就连已经做出抉择并在公启上签名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心里也悄然发生了动摇,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头。 是啊!尽管李伟业说的这番话,听起来十分的迂腐可笑,但在他们这些自束发以来便受孔孟程朱圣贤教诲,又被灌输了太多太多“忠君爱国”思想的人的心目中,却又是无比正确的。如果光推出“十不可立”,而不能从纲常大义上找到理论根据的话,拥“辽”弃“益”的主张恐怕很难让大多数人接受并身体力行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竖起了耳朵,等着听顾如何应对这个诘问。 “哈哈哈哈哈!”顾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敢问李给谏一句,可是奉了当今圣上密旨,要来劝降南都诸君子吗?” 众人一愣,都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了顾,想知道他为何这么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三十九章 舌战诸公(三) 李伟业强压着怒火,紧盯着顾,反唇相讥道:“我学生言辞多有不当之处,还请顾公见谅。但不过直抒所见而已,顾公乃是文坛祭酒、士林领袖,何必如此有失礼态,对我学生恶语相向!” “岂敢岂敢!”顾摇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那么,李给谏方才倡言‘立君以昏’,并谓因此而使靖难中兴功败垂成,甚或亡国破家也在所不惜,此非甘言巧辩,意欲为朝廷招降南都,又是什么?莫非李给谏竟不知道,一部二十一史,只有诛九族,惟我大明,却有诛十族。若非已得朝廷恩旨,李给谏怎能如此有持无恐,说出‘靖难不成’的话?!” 听出顾话语之中隐隐流露出的威胁之意,在座的各位官员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当然,他们心里都明白,历朝历代,谋逆都在十大不赦之罪之中居于首位,一旦举事不成,千刀万剐、抄家灭族几乎是注定的。因此,诸如什么“靖难不成、亡国破家”之类的话,若是由在座的张居正和初幼嘉这样二十郎当岁的青年士子说出来,或许还能当真;而由李伟业这样有家有口,且已为官多年的人说出来,不过是一句赌气的话而已。但是,所有的官绅士子都口口声声标榜自己为了家国社稷,为了维护纲常大义,纵然粉身碎骨也无愿无悔,因此,这层意思是只可意会,却是不可明说的,顾以此相威胁,未免在论争中已落了下乘! 果然,李伟业把两片厚嘴唇轻蔑地一瞥,冷笑着说:“原来顾公弄此玄虚,无非是欲与我学生辩难。我学生虽庸碌不学,更不是顾公这样的文坛祭酒、士林领袖,却也知道‘立君以亲’是纲常大义、祖宗家法,当此家国之难,名教祸变,我学生为维护纲常大义、祖宗家法而身死,遗骨浮名便能留香于煌煌史册,岂止无所憾,实乃平生所愿也!” 顾毫不留情地说:“哈哈哈,遗骨浮名便能留香于煌煌史册?非是老朽小觑贵驾,只怕贵驾当无此幸!” 见顾已经出言不逊,侮辱到自己的门生,张履丁怒气冲冲地说:“顾东桥,在座之中尚有后生小辈,你我身为师长,当注意仪态礼数!” 顾回过头,对张履丁说:“淡心兄(张履丁的字),弟此前闻说贵门生李给谏即将出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你师弟二人执掌宪台,当真可喜可贺啊!” 张履丁怎能听不出顾话中的嘲讽之意,更加恼怒:“泽望(李伟业的字)久在六科,能思敢言,便是升迁宪台副使也是众望所归,你不必耿耿于此。” “不敢!”顾冷笑道:“只是弟不知为何淡心兄却一力反对此议,倒是魏国徐公、诚意刘伯力持此事?” 顾所言不差,张履丁为人迂直方正,对自己的这位门生平日好攀附权贵多有不满,加之李伟业升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就是走的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勋贵的门路,令他十分生气,便坚决反对此事。因他是部院堂官,配备佐贰不得不尊重他的意见;而且,他还与李伟业有师生之谊,他都不同意,旁人也不好随意置喙,此事便被暂时搁置了下来。师生两人为此还几乎闹到公开决裂的地步,若不是为了说服顾,只怕到现在还坐不到一张桌子上! 但是,这个时候张履丁是断然不会把师生之间的矛盾暴露在外人,尤其是顾这个“敌人”面前的,便冷冷地说:“诚如华玉兄方才所言,弟念及与泽望有师生之谊,共掌宪台于朝廷规制不符,更招致别有用心之人侧目腹诽,为避嫌疑,弟不得不委屈泽望。” “哦,原来如此。”顾笑道:“弟还以为是淡心兄不齿李给谏一万两银子向那些权贵买一个宪台副使的位子,才要秉持正义,力阻此事呢!” “你!”李伟业气得面红耳赤,但他为了升迁,当日确实送了总计一万两银子给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人,如此隐秘之事既然已被顾侦知,他也不好当众否认。 李伟业纵有千错万错,毕竟是自己的门生,他如此被人当众羞辱,张履丁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便生气地站了起来,跺着脚说:“顾东桥,我等今日前来,是好意规劝你遵从纲常大衣、祖宗家法,你若东拉西扯,我等只有告辞了!”说着,对李伟业大吼一声:“不成器的东西,还不快随老夫走!莫非还要自取其辱吗?” 奉了监国令旨前来与顾谈判,怎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即便不说延误国事,在监国面前也无法交代!许子将赶紧出面打圆场说:“淡老且息怒,都是几十年的老友,有什么不能摊开来说的。何必如此,让后生小辈说我等有亏行止……”说着,又转头对顾说:“泽望贿赂权门之事,纯属捕风捉影,华玉兄不必为之义愤。但他方才所说却是正论,‘立君以亲’是纲常大义、祖宗家法,确乎不容改易……” 在这么一阵语言交锋的同时,顾已经整理好了思路,便起身向张履丁深深做了一揖,道:“弟久居乡野,不察真相,言辞之中多有得罪贵师弟之处,还请淡心兄见谅。我们还是接着谈下去如何?” 张履丁也自知肩负责任重大,只好顺坡下驴,一边回礼,一边坐了下来,气哼哼地说:“你说!” 顾说:“方才贵门生所言‘立君以亲’,确是纲常之至理、祖宗之家法。但祖宗定此法之时,正值天下承平,四海咸安,朝多贤良,野无遗民,夷狄有臣服之心,匹夫无桀骜之志。当其时也,人主可以垂拱无为而治。是故为合天亲、息竞争,定下立君惟亲惟长,而不必惟贤之法。今则不同,因当今悖行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之新政,导致天下大乱、四海腾波,国家危急存亡,已是间不容发。倘若不速择贤君而立,以系民心、振士气,必致靖难大业功败垂成。我辈屡受国恩,身死国难固不足惜,无颜于九泉之下见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并列位先帝,此为不忠;祸延家室,必及父母,在世之身势必难存,辞世之人坟茔也万难保全,更无人日后祭扫祖坟,使先祖不免若敖馁鬼之祸,此为不孝;王师南下,必在江南推行虐民之新政,致使百姓流离失散,无以为生,此为不仁;新政之祸,尤在士林,名教裂变、士林蒙羞,我辈圣人之徒更无颜面对天下士人君子,此为不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还谈何纲常大义?!” 顾一番痛心疾首的陈说,为“立君以贤”的主张找到了无可辩驳的理论依据,更为“立君不贤”描述了一副可怕的结局,那些官员都觉得他的话不免危言耸听,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只得默然不语。李伟业似乎也没有防备,急切间张了几次嘴,竟也答不上来。 初幼嘉更是被深深地打动了,他不禁为自己刚才那突然生出的犹豫而感到无比的羞愧。他也知道,在这种达官师长济济一堂的场合下,自己只能是叨陪末座,虚心受教而已,根本没有说话的资格,但他一心想为恩师出力,要以自己的所学所思声援恩师,就不顾一切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顾公所言说得痛切!国危则立君以贤,本朝亦早有先例。衮衮诸公岂不记得当年‘土木之变’……” 正在说着,他突然发现在座诸人都面色大变,不但恩师顾,就连身旁的张居正也露出了尴尬之色,不由得愣在了那里,下面要说什么话,是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初幼嘉所说的“土木之变”,是九十多年前,英宗正统皇帝在位期间,蒙古瓦刺部落首领也先率军入寇,英宗御驾亲征,御敌于国门之外。因仓促成军、又有权阉王振从中作梗,五十万明军一战尽墨于土木堡,英宗皇帝也被俘虏。也先挥军南下,围困京师。受命御敌的兵部尚书于谦见形势危急,在皇太后孙氏的支持下,与群臣商议,秉持“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之理念,毅然放弃年仅两岁的太子,改立英宗的弟弟王为景泰帝,遥尊英宗为太上皇,终于稳定了局势,统帅全国军民在北京城下大破瓦刺军队;继而又挫败了也先挟持英宗企图诈开城门,再度南侵的阴谋,最终迫使也先将英宗释放回国。这确实是“立君以贤”的一个有力的证据。 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尚未出仕的青年学子,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一片好心,却在无意之中犯下了一个大错误――英宗被释放回国之后,因被刻薄寡恩的弟弟景泰帝软禁于南宫而心怀不忿。八年后,他趁弟弟景泰帝病重之际,在一帮别有用心的宦官和文武大臣的拥戴下,发动“夺门之变”,再次登上皇位,废除景泰帝帝号,谥之以侮辱性的“戾王”,而于大明江山社稷有擎天护国之功的一代名臣于谦也被冤杀,可以说,结局并不完美。不但如此,其后英宗之子宪宗即位,虽然为于谦平反昭雪,也给景泰帝改赠了谥号,并以帝王之礼为他营造了陵寝,但最终还是没有给予景泰帝庙号,也就是说,景泰帝与被自己的叔叔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夺了天下的建文帝一样,仍不被明朝官方承认曾是皇帝。这一个致命的缺陷,身为南京兵科给事中,最擅长“攻其一点,不及其他”的论争之术的李伟业岂能轻易放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四十章 舌战诸公(四) 果然,李伟业冷笑一声:“百般搪塞!故弄玄虚!胡搅蛮缠!我道你们还有什么鬼把戏要施出来呢!原来一唱一和之中,竟埋着这样一篇大文章!” 接着,他转头面向众人,大声说:“大家都听见了吧!顾东桥和他的好学生的狼子野心终于暴露无遗了,他们竟是要效法戾王等一干乱臣贼子!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狼狈为奸!蛇鼠一窝!” 张居正听他出言不逊,侮辱了恩师及好友,当即也站了起来,气愤地说:“学生倒要请教李大人,何谓狼子野心?谁又是大人所说的乱臣贼子?景泰帝虽多有失政,但宪宗先帝于成化年间复其帝号,追谥以‘恭仁康定景皇帝’,已是承认其有功于家国社稷。为人臣者,岂可再以‘戾王’如此不敬之语相称?再者,于廷益(于谦的字)也被宪宗先帝平反昭雪,于故居改建‘忠节祠’,遣外臣内官代帝祭奠英魂。孝宗先帝于弘治年间更追晋其光禄大夫、柱国、太傅,使其位列三公,至人臣之极;并于故里杭城之百姓自发为其在西湖前宋鄂王岳飞墓旁侧所修之墓建‘旌功祠’,至今香火不断,祭扫不绝,还有诗赞曰‘赖得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依学生愚见,李大人这句‘乱臣贼子’之讥,可千万莫要令浙人知晓才是!” 急促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他略微停顿下来,喘了口气,又说:“若这都难令李大人为之动情,学生闻说李大人曾被点为翰林,后又转授编修,既然李大人曾任史官,却不知道怎会不记得宪宗先帝还为你所谓之‘乱臣贼子’于廷益亲自撰写诰语曰‘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之无虞,唯公道之独持,为群奸所并嫉。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怜其忠。’李大人这句‘乱臣贼子’之讥,将宪宗、孝宗两位先帝置于何地?莫非李大人自持身为给谏,竟要对两位先帝之敕书诰命行封驳复议之权么?!” 李伟业没有想到这个青年士子如此精通国朝典史,更有不凡的辩才,仓促间竟能立刻举出令他无法辩驳的先帝圣谕来为自己的老师和同门开脱罪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眨了眨眼睛,只好缓和了语气:“即便不论景泰帝及于少保之功过是非,以‘土木之变’而论,的确是‘立君以贤’。不过其后的‘夺门之变’不也是由此而来么?可见到底还是致乱之源,祸国之根!” 张居正既已愤然出头,自然不会再给他留情面,当即又抓住了他的话柄,大声呵斥道:“咄!亏你还是两榜进士,给谏之臣,竟说出这等狂悖不经之言!景泰帝圣体违和,英宗先帝俯允诸位大臣所请,复位重掌乾纲,乃是天命有归,万民仰望。何谓夺门?口称夺门、自持有功的阉寺曹吉祥及奸臣徐有贞、石亨等人先后伏诛,乃是英宗先帝钦定的铁案,莫非李大人还要为那帮真真正正的乱臣贼子翻案不成?抑或自认便是宪宗先帝所谓之‘群奸’?!” 李伟业身为言官,从来只有他攻讦别人,还从未这样被人诘难,而且更让他气愤的是,发难之人竟是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士子,偏偏他一时掉以轻心,出言不慎,句句都能让别人抓住把柄,被顾师徒三人驳斥得哑口无言,而与他同一个阵营之中的其他官员都在皱着眉头沉思,对他的困境似乎并不在意,当下又羞又愤,脑子更是一片混乱,一时想不出有力的话来反驳张居正。 顾见张居正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占尽上风,心中十分得意,但他还是宽容地一笑,说:“两位都请坐下吧!景泰年间那段公案乃是权阉奸臣祸国所致,非是‘立君以亲’之过,对此国朝早有定论,不必再深究孰是孰非。不过,”他将嘲弄的眼光投向了正觉得侥幸逃脱尴尬境地的李伟业,说:“若是要另持异议,只怕要自堕为夏言、严嵩等奸佞小人之流,无以立身于士林君子之列了!” 随口讽刺了李伟业一句之后,他挥了挥手,象是把这段往事轻轻揭过,然后又缓缓地说:“依老朽之愚见,纵是有所谓‘夺门之变’,江山社稷仍为太祖血脉所有,国柞绵延,至今不绝,根本无伤大局。反之,当也先兵临城下之际,若非先宣德皇帝之贤后孙氏会同于忠肃公并一干贤良心坚力定,断然舍弃亲而幼之太子,改立疏而贤之王,则人心惊骇,士气瓦解,我朝恐早已为蒙元夷狄所乘矣!再论眼下,名教裂变,士林蒙羞,几无异于亡国之祸,较之‘土木之变’,其深危又何止百倍?更须立君以贤,靖难及至中兴方能有望!否则,新政一旦大行于天下,士林摧损,民不思学,我辈君子断然不能以圣贤之道教黎民、化天下。长此以往,后世之人又安知纲常大义、祖宗家法为何物?举国皆成不尊孔孟、不服教化之禽兽虎狼亦不远矣!到了那时,我辈君子毕生固守、奉行及揄扬的纲常大义,又将何以附丽?若无所附丽,则李给谏方才所言‘充塞天地,长存万世’,岂非一句空谈?!” 顾是当世大儒,有“文坛祭酒”、“士林领袖”之称,既然下定决心干这样的大事,见解自然不凡,这番话如剥茧抽丝一般,从容不迫地一层一层分析下来,可谓鞭辟入里,既揭破了死守旧制、不知变通的迂腐荒谬,又指明了立君以贤对于靖难大业的至关重要性,听得那些前来说服他的官员们也不由得微微点头。 李伟业见自己最初宣扬的那些“正论”被驳斥得体无完肤,不禁方寸大乱,擦了擦头上潺潺而出的冷汗,喃喃地说:“‘立君以亲’是祖宗家法……” 见他事到如今还在强辩,顾用利刃般的眼光紧紧地盯着他,冷笑着说:“既然李给谏一心要维护祖宗家法,何不上北京去,恭恭敬敬地将庄敬太子请到南都来主政?!”接着,又用那利刃般的眼光扫视全场,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尖利的声音说:“不错!立君以亲是祖宗家法,庄敬太子及几位皇子是宪宗先帝三子嫡孙、弘治先帝次弟嫡孙、正德先帝堂弟嫡子,不比益藩那宪宗六子侧室所出之子更亲上一层?南都衮衮诸公为何不去拥戴他?” 在座的那些官员闻言都是猛地一震,心里不约而同地说:顾怕是疯了!竟将这样人臣所不能言不敢言之事都公然说了出来!但是,他们都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骇住了,没有人敢出声迎合或是反驳,客厅之中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过了好半天,李伟业才回过神来,跺跺脚,说:“狂悖之徒,我辈清正君子耻与你等坐而论道!”说着,站起身来,转身就往客厅外走。 顾突然叫道:“泽望且慢!” 自从一进门,顾都一直称呼他为“李给谏”,此刻突然叫出了他的字,李伟业心中十分疑惑,不由得站住了脚。 顾站了起来,冲他躬身作揖,道:“老朽方才言语之中多有得罪,还请李给谏见谅!” 怎么说顾也是自己的师长之辈,受业恩师张履丁此刻又在座,李伟业不敢缺了礼数,忙侧身避让,一边回礼一边说:“学生不敢……” 顾却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李给谏将老朽今日之言禀报徐魏国、刘诚意等人,或许对贵驾荣膺宪台副使大有裨益呢!” 李伟业先是被这样尖酸刻薄的话弄得一愣,继而明白了过来,原来顾分明就是故意在戏谑、羞辱自己,当下又气又急,怒骂道:“‘老而不死谓之贼’,圣人诚不我欺也!” 说完之后,只见顾还在笑,一层冰霜却挂在了张履丁的脸上――原来,张履丁的年岁是在座诸人中最大的,比顾还大着七、八岁,刚才也一直在顾面前倚老卖老,口口声声叫他“顾东桥”,他的这句骂,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己的受业恩师! 李伟业也知道,言多必失,在心神大乱的情况下尤其如此,再说下去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便一摔袍袖,转身而去。 “登登登”的官靴之声消失在门厅外之后,顾坐了下来,大大咧咧地对张履丁说:“老张,不是愚弟笑话你。你科名官秩都比愚弟高出不止一筹,可有一样却是不如愚弟――你不及愚弟有识人之明!别看贵门生官运亨通,即将位列部院佐贰,可要论品行学识,万难与愚弟的这两位学生相提并论啊!” 张履丁气哼哼地说:“休要再提那个劣徒!老夫若不将他逐出门墙,总有一天要被他活活气死!”说着,他不加掩饰地将羡慕的目光投向了已经坐回原位,规规矩矩地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长叹一声:“谁能有你老顾那么好的运气,百年难遇之英才,竟让你一次遇到了两个,还能尽收入你的门墙!日后你或能以他二人而名标史册、万古长存呢!” 顾拈着颌下花白的长髯,颇为得意地说:“我辈士子惟所愿者,不就是择天下贤才一二人而教之吗?不过老张这般盛赞,却让愚弟无地自容。愚弟不过侥幸抚楚,占了地利而已。莫非你老张竟忘了朱夫子有云‘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张履丁也是湖广人氏,顾这么说让他心花怒放,但他还是笑骂道:“老夫不过是夸你的学生,你当自家真能名标史册、万古长存?好厚的脸皮!” 许子将也凑趣说:“若如此说,那就更是淡老你的不对了,他们纵然是可堪造就之才,时下却还未曾登第,道德学问更需痛下苦功,雕琢再进。若听你这么一说,便骄傲自满,固步自封,非但有仲永之伤,老顾更要骂你‘捧杀’了我的两个好学生呢!” 方才剑拔弩张的两派阵营的头面人物,突然相对谈笑风生,让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惊诧不已,同时却又被这样的雅量情操深深地感动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四十一章 不足与谋 笑了一阵子,顾说:“那么,我们继续谈下去?” “谈下去?”张履丁撇了撇嘴:“老夫那劣徒已被你气走,莫非你还要将我等也气走不成?” 顾似乎很不好意思地一笑:“见笑见笑,愚弟也并非是存心与贵门生为难,只是不忿他攀附权贵,玷污我辈君子清名,更有伤你淡心兄几十年的雅望……” “老顾不必解释。”张履丁摆摆手,说:“那个劣徒实在太不象话,老夫劝也劝了,骂也骂了,他总也不听,只好随他去了。” “愚弟还有几句肺腑之言,要说与诸公细说……” 张履丁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要论诗会文,我等可与你做竟夜之谈。若说什么‘贤’啊‘亲’啊之类的话,贵驾就免开尊口了。” “淡老的意思是――” 张履丁说:“在座诸人,除了老夫那劣徒之外,其他人等都不必去魏国公府或诚意伯府禀报,回去写封奏疏给益王复命,说你冥顽不灵,臣等有辱使命就是。” 其实,顾虽致仕归隐,但他身为当世大儒,门生遍布朝野,加之上元与南京近在咫尺,南都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有人即刻告知于他。因此,当张履丁他们一来,顾就知道这些人中除了为求升官攀附权贵的李伟业之外,其他的人对把持南都朝政的勋臣贵戚,乃至监国益王都十分不满,到这里来诘问或者说服他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应付差事而已。 说的也是,张履丁等人混迹官场几十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谁都知道,搅到帝王家事之中,就得打定主意不成功便成仁,成则蟒袍玉带,败则抄家灭族,断无半途而废之理。顾既然能决意拥戴辽王,早就已经将其中的利弊得失想得明明白白;如今更带着十几万大军入京,摆出了一副一旦谈判破裂就要兵戎相见的架势,分明已是有进无退,只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地走下去!在这种情势下,谁还能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他回心转意不成?就算是巧舌如簧的苏秦、张仪复生也不可能! 但是,顾却不想放过向留都诸位大臣宣传自己主张的机会,恳切地说:“自古邦国危亡之际,惟有立一贤君,中兴方能有望。而不察时势,拘泥于亲疏伦序,殊失谋国之宏旨。盖家法之于社稷,犹如毛之于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故愿以将死之身,与诸位君子主持之……” 张履丁突然举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轻摇着头说道:“近日愚兄重读韩昌黎《祭十二郎文》,韩公有云‘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愚兄已七十有六矣,较之韩公当年之齿落毛衰更远甚许多,如今眼也花了,耳也背了,刚才更是一阵耳鸣,此刻耳边还一片嗡嗡之声。老顾你说的话愚兄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虽不乏戏谑的意味,但不愿淌这汪浑水的心意已表露无遗,顾也不好再说下去,只好说道:“既然如此,就请淡心兄好生将息身体,无论日后是谁主政南都,都多有仰仗淡心兄之处……” “老顾你在取笑我了。这两年来,愚兄乞骸归里的奏疏已连上十余道,如今更是已打定主意,无论准与不准,这旬月之内,就要卷起铺盖回老家喽……”说着,张履丁站了起来,拱手道:“叨扰多时,愚兄也该告辞了。” 众位大臣也都起身告辞,但有人还是忍不住酸溜溜地说:“如若功成,华玉兄便是当之无愧的定策元勋了……” 顾一边拱手回礼,一边正色说道:“生平最敬范文忠公,范公诗文佳作数不胜数,于其中最爱《岳阳楼记》,尤是其中一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数十年来无时敢忘。当此社稷存亡、名教剧变之秋,愿以将死之身,与诸公同扶乾坤纲常。待贤君立而江南定之后,将自请督师北伐,披坚持锐,克成靖难大业,纵粉身碎骨,亦所求也!若侥幸得存,一俟功成,则归隐山林,终老乡里而不复问世事。悠悠我心,皇天可鉴,如违今日之誓,天人共弃!” 不知众位大臣是不相信,还是不好评论,都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就跟着张履丁往出走。 正要迈步出客厅,张履丁又停下了脚步,对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礼送他出门的顾说:“老顾,你可想好了么?这可是将身家性命都压上去的买卖,如若不成,到头来江南半壁江山乃至大明九州万方仍要落到益王和那些勋臣贵戚的手中,只怕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顾淡然一笑:“靖难大业不成,朝廷倾师南下,莫非与诸公还能苟全性命吗?能保全九族便已是浩荡圣恩了!” 说完之后,他抬起头,将目光投向门外那飘荡着朵朵白云的一角碧空,用坚毅的口吻说:“立身处世,但问无愧于心。至于成败得失,惟有付之于天,非所能问,亦非所敢言!” “唉!”张履丁长叹一声:“本已致仕之人,何不寄情山水,安享晚年?却还要自讨苦吃!” “毕生受教于圣贤,又屡蒙国恩,曾许以封疆之寄,当此名教祸变,自应为家国社稷拼此残生!” 张履丁冷冷地说:“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听到他这样毫不留情地说话,顾面色微变,却还是恳切地说:“悠悠我心,皇天可鉴。” 张履丁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说:“既然如此,愚兄就再多嘴说上一句,那些勋臣贵戚都非是正人君子,既能做得初一,就能再做十五,馆驿也并非世外桃源,还是搬到兵营之中去吧!” “多谢淡心兄挂怀,”顾说:“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彼辈再凶顽放肆,也未必敢全然不顾天下士子的悠悠众口!” 话说到刚才那个份上,已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张履丁一边摇头叹息着说:“书生之见,书生之见……”一边迈步出了客厅。 回到客厅,顾笑着对张居正和初幼嘉说:“幸有你二人鼎力襄助,老夫才能把他们都挡了回去。尤其是太岳,引经据典,慷慨陈说,言辞之犀利,辩术之老道,几不下于那帮给事中、御史,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张居正很不好意思地说:“先生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初幼嘉也说:“学生口不择言,竟让那李伟业抓住了话柄,多亏有先生与太岳,终究没能让他借机滋事。” 顾宽容地一笑:“贤契莫要如此自谦,你不善论争之道,仓促间未能自圆其说也在情理之中,惟是日后当如太岳一般精研典籍,习学史书,方不致为小人所乘!”接着,他叹了口气:“唉!你二人毕竟尚未出仕,也不晓得此间是怎样的情形。须知此间名为‘留都’,其实无非是个大养济院。这里的部院寺司十八衙门里,能办事的,打破锣也找不出几个;起哄挑眼的,吆喝一声就能凑起一大帮。芝麻点小事,都能给你闹个满城风雨,众议沸腾,若是在京师,还有皇上管着,在留都就只好敬鬼神而远之,也不可与之做家国社稷万世之谋!” 诉苦之后,他又感慨地说:“老夫原本以为,如今江南之局,不但有好事迂腐不通时变之官员,更有各怀私利跋扈骄横之勋臣,益藩乃是宪宗本支裔孙,又已窃居监国之位,弃‘益’拥‘辽’之议一出,是必责难交至,汹汹崩屋,是故当日定策之时,也曾犹豫多日而未敢决断。但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益藩昏庸无道,当国数月多行乱政,已失众望,除了些许居心叵测的奸佞小人,但凡清正君子,无不心灰意冷,必欲弃之而后快,即便碍于陈规迂见而不便参与,也定会如今日来的几位大人一样缄口不言。论及天时地利人和,我辈竟未必就落了下风,足见人心未死,正气犹在,靖难必能功成,中兴指日可待!” 初幼嘉被顾的乐观情绪感染了,慷慨地说:“先生以大局利害安危为重,不避艰险,不畏人言,学生也愿为社稷家国分忧!” “既然如此,便依原定方略,由你二人与南都儒生士子交际沟通,宣扬‘立君以贤’之论,务必造成轰动朝野之声势,之后老夫再策动朝廷廷推公议,如此则大事可定!” 张居正却皱着眉头说:“先生决策立贤,自是社稷之幸,万民之福。纵有奸佞小人意欲为膏粱谋,从中兴风作浪,也不足虑。惟是那几位把持朝政的勋臣贵戚,却不可不防。学生以为张总宪说的有几分道理,他们前番已在南都掀起了一场兵乱,篡夺了朝政之权,如今又焉能善罢甘休?先生还是搬出馆驿,移居军营,方为善策。” 顾点点头:“太岳此虑,老夫亦曾想来。不过,那几位勋臣贵戚所仰仗者,不过是因手中握有兵权,为了北上靖难,已尽起江南之兵,留都所剩不过区区五万之众,不及我湖广拥‘辽’大军之半,即便彼辈纵然意欲桀骜,也未必敢轻举妄动。为防彼辈秘调靖难之师回军南京,老夫已在江南各处派出探马,大军一动,我等即刻便能知晓,当可先下手为强,将之一举擒获,掌控南都大局!” 初幼嘉打了一个寒噤,喃喃地说:“若是那样,南都又要大乱了,不知又有多少官绅百姓要惨遭屠戮……” 顾也长叹一声:“不错,兵者,凶也!战火一起,生灵涂炭,江南尽成白地不说,靖难大业也万难功成。如今也只能惟愿那帮世代簪缨、钟鸣鼎食的勋臣贵戚能明白事理,不要一意孤行才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四十二章 佳人有约 奉命当说客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履丁等人无功而返,新明朝廷仍然不死心,一波接一波地派出朝廷大员轮番前往馆驿,有好言规劝的,有恶语攻讦的,甚至还有公然恐吓的,顾整日与那帮闲极无聊的官员打嘴巴官司,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虽费尽了口舌,但有不少官员反倒被他说动,暗中与他一道大骂昏王无道、勋贵不法,并许诺在合适时机要“为家国社稷做杖马之鸣”。 由顾领衔、湖广众多官绅士子联名签署的《致南都诸先生公启》被火速送往与顾多有来往的书坊刻印,并在南都官绅士子中广为散发。与此同时,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以及顾遍布南都的门生依照原定方略,终日奔波于书坊、茶楼等儒生士子经常出没之地,与其交际沟通,说服他们接受“立君以贤”的主张。因纳贡捐官堵塞了许多寒门学子的出仕报国之路;强抢民女又闹得江南鸡犬不宁,许多有良知的士子儒生都接受了他们的主张。即便那些墨守成规,认定“祖宗家法,不容改易”的迂腐书生,也被他们按照顾当日与李伟业辩论之时摆出的那些道理,尤其是关于“立君不贤”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观点驳斥得哑口无言。 面对拥“辽”派的强大攻势,新明朝廷也没有束手待毙,针对《致南都诸先生公启》,很快就炮制出一份《留都防乱公揭》,洋洋洒洒数千言,除了宣扬“少不越长,疏不越亲”的纲常大义、祖宗成法;以及如今国难当头,亟需各方和衷共济、戮力同心,不能囿于私人恩怨而破坏靖难大局之外,还罗列了辽王朱宪淫酗暴虐、迷信方术等十大罪状,真可谓是无独有偶,针锋相对。 尽管拥“益”派掌握着南都政权,可以强令各位部院大臣及许多在新明朝廷任职的士林名流在公揭上署名,但因其所揭露的辽王十大罪状大抵都是捕风捉影的“莫须有”,而益王朱厚烨恣意妄行的那些失德乱政却是南都官绅百姓亲眼所见、亲身所受,这份《留都防乱公揭》的威力和功效便可想而知了。 经过众人多方的努力,一股“立君以贤”、弃“益”拥“辽”的声浪正悄然在南都官场士林升腾而起。根据顾乐观的估计,再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就可以在南都朝野上下占据舆论的优势地位,到时候便可以策动朝臣廷推公议更立监国一事了。 那段日子,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但觉得日子过得无比的充实,更有一种“天下大事我担当”的自豪感洋溢在他们的胸中,因此,累也不觉得累了。 这天下午时分,两人结束了与国子监诸多监生的晤谈,正要回到馆驿,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初公子、初公子!” 两人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姑娘自馆驿旁侧匆匆跑上来,正是王翠翘的贴身丫鬟坠儿。 因有家国大事在身,又遵顾之命搬到了馆驿与他同住,时时受到师长拘管,初幼嘉已有半个多月未曾去过旧院与王翠翘欢晤,此刻见到她的丫鬟,不禁涌出一丝惭愧几许柔情,忙问道:“哦,什么事?你娘这些日子可好?” “回公子的话,我娘她一切都好。只是……”坠儿的眼圈红了:“只是日日想着公子,茶饭不思,更懒得梳妆打扮,只十来天便瘦得脱了形……” 说着,她竟“扑嗵”一声给初幼嘉跪下了:“求公子去看看我娘吧!” 乍一听王翠翘对自己那样情深意重,初幼嘉心中的惭愧之意更盛,但馆驿门口守卫的军卒很多,而且因来访客人实在太多,顾便将馆驿当作了自己的府邸,在门口设置了门房,派自己的心腹仆役代为通传禀报。这些军卒和顾家的仆役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也大概猜到了坠儿的身份,此刻都如同看笑话一样,脸上挂着暧昧的,甚至是嘲讽的笑。初幼嘉皱起了眉头,恼怒地瞪了坠儿一眼,呵斥道:“没教养的东西!这里也能容你说话?还不快快滚起来!” 初幼嘉平日脾气很好,待她们这些下人也很和善,此刻突然发作起来,坠儿也吓得一哆嗦,象是不认识他似的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她并不起身,反而叩下头去,哀求道:“可是,我娘她……她病得很重,已多日不曾下得床来,恳请公子今儿个无论如何也要过去一趟……” 守卫馆驿的兵士之中突然冒出阴阳怪气地一声戈阳腔的念白“多情女子负心汉……”,顿时众人齐声哄笑起来。 初幼嘉更是恼羞不已,厉声说:“胡说!方才分明说过你娘一切都好,怎又说她病重?分明是巧言诓骗本相公,再不速速离去,仔细讨打!” “可是,我娘她真的……” 初幼嘉见她还敢顶嘴,当即怒不可遏,作势就要踢过去,站在一旁的张居正赶紧拉住了他,转头对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坠儿说:“好的,我们都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告诉你娘,初公子这就去。” 坠儿慌忙给两人又叩了个头,起身就跑。 初幼嘉不满地喊了一声:“太岳!”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闭上了嘴,歪过头去生闷气。 张居正与他相交多年,怎么不知道这位公子哥儿的脾气,其实心儿早就飞到了王家河房,只是面子上挂不住而已,也不理他,对应门的仆役拱了拱手,说:“烦请老哥拜上顾公,我等有事要晚些回来。” “明白,明白。”那个应门的仆役笑着说:“小的多嘴说上一句,如今朝廷有命,过了申时便要宵禁,两位相公若是被袢住了腿,便是歇在外头也使得。” 那个仆役说的没错,近日来,南都虽然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但气氛却是越来越紧张,新明朝廷为了加强对官绅百姓的控制,不但在四处城门盘查甚严,更在城里实行了严格的宵禁,一过申时就不许随意走动,违者就先抓起来再说;遇到稍有抗拒者,甚至毫不留情地就地正法,两人若是错过了时辰赶不回馆驿,也只能歇在外头。但是,他说话怪腔怪调,却显然并非只是关心两人安全,因而引起了那些守卫军卒的哄堂大笑。 初幼嘉更觉得颜面无光,正要出声斥骂,张居正忙说:“此刻还不到未时,我等切莫再耽搁了,快去快回便是。”说着,拉着他就走。 走在路上,初幼嘉一边匆匆而行,一边还是不迭声地抱怨着张居正:“太岳,这时日我等怎能去那种地方?若是被顾公知晓,责问起来,你让我如何回话?” 张居正打趣他说:“你怕顾公责骂,就不怕唐突了佳人,吃粉拳痛殴?你且放心,愚弟既然敢帮你做主答应去旧院,顾公问起,我自有话回他。” 初幼嘉显然还是不敢放心,忙追问道:“你怎么回话?” 张居正故弄玄虚道:“愚弟只需说上两句话,管保顾公转怒为喜。” “休要吹牛卖嘴,快快从实招来。如若不然,愚兄定不与你甘休!” 张居正一本正经地说:“一曰‘多情才是大英雄,怜子未必不丈夫!’;一曰‘修身齐家而后方能治国平天下。’顾公闻之,焉能再加申斥切责?!” 初幼嘉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摇头苦笑道:“好你个张太岳,取笑愚兄也就罢了,竟连顾公也敢戏谑!你莫非不晓得,顾公为人持礼甚端,方正无匹,平生最厌恶那种征逐欢场、流连秦楼之人,斥之曰‘衣冠浪徒’。你若还敢如此振振有辞地辩驳,岂不被你气杀!” 张居正大笑起来:“幸好你我未曾正式列入顾公门墙,他也不好打我们的手板子!”笑过之后,他感慨地说:“你我如今干的可是掉脑袋的买卖,吉凶未卜,前途难测。翠娘还能一心想着你,其心也切,其情也殷,只怕非是寻常烟花女子所敢为的……” 初幼嘉知道,张居正虽然与柳婉娘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缘分,但他的心里一直对贱籍乐户存在着很深的偏见,此刻听他这么赞赏王翠翘,十分高兴,忙说:“太岳兄见笑了,见笑了。依愚兄之见,你那位婉娘才堪称风尘中的奇女子,只因她姐姐媚娘与柱乾兄交情匪浅,不好再来找你而已……”说着,他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下来:“说起柱乾兄,愚兄真觉得实在有愧于心……” “子美兄何出此言!”张居正正色说道:“你我为家国社稷做万世之谋,上仰无愧于天,下俯无愧于地,怎会有愧于他?!” “话虽如此,愚兄真不晓得如何与他见面……”初幼嘉长叹了一声,说:“早知道有今日之事,当初真不应该到南都来走这一遭!” 张居正也沉默了下来,跟着叹了口气:“唉!生逢乱世,各为其主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只能指望着快些了了此局……”接着,他强装笑颜说:“子美兄也不必太多顾虑,柱乾兄也是胸怀社稷之伟才,当能体谅你我公而忘私之心。异日相逢,定能一笑泯恩仇!” “但愿如此吧!” 说话间,两人就来到了旧院王家河房,鸨母早已得了消息,给两人行礼之后便请他们径直入内。 佳人近在咫尺,却不知是否真的已缠绵病榻形销骨立,初幼嘉不禁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迟疑,在张居正的催促下,才迈步进了院门。 刚进院门,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大吃一惊,只见庭院之中的石桌旁,两位盛装丽人正摆开棋坪对弈,旁边还有一位妙龄女子观战,她们正是据称已卧病在床多日的王翠翘,以及柳媚娘、柳婉娘姐妹二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四十三章 祸起萧墙 初幼嘉顿时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气愤地叫了一声:“翠娘,你――” 王翠翘闻声看过来,一副激动得难以自持的表情,却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摆出招牌式的笑脸起身相迎,甚至也未将手中的棋子放下,而是对一旁观战的柳婉娘说:“婉儿妹子,你带两位相公进去吧。” 两人情到浓处就不拘形迹,往常遇到手谈之时,若是局中打劫甚急,王翠翘也会让初幼嘉先候上一候,甚至撒娇让他施以援手,却从未如今天这样,连个招呼也不和他打,只让别人出面迎候,初幼嘉十分惊诧地说:“这……这是何故?” 柳婉娘走了过来,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向他们盈盈下拜,而是怔怔地看着张居正,还未开口,眼圈却已红了。 张居正也慌了神,紧紧地盯着柳婉娘:“你……这是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柳婉娘微微低下头,掩饰地说:“没……没什么。皆因多日不见公子,所以……”随即侧过身子,做出相让的姿态:“请……请公子入内奉茶。” 自感受到冷落的初幼嘉公子脾气又上来了:“翠娘,这是怎么说!若恼怒在下多日不来看你,在下这就与你赔罪;但若有意轻慢,在下这就告辞了!”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有个熟悉的声音自长轩中传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浑身一震,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柱乾兄!” 自长轩之中走出来的,正是他们已多日不见的何心隐! 何心隐冷冷地说:“两位先生请进来吧。”说着,转身又进了长轩。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慨叹一声:该来的果真就来了!整整衣巾,向长轩走去。原本说是要请他们进去,为他们奉茶的柳婉娘却又在石桌旁坐了下来,继续观战。 两人一进长轩,何心隐便说:“两位如今都是大忙人,要见你们一面比登天还难,只得靠着翠娘的面子。得亏坠儿机灵,也不枉我赏她十两银子!” 都是年轻气盛、持才傲物之人,听他毫不掩饰地加以嘲讽,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中的愧疚顿时荡然无存,初幼嘉反唇相讥道:“要说忙,在下与太岳未必比得上你何大老爷!闻说何大老爷新近改任兵科给事中,成了监国身边的红人,日后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在下与太岳本想前去道贺,却因人卑名微,只怕何大老爷未必肯恩准我们拜见呢!” 确如初幼嘉所言,因新明朝廷众多官员和南都的儒生士子在立君一事上的态度暧昧,监国益王对他们十分生气,就开始重用忠于自己的人,“从龙有功”的江西人氏更是占了乡谊的便宜,占据了朝中不少重要位置。何心隐日前便接替了已升任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李伟业,改任兵科给事中。说起来,他的品秩虽较以前的正六品礼部主事反倒降了一品,但权势增大了何止百倍,如今已成为南都冉冉升起的一位官场新贵! 张居正也说:“是啊!何大老爷官运亨通,眼中未必有我们这等草民。不过,《留都防乱公揭》想必是何大老爷的手笔,我们可都是悉心拜读了的!” “我眼中没有你们?笑话!”何心隐怒气冲冲地说:“我若是眼中没有你们,又怎会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费尽周折将你二人请到这里来?!” 见他生气,初幼嘉更加得意起来,怪腔怪调地说:“这也正是区区在下迷惑之处。想我二人如今已是贵朝廷之乱臣贼子,贵监国益王千岁是必对我二人恨之入骨,何大老爷何不径自派兵将我二人捉了去,却要在此与我二人密谈,就不怕被锦衣卫侦知,坏了你何大老爷的锦绣前程吗?” “哼!一口一个‘我二人’!”何心隐冷冷地说:“你二人竟也知道如今已是乱臣贼子?” “不错,我等自认是社稷忠臣诤子,在贵驾看来当然是乱臣贼子。”张居正笑着说:“能被监国益王及那帮勋臣贵戚看做乱臣贼子,倒是我等天大的幸事呢!” 何心隐瞪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死到临头还如此大言不惭,真不愧是‘楚狂人’!” 初幼嘉复又大怒,叫道:“你――”突然警醒过来,紧张地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死到临头?你把话说清楚!” 何心隐冷笑着不应声,张居正猛然醒悟过来,拉着初幼嘉就要往外走。 “站住!”何心隐怒喝一声。 两人回过头来,张居正深深地向何心隐施了一礼,说:“多谢柱乾兄搭救之恩,惟是顾公于我二人有师生情谊,断不能坐视不救……” 何心隐冷笑一声:“凭你二人就想救他?你二人可是有万夫不挡之勇,能以身抗衡数万兵马?” “当不致如此。”张居正自信地说:“兵营至馆驿不过数里之遥,只要我等前往兵营禀报辽王千岁,调集兵马以为威慑,彼辈定不敢轻举妄动。” 何心隐怒气冲冲地说:“到了此刻你们还在妄想以武力胁迫朝廷!你道魏国徐公、诚意刘伯是顾那样的书呆子?不提前说动你湖广兵马弃暗投明,就敢与他公开摊牌?!”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闻言大惊:“他们……他们真的已被彼辈收买?” “哼哼,莫非你们竟不记得湖广都指挥使梁芳庭出自魏国徐公门下!” “不会的,不会的……”张居正喃喃地说:“顾公虽不在军中,可还有牛抚台、雷藩台两位大人,他们不会对此毫无觉察的……” “你是说湖广巡抚牛君儒和布政使兼按察使雷泽清两人吧?”何心隐毫不客气地说:“那是两个官场婊子!顾抚楚之时,他们一个是正四品的武昌知府,一个是从四品的湖广粮道,是前任湖广巡抚叶醉翁举荐他们一个升任了布政使,一个升任了按察使,成为正三品的方面大员。可他们为了篡取湖广军政大权,不惜逼着叶醉翁仰药自尽,你道他们的操行可堪信用吗?真是笑话!” 说着,他又冷笑着说:“顾为了拉拢他们一同举事,许诺事成之后,牛君儒升任浙直总督,加兵部尚书衔;雷泽清升任湖广巡抚,加左副都御史衔,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可是,他机关算尽,却忘了如今南都是谁的天下!监国益王一道令旨,即刻便能实授两人同样官职,何需再等辽藩窃据大位之后!一边是秋后的租子,一边是立时便能到手的真金白银,若换做是你,你选哪样?!” 见张居正和初幼嘉尽管已被骇得面无人色,但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何心隐索性就将新明朝廷的部署向两人和盘托出。 原来,自从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履丁等人游说失败之后,新明朝廷就断定顾等人已铁下了心要“谋逆作乱”,在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的主持下,秘密议定了应对策略:一方面假意派出官员轮番前往馆驿劝说顾,其实只是为了拖住他,不让他觉察新明朝廷的真实意图;另一方面,通过湖广省都指挥使梁芳庭,收买了湖广巡抚牛君儒和布政使兼按察使雷泽清。而且,顾引为强援的安、杨、奢三家土司的数万苗、瑶、侗、壮等南蛮异族之兵也被分化瓦解,通过梁芳庭的曲意试探和旁敲侧击,安、杨两家土司已同意反戈一击,只有奢家土司为人梗直,不愿背信弃义,梁芳庭借调整兵力部署为名,将奢家土司麾下不到两万之众的军卒调到后军,处于其他两位土司家兵包围之中。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新明朝廷压根就从未打算与顾等拥“辽”派妥协,更不可能就拥立之事与他们商议,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而已。顾只防备着新明朝廷调动靖难大军回师南京,却没有觉察出自己阵营内部的主力干将几乎全部被收买。也就是说,当他还沉浸在成功说服南都官场士林接受自己“立君以贤”主张的喜悦之中时,却已将最后一点本钱输了个精光! “不!”初幼嘉猛地一挥手,粗暴地打断了何心隐隐含得意的讲述。由于愤慨,也由于惊恐,他那白净的脸庞涨得通红,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吵架似地吼叫着说:“这……这是阴谋!是背信弃义!是胡闹!须知立君大事,必当由群臣集议,公推拥戴,方是名正言顺。似这般以阴谋、持武力强行迎立,置纲常大义、祖宗成法于何地?还成何体统!还何以令天下臣民百姓心悦诚服!”说着,他的眼眶之中盈满了泪水,喉头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痛心疾首地说:“当此社稷危倾、名教剧变之秋,官绅士子乃至天下万民所惟愿者,是我辈君子联袂同仇,举江南之兵,倾全力克成靖难,再造中兴,拯名教于沦丧,解百姓于倒悬。此外万事,皆属次者!如此屡行刀兵,祸起萧墙,江南还要不要靖难?中兴还要不要再造?莫非一人之名分,较之社稷之存续、天下之兴亡、万民之死活,还更要紧么?”说着,他也泣不成声。 何心隐冷冷地说:“两位说的句句在理,不过当日在下也曾这般说与你们,你们却不曾以此与你们那位顾公据理力争,说服他顺应朝廷,不要凭借武力图谋叛逆,反与他沆瀣一气,步步紧逼,终酿成今日之祸!” 张居正为之语塞,当日何心隐确实这样质问过他们,而他也知道,顾带兵进京,确是存了武力胁迫之意,只是碍于士人君子的道德底线,在立君之事还未到毫无希望之时,不愿走到刀兵相见、持武力强夺大位的那一步而已…… 但是,初幼嘉对顾倍加尊崇,根本容不得别人随意攻讦,又一次大叫起来:“不对!你们所拥戴的益藩昏庸不学,荒淫无道,即位监国秉政南都以来,非但不能痛下决断,起用贤能,博采良谟,反沉湎酒色,苛政虐民,实不堪社稷之寄。难道靠他,还有他倚重的那些勋臣贵戚,就能克成靖难、再造中兴了吗?退一万步而言,纵使靖难侥幸得成,也不过是船行旧路,苟延残喘而已,百姓又有何安乐可享?我辈又有何盛世可期?!” 何心隐冷笑着说:“不错,益王确有颇多失政,但你们楚地那位辽王又能堪称贤明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四十四章 理想幻灭 何心隐说:“即便牛君儒、雷泽清等湖广官员所说的辽藩那些劣迹都不足为信,你们知不知道,辽王抵达南都不到一月,已从旧院采买了十余位女史?这还不算,还点着名儿要媚娘、婉娘姐妹,买不成就要硬抢,若非我得到消息,带着人去阻止,只怕她们早就被那辽王弄到了军营之中了!” 张居正大惊,追问道:“这……这是真的?” “你二人忙于国事,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何心隐冷笑着说:“你道她二人如今借宿翠娘这里,所为何事?你道这等紧要关头,我还将她二人也攀扯进来,又为何事?莫非还要如往日一般,请她们来唱曲佐酒,陪你我三人做长夜欢饮不成!” 张居正怒不可遏地喊道:“无耻!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请两位贤弟恕愚兄放肆浪言!”何心隐冷冷地说:“若论卑鄙无耻,只怕那些个所谓‘文坛祭酒’、‘士林领袖’,比之那些个天潢贵胄也不遑多让!他们口口声声说仁者爱民,动辄就说什么为民请命,解民倒悬,为了自家头上那顶劳什子乌纱帽,这些通通都是狗屁!你们当日不是对新明朝廷加征靖饷一事深表愤慨吗?为何在《致南都诸先生公启》中不将此虐民苛政也一并写上?莫非你们已经知晓,你们那位顾公在贵省已即行开征靖饷了?哼!新明朝廷原本打算加征三百万两靖饷,还多由两淮盐商及苏、杭、松江等地织户承担,分摊到南直隶、浙、赣、楚诸省百姓头上,每亩不过加征二分,每丁亦只加一分。你们可知道,你们那位顾公在贵省加征多少?每亩五分,每丁二分!”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当日也曾对加征靖饷一事,向顾提出过异议,被顾以“靖难大局为重,舍此别无他法”的理由说服了,但他们却没有想到,拥“辽”派不但已在湖广即行开征,而且所征的赋税竟是如此之重,比新明朝廷超出一倍有余,不禁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何心隐,嘴里喃喃地说:“这……这是为何?” “为何?莫非你们那位顾公未曾对你们说起过,他收买那些西南土司需要多少银子?借得那些南蛮异族之兵又需要多少钱粮?以湖广一省之财力,每年若不加征一百万两赋银税粮,又怎能羁縻那些土司,怎能支撑起这支大军?你们湖广向来只产粮米,盐业、棉业都比不上南直隶及浙省,这一百万两银子不从百姓身上榨取,又从何而出?”何心隐恨恨地说:“看吧!若任由他们这样穷兵黩武,民脂民膏竭尽之后,只怕他还要在你们湖广推行官绅一体纳粮之法!哼,我若是监国,就让他继续这么闹腾下去,倒要看看他还能可笑可耻到何等地步!” “你……”初幼嘉气哼哼地说:“你这只是妄加猜测,你可以此度天下人,却不能以此度顾公,顾公抚楚多年,政声卓著,我楚地之民数次联名上奏朝廷,请为其建生祠、功德牌坊……” 何心隐打断了他的话:“不错!当年之顾的确如此,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大事当头,什么政声不政声的,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就以他借得南蛮异族之兵一事来说,那些土司家兵纪律败坏,贪暴成性,又最是桀骜不逊,骄纵不法,一路行来打家劫舍,掳掠奸淫,非但贵州、广西、四川等省百姓深受其害,连南直隶与你湖广也未能幸免。”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沉痛地说:“或许你们还不知道,就因如此,原本持定中立的西南诸省已决意顺应朝廷,均在厉兵秣马,欲兴师进犯江南数省;甚或还不止如此,南直隶与你湖广边地数州县也迫于士民之强烈要求,自发组织乡勇民团,封锁要道,关闭城门,号称要保境安民,新明朝廷之诏命、监国益王之令旨已无法大行于江南诸省,眼下别说是克成靖难、再造中兴,江南能否自保也在两可之间!” 出于长期以来对顾的崇敬和信任,对何心隐所说的这些,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自然是不信的。但是,他说的又是那样确凿,而且,那份沮丧和痛心也不象是装出来的,让两人又一次迷惘了。 张居正摇了摇已经涨疼欲裂的脑袋,忙说:“事态紧急,变在俄倾,孰是孰非如今已不必论了!我等要即刻赶回馆驿禀报顾公,告辞了!” “还要去送死吗?”何心隐急了,吼道:“朝廷动手也就在今夜了!只要梁芳庭那边设宴顺利擒下心怀异志的奢家土司及几个攀附顾的营官、千户,早已整装待发的锦衣卫和王府家兵便会直扑馆驿,死活不论也要把顾拿下,你二人去了,也不过是白白送死而已!” 初幼嘉抹了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嚷嚷着说:“便不能救,在下二人也不愿苟且偷生!” “好啊!”何心隐冷笑着说:“你二人要置在下与翠娘、媚娘、婉娘三位小娘子并我等九族于死地,不妨前去。”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浑身猛地一震,刚刚迈出去的腿无力地落了下来――他们两人党附顾倡议立君以贤,并为此四处奔走,多方游说士子儒生弃“益”拥“辽”,早就已成为新明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前新明朝廷碍于拥“辽”派强大的武力后盾而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既然要公开摊牌,一举解决心腹大患,两人只怕万难难逃此劫。何心隐身为新明朝廷的职官,冒着天大的风险来给他们通风报信,已是犯下了不赦之罪;而王翠翘及柳氏姐妹显然不但已知情,而且分明是在为他们把风,算是何心隐的同犯,要连坐而死。 初幼嘉顿时犹豫了,将征询的眼光投向张居正。 张居正也明显地犹豫了一下,随即咬了咬牙,冲何心隐跪了下来。 何心隐大惊失色,忙说:“太岳快请起来!有话只管直说,愚兄必定洗耳恭听。”赶紧伸手要将他搀扶起来。 张居正却挣扎着不肯起身,哽咽着说:“柱乾兄甘冒斧钺,义救弟等,弟等纵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之于万一。当此忠节死义之时,弟等不敢以私情苟且国事,惟请柱乾兄恕罪!”说着,他强要叩下头去。 初幼嘉明白过来,也跟着他一起跪下,向何心隐行叩拜大礼。 何心隐急得面红耳赤,说:“两位贤弟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何心隐一人之力拉不住他们两人,赶紧侧身避让。但是,无论他往哪边回避,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随即移动身子,将头朝向他。情急之下,何心隐也只得给他们跪了下来,叩头回礼,说:“若为他故,愚兄定不敢以一身之荣辱死生,阻挠两位贤弟为家国尽忠死义。只是依愚兄之见,无论拥‘益’抑或拥‘辽’,非关家国之安危、社稷之存续,更非关礼教之兴衰、万民之死生,两位贤弟不必耿耿于此,更不必当之为关乎忠义节气之事,是故愚兄万难从之,祈请见谅。” 迎着两位好友疑惑的目光,何心隐恳切地说:“靖难大业,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此中道理,虽愚者亦能知晓。何况国事败坏到这种地步,江南士人君子之辈,尤其是贵地楚省与鄙乡赣省之人仍旧不思和衷共济、共谋国事,却为名分纷争不休,弄到势成水火,交煎不绝之地步。你们说说看,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初幼嘉抗辩道:“那……那是你们拥‘益’之人不以靖难大局为重,贪栈恋位,竟以斧钺加之于士人君子……” 何心隐说:“平心而论,今次拥‘益’者为保大位,竟以刀兵相向,自是干犯纲常大义、祖宗成法!但以两派争执如此之烈,设若定议立‘辽’,拥‘益’者势必心怀惊惧,难以自安;而拥‘辽’者又岂能容愚兄这等拥‘益’之人苟全性命!是故辽藩不拥兵进京便罢,一旦起了夺嫡自为之心,立亲立贤之纷争便无可避免。而纷争一起,无论益藩、辽藩孰胜孰败,江南士林是必陷入分裂互斗之格局,留都朝野上下也便永无宁日了……” 说着说着,他突然爆发似的大叫起来:“礼法写于《皇明祖训》之中,《皇明祖训》高悬于庙堂之上,但那些高居庙堂之上的天潢贵胄、衮衮诸公,有谁会真正在乎这一纸空文?!当今皇上悖行新政,凌辱士林,这自是不对;但江南那些藩王宗亲、勋贵重臣,在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家官秩爵位、荣华富贵,哪还有什么纲常大义、祖宗成法?谁又真的是为了维护纲常大义、祖宗成法,才决意起而伐之?一俟占据南都,不从速整军北上靖难,清君侧,正朝纲;反而为了自家名位先自闹将起来,南都官绅百姓死伤无算,连太祖高皇帝洪武初年修建、驻跸数十年的紫禁城也被一火焚之!这且不论,兵乱之后,南都那些勋臣贵戚捧出益王监国,以伦以序,江南诸藩之中以他为长,立他合乎礼法祖制,南都官场士林也总算是安定了下来。可你们那位顾公又骤然兴起弃‘益’拥‘辽’之议,诡言立贤,意图谋取定策之大功,致使南都纷争再起,人心摧折,士林裂变,至于此极。若论及名教祸变,实较之新法乱政远胜百倍!试问靖难大局,何以维系?中兴之业,尚有何望?” 最后,已是泪流满面的何心隐咬牙切齿地说:“食肉者尚且如此,我辈士人君子为何还要死抱着那些纲常大义、祖宗成法不放?你二人决意以身殉之,更有何用?!”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怔怔地看着几乎陷入疯狂状态之中的何心隐,再也说不出话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四十五章 危在旦夕 过了好久,何心隐才缓过神来,对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说,今日坠儿冒死去馆驿找他们,想必已被南直隶锦衣卫侦知,王家河房也非安全之地,让他们从速与他离去,还拿出了两套仆役的粗布衣衫让他们换上。 张居正不言声地脱掉直缀,换上了那身粗衣短打。可是,任凭他们怎么劝说,初幼嘉却还是不情愿抛下已危在旦夕的顾独自逃命,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说要回馆驿陪着顾一起赴死。何心隐又气又急,命长随将他捆了起来,还将他头上的方巾扯了下来塞在嘴里,将他塞进了一:“啊?你……你竟这样说?” 何心隐恶狠狠地说:“照我说,做君子的都不会有好下场!” 仿佛是一语成谶,何心隐的话音刚落,几乎在同一时间,同在城东的馆驿方向燃起了冲天的大火,火势是那样的大,熊熊的火光照亮了远处暮色沉沉的天际。各处河房的住客都惊动了起来,将房门拉开一条缝隙想看个究竟,却被士兵粗鲁地断喝声赶了回去。 “顾公!”初幼嘉惨叫一声,突然象是被抽去了脊梁一样瘫软在了地上,咧着嘴,无声地哭泣起来…… 是夜,由于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一帮南都勋臣贵戚谋划周密、准备充分,兵乱并没有象上次一样波及全城,只是在湖广都指挥使梁芳庭设宴顺利擒下奢家土司之后,奢家土司麾下的一部分苗族兵士为了抢回头人,与湖广卫所军和安、杨两家土司的家兵发生了激烈的战斗,终因群龙无首,又寡不敌众,大部被剿灭,所剩无几的兵士想夺路而逃,又因道路不熟,陷入南都守备军的重围之中,不得不弃械投降。 军营战事平定之后,魏国公徐弘君就亲自带着南直隶锦衣卫的缇骑校尉,将馆驿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知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胜利,还是顾虑顾在官场士林中的名望,徐弘君并没有直接派兵闯进去抓人,而是派出使者再次劝说顾归顺新明朝廷。顾表示愿与诸公戮力同心,共谋靖难大业,请徐弘君稍等片刻,容他草拟谢罪疏,自缚去面见监国益王。徐弘君欣然允诺,命兵士退出馆驿。谁知过不多时,馆驿燃起熊熊大火,徐弘君手下兵士救援不及,顾及其门生、仆役共计一十七人一同葬身火海。 事后翻检尸体,未发现有监国益王明令拿获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经查,两名要犯当日流连旧院妓馆未归。南直隶锦衣卫的缇骑校尉随即封锁了旧院,挨家逐户的搜查,发现与两名要犯多有来往的在籍乐户王翠翘、柳媚娘及柳婉娘三人已经逃匿,不知所终。 据奉命戒严的南都守备军将禀报,当日兵科给事中何心隐曾到过旧院,出来之时还带着几顶轿子。南直隶锦衣卫奏明监国益王,请令旨查抄何心隐的府邸。益王朱厚烨也知道何心隐与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颇有渊源,闻言大怒,召何心隐责问。何心隐当庭抗辩,坦言直认自己确实去过旧院,但是并未到过王翠翘所居的王家河房,而是担心兵乱一起,旧院之地会遭到乱兵淫掠,便带人将与自己交情匪浅的柳媚娘及柳婉娘两位女史接回自家宅第安置。同时,他声称自己在拥立之事上力持坚定,曾主笔草拟《留都防乱公揭》便是明证,断无与逆臣贼子勾结之事,那些勋臣以此为由横加指责,恶意构陷,意欲排斥忠良文臣,恳请监国主持公道云云。 满朝文臣对于那些勋臣贵戚违背祖制把持朝政多有不满,尤其是那些自持“从龙有功”,而且自认为在与拥“辽”派斗争中出力甚多的江西籍文官,与那些勋臣贵戚争宠之心已日盛一日,见他们强加罪名于同派干将,纷纷挺身而出帮何心隐说话。朝堂之上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何心隐性豪放、好***的名士做派人尽皆知;他此前与辽王争抢秦淮当红女史柳媚娘的这段风流公案,更是在新明朝廷上下传为笑谈,益王也多有耳闻,遂信其所言,下令旨切责何心隐国难当头仍殆于优游,嬉于声色,非公忠谋国之臣所为,罚俸三月予以惩戒。 魏国公徐弘君等勋臣对益王这样明显的偏袒十分不满,声称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党附顾,散布流言动摇人心,更煽动士子儒生非议朝政,已干犯国法,罪在不赦,应严加搜查,务必将两人缉拿归案,明正典刑。益王朱厚烨拗不过那些大权在握的勋臣贵戚,便命曾为益王府长史,现任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加礼部尚书衔的史梦泽带人去何心隐的府邸搜查,“以正视听”。 这本来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给何心隐留面子,又给了那些勋臣贵戚一个下台的台阶,可魏国公徐弘君等人仍不肯善罢甘休,声称史梦泽是何心隐受业恩师,理当回避,举荐礼部尚书蔡益代替史梦泽承担此事,并坚持由南直隶锦衣卫负责搜查。益王见他们气势汹汹,也不敢不从。 礼部尚书蔡益奉监国令旨带南直隶锦衣卫搜查何心隐赁居的丁家河房,只命何心隐将所有家人尽数叫出来,随意看了两眼之后便让缇骑校尉回去复命,自己留下来与何心隐把酒言欢,畅论诗文,还命以前也多有来往的柳媚娘和柳婉娘两姐妹作陪并唱曲佐酒。 席间两人谈到前宋大文豪苏东坡,蔡益感慨地说,苏东坡当年因“乌台诗案”获罪,被宋仁宗下狱论死,幸有宣仁皇太后说了一句:“灭高人不祥!”才得以保全性命,正是宣仁皇太后这一点怜才之念,才为后人留下了多少传诵千古的文章诗篇…… 何心隐闻言面色发白,冷汗潺潺而出,却不敢应声,更不敢形之于色。蔡益见他如此,便哈哈大笑着将话题转到了两人都很擅长的词曲音律上,说在他看来,秦淮当红女史之中,在座的柳氏姐妹也算精通音律之人了,但若论深得南曲个中三味之人,还要首推与那钦犯初幼嘉私奔的名妓王翠翘。可惜她定是已随初幼嘉微服潜逃出了南都,美人一别,芳踪难觅,殊为可叹…… 蔡益兴尽而归之后,何心隐与装扮成仆役逃脱搜查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论及此事,大家都认为蔡益已有所察觉,说这番话是旁敲侧击,意在警告,至于这个平日里攀附勋臣贵戚,又贪鄙成性,借着纳贡捐官中饱私囊的礼部尚书为何要如此,或许真的是他自己所说的怜惜张、初二人的才华,要为江南保留一点斯文元气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四十六章 辞别南都 尽管是有惊无险,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还是不愿再连累何心隐等人,决意告辞南都,潜回荆州。何心隐坚决不允,声称南都诸门盘查甚严,加之新明朝廷已将他们画影造形,发下海捕文书,着令江南诸省府州县侦缉捉拿他们,而湖广省自巡抚牛君儒、布政使雷泽清反戈一击之后,已落入新明朝廷之手,想必刚刚升任巡抚的雷泽清正在大肆搜捕与顾有来往的官绅士子,他二人此时出京回乡无异于自投罗网,让他们稍安勿燥,容他再想周全之策。 经过反复商议,何心隐于次日上疏监国益王,以无辜蒙冤被搜查居所,玷污官箴、侮辱斯文为名,请求辞官归乡。在益王温言慰留和其师史梦泽好意规劝之下,何心隐才收回了辞呈,但自请改任外官,或州判或县令皆可。益王疑惑不解,追问其故。何心隐泣然奏对,坦然承认自己不愿与那些勋臣贵戚同列朝班,而且也担心那些勋臣贵戚再寻衅生事,恳请外任是为避祸。益王黯然不语,史梦泽虽厉声斥责何心隐出言无状,不该以小人之心妄加猜度朝廷依为泰山的社稷重臣,但心里也担心那些勋臣贵戚不会放过自己这个生性耿直狷狂的门生,便建议益王命何心隐以兵科给事中的身份巡按徐州,一是暂避风头,二来也可借此机会视察前线靖难之军的战备情况,看是否如同那帮手握兵权的勋臣贵戚所说的那样“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益王也正想了解前线的真实情况,便同意由忠实可靠的何心隐出巡徐州。 半年游历南都的经历恍如一梦,其间也曾有过欢笑,有过激昂,但更多的,却是不堪回首的梦魇,不但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就连如今正在得宠的何心隐也萌生了激流勇退之意,但辞官归乡未蒙恩准,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两位朋友远远地送出南都再说,故慷慨接受了新的任命。 因蔡益没有自何心隐家中搜出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位钦犯,朝中正在得宠的江西籍官员对他们寻衅滋事多有非议,攻讦他们“夺威福自用”的弹章奏本无时不有,魏国公徐弘君等勋臣贵戚也不敢从中作梗,再生事端,不但为何心隐安排了远远超出其官秩所配享有的礼制规格的官船和护卫,还在石城门外码头的接官厅为他举行了盛大的饯别仪式。 兵乱之后,何心隐担心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太过伤悲,一直不敢告诉他们顾自焚而死,尸骨荡然无存的消息。因此,临别南都之前,他们提出要冒死为顾收殓骸骨。何心隐百般劝说也无济于事,不得不提出以拜谒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孝陵代替那样冒险的举动。 这一提议无疑是最合理且不容反对的。孝陵埋葬着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及他的皇后马氏,近两百年来,一直是大明王朝赫赫功业的象征,以其不朽的光荣,在臣民百姓心目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时至今日,大明王朝早已度过了它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的前期,进入了积弊横生、变乱频仍的中平守成之期,昔日无比强盛的大明王朝已成为一个支离破碎的旧梦。尤其是在北虏南倭当今垂治理九重的嘉靖皇帝又一意孤行,推行玷污礼教、凌辱士林的新政,在张居正和初幼嘉这般的青年士子看来,安眠着太祖高皇帝的孝陵才是纲常大义、祖宗成法的象征,他们应该也必须前去瞻仰朝拜,献上大明忠臣诤子的一片耿耿孤忠;同时,祈求太祖高皇帝的在天之灵能为他们指点迷津,保佑他们为风雨飘摇的家国社稷找到一条救亡图存、再造中兴的康庄大道…… 于是,在辞别了前来送行的官员士人之后,何心隐便命官船暂泊于码头,换乘车驾,带着随从打扮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匆匆来到坐落在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的孝陵。 穿过巨大的孝陵牌坊,走到那块镌刻着“诸司官员下马”六个大字的石碑前,三人下了车驾,肃整了衣冠,带着香烛祭品,沿着神道向里走去。 那条神道极其宽阔,可供十匹马并辔而行,或是三十二人抬的皇帝步辇通行,笔直地向着西北方向延伸而去,两旁是参天的古柏和合抱的巨松,郁郁苍苍,遮天避日,将神道的气氛烘托得格外庄严肃穆。而在下马牌坊的百步之外,矗立着一座红砖黄瓦的门楼,这便是孝陵的正门――大金门。 到了这里,便进入了孝陵的范围。为了确保太祖陵寝的绝对安宁,防止任何外来的纷扰打搅了这里的肃穆和宁静,不但沿着陵园修建着一道绵延四十余里的红色皇墙,将孝陵封闭其中;陵园内还驻扎着重兵,严密防卫并时时巡逻。因此,当他们一行三人才行出几十步之遥,还未接近大金门,就被一队顶盔贯甲、手持刀枪的守陵军校喝令止步了。 何心隐装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但因这里是太祖陵寝重地,也不敢造次,示意随从上前回话。 随从打扮的张居正冲着带队军官拱手作揖,说:“好教军爷知道,我家老爷是兵科给谏何心隐何大人,奉监国令旨巡按地方、视察军务,临行之前特来辞别太祖陵寝,求军爷行个方便。” 那位带队的军官原本见到来人是一位着圆领青袍、胸前补子上绣着七品鹭鸶图样的微末小官,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但一听说是兵科给谏,立刻收起了方才的轻慢之心,再听说是奉旨出巡的钦差大人,更是为之动容,冲着何心隐陪着笑脸说:“不是末将诚心要得罪何大人,朝廷有律法规制,要入内祭拜需请得诏命……哦,如今有监国令旨才行……” 何心隐把脸拉了下来:“寻常官员进出京师,也多来拜谒孝陵。缘何本官奉旨出巡,竟不得入内一拜?” 这就有点仗势欺人、强词夺理了。这里是最庄严神圣的皇家禁地,不是秦淮河、莫愁湖那样的游玩之地,别说是寻常缙绅百姓,就是那些出入京城的官员,未经特许,也只能在下马牌坊前摆开香案、摆上祭品,恭恭敬敬地向着郁然苍翠的独龙阜跪下来,遥祭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马娘娘一番,哪能随便进入孝陵之内! 但是,那位带队的军官却不敢和这个身居兵科给事中要职的少年新贵强辩,为难地说:“何大人忠君之忱,感人肺腑。但末将职分所在,不敢违命……”他飞快地转了转眼珠子,说:“不若请何大人便在碑亭之前瞻仰祭拜如何?” 他见何心隐沉默不语,又赶紧解释说:“这块‘太祖高皇帝神功圣德碑’在大金门之内,又是成祖文皇帝所立,碑文也是成祖文皇帝亲撰,大人在此瞻拜,既算是瞻拜了太祖高皇帝,又算是瞻拜了成祖文皇帝,两位先帝定会保佑大人官运亨通,无往不利呢!” 孝陵于洪武九年开始筹建,至永乐十一年建成“太祖高皇帝神功圣德碑”,动用10万军工,前后历时38年之久才完工。它背靠钟山,南临梅花山,东抵灵谷寺,西接南京城垣,面积极其广大。过了碑亭向西北而行,还有御桥、石像路、石望柱、武将、文臣、棂星门;过棂星门折向东北,才算是进入陵园的主体部分,与供奉有太祖高皇帝和马皇后牌位的孝陵殿之间,还隔着金水桥、文武方门和孝陵门。也就是说,到了碑亭,只不过是刚进入孝陵地界而已。 何心隐愧疚地瞥了一眼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见两人都微微闭目表示赞同,便说:“既然如此,也罢。就烦请将军在前引路。” 三人在守陵军校的带领下,穿过如同城门一样的长长的门洞,进入了孝陵之内。一进门内,他们才真正领略到了孝陵的广袤与恢宏。举目望去,只见冈峦连绵起伏,林木繁茂苍翠。宽敞的神道在脚下延伸,道旁两两相对而立的,是那高耸的华表,还有雕成狮子、大象、骏马、骆驼、麒麟、獬豸等形状的巨大石像生,一直排列到神道消失在一座小山的尽头。一座圆拱形建筑自小山的背后露出高大的明楼一角,那便是太祖高皇帝和马皇后的陵墓。 当年修建孝陵之时,不但种植了十万棵松柏,还放养着数千头梅花鹿,如今置身于松涛林海之间,听着呦呦鹿鸣,让人能感觉到一种人间净土甚至世外桃源般的寂静和安详。 不但如此,春日明媚的阳光下,孝陵的一切建筑都象是披上了一层象征着皇家尊严的金色霞光;浓浓的香烟自享殿那边缭绕升腾而起,更在其上又蒙上了一层如梦似幻般的轻纱。 看着眼前这气宇恢弘的天家气象,何心隐、张居正和初幼嘉三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大明王朝曾经有过的显赫声威和辉煌岁月,也使他们壮怀激烈地想到,只要象祖先一样勇猛无畏,不屈不挠,就一定能够开创出克成靖难、再造中兴的丰功伟业! 被这样的心情激荡着,他们来到碑亭,在那块高达二长七尺,由成祖文皇帝亲撰碑文的“太祖高皇帝神功圣德碑”前摆开香烛果品,肃整衣冠,面向圣德碑,为自己,为全天下的士人儒生,更为家国社稷那莫测的前途命运,长久地、默默地、虔诚地祈祷着,然后,按照三跪九叩的最高礼仪,一次又一次地行下礼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四十七章 何去何从 瞻拜了孝陵,何心隐、张居正和初幼嘉三人回到码头,何心隐修书一封给魏国公徐弘君等勋臣贵戚,言辞恳切地感谢了他们的厚情重谊,但以自己少年新进,不敢僭越礼法违背朝廷规制为由,将他们派给自己的护卫打发了回去。官船载着三位在红尘俗世中颠沛流离的年轻士子,溯长江而上,过镇江,从瓜州渡口进入大运河,取道扬州、高邮、淮阴,向着北方逆流而上。 由于诚意伯刘计成兼任着操江总督,负有巡视江防之责,掌握着不下十万的水军,何心隐一直担心他暗中派人拦江搜查,心里一直捏着一把汗,直到官船安然过了扬州,三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是,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来了,从扬州起航后,日日阴雨绵绵,沙沙的雨点日夜不停地敲打在船篷上,发出单调乏味的声音。由于漫天都弥漫着水气,天空也变得惨淡无光,从船舱中远远看去,两岸平坦的原野也是灰蒙蒙、白茫茫的一片。偶尔闪过一个村落、几丛杂树的影子,也是那样的冷落、荒凉。 与这种令人讨厌、令人难受的天气一同而来的,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该往何处去! 荆州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回了。何心隐为了打消他们这个念头,不得不将之前一直刻意隐瞒的一件事告诉了他们: 兵乱之夜后,南都一些已接受了“立君以贤”主张的国子监生员以为顾被抓,联名上书南京通政使司,要求放人。这个请求当然被即刻驳回。之后,有几十个监生在顾学生的鼓动下,跑到洪武门内各部院衙门中唯一保存完好的兵部衙门,向因南京故宫被焚,一直驻驾于此的监国益王朱厚烨跪哭请愿。声音传到衙中,益王不胜其烦,责令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弘君和南直隶锦衣卫指挥使、信国公汤正中“速速将那帮腐儒赶走了事”。两人一声令下,数千名军卒和锦衣卫缇骑校尉直扑正在高呼“还我顾公!”的监生,一时间棍棒与皮鞭齐飞,惨叫与哀嚎共响,那几十名监生和上百名看热闹的百姓无一幸免,当场就被打死了二、三十人,余者皆伤,如今那些伤者还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日夜拷打不休。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闻之肝胆欲裂,既羞愧于自己的怯懦,躲在何心隐的家里不敢露面,未能与那些监生一同为家国效死,为恩师请命;更气愤监国益王与那些勋臣贵戚竟如此骄纵强横,凌辱士人――去年年初三千多名举子科场罢考,在京城闹出那么大的一场风波,逼得礼部尚书与十八家考官房师当街下跪,皇上也不得不亲自出面对话,但终究也没有妄动刀兵杀伤一人。区区几十名监生跪哭请愿,新明朝廷竟动用兵士予以弹压,心虚至斯,胆怯至斯,还有何颜面侈谈“清君侧,正朝纲”?更有何颜面侈谈“克己复礼,维护祖制”! 痛哭一场之后,心灰意冷的初幼嘉表示要遁入空门,从此了却尘缘,不问世事。并说其实他也有一件事一直未曾告诉两位好友: 就在兵乱当夜,他与张居正两人对座而泣,就在又一次因痛惜恩师顾而哭死过去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凛冽寒气包围着了自己,屋里的灯烛也一下子变得昏暗无光,周围似乎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影子,象人,更象是鬼魅,围绕着他飞快地奔跑着,越奔越快,也越变越大,转眼之间就占满了整个房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并且在他耳边发出凄厉的哭喊和震耳欲聋的尖叫!他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可是不管怎么努力,眼前的狰狞影象始终只是若隐若现;同时,身上的那股寒气却把他缠得更紧了,一直朝咽喉之处直逼上来。任凭他一再奋力挣扎,都无济于事…… 就在他呼吸越来越困难,神志也开始模糊不清的时候,突然一道白光一闪,先前的那些恐怖的景象和阴冷刺骨的感觉都消失了,一个须发皆白、穿着儒服,却戴着一:“当世所谓之儒者,多有二病,一曰穷理而不博学;二曰闻道而不为善,不足以为人师表。至于科举之士,一年到头只知舞弄八股,此外万事皆是懵然不知;再者彼一心所望着,无非‘利禄’二字,名教礼法于彼不过是一块遮羞布而已,焉能指望他们传承文明教化?如今天下滔滔者,无非此辈!惟是传承文明教化,乃千秋之事,岂可无人承担!我辈士人君子当上承圣贤之教诲、先哲之智慧,积之蓄之,教之育之,传之学之,不但有用于当世,亦为千秋万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脉。如此,方能使我中华之文明教化昌明鼎盛,绵延万代而不朽;方不负七尺昂藏,一身学识也!” 何心隐越说越激动,洪亮的声音在船舱中嗡嗡回响。同时,他站了起来,也不再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迎着漫天飞舞的风雨,坚定而自信地说:“孔圣终其一生,门徒三千;我何心隐今生定要授徒三万!” 张居正怔怔地看着激动得难以自持的何心隐,一时说不出话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四十八章 文教兴国 迎着两位好友征询的目光,何心隐慷慨激昂地说:“当世所谓之儒者,多有二病,一曰穷理而不博学;二曰闻道而不为善,不足以为人师表。至于科举之士,一年到头只知舞弄八股,此外万事皆是懵然不知;再者彼一心所望,无非‘利禄’二字,名教礼法于彼不过是一块遮羞布而已,焉能指望他们传承文明教化?如今天下滔滔者,无非此辈!惟是传承文明教化,乃千秋之事,岂可无人承担!我辈士人君子当上承圣贤之教诲、先哲之智慧,积之蓄之,教之育之,传之学之,不但有用于当世,亦为千秋万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脉。如此,方能使我中华之文明教化昌明鼎盛,绵延万代而不朽;方不负七尺昂藏,一身学识!” 何心隐越说越激动,洪亮的声音在船舱中嗡嗡回响。同时,他站了起来,也不再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迎着漫天飞舞的风雨,坚定而自信地说:“孔圣人终其一生,门徒三千;我何心隐今生定要授徒三万!” 张居正怔怔地看着激动得难以自持的何心隐。令他惊谔的,不只是何心隐此时此刻表露出的非凡自负――他是天下闻名的狂生,“不恨吾不见前贤,恨前贤不见吾狂!”是他一贯的作风;还有他所决心选择的那条道路――广建书院,讲学四方。 书院之制,盛行于宋元,宋朝之时书院林立,其中有名的如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应天府书院、石鼓书院、嵩阳书院等,经常有当世大儒、士林名流常住讲学,四方学子闻风而来,为传播知识、传承文明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书院盛名传诵一时。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元末明初改朝换代,这些书院后多毁于战火之中,不复有往日之盛。 明朝开国之后,明太祖朱元璋十分重视教育,建立了国子监、府学、州学、县学一整套教育机构,确定各地各级学校的生员数额,由朝廷派官管理,学政巡回督查,只要是入学的生员,哪怕一辈子都考不上进士,照样享受国家的廪膳,还豁免赋税,凭这些优惠条件,朝廷将天下的读书人都网络到官学之中,接受正统的科举应试教育,重视素质教育且要自己承担生活费、学杂费的书院因此没落了近百年。 到了宪宗成化年间和孝宗正德年间,明朝已进入由盛转衰的中期,官学的弊端也日益显现,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那些官学的生员把学习看作是科举出仕的唯一途径,只注重八股时艺,沉湎于科举,追求功名利禄而忽视了道德修养,以至于缺乏政治理想和良好品德,一旦为官,便结党营私,腐化堕落,成为被真正的士人君子所不齿的“衣冠蟊贼”;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官学生员数额毕竟有限,以最基层的县学为例,小县只有十人左右,大的在籍学生也不能超过三十人,由于僧多粥少,导致入学门槛极高,除了考试严格,少不了还有诸如请客送礼沾亲带故等等营私舞弊的猫腻,堵塞了寒门士子的求学之门,更将官学变成了藏污纳垢、玷污斯文的肮脏之地。 正是因为官学有着种种弊端,书院便应运复生。比之官学,大部分的书院倒颇有圣人“有教无类”的意思,只要能掏得起束修,谁都可以入书院求学,以至于许多渴望进学读书却又请托无门的平民子弟趋之若骛。尤其是创立船山学派的王阳明,创立甘泉学派的湛若水等一代大儒,都于武宗正德年间效法朱熹,广建书院,向众多慕名而来的学生传授学问,批判程朱理学,宣传他们的陆王心学,使得心学大盛于当时,书院更由此勃兴。 也就是说,何心隐所选择的这条道路,也是许多前圣先哲如朱熹、王阳明等都曾走过的路。这本是无可厚非的――哪位学富五车的读书人不想将自己的道德文章、思想学说传诸生徒,成为桃李满天下的士林领袖?可是,在张居正看来,当此乱世,北有蒙元虏贼虎视眈眈,南有倭贼海寇为祸日盛,即便不说靖难大业,国家也是积弊重重,危机四伏,他们这些素来为社稷根基,并以家国天下事为己任的士人儒生,是没有权利,也没有可能这样做的,眼下最迫切需要做的,首先是富国强兵,再造大明中兴,舍此之外,都是细枝末节,都是缘木求鱼。 但是,所谓知易行难,“富国强兵,再造大明中兴”说起来容易,如今该做些什么,又该如何去做,他却一概不知。此外,近年来阳明心学在士林中隐隐成势,读书人若不会口头上绉几句陆王心学的语录,就会被人瞧不起。各地兴办的书院纷纷聘请精通陆王心学的人去讲学,固然赚了大把的银子,却教唆得众多青年士子无心科举,只顾着标新立异,抨击时政,不但惹出了不少麻烦,而且引得一些固守程朱理学的硕儒多有不满,两派时时论战不休,倒在士林中制造了不少矛盾,令一向对这些无关社稷苍生的玄谈奇论不感兴趣的张居正万难苟同。因此,对于何心隐的理想,他只能报之以敷衍的微笑,不做任何的评论。 无论如何,这个建议比初幼嘉原本打算的遁入空门,自求解脱无疑要积极得多,也合理得多,他似乎颇感兴趣,一路上与何心隐热烈地讨论选择何处风景优美的名山胜地开办书院,请哪些当世理学心学大家来院讲学等等诸多问题,并为之争论不休,幸有张居正时时充当和事老,两位未来的书院山长才没有在他们的书院还未建起之时,便因意气之争而分道扬镳。 在与何心隐争论的时候,初幼嘉不慎说漏了嘴,说曾在顾那里看到过朝廷刊印的《民报》,上面说朝廷如今在京师兴办国立小学,收容孤儿入校读书习字,由朝廷遴选年高德硕、办事稳重的举人、秀才为老师,并提供廪膳;还颁布了命为《兴学新政》的诏令,要求全国大办义学,由各省府州县动员本地缙绅之家捐资兴建学堂,招聘教习为幼童发蒙――他清楚地记得诏令上说:“凡各村社钱无论按地、按粮,公田存款,每年提出若干,先尽义学经费。大村设学一,中村则两村合办,贫瘠之村则数村并办,畸零不成村者就近入学。各州县牧民之官当邀集乡绅社首,悉心筹议,各就本地情形酌情举办。城中无社钱者,由官筹建,先为创行,其如何设塾、如何延师,开列规条,供各村仿照……” 偷来的锣鼓敲不得,他竟在身为新明朝廷职官的何心隐面前说起《民报》之事!张居正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不安,却听何心隐摇头叹息着说,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论说如今在北京垂拱九重的皇上既然一意孤行地推行凌辱士林的官绅一体纳粮之法,足见他根本未把士人君子、乃至文明教化放在眼里,却不知道他为何又大办教育,还提出了“文教兴国”这样的圣训,若说只是为了收揽人心的欺世盗名之举,未免失之苛刻,但他究竟是何用意,就无从可知了。 张居正心眼一动,问道:“柱乾兄也曾看过《民报》?” 何心隐面色微微一红,随即就坦然承认,并从随身携带的书箱的最里层翻出一叠《民报》,说是新明朝廷上下早就知道朝廷编印《民报》一事,也知道这是朝廷攻心之计,已将之列为禁书,照理他是看不到也不能看的。不过,某日在三山街书坊闲逛之时,一个相熟的坊主悄悄卖给了他几份,因是商人从北方偷偷带过来的违禁品,被官府查抄出来要依律治罪,坊主担了天大的风险将之翻刻,因此,每份《民报》竟要了他半钱银子。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拿过来一看,果然字划不如官府刻板那样清晰,也没有他们曾看到的若干插图,可见书坊翻刻之时只求快速和省事,质量就无从保证了。 对于朝廷大办义学之事,何心隐颇有微词,一是开办的学堂虽与私塾一样,都以《百家姓》、《三字经》等书为发蒙教材,却还开设有算学、格物等课程,女子学堂竟然还教习女红、医护等事,这等旁门左道岂能等大雅之堂?以此种义学培养出来的士人学子,如何能潜心研习四书五经,专注于春秋大义、圣贤教诲?更不用说浸淫于秦文汉赋、唐诗宋词,倡我中华之文明教化?二是兴办义学向来由各宗族自办,宗族的祠田收入为办学之资,不足之数由宗族中的富户分担,如今改由官筹建,难免一些操行不端、贪鄙成性的官员会趁机中饱私囊;三是各宗族也未必情愿掏钱粮让别人家的子弟入学读书,那些州县牧民之官为了逢迎圣意,定会强行摊派,难免引起民愤…… 这些小事暂且不论,最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是,朝廷居然还标新立异,明令创办旷古闻所未闻的女童学堂!虽明令习学之书以太祖高皇帝御制《女训》为主,但仍有种种弊端,首要者有二:一是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识字只为粗通文墨,何需专门进学堂读书;二是学堂执事、教习皆为男子,有碍男女之大防,还是在自家延请年高德硕的塾师为宜。 不过,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不满,何心隐也坦然地承认,广办义学之事乃是“昌德之举”,若非南北交恶,战乱不休,他真想去京师看一看新开办的国立小学究竟是何等模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四十九章 屯兵徐州 在运河航行了大半个月之后,官船抵达了徐州。这里是南直隶、山东、河南三省交界的水陆要冲,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新明朝廷的八十万靖难大军正驻扎于此。 靖难军由南京守备兵士、江防军及江南各省军镇拼凑而成。南都内乱平定之后,新明朝廷决定趁着鞑靼围困京师之际北上靖难,就命各军迅速集结于明太祖朱元璋的家乡、明朝的中都凤阳,整编为中、左、右三路大军,由分别属于各大派系的前南京守备副使高得功、江防提督黄定国、驻守中都凤阳的总兵李明博统御,选择良辰吉日祭拜了太庙,高举着“清君侧,正朝纲”的靖难大旗誓师出征,浩浩荡荡杀奔北京。 三路大军自凤阳出发,在徐州又兵分两路,中军和左军为一路,做为主力,进攻山东;右军单独为一路,进攻河南,意图左右夹击北京。山东、河南两省卫所军奉诏进京勤王,剩余为数不多的守军都是老弱疲敝之师,根本无力抵抗,两路大军势如破竹,很快就打到了山东衮州、河南郑州一线,兵锋直逼河北的门户――大名府。后因军需后援不济,加之南方兵士不耐北地严寒,两路大军又合兵一处,退回徐州休整,准备来年春暖之时才大举进攻。 可是,靖难大军刚刚退回徐州,就听说朝廷已接受酋首俺答的封贡之请,与鞑靼议和,入寇京师的二十万蒙古大军退回了塞外,朝廷如今正在整军备战,即将南下平叛。无论是新明朝廷把持朝政的那些勋贵重臣,还是前线那些统兵大将,都被这个消息吓破了胆。 说起来,江南的那些藩王宗室、勋贵重臣,以及被他们所收买的那些个军镇总兵、参将们,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造反并大举进攻北方诸省,其实都是存了趁火打劫之心,想趁朝廷与鞑靼在北京城下拼个两败俱伤之时,坐收渔翁之利。可是,朝廷不惜违背长期以来的对敌之策,不惜放弃天朝上国的尊严和架子,前所未有地与鞑靼临城议和,显然是抱定了“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要倾全国之师平定江南之乱。江南靖难大军号称八十万,其实多是裹胁强拉来的民众,正规军还不到二十万,还多是久驻江南富庶之地,未经战火、操练不足的守备军,对付小股倭寇尚且不堪一用,怎能抵挡得了刚刚与二十万蒙古铁骑厮杀月余的朝廷精锐之师?更不用说朝廷在边地重镇还驻扎着近百万的九边军!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鞑靼退出关内之后,朝廷只是命令北直隶及山东、河南两省各州县牧民之官恪守臣职,督率治下军卒乡勇保境安民,却没有急于倾师南下,而是好整以暇地将各省卫所军打乱编制,并于难民之中招募精壮,统一组建了禁军;还在北方诸省组织军民垦荒屯田,大兴农务,似乎压根就没把国朝财赋重地江南发生的动乱当一回事! 这一定是阴谋!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鞑靼能乖乖地退回塞外,显然并没有取得什么了不起的战果,也就是说朝廷京城驻军和各省勤王之师并没有伤筋动骨。之所以不急于进攻,一来肯定是考虑到此战关系重大,一定要稳扎稳打;二来肯定是因为八十万靖难军猬集徐州,以朝廷现有兵力不能一口吃掉,才不得不整编禁军,加紧操练。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分兵北上,只怕定是中了朝廷诱敌深入之计,将新明朝廷仅有的一点本钱赔个精光! 因此,在把持朝政的那些勋贵重臣的默许下,原本拟订的开春之后再大举进攻山东、河南,东西夹击河北大名府,然后再直逼京畿的战略部署被束之高阁,八十万靖难大军龟缩在徐州城及周边地区,日夜督率民众整修城防工事,囤积粮草,摆出了一副要固守徐州一线的架势。为了适应战略决策的改变,又对指挥系统进行了改组,中军总兵官高得功加五军都督府左副都督衔,被委以指挥全军之责;黄定国和李明博加五军都督府右副都督衔,佐其统御靖难大军。 驻扎徐州的靖难大军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了嘉靖二十四年的春节,又在提心吊胆中熬过了整个春季。黄河每年因上游冰凌解冻而引发春汛已经结束,朝廷要举兵南下,这个季节最为合适。这些天里,高得功、黄定国和李明博三人又是紧张又是惊恐,连睡觉都不敢合上双眼,鞍辔齐备的马匹更是日日喂饱了草料,栓在马廊里时刻待命。可是,还没有等到朝廷的平叛大军,却迎来了奉监国令旨巡按徐州,视察前线战备防务的兵科给事中何心隐。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将高得功等人都砸懵了。 他们都是掌兵多年的大将,自然十分清楚明朝武将长期处于被文官集团统御并压制的地位,非但不能真正成为军队的指挥核心,更要时时听命于文官出身的督师、监军、总督或巡抚,地位之低,世所罕见,以至于他们最怕的,不是北虏南倭这样如狼似虎的敌人,而是那些根本不懂军事却随意对前线战事指手画脚并横加指责的文官――如果武将们当机立断,指挥部队迅速投入战斗,那是贪功冒进,好勇嗜杀;如果武将们为了等待有利的战机而暂时按兵不动,那便是临战怯敌,畏缩不前,可谓动辄得咎,左右为难。这还不算什么,许多边镇大将明明还未做好战争准备,却禁不住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朝中六科给事中、监察御史等一再催战,贸然进兵导致战败的事例,更是数不胜数。如今监国益王派出自己的亲信、兵科给事中何心隐巡按徐州,焉知他会否摆出钦差的架势,督促各军着速进兵,落入朝廷诱敌分兵的圈套? 此外,他们都是南都那些勋臣贵戚的亲信,也知道何心隐刚刚受了那些勋臣贵戚的窝囊气,此时巡按徐州,保不准就是来找茬出气的!各军军纪不严,多有剽掠扰民之事,加之合兵一处退回徐州之时,曾为了争夺地盘、抢占房屋发生过许多次规模不等的摩擦,不但将地方闹得人心震恐、鸡犬不宁,兵士也多有死伤。这些尽管都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对景儿被抛出来,就是招人诟病的小辫子,到时候被朝中那帮死不开窍的御史、翰林揪着不放,闹将起来,只怕魏国徐公、诚意刘伯等勋臣贵戚面子上也不好看! 因此,比之朝廷倾师南下,何心隐的到来更让靖难军三位正副统帅惶恐不安,不禁都在心里好生埋怨那些朝中主事的老公帅们不能体恤他们这些在外征战的苦命人的难处,在这个要命的紧要关头竟还要派人来给他们添乱! 可是,无论如何惶恐不安,无论如何心生怨气,何心隐奉有监国令旨,南都的那些勋臣贵戚也无法阻挠他巡按徐州,只是派人星夜送来密信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务必将何心隐糊弄过去,他们自然更不敢怠慢,一连数日闭门商议对策,除了按惯例勒令徐州已为数寥寥的商户“乐输”财帛,为钦差准备为数不菲的赙仪之外,还按照南都那些勋臣贵戚信中的提示,给徐州城中各大勾栏妓寨提前打了招呼,让那些有点名气的烟花女子随时待命,准备伺候少年风流,颇有薄幸之名的“钦差何大人”。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钦差官船也抵达了徐州。高得功等人率五品以上军官将佐一起出迎至码头,将何心隐及随从一行多人迎进了徐州城,在被当作帅衙的徐州知府衙门为其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接风洗尘。酒过三巡之后,何心隐随口问起了战事,高得功等人只好硬着头皮,开始向“钦差何大人”详细地汇报当前的战略态势及他们所采取的应变策略。 何心隐虽然不熟悉兵事,但也知道这样的战略部署未免过于消极。可是,他只是稍微流露出一点这样的意思,高得功等人便叫苦连天,说新明初定,此番北上靖难,攸关开局,胜则可振士气、安民心,一旦失败,后果则不堪设想,而军卒操练不足,士气低迷,也只能凭坚城固守,不可轻开野战。不过,请“钦差何大人”放心并转奏监国及各位朝中大臣,他们身奉王事,不敢有丝毫懈怠,早已将徐州城修得固若金汤,如今正督率全军日夜加紧操练。朝廷兵马不来则已,胆敢来犯,定要让他们在徐州城下碰得头破血流,到了那时,早已养足了精神、蓄势待发的靖难大军再倾巢而出,杀得他们“伏尸遍野,血可漂橹”。 其实高得功等人多虑了,何心隐自请外任不过是为了带着两位朋友逃离南都,并没有存心要找茬滋事,加之又是第一次巡按地方,不好摆出钦差的架势,下车伊始便指手画脚,说了几句“各位将军辛苦,下官必定尽快修本,上呈监国,为列位申劳请功”之类的客气话,便道乏告退,对于高得功等人安排的余兴节目更是敬谢不敏。高得功等人从未与他打过交道,更谈不上什么私交,自然不好勉强于他,不过心里的提防之意更浓上了几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五十章 凄惨兵祸 一到徐州,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就又打扮成了仆役模样,自然不能参与靖难军将帅为“钦差何大人”举办的大型欢迎晚宴,此刻听何心隐绘声绘色地讲起晤谈的经过,初幼嘉顿时面露不忍之色:“阿弥陀佛!都是我汉家儿郎、大明兵马,既不是北御鞑靼,又不是南抗倭寇,为何要这般兵戎相见,不死不休?” 何心隐知道这个“初大善人”听到说什么“伏尸遍野,血可漂橹”就动了慈悲之心,才说出这样荒唐可笑的话,正要开口嘲笑他两句,却听到张居正不屑一顾地说:“明明是怯敌畏战,还大吹法螺,也不害臊!” 前线竟是这样的平静,几十万大军猬集在徐州,除了修城墙,几乎无所事事,何心隐正在头疼回去之后如何向监国益王复命,听张居正这么一说,忙追问道:“太岳有何高见,愚兄愿闻其详。” “愚弟虽不知兵,却也知道历来固守城池是为待援。如今以江南一隅而敌全国,朝廷若是倾全国之兵,当有两百万之数,兵法有云‘倍则围之’,江南哪里还有援军解徐州之围?既然无兵可援,那靖难大军便不是固守待援,而是坐以待毙了!” 何心隐还从未知道张居正居然也通晓军事,听他说的这么悲观,疑惑地说:“太岳,你之所虑确有道理,不过未免太过悲观。愚兄记得,兵法上说的是‘十则围之’。徐州城中现有八十万大军,朝廷哪来十倍之兵围城?” 张居正面色微微一红,大概是想起来兵书上确实说的是“十则围之”,而不是“倍则围之”,但他却不承认自己记错了,强自分辩道:“不论倍则围之、十则围之,柱乾兄莫非不记得,评话小说中常说‘功高莫过救驾,计毒莫过绝粮’,八十万大军猬集一城之中,只要被断了粮道,兵士再多,或许太过于沉重了,也注定是找不到答案的,他们只能咬紧牙关,掉转头,咚咚咚咚地大步逃离那些惨遭兵祸的百姓,逃离那些被毁于战火的村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五十一章 生逢乱世 这天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个照例也是房倒屋塌、人烟稀少的村子,何心隐正要吩咐随行护卫的军校进去号几间房子住宿,忽然听到前面路旁的树林子里传来一阵呐喊声,大家都吃了一惊,忙抬头望去,正见到一队人马从树林中奔了出来,看腾起的阵阵烟尘,显然队伍之中还有不少骑兵。 奉命带队保护“钦差何大人”安全带队的那位裨将慌乱地叫了一声:“糟糕,官军杀过来了,快跑!”说着,拨转马头率先逃跑了。 何心隐、张居正和初幼嘉三人还在惊诧之中,那几十名随行护卫已经跟着带队军官一起转身狂奔而逃,转眼就不见了影踪。 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等回过神来也要逃跑之时,那大队的人马已经奔到了他们的跟前,原来奔在前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被绳子反绑着串在一起;后面还有十来个手持刀枪的骑兵,穿的尽管是明军的号衣,却在胸口缀着一块碗口大的“靖”字,显然是靖难军。他们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边用鞭子驱赶着百姓向前奔跑。 或许是因为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也或许是因为已经跑得筋疲力尽,刚刚跑到何心隐、张居正和初幼嘉三人驻马站立的地方,有人支持不住,猛地扑倒在了地上,那一大串人被相互牵扯着跌倒了一大片。那些骑兵见了,顿时发起怒来,用最粗野下流的话高声叫骂着,扬起手中的鞭子刷刷地朝那些趴在地上的人劈头盖脸抽了过去,呻吟声和哭喊声响成了一片。 既不是朝廷兵马也不是强盗,何心隐已经镇静了下来,看到正发生在自己眼前的虐民行径,顿时怒不可遏,刚要开口阻止这样的暴行,就听到身旁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几乎在同时大喊一声:“住手!”两匹马已经冲了过去。 何心隐知道,郁积在自己的这两位朋友心中的愤懑,终于要彻底爆发了。 一名骑兵气势汹汹地举起鞭子,正要向一名在地上挣扎的妇女抽打,突然发现眼前多了两位怒目圆睁的仆役,倒吃了一惊,手中的鞭子也停在半空。 “你!你不能这样打人!”初幼嘉指着那名军官说:“你是人,她也是人,你为何要这么打她?佛曰‘众生平等’,又曰‘众生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杀、盗、淫即为十大恶行中身三恶罪。你这么行凶,已是犯了身三恶罪之首,就不怕日后身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 那名骑兵被他这样不顾一切的样子吓住了,眨巴了一下眼睛,疑惑地看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发现不过是两个粗衣短打的下人,却搞不清楚这个人为何一冲上来就唧唧呱呱说了一大堆佛法,又看到他的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位圆领皂袍、头戴乌纱的官员,倒生出了畏惧之心,不知所措地看看他,又回头看看自己的同伴,象是在向他们求援。 其他兵士也都看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并且显然觉得他们的这位同伴被一个仆役呵斥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不但不过来帮他解围,反而站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笑着,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模样。 张居正也冲了上来,申斥道:“你们身为社稷干城,受国之恩,食民之饷,该当对敌如仇雠,对民如父兄才是。这些百姓已受尽战乱流离之苦,憔悴不堪,纵然有罪,你们将他们绑缚押解到官府也就罢了,为何又将他们如此戏弄,滥施鞭挞?古人云,人皆有恻隐之心,莫非你们竟没有?再者,擅加非刑于百姓,就不怕干犯国朝律法吗?” 尽管这位仆役打扮的人说话也是酸气十足,但比之先前那位张口就是什么佛言偈语,显然是容易理解得多了,那些兵士都听懂了,哄笑声越发大了起来,间或还夹杂着两声花哨的呼哨声,既象是在给他们喝彩,更象是在嘲笑那个被两个下人呵斥的同伴。 那名骑兵被同伴的嘲笑激得恼羞成怒,也就顾不得有官员在场,大吼一声:“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不懂什么恻隐之心,更不懂什么国朝律法,却要你这直贼娘多嘴!快滚开,要不老子的鞭子可不认人!” 张居正早就已经被气得头昏脑涨,根本忘记了自己一身仆役的打扮,自进学以来,他还从未受过任何人的当众羞辱,更不用说是一个下贱的、粗鲁的军汉,当即大叫道:“大胆贼配军,竟敢出言无状,侮辱本相公!”说着,不顾一切地策马冲向了那名骑兵。 “老子打的就是你这狗仗人势的篾片相公!”那名骑兵吼叫了一声,猛地扬起鞭子,朝着他头上抽了过来。 一直站在后面冷眼旁观的何心隐大吃一惊,高声叫道:“不得放肆!”和一旁气得浑身发抖的初幼嘉一拥而上,要去救援。 但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鞭子带着风声抽下来,眼看就要落在张居正的头上。张居正急忙往旁边一闪,总算是躲过了当头一击,但鞭梢还是抽在了他的脸上。顿时,一道鲜红的鞭痕出现在了他那张白净的脸上。他一把捂着了火辣辣的伤处,怔怔地看着那名骑兵,似乎不相信自己真的被一个下贱的、粗鲁的军汉当众殴打了。 那名骑兵仍不肯罢休,又一次举起了鞭子。何心隐和初幼嘉两人已经策马上前,齐声呵斥着,护住了张居正。 另外那些兵士也不再嬉笑,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拔出刀剑,各自从不同方向围拢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声不响地盯着这多管闲事的一官二仆三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这当儿,那群被绑缚押解的百姓已停止了哭喊,互相搀扶着陆陆续续爬了起来。他们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一个个的脸上露出了茫然而又不安的表情。象一群受惊的羔羊一样,紧紧地偎靠在一起,不少妇孺在簌簌地发着抖。 何心隐原本以为,自己是朝廷命官,更有着钦差巡按的身份,只要一发话,那些兵士一定会乖乖地听命。可是,看到眼前这样凶险的情势,也不由得有些慌乱起来。初幼嘉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脸色也有些发白。 只有张居正,仍在用一种愤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名骑兵,牙齿咬得“咯锃咯锃”作响。 那名骑兵被他那样怨毒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又大吼了一声:“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张居正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当真是没有王法了!” 听到张居正说到“王法”,何心隐顿时平添了莫大的勇气,大喝一声:“本官在此,休得放肆!” 那些兵士循声看去,只见他铁青着脸说:“带队将佐是谁,速速上前回话!” 那些兵士听他这么一说,似乎颇感意外,一齐向何心隐投去怀疑的目光,随后又低声商量起来,只有刚才打了张居正的那名骑兵还在嚷嚷着:“什么鸟大人,我瞧着不象!” 一个低级军官模样的兵士审视似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等奉命捉拿叛逆乱民,贵驾最好不要多事的好。” “叛逆乱民?”何心隐一愣,随即将疑惑的眼神投向了那群簌簌发抖的百姓,可是,任凭他怎么看,也把眼前这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百姓与想象中的暴民匪类联系不到一起。 那些百姓也都知道,谋逆是诛灭九族的罪,一听被冠以这样的罪名,惊恐地回过神来,有人哀叫着说:“冤枉啊!冤枉啊!我们都是良民百姓呀!” 众人一起哭叫起来:“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我们真的是良民百姓,就是这徐州城的良民百姓……” 那些兵士听到他们哭闹,恶狠狠地呵斥道:“闭上你们的鸟嘴!什么良民?再敢呱噪,一个个全杀了!”一边骂,一边抡起皮鞭,劈头盖脸地乱打一气。 性命攸关,那些百姓尽管被打得嗷嗷乱叫,却始终不肯停止申辩,反而哭叫得更加大声了。 何心隐喝道:“住手!他们既说了是良民百姓,你等为何还要强认他们为叛逆乱民?也不报送官府审问,这般肆意殴打,成何体统!” 那个小头目斜着眼睛瞥着他,问道:“请问大人是哪个衙门的?” 何心隐大怒,大声吼道:“不要问我是谁,先回我的话。” 见那些兵士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更加生气,冷笑着说:“你等可知道,我《大明律》载有明文,不敬上宪者受杖三十,流三千里?便是未曾学过《大明律》,军规总该晓得,见长官不拜,甚或违抗长官之命者又该当何罪?” 见他态度如此强横,显然是有持无恐,那个小头目也摸不清他的底细,心里有点害怕,在马上一抱拳,说:“小军刘旺,不知大人在此,冒犯车驾,请大人恕罪。” 其他几个兵士见他如此,也跟着在马上抱拳欠身,却都不下马拜见。更过分的是,说完之后,那个自称“刘旺”的小头目竟兜转马头,对同伴招呼一声:“还愣着作甚,走啊!” “且慢!”张居正气冲冲地挤上来,指着那群百姓,质问他说:“你等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叛逆乱民,我且问你,他们究竟犯的是什么罪?你等竟如此折辱他们?” 刘旺斜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直到手下兵士将那群百姓重新驱赶着上路之后,才嘲弄似地说:“你想知道么?告诉你也无妨!他们犯的是――王法!”说完之后,双腿一夹,催马奔到那群百姓队列的旁边,“啪”地一鞭子,将走在队伍末尾的一个老者抽了一个趔趄,随即与手下兵士一起狂笑起来。 张居正气得浑身颤抖,一抖缰绳,就要冲上去,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大喊:“休得无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五十二章 民不聊生 众人回过头,只见先前逃跑的那些护卫又跑了回来。大概是刚才其实并未跑出多远,担心将“钦差何大人”丢下独自逃命无法回去交差,不得不硬着头皮又跑了回来,见不是朝廷的兵马,胆气更壮,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冲到近前,带队的那位裨将手中高举着一面号牌,傲慢地喝道:“中军帅府的人在此!是哪个贼囚攘的带队?上来回爷的话!” 刘旺见来了一位军中长官,赶紧跳下马来,单膝跪倒,媚笑着说:“小军刘旺给爷见礼了。敢问爷是……” “啪”地一声,那位裨将一鞭子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凭你也配问本将军是谁!” 刘旺被打得呲牙咧嘴,却不敢躲避,赔着笑脸说:“小军该死,小军该死……” “我且问你,方才是你冲撞了钦差何大人的车驾?” 听到“钦差”二字,刘旺象是被马蜂蛰了一样,惊恐地跳了起来,随即又赶紧跪了下来,而且是将两条腿都跪了:“小军不知道这位大人是钦差大老爷……”说着,转头吆喝着手下的弟兄:“钦差大老爷在此,还不快快下马参拜!” “没眼色的贼王八!”那位裨将跳下马来,劈头盖脸地朝着刘旺和他手下的兵士身上乱抽乱打:“这位钦差何大人乃是南京兵科给事中,奉监国令旨巡按徐州,你等竟敢如此无礼!” 那些“钦差何大人”的随行护卫或许是气愤这十来个兵士让自己虚惊一场,也纷纷掉转枪杆,朝着他们的头上身上乱打一气。刘旺和他手下的兵士跟刚才那群百姓一样,被打得嗷嗷直叫,不迭声地讨饶。 何心隐觉得十分解气,但见初幼嘉又面露不忍之色,便摆摆手说:“罢了。本官问你,这些百姓究竟犯的是什么罪?” 有中军帅府这些凶神恶煞的护卫在旁边监督,刘旺再也不敢拒不回话,老老实实地说:“回钦差大老爷的话,徐州大帅府传下令来,凡逃匿北方者,一律以叛逆乱民论罪。这些刁民本是徐州周边村镇的人,却要逃往北边,被小军拿获……” 听说这些百姓要逃往北方,何心隐立刻就想起了新明朝廷加征靖饷一事。当日颁行法令之时,他就很不赞同,曾上书监国恳请缓行,被监国益王斥责曰“不察时势,书生之见”,令他心里很不痛快,若是能搜集到加征靖饷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的证据,不但可以证明自己当日有先见之明,更有可能说服监国废弛这样的虐民之政,可算是为黎民百姓做了一大善事。于是,他吩咐随行护卫给那些百姓松绑,并将刘旺等人远远地赶到一边,然后跳下马来,态度和蔼地问那些百姓:“你们为何要逃往北边?” 那些百姓哆哆嗦嗦着不敢回话,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也上前好生劝说,终于有一位老者开口了:“已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不定哪天就被老天爷收了去,小民也不想逃,实在是活不下去啊……” 话音刚落,那些百姓都“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吃的被抢光了,房子也被烧了,什么都没了……活不下去……活不下去……” 三人赶紧温言抚慰,好不容易才使那些百姓平静了下来。何心隐又诱导式地问道:“可是赋税过重,令你等无以为生,只能抛家弃田,远走他乡?” 那些百姓的回答令何心隐颇感失望,可能是因为徐州地处两军对峙的前线,一直由军事长官统管全局,并没有指派专门的民政官员负责抚牧百姓的缘故,那些人还不知道新明朝廷加征靖饷的政令。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幸运之事――再重的赋税总还有个限度,实在缴纳不起还可以拖欠,尽管要被官府的衙役捉去吃板子、下大狱,但拖过一日算一日,总能勉强对付过去。而那些负责征粮的兵士却如蝗虫一般,所过之处寸草不留,翻箱捣柜、掘地三尺地也要将百姓最后一颗粮食全部抢光。胆敢不从,牵牛扒房都是小菜一碟,火气上来直接就是“咔嚓”一刀,比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还要凶狠上十分! 失望归失望,何心隐也并没有忘记自己体察民情的巡按钦差职责,便查问他们出逃的详情。那些百姓告诉他,靖难大军回师徐州之后,强令当地居民迁往其他州县,他们这些没有亲友可以投靠的老弱妇孺只好滞留在城外,搭起了简陋的窝棚栖身,靠着挖掘野菜和乞讨度命…… 在远离徐州城的村镇之中,何心隐等人也看到过零零星星散布着低矮的窝棚。这些窝棚大抵只是用几根木棍支成一个三角形的栖身之所,木棍之上覆盖着用以挡风遮雨的茅草,地上也铺着草,里面只有一些破烂的棉絮和几只残损的坛坛罐罐,简陋得简直不象样子。住在里面的,都是一些神情悲苦、面黄肌瘦的老弱妇孺,见到有官军到跟前来,只知道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任凭怎么发问,也不说一句话。 何心隐他们都知道,前任徐州知府并不赞同江南藩王宗室靖难之举,曾率府兵和衙役进行过抵抗,与靖难大军在徐州城下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战斗,至今城墙上还留有被大炮轰出的坑坑洼洼和焦糊痕迹。这些百姓侥幸在兵火之中留得性命,景况已是甚为可怜。而靖难大军回师徐州,正是天寒地冻之时,骤然将百姓从城中驱赶出来,或者将百姓的房子焚烧,让他们无以栖身,只能于毫无遮蔽的野地之上搭建窝棚,许多人必定冻饿而死。说起来,靖难大军本为吊民伐罪而来,可称得上是仁义之师,本应爱民如父兄,方见本色,何必要先扰民害民,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凄惨度命? 当日在徐州城中,他曾发出过这样的质问,但靖难军的将帅们解释说,他们也是为了休整将士及确保安全,才决定将部队驻扎在城中及周边村镇,因兵士众多,安顿不下,不得不将百姓迁出。他们曾行文各州县,命他们予以妥善安置。大部分百姓都欣然移居他乡安身立业,只有极少数冥顽不灵的百姓不肯离开家乡,他们总不能持武力强行迁徙,只好听之任之云云。木已成舟,何心隐也不好揪着陈年旧事横加指责,就将此事搁置不提。 但是,听出那些百姓的话只说了半句,何心隐又耐心地询问。费尽了口舌之后,才有人犹豫着说:“看您这位钦差大老爷这般怜惜小民,定不是那位钦差大老爷,草民就斗胆多嘴了……” 什么“这位钦差大老爷”、“那位钦差大老爷”?何心隐还在诧异,就听到那人说,他们原本栖身荒野已经够惨了,可是,日前军爷又传令下来,说是有位钦差驾临徐州巡察,他们以及他们所栖身的窝棚都是破败不堪,有碍观瞻,南都来的大老爷定不欢喜看到这些,让他们即刻搬走,随即就动手赶人。他们连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破衣烂被、碗碟家什都来不及带走,就被赶了出去,栖身的窝棚也被捣毁或焚烧。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这才不顾禁令,想逃到北方,听过往的商旅说那里开设了官屯,收容难民入屯垦殖,或许还能有条生路…… 原来如此! 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顿时盈满了何心隐的心头,他双膝一软,跪倒在了那些百姓的面前,嘴角抽搐着,想要开口说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些百姓都吓了一大跳,哆嗦着说:“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折杀小民了,折杀小民了……”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惶恐,他们一边急促地磕头,一边放声大哭了起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赶紧将他扶了起来,悄声说了许多“不知者不罪”、“全是那帮粗鲁不文的武人作孽,与你无关”之内的话,何心隐才勉强平静了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随行护卫已在临近村子号下了房子,敦请“钦差何大人”移步休憩。何心隐动员那些百姓与他们一齐暂时留宿于此地,明日再行上路。 由于此地已经相当靠近两军前沿,随行护卫按军中规矩放了警戒哨,当夜轮值的哨兵看见“钦差何大人”房间的***亮了一整夜,不知在和他的两位随从商议些什么。 次日一大早,“钦差何大人”命自己的那位年轻一点的随从带着加盖钦差关防的文书送那些百姓北上,然后立刻动身返回徐州城。 匆匆赶回徐州城,何心隐却连城门都没有进,而是直奔码头,等到高得功等人得到消息赶到码头来送行之时,官船早已扬帆而去。高得功等人既庆幸终于送走了这个瘟神,更对他为何不告而别大为不满,在码头上跳着脚将那个“得意忘形、不懂礼数的黄口小儿”大骂了一顿。 随后,高得功等人仔细盘问了随行护卫并负有监视之责的带队军官,得知那天所发生的事情之后,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当日,徐州帅府传下命来,将不敬上宪、冒犯钦差的某军哨长刘旺斩首示众,他所带的那一哨兵士也被处以责打军棍之刑,高得功将以上处罚公文封函,派人乘轻舟追赶钦差官船,并叮嘱使者一定要代他向“钦差何大人”赔罪。 与此同时,一封写给魏国公徐、诚意伯刘的密信也以六百里加紧的快马送往南都,其上罗列着兵科给事中、巡按徐州何心隐干扰兵事、凌辱军将、索取贿赂、勾结叛民、私通北方,以及嫖娼宿妓等多项罪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五十三章 贡使来朝 南都那些勋臣贵戚和驻扎在徐州的靖难军统帅部三位正副统帅是典型的悲观主义者,他们对于战略态势的判断就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朝廷之所以没有急于倾师南下,不是象他们以为的那样“有阴谋”,而是实在腾不出手。究其根源,还是因为明朝有个从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好邻居――鞑靼。 这还要从嘉靖二十四年年初鞑靼求贡一事说起。 过了一个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春节,正月下旬,朝廷接到大同军镇急报:鞑靼酋首俺答递交了求贡书,并派其次子黄台吉为使,带着总人数三百多人的使团要入朝纳贡。 由于明朝以天朝上国自居,长期坚持“薄来厚往”的外交政策,蒙古各部随便赶上百十来匹赢瘦病马送到北京都能换到一大堆的东西。因此,在双边关系正常化的那些年份里,蒙古各部朝贡的积极性都很高,每年总要来上一两次,而且每次朝贡总是拖家带口一来就是几百上千人,白吃白住几个月也乐不思蜀,往往前使未去,后使又来。摊上这样热情的战略合作伙伴,明朝也没有办法,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好吃好喝伺候着,临走还送上丰厚的回赠礼物,象这种掏钱买和平的“金援外交”、“凯子外交”,还美其名曰“优抚远人以示羁縻”。正统年间,因招待费、差旅费过高,搞得朝廷苦不堪言,权阉王振下令核查贡使人数,并违反惯例削减马价和回赠的礼物,双边关系急剧恶化,还引发了差点令大明王朝“gameover”的“土木堡之变”。 不过,往年蒙古各部朝贡总在四、五月份,这次突然提前到正月里,自然不会是因为俺答虽然生在茫茫的大草原,却和元太祖忽必烈一样,对中原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和孜孜不倦的学习精神,因而很懂礼貌,并且知道春节是中原人最注重的一个节日,所以就热情地派出使团给明朝道贺送礼――要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再讲礼节也没有这么殷勤,十冬腊月,关外滴水成冰,黄台吉贵为王子,怎么可能为了送上百十来匹马就冒着严寒,千里迢迢地出使明朝呢? 去年十一月,鞑靼军队久攻北京未克,大同又被明军收复,担心后路被断导致全军覆没,就向明朝求贡议和。斯时明朝京城刚刚发生了薛陈谋逆之乱,朝局动荡,人心惶惶,既无力也无法专心抗敌,朱厚想答应议和却拉不下面子,就让内阁商议。内阁那几位比猴还精的阁老哪敢在这比天还大的事情上帮皇上拿主意?纷纷上疏恭请圣裁。就在君臣玩心眼相互推卸责任的时候,荣王阿宝突然入朝,带来了江南叛乱的消息,明朝上下迅速确立了“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方针,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严嵩奉命出使鞑靼军营,各有苦衷的双方很快就达成了和议。 依约退出塞外之后,俺答没有了生命之忧就开始算账,发现得到的那点赏赐还不够支付这次纠结各部出动二十万大军大举进攻的军费开支,觉得被明朝忽悠了,这时又得知了明朝江南叛乱的消息,也就不忙着解散各部联军,而是屯兵于关外,随时准备趁火打劫。嘉靖二十三年十二月月底,俺答率领休整了还不到一月的大军进抵大同城下。大同守军坚城不出,并利用天寒汲水浇城,整个城墙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冰,不但坚固无比,更滑溜溜的无法攀登,俺答一看就傻眼了,连试探性的进攻都没有做直接撤军走人了。 尽管最终没有爆发边境冲突,但此事还是引起了朱厚及满朝文武的高度重视,更在朝野上下引起了一片恐慌――大同城中目前只有原属李玉亭的部众,不足四万兵马,难以抵挡蒙古大军的大举入侵;而自大同至北京沿途各处城池关隘已在鞑靼南侵之时被焚烧或捣毁,一旦大同不保,蒙古铁骑将会长驱直入,再次进犯京师。因此,许多大臣纷纷上疏朝廷,建议将新近编练成军的禁军一部调往大同,补充边境守备力量。 在一片恐慌声中,只有兵部尚书曾铣对此不以为然。他曾在三边驻守多年,经常与蒙古各部交手,因而熟知敌人用兵习惯,给朱厚分析说,鞑靼快熬不住了――时值隆冬,关外飘着鹅毛大雪,道路上都结了厚厚的冰,马蹄踏在上面都打滑,还怎么保证机动性?通常这个时候鞑靼各部军民都应该窝在帐篷里煮茶越冬,俺答却强令他们屯兵在异域,并违反常规于冬季用兵,肯定是内部战、和两派整日在俺答面前争吵不休,俺答不胜其烦,也有了回军之意,但他还想再试一次,能捞一把当然最好,若是捞不到什么好处,他们自然会罢兵求和。因此没有必要调动禁军增援大同,以免打乱了整军操练的全盘计划。大同重镇兵力稍嫌过少也是实情,可就近以各边镇兵马补充,也可自行招募流民投军…… 经过深思熟虑和反复权衡,朱厚采纳了曾铣的意见,一方面抽调宣府、蓟辽等镇少量兵马加强大同镇,严令各边镇加强戒备,各处军镇卫所加紧督率军民百姓整修城池关隘,一方面继续有条不紊地加紧编练禁军。果然不出曾铣所料,刚过完春节,俺答就装做没有大同那回事似的,按照此前和严嵩的约定,派人向大同军镇递交了求贡书,还迫不及待地派出了贡使。 此事让朱厚及满朝文武再一次警觉起来:鞑靼酋首俺答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人物,很会审时度势、随机应变,他清楚地知道蒙古松散的政治体制和薄弱的经济基础决定了他们不可能与明朝这么庞大的一个国家长期处于战争状态,所以会主动议和封贡。但是,如果朝廷倾师南下,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所以就屯兵塞外待机而动,还派出了贡使来窥探虚实。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好好地”接待贡使就是一门学问了。 论斗心眼玩计谋,目前还处在半封建半原始社会的蒙古人怎么可能和已经搞了一千多年封建主义建设的明朝人相比?内阁几位阁老与兵部尚书曾铣一合计,想出的点子令朱厚也不禁叹为观止。但他认为上门都是客,不能失了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风度,明确指示专门负责接待各国使节的礼部远人司按照外国藩王的最高标准接待,赏赐物品由户部直接从抄没薛陈逆党集团的浮财中挑选,列出祥单报内阁签批。 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做好就到了二月初,黄台吉也带着鞑靼使团到了京师,礼部远人司郎中郊迎于丰台,并在馆驿中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第二天又由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严嵩代表朱厚以鸿胪寺的国宴招待了他们。 上次严嵩出使鞑靼军营之时,是黄台吉将他迎至军营,两人也算是熟人了,酒过三巡之后,严嵩便用眼神示意陪侍左右的随从退了出去,从外面关紧了房门,然后直截了当地问他:“二殿下此次出使朝贡,除了求贡,可还有事?” 蒙古汉子都很直率和坦诚,黄台吉也不跟严嵩兜***,很干脆地回答:“当然有。我父汗让我问贵国大皇帝和严阁老,可否将那神龙炮卖与我们?” 德胜门一战,御制神龙炮大放异彩,那山崩地裂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那无坚不摧的强大冲击力,还有那方圆十丈人马俱亡的威力,给蒙古军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心理阴影。退出塞外之后,他们总结了此次南侵大战的成败得失,觉得第一大失利原因便是明军拥有了威力巨大的新式火器。因此,对于神龙炮,自俺答以下,鞑靼各部酋首、将领既恨得牙痒,又爱得心痒,必欲得之而后快。 不过这个要求实在是过分到了极点,厚颜无耻到了极点。即便俺答不明白出口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不仅危及国家安全,而且影响地区间军事平衡,引发新一轮的军备竞争等等诸如此类的道理,他也该明白,神龙炮是明军用以克制蒙古铁骑的一大利器,别看明朝刚刚跟鞑靼结束了战争,缔结了和约,即便是在双方关系最融洽的时代,明朝对于铁器流入蒙古也是严格控制的,蒙古民众想买口锅都得交旧换新,怎么可能自废武功,将克敌制胜的一大法宝拱手送人?俺答也算是个枭雄一级的大人物,怎么会这么不长眼色,竟然开出这样的天价? 严嵩当日与俺答巧妙周旋,软硬兼施,仨瓜两枣儿的就把俺答给忽悠了,老子都不是对手,何况这一个乳臭未干的儿子?当即微微一笑,说:“二殿下,令尊还有什么话,请一并说于我。” 黄台吉脸色一红,说:“难怪我父汗说你严阁老是大明朝第一等聪明人,我一定瞒不过你。瓦刺一向桀骜不逊,不服朝廷教化,也时常与我部争抢牧场水源,是贵国和我部共同的敌人。我父汗想请贵国与我部共同出兵,讨伐瓦刺。” 严嵩将手中一直把玩的酒杯放在桌上,站了起来,冷冷地说:“若是二殿下还信不过我,不愿对我说实话,我就先行告退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五十四章 大斗演技 自元朝灭亡,退出中原之后,蒙古便分裂为西部瓦刺、东部鞑靼与东北部兀良哈三部。瓦刺与鞑靼有世仇,相互攻杀不休,兀良哈则时而与鞑靼联手共拒瓦刺,时而与瓦刺联手抗衡鞑靼,在瓦刺和鞑靼争夺草原霸主的长期战争中扮演着一个微妙的平衡角色。俺答要统一蒙古各部,重现成吉思汗荣光,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瓦刺和兀良哈。而蒙古两大部族若是掀起争霸之战,势必旷日持久,不但无暇再南下剽掠,反而会因为内斗而元气大伤,明朝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因此,乍一听这个建议,严嵩也不禁怦然心动。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又得出结论:这个建议比要买神龙炮的想法更荒谬,分明是想试探明朝有没有染指蒙古草原的野心。 要知道,蒙古诸部争霸草原,历来靠的都是自己的实力,俺答怎么会想到要邀请明朝出兵帮他?且不说明朝插手草原内斗会引起其他部落的反感,甚至联合起来对抗明朝与鞑靼的联军,就算那些小部落坐山观虎斗,任凭鞑靼和明朝联手灭了瓦刺和兀良哈,俺答当上了草原霸主,也肯定不会得到他们的衷心拥护,还会落下“勾结外族,屠戮同胞”的万世骂名,他这又是何苦呢! 此外,俺答的爷爷,身为成吉思汗后裔的黄金家族正统传人的达延汗统一了蒙古东部即左翼诸部后,又进而征服了西部地区的右翼三万户,重新建立起黄金家族的统治,并分封他的子孙分别统领左右翼诸部,俺答分到了右翼中的土默特部。虽然在这些年里,他以河套地区为据点,实力日益强盛,并与统领右翼阿尔秃斯部的哥哥吉囊联手四处征战,相继征服了乌梁海、永谢布等部,势力远至东北和青海,但达延汗的基本部属――鞑靼左翼察哈尔、喀尔喀等部还不归他统领,哥哥吉囊不但活着,手里更掌握着鞑靼部落近三分之一的兵力,也就是说俺答连鞑靼内部都还没有统一或完全控制在手中,怎么可能倾全族之力对仍然占据蒙古西北地区,势力还相当之大的瓦刺用兵? 当然,还有一个最最关键的原因:明军在北京保卫战之中损失了近十万人,目前禁军刚刚组建,三年五载之内还无法成为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对付江南叛军尚且差强人意,要与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在浩瀚的大草原上野战,只怕徐达、常遇春复生也无法避免惨败的结局。因此,对于明朝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迅速平定江南叛乱,收回国朝财赋重地南直隶、浙江和湖广等省。在这期间,只要鞑靼不来趁火打劫就已经是万幸了,哪里有能力和胆量去插手蒙古内部的斗争! 见严嵩突然翻脸,作势要走,黄台吉赶紧拉住严嵩的袍袖:“严……严阁老,塞外野人不懂礼数,冒犯了阁老大人,请阁老大人千万莫要生气才是啊!” “冒犯我倒不要紧,你等辜负了浩荡圣恩才是天大的罪过!”严嵩正色说道:“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民风淳厚,待人接物最讲诚、信二字。我朝圣天子更是推赤心于天下,施恩泽以化远人,其心不可谓不诚,其情不可谓不殷。俺答汗和王子殿下却一直心存疑虑,屡屡以不实之语加以试探,实令老夫大失所望。” 听严嵩言辞之中毫不客气地自称“老夫”,黄台吉知道他已经动了真怒,刚张开嘴准备狡辩,却又被严嵩抬手阻止,更加重了语气:“你们也该知道,当日与你鞑靼各部议和封贡一事,在我大明朝野上下掀起了何等的轩然大波!老夫又担了何等之大的干系!幸好皇上睿智,力排众议接受了你等纳贡称臣之请,老夫也不顾老迈年高,亲往贵部军营与你父汗和谈,缔结兄弟之盟,许以大量钱粮布帛以示朝廷恩赏羁縻之意。但你等却不思归顺天朝,报效皇恩,反而屯兵塞上,意欲再犯我国。大同急报上达天听之日,皇上震怒,下旨切责老夫颟顸误国,玩敌养寇;朝中重臣更是群情激愤,交章弹劾老夫姑息养奸,卖国求荣,请旨将老夫身送东市以谢天下。虽说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但老夫自弘治十八年科举出仕,历弘治、正德、嘉靖三朝,浮沉宦海整四十年,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命悬一线之险境,这全是拜你父汗所赐!” 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严嵩拱手向天作揖,感慨地说:“幸好吾皇仁德宽厚,免了老夫死罪,只略施薄惩,罚去一年俸禄。今次你来朝纳贡,老夫存了戴罪立功,报效天恩之念,才不避嫌疑与你晤谈,你若还是如此虚与委蛇,令老夫如何回奏圣上,更如何面对天下哓哓众口?罢罢罢,老夫这就回去写请罪疏,恳请皇上念及老夫为官四十年不无微劳的份上,给老夫留下百年送终之人……” 黄台吉很不好意思地说:“是是是,严阁老的恩情,我父汗以下,全族近百万之众无时敢忘……”他将眼睛滴溜溜地一转,接着说:“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屡屡兴师侵犯贵国边境,冒犯天朝上国威严,我父汗既向贵国纳贡称臣,就该为朝廷效力,愿倾全族之力讨伐兀良哈三卫,请贵国蓟辽各镇出兵配合,与我部东西夹击,一举荡平三卫。” 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长期占据辽东,勾结当地土蛮屡屡侵犯边境,往来剽掠,是明朝一大心腹之患,明朝不得不设置了蓟镇、辽东两大军镇,屯兵二十余万防守东北边境,若能平定三卫,倒也算是不小的一份战功。因此,黄台吉将身子仰靠在椅背上,洋洋得意地看着严嵩,笑着说:“我们蒙古人最重朋友,阁老有恩于我们,我们也不会让阁老难以向你们皇上交代。嘿嘿,阁老立此大功,就不怕那些人再攻讦你卖国求荣了!” 严嵩心里冷笑一声,以你俺答部纵横草原的强大实力,征服兀良哈三卫即便不能说是易如反掌,也算不上什么难事,何必要画蛇添足请我们出兵协助?哼!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敢在老夫面前耍花招!既然如此,就休怪老夫不仗义了!他看着黄台吉,缓缓地说:“平定兀良哈三卫,确是对贵我双方都有利之事。不过此事却不是那么简单……” 见严嵩欲言又止,只是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自己,黄台吉忙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说:“阁老方才说因我部之事被罚去了一年的俸禄,所受损失自然该由我部承担。些许心意,不成敬意,还请阁老笑纳。” 严嵩作势要推辞,黄台吉硬将银票塞在了他的手中,恳切地说:“塞外虽说贫瘠苦寒,我们蒙古人却没有让朋友代我们吃苦受累的道理。阁老若是愿拿我部当朋友,就莫要推辞才是。” 严嵩呵呵笑道:“既然二殿下这么说,老夫若再推辞,就失礼了。”说着,将银票塞进了袍袖之中,然后才压低了嗓子说:“贵部此议若早上十天半月提出,当可为朝廷立一大功,可惜如今……”他长叹一声:“唉!如今三卫已向我朝纳贡称臣,怎能再兴兵伐之?” 黄台吉大惊失色,忙问道:“什么?三卫竟单独向贵国求贡?” 严嵩吓得脸色发白,忙厉声阻止了他:“二殿下慎言,提防隔墙有耳!”说着,他向着门外的方向看了看,见门窗紧闭如初,才低声说:“这是我朝机密之事,若被旁人知晓是老夫泄露于你,只怕老夫命不久矣!” “是是是,阁老说的是……”黄台吉随口应着,心里已是纷乱如麻。 俺答此次南侵,不但调集了鞑靼各部兵马,还邀请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共同出兵。作为回报,在他们的《求贡书》所开列的第二个条件“息边争”,要求明朝割让辽东沈阳中卫、广宁卫、兰万卫三卫,拆除蓟镇、辽东各处堡台,约束建州、海西、野人女真三部不得随意劫掠各部牧民等等条款,就是长期受到明朝蓟镇、辽东两大军镇及女真各部钳制和夹击的兀良哈三卫的要求。后来俺答担心后路被断,也顾不上和明朝讨价还价,匆匆退兵而回。鞑靼各部倒无所谓,时刻被明朝两大军镇和女真各部威胁的兀良哈三卫就不乐意了,认为俺答只顾本部族的利益,出卖了他们,终日吵闹不休。心烦意乱的俺答没有耐心抚慰他们的雅兴,本就各怀鬼胎的两族之间矛盾日渐加深。 退军塞上之后,俺答要求各部兵马暂时驻扎大同城外休整,等待再次南下趁火打劫的机会。其他各部对此没有异议,只有兀良哈三卫坚决反对――他们倾兵随俺答南下之后,明朝蓟镇、辽东两大军镇趁机兴兵进剿,俘虏了许多民众牲畜,还大举在新占之地修筑堡垒,摆出了要长期驻守的架势;明朝藩属女真各部也趁机西进,大肆烧杀抢掠,部民损失惨重。三卫担心老窝被端,就带着本部兵马自行撤回了辽东。俺答气得暴跳如雷,但因三卫并不归他统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但是,对于鞑靼来说,兀良哈三卫是牵制明朝的一枚很重要的棋子。明朝解决了东北边境的威胁之后,就可以调集驻守蓟辽的兵力加强西北方向的防务,继续进兵河套地区,逐步蚕食俺答部的大本营。因此,听说三卫已向明朝纳贡称臣,怎能不让黄台吉心惊胆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五十五章 信口开河 好不容易平息了纷乱的思绪,黄台吉急切地问道:“贵国可曾应允他们的求贡之请?” 严嵩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向来施仁德以化远人,厚恩赏以示羁縻,对各部议封求贡之请自然无不应允。不过,蓟辽总督陈敬然好大喜功,建议朝廷应当借三卫主动求和之机,自三卫手中收回独石八镇,将蓟镇与辽东两大军镇连为一体,正在跟三卫使者为此扯皮呢!” 黄台吉心中暗暗寻思起来:独石八镇是明军抗击兀良哈三卫南侵的前哨关隘,位置十分重要。占据八镇,不但可将明军东北防线连为一体,利于蓟镇与辽东两大军镇协同作战;而且从东面和西南对三卫形成包围之势,再加上东北方向的女真各部和南面固有的防线,明军随时可以从几个方向挤压过去,三卫除了西窜蒙古草原,别无出路。看来明朝与兀良哈三卫议和,根本就是想趁火打劫,一劳永逸解决东北边患,而不是专门针对我们鞑靼。 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说:“这么苛刻的条件,想必三卫断不会答应。” 严嵩收去了笑脸,现出了愁苦之色:“陈敬然一心要成万世之功,已调集蓟镇、辽东两大军镇数十万兵马整装待命,还传令女真各部协同出兵,一旦谈判不成就要兵戎相见,三卫刚刚自大同返回辽东,鞍马劳顿,军将疲乏,怎能抵挡得住我朝大军?只怕此次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黄台吉顺着严嵩的意思,安慰他说:“如此大举兴兵,只怕他一个蓟辽总督还不能做主吧。” 严嵩气哼哼地说:“换做是旁人或许不敢,但陈敬然却非同寻常,他既与分管兵部的李阁老有乡谊,又与兵部尚书曾铣那个疯子是同年。你也晓得,李阁老那种滑头之人历来不会自己拿主意,曾疯子又是一个惟恐天下不乱之人,这两个老东西怎经得起陈敬然的一再窜唆?唉!说起来鹤蚌相争,竟是让陈敬然那个老匹夫捡了这偌大的一个便宜!” 见严嵩已经不再打官腔,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对其他大臣的不满暴露在了自己这个异族人面前,黄台吉认为火候已到,便试探着问道:“请阁老恕塞外野人直言,八镇位置前出,地形险峻,可攻可守,进退自如。贵国若能趁此良机收回八镇,必能使得三卫自顾尚且不暇,更无力南下剽掠。贵国便可腾出手来专力围剿土蛮部,东北边患指日可消。不知阁老为何对此颇不以为然?” “呵呵,二殿下的看法与陈敬然那个老匹夫如出一辙,若非老夫知晓二殿下的身份,还以为二殿下是陈敬然那个老匹夫派来的说客呢!”严嵩摆出了一副长者和上司的架势,说:“老夫虽从未掌军,却也颇知兵事。须知大军一动,糜费钱粮不计其数,去年一场大战,已将国朝几年存粮消耗大半,朝廷如今还要整军备武、安置流民,哪有财力用兵东北?那些边镇督抚、总兵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只谋一域而不谋全局,只谋一时而不谋万世,但老夫既蒙圣恩,以礼部本职忝列台阁,更膺首辅之寄,便不能如此目光短浅,误国误军!” 黄台吉点头叹道:“阁老此虑确实是老成谋国之言!塞外野人孤陋寡闻,却也听闻贵国江南发生了偌大一场叛乱,如今尚未平息。既然内乱未定,怎能轻启边争?” “对啊!”严嵩象是遇到了知音一样,义愤填膺地说道:“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内乱不息,何以御外?连贵部都能看到此节,偏偏我朝那帮好大喜功的内外重臣却不晓得如此浅显的道理,说什么内忧不足虑,外患不可不除。哼,说到底只是为自家升官发财、封妻荫子,一味穷兵黩武、嗜血好杀,全然不顾国朝军力财力能否支撑两向作战,如此颟顸误国,焉能受皇上及百官万民社稷之托、封疆之寄!” 见严嵩越说越激动,黄台吉立刻摆出一副“与子同仇”的样子,气愤不已地说:“象这样不能公忠谋国之臣,贵国皇上怎么就不管上一管,莫非就任凭他们胡作非为?” 严嵩摇头叹息道:“贵部撤军之后,皇上原本俯允老夫所请,欲与贵部修好,开互市以利汉蒙两族交往,并在北方诸省大兴农务,与民休养生息。可开年之后,却经不住那帮人的一再呱噪,似乎心志有所动摇……” 黄台吉心里又是一惊:“莫非贵国皇上竟有北征之意?” 严嵩苦笑道:“唉!皇上乃是睿智天纵的一代英主,又怎能不想效法成祖文皇帝开疆拓土,勒石而还?再者说来,当日贵部纵兵南下,围困京师,皇上御驾亲征并诏告天下,誓倾全国之力与贵部决一死战。天音尚且绕梁,圣旨墨迹未干,京城却发生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之事,连皇宫都给烧了一半,仗实在是打不下去了,这才应允你部求贡之请。尽管事出有因,情非得以,但临城受贡毕竟让皇上大失颜面,更招致朝野颇多非议,加之贵部一直屯兵塞上,时刻窥视边庭,更让皇上大为恼火。所谓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再有一帮好大喜功之人终日挑唆煽动,皇上难免受其所惑……” 严嵩正在说着,突然见到黄台吉已勃然变色,忙改口道:“殿下不必过虑,皇上也知道如今大战初定,民心思安,故此还在犹豫之中。依老夫愚见,我朝乃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既已与贵部达成和议,当不会轻易背信弃约……” 黄台吉怒火顿生,冷笑道:“真是好笑,自家的牧场还没有安顿好,竟打起了别人家羊群的主意!” 严嵩忙阻止他说:“不可如此腹诽圣上!说起来,此事也要怪贵部不遵盟约,授人以柄啊……” 黄台吉嚷嚷着说:“莫非贵国皇上竟也不把江南叛乱放在心上,到如今还未发兵平叛?” “发兵平叛?”严嵩摇头笑道:“些许蟊贼逆天作乱,又何足挂齿,皇上连各省勤王卫所军都未曾敕命班师,怎会发兵平叛?” 黄台吉听得瞠目结舌,说:“不是听说江南叛军集结八十万大军,屯兵徐州,随时准备倾师北上靖难么?” “呵呵,贵部好耳报,这个消息朝廷也曾有所闻。只是传言难免有诈,却不可不察也!”严嵩轻松地摆摆手,轻蔑地说:“八十万?我儿仇鸾时下正在贵部做客,你们就没有问问他,江南何曾有过八十万兵士?即便不吃空额,南直隶驻军也不过十二万,中都凤阳驻军只有三万,再加上五万江防军和各省均不足万人的卫所军,满打满算不过三十万之众,那些乱臣贼子又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从哪里拼凑起八十万大军?” 黄台吉不说话了。当日鞑靼内部也曾质疑这一情报的真实性,曾为明军高级将领的仇鸾更是对此嗤之以鼻――他身处边防第一线,尚且要吃近两成的空额,南直隶那些勋臣将帅驻守长期承平无事的江南,还能如此客气?兵员数能达到定额的一半只怕就能称得上是奉公守法的忠臣良将了!当然,他们也都知道江南叛军一定会强拉壮丁从征,但在俺答及鞑靼众多将领的眼中,除了营团军等为数极少的精锐之外,明军正规军的战力都不值一提,更不用说那草草成军的乌合之众。 严嵩见黄台吉沉默不语,又说:“公允地说,那帮好大喜功的大臣倒没有说错,江南叛乱诚不足虑。二殿下精通汉学,熟知我朝掌故,必定知道我朝自成祖文皇帝起便着手削藩,将各位藩王手中兵权尽数夺去;至宣德先帝平定汉王朱高煦之乱后,连王府的护卫都一并撤除,那些藩王宗亲哪有实力窥测天位,问鼎九五之尊?说句非人臣所敢言的话,各地藩王名曰之国,大抵与圈禁也差不多,想要反叛造逆,无异于赤手搏虎。远的不说,当年正德先帝优游倦政,又重用‘八虎’、江彬、钱宁等一干奸佞之人,朝政浊乱,朝野多有怨言,宁王朱宸濠便起了取而代之之心,纠结草寇起兵叛乱。正德先帝御驾亲征,大军才行至涿州,副都御史、汀赣巡抚阳明先生王守仁已带三千兵马平定了叛乱,连朱宸濠都被生擒活捉。如今皇上宵衣旰食,勤勉爱民,治政清平,野无遗贤,就凭江南区区几位藩王宗亲,还有南都那几位有位无权的勋臣贵戚,手底下要人没人,要兵没兵,能搞出多大的事儿?不过是趁着各省卫所军进京勤王之际,瞎闹腾一阵子而已。朝廷如今已传檄四方,号令江南诸省起兵平叛,如此部署大致也就够了,何需劳师南下!” 黄台吉眨巴了一下眼睛,装做漫不经心地说:“阁老肯担着天大的干系,将这等机密之事告知于我,实在令人感激不尽……” 听出他话语之中流露出的一丝疑惑,严嵩心中暗笑,这个憨直的蒙古王子终于开窍了,想到问这个问题!便正色说道:“老夫既力主与贵部议和,并与令尊俺答汗定有盟约,自该为汉蒙两族和平尽心竭力。” 黄台吉虽然已经被严嵩搅得头昏脑涨,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不能让他信服。 不过,还未等他把不满表露出来,严嵩已将身子微微倾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二殿下是明白人,老夫也不好瞒你。你要知道,蓟辽总督陈敬然和兵部那个曾疯子一样,都是夏言的党羽!若让他立此大功,皇上势必会起复夏言。到了那时,莫说是位列朝班,中原之大,只怕也没有老夫立锥之地了!” 对明朝官场斗争知之甚详的黄台吉立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份功劳,的确不该让旁人得了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五十六章 军事威慑 兹事体大,第二天傍晚时分,严嵩派儿子严世蕃悄悄送来了兀良哈三卫的《求贡书》及蓟辽总督陈敬然的奏疏。黄台吉看过盖有三卫印信的《求贡书》之后不再怀疑,派人星夜兼程,赶回塞外向俺答报告。 未蒙皇上特别恩准,将朝廷公文从内阁带到私邸就是死罪,更不用说是将军国机密要事泄露给夷狄外寇,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的严世蕃可不能白跑这一趟,毫不客气地敲诈了黄台吉五千两银子。加上前一天送给严嵩的五千两谢礼,黄台吉一共花了整整一万两。 可惜,黄台吉万万没有想到,一万两银子买到的消息,其实是明朝有意要泄露给他的,就在他主动提出要出兵讨伐兀良哈三卫的前一刻,严嵩还在苦思冥想该如何把话题不露痕迹地引到三卫身上。 事情倒还真的确有其事。良哈三卫撤回辽东的消息被边镇侦知并上奏朝廷,明朝上上下下都意识到俺答纠结起的各部联军已分裂,立刻指令蓟州、辽东两大军镇通过各种渠道与兀良哈三卫联系。三卫与鞑靼公开决裂之后,也有心投靠明朝换得庇护,双方一拍即合,正在秘密商议封贡之事。当然,在将此事告知黄台吉时,严嵩是否夸大其辞,就不必深究了。 说起来老严嵩也不容易啊,既要让俺答心生畏惧,还不能让他太害怕,这一番唇枪舌战,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每一句话都在他的心里反复斟酌,甚至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反复推敲,所花费的心思不亚于当年与夏言争宠…… 为了进一步窥探明军战备情况,黄台吉提出要参观明朝新组建的禁军,这又正中明朝下怀,朱厚熜不但同意了他的请求,特地安排明军最精锐的营团军为远道而来的鞑靼贵客演武,还明确指示绝对不能藏私。高拱等人知道皇上的用意,很识趣地将无法与蒙古铁骑一较高下的步兵、骑兵雪藏,只调动了神机营参演。走在最前面的,是扛着短粗火铳的火枪队。 火枪队采取了在军事史上堪称划时代的革命的线形队列,在北京保卫战中德胜门之战初次登场亮相便取得了不俗的战绩,疾冲而来的鞑靼骑兵一排一排地倒在密密麻麻的枪弹之下,给所有鞑靼军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梦魇。因此,黄台吉铁青着脸,死死地盯着排着整齐的队列,迈着雄壮的步伐,走过阅兵厅的营团军火枪队,似乎要用犀利的目光将这三千名火铳手全部杀死,为战死在德胜门外的草原健儿报仇雪恨。 不过,渐渐地,黄台吉的目光由仇恨变成了疑惑——明军火铳手所扛的火铳与往日他所见过的火铳有所不同,短粗枪管上插着一尺多长的利刃,在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寒光。他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便试探着开口问陪同他站在阅兵厅上观看演武的高拱和俞大猷:“塞外野人孤陋寡闻,敢问高大人和俞将军一句,这些兵士手中所持的火铳之上,怎么还插有尖刀?” 高拱解释道:“二殿下有所不知,这是皇上特为火铳手设计的军器,钦定名曰‘刺刀’。” 尽管朱厚熜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做梦,然后赐下“得之天授”的图谱、秘方,使明军的火铳已由以前的火绳枪悄然进步到了燧发枪,火药也改成了威力增大数倍的黑火药,火铳的射程和射速都大大提高;再加上看似简单却十分实用的线形队列,明军单兵火器的威力有了质的飞跃。但是,由于黑火药燃烧之后会发出大量烟雾,影响火铳手的视线,且放铳之后有大量的残渣留在药室,甚至还会堵塞点火的尾銎,因此一名火铳手最多只能发三铳,极大地限制了火枪队以及线形队列的威力;而且,火枪队在战时必须排在本阵最前方放铳,当敌人骑兵冲来之后,却要撤到盾牌手和长枪手结成的坚壁阵之后,容易造成阵型的混乱。元旦演武之时,荣王阿宝看到火枪队往阵营后方撤退,说了一句外行话:“为何不给火铳手发上刀枪,让他们也留在阵前杀敌?”遭到了英国公张茂、成国公朱至孝等军中硕勋的耻笑,却令朱厚熜突然想起了后世大行其道的刺刀——步兵最重要的辅助兵器之一。 随后,他便颁下圣谕,并赐下图谱,命令兵工总署突击为火铳加装尖刀。这种尖刀被赐名曰“刺刀”,长逾一尺,宽约寸许,两边开刃,可劈可刺,平时卸下来装在皮套之中随身携带,战时将刀柄安装在一个紧箍在火铳短粗枪管上侧的卡座之上。交战之时,火枪队仍排成线形队列,远来之敌发铳射击,待敌欺进之时还能与之近战,甚或在面对高速冲击而来的骑兵之时,还可以在盾牌手的掩护下结成坚壁阵迎敌,既使火铳手能在战场上自保,战斗力也有很大的提高。 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困难。朱厚熜根据在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三八大盖”的制式画出的刺刀图样简单,工艺并不复杂,选用精钢打造也只是稍费时日而已,只是那枪管上的卡座却很不好办,令兵工总署军器局一帮专家大伤脑筋。后来经过多次实验,还参考了古代常用的机枢暗扣的设计方式,才勉强达到了皇上提出的“不能影响瞄准射击,且要拆卸自如”的要求,开始定型生产并装备部队,目前唯一拥有成建制的火枪队的营团军神机营自然也就最早换装了这一新式武器。 俞大猷感慨地说:“皇上天纵睿智,赐下御制图谱,为我营团军神机营众将士平添一大克敌制胜的法宝,将士们试用之后,无不感怀圣恩,欣喜若狂!” 俞大猷说的一点也不夸张,所有人第一次见到这项由皇上亲自提出的革新技术,都是无比诧异,继而便啧啧称奇,随即更是赞不绝口。 黄台吉自幼随父征战,时常与明军交手,对明军火铳的厉害知之甚详,不过,他自认为蒙古铁骑骑射本领天下无双,强弓硬弩的射程也未必就输给火铳,远战之时可一面从四方簇射,一面高速冲锋,只要冲入敌方火枪队的阵前,孱弱的明军士兵凭借火铳上只有一尺多长的刺刀,如何能与蒙古骑兵的斩马刀近战?因此,听高拱和俞大猷这么自吹自擂之后,尽管他的心里也暗暗为之担忧,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凑趣说了几句恭维的话。 火枪队之后,是长蛇一般蜿蜒而来的战车队。起初,黄台吉看到一辆辆滚滚而过的箱形大车,还以为是明军运送军需粮秣的辎重队,便半是试探半是打趣似地问道:“这可也是贵军的新式军器?” 高拱笑着说:“呵呵,二殿下猜得不错。这也是皇上特为我营团军神机营赐下的新式军器,是名‘战车’。” 方才火枪队的刺刀令黄台吉觉得输了一阵,听明军又装备了战车,便笑道:“若塞外野人记得不差的话,战车也曾在贵国历史上兴盛于一时。可是,自贵国春秋战国时代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制之后,便被各国弃用了。” 听出他话里隐藏的锋芒,高拱和俞大猷对视一笑,高拱说:“二殿下博闻强记,令人佩服。不过,此战车非彼战车也。” 俞大猷做了个手势,战车队停了下来,一个士兵将覆盖在大车上的油布拉了下来。在那辆大车旁侧的箱体之上开有一门,一门大炮的炮管从那木门中显露出来,黑洞洞的炮口微微翘起,正遥指着阅兵厅。 黄台吉只看了一眼,竟吃惊地站了起来,指着那辆战车,嘴角抽搐了半天,才咬着牙,声音颤抖着问道:“这……这可是神龙炮?” “不错。”俞大猷解释说:“神龙炮每门重逾千斤,搬运极其不变,如今改用车载,以骡马畜力拉动,可在战场之上移动自如。” 黄台吉听得胆战心惊,此前北京城下激战之中,鞑靼也曾缴获了十几门神龙炮。其后退兵之时,俺答本想命人将它拉回蒙古,可是因为过于笨重,影响大部队的行军速度,他担心明朝得知收复大同的消息之后撕毁和约,派兵追击,关系全军安危,只好将那十几门神龙炮全部砸毁。没想到明朝这么快就解决了神龙炮的运输问题! 或许是为了考验他的神经,俞大猷又说:“御制战车装备我营团军神机营之后,戚将军还特创出相应阵法,名曰铁桶阵,端得是威力非凡啊!” 一直沉默地站在阅兵厅上,不肯与黄台吉说话的戚继光这时开了口,冷冰冰地说:“威力不威力,还得有人试过之后才能说得准!” 黄台吉不明白为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将那要杀人的目光投向自己,便说:“塞外野人有一不成之请,可否令贵军将铁桶阵阵法演示一番,让我开开眼界?” 高拱笑着说:“二殿下客气了,这有何不可!不过,神龙炮威力过大,就无法实战演示了。” 等到战车队遵命移动到了军校场,指挥部队演武的戚继光手中令旗一挥,一长串的战车随着旗语和鼓声,迅疾向中间猬集,首尾相连结成了一个圆形的阵营,将步骑士卒都拱卫其中,炮口自战车箱板的洞口中伸出,直指阵外。 俞大猷指着已结成铁桶阵的战车队说:“二殿下请看,这三百辆战车之上,装着三百门神龙炮,如此结阵,可拱卫四方。任尔四面来,我军只需安处阵中,发炮轰击,便可将敌击溃,我军已先立于不败之地。二殿下再请看,火枪队已集结阵后,来犯之敌若拼死强攻,还可以密集发铳,杀敌于阵前。此时我军步骑之卒也已集结完毕,蓄势待发,待敌锋芒被挫之后,可尽数掩杀而出。如此以逸待劳,定可全歼敌于阵前。” 黄台吉听得面如土色,头上冷汗也潺潺而出,喃喃地说:“贵国皇上睿智无双,奇思妙想层出不穷,真令人叹为观之……” 虽然黄台吉并不知道战车上装的并不是威力巨大的神龙炮,而是佛朗机轻炮,但他也知道,明军采取这样的战法,其实是凭借战车组成坚固的防御工事,利用梯次配置的火器反复杀伤敌人,最后再以步骑之卒解决战斗。而这样的战法,分明是专为克制蒙古骑兵高机动性的特点而设计的,任凭蒙古骑兵骑射本领如何天下无双,近战之力如何强悍,在这样的铁桶阵前,也会碰得头破血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五十七章 好事成双 兀良哈三卫与明朝秘密议和之事传到塞外,引起了鞑靼各部的一片哗然,主和派再次占据了优势;黄台吉又奏报俺答,明军并未准备整军南下,却在为防备北方边患进行着周密的军事准备。俺答终于放弃了趁火打劫的念头,解散了各部联军,并再次通过大同军镇呈上言辞更为恭顺的《求贡书》。为了稳妥起见,明军派出多路斥候一路跟踪俺答部主力,一直等到延绥、宁夏两镇奏报俺答已经回师河套地区,散军休整,放马草原之后,朝廷上下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一等就等到了四月初,誓师出征南下平叛被再一次提上议事日程。就在这个时候,重建的锦衣卫江南情报网带回来了一个天大的喜讯:江南那帮谋逆作乱的藩王宗亲和勋显重臣又闹起了“亲”“贤”之争,前南京刑部尚书顾璘带着十万兵马进驻南京,要为辽藩争夺大位,与支持益藩的南都勋臣贵戚手下的兵士对垒于城中,南都局势一触即发! 内阁及兵部判断,猬集徐州的靖难军或许会回援南京,建议朝廷密调一支精锐劲旅潜至徐州前沿监视敌人,禁军主力则暂时不动,以免打草惊蛇,等南都那帮乱臣贼子陷入内斗不能自拔之时再命将出征,一举荡平逆贼。 尽管内阁和兵部诸位大臣异口同声地说:“此战胜负关乎大明国运,不可不慎!”但朱厚熜心里很清楚,这只是他们的借口而已,其实无论内阁还是兵部,都对猬集徐州的八十万靖难军心存惧意,生怕战事不顺,国破家亡。 这也难怪,既然叛军打着“清君侧,正朝纲”的旗帜,那么此战就不但关系到他这个皇上的龙椅能否坐得安稳,更关系到各位朝廷重臣的荣华富贵甚至身家性命能否保全,一旦战败,他这个皇上或许还能作为逊帝得以苟全性命(尽管这种可能性非常之小,但也并非没有先例;更何况,他毕竟是已垂拱九重二十三年的皇帝,是天下百官万民共同的君父,那些藩王宗亲、勋贵重臣有胆量谋逆作乱,却未必有胆量背负“弑君”的罪名!),那些朝廷重臣却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效法方孝儒为朝廷尽忠死节,成为皇权斗争的殉葬品;二是抛弃所有的道德理念,不顾名声,向新主子屈膝投降,做一名“贰臣”——这样的结局对于那些一贯标榜自己公忠体国的士大夫来说,比死也强不到哪里去。因此,那些大臣们整军备战的积极性比他这个皇上还高涨。这些天里,内阁三天一份急递,五天一份廷寄,不停地督促兵工总署加紧生产武器装备,督促山东、河南及北直隶等省加强守备、囤积粮草;分管兵部的学士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曾铣更是恨不得天天守在禁军督导各军严加操练,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这也不能怪那些朝廷重臣怯敌畏战——要知道,叛军虽然是匆匆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但毕竟有八十万之多,又背靠坚城以逸待劳,战力也不容小觑。若不调动九边军,朝廷手中可以使用的兵力只有刚刚经过了北京保卫战,或多或少都有一定损失的京军和各省勤王之师,以及新近从难民之中招募从征的新兵,总计不过四十万,能否战胜两倍于己的叛军,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既然如此,再等几天就再等几天吧,即便叛军不会因为内斗而自乱阵脚,刚刚编练成军的禁军能再准备的充分一点也好——俺答可不是那种肯吃亏的主儿,一旦平叛之战旷日持久,或者明军损失过大,一直虎视眈眈的他肯定就不安分了…… 因此,他同意了内阁和兵部的建议,一面要求继续加强战备,一面指示将江南拥“益”派和拥“辽”派互相攻讦的那些公启刊登在《民报》上,充分揭露那些逆天作乱的藩王宗亲的丑陋嘴脸,深入批判他们虽然打着“克己复礼”和“维护祖制”的旗号,却一心谋求私利的丑恶行径——据厂卫密探报告,尽管朝廷为争夺民心采取了一系列的安民兴农政策,但由于江南叛军攻讦新政“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具有很大的欺骗性,在全国各地的官绅士子中,同情他们的人仍不在少数。因此,平定江南叛乱,不但是一场军事斗争,更是一场政治斗争。占据了道义上的制高点,进而掌握舆论的主导权,对这场战争的胜负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江南那帮乱臣贼子为争夺大位而狗咬狗,恰好给朝廷提供了发起舆论攻势的武器,看来,这场仗不用打,已经胜了一大半! 这两年里,朱厚熜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可还有句话叫做“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当他还在为江南那帮乱臣贼子起内讧狗咬狗的消息心花怒放,就又得到了另一个好消息:被派到江南搞粮食的徽商回来了,他们通过海路运来了三十万石粮米! 年前为了缓解财政危机和筹措军费,朝廷发行了五百万的国债,晋商贺兰石眼光犀利,秘携厚礼贿赂严嵩,请其帮忙上达天听,表示晋商集团愿意为皇帝解忧,不但乐输朝廷二十万两银子,还包销三百万国债,以换取朝廷与鞑靼开设互市之后民市的特许专营权。正在为国债发行不力而大伤脑筋的朱厚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是,算帐之后,他又觉得太便宜了那小子,便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考验条件,让他从江南搞回来十万石粮食,可以赏他六品冠戴。贺兰石不辱圣望,花重金买通了徐州靖难军,直接将十万石粮食从靖难军的军粮库搬到了通州。朱厚熜啧啧称奇之余也不食言,当即授予他六品内官的官职,同意他在大同和宣府择地开办民市。 贺兰石谋求民市特许专营权的消息一出,长期与晋商在生意场上明争暗斗的另一大商人集团——徽商集团怎能容忍他独得这么大的彩头?他们在收买官员攻讦贺兰石“商人干政”未果之后,不得不改变策略,重金贿赂荣王阿宝,向皇上提出乐输五十万银两并包销五百万国债,以此为条件要求朝廷开放海禁,准许民间商人参与海外贸易。发展海外贸易是朱厚熜回到明朝之后最想做的一件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但因为此事违背了明太祖朱元璋“寸板片帆不得下海”的祖训,为了堵住那些迂腐的朝臣们的嘴,他也同样向徽商集团提出了更加苛刻的考验条件,让他们从江南为朝廷搞到三十万石粮食。徽商集团也不辱圣望,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同时,为了节约成本,更为了向朝廷证明海运的优越性,他们选择了海路运输。 徽商集团的成功为朱厚熜提供了说服朝臣的有力武器,让他十分高兴。不过,更让他高兴的是,徽商集团为了运送这三十万石粮食,不但调集了上百条千石大海船,显示出强大的海运实力;还聘请了盘踞在舟山群岛的武装海商集团——许氏集团为其提供保护,带领护卫船队的人,就是后来在明朝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海盗、倭寇头子汪直! 汪直因为勾结倭寇为祸东南,被人称为汉奸。但在朱厚熜看来,这个定义或许有点问题——跟着日本鬼子做有损于国家民族之事的人是汉奸,汪直却和一般的汉奸不一样,不是他“跟”着日本鬼子做帮凶,而是日本鬼子“跟”着他讨口饭吃。在他势力鼎盛之时,不仅手下聚集了几万名倭寇,对他俯首帖耳,惟命是从;还占据了日本九州南部偌大一块地盘称王称霸,自号“宋国”,日本各位战国大名(诸侯)都得尊称他一声“五峰先生”。古往今来,当汉奸当到他这个份上的,大概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此外,在当时横行一时的海商集团之中,汪直不但势力最为庞大,被海盗、倭寇尊称为“老船主”、“静海王”、“徽王”;而且比之其他人,他更希望归顺朝廷,甚至还想通过“平定海上”的功劳,请求朝廷开海禁,使海外贸易合法化,尽管因此被胡宗宪以招安为名诱杀,在临死的那一刻,他还大呼:“吾何罪!吾何罪!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 果如其所言,汪直一死,他的手下便四分五裂,与其他的海盗、倭寇一起疯狂地烧杀抢掠;而那些原来商人色彩浓重的海商武装集团彻底断绝了请求朝廷开海禁的念想,被逼成了真正的“寇”,导致大明王朝沿海江、浙、闽、粤数省万里海疆处处狼烟,数以百万计的居民再无宁日,而明朝将当时两大军事奇才俞大猷、戚继光相继调到东南,前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耗费军饷数千万,才将倭患彻底消除。 那么,趁现在倭患还没有恶化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开放海禁,大力发展海外贸易,象汪直这样的海商武装集团是否可以归顺朝廷,并且成为中国发展海外贸易的先锋?更进一步想到,如今日本正处在战火纷飞的战国时期,利用汪直在日本的势力,是否可以做点文章呢?比如将那个外号叫“尾张的猴子”的家伙给“喀嚓”了,让日本各诸侯国打得更热闹更久一点,省得那帮小日本一统一就开始对外扩张,侵略明朝的藩属国朝鲜不说,还狂妄自大地图谋中国?或者把所有姓“德川”的人统统移民到吕宋岛上种胡椒,不让日本出现一个强有力的统一的中央集权政府? 想起了吕宋,又使他联想到正在疯狂瓜分世界的两颗牙——老子的神龙炮比你们的佛郎机牛x多了,哪能容你们猖狂到老子的家门口?别忘了,吕宋那一带可是老子的地盘,从明太祖朱元璋那时候起就是我大明的藩属之国…… 想法太多,一时间根本理不清头绪,反正朱厚熜已经激动得不能自持,急不可待地拍着御案,大声喊道:“快传徽商汪直见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五十八章 恩威并施(一) 朱厚熜看着跪俯在脚下的那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冷冷地问道:“你就是汪直?” “是。”赫赫天威之下,那个人在簌簌发抖,声音也因紧张而颤抖了起来:“草民……草民正是汪直。” 汪直此次进京,身负两大使命,一是受许氏集团的二当家许栋所派,带领船队为徽商粮船护航;二来也是因那些同乡徽商说朝廷有意要开海禁,引起了盘踞海岛的几大海商集团的浓厚兴趣,许栋特地派他来打探消息。可是,船队一抵达天津港,就被官兵团团包围起来,不许那些带有武器的护卫登岸,让他和众多党羽心里十分害怕。他不得不化装成普通商人,与那些回京复命的徽商一同进京,花重金贿赂与徽商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荣王阿宝和当道达官大僚,可此事毕竟关系到太祖圣训,谁也不敢给他打保票。随后,他又想出了一个主意,通过徽商向朝廷进献了一百支从葡萄牙人手中购得的新式火枪。可兵工总署的人试验之后,认为无论射程还是威力都不及皇上赐下图谱御制的火枪,就对此不屑一顾,让他十分沮丧。正在他心灰意冷,准备收拾行李灰溜溜地回去继续当海盗之时,突然接到了皇上宣他进宫见驾的谕旨! 跟大部分的徽商一样,在下海经商之前,汪直也读过几天圣贤书,虽然没有读出什么名堂,但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的观念已经深深地渗透到他的骨子里。因此,从接到宣他进宫面圣的谕旨那一刻开始,他便如同梦游一般,听不到身边那些徽州同乡充满了羡慕甚至嫉妒的赞叹之声,也记不住传旨的那位“吕公公”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讲述的一切朝觐礼仪。尤其是当他被内监引进这间恢弘庄严的偏殿之中,看到端坐在御座上的那位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天下百官万民的君父嘉靖皇帝之时,更感到一种巨大的威压自心底油然升腾而起,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行过三跪九叩的跸见大礼,便趴俯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了。 “汪直,徽州歙县人,号五峰。少时落魄,有任侠气。及壮,多智略,善施与,以故人宗信之,若乡有徭役讼事,常为主辩,诸恶少因倚为囊橐。曾因贩私盐被官府拿问,对同伴说‘国中法制森严,动辄触禁,孰与海外逍遥哉’自此决意出海为商。嘉靖十九年,变卖家产远赴广东,倾资造巨舰,收带硝黄、丝棉等违禁之物抵暹罗、西洋等国,往来互市,获利甚巨。嘉靖二十一年,首航日本,货殖生丝、棉帛等物,获利当在十倍之数。嘉靖二十二年,带三名葡萄牙商人从暹罗抵日本九州种子岛,岛主时尧从这三名葡萄牙人手中购买西番火枪,并习学制造技术,日人称之曰‘铁炮’。嘉靖二十三年,率千余人投奔大海商许氏集团,任管库之职,以经商才略经验得到许氏兄弟老二许栋的赏识,不久即升为管哨,兼理军事,统管内外,成为许氏集团重要头目。” 朱厚熜象背书一样,缓缓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之后,又问道:“汪直,你的经历大致就是如此,朕可有说错之处?” 汪直不敢应声,心中惊恐之余,又感到无比的激动:皇上对自己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会如此重视,不但将自己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言辞之中还颇有嘉许之意…… 侍立一旁的吕芳厉声呵斥道:“大胆刁民,皇上问你话,怎不回答?” 汪直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叩头说:“草民……草民该死……草民该死……” “看来朕没有说错。”朱厚熜又说:“朕还知道,你平生最欣赏一副对联: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带立于朝。” 汪直浑身如同雷击一样:方才听皇上说起他的那些经历,或在官府有存底,或有旁人佐证,朝廷无孔不入的厂卫番子暗探费点功夫就能为皇上搜集到,大概也只能说明官府的势力何等之庞大,但自己喜欢的对联皇上居然也知道,这实在是匪夷所思之事!他不顾礼仪地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御座上的朱厚熜,喃喃地说:“皇上天听若雷,神目如电,草民行止,难逃皇上法眼……” 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朱厚熜心里十分得意:你以为我是靠遍布天下的东厂锦衣卫特务搜集你的黑材料啊!告诉你,我穿越到你们明朝之前,曾经有几个好事的小日本跑到你家乡给你这个有重大汉奸嫌疑,在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人修坟树碑,惹得全中国的热血青年在网络上和一帮想为你翻案的哈日派吵得不亦乐乎,连你小时候在村里偷鸡摸狗的那些糗事都给你翻了出来,更不用说你曾干过的那些诸如走私军火、扩散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等等威胁世界和平的勾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得意归得意,朱厚熜的心里也明白,皇帝的招牌可以让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官绅士子俯首帖耳,却未必能使汪直这样从小就不遵纪守法,长大之后更下海为寇的江湖中人心悦诚服,要降服他,让他对自己死心塌地地效忠,光靠一身黄袍大概是不够的,必须恩威并施;而故弄玄虚为自己披上一层神秘的光环,不但十分必要,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因此,他故作平淡地一笑,说:“朕膺天命为九州之主,国事、家家事、天下事,朕不可不知,也不敢不知啊!” 汪直战战兢兢地说:“草民恶言秽行,有辱圣听……” 朱厚熜将脸色缓和下来,和颜悦色地说:“也算不上什么恶言秽行。你徽州多山少田,百姓无以为生,遂行走四方,货殖南北,百十年间已遍布天下,有市镇之处皆有你徽州商旅的足迹,也可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只是你与旁人不同,看不上针头线脑的小买卖,直接就盯上了海外贸易那块大肥肉。海禁国策、朝廷律法再严,也挡不住你发财之路嘛!” 汪直头上的冷汗潺潺而出,“草民干犯国法,罪不容诛……” 朱厚熜突然又板起了脸,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不错,朕确实想过要杀你。不是因你私商海外,触犯海禁;而是你勾结倭寇,逞凶海疆!” 通倭是灭门的罪,情急之下,汪直也顾不得君前礼仪,喊了一声:“皇上!”膝行两步,想更靠近御座。 皇上提出要召见海盗头子,吕芳当时就吓了个半死,苦苦哀求劝说,皇上却十分坚决,他只好命锦衣卫副指挥使杨尚贤专门调来几名太保拱卫左右,保护皇上的安全。此刻,大太保杨尚贤见汪直稍有异动,便怒喝一声:“大胆刁民,再敢近前一步,格杀勿论!” 汪直吓得一哆嗦,赶紧趴在地上:“草民不敢……草民不敢……” 朱厚熜摆摆手,对杨尚贤说:“何必如此紧张。他从万里之外的江南跑到北京来,大概也不会是想谋刺朕的吧!” 汪直松了一口气,说:“草民不敢。皇上是天,是万民的君父,皇上要治草民的罪,草民不敢不从。但草民从未勾结倭寇,祸害百姓,请皇上明察!” “未曾勾结倭寇?”朱厚熜冷笑一声:“江浙、闽、粤等省沿海百姓依海而生,靠海而活,或从事渔业生产,或从事海上贸易,朝廷颁行禁海之令,百姓断了生计,不得已货殖走私,这也就罢了。可你们盘踞海岛,与倭人做生意之时不讲信誉,经常拖欠货款。倭人索讨迫切,你们便怂恿官兵前去围剿,却又事先通知倭人,以此卖好于倭人,意图赖帐不还。久而久之,倭人愤恨,便四处侵扰沿海各州县,江北淮安、扬州,江南松江、苏州、常州,浙江杭州、嘉兴、宁波、绍兴、台州,福建福州、漳州、泉州、兴化,广东潮州、澹州等地数十州府都有倭寇出没,我大明东南万里海疆,几无一寸净土!远的不说,嘉靖十八年,大股倭寇流窜至宁海石所庄,占据村镇数十日,当地数万百姓被迫抛弃家园,迁徙内地以避倭祸。嘉靖二十年,更有数万名倭寇、海盗分乘百余艘大船齐聚宁波、台州近海,耀武扬威,不时派遣数千人登岸抢劫,围攻州府,攻占县城,烧毁官衙民房无数,残杀守备官军及沿海百姓无数,掠走财帛子女无数。如此嚣张狂悖,简直视我天朝上国威严如无物,朕及百官万民不胜愤慨之至!” 朱厚熜越说越激动,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疾步走到跪俯在地上的汪直跟前,厉声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我泱泱中华,岂能任人凌辱!沿海百姓不堪忍受倭祸之苦,纷纷组织乡勇民团,奋起抗击来犯倭寇,与各地官军戮力同心,并肩作战,舍生忘死,保家卫国,忠义英勇之壮举感天动地!可你们这些海商、海盗都做了些什么?你们不但不思为国尽忠,反而助纣为虐,为之通风报信、引导带路,更伙同其烧杀抢掠,分赃而肥。这难道还不算是勾结倭寇,祸害百姓吗?你们之罪,罪恶滔天,朕不杀你,朝廷不杀你,上天也要收你,收你们这些贪财无义、勾结外寇的汉奸卖国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五十九章 恩威并施(二) 皇上一番义正词严的指责,如黄钟大吕,回荡在庄严恢弘的大殿上,令汪直心神俱丧,只得死死地趴在地上,不停地叩头,说:“草民冤枉,冤枉啊皇上!草民违反海禁之令走私贩私,货殖海外都是有的,但草民只载货往日本,未尝引人来犯我大明,请皇上明察……请皇上明察……” 朱厚冷笑道:“笑话!朕若不察你并未有通倭之情事,早就命人将你身送东市明正典刑了,何必要召你觐见,与你费这番口舌!实话告诉你,朕前日曾做一梦,梦中有一仙人对朕说,欲平东南万里海疆,只须一人之力。此人姓汪名直号五峰。仙人还说,此人一向桀骜难训,不遵法令,嘱咐朕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杀之。汪直,你说对于此人,朕是杀之还是用之?” 再蠢再笨的人也知道该怎么回答,何况汪直这样混迹江湖,见过识广的海商。他闻言如蒙大赦,赶紧又叩头说:“草民少不更事,多行不法,至今思之,痛悔莫及。皇上当杀草民以正国法、儆效尤。但草民尚有一不成之请,万望皇上恩准草民暂留此身戴罪立功,草民誓为皇上效死用命,平定倭乱。” 朱厚说:“朕也不想杀你。可朕不杀你,不只是指望着你为朕平定倭乱。我大明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即便你一意孤行,勾结倭寇对抗天朝,朕也能将为祸东南的倭寇剿灭,保我大明万里海疆之安宁,更能取你项上人头以谢国人!上天有好生之德,朕行事也一向功过分明,有功即赏,有过则罚,今日留你的性命,一是念你还有一份忠君爱国之心,未曾引倭寇犯境,更不惜远蹈万里海波,为朝廷护送来如今北方最急需的粮食,还进献了西番火枪一百支,也算是为家国社稷立下一大功劳;二来念你还算是个有才之人,曾多次南下吕宋,北上日本,精通商旅之事,熟知海情地理。如今朝廷有意要开海禁,除了官营朝贡贸易之外,准许民间商人货殖海外,与西番诸国互市,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朕想让你留下有为之身,为朝廷效力,你可愿意?” 请求朝廷开放海禁,是无数徽商的共同愿望,更是汪直多年来的一个梦想。抵达京城这几天来,他终日奔波于各位当道达官显贵家中,忙得脚不沾地,银子水泼一样花出去,却连一句准话也没有得到,令他十分沮丧。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今天子竟然亲自召见他,并在严词斥责了他之后,亲口说出了许开海禁,准许民间商人参与海外贸易的话,如此浩荡圣恩怎能不让他喜出望外?当即跪俯在地上,一边将头在地上叩得“咚咚”作响,一边哽咽着说:“皇上圣明,皇上圣明……” 到了此时,朱厚也觉得将汪直揉搓得够了,便缓和了语气,说:“起来吧!吕芳,赐坐,看茶。” 汪直慌乱地抬起头来:“天子驾前,草民万死不敢僭越就坐……” 朱厚笑道:“扬帆远洋、纵横四海的人,竟也如此拘谨吗?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只要你一心为着我大明,为家国社稷做些有用之事,朕必以礼待你。别说是赐你座,许你位列朝班、封妻荫子也未尝不可!” 汪直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怔怔地看着皇上,喃喃地说:“草民……草民是有罪之人……” 朱厚看着汪直,温言说道:“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是有才之人,只要幡然悔悟,迷途知返,难道就不能成就一番事业吗?” 汪直已经激动得无以复加,喊了一声“皇上!”禁不住泪流满面,再也说不出话来。 尽管对皇上如此礼遇这么一个“草寇”很不理解,但吕芳最不能容忍有人违抗圣命,当即生气地说:“汪直!你是大明子民,也是读过圣贤书之人,岂不闻‘君有赐,臣不敢辞’?皇上命你坐,你就坐,对皇上忠不忠,不在这上头!” 汪直猛然醒悟过来,又重重地叩头,慷慨激昂地说:“天在上,皇上在上,草民汪直在此立誓,今生若有半点不忠于皇上之事,天打雷劈,万箭穿心,永世不得超生!” 发过毒誓之后,汪直这才起身,老老实实地侧身坐了下来,嘴里还在喃喃地说:“折杀草民了……折杀草民了……” 朱厚摆了摆手:“客气话不必再说。朕以前曾看过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唐枢的一份奏疏,上面说‘寇与商同是人也,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始之禁禁商,后之禁禁寇。’对此深以为然。今日特地将你这亦商亦寇之人请来,你且安心坐着,好好与朕说说倭寇,说说你们海商之事。” 朱厚一边听着汪直讲述,一边在心里与自己记忆中的资料相对照,对倭寇的情况大致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 长期以来,明朝有两大边患,即北虏、南倭。东南沿海的倭乱起于元末明初,当时群雄争霸,逐鹿中原,削弱了海防;而日本正处在南北朝分裂时期,诸侯割据,战乱不休,战败的武士、浪人便沦为海盗,经常流窜到我国沿海地区走私抢劫。明朝开国之后,高度重视海疆安全,一方面遣使至日本责问执掌大权的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令其约束日人不得来犯,准许其与明朝开展“勘合贸易”,即由日本天皇颁发勘合,“诏日本十年一贡,人止二百,船止二艘,不得携军器,违者以寇论”;另一方面派军围剿骚扰海疆的倭寇,取得了望海埚大捷,倭乱由此渐渐平息。 到了嘉靖年间,由于朝政浊乱,武备废弛,海防力量受到极大削弱,而当时的日本正陷入战火纷飞的战国时代,各战国大名为谋求暴利,争相胁迫天皇出具勘合,遣使入贡明朝,引发了“争贡之役”。明朝震怒,却错误地认为倭患起于市舶,罢撤宁波市舶司,中止日本朝贡贸易。日本商人断了财路,转而在中国海上与海盗、奸商勾结,从事武装走私活动,并在中国沿海烧杀抢掠。因与中国的走私贸易获利很大,一些战国大名、土豪、寺院也暗中支持手下武士、强盗参与其中,倭寇侵扰日渐频繁,使中国沿海数省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不过,来华贸易的倭人也并非全是海盗。事实上,在为祸海疆的倭寇之中,“真倭甚少,不过数十人为前锋。”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中国的海商、海盗。 明朝的海盗与通常意义上的海盗有所不同,由于明朝政府厉行海禁,残酷打击海上贸易,一些海商为了生存和发展,不得不武装起来,组成武装海商集团,以对抗官军的追捕和残杀,因此被称之为“寇”。而这些所谓的海寇并不同于当时到东方来从事侵略、掠夺的西方海盗,他们大多是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只因冲破海禁樊笼,触犯了海禁律法,而被朝廷视为海盗。当然,亦商亦盗是这些海商的本色,他们在纠番诱倭的商贸活动中往往是华夷相纠,彼此间称贷互市,其中货价莫偿或诓骗财物者比比皆是,而民间海商为争夺行商地盘,也往往纠结同伙,彼此间兵戎相见,互相残杀者也不乏其人,甚至于沿海兼行劫掠。比如如今占据宁波海外双屿岛的两大海商武装李光头集团和许氏集团就是如此,尤其是许氏集团,他们在贸易活动中不但经常诓骗日本商人,抵赖货款,还派人到南直隶、苏松等处地方诱人置货,往市双屿,然后暗中唆使海盗抢夺商船。这些被抢的商人有很多是借款从事贸易,血本无归之后不敢还乡,不得不跟从许氏兄弟下海贸易,“图偿货价而归”,许氏海商集团的势力不断得到扩大。 尽管坦白地承认许氏集团在海外贸易过程中干过许多不讲信用,明赖暗抢的勾当,但汪直还是为许氏兄弟辩解说,其实真正与倭寇勾结的是福建海商李光头集团,而许氏兄弟并未勾结倭寇。许氏集团的几个头面人物许一(许松)、许二(许栋)、许三(许楠)、许四(许梓)四个兄弟,都是徽州府歙县人,早年因触犯海禁,流落海外不得还乡,遂入赘满刺加(马来),后于该地逐步起家。因此,他们的主要贸易伙伴则是葡萄牙人和南洋一带如马来、越南等国的商人,很少与日本人打交道。 汪直如今已经坚信皇上的确曾在梦中得到仙人指点,对他过去的经历了如指掌,因此他丝毫不敢隐瞒什么,向朱厚坦白承认,许氏集团与日本的贸易始于嘉靖二十三年,也就是他加入许氏集团之后。在他的引导下,许氏集团的船队才第一次载货远航日本,与日本的贸易也是由他从中牵线搭桥。但他赌咒发誓,这次与他以前单独带船远航日本一样,只是单纯的贸易,并未引一名倭人来华。至于皇上曾说的拖欠货款激怒倭人,或引诱倭寇来犯,利用朝廷与倭寇之间的矛盾左右逢源,两边卖好的那些丑陋之事,也都是福建海商李光头集团干的。而他知道自己手下的弟兄多有桀骜不逊、横行不法之徒,干得又是将脑袋拎在手上讨口饭吃,在远洋大海中搏击风浪的买卖,因此,自下海为商第一天起,就给他们下了不许擅自登岸的禁令,违者当众刺穿双耳,再犯立即处死。即便是率众加入许氏集团之后,这条禁令也在他自己的船队之中得到了很好的执行,他的手下从未伙同倭寇烧杀掳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六十章 危机临近 见皇上闻言不动声色,也没有追究自己罪责的意思,汪直越发地放心了,更加大胆地陈述自己知道的一切,也敢于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他承认确实有许多倭寇长期盘踞中国海外,骚扰海疆及沿海各地的安宁,但他却说,事实上如今在东南沿海地区最大的海外势力,不是日本人,而是佛朗机(即葡萄牙)人。自嘉靖十九年起,葡萄牙人就在宁波双屿和福建浯屿两处海岛建立了较固定的临时居留地,在那里搭棚交易、存栈、过冬,并建有堡垒房屋。长期居于双屿的葡萄牙人有1200多,浯屿则有500多人,还有其他西番诸国近千人,尤其是双屿岛,已俨然成为一个国际贸易的中转站,来自日本的,还有西班牙人从美洲运来的白银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运到内地,换取中国的丝绸、瓷器、棉布和茶叶,全球的商品、财富在这里交换、中转、集散…… 对于倭寇及中国海盗相互勾结的情况,朱厚大致有所了解,明朝的官方资料里,也曾记载有葡萄牙人前往中国,要求通商贸易,并与明军发生武装冲突之事,却没有想到葡萄牙人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他们的触角不但深深地伸到了东方,更已经来到了大明王朝的家门口,让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看来,随着哥伦布、麦哲伦、达.伽马的航海冒险相继成功,欧洲地理大发现的浪潮已经席卷全球,西方航海贸易商人的势力开始疯狂地向东方扩张。而明朝长期以来奉行的闭关自守的海禁政策以及固步自封的朝贡勘合贸易制度,已经远远地落后于时代发展的需要。尽管中国目前还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并且会沿着历史的惯性继续长期保持这种优势地位,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总有一天,中国会被飞速发展的西欧诸国远远抛在脑后!三百年后,当西方新的海上霸主英国凭借着坚船利炮,再一次来到东方,要为他们的鸦片和工业革命之后的各种廉价商品打开市场之时,中国,这个有着五千年悠久历史,曾创造出无数辉煌的文明古国,再也无力抵抗明火执杖,用军舰开路,用机枪敲门,横冲直撞,杀人放火的强盗。于是,紧闭的国门轰然倒塌,昔日辉煌无比的天朝上国成为列强争相侵吞蚕食的一块肥肉,中华民族开始了一百多年屈辱和苦难…… 看着朱厚脸上的表情异常愤怒,甚至还隐约流露出一丝痛苦,汪直以为自己方才说的佛朗机人占据海岛,私开互市之事触怒了皇上,生怕皇上因此而改变了开放海禁的主意,忙又解释说,那些来中国的西番商人与倭寇不同,他们都是正经本分的商人,“未曾侵暴我边疆,杀戮我人民,抢掠我财物”,而是以胡椒,苏木,象牙,苏油,沉、东、檀、乳诸香等中国稀缺之物与边民交易,价钱很公道便宜,并以数倍的高价向沿海百姓购买米、面、猪、鸡等日用饮食之物,故边民乐与为市,“三岁孩童亦知双屿为衣食父母”…… 沿海百姓对于葡萄牙人的友好态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让朱厚大为震惊。这与他以前所熟知的郑成功收复台湾、鸦片战争、三元里抗英等等中国军民团结一心,抵御外侮的历史事件实在差别太大。看来,棍棒打不跨经济规律,大力发展海外贸易,不但是历史大势所趋,更是广大人民群众的意愿,如果还是象那个时空的明朝皇帝和封建官僚阶级一样死抱着“寸板片帆不得下海”的祖制不放,那就真的是逆潮流、背民心的大蠢蛋了! 既然今日之中国,是当之无愧的世界贸易中心,更有着西方诸国无可比拟的经济实力;那么,如果开放海禁,主动去拥抱世界,利用中国压倒性的贸易优势,富民强国,中国的世界中心地位,是否还能再保持500年?鸦片战争以后所有的民族灾难,是否都可以避免? 虽说历史无法假设,更无法推倒重来,那么,在这个时空,就让我这个莫名其妙闯入历史的人,来创造属于我们中国的辉煌,让这个时空的历史上,永远记得我们伟大的中国,永远记得大明王朝,让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永永远远屹立在这个时空的世界强族之林吧! 想到这里,朱厚感慨地对汪直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们海商违抗禁海之令,私商番人,货殖海外;还有那些沿海百姓迫于生计,输送粮米给西番诸国商人,都是为着求财。看来,朝廷许开海禁确是安民兴邦之善举。” 听到皇上这么说,汪直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他由衷地说:“皇上圣明!其实许开海禁,货殖海外,更对皇上富国强兵之大政大有裨益。” 虽说一回到明朝,朱厚就打定主意要靠大力发展海外贸易来推动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和发展,实现他富国强兵的理想,但毕竟是凭借着自己的记忆纸上谈兵,如今老天有眼,给他送来汪直这么一个长期从事海外贸易,既与葡萄牙人做过买卖,又与日本人有过交往的行家里手,他顿时来了兴趣,忙说:“你有何想法,不妨细细道来!” 听得出来皇上对海外贸易颇感兴趣,汪直十分高兴,便说他曾听闻朝廷财政紧张,不得已发行国债以筹措军费,其实在他看来,只要朝廷开放海禁,大力发展海外贸易,当可缓解财政危机。以对日贸易而论,明朝的丝、丝棉、棉布、锦绣、红线、水银、针、铁锅、瓷器、古钱、古字画、古书、药材、毡毯、马背毯、小食箩、漆器、醋等,都是日本所喜欢的。这些货物从中国运到日本后,价格都相当昂贵,比如丝绵匮乏时每百斤银至200两;红线每百斤价银70两;水银的价格10倍于中国,缺少时每百斤银300两;针每根价银7分;川芎每百斤价银60多两等等,每次运货到日本,至少可以获得五、六倍的利益。正因为有如此高额的利润,才引得许多中日商人不顾朝廷禁令,不怕惊涛骇浪,往来其间,货殖中外。这些人当中难免鱼龙混杂,确实有不少海盗倭寇混杂其间,多行不法,往来劫掠,但大多数都是正经的商人,“富而淑者或登贡舶而来,或登商舶而来。凡在寇舶皆贫与为恶者也”,这些倭国商人以及在背后支持他们的战国大名们“他无所望,惟愿进贡互市而已”…… 而如今占据南洋的葡萄牙人及西番诸商,则对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十分感兴趣,一匹上等丝绸在内地卖6两银子,运到宁波百里之外的双屿岛卖给葡萄牙人,就可以卖到15两银子。由于海路不靖,往来商船或没于巨浪,或遭海盗抢劫,若是运到南洋,每匹更能卖到30至50两银子,其他货物也都有数倍之利,而且贸易规模比对日贸易只大不小,他曾为许氏集团管库,知道许氏集团只是邀请葡萄牙人来华交易,每年所获利润已经接近浙江一省赋税的一半,若是直接与满刺加的葡萄牙人贸易,利润更会翻倍剧增…… 朱厚听得血脉贲张:乖乖,难怪朱明王朝一直严厉实行海禁,大概就是担心海外贸易容易聚敛巨额财富,以至于“富可敌国”吧!浙江向来为国朝财赋重地,每年赋税收入相当于大明王朝的七分之一,若是本着“上门服务”的原则,将中国货物直接送到东南亚,仅此一项,明朝就相当于多了一两个浙江省!再加上对日贸易,每年朝廷财政收入增加一半大概不成问题! 妈妈的,老子知道海外贸易赚钱,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大的利润!早知道这样,老子何苦搞什么官绅士子一体纳粮,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不说,还差点让人把大明王朝给灭了!尽管开放海禁跟官绅士子一体纳粮一样,都违背了朱元璋当年的祖训,但毕竟没有触犯全天下官员集团和士大夫阶层的既得利益,甚至还便宜了江浙、福建和广东等沿海省份那些和海商、海盗有勾结的官僚豪富之家,大概也只有一帮死抱着朱元璋的牌位不放的迂腐书生和清流官员对此不满吧,怎么说也不会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对,更不会引起江南那帮藩王宗亲、勋臣贵戚起兵造反,要打到北京来靖老子的难!看来,嘉靖新政从一开始就应该从开放海禁,大力发展海外贸易开始。唉!想当初我既然已经提议复设市舶司,怎么就没有想到再进一步呢?还是没有经验啊!下一次再穿越到另一个时空,再穿越到明朝当这个混蛋嘉靖,老子一定痛改前非,一心一意开海禁,聚精会神搞贸易,再也不学清朝那些留辫子的家伙搞什么官绅士子一体纳粮了! 后悔归后悔,可朱厚也知道,即便是在这个时空,大概也没有什么后悔药可卖,如今再说这些无济于事,不如脚踏实地地做点补救工作为好。因此,他直截了当地问汪直:“朝廷如今要开海禁,准许海商货殖诸番,又该如何行事方为相宜?” 皇上一下子抛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既是对自己的信任,更是对自己的考验,令汪直不胜惶恐,不禁有些踌躇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六十一章 击掌定约 沉思了好一阵子,汪直才说,朝廷于前年复设市舶司,在苏、杭、泉州、宁波、厦门等处开府建衙,统管海外贸易,已是未雨绸缪。不过,仅靠这样还不够,因为许多海商并不会老老实实地前往这些指定的州府进行交易并按例通关纳税,大量本应收缴国库充补国用的税银被偷逃隐匿,并不能使朝廷从海外贸易中得到好处,因而也不能平息朝野内外关于是否开放海禁的争论。在他看来,朝廷应在宁波的双屿、福建的浯屿、月港等西番诸国商人云集的海岛设立官署,委派职官管理民政及中外商贸往来,严加约束西番诸国商人,只准他们老实经商,按例纳税,不准他们胡作非为,走私贩私…… 对于朝廷如今最为头疼的倭患问题,汪直认为其实并不足虑,“倭国缺丝棉,必须开市,海患乃平”,除了开海禁,恢复倭人朝贡勘合贸易以示羁縻之外,还应从内外两个方面入手,双管齐下,一是加紧操练水师,整修战船,派遣官兵驻守沿海各州府、各处通商海岛以加强海防,抵御倭寇,围剿海盗,肃清海路,保护正经商人和正常的海外贸易,并严厉打击海上走私活动;二是敕令日本国并宣谕诸岛,命其主各为禁制,倭奴不得复为跋扈。据他所知,日本虽统于一君,名曰“天皇”,但近年来君弱臣强,天皇不过徒存名号而已,其国中尚有六十六国,各位战国大名互相雄长,攻杀不休。犯中国之贼,大致出于沿海九州。而他在早年的对日贸易过程中,与各位战国大名、岛主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愿意自请为说客游说诸国,要求他们自相禁治倭人不得为寇。这既是他之素志,更是为国效命报效圣恩的大好机会。他相信九州诸夷经他抚谕之后,必不敢前来攻犯,可收不战屈人之功。若有不遵天朝圣命之徒不思悔改,仍复侵扰海疆,冒犯天朝,他愿率本部部众配合朝廷兵马围而歼之,甚至不消朝廷动用一兵一卒,糜费一钱一粮,他愿以自家私财在日本五岛征兵,以夷攻夷,剿之灭之,事犹反掌也…… 此外,除开放海禁,招番诱倭来华经商之外,朝廷还应派遣船队直航日本并满刺加等西番诸国,进行直接的海外贸易。船队可由朝廷专营;也可由官家具本,委派海商代办,比如可将南线与满刺加等国的贸易交由许氏集团打理,将北线与日本的贸易交由李光头集团打理,宣谕各海商集团不得在海上抢掠其他商旅,并按船队出港所载货物及运回国内的货物课征商税,只要从源头上把住税源,当可为国朝开一大财源…… 汪直侃侃而谈,朱厚听得不胜感慨:连海商走私偷漏国税的问题都想到了,还愿意破家舍财助朝廷平定倭乱,这哪里是一个大海盗、大汉奸,简直比明朝大部分官员的思想觉悟还高嘛!看来这个汪直还真不简单,不愧是历史上争议很大的人物! 兴之所动,他笑着打趣汪直说:“一南一北两块肥肉,你都给了别人,那你自己呢?莫非你甘心附人骥尾,继续为许氏集团卖苦力,就不想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成为雄霸一方的五峰船主、静海王?” 本是一句玩笑话,竟吓得汪直慌忙离座跪地,忙不迭声地说:“草民素行不端,屡犯国朝律法,幸蒙皇上慈仁恩宥,赦草民万死之罪,使草民得效犬马之微劳以供皇上及朝廷驰驱。天恩浩荡,草民纵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之于万一,又怎敢不捐躯报效?如今草民一心只想为皇上尽忠,为朝廷效命,不敢有丝毫不臣之心,恳请皇上明鉴……” “你能做如斯之想,倒也深慰朕心了!”朱厚亲手将汪直扶了起来,说:“朕方才对你说过,朕行事一向功过分明,有功即赏,有过则罚。你献上开海禁、通海市之策,助我大明国富民强,已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若再能助朝廷平定倭乱,保我大明万里海疆安宁,即便碍于祖制,不能许你裂土分茅,朕也会封你一个‘静海侯’!”说着,他拍拍汪直的肩膀,说:“好好干吧!朕相信你定能干出一番事业,在煌煌史册上留下你‘五峰船主’的鼎鼎大名!” “皇上!”汪直再次感动地大哭起来:“皇上如此待草民,草民若不能为皇上效死用命,就枉披了这张人皮了……” 朱厚笑骂道:“纵横四海的人,死也不会皱一皱眉头,哭哭啼啼象什么样子!把眼泪擦了!朕还指望着你为朕,更为我大明扬威异域呢!” 待汪直平静下来之后,朱厚说:“你方才说的南北两线交易之事,朕以为不甚妥当。李光头集团、许氏集团虽说实力雄厚,却不讲信用,在邀番引倭来华贸易之时多有欺诈行径,还经常抢掠其他商旅财物,犯了商家之大忌,纵能得逞一时,终归不是正经从商之道……” 汪直张嘴刚要说什么,朱厚摆摆手阻止了他:“朕知道你如今加盟许氏集团,颇受信用,不忍背弃旧主,就给你一个面子,将与满刺加等西番诸国的贸易交由许氏兄弟打理。但对日贸易却不能交给与倭寇有勾结情事的福建海商李光头集团,朕想把它全权委托于你,你意下如何?” 汪直颇为不安地说:“皇上如此看重草民,草民不敢违抗圣命。但草民势单力孤,恐贻误国事,更有负皇上重托……” “实力不够,朕举全国之力支持你!”朱厚笑道:“要人给人,要船给船,要货给货,赚了算你的,赔了由朕来承担。只要能平定倭乱,还我大明万里海疆安宁,每年东南沿海便能省下数以百万计之军饷粮秣,区区百十条船、百十船货又算得了什么!” 汪直被皇上的豪情所感染,也慷慨激昂地说:“草民愿以全家性命担保,三年之内,不但要为皇上平定倭乱,更要为皇上赚出一支船队来!” “好!好胆识!好气魄!”朱厚伸出手,掌心向着汪直,对他说:“朕闻说满刺加等西番诸国商人做买卖之时,有击掌定约的规矩。朕今天就效法此例,与你击掌定约。你说三年平定倭乱,可如今江南未定,朕也无法倾全力支持你,就以五年为期,朕等着你报捷归来!” 汪直惶恐不安地说:“草民……草民怎敢亵渎圣体……” 朱厚笑着:“莫非你不敢答应朕的条件?” 汪直只好伸出手掌,在皇上掌心上轻轻击了一下,接着赶紧跪地叩头,请罪不已。 朱厚又将他扶了起来,说:“朕既然将对日贸易交由你打理,也该给你一个名位,行走官府、与倭人交涉也方便些。但你大概也知道,朝野上下对开海禁尚有争议,对你等海商也颇多误解,骤然封你的官职过高恐招人物议。朕就授你锦衣卫千户之职,特加日本宣慰钦使,食从五品俸禄。待你替朝廷尽除倭寇之后再论功行赏。” 锦衣卫是天子近臣,除了皇上和本衙上司,无论见到几品的官员都不需要行跪拜大礼,更不受各地文武官员的节制。汪直尽管知道皇上曾答应授予徽商官职,但却万万没有想到皇上出手竟如此大方,竟授予自己如此要职,当下感激地说:“皇上待草民……” 正在说着,突然瞥见皇上将眼睛一瞪,他立刻会过意来,忙改口道:“皇上待臣恩同再造,臣誓当披肝沥胆,以报圣恩……” 朱厚笑着说:“呵呵,食国家俸禄,就要为国家当差办事,朕就不与你客气了,眼下有这么几件事要交给你办。” 汪直出身商贾,当然知道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皇上既然下了这么大的本钱来招揽自己,自然是要让自己出力卖命,立即跪在地上,说:“臣愿为皇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厚竖起了一根指头:“其一,福建海商李光头此前多有勾结倭寇之情事,朕本该杀之以告慰历年死于倭寇之手的官军百姓在天之灵。但因事由朝廷禁海而起,朕可既往不咎。朕会派人告诉他,若不痛改前非,定要将他明正典刑。日后你若知道他引寇来犯的消息,要及时奏报朝廷。” 汪直愤慨地说:“海商为盗,皆因海禁而起,如今皇上俯允商民之请,许开海禁,这是全体海商梦寐以求之事。李光头若胆敢不遵朝廷号令,勾结倭寇侵扰海疆,臣愿联合其他海商率部击之,定将他生擒活捉,献给皇上!” 朱厚摆摆手:“虽说勾结倭寇为祸祖国的汉奸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但敲锣卖糖,各干一行。朝廷养着数百万军队,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这样打打杀杀之事,是他们职分所在。你们海商还是好好地做生意,为我大明把外番诸国的银子多多赚回来才好!尤其是你汪直,你与日本诸国大名颇有交情,朕派你通航日本,宣谕诸岛,正是发挥你之所长,给倭寇来他个釜底抽薪,永消倭患。若是在平叛之时有什么意外,岂不是家国社稷之大不幸?!” 汪直感动地说:“臣遵旨。臣一定派人暗中监视李光头,他若有异动,臣即刻奏报朝廷。” “如此甚好。不过也要让你的人注意安全,莫要让李光头察觉到才是。他如今势力可比你大,若是恼羞成怒,只怕会对你不利。”朱厚又竖起了一根指头:“其二,你给朕找一个人。” “请皇上示下姓名,臣便是寻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他给皇上找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六十二章 未雨绸缪 朱厚缓缓地说:“此人姓徐名海,是你早年下海经商之时的同伴徐惟学的侄子,曾做过和尚,后舍佛入贾,跟随叔父徐惟学从事海上贸易。你可认得他?知道他如今在哪里吗?” “徐海?”汪直一愣,不明白皇上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小喽罗,更不明白皇上怎么连这个小喽罗的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 汪直当然不知道,如今还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喽罗的徐海,在不久的将来,将成为一个和他齐名的大海盗、大汉奸,跟他一样要被钉死在民族耻辱柱上受后世之人的唾骂――如果没有那么一个家伙莫名其妙地闯入历史,成了混蛋嘉靖的话! 见汪直一副惊诧不已的样子,朱厚猜到他在想什么,心里苦笑一声:我敢不知道徐海吗?搞定了你,搞不定他,我不就跟胡宗宪一样,行百里而半九十了吗?! 徐海,徽州歙县人,少年时曾到杭州虎跑寺落发为僧,法名普净,称为“明山和尚”。跟随叔父徐惟学下海经商之后,因徐惟学自倭人手中借得大笔银钱,徐海被当作人质抵押于倭人手中,后徐惟学在走私货殖之时被明朝官兵所杀,倭人要杀徐海,徐海恳请引领倭人入寇,与倭寇分赃取酬,干了许多祸国殃民之事。靠卖国换得自由之后,徐海先是投奔汪直集团,成为汪直部下的大头目。后来,他自拉队伍,独树一帜,势力最强盛之时拥众五六万,有海船千余艘,成为王直集团之外的第二大海商集团,与汪直海商集团并驾海上,共同出没于江浙海面,进行海盗式的通商贸易活动。 比之汪直,此人没有任何道德底线,更没有请求朝廷开放海禁的“崇高理想”,他的眼中只有银子,而且为人狡诈,性格倔强,不但多次勾结倭寇侵入沿海州县烧杀抢掠,还率众四处攻城略地,将浙江和南直隶闹得天翻地覆,连苏杭二州也岌岌可危。尽管徐海集团只猖狂了两年时间,就在浙直总督胡宗宪离间与诱降策略之下,被分化瓦解而败亡,徐海也跟后来的汪直一样被胡宗宪诱捕杀掉,但他犯下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简直比倭寇还倭寇! 按说象这样的人,应该趁他羽翼还未丰满之时,毫不犹豫地将他杀掉,但朱厚却踌躇了好久,原因很简单:徐海是个难得的军事天才,极具组织和指挥才能,尤其精通海战。 抛开武器装备、兵员素质不说,海战最能考验将领的指挥才能,以徐海的经历来看,似乎根本没有受过正规的军事教育,却能自学成才,带着一帮鱼龙混杂的乌合之众在浙江外海屡败明军,并能与明朝中期两大军事奇才之一的俞大猷斗个旗鼓相当,不分胜负,不能不说是一大奇迹。因此在评价汪直和徐海两位海上巨寇之时,有人曾说,汪直是一流的海商,二流的海盗;而徐海,则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海盗! 本着一点惜才之心,朱厚决定给徐海一次机会,希望他能象汪直一样,为朝廷所用――在家门口逞凶,祸害中国同胞算什么好汉!你不是喜欢当海盗吗?老子给你发“私掠证”,有本事你给老子抢外国人去,抢到加勒比海算你小子牛!还有,西班牙如今正实行“双船队制”,每年往来欧洲和美洲的船队都装满了成吨的黄金、白银,有本事你给老子抢回来,老子发个碗大的勋章给你! 见汪直还在犯迷糊,朱厚问道:“怎么,你从未听说过此人吗?” 汪直回过神来,忙说:“回皇上,草民……哦,臣认识此人。此人叔父徐惟学曾与臣一同下海经商,当日此人来投奔叔父,臣就将他留下了。” 朱厚顿时兴致大起,问道:“他如今在哪里?可曾与你一同护送粮船到京城来?”一边说着,他的心里一边乐滋滋地想:要是徐海跟着汪直一起进京就好了,先编出仙人托梦的鬼话把他给忽悠了,再留在军营之中学习训练――日后不管是当大明海军军官,还是当海盗,加强学习总是有用的,知识就是力量嘛! 可是,汪直却给正在兴头上的他泼了一盆冷水:“回皇上,臣入伙许氏之后,徐惟学不愿加入,便自行离去单干,徐海也随之而去。臣闻说徐惟学因向隅州倭人借贷白银万两作为本钱,将徐海留在倭人处充为人质。” 我kao!居然还真的把侄子抵押给倭寇当做贷款担保了!徐惟学你个混帐王八蛋,你不但要害得你的侄子当汉奸,更要害得沿海上百万百姓过不了安稳日子啊!你个无情无义的禽兽,以后别让老子抓到你! 在心里痛骂了徐惟学一顿之后,朱厚说:“朕待会让吕芳从内库之中拿出两万两银子交给你,你去给朕把徐海赎回来。” 得到皇上召见、免罪、赐座、封官,更得到了莫大的信任和抚慰,汪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皇上,就盘算着该敬献多少银子才能稍稍报答皇上对自己的恩情,可他下海的时间并不长,无法与那些出手就是乐输五十万两银子,还要包销五百万国债的同乡相比,正在懊恼之时,突然听说皇上要出钱赎回徐海,忙说:“皇上要此人,臣就把此人给皇上找回来,这是臣之本分,更是臣之荣幸。怎能劳烦吕公公从皇上内库中开支……”说着,他竟挤出了两滴眼泪:“臣虽远在江海万里之外,可也听说皇上这两年里,为着朝廷之事百姓之事,已将宫中用度一减再减,如今宫里一年花费尚不及往年之半,臣怎能让皇上再破费……” 不管是不是刻意奉承,连旅居海外的汪直都知道自己为了富国强兵削减宫中用度,看来自己这两年多来的辛苦总算是没有白费!朱厚大感欣慰,忍不住拍了拍汪直的肩膀,感慨地说:“我大明立国百七十年,恩泽教化自在人心,果然万里之外有忠臣啊!”接着,他又说道:“朕知道你有钱,可你的钱也是你蹈海踏浪冒着生死之险换来的,朕又不是落魄到缺吃少穿的地步,怎么忍心用你的钱?徐海是我大明朝的人,是朕的子民,如今身陷倭人之手,朕这个君父就有责任将他赎回来。此事朕意已决,勿复多言!” 通常朱厚说出这句“此事朕意已决,勿复多言!”的时候,无论是内阁学士,还是六部尚书,都知道这是皇上的最后决定,不敢再多嘴了,可汪直毕竟从未当过官,更未有机会御前奏对,不懂这些规矩,他哽咽着说:“皇上,还是让臣为皇上尽一份心吧……” “有这份心就行了,朕掌管九州万方,你统领万里海疆,何必为一两万两银子的小事扯来扯去!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朕还有差事要交给你,”朱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仔细听着,当心误了军国大事,朕砍你的脑袋!” 朱厚又竖起了一根指头:“朕见了你向朝廷进献的西番火枪,虽说威力射程均不及我朝自制之火枪,但工艺技术方面颇有可取之处。朝廷如今成立了兵工总署,急需人才,西番之人精通奇淫技巧之术,正可为朝廷所用。因此,你此去日本宣谕诸岛之时,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将你去年从暹罗带到日本九州种子岛的那三名会造火枪的佛朗机人弄回来。若倭人有学会造枪之术者,也不妨重金礼聘回来,多多益善。岛主时尧那边如不肯放行,你且告诉他,日本缺铁,造枪多有不便,不如让他们到中国来。他若需火枪,朝廷保证供给,不取分文。” 通过那个时空的网络,朱厚知道汪直曾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火枪走私到日本。而且,正是通过汪直的推荐、介绍和翻译,种子岛岛主时尧从那三名葡萄牙人那里学到了西洋火枪和弹药的制造技术,这就是在日本赫赫有名的“铁炮”。随后这种火枪和弹药的制造技术很快在日本流传,最后为日本战国天才霸主织田信长认识到了其划时代的意义,组建了火枪队,消灭了号称战国第一的武田骑兵军团,成就了他的一代霸业,并为丰臣秀吉最终武力统一日本奠定了基础,也从此开始了日本大兵团作战使用火枪的时代。不论是出于维护世界和平的崇高目的,还是从中国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出发,都要把小日本那些家伙的造枪技术扼杀在摇篮之中,最好能使他们的战国时代打得更久一点,省得那帮穷凶极恶的家伙一统一就开始四处侵略,折腾了亚洲近五百年也不消停!再说了,小日本不是一直标榜自己有武士道精神吗?既然是武士,用刀砍人也就罢了,玩儿什么火枪啊!不利于你日本大和民族保持武士道精神的优良传统嘛! 向朝廷进献西番火枪之事搞了个灰头土脸,让汪直在徽州同乡面前丢尽了颜面,没想到皇上竟如此重视此事,使他倍感荣耀,当即慷慨激昂地表示:“臣与种子岛岛主时尧私交甚笃,定能说服他谨遵圣谕,将番人及会造枪的倭奴全部送至我国!” 说这些话的时候,汪直的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光芒,牙关之处的肌肉也情不自禁地咬紧了,显然如果岛主时尧不“谨遵圣谕”的话,他就要谨遵“不管用什么办法”的圣谕了! 朱厚见他答应的这么爽快,反而不放心了,叮嘱他说:“此事关系重大,若是火枪落入倭寇手中,不但我大明沿海军民要身受其害,你货殖日本之时也不大安全,你且不可掉以轻心。” 汪直很干脆地回答道:“臣遵旨!若不能将他们带回中国,臣当自裁以谢皇上!” 朱厚却又轻松地一摆手:“顺手牵羊的小事,也不必说得如此严重。其实方才说与你的三件事都不是当务之急,眼下还有一件更紧要之事要交给你!” “请皇上明示。” 朱厚却不忙着说,而是转头问吕芳:“吕芳,他们可曾到了?” “回皇上,都已赶到,正在殿外候旨呢。” “好,让他们进来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六十三章 跨海远征 吕芳走到殿门口,扬声喊道:“皇上有旨,宣高拱、俞大猷、戚继光觐见。” 话音刚落,一文两武三位青年官员走进了殿内,跪下叩头:“臣高拱、俞大猷、戚继光恭请圣安。” “免礼,平身。”朱厚笑着招呼三位心腹爱将:“来来来,肃卿、志辅、元敬,朕给你们介绍一个人,徽州海商巨子汪直汪大老板。” 京城保卫战中,营团军奋勇杀敌,立下了赫赫战功,三位主将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也随之声名鹊起,名震天下,汪直虽远在海外,却也从前往双屿交易的商人口中听说了他们的许多英雄事迹,一听是他们三人,赶紧跪下,给他们叩头,忙不迭声地说着景仰的话。 高拱他们三人当然知道汪直的来历,对他这样的海寇视若仇雠,但一来不敢在御前失礼,二来也听说海商此次为朝廷送来急需的粮食,算是为国家做了一点有用之事,勉强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却板着脸不理他。 见汪直跪在那里,一脸的尴尬之色,朱厚正色说道:“肃卿、志辅、元敬,朕知道你们对汪老板这样的海商颇有成见,但汪直本人虽曾触犯海禁,走私海外,却并未有通倭情事,更有心为朝廷效力。如今朝廷要开海禁,与西洋诸番互市通商,急需他这样精通经商之道,又熟悉海情地理之人,朕已赦免其罪,授予他锦衣卫千户之职,特加日本宣慰钦使,让他宣谕日本诸岛,助朝廷平定倭乱。所谓英雄莫问出处,你们可不能耿耿于前事,日后同朝为官,要多亲近才是。” 皇上此言一出,更令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为之色变。要知道,俞大猷曾驻守金门海防一线,戚继光出身登州备倭卫所,他们都曾多次与海盗、倭寇血战海疆,与倭寇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根本无法接受昔日的海盗摇身一变就成为朝廷命官的事实,当下梗着脖子要说话。高拱生怕他们出言不逊,冒犯了皇上,赶紧抢先说道:“皇上求才若渴又包容万物,臣等愧不如也!”说完之后,随便将手拢到胸前一拱,算是给汪直回了个礼。 朱厚也不好强迫俞大猷和戚继光立刻就抛弃心中的固有成见,与汪直倾盖如故,只好安慰汪直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要解冻,只怕也非旦夕可以奏效。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你为国家尽忠,为朝廷效力,何愁天下人不敬你重你!” 接着,他转头对高拱他们说:“你们都是大忙人,咱们就闲话少叙,开门见山。朕今日把你们三人召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与你们商议。江南叛军重兵猬集徐州,背靠坚城,是朝廷南下平叛的一大障碍,若不能诱敌分兵,只怕徐州城下少不了一场恶战。如今汪直的船队自江南而来,朕就在想,是否可以派遣一支精锐之师乘海船南下,自东南沿海登陆,直取南都。你们觉得朕的这个想法如何?” 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对视一笑,高拱示意俞大猷回话,俞大猷却不好意思地轻轻摇摇头。 这一幕落到了朱厚的眼里,便笑着问道:“肃卿、志辅、元敬,你们三人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莫非忘了朕说过,御前议事要畅所欲言吗?” “回皇上,”高拱说:“前日志辅还曾对臣和元敬说过,既然徽商能自江南运送粮食至京师,朝廷便也能从京师运送兵马到江南。如今江南叛军重兵猬集徐州,南直隶及浙江必定空虚,他想恳请皇上恩准,带一支偏师乘海船南下呢!” “哈哈,原来你们早就想到此节了。”朱厚得意地说:“志辅乃是我朝不世出的将才,朕也能与他不谋而合,看来朕也颇有军事之才嘛!” 俞大猷赶紧跪在地上,说:“皇上睿智天纵,臣粗鄙不才,岂能与皇上相提并论……” 朱厚佯怒道:“好你个俞志辅,竟也学会了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你竟不知道‘谦虚过头,便是骄傲’的道理吗?还不快快将你的想法从实招来,若有半点藏私,朕定不饶你!” “皇上,臣想请教这个汪直……哦,汪大人一个问题。” 得到了朱厚的同意,俞大猷冲汪直抱拳道:“汪大人。” 汪直慌忙跪下,说:“草民……哦,下官在!” 俞大猷见他如此恭顺,态度稍稍缓和了一点,一边侧身避让,一边说:“汪大人快快请起,你我不相统属,不必行此大礼。请问汪大人,你手头上有多少条船?一次可以运送多少兵马?” “回俞军门,下官有大船三十四艘,都是可乘五百人以上的战船。徽商另有运送粮食的货船共计一百一十六艘,每船可载千人以上。” 俞大猷还未说话,朱厚已高兴地说:“一问就问到了要害之处,看来志辅你确是早有考虑啊!不过,你大概也没有想到汪老板他们海商竟有这么大的实力吧!一次少说也能运送十万人,朕看就以你们营团军为主力好了。哈哈,神兵天降,威震南都,江南那帮逆臣贼子还不吓破了胆?即便不能挥师直捣黄龙,也可调动徐州之敌回援南京,为朝廷南下打开通道!” 正如朱厚方才所言,江南叛军重兵猬集徐州,紧紧地抱成一团,以朝廷现有的兵力难以一口吞下,让他十分头疼。此次徽商调集上百条千石大海船从江南运来三十万石粮食,显示出强大的海运能力,他就想过可以撇开徐州当面之敌,从海上运送部队南下,实施两栖登陆作战,成功登陆之后挥师深入叛军后方,直取南京。成功收服了汪直之后,海路的安全更有了保证,也不会走漏风声,可以收到战略上的突然性,他的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而这一重任,自然非最精锐的营团军莫属。 俞大猷却没有皇上那么大的魄力,他向来老成持重,讲究“兵集而齐发,谋定而后动”,因此,他认为运力虽然可以达到那样的水平,但是存在着几大弊端,一来军需粮秣运送不便,无论是依靠海运,还是在江南当地征粮就食,都不能保证如此庞大的一支部队的供应,恐有绝粮败亡之险;二来目前鞑靼虽然已经散军休整,但以蒙古各部全民皆兵的传统,他们能迅速动员并武装起一支部队,可称得上是“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朝廷不可对此掉以轻心。因此,刚刚编练成军的四十万禁军不能全军南下,还应留下至少十万人马拱卫京师,加强戒备,随时防备虏贼来犯,并策应各边镇。如此一来,朝廷可用于南下平叛的兵力不超过三十万人,若是将三分之一的兵力海运至江南,势必削弱正面战场的力量,不但难以攻克叛军重兵防守的徐州,更有可能被叛军乘虚而入,威胁京畿;三是北方兵士多不习海战,将之海运至江南,长途跋涉,舟车劳顿,战力势必会大打折扣,能否发挥作用尚在两可之间,更不用说是攻克城高池深且有重兵防守的南京。因此,海路南下的部队只能作为一支牵制叛军的偏师,在南直隶和浙江开展游击战,扰乱叛军的后方,以期打乱叛军的统一部署,策应正面战场,而不能对之寄托太大的希望。既然如此,与其将营团军这样的精锐之师海运江南,不如把它留在徐州战场,力争将叛军主力歼灭在徐州城下,为日后进军江南扫清障碍…… 尽管觉得有些遗憾,但朱厚也知道俞大猷说的有道理,两栖登陆作战虽然可以收到战略上的突然性,但是一支庞大的部队跨海远征,深入敌人深远后方进行无依托作战,对于部队素质、后勤保障的要求非常高,以明军目前的战力、后勤补给能力,离这样的标准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所谓奇不胜正,此战关系重大,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一支偏师的身上…… 尤其是俞大猷说的那些理由,不禁使他想起了解放战争时的一段战史:毛主席在成功指挥刘邓大军千里跃进大别山,将一把钢刀插进国民党的心脏,一点突破,全局皆活之后,又以无比的豪情,命令粟裕率华东野战军几个纵队再次跃进,渡江开辟江南根据地。粟裕经过深思熟虑,建议华野部队暂不过江,留在江北打歼灭战。中央采纳了粟裕的建议,而事实的发展也正如粟裕预料的那样,华东野战军尽管没能在军事史上留下充满诗意的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他们和中原野战军相互配合,协同作战,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最后成功组织实施了奇迹般的六十万胜八十万的经典战例――淮海战役,将国民党最大的战略集团――徐州集团全部消灭,大大加快了解放战争的进程。既然毛主席都能虚心接受军事专家的意见,将自己即将拨动棋盘的手硬生生地收回来,我怎么能固执己见,拿十万将士的性命冒险,拿大明王朝的社稷安危、九州国运冒险呢? 记得《大决战》的电影上,粟裕向中央阐述的暂不过江的理由和俞大猷方才说的大致差不多,看来英雄所见略同;而目前江南叛军驻守徐州的兵力,和淮海战役时国民党徐州集团的总兵力一样,也是八十万,真是无独有偶。那么,在取得了属于我的“淮海战役”的胜利之后,是否就能“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了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六十四章 因势利导 想到这里,朱厚便说:“志辅说的有道理,是朕虑事不周,过于操切了。那依你之见,海运江南的部队多少为宜?兵从何出?” 俞大猷说:“回皇上,臣以为漕军长年往来江上,颇习操舟水战之法,可从两万漕军中精选五千健卒,海运江南。” “漕军训练不足,战力低下,难当大用啊!再说,五千人也太少了点,难以收到成效……”朱厚想了想,说:“不若从山东备倭军中再精选五千兵士,组建江南游击军,在浙江或南直隶寻找合适地点登陆,进行游击作战。志辅、元敬,朕不说你们也知道,这支偏师要孤军深入叛军腹心要害之地,就象一把钢刀一样插在叛军的心窝,把叛军的兵源、粮源之地闹得天翻地覆,还要伺机调动徐州叛军分兵南下,以减轻正面战场的压力,任务十分艰巨。俗话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江南那帮乱臣贼子势必调集大军疯狂围攻,情势不可谓不险,甚或有全军覆没之虞。这个时候带兵出征,就得抱着有死无生、一往无前的打算!你们觉得该以谁人为将?” 皇上点他们两人的名字,是何用意不言而喻,俞大猷和戚继光一齐跪了下来,几乎同时说:“末将愿往!” 朱厚感慨地说:“不愧是朕一手简拔的忠勇之将,都能为国效命,不计死生!但江南游击军区区万人之师,却不能把朕的两员心腹爱将都调了去……” “皇上!”戚继光着急地膝行一步,叫了起来:“俞将军乃我营团军主将,朝廷不可一日无营团军,营团军不可一日无俞大猷,为家国社稷千秋之业计,臣以为该留俞将军执掌营团军,臣愿为将率江南游击军南下!” “皇上!”俞大猷也跟着膝行一步:“戚将军通晓军事,才华远胜臣百倍,且年富力强,异日更可为朝廷所大用。臣以为营团军可以没有我俞大猷,却不能没有戚继光。为我大明江山万世永固计,江南游击军该以臣为将!” 戚继光又膝行一步,说:“皇上,去岁抗击鞑靼,臣曾带骑营游击,蒙皇上亲授‘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之游击战法八字真诀,正合用于江南!” 俞大猷也不甘示弱,跟着戚继光膝行一步,又与他跪在了并排:“皇上,臣本是南方人氏,又久在南方任职,熟悉江南地理民情,率军南下非臣莫属!” 俞大猷和戚继光争先恐后地要承担重任,让朱厚倍感欣慰,但听两人先是夸奖对方,接着便自夸起来,他又担心两员心腹爱将起了意气之争,伤了和气,便说:“好了好了,不必争了,再争下去你们非打起来不可!朕就纳闷了,平日你二人亲若手足,遇事怎么如此毫不相让?再者说了,拢共不过一万人马,又不是手握十万精兵的九边大帅之职,争来争去有什么劲?让人看了笑话!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一个职位就争相下跪,成何体统,还不快给朕起来!” 皇上一番明贬暗褒,让俞大猷和戚继光心里十分舒坦,不好意思地对视一笑,联袂起身。 朱厚看着他们二人,说:“说真的,你们是在给朕出难题啊!手心手背都是肉,朕也不好偏袒谁,这可让朕如何是好?总不能让你们比武夺帅印吧?”他将头转向一旁偷笑不已的高拱,笑着说:“肃卿,你是营团军监军,朕就把这个难题交给你,你说他二人以谁为将较为合适?” 高拱为难地说:“志辅、元敬都有大将之才,也都一心报效浩荡圣恩,派谁为将都是上上之选……” 朱厚把眼睛一瞪:“跟朕耍滑头不是?既食君禄,便要为君分忧,否则朝廷养你何用?此乃你监军份内之事,但凭你一言决之!” 高拱沉吟着说:“既然要抽调山东备倭军中健卒南下,论说该以元敬为将,但志辅曾在江南戎守多年,熟悉地理民情……”他歉意地冲着刚刚还在得意,如今已经勃然变色的戚继光一笑,接着说:“此外,据报江南叛乱,福建、广东等省并未附逆作乱。但因叛军横亘徐州,阻断南北交通,朝廷与两省不通音讯,既无法推行政令,更无法协同两省平叛。臣以为偏师南下,不应只是侵扰江南,震动南都,还有一大要务,便是集合福建、广东两省兵马,并力北进,配合朝廷平叛大军南北夹击,一举剿灭江南叛贼。志辅本是南方人氏,与南方官员多有乡情旧谊,尤其是目前退守福建结乡守土保境的南京兵部侍郎张经张大人,还有驻守广东的广东兵备道朱纨朱大人,一个与志辅是福建同乡,一个与志辅曾为旧识。志辅南下,较他人更能协调两省兵马协同作战。故此,臣以为江南游击军当以志辅为将更为适宜……” 高拱还未说完,朱厚便抚掌大笑:“哈哈哈,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此事就依肃卿所言,江南游击军以志辅为将,山东备倭军都指挥同知宋子端副之,即刻点军编伍,从速乘海船南下!” 他转头对闷闷不乐的戚继光说:“元敬也不必沮丧。你营团军既然不海运江南,势必要担当平叛军的先锋,练好兵,何愁没有你为国效命的机会!到时候拿不下徐州,朕可饶不了你!” 戚继光毕竟少年气盛,又自持是皇上心腹爱将,虽然不敢公开反对皇上的决定,但将矛头对准了高拱:“临阵易将,乃兵家之大忌。我营团军既然要为平叛先锋,怎能少得了俞将军?臣以为高监军此议非营团军之福!” “哈哈,竟为此事生了肃卿的气!”朱厚笑着说:“你说临阵易将,乃兵家之大忌,朕也赞同,但将帅不合,更是兵家之大忌。你与肃卿闹了意气之争,这倒绝非营团军之福,既然如此,朕就免了高拱监军一职。” 戚继光没想到皇上竟将他的负气之言当真,不由得慌了神,赶紧跪下:“臣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朕和你开个玩笑而已,谁不知道你与肃卿情同手足?说句不怕你与志辅恼怒的话,肃卿非是池中之物,朕还有大用,怎能让他一直窝在你营团军那一亩三分地里?” 戚继光却还是不放心,说:“臣斗胆问一句,高监军将往何处高就?” 高拱吓得赶紧厉声喝止:“元敬!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谁该干什么,谁不该干什么,这杆秤在皇上手里捏着,为人臣子者岂能随意置喙!还不快快向皇上请罪!” “罢了,罢了。”朱厚摆摆手阻止了戚继光叩头请罪,说:“若不能如此仗义执言,便不是你戚元敬了!实话告诉你,也说不上什么高就不高就的,只不过是替朕出趟远门而已。” 戚继光还在发愣,高拱却已明白过来,心中大喜,慷慨地说:“臣愿为马前卒,与俞将军率军南下,为朝廷平叛。” 俞大猷失声叫道:“皇上!南下游击,凶险多多,高大人是文官,又是皇上悉心调教的朝廷栋梁之材,且不可以身犯险。” “志辅!”高拱大怒:“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以文统武是国朝祖制,在下又身为天子近臣,屡蒙圣恩,自要为皇上分忧!” “得得得,看来朕把你们三人调开也是势在必行!为着一点芝麻大的小事,三人便你吵过来我吵过去,焉能戮力同心,共同把营团军打造成我大明百战雄师?”朱厚说:“谁说朕让肃卿南下就是要让他披坚持锐,亲历沙场了?志辅既要带兵打仗,又要协调福建、广东两省平叛之事,难免分身乏术,顾此失彼,难道就不该另派大员担任钦使,协助张经、朱纨主持兵事?再者说来,朝廷要开海禁,此事刻不容缓。南直隶和浙江如今却又落入叛贼之手,只得从福建、广东两省先行一步,不派个得力的人去主持大局,朕岂能放心得下?朕方才想来想去,大概也只有肃卿堪当此重任!志辅!” 正在为高拱高兴的俞大猷赶紧躬身应道:“臣在!” 朱厚走过去,站在了他的面前,缓缓地说:“你们三人都是朕的肱股腹心,朕向来一视同仁。但今日各有差事交给你们去办,说起来竟是你的差事最难最险,朕实在于心不忍……” 俞大猷感动地叫了一声“皇上!”跪了下来,慷慨激昂地说:“臣自穿上这身军衣那天起,便矢志为朝廷尽忠,为君父效死。能身死国难,是臣之夙愿,更是臣之大幸!” 朱厚点点头:“赖有你等这般忠勇卫国的将士,我大明才得以立国百七十年而不倒,也必能绵延万世而不熄!志辅,你用兵一向谨慎小心,朕才放心将这件差事交给你去办,但有一条你且记住了,还是朕当日派元敬出城游击之时说过的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是朕日后要大用之人,不可行险,更不得恋战。江南叛贼逆天作乱,必遭天谴,可你若有事,便是大胜也是社稷之难,一定要安全回来啊!” “末将誓以身许国,不辱使命!” 朱厚说:“朕当日送给元敬八个字‘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朕今日再多送给你八个字‘敌驻我扰,敌疲我打’。” 俞大猷在心中默念了两遍“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惊喜地说:“皇上真乃神人也!有皇上赐下的游击战十六字真诀,何愁江南逆贼不灭!” 朱厚面色微微一红,随即正色说道:“且不可大意,外有数倍之强敌,内无继日之粮秣,稍稍不慎,便有全军覆没之虞,误国误军更误身!” “臣谨遵圣命。” 朱厚却还是不放心,说:“事可为则为,若不可为,当引军而回。朕会安排汪直请海商集团为你们供应军需粮秣,并派出船队随时接应你们,若叛军势大,你们可暂退双屿休整待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六十五章 谋定大计 汪直正为皇上与高拱等人那种亲密无间的君臣关系所感动,听到皇上提到他的名字,赶紧跪了下来:“皇上,草民……哦,臣愿率手下弟兄协助俞将军,与官军并肩死战,俞将军若有半点闪失,臣愿以全家性命相抵。” 俞大猷仿佛受到侮辱一般,瞪着汪直正要说话,朱厚忙用严厉的眼色阻止了他,亲手扶起了汪直:“不必如此。你们各人有各人的差事,朕还有更重要的差事要交给你。” 汪直实在想不出什么事情能比平定江南叛乱更大,正在纳闷,就听到皇上又点了高拱的名字:“肃卿!” 不能与俞大猷并肩驰骋,为朝廷平定家国社稷之乱,让高拱颇感遗憾,但他心里也明白,皇上交代下来的两大任务确实十分紧要,更充分体现了皇上对自己的莫大信任,当即应声道:“臣在!” 看着高拱,朱厚长叹一声:“肃卿啊,这两年你给朕当秘书,每次重要的御前会议你都曾与会,朝廷的家底究竟如何,朕不说你也知道。尤其是每年的御前财务会议,议事之时你也都听到了,各部都伸手向朝廷要钱,可朝廷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一些能暂时放一放的事就都只好放下,即便如此,也难免拉下亏空。若是一直入不敷出,寅吃卯粮,则卯粮吃完之后,真不知道我大明还有什么可吃的。朕这个家,难当啊!不得已推行新政,子粒田征税,官绅一体纳粮,都是为了缓解朝廷财政危局,谁曾想竟惹出那么多的事情,不但九边重镇守将勾结鞑靼卖国求荣,京城出了薛林义、陈以勤阴谋弑君夺位之事,还有江南那帮藩王宗室、勋臣贵戚竟打出了靖难的旗号公然谋逆造反,我大明社稷之危势,实属开国百七十年来前所未有,朕每每思之,心内如焚……” 高拱没有想到皇上的心情竟是如此沉重,也不胜唏嘘,刚想要开口安慰,朱厚突然提高了声调:“但是朕不后悔!列祖列宗将这九州万方、锦绣河山交给朕,朕绝不能让它在朕的手上给败了!我大明富国强兵的即定方略绝不容改易!如今海商恳请国朝开放海禁,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每年可为朝廷开源上千万两银子,朕有心准允,但此事毕竟有违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如今江南叛贼正以朕推行新政违背祖制为由逆天作乱,朕不能再给他们攻讦朝廷的口实,因此福建、广东两省开放海禁之事一定要慎重。朝廷如今不能明发上谕颁行天下,只能由你先与两省官员谈,若是两省官员不赞成开放海禁,只能另想法子,却不可强求……” 这分明与皇上方才说的“开放海禁,刻不容缓”的圣谕矛盾,此事关系重大,高拱也不敢妄自揣摩,忙说:“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环视众人,说:“在场之人都是朕的心腹,朕也就不必顾虑什么了。所谓偷来的锣鼓打不得,也便是说有些事可说不可做,有些事可做不可说。比如如今开放海禁一事,你可用向海商支付运送粮食及军队运费的名义,下令两省藩库拿出若干丝绸、棉布、瓷器等物交给汪直,由他运到满刺加,先把今年一千万国债的利息给朝廷赚回来,免得朝廷到时候失信于民。也就是说,一边先做着,你再慢慢与两省官员谈。” 高拱想了想,说:“请皇上恕臣放胆直言,朝廷委托商人运送粮食、军队,历来只是征调,从未有支付运费之说,臣以为两省官员未必会赞同此议。” “你笨啊!”朱厚说:“你就不会告诉他们,这些海商向来不服朝廷教化,因叛军封锁运河,南北交通阻断,朝廷不得已与之妥协,重金雇佣他们为国家效力。若还不能让两省官员信服,可由汪直聘请几个佛朗机人出面与你一同与两省交涉,朝廷总不能无偿征调番人船队吧!朕会吩咐内阁给你出一份廷寄,有内阁的廷寄,又有你这个钦差,未必两省官员还非要到北京来找朕对质不成?!” 高拱恍然大悟:“皇上睿智天纵,臣谨领圣谕!” 朱厚又长叹一声:“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啊!朕自会去太庙告祭列祖列宗,恳请他们原谅朕这个不肖子孙……” “皇上且不必如此,”高拱由衷地说:“皇上开放海禁,准许海商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非是为了私欲,而是为着富国强兵,保我大明江山永固,百姓长治久安。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会欣慰于皇上这般耿耿治平抚民之心!” 尽管在长期的接触之中,朱厚了解到高拱并不是陈以勤、陆树德那样迂腐的书生,不会把太祖朱元璋的祖训看得比天还大比民还重,也能象接受嘉靖新政一样接受开放海禁的决策,但毕竟事关重大,让他勉强去做和心甘情愿去做的效果大不相同,福建、广东远天远地,一封奏疏没有一两个月送不到京城,何况如今江南叛乱,南北交通阻断,下个圣旨追问执行情况更是遥遥无期,可谓山高皇帝远,朝廷对此也是鞭长莫及;而且,兵行诡道可以,朝廷行政若行诡道,就非仁君明主所为。因此,他这一番真情之中夹杂着假意的诉苦告白,其实就是为了说服高拱,听他反过来安慰自己,十分高兴,便拍着高拱的肩膀说:“此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就全靠你了!” “臣当殚精竭虑,不负皇上社稷之托!” “好!朕还有一事要叮嘱于你。汪直虽非科甲正途出身,却也读过圣贤之书,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更熟悉经商之道,是朝廷急需的人才。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且不可轻之慢之,更不可侮之辱之。”说着,朱厚一边拉起了高拱的一只手,一边拉起了汪直的一只手,将他们的手放在了一起:“朕就把开海禁,为朝廷开源之事交给你们了!你们一个居内,一个处外,定要戮力同心,并肩携手,为我大明赚回一个浙江来!” 高拱一愣:“浙江?” 朱厚开心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据汪直所说,与西洋诸番通商贸易利润甚大,仅满刺加一条线,每年就能为朝廷赚得几百万两银子,抵得上浙江一省的赋税收入!” 正在说着,他便感觉到高拱自己伸手抓住了汪直的手:“汪大人,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之事,下官还要多请教于汪大人,请汪大人不吝赐教!” 汪直慌忙跪了下来:“草民……下官万不敢当……万不敢当……”他涨红了脸,突然大声说:“自从下海从商以来,因触犯国朝律法,我便有家难回,报国无门,如今皇上拿我汪直当人来看,高大人也拿我汪直当人来看,我若不能为国家出力,便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了!高大人,只要你能从福建、广东两省为我筹措一百万两银子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半年之内,换不回来三百万两银子,我自己投海而死!” 朱厚拍手赞道“好豪气!不过,朕却要说句不吉祥的话,海上风高浪大,船行海上也难免会有意外,此次你货殖西番,只要能为朝廷赚回来一百万两银子,便是奇功一件!若再能给朕寻找两件宝物回来,更是为家国社稷立下了万世之功!” “请皇上明示是何等奇珍异宝,只要此宝尚存世间,臣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要给皇上找回来!” “呵呵,一曰番薯,一曰马铃薯,哦,又叫土豆……”朱厚想想觉得不对,鬼才知道把它们从美洲带到亚洲来的西班牙人把它们叫什么,便又改口说:“哎,梦中仙人只说是番国西班牙人自极远之地美洲引种至南洋等地,带朕见了实物,却未赐下名字,朕也不知道番人将它们叫做什么。不过,朕已绘出图形,并在旁边注明特征,你一看便知。” 接过皇上赐下的图样,汪直实在看不出这样丑陋粗鄙之物竟是仙人所授,眼中闪烁出一丝疑惑的神色。 朱厚正色说道:“莫要小看了此物。仙人告诉朕,此物等若五谷,甚至比五谷更耐寒抗旱,产量又高,可供百姓灾荒之年度时救命,堪称社稷之宝。你可要仔细寻找,若能找到,不拘价钱,不拘多少,定要给朕弄回来,再多多聘请懂得耕种的番人来我大明传授耕作之术,这便是朕方才对你说的更重要的差事!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灾荒之年更能救千千万万百姓之性命,可谓功德无量,只要你能找到并带回我大明,朕就算给你立庙建祠也不为过。” 高拱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对汪直说:“汪大人,朝廷如今大兴农务,皇上为了百姓温饱之事费尽了心思,你且要体念皇上一片爱民之心,找到这两件宝物并带回我大明。” “皇上真是菩萨心肠!”汪直感慨地说:“臣也是贫苦出身,灾荒之年也饿过肚子,知道挨饿的滋味。臣就算是搜遍南洋,也要为我大明把这两件宝物找回来,献给皇上。” “呵呵,献给朕做什么?朕自家又不会耕种,你就送给高肃卿,由他组织福建、广东两省试种。”朱厚笑着说:“桔生淮南则为橘,桔生淮北则为枳,气候使然嘛!朕想闽粤两省与南洋气候相差不大,大致可以成活。在两省引种成功之后才能逐步北移,在朕有生之年,只要北方百姓能吃上这两种东西,不至于在饥荒之年饿死了人,朕就深感欣慰了!” 所有的人都被皇上亲民爱民之心深深地感动了,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齐声说:“仁君爱民,社稷之幸,百姓之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六十六章 事出有因 谋定了千秋大计,朱厚十分高兴,看看已到了下午时分,便吩咐赐宴,招待这几位臣子。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以前曾多次有过这样的荣幸,倒也罢了,汪直却激动得无以复加,可他见着席面上不过十道菜,还不及徽州商人招呼重要客人的筵席排场,不禁愕然。高拱对他解释说,这还是皇上饷客的规制,平日皇上用膳,食不过三品,菜不过五味,如此俭省只为给国家节省一点银子,却每每从内库中拨下大笔的银子用于赈济鳏寡孤独的老人以及孤儿,惹得汪直喉头哽咽,几乎泣然泪下。幸好俞大猷拉着他商议海运部队之事,并与他研讨海战之法,才避免了他在君前失仪。 看他们相谈甚欢的样子,朱厚心里无比感慨:谁能想到,在另一个时空,他们是恶斗了近十年,不死不休的敌手啊! 其实,论朱厚的本意,应该尊重历史,由胡宗宪来笼络汪直,完成平定倭乱的大业,但一来目前任大兴县令的胡宗宪正在组织百姓引种玉米,这也是一件关乎国计民生之大事,不能半途而废;二来在那个时空,身为浙直总督的胡宗宪虽招安了汪直,可朝廷不准允他为汪直求情的奏议,他最后还是不得不杀了汪直。尽管是奉了圣命,情非得已,毕竟很不吉利。朱厚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让胡宗宪参与此事。 朱厚自信地认为,开放海禁,大力发展海外贸易一事注定要在煌煌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让高拱主持此事,却不是出于对高拱的偏爱,想让他名标青史万古流芳,而是纯粹的即兴之举――他原本打算派遣营团军乘船南下实施两栖登陆作战,怎能少得了高拱这个监军?可俞大猷如同后世的粟裕一样,出于谨慎起见,将他这样豪情万丈的战略部署进行了大幅度的删改,最后改为万人规模的部队南下开展游击战。虽然也十分重要,但毕竟只是一场小规模的军事行动,既然已经确定了明朝中期两大军事奇才之一的俞大猷率部出征,再派遣日后会成为大明王朝内阁首辅的高拱同去,就未免大材小用了! 不过这样也好,一来高拱是注定要大用的社稷之臣,让他从一开始便接触海外贸易,有助于日后更好地推行国策;二来高拱毕竟是天子近臣,更是柄国近十年的内阁首辅夏言的门生,夏言虽说如今一直闲居在家,但毕竟还是奉旨休养,还顶着内阁首辅的名分,虎老威还在,任谁都得卖几分面子给他,敢对高拱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的人大概还不多;三来也可以堵住严嵩的嘴…… 想起了严嵩,朱厚不禁在心里苦笑一声:这个老家伙,实在是太精明太会讨人喜欢了,要不是老子是穿越的,早就知道他是一个大贪官是明朝第一大奸臣,八成也会被他所迷惑! 嘉靖二十四年元日,朱厚带着满朝文武重臣莅临营团军犒军阅武,满朝文武都对军容严整、操练得法的营团军赞不绝口,称颂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公忠体国,堪称朝廷栋梁,家国一柱。惟独严嵩上了一道密疏,建议将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调离营团军。他的理由还真不少:高拱在江南为官的同年多有附逆者,尤其是他同科的状元赵鼎、探花齐汉生等人,不但联名攻讦新政,被皇上廷杖罢黜,削籍还乡之后更投靠了江南叛贼,据说还要为叛贼写诽谤朝廷攻讦新政的檄文;俞大猷是福建人氏,曾举荐过他的广东兵备道朱纨是否附逆虽尚未可知,但他的同乡、南京兵部侍郎张经附逆却是不争的事实;而高拱和俞大猷去职之后,戚继光太过年轻,独掌一军恐不能服众,因此也应一并调离。 在奏疏的最后,严嵩说,三人在营团军任职,多以小恩小惠笼络将佐兵士,使朝廷第一强兵营团军上下数万精兵健卒“只知有高、俞、戚,而不知有皇上”,而且这三人“出则同行,入则同食,私交甚笃,情同手足”,“倘若此三人有不臣之心,策动营团军谋逆作乱,则皇上危矣,朝廷危矣,我大明列祖列宗之基业危矣!为求百官万民千秋福祉,为求家国社稷万世治安,臣沥血上奏,恳请皇上俯允臣之所请,将此三人改授要职,分置各地,则臣之大幸,朝廷之大幸,社稷之大幸也!” 说真的,前面那些理由朱厚都认为是扯淡――江南叛乱,波及南京六部各大衙门,那些人都与北京这边的官员有年谊、乡谊,同僚之谊,象严嵩那样牵强附会地搞株连,只怕全天下的衙门都要人去衙空,皇上就成了光杆司令了。但严嵩最后的那段话,却让朱厚想到了阅兵当日之事:他这个九五之尊,出口便是金科玉律的皇上,让那些跪迎圣驾的兵士起身,那些兵士只叩头谢恩,却一动也不敢动,非要等到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下令才肯起身。当时他虽口口声声地称赞营团军军令如山,有周亚夫细柳营之风,但心中却颇为不快。严嵩这么一说,更让他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因为枪杆子里能出政权,所以历来只能是党指挥枪,若是枪指挥了党,大概离亡国灭种也就不远了…… 不过,想起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那坦荡的眼神,还有那飒爽的英姿,他实在不忍心以这连莫须有的罪名都算不上的猜疑,就将他们调离他们一手组建起来的,倾注了无限心血和感情的营团军;再者说了,这三个人都是朝廷栋梁之才,即便要调开,也得要为他们找个更能用其所长的地方,更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不能伤了这几个能臣干员的心…… 还在犹豫之时,俺答派黄台吉来朝贡,重建的锦衣卫江南情报网也陆续送回来江南叛乱的详情。据报,赵鼎、齐汉生等人并未附逆;张经已遁出南都,潜回福建家乡,正在调集福建各州县兵马准备平叛;朱纨也在广东公开声讨江南谋逆的乱臣贼子,并集结军队,守土保境,所谓高拱、俞大猷涉嫌谋逆的理由全是捕风捉影之事。朱厚立刻醒悟了过来:***,差点上了严嵩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的当了!他哪里是在替老子着想,分明是在嫉贤妒能,排斥忠良嘛!下一步,大概就是要挑唆着老子上演一出“风波亭”了吧! 越想越气愤,朱厚当即召严嵩进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人臣事君之道,惟有秉公据实,无私无党,可综观满朝文武,会做官的不会做事,会做事的做不成官,对外做战,无论文斗还是武斗,屁也不是;植党营私、互相拆台的水平倒是一流!还毫不客气地敲打严嵩说,害怕周亚夫细柳营的是什么人?是谋逆作乱的七国之君,乱臣贼子!如今内忧外患,变乱频仍,社稷之危,已是危在旦夕,就冲着北边的虎视眈眈鞑靼,江南蠢蠢欲动的叛军,还有东南海面上日渐猖獗的倭寇,朕也不能自毁长城! 谁知严嵩竟一改往日的恭顺,抗辩道他并不是怀疑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有谋逆之心,但人心叵测,旁人不论,薛林义七代簪缨,屡蒙浩荡天恩;陈以勤世第书香,更为圣人门徒,怎么就做出了那等骇人听闻的阴谋弑君夺位之事?为人主者以坦诚之心待臣子,这当然没错,却不能没有戒备之心。太祖高皇帝《皇明祖训》有云,凡帝王居安之时,应该常怀警备之心,日夜时刻不可松懈,这样才不至于被人所窥测,国必不失;每天都要当成是在战场上一样,白天注意观察周围人的言语举动,晚上要严密巡查,搞好宫内安全保障;即使是朝夕相见的心腹之人,也要提高警惕,所谓有备无患也;如果有机密之事要与亲信商量,需要屏退旁人,也不能令护卫们退得过远,最多十丈,不可再远;兵器、甲胄不离左右,更要选择数匹良马,置于宫门及各处城门,鞍鞯俱全,以防意外…… 而且,在严嵩看来,盛唐之乱,起于藩镇割据;前宋代周,事因陈桥兵变。历朝历代,武人不尊君上,祸乱家邦之事史不绝书,前事不忘,后世之师,有周亚夫细柳营也非社稷之福――大明的军队都是朝廷的军队皇上的军队,不是哪一家一姓的私产,怎能容忍“军中但闻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的现象发生?尤其是这样一支军队为关系甚为密切的三位文武官员所掌并长期驻守京畿重地,一旦有事,后果不堪设想…… 朱厚也知道,别看自己前知三千年,后知五百年,动不动就能摆出仙人托梦的把戏,将手下的这帮大臣唬得一愣一愣的,打心眼里认定自己是天命有归的万民之主,可要说到治国理政的才能,根本无法与这些经过残酷的官场斗争爬到高位的大臣相提并论。严嵩自从取代翟銮,成为内阁次辅并暂代首辅以来,尽心王命,勤勉任事,尤其是在安置难民、发行国债、大兴农务等诸多当前重要政务上更是殚精竭虑,悉心谋划;此次又与黄台吉唇枪舌剑,据理力争,不但顺利地与鞑靼缔结了和约,缓解了北方边患,更最大限度地维护了国家利益,将几乎是屈膝求和的马市变成了正常的对外贸易,可以说是有大功于社稷,他这么说,大概也有些道理…… 说起来,高拱这两年也确实擢升得太快了一些,已经招来了许多人的侧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是放到下面去历练历练的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六十七章 师言耸听 君臣尽欢而散,已到了酉时初刻。为了把礼贤下士的戏做足了,更为了使他们消除隔阂,在日后平倭时能密切配合,朱厚命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将汪直送回他下榻的徽州会馆,并吩咐高拱即刻到夏言府上走一趟,一是将今日议定的各项军国政务通报给夏言;二来前不久,朝廷接到了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唐枢上呈的一份《请开海禁以靖海平倭疏》,朱厚派人缮录一份送到夏言府上,有何意见让他尽快明白回奏。 高拱这才知道,恩师虽说奉旨停职休养,但朝中大事皇上还是时时垂询他的意见。看来,恩师蒙恩起复重掌朝政已是指日可待了!遂辞谢了皇上,立即扬鞭催马,向着夏言府邸赶去。 走到夏府的巷口,高拱便下了马,命令亲兵就在这里等候,自己一个人走着过去,叩响了府门。 夏府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门房的头探了出来,见敲门的人是高拱,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哦,是高大人啊!好久不见了。” 门房的言语之中流露出久违的惊喜,却让高拱不禁感到一丝愧疚:自从年初奉旨来府上看望了恩师夏言之后,已经四个多月了,自己竟一次也未来过这里,虽说军务缠身,恩师为避嫌疑也不许自己登门拜访,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拜望请安,毕竟不合门生尊师之道…… 不过,想到圣命在身,高拱也顾不上多惭愧,问道:“师相他老人家还未曾歇息吧?” “歇息倒是还未曾歇息,不过……”门房为难地说:“不是小的有意怠慢高大人,上次小的就跟高大人说过,太老爷和老爷都吩咐过,太老爷是奉旨休养,不受私谒……” “我是奉皇上口谕特来看望他老人家的,烦请代为通禀一声。” 门房也知道自家太老爷夏言待高拱等若子侄,他又自称奉了圣谕,当然不敢再老老实实地自己先进去请示而让高拱在门外等候,忙将半扇大门完全打开,躬身说:“小的不敢。高大人快快请进吧!您是知道的,这时辰,太老爷一准还在书房里,高大人自去便是。” “谢了。”高拱拱了拱手,进门就朝着府内走去。 自嘉靖二十年被夏言点为进士,第一次在府上召见他而始,高拱就成为夏府的常客,既见过这里高堂满座,宾朋如云的盛境;也见过这里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的凄凉,如此天壤之别,全因主人的官秩荣衰而起――有道是伴君如伴虎,昔日威权赫赫的内阁首辅,一道诏命被敕令致仕,立刻就能显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真可谓是人心似水,官场无故交! 不过此次却多有不同。嘉靖二十三年,鞑靼犯边,围困京师,皇上决意御驾亲征,将国事委于内阁首辅夏言和司礼监掌印吕芳,不到半个月,京城竟出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之事,连皇宫都烧了一小半,怎能不让皇上雷霆震怒?一番电闪雷鸣,满朝文武胆战心惊,可尘埃落定之后,皇上最宠信的大伴吕芳都丢了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夏言却只是暂时停职,奉旨回府休养,显示出皇上对夏言十几年的宠信一以贯之,并未有半分的衰减。谁敢在这个时候改换门庭,甚或落井下石?因此,夏言府门外还是时常停满了绿呢大轿,上至六部九卿,下到外省县令,有事没事都想来拜一拜当朝首辅。 可是,夏府的门始终紧闭着。自从奉旨回府即日起,夏言就闭门谢客,断绝了与官场中人的一切来往,摆出了一副不问世事的架势。这样的做派让高拱颇为不解,甚至认为恩师有点小题大做:皇上虽责令夏言回府养病,却未曾免去他内阁首辅的职位,无论翟銮主政,还是严嵩掌权,上谕都只是说“暂代首辅”,说明圣意还未决断,甚至更可算是对夏言的一种保护。即便是出于维护朝廷稳定,促进新政推行的全局考虑,这样的处置也算是浩荡圣恩了!恩师何必如此谨小慎微,过犹不及,以不正示人心虚,授人以柄啊! 正在想着,抬头已到了书房门口,高拱整理了衣冠,恭恭敬敬地对虚掩着的房门躬身下揖,朗声说:“受业高拱拜见师相。” “进来吧。”房中响起夏言平静的声音。 听得出来,夏言对他深夜来访竟没有一丝惊诧之意,浸淫理学几十年,浮沉宦海几十年,那份“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内敛养气功夫让人不得不佩服。 高拱进了书房,行了跪拜大礼,并遵夏言的吩咐坐定之后,夏言缓缓地问:“是奉了皇上的旨来的吧?” 高拱慌忙起身应道:“是。”接着,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学生久疏拜望,恳请师相恕罪。” “年初你来时为师就曾告诉你,好好为皇上当差,为朝廷效命,来与不来都无甚打紧,”夏言说:“听我的话才是我的好学生,为师又怎会怪你?有些人整日赖在门口,赶也不走,实在令为师不胜其烦啊。” 听不出夏言的话是真是假,高拱只得继续顺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师相待学生恩重如山,于公于私,学生都该时时拜望,领受训示才是……” 夏言打断了他的话:“为师如今闲居在家,你却重任在肩,哪有功夫扯这些闲话!我问你,今日皇上是召你一个人觐见,还是将你营团军三位主将都一并召了去?” “回师相的话,皇上召学生与俞、戚两位将军一起进宫面圣。” 夏言突然加快了语速:“是命俞大猷率军从海路南下,还是戚继光?” 高拱先是一惊,继而大为折服:恩师不愧是柄国多年的内阁首辅,未曾与会,竟也能如亲历亲见一般一语中的!忙说:“回师相,最后定下是俞大猷。” “哦!”夏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圣恩浩荡啊!” 这是皇上天纵睿智的深远圣心,更是察纳雅言的巍巍圣德,和圣恩不圣恩的可没有关系,但高拱却不敢直言恩师说错了话,便顺着夏言的话说道:“是啊!俞将军为当世一大将才,有他率部南下,与朝廷南北夹击,定可一举荡平江南逆贼,救江南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 夏言明白高拱没有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便轻笑一声,说:“更救了你,甚或救了为师。” 高拱一愣:“师相何出此言?” 夏言却不正面回答,而是说:“年初你来看我,说起皇上元日阅兵之事,还说皇上嘉许你营团军有周亚夫细柳营之风,为师就想让你赶紧奏请皇上调离营团军,但一因新正年节,说那些也不大合适;二来皇上于你有再造之恩,皇上又对你营团军倚若泰山,于情于理,你也断然没有自请他任的道理,就忍住了没说。不过,为师曾与李阁老谈过此事,他以为也该当如此,但你是皇上钦点的监军,若无圣旨,等闲也不好将你改调,又恰逢鞑靼来贡,北边还不大安宁,更无临战易将的道理。一来二去,就将此事搁下了。” 说完这些之后,夏言端起书案旁的茶碗,一边用碗盖慢慢地抹去浮叶,一边将探究的眼神投向了高拱。 高拱知道这是恩师在考验自己的悟性,沉吟着说:“学生明白师相关爱学生,希望学生韬光养晦,隐藏锋芒的道理,可学生愚钝,不明白此事和方才师相说的那……那件事有何关联……” “还不明白为师方才为何要说皇上命俞大猷为将,率军南下是浩荡圣恩,不明白皇上此举其实也是救了你吗?”夏言似乎生气了,柄国多年的内阁首辅的威势立刻就显示了出来:“糊涂至斯,何堪大用!为师真不明白皇上究竟看中你什么了?!” 夏言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放到桌子上,发出刺耳的叮当声响,高拱慌忙站了起来,躬身说:“学生愚钝,恳请恩师明示。” “俞大猷本是南方人氏,又久在南方为官,此次江南叛乱,他就没有一点牵连吗?” 夏言的话如炸雷般在耳边轰鸣,高拱猛地将头抬了起来,不顾礼仪地直视着恩师,抗辩道:“师相,俞将军忠勇报国,舍生忘死,岂能以这等莫须有之罪加诸其身?” “皇上当然不是宋高宗那样的昏聩之君,不会演出风波亭之事。但你要知道,自古以来,为人主者可不只是昏君会杀忠臣!以魏征之刚直,尚不免身后扑碑之祸;以韩信之英武,更难逃赐死未央之灾,汉高祖、唐太宗又何尝是昏君了?”夏言冷笑道:“就以俞大猷而论,虽说以他一个小小的千户,与江南那帮乱臣贼子也不可能有什么来往,可你要知道,一部《二十一史》都只有诛灭九族,唯有我大明朝可以诛灭十族!牵扯到谋逆大案,即便是亲若兄弟,谁能给他打这个保票?谁又敢给他打这个保票?又焉知没有小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说起来,摊上这么大的事情,只要皇上稍起疑心,莫说是罢官闲置,打入诏狱甚或身送东市也未为不可!皇上非但没有将之改调闲职,反而命其率军南下,这焉能不说是浩荡圣恩?” 高拱顿时哑口无言,垂下了头不敢再顶嘴。 夏言看着高拱,痛心疾首地说:“再来说说你高拱!皇上信任你重用你,不但委你为营团军监军,还将你举荐的戚继光擢升为副将。你自己却不知韬光养晦,收敛自省,竟又和俞大猷打成一片,一文两武,三位主将出则同行,入则同食,情同手足,过从甚密,还自夸什么‘爱兵如子,有古大将之风’。哼!真要如此,营团军干脆改名叫你‘高家军’好了!我问你,宋太祖当初为何要杯酒释兵权?我朝太祖高皇帝当初为何要定下‘以文统武’的规制?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仰仗的不就是他们的家兵吗?有这些事,哪一条你都犯了国朝之大忌,即便皇上不疑你,旁人会怎么想?” 高拱委屈地说:“学生自束发便受圣贤教诲,又屡蒙圣恩,何尝敢有丝毫不臣之心……” “两榜进士,翰林出身,为官数年,历任要职,竟还是如此迂腐,说出这等可笑的话!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别人当你有没有,尤其是皇上当你有没有才是要紧之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六十八章 尽一份忠心酬圣主 夏言的一番话,令高拱心里顿生狂澜。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刚刚由庶吉士转授编修,两年之内蒙皇上不次简拔,先是委任为秘书,参与机枢要务;继而擢升为正五品监军,执掌钦命重建的京营营团军;薛陈谋逆之后,又兼了正四品的巡城御史,将拱卫皇城的重任也交给了自己。这样的恩宠信任,在国朝即便不是绝无仅有,也着实为官场一大异数。因此,每每当官场同僚盛赞他御下有方,治军得力之时,他都曾深自内省,但他惟独没有想过竟然有人怀疑自己有不臣之心,更没有想到,自己尽心王事,与俞大猷、戚继光戮力同心,默契协作,将营团军打造成大明第一强兵,竟也成了别人怀疑自己的罪状! 见他还是一副激愤难平的样子,夏言没好气地说:“你当皇上嘉许你营团军有周亚夫细柳营之风是件好事?你莫非未曾读过史书?竟不知道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匡扶大汉社稷,可谓不世之功,到头来尚且难免绝食而亡!你明不明白‘军中但知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绝非社稷之福的道理?人主或因有所偏爱而不察,柄国大臣却不可不为社稷做万世之谋,否则便会误国误君!也就是严嵩那样的人不以家国社稷之大局为重,曲意逢迎君上,一味装聋作哑,倘若为师秉政,别说你是天子近臣、为师的学生,也要即刻将你调任他职!” 一通教训之后,夏言见高拱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这才缓和了语气:“天幸皇上睿智,不但不疑你等三人有异心,反而命身为南方人氏的俞大猷率军南下,留与你关系更为密切的戚继光执掌营团军,圣恩浩荡,感人肺腑!不过,肃卿啊,楚人何辜,怀璧其罪。如今营团军是我大明第一强兵,是皇上爱若珍宝的和氏璧,你便是那楚人卞和,有人要打营团军的主意,就要拿你开刀;你又是为师的门生,要打为师的主意,更要拿你开刀。你等三人又都是皇上一手简拔的干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听为师一句话,文臣结交武将乃是国朝之大忌,你且不能再与他二人来往过密,免得授人以柄!” 高拱虽然还是不能理解,但恩师一片呵护之心关照之意还是让他十分感激,便躬身施礼,说:“学生谨遵师相教诲。” “你尽管有大才,毕竟出仕为官时日不多,为师对你说的这些话未必能听得懂,或许日后栽的跟头多了你才能明白,或许到死的那天也还是不明白。如今就当是为师杞人忧天,危言耸听吧!”夏言叹道:“两年之内,你由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擢升为正五品的监军,掌着我大明朝第一强兵,如今又兼了正四品的巡城御史,竟还是懵懵懂懂,一点长进都没有。早知如此,为师当初就不该不俟散馆就将你实授编修之职,该让你好生在翰林院多读几年书才是。” “师相教训的是。”高拱腆着脸说:“学生本就才学两疏,如今又终日混迹军营,别说是师相,就连学生自己,也觉得自己粗鄙不文、面目可憎。不过请师相放心,学生尚有一点自知之明,向学求知之心也从未搁下,早已立下了百战归来再读书之志。” 见他说的如此郑重其事,夏言也忍不住笑了:“好你个高肃卿,油嘴滑舌,哪有一点大臣之风!百战归来再读书固然是好事,可为师猜测,你大概是没有百战的机会了。皇上要你远赴闽粤吧?” 高拱立刻动容了:“师相真乃神人也!皇上命学生出使闽粤,协调两省出兵平叛,并主持开海禁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 夏言自得地一笑:“为师虽说闲居在家,毕竟柄国近十年,朝局大势还是知道的。以徽商海运之力,朝廷大抵也只能派出一两万兵马先行从海路南下,既已派了俞大猷为将,就不必再派你同去,此其一;其二,通商互市事关财政大局,由闽粤两省自办,皇上一是不放心,二来也担心推行不力,势必要派一位得力的心腹之臣一力主之,综观满朝文武,舍你其谁?其三,你是皇上悉心栽培,日后更要大用之人,既然营团军万不能再待下去了,皇上怎么也要给你找个位子。” 说到这里,夏言略微停顿了一下,望着高拱恳切地说:“肃卿啊,南京兵部侍郎张经、广东兵备道朱纨资深望重又熟知兵事,有他二人一个在福建,一个在广东主持大局,朝廷当可放心。故此,协调两省出兵平叛之事,你宣了圣谕即可,不必对两省军务指手画脚,应专注于开海禁,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不管遇到多大的阻力,拼了命也要把它办成,更要办好。皇上如今最看重财政,你早已简在帝心,只要再办成办好了这件大事,不出十年,别说是升任封疆大吏,入阁拜相也不在话下。” “功过向来结伴而行,学生断不敢做如此想。”高拱叹了口气:“兹事体大,又关乎太祖高皇帝遗训,真不知两省官员对此事是何态度。皇上对此也颇为担忧,加之薛陈谋逆、江南叛乱诸事已令皇上十分头疼,如今也不想再给那帮逆天作乱的藩王勋贵攻讦朝廷的口实,不得不谨慎从事,特意叮嘱学生不可勉强两省官员……” “厉行新政,不知已废弛了多少祖宗成法,只要于国于民有利,又何必顾虑太多?”夏言笑道:“不勉强两省官员,莫非要你高拱从自家掏银子垫付本钱?你家中穷得叮当响,即便敲骨吸髓,又能换得几文钱?” 高拱解释说:“皇上睿智,对此早已未雨绸缪,命学生以支付海商运费为由,着两省筹办丝绸、瓷器、茶叶等物,用于与西洋诸番互市,可谓圣心深远,两难自解。” 夏言叹道:“两难自解,又谈何容易啊!闽粤两省素来不产丝绸瓷器,得从藩库中拿银子从江南客商手中去买。如今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诸省叛乱,交通隔断,物价必然飞腾,两省官员能否愿意掏出偌大一笔银子为你筹办货物?” 高拱犹豫着说:“皇上虽不能明发上谕,却要命由内阁拟出廷寄。内阁廷寄经司礼监批红便是诏命,学生诏命在手,他们或许不敢如此大胆……” 夏言摇摇头,说:“你从未任过外官,大概还不知道那些地方官员的胆量。闽粤两省与北京有万里之遥,可谓山高皇帝远,历来圣旨行于两省尚且难免打了折扣,更遑论内阁廷寄?加之两省出兵平叛也是奉了上谕,到时候,一句‘藩库钱粮要用于军国大事’,就能将你驳得哑口无言!” 高拱顿时着急了:“那学生该如何行事,方能不负圣望,恳请师相指点迷津。” “既然蒙你叫我一声老师,为师也该助你一臂之力。两省巡抚、布政使多与为师有故交,为师可修书于他们,请他们看在为师薄面之上,尽力协助你。”夏言沉吟着说:“不过,此事关键还在于张经、朱纨两人。他二人一个在南京主持军务,身负江南诸省抗倭御寇之大任;一个在广东与西番佛朗机人交恶,多次兴兵进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佛朗机人赶出了辖区,两人未必就愿意与番人化干戈为玉帛。可两省如今正处于战中,他们握有兵权,说话地方官府也不敢不从,这才是为师方才说的不让你插手军务的要旨所在。张经与为师有年谊,就任南京兵部侍郎也是为师举荐,只要你持弟子礼待之,想必也不会为难于你。惟是朱纨不大好对付,此人自负才高,目中无人,又是个倔驴子,他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未必会卖为师的账,为师会给张经说明此事,请他将朱纨请到军中与他共同主持平叛诸事。你当奏请皇上为张经加南京兵部尚书衔,实授闽粤总督;为朱纨加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实授南京兵部侍郎,将东南军务尽委于他二人。大敌当前,军务繁忙,两人或许就不会掣你的肘了。” 恩师执掌朝政近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有他出面为自己牵线搭桥,自然无往而不利,高拱当即喜出望外,忙躬身一揖在地:“师相诲教提携之情,学生无时敢忘……” “呵呵,为师如此尽心竭虑,不惜豁出老脸来向那些方面大员讨情,可不是单为了你这门生,即便此次是严嵩那个老贼奉旨南下,为师也会如此。所为者何?一来为我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二来也是尽一份忠心酬圣主!”夏言感慨地说:“皇上于你恩同再造,于为师又何尝没有?当年张张孚敬构陷为师,将为师下狱论死,若非皇上睿智天纵,明断是非,为师早已不在人世;其后数年,更将为师不次拔擢,以礼部尚书膺首辅之寄,托之以家国社稷。如此浩荡圣恩,为师才是无时敢忘呢!” 说到这里,他从桌上拿起一份已经拟好的奏疏:“这是为师奏请废弛海禁,准许西洋诸番通商互市的奏疏,就由你代为师转呈皇上,请皇上于江南平叛大局即定之时,明发邸报。到了那时,为师就可以安心告老还乡,寄情山水林泉了!” 高拱慌忙说道:“师相且不可做如斯之想。如今内忧外患,变乱频仍,皇上心忧家国社稷、天下苍生,奋万世之雄心,开中兴之伟业,师相为朝廷砥柱中流,更身负天下之望,且不可萌生归隐之心。皇上曾亲口对学生说过,请师相好生将息身子,日后还要让师相为朝廷效力二十年呢!更何况,皇上如今多以军国大事咨询师相,依学生陋见,师相再度出山,辅佐皇上执掌朝政已为时不远矣!” 夏言笑道:“借用你方才的话,为师也‘断不敢做如此想’。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日后大明的朝堂,必是如你这般后起之秀的天下,为师老喽……” 他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深邃的夜空:“为师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已被天下之人骂成了一意逢迎君恶的奸佞之臣。有道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为师既然已是将死之人,也就不怕再多替皇上担一点罪名。这也是为师能为我大明,为圣主明君做的最后一点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六十九章 试探权奸 夜已经很深了,大明朝的机枢重地――内阁的值房里还隐约透出一丝光亮,严嵩端坐在宽敞的书案前,正在批阅奏折。突然,值房的门被推开了,他抬起头,寻声看去,但不知是因为门口并未掌灯,还是因为毕竟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尽管他努力睁大了眼睛,却还是看不真切来人的模样。 还未等他出声询问,就听到皇上的叹息声自门口传来:“朕就知道你严阁老还未歇息!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哪能天天这么熬着!” 严嵩慌忙离开座椅,跪了下来:“臣严嵩恭请圣安。” 朱厚温言说道:“快快起来吧!每次看到你值房的***彻夜不熄,朕就想来看看你,可就烦你这么多礼。吕芳!” 须臾不离皇上左右的吕芳立刻从皇上身后转出,躬身应道:“奴婢在。” “从即日起,若是严阁老在内阁值夜,着尚膳监循朕之例,给严阁老送夜宵来!” “是。” 严嵩慌忙说:“臣安敢僭越受此厚赐?且请皇上收回成命!” “不就是一碗夜宵吗?朕如今穷,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款待你,一点心意而已,可算不上什么厚赐。” 严嵩更加惶恐:“国事蜩螳如斯,皆是臣等之过,皇上宵衣旰食……” 朱厚笑道:“罢了罢了,大概在你严阁老的眼里,朕比之尧舜之君也差不了多少,若真如此,我大明也就不会内外不靖,野有饿殍了!” 正在说着,朱厚见严嵩已经跪了下来,知道他肯定又要请罪,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便佯装恼怒,说:“朕自说自话,你何必如此惶恐?若你还是如此,朕心里纵然有话,也就不敢和你说了!” 这句话显然很有分量,严嵩赶紧起身,说:“臣不敢……” 朱厚说:“你都六十五了吧?天天熬更守夜,朕也实在于心不忍啊!” 经过这番君臣晤谈,严嵩已料定皇上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说:“皇上一再言及臣之年齿,想必是嫌臣老了。臣该写奏疏恳请致仕回乡了。” “哈哈哈!”朱厚开心地笑道:“总算是不必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跟你严阁老说话了,不过你想告老还乡只怕还早了点,就冲着朝廷还有那么大一摊子难事烂事,朕还不能轻易放过你。不过,朕记得曾有一位先哲说过,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你毕竟不比当年青壮之时,一日两日这样还可以,日子久了,身子骨如何打熬得住?且要注意劳逸结合,累垮了累病了,朕又该把九州国运、亿兆民生托付何人?” 严嵩当然不知道是什么先哲曾说过这样粗俗直白的话,但皇上的宽慰之情还是溢于言表,当即激动地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臣的本分!” 尽管也不免被严嵩这真也罢假也罢的忘我工作精神所感动,但朱厚明白,和严嵩这样老奸巨滑的家伙打交道无论如何也得多个心眼,摆出圣主明君体贴臣下的架势,说上几句暖心的话以示抚慰即可,不可能象和高拱那样的青年官员倾心交谈,便说:“谋国之臣,知道本分就好。闲话少叙,还是言归正传,朕今日到此是有要事要与你商议。” 严嵩这才知道皇上并非是闲极无聊转悠到了内阁,更觉得惶恐不安:“皇上有事,只管吩咐臣进宫见驾即可,怎敢劳动玉趾……” “严阁老客气了,国事倥偬,变在俄顷,这样的客套话也不必多说,我们就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吧!”朱厚说:“朕今日召见了海商汪直,询问了江浙一带商人违犯海禁,与西番诸国通商互市之详情,私商海外、偷逃国税之情势触目惊心啊!严阁老对此有什么看法?” 这其实是朱厚对严嵩的一种考验。以前的历史书上都说,严嵩这个坏东西本无治国之才,全靠写的一手好青词才赢得嘉靖皇帝的宠信,并且靠收买太监通风报信,还有他那个宝贝儿子严世蕃善于揣摩圣意,才得以在内阁首辅的位子上尸位素餐二十年;而且,把持朝政二十年间,这个坏东西除了贪污受贿就没干过什么好事。但回到明朝之后,他才知道也不是这么回事,从举报薛陈谋逆到与鞑靼谈判,再到安置流民、大兴农务,严嵩表现出的治国理政之才比之夏言也不遑多让。这一次,他密召汪直进宫,并以担心招惹朝野非议为由,叮嘱吕芳绝对不能泄露半点风声,除了吕芳和大太保杨尚贤等几个御前侍卫之外,大概也只有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知道皇上与汪直晤谈的详情;严世蕃也被派到通州调查整修军粮库时的营私舞弊之案,他便有心要试一试严嵩的真本事了! 不过,这也是朱厚小看了浮沉宦海几十年的严嵩。骤然抛出这么大一个题目,而且隐约之中还流露出不满,看似已经龙颜大怒,要严厉惩治那些“私商海外、偷逃国税”的海商了,但此前晋商、徽商出面包销国债,皇上颇多嘉许,在他们为朝廷运来粮食之后,更不食前言赏其功名顶戴,今次又亲自召见了那个名叫“汪直”的海商,大明立国百七十年,这样的恤商抚商之事即便不是绝无仅有,也是少之又少。如此种种匪夷所思之事联系在一起,圣意已是昭然若揭。因此,严嵩毫不犹豫地说:“将我天朝丝绸、瓷器、茶叶等物货与海外诸番,便有数倍之利,运抵满刺加、印度、波斯一带,获利更大,有人便不顾朝廷海禁之令,私商海外,更有江浙闽粤等沿海诸省官绅豪强之家多有参与,上下其手,左右勾结,遂使朝廷禁令不得大行。不过,依臣之愚见,这也是商贾逐利,天性使然,厉行禁之恐伤天道,堵不如疏,若朝廷以善法良策引而导之,或能坐收实效……” 皇上还未表态,这个老滑头竟然能说出这样明确的倾向性意见,倒让朱厚不禁一愣,便直截了当地说:“看来严阁老也知道朝廷有令不行,禁而不止,既然如此,朕索性就不管了。严阁老意下如何?” 严嵩躬身答道:“皇上圣明!依臣之愚见,开放海禁,准许西番诸国通商互市,一来有利于争取沿海诸省官绅豪强归顺朝廷,于朝廷平定江南叛乱大有裨益;二来倭乱起于海禁,罢设宁波市舶司,停止倭人朝贡勘合贸易之后,便有愈演愈烈之势。朝廷许其朝贡互市,并敕令倭人诸藩大名、国主约束部众,当可收羁縻之功;此外,货殖海外,其利不菲,更可缓解国朝财政难局。” “严阁老此话言不由衷啊!”朱厚毫不客气地说:“既然开放海禁有诸多好处,朕当日将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唐枢那份《请开海禁以靖海平倭疏》转给你内阁,过了近半个月了,怎不见你有片纸只言呈上?” “回皇上,海禁之令乃是国朝律法,更是太祖遗训,非人臣可以妄议废弛……” 朱厚把眼睛一瞪:“那你的意思是,管它是否有利于兴社稷、安黎民,只要是太祖遗训,一概不能逾之越之?” 听出皇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不悦,严嵩慌忙跪了下来,说:“回皇上,太祖高皇帝定海禁之法时,乃是天下初定,四海不靖,陈友谅、张士诚等人残部滞留海上,窥测天朝,为安定家国社稷之计,太祖尽迁沿海居民,并曰‘寸板片帆不得下海’。但所谓时移世异,变法亦宜,祖宗成法当用则守之,不合则易之,此为贤明之君审时度势,不拘泥成法之圣德……” 阿谀奉承的话说过了头,又让朱厚心中的警惕性提高了许多,他冷笑道:“严阁老,你的意思,朕总算是听明白了。你何不直说坏事都让朕来做,骂名都让朕来担,你就安心当你的太平官!” 严嵩大惊失色,立刻取下头上的纱帽,俯地叩头道:“臣从未有这等大逆不道之心,请皇上明察……” 见皇上板着脸不说话,他又说:“请皇上容臣上呈奏疏,以示臣耿耿是心!”说着,他膝行两步,走到大案前,从堆积如山的奏疏、公文下面取出一份手本,双手呈上:“此乃臣奏请开海禁之奏疏,已成本具名,请皇上拨冗一阅。” 朱厚一愣,这个老滑头不是不敢担责任吗?怎么连奏疏都写好了?示意吕芳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严嵩具名上奏的恳请朝廷开海禁,准许西洋诸番通商互市的奏疏。奏疏上不但有方才说过的那些好处,还建议朝廷,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获利甚巨,不能将之全部委于海商,还应效法前元之例,大力发展官营贸易,一是选择有经验且忠厚老实的商人代办,由官家具本给船,命其出海货殖,与朝廷分润;二是效法成祖文皇帝遣三宝太监下西洋之旧例,由朝廷遣人出使西番诸国,一来耀兵域外,示天朝之威;二来宣敕诸国,招人来朝。为此,朝廷应整修北直隶、福建等地船场,征调工匠民夫,大力修造海船,并加紧训练水军。至于造海船所用木料,可由辽东女真各部取之兴安岭,进贡朝廷;或命云贵诸省于深山之中伐木,运送至福建等南方诸省的船场…… 看到这样详尽可行的奏疏,朱厚默然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难得你还能替朕想的这么周到,起来吧!” “谢皇上!”严嵩叩头谢恩之后便要起身。但不知是刚才太过惊恐,还是因为年纪大了,他手撑着地却一时站不起来。 “吕……”朱厚刚想招呼吕芳帮他一把,随即又改变了主意,自己上前一步,将严嵩扶了起来:“毕竟六十多的人了,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不要动不动就请罪!朕要的是你们这些柄国大臣尽心朝廷之事,不要终日只听你们请罪!朕非刻薄寡恩之人,更知道请罪可请不来谋国之策!” 严嵩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臣谢皇上浩荡圣恩!” 朱厚拍着那厚厚的一份奏疏,疑惑地说:“既然你已有成见,更考虑得如此周全,为何不及时呈给朕看?非要朕逼问到你才肯作答,这可不是你严阁老的做派啊!” 严嵩低下了头:“回皇上,臣不敢欺瞒皇上,臣之所为皆因臣有私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七十章 出人意料 私心? 朱厚更是疑惑,严嵩这样的大奸臣老滑头居然还敢在皇上面前坦然承认自己有私心?真是奇哉怪也!当即皱着眉头问道:“严阁老,你有何私心不妨说出来,让朕听听。” “请皇上恕老臣冒死直言。皇上方才所言废弛海禁之祖制乃是‘坏事’,会担‘骂名’,臣万难苟同。”严嵩说:“开海禁与皇上推行的嘉靖新政诸多国策一样,皆是于富国强兵有大利之仁政、善政,甚或比之子粒田征税、官绅士子一体纳粮等法,更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便一时尚有些许贪婪成性、不思国步之艰的宗室豪强,以及一帮迂直陈腐、清流习气严重的官绅士子难以体会圣心之深谋远虑,以哓哓无谓之言、狂悖不经之论非议朝政,甚或攻讦君父,谋逆倡乱。但只要皇上以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为念,行谋苟利家邦万民,迂腐书生之见,宵小逆天之行诚不足虑,更不必畏。千秋万代之后,世人必将铭记皇上奋万世雄心之弥天大勇,创大明中兴之丰功伟业。这等功绩若由人臣受之,恐有伤阴鸷,祸沿家室子孙,故臣万不敢当之受之。” 严嵩一番侃侃而谈,最后落脚竟是这层意思,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要警惕这个老东西,但听到如此不露痕迹的阿谀奉承,朱厚也不禁有些飘飘然了:“如此说来,你是要将这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功绩留给朕了?难道你就不曾想过煌煌史册上也写下你严阁老的大名?” 严嵩说:“臣本不才,不敢有青史留名之奢望。但有幸得逢盛世,更遇明君圣主浩荡天恩,荣膺首辅,托之以家国社稷,辅佐圣皇开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料想也能有此殊荣,这皆是皇上所赐,臣不胜感激之至。” 听到严嵩说自己要青史留名,朱厚立刻从自我陶醉之中警醒过来,你青史留名倒是不假,可留下的是万世骂名!随即又故意说:“夏阁老秉政之日,辅佐朕推行新政,将天下骂名都一肩担之,朕原以为他是爱护朕,谁曾想竟埋伏了偌大的私心,可见他也不是个忠臣!” “请皇上恕老臣冒死直言。”严嵩正色说道:“皇上方才所言非君臣之正论,臣恳请皇上收回!” 今天还真是见鬼了,历史上的大汉奸汪直哭着喊着要为国效命,平定倭乱;历史上的大奸臣严嵩竟然也摆出一副耿直忠臣的架势,皇上说一句,他反驳一句,还帮着政敌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把老子搞糊涂了!朱厚佯装恼怒道:“大胆!你才当了几天的首辅,竟敢这样跟朕说话!你可是想与夏言一样回府养病?或是与翟銮一样致仕还乡?” 和以前一样,见皇上发怒,严嵩赶紧跪了下来,但此次他却没有请罪,而是恳切地说:“回皇上,正因臣身为首辅,才恳请皇上收回方才所言。依臣之愚见,皇上为求我大明万世治安、百姓安居乐业,以移山心力推行新政,各项国策固然是富国强兵之仁政、善政,但难免触犯许多人之私利,招致诸多非议,于皇上圣名不免有损。而开海禁兴互市之法当无此虞,故臣不敢贪天之功。此乃时虽不同而势同;行虽不同而心同。夏阁老忠勤敏达,慷慨任事,为国朝之楷模,更为臣之榜样,皇上责其‘不是忠臣’,恕臣万难苟同!” 尽管严嵩的话含混晦涩,但大致意思朱厚还是听明白了,嘉靖新政这样暴风骤雨的改革,不亚于在明朝实行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遭到许多被损害了既得利益的宗室豪强、官绅士子的反对和抵制,批评的声浪从未停息,譬如子粒田征税,就被人骂为“刻薄天亲”;官绅士子一体纳粮,更被天下读书人视为侮辱斯文的虐民苛政。反弹之强烈,后果之严重,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更给大明王朝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幸好有夏言带着内阁及六部九卿顶在前面,才保得朝局大势不乱,他这个皇上也有进退回旋的余地――江南叛军打出“清君侧,正朝纲”的旗帜起兵靖难,一旦形势到了万不得已之时,皇上还可以下一道罪己诏,废弛新政,再将夏言等人抛出来顶罪,那帮谋逆的乱臣贼子未必就真的敢弑君篡位。 而开放海禁,大力发展海外贸易,不但能使江南沿海诸省官绅豪强之家受益匪浅,随着经济的发展,也能使其他各省获利,这一点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大概也只有一些死抱着朱元璋牌位不放的迂腐书生反对。看来在这一点上,严嵩和他倒是不谋而合了。 沉默了一会儿,朱厚才开口说:“严阁老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朕不认可也不行。其实朕也明白,你们都是忠臣,只不过是为人处世、事君行政的方式略有不同而已。起来吧!” 待严嵩起身之后,他又说:“不过,你既已有成见,为何不及时奏报于朕?若是朕想不到此节,岂不贻误国事?在这一点上,你便不如夏阁老那样能慷慨任事,敢为天下先。” 严嵩躬身道:“回皇上,皇上睿智天纵,臣之才略万难及之于万一,臣能想到之事,皇上早已圣心决断,臣身为辅臣,只需遵旨执行,并于执行之中查缺补漏即可,不必以管窥之见亵渎圣听,干扰圣断,此其一;其二,海禁毕竟是太祖高皇帝所定之制,以今时今日之情势,朝廷也不能即时便废弛海禁,给江南谋逆之乱臣贼子以攻讦朝廷、诽谤君父之口实;其三,即便江南叛贼不足为虑,如今鞑靼已屡次向朝廷求贡,依朝廷与之前约,迟不过今秋,便要应允与其开市,方彰显我朝重信守诺之上国之风。可户部库存的丝绸、棉帛、茶叶等物已不充裕,开通马市之后,一时也难以再筹措若干可供海市之需。故臣以为,此事宜缓不宜速,至多可在闽粤两省试行,待王师南定江南之后再议全面开放海禁方为上策。” 又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朱厚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责难于严嵩,便叹道:“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严阁老,就请你将在闽粤两省试行开放海禁之事拟出廷寄,由司礼监批红,着两省去办。” “臣遵旨。” “开海禁乃是关乎国朝财政之大事,由两省去办难免顾此失彼,朝廷当派一得力之人衔命南下主持大局。”朱厚说:“朕闻说你的门生鄢懋卿久任巡盐御史,常与商贾之流打交道,就以他为使如何?” 严嵩闻言大震:“回皇上,钦使实掌国库之锁钥,其任何其之重。鄢懋卿才德两疏,且有贪墨之风评,难堪大用,臣以为万不可以之为使。” 再次试探又得到了这个结果,朱厚已是见怪不惊,反问道:“那依你之见,以谁为使更为合适?” “回皇上,臣以为巡城御史兼营团军监军高拱可当此大任。” “哦?”朱厚说:“可还是你与朕说起过的细柳营非社稷之福的缘故?” “回皇上,臣虽仍有此虑,但万不敢拿国事做意气之争。”严嵩正色说道:“臣举荐高拱,一因其人乃理学后进,重义轻利,且不近女色,惟此等人方可为朝廷掌国库之锁钥;其二,江南叛乱,闽粤两省虽未附逆,但也不免有人心存异志,首鼠两端,高拱既有机敏通达之大才,又素怀忠义,且屡蒙圣恩,为国朝难得的忠能皆备之臣,可当大任;其三,高拱乃天子近臣,又是夏阁老的门生,闽粤两省官员多出于夏阁老门下,不看僧面看佛面,于情于理也不会掣他的肘,由他主持两省开海禁之事,于推行国策大有裨益。有此三点,臣以为,衔命南下,舍高拱不做第二人之想。” 尽管能听得出来严嵩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即是在皇上的面前阴刺首辅夏言柄国日久,威权过重,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说话办事比皇上还管用,但这也正是朱厚委派高拱出使的一大理由,他便顺坡下驴,说:“你既说的这么透彻,朕也没有理由不准你的奏。惟是高拱身兼营团军监军一职至关重要,你以为当以何人补之为宜?” 严嵩沉吟着说:“回皇上,臣以为兵部职方司郎中杨博才干卓异,通晓军事,可由其改任或兼任营团军监军。” 对于杨博这个名字,朱厚并不陌生。年前鞑靼围困京师,时任兵部职方司正五品员外郎的杨博奉命驻守德胜门。京城发生薛林义、陈以勤叛乱之事,锦衣卫奉上谕先行入城控制各处城门,在进入德胜门时与守军因误会而发生了冲突,锦衣卫校尉也多有死伤。其后,杨博被三太保张明远擒下,勒令他打开城门,他竟要以死殉国,让锦衣卫众多校尉愤慨之余也不胜骇然。朱厚闻知此事,遂将杨博擢升为正四品郎中,以嘉其忠勇,也在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 但是,从严嵩嘴里说出来这个名字,就让他觉得诧异了――杨博是前任内阁次辅、代首辅翟銮于嘉靖八年取中的门生,由县令升任兵部武库司主事、后升职方司员外郎都是翟銮一手提拔。若说夏言并未被皇上斥退,还算虎老威还在,高拱又正是得宠之时,严嵩举荐高拱出使东南既是情非得已,更是为了讨好皇上的话,翟銮一派已成为不折不扣的死老虎,连被皇上钦点为内阁学士的吏部左侍郎徐阶都担心受到其师的牵连而终日惴惴不安,严嵩又何必将营团军这么大一块肥肉卖个人情给已被致仕还乡的翟銮? 朱厚看着面前躬身垂首的严嵩,缓缓地说:“朕若是记得不错,杨博是翟銮的门生,你为何要举荐他?” “回皇上,杨博于嘉靖八年中式,座师虽是翟阁老,但他是皇上殿试之时御笔钦点的进士,可称天子门生。此外,”严嵩勇敢地迎接着皇上质疑的目光,说:“臣只知杨博之才可堪营团军监军之任,并不知其他。” 沉默了一会儿,朱厚说:“高拱、杨博任职之事就照你说的办,着吏部拟文呈报内阁,尽快拟旨允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交锋 第七十一章 命将出征 东暖阁里,来回踱步的朱厚突然停了下来,问道:“吕芳,你说严嵩为何要举荐高拱和杨博二人?” 吕芳因谨遵祖宗家法,从不敢随意对朝政说三道四,更不敢随意臧否朝廷重臣,以前却被皇上骂了好多次,如今私下里与皇上相处,他也不敢再藏着掖着,便说:“回主子,严阁老举荐他二人,自然也有为国用贤的心思。但以奴婢愚见,若是夏阁老如此,这个理由倒也可以说的过去,但严阁老或许就不只如此了。” “哦,”朱厚来了兴趣:“说说看,为何夏阁老如此行事倒能说的过去?” “这是奴婢前些年听下面的奴才奏报的一件事。”吕芳说:“当年徐阁老还是翰林院的一名翰林,因议孔圣人封号一事得罪了首辅张孚敬,被贬为福建延平府推官,后因政声卓著,先后升任湖广黄州同知、浙江学政、江西按察副使等职,在江西任上,夏阁老的亲戚曾找上门去要求升官。夏阁老当时已荣膺台阁,执掌朝政,换做旁人,大概要挖空心思去钻他的门子,更不会放过这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可徐阁老却严词申斥并断然拒绝,还将来人赶出家门。其后不久,夏阁老却举荐徐阁老升任东宫洗马兼翰林院侍读,如此不计前嫌,公正处事,是为国举贤用贤。但严阁老此前似乎并未有过此种先例……” 朱厚笑着说:“哈哈,朕明白你的意思了。夏阁老如此做是他的德行使然;严阁老如此做,大概就有揣摩朕的心思的缘故了。比方说,他举荐高拱自不待言是要讨好朕,举荐杨博是想让朕认为他没有门户之见,不会结党营私。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便是借举荐高拱暗中杀夏言一枪,攻讦夏言柄国日久,威权过重,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说话办事比朕还管用,否则便不会在朕的面前说出‘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样的话!” “主子圣明!”吕芳说:“不过,平心而论,严阁老虽说德行不及夏阁老那么刚直,朝野风评也不及夏阁老,但对皇上也是耿耿忠心,可鉴日月,如今又荣膺首辅,执掌朝政,其任该何等临渊履薄方不负圣上社稷之托。因此,依奴婢愚见,他这么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接着,吕芳感慨地说:“这也是主子睿智天纵,圣德巍巍所致,外面的那些臣子无不凛然谨遵圣命,恪守臣职,一心为着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丝毫不敢有私心杂念。” 朱厚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没那么便宜的事!宫里这么多奴婢,都说只有大内这么一个家,可要说到没有私心杂念,大概也只你吕芳一人,你是朕的大伴,与朕有几十年的情分,打断胳膊还连着筋,朕不会负你,你也不会负朕,可别人呢?有人惦记着司礼监的位子,有人喜欢白花花的银子,能没有半点私心杂念?宫里的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外面那些家大业大的阁老尚书。指望他们没有私心杂念,只怕是休想……” 见皇上说的这么透彻,吕芳也不胜唏嘘,赶紧跪了下来,却是无言以对。 朱厚淡淡地一笑:“人人生而有私,这也算是天性使然吧!要他们全然屏弃私心杂念,不但断无可能,只怕也有伤天道。朕不做诛心而论,不管是夏言还是严嵩,不管是真心为国用贤还是揣摩朕的心意,只要他们实心用事,辅政安民,朕也不会多跟他们计较。” “仁德宽厚无过主子!”吕芳说:“主子以前最喜欢唐朝李翱的《问道诗》,尤其喜欢其中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还曾对奴婢说过,我大明朝的臣子,有些是云,有些是水,为人秉性不同,能干的事儿也就不同,只要他们一心为着主子,就都是忠臣。为人主者只需命他们各安其位,各尽所能,便能垂拱九重而致天下太平。” “云在青天水在瓶……”朱厚沉吟着说:“不错,云在青天水在瓶!好奴婢,你不说朕自己倒给忘了。但光靠他们还不行,大明朝的家有些朕可以交给他们去当,但最后的家,还得朕来当!黄锦最老实也最听你的话,他如今掌着厂卫,你要多点拨他,把那些当家的人都给朕盯好了,不能让他们把咱们的家给败了。” 次日朝会之后,朱厚留下了内阁各位辅臣和户部、兵部尚书,商议派俞大猷率江南游击军从海路南下一事。分管兵部的内阁学士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曾铣都对此深表赞同,但内阁学士、户部尚书马宪成对军需供应一事颇感棘手。朱厚表示,户部只需筹办江南游击军南下途中的粮秣,登陆之后,军需粮秣一部分由海商集团负责供给,另一部分由游击军在当地征集,不是掠食于民,而是照价买卖,若无现钱,也该给百姓打收条,在来年赋税中加倍冲抵。 皇上的这一圣谕令满朝大员都觉得匪夷所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朝的百姓都是皇上的子民,理应为朝廷出力。如今朝廷出兵平叛,江南的百姓应该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要钱给钱,要粮给粮才对,怎么征收一点军粮还需要给百姓打收条?还要加倍冲抵来年赋税?哪朝哪代也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面对大臣们疑惑的目光,朱厚侃侃而谈:百姓是水,军队是鱼,有水才有鱼,不能为了节省一点军费开支而破坏了大明军民鱼水之情;尤其是江南游击军深入叛军腹地,若无百姓的拥护支持,只怕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再者说来,江南那帮乱臣贼子不过些许逆天作乱的跳梁小丑,多行不义,苛政虐民,朝廷兴师南下平叛,本来就是为了解民倒悬,救江南百姓于水火之中,象这样一支威武之师、仁义之师怎么能象那些叛军一样恣意扰民虐民?不但江南游击军应该如此,日后朝廷平叛大军更要如此,以政治宣传为主,军事打击为辅。哦,诸位爱卿大概不明白什么叫做“政治宣传为主,军事打击为辅”,此亦即“攻心为上”之兵法。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只要朝廷得到我大明臣民百姓的拥戴支持,任凭些许跳梁小丑如何猖獗于一时,又何足道哉…… 对于俞大猷和山东备倭军都指挥同知宋子端分别出任江南游击军正副指挥使,大臣们都觉得可谓知人善任,但有人提出了另一个连带而来的问题:俞大猷改任他职之后,营团军就剩戚继光一人掌之,而他太过年轻,恐威望难以服众,当另择贤能任营团军指挥使一职。朱厚说,卿之所虑也不无道理,不过,为保密起见,朝廷组建江南游击军一事不可明发邸报或塘报。既然如此,俞大猷营团军指挥使一职便不能免去,这段时日且让戚继光以副使之职代掌其事。此外,朕以为凡领兵之将,威权皆出于君上,而非出于己。诸将怀忠君之心,自然令行禁止,何来威望不足以服众之说…… 谁都知道营团军是皇上最为看重的强兵劲旅,既然圣意已经决断,就没有人再敢多嘴了。 组建新军诸事繁多,俞大猷和宋子端夜以继地日忙碌,从漕军和山东备倭军中选将调兵,编练军伍,忙了大半个月,总算是组建起了江南游击军。 与营团军一样,朱厚对这支新组建的军队倾注了大量的心血。由于游击战的特点,江南游击军只能装备少量佛朗机轻炮而无法携带重火器。为了弥补漕军训练不足,战力低下的问题,他咬牙将兵工总署突击生产出的两千支新式火枪全部装备给了漕军。此外,在北京保卫战中初次登场的“震天雷”显示出了强大的近战火力,得到了明军上上下下的高度重视。战后,兵工总署军器局经过多次试验,终于解决了自拉火引爆的技术难题,已不再需要士兵手持火把点燃引线,但因科技水平毕竟有限,别说是雷管,连安全可靠的火帽(盛放爆炸品用来引爆其它炸药的纸或金属容器)也没有造出来,因此,“震天雷”的延时过短,还不能成为明军一种重要的制式单兵火器。朱厚虽然觉得很遗憾,但俗话说能拔脓就是好膏药,他也顾不得讲究太多,遂赐名曰“手榴弹”,将军器局那五百名掷弹兵全部调给了江南游击军,还从山东备倭军中挑选了五百名精通火器的军卒,经过强化训练,也装备上了新式的木柄手榴弹。 江南游击军登船南下的前夜,朱厚召见了高拱、汪直和江南游击军队官以上的军官,并赐宴,席间举杯向各位军官敬酒,恳切地对大家说:“此去江南,山高水远,为慎密起见,朕明日就无法去送你们了,但朕会在京城之中等着你们的捷报!你们得胜还朝之日,朕更要郊迎三十里,为全军将士接风洗尘!” 全体军官感怀圣恩,誓言将江南谋逆的乱臣贼子一鼓擒获,献俘阙下,以不辱圣望。朱厚大喜,命有司录下所有人的姓名,先全体嘉升一级,战后再叙功论赏。筵席之后,又赐给俞大猷锦囊一只,命他登船之后方能打开。 次日,俞大猷在海船之上摆出香案,带着宋子端等将军焚香敬天之后,才打开了皇上所赐的锦囊,只见里面装着一张笺纸,上面有皇上御笔亲书的六个大字:“打土豪,分田地。” 江南诸多豪强之家附逆倡乱,人人得而诛之,“打土豪”是江南游击军义不容辞之事;惟是“分田地”是何意思却让俞大猷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看到他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同船而行的高拱哑然失笑:“分田地,自然是要分给归顺朝廷的良民百姓;哪些百姓是良民?自然是义助朝廷平叛的百姓。皇上是怕你们筹集不到粮草,特赐你们一道恩旨,由你们自行处置那些附逆的土豪劣绅的家产啊!” 明制,为了防止办案官员随意侵吞,抄没罪员家产一律应封存造册上缴国库,皇上的这道密旨显然是为江南游击军破例开恩。俞大猷及诸位军将无不感激涕下,一起面向北方跪了下来,唱起了大明王朝的钦定军歌《国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第四卷《交锋》到此便结束了,想与各位读者大大说几句心里话。 从第一卷歪打误撞回到明朝,那个愣头青就凭着一腔热血和对历史的一知半解,开始推行他所谓的“嘉靖新政”,给自己带来了很多麻烦,朝野上下非议不断,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皇宫被烧了一半,老婆被烧死了,儿子被吓傻了,江南几个省还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叛乱,这些情节的设计有不尽合理的地方,但根据在下的理解,剧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或许就很难避免有这样的结局,清朝实行官绅士子一体纳粮当差是在什么情况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汉族士人的脊梁骨被异族的铁蹄砸断,剃发易服向侵略者俯首称臣,三藩之乱破灭了汉人最后一线复国的希望,就这样,在雍正一朝推行此法,大概也不会那么顺利,其实也就几省施行甚至只能说是试行,最终也似乎没有完全推行(被官僚地主阶级想出了其他的办法),在封建士大夫阶层已经发展到了极至的明朝,这样搞,朝廷大臣没有集体起来造反,已经是在下笔下留情了。让他搞成的原因,或者说让大部分朝臣还勉强支持他的原因,在下在作品相关里做了说明,在此不再重复。 第四卷倾注的心血最多,写的也很累,但是,自己也觉得写的很失败。其一,整篇架构不合理。当初想将南北穿插着写,但是害怕场景切换太快,使各位读者大大看着费劲,而且也容易引起歧义,就按照“北―南―北”的模式来写,事实证明,这个尝试并不成功,遭到了很多批评,因为在一个历史架空小说里,用三十六章的笔墨写次要人物,把大量关于主角的信息从背后隐晦地透露出来,这样实在犯了网文之大忌;其二,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水平。一开始想通过张居正、初幼嘉和何心隐三位带有一定典型性的青年士子,作为当时士林中带有一点进步思想,却又受了太多封建礼教思想束缚的人的代表,以他们在这场激烈的思想交锋中的表现,来刻画那场由财税改革引起经济体制改革,进而引发的政治体制等其他涉及国家各个方面的深刻改革给时代和当时的人们带来的冲击。回过头来看看,发现根本没有把这层意思写得很透彻。一来因为在下笔力不逮,无法驾驭这么深刻的题材;二来因为网文所限,在下也无法再进一步深入挖掘,显得画虎不成反类犬,贻笑大方了。 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在第四卷里,已经将随后改革发展的引子铺开了,随后将进入一个更加波澜壮阔而又更加波诡云诿的领域,真可谓是路漫漫而修远兮,就让他上下而求索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五卷 初定 第一章 定策南下 按照朝廷原定的总体战略部署,江南游击军海运南下之后,应该再等一到两月,待游击军在江南登陆并取得一定战果,猬集徐州的叛军不得不分兵回援江南之后,朝廷平叛大军再倾师南下,与游击军及福建、广东两省的兵马南北夹击,一举剿灭首尾难以兼顾的江南叛军。 这本来也是朱厚做出让俞大猷率江南游击军沿海路南下,命高拱出使闽粤两省,协调两省平叛的初衷所在。可是,高拱、俞大猷衔命南下不到半月,朝廷就接到江南密报,南都那帮乱臣贼子已经平息了内讧,不但徐州叛军主力没有调动;反而增加了数万强悍的南蛮异族兵士,这无疑给江南游击军的军事行动增添了莫大的困难。 汪直的船队行于海上,与朝廷音讯不通,想要调整战略部署已来不及。想到那上万名大明健卒,尤其是“一将难求”的军事奇才俞大猷,朱厚不禁心如刀绞,但此战关系到大明国运,胜则万世之功,败则万劫不复,他也不敢独断专行,便于嘉靖二十四年五月初七,召集内阁、五府、六部诸位文武大臣商议整军南下之事。 内阁及兵部诸位大臣们的意见还是倾向于再等一等,等江南游击军和闽粤两省兵马出动之后再倾师南下。但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英国公张茂及前军都督府左都督、成国公朱至孝等军中硕勋和戚继光等将领却一致认为,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专为平叛组建的禁军早已军容严整、蓄势待发,此番南下定能将江南叛军一举荡平。加之禁军多为北方人氏,若是拖过了六月份再出征,南方澳热多雨的天气也会影响兵士战力的发挥,导致战事久拖不决,更有兵败垂成之虞。 就在文武大臣激烈地辩论了两天,仍是争执不下的时候,一名囚犯被朝廷先期派往徐州前沿监视叛军的河南卫所军钱文义所部押解进京。这一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竟成了促使朝廷下定最后决心的微妙因素。 此人便是去年年初曾带领会试举子大闹科场,今年更党附逆臣顾在南都拥立辽王图谋篡国的湖广才子张居正! 与何心隐、初幼嘉分手之后,张居正带着那些逃难的难民穿越了前线,来到北方。在当地官府的帮助下,那些难民陆续投亲靠友,无所依靠者也被安置在了官屯之中,只有张居正因言谈行止和他那身仆役打扮不大符合,被当作奸细抓了起来,严加拷问。五木之下,张居正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且不说张居正去年年初曾伙同他人煽动各地会试举子罢考,闹得天下沸沸扬扬;最近一段时期,南都拥“益”拥“辽”两派的争斗也被朝廷在《民报》之上大肆渲染,深入揭批那帮乱臣贼子打着维护祖制旗号,行谋权篡位之事的丑恶行径,他的大名更是声震宇内。对于这样的谋逆重犯,当地官府如获至宝,立刻将他槛送京师。为了防止在路途之中出什么意外,还特地恳请钱文义派了整整一队兵士押送。 此前听说张居正与江南那帮乱臣贼子搅在了一起,令朱厚深感遗憾,曾长吁短叹了许久,如今听说他自己送上门来,不禁喜出望外,当即召见了张居正。 一路北上,张居正亲眼见到了朝廷安置难民、大兴农务的诸多善政,亲耳听到了各地百姓交口颂圣之声,此刻又蒙皇上亲自召见,温言抚慰,更是感动莫名,遂俯身阙下,痛哭流涕地忏悔了自己附逆倡乱的错误,恳请皇上将自己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朱厚亲手将他搀扶而起:“年轻人哪能不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他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同志”二字,改口道:“哦,改了就是我大明的好臣子嘛!朕去年与你们有三年之约,朕绝不食言。不过,如今天下尚不太平,出外游学就不必了,你就安心去国子监去读书。下科大比,朕还想看你这名满天下的湖广才子蟾宫折桂、长街夸官呢!” 张居正感怀圣恩,几不自胜,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徐州叛军有关情况奏报给了皇上。 朱厚这才知道自己一点怜才之念,竟拣了一个天大的宝贝,张居正居然刚刚跟随新明朝廷钦差何心隐巡视过徐州!当即笑道:“真乃天助我也!看来读万卷书真不如行万里路,你这一年多来走南闯北,不但长了许多见识,更为朝廷立下了一大功劳。朕看你也不必到国子监去了,改去翰林院当庶吉士,你且好生读书储才,日后为朝廷效力。” 皇上如此厚待谋逆臣子,令满朝文武殊为不解,可当他们看到张居正写出的那样详实可靠的徐州叛军布防情况之后,谁也不说不出反对意见了――这么大的功劳,不亚于阵前斩将夺旗,别说是任庶吉士,就算是实授个五六品的官职也不过分!那些商贾贩夫之流不就是因乐输朝廷了些许银子,又给朝廷弄来了一点粮食,就被赏赐六品功名顶戴,虽是中官服饰,不算朝廷命官,但毕竟玷污官箴,张居正久负才名,位列朝堂只怕也比那些商贾更合适些! 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徐阶身为内阁辅臣,自然要比一般官员看得更深一层,能体会到皇上此举是为了笼络江南那帮心志摇摆不定的士子,但即便如此,谋逆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皇上法外施恩不与他计较也就罢了,何必要许他跻身翰林院文苑清流之列,更许其任庶吉士?这可是被人目之以“储相”,寻常二甲进士不经馆选也难有此殊荣,怎能如此轻易让这个素怀异心更有谋逆情事的普通举子占据一席之地?因此,当张居正遵圣命前去翰林院报到的当日,他便召见了张居正,悉心考究了他的学问。具体考究情况旁人不得而知,只是在那之后,徐阶不再质疑张居正入翰林院的资格,却叮嘱他不必再驰骛古典,浸淫于秦文汉赋唐诗宋词,而是要下功夫钻研朝章国故,以备日后为朝廷所大用。张居正不但背负着“逆臣”之名,进翰林院也是蒙皇上特旨开恩,因而备受同僚的歧视,受到徐阶这样的关怀甚为感动,遂对徐阶持弟子之礼。徐阶虽在公开场合仍对他不假辞色,但也默许了他这种“私附门墙”的行为,时常指点他的学问,令翰林院一帮清流官员很是不齿,私下里多有议论。 不过,除了翰林院那帮无所事事,终日吟诗弄文的清流词臣之外,没有人对张居正这个悻进之臣感兴趣,满朝文武大臣感兴趣的是他关于徐州叛军的情报。得知猬集徐州的八十万叛军不过是一群外强中干的乌合之众,那些文臣们都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不再公然反对整军南下的决策;那些武将们更是口沫飞溅地在朝堂之上大声嚷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有迟误,让徐州叛军有充裕的时间做出兵力部署调整,便是误国误军,罪莫大焉! 朝中大臣关于南下的意见趋于一致,朱厚便下定了决心,颁下了从速整军南下的诏命。 皇上乃是九五之尊,圣意不容违逆。朱厚的决心一定,整个国家机器便飞快地按照他的指示运转起来。诚如张茂等军中将领所言,禁军早已整训完毕,枕戈待旦以俟王命,在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共同努力下,不过数日,总计三十五万的平叛大军便迅速集结完毕,效率之高让朱厚也不禁啧啧称奇。 但是,朝廷新组建的禁军总计不过四十万之众,出动三十五万大军可谓孤注一掷,倾师南下,如此庞大的军事行动当然不能草率从事;而且,比之去年那场北京保卫战,朱厚更将眼下即将开始的平叛之役视为对自己最大的考验,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命人找来明朝开国以来历次重大军事行动的典籍史料,进行研究。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从明初开始,无论是北上灭元,还是南下平定藩王作乱,朝廷历次大举兴兵,既没有最高军事指挥机关确定作战原则制定相应的作战计划并进行局部动员,更谈不上建立完备的后勤保障体系,数十万大军便仓促出动。尤其是后勤保障问题,最典型的是明成祖朱棣的几次北伐和明英宗朱祁镇的那次北上抗击瓦刺,大军还未走出北直隶地界便已缺粮,军心不稳,群情汹汹,象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简直是在拿军队甚至国家的命运在开玩笑――连军事冒险都算不上!明成祖朱棣几次北伐均取得了胜利,那是因为他刚刚取得了靖难之役的胜利,经过残酷战争的洗礼,明军拥有一大批能征善战的将领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南征北战自然无往而不利,更创下了扫平漠北,勒石而还的赫赫武功;到了国家承平日久的英宗正统年间,将不知兵,兵不习战,如此草草兴军,就难免全军覆没于土木堡一战的悲惨结局了! 有鉴于此,朱厚不但一天几道上谕,严厉督导有司做好各项准备工作,还命令户、兵两部各自派出一名侍郎,抽调干练的职官司员,组建了明军前所未有的军需供应总署,随大军行动,协调、督办军需粮秣供应诸事;责令都察院派出一名副都御史,监督军需供应总署的工作;北直隶、山东、河南等省成立军需转运使衙门,由各省布政使和粮道分任正副转运使,并明确指示,军中但有一日缺粮,便要将户、兵两部,还有各省转运使衙门等一干负责军需供应的各级官员,从正二品的堂官、正三品的布政使到不入流的文员胥吏全部问罪,以慰奋勇杀敌、捍卫大明江山社稷的全军将士! 尽管对皇上如此严厉颇不以为然,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无粮不稳,兵非粮不战”这些道理谁都明白,这一英明决策得到了满朝文武,尤其是平叛军全军将士的一致拥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二章 督师之争 吕芳轻手轻脚走进东暖阁,对眼睛怔怔地盯着火烛,却显然已经神游物外的朱厚轻声说:“请主子恕奴婢多嘴,已近子牌时分了,主子也该歇着了。明日卯时还要上朝呢……” “哦,子时了吗?”朱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是吕芳,便叹了口气:“歇不了啊!明日朝会之时就要宣布平叛大军的将帅人选,朕还要再想上一想。内阁、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议案你也看了,对此有什么想法?” “主子心如明镜,谁该干什么谁能干什么,不是奴婢这种人能说的敢说的……”正在说着,吕芳就看到朱厚把眼睛瞪了起来,忙改口道:“但主子既然问到奴婢,奴婢也不敢不明白回话。虽说军国大事不可不慎,但内阁、五府和兵部有司各位大人们也知道分寸,已为此在内阁集议了两天,再三斟酌,反复商议,这才拿出议俺恭请圣裁。依奴婢看来,他们最后拟定的人选也算适当……” 朱厚也知道,吕芳这样说倒不是敷衍塞责,内阁、五府和兵部拟定平叛大军以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师英国公张茂为帅,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少辅威远侯陈世昌副之,可谓煞费苦心。一来这两个人都是年高资深望重的军中硕勋,尽管也对新政颇有不满,曾到皇宫哭闹请愿,但都对朝廷忠心耿耿,在京城薛陈谋逆事变中立场坚定,经受住了考验;二来这两个人都是跟随成祖文皇帝靖难有功,受赐“奉天靖难”金书铁券的勋臣之后,打从祖上起,这些大多定居北京的靖难勋臣就与南都那帮跟随太祖高皇帝造反起家,受赐“开国辅运”金书铁券的开国功臣多有不睦,一南一北老死不相往来,由他们率军出征,不必担心有通敌之事。 在集议此事时,前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师成国公朱至孝却跳了出来,非要自请为帅,他和张茂官职、爵位几乎不相上下,也与张茂一样位列正一品的“三公”,自然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张茂独享平叛大功,两位老国公在内阁吵得一塌糊涂,还差点动了老拳,最后还是严嵩暗中支持了与自己关系较好的张茂,答应由与朱至孝有姻亲的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少辅威远侯陈世昌出任平叛军副帅,才平息了两位军中元老的争执。 兵部提出平叛军以京师营团军为先锋,倒没有引起任何争议。表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营团军作为大明第一强兵,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其实背后还有更深一层原因:皇上对营团军偏心得很,从火枪、手榴弹到刺刀,兵工总署有什么新式武器都先尽着他们,早就令其他各军为之侧目,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象攻城夺路这样打头阵、啃骨头的事,营团军不做,谁做? 因此,营团军副指挥使戚继光也就理所当然地升任正三品指挥使,他将带着营团军先行一步,与河南卫所军钱文义所部汇合,在徐州城外安营扎寨,密切监视徐州叛军,防备敌人趁平叛军立足未稳便抢先发动进攻。 这样的安排与朱厚的想法大致不差,他也并无异议。但是,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人选,却让他踌躇了,在灯下枯坐了许久,也无法定夺。听吕芳这么说了之后,他便将面前的一份奏疏推给吕芳:“你看看这份奏疏。严嵩这个老东西,偏偏这个时候来凑热闹,给朕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难题!” 吕芳接了过来,才看了两行,不禁失声叫道:“严阁老要自请外任督师?” 按照朝廷“以文统武”的规制,如此重要军事行动,朝廷应派一名文官担任督师,统帅全军。此职照理非兵部尚书曾铣莫属,可他去年还是个正三品的侍郎,因鞑靼犯境,前任兵部尚书丁大夔获罪被致仕,他才署理兵部正堂,北京保卫战之后升正二品,正位尚书,以这样的资历和人望,实在难以服众。此外,平叛军正副统帅张茂和陈世昌皆是公侯勋显,一个是正一品的太师,另一个从一品的少辅,于情于理,朝廷也应派一名内阁学士出任督师,才能驾驭得了那两位朝廷勋贵,军中硕勋。因此,他很客气地逊谢了,举荐内阁分管兵部的阁员李春芳出任督师。 此议得到了内阁学士、户部尚书马宪成的赞同。李春芳对此也是志在必得,慷慨表示自己身为内阁辅臣,又分管兵部,率军平叛责无旁贷。其他人都不好公开反对,就拟票呈送御览。 可是,没有公开反对并不等于没有异议,内阁首辅严嵩会后便上呈一封密疏,自请取代李春芳任督师,理由是李春芳久在内阁,又与夏言私交甚笃,官场中人有“夏李一体”的风评,是江南那帮乱臣贼子所指责的“奸党”重要成员,这当然是那帮逆贼的狂悖之语,不足为信,但以他为督师,江南叛军势必人心惊惧,万难招抚,不利于推行朝廷拟定的“抚剿并举,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奏疏的最后,恳请皇上准许他退出内阁,将辅佐皇上推行新政,“有大功于家国社稷”的夏言复职,或由“久在内阁,通晓政务”的李春芳接任首辅。 严嵩奏疏中提到的“抚剿并举,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乃是朱厚在听取了张居正关于南都那场闹剧般的“亲”、“贤”之争的汇报之后,做出的战略决策。一来江南数省虽因反对新政而起兵叛乱,但大明立国百七十年,在缙绅百姓中的根基不可小觑,也未必会有很多人敢公然造反对抗朝廷;二来嘉靖皇帝也即位大宝二十多年,是万民:“我们的这些阁老大人们,哪个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两榜进士,这么多年官场倾轧,风风雨雨一路走来,都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好本事,玩权谋斗机心,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若能把一半的心思放在朝政上,我大明朝何愁不海晏河清?朕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官场陋习积重难返,朝中朋党之祸更是由来已久,旦夕之间也不可能消除。可是,当此国难,朕都晓得以坦诚待百官,推腹心于臣民,以期天下大治,他们却仍不能和衷共济,实在让朕寒心啊!” 见吕芳尴尬地站在那里不敢回话,朱厚摆了摆手:“不说这些烦心之事了。依你之见,督师之职当以何人出任较为相宜?” 吕芳斟酌再三,才缓缓地开口说:“按理李阁老分管兵部,出任督师责无旁贷,但严阁老所虑也不无道理。夏李一体,官场之中人尽皆知,以他为督师,率军南下立下平乱大功,夏阁老复职便是理所应当之事。可如今国朝之情势,却还不到夏阁老复出的时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三章 灵光乍闪 这是严嵩奏疏中也不敢明说的话。对于夏言,朱厚和吕芳曾有过多次深谈,此人才能冠绝一时,政声卓著,为人既不贪财又不好色,堪称国朝第一等的清官能吏,惟有一点却犯了历代为人主者的大忌:为人刚直不阿,不但不肯曲意逢迎君上,甚至时有疏慢。当年几次被嘉靖皇帝斥退皆因如此,前年被起复之后,尽管他秉承圣意一力推行嘉靖新政,但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却多有自己的见解。朱厚虽明白夏言一心为公,并无异志,但也感到他不如严嵩那么听话。 此外,夏言威权过重,执掌朝政近十年,朝廷六部九卿,还有两京一十三省督抚多出其门下,国朝政令也多出于其手,即便他治国理政坦荡无私,下面的那些人却不见得就能象他那样凛然守法履职。奉旨停职回府休养这半年来,尽管他闭门谢客,不受私谒,可守在他府门外等候接见的官员仍有不少,不免让朱厚心里有些不快,更隐隐感到一丝威胁――这也不是因朱厚穿越之后,受到了帝王心术的太多不良影响的缘故,而是从古至今,权臣皆不为君主所容忍,尤其是在罢除相权,独尊皇权的明朝,更不为朝野清议所容忍,加之夏言柄国日久,深得皇上宠信,与同僚相处之时便难免骄横凌人,常有好事者上疏弹劾他“夺皇上的威福而自用”。朱厚虽将这些奏疏都留中不发,但也不得不考虑朝局安稳乃至整个官僚阶层的安定团结。 更为重要的是,既然已经决定要开放海禁,大力发展海外贸易,朱厚便酝酿着趁平定叛乱之际,在江南施行更大规模的改革,但他却担心包括夏言在内的一大批封建官僚碍于思想观念的束缚,不见得会全力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刚直不阿的夏言就不如阴柔谄媚的严嵩更合乎他的需要…… 不过,朱厚对此尚未考虑成熟,更担心重蹈子粒田征税、官绅士子一体纳粮等新政操之过急,引发国乱的覆辙,还不能与外人说,即便是自己最信任的大伴也不行,便说:“那你的意思是让严嵩去?” 吕芳赶紧说:“回主子的话,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依奴婢愚见,严阁老安靖宁一、熟悉政事,堪任居守;李阁老通晓兵事、果敢能战,最宜督师。出严入李,只怕两人都难展其才。一二大臣出入本不足为怪,惟是此战关乎大明国运、社稷安危,督师之任不可不慎……” 说到这里,吕芳犹豫了一下,但见朱厚沉默不语,只是将探究的眼神投向自己,便咬咬牙,说:“此外,严阁老与张老公帅私交颇深,一个任督师,一个任大帅,恐非社稷之福,故严阁老万万不可为督师!” 朱厚点点头:“这便是朕方才说的严嵩给朕出了个难题的缘故,更是他窥探朕对他有几分信任的要旨所在!你都能勘破此节,他严嵩能没有一点自知之明?朕若驳了他,显见的是朕对他还不放心,只怕接下来他就要给朕上疏恳请致仕,乞骸归里了。如今夏言暂不能复出,朝廷就不能少了他严嵩,朕不但要让他安心,更要让他铁心为朝廷效力,就不能让他做如斯之想!” 吕芳由衷地说:“主子圣明,综观满朝文武,能受主子社稷之托的人,眼下大概也只有夏阁老和严阁老两位,严阁老德行操守虽不及夏阁老,忠勤敏达却也非他人可比……” “正是如此。可如今督师平叛,李春芳不能去,严嵩也不能去,剩下两位阁员,户部要为平叛军筹措粮饷,责任不比前线带兵打仗小,怎能少得了马宪成坐镇?徐阶资历人望比曾铣也强不到哪里去,未必能镇得住张茂、陈世昌等人,而且,他又从未掌过兵,军事上还不及曾铣得力,都不合适……”朱厚叹了口气:“说起来我大明人才济济,可真到了紧要之处,却是欲用乏人啊!朕方才一直在想,督师之任何其之重,所派之人若不适当,不但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反而干扰兵事,误国误军,朝廷既然找不到合适的人,干脆就不派督师了……” “请主子恕罪,”吕芳说:“依国朝规制,大军出动,不能任由武人专断,当派文官节制……” “不单是为着这个,”朱厚将两份奏疏递给了吕芳:“你再看看这两份奏疏。今儿下午刚刚议定张茂、陈世昌出任正副统帅,不到两个时辰,两人的奏疏就呈了进来,一个恳请将上次大闹宫禁后被朕罚没的子粒田赏还给他,一个恳请给他庶出的第三子恩荫加官,这是在要挟朕呢?还是效法秦国大将王翦求田问舍,想让朕安心?” “统率倾国之师南下,两位勋臣身上的担子委实重了些,此举也是防着有人在背地里嚼舌头……” “朕都放心他们,他们自己却如此诚惶诚恐,看样子不给他们派个督师,只怕他们更是惊惧难安,遇事更不敢决断了,为将帅者尚且如此,朕又怎能指望三军效死用命,尽快为朝廷平定江南之乱?”朱厚说:“莫不如朕就效法宣宗先帝平定高煦之乱,武宗先帝平定宸濠之乱的旧例,御驾亲征!” 早在去年江南叛乱一起,朱厚便有此议,被朝臣俯阙痛哭,力谏而止。见皇上又重提旧话,吕芳大惊失色,赶紧跪了下来:“主子乃是九五之尊,如今北边不靖,朝局尚不安稳,且不可轻出九重。” 朱厚没好气地说:“你这话跟当日那帮朝臣言论如出一辙,是不是又要给朕玩一场哭谏的把戏?” “奴婢不敢,”话虽如此,吕芳却一反常态地抗辩道:“但凡忠于主子的人,皆同此心,自然会如出一辙。” “就是你们这帮忠臣让朕左右为难啊!算了,朕既当日便收回了成命,自然不会失信于百官万民,起来吧。” 待吕芳叩头起身之后,朱厚叹了口气,说:“可眼下又从哪里去找一个既深孚众望,又让严嵩和李春芳两人都无话可说的督师呢?” 吕芳无言以对――既要让皇上放心,又要让两位位高权重的阁老心服口服,更要让两位勋臣元老俯首帖耳,哪有这样合适的人?前朝倒是有太子或亲王代帝出狩之事,大明可没这个规矩!即便皇上想破这个先例,可庄敬太子还是幼冲之龄,去年薛陈二逆谋逆又受了惊吓,至今痴痴呆呆,成为皇上和内外诸人提都不愿意提起的一块心病;不肯附逆、千里报讯的荣王阿宝倒是忠心可嘉,但他又是一个酒色财气五毒俱全的荒唐王爷,怎堪督师之任? 见他沉默不语,朱厚突然笑道:“不过眼下朕倒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了!你猜猜看,督师一职究竟花落谁家?” 吕芳闻言一震,但随即便将那个似乎有些荒谬的想法从自己脑海中赶了出去,躬身垂首说:“主子睿智天纵,奴婢怎能猜得出来……” “你跟朕多少年了?” 毕竟是执掌司礼监十多年的“内相”,主子此话一出,吕芳已对圣意了然于心,但他还是竭力压抑住内心顿起的波澜,答道:“回主子,奴婢自正德六年就被显宗先帝爷派去伺候主子,如今已有三十五年了……” “那时侯朕还不到五岁,你也刚刚十六岁吧?三十五年弹指一挥间,转眼朕就到了不惑之年,你也已过半百之年……”朱厚感慨地说:“三十五年了,朕已不把你看成什么左膀右臂、什么肱股腹心,而是看成朕身体的一部分。方才说到御驾亲征,朕突然想到,由你担任督师……哦,督师是朝廷官职,你是宫里的人,叫这个名目不大合适,就做监军太监吧!由你任监军,岂不等若朕亲率大军南下平叛?” 这确实是朱厚跟吕芳说了这半天的话之后才突然泛起的一个念头。他也知道,明朝宦官专权乱政之事在历史上臭名昭著,英宗正统年间权阉王振祸国乱军,导致明军数十万大军丧师土木堡便是前车之鉴。而明世宗嘉靖皇帝性好猜忌,多疑嗜杀,待人冷漠,对自己的妻儿、侍婢、臣僚无不无情无义,尤其看不起太监这样的“刑余之人”,即位之初,不但严厉惩处了武宗正德年间祸国乱政的“八虎”之流权阉巨宦,还将各军提督太监和各地镇守太监全部召回问罪,执政期间也一直对他们管束甚严,使嘉靖一朝成为明朝中后期少有的没有宦官专权乱政的时代,说起来也算是这位酒色昏君极其难得的一大德政。 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朝中夏党、严党之争已初见端倪,在谁出任督师的问题上都见猎心喜,志在必得,无论偏向哪一派都不合适,偏偏又找不到个中间派大员来担当重任,只好遵循明朝的惯例,派出太监担任监军。虽然此举肯定会引起朝野上下关于“宦官干政”的非议,但无论严嵩、还是李春芳都无法与皇上最为信任的大伴吕芳争宠,朝廷朋党倾轧再激烈,也闹不到宫里来。此外,以吕芳谦卑忠勤、恭敬礼让的品行,至少不会随意对军事指手画脚,导致督帅不和,贻误三军。 尽管不见得能完全体会到皇上的良苦用心,但吕芳却深深地被皇上话语之中流露出的亲情所感动了,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主子折杀奴婢了,主子是天,奴婢怎敢与主子比拟……” 朱厚说:“你是朕的大伴,是朕最亲近最信任之人,朕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出任监军最为合适。” “主子有命,奴婢万不敢辞。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怕死?”朱厚的声音骤然变得阴冷了起来:“又不是让你披坚持锐,亲冒矢石,莫非你还担心三十五万大军保护不了你这个监军?” 东暖阁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了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四章 公私兼顾 吕芳俯身在地,说:“奴婢不是怕死。这三十五年来,主子对奴婢的隆恩呵护,奴婢纵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难以报答。只是,只是奴婢跟了主子大半辈子了,实在舍不得离开主子……” 朱厚脸色缓和了下来,颇为伤感地说:“你舍不得离开朕,朕又何尝舍得让你离开?三十五年了,大概也就是宫变那年,朕昏昏沉沉之中迁怒于你,罚你到吉禳去搬了一个多月的砖石木料;还有便是去年鞑靼兵困京师,朕御驾亲征,将行在设在城外,与你分开了半个多月。除了那两次之外,朕都不记得何时有一天不见到你这个大伴。这三十五年来,进京即位大宝、礼仪之争……多少风风雨雨你都陪着朕,更不用说那年宫变,朕什么都记不得了,还责罚你,将你赶出宫去,你也丝毫没有埋怨朕……”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说句丧气话,不幸生于帝王家啊!朕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身居九重,垂治天下,可除了你,谁又能明白朕其实是高坐在紫禁城里的金銮殿那张龙椅之上的囚徒?除了你,还有谁能听朕说说心里话?说句心里话,你若走了,朕还真的不晓得日子该怎么过呢!” 吕芳心中百感交集,哽咽着说:“主子别说了……再说,奴婢的心都要碎了……” “不说了就不说了,国事倥偬,变在俄顷,也容不得朕做儿女之态,更容不得朕怨天尤人!”朱厚提高了声调:“祖宗创业难,朕这个后世子孙守业更难,国朝立国百七十年,到了如今已是积弊重重,国库空空寅吃卯粮,吏贪官横日甚一日,内忧外患无时不有,朕不想祖宗基业就这样在朕的手上败了,不得已推行新政,竟惹出这么多的祸事。江南那帮乱臣贼子竟打起了朕那张龙椅的主意!你就替朕督率大军南下,把江南从那帮乱臣贼子的手中给朕夺回来! “那帮天杀的逆贼竟敢窥测天位,奴婢就是拼了这半条身子,也不能让他们把主子的江山给乱了!只是,”吕芳小心翼翼地说:“请主子恕奴婢多嘴说上一句,内官出任监军一职虽是宣宗先帝定下的规矩,却是在主子手上废除的,若是以奴婢担此重任,只怕会招惹朝野非议,若是因此有损主子圣名,奴婢就是死一百次也难赎此大罪于万一……” 朱厚摆摆手:“朕在即位之初,为何要尽罢各军提督太监和各地镇守太监?乃是因他们多是逢迎武宗先帝的奸佞小人,还多有盘剥百姓,凌虐官吏将士的恶行,你一直恪守祖宗家法,循规蹈矩,又岂是那些人所能比的?再者说来,也只有你这个内相出马,他严嵩和李春芳才无话可说!此事朕意已决,不复多言。” 听皇上又带出了与朝臣议事之时的口头禅,吕芳也不敢多言,忙叩头说:“奴婢誓为主子平定江南叛乱!” 朱厚却沉吟着说:“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的确需要一个名目来堵那帮清流的嘴……” 毕竟明朝立国以来,宦官的名声都不大好,尤其是武宗正德年间,刘瑾专权,八虎作乱,引起了朝野上下多少非议。嘉靖即位之初严厉整肃内官,又赢得了满朝文武多少赞誉,如今改弦更辙,又让自己的大伴出任监军督率六军,朱厚思量再三,这个名目还真的不好找。 正在苦恼之间,他的眼光突然落到了御案上的那三份奏疏之上,顿时开怀大笑起来:“严嵩那个老东西会给朕出难题,朕就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张茂往日写一封奏疏都得要幕客师爷代笔,怎么会有这样的机心学王翦求田问舍?必定是严嵩给他出的主意。朕就让他来给朕想出派你监军的名目来!”说着,他扬声叫道:“来人!” 却没有人应声,他不由得又提高了声调:“来人!” 一名内侍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走了进来:“主子有何吩咐?” 吕芳恼怒地说:“天杀的狗奴才,没听到主子万岁爷叫吗?” 那名内侍赶紧跪了下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又在打盹了!主子尚未安寝,你们就敢先睡了?”吕芳怒道:“下值之后自己去提刑司领二十篾片!” “算了,年轻人瞌睡多,天天陪朕熬更守夜也委实难为了他们。”朱厚对那名内侍说:“你去内阁值房传朕的口谕,召严阁老即刻见驾。” “这个时辰,宫门早已落锁,奴婢出……出不去啊……” “朕往日看你挺机灵的,怎么是个榆木脑袋?你是乾清宫的值事,又奉了朕的口谕,莫非还有人敢不放你出宫不成?” 那名内侍偷眼看了看吕芳,躬身答道:“回主子的话,打从去年腊月起,吕公公就给宫里定下了规矩,未奉主子的旨,一律不得违犯宫禁……” 朱厚也知道,自从薛陈谋逆之后,吕芳为了严防宫中有人勾结外臣,加强了对宫人的管束,深夜出宫大概说一声“有口谕”也不顶用了,便说:“吕芳,把你的腰牌给他,让他出宫。” 吕芳不好意思地说:“回主子,奴婢已将腰牌上缴司礼监,如今宫里内侍,只有司礼监几位秉笔和提刑司掌印有出入宫禁的腰牌。再者,腰牌必须本人持有,胆敢借于他人者,两人一并领罪,杖责致死。” 朱厚也没有办法,只好扯过御案上的御用笺纸,一边写着召严嵩进宫的手谕,一边嘟囔着:“瞧你定的这些个规矩,把宫里的人都当成了囚犯,还不得让人给恨死了!” 那名内侍叩头拜领圣谕之后,匆匆而去之后,朱厚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不过,朕也要提醒你一句,论行军打仗,你可比不得张茂、陈世昌他们,排兵布阵的事尽可放手让他们去做,你只需管好两件事:一是督办军需粮秣;虽成立了军需供应总署和军粮转运使衙门,但朕实在担心户兵两部之间、两部与各省之间却难免还有推委扯皮之事,军中真要断了粮,朕就算是把户、兵两部,还有各省军粮转运使衙门的官吏全部杀头,也换不回来粮食,还得靠你这个‘内相’时时盯着他们、督着他们,不要让我大明的好男儿、朕的忠勇将士为国流血牺牲,却还吃不到一顿饱饭!” “奴婢怎能辜负了主子一片仁厚之心?”吕芳慨然应道:“军中但有缺粮一日以上者,奴婢就跳进锅里把自己煮了给将士们吃。” 朱厚不以为然地说:“话也不必说的那么满。有晋商、徽商弄回来的粮食,朝廷如今虽不缺粮,可若是战事推进到江南,从北直隶、山东、河南诸省转运路途遥远,那时大概也已快到中秋,秋汛一起,漕河风高浪大,行船多有危险,陆路运送又耗费人力,你的担子委实不轻,一定要统筹规划,未雨绸缪,切不能误了事。” “主子睿智天纵,心细如发,奴婢谨遵圣谕。” “军需供应是头等大事,还有一事也非同小可,便是平叛军的军纪!常言道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江南诸省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如今身受逆贼苛政盘剥,已是苦不堪言,若是再被朝廷官军篦上一遍再剃上一遍,只怕更难有活路,江南富庶之地便要十室九空、哀鸿遍野。所谓民为邦本,朕收回来一个满目创痍、百业凋敝的江南又有何用?因此,你这监军一大职责便是整饬军纪,督命各军切实推行朝廷拟定的‘抚剿并举,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且不可有扰民虐民之事。” “仁德宽厚无过主子,奴婢定让江南的百姓同沐浩荡圣恩!” “如此最好,朕明日还要在朝会上好好说说此事,得要让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除了这两件要紧之事,还有一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朱厚说:“有一个人需要你多加关照……” 皇上说到了军需供应,说到了整饬军纪,惟独没有说到监视全军将士效死用命这一监军份内一大职责,足见皇上对自己的信任,认为此事不必多言,令吕芳不胜感动。此刻听到皇上说让他照顾一个人,立刻心领神会:“主子说的是那个被贬到营团军充为奴兵的海瑞?” 朱厚笑道:“好奴婢,真真与朕心意相通啊!” “我大明朝生民亿兆,官吏生员也逾十万,能被主子挂在心上的人可不多,奴婢怎能不记住那个海瑞海刚峰?” 朱厚慨叹道:“一块荷叶米粑就令朝廷从去岁年初忙到今年,日后大兴农务缓解北方粮荒也得益于此,你就明白朕为何那样看重此人了!此外,他是个至刚至阳之人,堪称我大明朝一柄国之神剑,日后朕还要靠他廓清宇内,涤荡奸邪!但正所谓刚则易折,不经一番蹉跌磨砺,终难成大器。此前他因妄议国政、詈骂严嵩,你建议将他发配至营团军效力,朕也让高拱多留心训导他,闻说他已捐弃流品之俗念,与军中袍泽相处甚契,闲暇之时帮他们写家书,还教他们读书识字,颇得将士们的推崇礼敬,足见此人还是一个可造之才。此次南下平叛,已确定营团军为前锋,势必要与叛军连番恶战,你知道戚继光又是一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二愣子脾气。血火战场刀枪无眼,海瑞本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怕有性命之虞,国之大才折于沙场,岂不可惜!还得由你想个法子,最好能将他调出营团军。” “主子不必担忧,各军奉旨南下,照例要裁汰部分老弱病残看守军营。如海瑞这般书生,也在裁汰之列……” 朱厚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若要如此,朕跟戚继光说上一声便是,何必向你这个监军讨情?他是日后要为朝廷所大用之人,看守军营岂不浪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五章 柔媚之臣 吕芳这才明白皇上的心思,既要让海瑞参战立功,又担心伤他性命,忙说:“奴婢愚钝,不能体念主子为国择贤之心。奴婢闻说海瑞虽是奴兵,但高大人和俞、戚两位将军怜惜其才,命其在中军帮着处理一些文牍杂事。奴婢就照此办理,将他调出营团军,留在奴婢身边帮办文案。” 朱厚沉吟着说:“调出营团军很有必要,但放在你的身边却不合适,毕竟他得罪了严嵩,太引人注目恐有伤严嵩颜面。朕身为天子,也要秉公持正,一碗水端平了……” 吕芳心中啧啧称奇:一边是柄国执政的内阁首辅,一边是未入流的举人,地位无异天渊之别,主子竟说要一碗水端平了,可见主子确实将那个海瑞认定是上天派下来辅佐他这个真命天子的忠臣能吏!便说:“如今主子责命有司成立军需供应总署,依奴婢看就让海瑞去那里当差。军需供应之事十分重要,战后叙功论赏,少不了他的一份。” 朱厚大喜:“此议甚好,既保全了严嵩的颜面,又能为国储才用贤。”接着,他意犹未尽地慨叹道:“依军功晋身只能任武职,他终究还是没有中进士的命啊……” 当日议定将海瑞褫夺功名,发配充军之时,皇上就曾说过这样的话,今日又旧话重提,吕芳自然要为君分忧:“论说赏还功名是主子一句话的事,但奴婢能体会主子抚慰严阁老的苦心。依奴婢愚见,军需供应总署及各省军粮转运使衙门官吏都为文员,海瑞也不必仍做奴兵,他曾有举人功名,又在国子监读过书,任个书办吏目绰绰有余,再循文员之例保举。至于科名,日后可参加贡考,拔贡九卷到都堂,科名也就有了……” 朱厚点点头:“如此就周全了。”接着,他狠狠地说:“这个海瑞,真不让朕省心!日后你再见到他,可要好好替朕训他一顿!” 听出皇上话语之中有掩饰不住的赏识和爱惜,吕芳便凑趣说:“请主子恕奴婢无能。奴婢曾与他谈过两次,训也训得不少,却每每都被他顶了回来,偏生奴婢读书不多,又拙于言辞,还真驳不倒他……” “哈哈哈,若能被你轻易驳倒,只怕他就不是海瑞了!”朱厚说:“他就是那个倔脾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奴婢晓得此人虽憨直有余,但对主子的耿耿忠心却非常人可比,怎会与他计较。” “说的好!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就把他当成一碗苦口良药,皱着眉头捏着鼻子灌下去,只要能治病就行。”朱厚感慨地说:“我大明如今积弊横生,缺的就是这样的苦口良药啊!” “主子圣明,奴婢……” 吕芳正要说些颂圣的话,就听到门外响起了严嵩的声音:“臣严嵩奉旨见驾。” 朱厚对吕芳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说:“严阁老快快请进。” 严嵩从门外走了进来,正要循礼跪拜,朱厚摆了摆手:“免礼。接到朕的手谕这么快就赶了过来,严阁老定是还没有歇息吧?” 严嵩躬身应道:“皇上尚未就寝,臣下岂能安睡……” “唉!朕曾说过你多次,毕竟六十五岁的人了,哪能天天这么熬着……”朱厚说:“坐吧!朕这么晚把你召来,是有事要与你商议。” “恳请皇上明示。” “你恳请自任督师的奏疏朕看了,感触颇多,一乃你已年过花甲,尚且如此忠勇,朕不胜欣慰之至!文武百官若都能象你严阁老这般公忠体国,我大明何愁天下不靖、百姓难安?二乃你谦逊辞让,愿意让出首辅一职,更令朕不胜感慨之至!文武百官若都能象你严阁老这般高风亮节,我大明又何愁朝堂不睦,朋党为祸?” 严嵩闻言一震,莫非皇上就要借此机会让夏言复职了吗?顿时一股酸溜溜的感觉自心底涌出:皇上对夏言那个老东西的宠信终究还是不减当年啊!同时,他又感到了深深的懊悔,悔不该听从儿子的建议,使出这“以退为进”的计谋,给了皇上换马的借口,否则以自己这段时日尽心王命、操劳国事的功绩,朝野上下自有公论,皇上只怕等闲也难以下定决心将自己弃若蔽履…… 尽管心中波澜狂起,毕竟浸淫理学几十年,浮沉宦海也几十年,严嵩的定力修为也非同寻常,当即起身应道:“尽忠履职是臣的本分,皇上如此称赞微臣,微臣愧不敢当。” “好一句‘尽忠履职是臣的本分’,朕今日就跟你议一议这个本分。”朱厚冷冷地说:“严阁老,我大明有几个省?” 严嵩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动怒,心中更是惊恐不安,忙老老实实回答道:“回皇上,我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 “此次江南叛乱,波及几省?” “回皇上,此次叛乱,自南直隶、浙江而起,其后湖广、江西两省附逆。此外,叛军北上,祸延河南、山东两省。” “也就是说,连受其影响的河南、山东也算上,只有南直隶和五个省。朕再问你,内阁的职责,还有你这个首辅的职责都是什么?” 严嵩大致判断出皇上并没有将自己斥退的意思,又是激动又是惊惧,赶紧跪了下来:“臣只想到江南乃国朝财赋重地,朝廷开支,包括宫中用度、百官俸禄乃至九边粮饷,有一大半出于江南,故此才请缨出战……” 朱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江南乃国朝财赋重地,朝廷开支,包括宫中用度、百官俸禄乃至九边粮饷,有一大半出于江南’,顶得好啊!江南乃国朝财赋重地,不可谓不重要,那么其他一京八省呢?还有北边虎视眈眈的鞑靼呢?这些都不在你严嵩的眼中吗?也不在他李春芳的眼中吗?朕把这九州国运、亿兆生民都托付给你们,你们却只盯着江南区区数省之地,内阁议定派出一名阁员担任督师还不够,你严嵩身为首辅,是内阁的当家人,竟也要自请担任督师。如此顾此失彼,舍大图小,怎能受朕社稷之托?!” 严嵩将纱帽摘下放在一边,叩头道:“臣颟顸昏聩,虑事不周,请皇上责罚……” “以前只知请罪,如今除了请罪,还学会了跟朕撂挑子!”朱厚怒道:“朕一直拿你当肱股腹心,值此天下大乱之际,许你入阁拜相,更把朝局政务,还有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交给你去管,你却不思报效朝廷,还举荐夏言复职或李春芳接任首辅。朕问你,如今朝廷心腹大患是什么?” “攘外必先安内”是朝廷既定的方略,但皇上如今却改口斥责内阁“顾此失彼,舍大图小”,如此反复无常实在令严嵩大伤脑筋,但他绝对不敢忤逆圣意,只得顺着皇上的意思说:“江南叛贼虽据有江南膏腴之地,但宵小作乱,逆天行事,必造天谴,不足为虑。我大明朝之心腹大患还在北虏南倭。” 果然不愧是明朝数一数二的柔媚谗佞之臣!朱厚心中偷笑,却仍板着脸说:“你竟也知道北虏南倭是朝廷心腹大患!南边的倭寇就不说了,让他们跟江南那帮乱臣贼子闹腾去,朕问你,北边的鞑靼可平定了?” “回皇上,鞑靼虽再三恳请入贡通市,朝廷也许开市以示羁縻,但彼辈一向狡诈无信,不服教化,动辄降而复叛,朝廷不可不防。” “如何防备?可是要兴兵进剿?” 严嵩大惊,心里说皇上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竟要在倾师南下的同时进攻北元!忙说:“臣冒死谏皇上一句,朝廷禁军要南下平叛,九边诸镇兵马又多疲敝,只堪凭城固守,不可轻出野战。臣以为如今之情势,对北虏诸部只宜取守势,以天威震慑之,以互市羁縻之,待朝廷平定江南之后,再徐图进兵。” 朱厚冷笑着说:“看来你还算是个明白人。既然知道朝廷如今兵力财力尚不足以两面用兵,那你为何要举荐夏言或是李春芳接任首辅?鞑靼犯边因朝廷议复河套而起,若是他二人秉政,重提旧论,朝廷该如何决断?激怒了俺答再度纠众犯境,朝廷又该如何处置?” 鞑靼进犯京师之日,严嵩已被赶去抄《永乐大典》,未曾与会商议战守之策,但他从邸报上得知,时任内阁学士、礼部尚书的高仪便是持这种观点,说曾铣轻开边战,触怒鞑靼犯境,结果被皇上厉声叱骂,并罚俸三月――若不是皇上为了平息党争,没有同意夏言一党对其穷追猛打,只怕罢官贬谪,甚或下狱论罪也在所难免。但皇上似乎已经把自己亲口说过的话都忘了,身为内阁辅臣,除了慨叹“天心难测”,还能怎么样呢?因此,他赶紧再次俯身在地:“臣愚钝,举荐夏阁老、李阁老,只因他二人久在中枢,通晓政务,未曾想到如此深远,请皇上治臣颟顸误国之罪。” “念你自请督师,也算慷慨任事,尽忠报国,治罪就不必了,但你既身为内阁首辅,虑事行政便不可不慎重周密,否则便会上误国家,下误百姓,更辜负了朕对你的社稷之托。起来吧!” 待严嵩起身之后,朱厚说:“内阁四位阁员,论资历才干,也只你与李春芳两人堪当督师之任。可是,鞑靼虽多次求贡,但时下贡使尚未来朝,还不知他们要价如何,除了你,大概也没有人能对付的了他们,你应留在京师准备与他们谈判;此外,鞑靼一贯尚武好斗,骄横无礼,且不讲信用,无论马市开与不开,朝廷都要防备他们再度犯边入寇,李春芳分管兵部多年,通晓边情军务,也应留在京城。既然你二人都不宜督师南下,朕就决意不派督师,改以吕芳任监军,你意下如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六章 攻心为上 严嵩恍然大悟:皇上一番雷霆震怒的背后,竟埋着这样一篇大文章!看来如今朝局不稳,迭生变乱,皇上已经不放心他们这些外臣,而改以自己最信任的大伴督率倾国之师南下平叛!仔细想来,皇上方才那样小题大做,或许便是此刻正垂首站在皇上身后不声不响的那个吕公公在背后进的谗言! 尽管心里着实恼怒,但他断然没有与皇上最为信任的大伴争宠的胆量,赶紧说:“皇上圣明!吕公公忠勤敏达,德高望重,远胜臣与李阁老百倍,以他监军,必能使六军上下效死用命,江南逆贼望风披靡……” 严嵩既然已经表态,朱厚就不再和他多费口舌:“既然严阁老赞同此议,明日朝议,就由你上奏朝廷。” 严嵩自然知道,内官提督京营或任各军镇监军之例,起于宣宗宣德年间而废于嘉靖初年,当初废弛之时,朝野上下无不拍手称快,也算是当今皇上顺应人心革除旧弊的一大德政;如今皇上要自食其言,委派自己的大伴任平叛军监军,还真有点说不出口,就象当初与鞑靼议和一样,将这件棘手的事抛给了自己,让自己来承担朝野上下的非议与诘难,但一来内阁辅臣本就应该查缺补漏,为皇上分忧解难,内阁首辅则更要甘当替罪羊,为皇上分谤免讥;二来这何尝又不是讨好吕芳以及吕芳背后的皇上的大好机会?因此,他欣欣然地说:“臣谨领圣谕。” 朱厚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大概已近丑时了,明日早朝还要议事,有些事你们内阁还要先通通气,严阁老早点歇息吧!” 严嵩明白皇上想必知道李春芳对督师一职志在必得,让他于早朝之前将此事告知李春芳,省得他在朝堂之上公然反对,闹得皇上和内阁都下不了台,当即躬身说:“皇上也请尽早就寝,臣告退!” “吕芳,代朕送送严阁老。”朱厚说:“以后也赐给严阁老一面出入宫禁的腰牌,求见朕就不必请旨了。” 次日朝会之上,严嵩代表内阁上奏朝廷,建议平叛军以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师英国公张茂为帅,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少辅威远侯陈世昌副之;以京师营团军为先锋,营团军副指挥使戚继光为前军指挥使;其他各军指挥使及以下将佐由两位正副帅会商酌定。朱厚准其所奏,敕令诸位将帅戮力同心,督率六军共赴国难。张茂等人出班,慨然奏曰愿为朝廷效死用命,此番南下,定能将江南逆贼一鼓擒获,献俘阙下。 参加朝会的五府及各部院司寺所有官员都明白,这是早已议定之事,不过走个过场而已。但接下来严嵩所奏之事,却令绝大多数的人大吃一惊:“江南叛乱,波及南都、中都及皇上龙兴之地湖广安陆,太祖文皇帝与睿宗先帝陵寝更不知能否保全,令皇上及臣等百官万民夙夜忧叹、寝食难安。兹事体大,臣恳请皇上择派亲信内官代帝巡视两都及安陆,谒孝、显两陵,并监平叛军事。” 满朝文武尚在惊愕之中,御座上的朱厚开口了:“严阁老所奏深契朕心。朕躬德薄,御极二十四年来未成大治,致使两都沦陷、太祖及朕的皇考皇妣陵寝皆落入贼手,每每思之,不胜激愤之至,恨不能亲率六军南下平叛,克复两都,祭告太祖及睿宗先帝,却为诸位爱卿以家国大事所阻,实在愧对列祖列宗!如今派遣内官代为成行,也算聊尽后嗣子孙之责了。只不知当派何人为使,严阁老可有合适人选?” “臣以为乾清宫管事吕芳久侍皇上,又曾侍从于睿宗先帝左右,以其为使最为相宜。” 乍一听严嵩方才的奏议,满朝文武多有不满:内官监军之旧制已被废止,何必要再让那帮阉寺重掌兵权,祸国乱军。此刻听了这一番君臣奏对,大多数人都释然了:皇上挂念太祖,尤其是本生皇考、皇妣的陵寝,派出自己的大伴拜祭,这也是尽人子的本分,外臣可不好横加干涉啊! 当然还有另外一些人就想得更为深远一层:薛陈谋逆,司礼监掌印吕芳担罪被贬,但皇上还是想让他继续担任“内相”,就要给他立功的机会。既然如此,谁还敢在这个时候触皇上和吕公公的霉头? 属于夏言一党的几个六科给事中昨日已知道内阁原定以李春芳为督师,但严嵩如今却又举荐吕芳出任监军,想必是不愿让李阁老独揽大功,抬出吕芳来抢位子,便有心要出班谏争,弹劾奸臣弄权,却看到站在第一排内阁辅臣队伍之中的李春芳纹丝不动,安若泰山,也就不好强行出头了。 既然没有人公开反对,朱厚便说:“此事就准严阁老所奏。江南乃朝廷财政之源泉,处置得当与否,于国家未来得失甚大,不可不慎重斟酌。朕今日想与诸位爱卿议一议江南叛党乱民处置一事。” 这个题目实在太大太敏感,无论是已经受命执掌平叛军的各位将帅,还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三法司的官员,乃至那些与江南有着这样那样关系的官员,都把耳朵竖了起来,谁也没有心思去探究内官担任监军妥当与否了。 朱厚缓缓地说:“朕以为江南之于国家,譬如仓廪库藏之于人家,纵有二三强梁之徒鼠窃窜据其中,若非迫不得已,必先尽力设法抚而出之,诱而缚之,断无骤然举火焚仓,纵兵毁库,自败其才之理。如今些许宵小占据江南,逆天作乱,便等同此例。朝廷此前曾拟定‘政治宣传为主,军事打击为辅’的总体方略,进而又为平叛军定下‘抚剿并举,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一以贯之便是要力避焚杀破毁,保全库藏,以利国家振兴富强之大计。但方略难免空泛无当,需具体细化为各项政策措施,诸位爱卿若有良谟在胸,自当坦陈建言。甚或具体到一人一事,但凡是出于公心,有利国家,也不妨道来。” 见满朝文武左顾右盼,窃窃私语,却还是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出班陈奏,朱厚又说:“江南不只是朝廷财赋重地,更是国朝斯文元气之地,江南士子如何处置便关乎国朝文昌教化。朕以为,寻常士子,只要未受伪朝官职,无论有无附逆之情事,也应网开一面,不予追究。朕还闻说那些乱臣贼子为了聚敛民财以逞私欲,竟卖官鬻爵,准许士子纳贡捐官。如此亵渎国家名器,朕闻之不胜骇然之至!对于那些自愿买官、侮辱斯文的士子,朕委实痛心不已,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也念其求学不易、上进有心,只要他们不附和那帮乱臣贼子负隅顽抗,且能真心悔过,朕也一个不杀,大部不抓!” 皇上的话如同向平静的池塘中扔了一块石头,朝堂之上顿时沸腾起来:谋逆是十大不赦大罪之首,为首的自不待言要抄家灭族,那些接受伪明政权封授的官职的人,等若自愿加入逆党,贬谪充军、甚至身送东市明正典刑也在情理之中,如今皇上竟说“一个不杀,大部不抓”,显见得是有意要赦免其附逆之罪,如此心量气度,古之贤君也不过如此啊! 此外,皇上推行嘉靖新政,要求官绅士子一体纳粮当差,被全天下的读书人视为凌辱士人之乱政,朝廷命官虽说碍于忠君思想的束缚,没有多少人参与谋逆作乱,但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满,这道恩旨一出,足见皇上并非不尊礼教,而是迫于国朝财政难局,不得已才颁行新法。满朝文武立刻跪了下来,齐声高呼:“仁德宽厚无过皇上!”包括严嵩在内的全体江南籍官员更是禁不住热泪盈眶,不迭声地喊道:“吾皇圣明,圣明啊!” 看着满朝文武十个人中少说也有六、七个眼中有泪光闪烁,朱厚心里苦笑一声:即便朕不知道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就凭你们江南籍官员占了大明官场一大半的人数优势,朕也不敢轻易对全江南的士子动刀子啊!他谦逊地一笑:“也说不上圣明不圣明。朕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就要为江南,更为国朝保存一点斯文种子!” 接着,他进一步启发说:“朕以为平叛是大事,战后重建也不容忽视。诸位爱卿有江南人氏,也有曾在江南为官者,贵亲谊、同乡、同窗或当年治下子民,若有真才实学者,可将姓名开列清单,能保全的朕都保全,有愿意为国家效力者,朝廷也大开方便之门,我大明朝要国运昌盛,长治久安,人才总是多多益善的好!你们可修书于他们,让他们安心保全性命,王师不日即可南下,救他们于水火之中。若有传送军情、捐资助军者,朝廷从厚论赏。” 皇上把优抚江南士子百姓的调子定了下来,满朝文武就寻着这个思路开始建言献策,并为之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后定下来处置江南叛乱诸人的总原则仍遵照皇上平定京城薛陈二逆谋逆之事颁布的圣谕“首恶必除,胁从不问”,对于江南逆天作乱的那帮藩王宗亲、勋臣贵戚,自然绝不姑息,要严惩不怠以正国法、儆效尤。但对于附逆的各级官吏、将士、士人、百姓,则有许多恩抚之策,比如鼓励叛军将士及各地百姓在王师到来之际杀官起事或助军杀敌破贼;鼓励江南豪绅富户大力捐助军粮;鼓励叛军各级将佐率军投诚或战场起事,以及各地官员献城投降,以上人等不但赦免附逆之罪,还可论功行赏。同时,各地官吏若格于叛军势大,不能起事或献城,只要恪守臣职,保境安民,并妥善保管典籍、黄册、仓廪,也可酌情减免其罪等等。 对于这些建议,朱厚无不准奏,指令翰林院、国子监将这些优抚政策撰文,刊登于《民报》之上,通过各种渠道送到江南广为分发,并明确指示,各级官府衙门务必要将各项恩抚之策落到实处,日后但有朝廷官吏不照此办理者,江南士子百姓可持《民报》到上司衙门直至京城告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七章 誓师出征 钦天监择的吉时总是上合天象!朝廷平叛大军誓师南下的时辰定在嘉靖二十四年五月十八日午时整。当日早晨,天还是阴沉沉的;辰时许,当朱厚率内阁、五府、六部诸位文武大臣祭拜了太庙之后,天便放了晴;到了午时,更是艳阳高照,灿烂的阳光笼罩着偌大的军校场,数十万将士身上的衣甲,还有那如林的刀枪上泛出点点耀眼的寒光,好一派威武雄壮的气势! 看到此情此景,无论是六军将士,还是奉旨前来送行的五府、六部等京城各大衙门的职官司员和京城的缙绅百姓,所有的人都在心中慨叹:皇上不愧为真命天子,如此吉兆,岂不正应着王师衔命南下平叛,乱臣贼子望风披靡之天意! 送行的人群之中,正五品的钦天监监正周云逸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三日前皇上命钦天监挑选吉时之时明确说了,若有违天和,发生大风吹折纂旗等不祥之兆,便要将钦天监所有职官全部处斩。今日早起看着天色不好,他已提前与妻儿诀别。还好老天爷体恤,就凭眼前这风和日丽的天气,不但身家性命可保,皇上的恩赏也断不会菲薄。 在旌旗如簇、刀枪如林的平叛大军队列中,还站着数百个文官,即使远远地看不清他们胸前的补子,单看身上那或红或紫或青的官服,就能知道这些人既有二、三四品的大员,也有七八品的小官。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军需供应总署的官员,但更多的,则是吏部遵圣谕从各部院寺司衙门和候选官员当中遴选卓有才干且为官清廉者,为江南诸省搭配的行政班子,其中大部分是年初派往各地宣传国家各项仁政、鼓励大兴农务的翰林院翰林和国子监监生。这些江南各省府州县未来的父母官将跟随大军行动,到了自己的治下,便要秉承“政治宣传为主,军事打击为辅”的总体战原则,抚政安民,鼓励农桑,并尽全力为平叛军征集、转运军需粮秣。 整军完毕之后,一身戎装的平叛军正副帅太师英国公张茂、少傅威远侯陈世昌率各军指挥使以上军官来到军校场门口,恭迎圣驾。 巳时三刻,一队手持旗帜的戎装甲士迅疾而来,当先的是六名手持红色令旗的骑士,紧随其后的是十六名并排而行的骑士,手擎着清道旗。接着,九面龙旗黄赤蓝绿紫黑白七色旗各一面呼啸而来,每面旗帜下各有六名随旗军士护卫。 在大明朝,只有一个人可以使用这样的仪仗,那便是当今天子!龙旗一到,如天子亲临,也预示着圣驾已不远了,张茂等人赶紧跪了下来。 旗帜之后,是上千名衣甲鲜明的大内禁军,身穿各色品级内官服饰的太监手持着引幡、戟氅、金瓜、节钺等名目繁多的器物作为引导,朝廷三品以上文武百官随行护驾。天子出行,即便是内阁学士、六部九卿也只能弃轿骑马,身后也不能擎伞张盖,浩浩荡荡一大队身穿苎丝圆领官服、腰系玉带的朝廷重臣,绯红色的官服在阳光下显得分外的鲜艳耀眼。 三十二名身穿红绸轿衣的舆夫合力扛着一乘足有一丈多高、二丈多宽的巨型步辇,缓缓朝着军校场走来,四周还有上百名身着崭新官服的锦衣卫缇骑校尉环卫左右。 张茂等人一齐俯身在地:“臣等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同时都在心中暗暗称奇:今上性节俭,厌恶奢华排场,往日出行,哪怕是夏至、冬至两日祭祀天地,也从未用过这样正规的天子仪仗,今年元日阅武,干脆弃乘舆而骑马,看来皇上对今日誓师可谓是十分看重啊! 身穿御用皮弁服、披着一件明黄色披风的朱厚下了乘舆,亲手将白发苍苍的张茂和陈世昌搀扶起来,携着两人的手,步入军校场。 所有的将士和送行官民都跪了下来,三呼万岁,声震云霄。 举行誓师典礼的阅武厅已被装饰一新,在它的旁边,支起了一话,他又怎敢随意插嘴! 陈世昌虽与张茂一样,都是世代簪缨之家,也不好读书,但他却爱附庸风雅,府上养着一大群清客相公,平常听那些人纵谈古今,倒也长了一点学问,想了一想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忙对张茂说:“老公帅,皇上是说让我们从严整肃军纪,莫要纵兵扰民啊!” 张茂还是不明就里,问道:“江南百姓都是我大明的百姓、皇上的子民,我平叛军衔命南下,自然要遵行‘剿抚并举,以抚为重’的圣谕,加强军纪安定百姓。可这跟你我二人的胡子有什么关系?” 朱厚和文武大臣都笑了起来,陈世昌也笑着对他说:“当年曹操率军出征,严令兵士不得扰民,违令者斩。可他的马受惊踏了民田,就自请受军法,被左右劝阻,割须代首。皇上的意思是要我们也要象曹操那样正军规、肃军纪、严军法啊!” “曹操?”张茂勃然大怒:“老夫知道,就是评话里的大奸臣!好你个陈世昌,你小子才要学曹操呢!” 陈世昌刚要解释,却见张茂跪了下来:“皇上三令五申提到军纪,老臣绝不敢违犯。但老臣世代都是大明的臣子,我张家的人一落地就只知道忠于皇上、忠于朝廷,绝不学曹操!” 朱厚将张茂扶了起来:“张老公帅耿忠之心可昭日月啊!不过,曹操既能如此,我平叛大军乃是吊民伐罪的威武之师、仁义之师,就更应如此了!” “老臣谨遵圣谕!”张茂起身之后,却瞪着皇上身后那些蟒袍玉带的内阁辅臣,示威似的扬起了拳头:“评话上说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我大明朝没有宰相,更不能出曹操这样的奸贼!谁要想当曹操,我张茂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替皇上将他诛灭!” 几位内阁学士都尴尬地干笑着,严嵩忙说:“吉时已到,请皇上移驾阅武厅,拜将出征。” 朱厚又拉起了张茂的手:“走,张老公帅,朕为你誓师以壮行色!” 作为今日誓师仪式理所当然的主角,朱厚被诸位文武大员簇拥着,笑容满面地登上了阅武厅。其实,在他的心里,或多或少有些遗憾――这么重要的历史时刻,若是能象北京保卫战之时在德胜门下向营团军晓谕春秋大义、昭示抗战到底的决心那样,发表一番激动人心、鼓舞士气的精彩演说,无论是日后为自己修《实录》,还是记诸史册,肯定能流芳千古。可是,那偌大的军校场里聚集了数十万将士和送行的官绅百姓,尽管没有人敢随意喧嚣,但因一俟誓师仪式完毕,平叛军就要从军校场直接开拔,每一位将士都是兵甲齐备,为了以防有人谋刺王驾,锦衣卫将阅武厅方圆十丈划为禁区,不许任何人接近。在没有麦克风的明朝,只怕他喊破了喉咙,站在最前排的平叛军将士也听不见皇上在说些什么,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这个有点天真的作秀想法。 按照礼部官员拟定的各项礼仪典范,朱厚赐给平叛军监军吕芳天子剑和节钺;赐给平叛军主帅张茂虎符;赐给平叛军各军主将铠甲兵器。随后,随行的内侍送上一坛坛的美酒,君臣酌酒祭祀天地之后,朱厚向张茂等平叛军将帅举起了手中的酒碗:“以倾国之师敌一隅,又有你们这些军中豪杰统兵,朕就不多说什么了,去吧!给朕把江南夺回来,朕等着你们回来过年!” 说完之后,他将碗中美酒一饮而尽,劈手摔碎了手中的酒碗――这可不是官窑特为大内烧制的御用器皿,为了合乎壮怀激烈的誓师气氛,朱厚命人换用了军中常见的粗瓷大碗,摔起来一点也不心疼,更象是当年看过的那些电影电视上敢死队出发时送行的固定模式。 张茂也学着皇上的样子,将手中的酒碗掼在地上,豪情万丈地说:“区区蟊贼,何用等到过年!皇上且安心等着,老臣定能带着儿郎们回京城过中秋!” “好气魄!”朱厚说:“一言为定!中秋佳节,朕与满朝文武一边赏月,一边听你张老公帅的报捷奏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八章 攻城受阻 嘉靖二十四年六月十日,先期出发的营团军抵达徐州城下,与河南卫所军钱文义所部兵合一处。根据平叛军主帅张茂原定的作战计划,两军休整一两日之后,便要协同作战,突破徐州城外的叛军外围防线,拔除各处据点,扫清大军攻城的障碍。营团军与河南卫所军举行了有各军营官以上的军官参加的军事联席会议,商议分工。会上,钱文义以“杀鸡焉用牛刀”和营团军长途跋涉尚需休整为由,将作战任务抢了去,还仗着当日曾与营团军在德胜门下并肩血战结下的生死之交,厚着脸皮要求监军杨博和戚继光将营团军神机营划归他指挥,为河南卫所军提供火力支援。都是大明的军队,都为着皇上的平叛大计,杨博和戚继光也不好拒绝他。 营团军是皇上钦命组建的新式军队,神机营有大大小小火炮数百门,此次作为平叛军前锋南下,皇上咬牙拨给他们十门在北京保卫战中大放异彩的御制神龙炮,装备了整整一队炮兵。早已见识过神龙炮威力的钱文义如获至宝,每次开战之前,先命火炮对着叛军的工事齐射一遍,兵工总署新研制的专用于攻城的炮弹果然不同凡响,叛军的土城木城在炮火下根本不堪一击,顷刻间便被轰塌。叛军都是江南各省兵士,哪见过这样威力巨大的火器,苦心经营近半年的防线顿时土崩瓦解,将佐兵士四散逃窜,钱文义督率河南卫所军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伤亡代价,轻松地将徐州城外的叛军据点一扫而光,立下了平叛第一功。 六月二十三日,平叛大军主力抵达徐州城下,主帅张茂见徐州外围据点已被完全清除,便不再耽搁,即刻召开了军事会议商议攻打徐州诸事。杨博和戚继光在会上慷慨请命,声言已休整多日的营团军愿承担首攻之任。其他各军一则远道而来,尚需休整;二则也不好抢营团军的先锋之功,便议定由营团军承担首攻任务。 会后,钱文义让营团军神机营归建。杨博和戚继光才知道,几天时间,神机营已将弹药消耗大半,尤其是神龙炮队,攻城专用的新式炮弹一发也没有剩下。 “这个老钱,真他娘的是个败家子,我听兵工总署的胡大人说,一发炮弹合十两银子呢!”戚继光嘟囔了一声,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年初皇上便视察了兵工总署下属的各大兵工厂,勉励官吏工匠加紧生产,鼓励技术革新。军器局也禀承“优化工艺流程,定额生产,计件付酬”的圣谕,实行了被皇上称为“标准化管理”的管理模式,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使滑膛枪和神龙炮实现了批量化生产。尽管受限于优质钢材的数量不足,还是不能完全满足全军之需,但平叛军优先装备了大量新式武器,中军炮营光御制神龙炮就有五十门,也不在乎少个十门八门的。他索性就让营团军神机营回营休整,与杨博两人恭请张茂将中军炮营暂时划归营团军指挥。 中军炮营责无旁贷应为主攻各军提供火力支援,营团军的这一要求十分合理。张茂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中军炮营休整一整天之后,于次日午夜时分抵进前沿。看到那五十门威武雄壮的大炮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徐州城,营团军上下无不欢呼雀跃。 可是,中军炮营毕竟不是营团军自家的神机营,在协同作战上存在着很大问题。次日清晨,攻城之役正式打响,中军炮营一开始倒是狠狠地放了一阵炮,将高高的徐州城头的城楼、垛堞炸得砖石乱飞。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已运动到城下前沿阵地的营团军前军将士也能听到城头上的叛军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可是,当将士们扛着云梯冲过护城河,准备一鼓作气攻上城头之时,大炮竟突然停息了下来。原本被炮火压制得根本不敢还击的叛军抓住时机,大将军炮、佛朗机、火铳、滚木擂石和箭矢一起向着刚刚冲过护城河,正要越过护城河与城墙之间那片阔约二十丈的空地的营团军将士们一股脑砸下来,第一波冲锋的几百名士兵全部牺牲,无一幸免。 看到进攻受阻,前军统领曹闻道气得眼眶几欲迸裂。在前一天营团军的军事会议上,为了争夺这个首攻任务,几乎与中军统领曾望等其他各军统领打起来。戚继光考虑到营团军两大主力,一是中军,一是前军,去年营团军奉命护送圣驾返回京城平定薛陈谋逆,中军有夺取皇城、救出太子等赫赫之功,前军却只捞到了一些小鱼小虾,脾气火暴的曹闻道为此气得大闹了一场,有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和曾望说话,为了安抚曹闻道,并使中军前军不至于因争功而心生芥蒂,便与监军杨博商议,将首攻任务交给了前军。当时,曾望阴阳怪气地说:“老曹,你们前军先攻一攻,打不下来兄弟自会帮你!”曹闻道怒骂道:“混帐!你曹爷爷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何曾让旁人帮过!要么你在城里给哥哥庆功,要么就给城外哥哥收尸!”既然把话说到了绝处,因此,当第一波攻击受阻之后,他便不顾亲兵的劝阻,穿上双重铠甲,身佩战斧,手持长枪,就带人又冲了上去。 徐州是南下的门户,一旦有失,江南诸省万难保全;加之苦心经营了近半年的外围防线和各处据点被轻而易举地拔除,更让叛军将士见识到了朝廷兵马的强悍战力,也深知若不能固守坚城,野战更无任何胜机。因此,困兽犹斗的叛军将士进行了疯狂地抵抗,凭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又一次用火器打退了前军的进攻。若不是三四个亲兵强行拖着曹闻道撤到护城河的对岸,只怕前军统领便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曹闻道踢翻了拼死阻挠的亲兵,组织了第三次的进攻。依然是前两次的翻版,前军将士攻到城下之后,被城上的火炮箭石打退了,曹闻道头上也被不知是填塞在火炮中的石子还是火铳的碎片擦了一下,顿时血流如注…… 亲兵为曹闻道包扎伤口之时,前军副统领肖剑锋痛心疾首地说:“不能再冲了,将军!我前军统共不到万人,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死伤了三千人,照这样的打法,今日之后,世间再无我营团军前军这一锐健之师了!” 肖剑锋虽为副统领,但他十分年轻,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岁,营团军组建之初,他才是一个刚刚袭了百户之职的新兵蛋子。其后,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遵从“强军之道,重在选将;选而教之,优而用之。”的圣谕,在军中开办了讲武堂,有意识地选拔了一批年轻有文化的低级军官进行培养,传授兵法战策及骑射之术。肖剑锋因学业出众,便被委任为营官。北京保卫战中,肖剑锋手刃鞑靼千夫长一名,百夫长三名,普通军卒十数名,被破格拔擢为前军副统领。可是,军中最讲资历,十六岁袭副千户之职从军入伍,至今已穿了二十多年戎装的曹闻道还不把他这个毛头小伙子放在眼里,听他这么说之后,当即破口大骂道:“你个狗娘养的怕死!” 肖剑锋尽管一直在曹闻道麾下任职,从来都是口称“属下”,不敢以副职自居,但被他这样当着众多将士的面厉声叱骂,也实在受不了,当即愤然反驳道:“属下不怕死!当日德胜门一战,将军带队伏击鞑靼先锋,带的三个营中,有一个就是属下所掌的第二营……” 曹闻道见他还敢顶撞自己,更为恼怒,骂道:“跟老子打过伏击、阻击过数万鞑靼虏贼的人,竟会怕城上那些贼娘入的土鳖龟孙?!” “属下更不是怕!”肖剑锋说:“只是徐州城高沟深,护城河与城墙之间还有那么宽的开阔地,没有炮营火器压制城头的敌人,我军难以抵进城下,更难搭云梯攻城!” 几个营官七嘴八舌地说道:“是啊!肖将军说的对,炮营火器不用,全靠我们拿弟兄们的血肉之躯去挡敌人的炮子箭石,这个仗,难打啊!” “二十来丈的开阔地、近十丈高的城墙,没有火炮,把我们前军一万人全填进去也不够……” “放你娘的狗屁!”曹闻道跳了起来,却因身上铠甲过重,不禁打了一个趔趄。亲兵赶紧将他搀扶着,他抬起脚踹在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营官身上:“没有火炮就不会打仗了?皇上发给你个龟孙的刀是让你砍柴的?给老子整队,今天就是把前军全填在这里,老子也要拿下徐州城!” 一个营官不敢和他顶嘴,把气都撒在了配合不力的中军炮营的身上:“他娘的!炮营那帮鬼孙为什么不开炮?留着炮弹下崽子啊!” 曹闻道怒视着他,恶狠狠地说:“老子告诉你,炮营不归老子官,杀你们可是老子一句话的事儿!谁他娘的再敢废话,休怪老子军法无情!” 几位营官都是曹闻道一手调教出来的下属,见他凶神恶煞一副要吃人的架势,谁也不敢再去触他的眉头,赶紧吆喝着手下的队官哨长收拢队伍。 与统领、营官们的想法有所不同,看着多年来一直在一个锅里抢饭吃的袍泽弟兄相继牺牲在自己的面前,兵士们早就被激起了内心的仇恨,不待各队、哨官催促,就开始做再次冲锋的各项准备。他们一边整理着身上的衣甲,一边用喷火的眼神恨恨地盯着不远处那巍然耸立的徐州城,似乎要用自己凌厉的目光将它击为齑粉。 “将军三思啊!”肖剑锋焦急地喊道:“弟兄们的性命要紧,不能白白葬送在……” 曹闻道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扯鸡巴淡!当兵吃粮,为的就是以身许国,慷慨捐躯!前军没有孬种,就是死,也要给老子死在城头!”说着,他瞥了肖剑锋一眼:“肖副统领既然不愿带弟兄们冲锋杀敌,就请在后队收容伤员。你是高大人和俞军门、戚军门看重的人,等老子战死在徐州城下,等着接任统领便是!” 肖剑锋顿时涨红了脸:“曹将军!论年齿论资历,属下都不敢和将军争一日之短长,但也请将军相信,属下为国效死之心绝不敢人后!属下这就带人冲锋,不拿下城头,当殉国于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九章 死不瞑目 见肖剑锋主动请缨,曹闻道也不好意思起来,拍了拍肖剑锋的肩膀,说:“肖老弟,你跟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你曹大哥就是这牛脾气,急起来谁的面子也不给,你可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你尚未娶妻吧?这冲锋陷阵的事,怎能让你来干?好好在这里收拢队伍,等我带人抢上城头之后,你们务必迅疾跟进,不让那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再把弟兄们赶下城。要知道,曾望那小子早早把话放了出来,前军若是不行,就要调他们中军上。他娘的,莫非他中军是大娘生的,我们前军就是小娘生的?凭什么处处占老子的便宜!” 肖剑锋昨日也曾与会,听见了曹闻道与曾望的那场对话,知道如今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将军已经负伤,就让属下愿带弟兄们再冲一次!” “我说了,你还未曾娶亲,我老曹已有了三个儿子,要死也论不到你抢在我前面!”曹闻道吆喝一声:“弟兄们,是男人就把卵子给老子夹紧了,跟老子杀那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去!”说着,推开一直搀扶着自己的亲兵,转身就要往队伍的前面走。 曹闻道刚走出了两步,就听到身后响起肖剑锋的一声怒吼:“将军!”他回头看去,只见肖剑锋跪在地上,横刀搭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曹闻道诧异地说:“肖老弟,你这是做甚?” 肖剑锋哽咽着说:“当日德胜门下一战,属下带着二营随将军伏击鞑靼虏贼,被虏贼砍了一刀,十停命已去了七、八停,是将军带人把属下抬了回来,属下这条命是将军救的,也该还给将军!属下愿代将军出阵!” “有这样的事吗?”曹闻道皱着眉头想了一想,似乎想了起来,说:“你这人,把那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记得那么清楚做甚!你是我老曹手下的兵,还有口气不抬回来,莫非将你扔在那里等死不成?亏你小子命大,浑身血葫芦似的,抬到医营,那些贼娘入的医官不晓得你是营官,还不愿收,让老子径自把你埋了。老子一个耳光甩过去,这不就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感慨地说:“到底是青壮小子啊!才两个月功夫,就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嘿,还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下子就成了老子的副手了。老子当年在蓟镇跟着刘军门打土蛮,半条命都没了,也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说这些没意思。日后你当了大帅军门,若还念着老曹的好,就平日对手下的弟兄好一点,打仗时也别拉下一个弟兄就是了……” “属下愿代将军出阵!”说着,肖剑锋将刀在脖子上一拉,顿时有血珠子渗了出来:“请将军恩准!” 曹闻道慌了神:“你……你把刀放开……” 肖剑锋说:“当日属下一营之众有六百五十二名弟兄,活下来的不到三十人,多活了这大半年,属下已知足了!将军若不答应,属下就自己了断,给那些弟兄们做伴去!” 曹闻道已激动得嘴角抽搐,却厉声骂道:“他娘的你个肖剑锋,竟然敢威胁老子!去,给老子把城头拿下来!若是拿不下来,看老子不大耳刮子抽你!” “谢将军!”肖剑锋从地上一跃而起:“整队出击。” “你,你,你,还有你!”曹闻道指点着自己的几名身手最好的亲兵:“跟着肖将军,他若有事,你们也就别回来见老子!” 肖剑锋喊道:“弟兄们,成败在此一战,营团军前军威名在此一战,随我冲啊!” 营团军前军将士怒吼着,如暴烈的巨浪一般冲向了徐州城。可是,徐州城就象是横亘在大海中的礁石一样,巍然不动,却将任何冲向它的浪头击得粉碎…… 不到一刻,肖剑锋就回来了,不过,是被曹闻道的亲兵背回来的,他的胸前被火炮炸出了一个大洞,肠子自腹腔中流了出来,眼见是活不了了。他身负重伤之后,将士群龙无首,这一波的进攻又功败垂成。 不过,曹闻道却顾不得生气,抱着肖剑锋喊着:“肖老弟,肖老弟……”不知不觉中,这个粗鲁豪爽的军中大汉已是泪流满面。 肖剑锋艰难地睁开眼睛,叫道:“将……将军……” 曹闻道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在,在。老弟,你挺住,你一定给老哥挺住!老哥这就把你送到后方医营去……” 肖剑锋气若游丝地说:“不必了,德胜门下走的弟兄们在召唤我了……”他奋力抬起了一只手。 曹闻道明白他的意思,慌忙伸出手与他紧紧相握:“你给老哥挺住,挺住!老哥命令你,挺住,挺住啊……” 象是有一股力量从曹闻道的手传递到肖剑锋的身上一般,他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话言尽管还是那样有气无力,却比刚才流畅多了:“将军,敌人炮火太猛,弟兄们伤亡太大了。为将者,不可以怒兴师,你是军中前辈,是前军全体将士的大哥,不能让弟兄们就这样去送死,他们……他们都是我们前军,也是我们营团军的种子……种子啊……” “你别……别说了……老哥听你的,先把弟兄们撤下来休整……” 突然,回光返照的肖剑锋高叫一声:“火炮……火炮在哪里……为什么不开……开炮……”说着,头一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炮营,怎么不开炮啊!”曹闻道抱着肖剑锋逐渐冷下去的身子,哇哇大哭起来…… 不远处的营团军本阵中,戚继光愤怒地扔掉了手中的望远镜,大骂着:“曹闻道你个王八蛋,连着冲了四次,连城墙也没有爬上去,倒折损了那么多弟兄!曾望,整队!” 站在他身旁的中军统领曾望犹豫着说:“军门,敌人的炮火太猛,弟兄们伤亡太大,不能再这么冲,得另想个办法!” “你说什么?”戚继光“呛锒”一声抽出腰间的宝剑:“你再说一遍!” 曾望咬牙说:“军门今日就算杀了末将,末将也要说,这些弟兄都是跟着军门在德胜门下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的勇士,是我营团军的种子,不能就这么白白折损在这***徐州城下!” “住口!亏你还有脸提起德胜门!自德胜门一战,我营团军英雄壮烈之名便传颂天下,却没想到今日竟出了你这样怯敌畏战的败类!”戚继光厉声喊道:“来人!给我将这个败类绑了,待我亲率中军拿下城门之后,禀明中军大帅,将他军法从事!” “戚将军万万不可!”一旁的监军杨博赶紧说:“临阵斩将有伤士气,且曾将军说的也是实情,徐州城高沟深,叛军炮火又实在太猛,让将士们以血肉之躯抵挡炮石,徒增伤亡也难以奏效,前军前车之鉴,不可不察。依下官看来,古人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前军已经连续冲锋四次未果,锐气已折,如今该让他们撤下来休整,再做论处……” 杨博虽是初来乍到,但他身为监军,是戚继光的上司,戚继光也不能不给他面子,便压抑着怒火,说:“前军既然不中用,是该撤下来。但叛军火炮已发射多次,想必炮管已红,装药即喷,威力已然大减,此时不调中军继续攻城,更待何时?” “不可如此!”杨博说:“一来徐州城高逾数丈,敌人居高临下,即便没有火器,以箭石挡之,将士们也不易攻上城头;二来以曹将军的脾气,若将他们撤下来换中军上,他未必会听命,但前军将士已疲,士气不振,只怕伤亡会更大;三来炮营为何不开炮,倒蹊跷得很……” 戚继光听他提到炮营,立刻又暴跳如雷:“再派人去传我的将令,让他们即刻给我开炮!告诉他们,炮营虽隶属中军统御,可今日却是配属我营团军,若再如此消极避战,休怪我军法无情!” “不用去了。今日就算是张老公帅亲自下令,只怕他们也不会听命……”杨博长叹一声,用手指着硝烟渐渐散去的徐州城头,说:“关口在那里……”“ 戚继光又举起望远镜看过去,只见城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处方型高台,其上设有大案,一个身穿道袍、头发散乱的人手握一把宝剑,正在那里做狂魔乱舞状。 戚继光疑惑地说:“这是在做甚?打醮招魂也不应急于这一时啊!” 杨博摇头苦笑道:“这可不是叛军为祭奠亡魂而设法坛做法事,将军可曾看见,法坛下还站有诸多裸女?打醮招魂之事何其隆重,怎能容这等不洁之物亵渎天道?这是叛军专为压制我军火炮用的厌胜之术啊!” 戚继光知道,所谓厌胜(“厌”读做“压”),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一种方术,以诅咒或邪恶之物来压制敌人,可这与火炮能不能放有什么关系? 见他还是一脸疑惑,杨博心中慨叹一声,皇上爱其有才,将他骤然拔擢,许他独掌一军,可说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啊!但戚继光文韬武略,又忠勤果敢,他也颇为赞赏,便对他解释说:“戚将军以前世戎登州,又复掌营团军,对其他兵营诸多陋事不大熟悉,下官曾为职方主事,到过多处军营巡视,倒也略知一二。炮营故老相传一种说法,遇不洁之物便不能操炮施放,若要强放便会炸膛。此说虽荒诞不经,但炮手却深信不疑……” 杨博话还未说完,戚继光就跳了起来:“他娘的,老子还以为他们炮弹运送不济,谁曾想这帮直贼娘竟是为着这个!曾望!调一营跟老子走,去找炮营要个说法!” 见戚继光带着曾望等人朝本阵一侧的炮营阵地走去,杨博忙说:“戚将军,不可卤莽……” 戚继光停住了脚步,冷冷地说:“监军大人,我营团军几千弟兄就这么白死了吗?”说完之后,转身就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十章 厉行军法 平叛军中军炮营装备的神龙炮射程较叛军所用的佛朗机要远上一倍不止,因此,火炮的阵地也设在城头火炮的射程之外,任凭阵前打得热火朝天,他们竟还或坐或依着炮弹箱讲古扯闲篇。戚继光看到他们如此悠闲,再想起前军数千将士此刻伏尸城下的惨状,更是怒不可遏,厉声高叫到:“田东何在?” 见戚继光带着营团军的人杀气腾腾地奔过来,中军炮营虽不明就里,却也都不敢怠慢,纷纷单腿跪了下来:“参见戚军门。” 一个队官象是受命暂代指挥,听戚继光问起炮营统领,忙解释说:“田将军回中军了。” “报上姓名、职级。” “小军马忠,中军炮营一队队官。” 戚继光怒视着他:“我问你,为什么不开炮?” 马忠愁眉苦脸地说:“回戚军门,弟兄们也知道营团军的弟兄们仗打得很辛苦,可敌人卑劣狡诈,施出那样下作的法子,我们也没有办法啊!这不,我们田将军也急得不行,专程赶回中军请张老公帅的示去了……” 戚继光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下作的法子?一个臭道士、几个裸女就把你们胆子吓破了?” 曾望也愤怒地说:“扯鸡巴淡!鞑子是夷蛮异族、化外野民,连人都不算是,莫非不比那个臭道士更奸邪?大炮轰过一片一片的死,怎不见有什么厌胜不厌胜的说法!” 中军照例要比其他各军高一级,炮营的营官田东就挂的是统领衔,队官的品秩也等若其他各军的营官,因此,马忠尽管不敢跟戚继光叫板,却也未必把曾望这个统领放在眼里,斜着眼睛瞥着他,说:“这位将爷,话也不能这么说,弟兄们都信这个,我们这些做官的也不能为着自家的功劳,便强令自家弟兄舍出性命不要吧……” 尽管那个马忠话语之中隐含的嘲讽之意令戚继光十分恼火,但战事正酣,他懒得跟一个小小的队官多费口舌,直截了当地说:“奉张老公帅之命,中军炮营归我营团军暂掌。我命令你开炮!就瞄着城头的那个臭道士,给我开炮!” “军门!”马忠“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小军上有老,下有小,你就饶了小军吧!” 戚继光将宝剑抽了出来,指着他说:“营团军的几万弟兄都知道,我戚继光的将令只说一次,念你们此前并不归我营团军,我就破例再说一次――就瞄着城头的那个臭道士,给我开炮!” “军门,就算是小军敢,那些弟兄们也不愿意啊……啊!”正在辩白的马忠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人头滚落,腔子里的鲜血飞起了一尺多高,跪在地上的无头身子摇摇晃晃了一阵子才轰然倒地。 戚继光抹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鲜血,冷冷地说:“不遵将令者何罪?” 中军炮营的那些炮手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骇得魂飞魄散,哪里敢出声回话?营团军的兵士齐声怒吼道:“死罪!” “该如何处置?” “杀无赦!” 戚继光用还滴着鲜血的宝剑,指着那些面色惨白、簌簌发抖的炮手,冷笑道:“开炮!” 营团军的兵士也一起举起了手中的刀枪:“开炮!” 那些炮手犹豫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畏畏缩缩地朝炮位上走去。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队官突然瞥见一个穿着五品文官服饰的人匆匆朝这边走来,知道他定是营团军监军杨博,忙高喊一声:“杨大人救我!”其他炮手也如梦初醒,一齐冲着来人跪了下来:“大老爷救命啊……” 来人正是杨博。戚继光怒气冲冲走了之后,杨博吩咐人鸣金,让前军撤回来休整待命。但他担心戚继光与中军炮营发生冲突,匆匆赶了过来。见到阵地上一片混乱,还有一具头身分离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心里已是全然明白,不禁恼怒地跺跺脚,却正色说道:“胡言乱语!炮营归我营团军指挥,便要听从号令,戚将军已将不遵将令的骄兵就地正法,此事不必多言。我已命人鸣金收兵,你等整队下去歇息去吧!曾将军,带着你的人回营。” 炮营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叩头谢恩。曾望偷眼看看戚继光,见他铁青着脸不说话,也就遵从监军之命,收队回营。 一干将士走了之后,杨博对戚继光抱怨说:“戚将军,你行事太过操切孟浪,中军炮营毕竟只是配属我营团军指挥,即便要处斩兵士官佐,也该通禀张老公帅,或知会中军刘将军一声,至少也应征得炮营田统领的同意,他如今不在阵前,怎能随意斩他手下的队官?” 戚继光不服气地说:“军情如火,我营团军的弟兄们每时每刻都在为国捐躯,他们却袖手旁观,坐视友军将士葬身于敌人炮火之下,我将他就地正法,有什么错!” “那也不能越俎代庖,乱了规矩!”杨博说:“此番南下,不比当日驻守京师,少不得与其他各军协同作战,此事传了出去,只怕他们日后就不愿再配合我军了。” “我大明有律法,军中更有军规,谁敢懈怠不法,三尺冰胪饶他不得!” 杨博摇头叹道:“律法军规高悬于顶,当然谁也不敢明着抗命,可暗地里使坏,出工不出力,却不是什么难事。就拿今日之事来说,你用剑逼着他们放炮,他们摄于你的军威不敢不从,给你乱放一气,你又能怎样?算了,来不及说这些闲话了。你且随我去往中军大营,将此事面禀张老公帅。” 见戚继光不情愿,杨博说:“我曾任武选主事,知道田东其人来头不小,曾是张老公帅的亲兵小校。他既然已去中军,此事还是当着张老公帅的面说清楚为好,省得他在背后嚼舌头,坏我营团军大事。” 两人策马匆匆来到中军大营,通禀姓名之后进了帅帐,见监军吕芳和主帅张茂两人都在这里,杨博跪下,道:“下官监营团军事杨博叩见张老公帅、吕公公。”戚继光却抱拳行礼:“甲胄在身,请恕末将不能行参见大礼。” 吕芳虽为监军,论职权比张茂这个主帅还大,但他毕竟是内官,依律不能受外臣大礼参拜,便侧身避让一旁。张茂说:“杨大人、戚将军免礼。何事要见吕公公与本帅?” 杨博说:“下官与戚将军此来,一是向张老公帅、吕公公请罪,今日攻城,敌军炮火甚烈,我军伤亡很大,不得已收兵休整;二来有一事,中军炮营配属我营团军指挥,却不遵号令……” 炮营统领田东也正在里面,听见杨博提到炮营不遵号令之事,心中有愧的他忙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张茂。 张茂果然与田东关系非同一般,笑着打断了杨博的话:“今日之事我都清楚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且徐州城坚沟深,本就不是朝夕可以拿下的,两位不必耿耿于此。营团军将士们今日打得很辛苦,虽未破城,忠勇着实可嘉。我已命医营全力施救伤者,并责军需供应总署自中军口粮中拨出猪二十口、羊五口送往贵军以示犒劳,让弟兄们好生休整歇息,养精蓄锐,再图攻战。至于炮营不遵号令之事嘛……”他喝道:“田东!还不快快向杨大人、戚将军请罪!” 田东吓了一哆嗦,忙上前,冲杨博和戚继光躬身抱拳,戚继光阴沉着脸不说话,杨博却一把扶着了他的胳膊,不让他施礼下去,说:“田将军不必多礼……” “杨大人、戚将军不必和他客气,”张茂气哼哼地说“这个贼配军最不守规矩,本帅既已将他炮营配属给贵军,他就该谨遵两位的号令,遇事也该请示两位,怎能自行跑回中军请令?贻误军机是一大罪;越级请令,坏了军中规矩更是一大罪。本帅方才已斥责了他,两位可依律处置,以正军规!” 既然说“已斥责了他”,却又说什么“依律处置,以正军规”,戚继光心中气苦;再联想到张茂方才对攻城未克的营团军不但没有责罚,反而大加慰问,其袒护中军炮营之心已溢于言表,更是不忿,刚想说话,却听杨博说:“张老公帅且不可这么说,原该下官与戚将军给田将军赔罪的。方才我军将士被敌人炮火压制在城下撤不下来,戚将军心急如焚,便多次派人去敦请炮营开炮援助,炮营队官有名马忠者,轻慢将令,侮辱军使,戚将军亲身前往催促,他更出言不逊,顶撞戚将军。下官便与戚将军商议,将之于阵前正法,以严军纪。战事甚急,未能及时通禀张老公帅,也未能知会田将军,还请田将军恕我等不告之罪。” 田东仗着自己有张茂撑腰,本就没有把各军指挥放在眼里,听说杨博和戚继光不打招呼就将自己的手下正法,当即大怒,道:“什么?你们竟敢未经我的同意,便杀了我的人?!” 杨博正色说道:“我大明律法军规载有明文,不遵将令者当斩,更何况在战场之上!不到一个时辰,我营团军前军已有数千将士殒命殉国,伤者无算,还有近千人受困于城下,炮营却坐视不救,我军将士无不激愤莫名,下官和戚将军斩之,也是情非得已……”接着,他直视田东,缓缓地说:“再者,马忠是中军炮营的一名队官,不是哪家哪姓的私兵!” 田东怒极:“你――”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转身跪在了张茂的帅案前:“大帅,营团军将悍兵骄,侮慢友军,未经请令便妄杀我营队官,恳请大帅为我炮营做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十一章 破厌之策 乍一听说杨博、戚继光杀了中军炮营的队官,张茂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快,但他从军几十年,自然知道杨博所说的“我军将士无不激愤莫名”这句话的分量,虽然未必会由此激起兵变,但营团军是皇上一直看重的天下第一强兵,更是此次南下平叛的主力,劈山夺路、涉水架桥这些啃骨头的事情都要仰仗他们来做,他可不愿意为了一个小小的炮营队官,便寒了营团军全军将士的心!当即冷笑道:“亏你也是投身行伍近二十年的人,竟说出这种鸟话!你治军不严、御下无方,属下不遵将令,杨大人、戚将军依律斩之,这有什么错?还求本帅为你做主?照本帅当年的脾气,该将你一并就地正法才是!还不快快谢过杨大人、戚将军不杀之恩!” 田东委屈地叫了一声:“大帅……” 张茂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久掌兵权积成的威严立刻将田东下面的话逼了回去,他只得悻悻然地歪着脖子,冲杨博和戚继光一抱拳:“末将治军不严、御下无方,乞请杨大人、戚军门见谅!” 戚继光将脸色缓和了下来,冲张茂抱拳施礼道:“谢大帅秉公明断!” 接着,他转身冲田东抱拳施礼道:“末将也有行事孟浪之处,请田将军不要见怪!明日我军再攻城之时,还请田将军督率所部予以配合。” “这――”田东大惊失色,忙将求助的眼色又投向了张茂。 张茂说:“论说中军炮营已配属营团军指挥,当听命于杨大人与戚将军,本帅也不便横加干涉,但此事倒也棘手得很,还需从长计议。两位,请坐下说。” 杨博、戚继光谢了罪,在帅案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张茂说:“田将军禀报敌人用厌胜之术,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方才吕公公得锦衣卫线报,江南那帮乱臣贼子已闻说御制神龙炮的威力不凡,千方百计寻求破解之法。龙虎山张天师不满朝廷剥夺他正二品的金印,献出此厌胜之计,还派了他的嫡传大弟子丘机处丘真人来徐州协助叛军守城,今日在城上设坛做法的便是此人。”说着,他不胜感慨地说:“丘机处便是曾被皇上封为‘紫薇妙法真人’的那位丘道长,大约六七年前,本帅曾在京城见过他一次,果然仙风道骨,非同凡人,一身道法更是高明无比,能勘破生死玄机,还能隔空取物、耳朵识字,有他做法厌胜,确是我军之心腹大患……” 张茂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杨博和戚继光听得面面相觑:莫非来了一个杂毛老道,几十万大军就困守城下,裹足不前吗? 过了好半天,杨博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既然如此,明日我营团军还进攻与否?” 张茂叹了口气:“本帅当年曾率军在徐州驻扎两年之久,深知其城高沟深,没有火炮助阵,万难攻克。且让将士们安心休整待命吧……” 戚继光起身,冲张茂抱拳施礼道:“大帅,末将有一事不明,恳请大帅明示:若是那杂毛老道一直不离开徐州,是否我军就只能望城兴叹?” 张茂听出戚继光话语之中隐含的嘲讽之意,但他却不想和这个才干卓绝又得皇上宠信的年轻人计较,便耐心解释道:“当然不是!方才田将军奏报之后,本帅就再三思虑,托皇上洪福,倒叫本帅想出了几条破敌之策……”说到紧要之处,张茂似乎故意要卖关子,便住口不往下说,捋着那一蓬长及胸腹的雪白胡须,面带微笑地看着杨博和戚继光两人。 杨博还在斟酌如何开口,戚继光已经忍不住了,便说:“若无保密之需,末将斗胆乞请大帅示下破敌良策。” 张茂一是本来就等着他们凑趣发问,二来也要趁这个机会拉拢这两个手握大明第一强兵的文武之臣,便笑着说:“尽管兵略战策确须保密,以免敌人侦知之后早做防备,但杨大人、戚将军乃朝廷忠良之臣,又是天下属望的一等青年干才,本帅的这些想法还需两位帮着参详指正呢!” 客气之后,他掰着指头说:“破敌之策有二,一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敌既用道家行厌胜之术来阻我,我可请释家以无上佛法之力破之。此地距河南嵩山颇近,本帅又素闻嵩山少林寺觉远方丈佛法高深,可速派人敦请他下山助朝廷一臂之力。觉远大师乃方外高人,但我以春秋节烈大义晓谕之,以天下苍生苦难感化之,想必他定能欣然成行,以大慈大悲之心诵经咏佛,化解妖道邪术,助我军破阵杀敌;二是釜底抽薪,可遣密使往谒龙虎山张天师,劝诫其不可助纣为虐、妄造杀孽,命其顺天应命,召回丘真人,叛军无所可依,是必军心大乱,纵有金城汤池,又焉能挡我王师?!” 说到这里,他似乎也被自己双管齐下的奇谋妙策所打动了,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只笑了两声,他突然想起吕芳这个监军也在座,便收敛了笑容,冲正在端着茶碗小口小口呷饮的吕芳点点头,说:“兹事体大,虽来不及请旨,本帅还需与陈侯帅商议,并呈请吕公公同意之后,再依计行事。” 吕芳客气地说:“军中之事但由张老公帅与陈侯帅两人会商酌定,咱家没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 期盼了许久,没想到听到的是这样的“破敌之策”,戚继光心中气苦,话语之中也带出了几分情绪:“依大帅之计行事,若还不能奏效,我军又如之奈何?” 张茂出身簪缨世家,袭爵掌军数十年,还很少有人敢这样当面质疑自己的计谋不能奏效,心中便很是不快,沉下脸,说:“本帅受皇上之托,率倾国之师南下平叛,自不能尸位素餐,误国误军。以上两策不行,本帅还有两条弥补救急之策。其一,锦衣卫已有密探潜入徐州城中,可请吕公公命其伺机除掉妖道,断了叛军厌胜我军之念想。说起来我军乃是奉敕平叛的堂堂王师,自不该用此诡计,但所谓事急从权,道不足,术补之,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其二,叛军阻我军攻城,多仰仗其火器之利,可待雨天敌火器难用之时再举兵进攻,也就无所谓厌胜不厌胜之事了。” 戚继光万万没有想到,张茂身为军中硕勋,又为平叛军主帅,竟如此颟顸,想出这样更为荒谬的“弥补救急之策”,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大帅,雨天敌军火器不能用,我军火器便也不能用,我军火炮之利,十倍于敌,此前攻城拔寨,敌人望风披靡,便是明证。如今怎能自废武功?再者说了,敌人居高临下,即便不用火器,单以箭石挡我,将士们要越过数丈宽的护城河,越过河城之间十数丈的开阔地,还要爬上高逾数丈的城墙,伤亡必定不小……” 听他出言不逊,张茂怒气冲冲地说:“敌人使出厌胜邪术,我军火炮便不能用,本帅并未驱赶你营团军强行攻城,已是体恤爱护将士性命。破解厌胜邪术之策你担心不能奏效,弥补救急之策你又不同意,干脆,这个帅印由你来掌好了!” 戚继光刚要出声抗辩,一旁的杨博赶紧起身跪了下来,悄悄拉了拉他甲胄揽裙的下摆。戚继光会过意来,很不情愿地跟着跪下:“末将不敢……” 张茂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就凭你这黄口小儿,也敢质疑本帅的方略?本帅告诉你,本帅从军之时,你爹还未曾袭登州卫之职呢!” 戚继光本就年轻气盛,又得皇上宠信,骤然拔擢于高位,旁人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和他说话一向都很客气,还从未被人如此指着鼻子大骂,不禁也冲动了起来:“大帅如此用兵,末将万难苟同!” 张茂气得胡子乱颤:“那你有何破敌之策,本帅洗耳恭听。” “厌胜之说本就荒诞不经,怎能畏惧如虎?” 张茂冷笑道:“你说厌胜之说荒诞不经,可炮营之人却深信不疑。莫非你要本帅不顾将士性命,强令他们放炮?若是因此炸膛,折损了炮手性命,甚或由此激成兵变,是你担罪还是本帅担罪?” “末将不敢!”戚继光说:“恳请大帅恩准,为我营团军神机营补充弹药,我营团军愿以一军之力承担攻城之任。” “戚继光,你也太狂妄自大了吧?徐州城中叛军有八十万之众,你营团军不过五万余人,又怎能侈谈独立承担攻城之任?” “末将愿立军令状,拿不下徐州城,末将以死谢罪!” “且不说营团军不是你戚继光家的私兵,不能为了你的一时意气便折损于徐州城下;倘若初战不利,全军士气必定大受影响,到时候就算将你军前正法,又怎能挽回士气于万一?你贪功心切,本帅还要顾及皇上的平叛大业呢!”张茂冷笑道:“再者说来,弹药已分发各军,后援尚未送至,总不成让本帅下令从各军手中夺回来,专供你营团军之用吧?你营团军是大明的军队,莫非其他各军便不是大明的军队?可笑!” 寻常各军之间调剂军需也不是不可以,张茂这样说就是在故意刁难了,戚继光情急之下,大声吼道:“不必从各军调用,仍由中军炮营参战。炮营之人忌惮敌人厌胜之术,末将愿亲自操炮,以正视听!” 张茂嘲讽道:“你是皇上心腹爱将,本帅可不敢让你轻身涉险。” 话赶话说到这里,戚继光也就无所顾及了,说:“以身许国,末将之愿,不劳大帅挂念!侥幸不死,末将要上疏参你迷信方术、误国误军之罪!” 张茂勃然大怒,愤然从帅椅上站了起来,怒视着戚继光,随即却又强压着怒火,冷哼一声:“本帅就等着拜读尊驾弹章!” 见戚继光已经公然与张茂翻脸,跪在一旁的杨博吓得面容失色,有心要出言阻止戚继光,可这种情势,哪有他回旋说项的余地? 这个时候,一直坐在那里,皱着眉头不说话的吕芳“啪”地一声,将手中的茶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众人同时心里一凛,知道这个身份特殊的监军终于忍不住发火了,就都再不敢说话,将目光投向了阴沉着脸的吕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十二章 一锤定音 吕芳受命为监军,执掌平叛军。但在临行之前,皇上曾再三叮嘱他恪守祖宗家法,不可随意干涉兵事,还握着他的手,恳切地说:“太祖曾有圣训,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按说内官出使于外,本不合朝廷规制,但时下这种情势,大概也只有你能让朕放心,也只好让你勉为其难了。不过,为了遵行太祖圣训,堵塞那些迂腐朝臣的书生之见,朕要为宫里出镇之人定下一条规矩:出京只带眼睛和耳朵,查看、听取各地政声民情,却不能对九边及各地军政之务随意指手画脚;入京只带嘴巴,把所听所见的一切都详细奏报于朕,却不能接受内阁、五府、六部诸位文武大臣的请托说项,为外臣边将巧言饰非,蒙蔽圣听,欺瞒朕躬。这条规矩,就由你而始。此外,所谓兵者,凶也!行军打仗非你所长,更难测吉凶,你身负的责任何其之重。为了不至成为他们推卸败军之责的挡箭牌,你切记一定要照朕说的这样去做。”因此,率军出京而始,尽管张茂等人事事都要请示他,可他从来都由他们自行酌处,不提任何意见,只是专心催促军需供应总署和各省军粮转运使衙门及时调运军需粮秣,保证供给,赢得了全军将士的衷心拥戴。 不过,有道是将帅失和,六军之难。即便他再韬光养晦,不干涉军务,可事情已经闹到了将帅公然翻脸的地步,身为监军,无论谁来评理他都难辞其咎,因此也就不能不开口了:“戚继光!你好大的胆子!咱家已听够多时,身为偏裨将佐,竟公然话真是费劲,寻常朝廷重臣,只要稍加暗示就能明白过来,没想到他这个一品太师竟愚昧至斯,想骗他倒还真的不好骗!当下冷笑一声:“不是谁说话顶用!关口是你口口声声说妖术可厌胜御制神龙炮!你该知道皇上如今对妖道邪术恨之入骨,怎能听得这样的话?” “哦!”张茂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叹了口气说:“也不是老军要说厌胜,底下那帮天杀的贼配军都深信不疑……” “老张,不是咱家说你,旁人信不信疑不疑都无甚打紧,你若信了,便是怀疑皇上,”吕芳冷笑道:“若是让皇上得知你还有疑心,别说是咱家,大罗天仙帮你说话也无济于事!” 一个“还”字令张茂闻言如五雷轰顶,浑身一下子变得僵硬,目光也发直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十三章 推心置腹 张茂如此诚惶诚恐自然不是杯弓蛇影,受命率军出征之后,他与副帅陈世昌两人听从严嵩建议上疏朝廷,一个恳请皇上发还他的子粒田,一个恳请恩荫子孙,其实都是效法秦国名将王翦,求田问舍以安定圣心。朱厚虽准允所请,却将他们一起召进宫,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带着他们去了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奉先殿,在诸位先帝的灵前发誓与他们“富贵共享之”,并许他们身后附太庙永世共享香火祭祀。两人正在为这意想不到的隆恩厚赏而激动,朱厚却又厉声指责他们“君不疑臣,臣又何必自疑?朕躬德薄,竟一至于斯!”说到动情之处,不禁声泪俱下。张茂和陈世昌两人羞愧莫名,以头跄地,自责有辱天心厚望,恳请自裁以谢圣恩,朱厚这才稍稍释怀,仍复以他们执掌平叛军。如今听吕芳这么一说,张茂立刻想起了当日之事,一时之间竟呆若木鸡。 吕芳也没有想到平日里杀伐果断的军中硕勋碰到忠君与否这条红线竟是如此惶恐,忙叫了一声:“老张……”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身历弘治、正德、嘉靖三朝的张茂毕竟不是山野村夫,吕芳这声“老张”立刻使他回过神来:现放着皇上最宠信的大伴在身边,还怕别人在皇上面前嚼舌头吗?慌忙离座起身,戟指向天发誓道:“我张茂世代忠于皇上,绝无贰心,但有半点不实之言,天打雷劈!”接着,他愁眉苦脸地对吕芳说:“老吕,旁人不晓得,你是晓得的,你可要帮老哥在皇上面前说话啊!” 见他自称老哥,吕芳也不免被感动了,慷慨地说:“我吕芳自六岁入显宗先帝兴献王藩邸当差,就没了家。做了我们这号人,讲的就是两个字,对主子要忠,对朋友要义。既然受命与老公帅共掌一军,又蒙老公帅不弃,以友朋兄弟相称,自然不能让别人在背后说老哥你的坏话。” 随即,他又安慰张茂说:“其实,皇上对老哥你也是深信不疑的,不说别的,就冲当日薛陈二逆谋反,你能尽起家兵平定叛乱,皇上对你已是十分赞赏,明旨褒奖,还在咱家面前说了多次‘安邦定国还需张老公帅这样的老臣’之类的话。还有西宁侯宋家的免罪一事,照我大明律法,参与谋逆之人要抄家灭族,就算他悬崖勒马,也少不了全家刺配充军。皇上还不是看在老哥你的面子上,只褫夺了他家的爵位,还给宋家孤儿寡母留下了百亩子粒田以为奉养。再说这次廷推统军大帅,成国公朱至孝那个老匹夫竟还想与你争夺帅印,幸好严阁老晓事,未曾许了他,若是报到御前,皇上只需问上一句‘薛陈谋逆之日,朱至孝在干什么?’,严阁老立时就该上请罪疏了……” 张茂感动地说:“皇上睿智天纵,才有你老吕这样明察秋毫的大伴啊!” 吕芳心中嗤笑道:这个老东西,连句奉承话也不会说!不过他也不和这个老糊涂了的勋帅计较,继续道:“咱家虽不知兵事,毕竟在司礼监待了十几年,对朝局政争也略知一二。你老哥那些破敌之策,即便抛开厌胜之说犯了皇上忌讳这一层诛心之论不谈,也未免给人落下口实。就说敦请少林寺觉远方丈出山破敌人的妖法,还有派人说服龙虎山张天师弃暗投明这两条吧,都是大谋略,若能从容施行,当可收取全功。可再好的谋略,如今这种情势也不能用!你道为何?朝局不允许!这两条妙计什么都好,就是太耗费时日了。不管施行哪条,少说也得要一两个月吧?一来江南百姓身陷水火之中,望王师南下如大旱之望云霓,大军在徐州城下耽搁这一两个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那帮乱臣贼子的殃,皇上最是爱民,能不为之痛心?二来我平叛军全军有数十万之众,人吃马嚼,每天耗费军需粮秣,还有各级将佐兵士的俸禄军饷,折银不下十万两之多。各省运送军需粮秣,沿途消耗的人力财力物力更是难以计数。依你那两条谋略行事,不但增加军费开支数百万两,更耽误了皇上的平叛大计。到时候,朝中那些言官词臣闹将起来,一个‘怯敌畏战、师老养寇’的罪名压下来,只怕你我都给皇上交代不过去!” “你老吕说的是!”张茂昔日也曾任边关大帅多年,受够了朝廷中的那些人,尤其是一些年轻好空谈的御史、给事中左一道疏、右一封信催战的苦楚,嚷嚷着说:“他娘的,那些后生小子终日坐在朝堂上,一点也不晓得兵事之凶、边塞之苦,只知一味地呱噪‘战、战、战’。可若是听了他们的话,仓促进兵吃了败仗,他们不但不担罪,还交章论劾,话都让他们说尽了,倒弄得我们这些在战场上泼出命来为皇上厮杀的军汉左右不是人了……” 吕芳冷笑道:“皇上睿智,心如明镜,自不会为言官台臣所左右,但若是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这样的朝廷重臣说三道四,皇上也就不能等闲视之了。你是严阁老举荐的吧?严阁老如今虽是首揆,可我大明朝的家,就算皇上交给他来掌,可他眼下还掌不了。既然如此,你便不能和他走的太近,省得被人抓住把柄做文章,成了他们那帮文臣政争的文章……” 国朝旧制文臣不得结交武将,勋臣与阁臣或廷臣勾结更是大忌。张茂赶紧辩白道:“这是自然。我老张家世代都是一品国公,无论是谁秉政,只要忠于皇上,我都与他相安无事。就拿严阁老来说,因他在薛林义和陈以勤那两个王八蛋闹事之时帮过我和西宁侯宋家,我近来才与他来往稍多一点。这次我统军南下,他的门生鄢茂卿想谋个差使,他儿子严世蕃到我府上说项,想让我向吏部举荐,还要送我五千两银子。他娘的,我虽一直在军中,也知道那姓鄢的眼里只有银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种人还想要从军?没来由坏了我军规军纪,我立时就驳了他!” 这倒是厂卫未曾掌握的情报,吕芳如获至宝,一边暗暗记在了心中,一边随口说:“此事皇上也有耳闻,还曾在咱家面前嘉许老公帅清正廉洁,从不与贪鄙之徒为伍呢!” 张茂吃了一惊:“皇上也知道此事?”随即明白过来,讨好地冲吕芳一笑:“瞧你老哥真是老糊涂了,厂卫是你老吕一手调教出来的,如今掌印的还是你儿黄锦,这种事能瞒得了皇上?” 吕芳莫测高深地一笑,说:“万岁爷奉天命为九州之主,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得替万岁爷多操点心。比如你方才说的那个鄢茂卿吧,咱家就坏个规矩告诉你,他在两淮巡盐御史任上多有贪墨情状,皇上早就一清二楚,不过碍于严阁老的面子,暂时没有论他的罪而已。要不,打从江南逃回来的官员那么多,大多都就任新职,为何单单把他几个人给晾了起来?” “唉!严阁老对皇上一片忠心,学问又好,可他那些门生却不争气。就冲这一点,朝野清誉就不如夏阁老了……” 吕芳心里一凛:张茂对夏言如此推崇,莫非两人早有勾联?这便不能不为主子未雨绸缪了!当即冷笑道:“夏阁老不爱钱不假,可惟有一点,心量太小,从不把你们这些国朝擎天之柱放在眼里,你老哥也不能不防啊!” 张茂犹豫着说:“我从来都尊他重他,当初他掌内阁,我掌中军府,也并未有过节,他总不会把我老张也当成严党……” “你老哥是一品勋帅,他不会明着冲你来,”吕芳阴冷地一笑:“他要对付的人是咱家!” 张茂恍然大悟:“哦,老哥明白了,为着你老吕这个监军之位!” “不错!李阁老眼看着要到手的督师硬生生地没了,他们那伙子人能不恨死咱家?少不得要拿军中诸事做我吕芳的文章!”吕芳似乎也动了真情,愤懑地喊道:“这个监军之职不是咱家走门子拉同党争来的,是万岁爷赏给咱家的!咱家如今虽说退出了司礼监,可还是朝夕伺候着万岁爷,任他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哪个见了咱家不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吕公公’?他们督师功成能加官进爵封妻荫子,咱家当这个监军能有什么?不是为了主子万岁爷的江山社稷,咱家何苦要跟着老哥你整日价风餐露宿,还要提防着那些没心肝的小人在背后嚼舌头?比如方才之事,咱家知道你老哥爱兵如子,不想让炮营兵士冒险。可戚继光杨博那样的年轻人,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心火儿正旺,能体谅到你的这番苦心?那个田东曾是你的亲兵小校,他们弹劾你不公也为公,你老哥无私便也有私了。咱家方才答应戚继光他们明日再挥军进攻,左右不过试上一试,成了是你老公帅的功,不成有他们担罪,与你我何干?总不成因咱家的缘故,连累了你老公帅啊!” 张茂感慨地说:“老吕,你也不容易啊!不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了,为了皇上,为了不让那些酸腐文人做你我的文章,南下平叛的仗,也一定要打得漂亮!今后军中之事,你老吕说了算!” 吕芳这样连唬带骗,其实就是怕他跟戚继光心生芥蒂,将帅不合贻误皇上的平叛大计,没想到一番真真假假的告白,竟能彻底收服了这个军中硕勋,心中十分得意,连忙摆手道:“岂能如此,岂能如此!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我吕芳说到做到!日后行军打仗的事仍由你老公帅一言定夺,咱家全力为大军供应粮秣、保障供给,你我同舟共济,早日给万岁爷把江南夺回来!” 张茂感其高义,握住了吕芳的手:“同舟共济,同舟共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十四章 营中骚乱 高拱之于戚继光,不但有举荐之恩,更有半师半友的情分。受其影响,戚继光对吕芳这样的阉寺内官也颇不以为然,却不曾想今日与张茂争执不下之时,竟得了吕芳的支持,而且那样举重若轻,一语道破其中关窍,令众人都说不出话来,心里不禁对那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内相”有刮目相看之感。但同时,却对监军杨博不免产生了几分怨气:若非他的阻挠,只消强令中军炮营对着徐州城上的法坛开上一炮,厌胜之说便不攻自破,哪有这后来许多之事!得罪了张茂,个人进退事小,连累营团军全军受其刁难,就绝不能等闲视之了。因此,也不顾杨博几次想开口与他说话,打马就朝着营团军大营飞奔而去。 在兵部武选司、职方司任职多年,杨博天天与武人边将打交道,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自然知道戚继光为何如此立功心切――当初俞大猷率军南下,朝中多有大员质疑戚继光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不足以独掌一军。皇上玩了个文字游戏,让俞大猷仍挂名营团军指挥使,由戚继光以副使暂代其职,这才平息了朝廷大臣的哓哓众口。戚继光既感怀浩荡圣恩,又感到压力很大,日日夜夜忙于督率全军操练。此番营团军作为全军先锋,他更是恨不得立时就踏破徐州城,以赫赫战功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惜“东风不与周郎便”,一个杂毛老道装神弄鬼,竟吓得中军炮营不敢放炮,营团军第一战就折损了数千人,却连城墙也未能登上,让戚继光在全军面前颜面尽失。这口恶气,他如何能咽得下去?遂摇头苦笑一声,也不计较他的轻慢,跟在他身后策马回营。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大营,却见营门口围了一大堆的人,吵吵嚷嚷闹个不停。越过人头看过去,只见人群之中,前军统领曹闻道提着腰刀,正对中军统领曾望怒目而视;而曾望虽面红耳赤地辩说着什么,但也连刀带鞘擎在手中,做格挡招架之状,大概是因曹闻道手中有刀,他也不敢不防。 战事不顺,军中两员大将又私自殴斗,戚继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谁在营中喧哗?” 戚继光为人冷峻,不苟言笑,加之治军甚严,令出如山,连曹闻道和曾望这两个职位与他相差不多,年齿却比他要大过不少的人对他也是毕恭毕敬,听到他的声音,赶紧扔掉腰刀。围作一团的兵士也慌忙朝两边散开,一齐跪了下来。 戚继光指着曹闻道和曾望,喝道:“给我将此二人拿下,先打二十军棍!所有在场者一律受杖一十,由各营召集部众,军前施刑!” 紧随其后的杨博虽说调任营团军监军时日不久,却也知道自俞大猷、戚继光之下,曹闻道和曾望并称营团军双雄,在军中颇负盛名,而且都身居统领之位,执掌一军,公开受杖恐伤其颜面,忙叫道:“将军且慢!” 又是这个讨厌的家伙来横插一杠!戚继光负气地说:“杨大人,末将如此处置是否妥当,请大人示下!” “军中殴斗,理应受罚,将军如此处置自是妥当。不过,我大明有律法在,寻常百姓也需三推六问方能定罪论刑,何况是我军中大将。”杨博从旁劝说道:“两位将军缘何起了争执,是否该问个究竟再论刑罚为好?” 戚继光心中冷笑一声:败坏军规就应受到惩罚,还需要论个是非曲直吗?真是一个书生!而且,曹闻道这个莽夫闹事的理由还用问吗?定是战事不顺,心里积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遇到曾望说上两句风凉话就爆发了出来;要不就是不满战事正酣之时突然鸣金收兵,便要寻衅滋事。追问下去,保不准火爆脾气的曹闻道会当众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岂不是自取其辱? 但杨博身为监军,有决断之权,却很客气地跟他商量,大庭广众之下戚继光也不能不给杨博面子,便喝问道:“曹闻道,你为何要对袍泽兵戈相向?” 曹闻道怒道:“老子要带人灭了中军炮营那帮贼娘入的王八蛋,曾望这个混蛋挡着老子不让出营!” 戚继光大怒:“住口!炮营也是朝廷的兵马,是我营团军的友军兄弟,怎能说出这等丧心病狂之言!” “友军?兄弟?我营团军怎会有这样的友军、兄弟?!”曹闻道激愤地说:“今日挥军攻城,中军炮营那帮贼娘入的王八蛋不肯出力援助,我前军数千将士……数千将士殉国,连剑锋也……也……”大颗大颗的泪水从曹闻道的眼眶中流了出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杨博和戚继光闻言都是一震,杨博忙问道:“肖将军他……他殉国了……” 曹闻道狠狠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咬牙切齿地说:“这都是中军炮营那帮贼娘入的王八蛋害得!剑锋临终之前为此不能瞑目,末将要带人找他们讨个说法。曾望这个混蛋胳膊肘往外拐,竟帮着那帮贼娘入的王八蛋,说什么‘厌胜’不‘厌胜’的鸟话……” 曾望忙说:“老曹,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我告诉过你,为了这事,戚将军已带我去找过那帮王八蛋,斩了他们一名队官。可那帮王八蛋还是畏惧敌人妖术厌胜……” 厌胜之说已被监军吕公公认定是亵渎君父之言,听到手下这两个莽撞的家伙还是一口一个“厌胜”,若是被别的军中之人听了去,只怕要招惹祸事。戚继光厉声打断了他们的话:“休得胡言放肆!自即刻起,我营中之人再有论及此邪说者,定斩不饶!” 接着,他又死死地瞪着曹闻道,说:“我营团军何时出了你曹闻道这样的窝囊废,离了火炮就不会打仗了?一个上午便折损了数千将士,副统领也战死了,却连城墙都没有爬上去,这全是你平日不好生督率麾下将士操练之过,你还有脸闹事!还将全部罪责推给友军!来人,将他绑了,杖责四十!” 杨博也知道戚继光的良苦用心:中军炮营划归营团军指挥,却不遵将令,戚继光杀了他们的队官、带兵押着炮手开炮,尽管有些过分,但也勉强说的过去。可是,曹闻道身为营团军前军统领,要带人去找炮营“讨个说法”,就未免有些过分了,肯定会引起统军大帅张茂和其他各军的侧目,以为营团军仰仗有皇上的器重,便飞扬跋扈,不将其他各军放在眼里。但看到曹闻道头上身上布满血污,实在于心不忍,便又劝道:“曹将军今日鏖战多时,血染征衣,疲累劳顿可想而知,依本官之见,不若暂且将此罪记着,容他日后戴罪立功;若然再犯,数罪并罚。如此处置,将军意下如何?” “他还有劲儿闹事,还要带人去跟友军火拼,纵然有伤也死不了他!”话虽如此,戚继光已看出来曹闻道有伤在身,且已悲痛过度,也舍不得再责罚他,便顺坡下驴,说:“军中之事听凭大人裁夺。曹闻道,还不快谢过监军大人不杀之恩!” 杨博忙摆摆手:“自家军中,毋需多礼。曹将军,安排贵部营队将官整顿部属,将伤者送医营救治,余者歇息用饭。你且请随我与戚将军入内,将前线战事及肖副统领殉国详情报来。曾将军,前军众将士鏖战半日,已十分疲累,就烦请你带贵部收殓前军阵亡将士遗体。” 如此处置甚是妥当,但曹闻道和曾望却还是同时悄悄看向戚继光,戚继光微微颌首,两人这才齐声应诺领命。 这一幕被杨博尽收眼底,尽管心中略微有些不快,但自元日阅兵之后,世人皆知营团军有“军中但知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的细柳营之风,对待皇上尚且如此,何况他这个初来乍到的监军?也就装作没有看见,对戚继光一拱手,向中军帅帐走去。 曹闻道的战况汇报令杨博和戚继光十分震惊而又十分难过:今日一战,前军伤亡了四千七百多人。此外,由于营团军明定军规,每战营、队、哨各级官佐必须身先士卒,因此,前军军官将佐损失尤其之大,自副统领肖剑锋以下,五名营官战死两人、重伤一人,二十名队官战死八人、重伤三人,参战的五十七名哨官全部殉国。 如此惨烈战事,令久在兵部任职的杨博也不胜唏嘘,遂好言抚慰了曹闻道,表示要将前军奋勇血战及肖剑锋等各位将士为国捐躯之详情即刻禀报中军并上奏朝廷,恳请旌表恩恤,然后打发他回营歇息。 曹闻道出去之后,戚继光对杨博说:“杨大人,按我大明军规,每战之后,统军之将要到医营看望伤者,并到各军营慰问幸存将士,大人可否与末将同行?” 这一条军规原本没有,而是北京保卫战中德胜门一战之后,朱厚感念战事之惨烈,为营团军定下的规矩。既然是圣命,又可彰显自己爱兵如子之风,参战各军便群起效仿,兵部更据此拟定条陈,上呈内阁批准,使之成为一条军规颁行天下,各军各旅无不凛然奉行,对融洽兵将之间的关系,激励将士效死用命大有裨益,全军上下无不颂扬皇上于细微之处做大文章的天纵睿智。 但杨博却说:“前军负伤将士正在救治,其余之人也都在梳洗用饭,慰问之事可稍缓而行。你我不若先商议明日作战之事,将军意下如何?” 戚继光心里一凛,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大人有何良策,乞请明示。” “示下不敢,”杨博说:“听了曹将军禀报之后,在下有些想法想说出来供将军参详酌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十五章 军心可用(一) 照杨博的本意,营团军初战不利,折损了一员大将及数千兵士,应如实禀明中军统帅,恳请准允营团军休整两日再进攻,但他知道,方才戚继光已在吕芳和张茂的面前夸下海口,明日要一鼓作气拿下徐州,怎么能自食其言,让张茂及其他各军看他的笑话?便婉转地向戚继光提出,明日可否暂停进攻,为阵亡的副统领肖剑锋及前军将士设坛作法,打醮招魂? 各军多有这样的规矩,特别是遇到战事太过惨烈之时,为了安定军心,激励士气,此举就显得尤为重要。但戚继光一听“设坛作法”四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而且,通常激战多日之后才举行招魂法事,哪有初战便如此的道理!便以监军吕公公和中军大帅张茂已有明命,责令营团军明日全力攻城为由,坚决反对。 杨博明白其中缘由,也不好强令戚继光从命,便又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意见:明日之战可否由中军曾望所部接替前军担任主攻。 这个提议倒与戚继光不谋而合。一来前军拢共不过一万余众,伤亡近半,确需休整补充;二来他虽是营团军的元老,但以前有才干卓异的高拱和老成持重的俞大猷在,一为监军,一为主将,掌管全军事务,他这个副将只专注于操练兵马。如今初次独自统帅一军,不能不慎。营团军自成军以来战无不胜,他也不想将如此赫赫威名断送在自己的手中,既然前军锐气已折,为了确保明日能顺利拿下徐州城,确实应该将早已蓄势待发的中军调上去! 两人刚刚商议妥当,正准备派人将中军统领曾望传来议事,却听到帅帐之外又是一阵喧闹。刚要出去查看,曾望一脸怒容地走了进来:“杨大人、戚军门,末将代中军将士向两位大人请命,恳请两位大人恩准我军即刻攻城。” 杨博和戚继光两人心里甚感欣慰:定是中军看到前军众多将士惨死叛军之手,义愤填膺,要为前军袍泽报仇血恨。如此士气,对明日承担主攻任务大有裨益啊!戚继光便说:“中军将士求战心切,忠勇可嘉,却不必急于一时。今日就让弟兄们好好歇息,张老公帅已命军需供应总署自中军口粮中拨猪二十口、羊五口犒劳我军,还有我军每日定例的猪羊也全部给你们中军,今日晚饭之时都煮了,让弟兄们一顿吃光!” 担任主攻的部队战前大碗吃肉,这是营团军的规矩,其他各军眼馋也没有用。按说曾望应该能听出戚继光由中军接替前军担任主攻的安排,但他却还是一脸的怒容:“军门,前军鏖战半日,弟兄们实在辛苦,肉该让他们去吃。我中军啃大饼也要于今日拿下徐州城!” “好你个曾望,不枉俞军门一直器重栽培你!”戚继光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能如此体恤友军袍泽,你也有古大将之风了!但你却要知道,为将者,最忌的是逞一时之意气,卤莽行事。这徐州城屯兵数十万,并非旦夕便能攻破,仗有你打的!你中军今日收殓了前军将士遗体之后,就给老子好好地吃,好好地睡,明日拿不下徐州,你也不必回来了!” “军门,末将无能,不能领此将令!”曾望说:“适才末将带人去城下收殓我前军阵亡将士遗体,不料城中逆贼极其可恶,竟突然以铳炮弓矢阻止我军,炸死我中军十五名弟兄,伤者二十七人。我中军全军上下人人愤恨莫名,誓要即时踏平此城,报仇雪恨!” 虽说到了此时,战争早已没有上古时代所谓的“义战”那样温文尔雅,但军人之间约定俗成的一些规则还是保留了下来,比如阵前打醮招魂、祭奠亡灵和收殓阵亡将士的遗体,除非确有必需,无论哪一方照例都会自行约束,绝对不应做无谓的袭扰。这既是仁义为本,厚葬战死者以激励生者之意;也避免因死者过多引发瘟疫。久而久之,便被视为军人道德和荣誉感的体现,但凡真正的军人,都自觉遵守。此前北京保卫战中,明军与鞑靼各有数十万人参战,连日厮杀,战死者超过了十万之众,但每次激战之后,双方都默契地暂停攻杀一两日,留下收殓战殒者遗体的时间,也从未有过破坏这条规则的行径。城中叛军虽说是逆天谋反的乱臣贼子,毕竟曾是大明军人,怎能做出这等人神共愤之事? 因此,杨博大惊:“他们敢这么干?!”随即,他又疑惑地问道:“是否出于误会?” 曾望激愤地说:“回大人,末将在阵前列队,命令兵士放下兵器脱掉甲胄之后才越过护城河,莫非他们都是瞎子不成!这且不说,放炮伤人之后,叛将也未曾阻止,反令全军向我放铳射箭,末将这才不得不将弟兄们都撤了回来。前军将士的遗体也被炸得肢离体散,令人不忍卒看……” 杨博叹道:“两军对垒,各为其主,这本无可厚非。但天大地大,亡者最大。如今叛军竟做出这等狂悖之举,足见其也深知逆天背主之罪在不赦,已是求生无望,遂致心志迷失,行为也近乎乖张谬妄了!” 原来,因徐州城外围防线被轻易攻破,叛军的士气已大受打击,今日一战,见攻城部队打出的旗号是在北京保卫战中与鞑靼铁骑激战近月,赫赫威名响彻天下的营团军,心中更是十分惊惧,只是碍于死守却敌的将令和为数众多的督战队监视,不得不拼命抵抗。没想到朝廷平叛军的火炮被天师无上道法厌胜,不能发炮,他们凭借坚城火器之利,不但打退了营团军的进攻,而且令“敌”伏尸遍野,自家的伤亡却微乎其微。中军帅营也十分高兴,派人送来酒食,在城头摆出筵席,犒赏守城军卒。守城兵士庆幸逃脱生天,相呼劝酒,又唱又跳,喝醉之后就指着城下叫骂不休。见营团军中军将士前去收殓遗体,有一位喝醉了的兵士乘着酒兴放了一炮,一时间叛军众人都一齐放铳射箭,身无甲胄护体,手无寸铁防身的中军将士促不及防,死伤了好几十人。 曾望讲述了经过之后,又说:“殉难弟兄的遗体已抬回营中,请杨大人和戚军门验看!” 杨博和戚继光两人随曾望出了帅帐,只见营中空地上停放着一排被火炮炸得血肉模糊的中军兵士的尸体,还有几十个兵士头上身上鲜血淋漓,显然也是刚刚受的伤,但这些兵士既未包扎伤口,也未喊痛呼救,而是一脸的激愤之色,在同伴的搀扶下站得笔直。一见杨博和戚继光两人出来,他们立刻齐声怒吼道:“请两位大人即刻发兵,我等誓报此仇!” 看到此情此景,戚继光顿时怒不可遏,厉声骂道:“这帮丧心病狂的畜物!竟连鞑子虏贼那帮化外野民也不如!” 杨博闻言心中一动,忙说:“曾将军,请让弟兄们先去医营止血裹伤。”接着,他转头对戚继光轻声说了两句话。戚继光也是眼睛一亮,冲杨博点点头,随即喝道:“传我将令,全军于营前集合!” 营团军不愧为天下第一强兵,号令一下,整个营地上顿时尘土飞扬,马在嘶鸣,人在疾奔,身穿铠甲号衣的兵将纷纷从各处营帐中奔了出来,按各自的编队集结。 城中叛军见此架势,以为营团军又要大举攻城,连忙吹响了号角,一门门火炮接二连三地开始放炮,很快就将徐州城笼罩在了漫天的黑烟之中。 敌人震耳欲聋的炮声之中,杨博和戚继光来到了全军队列之前。戚继光高声喊道:“弟兄们!”营团军全军将士“刷”地一下,将目光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戚继光说:“我军乃是吊民伐罪的堂堂王者之师,更是在德胜门下与鞑靼虏贼激战半月巍然不动的强兵劲旅!今日未能一战破敌,被拒于这小小的徐州城下,并非将帅不敢战,三军不用命,乃是因念及城中叛军昔日曾与我等共事一君,同为大明军中袍泽,不忍同室操戈,骨肉相残,是故未曾用炮,指望着对他们晓以利害,动以恩德,他们能顺天应命,回心就抚,开城出降。却未曾想到,一点姑息之念,竟累及我前军将士死伤四千七百多人,更有副统领肖剑锋及各级营队哨官殉国近百。这且不说,我军暂停了进攻,收殓前军阵亡将士遗体之时,他们竟又以铳炮箭石伤我将士性命,更损毁亵渎我阵亡将士遗体,使我袍泽身死却不得而葬,曝尸荒野,雄魂反侧,英灵难安!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抽出了宝剑,直指向天:“弟兄们!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不踏破此城,不剿灭叛贼,我营团军誓不罢战!” 全军将士一起挥舞着手中的刀枪,齐声怒吼道:“不踏破此城,不剿灭叛贼,誓不罢战!” 吼声响彻云霄,压住了城头逐渐稀疏的炮声。城上叛军闻之心神俱丧,不歇气地开炮放铳,炮声隆隆,似乎在向营团军示威,却更象是在给自己壮胆一般。 全军将士的吼声和城上叛军的炮声渐渐平息之后,曾望高声叫道:“请杨大人、戚军门即刻颁下将令,我中军要为前军兄弟报仇!” “且慢!”队伍之中有人大喊了一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十六章 军心可用(二) 众人一齐回身看过去,只见前军统领曹闻道带着几百名头上缠着白布的兵士,扛着几匹白布奔了过来。 原来,听到全军集合的鼓声之后,在医营疗伤的曹闻道等前军将士也待不住了,匆匆包裹了伤口,抢了医营几匹用于裹伤的白布就赶了过来。听到曾望说“中军要为前军兄弟报仇”这样的话,曹闻道肺都要气炸了:前军此战失利,若就此认栽,被中军替换下来,只怕一辈子都要被中军踩在脚下,再也抬不起头,当即就吼叫着跳了出来。 曹闻道奔到军前,跪在了杨博和戚继光的面前:“杨大人、戚军门,主攻之任原是交由我前军承担,为阵亡弟兄报仇,更是我前军将士义不容辞之责。我前军但有一人在,就不敢假手其他各军!容我半日整军,明日前军” “这……”杨博和戚继光不是不能体谅曹闻道为肖剑锋等四千七百多名袍泽报仇的强烈愿望,也不忍心当众伤了这位骁勇善战的营团军中大将的颜面。但是,前军损失近半,锐气已折却是不争的事实,一味蛮攻,只会白让许多将士枉送了性命。因此,两人为难地对视一眼,说:“曹将军,你先起来说话。” 曹闻道却不起身,而是只将头转了过去,冲着前军喊了一声:“前军众将士出列!” “呼啦啦”一声,前军全体将士一起跨出了两步,只见每一位将士头上都蒙上了一条白布,这是将方才曹闻道他们从医营抢来的白布撕成了条,为阵亡的弟兄们戴孝! 曹闻道喊道:“跪下!” 前军全体将士一起跪了下来:“杨大人、戚军门,我前军但有一人在,就不敢假手其他各军为阵亡弟兄报仇!” 曹闻道慷慨激昂地说:“杨大人、戚军门,昔日德胜门一战,末将带我前军三个营共两千人狙击鞑靼虏贼援兵,一战之后,所剩仅百余人,也没有一人后退半步。今日之战,我前军虽损失了四千七百多位弟兄,但我前军还有五千余众,若不能拿下徐州,我等有何颜面见九泉之下的众位弟兄?” 听到曹闻道提及德胜门一战,戚继光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当日之战,京师营团军战死了包括十三名队官和六十二名哨官在内的两千八百五十二人,另有一千七百多人不同程度的负伤,其中失去战斗力的重伤员近一千二百人,轻伤员五百多人。尤其是他所带的负责诱敌的一千名骑兵、曹闻道所带的那两千名伏兵都是伤亡惨重,几乎损失殆尽。可以说,是那两千八百多位弟兄们用鲜血和生命铸就了营团军之赫赫威名。前军之功,冠绝全军!他怎能忍心伤了这五千多位将士的心? 杨博并未参加那场营团军的成名之战,并不十分清楚前军之于营团军所做出的巨大牺牲和贡献,还在犹豫着说:“曹将军,今日一战,你前军损失确实大了一些,徐州城中叛军战力虽不足虑,毕竟有数十万之多……” 曹闻道怒道:“回大人,昔日德胜门一战,前军两千之众面对数万鞑靼铁骑尚且不退半步,叛军人数虽多,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何足道也!” 这个时候,曾望突然高喊一声:“中军众将士出列,跪下!” 曹闻道以为他又出来争抢主攻任务,立刻扭头看向他,一脸怒容正要说话,曾望又喊道:“中军愿为前军补充人马,要将给将,要兵给兵,换穿前军号衣,不打本营旗号!” 所有的人都动容了,这分明是中军愿意把攻克徐州城这天大的功劳完全让给前军啊! 曹闻道也明白了曾望的高义,不禁心中一热,却还是一脸的怒容地冲着曾望嚷嚷道:“老子不要你老曾白送人情!杨大人说的对,徐州城中叛军有数十万之多,我前军只有五千多人,没有那么大的胃口独吞下来!明日将我防区分一半给你,我两军兄弟比上一比,看谁先爬上徐州城!” 接着,他转头对杨博和戚继光说:“杨大人、戚军门,据末将今日察看城上守备情况,可谓防守甚严:叛军以十人为一组,一组守一堞,配有小旗一面,火铳一支;百人一队,配大旗一面,火炮一门。若见我军以盾牌、棺木或牛皮遮护前进,便以炮石及火弩火箭抵御;若我军以云梯、望车攻城,便守住垛堞,待我兵近前,便发铳轰击。有好几次我军已攻近城头,俱因其火器厉害,未能得手,反而折损了几员大将,兵士亦伤亡甚众。但徐州城南北狭不足十里,东西却长逾三十里,其形如舟,叛军人数虽多,却不能全部安置城上,而城上之敌要处处防守,也未免有疏漏之处;加之叛军外围阵地顷刻即失,火炮、火药被我军缴获甚多,今日又如此耗费,城中所存有限。末将建议,将前军、中军两军主力同时投入,在十几里、二十里宽的城墙多点攻击,处处开花,叛军势必首尾难以兼顾。我军无论哪处攻击得手,便固守城墙并向中间拦腰夹击,攻占城楼并伺机打开城门,城门一开,徐州城必定得破!” 共事数年,戚继光深知曹闻道脾气虽火暴,但行军打仗却并不卤莽,否则也不能在人才济济的营团军坐稳前军统领的位子,便在心中思量起来。杨博虽觉得曹闻道言之有理,但戚继光还未首肯,他这个监军也不好越俎代庖代行将令,就都沉默了下来。 见杨博和戚继光都不答话,曹闻道又说:“杨大人、戚军门,末将不是怯敌畏战!剑锋兄弟临终前留下话来,这些弟兄都是我营团军的种子,不能因我曹闻道一人的功劳,就驱赶着弟兄们白白折了性命!再者,想我营团军成军不过两年,已先后有上万名弟兄为国捐躯,才换得我营团军战无不胜的威名,若是因我贪功,明日拿不下徐州,我曹闻道一人担罪事小,营团军战无不胜的威名葬送在我曹闻道的手里,我怎能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为我营团军能顺利拿下徐州城,前军愿与中军并肩携手,共破逆贼!” “哈哈!那么大一块肥肉,你老曹还会不吃独食?”曾望笑道:“不是昨日还说我中军要抢你前军的功劳吗?怎么转性了?” 曹闻道说:“什么前军、中军!往大里说,都是我大明朝的兵,往小里说,出了这大营,都是我营团军的兄弟!” “说的好!”戚继光高声说:“明日之战,就由前军中军协力主攻,两军奋力争先,以先攻上城头者为胜!” 说完之后,戚继光才想起监军杨博也在场,自己虽是指挥使,也不应独自颁布将令,忙说:“末将如此安排可否妥当,请大人定夺。” 杨博正被营团军这种袍泽之间的深情所感动,根本没有在意戚继光的违制失礼,撩起袍袖印了印已湿润的眼角,对戚继光说:“戚将军,今日之战,前军折损四千七百余人,伤亡不可谓不小。依在下之见,可由左、右两军调集精锐营队予以补充,甚或后军也可派队参战,各军自打本军旗号,都是我营团军的健儿,身奉王命,自当奋力争先,却不必拘泥于哪军哪营先攻上城头……” “杨大人所言甚是!”戚继光说:“就依杨大人之命,明日之战,以前军中军为主,各军派精锐部曲参战。攻上城头之后,中军直取城门,其他各军由曹将军统一指挥,固守城墙。各军未参战营队整装待命,一俟中军打开城门,自杨大人与本将以下,连同火夫、马夫,全军上下一齐杀入徐州城,一个也不许留在城外!” 接着,戚继光对全军将士喊道:“弟兄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要我营团军万众一心,同仇敌忾,徐州城就是铜浇铁铸的,我们也能把它砸个稀烂!” 曾望和曹闻道带着全军将士一齐喊道:“万众一心,同仇敌忾,砸烂徐州城!” 戚继光跳下马,对全军将士说:“今日集结全军,并非是要即时挥军攻城。既然那些狗贼不让我等收殓阵亡弟兄们的遗体,我等就在此遥祭殉国于此的袍泽,让这些先走一步的弟兄们看着我们拿下徐州,为他们报仇雪恨!待破城之后,再以仇寇狗头血祭我殉国袍泽!请杨大人宣读祭文!” 戚继光带头,营团军五万将士一起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来。杨博站在队伍的最前列,朗声宣读了祭文。虽说他并非翰林出身,但毕竟是学富五车的两榜进士,加之长期供职于兵部,早已熟知军中将士的脾性喜好,即便是匆匆草成的急就章,也写得情深意切而又通俗易懂。跪在前排的各军统领、营官听得血脉贲张,几不自胜;队伍之中的普通兵士尽管听不真切,却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种“与子同仇”的气氛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激动了起来。 杨博宣读完祭文,率先对着徐州城下战死的将士们三叩首,全军将士也跟着一齐拜了下去。这个时候,城头上的叛军的炮声停了下来,大概他们以为营团军这样拜求,是为了换得他们的同意,收殓己方将士的遗体。有人开始得意地冲着下面大嚷大叫,远远地也听不真切在说些什么,但那一幕手舞足蹈的颠狂模样却被营团军全体将士尽收眼底。 起身之后,许多将士轻蔑地冲着徐州城吐了一口口水,说:“且容你们再猖狂一时!”然后,压抑着满腔的怒火,由各军营队官带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十七章 各怀贰心 营团军祭奠阵亡将士、誓师拿下徐州的消息传到中军,吕芳感慨地说:“昔日高拱奉调他任,皇上还担心无人可接任营团军监军之重任。如今看来,杨博文武双全,比之高拱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严阁老真可谓是知人善任啊!” “那是!”张茂说:“杨博久在兵部供职,武选司主管武将诠选任用,职方司主抓全军训练,既识将又知兵,又岂能是高拱那个翰林院出身的书生可比!” 只是,张茂可不知道吕芳与高拱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纠葛,又多嘴说了一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高拱虽不知兵,举荐的戚继光却有大将之才。加之营团军草创之初,其师夏阁老秉政,各部衙有司为其大开方便之门,兵源粮饷一应充足,这才有营团军德胜门之战扬我大明军威。如此看来,高拱倒是一员福将。” 吕芳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营团军由皇上钦命组建并时时督导,几位主将也都是皇上钦定委任,举荐之功怎能算到他高拱的头上?再者说了,京师之战,皇上御驾亲征,以忠义激励六军,以天威震慑鞑虏。营团军纵有德胜门之胜,那也是皇上亲身垂范,各军将士感念圣恩,效死用命之效,莫说是他高拱,即便是夏阁老,又岂能贪天之功!” 张茂听出吕芳话语中不加掩饰的好恶,忙说:“老吕言之有理。如今你老吕督率平叛大军,营团军便是你老吕的属下,有你栽培扶持,杨博也定不会让那高拱专美于前!” “为了皇上的平叛大业,咱家尽点本分罢了,栽培扶持却不敢当……”话虽如此,吕芳也被张茂说动了,扬声道:“来人!吩咐军需供应总署,自军储中拨一百箱御制手榴弹给营团军用于明日攻城,再拨猪五十口羊二十只犒赏所部。告诉监军使杨大人和戚将军,拿下徐州,张老公帅与咱家联名上奏朝廷,为他们叙功请赏!” 次日清晨,营团军又于徐州城下列阵,排开了大举攻城的架势,不但投入兵力较前日增多了数倍,一门门撤去炮衣的大炮也在手持盾牌的兵士掩护下,从各个隐蔽点推向了阵地前沿;一架架攻城用的云梯、天梯、对楼、望车也都推了出来,象作势欲扑的猛兽,在清晨的薄曦中,散发出森然的杀气。 城头上负责了望警戒的叛军看得胆战心惊,连忙发出了急促的警报。守城的军卒赶紧各就各位,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猛烈攻击。 靖难军三位正副统帅之中,前南京守备副使高得功因是魏国公徐弘君的铁杆心腹,被特加五军都督府左副都督衔,委以指挥全军之责,自然要掌纂主持大局;而大战一起,前江防提督、现加五军都督府右副都督衔的副帅黄定国就借口督运漕粮,经诚意伯刘计成请得监国益王令旨,拍拍屁股离开了徐州。城防重任便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前凤阳总兵、现加五军都督府右副都督衔的副帅李明博的身上。尽管他知道这可不是一件好差使――胜了,高得功要分去一大半的功劳,黄定国也会说是自己督办粮饷之功;若是败了,即便不死于朝廷大军之手,也会被南都监国益王及那帮把持朝政的勋贵重臣追究败军之责,但他毕竟没有高黄二人那样过硬的后台,加之事关身家性命,也不敢怠慢,闻听警报响起,也匆匆披挂整齐,赶上城头。见各军已将大炮撤去炮衣,各种守城器械都已准备齐全,他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说上几句提气鼓劲的话,却见负责城守的参将蔡阳愁眉苦脸地跑了过来,躬着身子说:“大帅在上,末将甲胄在身,不能见礼,万望恕罪。” 因蔡阳是自己的心腹爱将,李明博便摆出了老长官的架子,呵斥道:“教了你多少次了,为将者要坚定心志,为兵士做出表率,苦着个脸做什么?被手下弟兄看到,他们心里会做如何想?我告诉你,你今日就是死了爹,也得给老子笑!” “大帅责的是,可是……”蔡阳凑近一步,低声说:“眼瞅着这仗就要开打了,可邱神仙昨夜喝醉了,到现在还没起来呢!” 原来,龙虎山张天师的弟子邱机处丘真人昨日作法厌胜,使营团军火炮不能发射,为叛军大破营团军立下了头功,被高得功、李明博以及全军将士当成了神仙一般捧上了天。他虽为方外高人,却也不免十分得意,就在两位大帅专门为他举办的庆功宴多喝了几杯,此刻还宿醉未醒。 李明博顿时也紧张了起来:“可派人去请了吗?” “大帅,你与高大帅昨夜说了,邱神仙是我靖难军全军的救命菩萨,谁敢打扰他老人家仙修啊!” 李明博犹豫了一阵子,跺跺脚说:“火都上了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你亲自去请,务必要将邱神仙请来!” 蔡阳应了一声诺,正要离去,就听到有人说:“无量寿佛,李大帅、蔡将军,贫道稽首了!” 两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身穿杏黄色道袍的老道带着十六名青衣道童,后面还跟着一大群身无寸缕的妓女,沿着马道走了过来。 蔡阳悲喜交加,喃喃地说:“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李明博狠狠地剜了失态的蔡阳一眼,随即满脸堆笑地冲着邱机处抱拳道:“邱神仙好!今日又要麻烦道长了!” 邱机处倨傲地一笑:“贫道奉师命下山,就是要助武伐纣。责之所在,大帅不必客气!” 看着对面营团军已经列阵完毕,李明博也顾不得再说几句客气恭维的话,喊道:“恭送邱神仙上神台!” 城头上的兵将一起跪了下来:“恭送邱神仙上神台!”不过,他们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一大群裸女。 蔡阳也正在咽口水,却听到身边李明博冷哼了一声,忙收敛心神,躬身问道:“大帅可有何吩咐?” 李明博低声问道:“听说昨夜邱神仙留了两名娼优陪宿,可是真的?” “回大帅,末将也听说了……”蔡阳又咽了一口口水,羡慕地说:“听说还专门挑的是最水灵的那两个……” 李明博沉吟着说:“虽说邱神仙会阴阳双修,御女可增法力,不过,依本帅看来,或许也未必如此,你看他的道冠都戴歪了,兴许今日作法之功效就不如昨日了……” 蔡阳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可如何是好啊……” “慌什么!”李明博呵斥道:“每临大事有静气,你懂不懂!” 蔡阳好不容易镇定了下来,低声说:“大帅,官军的火炮威力,不单去年朝廷邸报上多有记述;守在城外的兄弟也是亲见了的。要是邱神仙不顶用……” 李明博冷笑道:“朝廷的邸报多有不实之言,更何况神龙炮是御赐图谱所制,那帮翰林敢不拼着命地大吹法螺?至于那些败军的话,则更不足为信,谁吃了败仗不把敌人说得凶神恶煞一般?” “那……大帅的言下之意是……” 李明博斩钉截铁地说:“姓邱的若是靠不住,就得靠我们自己!我问你,此前邱神仙讲的那些厌胜之物可曾齐备?” “都备好了,末将吩咐各营队备了许多人粪,全城的狗也是一只也没有剩下……” “如此便好……”李明博想了想又说:“若还是不足用,就让弟兄们一齐对着城下撒尿,那些兵士半年也不曾洗澡,臭不可闻,用来厌胜最好不过!” “大帅英明!”蔡阳左右看了看,见兵将正在忙着搬运军械,城墙上人来来往往乱个不停,便说:“末将还有事要禀报大帅,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明博跟他来到城上马道的僻静之处,蔡阳说:“大帅,有句话末将不知当说不当说……” “跟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处又没有乱耳之人,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谢大帅!”蔡阳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末将斗胆说上一句,如今情势危急,除却大帅布置的那些破敌之策,是否还应再做另一手打算?” “你什么意思?”李明博勃然大怒:“我告诉你,谋逆可是灭门的罪,自打穿上这身靖难军的号衣起,你便没有了退路。守住徐州或可一生,被朝廷破城则必死无疑,你就别打什么鬼主意了!” 接着,他疑惑地看着蔡阳:“你莫不成是听信了朝廷那民报上的鬼话,要杀官献城了吧?”他冷笑道:“我可告诉你,你手下那些营官队官砍了你的脑袋献给朝廷,兴许还有一线生计;你便是拿着本帅的人头投效朝廷,只怕也难逃一死。谁让你贪个正三品的参将衔,要跟着本帅起兵造逆!” 蔡阳慌忙说:“大帅误会了,末将对大帅忠心耿耿,死了也没有那样的心思。末将的意思是大帅是否也该做另一番打算?” “民报我也看了,可翻来覆去地想,圣恩浩荡,却浩荡不到你我的头上。所为者何?若连你我这样的人也能蒙恩赦免,南都那帮手持金书铁券的勋尘贵戚,还有那些带着太祖高皇帝血脉的龙子凤孙,就更能高枕无忧了……”李明博长叹一声:“唉!一步踏空,万劫不复啊!”他拍拍蔡阳的肩膀:“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家,都别动什么歪脑筋了,安心守城吧!你我如今就象这城墙上的一块砖,命都系在这城墙之上,守得一日便多活一日,若是城破了……就认命吧……” “大帅推腹心于末将,末将有些话就敢说了,”蔡阳说:“这徐州城里几十万人马,真如大帅这般矢志与城共存亡的能有几人?末将可是听说了,那姓高的人虽没走,可自打朝廷官军南下,他大帅府马厩里的那百十来匹马,可是一天也未曾卸过鞍子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十八章 预留后路 蔡阳的话正说到李明博心中的痛处。他顿时面色冷了下来。 挂五军都督府左副都督衔的靖难军主帅高得功也跟副帅黄定国一样,巴不得早早离开徐州,战事一起就向魏国公徐弘君提出了“回京述职”的请求。可靖难军是新明朝廷手中唯一的本钱,魏国公徐弘君那帮勋臣怎能放心交给李明博这个外人统领?便不允所请,命他安守臣职,督率全军坚决守住徐州城。高得功虽勉为其难留了下来,却把守城重任甩给李明博,自己任事不管,整日借酒消愁,喝醉了就殴打身边的亲兵小校出气泄愤。昨日见胜了一阵,高得功才打起了点精神,设宴为邱神仙庆功,并命人修表报捷,却未曾请李明博这个副帅过目具名,就于当夜以八百里加急送往南都,争功之心已暴露无遗。因高得功是主帅,有直奏之权,李明博纵然心中怨恨冲天,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但这些牢骚和苦闷,李明博怎能随便说给旁人?便正色说道:“休得胡言!他是靠给魏国徐公提夜壶当上的副守备,本帅这个总兵之位,却是随正德先帝在大同与鞑靼小王子交手,一刀一枪挣来的!” 蔡阳正要再开口劝说,李明博又接着说道:“不过,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多一条路总不是坏事……这样吧,你拨出一营骑军交给本帅的亲兵队长统领,无论战事顺利与否,也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守在城下,随时待命。” 蔡阳大喜,忙说:“末将遵命!”接着,他试探着说:“南门那边,是不是提前打个招呼?” “糊涂!”李明博怒道:“别忘了徐州城还有个高大帅,你可是那怕他不晓得你我的这番部署?” “末将正是虑着此节,”蔡阳说:“守城之将是那姓高的的心腹,到时候若他拒不开城,岂不坏了大帅的大事?” 李明博冷笑道:“那姓高的将守城之责全委于本帅,为何独独霸着南门不放?放心吧,一旦战局不利,他定是第一个弃城而逃之人,你还怕他紧闭城门,要与徐州共存亡不成?!” 蔡阳恍然大悟,由衷地说:“大帅英明!”他又问道:“小夫人那边可要末将这就派人去禀报?” 蔡阳所说的“小夫人”是李明博驻扎徐州之后纳的小妾,年方二八,长得如花似玉,虽非正室,却深得李明博宠爱,如蔡阳这般亲近手下就尊称其一声“小夫人”。因此次北上靖难,他们这一路大军自中都凤阳出发,一路攻城掠地,大大小小的军官将佐都发了财,李明博纳妾之时收到的贺礼自然不菲,提前知会一声也好收拾金银细软。但蔡阳如此体贴入微的建议却遭到了李明博的反对:“且不能如此!如此大张旗鼓,授人以柄啊!” 蔡阳大大咧咧地说:“兵荒马乱的,谁还顾得上多管闲事?再者说来,那姓高的数日前就派了三百兵士将搜刮到的财物送回到了南京,听说漕船都动用了两条。真要闹将起来,官司打到南京都不怕!” “不是怕!本帅是随正德先帝在大同与鞑靼小王子交过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二世之人,何曾怕过何人?”李明博正色说道:“古人云,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方能激励六军将士效死用命。而如今临战之时先预留退路,若是被旁人晓得了,军心难免动摇,这徐州城就真的守不住了!” “大帅耿忠骁勇,不愧为我大明砥柱中流……”蔡阳正在说着奉承的话,突然有位军校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禀大帅、军门,官军……官军攻上来了……” 蔡阳一听也慌了神,匆匆向李明博施了一礼,说:“大帅,末将去了!”转身就往城墙上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官军杀过来了!迎战,迎战!” 李明博跟他一起朝着城楼跑去,一边呵斥道:“什么官军?他们是官军,莫非我们都是流寇匪人?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种话堕了自家志气,长了敌人威风,且不能再这样说!” 蔡阳顾不得应诺或辩白,跑上城头,趴在垛堞口往下看,只见对面列阵的营团军已动了起来,许多兵士正扛着木板朝护城河冲来,忙下令道:“开炮,快开炮!”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城头上响起了一声巨响,接着,各种火炮火铳一齐开火了。原本清新爽朗的初夏清晨,已因两军对垒而变得格外沉寂压抑,转眼又被激烈的炮声打破。在长达十几里的阵地上,隆隆的炮声轰鸣着,熊熊的火光几乎不停歇地从炮口喷出,带着团团的黑烟,朝着正在强渡护城河的营团军兵士头上砸去…… 与前日一样,营团军并没有用炮;但与前日略有不同的是,他们也没有急于挥军攻城,而是派出多路小队,搭板架桥越过护城河,以盾牌、牛皮覆上厚厚的土,了今日由我亲自操炮。”说着,戚继光从他手中拿过了火把。 侍立一旁的炮营统领田东见戚继光坚持要自己操炮,知道他将昨日负气之言当真,担心得罪了这个天子爱将为日后留下祸根,忙说:“将军还要指挥全军,这种事还是让末将手下的人来干吧!” “田将军客气了。”戚继光笑着说:“倒不是我想抢炮营弟兄们的功劳,乃是奉了监军吕公公之命,不敢违抗。就请田将军带着弟兄们退到阵后去吧!” 田东也不好再说什么,带着炮营的人退后了数丈。偌大的火炮阵地上只剩下了戚继光一个人,方才在众人面前强装出来的镇定此刻仿佛都消失了,他的手不禁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不过,想到昨日惨死在城下的几千袍泽,想起如今正蓄势待的数万将士,他随即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声:“皇上!”,闭上了眼睛,将手中的火把凑到了引信之上。 一声巨响,一枚弹丸带着尖利的啸声破空而去,不偏不倚正砸在城楼正中那座高高的法坛之上。邱机处正用手中桃木剑挑着一张燃烧的符纸在胡乱挥舞,口中还在念念有辞,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在法坛上伺候的那十六名青衣道童也皆是粉身碎骨,无一能幸免于难。 戚继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见到城头上那座法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由得一阵狂喜,转过身来,正要招呼田东等中军炮营将士,却见他们个个都是瞠目结舌,愣在那里。戚继光心中暗笑一声,很随意地拍了拍身旁炮管发烫的神龙炮:“好威力!不愧是御制的神炮啊!” 田东等人回过神来,一齐跪了下来:“军门真乃神人也!” “胡说八道!”戚继光笑骂道:“本将军不过是赖有御制神炮之力,怎敢贪天之功!这等话若是让吕公公听了去,本将军可担不起罪!” 田东等人再次激动地大喊:“皇上洪福齐天!大明军国万幸!” “本将军这就要回去督率全军攻城,操炮破敌之责,就仰仗诸位了!”戚继光冲着他们一抱拳:“成败在此一战,拜托了!” “末将领命!”说着,田东跳了起来,高叫道:“弟兄们,都给老子瞄着城头叛军逆贼的炮位,先把那帮直娘贼给老子敲下来,为营团军殉国弟兄报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十九章 神炮扬威 随着田东的一声令下,中军炮营的五十门神龙炮一起发出了怒吼。颗颗炮弹撕开晨曦,呼啸着向城墙砸去,雨点一般的碎砖断石与炮弹的碎片和填充在炮弹之中的铅丸、铁蒺藜向四面八方迸射而出,交织成一片带着凌厉杀气的死亡之网,疯狂地、贪婪地追逐着城上叛军。大炮轰鸣声中,时而尖锐,时而沉闷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更时不时有人和马的残尸碎体从城头上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弧线,重重地砸在了城下。刚刚升起的太阳仿佛也被这样的人间惨剧所惊吓,顿时变得暗淡无光起来。 以往明军编伍一向只重军籍,多按士卒籍贯编练成军。朱厚敕命抽调各地卫所精锐营队组建营团军,算是打破了常规,时人虽不敢公然抗谏,但心中多有诸如“扰乱军制”之类的腹诽。但是,在去年的北京保卫战中,营团军表现出的战力令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与将骄兵疲的各省卫所军更无疑有云泥天壤之别。许多军中大将也敏锐地意识到了集结精锐部曲形成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拳头的重要性,在组建禁军之时纷纷效仿。张茂更是仰仗自己身为五军都督府都督,执掌全军军籍的便利条件,将各省勤王之师的精锐抽调组建了自己的中军。除了没敢打营团军神机营的主意,中军炮营几乎将全军优秀炮手搜罗一空。此刻为了弥补昨日的过失,这些炮手一个个竭尽所能,炮打得既快且准,炮弹直接往叛军的炮位上钻,很快就将叛军的多门火炮打哑了。 “大帅,大帅!”隆隆的炮声之中,蔡阳扯着嗓子,对和他一起躲在城墙背后的李明博喊道:“官军炮火太猛烈了,弟兄们实在是:“逆贼技止于此耳!请将军发令吧!” “是!”戚继光喝道:“曹闻道、曾望听令!” 曹闻道、曾望一起躬身抱拳:“末将在!” “攻城!” 两人响亮地应道:“得令!” “冲啊!”早已整装待发的前军、中军两万余名将士齐声发出一声怒吼,扛着木板,推着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朝着徐州城冲了过去。 正如田东预料的那样,叛军准备的那些污物焉能厌胜皇上得之天授的御制神龙炮!站在城头上泼洒狗血人粪或撒尿的叛军兵士被炸得血肉横飞,侥幸未死的人哭爹喊娘四散逃窜,城头上顿时一片混乱。 蔡阳猛地一推身边目瞪口呆的亲兵:“给我一齐喊:大帅有令,坚决守住,就有办法!打退了官军进攻,每人赏银五两!” 与漫天飞舞着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弹片碎石相比起来,五两银子的赏格所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有限,叛军兵士不顾各级军官将佐的厉声喝止,扔掉手中的刀枪,转身就要往城下跑。 蔡阳大怒,命督战队斩杀逃卒,一回身,却发现身后的督战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逃散了一大半。他气急败坏地揪住督战队队长破口大骂道:“王八蛋!你带着这些怂兵!老子杀了你!” 督战队队长是蔡阳手下一名营官,忙说:“军门饶命……饶命啊……” 蔡阳正要再喝骂,突然见到自己的副手、挂参将衔的统领林健匆匆朝自己跑来,怒道:“林统领,你也要弃城而逃吗?” 林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原本长着一张军中汉子少有的白皙俊美的脸庞,颌下五缕长髯飘拂及胸,给他增添了不少书卷气,看上去浑然不象是一个刀尖上舔血的厮杀汉,倒更象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文士。不过此刻因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青色的杀气,反而给人一种阴冷自负的感觉。听蔡阳这样当众厉声指责之后,他的眼睛里骤然闪射出一丝阴冷可怖的神光,牙齿咬得“咯锃咯锃”作响,两腮的筋肉也随着牙齿的咬噬而抽动着,象是一头随时准备暴起的饿狼一般。 国家承平日久,凤阳又地处中原腹心内地,从将佐到兵士没几个人真正上过战场。总兵李明博当年随正德皇帝在大同抗击过鞑靼,便是他时常挂在嘴边上炫耀的本钱。可这个三年前才从浙江宁海卫调至凤阳的林健却非同寻常,他一直在抗倭第一线任职,军功簿上记着他“斩首七百六十三级”,尽管这七百六十三名倭贼海寇多是其麾下将士所杀,但想必他也是刀口上沾过血的主儿,加之他平日为人不苟言笑,令全军上下都十分敬畏。如今见他发起怒来,蔡阳心里也不由得一阵慌乱,忙说:“老林,李大帅被高大帅请去中军帅帐议事,将这守城之责委于你我二人。如今情势已危不可言,蔡某心急如焚,言辞过激之处,你老林可不要往心里去啊……” 林健见他主动服软认错,也将面色缓和了下来:“军门客气了。末将既奉军门之命守备城垣,自不敢轻言弃守。” “那是,那是,你老林勇冠三军,自本人以下,全军将士都是好生佩服。”随口给林健戴了一顶高帽子之后,蔡阳又说:“可不敢不守啊!官军火炮如此厉害,外围防线那些土城木城根本不堪一击,只有徐州这样厚逾数丈的石城还能勉强支撑一时。此战若不能凭坚城退敌,局势便无法收拾了。” “末将正是为着此事,特来请示军门。”林健说:“敌火器之利,断然超乎想象。城墙坚固,倒是可以防御一时,但敌之火炮打得既猛且准,守城将士十有二三已死于炮火之下,余者也多被弹片碎石所伤。末将建议,可否先将将士撤至安全之地,放敌登城,我军与之混战一处,敌必不敢再发炮轰击城头,战事或许还有可为之处。” 蔡阳吓得脸都白了:“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他叹了口气说:“此计虽好,实在太过行险。说句丧气话,官军能于京师与鞑子铁骑杀个旗鼓相当,不说我军那些新近入伍从征的士卒,就算是我凤阳军的老底子,战力又岂能与之同日而语?还是得让弟兄们守住城墙,万不可放一人登城。只需有些许官军登上城头,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林健也知道蔡阳所说的都是实情,不禁默然了。 “老林啊,我知你一向对靖难之举不甚热心,碍于大帅军令,不得不从而已。但咱老哥俩搭伙也有几年了,平日虽不免有磕磕碰碰之事,毕竟相交一场,我又痴长你几岁,就劝你一句,这个鸟仗,我也早就不想打了,可如今你我已是骑虎难下,不打又能如何?”蔡阳看着林健,加重了语气:“谋逆是灭门的罪,象我们这样的统军大将,断无蒙恩赦免之理;昨日我军又大破官军,杀敌无数,若是落到官军手里,只怕比死还惨!你我既已来到此地,就只能与这徐州城共存亡了!” 林健也叹了口气:“军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末将多余的话也不说了,左右是个死,知天命而尽人事吧!” “好!就请你速速整军,防备官军攻城。我为你压阵!”蔡阳猛地推了一把正在发怔的督战队长:“还愣着做甚?带着你的人给老子堵在马道口,有接近者,立杀之!”说着,他拔出腰刀,剁翻了一个刚从身边跑过的溃兵,恶狠狠地喊道:“临阵脱逃者,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二十章 力劈坚城 营团军越过护城河之后,中军炮营担心误伤友军,炮火开始向内城延伸,并渐渐稀疏了下来,城头上的叛军这才稍稍安定下来,林健好不容易收拢了队伍,驱赶着兵士守住垛堞口,不让营团军搭云梯登城。 徐州城高数丈,叛军占有居高临下的地利优势,原本可以凭借着弩箭、火铳、滚木、擂石阻止营团军登城。但在城下望车对楼之上,营团军火枪队的兵士举着火枪,不停地朝城上的叛军开火。漫天的硝烟之中,无数飞舞疾弛的铁弹从被火炮轰得残缺不全的垛堞口飞上城头,交织成一片骇人的流星闪电,将大部分叛军兵士压得死死地趴在地上,任凭林健等军官将佐一再催促,也不敢稍稍抬起头来。只有少数兵士能勉强听从号令,用火铳弩箭与之对射,但无论射速还是威力都无法与营团军火枪队装备的新式火枪相提并论,那些兵士往往只能发得一铳一矢,甚至刚刚抬起身子,举起手铳或弓弩,便被火枪铁弹打倒。很快,叛军的反击就被营团军火枪队压制了下去,再也无人敢以身拭其锋芒。 在火枪队的掩护下,无数云梯搭上了城墙,营团军前军、中军两万余名将士从长达十几里的城墙多处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曹闻道还是如同昨日那样,穿着重达三十多斤的双层铠甲,身佩战斧,手持长枪,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一边冒着雨点一样的箭石沿着云梯往上爬,嘴里还一边喊着:“给老子杀!杀光那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为肖统领和弟兄们报仇!”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在各级军官将佐的激励下,营团军兵士个个奋勇争先,一个被叛军抛下的巨石从云梯上砸了下来,另一个眼皮也不眨地就接着往上冲,每个人都象不要命一般。看到官军人人都是这样一副拼命的架势,守城的叛军兵士也不免为之胆寒,只觉得腿肚子直发软,手上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更令守城叛军惊惧的是,许多官军接近城头之后,都从腰间拔出一个半尺来长,圆头木柄的东西,用手一拉,便扔到城上。这些东西十分古怪,不需点火竟能爆裂,威力更是非同寻常,不但铁铸外壳裂为无数弹片,四散迸射;内里还藏有铁砂铅弹,中人立毙,猬集在垛堞背后的叛军兵士死伤无数,侥幸未死的也仓皇逃窜,根本顾不得去管正蜂拥而上攀爬城墙的官军,气得督战的林健等人跳脚大骂,却也无可奈何。 自古而始,攻城之战就十分惨烈,尤其是率军攻打如徐州这样城高沟深的坚城,更被无数名将视若畏途,若不能收买内应打开城门,通常只能采用长期围困、等待城中绝粮而溃的办法,一场战争动辄打上一年半载,少有挥军强攻而胜的战例。可是,明军此次挥师南下平叛,虽是以倾国战一隅,但叛军却占据着江南富庶之地,拼消耗根本不是叛军的对手,只能速战速决,而徐州横亘于中原腹心之地,历来为兵家必争的要冲,强攻此城便在所难免。为此,朝廷上下颇为苦恼。朱厚也明白,仅靠神龙炮、火枪和手榴弹等两三件先进的武器,或许可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性质。因此,在整军备战这半年多来,不但责令工部制造了大批攻城器械,还命禁军进行了大量的针对性训练。营团军仰仗军中建有神机营这得天独厚的便利条件,从步炮协同到火器配置,已摸索出一整套攻城方案,昨日因求战心切,中军炮营又配合不力,吃了大亏,全军上下痛定思痛,将拟定的战术细节又反复地斟酌推敲,并集思广益想出了不少实用的点子。往昔艰苦训练的成效今日终于显现了出来,很快,就有不少兵士冲上了城头,与守卫在垛堞口的叛军战在一处。 曹闻道攀上城头之后,几个叛军兵士慌忙举枪乱刺,可他有重甲护体,枪尖刺在铠甲上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却不能破甲而入。曹闻道也不举枪格挡,而是刷地一枪狠狠刺进一个兵士的胸膛。因用力太大,枪尖卡在了胸腔之中,急切间拔不出来。他大喝一声,奋力将那名兵士的尸体举了起来,连人带枪砸向了一个正要举枪刺他面门的兵士,接着就从身后抄起了战斧,狠狠地剁在了另一个兵士的身上。那几个叛军兵士被他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骇住了,正在愣神之际,已被跟随在曹闻道身后攀上城头的前军兵士刀砍枪刺,尽数斩杀。 曹闻道喊道:“杀得好!守住这里,保护下面的弟兄速速登城!”说完之后,自己又扑向了下一处正在激战的垛堞口。那些兵士怎能眼看着统领独自一人冲锋陷阵,以身犯险?只留下了两名受了轻伤的人在垛堞口警戒,其余的人都跟着曹闻道扑向新的战团。 尽管守卫城墙的叛军人数众多,可他们已被震天的炮火枪弹和那不知名的新式火器吓得魂飞魄散,又怎是报仇心切、奋不顾身的营团军兵士的对手?在营团军兵士势如狂飙的砍杀下,很快就:“这位兄弟,你在家里交粮纳税是报效朝廷,让你从征戍边也是报效朝廷。再说了,你在家里种地,虽说能守着婆娘娃儿,可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时时还被官差税丁呵斥打骂,日子过得也实在艰难。从征戍边,只要敢舍命杀敌,封妻荫子怕你没有那个命,总能捞到个世袭军职传给儿孙。” 有人立刻响应道:“说起来戍边也不见得就是鬼门关。我们这些军户常年守城种地,还要做牛做马服侍那些将爷,说打就打,要杀便杀,苦日子怎也熬不出个头来。熬不下去逃吧,初犯杖八十;再犯杖一百,还要发边远充军;三逃被抓就要绞杀,还不如去守九边,粮饷高出两成不说,即便战死也是为国效力,还能给妻儿挣得一份恩恤。” 那些兵士心中刚刚燃起了一点希望,又有一个兵士胆怯地说:“将爷,昨日我们杀了那么多官军,还有不少当官的。他们若是要为自家弟兄报仇,我们可怎么办?” 一个队官把眼睛一瞪:“就你小子多嘴,尽说些晦气话!大帅军门的将令在上,督战队那帮龟孙子的刀子在后,我们这些丘八有什么法子?你有几个脑袋敢抗命不遵?官军要报仇,也只能去找那些大帅军门。不是他们要眼红皇上的龙位瞎胡闹,老子当着朝廷的官军,安安生生地在庐州卫带着弟兄们守城种地,又怎会远天远地跑到这徐州城来吃炮子?照我说,该把他们全都凌迟处死才是!” 另一个队官年纪比他稍长一些,觉得毕竟那些被诅咒的“大帅军门”毕竟是自己的上司,纵然心中怨恨也不必将话说得如此难听,便说:“倒也不必过于担忧,一来杀降不祥,我明军早有不许杀降的军规律令;二来《民报》上也说了,皇上天恩浩荡,特为官军钦定《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其中便有不许打骂俘虏的条款。打骂尚且不许,谁敢违抗皇命虐杀我等?大家且放宽心,相帮着止血裹伤,带有干粮的也都互相分着一点。虽说官军骁勇无敌,城里好歹有几十万人马,今日这场仗难说打到什么时候,官军或许也没有饭吃,更无暇理会我们。日后发配戍边,大家伙儿保不准还要在一个马勺里搅食吃,相互帮衬总是兄弟情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二十一章 相煎何急 按照原定的部署,攻上城头之后,由中军直取城门,其他各军由曹闻道统一指挥,固守城墙。如今这种情势,叛军兵士已无战意,根本无力发起反攻夺回城墙,零星的抵抗已无碍大局。曹闻道便只留下了少量兵力清剿城上还在顽抗的叛军、看守俘虏,自己带着主力杀向城中,要助曾望一臂之力。 到了马道口,却见中军兵士在宽约数丈的马道密密麻麻挤作一团,与对面的叛军间隔不到一丈,两军人马正举刀持枪怒目而视,但都碍于敌方人数众多,不敢上前厮杀,只是不时发出一阵高声的叫骂。 原来,方才城头失守之后,林健赶紧来找蔡阳请示下一步的方略。督战队队长忿忿不平地告诉他,官军登上城头不久,蔡阳便说要去请示李明博准备部署巷战,便带着几个亲兵下城而去,临行之前将守城令箭,连同一句“坚决守住,就有办法。”留给了林健。 林健怒道:“城头都守不住,竟还侈谈巷战!蔡军门误国误军,一至于斯!” 其实,林健并不知道,蔡阳哪里是去做巷战部署,他早就想离开这兵凶势危的徐州城了,可是按照大明律法,文官可以挂冠而去,武将却不能丢下部队一走了之,否则便要以逃卒论处,无论落在朝廷还是南都新明朝廷手中,都是依律当绞的死罪。因此他才巧言令色,窜唆着李明博预留后路。可他实在担心到头来李明博将他丢下,一直心神不宁。见官军已登上城头,李明博又迟迟不派人来通知自己撤退,只好自己下城去李明博。等到林健找他的时候,他已与李明博带着那一营骑军,跟在靖难军的主帅高得功的身后出了南门。 督战队队长不忍见林健被蒙在鼓里,悄悄地告诉他,今日两军接战之前,蔡阳突然调走了一营骑军,还特地吩咐骑营营官派人去将自己在徐州城的外室接到城下,大概此刻已经出城而去了。 林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方才口口声声说要“与徐州城共存亡”的蔡阳,和那总兵副帅李明博,中军主帅高得功等人都是一丘之貉,但见战事不利,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尽管心中气苦,也曾想过要弃城而走,但他一来不愿意损了军人气节,二来也不忍心抛下城上数万弟兄独自逃生,便无可奈何地承担起了指挥全军之责,带着督战队守在马道口,想要收容溃兵,尽全力狙击营团军。 曹闻道挤进人群之中,找到了正皱着眉头犯愁的曾望:“老曾,大军就等在城外急着进城,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做甚?再不打开城门让骑营入城追击,那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就跑光了!” “他娘的,这帮贼配军是督战队,把老子的路给堵死了,任凭老子怎么劝降,也死硬不退!” “跟这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废什么话!招呼弟兄们上啊!” 曾望苦笑着说:“这么窄的马道,兵力无法展开,弟兄们要冲过去得一命换一命。老子的兵都是在京师城下杀敌卫国的好汉子,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老子可不做!” 曹闻道不屑地冷哼一声:“皇上给你老弟配发的震天雷呢?这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挤得这么密,朝头上扔上一颗,还不死上一大片!两三颗下去,还怕这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不撒腿就跑!” 曹闻道所说的“震天雷”便是令叛军兵士心惊肉跳的新式火器,皇上虽将之赐名曰“手榴弹”,但军中将士都认为这个名字不如旧日所称的“震天雷”那么响亮,私下里还是多沿用旧称。营团军作为全军先锋,本就优先装备了手榴弹,昨日吕芳又增拨了一百箱共五千枚,前军、中军等第一波攻城兵士每人分到了三枚,在攻城过程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就因震天雷威力过大,我才不忍用它。再说了,这马道如今便是一个火药桶,遇着一点火星立时就炸了,混战起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我想让弟兄们再试上一试,兴许他们慑于我军兵威,就降了……” 曹闻道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皇上颁下那么多的恩旨,你也扯着嗓子跟他们说了这半天了,他们还要负隅顽抗,能怪得了谁?你老曾杀起鞑子从来不皱一下眉头,什么时候转性要做菩萨了?” 曾望看着曹闻道,恳切地说:“老曹,我知道你前军肖副统领还有那么多兄弟殉国,你心里十分难受,可我还是要说一句,这些叛军毕竟不同于去年寇犯国门的鞑靼虏贼,他们都是我大明的兵士啊!” 曹闻道沉默了一阵子,长叹一声:“真可惜剑锋和我那四千七百多名兄弟的血海深仇了!” 曾望刚要再安慰他,曹闻道把手一摆:“你说的倒都在理,兄弟闹分家,打得头破血流也在所难免,可真要往死里下狠手,还真有些提不起劲儿。算了,反正饺子都下锅里了,也不用急着揭锅盖,就再等一等,给那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一个悔过活命的机会!知道他们领头的是谁吗?听说守城的都是凤阳总兵李明博的兵,老子有好几个熟人在他帐下听用呢! 营团军是抽调各地卫所精锐之师组建而成,将士也来自五湖四海,曾望不相信他有这么好的运气,但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便说:“听俘兵说,李明博和守城主将蔡阳都跑了,如今主事的是一个名叫林健的参将。” 曹闻道一听就乐了:“林健?他小子成参将了?好了,这事就交给你哥哥我了,让弟兄们让开条道。”接着,他高叫一声:“***小林子,老子还才是个统领,你小子竟当了参将了!” 城头失守之后,林健便知兵败之势已断然无法挽回,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此刻看着越来越多的营团军拥了上来,更是绝望,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叫出了自己当年袭职从军时的绰号,不禁愣住了。 正在发怔,又听到对面官军阵中传来一声怒骂:“好你个***小林子,竟连老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莫非你忘了当初是谁教你枪术的!” 林健惊诧地说:“你……你是曹三……曹三哥?”言辞之中竟有一丝激动和欣喜。 曹闻道一边从中军兵士分开的道往前走,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算你小子有良心!不过老子如今不叫曹三了,调到蓟镇跟刘军门打土蛮那年,老子立了功,刘军门要上奏朝廷,嫌老子的名字不雅相,给老子改了个名,叫曹闻道,还说什么孔夫子说了‘朝闻道,夕死……’操!管他什么稀屎干屎,那种酸话拗口得很,老子也没记住!” 走到两军对峙的最前面,曹闻道冲着对面几个叛军兵士把眼睛一瞪:“对面的那几个小王八蛋,给老子把家伙收起来!问问你们军门,老子当兵的时候,你还没从你娘肚子里钻出来呢!” 那些叛军督战队的兵士都亲耳听到了林健叫出了一声“曹三哥”,知道是自己军门的故交,尽管不敢放下武器,却都将手中的刀枪稍稍偏了一点。 曹闻道又高声说:“姓林的,老子都找上门来了,你竟连个面也不照!别忘了,你还在老子手下当过差!” 军中最重渊源,袍泽之间并肩死战结下的过命交情,不能因个人官秩荣衰而稍减半分,尤其是后来居上之人,若不认老伙计老上司,定会被人当作忘恩负义的小人所不齿。被曹闻道用话拿住的林健苦笑一声,也越众而出,冲曹闻道抱拳说:“曹将军昔日提点照拂之恩,林某无时敢忘。”他叹了口气说:“本想有日若能解甲归田,再与曹将军叙当日旧情,可惜今日竟在此相逢,请恕林某甲胄在身,不能见礼。” “你我之间俗礼就不必了。”曹闻道说:“此刻怎又不叫声‘三哥’了?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如今成了参将,我老曹还是个统领,就看不起你三哥?” “两军阵前,旧日之称就免了吧。”林健说:“曹将军勇健超群,每战必身先士卒,风范不减当年啊!” 曹闻道一抖身上的双层铠甲,甲板叶片稀里哗啦地乱响了一阵:“操!一身盔甲有十几斤重,背上这两件铁壳子冲锋陷阵爬梯登城,老子也累得够戗。可若是躲在弟兄们的后头当缩头乌龟,那就不是我老曹了!不过我说小林子,这些年来你虽已升任参将,带兵打仗的本事长进可不大啊!” 林健通晓军事,为人又颇为自负,但自从三年前叙功被升调凤阳之后,就一直被嫉贤妒能的蔡阳排斥,根本不让他插手军务,今日若非情势危殆,蔡阳急于脱身,也断然不会给他独自掌军的机会。曹闻道此说正触到他的痛处,不禁将脸沉了下来,冷冷地说:“成王败寇,古今概莫能外,贵军火器之利,世所罕见,林某身为败军之将,自不敢在曹将军面前言勇!” 曹闻道与他是多年的袍泽,怎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怨气?当即把嘴一撇:“听得出来你心中不服我老曹此说,认为我军破城乃是仰仗御制神炮之力,那我问你,你敢与我在城外摆开阵势战上一场吗?你若获胜,我放你和你手下的弟兄们一条生路!” 一时之间,无论是营团军还是叛军,所有的人都把耳朵竖了起来,静静地等着听林健的回答。对于营团军来说,眼前这区区几千名疲弱之旅只怕还不够他们塞牙缝,自然巴不得叛军让开通道,好打开城门放全军主力入城,追击残部、扩大战果;而对于叛军兵士来说,营团军已与他们缠斗在一起,想要安然撤下来已是断无可能,做如此一场豪赌或许是他们唯一活命的机会。可是,以他们的战力,能与在京师抗击鞑靼铁骑的精锐劲旅争锋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二十二章 怒斥其非 过了好一阵子,林健才叹道:“贵军之强,为林某平生仅见,我军凭城坚守尚且难敌,更遑论野战交锋……” 见林健并不上钩,曹闻道不免有些失望,但他其实也没指望如此拙劣的激将法能奏效,便点点头,说:“你能这么说,倒还算是有自知之明。既然明知不是我军敌手,为何不投降,却要让手下这几千弟兄白白丢了性命?” 林健强压着怒火说:“天道无常,我辈身为军人,只能全力而为,纵然不能取胜,也要一尽人事……” “说的好听!我看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家的功名利禄而已!你们这些混帐王八蛋何尝把弟兄们的性命放在心上!”曹闻道冷笑一声:“既然我军炮火那般猛烈,为何不让弟兄们躲避炮石,却逼着他们站成一排往城下撒尿泼狗血人粪?皇上得之天授的神炮岂能是你们那些微末伎俩所能厌胜的!那一营兵马只怕没能活下来几个吧!这就是你所谓的尽人事?” 林健为之语塞,苦笑一声:“那是龙虎山张天师献上的厌胜贵军火器的谋略。林某当初也觉得此法过于玄妙,未必能奏效,可高、李两位大帅,还有蔡军门都深信不疑,林某人微言轻,也只能奉命行事。” 曹闻道虽说听从曾望的劝告,答应再给叛军将士一个投诚的机会,但前军昨日阵亡四千七百多人的血海深仇和损兵败阵的奇耻大辱岂能轻易放过?忙问道:“那个在城头装神弄鬼的杂毛老道只怕早就被炸成一团烂泥了,高得功、李明博和蔡阳那三个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呢?” 林健无言以对,许多叛军兵士也面露激愤之色。曹闻道心里愤恨不已,嘴上便毫不留情地耻笑道:“那三个贼娘入的土鳖龟孙逃得倒是挺快的!我说姓林的,既然那些统军大将都他娘的逃了,你怎么不跟着他们一起逃走?” 林健怒道:“曹闻道!林某无有精良火器可以仰仗,如今兵败也是无话可说,但士可杀不可辱,你休要出口伤人!” 曹闻道冷笑一声:“方才还能客气称一声‘曹将军’,如今却对老子直呼姓名,看来你姓林的不想和我老曹讲交情了。亏我老曹还一直记挂着你!当初你在宁海卫抗击倭寇,身中数刀也死战不退,仍率兵大破倭寇,登在塘报上,英名传遍天下。我老曹那时候在蓟镇,也觉得脸上十分光彩,逢人就说那个杀得倭寇哭爹喊娘的林健是我老曹的兄弟!” 听到曹闻道提起自己昔日的荣耀,林健眼睛骤然迸射出一丝激动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了下来:“曹将军谬赞,林某愧不敢当。往日之事皆已成过眼烟云,林某那点功绩更是不足挂齿。倒是曹将军于德胜门下奋勇杀敌,保家卫国的英雄壮举,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林某闻之更是不胜景仰之至!” 曹闻道突然勃然大怒:“别跟老子提德胜门!老子在德胜门下抗击鞑靼之日,你在做甚?是否正与那帮贼娘入的乱臣贼子于密室谋划造逆倡乱之事?!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谋逆作乱之日,正是京师各军与鞑靼鏖战至最紧要的关头?虽说各军打得异常艰苦,有好几万将士殉难于京师城下,可我营团军戚军门带兵游击于外,将为鞑靼征粮打草的大同叛军全部歼灭,鞑靼军粮已经不济;而朝廷秘遣钦使说服附逆的大同守军举事反正,已杀尽敌寇克复大同!鞑靼内无粮草,后路被断,皇上苦心谋划多时的关门打狗之计眼看就要成功了!你们造反,简直是给我京师各军拦喉一刀,几万将士用性命换来的战机,就这么白白地糟蹋了!” 鞑靼围困京师之后,南北消息隔绝,林健等人只知京师一仗打得十分激烈,战事详情却不知晓,此刻听曹闻道这么一说,都震惊了,有些兵士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曹闻道那喷火的目光。 曹闻道越说越激动,戟指怒骂道:“他娘的,我大明被那帮鞑子闹腾了一百多年,多少边地军民被杀被掠,这世代的血仇比海还要深!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收拾他们,正要将十几万鞑靼虏贼尽歼于京师城下,却出了你们这些个王八蛋谋逆造反,掣朝廷的肘,坏了皇上的平虏大事!全军将士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大明军兴一百多年,出过多少英雄好汉,如今却竟出了你们这些白眼狼,干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们还算是我大明军人吗?还算是我汉家儿郎吗?!” 林健虽说身在叛军,毕竟是曾为国家效死杀敌的大明军人,对于屡屡冒犯天威、犯境侵掠的鞑靼虏贼怀有深刻的仇恨,当日鞑靼围困京师,他还曾与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僚联名上书总兵李明博,请缨率部勤王,被李明博以“未蒙诏命部文,不便擅离职守”为由婉言劝阻。此刻被曹闻道当着手下兵士的面指着鼻子痛骂,他自知理亏,也不恼怒,而是长叹一声:“此事林某也一直耿耿于心。但林某只是一个军人,向来只知道奉命行事,曹将军此说,林某无言以对。” “操你娘的奉命行事!造反你是奉命行事,守城你也是奉命行事!昨日老子率军攻城,你们打死了我麾下四千七百多名弟兄,我前军副统领肖剑锋肖老弟被你们的火炮炸得肠子都流了出来,就死在老子的怀里。他当日跟老子在德胜门伏击鞑子,杀得浑身血葫芦一般,是我带人把他从鬼门关抢了回来。没想到,未曾死在鞑子手里的英雄,却死在这***徐州城下,死在你姓林的的手里!他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连老婆都没有讨……” 曹闻道再也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眼泪从一双圆睁的虎目中汹涌而出,肆意地流淌在他那张被硝烟熏黑的脸膛之上。 林健又长叹一声:“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发生这等不忍言之事也在所难免……” “我呸!你们哪是什么国?一帮逆天背主的乱臣贼子而已!就凭你们,还想把我大明朝的天给翻了过去,做梦!”曹闻道抹了一把脸膛上汹涌奔流的眼泪,咬牙切齿地说:“想到我那剑锋兄弟,还有我那四千七百多位弟兄,老子就恨不得把你们这些贼娘入的土鳖龟孙统统杀光,为他们报仇雪恨!” 林健看看身旁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叛军兵士,向怒目圆睁的曹闻道抱拳说:“贵军肖副统领及四千七百兵士殒命城下,林某身为守将,难辞其咎。今日之战,无论胜败,林某当自刎以谢贵军阵亡将士。只是我军部众皆是奉命行事,依我大明律法,奉命行事是公罪,公罪不究。还请曹将军并贵军弟兄高抬贵手,放我军部众一条生路……” “你放屁!”曹闻道说:“皇上有恩旨,只要你等不跟着那些乱臣贼子一条路走到黑,就法外施恩,赦免你们从逆之罪。我曹闻道一来要遵从圣命,二来老子虽说没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要报仇,老子自会去找高得功、李明博那些贼娘入的土鳖龟孙;还要带兵杀进南都,找那些谋逆作乱的藩王勋臣算帐,怎会拿你手下这些普通士卒泄愤!” 林健大喜,又抱拳施礼道:“谢曹将军!” 经这么一打岔,曹闻道总算是平静了一点,说:“姓林的,当日老子看你身子骨虽瘦弱,可也算是一条血性汉子,才手把手地教你武艺,教你行军打仗的本事,可老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你如今怎么就跟那些贼娘入的乱臣贼子搅到一块去了?别忘了,你也是为国家流过血立过功的人!” 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林健一直都想不明白,眼下这种两军对垒,刀枪对着鼻尖的危急时刻,也容不得他多想,便说:“是非功过,还是留待后人评说吧!” “林将军此言差矣!”人群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清朗的声音。众人一起回过头去,只见曾望陪着杨博,从中军兵士分出的一条道走了过来。 众人一起躬身抱拳施礼:“杨大人!” 不待杨博回礼,曹闻道便说:“城中战火未熄,杨大人怎能以身犯险?” 杨博笑道:“戚将军有言在先,今日之战,凡我营团军诸人,自他与本官以下,连同火夫、马夫,全军上下一齐杀入徐州城,一个也不许留在城外,本官身为军中一员,岂敢违命?” 曹闻道看看杨博,只见他虽是纱帽官服一应俱全,可官服却打起了不少皱褶,官服下摆和两只手上也沾满了血污,全然没有平日那样儒雅高洁的风度,不禁埋怨曾望说:“都是你老曾在此耽搁,迟迟未能打开城门,竟让杨大人攀梯登城!” 其实,曹闻道哪里晓得,杨博如此迫不及待地进城,倒有一大半原因是因他而起。杨博和戚继光都明白,徐州是打开南下通道的门户,此战胜利,平叛之战便大局已定,但若是恣意虐杀战俘,不但违反了皇上“剿抚并重,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更会激起叛军将士拼死求战之心,给日后的战事带来很大的困难。而前军昨日伤亡惨重,他们实在担心脾气火暴的曹闻道报仇心切,攻上城头之后大开杀戒,违犯了皇上钦定的《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因此,杨博留下戚继光在城外督率余部准备进城,自己带着几名亲兵小校,沿云梯登上城头,急匆匆地赶到了两军对垒的马道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二十三章 义降叛军 看到前军将士并没有滥杀战俘,曹闻道还与曾望一道说降顽抗的叛军,杨博甚感欣慰,便笑着说:“呵呵,曹将军此言便是小觑在下了。前军、中军数万将士都是身冒箭石,攀梯登城。杨某虽是一介书生,但身为营团军中一员,又受各位将士义勇之气激励,也不敢人后啊!曹将军更不必责怪曾将军,大局既定,全军入城也不必急于一时。你等欲以春秋大义晓谕叛军,许其悔过自新,如此处置甚为适宜。” 说着,杨博冲林健一拱手,道:“这位可是凤庐总兵李明博帐下中军副统领林健林将军?下官兵部职方司郎中、监营团军事使杨博有礼了。” 方才看见一个五品服饰的文官走过来,林健已猜到了几分,正在心中感慨营团军各级军官将佐都能身先士卒,与早早便丢弃部众独自逃命的高得功、李明博和蔡阳等人无异天渊之别。此刻听他自报家门又抢先行礼,忙回礼道:“杨大人安好!末将甲胄在身,不能为礼,万祈恕罪。” “林将军不必多礼!”杨博说:“贵驾与曹将军旧友重逢,一叙别后之情,下官本不应打扰,不过适才林将军所言之‘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下官却万难苟同,是故出言不逊,冲撞了林将军,失礼之处,还请林将军恕罪。” 见杨博说的这样客气,林健忙又抱拳道:“杨大人有何训示,敬请指教。” “谢林将军!”杨博用他那双如点漆般炯炯有神的双眼盯着林健,斩钉截铁地说:“请林将军恕下官直言,南都造逆倡乱,实乃国朝前所未闻之大不幸,记诸史册,千秋万代之后,谋逆之人也难免误国误军误身之评!” 林健虽对靖难之举不甚热心,但他平日喜读书,好与士人来往,听到了许多痛骂新政虐民的言论,不免受了一定的影响,也认为新政变乱礼法违背祖制,此刻却听杨博将谋逆之罪说的如此严重,便说:“愿闻其详。” 杨博说:“一曰误国。我大明立国百七十年,时至今日,四边不靖,积弊丛生,边事不修,将疲兵弱。皇上奋万世之雄心,一力推行富国强兵之新政,于宗室勋贵、缙绅士人起课征税,所为者乃是缓解国朝财政难局,实仓廪,修武备,强甲兵,安天下。一干宗室勋贵因一己之私利受损而迁怒国家,南都之乱,由此而起。造逆之人声言新政之为乱法,所仰仗者不过‘礼教’二字而已!且不论新政是否干犯祖制、侵伤礼教,斯时鞑靼虏贼寇犯国门,围困京师,当此国难,皇上以万乘之尊尚且亲冒矢石,督率全军力抗强虏。凡我大明官军百姓,俱应与国同体,共担国是。哪有前方正在打仗,后方却又趁乱造逆之理?若因此被鞑靼袭破京师,入据中国,我物华天宝之赤县神州,无限的田园锦绣、城市繁华岂不从此要沦为穹庐牧马的蛮荒之地;我汉家亿兆民众,岂非从此要变成茹毛饮血、不知仁义礼教为何物的畜生禽兽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更谈何维护春秋大义、祖宗成法?!” “二曰误军。朝廷养兵千日,不过指望我们一二阵杀敌报国。鞑靼犯境,杀我官民百姓,掠我子女财帛,更欲南下牧马,毁我社稷宗庙。乾坤摧折,至于此极;举国上下,惶恐难安。此正是我大明将士戮力同心,保家卫国之际。当是之时,京师禁军、五城兵马司及我营团军皆奋起而战;周边各省也尽起勤王之师,共抗强虏;京畿及各省百姓或献纳谷草以资军用,或踊跃投军以保家园,虽身死国难而不敢稍有退缩迟疑,所为者何?尽忠家国社稷,以全我大明军人之本色气节也!惟是南都、中都各军却自外于全国军民,不思保家卫国报效圣恩,反而操戈于同胞,挥刀至手足,致使全军围歼鞑靼虏贼于京师城下之战机功败垂成,更有今日徐州城中兄弟相煎之惨剧发生,岂非误军乎?!” “三曰误身。有道是天地君亲师,君在五纲之三,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且自古忠臣不事二主,谋逆之人无论事成与败,鲜有好下场者。皇上已御极二十有三年,是我大明亿兆生民的君父,更是我明军数百万将士的君父,身为大明军人,岂能附和那帮辜恩背主的乱臣贼子谋逆作乱,犯下诛族灭门之罪?” 说到这里,杨博停顿了一下,将目光从林健身上移开,面向着他身后的那些叛军兵士,提高了声调:“幸喜天佑我大明,赖有皇上洪福齐天、全军将士效死用命,遂使家国得保,社稷幸存。否则,尔等从逆之滔天大罪,伐尽南山之竹而难书,倾尽东海之波而难洗,尔等生前必受国法军规制裁,身后必受千秋万代之后人戟指唾骂,魂魄必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杨博义正词严、铿锵有力的话语如同一记又一记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林健和所有叛军兵士的心头之上,林健和那些叛军兵士都微微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杨博那逼人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早已商量好的,曾望适时大声喊道:“当兵吃粮,吃的是皇粮,皇上推行新政,为得正是富国强兵,弟兄们的粮饷更未削减分毫,弟兄们何必为了那帮宗室勋贵一己之私利、不臣之野心便白白断送了性命!依我大明律法,谋逆是灭门的罪,可皇上天纵圣明,仁德宽厚,晓得诸位弟兄乃是受人蒙蔽胁迫,特颁下‘首恶必除,胁从不问’的恩旨,各级将佐军卒投诚者可赦免附逆之罪。弟兄们莫非还要顽抗到底,等着朝廷诛灭九族吗?” 比之杨博方才讲的那些大道理,曾望的话似乎更有说服力一些,那些兵士持枪举刀的手都无力地垂了下来,只是碍于律法军规不敢自己做主,便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林健。林健却面如死灰般地蠕动着嘴角,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叛军还在犹豫不决,曹闻道怒道:“若不是念在你们毕竟曾是大明军人的份上,老子恨不得要把你们碎尸万段,为我那四千七百多位弟兄报仇!如今杨大人、老曾苦口婆心跟你们说了这半天了,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想打,就拿起刀子跟老子拼个你死我活;愿降,就跟着老子一起去抓那些丢下你们独自逃命的土鳖龟孙!都是两腿夹一个卵子的男人,要打要降给句痛快话!” 周围的营团军兵士也齐声喊道:“要打要降,给句痛快话!” 人群之中,有位叛军兵士突然喊了一嗓子:“我愿降!”说着,他挤出人群,将手中的长刀扔在了地上,然后转身面对着叛军兵士说:“弟兄们,那位将爷说的对!我们拼着性命守城,可那些大帅军门却都他娘的逃了,我们这些丘八何苦要为他们卖命!” 在营团军诸人晓以情理,慑以兵威的双重压力下,那些叛军兵士早已心志动摇,见有人带头,纷纷扔掉手中的刀枪。 杨博含笑看着木然地僵立在那里的林健:“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林将军是否也该顺天应命?” “顺天应命?”林健苦笑道:“当初自宁海卫奉调他任,兵部原说是调林某到宣府的,却不知道为何最后又改调凤阳。这世间有许多事原本都是身不由己……”说着,他突然举起手中的宝剑,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不可――”杨博和曹闻道、曾望等人一齐大声喊道,但与他相距一丈多宽,想要出手救援只怕已是来不及。 不过,站在林健身旁的督战队队长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林健的胳膊:“林军门,你当初便不赞同起兵靖难,还曾与李大帅和蔡军门大吵了一场。若非顾忌你在军中声威,他们或许就要暗害你了,你又何必替他们担罪!我们这些弟兄还要靠你给我们做主,你就忍心抛下我们而去?” 趁林健的胳膊被人抱住,动弹不得的当儿,曹闻道两步冲到他的面前,劈手夺去了他的宝剑,顺手给了他两记耳光:“***姓林的,我老曹怎么有你这么一个死心眼的兄弟!” “三哥!”林健感慨地叫了一声,眼泪潺潺而出:“林某误上贼船,附逆倡乱,为祸家邦,还有何颜面苟活世间……” “林将军此言差矣!”杨博说:“上苍有好生之德,仁德宽厚更无过皇上,南都拥辽派重要人物、湖广士子有名张居正者幡然悔悟,投效朝廷,皇上不但赦免其罪,更许其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以你之罪,比之张居正孰大?何必要自责至斯?” 林健摇头叹道:“林某世代为军,半生忠勇,却不曾想一念之差,铸成千古遗恨,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杨博说:“林将军方才提到当年调任一事,下官时任兵部武选主事,确知实有此事。当日林将军叙功升迁,兵部的确拟调宣府任职,恰逢凤庐总兵李明博进京述职,言称中都将疲兵弱,武备废弛,亟待良将充补治军。兵部念及林将军是有大功于社稷之人,又为南方人氏,未必能耐北地苦寒,就将林将军改任中都。本是一番好意,却不曾想几乎误了林将军终身!此事虽非下官主办,却难辞颟顸误人之过。林将军可否容下官弥补过失,更留贵驾有用之身,为家国社稷效命如初?” 林健自然知道杨博此说是安慰自己,但如此恳切抚慰,他又怎好再坚辞不受,遂长叹一声,单膝跪地,抱拳道:“多谢杨大人及各位将军宽恕,林某愿降!” 不等杨博伸手搀扶,曹闻道已将林健拉了起来,狠狠地给了他当胸一拳,嚷嚷着说:“***小林子,还他娘的废什么话?快叫你手下的弟兄们把路让开,我营团军还有数万将士等着进城杀贼立功呢!你也别闲着,跟着老子抓那些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二十四章 挥师入城 徐州城外,营团军骑营有人不满地嘟囔着说:“城头上的杀声已经平息半天了,前军、中军那帮人不知还在磨蹭什么,再不打开城门,那些叛军早他娘的跑光了!” 有人接着话茬说道:“照我说,八成前军、中军的曹、曾两位军门想吞独食,不给咱们打开城门,自个倒先追了出去。” “操!”有人当即低声骂道:“这一仗他娘的打得憋气!各军都有部曲攻城,把自家大旗插上了城头,连神机营都有战功,偏偏咱们骑营命苦,五千人马列队城外看了半天的热闹,却连口汤也没捞着!” 驻马站在全军最前列的骑营统领方定国猛地回过头来,铁青着脸骂道:“你们这些混小子,让你待命就待命,胡咧咧什么!城门不开,你他娘的能插着翅膀飞过去?!” 营团军中,骑营与神机营一样,是独立编制,不隶属于各军。今日全军攻击徐州,前军、中军主攻,左、右军和后军都派了精锐部曲补充前军参战,神机营火枪队更是在对楼望车之上大展神威,惟独骑营被戚继光留着准备做追击叛军溃军之用,一直守在城外待命。可是,各军已攻上城头许久,城门却始终未开,从方定国到普通士卒都急得头冒青烟,却只能望着紧闭的城门干瞪眼。 虽说呵止了部属的议论,方定国自己却想不通了,一抖缰绳,策马来到不远处正盯着城门沉思不语的戚继光的坐骑前,侧身道:“军门,城里杀声已经平息半天了,城门却还是未能打开,有些不大对劲啊……” 戚继光回过头来,笑道:“怎么?听到杀声便等不及了?” 方定国讪笑道:“末将倒还等得,下面那些混小子们却都不耐烦了……” “我看是你眼红前军、中军杀敌立功吧!” 北京保卫战中,戚继光曾亲率骑营诱敌,其后又率骑营出城游击,与方定国等人患难与共,结下了过命的交情,此刻左右无人,方定国也不拘礼,悄声说:“不是末将想跟曹将军、曾将军争功,只是我骑营是军门一手组建,平日也多蒙军门倚重,军中多称我骑营为‘戚家军’。我骑营若在此番大战之中未立寸功,怎对得起军门?” “胡说!”戚继光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脸也沉了下来,正色说道:“我大明各军都是皇上的兵马,不是哪家哪姓的私兵!再者说来,营团军各部都是高大人、俞军门一手组建,我戚继光身为副将,惟尽心竭力辅佐高大人和俞军门而已,怎能说你骑营是什么‘戚家军’!想打仗想为朝廷立功是好事,可要是乱说话,就休怪我戚继光翻脸无情了!” 接着,他又低声说:“我营团军本就是抽调各卫所之兵组建成军,皇上最忌门户之见,三令五申晓谕我等要搞五湖四海,不能拉山头,讲派系,连曹闻道那个莽夫都晓得出了营是一家人的道理,你骑营又怎能自外于各军?” “军门责的是。末将知罪了。” 见方定国不免有些沮丧,戚继光又展颜笑说:“我知道你担心前军中军吃独食。放心吧,城中有几十万叛军,曹闻道和曾望两人就算有心,也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再者说了,杨大人已经入城,定是他不愿多造杀孽,要说服叛军投诚,且让弟兄们安心等着吧!” 方定国不满地嘟囔着:“末将就是担心杨大人和前军、中军被些许叛军绊住了腿,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啊!” 戚继光笑道:“糊涂了吧?叛军能逃出徐州城,未必还能跑到天上去?仗,早晚有你打的!何必计较一时之战果!” 两人正在说话,城门“咯吱咯吱”一阵响,缓缓地打开了,吊桥也缓缓地放了下来。骑营五千将士同时发出一声欢呼。戚继光催马就要进城,方定国连忙喊道:“军门不可大意,且让末将率部为先驱!” 戚继光回身笑道:“好你个方定国,莫非你还怕我抢了你的功不成!” 方定国苦笑一声,知道这个年轻的主将也早已是迫不及待,根本没有他方才表现出来的那样从容自若,便向后挥手,喝令道:“全军入城!”然后双腿一夹马肚子,紧紧地跟随在戚继光的身后。 戚继光和方定国两人策马越过护城河,才看清楚开城放吊桥的兵士竟然身穿叛军号衣。虽然那些兵士手中未持兵器,却也令两人不由得吃了一惊。戚继光摘下大刀擎在手中,喝道:“曾望何在?” 一旁门洞里转出了监军杨博,春风满面地冲戚继光拱手道:“曾将军与曹将军一道清剿城中各处叛军去了。下官在此恭迎将军入城。” 戚继光本就不相信叛军能将自己前军、中军尽歼于城内,如今见杨博如此轻松地开起了玩笑,便知战事进展必定出乎预料的顺利。他本想亲率骑营追击,但杨博在此,想必不会同意他这么做,便跳下马来,一边抱拳回礼,一边哈哈大笑着说:“岂敢劳动杨大人大驾迎候,失礼失礼!” 接着,他对身后的方定国说:“城中已无大的战事,骑营不必耽搁,直出南门而去,追上敌军速速来报!” 杨博赶紧补充道:“追击只以十里为限。若敌军势大,即刻收兵回城,绝不可贪功恋战。” “十里?”方定国瞪大了眼睛:“杨大人,十里路程对我骑营来说也就是一马鞭子的事儿,我骑营都等了这半天了!不如以五十里为限吧!” “胡闹!军中之事岂能讨价还价?!”戚继光说:“就以三十里为限,无论追上与否,你全军都得给我回来。” “得令!”方定国不等杨博再说话,便喝道:“全军随我冲啊!” 大队骑兵拖着滚滚烟尘而去之后,杨博埋怨道:“戚将军,你也太宠着骑营了,我大明立国百七十年,哪有破城之后追击敌军杀出三十里的先例!” “放心吧!方将军随我打过游击,深得皇上‘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圣训的真谛,打仗比贼都精,你还怕他被叛军杀个回马枪包了饺子不成?”戚继光指着杨博的沾满血污的官服,笑着说:“我明军确是从无追击敌军杀出三十里的先例,可堂堂监军大人亲自爬梯攻城,也是向无先例啊!” 接着,他悄悄将杨博拉到一边,问道:“惟约兄(杨博的字),你就如此放心大胆,让曹闻道曾望两军都去追击溃兵,自己却率着这许多叛军来开城门?就不怕他们胁持你夺路而逃?” 戚继光虽一直将前任监军高拱奉为师友,却也承认杨博比之高拱还要通晓军事,昨日祭奠前军阵亡将士及今日抢先登城之举,更令他对杨博刮目相看,不由得在言谈形迹上与他亲近了几分,这也是他第一次不称“杨大人”,而改以表字相称。 杨博熟知武人脾性,自然能觉察出其中微妙差别,心中很是高兴,便装做恼怒道:“元敬,你如此说便是小觑杨某人了!若连区区数千降卒都统御不了,杨某人焉能恬颜受皇上恩典,任你营团军数万虎狼之师的监军!” 戚继光只看见有不少叛军兵士正在清理城门口堆积如山的砖石巨木,却不曾想到竟有数千名之多,当即脸色就发白了,摇头苦笑道:“只带几个亲兵小校便敢统御数千降卒?惟约兄,你的胆子真比天还大啊!”转身对身旁的亲兵说:“传我之命,一俟骑营入城,全军余部火速跟进。” “只凭我杨博一人自然力有不逮,这还多亏了这位林将军鼎力襄助!”杨博招呼城门边上站着的一位叛军军官说:“林统领,来来来,我来为你引见,这位便是我营团军戚继光戚将军!” 原来,林健率部投诚之后,不忍与昔日袍泽刀兵相见,婉言谢绝了曹闻道邀请他共同出兵追击溃军,立功赎罪的好意。杨博也不勉强他,命曹闻道和曾望两人带着营团军各部围剿城中残敌,自己随同林健带着叛军兵士来打开城门。叛军当日惟恐城中有人做内应开城迎接官军,用砖石巨木将城门从里面塞断,急切间难以开启。林健督率数千兵士搬运了许久,让骑营将士等得急不可待,竟担心前军和中军要吃独食,曹闻道和曾望两人也在莫名其妙中蒙受了不白之冤。 戚继光听杨博说了事情的详情,又得知林健昔日的战功之后,不禁叹道:“林将军又有忠又有义,大将之风令人钦佩!” 林健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戚将军过奖了,戚将军少年英豪,威名远祢宇内,不愧为我大明军中一时翘楚,林某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哪里哪里,戚某在登州之时便已听说,我大明诸多海防卫所,以林将军统御之宁海卫最为坚固,朝廷倚之为南国门户,倭寇视之为夺命杀场……” 杨博笑着说:“战事倥偬,两位英雄相惜之言可否日后再说?” 戚继光和林健两人大窘,忙目视杨博。杨博说:“林将军,戚将军与下官还要回大营缴令复命。城中既已不会再有大的战事,想必不出明日,中军帅帐便要移驻城中。可如今城外横尸遍野,更有狗血人粪四溢横流,污浊不堪,怎好恭请张老公帅和监军吕公公移师入城?清理之事就麻烦林将军了。对了,还请林将军告诉弟兄们,将我军兵士与贵军兵士遗体分开放置,以便各军甄别录名。” 林健也知道,城门打开之后,营团军各军余部都要陆续进城,为了避免发生误会,防务应由营团军本军承担,杨博如此安排,倒不失为一种给投诚的叛军将士保留颜面的婉转说法,便应了一声诺,带着手下弟兄出了城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二十五章 文武交心 林健带人离去之后,杨博对戚继光说:“元敬,你觉得此人如何?” 戚继光早知林健往昔战功,方才又见他整军号令明确,叛军将士都对他俯首帖耳,无不凛然奉命,便点点头,说:“不错,是个带兵之才。” “想不想把他留在我营团军?” “哦,惟约兄有这个打算?”戚继光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这等仁义礼智信兼备,又骁勇善战之将充补我营团军,自然是好事。却不知若要将他留在我军中,当任何职较为相宜?” “前军副统领肖剑锋昨日阵亡,其职空缺,若你不反对,就让他接任此职如何?”杨博说:“一来他与曹闻道颇有交情,两人搭档不会失和误军;二来他为人谨慎,不苟言笑,恰可与脾气火暴的曹闻道互为弥补,前军由他二人执掌,当不会重蹈徐州城下一战折损过半之覆辙。” 戚继光犹豫着说:“论说他三年前便是副统领,如今改任前军副统领也不算违制。但他毕竟曾受伪职,挂着正三品参将衔,也属逆党大员,出任我营团军要职,难免招人物议……” “这个倒不必担心。”杨博说:“曹将军就不必说了,林健其人兵败不馁,意欲杀身殉职,虽属愚顽之举,倒也不失军人气节。其后更为保全手下性命,竟要自裁谢罪。自曾将军以下,我营团军前军、中军各部将士都好生佩服,将之留在我军,军中当不会有太大非议。” 戚继光叹了口气:“本军向来令行禁止,倒不必过虑。我担心的是……” 见戚继光抬头看了看天就打住了话头,杨博说:“那就更不必担心了。且不说林健本就有可怜可恕之处,皇上赦免湖广举子张居正从逆之罪,并许其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许以‘储相’之位,已为江南那些附逆士人立下一榜样;如今若能再为诸多附逆军将立一榜样,以安其惶恐反侧之心,不出三月,江南可定。皇上睿智天纵,不会看不到此节。这道奏疏上达天听,我料皇上必会龙颜大悦,即刻准奏!兴许还要下旨褒美你我知人善任,为国用贤。” 戚继光大喜:“惟约兄鞭辟入里,就请具文领衔上奏朝廷。” 杨博摇摇头:“不,这道奏疏该上,却不该由你我来上。” “这是为何?”戚继光不解地问:“皇上能收天下士心,我营团军又添一员虎将,如此两全其美之事,又是你我职责所系,为何却不能上疏朝廷?” 杨博字斟句酌地说:“元敬,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营团军奉皇上敕命组建,你与高大人、俞军门都是皇上特旨简拔之人,有直奏之权,请旨觐见也是寻常之事,已属国朝罕有之异数。这固然是人臣之幸、我营团军之幸,毕竟与我大明官制不符,恐招人侧目。此外,今次我营团军出征讨逆平叛,已与当日驻守京师有所不同,举荐叛将之事非同小可,又最易招人非议,你我还是不要绕过张老公帅和吕公公直奏皇上为好……” 戚继光恍然大悟,冲杨博抱拳道:“谨受教。” 杨博苦笑道:“说起来竟是我连累了你及全军将士。若有高大人在,以他的圣眷及夏首辅秉政多年之积威,旁人未必敢随意对我营团军说三道四,也就不必担心上下掣肘,忧谗畏讥一至于斯了!” 戚继光热烈地反驳道:“惟约兄这么说便不对了!高大人是一心为了朝廷为了皇上之人,你惟约兄也是一心为了朝廷为了皇上之人,任凭旁人说三道四,皇上心如明镜,必不会厚此薄彼。” 接着,他又补充说:“或许惟约兄还不知道,你也是早就简在帝心之人。我曾听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杨大人说起过,你在我营团军入城平定薛陈二逆当夜恪尽职守,意欲杀身成仁,皇上闻之也感慨不已,更对你有颇多褒美之辞。” 提起那夜之事,杨博也不免有几分得意:“在我大明官场,镇抚司的招牌不管用,大概还是头一遭。”随即他又叹了口气:“不过,因杨某一时难辩真伪,累及数名锦衣卫军校无辜殒命,他们都是对皇上忠贞不二之人,至今思之,仍不胜内疚之至……” 戚继光安慰他说:“事发突然,有所误会也是在所难免,惟约兄不必过于自责。镇抚司上下人等对你可是钦佩不已,大太保杨大人每每提到你的大名也是赞不绝口。他日回京,我为你们引见引见。” 见杨博兴趣缺缺的样子,戚继光知道,朝廷许多正臣清流都将锦衣卫与太监视同一类,认为他们是皇家鹰犬,平日也是敬鬼神而远之,不愿与之多来往,便又换了一种说法:“不是我自夸,皇上一向对我营团军倚若泰山,这监军之任,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如今既许惟约兄执掌我军,足见惟约兄已简在帝心。如今又有了督率我军平叛战功,日后封疆入阁,犹如探囊取物。” 杨博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说了或许你也不信,我大明科甲正途出身的文官,人人都想封疆入阁,可我却不那样想。平生皆被读书误,投笔从戎才是我的志向所在,皇上如今给我这个效命疆场的机会,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如此矫情的说法,戚继光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也不好当面置疑,便说:“你我不便上疏举荐林将军,你可有把握说服张老公帅、吕公公上这道疏?” “把握倒谈不上,不过你我联名呈上这份战报,或许张老公帅和吕公公也不会不给我营团军这个面子。”杨博从袍袖之中掏出一纸文书:“这是方才等待你们入城之际,我草就的一份战报,请过目。” 戚继光惊叹道:“惟约兄真有倚马可待的捷才啊!”接过了那份战报。才看了两行,他便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杨博。见杨博拈着颌下胡须含笑不语,他才又收回了疑惑的眼神,继续看了起来。 原来,在这份战报之上,杨博首推中军大帅张茂、监军吕芳运筹帷幄之功;其次便大书中军炮营倾力襄助,连只在城外安营扎寨,而根本没有参战的其他各军也提到了,说他们“声威震天,敌军望之丧胆”,对于血战半日终于攻破城头,进而一举拿下徐州的营团军只以三言两语略略叙述了攻城经过,并未大加渲染战事之惨烈,将士之奋勇。如此一反常态的战报,出自两榜进士出身,又久在兵部任职的杨博之手,岂能不让他疑惑不解? 因是匆匆草就,这份战报很简短,加之具体的战果还未统计出来,上面留了不少空白之处,戚继光很快就看完了。不过,当他将文书递还给杨博之时,脸上已写满了钦佩之色。 杨博微微一笑:“元敬,你既然没有异议,那就由你当面向张老公帅、吕公公奏报吧!”说着,将那份没有写完的战报撕得粉碎。 戚继光忙说:“惟约兄身为监军,负节制全军之责,戚某安敢违制僭越!” “你我之间,就不必计较这么多了。”杨博揶揄戚继光道:“我可不比你戚元敬那般胆色过人,当面直言要弹劾张老公帅!张老公帅年纪大了,有了这份战报,或许就能忘却昨日之事。” 戚继光这才明白,杨博的一片苦心全是为了弥补自己昨日放言要弹劾张茂的过失,感慨道:“惟约兄高义,戚某愧不敢受……” 杨博笑道:“呵呵,我是文官出身,又是山西人氏,多被人取笑曰酸腐;你戚继光乃山东豪杰、军中壮士,说话竟比我还酸,岂不咄咄怪事!” 取笑了他一句之后,杨博正色说道:“你我共事日浅,但我却早就知道,你戚继光是一心为朝廷效力之人,更是我朝不世出的大将之才,皇上慧眼识英,将你简拔重用,日后你必大有作为。但从来军务多为朝局所误,百战之才难胜官场恶战。杨某不才,既蒙浩荡天恩,膺监军之任,便要如高大人昔日那样,尽心为我营团军,更为你周全谋划,为我大明之江山永固、长治久安保全一支百战之师,保全一位家国之柱、社稷干城!” 戚继光躬身抱拳,道:“大恩不言谢,惟约兄诲教,戚某永世铭记在心!” 这个时候,一个传令兵飞骑而来:“报!前军中军已合力剿灭城中叛军残部,杀敌一百七十二人,俘敌将五十三员、兵八千三百余人。曹、曾两位将军请示大人并军门,可否率军出城追击?” 戚继光笑着对杨博说:“杀敌不足二百,俘虏却过了八千,曹闻道和曾望定是觉得这仗打得不过瘾啊!杨大人,你看可否答应他们的求战之请?” 杨博摆摆手:“你我职有所司,军务之事,杨某不宜随意置喙,但凭军门一言定夺。” 经过方才那番倾心交谈,两人已互述,戚继光也不与他客气,便对那位传令兵说:“告诉曹、曾两位将军,追击溃军之责我已委于骑营,攻城各部将士鏖战半日,已是身疲力竭,各留一部守御四门并城中各处要地,余者退出城外,歇息用饭。” 杨博又补充道:“将俘虏押出城外,由后军仔细看管,并为其提供饮食。此外,还要严加甄别,以免敌方军官将佐混迹其中。” 传令兵领命而去,杨博笑着对戚继光说:“此处看来已无你我用武之地了,不若现在就去中军大营缴令,并请张老公帅和吕公公移师入城。” 戚继光说:“林将军所部还未将城外清理干净,是否再等上一等?” “呵呵,让张老公帅和吕公公看到此幕,你我有些话便好说了。” 戚继光立刻明白过来,随即跟着笑道:“惟约兄,你可真是算无遗策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二十六章 中军报捷 平叛军中军大营的门外旌旗猎猎人头攒动,一排排的兵士顶盔贯甲,排成整齐的队伍肃容站立。队伍的前面,是军中诸多文臣武将。平叛军正副统帅张茂、陈世昌和监军吕芳站在正中间。两位爵帅身披锃亮的铠甲,吕芳也一改往日一身布衣荆袍的打扮,身穿崭新的正四品内官官服。 张茂正在唾沫飞溅地和陈世昌说着当日率军随正德先帝出塞征讨鞑靼的旧事,一直凝神注视徐州方向的吕芳突然轻声说了一句:“来了!” 张茂打住话头,顺着那边看去。果然,远远地有一队快马疾弛而来。他吩咐道:“鸣炮,奏乐。” 中军指挥使刘鼎望忙转身大声发令:“鸣炮!奏乐!” 队伍的旁侧,几十杆排成两列整齐的队伍的铳炮按照先后的时序相继开火,喷出了一团团连续不断的火光。 与此同时,十面大鼓同时擂动了起来,长号齐鸣,唢呐笙笛奏响了一支军人最喜欢最熟悉也是最期待的曲牌――《得胜令》。 炮声乐声之中,来人渐渐近了,能看见当先的两骑正是营团军监军杨博和指挥使戚继光。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之声。巨大的声浪几乎完全压倒了隆隆的炮声和鼓乐之声。 营团军只有五万之众,昨日首战又败阵而归,今日能否顺利攻克徐州,令平叛军正副统帅张茂、陈世昌和监军吕芳都为之捏了一把汗,不停地派出探马去前线查探。直到听到奏报,戚继光已率全军入城,三人才如释重负,便赶紧通知各军统领以上军官将佐和所有在军中任职的五品以上文官齐聚中军,准备欢迎前来缴令的大功臣。 杨博和戚继光也未曾想到竟有如此盛大的恭迎凯旋的仪式在等着自己,既激动得不能自已,又觉得诚惶诚恐,离人群还有十丈开外便滚鞍下马,一边朝着人群拱手作揖,一边疾步而来。 张茂和陈世昌抹去了眼角突然涌出的泪花,迎上前去,拱手回礼,大声贺道:“社稷之功!社稷之功!” 吕芳也迎上前去,拱手回礼,大声贺道:“百战之身,万民之福!” 杨博和戚继光两人先是拱手向天作揖,继而又躬身深施一礼:“上托圣上洪福、两位爵帅和吕公公并各位大人庙算有方,下赖全军将士效死用命!” 不知是尊重吕芳,还是出于武将之间天生的亲近,走在前面的张茂和陈世昌撇下杨博,一左一右托住了戚继光的双臂:“力劈坚城,奠定平叛胜局,你二人及营团军诸位将士之功,功在社稷。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戚继光抱拳冲着四周施礼,大声说:“今日之战,首推两位爵帅和吕公公运筹帷幄,居中调度;二推中军炮营鼎力襄助,神炮扬威;三推各军护持得力,大壮声威,我营团军不过感怀圣恩,略尽人臣本分而已,岂能当得两位爵帅如此盛誉……” 斯时,吕芳正伸手托住了杨博的双臂,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明白过来,既然营团军攻克徐州这个天大的功劳谁也抢不走,不如将姿态放低,免得友军将士眼红。戚继光那个二十郎当岁的少年新贵能有这样的识见,不用说定是受了监军杨博的指点。看来,年长高拱近十岁,科名也较高拱早上九年的杨博毕竟要成熟一些,严阁老举荐、皇上擢升他接任营团军监军之职,真可谓是知人善任啊! 想到这里,他用充满嘉许之意的目光冲着杨博微微一笑,轻声说了一句:“有心了!” 列队欢迎的各位文臣武将也都听见了戚继光的话,虽说都觉得戚继光此说太过八面玲珑,更不免于心有愧,但也都对营团军居功不傲的作风深感钦佩,又同声发出了更响亮的欢呼声,原本笑容、声音和眼神里羡慕之中还带着的少许嫉妒之情如今也全然不见了 欢呼声浪渐渐平息之后,吕芳扬声说道:“皇上正等着我军攻克徐州的消息,就请两位随我等入内,将战事详情仔细禀来。” 说着,他向张茂、陈世昌和戚继光三人做了一个先请的手势,然后就不顾杨博辞谢,挽起杨博的手臂,与他相携入内。参加欢迎仪式的文武官员也紧随其后,一齐走进营中。 几十杆的铳炮再次连续不断地响了起来,金鼓长号、唢呐笙笛再次齐鸣,不过,曲牌已经换成了另外一首耳熟能详的《将军令》。 偌大的中军帅帐里已经摆满了一排排的座椅,正中摆着三张大案,张茂既是平叛军主帅,又是未极人臣的正一品太师英国公,自然在正中就座,副帅陈世昌和监军吕芳分坐他的左右。其下,因为与会的人实在太多,便只给军需供应总署的两位堂官户部左侍郎陈文和兵部右侍郎邱锋,以及专司监督军需供应总署的右副都御史陶双城这三位既不属于平叛军系统,官秩为正三品的大员设了案。其他与会之人,包括那些挂着正二品总兵衔、京卫指挥使司正三品指挥使衔或从三品指挥同知衔的各军指挥使等人,就只有座椅没有案桌。 杨博和戚继光的座位被安排在了紧挨着三位朝廷大员的案桌之后,这显然是职低位高了。两人怎能安然逾越众多资深望重的各军监军和指挥使坐在上首?连忙口称“不敢”辞谢不受。但所有人都认为他们该是今日的主角,不好意思抢他们的风头,帅帐里乱哄哄地折腾了许久,最后还是张茂板着面孔对杨博和戚继光说:“军情如火,俗礼不必多讲!你等坐在上首也好给我等禀报战况。”才结束了这场座位之争。 听完了战情汇报,张茂、陈世昌和吕芳等人都是喜不自胜,当即表示要联名上奏朝廷,为营团军曹闻道、曾望等人请功。并要求营团军将其他有功之人也列名报来,一并叙功请赏。 接着,张茂笑着对吕芳说:“吕公公,如此大捷,可否上呈露布报捷?” “张老公帅可是在说笑话?”吕芳笑道:“今日之战,营团军五万之师一鼓而破徐州坚城,八十万叛军望风披靡,乃是我大明立国百七十年罕有之大捷,岂有不可露布报捷之理?” 张茂便点名叫道:“杨监军。” 杨博忙应道:“下官在。” “你乃两榜进士出身,又亲历战阵,就由你草拟露布,待吕公公、陈帅及本帅审阅之后,即刻拜发朝廷。” 捷报上达天听,皇上必定龙颜大悦,明发邸报予以褒奖,营团军的大名更能声震宇内,杨博作为起草人也能引起皇上的注意,这是天大的荣幸,也是张茂褒奖营团军功绩的一番好意。但是,杨博却大惊失色,忙说:“请两位爵帅、吕公公恕下官多言之罪。昔日王船山阳明公平定宸濠之乱,未曾上呈露布;皇上征讨江南逆贼也未曾使用露布。下官以为,是否待我军克复南都,将谋逆倡乱的乱臣贼子擒获之后再上呈露布?” 正德年间,宁王朱宸濠谋反,正德皇帝钦点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张茂也随扈从征。可是,大军尚未走出河北,阳明先生王守仁已率三千人平定了叛乱,连朱宸濠都被生擒,令正德皇帝和全军将士很是扫兴。多亏古今第一大顽主正德皇帝突发奇想,压着战报不公诸于众,继续挥师南下,才让三十万平叛大军圆了面子,可总归是闹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因此,听杨博提到宸濠之乱,张茂很是不快,但杨博是今日的一大功臣,他也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说:“宸濠之乱,宁逆号称拥兵十万,实不过八千,且多是盗寇游民,赣抚王守仁才能以三千之师胜之;今次江南叛乱,南都、中都驻军及江南数省军镇附逆,叛军足有八十万之众,声势浩大,举国惊恐,两者怎能相提并论?” 陈世昌也附和张茂说:“杨监军所言皇上征讨江南逆贼的檄文未曾使用露布之事,本帅以为也不足为凭据。露布向来只用于征讨外寇,江南逆党不过一帮辜恩背主的家贼而已。尔等鼠辈还要皇上露布讨逆,他们配么?!” 中军两位大帅都明确表态,显然是不想放过这个渲染战功的好机会,按说杨博该请罪并领命才对,可他还是一脸的惶恐,又躬身深揖在地,恳切地说:“下官恳请两位爵帅再斟酌思量……” 见他如此不识抬举,张茂将脸沉了下来,正要呵斥,吕芳开口了:“杨监军所言确有一定道理,加之此战营团军居功甚伟,杨监军谦恭逊谢,不愿自表其功,也在情理之中……” 张茂刚要插话,吕芳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加快了语速:“不过,依咱家看来,江南叛乱,数省附逆,实乃国朝前所未有之剧变,君父、朝臣并天下万民都深切关注王师平叛之役,此番徐州大捷可定人心、靖浮言,倒也不必拘泥旧例。这样吧,大战之后,杨监军与戚将军还有诸多军务要料理,草拟露布之事就委于他人好了。” 杨博不好再说什么,便与戚继光一同起身施礼,声言营团军肃清城中残敌之后,除了派人守御四门及官署、仓廪等各处要地之外,其余各部已退出徐州城,恭请中军移师入驻城中。 对于杨博和戚继光的建议,张茂等人正求之不得――今日移防入城,他们便能自认“亲冒矢石,率军破城”之功;此外,他们都年事已高,平日里养尊处优,如今住在郊外营帐之中确是很不舒服,巴不得早日移驻城中。但营团军刚刚经过一番恶战才攻克坚城,他们也不好意思立时便让营团军让出城池。见杨博和戚继光如此识趣,自然欣然同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二十七章 违犯军规 出了中军大营,见杨博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戚继光不解地问道:“露布报捷虽不常有,但军中也并非没有先例,依我营团军之战功,也能受得此殊荣,惟约兄为何坚辞不受?” “即便能享一时之盛名,却于日后埋下无穷之祸根。这等殊荣,还是不要为好。”杨博叹了口气:“元敬,你可曾想过,今日之战乃我营团军一力承担,露布报捷便是报我营团军一军之捷,难免为各军侧目。再者说来,江南逆贼号称八十万,据林将军所报,军卒实不足五十万,且多是强征从军的百姓,自征发之日起便相继逃亡,至朝廷誓师平叛,我军挥师南下,逃卒更是络绎不绝,甚至有整队整哨集体逃亡者。若是如张老公帅、吕公公所称的那样大肆渲染我军五万破敌八十万,一来贻笑大方,二来授人以柄,异日有人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一个‘欺君罔上,冒功请赏’的罪名压下来,又岂能是你我二人并全军将士所能承受得?!” 戚继光想想也觉得杨博说的有道理,便也沉默了下来,大胜之后的喜悦也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冲淡了不少。 两人并辔缓行,朝着自家大营走出,远远地就看见营房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两人以为将士们正在欢庆胜利,也并未在意。谁知再行几步,就看见足足有十几名兵士在门口跪成一排,曹闻道正在厉声叱骂。两人心里一惊,赶紧催马上前,只见曹闻道手里拎着一根马鞭,鞭梢上还沾有许多血迹,而那一排兵士号衣的后背已被鞭子抽得稀烂,露出的光脊梁上横七竖八布满了鞭痕。杨博问道:“曹将军,营中发生何事?” 曹闻道怒气冲冲地说:“这几个贼娘入的王八蛋违犯了《三大军规八项铁律》,末将将他们绑缚过来交由杨大人、戚军门惩治。” 戚继光冷笑道:“他们违犯了《三大军规八项铁律》,那你呢?莫非皇上钦定的《三大军规八项铁律》之中,未曾勒令各级军官将佐不得随意打骂兵士?” 禁军将士如今耳熟能详的钦定《三大军规八项铁律》是朱厚参照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制定的,其中的确有不许随意打骂兵士的规定。但是,军官抽鞭子、打耳光乃是军中寻常之事,别说是军官们对此不以为然,兵士们挨了打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因此这条律令在实际执行中不可避免地打了折扣。就拿戚继光来说,尽管他现在厉声斥责曹闻道,但在平时,若是气急了,也是说骂就骂,要打便打,至多只是将抽鞭子、打耳光换成了军前责打军棍而已。 曹闻道悻悻然地扔掉了马鞭,嘴里却还在辩解道:“军门该是晓得的,这些个贼娘入的王八蛋最是欠管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戚继光把眼睛一瞪,正要责骂,杨博突然插话说:“戚将军说的对,已之不正,焉能正人?姑念你是初犯,今次暂且记下,倘若日后再犯,定责不饶!”接着,他着急地问道:“曹将军,你方才说他们违犯了《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可是私自动了仓廪?” 杨博虽为监军,依国朝文官节制武将的规矩,职权在戚继光之上,但他平日很注重维护戚继光的威信,此前从未抢着发话,这次一反常态也是事出有因――叛军在徐州囤积了大量的军储,朝廷对此十分关注,适才在中军帅帐,署理军需供应总署的户部左侍郎陈文只客气地道了一声“大破敌军,两位并营团军将士功勋卓著”之后,便追问叛军溃逃之时可曾焚烧储粮,各处仓廪是否保全。多亏杨博和戚继光早有准备,命前军中军破城之后即刻派出精锐部曲分付各处仓廪,将之封存并妥善保护。如此苦心孤诣的部署,全是为了不给旁人留下攻讦营团军违犯《三大军规八项铁律》中的第三大军规“一切缴获要交公”的口实。可若是有人私自动了仓廪军储,无论拿了多少,可就是百口难辩的祸事了! 曹闻道先是一愣,随即说:“回杨大人,那倒不曾。” 杨博这才松了一口气,瞥见林健带着投诚的叛军兵士远远地列队就站在营区内的空地上,大概是已将城下战场清理完毕,前来缴令,便猜想是前军兵士自持有功,言行举止侮辱了叛军兵士,违犯了《三大军规八项铁律》中的第八条铁律“严禁虐杀俘虏”,便沉下脸来问道:“可是他们出言不逊,冲撞了林将军所部?” “那也不曾。”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杨博也不再猜测,径直追问道:“他们究竟所犯何罪?” “这些个贼娘入的王八蛋……唉!”曹闻道一脸的惭愧之色:“末将真真说不出口啊……” 戚继光怒道:“曹闻道!你前军兵士违犯军规律法,全是你平素治军不严之过。杨大人有问,竟还卖起了关子!再不明白回话,军法不饶!” “是!”曹闻道狠狠地瞪了一眼跪在身后的那一排兵士,这才回头禀道:“回杨大人、戚军门,这几个贼娘入的王八蛋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个婊子,私自带入营区,藏匿于营帐之中白昼宣淫,被末将逮着了……” “啊!”杨博和戚继光同时惊呼一声:“竟有这种事!” 营团军草创之初,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便谨遵皇上“大明军队乃是国家柱石,应拥政爱民,视仇寇如虎狼,待民众为父兄”的圣谕,参照前朝名将的治军之法,定下了不许奸淫掳掠的军规,时时晓谕全军“我等口中之食、身上之衣皆出自百姓,百姓实乃我等之衣食父母,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营团军上下凛然奉命,不敢稍有违犯,得到了皇上多次嘉许,并手书“人民子弟兵”条幅,加盖宝玺颁赐营团军。此次南下平叛,皇上又钦定《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其中明明白白写着“严禁淫掠妇孺”的条款。天音尚且绕梁,圣谕墨迹未干,被皇上倚重若泰山的营团军居然发生了这等集体奸淫妇女之事,若是传了出去,别说是营团军数万将士颜面尽失,皇上想必也会雷霆震怒,全军力劈坚城,打开南下大门的卓绝战功也就大打折扣了! 想到这里,戚继光怒不可遏,喝道:“来人!将这几个畜生推出营门,斩首示众!” 曹闻道慌忙跪了下来:“军门,是末将没有禀报清楚,他们弄来的是一个婊子,并未淫辱良家妇女。” “婊子?”戚继光问道:“什么婊子?” 原来,攻上城头之后,前军一哨兵士在一间箭楼之中俘获了三名抱在一起簌簌发抖的裸女,经查问,她们便是叛军用以作法厌胜神龙炮的妓女,大部分人都死于炮火之中,她们几个趁乱逃到那里躲避炮火。那些兵士对于昨日叛军妖法厌胜,导致前军折损近半之事深恶痛绝,当场就捅死了两个。剩下的那名妓女伏地痛哭,苦苦哀求众人饶她性命。哨长想起了“严禁虐杀俘虏”的军规,就阻止了手下弟兄,还从叛军兵士身上扒下了一套衣裤让她遮身。有人就动了歪脑筋,将那名妓女混在队伍之中悄悄带回大营。那一哨一十二名兵士正在轮番奸淫,被依照军中每逢大战之后要慰问幸存将士的惯例巡视营区的曹闻道逮个正着…… 听完之后,戚继光冷笑道:“你说这些做甚?可是要为他们推脱罪责?” 曹闻道嗫嚅着说:“末将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戚继光说:“《三大军规八项铁律》明文规定,严禁打骂百姓,严禁淫掠妇孺。就照你方才所说的,你前军这几个畜生不但淫辱妇女,还虐杀两人,哪一条都触犯了皇上钦定的律法军规,死都便宜这几个畜生了!” 曹闻道说:“回军门的话,末将问过林将军,那些作法厌胜我军神炮的婊子不是徐州城中烟花妓馆里卖x的小娘,便是叛军营妓,确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再者,死的那两个当时已受炮击,一个被炸断了左膀,一个被铁丸击中要害之处,都是血流如注,也是不能活了,一心只求速死而已。弟兄们了断了她们,也能让她们少受点罪,算是积了阴德……” 见他如此振振有辞,戚继光大致也明白了,原来曹闻道将那一哨绑缚到营门口当众责打,用意便是施出“苦肉计”,好保全他们的性命,也不点破他,反而耐着性子问道:“那依你之见,这几名罪卒该如此处置?” 曹闻道面露喜色:“这几个贼娘入的王八蛋确是不成器,违犯军规,罪在不赦。不过,他们刚刚经历一番血战,都有功于国家,末将已经责打了他们,他们也都知错了。依末将之意,不如就暂且饶他们的狗命,将他们编入死士营,许其戴罪立功……” “胡说!”戚继光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我营团军上下效死用命,人人奋勇争先,何曾有过什么死士营,又何需组建什么死士营!” 曹闻道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建议犯了戚继光的忌讳,不禁懊恼地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连忙跪了下来,说:“末将愚钝,请军门责罚。” 军中老规矩,犯了死罪的兵士也可以暂不处决,褫夺军职军籍编入死士营,执行一些诸如攻城拔寨、狙击敌军的危险任务,若侥幸活命,便能赦免其罪。被编入死士营的兵士为了换取一线活命的机会,无不奋力争先。营团军身为全军先锋,少不得有这种任务,组建死士营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戚继光一向认为,杀敌报国是大明军人的天职,更是大明军人的荣幸,何需以死惧之?用罪人充做死士,简直玷污了军人的荣誉!因此,听到这个建议,更是怒不可遏,喝道:“律令如山,军法无情,你休要多言!来人,将这几名罪卒速速推出营门,斩迄报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二十八章 严刑峻法 曹闻道苦苦哀求说:“两日激战,我前军损伤很大,就拿他们这一哨来说,三十多人只活下了他们十三个,连哨长都换了三个,可算是再世为人。我前军愿以今日破城之功抵罪,恳请军门法外施恩啊……” 一直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曾望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曹闻道跪了下来,说:“今日之战,前军率先攻上城头,奠定全军胜局。中军也愿以破城之功为其抵罪,恳请军门法外施恩……” “呼啦啦”,所有看热闹的兵士都跪了下来:“恳请军门法外施恩!” 听曹闻道说起前军伤亡情况,戚继光不禁为之动容,见曾望和众多兵士一起跪下求情,也有些踌躇了,转头看着一直阴沉着脸沉默不语的杨博,问道:“杨大人,你看――” 杨博看看面前环绕四周的兵士,又看看那十几个面孔之上还带着被炮火硝烟熏黑灼烧痕迹的罪卒,似乎于心不忍地叹了口气:“造孽啊!他们都是朝廷的功臣,大明的英雄……” 曹闻道等人心里刚刚泛起一线希望几分欣喜,就听到杨博咬咬牙,说道:“不过,律法军规岂是儿戏?什么都不必说了,就照戚军门方才说的办!” 曹闻道闻言大怒,从地上跳了起来:“姓杨的!我手下的弟兄都在德胜门负过伤,在徐州城下流过血!” “住口!”戚继光厉声喝道:“我营团军全军将士哪个未曾在德胜门负过伤?哪个未曾在徐州城下流过血?岂能容你前军在此吹嘘功劳!” 军中最重战功,曹闻道敢和未曾参加过北京保卫战的杨博抗辩,却不敢跟戚继光叫板,又是“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大声说:“请军门看在我前军连日激战,损伤过半的份上,暂留他们性命,下一战让他们拼死为朝廷尽忠罢了!” 方才被曹闻道破口大骂,杨博也不恼怒,和颜悦色地说:“功是功,过是过,岂能混为一谈?不过,曹将军的意思本官明白,这几名弟兄触犯律法军规,理当正法,但念其确有战功,可按战殁呈报朝廷,请恩恤与两日来阵亡将士同例。” 曹闻道也明白,这已经是杨博格外开恩了,但他还是不甘心地说:“他们弄的是一个婊子啊……” 杨博摇头叹息道:“千里长堤,溃于蚁穴,今日淫掠烟花女子,明日便会淫掠良家妇孺,长此以往,本军如何对得起圣上‘人民子弟兵’的御评?此风断不可长,此例断不可开!” 说着,他走到那一排罪卒的跟前,将他们一一扶了起来,并替他们整了整早已破烂不堪的号衣,说:“从来只有铁打的军规才能锤炼出铁打的雄师,为了不负我营团军数万将士血洒疆场铸就的赫赫威名,你等就莫怪军法无情。不过,圣恩浩荡,朝廷优抚恩恤十分周到妥帖,必不致你等家人受饥寒之苦,你等且安心去吧……” 那一排兵士大多都哭得稀里哗啦,却有一名兵士嚷了起来:“人是我藏起来的,也是我第一个上的,都是我造的孽,不关弟兄们的事!” 有人也跟着嚷道:“只我们四个干了那个婊子,为何要把全哨人都杀了?大人行事如此不公,小军心中不服!” 有人替哨长叫屈道:“哨长王五哥跟我们一样,也有一两年没有碰过女人了。可他不但没有跟我们一起作孽,还劝说过我们,是我们没有遵他的命惹出的祸。没来由让他也跟我们一起担罪!” 戚继光见杨博如此屈尊礼待,软语安慰,尚且难挡群情汹汹,不禁大怒道:“军中律法向来有连坐之罚,你等可是第一天入我营团军的?!” 曹闻道也厉声骂道:“我前军没有孬种,死就死,多说什么废话!谁叫你们管不住下头,触犯了军规!有我营团军一日,就不会让你老娘没了吃穿!” 这个时候,林健悄然走了过来,在曹闻道身边跪了下来:“杨大人、戚军门,罪将也是带兵之人,知道军令如山的道理,有些话本也不是罪将可以随意置喙的,但曹将军、曾将军他们不好说出口,罪将只好多嘴了。” 林健毕竟不是本军下属,杨博和戚继光对他也就不能象对曹闻道、曾望等人那样随便,便客气地说:“林将军请起,有话但说无妨。” “谢杨大人,戚军门!”林健却不起身,说:“军中发生这等事固然可叹可恨,不过,饮食男女,人之所欲,非圣贤之人断无绝灭欲念之修为。贵军前年奉敕抽调各卫所精锐之师组建,将士们奉调进京,家眷却未曾搬到京城,这些兵士也有可怜可悯之处……” 林健的话说到了要害之处。明朝军制为卫所军户制,军事要隘设卫,关津渡口设所,皆建有固定的营房。规模较大的卫都修筑有城墙,俨然一座城市一般,里面没有百姓,住的都是军户,无论官兵皆可娶妻生子,只要不打仗,平日里防守操练之余,军户们都在卫城中过着有妻有子的日子。加之明军实行军屯,边地七分屯田三分守备,内地八分屯田二分守备,不承担守备任务的军户除了比普通百姓多了一身戎装一柄军械之外,用“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来形容他们的家居生活也不过分。 但是,营团军乃是朱厚钦命组建的新式军队,圣谕明明白白写着组建营团军就是“要准备打仗”。因此,从组建之日起,全军就一直进行严格的军事操练,没有从事屯田垦殖。在这种情况下,就没有人敢向皇上建议将全军将士的眷属迁至京师。朱厚倒是问过几次俞大猷和戚继光等人的眷属可曾搬来京城同住,却没有想到普通士兵也有同样的需要。 不过,这也不能说是皇上寡恩无情,通常奉调守边或从征打仗的客军也照例不能携带眷属,当日户部有司便是因此而按客军之例,只给营团军拨付半额粮秣,被时任监军的高拱闹到了户部尚书马宪成那里。因他是天子近臣、首辅门生,马宪成悄悄给他开了方便之门,足额拨付了军需粮饷,也没有呈奏御前。 俞大猷当日曾想到过这个问题,曾与高拱、戚继光商议要上奏朝廷。可是两人都不同意,理由也十分充分:朝廷财政吃紧,哪有这许多银钱用以迁移将士眷属?再者,古之名将,无不奉行“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原则,皇上有旨要迁徙军眷进京,那自然是浩荡天恩;既无旨意,便说明皇上并不愿意如此,怎能以此等小事扰烦圣心,亵渎圣听! 不过,无论是昔日的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还是如今的杨博和戚继光,都不敢认为是皇上虑事不周,更不可能想到皇上其实来自另一个时空,并不知道还有此事。因此,对于林健的话,杨博和戚继光对视一眼,又都苦笑一声,谁也不好接腔。 林健见他们都不说话,又说:“罪将以身家性命担保,那名女子确是徐州城中的乐户贱籍,并非良家女子。这一十二位兵士都是于家国社稷有功之人,杨大人、戚军门既能宽恕罪将这等无君无父弃国弃家之人,还请酌情豁免他们的死罪,如待罪将一般,许其留此有用之身,为朝廷再立新功!” “林将军不必再说什么了……”戚继光长叹一声:“其实我又何尝想如此啊!正如杨大人方才说的那样,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营团军既是奉敕讨逆的堂堂王师,又曾蒙圣上御赐‘人民子弟兵’,我不能为了怜惜这几个害群之马,就不顾全军将士鲜血铸就的赫赫威名!” 林健愣了一下,突然喊道:“不愧是铁打的营团军!罪将恳请杨大人、戚军门恩准罪将加入贵军,为朝廷为百姓效死尽忠!” 杨博伸手将林健搀扶起来,说:“林将军快快请起。朝廷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你之所请,本官和戚将军会联名上奏中军并转呈朝廷。” 戚继光对一旁铁青着脸不说话的曹闻道说:“中军张老公帅和吕公公他们很快便要移防入城,此事若是张扬了出去,有损全军声名,快些执行军法吧!” 曹闻道狠狠地瞪了杨博一眼,转头对曾望说:“老曾,老哥实在……唉!麻烦你让我这些不成器的弟兄们走得利索点,拜托了!” 回到中军帅帐,杨博问道:“元敬,此事真的要隐瞒不报?” 戚继光叹了口气:“既然要报战殁,当然不能让中军知晓。但皇上待我营团军恩重如山,于我戚继光更有再造之恩,瞒谁我也不能瞒皇上。我要密递一封奏疏向皇上请罪,惟约兄意下如何?” “既然要上奏疏,就将林健的话也写上。”杨博也叹了口气,说:“唉!当日组建营团军时,我便想到这个问题,可奏疏呈上去,被我兵部丁部堂呵斥了一顿,将我的奏疏退了回来。我当时人微言轻,不敢与堂官对抗,更不敢直接上书朝廷,却没想到时至今日,竟误了那一十二位军中健儿的性命……” “惟约兄不必如此自责,那些不成器的东西见着女人就象猫儿见着腥一样,能否与眷属团聚与此事并无关联。” “自然并无关联,不过眷属随军,倒也能解除我营团军全军将士的后顾之忧。若能如此,这一十二名弟兄也不算是白死了。”杨博沉吟着说:“奏疏之上可将举荐林健的话也一并写上。” 这与他方才提出由中军大帅张茂等人举荐的建议自相矛盾,戚继光愣愣地看着杨博,问道:“这是何故?” “曹闻道那个蠢蛋!若是悄无声息逮住他们,再密报你我,事情总还有回旋的余地。偏还要自作聪明,施出这招苦肉计来大肆张扬。再不给他配个明白事理的副手,还不晓得要惹出多少祸事来!”杨博生气地说:“他那样嫉恨于我,其实说起来,倒是他害了那一十二名兵士的性命!” 看着杨博那张因生气而略微有些涨红的脸,戚继光不禁默然了,一方面,他能理解并且感激杨博珍爱营团军声誉的殷切苦心;另一方面,却又觉得这位“惟约兄”终归还是过于圆滑了一点,不如前任高拱那样嫉恶如仇而又心直口快、率性自然,能让人从心底里愿意与之亲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二十九章 喜闻捷报 一位内阁中书舍人气喘吁吁地闯进了首辅严嵩的值房:“恭喜阁老,贺喜阁老,露布……露布送来了……” 端坐在两头高翘的大案后面,拈着那支专用来拟票,被官场中人称为“枢笔”的湖笔,正准备草拟批示的严嵩手一抖,枢笔跌在了公文之上,笔尖饱蘸的墨汁顿时污了一大块纸面。 这是一份皇上阅后发至内阁票拟的奏疏,内阁拟票之后还要原折呈递御前,恭请皇上审阅之后发司礼监批红。可是,奏疏已被玷污,呈送进去便是不敬之罪。若在往日,这可是一个不小的过失,严嵩该手忙脚乱地予以补救并立时上呈请罪疏的。可他此刻却顾不得管这个,六十多岁的人了,竟双手一撑案桌几乎是跳了起来:“可是平叛军报捷的露布?” “是,是平叛军报捷的露布!”那位中书舍人已看了露布,当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军一战攻克徐州坚城,逆贼余部弃城而逃,营团军衔尾追击,叛军伏尸三十余里,血可漂撸。此战总计歼敌五万八千四百余人,俘敌将二百七十三员、兵一十二万七千余人;缴获叛军囤于徐州的军储粮米五十四万七千三百余石,兵甲军械不计其数!” 一口气说完之后,那位中书舍人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竟忘记了该有的礼仪,忙跪下叩头请罪:“小吏情急之下违制失礼,请阁老恕罪……” 既没有听到厉声的责骂,也没有听到温言的宽恕,那位中书舍人大着胆子,偷偷地抬起头,只见严嵩两眼微闭,双手扶着案沿,身子摇摇晃晃,象是要晕倒过去的样子,忙起身疾步上前,扶着了严嵩:“阁老,阁老!” 严嵩睁开了眼睛,拍了拍那位中书舍人扶着自己的手背:“我没事,我没事!”接着,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天拱手作揖:“皇上洪福齐天啊!” 见严嵩的眼眶之中已有泪光闪烁,那位中书舍人也激动地说:“皇上洪福,阁老也是有福之人,入阁拜相只半年,朝廷政清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军务农务井井有条,鞑靼怀恩就抚,逆贼望风披靡,我大明有忠勤敏达如阁老者,更是社稷之福、百官万民之福!” 听到这样再明显不过的奉承话,严嵩猛然警醒过来,抹了一把眼角涌出的泪花,正色说道:“在内阁当差竟不会说话!这是巍巍圣德所致,本辅老朽不才,惟谨遵圣命,恪守臣职而已,安敢称什么‘社稷之福、百官万民之福’!” 那位中书舍人马屁拍到了马胯之上,不由得羞愧难当,忙躬身告退。还未走出门口,又被严嵩唤住了:“若是本辅记得不差,你是翟阁老家的老三,名曰汉宁,嘉靖十八年翟阁老九年考满晋位从一品少师之时恩荫授官,到内阁任中书舍人的?” 翟汉宁自然知道父亲翟銮与严嵩之间貌合神离的微妙关系,闻言一震,忙又跪了下来:“阁老睿智,明察秋毫……” 严嵩打断了他的话:“同在内阁供职,朝夕相处,这种话也不必说了。翟阁老与本辅数度共事,既有同僚之谊,更于本辅有提携之恩,本辅视你也如自家子侄,有句话想要提醒你,翟阁老为官凡四十年,一向谨小慎微,深谙‘万言不当一默’之真谛,你且不要失了家风。” 翟汉宁更是羞得涨红了脸,嗫嚅着说:“阁老责的是……” 严嵩沉吟着说:“内阁乃朝廷机枢重地,供职于此需有处变不乱、宠辱不惊的风范,更要紧开口、慢开言。你在内阁当差也有五六年了,却一点长进也没有,就凭方才那样进退失据的表现,便不宜在此任职……” 翟汉宁惊恐地抬起了头:“阁老要……要开下官的缺……” 严嵩点点头:“不错!山东济南府尚缺一名同知,翟阁老日前已还乡颐养天年,你调任山东,就近也能承欢膝下!” 内阁中书舍人虽说在朝廷机枢重地供职,表面上风光无限,可每天干的都是伺候笔墨端茶倒水上传下达等等跑腿的差使,官秩也只是从七品,朝廷通常只是用来恩荫,给那些不善读书,无法凭借自己的本事科举中式出仕为官的一二品大员的子侄提供一个跻身官场的台阶。因此,那些中书舍人的学识才干都不怎么出众,尽管日日与柄国大臣相处,时时也能见到皇上,前程终归也是有限。如眼前这位翟汉宁,虽说是相府三公子,可即便是他父亲翟銮代任首辅,执掌朝政之时,也未能给他谋个好位子。 可济南府的同知却不同了,不但是正五品的官职,职权也仅次于正四品知府,虽说是佐贰,还不能称开府建衙、起居八座,但知府外出公干或因病不能理事,便由同知署理知府衙门,也可算得上是抚牧一方的地方大员,明里受人尊崇,暗里的油水更是不可估量,岂能是一个小小的内阁中书舍人所能比拟的! 严嵩之所以要起意擢升翟汉宁,一因内阁已换了主人,翟汉宁身为故相的儿子,待在这里就显得不太合适,得找个机会远远地打发出去;二来翟汉宁任内阁中书舍人也有五六年了,夏言当国之时,认为他才疏学浅,不肯重用他;他的父亲翟銮两度暂代首辅,柄持朝政,却又担心招惹非议,也不好升他的官,如今严嵩正好卖个人情给翟銮,为日后两派联手抗衡夏言派系留下伏笔。 不过,尽管有上面那两个原因,严嵩也不会白送这偌大一个人情给翟銮,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去年年末有大批官员自江南逃回京城,皇上开恩赦免了他们弃城失职之罪,都改任了新职。可是不知因何缘故,他的门生、前两淮盐运使司正四品巡盐御史鄢懋卿却被搁了下来,一直未授新职。起初严嵩还未曾放在心上,架不住鄢懋卿苦苦哀求和严世蕃的多次劝说,也曾与吏部打过招呼,可吏部支支吾吾就是拖着不办,托自己的姻亲、吏部右侍郎欧阳必进打听之后才知道,有人在皇上面前说鄢懋卿在两淮盐运使司任上有贪墨秽迹,皇上特给吏部颁下了“此人不可重用”的口谕。虽说皇上还是给严嵩留了一点面子,只说“不可重用”,并未断言“永不叙用”,但吏部怎敢为了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去触皇上的霉头?索性就将鄢懋卿与其他几个人搁在了一边。时间久了,官场中人就难免有些闲话,风言***越传越邪乎,许多谣言直接指向了鄢懋卿的座师严嵩,还有与鄢懋卿过从甚密的严世蕃,断言他们是鄢懋卿贪墨纳贿的一丘之貉,迟早也要被皇上一网打尽。严嵩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就想赶紧给鄢懋卿谋个差使来堵塞流言。这件事自然少不得要求分管吏部的徐阶施以援手,那么,在擢升徐阶恩师翟銮的儿子翟汉宁之后,徐阶大概也会投桃报李,在不忤逆圣意的前提下,为鄢懋卿大开方便之门。 翟汉宁却不知道这些缘由,骤然得此厚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顾礼仪地抬起了头,问道:“阁老此言当真?” “咄!真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严嵩笑骂道:“待你到济南府上任之后,得空回家问问你老子,本辅说话何曾不作数过!” 接着,他又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贤侄啊!你久在内阁当差,也知道官员擢升罢黜,内阁只有建议之权,并无决定之权,还需吏部定夺并具文呈报内阁。如今分管吏部的徐阁老是令尊的门生,想必定不会反对本辅的这一建议,但碍于物议,他也不好出面为你说话。这样吧,本辅可着吏部右侍郎欧阳必进主办此事。” 见严嵩考虑的如此周到,翟汉宁不再怀疑,一边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一边忙不迭声地说:“谢阁老爷,谢阁老爷!”因为激动,他的声音不禁颤抖了起来。 “且安心等着,旬月之内必有好消息。不过,未成之前,切莫为外人道也!”严嵩说:“去吧,将其他几位阁老都请到议事厅,摆出香案,我等一同接受露布。” 翟汉宁喜滋滋地又给严嵩磕了个响头,这才出了值房的门。 看着他那乐不可支的样子,严嵩微笑着摇了摇头,心里说:如此德薄修浅,即便身为相门子弟,终归还是难成大器啊!不过,他的话倒说的慰帖人心。夏言复任内阁首辅,将老夫赶到文渊阁抄《永乐大典》的这两年里,举子罢考、词臣投缳、言官闹事、鞑靼犯边、京城谋逆,乃至江南数省叛乱,我大明朝竟一天也没有安生过;某再次入阁拜相只半年时间,便做成了如翟汉宁方才所说的那几件大事,如今王师奉敕南下讨逆,旬月之内,竟已攻克逆贼叛军重兵防守的徐州重镇,打开通往江南的门户,一战歼俘叛军近二十万。有了这番大胜,老朽总算可以告慰国人了! 想到这里,严嵩又是激动得难以自持,不禁又感到了一阵眩晕,慌忙再一次抓住了案桌边沿稳住了身子。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到了李春芳那独有的大嗓门:“报捷的人在哪里?还不快快让他们进来,把露布呈上!” 严嵩从眩晕中清醒过来,知道该是自己露面的时候了。不过,他自觉首辅应有首辅的渊深涵养和雍容气度,便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整了整衣冠,一边高声笑道:“我大明立国百七十年,何曾有过这般酣畅淋漓的大胜?真真要恭喜李阁老了!”一边迈步踱出了值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三十章 天下英才 东暖阁里,严嵩带头山呼:“臣等恭祝吾皇――” 内阁学士李春芳、徐阶一起跟着叩下头去:“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朱厚也是喜形于色:“几位阁老一起跑到朕这里来报喜,八成是惦记着朕的赏赐吧!” 严嵩笑着说:“回皇上,王师一战克复徐州,逆贼望风披靡,此乃我大明社稷之幸,万民之福,臣等岂敢不立时便启奏皇上!” “呵呵,怎不见马阁老?莫非他害怕朕要让他掏银子犒赏有功将士,竟吓得连面都不敢露了吗?” “回皇上,露布报捷乃是百年难遇之盛事,可惜马阁老昨日与臣等商议,言说要去通州督运军需粮秣,今日早朝之后便出京了。如若不然,他定会与臣等一同前来向皇上道贺!”说着,严嵩又跪了下来,双手将一卷帛书高高举过头:“二曰军旅文书。一用于征讨的檄文。《三国志魏志王肃传》曰‘后马超反,超劫洪(贾洪),将诣华阴,使作露布。洪不获已,为作之。司徒钟繇在东,识其文曰:‘此贾洪作也。’自贾洪作此讨曹操后,遂专用于军事。南朝宋刘义庆作《世说新语文学》有云‘桓宣武(桓温)北征,袁虎(袁宏)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笔,俄得七纸,殊可观。’二用于告捷文书。《周书吕思礼传》曰‘沙苑之捷,命为露布,食顷便成。’唐代封演做《封氏闻见记露布》曰‘露布,捷书之别名也。诸军破贼,则以帛书建诸竿上,兵部谓之露布。’王师以露布奏报徐州大捷,便是此意。” 张居正一番侃侃而谈,听得朱厚暗自咋舌而又心花怒放:张居正所提到的那些典籍,他只听说过《三国志》和《世说新语》;提到的名人之中,大概也只有曹操比较熟悉,就凭这份无书不读的功夫,才子就是才子! 朱厚有心要在内阁阁员面前替张居正扬名,便转头笑着问严嵩等人:“几位东阁大学士,朕请你们品评一下,张居正说的可对否?” 严嵩说:“徐阁老,你是本朝首科三鼎甲之探花郎,如今又掌着翰林院,就请你替皇上品评如何?” “严阁老取笑属下了。”徐阶一脸的惶恐之色:“皇上在上,严阁老、李阁老在前,学识均远胜属下百倍,哪有属下随意置喙的份儿?” 朱厚知道徐阶与张居正有师生之谊,不会在这种场合大加赞扬;李春芳又事不关己,评价未必中肯,便点名道:“严阁老,你是国朝当世有名的学问大家,就不必将此差使推于他人了。” 严嵩起身应道:“皇上谬赞,微臣愧不敢当。张居正博闻强记,说的已很是明白透彻了,这是皇上与徐阁老以身垂范、亲自提点指教之功。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露布还有一层含义,或许太过直白浅显,张居正不免有些疏忽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三十一章 整军契机 见李春芳、徐阶两人微微点头,象是赞同严嵩的说法,朱厚更加来了兴趣,忙问道:“快快说来让张居正这个后生小辈听听。” 严嵩躬身答道:“回皇上,露布还有一层意思,泛指布告、通告之类。《资治通鉴唐懿宗咸通九年》又曰‘庞勋自谓无敌于天下,作露布,散示诸寨及乡村。’此之所谓‘露布’便是此意。不知臣说的可确凿与否,敬请皇上并李阁老、徐阁老指正。” 朱厚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李春芳和徐阶。李春芳也不敢藏私,便躬身答道:“严阁老说的不错。张居正方才所提到的三国之魏曹操,在其所作《表论田畴功》中有云‘又使部曲持臣露布,出诱胡众。’也是严阁老说的那层意思。” 朱厚心里不禁涌出了“天下英才尽入我囊中!”的得意,当即大笑起来:“哈哈哈!严阁老、李阁老两位都不愧是当世名宿、天下以公望归之的雅人啊!张居正!” 张居正应道:“臣在!” “严阁老、李阁老的指正,你都听见了吧?” 张居正面带羞愧之色地跪了下来:“臣耽于嬉游,学殖荒废,有负圣望,臣罪该万死!” 朱厚厚着脸皮说:“朕非刻薄之君,也知道你能有今日之学识造诣已实属难得,之所以要几位阁老指点于你,乃是想告诉你,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你且不可骄傲自满,该当以几位阁老为榜样,潜心向学、刻苦用功。你还年轻,只要肯下功夫,何愁学业不能精勤猛进!” “臣谨遵圣训。” 朱厚说:“好了,闲话少叙。几位阁老来的正是时候,朕这里有一份吕芳发自军前的奏报,大家传看一下。”说着,将放在案头显眼处的一份手本递给了严嵩等人。 严嵩、李春芳和徐阶三位阁员清楚地看见,那份手本的封面上由吕芳亲笔写着“直呈大内”字样,都不敢伸手去接,反而离座跪了下来。严嵩惶恐不安地说:“吕公公上呈皇上的内廷密报,人臣依律不得与闻,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朱厚将脸沉了下来:“朕一向恭行俭约,与诸位爱卿和衷同济,共持朝纲,以期天下大治,有什么密事不能让诸位爱卿知晓的?快些看了,朕还有事要与你们商议!” 在连宰相制度都被废除了的明朝侈谈君臣共治,岂不是痴人说梦?三位阁员心里都是一哂,但圣心莫测,君命难违,只得双手举天,恭恭敬敬地将那份密报接了过来。 吕芳的密报所奏之事很简单:营团军第一日攻城,徐州叛军作法厌胜,中军炮营不敢发炮,导致营团军前军攻城未果,伤亡惨重。戚继光怒斩炮营队官有名马忠者,并与主帅张茂发生争执,被自己劝止。营团军遥祭阵亡将士,全军将士群情激愤,遂以前军、中军为主力,全军协同,立誓拿下徐州城云云。 由于吕芳只陈述事实,没有加以任何评论,更未臧否任何一位当事人,因此密报并不长,用的也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三位阁老很快便都传看完毕。由于不知道皇上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谁也不敢随便开口,将密报恭送到御案上之后,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朱厚不得不点名了:“严阁老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严嵩道:“回皇上,叛军披猖,行此狂悖荒谬之事,着实可恨可笑;王师上膺天命,下顺民心,更托皇上齐天洪福,是故能一鼓而克坚城、破逆贼。有此大捷,江南诸省指日可定,天下昌平亦未远矣!” 朱厚不置可否地又点名:“李阁老分管军务,对此有什么看法?” 颂圣的话已经被严嵩抢着说了,李春芳只好换了个角度,说:“杀伐果敢,执法如山,戚继光有大将之才!皇上慧眼识英,乃大明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朱厚还是面无表情地继续点名:“徐阁老怎么看?” 徐阶也只能再换个角度:“逆贼愚顽,竟妄图以方士邪术厌胜御制神炮,足见其辜恩背主,逆天行事,上苍已夺其魂魄,败亡覆灭顷刻即至。惟是中军炮营诸人竟也信此邪说,未免可惜可叹。臣以为应以广兴教育、开启民智为重,以圣人之道、先哲之言教而化之,导其向善之心,消其桀骜之志,如此则天下清平、盛世可期!” 朱厚微微地摇了摇头,三位阁员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接着,又听到朱厚说:“你们说的都不错,却不是朕今日要与你们商议之事。”三人更加惶恐,慌忙起身,一边说:“臣等颟顸愚钝……”一边就要跪下请罪。朱厚摆了摆手:“是朕这个题目出得不着边际,也怪不得你们。你们可曾看到吕芳的奏报之上出了几个中军?各军都沿袭旧制,分为中军和前后左右各军,说起来竟是什么前军的中军、中军的前军,岂不拗口?还有武将的官秩,同样是指挥使,还要分个都指挥使、卫指挥使和京卫指挥使,都指挥使是正二品,卫指挥使和京卫指挥使却是正三品,岂不混乱?” 严嵩等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皇上要对大明军制动刀子了! 他们猜得不错,朱厚已经为此动了几年的心思了,终于被他逮着了机会! 自从穿越到了明朝,朱厚就想效法其他穿越大大开疆拓土,成就一番伟业,小日本自然是不能留的;还有英法德意奥俄,八国联军一个也不能饶放;还有美国――哦,美国就算了,印第安人和中国人一样,也是受剥削受压迫的阶级兄弟,甚至比中国人还要惨,被杀得没剩下几个了…… 可是,当他兴致勃勃地命令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点验全国兵马之后才知道,明朝实行军户卫所制,全国有两百三十万军户,应有两百三十万的常备军,可是各地卫所军卒或逃散或被军官充做苦役,导致全军武备废弛,战力低下,别说是开疆拓土,守土保境都不堪其用!他本想借点验全国兵马之机,撤裁整合缺编在半数以上的卫所,抽调各撤裁卫所精壮部卒在京师编练新军,时任内阁首辅的夏言声称“卫所军制乃是皇朝祖宗成法,贸然撤裁恐引起军队混乱。而时下嘉靖新政刚刚开始,宗室勋贵、官绅士子怨气很大,在这种朝局激荡、人心惶惶之时,军队一定不能乱。”苦苦劝阻了他。 朱厚接受了夏言的建议,效法景泰年间旧例,重建京师营团军,作为对卫所军的补充。江南叛乱之后,为了应付平叛之役,朝廷又组建了禁军。为什么不能趁此良机,组建一支新式的常备军呢?京师营团军在北京保卫战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成军一两年便已成为天下第一强兵,有这样成功的试点经验,为什么不赶紧在全军推广? 在场几人之中,李春芳当日参与了夏言与皇上的奏对,微微欠身刚要说话,严嵩却先站了起来,说:“回皇上,臣以为如今江南叛乱未平,贸然改变军制恐贻误兵事,恳请皇上暂缓此议,待王师平定江南之后,再议此事。” “兹事体大,自然要从长计议,朕只不过是给你们提个想法,具体施行还需内阁及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议个妥善的法子来,既要保证改制期间军心不乱,武备不废,还要让我大明全军将士欣然接受。”朱厚说:“李阁老!” “臣在。” “你方才可有话要说?” 李春芳原本还是持着与夏言当年一样的观点,认为改革军制非同小可,一定要慎之又慎,能不去触碰就不要去触碰。可是,严嵩已经抢先一步将这层意思表露了出来,他便不能更不愿意再附和严嵩了,遂起身应道:“回皇上,严阁老的顾虑自然有道理,军队乃国家柱石,卫所军户制乃我大明朝建军之基,不可不慎。但臣以为,江南数省军镇附逆,朝廷又将各地勤王之师留下组建禁军,军户卫所制已名存实亡。有道是不破不立,皇上改革军制,正当其时。我大明军中诸将士皆怀忠感恩之人,只要朝廷能妥善安置裁汰老弱,着意慰留良将精壮,军心不会乱,武备更不会废!” 历史上有名的奸佞柔媚之臣严嵩没有跳着高呼“吾皇圣明!”,却是夏言一党的重要人物李春芳率先表态赞同,让朱厚觉得有些诧异。不过,几年以来一直耿耿于怀的整军方略能得到内阁重臣即便是有所保留的支持,也让他着实兴奋不已,当即抚掌笑道:“好!好一个‘不破不立’!好好好!李阁老此议深契朕心啊!此事就由你主持,尽快议定个法子出来。” 严嵩和徐阶两人表面不动声色,心里都偷笑了起来:好你个李春芳,一味逢迎圣意,顺谀皇上,却将一块烫手的山芋抢在了怀里!太祖高皇帝钦定、大明王朝施行了近两百年的军制岂能是说废就能废的?看吧,即便不因办砸了差事被皇上追究罪责,也会被朝野上下骂死! 李春芳却不这么看,皇上能如此郑重其事地将吕芳呈上的大内密报让他们几位内阁阁员传看,说明圣意已决,他这个分管兵部的阁老怎么也不能撂开手,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如此,也只有硬着头皮顶上去,或许还能于荆棘丛中劈开一条生路来!再者说来,皇上睿智,心里自有一杆秤,只要臣子秉承圣意实心用事,哪怕捅出天大的漏子,也不会将罪责推到臣子的头上,就象夏阁老辅佐皇上推行嘉靖新政,招惹了朝野上下多少非议诘难?举子罢考、官员自尽、九边大帅鞑靼犯境,逼反了江南数省,放在哪朝哪代,宰辅都难逃族诛之祸,可皇上只是让他回府休养,连内阁首辅的位子都没有免去,跟着这样的皇上干,有什么好担心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三十二章 军制改革 朱厚可不知道这么短短的一瞬,面前这几位大明王朝中枢重臣竟动了那么多的心思,自顾自地说道:“要改革军制,首先要理顺指挥层次。我大明军制乱就乱在这里……” 皇上与几位阁老商议国家大事,张居正自觉不该与闻,有心要回避,但皇上没有发话,他怎敢自行告退?正在尴尬之中,徐阶一个眼色递了过来,他立刻心领神会,悄悄地跪了下来,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趴在地上记录皇上的话。 朱厚微微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卫所有小旗、总旗、百户、千户之分,禁军和九边军中却是什、哨、队、营、军之分。一个总旗领五个小旗,小旗领军士十人。一哨又领三什,如此不相一致,将卫所军调去打仗,岂不引起混乱?朕以为该先从此处着手,将这两种编制归于一种,全军实行军、师、旅、团、营、连、排、班八级建制,以小旗为班,哨为排,撤总旗一级,百户为连,队为营,千户为团,营改称旅,旅以上增设师、军两级。军、师、旅以下各级实行三三制,也便是说三个班为一排,三个排为一连,三个连为一营,三个营为一团。军、师、旅三级根据军队兵士多寡,实行三三制、四四制或五五制,即兵多者五个团为一旅,五个旅为一师,五个师为一军;次之者四个团为一旅,四个旅为一师,四个师为一军;兵少者三个团为一旅,三个旅为一师,三个师为一军,但一级最多不得超过五个下属指挥单位。国家承平之时,军即为最高军事单位,统由兵部直管;战时可根据需要,增设兵团,下辖数军;数个兵团可合并为一个野战军,或曰方面军……” “各级官长名称要统一起来,什么小旗、总旗、百户、千户,什么都指挥使、卫指挥使和京卫指挥使,统统都不要了,班称班长,排称排长,依次类推,,简单明了。连以上可设副职一,旅以上设副职二。兵团与野战军称司令……” “兵士人数也必须统一,以班为基本单位,每班有班长1名、兵士10名,共计11人;各级据此定额定饷,严禁吃空额喝兵血。营以上设立低两级的直属分队,担任警卫、纠察军纪和执行军法等职能,如营可直属一排,团可直属一连,其上也依次类推……” “武将品秩也必须统一,实行军衔制,分帅、将、校、尉四等十六级,最高军衔为元帅,等而下之者为大将、上将、中将、少将,大校、上校、中校、少校,上尉、中尉、少尉,既规范统一,又清晰明了。军职与军衔对应起来,元帅例同一品文官,五军都督府正一品左右都督和从一品副都督、都督同知授元帅军衔;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九边各镇总兵和方面军司令授大将,正二品;兵团司令授上将,从二品;卫指挥使、军长授中将,正三品;以下师长授少将,正四品;旅长授大校,正五品;团长授上校,正六品;营长授少校,正七品;连长授上尉,正七品;排长授少尉,正八品。此为各级武职基准军衔及对应品秩,按军功资望可高挂一衔一品,如同为团长,新授者为正六品上校,军功卓著或任职多年而未能晋升者,则军衔可晋大校,品秩可按副旅长授从五品。副职按武将年资功勋不同具体酌定,资深望重者可高定一衔,如副团长授中校,资深者则可授上校。京卫指挥使司、留守司、都指挥使司、卫指挥使司各级职官按原有品秩授予军衔,均就高不就低,以示朝廷恩抚之意……” “班长及兵士按入伍从征年限授士兵军衔。士兵军衔分为上士、中士、下士及列兵四级,初入伍者即授列兵,二年一晋。上士班长虽不在武官之列,念其从征之苦、带兵之劳,可享从九品俸禄……” 一口气说了大半天,直至口干舌燥,朱厚才停了下来,抓起御案上的凉茶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气,然后心满意足地抹着胡须上的水渍,说:“大致思路就是这些,内阁、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仔细斟酌思虑,拿出个具体可行的方略来,朕审阅之后,发六部集议并征求九边诸镇军将意见之后,再颁行全军。” 几位内阁辅臣早已听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什么“大致思路”?稍加整理修订便是一套完整的整军方略啊!皇上从哪里得到如此详尽确实的想法?莫非又是得之天授吗? 朱厚也没有他们那样的自信,他知道自己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队编成、军衔制度,以及大明王朝的军户卫所制搞成了一个大杂烩,一股脑地倾倒而出,而且话语之中还有很多新鲜名词,也不知道这几位内阁大臣听明白没有,便问道:“可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说完之后,他突然发现三位辅臣之中,只有李春芳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严嵩、徐阶两人却端正着面容,正襟安坐,摆出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不禁有些生气了,板着面孔对严嵩说:“严阁老,整军之事朕虽责李阁老主持,但兹事体大,你这首辅也需时时过问。办砸了差事,内阁与兵部一同领罪。” 严嵩慌忙起身应道:“皇上睿智天纵,臣等愚钝,难及万一,惟有谨遵圣谕,即刻照办而已。” 听严嵩又跟当日议鞑靼求贡一事一样,将皮球踢到了自己的面前,用意大概也不过是为日后推卸责任埋下伏笔而已!朱厚更加生气了,刚想敲打他两句,就见到李春芳站了起来:“启奏皇上,臣有几处尚不清楚,恳请皇上明示。” 终于有人要问到实质性的问题了,朱厚也顾不上再计较严嵩的工作态度问题,忙说:“李阁老请讲。” 李春芳沉吟着说:“军、师、旅、团、营、连、排、班八级建制之长统称某长,确是规范明晰,惟是方面军及兵团之长名曰‘司令’,臣愚钝疏学,不知此称谓从何而来,又做何解释,臣恭请皇上明示。” 敢对明朝建军之基动刀子,朱厚自然不会忽视这个问题。他大言不惭地说:“这是朕思虑再三定下的官职名称。所谓‘司令’之‘司’便是执掌、掌握之意;‘令’乃是朝廷之令之意,也便是说方面军、兵团之长乃是奉朝廷之令执掌所部兵马。司令司令,有令才有司,无令便无司,所司之事不过令也!朕以此为名,旨在提醒、告诫为将为帅之人不可忘记朝廷之令而挟军自用。” 能如此巧妙地自圆其说,朱厚也得意地笑了起来:“呵呵,各位阁老,朕这个名称定的可说的过去?” 这回,是严嵩带头喊道:“睿智天纵无过皇上!我大明军中百万将士必能铭记圣训,恪守人臣本分,为家国社稷效死尽忠!” 毕竟是待罪官场几十年的内阁重臣,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小问题就象是一块扔到湖水之中试探深浅的小石头,李春芳已探知皇上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便直截了当地问到了最核心的问题:“整军之后,全国三百二十九个卫与六十五个守御千户所又该如何处置,是否俱都撤裁归并,臣恭请皇上明示。” “当日御前奏对,你也在场,该当记得夏阁老所言。”朱厚感慨地说:“夏阁老不愧是老成谋国之人,其言上承祖制,下契朕意,一句‘军队且不能乱’使朕如梦初醒,至今仍觉言犹在耳。为确保军制改革顺利推行,且要确保改制期间军心不乱、武备不废,自然不能搞一刀切,将全国三百二十九个卫与六十五个守御千户所一风吹,必须分步实施。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之中,南直隶及湖广、浙、赣一京三省各军镇附逆叛乱,所有卫所一体撤裁,如何进行军事布局,如何派驻地方守备兵力,兵部可先拿出一个方案来,待王师平定江南之乱之后再议,如今就不必细说了。两广及云、贵、川、闽四省山高水远、政令不通,整军之事也只好暂缓。朕以为可先在北方诸省施行,除了山东沿海各备倭卫所暂时保留之外,其他卫所一律撤裁合并,择其精锐如禁军之例,整编成正规军,分驻各省治所(省会)及军事要冲之地。” 整军之事非同小可,李春芳原本最担心皇上急功近利,贪大图快,要象起初设想的那样,将全国卫所全部撤裁。如今看来,皇上果然早已考虑周全,提出分步实施的方略。而在第一步改制的北方诸省之中,北直隶与晋、陕两省甫经鞑靼入寇,各地卫所军卒几乎损失殆尽,余者又大多充补大同等沿边诸镇;山东、河南各省卫所军大部奉调进京勤王,留在了禁军,各省留存的兵将并不多,整编改制的阻力要小得多。他心里稍定,又问到一个随之带来的问题:“请皇上恕臣放肆直言,守备卫所撤裁之后,各省府州县治下若有百姓结党作乱,又将如何处置?” “百姓但求温饱,若有活路,怎会犯上作乱?”朱厚毫不犹豫地说:“卫所军武备废弛,纵然留存也只是徒糜国帑民财而已,加之军纪败坏,亦兵亦寇,称其为资乱致乱之源也不为过,不若将其撤裁,在各省首府及军事要冲之地留驻精兵,严加训练,境内有事,即行调往平乱即可。” 李春芳心里暗自咋舌:到底是皇上,敢想他人不敢想之想,敢言他人不敢言之言,且不说军队调动颇多不便,若是民变成燎原之势,官军难免疲于奔命顾此失彼!但此事涉及民政等诸多方面,而且关乎皇上治国理政的功绩和声誉,他也不敢多言,再次低头沉思了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三十三章 责任共担 方才不置一辞引起了皇上不满,此刻见皇上与李春芳说的起劲,严嵩不免有些拈酸吃醋;又听到皇上提到了夏言“老成谋国”,更是惶恐不安,便在心里紧张地思量了起来。好不容易瞅个皇上说了上面那一大段话,喝口茶润润嗓子的空儿,他忙插话进来,说:“北地各省卫所撤裁之后,各卫所裁汰下来的老弱兵士该如何安置,卫所原有之军田该如何处置,以及改制之后各军军饷粮秣又从何而出,兹事体大,内阁、兵部及五军都督府断不敢自专决断,臣等恭请皇上明示。” “呵呵,朕还以为马阁老不在,便没有人能想到这个天大的问题呢!”朱厚嘲弄了他一句之后,又正色说道:“严阁老,你如今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眼睛可不能只盯着你分管的礼部、工部和刑部!再说了,平日呈给朕的票拟不都是你拟的吗?若不时时处处倍加留心,岂不贻误国是,更辜负了朕及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的殷殷厚望?” 严嵩心里一凛:皇上果然明察秋毫,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啊! 内阁如今有四大阁员,李春芳自从北京保卫战后期就奉旨专管军事,徐阶和马宪成一个是吏部左侍郎,一个是户部堂官,自然要看守自家大门,严嵩只好分管礼、刑、工这三个事权油水都远不如吏、户、兵部的三个部衙。不过,他也并非不爱权不揽权之人,借着自己身为次辅暂代首辅的身份,恨不得日夜都守在内阁独承顾问,十几天也不回家洗澡更衣,倒博得了皇上“忠勤敏达”的赞誉。对于票拟之权,他更是牢牢抓住不放,涉及吏、户、兵三部的差事,他也借口事体重大,由内阁集议,再顺理成章地由他这个首辅根据集议结果拟票呈送御前。这样一来,也就在无形之中剥夺了其他阁员的票拟之权。比如户部尚书马宪成,入阁都好几个月了,竟连一次“枢笔”也没有捏过。 好在其他三位阁员之中,徐阶本就是冲虚淡泊、恭顺有礼之人,近来又因其师翟銮致仕而颇受打击,越发地韬光养晦,平日朝会散班之后在内阁应个卯,不是回吏部处理部务,便是回翰林院打理院事,似乎不想淌内阁这汪浑水;而李春芳、马宪成两人都得了夏言“过犹不及”的暗示,只埋头干好自己的差事,从不起意与严嵩争权夺利,内阁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这其实也正是朱厚所期望的结果――京城薛陈谋逆之后,尊礼派两大头面人物高仪、杨慎同日殉难,朝廷之中已是议礼派一家独大,不过议礼派也并非铁板一块,这些年围绕着内阁首辅之位和权柄之争,朝臣已明显分成了三大派系:夏党、翟党和严党。三党魁首之中,严嵩崛起时日尚浅,首次入阁在嘉靖二十一年八月,不到三月即被斥退,论资历人望根本无法与嘉靖十五年入阁、十八年任首辅的夏言和嘉靖八年入阁、几度暂代首辅的翟銮相提并论,因此在三大派系之中,严党势力最弱。这也便是朱厚勒令夏言回府养病、翟銮致仕还乡,却将首辅之位给了原本最讨厌,更时刻在心中提防的严嵩的缘故。为人主者,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权臣在位,在庙堂之上一呼百应,既然三派能相互牵制,严嵩暂时还无法把持朝政,重大事项都由内阁集议,虽说多了许多扯皮之事,也有可能会影响效率,但毕竟能体现民主,在一定程度上还能杜绝营私舞弊,他也就默许了严嵩在内阁之中独霸票拟之权。 帝王心术,鬼神不言,朱厚更不愿意在这些才干出众、政治斗争经验丰富的内阁辅臣面前暴露自己的心思,因此,敲打了严嵩一句之后,他随即便将话题又转回到目前他最关系的军制改革之上:“严阁老所问之事切中要旨。朕以为此事涉及军户、民户之分,也需内阁、户、兵两部与五军都督府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来,朕也只有一个初步想法,说出来供你们参酌:卫所撤裁之后,裁汰下来的老弱兵士是否保留军籍,听凭自愿。若愿保留军籍,则集中到留存的卫所专门从事农耕,仍按每户受田五十亩的标准,由官府提供耕牛农具,却不象原来那样军户屯田所得统一收归国家所有,再依照标准按月发给月粮,而是跟租种官田的农户一样,缴纳六成所得给国家,剩下四成归自己。朕前些日子命户部在北方诸省大致测算了一下,如此算来要比原来发的月粮还多些,也算是朝廷感谢他们多年从军、保家卫国的恩抚之策。但他们还有农闲时从事军事训练、战时随时应征入伍的义务。不愿保留军籍者,可将各卫所原有之军田分发给他们,按贫瘠不同确定每户该受的田亩,按官田起课征税。伤残及从军多年的兵士也照此办理。各卫所剩余田地收归官有或发卖民户,其赋税用作改制之后各军的军饷粮秣,由户部统管,会同兵部计发。至于够不够,还要等整军结束之后才知道,不过户、兵两部要匡算出个大致结果来……” 说到这里,朱厚突然又生气了:“国朝早早就建立了数以百万计之常备军,却没有建立与之相配套的后勤保障体系,除了军屯,全由各地官府承担军队的一切装备和粮饷,一个州县要承担十几个卫所的军械粮饷;而一个卫所,也可能要接受十几个州县送来的军械粮饷,特别是京师驻军,要接受上百个省州府县的供应,后勤供给体制混乱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倘若一省一州一府一县不能及时解送,将士就难免缺饷断粮!朕一力推行一条鞭法,将各地徭役以现银计征统管,用意也在于此。朝廷成立了兵工总署,只能解决兵甲军械装备的问题,日后当效法平叛军之例,将军需供应总署及各省分署变为常设机构,专司全军被服粮饷供给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朕的虎贲之士受着冻饿之苦去打仗!” “仁德宽厚无过皇上!”严嵩率先站了起来:“全军将士感怀浩荡圣恩,是必耿忠不二,效死用命,保我大明万里疆域长治久安!” 严嵩已经勉强表态支持,徐阶却还是始终不置一辞,朱厚心里冷笑一声,说:“穷家也有三分银,各处卫所撤裁之后,除了军田或分发或收官或发卖之外,还有其他资产也应一并清理处置,务必不使国家财产流失。可朕也知道,各级军官将佐多有贪墨和吃空额、喝兵血的陋习,难免会趁着整军之际中饱私囊,尤其是发卖军田和处置资产,更是他们上下其手大做文章之时。此事绝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放任自流,朕以为内阁应该派出一位阁员主抓,以示朝廷重视。这本是户、兵两部的差事,可朕想李阁老要主持全国整军事宜,且他分管军务多年,未必能抹开情面收拾那些骄兵悍将,就不必参与此事了;户部要在全国推行农桑,如今又承担着为平叛军筹集、转运粮饷之重任,马阁老也脱不开身,此事就由徐阁老挂帅吧……” 说到这里,他看看身子突然微微晃动了一下的徐阶,恶作剧似地说:“尽管只是阶段性的工作,但其责任之重,重若泰山,须有一个办事机构才能名正言顺地行文各部衙、各卫所及各省府州县地方衙门。朕看这个办事机构就叫清产核资领导小组好了,由徐阁老任领导小组组长,直接对内阁、对朕负责!” 尽管一时听不懂什么叫“领导小组”,但徐阶也能知道皇上实实在在是把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自己,慌忙起身:“启奏皇上,臣愚钝不才,待罪官场凡二十又二年,从未涉足财政、军政,恐有负皇上厚望,更贻误国是……” 朱厚毫不客气地说:“徐阁老此言差矣!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清理盘查积年旧帐少不得还要好好地审上一审,不是只管过财政、掌过兵的人就能做的!你虽未在户、兵两部任职,却任过福建延平推官和江西按察副使,掌过一省一州的刑名,对付剧盗恶贼最有经验;前年主持京察也能秉公持正、铁面无私,由你主持清产核资,朕才能放心!” 皇上已经明确说了李春芳、马宪成不参与,若是徐阶坚辞不受,或许皇上就要将这件事推到自己的头上,严嵩立刻说:“皇上睿智,徐阁老为官清正,治盗有术,且清产核资及发卖军田少不得要各地地方官府协助,徐阁老身为吏部佐贰,行事多有方便之处,确是主持此事的不二人选。” 严嵩又帮着找到了让徐阶无法推辞的一条理由,朱厚很高兴,便目视徐阶,说:“严阁老说的在理,徐阁老就不必谦虚逊谢了!” 徐阶情知圣意已决,只好表态说:“臣遵旨,臣当谨遵圣谕,殚精竭虑,上不误国误君,下不误军误民!”接着,他垂下眼帘,说:“臣还有一事要恳请皇上恩准。” “说。” “皇上方才说过,要成立专门的办事机构专司清理盘查积年旧帐,臣愚钝不才,独木难支,恳请皇上恩准,选调户、兵两部及三法司若干能吏干员协助臣主抓此事。” 刻苦研读历代先帝实录,又与眼前这些圆滑的内阁大臣相处日久,朱厚的心机也变得异常敏锐深沉,立刻明白了徐阶的意思,毫不犹豫地说:“此议确乎必要,但不知徐阁老可有合适的人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三十四章 天人示警 严嵩自然也知道徐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再听到徐阶毫不客气地点了户部浙江清吏司、湖广清吏司两位郎中,兵部武选司郎中、职方司员外郎,这四个人不是李春芳的门生,就是马宪成的同乡,都是夏言一党的党羽,心里不禁暗自笑道:这个徐松江,倒是颇得其师翟銮那个老滑头的真传,要拉着夏言的虎皮做大旗,为自己挡风遮雨了! 不过,严嵩的幸灾乐祸并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就听到徐阶的嘴里又吐出了三个人的名字:“刑部陕西清吏司员外郎万、都察院由佥都御史叶樘、大理寺丞严世蕃。” 严嵩在心里怒骂一声:好一个奸猾可恶的徐阶小儿,竟连老夫的人也不放过!正要出言劝谏,就听到皇上笑着说:“徐阁老不愧是吏部堂官,所提人选俱都是朝廷一等能吏干员,尤其是严世蕃,清查通州军粮库修缮贪墨一案雷厉风行,且能秉公持正,不徇私情,将自己昔日在工部之时的同僚绳之以法,有他出马,那些侵吞国帑的卫所军将必定难逃国法制裁!此事就这么定了,也不必待兵部拟定整军方案,如今便可开始清查。摸清家底,朕才好确定被裁汰的老弱兵士优抚之策。” 这个时候,一直沉思不语的李春芳再一次开口了:“陕西辖下宁夏、甘肃等地的蒙古羁縻卫所、山东辖下建州等地的女真羁縻卫所及奴儿干都指挥使司辖下各卫所是否也一并撤裁,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毫不犹豫地说:“既是羁縻卫所,就不必动了。队伍整编、卫指挥使以下各级军官将佐授军衔,粮饷仍按旧例计发。” 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建州弹丸之地,竟建有三卫,实在荒唐可笑。今次整军,是否也一并解决,兵部该仔细斟酌。” 李春芳犹豫了一下,答道:“回皇上,建州女真部建有三卫,由来已久,且三卫皆归依向化,谨遵朝廷号令,年年朝贡不断,丝毫未有桀骜之志,并于牵制蒙元兀良哈三卫大有裨益。以臣之愚见,不若仍保持现状为宜。” 朱厚突然对正趴在地上奋笔疾书的张居正说:“朕下面的话就不必记了。” “臣遵旨。”张居正叩头之后,起身将那叠已写得密密麻麻的笺纸放在御案上,然后又躬身施礼:“臣告退。” 朱厚说:“朕不让你记录,乃是因为朕下面要说的话关乎我大明百年之后的国运,或许不合朝廷法度,更令人匪夷所思,但你们都要记在心里,尤其是你,张居正!” 三位阁员和眼下还只是一个未曾实授官职的庶吉士的张居正都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为何要说出“尤其是你,张居正!”这样的话,但皇上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他们也无暇去想这个细枝末节,静静地等着皇上的训示。 朱厚缓缓地说:“朕这两年来,时常会做一个怪梦,梦见日月同现于碧空之中,光芒万丈,令人不可直视。俄顷忽有一只金色巨犬自东北跃起,飞腾于天,一口便将日月吞入肚中。每每至斯,朕便悚然惊醒,冷汗潺潺,亵衣尽湿。几位阁老都是学识才干冠绝一时之人,能为朕解一解这个梦到底是何意思吗?” 皇上说自己“悚然惊醒,冷汗潺潺,亵衣尽湿”,其实,三位阁员和张居正眼下才真的是“冷汗潺潺,亵衣尽湿”――皇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一个日,一个月,不就是个“明”字吗?日月同现于碧空之中,光芒万丈,自然喻示着大明国强势大,如日中天,这都好解释。可是,后面的巨犬吞日月入腹,不就意味着…… 谁也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严嵩带头,几个人一起跪了下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都不敢说是不是?”朱厚长叹一声:“朕也不敢说啊!若说是朕外感六淫,内伤七情,心智神魂为邪恶所惑,故而时常会做这等怪梦,为何朕惊醒之后,梦境仍清晰浮现于眼前?若说是天人示警,我大明立国近两百年,正如日中天,如今新政甫行,虽说惹出了不小的麻烦,但从北方诸省施行情况来看,已初显成效,平乱之役进展又十分顺利。待王师平定江南之乱之后,新政大行于天下,我大明中兴有望,盛世可期,朕怎会做怪梦?更令朕惊恐的是,梦中竟有一金色巨犬自东北跃起,噬日吞月?莫非是朕躬德薄,获罪于天,祸及我大明万世国柞?” 尽管皇上一力推行的嘉靖新政确实引发了大明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可是,谁敢说是皇上的责任?谁敢说是因为皇上的缘故,大明竟有了亡国之征兆?但皇上如此自责,严嵩身为内阁首辅,就不得不开口了:“皇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国事,更心忧社稷苍生,仁德宽厚,克勤克俭,古尧舜之君也不过如此。纵有天人示警,也非是皇上之过。臣等身为辅弼之臣,有调理阴阳之责,臣职有亏,导致阴阳失调,奸邪孳生,臣等这就回去恭撰《自陈不职疏》上呈御览,向皇上并满朝文武、天下苍生请罪。” 朱厚摆摆手:“未到京察之时,何必上《自陈不职疏》?请罪则更不必了,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也怪不得你们这些一心为家国社稷操劳的朝廷肱股大臣。再者,这等怪梦太过匪夷所思,朕连吕芳都没有告诉,怎能张扬出去?” 三位阁员倍感皇上信任,正要叩头磕谢天恩,就听到朱厚又说:“此梦一直萦绕于心,朕思之再三却不得其解。其后,江南逆贼闹起了‘益’‘辽’之争,朕以为应在了曾建藩东北的辽藩身上,可辽藩终究还是没能争得过益藩,自家尚不知能否苟全性命,更遑论噬日吞月,乱我大明江山!看来家贼实不足虑,此梦还是应在外寇身上。东北异族之中,蒙元兀良哈、土蛮等部时时侵扰边庭,杀我官军,掳我百姓牲畜,确是我朝一大外患,但其势力远不及西北之鞑靼、瓦刺,且受我蓟镇、辽东两大重镇的东西钳制,朝廷还专设了蓟辽总督协调指挥两大军镇,数十万将士枕戈待旦,日夜戒备,当不会令其坐大为祸。其后,朕查阅了当年的典籍史料,却发现如今在东北受国朝节制的女真人,乃是前宋祸乱中原的金国后裔,朕梦中所见之金色巨犬,是否便指的是他们?” 见严嵩等人都是一脸的错愕之色,朱厚又说:“三位阁老都是孔圣门徒,对于这种荒诞不经的梦魇之说自然是不肯轻信的。说实在话,朕也不敢轻信。但是,朕以前每每做梦都是吉兆,且都相继应验了,却不知这个噩梦会否应验。朕多次泣告太庙,恳请列祖列宗予以明示,惜乎未得,令朕夙夜忧叹,几不敢寐……” 严嵩当即跪了下来:“君忧臣辱,臣恭请皇上降旨,由兵部移文蓟辽,即刻发兵剿灭女真各部!” “万万不可!”李春芳不顾君前失仪,打断了严嵩的话,随即也跪了下来:“皇上,且不说对女真各部实行羁縻之策是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及列位先帝一以贯之的祖制,女真各部一心向化,谨尊朝廷号令,兵马受蓟辽两镇节制调度,于牵制蒙元兀良哈、土蛮等部大有裨益。我朝以仁义教化天下,若无谋逆实绩,臣以为断不可与其兵戈相向。” “李阁老!”严嵩厉声说:“‘养虎为患’该做何解?” “严阁老!”李春芳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逼上梁山’又该做何解?” 一个事不关己,便抱定“坐山观虎斗”的态度;一个官卑人微,自觉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徐阶和张居正师生两人都低着头,一边紧张而又兴奋地听着严嵩和李春芳的争执,一边在心里飞快地思考着:严嵩的建议不免过激,却能向皇上表现“愤君之慨”的忠心;李春芳不愿如此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江南未定,鞑靼仍在虎视眈眈,若是再向东北用兵,人财物力都万难支撑,一旦战事不顺,他这个主管军务的内阁阁员便难辞其咎,到时候一个“误国误军”的罪名压下来,只怕就不是撤职罢官那么简单了;危及江山社稷之安危,将他凌迟处死再抄家灭族都难恕其罪! 严嵩说:“少正卯何曾叛鲁?孔圣为何诛之东市?” 李春芳说:“其心不正,圣人方有诛心之举;‘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却是奸雄曹操所为!” 严嵩立刻抓住了李春芳话语之中的疏漏:“你的意思是说,皇上决意解决女真各部的隐患,与曹操枉杀吕伯奢一家比类?” 李春芳一凛,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让严嵩那个老贼抓住了话柄,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严嵩的声音之中带着几分阴冷:“那你是什么意思?” 浮沉宦海几十年,如今已是位列台阁,李春芳自然也非等闲之辈,意识到今天的这场争执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也是丝毫不相让:“隋文有德,杨广无道,编出‘杨花谢,李花开’之童谣蛊惑圣主明君,终致李渊于太原兴兵,隋杨顷刻而亡,李唐取而代之!” 严嵩冷笑一声,话语之中已经透出杀气:“我就知道,你说来说去,总会说到皇上的头上!”接着,他抬起头,对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朱厚说:“皇上!奸臣终于跳出来了!便是李春芳!” 一瞬间,东暖阁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起来,每一个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三十五章 百年国运 生死悬于一线之时,李春芳不仅显示出了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奋起反击道:“我是说不该贸然对归依我朝的女真各部用兵,并没有说皇上的担忧便是不对!严阁老,你排斥同僚,意图独霸朝纲,朝野上下人尽皆知,可你要杀我李春芳,直接动手就是,不必这样欲加之罪!” 李春芳这么说的用意很晦涩,一是把政争扯到党争之上,他身后站着嘉靖新政的第一号功臣夏言,皇上便有投鼠忌器之虞;二来这场政争就变成了他与严嵩个人之间的意气之争,皇上也不好过于偏袒某一方。严嵩怎能上他的当?当即冷笑道:“御前议事,没有人要给你加罪,皇上更没有给你加罪。只是你方才一再以非人臣所敢言之言诽谤君父,先以奸臣曹操之言暗讽,继而更以荒淫无道之亡国昏君隋炀帝比之当今圣主,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李春芳也是冷笑一声:“这可是真真奇怪了。是人都能听得出来,我比出这两个前朝旧事,只不过是暗讽某些执掌内阁的辅弼重臣建言误国,你严阁老怎会认为我在诽谤皇上?莫非你严阁老窃权祸国之罪,也要推到皇上头上不成?” 无论曹操还是隋炀帝,都是历代史家口诛笔伐之人,加之自古便有诛心之说,既然李春芳矢口否认,严嵩也不敢直指他意在诽谤皇上,便反问道:“我如何建言误国,还请李阁老指教。”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李春芳已是没了退路,便直截了当地说:“江南窥测天位之逆贼未灭,蒙元诸部亡我大明之心不死,若是再贸然于蓟辽用兵,逼反了女真各部,东北边陲便会永无宁日;若是再被鞑靼乘虚而入,我大明便有亡国之虞!” “难道说皇上为家国社稷做万世之谋,决意要解决女真各部隐患,就会招致亡国之祸?” “我没有这么说!”李春芳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更遑论兵凶国危之事!未曾庙算谋划、从容部署,便贸然举兵北向,吃了败仗,是你这个首辅担罪,还是我这个分管军务的阁员担罪?” “在其位便要谋其政,怕担责任可以不干,何必要说出那等耸人听闻的话来要挟朝廷!悲观失据、怯敌畏战,岂是朝廷肱股大臣所为?” “我李春芳为官向来上不误君,下不误民。倒是你,严阁老,”李春芳一字一顿地说:“身为朝廷掌枢之臣,事关社稷安危、大明国运,竟视若儿戏,贸然建言兴兵,居心何在?!”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朱厚轻轻咳嗽了一声。 正在唇枪舌战的严嵩和李春芳两人其实有一大半的心思都在暗暗关注着皇上的一举一动,听到这声咳嗽,立刻都闭上了嘴,将身子俯在地上,等着皇上的训示。 决定荣辱生死的时刻到了,两位阁员心中都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可是,等了好半天,也没有听到皇上说话,两人都又悄悄地将头抬了起来,却见皇上早已坐回到御案之后,正看着一份奏疏。两人大惑不解,又都将头低了下去。 忽然,又听到“啪”地一声,朱厚将手中的奏疏扔到了御案上:“继续吵啊!不是吵得很起劲吗?怎么都不说话了?” 严嵩赶紧说:“臣等君前失仪,罪该万死!” “朕说过,御前议事,要让人说话。若不是怕打扰你们,朕便要带着徐阁老和张居正退出东暖阁,把此地腾出来让你们吵个三天三夜!”朱厚冷笑道:“身为辅弼顾问大臣,连朕想问什么都没闹明白,却吵得不可开交,成何体统!” 以前看yy书,经常会看到别的穿越大大随随便便说上几句豪言壮语,或是施上一点小恩小惠,便能令英雄豪杰都俯首帖耳誓死追随,从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而且忠心不二至死不变,真可谓是“虎躯一震,天下归心”。可自己回到明朝,当了这个劳什子的嘉靖皇帝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即便是头上顶着皇上的招牌,身上笼罩着天子的光环,把“虎躯”震断,或许能令一些刚刚踏入官场的青年士子和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军将兵士感激涕零矢志尽忠,可是对于那些浸浮沉宦海几十年的朝廷重臣来说,根本就不起一点作用,为此他不得不采取又打又拉的办法,还刻意将朝廷三大派系都安插进内阁,不让任何一方坐大。如此一来,虽说不免影响效率,但终归还是能够避免出现权臣擅政、专断祸国的危险。同时,各派为了保护自己、压倒对手,就都得象他这个皇上效忠,他便可收“坐山观虎斗”之效,也惟其如此,才能牢牢地将政权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因此,他倒是乐意看到阁员之间勾心斗角。但是,若是已经闹到两大辅臣撕破脸皮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的程度,他这个皇上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他起身离开了御座,走到了严嵩和李春芳的面前,说:“你们是否以为朕是暴戾之君?” 严嵩和李春芳都是一震,忙说:“臣等不敢。” “不敢?”朱厚冷笑道:“真不敢,你严嵩为何要给朕建议发兵剿灭女真各部?你李春芳却又为何与严阁老为此争吵不休?” 严嵩闻言大惊,原来皇上竟然认定事情由自己而起,不禁委屈地说:“皇上被那等不祥之梦困扰多日……” 朱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那个噩梦,朕尚且认为匪夷所思,你却信以为真了!” 都道是天有不测风雨,毕竟础润知雨,月晕知风,终归还有形迹可寻,可皇上如此变幻莫测,岂只不润而雨无晕而风!方才还口口声声说那个天狗吞日噬月的噩梦如何如何令他惊恐不安,“悚然惊醒,冷汗潺潺,亵衣尽湿”,还说什么“多次泣告太庙,恳请列祖列宗予以明示,惜乎未得,夙夜忧叹,几不敢寐”,转眼之间,却说别人不该信以为真,简直是倒打一耙!跟上次莫名其妙被逐出内阁,赶去抄《永乐大典》一样,严嵩算是又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天威难测、伴君如虎的滋味,一时身心俱寒,僵在了那里。 “不过,严阁老与国同体,忧心社稷的殷殷苦心,朕还是能体会得到的,尤其是你方才说的那句‘养虎为患’,可谓深契朕心。”说着,朱厚竟伸手将严嵩搀扶了起来:“朕说过多次,你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奏事之时不必跪,你为何总是不听?” 雷霆之后竟又是一阵化雨春风,甚至可说是一片煦暖阳光,严嵩立刻又活了过来,哽咽着说:“皇上推赤心于臣等,臣等却不能为皇上分忧,实在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朱厚仿佛没有听见严嵩的表白,又伸手将李春芳搀扶了起来:“李阁老也请起来说话。你心思慎密,老成谋国,朕将朝廷军务托付于你,可谓所用得人。” 李春芳没有严嵩那样谄媚之态,却也感动莫名:“臣与严阁老在御前争吵,实在有失人臣风范,臣羞愧莫名……” 朱厚说:“这是什么话?御前议事,朕惟愿你们都能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如此方能查缺补漏,共致中兴。徐阁老也请起来吧。”接着,他用方才抚慰严嵩之时同样的语气,对李春芳说:“朕最欣赏你方才说的那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梦虽荒诞不经,更不见得便是天人示警,但若是朝廷不未雨绸缪,预则立之,只怕百年之后,我大明真有旦夕之祸啊!朕方才说让你会同兵部,借整军之际,斟酌解决建州三卫的问题,便是此意。” 说来说去,皇上还是信了自己那个噩梦!事关大明社稷安危,李春芳也不敢再明确反对,只好说:“请皇上宽限几日,待臣与蓟辽总督马西平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来,再恭请皇上圣裁。” “朕一再说让你会同兵部,借整军之际,斟酌解决此事,你却还是没有明白朕的意思啊!”朱厚说:“建州三卫归顺我朝已有一百多年,牵制兀良哈、土蛮等部,于稳定国朝东北边防有功,朕若是命蓟辽军镇以刀兵相向,岂不令归顺我朝的异族各部寒心?朕非昏聩之君,岂能干出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李春芳被弄糊涂了,便大着胆子问道:“臣愚钝,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说:“三卫指挥使及以下各级军官将佐按品秩授予相应军衔,所辖兵士予以整编。不过,建州虽也算是边地军事要冲,毕竟只是弹丸之地,留下一卫足矣,其余两卫调至京师驻防。至于建州卫、建州左卫和建州右卫哪一卫保留,哪两卫调防,由你们兵部酌定。朕的意思是,建州地处东北边陲,有牵制兀良哈、土蛮等部之责,自然要留驻实力最强的卫所,卫所指挥使及各级军官将佐均可高定一职一衔。两个调防的卫所就与我明军同例。” 三位阁员大致都明白了皇上的“二桃杀三士”的用意,齐声应道:“皇上圣明!” 圣明?朱厚心中苦笑一声,是否妥当,大概只有天知道吧! 不过,方针政策已经交代下去,具体如何实施便是内阁辅臣的事了。反正按内阁和六部的办事效率,这么大的事情不论证个一两个月只怕拿不出具体的方案,呈报御前审阅修改之后颁行天下,少说也得一年半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都再考虑考虑吧!两难若能两顾,不让女真部族为中华民族的兴盛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好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三十六章 千年之忧 回到明朝之后,如何才能妥善地解决满族问题,一直让朱厚头疼不已。 说起来,他毕竟是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受的是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正统教育,起初回到明朝,尤其是当了这个劳什子的混蛋嘉靖之后,还让他很是懊恼沮丧了一阵子。因为在他看来,比之汉唐盛世,明朝可不算是什么好时代,白白地糟蹋了对内发展经济对外扩张领土的大好时机。本来上帝一直挺看好中华民族被,先进的制度啊思想啊什么的不住地往神州大地上降临,就差把自己的神殿直接设在中原大地上公开宣布这就是宇宙的中心人类的希望了。可是后来上帝看到中国人这么没用,发明了火药不去做炮弹却用来做炮仗;发明了指南针不去航海搞地理大发现却用来看风水;更可气的是,有钱也不装备军队把战火烧向敌人的领土,却要费老鼻子的劲儿修长城,明摆着告诉人家:“我不想打你,你也行行好别来打我好吗?”;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舰队七下西洋,却只是去耀武扬威顺带公费旅游了一圈,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对外宣布这就是中华帝国的领土或势力范围……自此上帝就对中华民族失望了,飞起一脚把中国从人类进步的战车上踢了下去。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先前蒙昧落后的民族一个个都迅速地发展壮大起来,惟独中国还抱着“天朝大国”的美梦沉睡不起,直到被别人用枪炮打醒,之后就陷入了“落后就挨打,越挨打越落后,越落后越挨打”的死循环之中,任人宰割任人欺凌,一直到共产党、毛主席这样的大救星出世了,带领中华民族推翻了三座大山,走上了民族求独立、人民求解放、国家求富强的革命道路,才改变了中国一百多年屈辱的历史,中国才真正挺起胸膛再次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苦闷了好几天,后来想开了,觉得其实回到明朝也不算很坏,大明王朝的综合国力在当时的世界上仍是举世无双,而且自明朝中叶,也就是在嘉靖前后,中国商品经济呈现出空前繁荣的局面,进入了西汉、宋朝之后第三个高峰,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比欧洲还早了几百年,如果按照西方资本主义发展道路走下去,那中国近代历史恐怕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恐怕就是各国强烈要求中国尊重他们国家的主权不要干涉他们国家的内政了!既来之,则安之,不论是哪个朝代,既然来了,就要有所作为;他是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口吐天宪说一不二的皇帝,也一定大有可为之处!原来那个时空国家不是提出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样振奋人心的战略方针吗?既然回到了过去,也就不必说什么“复兴”不“复兴”的话了,直接让中华民族一直兴盛强大下去多好,在那个时空的子孙后代也可以少走多少弯路啊! 抱着这种天真的近乎狂热的想法,他不顾一切地推行自认为能富国强兵的嘉靖新政,结果却惹出了一连串的麻烦,内忧外患频仍,几乎让人把皇宫给烧了把北京城给占了。残酷的现实使他从一个变得成熟变得深沉起来,也慢慢地学会了恩威并施的帝王心术,学会了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学会了冷眼旁观朝臣们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学会了在内阁中制造矛盾平衡几大派系的争斗……总之,学会了用一个皇帝应有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用一个皇帝应有的方式去处理朝政! 残酷的现实使他改变了许多,可是有一点,他始终没有变――他的骨子里,还是一个有血性的爱国愤青!因此,他对于在近代历史上欺侮中国的八国联军等外来侵略者深恶痛绝,是一定要除之而后快的。在那个时空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一些诸如在网上跟贴骂汉奸网特,号召身边的人抵制日货的小事,略尽爱国忧国之心;回到这个时空就不同了,他是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口吐天宪说一不二的皇帝,大明王朝的综合国力在当时的世界上举世无双,只要能把国内的事情料理好,使中国的发展逐步走上正常的轨道,他就可以纵横四海、扬威异域。中国可以说“不”?错!中国不允许别人说“不”! 但是,明朝目前最大的敌人不是外国侵略者,而是被明朝视为“北虏”的蒙古诸部,以及只有他知道的明朝日后最大的敌人――东北的女真各部,满族的前身。从历史上看,有明一代,蒙古各部,尤其是势力极其强大的瓦刺、鞑靼两大部族从来都没有安分过,可也总是在边境地区小打小闹,除了英宗正统年间的“土木堡之变”,还有刚刚经历过的这场北京保卫战之外,从来没有威胁到明朝的统治,说起来他们不过是一群打家劫舍的土匪蟊贼,或者说是一群屡屡越境骚扰的恐怖分子。可是满族人就不同了,归顺了两百年,出了一个努尔哈赤振臂一呼,短短几十年时间就灭了昔日宗主,入主中原,占据神州。 对于这两个敌人,他却一直很矛盾:一方面,他是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被百官万民视为君父,他就有责任有义务保护自己的子民不受外族的侵略和凌辱;另一方面,他却不是一个大汉族主义者,对于蒙古,对于满族,他都视为人民内部矛盾,认为兄弟之间为争夺家产吵嘴打架是常有的事情,迟早大家还是要坐在一起唱《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的,甚至认为明朝后期朝政腐败,民不聊生,以清代明也不是一件坏事。因此,让他象对小日本或者其他外国侵略者一样,对蒙古各部和女真各部下死手,他还真有些不忍心…… 可是,令他愤慨的是,天崩地裂、革故鼎新之时,尚处在蒙昧蛮荒之时的满族人,就象是当年南下牧马的蒙古人一样肆意烧杀抢掠,做出了诸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惨绝人寰之事,使中国社会和中华民族付出了惨重代价;其二,清承明制,一切好的坏的制度都照搬,比如海禁,比如重农抑商,明朝中期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被彻底扼杀在襁褓之中,中国还是错过了人类社会飞速发展的黄金时期;其三,满清对于人民思想的禁锢甚至比明朝有过之而无不及,明季末年,由于改朝换代的时代剧变,催生了黄宗羲、顾炎武、王夫子等一大批早期民主思想者,他们的思想,不但在当时是一种划时代的飞跃,对封建制度进行了无情的、系统的批判,在封建制度极度完善的中国,就越发显得弥足珍贵,若是能生根发芽,将会对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饿茁壮成长起到何等之大的推动作用!可是,由于满清统治者通过文字狱等形式的摧残、禁锢,一直到两百多年之后,他们的思想才勉强在康有为、梁启超的戊戌变法,以及孙中山等人的革命中起到了精神支撑的作用。这两百多年,是人类社会何等飞速发展的两百多年啊!白白地浪费了损失了这两百多年的发展时期和历史机遇,中国从此便被飞速发展的世界远远地抛到了身后,更使近代中国蒙受了无尽的耻辱遭受了巨大的苦难! 江山无限好,岁月催人老。尽管穿越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只是继承了嘉靖的身份,占据了嘉靖的身体,精力还是象那个时空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样旺盛,不再服用狗屁“丹药”,加强锻炼并有意识地节欲之后,身体也比嘉靖当年强健多了,但他还是不敢保证自己能活多少年。大明王朝这条航船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可以按照自己指定的航道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可是,当自己百年之后,也就是说嘉靖这个混蛋皇帝“大行”之后,坐在金銮殿那张龙椅之上的帝国继承者能否象自己一样清醒地认识历史,会不会船行旧路,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人无百年身,常怀千岁忧。往大里说是为了中华民族的千年盛世,往小里说是为了大明王朝的百年国运,他也不得不未雨绸缪啊! 不过,满蒙两族毕竟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即便是为了中华民族的千年盛世,就要消灭这两大民族,这个代价也未免太大了,尤其是女真各部,一直归顺朝廷,或许是明朝的民族政策有问题,也或许是出了一个雄才大略的努尔哈赤……那么,用一些不方便说的方式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是否就可以避免一百年之后所发生的一切?是否就可以避免中华民族几百年后遭受的苦难和凌辱?和一个民族的整体利益比起来,个人的命运毕竟还是要小一些,也算是他为中华民族的强盛做出的贡献牺牲吧!或许也不必如此残忍,建州女真受明朝节制,努尔哈赤未必现在就有反叛之心,可以将他收服为国家所用――能宽恕汪直这个被人骂了几百年的汉奸,难道就不能容忍一个异族的天才将领吗?只要着意恩抚,悉心培养,他又何尝不是俞大猷、戚继光那样忠勇可嘉的国家柱石、社稷干城? 出于这种考虑,他早在前年便命令吕芳秘遣锦衣卫北上建州,寻找一个名叫“努尔哈赤”的年轻人和一支姓“爱新觉罗”的部族。吕芳以为这个人也是皇上梦中仙人所示的治国栋梁,立刻派出了大批锦衣卫,将建州翻了个底朝天,可惜既没有找到皇上要的那个人,也没有找到那支部族。锦衣卫秘使未完成钦命,不敢回京复命,又北上松花江,深入兴安岭仔细寻访散布各处的女真部落族群,还是没有结果。后来锦衣卫秘使打听到女真各部从来没有一个叫做“爱新觉罗”的姓氏,女真土语之中,“爱新”是“金”的意思,“觉罗”是族的意思,只好带着这个差强人意的结果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听完吕芳忐忑不安的奏报,朱厚沉默了许久,继而长叹一声,开始在心中构思那个噩梦,于是就有了方才与几位内阁辅臣的对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三十七章 司礼怨监 就在皇上与内阁辅臣在东暖阁里商议军国大事之时,司礼监值房里,有两个人也正在说话。 司礼监虽不象是内阁那样,为每一位阁员都安排了单独的值房,几大秉笔太监都在这一间值房里处理公务。但为了抬高身份,不但装修布置比内阁有过之而无不及,值房也比内阁阁员集体议事的堂屋还要宽大的多,是将原有的三间房打通了隔墙改成一间的,进深虽只有一丈五尺,宽长却有五丈,在最讲法度的大内禁宫,只有这里敢修得如此恢弘气派,仅次于皇上和后妃的宫室。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门楣上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声闻于天”,看那题款,竟是明成祖朱棣的御笔! 不过,偌大的值房之中,只摆了三张条案,正中那张空无一物,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坐在左边的那张条案之后,正在和坐在下首的一个矮凳之上的一个中官说话。 这位中官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长着一双南方人特有的清秀细长的眼睛,但身上穿的竟是个只有四品以上中官才能穿的斗牛补服。此人便是去年跟着荣王阿宝自江南逃到北京报讯的南京内廷鲥鱼厂监正杨金水。回到京师之后,吕芳念他冒死跋涉千里报讯,对皇上可算是忠心耿耿,就将他收到了门下认了干儿子,后来看他为人机灵,办事可靠,又举荐他当上了内廷尚衣监正四品的掌印,虽说尚衣监掌管皇上冠冕、袍服、鞋袜,职权有限,在宫中二十四衙门中排名很低,但毕竟也算是大内几万内侍中的貂裆贵宦,比之鲥鱼厂正六品监正更是一步登天,杨金水感怀吕芳的恩德,差事越发勤勉用心,待人接物也十分和气,上上下下都很满意。 至于司礼监掌印陈洪为何要专门将他叫到司礼监来说话,还要从这几年司礼监悄然发生的一些变化说起: 自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之后,皇上便几次清肃内廷;至去年薛陈二逆谋反,司礼监秉笔太监石详充作内应为叛军打开宫门,皇上更是把宫里正德年间的老人剪除了个干干净净,将保护太子巩固国本有功的陈洪补入司礼监任首席秉笔。其后,因夏言获罪被勒令回府养病,吕芳为了平息宫府之间的矛盾,自愿退出司礼监,将掌印位置传给了陈洪,又举荐黄锦入了司礼监任首席秉笔,兼掌东厂和镇抚司,意在以陈洪的铁腕和黄锦的仁厚,为主子看住这个家。因此,目前司礼监只有陈洪和黄锦两人。 虽说司礼监人数比当年吕芳掌印之时少了许多,可是由于皇上如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国政,动辄就直接下谕旨给内阁,或命内阁阁员觐见奏对,内阁票拟也总是亲看亲改,司礼监只能照圣谕批红,一个字差错就是掉脑袋的罪!陈洪和黄锦两大太监除了轮班随堂参加早朝,每日最重要的工作也只是将通政使司送来的奏疏转呈御前,再把皇上批示的奏疏转送内阁拟票而已。堂堂大明中宫第一衙门,又恢复了当今皇上刚刚入继大统时的那份冷清而又尴尬的境地。 对于这份清肃寂寥,黄锦这个憨直之人倒无所谓,平日里跑腿传个旨都是乐呵呵的,加之他还兼掌东厂和镇抚司,每日有厚厚一叠厂卫的仿单要审阅,也不显得无聊。陈洪却不能忍受了――当年“壬寅宫变”之后,吕芳获罪被赶去督修万岁爷的万年吉壤,他曾暂掌过一个多月的司礼监掌印,那时候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别说是那些二三品的部衙堂官,就连内阁首辅翟銮、次辅严嵩见了他也得点头哈腰;可如今,他已经正式接任大明内相,却只能干这些抄抄写写传传递递的差事,有日闲得发闷,他亲自抱着装有奏疏的黄缎铜匣送到内阁,那些阁员竟然还摆架子不出来迎接,尤其是李春芳那个老东西,仰仗他是多年的辅臣,竟拿鼻子一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放那儿吧!”连屁股从太师椅上抬一抬伸手去接奏疏的样子都不愿意摆出来,真真与当年那个老不死的夏言一个德行,差点将他活活气死在内阁里!可是,再生气他又能怎么样呢?自打吕芳退出司礼监,皇上已将司礼监当了个摆设,原本皇上在东暖阁里处理政务,由几大秉笔轮班伺候笔墨,如今这个差事也被翰林院那些无品无级的庶吉士给抢了去,司礼监太监想进东暖阁觐见皇上,还得跪在门外通名报姓,得到圣谕恩准方能入内,简直是大明立国百七十年来闻所未闻之事! 不过,以前那些事固然让他气愤不已,却勉强还能忍受,今日之事就让他陡然生出了一种“忍无可忍”的感觉――平叛军露布报捷,不必通过通政使司登记代传,也勉强能说的过去;内阁几大阁员摆出香案接受露布之后,竟没有先来打个招呼就直接呈给了皇上,想讨皇上的欢心固然是人之常情,可也不能这样把司礼监不放在眼里啊!祖宗设内阁又设司礼监,用意就在于宫府有别,各司其职,共同效命于皇上,即便不说设立司礼监还早于内阁,我们这些人都是宫里的人,皇上的家奴,论与主子的情分论对主子的忠心,比你们这些外臣可强多了。内阁如今这样轻慢司礼监,这既有违祖宗家法,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日后还不晓得要专权擅政到什么程度!长此以往,难免会有奸相权臣如曹操者夺皇上的威福自用,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主子的天位就岌岌可危了! 生气归生气,可陈洪毕竟在深宫大内这座八卦炉里修炼了几十年,浑身上下都是心眼,知道这件事他一时且发不了难――且不说这是皇上这几年来遇到的最大喜事,谁敢在这个时候去扫皇上的兴?前任掌印、皇上最信任的大伴吕公公如今就在军中任监军,上呈露布指不定就是他的主意,他执掌大内十几年,岂能不知道呈递规矩?拿露布说事,不就是在打吕公公的脸吗? 当年宫变之后,陈洪一心想往上爬,得罪了吕芳,转手过来皇上差点没杀了他,也在吕芳心中种下了怨恨,多亏这两年有皇后娘娘护着并从中周旋,他也见面就磕头,一口一个“干爹”叫着,吕芳才没有下手收拾他,但从来也没有给过他好脸色看。后来,陈洪通过皇后娘娘将自己侄女陈氏选送皇上,侄女倒也争气,深得皇上欢心,起初被册封为才人,今年又因怀上了龙种晋封九嫔,吕芳看在陈妃的面子上,对他客气了起来,戒备之意却从未减少。 这两年里,每一个难眠之夜,陈洪总是把暂掌司礼监那一个多月的每一件事都掰开了揉碎了仔细咀嚼慢慢回味,终于明白自己至少犯下了两个天大的错误:一是不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急于取吕芳而代之。吕芳和主子万岁爷是什么关系?他陈洪还没有出娘胎,吕芳便已经伺候主子了,两人的情分浓得血水也化不开,打断胳膊还连着筋,岂是他陈洪随随便便就能扳倒的?二是不明白“韬光养晦”的道理,为了急着往上爬,在宫里大开杀戒,固然讨得了主子娘娘的好,可是却得罪了宫里那么多人,外面那些朝臣有句话说的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几万内侍宫女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他淹死,更不用说那么多嫔妃才人,领袖后宫的皇后说他一千个好一万个好,也不见得能比得上宠妃的一句枕头风,说起来当年他逢迎主子娘娘,将主子最宠爱的曹妃娘娘问成死罪,致以大辟之刑,主子事后还不晓得有多恨他,若不是主子娘娘护着,主子又要顾及自己的名声和宫里的体面,早就将他千刀万剐了! 明白了这两个道理,陈洪一改往日嚣张跋扈的作风,时刻夹着尾巴做人,逢人就笑,遇到是非躲着走,扯皮撩筋的事儿更是一概也不沾,隐忍了两年之后,薛陈谋逆当夜又舍出性命身蹈火海不避斧钺救出了庄敬太子,终于得以重入司礼监。可是,他又揣摩错了圣意,在追查薛陈逆党之时穷追不舍,被一向以奸猾著称的严世蕃那个黄口小儿抓住此事大做文章,皇上为了安抚人心稳定朝局,也只好将此事不了了之,还下旨切责他陈洪身为中使凌辱朝臣言官,有违祖宗家法朝廷规制。幸好陈妃哭哭啼啼找皇上讨情,才勉强只给了个罚俸半年的处分,皇上博得了朝野上下一片颂圣之声,他陈洪却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陈洪才真正认识到,论本事,自己比那个平日里见谁都笑咪咪,被人称为“活菩萨”的吕芳吕公公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没有天大的契机,想要扳倒吕芳,只怕是自寻死路。因此,他掌了司礼监的印之后,根本不敢再生改朝换代之心,不但宫里二十四衙门之中吕芳当年用的人一个也不敢动,就连司礼监朝房里吕芳原来坐的那把椅子他也不敢坐,将自己的位子摆在了下首。主子万岁爷闻知此事之后,说了一句:“萧规曹随,好,好,好!”有了这三个“好”字,陈洪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多看中间那把椅子一眼。 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敢拿露布报捷说事,去打吕芳吕公公的脸吗? 不过,诚如皇上当日恩准他重入司礼监之时说的那句半是赞赏半是告诫的话:“朕把你闲置了两年功夫,你倒是真长本事了!”在司礼监里生了半天闷气之后,陈洪终于想出了个好主意,便兴冲冲地命人去请回乾清宫料理宫事的黄锦回来议事,想了想,又将新近得吕芳赏识的杨金水也叫了过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三十八章 憨直秉笔 可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杨金水都已经来半天了,近在咫尺的黄锦却没有回来。 黄锦为人憨直,少机心,陈洪倒不怪他有意轻慢自己这个掌印,想必是有事绊住了腿。但事体重大,他不回来,陈洪一人也不好独自做主,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杨金水扯着闲篇。陈洪是苏州人,杨金水是杭州人,两人却都是少小离家进宫,多年来也一直没有机会回去,一起追思江南的风土民俗,倒也谈得是甚为投契。 正说着热火朝天,厚厚的门帘子突然掀起了一阵风,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提督东厂黄锦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有劳陈公公久等了!咦,杨公公也在啊!” 见黄锦主动向自己拱手,杨金水慌忙离开座位,给黄锦叩头:“奴才给黄公公请安了!” “别别别,咱都是兄弟,可不要这么多礼。”黄锦本想伸手去搀扶杨金水,却看见他一身官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妥妥帖帖,再看看自己沾满污垢的手,歉意地一笑:“手脏,咱家就不扶你了,快起来吧。” 陈洪也注意到了黄锦不但手上沾满了污垢,身上的粗布衣衫更是布满了黑色的灰渍,脸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的,不禁揶揄他说:“我说黄公公,你早起说是回乾清宫料理宫事吗?怎么搞成这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儿?莫非你从乾清宫出来,又回酒醋面局搬坛子去了?来人,给黄公公打盆水来!” 黄锦原本出身酒醋面局,他自己并不以之为忌,对于陈洪这样的揶揄也不生气,反而叹了口气说:“唉!再别提了,那个齐来福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哦?”陈洪听他骂起了乾清宫新任的管事牌子,不禁来了兴趣:“当初你在乾清宫管事的时候,他不就在你手下当差吗?莫非现在升了管事牌子,就不把你放在眼里,给你气受了?” 黄锦一边就着司礼监当值太监送来的水洗脸,一边抱怨说:“他小子有今日的造化,还不是咱家一手调教出来的,他敢在咱家面前乍翅儿?再说了,咱家如今又管着提刑司,借他仨胆儿也不敢给咱家气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给咱家气受算什么?伺候不好主子万岁爷才让人生气!干爹走的时候看他老实,就抬举他升了管事,可终归还是不放心那个缺心眼,就嘱咐咱家时常回去看看。前两日一直忙,不得空,今儿回去一看,你猜怎么着?书架上的灰有这么厚,咱家气不过说他两句,还跟咱家:“管宫里的人,帮主子看着这个家,不是还有你陈公公吗?咱家是个笨人,能给主子操什么心啊!” 黄锦这话说的陈洪心里一阵熨帖,正要说两句客气话,捧一捧自己这个副手,却又听到黄锦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一边说:“再说了,如今司礼监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差事,咱家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回乾清宫伺候主子万岁爷也是咱家的本分……” 这个黄锦真真是个蠢东西,竟当着外面当差的杨金水的面说出这种话,若是传了出去,让咱家这个掌印的脸往哪里搁!陈洪立刻沉下了脸:“到外面拍去,弄得到处都是灰!”说完之后,还捂着嘴夸张地咳嗽了两声。 黄锦也真是个蠢人,根本没有听出陈洪话语背后的意思,说:“这就完了,完了。”又使劲地拍打了两下,才扔掉了毛巾,吩咐当值太监:“给咱家倒碗凉茶来。”说着,一屁股坐到了陈洪对面自己的椅子上:“陈公公急如星火地把咱家唤回来,可有要事?” 陈洪冷哼一声:“在你黄公公眼里,咱司礼监的事儿再大,可比不得你给主子万岁爷抹桌子啊!” 黄锦总算是咂出了味道,知道陈洪不高兴了,却还以为陈洪恼怒自己迟迟不归,想来自己确实不占理,便赔着笑脸说:“你陈公公知道,咱家就是一根筋的主儿,断然没有活儿干了一半扔给别人的道理,这回就请陈公公多多包涵,下回只要你发话,咱家即便是出宫办事,也一准儿就往回赶。” “下回?你还要替他齐来福当几回奴才啊!你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提督东厂太监,不是刚进宫当差的小火者!” 对于陈洪这样明显带有训斥口气的话,黄锦听着也不受用,低声嘟囔了一句:“在哪个位子上,还不都是主子万岁爷的奴才……” 声音虽然低,陈洪却也能听见,心中更是不快,本想再敲打他两句,随即又想到自己谋划多时的那件大事儿,就压住了火,说:“好,既然黄公公回来了,我们就开始议事吧。杨公公。” 正尴尬地坐下下首,听着两大司礼太监斗嘴的杨金水忙起身应道:“奴才在。” “尚衣监库房里头,万岁爷的龙袍还存有几件?” 升任尚衣监掌印之后,杨金水还是第一次被叫到司礼监议事,来了之后陈公公也只是和他扯了一阵闲篇,尽管一直和颜悦色地和他叙乡谊,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和他开了些个玩笑,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见这个年岁并不比他大多少的陈公公,却总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比在大家公认的“中宫第一人”吕芳的面前还要拘谨许多,听他问话,立刻站了起来,躬身答道:“回陈公公的话,奴才去年底奉命接印的时候,才清点过库房,当今万岁爷的龙袍,仅大朝的章服就有三十六件,平时接见大臣的龙袍有三十六件,当年出经筵时穿的裳有二十六件。” “怎么只有这么少?”陈洪皱了皱眉头:“太祖爷当年定下的祖宗家法,天子每年各色章服按例要各做四套,万岁爷御极也有二十四个年头了!” 杨金水小心翼翼地说:“回陈公公的话,奴才当初也有此疑问。但据前任掌印李公公说,就只这么多,都是内廷织造局那边有单子可查的。” “咱家没说你杨金水掌管的尚衣监有人作弊!且不说那些奴才将皇上的龙衣偷得出去也卖不出去,宫里这么多年有干爹管着,谁敢干这种杀千刀的事儿!”陈洪加重了语气:“咱家问的是为什么这么少?” 六月的暑天,杨金水头上却冒出了一层冷汗:“是奴才回话不清。听李公公说,尽管太祖爷当初是定下了每年四套的祖宗家法,可奴才们也不敢多做。概因当今万岁爷即位那年又定下了新规矩,各式龙袍减半,也就是每年定做不得超过两套,许少不许多。” 陈洪不言声地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说:“即便如此,万岁爷御极也有二十四个年头了,也不该是你说的那个数啊!” “回陈公公的话,嘉靖一十二年后,万岁爷天寿过了三旬,不出经筵,裳就免了。还有……”杨金水犹豫了一下,看到陈洪正拿那双深邃的眼神盯着自己,才接着说:“自打嘉靖一十七年起,主子就只穿道袍不穿龙衣了,就一直没有新添置龙袍。” “哈哈哈!”陈洪大笑着离开座位,走到杨金水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不错!”转头回来对黄锦说:“老黄啊,这个杨金水不愧是咱干爹看中的人,才掌了尚衣监半年,就把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可见是个明白人!” 黄锦说:“那是!咱干爹看中的人,还能错得了!” “嘿嘿,”陈洪干笑了两声:“乾清宫管事牌子齐得福也是咱干爹亲自给皇上选中的人,怎么刚才就惹你老黄发了那么大的火啊?” 黄锦听出他话语之中隐隐含着对干爹的嘲讽之意,当即反驳道:“那是干爹看他老实,名字又好。干爹说了,主子最是仁厚,伺候主子,尤其是在乾清宫当差,不要你有多能干,一要忠心二要老实……” 见他替吕芳说话,陈洪心里顿时一凛,立刻意识到自己方才出言不慎,将内心深处埋藏的怨气泄露了出来,眼前这两个人都是吕芳的干儿子、铁杆心腹,若是在吕芳面前添油加醋这么一说,这几年来所下的隐忍苦功又白费了,不禁深深地自责了起来。 陈洪不说话,黄锦却自己改了口:“不过,那小子实在是个缺心眼,又蠢又懒,可不能再让他伺候主子万岁爷了。陈公公,你还是让内官监赶紧给主子物色个得用的奴才吧!” 陈洪更是一凛:莫非黄锦这小子也是一个大奸似忠的人物,表面憨直,内心奸猾?想夺我掌印的位子,就唆使我换掉吕芳亲自挑选的乾清宫管事牌子,让我得罪吕芳?若真如此,这一脸猪象的小子倒不可不防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三十九章 天子龙衣 见陈洪还是沉默不语,黄锦又说:“陈公公大概是觉着那小子是干爹选的,抹不开情面吧?若是这样子,咱家这就给干爹写信,干爹怪罪下来,我担着!” 陈洪心里一块巨石轰然落地,笑着说:“都是兄弟,咱家又替干爹掌着司礼监,真有罪,咱家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担。不过你老黄过虑了,论对主子万岁爷的忠心,谁能比得上咱干爹?他定能体谅你我的苦心。”接着,他故做轻松地摆了摆手:“万岁爷的事儿再小也是大事,可乾清宫管事牌子不是谁都能做的,若是选得不妥当,兴许还不如齐来福那个蠢人呢!这事儿也不急在一时,让内官监仔细物色吧!眼下咱家要与你商议的事儿,也是万岁爷的事儿,更是件急事儿。” 黄锦立刻肃整了面容,说:“陈公公请说。” 陈洪却象是有意要卖关子,又转身面对着杨金水,说:“咱家和黄公公在宫里当了几十年的差,万岁爷龙衣的事儿能不清楚?刚才问你的话,其实是想考考你。尚衣监是二十四衙门之一,宫里几万双眼睛都盯着呢!你又是刚打南边才回来,在这里也没什么根基,干爹举荐你掌了尚衣监的印,若是干不好差使,只怕连干爹,还有咱家和黄公公的脸上都会觉着无光了。不过,你也不必怕,你是干爹看好的人,也是咱家和黄公公的把子,遇事我们都得照顾着你一点,这个宫里,只要实心伺候主子万岁爷,有干爹在,有咱家和黄公公在,没人敢和你过不去!” 一番话既是表白,也是拉拢,还隐含着警告之意,可就是没说出来到底要商议什么事儿,杨金水更是莫名其妙,更是紧张万分,只敢频频点头,不迭声地说“是是是”“对对对”。 好在陈洪自己心急,也没有把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而是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问道:“给主子万岁爷制作一件大朝的章服,要花多少银子?” 杨金水一愣,这不是我尚衣监的差使,陈公公怎么问起我来了? 明朝内廷太监之众,衙门之多,职权之大,分工之细,都达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最高点。其中有品秩者称为中官,六品以上中官才能穿补服,戴宫帽,挂牙牌,;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称太监,没有品秩的杂役,统称为火者,只能挂乌头牌,头戴平巾,不能穿圆领皂衫,各品级官员和火者穿什么服饰,戴什么头巾,挂什么腰牌,都有明确的规定,其等级之森严,比之外廷政府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正德以后,太监刘瑾专权,大大提高了内廷二十四衙门和各隶属内廷的库、房、署、厂的品秩,内侍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同时,各衙门分工更为明晰,尚衣监虽掌管皇上冠冕、袍服、鞋袜,但职责只是保管,不管制作,此事该由内廷织造局负责。所谓“苏松杭三府衣被天下”,即是说全国丝绸棉纺业主要集中在苏州、松江和杭州三府,因此内廷也在三地分别设立了织造局,专管内廷的丝绸布料供应,上至皇上后妃,下到婢女火者,所用衣料及皇上用以赏赐的丝绸棉帛,都由这三个织造局供应。三个织造局的职责分工也各有不同,杭州织造局一大职责便是为皇上制作龙衣。按照朝廷规制,三个织造局用银,一半由内廷支付,另一半由朝廷拨给,每年用银计划,也是由内廷织造局造出详单,会同工部商议妥当之后才上呈皇上,请得圣旨从内廷和户部拨银。在这个过程中,尚衣监并不参与,也就不得与闻。 不过,苏、松、杭三个织造局虽归内廷直接管辖,却因在江南开府建衙,诸事少不得要南京内廷协助,杨金水当年在南京就干过这种差使,升任尚衣监掌印之后,也是处处留心,对与尚衣监相关的差使多有了解。加之他也知道,江南叛乱之后,三个织造局上至监正,下到一般杂役,竟是一个也没能逃得回来,大概不是死于非命,便是投降附逆了,陈公公要查问给皇上制作章服之事,也只得找他这个相关衙门的人来打听了。 杨金水略微整理了一下思路,说:“回陈公公的话,这个也没个定数,奴才也不敢断言。尚衣监库房里头,还存着成化、弘治、正德三位先帝的龙袍,有数百件之多。最贵的一件,是正德先帝十一年做的,那年他亲率神策军西巡,出大同口外征剿鞑子,命织造局赶制了一件,工价银八万两银子。最便宜的要数弘治先帝,他在位一十八年,做的龙袍没超出过一万两银子。当今万岁爷即位以来做的龙袍,工价银也没有超过两万两银子的。” “主子多俭省啊!”陈洪感慨地说:“咱家记得当年主子万岁爷曾说过‘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这事,朗朗天音还在咱家的耳边回荡……” 听陈洪一再问起皇上的龙衣,黄锦大致猜到了他要商议何事,便好心提醒他说:“老陈,你的意思是今年该给主子万岁爷造龙衣了吧?咱家可记得,当年万岁爷也说过,他不想再穿龙衣,就不必再造了。” 自己还没开口,黄锦就跳出来反对,让陈洪觉得很扫兴,便将脸拉了下来:“老黄,咱家和你是兄弟,说话也不怕恼着你。你如今身份可不一般了,不能一直埋头拉车,也该抬头看看路了!当年是什么情形?如今是什么情形?当年主子万岁爷受了那帮杂毛老道的蛊惑,连朝都不上了,外官除了内阁几位老先生隔上十天半个月能一睹天颜之外,其他的人更是一个不见,见他们的时候也是一身道袍,还戴着香冠,当然不必再做龙袍。如今主子万岁爷哪天不上朝?哪天不见外官?不晓得你平日里留心了没有,咱家今儿随堂伺候主子上朝,可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主子龙袍的边儿都磨毛了。咱家当时那份心酸啊,不是在金銮殿上,眼泪指不定就掉下来了……” 陈洪说着说着,眼圈真的发红了,这番话就显得一点也不矫情。黄锦也大受感动,叹了口气说:“其实咱家也老早就有这个念头了……哦,干爹也是这么想的,前年就给主子万岁爷提说过此事,可主子不答应啊,还把干爹好一顿臭骂,说朝廷财政吃紧,宫里要为天下做一榜样,一应用度都该俭省,这当儿做什么龙衣?还说谁做的谁穿去,反正他不穿,吓得干爹赶紧叩头请罪,脑门子都磕出包来了……” 陈洪立刻反驳道:“你说的这些宫里谁不知道?主子娘娘……”一提到对自己恩重如山,如今如花娇躯化做一团焦炭,却碍于朝局至今还未能发丧安寝,一缕香魂因此不得凤逸九天,只能在世间飘摇游荡的方皇后,他的眼泪顿时成串地掉了下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黄锦和杨金水虽与已故的方皇后没有多深的情分,但毕竟是主子娘娘,也只好陪着他唏嘘不已,一时间司礼监值房里一片悲戚气氛。 陈洪象是触动了内心深处的隐痛一样,泪流满面地说:“主子娘娘闻听此言,立即命咱家将尚衣局(内宫女官衙门,分为尚衣、尚食、尚功、尚服、尚寝、尚宫六局,专为皇上后妃服务)送来的衣料都退了回去,尚服局送来的服饰是按皇后的仪制做的,别人也没法穿,退不回去,也下懿旨责令今后不许再做。主子娘娘凤逸九天的日子,还穿着三年前的旧衣裳,一想到这事儿,咱家的心,就象是被刀子绞一样……”说着,他竟撩起袍袖掩着脸,号啕大哭起来。 “别……别说了老陈,你再说下去,咱家也……也……”黄锦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两大司礼太监同时大放悲声,杨金水怎敢泰然处之?本想挤出几滴眼泪与他们同悲,可眼眶儿实在不争气,涩涩的挤不出来半点眼泪,有哭无泪谓之嚎,这样的干嚎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不但假而且实在糁人,嚎了两声之后就住了嘴。 好不容易才平息了悲伤,陈洪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这般俭省,宁可苦着自己,也要先想着宫里的奴婢,想着天下的百姓,这样好的主子与主子娘娘,古往今来可能找出来第二个?能伺候这样的主子与主子娘娘,是我们这些奴婢几辈子几十辈子才能修得的福分……” 黄锦长叹了一声:“唉!老陈,你的意思咱家也都明白了。可是主子有言在先,谁敢抗旨不遵?干爹当年为了这事儿都吃了数落,换做你我,只怕更没个收场。要说此事也确是我们这些奴婢该操心的事儿,可要是因此惹怒了主子,这个罪,你我可都担不起啊……” “你就放心吧,我的黄公公!”陈洪说:“若是往年倒也罢了,外面的臣子还有北边的鞑靼,都不让主子省心,不想在这上面花心思也在情理之中。可今年却不同了,主子万岁爷的喜事接连不断,先是陈妃娘娘又怀上了龙种,我请太医院好几位太医看了,都拿脑袋担保真真实实是个世子爷,我大明又多一国家基石,主子还不定有多高兴呢!这还只是其一,其二,今儿主子又有一大喜事,平叛军上呈露布,徐州大捷!那些在江南闹腾的乱臣贼子不日就要被平定了!” 黄锦怔怔地说:“这我都知道,可与你说的那事儿也没什么关系啊……” 他竟如此迟钝,看来不但是面带猪相,脑子里也是一团糨糊!陈洪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话语也亲热了许多:“好我的黄公公哎!你如今可是咱司礼监首席秉笔,可不能只想着回乾清宫扫地抹桌子!干爹班师回朝,是否要将江南那帮乱臣贼子献俘阙下?几十年才赶上一回的午门献俘大典,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就忍心主子万岁爷穿着破旧衣裳接受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的朝贺?主子的脸往哪儿搁?朝廷的脸又往哪儿搁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四十章 锦上添花 黄锦立刻被说服了:“要说,还真是这个理儿。那样的盛世大典,可是关乎主子天家威严和朝廷体面的事儿,一点也马虎不得。万岁爷可是有些年头没做过新衣裳了,到时候若是找不出一件合适的,别说是万岁爷,就是干爹也不会放过我们……” “照啊!”陈洪说:“连这点小事都想不到做不好,主子也就白养我们这些奴才了!把这个理由摆出来,工部敢明着反对?嘿嘿,若是他们反对,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到时候主子和干爹问下来,我们也好回话。” 黄锦嘴上同意,心里其实还是很矛盾:一方面,他也认为主子确实该做几身龙衣迎接即将到来的午门献俘大典;另一方面,这两年在乾清宫朝夕伺候主子,他可见多了主子缁铢必较,一分银子恨不得当两分银子使的事儿,所以造龙衣这件事还是有点玄。不过陈洪说的实在有理,照例织造局与工部会商议价造出单子之后才呈送御前,若是工部反对,就不必去拿这个事儿触主子的霉头,司礼监正好可以卸担子…… 不过,尽管目前司礼监由陈洪掌纂儿,干爹也提醒过自己“埋头干好自己的差使,大主意让陈洪去拿”。可他是个直人,想到自己毕竟是个秉笔,又是关乎主子体面的事儿,还是好心提醒陈洪说:“这两年朝廷财政确乎吃紧,今年更是够戗,江南的赋税没指望了,又要打仗,就算工部同意造龙衣,户部能否拿得出钱来还得两说……” “那是政府那边的事!”陈洪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祖宗设立司礼监又设立内阁,就是内外有别,职有所分,主子也三令五申不许我们插手朝廷的事儿。照我说,我们只管跟工部造单子,户部掏银子的事儿,不是还有内阁吗?户部堂官马宪成如今又已入阁拜相,得他拿主意,关我们什么事!” 在深宫大内几万宫人中爬到今天这样的高位,黄锦其实也并不象陈洪想象的那么蠢,立刻就明白了他抓住徐州大捷之机提出给主子造龙衣的用心所在:锦上添花的事情,若是户部工部爽爽快快地掏银子,风风光光地把午门献俘大典办下来,不但天下臣民百姓高兴,主子更高兴,首倡此事的司礼监就是大功一件;若是户部工部不肯,惹恼了主子,也怪罪不到司礼监的头上,更可借机生事,窜唆着主子收拾一下近来嚣张不可一世的内阁。如此说来,拼着被主子骂一句“当家不晓得柴米贵”,成则收功,败则收利,他陈洪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啊…… 太祖朱元璋为了加强皇权统治,可谓煞费苦心,在宫里设置了比政府(朝廷)机构更为庞大分工更为明细的二十四衙门,其中负责批答奏章、传承谕旨及总管宦官事务的司礼监权力最大,内阁可以借拟票大权把持朝政控制政府;司礼监却能借批红之权牵制内阁的权力。因此,有明一代,即便是在阉寺窃权专政、朝臣卖身投靠的蜜月期,宫府之间或公开对抗或暗中较劲,矛盾也从未平息过。黄锦虽说一心忠于皇上,但毕竟是阉寺一员,自然不能免俗,且身为首席秉笔太监,对近来司礼监大权旁落的窘迫境地,他虽不曾言声,心里也并非没有一点不满。因此,心里立刻赞同了陈洪的想法,同时也更明白了吕芳当年为何一再告诫自己“老老实实干好自己的差使,你是斗不过陈洪的!” 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忧:“可是,就算户部答应出银子,不还有一半儿要宫里出吗?这两年主子把每年的万寿节(皇上的生日)和正月的鳌山灯会都取消了,宫里的用度也是一省再省,这才六月份,内廷供应库都快底儿朝天了,下半年的日子还不晓得怎么过呢,哪有许多银子造龙衣啊?到时候户部能拿银子出来,宫里却不能,那就要闹笑话了……” “你这话说的咱家不爱听,我们都是主子的奴才,不能光想着自个,不想着主子!”陈洪抢白了他一句,斩钉截铁地说:“再苦也不能苦了主子!从下个月起,宫里有品秩的中官俸禄减半,火者月例减两成,大家伙儿勒紧裤腰带,也要给主子万岁爷把这场天大的喜事风风光光地办下来!” 黄锦心里一哂:原来他是要勒啃大家讨好皇上啊!但这个理由冠冕堂皇,实在无法反驳,便说:“老陈,你我是十几年的兄弟,杨公公也不是外人,咱三个人关起门说话,干爹治宫再严,可宫里二十四衙门都有油水可捞,大大小小的中官也不指望着那几两银子的俸禄过活,为给主子的喜事儿锦上添花,只减一半都是便宜他们了。只是那些挂乌头牌的火者,每月就那么几分银子的月例,还要孝敬各自干爹和上司,就不要减了。” 陈洪看着黄锦,干笑着说:“哥几个之中,你老黄倒是最得干爹的真传,也快修成菩萨了,难怪平日里干爹最疼你!” 黄锦听出陈洪话里酸溜溜的醋意,忙赔着笑脸说:“做了咱们这号人,还想修成菩萨?不知道几辈子以后的事了!咱家也是想着小火者想在这深宫大内混,不容易啊!嘿嘿,都是这么过来的……” 陈洪其实也没有把那几千上万名火者每月几分银子的月例放在眼里,就乐得做好人,说:“你这话说的虽不在理却在情,咱家也无话可说,就照你黄公公说的办,小火者扣月例的事儿就免了。宫里该出的一半由中官捐出一半的俸禄,若还是不够,由二十四衙门掌印、监丞,还有各宫的管事牌子掏自个的腰包补齐。” 黄锦没想到这个陈洪想讨好主子想疯了,竟不惜得罪宫里所有的貂铛贵宦,但陈洪今日摆开架势与他商量,日后就可以说是他们两大司礼太监一起拿的主意,他忙递了一个眼色给杨金水,让他留心听着陈洪的话,一边嗫嚅着说:“这……这不大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陈洪恶狠狠地说:“他娘的,干爹伺候了主子几十年,主子在宫外赐给的府邸一天也没回去住过,你黄公公和咱家也没有在宫外安家置业,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倒有一半在宫外买下了大宅子!干爹是菩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和他们计较,咱家也不好改了干爹的章程。可主子难得遇到这么大的喜庆事儿,他们这些个奴婢若是还不赶紧表示一点心意,怎对得起主子的浩荡圣恩?怎对得起干爹的敦敦教诲?主子能容他们,干爹能容他们,咱家也容不得他们!咱家不但要他们掏自个腰包给主子贺喜,还要提前给他们把话说明白了,谁敢在这个事儿上胡咧咧,可别怪咱家不给他留面子!” 听出陈洪话里隐含的杀气,黄锦打了一个哆嗦,杨金水是陈洪所说的“二十四衙门掌印”之一,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表态了,立刻起身说:“陈公公说的是!这是主子万岁爷的喜事,更是我们这些个奴婢的喜事,谁不想热热闹闹地给主子把喜事儿办好?奴才捐五十两。” “五十两?”陈洪冷笑着说:“杨公公,你可是干爹举荐、主子破格拔擢的人啊!” 杨金水面露难色:“主子的事儿,谁不想拔个头份儿?可奴才……奴才是实在拿不出来更多的了……这五十两,有二十两是今年正月里主子给的年赏,其余的是这半年里奴才的俸禄,本想多攒点,等干爹过寿时,成成器器买点礼物孝敬他老人家。既然是主子的事儿,就全捐了。干爹日后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奴才……”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见陈洪脸色还是没有缓和,他不得不咬咬牙说:“要不,请陈公公和黄公公给内廷供应库打个招呼,把奴才今年下半年和明年的俸禄提前给奴才支了,奴才再凑五十两,捐一百两给主子贺喜……” 陈洪还没有说话,黄锦已经听不下去了:“这是什么话?你这半年一年里就一点银子也不花了?算了,你打南边逃回来,除了身上那身破衣烂衫,就只剩下个光腚了。你那五十两,咱家替你出了。” 杨金水忙摆着手说:“这……这如何使得……” 黄锦大大咧咧地说:“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你既拜在了干爹的门下,就是咱家的兄弟,兄弟嘛,银子算什么!” 陈洪也发话了:“黄公公说得好!大家都是兄弟,他替你出五十两,咱家也不能看着你作难,也帮你五十两。还有,干爹若是在宫里,也少不得要帮你一把。那五十两,咱家也替干爹出了。”接着,他说:“咱家晓得你的难处,也不是故意勒啃你,一来咱家要把这个差使交给你尚衣监去办,你这个掌印若不带个好头,还能指望着那些个恨不得在石头里也榨出油星子的狗奴才爽爽快快地掏自家腰包?二来你是刚从南边回来的,一回来干爹就抬举你当上了尚衣监掌印,宫里几万双眼睛都盯着呢!这可是给主子表忠心的机会,你落到旁人的后面,别说是旁人看不起你杨金水,连干爹、黄公公和咱家的脸上都挂不住啊!” 杨金水“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哽咽着说:“两位公公大恩大德,奴才拼着性命不要,也报答不了啊……” “嘿嘿,还真是从南边回来的,竟连宫里的规矩也不懂!”陈洪笑着叱骂他说:“蠢东西,你我都是干爹的人,该叫一声‘师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四十一章 好事办好 朝廷朋党丛生,深宫大内也不例外,甚至比之外廷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无论南北,规矩大致都是一样:新入宫的火者都要拜在一个有权有势的大太监门下,乖巧的会被收成干儿子,一是壮大自己的势力,二来也可享受一点天伦之乐,虽不免虚情假意,也能聊解心中遗憾。同入一门的人,彼此之间就可以称为师兄弟。此外,同时净身进宫的,还可以象外面那些朝臣一样称为“同年”,关系也就不一般了,彼此照应相互提携自在不言之中。杨金水十岁净身进宫,怎能不知道这些规矩,以前之所以不敢这么称呼,是怕两个位高权重的“师兄”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小师弟”,拿自己的热脸贴了别人的冷屁股,自讨没趣不说,更要招人耻笑,因此一直不敢在他们面前以“同门”自居。见陈洪这么说,他心中欣喜若狂,劈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瞧我这个没出息的样儿,光顾着想如何办好师兄交代下来的差使,竟连该有的礼数都忘了!”接着,他对陈洪和黄锦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杨金水拜上两位师兄!日后师兄但有差遣,水里火里,杨金水若是皱一皱眉头,就枉披了这张人皮!” “明白就好,处得久了你就知道,咱家面冷心热,只要一心忠于主子,听干爹的话,咱家也不会亏待你!”陈洪说:“起来吧,我们接着议事。” 一会儿做人,一会儿做鬼,一番揉搓捏弄,陈洪已经完完全全把黄锦和杨金水降服,两人都明白他早就把诸事考虑妥当,所谓“商议”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就老老实实坐回到原位,静听他的指示。 “黄公公方才的顾虑咱家都听进去了,不是咱家贴心贴肺的兄弟,也说不出那些话来,”陈洪捧了黄锦一句,接着说:“大喜的事儿,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且不能掉以轻心,一来拼着命也要给主子把喜事风风光光的办好;二来朝廷财政吃紧也是实情,咱家就估摸着,不能只为了体面,却给外面那些无君无父的酸腐之士留下诋毁主子的话柄。快刀切豆腐,两面都要光堂,如何才能办好?难啊!” 黄锦点点头:“是难!不过再难的事,也难不倒你老陈,宫里几万号人,除了干爹,就数着你老陈了!” 陈洪听出黄锦话语之中并没有丝毫的揶揄之意,就坦然受了他这一捧,嘴上却还是客气地说:“其实咱家也是赶鸭子上架,只是主子和干爹把司礼监的位子给了咱家,再难咱家也得咬着牙成化、弘治、正德三位先帝的龙袍是什么价码来着?便宜的贵的都说出来,咱家和黄公公参酌商议。” 连造龙衣的工序都一清二楚,还会不清楚价码?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杨金水忙说:“回陈公公的话,便宜的有,弘治先帝一件没超过一万两;贵的也有,正德先帝一件八万两。” 陈洪目视黄锦:“老黄,你看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四十二章 各显其能 黄锦摆摆手,笑着说:“杨兄弟说自个是个笨人,其实一点也不笨,咱家却实实在在是个笨人,这么大的事儿,当然得你老陈拿主意,咱家跟着你,听吆喝便是。” “你老黄就知道拿咱家开涮,把事情都推到咱家头上,说起来咱家才是个笨人!”陈洪客气了一句,说:“再笨也都是干爹调教出来的人,咱们哥仨也算是‘三个臭皮匠,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陈洪虽说刚才已认了他这个同门,这却是陈洪第一次对他以兄弟相称,杨金水本该激动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陈洪那得意得有些张狂的笑声,却总让他有一种阴冷的感觉,只得深深地将身子俯在地上,不迭声地说:“谢师兄,谢师兄……” 就在这几位在宫里有头有脸的太监在司礼监将这件“锦上添花”的大事商议妥当的时候,东暖阁里的君臣奏对也接近到了尾声。 吕芳的密报都能公示于内阁,戚继光的密疏就更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三位阁员传看之后,对戚继光恳请宽恕叛将林健都没有异议,但在举荐林健担任营团军前军副统领一事上,李春芳和徐阶两大阁员却同声反对。 怪就怪戚继光太老实,丝毫不敢隐瞒皇上,把林健先是率部拼死抵抗,其后被曹闻道和杨博责之以春秋大义才投降的经过一五一十都写在了奏疏之中,虽是他一片忠君之想,但终归是给此事带来了麻烦。 李春芳从林健的举动中看出,此人虽有将才,却优柔寡断,更太过念旧情,认为即便能赦免其罪,也不该安排在营团军那样重要的军中任职,以免怀妇人之仁不愿与昔日同僚刀兵相见,战场之上,胜负只在转瞬之间,稍有犹豫不但贻误军机,更有可能祸及将士生命安危。 徐阶身为吏部堂官,掌握全国官员升迁罢黜,他的见解比李春芳还要更为深远。他认为即便林健是被胁持附逆,按大明官制,凡有失城弃地之情事的武将,都要褫夺军职,发九边充军;纵有率军投诚之功,毕竟是营团军攻上城头之后,不可与皇上昔日恩旨中所谓“杀官起事”之大功同日而语,若是能让他官复原职,日后攻破南京,魏国公徐弘君、信国公汤正中一干逆贼自缚请降,又该如何酌处?若不严惩,岂能以儆效尤?可若是严惩重处,岂不又显得朝廷处事不公? 朱厚听徐阶这么一说,也觉得挺有道理,但他知道戚继光是个少年得志,眼高于的俘虏了十几万叛军,又该如何安置,内阁会同兵部尽快拟个条陈呈上来。阵亡伤残将士优抚之事得户部掏银子,没有马阁老这个财神爷在,你们说了不算,朕说了也不算,今日就不议了,即刻命人去往通州,命他处理完军需转运之事便火速回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四十三章 面面俱到 御前议事到了此时已近一个时辰,皇上想必也乏了,三位阁员便躬身告退。 朱厚看着他们,正色说道:“俗话说的好,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朝虽无宰相,天下臣民百姓可都把你们这些内阁辅弼重臣视为宰相。既然如此,你们这些阁老便要有宰辅的襟抱和气度,该吵的当然要吵,该通力协作的便要通力协作。朕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因为朝政之争,就拿朝廷的事百姓的事闹意气,可别怪朕不客气!” “还有,内阁掌朝政中枢,你们这些阁老要为朝臣立一榜样,在朕这里议事,只要出于公心,为了家国社稷之事,你们尽可随便吵,朕也不会和你们计较什么礼态。可若是在朝堂之上、内阁之中还如这般大吵大闹,就有失官体有辱朝廷体面了,也休怪朕不教而诛,拿朝廷律法规制来治你们的罪!” 严嵩和李春芳对视一眼,一起躬身答道:“臣等谨遵圣谕,和衷共济,共谋中兴。” 对于严嵩和李春芳的表态,朱厚根本就不信,问道:“露布告捷这么大的喜事,也该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内阁有什么安排?” 严嵩躬身说:“回皇上,按国朝旧制,当将露布传抄,分送各省府州县张榜高悬,昭示天下,安定民心。” “说的是,就这么办吧!”朱厚说:“不过,夏阁老奉旨回府休养,却不可能上街去看皇榜,普天同庆的事,不能忘了他这个两朝元老、一品大员。李阁老,就烦请你亲自走一趟,替朕去看看夏阁老,一是把徐州大捷的好消息通报给他;二是问问夏阁老,对整军之事有何意见。” 李春芳躬身应道:“臣遵旨。”抬头起来之时,不经意间用略带得意的眼神瞥了严嵩一眼。 这一幕恰好落入朱厚的眼中,对于夏言一派的大将如此张狂,他的心里不免有些不快,随即更进一步想到也不能让严嵩、徐阶吃瘪,他们两派都承担了那么大的责任,也该赏个甜枣吃,就说:“严阁老,听说你有个门生叫鄢茂卿,从两淮巡盐御史任上逃回京城,大半年了还没有安排差使,可是真的?” 严嵩一愣,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提起了鄢茂卿任职之事,忙躬身老老实实奏道:“回皇上,是有这么回事儿。微臣闻说那个劣徒不遵大明律法不守朝廷官箴,私下里与一帮盐商打得火热,且闻说还有银钱上的往来,曾多次写信予以切责。去年岁末他回到京师,曾为任职一事找过微臣,微臣将他赶出府去,也未曾为他周旋说项。” 厂卫何其之能,严嵩托人到吏部打听问话的事怎能瞒得了朱厚?更能听出严嵩一番表白完全是为了撇清自己,但他也不点破,反而慨叹道:“严阁老身为首揆,姻亲又是吏部堂官,却能如此修身持谨,不为门生故旧奔走关说,足为国朝臣民之楷模!不过,此事毕竟伤了你严阁老的颜面,你那些门生故吏,想必也不免对你薄有微词吧?” 皇上能如此贴心贴肝为自己着想,严嵩眼泪都要下来了,忙跪在了地上:“臣的颜面师恩都是私事小事,朝廷的事皇上的事却是公事大事,臣不敢因私废公,更不能因小失大……”同时,心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皇上这么说,鄢茂卿贪墨获罪于皇上之事或许便是吏部的托词,想必是徐阶这个滑头揣摩圣意,或因他的恩师翟銮被老夫取而代之,他为了抱此一箭之仇而从中作梗! “你能这样想,实有宰辅之襟抱气度,不愧朕将九州国运、亿兆民生都交给了你去掌!”朱厚说:“不过,让严阁老作难,还要担骂名,吏部难辞其咎!徐阁老今日回去就与你吏部闻渊闻部堂商议此事,尽快办了。” 明明是皇上派吕芳亲赴吏部传达“此人不可重用”的口谕,此刻为了安抚严嵩老贼,却将责任推到了吏部的头上,徐阶心里一阵酸楚,但辩解的话他怎敢说出口,忙躬身答道:“臣遵旨。” 不过,他也多了个心眼,知道皇上是为了安抚严嵩,并非是改变了对鄢茂卿的看法,安排的好了只怕会惹怒皇上,安排的不好在严嵩面前又交代不过去,这个深浅可真不好把握,就又躬身问道:“臣愚钝,不知鄢茂卿该任何职,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笑着说:“你这话问得奇啊!朝廷有规制,诠选任用官吏是你吏部的差事,却来请朕的示,莫非要朕发中旨不成?” 徐阶大窘:“臣不敢。” 明着揶揄徐阶,其实朱厚心里对他能如此隐忍,为君担罪分谤的表现还是很是满意,也就不再计较他方才商议军国大事之时的明哲保身,说:“祖宗有家法,朝廷有规制,朕也不好违犯。不过,朕以为既然是严阁老的门生,想必也不是庸才,就在严阁老执掌的礼部任职。你们来看――”他指着身后那六块写有大明各部衙、各省府州县现任官姓名、官职的屏风说:“礼部制仪清吏司尚缺一名郎中,朕看就让这个鄢茂卿补任可也!他本是个四品,改任正五品的郎中一职有点委屈了,就许他仍食四品俸禄吧!如此安排,严阁老意下如何?” 徐阶、李春芳两人差点没在御前笑出声来:高!皇上实在是太高了! 即便不说品秩降了一品两级,这样的安排也太差强人意了啊!如此郑重其事提说此事,却又是这个结果,究竟皇上是何意思?严嵩心里一时纷乱如麻,竟没有听到皇上的问话。 礼部本就是清水衙门,制仪清吏司更是清水衙门之中的清水衙门,升迁罢黜开边货殖等一应有油水的差使一点也不沾边,所管的事是为朝廷诸如皇室册封、祭祀、婚丧等一应大典制定典章和礼仪规范,听着无比重要无限风光,但这都是为皇上服务,根本捞不到任何油水,与鄢茂卿原任的天字第一号肥差巡盐御史有天壤之别。而且差事干得好,是礼部堂官的功劳;干得不好,从郎中到司员一个也跑不了。上一任制仪司郎中才干了两年,就无法忍受,借着朝廷南下平叛之际,挖空心思钻营门路,送礼送得倾家荡产,好歹挤进了平叛军军需供应总署任职,本是平级调动,临行之时却大摆筵席,仿佛升迁了封疆大吏一般,让堂堂礼部在满京城的官员之中成了个笑柄。 见严嵩没有应声,朱厚用手指轻轻叩着御案上的金镇纸,冷冷地问道:“严阁老还不满意吗?” 皇上竟用了一个“还”字,令严嵩闻言大震,猛一抬头看见皇上有意无意地叩着御案上的金镇纸,更是如遭雷击,赶紧跪下:“臣代劣徒鄢茂卿叩谢天恩!” 严嵩已经全然明白,也不虚情假意地推辞,而是乖乖地接受,看来是领会了自己的良苦用心,更是柔媚逢迎,不敢忤逆君父,朱厚心里也很是满意,言语之上却是一点也不客气:“上天有好生之德,昨日已逝,任何事朕都可以既往不咎,可若是不晓得‘回头有岸’的道理,那朕也无话可说了。你严阁老儿孙满堂,桃李更是满天下,可也要记得‘养不教,父之过;徒不肖,师之过’这句话。” 严嵩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忙叩头道:“臣严嵩谨领圣谕。” 敲打了严嵩之后,朱厚又目视徐阶:“徐阁老。” “臣在。” “方才议叛军厌胜一事,你提出应广兴教育、开启民智,如此则天下清平、盛世可期!朕深以为然,却不知道你有何具体建议?” 徐阶很是乖巧,知道皇上这么说也只不过是客气而已,要么是稍稍抚慰他刚才代君受过的举动,要么就是有一定之规,可不是自己卖弄学识才干的时候,立刻躬身答道:“皇上一再宣谕臣等,教育乃家国社稷百年大事,臣未曾考虑妥当,不敢随意置喙亵渎圣听。” 朱厚点点头:“实事求是,不愧为圣人门徒。你仔细考虑妥当之后,拟出条陈呈给朕。国朝百年大计,确在教育一途,你徐阁老兼着翰林院掌院学士,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身奉王命,臣不敢稍有懈怠。” “如此便好。”朱厚说:“教育一大职责,在于传承文明教化。先哲前贤著作浩若烟海,太祖文皇帝命人辑录成《永乐大典》,此乃国朝之一大盛事,更是我华夏文明之一大盛事。如今历时已有百年之久,我大明又出了不少震铄古今的大文人大学者,翰林院若有余力,也应将其著作编撰辑录成书,择其精华刊印天下,既能促当世之教育兴盛,更能使我中华之文明千年不衰。” 乍一听皇上提到《永乐大典》,徐阶以为自己又在不经意间得罪了皇上,皇上又要象当年对待严嵩一样,将自己赶去坐冷板凳抄《永乐大典》,正在惶恐不安,继而一想,这确是自己翰林院份内的差事,心中暗笑一声自己杯弓蛇影,忙应道:“臣谨领圣谕。” 朱厚说:“其他的倒也罢了。去年岁末,殉国于薛陈二逆谋反之夜的故礼部尚书杨慎便是我朝不世出的俊秀之士,可惜天妒英才啊!朕当日以小疵将他贬谪云南蛮荒之地,至今思之仍追悔不已。可惜斯人已逝,只能空余遗恨待追忆了……” 徐阶未曾参与尊礼、议礼之争,后来更受到议礼派头面人物张张孚敬的打击,身陷牢狱差点死于非命,感情上与尊礼派就亲近了几分,听到皇上如此推崇杨慎,大为感动:“得皇上如此盛誉,杨公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杨慎自然可以安息,他的诗文著述却不应随之湮灭。”朱厚说:“朕命你翰林院尽快将其辑录成书,由你领衔修撰并作序文,朕来题写书名。” 皇上御笔题写书名是古今未有,人臣之幸,是皇上表彰杨慎忠勇可嘉、身死国难的一片心意,让自己作序更有大大的好处,一来可以博取学子景仰士林清名;二来尊礼派残余势力定会认为是自己为杨慎请得这一无上恩宠,对自己感恩戴德,甚或可以将他们收揽入自己的门下!徐阶闻言大喜,跪了下来,哽咽着说:“臣代杨公在天之灵叩谢圣恩!” “也不必谢恩,凡有大才者,朕必不会弃若蔽履。”朱厚说:“杨慎著述甚丰,要留心辑录,不可使明珠失遗。不过卷首之文当以他所做之一阕《西江月》开篇。” “杨公乃是风雅之士,诗文甚多,臣愚钝疏学,不知皇上所指的是哪一阕,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看着徐阶,再看看一旁莫名其妙的严嵩和李春芳,低声曼吟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四十四章 政友之争 “子实,你怎会做出这种误国误军之事!”书房中,传来夏言刻意压低声音的质问。 多年的知交好友,李春芳并不恼怒,反而好整以暇地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拿着碗盖,轻轻地拂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一边呷饮,一边说:“这茶不错啊!象是今年的明前。” 夏言也拿他没办法,气哼哼地说:“江南叛乱,南北隔绝,你李阁老能弄到今年的明前?” “公谨兄如今竟也学会骗人了?这若不是今年的明前,你抉了我这对眸子去!”李春芳笑道:“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皇上赏赐的也不多,就只两斤。走时给你一斤。”夏言没好气地说:“自己晓得就行了,别到处去说,省得有人说我得了皇上赏赐便四处炫耀。老朽还没有落拓到那个地步。” “其实那个徽商名曰汪直者所贡来的新茶,皇上也赏赐了内阁辅臣,我也得了一斤,晓得你也有,就没有给你送来。”李春芳说:“你可知道严嵩得了多少?” “这还需要问吗?既然是皇上的赏赐,几大阁员自不会厚此薄彼,”夏言一哂:“稼轩先生有言‘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你子实兄可是正德十二年的状元,怎问起新茶旧茶来了?” 李春芳略带尴尬地收起了刚刚翘起的一根指头,说:“可阁揆阁员都只得一斤而已,独你公谨兄得了两斤,这便不能不问了。” “再问还是你已说过多次的老话,老朽还是那句回答:圣心难测,不过依老朽本意,今生是断不会再出来了,一俟朝廷平定江南,老朽就上疏朝廷,恳请乞骸归里,寄影山水林泉。”夏言说:“还是议事吧!你倒是老实对我说说看,皇上改革军制之举,你到底怎么看!” 李春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如此还敢自言要乞骸归里,寄影山水林泉?” 夏言顿时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又带出了内阁首辅的口吻,自嘲地一笑:“许你们内阁辅臣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为何却不许我这个山野村夫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 “既然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今生就不要再做优游林下的美梦了。”李春芳说:“当今圣上若是放你回归故里,国有疑难可问谁?” “先莫要问我,说说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李春芳抱怨说:“好我的公谨兄啊!只反对撤裁三卫,严分宜那个老贼在皇上面前说我是奸臣,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可敢再说什么?” 夏言嘲讽道:“他说你是奸臣你就怕了?何时我的子实兄成了这样畏首畏尾之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且你方才也说了,皇上动议要改革军制,连严分宜那个老贼都有意反对,你却为何力主此事?一个首揆,一个分管军务的阁老都反对,皇上也不是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之君,兴许就没有后面那些事了!我看说你是咎由自取也不为过!” “那样一来,岂不是附和严分宜那个老贼了?”李春芳低声说:“若是被皇上以为你已与他结盟,别说是我,就连你也难有下场!” “我就知道你定会这么想!”夏言质问道:“可我大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呢?真乱了我大明的江山,莫非你子实兄也陪着他严分宜完命?真要那样,天下苍生又如之奈何?” “好我的公谨兄啊!如今柄国执政的是严分宜那个老贼,‘天下苍生’四个字只怕还论不到你我来说吧!” “唉!”夏言长叹一声:“朝局历来为党争所误,千秋万代史书中,你我二人会被看成党争之人,与严分宜那个老贼又有何分别?子实兄啊子实兄,你我自正德十二年待罪官场,一直以君子正道做人、为官、事君,修身持谨、克尽职守凡二十八年,历经多少风雨坎坷也未改其志,如今已过花甲之年,可莫要晚节不保啊!” 听夏言的话越说越重,李春芳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了,分辩道:“要说我大明朝朋党之祸,你我也不是始作俑者!恰恰相反,你夏公谨却是大明王朝立国以来受党争之祸之第一人。若不是张张孚敬纠集一帮同党排斥打击你,首开我大明官员结党之先河,我又怎会有那么多的顾虑,非要在朝政大事上处处与严分宜那个老贼唱反调?我看党争也没什么不好的,内阁辅臣不是铁板一块,至少能让皇上睡个安稳觉!这便是我当着皇上的面与严分宜那个老贼吵闹不休的缘故,拼着被皇上骂上一句‘不识大局、无辅弼重臣之礼’,至少也能保得你公谨兄与我后半生平安!” “子实兄慎言!”夏言起身,用手推了推紧闭的窗户,窗户纹丝不动,这才坐回到座位上,却担心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还不晓得李春芳那个大炮筒子会说出什么更加非人臣所敢言之言,就又转回到正题之上:“罢罢罢,你既已逢迎圣意,这个整军之事不施行怕也难了。你有何想法,不妨说出来,老朽为了皇上,更为了你这敢把天也捅出个窟窿的子实兄,若有管窥之见,也断然不敢藏私。” 李春芳拈着胡须,笑着说:“这才是我的公谨兄啊!愚弟就料到你必不会看着我一人赴汤蹈火。”接着,他又眨巴着眼睛笑道:“真要我说?” “老朽如今只是一个病废之人,莫非你还有顾虑不成?” “你若还是首辅,我的话便更敢说了!”李春芳说:“我赞成整军之议,并非只是为了与严分宜那个老贼作对,让皇上放心你我并非严党;而是认定我大明军制确乎到了非整不可的地步了!这个问题我早在数年前便与你谈过,去年年中、今年年初也都与你谈过,至今我仍持此议,甚或经过去年那番大战和今次徐州大捷,我更坚持此议。公谨兄,国朝只得一支营团军,便能立保京城不失,若多上几支如营团军那样的强兵劲旅,北虏之祸何愁不息?南倭之乱何愁不平?我大明九州万方何愁不安?” 夏言叹道:“太祖高皇帝御定之卫所军户制施行近两百年,确是积弊丛丛,将骄兵疲,不堪一用,导致国家边事不修,武备废弛,北虏南倭,交相为祸。但此事你子实兄也要体谅老朽的苦衷,并非完全是老朽误国,不敢为天下先的过错。唐太宗有一联语说的好‘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哪朝哪代,军队都是国家之柱石,军队一乱,万事休矣!只要能有一线之机维持现状,便要竭力维持现状,至多在本兵之外,招募若干客兵以补本兵之战力不足。老朽不才,可不敢冒着亡国灭种之险侈谈改革军制!” “本兵客兵制的弊端你公谨兄不是不知道,本兵世袭,军官将佐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兵士也是吊儿郎当,平时不训练,打仗不拼命,稍遇强敌便溃不成军,还多有掩败冒功、杀民邀赏之劣迹;客兵倒是能战,可粮饷朝廷只支付一半,另一半需本省本府筹集调运,地方官府难免多有怨言,势必懈怠,兵士缺粮欠饷之事屡见不鲜。试问精壮为何应募从征?黔首之徒,忠君报国之心只怕也不必提了,无非谋个生计而已。粮饷尚且不能足额支领,焉能效死用命?一旦闹粮闹饷酿成兵变,反成致乱之源啊!”李春芳说:“公谨兄,说句丧气话,营团军若非贵门生高拱执掌,老马卖个面子给你,只怕营团军也未必能于一二年间便成为我大明第一强兵……” 夏言听他又说出了犯忌讳的话,忙正色说道:“这是什么话!营团军从军将诠选、军械装备到兵士操练、军纪整饬,皇上时时亲自垂询过问,屡屡颁下谕旨明示督查,纵然有所作为,也是皇上之睿智,老朽怎敢贪天之功……”说着,他仿佛是突然意兴阑珊一样,说:“你我为此已争论了近十年,至今还是各持一辞,也就不必再论了。即便要改革军制,也有许多改法,照你们那样改,还不晓得要惹出多少祸事出来!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军制积弊之多,多如牛毛,若是只在细枝末节上动手,修修补补,甚或挖东墙补西墙,虚费时日,难见效用。依我之见,要么不改;要改,就大改!”李春芳眼睛闪烁出灼热的光芒:“如今皇上奋万世之雄心,要革除国朝诸多弊政,正是改革军制之天赐良机啊!” 夏言叹道:“皇上一力推行嘉靖新政,老朽不才,宁可背负天下骂名,也尽心竭虑辅佐之,可为何对整军一事一直犹豫不决,还是当初给皇上回奏的那句话:值此革故鼎新之际,军队且不能乱。军队若是一乱,则我大明江山社稷便危倾有日了……”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李春芳说:“当初你公谨兄不同意整军之议,是为了力保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不乱,可如今南京与江南诸省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哪有那多顾虑?再者说来,上托我大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呵护和皇上的齐天洪福,下赖朝臣团结一心、将士效死用命,去年岁末那样的难关都过去了,如今平叛军一战而克徐州,逆贼望风披靡,皇上挟大胜之威,又在北方诸省大兴农务、广兴教育,可谓威加四海,恩抚万方,声威圣望正如日中天,此时不改,更待何时?” 见夏言用略带疑惑,却更多的是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自己,李春芳说:“这两年里,我一直觉得皇上象是变了一个人,绝非我等庸才可及,你公谨兄尽管是举世无双的国士,只怕也难望其项背。”说着,他将身子朝着夏言倾了过来,低声说:“所想之事出人意料,所言之言匪夷所思,虽不免操之过急,仔细想来却件件切中时弊,更于满朝文武乃至举国上下多有振聋发聩之神效,如今的皇上……”他低声慨叹道:“不简单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四十五章 妄测天心 夏言也将身子向李春芳那边倾去,头几乎与李春芳的头凑到了一起,低声说:“你子实兄侍立朝班近三十年,位列台阁也有好几年了,如今才有此识见?当今皇上以幼冲之年即位大宝,以外藩身份入继大统,便为了故皇考、皇妣尊号一事与朝臣公开对抗,三朝元老、内阁首揆杨廷和顷刻失势;百余官员同日受杖;张张孚敬以南京刑部六品主事的身份奉调进京,两年位列台阁,再次年擢升首揆……这些事情,哪一件又简单了?” 李春芳摇摇头:“上尊号是尽人子之孝,树皇权之威;杨廷和致仕,则因神龛里的菩萨请是请不下来的,只有搬走;百余官员受杖、张张孚敬那个奸佞小人破格拔擢,则是君上凭一己之好恶干扰官制、臧否大臣。这往昔种种非常之事虽不简单,大致也能想得过去。历朝历代,雄猜多疑之主莫不如此。可那年‘宫变’之后,皇上行政理事之举措,便令人有些想不通了。你我遍读天下诗书,又身历两朝,见过民间之疾苦,享过朝堂之荣耀,尚且不敢做如斯之想;当今圣上乃是太祖血脉,一落地便钟鸣鼎食,锦绣堆里长大,他竟也能如此勘破时世、洞察先机,岂不奇矣怪哉!” “你这话说的非人臣之礼!”夏言反驳道:“皇上膺天命为九州之主,掌乾坤权柄,心比日月还明,岂是你我这等红尘俗世凡夫俗子所能比之的!” “公谨兄,我那话说的自非人臣之礼,你这话说的却非是朋友之道啊!”李春芳笑道:“历朝历代九五之尊,除却那些个亡国之君,哪个不是膺天命为九州之主,掌乾坤权柄?怎不见有这等识见?治政之才倒也罢了,新政诸多举措大多有形迹可寻,纵然没有,也可谓之曰‘圣心深远,睿智天纵’。难得的是天文地理、格物算学诸般学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就拿在去年那场大战之中大建奇功,今次又在徐州城下扬威破敌的御制神龙炮来说,我私下里问过何儒何老先生,皇上赐下的图谱,他们兵工总署军器局诸多能工巧匠竟无一人能看得懂,皇上亲传亲授,从原理到制造工艺技巧,无不详尽确实,火药配方也未见有任何典籍所载,皇上又是从哪里获知的?” “皇上称其‘得之天授’,莫非你竟怀疑此说?” “怎敢怀疑啊?非但深信不疑,先是兵工总署军器局,继而京里各大衙门上至部院长官,下到司员胥吏,哪个不说当今万岁爷是神仙下凡?” 夏言一撇嘴:“若说偶然天人感应,有诸多神物得授于天也就罢了,怎会冒出个‘神仙下凡’之说?再者,小官胥吏这么说,你这个内阁辅弼之臣也这么说?农夫工匠这么说,你这个受教于孔圣先贤,又是正德十二年状元郎的饱学之士也这么说?” 李春芳说:“非此说不足以解释诸多疑惑啊!” 夏言冷笑道:“神仙?神仙也有仙籍仙班,当今皇上于嘉靖二十一年前崇道灭佛,称什么‘万寿帝君’、‘飞元真君’,天天在大内炼丹斋醮,搞得乌烟瘴气;‘宫变’之后幡然悔悟,却连道也一并灭了,提出什么‘宗教信仰自由’之说,自家却对诸天仙佛一概不礼,寺院道观一概不敬,香火灯油钱还要按例抽税,若说是神仙,该属哪门子的神仙?即便孔圣儒家,他也取消官绅免税之优抚国策,释、道、儒三家,他到底信的哪一家?” 李春芳想想觉得夏言说的有道理,就笑着为自己打圆场说:“那便是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大罗天仙了。其实对于‘神仙下凡’之说,我也是不大信的,不过依我之见,经历宫变,兴许天佑我大明,皇上开了天眼,能洞察万物,上知三千年,下知五百年也说不定……” 夏言平生只信儒家,对于仙佛之说深恶痛绝,否则当年也就不会有拒戴皇上亲手所制、赐于内阁辅臣的香叶冠一事,因此,听李春芳这么说之后,他立即反驳道:“你这话更是荒诞不经!什么‘开天眼’,什么‘洞察万物,上知三千年,下知五百年’?鞑靼入寇、京师谋逆、江南叛乱,哪件事是先预料到了的?若能预料先机,有所部署,朝廷也不至于被搞得手忙脚乱,几有亡国之虞!” “呵呵,你公谨兄这话说的也非是人臣之礼啊!”李春芳说:“推行新政以来,我大明开国前所未有之祸事固然是接踵而至,可事过境迁再重新审视,纵有那些祸事,哪一件令皇上乱了分寸?哪一件又真能乱了我大明江山?说句非人臣敢言之言……” 他盯着夏言,一字一顿地说:“乾坤自在皇上掌控之中,这些事或许出之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却被皇上运用自如啊!” 六月暑天里,夏言竟打了个寒战:“你的意思是――” “朋友之间,畅所欲言,若有不当之处,你就当我没说。” “说吧,未必你还担心老朽会上疏参你妄言谤君之罪不成?” 李春芳说:“推行新政,本是为了缓解朝廷财政危局,求我大明国富兵强,你我能认识到此节,顶着天下骂名一力辅佐皇上。可朝中如你我者,能有几人?说句丧气话,寥寥无几!宗亲勋贵闹到大内,跪哭请愿;部院大僚虽不明言,却多有腹诽,若非你强力压制,他们来个阳奉阴违,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政只怕就要付之东流了;更有陈以勤,还有贵门生赵鼎那等迂腐书生囿于祖制更不明事理,将王道霸道对立而论,以书生意气妄议国政,人言汹汹,天下侧目,朝野上下闹得不可开交,几成无法收拾之势,比之当日礼仪之争,有过之而无不及!适时鞑靼入寇,强敌压境,当此兵凶国危之际,什么书生意气的废话也不必提了,全国一心奋力抗战吧!朝局顿时安稳,皇上便渡过了一次难关。薛陈二贼谋逆,大概也是陈以勤那个书呆子得了失心疯出的主意,圣驾本不在宫里,却要闯宫夺门,滑天下之大稽,圣驾入城,逆贼顷刻而亡,对新政素怀不满的宗亲勋贵、言官词臣也被一网打尽,于日后新政行于天下大有裨益,皇上便又渡过了一次难关。再说江南叛乱……” “不必说了!”夏言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为人臣者,岂能如此妄加揣测圣意、诽谤君父?圣德巍巍,皇上纵然要推行新政,也断不会置我大明江山社稷于不顾,行此玩凶弄险之事!” 李春芳笑道:“哈哈,我说什么了吗?我什么也没有说啊!玩凶弄险是你公谨兄的说法,在我看来,皇上可谓审时度势,运用妙乎一心。譬若今日所议的改革军制之事,时机便把握的恰到好处。圣主明君睿智如斯,乃是我大明社稷之幸,万民之福啊!” 夏言想想,觉得李春芳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便叹了口气,说:“时机把握的确乎恰到好处,可惜处置之法却有诸多可容商榷之处啊!” “这便更是皇上睿智之处了!”李春芳说:“分明圣意已决,整军思路也详尽确实,却只说是个大略,责成内阁、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商议,拿出个周全的方略来;还逐一纵论我大明一十三省的卫所军现状,决议分步实施,矛盾阻力便小了许多。即便如此也还不够,大约不放心严分宜那个老贼和我这个分管军务的内阁阁员治国理政之才,便让我来找你问计,晓得你断然不会坐视不管,任凭严分宜那个老贼和我这个庸才乱了大明军队,危及江山社稷……” 夏言摇头叹道:“子曰:‘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你子实兄是一甲进士及第、名满天下的状元郎,老朽只是个二甲进士出身,若说庸才,也只是老朽可以论之,你如此之说莫非在取笑我吗?” 李春芳笑道:“若无大小之分,缘何你公谨兄闻听此事便斥我误国误军?” 夏言哑然失笑:“好你个李子实,转了这偌大一圈,竟是对老朽第一句话心怀不忿?绕了这么大一个***,你累也不累?莫非要让老朽给你赔罪,才肯原谅老朽失言之过?”说着,就要站起来作势要向李春芳拱手作揖。 “岂敢岂敢!”李春芳慌忙拉住他的衣袖:“你公谨兄向来心直口快,出言无忌,若受不得你区区一句话的诘问,我又怎能与你相交几十年?皇上示下圣意,本就该内阁辅弼之臣弥补缺失,拟定方略然后再大行于天下,让我找你公谨兄这个离职首揆问计只是其一;还有其二,整军之事,严分宜那个老贼和徐阶一个也没能脱得了干系,断不能从中作梗甚或借机生事。没有他们这些朝中大员撑腰,那些军汉纵然对整军不满,又能闹出多大的事来?” “还不承认自家误国误军?整军之事关乎社稷安危,定要周密谋划,妥善行事,且不能出任何纰漏,怎能如此掉以轻心?”夏言叹道:“老朽呈上那道《请开海禁疏》之后,便已决议不再妄议国政,可你既已在皇上面前力主此事,老朽也只好勉为其难,食言而肥了。” 李春芳笑道:“哈哈,我是奉皇上‘问问夏阁老对整军之事有何意见’的口谕来的,公出公入的事情,可不承你这个私情。不过,你公谨兄若要上疏还请快些,我奉旨与兵部、五军都督府拟订方略,若皇上准了你的奏议,我岂不又要重新谋划?” “食君之禄,便要忠君之事。该是你的差事,却还抱怨什么?兹事体大,皇上且没有催我尽快明白回奏,你子实兄却催起我来了,岂不强人所难太过甚矣!” “你公谨兄之捷才,张张孚敬当年可是领教过的,今日弹章今日回驳,绝不过夜,满朝文武谁不佩服?再者说来,旁人不知道,我李春芳却知道,这些年你尽管没有同意我的整军之议,却一直在考虑此事,想必也有所得,圣恩浩荡,你就不必自谦逊谢了。我还等着你‘一封朝奏九重天,暮回内阁掌权枢’呢!” 夏言一凛:“且不敢这么说!我不做如斯之想,你最好也莫要做如斯之想。睿智天纵如皇上者,是断不会让我再出山了,以资顾问便是让我老有所用,还能再为我大明略尽人臣之本分,这才是真正的浩荡圣恩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四十六章 从谏如流 东暖阁里,朱厚拍着面前的一封奏疏,生气地说:“这个夏阁老,最会扫朕的兴了!” 奏疏是夏言连夜草拟,今日一早便送抵通政使司的。对于前内阁首辅的具名本章,通政使司和司礼监都不敢怠慢,早朝之后就恭送御前。朱厚也即刻便打开来看。这份奏疏并不长,他已经看了近一个时辰,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余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又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令垂手侍立一旁的张居正也不寒而栗。 夏言所奏自然是昨日朱厚命李春芳去征询的整军之事。核心内容有两条:第一是关于建州女真之事。夏言认为,建州虽小,却负有牵制兀良哈、土蛮等部,协助蓟州、辽东两大军镇守御东北边境,拱卫京畿重地之任,只保留一卫,兵力未免太过薄弱,且撤裁卫所有违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对其恩抚羁縻之既定国策,建议朝廷不必专行决断,三卫是否撤裁、军队是否整编应听凭三卫自愿,若不愿撤裁整编就全部保留,奴儿干都指挥使司(注)下辖之所有女真卫所也应按此办理。不过,建州一地设立三卫确无必要,至多保留两卫驻守原地,重新划分辖区,剩余一卫调防,却不必调到京师,可以调至西北,将朝廷先前收复的河套地区划归该卫管辖,准其游牧渔猎,开荒拓殖,朝廷提供一切迁徙、安置的费用,并敞开与其互市。但此事宜缓不宜速,至快也要等到王师平定江南之乱,班师回朝凯旋献俘之后,方可议定此事…… 建州女真之事朱厚一直没有考虑妥当,至于撤裁卫所、整编军队是否会激起女真各部的反抗,他也不知道,只能到时候密嘱蓟州、辽东两大军镇严加警戒,防备边乱。相比他原来的想法,夏言的建议倒是缓和得多,而且更得“二桃杀三士”之妙。卫所撤不撤、军队整编不整编都无关紧要,只要把他们分置两地,不让他们拧成一股绳,以免酿成日后辽事糜烂,最终导致明亡清兴的大祸就行了。调防到西北的女真部势必会在牧猎过程中,与占据河套的鞑靼发生冲突,削弱双方实力,朝廷更可坐收渔翁之利。至于为何要等平叛军班师回朝之后再议此事,自然是考虑到三卫若敢抗命不遵,朝廷可尽起大胜而归、士气正旺的平叛军剿而灭之,一劳永逸地解除皇上一直“夙夜忧叹”之心腹大患,保大明江山社稷千秋兴盛、万世永固。 这些话在奏疏之中当然不便明言,但君臣用意一致,朱厚自然看得明明白白,也觉得确是老成谋国之言。但是,对于夏言的另一条建议――军制可改,官职名称不宜变更,尤其是什么“军衔”,与现行之武将品秩重复,可不必再设等等,朱厚却实在是觉得大为扫兴,以至于当着垂手侍立一旁的张居正的面,发出了那样的抱怨。 由于有鉴于唐朝手握重兵的藩镇节度使的跋扈,也担心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历史重演,自宋朝以降,中国历代的统治者均推行了重文轻武的思想,明朝更实行了严格的“以文统武”,二、三品的总兵要受文官总督巡抚或五、六品的监军御史节制,甚至有功名的举人秀才也能直闯军营,对统率成千上万人马的总兵参将指手画脚,武将地位之低,世所罕见。 此外,军官素质之差,也是世所罕见。甚至可以说,相对于军制,明军军官的选拔任用机制还要更糟糕。与军户制度一样,明朝军官的任命多数采取世袭制度,任命的程序也相当的复杂,一般来说,低级军官无须降级,而中高级将领的子孙要降几级继承,这样子承父业的近亲繁殖如何能保证军队始终保持着一个相对素质较高的军官集团?此外,明朝尽管开办了武学并推行武试,却不是任何有志于成为军官的人只要考试合格便能取得武举或武进士,以此作为投身军旅的进身之阶;大概也只是为了给戚继光、俞大猷这样本身就继承了军职却有心进取的年轻军官解决文凭问题,为他们日后晋升增添一块筹码。可以说,明朝的这种军事体制培养选拔出来的高级将领,几乎很少有人具备运筹帷幄的谋略,有明一代,除了若干开国元勋和戚继光、俞大猷、邓子龙等抗倭名将之外,被后世之人所熟知的军事家也只有袁崇焕一个人,而他却是两榜进士出身的文官,因此才得以升任戚继光当年可望而不可及的蓟辽总督之职。 这样的制度和风气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便是明军战斗力的极其低劣,已经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在去年的那场北京保卫战中更是暴露无遗。朱厚忍无可忍,这才决意要借着平叛之际改革军制,参照后世的建军思想,建立一支强大的正规军。而建立军衔制,既是各国军队走向正规化、职业化的必由之路,更是改变明朝“以文统武”的陈旧制度,实行文武分治的一大基础。可是,他刚刚下定的决心,却又被夏言的这份奏疏搞得心神不宁,犹豫了起来。 目前的情势当然不允许朱厚提出“文武分治”的想法,连稍稍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也不行,否则,来自全国数万名文官的奏疏谏言会把东暖阁乃至整座禁宫大内淹没,金銮殿上那张龙椅只怕他一天也坐不安稳。因此,夏言自然不知道皇上还有这样的深谋远虑,在奏疏中只是就事论事,谈到了武将官职名称的问题,却几乎是逐一反驳了朱厚提出的帅、将、校、尉四等十六级军衔制度: 首先是元帅军衔。九边重镇总兵官和一十三省都指挥使(亦称总兵,因此正常情况下全国共有二十二名总兵)等统军之将,甚或奉命独掌一军之其他军官将佐,都被习惯称为“军门大帅”或“总戎军帅”,故此不宜为某一级武将所专用; 其次是大将军衔。所谓大将,通常天子登坛拜将,授予印信、节钺、天子剑,代皇上执掌全军之人方可称为“大将军”,岂能为某一级武将所用?军中出现多位大将军,岂不成为笑谈? 第三是各级将军、校、尉军衔。这个更是遭到了夏言的强烈反对,说是给了朱厚当头痛击也不过分。 夏言的奏疏里说的明明白白:明朝的将军分为三种,其一是作为宗室的封号。亲王后代中,长子可袭封号,非长子者称为世子,封镇国将军;其孙,封辅国将军;曾孙,封奉国将军。其二是指近似于国家仪仗队的大汉将军。兵部职方司选拔身材魁梧、五官端正之兵士以充朝仪,称之为“大汉将军”。凡大朝、皇帝驾临正殿或参加晋封、祭祀、午门献俘、接见外番使臣等一切礼仪大典之时,大汉将军身穿镶金介胄,手持金瓜、斧钺、龙刀、凤剑,列队于丹跸之上、皇帝的御座两旁。天子出巡或临田郊祀,大汉将军随御驾出入扈从,负责沿途警戒。第三才是作为武将的军衔,也分三级,却并非什么上、中、少之分,而是分为骠骑将军、金吾将军、龙虎将军,初授必定是骠骑将军,任骠骑将军至少三年之后,方可晋升金吾将军;其后,战功卓著者方可加封龙虎将军,或授之以平虏将军、镇夷将军等特定称号。 至于校官为三级军衔,也不适当――寻常军卒都被称为“小校”,校尉更为专用称谓,以之命名,既容易引起混乱,更难以让人接受。 尉官军衔则更不妥当,概因依大明律法祖制,亲王曾孙即奉国将军之世子,授镇国中尉。夏言据此在奏疏之中反问道:“此乃皇室专用之称谓,岂人臣所能受乎?” 夏言与北宋时的王安石一样,被时人称之为“拗相公”,素来刚直敢言,无所顾及,让朱厚很不高兴,但他也知道,夏言言之有理,看来现代的称谓用之明朝,确实很别扭,而且会引起混乱,带来很大的麻烦…… 唉!实行军衔制的想法大概是泡汤了,真是遗憾啊! 朱厚无比懊恼地叫道:“张居正!” 张居正忙跪下应道:“臣在!” “即刻将这份奏疏送到内阁,交给李阁老,让他仔细看了,再依夏阁老奏疏所言拟订整军方略。” 皇上当面臧否前任内阁首辅,随即却又说要依奏疏所言行事,张居正不免大吃一惊,迟疑了一下才应道:“是!” 朱厚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不寻常反应,便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可有话要说?在朕的面前尽可畅所欲言。” “臣不敢。”张居正也知道皇上为何会有此问,忙解释道:“皇上从谏如流,令臣不胜感慨,一时心情激荡,难以自持,故在君前失仪,请皇上治罪。” 朱厚冒着被朝臣非议、天下侧目的风险将张居正调到身边,可不只是让他伺候笔墨给自己答疑解惑的,还存了为大明王朝悉心培养这位“宰相之杰”的深远用意,便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是一人之天下,故不能以一人治天下。朕虽贵为天子,掌九州万方,一言兴邦,一言丧国,则更不敢专断独行,而应广开谏路,察纳雅言,才能弥补阙失,共致大明中兴。” 张居正感动莫名,俯身在地正要说些颂圣的话,就听到门外有人奏称:“臣马宪成奉旨见驾。” 朱厚闻声大喜:“哦,马大财神爷回来了,快快请进!” 接着,他低声对张居正说:“先不忙去内阁。马阁老于国朝财政精研多年,你要好好听他的奏对,多学着一点,日后可为朝廷所大用!” 注:奴儿干都指挥使司――明朝政府为了防备东北各部与蒙古势力勾结,在黑龙江流域西起阿嫩河、东至库页岛,北达乌第河,南濒日本海的广大地区,建立了几百个都指挥使司、卫、所等各级行政机构,对女真各族上层人物不断封官晋爵,进行笼络。永乐七年(1409年),设置奴儿干都指挥使司,统辖这些行政机构。到了嘉靖年间,奴儿干都指挥使司早已名存实亡,女真三大部族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之间,及各族内部分为大大小小的许多族群,互不统属,彼此争斗不休,明朝政府一直实行分而治之,互相牵制的政策。初期还算奏效,后期……地球人都知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四十七章 讨价还价 马宪成进了东暖阁,刚要跪下行陛见大礼。朱厚摆摆手说:“不必多礼。看你眼睛红红的,怕是急着赶路,一夜也未曾睡吧!真是辛苦你了。” 马宪成还是坚持叩了头才起身:“身奉王命,敢辞辛劳。” 朱厚吩咐门外伺候的内侍给他赐座看茶,然后问道:“军粮可调运了?” “回皇上,第二批军需计有粮麦十万石、粟豆各五万石,均已装船完毕,今日一早便可启运。但臣闻说平叛军露布告捷,言称缴获叛军囤于徐州的军储粮米多达五十四万七千三百余石,臣以为可命军需供应总署就地支领,按我军兵士口粮标准计发,不必从京师长途调运。” 朱厚说:“守着那么大一座金山,确实不必伸手向朝廷讨饭吃,就如你所奏。军中不可一日无粮,此事要着速办理,你与严阁老商议酌定之后立刻拟票呈进,司礼监今日就把红批了,八百里加急送到徐州。还有,十几万的俘虏也要吃饭,也按我军兵士口粮标准计发,不得克扣半分。” “臣遵旨。”马宪成说:“大同、宣府两镇去年因鞑靼入寇,边屯多被兵火所毁,江南叛乱之后,商屯开中也不足弥补其用,臣请旨将以上粮秣转运大同、宣府两镇。转运之事就由叛军俘虏承担,将军粮运抵九边之后,可分散充补各边镇军伍。” 大胜固然可喜,但如何安置这十几万俘虏却让朱厚很头疼:这些人放下刀枪是俘虏,拿起刀枪又是一支不容小视的武装力量,即便转为军屯,要看管他们就需要动用为数不少的军队,势必削弱平叛军的实力。他曾一度想过按红军当年的作法,愿意从军的欢迎,不愿意的发放路费遣散回家,可一来朝廷不一定拿得出那么多的银子;二来似乎也过于宽大了一点――明朝兵士可没有红军战士那么高的思想觉悟,大都不愿意从军入伍,这下可好了,平叛军将士们尚且背井离乡征战四方,俘虏却能安然返乡守着老婆孩子过小日子,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势必招来朝野上下的非议,更令全军将士侧目,好心就铸成大错了! 此刻,听马宪成这么一说,他当即就乐了:“哈哈,你马阁老就知道做没本钱的买卖,此议甚好,就准你所请,由你与李阁老和兵部会商酌定。不过,朕闻说俘虏其中多有被叛军强拉从征的青壮农夫,这些人打仗不在行,种田却是一把好手,他们还是以屯田为主,将原本用于屯田的兵士调回营中操练守备。” “回皇上,臣已与李阁老商议过,李阁老也正是此议。” 朱厚也知道分管军务的李春芳跟自己一样,也不放心这些俘虏的忠诚度,便点点头说:“看来你们是动了一番脑筋的,集思广益,甚好,甚好。不过,朕急如星火地招你回来,主要是商议犒赏六军并优抚恩恤阵亡伤残将士之事。这种事朝廷虽有章程可循,但朕的意思,既然是国朝前所未有之大胜,于全国更有稳定局势、振奋人心之大功,朝廷就不必吝啬了,尤其是对阵亡伤残将士的优抚恩恤,一定要从厚。将士们在前方为国家浴血奋战,国家便不能让他们有后顾之忧!马阁老意下如何?” 内阁派人通知自己即刻返回京城面圣,马宪成就知道一定是为了此事,脑子一刻也没有停歇过,此次大战战果辉煌,可军队也损失不小,承担攻城之责的营团军阵亡八千余人,伤者近万,单是优抚恩恤阵亡伤残将士,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况还有大胜之后的犒赏全军,都得要户部掏银子。马宪成在心里盘算了又盘算,好不容易咬牙拿定了主意,皇上却开口就把调子定了下来,想必也有了一定之规,他只好说:“如何从厚,臣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果然有了主意:“朕的意思,阵亡将士除朝廷例行的优抚恩恤之外,无论品秩,每人另予白银二十两,米一石,布一匹;重伤者赏银十两,米一石,布一匹;轻伤者赏银五两,米一石。如今江南叛乱,朝廷手头上的布帛不足,可按市价折银计发,朕看过东厂的仿单,京城布帛价格略有上涨,每匹中等棉布合银五两,就按这个价码给阵亡伤残将士折银……” 六月暑天,马宪成头上却冒出了一层冷汗,朱厚没有注意到,还在自顾自往下说:“余者,营团军及辅助攻城的中军炮营全体将士每人赏银三两;其他各军将士每人赏银一两。还有,前方打仗,后方供给军需调运粮秣也功不可没,漕军、兵工总署、军需供应总署及各地军需转运衙门职官司员,包括工匠民夫,也应一例同赏,每人赏银一两。” 说完之后,他才瞥见马宪成身子在微微晃动,当即笑道:“你马阁老是我大明朝的财神爷,这点银子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不至如此吧?” 马宪成跪了下来:“回皇上,徐州大捷,上托皇上齐天洪福,下赖六军将士效死用命,皇上要厚赏恩恤全军将士,自是天恩浩荡,臣受宪命掌户部,又蒙圣恩,许以内阁辅弼之重任,当体察圣心……” 朱厚摆摆手说:“好了好了,这些过场话就不必再说了,朕想听你‘但是’之后的那些话。或者,回京几十里地,你坐在大轿之上竟没有合眼,想必也已谋划停当,就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们再商议。起来回话吧” “谢皇上!”马宪成叩头之后起身:“此次大胜乃是国朝近两百年来前所未有之盛事,朝廷于常例恩恤之外再行赏赐也是理所应当。臣以为,当予阵亡将士每人加赏银五两,米一石;伤者赏银三两,米一石;营团军及辅助攻城的中军炮营将士每人赏银一两;其他各军及漕军将士每人赏银半两。兵工总署、军需供应总署及各地军需转运衙门职官司员虽不无微劳之功,却不必给赏,可待王师平定江南之乱之后,再恩赏如例。” 一刀下去,竟砍去了一大半还不止!朱厚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这也太少了吧!” 马宪成心中叫苦连天:还少?这已经是我感怀浩荡圣恩,依据“从厚抚恤”的圣谕,悄悄将原本考虑的抚恤标准提高了一倍,咬着牙报出的赏格了!他赔着笑脸回奏道:“回皇上,其实也不少了。阵亡八千,每人赏银五两,便是四万两;伤者一万,赏银就需三万;营团军及中军炮营合计赏银五万,其他各军并漕军将士共计四十三万余人,赏银就需二十一万五千余两,诸项支出共计需银三十三万五千有奇。” 朱厚把眼睛一瞪:“你还好意思跟朕讨价还价?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每位兵士平均赏银竟还不到一两,朝廷也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吧!” 马宪成涉及到财政开支问题从不让步,不管是面对内阁,还是面对皇上,颇有“强项令”之风范,当即说:“朝廷财政吃紧,国库更不宽裕,臣不敢大气。” 朱厚毫不客气地说:“朕看你是山西老抠的习性难改!去年抄没仇鸾及薛林义、陈以勤等谋逆之臣家产,到了年底你户部太仓尚有存银近三百万两,新正年节诸事,包括犒赏六军及安置难民、兴办农务等各项开支,都应付了下来。年初议事的时候,匡算过今年的财政开支,你户部给朕打了包票,说是发行一千万的国债之后,应付两年的战事不成问题。如今看这情势,平定江南之乱也就是半年一年的事了,军费开支便用不了原先预计的那么多,你该算是我大明开国以来最富的户部尚书,怎么又跟朕哭起穷来了?” “回皇上,依臣之愚见,即便王师能于今年平定江南之乱,江南甫经大乱,无二三年休养生息万难恢复元气。这二三年里,江南诸省非但不能为朝廷上缴赋税,反要朝廷拿出许多银子抚恤流民、恢复生产,臣不得不精打细算。此外……”马宪成犹豫了一下,说:“朝廷举债乃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为天家体面和朝廷信用计,不但要按期承付利息,还要考虑到期赎回国债。臣掌户部,不但要预留今年一百万两银子的国债利息,更要为五年之后朝廷依约偿还一千万国债的本金未雨绸缪。” 其实对于那一千万两白银的国债,朱厚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偿还,当然不是想赖帐,而是另有重要打算,想以此为契机推行自己谋划了许久的一项改革。只因事体重大,他至今还未考虑成熟,还不便泄露出去。因此,他说:“平定江南叛乱之后,不是还有那么多谋逆倡乱的藩王宗亲、勋臣贵戚的家产可以抄没收归国用吗?国家养了他们近两百年,个个肥得流油,莫非就不够抚恤江南流民、恢复生产之用?” 马宪成说:“回皇上,户部向来只能按既得或确知必能得到的银钱匡算收入、安排开支,象这等镜花水月之物,断不敢考虑在内。” 本来朱厚对于承付国债利息的一百万两开支,已经预先安排了汪直南下吕宋与葡萄牙人通商互市,不必户部考虑,但马宪成既然连抄没江南那帮藩王宗亲、勋臣贵戚的万贯家财都视为镜花水月,此事也就更不用提了,他一时竟想不出来反驳的话。气愤之下,也就顾不得刚刚在张居正面前说的那些“从谏如流”的大话,气哼哼地说:“朕见你撇开内阁其他阁员,一人来见驾,就知道你打定主意要跟朕吵架。全军将士浴血奋战,才赢得徐州大捷这般国朝前所未有之大胜,让你拿出几两银子来犒赏有功将士,你却不肯。还有那些为国捐躯的阵亡将士,抚恤之银竟还不够买半匹马,岂不令全军将士、乃至举国上下为之寒心?!朕告诉你,你的提议朕不允,户部要重新考虑抚恤标准!一应赏赐都要从厚!从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四十八章 外臣家奴 马宪成果然强项,立即回奏道:“回皇上,臣已将户部家底盘算清楚,只能拿出那么多的银子,皇上之命,臣万死不敢奉诏。” 朱厚大怒:“好你个马宪成,竟敢如此傲慢无人臣礼!” 马宪成跪了下来:“臣非木石,岂能不感念皇上体恤将士为国征战的辛劳?但户部确实拿不出再多的银子了,请皇上体谅微臣的难处……” 朱厚厉声说:“朕体谅你的难处,可谁能体谅朕的难处?朕的将士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连命都不要了,让你们拿出一点银子予以优抚恩恤,你也推辞!你道优抚恩恤将士是朕收揽人心吗?” “臣不敢!”马宪成将头在地上一碰,随即又抬了起来:“恩赏抚恤有功将士,朝廷自有定例,皇上若要从厚,可发内库犒军。” “好啊!竟反将起朕的军了!”朱厚更是怒不可遏:“说起来都怪朕以前对你户部体谅得太多了,把宫里的用度一减再减,搞得内库空空如野。若非如此,朕又怎会伸手向你讨要给将士们的赏赐?” 马宪成终于被逼得没有退路,梗着脖子说:“内库空虚,太仓也不充裕,今日攻克徐州便如此厚赏,他日克复南都又该如何赏之?臣身为内阁辅弼之臣,又掌国库锁钥,不敢不从长计议,恳请皇上体谅臣的苦衷!”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朱厚也有点能体谅这个过惯了穷日子,不得不精打细算的财神爷了。但自己说一句他便顶一句,实在让人气恼啊! 就在君臣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外响起了陈洪的声音:“奴才陈洪给主子请安了。” 朱厚正想有个台阶下,便扬声对外面喊了一声:“进来。” 陈洪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见是这样一副场景,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马阁老先起来吧,坐着好好想想朕方才的话。”朱厚转头问陈洪:“你有何事?” 陈洪大致判断出是马宪成得罪了皇上,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便说:“徐州大捷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奴才们估摸着王师平定江南之乱便是指日可待了,就想给主子造几身龙衣,以备午门献俘大典时用。昨儿奴婢就与黄锦商议,把差事交给了尚衣监的奴才杨金水。今儿一早,杨金水找了工部林部堂,拿出了造价单子,特呈送主子御览。”说着,他双手举着那张造价单,高高地举过头顶。 尽管这两年为了缓解朝廷财政危局,朱厚对于造龙衣的提议一概不准,但他也知道,午门献俘是朝廷十分重要的一场礼仪大典,丝毫也不能马虎,自己做两身新衣裳是为了维护天家威仪和朝廷体面,不是自己表现勤俭节约的时候,就接过了单子,随口说:“昨日告捷露布才送抵京师,今日造龙衣的单子都造好了,你们这些奴才倒是挺有心的。” 陈洪的脸上再次绽开了一朵花:“这是主子的喜庆事儿,更是朝廷百官和全天下百姓的喜庆事儿,奴才们累死也不敢耽搁啊!” 看着手中的那张造价单上骇然的数字,朱厚刚刚缓和的面容又一次绷紧了,正要发火,心里却又一动,便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此事你们跟工部沟通好了,但还得户部拨银子,你可曾与马阁老商议过?” “回主子,按祖宗家法和朝廷规制,宫里和工部造好单子之后,该先请得主子的旨再知会户部,奴婢不敢坏了规矩。” 陈洪其实还是说了谎。按照程序,此事确实不需要先知会户部,皇上下旨,户部如数拨付即可。但他知道户部尚书马宪成是个有名的山西老抠,更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犟驴子,较起真来连皇上和内阁首辅的面子也敢驳,因此,拿到杨金水和工部两家造的单子之后,他就悄悄去了内阁,可马宪成却奉旨见驾,到东暖阁议事去了。他悻悻然地准备回司礼监,才走出两步就改变了主意:当着他马宪成的面请示皇上,他纵然有什么不满,也不敢当着主子的面说,此其一;其二,他马宪成此时不说,日后也就更不敢说,再难也得乖乖地遵旨掏银子;还有其三,退一万步说,若他马宪成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天大的喜事儿扫主子的兴,司礼监便可以卸担子,省得日后惹出麻烦,主子没有亲见亲闻,还要怀疑他们这些个奴才从中颠倒黑白挑拨离间。打定了主意,他便兴冲冲地拿着单子就直奔东暖阁而来。 朱厚说:“好,朕知道了。既然马阁老就在这儿,你就给马阁老说说。” “是,主子!”陈洪转身面对着马宪成说:“马老先生,龙衣的许多规格,朝廷都有定例,我也不就不多说了,只拣要紧的几处说与您老先生知道。今次造龙衣,主要还是两套大朝时穿的章服,原本该由杭州织造局现织的,一来时间上就不凑手,二来杭州如今还陷落逆贼之手,宫里就打算用往年贡来的衣料代替,工价银就省了许多,每套定价四万两,两套合计八万两。还有两套龙袍,每套定价三万两,两套合计六万两。大宗儿就这两项,还有其他的如太平冠、乾坤带、步云靴、皮弁服等一应物事,合计用银也是六万两,共计二十万两。” 马宪成心里“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地问道:“多少?” “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马宪成喃喃地重复了一句,再不出声了。 听出他话语之中流露出不情愿爽快地掏银子的意思,陈洪便说:“马老先生,当着主子万岁爷的面,我这做奴才的就冒死多嘴说上两句,您老先生该是知道的,打从太祖爷起,就定下了天子各色章服每年各做四套的规矩。当今万岁爷爱惜民力,于即位那年又定下了新规矩,各式龙袍减半,每年定例不得超过两套,许少不许多。自嘉靖一十七年起,更不许再做,算起来已有八个年头没添置过新衣裳了,主子身上的龙袍边儿都磨毛了,让朝臣们看了不雅相,我们这些个做奴才的,心里更是难受啊……” 陈洪说着眼圈就红了,朱厚心里十分满意他的表现,嘴上却呵斥道:“马阁老在户部任职几十年,坐堂掌印也有些年头了,你说的这些能不清楚?何需你这狗奴才多嘴饶舌?给朕造龙衣,照例朝廷出一半,宫里出一半,宫里内库已是空空如野,哪里能拿得出十万两银子?” 陈洪就等着皇上问自己这句话,忙说:“回主子,内库确是拿不出十万两银子,莫说十万,就是一万也拿不出来。可奴才们想了,主子的喜事儿,就是奴才们的喜事儿,宫里该出的一半由所有中官捐出今年下半年俸禄的一半。这些当然还是不够,奴婢就与黄锦商量,由二十四衙门掌印、监丞,还有各宫的管事牌子掏自己的腰包补齐。奴才们饿死也要给主子把喜事儿办好!” “你和黄锦愿意,二十四衙门的奴才可愿意?不要为了给朕造龙衣,搞得宫里怨声一片!” “主子这样体谅奴才们,奴才们若不能为主子分忧,就枉披了这张人皮了!”陈洪说:“昨儿下午,奴婢就把二十四衙门和各宫的奴才们叫到了司礼监问话,尚衣监的奴才杨金水带头认捐了二百两银子,其他各衙门和各宫的奴才们也惟恐落在人后头,都多过了二百两,奴婢和黄锦在宫里待的时间长,平日得主子和主子娘娘的赏也比别的奴才们多,就一人捐了五百两,不到半个时辰,奴才们就凑了两万两。有的奴才还说了,若还是不够,就把主子往常赏赐的天物拿去当了。关乎宫里的体面,被奴婢骂了一顿,不敢再出这馊主意了……” 朱厚越听越满意,却打断了他的话:“废话连篇!朕问你,那个杨金水是不是陪荣王从江南逃回来的那个奴才?” “回皇上的话,是那个奴才。吕公公看他人老实,还算能干,就抬举他做了尚衣监的掌印。” “这件事吕芳奏过朕。朕问的是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尚衣监四品掌印,一年的俸禄也不过百十两,又刚从江南回来只半年时间,怎会有二百两银子的积蓄?是不是吕芳一走,你们这些个奴才就无法无天,开始不规矩,动手脚捞银子了?朕告诉你陈洪,还有你管着的那些个奴才,就为了索要贿赂,兵杖局管库太监的人皮至今还在兵杖局衙门的大堂上挂着呢!你们最好时常去看一看!” 一直没有得到主子命他起身的口谕,陈洪只得一直跪着,此刻顺势就将身子俯在地上:“回主子,虽说吕公公如今不在宫里,可奴婢遵着主子‘萧规曹随’的圣谕,丝毫也不敢放松了对下面那些奴才们的管束,奴才们死也不敢做那种欺天的事儿。杨金水那个奴才的二百两,有二十两是主子给的年赏,三十两是他这半年攒下的俸银,余下的一百五十两,黄锦帮他捐了五十两,奴婢帮他捐了五十两,又代吕公公帮他捐了五十两。奴婢和黄锦想的是这是他尚衣监的差事,他这个掌印该带个好头的。” “还有便是怕宫里其他人说你们的那个把兄弟不中用,伤了你干爹吕芳和你们几个掌印大太监的面子吧?你们可真够义气的!” 陈洪一凛:“主子的心比日月还明,奴才们这么点小心思瞒不过主子,也不敢瞒主子。” “真难为你们能这样念着朕。”朱厚说:“不过,光你们掏自家腰包拿出十万两银子也还不够,还得户部掏十万两,你该先征得马阁老同意才行。”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加上一进门就感觉到的那样不寻常的气氛,陈洪已经明白了皇上为何要问的这么细,便说:“打太祖爷起就定下了规矩,内廷苏州、松江、杭州三大织造局用银,一半由内廷支付,另一半由朝廷拨给,这都是历代先帝爷承袭的祖制。因江南叛乱,今年宫里就都没有提说给三大织造局拨银的事儿,已经给朝廷省了一大笔开销,宫里的人穿旧点穿破点都没什么,可为主子造龙衣是关乎天家威仪朝廷体面的事儿,奴才们也是念着国步之艰,盘算了又盘算,俭省了又俭省,并按规矩与工部会商,征得了工部同意的。” “蠢奴才,你可晓得,你们都是朕的家奴,心里只有朕这么一个主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可马阁老掌管的是天下财政,不是只为朕一人当家!户部不愿拿出钱来,朕也只好穿破衣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四十九章 克己为国 马宪成知道,皇上与司礼监太监一唱一和,其实字字句句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为了给皇上造龙衣以备即将到来的午门献俘大典,宫里的中官捐俸禄、捐积蓄,甚至还有人说要把皇上的赏赐给当了,无一不是在他这个外臣面前显示内侍对皇上的忠心。要说给皇上造龙衣,毕竟是关系朝廷体面的事情,也确实应该。尤其是这个陈洪,偏要挑这个时候来呈奏御前,摆明了是要将自己的军,不答应岂不更加触怒了皇上,更给了这个阉奴找茬发难的机会…… 马宪成的心中正在紧张盘算,此刻又听到皇上这么说,他就更不能不表态了,赶紧站了起来,说:“皇上爱惜民力、戒骄戒奢、俭省克己,我们做臣子的都感动莫名。且不说午门献俘大典是朝廷一大盛事,照例该风光大办,皇上已有八年没有添置新龙衣,便是臣等的失职。” 朱厚立刻将眼睛盯向了他:“这么说,马阁老是同意掏十万两银子给朕造龙衣了?”他嘲讽道:“户部也不宽裕啊!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银子出来,你可有难处?” 马宪成知道皇上是为他方才那样直言抗上不满,但话已出口,也不好更改,便汗颜道:“户部的难处,臣会想办法。” 朱厚继续嘲讽道:“你的好意朕心领了,可想是想不出来白花花的银子的,朕也不能不体谅你的苦衷啊!” “既食君禄,便要忠君之事。臣身为户部尚书,打理国库、安排正项开支是臣的责任。” “给朕造龙衣真是朝廷正项开支吗?” “回皇上,太祖高皇帝定下规制,历代先帝也有旧例,臣等理应照此办理。” “好好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朕也只好准司礼监所奏了。不过,”朱厚语气陡然阴冷了下来:“朕想请问你马阁老,请问户部,恩恤赏赐将士可是正项开支?太祖高皇帝可定下规制?历代先帝可有旧例?” “回皇上,臣方才所奏之对将士恩恤赏赐之事正是循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制,参照历代先帝的旧例,并秉承皇上‘从厚’的圣谕拟订的标准。” 朱厚立刻意识到若论言辞机锋,自己并不是眼前这位浮沉宦海几十年的内阁学士、户部尚书的对手,方才见他似乎方寸大乱、节节败退,其实他每一句话都给自己容留了反击的余地,便撇开刚才那个问题,直截了当地说:“那你的意思是户部有钱给朕造龙衣,却不肯多拿一点钱出来优抚恩恤阵亡将士、犒赏全军吗?” 马宪成不肯正面回答,说:“回皇上,天子服饰并非个人好恶,实乃一国之体面。” “国朝近两百年前所未有的大胜,推说朝廷财政吃紧,不肯厚赏将士,却从现在就开始筹谋午门献俘大典,还说要风光大办,光给朕造龙衣就要花二十万两银子,一场庆典下来要花多少?可供朝廷优抚恩恤多少阵亡将士的遗孤?又能供朝廷厚赏多少为国家社稷效死用命的将士?”朱厚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几乎是咆哮了起来:“你们看着朕的衮冕龙袍之上镶金嵌玉华美无比,朕却觉得沾满了将士的鲜血、军属的眼泪,这样的章服,你们让朕怎能穿得下去!” 顷刻间便是雷霆大作,陈洪自然趴俯在地上簌簌发抖,马宪成也不得不跪了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只得微微闭上了眼睛,却有两颗浑浊的老泪从他沟壑密布的脸上滑落了下来。 看着这位忠诚勤勉的老臣伤心落泪,朱厚突然又觉得于心不忍,便将语气缓和了下来:“马阁老,纵是穷门小户,开门也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当着我大明朝这么大一个家,朕知道你难。可再难,难得过前方那些舍弃性命不要,保卫我大明江山社稷的将士吗?他们都是精壮虎贲之士,更是家里的顶梁柱,殉难之后,剩下的孤儿寡母可怎么办?朝廷对阵亡将士自有恩典抚恤,这话不假。午门献俘大典风光无限,载诸史册少不得也要大书特书一笔,更少不得要给你们这些朝廷重臣加官晋爵、恩荫子嗣,可朝廷的庆典从何而来?你们的官秩恩荫又从何而来?若无众将士效死用命,我大明江山社稷能否保全尚不可知,能有那样藻饰太平的庆典?若被外寇内贼亡了我大明,你们的身家性命能否保全尚不可知,能有那样盛隆一时的荣华富贵?举国上下欢庆胜利之时,最不能忘且不该忘的,便是那些浴血沙场、为国捐躯的将士啊!” 马宪成脸上的眼泪如线一样跌落下来,不禁也深深地趴俯在地上,哽咽着说:“臣冥顽愚钝,不能体念圣心仁厚……” “好了,朕也不让你为难。这造龙衣之议,既然司礼监、工部和你户部都同意,朕就批了。”说着,朱厚抓起御案上的毛笔,饱蘸了朱砂,在陈洪呈上的清单上批了一个大大的“准”字,然后将那份清单递到了马宪成的面前:“这造龙衣所需的二十万两银子,朕再把它捐出来,加上你方才奏请的那三十三万两,一并用于优抚恩恤阵亡伤残将士及犒赏全军有功之人。如何合理使用由你酌定,户部行文军需供应总署尽快发放。此事应着速去办,朕信得过你,就不必请旨了。朕只说一句,这是朕捐出来的钱,若有一分一文被那帮经手的文官武将贪到自己的腰包,却到不了朕的将士们的手中,朕会让他一百倍一千倍地给朕吐出来!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剥皮楦草的刑罚,朕只在宫中用过一次,效果大概还不错,有人若是坏了心肝,想尝试一下那样的滋味,尽管放手去贪!” 马宪成捧着那张御批的笺纸,激动得浑身颤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可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觉得在这样的君父面前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最后只化做简短的一句:“臣遵旨!” “张居正,替朕送送马阁老。把那份奏疏也送到内阁李阁老那里。” 打发走了马宪成和张居正,朱厚对着一直趴在地上,肩膀却还在一耸一耸地抽动的陈洪说:“起来吧。外人都走了,朕有话要和你说。” 陈洪乖乖地起来了,朱厚看着他那张糊满鼻涕眼泪的脸,不禁哑然失笑:“心疼你们捐出来的那十万两银子了?” “回主子,奴婢不敢。” 朱厚叹了口气:“东挪西凑,恨不得把这禁宫大内掘地三尺,最好再能挖出一窖元宝来;不惜得罪宫里所有的人,好话说尽坏话也说尽,硬是压着那帮钱眼里打滚的奴才掏自家腰包,好不容易凑出了十万两银子,想给朕锦上添花,让朕高兴高兴,转手却被朕卖了人情,能不心疼?换做是朕,一番苦心化为泡影,朕也心疼!” 陈洪嘴一咧,又要哭出来,却硬生生地又把眼泪咽了回去,低着头说:“回主子,奴婢能体会到主子一片苦心……” “能体会到就好!”朱厚说:“这些年朕一直压着你,压着宫里所有的奴才,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回主子,奴婢和宫里有些奴才不守规矩,给主子惹出了许多麻烦,败坏了主子的圣名……” “错!”朱厚说:“是因为朕明白了一个古往今来许多雄才大略的帝王都不曾明白的一个道理:把天下治好,累的苦的是外面的那些臣子,得实惠的是朕,还有你们这些宫里的人!惟有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我大明王朝中兴伟业、太平盛世才有指望!也惟有如此,朕的天位,还有你们这些宫里的人的荣华富贵才能长久!吕芳掌了那么多年司礼监,把宫里二十四衙门治理得井井有条,为何却从不在宫外惹是生非?就是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你勤勉肯干,人也机灵,朕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也惟有明白了这个道理,你才能把司礼监的位子坐得安稳,坐得长久!” “奴婢记住了。”陈洪说:“奴婢再给主子想办法,砸锅卖铁也要给主子把龙衣做出来!” “不必了。”朱厚说:“朕听说尚衣监的库房里还存着不少龙袍,可是真的?” “回主子,是存着数百件,可……可都是旧的……” 朱厚把眼睛一瞪:“不说列位先帝一年做四套,朕即位以来一年也做了两套,只在一年数次的礼仪大典上穿过,旧能旧到哪里去?”接着,他饶有兴味地问道:“里面最贵的是哪位先帝的?” “回主子,最贵的一件,是正德先帝十一年做的,那年他亲率神策军西巡,出大同口外征剿鞑子,命织造局赶制了一件,工价银八万两银子。” “啧啧,不愧是古今少有的玩乐天子……” 听到朱厚这么说,陈洪的脸色剧变,又“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奴婢万死多嘴说上一句,请主子慎言。” “有心了,朕会注意的。”随口夸了他一句,朱厚说:“就把那一件给朕找出来,洗净熨干,虫蛀鼠咬的地方就着针工局的奴才们织补,他们都是巧手,管保外面的那些臣子看不出来。嘿嘿,正德先帝穿着它御驾亲征抵御外寇,朕就穿着它平定家贼!我大明两代天子之洪福聚于一身,何愁外寇不靖、家贼不除!” 皇上已经因自己的奇思妙想而得意地大笑起来,陈洪却骇然惊惧:“主子,若是被旁人晓得了,奴婢千刀万剐也赎不了欺天的罪啊!” 朱厚说:“蠢材!朕就是天,朕不说你欺天,谁能说你欺天!至于宫里的人会不会把消息走漏出去,嘿嘿,就看你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治理宫禁的本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五十章 远人服威 四大阁员齐聚在东暖阁里,跪在了御案前。严嵩带头叩拜:“皇上宵衣旰食,勤勉理政,轻徭薄赋,恭行俭约,推衣衣之藩王使臣官吏将士,节用用之禄饷军国之需,无时不念国步之艰、民生之难。上古贤君,非尧、舜、禹、汤不足名之;三代以下,更无可堪与吾皇比肩之人……”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朱厚说:“天天被你们‘鸟生鱼汤’夸着,朕就算想‘鸟生鱼汤’也‘鸟生鱼汤’不了,有什么话就直说!” 四大阁员尴尬地笑着站了起来。严嵩看看三位同僚,大家都冲他点了点头,遂躬身说道:“将议造龙衣之银用之恩赏抚恤,将士闻知此事,必感怀浩荡天恩,誓以身许国事,赴汤蹈火,不敢人后,江南叛乱必定指日可平。但臣等以为,朝廷财政吃紧固然是实情,礼仪大典也不可偏废。故恭请皇上收回此议,仍由户部拨银,工部会同司礼监为皇上赶制龙衣。若皇上心忧朝廷财用不足,不愿动用国帑,臣等愿率文武百官捐出三月俸禄,为皇上造龙衣。” 马宪成回到内阁,左思右想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通报了严嵩、李春芳和徐阶三人。四大阁员商议了半天,都认为内宦尚且能够捐出俸禄为皇上造龙衣,外臣若还无动于衷,岂不显得对皇上寡情薄义?日后司礼监借机造谣滋事,好不容易赢得的政府压倒内宫的局面就有可能翻过来。因此,绝不能让司礼监那帮阉奴专美于前!经过商议,内阁想出了这个法子,虽有拾人牙慧之嫌,却也不失为即时补救之策。 朱厚心里涌出一股暖流,看来榜样的力量真是无穷的,有我这个皇上以身作则,这些封建官僚们的思想觉悟也都提高了许多,能互相体谅,共谋国家大事了啊! 不过,这种感动转瞬即逝。他随即已明白过来,大明王朝宫府之间的矛盾与生俱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只不过是内阁为了与司礼监争宠邀宠固宠的一个手段而已,也别指望那些封建官僚真的就能与国同体、为国分忧!而且,明朝官员的工资水平实在太低,他们这些内阁大臣、部衙堂官谁也不指望着那么点俸禄过活,可各部院司寺低级官员还要靠俸禄来养家糊口,一下子要捐出三月的俸禄,让那些官员一家老少喝西北风去?为给自己扯件新衣裳,就逼得宫里宫外的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这种事或许嘉靖那个混蛋能做得出来,他却做不出来! 想到这里,他缓缓地说:“诸位爱卿的好意,朕心领了。去年京师告急,朕已俯允户部所请,发动文武百官捐出了一两个月的禄米,当时乃是强敌压境,社稷危倾,凡我大明臣民百姓无不同仇敌忾,共赴国难,官员们食朝廷俸禄,更应做出表率。但此事毕竟关乎朝廷体面,可一而不可再,如今只是为了应付午门献俘大典,就不必再如此行事了。” 严嵩说:“回皇上,天下一心为的君父。我大明文武百官,乃至全天下的臣民百姓,有谁不想圣上威仪天下、淳化万方?” 朱厚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外臣和宫里的奴才们不一样,朕再穷,三餐一宿还是少不了他们的,他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们却不同,都有一大家子人口要靠你们的俸禄去养活,我大明官员俸禄本就很低,再动辄克扣,让那些品秩低微的朝廷命官如何过活?” “仁德天厚无过皇上!但再苦也不能苦了君父,为人臣者皆同此心……” 同样是说话,严嵩就比马宪成得体多了,听起来也让人很舒服,但朱厚毕竟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就赶紧收敛心神,打断了他的话:“好了,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多言。对朕忠不忠,不在这上头,办好了朝廷的差事,别让老百姓在背后骂朕‘嘉靖嘉靖,家家皆净’,就是我大明朝的忠臣、贤臣!” 乍一听这句话,严嵩等人吓得猛地打了一哆嗦,赶紧又要跪下请罪,朱厚忙说:“各位爱卿还有何事要奏?” 严嵩明白皇上不想再听废话,便说:“徐州大捷,举国欢腾,臣再给皇上报个小喜:鞑靼贡使黄台吉已向礼部提出回国之请。” “哦?”朱厚笑道:“昨日露布才送达京师,他们今日就得到了消息吗?” “回皇上,王师一战而破徐州,是我大明之盛事,也是我大明诸多藩篱属国之盛事。臣昨日就命人将露布抄写数份,由礼部远人司属官送至鸿胪寺礼馆,让诸番使者也能同享欢欣,共沐圣恩。” 去年鞑靼酋首俺答兵犯国门,被严嵩好一番忽悠,仨瓜俩枣子的打发回去之后,才听说了江南叛乱的消息,遂屯兵塞上,意图趁火打劫,并于年初派出二王子黄台吉以贡马为名来探听虚实,结果又被严嵩好一番忽悠,以为江南叛乱不足为虑,明朝上下一心放在北面的防御之上,只好接受了明朝提出的诸项目互市条件,返回河套地区,散军放马休养。过不多时,明朝在京师举行誓师大典,倾全国之兵大举南下平叛,消息传到塞外,俺答几乎气得发疯,又派黄台吉以贡马为名来朝,提出了从优核定马价、增加皮币珠玉粮米布帛等一应赏赐的诸多条件,还蛮横无理地要求明军退出已收复的河套地区,拆除大同、宣府、宁夏、榆林等镇沿边修筑的城寨堡垒,否则就要刀兵相向。朱厚自然置之不理,严嵩也避而不见,却以加强警卫为名,派出大批锦衣卫散布馆驿四周,摆明了要将黄台吉等人扣为人质。 一向以“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自居的明朝突然一改往日作风,令被困在馆驿之中的黄台吉十分愤怒,只能终日借酒浇愁,喝醉了不是大骂严嵩老贼就是肆意鞭挞随员,惹得随员也都满腹怨气。鸿胪寺礼馆的官员、杂役早就换成了厂卫的特务,趁机发展了好几个内线,探知了许多有用的情报。 就这么过了十来天,明军徐州大捷的露布送至京师,黄台吉看过之后酒也醒了,长叹一声,吩咐随员收拾行李,向礼部提出了回国的要求,什么马价之类的要求也不提了。严嵩怎能不赶紧给皇上报喜? 朱厚完全清楚此事的始末,此刻听严嵩说得如此一本正经,更是乐不可支:“论说对付夷狄之人,我大明大概无人能出你严阁老之右啊!” 严嵩忙躬身说:“臣受命掌枢朝政,外镇四夷是臣的责任,略尽本分而已,当不得皇上如此盛誉。” 朱厚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有朋之远方来,不亦乐乎?外番贡使辞行,天朝照例要给予赏赐,就按常例去办,不必另行请旨了。黄台吉离京之日,由严阁老代朝廷为其设宴饯行,并让他带朕的一句话给俺答:蒙元诸部游牧渔猎为生,农业、手工业皆不发达,仰仗天朝之处甚多,只要其安分守己,朕便准允他们与天朝平等互市,货殖有无。可若是还欲南下牧马,我大明百万将士、亿兆生民必叫他有来无回!” 接着,他又略带嘲讽之意地问道:“他当初提的那些条件呢?” “听礼部转奏黄台吉所言,其他都未曾提及,惟请朝廷恩准所部民众以牛羊易物。臣不敢自专决断,恭请皇上圣裁。” 原来,此次黄台吉进京朝贡,所提出的条件大都被朱厚嗤之以鼻,惟有其中一条却让他拍手叫好,便是严嵩方才提出的“恩准所部民众以牛羊易物”之请。 俺答提出这个要求的理由很简单:通常互市以马易物,故称“马市”,各部富人有马可用于交换,穷人家贫无马,但也需要粮食布帛,恳请明朝同意用牛羊交易。 此议正中朱厚的下怀,几乎当场就要拍板准允,却被严嵩立谏不可。 当时朱厚就纳闷了:朝廷如今在北方诸省大兴农务,急需大批耕牛骡马,为此还特令辽东女真各部及藩属之国朝鲜进贡耕牛骡马若干,并不惜长途跋涉,远天远地以钱粮布帛交换耕牛骡马若干,分发垦荒百姓,以助农耕。如今鞑靼各部把牛羊送上门来,岂有不答应之理? 可是,严嵩却说,自古以来,马与戎事相联,马的数量是国家富强的象征,太祖高皇帝曾说:“昔人问国之富,即数马以对者何?盖事在戎。其戎始轩辕。其马载甲士,代涉劳,备边御辱,足折冲,斯力之大,斯功之美,可不爱育乎!所以古人先马而钱粮,故数马以对。马之功不但备戎事耳,若使君有道,则马之力牵犁耜驾粪车,辟上沃田,其利甚焉,所以古重之者为此也。”因此,与蒙元诸部互市只许以马交易,此乃祖制,不可不遵。 朱厚根本不会把朱元璋当年说过的话奉为金科玉律,自然对这条理由大为不满,但严嵩说的第二点理由却让他改变了主意:此事虽小,却关系到国朝威严,以往鞑靼各部也多有所请,都被朝廷拒绝,为此还引发了不少边境冲突。而夷狄之人向来贪欲无壑,未尝不是以之试探天朝,若准其所请,难免不会被他们小觑,更进一步要提出更加蛮横无理的要求,因此绝对不能轻易答应。 当时有这样的顾虑也是对的,不过如今王师赢得徐州大捷,大明军威正盛,想必也能震慑远外夷狄,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再拒绝这一合理要求,那就是食古不化,损人损已了…… 拿定了主意,朱厚说:“俺答虽是夷狄酋首,却还要一片爱民之心,且其部既已受朝廷封贡,部众之人无论贫富皆是朕的子民,朕也不忍任其衣食无着而坐视不救。只要牛羊价钱公道,就准其所请。各位阁老意下如何?” 严嵩也甚是乖巧,立即应道:“皇上圣德巍巍!夷狄部众感怀浩荡天恩,是必不敢再生桀骜之志,再起南侵之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五十一章 茶政之弊 皇上首肯,首辅附议,准许牛羊互市之议便没有人反对,此事就算是定下来了。接着,朱厚突然问道:“马阁老,你前些日子奏称,据大同等镇奏报,自四月开市以来,马市已赚白银近十五万两,可是真的?” 马宪成躬身答道:“回皇上,臣派员亲往核查过,各处互市共市马六千三百六十四匹,上、中、下马皆有,按每匹平均折银十二两计,共合银七万六千三百余两;又因鞑靼诸部马匹放养繁衍,多以现银交易,合计货殖近三十万两,依本利各半计算,实际盈利约一十五万两。此外,晋商贺兰石奏请朝廷恩准,另开民市,由昌隆号为牙商,统管往来货殖,两月之中货殖近五十万两,已按十成货殖一成关税的约定缴税五万两,另应按年缴纳三成利润给朝廷,因未满一年,尚未征收。” 看来,只要废除了明朝以往“薄来厚往”,打肿脸充胖子的朝贡贸易原则,西北互市还是大有可为的嘛!而且官营马市毕竟还带有一点羁縻蒙古各部的政治色彩,在交易价格等方面还是采取了一定的优惠,完全依据经济规律运行的民市利润肯定比官营马市大许多,否则晋商集团不可能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换得专营许可权! 他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阵之后,说:“开通互市仅三月功夫,官民两市少说也赚了近二、三十万两银子。这么说,一年下来,朝廷能开源上百万两喽。” 马宪成说:“回皇上,也没有那么多。开立互市这三个月里,每月三次每次三日的互市之所以所得不菲,乃是因去年鞑靼虏贼寇犯国门,徒费人力却未曾掠得许多粮食布帛,到了今年春荒之时,粮米粟豆就很匮乏,只得不惜银钱,高价向我朝购买。若论正常年份,想必就没有那么多了。但据户部测算,连同民市商税收入合计,一年多增五十万两收入当不成问题。” “马阁老言之有理。”朱厚又问道:“既然互市不失为朝廷开源之一大渠道,为何户部前些日子却又奏请在川陕两省厉行茶禁?” 这份奏疏由马宪成领衔上奏,是为户部的公本,送入大内也有近半个月了,一直没有回音,马宪成以为是皇上还有诸多军国大事要处置,一时就将这件事给搁下了,听皇上这么说之后,才知道其实皇上早就看过,对此尚有疑议,忙解释说:“回皇上,所谓茶禁,非是禁官茶,而是严榷法,禁私茶,以利朝廷与西番茶马互市。” 朱厚一哂:“莫非朕不知道你说的这层意思?朕之所以有此问,就是想与诸位辅弼重臣论一论这个官茶、私茶之分。张居正!” 侍立一旁的张居正跪了下来:“臣在!” “朕前些日子让你去查了历朝历代茶马互市之史料,你可查了?择其要点给朕及诸位阁老说说。” “是,皇上。”张居正向皇上叩头,又半转过身向四位内阁大员叩头之后,说:“启奏皇上并报各位阁老大人,中原与西番茶马互市源于李唐,成于赵宋,而大盛于我朱明。晚唐之时,茶道大行,茶利大兴,遂专营禁榷,为国家赋税之一大来源,初旨仅限于充裕国用。其后茶道之风传诸西番,腥肉之食,非茶不消;青稞之热,非茶不解,蛮夷之人因而视茶如命,所需更是不菲,时有外番入朝,大驱名马,市茶而归,但尚未成定制。至宋熙宁年间,为熙河用兵之需,委派官员尽榷蜀茶,运边易马,并设立都大提举茶马司专理其事,确定贸易年额及茶马比价,实行专营,严禁私贩,茶马贸易之制由此发端。经神、哲两朝治政者刻意经营,已趋完备。太祖高皇帝至正二十一年便行茶法充裕国用,建元洪武之后,南征北讨,兵力有余,惟以马为急,遂尽榷川陕之茶,贮边易马,并承唐宋遗制,先后于秦州(今天水)、洮州(今临潭)、河州(今临夏)、四川、雅州碉门等地置茶马司,几经革废改并,至今有四川、西宁、河、洮、岷、甘、庄浪、碉门等茶马司,以川陕官茶为主,辅以开中之商茶,自川西、朵甘、乌思藏一直北至哈密、吐鲁番,与西番诸夷互市,岁易马均在万匹以上。太祖以降,列位先帝也无不以茶马互市为重,专营榷卖,并设立巡视监察制度,派遣专门官员巡禁私茶,督理茶马贸易。初置四川等处茶盐转运司于成都,后改为月遣行人巡视,至景泰初罢行人巡茶之制。其后历经反复,正德二年,于陕西设立巡茶御史,著为永例;四川原由巡抚稽查,嘉靖四年归水利佥事代管,而令重夔、南安绵、建昌松潘诸兵备道分别职守,委官管理。由此可见,国朝于茶马互市极为重视,制度之详备,互市之繁荣,持续之始终,成为我朝制番、实边、裕国之国家大经,尤为制西番以控北虏之上策……” 或许是久侍御前的缘故,张居正面对皇上和内阁辅弼重臣也是面无惧色,侃侃而谈,将茶马贸易的由来、沿革说得一清二楚,又言简意赅,其他阁老倒也罢了,连任职户部多年、精通财政之务的马宪成也频频点头,忍不住插话说:“正因茶政如此重要,非但关乎国朝财用之丰,更关乎军政边务之强,实为内充军实、外驭诸番的军国要务、西鄙重事,国朝才一直厉行私茶之禁,犯者治以重律,货物入官。但近些年来,茶禁废弛,私茶大盛,商旅满于关隘而茶船遍于江河,权要之人每私主之以图利,四川巡按卢孟良曾稍一盘诘即得十数万,平日更可知之。因茶政由户部兼管,户部闻知此事,才有禁茶之请。” “户部所提奏议确系关乎国朝财用及军务的大事,不过,朕还是觉得尚有可再商榷之处。”朱厚说:“张居正,朕还让你查了历代先帝实录及皇史晟档案,找出风宪言官或地方官员论川陕茶课之弊、茶农之苦的奏疏以及朝廷开商茶之发端,也择其要点说来给各位阁老听。” 原来,唐宋以降,对茶叶这种“不可一日以无”的生活必需品实行了严格的垄断经营和茶禁政策:唐朝时规定,凡贩卖私茶三次,每次满300斤,即处死刑,长途贩运不论多少,一律处死;宋朝更严申茶禁,视私自贩运的茶商为“茶寇”,派出军队巡缉、镇压。明朝虽也实行国家专营榷卖,却有所放宽,在东南皆无榷法,商人请引纳税即可运销,不拘地方。但为了维持茶马互市,独于四川、陕陕两省实行了严格的茶禁。 川陕两省地处西北边陲,又是传统的产茶区,自洪武初年起,就在两省征收很重的茶课,如四川和陕西汉中府实行“每十株官取其一,民所收茶官给直买之”的茶课;官田茶园则由军士或民众承种,“以十分为率,官取其八”,比种粮食的课赋重了两倍有余,两省茶农苦不堪言。 为了获取与藏族易马的茶叶,朝廷对茶户横征茶课,将大量茶叶贮藏于茶马司的仓库之中。可是,宣德以后,官营茶马互市衰落,造成了大批茶叶壅积,于是明朝政府不得不将大批“积茶折官俸”,“支销其不堪换马茶叶,具奏覆验烧毁”。 当茶叶在官仓中悄悄地霉烂变质之时,茶叶生产也出现了萧条的景象。在封建超经济剥削之下,束缚了茶叶生产的发展,抑止了茶户的生产积极性,甚至破坏了茶户的家庭经济,导致茶园荒芜,茶枝枯朽,茶户濒临破产甚至死亡。如四川江安县茶户所说:“旧有茶八万余株,年深枯朽,户丁亦多死亡。今存者皆给役于官,无力培植,积欠茶课责征日急,乞赐减免,并除杂役,专办茶课。”又如陕西汉中府茶户,由于茶课负担沉重,“昼夜治茶不休,男废耕,女废织,而莫之能办也”。 另外,明朝政府又禁止民间蓄茶,“所蓄不得过一月用,多皆官卖。茶户私鬻者,籍其园入官。”,这种“民有余茶,官买之”的茶叶统购统销制度,也给茶户带来了极大的灾难:“山人治茶,犹农之治菽粟。勤力经理,俯仰所资。今商茶之外,严禁私卖,又以茶多阻滞,商人不得多中,则将使小民终岁收获置于何地,而衣食之资取办于何所耶!” 听张居正摆出这些史料,马宪成脸上的颜色当即就变了,从嘉靖二十二年朝廷推行新政起,他身为户部尚书,秉承圣谕厉行财税改革,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增加财政收入,解决多年来入不敷出的拮据局面,其间,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克服了多大的阻力,又经受了官场士林多少非议诘难?皇上突然这么说,莫非是要改弦更辙了吗? 负气之下,他也顾不得御前礼仪,又忍不住插话说:“皇上奋万世之雄心,一力推行嘉靖新政,便是为了缓解国朝财政危局,并有‘开源节流,是解决时下财政危局之唯一办法’之圣谕,臣至今言犹在耳。论及开源,杜绝偷税漏税走私贩私便是其中一大要务。以西、河、甘三司而论,洪武、永乐年间每年茶税可得六十万两之多;宣德以来,私贩茶马之风愈演愈烈,至成化、弘治年间,三司每年收项只有二十余万两,且有逐年递减之趋势,臣掌户部,为国家整饬财政,广开财源计,不得不奏请皇上重申茶禁之法。” 朱厚见他话语之中已带有强烈的不满,也不高兴了,冷冷地说:“如何厉行茶禁?是把那些贩茶的商人全部处死,还是将那些私自将茶卖给商贩的茶农流五千里外充军?” 马宪成说:“回皇上,按我《大明律》,凡私茶出境,没有拿到茶马司关防而进行茶马交易者,犯人与把关头目皆凌迟处死,全家流五千里充军,货物入关。太祖高皇帝时,驸马都尉欧阳伦私贩茶两万斤被赐死,连马皇上都不敢求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五十二章 藏富于民 马宪成抬出了国家法律和洪武旧制,朱厚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见皇上语塞,严嵩立刻愤君之慨,出言反驳道:“马阁老此言差矣。斯时太祖高皇帝得国之初,四海不靖,寇心不死,为统摄六合,大扫天下九州之妖氛,故对贪名、贪利、贪位、贪色之徒课以重刑,严惩不待。盖因当时国中局势,遭受频年战乱之后,人心尚在焦躁狂乱之中而不能自拔,为救溺人心,拨乱反正,故治国用以重典。据此制定的《大明律》,未免失之过苛。譬如说,《大明律》中载有明文,民间百姓不许着苎罗绸缎,不许饰以金器,胆敢犯律者,或卸去双脚或流三千里外充军,南都百姓获罪者不知凡几。如今,满城百姓子弟,尤其商贾贩夫之流,哪个不是穿绸披缎?哪家女眷不是金翠满头,若都用《大明律》来定罪,只怕京城便有一时皆空之虞了。” 马宪成岂能不明白严嵩的险恶用心,但他在朝政之争上从不让步,当即将严嵩考中进士之后还带薪在翰林院钻研典籍史册,个个大概都是硕士、博士、博士后、博士后后的水平,对于《太祖实录》早就烂熟于心,要到用时自然信手拈来。看来,自己这个皇上,还需要进一步加强学习啊! 想到这里,他便说:“严阁老所言甚是。太祖‘民得其利则利源通,而有益于官。官专其利则利源塞,则必损于民。’的圣训,一言以蔽之,藏富于民也!此四字当为我大明万古之移之成法!国朝以孝治天下,既然太祖高皇帝有此圣训在,朕这后世子孙也不能不恪守遵行之。” 推行嘉靖新政,皇上不知道把多少太祖圣训、祖宗成法抛到了故纸堆里,但谁也不敢说他出而反尔,更不敢说他将太祖圣训简化为“藏富于民”有断章取义之嫌,严嵩、徐阶几乎同时躬身说道:“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坦然地受了严嵩和徐阶两人的奉承,朱厚又将视线投向了暗自生闷气的马宪成,温言说道:“朕也知道,马阁老殚精竭虑,为国理财,为朕分忧,用心是好的。但却不能只想着国家,不想着百姓。国家财政吃紧自是实情,百姓清苦度命更是实情,两难若能两顾,才是我大明中兴之象啊!川陕茶禁之事就按方才所议,马阁老责成户部尽快拿出具体可行的方略来,呈给朕看。” 马宪成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臣谨领圣谕。” 朱厚也没指望他能立刻便接受“藏富于民”的观点,顺坡下驴之后,似乎觉得意犹未尽,便又环视四大阁员,说:“一部华夏之史,三代以下,夏商两朝便是只有君王没有百姓的天下。《诗经》有云‘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可见暴君虐民,民不聊生,百姓便有了与夏桀商纣同归于尽之心。君失其民,民必亡其君,遂有商革夏命、商亡周替之事。天生孔子,教仁者爱人;继生孟子,道出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万古不变之治国至理。秦始皇一代雄枭之主,一统六合,兵势何其之盛,却因不思与民休养生息,对百姓横征暴敛,尽发民夫修长城、修阿房宫,简直视天下苍生如草芥,结果呢?先有博浪一锥,继而百姓揭竿而起,群雄逐鹿,号称要二世、三世,乃至千万世不易的强秦顷刻而亡,楚人一矩,可怜焦土!不是史家有云‘楚碎三户,亡秦必楚’吗?朕就藩便在楚地,与那西楚霸王项羽还有乡谊呢……” 正说得兴高采烈,他突然瞥到四位内阁学士都是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禁皱起了眉头:“诸位爱卿莫非认为朕说的不对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五十三章 欺世盗名 四位内阁学士心里都是一哂:岂止不对而已,简直大谬!太祖高皇帝之所以褫夺孟子“亚圣”封号,将他的牌位迁出孔庙,便是不认同他所谓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治国之道。此外,昔日正统年间,于谦便是因为公然说出了“社稷为重,君为轻”的话,以其匡扶社稷于即倒之功尚且不免东市之诛,如今这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则比于谦当日所言尤为过分,若非是你皇上自家说出来的,只怕难逃抄家灭族之祸! 但是,皇上口吐天宪,谁敢当面直斥其非?严嵩带头,四大阁员和张居正一起跪了下来:“仁君爱民,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朱厚却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又狠狠地扇了明太祖朱元璋一记耳光,反而得意地大笑起来:“看来诸位爱卿与朕心意相通啊!朕上膺天命为九州万方之主,便是万民的君父;你们这些内阁辅弼重臣执掌国政,更要有心系天下苍生的宰辅襟抱。自古贤君治世,莫不以君为舟,以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了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长治久安,朕这个皇上,还有你们这些内阁辅弼重臣,虑事行政皆要周全谋划,所行政策定要上利国家,下利百姓。你我君臣一心,以民为本,何愁外寇内贼不平、大明国运不昌!” 严嵩又带头俯身叩拜:“圣上上膺天命,数十年恭行俭约为的都是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臣等位列台阁,受君父社稷之托,敢不谨遵圣谕,辜负圣上肩负之天命、爱民之仁德!” “说一千道一万,记得‘自古治世民为天’这句话就好!”朱厚说:“议了这半天的事,想必诸位爱卿也乏了。诸多军国要务这两日都已商议妥当,内阁着五府、六部有司逐项落实,从速去办就是。今日就不议朝政了,诸位爱卿都是饱学之士、诗文大家,朕昨日做了一首诗,请你们品评一下。” 四大阁员立刻辞谢道:“臣等才疏学浅,怎敢品评御诗?” 朱厚在嘉靖皇帝的起居注里,读过他不少诗词,个别颁赐朝廷重臣的诗如《太庙礼成,赐张元辅》、《秋日即事诗三章送元辅张罗山》等,由于多是夸奖赞誉之辞,还能勉强看得懂,至于那些用于敬天求道的诗文,则是一头雾水,但既能如此含混晦涩,想必也可算是出手不俗。因此,他大言不惭地说:“朕幼冲之年,颇好诗词歌赋,也曾下过一番功夫。可惜这两年国事蜩螗,内忧外患频仍,朕也不得不把舞文弄墨的闲情雅致搁了下来。昨日接到报捷露布,一时心情激荡,难以自已,就随口胡诌了几句,请你们斧正之后,想颁赐平叛军将士,诸位爱卿就不必推辞了。” 严嵩代表四位阁员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几张写满了字的御笺,先举过头顶虚空拜了一下,才展开来与其他三位阁员同看。 只见御笺抬头写的是《七律喜闻营团军攻克徐州》,四位阁员心里先就看轻了几分:标题太过直白,未免落了下乘!但谁也不敢表露出来,严嵩还赞了一声:“好题,好题!言简意赅,一目了然!” 接着往下读,起首两句“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便让四大阁员有眼前一亮的感觉:虽则失之过早,也不乏夸大其辞,却是御极天下的九五之尊才能有的冲天豪情啊! 待看到后来的两句:“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之时,四大阁员都被深深地震撼了,不禁一同吟诵出声:“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见他们如此凑趣,朱厚也是满心欢喜。可是,吟诵完毕之后,四大阁员却是谁也不说话,他顿时不高兴了:我知道嘉靖那个混蛋时不时还能附庸风雅来上一首两首,可我不会啊!怕你们看出破绽,不得不把毛主席的诗词操练出来,你们竟这样不给面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就冷下脸来,问道:“怎么?朕涂鸦之作,竟入不得各位阁老的法眼吗?” 其实是他太过心急,错怪了四大阁员了。他们不是看不懂,更不是看不起,而是被毛主席诗词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千古霸气震慑住了! 明朝开国之君朱元璋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皇帝,出身和经历使他醉心于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呆板与多疑的性格使他注重伦理而厌恶卓尔不群的人。皇帝的好恶决定了帝国的发展方向,尤其是他将古往今来一切礼仪制度恨不得一股脑全搬到明朝,皇权达到顶峰,还建立了有史以来最为严密的特务情报网以控制官吏百姓。这样的体制只适合循规蹈矩的人,长此以往,庙堂之上多保守卑琐之士,江湖之远多怯懦狷介之人,是故有“春秋战国养士,汉朝养武,唐朝养艺,宋朝养文,明清养小人”之说。 有明一代,既没有汉朝的剑气四横,也没有唐朝的雍容大度,更没有宋朝的儒雅风流,根植于这样的土壤之上的文坛,根本培育不出屈原、李白、苏东坡这样雄视千古的俊才大家。时下最流行的,是前期三位名相,即有“明称贤相,必首三杨”之著称的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联手开创的文学流派,因三人都为台阁重臣,这一流派便被称为“台阁体”,其诗文貌似雍容典雅,平正醇实,实则远不及唐诗宋词那样直面时政,贴近百姓生活,既缺乏深湛切著的内容,又少有纵横驰骋的气度,徒有华丽的形式而已。但因三杨官位显赫,权倾一时,许多追逐功名利禄的士人拼命吹捧,得官之后也竞相摹仿传习,以致相沿成风,成为影响很大的一个文学流派。眼前正捧读御诗的四大阁员,就无一不受台阁体的影响。目前诗文冠绝一时的严嵩,也不过是以“秀丽清雅”而著称,以他们的眼光和品位,如何能品评毛主席的宏文诗篇?! 不过,皇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且不说这首御诗本就气魄豪壮、不同凡响,即便四六不对,平仄不工,他们也得震天价地交口颂扬,否则就不是人臣事君的正道了。 但是,御制诗文若是随口说上几句俗套的赞语,就显得俗不可耐,皇上想必也不会高兴啊! 四大阁员对视一眼,都是惶恐、疑惑的神情,严嵩知道自己身为首辅,又是公认的一代文豪,怎么也推辞不过去,就又躬了身来,字斟句酌地说:“回皇上,如此率性自然、气冲斗牛的诗篇,非千古之才、如椽之笔,断然写不出来,臣等实在不敢妄加置喙……” 不愧是行家里手,严嵩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更挠到了朱厚的心痒之处,他立刻展颜笑道:“哦?严阁老真这么看?” 有严嵩在前探路,其他三位阁员也不敢再落人后,一起说道:“回皇上,非但严阁老这么看,臣等皆同此心!” 徐阶还意犹未尽地咂着嘴,摇头晃脑地说:“微臣昔日读杜子美之诗,于‘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两句殊为不解,今日恭读圣诗,方知诗圣之言诚不我欺啊!” “是啊,”李春芳和马宪成两人一起猛地点头,说:“宋南渡之后,稼轩以降,再无可读之豪迈诗词,我辈士人每每思之,皆引以为撼!皇上御诗既出,意境高远,豪气干云,一扫宋元至我大明今时四百年之颓丧文风,于世人更有振聋发聩之效……” 通过这么两年的接触,朱厚知道徐阶品行大节不亏,却是个滑头,少不得在自己面前说些阿谀奉承的话,但李春芳、马宪成两人却是刚直方正已近乎迂腐之人,通常不会说什么违心话来逢迎君上,听他们也这样大肆吹捧,便笑着说:“怎么没有?且不说宋相文天祥‘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便是传诵千古的名联佳句,我朝也有于谦‘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全诗及‘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一联,朕怎敢受你们这样的赞誉啊?” 三位同僚一个比一个更肉麻的吹捧,严嵩正在懊恼自己太过谨慎,被别人抢了风头,此刻立刻接口说:“请皇上恕老臣直言,皇上方才所举二例,皆是臣子之诗,论意境,论气魄,岂能与天子之诗相提并论!” 本来还很满意几位阁员都是识货之人,能体会到毛主席的诗词的意境,此刻一听严嵩居然把毛主席的大作说成是“天子之诗”,朱厚又立刻警醒过来,知道若不赶紧打住话头,那些阁员会一个劲地吹下去,便说:“诸位爱卿是给朕留面子啊!既然如此,就请严阁老手书条幅,颁赐平叛军。” 李春芳前日与严嵩交相攻讦,被皇上敲打了一番,更被夏言斥为“不知进退,祸在不测”,便想在皇上面前表现自己与严嵩其实并无隔阂,当即就说:“皇上的诗,阁老的字,堪称双星并耀。平叛军受此浩荡天恩,军心大盛,是必‘宜将剩勇追穷寇’,‘百万雄师过大江’更是指日可待!” 朱厚得意地笑道:“哈哈,张老公帅、吕芳于露布上也是这么信誓旦旦地给朕保证,你李阁老又给朕打了包票,朕才敢抢先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啊!” “臣有事要启奏皇上。”徐阶说:“圣德巍巍,却不能让平叛军专美于前。臣恳请皇上准于将御诗明发邸报,令我大明文武百官、亿兆生民都能同沐圣恩。” 如此明目张胆地剽窃毛主席的诗,朱厚也曾犹豫了许久,为了激励全军将士,只好厚颜无耻一回。但既做得初一,就不怕再做十五,对于徐阶这样凑趣之议,他以“鼓舞全国军民,促进文艺复兴”为理给自己找到了借口,也就欣然同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五十四章 圣恩浩荡 据稗官野史所载,是夜,一贯惜福养生的严嵩焚香沐浴,又破例喝了半斤新正年节皇上御赐的六十年茅台佳酿,酩酊大醉之后命人将晋商贺兰石送的张旭《率意帖》张挂于明烛高堂,仰躺在躺椅之上看了半夜。天色微明之时,严嵩一跃而起,抓起斗笔,扑到早已铺好宣纸的书案,一副酣畅淋漓的狂草顷刻而就。嗣后,严嵩扔掉斗笔,大笑了三声,继而却怅然泪下。一直伺候在他身边的严世蕃殊为不解,追问其故。严嵩慨叹曰:“浸淫书道逾五十年,自诩略有小成,却难以写出君父御诗之气魄于万一,老朽愧对浩荡天恩啊!”因是私家所言,不足为信,闻者也多一笑置之。 皇上御制、首辅恭录的条幅《七律喜闻营团军攻克徐州》被以八百里加急火速送到徐州军前,随之而来的还有朝廷赏赐的五十五万两白银。皇上特意省出制龙衣的工价银用于犒赏六军,张茂、陈世昌两位勋帅和监军吕芳岂能不大张旗鼓地宣传?遂于徐州城内军校场举行了盛大的领受圣赐的仪式,并着军需供应总署着速将赏银分发每一位将士。 通常犒赏六军的银钱物事,只分发到各军,由各军自行发放。皇上担心贪墨成性的各级文官武将上下其手、随意克扣,自今年元日发内库银两犒赏营团军起,便命有司按人点卯,唱名发放。寻常兵士能分文不少地领受圣赐,自然欢欣鼓舞,却令具体经办此事的职官司员叫苦连天。五军都督府和户部曾为此上奏朝廷,朱厚却不承认是自己考虑不周,反而以“吃空额、喝兵血乃是军中一大弊政,且已成积重难返之势。要根除此弊,矫枉必须过正!”为由,固执己见,自此著为永例。 正所谓过犹不及,这个法子在京城行得通,在其他地方却不一定能行得通,倒是朱厚始料不及的。就拿今次恩赏平叛军来说,三十五万将士或一两或半两都能同沐圣恩,但皇上御赐之物照例要裹以明黄锦缎,最不济也要用黄纸贴上标签以示圣恩浩荡,京城不存在这个问题,可徐州城哪有那么多的黄纸?军需供应总署无奈之下只得前去请示监军吕芳,能否将原定“分发每一位将士”的章程改为按营计发。吕芳斟酌再三,也只得同意了他们的作法,但反复强调各营领回御赐赏银之后,务必将一分一文足额发至每一位兵士手中,“自各军指挥使以下至营队哨官,若有贪墨情事,必于军前正法以酬圣恩。” 尽管上上下下三令五申,可军中还是出现了个别营官克扣兵士赏银之事,最为过分者是一位右军的营官,将一营五百余众的赏银全部侵吞,本营兵士没有得到一分一文。手下一名队官气愤不过,告了上去。 此事一出,全军大哗:即便要贪,也不应该如此过分,生吞活咽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可谓丧心病狂之至!吕芳更为震怒,命随行军中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派人彻查各军发放赏银之事,果然又揪出了十数位营队哨官,甚至后军有位统领也将本军兵士所得赏银每人私下里扣了一分,共计得银二百三十余两。 查实了军将贪墨情事,吕芳要张茂请天子剑将这些干犯律法军规之人斩首示众,以正国法、明军规、儆效尤。张茂素有“爱兵如子”之称,就与吕芳商量,将右军那位营官斩首,其他人等因贪墨银两不多,可饶其不死,褫夺军职,发边镇充军。他的理由似乎也说得过去:武将常年驻守边关要隘,舍出性命保家卫国,拿血肉之躯去挡北虏南倭的刀枪箭石,却与那些四平八稳做太平官的文官一样按品秩拿朝廷的俸禄,这本就不公平;而且,那些文官掌民政,要捞钱路子野得很,即便不挖窟窿掏洞弄银子,朝廷如今也给每个官缺定了火耗养廉银,一家老小吃穿不愁,军中武将却没有这等好事,且常年没有银子过手,又不让吃空额喝兵血,仅靠那么一点干巴巴的俸禄,日子过得着实清苦,怎能不对白花花的银子红眼?偶起贪念,固然可鄙可恨,倒也罪不至死…… 即便没有张茂为武将请命,吕芳也知道,当年太祖爷那样严刑峻法,惩贪肃奸,对自己的驸马都不曾手软,更有一位县令因贪污了十两银子被剥皮揎草,高挂大堂之上的极端事例,即便如此,尚不能根除官员贪墨之事,更遑论国朝历时近两百年,已到了中平守成之期,文恬武嬉,贪墨敛财已成官场锢蔽,官员看见岂能是一两道诏命,三言两语的训诫所能改变的?但正惟其如此,才需要如皇上所说的那样“矫枉必须过正!”,尤其可恨的是,他们贪墨的是本来应该用于给皇上造龙衣的工价银,皇上体恤将士征战辛劳,将之省下来用于犒赏六军,这是古往今来贤明之君也不多见的浩荡圣恩,却被那些坏了心肝的武人入了私囊,其罪九死难诛! 吕芳费尽口舌说服了张茂,并答应将武将俸禄微薄一事密奏皇上之后,以平叛军中军行辕的名义将一干犯将于军前正法,六军惊惧,诸将服威。 与举国欢腾、全军同庆徐州大捷相比,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同一朵小小的浪花,淹没在滚滚向前的时代大潮之中,很快就被人们淡忘。平叛军全军将士感怀浩荡圣恩,前军戚继光、中军刘鼎望等统军大将纷纷请缨求战。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从御赐圣诗中那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读出了皇上的催战之议,遂于七月十八日择吉时率全军北向遥辞帝阙,继续挥师南下。 拿下中原重镇徐州,便打开了南下的大门。兴许是被平叛军一战而破徐州坚城所展示出的强大战力所吓倒,也或许是被朝廷宽恕叛将林健并优待俘虏的宽宏大度所折服,王师所到之处,守城的叛军将士要么一哄而散,要么大开城门自缚请降,甚至前军还未抵达城下,叛军领军之将和伪明政权封授的地方官员便派出专使主动前来联系投诚一事,还奉上痛悔自己受乱臣贼子的蒙蔽胁迫,不得不附逆作乱的请罪疏,看那奏疏的日期,竟都是在徐州城破之前就恭撰的。这些请罪疏经吕芳加盖平叛军的关防之后送通政使司转呈御览,朱厚看后大笑不已,也不与他们计较,只吩咐吏部、都察院记档,立此存照。 那些降官降将被平叛军槛送京城,依朱厚的本意,这些人等大多是恪守祖制、食古不化的迂腐书生,既然文有张居正,武有林健的前车之鉴,只需经过三法司会审甄别之后,便豁免其罪,贬谪降调闲职了事。 但是,严嵩率内阁诸位阁员联名上奏,说谋逆之罪,罪在不赦,依律当抄家灭族,皇上法外施恩,自是仁君天厚,但于国家尊严朝廷法度却不免有损。故此建议,对于这等倡乱之人,死罪可免,活罪不饶,罢官撤职永不叙用,还要追比家产入官以为国用。 江南附逆官员多出自夏言门下,严、徐二人要痛打落水狗,不让夏党继续充斥朝堂、占据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官府衙门也在情理之中,但李春芳、马宪成两位夏党干将严惩奸逆的调门竟比严嵩和徐阶还高,就让朱厚难以理解了。不过,毕竟是当了几年皇上的人,他随即就想通了这个道理:正因都是一党之人,怕受牵连才要如此痛下杀手,免得殃及自身啊! 为了让内阁辅弼重臣安心理事,更为了给日后重建遭受浩劫的江南筹措资金,他便俯允了内阁所请。那些罪官能逃得生天都要感谢十八代祖宗行善积德,也就顾不得痛惜万贯家财,反而同声称颂圣恩浩荡。朝廷五府、六部各大衙门和北方诸省那些因江南叛乱而提心吊胆了大半年的文武官员无不扬眉吐气,拍手称快。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毫无悬念,平叛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象样的抵抗,就一路势如破竹地进抵长江北岸。 报捷的奏疏一封紧接一封飞马送到京师,每日邸报塘报之上都有平叛军胜利的消息,天下官吏百姓无不欢呼雀跃。但是,皇上,内阁学士及六部九卿等一干朝廷重臣,以及平叛军诸位军将心情也越来越沉重起来:一是所到之处满目创痍,流民四野,皇上不得不责令自供给前方的军粮之中拨出一部分用以赈济难民,无论是户部、军需供应总署还是刚刚恢复起来的各省府州县牧民之官都觉得压力很大,更担忧经过此番战乱,昔日富庶天下的江南诸省百业凋敝,三五年间断然无法恢复生机;二是叛军主力撤回江南,沿江布防,势必为王师“百万雄师过大江”平添了许多困难;三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叛军主力回撤江南,势必对俞大猷统帅的江南游击军加紧围剿,那支只有万人的偏师能支撑几时,会否有全军覆没之险,实在令人堪忧啊! 朱厚忧心如焚,手书“打过长江去,收复全江南”颁赐平叛军,催促进兵;戚继光及营团军诸位将士更是挂念俞大猷等人的安危,多次请令乘胜渡江,一举荡平江南逆贼。正副帅张茂、陈世昌和监军吕芳却顾虑缺乏足够船只,又逢秋汛时节,长江浪大江深,水宽逾十里,无法泅渡,冒死联名上奏朝廷,请准圣旨将全军留驻长江北岸休整补充,一方面等待漕军将全部漕船调到江南集中,另一方面四处搜集官船民船,并发动兵士伐木扎筏,一俟运力充足或秋汛结束,便大举渡江,征讨逆贼。 正如朱厚和戚继光等人担忧的那样,俞大猷统帅的江南游击军此刻陷入了极大的危机之中,全军被包围在位于长江出海口的弹丸之地江阴县城,困守孤城已有半个多月了! 此事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五十五章 勋臣弄奸 打着“维护道统,恢复祖制”旗号起兵靖难,南直隶的藩王宗室、勋臣贵戚自然要严格恢复前朝旧制,比如监国益王不象北京的朱厚那样每日早朝不辍,“临门决事”只以三、六、九日为期;奏事朝议也不象北京朝廷那样以事情轻重缓急确定先后,而是严格按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门的班次轮班上奏,且最多只以八件事为限。监国益王乐得逍遥自在,终日躲在深宫大内饮酒作乐;把持朝政的勋臣贵戚也不必要走那烦琐的过场,倒也是君臣相得益彰。 这天本不是监国益王临门决事的日子,四更天时分,却有三:“瞒不过去也得瞒!吓死了他,或是撂挑子逃了,谁来给我们撑台面顶纂儿?莫非你刘家有意要改朝换代?且问问我老徐,还有老汤答应不答应!” 汤正中自持有徐弘君撑腰,也大着胆子反驳道:“我们倒都在其次,关键是外面那些酸腐书生,还有那些个愚顽刁民,可不见得会答应啊!要我说,这天下,还得朱家的人来坐。” 两人一唱一和,刘计成也不敢强辩,质问道:“那他若是追问起来,我们岂不是要担干系?” “那也都商议好了的啊,真要问起来,咱们也有话回他,”汤正中说:“一是他器重的那个何心隐勾结辽逆余孽张居正私通朝廷,刺探军情,被朝廷侦知我靖难军虚实,乘虚偷袭得手;其二,五军都督府右副都督、靖难军副帅、凤庐总兵李明博那小子私通朝廷,率军于阵前哗变投敌!哼哼,他手下那个参将林健如今就任营团军前军副统领,众多军将兵士也入了营团军,朝廷都明发了邸报,便是他私通朝廷的铁证!” 刘计成说:“方才议事的时候我就说了,李明博治军不严,部下哗变,杀了他一家老小都难赎大罪,可他偏偏又没死在徐州,虽不敢回南京,却带着自家人马溜回了中都凤阳,顶多说他个拥兵自重,首鼠两端,要坐实他通敌的罪名只怕不容易……” “怪我没给你老刘说清楚,怪我,怪我!”汤正中说:“要坐实他个通敌之罪还不容易?他益藩不信我们,未必还不信朝廷邸报?他若起疑,给他做一份出来便是。朝廷邸报上说委任李明博为平叛军副帅,他还能怎么说?” “就你老汤鬼点子多!京里那么多巧手闲汉,秦砖汉瓦、朝廷的官牒凭信、银号的银票都能造得出来,何况区区一份邸报?保管他益藩看不出半点破绽!”徐弘君随口夸了他一句之后,自己却又担忧了:“还是我刚才说的那话,吓死了他,或撂挑子逃了,谁来给咱们撑台面顶纂儿?照我说,终归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可难就难在既不能让他知道徐州之事,又要把撤军回江南的事儿定下来……” 原来,兵败徐州之后,三位勋臣情知靖难之事已不可为,经过一整夜的商议、争吵,终于定下了收拾残军退守长江沿线的方略。可这么一来,就等若是放弃了靖难大业,且不说南京各大衙门里那些期盼着靖难功成,自己能重掌权柄的官员们断然不会答应;江南那些一心想维护春秋大义、祖宗成法的缙绅士子也断然不会答应。尽管他们兵权在手,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持朝政,可倘若众人不服,闹将起来,被朝廷兵马乘虚南下,局势便就更是难以收拾。因此,不得不奏请监国益王朱厚烨颁下撤军的令旨,以监国的招牌来堵住那些朝臣和缙绅士子的嘴。 性命关头,刘计成也顾不得再跟徐弘君置气,对汤正中说:“他益藩再蠢,总也不会不知道徐州乃是中原四战之地,哪有不战放弃的道理?这个慌,你得扯圆了!” 听出他话语之中竟有质问的意思,汤正中心里冷笑一声:现在倒问起我来了!当年的刘基刘伯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民间有“上有诸葛孔明,下有刘基伯温”之誉,甚至谓之曰“神人”,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其笨如猪的后世子孙,只顾着跟徐弘君争吵谁的手下更不中用以至有徐州之败,都不想承担兵败之责,却不想着如何济时救难,赶紧想法子把这件事情搪塞过去,真是竖子不足与谋也! 可是,不满归不满,汤正中却更知道,要想永保自家荣华富贵,就必须守住江南半壁江山,争取南北两朝划江而治的局面;要固守江南半壁,凭借靖难军那帮乌合之众是断无可能的,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长江天堑,就是眼前这位其笨如猪的诚意刘伯手下那十几万江防水军。因此,他也不敢太过触怒了刘计成,陪着笑脸说:“老刘也不必着急,我想了个法子,也不晓得中用不中用,还得你和老徐拿主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五十六章 惊弓之鸟 徐弘君和刘计成立刻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汤正中,他却缄口不言,反而从袍袖之中掏出一块汗巾,一边擦着头上本不存在的汗水,一边嘴里还说:“这***天,也太热了,打从五月份起,就没怎么下过雨……”他摇头晃脑地说:“朝有奸佞,天道报应啊!” 见他如此,徐弘君把眼睛一瞪,说:“好你个老汤,事情都到了火烧眉毛的份上,还跟我们卖关子,怀里揣着宝还不肯拿出来示人!” 刘计成毕竟是文臣之后,再笨也要比徐弘君多个心眼,忙说:“老徐说的对,黄定国那个奴才确是不中用,我已打发他到船厂刷甲板去了,把原先的副将龚延平提拔起来做副都督。一圈儿推磨转下来,就空出了个参将的位子。听说你家老二还算机灵,可愿屈就我江防军?” 汤正中喜出望外,嘴上却故意矜持道:“你老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犬子尚不到而立之年,一直没有在军中任职,骤然拔擢到参将这样的高位,可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刘计成说:“北京的那位重用的那个戚继光,不也才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吗?再说了,徐州一战我算是看出来了,奴才也不中用,国难当头,还是自家子侄让人放心啊!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再敢推辞,就是你老汤瞧不起我江防军,不给我面子啊!” “我代犬子谢过诚意刘伯了!”汤正中躬身做了一揖,然后才说:“其实想撤军,理由也是现成的。愚弟试问两位哥哥一句,如今江南最闹心的是什么?” “哦――”徐弘君和刘计成恍然大悟,眉宇之间的愁云顿时一解,相互礼让着就走进了端门。 三位勋臣位高权重,且有拥立之大功,守御宫门的兵士都不敢阻拦,他们径直走到了乾清宫的殿门外,才停下脚步,吩咐正在给他们行叩拜大礼的黄门内侍:“起来,快快通报殿下,就说我等有要事禀报。” “真不好给三位爵爷回话,”那位黄门内侍小心翼翼地说:“昨儿个殿下召教坊司唱了全本的《西厢记》,又留下饰演莺莺的芳倌人陪坐宴饮,到了半夜才歇了,此刻八成还未曾起身……” 徐弘君一听就来气了,倒不是因为国难当头,监国益王朱厚烨还如此优游倦政令他不满,而是教坊司的礼乐班子里头,就数那个《西厢记》饰演莺莺的芳倌人长得最为可人,他一直想弄到手,只因前线军情紧张,一时就将这“寡人之疾”给搁下了,没想到却被朱厚烨那个酒色之徒先下手为强,将美人夺走,怎能不让他怒火中烧!当即破口大骂:“他娘的!北兵都打到了南京城下了,他还如此安逸享乐!去,给我把他叫起来!” 刘计成和汤正中来不及劝阻,那位黄门内侍已经面色大变,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殿门,带着哭腔喊道:“殿下,大事不好了,殿下!北兵……北兵杀进来了……” 如此激烈的反应令三位勋臣也是面面相觑,刘计成和汤正中正要说几句抱怨的话,就听到大殿里传出芳倌人尖利的叫声:“啊――”,接着,又听到了监国益王朱厚烨的哭叫声:“北兵……北兵杀进来了……护驾!护驾!!!” 担心他可能会采取什么横刀自刎触柱自尽等过激的举动,三位勋臣不得不违背人臣之礼闯进了大殿,直入寝宫。只见朱厚烨披头散发,身上穿着一套白色的薄绸睡衫,左脚光着,正在寝宫里东奔西窜;而那张宽大的龙床之上,芳倌人紧紧地裹着锦被缩在床脚簌簌发抖,只有那张因为受到惊吓而显得格外白皙的俊脸和那一头长长的秀发露在外面,徐弘君的眼睛立刻直了。 见到三位勋臣直闯进来,朱厚烨腿脚一软,瘫了下来:“你们……你们可是要拿小王献给朝廷吗?” 刘计成和汤正中大为惊诧,问:“殿下,这……这可怎么说?” 朱厚烨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天理良心啊,小王是你们请来南京的,什么监国也是你们让做的,你们不能就这样把小王给抛出去顶罪啊……” 自从一进寝宫,徐弘君的注意力就完全被薄薄的锦被之下,芳倌人那凹凸有致、曼妙无双的躯体吸引住了,一刻也不想挪开视线,但听到朱厚烨这样哭述,又忍不住生气了,厉声喝道:“住口!谁说要把你抛出去顶罪!北兵还未杀来,自家就先乱了分寸,如此怯懦无能,怎堪监国之任!” “是是是,”朱厚烨如蒙大赦,忙不迭声地说:“小王德才两疏,本不堪诸位勋臣社稷之托,你们就把小王给废了吧!” 徐弘君大怒,恶狠狠地说:“当初请你来南京之时,你怎么不说这话?当初‘辽逆’夺位之时,你怎么不说这话?如今想撂挑子,没门!” 朱厚烨瘫坐在地上,嘴一咧又要哭出来,却被徐弘君那红眉毛绿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模样给骇住了,抽噎起来。 刘计成和汤正中两人心里也十分恼怒,更鄙视这个天湟贵胄却百无一用的狗屁王爷,但正如他们方才在端门外所议的那样,朱明皇家享国两百年,恩泽自在人心,想要改朝换代,只怕附和他们靖难的那些官员缙绅会带头起来反对,如此说来,还真不能少了这个宗亲轮序最为靠前的窝囊废来充当门面,两人对视一眼,都跪了下来。徐弘君先是一愣,开口想要说什么,汤正中偷偷扯了一下他朝服的下摆,他会过意来,也不情不愿地跪了。 刘计成说:“殿下方才所言差矣!须知推举殿下监国,乃是经群臣集议,公推拥戴,可不是谁想废就能废的。” “诚意伯说的对!”汤正中说:“辽逆诸人凭借武力,妄图强行迎立辽藩,祸乱纲常伦理,背弃祖宗家法,遂顷刻而亡。前事历历在目,谁还有那样大的胆子敢逆天行事?不过,请殿下恕微臣冒死直言,如今社稷危倾,强寇压境,殿下受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社稷之托,更须力持坚定,以备不虞,且不可自乱分寸,否则便有亡国亡身之祸……” 见朱厚烨还是一脸惊恐之色,显然心有疑虑,徐弘君没好气地说:“被北兵袭破南京,殿下是太祖血脉、宪宗先帝爷嫡嫡亲亲的孙子,兴许北边的那位戾君还能念在同宗的份上许你留下性命,可我们这些人将身家性命都押上,拥立你监国继统,到头来别说是自身,就算九族十族也万难保全,你还怕甚!” 尽管徐弘君这句话说的绝非人臣之礼,但给朱厚烨吃了一颗实实在在的定心丸,他面色缓和下来,说:“既然如此,北兵已经兵临城下,诸位爱卿还是赶紧布置守城事宜吧!拱卫京师、护卫王驾的重任就拜托诸位爱卿了。该怎么办由你们拿主意,不必请旨,不必请旨。” 徐弘君狠狠地剜了那个手里拿着一只鞋,尴尬地站在寝宫角落里的黄门内侍一眼,说:“这个奴才不会奏事!谁说北兵已经兵临城下?” 那个黄门内侍当然不敢强辩,朱厚烨却质问道:“不是你们说的,北兵都打到了南京城下了吗?怎么……” 见三位勋臣都阴沉着脸不说话,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厉声叱骂道:“该死的狗奴婢,竟敢危言耸听,惊扰王驾!自去提刑司领四十大板!” 那个黄门内侍“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奴婢冤枉……冤枉啊……确是三位大人说的,北兵都打到了南京城下了……” 朱厚烨更是怒不可遏:“来人!把这个狗奴婢拖出去,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喊了几声却不见有人进来,想必其他内侍早就被这惊天的假消息吓得作鸟兽散了,说起来那个倒霉的内侍还是最忠心的。 众叛亲离竟至于斯,三位勋臣心里都是一凉,立刻想到了自己日后或许会遭遇比这还要悲惨的境地,不禁突然产生了一种要行善积德的古怪念头。汤正中便说:“殿下,微臣想替这个奴才讨个情。兴许是这个奴才值夜宿困乏就犯了糊涂,以致传话有错,打几板子略施薄惩也就算了。殿下万乘之尊,且不必跟这个只有半条身子的下贱奴才计较!” 朱厚烨这才安下心来,惊喜交加地追问道:“北兵真……真的没有打过来?” 汤正中见徐弘君方才说话咄咄逼人,非人臣之礼,怕他再说出什么过头的话,冒犯忙抢先说:“回殿下,北朝虽说已誓师南下,然则鞑靼虏贼还雄据塞外蠢蠢欲动,肘腋之患尚且未消,自顾尚且不暇,,他又岂能大举纵兵南下?况且我朝国势强盛,百万雄兵驻屯徐州,正枕戈待旦寻机北上靖难,北兵纵然南下,又何足惧哉!” “列祖列宗有德啊!”朱厚烨眼噙泪花,激动地说:“本王这不肖子孙总算不负天下官绅百姓社稷之托……” 接着,他又疑惑起来:“那……那你们为何这样匆匆闯进本王寝宫?” 汤正中说:“回殿下,臣等进宫晋见殿下,乃是有军国大事要即时奏报殿下。” 一听“军国大事”四个字,朱厚烨又紧张起来:“莫非……莫非哪里又出了乱子?可是闽粤两省的兵马打过来了?” “回殿下,闽粤两省官员冥顽不化,纠结所部进犯江南,意欲为北朝戾君殉葬,确是我朝一大祸端。不过上托我大明列祖列宗及殿下的洪福,又有魏国徐公周全庙算并居中调度,已委派镇南侯安思达、靖远侯杨士冲率部将其挡在郴州、漳州、广信、温州一线,那些蛮族兵士战力强悍,闽粤两省兵马已连番败绩,断然打不过来!” 朱厚烨疑惑地问道:“那……那诸位爱卿所说军国大事所指为何?” 不等徐弘君等人回话,他又说:“本王已将朝廷诸般政务都委于诸位爱卿,军国之事无论大小,都由诸位爱卿商议酌定就是,不必请示。诸位爱卿跪安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五十七章 危言耸听 还没当上皇上,就把皇上的口吻学了个十足!徐弘君心里很不痛快,有心要给他个难堪,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当家人,便冷冷地对朱厚烨说:“王爷信任臣等,委以朝中诸事,为了我大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臣等万死也不敢推辞。但话又说回来,乾坤还得王爷自个来掌,臣等的肩上可担不起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 曲意逢迎臣下却遭了一番抢白,朱厚烨心里也不痛快,但他不敢与这些手握重兵、把持朝政的勋臣计较君臣礼数,苦笑着说:“那……那就请说与本王知道吧……” 徐弘君又贪婪地看了看此刻也松了口气,将锦被稍稍拉低了一点,露出了小半个白腻如玉的香肩的芳倌人一眼,然后狠下心转过了头,说:“此处非是议事决事之地。军情如火,请王爷尽快更衣升座,由臣等从容奏对!” 听出徐弘君话语中的不善,朱厚烨忙说:“徐国公说的是,且请先到偏殿歇息,本王这就更衣,这就更衣。杀千刀的狗奴婢,三位勋臣想必还未曾用过早点,还不快叫人传膳!” 新明朝廷要争正统,自然处处都要与朝廷比肩,甚至因有从富庶的江南各省征收到的赋税和加征的“靖饷”为财力支持,监国益王的日常宴饮起居的奢华程度比身居九重的皇上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赐给三位勋臣的早膳也是琳琅满目不下好几十样,将偌大的一张条案摆得满满登登的。但事关重大,徐弘君等人谁也无心享用美食,只略略用了三两样点心便吩咐撤了下去,坐等朱厚烨接见。 说是“这就更衣”,可是都过了小半个时辰了,朱厚烨却还是没有出来,三位勋臣心急如焚。趁着内侍忙着收拾碗碟之时,刘计成悄悄地俯过头去,说:“里面的那位该不会耍什么花样吧?” 徐弘君也紧张了起来:“那个窝囊废该不会是偷偷溜了吧?” 汤正中摇摇头:“溜?他能溜到哪里去?且不说南京如今都是我们的人,就算逃出城,天下之大,可有他的容身之处?与我们同舟共济守住江南半壁或可一生,想独自逃命……哼哼!”他冷笑道:“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他没那么蠢,真以为皇上念及天亲之情能饶他不死,别说是堂兄弟,亲兄弟也不行!” 正所谓成王败寇,历来窥测天位的失败者皆没有好下场,明朝历代皇帝对敢于起兵作乱的藩王宗亲从来都不手软,正德年间的宁王朱宸濠被赐自尽已是天大的幸运,宣德年间的汉王朱高煦被盖在三百斤的铜鼎之中架上木炭,火灼铜溶,连个骨头渣子都没能剩下,几个儿子也被全部处死便是明证。 徐弘君说:“既然如此,他为何迟迟不出?莫非有意怠慢我等?” 汤正中点点头说:“我估摸着经这么一折腾,他该是没有再拥着美人睡个回笼觉的雅兴了,大概便是如此。” 徐弘君低声骂道:“他娘的!事情都到这步田地了,还想着他是君我们是臣!照我说,当初就不该远天远地把他从江西接来!” 刘计成倒说了句公道话:“里面的那位虽说不中用,倒还听我们的话。老徐你也莫要生气,丢了这么大的丑在我们面前,又被你呼来喝去吓唬了好一阵子,让我们多等一会儿把面子找补回来,也在情理之中嘛!有求于人便要礼贤下士,我等且安心等着吧!” 又过了一会儿,冠冕齐整的朱厚烨才现身出见。不过,他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昔日益王府长史、如今挂礼部尚书衔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史梦泽。 三位勋臣心里同时怒骂一声:还真小觑了这个窝囊废,趁这个功夫,竟把自己的亲信谋臣急召进宫来了,摆明是不信任我们啊! 不过大事当头,他们也顾不得和朱厚烨计较,一如往常一样走过勋臣跪拜见礼、监国免礼赐坐这一套君臣礼数之后,徐弘君就按三人议定的方略,起身奏道:“王爷,自从北兵海运所谓‘江南游击军’自宁波登陆以来,已袭破数十州县,并与啸聚四明山中之南直隶锦衣卫叛卒合兵一处,声势更为浩大。臣等商议再三,不调回驻屯徐州之靖难军万难剿灭,恳请王爷恩准臣等所奏。” 朱厚烨大概已跟史梦泽商议过,不再象刚才那样惊恐不安,说:“前些日子浙江巡抚郭万象奏报,说北兵势大,依浙江一省现有兵力不能挡之,恳请朝廷调南直隶卫所守备之兵入援。徐国公曾对本王说这正是地方官员精明狡狯之处,即便不是无病呻吟,也是他们惯常用以要挟朝廷的伎俩,动辄便寻个题目虚张声势一番,好向朝廷催粮请饷,慌报军情,摇动人心,惟恐天下不乱而已。江南游击军只不过是北朝所派的一支偏师,意在扰乱我朝总体战略,牵制我军北上靖难……” 朱厚烨人虽怯懦无能,但记性倒也不坏,这确是当日徐弘君亲口说过的话。甚至他当日还曾说过,浙江巡抚郭万象虚报军情,危言耸听,岂止单单是为了要挟朝廷催粮请饷,八成还想倚敌自重,谋夺兵权。为保江南之安,他建议监国下令旨将其逮问,消弭大患于先机云云。 对于徐弘君那样激烈的主张,朝野上下看得分明,无非是因浙江巡抚郭万象是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向来与他们这些靠祖上恩荫的勋臣贵戚多有不睦,徐弘君便想趁机褫夺他的民政之权,将富甲天下的浙江一省抢到自己荷包里而已,遂有多位朝臣纷纷上疏,声言“浙抚夸大其辞,危耸人心,自是不对;但若说其已萌异志,至今尚无形迹,朝廷仁治天下,不可以‘莫须有’加罪封疆”。勋臣集团内部也觉得此举太过明目张胆,恐招致天怒人怨,力劝徐弘君稍安勿躁,如今辽逆刚平,朝中初定,南北两边战火蜂起,局势已是危在旦夕;郭万象又是海内理学大家,抚浙多年卓有劳绩,贸然动之势必导致人心惊怖,变乱复生,只要他能为朝廷把守南边门户,就不要同他多做计较。碍于反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徐弘君也不好强持此议,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出得己口,入得人耳,徐弘君也不好矢口否认,恼羞成怒之下,厉声打断了朱厚烨的话,说:“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江南游击军和锦衣卫叛匪勾连作乱,已使浙江全省糜烂,目前贼兵更已进抵南直隶腹地,局势几近不可收拾之情势,岂能以前日之言一概而论!” 刘计成也摆出了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痛切地说:“这且不说,可恨那些贼兵竟践踏太祖高皇帝钦定之大明律令,打出‘打土豪,分田地’的旗号掠夺官田民田分发刁民,诱使贪利忘义之刁民赢粮影从,遂有浙江全省糜烂、贼兵进犯南直隶之事。更可恨的是,受了他们鼓惑,南直隶、湖广各州县刁民抗捐抗税,闹事作乱,非但今年夏秋两赋及靖饷万难足额征收,更已动摇我大明立国之基,岂能等闲视之!” 一听说供自己享乐和支撑军队争夺天下的赋税受到冲击,朱厚烨也紧张起来,问道:“既然如此,诸位爱卿可有定国安邦之策?” 徐弘君就等着他说这句话,立刻回答道:“回王爷,经我等反复商议,依如今之情势,非调回靖难军不足以平乱。” “啊?”朱厚烨大惊失色:“莫非……莫非情势真已到了这步田地么?” 徐弘君蛮横地说:“回王爷,臣已说过,这是我与信国汤公、诚意刘伯等人集议之方略。好教王爷知道,非独我等勋臣力持此议,朝廷辅弼重臣之中,赞同者也为数甚多,如吏部杨士聪、户部刘泌、礼部蔡益……” 徐弘君一口气举出七、八位大小九卿的名字,都是他们勋臣贵戚“夹袋中的人物”,朱厚烨听出了他话语之中隐含的威胁之意,不敢明着反对,但因兹事体大,一时也无法决断,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直皱着眉头沉默不语的史梦泽。 谁曾想,或许也是忌惮勋臣们的权势,史梦泽竟有意无意地闪躲着他的目光,仍不开口说话,朱厚烨心中气苦,便将头低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坐着,象是沉思了起来。 尽管已采取了诸多措施防止靖难军兵败徐州的消息泄露出去,但三位勋臣都知道,溃军正星夜逃回江南,若是不赶紧请得监国益王的令旨,一旦溃军撤到江南地面,兵败消息就再也没有继续隐瞒的可能,势必会引起灾难性的恐慌,以致据守长江防线的救难之策功败垂成,这才不顾礼数闯宫见驾。如今见朱厚烨如此优柔寡断,徐弘君和刘计成都十分恼怒,沉下脸来刚想说话,汤正中忙递了一个眼色过去阻止了他们,自己起身说:“王爷,臣有话要启奏王爷。” 朱厚烨微微抬起了头,看着他,声调里带着一点苦涩:“信国公有何诲教还请明言。” 趁着南都兵乱,解决了一心想把持朝政的楚藩之后,勋臣集团为了扶持哪位藩王入继大统争吵了好久,汤正中是最早提议迎立益藩之人,并为此费尽口舌说服了徐弘君和刘计成等人,定下了拥益大计。也许是因此自己一手把他扶上宝座的缘故,每当看到朱厚烨那张年轻却显得迟疑、怯懦的脸,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涌出一种慈父般的骄傲之情,这种感情使他觉得自己必须竭尽全力扶持这个人,忠心耿耿地维护这个人的尊严和地位,绝不允许任何人来伤害他,就象自己的祖上汤和几十年如一日地忠于他的祖上明太祖朱元璋,至死而不改初衷一样。同时,也因这种复杂的感情,使他在与朱厚烨奏对之时,还能勉强保持臣子应有的礼数,而不象徐弘君和刘计成等人那样颐指气使、咄咄逼人。此刻听到朱厚烨说出“诲教”二字,他不由得一阵心酸,索性离开座椅跪了下来,哽咽着说:“臣无德无能,愧不敢当王爷‘诲教’二字。江南局势日非,全因臣治军不严更颟顸误国,导致南直隶锦衣卫部众反出南京,与贼兵勾连为祸之故。上误朝廷,下误黎庶,臣之罪已非昏聩可以名之,恳请王爷革去臣职,交付有司依律治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五十八章 救难之策 同样的,在如今把持朝政,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诸位勋臣之中,朱厚烨就觉得眼前这位信国公汤正中尚能谨守礼法恪守臣职,比之一贯在自己面前颐指气使、咄咄逼人的徐弘君和刘计成等人要强逾百倍,当然不能接受他的请辞请罪,更不敢坦然受他跪拜,立刻离开御座,双手将他搀扶起来,说:“信国公且不可如此自责。本王德才两疏,本难当社稷之任,勉为其难忝为监国,不过是俯允天下官绅百姓之请,一力维护国家法统、祖宗基业而已。如今正值北兵肆虐、南兵压境之时,本王正欲与诸位国公勋臣同赴国难、共谋靖难,信国公如何能说出这等轻言见弃的话?” 汤正中心情激荡,反手抓住了朱厚烨的手,哽咽着说:“王爷,老臣非敢轻率求去,惟是江南局势已危在旦夕,若不尽快妥善处置,大势已不可为啊!” 尽管自从江南游击军自宁波登陆以来,攻城陷地,浙江省的军情急报和告急文书雪片一样地飞到南京,但因为徐弘君等人耍奸弄权,一直压下不报,并且将之用以攻讦浙江巡抚郭万象倚敌自重、危言耸听,朱厚烨受其蒙蔽,一直以来只担心朝廷和闽粤两省的兵马杀至江南,还未将区区万余人的江南游击军放在眼里,此刻听汤正中说的这么严重,面色又一下子变得惨白:“局势真……真已败坏到了这步田地了吗?” 汤正中此刻也顾不得是否会吓坏监国,言辞确凿地说:“回王爷,魏国徐公、诚意刘伯所言之策,是臣等反复商议过的唯一济时救难之法。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此为万世不移之法,依臣之愚见,南北之兵虽来势汹汹,却还远在千里之外,皆是手足之癣,目前尚不足虑。惟是江南游击军却是插在我朝腹心之地的一柄利刃,不从速剿除,便会酿成大祸!所为者何?概因江南游击军所部,皆是北兵精锐之师;统军大将更是去年于京师城下率军抗击北虏鞑靼的营团军俞大猷,平心而论,此人虽贪权恋位,一意逢迎暴戾之君,但精通韬略,多谋善断,沉勇卓绝,深孚众望,实为我大明不世出之将才。有此良将率虎狼之师为祸东南,已成为我朝心腹大患,而以浙省及南直隶守备之兵万难御之。故臣等商议再三,要想早日根除此祸,惟有将驻屯徐州之靖难大军调回江南加紧征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王爷三思复三思啊!” 兹事体大,朱厚烨又习惯性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史梦泽。可是,史梦泽却已经微闭双眼,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朱厚烨无可奈何,只得亲持坚锐,赤膊上阵,问道:“如此一来,倘若北兵乘虚南下,非但靖难大业万难功成,江南也难以自安,又如之奈何?” 听他语气有所松动,汤正中忙说:“王爷不必过虑,待剿灭贼兵、安定江南之后,再徐图谋划靖难大业即可。值此内忧外患,祸乱频仍之际,当坚定心志,并力一向,否则便会顾此失彼,左右失据,祸在不测!” 朱厚烨默然点头,象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却还是不肯明确表态,显然是因兹事体大,一时难以下定决心。汤正中灵机一动,又说:“非但要调军回援,从速征剿,更要将浙江、南直隶被贼兵袭扰之州县官绅百姓迁至别处安置,涸其渊而掘其源,断其援而绝其粮,才能收取全功。” 朱厚烨说:“前番论及北朝得失,诸位勋臣都曰当于北虏犯境之时,北朝戾君所行‘坚壁清野’之法乃是祸乱家邦、扰民虐民之举,并说历来只有练军修武保境安民之说,不闻有驱民就军偏安一隅之事。怎么如今却要迁徙官绅百姓以避兵祸?” 汤正中正要说话,徐弘君却嫌他罗嗦,厉声说:“这又是此一时彼一时也!诚意刘伯方才已说过,贼兵藐视国法祖制,以‘打土豪,分田地’这样狂悖不经的致乱之法鼓惑刁民。那些刁民贪利忘义,纷纷附从为乱,以致兵事糜烂,不可收拾。若不从速迁徙,任凭他们都入了贼兵之营,南京便有破城之危。到时候别说是宗庙社稷、太祖陵寝陷落贼人之手,王爷及臣等身家性命都万难保全。这个罪,谁来担?”说到这里,他冷笑着更加提高了声调:“啊,谁来担!” 朱厚烨被他突然暴起的怒喝声吓得一哆嗦,又瞥见了他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更是惊恐,忙说:“本王初御朝政,于战守、用人诸事俱不习熟,卿等所言,无一不从,各位国公勋臣勿疑有他。” 见徐弘君还是阴沉着脸不应声,朱厚烨咬咬牙,索性从御案之上拿过了一个锦盒,双手捧在徐弘君的面前:“此事就照你们说的办。事势紧急,变生肘腋,烦请诸位爱卿拟出令旨,直接用印便是。” 前些日子,前湖广总督顾率军拥戴辽王进京入继大统,在南都官绅士子中引起了一场关于立“亲”还是立“贤”的激烈争论,南京勋臣集团收买了湖广军镇及西南土司,持武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平定了内乱,许多支持拥辽之议或骑墙观望的官绅士子,如与顾有年谊或乡谊的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履丁、吏部尚书许子将、户部尚书韩赞周和礼部侍郎冯石麟等诸多朝廷大员,或被打成“辽逆”一网打尽,或被勒令致仕,或心灰意冷拜疏求去,朝政大权已经完全掌握在勋臣集团和攀附他们的朝臣手中。但无论如何,人臣之礼不可偏废,诸多军政要务还是得按朝廷规制拟出令旨,恭请监国益王过目之后加盖印信。朱厚烨如今将印信拱手相让,无疑是将这最后一块遮羞布也不要了,诸多朝政和军国要务任凭他们如何处置,自己连听都不想再听。 刘计成和汤正中还想客气两句,徐弘君已伸手将印盒接了过来,躬身说:“此固非人臣可受之礼,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确也是迫不得已。请王爷放心,王爷既然如此寄腹心托社稷于臣等,为了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久安,更为了王爷能早日一统宇内、正位大宝,臣等愿殚精竭虑、万死不辞!” 交出了印盒,朱厚烨仿佛卸下了重担一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那就有劳诸位爱卿了。本王乏了,诸位爱卿跪安吧!” 三位勋臣躬身告退之后,史梦泽也起身跪奏道:“老臣告退。” 跌坐在御座上的朱厚烨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史梦泽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去。 就在他即将跨出偏殿之时,突然听到朱厚烨伤感地说:“史师傅,你是不是觉得本王这个监国当得太窝囊了?” 史梦泽闻言一震,站住了脚,却不回头,而是怅然长叹一声:“得失从来两难。如今之情势,大抵也只能如此了。” “本王又何尝不知道他们自矜跋扈,夺天家威福而自用?”朱厚烨叹道:“可是,朝廷兵权尽在他们之手,本王便是想有所作为,也是有心无力啊!原本指望你们这些理学名臣为我大明保有一分正气,能与他们争上一争,可朝廷正臣大多挂冠求去,朝堂之上君子凋敝,奸佞小人啸聚,如今连你史师傅也缄口不言了……” 史梦泽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垂头丧气的朱厚烨,缓缓地说:“前日宰冢(吏部尚书)许子将拜疏求去之时,老朽曾奉王爷之命前去慰留,他对老朽说,王爷欲致力中兴,必须亲操权柄,独掌乾纲;而欲亲操权柄,独掌乾纲,惟有牢牢把握用人一途,廷推公议,王爷亲择贤良之才用之,如此方能正振纲纪、明法度、聚人心,振士气。可朝廷如今用人之权却尽操于勋臣贵戚之手。上至部院大臣,下至州牧县尹,朝臣谓可,勋臣谓不可,则不可;朝臣谓不可,勋臣谓可,则可。朝廷纲纪,全然淆乱;国家法度,践踏无余!他身为宰冢,不能以祖宗成法正之,又安敢腆颜尸位,贻误家国。老朽也深有同感,曾多次密膝造陈,恳请王爷颁下令旨慰留其任,以为强援。王爷思之再三,还是不愿得罪勋臣而作罢。如是者还有总宪(都察院都御史的别称)张履丁等朝廷正臣、士林君子。如今朝堂之上正风阻滞,邪气横生,且四处弥散,上下交征,致使官贪吏横、兵疲将骄。就拿今日所议之事而论,老朽方才曾与王爷明言,有传闻说靖难军大败于徐州,那些勋臣方寸大乱,不得已想出了这个撤军掩败之计。只要王爷坚辞不允,待三五日后徐州兵败消息传至南京,朝野上下势必群情激愤,王爷便可凭借清议之力,将那些卖官鬻爵、误国误军的奸佞之臣逐出朝廷,甚或杀之以谢国人。可是……”他长叹道:“王爷一退再退,至今更无周旋转圜之余地,老朽自然无话可说了。” “本王何尝不想遵从史师傅所言,将那帮不尊礼法、淆乱纲常的逐出朝廷,亲操权柄,清平治政,更克成靖难大业,使祖宗成法复行于天下。可是,”朱厚烨又是长叹一声:“靖难军兵败徐州的消息不论是真是假,朝廷兵马已誓师南下,江南半壁江山终究还要靠他们来守,真要骤兴大狱,势必天下大乱,若是逼反了他们,顷刻便有杀身之祸啊!” 史梦泽道:“王爷所虑也确有道理。但靠他们,就真能守得住江南吗?老朽虽是文弱书生,不晓兵事,但也知道自古兵家有云:守江必守淮,靖难军舍黄淮不守,焉能守住江南?三国之吴、东晋、南唐,及至南宋,无不想凭借长江天堑偏安一时,可最终还是难逃亡国灭种之祸。” 朱厚烨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照史师傅这么说,我大明的气数真的已要尽了吗?” 史梦泽长叹一声:“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请恕老朽直言,王爷还是想想如何为益藩留下一点血脉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五十九章 釜底抽薪 出了端门,徐弘君得意地拍着紧紧抱在怀中的锦盒,说:“多亏老汤足智多谋,一番话吓得他乖乖地俯首听命,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废话了。” “惭愧!”汤正中说:“本是为议定撤军回江南之事,却不曾想他竟如此睿智,屡屡以我等前日之言诘问责难,逼得我不得不想出那个法子。撤军之事总算是定了下来,只是如此一来,却不知道浙直两省有多少官绅百姓要遭受流离之苦啊!” “这是什么话!”刘计成热烈地反驳道:“说实话,乍一听你的建议,我也觉得有点过头了,旁的不说,势必影响浙直两省今年夏秋两季的赋税和靖饷的征缴,明年朝廷的日子就难过了。不过仔细一想,才知道你老汤的建议真是老成谋国之论,反正有江南游击军这么折腾,那些州县的赋税是没指望了,把他们迁徙到长江沿岸,还可扩充兵力,加强江防。一举两得,简直妙不可言啊!” “对啊!”徐弘君也说:“‘涸其渊而掘其源,断其援而绝其粮’,看他江南游击军还能如何闹腾!如此妙计,大概也只有你老汤能想得出来,这叫什么计谋来者?” 刘计成寻思着说:“为渊驱鱼?” 经他们劝说,汤正中也不再矜持,一哂道:“老刘,为渊驱鱼说的是将百姓赶到他们那边去一网打尽,如今朝廷可有这个能力吗?我这条计该叫做‘釜底抽薪’才对!” “对对对,釜底抽薪,釜底抽薪!”徐弘君和刘计成说:“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此计一出,何愁贼兵不灭!” 果然,随着各地百姓陆续被迁徙至长江沿线,江南游击军便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按照原定部署,俞大猷率江南游击军奉敕海运南下,自宁波登陆之后,本该折向东南,会合闽粤两省兵马,与朝廷平叛大军南北夹击,一举平定江南之乱。可是,攻克宁波之后,俞大猷得到情报,年初之时,前湖广总督顾为了拥戴辽王争夺大位,自西南诸省请得安、杨、奢三家土司的异族家兵以壮声势,那些异族兵士军纪败坏,一路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沿途州县不堪其苦,纷纷组建民团结境保民,早已蓄势待发的闽粤两省便趁乱兴兵进击。不过两省事先并未妥善沟通,协调一致,而是各自为战,粤军进击湖广,闽军进击浙江,新明朝廷南线两省上千里防线同时告急。把持朝政的勋臣集团不得不加封安家土司安思达为镇南侯、杨家土司杨士冲为靖远侯,许以重金厚赏,派两家土司率所部驰援南线。那些异族兵士战力强悍,闽粤两省卫所军被挡在郴州、漳州、广信、温州一线,战局一时陷入僵持状态。 俞大猷判断,江南游击军由漕军及山东备倭军组建而成,在多崇山峻岭的湖广、浙江、广东、福建四省边界作战,未必是擅长钻山爬坡又悍不畏死的南蛮异族兵士的对手,既不能协助闽粤两省兵马突破防线,打开北上的通道,更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便与奉旨南下的高拱商议,改变原定南下的战略部署为北进,趁着新明朝廷兵马据守南北两道防线,腹地空虚之际,率军自宁波出发,沿途连克十数州县,还打着“打下杭州府,活捉郭万象”的旗号,直扑浙省治所杭州。 浙江巡抚郭万象被横扫浙东南的江南游击军吓破了胆,一边飞骑向新明朝廷告急求援,一边赶紧收缩兵力,调集通省兵马全力拱卫杭州。可是,前锋已经进抵至杭州近郊富阳的江南游击军只是虚晃一枪而已,全军主力突然折道东南,避开重兵防守的杭州城,撇下已形若空城的浙江各州县,直趋南直隶。 江南富甲天下,但大明开国以来一直对江南各省课以重税,百姓早已苦不堪言。江南叛乱之后,新明朝廷为了聚敛民财用以整修宫殿、装备军队及北上靖难诸事,又在江南各省加征了总计高达三百万两白银的“靖饷”,各级贪官污吏又趁机层层加码,肆意盘剥,江南百姓更是身陷水火之中,许多人家不堪重赋纷纷弃田而逃,江南富庶之地十室九空,甚至还有一乡一里无一人丁者。江南游击军打出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旗号,不但废除了一应苛捐杂税,还打开官仓赈济饥民,将豪强地主的田地家产分发百姓。各地深受新明朝廷苛政之苦的百姓如久旱逢甘露,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更有许多青壮男丁赢粮影从以为前驱,引导江南游击军与不肯附逆作乱,反出南京的南直隶锦衣卫会合。 两军兵合一处,军威更盛,加之南直隶锦衣卫大多出身本乡本土,干得又是监视侦缉官民的差事,谁是逆党谁是豪绅了如指掌,如今奉有“打土豪、分田地”的圣谕,只需按图索骥即可,自然得心应手,无往不利。两军得民众之助,一路势如破竹打到南直隶腹地,前锋已逼近南京郊县。 但是,由于孤军深入新明朝廷腹心之地作战,江南游击军在此前的连番激战之中也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加之京畿震动,一向对其不以为然的新明朝廷对这支偏师也不得不重视了起来,把持新明朝廷军政大权的勋臣集团一方面调集拱卫南直隶的守备兵力加紧围剿,另一方面又采纳了汤正中的“釜底抽薪”之计,此计甚为毒辣,很快就收到了汤正中所言“涸其渊而掘其源,断其援而绝其粮”的奇效,江南游击军很快就陷入了困境之中,被十几万叛军包围在浙直边界的常州府。 江南游击军原本有一万兵马,南直隶锦衣卫也有五千多人,再加上义勇投军的青壮百姓,如今已拥兵三万余众。依俞大猷统军之才,又得了皇上“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游击战十六字真诀,论说不该落到这步田地,最不济也能沿原路返回浙江,皇上有“事可为则为,若不可为,当引军退回双屿休整待命。”的圣谕,并嘱咐汪直敦请徽州海商集团与江南游击军保持密切联系,随时准备派出船队接应他们撤退,已达到袭扰江南叛军深远后方战略目的的江南游击军没有必要滞留南直隶孤军奋战。可是,随同南直隶锦衣卫反出南京的有因新政之争被罢官贬谪还乡的前都察院御史岳林和不少苟全性命于兵祸的南京六部职官司员,如今合兵一处,军中骤然多了许多官位显赫的文官,出于礼貌,俞大猷遇事就不得不与他们商议。结果,撤回浙江之议遭到了这些文官的坚决反对,他们声称为国捐躯,尸骨余香;苟且偷生,遗臭万年,因此,自己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能仓皇逃窜,更不能接受不法海商的援助。俞大猷一时也无法说服他们,只得率军与十几万叛军在南直隶腹地周旋。 战局瞬息万变,南京那帮勋臣集团决议将驻屯徐州的靖难军撤回江南固然是为了掩盖败绩,但对已危在旦夕的江南局势也看得很清楚,调集南京守备各军围追堵截,俞大猷稍一犹豫,全军就被缠住,无法脱身。经过几番恶战,江南游击军终究不敌数倍于己的敌人,且战且退,于七月二十八日撤到了常州。 到了此时,那帮文官总算是明白了再在南直隶纠缠下去,就有全军覆没之虞,同意俞大猷撤回浙江,或向东南撤至宁波,或向西南进天目山游击的动议。但是,战机稍纵即势,因浙江巡抚郭万象担心祸水再次被引向本省,也调集通省兵马在南直隶与浙江交界的湖州一线部署重兵防堵,久战兵疲、伤亡惨重的江南游击军无法突破浙省防线,不得不返回常州,选择了在常州驻守。 一撤入常州,俞大猷便命人清点城中人丁仓储,征集军需粮草,紧急部署城防诸事。江南游击军、南直隶锦衣卫、义勇乡民,以及所有能被动员起来的青壮男丁都被武装了起来,编队分组,划分防御地段,日夜轮班值守;城中的老幼妇孺也都被动员了起来,在城下烧煮食宿,也是日夜轮换。岳林等文官都分派了任务,或率民众搬运木石、抢救伤员,或率工匠赶制兵器、铸造炮弹。俞大猷、宋子端等各级军官将佐更是长居城上,与全军兵士军卒同甘共苦,摆出了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这半个多月来,新明朝廷的十几万大军轮番攻城,死伤近万人,都被江南游击军奋力击退,至今也未能攻陷城池。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因此,新明朝廷除了一日数次发出严令,催促各部加紧围剿之外,还将刚刚撤回江南的靖难军一部调至前线,将常州城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现已全面主持新明朝廷军务的魏国公徐弘君也轻装简从,赶到了前线督战,驱赶着十几万叛军兵士或两三日一次,或一日数次地猛烈攻城。 困守孤城的江南游击军外无强援,内乏粮草,在叛军这半个多月的疯狂进攻之下,已是疲惫不堪,形势日趋恶化。尤其是八月十三日这天,从清晨开始,叛军就投入数万兵力,从东、南、北三面猛烈进攻,恶战持续了整整一天,城头数次告急,幸亏守城军民抱定了宁死不屈的决心,拼尽全力坚守,才打退了叛军的疯狂进攻。 晚霞渐渐散去,天空渐渐幽暗下来,先是近处城墙上随风飘扬的那一杆“明”字大旗,然后是城外远处那黑压压的一片敌军营帐,都次第消融在苍茫的暮色之中。阵阵秋风吹过,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守城军卒都将那身单薄的夏衣又紧了一紧。不过,每个人都在心中暗自庆幸,充满了紧张和危险的一天终于又过去了。 夜暮时分,率军激战竟日,刚刚洗去了铠甲上的硝烟和血污的俞大猷还是如往常一般迈着平稳的步伐,登上了城垣,开始每日必行的巡城。城上守军都恭恭敬敬地行礼,他一一点头致意算是还礼,态度十分温和,神情十分恬静。 但是,没有人知道,当俞大猷的视线滑过他们的身躯,看见了城外那密密层层、已经亮起了点点号灯的叛军营帐之时,他那平静的面容之下,突然泛起了何等的忧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六十章 困守孤城 常州城毕竟是一府治所,也照例筑有城墙。但是,因其既不是军事要冲之地,又处于南直隶腹地,城墙就是应景之作了。那不到两丈高的城垣别说是与南京相比,就算是与毗邻的苏州城也无法相比。经过半个多月的激战,城墙表面布满了被炮弹砸出的坑坑洼洼,好些地方都残留着发生过惨烈战斗的焦糊痕迹,城头的垛堞几乎已全被炸平,有好几处还程度不同的坍塌过,只是用土包和砖木临时填塞起来。有一两处,便是今日午间叛军强攻到城下,掘洞放药炸塌的,幸亏城中百姓都被动员起来分守各处,冒着炮火赶紧抢修封堵,才避免了城破之危。 守御工事的险峻形势倒还在其次,关键是粮弹两缺,已成为扼住这支困守孤城的军队喉咙的两道绳索。 相对来说,粮食还好一点。常州城尽管仓廪不丰,可也有不少地主老财和殷实富户。进城当日,江南游击军就按以前的作法,四处张贴告示征集军粮,声明照价买卖,打出收条,在来年赋税中加倍冲抵。可是,等来等去,也只有些许百姓挑来一点粮食敬献王师,那些豪强富户却都无动于衷,俞大猷和副将、山东备倭军都指挥同知宋子端对此束手无策。幸好如今军中有南直隶锦衣卫,该部头领、北镇抚司从五品镇抚洪天照认为,王师征讨逆贼,那些土豪劣绅竟不愿捐资纳粮以助军用,分明是对朝廷怀有贰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立刻带人封门抄家,并以“谋逆通敌”之罪狠狠办了几个稍有微词的大户,不到半日便征得二十余万两白银和四万一千余石粮食。此举有违“不得扰民”的圣谕,但事急从权,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但是,即便有了这四万一千余石粮食,城中军民合计近二十万,分摊到每个人头上不到四十斤。因此,从进城第一日开始,全军便将口粮减了一半,但若是战事旷日持久,迟早有一天会有绝粮之虞…… 若说粮食危机还是远虑,武器弹药严重匮乏便是近忧了。由于游击战的特点,江南游击军只能装备少量佛朗机轻炮而无法携带重火器,如今凭城固守,只能依靠城中守备之军所藏的那几门充充门面的火炮抵御叛军的疯狂进攻。而军中原本装备的明军目前最为先进的新式火枪子弹和手榴弹,都在此前的转战之中消耗殆尽,连火枪上那精钢锻制的刺刀也禁不起连日的激战而折断,那两千名火枪队将士和五百名掷弹兵不得不重新装备起了缴获的大刀长矛。而即便是大刀长矛也是为数有限,那些新近投军的义勇乡民便只能靠菜刀、木棒,甚至只能靠随手抓起的砖头石块迎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将士们的士气不堕、斗志昂扬。尽管经过了连日不息的激战,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是那样的疲惫不堪,许多人还或轻或重地受了伤。但是,每当叛军攻上来的时候,军令一下,金鼓一响,仿佛是奇迹一般的,这支半死不活的军队马上就焕发出了新的活力,那些步伐蹒跚的兵士们,每一个人眼睛里都喷着火,猛扑向刚刚爬上城头的叛军兵士,那抄刀持枪的狠劲,那高亢的喊杀声,哪里象是一支被困守孤城粮弹两缺的疲惫之师?人多势众的叛军兵士哪里见过这样悍不畏死的敌手,每每都被吓得魂飞魄散,被杀得屁滚尿流,每次攻城都是气势汹汹而来,却又狼狈不堪地败退下去…… 常州确是一个弹丸小城,沿着城垣由东向南再向西缓步行来,不到两个时辰,俞大猷已巡视到了城北。这里是江南游击军副指挥使、前山东备倭军都指挥同知宋子端的防区。 常州城四面临敌,尤其是朝向南京的西、北两面地势最为开阔,利于兵马的进退驰骋,所以多数时候,叛军都从这两面进攻,防守任务相对较重。当日入城分派任务,俞大猷和宋子端就自行承担了城西、城北的防务,将城东、城南交给了战力较弱的南直隶锦衣卫。尽管他是出于一片好意,南直隶锦衣卫仍不免有大材小用的怨言,随同南直隶锦衣卫反出南京的那些文官也多有微词。好在当日两家合兵一处之时,洪天照就信誓旦旦地表示南直隶锦衣卫不亮旗号,唯江南游击军马首是瞻,也就不能不遵俞大猷的将令。 还未走到近前,就听到前面***明亮之处发出了一阵嘈杂的声音,灯影之下人头簇动,象是聚拢了许多人。俞大猷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赶紧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同时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宋将军可在?” “哦,军门!”人群之中传来宋子端的声音。接着,众人一起跪了下来,宋子端上前抱拳施礼:“不知军门驾到,职等有失远迎,不胜惶恐!甲胄在身,不能为礼,万望恕罪!” 或许是因为来自孔圣人的故里,受过太多礼教的熏陶,宋子端虽是武人,却也如文官一般持礼甚谨,一日数次见面,礼数一点也不缺,在军中倒是一大另类,被同僚诸人引为笑谈。但此刻见他还是如往常一般多礼,却令俞大猷轻松了下来,笑着说:“老宋何必如此假惺惺的客气。我日日都要巡来,你也从未远迎啊!”开了一句玩笑之后,他便问道:“方才为何喧哗?” “回军门,适才职部巡至此处,见这个兵士竟在哨位打盹,便命人将之以利箭穿耳,并召全军前来领受训示。” 军中律法甚严,尤其是困守孤城的江南游击军,若有丝毫大意,被城外叛军夜袭得手,就有全军覆没之险。因此,各门守军都颁下严令,有因疲倦而昏昏欲睡的兵士,便要以利箭穿耳示众;有心志动摇怯敌畏战者,更要立时军前正法,以此严刑峻法肃然军令维系军心。俞大猷默然点头,说:“告诉弟兄们,战情如此紧迫,惟有全军拼力死守方可支撑下去,一旦松懈,疏于防范,便会被敌乘隙而进,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职部已经如此训示全军了。”说完之后,宋子端挥手命守军各安其位,随即问道:“今日城南战况如何?” 俞大猷紧走几步,避开了兵士,然后才低声说:“情势堪忧啊!前些日子敌军连番攻击,大致已判断出城南由南直隶锦衣卫分兵把守,战力不强,今日就出动了万人从南边主攻,并在东西两面分别派出数千人佯攻,意图牵制我军。南直隶锦衣卫力不可支,几有溃散之势,幸有岳大人等几位大人率民众奋力杀敌,我也带着中军亲卫至城南增援,并将一名作战不力,还有鼓惑兵士哗变投敌之嫌的经历即时正法,这才止住了败势。” 月光下,俞大猷的表情并不显得颓丧,声音也很平和,仿佛在述说着一件平常之事。但宋子端却分明地看见,说话的时候,俞大猷的眉头深锁,目光一直忧郁地凝望着深邃的夜空。同时,宋子端虽然未曾亲身经历白天的战斗,但以他的久经沙场,完全能够想象那场恶战的艰苦与惨烈,不禁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才感慨地说:“军门又亲冒矢石,一线临敌了……” 说完之后,宋子端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不但有阿谀奉承之嫌,更说得毫无意义――自率军南下以来,哪次战斗俞大猷未曾“亲冒矢石,一线临敌”?也正因如此,自己麾下的山东备倭军和那些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的漕军将士们才会如此敬重如此钦佩俞大猷,全军号令森严,战力也陡然增强了许多…… 俞大猷平淡地说:“将有必死之心,士无偷生之念。身奉王命,我俞大猷安敢人后!” 宋子端说:“大明军规,临战退缩者立斩。我在德胜门外和河南的老钱也这么干过。不过,那些南直隶锦衣卫一向自视天子近卫,你斩了他们的经历官,他们可会服你?” “这个倒不必过虑,”俞大猷说:“事态紧急,如此处置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斩首一事是他们的镇抚洪将军和岳大人一力主之,我并未多加置喙。” 宋子端说:“洪将军也是武将出身,自然深知军令如山的道理,难得的是岳大人一介文官也能如此杀伐果断,倒是一位文武全才……”说到这里,他突然“扑哧”笑了一声:“就是人忒迂腐了一点。当日决议回师浙江之时,他那声泪俱下的模样,一想起来仍令人好笑……” 俞大猷摇摇头,说:“且不能这么说。岳大人乃圣人门徒,两榜进士,不屑与商贾贩夫之流来往也在情理之中。要怪,只能怪我不能谨遵圣谕,坚持己见……”他长叹一声:“一念之差,不但有辱圣望,更累及全军陷入困守孤城之境地,几有丧师败亡之虞,我万死难辞其咎!” 宋子端忙安慰他说:“这怎能是军门一人之过!说起来回师浙江之议,职部也不甚赞同,故在帅帐之中一言不发,累及军门孤立无援。若非我首鼠两端,军门有圣谕在手,怎能无法说服那些迂腐文官?”接着,他又自嘲似的一笑:“或许我们还真是拿那些迂腐文官没有办法。旁人倒也罢了,岳大人可是宁可身受廷杖也敢批龙鳞的铮铮铁臣,他若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都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如今的世道竟全反了过来,那些个文官个个引经据典义正词严,倒是你我无话可说了。或许有河南的老钱在,劈头盖脸骂他一顿,只怕还好些。” 见他话语之中涉及国朝最敏感的文武争端,俞大猷忙将话题岔开,说:“其实不说是你老宋,便是我,一想到堂堂朝廷官军竟要靠海商救援,心里也是老大不痛快……”他摆了摆手:“算了,事已至此,如今再说这些也都无济于事。还是安心守城吧!我等奉敕讨逆,上合天意,下顺民心,皇上也必不会弃我而不救的……” 兴许是俞大猷恰恰说中了内心深处的希冀,宋子端热烈地应道:“那是!就凭江南这帮乱臣贼子和他们手下的那帮废物,还能抵挡堂堂王师!哎,老俞,你说,如今戚老弟和老钱他们在做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六十一章 无心插柳 眼下离中秋节只有两天了。随着暮色渐沉,一轮略见清减,却依然皎洁明净的皓月从遥远的地平面上跃出,开始将柔和的银辉洒向滚滚东流的大江,洒向变得空朦起来的辽阔郊野。皎洁的月光之下,初升的雾气象一层白色的轻纱,缓缓地在江面上起伏飘泄着,使这条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长江,竟也有了几分如诗如画的江南烟水之色。 自古江山美如画,只与英雄做战场。如斯美境当前,江边沙滩上却大煞风景地架着一堆堆的刀枪矛戈和盔甲箭衣。河南卫所军统领钱文义光着膀子,赤着双脚,对面前同样只有一条短裤遮身,密密麻麻排成方阵的兵士喊道:“你们这些龟孙,哪个会水给老子站出来!” 一个个兵士越众而出,在方队前排成一排。看着人数比自己预计的要多出不少,钱文义乐不可支:“你们这些龟孙当教官,一人教一哨。教得好,大头兵升哨长;哨长升队官;队官以上,老子说了不算,给你个龟孙记一大功,报朝廷叙功恩赏。”他看着面前那些喜形于色的兵士说:“够便宜你们这些龟孙了吧!不过老子把丑话也说在前头,要是教不会,老子军棍可不是吃素的!” 接着,钱文义又面向了全军兵士:“告诉你们这些龟孙,这回首攻任务是老子豁出脸面向戚军门争来的!徐州城下我们靠人家营团军的神炮立了头功,已是占了人家的大便宜;强渡长江要是再落到人家的后面,河南人的脸都让我们丢尽了!俺带头,都他娘的给老子下水。十天之内,还学不会的,自个把自个给抹了,省得淹死在江里给老子丢人现眼!”说完之后,他转身就往水里走。 时近中秋,江水已凉,刚踏上去,一股凉意就从脚底板窜了上来,钱文义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身边的亲兵忙说:“军门,水凉,要不您老就别下水了。” 钱文义把眼睛一瞪:“放你娘的屁!让老子在岸上看着,亏你小子想得出来!哪次打仗老子躲在弟兄们的后头?” 有人看着那轻拍堤坝,缓缓东流的大江,犹豫着问道:“军门,这宽的江面,真要游过去?” “他娘的,营团军那边已练了三天了,再不赶紧些个,吃屎都抢不到热乎的!废什么话!老子这是为着你们这些个龟孙好,对面那些龟孙的阵势你们也都看见了,真打起来,船被打破了,要是不会水,你小子就等着掉到江里喂王八吧!”说着,钱文义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水里,喊道:“都给老子下来!” 主将带头,性命攸关,谁也不敢再有怨言,也不敢再犹豫,“扑嗵”、“扑嗵”跳入水中,跟着那些会水的弟兄,试着在水里扑腾起来。 正练得热火朝天之时,有人眼尖,突然指着远处的江面说:“军门,那边象是有动静……” 此刻已到了二更时分,升上中天的圆月也开始显出疲态,越来越向西天倾斜,而且变得越来越朦胧昏暗。钱文义努力睁大了眼睛,顺着兵士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迷离的月色下,一个黑影正从远处朝着这边靠近。渐渐地,黑影越来越近了,能隐约看见是一条带篷的木船正拼命朝着北岸驶来。 叛军撤回江南之后,与江防水军会合沿江布防,并在南岸诸多关津渡口都立了水寨,严禁官民船只下水,并派出战船日夜巡防不休。河南卫所军为了不打草惊蛇,专门挑了一片偏僻的河段练兵,却不曾想到还有船从南岸驶来,而且,深夜行船却不点灯,不难猜测,这绝不是一条寻常的船只。 钱文义压低了声音:“八成是对面那些龟孙派来的探子。会水的悄悄靠过去,给老子抓活的,其他人都他娘的别声张,休要吓跑了他们!” 说完之后,他自己都哑然失笑:几千名兵士都在水里扑腾,搞出的动静对岸都能听到,更不用说那条船已经驶过了江心,想要抓活的,谈何容易啊! 说话间,那条船已接近了北岸,或许是突然发现江边漂浮着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吓了一跳,停撸踌躇了一下。钱文义正要喝令手下精通水性的兵士赶紧游过去,却见那条船又“呀扎、呀扎”地摇了过来。同时,一个人影从篷里钻了出来,拢着双手低声喊道:“对面是哪家的军爷?” 钱文义立刻猜到这是来投诚的官民或军将,这倒是最近时有之事,便喊道:“是你爷爷我,河南的!快靠过来,爷爷算你起事投诚!” 兴许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条船更是摇得飞快,不一刻便冲到了岸前。河南卫所军的兵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船直接推上了岸边浅滩,就算要逃,也逃不掉了。 十几个兵士冲到岸上抄起了兵器,围住了那条船,喝道:“滚出来!” 几个摇撸的船丁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应声,都将眼睛盯着厚厚的蓝布遮蔽着的船篷,那里却没有任何动静。 兵士不耐烦了,又喝道:“滚出来!再不出来,小心爷爷手里的家伙不认人!” 这个时候,钱文义也已上了岸,一边披着衣服,一边走了过来,见着他们如此兴师动众,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弄啥哩弄啥哩!船都搁浅在这里了,还怕他们跑了不成?你们这些龟孙怕是又忘了皇上‘不许虐待俘虏’的圣谕了吗?”说着,他冲那条船喊道:“出来吧!说了算你起事投诚,老子说话算数!” 船篷里传出一个人的声音:“敢问将军贵驾、官职。” “操!老子还未盘问你,你倒问起老子来了!”钱文义正要发火,随即想到堂堂王师该有王师的气度风范,通名报姓也不算什么,便强压下了火气,说:“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河南信阳卫正千户、河南卫所勤王军统领钱文义便是老子我!哎,我说,你架子摆够了,也该出来了吧!,未必还要老子下拜帖请你,你才肯出来?” 遮蔽船篷的蓝布掀开了,两个人从里面低头钻了出来,其中一人身穿官服,一人身着长衫,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钱文义冲那位青年官员一抱拳,钱文义阴阳怪气地说:“末将有礼了,敢问大人贵驾、官职。” 兵士哄堂大笑起来,那位青年官员尽管知道他其实是在嘲讽自己,但也不好过于拿腔作势,便说:“在下何心隐,南京兵科给事中。” “难怪架子这么大,原来是兵科给谏。不知给谏大人大驾光降鄙部,可是纠察军纪,抑或督军催战?职等有失远迎,不胜惶恐……”正在说笑,钱文义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何心隐见他如此肆意嘲讽,分明是在故意轻慢辱没自己,心中大怒,但重任在肩,也不敢随便得罪眼前这些粗鲁不文的军汉,便强压着怒火,说:“在下何心隐。” “何、心、隐……”钱文义追问道:“你真是何心隐?江西的那个何心隐?” “不才正是何心隐,请问将军可认识在下?” “何大人可是在说笑话?”钱文义摇头晃脑地说:“去年年初带领举子大闹科场,大人之名便震动朝野,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及至江南叛乱之后,大人姓字更是时时见诸朝廷民报之上,我等军汉再孤陋寡闻,又安敢不闻大人之名?” 咬文嚼字地冒了一阵酸气,钱文义突然勃然变色,喝道:“给俺把这个逆贼抓起来!” 身旁那位青年文士忙拱手说:“这位将军且慢动手,在下与何大人今次前来,是有要事在身……”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官职?” “在下初幼嘉,湖广人氏,区区一名举人,尚未出仕。” “哈哈!何心隐,初幼嘉!何心隐,初幼嘉!”钱文义激动地搓着手:“乖乖俺的娘哎,搂草打兔子就够让老子美气的很了,没想到竟抓了两条大鱼!哈哈,去年大闹科场的三大要犯,竟然全都让我河南军给抓到了!” 初幼嘉心中一凛,忙说:“这位将军,你的意思说张居正也落入贵军……被贵军拿了?” 钱文义得意地点头道:“不错!” 初幼嘉急切地问:“不是民报上说,皇上已赦免他的罪责,还恩准他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吗?莫非……” “莫非什么?民报是朝廷喉舌,要明发天下晓谕百姓的,它说的自是真的。”钱文义说:“要说那个张居正,他当初逃出徐州,就被当地官府拿获,若不是俺派人一路护送他到京师,他哪有那样的好运气,能得睹天颜,幸蒙圣恩?” 初幼嘉这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冲钱文义拱手道:“谢将军。” 钱文义说:“你们都是钦案上有名有姓的逆党要犯,谢俺也没有用!抓起来!直送中军帅营!” 原来,自平叛军进抵长江之后,朝野上下都认为平定江南叛乱已是指日可待,内阁便迫不及待地指示吏部和都察院根据投诚官员的供词,将所有被伪明政权封授官职的文武官员拉出了详细的名单,以便平叛军按图索骥,将逆党分子一网打尽。这份名单呈送御览得到朱厚的同意之后,便成了钦定逆案。初幼嘉虽未受任伪职,却是“辽逆”余孽,因而也被列为钦案要犯。 何心隐怒道:“休要侮辱斯文,我自己会走!” “哦?也好!”钱文义一拱手,又阴阳怪气地说:“何大人,请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六十二章 莫名其妙 何心隐却又不走,掀开了船篷的帘布,三个衣着华美的女子从船舱中飘了出来。尽管月光下看不清楚容颜,但只看那窈窕曼妙的身段,便知定是姿色可人的姝丽,夜风吹过,裙裾微动、珠钗轻摇,更有一阵脂粉香随风送入鼻中,河南卫所军每一位兵士的心胸同时象是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眼睛立刻直了,杂七杂八地响起了狂咽口水的声音。 和兵士们一样,自从去年奉调进京勤王,钱文义也足足有一年多没有碰过女人了,一看到这三个如花似玉的南国佳丽,身体的某个部位立刻羞耻地发生了变化。不过,一来见那三个女子面对着一大群赤身男子目不转睛的注视,虽也略显羞涩,却并不十分惊恐惧怕的样子,想必也不是什么良家女子;二来毕竟重任在身,他很快就收敛了心神,怒喝一声:“都他娘的给老子规矩点!营团军那十几个兵士怎么死的都忘了吗?” 诸位将士如梦初醒,顿时也打消了心中的遐想绮念,喝道:“磨磨蹭蹭做甚?快些个!” “何心隐,初幼嘉!”中军帅帐里,吕芳念叨着这两个名字,感慨地说:“好啊,从去年三月初八科考之日起,咱家就在心里刻上了这两个名字,没想到他们竟自个送上门来了!” 张茂也是喜形于色:“闻说那个初幼嘉是辽逆头目顾的门生,那个何心隐则更不简单,是益逆重要人物史梦泽的门生,史梦泽是益逆王府的长史,与益逆既有君臣名分,更有师生之谊,说起来那个何心隐与益逆也算是师出同门。如今连他们这种人都来投诚,足见那些乱臣贼子的气数已尽了!” 吕芳说:“那是自然,皇上天纵睿智,又有张老公帅这样公忠体国的臣子,我大明国运昌盛,如日中天,些许宵小逆天作乱,又何足挂齿!” “更有你老吕这样忠贞不二的心腹,才是我大明之幸、皇上之福啊!”张茂投桃报李回捧了吕芳一句之后,疑惑地说:“既然如此,你老吕为何还是眉头紧锁,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 “老张,你是明白人,咱家也不瞒你。”吕芳咬牙切齿地说:“照咱家的本心,将这两个混帐东西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张茂没想到平日一副菩萨模样的吕芳发起怒来也是如此骇人,忙问道:“哦?莫非他们曾开罪过你老吕?” 吕芳摇摇头:“咱家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奴才,开罪我有什么打紧?实是因为国朝大乱之源起,都是去年年初这两个混帐东西鼓惑那帮不明事理的举子罢考闹起来的,之后才有朝中那帮迂腐书生如陆树德、赵鼎等人妄议国政、诽谤君父。这一年多来,种种前所未有的祸变之事更是接连发生,我大明历经了多少劫难?皇上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 想到主子万岁爷这一年多来受的煎熬和磨难,吕芳的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当初举子罢考、朝臣交章攻讦新政之时,张茂也曾鼓动一帮勋臣贵戚闯入大内跪哭请愿,着实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听到吕芳提到往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尴尬地笑着不好应声。 吕芳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情绪,又咬牙切齿地说:“这两个混帐东西罪恶滔天,百死莫赎,凌迟难诛!” 张茂这才确知吕芳不是借题发挥敲打自己,立刻同仇敌忾,愤君之慨:“对,百死莫赎,凌迟难诛!” “可惜啊!”吕芳慨叹道:“皇上天心仁厚,他们如今主动投诚,是必也能如张居正那样蒙恩赦罪。被他们如此逃脱罪责,实在令咱家不甘心……” 张茂忙说:“这有何难?那边不是正在审他们江防敌情吗?审完之后,就将他们正法。若是你老吕还觉得不解恨,这几天就让儿郎们好好招呼他们,待全军挥师渡江之日,杀了他们祭旗!” 说到这里,张茂被自己绝妙的想法打动了,得意地笑着说:“哈哈,一个是益逆要犯,一个是辽逆余孽,拿他们的狗命壮我军威,倒也适当!” “这个想法倒是高明,逆党祸乱家邦,国人皆曰可杀,杀了他们,正可为全军以壮声威……”吕芳沉吟着说:“只是,他们毕竟是名满天下的江南才子,皇上尊儒重教,对这些不明事理的迂腐书生也有‘一个不杀,大部不抓’的圣谕……” 张茂热烈地反驳说:“圣谕对的是那些受人蒙蔽附逆倡乱的寻常官绅士子,可不能惠及他们这些名列钦定逆案的要犯。要我说,谋逆可是灭门的罪,如今只杀他自家一个,已是浩荡天恩了!” 见吕芳还在犹豫,张茂大大咧咧地说:“知道你老吕守规矩,我也不让你为难。你就装作不知道此事。我奉敕率军讨逆,有节钺、天子剑在手,别说是杀个把钦犯,就算是斩军中大将也不需另行请旨。这口气,我替你出了!” 听他这么说,原本已暗自首肯的吕芳立刻想起了自己的监军之责:要说主子万岁爷为何不惜破坏多年前定下的规矩,派自己这个内宦担任监军?不就是不放心外面这些文武大臣吗?若是连自己都不守规矩,如何才能监控外面这些文武大臣,如何才能让主子万岁爷安心? 想到这里,吕芳摇摇头,说:“不行!老张啊,你的好意兄弟我心领了,可瞒天瞒地,我也不能瞒皇上。审完之后,即刻将他们槛送京师吧!” “真就这么放过他们?” “老张啊,咱家拿你不当外人,有句话才好说与你,”吕芳说:“皇上的心比日月还明,乾坤也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有你们这些朝廷肱股大臣,有些事可以做主,有些家可以替皇上当了,可我大明朝最后的家,还得皇上来当!” 吕芳正在趁机敲打张茂,就听到奉命审问何心隐和初幼嘉的锦衣卫三太保张明远在帐门外报:“属下张明远叩见张老公帅、吕公公!” 吕芳立刻打住话头,扬声说:“哦,是三爷啊,快快请进。” 张明远进帐,单膝行过参见之礼后,吕芳问道:“张三爷,这么快就审完了?” “回吕公公,那个初幼嘉倒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与属下原来得到的情报相互验证,并无虚言。只是那个何心隐却不肯开口,只嚷嚷着说要见张老公帅和吕公公。属下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些东西――”说着,张明远将厚厚一叠银票递了过来。 吕芳接过银票,随意地翻了一翻,最小面额也是“凭票即兑库平银五千两”,嘿嘿冷笑着说:“真有钱,这一叠银票少说也有二十万两银子吧?怎么?想拿银子收买张老公帅和咱家?” 见吕芳一边说话,一边用令人难以捉摸的眼神瞟着自己,张茂立刻表态道:“他娘的混帐东西!吕公公何等人物,我张茂也是世受皇恩的簪缨之家,别说是二十万两银子,就算是搬一座金山来,我也要为皇上荡平仇寇逆贼!” 吕芳轻轻点头,说:“那些逆贼搜刮民财,恨不得掘地三尺,竭尽江南百姓膏脂,说起来,这些都是国家的钱,皇上的钱,还轮不到他们来大送人情!本来咱家生气归生气,还不得不对那帮书呆子的傲骨勇气说一声‘佩服’。如今看来,都不过是些蝇营狗苟之徒,倒是我抬举他们了。那个初幼嘉认罪态度还算不错,你们就不要难为他了。至于那个何心隐嘛……算了,牛不喝水,强按着头也没有用,既然他不愿说,也不勉强,将供词如实呈奏皇上即可。” 张明远躬身应道:“是,吕公公。”却悄悄递了个眼色过来。 吕芳立刻回过意来,知道他有机密之事要奏报,只是碍于张茂在场,不方便开口,便佯怒道:“不过,那个何心隐身陷囹圄,竟还敢如此嚣张,实在令人气恼。既然他口口声声要见咱家,咱家就去会一会他这个狂悖之徒。老公帅,你可愿与咱家同去?” 张茂明白,吕芳对那个何心隐恨之入骨,手下又有一帮镇抚司的缇骑校尉,不想也知道他想如何去“会一会”那个何心隐,自己跟着同去,岂不碍手碍脚,让吕公公不能爽快地一泄胸中激愤?便笑着说:“军中还有诸多俗务亟待料理,老军就不能恭与了。” 吕芳假装汗颜地说:“是咱家失礼了。那些逆党是什么人?一群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的乱臣贼子、衣冠禽兽而已!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兵科给事中,就是伪明兵部尚书,有咱家亲自去审,已是天大的荣幸,怎敢劳动老公帅玉趾?” 出了帅帐,急行几步,吕芳猛地停住脚,拉着张明远,低声问道:“可还搜出什么了?是那边写给张茂、陈世昌或哪位军中大将的密信?” “啊?”张明远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忙说:“哦,回公公,属下不曾搜到那些东西。不过,在那个何心隐官服衬里中搜出了这个,请公公过目。” 吕芳长长吁了一口气,一边自嘲地笑道:“倒是咱家过虑了。”一边接过张明远从怀中掏出的一块丝帕,还未展开,就见那块原本雪白的丝帕上印出斑斑的红字,不由得一愣:“这是什么东西?” “回公公,是益逆亲笔所写的一份求救血书。” “求救血书?”吕芳冷笑道:“那个益逆莫不成是得了失心疯,到了这步田地,竟还要玩衣带诏那样的把戏?写给谁的?是张茂还是陈世昌?” “回公公,都不是。是给皇上的。”张明远说:“据那个何心隐供认,他是受益逆所托,定要将此信交给张老公帅或公公,请你二人务必转呈主子万岁爷” “求救血书是给皇上的?他还有脸向主子求救?莫名其妙!”吕芳嘀咕着,忙将那份血书展开来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六十三章 一头雾水 原来,在这封写给“圣明天子皇帝哥哥”的求救血书中,益王朱厚烨声称自己从来都不曾窥测天位,想要反叛朝廷夺位自立,而是魏国公徐弘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等人持武力将自己劫持到南京软禁在宫中,威逼自己就任监国,假借自己的名义谋逆倡乱,对抗朝廷,陷自己于不臣不亲之境地;还历数了南京勋臣如何不遵礼法虐待天亲的种种劣迹。而自己为了苟全性命,不得不与那些乱臣贼子虚与委蛇,终日以醇酒美人自娱,不理朝政,不问世事,对于那些乱臣贼子的谋逆行径更是一概不知。 朱厚烨的这封信写得情深意切,加之是用鲜血写就,真可谓是字字血泪。在信的最后,益王朱厚烨还声情并茂地写道:“臣弟于南都身陷樊笼,望王师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惟日日夜夜泣告太祖并列位祖宗,盼祖宗在天有灵,佑我大明扫荡奸邪、治政太平”,还说“恳请皇兄早日发兵克复南都,复我太祖陵寝,并救臣弟与江南百官万民于水火之中。不肖臣弟朱厚烨叩首再拜。” 没看信之前就觉得莫名其妙,看了信之后越发觉得莫名其妙,吕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还是一头雾水,只好问张明远:“这是什么玩意儿?奏疏不象奏疏,家信不象家信,搞什么名堂!还有,此信既是益逆亲笔所书,为何没有加盖印信?” 张明远说:“回公公,据那个何心隐供认,益逆印信已被徐、汤、刘等逆贼夺走,好假借他的名义行令四方。” 这倒是锦衣卫内线所没有掌握的情报,吕芳来了兴趣:“哦,你觉得那个何心隐的话可信吗?” “回公公,属下不知道。”张明远老老实实地说:“不过,据属下多年办案经验来看,那个何心隐不过是一个迂直书生,人又倔强得很,这种人想来也不大会说谎,他的话虽不可全信,但大抵还是不错的。” “要真是这样,益逆这封血书倒也不全是无稽之谈……”吕芳沉吟着说:“不过,既然益逆自称身陷樊笼,形同囚徒,为何却能大肆提拔藩邸旧臣?譬如那个何心隐的授业老师史梦泽,原本只是益逆王府的长史,区区一个五品官而已,为何竟能擢升为正二品的南京礼部尚书、掌翰林院事?” “据那个何心隐供认,徐、汤、刘等逆贼胁持益逆到南都之时,也将益逆藩邸旧臣一并掠至南都。为掩人耳目,益逆藩邸诸多职官,如事理正(王府职官名,正六品)、典膳正(王府职官名,正八品)、奉祠正(王府职官名,正八品)都连升了三、四级,连长史司正九品的典籍都升任从五品的南京翰林院侍读学士,他区区一个举人,也是一步登天,先点了翰林,任正六品编修,后又改迁兵科给谏。其师史逆梦泽素有文名,徐、汤、刘等逆贼要借他的名望笼络江南士子,便任他为南京翰林院掌院。其后因益辽二逆争夺监国之位,逆党内讧而分裂,南都原本附逆的大臣纷纷挂冠而去,士子学人也多被执囚下狱,伪明朝廷之声望一落千丈,更需史梦泽这样的海内人望支撑门面,便又许了他一个正二品礼部尚书的虚衔,品秩虽升了一级,但部事却还是牢牢把握在勋臣党羽蔡益之手,他仍只能执掌翰林院,事权是一点也没有加增。即便如此,因史梦泽是益逆的师傅,徐、汤、刘等逆贼怕他假借益逆的名义拉拢逆党朝臣对抗勋贵,对他防范甚严,只许他老实读书做学问,不许他对朝政诸事随意置喙……” 张明远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突然见吕芳皱起了眉头,紧紧地盯着他,心里一凛,忙住了口。 “不是说的正起劲的吗?怎么又不说了?” 听出吕芳话语之中带着的嘲讽之意,张明远忙解释说:“属下只是据那个何心隐的供词回话,并无一点搀假虚言……” 吕芳冷笑道:“谁说你搀假了?你张明远是大名鼎鼎的太保爷,咱家怎敢说你搀假了?” 对于威名赫赫的锦衣卫十三太保,吕芳一直礼遇有加,从来没有摆过架子。比如张明远只是一个镇抚司正五品的千户,吕芳这个昔日司礼监掌印、大明“内相”人前人后都是一口一个“三爷”叫着,还从未象今天这样直呼其名,出言讥讽,张明远越发紧张了,忙单膝跪地,应道:“属下不敢。若是属下有错,还请公公责罚。” 他这一紧张多礼,吕芳倒有些于心不忍了,低声呵斥道:“随口说你一句,就说不得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行礼,人来人往的看见了岂不生疑?快快起来好好回话。” 待张明远起身之后,吕芳将语气缓和了下来:“论说咱家如今已不当着司礼监的差使,也就不再管你镇抚司,本不该那样说你。可是……”他停顿了一下,才又缓缓地说:“老三啊,对你们哥几个,咱家可一直都没当属下待过,为什么?只两条,一是你们都对主子万岁爷忠心不二;二是你们都一身本事,能干了得,不说是在镇抚司,便是放眼我大明满朝文武、百万将士,只怕也找不出几个象你们这样忠勇廉能兼备之士了。可你今日怎能如此糊涂,犯下了这么大的错处?” 张明远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便大着胆子问道:“属下愚钝,还请公公明示。” “看看看,咱家还真是没说错。平日你何等了得,今日竟真的糊涂了!”吕芳说:“你方才不是说那个何心隐不肯开口说话吗?怎么说起这些事倒是详尽无遗,岂不可疑?你怎能为他打包票,说他不过是一个迂直书生,不会说谎,还说他的话大抵不错?办老了差使的人,怎能犯下这么大的错处,竟让一个书生给骗了?” 张明远这才明白过来,不禁对吕芳的睿智洞察深感佩服,忙解释道:“回公公,是属下方才回话不清。审问对面逆贼江防情状之时,那个何心隐确是不肯开口,还口口声声说自家仍是南都伪明朝廷的现任官,又身为兵科给谏,不能泄露军情;至于南都朝局情状及益逆,他是奉了益逆之命要如实呈报朝廷的,才肯一五一十地招供……” “这你就信了?”吕芳说:“一个书呆子竟能三番两次地带着无关人等巡按前线,视察军情,徐、汤、刘等逆贼就那么肯给充充门面的益逆面子?且他带的人还是与徐、汤、刘等逆贼势不两立的辽逆余孽!那个初幼嘉,还有如今已在京城的张居正,可是伪明朝廷下了海捕文书造影缉拿的,就任由他大摇大摆地拿着钦差官防,乘官船礼送出境?” “回公公,这个属下也仔细查问过了。那个何心隐前番得以巡按徐州,送出张居正,皆因南都益辽纷争初息,伪明朝野上下对不遵礼法、动辄持武逞强的勋贵多有不满,徐、汤、刘等逆贼也不得不有所收敛,派益逆之人巡按徐州,一为安定人心,二为掩人耳目而已。却又为了掩饰叛军怯敌畏战之真相,蒙蔽益逆,只许他派何心隐那个尚未出仕,更不谙军旅之事的书生出使。即便如此,何心隐前脚离开徐州,徐州叛军弹劾他干扰兵事、凌辱军将、索取贿赂、勾结叛民、私通北方,以及嫖娼宿妓等多项罪状的奏章便已飞骑送抵南都。徐、汤、刘等逆贼趁机兴风作浪,攻讦不休,几乎要将他下狱论死,亏得其师史逆梦泽串连益逆藩邸旧臣及南都江西籍逆臣共计三十余人,一同闯宫哭闹至益逆座前,徐、汤、刘等逆贼见事情闹大,遂有投鼠忌器之感,更自觉难挡哓哓众口,这才作罢,他才得以保全性命。这些情状,此前南都暗线多有详报,也与徐州叛军俘虏供词相互印证,并无虚假夸大之辞。” 吕芳沉吟着说:“前次倒也罢了,如今王师已大军压境,兵逼南都,徐、汤、刘等逆贼苦心布设的长江防线是他们唯一保命的本钱,为何还能放心他这么一个与自己同床异梦的益逆之人巡视江防,还能任由他扬长而去?” “回公公。那个何心隐今次巡视江防,则因徐州兵败传回江南,朝野大哗,群情汹汹,益逆更是惊惧不安,日夜哭闹不休,其师史逆梦泽忧心益藩血脉无存,冒死造膝密陈勋贵弄权祸国误军之详情,极言江南断不可守,该当早日将实情奏报朝廷,以免王师克复南都之后玉石俱焚,白白做了那帮谋逆乱党的殉葬品。益逆为之所动,遂急召徐、汤、刘等逆贼进宫,声言自家既已被推上监国之位,便要知晓前方战守之实情,否则便是死,也要回江西自家藩邸,不能糊里糊涂做了大明逆臣、不肖子孙。据此与之力争再三,徐、汤、刘等逆贼拗不过他,只得又同意了。何心隐身负重任,为了麻痹徐、汤、刘等逆贼,专程从南都带着三名艺妓一同出巡,一路行来游山玩水,不到两百里地足足走了十日。至江防军营地之后,也是日日纵酒作乐,不醉不休。昨日与叛军江防守将汤逆啸风――就是汤逆正中的二儿子,数日前才就任江防军参将――宴饮大醉之后,说要乘兴挟美夜游大江,吟诗赏月,并邀汤逆啸风同行。汤逆啸风碍于军务在身,便辞谢了。因何心隐本有薄幸之名,巡按徐州惹出无妄之灾后,更是日日以流连青楼妓馆,以醇酒美人自娱,既不到衙办差,连朝也不上了,徐、汤、刘等逆贼及其党羽对他不免疏于防范,被他趁机演出一场金蝉脱壳的好戏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六十四章 忠奸之辨 张明远娓娓道来,听似那个何心隐的供词漏洞百出,却又好象都在情理之中,吕芳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也难辨真伪,便说:“圣明天纵无过主子,任他是真是假,都逃不过主子的法眼!你即刻返回京城,将这份血书和审出的供词呈给主子万岁爷。这两名钦犯也由你手下的人星夜解送京师,一刻都不能耽搁,也不许见任何人。” “有件事还要禀报公公。”张明远低声说:“那个何心隐坚持要属下将搜出的银票还与他,声言如若不还与他,他便要以死抗争。” “什么?”吕芳还从未听说有这样要钱不要命的人,都落到了镇抚司的手中还惦记着银子,又好气又好笑地追问道:“他真这么说?即便是他自家私财,他身为逆党要犯,家产照例也要抄没入官,真是岂有此理!” “回公公,”张明远似乎也觉得好笑,说:“据那个何心隐招供,他所带的二十万两银子的款项,一是馈赠公公与张老公帅,答谢代为转呈求救书之恩;二来还需用于活动当朝大僚。他说临行之前,史逆梦泽曾再三嘱咐他,定要找夏阁老和严阁老两人,他两人都是江西人氏,与史逆梦泽曾有交往,想必能看在同乡的份上,为就藩于江西的益逆周旋说项,说服皇上明察隐情,赦免益逆忍辱从逆之罪。还说史逆梦泽还曾交代过,夏阁老倒也罢了,严阁老是不见银子不动心之人,当初益逆诞生世子,严阁老时任南京礼部尚书,正主管此事,只为给世子取个姓名就索要了两千两银子;其后益逆为世子请封,严阁老恰又改任北京礼部,又敲了他们一万两银子。如今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五万十万两银子,怕是严阁老断然不会施以援手……” 明朝宗室地位显赫,世受国家供养,只是有两点不好,一是要受宗人府的管辖监督,被拘在藩邸不得随意离开,不经请旨擅离藩邸便是谋逆;二是命名、册封诸事还要受到礼部职官司员的恣意盘剥,直系近亲倒不用担心什么,旁系远支若是不打点好礼部上下人等,要么到死都没有自己的名字,要么就被礼部办事之人故意恶作剧,专拣那既不雅又拗口的冷僻之字为其命名,袭爵册封更是没有十年八载断然办不下来。对太祖血脉、天潢贵胄如此欺凌侮辱,也算是国朝一大咄咄怪事了。 严嵩在南北两京任礼部尚书之时,也是船行旧路,雁过拔毛,惹得藩王宗室怨声载道。吕芳身为大明“内相”,执掌厂卫多年,自然对此知之甚详,但严嵩如今已是内阁首揆,又正蒙皇上宠信,他也不好在背后迎合旁人说严嵩的坏话,便冷笑道:“真是一帮迂腐书生!且不说严阁老向藩王宗亲索贿一事多为道途传言,未必就是真的,即便确有其事,如今益逆名列钦案,又是逆党首犯,谁敢帮他说话?还有,你再告诉他,没有人会贪他的那二十万两银子,不过那些银子都是江南民脂民膏,自然要作为罪赃上缴国库。你劝他趁早死了那条心才是!” “属下也曾这么说了,可那个何心隐口口声声说这并非国帑,而是益逆从自家腰包里拿出来的。为凑得这笔款项,益逆连益藩传家之宝、宪宗先帝爷当年赏赐给五皇爷益端王的九龙玉佩都偷偷拿出去当了。若是不将银票还与他,他断然无法完成使命,不得不以死谢罪……” 吕芳斩钉截铁地说:“那更不行!益逆自打一落地便由国家供养,还说不是国帑?亏他说得出口!你告诉他,若不想激怒主子万岁爷,祸延益藩血脉,银子一事再也休提!”说着,他从袍袖之中掏出那一叠银票递给了张明远:“你不说那个迂腐书生的笑话,咱家倒把这一茬给忘了,这叠银票你也带回去,直接呈给主子万岁爷。龙衣之事你都知道了,主子日子过得如此艰难,都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不中用啊……” 听出吕芳喉头发硬,声音哽咽,张明远也不胜唏嘘,忙接过了银票,转身就要走,吕芳突然又叫住了他,问道:“开始他不肯招供的时候,你们用刑了没有?” 张明远以为吕芳查问他们有否严格执行“不许虐待俘虏”的圣训,便说:“回公公,属下们手重,那些个书生细皮嫩肉怎禁得住?搜身之时何心隐拼命挣扎,有个奴才压不住火给了他两下,还被属下骂了一顿……” “呵呵,老三如今也修成了菩萨了!”吕芳笑了一笑,突然沉下脸来:“你可是同情那些书呆子?” 张明远心中一凛,忙又要跪下请罪,却被吕芳用严厉的目光所阻,只得躬身说:“属下不敢。” “还说不敢?”吕芳说:“对其他人等都是什么史逆梦泽、刘逆啸风,对何、初二人却只呼其名,这是为何?要知道,他们也是钦定逆案中人!” 张明远忙解释道:“属下……属下也是想着他们不过是个书呆子,一时口误,一时口误……” 吕芳说:“自打京城出了陆树德一事,咱家就觉着你们镇抚司,尤其是你们几位太保爷不大对头。咱家问你,今年陆树德的忌日,王天保可是偷偷给他烧了纸?” 张明远更是大惊失色,忙说:“老五也是想着罪员陆树德虽诋毁新政、忤逆师尊,但毕竟也算是个迂直之人,落到投缳自尽的份上,也着实可怜……” 吕芳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们是否认为只有那些当朝大僚、九边军帅才会心生异志,那些手里连根针都没有的书呆子便不足挂齿?你自家说说看,这一两年的乱子,哪件事情的根子不在那些书呆子身上?不是那个何心隐挑头闹事,不是那个陆树德兴风作浪,我大明会有今日之大乱?主子万岁爷会有这么多烦心之事?!” 张明远嗫嚅着说:“公公责的是。属下愚钝,不辩忠奸……” 听他说到“忠奸”二字,吕芳突然想起了陆树德临终前挂在脖颈之处的那两份奏疏草稿,还有那写满邸报的一个个血淋淋的“冤”字,心里一阵纷乱,便摆了摆手,阻止了张明远的告罪,说:“咱家也没有说那个陆树德便不是忠臣,可忠臣有两种,一种是忠于国家者,一种是忠于君父者,譬如严阁老,世人都当其是一意逢迎君上的奸佞小人,但论治国之才、论对主子万岁爷的忠心,只怕也不比夏言那样世所公认的社稷之臣少得半分……” 说了两句之后,见张明远尴尬地站在那里,一脸肃然不敢应声,吕芳立刻意识到因自己突然想起了陆树德,心中乱了方寸,不知不觉中就把话说过了头,便随即打住话头,说:“老三啊,你是明白人,咱家这些私话你听着就是,且不可外传。” “请公公放心,属下方才一时走神,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这么说,倒让吕芳觉得失了自己的身份,便板着脸说:“咱家拿你不当外人才说与你,你却不放在心上。咱家方才那些话也没有说错什么嘛!我们这些人都是主子万岁爷的奴才,为主子看住这个家,不让人乱了我大明的江山、危及主子的天位便是我们的职分。什么是忠,什么是奸,难道不该辨个清楚?” 平日一直以诚待人的吕公公今日却一会儿做人,一会儿做鬼,倒是张明远有些不知所措了,老老实实地说:“属下愚钝,恳请公公明示。” 吕芳冲着尴尬地笑着不应声的张明远连连摇头:“镇抚司干了一辈子,连这个还不明白,老三啊,你可是在跟我掉花枪?好吧,那咱家就把话再跟你说明白些:什么是忠,什么是奸,朝廷和天下人有一本帐,我们这些奴才更要有一本帐,这两本帐大抵还是一致的,但也略微有所不同,朝廷和天下人那本帐是看他是否尽忠职守,为家国社稷效死用命;我们这本帐,却只看一点,就看他是否忠于主子,还是以方才提到的严阁老和陆树德二人为例,严阁老工计谋,好权术,且多有贪墨之情状,为同僚世人,尤其是那些清流所不齿,想必在朝廷和天下人那本帐里也算不得忠臣,可他忠于主子,为了主子不惜担责任、背骂名,在我们这些奴才看来,他便是个忠臣。反观陆树德,其人才情卓绝,风骨尤佳,天下人无不赞之赏之,记诸史册,千秋万代之后想必也是一位梗骨名臣;但惟其迂直不思变通,且妄议国是,攻讦新政,不但干扰了主子中兴大明之伟业,更于主子圣名不免有伤,在我们这本帐里,只怕就难以认他是个忠臣了!” 吕芳略微停顿了一下,象是要让张明远好好想想自己说的话,才又接着说道:“陆树德倒还算好些,总也能遵着人臣事君之正道,知道个分寸进退,如其后获罪被廷杖的赵鼎诸人,一味好名求名,靠诽谤君父邀买直名,以期能名标青史,象这种人,便更不是什么忠臣。不过呢,他们这些人面对逆党威逼利诱却能宁死不屈,不失忠孝之大节,倒也令人钦佩。主子仁德天厚,想必不会和他们计较,我们也不必难为他们。而严阁老手下所用之人,如那个什么鄢茂卿者,才具远不如严阁老,贪鄙之心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于家国社稷,于朝廷万民有百害而无一利,便是主子不屑与他们计较,我们也不能轻易饶放了他们!” “公公鞭辟入里,只是……”张明远老老实实地说:“遇事如何把握还得请公公时刻指点。” “也不必如此为难,总而言之,看他是否忠于主子!至于他德行操守是否恪守官箴,为官做事是否苟利家邦,自有朝廷律法治他,朝廷养着那么多的御史、给事中,我们也不必越俎代庖。”吕芳将目光移向北方,感慨地说:“主子仁德天厚,但凡两样能占着一样的,都无不包容。可若是一样也占不上,或是十分心思九分想着自家,只有一分想着君父和朝廷,半分也不想着百姓之人,主子便是碍于朝局一时且能容他,我们也断不能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六十五章 国家蛀虫 朱厚看着那份“臣弟”的血书也是一头雾水:“南京闹了大半年,竟闹出这么大的鬼名堂来!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尽管是谋逆祸首,可毕竟也是天潢贵胄,可杀之而不可辱之。因此,听到主子万岁爷将自己的堂弟称为“王八”,千里迢迢赶回京师的张明远和带着他来觐见的陈洪都是面面相觑,不敢应声。 也难怪朱厚这么生气,有益王朱厚烨这么一封委过于勋贵,为自己洗刷罪名的“求救书”,他谋划了许久的一项重大决策,要施行只怕就难了―― 创业难,守业更难。明太祖朱元璋坐了龙庭之后,为了将国家牢牢控制在朱明一家一姓的手中,更千秋万代传承下去,可谓是苦心孤诣、精心布局,定下了“立太子以定国本,用诸王以为藩篱”的原则,从洪武三年起便大肆分封诸王,将二十四个儿子和一个从孙分封到全国各个战略要地,以为从此便可以江山永固,后世其昌。可惜,事情完全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由于诸王在星罗棋布的封地内建有王府,辟置官属,虽然无权干涉地方民政,但都建有自己的武装亲王护卫都指挥使司,少则三千人,多则一万九千人,分封北方边塞防备蒙古故元势力的九位亲王更是手握重兵,军中大将受其节制,小事立断,大事才奏报朝廷,成为跋扈一方,尾大不掉,威胁中央的致乱之源,也埋下了建文帝朱允汶削藩、燕王朱棣起兵靖难这样骨肉相残的奇祸惨变的祸根。 明成祖朱棣打着维护祖制的旗号起兵靖难,反对削藩。一俟靖难功成,削起藩来一点也不手软,总算是解决了藩王拥兵自重、对抗朝廷的问题,但他的着眼点只在褫夺藩王手中的兵权,削减王府护卫数目,最终还是没有敢对朱元璋当年定下来的诸子分封制动刀子,潜在的危机一点也没有减少。有明一代,时常有不甘为臣的藩王宗亲窥测天位,谋逆作乱,不断上演着朱明皇族骨肉相残的悲剧,则更是朱元璋始料不及的。 此外,皇室宗亲封爵太滥,也为大明王朝埋下了衰败覆亡的祸根。朱元璋初封只有王爵,后来又钦定《皇明祖训》完善了宗室封爵制度,规定:皇帝的嫡长子为太子,次嫡子和庶子封为亲王;亲王的嫡长子为世子,嫡长孙为世孙,承袭亲王爵位;皇太子和亲王的次嫡子和庶子封为郡王,郡王的嫡长子、嫡长孙承袭亲王爵位;次嫡子和庶子也都授予官职,子授镇国将军,孙授辅国将军,从孙授奉国将军,玄孙授镇国中尉,五世孙授辅国中尉,六世孙及以下,皆授奉国中尉。亲王和郡王是世袭罔替的爵位,而镇国将军以下到镇国中尉都要降级袭封,镇国将军的儿子只能授辅国将军;辅国将军的儿子只能授奉国将军,每代不分嫡出庶出,都要降袭一级,到奉国中尉则不再降袭。皇帝之女封公主,亲王之女封郡主,郡王之女封县主,也各有爵位,只是不能承袭罢了。 也就是说,无论传了多少代,只要大明不亡,那些血管里哪怕只流着一丁点朱元璋血脉的龙子凤孙们,或大或小总有个爵位。洪武年间皇室宗亲只有58人,可是父生子,子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几代下来,朱元璋的龙子凤孙们便成为一支庞大的皇族集团。如洪武二十五年封于山西大同的代王,到了百年之后的孝宗弘治年间,就生子570余人;而洪武三年封于太原的晋王,到了嘉靖年间,就增加了郡王、将军、中尉等1851人。全国总计已有皇室宗亲一万九千多人。这些皇室宗亲享有各种特权,从呱呱坠地便有一份可以吃到老的禄米,不用为生计发愁。同时,祖制又不允许他们参加科举进入仕途,更不允许他们从事农、工、商等“贱业”,终日无所事事,嬉戏度日,坐待老死。极度无聊的生活造成了许多变态的人,作恶多端者有之,穷奢极欲者有之,恣意虐待王府职官属员、内侍宫女者更是比比皆是,种种暴行秽迹令人发指。可就因为他们是龙子凤孙,不闹得天怒人怨以致惊动圣驾,下旨切责或褫夺爵位,地方官府也是无人敢管,庶民百姓则更是敢怒而不敢言。 这还不算,光是用于供养皇室宗亲的禄米每年就要耗费国家粮米银钱无数,已令朝廷财政不堪重负。按规制,朝廷每年要依例给每位亲王粮5万石,钞25000贯,锦100匹,绸300匹,纱罗、丝绢、冬夏布各2000匹,棉5000两,盐500引,茶1000斤;依例给每位郡王粮3万石,钞2万贯,锦40匹,绸300匹,纱罗各100匹,绢500匹,冬夏布各1000匹,棉2000两,盐200引,茶1000斤;其他爵位也分等供给,各项开支不胜繁举。还有历代皇上所赐的子粒田,都是上好的官田,虽不能买卖,地方官府却要把每年核定的赋粮税银一文不少地送到王府,遇到天灾年成不好也不得豁免,只能挪用朝廷赋税收入填补亏空。庞大的皇族集团就象是一条条肥硕的蛀虫一般,正在慢慢蛀空着朱元璋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帝国大厦。 纵然泱泱中华富有四海,也经不起这些蛀虫如此折腾。到了嘉靖年间,全国各地每年供给京师的粮米共400万石,各地供养皇室宗亲的禄米却要800多万石。两京一十三省中,因南直隶和浙江是天下富庶、国朝赋税重地,云南又是蛮荒瘴夷之地,依例不分封诸王,许多藩王就被封在湖广、河南两个富庶省份。夏秋两赋解送京师之后,河南一省留存的粮米不过80万石左右,可供给当地皇室宗亲和王府衙门的禄米就要200万石;素有“湖广熟,天下足”之称的湖广一省留存的粮米不足120万石,可供给当地皇室宗亲和王府衙门的禄米就要250万石,以两省两年存留之粮尚不够皇室宗亲和府衙一年之用,还得朝廷另行贴补。推而论之,两京一十三省那一万九千多位皇室宗亲,一年又要耗费多少国帑民财!大明拥四海之富,却年年亏空,非是无财,而是财富既不在国,也不在民,都被这些龙子凤孙、贵戚勋显鲸吞净尽了! 遍及天下的皇室宗亲挥霍无度、浪费国帑,已成为国朝一大锢蔽。为了缓解财政危局,朱厚洞察时弊,对皇室宗亲、贵戚勋显所受赐的子粒田开征五成的赋税,其实是在不违背祖制的前提下玩了个花样,暗中削减了他们一半的供奉。即便是如此的救难之策,被触犯了既得利益的皇室宗亲、贵戚勋显也是大为不满,勾结外寇犯境、京城夺门谋逆、江南造反靖难种种前所未有的祸变接踵而至,大明王朝于万般艰难之中苦苦支撑危局,却在同时,也让朱厚看到了彻底割除国朝身上的一大毒瘤――皇室宗亲的绝佳契机。 江南叛乱,受封于江南诸省的皇室宗亲之中,除了荣王阿宝偷偷潜逃到北方之外,其他人则多附逆倡乱。其后因争权夺利,叛军在南都发生了内讧,其后又爆发了益藩辽藩之间的亲贤之争,起初收买军镇造反的楚王朱厚纲、汉王朱厚憬等多位藩王和起意窥测监国之位的辽王朱宪也因而不知所踪,大概不是殁于兵乱,就是已被南都勋臣贵戚暗害了。叛军北上靖难,河南、山东两省皇室宗亲也多有附逆者,如宪宗第七子、就藩于山东青州府的衡庄王朱厚就跟着叛军一起逃到了江南,给了朱厚将他们一网打尽的理由和机会。 说起来,国家养了朱元璋的龙子凤孙近两百年,他们又肆意侵吞官田、兼并民田,一个个肥得流油,抄了他们的家,钱也有了,土地也有了,长期被皇室宗亲压迫盘剥的百姓得到解放,正好为全面推行新政,推动商品经济发展和资本主义萌芽奠定了人、财、物力的坚实基础。 文雅一点来说,大乱方能大治,江南叛乱为朱厚带来了推陈出新、锐意改革的契机;更直白一点来说,从朱元璋开始,国家就养了这么一大群猪,养了近两百年,到了中平守成的嘉靖时期,也该杀来吃肉了! 这段时间,随着平叛军的节节推进,取得平乱之役的全面胜利已是指日可待,朱厚的心思已经由军事转向了这件关乎大明王朝中兴伟业成败的大事之上。他命张居正为他查找历朝历代的典籍史册,搜集整理宗人法的沿革,对比利弊得失。同时,前些日子内阁大臣关于改革茶政之弊的那场争论,使他明白了“为要打鬼,借助钟馗”的道理,为了给自己找到理论根据,他还命张居正重点查找当初明成祖朱棣关于削藩的圣谕,自己心中也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简单点地说,他的“屠刀”如今已经不只指向那些参与了谋逆的皇室宗亲,而是要借助这次诸多皇室宗亲一同参与谋逆的机会,对所有朱元璋的血脉动手了。 可是,身为谋逆祸首的益王朱厚烨如此轻描淡写地将全部过错都推到南都那帮勋臣显贵的头上,他便没了罪,其他人则更可以轻松脱身。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朱厚再提变革宗人法之事,朝野内外难免会有“虐待天亲”啊,“视天位而过于重,视天亲而过于轻”啊等等诸如此类的讥讽,更有可能还会有许多迂腐的朝臣俯阙痛哭,恳请他看在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的面子上,对那些天潢贵胄网开一面,以示天家慈孝,或许还会跟他玩出什么“以死抗谏”的把戏。当此内乱初定,人心惶恐之际,他也不能不顾及社会舆论的影响,不能不维护朝廷安定团结的大局。 头疼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六十六章 借刀杀人 皇史晟归朝廷管,但是,还有许多机密档案,尤其是那些有损于列位先帝圣名,因而不能写入《实录》的密旨、口谕都保存在大内,而象削藩这样的天家私事大多都是如此。张居正奉上谕查看档案,自然绕不过司礼监掌印陈洪。此刻听主子骂了一声“王八”,又见主子紧锁愁眉,一副苦恼无比的样子,陈洪大概也猜到了什么,跪在地上说:“奴婢有话要启奏主子。” 朱厚意兴阑珊地说:“说吧!” “请主子恕奴婢多嘴,”陈洪说:“江南叛乱,那帮乱臣贼子所仰仗及蒙蔽世人者,不过是假借益逆太祖血脉、宪宗嫡孙的天亲名份,依据太祖高皇帝御制《皇明祖训》所定‘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祖宗成法而已。奴婢以为,益逆这份求救血书可明发邸报,向天下官军百姓揭示南都那帮乱臣贼子不遵礼法、虐待天亲之不赦大罪。” 见主子沉默不语,陈洪犹豫了一下,把心一横,又接着说:“再者,主子还可明发上谕,限定时日,要诸位附逆的皇室宗亲率众来降,凡受叛军武力胁迫不得不附逆从乱者,只要依时自缚请降,便可赦免其罪;逾期不降者,则以国朝律令、祖宗家法治其谋逆之罪。” 朱厚心里怦然一动,似乎明白了一点,可又抓不住脑海中电石火花般一闪即逝的想法,便追问道:“哦,这是为何?快给朕细细说来。” 陈洪见主子如此重视,情知自己这一宝押对了,果然猜中了主子的心思,但如何把这一层意思不显山不露水地说出来倒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因而,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才字斟句酌地说:“回主子,依奴婢愚见,如此处置一来可分化瓦解叛军及附逆倡乱的江南官绅士子;二来可给诸位附逆的皇室宗亲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以示天家慈孝、主子仁厚……” 陈洪还没有说完,朱厚就全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分化瓦解敌人倒是不假,什么悔过自新,慈孝仁厚都是狗屁,分明是要借刀杀人嘛!即便南都那帮勋臣贵戚不会恼羞成怒,行凶报复;益王和那些被裹胁到江南的皇室宗亲要兵无兵,要将无将,又怎么可能在时限之内逃得出来?说起来,那些倒霉的家伙不死在南都那帮勋臣贵戚的手里,也要被朝廷以谋逆之罪论死!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朱元璋开枝散叶遍布全国的龙子凤孙也就死得七七八八了。这且不说,嘉靖的堂兄明武宗正德皇帝没有子嗣,伯父明孝宗弘治皇帝也只有正德一脉,否则也论不到他这个明宪宗成化皇帝四子兴献王一脉入继大统;而上溯三代,明宪宗成化皇帝一共有十四位皇子,早夭得不算,共封了十位亲王,将会只剩下荣王阿宝硕果仅存,再往上追溯什么英宗正统皇帝、宣宗宣德皇帝,由于年代过于久远,难免人走茶凉,那些迂腐守旧的朝臣士子未必就能那样理直气壮地反对变革宗人法了…… 想到这里,他当即抚掌大笑:“好主意,好主意啊!此事就依你所言,速速去办!以十日为限拟出恩旨,明发邸报,诏告天下。” “奴婢领旨。”陈洪乐得屁颠屁颠地就要告退。张明远却突然叫了一声:“主子――” 御前议事有严格的规制,张明远只是一个镇抚司千户,论官秩根本没有不经问话便开口的资格,但锦衣卫十三太保身为天子近臣,又时常轮班侍从左右,朱厚跟他们很熟,也很喜欢这些武功高强、忠心耿耿的“大内高手”,便笑着问道:“怎么?老五有话要说?” 很明显地踌躇了一下,张明远才说:“回主子,吕公公除了命奴才将此事急奏主子之外,还命奴才手下将何犯心隐、初犯幼嘉星夜解送京师,明令奴才手下人等一刻都不能耽搁,也不许两位钦犯见任何人。” 张明远的话虽然说的没头没脑,但朱厚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益王朱厚烨如今虽是名列逆案之首犯,但若是他的求救血书所言是实,他便不是逆臣,还是正牌子的天潢贵胄。吕芳如此安排,也是担心走漏了风声,南都那帮勋臣贼子恼羞成怒之下,对益王下了毒手。 朱厚也知道,吕芳虽有“菩萨”之称,对宫里的人无心犯下的小错,他总是能包容则包容,能骂不打,能打不杀,但也并不是一味操妇人之仁,而是要分时候,看对象。很明显的一个例子,尽管他当初不敢以正道直言劝谏主子,但对于那些进献邪术蛊惑主子,炮制春药侵害龙体的妖道,却没有一点好感。邵元节、陶仲文等人被朱厚下旨打入诏狱之后,他便命提刑司严加拷问,审出了他们私交外臣、纳赃受贿、关说官司、霸占民田、强抢良家女子等诸多不法之事,密奏皇上。朱厚不胜震怒,将这些人抄家并刺配充军,却又叮嘱吕芳不要让他们乱说话,以免泄露宫闱秘事。吕芳心领神会,不数日,年岁稍长的邵元节便在狱中“畏罪自杀”,陶仲文也在充军途中因“不服水土”染“病”身亡,一劳永逸地为主子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赢得了朝野上下,尤其是士林清流的一片叫好之声。还有对付那些动辄忤逆圣意,批龙磷的言官词臣,“芝兰当道,不得不除”就成了他的行为准则,也就不是什么菩萨了。但是,再怎么说,他毕竟是皇家奴才,对于益王那样的天潢贵胄,不得不畏忌几分,也难怪他会这样苦心孤诣地将封锁消息,以免伤及太祖血脉、宪宗嫡孙。 这自然是吕芳恪守祖宗家法和做奴才的本分,朱厚也不能怀疑他的忠心,但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就不如陈洪行事果敢、心狠手辣。而在对待那些百无一用的皇族蛀虫之事上,朱厚更需要的,正是陈洪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风。 不过,吕芳如此安排也提醒了朱厚:吕芳和张明远都能看到这一点,外面那些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又怎能看不到这一点?这份求救血书和恩旨会不会被内阁学士以同样的理由封驳退回?一来二去难免闹得满城风雨,以后的事情就更不好开口了啊! 张明远话语背后的意思,陈洪心里也是十分清楚,见主子踌躇起来,又是拈酸又是气愤:如今司礼监由我当家,可你吕芳仗着是主子的大伴,得了主子的宠信,每每都把我的家给当了,以前你日夜侍侯在主子身边还情有可原;如今远在万里之外,还如此插手,就不免太过分了!我大明朝廷之上已经出了夏言那个“山中宰相”,却不曾想宫里竟也出了你这么一个“宫外内相”,真是岂有此理!再者说来,你远在万里之外,又焉知主子如今想些什么,又要做些什么,如此随意指手画脚,岂是为主分忧的奴才本分!亏他吕芳还时时处处以忠奴义仆自诩,又怎能对得起主子的浩荡天恩?! 想到这里,陈洪躬身说:“吕公公如此处置自是很有道理。不过,依奴才愚见,被叛军裹胁者计有亲王五位、藩王十余位、其他爵爷更是不计其数。若是主子这道恩旨不明发邸报,难免诸位王爷心怀惊惧,忐忑不可终日。更恐有哪位王爷担心无颜面对列位先帝并主子万岁爷而自裁谢罪,玉石俱焚于兵火之中,岂不痛折太祖及列位先帝爷的血脉,更损我大明国基藩篱?” 朱厚点点头,却又叹息道:“你说的有道理,寻常百姓之家,哪怕是贫苦小民,兄弟宗族之间还有情分,尚且能和睦相处,患难相扶,朕身为太祖嫡传血脉,又何尝不想竭力保全诸位皇室宗亲?只是你能体谅朕的一片苦心,外面的那些臣子却未必这么想……” 原来主子并不是被吕芳那厮说动,而是担心外面的人言可畏啊!陈洪放下心来,便说:“依奴才愚见,无论有无造逆、附逆之情事,主子都可下旨赦免益逆与诸位宗亲爵爷谋逆倡乱之罪,并将其姓名自钦定逆案名单中勾去。待王师克复南都,将诸位宗亲爵爷救出樊笼之后,再交由宗人府甄别,确属受乱臣贼子武力胁迫者免罪,参与谋逆者依律定谳。如此则不伤国朝规制、祖宗成法之公正无私,更显天家慈孝、主子仁厚。” 朱厚心中大喜:既然诸多文臣武将谋逆之罪都能轻描淡写地处置,谁又能说皇上发恩旨大赦皇室宗亲便是不对?这样处置就能先在道义上占了上风。至于会不会因此危及那些皇室宗亲的性命,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事了。若是南都那些勋臣贵戚真的胆敢狗急跳墙,杀人泄愤的话,那也好办,反正他们都已经犯下了足够抄家灭族的不赦之罪,到时候什么凌迟啊炮烙啊种种酷刑一股脑地上,给那些枉死在乱臣贼子手中的朱元璋的龙子凤孙们报仇雪恨便是! 哈哈,如此一来,便为日后省了许多麻烦。唯一要担心的,倒是会不会有迂腐的朝臣士子指责自己置国家法度于不顾,一味姑息养奸,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理由来批自己的龙鳞了! 不过,朱厚终究还是觉得有愧于心,更觉得愧对冒死逃出江南传递书信的何心隐、初幼嘉那两位青年士子,便对陈洪说:“既然益王确系冤枉,那个何心隐与初幼嘉便也没有罪,他们的名字也应一并自钦定逆案名单中勾去,仿张居正之例,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一并拟出恩旨,明发邸报。” 陈洪立刻跪下叩头,山呼:“仁德宽厚无过主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六十七章 千虑一失 益王朱厚烨的求救血书和皇上赦免所有参与叛乱的皇室宗亲谋逆之罪的恩旨刊登于同一份邸报之上,明发京城各部衙并天下各省府州县,朝野内外诸人闻之无不震惊莫名。少数机敏通达之人似乎猜到了什么,心中暗自惊惧不已,但妄测天心非人臣所敢为,他们也只能在心里嘀咕几句,却把话都烂在肚子里,虽至亲密友也不可道也,却都不得不佩服皇上的高明手腕。许多人则对皇上如此滥施天恩颇有微词,不过又一想,皇上连那些乱臣贼子都能容忍,赦免自己的同胞亲眷又算得了什么?反正挑头闹事的荆王朱厚纲、汉王朱厚憬等罪魁祸首大概已遭天谴,死于自家收买的叛军之手,剩下的那些皇室宗亲也只是跟着瞎闹腾而已,不是日后还得宗人府逐一甄别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确有谋逆祸国情事之人,只怕也难逃削爵论死或被终身圈禁的下场! 虽有天家无私事之说,但有建文年间方孝儒被诛灭十族那样血淋淋的先例在,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卷进帝王的家事之中,对如何处置窥测天位的皇室宗亲随意置喙。但是,皇上恩旨之中顺带的一句话――赦免何心隐与初幼嘉附逆之罪,准许他们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却在朝堂之上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这可不是那些朝臣闲极无聊,没事找事,要怪也只能怪朱厚虑事不周。他把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有想到自己这道恩旨中貌似不起眼的一句话,在不经意间,侮辱了翰林院这个神圣的清望之地,玷污了庶吉士这个光荣的称号!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虽是一个清水衙门,并不掌握实际权力,但它却是科举考试金字塔的我军士气正盛,船只也已齐备,三日之内举兵渡江不成问题,只是皇上邸报上恩准那些藩王宗亲十日归降之限,如今只过了三天时间,是否再等上一等?” “不必了。”吕芳斩钉截铁地说:“既然兵马粮船皆已齐备,当着速举兵渡江,一举荡平江南反贼。” 张茂犹豫着说:“只怕日后有人会说你我不遵圣谕,阻塞了藩王宗亲悔过自新之门啊……” 吕芳心中一凛:莫非这个粗鲁不文的军汉竟也勘破了主子的心意?这倒不可小视啊!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圣谕也要分个先来后到!‘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可是一个月之前便发出的,天下人尽皆知。以前可推说无法逾越长江天堑,如今船只已不成问题,若再拖延下去,‘玩敌养寇’的罪名更不是你我能担得了的!” 见张茂似乎还有些不以为然,吕芳更加重了语气:“老张啊,咱家记得,你老公帅给皇上拍了胸脯,说是中秋佳节献俘阙下。皇上与群臣赏月之时,可没看到你我再次呈上报捷的露布啊!不知你是如何想的,反正咱家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给皇上回话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六十八章 粮草先行 吕芳的话还未说完,张茂已经跳了起来:“老吕啊,老哥我真真糊涂了,谨受教,谨受教!照我说来,何需再等三日,今日便传令下去,着各军做好准备,明日子时便举兵渡江!” 吕芳笑道:“老公帅公忠体国,求战心切,咱家万分钦佩。只是如今已过午时,只半天时间,诸事也未必就能准备妥帖……” “哎,你老吕可莫要小看了军中儿郎,”张茂热烈地反驳说道:“这些天来,全军将士无不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尤其是前军戚继光部、钱文义部,还有中军刘鼎望部,更是一天三份请战书送到你我这里,恨不能插翅飞过长江,早日为皇上荡平江南逆贼,复我太祖陵寝。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 吕芳摇摇头:“老张啊,你也莫怪咱家多嘴。有道是,兵者,凶也!此战更关乎我大明九州国运,总得要召集诸将开个会,商议妥当吧……” 张茂一哂:“别说老哥我驳你老吕的面子。且不说对面那些窝囊废难挡我顺天膺命,更有列祖列宗和当今皇上齐天洪福护佑的堂堂王师,这些天来兵士们日夜加紧操习水战,那些统兵大将也都没有闲着,本军于何处渡江,渡江之后在何处集结,集结之后又向何处用兵,都在图上操演了不下十次,早已烂熟于心,何需再开会商议。” “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 张茂怔怔地看了态度突然转变的吕芳一眼,侧过身来,低声说:“咱哥俩自家说话,老哥我也不瞒你。经你提醒,老哥我可算是明白了事体大小。其实不单是你说的那层意思,老哥我还有一虑:江南游击军困守常州已逾月余,也不晓得如今是什么情势。皇上心中装着九州万方,区区一万兵马倒不会放在心上,那个俞大猷可是皇上的心腹爱将,皇上多次盛赞他是我大明不世出的将帅之才,若是就这么折在常州,皇上心疼之余,难免会迁怒于你我。再有俞大猷的密友高拱、戚继光等人仰仗皇上的宠信,趁机兴风作浪,推波助澜,你我这擎天平乱之功大打折扣不说,甚或还有祸事……” 吕芳沉吟着说:“江南游击军困守常州孤城,情势确乎堪忧;你我拥兵数十万,只有数百里之遥,也断然没有坐视不救的道理。不过老张你也不必过虑,据江南暗探线报,那个何心隐潜逃之后,南都勋臣无不震怒,且担心他泄露江防军情,终日惶恐难安,先前赶到常州督战的徐逆弘君也返回南都,商议应变之策,并紧急调整兵力部署,常州城下的战事已不甚急了……” 见起初提议挥师渡江,还曾拿皇上威胁过自己的吕芳此刻却又犹豫起来,张茂心里十分不满:常州城下的战事急与不急,甚或那个俞大猷死与不死,你个阉寺是皇上的大伴,自不会有事。可我呢?只怕就难说了!他又换了个角度,继续说服吕芳:“老吕,他们等得,江南的百姓却等不得啊!当此国难,江南百姓身陷逆贼之手,本就苦不堪言,那帮乱臣贼子更将南直隶数州县百姓迁徙至长江沿岸,一为釜底抽薪,清剿江南游击军;二来也意在以手无寸铁之百姓阻挠我军渡江,其心可诛!我军若不能早日渡江急进,救江南官绅百姓于水火之中,又怎堪称解民倒悬之仁义王师?皇上又最是仁德天厚,爱民如子,日后责问下来,你我纵有百口,也难辞其咎啊!” 吕芳一番拿腔作势,只为把这个老公帅糊弄过去,不让他有闲暇去寻思恩旨背后的真实用意,此刻见火候已到,便说:“如此说来,你我倒确是应当速速进兵才是。这样吧,今、明两日整军,后日子时渡江。” 张茂似乎还不满意:“诸事皆已齐备,用不着两日之久……” “哎,好我的张老哥唉!再急也不在多等这一天啊!这么大的一场战事,奉敕讨逆的王师总要搞个誓师仪式,命全军将士遥祭太祖并列祖列宗,更北向遥拜圣君吧!”吕芳低声说:“别看只是些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可这表面文章若是不做,难免就有人说三道四,攻讦你我目无君父了……” 张茂想想觉得有道理,说:“好嘞!大家伙儿就等着这么一天了!老吕,你先宽坐,我这就去找老陈商议各军整军出征之事!” 看着六十多岁的老国公象年轻人那样激动不已地飞跑出去,吕芳苦笑一声摇摇头。接着,他挥挥手,屏退了左右,然后肃整衣冠,向着南方虔诚地遥拜下去,哽咽着说:“太祖爷,为了我大明的江山,主子也是没有别的法子啊!您在天有灵若要怪罪,就让老奴拿这条贱命替主子赎罪吧…… 军令如山,张茂一声令下,全军数十万将士立时就动了起来,整理行囊,收拾兵甲,忙得不亦乐乎。其中最忙的,还要算是军需供应总署设在军中的军粮库,库门前的空地上,东一辆西一辆密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其间还夹杂着不少携筐挑担的兵士,身着戎装的各军粮秣官在库房门口排成了长队,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头。 大军出动,照例都要带上三日的干粮,时间如此匆促,得赶紧把粮食领回去,分发各队哨由火头军赶制成干粮,否则一旦开战,将士们却吃不上东西,统兵大将怪罪下来,第一个跑不了的便是粮秣官!因此他们一接到出征命令,便急急如律令地带着手下军卒赶了过来,把偌大的军粮库围得水泄不通。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需供应总署也不敢懈怠,库房门口一溜排出四张书案,由四名仓场大使分别给前、中、左、右四军发放军粮。至于后军,因全军出动之后,他们还要收拾营盘,倒也不急于出动,也就可以暂缓一时。 十几名穿圆领褴衫的书办吏员带着几十个穿号衣的差人番役将一袋袋的粮食不住地往外搬,仓场大使一边唱名记账,书办吏员们一边已指挥着差人番役大斗小升地量了起来。尽管所有的人都手忙脚乱,连喘口气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但毕竟有几十万大军同时领取军粮,数量还都不小,可不是一时片刻便能发放完毕的。 眼瞅着日已西斜,军粮库门外的人却越聚越多,那些赳赳武夫们开始不满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起来:“我说你们***能不能快点?老子还等着回去给弟兄们赶制赶粮呢!” “就是!蒸饭烙饼都费功夫,哪容得了你们绣花似的磨蹭!” 尽管已经累得口干舌噪,手脚发软,但是,各营粮秣官至少也是个正六品的百户,那些九品的仓场大使和没有品秩的书办吏员只能赔着笑脸,听着他们斥骂,不停地催促差人番役“快点,再快点”,赶紧把这些脾气火暴的军爷打发走了事。 渐渐地,排在中军那一队的人看出了点名堂,别的队走上两三个人,他们这一队才能走上一个人,就算中军各营兵员数额较其他各军要多上一些,可也不是这么个慢法啊!队伍之中的一个着六品服饰的武官一把拉着了一个刚刚领完军粮的人,问道:“兄弟,哪个营的?” 被拉住的那个人排了半天队,好不容易才领完了本营军粮,急着要回去分发,却被人扯住了腿,心中十分不快,便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说:“前军三营。” 拉住他的那个人大大咧咧地自报家门:“兄弟我是亲卫营的粮秣官,副千户丁大郎。” 亲卫营是张茂的亲兵,寻常兵士出来个个都是牛皮烘烘,何况前军三营的那个粮秣官只是个百户,更不敢得罪亲卫营的千户,忙抱拳一礼:“原来是丁将军,失敬失敬。小军是前军三营百户柳洪。” 丁大郎坦然受了一礼,说:“我问你,为何我们这一队这么慢?” 柳洪一脸的晦气:“再别提了,监称的那个伙计,真他娘的太操蛋!” “怎么个操蛋法?” 柳洪义愤填膺地说:“别人发粮,大斗小升不住地往筐里倒都忙不过来。他可倒好,每一斗量过来,还要拿把竹尺在斗口这么一刮,把斗口刮的平平的。量完之后,兄弟叫他多给个一升半斗补补称,免得到时候给各队各哨分亏了,谁认这个账。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什么也不肯。好象弟兄们领的不是皇粮,而是他自家的粮食!兄弟生得就是这个气!” 丁大郎一听更是来气:粮秣官是军中为数不多的肥缺,窍门就在领粮之时大斗进,发粮之时小斗出,多出来的粮食便可以倒卖出去。分发军粮的伙计如此操蛋,显然是断了粮秣官的财路。这且不说,就他那么个折腾法,整整一军之众,要领到何时才能完!哼哼,今晚只怕要没得睡了!可明天全军誓师出征,亲卫营要护卫着张老公帅站在前排,自己这个有品秩的武官偏又不能缺席,又得熬上一整天,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 想到这里,他便追问道:“那个监称的是什么玩意儿?” “是个书办。” “操!一个微末小吏也敢在爷爷们面前乍翅,真他娘的反了天了!”丁大郎问道:“他叫什么?” “不晓得,只听差役们叫他海先生。”柳洪生气地说:“什么狗屁先生!看他年纪,只有二十郎当岁,嘴巴没毛,办事不牢,偏偏这么执拗,真他娘的操蛋!” 丁大郎冷笑一声:“好!爷爷今天就去会一会他这个‘海先生’!前面几位兄弟,烦请让一让,看咱丁某给列位出口恶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六十九章 武夫逞凶 领取军粮本应由军需供应总署事先排序,各军依次来领才不致混乱。但事体紧急,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如今都不讲了,就让各军自行排队,先到者先领。丁大郎强行插队显然不合情理,但一来他是中军大帅的亲卫,旁人怎么也得让着他三分;二来他与三营粮秣官的对话身边的人都听到了,这些军汉都是惟恐天下不乱之人,又等得极不耐烦,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见有人挑头闹事,纷纷起哄起来: “好好好,就看丁爷的了。” “哎哎哎,前面的那位兄弟,亲卫营的丁爷有事,我们让他。” 众人都闪开一条道,丁大郎摇头晃脑地走到书案前,“啪”地一声,将蒲扇大的巴掌拍在了负责给中军发放粮秣的那位仓场大使的书案上:“亲卫营的,领粮!” 那位仓场大使被吵得头昏脑胀,没有听清“亲卫营”三个字,但也见到此人横冲直撞地插到排头,而排在前面的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武官们不分高低贵贱,都不敢说声不满,便知此人来头不小;再定睛一看,此人虽只身穿五品官服,手腕处却戴着四品以上武官才能戴的绣花扣腕,而扣腕所用面料掐着金丝,更是只有一二品将帅也准允使用的规制!心中大惊,忙低眉顺眼地问道:“将爷是哪个衙门的?” “告诉过你本官是亲卫营的,还问?”丁大郎讥笑道:“看你耳朵这么大却有什么用?扇风吗?” 众人哄笑起来,那位仓场大使也明白了,原来此人是中军大帅的亲兵,难怪威势比官阶大得多啊!忙陪着笑脸说:“原来是亲卫营的将爷,请稍等片刻,容下官为将爷发粮。” “慢!”丁大郎说:“你虽只是个九品芝麻官,可毕竟有品秩,本官也不能坏了朝廷的规矩,让你来做这种下人干的事情。还是让他来吧!”说着,他一指站在书案旁侧的那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书办。 “下官遵命,下官遵命!”那位仓场大使赶紧招呼那个书办:“海瑞,还愣着作甚?快给亲卫营的这位将爷发粮啊!” 听他如此谄媚下作地口称“将爷”,海瑞一直微微低着头拢着手,此刻听他催促自己,仍低着头,冲丁大郎拱拱手:“这位将军,请。” 那位仓场大使飞快地跟丁大郎随行的司务办好了相关的帐目手续,海瑞便指挥差役一升一升地量了起来。果然,每量一升,他都要拿手中的那把竹尺在量具口上一抹,抹平之后才准倒进丁大郎带来的兵士的筐里。 才量了两升,丁大郎便压不住火了,喝道:“慢着!哪能这么发?” 听他一声怒喝,语气十分不善,几位差役赶紧停了手,那位仓场大使小心翼翼地问道:“将爷,那您老看该如何办理?” 丁大郎鼻子冷哼一声,也不理他,转头问随行司务:“本营共有几队、几哨?” “回丁将军,我亲卫营有20队,共64哨。” 丁大郎这才转向那位仓场大使:“听见了吧?我亲卫营共64哨,你就按着每哨人数,一份一份给称好,装好。” “这――”那位仓场大使苦着脸,支吾着说:“这得要多长时间啊?这位将爷……哦,丁爷是吧?丁爷,眼瞅着日头就要落山了,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 丁大郎蛮横地一摆手:“我管他等了多少人!我亲卫营的事儿,就得这么办!我都不怕麻烦,你还怕麻烦不成?” 那位仓场大使这才明白他是来有意找茬的,心里更为紧张,忙陪着笑脸说:“丁爷,下官有伺候不周的地方,还请丁爷多担待则个……” “操!不是我老丁有意刁难你!是那小子太操蛋!”丁大郎指着一旁还是低着头拢着手的海瑞说:“象他那样的量法,慢得要死不说,路上撒了一点,回去就不够分,弟兄们闹将起来,谁认这个账!” 海瑞听到他骂到自己的头上,这才第一次抬起了头,两眼直视丁大郎:“这位将军,军中发粮历来都是这个规矩。” 丁大郎也是在不经意间看到了海瑞投向自己的那两道目光,不禁一凛――那两道目光在夕阳的映照之下,如点漆一般闪出了两点睛光! 但他是倚势横行惯了的人,怎会把这个青衣小帽的书办放在眼里,恶狠狠地说:“操!什么规矩?未必就是铜浇铁铸的,嗯?大家伙儿等着领粮回去给弟兄们赶制干粮,你还跟老子提什么鸟规矩!我看你是故意磨蹭!” 那位仓场大使忙了大半天,面前的队伍却越排越长,早就很不耐烦,恨不得敞开仓门让那些军将随便搬,赶紧把他们打发走了交差了事,因而也早就对海瑞如此死板磨蹭十分不满,忙说:“海瑞,丁爷说的对!这么多将爷都等在这里,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先放在一边,赶紧发吧!” 丁大郎也拿自己牛卵子一样大的眼睛瞪着海瑞,说:“老子告诉你,贻误军机之罪,可不是你这个微末小吏能担得起的!别自个给自个找不痛快!” 两人一唱一和,就要把朝廷规制给改了章程,海瑞十分生气,不由得又犯了执拗的牛脾气,抗辩道:“发粮之事,朝廷和军中都有规矩,海某受命监发,不敢私自放宽!” “操!一个微末小吏竟敢:“丁爷,丁爷请息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那位仓场大使的话恰好给了正在犹豫之中的丁大郎一个下台的台阶,他便顺坡下驴,闪躲开了海瑞那逼人的目光,气哼哼地对那位仓场大使说:“你这位大人也是个窝囊废,手下怎么用的是这种不长眼色的东西,也不好好管上一管!老子这是帮你教他如何做人办差!” “是是是,丁爷教训的是。”那位仓场大使陪着笑脸说:“丁爷请息怒,还是由下官来给丁爷发粮,怎么发也全按丁爷的意思,如此可好?” 丁大郎本就是个粗鲁不文、蛮横无理的军汉,根本不懂得进退分寸,见那位仓场大使满口迎和自己,根本不敢反驳一句,他又来劲儿了,说:“一边待着去!老子今儿个还就要这个不长眼色的东西伺候老子!” 那位仓场大使也没有办法,只得转头对海瑞说:“海瑞,丁爷已经不生气了,你就接着发吧!”说着,还不住地给海瑞使眼色。 海瑞抹去了已经流了一脸的鲜血,淡淡地说:“若我来发,还得按朝廷的规制、军中的章程办。” “你――”那位仓场大使跺着脚:“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啊?” “军粮是皇粮,海某不敢徇私舞弊。” 丁大郎顿时怒不可遏,骂道:“王八蛋!你说谁徇私舞弊?” “即便搬运途中撒了一星半点,只要平斗进平斗出,丁将军何来‘不够分’之说?” 见海瑞点到了关窍之处,丁大郎更是恼羞成怒,一脚踢翻了面前刚刚装了半筐的军粮,骂道:“他娘的,真真活腻了,敢跟你丁爷叫板啊!弟兄们,给老子把这个混帐王八蛋抓起来!” 丁大郎带来的那些亲卫营兵士也都跟他一样,视仗势欺人、持强凌弱如理所当然,当即应了一声,就要一拥而上去抓海瑞。 “慢着!”旁边前军队伍里的一位军官厉声喝了一声,一挥手,自己带的兵士先冲了过来,挡在了海瑞的面前。 丁大郎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人敢管亲卫营的闲事,斜着眼睛问道:“你是哪部分的?” 那位军官说:“前军营团军。” 丁大郎冷笑道:“怎么?你营团军了不起啊?竟管到了我中军亲卫营的头上!” “不敢。”那位军官说:“心中不平,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管到我中军亲卫营的头上,你营团军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吧!是不是以为你们有了点军功,就不把其他各军放在眼里了?” 那位军官环视一圈围观的各军军官,冷冷地说:“本军从未自持有功而轻慢友军,但本军也断无任人欺凌之理。” “你给我把话说明白点!我收拾这个不长眼色的家伙,干你营团军鸟事!” 那个军官说:“丁将军可能有所不知,这位海瑞昔日曾在本军前军任过文书,王师整军南下平叛,才奉调军需供应总署当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七十章 因祸得福 丁大郎语塞:尽管营团军兵士摆出了强硬姿态,但那位军官的话还是说的很客气,加之人家也说清楚了,海瑞出身营团军,气不过自己昔日袍泽被他那样殴打,要替海瑞出头也在情理之中。 中军的队伍排在中间,他们这么闹,搅得其他各军也都无法领粮,那些人心中不满,更看不惯中军如此骄横无理,但毕竟丁大郎先亮出了亲卫营的招牌,各军军官都不得不掂量掂量仗义出头的后果,就都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不言声地看着事态的发展。见营团军有人出头,也都纷纷帮腔劝说道: “算了算了,既然曾是自家兄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丁将军抬抬手就过去了……” “是啊,他不才是个小吏吗?丁将军大人有大量,也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都忙得火上房了,可不敢为了这等小事耽搁。今日若是把军粮领不回去,军门大帅怪罪下来,可都是你我的罪……” 丁大郎得了台阶,也就说:“那我就给营团军个面子,放这个不长眼色的家伙一马。” 那位仓场大使早就吓得两股战战,得了他这句话如蒙恩旨,忙说:“谢谢丁爷,谢谢丁爷!来人啊,”他招呼其他两个帮忙的书办:“把海瑞送回去休息,你们来给亲卫营发粮,依丁爷的吩咐,按各哨分装。” 海瑞被人拉走之后,丁大郎没有了发狠的对象,也不好太过嚣张跋扈,便摆了摆手:“不必了。大家都忙着,也不好让列位兄弟多等,还按原来的章程发吧!” 那位仓场大使和中军其他各营的粮秣官都异口同声地说:“丁爷高义,丁爷高义!” 战前准备诸事繁杂,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为海瑞出头的营团军军官兵士都认为,一个书办挨了五品武官的打,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事,军粮继续迅速发放,好象此事就要被淹没在闹哄哄的军营之中了。谁知道,海瑞回到军需供应总署之后,向本部衙的长官、署理军需供应总署的户部左侍郎陈文提出要辞差回乡。陈文慌了神,忙追问其故,得知详情经过之后怒不可遏,当即好言安抚了海瑞,自己就亲自去了中军,找张茂讨“说法”。 这倒不是陈文也如海瑞那般刻板,把朝廷规制看得比天还大,而是因为海瑞虽只是一个没有品秩的书办,却是高拱推荐来的。陈文不但与高拱同为夏言一党中人,更是夏言的门生,有这层非同寻常的关系,高拱自然悄悄告诉了他海瑞的背景。且不说海瑞痛骂严嵩、掌掴严世蕃诸多义举让夏党中人幸灾乐祸拍手称快,就凭着皇上亲自问他一句“安好”,就足以让陈文把事情闹到张茂和吕芳那里。 为了这么小的一件事情,陈文竟然找上门来兴师问罪,让张茂十分生气,但陈文毕竟是户部堂官,如今又署理着军需供应总署。所谓军无粮不战,全军命脉在他手里攥着,张茂也不好发火,只能答应从重惩处犯将丁大郎,还海瑞一个公道,然后借口军情紧急,还有许多军务要商议,把陈文打发了回去。 陈文刚一走,张茂就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为了一个微末小吏被打了两巴掌,就闹到我这里来,陈文那小子莫不是吃撑着了?” 见吕芳皱着眉头不接腔,他又骂道:“真他娘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再过一日,全军便要挥师渡江,时间如此紧急,他们发个军粮还扯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鸟话,真真是一帮迂腐书生!还有那个什么海瑞,简直就是一个死心眼!受了削籍充军那么大的罪,竟还是死不悔改!” 海瑞是主子时常提起的人,甚至称其为“国之神剑”,并说“日后还要靠他廓清宇内,涤荡奸邪”,临行之时更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一定好生照顾他,一俟江南之乱初定,就要叙功赏他官职。圣谕言犹在耳,海瑞却被人羞辱殴打,以他那样刚烈的脾性,会否一死抗争以保全读书人的名节尊严都很难说!吕芳正在寻思如何安抚海瑞如何给主子奏报此事,此刻听到张茂指名道姓骂海瑞,以为他知道内情,故意在自己的面前指桑骂槐,不得不开口了:“怎么?老张你也知道那个海瑞?” 张茂没好气地说:“京城之中谁不知道他海瑞?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监生,却不好生读书,偏要妄议国政,带着一帮书呆子围攻严阁老府邸,殴打朝廷命官严世蕃,被皇上褫夺了功名,发配到营团军为奴兵。老吕,你说那个海瑞是不是有病啊?” 吕芳这才明白张茂其实并不知道许多,便又闷着头想起了自己的烦心事。 张茂却被自己的话提醒了,凑了过来:“老吕,你说那个海瑞到营团军还不到半年时间,既未经历战阵,又未立下寸功,为何便能脱了贱籍钻到军需供应总署去任吏员?” 张茂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营团军前任监军高拱是夏言的门生,定是走了高拱的门子。哦,我明白了!陈文那小子也是夏言的门生,定是他们得了那个海瑞的重贿,才为他私开后门。他娘的,都说偷来的锣鼓打不得,他们竟还如此明目张胆,挨了两巴掌就闹到我这里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皇上之所以让自己悄悄将海瑞调到军需供应总署,是不想让严嵩心生怨气,若是张茂将事情闹大就会惊动严嵩,便有违皇上的初衷了。吕芳再次警醒,抬起头看着张茂:“哦,咱家想问问,老张你打算如何收拾他们?” 张茂以为吕芳担心自己惹麻烦,好心要给自己出主意,便一五一十地说:“那个海瑞不是曾围攻漫骂严阁老吗?想必严阁老将他恨到了骨子里,我给严阁老写封信,让他密查是哪个混帐王八蛋给海瑞那个狗东西开的后门,抓住罪证之后,我与严阁老联名给皇上上奏疏参他。哪怕是夏言出头,也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老吕啊,你觉得老哥这样干可使得?” 吕芳淡淡地说:“你张老公帅位居一品,执掌全军;严阁老又是内阁首揆,权倾朝野。你二人联手,别说是夏言,便是皇上,都得让着你们三分。” 张茂突然觉得吕芳的话里味道不对,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到吕芳冷笑一声:“也不敢劳动你张老公帅和严阁老上奏疏,咱家这就给皇上写本请罪,给你们文武两大当家一个交代。” “老吕,你在说什么?老哥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你张老公帅不是要严阁老追查谁给海瑞开的后门吗?” 张茂大惊失色:“是你老吕?” “是咱家。”吕芳冷冷地说:“不过咱家可没得他一两半钱银子,还自掏腰包给他购置了被褥和几身平日穿的衣服。” 张茂埋怨道:“你看你老吕,以前怎么一直也未曾听你说起过?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既是你老吕的人,什么都不说了,我把那个***丁大郎叫来给你赔罪,给那个海瑞赔罪,抽他五十鞭子再发到前军当大头兵去。他娘的,你老吕的人他都敢打,简直没有王法了!” “责打夺官就不必了,毕竟那个丁大郎急于领回军粮也是职责所系。惟是这个赔罪,哼哼,”吕芳冷笑着说:“海瑞何等人物?连严阁老府邸都敢围,连严世蕃都敢打,如今却吃了那个丁大郎当众殴打,受此奇耻大辱,让他日后还如何在军中当差?” 张茂忙说:“海瑞是你老吕的人,怎么给他出气解恨,你说了算。可不能为了下面的人闹别扭生疏了咱哥俩的情分。” “军中之事咱家也不好多嘴,”吕芳说:“不过,那个海瑞可不是咱家的人,是我大明朝的人!” 张茂被他这句话点醒了:“对对对,既然他是朝廷的人,又能如此谨守礼法,维护朝廷纲纪,足见是个可造之才。唉!说起来这便是你老吕的不对了,这等贤能之人不留在军中,为何却要举荐到军需供应总署?有老哥我在,你还怕委屈了他不成?大费周折不说,简直多此一举嘛!” 吕芳心说,当初主子和咱家哪知道你张茂如此听话啊!只好解释说:“老公帅有所不知,那个海瑞十代八代就出了他这么一个读书人,一心想要个功名光宗耀祖,入了军籍,就难了此心愿了!” 张茂沮丧地说:“这些个书呆子,就知道什么金榜题名长街夸官,哪有前朝那个班……班什么来着投笔从戎的豪气?” 话虽如此,但他也知道,国朝以文统武,文官地位比武官高得多,断无让吕芳再把海瑞转回军籍的道理,便说:“既然如此,那就遂他所愿。大军渡江之后,抚政安民之任何其之重,江南各省府州县更急需能吏干员补任,就靠吏部选的那些州牧县令也未必够用。照我说,那个海瑞任个州同(官职名,从六品)绰绰有余,由他自家选个好地方,我跟你老吕联名上奏疏向朝廷举荐贤才。” 明朝文武分野十分严格,军门大帅也不能随意插手民政,文官诠选任用之权在吏部。但张茂却不一般,他奉天子剑专事征伐,举荐个把人当个州同、县令,吏部也不能不给面子。关键是,海瑞把严嵩得罪到了死处,张茂却出面举荐他,无疑于在张茂和严嵩之间钉上了一颗楔子,便不会出现文武大员相互勾结,威胁主子天位之事。吕芳觉得这样也能给主子交代得过去了,便起身向张茂拱手作揖:“老公帅抬爱,咱家就替那个海瑞谢过老公帅了。” “自家兄弟,还说这些客气话做甚……”张茂笑着摆手,心里却掠过一丝苦涩――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窍,但比之严嵩,眼前这位监军、皇上的大伴更有分量,加之自己的亲兵逞凶在先,不赶紧好生安抚求得原谅,只怕吕芳绝不会轻易放过此事,只需摆出监军的身份,抬出《三大军规八项铁律》的圣谕,将自己的亲兵斩于军前,自己便要颜面扫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七十一章 纨绔参将 嘉靖二十四年九月十一日入夜时分,一轮弯弯的月亮渐渐升上了夜空,将淡淡的月色洒在了缓缓东流的大江上,也照临着岸边江防军用木城和水寨组建起来的,在江面上蜿蜒三、四十里的防线。 靖难军自徐州溃败之后,弃守淮扬,全军撤至长江南岸,扼守江北门户的重镇扬州守军也不战而降,使得挥戈南进的朝廷平叛军顺利推进至瓜州渡口,沿长江北岸排开了阵势。新明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时至今日,北兵倾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挡,唯一活命的本钱便是长江天堑。若是江防能守得住,南都及自家妻儿老小尚有一线生计;万一守不住,则万事皆休。因此,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调集了大量兵马,又四处拉夫抓丁,上至五六十岁的老者,下到十来岁的稚子都被强征入伍,总算是又拼凑起了一支五十万的大军固守长江南岸。大明王朝唯一的一支正规水军――江防军也沿江立下了木城和水寨,无数森然罗列的镰钩、撩钩和刀枪矛戈,还有那架设在船头的一尊尊铁炮,以及船上那些兵甲齐备的警卫兵士,在蜿蜒数十里的江边上,构成了一道威严肃杀而又似乎牢不可摧的防线。 为了固守这道长江防线,新明朝廷可谓是下了血本,驱赶着数十万民夫日夜赶工,总算是在北兵到达江北之前,在南岸几处要地修筑了木城。和徐州城的外围防线一样,这些木城是用木桩、竹板搭成的,板材之间填满土石,远比一般的营寨更为坚固。临江的一面,矗立着一道用成排的巨型木桩筑成了高墙,话,挨了母亲好一顿数落。谁知道,上任不到一个月,他便吃不了军中之苦,屡屡写信声称“父母在,不远游,不孝人子当侍奉膝下”。父子连心,汤正中怎不知道他在军中所受的苦楚,本想趁着南京兵科给事中何心隐叛逃之际,将他调回南京,从正四品的参将降任正五品的锦衣卫千户,算是为此事做个交代,顺便也能遂了儿子的心愿。可南都勋臣集议多日,最终决定还是仿效靖难军兵败徐州之例,将何心隐叛逃一事隐瞒下来,如此方能指责朝廷邸报上所刊载的益王求救血书乃是朝廷伪造,意欲动摇江南军民之心。一场可能引发江南剧变的危机总算是勉强平息了下去,可他调回南京的事情也就只好暂时搁置了。这段时日,他才真正明白了母亲当日为何要叱骂父亲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尤其是今夜站在这条大船之上…… 正在怨天尤人,汤啸风突然听见自对岸吹来的江风之中,隐约夹杂着一些不寻常的声音,他心里大惊,忙凝神向对岸看过去,朦胧的月色中,远远的从对岸漂过了一片黑影。他慌忙喊了起来:“汪将军,汪将军。” “末将在。”船舷黑影中闪出了这条战座船的统领汪宗瀚:“将军有何吩咐?” 因为紧张,更因为害怕,汤啸风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请汪将军看一看,江那边可有动静?” “哦,末将遵命。”说着,汪宗瀚手搭眼帘,朝着汤啸风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随即又说:“禀将军,没有什么动静!”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边的黑影已经越来越近了,隐约可以看见是一大片的木筏,正朝着这边急速漂过来。汤啸风急得就要哭出来了:“怎么没有?分明是大群木筏朝着这边冲过来了啊!” 汪宗瀚慢条斯理地说:“将军,末将在江防军干了二十年,巡江的差使也干了十来年,江面上有没有动静还是能分得清的。” 事态紧急,汤啸风也顾不得和这个老兵油子计较他话语之中的讥讽之意,忙说:“求汪将军再仔细看一看啊,那……那真的是木筏啊!” “哦,且容末将再来看过。”汪宗瀚随意瞥了一眼,说:“倒象是几只木筏漂了过来。” 几只?只怕几百只都不止!汤啸风只觉得两腿发软,说:“快……快发灯号啊!” “发灯号?将军还是再看上一看再说吧。”汪宗瀚冷冷地说:“将军有信国公护着,把天捅破了也不怕。末将和这么多弟兄,可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呢!” 听他这么说,汤啸风也不禁犹豫了,说:“那……那就再看上一看也好……”同时,总算是明白了原本一直对自己客气恭敬的龚延平如今为何一点情面都不讲,硬要自己来干这要命的差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七十二章 战场起义 原来,尽管如今战事已迫在眉睫,但告警的灯号却也不是随便就能发的,自龚延平以下,江防军全军都为此吃过大亏! 长江北岸的朝廷大军虽说碍于船只运力不足,一直未能采取大的军事行动,可也没有闲着,时常不分昼夜,放出为数不多的船只木筏进行试探性的攻击。有一日夜半时分,还派出十来只木筏渡江,至江心处发炮,轰塌了镇江城的几处垛堞。沿江守军以为王师即将大举渡江,也不管有否看见敌船袭来,只将火炮鸟铳弓箭一齐朝着江面轰去。惊慌失措的江防军副都督、总领江防守将龚延平还派出飞骑向南京告急,引起了南京官绅百姓的极大恐慌,纷纷收拾家当细软准备逃命,好几个当初倡议靖难闹得最起劲的官员还吓得要举家投缳或投水自尽。主持留都军务的魏国公徐弘君不得不下令全城戒严,并封闭了各处城门,这才遏制了一场已席卷全城的大逃亡风潮。事后查明朝廷大军只是佯攻袭扰而已,留都各位勋臣大为震怒,以监国益王的名义下令旨褫夺龚延平刚刚加封的镇江侯爵位,免去本兼各职,因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临战换将更非军中之福,才勉强许其留任,戴罪立功;令旨还切责了江防各军守将怯敌畏战,严命全军将士坚定心志,力持镇静,严禁慌报军情,违者定斩不饶。 再看一看,汤啸风就看出了蹊跷之处,那一大片木筏每只上面堆积着一大堆东西,黑乎乎的也看不真切,上面只有寥寥数人撑着篙子。 正在疑惑,汪宗瀚主动开口了:“将军请看,就那么几个人,不外乎还是故技重施,虚张声势而已。这些筏子都是从上游顺水漂下来的,只为迷惑我等发出灯号,骚扰全军将士不得安生休息而已。” “哦,”汤啸风应了一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忙说:“不对啊,就那么几个人撑筏,按说不应该驶的这么快,还能直直地朝着江心冲来。”接着,他又紧张了起来:“他们……他们该不会是要火攻我们巡防船队吧?” 汪宗瀚一愣:“噢,将军也懂得这个?”接着,他笑了起来:“这倒令末将刮目相看啊!那就遵将军之命发灯号。来人啊!” 十几个兵士从船舱里冲了出来,一个身材健硕的兵士手中提着一只灯笼,走到汤啸风身边。 借着灯光,汤啸风看见此人三十多岁年纪,甚是面生,不禁问道:“你可是这条船上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卑职是这条船上的。”那人淡淡地说:“这条船上一两百号弟兄,将军是贵人,哪能都记得住?” 不对!寻常兵士一来不敢这样坦然地跟自己说话,二来自称也是“小军”,只有有品秩的武将才能在上司面前自称“卑职”,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汤啸风刚要喊人将他拿下,却见那人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带着无限杀机的眼神,汤啸风如被雷击,浑身僵在那里,已冲到嘴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汪宗瀚看出情势有点不对劲儿,一边走过来,一边笑着说:“七爷大概也没有想到,这个公子哥儿其实还不算是很草包,灵醒着呢!” 汤啸风喃喃地说:“七……七爷?” 那个兵士打扮的人见汪宗瀚曝露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再隐瞒:“北镇抚司千户,朱七。” 汪宗瀚已经将腰刀抽出压在了汤啸风的脖颈之处,却还在笑着说:“听见了吧?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七爷亲自来给你当亲兵小校,够给你面子了!” 早在汪宗瀚亮出利刃之前,只听到“北镇抚司”四个字,汤啸风的牙齿已经开始打颤,舌头也仿佛抻不直了:“北……镇……抚……司……七……七爷……啊!七爷!”他“扑嗵”一声跪了下来:“七爷饶命啊七爷,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朱七轻蔑地说:“你个窝囊废不如你那狗爹有分量,还不够格让我来抓!滚一边去,别挡道!”说着,将手中的灯笼冲着已经越来越近的木筏划了三个圈,然后将灯笼吹熄了。 得了暗号,木筏驶得更快了。与此同时,在领头的这只战座船的带领下,巡防船队大多数的船已拨动绞盘,正在缓慢地调整航向,看样子是要返回南岸。 老老实实跪在甲板一侧的汤啸风急了:“汪将军,汪爷!七爷都亲自屈尊来招降了,为何不赶紧驶向北岸投效朝廷,却要回去?” 汪宗瀚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呵呵,七爷大概是觉得我等兄弟献上你这个参将,功劳还不够大,要将整个江南作为我等兄弟投效朝廷,悔过自新的见面礼呢!” “这么说,整个船队都……都愿随汪爷投效朝廷?” 汪宗瀚突然来气了,恶狠狠地说:“操你娘的!弟兄们落到这等惶惶不可终日的境地,都是你那狗爹那帮人给害的,谁不想杀贼报国?再说了,七爷他们的能耐你也知道,就算有几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给你那狗爹那帮人陪葬的,大概也都先行一步,去阎王殿打前站去了。” 汤啸风媚笑着说:“汪爷,兄弟我虽来军中时日不长,总没难为过诸位弟兄吧?这投效朝廷,悔过自新,能不能也算上兄弟一份啊?” “哦?”汪宗瀚诧异地说:“令尊信国汤公可正在南都威风着呢!你这做儿子的就忍心撇下他独自投效朝廷?” “我呸!”汤啸风咬牙切齿地说:“他既反叛朝廷,便是国贼,我是大明的臣子、圣上的子民,岂能再认贼作父?” 汪宗瀚来了兴趣,追问道:“若是让你去抓你那狗爹,你也愿意?” 汤啸风毫不犹豫地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操!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汪宗瀚将腰刀收了起来:“老实跪着,我跟七爷说算你投诚。” “谢谢汪爷,谢谢汪爷。”汤啸风自觉地将身子朝着船舷边上靠了一靠,一是刚才又惊又吓,尿了裤子,缩在黑处不会被人发现;二来跪了这一阵儿,这个阔公子可受不了这个罪,靠在船舷上可以省点力气。 他们说话的时候,从江北来的那些木筏靠得更近了,船上的人这才看清楚,原来木筏的后面跟着大队的兵士,一只手扶着木筏,保证自己不被江水冲走,一只手拼命地划水,推动木筏前进。江面上只漂浮着黑压压一片人头。 朱七拢着双手,冲着下面喊道:“戚将军可在?” 领头的木筏下面钻出一个人头:“本将在此。可是朱七爷吗?” “是卑职。已全部准备妥当,请将军发令。” “依原定方略,下锚驻泊,放下绳索让我们登船!” 朱七的策反工作做的十分扎实,在巡江船队的带兵统领汪宗瀚的帮助下,说动了绝大多数的营官队长,如今每条船上几乎都有镇抚司的暗探潜入其中。戚继光下令之后,朱七发出了灯号,他们立刻指挥着答应投诚起义的官兵调整航向,将船身一侧对着江心下锚停船,并抛出了大量的绳索。水里的兵士接过绳索,将木筏系在船舷上,开始沿着船上放下的绳梯登船。 戚继光上了朱七和汪宗瀚的那条战座船。当日皇上御驾亲征,于德胜门外设下行在,锦衣卫多位太保随行护驾,朱七也在其中,和戚继光算是旧识,见过礼之后,便为他引荐了率军起义的汪宗瀚。汪宗瀚久仰戚继光大名,此刻见他如此年轻,不禁吃了一惊,又见他身为统兵大将,却身先士卒,与寻常兵士一样,穿着简便的皮甲泅渡过江,心中更是深感钦佩,说了几句客气话之后便忙着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方略。戚继光知道朱七为人谨慎,事先未曾将定下的方略透露给汪宗瀚,但此刻兵士都已登船,已然完全控制了整个船队,便不再隐瞒,说军中商议再三,还是决定采用火攻之计,木筏之上装载有引火之物,将引燃的木筏推向寨门,火攻敌寨。 尽管平叛军诸位将帅都知道,江防军早就对火攻采取了多项防备措施,此计未必就能奏效,但水战实力毕竟与江防军相去甚远,也只能用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即便不能毁去江防军船只,也能引起混乱,阻止他们解缆出击,然后大军便可全速渡江,与江防军决战于江岸浅水之处。 此计成功的关键在于能悄然避开巡防船队的侦察,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长江南岸,并在江防军发炮拦击之前用木筏堵塞水寨寨门,打江防军一个措手不及。为此,从屯兵江北开始,平叛军就施出了“疲兵之计”,日夜不停地骚扰江防军。在锦衣卫卓有成效的策反之下,巡防船队战场起义,更为此计的成功赢得了梦寐难求的良好开局! 皱着眉头沉思了半天,汪宗瀚重重一拳砸在了自己的手心上:“我看此计可行!他娘的,龚延平那老小子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们巡防船队会全部倒戈,堵住寨门正可瓮中捉鳖!” 戚继光和朱七对视一笑,抱拳说:“既然汪将军不持异议,就请带着贵部下船乘木筏至北岸吧。张老公帅、陈老侯帅和吕公公都在江岸边等着迎接各位英雄呢!” 汪宗瀚疑惑地说:“我们下船?那……那谁来操船送你们过江?” “这个,将军不必担心,”戚继光说:“随戚某前来的不只是我营团军的兵士,还有许多漕军弟兄,由他们操船即可。” “漕军?”汪宗瀚轻蔑地说:“他们只会操舟运粮,不习水战,怎能替代得了我们江防军?” “哦,这个也不必担心,末将还带有我营团军神机营的炮手……” 汪宗瀚急了:“戚将军,也不是末将在你面前自夸,水战可不是只会发炮即可。值此大战即起之际,戚将军为何定要我等作壁上观?” 说到这里,他突然明白了,脸上立刻挂上了一层寒霜:“莫非朝廷还信不过汪某这个罪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七十三章 反戈一击 “啊,汪将军误会了,误会了。”戚继光忙说:“将军虽曾……曾受南都乱臣贼子蒙蔽,做过一些令人痛惜之事,但皆是奉命而为,实属公罪,国朝律法载有明文,公罪一概不论。皇上更早有恩旨,只要临阵起事,便可赦免一应官民军将从逆之罪。圣恩浩荡,将军何必如此多虑?将军此番率军起事,助我大军一鼓破敌,更可谓是功在社稷,朝廷旌表厚赏尚且不及,怎会有信得过信不过之说?” “对啊,老汪,你我相交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早就给吕公公报了上去并转呈了皇上。”朱七与汪宗瀚早有私交,说话毫不客气:“你自家想一想,要不是信你终归还是我大明的忠臣,皇上和朝廷又怎会把关乎我大明国运之战的胜负全系在你一个小小的统领身上?” 戚继光拉起了汪宗瀚的手,热情地说:“戚某虽与将军初次相识,但见将军风华卓异,气宇轩昂,定非寻常之辈,也想与将军并肩杀敌。只是,请将军率贵部回北岸,也是张老公帅和吕公公遵着皇上‘江防军久习水战,日后抗击倭寇、守护我大明万里海疆还要倚重他们,能保全的就要尽力保全’之圣谕定下的方略……” 汪宗瀚猛地抬起了头,疑惑地看着戚继光:“皇上真这么说?” “呵呵,戚某不才,可总也是个大明军人,何时说过一句诳语?”戚继光迎着汪宗瀚的目光,坚定地点了点头:“将军到了军营之中,吕公公便会把圣谕拿给将军拜读。将军信不过在下,莫非还信不过皇上?” 汪宗瀚的眼泪立刻就涌出了眼眶:“天恩浩荡,天恩浩荡!既然如此,罪将就更不能回去了,我和我手下的弟兄们要用鲜血来洗去身上从逆的耻辱!” 戚继光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我都是大明的军人、皇上的健锐,该以君命军令为重!” “不行!”汪宗瀚说:“龚延平那个老小子虽说是个逆贼叛将,但为人谨慎,又统兵多年,治军甚严。比如巡防船队回营,照例要以灯号问答,确信无误之后方准允进寨。所定灯语有几十种之多,答错者就要发炮攻击。木筏上装有许多引火之物,一旦中炮便会起火,以致前功尽弃。为了皇上的浩荡天恩,罪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的苦心孤诣,到了最后一刻却功败垂成!” 戚继光将征询的眼神投向朱七。朱七也不知道江防军有这些防范部署,但小心无大错,便冲着他点了点头。 “那,那……”戚继光犹豫着说:“既然如此,就有劳将军了。” 汪宗瀚喜出望外,又更进一步提出了新的要求说:火攻只能以封锁实力最为强大的中军水寨为目标,以期造成江防军指挥上的混乱,不能很快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此外,为了给大军渡江赢得时间,巡江船队还可出其不意地主动攻击左右两军水寨,使各寨人人自危,不能及时出击。如此说来,巡江船队定会面临一场激烈的、以寡敌众的水战。而水战关键在于船只进退往来,还有船队之间的协同配合,应该把各船的营官、舵手都留下操船掌舵。至于漕军,还是回去准备运送大军渡江,那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就不必赶鸭子上架,让他们跟正规水师交手了…… 戚继光也是统兵大将,怎能不知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道理?大战当前,尤其是执行如此艰巨而又危险的任务,谁不想用自己熟悉和忠诚的手下?此外,根据线报,江防军水寨林立,绵延数十里,其实各寨前沿都布放了好些“水底鸣雷”和“混江龙”等各种水雷,而江防军主力战船编为三队,分立左、中、右三大水寨,三寨之间相距五里,互为犄角。起初的计划只能舍小图大,以龚延平的中军为目标,战事一旦打响,总得要面对江防军左右两军的前后夹击,但若能同时袭扰左右两军,则更能收取全功,便欣然答应了汪宗瀚的要求,让漕军兵士押着汤啸风上了几只空木筏,朝北岸驶去。 不必换人操船,就比原定的计划节约了小半个时辰,汪宗瀚还将各船营官叫到自己的战座船上开了个简短的会议,分派了各船的任务。巡江船队各船的营官闻说皇上有恩旨,既免了诸人从逆之罪,还能叙功论赏,无不感激不已,誓言要杀敌报国以酬圣恩。 亥时许,巡江船队徐徐起锚,由汪宗瀚所在那条四百料的战座船领头,朝着南岸江防军水寨直驶过去。众多木筏都藏身在船队之中,仍由营团军兵士推着前进。行进之中免不了磕磕碰碰,但江防军的战船都是久经江水浸泡的旧船,坚固无比,为了防备北军火攻,又在船身上蒙上了厚厚的牛皮,别说是几只木筏子,就算是战船撞上去,也未必会散架进水。 巡江船队接近了***通明的中军水寨,汪宗瀚命人升起了一串灯号,接着就命令调整航向,加速划桨,朝着左右两军的水寨驶去。 戚继光此前从未经历过水战,船越接近水寨他便越紧张,到了此刻,那颗心更是已提到了嗓子眼里,却未见到汪宗瀚只命令挂出灯号,想必是通知水寨船队即将回营,却未见有什么灯语问答之事,疑惑地朝着汪宗瀚望了过去。朱七也正在纳闷,不过他可是镇抚司的太保爷,心机比戚继光这个军中大将深重多了,随即就明白了过来,笑着擂了汪宗瀚一拳:“好你个老汪,想立功便明说,何必要编出那等鸟话来吓唬戚将军与我!” 汪宗瀚一改方才发布命令之时的严肃表情,回了个鬼脸,冲戚继光抱拳说:“对不住戚将军了,圣恩浩荡,兄弟们更不能就那么两手空空地去见皇上啊!” 一片报国之心固然可嘉,可军中之事岂能儿戏!戚继光微微有些不快,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苦笑一声,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船舷,另一只手使劲抓着腰间的刀柄,准备迎接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水战。 中军水寨之中,那高高的了望台上负责了望的兵士看着巡江船队没有笔直地驶向寨门,却向左右两边驶了过去,着急地喊道:“偏了,偏了!唉!这帮笨蛋,偏了!” 了望台上带队的哨官正缩在角落里打盹,被他的骂声惊动了,跳起来正要骂人,突然看见巡江船队的后方漂过了一大片燃起大火的木筏,直冲水寨寨门而来,不禁怔住了。随即明白了过来,大声喊道:“敌……敌军来袭!”抽出腰刀,砍掉了了望台上那一大串灯笼。 其实,用不着他示警,刚才还是平静沉寂的秋夜,转眼之间就被隆隆的炮声打破了。在长达十几里的江面上,中间那两三里宽的江面上燃烧起了熊熊的大火,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而在左右两段,则有熊熊的火光忽明忽灭地闪耀着,那是巡防船队的所有战船已经飞速就位,船上的火炮朝着江防军左右两军的水寨开火了,随着颗颗炮弹撕开夜色,呼啸着向水寨里停泊的战船砸去。 北兵雄据江北,说不上哪天就要挥师进击,江防军也不敢懈怠,水师兵将这段时间都宿在船上,袭击骤然从天而降,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涌出船舱,耳边立刻便分明地感到四下里交织着炮弹落在水里、船上的“噗嗵”声、“砰嘭”声。任凭那些统领、营官们扯着喉咙大喊:“勿要慌,勿要慌!”那些新近才被强征从军的兵士还是一个个吓得抱头乱窜,从这条船跳到那条船,却很快又觉得那条船也不安全,便又跳回了刚才的这条船,不时有兵士因为心慌意乱而失足落入两船之间的江水之中;个别有经验的老兵则躲在船舷边、绞盘下,根本不去理会军官们的喝骂。 一个五十来岁的将军带着一大群随扈军校从左军水寨边的旱寨里跑了出来,怒吼着说:“混帐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便是江防军副都督、总领江防守将龚延平。今日对岸北兵的动静闹得那么大,龚延平也知道一场关乎全局的决战即将爆发,故此在派出汤啸风带队巡江之后,便带着随扈亲兵来到了左军水寨,一是视察防务,二来北兵若要进攻,中军势必首当其冲,左军位居上游,占有地利,有他坐镇指挥则更能御敌于江面之上。至于有没有躲在左军,暂避北兵锋芒的用意,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竟然没有人应声作答!他又大叫道:“混帐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由于愤怒,更由于惊恐,他的声音变得异常狰狞。 周围的人都面面相觑,他们也只能看见眼前一片冲天的火光,视线却被水寨之中那些高高低低的战船遮挡住了,看不到水寨前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大帅已经发怒,有人便怯生生地说:“回大帅,北……北兵杀过来了……” 龚延平猛地一激灵,忙凝神看过去,只见水寨里一片混乱,江面上不时地窜起一股一两丈高的巨大水柱,更有多条船只被轰折了桅杆、炸裂了甲板,有好几条船还着了火,更有一条二百五十料的大战船,兴许是被一颗炮弹击中了火药仓,接连不断地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船身也象一个醉汉一样,激烈地摇摆起来,十几个浑身着火的兵士从船舱之中冲出来,惨叫着跳进江里。片刻之后,那只战船船头越翘越高,尾部开始下沉;终于,折断的桅杆连同巨大的船帆一道,猛烈地倾倒在江面上,不但砸沉了旁边两条小船,掀起的巨浪直立起来,又横扫开去,整个水寨都被颠簸得上下晃动起来。 一丝悲凉的心绪悄然泛起在他的心中:莫非,我命要丧在此地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七十四章 惨烈水战 毕竟是统军多年、精通水战的老将军,这个当儿,龚延平已大致从那隆隆的炮声中判断出来袭的船只并不多,便强自镇定了心神,怒骂道:“混帐东西!既然敌已袭来,为何还不出击?” “回大帅,大概都在等候中军发令……” “混帐东西!我就在此地,为何还要等中军发令?!”龚延平喝道:“擂鼓,全军出击,一举歼灭来犯之敌!” “咚!咚!咚!”“咚!咚!咚!”随着龚延平的一声令下,急促的鼓声骤然响了起来。江防军毕竟是大明唯一成建制的正规水师,也可算得上是训练有素,龚延平治军又严,违抗军令者立斩不饶,因此,催促进军的战鼓一响,很快,整个水寨都动了起来,兵士们纷纷从藏身之地涌了出来,冒着身边不时飞过的炮弹,有的爬上船篷,有的奔向甲板,起锚的起锚,解缆的解缆,扯帆的扯帆。过不多时,各船都已经陆续准备就绪。然而,也只是做完了出击准备而已,接下来该启航出寨迎战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各船象是受到什么无形的禁制一样,动作忽然变得迟缓起来,开始左右观望,谁也不敢第一个驶出水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促进军的战鼓越发擂得震天响,已经完全压住了那隆隆的炮声。 船队起了轻微的骚动,打头的两只四百料的大战船似乎抵御不了战鼓的催促,勉强将船动了起来。可是,只驶出不过数丈,见其他船只没有跟上去,便又迟迟疑疑地停了下来。 手下养了一帮什么货色,龚延平自然十分清楚,在命人擂鼓的同时,已将自己的亲兵小校都派了出去。此刻便有一名亲兵赶到了船队的后面,扯着嗓子喊道:“大帅有令,此战关乎大明国运、全军存亡,惟有拼死一战才有活路!全军速速出寨迎敌!违抗军令者立杀之!” 龚延平的话提醒了各船的统领、营官:尽管北京的那位皇上早有恩旨,杀官起事者既往不咎,可北兵都已杀到眼前,再说这些也是无济于事,大概真是龚延平说的那样“拼死一战才有活路”了!因此,附和的呵斥声从四面八方一齐炸响: “妈的!听到没有?被北兵破寨,全家老小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混蛋!快开船!” “还呆着干什么?想找死吗?” 军官们寒光闪闪的腰刀、佩剑胡乱挥舞,正缩着脑袋发呆的各船兵士水手们哆嗦了一下,仿佛忽然惊醒似的,开始不由自主地抓住绞盘、划动长桨,虽然动作仍不免有些迟疑而无力,但总算是动了起来。随着第一只战船鼓足勇气离开了水寨,其余的船也开始挤碰着、避让着,缓缓向外驶去…… 无独有偶,汪宗瀚也深知,对于不习水战的平叛军来说,沿江溯流而下的江防军左军更具威胁,他只留下了少数战船牵制下游的右军水寨,自己带着巡江船队的大部分战船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形,封堵着了左军水寨的寨门,一见有船驶出寨门,立刻调整炮口,朝着领头的那只四百料大战船齐射过去。 出于军人的本能,更出于为自己乃至家中妻儿老小挣扎出一条活路的强烈求生欲望,江防军的兵将水手们在船向寨门外驶去的时候,已经逐渐摆脱了刚才的迟疑和畏惧,变得紧张而勇敢起来;而且,在遭受到第一轮的炮火打击之后,更是恼羞成怒,不待军官催促,便一边飞快地迎着巡江船队冲上去,一边开始了猛烈的反击。 水寨门口,双方船队展开了激烈的战斗,大炮火铳火箭烟球一个劲儿地向对方砸了过去,炮口喷着阵阵浓烟,海碗般大的弹丸带着尖利的呼啸声从头:“据职部观察,中军那边燃起了大火,兴许是受敌火攻,无法出援……” 龚延平眼前一阵发黑,真是天要亡我啊!但事已至此,只好强自收敛心神,喝道:“速传我将令,避开火势,以四百料战船撞开木墙,速速来援!” 一个亲兵领命,正要下台,就见一骑快马从中军方向疾驰而来,马上之人一边策马飞奔,一边大声喊道:“闪开,闪开,我有急报!” 龚延平恶狠狠地骂道:“混帐东西!区区五里之遥,水路受阻,这时才想起快马来报!误国误军,罪不容诛!”但情势如此紧急,也容不得他再多脾气,便说:“让他进来。” 旱寨的营门打开了,那名一身军校打扮的骑士顺着守卫兵士指示的方向继续飞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喊道:“报大帅,汤将军率巡江船队倒戈,接引北兵渡江,火攻我中军大营!” “什么?”龚延平恶狠狠地骂道:“混帐东西!汤啸风那公子哥儿能有这般胆色?分明是汪宗瀚那个混帐东西起了贰心,杀了姓汤的那个窝囊废临阵倒戈!到了这个关口还不明白,老夫恨不得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 “是是是,”那名军校已经奔到高台之下,滚鞍下马,单膝点地,抱拳奏道:“大帅,韩将军有紧急军情要奏报大帅!” 听说是中军指挥使韩亚平有紧急军情要奏报,龚延平恶狠狠地骂道:“混帐东西!既有紧急军情,还不速速报来,军中岂是多讲俗礼之地!” “是。”那名军校起身,“蹬蹬蹬”飞快奔上高台,来到龚延平的跟前,又单膝跪地:“大帅,北兵所纵之火不但已封锁中军水寨寨门,且已呈蔓延之势,船只势所难保。韩将军命卑职请示大帅,可否将全军移师旱寨?” “胡说八道!我江防军战力大半全系于船上,弃守江防、移师旱寨,亏他韩亚平想得出来!”龚延平冷冷地说:“传我的话给韩亚平,救不了船,他自己跳到江里去!哼,守着一江之水,却连一点火都扑不灭,朝廷养他何用!” “是。韩将军还有一封密信要卑职转呈大帅。”那位军校伸手入怀,突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七十五章 六军夺帅 明亮的灯笼火把映照之下,只见那名军校一跃而起,手中白光一闪,迅若闪电般地没入龚延平的胸膛之中。 “啊!”龚延平惨叫一声,身子摇摇欲坠。 站在龚延平身后半步的左军指挥使何勇闻声忙向那边看去,只见一柄利刃穿透了龚延平身上的甲胄,在他的后背露出了尖利的、泛着寒光的刃尖,一连串的鲜血正从刃尖不住地涌冒出来……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住了,一时竟没有人反应过来,倒是那名军校欺近一步,才扶住了龚延平。 龚延平手抚胸口:“你――你――” 那位军校说:“韩将军已决意顺天应命,反正起事,命我取你这逆贼狗头献给朝廷。”一边说着,一边又将刀柄狠狠地向前送了一送,又搅了一搅。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在火光下,显得是那样的诡异而狰狞。 龚延平强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那名军校:“堂堂王师,竟施出如此卑劣手段……”话还未说完,他仰面倒地。 这个时候,在场之人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抽出刀剑将那名刺客围在了当中。何勇声音颤抖着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那名刺客将手中那还滴滴答答流着龚延平的鲜血的利刃扔在了地上,赤手空拳站在了刀枪剑林之中,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高高地扬了起来:“北镇抚司千户,谢宇翔!” 原来,早在王师南下平叛之前,镇抚司已派出了四位太保先行南下,四太保高振东坐镇南京重建江南情报网,七太保朱七、九太保谢宇翔和十一太保段双城专司负责策反工作。在七太保朱七通过老关系,成功策反了巡江船队汪宗瀚部之后,三位太保就根据平叛军拟定的作战计划,周密策划了这一次的暗杀行动。九太保谢宇翔截杀了中军派到左军向龚延平报急的传令兵,假扮信使,上演了这场六军夺帅的好戏。而与此同时,十一太保段双城也将假扮成中军派往右军的传令兵,假传龚延平的命令去诱降江防军右军指挥使王之仁,如若象方才那样诱降不成,也便要将王之仁袭杀,使江防军各军群龙无首,不能及时组织有效的反击,为平叛军渡江赢得万分宝贵的时间。 这当然不是堂堂王师所该用的计谋,但对于镇抚司的人来说,维护皇上的统治是唯一要务,为此,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其实,和龚延平一样,从那名刺客骤然一刀便能洞穿甲胄刺透人体的那份功力,何勇已经猜到他绝非寻常之人,但听他自报家门之后,还是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你……你便是锦衣卫的九……九太保谢宇翔?” 他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忙又补充说道:“单骑平了大同之乱的那个谢九爷?” “不敢!在下正是谢九,”面对四周逼近的刀枪,谢宇翔毫无惧色:“大同之乱得平,上托皇上洪福齐天,下赖我大明军将天良未丧忠心不泯,还有高四哥及大同李玉亭李将军旧部忠勇虎贲之士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在下不过附人骥尾,岂敢贪天之功!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在下今日前来,还请何将军追效大同之例……” “住口!”何勇声嘶力竭地说:“何某世代便在江防军供职,嘉靖初年,何某以弱冠之年袭职正千户,蒙诚意刘伯与龚大帅悉心栽培并不次拔擢,如今更许以二品总兵之衔职掌一军之众,两位大人待我可谓恩重如山,我岂能做此不仁不义之事!” “将军……”谢宇翔和何勇身边的几位亲信偏裨将佐同时叫了一声,却都又停住了,互相看了看,那几位军将尴尬地冲着谢宇翔笑了笑,将身子朝人群背后躲去。谢宇翔也报以微微一笑,接着对何勇继续说道:“将军所言自是不差,但依在下看来,将军从祖上起便承袭军职,可谓世受皇恩,皆是我大明的职官,从来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禄,不是他刘计成、龚延平两位逆贼家中的饭食,将军岂能耽于小义而失了大节!再者,谋逆可是灭门的罪,朝廷数十万大军已杀过江来,不日便可直下南都,剿平叛乱。将军莫非就不念及手下这众多袍泽全家老小的性命,决意要为那帮乱臣贼子殉葬于此吗?” 何勇沉默了一下子,突然说:“中军韩将军与本将军不同,他是刘计成的家生奴才,又是龚延平的门生故旧。你方才说,他已决意率军起事了,想必是为谋刺龚大帅而编出的诳语吧?” “不敢欺瞒将军。巡江船队起事投诚之后,中军已被火封寨门,不能出战,我们也就懒得再去管他。至于右军,则是由我镇抚司老十一段双城专司负责,具体情形如何,在下也不知道。”谢宇翔说:“不过,依在下之见,对将军来说,他两军愿否起事都无甚打紧,甚或两军一意孤行,负隅顽抗,只怕对贵军还要好些。话丑了些,还请将军三思而复三思。” 又沉默了许久,何勇慨然长叹一声:“诚意刘伯和龚大帅待我恩重如山,我……我不该负他……” 周围的裨将军校脸上都变了颜色,只有谢宇翔仍看着何勇,含笑不语。 何勇突然提高了声调:“可是,九爷说的对!何某是大明的军人、朝廷的职官,不是他刘计成、龚延平两位逆贼的奴才,不能耽于小义而失了忠孝之大节!我决意率军起事,投效朝廷!诸位弟兄,可愿与我一同举事?” 左军的列位军将一齐喊了起来:“愿为朝廷效死!” 龚延平的那些随扈亲兵纵然不情不愿,但在周围诸人的怒视之下,也只好都跪了下来:“愿为朝廷效死!” “鸣金收兵,全军摆出香案,以迎王师!”何勇吩咐完毕,冲着谢宇翔抱拳:“九爷请随我到帐中宽坐,一俟王师进抵本寨,何某便自缚出迎,还请九爷代为引见。” 话虽说的很客气,用意却显然是要将自己扣为人质,但谢宇翔知道,龚延平一死,江防军左军上至指挥使何勇,下到偏裨牙将和寻常兵士,都是兵无斗志,将无战心,也不会再做出什么狂悖造逆之事,便向何勇还礼道:“皇上早有恩旨,首恶必除,胁从不问。将军能感怀忠义,幡然悔悟,自缚便不必了,约束贵部立刻收兵罢战,安守水旱两寨。只要防备镇江城中叛军趁乱袭击,协助王师安全登临南岸,将军便是立下了社稷之功。张老公帅、陈老侯帅并吕公公诸人也自会上奏朝廷,为将军请功的。” 按照新明朝廷原定的战守方略,江防诸事由诚意伯刘计成麾下的江防军专司负责,但或许是担心江防军的战力不足以抗衡数十万平叛军,也或许是勋臣贵戚们彼此之间也互不放心,靖难军撤回江南之后,总领南都军务的魏国公徐弘君就毫不客气地命江防军让长江锁钥之地镇江,改由靖难军驻防,并在长江南岸各处战略要地和镇江至南京之间部署了五十万大军,苦心打造了一道长江防线。情势如此危殆,刘计成也顾不得计较徐弘君强占江防军的固有地盘。谢宇翔的提议可谓万无一失。 何勇连连点头,不歇气地发出一道道将令,调集自己麾下的陆战军卒驻守寨外各处咽喉要地,并让人将安放在旱寨之中的火炮对准了镇江方向;随即想了一想,又派人向中军方向也放了警戒。 待他做完军事部署,谢宇翔又说:“何将军,在下还有一事,既然贵部已决意起事,可否将龚延平的首级匣封送至中军,以免中军弟兄做无谓之抵抗?” “这……”何勇虽答应投诚起事,但让他立时就翻脸无情,对昔日老上司做出这等亵渎遗体之举,他还是狠不下心来。 谢宇翔微笑着说:“在下也知龚帅平日待下不薄,实在不该行此非常之举,但为避免我大明军中自相残杀,更为保全江防军一点血脉香火,也是情非得已。将军乃是人中豪杰,怎也如此拘泥俗礼,却不晓得‘大行不必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之理?龚帅在天有灵,想必也不会怪罪将军的。” 谢宇翔俯身过来,悄声说:“韩亚平碍于王师势大而自己投降,或被将军说降,对他来说分别不大,却对将军就大有不同了。大战之后,江防军势必要重建,韩亚平与将军资望相当,将军可有把握定能胜他一筹?” 何勇沉思了片刻,咬咬牙说:“谨受教!来人,将龚延平的首级取下,送到中军!” “何勇!”一名龚延平的亲兵小校怒骂道:“大帅待你恩重如山,你……你竟做出这等事!你……你不是人!” 何勇冷冷地说:“龚延平一意逢迎刘逆计成,陷我江防全军于不忠不孝不臣不子之境地。若能以他的首级平息一场战祸,倒还能赎其大罪于万一。如今军中以我为长,岂有你这个微末小校说话的份!来人,给我将这个不遵军令、咆哮上司的罪兵抓起来,斩首示众!” “慢!”谢宇翔伸手阻止了扑上来要捉拿那位小校的兵士,转身向何勇抱拳道:“在下向将军讨个情。此人虽愚顽不灵,却也有几分义气豪情,杀之未免可惜了。不若就让他将龚逆延平的首级送到中军,将军意下如何?” 何勇笑道:“好好好!既有忠,又有义,不愧是名震天下的九爷!此事就照九爷说的办。” 谢宇翔对那名小校说:“中军降与不降,只要派军使前来接洽,我军便会将龚延平的尸身奉还,让他得以全尸而葬。” 那名小校怒视着他,眼睛里象是要喷出火来,随即却又跪下,“咚咚咚”向他磕了三个响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七十六章 雄师渡江 就在左军旱寨之中发生那场突如其来的剧变之时,江面上的激战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平叛军的庞大船队驶过江心,正带着胜利在即的喜悦和兴奋,朝着南岸直扑过来;而杀红眼的江防军左军船队,也撇下已经千创百孔、几乎丧失了再战之力的巡江船队,奋不顾身地朝着平叛军迎头冲去。 两支庞大的船队缠斗在一起,长约十几里的江面上,东一堆西一堆挤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战船,进行着激烈的搏斗。隆隆的炮火、滚滚的毒烟,还有那如飞蝗一般的火箭在船只之间穿梭往来,不时有船只中弹起火,退出了战团,兵士们也纷纷落水或带着满身的火焰跳入江中。所不同的是,平叛军战船的后面,还跟着大量运兵的浅帮船和木筏,此刻都派上了用场,正忙着打捞已方落水的兵士;而江防军,则因为出击的大部分都是四百料、二百五十料或至少一百料的大战船,就无暇去救跳到江中的兵士了。 这样的情形落在双方兵士的眼中,自然十分影响士气。有一条江防军的四百料大战船,或许是担心这样,竟撇下了正在与自己以炮火和弓箭对射的平叛军战船,扯满了帆,顺着水流,凭借着船身的巨大,硬挤开面前阻挡的几条战船,斜刺里朝着运兵船狠狠地撞了过来。 “咣铛”一声巨响,一条运兵船被它撞了个正着,顿时倾覆,数百多名兵士“骨碌碌”下饺子一样掉落水中。周围的平叛军战船大怒,纷纷将火炮和火箭朝着它急射过来,可是,这条战船上蒙着厚厚的牛皮,此刻吃足了风,竟鼓得象是一个大口袋,将炮弹和火箭都挡了回去。其他江防军的战船也醒悟过来,在平叛军的船队中横冲直撞,将运兵船和木筏撞沉了一艘又一艘。一时间,江面上漂满了侧翻的船体、散架的木筏,还有无数正在水中挣扎呼救的兵士…… 平叛军的一条四百料战船上,河南卫所军统领钱文义双眼喷火地怒视着那几条肆意逞凶的江防军战船,将手中的长刀冲着最近的一条船一指,冲着站在他身旁的那名漕军队官大喊道:“冲!冲上去!狠狠地撞那帮龟孙!” “曹将军,”那名队官为难地说:“我军都是新船,未经江水泡发,最易散架进水,哪里比得上旧船禁撞!” “放你娘的狗屁!”钱文义转头过来怒视着他:“哪有新船还不如旧船的道理?” “是真的,曹将军……”那名队官正在说着,钱文义的腰刀已经搭在了他的脖颈之上,他的脸色顿时变白了:“钱……钱爷,小的可不敢说谎,真的是……” 钱文义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老子管他新的旧的,蒸(真)的煮的,给老子冲过去!听见没有?” “船上还有好几百弟兄……” 钱文义手上稍微加了一分力道,那名队官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口子。 那名队官没有想到他竟然来真的,一吓子吓呆了,下半截的话也立刻咽回到了肚子里。 钱文义冷冷地说:“怕死,就别来当兵吃粮!给老子冲过去!” “冲过去!”周围的河南卫所军兵士同时发出一声怒喝,看那样子,似乎那名队官再敢废话,就要立时被乱刀分尸。 正在手足无措的那名队官回过神来,连声说:“哦,是是是,冲过去,冲过去!”说着,一脚踹开了旁边正在把握绞盘的兵士,一边疯狂地拨动绞盘,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怒骂道:疯了,都***疯了!不懂水战偏要一味耍蛮,撞散了船,老子无非陪你们玩命就是! 两船靠近了,兵士们猛地挥出带着铁钩的长竿,将敌船钩住,钱文义高喊着:“冲啊!杀啊!”带头跳到敌船上。河南卫所军的兵士一起跟着他发出决死的喊声,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到了敌船之上。 一大队江防军的兵士也挥舞着刀枪冲了上来。眼看着一场注定要无比惨烈的肉搏战就要开始了,忽然,从江边水寨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的锣声,这是鸣金收兵的锣声,,所有的人都一下子僵住了,疑惑地左右看看,似乎都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没有错,那“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的锣声一个劲儿地响着,而且是那样的急骤,比方才催促进兵的鼓声还要急促。 这个要命的当儿,怎会发出收兵的信号?正在平叛军运兵船队中横冲直撞的江防军战船,顷刻之间都陆陆续续停了下来,开始各自在江中打转。这条船上,那些持刀挺枪准备与河南卫所军生死相搏的江防军兵士们同时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越众而出,冲着钱文义一拱手:“这位将军――” 钱文义冷笑一声,一刀斜斜地劈下去,将那位军官砍成两段。 另一位军官猛地醒悟过来:“我们……我们降了,我们降了……”说着,转身对江防军兵士喊道:“寨中已降了!快,快扔下兵器,皇上有恩旨,不杀俘虏,快扔下兵器!” “咣铛”一声,一个兵士手中的刀掉到了地上。刚才那样惨烈的大战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从体力到神经都已经紧张到了极至,一直靠着求生的本能才勉力支撑,如今放下了武器,人就象是被抽去了支柱,顿时散了架一样,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的血泊之中。 仿佛是受到了感染一般,江防军兵士都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杀!”钱文义发出一声怒喝,朝着离他最近的兵士砍了过去。 鲜血飞溅过来,喷了他一脸一身,他却擦也不擦,又朝着另外一个砍了下去。 那些兵士被他那嗜血狂魔般的样子吓坏了,纷纷四散逃窜,却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再次拿起兵器抵抗。 看着敌人逃窜却无人追赶,钱文义才回过神来,只见自己的兵士也都是一副呆滞的表情,喝道:“你们这些龟孙傻了?” “军门,”一名队官怯生生地说:“皇上有恩旨,不许杀俘虏……” “放你娘的狗屁!”钱文义怒骂道:“那些龟孙撞兄弟们的船之时,有没有想过皇上?” 那名队官大着胆子反驳道:“他们已经鸣金收兵,投刀请降了……” “他们鸣金收兵了,我们可曾鸣金收兵?”钱文义怒骂道:“你们这些龟孙是聋子?老子的军令要说几次?”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上颁布的诏命,未必能比得上眼前凶神恶煞的将军所下的将令,加之河南卫所军兵士都被方才敌人的肆虐逞凶激怒了,此刻也不再犹豫,同时吼出一声震天响的“杀!”,朝着江防军兵士扑了过去。 钱文义自己却懒得再杀那些只知道东逃西窜,却不敢奋力抵抗的敌人,纵身一跃,又跳回到了自己的战船之上,拍了拍那个已吓得瞠目结舌的漕军队官的肩膀,饶有兴味地问道:“哎,伙计!你说,新船果然不比旧船禁撞吗?” 一场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激战在江防军左军突然鸣金收兵、临战投降之后,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接到左军送来的龚延平的首级,江防军中军便在指挥使韩亚平的带领下,全军投降。据韩亚平事后辩称,若非水寨寨门被王师火攻封锁,他自会率军请降,并愿为前锋,助王师剿灭当时仍在顽抗的左右两军。 镇抚司正千户、锦衣卫十一太保段双城假传龚延平将令,说降江防军右军未果,袭杀右军指挥使王之仁,被王之仁之子、右军参将王大贞命人乱刀分尸,右军溃散,大部逃到中军归降王师,一部在王大贞率领下逃至镇江,叩关叫城。率部驻守镇江的总兵官郑逵以为其意欲诈开城门,命令守军率先发炮攻击,击杀百余人。王大贞以其父王之仁之尸体视之,镇江守军这才停止攻击,却仍拒不开城接纳。王大贞大怒,下令攻城。部下恐北兵追至,苦劝乃止,王大贞率部投南都而去。 在投诚起事的江防军左军接引之下,平叛军从瓜州渡口大举渡江,各处水寨无不闻风而降,至次日午时,平叛军张茂、陈世昌两位勋帅及监军吕芳率中军亲卫营安全渡江,在长江南岸原江防军中军旱寨立下帅帐。至此,渡江之役胜利结束,新明朝廷倚若泰山的长江天堑已被王师甩在身后。 是役,平叛军阵亡三千二百八十一人,落水失踪七千四百九十二人,重伤前军指挥使戚继光、江防军巡江船队统领汪宗涵以下共二千八百三十六人,合计一万三千六百零九人;毙伤敌江防军所部四千二百余人,江防军除右军一部溃逃之外,全军请降,共计十二万八千六百余众,战船四百余艘,其他各色船只一千二百余艘;缴获军械不计其数…… 全军登陆之后,平叛军中军乘胜急进,包围了长江锁钥镇江城,投效朝廷的江防军也派出船队封锁江面。守将郑逵接连派人突围,送出血书向南都求救,梦想着驻扎于镇江至南京之间的五十万靖难军能星夜来援。可是,正如他当日不敢援救江防军一样,那五十万军队也都龟缩于城池之中不敢出援。郑逵未等到援军,手下的军官将佐却接二连三地率部投降,不到三日,十万叛军作鸟兽散已大部溃散。陷入绝境之中的郑逵明知势已不可为,却拒不投降,督率仅余的两万五千余众苦守孤城。平叛军中军以刚刚运抵南岸的神龙炮猛烈轰击,在付出了近万人的代价之下,才踩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登上城头。城破之后,郑逵自刎,所部被全部歼灭。 鉴于接连两仗伤亡都不小,加之前军钱文义所部在渡江之役中,以及中军刘鼎望所部在攻破镇江城后均有违抗圣谕,虐杀降卒之情事,张茂、陈世昌两位勋帅及监军吕芳命全军驻守镇江休整,奏请朝廷将下令虐杀降卒的中军指挥使刘鼎望和前军副指挥使钱文义降两级听用,因临阵易将非军中之福,令其二人留任原职,戴罪立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七十七章 大难临头 江防军临阵倒戈,留都门户重镇镇江失守,即宣告新明朝廷苦心打造的长江防线全线崩溃。这一消息传到南京,新明朝廷上上下下陷入了空前的恐慌和混乱之中。一直刚愎自用,坚称朝廷兵马断然无法突破长江天堑的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勋臣贵戚再也无法强装镇定,粉饰太平,赶紧把各自亲信家兵从南直隶锦衣卫中抽了回来,日夜守护各自府邸;徐弘君又从城防守备军中抽调效忠于自己的五千精锐部众调到城中战略要地鸡鸣山驻防,以防南都某位统兵大将心生异志,将自己当作进献朝廷的投名状。经过了一系列的部署,感到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之后,他们才发出传单,召集六部九卿和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齐集清议堂举行会议,商量应变之策。 接到传单的大臣们大多数都陆续来了,可还有不少人缺席,查问之后才知道,那些官员家中早已空无一人,也不晓得是逃走了还是偷偷藏了起来。徐弘君、刘计成等人气得浑身发抖,纷纷埋怨负责监控百官的南直隶锦衣卫都督、信国公汤正中失职。汤正中没好气地反诘道如今可还有南直隶锦衣卫之说吗?众位勋臣才意识到,由各家家兵重建的南直隶锦衣卫如今已不复存在,只得苦笑着安慰自己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些个没胆的家伙要去就让他去吧,象这样怯懦无能的鼠辈纵然留在南都也无半点用场…… 没来的人都不中用,来的那些人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如丧考妣一般。听了刘计成、徐弘君分别就北兵最新动向和南京布防情况之后,好一阵子都没有人开口,清议堂里一片肃静,只有阵阵秋风穿堂刮过,给每个人的身上和心头平添了几许寒意。 所谓商议应变之策,可是每个人都知道,摆在大家面前的,无非也就是三种选择:抗战、投降,或是逃走。然而无论哪一种选择,前景似乎都不妙:抗战就不用说了,手中兵力可堪一战的话,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更不必今日来议这个事了;逃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这些被朝廷视为谋逆的乱臣贼子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那么,眼下似乎只有投降这一条路好走了,北京的那位戾君如今也改了心性,恩旨接连不断地明发邸报、晓谕天下,连上了钦定逆案名单的兵科给事中何心隐和辽逆余孽初幼嘉都可以既往不咎,或许真能给他们留一条生路。可是,投降之后便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生杀予夺也就是北京的那位戾君一句话的事情,日后他若是不认帐,定要以国朝律法治众人谋逆之罪,却到哪里喊冤去? 尽管兵败徐州,靖难功败垂成之后,每个人都知道,靠着那帮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守住长江防线,无异是痴人说梦,但谋逆是灭门的罪,所有的人又都在心中期盼着奇迹的发生,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堵起来不去听那接连不断地传来某地守军弃城而逃、某城守将率军请降等等令人懊恼沮丧的消息,以为这样就能天下太平,不必去考虑失败之后的事情了。可是,局势的急转直下,将他们一下子推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并强迫他们做出抉择;而且,这样的打击来得太快、太突然,他们还来不及进行深入的思考。但是,凭着数十年的宦海浮沉练就的本事,每个人又分明地意识到,当此危局,任何一步错误的决定,不仅会给他们亲手组建起来的新明朝廷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更会给自己乃至全家老小、亲戚朋友等等所有和自己有关系的人带来灭句话嘛! 前一阵子,刊载有益王求救血书的朝廷邸报、《民报》突然出现在江南各地,尤其是南京各处官府衙门、大街小巷,以及茶楼酒肆之后,正在常州前线督战的魏国公徐弘君暴跳如雷,连夜带着五千亲兵赶回到了南京,闯宫骂殿,声言要与那些忘恩负义的伪君子真小人同归于尽,闹出了一场很大的风波。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变得又凶又蛮,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正和别人说着话,突然就大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咆哮起来,那神情,那架势,简直就象是被逼到了死角里的野兽一样,弄得满朝文武见了他就躲着走,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这个长得高大魁梧、孔武有力而又凶横无比的太岁,吃了他的辱骂和痛殴。但是,今日的他却显得似乎有点颓丧,微微低着头,两道扫帚眉耷拉着,一双溜圆的、时常会凶光四射的眼珠子也失去了平日的神采,变得呆滞和茫然…… 或许是因为是文臣之后的缘故,刘计成身材赢弱、瘦小干瘪,经常紧抿着嘴角,捋着下巴上那一撮尖尖的山羊胡,表情异常阴沉而冷峻。而且,在南都起兵靖难,尤其是靖难军兵败徐州之后,由于充分意识到了自己手中掌握的十几江防军的分量,立刻变得越来越倨傲自负,高深莫测了。不过,从一进大堂他便低着头,人们所熟悉的那张带着一把山羊胡子的瘦脸,以及那双经常是隐藏在低垂的眼皮底下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竟然一次也没有完整地显示在任何一个人的眼前。众人都在心中寻思:莫非这个玩忽职守、误国误军的老贼至今还未从江防军全军覆没的巨大打击中恢复过来?哦,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十几万江防军是他安身立命并篡取军政大权的唯一本钱…… 两位勋臣与往常大相径庭的表现,更给所有人的心头抹上了一层灰暗的阴影:看来,就连平日不可一世的勋臣贵戚们,也感到末日来临,束手无策了! 也并非是所有的勋臣贵戚都与往日截然不同,比如说信国公汤正中,他那张轮廓分明、白里泛青的长脸,一支骨棱棱的鼻子和两片薄嘴唇,使他在任何时候都显得冷酷无情。尽管如今手上已经没有了南直隶锦衣卫,但毕竟多年的积威和习惯一时要改也难,他的那双眼珠子还是滴溜溜的乱转,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而大家也都出于长期以来养成的对他的忌惮,根本不敢朝他那边多看上一眼,因此也就不知道,在大家都心事重重,甚至六神无主的时候,竟还有这么一个人还能保持着往日的从容镇定,还在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监视百官的职责……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话。就在这种异常压抑的气氛已经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礼部尚书蔡益突然欠了欠身子。 “啊,蔡大宗伯有何明见?”几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冲口而出。 这话来得如此突然,甚至说出去之后,连这几个人自己都觉得意外,并为自己的冒失和有失朝廷大臣的雍容气度而感到后悔。 大堂上持续了许久的死一般的沉寂终于被打破了,在座的其他大臣,都将视线投向了那几个,并循着他们的眼神,转向了一脸尴尬的蔡益。 没有人知道,其实蔡益只是腹内一阵气动,担心下气通发出声响不雅,所以才微微抬起了身子,没想到竟被人误以为他要开口说话!但此刻已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再推辞或否认都会引起别人的误会甚至攻讦,蔡益只好勉为其难地冲着众人微微点头,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了:“各位大人既然下问,蔡某亦不妨直陈鄙见。此前朝廷便有定论,设若江防可守,留都尚有一线生机;可如今江防已告不守,北兵倾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止,尚需另谋良策……” 或许是出于礼仪习惯,也或许是由于自己的主张过于重大,蔡益也不敢直抒己见,而是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上首的魏国公徐弘君,显然是在等待后者的许可。 然而,徐弘君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象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倒是坐在徐弘君旁边的汤正中见蔡益既尴尬又不安的神色,主动开口为他解了围:“既是议事,情势又已危殆至此,若有救国良策,还请蔡大宗伯不吝赐教。” 蔡益微微欠身:“谢汤公。” 接着,他面向诸人坐正了身子,紧皱着眉头,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蔡某不才,不敢称有何良策。不过,‘情势危殆至此’,信国汤公可谓一言以蔽之,当此国难,蔡某但有所想,不敢藏私。依蔡某看来,如今惟有设法通款而已!” 通款?大多数人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还有许多人脸色更露出了讥讽之色:这个靠着小老婆的裙带关系当上大宗伯的家伙,别是疯了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七十八章 款战之争 所谓通款,一般指的是交涉,求和。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列阵于长江北岸之时,建文帝曾用方孝儒通款之议,许以割地划江而治,遭到朱棣的拒绝。当日建文帝以太祖嫡孙、君临天下四年之久的皇帝之尊屈膝求和尚且不可,如今北京的那位戾君已明发诏书,将南都诸人打为逆案要犯,且王师已突破长江天堑,克复南都已是指日可待,朝廷还有什么本钱与北京的那位戾君议和?所以,在目前的情势下,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投降而已! 无疑,这也是每个人心中早已设想过的一种选择。但是,每个人心中也都是顾虑重重:且不说北兵尚未兵临城下,此刻就贸然提出投降似乎为时未免过早,会遭到朝野上下清议的抨击;也不说放弃维护道统祖制的理想,向北边的那位戾君再度屈膝称臣,是多么可耻可羞的一件事,更逃不过苛刻的公论和无情的史笔的责难和鞭挞;单说投降之后能不能保全自己乃至全家老小的性命,也还是个未知数――谋逆是灭门的罪,而一部《二十一史》从来只有诛灭九族,惟独大明朝,却可以诛灭十族,首遭此前所未有的惨祸的,不就是在皇权斗争中站错了队的方孝儒吗?情势如此危殆,倘若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说起来,毁不该当初真只想着靖难功成便能杀回北京重掌权枢,将身家性命全压在这场豪赌之上,一点贪念,到头来连老本都输得精光! 此外,即便他们这些臣子能幸蒙圣恩,罢官致仕、贬谪充军,乃至抄没家产、身送东市,大概也总能留下一点香火后嗣,不至于成为“若熬之殍鬼”,更不用担心祖宗祠墓无人祭扫,成为家族宗庙的千古罪人。而那些勋臣贵戚们,如魏国公徐弘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等人,南都起事之后,他们干了多少非人臣所敢为之事?天恩再浩荡,也浩荡不到他们的头上,终究还是难逃抄家灭族之祸。这种情况下,他们怎能同意通款之议?姓蔡的一心只为了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提出通款之议,只怕已将那些勋臣贵戚得罪到了死处,人家手中有刀帐下有兵,焉知就不会狗急跳墙,在北兵到来之前就先把他给抄家灭族了?自己若是赞同此议,岂不要受他池鱼之灾? 想到这里,有人立刻就坐不住了,想要严词诘难蔡益身为朝廷肱股重臣,竟如此怯懦,意欲献城投降,苟且偷生。但是,就在那些话即将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又咽了回去。因为他们突然发现,在蔡益提出这个名为通款,实则投降的主张之后,大堂上又变得一片沉寂,固然没有人发言表示赞同或是反对,连勃然变色或是颌首默许的都没有,仿佛是坐了一群泥塑木偶一般。 更令他们感到意外和疑惑不解的是,坐在上首的三位勋臣,无论是徐弘君,还是刘计成,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象是根本就没有听到蔡益方才说了些什么;只有汤正中缓缓地捋着胡子,象是在沉思,脸上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赞同或否定的表示。 这样的反应提醒了那几位冲动的大臣:姓蔡的靠着小老婆的裙带关系当上大宗伯,平日里与那些勋臣贵戚打得火热,他那个曾是秦淮名妓的如夫人更是凭借当年在旧院开门迎客之时,与魏国公徐弘君等勋臣贵戚结下的“交情”,日夜穿梭于权贵之门,还因她已将徐弘君的宠妾认为干娘,便时常留宿于中山王府,会否是在“承欢膝下”、侍奉枕席之时,听“干爹”流露出一星半点通款的意思?因投降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依徐弘君的脾性,自然不方便也不好意思自己说出来,“干女婿”蔡益这才为“父”分忧,当众提出了通款之议。若果真如此,到头来人人都附议行款,那么自己若是贸然反对此议,岂不得罪了那些凶神恶煞的勋臣贵戚?这且不说,倘若张扬了出去,传到北边朝廷那里,岂不更是大大的不利? 想到这里,他们都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暗骂自己糊涂,并赶紧屏息低头,摆出了和大多数人一致的漠然神情,似乎这件事情全然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不过,无论行与不行,蔡益的通款之议毕竟为众人指示了一条可以选择的出路,而且,情势确已危殆至此,枯坐于此也不是办法,大堂上渐渐有了生气,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嘤嘤嗡嗡的声音响成了一片。终于,有人起身,冲着坐在上首正中的徐弘君一拱手:“敢问徐公,目下京营之兵,尚有多少?” 发问之人是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伟业。此人原本只是兵科都给事中,靠攀附勋臣权贵,擢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益辽之争后,朝廷多位大臣拜疏求去,他又升任左副都御史,因其师、南京都察院都御史张履丁也挂冠而去,都察院便由他实掌院事。不过四十出头的年齿、短短数月之内,就由六品给谏擢升为正三品左副都御史,更在事实上成为位高权重的“总宪大人”,乃是国朝前所未有之殊荣,朝野上下、道途之中,无不为之侧目。 被指名问到头上,徐弘君也不得不抬起了头,漠然地看了吴伟业一眼,艰难地将肥胖的身子在座椅之上挪动了一下,这才回答道:“不论城外守军,只城中如今就有二十万之众。” “二十万京营将士想必俱是国公老大人一手调教之劲旅精兵。我朝兵势如此之盛,全赖国公老大人公忠体国、治军有方啊!”吴伟业热烈地说:“北兵远来疲敝,我兵以逸待劳,背城借一,尚堪一战。去岁北京为北虏所围,便是如此破而胜之。况且留都城池坚固,兵甲火器粮储甚多,绝不在北京之下。我等只须坚定心志,固守城防,并传檄浙江、湖广等省,召各省守备之兵及镇南侯安思达、靖远侯杨士冲之南蛮异族之兵回援南都。假以时日,待四方勤王之师齐聚城下,纵使不能一鼓破敌,也能将北兵驱而退之,又何必怯懦至斯,仓促言款,全然致君子之操守、人臣之名节于不顾?” 方才蔡益提出通款之议,已然被众人在心里嗤之以鼻,而此刻吴伟业如此慷慨激昂地反对投降,不但被众人认为是痴人说梦,甚或更认为是荒谬绝伦。尤其是听他比出去年北京保卫战之事,并称要仿效前例,召各省之兵勤王,众人同时心中一凛:这个欺师背主的奸佞小人,若不是被气势汹汹的北兵吓得昏了头,便是早有异心,意欲效法赵高乱秦之事,祸国乱军,将大家全置于死地啊! 最为气愤的,自然是提出通款之议的蔡益,尤其是当他听到吴伟业当众说自己“怯懦”、“致君子之操守、人臣之名节于不顾”之类的话,更是怒不可遏,当即愤然起身,用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星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吴伟业,说:“京营皆是劲旅精兵,自是不假。但国公老大人一手调教之靖难军及诚意刘伯之江防军,又何尝是疲兵弱旅?况且其数倍于京营之兵,尚不能保有徐州坚城、长江天堑。如今欲以区区二十万人,御北兵乘胜之师,岂非妄想!” 说着,蔡益突然提高了声调:“亏你吴副宪昔日曾为兵科给谏,竟敢做如斯之想!迂腐书生,只以坐论空谈为能事,误国误军,罪莫大焉!” 其实,吴伟业只不过是以为那些已犯下不赦之罪的勋臣贵戚们是断然不会答应通款之议的,为了答谢勋臣贵戚们的赏识拔擢之恩,才率先表明立场,反对此议。加之这半年来,他春风得意,好事接连不断,尤其是实掌都察院,手握纠察弹劾大权之后,更是风光一时无两,根本就没有把平日里糯米团子一样的礼部尚书蔡益放在眼里,因此说话也就不留情面。听到蔡益抗辩,他那张扁平的脸上便浮现出了刻薄的冷笑:“留都乃太祖高皇帝定鼎之地,江南民心,维系于此。我辈臣子,世受大明厚恩,若不战而降,试问将有何颜面以对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吴伟业与蔡益一样,都是那帮勋臣贵戚的门下走狗,他如此激烈地反对投降,令在场的人都不由得猜测,莫非这才是徐弘君、刘计成等人的本意。可是,当他们偷偷打量那几位勋臣贵戚的脸色之时,却发现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实在让人猜不透他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依年齿,论资历,吴伟业都没有这样当众与蔡益争吵的道理,他的嚣张气令许多年高望重的大臣们十分不满,南京吏部尚书杨士聪、户部尚书刘泌等人纷纷参与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貌似劝说,实则指责起了吴伟业: “吴副宪不必如此。蔡大宗伯不过是出此一议,至于款与不款,尚可从长计议。” “留都不只是太祖高皇帝定鼎之地,更是太祖高皇帝与孝慈贞化哲惠仁徽成天毓圣至德高皇后陵寝所在,一旦开战,势必震惊梓宫。我辈臣子,又焉能不虑之忧之!” “留都百万生灵皆系于我辈一念之间。惟有审时度势,谨慎从事,方可免于涂炭!” 遭到了围攻,吴伟业的那张脸越涨越红,马上就要发作起来,与他颇有私交的南都詹事府詹事陈于鼎担心他不是那帮倚老卖老的大臣们的对手,强逞口舌之能只不过是徒取其辱而已,便出面排解了:“哎,时危势迫,相争无益。我等还是且听魏国徐公、信国汤公并诚意刘伯如何处置吧!” 陈于鼎此言可谓一语中的――是啊,如今留都当家人是那些勋臣贵戚,是战是降还轮不到他们来裁夺,争来争去有什么劲儿呢!因此,所有人都闭了嘴,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上首的三位勋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七十九章 脱身之计 被逼问到了头上,徐弘君和刘计成二人仍旧是那副要死不活的老样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大家都等得心急起来,打算再次催问的时候,汤正中开口了:“嗯,事关重大,我等也不敢随意决断,还是待奏明了监国殿下,再行定夺吧!”说着,他起身来冲着大家拱了拱手。 所有的人都以为就此宣布散会了,虽然这应是召集人徐弘君的特权,汤正中此举实属僭越,但枯坐于此也实在无聊,还不如各自回家收拾金银细软,若不能通款,赶紧逃命才是正经;若能通款,必须赶紧谋划求生安身之道,财能通神,只要舍得花银子,或许官还有得做…… 于是乎,所有的人都起身,拱手向汤正中回礼,就要准备散了。 这个时候,徐弘君突然醒了过来似的,眼睛喷着怒火,抓着扶手就站了起来:“谁让你们走的?急着去向北兵投降吗?” 被他说中了心思,众人不免有些惭愧,看他又是绿眉毛红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架势,更是吓了一跳,赶紧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汤正中。 汤正中也说:“情势危殆,已是间不容发。是战是款,不能就此悬而未决。且请各位大人安坐片刻,我等这就前去请示监国殿下。”说着,冲徐弘君一抬手:“徐公请!”又招呼着还坐在椅子上不动窝的刘计成:“刘伯请!” 徐弘君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清议堂;而刘计成漠然地抬起了头,看了看汤正中一眼,缓缓地说:“你们去吧,我身体有恙,就不能恭与了。” 汤正中坚持说道:“哎,为报圣恩,敢言老病!何况,如此重大之事,刘伯岂能缺席?” 自打南直隶锦衣卫哗变反出南都之后,汤正中就没有象今天这样大声武气地跟自己说话,刘计成那张瘦脸上的一双金鱼眼立刻鼓了起来。 汤正中说:“事关家国社稷之存亡,刘伯当真要袖手旁观不成?” 听他语带讥讽之意,又把“家国”之中的那个“家”字咬得很真,刘计成心眼一动,明白了过来,便说:“刘某世受皇恩,当此国难,自不敢人后。” 说着,刘计成就要站起来。可是不知道是因为真有病,还是因为一个姿势坐的时间太长,两条腿发麻不听使唤,挣了两挣竟没能站得起来,多亏汤正中伸手扶了他一把,这才站了起来。 刘计成缓和了面容,冲汤正中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同时心里暗自诧异:到了这步田地,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汤正中竟还能如此镇定自若,一双手竟还能如此有力! 可是,不待他想个明白,汤正中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也只好提起气,紧紧地跟在了汤正中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端门,先前出来的徐弘君正站在那里,一见他们进来,徐弘君就恶狠狠地问汤正中:“老汤,我们真要去请示那个狗屁监国?他已经把我们全给卖了,你还能指望他再来给我们担罪不成?!” 汤正中抱怨说:“北兵渡江之后,我几次三番拜望,你二人都闭门不纳。好我的两位哥哥唉,如今可是你们闭门思过的时候?再不拿出个章程出来,只怕还真叫人给卖了!” 听他这么说之后,徐弘君也觉得前些日子只顾着忙于调兵遣将保护自己,顾不上商议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确实是自己的不对,便岔开了话题,恶狠狠地骂道:“他娘的蔡益那个乌龟王八蛋,亏老夫平日那样待他,竟提出要通款,何不直说将我们绑缚了献给朝廷换条活路!” 汤正中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姓蔡的是乌龟王八蛋,自是不假。不过,让他当了乌龟王八蛋的始作俑者,还不是徐公你啊?” 徐弘君与蔡益如夫人之私情,南都人尽皆知,徐弘君在自己人面前也不讳言,苦笑着说:“都到了这步田地,亏你老汤还笑得出来!一俟北兵杀至南都城下,款与不款,你我都等着诛灭九族吧!” “不错!”刘计成插话进来,说:“款与不款,早死晚死而已。不款立时便死,行款也只不过是槛送京师之后再死,无甚分别。” 汤正中冷冷地反驳道:“两位哥哥的话,汤某听了不受用!什么诛灭九族,早死晚死,莫非我们就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老汤,到了此刻,你还觉得自己不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莫非你还能有何回天良策,能说服北边的那位戾君对我们网开一面不成?”徐弘君长叹一声:“还是别费那个心思了,等着槛送京师吧!” 汤正中打从进了大堂,看见这两个平日不可一世的家伙那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生气,此刻又听他们一个比一个悲观的论调,更是恼怒,当即嘲讽道:“照两位哥哥这般说来,你我便是在劫难逃,断无生机了?那也容易啊,也不必等着人家来取我们的性命,出了宫门径直去跳秦淮河便是!若不想死的那样窝囊,被人耻笑喝了那帮倚门卖笑的小娘的洗脚水,两文钱买条麻绳,吊死在太祖孝陵的门上,管保青史留名!又何必今日劳师动众来议这个事!” “你――”徐弘君怒目圆睁,气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刘计成心思活泛一点,回过了味来,忙说:“但有一线生机,谁他娘的愿意去死?!老汤,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跟我等置气使性了,有什么救命之法就赶紧说出来,我等无不从命。” “真要我说?”汤正中一字一顿地说:“唯今之计,或许也只有通款一法了!” “通款?”徐弘君怒道:“你也糊涂了?蔡益那些乌龟王八蛋要卖了我们,你就甘心让他们卖?” 汤正中没好气地说:“脚在自己腿上长着,莫非就等着他们来卖?” “你的意思是说――走?” 汤正中点点头:“留下,自能壮烈报国,流芳青史,但必死无疑。走呢,虽有贪生畏死之讥,却能苟全性命于乱世,更留待有为。那帮书呆子不是也常说一句话‘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吗?” 刘计成灰心丧气地说:“你我是逆案要犯,天下之大,可有一寸立锥之地?” 汤正中说:“本来这些年做海面上的生意,我们跟倭国那边还有些关系,可以派上用场。可如今你老刘的江防军已不复存在,更不知道北边的那位戾君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收买了那些海寇为朝廷所用,此议也就不用提了。但天无绝人之路,海路不通,还有陆路。那些南蛮异族一向不服教化,此番又公然对抗朝廷,他们莫非就不怕北兵杀至,将他们也给一锅烩了?他们要寻活路,我们的活路便也有了。”他摇头叹道:“南方自然比不得江南,可梁园虽好,非久居之所。惟有蛮荒之地,才是你我安身立命的唯一活路啊!” 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天空的乌云,徐弘君和刘计成都看到了一丝微茫的希望,都来了兴趣,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徐弘君抢先表态:“就这么干!他娘的,到了这步田地,什么故土难离之类的鸟话也不必说了,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才是正经!” 刘计成却还是不放心,追问道:“逃到南边,自然可以避一时之祸。可若是北边的那位戾君仍不放过我们,挟大胜之威追至南边,我等岂不还是难逃一死?” 汤正中一哂:“且不说南方蛮荒瘴夷之地,北兵能否逞凶于一时还在两可之间,南方真若是无法安身,还有安南、缅甸、暹罗。哼,天下大着呢,莫非都是他朱家的王土?” 徐弘君疑惑地说:“既然如此,你老汤方才为何说要通款?” “若不言款,又怎能拖住北兵不向南都急进?”汤正中说:“北兵渡江及攻克镇江之役伤亡不小,是故驻守镇江休整,其实又何尝不是顾及南都乃是太祖陵寝之地,不敢轻言破城?若是我等再提议通款,无论张茂、陈世昌那两个老糊涂还是吕芳那个天杀的阉奴,定然不敢决断,是必飞书快递请示朝廷,这一来二去没有十天半月断然无法大举进兵,你我早就赶到湖广与镇南侯安思达、靖远侯杨士冲会合了。可若是不通款,岂不给了他们急速南进之由?” “哈,老汤你可真是算无遗策啊!”徐弘君和刘计成如今已对汤正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忙问道:“那依你之见,可派何人去北兵之营商议通款之事?” “首议之人是蔡益那个乌龟王八蛋,照理该派他去,可真是太便宜那个乌龟王八蛋了!”汤正中咬牙切齿地说:“那些个官场婊子,斗不过北边的那些人,又不甘心就此息影山林,借着我们重新出山,却还是首鼠两端。哼,我们舍出身家性命起兵靖难,他们来摘桃子;如今见情势不利,立刻便想自家脱身之计,全然也不想与我们同舟共济,共担国是。要卖人情,也不能卖给他们!” “那你的意思,是要让吴伟业去?”徐弘君慨叹道:“满朝大员,就那小子还有点良心,给他留条活路也算是我等的情分。” 汤正中摇摇头:“他也不合适。一来分量不够,张茂、陈世昌和吕芳谁能看重一个小小的兵科给谏?二来,别看他那样言辞激愤地反对通款之议,只不过是做戏给我们看而已。说蔡益是官场婊子,他有何尝不是?张履丁是他的座主,拜疏还乡之时,他可上疏恳请朝廷慰留?非但没有,言称张履丁与辽逆首犯顾有勾结情事的密报倒是上了不少。人之五伦,天地君亲师,师在其中,他连伦常都不讲,还能指望他对我们有忠有义?若派他去通款,在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乃至北边的那位戾君面前,骂起我们来只怕比蔡益还要恨!三来,我还要借他一物用上一用。” 听汤正中如此求全苛责,徐弘君颇不以为然,但汤正中刚刚献上了脱身之计,他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便问道:“借他何物?” 汤正中冷笑着说:“脑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八十章 苦心孤诣 听到汤正中如此激烈的建议,徐弘君吃了一惊:“吴伟业虽德才两疏,可毕竟还算听话,收拾那些与辽逆诸人有勾结情事的官绅士子也不手软,替我们做了不少事。就算不该反对通款,怎么也罪不至死吧?” “是啊,”刘计成也帮腔说:“老汤,当此国难,人心惶恐难安,你我要安然脱身,便不能再造事端。这诛心之论嘛……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徐弘君和刘计成如今礼遇有加,言辞谦和,汤正中固然感到无比的解气,但昔日所受的委屈岂能是一两句客气话所能打消得了的?他当即毫不客气地嘲讽道:“两位哥哥何时修成了菩萨了?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们不想多事,我又何尝想多造杀孽?可若不是你老徐发威,骂蔡益那帮人急着去向北兵投降,让他们都起了疑心,也不见得就非杀那个吴伟业不可!” 不过,南逃之事还需徐弘君手下军卒护卫,汤正中也不敢真惹恼了徐、刘二人,嘲讽了一句之后,便耐心地解释说:“若要行款,便要摆出个行款的样子。吴伟业公开反对通款,且言辞那样激烈,得罪了蔡益那一大帮子人,若不严加惩处,何以表明我等诚心要行款?只有把他给做了,才能让蔡益那帮人安心;他们安心了,留都就不会乱;留都不乱,北兵也就不会疑心有他,我等才可趁机遁行,金蝉脱壳。生死一线,两位哥哥且不能再行妇人之仁啊!” 这回是刘计成抢先表态了:“老汤说的是!反正那个吴伟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比出北边那位戾君去岁守北京御鞑靼之例,要我们困守孤城!真是笑话,北边那位戾君守北京是凭城坚守,以待援军;我等困守南都是什么?坐以待毙!真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我看,就依老汤说的办,把他显戮弃市,人头送到北兵之营。张茂、吕芳闻知此事才不会疑心我等通款的诚意,自然要先请示北边的那位戾君,我等脱身的时间也便有了。” 徐弘君犹豫着说:“杀个把人也不算个什么事儿,可提议通款的不能出使,反对通款的也不能出使,可又该派谁去北兵之营商议通款之事?” 汤正中说:“今日朝议,为了通款之议闹得不可开交,可闹来闹去,都是我们的人在闹,却有一帮人坐在岸上看翻船,诚心在看我们的笑话,我看也不能便宜了他们!” “你说的是史梦泽那帮人?”刘计成摇着头说:“益藩那个混帐东西早就有异心了,派他的人去通款,还不得把我们给骂死,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我们的头上?” “他益藩已经把所有的罪责推到我们头上了!”汤正中说:“莫非你还真信了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的话,当那血书是朝廷编造出来的?这段日子我一再在琢磨此事,依我看来,大概早在他益藩把印信拱手交于我等之时,便已在为自己谋划脱身之计了,倒是我等都小觑了那个酒色王爷啊!不过,史梦泽越是骂我们,越是把罪责都推到我们的头上,越说明我们与他没有勾结。惟是如此,他所说的话,张茂、吕芳才肯信,我们把这通款的戏份也就做足了!” “高明,高明!”刘计成热烈地说:“如今益藩在我们手中握着,不为我们,只为益藩那个混帐东西,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也得拼了命去谈成通款一事。有他这个迂夫子掉书袋,只怕张茂、吕芳都不是对手,还得乖乖地把他送到京师。哼哼,就派他为使让他跟北边的那位戾君扯皮去,廷杖杀头都与你我无关,最好搅得朝廷上下不得安宁,再有一帮儿书生跟着他瞎起哄,北边的那位戾君被搅得昏了头,也就没有心思天涯海角地搜寻我们了!”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史梦泽在益王拱手交出印信之后,竟看出了挽救益藩血脉的一线生机,与自己的门生何心隐苦心谋划了“血书求救”之计。师徒二人连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怎么去说,都仔细推敲了又推敲,又借着何心隐那天下闻名的迂直书生之名,这才将吕芳、张明远乃至皇上都给蒙蔽了,至今仍不辨血书所言究竟是真是假。用心如此深远,谋划如此周密,他们又岂能算不到此事泄露出去,会引起南都勋臣贵戚的疯狂报复?因此,当徐弘君闯宫骂殿,兴师问罪之时,史梦泽巧舌如簧,坚称是朝廷疑兵之计,意图离间南都君臣、瓦解军民士心。勋臣贵戚们还真被他给说动了,徐弘君虽说把包括益王在内的诸多皇室宗亲都软禁了起来,却也没有多难为他们。不过,此刻听汤正中这么一说,他才明白自己竟然上了那个没有良心的混帐王爷和那个貌似忠厚迂腐、实则精明狡诈的史梦泽的当,当即发狠说:“照我说来,既然他们不仁,我们也可不义。就把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和吴伟业一起杀了,张茂、吕芳信不信我们通款都无甚打紧,北兵杀过来,我们跟着那个没有良心的混帐王爷一起完命就是!” 刘计成着急地连连摆手,说:“老徐,一家老小的性命可都系于我等一念之间,不可如此意气用事,不可如此啊!你若是觉着不解恨,待我们离开南都之时,就把他给做了;要不,连那些宗室也一并做了。”说着,他竟激动起来:“他娘的,我等祖上也一同兴兵灭元,复我汉家河山,凭什么他朱家坐天下,一坐就是两百年?如今闹来闹去,还是他朱家的人坐天下,我们却要毁家弃业,带着妻儿老小仓皇逃难!” “不必如此更不能如此!”汤正中说:“北边的那位戾君人虽暴戾贪财,可也并不糊涂,孰大孰小还能分得清楚。别看他口口声声说什么‘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也未必会为了追我们这几个‘穷寇’,便驱赶几十万大军深入蛮荒瘴夷之地。可若是我们诛杀天亲、屠灭宗室,碍于天家颜面、朝野公议,他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大概也得要将我等擒获。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必要把他逼到绝路之上?” 徐弘君仍心有不甘:“真是太便宜益藩那帮混帐王八蛋了……” “历来窥测天位者都没有好下场,我们不杀他,难道北边的那位戾君能轻易饶放了他?”汤正中脸上浮现起刻薄的笑容:“不论益藩血书是真是假,那道赦免宗室谋逆之罪的恩旨都是一道催命符,不过是北边的那位戾君顾虑响应我们靖难之举的藩王宗亲为数甚多,怕担上虐杀天亲的骂名,更无颜面对太祖高皇帝并列位先帝,想借我们之手剪除异己而已。如此用心,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但他手段高明,谁也不能说这便是不对。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中了他的奸计,遂了他的心愿?” 刘计成连连点头:“老汤这是正论!北边的那位戾君背弃祖制,妄行苛政,闹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是故才有我等在南都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之事。可惜天不我待,靖难大业功败垂成。留下那帮藩王宗亲,便是给他留下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不杀吧,终归是心腹之患,让他终日寝食难安;杀吧,失德寡恩之嘴脸便暴露无遗,难挡天下呦呦众口,更难逃千秋万代史家之口诛笔伐,也算是我们报了受他凌虐,不得不去国避祸的血海深仇!” 汤正中回捧了他一句:“诚意刘伯可谓鞭辟入里。其实他犯难的时候还在后面,倾全国之力南下平叛,下了那么多道恩旨,所为何来?不就是要把我们这些勋臣一网打尽,玩个‘午门献俘,宣我君威’的把戏吗?我们拔腿这么一走,看他如何收场!为了朝廷颜面,八成还得让益藩那帮藩王宗亲顶罪。到时候自会有一帮书呆子跟他理论天家慈孝、亲亲之谊,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说完之后,他冲徐弘君拱拱手:“徐公,关乎我等全家老小之生死存亡,不能再犹豫了,速速决断吧,那些大臣们还都在清议堂等着呢!” 徐弘君说:“那么,我们这就回去。”说着,抬腿就要出宫门。 汤正中连忙拉住他的袍袖:“通款之事非同小可,既然已经进了宫,还是去知会监国殿下一声吧!” “告诉他有个屁用!”徐弘君恶狠狠地骂道:“那个混帐王八蛋见我们如此,还指不定有多高兴呢!这等朝廷,这等混帐王爷,凭什么还要为他尽忠,给他拼命?照我说,赶紧把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打发出去议款,我们回家收拾东西才是正经!” 徐弘君如此倒打一耙,汤正中也觉得有些过于厚颜无耻,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有好言劝道:“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一向与我们离心离德,若无监国殿下的令旨,他能乖乖地听话?非但如此,事关重大,我们还不能让史梦泽那老不死的东西看出破绽来,待一会儿该怎么跟他说,也得好好商议商议。” 徐、刘、汤三人联袂前去请示益王朱厚烨。谁知被软禁在宫中对外界情势一无所知的朱厚烨以为通款之议是那帮勋臣为了试探自己,自然坚决反对,并以太祖高皇帝和列祖列宗的名义,发誓要与南都忠臣义士同生死共存亡,绝不苟且偷生,向北边的那位戾君屈膝投降。徐、刘、汤三人费尽口舌才让他相信通款乃是群臣集议,他们也首肯了的。朱厚烨这才喜出望外,连忙照着汤正中的口授,一字一句地录下了将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伟业罢官弃市和委派南京礼部尚书、掌翰林院事史梦泽出使北朝议和通款的两道令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八十一章 谋定议款 此刻的清议堂上已乱成了一锅粥。徐弘君临走之时留下的那句狠话,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坚决反对通款。先前遭到围攻的吴伟业当即就来劲了,指名道姓地痛骂户部尚书蔡益、吏部尚书杨士聪等人是卖国求荣,变节事贼的贰臣,还揭发了两人卖官鬻爵、贪赃枉法诸多丑事,扬言要履行都察院纠察百官、弹劾奸佞之权,奏请监国殿下将他们交付有司,绳之以法。蔡益、杨士聪等人情知自己犯了勋臣们的大忌,只怕在劫难逃,都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被吴伟业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出言抗辩。那些看不过吴伟业嚣张气焰的人出来说上几句劝解的话,可因底气不足,几个人的声音也盖不过吴伟业的骂声。 正在骂得起劲之时,吴伟业的余光看见三位勋臣的身影出现在清议堂的门口,更提高了声调,骂得口沫飞溅,而那些劝解之人,赶紧悄然收声,缩在了座椅之上,再也不敢说话了。 徐、刘、汤三人进来,也不坐下,径直走到了大堂正中,徐弘君展开了手中的一幅卷轴:“监国令旨――” 不待他读下去,蔡益便从座椅上滚了下来,扑在地上,声音因恐惧而异样地颤抖着:“罪臣蔡益接旨……” 正在宣读令旨的徐弘君一愣,汤正中眼珠一转,立刻回过意来,笑着趋前一步,扶起了趴在面前的蔡益:“蔡大宗伯,监国殿下这道令旨不是给你的,且安心站着听旨便是。” 蔡益怔怔地反问道:“当……当真不是给罪臣的?” 徐弘君也明白过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提足了丹田之气喝道:“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伟业跪听令旨!” 吴伟业兴高采烈地跪了下来,心里想着八成又有什么好事了吧!大概便是升任都御史。虽说如今情势日迫一日,天知道这总宪都老爷能做得几日,但位列九卿,总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大不了,破城之时寻个机会偷偷溜了便是…… 正在做着白日美梦,就听到徐弘君面无表情地念道:“原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伟业,本是科道一寻常之人,实无经略之才,以阴谋权术蒙蔽本王,得以忝列宪台,执掌言路,其任何其之重,又该何等临渊履薄,方不负孤与诸位朝廷辅弼重臣之厚望。然其不思谨身向学,慎行修德,却妄议国是,所献‘背城守战’之方略误国误军,离间天亲,罪不容诛。着即免去其左副都御史之职,显戮弃市,以儆效尤……”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砸在吴伟业的头上,他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若木鸡地僵在那里,喃喃地说:“怎……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宣完了旨意,却不见他来接旨,徐弘君叫道:“吴副宪,吴副宪――” 叫了两声,见吴伟业还是不应声,徐弘君来气了,厉声喝道:“吴伟业!还不领旨谢恩!” 吴伟业被他这声断喝警醒过来,大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徐国老,这,这不是真的吧?” “大胆!”刘计成也厉声喝道:“监国亲笔手书令旨在此,你还敢抗旨不遵吗?” 虽然是自己的主意,毕竟是欲加之罪、无妄之灾,汤正中也有些于心不忍,便将语气缓和了下来:“吴大人,在我大明朝为官,功罪自然非常理可以论之,既然监国殿下有此明断,你就安心去吧!” 蔡益和杨士聪等人方才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此刻都回过神来,仰天作揖:“殿下圣明,圣明啊!” 吴伟业一下子跳了起来:“这……这定是你们这些勋臣蒙蔽监国殿下!我,我要见监国殿下,我要见监国殿下!” 见他慌不择言,汤正中心中最后一丝愧疚也荡然无存,毫不留情地说:“你想见殿下,殿下却不想再见你这个无君无父、欺师背主之奸佞小人!方才殿下还与我等说起过令师张履丁张老总宪之事,说他都是受了你的密报所蒙蔽,才准允张老总宪致仕归里的!”说着,他朝清议堂外扬声喊道:“来人啊!将他拖出去。” 吴伟业身为门生,告密出卖座主之事被当众揭发出来,如同生生被揭去了脸皮,也恼羞成怒,喊道:“蒙蔽殿下的人是你们,是你们!你们专擅欺君,堵塞言路,引用私党,排斥忠良,把南都搅得一塌糊涂;你们还卖官鬻爵,公行贿赂,假名国用,大事搜刮,闹得江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你们,你们还掩败冒功……” 几名闻声而来的兵士冲过来扭住了吴伟业,带队的军官狠狠地给了他几记响亮耳光,将他那张扁平的胖脸打得越发胖了。吴伟业却毫不示弱,一口血痰吐向了站在面前的徐、刘、汤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卸磨杀驴是吧?想拿着我的人头去通款,做梦!我敢悬眼国门,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是怎么死的!” 吴伟业不愧是科道言官出身,在被拖出清议堂之前,仓促间竟以寥寥数语,将南都勋臣所干的坏事揭露了一大半,让人听来好似一篇讨伐逆贼的檄文一般。尤其是他最后发出的那句充满怨毒的诅咒,就象是一句不祥的谶语一般,重重压在了所有人的心上,徐、刘、汤三人固然大为恼火,阴沉着脸不说话,其他人也都收敛了幸灾乐祸之心,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抑郁悄然自这清议堂上滋生…… 在这种情绪的干扰下,接下来宣布的那道颁给南京礼部尚书、掌翰林院事史梦泽,命其即刻尽起南都仓储之中的金银财宝、珍玩珠玉出使镇江,与北兵商议通款的令旨就没有多少人留心理会了。 自徐弘君回南都兴师问罪,将益王朱厚烨软禁于深宫大内之后,史梦泽就不能进宫陛见监国殿下,一直心忧王驾安危,此刻见到朱厚烨亲笔令旨,心里遂安,便趁机提出要面辞王阙,请示诸多细节要务。被徐、刘、汤三人拒绝之后,他又提出了新的条件:无论能否说服北兵答应通款,都要绝对保证益王殿下和诸位皇室宗亲的安全。 徐、刘、汤三人不但满口答应,还戟指向天,以十八代祖宗和全家老小性命发出毒誓:若能行款,益王殿下和诸位皇室宗亲仍是我辈人臣之君,自然要依礼优待,不必多言;即便不能行款,当他们奋起京营之兵据守南都之时,也定先将益王殿下和诸位皇室宗亲及家眷安置于孝陵之中,北兵再凶顽好杀,想必也不敢在太祖高皇帝陵寝之地造次。 接着,史梦泽又提出了第二个条件:留都乃太祖定鼎之地,若是有事,只怕无法向朝廷交代。如今既然议定行款,就要严加管束诸军,谨防再起兵乱;各有司衙门要妥善保管典籍、黄册、文书、仓廪诸物,完整奉还朝廷。 徐、刘、汤三人也是满口答应,声称自己自打祖上起便在这钟山脚下、秦淮河畔定居,生于斯,长于斯,对这座以繁华奢靡和多灾多难同样著称的历史文化名城感情很深,若是毁于己手,不但无法向朝廷交代,更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太祖高皇帝、列位先帝和自家从龙有功的祖宗。他们方才已经奏请监国殿下同意,草拟两道令旨,一是严禁缙绅之家出城,严禁商贾贩夫休市,以保证南都秩序稳定、百姓安居乐业;二是南都诸军除了留下必要的守卫城门的兵士之外,其余各部一律入营休整,不得擅自出营。只是因其一牵扯民政,具体条款还需与应天府商议;其二又牵扯兵力部署调整,故此一时还未能拟定。 见史梦泽又要提新的条件,徐弘君不耐烦了:“我说老史,你究竟是向北兵议款,还是我等向你议款?” 史梦泽眼皮一翻,冲他露出一个白眼仁:“如今南都由诸位国公勋臣当家作主,老朽不事先请示你们,到时候被北兵问起来,如何回话?耽误了议款之大事,是你们担罪,还是老朽担罪?” 见徐弘君瞪眼又要发作,汤正中忙劝说道:“老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史老先生受命于危难之时,自然要把诸事考虑妥当,方能不辱使命啊!” 接着,他转向史梦泽,双手一揖在地:“史老先生,你是监国殿下倚重若泰山的辅弼重臣,又是天下瞩望的饱学硕儒,我等不能瞒你也瞒不住你。朝廷厉行新政,背弃祖制,凌虐宗亲勋显、官绅士子,以致天下大乱,内忧外患频仍,我等不得已才于去岁起兵靖难。行此非常之举,自非人臣所敢为之,无非欲为大明社稷并天下苍生谋一丝生机,我等早已约定,一旦事定便自裁以全人臣之节,谢太祖高皇帝并列位先帝于九泉之下。却因我等无德无能,于国事则一误再误,纵然拼却一死,也无以赎我等误国误民之罪……” 说着,他撩起袍袖印了印眼角,将本来就不存在的眼泪擦掉,接着才说:“如今靖难不成,论说谁都可以言款,惟我等不可。但目下南都之势,已是危如累卵,北兵旦夕可至,情势已不堪论了。方才入宫呈奏之时,殿下再三言说断不能毁掉南都圣地,更不能惊动太祖梓宫,奏对不到半个时辰,竟几次痛哭失声。我等实在是愧对国人,愧对殿下……” 兴许是听他说的颠三倒四,徐弘君瞪着眼睛说:“老汤,说那么多废话做甚!老史,就一句话,若能给我们留条生路,我们便把一个富足安康的六朝金粉之地南京奉还给朝廷;可若是不让我们活……”他咬牙切齿地说:“哼哼,就都别想活!” 刘计成也插话进来:“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纪,死不怕,但我毕竟是从龙有功的勋臣之后,断然不能受东市之辱。天恩浩荡,还请赐我等三人一杯鸩酒。” 汤正中说:“一点私念而已,让史老先生见笑了。至于其他条款,则任凭先生定夺,我等无不从命。” 见三位勋臣说的如此悲戚,史梦泽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长叹一声:“国之大难啊!好吧,老朽拼却一死,也要为各位据理力争,至少也要给各位从龙有功的勋臣留下一点香火后嗣。” 徐、刘、汤三人一齐俯身下拜:“全仰仗先生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八十二章 魏晋风骨 南都的各部衙门,大都集中在皇城的正门两侧,惟独刑部却设在太平门外的玄武湖畔。众多树木环抱起来的一大片房舍,高高的围墙,墙头上布满了防止犯人越墙而逃的蒺藜,那便是关押犯罪官员和重要犯人的监狱,亦即人们所俗称的“天牢”,与锦衣卫诏狱一样,罪官犯人进了这里,十停命已去了九停,能从这里安然走出去的,寥寥无几。 除了锦衣卫诏狱为了关押位高爵显却尚未定罪重要犯人,有单独的小院之外,大明朝所有的监狱,无论是刑部天牢,还是各省府州县大牢,只有规模大小的不同,规制却是一样――从顶端雕刻着狴犴图形的券门走进:高峻的狱墙之中,穿过那道常年紧紧关闭着的,只在门扇上开了一个小圆窗的铁皮大门,是一排排低矮的牢房,一间一间都是石面墙地、土砖凉炕,用粗大的木栅栏隔开,里面有黑又潮,还散发着阵阵恶臭。两排牢房之间是一条终年黑漆漆、阴森森的过道,每隔一段点着一盏油灯,豆大的***只能照亮周围不到一尺见方的空间,显得异常的昏暗。这条过道是进出牢房的唯一通道,因此在它的尽头,照例建有值房,狱卒平日就守在那里。 不过,在一排排牢房之中,却有两间与众不同。牢房里竟然各摆着一张黄花梨木的书案,房梁上吊着灯,四角也立着灯,书案上也摆着灯,照得整间牢房亮若白昼。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纸笔墨砚显见得都是上品,其中一张书案上摆着一张一头焦黑,显然是用雷击木制作的古琴,看那斑驳龟裂的漆纹,只怕有好几百年之久了;而另一间牢房的书案上,则铺着雪白的宣纸,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人正在挥毫作画。再往牢房靠墙的角落看去,照例还是一张低矮而破败的土炕,却不象其他牢房里那样铺着满是裂口和破洞的草席,而是铺着一床厚厚的被褥,被面和衬里用的还都是上等的松江府印花棉布。若不是有那木栅栏、土炕大煞风景,看整个房间的布置,浑然不象是阴森死寂,令人闻之色变的刑部天牢,更象是大户人家的书房。 那间摆着古琴的牢房里,一个年轻的犯人扶着牢房向着过道处的木栅栏,一边向过道尽头望去,一边烦躁地说:“哎,都过午了,怎么还不见送饭来?” “兴许是有事绊住了腿,晚来一时半刻而已。”隔间正在挥毫作画的那个犯人放下了手中的画笔,笑着说:“圣人有云,‘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崇君兄精通琴艺,何不弹上一曲韶乐,聊解腹中之饥?” 被称为“崇君兄”的那位犯人没好气地说:“舜帝所制之韶乐失传已上千年,我从哪里学得,能弹给你齐大探花听?” 原来,这两个人便是嘉靖二十年的状元赵鼎、探花齐汉生。两人因上疏反对新政激怒皇上,被廷杖之后削籍还乡。江南叛乱之后,那些谋逆之人为了拉拢天下士子儒生支持他们起兵靖难,便强拉赵、齐二人到了南都。赵鼎替他们写讨伐新政的檄文,被施以酷刑囚禁在刑部天牢之中。而齐汉生也不愿附逆,隐于闹市以卖书画为生,并在外面四处奔走,要救赵鼎出樊笼。后来南都起了益辽亲贤之争,那帮勋臣贵戚担心拥辽派将齐汉生拉了过去,就干脆把他也抓了起来。齐汉生精通丹青之术,答应每日给管事的牢头和狱卒作画卖钱,买通了牢头狱卒将他与赵鼎关在了一起。刑部掌管天牢的官员也仰慕他们的才名雅望和傲然风骨,就以“两人俱系朝廷要犯,不能与其他犯人混杂关于一处”为由默许了,还将那一大排牢房的犯人全部调开,将偌大一块天地留给了他们。 赵鼎本是苏南世家子弟,家中豪富一方,他前脚被绑缚押解南都,他那貌美贤淑的夫人黄氏后脚就带着众多丫鬟仆役跟了过来,不惜重金买下距离刑部天牢不远的一处大宅子,将家安在了那里,更不惜财帛上下打点。钱能通神,加之关押的时间久了,也就没有人再理会这两个冥顽不灵的家伙,赵府家人探视也就无人再管,不但给他们送来了书籍琴瑟,每日还送来珍馐美食。赵、齐二人身陷天牢之中,终日或推谈义理,或弹琴作画,日子过得十分逍遥,比之外面那些身经战火、饱受离乱之苦的寻常士人百姓,竟还要快活许多。不过今日不知为何,时已过午,赵家还没有送饭进来,惹得享受惯了的赵鼎发起了少爷脾气。 齐汉生说:“不管是不是韶乐,经你崇君兄这状元妙手弹奏,想必也能令人不知肉味呢!” 赵鼎摇头苦笑道:“你老齐不懂音律,操琴讲究心境平和,才能手抚五弦,神游物外,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如今饥肠辘辘,哪有那份闲情雅致,勉强弹来,只怕越弹越饿,恨不得拿眼前的这张焦尾瑶琴去换一大盘东坡肘子,哪里还能不知肉味!” “哈哈,说的也是”齐汉生笑道:“不若在下为你崇君兄画上一副仕女图,人常说‘秀色可餐’,你看着画中美女,想必就能忘记腹内雷动之事了。” 没来由地发了一通少爷脾气之后,赵鼎自己倒觉得好笑了,摇头叹道:“身陷囹圄仍能谈笑自若,子方兄(齐汉生的字),愚弟不如你远甚!” “哪里哪里,既来之,则安之。愚兄也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齐汉生说:“这一次你我身陷囹圄,盖因不肯附逆为乱,得罪了那帮乱臣贼子,但彼辈仗势逞凶,滥捕无辜,江南士林、乃至天下之人,必不直其所为。彼辈纵然凶恶,格于公论,是必不敢对我等下毒手。既无性命之虞,又何必自怨自哀?况且,前日贵府家人送饭之时曾说起过,王师已强渡长江,攻克南都门户镇江城,不日即将整军南下,克复南都,我等脱离罗网已是指日可待了。” “我不这么看。”赵鼎走到两人牢房中间的栅栏处,说:“那帮乱臣贼子之所以不敢对我等下手,盖因碍于士林清议而已。可经历这一二年连番劫难,愚弟算是看明白了。所谓清议者,乍听之,似有雷霆之声;实按之,并无雷霆之威,不过是浮声虚响,徒逞片刻口舌之快,又何尝能真的掀翻几个权奸,吓倒几许丑类!再者说来,那帮乱臣贼子若能成事还则罢了,若是事败,自家九族尚且难保,还在乎什么清议不清议?为了泄愤,只怕也要将你我除之而后快。若愚弟料想不差,王师兵临城下之日,便是你我尽节殉国之时。” 说着,赵鼎长揖在地:“子方兄,都是愚弟连累了你啊……” 齐汉生摆摆手:“罢,罢,罢,此生交友不慎,也只好陪你一道命丧于此了!” 正在说着,那长长的过道尽头突然响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听那声音,似乎有许多穿着厚底官靴的人正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大概便是他们来了。”赵鼎笑道:“以那帮乱臣贼子的胆色,断然不会将你我显戮弃市。那么,且让愚弟为兄弹上一曲《广陵散》!” “方才还自谦不及愚兄,说实话,想到立时便要不明不白死在这天牢之中,愚兄此刻两股战战,几不能立,你却还能如此泰然自若,那才是真正的魏晋风骨啊!”齐汉生摇头叹道:“昔日嵇康临刑之前弹《广陵散》,三千太学士竟无一人能懂,以致嵇公有‘《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千古之叹。可惜愚兄不通音律,比之那三千太学士,更不能领受你琴曲之妙。你莫不成弹完之后还要做此叹息?” “哈哈,见贤思齐,也是我辈士子应有之德嘛!不过,愚弟不会那样刻薄事兄,弹完之后,自当效法伯牙高山流水酬知音,将这张古琴摔碎了事!”说着,赵鼎径直奔向了书案边,一振衣衫,坐在了古琴旁,左手按着琴弦,右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发出了清脆的一声。接着,清越的琴声自他的指尖流泻而出,顿时盈满了这阴森冷凄的天牢。 江南素为国朝富庶之地,尤其是太湖流域一带,到了嘉靖年间,手工业作坊经济和商品经济空前发达,市井文化也空前繁盛,一大批富庶书香子弟徘徊于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退则***,已俨然成为一种风气,一种时尚。而出身与苏南大户人家的赵鼎,因天赋极高,两般本事都堪称一时之翘楚,修经制艺做到了天下第一人的状元郎,于度曲染墨则更不止酷爱,而且极为精通,可谓鱼与熊掌兼而得之的人中龙凤。此刻一坐到了琴前,手抚五弦,神游八极,立刻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诚如自己坦率地承认的那样,齐汉生确实不懂音律,如此美妙的琴声入耳,他却并未陶醉其中,还能清楚地感觉到,自琴声一起,过道上的脚步声竟然都停住了,似乎不想打断这悠扬中又带着无尽凄美之意的琴声。 一阵疾速的抡弹之后,赵鼎双手都悬浮在距离琴弦有一寸高的上方,停在了那里。按弦的左手慢慢按向了角弦,右手一指轻轻一勾,发出了一声象是呼唤,又象是在告别的声音。接着,随着一段带着神往又带着凄苦的乐曲自指尖流淌,他那微闭的双眼眼角渐渐闪出了泪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八十三章 《广陵》曲意 这个时候,那厚底官靴的声音再次大煞风景地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快,象是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如此扫兴,齐汉生摇头苦笑,赵鼎也蓦地睁开了双眼,寻声朝着走道尽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绯红色官服的身影从走道尽头疾奔而来,按照规制,那是三品以上大员才能用的服色。 那人奔得近了,赵鼎才看清楚,来人瘦高身材,约莫六十出头的年纪,胸前飘拂着一蓬花白的胡子,身着用苎丝精心缝制的圆领官服,袍背上缀着的那块补子上,用彩色丝线绣着一道翻腾的波浪和几朵冉冉的浮云,而在耸立于波涛之中的那块山石之上,傲然屹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锦鸡,这是二品官阶的标志。 看来,要悄无声息地送他们上路,新明朝廷竟派来了一位二品大员,也算是对得起两人享誉天下的文名清望了。 与此同时,赵鼎却分明地感觉到,来人虽然乌纱盖顶,官服齐整,但骨子里都透出一股浓郁的书卷气,倒不象是一位官员,更象是一位饱学硕儒,只是不知他为何做出这等大煞风景之事。 他的心中正在疑惑,齐汉生已经长揖在地:“学生齐汉生见过临川史公。” 赵鼎明白了,原来此人便是如今南都监国柄政的益逆朱厚烨的受业师傅、南都翰林院掌院学士史梦泽。听齐汉生说,他曾由何心隐引见,拜访过史梦泽,恳请他出面救自己出樊笼,史梦泽也满口答应了。谁知道,竟是他今日来送自己和齐汉生上路,真是可笑! 如果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或者是南都嚣张不可一世的勋臣贵戚那样不知礼义为何物的粗鲁武夫,如此行事倒也不足为奇;可他偏偏是一位名满天下的士林领袖、文坛祭酒,如此变节事贼,就绝对逃不过苛刻的公论和无情的史笔,甚至千秋万代之后,也会受到后世士人学子的指责和唾骂。莫非他竟毫不在乎几十年潜心书斋,皓首穷经才换得的一世文名清望毁于一旦;不在乎天下士林清议的哓哓众口吗? 不过,礼乐崩坏之时,什么样的人都会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来,这个昔日王府五品长史,若不全然将礼义道德、纲常伦理抛诸脑后而委身事贼的话,又怎能短短一年时间就擢升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哦,他如今身着二品官服,想必是做了六部尚书,要不就是已升任台阁,宣麻拜相了。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赵鼎正在心中叹息,史梦泽已随意地拱手向齐汉生回礼:“一别数月,子方先生别来无恙?” 天牢之中,这个腐儒竟然问出如此极其俗套也极其可笑的话,齐汉生一脸尴尬,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过,史梦泽却转头对着赵鼎拱手一揖:“这位可是名满天下的苏南赵公子崇君先生?” 尽管十分讨厌史梦泽打断了自己临终一曲的雅兴,更鄙夷他的为人,但史梦泽的年岁及文名都绝非自己这样的后生小辈所及,赵鼎还是勉强起身回了一揖:“不敢,学生正是赵鼎,见过临川史公。” “方才听崇君先生所弹之曲,正是嵇公之《广陵散》。想先生身处囹圄,情致却如此高远,令老朽不胜钦佩之至。先生琴技之精,已入化境;度曲之妙,更得魏晋之魂,老朽驻足倾听,心弛神往,实在不该冒昧惊扰。只是,”史梦泽说:“老朽平生最尊崇之人,便是嵇公;最不能容忍之事,便是《广陵散》出了谬处,故此才出声喝止,还请先生见谅。” 赵鼎微微一笑:“先生也懂《广陵散》?学生冒昧,请先生指教。” 史梦泽气得七窍生烟,黄口竖子如此无礼,想必自持是状元,就小觑了天下之人!但又一想,毕竟是自己失礼在先,若不作答,岂不更让他以为自己浪得虚名,便强压着火气说:“《广陵散》乃是嵇公根据古曲《聂政刺韩王曲》改编而成。战国时,聂政父被韩王所杀,聂政舍妻弃子入宫行刺,失败后潜逃深山,遇仙人授于琴曲,苦练数载后毁容出世,街头奏琴遇妻,妻悲伤不已。聂政问其所故,妻称齿似其夫。聂政便又重回深山,敲碎牙齿,又修琴艺。终大成而出山,琴声妙绝,引韩王来观,乘机杀之。为免牵连亲友,自刎而亡。官府悬尸寻查,聂政之姐不愿苟且偷生,毅然前往,也自刎而死。聂政所弹之曲便名曰《聂政刺韩王曲》,累世而传至魏晋,嵇公习得并悉心调制数年,无一节不稳,无一音不谐。并古为今用,以此曲歌颂当时王凌、毋丘俭等人在广陵起兵反抗篡魏自立的晋司马昭,故更名为《广陵散》。” 与史梦泽一样,赵鼎平生也最崇拜嵇康,从小便操习《广陵散》,如今身处天牢,更能体会嵇康当日的心情,日日都要弹上一遍两遍,自度也颇有心得。可是偏偏齐汉生不懂音律,即便不能说是对牛弹琴,也不免让赵鼎有曲高和寡的遗憾,听史梦泽将《广陵散》的来历说的头头是道,想必也是同好之人,不禁忘记了他的为人品性,问道:“史公所谓的谬处,是指什么?” “先生所奏之《广陵散》,精神潇洒而雄浑,气质清新而激越,神韵高奇而猛烈,琴声疾速时快而不乱,舒缓处慢而连绵;低沉时似夙夜忧叹,高亢处如仰天长啸,激荡奔突,把嵇公那愤懑不平的怨情和那悲痛凄切的情调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谓尽得其妙。只是……”史梦泽皱着眉头说:“到了先生适才所奏那段,本该翻做宫调,以显嵇公至死无悔、其心悲壮。先生却突然转为角音,虽凄婉有余,气势不免就逊色了几分。如此重大之错处,以先生琴曲之妙,怎能不知?” “哈哈哈,”赵鼎得意地大笑起来,眼睛也闪出了亮光,仿佛是知音恨晚一般:“史公点评,学生愧不敢当。请史公恕学生放言,古往今来,清雅之士无不推崇‘竹林七贤’,七贤之中,又首重嵇公。可是,究竟能有几人真正懂得嵇公,又真正懂得《广陵散》?谬种相传,以致《广陵散》往往错就错在此处。” 听他的言下之意,竟将自己也扫到了不懂嵇康,更不懂《广陵散》的其人之列,史梦泽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越发狂的没边了,不禁沉着脸,冷冷地说:“愿闻其详!” 齐汉生也叫了一声:“崇君兄,史公乃是江南硕儒、海内人望,我辈后进学子该以师礼事之……” 赵鼎也注意到了史梦泽脸色和语气的变化,不由得一愣,多年受教于孔孟,养成的“尊老礼贤”的品德使他有些不安了。但急于表达见解的欲望最终还是占了上风,所以,沉默了一下之后,他冲着史梦泽躬身做了一揖:“史公既然下问,学生也只好直陈愚见,谬妄之处,还请先生指正。嵇公本是性情散淡之人,偏又在魏国做了中散大夫,不屑名教,崇任自然,宁肯隐身萧萧竹林之中,以竹为伴,视竹为友,冬日以长发覆身为被,夏日编草为衣,打铁为生,以正气为风,刚义为火,炉膛里燃烧便不是普通柴草,而是他忧国忧民的济世情怀。然其虽身操贱业,也不愿与当权者同流合污,其情操之高洁,远非寻常人可比。及至临刑之时,嵇公终悟得邙山乃我华夏生灵之脐,惟有死后魂归邙山才是真正归宿,故悲欣交加,手抚五弦,神弛邙山。邙山在五音中位处角音,因此学生以为这一段弹的应是角音。后人不知,音转高亢,翻做宫调,以显嵇公至死无悔、其心悲壮,岂不大谬?” 史梦泽皱着眉头说:“先生所言,似有几分道理,只是所有曲谱上都记载此处该转宫调,先生独持此议,可有根据?” 赵鼎摇头笑道:“史公当世硕儒,岂能不知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那……那……”史梦泽又问:“既然无书有载,先生又从何而知?” 赵鼎说:“嵇公临刑之时,索琴弹奏《广陵散》,是为酬谢作别为他请愿的三千太学士,惜乎那三千太学士竟无一人领会,遂使嵇公有‘《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千古之叹。那三千太学士既能舍出性命为他请愿,岂能不知嵇公情致高洁、身殉名节之志?若此段翻做悲壮激越的宫调,示其至死无悔,这本在情理之中,又怎能无一人领会?岂不奇矣怪哉?” 接着,他自问自答道:“嵇公对窃国篡位的司马氏深恶痛绝,口诛笔伐,声讨其矜威纵虐、屠戮名教的血腥暴行,并奋起如椽巨笔,做洋洋洒洒一千七百余言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公诸于世。此书将利禄比作死鼠之膻腥,将官场隐喻为疯人院,以古之圣贤老、庄、柳下惠、东方朔‘亲居贱职,安乎卑位’自砺,断然拒绝好友山涛山巨源共登仕途之议,声言‘一旦迫之,必发狂疾’。如此掷地有声、震烁古今之宏篇巨作,在当时便传诵一时,以至洛阳纸贵。是故学生以为,此段必已翻做已勘破荣辱生死、得大解脱大自在的角音,虽较之宫调不免少了几分慷慨,多了些许凄婉,却更能彰示嵇公之境界远非常人可比……” 说到这里,赵鼎傲然站了起来,对正拈着胡须、皱眉苦思的史梦泽说:“嵇公所奏《广陵》一曲,琴声入云,则凝为霓霞;琴声坠地,则变为金石;余音回荡,更化为一股浩然正气,激荡于浩瀚九州之内,充塞于广袤天地之间,穿越岁月之深邃与神奇,冲破历史之风云与雾霭,直抵今时今日乃至将来,令魏晋之后,千秋万代之人高山仰止,更令一切攀附权贵、附庸风雅之名教罪人越发显得卑微可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八十四章 殷殷苦心 听出了赵鼎越来越不留情面的讽喻,齐汉生忙叫了一声:“崇君兄!”待赵鼎将视线投了过来,他微微摇头,说:“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史梦泽又何尝听不出赵鼎的弦外之音,不过他并没有生气,反而长叹一声:“贤者赵君,老朽自愧不如!今生有日,老朽也不敢再论嵇公,更不敢再弹《广陵散》了。” 赵鼎淡淡地说:“平生皆被功名误,嵇公本是散淡之人,从未想过要出来做官,没有那等胸怀,自是不能领会《广陵散》之妙。学生也是拜南都诸公所赐,身处此地,才悟出了这番道理。” 赵鼎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史梦泽的心上,他怔怔地看着赵鼎,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平生皆被功名误……平生皆被功名误……”面色已如死灰一般。 片刻,他突然深深一揖在地:“谨受教!” “岂敢,岂敢!”赵鼎说着,突然抱起了案上的那张古琴,劈手摔到了地上。 一到这里,史梦泽就注意到了书案上那张古色古香的瑶琴,虽然自称今生不敢再弹《广陵散》,但看到赵鼎如此暴胗天物,他还是不免有些心疼:“这……这张琴制式古雅,琴声清越,想必也非凡品。赵君为何要将它弃若蔽履?” 赵鼎与史梦泽谈论了一番《广陵散》,听他见解不俗,心中不禁对这个同好中人泛起了一丝赞赏几许慨叹,但此刻听他这么说,以为他贪图自己的古琴,想将自己处死之后将之据为己有,那些复杂的感觉顿时荡然无存,当即冷笑道:“学生与子方兄有约在先,当仿效伯牙摔琴酬知音。再者说来,此乃学生心爱之物,宁可摔碎,也断不能让它落到那些失却纲常大义的乱臣贼子、名教罪人之手。免得某人食言,又弹起了《广陵散》,嵇公在天有灵,不被他气得活转回来,也会雷殛了他!好了,学生心愿已了,让你的人进来吧。” 史梦泽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摇头叹息道:“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竟如此性急,没来由白白毁了一张古琴。” “哦?原来你竟不是来送我们上路的?”赵鼎嘲讽道:“是学生孟浪了,三两个兵士狱卒便能了断我等性命,何必劳动史公大驾。想来也不至如此,江南士林向来以临川史公为尊,而以史公之尊,当然不会干这种皂卒屠夫之事,但不知史公今日前来,是要与学生推谈琴理,还是要与子方兄切磋丹青之术?” 史梦泽脸色微微红了,苦笑道:“战火纷飞,国变在即,数百万江南士民流离失所,不死于战乱,也死于道途,又岂是雅谈之时。当日子方先生曾屈尊舍下,老朽为保留我江南斯文元气,已答应了要救赵君出樊笼。” “史公好意,学生心领了。”赵鼎冷笑着说:“学生可是南都那些乱臣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史公竟然不怕得罪了他们,自家荣华富贵便没了指望?好容易才位居二品,服蟒腰玉,就这么白白折了进去,兴许还要搭上身家性命,划不来嘛!” 史梦泽摇摇头:“即便当日未曾答应子方先生,只为不使《广陵散》谬种相传,老朽便是舍去身家性命,也断无坐视不救之理。但此番却非老朽之功,如今南都监国益王已俯允群臣所请,要与北兵议款,以安社稷、定人心。为表诚意,特命老朽将两位赦出牢狱。” “赦出牢狱?”赵鼎狂笑起来:“哈哈哈!那真是天恩浩荡啊!学生是不是该拜上谢表,说一声‘臣罪当诛兮,谢主隆恩’?” 许久没有说话的齐汉生皱着眉头说:“议款?那些乱臣贼子要与朝廷议款?他们是不是疯了?” 赵鼎冷笑道:“他们没疯,而是算盘打得太精明了!王师压境,军心溃散,守城御敌已成泡影,惟一可以仰仗者,便是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定鼎之地、陵寝所在。他们要拿这个做本钱,向朝廷乞求一条生路而已。” 接着,他又转头面向史梦泽:“学生敢问史公一句:放我等出狱,可是要我二人与史公同往朝廷当说客?” 见史梦泽默然点头,赵鼎又冷笑道:“南都衮衮诸公也太高看我等了吧?我与子方兄区区两布衣而已,焉能受此重托?” 史梦泽说:“赵君有所不知,你二人耿忠节烈,朝廷也多有所闻。皇上于数月之前已颁下恩旨,赦免了诸位先生妄议国政之罪,并着南下大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你二人救出樊笼,复冠带礼送入京陛见。此事不但已明发邸报,诏告天下,更刊载于朝廷新办《民报》之上。老朽冒昧猜测,你二人陛见之后,想必朝廷还另有重用。圣恩浩荡,赵君且不可妄自菲薄。” “既然朝廷以我二人不肯附逆为乱才赦免我等书生误国之罪,我等若是再帮着那帮乱臣贼子说话,岂不又辜负了浩荡天恩?”赵鼎嘲讽似地反诘了一句,又给了史梦泽一个台阶:“还是方才说的那句‘平生皆被功名误’,学生这两年来经历颇多变故,早已将功名利禄看淡了。” 史梦泽摇摇头,说:“国是多厄,内忧外患,正是仁人志士效命家国、致力中兴之际,赵君正当盛年,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岂能做优游林下、独善其身之想?” 史梦泽还未为南都那帮乱臣贼子当说客,倒先帮朝廷当起了说客,令赵鼎心中觉得十分好笑,但随即一想,便知道他用意还是想说服自己与他一起向朝廷陈说南都议款之事,并借自己的文名清望代为周旋而已。如此殷殷苦心,让他心中不禁对史梦泽产生了深切的同情,便说:“学生虽一直习学程朱理学,却对阳明先生之心学也钦慕已久。只是苦于无明师指点,未能得窥门墙,久闻临川史公乃是阳明先生衣钵传人,许多疑问,还请史公不吝赐教。” 大凡读书之人,都好为人师,更何况史梦泽本就是做了一辈子先生的老学究,听才华横溢的赵鼎如此客气地请教自己,也就忘记了方才他曾屡屡出言嘲讽,拈着胡须笑道:“老朽也不过是跟阳明先生读过几天书,听阳明先生讲过几次学而已,‘衣钵传人’之说断不敢当。不过,赵君乃国朝理学后进俊杰,也能对阳明先生之心学颇有兴趣,倒叫老朽十分欣喜。指教不敢,赵君但有所问,老朽管窥之见也不敢藏私,愿与赵君做一番切磋探讨。” “谢史公。”赵鼎躬身一揖,说:“阳明先生《传习录》之《与王纯甫书》中有言‘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学生不知当做何解,请史公不吝赐教。” 斯时王学大盛,许多士人学子也转投门下,研修心学已俨然成为一种时尚风气。不过,程朱理学传习数百年,其影响力则更为深远,又被朝廷钦定为科举取士的“正经学问”,是一块货真价实的仕途“敲门砖”,因此,许多人研修心学也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史梦泽原本以为赵鼎也只是偶有涉猎而已,没想到一问竟问到了阳明心学的根本论点,让他不禁在心中啧啧称奇,更多了几分得意。 作为王阳明的入室弟子,史梦泽对这个问题自然有过深入的研究,略略整理了思路,便答道:“阳明先生所谓之‘心’,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宇宙万物皆由心生,心若不在,万物无存;然万物无存,惟心仍在,则万物亦能得而复生。心其实并无形体,以意为其形体;意亦无形体,以知为其形体;知亦无形体,以物为其形体。而物之形体,则大略可分为天下、国、家、身四目。是故若分别而论,则此‘心’实由天下、国、家、身、意、知、物等七目合成。七目之中,意、知、物三目为其精,天下、国、家、身四目为其粗。” “那么,”赵鼎看着史梦泽,问道:“阳明先生所谓之‘知用一原’又是何意?” “物其实并无作用,以知为其作用;知亦无作用,以意为作用;意亦无作用,以心为作用,这便是‘知用一原’,便是‘显微无间’。” 赵鼎微微一笑:“既然其他诸般皆无作用,俱出乎一心。那么史公为何却要违背本心,为南都那帮乱臣贼子奔走呼号?” 史梦泽闻言一震,这才明白了赵鼎请教自己心学的深意,不由得黯然沉默了下来。 赵鼎又接着说道:“学生虽身陷囹圄,却也知道江南诸事与史公全无干系,一番琴曲之谈,也知史公非是那等贪栈恋位、沽名好利之人。既然不能兼济天下,何不激流勇退,独善其身?” 史梦泽长叹了一声:“老朽不才,自不该有兼济天下之心,但若欲独善其身,却也不能……” “这是为何?” “老朽愧为王学门徒,却总不能做到阳明先生所谓之‘灭人欲,存天理’。其他声色犬马乃至名利之欲,倒不值一提,所无法勘破者,惟一个‘情’字而已。”史梦泽黯然说道:“老朽供职益藩已近三十年,前后侍奉过三代益王,当今益王更是自发蒙之日便随老朽习学。说句不恭的话,益王未曾有一日视老朽为臣属,老朽又何尝有一日视益王爷为君上?但凡有一线之机,老朽也要拼尽全力,为益藩保留一点骨血。” “唉!”赵鼎也长叹一声:“被囚已近年许,家严家慈日夜忧心,如今幸而脱死,学生本该先返家探视,以慰其怀,更尽人子之孝才是……” 听他话语有所松动,史梦泽欣喜地说:“这么说,赵君是答应与老朽同行了?” “六朝金粉胜地、太祖陵寝所在若能得存,更使南都百万生民免遭战火涂炭,学生敢以家事请辞?”赵鼎自嘲似的一笑:“学生不敢比类史公,但无法勘破者,也是一个‘情’字啊!” 虽说都是一个“情”字,但意境之高远,远胜于己。史梦泽被深深地触动了,向着比自己年轻了几十岁的赵鼎长揖在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八十五章 投鼠忌器 就在史梦泽屈尊来到南京刑部天牢,苦心说服赵鼎、齐汉生两人与自己一同前往平叛军商议通款一事的同时,长江锁钥、南京门户镇江城的府衙里,吕芳也皱着眉头对张茂和陈世昌说:“议款?那些乱臣贼子要与朝廷议款?他们是不是疯了?” 平叛军全军渡江之后,为了安全,将经历兵火,早已破败不堪的镇江城稍加修缮,中军就移驻城中。张茂和吕芳他们也是刚刚得到了锦衣卫暗线自南都送出的重要情报:南都逆臣已定策向朝廷行款,即将派挂礼部尚书衔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史逆梦泽为使,前来商议。 张茂咬牙切齿地说:“历来通款只合用于两国交兵,到了这步田地,那些乱臣贼子竟还不思悔改,做此痴心妄想,真真丧心病狂、罪不容诛啊!” 陈世昌也是义愤填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乱臣贼子意欲与朝廷分庭抗礼,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如此目无君父,异想天开,狂悖之罪,凌迟难诛!” 三人都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表态之后,却都又沉默了下来。看他们个个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其实每个人早就心花怒放。 一路势如破竹打过了长江,本该遵从“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圣谕,乘胜直取南京,一举荡平江南逆贼。在众志成城、士气如虹的平叛军面前,南都那帮逆贼拼凑起来的五十万大军不堪一击,克复南都已是指日可待。可是,平叛军狂飙一般急进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除了前军营团军所部绕过南京,驰援正在坚守常州孤城的江南游击军之外,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三人联名上奏朝廷,恳请将全军留驻镇江休整,理由一是因全军于渡江战役中伤亡过大;二是各军历经血战,将士疲惫焦虑,更痛心袍泽殉国死难,以致有不遵《三大军规八项铁律》,虐杀降卒之情事,但背后真正的原因,却是两位勋帅及监军吕芳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此话听来可笑,其实一点也不可笑,因为他们即将面对的是大明王朝全国臣民百姓心目中的圣地――南京! 南京在元朝时被称为集庆,元至正十五年,朱元璋率军攻克此城,改称应天府,以此作为根据地。元至正二十五年,也就是朱元璋登基称帝,建立大明王朝的前两年,朱元璋便开始修筑城墙,营造皇宫,至洪武十九年,用了整整21年的时间,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和物力,修建了这座南京城,是明朝初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即便是成祖文皇帝靖难功成,于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之后,仍在这里保留了除了内阁之外的一整套政府班底,以示遵从祖制之意,一直沿袭至今,成为在北京官场斗争中失意的官员养老之地。 南京城由朱元璋根据地理形势和防守需要,亲自精心设计而成,东连钟山,西据石头,南贯秦淮,北带玄武,城周11万1200余丈,南北狭长、东西略窄。城墙依山傍水,高度厚度因地制宜,最高处达20余丈,最厚处达8丈3尺,下部以花岗岩或石灰岩的巨型条石为基,上部用大型城砖垒砌内外两壁和是真的让张茂、陈世昌和吕芳“紫金山上架大炮,炮炮击中紫金城。”甚至,就连在脑海之中偶尔冒出这样的念头,都被他们立刻认为是狂悖不经之论,自动从脑海之中抹去了!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当日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便是把守金川门的谷王朱和曹国公李景隆大开城门,引军入城。但据潜伏南都的锦衣卫暗线密报,那帮勋臣贵戚鉴于文臣武将献城投降之事层出不穷,早就委派自己的铁杆亲信分守各门,锦衣卫策反工作毫无进展,反倒折损了不少人手,足见那些守将皆是冥顽不灵的死硬分子,指望他们开城投降怕是难于上青天。 不能强攻,诱降未果,投鼠忌器的平叛军两位勋帅和监军吕芳都是大伤脑筋,不得不命全军留驻镇江休整,期待着南都那帮乱臣贼子能慑于朝廷天威、王师兵势,顺天应命,自缚来降。果不其然,只几日功夫,南都便已议定通款了,这等好事,怎能不让他们心花怒放? 佯装生气,其实暗自在心里偷笑了一阵子,吕芳欠身问张茂和陈世昌:“此事如何处置,还请两位老勋帅示下。” 皇上最亲信的大伴任监军,张茂和陈世昌哪敢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拿主意,忙连连摆手:“听凭吕公公决断。” “两位老勋帅在上,咱家哪敢言‘决断’二字?”吕芳说:“兹事体大,非人臣可以自专,我等还是立时拜疏上呈朝廷,恭请圣天子裁夺明断吧。” 奏疏被八百里加急送抵京师,朱厚愤怒地拍着面前的御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们有什么资格与朝廷议款?有什么资格跟朕讲价钱、谈条件!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生气归生气,朱厚也知道,为了保全南京这座六朝金粉胜地和南京数百万百姓的生命安全,朝廷接受南都那帮乱臣贼子的通款之请,对于双方来说都不失为最佳选择。何况,他更没有断然拒绝受降、强攻大明王朝定鼎之地南京的勇气――连小小的一个改革茶政榷法之弊,都需要从人家朱元璋的语录中找到“藏富于民”的理论根据,难道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人家的陵寝夷为平地?真要敢那么干,非但江南从此多难,天下只怕立时就要大乱了! 皇上“俯允所请,以安太祖陵寝、慰天下士心”的英明决策得到了满朝文武的一致拥护,内阁首辅严嵩代表群臣进献贺表,言称“天威赫赫,群逆慑服,王师兵不血刃便能克复南都,太祖陵寝之地得以保存,江南无数生民免遭战火涂炭,此乃我大明二百年恩泽自在人心之故,更是皇上圣明天纵,圣德巍巍所致……”读到此处,许多人都发出由衷的高呼:“圣德巍巍,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坐在龙椅之上的朱厚面带微笑,频频点头,心中却在暗暗发誓:下次再穿,一定要穿个开国皇帝,省得动不动就有人拿劳什子的祖制来压朕,让朕这个皇上当得一点也不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八十六章 逆贼遁形 嘉靖二十四年十月一日,大明王朝嘉靖皇帝朱厚正式颁布诏书,接受江南伪明政权呈上的降表,着令平叛军即刻开赴南京受降,并将该日定为“国庆日”。 十月五日,休整半月有余的平叛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开赴南京,一路秋毫无犯。犯官罪员及叛军将士去冠卸甲,手捧请罪疏,整整齐齐地跪在道途两旁。而沿途百姓则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十月十日,平叛军抵近南京,于城外立下大营;率部举事反正、归顺朝廷的前江防军左军指挥使、现江防军副都督、暂署江防军事何勇率舟师进抵浦口,封锁长江,形成三面包围南京之势。南京官绅士民惊惧不已。幸而应天府早早就将盖有平叛军关防的安民告示张贴于四门通衢,并按照史梦泽与张茂、吕芳等人议定的受降章程,命临街各家各户摆出拜迎香案,准备明日迎候王师。众人心中遂定,便按照衙门里的吩咐关门闭户,并于门楣之上贴一黄纸,上书“大明顺民”四字。 十一日晨,益王朱厚烨率诸位藩王宗室、文武百官出正阳门,郊迎王师进城。按《皇明祖训》的规定,藩王宗亲只低天子一等,公卿大臣皆以臣礼事之,但因张茂奉天子节钺专事征伐,等若代帝亲征,自益王朱厚烨以下,诸位藩王宗室、文武百官都俯身在地,口称“罪臣”。监军吕芳因是家奴,不能受藩王宗室及朝廷命官的跪拜之礼,只得退回中军队列之中。 这个时候,坐镇南京重建江南情报网的锦衣卫四太保高振东匆匆而来,向他禀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魏国公徐弘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等三位谋逆首犯已于十日前逃离南京,不知所踪。 吕芳闻之惊惧不已,急如星火地将正洋洋得意接受益王朱厚烨敬献降书谢表的张茂、陈世昌叫了出来。 闻知此事的张茂、陈世昌两人更是骇然无人色,紧张地追问道:“此事……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吕芳说:“据锦衣卫线报,早在十日前,这三位狗贼借口要整肃靖难军各部迎候王师进京,带着自己亲信家兵五千余众出了南都,自此再未露面。据说随行还有五百多辆大车,想必是携带家眷,卷着多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逃了。” 张茂、陈世昌两人都是面无人色,喃喃地说:“祸事来了!祸事来了!他娘的!这些天杀的狗贼,可把我们害苦了!” 方才他二人曾在迎候队列之中着意找寻过徐、汤、刘三人,可他们这些“奉天靖难”的勋臣之后与徐、汤、刘等“开国辅运”的勋臣之后一北一南,老死不相往来,此前也从未谋面,并不认识其人。加之徐、汤、刘等三位逆臣虽身居一品,位列公侯,依照朝廷规制也得跪在那几百个藩王宗室的身后。两位勋帅老眼昏花,在黑压压一片跪着的人群之中看不清楚有谁穿着一品朝服,不免引以为憾,还打算着日后见了面,好生戏谑耍笑他们一番,谁知道他们竟脚底板抹油,逃之夭夭。不能遂心所愿倒在其次,问题是,徐、汤、刘三位逆贼是江南叛乱的主谋、逆案首犯,皇上必欲得之而后快,如今他们逃了,可如何向皇上交代? 吕芳痛心不已地说:“鞑靼寇犯国门,京城又出了谋逆夺宫之变。余波未了,江南复又叛乱,社稷倾覆已是危不可测。幸有皇上亲率满朝文武定人心、御敌寇、卫家国、保社稷,于千难万险中咬牙挺了过来,并举全国之兵、倾全国之力讨逆平乱。上托列祖列宗英灵护佑、明君圣主齐天洪福,下赖六全军将士效死用命,士人百姓也都毁家弃业身赴国难,眼看着就要将那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了,为首的谋逆要犯却逃之夭夭。咱家愧对列祖列宗,愧对皇上啊……” 吕芳已是自责地喉头哽咽,几不成声,陈世昌却忍不住抱怨道:“如此异常之举动,本该十日前就报知我等,怎么现在才报?” 吕芳收住悲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汤逆正中为人甚是精明,又曾任南直隶锦衣卫都督,素知我镇抚司之能,因而在定策行款,派出史梦泽前来议款之时,便已下令全城戒严,各门守将皆换上了他们的心腹,非有他们亲笔签发的文书手札,无论官民一律不准出入,稍有违抗者立时处死。只为了送出这份密报,镇抚司已有七八位暗线身死国难,也终未功成。若是陈侯帅仍要以此诘难镇抚司,将罪责都推给镇抚司,咱家也无话可说。咱家这就给皇上写本请罪,有什么罪过咱家一个人担了,不牵连你与张老公帅便是!” 听吕芳如此说,陈世昌才想起来,镇抚司是吕芳一手调教出来的,质疑他们的办差能力便是打吕芳的脸,忙尴尬地说:“老军糊涂了,糊涂了。此事也只能怪我等太过大意,都以为徐、汤、刘等三位逆臣已然分寸大乱,一心求款只为保命而已……” 陈世昌说的也是实情。乍一听说南都那些乱臣贼子,尤其是徐、汤、刘等勋臣贵戚决议行款,他们也都不相信。可据前来议款的史梦泽说,徐、汤、刘等三位逆臣声称他们是从龙有功,受赐“开国辅运”丹书铁券的勋臣之后,世系忠良,丝毫未有谋夺朱明天下的桀骜之志,只是不忿于朝廷背弃祖制,妄行凌虐宗亲勋贵的新政,这才起兵靖难。如今事败也是无话可说,还请朝廷念在他们祖上从龙有功的份上,给他们留点香火后嗣;至于他们本人,可以认罪自裁以谢君恩,但显戮弃市则不行。若朝廷不答应他们这两点最起码的要求,便要阖城坚守,拼个玉碎云云。如此强硬的姿态,倒让所有人,包括皇上都相信他们是真心投降。谁曾想,他们竟然如此狡诈,使出了这招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之计! 见吕芳还是阴沉着脸不说话,张茂也出来打圆场:“老吕,老陈不是那个意思,我更没有让你独自领罪的意思。你是监军,我和老陈是正副帅,要说请罪,也该是我等三人一同向皇上请罪才是。” 接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依我《大明律》,十大不赦之罪第一便是谋逆,抄家灭族都是理所当然。皇上如天之仁,已宽免其罪,许其不死,这三个天杀的狗贼却不思顺天应命,甘心伏罪以尽人臣之道。老吕,你放心,我这就派人彻查,上天入地,也要抓到这三个狗贼,活剐了他们!” 原来,史梦泽将南都勋臣贵戚的投降条件转达朝廷之后,让朱厚颇为踌躇了一番。 按国家律法、朝廷规制,当然要将他们明正典刑,抄家灭族,以儆效尤。但是,徐、汤、刘等三位逆臣的祖上,信国公汤和是跟着明太祖朱元璋光屁股放牛的伙伴,早早自请解除兵权,躲过了朱元璋疯狂屠戮开国功臣的几次大狱,得以颐养天年,政治智慧让人佩服,倒没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战功;但中山王徐达和诚意伯刘基刘伯温两人就不同了,徐达有“大明开国第一武将”之称,南征北战,东讨西伐,大明王朝有一大半的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而且是那种“出则能将,入则能相”的文武全才,武将做到了天下兵马大元帅、文官做到了丞相,都是人臣顶尖的职务;诚意伯刘基刘伯温更是被老百姓传说成神乎其神的“神机军师”,尽管并不真的会什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但一直辅佐朱元璋左右,为其出谋划策,参赞机枢,也为大明王朝立下了卓著功勋。这两位都是朱厚小时候就耳熟能详的人物,他实在不忍心让这些名标青史的开国元勋断子绝孙。 此外,古人评说汉高祖刘邦诛灭功臣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而朱元璋屡兴大狱屠戮开国元勋,远胜刘邦百倍,已在历史上留下了很不好的名声,后世史家有云“藉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尽举取天下之人而尽杀之。其残忍实千古未有。”自己虽说只是一个冒牌的子孙,但既然决心致力大明中兴,就不能不顾及明朝在历史上的影响。 思虑再三,朱厚还是决定对徐、汤、刘等三位逆臣网开一面,接受了他们的投降条件,密下手谕,答应不将他们处死,议罪之后追夺爵位及太祖高皇帝所赐“开国辅运”丹书铁券,只将家中成年有官职的男丁贬谪戍边,家产抄没入官,太祖高皇帝赐给三位开国元勋的家庙祭田依律不夺,留做奉养。这道密谕和接受江南伪明政权投降的诏书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到江南,由吕芳交由史梦泽带回南京晓谕诸人。可惜,那些早已打定主意要逃跑的勋臣贵戚不待朝廷答复,便已经溜之大吉了! “我方才也已安排镇抚司的几位太保爷一起追踪南下,寻访三位逆贼的行踪,定要将他们缉拿归案。不过,他们已潜逃十日之久,片刻之间定然找不到。”吕芳长叹一声:“转战千里,半载辛劳,眼看着就要收取全功,却不曾想竟出了这样的事!你我的罪过实在是太大了,咱家也不晓得能不能过了这个坎儿,只能各安天命,自求多福了……” 皇上的大伴尚且如此担忧,张茂和陈世昌更是沮丧地再也说不出话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八十七章 龙颜大怒 兹事体大,张茂、陈世昌和吕芳再是惊恐难安也不敢隐瞒不报,便一面按照原定计划,分付各军迅即入城分占城中各处要地,查封官衙及罪员府邸;一面赶紧拜疏奏陈徐、汤、刘三位逆臣遁逃一事,并向皇上请罪。南都诸位藩王宗室和三品以上文武大员也被即刻羁押,派人槛送京师――闻说京城将午门献俘大典诸事都安顿好了,总不成让皇上再下旨取消吧?若不从中找出几只够分量的替罪羊,风风光光地把这场庆典活动的场面给圆下来,朝廷丢得起这个脸吗?皇上丢得起这个脸吗? 朱厚龙颜大怒,在平叛军张茂、陈世昌和吕芳联名上呈的奏疏上奋笔疾书了两句批示:“益逆厚烨等若高煦;其他人等无类宸濠!” 内阁接到皇上发下来命拟旨的奏疏,严嵩、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四人都大为震惊:宣宗宣德皇帝平定汉王朱高煦之乱,将自己的亲叔父朱高煦塞入铜鼎之中,四周架起木炭,活活烤死;武宗正德皇帝平定宁王朱宸濠之乱,在南京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之后,将朱宸濠解送京师,至通州便赐自尽,挫骨扬灰。皇上这样比类,竟是要将伪明政权监国益王朱厚烨及一干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全部处死啊! 身为朝廷肱股、内阁辅弼重臣,他们自然要愤君父之慨;但一次诛灭数百位皇室宗亲,实乃千古未闻之天家祸变,载诸史册,更大损朝廷颜面及皇上圣名,诸位阁员身为人臣,谁敢拟这道旨?就连严嵩那个时常被人讥讽为“柔媚事君”之人,也是第一次觉得手中那支能判定无数人死生,更关乎社稷兴衰的“枢笔”有千斤之重,恨不得立时拜疏求去,将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历经艰辛,排除万难才爬上的首辅之位拱手让给别人! 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三位阁员都建议严嵩行封驳之权,将奏疏退回大内。严嵩思虑再三,终究还是不敢触怒正在气头上的皇上,呈上拜帖恳请造膝面陈。 不一刻,内侍来传皇上口谕,召严嵩于云台奏对。四大阁员闻之更是心惊胆战:云台固然是皇上召见大臣的法定地点,但如今皇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国政,从来不讲那些繁文絮节的俗礼,往常召见内阁辅臣都是命其直去东暖阁,今日却改在云台,不想也知已对内阁的拖延态度心生不满了。 严嵩想请其他阁员与自己一起面君,可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三人都不愿淌这汪浑水,李春芳推说要与兵部会商平叛军分兵两路,一路南下浙江、湖广,一路西进收复中都凤阳,全面剿平江南叛乱的诸般紧急军务。马宪成的理由则更充分:南都即定,百废待兴,还有数百万难民需要抚恤安置,数百位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伪明朝廷文武百官的家产都要抄没入官,不只今日,恐怕最近两三个月他都得坐镇户部,不能在内阁理事。惟独徐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但他却为难的说上谕只说召严阁老入觐奏对,他人未蒙宣召私自随行便是违旨僭越,于国朝法度不合,因此就不能恭与了…… 内阁首辅上承圣意,下领百官,自然有“会当凌绝是被胁持到江南的藩王宗室,都是连根毫毛也没有伤到,一个个养得又白又胖,还有不少人竟还在江南采买或强抢民女以逞淫欲。莫非徐、汤、刘等逆贼能如此谨守礼法,以臣礼事之?在朕看来,他们不是确乎参与谋逆,便是有意在欺骗朕!其罪之大,天理难容!严阁老以为然否?” 严嵩知道,这可不是皇上为了“削藩”而给那些藩王宗室罗织罪名,而是平叛军张茂、陈世昌两位勋帅和监军吕芳联名上呈的奏疏中的原话。 当初朝廷虽将益王朱厚烨的求救血书刊载于邸报及《民报》之上,公诸天下,朱厚也特下恩旨将他们的姓名从钦定逆案名单中勾去。但无论皇上,还是朝廷上下其实并未确信他们谋逆是受南都的勋臣贵戚胁迫,只说要待王师克复南都之后,再交由宗人府甄别,确属受乱臣贼子武力胁迫者免罪,参与谋逆者依律定谳。如今徐、汤、刘三人逃匿遁形,不知所踪,那些藩王宗室是否确系被胁持从逆便无从证实,甚或根据此前一干犯官叛将的供词,他们确有参与谋逆之情事。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为了推卸责任,就持有此议,甚或还在奏疏中含沙射影地指控益王朱厚烨早就知晓徐、汤、刘等三位逆贼遁逃一事,不但隐瞒不报,还派出自己的师傅、伪明朝廷挂礼部尚书衔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史梦泽虚托通款,实则为他们遁逃打掩护,“上托皇上齐天洪福、下赖将士效死用命,王师进兵神速,一鼓而克南都”,那些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才未能逃脱云云。 不过,既然皇上已经信了他们的说辞,再若是质疑此说,不但会忤逆了圣意,更会得罪了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三人,张茂、陈世昌两位粗鲁军汉倒不足为虑,可是吕芳那个阉寺岂能随便得罪?因此,严嵩躬身说道:“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拿话将严嵩逼到了墙角,朱厚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惩处叛逆诸人的圣旨可拟好?” 对于这个要命的问题,若是刚直强项如夏言者,定是直言“此乃乱命,臣万死不敢奉诏。”严嵩却不敢如此,而是俯身在地,说:“回皇上,兹事体大,臣需与诸位阁员集议之后才敢拟票。” 朱厚冷冷地说:“你们内阁不是已经商议好了,要将奏疏封驳退回给朕吗?” 严嵩将身子俯的更低了:“回皇上,臣不敢欺君。适才内阁集议之时,其他阁员确是持有此议。但臣以为不妥,还要与其他阁员重新议定。” “知道不妥就好!”朱厚冷笑道:“杨廷和去后,还未有人行过封驳之权,朕还真忘了该怎么处置被封驳退回的奏疏呢!” 听到皇上提到了因对抗皇权拒绝议礼,被勒令致仕其后更被追夺一切官职禄位的嘉靖一朝首任首辅杨廷和,严嵩顿时感到芒刺在背,惶恐不安地说:“臣不敢……” 朱厚又是一声冷笑:“敢不敢也由得你!朕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跟人斗,不管是什么外寇内奸,还是什么首辅尚书,朕都喜欢!当年主少国疑,杨廷和欺负朕只是个幼冲之君,将朕的威福都夺了去,朕尚且不怕;如今朕已御极天下凡二十四年,我朝再出一个杨廷和,朕更不怕!” 严嵩赶紧表白道:“杨廷和骄矜无人臣礼,还带领满朝文武对抗圣意,欲陷吾皇于不孝之地,凡我大明臣子,无不愤慨之至,恨不能食肉寝皮,以正朝纲、明臣道。” 仿佛是被严嵩的表白冲淡了心中的怒火,朱厚突然缓和了语气:“严阁老,你是大学士,《太祖实录》、《皇明祖训》不晓得读了多少遍。朕问你,太祖高皇帝广封诸王,所为何故? 严嵩老老实实回答道:“回皇上,太祖高皇帝《皇明祖训》钦定宗室封爵制度,是为立太子以定国本,封诸王以为藩篱。” 朱厚点点头:“不错,太祖高皇帝广封诸王是欲以他们为国朝藩篱,安社稷、固家邦。” 突然,他提高了声调,发出了愤怒的吼声:“可他们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八十八章 以刚克柔 朱厚提高了声调:“为了奉养他们,朝廷每年耗费国帑不计其数,他们历年受赐及兼并的田庄占到了天下之半而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官田民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民生之苦,已是苦不堪言,各地百姓抗捐抗税乃至激起民变者未有穷时,不堪重负弃田而逃者更是络绎于道。这些本该成为国朝藩篱的藩王宗室反成为国朝最大的致乱之源!朕为缓解国朝财政危局,不得已实行子粒田征税之法,让他们按官田之半纳税,他们竟一不做,二不休,伙同一干乱臣贼子谋反了!” 越说越激动,朱厚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疾步走到跪趴在地上的严嵩跟前,厉声说:“依《大明律》,谋逆为十大罪之首,罪在不赦。朕效法前朝故事,将他们依律治罪,这有什么错?内阁为何不遵旨拟票?竟还商议要行封驳之权,将奏疏退回给朕!你们安的是什么心?!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想向益逆诸人俯首称臣?!” 严嵩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免冠叩头,说:“皇上,其他阁员确是持有此议,臣不敢忤逆圣意……” “你是不敢!可你也不敢遵旨拟票!”朱厚冷笑道:“是念在益逆当年曾多次向你行贿的情分上,还是首鼠两端,想着在那边也讨个好?莫非他们也象薛陈二逆一样许你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朕今日不做诛心之论,但朕却要告诉你,有我大明满朝忠良、百万健卒在,谅那些乱臣贼子也翻不起多大的浪!休要打错了你的小算盘!” 听到这个喜怒无常又最是刻薄的皇上提到薛陈二逆谋反夺宫的往事,严嵩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臣万死也不敢辜负天恩!请皇上恕罪,益逆及其他藩王宗室有五可斩之罪,三可赦之由,臣愿冒死奏闻。” 朱厚沉着脸说:“既有五可斩之罪,为何又说还有三可赦之由?如此颟顸,岂是柄国大臣之所为?也罢,你且奏来,让朕听听你有何高论!” “臣遵旨。”严嵩说:“身为藩篱,妄行干政,一可斩;不经请旨,擅离封地,二可斩;违背家法,二王见面,三可斩;,四可斩;贪色好货,骄淫肆虐,五可斩……” 朱厚怒极反笑:“哈哈哈!真不愧是大学士手笔!你怎不说他们勾结奸逆,窥测天位,起兵造逆,窃居南都、中都的谋逆大罪?怎不说他们假传血书,托言被胁的欺君大罪?你这是小批大帮忙,用意还是要为他们脱罪!” 严嵩叩头:“回皇上,诸位藩王宗室是否被逆贼所胁,抑或确有谋逆情事,需待王师将徐逆弘君、汤逆正中、刘逆计成诸人擒获,交付有司审问之后,方能裁断,臣如今不敢断言有无。” “顶得好啊!朕若不赞同你严阁老的说法,你大概便要说朕草菅人命了吧?”朱厚冷笑道:“再把你那三可赦之由都给朕摆出来,让朕听听你这大学士还有什么宏论!” “谢皇上!”严嵩说:“诸位藩王宗室皆是太祖血脉,与皇上同根连枝,此为一可赦;益王乃宪宗嫡孙,与皇上为手足至亲,此为二可赦……” 说到这里,他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血书求救,皇上曾明发邸报,天下人尽皆知,若再论其谋逆、欺君两罪,朝廷威信荡然无存,于皇上圣名更有大伤,此为三可赦。” 这是人人都明白,可是人人都不敢说出口的理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严嵩的那颗心也提了起来。 果然,寂静的云台里,响起了朱厚阴冷的声音:“你的意思是要朕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 “回皇上,无论有无谋逆、欺君之情事,诸位藩王宗室有此五大罪,实不可一日见容于尧舜之世。惟是如今江南初定,民心思安,臣伏乞陛下俯允臣等所请,赦其死罪。” “江南叛乱,为了安抚官绅士子,为了感召附逆兵将,朕发出了多少道恩旨?如今打下了江南,官绅士子、附逆兵将都赦免了,南都造逆倡乱的徐、汤、刘逃了,再赦免了那些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朕有何颜面垂治天下?朝廷有何威严治政抚民?又如何能惩奸邪,儆效尤?” “回皇上,成祖文皇帝《圣学心法》有云‘刑非主杀,而实有生生之道焉’,又曰‘善治天下者,以道德为郛廓,以仁义为干橹,纳民于道德,不动声色而天下化。如流水之赴壑,沛然莫之能御。’陛下以仁义教化天下……” 朱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休要跟我提什么仁义教化天下!成祖文皇帝御制《圣学心法》是曾这么说过,可《圣学心法》还曾说过‘王者知有天而畏之,言行必信,政教必立,喜怒必公,用舍必当,黜徙必明,赏罚必行。’朕若是对他们网开一面,岂不令天下人说朕徇私枉法?” 说着,朱厚又激动起来:“朕虽薄德寡能,却非暴戾之君,更不忍见太祖血脉摧折如斯。奈何朕拿他们当手足,他们却视朕如仇雠;国家倚他们为藩篱,他们却弃国家如蔽履!鞑靼入寇国门,围困京师,社稷危倾之势为我大明开国百七十年前所未有。当此国难,他们却不能与朕和满朝忠诚良节之士戮力同心保家卫国,反而勾结奸佞匪类,谋逆倡乱。他们眼中何尝有过朕这个皇上,更何尝有过太祖高皇帝披荆斩棘,历数十年征战才得以肇造的大明王朝!如此不肖子孙,配称太祖血脉,配为我朱家后世子孙吗?你们这些朝廷肱股、内阁辅弼重臣竟还要朕来容他们!朕问你,若是被他们打到了北京城,坐了天下,他们能容得下朕吗?” 面对这样想一想都有可能掉脑袋的问题,严嵩自然无言以对,只得拼命叩头。 见他如此诚惶诚恐,朱厚似乎心软了,长叹一声,说:“坐在内阁首辅的位子上,朕知道你也难。这样吧,朕也不强要你们内阁拿主意了,明日朝会之时将此事交付群臣集议,论罪定谳!” 论罪大致不会出什么岔子,这种情势之下,谁也不敢说益王及其他藩王宗室无罪。可是,《皇明祖训》载有明文,无论公侯卿相,对于皇室宗亲都要以臣礼事之,不想也知皇上一次处死数百位藩王宗室的打算会给那些一落地就被灌输“君君臣臣”思想的朝廷官员带来何等震撼的冲击!严嵩惊恐地抬起头来:“皇上,若将此事交付廷议,那些迂腐不思通变或年轻少阅历的言官词臣定会拼死劝谏,以求直名。满朝文武即便赞同此议,却格于物议,也难免会附和此议,只怕从此朝廷便无宁日了。臣恳请皇上三思复三思。” 朱厚没好气地说:“自古有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们谋逆祸国,罪在不赦,朕也不能徇私枉法。你们这些朝廷肱股大臣畏惧天下哓哓众口,更指望着能青史留名,都不愿为君分忧,朕也只好亲持坚锐,操戈上阵。反正朕担天下骂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债多不愁,虱多不咬,再被天下人骂成是暴戾之君也无所谓!” 严嵩听出了皇上话语之中隐隐的威胁之意,心中更是惊恐:为君分忧是臣子的本分,为君分谤更是内阁辅弼之臣的本分,自己要再推辞逊谢,只怕立时就得让出首辅之位。纵观朝廷元老,够格坐上这个位子的只有夏言一人,可他是何等刚愎自用、睚眦必报的人物,若让他再度出山,只怕严家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于是,他把心一横,咬牙说道:“皇上如此体恤罪臣,罪臣敢不舍生忘死,效犬马之劳以尽人臣之道,更报浩荡天恩!请皇上恕臣直言,兹事体大,交付廷议断乎不可,徒罪臣恭请皇上将此事延后三日再决,容臣与其他阁员仔细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来。” 朱厚明白严嵩的用意,是要拉上其他阁员一起顶罪,为他分担来自朝野上下的诘难,便微微一笑:“果然是聪明人,不枉朕把内阁交给你来掌。不过,如此一来,你们内阁可就要面对天下哓哓众口了……” “既食君禄,便要忠君之事……” 严嵩正在慷慨激昂地表白自己的耿耿忠心,却又听到朱厚话锋一转:“话又说回来了,寻常百姓之家,哪怕是贫苦小民,兄弟宗族之间还有情分,尚且能和睦相处,患难相扶,朕身为太祖嫡传血脉,又何尝不想竭力保全诸位皇室宗亲?但凡两难若能两顾,朕也并不是一定要将太祖血脉摧折如斯……” 说着,他从袍袖之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御笺,扔在了严嵩的面前:“好好看看,循着大意拟出详细条陈,由你具名上奏。朕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别指望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糊弄朕,朕近来烦心事不少,没有心情再写一篇《明堂或问》来跟你们这些朝臣打笔墨官司!” 当年嘉靖想给自己父亲上皇帝尊号,称宗入太庙,命下礼部集议。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左右为难,最后呈上一份模棱两可的奏疏。嘉靖对他的骑墙态度非常不满,亲书《明堂或问》,以犀利的言辞警示廷臣。严嵩惶恐难安,不得不逢迎圣意,尽改前说,为嘉靖生父献皇帝称显宗并太庙配享安排了隆重的礼仪,还充分发挥自己的文学才能,在祭祀礼毕后,写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文笔绝佳,很得皇帝赏识,从此平步青云。可以说,这件事不但是严嵩的宦海生涯的转折点,更是揪在皇上手中的一根小辫子。此刻皇上旧事重提,让他浑身一震,赶紧从地上拾起那张御笺,见是御笔亲书,便举过头顶遥空拜了一拜,这才捧起来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八十九章 收之桑榆 只扫了一眼,:“王府职官属吏,《皇明祖训》也有明定,若全然撤裁,恐与朝廷官制不符。依臣之愚见,不若只撤裁护卫,将诸亲王王府长史司及所属审理所、典膳所、奉祠所、典宝所、纪善所、良医所、典仪所、工正所仍许保留,但只设长史、典簿、审理、正典膳、奉祠、纪善、良医、工正等官及引礼舍、仓、库大使等属吏各一人,革除副职冗员……” “一个亲王需要用那么多的人伺候吗?”朱厚已然有些不快。他只给王府保留侍读和教授两名讲官,用意是在教育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若不是考虑到那些亲王郡王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亲戚,都是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有损天家体面,他连这两个国家公务员的名额也不想浪费在那些百无一用的藩王身上。 严嵩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又犹豫了。 朱厚说:“有什么就说什么。此地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朕又视你为肱股腹心,你但有所想,尽可道来。” “谢皇上!”严嵩说:“依《皇明祖训》之规定,皇上册封太子以定国本之后,已行冠礼的皇子也要晋封亲王,除依律拨给内侍宫女之外,也应有一应职官属吏侍奉天亲,日后殿下之国,也可协助处理王府诸事……” 原来严嵩的顾虑在这里。朱厚毫不犹豫地说:“诸皇子之事不必多虑,朕以后另有打算。”同时,他的心里一哂:废话!我儿子还能照此办理吗?不过,嘉靖当年靠吃那劳什子的“先天丹铅”得到的三个儿子都体弱多病,大概也熬不到成年,我的亲生儿子要么还在襁褓之中,要么还没出生,一时半会不必操心这些事情,先趁这个机会把其他皇室宗亲解决掉再说! 严嵩说:“请皇上恕臣直言,臣以为改易《宗人法》之事非同小可,若不能把诸事皆都考虑周全,则难免授人以柄……” 哦,这话说的有道理!兵法有云,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修订《宗人法》这样的重要法规律令可不能只顾眼前,那些迂腐的书呆子也提出诸皇子的问题,就不好应付,总不能象刚才一样,只说一句“日后再说”就打发了他们啊!大明王朝家大业大,多设立几位官吏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自己堂堂九五之尊,何必要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再者说了,多安排几名朝廷命官在各亲王府,东厂和镇抚司也能多安插几条暗线,加强对他们的监视控制嘛! 想到这里,朱厚便说:“卿之所虑甚是。那就依你,王府护卫撤裁,各属官正职仍许保留。只是一应职官属吏俸禄自亲王俸禄中扣除,在当地布政使司衙门支领,不得随意克扣。” 接连试探了两次都没有什么问题,还得到了皇上的赞许,严嵩胆子大了起来,说:“益逆及诸多藩王宗室附逆及欺君之罪,罪不容诛。皇上体念天亲之情,不忍手足相残、骨肉相煎,免其一死,乃是皇上如天之仁。惟是远适海外西番诸国,向无先例,只恐招惹物议……” 朱厚不耐烦了:你严嵩老贼不是历史上有名的奸佞柔媚之臣吗?怎么是在逐条反驳我亲自拟定的《宗人法》?而且,将他们流放到海外,是我经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犹豫,耗费了多少脑细胞,才决定下来的唯一能变废为宝的法子。这你也敢反对?!因此,他毫不客气地说:“朕奉天命,君主天下,四海归一,万方来朝。海外西番诸国皆是我大明的藩属之地,朕循太祖高皇帝‘封诸王为藩篱’之遗训,将他们远适海外,护卫我大明万里海疆,这又有何不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九十章 废物利用 明明已经贬为庶人,还说什么藩篱不藩篱的话,严嵩怎能听不出皇上在强词夺理,但将诸多藩王宗室远适海外,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不得不提醒皇上说:“益逆等一干参与谋逆的藩王宗亲虽被贬为庶民,毕竟仍是太祖血脉,西番诸国远在万里海外,此去路途艰辛,风高浪大,且有倭贼海寇横行其间,一来耗时费力,二来臣恐有不忍言之不测祸事……” 朱厚心里一哂:那些藩王宗室被日本鬼子“死啦死啦”了,固然不符合朕利用他们海外拓殖的初衷,但正好给了朕派上十万八万人马到日本列岛找小鬼子讨个说法的借口。要不然,到时候你们又该打着朱元璋的招牌,挥舞着《皇明祖训》对我说三道四了! 朱厚一直想不明白一点:明太祖朱元璋那么一个刻薄残忍,把开国功臣屠戮殆尽的皇帝,却偏偏讲究对外睦邻友好,主动列出了三十个“不征国”,还把小日本列为其中之一。那种死不悔改的家伙是跟你睦邻友好的人吗?刚刚统一立刻就对朝鲜动刀子,害得中国这个宗主国抗日援朝,耗费了无数人财物力,才把他们赶回日本。后来更是不象话,翅膀硬了竟然对他们一直上赶着叫爹的中国也动起了刀子,而且越闹越不象话,不象话到了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恨不得把他们种族灭绝的地步!还是趁着他们现在还在战国时代,国内打个不亦乐乎的时候,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把那些姓“织田”或是“德川”的有潜质统一日本的战国大名都干掉,让他们战国时代再打得久一点,打得热闹一点。对了,那个外号叫“尾张的猴子”的家伙不知道出生没有,出生了大概也还不叫“丰臣秀吉”这个名字吧?这可怎么办呢?总不能把日本的小孩子统统杀光吧?那样的话,我堂堂大明天朝、中华儿女跟那些禽兽不如的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算了,反正他是织田的家臣,靠篡位夺权干掉大哥织田信长之后才上位的,把他老大先给打趴下,看他日后还怎么在日本混! 但是,这些话没必要也不能跟外人说,他便轻松地摆摆手:“这个不必担心,如今固然有倭寇海盗为祸我大明万里海疆,不过朕已废弛海禁,许开东西两洋互市,并命各处船场赶造海船,日后海商往来其间互市货殖,少不得要兵船护送,随船将他们押解西番诸国便是。凭借我朝造船航海技术,又有永乐年间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的海图,虽万里之遥,朝夕可至,又何惧风高浪大。” 说到这里,朱厚突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便说:“塞外山岭沟壑,松柏连抱,取之不竭,蒙元及女真诸部民众多伐木用于互市。内阁可令各处官市民市广取巨木用于造船,价钱不妨从优,多多益善嘛。” “臣遵旨。”严嵩虽然凛然领旨,但觉得自己的思路已经跟不上皇上了:说到处置藩王宗室,怎么又扯到换木头造海船上了?事有大小之分,两者怎可相提并论?而且,皇上说的那样轻松,竟是将一干天潢贵胄弃若蔽履,天亲之亲淡薄如斯!但他也不敢为那些既谋逆又欺君的藩王宗室鸣冤叫屈,只能责怪自己没有把话说得再明白些,便又换了个角度,说:“臣之所虑,不惟如此。更因西番诸国天高海远,臣恐将诸多藩王宗室远适彼地,恐生事端。若有人再起桀骜之志,朝廷便有鞭长莫及之虞。” “这个也不必担心!海外互市大行之后,朕便要择要地设立海外安抚司,委派属官管辖,以为羁縻,并派御史定期巡按诸番国,少不得要将他们是否安分守己之情状呈报朝廷。”朱厚突然笑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也难免会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益逆等一干参与谋逆的藩王宗亲虽为天枝,实为弃物,他们坐拥江南富庶之地尚且难以成事,莫非你严阁老还担心他们跨海越洋,万里迢迢跑到北京来靖难不成?” 正在笑着,突然看见严嵩不顾礼仪地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一愣:“哦,严阁老又有什么不明白吗?” 严嵩心里苦笑一声:不是老臣不明白,而是你皇上不明白啊!但身为内阁辅弼重臣,参赞左右,以资顾问原本就是他的责任,又见皇上喜笑颜开,想必已经转怒为乐,便大着胆子说:“回皇上,臣之所虑,也不惟如此。西番诸国天高海远,虽则臣服天朝,朝贡不断,却非是我大明之地,迁徙罪官犯人,难免会滋生事端。若有人因而丧命,朝廷管是不管?若是不管,不免有损朝廷威严,更伤天家颜面;若是要管,就要派遣兵船,劳师远征。《皇明祖训》有云‘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贪一时之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故臣以为……” 变革《宗人法》,将诸位藩王宗室流放海外只是一个引子,朱厚真正的意图是要借此机会将中国这个虽然有广袤的海疆却一直是一个典型的内陆型国家逐步引向海洋,赶上已在欧洲蓬勃发展的地理大发现浪潮的末班车。可是,自己的这一番苦心孤诣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理解,即使费尽口舌说上三天三夜,严嵩也不会明白,他更没有那个耐心。 此外,让他出离愤怒的是,严嵩这个历史上有名的奸佞柔媚之臣也敢这样用反诘的口气跟他说话,简直得寸进尺,蹬鼻子就上脸了!若是夏言如此,倒也罢了;你严嵩竟也敢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杀杀你的威风,你还真拿村长不当干部了!要知道,做出利用他们海外拓殖的决定,我容易吗我?你以为“殖民者”的名声好听啊?可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办法呢?葡萄牙已经打到了家门口,大概过两天西班牙也会不请自来,日后还有荷兰,到了英国“日不落”的时候,可就是群狼饿虎接踵而至,开始欺负我们中国这个东方巨龙睡狮了!老人家说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何况还只剩下两三百年了,更要争分夺秒啊! 越想越生气,朱厚当即厉声打断了严嵩的话:“如今连你严嵩也要学江南那帮乱臣贼子,拿《皇明祖训》来压朕了吗?” 正说的起劲的严嵩闻言如五雷轰顶,死死地俯在地上:“臣不敢……” “一口一个《皇明祖训》,还说你不敢?你何不干脆直说朕变革宗人之法便是践踏了《皇明祖训》?”朱厚厉声说:“朕自然知道《皇明祖训》乃是太祖高皇帝御制,并有遗训曰‘子孙后代万世不移’。可正所谓‘时移世异,变法亦宜’,祖宗成法合则用之,不合则改之,从古到今,哪有什么子孙后代万世不移之法?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朕也不想多跟你废话。我大明立国已有一百七十年,时至今日,国弱兵疲,百弊丛生,若不变法改良便要改朝换代了,朕需要的是能真心辅佐朕致力中兴的辅弼重臣,夏言能助朕一力推行新政,你就不能助朕变革宗人法?” 尽管早就知道,皇上一直不许夏言致仕还乡,正是存着随时换马之心,但听到皇上当面提到夏言,严嵩还是心里一凛,忙说:“回皇上,致君尧舜,中兴大明,乃是臣之所愿。惟是臣威信人望无法与夏阁老比肩,更无一呼百应之能。值此江南初定之时,若贸然改易祖宗成法,臣深恐难以平息诸臣并天下哓哓之口。臣之荣辱进退乃至死生都无关大局,若累及圣名之于万一,则臣之大罪,百死难恕……” 朱厚岂能听不出来严嵩这一番表白其实是在给夏言上眼药,但为了更进一步刺激严嵩,便说:“一呼百应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关键时刻便不会让朕有欲用乏人之感!” 严嵩怎能听不出皇上的弦外之音,忙说:“臣本不才,忝居首辅之位,敢不舍生忘死,效犬马之劳以尽人臣之道,更报浩荡天恩!” 朱厚说:“朕要成全你为我大明中兴名臣,不让夏阁老专美于前。你可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 严嵩明白皇上不让他把此事泄露出去的意思,心里苦笑一声:中兴名臣?不被满朝文武、天下士人骂死就算是托天之福了!不过,这样的话也只敢在心中嘀咕,他嘴里却说:“臣但知实心用事,身前之位、身后之名,皆非臣之所敢虑之。” 朱厚点点头:“实心用事之人,朕也不会亏待他们。你那从一品的少师也当了好几个年头了吧?当初平定薛陈二逆,你居功甚伟,就该给你动一动,可是江南又起了叛乱,非是封赏群臣之时,就把此事给搁下了。委屈了你,朕一直心怀愧疚。今次王师能一举荡平江南之乱,多亏了内阁运筹庙算、居中调度,你严阁老更是功不可没,再议此事名正言顺,也算是了却了朕的一个心愿。” 严嵩原本位列“三孤”,是从一品少师,动一动自然就是晋位正一品的“三公”,太师之位向来被超品一等爵的英国公张茂和成国公朱至孝占据,前任首辅夏言只是太傅,至于皇上是将他晋位太保,低夏言一等;还是将他晋位太傅,与夏言平起平坐,大概就要看他这份奏疏能不能“契合圣意,深慰朕心”了。 想到这里,严嵩心里更是苦笑不已:打个巴掌当然要给个甜枣,只是,这个甜枣可真是不好吃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九十一章 逼君入瓮 严嵩回到内阁,正在自己的值房枯坐发呆,他的儿子、大理寺丞严世蕃匆匆闯了进来,叫了一声:“爹!” 那份御笺揣着怀里,就如同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严嵩的心情正不好,当即怒道:“这里是内阁,没有什么爹,只有我大明的臣子!未经传唤,你跑来做甚?” 严世蕃吓了一跳,凝神看去,只见父亲面色铁青,额头微微肿起,心中大惊,却不敢问,乖乖地躬身行礼:“回阁老的话,下官是奉我衙堂官刘大人之命,来向阁老回禀三法司会审逆案一事。” 严嵩知道此事,王师南下平叛,一路势如破竹,受此激励,无论礼部还是司礼监,早就迫不及待地将午门献俘大典一应礼仪规范都安排妥当,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徐、汤、刘三位谋逆首犯逃匿之后,总要从其他那些乱臣贼子中选出几个罪大恶极且够分量的人来把的场面应付过去。若不从速审结,导致午门献俘这场举世瞩目的大典一拖再拖,朝廷颜面大概也就难保了。因此,江南伪明朝廷的那些达官显贵还在槛送京师的路上,内阁便行文三法司做好准备,一俟逆贼押解至京师,就赶紧会审定谳。大概大理寺定下了儿子参与会审,让他来内阁复命并领受训示的吧! 但是,严嵩却见儿子飞快地使了个眼色给他,便明知故问道:“刘大人可曾定下你大理寺何人参与逆案审理?”说着,将一叠笺纸推到了大案的那头。 严世蕃趋前一步,拈起了案上的一支湖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了一个“陈”字,一边说:“回阁老,刘大人的意思是要下官参与此事,故此才委派下官前来回禀内阁。” 严嵩猜到儿子是说司礼监掌印陈洪去找过他,不由得一愣:依照国朝律法,内侍不得随意结交外臣,司礼监凭什么绕过内阁找外臣问话?吕芳走了,那些阉寺越发没有规矩了!再者,自从去年为了追查薛陈逆党一事,在都察院的大堂上公开闹翻直至闹到御前之后,那个陈洪便把严家父子恨之入骨,他找儿子,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正在琢磨,却见儿子将眼皮向上一挑,又写了两个字,一个是“益”字,一个是“鄢”字。严嵩心里“咯噔”一下,原来,陈洪那个阉寺找儿子是奉了皇上的口谕。不过,他当年多次收受益逆贿赂一事,皇上刚才便已当面点明;而鄢茂卿在扬州巡盐御史任上贪墨之事,皇上更是了如指掌,要治他们的罪也不至于拖到今日。如今陈洪专程找儿子重提这两件旧事,到底是何用意? 这个疑问刚刚浮出脑海,立刻便与今日云台奏对之事联系在了一起,严嵩心中哀叹一声:这个皇上越发不好伺候了,恩威并施,双管齐下,一边许下了晋位“三公”的甜枣;一边却又磨刀霍霍,若办不好那件要命的差使,这一刀砍下来,别说是继续位列台阁,掌枢朝政,大概罢官戍边、抄家灭族都有可能啊! 想到这里,他从袍袖之中掏出那份御笺,轻轻推给了严世蕃。 父子同心,严世蕃也跟他方才一样,只看了一眼,脸就“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将惊诧的目光投向了父亲,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严嵩面无表情地说:“既是钦定逆案,照例三法司都该出个堂官参与会审。你年资尚浅,本不足以担此大任,但你衙门刘大人既已确定,本辅也不好再加干涉。但你且要好生用心办差,莫要贻误皇命才是。” 严世蕃心领神会地将那份御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袍袖之中,躬身施礼:“是。下官告退!” 严世蕃走后,严嵩将他刚才写的那两张笺纸轻轻地撕成碎片,揣在袍袖之中,然后扬声叫道:“来人。” 一个中书舍人赶紧进来:“阁老有何吩咐?” “几位阁老可在?” “回阁老的话,大约一个时辰前,李阁老说要去往兵部议事;马阁老说回户部处理部务,便都出去了,如今阁里只有徐阁老在。” 李春芳、马宪成两个混帐东西竟怯懦至斯,脚底板抹油――溜了!严嵩不免有些恼怒,但想想换做是自己,只怕也要如他们一般早觅脱身之计,便又释然,起身踱到了隔壁徐阶的值房,告诉徐阶他有事也回家,请徐阶代他值宿。 内阁向来是阁员轮班值宿,处理星夜送来的急报。可是,皇上如今宵衣旰食,批阅奏章常至深夜,少不得遇到疑问之处要召见阁臣奏对,还时常三更半夜移驾内阁亲至垂询。因此,自从正位首揆之后,严嵩为了表现自己忠心王事勤勉理政;更为了独承顾问尽揽朝政,就经常在内阁值宿,十天半月也不回家。但是,适才奏对之时被皇上委派了那样重大且要命的差事,即便没有严世蕃报告的这件意外之事,也需要回家静心思量,仔细斟酌。 徐阶见他额头微微肿起,十分诧异,但又不好问,忙应承了下来,并说若有要紧公务,定派人送至严府请他定夺。 回到家中,刚在书房坐定,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笑着说:“儿子恭喜爹爹独承圣意,尽得天心;更恭喜爹晋位三公,位极人臣!” 尽管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机敏通达,远非常人可比,但听他这么一语中的,如同亲历一般,仍让严嵩十分震惊,故意问道:“哦?此话怎讲?” 严世蕃笑道:“爹又在考儿子了。照例这么大的事情,非皇上至信重臣不足以托之。皇上不找他人,而是单单找了爹,足见爹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可是独一无二啊!而且,帮皇上了却了心腹大患,皇上定会论功行赏,爹晋位三公便是指日可待了!” 严嵩自得地一笑,却又摇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从来都是如此急功近利,却不知道‘福兮祸所倚’的道理。在我大明朝为官,功过向来结伴而行。尤其是为父这样的辅弼之臣,今日之幸,又焉知不是他日之祸?尤其是‘位极人臣’四字,断非我严家之福啊!” “儿子不这么看!”严世蕃热烈地反驳道:“论及阁臣之功过,因议礼得幸的前首辅张璁张孚敬曾有言说的好:‘历数从来内阁之官,鲜有能善终者。盖密勿之地,易生嫌疑,代言之责,易招议论。甚非君臣相保之道也。’是故身在台阁,原本就该甘当替罪羔羊,为皇上的过失担当责难。如遇昏聩柔弱之君,或许真是欲求一善终也难,可当今皇上睿智天纵,明断万里,柄国大臣谁中用谁不中用,心里自然有数。夏言那个老东西缘何能再度受宠而把持朝政,薛陈二逆夺宫之变那样的奇惨祸变也未能伤他分毫,不就是替皇上顶下了新政的黑锅吗?儿子看来,他推行新政,再有劳绩,终归只是朝廷的事;爹变革《宗人法》,断绝了外藩窥测天位的念想,可真真是给皇上去除了心腹大患啊!两者相权,孰轻孰重,皇上心中自然有数。他尚且如此,放眼大明,还有谁人能与爹相提并论?” 听了儿子这番宏论,严嵩心中也暗自称许,但嘴上却还是矜持地说:“是这个理,可话却不能这么说。夏言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富国强兵;为父辅佐皇上限制宗室,巩固国本,都可谓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哪有什么高下之分?这种话在家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为外人道也,免得旁人嘲讽你我父子二人挟功骄矜,非人臣事君之道。” 见儿子似乎还不以为然,严嵩又说:“平叛军张、陈二位勋帅和吕公公呈上的请罪疏已明发邸报,想必你也看到了。半载辛劳,历经战阵,辗转于成败死生之间,上托皇上齐天洪福,下赖六军将士效死用命,终得以功成,剿平了我大明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叛乱,又兵不血刃克复南都,保全了太祖陵寝,这是何等之大的社稷之功!只因没能抓到徐、汤、刘三位谋逆首犯,擎天保国之功便一风吹了,这且不说,两位勋帅还得自请解除兵权,吕公公更是自请为太祖高皇帝守陵。家里现放着成祖文皇帝御赐丹书铁券的两位超品一等爵,还有皇上最亲信的大伴尚且如此诚惶诚恐,为父位列台阁机枢重地,终日战战兢兢如临渊履薄尚难以自安,又岂能以晋位三公、位极人臣而自得?” 严世蕃说:“爹以为张、陈二位勋帅和吕公公是获罪得咎?依儿子看来,他们才真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正是爹方才说的,他们剿叛平乱,立下了社稷之功,吕公公是皇上的家奴,就不必说了,张、陈二人已是超品一等爵,皇上还能拿什么去赏他们?未必还能效法太祖追封徐达为中山王、常遇春为开平王之例,在他们百年之后也追封个异姓王不成?拥倾国之兵,挟不赏之功,又遇到这么一个雄猜多疑的皇上,那才真是祸在不测……” 这层意思严嵩也曾想到,但毕竟妄猜圣心非人臣之所敢为,因而只是一闪念而已,如今严世蕃如此肆无忌惮地说了出来,令他十分不快,更怕儿子得意忘形之下再说出什么不恭的话,忙转移了话题:“行了!事君惟忠,待人以诚,这等诛心之论不说也罢。那份御笺你可仔细看了?” 正说的起劲却被父亲喝止,严世蕃颇为扫兴,但随即便明白了父亲的殷切苦心,也不强辩,将一份奏疏的草稿递给了严嵩:“儿子已代爹草就一疏,请爹过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九十二章 老谋深算 严嵩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奏疏草稿,长叹一声:“原本还想请其他几位阁老共同具名上奏的,照你这么个搞法,看来是没指望了。” 在这份奏疏中,严世蕃不但把皇上的那三层意思完全照搬无遗,还进一步提出了许多具体的限制条款,比如他以“皇室宗亲由国家奉养,何需置办产业”为由,建议朝廷没收所有藩王宗亲所占的官田民田,今后也永不赐田,每年只按爵位给予一定数额的钱钞粮米布帛诸物,由宗人府、各地巡按御史和所在州县衙门定期或不定期清查,若有私占官田或私买、强夺民田者,追夺其田,同庶人之例依律论罪;占田百亩以上或将所占之田隐匿于他人名下者,褫夺爵位。这就比皇上的初衷更激进了一步,虽能讨好皇上,却要引来朝野上下的非议。 “儿子压根就没指望他们能替爹担罪。”严世蕃狞笑道:“且不说爹这份社稷之功,可不能让旁人分了去;甚或儿子还以为,这正是爹独掌权枢的一个大好机会!” “独掌权枢?”严嵩淡然一笑:“你真这么看?” 严世蕃说:“武宗正德先帝便是因为没有子嗣,当今圣上才得以外藩入继大统,但天位既已归其家,又怎能被旁人再夺了去?藩王宗室之中,参与谋逆的自然要治罪,远适海外就是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那些未曾参与的人却也不得不防,这便是皇上借江南平乱之际,变革宗人法之要义。循着这个思路,也就不难理解皇上为何恩威并施,定要逼着爹上这道疏……” 说到这里,严世蕃起身,用手推推窗户,确信窗户封闭如初,这才坐回座位,将头朝着父亲倾斜过来,低声说:“自古以来,位居九重者无不标榜自己推赤心于天下,口口声声说什么‘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还把‘正大光明’的匾额挂在东暖阁门楹之上。可今上一面给爹封官许愿,一面又指使陈洪那个阉寺威胁儿子,这等所为能称得上是正大光明吗?儿子斗胆说一句,绝非人君之所为啊!他把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势必已下定决心,志在必得。那么,爹的这道疏自然要为他解决心腹大患,想要全身而退已不可能。这个时候爹若是再给那些藩王宗室留余地,只会让他认为爹有贰心。依儿子陋见,既做得初一,就不怕再做十五,只要能哄得皇上高兴,其他人再闹腾也无济于事。兴许有人闹腾正好,皇上便能知道谁才是真正尽心王事的大忠臣……” 严世蕃所说的这层意思,严嵩早已掰开了又揉碎了想得明明白白,而且连自己上疏之后可能带来的后果都想得一清二楚:象这样天大的事情,徐阶一派谨小慎微,大致会抱定“坐山观虎斗”的姿态冷眼旁观;而夏党中人岂能放过这个扳倒自己、夺回首辅之位的大好机会?势必会交章弹劾,指斥其谬。自己虽说比不上夏言那个老东西的党羽众多,但也有不少门生故吏,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也势必要群起上疏,予以声援。如此一来,又将会象当初新政之争一样,演变成一场席卷朝堂的大论争。而那场注定将会十分激烈的论争更会进一步演变成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尘埃落定之后,自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皇上若是决意要剪除宗室藩篱,在这场夏党严党的决战之中的态度将会十分明朗,这便是儿子用意之所在。只是,当此外患稍息、江南初定之时,皇上可有那样的决心再掀起一场天亲之争,将夏言党羽一网打尽吗? 或许是猜到了父亲的犹豫,严世蕃又说:“此着看似行险,其实并无大碍。今上为一代雄枭之主,百无禁忌,在幼冲之年就能与权臣和满朝文武对抗十数年,且能战而胜之,威逼群臣给他那一天龙椅都没坐过的皇考上了尊号,还称宗附庙。这等匪夷所思之事都能做的出来,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此外,今上又最是刻薄,睚眦必报,他能入继大统,全仰仗孝宗昭圣张太后和内阁首辅杨廷和之功,可两位立下了拥立之功的人又落到了什么下场?杨廷和专权擅政,又在礼仪之争中忤逆圣意,斥退归乡、削职为民是他咎由自取;昭圣张太后却因为怠慢了今上皇妣章圣太后,便屡遭讥讽,郁郁而终。待自己的皇伯母尚且如此,还能指望他顾及亲亲之谊?当年尚且如此肆无忌惮,如今挟江南平乱大胜之威,天亲惊惧,群臣慑服,不趁这个机会削藩,更待何时?皇上睿智天纵,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而我等只需轻轻这么一推,拼着受那些迂腐书生的几句骂,便能收取全功了!哼哼,识相的骂上两句也就不骂了,若还有那不识相的纠缠不休,那可是项庄舞剑,意在皇上!皇上还能轻饶了他们?” 严嵩慨叹道:“江南初定,百废待兴,北边的鞑靼还在虎视眈眈,朝堂若再起纷争,非是社稷之福啊!” 严世蕃急了:“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皇上当初斥退夏言,原是为了平抑江南叛乱诸省官绅士子对于新政的愤恨。江南既定,皇上便没了那层顾虑,夏言那个老东西再度出山已是势不可止,爹要是再犹豫,只怕不但要让出首辅之位,欲求归隐山林,做一富家翁也难了!” 皇上今日在云台屡屡提及夏言,已令严嵩不寒而栗,但他一直坚信,凭着自己那样忠心王事,殚精竭虑,将朝政诸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皇上不会将自己弃如蔽履,听儿子断言夏言一定会再度出山,令他十分不快,便沉下脸来,说:“莫非你也以为,爹就不堪与夏言比肩吗?” 严世蕃一愣,随即明白自己的话触到了父亲内心深处的隐痛,忙陪着笑脸说:“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平心而论,夏言那个老东西确有大才,放眼天下,也只有他可堪与爹相角力、争胜负。儿子借用三国人物大胆论之,夏言那个老东西字公瑾,大概便是那江东周瑜周公谨;爹曾退隐钤山,潜心诗学,也可比做卧龙诸葛孔明。周瑜虽有火烧赤壁之能,终难及诸葛孔明经天纬地、三分天下的盖世奇功,否则便不会有‘既生瑜,何生亮?’的千古之叹……” 严嵩傲然一笑:“既然如此,为何你却认为今日之卧龙竟要被那江东小儿占了上风?” 爹显然是接受了自己的吹捧,严世蕃松了口气,便大着胆子说:“不是今日之卧龙才干不及那江东小儿,而是朝局所致,非人力所能逆啊!” 严嵩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你把话说得透彻些。” 严世蕃早已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正所谓双雄不能并立,更何况爹与夏言这样堪称一时瑜亮的人物?但请爹恕儿子直言,情势却是对爹大为不利。综观当今国朝之要务,一是改革军制,整饬武备;一是在江南推行新政;一是废弛海禁,广开海市。改革军制是李春芳一力主之,更离不开兵部曾铣那个大司马的鼎力襄助;江南素为国朝财赋重地,推行新政已是刻不容缓,但如今战火初熄,百业凋敝,首要之事还得赈济难民、恢复元气,还得靠户部马宪成那个大司农弄银子;至于废弛海禁之事就更不必论了,夏言那个老东西的门生高拱本就深得圣心,今次又奉敕南下,主持开海禁一事。这三项要务都要仰仗夏党,爹若不能以移山心力辅佐皇上改易《宗人法》,替皇上解决了心腹大患,我严家堪忧啊!” 严嵩沉默了半晌,又是长叹一声:“知大势者,无过吾儿东楼也!爹今日在内阁思虑许久而不得其解之事,竟被你一语勘破关节之所在……” 严世蕃心中得意,却不敢直认比父亲还高明,正要谦虚几句,却又听到父亲摇头笑道:“但你纵然知其势却不能顺势而为,终究还是难成大器啊!” 严世蕃疑惑地问道:“爹的意思是……” 严嵩肃整了面容,冷冷地说:“既然你已看出如今国朝三大要务,都需夏党之人一力推行,那么如今可是到了我们与夏党决战之时么?还有,既然如今国朝三大要务都需夏党之人一力推行,皇上又怎会让夏言再度出山秉政,任由他号令百官,夺天子威福而自用?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严世蕃这才恍然大悟,惭愧地低下头,说:“爹鞭辟入里,是儿子虑事不周……” “也不必过于沮丧,其实,能看到这一层,国朝年轻一辈之中,大概也没有几人能与你较一日之短长了!得子如斯,为父复夫何求?”严嵩安慰了拍着那份奏疏草稿:“再加两条:除按例拨予的内侍宫女之外,藩王宗室不得私自蓄奴养婢;三品以上文武官员未奉有旨意,不得私入王府拜谒。” 这无疑又比自己的建议更严苛了许多,严世蕃不禁迷惑了:“爹方才不是说,此刻还未到我们与夏党决战之时么?” 严嵩微微一笑:“当初辅佐皇上推行新政,施行子粒田征税,夏言便会想到定有今日之事,他会在此事上随意置喙吗?既然如此,为何不替皇上把此事漂漂亮亮地办下来?再者说了,不是孤臣,断然无法伺候皇上那样的雄猜多疑之主,为父这个首辅,却已经快一年没有人骂了,这才非是我严家之福啊!” 说着,严嵩起身,拍拍儿子的肩膀:“就照此拟来,待为父过目之后,缮录一本,为父明日一早便密送大内。” 严世蕃忙说:“儿子书法不及爹远甚,皇上定会看出来的……” “看出来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皇上知道,天下英才,也不只是他自家看中的高拱、张居正二人。”严嵩温情地看着儿子:“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爹老了,我们严家日后就看你的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九十三章 各怀鬼胎 既然关乎严家日后的荣华富贵,严嵩和严世蕃父子二人都可谓是殚精竭虑,精雕细琢,密送大内的奏疏副本令朱厚叹为观止,当他得知此疏出于严世蕃的手笔之后,更是赞不绝口:“朕久闻令郎晓畅时务,通习国章,没想到竟如此能干了得,真是后生可畏!严阁老,有这么能干的儿子,你有福啊!” 严嵩心中暗自高兴,嘴上却说:“犬子才具平平,惟以一腔热血报效君父浩荡天恩而已,当不得皇上这般盛赞。臣未经请旨,便将此事语与他人,还请皇上恕罪。” 了却了久久纠结于心的一大难题,朱厚显得格外高兴,也就表现出了难得的宽容:“这算什么罪?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朕把一块烫手的山芋抛给你,你自然要跟最亲近的人商议,集思广益,才能查缺补漏嘛!” 说着,他提起御笔,在奏疏上面划了一个圈,写上了两个字,然后将奏疏递还给了严嵩:“其他的都好,此处还需斟酌。藩王宗亲所赐之田原本为国家所有,只赐岁入不赐实物,朝廷收回倒也罢了,但将他们所有田产全数予以没收,则未免失之过苛。天子不围田而猎,诸侯不涸泽而渔,对待百姓尚需如此,更遑论天家至亲。呵呵,朕可不想被人骂成是贪财好货、虐待天亲的无道昏君!” 严嵩赶紧将奏疏捧了过来,只见皇上把“没收各藩王宗亲所占的官田民田”中的“没收”二字圈去,改成了“赎买”二字,不由得心里一慌:说出“不围田而猎”这样的话,显然是要对藩王宗亲网开一面,莫非自己父子二人竟全然领会错了皇上的意思,犯下了过犹不及的错误?甚至,皇上莫非认为自己父子二人的奏议有损圣名? 再往深处一想,所谓“帝王心术,神鬼不言”,古往今来的雄才英主无不以难测之圣心驾驭群臣、掌控权枢,而当今圣上则更是如此,即位之初励精图治,革除武宗诸多弊政,诛杀佞臣江彬、钱宁;过不多时便推崇黄老之术,专意修道斋醮,标榜自己无为而治;嘉靖二十一年“宫变”之后,又尽斥道士方家,号称要行孔孟圣贤之道,亲民爱民,躬行俭约,其实对待百官臣属全然用的是申韩法家之术,行事诡异难测,每每出人意料,令内阁辅弼重臣也无以适从,诚惶诚恐,难以自安,大概现在玩的就是这一手吧! 想到这里,严嵩放下心来,躬身说:“请皇上恕罪,臣以为,皇上一力推行的新政已初见成效,如今朝廷财政不似以前那样窘迫,拿钱赎买藩王宗亲名下田产倒也应付得了,但如今要犒赏六军有功将士,已是不小的一笔开支;而江南诸省战火初熄,百姓流离失所,各地百业凋敝,朝廷不但要减免赋税,还要拨出为数不菲的钱粮用于赈济难民、兴农复业,又是不小的一笔开支。还有,臣闻各省奏报,江南百姓困于流亡道途之中,不得已卖儿鬻女以求苟活性命,臣以为该责令各省藩司发官帑为其赎身,命其各自归家团聚,以示皇上如天之仁,更收四海归顺之心……” 严嵩一口气举出七八项都得要朝廷掏出大把银子的安民抚民之事,令朱厚啧啧称奇更不免洋洋得意:明朝最大的奸臣竟然也有这般爱民之心,可见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朕这样的好领导,他也改邪归正了啊! 不过,朱厚虽提出赎买藩王宗亲所占的官田民田,一是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二来也是另有深意,可没真想掏给他们白花花的银子,便按自己原定的想法,说:“你严阁老能如此公忠体国,心忧黎属,朕也深感欣慰。其实,朕也知道,他们占有的官田民田多是巧取豪夺而来,只有极少数是他们掏银子买来的。但事过境迁,也不好追溯以往,又都是太祖血脉,天家至亲,朕也不好和他们斤斤计较。这样吧,就在奏疏中写明,对于各位藩王宗亲所有之田,朝廷照价开具凭据,做为国债,每年按率付息,年息五分的话,有二十年时间便也能偿还完毕了。这样做既不让藩王宗亲吃亏,国朝财政也能应付得了。无论是朕,还是你严阁老,承受的压力就都小多了。”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又说:“严世蕃建言献策之功,功在社稷。可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贸然擢升恐有伤阴鸷,更招人物议,就让他好生历练,日后自有大用。还有,他毕竟人微言轻,这种事也非是他这后生之辈可以论的,朕心里有数就是了。修改完毕之后,就由你自己缮录并交几位阁老过目,明日早朝即行上奏。” 天音朗朗,又是如此暖心体己,纵是浮沉宦海几十年的严嵩也不由得感动了,俯身在地,叩头道:“圣明仁厚无过皇上!” 回到内阁,严嵩派人将其他三位阁员请来。三位阁员传看了那份奏疏,都是一脸凝重之色,沉默不语。 严嵩长叹一声:“本辅也知道与祖制礼法略有相悖,但那些藩王宗室这次闹得实在不象话,皇上雷霆震怒,非要将他们依律治罪,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秦王有云‘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本辅苦劝力谏未果,也只能想出这个法子,对其略施薄惩来平息皇上的怒火。” 李春芳同情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严阁老不必自责,我等也知道这大约便是最善的结局了。但兹事体大,只怕难免还会有人不能体察皇上如天之仁,要对此说三道四,朝堂从此多事矣……” “实不相瞒,正因兹事体大,本辅也不敢贸然上奏,已先将副本呈送御览。皇上并无异议,并有旨命内阁集体上奏。但我既忝为首辅,自不敢让诸位与我共同担罪,就奏请皇上由我独自具名上疏。宗室要骂娘,就骂我的娘;百官要责难,也由我一力承担。”严嵩更是悲戚:“坐在这个位子上,我就该受这个责。有李阁老说这句公道话,我便是身败名裂,也能含笑九泉了……” 严嵩说的如此悲戚,李春芳和马宪成固然心中不以为然,表面上也得装出一副唏嘘不已的样子,正在想着要说两句安慰的话,一直默不作声的徐阶开口了:“春秋责备贤者,可严阁老一人也担不起大明的江山。我等不才,既忝列台阁,辅弼朝纲,断不敢令阁老一力承担。阁老具疏,在下愿附名骥尾。” 严嵩先是一愣,接着伸出双手,握住了徐阶的手:“少湖,老朽谢了!” 从东暖阁回到内阁的路上,严嵩已在心里反复盘算,改易《皇明祖训》,另立《宗人法》之事肯定要引起朝野上下,尤其是那些以清流自诩的言官词臣的反对和诘难,而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即便抬出皇上,那些阁员也未必肯淌这汪浑水。因此,他也没敢指望他们能跟自己共同担罪,说出方才那番话是在将他们的军,他们今日若是不当面反对,日后便不能暗中策动门生故吏来借机使坏。少了这些内阁重臣在背地里撑腰,纵然有区区几个无党无派的迂腐书生闹腾,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但徐阶如此主动表态支持,倒使他心中泛起了嘀咕:这个徐松江为人最是滑头,今日怎会如此主动示好卖乖? 内阁以先入者为长,四大阁员中,严嵩、李春芳都是数度入阁,自然排位靠前,下来就该论到嘉靖二十一年十一月入阁的徐阶了。可是,他的资历较马宪成要浅很多,吏部左侍郎的官阶也比不上马宪成户部尚书的六部正堂那么显赫权重。因此,自从恩师翟銮被罢黜首辅之职,勒令致仕之后,徐阶便深自韬光养晦,从不在大小政务上多发表意见,今日如此反常,也难怪严嵩会狗咬吕洞宾。 严嵩可不知道,徐阶此前查问张居正课业时,曾听他说过这些日子于内廷和皇史晟阅览了大量典籍史册,当时心中就起了疑惑:他一个庶吉士,要延习朝章律法,顶多找两本列位先帝的《实录》来看也就是了,为何还要查阅内廷密档?不过,内廷密档多有修《实录》时删掉的隐秘之事,寻常内阁阁员都不能与闻,张居正却能如此,定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也不好追问。今日一见严嵩这份奏疏,徐阶立刻就猜到了个八九不离十。至于为何皇上要指名由严嵩那个老贼上奏,也是悉心保全张居正的拳拳之心――不论此事是否苟利家国社稷和天下苍生,张居正尚未实授官职便妄言国之大政,光是那些言官的口水都能淹死他! 既然始作俑者是皇上,自己的门生又参与其中,徐阶当然要赞成此议,更不会放过这个向严嵩卖好的大好机会,便任由严嵩握着自己的手,还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了严嵩的手背上,恳切地说:“此乃下官份内之事,当不得阁老一个‘谢’字。国是蜩螳如斯,理应为君分忧,与阁老同舟共济。” 见从来都是貌合神离的严、徐两人如此亲密,李春芳和马宪成也十分诧异,但他们知道皇上圣意已决,徐阶又已抢先表态,自己若是仍迟疑推辞,便会得罪严嵩,再被狗贼严嵩和滑头徐阶转奏皇上,定有不测之祸。因而,两人对视一眼,李春芳带头说道:“少湖这是正论。如今江南初定,急务尚不知凡几,我等内阁辅弼之臣确需风雨同舟、共担国是。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我与马阁老也不敢人后。” 严嵩情不自禁地向其他三位阁员深深长揖在地:“诸位先生高义,嵩百死难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初定 第九十四章 天下初定 正如严嵩所料,皇上要将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全部依律论罪,明正典刑的圣意,如同在金銮殿起了一声炸雷,满朝文武惊惧不已,俯阙痛哭,恳请皇上看在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及列祖列宗的面子上,对那些天潢贵胄法外施恩,以全天家亲亲之谊,并慰天下士心人望。 更有甚者,几位品秩较低,只能恭立在殿门之外的低级官员不顾礼仪,也不惧怕守卫殿门的大汉将军的阻挠,冲出班队,一边嚎叫着太祖高皇帝的庙号,一边将头在金銮殿外的石阶上磕得“咚咚”作响。 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戏还得继续演下去,御座上的朱厚厉声发出了怒吼:“《大明律》载有明文,谋逆乃是十大不赦之罪之首,你们要朕对那些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法外施恩,又将太祖御制的《大明律》置之于何地?!” 就在君臣僵持不下,朱厚作势要调镇抚司缇骑校尉拿人之时,严嵩出班,跪倒在地,将朝笏挡在面前,大声说:“臣,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严嵩启奏万岁,益逆及其他藩王宗室无论有无谋逆、欺君之情事,实不可一日见容于尧舜之世。惟是如今江南初定,民心思安,臣伏乞陛下俯允群臣所请,赦其死罪。” 终于有内阁辅弼重臣出面抗谏了!朝臣们的心中同声称赞:看不出来,一向奸佞柔媚的严分宜竟也有这等风骨。于是都屏住了呼吸,喧闹的朝堂一下子又变得十分寂静。 寂静声中,严嵩开始陈诉改易《宗人法》的主张。他的声音端正平和,仿佛是在议论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却又象是一阵惊雷,将朝臣们都砸懵了:且不说祸延全天下的皇室宗亲是否妥当,单是将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远适海外,就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根据《大明律》,囚犯发配共分安置、迁徙、口外为民和充军四种;而最重的充军又分为四等,最轻一等是沿海卫;上一等是远边卫;再上一等是烟瘴边;最高一等是极边。但所谓极边,也都还在建有边哨卫所的大明疆域之内,这“远适海外”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啊? 大多数人还在诧异间,个别人几乎按耐不住要出班驳斥抗谏了,就见其他三大阁员跟着一起跪了下来,奏请皇上“伏允严阁老所请”,还说只要准了严嵩所奏,则“家国幸甚,臣等幸甚”。 所有的人都傻眼了:向来波诡云诿的内阁、向来明争暗斗的内阁辅弼重臣何时变得如此和衷共济了? 这个时候,吏部右侍郎欧阳必进、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高耀、通政使司右通政赵文华、大理寺丞严世蕃等人带头跪了下来:“臣等恭请吾皇伏允严阁老所请!” 四大阁员,包括严党诸位要员一起上奏,造成了很大的声势,满朝文武都为之耸然动容,但心里却又都是一凛:内阁辅臣,尤其是严党如此大张旗鼓、不加掩饰地集体上奏,实在与常理不符,更有围攻胁迫圣驾之嫌,莫非他们竟不怕被人扣上一,那些青年官员都无一例外地受到了宗师座主的呵斥,他们固然心意难平,但也不好公然忤逆圣心师意,闹腾了一阵子也就平息了下来。 所谓“圣天子明见万里”,朱厚在苦心孤诣地谋划变革《宗人法》,将那些名为社稷藩篱,实为国之巨蠹的藩王宗室变废为宝的同时,也不忘安抚远在南京的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三人,特下手札曰:“行百里而半九十,张、陈、吕是也!事已至此,请罪何用,不若好生替朕抚定江南,也好将功折罪。” 这段时间,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三人率平叛军主力驻守南京,加紧办理接收诸事,并四处搜捕漏网逆臣。南都各有司衙门职官属吏及守备诸军兵将皆安分守己,接收诸事顺利,未起一点纷乱;更抓获了前南京守备副使、被伪明朝廷特加五军都督府左副都督衔的靖难军主帅高得功和前江防提督、特加五军都督府右副都督衔的副帅黄定国两人。魏国公徐宏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三位造逆倡乱的勋臣逃匿之后,这两位官居一品的军中大将就算是首要重犯了,张茂他们如获至宝,赶紧将两人槛送京师。尽管如此,毕竟高得功和黄定国的分量不可与三位勋臣同日而语,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三人仍提心吊胆,终日惶恐不安。 接到这样虽有责备之意,却又不失戏谑的上谕,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三人悬了许久的心才终于踏实了。斯时江南叛军大部闻风而降,安思达、杨士冲两家土司也带着驻守郴州、漳州、广信、温州一线的南蛮异族兵马仓皇逃回广西、云南,只有少数游兵散勇沦为强盗,啸聚山林。前军营团军与困守常州的江南游击军会合之后,统归俞大猷指挥,正星夜兼程,南下浙江、湖广,与福建、广东两省卫所军联合扫荡,江南已无大的战事。他们就按照原定的方略,由陈世昌和吕芳率左军留驻南京处理善后及安抚百姓诸事;张茂率中军、右军和后军回师淮扬,围歼目前仍盘踞在中都凤阳的前凤庐总兵,被伪明朝廷特加五军都督府右副都督衔委为靖难军副帅的李明博所部。 兵败徐州,李明博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南都把持朝政的勋臣贵戚当成替罪羊,不敢回撤江南,而是收容残部逃回了老窝凤阳。平叛军没有把他们区区几万人放在眼里,大军渡过淮河之后,只留下右军一部监视、牵制凤阳、淮安之敌,主力一路南下,直取南京。这一战略部署,与当年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如出一辙,果然收取全功。 大军压境,战不能战,守不能守,李明博见大势已去,遂于嘉靖二十四年十二月初八自缚请降。至此,这场持续一年有余、席卷南直隶、浙江、湖广等江南一京三省,并波及北直隶、福建、广东、广西、贵州、四川、山东、河南等一京七省的叛乱终于宣告平定。 早已等的迫不及待的礼部和司礼监奏请皇上,将午门献俘大典的日子定在了嘉靖二十五年元日。三法司连夜突击审讯,将参与江南叛乱的逆臣论罪定谳,二品以上大员分别处以灭三族、灭一族、凌迟、诛戮、弃市等刑,罪员家属和其他中低级官员、军将杖责之后远戍边外。 报至御前,朱厚首先勾去了指派弟子作法厌胜帮助叛军守城的龙虎山张真人的名字,批曰:“方外之人,涉足红尘已是不祥。不祥之人自有天谴,天既谴之,朕就不谴了。” 接着,又勾去了前益王府长史、伪明朝廷挂礼部尚书衔翰林院掌院学士史梦泽,批曰:“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迂腐书生,空谈误国。惟其有才,朕不忍伤国朝斯文元气,姑且容之,到国子监教书去。” 赦免了宗教界和学林著名人士之后,就在要将公本发还内阁拟票施行的前一刻,朱厚又灵机一动,将所有人的名字全部勾去,批曰:“谋逆倡乱,罪不容诛。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姑且留其性命,迁徙其族与藩王宗亲一并远适海外。若三代无有作奸犯科者,赦其还乡,归葬故里。” 谋逆之人不能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令朝臣颇有微词,但生不得适其国,死不得入祖坟,也算是很重的惩罚了,他们也不好指责皇上滥施天恩。 嘉靖二十五年元日,筹备许久的午门献俘大典如期举行,平叛军主帅、太师英国公张茂率军,押着一队队的俘虏从前门经千步廊、承天门、端门至午门,沿途禁军森严,刀枪林立,阵阵呼喝之声如山鸣谷应。御座设在午门城楼上,朱厚身穿华美的章服端坐其上,身披明光铠、手持金瓜、斧钺、龙刀、凤剑的大汉将军从城楼下一直排到午门,那凛然至尊的天威不但使一干乱臣贼子魂魄俱丧,文武百官也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俯身在地,发出由衷的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这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之中,侍立在皇上左右两边的严嵩、李春芳等四大阁员仿佛听见皇上喃喃地说了一句:“终于熬出头了……” 短短一句话,这两年来变乱迭起、朝局激荡的一幕幕奇祸惨变顿时浮现在四大阁员的眼前,严嵩带头,其他三人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仰赖祖宗神灵护佑,更托皇上如天之德,我大明依旧如日中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六卷 大治 第一章 望夫成龙 坐落在姚江中游的浙东大府――绍兴,可以称得上是一座风貌独特的城市。它扼控着省会杭州与浙东地区的交通,城中水网纵横,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内河与之并连,船只进出十分方便;又因盛产名茶和佳酿,所以茶馆酒肆遍布城中各处,而且一年四季生意都是那样兴隆。 可是,也正因其地处水陆要冲,在去年那场席卷整个江南的叛乱之中,自然不可避免地遭受了战火的涂炭和乱兵的洗劫,如今已显出了一副荒凉破败的景象。那纵横交错的水巷,昔日还飘荡着美妙的吴侬软语和琵琶铮纵,如今已经被穷饿无计的呻吟愁叹和失去亲人的哀哀痛哭所代替。此外,由于青壮男丁多被伪明朝廷强拉从征,耽误了去年一年的农时,给占据江南手工业主导地位的丝织棉纺业带来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遍布全城的丝绸作坊如今也很难听到提花织机那一天到晚的轧轧之声。丝织棉纺业的衰败不仅只是关系到桑农、棉农和织户、织工的生计,还进而影响到了各行各业。比如说,由于贩运丝绸棉布的商船较往年减少了许多,以往那种百货充盈、行人熙攘的景象荡然无存,依之为业的店铺、客栈、酒肆纷纷倒闭,只剩下少数的店铺还勉强支撑着门面,生意也相当的惨淡可怜…… 好在那令人悲伤令人恐惧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王师去年岁末平定江南叛乱之后,施行了一系列的安民抚民与民休养生息的仁政,如发钞发粟赈济饥民、组织流民返乡;将抄没谋逆倡乱的藩王宗室、勋臣贵戚和官员的田产分发百姓,鼓励农桑,减免赋税;命铸造钱币的宝源局用缴获的兵甲军械铸造农具;利用所俘虏的叛军兵将兴修水利、广垦荒地、开办军屯等等。这些抚民兴农措施已初见成效,流离失所的难民陆续返乡,在官府衙门的赈济下度过了最难熬的春荒,入春以来几场透雨,几度薰风,这片得天独厚的土地又出人意料地迅速复苏过来。到了眼下八月初,新谷已经收进了谷仓,二、三月里插下的桑苗也已产出了至少两茬三茬的生丝,那些在田间劳作的农夫,还有那些终日为生计奔波的市井小民,尽管还是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但总算是看到了一点微茫的希望,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萧条冷落的市面也多少恢复了一点活气…… 正午时分,一个年轻人匆匆走过青石铺就的小桥,看他头戴方巾、身穿长衫的打扮,大概是一位有功名的士子,但那身已洗的发白的长衫上补丁摞着补丁,比街边那些一身粗衣短打,挑担背筐的村夫也好不到那里去。 不过,在绍兴城里,他大抵算是个名人,街边店铺的老板、伙计见了他,都热情地打招呼:“徐相公,这早就收摊家去啊?” 那个年轻人虽然落魄,却似乎仍少不了士子儒生的心高气傲,耻于与这些粗鄙不文的商贾之徒、市井小民叙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应答,脚步不停歇地匆匆而去。 一个过路的人忍不住问道:“这位相公是谁啊?” 店铺的伙计大惊小怪地说:“他你都不知道?一听就知道你老哥不是本地人!我们绍兴城里一大怪,徐癫子啊!”见那个外乡人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又补充说道:“就是那个城中卖字卖画为生的徐家老二,叫徐渭。” “哦,听说过,听说过。”那个路人热烈地说:“听说他画画的不错,字也写的好。” 兴许是终日无生意可做,那位伙计闲得发慌,就兴致盎然地问道:“你见过他写的字?” “我们余姚的几位相公都这么说,把他的字画当宝贝似的藏着轻易不肯示人,那还能有错?”话虽如此,那个路人还是主动坦白了:“不怕你老哥笑话,徐相公的字我也见过,不大认得……” 那个伙计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十分开心:“就是说嘛!写得跟个鬼画符似的,有谁能认得!要不满城怎么没人找他写招牌写对子?整日价守着他那个破字画摊也遇不到一个买主,常年饥一顿饱一顿的,还一副穷酸像!” 余姚是绍兴百余里之外的属县,年代却比绍兴还要久远的多,它的名字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的传说。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个余姚人比之眼前这个绍兴城里的伙计,多了一份难得的宽容,听他这么刻薄地挖苦那个徐渭之后,忙摆着手说:“可不敢这样说。那些相公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可得罪不起……” 似乎怕绍兴大郡的市民嘲笑自己这个郊县人怯懦,他又给自己找到了理由:“这不,马上又要乡试了,中了便是举人大老爷,立时就阔了。日后还能选官……” “嗤!”那个伙计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打断了他的话:“往年你还说得这个话,如今可说不得了!那些相公要跟我们一样纳课完税,还有谁愿拿自家的田产去投他?怎能说阔就阔了?再说了,就算中了举能选官,那个徐癫子大抵也没有那个命,他十二岁中秀才,全城人哪个不说他是神童,别说是举人大老爷,日后状元都有得做!可如今怎样?一来二去也考了十来年了,鸟毛都没捞到一根,倒是那装乔模样的长衫是越发的破了!” 那个会稽人知道自己见识不及这个通衢大郡的店伙,也辩不过他,只得举起了白旗,感慨道:“说的是,举人大老爷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就在他们议论得越来越热烈的时候,那个成了他们谈资的徐渭已走到了一座低矮破败的房舍前,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柴扉,走了进去。 一个面有菜色的女子――他的妻子徐黄氏迎了上来:“回来啦。” “嗯。”徐渭应了一声。 “家里没有米了,奴家把刚织好的那匹布拿去换了些米,不晓得相公这么早就回来,刚下锅,请相公稍等片刻。” “嗯。”徐渭又应了一声,这才发现妻子与往常有些不一样,仔细看去,原来是头上异样地用一块罗帕包住了发髻,便问道:“你怎么了?大热的天竟还包着头,莫非还打算出门?” “哦,不是的。”妻子慌乱地答道。 “那么――” 见徐渭仍要追问,徐黄氏知道无法隐瞒,低下头,轻声说:“奴家想着,今儿是八月初三,再过六天就又到乡试时间了,就……” “啊,你又把头发剪了去卖?” “年辰不好,上次还能卖到五串钱,今次只能卖三串了。” “唉!”徐渭长叹一声:“好容易才护起来的头发,也不和我商量便剪了,未免太快了点。到底要不要去应考,我还没定呢……” 徐黄氏出身一个破落秀才之家,比之一般的村妇多识了几个字,更受了家学的熏陶,也把功名看得很重,嫁给徐渭之后,终年忍饥挨饿,辛苦劳作也毫无怨言,只求徐渭有日能金榜题名,听到徐渭说还在考虑要不要去应考,立即急切地说:“要考的,一定要考的。相公的文章做的那样好,怎能不去考?” 徐渭心里苦笑一声:童子发蒙诗起首便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可如今这世道,谁还看你文章做的好与不好? 但是,这些话说出来,未免有拈酸之嫌,也使含辛茹苦操持家事的妻子大失所望,徐渭也只好沉默了下来。 似乎能觉察到丈夫的难言之隐,为了坚定他的决心,使他打消放弃赶考的荒诞念头,徐黄氏走到里屋,费力地提出了一大卷行李和一只三屉格考篮:“看,奴家把相公进场行李都收拾好了。还向隔壁刘姥姥讨了几枚鸡子,到时候煮了给相公在场上补身子。” 因三场乡试每场考试都要持续整整一天时间,加上提前一天点名发卷,迟后一天放牌收卷,被褥、灯烛等日用之物便是必不可少。见妻子已家里唯一那床五成新的被褥被浆洗得干干净净,装进了包袱里;考篮中笔墨、砚台、挖补刀、糨糊等物也一应齐备,徐渭感慨地说:“劳你如此费心了,可上次应考,已将你陪嫁的衣物首饰全都当了,还累你剪了头发,才勉强凑足了路费。今次……” 看看徒穷四壁的家,他苦笑道:“如今家里还有什么可拿去当的?总不成把这房子押了出去?且不说祖宗就留下了这么点家业,不能败在我的手上,押了房子,你我可在何处栖身?” 徐黄氏犹豫了一下,又鼓足勇气,试探着说:“相公怎不去找大爷想想办法?” 听妻子提到在城里绸缎庄当帐房先生的大哥,徐渭长叹一声:“大哥那里……唉,不去也罢!” “大嫂虽说凶了点,大哥总还讲道理。毕竟功名是一辈子的事儿。自家兄弟,总还是会帮忙的……” 见徐渭还是兴趣缺缺的样子,徐黄氏又鼓励他说:“相公今次一定能中的。只要相公中了,日后我们便可百倍千倍地还他们。大嫂那么精明一个人,这层道理她不会不明白。” 徐渭苦笑一声:“科场之事,谁能说得清楚?你又怎能断言我今次一定能中?” 徐黄氏说:“往年相公不中,不是文章不如人家,而是没有银子去孝敬。奴家听说,南都那些相公前年拿银子去捐官,去年朝廷兵马杀来,夺了功名不说,还罚了双倍的银子抵罪。没有他们那些只会拿银子买通关节的人作怪,相公今次怎能不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二章 赴省赶考 原来,前年江南叛乱之后,南都的新明朝廷为了敛财而大开纳捐之门,许多豪富子弟都去捐了官,最不济也都混了个“选贡生”。照国朝科举取士制度,贡生同举人、进士一样,也算是正途出身,今后不用再参加乡试和会试,只要在廷试中合格,就可以正式授予官职。谁知那他们都是各州县赶赴考场的生员,有年轻英俊、步履矫健的;也有老态龙钟、须发皆白的;有的穿绸着缎,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摇着洒金折扇空手而行,自有健仆替他扛箱提笼;有的则独身前来,自己提着行李,累得弯腰曲背、满头大汗。这些生员脸上的神情也是各不相同:那东张西望、表情紧张的,必定是初上举场的新进生员;那心事重重、低头走路的,多半是久困科场、累试不中的秋风钝秀才;至于那些从容镇定、神态昂然的,若不是自视甚高,以为胜券在握无需担忧;便是早已暗中打通了关节,已将功名稳稳地攥在了手心里。 背着包袱、提着考篮,匆匆赶往贡院的徐渭便是这最后一种。那倒不是他已暗通关节――就算拼着把祖屋卖掉,那三间东倒西歪的祖屋又能卖得几两银子?不晓得可否够打点门房,见到一省的学政大人。而是他一向对自己的才学十分自负。早在十几岁时,他便把五经六艺操练得滚瓜烂熟,近年虽说科场不顺,加之家中生计日渐窘迫,不得已卖字画为生,却也一直没有将八股经艺搁下,自觉眼光和手笔都有了突飞猛进,文章火候已到,再不中便是没有天理。坊间流传的那几部最著名的八股文选集,还有一些有名的才子的闱墨房稿,他都借来仔细揣摩,自认一点也不比自己平时的习作强到那里去,至于为何不入考官法眼,大概不是因为科场龌龊,就是因为时运不济。但今科却不同,科场龌龊不龌龊且不去管它,至少许多兆头都预示着他已经时来运转。比如说,妻子徐黄氏前些日子偷偷瞒着他求遍了绍兴城内的寺庙道观,每次得的都是上上之签。而且,就在登程的前夜,徐渭自己也曾净手之后焚起一柱线香,拈枚起了一课,得了个“贲卦”。贲者,文明之象也,他心中已是十分欢喜。再仔细看卦象,只见内外两爻,相对发动,似乎预兆着此去会一举两得。对于《易经》研究很深的他不免疑惑起来:这次考得再好,也只得一个举人,哪里还能考回两个举人不成?想来想去,始终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无论如何,总不是个凶兆,兴许还能应在明年大比一举高中也说不定,于是放下心来,自信满满地搭着本城一条驶往省城杭州的货船,又一次踏上了应考的道途。 唯一令他担心的是,绍兴紧邻着省城杭州,为了节省旅费,他算着日子只提前了一天启程。可是,那条船上载有大量的丝绸,又是逆水行船,路上不免耽搁了不少时间,而应考生员要按各州府点名进场,若第一个就点到绍兴府,就有可能误了点名,不得进场。因此,他越发地加紧了脚步,匆匆赶到了贡院。 与往年一样,这里已经挤满了各州县的生员,都在等待点名进场,加上他们的仆人随从,足有二、三千人之多,将贡院门外偌大的一片空地挤得满满当当。徐渭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之中,去看贡院门口贴出的告示。告示上说今次乡试,浙江下辖的十一个州府按杭州、严州、嘉兴、湖州、宁波、绍兴、台州、金华、衢州、处州、温州的次序点名。再看辕门外挂出的号旗,上面写着“严州”二字,也便是说此刻才刚刚点到严州府,估计至少等到午后才能点到绍兴,他这才放下心来。 尚未点到的那些州府的生员东一堆西一堆地随意站着坐着,有的正起劲地交谈,有的则抱着厚厚的,还在那里临阵磨枪,各式各样的行李和考篮丢得满场子都是。徐渭生性孤傲,从不与人交往,便找了个背阴处坐了下来歇息。 正在闭目养神,忽然,身边传来一个声音:“老兄听说了吗?今期乡试,谁该中式,那头十名的单子,都已在主考大人的夹袋里了!” 徐渭以为是在和自己说话,出于礼貌,他睁开了眼睛,还没有接腔,就听到有人应道:“啊,有这等事?那我们岂不是白考了?” 说话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个生员。起头说话的那个胖子冷冷地说:“白考倒还不至于,只是这头十名,阁下休去想它便是了。” 那个瘦子沮丧地说:“晚生也考过几场,知道科场历来污秽不堪。原本以为今次能干净一点,谁知道……” “既然历来如此,今次又怎能干净的了?莫说是……”那个胖子抬起眼皮向上撩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把犯忌讳的字眼避开之后,才斩钉截铁地说:“就算是圣人复生,也是休想!” 徐渭心中暗自点头:是这个理!学政、考官是清要之职,常年无银钱过手,更不涉及民政,为何科甲正途出身的进士、翰林都打破了头的要争抢这个位子,还不是因为能从这些生员身上捞点油水吗?每年的岁考可以小捞一把,到了眼下这三年一次的乡试,更可放开手脚大捞特捞,自古便是如此。不过,那些考官为了掩人耳目,总不会把名额吃的一个都不剩。至于进得了进不了头十名其实都无所谓,反正八股文章又考不出什么真才实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三章 科场查弊 时间渐渐已到了午时,生员们都穿着又宽又大的白布直裰,在八月的酷暑骄阳下苦候,一个个热的汗流浃背、晒的头昏脑涨,疲惫不堪且萎靡不振。谁都懒得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快点进场。有五六个生员已经支持不住,当场中暑昏迷,被守卫考场的军卒衙役抬出去救治,显然是要错过了今科考试了。 也有一两百名生员是自己走的。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人主动放弃三年一度的乡试,概因严州府生员点齐进场,在贡院二门内搜检之时,查出了三名夹带作弊的人。其中一个事先请人写好了几百篇文章,各种题目都有,然后用蝇头小楷写在极薄的金箔纸上,卷折成很小的纸头,有的塞在笔管里,有的藏在考篮的夹层里,显然打算到时候拿出来照抄;另一个的砚台别有玄机,底部被镂空,塞进了一本只有寸许宽,一指厚的特制书,竟是《四书五经》的缩刻本,听说每个字只有针尖那么大,也是打算到时候好偷偷查阅典籍出处。这两人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但与第三个比起来,则只能称是小巫见大巫――那人将事先准备好的文章用药汁写在青布衣袄被褥之上,外面薄薄地抹上了一层青泥,只要把泥擦掉,字迹就立即显现出来。 那三名作弊之人按律被剥掉衣帽,戴枷示众,日后还要削去功名。同时,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在生员之中流传开来:如此精妙的手段也会被发现,是因为皇上痛感科场舞弊事件层出不穷,故于今科乡试之时,派出大批锦衣卫分赴各省,专司纠察科场风纪。在那些审讯老手的面前,任你施出什么手段也逃不过他们的法眼。这一下,可把场外的生员都给震住了,那些身上不干净的人都害怕起来,立时就散掉了一两百人。 徐渭本就心底坦荡,得知此事反而更加放心了:皇上要整肃科场风纪,还派出了锦衣卫上差亲临监察,那些考官谁敢不顾自家的官位前程,甚至身家性命来捞银子!看来刚才关于主考大人徇私舞弊,将头十名发卖的传言并不是真的,那么,兴许今次还有望争一个头名解元…… 正在想着,突然贡院门口又起了一阵骚乱,原来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狂士,喝得醉醺醺的,跑到贡院来捣乱,又嚷又叫,还半唱半念着一支小曲: “读书人,最不济, 滥时文,烂如泥, 国家本为求才计, 谁知道变成了欺人技。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 摇头摆尾便道是圣门高第, 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 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 书案上放着高头讲章,书坊中买着新科利器, 读得来肩耸背驮,直读到须发皆白,却不知 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负光阴,白日昏迷, 就教他骗得高官来做,终也是朝廷百姓的晦气!” 此曲虽多有俚语,但立意及遣词用字倒还不俗,那帮等着进场闲极苦闷的生员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但那位狂士一边唱念,还一边冲着他们嘻嘻地笑,羞得他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大家心头火气,一拥而上将此人逮住,交给了巡官衙役拘押起来,这才平息了这件不大不小的事件。 终于轮到了点绍兴府的生员进场,徐渭背着铺盖,提着考篮,站到了山阴县生员的行列之中,点齐之后,才在手持高脚点名牌的差役的引导下,登上台阶,走进辕门。 各省贡院的规制大体一制,进了辕门迎面是两座鼓楼,分立在坐北朝南的大门两旁。鼓楼后面是两座石牌坊,分别用朱漆在右边的牌坊上写着“明经取士”,在左边的牌坊上写着“为国求贤”。牌坊当中,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大门楼,上面悬着一块黑字横匾,工楷大书两个斗大的字“贡院”,下面并排横着三个门洞,这就是考场的大门。 进了大门,接着是一道仪门,这是生员们领取试卷的地方。徐渭放下行李,同其他生员一样,照例解开衣服,脱下鞋袜用手提着,然后到二门的栅栏领取了试卷,进了二门。 二门内大堂里的气氛远比往年要严肃的多,不但有四个搜检官分立四个角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鱼贯而入的生员,大堂正中摆着六把太师椅,当中端坐着四个精壮的大汉,面孔硬硬的。他们都穿着过膝长的黑衣和半截的短裤,脚上穿着草鞋,肩膀特别宽,胳膊特别长,腰上紧紧扎着两寸宽的牛筋腰带,束得十分细,黑衣下摆露出的小腿十分粗壮,腿上青筋暴露硬如铁柱。即便是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一看这副“虎臂蜂腰螳螂腿”的身板,也知道这四位便是大明朝赫赫有名的锦衣卫。 这些镇抚司上差本就“见官大三级”,又是奉旨而来,主考官、浙江巡抚张继先和副主考、浙江学政王开林两位正三品的大员自然只能叨陪末座,分坐在左右两侧,也是一脸肃杀之气。 由于皇上派出了锦衣卫监督科场风纪,又搜出了那三个身藏夹带的生员,带累的所有人都不得安生了。生员一进来,立刻就有两个衙役扑了上来,将走在最前面的那名生员手中的被褥考篮夺过去,翻笼倒箧地大搜特搜起来。或许是故意做给那四位锦衣卫差爷看,搜查的十分仔细,不但文具全都要敲敲打打查验一番,夹被夹衣要拆开,就连生员照例备有用以充饥的糕饼点心都要切开来瞧上一瞧。这且不说,验完了东西还要验人。往常验人,顶多就是将生员解衣剥裤,看看身上无有夹带便可放行,今日却不行,只见一个衙役将生员按在桌子上,另一个则一把扯掉了他的亵裤,显然是要检查他的肛道里有没有藏着东西。 如此折腾,其他生员都是一肚子火,但又不敢发作,心高气傲的徐渭却受不了了,大喝一声:“住手!” 肃穆的大堂之上响起了他的一声断喝,立刻把所有人都惊动了,那两个衙役停了手,而坐在大堂正中的那四个锦衣卫原本眼睛都眯缝着,此刻突然睁开,立刻射出了骇人的凶光,正在待查的绍兴生员都吓了一大跳,纷纷畏缩着朝两边躲去,把激愤难平的徐渭给留在了当中。 坐在正中的那名锦衣卫显然是个头儿,盯着徐渭,沉着脸问道:“何事喧哗?” 徐渭不顾本省两位父母官拼命打来的眼色,梗着脖子,大声说:“我辈青青子矜,非是江洋大盗,为何要这般严搜细查?” “还没有搜到你,着急什么?” “如此侮辱斯文,我学生心中难平!” 那名锦衣卫的头儿冷笑一声:“侮辱斯文的恰是你们这帮穷酸自己!适才绍兴府会稽县搜出一名作弊生员,就是把一卷托人代做的文章塞在自家肛道里。为了给你们这些穷酸留点体面,也没来由玷污了贡院这座国家取士重地,才将他羁押在后堂,你若不信,我这就派人带你去看!” 徐渭为之语塞,愣了一刻才说:“纵有害群之马,又岂能将所有士子一概视为滑奸巨寇……” 生怕这个不长眼色的穷书生惹恼了镇抚司的上差,带累自己吃了干系,主考官、浙江巡抚张继先拍着桌子,大喝道:“大胆顽徒劣生,竟敢咆哮贡院,扰乱国家抡才大典!来人啊,将他给我赶出考场!” 副主考、浙江学政王开林也跟着喝道:“速速离场滚回家去,否则本官削去你的功名!” 两位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的方面大员、浙江百姓的父母官竟如此怯懦,一心讨好锦衣卫缇骑校尉,令徐渭大失所望;尤其是本省学政王开林,是一省生员的宗师,还是天下瞩目的翰林出身,竟也不敢为本省士子做主,反而助纣为虐,更令他十分生气,负气地将手中的考篮狠狠地砸在地上:“如此是非不分,还枉称国家抡才大典,我徐渭不考也罢!”说完之后,转身扬长而去。 就在他即将跨出大堂的时候,突然听到那名锦衣卫的头儿沉声叫道:“站了!” 徐渭头也不回地说:“我学生未曾干犯国法律令。上差勿需如此喝呼指斥我学生。” “嘿嘿,”那名锦衣卫的头儿冷笑道:“就凭你对抗圣命,咆哮公堂,我这就可以将你打入天牢,问成死罪。” 徐渭回过头来,毫不畏惧地迎视着那名锦衣卫的头儿射来的目光:“《大明律》载有明文,诸生即便犯了国法,未夺功名之前也不必受押受审……” 主管一省生员的学政王开林吓得脸都白了:这个不知死活的穷酸秀才,竟敢和镇抚司的上差扯什么《大明律》!《大明律》载有明文,革员未定罪之前一律不能用刑,可那些获罪落到诏狱之中的官员,任你是六部九卿,还是一省督抚,镇抚司哪年不打死几个?如此愚顽酸腐,真真要把人害死啊!当即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大胆狂生,竟敢顶撞镇抚司上差!” “听见了吧?徐渭!”那名锦衣卫的头儿竟一口叫出了徐渭的名字,显然是徐渭刚才的负气之言被他一字不漏地听了去:“有你浙省学政大人在此,你还敢以功名凌人吗?” 听到那名锦衣卫的头儿点到自己的名下,王开林更是惊恐不安,忙起身拱手,说:“三爷息怒。下官这就挂牌,削去这名狂生的功名!” 原来,此人竟是名满天下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三高振东,难怪一省的巡抚、学政如此惶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四章 无妄之灾 锦衣卫的名头本就威震天下,江南叛乱之后,皇上派出了好几位锦衣卫太保爷南下,或策反谋逆要员,或诛杀叛军大将,为朝廷顺利剿平江南逆贼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的事迹经江南百姓口耳相传,已成为神话一般的人物,其中就有这位高振东高三爷。可是,徐渭如今却是满心的愤恨:这些皇家奴才果然骄纵不法,恣意凌虐官绅士子! 被削去了功名,徐渭心中更为愤恨,正想要对软骨头的王开林反唇相讥两句,却听那个高振东问道:“你的表字可叫‘文长’?” 徐渭不知他怎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中不免有些惊诧,但随即一想,大丈夫立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又何惧之有!便昂然答道:“正是。” 高振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一般,突然笑了:“看你穷成这个样子,也没有什么好搜的,进去应考吧!” 徐渭这下才真的愣住了,怔怔地看着高振东。 “怎么?还要我派人送你入号舍不成?” 原来竟是既往不咎!徐渭心中涌出一阵暖流,但刚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感激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就拱手向他做了一揖,拾起被自己扔了一地的物品胡乱装进考篮,就提着行李朝二门那边走去。 徐渭出门之后,王开林悄悄起身,来到了高振东的面前,低声说:“三爷,此子甚是狂傲,言辞多有不敬之处,三爷为何却要对他网开一面?” 高振东其实也是懵懵懂懂。这一年里,他一直留在南京协助吕芳追查逆党监控江南数省官员,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工夫更不想来干纠察科场风纪这样的鸡毛蒜皮的小破事,是皇上亲下手札点名派他来浙江,而且上谕里指明让他留意一个名叫“徐渭徐文长”的人。尽管对这样的圣命殊为不解,但这两年里,皇上动辄就能梦通神灵,得来辅国能臣良将,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他方才略一试探,觉得此人风骨不俗,与吕公公时常提到的那个海瑞有几分相似,便更坚信了这个判断。但是,皇上密旨自然不能说给王开林知道,高振东便笑道:“那个穷酸书生,着实迂的可恨又可笑,就让他去考上一考,看他腹内才学是否有脾气那么大。” 王开林之所以有此问,是见高振东不但知道那个狂生徐渭的表字,还对他挺客气,便想知道徐渭是否背后有人,故此高振东才对他格外开恩,若是如此,他自然也要对此人“格外开恩”,但高振东的回答显然不是这样,忙陪笑道:“三爷真是豪爽盖世、仁义无匹啊!”随即,他又拱手道:“下官少陪。” 眼瞅着考试即将开始,高振东也不能把正副考官都拘在大堂之上,便欠了欠身:“王大人不必客气,请自便。” 王开林冲着一位属吏施了个眼色,就出了大堂。 过了片刻,那个属吏也匆匆出来,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王开林恶狠狠地说:“你是巡考的,给我盯紧那个狂生!” 那个属吏一听就明白王开林的意思,心中不禁为之一震,有些犹豫地看看王开林,似乎有话却不敢说的样子。 王开林以为他不能领会自己的意图,进一步点明道:“有镇抚司的上差在,什么都得按朝廷的规矩来。阅卷官那里也有镇抚司的上差守着,到了那里就有些麻烦,还得你这边想办法。也不要做的太明显,过上个把时辰去看他一次。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个属吏虽不入流,但在学政衙门待得久了,也知道那些生员个个都是十载寒窗,求个功名也着实辛苦,加之自持是王开林的心腹,便大着胆子帮徐渭求情说:“请大人恕小的多嘴,不是那个三爷都不跟他计较了吗?” 王开林厉声呵斥道:“你懂什么!那些镇抚司的差爷向来只抓当官的,哪只眼睛里能容下那个不入流的穷酸秀才!” “那……” 因是自己的心腹,王开林也不瞒他:“三爷不跟他计较,却不是说便不与本官计较!当众顶撞三爷的人,若是让他考取了,三爷的脸往哪里搁?惹恼了三爷,不说别的,只今日搜出那么多作弊之人,三爷一份密报送上去,都够本官把乌纱帽还给朝廷!” 接着,他又恶狠狠地说:“入闱前你统共带了二、三十人来拜谒本官,本官翻了船,能有你的好?!” 那个属吏闻言大震,忙不迭声地说:“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徐渭却不知道自己已是“简在帝心”之人,更无端要被副主考学政大人“格外关照”,径直进了二门。二门后面还有一道门,名叫“龙门”,顾名思义,自然暗喻着连登金榜、飞黄腾达的意思。龙门内,平列着四道较小一点的门,取的是《虞书》中“辟四门”之意。过了这四道门,就来到考场之内。只见一条宽阔的露天通道,从门边一直向内延伸。露天通道的当中,建有一座“明远楼”,楼高三层,飞檐轩窗,气象颇为宏伟,但它的用意却和考场四周的望楼一样,是为了能够随时监视考场的情况,生员们在考场上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监考人员的眼睛,企图作弊就不那么容易了。 同样出于防止作弊的考虑,考场周围还另外建有两道围墙,内墙高一丈,外墙高一丈五尺,墙头都不满了带尖刺的荆棘,考试期间还有兵士在围墙之间来回巡逻,有哪个作弊者胆敢铤而走险,就算能翻越荆棘密布的围墙,也断然会落到巡逻兵士的手中。 这一切的布置,都是为了将考场同外界严格地隔绝开来。此外,不但是防备考生舞弊,还有更为严厉的防备考官徇私的措施:考场只是贡院的前半部分,而就在贡院的后半部分照例也有许多院落馆舍,则是那十八位阅卷官办公、歇息的地方。举子入闱之后,所有的阅卷官都被控制在这里不得出入,一直到试卷誊抄、批改、推荐乃至最后的录取完成,放出桂榜之后,他们才能离开。自然,这里的戒备更加森严,应试生员和其他一切无关人等都严禁入内。 不过,再严密的防范措施,也无法根除科场舞弊的秽行,别的不说,照例要做本省主考官的巡抚和副主考的学政因为有诸多公务要处理,就不在被限制出入的人之列,而他们通常既是出考题之人,又是确定生员名次之人。仅此一条,就为许多官员和生员营私舞弊大开了方便之门。所以通常情况下,皇上也会千里迢迢地派出京城里的翰林或御史出任某省的考官,拟题主考。这次却不同,皇上没有派来考官,却直接派来了锦衣卫,大概是连那些翰林或御史都不能让皇上放心的缘故吧! 那条露天通道的两旁,是八尺高的砖墙,墙上是一个个带栅栏的门,每个门的距离也是八尺。这样的门有数十道之多,都按“天地玄黄”的顺序一字一门地编着号。每号门之内,是一条仅可容二人并肩通过的狭长小巷。小巷的两侧,密密麻麻并排着一间间有顶无门的小斗室,每巷也有近百间之多,这就是“号舍”――生员们答卷和住宿的地方。 徐渭看看手中试卷的编号,在玄字十六号房,便仔细地看了贴在四门内侧的“席舍图”,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这是一个宽只有三尺、深也只有四尺的单间小房,为了便于监视,故意建成有顶无门,也没有窗户的制式,只在墙上掏了两页砖,做成一个放油灯的小壁龛。两边墙上多出了上下两行砖托,放着两块可以合并的木板。要答卷时,将木板拆开,在上下两行砖托上各放一块,就成了桌子和椅子。要睡觉时,再将两块木板合并,放在下面那行砖托上,就成了床。由于地方实在太狭小,生员们都只能屈膝而卧,睡上一夜自然十分难受,加之考题繁多,应考时间就显得很紧张,许多生员往往彻夜不眠不休,真是应了那句“熬更守夜”的话。 此外,由于号舍没有门,只允许在门洞上临时挂一块油布帘子,碰上刮风下雨,怕雨水污浊了卷面,被阅卷官直接扔进了废纸篓里成为“废卷”,应试生员只能转身背对着门,蹲着或跪着答卷,靠身体来遮挡雨水,景况就十分狼狈。而且,这样做还一定会引起在那些一直在考场上巡逻的监考人员的特别关注,时不时地掀开帘子查看生员是否在作弊。他们这么一搅和,刚刚想到的一段佳句,甚至整篇精妙的构思就化为乌有,不得不重新谋篇布局、遣词造句,令生员苦不堪言,只恨天公不作美。可若是不下雨,八月的炎天酷暑,坐在这样低矮且没有窗户的号舍里,简直就跟坐在蒸笼里差不多,照样还是苦不堪言。 好在徐渭本就是贫寒出身,又已三下科场,倒也习惯了这样的辛苦,匆匆安顿下来之后,向负责料理“玄”字号应试生员起居饮食的号军讨了一点水,泡起了一碗粗茶,拿出考篮里的掺着玉米的饭团,吹去荷叶上面沾着的浮灰,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就铺开木板,躺了下来。 因这些天里一直十分炎热,徐渭搭乘的那条货船是晚上起航,他也几乎一夜未睡。因此,头刚一挨上门板,倦意立刻袭了上来。 这个时候,那个被王开林叫出去打招呼的属吏走了过来,见徐渭已经呼呼睡去,不禁心中赞叹一声:此子虽狂,能有这份从容镇定倒也难得!随即又想到了身上背负的重大任务,更是摇摇头:方才出去不考才是正经,何苦要来受这几日之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五章 艰难应考 不晓得睡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轰!轰!轰!”几声号炮,徐渭慌忙起身坐起,原来天色已暗,各州县生员都已点名入场,贡院便鸣炮封门,严禁出入了。 这个时候,号栅已经关上,四下里变得静悄悄的,再也看不见生员走动,就连监考人员那威严的咳嗽声和厚底皂靴踩着青砖地面上的脚步声也暂时听不见了,整个考场上呈现出一派严肃而不安的气氛,真的象是一个马上就要展开生死搏杀的战场了! 不过,徐渭却一点也不紧张。他使劲地擦了擦脸,头脑立刻清醒过来,又拿起一块饭团放在嘴里,一边大嚼,一边便开始动手磨墨。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参加乡试,这种气氛,他可以说是相当熟悉。诚然,前三次都是铩羽而归,但那都是因为科场黑暗,埋没英才,这次既然如此严苛,想必场风也能为之一正,自不会让他这样的明珠仍藏于鱼腹之中…… 哦,这样的比喻未免太过俗套,近日研习《孙子兵法》,多有心得,那么似乎可以换一个比喻:不会让自己这样的宝剑仍复藏于匣中,而不能光寒九州涤荡宇内…… 渐渐地又有了脚步声,徐渭本能地向外张望了一下,猜到定是巡考官已经开始分发试题了。他把手中的墨条放下,坐正了身子,可是,那轻快的思绪仍在他的脑子里跃动: 如果这一次中了的话,那么明年就该到京师大比了。虽说会试殿试也比乡试难得多,但好就好在考官的学识眼光也会高得多,相信他们更能识得我的文章!还有皇上在盯着,科场舞弊的情事大概也会少许多,就更不用担心什么了……若是会试、殿试都中了,我才不象那些迂腐书生一样,打破头的要去那劳什子的翰林院做那劳什子的储相,最好能分去九边或要害卫所做经历,参赞军机,日后能做个监军御史,手握重兵,立马塞上,横戈赋诗,这才是真男儿该有的襟抱;要不,外放州县做抚民之官也可以,哪怕是穷乡僻壤,只要自己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为官,即便不能封疆入阁,也能上不负君恩,下能安黎庶,更为一方百姓谋福祉。那么,自己调任之时治下百姓定会跪哭挽留,万民发自肺腑的滚滚热泪,可比那些迂腐书生醉心梦想的做一代名臣得以光宗耀祖、青史留名光彩得多了…… 美好的幻想是那样的令人兴奋,令人迷醉,以至于巡考官将试题发到他手上之时,徐渭都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一接到试卷,他立刻就清醒了过来:圣人先哲曾说过“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那么,就让我从这一刻开始吧! 试题一共二十三道,其中《四书》出三题,《五经》每经各出四题。按照规定,除了《四书》三题必须全做之外,《五经》的二十题,只须做自己报考的那一经四题即可。每题一文,合成“七艺”之数。要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做完七篇文章,既要做得好,又要工楷誊正,实在是一件极其紧张极其辛苦的差事,常常有不少生员因无法完成,或者因紧张过度而当场昏厥。 此外,由于《四书》、《五经》的篇幅不多,字数有限,一般性地抽取其中的句子来做题目,考了几百年,就难免重复。所以,许多出题的考官都是想方设法地变花样,或在每章每节内摘取数句,或者把某一章分成几节,或者从一节之中截取一句,或者把几章几节连在一起,这样来出题目,一则能显示自家的才学不凡,二则也使应试生员无从预测,考出每个人的经学功底和能耐。不过,生员也有的是办法,那就是把平日习作的数量成倍地放大,把那几部圣贤书割裂了又割裂,拼凑了又拼凑,预先做它几十题几百题,精雕细琢,反复推敲,请方家斧正修改之后再背熟。这样,往往总有那么一两题甚至三四题能碰巧猜到。尽管平时吃些苦,但七篇文章不必一一重新谋篇布局、遣词用句、修改誊正,就省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把它用于那几篇未曾猜到的题目之上,就能翻出新意,显出本事,一举打动最是刁钻最是挑剔的阅卷官…… 徐渭却不是这样,他此前根本没有下工夫猜题习作,只大略又将《四书》、《五经》翻了一翻,拣几处自认为紧要的地方又仔细琢磨了一琢磨。拿到题纸之后,他很快地浏览了一遍,发现虽略显冷僻,倒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便轻轻地拈起笔,饱蘸了墨,伏下身去,就要往试卷上填写籍贯和三代出身,猛听到一声断喝:“徐渭!你咆哮贡院,已有失读书人的体面,务必自省,不可再生事端!” 受此惊吓,徐渭的手不禁一抖,一滴墨汁落在了考卷上。他顿时头脑发涨,两眼发黑,心中暗叫一声苦也!考卷污损,弄不好会作废卷打入另册! 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心想待会儿落笔到墨渍之处可以设想圆过去,也未必不能补救。 抬头一看,原来是学政衙门的一位属吏巡考到了此处,他也不理,又径自填起了考卷。 莘莘学子求学不易,随便毁人功名坏人前程便损了阴德伤了阴骘,那位属吏毕竟心中有愧,喝了一声之后也不好意思,就凑过来低声说:“小心些个,那些爷我们大老爷都得罪不起,更不用说你这穷秀才!”看看试卷刚刚落下的名字和籍贯,他没话找话说:“哦,你的字倒是不错。” 即便不说他一会儿做鬼一会儿做人的行径,令徐渭十分不齿,事情已过三秋,再说这些有什么用?何必现在才来做好人?再者说来,字好字坏你一个不入流的胥吏能看得出来?徐渭也不理他,继续飞快地填写着三代角色。 见他连个笑脸也不给,那位属吏内心的惭愧荡然无存,又扳着脸说:“字好有个屁用!中与不中全看大老爷一句话!” 徐渭索性放下了笔:“这位头翁(有功名的士子对衙门里当差人的尊称),你这话可莫要叫那几位锦衣危的差官听了去啊!” 那位属吏一愣,立刻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忙掩饰道:“少说废话!给大爷规矩点!”说完之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徐渭也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适才在填写姓名籍贯之时就大致有了第一道题的腹稿,略一稳定情绪,又拈起笔来,飞快地写了起来。 阅卷官少说也要看几百位生员的考卷,分出上中下三等,上等传看,中等待后酌定,下等直接就弃用。往往偷懒的人只看第一题,就定下了等级格次,因此第一题是最重要的,有的生员甚至不惜花费半天时间来修改第一题。可徐渭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做完,又开始写起了第二题。 正觉得文思泉涌,又是一声断喝传来:“不许跳做!阅卷老爷没工夫看你的破文章。” 又是那位属吏!徐渭不免有些气恼:“头翁,你又没看试卷,又怎知道我学生跳做了?” 那位属吏吃惊地说:“哦?你竟已完了一题?” 徐渭冲他翻了个白眼,又埋头奋笔疾书起来。 那位属吏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匆匆而去,找到了正准备巡视考场的王开林。王开林也十分吃惊:“看不出来,那个狂生竟有这等捷才!” “大人,要不……”那位属吏吞吞吐吐地说:“要不咱就算了?兴许,还真是位文曲星下凡……” 翰林出身,又久为学官,王开林也不乏惜才爱才之心,也犹豫了;但是,随即便想到那位“三爷”腰间挂的那块一寸宽、两寸长的腰牌,还有腰牌上那镏金的四个大字“北镇抚司”,他就猛地打了一个寒噤,低声呵斥道:“糊涂!越是这样,越不能让他完卷!午后你再去,记着,也并不只对他一人,邻近左右的都吆喝一声,免得被他看出破绽!” 那位属吏心里苦笑一声:已经毁了一个生员的功名前程,却还要再带累周围两三个,真是“官”字两张口啊! 午后用过贡院里分送的糙米饭和少油没盐的菜,徐渭开始埋头答题,又听到隔壁号舍里响起了那位属吏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隔壁那位生员兴许正在为考题而烦躁,当即就火了:“这半日你跟个丧门星似的在本公子面前转来转去,到底想干什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们家老爷子可是京城里的侍郎!张抚台、王学台一年两节的冰炭敬也不敢短了我们家老爷子的一分半毫!耽误了本公子的功名,一张片子送给王学台,立时革了你的缺,再送你到杭州府吃板子!” 那位属吏惊呼一声:“啊,是余姚梅公子!对不住,小的有眼无珠,实在对不住你老,你老定能高中,定能高中……” “滚你的吧!没你这狗才让本公子晦气,只怕本公子还能中个解元!” “是是是,你老慢答……”“啪”的一声脆响,大概是那位属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瞧我这张臭嘴,你老快答快答……” “滚滚滚,连句话都不会说的狗东西!若是我们家的奴才,早赏你一顿篾片了!” 徐渭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摇头笑了起来。却见眼前光线一暗,抬起头一看,那位属吏已经站到了自己的面前,涨红着脸,压低声音愤怒地喝道:“你笑什么?” 徐渭强忍着笑,说:“我学生有眼无珠,实在对不住你老,却没有笑什么。” “你!”那位属吏知道方才吃的瘪都被他听了去,不由得恼羞成怒,扬起了手作势要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六章 天命有定 徐渭毫不闪避,反而更抬起了头,嘲弄似的看着那位属吏:“头翁,你该知道,能坐到这里,谁也打不得我学生!” 那位属吏气恼归气恼,可他在学政衙门当差多年,自然知道眼前的这位狂生可是有功名的,照规矩可以见官不拜,而且在大老爷未削去他的功名之前,确实谁也打不得,便恶狠狠地说:“你笑得这么古怪,是不是在捣鬼?” 徐渭一段恰好写完,索性放下笔,一边交叉十指活动着因写了太多的字而略显麻木的手指,一边说:“头翁可以进来搜查。” 那位属吏一把扯掉了徐渭挂在门上的那块洗得干干净净,却还是略显陈旧的油布帘子,就要进去,但空间实在狭小,门板一挡,根本无法容纳下两个人,便喝了一声:“滚起来!” 窝在这么狭小的号舍里,又时刻有人监视着,连起身伸个懒腰都被限制,徐渭正想趁这个工夫活动活动身子骨,便捧着自己的试卷站了起来。 那位属吏毕竟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巡考职责,赶紧喝道:“就站在门口,不许东张西望!” “请便,请便。” 那位属吏进了号舍,四下里乱翻,把徐渭考篮里的那几个饭团几枚鸡子扔得到处都是,嘴里还一直骂骂咧咧的。 他自然翻不出什么东西,因此翻了一阵之后,他就悻悻然走了出来,又恶狠狠地骂道:“给我老实点,乱动一下,立刻绑你见大老爷。” 似乎觉得还不解气,临走之时,那位属吏装作无意,将徐渭放在壁龛里的油灯打翻在地,还故意说:“哦,对不住你相公,今夜你得摸黑做文了。” 那位属吏得意洋洋地走了之后,徐渭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收拾被他扔了一地的东西,果然发现留着备用的两根蜡烛不见了! “这个天杀的刁奴!”徐渭忍不住骂了一句。 七艺是必须要完成的,做不完的考卷,阅卷官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去看,更不能奢望中举。他现在刚刚做完了三道《四书》的题,还有四道《五经》的题没有做,这在上千名应考生员中已是十分罕见,但现在大概已过未时,到天色黑定,今日所受的这一切困顿和磨难,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征兆,只要咬牙熬过了这一关,必定能连登科甲,一偿夙愿,否则怎么会有那样古怪而有吉祥的卦象!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将眼前这区区小事萦绕于心!此外,既然冥冥中早有天意注定,无论自己是顺从还是抗拒,都无法改变天命,那么,无论是什么锦衣卫上差,还是那可恶的刁奴胥吏,也同样无法改变天命,自己又何惧之有! 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了主意,更不再烦躁,又一次轻轻拈起了笔,饱蘸了墨,飞快地写了起来。 过不多时,那位属吏又走了过来,还未等他说话,徐渭把手中的笔一抛,先吼了起来:“如此刁难,是何道理?” 那位属吏没想到他竟然抢先发难,倒吃了一惊:“你……你竟敢咆哮考场?” “娘希匹!你个混帐东西三番五次前来捣乱,本相公还能考吗?” “你……你竟敢骂人!” “若不是怕污了本相公的手,本相公还要打你这个狗奴才!” “你……你……”那位属吏没有见过这样不顾斯文,跟他一个胥吏斗嘴争吵还骂脏话的生员,不禁吓得倒退了一步:“你疯了吧?” “娘希匹!别以为本相公做不出来!锦衣卫的差官本相公都不怕,还会怕你这狗奴才?”徐渭说:“再敢捣乱,本相公舍出功名不要,也要与你这狗奴才好生理论理论!” 那位属吏嘴里喃喃地说着:“疯了……真是疯了……” 不过,到了此刻,他才仿佛想起,眼前这个狂生确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原本他可以凭借着巡考的权力,将这个狂生揪去见官。问题是,大老爷早有吩咐,有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差爷在,不敢把事情闹大,因此,说完之后,他便灰溜溜地走了。 徐渭追着他的背影骂道:“娘希匹!狗仗人势!” 就听到隔壁号舍里的那个“梅公子”拍起了巴掌:“痛快!痛快!这位兄台有这般胆色,定非池中之物。在下余姚梅思平,下考之后容弟做东,请兄台喝上一杯!” 另一个巡考慌忙走了过来,喝道:“科场之内,不许交头接耳!”接着,他对徐渭说:“这位相公,你就安分一点吧!不是你冲撞了锦衣卫差爷,会有这样的事儿?读书人,老老实实读书应考才是正经!” 徐渭早就猜到了此节,但还是义愤难平,忍不住骂道:“娘希匹!都是些个狗仗人势的奴才!” 那个好言相劝的巡考也吓了一大跳,左右看看,发现那些要命的、被徐渭骂作“奴才”的锦衣卫差爷并不在左近,才放下心来,却再也不敢在徐渭跟前多停留,象是躲避瘟神一样远远地躲了。 “你个蠢才果然不会办事,亏我平日总是高看你一眼!”通道的尽头,王开林恶狠狠地骂着那位属吏:“告诉过你镇抚司的上差在这里,办事且要谨慎一点,不能闹的人尽皆知。你倒好,竟跟他个狂生吵了起来!” 那位属吏被徐渭骂过之后,气不过找到王开林添油加醋地述说了一番,没想到又挨了王开林的骂,但他也不敢跟大老爷顶嘴,委屈地站在那里。 骂过之后,王开林感慨地说:“你盯得那么紧,他居然还能从容应考,倒真是个人物啊!本官也是读书人,身历七场文战,也掌过几次科场,见过到了科场尿裤子的,却没有见过这样刀架在脖子上不眨眼的……” “大人……”那位属吏心有余悸地说:“那人是个不要命的,他这回是铁了心跟功名干上了,依小的说来,不如就这么……就这么算了……” 其实听说徐渭那样狂傲之后,王开林也动了真怒,方才的感慨不过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此刻听到自己的亲信属吏这么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算了?本官怎么用了你这么个窝囊废?此地若不是斯文重地,本官一个窝心脚踹死你!” 他恶狠狠地说:“读书人最重修身养性,如此狂悖之徒,纵然有才,也是士林耻辱,若让他幸进龙门,更难保日后成为官场野人、国之大害!本官管着一省的学政,治下竟出了这样的狂生,真是有愧圣人教诲,更辱君父厚望啊!俯耳过来!” 那位属吏已被他前后完全矛盾的话弄糊涂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王开林气得跺跺脚:“蠢才,本官叫你俯耳过来!” 才听王开林在耳边轻轻说了一句,那位属吏已吓得一激灵,结结巴巴地说:“大人,这……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关说人情,亵渎国家抡才大典也是杀头的罪!”王开林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扬长而去。 王开林渐渐地走远了,那位属吏摇头叹道:“都是读书人,何苦下这样的狠手……” 徐渭本有大才,虽说受了那位属吏的几番折腾,让他一度很是苦恼,但当他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上天的考验之后,他就彻底的平静下来,握管下笔之际,也是出奇的顺利,仿佛有神鬼相助一般,文思源源涌出,那七篇八股时文做得法理老道、花团锦簇,连自己看来,都觉得较之平日习作还要更上层楼,莫说是入闱中式,夺魁抡元大概也不在话下。 十日一放头牌,徐渭便交卷出场,隔壁那位“梅公子”没有再提请他喝酒的话,大概是听说他得罪了自己那个在京里当侍郎的爹爹也得罪不起的“锦衣卫差爷”,怕惹祸上身。徐渭也不计较,提着行李就出了考场,找了一个最便宜的客店住了下来。看看天色还早,他索性去逛了西湖,路上还被一位相师拉住,说他印堂发亮,今科定能高中。尽管明知道那位相师今日已对不晓得多少生员说过同样的话,他还是忍不住心花怒放,本想掏出身上的钱来打赏人家,可他又舍不得将妻子剪头发换来的钱随意抛洒,就夺过卦摊上的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副对子:“慧眼断吉凶,铁口判生死。”硬塞给那位已经瞠目结舌的相师,大笑着潇洒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七章 弄巧成拙 “慧眼断吉凶,铁口判生死。”高振东拿着那幅写在不到一尺长的笺纸上的对子,笑道:“好大的口气!” 被派去跟踪徐渭的镇抚司便衣暗探也笑着说:“三爷说的没错,那位看相的本想哄他几钱银子,却换来这么个东西。即便真是铁口神算,这样的大话也是万不敢挂出来的,那个看相的本想扔掉,被我十个钱就买来了。” “字倒是不错,就是写得太草,让人看着费劲。”高振东将那张笺纸折起来塞进怀里,又问道:“还有什么情况?” 那个便衣暗探说:“那个徐渭路上遇到一位熟人,也是应考的生员,骂了咱们,也骂了王学台。” “骂咱们大概还是侮辱斯文之类的鸟话,狂生妄言,不能体会圣心之深远,且不用去理他。只是你可晓得他为何要骂王学台?” “卑职远远的也没听的很真切,大概是说王学台学政衙门的巡考三番五次去找他的岔,还把他的油灯蜡烛都弄没了,害得他差点不能完卷。” 高振东虽是世袭军户出身,未参加过科举考试,但此次奉旨稽查科场风纪,也知道了不少科场的规矩,生员们头一天考试就要做七篇文章,辛苦程度可想而知,被人捣乱不说,还把油灯蜡烛都弄没了,怎能赶得出来?忙问道:“你可听到他完卷了没有?” “那个熟人也这么问过他,听他说还是赶着在天黑定之前完了卷。” 高振东叹道:“这样刁难还能完卷,真是难为了他,可见真是个有本事的人。” 那个便衣暗探也不知道高三爷为何要如此关注那个狂生,专门派人盯着他,开始还以为是要找岔收拾他,但听高三爷话里的语气,好象又不是那么回事,大概是看上他的风骨和硬气了,便建议说:“三爷,你这么看重他,要不咱们给那个姓王的打声招呼,好歹也让人家安心应考,别坏了他一世功名。” 高振东留意徐渭是奉了皇上的密旨,既然是密旨,就算烂在肚子里也绝对不会跟别人说,因此当即就说:“不必了。第一天都熬了过来,后两天也就更不在话下,不必节外生枝。你这些天就住在那个店里,仔细留意着。” 那个便衣暗探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悄然而去。 高振东没有说错,三场乡试之中,最难的、阅卷官最看重的便是第一场的七篇八股时文,到了第二场考论、判,就容易多了,只要曾悉心钻研过太祖高皇帝御制的《大诰》系列和《大明律》,应付考试便不成问题。徐渭素来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而且那位属吏前一场被责骂后也不敢再来打扰,自然考的十分顺利,一俟挂牌便交卷出场。 与他同住一起的那位从北方来的丝绸客商似乎对科场之事十分感兴趣,拉着徐渭问东问西。徐渭见他虽是商贾贩夫之流,言谈倒也不俗,加之自己心情甚好,也就放下了读书人的架子,与他纵论古今,相谈甚欢。 第三场考时务策,对各位应试生员来说本是应景而已,并没有多少意义,因为少有生员所献时务之策能打动阅卷官,久而久之,也就没人重视,生员只要不在试卷上说那些犯忌讳的话,便不会影响名次。但今年却较往年略有不同,时务策的考题是由皇上钦定并提前月余公诸于世的,全国两京一十三省都是一样的题目:“论国之弊政”,还命各省考官和学政衙门择其善者将要点辑录呈送朝廷。应考生员们这才都重视起来,不但准备了许久,许多人还求教了师长乡宦。也正因如此重视并悉心准备,反而都答的飞快,八月十五一挂牌,倒有一大半生员就交卷离场,呼朋携友,赏月耍子去也! 这样的聚会向来都是本县富家公子出资,徐渭受不了他们那种以财凌人的气焰,从来都不参加。不过,他刚回到客店,那个丝绸客商已经置办好了酒菜、月饼、瓜果等物,请他一同赏月。徐渭知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乃人之常情,客旅中人则更是难免寂寥伤怀,也不推辞,与他把酒言欢,席间还乘着酒兴草书李白《赠汪伦》一诗赠于那位丝绸客商,以酬其高情厚义、古道热肠。 放榜少说也得半月之后,徐渭一是没有闲钱久居客旅,二来绍兴离杭州也不甚远,没有必要守在这里看榜,因此,次日一早,便拜别那位丝绸商人,搭船回了绍兴。 浙江乡试结束之后,高振东留下了几人监督阅卷,自己回了南京。而徐渭的那几幅字,已匣封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宫里。皇上再无下文,高振东又终日忙着南直隶锦衣卫的差事,渐渐也将此事淡忘了。 九月初十,留在杭州的人回来了,禀报说浙江乡试“桂榜”已放,并无舞弊之情事。高振东又想起了徐渭之事,便问那个徐渭中了没有。几人一直负责监督阅卷,贡院前半部分考场之事并不知道,乍一听说都是面面相觑。幸好有人有心抄了一份中式举子的榜单,翻来覆去地看,非但正榜上没有,连副榜上也没有。同时,有人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啊,我想起来了,王学台设宴为我们饯行,席间曾提到有个狂生因时务策卷面玷污,已被做为废卷弃之不用,还说那人之事他心中有数,会寻个机会削了那人的功名给三爷解气,让卑职务必转告三爷。” 高振东一听就傻眼了:当时那位假扮丝绸客商的暗探报告,说那个徐渭下了科场,情绪蛮好的,一点也不象是玷污了卷面,中举无望的样子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往深里一想,尤其是当他想起来暗探还曾报告,第一天的考场上,曾有巡考找茬扰乱徐渭应考,立刻就有冷汗从高振东的头上冒了出来:这件事摆明了是王开林那个混蛋是想讨好自己而弄巧成拙!皇上嘱咐留意那个徐渭,倒也没说一定要让他中,中得了中不了都是他自己的造化,据实上奏即可交代过去。但王开林这么一弄,分明把自己也牵连了进去。更要命的是,徐渭已将巡考找茬之事算在了自己的头上,还跟别人骂起过镇抚司,这件事迟早会被皇上晓得,到时候问上一句“朕让你留意他,你就是这么留意的?”自己该如何回话?忤逆圣意可是抄家灭族的罪! 越想越害怕,高振东赶紧揣着榜单抄件就去求见南京镇守太监吕芳,见面之后就跪了下来:“公公救我!” 这一年来,江南诸事平顺,官军百姓安守本分,百业复兴只待时日,吕芳屡屡得皇上密旨嘉许,心情一向大好,见高振东如此紧张惶恐,就忍不住跟他开玩笑说:“嗬,咱高三爷于龙潭虎穴、千军万马之中斩上将首级都不眨眼,这天底下还能有把你给难住的事儿?” “公公,属下这回犯了大罪了……”高振东一五一十地讲了事情的始末,吕芳也紧张了起来。 吕芳也知道皇上命高振东留意徐渭之事,而且因为他一直侍侯御前,皇上有什么事情从来也不瞒他,因此,比之这些镇抚司的太保爷,他更知道皇上突然冒出的一些看似希奇古怪、匪夷所思的想法,其实都饱含着深意,更关乎着大明社稷之存续、中兴之成败! 比如说,在北京保卫战中建有奇功,名噪一时的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高拱先前只是个翰林院六品编修,戚继光只是登州卫一个毛头小子,俞大猷则根本就是一个远在万里之外赋闲待职的小军官,皇上不但能知晓他们的才干,更对他们的脾性也了如指掌,不顾朝臣侧目,将他们简拔至高位并委以重任。结果怎么样?若无皇上这般知人善任、未雨绸缪,前年鞑靼围困京师、去年南下平定江南叛乱,这两场关乎大明社稷存亡的重大战役,还有京城平定薛林义、陈以勤二逆叛乱,能那样顺利? 还有,远在万里之外的通倭海寇有名汪直者,皇上竟也能对其了如指掌,以天威摄之,以仁义化之,使其诚心归顺,不但再无为祸海疆之情事,更载着广东、福建两省藩司衙门筹办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远航西洋,与海外诸藩货殖,二百万两本钱的货物一次便为朝廷赚得白银一百五十万两,大大地缓解了国朝的财政难局不说,更给那些非议朝廷开放海禁之策违背祖制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使绝大多数的人从原来的迟疑观望、阳奉阴违甚至公开抵制转而支持、鼓励和积极参与,这样可喜的变化将会给江南复兴带来多好的契机…… 虽然这些事,朝野上下多以为是他们厂卫之能,但他们这些天子近臣却十分清楚,哪个也不是他们的举荐之功,全是皇上梦得神人指点!这岂不正彰显着皇上天命有归,得天护佑,所以上天才会降下诸多文臣武将、能吏干员辅佐皇上,致力中兴!这也正是大明盛世其昌、国柞绵长的预兆! 皇上瞩目的人才大多还锥藏囊中,需要去发掘、去培养、去扶持,这是皇上最为关心之事。只为了一个海瑞,皇上就费了多少心思?而且,皇上对这些人才一直爱若珍宝,关怀备至,为了海瑞被打一事,曾亲下手札密旨,责怪他没有用心照顾;戚继光在渡江之役中身受重伤,皇上不但派出了太医院好几位太医千里迢迢赶来施医救治,还特下严命,吩咐他们每隔五日上报伤情治疗成效,医案要留档备查,若有贻误或救治不力要夷其三族。正是因为这样礼贤下士,皇上才能赢得天下豪杰归心,尧舜汤武等古之贤君也不过如此! 为君分忧是他们这些天子近臣、皇上家奴义不容辞的责任。这下倒好,皇上瞩目的一个人才竟是因为他们的原因而被误了一生的功名,这固然是王开林那个佞臣借机讨好卖乖的过错,可镇抚司也难辞其咎…… 想到这里,吕芳不禁也心生怨气了:外面那些臣子做的孽,黑锅却要我们来背,这叫什么事儿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八章 补救之策 但这样的想法断非皇上忠奴义仆所该有,吕芳立刻打消了心头的怨气,叹了口气,对高振东说:“唉,事已至此,什么也不用说了,赶紧呈奏皇上吧!纵是皇上小有薄惩,也是我们没有把差事办好的缘故。” 高振东似乎还有些担心,问道:“公公,属下这回的罪……” “放心吧!皇上的心比日月还明,不会将罪过都算到你的头上……” 刚说了一句,吕芳觉得自己如今毕竟不在皇上的身边,打这样的保票未免不妥,便指点高振东说:“如今要紧的是如何补救。浙省桂榜已发,再做更改只怕会闹得沸沸扬扬,于皇上的初衷不符。这样吧,你速去杭州找王开林,将那个徐渭的闱墨调出,以八百里加急密送大内。对了,那个曾扰乱徐渭应考的属吏是断然不能饶放了,找个事情把他拿了,秘密看押,审出详情,我们便能给皇上有个交代了。” 吕芳想了想,又说:“哦,还有,你不是曾派人与他交往过吗?再派那人去找他,盯紧了且不能让他出事。你不晓得,那些狂生最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若因科场不第,羞愤之下做出什么傻事,你我更无法向皇上交代啊!” “公公说的是。属下这就派他去找那个徐渭。”高振东想了想,又说:“只是眼下还不能指证浙江科场出了乱子,调墨卷一事便不合规矩……” “规矩?”吕芳冷笑道:“办好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使就是我们这些奴才最大的规矩!只为了讨好你高三爷,他王开林不惜毁了一个年轻俊才一世的功名,你道他还敢跟你讲规矩?” “皇上既然下的是密旨,大概不愿让别人知晓此事,属下怕那个王开林将此事张扬了出去……” “他敢!”吕芳恶狠狠地说:“你并未让他毁人功名,他却这样做了,分明是往日有隙,想移祸于你。往我镇抚司的头上泼脏水,就是往皇上的脸上泼脏水。真要闹将起来,这个罪名不是他能担得起的!” 高振东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吕公公鞭辟入里,是属下糊涂了!” 他想起王开林就有气,既然有吕芳撑腰,就不怕把事情闹大了,便说:“不如属下这次去杭州,干脆把那个王开林给拿了。敢这样拿国家抡才大典当儿戏,我看他也干净不了!” “过犹不及!”吕芳说:“王开林是一省的学政、三品大员,没有确凿的证据治他贪墨,一时半会还不好动他,不必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高振东试探着说:“公公,依属下陋见,皇上今次派我们镇抚司监督各省科场风纪,大概是要整顿科场。循着这个思路,那个王开林也拿得。拿了他,皇上便可杀一儆百,好好收拾外面那些要银子不要脸更不要命的贪官墨吏……” 吕芳沉吟着说:“你说的倒真有这个可能,国朝官吏多起于科场,科场不正,官场更难清,科场之风便关乎着吏风,整顿科场既能清肃吏风,更能安抚天下士子,皇上大概确有这层用意。不过,皇上的底牌还没有亮,我们先做了是否会干扰皇上的整体部署?再说了,那个王开林是李阁老的乡谊,李阁老那边不但有马阁老,背后还站着夏阁老,而夏阁老的人遍布六部和两京一十三省,且多是能吏干员,诸多政务还离不开他们,如今江南初定,皇上轻易也不会拿他们开刀。要整顿吏风,严阁老手下那些个早就上了反贪局名单的人不正是好靶子?算了,天心似海,非我等所能测,干好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使就是了,我大明的乾坤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呢!” 吕芳和高振东果然猜测的没错,徐渭之所以会因玷污了时务策试卷而落榜,正是王开林动了手脚。那位学政衙门的属吏被镇抚司秘密拿获之后,还未等用刑便一五一十地招了,王开林如此指使他扰乱徐渭应考,如何在扰乱不成之后指使他用沾满油渍的手去玷污徐渭的时务策试卷,所有细节无一遗漏。高振东如获至宝,一边密疏将供词呈奏皇上,一边悄悄派人将王开林监控了起来,一俟圣旨下达,立刻抄家拿人。 等了许久,只等到皇上三个字的回答:“知道了。”黄锦得了吕芳的嘱托,偷偷地捎信过来,也只知道皇上把徐渭那几篇应考的八股时文交给御前伺候笔墨的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阅览,却命人把徐渭赠给装扮成丝绸商人的镇抚司暗探的那幅草书李白诗作《赠汪伦》装裱了时时赏玩。 皇上的反应与他们的猜测如此大相径庭,令吕芳和高振东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幸好那位装扮成丝绸商人的镇抚司暗探传来消息,徐渭落榜之后虽说时常大骂镇抚司之人“擅权乱政、作威作福”,大骂乡试考官“奴颜婢膝、辱没斯文”,却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行举动,仍旧老老实实地摆他的书画摊卖字卖画,靠时有时无的一点菲薄收入勉强维持生计,两人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毕竟是由于自己的原因毁了一位才子一生的功名前程,高振东觉得于心有愧,便由那位暗探试探徐渭可愿意去南北两京谋个生计,声称可推荐他到专司为大内采买的十八家皇商当个管事或帐房先生;并说若徐渭不愿弃文从商也可以,凭他的书画本事,可以介绍几个大小九卿、文苑领袖推介揄扬一番,管保他在京城闯出字号。可是,徐渭却不愿意放弃应考博取功名,婉言谢绝了那位暗探的好意。高振东知道这些士子把功名看得比性命还重,为此不惜固守一世清贫,真拿这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拗相公没有办法。 其实,无论吕芳还是高振东,都把远在北京的皇上、嘉靖帝朱厚的用意想复杂了,他还真没想要借嘉靖二十五年乡试来整顿科场,收买士心,进而在大明官场掀起一场廉政风暴。之所以要动用镇抚司这样的特务机构监督科场风纪,纯粹只是为了能为明年的会试大比选出些真正有才干的举子,不让自己第一次开科取士,取中的人却都是些不学无术的混蛋。至于徐渭,则是因为他实在太有名了,当然,这只是朱厚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说来惭愧,其实一开始,朱厚并不知道徐渭其人,他知道的只是他众多名号中的两个,一个是徐文长,一个是青藤道士。 早在一年前,朱厚为了安抚天下士子,更为了使王师南下平叛顺利,于朝堂之上颁下口谕,命朝臣中的江南人氏,或曾在江南为官者,举荐亲谊、同乡、同窗或当年治下子民中有真才实学者,开列姓名予以保全。此后不久,吏部验封清吏司郎中薛蕙呈上奏疏,举荐家乡绍兴一位名叫“徐渭”的青年秀才,说此人堪称天才,十岁之时便通读了汉朝名家杨雄的名文《解嘲》,还别出心裁,改写了此文,曰《释毁》;还说此人十二岁便中了秀才,成为一乡名士…… 当时,朱厚只是认为十岁孩童便有这般才能实在难得,就在他准备按常规批个“知道了”,把奏疏交给礼部让他们列入需要保护的人员名单的前一刻,他突然觉得,“徐渭”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便召见了薛蕙,问了一个问题:“你说的这个徐渭可有表字?” “回皇上,徐渭表字文长。” “徐……文……长……”念叨着这个名字,朱厚“呼”地一下,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惊叫道:“徐文长!” 薛蕙不晓得皇上为何听到“徐文长”这个名字就如此反常,正要跪地请罪,就听到皇上狂笑起来:“徐文长!好,徐文长!来人,赏薛爱卿纹银百两,锦缎二十匹!” 通常年节大赏,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这样的朝廷重臣也不过赏个三五十两,皇上此次却一赏就是百两,还有二十匹锦缎,令薛蕙诚惶诚恐,赶紧俯地叩头,谢恩不迭。 皇上的赏赐可不是白得的,还有一个附带条件,不许将此事向别人泄露,也就是说不必拜上谢恩疏。 平白无故得了这样的厚赏,还不必谢恩,薛蕙自然十分高兴,但他却不知道,依皇上的本意,该赏他千两纹银的,只是要顾及影响,才削减了九成。 国家还不富裕,皇帝家里也没有余粮,朱厚为何如此大方,全因为“徐文长”这个名字太响亮了,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曾听说过许多类似“徐文长智斗地主”、“徐文长智惩贪官”之类的传奇故事。此后,还听说了此人还有一个响亮的字号:“青藤道士”,因为有一位同样是传奇故事主角的人物,“难得糊涂”的郑板桥郑老先生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愿为青藤门下走狗!” 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字号太响亮了,以至于象朱厚那样工科出身,只是对历史颇有爱好的人,“徐渭”这个本名反而陌生了,差点就在不经意间被他漏掉了这么一个惊艳绝世的大才子! 但是,知道徐渭便是他从小就耳熟能详的传奇人物徐文长之后,朱厚却没有象是对高拱、张居正和海瑞那些人一样必欲得之而后快,赶紧想方设法罗致到自己的身边,那是因为另一个传奇人物――唐伯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九章 用心良苦 出于好奇,大概也出于羡慕,回到明朝之后,朱厚曾着令吕芳为他打听那个传说中娶了九个老婆,还自号“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唐伯虎。吕芳动用厂卫暗探,上穷碧落下黄泉,把大明朝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此人,后来循着“才子”这个思路找文人打听,才知道此人就是因弘治十二年科场舞弊案名噪一时的江南举子唐寅。 唐寅是苏州人氏,生于成化六年,少小有捷才,为时人所倾服,弘治十一年中南直隶乡试第一解元,故时人多以“唐解元”相称。弘治十二年,唐寅应会试,预先作文与考题一致,便引起了人们的议论,与主考官、礼部右侍郎程敏政有隙的言官趁机弹劾程敏政科场舞弊、泄露试题,明孝宗弘治皇帝大怒,将程敏政与唐寅等人一并下狱审讯。此案经法司审理,虽未确认有舞弊情事,但因唐寅考前曾拜访过程敏政,乞求过文章,被罢黜为小吏。唐寅以之为耻,没有去上任,回到苏州终生不仕,并效太史公司马迁游历名山大川之风,远游闽、浙诸山,湘、赣诸水,以鬻文卖画为生,终生穷困潦倒,只有续娶一妻沈九娘与其白头偕老,并无“点秋香”之类的风流艳事,流传于世的画作之上也并无皇上所知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字号图章。 听了吕芳的回奏,并仔细看过厂卫多方搜罗到的唐寅所做的诗文字画,朱厚这才知道,唐伯虎才子是真,风流是假,其画风纤柔委婉,清隽生动,尤其擅长画山水仕女图,与明朝第一大流派画院派多有不同,是刚刚于明朝中期崛起的一大画派――吴中画派的代表人物,同时,兼工书法,诗文俱佳;但他所谓放浪余生的风流韵事全是虚构,大概是后世之人借其文名张冠李戴,那枚人们熟知并津津乐道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字号图章大概也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托伪之作。 未能满足自己的猎奇之心,朱厚不免有些失望,但看唐寅的诗文,多是科场失意后体会世态炎凉的感悟之作或游记、题画之作,尤其是他的那篇散文《与文徵明书》,所述被累下狱之苦、出狱被黜之艰以及归家之后困于生计的种种落拓的窘况,词采华美,感情充沛,读之不禁令人为之心酸。这些诗文没有厚重的生活体验和坎坷的人生经历,是断然写不出来的。 自此之后,朱厚便时常在想一个问题:若是没有弘治十二年那场莫须有的科场舞弊案,大明官场或许会多出一个能吏干员;可是,中国历史上就少了这么一位传奇式的大画家。说句或许有失仁厚的话:那场莫须有的科场舞弊案,固然是唐寅个人人生的大不幸,却是中国艺术史上的一大幸啊! 同样如此的,还有苏东坡,早在初登科场之时,就与弟弟苏辙一起被宋仁宗视为宰辅之才,可若不是因为官场蹉跌,屡遭贬谪,他能有那么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传世,为后世子孙留下那么多弥足珍贵的艺术瑰宝? 宋明两代都历时数百年,宰相、首辅出了几百个,六部九卿、封疆大吏更是多如牛毛,可对于后世之人来说,除了王安石、张居正等为数极少的大政治家,谁能象苏东坡、唐伯虎那样,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占据一席之地?而即便是王安石、张居正这样的大政治家,又怎能象苏东坡、唐伯虎那样,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传奇人物? 八股文章台阁体,消磨百代英雄气。尤其是象徐渭这样的大才子,本应专注于书画艺术,却要和寻常读书人一样,一辈子钻研那百无一用的经学制艺、八股时文,年复一年地在科举考场上耗费精力,是不是太可惜了一点?有这样的时间,哪怕多写两幅字、多画两张画,难道不比科场登第,做一位服蟒腰玉的达官显贵,对后世的贡献大? 有感于此,朱厚只是密旨吩咐高振东留意徐渭,并没有刻意要让他金榜题名,成为皇家御用文人或封建官吏。浙江学政王开林为了讨好高振东而施出阴谋诡计让徐渭名落孙山,也没有让他生气,甚至还有一点幸灾乐祸。 不过,出于好奇,也出于对这位传奇人物的尊重,他将徐渭那几篇应考的八股时文交给张居正审阅,想知道若没有科场龌龊,徐渭这样的大才子能否中举出仕。谁知道张居正看了之后赞不绝口,声称此人经学造诣、文章功底并不在自己之下,也不逊于寻常进士出身的官员。朱厚立刻意识到,一个已经酝酿了许久的想法是时候抛出来了…… 东暖阁里,严嵩、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四大阁员一起叩头:“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满面春风:“呵呵,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来人,赐坐。” 四大阁员谢恩就坐之后,朱厚笑着说:“各位阁老都是学富五车的大学士,朕这里有几篇文章,也请你们品评一下。别指望着说些摸棱两可或是曲意奉承的话来糊弄朕,朕不妨告诉你们,这不是朕的涂鸦之作,朕先前还命人拿出去找了好几位翰林看过,心里大致已有个数了。” 四大阁员大为疑惑:京城部院司寺各大衙门,还有两京一十三省诸般政务不知凡几,皇上却为了品评文章,就巴巴的把内阁辅臣全部召来,皇上这又玩的是哪一出啊? 一叠工楷誊正的文章摆在了四大阁员的面前。他们都是经历七场文战、连登科甲之人,对面前这八股时文再熟悉不过,而且,一看起笔格式,便知是应考文章。 毕竟是浮沉宦海几十年的官场老手,每个人心中都是一凛:该不会是刚刚结束的乡试出了岔子了吧? 四大阁员各自都有同党知交、门生故吏在主持两京一十三省的乡试,皇上派出锦衣卫监督科场风纪之后,他们也各自都给那些主持科场的同党知交、门生故吏去信,或直截了当或含混晦涩地要他们谨守礼法规制,不要拿自家的小命去拭皇上的剑锋。但是,他们也知道,下面的那些人都是捞惯了的,让他们放过这三年一次的乡试这一大好机会,只怕比登天还难,总还有贪嘴的猫儿忍不住要偷腥,自家断送性命不说,还要带累自己吃挂落。只是,他们不晓得是哪一省犯了事,都紧张了起来。 但这样的紧张是万万不敢在皇上面前表露出来的,严嵩拿起了那一叠字纸,分给其他阁员,默读了起来。 朱厚却埋头看起了两京一十三省送来的生员时政策“论国之弊政”的摘要。尽管他知道,经过了各省主考官的初选、整理和归并,又经过礼部和翰林院审查和进一步的归并,这份摘要已有了很大的水分,更难免挂一漏万,但也聊胜于无,多少能给改革弊端丛生的朝政起到一点积极的作用。 四大阁员传着都看过了文章,严嵩起身奏道:“启奏皇上,臣等已奉旨恭读完毕。” “哦,看完了?”朱厚抬起了头:“写的如何?” 四大阁员对视一眼,严嵩说:“虽笔力仍略显稚嫩,遣词用字等细微之处仍有可供推敲之处,但法理老到,论述明晰,不失为上乘佳作。” 朱厚不动声色地问道:“李阁老、徐阁老、马阁老怎么看?”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而且严嵩原本就把话说的滴水不漏且留有很大的余地,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根本没有必要另持一说,便一起起身,应道:“臣等皆赞同严阁老之议。” 朱厚点点头:“几位阁老都是翰林出身,除了马阁老没有当过学官,严阁老、李阁老和徐阁老都曾任过学官,也主持过会试、乡试。依你们之见,以这样的文章,可能中乡试副榜吗?” 国朝科举制度,乡试分正副两榜,副榜是正榜之外的附加名额,属于安慰性质,纵然被录取,也不能算做举人,不能应考会试大比,下科仍需再考,与正榜相差甚远,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因此,听皇上这么说之后,严嵩更加坚信一定是某省乡试出了岔子,便抢着说道:“回皇上,以这样的文章,放之南北两京也断无不中之理,更遑论副榜。” 朱厚知道,南直隶应天府、北直隶顺天府因是京畿之地,照例有许多在此游学的生员就近参加乡试,因此是最难中式的两大科场。但因为会试是全国大比,迟早都要面对天下英才,所以许多生员还是趋之若骛,不惜劳神费力办理转考手续,以此磨砺自己,更测试自己的水平。听严嵩这么说了之后,他微微点头,又问道:“那么,以这样的文章,可能中得解元?” 皇上问出这样的问题,四大阁员越发坚定了某地乡试科场出了岔子的判断;而且,皇上一直和颜悦色,更令他们心里越发担心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分明是即将雷霆大作的先兆啊! 这固然是一个扳倒政敌的天赐良机,但事先没有得到一点风声,他们都不敢存着落井下石之心,因此也不敢顺着皇上的意思把话说满,严嵩沉吟着说:“回皇上,这样的文章火候已到,中式当如囊中取物。但若问能否高中鳌头,还要看天命,臣等也不敢断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十章 借题发挥 严嵩这样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的话当然不能让朱厚满意,他当即反驳道:“你这话说的奇,做文、阅卷都是人为之事,为何又把责任推到老天爷的头上?譬如你严阁老是国朝当世学问大家,为何当初三下科场才得以金榜题名?莫非就因时运不济?” “回皇上,臣早年耽于优游嬉戏,又沉湎于辞章歌赋,不免荒废了学业,时文制艺难入方家法眼……” 朱厚有些不耐烦了,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何必说这样的话来糊弄朕。朕就不信,你严阁老当年两赴会试大比而不第,也只是哀叹自家时运不济,却不怪主考官有眼不识荆山玉,竟把你这样的大才给漏下了!” 严嵩闻言大惊,正要跪下请罪,朱厚却把目光转向了徐阶:“好在事不过三,严阁老第三次大比中了二甲二名,大概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便将当年困守场屋之事也给忘了。你徐阁老徐大探花于此可是有切肤之痛的,总不会也都忘了吧?” 说完之后,朱厚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皇上似乎心情颇佳,并没有因科场之事生气的意思,四大阁员心里都稍稍安宁了一点。同时,严嵩、李春芳和马宪成对视一眼,脸上都浮现出忍俊不禁的表情,连被皇上指名道姓戏谑的徐阶,也略带尴尬地陪着笑了。 原来,在场诸位阁员虽说也跟严嵩一样,都曾有过名落孙山的科场蹉跌,但若是要论其间颇具戏剧性的跌宕起伏,没有人能比得上徐阶。 正德十四年,徐阶参加应天府乡试不第。嘉靖元年,再赴乡试科场,试卷被阅卷官作为“弃卷”扔进字纸篓里;幸好主考官从那里经过,拾起来一看,十分欣赏,说:“当为解元。”头名解元与落榜差距如此之大,主考官和阅卷官也为之争执不下,最后终于达成协议:录取徐阶,不点解元。 嘉靖二年,徐阶进京参加会试大比,成绩名列前茅,顺利地成为了会试中式举子,取得了参加殿试的资格。殿试只确定名次,不存在淘汰问题,徐阶发挥更为出色,文章令阅卷官赞叹不已,正欲将墨卷呈给皇上御笔亲点为状元,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刑部尚书林俊闲来无事路过审卷室,也看了这篇文章,惊为天人,脱口而出:“如此佳作,当为状元。” 论说这样的评语也没错,只是主持殿试的内阁学士费宏与林俊素有芥蒂,便认定此文作者与林俊关系匪浅,便将徐阶由原定的一甲一名降为一甲三名。嘉靖皇帝当时忙于为父母争礼仪,根本顾不上谁当状元这样的小破事,提起御笔就在费宏呈上的名单上画了个圈,于是,原本内定为状元的徐阶就成了此刻被朱厚戏谑地称为“徐大探花”。 略一思量,徐阶便明白了皇上的意思,说:“回皇上,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科场大比,自家文章固然重要,但阅卷之人的喜好也不容忽视。比如学究天下识穷天下的硕儒主持科场,举子若是只管写天人性理这些大道理给他看,看几行就不耐烦,刷了卷子黑脸出场。但凡遇到这样的考官,就要讲究个文采风流,节律铿锵,大道存本儒雅相辅,阴阳调和水火相济,才能入得考官法眼。再比如说,立论险峻破题雄奇笔力遒劲的汉唐文章,讲究大气的考官见了准定喜欢;可若是遇到为人严谨细密的考官,喜欢的却是笔笔切题,层层说理,如絮棉、如剥笋、如抽丝的老道笔墨……” 徐阶的话固然有卖弄的嫌疑,却正好使朱厚可以顺势引出下面的话题:“朕明白徐阁老的意思了。一言以蔽之,能否中式或是取得好名次,多半还要看是否对了考官的胃口,任凭你有通天大才,文章做的花团锦簇,若是不对考官胃口,只怕今科就得打道回府,再读上三年高头讲章了。甚或可以说,八股时文其实本无所谓优,也无所谓劣,同样一篇文章,或许能高中鳌头,或许名落孙山,全凭考官喜好。朕说的可对?” 四大阁员都是科甲出身,凭着八股时文敲门砖才得以跻身官场,心中不免觉得皇上这样的说法未免有些刻薄,更伤了自己的颜面,但他们都不敢当面反驳皇上,只得勉强应道:“皇上鞭辟入里……” 朱厚毫不客气地说:“言不由衷!实话说与你们,方才朕让你们看的这几篇文章,正是某省落榜生员之作。以这样的文章为何还会落榜,朕殊为不解,只得求教于你们几位学富五车的大学士。不过诸位方才既断言此子必能中式,看来与朕一样,也不会明白这个原由了。” 尽管到了此刻,四大阁员早就猜到了皇上的意思,但听到皇上直接点破之后,还是忍不住有些惊恐:看来,真是某省的乡试科场出事了!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触了皇上的眉头…… 身为内阁首辅,又兼着主管文教诸事的礼部尚书,严嵩知道皇上这一板子打下来,第一个跑不了的人便是自己,立刻跪了下来:“野有遗贤,是内阁的责任,臣等的责任……” 朱厚摆摆手:“都起来吧!朕非昏聩之君,自然知道你们几个既未主持两京一十三省的科场,也未参与阅卷,不必忙着请罪。” 他起身离座,环视四位内阁辅臣,缓缓地说:“国事蜩螗,至于此极,正需要许多学富才高如此子者出来报效社稷,共扶危局。朕也夙夜忧叹朝廷老成凋谢,无才可用,却不曾想只因考官阅卷不细,便使这样的英才俊杰埋没草野,岂不可惜!朕今日将你们请来,是要商议如何补救此事,以彰显朝廷求贤若渴之心。” 严嵩忙说:“君忧臣辱,请皇上示下此子姓名,臣等即刻移文该省,着有司着速补录,不误明年大比。” 这已经是破例之事,朱厚却还是不满意,冷笑着反问道:“一人可以补录,十人、百人又将如何?”他盯着严嵩,一字一顿地说:“睹一叶之飘零,知深秋之将至,这才是谋国之道!” 皇上已经不满意自己的治国之术了!严嵩闻言大惊,忙又跪地请罪不迭。 朱厚没有理他,径自说:“朕不过随意调阅了某省几份落卷,便发现了一个被遗漏的人才,推及该省全部落卷,乃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被遗漏之人才却不知该有多少,莫非都要补录?又如何确定哪些落卷确有大才?总不成将嘉靖二十五年的乡试推翻重来!可即便是将乡试推翻重来,谁又能给朕保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正如皇上方才所说的那样,八股时文好坏,全凭考官口味,四大阁员自然都不敢打保票。 朱厚冷笑道:“遗漏人才也倒罢了,取中的是否都是有才之人,朕不说你们大概心里也有数,旁的不说,科场龌龊屡禁不止,就让历代为政者头痛不已,否则朕今年就不会派出镇抚司奔赴各省纠察科场风纪了。再者,即便两京一十三省乡试,乃至会试大比,所有主考官、阅卷官都能公正无私,明经取士,为国举贤,可朕倒想问一句,凭着八股文章,究竟能取得几个经国济世之才?” 朱厚这一问,正问到了八股取士的要害之处。八股文章命题出自《四书》、《五经》,可《四书》《五经》总共只有那么多字数,那么多句子,又能出多少题目呢?数百年里,每一章、每一节、每一句都作过了题目,都被无数的士人做烂了。为求新意,于是便出现了所谓截上、截下、冒上、冒下、冒上下两截,以至长或短、有情或无情截搭题等等难以枚举的命题门法,斩头去尾,语句不通,张冠李戴,乱点鸳鸯,无奇不有。所论内容主要据宋代大儒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又要恪守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八股格式,如此繁琐的程文格式,且有字数的限制,可以说从内容到形式都十分死板,驱使人们只能亦步亦趋,一味代圣贤立言,不敢越雷池半步,毫无自由发挥的余地。四大阁员都是科甲正途出身,县试、院试、乡试、会试一路走来,进学成为秀才之后每年还要接受本省学政老爷的巡回岁考,对于八股时文不但熟悉,甚至可以说是深受其苦,面对皇上这样的质问自然无言以对 见他们都低头不语,朱厚又冷笑道:“你们是否觉得朕这样的说法有失偏颇,都不好回话?那么,朕就再问上一句,经学造诣高的人是否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比如夏阁老,当年大比,他的科名只在三甲,是个同进士,连翰林院都不能入,可科名比他高的一甲进士及第、二甲数十名进士,谁能比得上他的治国大才?” 皇上又提到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了!严嵩心里顿时涌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随即,便觉得后颈之处隐约现出森森凉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十一章 时务取才 说到这里,朱厚敏锐地察觉到严嵩身子微微一震,便又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还有你严阁老,你中的是二甲二名,也算科名显赫、天下瞩目了,可你那一科还有三鼎甲,还有二甲头名的传胪,这些人莫非都比你能干?别人不说,与你同科的状元顾鼎臣,学问自是好的,一手青词也写的辞章华美,笔法玄妙,朕十分喜欢。可惜此人不懂治国理政之道,嘉靖十八年五月夏阁老获罪致仕,朕让他暂代首辅,政事搞的一塌糊涂,朕不得已当月就将他斥退。可你严阁老为何却能将朝政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让朕睡觉也能高枕无忧?” 严嵩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忙跪了下来:“皇上抬爱,臣愧不敢当……” “严阁老不必客气,请起来说话。”朱厚说:“其实朕说的也不止你一人,还有李阁老、徐阁老和马阁老,你们哪个也不是状元,马阁老甚至还不是翰林出身,若只凭八股取士、明经用人,又如何能使你们这样的肱股辅弼之能臣脱颖而出,位列台阁执掌中枢,与朕君臣一心共治天下,开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 他盯着面前的四位内阁辅臣,斩钉截铁地说:“眼下国家多难,民生多艰,若仍靠三年一比、八股取士,而不能将诸多英才从速罗致振拔之,则我大明非但盛世难期,甚或还有弥天大祸之将至!” 四大阁员同时一震:莫非……皇上竟要对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动刀子了吗? 经过这么多年的宦海沉浮,严嵩等内阁辅臣也都知道,圣人之书只是让人读的,拿来做事,百无一用。而且,八股时文考到了今日,哪里还能考出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是虚应故事,作为博取功名的“敲门砖”罢了。但是,数百年来,这是士人学子唯一的晋身之阶,一代又一代的士人学子经年累月埋首于书斋故纸堆里,头悬梁锥刺股,不事农耕不事工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都在期待着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长街夸官。若是贸然改易,天下立时就大乱了! 迎着四大阁员不顾礼仪投射过来惊诧、甚至还带着一点恐惧的目光,朱厚说:“经史子集,包括天文、算学、格致、农经、医理,都是前圣先哲集千年万年之智慧,留给我们这些后世子孙的学问。可宋朝以来,取士只论经学义理,士人儒生为了挣得功名,只知道皓首穷经,苦读《四书》、《五经》,《朱子注疏》,一味揣磨圣贤的言行和时文的程墨,专心学做八股,把其他学问都统统抛到脑后。甚或到了后来,连经书也不用心读了,只记得其中可以出题之篇,及此数十题之文而已。所取之士,连唐太宗、宋高祖是哪朝皇帝,司马迁、范仲淹是何许人也都不知道,实为国朝科举取士一大锢蔽,更是我泱泱中华文明教化的一大悲哀!说其败坏了读书种子也不为过分。如今江南初定,百废待兴,外患内忧,无时不有,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当广开士人学子报国之门。朕以为,在明经取士之外,还应增开诸般时务科,如农经、医理、算学、格致、经济等科,不拘一格,广纳贤才,使我大明有为之英才俊杰都能效命社稷,致力中兴。” 皇上一番长篇大论,听得四大阁员心里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乍一听皇上论及明经取士的弊端,他们都以为皇上要对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动刀子,一颗心立刻吊了起来;直至皇上又说要“广开士人学子报国之门”,才都松了一口气。可是,皇上下面的话却不亚于一声惊雷,将他们震得目瞪口呆,更在他们心里掀起了千层巨浪:国朝以农耕为本,诗礼门第也讲究耕读传家,国朝如今大兴农务,增开农经科倒在情理之中;至于医理科,就更无问题了,医通易,易在五经之中,许多士人学子都信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古训,有阅读医书钻研医理的习惯,增开医理科,确是为士人学子又开辟了一条晋身之阶。可是,算学科、格致科和经济科都是闻所未闻之事,皇上如此标新立异,是否有些过于操切了?而且,算学、格致、经济等时务,不过是些微末之技,焉能与圣贤之言、经艺理学相提并论?若是农夫、工役、商贾之流因此也能登科中式,位列朝堂,岂不淆乱了士农工商的分野? 见到四大阁员欲言又止,似乎颇不以为然的样子,朱厚说:“当世所谓之儒者,多有二病,一曰穷理而不博学;二曰闻道而不为善。至于科举之士,为了挣得功名,一年到头只知舞弄八股,此外万事皆是懵然不知;再者彼一心所望着,无非‘利禄’二字,又怎会有心思博学深造,悉心钻研经学理学?不能博学深造,悉心钻研经学理学,又怎能孜孜以求治国安民之道?如今天下滔滔者,无非此辈,皆不足以为国效用,致力中兴。朕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不求博通之才,只求专门之家。” 四大阁员面露疑惑之色,显然不知道皇上所谓的专门之家是何意思。 朱厚微微一笑:“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增开农经、医理两科,你们大概不会反对,是否觉得算学、格致诸科不过微末之技,难登大雅之堂?李阁老,你管军务,朕想问你一句,若无何儒何老先生及胡渭奇等一干精通格致之道的官吏,神龙炮、震天雷等诸般火器能那样顺利的研制成功,制造并装备?而若无神龙炮、震天雷等诸般火器,前年北御鞑靼、去年南下平乱,能那样顺利的收取全功?我大明社稷之存续只怕都在两可之间!朕如今思之,仍不免觉得后怕啊!如今整军备武,更需广开矿山、多制火器,还要造海船、兵舰,只靠兵工总署军器局那区区数十人如何够用?这便是朕要开设格致科取士的初衷。” 谁都知道神龙炮、震天雷等诸般火器是皇上得之天授,但皇上如此谦逊,将功劳全归于兵工总署军器局的头上,李春芳这个分管兵部的阁老自然觉得颜面有光,忙躬身逊谢。 接着,朱厚又将头转向了马宪成:“别人或许不晓得算学之重要,你马阁老大概不会如此吧?你户部上至堂官,下到各司主事,若都不懂算学,连个加减乘除也不会算,岂不是要受那些账花子吏目诓骗愚弄,把我大明的国库倒腾空了还无人知晓?” 马宪成入阁时间尚短,而且一直兼着户部的差使,说到户部的事务自然感慨颇多:“记得嘉靖二十二年御前财务会议上,皇上给我户部赐下记账之法,并赐名曰复式记账法,当日我户部上下竟无人能看明白,更殊为不解。这几年遵行圣训以此记账,做出的账表节余亏空一目了然,都觉得十分方便,微臣以下,户部诸人无不称颂皇上睿智天纵……” 听马宪成提起当年之事,朱厚也不免得意:“呵呵,复式记账法、收支损益表不过寻常之事情,马阁老不必如此过誉。其实,朕以为,经学固然为一切学问之本源,算学却堪称诸般时务之本源,水利、格致、军器诸务,乃至百工技艺,无不赖之为生,旁的不说,神龙炮的口径规制稍有偏差,后果便不可设想,这也是朕当初命兵工总署军器局诸人首先要研习算学,掌握回回记数法的初衷。” 拿起御案上已经放凉的茶喝了一气,朱厚又说:“至于经济科,国朝如今广开马市、海市,与北虏及西洋诸番往来货殖,每年获利不知凡几,一概委于商贾便不合适,更不免有国家财赋落入私囊之虞。可各地税关乃至各省官吏皆不懂经济之道,如何能广辟财源,堵塞漏洞?” 听皇上一层一层剥白分析,将增开诸时务科的理由娓娓道来,可见圣意已决,要不施行怕也难了,尤其是皇上动辄就把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挂在嘴边,严嵩知道,若是自己还要忤逆圣意,只怕皇上立时就有换马之心。但是,又如诸多新法政务一样,需要他们这些秉国大臣一力推行,首当其冲的便是他这个内阁首辅兼礼部尚书,如何才能施行得下去,就不得不费一番思量了。因此,他躬身说:“臣敢问皇上一句,诸般时务科是特开恩科,还是著为永例?” 所谓特开恩科,指的是在按照常例每三年一次的春秋两闱之外,遇到新皇登基之类的盛世大典,额外加开的科举考试,前朝多有此例,明朝还不曾有过。不过,去年王师一鼓平定江南叛乱,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大喜事,加之前年会试闹出了举子罢考之事,停了一科,使许多有为之人为社稷效力之机迟了三年,如今加开恩科多取贤才,倒也说的过去,应该不会引起那些迂腐不思变通的朝臣士子的非议诘难。 但这只是严嵩的一相情愿,当然不符合朱厚的初衷,他毫不犹豫地说:“广开士人学子投效之门,罗致天下英才为国所用,此乃国朝千秋万代昌盛不衰之根本。日后不但要继续开设,还要逐步增加取士名额。朝廷取才用贤,当然多多益善嘛!” 严嵩心里暗暗叫苦,却也不敢忤逆圣意,又躬身问道:“时务科向无先例,哪些生员可以应试,又将如何开科取士,臣愚钝,恳请皇上予以明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十二章 育人储才 已经问到这样实质性的问题,严嵩大概不会反对了,朱厚十分高兴,便笑着说:“呵呵,严阁老这话问的奇。这是你礼部的差使,该当由你这个大宗伯参详酌定,朕可不好越俎代庖啊!不过,既然这个想法是朕提出的,管窥之见也不妨说与你们,仅供参考而已。朕以为,与试者不论有否举人功名,也不论已仕未仕,皆由在京三品以上肱股重臣,在外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先行荐举,然后汇集京城参加会试,由你礼部主持,经义当然是必不可少,但尺度较之明经取士则不妨放宽,以生员所报考的时务科为重,分科遴选贤能之才择优录取,参加殿试确定名次。取中的进士仍按明经取士之例,先在各户部、工部、农垦总署、兵工总署、钦天监、太医院等衙门任观政,待熟悉政务之后,再量才授官任职。用人既然是各有司衙门,他们也应参与初选、殿试的阅卷评选。打锣卖糖,各干一行,如此方能惟才是举,不致偏废。内阁会同礼部就按这个意思,从速拿出具体可行的方略,拟旨呈进,颁行天下,不误明年春闱大比。” 章程已经如此详尽,而且确定仍要考经义八股,严嵩觉得可以向清流官员和士人交代的过去了,便躬身应道:“臣谨领盛谕。” 这个时候,一直低头沉思的徐阶突然跪了下来:“微臣有事要启奏皇上,请皇上恕罪。” 有人出来打横炮了,令朱厚心中略微有些不快,但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便说:“徐阁老请起。御前议事,有话但讲无妨。” 徐阶并没有公开反对皇上加开时务科的建议,但他认为,士人为应科举研习经义,浸淫于《四书》《五经》之中,便能身受儒家伦理道德的薰陶,服膺儒家“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理论,并以此作为人生的言行准则,居家则为顺天良民,在朝则为治国能臣,临难则能舍生忘死,报效家国,誓死不忘君臣之大义,无论才干,还是操守,都非寻常士人所能比拟。因此,他提出了一个建议:时务科取中之士,在授官任职应该与明经取中的进士有所区别。具体地说,时务科中式举子不得单称“进士”,需在前面贯以“农经科”、“格致科”之类的定语;一应时务科进士不得点翰林,不得任礼部尚书、侍郎,不得入内阁…… 一连串的“不得”令朱厚皱起了眉头,更让他生气的是,自己一向看好的宰辅之才竟是这样迂腐顽固!他的面色立刻冷了下来:“既然都是经历会试、殿试取中的贤能之士,为何却要分为三六九等?” 他盯着徐阶,冷冷地说:“太祖高皇帝开国之初,用人不拘科名,惟论才干,我大明始能一统宇内;成祖文皇帝永乐年间,也不拘科名,内阁辅臣诸色杂用,开创了文治武功远迈前朝的永乐盛世。反观成化以降,国朝选材任官一味以科名为重,内阁辅臣专用进士、翰林,结果怎么样?有哪一位列位先帝治平之功可比得上太、成两祖?别人不说,永乐至正统年间柄政四朝的‘辅政三杨’中,‘西杨’杨士奇不过一白衣秀才,缘何能领袖群臣,辅佐仁、宣两位先帝开创了‘仁宣之治’,治政清平,国泰民安,宇内富庶,赋入盈羡,以至近百年来,朝野上下皆有‘明称贤相,必首三杨’的说法?你徐阁老徐大探花日后若能得此风评,不单是你之幸,更是我大明之福! 听出皇上言语之中不加掩饰的不满和讥讽,徐阶犹豫了一下,却仍大着胆子说:“回皇上,少傅杨公虽未有科名,却以学行见长,布衣而入翰林院参与修撰《太祖实录》,实为我朝不世出之英才俊杰,臣以为不可以常人常理度之……” 朱厚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提翰林院朕倒忘了,你徐阁老徐大探花如今正掌着翰林院,是文苑领袖、清贵班头,朕倒要请教你,孔圣人所谓‘有教无类’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质问令徐阶无言以对,朱厚又冷笑着说:“朕平生最厌恶那些动辄以科名自傲凌人之辈,你徐阁老还兼着吏部的差事,若是存有门户之见,怎能做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使百官各得其所,各显其能!” 皇上骤然发怒,徐阶慌忙跪地,请罪不迭,严嵩、李春芳和马宪成也诚惶诚恐,朱厚却突然将语气缓和下来:“说到孔圣人的‘有教无类’,倒叫朕又想起了他的另一句训示。徐阁老,你可知道是哪一句?” 徐阶明白这是皇上在给自己台阶下,忙稳定了心神,飞快地一想,心里大致便有了数:“臣冒昧揣摩圣意,皇上说的可是‘不教而诛’?” 朱厚抚掌笑道:“聪明!不愧是探花郎啊!正是这句‘不教而诛’。如今的士人学子,人人都专注于经义理学,终日揣摩八股时文制艺,谁还会去研习农经、医理等其他学问?既然要开时务科广取贤士,就得对国朝教育进行改良。” “当此中兴初始,百废待兴之际,什么是强国之本?什么是当务之急?朕以为,教育是强国之本,教育是当务之急!”朱厚声音大了起来:“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把教育二字放在首位,何谈国家之发展,何谈民族之未来?开民智,兴教育,提高全国民众的素质,这,才是民族生存之根本,中华强盛之源泉!” 行走御前、时常聆听圣训的天子近臣都知道,皇上说话一向半文半白,大抵说的激动起来,就顾不上咬文嚼字,出口便是大白话。而往往这个时候,才是皇上最真实最直接的想法!四大阁员都将耳朵耸了起来,拼命地捕捉着琅琅天音,生怕漏掉了某个要害之处,他日办砸了差事或是说错了话,招致不测之祸。 朱厚说:“要大兴教育,翰林院、国子监当为表率。翰林院为文苑清贵之地,掌院学士一向由内阁辅臣或礼部尚书兼任,但毕竟只是一个正五品的衙门,朕以为可升为从二品。还有国子监,既为小九卿衙门,品秩也不妨提高,祭酒可为从三品,祭酒之下司业、监丞、五经博士等一应职官,品秩也相应提高两级,彰显朝廷尊师重教之诚意。” 诚如皇上所言,翰林院的品秩虽不高,但兼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备皇帝顾问,主官为翰林学士,下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修撰、检讨等官。入翰林院者官品虽低,却被视为清贵之选。翰林若得入值文渊阁参与机密,则更是贵极人臣,皇上将其拔擢为从二品衙门,不过是使其名能符实而已。但国子监原本只是个从四品的小衙门,国子监祭酒也只是一个耍龙尾的小九卿。皇上将之拔擢为从三品,就能与太仆寺、光禄寺比肩,比正四品的鸿胪寺还高了一级,令四大阁员都不免啧啧称奇,心说皇上确是足够重视教育。 朱厚似乎还意犹未尽:“办好翰林院、国子监只是一个方面,要大兴致用之学,还得要有好的先生。明年大比,时务科取中之士,除了各有司衙门留下必需的人才之外,其他人等都应充补国子监,在国子监五经博士之外,增设农经、天文、算学、格致等科博士,品秩等同五经博士,其余助教、学正、学录等职官也分科设置,遴选德才兼备之人充任,广招有志于各实用之学的学子生员,从速培养大批专门人才,或留任各部院司寺,或分赴各省府州县任学官教喻,一扫士林往昔只专注于八股制艺的酸腐之气,为国朝教育开辟一个崭新的局面。” 这倒不是一件新鲜事儿,前年皇上下旨设立国立小学,收容战乱孤儿就学之时,就已命在各小学开设了算学、格致等科。不过,因师资力量有限,还未大张旗鼓地宣传推广,朝野上下都认为此举不过是考虑到诸多孤儿日后可能入兵工总署各处工厂做工或自谋生路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到了此刻,四大阁员才明白过来,原来圣心深远,皇上早在那时便有了增开时务科的想法! 朱厚越说越兴奋:“光有先生还不够,口传心授虽是圣贤之道,毕竟不适用于国民教育,还得要有一套好的致用之学教材。成祖文皇帝钦命,将凡有书契以来的经史子集百家之书修撰辑录而成《永乐大典》,其中便包括有天文、地志、医卜、算学、格致、工技、农艺、医理等致用之学。尽管百年以来,士人学子只重科举,不习百工实用之学,致使各门科学发展缓慢,但坊间还是有数百种实学之书问世,比如算学,就有景泰年间吴敬撰写的《九章算法比类大全》、王文素于嘉靖初年所著的《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等书,有乘除开方、方程、勾股等多种算法,还汇编有数千个实际应用问题的解法,堪称集古今实用算学之大成,于学子研习算学、经济都大有裨益。可由翰林院主持,召集各有司衙门职官司员及四方宿学之士,分门别类进行编辑、校订,去伪存真,补缺续断,正本清源,刊印之后作为教材,供士人学子研习。” 四大阁员都是面面相觑:皇上所说的这些书,他们顶多只知道个名字,而皇上却能如数家珍,不禁令他们在钦佩之余,更多了几分惶恐。严嵩率先俯身下拜,带头山呼:“睿智天纵无过皇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十三章 晋身之阶 四大阁员可不知道,被他们佩服的五体投地的皇上只不过是在另外一个时空碰巧上过一门《中国数学史》的选修课,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又有心大兴实学,弥补八股取士的不足,便命人将坊间所有百工之书搜罗过来恶补了一番而已。否则,依他一个工科学士的水平,画出神龙炮的图谱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又怎能将那些光名字就十分拗口的古典数学文集信手拈来?! 不过,当了这么久的皇帝,朱厚早就习惯了听这样的颂圣之言,坦然受了阁臣们的阿谀奉承。加之大事已定,他的心情十分愉快,便笑着说:“各位阁老都是历经科场之人,说了这半天八股时文、科举取士之事,想必也都烦了。朕这里有一副字,还请各位品评。” 对于皇上突然转变话题,四大阁员心里不免大为疑惑:莫非是皇上自觉于书道颇有收获,兴致所至,写了一幅字让他们鉴赏?又或者,皇上新近得到了一幅名家大作,爱不释手,便让他们一同来欣赏? 来不及仔细思量该如何说些既得体大方,又能令皇上心花怒放的奉承话,御前侍候老既然都这么说,那便真是好字。张居正,把这幅字好生收起来,朕得空之时再好好赏玩。实话说与你们,这幅字仍是方才那位落第生员所做。不过,他纵有这般本事,竟也只能流落市井,靠卖字画为生,真是可惜可叹啊!” 皇上已经把话递到了嘴边上,而且李春芳既然已经想起了俞大猷之事,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当即说道:“既是这样的风流儒雅之士,流落市井确是可惜。书画相通,此子书法如此神妙,想必也精通丹青之术,臣以为可诏选其入画院任待诏,扬其所长,一挽画院江河日下之颓风。” 唐宋以来,朝廷都设立有御用画院。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初,也恢复了御用画院,将工于书画之人罗致其中,绘制宣扬君臣伦理关系,或帝王后妃肖像及日常行乐图,也创作山水和花鸟等题材的作品。明朝画院于宣德、成化、弘治年间最为兴盛,虽比不上唐代那样兴盛,也出过不少名噪一时的大画家,留下了许多佳作。不过,至正德以后,便逐渐消沉了下来,倒是在江南地区随着工商业比较发达,进而带动了市井文化的发展,琴棋书画等清雅之业也跟着兴盛了起来,比较著名的有浙派、吴派等。被人称为明朝第一却潦倒终生的戴进、以雄壮奇逸的笔墨风格著称一时的吴伟便是浙派巨匠;而人们熟知的“江南四大才子”唐伯虎、文征明等倾动天下的名画家,则是吴派的代表人物。这是闲话,略表即止。 朱厚虽说对书画一窍不通,但他猜想,画画大概不同于做诗写文章,不需要生活积淀和人生感悟。进了画院,既能衣食无忧,心无旁骛地从事艺术创作,又能悉心揣摩皇宫里珍藏的历朝历代的艺术精品,对于徐渭书法、绘画技艺的提高大有裨益,怎么说也比街头卖字画为生更利于他的成长和发展,这也是他苦心孤诣为徐渭谋划的晋身之阶。听李春芳这么说之后,当即点点头:“李阁老说的是。那就由你举荐他入画院吧。” “臣遵旨。”李春芳躬身说道:“请皇上示下此子姓名。” “此人姓……”朱厚正要说出姓名,突然又打住了话头,说:“大凡有才之人都狂傲不逊,杜甫不是有诗说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吗?朕还是先着人问问,若他有意入画院任职,再由你上疏举荐。若是不愿,也不好勉强他。” 皇上如此礼贤下士,令四大阁员不禁愕然,继而都大为感动。尤其是李春芳,亲眼目睹皇上对文武英才都是如此看重,更是心神激荡得难以名状,不过,对于皇上为何一再暗示自己,并指名由自己举荐,他还是有些疑惑。直到几天之后,他接到时任浙江学政的同乡王开林派亲信家人送来的密信,才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皇上一直是在给自己留颜面啊!这固然是皇上为稳定朝局、避免严党及徐阶等人趁机兴风作浪,打击夏党的深远圣心,又何尝不是保护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干能臣干员的浩荡天恩! 原来,高振东突然大驾莅临杭州,指名要调走生员徐渭的应试墨卷,让王开林有些诧异。不过,他起初以为这位高三爷是要罗织罪名,将那个胆敢阻挠镇抚司办差,还公开顶撞自己的狂生置于死地而后快,只是惊惧于这些镇抚司上差手段的毒辣,也没有再往深处去想。随后不久,那位曾经受命扰乱徐渭应考,最后还在徐渭时务策试卷上故意洒上墨汁的属吏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而一些神色诡异、操京师口音之人时常在他学政衙门的周围游荡,不由得使他起了疑心。本想写信请教同乡李阁老,可是,高振东临回南京之时,曾给他打过招呼,调走墨卷一事不得泄露出去,又让他踌躇了。苦思苦想了好多天,他突然豁然开朗:这分明是镇抚司的那些皇家奴才设计的圈套!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除了镇抚司和他们背后的那些天杀的宦官阉寺,大概还有如今升任首辅执掌朝政的严嵩老贼!而自己一个小小的三品学政,自然不够斤两令镇抚司乃至严嵩老贼如此大费周折大动干戈,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矛头直指之人,定是李阁老和已经退出内阁回府休养的夏阁老!联想到李阁老和夏阁老对待那些阉寺一贯不假辞色的态度,再联想到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诿云诡的朝局,王开林顿时知道大事已然不妙了。 好在王开林此人颇讲义气,不枉李春芳这么多年来一直提携他这个同乡。想明白其中关节所在之后,他赶紧修书一封,将其中详情告知李春芳。这样的密信当然不敢使用驿递弛传,如此一来,就比镇抚司八百里加急直送大内慢了许多,直至皇上已经借题发挥,谋定增开时务科大计,他的密信还在送往京师的路途之中! 这样的密信,李春芳自然看后付之一炬,任凭厂卫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探知其中内容。不过这样也好,朱厚若是知道自己求才若渴,殷殷苦心只为大明江山社稷做万世之谋,竟被朝臣那样误解,只怕会气得死去活来……李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十四章 唯才是举 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八日,朱厚接受内阁及礼部的奏议,下旨颁布“唯才是举诏”,对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进行改易,增开农经、医理、算学、格致、经济等时务科,按照一定名额,由两京三品以上大臣和外省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举荐贤能之士,也不拘有无举人功名,与明经科举子一同公车送至京师参加次年春闱大比,论才取士,中式之人经殿试确定名次,一律授予某科进士,授官任职。 同时,诏书中还号召全国士人学子除了要一如既往地钻研经义,孜孜以求圣贤修齐治平之道,还要致力于各种实用之学,报效家国社稷;并引用明成祖朱棣“致治之道,以育才为先。苟不养士而欲得贤,是犹不耕蓐而欲望秋获,不雕凿而欲望成器。故养士得才,以建学立师为急务也。”的圣训,要求各省学政衙门督令省府州县各级学堂招纳实学之士,开设时务学科,广泛培养各类有用人才,以此作为对学政和各级学官考成法的重要内容,予以考成奖惩;言称将在适当时候,效法乡试之例,加开时务科乡试,使得时务科取士与明经取士一样逐步走上正规,广纳贤才,为国所用。 一石激起千重浪,与其他各项新政举措一样,增开时务科的主张引起了不少死抱着“八股抡才,明经取士”祖制的迂腐朝臣,尤其是那些翰林院的清流词臣们的强烈不满。但让他们聊以自慰的是,时务科中式举子只能称某科进士,已经比单称“进士”的明经科中式举子低了一等,还有时务科进士不能点翰林,不能任内阁辅臣和礼部尚书、侍郎的若干规定。可见皇上还是明白,四书五经、经学义理才是治国之道,其他什么农工医卜都只不过是术,道不足才要术补之。也便是说,朝廷增开时务科不过是一时应急救难之需,大行于九州万方、充塞于天地之间的,终究还是圣贤天人性理之道! 朱厚的本意可不是这样,但经过了这么几年的挫折和动荡,他总算是明白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事情总得一步一步去做,也总得要让下面的臣子们能做的下去。科举制度自隋唐至今已经实行了上千年,尽管积弊重重,但毕竟关系到全国读书人的前程出路,要想彻底废除,谈何容易!甚至,在时务科进士逐步走上朝堂,成为一股新兴的官僚势力;以及出于通过应时务科谋求晋身之阶的考虑,那些士人学子关注和研究实学成为一种风气之前,进行暴风骤雨式的改革是不行的,只能这样通过增开时务科和在各级学堂开设实学课程,悄悄地进行渐进式的改良。因此,那天内阁辅臣告退之后,他思虑再三,最后还是接受了徐阶的这一奏议,作为对万恶的旧社会、顽固的封建思想的妥协。 不过,事实证明,这样的妥协倒是很有必要,朝臣们只闹腾了一阵子就不闹了,两京一十三省撒下去的厂卫番子暗探也没有捕捉到有士人学子闹事的迹象,让他那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原本以为肯定要受到天下人唾骂,并准备厚着脸皮承受言官词臣雪片一样飞来的弹章奏本的四大阁员都松了口气。 其实,朱厚和内阁辅臣都被这几年来接连不断的变故折腾得近乎神经质,简直有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增开时务科,固然会引起那些科甲正途出身,凭借着八股文章挣得一份锦绣前程的朝臣们的不满,但朝廷广开纳贤之门的做法,却得到了广大士人学子的赞同――数十万生员就靠着科举取士、三年一比谋求一条出路,可那条出路何其之窄,旁的不说,每科春闱,至多不过百十来个进士名额,千军万马都要挤过那条独木桥,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许多人考了一辈子也困守场屋,甚至还有祖孙三代同下科场应试的滑稽之事。 如今朝廷又增开了诸般时务科,无疑是在那道紧窄的科举小门旁边又开了几个墙洞,时务科进士虽说比不得正牌进士那么荣耀,毕竟也是一条晋身之阶,那些对自己经学造诣没有信心或对八股制艺早已厌烦透顶的生员们纷纷扔掉那些专一用做科场利器的程墨房稿,钻研起了诸般实用之学。往常坊间只有少数人问津的农经医书和百工之书被一扫而光,书坊不得不赶紧搬出尘封许久的雕版赶印,着实发了一笔小财。与之相对应的,高拱于前年奉旨写就的论实学思想的文章也被再次翻出来广泛传抄,高拱更被那些有心投身致用之学的士人学子奉为今贤,继前年率营团军力抗鞑靼虏贼之后,再次名声大噪于两京一十三省。 举荐生员应考时务科,本来是那些京官和地方督抚大员借机敛财的大好机会,手中的举荐名额既可以大送人情,又可以换银子。可是,朱厚知道,《大明律》载有明文,科举取士乃是国家抡才大典,有暗通关节营私舞弊的一律罢官撤职,贬谪充军,情节严重者还要抄家灭族,即便如此严刑峻法都不能避免那些贪官污吏油锅里捞银子,更何况这样不经考试的举荐。因此,他效法京察拾遗之法,特令都察院行文各省巡按御史加强监督,随时指斥谬误,参奏不法。为了防备抚按联手舞弊分肥,他明确规定,若有滥竽充数者,要追究举荐之人的欺君误国之罪。可这样一来,又给他带来了新的担心:京官们为了博取“造福桑梓”的美名,更能援引同乡成为羽翼,大概不会放过这样拉拢本乡才子的好机会;可那些因循守旧、四平八稳的地方牧民之官会不会怕承担责任,宁可浪费名额也不愿意举荐贤才?因此又不得不别出心裁地规定,各省未能完成核定举荐名额,要相应减少该省乡试举人名额。明经取士,为国举贤是国家大政,关系着各省督抚学政的政声,更关系本省生员前程,就冲着京城有那么多的省籍当道大僚,随时都会也不敢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做手脚。 如此苦心孤诣,恨不得把所有的漏洞都堵塞于未然,令朱厚苦不堪言。但是,正所谓智者千屡,必有一失,更何况增开时务科这样开天辟地头一遭的新鲜事儿,种种荒谬绝伦匪夷所思之事还是让他始料不及,比如某省巡抚为了保质保量地完成核定名额,亲自出面宴请省城几大名医,不论他们是否已经年过古稀,也非要他们同意出山应试医理科。其中一位名医愤然对曰:“太医院医正早年曾随老朽习学针石之术,如今但有疑难医案,也少不得要写信向老朽讨教,抚台大人莫非竟要老朽去拜他为房师?”此事被传为一时笑谈,更被别有用心的好事者编成歌谣予以讥讽。朱厚怒不可遏,以“愚顽失政”的罪名勒令那位巡抚致仕,并杖责了好几位借机攻讦增开时务科的朝臣,这才平息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可惜的是,朱厚想让徐渭进画院供职,为穷困潦倒的他谋一条衣食无忧,安心艺术创作的殷勤美意,不但被朝臣们误解,就连远在绍兴的徐渭本人也不领情――当那位假扮成丝绸商人的镇抚司暗探再次突然出现在徐渭的面前,声称自己已经为他打通关节,可以举荐他入画院供职时,徐渭先是错愕了好一阵子,继而感动得无以复加,最后却还是婉言谢绝了。 那位假扮成丝绸商人的镇抚司暗探受高振东指派一趟又一趟地往绍兴跑,早就窝了一肚子火;而且,他若是不能说服徐渭,回去之后就无法向三爷交代,因此对徐渭三爷的好意这种“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态度十分生气,怒道:“你这个拗相公!莫非供职画院,竟比不得你在这里卖字鬻画的好?看看你现在的穷酸样儿!守着你这个破字画摊,整日价吃风屙屁,还要受人白眼,可若是三天不开张,家里就要吊起锅子当锣敲!穷成那个样子,还充什么英雄好汉!” 那位暗探说的一点也不夸大其辞,徐渭头上戴着一顶旧毡帽,一身粗布衣裳已经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来颜色,经常伏案写字做画的缘故,右边的手肘处还打了一个偌大的补丁,脚下那双旧黑布鞋跟头上的毡帽一样,也都是补丁摞着补丁。更有甚者,眼下已进冬月,他的夹袄或许还在当铺里,身上那件单薄的衣裳根本无法抵御渐起的寒气,脸上冻得青里透紫,鼻子也冻得通红,比街上的那些店伙农夫还要寒碜。 尽管这位相交日浅的商贾朋友话说的很难听,但那份豪爽侠气和古道热肠令徐渭十分感动,陪着笑脸说:“柳兄(那位暗探托名柳青),非是小弟不识好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大哥的美意,书画之道本是高洁清雅之事,拿来换取口食已是无奈,更遑论以之为本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十五章 心怀社稷 那位暗探最讨厌徐渭跟他转文掉书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老哥我虽是一个贩夫走卒,这些年里走南闯北,当官的着实见了不少,象你这样的穷酸也见了不少。你当我不晓得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终究还是看不开,非要在科场上谋个出身,好光宗耀祖,为自家挣得一份荣华富贵!我不妨告诉你,想在我大明官场安身立命还能步步高升,最紧要的是什么?见人多磕头,遇事少说话而已!象你这样执拗的脾气去混官场,能有你的好?勉强熬过科考博个功名,乌纱帽戴不了几日,一言不合一事不当得罪了上司,立时就罢了你,兴许还有牢狱之灾,何苦要受那份罪!” 骂完之后,他又缓和了语气,对徐渭说:“听老哥一句劝,画院虽是个清要衙门,不掌事权实权,毕竟是官家的人,任事不干,每年百十两银子的俸禄总少不了你的。画的好了皇上还有赏赐,闲暇之时再做上两幅画送给什么阁老、尚书,润笔更是不菲,还能跟那些当道大僚拉上关系,自家有事、帮人说项也能说得上话。再者说来,侍奉御前是何等的荣耀,任他部院大臣、封疆大吏也不敢小视,不比你当个州尹县令芝麻官强过百倍?” 或许是被人说中了心思,徐渭的面色微微有些发红,却不好意思承认,忙解释说:“愚弟并非一意贪恋官位,实在是愚弟闲云野鹤惯了的人,脾气心性断不能容于画院,不敢自蹈险地……” “胡说!”那位暗探喝道:“让你进画院,是老哥我不忍看你这样的才子受穷,四处请托,银子都使费了不少,好不容易才走通了门子,怎么到了你的嘴里,竟成了让你‘自蹈险地’!” 见那位“柳兄”怒气冲冲的样子,徐渭慌忙拱手作揖:“柳兄误会了,愚弟万死也不敢有这样的心思。我朝自太祖高皇帝而始,便复设画院。洪武以降,历代先帝也看重文治,对书臣画师礼遇甚厚,不少名家得蒙圣恩,被授锦衣卫百户、千户、指挥、镇抚等职,不可谓不尊荣显贵,但以丹青之术事君,终非人臣正道;纵然优游闲散,也如鸟入樊笼。永乐年间,成祖文皇帝喜书画,工书的沈度兄弟、善画的王钹等人都被延揽至御前。王钹便有诗云‘纵有好奇者,相看为玩弄。孰知野鸟苦,只悦公子容。’愚弟也受不了那份束缚之苦。再者,画院名为清雅之所,实则虎狼之地。宣德年间,我浙江钱塘戴进戴静庵先生供职画院任直仁殿待诏,声名隆重,一时无两。只因所作《秋江独钓图》中钓鱼之人身穿红袍,与官服相近,便被嫉妒者指为违反国朝典制,宣德皇帝受人蒙蔽,降罪戴进遭贬谪之苦,牢狱之灾。依愚弟之脾气心性,实难与诸人相与,迟早便会获罪得咎。愚弟一人有事还则罢了,若是祸延柳兄及举荐之人,则愚弟之罪,百死难赎……” 见这个狂生杂七杂八乱扯一气,又开始肆无忌惮地非议列位先帝,那位暗探怕犯忌讳引火烧身,也不敢再跟他说下去,装作生气的样子一甩手:“我白费口舌与你说这许多,好心成了驴肝肺!你就死守着你这个破字画摊捱命吧!”说完之后,转身就走。 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徐渭在后面叫了一声:“柳兄请留步。” 那位暗探以为徐渭回心转意了,回过头来欣喜地说:“这就对了嘛!什么脾气心性都是扯淡,赶紧收拾行李,准备进京供职才是正经。” 徐渭似乎刚刚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般,脸涨的通红,说:“柳兄,有句话愚弟真不知当说不当说……” 看徐渭那个欲言又止的样子,那位暗探猜想八成是缺盘缠,奉诏进京自然可以沿途入住官驿,食宿车马都不必发愁。但这些话现在还不能说与这个迂腐执拗的书呆子,他索性就好人做到底,从怀中掏出一块约莫五两重的银锭,拍在了徐渭的书画摊上:“这些可够?要是不够尽管说话!” “不不不,”徐渭连忙摆手:“愚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位暗探把眼睛一瞪:“拿着!跟你老哥还讲客气,你们这些酸秀才真是要命!日后发达了,记得还有你这个老哥便是!” 徐渭长叹一声:“愚弟就是怕此话说了出来,就无法与柳兄做朋友啊!” 那位暗探诧异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渭咬咬牙,说:“愚弟想请柳兄代为谢过高大人。” “啊?”那位暗探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追问道:“你……你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不由得他不紧张,镇抚司的番子暗探一向不能以真实面目示人,如此轻易地被这个迂腐书生看穿了身份,若是传了出去,他不但要成为镇抚司的笑柄,日后就无法再从事特务行当了! “愚弟也是冒昧猜测而已,”徐渭深深地做了一揖:“柳兄对愚弟关照体恤之情,愚弟没齿难忘,更百死难酬,至于柳兄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在哪里当差都无甚打紧。” 徐渭说的这么坦率,那位暗探也不再刻意掩饰,笑道:“高人面前不装假!不过,你也知道我们这号人不能随意暴露身份,你还当我是柳青好了。对了,你老哥我行走江湖几十年,这样的差事也干了不少,从未失手,你却是如何看穿的?” 徐渭微微一笑:“大哥托名来自北地的丝绸行商。气候使然,我浙江历来是生丝、丝绸产地,往来货殖的客商确是不少。只是,这个季节江南各地均已不产生丝,丝绸价格也就高企;加之漕河水枯,无法船运,若以人力运输,便无利润可言,大哥何必还要到江南来?此其一;其二,愚弟当日与大哥相识于一晚十个钱的低等客栈,但大哥出手豪爽,言谈不俗,浑然不象本小利薄的行脚商贩;还有其三,便是供职画院一事,没有天潢贵胄、当朝大僚举荐,断无这等幸事,大哥却说的如此轻松,想必不是寻常之人,是故愚弟便猜测大哥定是镇抚司的上差,大概便是受那位高大人所托。” 那位暗探大为叹服:“果然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实不相瞒,老哥确是在那个衙门当差,与你结交也是确是奉了三爷之命。你当日顶撞了三爷,三爷也不曾与你计较,却不曾想竟有那些个地方衙门的混帐官员为了讨好三爷,把你的时务策试卷玷污,害你今科不能中举。三爷念你有才,不忍让你埋没草野,就千方百计想为你谋条出路。这些详情都告诉了你,你该不会再骂我们这些奴才专权乱政,作威作福了吧?” 徐渭说:“科场蹉跌,天命注定,怨不得别人;何况愚弟当日阻挠你们办差,言辞也有过激之处。倒是三爷及柳兄拳拳照拂之心,愚弟受之有愧……” 见徐渭面有愧色,那位暗探也不好意思起来:“其实说起来,虽是那些个地方衙门的混帐官员做的孽,但与我们也不无关系,三爷一直颇为懊恼,还将此事禀报了吕公公。当今万岁爷最是仁厚,你又有他二人关照,别说是画院那些个滥竽充数的老人儿,任他六部九卿也不敢找你的麻烦,你也不必再说什么脾气心性之类的话。” 徐渭恳切地说:“辱蒙柳兄实言相告,愚弟也不妨坦然言之,丹青之术非是愚弟所长,供职画院更非是愚弟所愿。愚弟平生所学,以书见长,其次为诗,再次为文,画技最末。舍长就短,纵能温饱一世,愚弟终究还是心意难平啊……” 见他执意不肯,想必不是缺进京的盘缠,那位暗探又问道:“那么,你可是想应时务科,却找不到门子求得你省巡抚张继先举荐?这个也不必担心。临来之前,三爷就说了,你若是有志于此,他可拜托张抚台关照你。以三爷的面子,只要他说句话,张抚台也不敢不从。” 徐渭尴尬地笑道:“实不相瞒,愚弟这些年来杂七杂八的书虽读了不少,可惜对于农经、医理、算学、格致等实学一窍不通,岂敢奢求应试中式……” 见他还是不领情,那位暗探又恼怒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渭从书画摊下面摸出厚厚的一叠字纸,双手奉上:“愚弟素来对兵事颇有兴趣,自度也略有心得。闻说朝廷决意征剿海寇倭贼以靖海疆,正在宁海台一带编练水师,便草拟数十条备倭御寇之策,想托柳兄与高大人转交统军大将。若有一二条可用,也是愚弟报国之幸。” 那位暗探心说,这个迂腐书生拗相公,自家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三爷为他指点的那条荣华富贵之路也不走,却还有心思管这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事儿,真是有毛病!但他身为镇抚司校尉,是朝廷职官,这些话也不好说出口,便随手接了过来,摇头叹道:“你啊……顶聪明的一个人,遇到自家的事儿怎么那么不开窍,老哥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才好!” 徐渭自嘲地一笑:“人常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愚弟虽顽劣不才,又是这般穷困潦倒,却不该也有一颗兼济之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十六章 执拗书生 拍打着面前的几案,吕芳怒道:“那个徐渭,真真是个无君无父的狂生!” 浙省科场生员徐渭落第之事,被皇上妙手做成增开时务科取士这样偌大的一片文章,实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妙。更令吕芳啧啧称奇的是,皇上再次亲下手札,密令他派镇抚司之人从侧面试探徐渭可否愿意入画院供职。谁曾想,如此浩荡天恩,那个狂生徐渭竟然还不领情,狂悖无礼,一至于斯,怎能不令他义愤填膺! 吕芳当过十几年的大明内相,对于那些科甲官员的迂腐守旧知之甚详,因而对于皇上增开时务科所冒的风险,以及随之而来的风潮,也是十分清楚。可他如今身在南京,无法为皇上尽一份心力,已然让他觉得有负圣恩,若是连皇上一再交代的招揽徐渭入画院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妥当,更是愧对主子多年来对自己的恩宠和信任! 更让他生气的是,你徐渭要寄情山水林泉,不愿为朝廷效力也就罢了,皇上曾经提起的那个唐伯虎不是曾有一联诗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吗?这才是率性自然、放浪不羁的名士风范!你徐渭若真这样,倒也好给皇上交差了――皇上最是仁厚,牛不喝水也不会强按着头让你喝,你又何苦玩出这种建言献策的把戏来玷污圣听、亵渎圣聪? 这些迂腐顽劣的穷酸书生,读书都读傻了!识得几个字,就自认有奇才异能,放眼天下,舍我其谁;进而就以为如今还是先秦乃至汉唐之世,可以继续去做“策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的美梦。不错,战国时期有名的辩士,如合纵连横的苏秦、张仪,就是仅凭一张利嘴,博得天子宠信,封侯拜相;东方朔以三千简上书汉武帝,出仕为郎官;及至唐朝,还有许多进身无路的文人墨客靠向朝廷献文、献策、献诗词歌赋而得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可如今是什么时世?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连举人应选之官都看不起,能同意当国者开这种幸进之门? 还有,皇上自开新政以来,为查补阙失而广开言路,结果怎么样?不是妄议国策、指责新政违背祖制的怨望诋毁之文,便是一些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的时政评论。皇上仁德宽厚,对之不屑一顾、一笑置之,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但这类送到御前的所谓“策书”大多村鄙不经、粗陋无文,于国事无补,更给皇上平添烦忧,加之国朝政务不知凡几,皇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已是疲累不堪,还要花时间费精力去阅览这样希奇古怪的谬误之作,长此以往,圣体堪忧啊! 而且,旁人上书当道建言献策,不过是谋求一条晋身之阶,博取一官半职而已,徐渭这样做,就值得问个“意欲何为”了――诚如他自家所言,他“顽劣不才,又是这般穷困潦倒”,科场也不顺当,至今连个举人功名也未考取,连应选出仕的资格都没有,皇上有意让他供职画院任待诏,对于他一个白衣秀才来说,这是何等的荣耀!他却还要玩这样的把戏,那么,用意也就可想而知,但绝不是他自己所说的“有一颗兼济之心”,无非是看不起画院那样的清雅无实权的衙门,想卖弄文笔、逞露才华,换得更好的职位。朝廷官职乃是国家名器,他竟还敢挑肥拣瘦,这样的行径,除了“丧心病狂”四字之评,真不知还能如何论之! 越想越生气,吕芳厌恶地看着徐渭所著的《靖海平倭策》,真恨不得把这劳什子撕得粉碎! 高振东身为锦衣卫三太保,当初就是吕芳一手调教出来的,加之江南叛乱之后,原任南都的六部九卿因多有附逆之情事,被论罪惩处一网打尽,皇上又未安排许多官员补任,如今吕芳坐镇江南,可以倚重的,也只有厂卫之人,因而遇事常和高振东商议。两人时常相处在一起,对他的心思,高振东大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见他如此气恼,从旁劝道:“公公不必为这个狂生萦怀。依属下看来,他本是一个至贫极贱之人,一旦识了几个字,就自认身怀奇才异能,无出其右,因而便妄想献策求得功名。不若将他拿了,槛送京师,严刑拷问,从重惩处,绝不可姑息纵容……” 吕芳没好气地应道:“你高三爷如今也学会跟咱家耍心眼了,想帮他脱罪就直说,却说这样的话!” 高振东被揭破了心思,也不脸红,笑道:“公公这是什么话?属下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公公耍心眼啊!不过属下以为,公公没来由为这样的狂生生气。” “咱家为他生气?凭他也配?!”吕芳恼怒地说:“咱家生气是看皇上那样看重于他,他却不能感怀圣恩,真是狗儿上轿――不识抬举!” “那么,属下便将他的策书一火焚之,断了他的痴心念想。公公以为如何?” “越发会拐着弯儿地说话了!策书是献给朝廷的,皇上未曾过目,谁敢焚毁?咱家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说完之后,吕芳疑惑地看着高振东:“你这么说,无非是怕咱家断绝了他的投献之门。咱家就奇怪了,他给你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你竟还这样帮他求情说话。这是为何?” 高振东笑得越发开心了:“属下这么做,都是跟你吕公公学的啊!那个海瑞也给你吕公公惹了那么多的麻烦,你吕公公不还是一力维护他。属下觉得,徐渭和那个海瑞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不提海瑞还好,一提海瑞,吕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莫要再跟咱家提说那个海瑞!咱家真后悔把他放在苏州那样的膏腴之地!” 原来,去年平叛军挥师渡江之前,在军需供应总署任吏员的海瑞因分发军粮一事,吃了张茂亲兵校尉的打,吕芳乘机发难,一番话拿捏住了张茂,张茂为了给吕芳赔罪,主动举荐海瑞到苏州府所辖昆山县任知县。江南素为国朝财赋重地,大明官场一直有“宁为长江知县,不为黄河太守”的说法,苏州是江南几大名城之一,昆山又是苏州治下的第一大县,知县之任也算是众人垂涎的一个一等肥缺了。可是,那个海瑞到任之后,升衙断案,全凭意气用事,民间官司到他的手上,不问是非曲直青红皂白,总是有钱人败诉吃亏。催交赋税也是一样,穷门小户交不起一律免除,其欠额却都分摊到豪绅富户头上。那些富户多是缙绅之家,本就对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新政心怀不满,又遇到这么一个劫富济贫的知县大老爷,更是怨声载道,不但那些远走异乡以避兵祸的富户不愿回乡,那些留在本地的也纷纷举家迁徙他乡,投亲靠友。更有甚者,他最厌恶商贾贩夫之流,课以重税不说,还严厉追缴经年积欠的赋税,闹得商家铺户苦不堪言,纷纷歇业罢市。苏州这个东吴胜地、天下膏腴之地,在他的手上只一年时间,竟然百业凋敝,生气难苏,比之其他州县,经济萧条,赋税也少了许多。 还有,官员出行,有规定的扈从仪仗,这本是朝廷纲纪所定,关乎官家体面。可海瑞也嫌这个劳民伤财,一律撤裁,出门只骑一头毛驴,带一个差役,非但不领朝廷正项贴补的养廉银,不收民间常例进贡的孝敬,连用于官衙正常开支的例银也是减了又减,弄得自家穷困不堪,靠在县衙后院种菜度日,还因此与同僚结怨生恨,上上下下多有怨言。但无论是苏州知府,还是应天巡抚,无不知晓他这个举人出身的“海大人”是当朝一品太师英国公张茂张老公帅举荐之人,对他都是敢怒不敢言,便求到吕芳门下,恳请吕公公想个法子将他调走了事。 海瑞任职昆山是皇上首肯了的,不经请旨,吕芳当然不能随便调他,只得将这些事密奏皇上。但他更不会直认自家才是始作俑者,总是好言劝慰那些官员一番,说些“同僚之间要和衷共济”、“官场先达要有容人雅量,栽培提携后进小辈”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弄得那些官员还以为他这个曾任大明内相十数年的皇上大伴竟也惧怕张茂的权势,心里不免小视了他。 其实,对于海瑞这样的作法,吕芳也多有不满,别的不说,如今江南初定,百废待兴,皇上又对重建江南、广辟国朝财赋之源寄予了厚望,曾多次明下诏书或密下手札询问百业复苏情况,若是江南各省府州县牧民之官都象海瑞这么个搞法,民安能不贫,国安能不疲?偏生海瑞为人清正廉明一尘不染,令人无可指责,吕芳只有写信劝说他在大明朝为官,要学会和光同尘;豪绅富户与穷苦百姓都是大明百姓、皇上子民,也该一视同仁。谁知海瑞不但不听,还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辩说了一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大道理,将吕芳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高振东此刻提及海瑞,倒让吕芳又想起了他当初詈骂严嵩、痛打严世蕃之后,不但不逃避,还给皇上敬献荷叶米粑,建言干涉粮市平抑米价之事,进而想到,兴许真如那个徐渭和海瑞一样,都是那样的迂腐执拗,不可以常理度之,但他们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一心想效忠朝廷,致君尧舜,总还算是有良心,倒也有可怜可恕之处;更或许,皇上看重的,正是他们这种风节傲骨…… 想到这里,吕芳长叹一声:“他是皇上看重的人,想必确有大才,拿腔作势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吧,将徐渭的策书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若是皇上有意要用他,有这个东西总比没有的强……” 想了想,吕芳又说:“既是论备倭御寇之事,我等就索性好人做到底,再抄一份送至宁波的戚继光大营,让他看看有否可用之策,明白回奏皇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十七章 求才若渴 东暖阁里,朱厚微笑着对行礼如仪,被赐坐的李春芳说:“李阁老,朕批转给你和曾部堂的那份策书,你可看了?” 李春芳屁股刚刚落定,闻声忙又站了起来:“回皇上,臣已奉谕恭读完毕。” “坐下说,坐下说。”朱厚迫不及待地问道:“写的如何?可有可用之处?” 李春芳叹道:“此策书上合兵法至理,深契当今时势,层层剖白、文字明晰,实为实用适用之佳作。臣恭请皇上颁赐兵部并转南直隶、浙、闽等省依策施行。” “哦,你真这么看?” 李春芳迎着皇上质疑的目光,语气坚定地说:“臣万死不敢欺君。” “曾部堂怎么看?” “臣曾询问过曾铣,他的看法与臣并无不同。” “那就好!”朱厚长吁了一口气:“朕此前曾听戚继光说过,此策所提方略十之八九可行,朕还以为他是率性浮夸之说,如今看来,倒真是治兵备倭之良策啊!” 原来,接到吕芳送来的徐渭那份论东南备倭御寇方略的《靖海平倭策》之后,朱厚压根也没有想到徐渭那个历史上有名的书法家、画家竟然也懂军事,加之徐渭为求打动当道,策书写得文字古奥,用典考究,旁征博引,纵论古今,洋洋洒洒近万言,不但古文功底不佳的朱厚看得糊里糊涂,就连御前侍奉文墨的大才子张居正也因对兵法没有研究而看不大懂。兵凶国危,不可不慎,因而朱厚只是笑着说了句:“秀才谈兵,不务正业。”便将那份策书搁置案头。谁知过不多日,戚继光自宁波军前上呈急奏,声言此份策书所提方略都切中时弊,恳请皇上即时颁旨允行。朱厚这才知道,自己出于习惯性的思维定式,险些将一个旷世奇才埋没草野,更险些误了军国大事!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先把徐渭那份纸上谈兵的策书批转内阁和兵部,让那些专业人士先审阅。过了几天,他就按耐不住好奇之心,召见了内阁分管军务的次辅李春芳,专门过问此事。 见皇上喜出望外,李春芳也凑趣说:“臣嘉靖十五年便任兵部尚书,入阁之后也掌军务,至今已逾十年,却还未曾见过这样说理透彻、分析明晰的兵备之策,可堪与曾铣当年《议复河套疏》相提并论。臣原本还以为,能做此书者,必不出俞大猷、戚继光二人。听皇上方才所言,竟还另有其人。臣恳请皇上将此人调职兵部,扬其所长,参赞军机。” 朱厚脸上的喜色顿时不见了,眉宇之间现出了一丝忧虑:“李阁老有所不知,朕也正为此事犯愁呢……” 李春芳试探着问道:“莫非,此人是去年江南逆案中人,骤然赦免并调任兵部要职,恐招人物议?臣以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所谓大行不必细谨,大理不辞小让,为国用贤,不必计较过去。皇上推赤恩于天下,必定天下归心……” 朱厚长叹一声:“唉!若是如此,倒也好办了。可惜此人并非朝廷职官,还只是一个布衣,又如何能在兵部任职?朕若下诏授官,岂不又招人物议,更有损他的清名雅誉?” 皇上说的这样恳切,李春芳自然唏嘘不已,但他也知道,这事确是十分棘手。大明官场频起大狱,朝廷命官动辄得咎,因此致仕还乡、乃至下狱充军都是寻常之事,除了京察被斥退的官员按例永不叙用之外,其他罪员一道恩旨便能起复。但这只限于在吏部记名建档的进士、举人,包括现任职官和候任官,《明会典》载有明文,一个布衣百姓不经科举中式,是不能封授官职的。只有到了成化初年,登基不久的明宪宗命太监传旨封授一位工匠为文思院副使,开了极其恶劣的皇上亲下诏命封授官职的先例,继而愈演愈烈,一些趋利之徒便借进奉之命,通过进献书画、玩器、丹药、方术等谋求一官半职。宪宗也是来者不拒,动辄传旨授官,将朝廷名器随意授受,更将大明官制、朝廷尊严践踏无余,引得朝廷重臣、科道言官,乃至外省督抚纷纷上疏抗谏,那些靠进奉得官的文人武士、工役僧道之流更被官场士林讥讽为“传奉官”。至孝宗即位,就将多达两千余人的传奉官尽行裁汰。不过,虽说此例一开,就成为皇上的特权,尤其是正德、嘉靖年间,这样的事情也就屡见不鲜,但那都是皇上率性而为,让他这个内阁辅臣提出这个有违大明官制的建议,则是万难说得出口的。 犹豫了一下,李春芳才说:“观其策书,此子实为国朝罕有之贤才,臣敢问皇上一句,缘何却还未有功名?” 朱厚突然不高兴了,没好气地说:“你问朕?朕还想问你呢!” 李春芳闻言一震:莫非此人便是皇上以之作为增开时务科的理由,并有意要自己举荐入画院供职的那个浙江举子徐渭?大明子民数千万,生员也有好几十万,该不会有这么蹊跷的事吧? 还在心存侥幸,就听到皇上冷冷地说:“浙江学政王开林是你向吏部举荐的吧?闻说还是你的乡谊?” 李春芳吓得一激灵,忙起身离座跪了下来:“臣无识人之明,妄荐庸才,贻误国事,请皇上恕罪!” 朱厚又将语气缓和了下来:“不必如此惶恐,始作俑者不是王开林,更不是你,倒该怪朕自己多事。” 李春芳自然不知道个中详情,还以为皇上的意思是镇抚司也有责任,甚至后悔派出镇抚司监督科场,闹出检查生员肛道搜查夹带等等辱没斯文的勾当,进而惹出这样一系列的麻烦。说起来至今他仍觉得庆幸,浙江科场之事想必严嵩、徐阶等人都早已知道,不敢兴风作浪也都是因为镇抚司也参与其中,不免有投鼠忌器之虞。若无这层顾虑,只怕早就策动自己门下的科道言官连上弹章,必欲置王开林于死地而后快。激怒了皇上,王开林固然难逃一死,自己连同已经赋闲在家的夏阁老也要吃挂落。皇上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大概也是担心朝堂从此多事,但能如此自责,贤君明主风范可见一斑。 但是,皇上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李春芳却不能厚着脸皮装聋作哑,忙又叩头,痛切地说:“国家抡才大典视若儿戏,以致英才埋没草野,臣及王开林之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臣恳请皇上恩准臣辞去内阁辅臣之职,并将王开林革职,交付有司论其刑罚。” 朱厚摆摆手:“起来吧。朕说了要怪朕自己多事,你就不必再提什么请辞罢官。就算革了你的职,将王开林身送东市,又于事何补?如今该当想想可如何补救才好。” 如何补救?当然是从速将那个名叫“徐渭”的生员罗致振拔,使他可以为国效命为主尽忠!但是,既然皇上再也不曾提说过让自己举荐入画院供职,想必此子并无兴趣;不过,皇上增开时务科是由此人所起,想必此人也有实学之能,李春芳忙说:“臣愿举荐他应时务科。” 朱厚苦笑道:“当日你们内阁诸位辅臣都说此子笔下虽粗糙,胸中有沟壑,经学义理、道德文章都堪称年轻一辈中的一时翘楚。这样的人,可愿意参加那低人一等的时务科吗?” 皇上突然将怨气撒向了徐阶,李春芳心中暗暗高兴,但此刻自己还未能完全脱罪,可不是落井下石的时机。他仍装作一副痛切自责的表情,说:“可惜明年已是大比之年,否则当可即时荣膺贡举,拔贡九卷到都堂,科名也就有了。” 朱厚明白,李春芳的意思是由浙江学政衙门以“年富力强,累试优等”的理由将徐渭拔擢为选贡生,就不必参加乡试、会试,只需在殿试贡考中取得名次,便能授官任职。这是李春芳所能想到的最佳作法,可正如他自己所说,明年是大比之年,照例不会安排贡考,那么,徐渭就至少得等三年。象这样的文武全才,晚成为国家公务员一天,都是国家和人民的一大损失,更不用说要晚上三年了!朱厚的脸立刻又拉长了。 十冬腊月里,李春芳头上立刻就冒出了一层冷汗,心里也在飞快地思索起来:那个徐渭果然一副狂生做派,既不愿入画院,又不愿参加时务科,想必定是要博个正经的进士科名,可他却还不是个举人,照例不能参加会试…… 突然,他灵机一动,说:“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当广开纳贤取士之门。皇上睿智天纵,求才若渴,已决意增开时务科,此乃千古之盛事,士人学子之大幸。但依臣之陋见,依目下士林风气而论,专注实学之人毕竟寥寥无几,大半还是埋头书斋,穷究经义。臣恐时务科一时尚不能为朝廷罗致诸多贤能之士。故臣以为,除却常例大比,当效法李唐,增开制科。如此则天下英才尽入皇上囊中。” 制科?朱厚还未曾听说过还有这个说法,顿时来了兴趣:“如何施行,快说来听听。” 李春芳逃过一劫,心中庆幸不已,也就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向皇上娓娓道来:唐代科举分为常科和制科。常科包括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六科。除此之外,还有制科,合称“七科”。常科考试内容固定,日后便演变成为只论经义的科举制度;而制科则是由皇帝根据国家政治经济发展的需要,临时确定科目,名目很多,据《唐会要》《制举》卷所列,便有七十八科次之多,有文史兼优科、博学通达科、武足安边科、智谋将帅科、军谋越众科、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等等,不一而足。应制举者可以有出身、有官职,也可以是既无出身、也无官职,并且可以连续应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十八章 一视同仁 朱厚听得津津有味,更笑得合不拢嘴,一俟李春芳说完,立刻就表态道:“如此甚好,确需加开制科,广取英才。那么,李阁老以为该开哪一科为好?” 李春芳不会在这个时候犯傻,当即就躬身答道:“回皇上,臣请开军谋越众科,为国朝广取军谋之才。” 朱厚笑道:“呵呵,你李阁老分管军务,有私心啊!” 随即,他又问道:“朕问你,制科可一年开两科吗?” 李春芳尴尬地说:“回皇上,《唐会要》并无所载,臣也不知。” 这便是婉转地表示“不能”了。朱厚沉吟着说:“那么,国朝已有武科,若再开军谋越众科,一来重复,二来那些一味偃武修文的官员士子难免会责怪朕偏心军务,徒增纷扰。这样吧,就开那个什么……哦,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说着,他突然开心地笑了:“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这个名字多好!贤良方正,正是士人学子之佳德操守;能直言极谏,恰好可为朝廷招揽刚直耿介之士。真要能多取些这样的人,那些奸佞之臣焉能立足朝堂?我大明政风吏治就能不清自肃了!” 李春芳可不知道,正是自己偶尔提起的这个制科名字,使皇上想起了一个令他喜欢之中隐隐还有一丝惧怕的人,不用说,便是那个如今正任苏州府昆山知县,令应天府上上下下官员乃至坐镇江南的吕芳都头疼不已的海瑞海刚峰! 应天府官员诉苦之事,吕芳都密奏了皇上,朱厚也是大伤脑筋。论人品,海瑞正派刚直介直敢言,而不患得患失爱身固禄,可为万世之表;论做官,海瑞却不懂变通之道,也不懂得“水至清则无鱼”这一浅显的道理,他的那些作法显然不利于民生的复苏和经济的发展。看来此人不适合做牧民之官,只适合做监察御史或六科给事中,用之稽查政事得失、查办贪腐官员、震慑奸佞之臣是一把好手,应该把他尽快地放到合适的位置之上。 可是,明代对于言官的素养品质有很高的标准,须具备一定的仕途经历,历练稳重;对于年龄、出身以及文章、词辩等方面的能力也有具体的要求。别的不说,他没有进士的科名,就被挡在了都察院和六科廊的门外。如今加开制科,那么,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简直就是为他度身打造的――放眼有明一代,谁还能比他更有资格称“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 皇上说的如此诙谐,李春芳想笑却又不敢,只得咬着下唇应道:“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朱厚象是又想起了什么,忙问道:“哦,对了,应试中式之人与进士科可有差别?” 据《唐会要》所载,制科考试虽由皇帝亲自命题,亲自主持殿试,成绩优异者亦能得“美官”,但是在人们心目中,尤其是在士子或显宦心中远远不若进士科出身荣耀。唐人笔记小说曾记有张氏弟兄八人,除一人是制科出身外,其他均为进士科。家中集会时,进士科出身的七人不允许制科出身的兄弟和自己坐在一起,称曰“杂色”。皇上这么问,李春芳当然无言以对。 看他尴尬的表情,朱厚就明白了,愤然说道:“都是国家有用人才,还要分个三六九等,此风断不可长!朕问你,制科可出过哪个名垂青史的治国能臣或是士林人尽皆知的风雅之士?” 同样是因为制科出身的进士被视为“杂色”,在官场升迁上便受到歧视,李春芳一时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名垂青史的治国能臣是制科出身,不过,士林人尽皆知的风雅之士倒是真有一个。他躬身应道:“回皇上,晚唐诗文名家杜牧乃是制科出身,恰是应制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史载,大和二年二月,杜牧中进士科;同年闰三月应制科,以第四等及第,旬月之中连抡两元,人多奇之,传为一时佳话。” 找到代表人物,朱厚也不会讲究太多,当即笑道:“呵呵,朕猜想当时进士科未发榜,这个小杜担心不能及第,才应试制科,求个双保险的吧?不过都能考取,也确是有本事。” 李春芳正陪着笑,突然见皇上面色一冷:“既然制科能出小杜这样震烁古今的大才子,又岂能小视之?内阁阁员之中,马阁老不是翰林出身,当无门户之见。严嵩和徐阶不是都被人赞为当世诗文大家吗?你去告诉他们,写不出《阿房宫赋》这样的名篇,做不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和‘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样的佳句,就休要与朕再提说制科低人一等的话!” 尽管李春芳和严嵩、徐阶等人背地里勾心斗角,但场面上的和衷共济还是要的;而且,让他一个次辅诘问首辅严嵩和群辅徐阶,也不合官场游戏规则,这当然是皇上的气话。依李春芳的风骨,不会象严嵩那样不假思索地应道:“臣谨领圣谕。”,回过头来再想办法回旋转圜;但他不是夏言,也不会硬邦邦地回上一句:“此系乱命,臣万死不敢奉诏。”,直接拒领皇上的圣谕。他一本正经地说:“回皇上,此两联诗乃是杜牧入幕扬州之日,放浪形骸游戏人间之作,以此青楼薄幸之句诘问内阁辅弼重臣,臣以为不妥。依臣之陋见,杜牧之作以咏史之诗为最佳,借古鉴今,脍炙人口,故臣启奏皇上,可否将这两联诗换为杜牧咏史之诗,如‘胜败兵家寻常事,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论诗文,朱厚可不是这些明朝大学士的对手,摆摆手:“也不是什么关乎国计民生、社稷存续的大事,随你吧。但你可要告诉他们,制科不比时务科,什么不能称进士、点翰林之类的话免开尊口,省得朕驳了他们的面子。” 李春芳试探着说:“李唐开制科,照例由天子下诏并亲拟考题,亲执殿试。我朝复开制科,是否参照古制,请皇上明示。” 朱厚明白李春芳的意思,明朝风气与唐朝有所不同,长期以来受到程朱理学的熏陶,士人学子都已确立“天地君亲师”的纲常伦理,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亲拟考题,亲自主持殿试,取中的进士就能被别人视为“天子门生”,这是任谁也不敢小视的,李春芳的建议在不动声色之间就杜绝了朝臣士林非议制科、歧视制科进士的可能!因此,他当即表态说:“当然该效法古制,朕亲自来当这次制科的主考官。不过,我大明要开创中兴之伟业,诸般紧要时务不知凡几,朕以为就不必限定题目了,只要应试士子所提策论能切中时弊,确系合理可行即可。开制科不但要为国家选拔有用之才,还要能集思广益,求得治国理政之良策。如此一举两得,又何乐而不为?” “皇上睿智。”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具体施行方略由你与其他阁员商议酌定后拟旨呈进,朕看过之后即刻批红颁行。” “臣谨领圣谕。” 李春芳告退之后,一直侍立旁侧的张居正突然跪了下来:“微臣有事要奏请皇上恩准。” 解决了海瑞和徐渭的功名问题,朱厚如释重负,心情也十分愉悦,便笑着说:“你张太岳侍侯了朕这么久,还从未和朕开口提过什么要求。说吧,只要不违背国家法度,尽管道来。” “微臣谢主隆恩!”张居正叩头道:“微臣恳请皇上恩准臣应试制科。” “哦?你已是庶吉士,散馆之后便能实授官职,又何必要多此一举?”朱厚开玩笑说:“莫非这大明储相,竟还不能遂你张太岳之愿?” “回皇上,微臣辱蒙圣恩,得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微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惟是庶吉士向来由科甲进士之优者经馆选荣膺,臣未经大比,忝列其间,实在受之有愧……” 其实,张居正不参加科举考试是朱厚早就打定的主意。以张居正之才干,如今又侍奉御前,在这样的机要密勿之地时常聆听皇上与朝廷辅弼重臣商议国家大事,对他增长学识大有裨益,日后定能成为治国能臣、一代名相。而他没有科名,一来便不会有科甲官员的门户之陋见、朋党之劣习,对他以后位列台阁,执掌朝政大有好处;二来也可为日后进一步改易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埋下伏笔――当朝首辅都没有科名,谁还敢以科名取士用人?这便是朱厚的用意之所在,但这些话,却不能给张居正或其他人明说。而且,朱厚也知道,这样做确实有些委屈了张居正,让他受到了那些迂腐的科甲官员、翰林清流的歧视和非议。因此,他伸手将张居正扶了起来:“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张居正起身后,朱厚温言抚慰道:“你一直在朕的跟前行走,朕知道你的苦衷,不外乎就是怕人说朕给你开了幸进之门。可你确是有才之人,你写的那几篇理学文章朕都看了,写的确实很好,在朝野也很有影响,听说不但国子监的太学士广为传抄,就连翰林院那些翰林大老爷们也都是赞不绝口,都说你是国朝近年罕有的理学后进之士。还有,听说最近这两次翰林院考察庶吉士课业,你一次得了第三名,一次得了第五名,都在优等之列。终日要在御前侍侯文墨,你的课业也没有拉下,翰林院上上下下都无不叹服,朕闻之也十分欣慰啊!” 听皇上将自己学业取得的一点微末成绩如数家珍,张居正感动莫名,哽咽着说:“皇上盛赞,微臣愧不敢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十九章 敦敦诲教 “朕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也不打诳语,这是你用功的结果,当然也少不了徐阁老时常指点你的学问课业,你不必过于自谦。”朱厚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去应科举,博个进士及第的虚名?” 会试中式举子经殿试确定名次,分为三等,称为三甲,一甲三人,称为三鼎甲,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人数不限,赐进士出身;其余中式之人都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皇上所说的“进士及第”,指的就是一甲。张居正尽管名满天下,自视甚高,可他也不敢直认自己就能高中三鼎甲,皇上的话令他十分不安,惭愧地低下了头。 “那日朕与诸位阁员纵论增开时务科,你也在场,该记得朕说过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之弊。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国朝立国近两百年,太祖高皇帝肇造之初,科举制度尚未成定例,及至成祖文皇帝永乐年间,三年一比就从未间断,一百多年来,出了多少位状元?可有状元首辅名彰史册?反观杂色之人,良相名臣倒是层出不穷。因而朕即位以来,用人也从不拘泥于科名。比如夏阁老,不过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也未当过庶吉士、点过翰林,却是我大明不世出之治世能臣,辅佐朕推行富民强国的嘉靖新政,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还有马阁老,科名也在二甲五十名之外,这么些年来殚精竭虑,将国家财政打理的井井有条,也可谓是为我大明立下了社稷之功。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必朕一一枚举。”看着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张居正,朱厚加重了语气:“朕非昏聩之君,谁有才干谁庸碌无为,朕心中有数。锥处囊中,终会脱颖而出,又何需靠一纸皇榜、长街夸官来炫耀于世?” 张居正更是惭愧得无以复加,又跪在了地上:“臣不能体察圣心,恳请皇上治臣之罪……” 朱厚面色缓和了下来,笑道:“呵呵,有道是寒窗十载无人识,一举名动天下知,你们这些莘莘学子苦打苦熬这么多年,先生的手板子都不晓得挨了多少,不就是盼望着金榜题名的那一天吗?你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又何罪之有啊!不过,说到应制科,你倒是提醒了朕,有两个人却是一定要应的,但他们未必肯应,就需要你当说客了。他们是谁,朕不说你也知道。” 张居正当然知道皇上说的是谁,不过,他面露难色:“回皇上,微臣与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已无来往,说服他们应试制科一事,臣恐有辱圣望……” “个中原由朕也略知一二,本不想说你,但今日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朕就不妨说说朕的看法。”朱厚一字一顿地说:“你张居正不是个男人!” 张居正闻言如天雷轰的那“天命不足恤,人言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的三句话,更盖棺定论成为他祸国乱政的一大罪状,在一贯标榜“敬天法祖”的明朝,也被批倒批臭再踩上一万只脚。但是,皇上厉行新政,也正是如王安石一般不恤天命、不畏人言,更将祖宗成法废弛了许多,所以,张居正听皇上赞叹王安石那一副“恨吾生也晚,不得见于先生”的口气,也丝毫不觉得奇怪,不过,皇上由男女私情入手,转而论及治国理政之道,其间包含着何等的殷切期许,聪慧如张居正者,还是能感悟的到的。 张居正猜想的一点也没有错,其实朱厚确实不想干涉他的私生活,不过是借题发挥,点拨他这个一直被自己看好并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而已。见他已止住悲声,若有所思的样子,朱厚深感欣慰,便说:“朕送你一句话,是真名士自风流,惟大英雄能本色!大丈夫处世,无论居家宜室,还是治国理政,只要不违天理良心、国法律令,认定之事就大胆去做,虽百转千回而不悔,方能成就一番功业!” 这就更是对自己寄予了深切厚望了,张居正深深地叩头下去:“微臣谨领圣谕。” “口说无凭,朕还要看你行动!”朱厚说:“作为考验,就由你上门去劝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应试制科,你们都是卓有才干之人,日后都要为朝廷所大用,朕希望你们修好如初,携手为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尽一份心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二十章 貌离神合 钱粮胡同的一处宅院门外,张居正毫不犹豫地叩响了门环。 “敢问哪位贵客光降?”门里响起了初幼嘉的声音,带着厚重的江陵口音。 同在异乡身是客,听到这样的乡音无比亲切,但昔日几乎形影不离的同窗好友,如今都在京城,却已经近一年未曾谋面,令张居正心中却又十分难受,一时竟忘了应声。 门内的初幼嘉又问了一声:“敢问哪位贵客光降?” 张居正这才平抑了激动的情绪,扬声说:“子美兄,是愚弟。” “哦?是太岳?”初幼嘉先是叫了一声,声音之中有压抑不住的欣喜,随即却又提高了声调,冷冷地说:“对不住,学生并不认识你,贵驾请回吧!” 张居正也提高了声调:“子美兄,愚弟是奉旨来的。” 话音刚落,不远的巷道拐角处,一个身影倏地一闪,不见了。张居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讥讽之笑。 “咯吱”一声,房门打开了,初幼嘉跪在了大门口:“国子监监生初幼嘉恭请圣安。” 张居正忙说:“子美兄快快请起,愚弟虽是奉旨而来,却没有旨意要给你。” 初幼嘉左右看看,并无闲人窥视,飞快地低声说:“快进去,柱乾兄也在。” 兴许是听到了门上的声音,何心隐也迎了出来,神色有些慌张,见初幼嘉已经将大门紧闭,这才缓和了面容,却仍低声抱怨张居正说:“不是说了再不往来吗?怎么还要往这里跑?光天化日之下,竟不怕被厂卫的那帮狗腿子发现?” 张居正得意地说:“柱乾兄,愚弟可是奉旨来的,谁敢干涉!”接着,他关切地问道:“许久未曾拜望,两位兄台一切可好?” 何心隐忙摆手阻止了他:“快进去说话。” 原来,张居正与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虽说表面上已经割袍断义,再不往来,其实却并非如此。三人因政见不同,自徐州分道扬镳,但那番夙夜长谈之时曾立誓今生永不相弃。嗣后,三人都是经过了好一番跌宕挫折,竟殊途同归于京师。但身份地位却大不相同,张居正成为天子近臣,正大受皇上宠信;何、初二人却背上了“逆党余孽”之名,受到了朝野上下的排挤和冷落,两人担心影响张居正的仕途,就坚决不与他多来往。说起来,柳婉娘之事也无非是三位貌离神合的朋友作戏的由头而已。 这当然不是正人君子的处世之道,更伤害了痴心一片的柳婉娘,但生逢乱世,又不幸卷入了江南叛乱那样的奇惨祸变之中,三位年轻士子也是身不由己――别的不说,何、初二人因为身份特殊,早就引起了厂卫暗探的密切关注,在他们搬进皇上赐给的这处居所的当日,街口南货铺的老板就换了人。初幼嘉豪富公子出身,对此懵懵懂懂;何心隐却是机敏狡黠之人,加之心学门徒讲究知行合一,为探究致良知之真谛,他这些年里走南闯北历练心志,三教九流都有来往,黑白两道结交不少,对于世事的认知、人心之险恶,无疑比寻常埋首书斋的士人学子更为清楚,略一试探便知道那个老板绝非善辈。情势如此险峻,也不由得他们不多长几个心眼。可叹可悲,概因厂卫之人对于朝野士林忠贞之士尚且存有疑心,更遑论他们这样有“谋逆前科”且“劣迹斑斑”之人! 进了内室,张居正见屋里并无一人,便问道:“家中还未置办仆役吗?” 何心隐笑道:“呵呵,门口时常蹲只大黄狗,吓得一般人都不敢登门,莫非还要引狼入室不成?” “那么,两位嫂夫人呢?” “她们去――”初幼嘉正要说话,何心隐抢过了话头:“她们都去庙里进香去了。” 说是去庙里进香,定是去看望已皈依佛门的柳婉娘了。张居正感谢何心隐给他留面子,不在他的跟前提起此事。但他高兴地说:“婉娘还是戴发修行,尚未落发吧?拜托两位嫂夫人代愚弟转告她一声:秦淮河畔、桃叶渡口之约,居正永生不忘。而且,请她放心,这样不能相见,只能遥寄相思的苦日子,也快要到头了!” “哦?”初幼嘉已欣喜地问道:“怎么?令尊令堂松口了?” 张居正摇头晃脑地说:“非也,非也!” 初幼嘉又追问道:“莫非你竟决意要辞官不做,携美泛舟五湖,逍遥余生了?” 张居正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浩荡天恩尚未报之于万一,愚弟安敢做归隐林泉之想?皇上圣明,已决意在适当的时候为乐户人家开脱贱籍了!” 何心隐闪过一丝疑惑之色:“皇上真这么说?” “出之圣口,入得弟耳,还能有假?” 初幼嘉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这可是一份天大的功德啊!” 毕竟比他二人更通达世事,何心隐也就没有他们那么乐观,说:“问题不在贱籍不贱籍,自从逃到京城,蒙皇上恩典,媚娘、翘翠和婉娘三人的贱籍早就脱了,令尊令堂还是不同意,又如之奈何?” 张居正自信满满地说:“前日接到贱内的信,已是首肯了此事,又有子美兄这榜样在前,愚弟正准备好好写封信,与家严家慈理论一番。” 初幼嘉与他是同乡,对他家中情况知之甚详,犹豫着说:“弟妹知书达理,深明大义,同意你纳妾之举倒在情理之中。惟是令尊令堂一向惜名,要求得他们同意断非易事。”说着,他苦笑一声:“你也休拿我做挡箭牌,我已是弃国弃家、声名狼籍之人,提说我的名字,令尊令堂只怕还更要生气。” “弃国弃家、声名狼籍?”张居正笑道:“待你进士及第的喜报送至江陵,我看谁还敢说你‘弃国弃家、声名狼籍’?” “进士及第?”初幼嘉还是苦笑着说:“我早已与柱乾兄相约,今生再不入科场了,你又何必以此相讥。” “若是皇上钦命,非要让你应试呢?”张居正说:“两位兄台是简在帝心之人,人尽皆知,不必小弟细说。惟是你们却不知道,皇上更对你们青眼有加,赞许颇多。” 何心隐淡淡地说:“圣恩浩荡,却不外乎是因我等还算迷途知泛,弃暗投明而已。当初皇上为收天下士心,不以谋逆罪我,如今天下太平,子美兄和我于皇上还有何用?” “柱乾兄!”张居正突然发怒了:“你不该妄自菲薄,更不该以此不臣之心猜测皇上!你可知道,增开时务科之举措,倒有一大半是你的建言之功!” “寓居京师,忝为太学士,愚兄连一篇文章都没有做过,若非愚兄入国子监是皇上钦命,只怕早就被祭酒、司业扫地出门了,你却要说这等话……” “你可知道皇上当日是如何与内阁辅臣论开时务科的?这本是朝廷机要之事,不可为外人道也,但你一再误会皇上,愚弟也就只好有违国家律法、朝廷规制。”张居正激动地站了起来,扬声说:“当世所谓之儒者,多有二病,一曰穷理而不博学;二曰闻道而不为善。至于科举之士,为了挣得功名,一年到头只知舞弄八股,此外万事皆是懵然不知;再者彼一心所望着,无非‘利禄’二字,又怎会有心思博学深造,悉心钻研经学理学?这正是皇上与内阁辅臣纵论科举之弊时的原话,柱乾兄可否觉得似曾听说过?” 何心隐疑惑地说:“你说的不错,愚兄是觉得耳熟,可想不起来是何时听何人说过?” “呵呵,”张居正笑道:“自家说过的话却不记得了,这不是你在南京至徐州的船上,对愚弟和子美兄说过的吗?” “对对对,太岳这么一说,愚弟也想起来了。不过,”初幼嘉说:“似乎又与柱乾兄说的不大一致……” “不错,皇上略做了一些改动。”张居正感慨地说:“皇上虽于柱乾兄之宏论不过改了其中寥寥数语而已,但柱乾兄只论教书做学问,皇上却将之引申至国家抡才朝廷取贤这一治政根本大计,无疑又比柱乾兄立意高远,实不可以道里计之。” 何心隐喃喃地说:“皇上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皇上圣明啊!”由衷地颂圣之后,何心隐又埋怨张居正:“好你个张太岳,我拿你当朋友,在你面前畅所欲言。你却不该把我那些书生之气的话拿去玷污天听、亵渎圣聪!” “你道自己是书生之气,皇上却拿你当社稷之臣,早就在暗中关照于你了。”张居正说:“索性愚弟再犯一次规制,你可知道令师临川史公缘何能脱罪归里?” 原来,何心隐的恩师史梦泽,因既是益逆朱厚烨的王府长史,又是伪明政权的正二品挂礼部尚书衔翰林院掌院学士,可谓逆案一等要犯,三法司论罪定谳为夷三族,报至御前,朱厚批曰:“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迂腐书生,空谈误国。惟其有才,朕不忍伤国朝斯文元气,姑且容之,到国子监教书去。”这本已是浩荡天恩,谁知道史梦泽竟不领情,要求跟随被远适海外的益逆朱厚烨而去。扬帆海外风高浪大,老人家这一去断然有去无回,可即便这样,三法司也不愿意便宜了这个逆贼,更不敢让他留在谋逆藩王身边继续出谋划策、祸乱家邦,便又上奏御前,仍要将他明正典刑。朱厚哭笑不得,又批曰:“迂腐书生冒傻气,何必与他计较。年高老迈,不堪舟车之苦,许其管领山林,另择子弟门徒侍奉旧主。”这才免除了史梦泽的杀身之祸。 听完了张居正的这一席话,又仔细问了今日御前奏对的详情,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无不感怀圣恩,对于张居正奉旨来劝说他们应试制科的提议,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如此轻松地完成了皇上的考验,张居正也非常高兴,便说:“此制科名曰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不限题目,由皇上亲自主持,只要应试士子所提策论能切中时弊,确系合理可行即可。一言以蔽之,皇上十分看重今次制科,言称不但要为国家选拔有用之才,还要能集思广益,求得治国理政之良策。如今皇上最为关心的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二十一章 夜谒首辅 何心隐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太岳,你的好意愚兄心领了。既然愚兄与子美决意要应试制科,无论中与不中,都该直书胸臆,将管窥之见献于圣主明君。” 初幼嘉怕张居正尴尬,便笑着说:“太岳,你已违背两次大明律法、国朝规制,所谓事不过三,柱乾兄和愚兄可不敢再让你一犯再犯啊!” 张居正原本是想把皇上最关心的要务说与两位朋友,好让他们的应试策论能契合圣心,一举中式。一番好意却被两人断然拒绝,他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勉强笑道:“是愚弟孟浪了,依两位兄台之大才,断无不中之理。愚弟便等着听两位兄台高中魁首的喜报了!” 送张居正出门之时,何心隐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恳切地说:“太岳,愚兄与子美毕竟是逆案中人,即便能中式出仕,只怕终也难为官场士林所容,你如今侍奉御前,前程不可限量,还是少与我等来往为好。还有,你与柳姑娘秦淮河畔、桃叶渡口之约,先不必与令尊令堂提说,免得家室失和,成为别有用心之人攻讦你的话柄。至于柳姑娘那边,愚兄会让媚娘去劝她再耐心多等上一时……” “这……柱乾兄的意思,愚弟自是明白。只是……”张居正长叹一声:“愚弟失约背盟,实在是有负于心啊……”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更何况,”何心隐笑道:“皇上如此看重于你,又已知你的苦衷,迟早会再过问此事,到了那时再风风光光地奉旨将柳姑娘娶进家门也就是了。” 张居正摇头叹道:“皇上心中装着九州万方,能偶尔提及一次已是有辱圣望。又岂敢奢求皇上下旨?”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愚兄毕竟比你痴长了几岁,你且信我一次好了。”何心隐握着张居正的手用力地摇了一摇:“记住,你我已割袍断义,不必再来往了!” 张居正将另一只手也加了上去:“柱乾兄,保重!” 告别了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张居正并没有返回自己的寓所,而是安步当车,来到了位于纱帽胡同的内阁首辅严嵩的府邸。 到底是相府的气派,严府当街的大门楼十分宽敞,高高的五级台阶,朱漆的四扇大门,都是位极人臣的规制。但是,与当年夏言府邸终日门庭若市、门厅轿马无数的景象不同,严嵩府门外并未停有轿马仪仗,四扇大门都紧闭着,只有门口那两只高高挂着的写有“严府”字样的大灯笼,在渐起的夜风中微微摇曳。 张居正知道,这可不是严嵩洁身自好,不受私谒的缘故,而是因为自从复入内阁,尤其是升任首辅以来,严嵩就时常在内阁值宿,十天半月难得回家一趟。那些有心要走首辅门子的官员闭门羹吃多了,也就渐渐的不来了。 其实,张居正既疏于交游,又没有机会看到厂卫密探每日呈报给皇上御览的仿单,因而也就不知道,就在严府的背后,还有一个小院,门开在偏僻的胡同里,那是严嵩之子、大理寺丞严世蕃的别院。那里的热闹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当年夏言柄国之时的相府。自然,那里也是厂卫密切监控的重点,每日都有哪些人造访,所为何事,行贿几何,朱厚都了如指掌,严嵩上呈的条陈奏议该允的允,该驳的驳,他心里自然有数。这样做,不但不伤朝堂和睦之大局,还能确保朝政牢牢地把握在自己的手中,更让严嵩觉得皇上圣心远谟明见万里,从而诚惶诚恐柔媚事君,丝毫也不敢生窃权擅政、夺天家威福自用之心。水至清则无鱼,既然能一举三得,又何乐而不为? 犹豫了一下,张居正走上台阶,轻轻叩响了严府的大门,同时心里对自己说:真正的考验这才刚刚开始啊! 原来,朱厚命张居正劝说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应试制科,作为对张居正的考验。张居正提出了一个难题:应试制科与应试时务科一样,该由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或外省封疆大吏举荐,即便他能说服何、初二人应试,他们也找不到举荐之人。朱厚笑道:“既是考验,这点事情也由你去办。不过,朕可把话跟你说清楚,可不许打着朕的旗号狐假虎威啊!”张居正踌躇了许久,最后决定找当朝首辅严嵩想想办法。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论说湖广籍京官很多,也有不少位居三品以上的大员。不过,张居正进京之时还身在逆案之中,那些人惟恐惹上麻烦,对他避之不及;过不多时,他却又突然被皇上简拔至御前行走,那些人赶紧过来认他这个小老乡,不但许多诸如饮宴、聚会之类的同乡联谊活动定要他出席,就连小妾做个生日也要请他“务必赏光过府一叙”。可是,张居正早已看透了人情如水,世态炎凉,加之恩师徐阶屡屡告诫他,身在机枢密勿之地,一定不能与外官多有来往,免得招惹是非,对那些宴请一概谢绝。那些大员们屈尊降贵去结识他这么一个还没有实授官职的庶吉士,已经觉得自降身价,有失身份,见他如此矫情,谁还会不顾颜面去拿自己的热脸贴这个“幸进小子”的冷屁股,久而久之,也都不再与他来往。往常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如今遇事才知道,自己竟找不到一个能帮忙之人! 不过,他也知道,即便平日与那些同乡的当道大僚打得火热,提说举荐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之事,只怕也无人敢应承此事。别的不说,就冲终日守在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家门口的厂卫番子暗探,任他说破了天,也无人愿淌这汪浑水。 张居正思前想后,觉得大概也只有内阁辅臣能不惧怕厂卫势力。可是,内阁四大阁员之中,李阁老和马阁老是夏阁老的人,从当初举子罢考到后来的江南叛乱,矛头无不指向当时柄国执政的夏阁老,李阁老和马阁老如今见到他这个天子近臣仍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如何开得了口去求人家举荐两案要犯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恩师徐阶就更不用提了,为人最是谨小慎微,连他与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交往都严厉反对,若是恳请恩师举荐他们应试制科,只怕当时就要赶他出府。那么,唯一剩下的,也只有当朝首辅严嵩一人而已,严嵩与他地位悬殊,平日没有什么往来,但时常能在御前见面,见面也还客气,即便不答应,大概也不会伤他的面子。因此,张居正专门挑了一个严嵩回家,恩师徐阶在内阁当值的日子,硬着头皮来到了严府关说此事。 严府的门房应声出来了,见是一张陌生的、年轻的面孔,当即就冷下了脸,官腔十足地问道:“你是谁?找老爷还是太老爷?” 张居正忙拱手施礼:“在下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特来拜望首辅大人,烦请小哥代为通禀。” 庶吉士有“储相”之称,六部九卿见了也是客气有加,可张居正报出名头,根本没能使严府门房将面容和语气缓和下来:“我家太老爷向来不受私谒,有事到内阁说话。贵驾请回吧。” 张居正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怒气:人常说相府家人七品官,看严府门房的架势,三品都不止!但有求于人,也只好礼贤下士,他忙从袍袖之中掏出一块约莫五两重的银锭,拢在手里递了过去:“在下确有要事要面谒首辅大人,烦请小哥代为通禀一声。” 张居正尚且要稍加掩饰,可那个门房却毫不在乎地将银子掂了掂,大概是觉得分量不轻,这才缓和了面容:“这个时辰,我家太老爷都在书房读书,照例不见客的……” 听他话语有所松动,张居正忙从袍袖之中又掏出一块银锭:“只求通禀一声,若是首辅大人不见,在下自会离去,断不敢难为小哥。” “行,看你还算诚挚,我就为你通禀。候着吧!” 严府的门关上了,张居正感慨万千:平日御前议事,严嵩尽管不似李阁老、马阁老那样风骨刚直,但论行政之能,仍不失为一位能臣良相。但古人云“不知其君视其所使,不知其子视其所友。”严府区区一个杂役门房尚且如此仗势骄矜凌人,推及本人,则也可略见一斑。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其人操守德行比不得治家甚严的恩师…… 正在想着,突然门那边响起了一声爽朗的笑声:“哎呀呀,不知竟是张兄大驾光降,有失远迎,祈望见谅,祈望见谅!” 话音未落,严府紧闭的大门突然全开了,一队锦衣绣袍的年轻丫鬟打着灯笼,从门庭至天井排成两路,将偌大的门庭和宽敞的天井照的亮如白昼,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正笑着站在大门的正中,正是严嵩之子严世蕃。 张居正微微有些诧异:大明以礼治国,官场中人更是一举手一投足都要讲究个礼仪法度,严世蕃既然大开中门,摆出这样的阵势来迎接他,却并没有换上会客的大服,而是还穿着一身居家的葛布棉袍,这显然不是轻慢,而是一种特别的优待了。 严世蕃是正四品大理寺丞,张居正还是一个没有品秩的庶吉士,照国朝礼仪规制,张居正该行跪拜之礼,但这里是严家私邸,私邸可不必受此限制,全凭个人意愿。若是其他官员前来拜谒首辅,并得到这样的礼遇,兴许激动之余膝盖一软也就跪了,张居正却不肯屈膝,深深一揖在地:“晚生张居正见过严大人。” 严世蕃疾步奔出门,伸手将张居正扶起:“张兄不必多礼。快快请进。”说着,携着他的手,就将他引入门里。 如此亲密的举动,只合在知交好友之中,张居正只和严世蕃在朝堂或御前有过数面之缘,不免觉得这样有些别扭,但论年齿、论品秩,他都不能与严世蕃相比,所以也不敢挣脱他的手。 刚踏进门内,张居正就见门庭边上还跪着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方才那个高傲无比的门房。不用说,定是严世蕃恼怒他将张居正这个天子近臣、官场新贵拒之门外,要当面责罚他给张居正消气! 张居正立刻惶恐地说:“严大人,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二十二章 礼遇有加 严世蕃收敛的脸上的笑容,恶狠狠地说:“这个天杀的狗才,张兄这样的贵客登门,竟也敢挡驾,若不重责,岂不令张兄笑我严家没有规矩!” 张居正忙说:“严大人言重了!晚生岂敢做如斯之想。恰恰相反,首辅大人向来不受私谒,才有贵府纲纪这般忠于职守,晚生钦佩之至!” 严世蕃大概是没有想到张居正将话说得这么动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重新堆满了笑容,称呼也改了过来:“哦,依太岳兄的身份德望,自不会与这等低贱下人计较,倒是世蕃多事了!”说着,他冲着那位门房喝道:“天杀的狗才,还不快谢过张大人!” 那位门房赶紧拼命地叩头:“谢谢张大人,谢谢张大人!” 张居正慌忙挣脱了严世蕃的手,深深一揖在地:“居正尚未实授官职,严大人此说,居正断不敢受。” 严世蕃伸手将张居正搀扶了起来:“太岳兄虽未实授官职,却是我大明官场人人景仰的储相,受得的,受得的。” 张居正突然感觉到严世蕃将两块沉甸甸的东西塞进了自己的手里,想必是自己方才用以行贿门房的银锭,也不言声悄悄塞回自己袍袖之中。 严世蕃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十冬腊月,晚来风寒,不若请太岳兄随世蕃入内说话。太岳兄,请!” 张居正也跟着他伸手:“严大人,请!” 穿过了宽敞的天井,是高大的厅堂。厅堂后面回廊曲折,门户重重,不仅恢宏幽深,而且雕栏画柱,绣户绮窗,样样都美伦美奂,一路上躬身施礼的仆役都穿着绫罗绸缎,那些曲着身子道万福的侍妾丫鬟更是美艳绝伦,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好在张居正一直侍奉御前,见惯了大内的雍容大气,总算是没有被这样的架势给骇住。 兴许是听门房禀报张居正有事要面谒严嵩,严世蕃并没有将他请至客厅用茶叙话,而是由那一队丫鬟提灯引路,径直带他穿过长长的游廊,来到了严府后面的一个独立的小庭院里。 前院四处亮着灯,走廊里也每隔几十步就点着一支牛油巨烛,照得整个院落亮如白昼,这里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到了此处,那一队丫鬟反而停住了脚步,严世蕃伸手接过一只灯笼,那些丫鬟们便悄无声息地道了一个万福,退到了前院。 严世蕃那洪亮的嗓门也刻意压低了:“此处是家父的书房,家父一直居于此处。” 书房相见,已是关系密切、熟不拘礼的门生故吏才有的荣耀,张居正诚惶诚恐,正要说些感激的话,却又听到严世蕃压低嗓子说:“家父生性不喜奢华,更不喜人多嘈杂,请太岳兄随我进来便是。” 不用他解说,张居正已注意到,这个庭院的风格与前院迥乎不同,并没有丝毫的装饰之物,也没有象其他公侯卿相府邸开辟有花圃,种植着奇花异草,而是辟出一块空地,虽说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下看不清楚种什么,但看那开出的条条地垄,显然是用来种菜的。张居正此前早就闻说严嵩府邸辟有菜园,严嵩只食自家所产的菜蔬,到了此处方知传言不谬。 庭院不大,只走得十来步便到了一排三间平房门口,房中亮着灯,张居正连忙跪了下来:“晚生张居正叩见首辅大人。” 房中传来严嵩醇厚的声音:“是张太岳吗?快请进来。” 尽管有严世蕃在身旁打着手势让他径直进去,张居正还是坚持叩头之后,才起身跟着严世蕃走进房中。 庭院已是十分简朴,室内布置的更是出奇的典雅,靠墙满架图书之外,只有一张躺椅,一张书案,几把椅子;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之外,并无任何珍奇玩好之类的摆设。墙壁上也只是在正中一面挂了一幅画,画上一位老者头戴斗笠,脚穿木屐,一副世外之人的神气,看那眉宇神情,画中之人显然便是严嵩。室内唯一的奢侈之物,或许就是屋子中间那只偌大的铜盆了,那也只不过是因为其中燃烧的是皇上御赐的寸长银炭,看不到一丝火光,更闻不到一丝烟火之气,室内却春意融融,使人进了这里,便浑然忘却了屋外竟是数九寒天。说起来,若非如此,张居正还以为这里居住的不过是一个乡村学究。 张居正是第一次进入严嵩的书房,看了庭院的布置,已知道这里定然不会华美讲究,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堂堂当朝首辅的读书休憩之地,竟是这样的简朴,甚至还有几分寒怆,脸上不禁露出了惊讶之色,一时竟忘了给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从书案之后的躺椅上起身迎接他的严嵩行礼。 似乎所有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都有这样的反应,严嵩并不生气,微微笑道:“太岳想必是以老朽这书室简陋过甚为怪了?” 张居正猛然回过神来,慌忙跪了下来,叩头下拜:“晚生不知首辅大人克己俭朴一至于斯,以致心乱神迷,竟忘了向首辅大人请安问候,失礼之处,祈望见谅!” 严嵩笑道:“这是私邸,又是老朽的书室,太岳且不必拘礼,更无须以官职相称。东楼,给太岳奉茶。” “晚生岂敢劳动严大人大驾……”张居正想要推辞,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因为这里并无丫鬟仆役伺候,总不成让当朝首辅给他奉茶吧! 张居正诚惶诚恐地弯腰在地,双手领受了朝廷四品大员奉上的茶,被严嵩客气地指着坐到了身旁的那把椅子上。严嵩自己又半靠半坐在了躺椅之上,严世蕃立刻拿过旁边那条粗布薄被,半跪着盖在了他的腿上。 张居正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好一副父慈子孝图!而且,象这样随意的举动,向来不便在外人面前展示,严嵩父子如此,想必是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可以亲近的后生晚辈,因而才会这样当面毫不掩饰起居小节吧! 自己上门求见,又是求人办事,理应说些恭维奉承的话来挑起话头,打开局面,但因为年齿、地位都十分悬殊,首辅大人不开口发问,张居正也不敢主动说话。,只得尴尬地侧身虚坐在那里。 幸好严嵩并没有让他等待很久,又拾起了方才的话题:“太岳想必是以老朽这书室简陋过甚为怪了?” 张居正慌忙起身站起,垂首应道:“晚生岂敢做如斯之想。古人云‘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此处有诗书,更有首辅大人这样天下属望的德馨之士,又何陋之有……” “呵呵,老朽不过惜福养身,生性不喜奢华而已,太岳谬赞,老朽愧不敢当啊!且安坐着说话。”严嵩看着张居正,直到他又把半个屁股轻轻落在椅子上之后,才继续说道:“不过,还不仅是如此,这里面还有一个道理――正德初年,刘阉窃权,八虎为祸,内阁也是焦芳擅政,多援引北人以为羽翼,而南人多被弃用,其中更以江西人为甚。我既不愿与阉党同流合污,亦不能见容于柄国权贵,只好托病请辞,退隐归里,在家乡的钤山结庐而居,以诗文自娱。当日所居之草庐,比这里还要简陋许多,一方斗室,两椅一桌而已。不过说来也怪,偏是这样的陋室中,我反而万虑俱洗,胸无杂念,每夕夜深人静之时,灯前独坐,展书捧卷,便觉飘飘然如神游八荒;握笔展纸之际,亦不复有阻滞之感。由此我悟出一个道理,眼前锦绣珠翠之气太盛,便会窒碍了心头的空灵之气,无论读书作文,都难有所成。” “首辅大人说的是。”张居正叹道:“首辅大人避居钤山堂,锐意名山大川,揽胜寻幽,更潜心诗学,著述丰富,自此名满天下,以公辅望归之。晚生少小之时便曾拜读故忠肃杨公(杨慎)批选的首辅大人《钤山诗选》,深得盛唐大家之意,遣字凝练,立意深远,令晚生不胜心折之至……” “哦?劣作竟也曾辱太岳法眼?”严嵩的眼睛骤然闪出一丝精光:“不知太岳觉得尚有可看之作?” “首首都是绝妙好辞、高华俊爽的传世之作,不过,晚生尤喜《雪霁登钤山》一阙……”说着,张居正起身,举步慢吟道:“‘千峰积瑶素,寰宇映空明。仙人好赤脚……” 严嵩又眯起了眼睛,手却微微颤抖,分明是指节在配合着张居正吟哦的节奏,轻叩着躺椅的扶手。 “‘……永夜山中宿,山泉松涧鸣。’”张居正把这首《雪霁登钤山》吟诵完毕之后,顿住脚步,似乎还意犹未尽地感慨道:“这等秀丽清警、风雅绝代之作,纯乎唐音,非是避世出尘之高洁雅士,断然做不出来……” 大概是张居正的话正搔到严嵩的心痒之处,他微微坐直了身子,眼角也浮现出笑颜,却摇头叹道:“纯乎唐音?又谈何容易啊!只‘雄浑高华’四字,老朽便是学足一生,也不敢企望达到那样的境界。太岳如此推许,老朽愧不敢当……” 张居正想要再说什么,却又听到严嵩说:“不过,‘避世出尘’四字,倒真是说中了老朽平生之夙愿。唉!也只太岳这样的夫子,才能领会老朽这一点读书人的痴念。犬子东楼顽劣不学,是不会明白这个的……” 张居正热烈地反驳道:“首辅大人的话,在下万难苟同。读书作文有否成就,惟其本心而已。在下倒是觉得,如严大人这般身处温柔乡而不堕英雄志之人,亦能称之为大丈夫……” 张居正这样说,当然有溜须拍马的意思,但严世蕃正在场,大概他也只能这么说。严嵩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指着放在书案上的那卷书,说:“近日老朽又重读老庄二经。老庄二经,历代注者甚多。敢问太岳一句,当以何人为佳?” 这是在考究自己的学业了,张居正躬身答道:“回禀首辅大人,晚生浅见,注道德经者,无过王弼;注南华经者,无过郭象。” 严嵩点点头,显然是对这个回答比较满意。张居正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严嵩那道长长的寿眉一挑:“闻说你有事要面谒老朽,恳请明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二十三章 有求必应 打定主意来求人,事到临头却张不开口了。张居正尴尬地站了起来,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严嵩微微一笑:“那么,老朽就冒昧猜度,可是为你那两位朋友应试制科一事而来?” 张居正浑身一震,不顾礼仪地抬起头看着严嵩:“首辅大人……” 严嵩又淳厚地笑了:“太岳不必惊恐。老朽自度还有几分识人之明,料想你张太岳也不是那种为着自家之事张口求人之人,呵呵,看来老朽没有猜错。” 既然已被严嵩说破,张居正也不再装假,忙躬身施礼:“何、初二人虽迂阔,尚有几分可用之才,居正不忍见其埋没草野而不能为国所用,故冒昧前来,祈望首辅大人俯允。” 严嵩沉吟着说:“老朽记得他二人并未被削去举人功名;皇上又曾有恩旨,准允他二人入国子监为监生,无论从何而论,当也有应会试大比的资格,缘何要去应制科?” 张居正垂首应道:“回禀首辅大人,何、初二人年少无知,为奸邪所惑,曾有附逆之情事,其后虽迷途知返,并辱蒙圣恩,忝为太学士,却不能见容于朝臣。晚生担心会试阅卷之官心存成见,埋没了他二人的文章,以致他二人为社稷效力以报君恩、赎旧过之机又迟了三年。舍本逐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严嵩寿眉又是一挑:“应试制科为何便是舍本逐末?同为国家抡才大典,制科还由皇上亲自主持,又怎能称之曰‘不得已而为之’?” 张居正原本是为了讨好科甲正途出身的首辅严嵩才那样说,见严嵩却又以此指责自己,忙跪了下来:“晚生出言无状,请首辅大人恕罪……” 严嵩摆摆手:“私友之间家居闲谈,也说不上什么罪不罪的,惟是你如今身份非同寻常,已为朝臣士林所侧目。你且要记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说话行事一定要慎而又慎。老朽一点忠告,还望你能记住。” 张居正感动地说:“首辅大人教诲,晚生铭刻在心。” 严嵩淡淡地说:“教诲不敢。不过是念你年轻,惜你有才,怕你不察世事人情,遭厄蹉跌而已。听说你拒纳一位秦淮女史,那个何心隐和初幼嘉便骂你无情无义,还与你割袍断义,此事当真?” 张居正羞红了脸,嗫嚅着应道:“回禀首辅大人,确有此事……” “人不风流枉少年,章台走马、秦楼寻芳也是你这等才子风雅之事。难能可贵的是,你能幡然悔悟,闻过即改,尽得圣人‘收放心’之要意,又何愧之有啊!”说着,严嵩又转头看着一直陪坐在身边的严世蕃,摇头叹道:“温柔乡乃是英雄冢,这个道理老朽与犬子东楼说过多次,可惜他还是不能明白,一妻二妾尚不知足,还闹着要再讨第四房小妻。儿子年岁大了,当爹的想管也管不了了,老朽只得辟屋另居,求个眼不见为净。只论此节,他便无法与你张太岳比类!” 官场中人、乃至京城百姓人尽皆知,严嵩一向不好女色,与结发妻子欧阳氏几十年相濡以沫,恩爱情笃;可他的儿子严世蕃偏生是个色中饿鬼,不单是严嵩说的一妻二妾,家中蓄养了那么多的艳姬美婢,不用说都是他的口中美食,至于流连秦楼楚观,眠花宿柳更是家常便饭,时常被一些纠察风纪的风宪言官、巡城御史告了上去。但因他是当朝首辅的公子,又是朝廷四品大员,这些私德小节也就没有人深究。 不过,严嵩自曝家丑,严世蕃又在场,张居正怎敢随意置喙,臧否是非?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不敢应声。 好在严嵩也只是点到为止,话锋一转:“既他二人已与你割袍断义,缘何还要为他们之事奔走说项?” “回禀首辅大人,居正不才,辱蒙圣恩,无以为报,惟尽一份心力为朝廷广纳贤才而已。” 严嵩深深地看了张居正一眼,叹道:“难得你如此开明豁达,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老朽若是拒绝,岂不误国误君?” 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张居正喜出望外,深深地长揖在地:“首辅大人提携后进之高风亮节,在下没齿难忘……” “太岳这么说,便折杀老朽了!佐君治政,其中最为紧要者,不过用人、干事两途而已。举荐贤能,老朽职责所系,更义不容辞。”严嵩说:“不过,何、初二人毕竟曾名列钦案,朝野上下无不视其为逆迹昭著之人,老朽冒天下之大不韪举荐他二人应试制科,太岳你该如何谢我?” 张居正万万没有想到,身为当朝首辅的严嵩竟然这样毫无廉耻地当面提条件,做出这样不但有违大明律令、朝廷规制,更为朝臣士林所不齿的公行索贿之情事。他的脑袋顿时“轰”地一下,当场就要拂袖而去。但围山九仞,他不愿意就此功亏一篑,也想知道这个首辅大人到底能无耻到何等的地步,便垂下眼帘,说:“晚生愚钝,恳请首辅大人明示。” 兴许是看穿了张居正的心思,严嵩笑眯眯地说:“呵呵,书生雅谈,若是提说什么金银财帛、珍玩珠玉,岂不太俗?有道是秀才人情纸半张,老朽闻说太岳少小便有捷才,工诗善文,堪称国朝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元日将至,群臣照例要向皇上敬献贺表贺诗。老朽想请太岳代劳,不知太岳可否应允?” 原来,每年“三节一寿”,即春节、端午、中秋三节和皇上的寿辰万寿节,群臣都要向皇上敬献贺表贺诗,歌功颂德,以示普天同庆。做这种人人悉心钻研了许多年的台阁体的诗文,对于科甲出身的朝臣来说倒不算什么难事,可是,满朝文武一同来做这样格调一致的命题作文,要想出类拔萃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是严嵩这样的当世诗文名家,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够写出皇上喜欢、群臣叹服的名篇佳作。甚至,对于他们这些位高权重、政务缠身的内阁学士、朝廷重臣来说,当初的那点才情诗兴,早就被磨灭于两京一十三省每天雪片一样飞来的奏章公文之中,哪有什么闲情雅致吟风弄月,雕文琢字?但是,此事关系到对皇上忠不忠心的大是大非,既不能敷衍了事,更不能拒不敬献,许多当朝大僚就拜托或指示翰林院的那些终日无所事事,醉心于辞章歌赋之学的翰林词臣们捉刀代笔。这已是国朝一个公开的秘密,那些被荣膺选中为某位朝廷肱股重臣代撰诗文的翰林词臣无不觉得十分光彩,皇上也不会较这个真。 可是,面对这天大的荣耀,张居正却大惊失色,诚惶诚恐地说:“这……这……首辅大人诗文冠绝当代,晚生能懂得平仄对仗、词章之学,乃是拜首辅大人《钤山诗选》所赐,又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张居正这话倒不是阿谀奉承严嵩,实在是发自内心:明朝取士以明经,但馆选才学优异者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却是以诗文辞藻之高下确定。严嵩于弘治十八年考中进士之后参加馆选,便是以一首《雨后观芍药诗》中选而成为“储相”。庶吉士在翰林院的学习,也以诗文为主,终日钻研唐音、李杜诗,每月须交“诗文各一篇,第其高下,俱揭帖,开列名氏”,而严嵩在如此激烈的竞争环境之中,也能出类拔萃,时人李梦阳就曾说过:“如今词章之学,翰林诸公,严惟中为最。”潜居钤山八年之间,他以诗文自娱,更被时人赞之曰:“严介老之诗,秀丽清警,近代名家,鲜有能出其右者。”也就是说,张居正尚未出生之时,严嵩便已名满天下,名篇佳作传诵一时。因此,对于严嵩命他代做制诗的要求,张居正半是激动,半是惶恐,根本不敢应承下来。 见张居正有意推辞,一直恭顺地陪坐在父亲膝前的严世蕃帮腔说道:“太岳,家父曾任南北两京国子监祭酒,又掌过南北两京的翰林院,门下词章出众者俯拾皆是,为何偏偏要找你代劳?还不是看你是可造之才,有心要替你扬名。你可莫要辜负了家父的这番美意啊!” 严世蕃的话虽说不大中听,但张居正知道,这也是实情――依严嵩的文名才望,此事传了开去,朝臣士林不会说严嵩做不出这样的制诗,只会说严嵩提携后进,给了他一个扬名的机会。因此,他抹去了头上的冷汗,嗫嚅着说:“严大人所言极是。惟是晚生才疏学浅,恐有辱首辅大人厚望……” 严嵩笑道:“太岳,你莫要听东楼乱嚼舌头,他粗鄙不文,懂得什么?你是夫子,老朽也不瞒你。实是因老朽年事已高,终日又是政务缠身,以致文思阻滞,不复有当年之雅兴,不得已才请人捉刀代笔,你就不必推辞了吧?” 听他说的那么恳切,张居正心头一热,脱口而出:“辱蒙首辅大人厚爱,晚生却之不恭,只好勉起其难,代首辅大人恭撰制诗……” “那好,到时候就拜托太岳了。”严嵩拿起了案上的书卷:“太岳,古人云,倾盖如故。老朽最喜与你这样的年轻俊才交往,本想留下你做竟夜之谈。可惜如今老朽忝列台阁,你又在御前行走,过从太密恐招人物议,老朽就不留你了。东楼,代为父送太岳出门。” 张居正深深地俯身在地:“谢首辅大人!” 送张居正出府,严世蕃又拉着他的手说了半天的体己话,还非要用严府的仪仗送他回家。张居正慌忙辞谢,并且跪在门口,一直等到严世蕃入内,命人关上府门之后,才敢起身。 回到家中,张居正才发现,严世蕃奉还给他的那两锭“门敬”,不是他给门房的银子,而是两块黄澄澄的金元宝,再联想到在严嵩书房的一席对话,顿时心中一凛,知道今日之行或许已铸成大错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二十四章 深谋远虑 严世蕃回到书房,就听到仰靠在躺椅上的父亲问道:“东楼,你觉得此子如何?” 严世蕃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严嵩的脚下,帮父亲脱去了便鞋,将父亲的脚抱在怀里,一边隔着布袜按摩着穴位,一边笑道:“以前儿子还以为这小子是走了狗屎运,今日一见,果然非是池中之物啊!” 严世蕃卓有才干,自视甚高,加之又是当朝宰相的独子,骄矜之气就难免很盛,在严嵩面前随意臧否人物,时常有“放眼天下,舍我其谁”的狂言,难得他这样高看别人,严嵩也来了兴趣,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且说来听听。” “举凡有才之士,莫不有几分持才傲物的臭脾气,此子身为天子近臣,却不骄矜自傲,受到我家门房刁难,他双手奉上门敬;儿子奉还贿银,他又不动声色地收下;及至前庭,看着我家那样奢华,他似乎羡慕不已,却又不露形迹;到了此处,下跪磕头,礼数一点也不缺,与爹说话,也能泰然自若,这些已实属难得。最难得的是,他本是徐阶那个老滑头的人,为了举荐自己的那两个逆党朋友应试制科,却求到爹的门下,可见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此机心手段,实非寻常幸进之人可比……” 分析完毕,严世蕃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除了面皮还略微有些薄,求人办事不好张口之外,儿子竟挑不到他的错处。” “说的是,他原本是修习理学,时下又随徐阁老研习阳明心学,可谓一身而而博两家之长,国朝后进之士,无出其右者!”严嵩也感慨道:“此子随徐阁老习学阳明心学只一年,便能勘悟‘身无外物’之真谛,不愧是当世罕有之才,皇上真有识人之慧眼!” “如此英才,竟先被徐阶那个滑头罗致门下,不能为爹所用,实在可惜!”严世蕃突然倾过了身子,恶狠狠地说:“爹,既然此子非我所能用,不若就将他除去,永绝后患!” 严嵩一哂:“说得轻巧!打狗还要看主人,他既已列入徐阶门墙,徐阶又与为父同在内阁,朝夕共事,如何能拿人家的得意门生开刀?” “爹又在考儿子了。”严世蕃笑道:“爹若不是为要除此后患,为何要他代为恭撰制诗?” 严嵩正色问道:“你这是何意?” “举荐他那两位逆迹昭著的朋友应试制科,已将夏言一党得罪到了死处;代爹恭撰制诗,岂不让徐阶那个老滑头以为他竟有改换门庭之心?到时候,一边往死里踩他,一边又不帮他,只要爹袖手旁观,任他有通天大才,只怕也是在劫难逃!” “既是国朝有用之才,你却又怎知为父便会袖手旁观?” 听出父亲话语之中颇有赞许和回护张居正之意,严世蕃急了:“爹!他这般年岁,却有这般修为城府,日后不为能臣,必为大奸!为了朝廷,为了皇上,爹也不能心存姑息之念!” 严嵩叹道:“就是为了朝廷,更是为了皇上,为父才不能袖手旁观!他是简在帝心之人,又时常侍奉御前,皇上对他的文墨之能也颇多赞许。为父不能以诛心之论毁掉一个可造之才!” 严世蕃张张嘴,还要分辩,却听严嵩又说:“你把今日之事草具一疏,奏报皇上,要旨有二:张居正为国举贤之心可嘉;关说人情之事则不可不察。恳请皇上命其退出机枢密勿之地,仍回翰林院为庶吉士,安心钻研朝章国典,储才养望,日后为朝廷所大用。” “这……”严世蕃被父亲变化莫测的举动弄糊涂了:“爹的意思是――” “张居正如今朝夕侍奉御前,他既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求为父举荐他那两位朋友,又焉知便不是奉有圣命?你莫要忘了,皇上对何、初二人也颇有回护之意,原本也是要许其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的,不过碍于朝野清议,这才作罢。以皇上之刚愎强横,岂能受制于人?兴许就要借增开制科之际,将二人援引入朝。否则为父又怎会那样轻易便答应他?还有,此子虽入徐阶门墙,却还没有正经的师徒名分,若能将之拉了过来,也是我们日后的一大强援。” “可是,爹既然这样上疏,他岂能再为我所用?” “放心吧!”严嵩自得地一笑:“毕竟只是一个后生小辈,爹自度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比他还重上一点。这样的密疏,皇上是不会让他看的。” “请爹恕儿子直言,爹这么说,儿子不敢苟同。皇上天心似海,动辄便有非常之举,不可以常理度之,”严世蕃将头靠近了父亲,低声说:“莫非爹竟忘了当年张孚敬与夏言之事?” 当年张张孚敬为内阁首辅,与时任吏科都给事中的夏言交恶,罗织罪名,将夏言构陷下狱论死。谁知道皇上非但没有责罚夏言,反而将张孚敬密奏夏言罪状的奏疏当众抛还张孚敬。当朝首辅不顾身份,亲持坚锐,构陷一个小小的言官,令满朝文武为之大哗,张孚敬也因此声名狼籍,灰溜溜地称病请辞,告老还乡,其后虽数度被召回复任首辅,却始终不能为朝臣清流所容,动辄遭到弹劾攻讦,无法安于其位。而夏言却因此博得朝臣的尊重,一路高歌猛进,很快便升任礼部尚书,继而入阁拜相。 听儿子提起这段往事,严嵩微微摇头:“你有此顾虑,也有几分道理。可如今之情势,却与当年不同。夏言以分祀天地之奏议深契圣心,已被皇上目之以宰辅之才;而张张孚敬身为内阁首辅,专权跋扈,百官憎恶之情日甚一日,皇上睿智,故此才借机换马。如今为父谨慎事君,待人以礼,张居正却不过区区一庶吉士而已,皇上又怎会不顾朝野清议,为了他而将为父弃若蔽履?倒是任由此子仍留在皇上身边,以他的才干,数年之后便有尾大不掉之虞,须得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爹鞭辟入里。不过,”严世蕃沉吟着说:“即便看不到爹的奏疏,以他的机心,大概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日后再罗致他为我所用,只怕就难了……” 严嵩笑道:“这便是你方才所说的那样。以他今日之风光无限,明日复又被打回原形,如此跌宕起伏,那些人岂能放过这样的天赐良机?到时候,一边往死里踩他,一边又不帮他,只要我们施以援手,又何愁他不能为我所用?” 严世蕃恍然大悟,跟着笑了起来:“他已跌落水中,我们抛出救命稻草,他若还不赶紧抓住,就任由他淹死好了。” 严嵩感慨地说:“为父倒是希望最好不要如此。为父身在台阁,忝为首辅,当然要尽心竭虑,为国朝留一有用之才。” 接着,他叹道:“纵论国朝年轻一辈,出类拔萃者不过高拱、杨博等寥寥数人而已。杨博是个书生,偏好谈兵,又不通权谋之术,且不必去说他。惟是高拱,既得皇上青眼有加,有得首辅恩师鼎力扶持,多建奇功,封疆入阁已是势不可挡。若得此子之助,你或可与他较一日之短长。” 尽管张居正之学识才干都引起了严嵩父子的重视,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尚未实授官职的庶吉士,父子二人商议决定之后便将此事撂开,严嵩对儿子说:“这个张居正倒是提醒了为父,皇上增开制科,你是否也该去捧个场?” 严世蕃一愣:“爹的意思,是要儿子去应试制科?” 严嵩叹道:“其实,为父得知李春芳向皇上造膝密陈,奏请增开制科取士之后,便一直在考虑此事。为父蒙朝廷恩典,荫你由监生而出仕,这些年里你的仕途倒也一帆风顺,年纪轻轻便位居四品。可你毕竟没有科名,日后成就怕也有限。以前碍于国朝科举规制,你不能应试贡考,如今却不同了,皇上开制科,许现任官也可报名应试,并未限定品秩,你何不趁这个机会博个科名,日后无论升任六部九卿,还是入阁拜相,任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爹的心意,儿子领会的,只是……”严世蕃犹豫着说:“只是开制科是李春芳那个老匹夫的主意,若是儿子去应试,时人可不见得会说爹是捧皇上的场,却要说爹在捧李春芳那个老东西的场。岂不长了他人威风,灭了自家志气?” 严嵩厉声说:“胡说!你怕丢面子不愿应试倒也罢了,却说这样的托词!开制科若是李春芳那个老匹夫的主意,徐阶便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却为何坐岸观望,要等着为父先说话?还不是得他那个门生张居正暗通消息,查知圣意已决?连这么明白的事都看不出来,还敢妄称有经国济世之才!” 正如严嵩猜测的那样,严世蕃确实是拉不下四品大员的面子,跟着那些举子一道提着考篮下科场――考中是应有之意,也未必会得到旁人的赞誉;若是不中,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严嵩看着一脸不情愿表情的儿子,缓和了语气:“国朝官场士林风气你也知道,不论天才,只认进士,若无正经科名,入阁拜相便是休想!如今皇上效法李唐,增开制科、时务科,便是有心要改变这种局面。可为父却要说句不臣之言:自前宋确立明经取士之科举制度,迄今已有数百年,太、成两祖定制,也有百多年,这种风气已是根深蒂固。纵是贵为九五之尊的皇上,想要改易变革,也是难于上青天。即便以君权天威一力推行之,待皇上大行之后,又将如何?你既通晓国朝典章,又有时务之才,为何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一个进士的头衔,对你今日而论,或无用处;但若到了当用之时,便有大用!当日李春芳提出此议,为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严世蕃的面前,轻轻地抚着儿子的头,说:“东楼,爹老了,我们严家后三十年的荣华富贵、乃至数百口人的身家性命,就全靠你了。拿出你当年代爹写青词的本事,博个进士回来,我大明开国近两百年,尚未有过父子二人同列台阁之事,或许我严家可为国朝留下一段佳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二十五章 天听若雷 东暖阁里,朱厚将视线从面前的奏疏中移向了一旁垂手站着的张居正,含笑问道:“太岳,朕看你这两日里似乎神情不振,象是未曾睡好一样,可是有事?” “啊,”正在出神的张居正闻言一惊,慌忙躬身应道:“回皇上,没有。” 朱厚点点头:“没有就好。你还年轻,来日方长,读书习学且不必过于劳累,要注意劳逸结合才是。” 张居正胸中涌起一股暖流,嗫嚅着:“微臣谨领圣谕……” “乏了就跟朕说一声,朕准你回家歇息半天。朕也时常想着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呢!”说完之后,朱厚又是微微一笑,将视线又收了回来。 张居正突然跪了下来:“微臣有事要陈奏皇上。” “哦?”朱厚抬起了头:“起来说吧。” 张居正却不起身,从袍袖之中掏出一份题本,双手举过头,还要加倍奉还。他们尚且如此,推及朝廷六部九卿,还有一应职官司员,只怕见了你张居正,更有如朕亲临之感吧!” 听出皇上话语之中的揶揄之意,张居正羞愧莫名,正欲再度跪下请罪,就听到皇上又突然问道:“那么,依你之见,严阁老的建议,朕是当采纳还是不当采纳?” “微臣奔走豪门,私谒权臣,关说人情,已是违背朝廷规制;更有行贿受贿之情事,干犯国家律令,罪不容诛,恳请皇上将微臣交付有司论罪定谳。” “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那么,朕就再让你看一样东西。”朱厚从御案上又取出一叠字纸,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接了过来,一看更是头上冷汗直冒,原来皇上递给他的是东厂呈报的仿单,看日期正是自己拜谒严嵩的当日。仿单上面虽没有能将严嵩与自己在书房晤谈的内容列出,但自己何时登门、所为何事、何时离开都分毫不差,而且,赫然写着自己以两锭银元宝贿赂严府门房,而严世蕃奉还以金元宝之事! 原来一切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啊!那么,皇上这么几天来一直隐而不发,用意大概也就是在等着自己主动坦白吧? 说真的,张居正当初也曾想过悄然隐瞒严世蕃以金易银之事,倒不是贪图那两锭金子,而是因为受贿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尤其是朝廷四品大员、首辅公子严世蕃向自己行贿,不用说也知道其中的深意,而左右近侍为权臣的耳目,向来为人主所忌讳,天知道皇上会不会因此对自己起了疑心。为此,他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遵循圣人“不欺暗室”的教诲,坦而言之。殊不知,以厂卫之能,早已将此事侦知得一清二楚并奏明圣上了!天听若雷,神目如电,自己竟然还想掩饰过去,真是愚不可及!而且,对于自己当初的犹豫,张居正想起来觉得后怕! 果然,朱厚说:“朕也知道为人臣者,要以正道事君;为人君者,也要以正道待臣,不该行此阴谋诡道。可是祖宗设下了这厂卫,朕也不能擅自裁撤,就要好好的用它。不过,朕不是用它来禁锢人言、压制正声,更不是用它来残害忠良、作威作福,而是用它来匡正吏治、涤荡奸邪。比如此事,朕大抵能体会到你的苦衷,怕其他人等不敢替有谋逆前科的何、初二人说话,又不敢去求你恩师徐阁老,只有求到当朝首辅严阁老的门下。因此,看了严阁老的揭贴,朕当时并没有在意,也不曾想要以此责罚于你,将你逐出这机枢密勿之地。因为这本就是朕所谓的考验你的初衷!不过,看了东厂的仿单,朕却有了这个想法,而且,还不只是要将你赶回翰林院为庶吉士,而是要将你发配边外,永不叙用。可是,朕还是想给你一个机会,看你会不会主动跟朕说起此事。因为朕不相信,朕一直看好、一直悉心培养的人,朕以后要用以治国平天下的宰辅之才,眼窝子竟会那么浅,会被两锭金子就收买了去!虽说你让朕等了几天,可终究还是没有让朕失望,朕也没有看错你啊!”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呵呵,这两日天人交战的滋味不好受吧?大概三天都没有合眼吧?怎么,是怕朕治你的罪,还是舍不得那两锭金元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二十六章 顺水推舟 皇上的一席话,令张居正感动莫名,死死地趴俯在地上,哽咽着说:“微臣有负圣人教诲,更有辱圣心厚望……” 朱厚说:“起来吧,朕一再说过,御前奏事,不要动不动就跪,对朕忠不忠,不在这上头!” 等张居正遵旨起身之后,朱厚又说:“可是,就是这两锭金子,让朕看到了一个讯号,一个危险的讯号,那便是朕这样对你,到底是成全了你,还是会毁了你,毁了一个我大明朝日后的宰辅之才,毁了一个千古宰相之杰!” 张居正闻言如被雷击,习惯性地膝盖一软又要跪下,随即想起皇上刚才的圣谕,又把腿抻直了,却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微臣……微臣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 “不错,你如今是当不得,照朕这么个培养法,大概你以后也当不得,即便不被朕宠坏,也要被那些朝臣官僚们捧杀。”朱厚说:“杀人有两种法子,一是棒杀,一是捧杀。比之棒杀,捧杀更是可恶,杀人于无形之中、谈笑之间。古往今来,为何并未出过许多状元宰相?便是因为他们甫登官场,就处于万众瞩目的焦点,一举一动皆被人所关注,动辄得咎倒在其次,终日受人奉承,不免飘飘然不知所以,以致不能静心修身储才、磨砺心志,终不能成为国家社稷有用之才!”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看看正若有所思的张居正,又接着说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令你回翰林院为庶吉士和仍将你留在朕的身边,差别并不大。更何况,严嵩将此事密奏给朕,不外乎有三个用意:一是显示他对朕忠心耿耿,不敢有丝毫欺瞒朕的勾当。二来也是试探朕对何、初二人应试制科一事的态度,毕竟两人不能见容于朝野清流,他出面举荐也是担了干系的,朕若是不同意,他也就能给你交代的过去,不算食言而肥;朕若不置可否,他面对朝野上下非议之声也就有了底气。还有其三,便是试探你张居正在朕心目中的分量,朕若将他的密疏置若罔闻,或是准了他的奏,其实便是替你打了马虎眼,他就能知道朕有多看重你。你将会成为他着意拉拢的对象。你已拜在徐阁老门下,定然不会改换门庭,那么,他便会想着法子、施出各种手段来收拾你,你就成了党争之人。虽说有朕护着你,徐阁老也不会袖手旁观,可你处于这样的风暴漩涡之中,想必终日提心吊胆,难以自安,又怎能钻研朝章国典,储才养望,日后为朝廷所大用?” 张居正明白了皇上的深远用意,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恳请皇上将微臣外放州县,若三年之内不能大治,恳请皇上治臣无才误国之罪!” 朱厚看着一脸慷慨之色的张居正,缓缓地问道:“你真这么想?” “微臣万死不敢欺君!” 朱厚突然问道:“太岳,你在朕的跟前行走,时常能见到严阁老,还曾到他的府上拜谒过他,朕问你,你觉得严阁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正在说着如何处置自己的事,突然话锋一转说到了内阁首辅严嵩,张居正不由得一愣,这可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庶吉士当说的啊!慌忙跪了下来:“回皇上,微臣不敢随意臧否柄国大臣,请皇上恕罪。” “你我君臣私下里扯几句闲篇,不必这么紧张。”朱厚微微一笑:“朕不过是念你即将远赴江南,许久不能见到你,便动了好奇之心,想听听你的看法。出得你口,入得朕耳,难道你还怕说的不对,传到严嵩耳朵里去吗?” 皇上如此推心置腹,令张居正十分感动,想了想,才缓缓地说:“以微臣愚见,严阁老若无其子严世蕃,则必可成一代名相。” “哦,这话怎么说?” 张居正略微停顿了一下,整理了思路,斟酌了言辞,才应道:“严阁老机敏通达,勤于政事,皇上用之为首揆,委之以社稷之托,已是明证,勿需微臣多言冗陈。然严阁老生性不喜奢华淫逸,所居之处惟一桌一榻、数架图书而已;严世蕃却居室华美,殊丽异色环侍左右,更蓄养了一帮骄奴恶仆,严阁老身为父亲,既不能诫之,亦不能止之,足见溺爱其子过甚。居家小节尚且如此,推及国事又将如何?微臣不敢妄加猜度,但不无忧虑……” 朱厚深深地看着张居正,叹道:“知人识势者,无过张太岳也!最难能可贵的是,你看了他的揭贴之后,竟还能这样秉公持正,足见你确是一个正人君子、刚介直臣,朕不胜欣慰之至啊!” 张居正低头说道:“微臣不过直抒胸臆,管窥之见,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 朱厚没有理会他这样的谦虚的套话,径直又问道:“可父子情深,朕又不能命他将儿子逐出家门,又如之奈何?” “此事本非微臣所能置喙,但皇上既有所问,微臣也不敢不答。”张居正说:“微臣以为,或可将严世蕃置于外省,当可有所遏制。” “呵呵,朕就猜到你定会这么说。可你想过没有,天下人都知道他有个当首辅的爹,在京城之中,朕的眼皮底下,还要千方百计去走他的门路撞首辅的木钟,放之外省,岂不变本加厉?书信往来,照样关说人情,哪有什么遏制不遏制之可能!还有,”朱厚笑着说:“严嵩有子严世蕃,是为严嵩;严世蕃有父严嵩,是为严世蕃。聚则两得,散则两失。这样赔本的买卖,朕可不做!” 这也正是朱厚的为难之处,更是他的高明之处。 早在另一个时空,朱厚就知道严嵩之子严世蕃虽生性贪婪好货,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却通晓国典时务,才干卓绝,严嵩柄国执政二十年,后期许多政事都委托给儿子去办,别人有事请示内阁,他总是毫不掩饰地说:“此事问小儿东楼即可。”时人多有“大阁老”、“小阁老”之称。朱厚原本以为这是严嵩父子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专权乱政,祸国殃民的铁政,回到明朝之后才知道,受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的限制,官场上清廉却干不成事的人比比皆是,贪腐却能干成事的人倒是不多。严世蕃既能协助父亲打理国政,大概确实有两把刷子。 受命为大理寺职官以来,追查薛林义、陈以勤逆案,以及查办通州军粮库修缮贪腐案等不少事情,严世蕃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也不论是否从中谋求私利,都干的很漂亮,让朱厚见识到了他的过人之能和应变之才。甚至可以说,比起绝大多数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包括那些已经位居六部九卿的朝廷重臣,严世蕃还要能干的多。 不过,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嘉靖一朝名臣辈出,就以有治国理政之能的内阁辅臣而论,年长的有夏言、严嵩;次之有徐阶;第三梯队中的高拱已崭露头角,正在进一步的锻炼之中,张居正也被罗致到身边进行重点培养,老中青三结合的政府班底让朱厚十分满意。毫不夸张的说,多严世蕃一个不多,少严世蕃一个不少,朱厚不会是因为朝廷欲用乏人而姑息养奸。主要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严嵩确实很能干,比如说与鞑靼和谈之事,除了他,别人也不可能解决的那样圆满;此外还有兴农务、开马市、弛海禁、改茶法等一系列的国之大政,严嵩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朝廷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行新政之际,正是需要严嵩这样既有才干,又老实听话的人辅佐自己,更为自己抵挡了许多来自朝野内外士林清议的非议和抨击。为此,朱厚一时还舍不得反严世蕃的腐败,把严氏父子一锅烩了。二来是因为比之他那个当首辅的爹,严世蕃更没有原则――据厂卫打入严府的密探奏报,皇上许多有违祖制、令那些封建官僚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满腹怨言的新政举措,严嵩尚且心存顾虑而犹豫不决,但严世蕃却能窥测天心,为了邀宠固荣,总是劝说父亲顺应潮流逢迎圣意,无形之中帮助父亲成为了皇上推行新政的得力助手。这便是朱厚方才所说的“严嵩有子严世蕃,是为严嵩;严世蕃有父严嵩,是为严世蕃。聚则两得,散则两失。”的意思。 反正严世蕃索贿受贿之事都已被镇抚司反贪局一一记录在案,等新政大行于天下并取得显著成效;而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都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严嵩的利用价值就完了,到那时候,再一脚把这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大奸臣踢开,那么,严世蕃的贪腐不正是一个绝好的借口吗? 帝心难测,张居正当然听不懂皇上那样含混晦涩且拗口的话,但皇上如此评论当朝首辅、朝廷重臣,他也不敢随意置喙,只得在心里暗自寻思揣摩皇上话语之中的深远用意。 还未想个明白,就听到皇上突然又问道:“太岳,你可曾到过苏州?” 尽管不明白皇上怎会突然有此一问,但侍奉御前这么久,张居正早就习惯了皇上信马由缰的思维方式和乱石铺街的语言风格,老老实实地应道:“回皇上,微臣曾到过苏州。” “那么,你可曾听说过苏州有个昆山县?”说完之后,朱厚突然笑了:“是朕糊涂了,如今南戏大盛于江南,你这样的大才子又怎能没听过昆曲?朕又何必再问你知不知道昆山县。” 张居正突然心里一凛,大着胆子问道:“微臣斗胆敢问皇上一句,可是有意要让微臣任职昆山?” 朱厚点点头,问道:“不错。” 猜测得到了印证,张居正心中如同打翻五味瓶一样,一时百感交际,郁闷、懊恼,甚至还有一丝怨恨几许委屈油然自心头升腾而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二十七章 圣心厚望 方才一时激奋,张居正说出了愿意外放州县的大话,其实依他的本心,说什么也不情愿外放州县做牧民之官。 国朝官制,寻常科甲进士之中优等者,都会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散馆点翰林,然后侍读、侍讲一路升上去,一旦入赞中枢,跻身权力中心,便能指点江山,佐君治世。那些不能通过馆选成为“储相”的人,也要挖空心思钻营,挤进六部当个京官,衙门大了机会多,兴许某天就能被皇上或是某位阁老看中,予以提携,好风凭借力,从此青云直上,前程也是不可限量。只有那些没有门路,或科名不显、赐同进士出身的三甲之流,才会灰头土脸地外放州县。 虽说在寻常百姓眼里,那些坐衙掌印的一方父母官吆五喝六看着很风光,动辄就喝令差役打人板子,自家除了正项的俸禄和养廉银之外,还有不少外快,可实际上,那些州尹县令终日被令人头疼不已的督促农耕、追缴赋税等俗事政务缠身,苦不堪言不说,升官之途更是窄之又窄,不遇天大的机遇,大概也只得遵循三年一考,三考无错晋升一级的晋升制度,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苦打苦熬整九年,还不能有一点差错,稍有不慎,眼巴巴熬到的一个升官机会就一风吹了。以张居正这样素来有澄清天下之志,又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来说,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不甘心啊…… 张居正心中所想,朱厚岂能不知,但他也不点破,问道:“那照你方才所言,严嵩可称得上是一个能臣了?” 皇上又跳回到了方才的话题,张居正也不敢再想自己的心思,就按最初的说法回答道:“微臣虽对严阁老之品行颇有微词,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确是我朝当今一大能臣,综观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 朱厚笑道:“这么说,连你恩师徐阁老也并不比他强多少喽?” 张居正为之语塞,他尽管有心否认,却觉得说不出口,或许是皇上这个问题也正是他的困惑所在吧!君父在上,圣人教诲在上,他不愿也不敢说谎。 朱厚微微点头:“或许这个问题让你为难了。那么,依你之见,我大明如今可称治世,抑或乱世?” 张居正不假思索地说:“目下国朝虽内乱初平、四边不靖,但我大明国运昌盛,更有圣君在位,能臣满朝,当可称治世。” 朱厚一哂:“朕就知道问也是白问,给你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朕的面前说是乱世!说真的,朕也不认为是乱世,但要说如今便是治世,怕也未必。少说还需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一百年,待今日朕一力推行的诸多新政见到成效,我大明中兴有望,方可称是清平治世!” 说着,朱厚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你说的不错,严嵩确是能臣,国朝第一等的能臣;非独严嵩如此,夏阁老、你恩师徐阶也是如此。还有李阁老、马阁老,他二人掌控全局之力稍有不逮,专门之能则无人可及。可为何我大明仍是国疲兵弱、野有饿殍,种种积弊更是多如牛毛?一言以蔽之,墨守成规、迂阔不思变通之道!当此国事蜩螗之秋,若就一枝一节进行改易,徒然虚费时日而难见效用,需用猛药,治其根本。根本一清,枝节就不难根治。所谓根本,无非是正风俗,严纲纪。风俗正,则积弊消;纲纪严,则君信立。积弊消,君信立,则中兴之大业可指日而待。这便是朕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力推行新政的用心之所在!” 说到这里,朱厚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要让张居正仔细咀嚼自己的话,然后才继续说道:“这个道理说起来似乎容易,但真正施行起来,却是举步维艰,关键在于用人。用不得其人,虽有良法美意,终究也是镜花水月。嘉靖一朝名臣辈出,前有杨廷和,后有夏言,如今有严嵩和你恩师徐阶等人。但是,能辅佐朕致力中兴之人,不是你恩师徐阶,更不是严嵩,而是你们这年轻一辈,特别是你,张居正!” “你当时给朝廷上呈的徐州百姓身受叛军之苦的奏疏,可以看出你有一颗恤民爱民之心,朕深感欣慰。说起来,你在朕的跟前待了一年有余,想必已了解了国步之艰;今次为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办理举荐应试制科一事,也略微让你了解了一点官场之险;如今所缺者,只是尚不了解民生之难。既然你方才曾向朕表示,给你一个县,三年之内,必能大治,那么,朕就给你一个县,做给朕看,更做给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看,看看你张居正是不是一个千古宰相之杰!” 张居正被皇上这一番恳切的表白所打动,更被皇上寄予自己的殷切厚望所激励,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微臣当殚精竭虑,不负君父之托!” 朱厚再次亲手将张居正扶了起来,恳切地说:“以金换银之事让朕看到了你的操守,朕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但朕要提醒你的是,做官和做人是不同的,做人首重操守;做官首先要考虑的却是如何能报效朝廷,造福百姓。此去昆山,你要谨记朕的这句话!” 是日,朱厚颁下了两道圣谕,一是将严世蕃申请应试制科的奏疏明发邸报,予以褒扬,同意给假三月备考;二是授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七品官衔,任南直隶苏州府昆山知县。 当朝首辅的公子、又是朝廷四品大员的严世蕃主动要求应试制科,已经令人啧啧称奇;先前侍奉御前的天子近臣、官场新贵张居正突然从云端跌落下来,外放知县,则更让所有的人都为之惊叹不已,都说这个幸进的后生小子定是言辞行止不当,得罪了皇上,故才有此祸。其中尤为关注此事的,便是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 初幼嘉听说严嵩已向国子监祭酒田仰田大人举荐二人应试制科,本就心有不甘,又闻说此事,以为是皇上迁怒于张居正找首辅严嵩关说人情,便与何心隐商议,要拒绝严嵩的举荐,不去应试以示抗谏。 何心隐也把这两件事情联想在了一起,既为自己的朋友高情厚义所感动,更为他为此搭上了自己的锦绣前程而感到不值,心里也是百感交际,十分难受。但唯一让他还略感欣慰的是,张居正当日曾说过自己是奉旨而来,皇上如此圣明仁厚,连他们这两位有“逆迹”之人都如此包容,苦心孤诣回护他们,想必也不会因为此事怪罪于张居正,便安慰初幼嘉说:“此事颇为蹊跷,或许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又会是怎样?”初幼嘉冷笑着说:“莫非太岳侍奉御前着实辛苦,皇上派他到昆山任知县,让他听昆曲看南戏调息休养?” 这固然是句气话,但他所说的“侍奉御前着实辛苦”的话倒象是一声断喝,使何心隐心中那乱麻一般的思绪豁然开朗:“我明白了,正因太岳侍奉御前深契圣心,皇上觉得他是可造之才,故此才要把他放至外省历练,以备日后所大用……” “历练?”初幼嘉反驳道:“寻常二甲进士,外放州县已是贬谪,更遑论太岳已是庶吉士!是储相!哪有这样的历练法?岂不奇矣怪哉!” “子美兄既如此说,愚兄倒要说上一句:这二年来,奇矣怪哉之事可还少吗?多此一桩又有何妨?圣心之深远,实不可以常人常理度之啊!” 初幼嘉为之语塞,过了半晌却还是心意难平,气呼呼地说:“太岳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困于州牧县尹之位,既不能一申平生之夙愿,又要受累于迎来送往、追比赋税乃至追盗捕寇,岂不可惜!” “正所谓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何心隐开玩笑说:“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不当州牧县尹,如何能位列朝堂,指点江山?” 初幼嘉没好气地说:“太岳已落难至斯,你还有心思说笑!” 何心隐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其实有些话,愚兄早就想对你和太岳说了。你们这些理学之士,专一只读圣贤之书,却不知天下事,事皆有理,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有字之书固然当读,然书中不过死道理,世事洞明皆学问,无字之书却也不可不读。故愚兄以为,圣人有字之书太岳都读过了,如今要读的,便是从山泽草野、人间百态中,读无字之大书,求无字之真理。人间百态尤为复杂者,莫过人心世故;人心世故尤为难测者,莫过官场。太岳初涉官场,便被皇上简拔至御前伺候笔墨,一时风光无限,可正所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风光的背后,又有多少人嫉之妒之,欲取而代之。有此番蹉跌,实是太岳之大幸。此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经此番蹉跌,太岳必可成为国之大器!” 何心隐这一番宏论,听得初幼嘉暗自咋舌。虽然他并不赞同何心隐这样乐观的判断,但他知道阳明心学传人一向讲究“知行合一”,素来以匡扶正道、澄清天下为己任,赤手空拳亦敢与龙蛇相搏。何心隐又出身于王学左派中新近崛起的泰州学派,一心探求经世致用之术,无论学问、才干,还是识见都比自己精深,因而也就姑且信了他的话,叹道:“若是这样,那自然是好的。可惜,太岳此番南下,你我却无法去送一送他,把你这番话说与他知道……” “子美兄,愚兄知道你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可你也不该如此小觑了太岳。”何心隐将头抬起,目光投过窗棂投向了悠远的碧空,感慨地说:“太岳何等人物,岂能勘不破此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二十八章 拜别师相 一道上谕,立刻就将张居正打回原形,更让初涉官场的他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以往路遇朝廷重臣们,他依礼躬身施礼,那些二三品的大员们总是口声“不敢”,健步如飞地奔到他的面前,扶起他之后还要嘘寒问暖的扯上半天闲话;如今见面,却都目不斜视、昂然而过。及至回到翰林院,那些以君子自诩的清流词臣们,对他也都是冷冰冰地板着一张面孔;更有甚者,竟象是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不用说是把他当成了庶吉士的败类、翰林院的耻辱!只有两位侍讲学士、嘉靖二十年状元和探花赵鼎、齐汉生对他待之若旧,以自己当年受杖贬谪之例宽慰他,说些“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之类的话,并嘱咐他在处理政事之余,仍要留心钻研经义学问,不可有一日偏废云云。 张居正并没有将人情世故放在心上,他尚未实授官职,就没有政务需要交接,拜别了诸位先生、同僚之后,他来到了徐阶的值房。徐阶虽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但他既是内阁辅弼重臣,又是吏部左堂,事多任重,因此他在翰林院的值房十天倒有九天空置着。但张居正打问过属吏,徐阶今日恰好在翰林院料理院事。他自从蒙恩进翰林院为庶吉士,就一直受到徐阶的关照和提携,对徐阶持弟子之礼,徐阶又是本衙堂官,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不告而别。 或许是许久没有到衙理事了,案头上堆满了公文,还有厚厚一摞庶吉士的课业。徐阶望着走进来的张居正,目光里没有任何内容,脸上也写满了公事。 尽管两人师徒名分已定,但官署见面,张居正还是照例行了跪拜大礼。 再抬起头来,徐阶的眼里依然只有一片虚空,倒是下意识地冒出了一句带吴语的乡音:“侬坐吧。” 张居正的眼睛立刻湿润了:每次到恩师私邸请教学问,恩师总是用这样的乡音招呼自己啊! 徐阶却还是一副面如止水的样子,问道:“吏部的官牒办好了?” “回大人,已办好了。” “准备何时启程?” “回大人,属下准备明日拜别帝阙,就动身南下。” “眼看元日将至,何不等过了春假再动身?” “回大人,昆山现任知县海瑞已得应天巡抚任大人举荐应试制科,交卸了差事赴京赶考。如今昆山正堂缺任,由县丞署理衙事。皇上的意思,命属下尽快接任,以免贻误政事。” “运河封冻,无法搭官船南下。你得受陆路颠沛之苦了。” 本衙上宪这么说话,倒也没有什么,但徐阶身为吏部左侍郎,管的便是全国官吏的升迁罢黜,又怎能不知道这些事,不过是些官场客套话而已。一直奉徐阶为师的张居正却有些受不了了,硬邦邦地回答道:“身奉皇命,不敢言苦。” 徐阶象是浑然没有听出张居正话语之中的怨气,点点头说:“说的是。为人臣者,就当感怀圣恩,忠心王事,清平治政,抚民一方。” 天地君亲师,人之五伦,天覆之,地载之,君亲师长恩养哺育呵护之,如今恩师竟也是这样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甚至还流露出一丝冷漠,张居正更是心意难平,起身拱手道:“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若无旁训,属下这就告退了。” “哦,好吧。”徐阶也跟着起身,拱手回礼:“你外放州县,本院该汇聚同僚置酒为你饯行才是,你却要仓促离京赴任,此意只好作罢。此去万里,只得遥寄相思了。” “属下不敢烦劳大人。” “同僚一场,这是应有之谊,说不上劳烦不劳烦的。”徐阶说:“古人送别,多以诗文相赠,本院原本也想附庸风雅,送你一首诗聊表寸心,无奈近日俗事缠身,没有那样的雅兴,更怕粗鄙之作贻笑大方,便找了一首古人的诗送你。” 还是官场虚文俗礼,不愿直言谈事,拿什么诗文来搪塞自己!张居正心中更是涌出一股愤懑之情。但是,徐阶毕竟是本衙堂官,更有师徒名分,他不得不躬身应道:“请大人赐教。” “古人的诗,我赐什么教。给你找的是唐代大家高适的一首诗,恰是他任县令之时所做,送给你倒也合适。”徐阶离开大案之后的桌椅,一边缓步踱来,一边轻声吟道:“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最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念完了这首诗,徐阶已踱到了张居正的面前,深深地看着他,说:“高适是个爱民的官,本院在福建延平任推官时,就很喜欢他的诗,故专门找来这一首送你。” 张居正从他那平和的声调和沧桑的目光中立刻感受到了恩师的深意:高适这首诗,起意在“厌官”,破题却在“爱民”二字,与皇上外放自己为县令的用意一般无二,都对自己寄予了深切厚望。 同时,恩师提起自己在福建延平任职一事,则更是值得玩味和思考的:当年张张孚敬为内阁首辅,柄国执政,不知什么缘故,竟然别出心裁地奏请皇上废除孔子“大成至圣先师”的封号。全天下的文官,哪个不是读孔子的著作才得以鱼跃龙门服蟒腰玉的?张张孚敬这种和尚拆庙的缺德事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大多数的朝臣惧怕他的权势敢怒却不敢言,惟有当时刚刚由庶吉士升编修,即俗称被“点为翰林”的徐阶愤然上书,引经据典予以驳斥,为此得罪了张张孚敬,被贬到福建延平府任推官。张张孚敬还以奸佞谗言鼓惑君父,使得皇上在宫中大柱之上命人刻下了八个大字:“徐阶小人,永不重用。”恩师遭此巨厄,非但没有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反而慷慨赴任,平反冤狱,创乡社学,治政安民,政声卓著,不数年便累迁至江西按察副使这样的方面大员。当张张孚敬下台、夏言柄国之后,更被升调回京任国子监祭酒,昂首重回政治中心。既然那样的厄运,也没有击倒恩师,自己身负皇上重托,又何必做惺惺儿女之态…… 想到这里,张居正先前的委屈、愤懑一扫而光,退后一步跪了下来,叩头道:“师相教诲,学生铭刻在心!” 徐阶似乎也被他这样动情的一声“师相”触动了,伸出手去想要扶起张居正,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淡淡地说:“你我本无师徒名分,不必以此相称。” 张居正闻言大惊:这是何意?莫非恩师要将自己逐出门墙? 迎着张居正惊诧的目光,徐阶说:“本院闻说你曾答应代严阁老恭撰贺诗,元日将至,你却要动身南下,为免失约,不若你今日就制韵一阙送至严府。容留时间,严阁老也可推敲斧正。” 身处御前机枢密勿之地,张居正早就见多内阁辅臣之间的明争暗斗,也知道恩师与严嵩本就政见不和,自己贸然求告到严嵩门下关说人情,难免会被恩师乃至其他人视为改换门庭另攀高枝。说起来全是自己虑事不周之过,恩师为了此事责怪自己也在情理之中。他羞愧地低下了头,嗫嚅地叫了一声:“师相……”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徐阶淡淡地说:“严阁老是国朝诗文大家,能入他的法眼,也是你的造化。不过,你且要用心去做,免得贻笑方家。” 这本是寻常的一句话,甚至还有一点揶揄之意,但张居正分明地听了出来,徐阶却将那个“心”字咬得很重。他不明就里,不禁抬头起来,正看到徐阶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去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张居正顿时明白了过来,深深地一揖在地:“属下谨遵阁老教诲。” 回到寓所,张居正精心撰写了一首贺诗,送到了严嵩府邸。严府门房告之曰严嵩在内阁值宿,严世蕃也不在家。张居正就留下了诗帖,转身而去。 其实,严世蕃当夜并未外出,只是不想再与这个已不是天子近臣的张居正虚与委蛇浪费时间而已。 过了两日,严嵩回府,得知此事甚为恼怒,吩咐严世蕃即刻修书一封,向已经作别京师动身南下的张居正谢情并赔罪。 严世蕃不满地嘟囔着说:“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爹爹又何必如此自降身价?” “你懂什么!”严嵩呵斥道:“此子既有大才,又能屈能伸,断非池中之物,且要容留他日再见之余地!” 见儿子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严嵩问道:“你可知道,他接任的昆山县原任知县是何人?” “不就是那个曾詈骂过爹爹,还打过儿子的监生海瑞吗?”严世蕃恶狠狠地说:“张茂那个老混蛋,明知此人与爹过不去,偏还要举荐他任知县!当日儿子就跟爹说了,定要跟吏部打个招呼,驳了他。爹怕伤了张茂的面子,装聋作哑,倒让满朝文武看了我父子二人的笑话!还有任彦那个混帐东西,他是爹一手栽培起来的人,爹还举荐他做了应天巡抚,他竟敢吃里爬外,举荐那个海瑞应制科!照儿子说来,他不仁,我不义,干脆找几个我们的御史上奏疏,狠狠地参他!” “原来你并非一无所知!”严嵩冷笑一声,说:“你道这些事是张茂那个老糊涂和任彦所愿为之?当日我试探张茂,他语焉不详,我便起了疑。今日接到任彦的密信,说他如此行事皆是坐镇南京的吕芳吕公公授意所为,你可明白其中之意?” 严世蕃惊诧地说:“吕芳那个阉寺竟敢这么干?”随即,他就明白了过来,结结巴巴地说:“莫……莫非是……” 严嵩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长叹一声:“你说,这等情势之下,你爹还敢以首辅自居,骄矜凌人吗?” 严世蕃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垂头丧气地说:“这官,真是越发地难做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二十九章 有得有失 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除了照例应有的明经取士之外,还要增开制科和时务科。明经取士,国朝已进行了近两百年,一切都有旧章祖制可以遵循,增开的制科和时务科由于向无先例,内阁便着令礼部从速研究李唐旧制,拟订章程,呈报御览。 礼部不愿恢复李唐六科取士的旧制,将各类时务科与明经取士等而视之,而是参照李唐将制科作为常科补充的旧制,建议先照例举行会试大比,会试放出杏榜之后,名落孙山的举子可根据自己的所学所长,报名应试时务科。 此举固然与皇上刚刚下旨颁布的“唯才是举诏”略有出入,本意也是出于对时务科的歧视,却比皇上原本确定的由各省举荐生员应试的办法更为合理,也更能广开进贤取士之门。只要能为国家尽快选拔各类精通时务的有用之才,朱厚也不会不懂装懂,更不会固执己见地与那些科甲官员计较名分,欣然接受了这一批评意见。 殿试安排上,礼部又跟皇上玩了个花样:今年大比,朝廷加开了制科和时务科,殿试就得分三场举行。根据礼部的安排,先举行时务科殿试,其次是制科殿试,而被人们认定最正宗的明经科殿试则最后举行。之所以如此,概因朝臣清流们又连上奏疏,跟皇上讨价还价,说状元是“天下第一人”,每科只能有一个,因此制科和时务科只取士,不定名次,明经科殿试就要作为压轴大戏放在最后。 这又违背了皇上刚刚下旨颁布的“唯才是举诏”的本意,但朱厚明白,要想说服这些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接受科举制度的改革,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奏效的,不得不再次对万恶的旧社会、万恶的科举取士制度进行了妥协。 唯一让朱厚聊以自慰的是,既然制科和时务科只取士,不定名次,那么也就不必分什么“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了,一概都赐进士出身,免得排名不公,伤了那些精通时务的有用之才的心。对于皇上的这个让步条件,首先内阁首辅严嵩便举双手赞成――他的儿子严世蕃也要应试制科,若是科名落在三甲之外,让他这个当朝首辅的脸往哪里搁?对严嵩的这点私念,朝臣心知肚明,也就不再节外生枝。 由于皇上曾有言在先,礼部倒没有在制科上面玩什么花样,老老实实仿照唐朝旧例,应试生员不必经过初选,只参加殿试。为此,礼部一开始就奏请朝廷控制了应试生员的名额,两京一十三省共有二百八十六名生员应试。有举荐之权的朝廷重臣、各地督抚也不敢违背“确保质量”的圣谕,举荐生员慎之又慎,不敢徇私舞弊,应试之人都是声名显赫一方的才子,没有滥竽充数之人,让朱厚只看了应试生员的名单,就生出“天下英才尽入吾囊中”的感慨! 呈送御前的应试制科生员名单,照例按照两京一十三省列出,顺天府排在最前面,接下来便是应天府。凑巧的是,海瑞的名字恰好正在严世蕃的名字下面一行,不禁让朱厚又想起了海瑞与严氏父子之间昔日的恩怨,继而联想到近日来严嵩虽然没有贻误政事,却似乎有些情绪不佳、萎靡不振,见到自己也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叹了口气,命人到内阁传口谕,宣严嵩至东暖阁见驾。 过不多时,严嵩便来了,在东暖阁外通名之后进来行过跪拜大礼,朱厚也不客套地赐坐,开门见山地说道:“严阁老,朕想知道严世蕃所论时弊是何内容。” 严嵩不明白皇上为何会有此问,不由得一愣。 朱厚说:“如今只你我君臣二人在此,并无乱耳之人,朕不妨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朕知道令郎严世蕃通晓国典,有实用之才,但科场之事,你们都对朕说要看天命。既然是天命,谁能说的清楚?朕也怕阅卷不细,以致埋没了令郎的文章,误了他的科名。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皇上的意思竟是要给儿子开后门!严嵩先是一阵感动,随即又冷静下来:眼前的这位天子最是高深莫测,焉知这怎又不是在试探自己?从乡试而始,就派出镇抚司的缇骑校尉纠察科场风纪,甚至在多个省份闹出了搜查应试生员肛道这样有辱斯文之事,惹得天下士人学子群情激愤,险些闹出乱子来;会试就更不用说了,内阁将拟定的考题呈进之后,皇上迟迟不发回来,直到举子都要进场了,才将主副考官叫进大内,将缄封的一个信封交给他们,却又不让他们打开,非要到主副考官与十八房考官带着举子祭拜孔圣之后,才当众验封折封,宣布考题。而主副考官与十八房考官在张贴皇榜公布会试中式举子之前,照例是不能离开考场的,负责监督他们的,仍是镇抚司的校尉,对科场舞弊行为的防范可谓费尽心机,他又怎能主动给儿子开后门? 想到这一层意思,严嵩便打定了主意,忙躬身说道:“请皇上恕罪,臣身为朝廷命官,又蒙浩荡天恩,许入内阁,忝为首辅,万不敢在国家抡才大典上弄权舞弊……” “严阁老如今也学会跟朕客气了啊!”朱厚嘲讽地一笑,接着冷下脸来:“你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若是旁人这么说,哪怕是徐阁老,你或可当他们是在讨好你,可朕这九五之尊,大概不必讨好你吧!” 严嵩闻言大惊:看来皇上是真心想让儿子中式,自己这样矜持让皇上觉得拂了面子了,尤其是那句“万不敢在国家抡才大典上弄权舞弊”,岂不是在影射皇上?难怪皇上会如此生气!帝心之难测,实不可名状啊!他忙跪了下来:“臣不敢……” 朱厚毫不客气地说:“朕谅你也不敢!不过,严世蕃毕竟是朝廷四品职官,若连他都不能取中,岂不有伤朝廷颜面?说起来,当初朕许他应试,不过是为国朝士人学子树一榜样,更消除官场士林对制科的歧视,却未曾想到此节。早知如此,朕真不该许他应考,省得自家的孩儿,却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尽管皇上并不比严世蕃年长许多,但为人臣者,等若人子,事君若父是人臣应有的本分。因此,严嵩听到皇上说的如此坦率,又称呼严世蕃为“自家的孩儿”,不但不觉得别扭,反而有一股暖流自心底涌出,最近一段时间由吕芳举荐海瑞应试制科而产生的猜测、惊恐刹那间便都烟消云散了,一双老眼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 但是,严嵩一来对自己儿子的才干很有信心,二来也不愿意落皇上这偌大的人情,省得皇上小觑了儿子,便深深地叩头下去:“臣叩谢君父浩荡天恩。然国家抡才大典,万不可以私情偏废,恳请皇上恩准将犬子严世蕃与天下士子一视同仁,以示天家公正!” 朱厚突然笑了:“听严阁老的话外之音,想必是认定令郎定能高中了?” 严嵩深深佩服皇上睿智:儿子本就有大才,这段时间又在自己的严厉督导之下杜绝优游嬉戏,刻苦钻研朝章国故,还经常与自己一起讨论国朝之弊及兴利除弊之法,除非徐阶、田仰等诸多考官,乃至注定要亲自阅卷最后拍板的皇上都瞎了眼,否则以儿子之大才,岂有不中之理!但这样的大话他可不敢跟皇上说,便慷慨地说:“能与天下英才同场竞比,已是犬子的造化。中与不中,臣与犬子都深感浩荡天恩。” “好!”朱厚击节叹道:“严阁老如此修身持谨,遵章守法,朕深感欣慰。其实以令郎之才,确是不需朕再多此一举。那朕就敬候佳音了!” 听皇上的话音,奏对到此大概就结束了,严嵩再次叩头下拜:“臣告退。” 朱厚心中冷笑一声:你以为朕把你叫过来,只是为了你那个混帐儿子高考之事吗?当即说道:“严阁老且不要着急,朕还有话要说。” 今天是怎么了?一再揣摩错了圣意,莫非是自己竟真的老了?严嵩心中大惭,忙又跪下告罪。 朱厚也不跟他计较礼数,径直说:“严世蕃能中当然最好,朕以后要大用他,也就不会有人再说闲话。即便中不了,仍可先回大理寺任职,科名日后再想办法。惟是那些举子,尤其是应试制科之人,都是确有才干的贤能之士,若受限于取士名额,不能为朝廷所用,为家国社稷效力,岂不可惜?严阁老,你既掌内阁中枢,又兼着礼部,不可不为天下士人学子多谋几条出路。” 严嵩心中一哂:“学而优则仕”,应试科举,中了举人便能选官,这就是读书人正经的出路,还要什么其他的出路?但皇上这么说,想必是已经有了一定之规,他也不敢再妄加猜测,便躬身应道:“圣明仁厚无过皇上,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朕也只是有些初步想法,尚未考虑成熟,且说出来供你们内阁会同礼部参详酌定。” 皇上虽然说的这么客气,臣子又怎能把皇上的客气话当真?严嵩知道,皇上其实拿定了主意,只不过是要让他以礼部的名义领衔上奏而已,便立刻将耳朵耸了起来。 皇上一席话,听得严嵩暗自咋舌又为之惊叹不已:这些举措确乎善政,可是,既不见诸于煌煌史册,也未曾听旁人说起过,皇上却又从何而来?莫非竟真的如传闻一般,皇上上膺天命为九州之主,能与天人感应,得神所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三十章 兴办大学 嘉靖二十六年三月,会试大比如期举行。 由于嘉靖二十三年会试科场发生亘古未有的举子罢考之事,停了一科,国家公务员正常补充的序列就出现了断档。朝廷有鉴于此,确定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取士三百名,比之以往每科取士一百多人,超出了一倍有余。但正因上科停考,来自全国各地的应试举子竟有五千多人,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与以往大比之年一样,嘉靖二十五年各省乡试桂榜放出之后不久,就有一些中式举子便与三五同好相约动身进京,或投亲靠友,或租住客店民宅,或借宿寺庙道观。有人是要提前赶到京师,找同乡,投拜帖,希望能提前打通某位当朝显贵的关节,得到他或明或暗的帮助;有人则是为了能尽快摆脱本乡本里各式各样人等对自己高中举人的道贺和令人难以应付的诸多应酬,静下心来埋头揣摩经义典籍,准备在接下来的会试大比中连登皇榜。到了嘉靖二十六年一、二月份,京城各处挤满了操着各地口音的方巾儒服生员,或奔走于权门,或求教于先达,或自发地组织起各种的小***,以文会友,相互切磋学问和闱墨房稿的技巧,一时之间,京城文风大盛,不单有理学心学文章流传于学舍市井,还有不少唱酬诗文中的佳作被众口传诵。 回到明朝快五年了,这是朱厚第一次开科取士,自然非常重视。嘉靖二十六年春假一过,他便颁下谕旨,着礼部、顺天府、太医院等有司衙门拿出切实保障应试举子生活的具体方略,定要圆圆满满将今科大比办好;还特下恩旨,若是举子在备考会文之外尚有余暇,愿意在京城各处国民小学承担一定的教学任务,则可由朝廷免费提供食宿并给予一定的仓廪银补贴,引得一些寒门士子趋之若骛,原本苦于招不到合适教师的国民小学一时人满为患。此举虽是短期行为,却也略解了燃眉之急。 尽管朱厚也是一个应试教育的受害者,但他知道,延续了上千年的封建科举取士制度,虽然有着葬送人才、禁锢思想等等这样那样的弊端,但历史证明,在那样的年代里,这是一个最为科学的制度――在科举考场上,由于存在着种种禁而不止的舞弊现象,没有也不可能有绝对的公正,但有着相对的公平,无论你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书生,要想奔出美好前程,那么就必须走上科场,老老实实地答完考卷,然后封上自己的姓名,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那么,在这样的国家抡才大典之上,批阅试卷、确定等次的十八房考官,尤其是握有举子能否中式的最后决定之权的正副主考,就显得至关重要。 两位主考官向来由皇上钦点朝廷肱股大臣担任,为了显示朝廷对于此次科举大比的重视,朱厚原本准备钦点内阁首辅、礼部尚书严嵩为主考,但严嵩因为儿子严世蕃要应试制科,理应回避,主考就点了内阁学士、吏部左侍郎兼掌翰林院事徐阶。副主考是国朝当世理学大儒、国子监祭酒田仰。如今国子监已升为从三品衙门,田仰又因主持办《民报》,于宣传国策、平定叛乱有功,被皇上叙功恩赏特加礼部尚书衔,成为正二品的大员。一个从一品的内阁辅臣为主考,一个正二品的大九卿为副考,这样的规格即便是在一向重视科举取士的明朝,也已实属罕见。 此外,十八房考官也都选的是国朝年轻一辈中的理学名臣,象才名冠绝一时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嘉靖二十年状元和探花赵鼎、齐汉生就位列其中,也包括当初与赵、齐二人一同上疏,抗谏皇上将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远适海外的国子监正六品司业赵贞吉,他是徐阶于嘉靖十四年取中的门生。朱厚虽不喜欢他们三人的迂阔不思变通,但也深知其才,点他为考官也算是用得其所。 有这些朝野上下清望所归的饱学之士为考官,大部分应试举子欢呼雀跃,当然也有一少部分举子不满意:皇上点的这些考官都是些迂腐书生,想必定是黑房(指铁面无私、不收贿赂的房官),让人如何能够走通他们的门道? 会试大比国朝早有定制,只要考官秉公持正,就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没有出什么岔子,放出的杏榜也没有引起什么争议。那些落榜举子在皇榜上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也只是哀叹自己文章火候不到,难入考官法眼,并 通常这个时候,那些落榜的举子就只有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准备三年之后再来碰碰运气了。但今年却有所不同,那些曾经读过几本农经、医理或百工之书的人赶紧报名应试时务科,而更多的人则被贴在皇榜旁边的一张告示吸引住了目光,有人喃喃地念出了声:“《京师大学堂章程》……京师大学堂?这是什么玩意儿?” 有人跟着念了起来:“夫经学体也,实学用也,二者相需,缺一不可。今力矫流弊,当经实并重,观其会通,无得偏废……” 原来,早在会试大比之前,内阁首辅、礼部尚书严嵩会同多位朝臣联名向皇上上呈了《奏请开办京师大学堂广育贤才以为国用疏》,奏请朝廷仿效国子监之例,在京城设立一所名曰“京师大学堂”的官办书院,以教授生员实学为主,“养士储能,以期人材辈出,共致中兴”。只要士人学子有志于经世致用之学,经初试合格后,便可入京师大学堂学习,称“大学生”。大学生等若国子监监生,由朝廷提供廪膳及津贴,可应科举且不限于时务科,学而优者更可直接授官,在各处国民小学或省府州县各级官学任教喻等职,或供职户部、工部、兵工总署、农垦总署等各有司衙门。 不用说,这便是朱厚当日召见严嵩所提出的落榜举子的“出路”问题,大致参照了另一个时空那所有名的大学的前身,连名字都原封不动地照搬了过来,听得严嵩暗自咋舌又为之惊叹不已:这些举措,既不见诸于煌煌史册,也未曾听旁人说起过,皇上却又从何而来?莫非竟真的如外界传闻一般,皇上上膺天命为九州之主,能与天人感应,得神所授? 不过,严嵩思之再三,还是担忧招致朝野士林那些经学理学之士的反对,奏请皇上恩准,明确规定“学堂标举一义:以实学为学堂之一门,不以实学为学堂之全体。”、“学堂所读之书皆分两类:一曰溥通学,二曰专门学。溥通学者,凡学生皆当通习者也,是为经史义理词章之学。专门学者,每人各占一门者也,是为农经、医理、算学、格致、经济以及修武备、浚利源等实系有关国计民生之经世致用之学。经学以能通大义为主,不取琐屑;史学以贯通古今为主,不取空论;性理之学以践履笃实为主,不取矫伪;词章之学以翔实尔雅为主,不取浮靡;农医算卜并百工经济之学以知今切用为主,不取泛滥;士习以廉谨厚重为主,不取嚣张,其大旨总以博约兼资,文行并美为要规。” 尽管做了这样的退让,把朱厚心目中的以理工科为主的综合性大学改的不伦不类,但这一新生事物还是不可避免地遭到了许多朝臣的反对,纷纷上呈奏疏反驳曰“窃闻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恳请皇上驳回严嵩等人之奏议。 一忍再忍的朱厚终于忍无可忍,便不再让步,亲下圣谕,声言开办京师大学堂“不过促实学而兴时务,并非舍圣道而入歧途”,还搬出了明成祖朱棣“致治之道,以育才为先。苟不养士而欲得贤,是犹不耕蓐而欲望秋获,不雕凿而欲望成器。故养士得才,以建学立师为急务也。”的圣训,切责那些迂腐守旧的官员:“朝廷既开时务科取士,岂有不设学堂兴实学育才养士之理?”;还大言不惭地说:“朕敬天法祖,今日之后,仍有忤逆成祖圣训,非议京师大学堂者,朕必请祖宗之法治之!” 君为臣纲,皇上一旦撕破脸皮,耍开了流氓兼无赖的手段,朝臣们就都闭上了嘴,从此世界便清净了…… 事实证明,那些朝臣们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自己登科出仕之后就不顾那些提着考篮下科场的举子们的艰辛和苦难,京师大学堂无疑是为他们增开了报国之门,更是一条跻身官场、光宗耀祖的出路。许多人涌到了原锦衣卫都督,后因策划谋逆夺宫被抄家灭族的永安侯薛林义的府邸,将京师大学堂的入学考试报名点挤得水泄不通,令皇上欣慰不已,更令那些奉《四书》、《五经》为圭皋的朝臣清流们暗自摇头,哀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当然,也少不了有一些举子读完告示之后冷笑一声,扬长而去。那都是些对自己经学造诣相当有自信的人,准备安心回家在磨剑三年,三年之后,再度冲上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科场,得个正而八经的进士,一申修齐治平之志向,更偿金榜题名之夙愿。这些人,才不屑于捞个时务科进士呢! 朱厚没有功夫与那些迂腐守旧的朝臣们扯皮,更没有功夫跟那些不领情的举子们计较,他最关心的还是增开的制科和时务科。会试放榜之后,时务科的初选便要开始了! 但是,就是这个时务科初选,让他简直伤透了脑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三十一章 抡才大典 照朱厚的本意,时务科初试经义只是个意思,应试生员文通理顺即可,不必过于拘泥文采风流,关键还是加考的具体时务科。可是,此事说起来容易,具体操作起来却是很难,一个很简单却又很棘手的问题是考题都不好出。朱厚苦思苦想了好几天,也实在想不出一个好办法,不得不祭出了另一个时空的曾令自己当年深恶痛绝的高考制度,命有司衙门精通时务的官员将每一科只拣最基础的知识出了考题,生员基础考试合格,便能参加殿试,由殿试决定取中与否。还特下恩旨,准许士子以白话答卷,或纵论自己所精通的农医百工之术,或就某一专门问题进行探幽发微,穷其至理。殿试试卷由有司衙门精通时务的官员阅卷,算学、格致、经济三科试卷还要呈送御览,由皇上亲自裁夺――朱厚有理工科学士学位,就自认为至少在这三科上面,要比明朝那些所谓“精通时务”的官员更高明一点。 朱厚如此亲历亲为,把自己累得半死,可惜效果并不遂人所愿――明朝士子一向不太重视实学,尤其是算学、格致和经济等致用之术,报名应试之人本就不多,能入朱厚法眼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甚至报考格致科的生员大都畅谈了自己炼丹的心得,有的还焉有其事地呈上了“长生不老药”的配方和“化铅为银”的炼制方法,令朱厚哭笑不得:玩化学也不是你这么个玩法啊!古往今来,多少皇帝,包括嘉靖那个混蛋想求得长生,炼丹把自己炼成了重金属中毒,死都不能瞑目,你还跟我搞这一套?还有“化铅为银”,真会“化铅为银”,你还来应什么科举?干什么能比守着你家的丹炉炼银子强? 生气归生气,整体水平就是这样,朱厚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安慰自己说:“万事开头难,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慢慢来,不要着急!”,然后抱着“宁滥毋缺”的原则,每科还是取足了二十名进士,当然,那些能炼出“长生不老药”的和那些会“化铅为银”的生员的试卷,第一时间就被他扔到了字纸篓里。 比之让朱厚头疼不已,最后不得不把取士标准一降再降的时务科,制科就十分简单了,一概不限题目,直言时弊并提出合理化建议即可。二百八十六名生员应试,取五十名进士,这样的录取比例比五千人应试,只取三百名的明经科要高出不少。但正因所试题目,却不是如以往殿试一样由皇上拟定,而是要自由发挥,那么,如何才能切中时弊,打动当道;又如何恰好地把握分寸,不致建言得咎,也颇让应试生员为之费神。 三月二十八日,天色微亮之时,二百八十六名应试制科生员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被黄门官引入金銮大殿。殿内已摆满了统一制式的书案,书案上放置着一张足有三尺长的御制空白试卷。殿试照例不设座椅,书案也很矮,通常是要跪或坐在地上答卷的。不过今次却不同,皇上特下恩旨,在每张书案后放了一块坐垫,于细微之处让天下士子感受到了“天子重英豪”的浩荡天恩。 生员们在礼官的带领下,冲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叩头三呼万岁之后,依次坐下,都是屏息静气,不敢随意四顾,概因除了主副考官之外,内阁辅臣、朝廷六部九卿等一干大员都悉数到场,十八房考官也分列四周,肃容而立在这样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上,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过,能来应试制科的这三百八十六名生员都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又因今次制科名曰“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顾名思义,朝廷是要求直言、纠时弊,应试之人早已成竹在胸,也就没有怯场之感,先用工笔小楷一笔一划在试卷的最右端写下自己的籍贯和身份,然后怀着无比恭敬的心态,自右向左,自上而下,写下自己对于朝政得失的一点浅见拙识。 大殿里鸦雀无声,所有的应试生员都低着头紧张地答卷,让躲在殿门后面的朱厚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当年参加高考时的情景,跟着紧张了起来。 方才皇上提出要“看看应试生员”,令会试主考徐阶和副主考田仰都殊为不解,他们都是科甲正途出身,会试、殿试一路走来,深知科场之苦,认为此举甚是不妥――皇上莅临殿试考场,应试生员都得起身行觐见大礼,影响发挥不说,起身落坐之间若是因为紧张而不慎落了笔,在试卷上留下难看的污渍,考官就不敢把这样的试卷呈送御前,而是直接贴了名字封存起来,岂不误了一生功名?但是,这些话又不敢跟皇上直言,只得陪同他一起来到大殿。到了此刻才知道,皇上所谓的“看看应试生员”,其实也就是“看看”而已,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责怪自己杞人忧天,皇上圣明天纵,又最是仁德宽厚,自然不会考虑不到那些问题…… 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朱厚便移驾回宫,挂名京师大学堂名誉总教习的严嵩已呈上揭贴,要带着五位分别负责农经、医理、算学、格致、经济的教习向皇上造膝陈奏筹办京师大学堂有关事宜。朱厚知道,严嵩等人最感到棘手的,是自己贪大求快,命将应试时务科落榜举子全部补录入京师大学堂任大学生,理由是他们敢报名应试,想必有两把刷子,总比那些连名字都不敢报的举子强一些。话是不错,可这些人有五百多,再加上先期招收的二百多名学生,足足有七八百人,朝廷倒是不愁掏不起那么点廪膳银,问题是,一时半会到哪里去找那么大的校舍讲堂,找那么多的客舍寝室啊?这个顾虑,兼任京师大学堂的国子监祭酒田仰方才已隐约流露出来,朱厚打算给他们讲一讲梦中天神带着自己参观过的“天宫大学”的规模,让这些思想观念仍停留在书院和私塾阶段的明朝人开开眼界;若他们还是不明白,就问问他们这些学富五车的人,汉晋两朝所谓“三千太学士”是从何而来,都住在哪里…… 殿试直至日落时分才结束,生员们小心翼翼地交了试卷,袖手出来。因未经会试科场,彼此也并不熟悉,加之又在大内禁地,出殿之后也都不敢多话,直到出了午门,方才相互打问姓名,都是久闻大名的才子,自然要“久仰久仰”,嘴上说的尽是奉承和吉言,其实心里早就暗自提防起来,尤其是一些来自小地方的生员,在本乡本里受人奉承惯了,不禁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到了此地才总算是明白了“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的真谛,原本踌躇满志,如今却都底气不足了。 既然都是名冠一方的才子,当然都少不了持才傲物的臭脾气,相互之间又都有了戒备之心,礼数尽到之后,相熟或同乡的朋友便相互招呼着,三三两两的走了。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不与人搭话,一前一后傲然独行,刚走出端门,就听到后面有人喊道:“请留步!” 不知道唤的是谁,两人就都停住了脚步,向后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疾步走来,越过后面的那个人,径直走到前面那个人面前,也不拱手行礼,而是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对方,一字一顿地说:“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海刚峰,别来无恙?” 前面那人倒是不缺礼数,冲着来人拱拱手,平静地看着对方,淡淡地说:“辱蒙严大人记挂,海某倒也还好。” 不用说,这两人便是海瑞和严世蕃。听他们自报家门之后,原来走在后面的那个人也不急着走了,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 严世蕃用几乎要喷火的眼神盯着海瑞,仍是一字一顿地说:“还好就好,也不枉我一直在京里关注着你!”说完之后,便扬长而去。 海瑞正静静地看着严世蕃渐渐远去的背影,就听到身后有人说:“敢问贵驾可是海瑞海大人?” 海瑞转过身来,见是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士子,也是应试制科的生员,便客气地拱手作揖:“在下正是海瑞。在下已卸任昆山,不敢再称大人,请叫我刚峰即可。敢问贵驾?” 那位士子拱手还礼:“在下徐渭,贱字文长,绍兴人氏。” 海瑞是个冷性子人,不善言谈交际,但见那位士子衣着俭朴、彬彬有礼,让他也不禁产生了好感,便问道:“文长兄何以认识海某人?” 徐渭笑道:“呵呵,海大人……哦,刚峰兄大名早已传遍江南诸省,在下虽身居穷乡僻壤,却也听了不少你的传闻。今日见到刚峰兄,方知传言不谬也!” 海瑞虽生性刚介,素来我行我素,但毕竟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便说:“文长兄见笑了。海某任职昆山只一年,却不知贱名何以能辱文长兄之耳?” 徐渭笑得越发开心了:“刚峰兄太客气了。如今江南诸省提起刚峰兄之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各州县穷苦百姓,还有那些寒门士子,都翘首以盼朝廷能开恩将你这位‘海青天’调任本乡任职;那些豪门富户却恨不得朝廷立时免了你刚峰兄的职,最好还能流三千里,永不叙用呢!” 海瑞早就知道治下之民对自己这种截然对立的两种风评,却不曾想眼前这位初次见面的士子能如此坦率,说的一针见血,不由得一愣。他本是至刚至阳之人,平生最讨厌虚假客套,喜欢的也正是这种直来直去,便更来了兴趣,问道:“那在下敢问一句,文长兄是何以看待海某人呢?” 徐渭眨巴着眼睛看看一脸肃色的海瑞,也一本正经地说:“在下向来直言无忌,刚峰兄真要在下说?” 海瑞深深做了一揖:“且请文长兄直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三十二章 故友重逢 徐渭被海瑞突然的大礼着实吓了一跳,忙侧身避让,笑道:“我嘛,穷书生一个,本也该盼着你海青天当我的父母官,可又实在不愿你调任本县。” 海瑞又是一愣,拱手道:“愿闻其详。” “呵呵,刚峰兄有所不知,在下以卖文鬻字为生,胡乱写上两个字,涂抹几笔丹青,全是骗那帮阔老们的钱。你刚峰兄把那帮阔老们都赶跑了,我哪里还有生计?” 海瑞没想到听到的竟是这样的话,怔怔地看着徐渭,一时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徐渭见他如此,忙收敛了脸色的戏谑之色,颇不好意思地说道:“在下本就是一个疏狂不羁之人,口不择言,刚峰兄且不必放在心上……” 两人正在尴尬地站着,忽听得一声巨喝:“哈!我说你怎么还不出来,原来竟躲在这里跟人扯闲篇!” 两人回过神来,转头寻声看去,一个彪形大汉正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海瑞喊了一声:“曹将军!”就要给他跪下。 来人正是营团军前军统领曹闻道,见海瑞还要如当日在军中一样给自己行大礼,忙一把扯住了他:“嗨,我说,你如今也是朝廷命官、七品县太爷了,再给你老哥我行此大礼,岂不是折了我的寿?” 国朝规制,文官节制武将,寻常有举人功名的士子也敢闯入军营,对四五品的武将指手画脚,海瑞确实没有再给曹闻道行跪拜大礼的必要,但他昔日在军中,多蒙曹闻道关照,两人私交甚笃,他还是深深地给曹闻道做了一揖,问:“曹将军不是随俞军门南下追剿逆贼了吗?何时回的京师?” “嗨,再别提了!什么追剿逆贼?!这仗打得真他娘的憋气!”曹闻道忿忿不平地骂道:“那些蛮子都他娘的属兔子的,不等他曹爷爷杀到,便跑得不见人影。我跟着俞军门打到了广西,他娘的竟窜到了山里,弟兄们转悠了小半年连个鬼影子都摸不着。后来皇上一道诏令,让我们营团军只留一部清剿两广土匪,剩下的大部都去修路。” 说到这里,他又开心地笑了:“嘿嘿,幸好俞军门看我老曹能打,把我老曹带在身边,象老曾那个倒霉鬼,就得乖乖地带着弟兄们修桥补路!” 原来,王师平定江南叛乱,打下南京之后,魏国公徐宏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三位造逆倡乱的勋臣便跟着南蛮异族的安、杨土司逃之夭夭。平叛军主帅张茂判断江南诸省已无大的战事,就率主力回师攻打占据中都凤阳的叛军李明博部,只派营团军南下解救困守孤城常州的江南游击军,嗣后两军合兵一处,由俞大猷统一指挥,会同闽、粤两省兵马很快剿平了分散于湖广、浙江、江西三省各州县的那一小撮负隅顽抗的叛军,并一路势如破竹地打到了广西、贵州。逃回老家的那些南蛮异族的土司家兵虽占有地利,却仍不敢与营团军正面对抗,逃匿到了深山密林之中。 朱厚原本就没打算为了追捕徐、汤、刘三位逆臣而对西南少数民族赶尽杀绝,更深知营团军不擅长山地作战,且兵士多为北方人氏,不耐南方澳热气候,担心把自己一手打造起来的百战雄师断送在蛮荒瘴夷之地,便颁布诏令,命营团军不必再行进剿,改为分部驻守于两广及湖广、贵州边境之地休整,推行联防保甲制,操练各州县守备军和民团;并打着方便日后大举兴兵征剿逆贼的旗号,命工部会同西南各省勘察,大张旗鼓地在各省修路,为节约民力,要求营团军抽调大部兵力予以协助。 营团军上上下下都不能理解皇上美其名曰“拥政爱民”的上谕有什么用意,但他们都是身受浩荡天恩之人,执行皇上的诏命向来不折不扣,就老老实实地投身祖国大西南的道路建设之中。之后不久,广东巡抚衙门奏报朝廷,盘踞于粤北大山中的一股土匪一向不服朝廷教化,啸聚山林,剪径行劫;最近又与叛军溃兵汇聚,匪患日甚一日,竟有攻打县衙、劫夺官仓之情事,本省之兵如今都在浙江、湖广两省收编、整训叛军降卒,所剩之兵寥寥无几,平乱乏力,恳请朝廷调兵征剿云云。这一任务,便又落到了营团军的头上。 曹闻道一听说这个消息,便跑到俞大猷的帅营之中,嚷嚷着说了许多诸如“我在徐州城下流过血,我在长江滩头负过伤,我副手肖剑锋多好的兄弟,殉国时才二十出头,连老婆都没有讨……”之类的话,俞大猷不胜其烦,就答应带着前军去征剿土匪。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象营团军中军统领曾望,同样也在徐州城下流过血,在长江滩头负过伤,还得老老实实带着所部修桥补路,挨了部下将佐兵士颇多埋怨,都说他是贪图俞军门许他的“暂署指挥使事”的威风,才让弟兄们继续在这里干苦役…… 海瑞任职昆山期间,从朝廷邸报上也曾看到过这些事,事涉国家大政,又出之皇上的诏命,他也不好臧否是非,便说:“那么,曹将军今次是为何进京?” 曹闻道瞪大了眼睛疑惑地说:“你不知道?”随即自己笑了:“哦,你不知道。皇上月余之前下谕旨,命各军选派将帅进京,参加……”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哦,军事检讨会。从没听说过这新玩意儿,我竟一时忘了!” 海瑞知道曹闻道仗着自己资格老,能打仗,动辄跑到营团军俞大猷、戚继光这两位年轻的军门大帅跟前去闹事的脾气,便笑着打趣他说:“那么,今次又让你占尽了便宜,曾将军岂不恨你恨得牙痒?” “哈哈,这次你可猜错了,闽粤两省已将叛军降卒整编完毕,老曾便交卸了修路的差使,奉命率军回师了!” “啊!”海瑞惊喜地说:“我军弟兄们都要回京了吗?” “不错,不过时下还才在路上,老曾倒是先期赶了回来参加那个劳什子的军事检讨会了。” 听他又把皇上亲下谕旨确定的军事检讨会冠以“劳什子”这样的不敬之语,海瑞忙说:“此处离大内禁地不远,曹将军慎言。” “怕个甚!”曹闻道大大咧咧地说:“皇上对我营团军那么看重,也深知老曹我就是个粗人,不会跟我计较的。” “哦?你已见过皇上?” “当然了。一回京,皇上就亲至官驿,专程看望俞军门和我,拉着我们的手嘘寒问暖,还非要看俞军门和我身上的伤。不过是几块酒盅大的疤,皇上的眼睛都红了……”事情过去了好几天了,曹闻道提起来仍是激动不已:“这样的圣主明君,从古到今能有几个?我老曹只听评话里说过那个曹操……” 听这个粗鲁不文的憨直武将竟把当今圣上比做“托名汉相,实为汉贼”的曹操,海瑞头“嗡”的一声就要炸了,忙打断了他的话:“曹将军,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海瑞的话提醒了曹闻道:“嗨,一年多不见了,只顾着跟你叙话,竟忘了正经的事儿。走走走,快跟我走,大家伙儿都等着你呢!” “哦,去哪里?” “俞军门和我,还有老曾,早就想来看你了,又怕耽搁你备考。今日恰好镇抚司杨太保做东,请我们吃酒,大家伙儿非要等到你才开席,就让我老曹来迎候你下考。”曹闻道又想起了什么,忙问道:“方才旁人都走光了,还不见你出来,我又看着严世蕃刚刚过去。怎么?他难为你了?” “啊,没有。” “没有就好!”曹闻道说:“有也不怕,只管告诉你曹老哥!如今高大人虽说离了我营团军,换的杨博杨大人也挺够意思的。皇上又那样看重我营团军,他敢没事找事,咱不怕跟他首辅公子把官司打到御前。” “曹将军说笑了。”海瑞感动地说:“海瑞何德何能,又未有寸功于我营团军,怎敢辱蒙各位将军如此记挂?” 曹闻道把眼睛一瞪:“这是什么话!一日入我营团军,终生便是我营团军众人的兄弟,兄弟若是受人欺负,我们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海瑞冲他一揖在地,哽咽着说:“营团军并诸位将军于我海瑞再造之恩,永生不忘!” 曹闻道把手一摆:“行了行了,你在军中,我老曹就跟你说过多少次,跟我们做兄弟,就把这些酸话都收起来。你看我和老曾,平日吵吵闹闹,为着芝麻大点事都闹得脸红脖子粗,真到要命的时候,谁都能为对方舍出性命。打徐州那一仗……” 说到这里,曹闻道想起来,营团军力劈徐州之役,海瑞虽已不在营团军中,却仍在军中效力,想必也尽知其详,自己不必再自吹自擂,便说:“这些事反正你都知道,我老曹就不多说了。我说咱还是快点走吧,让那帮家伙等急了,会饶过我们?哎,我说这位相公,若不嫌我们这些军汉粗鲁,也同去吃酒!” 曹闻道与海瑞故友重逢,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徐渭没能寻个空儿告辞,就一直站在旁边,听曹闻道招呼自己,忙拱手说:“将军盛情相邀,我学生不胜感激,惟是将军与刚峰兄故友相聚,我学生冒昧前往,却是不妥……” 听徐渭称海瑞为“刚峰兄”,曹闻道便以为他们是朋友,说:“你看看你,跟我海兄弟一样都爱冒酸气!你是我海兄弟的朋友,便是我老曹的朋友,一同去吃酒又有何妨?你是不知道,我营团军俞军门、戚军门最重读书人,你跟着同去,他们定会高兴。” “哦,戚军门也来了吗?” 竟是海瑞和徐渭一同问出了这样的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三十三章 风云际会 曹闻道笑道:“当然来了。皇上今次召开军事检讨会,圣谕上开宗明义便说了,一半是总结这两年来京师保卫战及南下平叛之得失;另一半是要研讨今后我朝军备之发展大计。戚军门这两年里东讨西杀,哪次大的战事没有参与过;他如今在宁海台编练水师,日后收拾倭寇那帮兔崽子更少不了他,他怎能不参加?闻说,还是皇上亲下手札召他进京的。” 解释完之后,曹闻道转头问徐渭:“这位相公认识我们戚军门?” 徐渭自从托那位假扮成丝绸商人的镇抚司暗探“柳大哥”转交高振东那道《靖海平倭策》之后,就一直没有得到消息,虽说过后不久,浙江巡抚张继先派巡抚衙门承差将自己请到杭州,言称朝廷增开制科取士,名曰“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要举荐他应试,他也只是以为自己身在江湖,心忧社稷的痴念打动了镇抚司的那位“高三爷”,替自己打通了张继先的关节,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竟是皇上增开时务科和制科的一个由头。因此,听曹闻道这样问之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啊,戚军门之大名,名震寰宇,我学生岂能不闻?” 曹闻道更没有往深处想,当即说道:“那就跟着同去!俞军门、戚军门最喜与读书人交往,你能应试制科,想必也是的这些是前两年司空见惯之事,用意大概与做八股文发端的破题、承题一样,先把题目的意义破开进行说明,接下来便该起讲来发议论了。因为由新政引起的外侵内乱众人都亲身经历过,很容易引起共鸣,大家便都停了箸,静静地听他的下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三十四章 倾盖如故 果然,海瑞接着说道:“国事蜩螗如斯,非急谋改革,不足以图存。而改革之急务,在于压抑豪强兼并,恢复上古先王井田之制……” 一直凝神倾听的杨博突然“哦”了一声。 众人立刻将目光投向了他,海瑞也住了口。 杨博抱歉地冲海瑞一笑,说:“请刚峰兄恕罪。你是说,恢复井田制?” “是。”海瑞点点头,接着方才的话继续往下说,他认为,新政虽是良法,却还不够彻底,以致朝廷不得不以国家名义举债于官员士绅及至商贾贩夫之流,虽则可解朝廷燃眉之急,却有损国家体面、朝廷威仪,亦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若要标本兼治,当效法上古,恢复井田之制,即:平均全国之田,按户授给,每户五十亩。剩余者,始由富户占有。国家授给之田,不许买卖;富民多余之田,准许买卖,均一征赋,田赋之外,更许免除繁苛赋税,轻徭薄役,与民休养生息。如此,则富者不困,而贫者亦能稍稍安居。民得其业,国便得其民;国得其民,则不致生乱,如此则社稷安稳,中兴可期…… 海瑞滔滔不绝地说着,越说越激动,直到将自己的见解陈说完毕之后,才留神去察觉旁人的反应,俞大猷、戚继光等人和那三位镇抚司的太保倒是听的津津有味,似乎被他描绘的那一番太平盛世所吸引住了。可是,徐渭眉头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而杨博则更是皱着眉,抿着嘴,样子象是想笑,又象是要哭。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两位文人如此,海瑞也紧张了起来,又赶紧补充道:“在下亦知如今兼并之势,已成国朝锢蔽,此议断然无法骤行于天下。然江南叛乱,官绅豪强多有附逆之情事,似可先于江南诸省试行之,或许较易收见成效……” “可是,”徐渭忍不住插话进来,说:“江南甫经大乱,民心思定,若再夺富户之田分发百姓,岂不又生事端……” 他正在说着,恰好两名伙计上了楼,一个端着一盆煨得烂烂的熊掌,一个端着一个两尺见方的大条盘,上面摆着一只烤得油腻腻肥嫩嫩的乳羊,都冉冉地冒着热气。这是天香楼的招牌大菜,适才伙计们的脚步声还在楼梯上响起,香气已经盈满四座,引得众人都暗自咽了一口口水。杨博便趁势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说:“这熊掌和拷乳羊自然是要趁热吃才好,来来来,莫要只顾着说话,竟辜负了面前的珍馐美味。”众人都不再说话,伸手动筷,忙个不亦乐乎,既是军中健儿的豪情,也是享用这两道关外大菜的应有之意。 等到那盆煨熊掌被众人一扫而光,那只烤乳羊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散落在条盘之上,曹闻道用手一抹油汪汪的大嘴,又顺手抹在了衣襟的下摆,然后问道:“杨大人,以海老弟这等才学,论说中个进士当有把握吧?” 杨博却象是没有听到他高喉咙大嗓门的说话,转头问徐渭:“这位文……哦,文长兄不知所论何事,可否见告?” 徐渭也象曹闻道那样用手将嘴上的油抹在了衣襟的下摆之上,起身应道:“兵法。” “啊,”杨博象是不相信自己耳朵一样,追问道:“你是说……兵法?” “是。”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哄堂大笑了起来――在座之人,除了杨博和海瑞,都是武官;而杨博和海瑞,也都在军中待过不短的一段时间,要论兵法,也不该由眼前这个二十郎当岁的文弱书生来论,这兵法可是一刀一枪的上阵厮杀才能悟出来的,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只怕连刀枪都提不动吧。 徐渭似乎听出了诸人笑声背后的讥讽之意,却平静地说:“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学的自然是万人敌。” 一直安静地坐着的戚继光突然问道:“先生既然是江南人氏,元敬冒昧问上一句,先生论的可是靖海平倭之策?” 徐渭诧异地点点头:“正是。不知戚将军如何与闻?” “哈哈哈!”戚继光和俞大猷两人突然笑了起来,而且越笑声音越大,整层楼上都回荡着他们那爽朗的、发自内心的笑声。 这些粗鄙武人竟如此骄矜凌人!徐渭忍不住恼怒了,愤然站了起来:“徐某自知书生谈兵,不足以辱各位将军之耳!徐某告辞了!” “啊?”戚继光止住了笑,忙站了起来,踢开脚边的座椅,竟立正站着,拱手抱拳至胸,说:“元敬孟浪,祈请先生见谅。” 见这位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竟给自己行了如此正式的一个大礼,徐渭慌了神,忙躬身长揖,道:“将军折杀在下了。” “哈哈哈,你且不能走。”俞大猷笑道:“你今日便是不来,元敬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把你揪出来,莫不成你既已来了,他还能放你走不成?” 杨博也猛然醒悟过来,目视戚继光:“莫非他……” 戚继光点点头:“不错。” 杨博立刻将欣赏的目光不加掩饰地投向了徐渭,微笑着说:“文长兄既然精研兵法,该当听说过‘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一联我军中豪杰最爱的名句。饮仇寇之血尚且能笑得出来,更不用说面对这样的美酒佳肴,文长兄切莫以之为怪才是。” 说着,他提起酒壶,给徐渭的杯子斟满了酒,然后双手端起,递给徐渭:“来来来,愚兄代他二人赔罪,与文长兄共饮一杯。” 徐渭忙逊谢道:“杨大人折杀在下了……” “哎,如今酒桌之上,可没有什么大人小人,你该当如刚峰兄一般,叫我惟约即可。”接着,杨博转头对俞大猷和戚继光:“我说老俞、老戚,你二人若是不陪上一杯,文长兄是断然不会给我面子的。” 俞大猷和戚继光也跟着端起了酒杯:“理当如此,文长兄,请!” 两位将军豪气干云,连科甲正途出身的杨博也是如此豪爽,令生性豁达率性自然的徐渭心中的怨气烟消云散,甚至还有一点受宠若惊,忙说:“诸位都是国之良将、社稷干城,徐某先干为敬了!”说着,一仰脖,将酒倒入喉咙之中。 杨博方才忙着劝慰徐渭,拿错了酒壶,给他杯中斟满的不是口味醇厚的大内密制玉泉春,而是诸位武将喝的那口味奇辣的烧刀子,加之徐渭又喝的太急,刚一倒入口中,就觉得有一股火线自咽喉之处直冲向下,一直烧到五脏六腑之中,他猛地呵了一口气,叫道:“好烈的酒!”抓过条盘之上的一只羊腿,狠命地撕下了一大条肉,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才压住了胸膛之中翻腾的酒意。 见他如此,俞大猷和戚继光对视一笑,发现对方的眼睛之中都放射出异样兴奋的光芒。而曹闻道和曾望等人,都竖起了大拇指:“爽快,徐老弟够爽快!” 等到徐渭再次坐定之后,就在不知不觉中取代海瑞,成了筵席的主角,俞大猷和戚继光不约而同地问他曾随何人习学兵法。得知徐渭纯属兴趣,自学而成之后,两人又同声慨叹,接着便追问他从何典籍而通兵法。徐渭答之曰《孙子兵法》。戚继光便开心地笑了起来:“哈哈,果然与我心有戚戚焉!志辅兄,你输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就莫要与小弟争了啊!” 俞大猷颇有些不甘心地说:“不过被你碰巧而已,何必如此炫耀。” 众人都知道,俞大猷自称精研《易》理多年,终悟得所谓百万合一之兵法,曰虽将百万,可使合为一人。军中之人顶多粗通文墨,谁能看得懂天书一般玄之又玄的《易经》?但凭他的韬略和战绩,别人也不能质疑他的说法。而戚继光则是与古往今来许多名将一样,日夜苦读经典兵书《孙子兵法》,尽得其妙,与俞大猷可谓殊途同归。两人同在营团军中之时,便经常为到底是《易经》,还是《孙子兵法》能堪称兵法之本源;兵法又该以何为正朔而争论不休,让身边那些时常倾听他们争论的诸多军官将佐于不知不觉之中受到军谋兵略的熏陶,行军布阵、统兵打仗的本领也日渐精深。想必两人以徐渭知兵之事赌了个东道吧! 故友重逢,又结识了徐渭这么一位有趣的文士,大家觥筹交错,直到酉时末刻才尽欢而散。三位镇抚司的太保爷作别而去之后,众人打问海瑞和徐渭旅居何处,徐渭得浙江巡抚张继先的关照,住进了浙江会馆;而海瑞则言称自己借宿于昭宁寺。众人知道,论他的品秩还不够资格入住礼部官驿贤良祠,至于为何无钱入住客栈,大概是因他拒绝支领朝廷按律给予的养廉银,就靠每年那百十两银子的俸禄,在米珠薪桂的京城确有“居大不易”之感,便在心里嗔怪他的迂腐,但嘴上还要感慨他为官清廉一介不取。 站在天香楼的门口,看着曹闻道和曾望送海瑞和徐渭回寓所的马车远去,戚继光忍不住感慨地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我专程前往南京找高三爷打问,他推脱着不肯直言相告,原来竟是要让他应试制科,怕我先说了出去。” 俞大猷笑着应道:“说破英雄惊煞人。皇榜未放,又关乎军国大事,还是莫说破的好。惟约兄……” 杨博正在发愣,听到俞大猷叫他,回过神来,问道:“哦,志辅兄有何指教?” “那个徐渭的靖海备倭之策,朝廷已密令各省施行,他高中皇榜断无悬念。那么,依惟约兄之见,海瑞可能中式?” 杨博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大概是不能了。” 海瑞出身营团军,又是当年高拱明里暗里多加关照之人,听杨博说他不能中,俞大猷和戚继光都不免大为失望,问道:“莫非他的奏议并无可取之处?” 杨博不正面回答,却长叹一声:“中不中的皇榜倒在其次,我担心他只怕还有囹圄之灾、性命之虞……” “啊?”俞大猷和戚继光都大惊失色:“这是为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三十五章 大祸临头 杨博迎着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投来的惊诧的目光,缓缓地问道:“依两位兄台之见,海瑞所议井田制可能施行?” 俞大猷和戚继光都是军户出身,不懂这些民政赋税之事,都说:“请惟约兄不吝赐教。” 杨博斩钉截铁地说:“纯属空论!莫说朝廷必不采纳,即使采纳,照他这一套去弄,只怕不独大乱初定的江南,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会先自大乱起来!” 戚继光若有所思地问道:“莫非便是徐渭方才说的夺富户之田分发百姓,恐生事端的意思?” “还不只如此!”杨博说:“以国朝现有田亩而论,每户授给五十亩,确有富余,可地分南北,田有良瘠,人有多寡,如富庶之江南,地少人稠;而苦寒之北地,却是地广人稀,岂可一概而论之以定额?只以海瑞曾任职的昆山而论,设若你元敬有十亩田,可愿意换山陕之田?莫说五十亩,一百亩也不换!做官尚有‘宁为长江知县,不为黄河太守’的说话,更遑论黎庶百姓!还有,全国均一田赋,更断无可行之理,浙江一省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说,每年上缴赋税却一直占全国七分之一,而南直隶苏州、松江两府田赋,更超过其他省份数倍之多,如若均一,苏州、松江两府百姓固然得其实惠,所缺之额,岂不要加诸其他省份百姓头上?若其他省份不加额,国家财用岂不骤减?皇室用度、百官之俸、兵士之饷又从何而出?皇上心中装着九州万方,断不会如他海瑞一般坐井观天,只看见他身处之苏州及左近松江两地,是故愚以为,此议断不可行,以皇上之天聪明敏,也断不会采纳!” 杨博一番侃侃而谈,竟是把海瑞的议复上古先王井田制之策驳的一无是处,甚至,听他言语之间流露出的意思,将海瑞的策论定性为祸国之乱政也不为过分。偏偏他说的入情入理,俞大猷和戚继光也无法替海瑞分辩,俞大猷只得试探着问道:“即便海瑞囿于眼界,只顾着为治下小民请命,提不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良法善政,但他应的是能直言极谏科,朝廷增开此制科是为求取直言,以皇上之睿智仁厚,当不会以建言获罪吧?” 杨博又长叹了一声,说:“毕竟曾出身于我营团军,我又何尝愿意做此之想?只怕事与愿违啊!旁人或许不致因建言得咎,可是他海瑞,却就难说了。他与当朝首辅严嵩昔日有隙,又不认得其他当道大僚,若是严嵩以此发难,谁能帮他说话?” 戚继光不同意他这样悲观的论调,反驳道:“严嵩再是专权擅政,说破天海瑞也只是一个建言失当之过,他又怎能置海瑞下狱论死?” “论论别的事倒也罢了,惟是国朝以农耕为本,这田亩之制,岂能随便妄议改易?这一条就先是罪过;其次,井田之制固然是上古先王的良法美意,却不合用于后世,前汉大奸巨恶王莽便是议复井田制而亡国破身,严嵩当可以此发难,指斥海瑞居心叵测,学的是赵高毁秦之法,意欲坏我大明江山社稷,诛心之论,却可当成莫须有的罪名。还有其三,”杨博压低了声音:“井田制之议可是当年建文逆臣方孝儒的主张啊!” 俞大猷和戚继光都为之一凛:一百多年前,太祖高皇帝之皇太孙朱允即位大宝,是为建文帝,在一帮左班文臣的辅佐下,开建文新政,宽刑减赋,变更祖法,改易官制,并厉行削藩,以致成祖文皇帝起兵靖难,开出的逆臣名单共计二十九人,时任文学博士的方孝儒因颇受逊帝建文的信用,国家大政也多咨询于他,因此在逆臣名单中排位第四,仅次于太常卿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礼部尚书陈迪三人。嗣后,成祖文皇帝攻克南京,招方孝儒起草登基的诏书。方孝儒在朝堂上嚎啕大哭,声震殿陛。成祖文皇帝苦劝不止,授给纸,跪在门外奏道:“奴才杨尚贤给主子复旨来了!” 原来,他今日做东宴请营团军诸位军官,乃是奉了皇上的密旨,不用说,这里面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皇上也想知道海瑞应试策论所议何事,他总算是不辱使命。 听完杨尚贤的详情奏报,朱厚也如方才的杨博一样,皱着眉,抿着嘴,样子既象是想笑,又象是要哭,最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好的,朕知道了。你辛苦了,且回去歇息。” 待杨尚贤走了之后,朱厚才重重一掌拍在了御案上:“好你个海瑞,你是一天也不想让朕省心啊!” 你违抗朝廷大力发展商品经济的既定国策,在昆山搞的一塌糊涂,我不跟你计较;为了让你捞个进士的学历当上御史,我不顾朝野上下的反对,专门为你量身打造了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为了让你稳稳当当中个进士,我还专门派锦衣卫拿着国家公款请客,就为了查探你到底论的是什么,好到时候给你开后门。可你论什么不好你来论田制!你论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一个进士的学历,可你论田制,这个进士,你让我怎么给你? 不错,“耕者有其田”是古往今来中国老百姓的梦想,也是多数农民起义用来鼓动民众、屡试不爽的口号;不错,我是曾给俞大猷下过“打土豪,分田地”的密旨;不错,朝廷兵马平定江南叛乱之后,我也曾将那些参与叛乱的藩王宗亲、勋臣贵戚的田地抄没,分发给百姓。可那是什么形势?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抄他们的家,分他们的田,谁敢说半个不字? 如今叛乱刚刚平息,国朝赋税重地江南百废待兴,南边的倭寇、北边的鞑靼都还没有搞定;明朝最大的隐患建州女真部的分化瓦解、迁徙异地刚刚完成了相应的军事准备,还没有进入实质性的操作阶段;废弛海禁、与西洋诸藩国互市通商才刚刚起步,还没有对中国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和资本主义萌芽显现出巨大的推动作用。在这种情况下,你就让我土改,我能吗?我敢吗? 现在已经不是你能不能中进士的问题了,而是怎么才能保全你的性命!自从朝廷开科取士,我这个皇上每天看考卷看到头晕眼花,一天顶多睡两三个时辰,六宫三千粉黛都撇在一边,当这个劳什子的皇帝我容易吗我?你还要给我找麻烦,你诚心的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三十六章 物超所值 国朝科举旧制,会试由十八房考官阅卷,分为优、中、差三等,优等试卷报主副考官复审,决定是否取中;中式举子殿试策论由内阁辅弼重臣与六部九卿会同阅卷,商议酌定名次,前十名报皇上御览裁定。可是,制科不经会试大比,二百八十六名应试生员直接殿试,比起以前每科百十位会试中式举子,就给那些参与阅卷的朝廷重臣增加了不少工作量。内阁辅弼重臣与六部九卿压下手头不急的公务,齐聚内阁值房,二十多人肩并肩地挤在一字排开的大案两边,集体审阅制科应试生员的策论。内阁首辅严嵩则因其子严世蕃应试,照例该当回避,如今已自觉地回到所兼任的礼部衙门处理公务了。 不过,这也是朱厚明确要求并一再强调的。概因这一次制科取士,一要直言时弊;二要提出改易方略,应试生员所提方略,那些出身翰林院的十八房考官不见得能看得懂,而且如若确系可行之策,接下来便要有司衙门施行,那些部衙堂官们早一点接触也有好处。 此外,由于制科不确定名次。朱厚提出,应效法会试初选之例,将试卷分等,优等八十名全部呈送御前,由他亲自确定是否取中。既食物君禄,便要忠君之事。皇上尚且亲为表率,谁敢在皇上如此重视的制科取士上殆废臣职?三月二十八日制科殿试结束,到了四月初二,内阁便呈上了拟定优等的八十份墨卷。 国朝积弊之多,多如牛毛,应试生员只要留心政务,便俯拾皆是。而且,被举荐应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生员们都是有备而来,所提建议无不切中时弊,言辞之激烈,比那些信奉“臣言已行,臣死何憾”的科道言官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但将阅卷的那些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看得胆战心惊,就连早就有心理准备的朱厚也是冷汗直冒,却又不胜欣慰之至。 有的生员纵论国朝大政,所提建议高屋建瓴。比如朱厚如今最关注的大力发展商品经济、促进资本主义萌芽的,就有两位应试生员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改革方略,让朱厚读来忍不住拍案叫好: 其中一位应试生员提出,该当废除“铺户当行买办”之制,改为“招商买办”和“佥商买办”的建议。所谓“铺户当行买办”,即规定各行铺户必须轮流义务当差,替官府采办货物。办货的钱表面上由官府发给,但实际上,却往往并不给足,到底给多少,那就得看官员个人的品行、胃口而定,其间伸缩性很大。而大明朝的官员,大多数都是见了银子不要命的人,指望他们如数付款,实属痴心妄想。那么,不足部分就得由各行当值的铺户自己补足,由之造成的亏损,也得由他们自行承担。铺户畏惧官府的势力,只有忍痛认赔。这个制度实行多年,将各行各业的铺户们逼迫的叫苦连天;有办法的富商,总是贿赂当道,投靠官府,逃脱差役;那些没有办法的中小商人,往往被弄得倾家荡产,甚至还有卖儿卖女,投河上吊的。铺户们不堪重负,联合起来歇业罢市的事情也屡有发生。 该生员认为,该废弛“铺户当行买办”之制,改以招商买办,“上有所纳,给予价值”;“着有司核定时价,价照时估,如数给予,是以国用既不匮乏,而商又得利。”若遇朝廷大宗采买,则“乞将年例钱粮办纳之数,以难易定其多寡,以迟速定其先后。多者预支十分之四,递减至一分。半年以内全给,一年以外先给其半。” 还有一位应试生员也议论的是这个问题。不过,他是从经济角度入手,畅论了朝廷对于商贾课以重税的弊端。 明朝开征商业税的名目本来就很多,而且税种愈来愈繁,税额愈来愈高。开店铺的有市肆门摊税;一应塌房、库房、店舍、停储客商货物的栈房,必须每日纳钞;驴骡车受雇装载货物,出入京城或其他城市的,每辆亦必要缴纳车马税。水陆通道,各设关卡税监,按照路程远近、装载货物多少,分别征收船料税、条税、门税、关税。其他诸如鱼课、酒醋税、牙税、香税、头匹税、落地税等,难以尽录。而且,上至宫廷皇室、朝廷户工两部,下到各省、府、州、县的官吏胥役,都向商人伸手,大小管道分别唆吸钱财,筹算及至骨髓,不遗锱铢。公私交征,黄台之瓜,何堪再摘?于是,商业遂陷于重困,商贾罕至、货殖不通,进而影响到了国家税收的持续增长。显而易见,这种杀鸡取卵的短视行为,实际上是自堵税源,破坏财政平衡的愚蠢做法,与明中叶以来商品经济日益发展的趋势更是背道而驰。 该生员认为,“古之为国者,使商通有无,农力本穑,商不得通有无以利农,则农病;农不得力本穑以资商,则商病。故商农之势,常若权衡。然至于病,通无以济也。”也就是说,农商必应相互倚赖,农与商虽然职业分工不同,但异业而同心,都是社会生活不可缺少的,都能够对社会做出不同的贡献。明确提出了“欲物力不屈,则莫若省征发,以厚农而资商;欲民用不困,则莫若轻关市,以厚商而利农。”的主张,建议朝廷不能无视农商之间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不能忽视商力所能承担的限度,故此,必须在榷税制度上作较大幅度的改革,从整顿榷税制度,肃清巧立名目以增课,减少重复征税,严禁滥肆罚借入手,严申法令,革除积弊,抑平物价,减除中饱,限定税额,才有可能畅通物资交流,保证工商业的存在和发展,促进贸易繁荣。 看到这两份策论,使朱厚联想到了时务科经济科有两位进士的策论,一是建议朝廷取消商人“市籍”,准许商人自由经商;一是建议朝廷废弛“牙行”包买包卖制度,准许行商按地域设立会馆,自行觅主发卖。 所谓“市籍”,指的是凡要在城镇经营工商业的人,必须先到官府登记,取得批准,才可以“占市籍”。如果未获准“占市籍”而擅自经营工商业的,就属于违法,可以按照游民处理,或被驱逐或被拘捕。之所以朝廷要专门立有“市籍”,一方面是为了加强对工商业者的控制和限制;另一方面则用以作为对占籍者征调各种繁重差役的依据。一些工商业户“占籍未及数年,富者必贫,贫者必转徙”,不少人因此只好被迫逃籍。 而坐地牙商包买包卖,则是行脚商人的一大苦处。行商扬帆载货,将本图利,比之要办理“市籍”,承担差役的坐商,固然多了许多自由;但一买一卖,都要受制于牙行,不经牙行,便不能购货,也不能发卖。牙行商人仗着有官府牙帖,坐收厚利不说,还将自己不得不承受的买办之苦转嫁到外来行商头上,甚至还有一些不道德的牙商,恣意欺侮外来行商,赚取最大限度的利润。该生员墨卷之中所揭示的牙商其用心之险恶、手法之诡异,令朱厚看了也不禁瞠目结舌: 大凡商货初到,牙商照例宰鸡设宴,招妓演戏,殷勤招待。及至商货到了牙行的货栈之中,便任意把持,私行取用不说,还往往压住商货,不觅主发卖,弄得行商常常要等上数月一年之久,仍不能将货物脱手。那些做行商的,哪一个不是把身家性命压在行情涨落之上,被牙行这么一压,好端端的热货便成了冷货,简直是要了行商的命。 按说商货跌价,牙行也并无好处,但他们一味招揽,自己做不来也不许行商自行发卖,到了货贱之时,牙行更是压着不发,却照旧要向行商收取客栈租金和俗称“牙用”的佣金。那些行商多是小本经营,哪里受得了牙行这样折腾?只好任由他们摆布,赶紧忍痛将货物低价贱卖了事。说起来,行商之苦,比之坐地经营的牙商,则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厚早就知道,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早在明朝中叶就已经出现,之所以未能得到很大的发展,一大原因就是因为明清两朝一直奉行“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对商业活动课以重税,责以义务性的派买,横加盘剥;并对商人严加管理,出行要有路引,经商要有市籍。种种抑商的弊政不除,大力发展商品经济就绝无可能,更不用说是对中国传统的自然经济形成根本性的冲击。只是他并未深入研究过经商之道,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进行改革,这几份策论虽说都只是从一个方面论述了这个问题,但结合起来,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大力发展商品经济的一整套方案吗?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在那两份奏疏上面用朱笔画了一个圈,准备等取士完毕之后,将之与经济科两位进士的策论一并交由内阁会同有司仔细研究,通盘考虑,拿出具体可行的章程,对明朝“重农抑商”的现行国策进行改良,至于要旨,也是现成的――“厚农而资商”和“厚商而利农”。 一次开制科和时务科取士,就解决了这么重要的一个关系到国家发展根本大计的问题,令朱厚感慨万千:看来,明朝并非没有可用之才,而是都埋没于草野之中,这一科取士,真是物超所值啊! 海瑞议复井田制的策论并未出现在那八十份优等墨卷之中,这本在朱厚预料之中,但想来想去,他还是有些舍不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三十七章 敬天谢祖 “徐阁老、田老夫子快快请起。朕把国家抡才大典交付你二位打理,这段日子也着实辛苦了,且坐着议事。” 等到徐阶和田仰两人谢恩就坐之后,朱厚满面春风地说:“内阁呈上的制科应试生员的优等墨卷朕都看了,都是既切中时弊,又切实可行、济时救难的治国良策,令朕读来爱不释手,不忍将任何一份弃之不取,这可如何是好啊?” 听皇上如此赞许自己的眼光,主持会试大比的徐阶不胜欣慰,这段时间废寝忘食地批阅试卷积累的疲惫也一扫而光。但是,皇上话里隐约流露出来的意思莫非是要突破制科取士五十名的限额?这不大符合朝廷科举取士的规制,只怕又会引起朝野上下的非议,让他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忙与副主考田仰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睛里读出了相同的顾虑,却都不知道该如何婉转地规劝皇上,只得低下头去,装作没有听懂皇上的话。 兴许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和顾虑,朱厚笑道:“呵呵,朕也知道朝廷早就定下了制科取士五十名的限额,古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更不用说朕这个一言九鼎的天子,自然不能凭自己的好恶,随意更改、践踏朝廷法度规制。朕今日找你们来是想跟你们商量,可否将未取中之士择其优者留下来,按其所论时务,分置有司衙门,效法观政之例,许食八品俸禄,却不给予观政名目,也不担任其他具体职务,以熟悉政务、调查研究为主,偶尔帮办具体差使,使其能够进一步修改、完善所献方略,以咨朝廷所用;也使他们能够精勤实务,不致坐而论道、纸上谈兵,利于日后再度应试。对朝廷而言,不过是多了百十人的俸禄支出而已,但凡能有一两位可用之材献上可用之策,所收成效便不可估量。两位意下如何?” 随意突破取士限额,肯定会招致朝野内外那些迂腐清流“一味逢君之恶,不敢直言抗谏”的非议,但若只是将那些落榜生员留下来,只给八品俸禄,既不授官也不任职,大概也比没有品秩、不入流的属吏强不到那里去,兴许就不会引起那帮人的不满了;而且,也确实能收到皇上方才说的那两样功效。徐阶和田仰都躬身应道:“皇上圣明。” “不过,话还是要跟那些落榜生员讲清楚,不是让他们如举人一样候选任官,省得他们以为会断绝了自己求取科名之路而不屑于此;而是广开言路,再求治国之良策。他们可随时上书献策,朝廷择其善者采纳之后即可给授一定官职;更可参加下科大比,也不限明经、时务还是制科,让他们好生珍惜这个机会,用心习学,钻研实务,以备日后报效家国社稷。” 停顿了一下,朱厚又补充说道:“至于那些等而下之者,既然都是朝廷重臣、各地督抚举荐的一方饱学之士,若弃而不用也未免可惜。可将他们都补入京师大学堂为大学生,国家养士取贤,广种才能博收嘛!” 徐阶和田仰分掌翰林院和国子监,这两个衙门都是国家养士储才之所,他们也堪称天下师表。皇上如此看重贤能之士,求才若渴之心更是溢于言表,令他们十分感动,便又都躬身说道:“圣明仁厚无过皇上。那些生员必定感怀浩荡天恩,精勤猛进,不负皇上殷切厚望。” 朱厚笑着说:“呵呵,朕就知道,你们都是夫子,定能体会朕这一片求才致治之心!那么,还有一事想找你们商议……” “恳请皇上明示。” “朕也晓得天下士子进取有心、求学不易,一点丹心只为报效朝廷,奈何每科大比受限于取士名额,使得许多人屡试不第,困守场屋多年,就不禁动了一个念头,想渡一位秋风钝秀才。不知可否?” 这当然与国家抡才取士之制度不符,但皇上说的这么恳切,徐阶和田仰也无法公然拒绝,便说:“恳请皇上示下姓名。” “这话就说的奇了!朕若知道姓名,岂不是有意为之?”朱厚沉下脸来:“朕不过是想这几年里朝廷屡遭变故,社稷危倾,几不可救。赖有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更因我大明两百年恩泽自在人心,朝野上下仁人君子感恩图报,鼎力扶持,身许国难,直言谋国,方使我大明平安渡过难关,不致有亡国灭种之祸,才想着渡一位秋风钝秀才敬天谢祖,更谢天下苍生。若非这一点私念,朕也断不敢拿国家抡才大典当儿戏!” 接着,他看着面色已经发白的徐阶和田仰二人,又加了一句狠话:“朕也知道这不合于朝廷法度,你们若不同意便罢了,朕可不敢因此背上徇私舞弊,妄开幸进之门的罪名!” 徐阶和田仰二人大惊失色,忙离座跪地叩头:“臣愚钝,不能体察圣上仁厚之心,请皇上恕罪。” 一两句话就轻易拿捏住了两位朝廷重臣、饱学之士,朱厚心里不免隐隐有些得意,却仍板着脸说:“朕还要谢谢你二位能体谅朕的这一点私念,岂敢以此罪你!这样吧,明经取士乃是国朝祖制,朝野上下眼睛都盯着,会试中式举子也已放出皇榜,朕就不在这上面多事了。把制科下等墨卷都呈给朕看,朕胡乱点上一名,还个愿心罢了。” 尽管还是把国家抡才大典当成了儿戏,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更遑论张口便是金科玉律的皇上,徐阶和田仰二人谁也不敢多说话,连忙告退。过不多时,他们便抱着一大摞墨卷,又回到了东暖阁。 朱厚果然是想“胡乱点上一名”,一大摞墨卷不到一刻功夫就翻阅完毕,接着沉下了脸:“不对啊!朕记得应试制科生员共二百八十六名,除去先呈给朕的八十名优等墨卷,也该有二百零六份,怎么只有二百零五份?莫非你们一时疏忽,竟遗漏了一份?” 徐阶和田仰二人面面相觑:敢情皇上并不是看内容,而是在数份数,当真是要当成儿戏啊!徐阶犹豫了一下,躬身应道:“回皇上,有一位生员所论之事荒诞不经,且多有与国朝典制有违逆之处。臣与田大人商议,不敢拿来玷污圣聪。” 朱厚在那一大摞墨卷之中没有翻到令自己提心吊胆的那份试卷,心里就有了底,问道:“那位生员所论何事?” “臣不敢说,请皇上恕罪。” 这本是徐阶一句应有的话,若皇上继续追问,他还是要如实回奏的,但皇上却偏偏不追问了,转换了话题,问道:“那么,该名生员姓甚名谁?” “回皇上,未经圣裁确定取中与否,墨卷照例不能启封。臣也不知道此人姓名。” “除了你二人,墨卷可还有谁看过?” “回皇上,这份墨卷恰是田大人阅卷,又拿来给臣看了。因此人所议太过放胆无忌,臣也不敢散布出去,便密封入匣,准备直接存档。” 大概是徐阶和田仰二位夫子不想让自己生气,更不敢违抗自己“允许制科应试生员直言时弊,绝不以建言罪人”的圣谕,才想着悄悄把事情掩盖过去吧!朱厚更放心了,便笑着说:“如此说来,此人便是今次制科取士二百八十六名生员之中的最后一名了?” “是。” “那好!你把他的墨卷呈上来吧。” 徐阶又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说:“回皇上,此子所论之事确系荒诞不经,狂悖无礼,臣万死不敢拿来玷污圣聪。” 朱厚又把脸拉了下来:“让你呈进就呈进,朕自会论处。” 徐阶忙叩头之后告退,匆匆赶回内阁取那一份要命的墨卷。幸好内阁就在大内禁城之中,否则就这么来回折腾,非把这位内阁辅弼重臣累趴下不可。 趁着这个当儿,朱厚又与田仰讨论了开办京师大学堂之事,因为还有一位应试生员提出要广建学院,大兴经世致用之学。尽管其中提出的开放言路,将学院办成一个讥评朝政、主持清议之所的主张与朱厚的初衷略有不符,但重视教育、大兴实学的思路却与他开时务科取士,开办国民小学和京师大学堂等做法不谋而合,他命田仰悉心研究,在此基础上修改完善京师大学堂的章程,并说等此人姓名公布之后,可让他入京师大学堂任职,发挥其所学所长,为朝廷广育英才。这份墨卷本来就是田仰看中并取为优等的,自然欣然从命。 待徐阶气喘吁吁地重回东暖阁,呈上了一封已被他亲手缄封的大信封。朱厚看那封套之上的火漆上还有徐阶和田仰二人加盖的印章,不禁在心中暗笑他们维护士子的一片苦心,嘴上却说:“既然朕想敬天谢祖,这才起意渡一位秋风钝秀才,那么就渡这最后一名吧!” 皇上命自己往返于内阁和东暖阁之间,只为了取一份落第生员的墨卷,徐阶已经猜到了皇上的用意,但照例取中之士的墨卷要公诸于众,这无疑将在朝堂上乃至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他们却苦于不知该如何劝谏皇上放弃这样既是儿戏、又注定会惹出大麻烦的动议,一时心里纷乱如麻。 这个时候,田仰跪了下来:“老臣启奏皇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三十八章 天遂人愿 朱厚笑道:“田老夫子请起。朕大概能猜到你要说什么,朕自有主张。” 田仰还固执地不肯起来,还要说话。朱厚便转头对徐阶说:“田大人年事已高,兴许跪得急了一时站不起来,你帮朕扶他一把。” 皇上要给田仰台阶下啊!徐阶忙弯下腰去,一边拼命地施眼色,一边用力将田仰往起来拉,好不容易才将田仰扯了起来。 朱厚看着一脸激愤之色的田仰,缓缓地说:“朕明白你田老夫子一片梗忠之心。但你要知道,太上道君有真言曰‘治大国如烹小鲜’,朕虽膺天命为九州之主,可有些事情朕做不了主,你们也做不了主,只有上天能够做主。这便是朕之所以要渡一位秋风钝秀才来敬天谢祖的用意。这份墨卷你们两人看过了,什么内容不敢告诉朕,朕也就不再追问,也不看了,就请上天做主吧!” 徐阶和田仰二人还在心里琢磨皇上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朱厚已将那份装在封套之中的墨卷撕成了两半,然后,又不停地撕,直至撕成了碎片,扔进了御案边的字纸篓里。 迎着徐阶和田仰二人惊诧的目光,朱厚淡淡地说:“此事虽说朕是出于敬天谢祖的一片至诚之心,毕竟是率性而为,不合朝廷法度,就不必让其他人晓得了。皇史晟那边朕会派人打个招呼,你们只需将其他墨卷启封,核对应试生员名单,查出这个被朕渡的秋风钝秀才姓名呈报即可。” 田仰还在发怔,徐阶已经跪了下来:“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朱厚似乎并不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说:“朕已从你们先期呈进的八十份墨卷之中点了四十九人,那么,就由徐阁老来启封,请田老夫子誊录姓名吧!” 皇上只点了四十九人,剩余了一个名额,看来是早就打算要“渡一位秋风钝秀才”啊!田仰尽管心意难平,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一份份皇上朱笔加点的墨卷糊姓名的封条被相继打开,令朱厚吃惊的是,那份他最看重的提出废除“铺户当行买办”之制,改为“招商买办”和“佥商买办”的建议的墨卷,竟是出于严嵩之子、大理寺丞严世蕃的手笔! 又看了一遍严世蕃的墨卷,朱厚随即便想起来两件事,一是当年由晋商贺兰石包销国债,许开民市的主张乃是严嵩父子的奏议;二是据厂卫密报,严世蕃奉旨回府备考期间,晋商集团和徽商集团诸多头面人物相继携厚礼前往严府,与严世蕃晤谈于密室,恳请他为商贾请命,说服朝廷变抑商为恤商。 看来容忍严世蕃是对的!那个家伙虽说人品恶劣,确实有才,而且,虽说他因此收受了不少贿赂,却为朝廷改易国策出了大力――他老爹是内阁首辅,又有他老爹这么多年来苦心拉拢的门生故吏为强援,他提出的主张,想必反对之声会小上不少,这与自己当年为了废弛海禁,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派夏言的门生高拱远赴闽粤两省主持此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或许这样说对高拱不太公平,高拱是一心为国,报效朝廷;严世蕃的居心大概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管是否从中谋取了私利,总归是对国家经济社会发展做出了贡献,与中国走上商品经济快速发展、资本主义蓬勃兴起的强国之路比起来,严世蕃收取的那么一点贿赂,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严世蕃生性贪财好货,若是任由他这么发展下去,迟早会成为一个人神共愤、天下苍生戟指唾骂的大腐败分子,从长远来说,这样“官以贿授、政以赂成”的腐败行为,不但会败坏吏风,也不利于国家经济的发展,还是象以前那样,密切监控并有限制地使用吧…… 更让朱厚高兴的是,自己让张居正说服前来应试制科的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都中了。 何心隐便是方才他与田仰说的那位提议广建书院、大兴实学的生员,他能被取中,一是恰好契合皇上目前最为关注的教育兴国之大计;二来也是徐阶一看墨卷之上提出的“百姓日用即道”等一系列王学左派开山鼻祖王艮的主张,就知道定是出于何心隐的手笔,便卖了私情――何心隐不但是他爱徒张居正的好友,更与他一样,师承出于阳明先生,只不过徐阶师从聂豹,是为王学右派,又称江右学派;而何心隐师承王艮,是为王学左派的一大分支泰州学派。尽管两人分属心学不同派系,但天下王学门人是一家,身为内阁辅臣的徐阶,当然要援引后进进入官场,日后笃定是自己的一大强援!这点私念,朱厚可就不知道了。 初幼嘉自幼便笃信佛教,尤其是经历举子罢考、江南叛乱乃至辗转流落京师这一系列变故之后,更是厌倦了俗世红尘,若非有秦淮名妓王翘翠这样的如花美眷羁绊其心,又有何心隐这样的狂生诤友日夜规劝,只怕早就削发为僧,不问世事了。不过,他一直悉心精研佛学,却在今次应试制科派上了用场,倒不是他关于朝廷应该广兴佛教,劝戒世人一心向善的那些建议打动了当道;而是他在策论中偶尔提及的目前正在乌斯藏蓬勃兴起的佛教一大分支――黄教可以用来羁縻蒙元诸部的想法,给一直为鞑靼虎视眈眈窥测边庭而忧心忡忡的内阁次辅李春芳、兵部尚书曾铣解决北部边患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路。李春芳和曾铣二人对此赞不绝口,非要将他点为优等,为此还与徐阶和田仰二人争论了半天。若非如此,象他那份不谈以上古先王之法、先圣前哲之道治理国家,却谈论什么“人法对垒,必招致天道阻滞,灾害频频;人法和谐,则皇柞绵长,国泰民安”的墨卷,早就被专一崇儒、最厌恶缁衣羽流的徐阶和田仰二人弃而不用了。 不过,初幼嘉若是知道,自己的慈悲之心竟被朝廷重臣乃至皇上如此误解,只怕非但不会因中式而欢欣,反而会痛哭一场! 阴差阳错地取中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了却了朱厚的一大心愿,其中深意,他一直没有向别人透露,就连举荐何、初二人应试制科的严嵩也是冒昧猜测,未曾得到证实。那就是要一雪嘉靖二十三年会试大比全国举子罢考的耻辱。 为了富国强兵,朱厚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力推行新政,却不为天下士子所理解,以致发生了那样亘古未闻的举子罢考事件,象这样震惊天下的大事件注定要积诸史册,无疑是朝廷的耻辱,更给他这个一心致力大明中兴以名标青史、万古流芳的皇上脸上留下了一块十分难看的大伤疤。此后,他一直谋求如何才能消除恶劣影响的办法。那么,有什么法子能比得上当年三位学生领袖都欣欣然地参加下科大比,并为朝廷所用,成为皇上的亲信重臣更有效、更有说服力呢? 当然,这只是朱厚贪图名声的一点私念,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过,张居正就不必说了,就凭他进献南京纷争、徐州布防等重要情报的功劳,更凭他千古罕有的经天纬地之才,何必还需要参加考试,捞取一张进士的文凭?而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凭借自己的本事,也顺利地荣登皇榜,岂不天遂人愿,大快人心?! 因此,看到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的姓名相继被揭了出来,朱厚恨不得放声大笑三声,再高歌一曲“咱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嘿嘿,今儿个真高兴……” 当日午后,徐阶和田仰二人联名上呈了一份密帖,上面只简单地写了一行字:“广东琼山,海瑞”。 朱厚微微一笑,立刻命内侍去往内阁,向提心吊胆地恭候旨意的徐阶和田仰二人传达皇上的口谕:“知道了。速将名单报来,朕看后即令司礼监批红用印。” 不必皇上催促,徐阶和田仰二人都要赶紧去办――查到那份要命的策论出自海瑞之手,两人的头顿时“嗡”的一声。海瑞何许人也?不就是那个曾煽动国子监太学士围攻严阁老府邸,当街詈骂当朝首辅、殴打朝廷四品命官的狂生吗?取中了他,不就是当众抽了严阁老的耳刮子吗?此事若被严阁老晓得了,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还是趁他还在礼部理事,未曾看到这份名单之前,赶紧呈送御览,等司礼监批了红便是诏命,严阁老纵然再生气,也不敢跟皇上闹事! 不过,两人还是多动了一个心思,将严世蕃的名字放在了首位――尽管制科不论名次,将他的名字高居榜首,严阁老看了更会欢喜;却将海瑞的名字放在了三十多名,这样就不会很引人注目。 徐阶和田仰二人上呈的嘉靖二十六年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取中的五十名生员的名单报至御前,朱厚看后忍俊不禁:他们的想法竟与自己完全一致,可见都是些聪明人啊!立刻朱笔一圈,交给了一直待命的司礼监掌印陈洪:“即刻批红用印,发还内阁,明日张榜公布。” 陈洪领旨,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份朝野上下费了很大工夫,皇上和大臣们都动了不少心思才得到的名单,躬身退出了东暖阁。 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朱厚又叫住了他:“还有,着尚膳监按朕平日饷客的规制,置办酒筵一桌,并御酒十瓶送至严府;再从内库中支银百两,缎五十匹赐给严世蕃,由你亲送严府,代朕恭贺严世蕃高中制科进士。” 见陈洪顿住了脚步,脸上露出颇不情愿的样子,朱厚厉声呵斥道:“蠢材!他父子二人还在当用之时,朕都能容他们,你就不能容了?让黄锦那个奴婢的人继续盯着就是。” 陈洪从皇上话语之中听出了自己想要听到的意思,忙响亮地应了一声:“奴婢领旨。”脚下生风,飞也似的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三十九章 明经取士 制科三月二十八日殿试,于四月五日放榜。严世蕃等五十人高中制科进士,这些人中,除了严世蕃是现任官,仍回大理寺任职之外,其他四十九人暂不安排职务,待明经科殿试结束之后,一并授官任职。 朱厚颁下口谕,将制科进士的殿试策论按所议内容分别誊录、分发各有司衙门,择其善者而从之,结合国朝实情做进一步修改完善之后,制订政策,颁行天下。为了避免遗漏,后来又将所有被列为优等的墨卷全部誊录,分发了下去。 制科进士的姓名被刊载于朝廷邸报和《民报》之上,同时,严世蕃等人纵论国朝时弊、提出改易方略的墨卷也被摘录要点,陆续予以刊登。皇上有旨,各有司衙门职官司员、各地督抚州牧县尹,乃至寻常百姓都可上书,查缺补漏。并开出赏格,所提建议被朝廷采纳者,视其成效给予一定的赏赐。照他的本意,是要迅即在大明王朝两京一十三省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救时弊、求良策”的群众性运动,改变以往自己只凭着一腔热情和对历史一知半解的认识,单打独斗,强行推行新政的被动局面。 严世蕃吃了皇上赐给的御宴、喝了皇上赐给的御酒,还以皇上赏赐的银帛为由头,一连三日大宴宾朋,让严家的三姑六婆和他的那帮狐朋狗友也能同沐圣恩。首辅公子高中制科进士,又受到了皇上的“丰厚”赏赐,这样天大的喜事,被邀请的宾客当然不能空手而来。年节刚刚过去不久,严世蕃又狠狠地发了一首辅杨廷和,儿子杨慎高中状元,他却没有挨骂,那也只是因为杨慎在提着考篮下科场之前,便已经名满天下,以至于大家一致公认他必中状元,他若中不了状元,只怕那些言官又该交章弹劾考官“营私舞弊,妒贤忌能”了! 杨继盛不但没能名列前茅,甚至排名还相当靠后,殿试之后论名次,大概只能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不过,他是国子监的监生。由于国子监监生可以不经科举,直接做官,只是名额较少而已,因而在朱厚破例恩准嘉靖二十三年罢考的举子进入国子监深造之前,这里汇聚了众多吃不了读书之苦更过不了科举门槛的官宦子弟,一门心思争夺那几个为数极少的名额,少有能凭自己的真本事考中之人。在这种情况下,国子监的祭酒田仰身为副主考,应该不会亏待自己的学生。杨继盛的名次靠后,大概是因为他的经学造诣……哦,确实还有进一步提高的余地吧! 虽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象杨继盛这样名标青史之人却没能在科举考试中博取一个好名次,让朱厚有些遗憾,也曾想过动动手脚,将他的科名拔高,为他日后进六科廊或都察院当个科道言官奠定坚实的基础。不过,踌躇了好久,朱厚最终放弃了这个有点傻气的想法,一来因为海瑞之事他已经装神弄鬼了一次,这种事情毕竟有损自己的“圣名”,可一而不可再;二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助人为乐,还是拔苗助长,每个人的成长经历都决定着他日后的成就;而且,每一次挫折都是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还是不要过多干涉别人的自由成长、自由发展的好…… 出于这种考虑,朱厚放手把评定会试中式举子名次的大权交给了正副主考官徐阶和田仰,他们两位当世大儒,一个是心学传人,一个是理学名宿,他们取中的进士,应该都是一些正人君子;他们评定出来的名次,应该也能客观公正地反映举子的真实水平,不致引起太大的争议。而自己那点古文功底,平日看奏疏都很吃力,最近一段时间不眠不休地看了那么多时务科、制科的墨卷,也该休息一下,着手准备即将要召开的大明王朝前所未有的军事检讨会,会同全军高级将领深入讨论前两年几场大的战事的成败得失,认真研究确定今后较长一段时期的国土防御重点和军事斗争主要方向。 愿望总是美好的,可现实却总是那样的残酷。朱厚以为有国朝旧制可以遵循,又有徐阶和田仰两位当世大儒坐镇主持,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明经科取士,却偏偏出了大问题,将本来就闹得沸沸扬扬的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更搅成了一锅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四十章 琼林宴乱 按照朝廷科举制度,举子经会试合格之后,还不能称为进士,只能称为“会试中式举子”,还需要参加殿试确定最终的名次。不过,由于殿试只确定名次,不存在淘汰的问题,那些会试中式举子都已经可以算是嘉靖二十六年新科进士了。因此,明经科殿试揭榜前,朝廷照例举行了一场唱名典礼,叫做传胪,由礼部和翰林院共同主持。内阁首辅、礼部尚书严嵩代表朝廷宣布了新科进士的名字,因尚未最终放出皇榜,举子姓名按照籍贯排序。 这是制科和时务科进士无法享受的殊荣,与一系列科考的程序安排一样,都显示出了只有明经科取中的人才算是正而八经的国家栋梁、社稷干城。 唱名之后,有位名叫张瀚的举子代表这些新科进士向当今圣上朱厚进献了谢表。朱厚知道,他是徐阶和田仰内定的状元,只等自己批红照准而已。到底是被视为天下第一人的状元郎,连朱厚那个不怎么懂的歌赋的人都觉得他的谢表写的非常华丽公正。伴随着翰林院的翰林们的齐声高歌,会试主考官、内阁学士、吏部左侍郎兼掌翰林院事徐阶带领新科进士冲着御座舞拜,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朱厚礼节性地对这些新科进士说了几句话,不外乎勉励他们好好干,一定要遵纪守法,恪守臣职,尽心尽力为朝廷服务,日后出将入相,文渊阁凌霄殿有的是他们的位子;然后就吩咐给新科进士赏赐,每位新科进士都领到了一件大红色的宫袍,一枝可以插在圆顶纱帽翅上的彩色宫花和一套深蓝色的官服。宫袍和彩花是现在和接下来几天举行一系列庆典活动中,那些新科进士做秀的时候的标准装备;官服自然是这些读书人这么多年梦寐以求的东西,宣告着他们十年寒窗所下的水磨工夫没有白费,他们自此终于熬出了头,摆脱了普通百姓的身份,以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的身份昂首阔步进入了大明官场。 接下来,那些新科进士被集体带到偏殿套上新发的大红色宫袍,戴上了圆顶乌纱帽,把那鲜艳的彩花按照规定的方式插在纱帽右侧规定的位置,然后回到大殿又一次向朱厚望阙舞拜、三呼万岁。看见一次招收了这么多或真或假的人才充实国家公务员队伍,朱厚自然满面春风,吩咐他们免礼平身并宣布给这些新科进士赐宴。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琼林宴。黄梅戏《女驸马》里有一句著名的唱词:“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说的就是这个。 说心里话,这才是整个仪式之中朱厚最为关心的环节。在那个时空,每逢高考成绩公布的七、八月份,各大酒店都要隆重推出价位不菲的状元宴,可到底真正的状元宴――也就是赫赫有名的琼林宴到底都吃了些什么,除了极少数学识渊博的历史学家和仿膳专家,恐怕没有人能知道。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那么他就一定要看个究竟。 说来真是惭愧啊!原本嘉靖二十三年就可以了此心愿,就因为自己要推行那劳什子的新政,闹出了举子罢考的丑闻,使他不得不推迟了三年才能有机会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也不是能为所欲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比如这件事,他既不可能让尚膳监单独给自己做一桌琼林宴,也不可能颁圣旨、下口谕,让负责筹办各式国宴的鸿胪寺把琼林宴的菜单呈送御前让自己审阅,只好将这个小小的心愿埋藏在心底整整三年之久。 宴会的场所当然不能是庄严肃穆的金銮殿,而是在与金銮殿比邻的偏殿之中。奉旨陪吃的内阁首辅严嵩和会试正副考官徐阶、田仰等三人面前放着食桌,并被赐了坐;那些会试中式举子则和殿试时一样,被皇上赐了绣垫席地而坐,面前还是摆着一张制式的案几,所不同的是,面前的试卷换成了一盘盘美味佳肴,将条案摆的满满澄澄的。 满足了好奇心的朱厚再一次表现出了他宽厚仁君的高尚品德,宴会刚一开始,他号召大家共同举杯,庆祝今天这样盛大的君臣欢聚一堂的盛会之后,就准备起驾回宫了。他也明白,那些新科进士大都寒窗苦读皓首穷经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换来自己人生唯一的一次作为主角参加琼林宴的机会,有他这个皇帝在场谁敢放开来吃?所以他准备自动退场,留给他们相对宽松的环境,好让他们悉心享受靠着自己辛勤的劳动和聪明的脑袋换来的美味佳肴。 就在这个时候,有名新科进士离开了座位,俯身在地:“臣,嘉靖二十六年会试中式举子杨继盛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一时无法将眼前那位二十来岁,身材单薄、貌不惊人的新科进士与历史上那位铁骨铮铮的大忠臣联系在一起,一句“啊?你就是杨继盛?”差点脱口而出。 果然人不可貌相!朱厚心中慨叹一声,然后稳定了情绪,微笑着说:“杨爱卿免礼平身。你可有事要陈奏于朕?” “臣有一副画想敬献吾皇。” 朱厚知道,士人华选有进献诗词歌赋和书画的传统,但都是些歌功颂德之作。这样做当然是为了展露才华,更是为了使皇上高兴,能在确定殿试名次和之后封授官职之时给予特别的优待。说起来,别人这样倒也罢了,杨继盛这么做,就让他感觉有点怪。 不过,他又一想,或许是朕这些年宵衣旰食励精图治,赢得了天下官绅百姓的一致景仰,连杨继盛这样的梗骨直臣都无法说出朕的不是了吧!当即喜滋滋地说:“哈哈,杨爱卿还擅长丹青之术啊!好好好,快呈给朕看。” “谢皇上!” 杨继盛跪在地上,解开身上的宫袍和原先穿的那身白布直裰,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副长长的画卷,接着,他突然不顾礼仪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坐在御座上的皇上,却发现皇上恰恰也正用那温和的目光看着自己,他赶紧将头低了下来,双手将画卷高举过头。 此处虽不是金銮殿,但也是天家肃穆之地,杨继盛不顾礼仪地在御前解衣宽带,让随侍左右的司礼监掌印陈洪、首席秉笔黄锦都为之愤怒,但皇上没有发旨,他们也不敢随意出声,只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了一旁早已吓白了脸的严嵩、徐阶和田仰三人。 朱厚倒是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只以为杨继盛为求轰动,才将画卷藏匿在内衣之中;随即他又看见了杨继盛那身补丁摞着补丁的里衣,更是无比感动:早就派人打听过,杨继盛家境贫寒,自幼丧母,放牛为生,家中无力供他上学,他在私塾门外站着听讲长达六年之久,这才感动了家人,变卖家产将他送到了私塾求学。中了秀才之后考入国子监当监生,靠着那么点廪膳银过活,终于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中了进士。象这样贫而好学、穷且弥坚的年轻人,真该树为士人学子的榜样啊! 不过,就在他感慨万千之时,突然与杨继盛的目光撞个正着,在那一刹那间,他发现杨继盛的目光之中,有一种与大典之上欢乐祥和的气氛有些不一样的东西。由于杨继盛飞快地将目光闪躲开去,他的那种奇怪的感觉也就稍纵即逝。 陈洪疾步走到杨继盛的面前,接过了画卷,呈放在了朱厚面前的御案之上。 毕竟是自己熟知的历史人物,既然杨继盛有心以此显露才华、扬名于世,朱厚也愿意成全他,便不忙着命人打开,而是笑着招呼严嵩、徐阶等人:“严阁老、徐阁老、田老夫子,来来来,都过来与朕一起欣赏杨爱卿的丹青妙笔。呵呵,多才多艺,不愧是我大明朝的进士!” 严嵩近日心情十分愉悦,又见皇上此刻的心情出奇地好,一边走向御案,一边凑趣说:“皇上说的是。琴棋书画,书生四艺,这位杨继盛可谓尽得士子风流!” 自己的学生博得头彩,国子监祭酒田仰也觉得颜面有光,回头看了一眼还跪在那里的杨继盛,见杨继盛头死死地趴在地上,身子却在微微颤抖着。 田仰心中微微一笑:到底是年轻人,骤然得蒙天恩,难免诚惶诚恐啊!不过,这个出其不意的举动倒是十分精彩,如此一来,他便能简在帝心了…… 临时在偏殿设置的御案、御座,就没有金銮殿上那几阶汉白玉的御阶,三位大臣站到了皇上的身边,陈洪打开了画卷上的束带,和黄锦分站御案两侧,一左一右同时缓缓地打开了画卷。 一副令人匪夷所思的画展现在了皇上和三位大臣的面前,如同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只见足有六尺长的画卷上,一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百姓,拄着木棍、拿着破碗,蹒跚而行在一条荒凉的路上,他们的那种悲愤、哀痛、无奈、愁苦,都被刻画得栩栩如生;道路的两旁,倒毙的尸体比比皆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画面的背景,则是一片水乡泽国,房舍、林木都被淹没其中,水面上随处可见漂浮的尸体…… 满目灾黎遍野、亡命流离之景的图画猛地映入眼帘,令朱厚浑身猛地一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严嵩和徐阶也是瞠目结舌,僵在那里。只有田仰似乎还能勉强收敛心神,惊恐地扭头向大殿的中央看去。 此时的杨继盛已经不再颤抖,似乎还将身子微微抬起了一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四十一章 惊闻惨景 大殿上响起了朱厚象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干涩的声音:“这是什么?” 面对皇上的质问,所有人都噤若寒鸦。 “谁能告诉朕,这是什么?!” 这一次,朱厚的声音已经几近咆哮了,同时,眼睛习惯性地扫向了内阁首辅严嵩。 严嵩浑身一凛,猛地断喝一声:“杨继盛!回话!明白回话!” 杨继盛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然后抬了起来,平静地看着怒容满面的皇上,缓缓地说:“回皇上,这是臣手绘的《流民图》。” 《流民图》? 大殿上所有的人头都是“嗡”的一声:这个杨继盛真是活腻了,皇上哪里痛,他偏要往那里捅啊! 北宋熙丰年间,王安石辅佐宋神宗开“熙丰新政”,引起朝野内外交相攻讦。旧党借接连几年各地频发的天灾攻击新法,有位名叫郑侠的士人画了一份《流民图》上奏宋神宗,请求废除新法,罢免王安石,一时轰动朝野。这几年里,皇上一力推行“嘉靖新政”,不但引发了举子罢考、朝臣抗谏,边将叛国、引敌入寇,勋臣谋逆夺宫,以及藩王宗室、勋臣贵戚于江南数省叛乱、另立伪朝等等大明立国近两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奇惨祸变,而且,大明广袤万里,两京一十三省水旱天灾无时不有,这个杨继盛弄出这副《流民图》,莫非又要以此为借口,攻讦新政? 嘉靖二十三年四、五月份,由翰林院修撰陆树德而始,言官词臣如都察院湖广道御史岳林,兵科给事中余尊理,翰林院编修、嘉靖二十年状元赵鼎、齐汉生等人连上章疏抗谏,皇上盛怒之下,将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等一十八名官员全部处以廷杖之刑,罢官撤职。前事不忘,后世之师,这个杨继盛当时在国子监为监生,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些事情!他竟还敢这么干,莫不是疯了? 朱厚推行新政就是以王安石为榜样,再次提出了“天命不足恤,人言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的主张。他自然认真研读过《宋史》,又岂能不知《流民图》的由来和用意,当即怒极反笑:“《流民图》?好,《流民图》!哈哈哈,好一副《流民图》!” 皇上那凌厉的笑声在大殿上回荡,象一记又一记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严嵩带头跪了下来,接着,徐阶和田仰、陈洪和黄锦都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再接着,那一百九十九名新科进士也从震惊中警醒过来,悄悄地趴俯在了地上。 严嵩、徐阶和田仰都穿着朝廷三品以上大员的绯色官服;今日庆典,两位司礼监贵宦都换下了往常伺候皇上时穿的布衣,换上了隆重的内官冠服,也是红色的;那一百九十九名新科进士也穿着大红色的宫袍。这么多绯红色的内外官员横七竖八地趴了一地,就象是一锅被煮熟的螃蟹一样。 可是,朱厚却根本没有朝他们看一眼,他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挺身长跪的杨继盛,唇齿之间挤出阴冷的一句话:“那么,你可能告诉朕,你这画上画的流民,在哪里?” 听出了皇上语气之中压抑不住的愤怒,杨继盛身子微微一颤,然后就稳定住了,俯身在地:“回皇上,在我大明。” 这几年推行新政,屡遭言官词臣上疏抗谏,让朱厚见识到了明朝那些清流官员“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语言风格,大概这个杨继盛也是一个清流习气很重的人!他的心里不由得涌出一股厌恶之意,当即冷笑道:“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难道四处都充塞着你所画的流民吗?少跟朕逞口舌之利,有事如实奏来!” “谢皇上!”杨继盛又叩了个头,开始陈奏。 原来,去年秋天,胶河泛滥,决溃山东莱州段河堤,造成了严重的水灾,淹没了莱州治下数县,众多百姓死于水患,侥幸得生者也因庄稼全被大水冲毁而颗粒无收,受灾百姓达数十万之多。值此百姓流离失所、嗷嗷待哺之即,当地官府及山东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衙门等有司衙门官员却既不从速奏报朝廷,请旨发赈,也不迅即组织百姓抗灾自救;反而串通一气,隐瞒灾情,任由百姓自生自灭而不思抚恤。更令人气愤的是,为了防备灾情被泄露出去,他们还派出兵丁衙役封锁县境,严禁出入,亦不许外地商贾贩粮入境,致使当地米价已涨至二十四两银子一石,穷门小户倾家荡产、卖儿鬻女也换不得几升几斗活命之粮。百姓无以为生,勉强靠着采撷野菜草根、张网罗雀、掘洞掏鼠,以及剥食树皮、挖观音土等物充饥度命,许多百姓冻饿而死。县乡四郊、荒野之上,饿殍遍地,累累白骨,曝露道旁…… 说到这里,杨继盛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却还在勉强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激愤地述说着:到了今年春荒之时,莱州治下受灾最重的龙口、莱阳两县竟发生以人肉为粮之事。虽至亲好友,亦不敢轻入人室。安分守己之家,易子而食;强梁奸横之徒,博人而食。更有甚者,竟把妇孺孩童公然绑了,拿到市上公开发卖,专供人当猪羊一样宰杀,唤做“菜人”,两县之境,几成鬼蜮世界,…… 随着杨继盛的奏报,所有人似乎都又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是要借机攻讦新政啊!这样就好,省得闹得刚刚安宁了几日的朝堂再度掀起惊涛骇浪。至于山东的灾情,不就是淹了一两个县吗?皇上心中装着九州万方、亿兆生灵,应该不会把区区几十万灾民放在心上,着有司衙门会同山东地方衙门赈灾便是。不过,正所谓天意不可测,天灾不可抗,实难以之责难于人间之守、牧,那个杨继盛将此灾变一概归咎于地方官府,还说他们竟做出封锁县境、任由治下百姓饿死之事,未免就太过危言耸听了…… 至于严嵩、徐阶这样的内阁辅弼重臣,则更进一步地想到,此事若真如那个杨继盛所说的那样,就甚为蹊跷了――论说皇上于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之考成法时,就曾命内阁行文各省府州县,今后如遇灾情,一律据实奏报,由朝廷酌情减免受灾地方之赋税钱粮并发赈灾钱粮。官员考成之法也将上报灾情、组织赈济作为一项重要考核指标,明确规定及时报灾无罪,积极组织赈济有功,若有人因怕影响考功升迁而隐瞒灾情,致使治下百姓逃亡异乡,甚或因逼征赋税而致百姓聚众作乱,一律严惩不怠!上谕不可谓不明,法度不可谓不严,那么,受灾之事,莱州知府衙门,及至山东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衙门为何不上报?也未见他们申请减免赋税的奏疏,莫非他们还能自掏腰包替受灾县份完税不成? 正在这样想着,却听到朱厚怒吼一声:“够了!” 跪趴在地上的众人惊恐地抬起头来,发现皇上早已泪流满面。 朱厚戟指跪在地上的杨继盛,怒道:“朕宵衣旰食,一心求治;满朝文武公忠体国,尽心王事,我大明朝哪里就至于哀鸿遍野、饿殍满地了?还有,朗朗乾坤,天日昭昭,治下发生人吃人这样令人发指的暴行,地方官府竟然坐视不管,他们都是死人吗?简直是信口开河,一派胡言!造谣!诬蔑!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正在说着,他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万岁!万岁!”陈洪和黄锦赶紧窜了起来,扑到御案前想伸手搀扶朱厚。 这个时候,朱厚双手抓住了御案的边沿,勉强稳住了身子。由于过于用力,他的手上青筋迸露,手指的关节发白。 陈洪和黄锦不敢再靠近盛怒中的皇上,只好悄悄地挺身跪在了御案边上,却又担心皇上再度眩晕,低着头紧紧地盯着皇上不停颤抖着的双腿。 朱厚终于稳定了身子,却已经不能再腾出手用手指着杨继盛,而是用那喷火一样的目光怒视着他:“你、你、你……”他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猛地一把抓起御案上的《流民图》,就要撕碎。 杨继盛没有想到皇上竟会如此动怒,一面拼命地叩头,一面大声说:“臣今日冒死为数十万灾民请命,若有半点欺君之言,甘愿赴诛!” 朱厚的手停住了。突然,他将那副《流民图》胡乱卷成一团,转身就朝偏殿的内门外走。 即将要跨出殿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又将身子转了过来,死死地看着仍在不停叩头的杨继盛,唇齿之间挤出一句话:“杨继盛,你的这副《流民图》朕收着了,朕会慢慢地看,仔细地看。你所奏之事朕也会派人彻查,若有半点虚言,朕必杀你!” 杨继盛也猛地抬起了头:“皇上!生灵涂炭,至于此极!臣以为目下当务之急不是彻查事件、追究责任,而是从速赈灾,救民水火。莱州数十万百姓去岁已是难以为活,今春耕种必然无望,若不及时发赈,只怕到了今秋,莱州一府将会十室九空;数县之境再无人烟。请皇上即刻下旨放赈啊皇上!” 朱厚怒吼道:“这个不消你说!” 杨继盛再度重重地叩下头去:“皇上圣明!臣代莱州万民叩谢天恩!” 或许是这句话让朱厚觉得充满了嘲讽之意,他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皇上圣明?哈哈哈,朕就是这样的圣明天子!朕就是这样的万民君父!朕若是这样的圣明天子,天厌之;朕若是这样的万民君父,万民弃之!” 说完之后,他抬腿就要跨过殿门的门槛。谁知道,他抬了抬腿,竟发现全身是那样的无力,怎么也抬不起来。幸好陈洪一直膝行跟着皇上,见是这样赶紧站了起来,躬着身子尽力扶着皇上,跨过殿门。 皇上一走,一直跪在地上的黄锦突然窜了起来,尖利的嗓子叫道:“来人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四十二章 阉奴肆虐 守在偏殿外门外的值殿监两名内侍赶紧走了进来,躬身应道:“奴才在!黄公公有何吩咐?” 黄锦厉声喝道:“把镇抚司、提刑司的奴才都给我叫来!” 徐阶忙叫了一声:“黄公公!” 黄锦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冲着徐阶怒目圆睁:“徐阶!你想袒护这个目无君父的狂生吗?” 黄锦对自己这个内阁辅臣不尊称一声“老先生”,而是当众直呼姓名,徐阶心里十分恼怒,但他也知道跟这些阉寺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只好压着火气说:“黄公公这是什么话?哪里就扯到什么袒护不袒护上去了?我只想提醒黄公公一句,杨继盛是新科进士、朝廷命官,要羁押他须得请旨才可。皇上如今还未圣裁决断,黄公公是否先不必劳动镇抚司、提刑司?” 黄锦再次大喝一声:“徐阶!你身为内阁辅臣,也该知道这几年来,皇上日夜操劳国事,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别的不说,皇上哪一天二更之前就过寝!这样的好皇上,你在哪里见过?皇上已经被这个目无君父的狂生气得不行,你还要请旨,你是不是存心要将皇上气出病来?圣体若是有恙,你可担得起罪?” 嘉靖一朝对内官管束甚严,尤其是这两年吕芳退出司礼监之后,司礼监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徐阶还真没把黄锦这个糯米团子脾气的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放在眼里,见他句句都把矛头对准了自己,也毫不示弱,冷冷地说:“不敢!我自是担不起此大罪。黄公公不经请旨便动用镇抚司、提刑司羁押朝廷命官,与朝廷规制、祖宗家法或有相悖之处。倘若因此激怒了皇上,以致圣体违和,这个罪,也不是什么人能担得起的!” 黄锦人虽憨直,但在深宫大内这座八卦炉里修炼了这么多年,而且爬到了内官第二人的高位,自然也不傻,听徐阶抬出了朝廷规制、祖宗家法,知道自己辩不过眼前这个小个子的内阁学士,就将眼睛盯着了还跪在地上发愣的严嵩:“严阁老,你是首揆,这可怎么说?” 严嵩仿佛如梦初醒,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却不回答黄锦的话,而是走到了还跪在地上的杨继盛面前:“杨继盛,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要如实回话。” “请阁老发问,在下知无不言。” “山东灾情,你从何而知?” “回阁老,在下去年曾随翰林院彭大人去往山东巡回各地宣讲国朝大兴农务之善政,许多情形都是在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严嵩知道,前年皇上提出“以粮为纲”的基本国策,在北方诸省大兴农务,遴选翰林院、国子监职官生员分付各地宣传朝廷善政,动员百姓垦殖拓荒,并采集民风,重点搜集农谚民谣,由通政使司会同翰林院、国子监辑录,仿照朝廷邸报、兵部塘报之例,以白话编成民报刊印天下,由各地农耕教谕为百姓讲授,力促农耕。实践证明,这个方法十分有效,对各地督促农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到了去年年初,朝廷便又效法此例,派人到刚刚从叛军手上收复的江南诸省和山东、河南部分州县宣讲国政,杨继盛大概就是被派往山东去的那一队,他所说的翰林院彭大人,是修撰彭时亨。此人是夏言于嘉靖二十年取中的进士,后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嘉靖二十三年散馆被授予正七品编修之职,好象带队去山东的,正是此人。正是因为宣讲农务卓有劳绩,才在今年年初被升为从六品修撰。 严嵩沉吟着说:“既然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为何当时不上奏朝廷?” “回阁老,在下当时确有此意,彭大人说在下只是一个监生,尚未出仕为官,不宜向朝廷上呈奏疏,还是由他上奏较为适宜。” “你说彭时亨答应由他领衔上奏,朝廷为何却没有接到他的奏疏?” “回阁老,今年年初,在下也曾以之相询于彭大人。可彭大人语焉不详,其中详情在下便不得而知。” “从去年受灾至今年此时,已达半年之久,山东各级衙门却未有片纸至大内,也未有公文呈报内阁。那么,山东通省那么多的官员,还有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还有朝廷派驻山东的巡按御史,缘何都缄口不言?” “回阁老,阁老说的这些,在下更是一无所知,无法回话。” “翰林院、国子监分赴诸省宣讲农政要务,自去年十月起便都陆续回京复命,你大概也是那时候回京的吧?” “是。在下是去年十月二十八日随彭大人启程,至十一月二十日抵达京师。” 生死悬于一线,却还能如此从容淡定,坦然作答,严嵩也不禁暗暗佩服这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的勇气,心里微微叹了一声,又接着问道:“那么,山东受灾县份去岁秋冬及今年春荒之情状,你又从何得知?” 跪满一地的新科进士人群前排,有人身子猛地晃了一晃,正是那位被徐阶和田仰内定为一甲二名榜眼郎的山东济南府举子殷士儋。 这一幕自然落在了严嵩的眼前,但他仿佛没有看见似的,仍盯着杨继盛,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杨继盛也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应道:“回阁老,是在下听曾到过山东莱州附近的商贾旅人所说。” “可知此人姓名?” “回阁老,萍水相逢,在下未曾打问这般清楚。” “那么,你所说的便是道听途说之言了。”严嵩突然厉声喝道:“杨继盛,皇上体仁爱民之心如甘霖普降,地方安定平和,民风日益淳厚,哪有你所说的那样的事!你竟敢拿道途之言来玷污圣听,亵渎圣聪;还绘出那样的逆画诽谤朝廷,诽谤君父,你可知罪?!” “阁老!”杨继盛不甘示弱地昂起了头:“在下去岁已对莱州受灾之情有所了解,故此才有心向过往商旅打问,并非要拿道途之言来玷污圣听,亵渎圣聪;更无绘制逆画诽谤朝廷,诽谤君父之意!” 严嵩不再面向杨继盛,而是将头转向了涨红着脸站在一边的黄锦:“黄公公,事情大致已经清楚了。杨继盛多方搜集不实之言,诬蔑皇上圣明之治,罪大恶极,不可名状!” 黄锦一直不明白严嵩为何还要那样和颜悦色地盘问杨继盛那么多废话,但严嵩毕竟是内阁首辅,比徐阶的身份要尊贵许多,他也不敢轻易打断严嵩问话。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过来,厉声说:“有心为之便是早有异心;道听途说便是谣言惑众!来人啊!” 提刑司就设在宫里,接到值殿监内侍的传唤之后迅即赶来,此刻已大致知道发生了何事,正在殿外待命,听到黄锦一声令下,七、八个手提棍棒、皮鞭和镣铐的掌刑太监立刻扑了进来。 黄锦指着了跪在地上的杨继盛:“把这个目无君父、妖言惑众的家伙给我锁了!” 两名提着脚镣手铐的掌刑太监扑向了杨继盛,一左一右将他抓了起来,环形的铁链先套住了他的脖子,接着一紧,一把铜锁紧扣着脖子咔嚓一声锁上了。铁链的下端便是手铐,飞快地铐住了杨继盛的双手,也咔嚓一声锁上了。 杨继盛拼命挣扎着,无奈怎么也挣脱不了提刑司太监那十分专业的抓人手法,他用力将头探向了严嵩,愤然抗议道:“首辅大人,受赐宫服礼冠我已是朝廷命官,请依《大明律》待我!” 严嵩叹了口气:“本辅也想依《大明律》待你,奈何这些公公是宫里的人,向由司礼监掌管,本辅发话,他们也未见得会听……” 杨继盛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怔怔地望着慈眉善目的严嵩,似乎不明白他身为内阁首辅,何以竟会如此无耻,当众说出这样推卸责任、谄媚于阉寺的话! 见杨继盛不再挣扎,另一个掌刑太监蹲了下来,先将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了他的左脚,再将另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了他的右脚,两只脚镣间的铁链不足五寸,还被一把大锁咔嚓一声也锁上了。 这一套脚镣手铐便是有名的“虎狼套”,在刑部和各省府州县衙门本是用来对付江洋大盗的,无论何人,本事再大,上了这一套刑具便寸步难逃。可在提刑司和镇抚司却专用它来锁拿皇上厌恶的官员,名称也改了,叫做“金步摇”:一是因为从头到脚全身都披满了锁链,每走一步就会当啷发出清脆的响声;二是因为手脚全铐在一起,两只脚镣间被锁链牵着只能一步一步挪动,走起路来就象女人的金莲碎步,因而得了这个雅名。用意十分阴损,就是要侮辱那些以清流自居的官员。前些年那些不晓事的臣子们为礼仪之事、修道之事,经常跟主子闹,这套刑具没少锁拿过人;这两年里倒是很少再有这样的事,这套刑具也就尘封了许久,没想到今日又派上了用场! 身穿四品中官服饰的提刑司掌印太监兴许是看杨继盛如此大胆,把皇上和黄公公都气成那个样子,却还在嘴硬,施了一个眼色。两个提刑司太监立刻会意,将他从后面提了起来,一个人跳了出来,使劲抽了他两个耳光:“给我闭嘴!大殿之上,哪有你这芝麻绿豆官说话的份!” 一股鲜血立刻从杨继盛的嘴角流了下来,他愤怒地说:“我是朝廷命官,如何却不能在大殿上说话?” 那个太监见他还在抗辩,又狠狠的两个耳光抽过去:“再敢多嘴,立时打死!” 杨继盛的头反而扬的更高了:“我是大明的臣子,忠言已上达天听,虽死何憾!” 提刑司掌印太监怒极反笑:“好好好,有种!真有种!”一挥手,又有几个太监扑了上来,对杨继盛拳打脚踢。 尽管杨继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可他毕竟是个单薄赢弱的书生,怎能经得起那帮如狼似虎,心狠手辣的掌刑太监的摧残,很快就被打得遍体鳞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四十三章 铮铮铁骨 那些新科进士看到自己的同年受此酷刑,大部分都低下了头,不忍地闭上了眼;也有一些人却圆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那令人愤慨的一幕,眼睛里流淌出来的不仅有眼泪,还有怒火。 这个时候,大殿里蓦然响了一声苍老而又激愤的声音:“住手!” 众人抬起头,只见国子监祭酒田仰怒视着黄锦和那帮提刑司的太监,义愤填膺地说:“杨继盛身为朝廷命官,纵然犯了不赦之罪,也有国朝律法治他,怎能如此肆意凌虐!我要上疏参你!” 黄锦看着一脸怒容的田仰,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田大人要参咱家什么?” “未经请旨,毒打朝廷命官,这是僭越!” 黄锦冷笑着说:“田大人,你若是受了气,你家奴才可会为你出头?朝廷养了一帮废物,让皇上受了那样的羞辱,如今也只好让我们这些奴才来替主子万岁爷出气了!” “你――”听黄锦如此辱骂大明朝的官员,田仰气得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但依他当世大儒的身份,自然不屑与这个阉寺对骂,便愤然摘下了头上的纱帽,狠狠地掼在了地上:“要打,你们连老夫也一并打死好了!” “还有我!”新科进士人群中也响起了一声愤怒的吼声。 跪在地上的新科进士中站起来了一个人,正是新科榜眼殷士儋。 他疾步上前,愤怒地推开了正在发怔的提刑司掌刑太监,扶起了已被打的奄奄一息的杨继盛,大声说:“山东莱州受灾详情,是我说与杨椒山(杨继盛字椒山)的。也无须你们问,我告诉你们,我家有亲戚在莱州,重金买通了封境的差役,这才得以逃出莱州,逃难到了我家。莱州灾情是他告诉我的。如今他人正在我家,朝廷可以派人去查。若有半点虚言,恳请皇上诛我九族以谢天下!” 原本依在他的身上的杨继盛突然惊醒过来,抬起缠着铁链的手,猛地一把推开了殷士儋:“不!我并未听他说过什么!我上呈《流民图》也并未与何人商量过!要抓人,你们只抓我一人。” 杨继盛将皇上气成那个样子,自度已有死无生,便不想连累了殷士儋。殷士儋怎能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哽咽着说:“椒山兄,你――”突然,他撩起袍袖盖住脸,放声大哭起来:“椒山兄,你这又是何苦啊!” 杨继盛流血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生灵涂炭,至于此极,继盛安敢缄口不言!” 黄锦冷笑着说:“好啊!果然又有同党跳了出来!” 杨继盛虽是个刚刚登第,尚未授官任职的新科进士,但在国子监里读了好几年的书,对朝廷的规制十分熟悉,知道为人主者,最忌讳的就是臣子朋比结党,而有党和无党,在朝廷论罪截然不同。听黄锦要给他和仗义执言的殷士儋扣上“同党”的大帽子,立刻辩驳道:“君子朋而不党,我杨继盛无党!” 殷士儋身为榜眼,才华过人,立刻接口道:“君子之交,义气相投,倾盖如故,却非公公所说的同党!” “人有五伦,之首便是君君臣臣。出而为仕,食君之禄,却把君臣大义抛在一边,大谈什么朋友之道,你们这些人,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黄锦冷笑一声:“咱家告诉你们,朝廷官员不论君父只论朋友便是朋党!把这两个朋党给我拿下!” “还有我!”新科进士班队里又站起来了一个人,是江苏举子王世贞。他大声说:“我与杨继盛是国子监的同窗,当年随家父宦游山东之时,又曾与济南才子殷士儋相识。杨继盛向我打问可能找到山东举子征询莱州之事,我便引他见了殷士儋。公公要论朋党,请连我也一并抓了。” 黄锦掌着厂卫,自然知道王世贞是当朝二品大员、都察院右都御史王的儿子,便以为王世贞仰仗父亲权势,公然蔑视自己,便冷哼一声,说道:“别以为自己有什么靠山、什么后台就可以逍遥法外!咱家不妨告诉你,入了逆案,谁也跑不了!” 王世贞毫不畏惧地挺直了身子:“我是嘉靖二十六年皇上钦点的新科进士,是天子门生。若说靠山,皇上便是我的靠山;若说后台,皇上便是我的后台。公公这话,非是论君臣大义的正论,恳请公公收回。” 黄锦被王世贞这堂堂正论噎住了,随即明白,若要逞口舌之利、辩说之能,自己怎能是这些历经七场文战得以高中皇榜的年轻人的对手!不由得恼羞成怒,喝道:“把他们给我都拿下!” “还有我!”一位新科进士站了起来:“我是山东东昌举子。莱州灾情,我也略有耳闻,杨继盛所言,与事实大抵不差。” “还有我!” “还有我!” 一个又一个的新科进士站了起来,赤手空拳,却都挺起了胸膛,与那帮手拿棍棒、皮鞭和镣铐的提刑司掌刑太监们对峙于大殿之上。 若是吕芳看到此情此景,他便会想起嘉靖三年七月那刻骨铭心的一幕:二百多位朝臣为了争礼仪,齐聚左顺门跪哭请愿,皇上先是派内侍传旨命各人散去,未果之后又派锦衣卫校尉抓了为首的八个人,并将其余人等强行驱散,却仍有一百多位官员坚持不走。皇上震怒,命锦衣卫记录姓名。那些朝臣竟争先恐后地主动签名。这且不说,还有人替自己本没有来的亲朋好友签上了名字。是日,坚持不走的原本只有一百四十多人,最后竟签了一百九十个名字。这些人都被全部抓入诏狱。次日,一百四十多人同时受杖,当场杖死了十六人…… 或许换做吕芳,正是因为他当年见识过那令他震惊、令他暗自慨叹,更令他感到莫名的恐惧的那一幕,今日之事便不会闹成这个样子了……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未读过圣贤之书的黔首尚且如此,更遑论这些刚刚走上政坛,胸中一腔热血只为致君尧舜、治民安乐的青年官员们! 虽则迂阔,诚然不屈,这就是明朝官员的风骨! 可惜的是,黄锦不是吕芳,他进宫时间较晚,未曾见过当年那一幕。而且,这个老实人如今满脑子想的只是终日为国事操劳,一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的主子万岁爷――这么好的皇上,这么好的主子,你们上哪里去找?你们竟还要跟主子闹,良心都让狗吃了!当真气坏了主子,咱家定不与你们甘休! 想到了主子那淳淳的笑容突然凝固,继而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还有那因极度愤怒而剧烈颤抖的身子,他同样愤怒地大喝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要造反吗?!” 杨继盛披着满身的锁链,拖着似乎已经被打折了的一条腿,缓缓地向前走去。一旁的殷士儋已止住悲声,赶紧上来扶着他,却又被他推开,自己艰难地一步一步走到了对峙双方的面前,先是冲着自己的同年们深深地作了一揖;接着,又转身过来,平静地对黄锦说:“公公错了!我大明朝只有死谏的臣子,没有谋反的官员!此事系我一人所为,与他人一概无关,我跟你们走。” 经过了杨继盛这么一阻挠,黄锦也略微冷静了下来,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么多的新科进士全部抓起来,便说:“把他给我抓起来,送往镇抚司诏狱!” “慢着!”殷士儋冲了上来,和杨继盛站在了一起:“要抓杨继盛,连我也一并抓了!” “皇上不下旨,不许抓人!”许多新科进士都冲了上来,将杨继盛和殷士儋围在了中间。 提刑司专管宫里内侍的刑罚事宜,那帮掌刑太监很少有机会直接面对外臣,见是这样,不由得都愣住了,回过头来看着黄锦,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胆怯之色。 黄锦却又被激怒了,气急败坏地跺着脚:“镇抚司的那帮奴才怎么还不见来?快给我去催!” 话音刚落,就听到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踩在方砖上,发出如马蹄一般的响声,显然是在宫里当值的镇抚司校尉已闻讯赶来,被守在殿门外的直殿监内侍催促着,也不通报,径直就涌进了大殿。 带队的锦衣卫五太保张明远单膝跪地,抱拳对黄锦说:“镇抚司千户张明远奉命带队到此,请公公训示。” “五爷来的正好,给我把这帮逆党乱臣统统抓起来!” 张明远看见大殿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势,也有些犹豫,但黄锦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大太监,正掌着镇抚司,他也不敢黄锦的命令,正要挥手发出号令,身旁一位穿着六品文官服饰的人忙拦住了他:“张大人,依朝廷规制,镇抚司拿人需有诏命。” 此人的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给了张明远一个推脱的借口,他又冲着黄锦抱拳,说:“请公公出示皇上的诏命。” 黄锦为之一愣,没头没脑地吼道:“我是首席秉笔,镇抚司归我管,归我管!” “那么,可有皇上的口谕?” 如此大伤颜面,黄锦自然羞愤难当,但他再气急败坏,也还记得假传圣旨是杀头的罪,便不接张明远的话,却恶狠狠地瞪着那位打横炮的文官:“你是干什么的?” “回公公,”那人不卑不亢地说:“属下是镇抚司经历沈涟。” “好,沈涟!咱家记住你了!” 说完之后,黄锦转头又对提刑司的人吼道:“外面的人都靠不住,该我们这些奴才为主子尽忠了,还不快动手!” 就在大殿上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似乎一点小火星就会引起大爆炸的时候,一个黄门内侍匆匆跑了进来:“皇上有旨。宣内阁首辅严嵩、辅臣徐阶乾清宫见驾!” 一直铁青着脸站在旁边,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的徐阶突然象是松了口气似的,再次开口了:“黄公公,皇上此时召见严阁老和我,想必会对杨继盛所犯之罪有个说法。至于抓不抓他,由哪个衙门立案审理,是否等严阁老和我谨领圣训之后再做论处?” 黄锦气哼哼地盯着徐阶看了好一阵子,然后转头对那个提刑司的掌印太监吼道:“把这里给我看死了,没有主子万岁爷的旨,谁也不准离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四十四章 政治交易 通常皇上召见内阁辅臣,不在东暖阁就在云台,很少有在寝宫召见的先例。但上谕说的这样明确,严嵩和徐阶两人也不敢多想,匆匆出了偏殿,朝内宫走去。 快到乾清宫宫门口之时,严嵩突然站住了脚,叫了一声:“徐阁老。” 徐阶忙停住了脚,应道:“阁老有何训示?” “训示不敢,有几句心里话想与你说一说而已。”严嵩长叹一声,说:“这几年的事情,你我都亲身参与其中,内忧外患,祸乱频仍,社稷危倾,几不可救,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仰赖皇上如天之德和大家实心用事,最艰难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我也就不必多说什么了。万死不当说上一句,当今圣上天纵睿智、圣德巍巍,上古贤君也不过如此,此诚为我大明之幸、百官万民之幸;惟有一点,求治之心太过操切。依今日之事而论,不过一两个州县遭了灾嘛……” 一向以柔媚事君的严嵩突然这样肆无忌惮地评价皇上,令徐阶大为惊恐,但多年的宦海浮沉,早已使他练就了一眉目的春风一面孔的秋水,纵然内心波涛汹涌,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静静地驻足倾听严嵩的下文。 严嵩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接着说:“皇上尚且宵衣旰食日夜操劳,为人臣者,尤其是我们这些内阁辅弼之臣,纵是再苦再累,又能说什么呢?可就是有那么一些人,不能体察圣心之深远,揪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诽谤朝廷,诋毁新政。方才在大殿之上,若非有那么多的新科进士在场,我们就该向皇上请罪辞职了……” 严嵩这么快就给杨继盛进谏一事定了调子,将之定性为“诽谤朝廷,诋毁新政”,徐阶自然不能认同;但依他的脾气心性,也不会与严嵩这个内阁首辅公开抗辩,便正色说道:“严阁老且不必做如斯之想,国事多蹇,皇上离不开阁老这样的公忠谋国之臣;朝廷更不能没有阁老这样的砥柱中流!” 徐阶这句话说的甚是真诚,无论是否发自内心,在严嵩听来至少不都是谄媚之言,他不禁为之感动了,怔怔地看着徐阶,说:“少湖,你真这么看?” 论年齿,严嵩比徐阶大十七岁;论科名,也比徐阶早了九科一十八年,因此,严嵩一直视徐阶为后生晚辈,很少有如今天一般加以尊称,徐阶自然知道他的用意,便又恳切地说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阁老最难啊……” 严嵩的一双老眼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世人多视嵩为奸佞小人、柔媚之臣,难为你少湖还这么看我……” “阁老。”徐阶想要再安慰他。 “你厚道。”严嵩打断了他的话,说:“皇上还在等着我们见驾,我就长话短说。冒昧问你一句话,你要真心答我。” “阁老但问便是,属下不敢有半点虚妄之言。” 严嵩紧紧地盯着徐阶那张写满谦恭之色的脸:“我记得,山东巡抚林毅也是松江人,与你有乡谊。那么,嘉靖二十二年他自湖广布政使任上擢升巡抚,可是走的你的门子?” 其实,严嵩在偏殿之上那样反常的表现到底意欲何为,徐阶已经大致猜到了几分,但骤然听严嵩这么说,徐阶还是不禁心中一凛,脸上也露出了惊恐之色。 严嵩微微一笑:“少湖不必多虑。你也知道,那时我正在文渊阁坐冷板凳,对朝局人事一无所知;而你却已补入内阁,又兼着吏部左堂,想必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故此我才有这一问。事关重大,你且不能瞒我。” 严嵩一再逼问此事,徐阶更是惶恐不安,忙说:“回阁老,林毅确是属下的同乡,但属下当初获罪于时任首揆的张张孚敬,他就不再与属下来往了。他擢升巡抚一事,乃是夏阁老一力主之,与属下并无关系。” 严嵩点点头:“我也闻说当年你遭张张孚敬构陷下狱,林毅不顾乡谊,上疏以不实之罪弹劾过你。其后他见张张孚敬失势,又党附夏、李二人,与贵师相翟阁老也多有不睦。但我深知你的为人,一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便担心你又受那种朝秦暮楚的奸佞小人的蒙蔽,与之重修旧好,今次就不免吃他挂落。你既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严嵩话里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徐阶却还在装糊涂:“阁老的意思是――” 严嵩也知道徐阶不会猜不到自己的用意,为了将徐阶绑上自己的战车,他也就不再隐瞒,说:“依我看来,杨继盛所奏莱州灾情之事,虽是他一面之词,大抵也不是空穴来风,皇上又是那样雷霆震怒,若不揪出一两个欺君罔上的封疆大吏,此事只怕难有一个了局。” 说到这里,严嵩眼睛里蓦然闪出一丝凶光:“这些年来,夏言柄国,多援引私党,广植亲信,上至六部九卿、各省督抚,下到郎中司员、州牧县尹,多出其门下,沆瀣一气,把持朝政,堵塞言路,蒙蔽圣聪。仅以山东一省而论,巡抚林毅党附夏言,路人皆知;山东布政使刘正平是夏言的乡谊,也是他于嘉靖十二年取中的进士,两人仰仗夏言提携,一个升任封疆大吏,一个升任方面大员。而莱州知府梁自伦与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赵亚峰,虽与夏言没有什么关系,却都是李春芳于嘉靖一十七年取中的进士。正因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蛇鼠一窝,欺上瞒下,才致有今次山东莱州之奇惨祸变。这个长在我大明朝身上的脓包,也到了该挤的时候了!” 严嵩如此直截了当地破题,令徐阶十分震惊,他早知道夏党严党迟早必有一战,却没想到严嵩竟是如此迫不及待!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见严嵩如此不加掩饰地表明立场,便知他已下定了决心,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严嵩说:“少湖啊,难得你我今日这般推心置腹,你有什么话,还请不吝赐教。” 徐阶虽师出翟銮一门,与夏党多有政见不合之处,但在他看来,夏言虽说为人过于刚直,仰仗圣眷正浓也不免有骄矜凌人之事,招致同僚对他颇有微词,朝野上下也有“不见费宏,不知相大;不睹夏言,不知相尊”的讥讽之评,但他秉公持正,一心为国,比之专一逢迎君上、邀宠固荣的严嵩要强上许多,严嵩要拉他一起倒夏,让他如何能愿意就范? 因此,徐阶装做大惊失色地样子,试探着说:“属下以为,夏阁老数度柄国,六部九卿、各省督抚,乃至两京一十三省官员任职多出于他的票拟,这固然是实情,下面也确实有一些人实在太不象话,为求荣迁,多方钻营,理政治民也多有违背臣职之处。但夏阁老、李阁老等人修身持谨,并未借机牟取私利,只这一条,山东之事就不好算到他们的头上。何况两位阁老辅佐皇上一力推行新政,卓有劳绩,李阁老正在当令得用之时,自不必去说他;夏阁老虽已退出内阁,但皇上并未准其致仕归里,颐养天年,也便是说他圣眷犹在。故属下以为,兹事体大,阁老还是三思而行……” 严嵩苦笑一声:“少湖,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当此朝局暗流涌动之时,我也不想多事,何况夏阁老与我不但是乡谊,还有恩与我,我由翰林院转吏部右堂、升南京礼部正堂、转南京吏部、迁北京礼部,直至入阁拜相,每一步虽说都出自天恩,但也都出于夏阁老力荐之功,于情于理,我也不该如此行事。惟是今日之事已闹到这个地步,若不治林毅等人鱼肉百姓之罪,就要治杨继盛欺君罔上之罪。只一个杨继盛倒也罢了,还有那么多的新科进士。旁人不说,殷士儋是少湖你取中的榜眼。能被你慧眼相中的人物,想必不是泛泛之辈,若因此事获罪,国朝岂不少了一位栋梁之材?” 听出了严嵩话里隐约流露出的威胁之意,徐阶不禁踌躇了。他原本就有心要保全自己取中的这些门生,却又不好与黄锦那个阉寺正面对抗,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杨继盛被那些提刑司的掌腥太监肆意殴打。其后,田仰冲冠一怒让他羞愧万分,只是碍于首辅严嵩在场,他才不好以内阁阁员的身份与司礼监 见徐阶还是沉默不语,严嵩又说:“还有那个王世贞,其父都察院右都御史王与你同出翟阁老门下,翟阁老如今正乡居山东,偏偏又是山东出了灾情,若是被人反咬一口,不但是你,只怕连致仕还乡、优游林泉的翟阁老也难免有池鱼之灾啊!” 徐阶心中一凛:果不其然,严嵩这个老贼是打定主意要借机生事了,不倒夏党,这一棒子就要砸到他和师相、前内阁次辅代首辅翟銮的头上――国朝纲纪明文规定,致仕官员要安分守己,不能仰仗自己曾做过高官而干涉地方政务,若真如严嵩说的那样,夏言一党为求脱罪免祸,肯定会抓住王世贞及王一事大做文章,皇上本就对翟銮多有不满,难免会起疑心,恩师欲求寄情山林林泉,就此终老一生怕也难了…… 严嵩这个老贼实在歹毒,竟然拿恩师和诸多新科进士的身家性命来威胁自己…… 内心激烈地斗争了许久,徐阶长叹一声,拱手向严嵩做了一揖:“杨继盛等人之事,万望阁老施以援手。” 看来徐阶这个滑头还算是个明白事理之人啊!严嵩欣喜地拱手回礼,说:“我也是做过学官、点过主考之人,少湖你的心意,我岂能不知?但凡有一线转圜之余地,我定不让那些年轻俊杰横遭阉寺毒手!” 接着,他又满脸诚恳地望着徐阶,说:“少湖啊,我一个人也担不起大明的江山,还需你与我风雨同舟,共担国是。你说我说的可对?” 徐阶端正了面容:“阁老所言极是,属下惟阁老马首是瞻。” “你我之间,且不必说那种话。”严嵩微微一笑:“皇上还在等着我们,我们即刻进宫见驾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四十五章 龙颜大怒 严嵩和徐阶两人到了乾清宫外,还未他们通名报姓,送皇上回来的陈洪就出来了,低声说:“不必通报了,快些儿进去,皇上正等着两位老先生呢!” “陈公公且慢。”严嵩低声说:“乾清宫是皇上的寝宫,人臣不敢擅入,恳请公公代我等回奏皇上,请皇上移驾东暖阁接见我等。” 陈洪回过头来,冷冷地说:“这个话,还是请两位老先生自个回奏皇上的好。” 严嵩吃了一瘪,也不动怒,接着问道:“皇上圣体可安好?” 陈洪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说呢?” 两位内阁辅臣心里同时一震,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心更抽紧了几分。 进了乾清宫,只见一张竹躺椅摆在大殿的中央,朱厚微微闭着双眼躺在上面,眼圈发红,额头上搭着一块雪白的带绒棉布面巾,却仍挡不住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面颊上淌落下来。 陈洪悄悄地走到朱厚的跟前,从竹躺椅旁边的案几上拿起一块新的面巾,在镇着好大一块方冰的金盆里浸泡了,绞干叠成一条,捧在左掌中,右手又拿起一块干的面巾,轻轻地擦去了他脸上的汗,然后用冰巾换去了他头上的那块面巾。 严嵩和徐阶两人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臣等恭祝皇上万岁――” 一直有气无力地躺在躺椅上的朱厚突然暴起,一把抓起陈洪刚刚敷在他额头的面巾,朝着跪在地上的两位内阁辅臣砸了过去,不偏不斜正好砸在了严嵩的当朝一品礼冠一边的帽翅上,将礼冠砸得一斜。 似乎被皇上的凛然天威吓住了,严嵩的身子竟也一斜,他赶紧把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跪在他身后的徐阶见是如此,也赶紧取下了头上的纱帽,放在了地上。 严嵩再抬起头,已然老泪纵横:“千错万错,都是内阁的错,都是臣的错。皇上身系我大明江山社稷,圣体安泰与否牵动百官万民之心,臣恳请皇上珍惜龙体,以慰天下苍生之念。” 朱厚紧紧地盯着严嵩:“你说的天下苍生,可包括‘菜人’?” 方才杨继盛奏对之时,严嵩尽管大为惊惧,但也一个字也没敢漏过耳去,不过此刻,他当然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臣愚钝,臣没有听说过菜人,也不知道菜人是何物……” “你没有听说过?朕告诉你,菜人是……是……”朱厚怒吼着说:“被宰来吃肉的人啊!哈哈哈哈哈!”说着,他突然狂笑起来。 严嵩和徐阶都以为皇上发了失心疯了,惊恐地抬起了头,叫道:“皇上,皇上……” 朱厚越笑声音越大,几乎连这恢宏宽敞的乾清宫都被笑声震动了,接着又有泪水汹涌地流淌在他的脸上:“菜人!哈哈,菜人!朕也是头一回听说!朕膺天命为九州之主、万民君父,一心励精图治、致力中兴,结果呢?我大明朝出了菜人了!朕的子民,被人当猪羊一样宰了当菜来吃了!煌煌史册,哪里见过这样的太平盛世啊!” 严嵩和徐阶同时叩头下去:“皇上求治之志、恤民之心,感天泣地!” “不!”朱厚再次怒吼道:“是昏天黑地,昏天黑地!朕躬德薄,一至于斯……” 徐阶突然抬起头来,大声打断了朱厚的话:“皇上错了!” 回到明朝,还从未有人敢公开指责自己错了,朱厚立刻将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到了徐阶的身上,厉声说:“朕错在哪里了?发生这种惨绝人寰之事,莫非你们这些内阁辅弼重臣还要说朕是尧舜之君,说我大明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这些话,朕听够了!” 徐阶不顾礼仪地直视天颜,说:“嘉靖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早朝,皇上与满朝文武集议推行新政之大计,言及上年冬天陕西通省并山东几个州县都未下雪之时,曾与诸臣说过,九州之大,水旱无时不有。《尚书》有云,‘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天象自尧舜之时便是如此,丰年存粮备荒,欠年赈济灾民是君父与诸臣不可推卸之责任。莫非皇上竟忘了吗?” 被徐阶抢了风头,严嵩略微有些不快,忙说道:“上苍不悯人主之心,自古使然,即便尧舜禹汤之时,亦不能使上苍垂怜,于九州万方处处恩泽以丰沛之雨露,浩荡以和煦之春风,这也正是上苍欲使皇上知晓‘为君不易’这一千古不移之理的良苦用心。皇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肩上担着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且不必因一州数县受灾而如此自责,更不必因之郁结于心,以致圣体违和,震动天下……” 见皇上似乎不为自己的劝慰所动,严嵩又试探着说:“再者,莱州灾情只是杨继盛的一面之词,是否属实还尚未可知……” 没想到,这句话却触了皇上的眉头,朱厚立刻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朕相信杨继盛!” 他看着两位内阁辅臣,冷笑着说:“你严嵩会说些好听的话来骗朕;还有你徐阶,也会说些违心的话来骗朕,可杨继盛不会!敢给朕呈上这副《流民图》的人,不会骗朕,永远都不会骗朕!” 两位内阁辅臣闻言都是一震,想到这几年里秉承圣意,一力推行新政,招惹了朝野士林多少非议和责难,如今却得了皇上那样的评价,都是悲从心来,哽咽着说:“臣等受皇上社稷之托,却不能佐君治平,与民安乐,有辱圣心厚望,恳请皇上革去臣等本兼各职以谢天下……” 也不知是两位内阁辅臣说的那样悲凄,引得朱厚也为之心软,还是方才的一阵发泄耗尽了力气,他无力地坐回到了躺椅上,喘着粗气说:“或许朕话说的重了点。请罪的话就不必说了,如今也不是你们给朕撂挑子的时候,都把帽子戴上,起来吧。” 等严嵩和徐阶都站了起来,朱厚说:“先贤有云,王者以百姓为天。苍天就是我大明的百姓,朕只有为百姓谋造了福祉,苍天才会还恩于朕,出了这种奇惨祸变,也是苍天示警,告诫朕做的还不够,这是朕的责任,你们也不必惶恐。不过,朕把九州国运、亿兆民生都托付给你们这些内阁辅臣,莱州之事该如何处置,内阁得赶紧拿出章程来。” 严嵩赶紧躬身应道:“臣立刻派人彻查……” “彻查?一来二去至少也得三两个月,等你把事情查清楚了,朕的子民也都饿死了!”朱厚冷冷地说:“杨继盛都知道当务之急不是彻查事件、追究责任,而是从速赈灾,救民水火!你这个内阁首辅竟没有这点爱民之心?” “是臣未将详情奏明皇上,其实不必派员远赴山东。”严嵩赶紧说:“据臣方才询问杨继盛,他起初跟随时任翰林院编修彭时亨赴山东宣讲国朝农务善政之时,便已得知莱州之事。本欲上书,为彭时亨所劝阻。山东之事,责问彭时亨大抵便能知道实情。” 朱厚问道:“是不是因宣讲国朝农务善政有功,今年年初由马阁老举荐刚刚升为修撰的那个彭时亨?” 皇上如此心细如发,连一个小小的编修升修撰都记在心里,还能记得是马宪成举荐,严嵩心里不由得一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道:“是。” “这等大事,他为何不奏报朝廷?” 引信既已点燃,接下来的事情顺势而为即可,严嵩也就不必再费心撩拨皇上的怒火,老老实实回答道:“回皇上,臣也曾问过杨继盛,可他也不知其中原委。” 朱厚转头朝着陈洪怒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派人把那个彭时亨给朕抓起来,拷问山东详情,从速报来!” 陈洪赶紧飞也似的跑了出去,朱厚又继续说:“莱州百姓已绝粮数月,每时每刻都又饿毙之人,一刻也不能耽搁,内阁先要拟出个发粮赈灾的方略来,一俟消息确实,就要着速施行。” “圣明天纵无过皇上。”严嵩说:“臣也以为杨继盛夸大其辞、危言耸听或许有之,颠倒黑白、妄言欺君则断然不敢。那么,如其所言,莱州受灾百姓有数十万之多,臣奏请发山东各处官仓储粮用于赈灾。如若不够,山东通省去年的秋赋尚未解运京师,可先用于放赈,并着山东布政使司衙门从藩库里拨出银子,购买义仓及百姓存粮,所耗钱粮据实由户部冲销该省应解之赋税。” 朱厚面色稍稍缓和了一点:“若还是不够,江南去岁的秋赋也该启运了,着漕运总督衙门将漕粮留在山东,需要多少留多少。” 一州灾民,以山东本省钱粮完全足够赈济,不必动用江南漕粮,但无论严嵩还是徐阶,此刻都不敢跟皇上较这个真,都躬身应道:“臣遵旨。” “救灾如救火,赈灾方略就不必呈给朕看了,内阁以八百里加急发出急递,着各衙门立刻去办,一刻也不能耽搁。” “臣遵旨。” 陈洪走了之后,皇上身边再也没有内侍,严嵩觉得到了再烧一把火并兑现许给徐阶的承诺的时候了,便又说:“皇上,新科进士杨继盛该当如何处置,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立刻瞪圆了眼睛:“处置?你什么意思?” “回皇上,杨继盛进献逆画诽谤朝廷,已被黄公公命人锁拿,却有一帮新科进士跟着起哄,拼死不让黄公公的人把杨继盛带走,如今正与黄公公及镇抚司、提刑司的人对峙于大殿之上……” “什么?!”朱厚头“嗡”得一声,真是船漏恰遇顶头风啊!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来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四十六章 天灾人祸 乾清宫大殿外的一个黄门内侍赶紧进来,战战兢兢地问道:“主子……主子有何吩咐?” “让黄锦那个狗奴才滚着来见朕!” “是,奴婢这就去传旨……”那个小黄门叩头之后转身就跑,还未跑到殿门外,又听到皇上喝道:“站住!” 那个小黄门不明就里,吓得赶紧转身跪了下来:“主子……主子还有何吩咐?” “早晚要被你们这些个狗奴才气死!”朱厚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之后,对严嵩和徐阶说:“随朕去那里!” 那个小黄门想抖个机灵,忙说:“奴婢这就去着人给主子备乘舆……” “滚!”骂完之后,朱厚摔开大步就走。 严嵩和徐阶二人对视一眼,发出会心的一笑,接着便肃正了面容,疾步紧追了出去。 君臣三人匆匆赶回到偏殿,果然一副剑拔弩张的情形。新科进士们人人面带激愤之色,与提刑司那些手持皮鞭、棍棒的掌刑太监对峙于大殿之上,镇抚司的校尉虽未近前,却也手按刀柄分布于大殿四周。不过,一见到皇上圣驾降临,所有人都赶紧都跪了下来,山呼万岁。 杨继盛仍是身披重镣锁铐,不过头上的伤已被同伴用汗巾简单地包扎了起来。见皇上进来,他露出了激动的神情,用眼光示意殷士儋扶着自己,坚持跪了下来要行三跪九叩觐见大礼。谁知这么一动,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又迸裂开了,斑斑碧血渗了出来。 朱厚的眼睛顿时又湿润了,疾步奔到杨继盛的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快快起来。还有你们,都快快起来。”接着,他招呼殷士儋等人:“快给杨继盛搬张椅子,扶他坐下。” 可是,大殿之上,除了为皇上设的御座,哪里还有椅子?殷士儋等人都露出了为难之色。 朱厚环视了一周,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便转身走向了御座。众人以为他要升御座讲话,便都又跪了下来,准备聆听圣训。 谁知道,皇上走到御座那里,竟双手抓住椅子两边的扶手,奋力将那沉重的紫檀木太师椅抓了起来。 跪在地上的黄锦赶紧爬了起来:“主子,让奴婢来吧!” 朱厚冷冷地看着他,唇齿之间吐出一个字:“滚。” 黄锦昔日在乾清宫里当差,知道主子虽然对宫里的人,尤其是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貂铛贵宦一直管束甚严,其实对他们很怜惜,时时处处都想着他们,下面的人服侍不周或是犯了错,连句重话都很少说,也很喜欢自己的憨直,还从未拿这样冰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不由得一愣。 但他还是没敢忘记自己的职责,仍说道:“主子,还是让奴婢来吧……” “滚!”朱厚咆哮起来。 黄锦吓得一哆嗦,身子软软地瘫到了地上,随即回过神来,顺势跪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再出一口。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不过,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的过错,是六部九卿乃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所有官员的过错。朕向你,向你们,向天下人认过!” 严嵩和徐阶率先从震惊中警醒过来,跟着皇上揖了下去。 “皇上……”杨继盛挣扎着从椅子上滚落下来,跟着其他人一起跪了下来,痛哭失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 朱厚抬起身来,看着那些跪满一地的新科进士,提高的声调:“杨继盛呈给朕的那份《流民图》,朕收下了,朕会仔细看,时常看。你们这些人,都是我大明朝的新科进士,日后都要坐衙理事,抚民一方,或许日后你们当中有的人还要当上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各省督抚。朕希望,不,朕要求你们,无论你们在哪个位置上,无论你们手中掌握着多大的权力,都能永永远远地记着那份《流民图》,记着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还有那么多的百姓在忍饥挨饿,在饱受着颠沛流离之苦!” 说着,他又深深地长揖了下去:“不让我大明再有民受饥寒、野有饿殍之事,就拜托诸位了!” “皇上……”所有的新科进士都哭了起来:“臣等谨遵圣谕……” 转过身来,朱厚怒目而视死死地趴在地上簌簌发抖的黄锦,吼道:“把这个狗奴才给朕抓起来,发往提刑司重打四十大板!” 陈洪奉旨将翰林院修撰彭时亨抓了起来。一进诏狱,心里有鬼的彭时亨就吓瘫了,未等用刑便一五一十开始招供,不到半日,供状就呈送到了御前。 原来,令朱厚无比愤慨的山东莱州受灾之事缘由竟是相当的简单:水患无年不有,各省府州县都将治河作为一大要务,每年冬闲之时就要组织百姓加固河堤。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倾全国之师南下平定江南叛乱,山东、河南等省成立了军需转运使司衙门,从各州县征发了大量的青壮民夫用以转运军需粮秣,治河人力严重不足,导致胶河下游莱州地段河堤失修,次年夏秋之交便发了水患。 这本是一件很平常之事,报个天灾也就过去了。但是,莱州知府梁自伦偏偏多长了几个心眼,一来国朝律法载有明文,河堤失修等同丢城失地,即便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有关官员也会受到一定的处分,他于嘉靖二十四年才由兵部武选司正六品主事被擢升为从五品知府,不想刚升迁就背上这么大个黑锅;二来他是李春芳于嘉靖一十七年取中的进士,升兵部主事、外放州牧也全是师相李春芳提携之功,怕上奏河堤失修起因是转运军粮,皇上会怪罪于主管军务的李春芳;三来也是因他从未任过外官,对灾情估计不足,也缺乏组织百姓抗灾自救的经验,还未等他把要不要上奏朝廷的主意考虑停当,治下河堤已经多处决口,龙口、莱阳两县已成一片泽国,淹死了数千名百姓,冲毁房舍农田无算。这一下子,梁自伦就更不敢据实上奏朝廷了。 遇到这种天灾,自然少不了有一帮坏了心肝的商贾想趁机囤积居奇,发一笔昧心的横财;而许多丧劲天良的豪绅富户也想趁灾情贱买灾民的田地。这些人串通起来,献上重金贿赂梁自伦,要他不要将灾情上奏朝廷。双方一拍即合,便定下了隐瞒灾情、封锁县境等手段。 不出一月,莱州米价果然飞腾,田价也被压低到不足正常年份的三分之一,那些为富不仁的豪绅商贾赚得盆满钵溢,分润的银子也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梁自伦和莱州各级官员属吏的手中。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梁自伦等人也就再也听不见那几十万受灾百姓凄惨的哀号之声了。 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莱州受灾之事或许能瞒得住远在北京的皇上,却一定瞒不住本省的巡抚、藩台。好在山东巡抚林毅、布政使刘正平都属夏言一党,梁自伦打着李春芳的旗号,将自己的顾虑与他们一一剖白,已然能引起他们的共鸣;再奉上豪绅商贾献上的厚礼,两位上司岂有不允之理?不但压下了临近州县关于莱州灾情的报告,还派出巡抚衙门的兵丁,协助莱州及各县衙门的差役封锁县境,将嗷嗷待哺的饥民囚禁在了再也找不到一点可以用来充饥之物的莱州。 封锁县境能挡得住治下灾民不逃亡他乡,却挡不住奉敕而来宣讲国朝农务善政的钦差。不过,天公作美,带队前来的仍是与他们同属夏党的翰林院编修彭时亨,与梁自伦还是京里的旧识,筵席之上叙一叙往日的友情,谈一谈京里的传闻,再送上一笔为数不菲的赙仪,彭时亨就满口答应不在京城谈论此事,还主动找出合适的理由,劝阻了多事要上书朝廷奏报灾情的国子监监生杨继盛。 一点私念引发了一连串的谎言,再加上一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使一场不大的天灾变成了一场浩劫般的人祸,以致莱州几十万受灾百姓得不到赈济,发生了易子而食、摄人为食等等惨绝人寰之事;更引发了这场震惊朝野的琼林宴之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四十七章 大开杀戒 听闻莱州灾情的详情奏报,朱厚怒不可遏,于次日早朝时分,命满朝文武传阅了杨继盛所献的《流民图》。在朝臣一片惊恐、愤慨声中,他咬牙切齿地说:“山东莱州之事,小半是天灾,大半是人祸,天灾要赈济,为了安抚百姓,人祸更不可不除!着将莱州知府,还有那两个县令就在当地凌迟;山东巡抚、布政使、巡按御史,还有那些参与定策的官员、牟取私利的豪绅富户一律显戮,有司衙门官员知情不报者弃市,抄了他们的家,分给受灾百姓;山东通省其他官员一律降两级留用,罚俸半年,他们的俸禄也分给受灾百姓。还有,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有失察渎职之罪,流三千里充军,遇赦不赦!” 将那些草菅人命的官员分别处以凌迟、显戮、弃市等大辟之刑,朱厚似乎觉得还不解恨,又恶狠狠地加了一句:“朕的子民都被那些混帐官员害成了菜人,朕不把他们剥皮楦草已经是如天之仁了!” 本欲借此兴风作浪、扳倒夏言一党的严嵩没有想到皇上决断如此之快,更不甘心皇上就在山东将这些人杀掉,便出班陈奏:国朝律法载有明文,处决一升斗小民,尚须经三推六问,交大理寺复核,奏报皇上御笔勾决。何况事关一省之巡抚、布政使等封疆大吏、方面大员,更不可不慎,应该将山东巡抚林毅、布政使刘正平、莱州知府梁自伦等犯官一体锁拿进京,着三法司与九卿会审,呈报御前恭请圣裁,不能如此草率了事云云。 朱厚怒目而视:“坑灰未冷山东乱,今次发生那样的奇惨灾祸,山东竟没有激起民变,朕实在要感谢那些逆来顺受的百姓!越是这样,朕越不能饶过那帮丧尽天良的混帐官员!不杀了他们,朕如何对得起莱州惨死的那些冤魂,如何对得起天下人?” 皇上正在气头上,加之严嵩也担心被皇上看穿了自己的用意,不敢操之过急,便唯唯称是,不敢再搬出国家法度来触皇上的霉头。 尽管琼林宴上发生了那样惊心动魄之事,但皇上亲自向天下人认过,并严惩了弄权擅政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大太监黄锦,令新科进士们无比感动,连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杨继盛也流着热泪衷心地发出了颂圣之声,事态因此被迅速地平息了下来。次日早朝之后,朝廷仍按照既定的安排,放出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的黄榜,殿试前十名的名次不变,只有杨继盛的名次由三甲一百三十五名提到了二甲四十六名,被赐进士出身。 再次日,嘉靖二十六年新科状元张瀚和榜眼殷士儋两人穿着那一身大红色的宫袍,披着大红绸花,纱帽翅上簪着宫花,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骑着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高头大马,前往山西会馆,拜访探花王崇古――这是封建科场规矩,在放榜的第二天,由当科一甲头名的状元先去拜见一甲二名的榜眼;然后状元和榜眼一起去拜见一甲三名的探花,这叫做“两魁拜三魁”,又叫做“三魁聚首”。 接下来,由顺天府派出大批衙役鸣锣开道,簇拥着三鼎甲绕着京城的主要街道游行一周,接受京城数十万百姓的夹道观赏和欢呼,宣传“天子重英豪,取士靠文章”的封建正统教育观念,吸引和激励更多的士人学子埋首于四书五经,刻苦钻研八股时文,期待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象他们这样风风光光地绯袍簪花长街夸官。这是京城三年只遇一次的的“长街夸官”的好戏,至此,总算是圆圆满满地将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整个仪式进行完毕了。 不过,偌大一场震惊朝野的琼林宴风波自然不会就此收场,严嵩更不会善罢甘休,他暗中策动门下党羽、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叶樘等人连上奏疏,弹劾内阁次辅李春芳荐人不当、任用匪人如莱州知府梁自伦与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赵亚峰等人怠废臣职、祸害百姓。李春芳尽管觉得自己受了无妄之灾,但自己的两位门生此次所干之事人神共愤,招致朝野上下一片痛骂之声,令他这个座主也羞愧难当,不得不拜疏求去。朱厚也对李春芳有所不满,但考虑到如今军制改革正在关键时刻,朝廷暂时还不能没有李春芳这位熟悉军务的阁臣,就没有准他的奏,但还是严词申斥并罚俸半年。李春芳感怀圣恩浩荡,但在心中却将挑起事端的严嵩、杨继盛,以及取中杨继盛的徐阶等人咒骂了千遍万遍。 这天晚上,一个人来到了礼部的官驿,求见前营团军监军、现督办闽粤海市钦使高拱。 听闻驿丞的通报,高拱忙迎了出来,一边拱手作揖,一边笑道:“许久不见,刚峰兄别来无恙乎?” 访客正是海瑞。见到昔日对自己关照有加的上司,他也是十分激动,深深长揖在地:“海瑞见过高大人。” 尽管离开营团军已逾两年,高拱依然豪气不减当年,抢前一步托住了海瑞的手臂,笑着说:“这是什么话!一个锅里搅马勺的袍泽,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莫非还要我也要尊你一声海知县不成?” 相携着走进堂屋,海瑞仍要给高拱行跪拜大礼,高拱坚辞不受,拉扯好久才坐定。高拱笑道:“刚峰兄好耳报,我奉旨回京,前日才到的,你今日便大驾光降了。” 海瑞说:“在下也是今日到戚军门府上拜会,方知高大人……哦,肃卿兄回了京师,故此特来拜望。” “呵呵,刚峰兄素不喜与人交往,难得今日能来看我。”高拱颇为遗憾地说:“可惜依朝廷规制,未复圣命不得回家,否则我该当置酒与刚峰兄一叙别情,更祝贺你高中制科进士才是。” “惭愧。”海瑞面色微微一红,说:“区区一个制科,倒叫肃卿兄这科甲正途的大才见笑了……” 高拱正色说道:“两榜进士,取的多是乡愿,刚峰兄且不可妄自菲薄。且不说当今圣上如何重视制科,亲自阅卷取士,乃是我辈莘莘学子千古罕有之幸事;只论你制科取中的进士,当真都是国朝急需的时务之才,《民报》上所刊登的策论墨卷我都拜读了,无一不切中时弊,所提方略也切实可行。哦,还有,昨日随元敬屈尊前来的那个徐渭徐文长该也是刚峰兄的同年吧?此子胸有沟壑,他日成就必不可限量!制科有这等人才,谁能等闲视之?” 说到这里,高拱突然想起来未曾在《民报》上见到海瑞的策论,便问道:“哦,对了,怎不见《民报》上刊出刚峰兄的大作,令我等得好不心焦。” 海瑞的脸更红了:“或许是在下浅陋之见,不足以污人视听吧。” 高拱越发来了兴趣,追问道:“但不知刚峰兄所论何事,祈望见告。” “在下所论,乃是恢复上古井田之制一事……” 与杨博当日的反应一模一样,高拱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地问道:“哦,刚峰兄所论之事是井田制?” 听海瑞简要地陈说了自己的策论,高拱更与杨博当日的反应一模一样,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心说依你海刚峰这样的策论,不被打入诏狱已属天幸,怎能高中进士?不过,他随即便想起来海瑞进营团军是吕公公一手操办,皇上嘉靖二十四年元日阅武之时还曾亲问他“可好”,也就立刻明白了个中缘由。不过,他见海瑞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便只微笑着听他讲话,既不点破,也不插话。 海瑞今日前来拜访高拱,另有要事在身,也不好象那天一样大谈自己的策论,很快就住了口,起身冲高拱拱手作揖,说:“今日前来,是有一份奏疏想请肃卿兄过目。” “哦?”高拱立刻紧张了起来,忙问道:“可是刚峰兄又修改了所提奏议,准备再上书朝廷?” “不是。”海瑞说:“在下原本只在海南乡野种过几年田,任昆山知县也只一年有奇,所提策论大而无当,实属纸上谈兵,不足以再污圣聪。不过,朝廷会按制科进士所论之务授官任职,冒昧猜测,在下大概会被分到户部或农垦总署,在下想等接触实务之后再做修改完善。” 听海瑞说自己来意并非是关于那个要命的“井田制”,高拱便松了一口气,再说他说起农垦总署,更是来了兴趣:“呵呵,你若能供职农垦总署,定要做好一件事。” “请肃卿兄赐教。” “请刚峰兄稍候片刻。”高拱起身拱拱手,便进了里屋。 只片刻功夫,他又出来了,端着一只盘子,盛放着几个外皮紫红色,略有皱纹,形若纺锤的东西:“我知你刚峰兄是南方人氏,不过,我也谅你未曾见过此物。” 海瑞本就是南方人氏,知道高拱绝不会拿什么南方的稀罕水果来向自己炫耀,他确实也从未见过此物,便好奇地拿了一个起来,入手沉甸甸的,便饶有兴味地左看看,右看看,问道:“冒昧问上一句,这是何物?” 高拱得意地说:“这是皇上亲下口谕,让海商汪直去往西番诸国寻访的奇珍异宝啊!” 海瑞慌忙放了下来,正色说道:“既是上呈皇上的贡品,肃卿兄何以轻易示人?” 见他一脸正经的样子,高拱着实觉得好笑,便说:“呵呵,刚峰兄可看过射阳山人吴承恩所著之《西游记》?” “在下曾听人说过此书,所记多是仙佛邪淫之事。肃卿兄知道在下素不喜释道之说,故不曾看过。” “啧啧啧,刚峰兄既然未曾看过,便不可人云亦云。”高拱掉了一句书袋:“《西游记》一书,自始至终,皆言诚意正心之要,明新至善之学,并无半字涉于仙佛邪淫之事,实是一部奇文、一部妙文也!这等奇文妙文,刚峰兄竟没有看过,岂不可惜?” 海瑞越发诧异了:“莫非此物便出自那本书中所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四十八章 海外奇珍 高拱见海瑞面露惊诧之色,知道他已经上当,更觉好笑,便一本正经地说道:“不错!书中所载,海外有仙山,名曰万寿山;山中有一观,名曰五庄观;观中有一尊仙,名曰镇元子。那观中出一般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这颗灵根,名曰‘草还丹’,又叫‘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似这万年,也只结得三十个果子。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上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 高拱正在说着,却发现海瑞已经面色铁青,显然动了怒,不过碍于自己曾是他的上宪,不好当面发作而已,便停了下来,看着海瑞笑道:“刚峰兄也是有缘之人,何不嗅上一嗅,虽不能长生不老,也可延年益寿。” 海瑞实在忍不住了,站了起来:“高大人,海某告辞!” 听海瑞把称呼都变了过来,高拱越发乐不可支,装糊涂说:“哦,刚峰兄为何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道不同不相与谋!”海瑞撂下硬邦邦的那么一句之后,转身就走。 高拱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头,惹得这位名如其人的海刚峰拂袖而去,刚想张嘴叫他,却见海瑞自己又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深深向他作了一揖:“高大人,有些话本不是海某这等身份之人可以说的,但你昔日于海某有大恩,海某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请高大人见谅。” “啊,刚峰兄请指教。” “指教不敢,海某只想奉劝高大人一句,你乃天下属望之英才俊杰,且要以正道事君,不可一意逢君之恶,以虚妄无稽之物亵渎圣聪。进献方术丹药蛊惑人主的妖道邵元节、陶仲文等人已被皇上罢黜,一个被囚死于牢狱;一个被流三千里死于道途之中,前事不忘,后世之师,高大人好自为之!” 见海瑞说完之后又要走,高拱忙拉住了他的袍袖:“刚峰兄,且请留步,留步。友朋之间戏谑之谈,竟也当真了,我真真不知该说你什么才好。” 海瑞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戏谑之谈?” 高拱忍不住大笑起来:“也只你海刚峰会当真啊!且不说这世间何曾有什么长生不老之药,皇上如今已不再建醮修道,妄求长生之术,我便有此宝也换不得荣华富贵,何不自家吃了求个长生?” “那你却说这是皇上亲下口谕,让海商汪直去往西番诸国寻访的奇珍异宝?” 高拱肃整了面容:“不错,这确是皇上亲下口谕,让海商汪直去往西番诸国寻访的奇珍异宝;不过不是寻常宝物,而是社稷之宝万民之宝!皇上派人寻访于海外,也不是为求自家长生,而是为使我大明百姓不再受那食不果腹之苦!” 说完之后,高拱将海瑞拉了回来,一五一十地把皇上亲赐图谱,命海商汪直去往西番诸国寻访番薯和土豆之事告知于他,海瑞听得血脉贲张,拱手向天一揖,感慨地说:“仁君爱民,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接着,他急切地问道:“那么,那个海商汪直可曾寻到那两种宝物?” 高拱指着那盘东西,笑着说:“呵呵,虽说土豆并未寻到,在西番诸国的佛朗机人也未曾见过皇上所赐图谱中的那种物事。番薯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海瑞两眼放光地看着被高拱称为“番薯”的东西,又急切地问道:“肃卿兄可曾在闽粤两省引种成功?” 见海瑞兴趣盎然,高拱十分得意,却故意矜持地用平淡地语气说:“总算是不辱使命吧!“这便是我在后衙亲手种的,要不要尝上一尝?” 海瑞为难地说:“这是贡品,非人臣可以随意食用……” 见海瑞嘴上这么说,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高拱鼓励他说:“临行之时,我带了整整一船,沿途留下供各地官府衙门试种,还剩有好几百斤,你尽管放开肚皮来吃。呵呵,你有口福,这京城中人,吃过我这宝贝的人可是不多啊! 海瑞毫不客气地抓过一个,张口便咬。 高拱慌忙“哎哎”了两声要阻止海瑞,他却已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块,用力嚼了起来。 高拱哭笑不得:“怪我忘记告诉你了,生食番薯,是要先削去外皮的。” “不必啊!味甘无渣,何必削皮?” 高拱很不好意思地说:“番薯产在地中,多沾有泥土。为求储藏日久不腐,我也未曾命人洗净……” “我说你肃卿兄命人辛辛苦苦寻来的这等奇珍异宝,为何食来却有一股土腥气呢!”说着,海瑞又咬了一大口:“土生五谷,五谷养人,人吃上一点土也是敬天畏地之意。对了,这番薯产量如何?” “比水稻高出数倍,每亩少说也有千斤之多!”高拱不再矜持了,兴奋不已地说:“皇上圣明,番薯简直是个宝啊!不但根果可食,嫩叶亦可食,便是那老茎残叶,亦可拿来喂猪。且能久放,久放比新采更为甘甜味美,实为百姓救命之谷。” 海瑞立刻站了起来,深深地长揖到地:“我大明百姓有此宝物,不但平年受益,灾荒之年更可充饥活命,肃卿兄此举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请受海瑞一拜!” 海瑞说的是那样的诚挚,高拱也不禁为之动容,忙起身回礼,说:“多亏汪直引领许多流落异域的百姓回国,并聘请有西番诸国农夫,他们多懂得种植番薯之术,高拱安敢贪天之功!不过,此物也未必十全十美,也有不好之处……” 海瑞又急切地问道:“哪一点不好?” “不可多食,多食难以克化,且有腹胀、烧心、打嗝、泛酸、排气等不适之感。生食尤甚,最好蒸熟煮透,若杂之以稻米混煮,甜香四溢,味道甚美。” “穷苦人家,但求一饱足以,哪里讲究这许多。”海瑞笑着问道:“肃卿兄何以这般知之详尽?” 高拱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刚峰兄有所不知,先前引种,百姓未曾见过此物,多不敢食用。我便与衙门里的官员属吏带头,每餐以之为食,怎能不知它的食用之法?不过,还多亏皇上屡下手札,赐以蒸、煮、切片晒干等食用之法,才免了我督办海市衙门通衙官员属吏终日腹胀下坠之苦,及衙属诸人下气通之声此起彼伏的尴尬……” 海瑞大笑:“皇上睿智天纵,又知人善任,不过肃卿兄也委实辛苦了……” “身奉王命,敢辞辛劳!”高拱眨着眼睛笑道:“何况皇上待你我恩重如山,百死难酬……” 他把那个“你”字咬得很重,海瑞却不善揣摩别人的意思,问道:“那么,肃卿兄方才所说在下供职农垦总署,所要做好之事,便是引种这番薯了?” “不错!比之国朝现有的米、麦、黍、豆等物,番薯产量最高,且不讲求土地肥力,不拘田间地垄都可栽种,若能推广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何愁民有饥寒,野有饿殍。”高拱也起身向海瑞拱手作揖,道:“此事就拜托刚峰兄了。” 海瑞忙侧身避让,慷慨激昂地说:“对于这等利国利民之事,不论供职农垦总署,抑或抚民一方,在下都是义不容辞!” 扯了这半天番薯之事,高拱这才想起来海瑞原说有一份奏疏想请自己过目,便抱歉地笑道:“只顾着说我的差使,竟忘了刚峰兄是有事而来,还望赐教。” “数日之前,琼林宴上所发生之事,肃卿兄可有耳闻?” 高拱离京之前,已是正四品巡城御史兼营团军监军,离京南下所受的督办闽粤海市钦使虽是国朝官制中前所未有的官职,但他曾为天子近臣,又有钦差的身份,礼部就安排他住进了通常只有各省督抚这样的二、三品大员才能入住的贤良祠,一帮知交好友少不了要来探望他,造访别人的官员闻知他也住在这里,也少不了要顺道过来,与他这位近年来声名鹊起、风头正劲的官场新贵叙上几句话,容留他日进一步拉上关系的余地。所有前来拜访的人,所谈论的主要话题自然是今年的会试大比,更是少不了要提到那场震惊朝野的琼林宴风波,高拱已听了十几种版本,过程之完整、细节之清晰,好象人人都曾亲身与闻一般。由于山东莱州受灾一事涉及恩师和李阁老的门生故旧,高拱也不便发表议论,只能姑且听之,跟着来客发上几句“皇上圣明,天恩浩荡,虚心纳谏,人臣之福”之类的感慨。 不过,听海瑞这么说之后,他再次紧张起来,应道:“略有耳闻。不知刚峰兄有何指教?” 海瑞说:“既然肃卿兄已知此事,在下就不必多言了。在下草就一疏,请肃卿兄不吝赐教。”说着,他从袍袖之中掏出一叠笺纸,双手奉到高拱的面前。 乍一听海瑞提及琼林宴上所发生之事,高拱以为他是就山东莱州受灾一事上奏疏,那么所奏的内容就可想而知,不外乎是如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万一样弹劾李阁老荐人失当之罪。之所以要找自己过目,一是摸不准朝局动向,来找他这个前辈上宪出出主意;二来大概也是知道自己与夏阁老、李阁老的关系非同寻常,于情于理,都要先跟自己打声招呼,心里更加紧张起来,忙接了过来,看看题头一行写着《为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疏》,显然是奏疏的题目,心里不禁暗暗一哂:这个海瑞万般都好,只是清流习气太重了点,一个新科进士,还是制科出身,竟用这样的题目上书言事,口气真是不小啊! 只看了两行,高拱的冷汗就下来了:这个海瑞不但口气不小,胆子也真是不小,果然不愧是直言极谏科的进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四十九章 直言极谏 原来,海瑞在奏疏中倒是没有揪着山东莱州受灾一事不放,而是把矛头指向了司礼监和皇上,甚至可以说,将矛头指向了明成祖朱棣以来的列位先帝!他不忿于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大太监黄锦未经请旨,恣意殴打新科进士杨继盛,上疏抗谏君父,以“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这样激烈的言辞抨击成祖文皇帝以降,列位先帝重用宦官干政,尤其是英宗正统皇帝重用权阉王振,始有土木堡之祸,大明王朝江山社稷几至不救之险地;以及宪宗成化皇帝重用权阉汪直、武宗正德皇帝重用八虎,卖官鬻爵、祸乱朝纲等等诸多有违国朝律令、祖宗家法之事,并在奏疏中引用太祖高皇帝“寺人不过侍奉洒扫,不许干于政事”的圣训,请皇上复立被英宗一朝祸国殃民的权阉王振从宫中撤走的那块刻有太祖高皇帝圣训“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并恢复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宦官不许读书识字,不许兼任外臣文武衔,不许穿戴外臣的冠服,品级不得超过四品等诸多的限制,抑制内官干政,敬贤爱民,致力大明中兴,开创清平盛世云云。 高拱紧锁着眉头看着海瑞的奏疏草稿,飞快地看过一遍之后,又从头再看。这一次,却看得很慢,甚至看到某句话之后,还要翻到前面的那张笺纸再仔细地看。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因为紧张,他捏着笺纸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其实,高拱心中骤然生起的波澜,绝非“紧张”二字可以形容。 与他恩师夏言一样,高拱一向对于那些阉寺宦官并无好感,但他向来注重实学,行事也十分务实,知道明太祖朱元璋当年限制宦官读书识字等等矫枉过正的做法终归是行不通的,毕竟皇宫之中不能充斥着一大堆只会侍奉洒扫的文盲;而且,历朝历代,尤其是在罢设宰相,将君权、相权合二为一,使君权专制达到顶峰的明朝,身居九重、垂治天下的皇帝似乎更愿意相信那些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皇家奴才。当今圣上天纵睿智,自即位大宝便有意识地抑制内官干政,比之列位先帝,嘉靖一朝的内官还算守规矩…… 海瑞不知道高拱在想什么,侃侃而谈:“当今圣上天纵仁厚,敬贤爱民,宵衣旰食,致力中兴,以期我大明清平盛世,此愿心不可谓不恢弘也。然则当以何为要旨急务?依瑞之陋见,蜀相诸葛孔明《出师表》中一句话可一言以蔽之,便是‘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覆也!’这第一等要务便是‘远小人’!人君为宵小蒙蔽失政误国之先例,史不绝书,无须多言。惟是这‘远小人’三字知易行难。为人主者,身边之人除嫔妃宫女外,只两类而已,一乃朝臣,二为内侍,若有小人,也不出其间。朝臣多出于科甲,束发便受圣贤教诲,饱读诗书,端方雅正,内修贤德,外守礼制,纵有一二败类,也必为士林清流所不容,皇上只需广开言路、察纳雅言,并着都察院、六科廊等负有监察职责之衙门职官谨奉皇命尽心王事,即能保证朝堂清肃,人臣各安本分。而阉寺内宦常侍左右,朝夕相处,若有心术不正之人谗言媚上,则人主不免受其蒙蔽……” 海瑞的这番话更令高拱心潮起伏,倒不是被他的言辞所打动,而是让他心中的另一层顾虑越发地重了:这两年来,朝局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一日无休,尤其是朝中党争之势,更是愈演愈烈。此次风潮因山东而起,山东各级官员多出于恩师与李阁老的门下。如若象海瑞这般撇开本因不究,只论阉寺虐打朝廷命官一事,难免会授人以柄,被别有用心之人冠以“委过移祸”的罪名大发议论――谁都知道,海瑞出身营团军,而自己与营团军也有比血还浓的情分。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几年里,营团军幸蒙圣恩,飞速崛起,已招致朝野内外的侧目。如今国朝虽仍是四边不靖,边情不稳,远未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时,局势却也不象前些年那样社稷危倾,皇上能否还能一如既往地庇护、垂青营团军,实在不敢断言。皇上若是因此心生不满,不但海瑞和自己会获罪得咎,还会连累营团军及俞大猷、戚继光等诸将…… 想到这里,高拱轻轻地动了动身子,想要说话。 将奏疏草稿呈给高拱之后,海瑞一直在关注着他的反应,见他眉头紧锁,立刻将热烈的、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他。 面对着海瑞那样诚挚的目光,高拱竟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羞愧,那些妄测圣心的顾虑就更不好意思说出口了。“这个……这个……”地嗫嚅了半天,他才挤出了一句废话:“刚峰兄是要征询我的意见吧?” “在下冒昧胡言,请肃卿兄不吝赐教。” 高拱闪躲着海瑞的目光:“这道疏,你不能上!” 海瑞诧异地问道:“这是为何?” 接着,他负气地说:“莫非肃卿兄觉得在下人微言轻,不足以畅论家国社稷之大事?人皆不言,我独言之,有何不可?” 高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来说服海瑞:“为了吕公公。冒昧问上一句,你当日获罪于严氏父子,被削去功名贬谪充军,是吕公公一手安排你入我营团军的吧?” 随即,他又怕提出吕公公,海瑞会以为他畏惧权阉,忙表白道:“你也知道,我当日因我营团军所需军械火器一事,与内廷那帮阉寺曾有过节,扫了吕公公的颜面。但他却从未因此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也未仰仗司礼监掌印之权,暗中刁难我营团军。此次我远赴闽粤两省主持开海市,吕公公更是不计前嫌,鼎力襄助。这样的襟抱气度,别说是一个阉寺,朝中那些理学名臣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海瑞慨叹一声:“何止入营团军一事!嘉靖二十三年会试大比,在下与其他举子大闹科场,朝廷停了那一科。在下便要启程返乡,是吕公公亲往在下寄居的昭宁寺,劝说在下留在京城,就学于国子监。在下任职昆山期间,不为上司同僚所容,若非吕公公一力维护并从中周旋,在下只怕早就挂冠求去了。还有今次应试制科,在下冒昧揣度,大概也是吕公公说服了应天巡抚任彦出面举荐。吕公公于在下之大恩大德,可谓百死莫酬……” 见海瑞如此坦诚,高拱松了一口气:“那么,你可曾想过,你这道奏疏呈了上去,无疑是在我大明朝野内外响了一记惊雷。吕公公看过之后,心中会做何之想?” 海瑞脸上掠过了一丝痛苦的表情,黯然低下了头:“肃卿兄说的这些,在下岂能没有想过?只是事关国家法度、万世治安,在下不敢囿于私恩而缄口不言……” 接着,他又抬起了头,高拱惊诧地看到,他的脸上竟流出了大颗大颗的热泪:“我海瑞出生于琼崖蛮夷之地,自幼丧父,靠家母纺线织布拉扯成人,其后又获罪于严嵩父子,被削去了举人功名,若非吕公公之助,只怕此生连区区七品县令都当不上,又怎能有今日荣登科甲之幸?可我既身受圣贤教诲,又辱蒙皇上浩荡天恩,怎敢不为国尽忠、为君进言?” 海瑞的眼泪越发汹涌而出,激动地站了起来:“家母得知我任职昆山,曾托人捎来家书,教诲我说‘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是以权阉要参,皇上要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海瑞万死不敢人后!” 这番话海瑞说的心血潮涌,声若洪钟,将整座官驿震得嗡嗡直响。面对着这样一位至刚至烈、坦荡无私之人,听到这样发自肺腑的鲠骨忠言,高拱也被深深地震撼了,那些什么朝局什么党争之类的顾虑也被一扫而光。他情不自禁地起身向海瑞深深做了一揖:“令堂如此深明大义,无怪乎有刚峰兄这样的忠臣诤子,请受在下一拜!” 海瑞忙平抑了激动的情绪,一边侧身避让,一边说:“那么,肃卿兄赞成在下上这道疏了?” 高拱摇摇头:“不。” 海瑞疑惑地问道:“肃卿兄,这是何意?” 高拱斩钉截铁地说:“留下草稿,容我斟酌几日,待我向皇上复命之后,与你共同修改,联名上奏朝廷!” 有高拱这样深蒙皇上宠信的天子近臣、官场新贵具名上疏,朝野内外的影响力自然比自己这个小小的卸任知县、制科进士大多了,但所承担的风险却也比自己大了许多,甚至可以说,他要挺身而出,为自己承担大部分的风险!海瑞被深深地感动了,更被极大地震惊了:“肃卿兄之高情厚谊,在下不胜感激之至!惟是此事非同小可,一封朝奏九重天,暮贬潮州路八千,甚或还有牢狱之灾、性命之虞,还是由在下一力担当为好……” “本该我劝你的话,却被你抢着说了去,刚峰兄这是掠人之美啊!”高拱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套用你方才的话回你:权阉要参,皇上要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高拱万死不敢人后!” 可是,海瑞走后,高拱渐渐地冷静下来,那些关于朝局党争的顾虑又一次袭上了他的心头,但他为人一向言出必行,怎能毁约失信于人?好在明日下了早朝,皇上就要在东暖阁召见他,也只好到时候先探探皇上的口风再说了。 打定了主意,他不由得自嘲地一笑:高肃卿啊高肃卿,你素来自负刚直敢言,能慷慨任事,其实比之海刚峰,还相去甚远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五十章 遗臭万年 次日一早,高拱随户部班队上朝,果然得到谕旨,着他下了早朝,于东暖阁觐见。散朝之后,他便随黄门官来到东暖阁,不待行礼如仪,朱厚就一把拉起了他,感慨地说:“这一去两年了,肃卿,朕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你啊!” 高拱曾任皇上秘书,侍奉御前近两年,东暖阁是日日都要来的,今日一踏进这熟悉的地方,高拱就觉得心潮起伏;此刻再看到皇上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更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哽咽着说:“微臣去国万里,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皇上……” 毕竟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朱厚很快就平抑了激动的心情,笑道:“一个是万民君父;一个是社稷干城,放着国家那么多的大事不去料理,却在这里做惺惺儿女之态,若是传了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肃卿,朕今日要与你说的话,既不能载诸于史册,也不能被旁人听了去,朕就把身边伺候的人都赶走了。你给自己倒碗茶,找个地方坐下我们慢慢说。” 高拱心里一凛,忙说:“请皇上训示。” 朱厚说:“在闽粤两省试行开放海禁之事关乎国朝财政之大事,由两省去办难免顾此失彼,朝廷当派一得力之人衔命南下主持大局,朕就选了你。你一去两年,办成了三件事,两件足以令你名标青史,流芳百世;另外一件,亦足以令你名标青史,却是遗臭万年。你可知道朕说的是哪三件事?” 高拱惊诧地看看皇上,发现皇上虽说一直面带笑容,却不象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便说:“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笑道:“你大概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做了哪两件流芳百世之事,更不晓得到底做了哪一件遗臭万年之事吧?” 被皇上揭穿了心事,高拱嗫嚅着说:“皇上圣明……” “先说好的。”朱厚说:“一是主持闽粤两省试行开放海禁,成效显著;二是找到了番薯并在两省引种成功。这两件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足以使你高肃卿名标青史、流芳百世。” 接着,他又恳切地说:“两年之内你呈上的奏疏朕都仔细看了,大致情况也都知道了。可你在奏疏里说的都是好听的话。其实,你所遇到的困难、处境之艰辛,你不说,朕大概也能猜到几分。朕只说一句,肃卿,辛苦你了!” 诚如皇上所言,孤身一人远赴东南,干的又是有违祖制之事,高拱所遇到的困难、处境之艰辛远非常人可以想象。 嘉靖二十四年五月奉敕南下,高拱先到了宁波双屿岛,汪直从中穿针引线,他分别见到了盘踞于宁波近海舟山群岛上的两大海商集团――许氏海商集团和福建海商集团的头面人物许栋和李光头,向他们宣读了皇上废弛海禁、许开海市及要求各大海商集团尽弃前嫌,团结协作,为国效命,拱卫海疆的圣旨。 尽管要求朝廷废弛海禁、许开海市是各大海商集团多年以来的愿望,但谈判的进程并不顺利,其间高拱还多次受到了生命威胁――福建海商集团李光头等人匪气十足,桀骜难驯,虽说接受了朝廷封授的官职,却提出了自行委派官吏、“听宣不听调”等非分要求;而许氏海商集团,则因嘉靖二十四年年初,浙江官府出兵进剿双屿,大当家许一被捕获处死、三当家许三丧亡,实力受到严重削弱,内部更因此分成两派,一派坚决不与朝廷合作,并扬言要拿高拱这个“朝廷狗官”的头来祭奠许一、许三两位当家;另一派虽有归顺之意,却也对朝廷的诚意表示怀疑,认为朝廷废弛海禁、许开海市之举不过是想借海商集团的船只运送兵马南下平叛、牵制江南叛军的权宜之计,等到平定了江南叛乱之后,难免会有兔死狗烹、卸磨杀驴之事。幸好有汪直鼎力襄助,向各位海商头目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皇上给予自己的优待和礼遇;高拱也放下朝廷钦差大员的架子,与那些海商集团头目指天起誓、歃血为盟,才使他们勉强接受了肃清海路,共抗倭寇,不得随意骚扰抢掠沿海居民及正当海商等要求。 好不容易说服了海商集团接受朝廷敕令,答应协助朝廷肃清海路,共抗倭寇,并保证不再随意骚扰抢掠沿海居民及正当海商之后,高拱又带着汪直船队继续南下,于福建泉州驻锚登岸,借用泉州知府衙门设立了“督办海市钦使衙门”,随即便发出内阁廷寄,召集福建、广东两省巡抚、布政使及有司官员到泉州,宣读朝廷废弛海禁、开立海市的圣旨,会商两省试行开办海市之事。 此次会商的艰难程度,比高拱与海商集团谈判的难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别的不说,只是说服闽粤两省那些死抱着“寸板片帆不得下海”的太祖圣训的官员,就让高拱费尽了口舌,尤其是因手握重兵,负有保境安民之责,因而在广东官场一言九鼎的广东兵备道朱纨,一直负责闽粤两省海防诸事,曾数度率军清剿沿海的番商海盗,让他骤然同意废弛海禁开放海市,何其难哉!若非高拱得了恩师夏言的指点,奏请皇上为朱纨加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实授南京兵部侍郎,请他与特加南京兵部尚书衔,实授闽粤总督的前南京兵部侍郎张经共同主持闽粤两省协同出兵平叛大局,宣读完圣旨便远远地将他打发到了前线,高拱真不知道如何对付那个官场上有名的倔驴子。 还有,闽粤两省巡抚、布政使根本不愿意从藩库中拿出银子为汪直筹办用于与西洋诸番互市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高拱手中的内阁廷寄也几乎被当成了一张废纸,幸好他的恩师夏言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给两省有司官员分别写了信。凭着恩师的面子,两省藩司才勉强凑出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货物,汪直的船队得以于嘉靖二十四年十一月,扬帆西去。 万事开头难,到了嘉靖二十五年四月,汪直的船队满载而归,带回了大量价值昂贵的香料、苏木等物,还有白花花的一百万两银子,折算下来,不到半年时间竟赚了个对本的利,两省官员这才如梦初醒,再也不用高拱从设在泉州的督办海市钦使衙门连发公文催办,更不用他跋山涉水亲赴福州、广州软磨硬泡,立刻就将一应海市货物准备停当,接着便敦促汪直速速启程,闻听汪直说船队必须等待十一月西风起后才能启程,两省官员似乎还有些不太高兴。 尽管不需再与闽粤两省官员扯皮,高拱也没能闲下来,那便是督办闽粤两省各州县引种番薯,并与江南诸省协调调运各种用于海市的货物。江南诸省正值战乱初平、百废待兴之际,各省督抚大员又都是刚刚走马上任,政情民情还不熟悉,整天被安置难民、督促农耕、复兴百业诸多麻烦事情弄得焦头烂额,若非坐镇江南的吕芳吕公公多次行文催办,谁会理会他那个远在福建的四品督办海市钦使衙门发来的公文? 不过,再大的困难、再多的艰辛,都抵不过皇上这句“你辛苦了”,高拱立刻离座跪地,哽咽着说:“身奉王事,敢辞辛劳……” 朱厚摆摆手:“你是朕的人,就不必跟朕客气了,老老实实地坐下,听朕说你哪件事办砸了,可能会让你遗臭万年。” 这也正是高拱百思不得其解之事,忙老老实实坐回原位,等着听皇上的下文。 朱厚突然板起了脸:“谁给你高拱,还有广东巡抚黄庆那么大的权力,让你们把我大明的疆土割给葡萄牙……哦,佛朗机的?” 高拱瞠目结舌:“啊,臣未曾……” “还不承认?”朱厚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从御案上那厚厚的一摞奏疏中抽出了一份,愤然扔在了高拱面前:“看看这个,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高拱慌忙拾起那份奏疏,原来是自己与广东巡抚黄庆共同具名上奏,加盖有广东巡抚衙门和督办海市钦使衙门的关防的奏疏,转奏广东香山县呈报佛朗机人申请在该县所辖蚝镜村开辟为澳,并在那里定居一事,奏请朝廷批准。 朝廷废弛海禁、许开海市,自然引得西番诸商不远万里前来货殖,其中居多的便是佛朗机人,他们要泊船通商、补给淡水食物,急需一个停船驻泊的锚地,看中了广东香山县蚝镜村,向香山县衙门提出了申请。 香山县衙门将此事呈报到了广东巡抚衙门和负责海外诸番朝贡货殖的广东市舶司。江南叛乱,朝廷与闽粤两省断绝了音讯往来,原本由户部管辖的两省市舶司就暂由督办海市钦使衙门代管,江南叛乱被平定之后,又因两省试行废弛海禁、许开海市,责任重大,便仍由督办海市钦使衙门代管。广东市舶司不敢擅自决断,就将此事呈报给了督办海市钦使衙门。高拱也没有把它当做一回事,与广东巡抚黄庆书信往来沟通之后,便同意与广东巡抚衙门共同呈上了这道奏疏。 此刻,见皇上如此大发雷霆,高拱不免惊恐万分,心里更泛起了一丝疑虑:莫非皇上又改变了废弛海禁、许开海市的主意了吗? 这是极有可能的。国朝立国近两百年来,由于一直厉行海禁之国策,连带着对海外诸多藩国朝贡互市的态度也左右摇摆,时开时罢,全凭皇上好恶而已。仅以佛朗机人而论,就经历了颇为曲折的求贡之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五十一章 前车之鉴 国朝史载,正德九年,佛朗机人首次航行到中国的南海,但未能登陆。正德十一年,佛朗机人至新会县屯门,在葵涌一带设立营寨,装造武器,买卖通商。正德十二年,一支全副武装的佛朗机舰队进入珠江,停泊于广州附近的海面上,领队有名托马斯.皮雷斯者带人登岸,前往广东按察使衙门,声称奉其国主曼努埃尔一世之命,前来朝贡,要求在广东沿岸建立商站。广东按察使衙门一面呈报朝廷,一面教导皮雷斯学习跪拜之礼,以备进京觐见皇上。礼部因其未有大明颁发的文书和朝贡的表文,也未持有其国主曼努埃尔一世进献的贺表,“令谕还国,其方物给与之”,拒绝了他的朝贡之请。皮雷斯通过向提督广东市舶司太监行贿,得以于正德十三年入觐,一路辗转北上,却恰逢宁王宸濠之乱,不得不滞留于江南。其后,武宗正德皇帝御驾亲征,驻跸于留都南京长达一年之久,皮雷斯便于正德十五年五月到了南京,重金贿赂宠臣江彬,求其代为引见。江彬先带皮雷斯的通事(翻译)火者亚三觐见了正德皇帝。无奈正德皇帝对所谓“佛朗机”并不感兴趣,将火者亚三留在身边听“鸟语”为乐,却拒绝接见皮雷斯。皮雷斯听从江彬的建议,随移驾回京的正德皇帝前往北京,等待机会。可惜的是,正德皇帝很快龙驭上宾,当今天子即位,诛杀奸臣江彬及番邦弄臣火者亚三,将皮雷斯驱逐出了北京。 皮雷斯北上这几年里,佛朗机舰队在广东沿岸四处剽掠,并与明军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明军大败佛朗机舰队,将其逐出广东沿海,并将刚刚回到广州的皮雷斯下狱。嘉靖六年,皮雷斯死于广州牢狱之中。 嘉靖二年,佛朗机舰队再度入寇,与明军战于广东新会县西草湾,也被明军击败,遂慑服于大明天威,立誓安分守己,不敢再侵暴大明边疆、杀戮大明百姓。朝廷体念其朝贡之心甚切,秉承成祖文皇帝“怀仁义以化远外”的圣训,命广东市舶司划定香山县海外孤岛浪白澳为其停泊驻锚之所。但因该地并非优良海港,孤岛悬海,水土又十分恶劣,居民极少,很难长驻,佛朗机人泊船通商,十分不便,便弃之不用,转而迁至宁波双屿岛和福建浯屿岛、月港等处,以南洋所产胡椒、苏木、象牙等物与大明海商互市,换取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倒也安分守己,以高出数倍的价格收购当地米面猪鸡等,当地百姓得利甚多。 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叛乱,打着维护祖制旗号的伪明政权又厉行海禁之法,以核定佛朗机人只许在广州口岸入贡为由,命浙江官府严禁佛朗机船驶入宁波港货殖。佛朗机人被迫于嘉靖二十四年回到广东来,使用浪白澳为泊囗。嘉靖二十四年八月,高拱抵达福建泉州,在闽粤两省试行废弛海禁、许开互市,佛朗机人便趁机提出了将香山县所辖蚝镜村开辟为澳,许其泊船并在那里定居商贸的请求…… 这两年来,朝野内外对于废弛海禁、许开海市的争论一直未曾平息,货殖西番的巨额利润能使闽粤两省官员立刻改变立场,变消极抵触为积极支持;却并不能平息朝堂之上那些以理学名臣自居的官员和士林清流关于此举违背祖制、违背“重义轻利”圣贤之道的指责。或许皇上难以抵挡天下哓哓众口,打算要改弦更辙了。而佛朗机人曾多次冒犯天威,便成了皇上改变心意的一大理由…… 想到这里,这两年来所受的艰辛顿时化成了满腹的委屈,高拱眼圈顿时就红了。 但是,随即他便想起了劈巨浪、涉重洋,往来于西番诸国的汪直船队,进而又想到闽粤两省乃至江南诸省官商百姓因海市获得的莫大好处,突然之间,他的脑海之中又浮现出了海瑞的身影,象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着,他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准备抗谏君父坚定心志,不可因噎废食。 可是,还未等他开口,却听到朱厚说:“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朕的意思。先不说这个,你先给朕说说那个地方为何得名‘蚝镜’?又为何称为‘澳’?” 高拱尽管已是满腔激愤,却也不敢公然忤逆圣意,便稳定了一下情绪,说道:“回皇上,概因当地蚝产丰富,南北两海湾,水静湾圆,有如明镜也,故此得名‘蚝镜’,又有‘濠江’、‘海镜’、‘镜湖’之称。所谓‘澳’,却非地名,当地之人用以专称泊囗,亦西番诸国船只停航寄泊之所。佛朗机人求蚝镜为‘澳’,称其为‘蚝镜澳’,又因该地属香山县,亦称‘香山澳’。乡野俚语,不足以污浊圣听,臣罪该万死!” 朱厚笑道:“呵呵,原来如此。不过,肃卿你太小器,朕训斥你两句,立刻跟朕掉起了书袋,莫非忘了当初朕一再要你以白话奏对吗?” 接着,他又正色说道:“肃卿啊,你可知道,若非这个‘澳’字,朕险些酿成大错,准了你们的奏!” 原来,接到奏疏之后,朱厚一开始也没有当回事儿,准备发还内阁拟票批准,但正是那个‘澳’字让他起了疑惑,命人拿来广东省堪舆图,找到了香山县所在地,一看之下,肺都要气炸了:敢情这个“蚝镜澳”就是澳门啊!你们要把澳门割让给葡萄牙人?!你们想让几百年后的澳门同胞唱那首令人心酸落泪的“七子之歌”?!你们想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当遗臭万年的卖国贼?!! 高拱却不知道皇上的担忧,忙躬身答道:“臣的奏疏中或未写清楚,恳请皇上恩准臣明白回奏……” 朱厚打断了他的话:“还明白回奏什么?不外乎是远人服威,我天朝上国当以礼待之嘛!不错,佛朗机人如今只是要求开泊口立商埠,并立誓遵从大明律法,安分守己。可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人不远万里来到东方,难道就只为了互市货殖?焉知就不会想着捞取更大的利益?朕敢断言,只要我朝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准许他们定居于澳门……” 说到这里,朱厚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而且,“澳门”这个名字很不吉利,容易让他联想到澳门同胞几百年来受到洋人奴役的屈辱历史,忙改口道:“哦,朕方才说的澳门,便是香山县蚝镜澳,朕觉得此地堪称我大明东南国门之一,便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叫‘澳门’。这个名字你知道便是了,不可泄露出去,而且百姓习惯叫它蚝镜澳,不妨就叫蚝镜澳,今后奏疏公文往来,亦绝不可以澳门称之。” 高拱尽管唯唯称诺,却仍是不明就里,甚至觉得皇上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 朱厚接起了刚才的话题:“只要我朝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准许他们定居于蚝镜澳,接下来,他们便会安营扎寨赖着不走了,筑炮台、建城墙、设岗哨,甚至不许我大明官吏百姓随意进出;再接下来又会怎样?便是委派官吏、自行管辖!如此一来,我大明如何行使治权?治权不保,主权又何以体现?寸寸河山寸寸血,岂能就此拱手让与他人?” 见高拱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朱厚又说:“朕这么说,你或许是以为是杞人忧天、危言耸听了吧?可朕身为大明天子,掌九州万方,不得不为我大明,更为我中华民族做万世之谋,防患于未然啊!我大明疆域万里、雄兵百万,自然不能与南洋那些小国一概而论,佛朗机人屡屡兴兵进犯,也都被我大明官兵大败而回,眼下也断不敢再明犯我大明天威。可若是有朝一日,我大明国力衰弱,无力拱卫海疆,谁能保证他们便不会再生桀骜之志,要将那蚝镜澳从我大明手中抢走?莫非你竟没有听汪直与你说过,佛朗机人是如何逐步蚕食爪哇、吕宋、满刺加的?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高拱既然受命主持开放海禁一事,当然留心问过汪直有关西番诸国之事。经皇上提醒,他蓦然想起了当年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和编修期间,曾看过《武宗实录》中记载有这么一件往事――正德年间,佛朗机人入侵满刺加,满刺加国王派遣信使千里迢迢赶赴北京,向宗主国大明求援,无奈武宗正德皇帝并没有把那个孤悬海外的藩属小国放在心上,只象征性地给同为大明藩属的暹罗颁下敕令,命他们出兵救援满刺加。暹罗本与满刺加有世仇,又得了佛朗机人的好处,便没有理会大明的敕令,满刺加遂陷落于佛朗机人之手,成为佛朗机人往来东西两洋互市货殖的基地。满刺加百姓自然也沦为佛朗机人的奴隶…… 听皇上层层剖白,又想到了这么一件前朝掌故,高拱才明白此事远非自己当初想的那样简单,更体会到了圣心之深远,头上不禁冷汗潺潺而出,忙跪了下来:“臣颟顸误国,罪无可逭,恳请皇上将罪臣交付有司,论罪惩处……” “也不必说的那么严重,你只是不明白那些佛朗机人的狼子野心,一时糊涂而已。”朱厚说:“起来吧,咱们一起商量个妥善的法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五十二章 防患未然 待高拱遵旨起身落座之后,朱厚说:“其实,废弛海禁、许开互市,朕就料到会有今日之事,只是没想到佛朗机人嗅觉如此灵敏,我朝国策刚有松动,他们便蜂拥而至。如今再将他们尽行驱逐已是不妥,也不符合打开国门、大力发展远洋贸易之既定国策。不若许其所请,但严加管束、善加引导。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高拱不愧是朱厚早就看好并大力培养的宰辅之才,略一思量,便大致有了主意: 一、仍答应佛朗机人将香山县蚝镜村开辟为澳之请,并许他们在那里定居,由广东巡抚衙门在蚝镜澳设提调备候行署,从严管理佛朗机人的居留及贸易诸事,明宣法纪,立下禁止买卖人囗,禁止买卖私货等禁例; 二、所有前来蚝镜澳的佛朗机人,一律不许携带火器,且必须由大明官商百姓或定居于此的佛朗机人具保,并在提调备候行署记名备案,发给腰牌凭信,方可留在当地,立誓遵循大明律法及官府所立禁约,如有违反,依《大明律》严惩不怠; 三、在蚝镜澳与内陆连接之处立关设闸,派官兵把守,未有提调备候行署特许,佛朗机人不得进入内地; 四、在香山县前山建寨,立将府,设军营,置战船,分驻蚝镜澳外围各岛屿,严密监视佛朗机人船只人员往来; 五、佛朗机人船只抵达蚝镜澳,必须先派人上岸接洽,呈报船只、人数、所载货物,由提调备候行署派员登船检查无误后,方可驻泊; 六、装备有佛朗机火炮的船只,只许驻泊于浪白澳,一律不得进入蚝镜澳; …… 其实,朱厚早已有了主意,不过是趁机考验高拱的治政之能及应变之术而已,听高拱侃侃而谈,所提方略大致与自己所想的差不多,大为高兴――在他看来,这些举措虽有限制贸易自由、不利于商业发展的一面,但跟那些有强盗本性和犯罪前科的家伙打交代,不能不多加提防,宁可放弃眼前经济利益,也要未雨绸缪。因此,高拱说完之后,他只补充了一点:蚝镜澳提调备候行署只管理民政,贸易仍由广东市舶司管辖,由市舶司在当地设榷关,委派税使,对往来货物起课征税,送入货物税率定为十取其三,运出货物税率定为十取其二。 高拱不禁为之一愣:国朝设榷关,最高税率只是十取其一,皇上却对蚝镜澳榷关进出货物定下十取其三和十取其二的税率,是否过高?如此之高的税率,那些佛朗机人还愿意前来互市货殖吗?不能招商来市,岂不是不利于国朝发展皇上所谓的“商品经济”,亦不利于在江南诸省推行改稻为桑、复苏江南元气这一国朝眼下的第一急务? 皇上早有圣训,御前议事,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高拱便将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朱厚一听便笑了:“肃卿不愧是国朝罕有的实学之才,主持开海禁才两年,把做生意的门道摸得这么清楚啊!” 高拱颇不好意思地一笑:“在其位,便要谋其政;谋其政,便要通其艺。为了不负圣心厚望,臣以为,只通其艺尚且不够,还需穷其理,精其术。” 朱厚赞不绝口:“好好好,把你这句话记着,明日早朝奏对之时讲出来,让满朝文武都听一听,朕再命人刊载于邸报、《民报》之上,教育全国官吏。” 接着,他又正色说道:“你既能有这样的认识,朕有些想法也不妨说给你听。朕问你,佛朗机人缘何不避风浪、远涉重洋来我大明货殖?” “回皇上,臣以为,商贾逐利,天性使然,我民番人,概莫能外。” “不错!”朱厚说:“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佛朗机人之所以不避风浪、远涉重洋来我大明货殖,皆是为了一个字:利!那么,只要有利,他们便会不请自来;若是无利,任你三请四请,他们也不会来。汪直货殖于西番诸国,往来一趟,就赚了个对本的利。如此高额利润,那些佛朗机人又怎能因国朝开征十分之三或十分之二的关税,就不肯前来呢?” 高拱犹豫了一下,才说:“回皇上,臣有一事想呈奏皇上。” “说吧。” 高拱嗫嚅着说:“臣……臣想先求皇上一件事……” “没想到你高拱高肃卿这样一个慨然以天下事为己任的人,也学会了跟朕讲条件了。说吧,”朱厚笑着说:“封侯拜相,只要你高肃卿敢说出口,朕就敢答应你。” “臣不敢。”高拱跪了下来:“臣犯了欺君之罪,不过此事是罪臣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皇上若要治罪,只治罪臣一人之罪可也。” 听他说的那样严重,朱厚也紧张了起来,正色说道:“无心为过,虽过不罚,快快起身明白奏来,朕赦你无罪。” “谢皇上!”高拱叩头之后,说:“其实,与西番诸国互市货殖,获利并未有臣奏报的那么大……” “哦?不是说此次汪直船队下南洋,闽粤两省藩库为你们提供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货物,你们却交回了一百万两银子和价值约一百万两银子的胡椒、苏木等物。”朱厚说:“莫非你们做假账了?” 高拱慌忙说:“臣不敢!一百万两银子已全部交割于闽粤两省藩库收讫,货物亦已交付两省转运至各省发售,因江南诸省丝绸棉纺业日渐复苏,苏木价格飞腾,兴许获利还不止一百万两……” 朱厚点点头:“不错,朕已接到吕芳及江南诸省的奏报,前两年战乱频仍,南北交煎,商路不通,江南的丝绸棉纺业大受冲击,纷纷关门歇业,也就没有商贾从西番诸国贩运苏木,导致苏木奇缺。到了今年,物以稀为贵,售价大概比往年翻了两番,你们运回来的苏木不但缓解了当前的供需矛盾,还发了一笔横财,大概比原来预计的要多赚五十万两银子。” “皇上睿智。”高拱吞吞吐吐地说:“是臣方才未能把话说清楚。汪直此去西番诸国货殖,确是获利不菲,只是股本却并非只是官家给予的那一百万两……” 原来,汪直当日在御前向皇上夸下海口,只要朝廷为他置办一百万两银子的货物,半年之内他便能为朝廷赚回一百万来。可是,由于江南叛乱,用于与西番诸国货殖的主要商品丝绸、瓷器、茶叶等物价格便涨的厉害,汪直以往年这些货物在西番诸国的售价计算,担心不能兑现给皇上的承诺,便请示高拱,许他暗中募集民间商股,又夹带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货物,运到了南洋等地。不过,到了南洋才知道,同样是由于大明王朝江南地区发生叛乱,商路不通的原因,丝绸、瓷器和茶叶等商品不得运往南洋,售价涨的更厉害,他们趁机狠狠地赚了一笔。但汪直并未按股本多寡给参股商人分红,而是先上缴了朝廷一百万两银子和价值约一百万两的货物之后,才将剩下五十万两银子的利润分给了商人,也就是说,官家给本,获得了对本的利;而商股获利却只有一半。不过,半年时间能赚到如此高的利润,那些参股的商人已经十分满足了。 朱厚笑道:“呵呵,原来如此。汪直此举虽有假公济私之嫌,但毕竟是出于一片公忠体国之心,更为国家开办海市进行远洋贸易闯出了一条官商合办的新路子,非但无罪,更有大功,朕要好好旌表褒奖他才是!” 接着,他又笑道:“只是,朕未给汪直明确限定利润,你高肃卿却不经请旨就同意他私自募集民间商股,还在奏疏中绝口不提此事,大概是想用那一百万两银子的利润来说服闽粤两省官员的缘故吧!呵呵,你高肃卿倒是明白,我大明的许多官员,跟他们讲道理是讲不通的,需得让他们看到真金白银,或许才会开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看到真金白银就能开窍,也比那些死抱着祖制圣训不放,却对事实视若无睹的人强了许多。” 高拱见皇上非但没有责怪自己擅做主张,还多有褒美之辞,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正要再度跪地叩头谢恩,就听到皇上沉吟着说:“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上次汪直下南洋,之所以能获利不菲,是因为发了一笔战争财。可一次倾销了两百万两银子的货物,西番诸国市场已趋于饱和,利润空间已经不大,这一次下南洋,便不可能再赚个对本的利了。你要说的可是这个意思?” 高拱尽管不大理解皇上冒出来的“倾销”、“市场饱和”、“利润空间”之类的新鲜名词,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了,便进一步向皇上解释道,据汪直言说,此前大明与西番诸国往来货殖,历年不过两百万两左右,利润估算只能勉强达到五成。汪直因是官家给本,不需要缴纳关税,并由闽粤两省官府采办、包销,亦不需要缴纳商品流通税。而佛朗机人进出货物,各地榷关要依律征收十分之一的商品流通税,若是再分别按十分之二的出口关税和十分之三的进口关税税率两头起课征税,利润便十分微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五十三章 垄断经营 高拱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厚就大笑起来:“哈哈哈,果然了不得,你高肃卿如此精通商贾之道,若是弃官从商,不出十年必定富可敌国!不过,你以为朕将佛朗机人货殖往来的关税税率定的那么高是杀鸡取卵的短视行为,却还是没有理解朕的真实用意啊……” 高拱老老实实地说:“臣愚钝,恳请皇上予以明示。” 朱厚含笑问道:“往年与西番诸国往来货殖的两百万两贸易总额,都由哪些商贾分润?” 高拱应道:“回皇上,大半由许氏海商集团包买包卖,其余由西番诸国海商承担,其中以佛朗机人为多,十居其九。” 朱厚点点头:“也就是说,我大明与西番诸国往来货殖,佛朗机人仍占有不小的份额,每年仍要从中赚取四、五十万银子的利润喽?” 高拱听出了皇上话语中掩饰不住的不满,试探着问道:“皇上的意思,可是要拒绝佛朗机人参与西番诸国与我大明的互市货殖?” 朱厚大摇其头:“非也,非也!既然我大明许开互市,大力发展远洋贸易,自然要遵循商业规律办事,断不可用行政命令干预正常经贸往来。不过,汪直官商合办海市的思路倒是启发了朕,我大明可成立南洋贸易商行,官商各出股份,承办海市,按股分润;或可仿照晋商集团开设民市与蒙元诸部互市货殖的成功先例,在官商合营贸易商行之外,准许海商自行募集民间股本,成立民营贸易商行,只要民营贸易商行合法经营、照章纳税即可。若因前些年国朝厉行海禁,海商集团发展缓慢,又拿出了若干银子购买国债,如今实力不足以自行成立贸易商行,亦可凭借手中所持国债,向朝廷申请贷款,由官家具船给本,并不参与实际经营,亦不干涉自由贸易,只是大力扶持民间贸易并冲抵部分国债,缓解日后兑付压力而已……” 一连串的新名词听得高拱如堕云雾之中,但皇上的意思他还是大致能理解:别看皇上口口声声说要遵循商业规律办事,不能用行政命令干预正常经贸往来,所有的举措一言以蔽之――不想让佛朗机人从大明与西番诸国往来货殖中分得一杯羹去! 果不其然,朱厚又振振有辞地说:“以前国朝厉行海禁,除了招揽西番诸国朝贡贸易,大抵便是走私贩私,国朝财政税源流失难以计数。如今既已废弛海禁、许开互市,我大明要货有货,要人有人,要船有船,为何不能送货上门,却要劳烦那些国小势微的西番诸国海商远涉重洋,前来贸易?你此前的奏疏中也曾说过,以汪直船队的运力,不过只占许氏海商集团五成左右,朕估计,就由许氏海商集团一家承办我大明与西番诸国往来货殖,便已足够了。不过,为要遵循商业规律,还是引入竞争机制的好,多开几家商行,用经济手段将佛朗机人挤出市场,由我大明的商行垄断海外贸易……” 其实,作为大明王朝的皇帝,作为在这个时空中综合实力最强大的国家――中国的最高统治者,朱厚的胃口可不只是要垄断中国与南洋各国的海外贸易这么简单。 早在欧洲地理大发现之前,中国的大明王朝已经建立了东亚封贡体系,目前被葡萄牙人占据的爪哇、吕宋、满刺加等南洋小国都是接受了大明王朝国书封敕并定期朝贡的藩属之国,保护自己的藩属之国、拯救各国被欧洲侵略者奴役的人民百姓,是宗主国大明王朝义不容辞的神圣职责和光荣使命。早在欧洲人的足迹踏上东方的领土之前的五十年,中国的大航海家郑和已经率领船队到达了远至非洲东岸的许多国家,按照大航海时代“先占原则”的强盗逻辑,中国也完全有理由要求万恶欧洲侵略者滚回老家去。 除了上述两个貌似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有一个摆不到台面上的理由,朱厚更不好意思说出口,那便是一直让他垂涎三尺的东西方香料贸易。 香料主要包括胡椒、肉桂、丁香、肉豆蔻、甘松香、檀香、樟脑、苦艾、姜和辣椒等,其中主要是四大香料:胡椒、肉桂、丁香、肉豆蔻,主要产自印度和亚洲的南洋诸岛,其主要用途是用作调味品。欧洲人的饮食结构中肉食占了很大比重,但肉食多用盐煮或在冬天用盐腌制,味道很单调。用香料一是可以使平淡无味的肉食变得可口;二是去除因没有冷藏设备而长时间放置的肉食中的异味。因此自从罗马人第一次尝到香料的美妙滋味后,香料就成为欧洲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整个欧洲需要大量的香料。但香料产自遥远的东方,需要经过多次转手才能运到欧洲,价格十分昂贵。由于香料的贵重,在某些贵金属匮乏的欧洲国家,甚至还被当成了可以作为支付手段的货币直接用于购买商品,可以说当时的整个欧洲疯狂地追逐着胡椒、肉桂、丁香、肉豆蔻等香料,香料贸易也因此成了一种令整个欧洲为之疯狂的生意。 在欧洲地理大发现之前,从亚洲绕过非洲到达欧洲的航路还没有开辟,东方的香料只能通过印度的古里运到阿拉伯半岛,经陆路运到地中海,也就是说从亚洲到欧洲的传统商路被阿拉伯人牢牢控制在手中,他们占据着地理位置的天然优越性,完全垄断了香料贸易,赚取了难以估量的高额利润。同样占有地利之便的威尼斯商人再将香料由地中海运往欧洲各地,同样获取了可观的、令其他欧洲人嫉妒得抓狂的利润。 15世纪,在摆脱肆虐近百年的黑死病之后,欧洲的社会经济开始复苏,人口得到恢复,抛荒的土地得到复垦,死气沉沉的城镇逐步兴起,商业开始繁荣,封建庄园主开始要求佃农用货币地租代替劳役地租,货币的需求量越来越大,但带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货币不足。欧洲贵重金属的蕴藏量不大,为数不多的贵重金属又在与阿拉伯商人进行的香料和奢侈品贸易中大量流向东方,进一步加剧了金银荒。因此,除了将主的福音传谕四方,将东方那些“迷途的羔羊”引领到主的怀抱,把圣城耶路撒冷从异教徒手中拯救出来这一“崇高”的目标之外,寻找黄金、香料便成为了欧洲人开始航海冒险,掀起地理大发现热潮的两大原动力。 此外,在长达两个多世纪的十字军东征中,欧洲人见识到了东方的繁荣富庶,从此就对亚洲魂牵梦绕。东方就象磁石一样吸引着欧洲人,打通通往亚洲的航路成了无数欧洲人一生未尽的梦想。终于,在哥伦布、麦哲伦、迪亚士等大航海家的带领下,欧洲人的足迹踏上了东方的领土,爪哇、吕宋、满刺加等地相继落入葡萄牙人的手中。葡萄牙人取代阿拉伯人垄断了东西方的香料贸易,并将香料引种到爪哇,不但赚取了巨额的利润,传统的香料产地印度也因此而日渐衰败。 既然如今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大力发展商品经济,那么,海外贸易就成为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环,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利润不菲的东西方香料贸易被葡萄牙人垄断呢? 可惜啊,大明海军刚刚组建,尚不具备远洋作战能力,驱逐万恶的欧洲侵略者、解放亚非拉受压迫的阶级兄弟这么光荣这么神圣的历史使命就只好暂时搁下不提,先从经济战入手,将葡萄牙人挤出中国的市场,由中国垄断这条由郑和当年开辟的海上丝绸之路。 这当然只是第一步,下一步要想办法把他们挤出亚洲。该从哪里入手呢? 貌似以前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说是十六、十七世纪西班牙人占据了菲律宾的时候,曾因为对中国的贸易严重出超,使他们从美洲掠夺来的黄金白银都流入了中国,曾经想过要放弃菲律宾。那么,这一幕会不会因为我提前开放了海禁而提前应验到葡萄牙人身上? 不过,香料贸易的利润实在太大,葡萄牙人一时半会还舍不得放弃刚刚在爪哇和吕宋开辟的香料园,是不是可以帮他们一下?比如说,让他们运送香料回欧洲的船队出点小意外?连续三两年都不能在香料贸易中赚取巨额利润,他们或许就该想着回老家了,毕竟远洋贸易是个高投资高风险的行业…… 汪直已经拿着我给他的两万两银子,从小日本的手中把徐海赎了出来。徐海现在正跟着汪直手下那些最忠诚、最骁悍,也最有海盗潜质的人一起,在戚继光的水师大营中秘密受训,听戚继光奏报他们的学习成绩都还不错,大概过个一年半载就可以派上用场了。既然汪直敢拿全家性命担保他们的忠诚,私掠证就不发了,我们中国毕竟是礼仪之邦,不是欧洲那帮刚刚从中世纪进化过来的强盗,这种事政府不好出面,省得在历史上留下遭人诟病的把柄…… 其实不但是香料贸易,还有中国丝绸、瓷器、茶叶等奢侈品贸易,同样利润不菲,若是都能垄断经营,或者干脆直接运往欧洲送货上门,中国的经济就踏上了飞速发展的快车道,什么gdp啊,城镇居民的可支配收入和农民兄弟的纯收入啊,肯定会翻着跟头往上涨;综合国力和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更会嗖嗖嗖地直线上升,想挡都挡不住! 哈哈,到了那个时候,我唯一要担心的可能就是,随着海外贸易的不断发展,欧洲又没有多少能吸引中国消费者的产品,中国对欧贸易入超现象日益加剧,葡萄牙、西班牙人从南美洲掠夺来的黄金白银如潮水一般地涌入中国,势必会引起通货膨胀,给国家宏观经济调控带来新的挑战了。该怎么将cpi控制在百姓能承受的范围内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五十四章 海外长城 看见皇上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继而又开始傻笑起来,高拱不明就里,试探着叫了一声:“皇上――” 朱厚从美好的幻想中惊醒过来,对自己的失态十分羞愧,忙冲着高拱一笑:“肃卿有话但讲无妨。” 高拱沉吟着说:“臣愚以为,我大明与西番诸国往来货殖获利甚巨,若只交由许氏海商集团一家承办,或由我国官民所办商行垄……哦,垄断贸易,佛朗机人见财起意,正当货殖不成,势必会在海上剽掠过往客商,甚或以此为由,与我大明兵戎相见,此事不可不防。” 朱厚点点头:“这是自然!那些佛朗机人原本就是些不知礼仪、生性暴戾的强盗,即便我朝敞开国门,任其自由商贸,他们也不见得会安分守己,迟早会为贸易争端而与我国开战。对于他们,朕只有一句话,犯我大明天威者,虽远必诛!” 他的这句话虽剽窃于“明犯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这句名言,但在向来以天朝上国自居的明朝人高拱听来,却是无比的振奋人心,他当即慷慨激昂地说:“圣明无过皇上!我大明有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外虏胆敢来犯,定要叫他有来无回!” “不错!朕之所以命元敬在宁海台加紧编练水师,一是为了抵御倭寇,二也是为了保卫我大明万里海疆,日后还要保护我大明的商队及诸多藩属之国。只是我大明水师草草成军,战力堪忧,汪直他们船队尚有自保之力,让他们提高警惕,小心提防便是。元敬他们目前还以练兵平倭为重。”朱厚说:“说到练兵平倭,朕以为,有一件事如今倒可以去做了。” “请皇上明示。” 朱厚却不急于揭示答案,反而问道:“你曾去宁波双屿岛宣旨招抚各大海商集团,依你之见,他们可是忠心为朝廷效命吗?” 高拱说:“回皇上,目前势力最大的两大海商集团之中,许氏海商集团因朝廷严厉惩办了曾兴兵进剿的浙江巡抚郭万象等乱臣贼子,为他们的头目许一、许三报了仇,并追赠了许一、许三等人谥号,自首领许二以下,诸人无不颂扬皇上圣明,甘愿诚心归顺朝廷,为国效力。福建海商集团李光头等头目匪性十足,桀骜难驯,虽说接受了朝廷封授的官职,却提出了自行其事、‘听宣不听调’等非分要求,为臣严词拒绝。眼下因元敬在宁海台编练水军,李光头等人格于朝廷兵强势大,不敢再私行剽掠往来客商,但其桀骜之志终究未消,且与倭寇勾结日久,臣恐他们日后仍有降而复叛之举。” 朱厚沉吟着说:“毕竟他们海商多年受海禁之苦,对朝廷心有疑虑也在情理之中,朕姑且容他们观望一时,更不做诛心之论。不过,都说海商为寇是被朝廷海禁所迫,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朕如今已废弛海禁,许开互市,若还是不遵国家号令、朝廷律法,仍有骚扰商路、剽掠海商或勾结倭寇之情事,朕也就再难容他们。让元敬他们提高警惕,加强戒备便是,倒不必过于担心。不过,把对日贸易交给他们一家经营,就有养虎为患之虞。朕以为,经过这么两年的考验,看来汪直确是一个有用之才,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那么,就让他转而开拓、经营东洋航线。一是牵制李光头等人;二来,朕当初交给他的两项使命也该着手去完成了。” 当日汪直入觐,高拱在奉旨参与,知道皇上交给了汪直两项重要使命:一是宣谕日本各诸侯国大名、诸岛岛主,约束部属不得下海为寇,釜底抽薪,永消为祸大明海疆的倭患;二是将汪直当初带到日本种子岛的会造火枪的佛朗机人礼聘到中国来,不让火枪和弹药的制造技术扩散到日本。因此,高拱忙躬身应道:“臣遵旨,一俟汪直回国,臣便命他着手北航日本。” 朱厚点点头:“你方才说汪直担心这一趟下南洋与西番诸国货殖的利润会大不如前年,朕认为或许也没有他想的那么悲观,江南丝绸棉纺业日渐复苏,对染料苏木的需求量势必也会大增,仅此一项,利润还是有保证的。即便不如前年也没有关系,朕原本还舍不得他每年能为朝廷赚到的那一百万两银子,如今既然利润没有那么多,朕就可以放手把那条线路交给许氏海商集团了。许氏集团也不必象汪直那样,为了给朝廷上缴利润而克扣那些参股海商和他自己,只要遵守国家法纪和朝廷号令,即可享受晋商的优惠政策,除按货物所值缴纳一成关税之外,每年另上缴三成利润给朝廷。你方才说我大明与西番诸国的海外贸易一年总额约二百万两,他们能占到七成的话,便是一百四十万两,朝廷从这个环节可收到十四万两的榷税,按五成的利润率而论,利润可达七十万两,上缴三成也有二十一万两,连同榷税恰好是一半,朝廷和他们各赚三十五万两,公平合理,大家发财嘛……”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许二原本就是入赘满刺加的侨胞,由他经营那条线路,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这边背靠祖国大后方做坚强后盾,那边有老丈人、大舅哥和三姑六婆撑腰,佛朗机人别说是欺负他,想要与他公平竞争,只怕都难啊!” 高拱凑趣说:“还有历代迁徙至西番诸国定居的百姓,仰赖皇上如天之仁,得归故里,定怀忠义报国之心,可为我大明海商之一大强援。” 原来,东南沿海各省,尤其是闽粤两省人稠地狭,且多为贫瘠山地,田园不足于耕,多数百姓望海为生。明朝厉行海禁之国策,连下海捕鱼都被严厉禁止,百姓无以为生,许多人只好挺而走险,私下海通商于南洋国家,被官府侦知之后便要发海捕文书缉拿归案,抓获之后更要依《大明律》治罪,轻则充军远外,重则处以极刑,因而许多人便流落异域,与当地土著通婚,如今已历数代,生不得归故里,死不得入祖坟,受尽了离散之苦。朱厚废弛海禁之后,命汪直下南洋货殖于西番诸国,给他的一大任务便是宣谕四方,赦免所有滞留海外之人的通番之罪,允许这些流落异国他乡的同胞叶落归根。 乍一听闻这道恩旨,所有海外华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非要亲眼看一眼那绣着金龙的明黄锦缎,看一眼那久违了的方块字,最紧要的是看一眼那四方四正的大明宝玺,确认自己的确看到了朱红色的四个大字――“皇帝之宝”,才一头栽倒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来压抑在心头的对故国家园的思念之情,随着泪水尽情地宣泄出来。其中有不少人是土生土长的华裔,他们虽说从未见过父辈祖辈口中所说的故国,也都换上了大明士民百姓的冠服,带着全家老小一起焚香祭奠先祖,用这一大好消息告慰先祖的在天之灵。 无论哪个时代,中国人都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恋土情结,皇上的这道恩旨一下,不少海外侨胞立刻就贱卖了在异国他乡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搭乘汪直的船回到了祖国,这些人或被各家商号礼聘为与佛朗机人打交道、做买卖急需的通事(翻译),或被各地官府礼聘为农耕教谕,教授闽粤两省百姓引种番薯,相得益彰,街头巷尾、田间阡陌,到处都有发自肺腑的颂圣之声。 这些事情,高拱和闽粤两省各级衙门早有奏报,可听高拱这么说了之后,朱厚还是很得意,笑着说:“呵呵,他们毕竟都是炎黄子孙,无论走到天涯海角,身上流的还是我中华儿女的一腔热血,胳膊肘当然不会朝外拐。不过,朕前次在你的奏疏中批了‘出国自由,回国自愿’,这一原则可不能变,那些海外侨民不但可为我大明海商的强援,更可将我中华文化、天朝礼仪传播至西番诸国,能巩固那些藩属之国的向化之心,也不能都被你们拉回国来。” 高拱应道:“臣已命汪直将皇上‘无论身在何方,也能报效家国’的圣谕晓谕四方,那些仍留在西番诸国的侨民无不感怀圣恩浩荡、天心仁厚,矢志为皇上尽忠、为国家效力。汪直也谨遵圣谕,遴选侨民之中忠诚可靠且精明强干者入其商号,在爪哇、吕宋、满刺加、暹罗等地遍设货栈,西番诸国但有风吹草动,我朝都能了如指掌。” 这是朱厚布下的一着闲棋,他已经料定日后随着贸易摩擦的不断加剧,与葡萄牙人必有一战,密切关注葡萄牙人的动向就显得尤为重要。因此,那些大明海商驻东南亚各国办事处除了正当经商之外,还承担着为朝廷搜集各国政治、经济、军事情报的重要使命,尤其是在目前已被葡萄牙人占据的爪哇、吕宋、满刺加等地,更是布设了众多的眼线,尽管因为通讯手段的落后,未必就能及时送出重要的情报,但也聊胜于无。 下一步,就该是那些远适海外、被汪直船队扔得到处都是的藩王宗室发挥作用了――那些天潢贵胄因参与江南叛乱,被发配到了海外蛮夷之地,肯定不愿意为朝廷效命,但他们毕竟是朱元璋的龙子凤孙,虽是发配,朱厚为了顾全天家体面和天亲之谊,也少不了要按照人家的爵位,给他们拨上几十至几百名随从护卫一同迁徙海外,厂卫趁机安插一些番子暗探,简直易如反掌! 朱厚目光投向了窗外,似乎在眺望那一望无垠的万顷碧波,声音也显得是那样的激动:“国朝北筑长城以御蒙元,护卫我大明国土;如今,朕要用我大明海商和诸多侨胞筑一道海外长城,护卫我大明万里海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五十五章 请抑内官 议定了海外贸易诸多大事,朱厚便转移了话题,问道:“肃卿,你可曾听说了山东莱州之事?” 高拱心里一凛:莫非海瑞找自己商议上疏一事,已经被厂卫侦知,奏报给了皇上? 御前奏对,容不得自己多加盘算,高拱老老实实回答道:“臣旅居官驿,曾听到访的人说起过。昨日有昔日营团军袍泽有名海瑞者,也曾造访臣,与朕谈及此事?” 吕芳走了之后,朱厚终日面对的是那些个个精明强干的内阁辅臣,找到身边悉心培养的张居正偏又是个方正君子,一向事君以礼不苟言笑,让他觉得身边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如今见了既是自己昔日的秘书,又心地坦荡、真实不假的高拱,倍感亲切,便不再摆出天子的威仪,想跟他说一说心里话倒一倒苦水。谁知简单的一句话竟引出了那个让他一直心有余悸的人,朱厚立刻警觉起来:“哦,海瑞?他怎么说?” 高拱这才知道皇上并未听闻厂卫密奏海瑞上疏一事,不禁有些懊恼自己沉不住气,不过又一想,恰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将此事造膝密陈,探一探皇上的口风,便一五一十地将海瑞拿着奏疏草稿找自己征询意见的详情奏报给了皇上。不过,他把海瑞提出的抑制内官干政的主张具体为三条:一是在宫中复立那块刻有太祖高皇帝圣训“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以儆内官;二是请撤由太监掌管的东厂,镇抚司亦不再由司礼监首席秉笔掌管,直接听命于皇上;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皇上自司礼监收回批红大权,内宦不得再借批红之权干预朝政。至于海瑞提出的恢复太祖高皇帝定下的不许宦官读书识字,不许兼任外臣文武衔,不许穿戴外臣的冠服,品级不得超过四品等诸多旧制,因高拱认为不切合实际,矫枉过正,就隐去不提了。 即便如此,朱厚还是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这个海瑞,哼哼,这个海瑞真是惟恐天下不乱啊!朕还想着让你这个老上司去劝劝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才具要用在本分上。没想到他竟然又找上门来了!” 高拱听出皇上其实并未生气,就大着胆子说:“请皇上恕罪,臣以为,以正道事君、以忠言进谏,这便是人臣的本分。” “本分?”朱厚嚷嚷着说:“是本分也不该老给朕找麻烦!你不知道,只为了他中制科进士,朕就伤透了脑筋。你可知道,他策论所议何事吗?” “回皇上,臣昨日听海瑞说起过……” “那你觉得他那井田制之议可行吗?”朱厚说:“说他是书生之见,空谈误国都失之过轻!徐阁老、田老夫子是君子,看过他的墨卷之后不敢呈给朕,也不敢示人;若是落到严嵩手里,一个‘包藏祸心,妄言乱政’的大帽子扣下来,朕想保全他性命都难!” 见到皇上如此不拘行迹、率性自然,高拱胆子也大了起来,好奇地问道:“臣敢问一句,皇上如何处置海瑞的策论?” 朱厚没好气地说:“烧了!那样的墨卷,朕也不敢留着,自然要付之一炬。” 高拱更是疑惑了:“烧了?” “不烧怎么办?倘若泄露出去,他迟早得是个死!”朱厚摆摆手:“算了,不说了,朕身为九五之尊,做那种装神弄鬼之事实在羞于启齿。只说他要上的这道疏,不是在找死吗?” 高拱忍着笑,说:“臣再敢问皇上一句,为何要那样维护海瑞?” 朱厚佯怒道:“好你个高肃卿,竟拷问起朕来了!朕身为万民之君父,生杀予夺皆是朕的权力,维护一个海瑞莫非还非得有理由不成?” “臣不敢。惟是皇上曾多次语于臣,御前奏对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臣心有疑虑,也不得不问。” “哼哼,越发无人臣礼了!朕若是今日不答你,你是否便会以为朕徇私枉法了?”开了句玩笑之后,朱厚正色说道:“为人主者,治政两大要务,一曰定策,二曰用人。定策得当,用人便是关键。用不得人,则政事怠废,误国误民;用得其人,则政通人和,国泰民安。那个海瑞虽性格执拗,却是一个至刚至阳之人,以之治政安民或力有不逮;以之涤荡奸邪,震慑丑类则绰绰有余,这便是朕为何一直维护他,并定要取他中进士的理由。” “皇上的意思是要用他为言官?” “明知故问!”朱厚说:“宋代司马光曾言:‘凡择言官,当以三事为先:第一不爱富贵,次则重惜名节,次则晓知治体。’我朝遴选言官御史,一则必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二则必正派刚直,介直敢言,而不患得患失,爱身固禄;三则学识出众、才干卓然,既要通晓朝廷各方政务,洞悉利弊动态,又能博涉古今,引鉴前史。海瑞文章、词辩之能或稍逊一筹,秉公据实、善辨是非、敢论曲直、既勤且廉之品行则无一缺失,他若不能为言官,我大明也不必再设御史台了!” 高拱心中暗吃一惊:以前只知皇上对海瑞青眼有加,却没有想到评价竟如此之高!便感慨地说:“李唐名相魏征有云‘陛下导之使言,臣所以敢谏,若陛下不受臣谏,岂敢数犯龙鳞?’正因皇上虚心纳谏,我朝言官御史及至满朝文武才忠贞职守而鞠躬尽瘁、铁面无私而秉公除暴、安贫乐道而廉洁自重,君臣一心,致力中兴……” 朱厚一哂:“要做到忠贞职守而鞠躬尽瘁、铁面无私而秉公除暴、安贫乐道而廉洁自重,又何其难哉!哪怕是魏征之遇唐太宗,固然是人臣难遇之幸事,在青史上留有一段君臣相得益彰的千古佳话,但以唐太宗之从谏如流,仍免不了要猜忌刚直敢谏的魏征,魏征死后更不免有扑碑捣墓之祸,可见人臣批龙鳞,固然可以留下铮铮忠名,却不免谏言得咎……” 正在大发议论,朱厚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兴起,在不知不觉中站错了立场,忘记了自己皇帝的身份,也中了高拱的圈套,便自嘲地一笑:“朕明白你高拱的意思了。你且放心,朕若容不下海瑞那个官场野人,当日便不会保全他,更不会处心积虑要让他中制科。” “天心仁厚无过皇上!”高拱随口捧了皇上一句之后,恳切地说:“臣以为,海瑞虽说不甚安分,但对皇上一片耿忠之心却是无人可及。” “不错!”朱厚感慨地说:“‘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盛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颓废也!’这句话,可不是谁都敢跟朕说的……” 其实,朱厚又何尝不知道宦官干政的危害――别人不说,历史上的“九千岁”魏忠贤那么大的名气,明朝一大半就亡在他这个阉奴手中!因此,回到明朝之后,他首先想到的就要禁止太监干政。可是,一开始他对什么情况都不熟悉,幸亏有吕芳暗中帮助他,成为他处理朝政不可或缺的好帮手;而且吕芳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又懂规矩守本分,从不仰仗自己是皇上的大伴、大明的内相而专权擅政,让他也很放心。如今自己能基本胜任皇上这个角色了,便要将吕芳一脚踢开,说真的,他心里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就将这个想法暂时搁了下来。 不过,此次黄锦殴打杨继盛一事给他敲响了警钟:连黄锦那么忠厚老实的人都如此骄纵不法,又怎能相信他们这些皇家奴才的道德品质?如果不从制度上加以限制,迟早还会出现象魏忠贤那样浊乱朝纲、祸国殃民的权阉巨宦,迟早还会将大明的江山社稷断送掉。从这个意思上来说,海瑞提出的抑制内官干政的建议倒是符合当前的需要…… 宦官集团最大的靠山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皇帝,没有皇帝的撑腰,他们这些自称“奴婢”的家伙连条狗都不如。比如在嘉靖之前的那位被称为“风流天子”的明武宗朱厚照,终日沉湎玩乐,恣意淫乱,把朝廷大小事务完全撇给了史称“八虎”的宦官集团,八虎之首的刘瑾更号称“立皇帝”。可就是这样权势滔天的“立皇帝”,因为真正的皇帝在淫乐之余从豹房的门缝中塞出的一张二指宽的条子,便被满门抄斩,自己更被凌迟三日而死,已被割成细条的肉也被原来受过他祸害的人家花钱买去吃掉。因此,复立朱元璋那块铁牌虽说不见得能起到多大作用,却是一柄高悬在太监头顶的利剑,能警示后世的皇帝不可宠信宦官,更能给后世的朝臣、言官弹劾抗谏权阉干政提供理论依据…… 至于撤裁东厂,朱厚也早就动过心思。从历史上看,如果说锦衣卫多少还承担着一定的监察及内保等正当职能,对维护皇权统治、稳定朝局做出过一点积极的贡献的话,那么东厂,还有什么西厂、内行厂,这些由太监掌管的特务机构简直一点好事都没干过,活生生地把一个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大明王朝变成了特务统治下的恐怖王国,这个名声实在是很不好听!加之东厂负责监督、侦查包括锦衣卫在内的一切官民百姓,权势近乎无限,更是明朝宦官干政、残害忠良的爪牙,自成立之日便臭名昭著,若是将其撤裁,肯定会赢得满朝文武和天下士民百姓的一片称颂之声!至于秘密纠察百官风宪、侦缉不轨言行等特务职能,有镇抚司足矣,何必再在其上叠床架屋? 如此说来,海瑞的这两点建议都可谓是“深契圣意”,甚至可以说,在这个问题上,不只是朱厚这个冒牌货,就连那个魂飞魄散的混蛋嘉靖,与他们的想法也大致一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五十六章 明知故犯 嘉靖即位之初,鉴于前朝武宗正德先帝宠信宦官、任由“八虎”浊乱朝纲,导致天下变乱蜂起的惨痛教训,在杨廷和等一帮忠臣能吏的辅佐下,诛杀江彬、钱宁等佞臣和奸宦头目,连曾经做过诸如保护阁臣杨一清,揭发刘瑾专权擅政并促成武宗正德皇帝族灭刘瑾等好事的太监张永也被赶出了宫廷,并严厉约束身边的内侍和厂卫,使朝政为之一清。其后,虽说由于“大礼仪之争”,使他不得不再度祭出厂卫这一有力武器对抗、打击朝臣,但终嘉靖一朝,无论司礼监和厂卫都还算老实,没有出现过象明朝其他皇帝在位之时那种阉寺弄权、特务横行的混乱局面。 只是从司礼监手中收回批红大权一事,却让朱厚踌躇了。 说来可笑,令朱厚踌躇的原因竟是怕麻烦――他如今乾纲独断、事必躬亲,奏疏都由他亲自批阅,重要的政事都要给出明确的批示意见,内阁遵循圣意拟出条陈,墨书呈进,他看后不再改动才发给司礼监批红。各部院司寺各大衙门,还有两京一十三省,政务不知凡几,一天需要他批阅的奏疏少则几十份,多则上百份,已经让他苦不堪言,若是所有的票拟再都由他亲自朱笔照抄,工作量就实在太大了,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来思考国家大事? 想到这里,朱厚叹了口气:“海瑞要谏的复设太诅圣训铁牌、撤裁东厂、由朕收回批红大权三事,朕也不是没有想过,前两事倒不要紧,惟是批红一事关乎国朝旧制、祖宗成法,朕也不好贸然改易……” 高拱却不知道皇上想偷懒,在他看来,比之挂牌子、裁东厂,剥夺司礼监批红大权才是最要紧的举措,若还让阉寺借批红之权干预朝政,重新挂上的牌子可以再摘掉,撤裁的东厂可以复设。他忙说:“若说批红一事系出国朝旧制、祖宗成法,臣不敢苟同。太祖高皇帝鉴于前朝奸相弄权之弊,废宰相之制而代之以内阁,亲持统命百官、掌控天下之权,奏章条陈由内阁票拟呈送御前由皇上裁定,合则批红通行天下,不合则发还内阁重拟,由此可见这批红之权乃是皇权圣意之体现,具有绝对之权威,寥寥数点朱批,天下莫不凛然奉行。成祖文皇帝、仁宣二位先帝无不如此亲操权柄,乾纲独断,遂有永乐盛世、仁宣之治。及至正统年间,因英宗先帝当国之时尚在幼冲之年,权阉王振巧言蒙蔽人主,将那批红之权窃为己用,或亲自捉刀代笔,或委予其下之司礼监秉笔。朝臣接到谕旨,虽不知真为圣意还是权阉私做决断,却只能奉行而未敢置喙,遂使王振能以内监之身把持朝政窥测皇权,以致朝廷正风为之一窒,更有一干士林败类见其权势日盛,便趋炎附势,卖身投靠以换取高位厚禄,有其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王振奸党运六部如棋子,驱大臣如仆役,气焰一时无两,终致我大明有土木堡之败,误国祸军,陷英宗先帝于虏贼之手,更致我大明社稷几近万劫不复之险地。然英宗以降,后世之列位先帝不审而察之,纠而改之,仍复由阉寺代为批红,及至正德年间,武宗先帝优游怠政,宠信八虎,批红之权归于司礼监阉寺遂成定制,以致此弊著为永例。臣愚以为,此乃国朝最大之弊政!” 高拱知道,自己随意臧否列位先帝,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但见皇上并未出声呵斥自己,而是紧皱着眉头思索,显然已被自己的话所触动,正在犹豫之中,他又慷慨激昂地说:“祖宗旧制,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俱是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子不敢预也!臣斗胆敢问皇上一句,口耳相传尚且如此,缘何各司官衙门正式具文上奏之事却由阉奴代批代答?且奏章经批红,便是圣旨,各司衙门并亿万臣民莫不凛然奉行,若由阉奴代批,却有谁能断言便是出于圣裁?依臣之愚见,皇上当俯允海瑞所请,收回批红大权,亲笔朱批圣意颁行天下,以示皇权归一,更显人主威严。” 朱厚又叹道:“唉!其实,阉寺专权乱政之祸,史不绝书,而我朝以司礼监代为批红,更为寺人内官窃权自用大开方便之门,更是埋下阉寺专权乱政之隐患,朕也未曾没有想过要废弛此弊。只是以圣祖、成祖之勤勉自励,尚且不能做到大小庶务,事必躬亲,朕之薄才难及圣祖、成祖两位先帝于万一,怎能自操权柄?” 说着,他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疏,递给高拱:“你看看,这是山西榆次县令上呈的奏疏,因嘉靖二十三年鞑靼犯境,设在该县的一个从六品守御千户所全军覆没。其后,朝廷将河南某地卫所一部迁至山西重建了该千户所,恢复了军屯。因地界不清,侵占了流亡他乡的百姓的民田。该县令多次交涉未果,便呈上了这道奏疏。事体虽小,却涉及兵、户两部及某省,任是哪个衙门也无权处置,此事便推到了朕的跟前。依你之见,这样的事朕是否应该发内阁拟票,呈送御前再由朕来批红?” 高拱心思一动,觉得可以趁这个机会,将自己许久以来考虑的一个问题向皇上建言了,便躬身说道:“九州万方,朝野上下,事体繁杂,不一而足。皇上确不能做到大小庶务,事必躬亲。然事必议处停当,乃可以有济,而服天下之心。若不经议处,必有差错。国朝设内阁之官,看详奏章拟旨,盖所以议处也!且奏章乃有不至内阁者,若各部不复,而内阁全然不知,岂不失职?今后伏乞皇上命通政司除民本及弹劾阁员之奏本外,其余一应奏章俱发内阁看祥,拟票呈送御览,若不当上意,仍发内阁再祥拟。上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阁臣执奏明白方可施行……” 朱厚盯着高拱,若有所思地说:“你的意思是,要朕加重内阁职权?” 虽然皇上语气依然平淡,听不出心里到底做何之想,但在大明朝,这可是一个要命的话题,不过,高拱话既已出口,便没了退路,又躬身说道:“皇上垂拱天下,泽被万民,应专注于家国大事,寻常小事可令内阁学士与六部九卿会商酌处,大事于朝会之时由众臣会商,甚或可明发邸报征询于各部院省府诸臣工,供皇上圣心裁定,可保天下归心、朝无失政……” 朱厚看着一脸毅然决然表情的高拱,突然笑了:“呵呵,原来你是要朕复设宰相啊!若不是当面陈奏,朕还以为竟是海瑞要这么说呢!看来我大明有胆色之人,也不独他海瑞一个。” 高拱慌忙跪地:“臣不敢。太祖高皇帝圣训曰‘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不闻设立丞相。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间所用者中多有小人,专权乱政。今罢丞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庶务,事皆朝廷总之。以后嗣君,不得议置丞相。臣下所请者,置之重典。’臣身为大明臣子,太祖圣训,无时敢忘!” 朱厚用手指点着高拱:“不老实!明明这么想,却不敢承认,若论胆色,你高拱高肃卿比之海瑞,还是要略逊一筹,朕收回刚才给你的评价。” 高拱还要请罪,朱厚又摆摆手:“朕又没有说你说的不对,何必如此诚惶诚恐?其实,朕也知道,有权才有责,而今日之内阁,虽无相名,实有相职;虽有相职,实无相权;既无相权,却有相责。内阁学士既有顾问并参赞政务军机之责,便应加重内阁职权,使其有权协调六部等朝廷各大小衙门之事。如山西榆次所奏的那样寻常小事就完全可以交由内阁学士与六部九卿会商酌处,以内阁名义颁行天下。若是一应事务无论大小俱都恭请圣裁,朕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又怎能率百官、统万民,开创嘉靖新政,致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只是,抬高阁权之后,该如何对内阁加强监督?对此,你可有什么想法?” 怕高拱误解自己的意思,他又进一步解释道:“有都察院、六科廊那么多的御史、给事中,朕倒不怕那些内阁辅臣专权乱政,夺朕的威福而自用;但他们处理政务之事又该如何监督?或曰如今朝廷实行考成法,对六部等京城各大衙门及两京一十三省各地方衙门设立考功簿,由内阁及六科廊监督考成,那么,对内阁又该如何监督考成,才能确保朝政大小庶务不致偏废?” 高拱为之语塞,因为皇上这个问题提的十分尖锐,是他先前没有考虑过的。这样的大事,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怎敢随意置喙? 朱厚笑了:“先前朕也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如今见了你高肃卿,却突然有了答案。你不是曾当过朕的秘书吗?朕以为可在东暖阁设一个办事机构,名曰办公厅,遴选几名年轻有才识的官员为办公厅秘书,协助朕审阅各衙门上呈的奏疏题本,内阁发往各部院司寺和两京一十三省的廷寄也抄送办公厅,登记备案,定期稽查内阁政务缺失。” 其实,照朱厚一开始的想法,是想效法后世清世宗雍正皇帝架空上书房的作法,定名叫“军机处”。可是,让他这个“明世宗”去剽窃清世宗的作法,搞满清王朝那一套,让他心里很不舒服。看到高拱以后豁然开朗――我把秘书都操练出来了,为何不能把办公厅操练出来?“中办”这个名字也够响亮的! 说完之后,朱厚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你方才说海瑞的那道奏疏叫什么名字来着?” “回皇上,名曰《为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疏》。” 这个名字如此耳熟,朱厚当然不能同意,便冷笑道:“好大的口气!我大明朝君道何以不正?臣职何以不明?难道朕推行新政、致力中兴,还不能求万世治安吗?重新帮他拟个名字再呈给朕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五十七章 南攻北守 嘉靖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六日早朝之后,朱厚谋划了许久的军事检讨会如期开幕。 早在年初,朱厚就下旨,将陕甘、宣大、蓟辽三大战略区挂正二品兵部尚书衔或正三品兵部侍郎衔的总督、九边重镇正二品总兵、江防军都督等明军重要将领召集到京城,与驻守京师的禁军各部师以上武将共同开一个所谓的军事检讨会,其用意上谕说的很明白“检讨近年来国家军事之成败得失,讨论今后一段时期国家军事之战略方针”。但所有与会人员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历来战事成败,各地总督、九边大帅都上呈有奏疏,朝廷也秉承圣意做出赏罚决断,已盖棺定论,何必再另行检讨?至于国家军事战略方针,历来是由兵部拟订呈报内阁转呈御览,确定方略大计之后颁下由各军镇遵旨施行便是,哪里还容那些督帅随意置喙? 不过,此次军事检讨会一切章程仪式由朱厚亲自拟定,倒办得花样百出、有声有色:先是由兵部尚书曾铣和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太师英国公张茂分别就前几年两场大的战事――京城御鞑靼和平定江南叛乱做总结报告;其后,分别由营团军指挥使戚继光、江南游击军指挥使俞大猷和江防军都督何勇等人分别做攻克徐州、江南游击和渡江战役的战情报告。朱厚都逐一给予了精彩的点评。 在点评京城保卫战之时,朱厚向明军诸位将帅揭示了自己为何要召开这次军事检讨会的用意:“京城御鞑靼,我军背靠金城汤池,持有火器之利,并有京师义勇乡民助战,与远道来袭的敌军战损比却仍达到5:1。两相对比,我军总体战力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是触目惊心。兵不练不战,日后各军都要以修武练兵为第一要务,练出精兵劲旅,方能保家卫国。” 不过,朱厚也知道,这样的话,即便是不容违抗的圣谕,也不见得能引起那些麻木日久,只想太太平平混日子的九边督帅的重视。但有京城保卫战那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或许会对他们有所触动吧! 接下来,还安排有禁军各部为诸位将帅演武。禁军各部调回京师这一年多来,已按照新式军制进行了整编,并按照营团军的练兵方法严格进行操练。挟大胜之威的虎狼之师训练成效斐然,一连三天的操演令阅武的九边督帅们都赞叹不已,就连带出了大明第一强兵营团军的俞大猷、戚继光及曾望、曹闻道等诸位将军也啧啧称奇。 在阅武厅之下,还站着数百名身穿蓝色官服,胸前却没有补子的青年官员和上千名身穿儒生服冠的士子,他们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和京师大学堂的大学生,奉旨前来阅武。 朱厚特地下旨命这些文官士子也来阅武,当然不是让他们吟诗做赋记述这难得的盛世军威,而是为了激发起他们的尚武精神和报国热忱,激励他们投全体阁员、六部九卿等朝廷重臣,以及五军都督府正副都督、三大战略区总督、九边重镇总兵等明军高级将领参加。 在朱厚的主导下,与会文武大臣从国家整体利益出发,经过持续三天的充分讨论,明军对北虏南倭这两大夙敌确定了“南攻北守”的两大战略方针。 “南攻”即是根据目前国朝废弛海禁,大力发展远洋贸易的需要,对为祸东南海疆及沿海诸省、骚扰商路的倭寇取攻势,加紧建造战船、操练水军,主动出击,肃清倭寇,打通东西两洋的商货之路。 “北守”即是对蒙元各部在战略上取守势。刚刚结束了北京保卫战和平定江南叛乱两场大的战事的明军目前正在进行军制改革,要按照军师旅团营连排班的编制整编成新式军队,各级军事指挥机关也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磨合期;而且,明军目前的战斗力尚不足以与蒙古铁骑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野战争锋。为此,各边镇要加紧整修武备、加强军事训练;兵工总署要加紧军备生产,除了神龙炮、火铳和手榴弹等常规武器生产之外,重点还要放在可以装载佛郎机轻炮的战车生产之上,并在禁军和各边镇组建由火枪队、战车营、骑兵营、神龙炮队混编的混成旅,操练战法,练习各兵种协同作战能力。 在战略上对蒙元各部取守势的同时,明军根据国土防御的重点,确定了“远交近攻,东进西防”的战略部署,即对势力强大的鞑靼俺答部继续许开马市以示羁縻,宣府、大同、榆林、延绥、宁夏、甘肃六镇以战略防御为主;蓟镇、辽东、固原三镇协同作战,进剿长期占据辽东、骚扰东北边境的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和当地土蛮诸部。 嗣后,朱厚与内阁次辅李春芳、兵部尚书曾铣又单独召见了蓟辽总督江肃京和蓟镇总兵孔寒冰、辽东总兵欧启名、固原总兵马啸风,密嘱他们在剿平了兀良哈三卫和土蛮诸部之后,相机做好迁徙建州女真右卫至河套地区的军事准备,一旦不遵从朝廷号令,就武力解决。四位边镇督帅都通晓军事,自然能明白朝廷“驱虎吞狼”之深意,无人以“天朝上国当怀仁义、化远人”为由提出反对意见,只恳请朝廷令兵工总署尽快为他们换装新式火枪及御制神龙炮。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朱厚当场就答应了,着令内阁移文兵工总署,嘉靖二十六年下半年的军工生产优先供应三镇。早就对禁军装备眼红不已的四位边镇督帅得偿所愿,均慷慨激昂地表示定要矢志杀敌报国,不负朝廷厚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五十八章 暗通款曲 嘉靖二十六年五月初四,又论到严嵩在内阁当值,一大清早他便起身,梳洗完毕,略略用了一点点心,便离开寝室,信步朝内阁值房走去。 大明王朝的中枢机构内阁又名“东阁”,位于紫禁城午门内的东南角,环境十分清幽肃穆。从朝西开的那道门进去,是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一排七间朝南的宽敞平房。堂屋的正中设着香案,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他四位得意门生,即被读书人公认为“亚圣”的颜渊、子思、曾参、孟轲的牌位。 这五位先圣前哲的牌位能立在这里,还颇费了一番周折。 明太祖朱元璋虽出身贫寒于马上得天下,对士子儒生重视而又不重视,说他重视体现在他多次下诏求贤,任用了一大批儒生做官,有的甚至一经举荐便当上了尚书、侍郎和地方布政使这样的大官,还专门设立了培养人才的国子监;不重视又体现在他将类似于翰林院、国子监这样的教育机构、养士之所品秩压的很低,国子监一把手祭酒只是从四品,而二把手司业已经急剧下降到了正六品。相对于国子监来说,当时的翰林院更可怜,一把手掌院学士只是正五品,翰林院领导班子成员之中的两名侍读学士和两名侍讲学士也只是从五品。这且不说,或许是因为孟子曾说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样的话,令最重视皇权统治的朱元璋大为恼火,他竟下令将《孟子》大肆删改,还将孟子的牌位迁出孔庙,取消了孟子配享祭祀的权利。 到了嘉靖初期,因“大礼仪之争”一步登天的张张孚敬接任内阁首辅,不知什么缘故,竟然别出心裁地奏请皇上废除孔子“大成至圣先师”的封号。说起来全天下的文官,哪个不是读孔子的著作才得以鱼跃龙门服蟒腰玉的?张张孚敬这种和尚拆庙的缺德事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不过,大多数人惧怕他的权势敢怒却不敢言,惟有当时刚刚被点为翰林的徐阶愤然上书,引经据典予以驳斥,为此得罪了张张孚敬,被贬到福建延平府任推官,若不是其后夏言秉政,将其调回京师任职,只怕徐阶就从此远离政治中枢,再也无有入阁拜相的机会了。这是闲话,略表即止。 五位先圣前哲的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着内阁阁员们集体议事用的座椅和几案。堂屋的东西两侧,各有三个套间,由每位阁臣各居一间,用以处理公务。不过,内阁阁员定制是六人,如今却只有四个,所以有两间房一直空着,引得诸多朝臣垂涎三尺,恨不得一觉醒来,就传来天子圣谕命廷推阁臣,自己也好上下打点,左右活动,挤进廷推名单,再被皇上龙爪那么一抓,从此搬进那两间“门虽设而常关”的值房之中。为此,他们都凛然奉行王命,不敢稍有懈怠。朱厚迟迟不发旨意,或许就是这样原因。 在内阁正房的东西两侧,分别是诰敕房和制敕房,那些负责缮写文书的内阁中书舍人平日都集中在这里办公。诰敕房上还有小楼,收藏着内阁里的一应图书典籍。 严嵩进了内阁,照例先上堂屋向孔子等五位先圣前哲的牌位行礼。看看离上朝的时间还早,就仍旧走到院子里,倒背着手,踱步缓行。 五月的天已经亮得早了,还不到卯时,便已天色大亮。四下里静悄悄的,各位阁臣都还未曾露面,只有一两个陪值留宿在内阁的中书舍人和仆役,大概是看首辅大人正在散步,不便打扰他的闲情雅致,身影在门旁屋角闪动了一下,又消失不见了。 那些中书舍人和仆役想得一点也不错,这是严嵩一天之中难有的舒缓时刻,只要一进值房,那如雪片一样飞来的公文奏疏,还有那络绎不绝的前来内阁请示、回话的部衙官员,就会将他死死地钉在几案后面的那张黄梨木太师椅上,只要不是皇上传见,须臾也不得离开。六十多岁的人了,一天下来也着实疲惫不堪。尤其是这几天,皇上正在五军都督府召开军事检讨会,将大小政务都委托给了内阁处理,分管军务的次辅李春芳也奉旨一直参会,他这个首揆又得承担起李春芳分管的兵部、工部和兵工总署等衙门的公务,就更忙得不亦乐乎。 多干点活,对于一心想独承顾问、威权自用的严嵩来说不算什么,甚至还有一种“会当临绝顶,一览群山小”的快意――要知道,如今的内阁虽已有首辅、次辅和群辅之分,且由首辅总领京城各部院司寺和两京一十三省大小庶务,但每位阁员分职其责,手中都有一块实打实的权力,皇上批下来的奏疏,他可以借首辅的名义握着那支枢笔不放手,旁人也不好与他去争票拟之权;但其他阁员分管的部衙,他也不好直接找部衙堂官来内阁回话、议事,久而久之,在不归他分管的部衙,他这个首辅就渐渐失去了一言九鼎的权威。尤其是次辅李春芳分管的兵、工两部,因兵部尚书曾铣、工部尚书林之诠都是夏言一党中人,加之户部尚身就由同为夏党要员的阁员马宪成兼任,这三个部衙便成了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视他这个首辅更形同虚设一般。今次代李春芳处理公务,不但让他重新找回了当日与翟銮共同主政之时那种役使六部、号令百官的感觉,更让他发现了兵工总署往来帐目不清,有贪墨之情事,他已密嘱自己门下的兵科给事中方祥暗中查访,一旦找到确凿证据,便要拜上奏疏弹劾兵工总署署长魏增魁。至于最终目标,自然是兵部尚书曾铣乃至次辅李春芳,继续他借山东莱州受灾一事发难而未果的倒夏大计。 正在一边踱步,一边想着这些心事,严嵩余光突然瞥到通政使司右通政赵文华的身影在内阁的门边一闪,象是朝里面窥视了一眼,接着就飞快地闪进了门里。 通政使司是大九卿衙门之一,职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早朝时汇总在外之题本奏本,在京之奏本呈进大内,由司礼监转呈御览,有径自封进者则参驳;午朝引奏臣民之言事者,有机密则不时入奏,职责十分重要。因此,嘉靖二十三年,严嵩借薛、陈谋逆之事挽回圣心,重新进入内阁之后,便趁着调整增补十八衙门堂官佐贰的机会,将自己的螟蛉义子赵文华拔擢为通政使司右通政。凡外臣上疏奏章,只要涉及朝政大事,必由赵文华将副本先送严嵩阅看,然后才上奏。严嵩因此也得以对京城各大衙门、天下各省府州县各级衙门的动向和奏议了然于心,并能事先深思熟虑、参祥谋划,皇上每每问起政事,所奏大都能契合圣意,多次赢得皇上的赞誉,对他宠信日盛一日;对于那些参劾自己的奏疏,更能早做提防,使自己首辅之位坚如磐石。 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更为了不致引起皇上的怀疑和猜忌,严嵩严令赵文华平日不得到内阁来,一应奏疏都交由严世蕃传递,而以严世蕃的聪明才智,看过奏疏之后,便能给严嵩提出许多很好的建议,父子三人配合默契,固宠邀荣自是无人可比。 看到赵文华急冲冲地进了内阁,严嵩心里不由得起了疑:这个时辰他该整理奏疏准备呈报司礼监,为何却要到阁里来?莫非是有紧急之事要禀报?于是,他轻声咳嗽一声,转身折回到了自己的值房。 果然,他前脚刚进值房,神色慌张的赵文华也不经通报就径直闯了进来,结结巴巴地叫道:“爹……” 严嵩压低声音呵斥道:“什么爹?你真要孝顺,就不要动不动就往阁里跑,眼瞅着上朝的时辰就到了,撞着其他阁老,又该要嚼为父的舌头,说为父把持言路、蒙蔽圣听了!” “是是是,爹训的是。”赵文华唯唯诺诺地说:“儿子也知道这样不太妥当,只是兹事体大,儿子不敢不赶紧过来禀报爹……”说着,他从袍袖之中拿出几张笺纸,递到了严嵩的案头。 严嵩目光示意赵文华关上值房的门,然后拿起了那份几张笺纸。抬头一行字映入眼帘:《请抑内官重阁责疏》。 即便是修行养气几十年的当世大儒,又是浮沉宦海几十年的内阁首辅,严嵩只看到了这个题目,顿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才稳定了心神,问道:“这……这是谁上呈的奏疏?” 赵文华义愤填膺地说:“回爹的话,便是那个天杀的贼配军海瑞!” 严嵩正色说道:“什么贼配军?他如今已是朝廷命官,又是新科制科进士,且不可仍存门户之见,以旧称轻之贱之!你且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爹的话,昨日酉时许,那个海瑞将奏疏呈进东阙门我通政使司值房,恰是儿子当值……” 原来,觐见了皇上之后,高拱在遵上谕参加军事检讨会之余,将海瑞的那道《为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疏》奏疏改为就事论事的《请抑内官重阁责疏》,修改之后还给了海瑞。海瑞对于高拱奏疏中提出的那些建议无不叹服,但他还是不同意让高拱署名,与自己同担风险。而高拱因为知道皇上圣意已决,海瑞这道奏疏呈进,不但无罪,反而能一举名震天下,他便不好再坚持署名,分享海瑞的社稷之功。 嘉靖二十六年五月初三,海瑞向朝廷上呈了那道《请抑内官重阁责疏》,由于此疏事关重大,而且自度此疏一旦上达天听,或许就有杀身之祸,他于三日前便斋戒焚香沐浴,并前往翰林院修撰陆树德坟墓,祭拜了那位于嘉靖二十三年上疏弹劾逆党陈以勤,被同僚逼迫自缢而死的耿骨直臣。 这份奏疏落到了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手中,他知道事关重大,也不敢命人誊录,就先择其要点摘抄了下来,赶紧来到内阁禀报严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五十九章 父子同心 严嵩一边飞快地浏览赵文华摘抄的海瑞那道《请抑内官重阁责疏》,一边问道:“那么,这份奏疏还未有他人看过?” “是。儿子未将这份奏疏登记入册,更未委于属下誊录副本入档。”赵文华谄媚地说:“兹事体大,爹没有发话,儿子怎敢擅自决断……” “糊涂!”严嵩厉声说:“大明会典载有明文,通政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你身为部衙佐贰,其任何其之重!怎能私自扣压外臣奏疏而不即时上达天听?速速回去登记入册,誊录副本之后即刻呈进大内!” 赵文华尚在发愣,严嵩又加重了语气:“蒙蔽圣听是不赦之罪,出了岔子,谁也保不了你!” “那么,此事……” “此事老夫已经晓得了,自会酌处,你不必多说什么了。孝顺不孝顺不在这上头,老老实实干好皇上交代给你的差事,给为父争口气,让为父在皇上和满朝文武面前能理直气壮地为你说话,那就是最大的孝顺!”严嵩说:“昨日奏疏呈进之后,你便可下值了。东楼交卸了大理寺的差使,如今赋闲在家,终日烦闷不已。你可多去找他亲近亲近。” 赵文华心领神会地说:“儿子明白了。” 当日严嵩回到府中,严世蕃一边扶着他朝书房走去,一边就迫不及待地问道:“爹,那份奏疏皇上可曾发回内阁拟票?” 严嵩点点头:“已经发了。” “皇上圣明!”严世蕃欣喜若狂地说:“我大明朝立国近两百年,尚未出过实权宰相,儿子恭喜爹爹破了这个天荒!” 严嵩默默地看了儿子一眼,也不应声,一直进了书房,坐定之后,才缓缓地说:“先不说这个,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严世蕃一边跪下帮父亲脱去朝靴、换上布鞋,一边说:“此事来龙去脉,儿子大致都打听清楚了。出了琼林宴之变后,那个狂生海瑞便起草了这份奏疏,并找了昔日营团军的老上司戚继光和高拱二人。两人大概是怕担干系,都不敢具名。海瑞便独自上呈了这份奏疏。” “他为何要上呈那道奏疏?” “海瑞那种人,让他玩心机只怕他还玩不出什么花样,不若照直去想。儿子以为,起因还是他奏疏中所陈黄锦那个阉奴虐打杨继盛一事。” 严嵩点点头:“这一点你倒说的不错,不愧有识人之能。那么,你何以认为圣意已经决断?” 严世蕃说:“儿子先前也有许多疑虑:其一,阉寺本是天家奴才,最不遵律法、守规矩,持宠虐打朝廷命官,前朝史不绝书,别说是一个小小的新科进士,即便内阁辅臣、六部九卿偶有得罪之处,遭围攻漫骂乃至殴打之事也不鲜见。比之英宗正统年间的王振、天顺年间的曹吉祥,宪宗成化年间的汪直,武宗正德年间的刘瑾,我朝阉寺倒还算规矩本分,皇上怎会只为了个杨继盛,便改易祖宗家法?其二,论这世间能皇上信任之人,谁能比得过吕公公?他还没死,如今正坐镇南京,又替皇上看着江南大半个家,于情于理,皇上也断不会弃之如蔽履;其三,掌着司礼监的陈洪那个阉寺的侄女陈妃正蒙皇上恩宠,又刚刚给我大明产下了龙子,在这个当儿,皇上也不会不顾忌陈妃的面子……” 见父亲频频点头,似乎赞同自己的分析,严世蕃又说:“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高拱于觐见皇上之后,又曾见过海瑞,嗣后不久,海瑞便呈上了那道疏。若说高拱已探明了圣意,他为何仍不愿意署名,任由海瑞一人独得那份社稷之功?而海瑞在上呈奏疏之前,还曾专程祭拜过那个吊死鬼陆树德,想必也是担心会获罪论死,以此明心志壮胆色。是以儿子也不知道皇上到底会否准其所奏。直至方才听爹说皇上已将此疏发至内阁拟票,儿子才断定圣意已是默许了――事情是明摆着的,那么大的事情,若是皇上未曾决断,势必要将那份奏疏暂且压着,或者干脆就淹了,何必即刻就发到内阁拟票?” 这一日里,严嵩心中就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自然也要派人去打听这份奏疏的来龙去脉和所涉及之人的背景、举动,与严世蕃打听的情况并无出入,便微微颌首:“不错,你说的倒是入情入理。只有一点没有说对,高拱不肯署名,正是说明他已探明了圣意。他那种迂直书生素来自诩慨然以天下事为己任,若非已查知圣意,兴许就与海瑞一同署名上奏了。” 严世蕃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豁然开朗:“爹鞭辟入里!高拱好名且一向自负得很,确会如爹说的那样上疏极谏以博直名。” “如今的关窍已不是海瑞,而是高拱。”严嵩说:“东楼,你可知道他意欲何为?” “高拱那种人跟他那个老不死的师傅夏言一样,最瞧不起那些阉寺,加之当年他在营团军任职之时,那些阉寺曾卡过他的脖子,结下了仇怨,此次黄锦那个蠢东西不经请旨便虐打杨继盛,正好给了他们发难的借口。” 严嵩沉默了一下,问道:“循常理去想,大致便是如此。不过,既然高拱屡次见到海瑞,又焉知不是要为他恩师夏言复出或李春芳那厮谋夺为父首辅之位未雨绸缪?” “儿子开始也曾这么怀疑,但仔细想来当不会如此。”严世蕃说:“我们让叶樘弹劾李春芳任用匪类祸害百姓,皇上虽未准奏,但受山东莱州一事的牵连,李春芳的圣眷已大不如前,即便眼红爹的内阁首辅之位,今生怕也是无望企及了。至于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夏李一体,且山东莱州之事他的门生故吏也脱不了干系,比如山东巡抚林毅、布政使刘正平都是他的党羽,他任用的封疆大吏今次也被砍了脑袋,皇上即便有意要起复夏言,也断不会选在这个时候。依高拱之才,当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会否是高拱为求帮其师夏言及李春芳二人脱罪,才窜唆海瑞上了那道疏,用意是在把朝局搅乱?” 严世蕃斩钉截铁地说:“那他就是在找死!要把水搅浑,他策动别人弹劾徐阶,甚或我父子倒在情理之中,可要拿司礼监当箭靶子,只怕火没有烧起来,倒先把他自家烧死了!皇上虽说从不纵容那些奴才,但打狗也得看主人嘛!再者,高拱虽说没有海瑞那么迂腐,但也改不了读书人的臭脾气,那种人或许能有这个机心,却不会这么做。” “不错,为父能想到的,你也都想到了。”严嵩这一番考问全是在考验儿子的知势识人之能,见儿子回答的头头是道,心里十分高兴,将赞许的目光投向了儿子,又问道:“那么,依你之见,为父该如何行事?” “儿子冒昧猜测,爹或许已写帖求见皇上,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了。” “既然你认定圣意已决,为何却又以为为父不会遵旨拟票?” 严世蕃笑道:“若是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当国,兴许便会顺水推舟,夺皇上的威权而自用,但以爹之睿智,断不会行此险着。” “为何不会?” “如今时机未到。”严世蕃说:“爹如今已是内阁首辅,若是赞同此议,定会令皇上心生疑惑,是故谁都可持此议,惟独爹不可。” “这确是其一,还有其二,”严嵩看着儿子,缓缓地说:“这一奏议摆明就是高拱已说动了皇上,为父若是赞同此议,促成此事,岂不成就了他的社稷之功?他本就是深得圣心之人,今次若是再立此大功,赢得朝野上下交口称颂,封疆入阁只是早晚之事。而海瑞奏疏中所提的增设办公厅协助皇上处理奏章、稽查内阁政务得失,更无疑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等要职,让他能时常陪侍皇上左右,参与机枢要务,以他之大才,日后你如何能与他较一日之短长?” 严世蕃知道,独揽大权、把持朝政是父亲多年以来的梦想,如今皇上有意要加重内阁职权,父亲为了自己日后的前程,却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让他更真切地感受到了父亲的添犊之情和殷切厚望,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际,哽咽地叫了一声:“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父子同心,儿子的感动和愧疚,严嵩淡淡地一笑:“也不必如此。爹早就说过,我严家后三十年的荣华富贵,全系于你一身,爹老了,又何必去争那实权宰相的荣耀?再者,加重阁权即是要削弱皇权,此举实为人主之大忌,而当今圣上最是雄猜多疑,又焉知不是要以此试探诸臣之心?为了稳妥起见,爹也不得不做一番姿态。是故今日午后,爹已将皇上发至内阁拟票的奏疏封驳退回了。” “封驳退回?”严世蕃大惊失色,原本他以为父亲会选择相对温和的方式,写帖求见,造膝密陈,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却没有想到父亲竟然用了这样直接的方式,心中顿时泛起了担忧:如此忤逆圣意,会否触怒皇上? 不过,他随即就安下心来:或许这就是父亲要达到的效果――皇权相权此消彼长,对于乾纲独断的天子来说,权倾朝野、号令百官的宰相终归是心腹大患。当今圣上再是圣明如尧舜之君,也不会愿意大明的朝堂之上出现宰相挟百官以对抗皇权的局面!父亲封驳退回了海瑞的奏疏,顶多不过挨上几句骂,却能向皇上表明绝无窥测皇权、夺天家威福而自用的心迹,实在是绝对高明之举啊! 见严世蕃脸色的惊惧之色倏然而逝,严嵩知道儿子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心中甚感欣慰,便说:“既然圣意已决,皇上迟早还是要重提此议。身为人臣,如何既能谨遵圣意、又能安守人臣本分,不致日后出现有胆敢蔑视皇权的威权宰相,就需要你帮爹好好想一想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六十章 再起波澜 严嵩猜得一点也没错,朱厚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又对严嵩封驳退回海瑞奏疏的用意了然于心,自然不会违背初衷,索性于次日早朝之上,将海瑞那道《请抑内官重阁责疏》明宣诸臣,让他们各自具疏直陈己见。 一石激起千重浪,海瑞的这道奏疏如同一记惊雷,将朝堂震了个天翻地覆。 设立办公厅又是一件闻所未闻的新鲜事,不过,这些年来,满朝文武屡屡被皇上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所震撼,设立一个直属皇上的办事机构来监督内阁这样的区区小事,已经令他们见怪不怪了。 但是,奏疏所论的其他几件事,如抑制内官、撤裁东厂、剥夺司礼监批红之权固然大快人心,却让群臣无不为之胆战心惊;而抬高内阁事权的建议,更是让人觉得那个来自海南的制科新科进士海瑞简直是在找死――当初太祖高皇帝为了独揽大权,杀了多少他认为有可能威胁皇权的功臣?别说是李善长、胡惟庸这样权倾朝野的宰相,就是那些一般的文臣武将,只要是和他一起打天下的,他都认为功高震主,连韬光养晦几十年、从不敢多说更不敢说错一句话的徐达最终也未能幸免,只有跟他同村、小时候一起放牛的汤和因为主动要求自解兵权告老还乡,侥幸得以善终,成为“血腥皇帝”诛戮功臣的屠刀下唯一幸免的特例。现在这个海瑞却提出要分君王皇权于内阁,岂不是犯了为人主者的一大忌讳?要知道,人臣窥测皇权,其罪凌迟难诛! 其中最为紧张的,还是内阁四大阁员。被天下人视为夏党要员的次辅李春芳和阁员马宪成就不必说了:那个海瑞出身营团军,已被认为是高拱的人;而有人曾经看到他在上奏疏之前曾拜访过高拱,便认为他是受高拱的指使,目的不外乎是要借机生事,移祸于殴打杨继盛的内宦黄锦等人,搅乱朝局为目前受山东莱州之事牵连的同党李春芳脱罪。徐阶却因是今科大比的主考官,事情由他取中的进士杨继盛而起,不免也担心被那些阉寺记恨到自己头上,为日后带来不测之祸。唯一能脱得了干系的是首辅严嵩,因为海瑞与他昔日有仇,没有人会怀疑是他指使海瑞上疏向皇上伸手要权,但他身为内阁首辅,海瑞这道奏疏将他置于了朝局政争的风口浪尖之上,因此,尽管他心中暗自窃喜,但至少在表面上,还是要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 这天早朝之后,严嵩来到了次辅李春芳的值房,叫了一声:“李阁老。” “啊,是严阁老。快快请坐。”李春芳说着,赶紧离座向他作揖,说:“严阁老,若是有事找我商议,可命人知会我一声,着我去你值房便是,安敢劳动你大驾光降!” 严嵩赶紧一边侧身避让,一边拱手回礼,话说的比李春芳还要客气:“同在阁中,忝为同僚,嵩安敢无礼。” 别看两位阁员如此彬彬有礼,其实,早在严嵩策动门生弹劾李春芳那一刻起,两人心中就已把对方视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死敌。不过,越是这样,表面上就都越发客气了,行揖对坐逊谢避让的礼数一点也不缺,这当然是几十年宦海浮沉修炼的本事。 刚刚坐定,李春芳又起身说:“不知严阁老找我可有训示?” 严嵩忙说:“训示不敢。请李阁老安坐说话。” 待李春芳再次坐定之后,严嵩开门见山地说:“今日朝会之上,皇上将海瑞那道疏明宣诸臣,还命各自具疏发表意见,不知李阁老怎么看?” 李春芳没有想到严嵩如此单刀直入,便想打个马虎眼:“军事检讨会后,西边防鞑靼、北边抗土蛮,还有南边御倭寇的方针都定了下来,皇上命我会同兵部拟订具体施行的方略,都是关乎社稷安危的军国要务,忝为阁员,不敢懈怠,故此还未想过那件事。” “兹事体大,莫非李阁老竟全然未曾想过?” 李春芳听他如此急切,口气象是质问,不禁心中恼怒,便冷冷地说:“漫说此事未必就能比军国要务更为紧迫,即便事体再大,皇上已有明训,命诸臣各凭本心直陈己见,我大概也不必请示阁老吧!” “子实兄!”严嵩突然改了称呼,起身向李春芳做了一揖:“情急之下,嵩口不择言,冒犯之处还望子实兄恕罪。” 严嵩态度先倨后恭令李春芳不禁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忙起身一边拱手回礼,一边说:“惟中兄,折杀春芳了。” “前些日子,有人因山东莱州之事疏劾子实兄,严某实不知情。但事出门下,严某难辞其咎,今日一并在此向子实兄赔罪。”说着,严嵩又深深地向李春芳做了一揖。 李春芳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但严嵩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忙侧身避让,长叹一声说:“唉!惟中兄何出此言啊!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这是皇上给予我等内阁辅弼重臣的殷切厚望。春芳辜负圣心厚望,荐人不查,以致有山东莱州之祸,也该受这个责……” 严嵩心中十分恼怒:你的意思难道是说老夫和你一样没有管好自己的人?你的门生故吏做出那等天怒人怨之事,我的门生故吏遵从国家律法上疏弹劾,二者怎能相提并论?简直荒谬之至、无耻之尤! 但他如此屈尊降贵亲往李春芳的值房,又是如此低三下四的说话,都不过是为了引出下面的话题,也就不计较李春芳的无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地说:“子实兄且不可这么说。嵩也是曾任学官、点过主考之人,自然晓得门生良莠不齐,难免有一二害群之马杂列其间。春秋责备贤者,子实兄却管不到遍布天下的门生故吏,上谕该是嵩与子实兄同领共勉才是。” 接着,他话锋一转,叹道:“想当初,太祖高皇帝废除宰相而设内阁辅臣,其本意是替皇上拟制文告,回答皇上一时想不清楚的事体,实际上是备顾问之责。阁臣以学问取信于圣主,协助圣主亲操权柄、乾纲独断。可是到后来,阁臣的职责变得混淆不清,京城各部院司寺部衙堂官,以及两京一十三省督抚大员也惟内阁之命是听,几与宰相无异。严某忝为首辅,已是诚惶诚恐,终日不安。如今竟有人还要提出加重阁权,太祖高皇帝若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嵩身为大明臣子,断不敢违背祖宗之法。” 李春芳心中一哂:你终日霸着那支枢笔不放,更恨不得把家搬到内阁里来,不就是一心要独承顾问、掌控权枢吗?却说这种鬼话!因而,他皮笑肉不笑地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又何尝不是一朝的制度。当今圣上奋万世之雄心,开中兴之伟业,自然需要一位勇于担当、慷慨任事的宰辅。放眼大明,除了你严阁老,有谁堪当此大任?” 严嵩摇头苦笑道:“有你子实兄在,又有公谨兄在,岂曰国朝无可用之人?说句心里话,内阁首辅这个位子,本不该嵩这等庸才来坐,忝居子实兄之右,更是不恭之至。入阁两年来,嵩左支右绌,已是心里交瘁,如今惟有拜疏求去,退位让贤而已……” 严嵩的语气固然诚恳,李春芳却觉得突然又变得如此阴阳怪气,令十分诧异,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惟中兄,你到底要说什么,恳请明示。” “冒昧问上一句,请子实兄千万不要见怪。”严嵩说:“制科进士海瑞呈上奏疏,可是奉了子实兄你之命?” 李春芳大怒,称呼立刻又变了过来:“严阁老,你要杀人直接动手便是,不必这样欲加之罪!” 严嵩怔怔地说:“这么说,子实兄确是不知情?” “我李春芳从不做暗室欺心之事,严阁老若是不信,可上疏奏请皇上将李某下狱,着三法司会审明断!” 严嵩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李春芳,象是在审视他所说的话是否属实,随即便露出了饱含歉意的笑脸,又是一揖:“子实兄光明伟岸、磊落大方,嵩本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惟是兹事体大,嵩方寸大乱,是以有此狂悖无理之举,祈望子实兄见谅。” 李春芳显然十分生气,只将手在胸前随意拱了一拱,冷哼了一声作为应答。 严嵩也计较他的失礼,语气越发恳切了:“实不相瞒,昨日皇上便将海瑞的奏疏发至内阁拟票,被我封驳退入大内,恳请皇上三思而行。未曾想,今日朝会之上,皇上将之明宣诸臣,显见得是圣意已决,要说服皇上收回成命怕也难了。严某思虑再三,草拟两条补救之法,却不知海瑞所议是否出于子实兄之命,忝为同僚,嵩不敢自专擅断,是以才冒昧前来,征询子实兄的意见。既然子实兄毫不知情,那就更要请教了。” 李春芳虽然仍在生气,但首辅之请,他也不好推辞,便将语气缓和了下来:“请指教。” 严嵩的建议有两条,一是逢三、六、九大朝之日,由内阁辅臣奏报近期政务处置情况;二是内阁与六科给事中会揖(明制:每月初一、十五两日,六科给事中都要到内阁和阁员作揖见面,称为“会揖”,相当于一个互通声气的见面会)之时,办公厅诸臣也应到会与闻。 这两条建议看似很简单,意义却很不寻常,第一条等若绑住了内阁的手脚;第二条则是让办公厅连六部部事及至监督六部的六科廊也一并监督了去,内阁要背着皇上搞什么小动作,也逃不过办公厅诸臣的耳目。 身在内阁机枢重地多年,李春芳能体会到严嵩的用意是向皇上表明自己绝无窃权自专之心。但严嵩如此谨慎小心,更让他觉得增加阁权一事非同小可,便借口有事要与兵部商议,离开了内阁,随便去兵部衙门转了转,就来到了夏言的府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六十一章 至公无私 夏府的书房中,夏言一边悠闲地呷着茶,一边问道:“这么说,严分宜的那两条奏议,你子实兄都同意了?” “人家严分宜是首辅,自己不想要权,我这个次辅还能怎么说?”李春芳没好气地说:“要知道,肃卿此举可不单是把严分宜那个老贼放在火上烤,更是把我们内阁辅弼之臣都放在火上烤啊!” 听出李春芳话语之中有按抑不住的抱怨,夏言笑道:“子实兄,你也莫要再怪肃卿将你内阁诸臣置于众矢之的,他虽待罪官场时日尚浅,却也深知宦海沉浮仕途艰难,之所以支持那个海瑞上疏朝廷,提出抑制内宦加重内阁事权之议,全是出于一片公心。” “我自是知道肃卿出于一片公心,只是年轻人做事终归考虑不周,竟让严分宜那个老贼拣了偌大一个便宜。再者说来,这么大的事情,他也不先来打个招呼,让你我如此措手不及,却不该是门生应有的尊师之道啊!” 夏言当年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布京城各部院司寺,如今虽赋闲在家,朝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他,自然也知道海瑞上呈奏疏事前征求过高拱的意见,因而对高拱未曾先来请示自己也略有不满,但他自有宰辅的气度,不会与自己的得意门生计较太多,便说:“肃卿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朽身份已不同往日,此事非同小可,心里有话不说是为不忠,说多了却要讨人嫌,更会给人以妄言干政的口实;而你亦因莱州之事受到牵连,事先不知道也比知道的好,你切莫误解了肃卿的一番好意。” 夏言一向偏袒高拱,李春芳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想起白天内阁里发生的事,仍是心意难平,又愤愤然说道:“可笑严分宜那个老贼矫情虚伪,还要三辞三让,更玩出个封驳的把戏。他是那种以正道事君、敢言直谏之人吗?真真可笑之至!” 夏言微微一笑:“身为阁揆,若不做足这个戏份,岂不招致朝野上下恋栈贪权之非议,更遭皇上猜忌有夺权自用之心?严分宜此举可谓深悟阁揆处身之道啊!” 李春芳今日专程前来拜谒夏言,是想求夏言指点应对之策,不愿意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多费口舌,便直截了当地问:“听你公谨兄言下之意,也是赞同肃卿之议了?” 夏言仍不正面回答,问道:“我大明立国近两百年,权阉巨宦出了不少,如英宗正统年间的王振、天顺年间的曹吉祥,宪宗成化年间的汪直,武宗正德年间的刘瑾等人,依子实兄之见,这些人可恨否?” 李春芳毫不犹豫地说:“那等权阉巨宦祸国乱政,其滔天大罪罄竹难书,朝野上下正人君子无不愤慨,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东厂可怕否?” 两人既是同年,又是几十年的政友,李春芳怎能不明白夏言为何会拿这种路人皆知的问题来考问自己?叹了口气说:“公谨兄,我不是说肃卿和那个海瑞所言之事不对,只是这种事不是他们这样年轻位卑之人所能论的。适才在兵部,曾铣等人便持此议。以曾铣对肃卿的赏识,尚且这么想,推及京城各部院司寺职官司员,又会做何之想?” 夏言摇摇头:“子实兄此言差矣!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我大明王朝的职官无论年方几何、官居几品,都该以正道事君、直言极谏。” “公谨兄真这么看?” “你我相交几十年,我何曾打过一句诳语?”夏言正色说道:“阉奴为祸家国社稷由来已久,东厂凌辱朝臣士林更远非一日,许多朝臣都畏惧其势而缄口不言,甚或内阁辅臣、六部九卿及科道言官亦多有屈膝投靠、卖身求荣者,以致阉寺之祸日甚一日。诚然,朝臣士子昌明理学心学,以圣贤之道陶冶节操、磨砺人心,使我大明朝野上下始终有一股浩然正气在,无论权阉巨宦权势是何等的熏天、气焰是何等的嚣张,总有不少正人君子以力挽狂澜于既倒为己任,愤然而起,上疏谏争,以求拨乱反正,正本清源,虽身受酷刑仍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碧血丹心可昭日月,正气傲骨留香青史,终使王振、刘瑾之流或遭天谴而死于非命,或伏身受国法之诛。然则国朝既有这样的浩然正气,更有许多鲠骨直臣,何以仍会有权阉巨宦层出不穷?王振之后有曹吉祥,曹吉祥之后有汪直,汪直之后更出了刘瑾等八虎诸阉,扰乱纲常,把朝廷搞的乌烟瘴气?” 夏言问过之后,略一停顿,似乎想让李春芳品味一下自己的问题,然后接着说道:“一言以蔽之,制度使然!阉寺专权擅政之祸,史不绝书。我朝开国之初,太祖高皇帝看到前朝这一弊政,便明宣诏令,凡内宦敢于干政者,处以剥皮之极刑,法度不可谓不严。可是,自成祖文皇帝创立东厂并信用内宦、委以权力而始,历代先帝无不宠信阉寺内官,置内阁、五府、六部形同虚设;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太祖高皇帝这条律令虽仍高悬于庙堂之上,却成了一纸公文。皆因司礼监有批红之权,可代帝撰拟诏谕、批阅章奏,遂使阉寺这等刑余之人竟能堂而皇之地干预政事,更令人扼腕慨叹的是,此种亘古未闻之事竟因袭下来,成为国朝理所当然的制度。而以往那些上疏参阉党的大臣,囿于祖制,虽然抨击阉党不遗余力,却始终心存为尊者讳的顾虑,只论家奴不论君上,更不敢直言祖制大弊,才使得阉党能够藏身大弊之后,依附皇权、蒙蔽君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人主失察,仍会死灰复燃,继续淆乱朝纲、为祸家邦。” 说着说着,夏言激动地站了起来,声调也提高了:“以孝宗弘治皇帝之贤明,仍宠信靠讲佛法幸进的阉寺李广;以当今圣上之睿智,亦不免有阉奴虐打朝廷命官之事,若日后我大明出一位如武宗正德先帝那样的玩乐天子,荒嬉享乐,不理国政,将政事都委于阉奴,势必还会如当年刘瑾一样,部院司寺的题本、封疆大吏的奏折,门人清客可以代为批答;厚颜无耻的小人、贪得无厌的墨吏,可以随意封官鬻爵,将国家律法、朝廷名器践踏无余。是故大弊不革,就算死了一个王振还会再出一个王振,诛了一个刘瑾还会再出一个刘瑾!我大明何以江山永固、皇图昌盛?” 李春芳叹道:“公谨兄,你所论的这些可都是君道,君道可不是我们这些臣子所能论的……” 夏言一哂:“君为臣纲,君道不正,臣道何以能正?君臣合道,上下一心,朝政自然就能清明,国势自然就能强盛。反之,则会政事糜烂,纲法名器不具,国家衰败覆亡也就时日无多了!” 见夏言如此慷慨激昂,李春芳仿佛又看到了当日那位位列朝堂、指点江山的内阁首辅,不由得摇头笑道:“公谨兄,你是真这么想,还是在和我打哈哈?” 夏言一愣:“打哈哈?什么打哈哈?” “那个海瑞呈上那道《请抑内官重阁责疏》,朝野上下皆以为是贵门生高拱所指使。对于抑内官、裁东厂之议,朝野士林无不拍手称快,谁也不会公开上疏反对;而重阁责之议,可就难说了。”李春芳低声说:“严分宜那个老贼尚且那样诚惶诚恐,玩那样畏惧退避的把戏,若换做是你公谨兄,就更成为众矢之的,日后何以能重入内阁、执掌权枢?” 李春芳所言并非杞人忧天,明太祖朱元璋废除宰相之制,集相权于皇权已近两百年,君父亲操权柄、乾纲独断已成为天下人的共识,更被朝臣士子视为理所当然,无论是内阁拟票,还是司礼监批红,说穿了都只不过是代替皇帝行使皇权而已。因此,无论是权阉专政,还是权相柄国,都不能见容于朝野清议,势必要招致一帮恪守国朝礼法、祖宗规制的清流官员的抵制和抨击。比如嘉靖初年,内阁首辅杨廷和有拥戴当今圣上以外藩入继大统的大功,成为说一不二的顾命大臣,尽管他一心效法古之圣贤,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废寝忘食,一心为公,却还是遭到了那帮理学之士的交章弹劾,更何况夏言当初就因过于刚直且自负骄横,受到了朝野上下颇多非议,若是日后复出,难免会遭人诟病,认为他早就图谋专权擅政了。 夏言闻言却哑然失笑:“我如今已是年过六十的人了,游宦三十多年,历经正德、嘉靖两朝,见过了多少朝廷变故,胜残去杀的人事代谢看也早就看腻了。别的不说,在我之前,我朝就出了杨廷和、蒋冕、毛纪、费宏、杨一、张璁、翟銮、方献夫、李时、顾鼎臣十位首辅,长则数年,短则旬月,除了嘉靖十七年卒于任上的李时之外,皆遭罢黜,郁郁而亡,可有能善终者吗?如今皇上许我以内阁大学士职衔退阁休养,已是天恩浩荡,岂敢再做出世之想?过些时日,我便要拜疏求去,辞阙归里了。” 李春芳笑道:“严分宜那个老贼这么说,如今你公谨兄也这么说,还是畏惧人言啊!” “生逢盛世,得遇明君,做一乡村野老,优游林下,有泉石天籁伴桑榆晚景,又何乐而不为?何况,”夏言将目光透过窗棂,投向了悠远的碧空,感慨地说:“皇上圣明,睿智天纵,顺应臣心民瘼,革除内宦干政之大弊,此乃我大明家国社稷之幸、百官万民之福!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与我大明之天下苍生相比,我个人之进退出处,孰与轻重?” 李春芳愣了半晌,起身向夏言深深地做了一个长揖:“至公无私,国朝无出夏公谨之右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六十二章 愤起反击 人有头颅躯干,主自身本体,称为“五体”;又有殖器,主后代繁衍,称为“宫”,“五体”与“宫”俱全,才是一个完整之人。因殖器至关重要,又有俗称曰“命根子”。 太监去了“宫”,就是断了独自立身之根,只有寄身皇家为奴,依附主子为根,方能安身立命。倘若一朝被皇家主子所弃,便如断根之数立刻枯烂而死。因此,那些太监无不恭顺卑微地逢迎,巴心巴肝地侍奉,以求得主子的垂怜和庇护,只要主子根干粗壮,他们也就能枝繁叶茂了。 可是,人算有数天命无常,整日价提心吊胆地看着主子的脸色过活,可还是有人要来断自己的根――那个天杀的的贼配军海瑞,走了狗屎运先当上知县又中了制科进士,竟不知死活地上了一道名为《请抑内官重阁责疏》的奏疏,公然提出要复立太祖高皇帝铁牌,恢复旧制,抑制内官职权!而主子万岁爷受其蛊惑,竟下旨将海瑞那道要命的奏疏明宣诸臣,命满朝文武直陈己见,更如同一声晴天霹雳一样,砸在了所有内宦的头上:外面那些臣子要么是趋炎附势之辈,专一会落井下石;要不就自持清正,看不起咱家这些刑余之人,自然也会痛打落水狗。在这要命的时候,还能指望谁来搭救咱家? 在经过了最初的惊恐之后,作为中宫第一人的司礼监掌印,陈洪不甘心就此束手待毙,愤然开始了防守反击,一边串联了宫里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各宫管事牌子等有头有脸的貂铛贵宦,说服各宫主子娘娘在主子万岁爷面前替他们求情;一边责令如今依然存在,却不知道还能维持到几时的东厂加强了对满朝文武的监视。 作为由皇上直接掌握、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任提督的皇家侦察刑治机构,东厂负有监控百官有无二心、办事是否公正、交往是否有结党纳贿之嫌以及民情世俗之变化等重要职责,自从成祖文皇帝设立而始,就成为皇上的耳目而深受历代皇帝信用和倚重,能在位于东安门外戎政府街的东厂衙门大堂上公然挂出“朝廷心腹”的匾额便是明证。此外,一经成立,东厂的敕谕就最为隆重。大凡内官奉差关防,铸印用的都是“某处内官关防”统一格式。惟独东厂不同,关防大印用的是十四字的篆文“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既点明“钦差”,又加上“太监”二字称号,以示机构之威、圣眷之重。 东厂设本厂掌帖刑千百户两名,掌帖两名,领班司房四十余名,档头办事百余名,番役千余名,机构庞大等级森严,不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些位列九卿威权圣重的三法司都不能辖制,就连同样由皇上亲自掌握的锦衣卫也在他们的监控之内,其权势之大,气焰之凶,也就不难想象。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上至皇亲国戚、公侯卿相、下到百姓黔首、升斗小民,莫不谈虎色变,更无人敢拭其锋,见到锦衣怒马、操京师口音之人,都远远地避到一旁,看也不敢多看上一眼。 闻知那个海瑞上呈奏疏之中要主子撤裁本衙,东厂上下无不义愤填膺,且事关生死存亡,自然同仇敌忾,所有被安插在六部九卿等朝廷要员家中和京城各部院司寺的番子暗探一起出动,不多几日便搜集到了一大堆朝廷职官不轨言行的情报,比如内阁首辅严嵩其子严世蕃在手心之中写有一个“可”字,但凡有人问到海瑞奏疏一事,便含笑不语,只以掌心示人;还有内阁次辅李春芳,曾私谒去职首辅夏言,两人谋划于密室多时,言辞之中多有诋毁太、成两祖并列位先帝,以及诽谤当今圣上的不敬之语,且夏言公然说出了“政事糜烂,纲法名器不具,国家衰败覆亡时日无多”这样大逆不道的狂悖不臣之言…… 收到这一系列的重要情报,陈洪如获至宝,兴冲冲地拿着一摞仿单就跑到了东暖阁,觐见主子万岁爷。 朱厚看了陈洪精心搜集汇总的朝臣“不轨言论”,没有发表意见,却笑眯眯地看着陈洪,问道:“陈洪,你掌司礼监印几年了?” 陈洪老老实实回答道:“回主子,奴婢于二十三年冬月接吕公公之职,到如今已有两年零六个月了。” 朱厚说:“两年半,时间不算短了,经你批红发出的诏命只怕有好几千件了吧?有没有自己拿过主意,改动过内阁的票拟?” 陈洪吓得一激灵:莫非有人在主子面前告刁状,说他专权擅政?赶紧跪了下来:“回主子,这两年多里,内阁的票拟奴婢每次都与黄锦那个狗奴才一同核审,然后才批红,可我们哪一次也没有改过内阁拟的票……” 朱厚追问道:“真的没有改动过?” 尽管主子一直面带笑容,但陈洪已吓得肝胆俱丧,一边拼命地叩头,一边说:“主子是天,奴婢万死也不敢欺天,确是一个字也没有改动过啊……” “行了,朕不过随口问上一问,你至于如此惶恐吗?”朱厚说:“朕就想问一问你们司礼监,两年多里,批了几千件诏命,一个字也没有改动过,那你们核审什么?” 陈洪怔怔地说:“回主子,奴婢以为内阁各位老先生都是主子亲自简拔的大臣,主子都信得过,奴婢还有什么不信任的?” “听听你都说了什么话!”朱厚脸上的笑容倏地不见了,冷冷地说道:“朝廷体制,是能以私相信任取代的吗?亏你还是司礼监掌印、我大明的内相,就凭你方才的那句话,别说是把你赶到南京去给太祖高皇帝守陵,请出祖宗家法将你剥皮楦草都不算冤枉了你!” 陈洪闻言如五雷轰顶,死命地将头在地上磕着:“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啊……” 亏得他急中生智,听主子提到“南京”,立刻想起了那个最受主子宠信、如今正坐镇南京的吕芳吕公公,忙又说:“奴婢的干爹吕公公当年掌印司礼监便是如此,奴婢愚钝,不敢改了吕公公的规矩……” 朱厚厉声说:“所以你们就一直这样走过场,把内阁辅臣拟的票照抄一遍来糊弄朕、糊弄天下人,是不是?” 陈洪彻底蒙了,哆哆嗦嗦着说:“奴婢……奴婢这就去……去提刑司受杖……”说着,又重重地磕了个头,就要起身往外跑。 “站住!”朱厚喝住了陈洪说:“朕说了要责罚你吗?自作聪明!” 看着战战兢兢又跪了下来的陈洪,朱厚没好气地说:“若论聪明,你陈洪在这宫里几万人中间,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了,却也是这样不晓事,难怪朕会被你们气成这个样子!” “主子……” 朱厚冷笑道:“还不明白?你以为朕俯允外面的那些臣子所请,要夺了你司礼监批红之权,是受了他们的蒙蔽?你以为夺了你司礼监批红之权,是伤了你大明内相的面子、削了你的权?告诉你,朕是可怜你们这些奴才,保护你们!”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朕御极二十多年了,用自己的人掌司礼监只有两个,一个是吕芳,一个就是你陈洪。从吕芳到你陈洪,十几年里就没有改过内阁一个字的票拟!既然如此,为何这十几年还要去批这个红,要跟着外面的那些臣子一起为国事担罪?” 在深宫大内这座八卦炉里修炼了几十年,爬到了司礼监掌印这个位置上,陈洪也绝非等闲之辈,赶紧应道:“做了奴婢这号人,就不算是个人了,有主子这么多年呵护着,总算是有了半个人样,奴婢该替主子看好这个家,替主子遮风挡雨……” “替朕遮风挡雨?朕告诉你,你们谁也不能替朕遮风挡雨,全是在招风惹雨!”朱厚说:“今次不是黄锦那个狗奴才自作聪明,不经请旨就虐打杨继盛,朕何必要给那些新科进士认过赔罪?又怎会被外面的那些臣子抓住了把柄大做文章,要把你们权势都夺了去?” 陈洪心中一哂:别说是打了一个小小的新科进士,就算是内阁辅臣、六部九卿,终归也是臣子,武宗先帝爷时的刘瑾刘公公是何等的威势,朝臣稍有违逆,说打便打,要杀即杀。有一日早朝发现有匿名揭贴揭露他诸多不法情事,他便罚满朝文武跪在午门广场上,流火的暑天,跪了整整一天,当场就晒死了好几个,其后还将五品以下官员全部打入锦衣卫诏狱之中,直至查出是内官所为才释放诸臣回家。如此威压群臣,武宗先帝也未曾降罪于他。说到底,今日外面的那些臣子这样嚣张跋扈,还不是你主子万岁爷这些年限制内廷、纵容政府给惯出来的! 但是,他毕竟是个奴才,再有不满,也只能埋在心里,更不敢把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 朱厚却不知道陈洪心中做何之想,自顾自地说:“这两年朕一力推行新政,多收了那些宗室勋贵、官绅士子几两银子几斗米,就惹出了多少事端?眼下虽说平定了江南叛乱,可那些朝臣士子还是心怀不忿,总想借机给朕找事,跟朕闹腾!当日琼林宴你也在场,不就是一两个县遭了灾饿死了几个人,就有人弄出一副《流民图》来攻讦新政,败坏朕的名声。偏偏黄锦那个蠢东西不晓事,还要火上浇油,还要上严嵩徐阶两人的当!” 陈洪被朱厚的话给弄糊涂了:当日主子看到《流民图》那样愤慨,是他亲眼所见,气成那个样子,大概装是装不出来的,今日怎么说的如此轻描淡写?而且,他也听过提刑司的奴才禀报过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完全是杨继盛、殷士儋、王世贞那几个新科进士在挑头闹事,顶多有国子监祭酒田仰那个老东西多事,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科进士撑腰,主子怎么把账算到了默不作声,任由黄锦收拾杨继盛的严嵩徐阶两人头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六十三章 艰难抉择 陈洪当然不能明白朱厚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其实在看到陈洪拿来的那厚厚一摞仿单之前,朱厚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跟这些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奴才们解释为何要夺去司礼监批红之权,为何要撤裁东厂。 封建帝王既想在皇宫里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舒服日子,又穷奢极欲,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美女都搜罗到皇宫之中供自己一人淫乐,可是又怕被人染指后宫三千佳丽,给自己戴上绿帽子,就人为制造出了一个残疾群体――宦官。从此,皇帝与宦官便成为了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孪生兄弟,也就注定了宦官之祸成为封建专制制度久治不愈甚至不治之症,不止一次地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进程和走向。比如说,正是由于“指鹿为马”的宦官赵高包藏祸心、犯上作乱,才导致太子扶苏、大将军蒙恬被逼自杀,由此引发的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使得秦始皇花费了毕生心血,征战四方、平定六国,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号称要“一世、二世,乃是万世”的大秦帝国仅仅存在了15年便宣告灭亡。也正是由于“十常侍”的专横暴虐、弄权祸国,才使得天下分崩离析,诸侯豪强并起,从而拉开了三国时代的序幕。同样是由于权阉王振的自以为是、愚蠢轻敌,才导致了明英宗被俘、五十万明军全军覆没的“土木堡之变”,使得明朝从英气勃发的前期进入死气沉沉的中期;而到了江河日下的晚期,从万历皇帝的矿税监到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从自毁长城诛杀袁崇焕到打开城门迎接“闯贼”,都活跃着宦官的身影,甚至可以说,汉人建立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大明王朝的灭亡,宦官当居首功! 宦官们由于生理上的残缺,不能享受人基本的欲望,也不能传宗接代、生儿育女,令一个男人丧失了基本的做人尊严和天伦之乐,已使得他们的心理大异于正常人;而家族的抛弃(按照封建封建传统观念,宦官死后不能入祖坟)和世人的不齿(宦官向来是被士大夫视为十分卑贱、羞于为伍的群体),更使他们已经扭曲的心理再度得到强化和固化。于是,绝大多数的宦官转而追求变态的享受和刺激,有的偏要纳上三妻四妾以充门面;有的甚至嗜食幼童脑髓以求“还阳”。而操纵他人的祸福与死生,更成为他们生命中唯一的乐趣和动力。一旦掌握了权柄,他们就会做出许多常人想不到、更做不出的令人发指的行为,尽情地发泄被扭曲的欲望以获得变态的享受,谄媚奸佞,残忍狠毒,为非作歹,无恶不作,一个个曾经无比强大辉煌的帝国,在这些“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的家伙们的操弄下,飞速地走上衰亡的道路,接二连三地灰飞烟灭了。 当然,也并不是说宦官之中就没有好人,东汉蔡伦、明朝郑和都凭借着自己对历史做出的巨大贡献,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伟人;只是,这样的宦官实在少之又少,相反的是,从秦朝的赵高、汉朝的张让、唐朝的李辅国、宋朝的童贯,到清朝的安德海、李莲英,人们耳熟能详、臭名昭著的权阉奸宦史不绝书。而明朝的宦官虽然没有东汉末年和晚唐时期宦官的气焰之凶,势力之大,能把皇帝的立、废、生、死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手中掌握的权利之大也是历朝历代之所罕见的。自永乐年间开始,宦官就逐渐走上了大明王朝的政治舞台,从王振而始,汪直、刘瑾,直至魏忠贤,专权擅政、祸国殃民的权阉奸宦更是层出不穷,200多年来,一幕幕历史悲剧、惨剧和荒诞不经的闹剧,不断在大明王朝的朝堂上上演着。 明朝初年,经过朱元璋、朱棣两代皇帝的不懈努力,废除了中国沿袭一千多年的宰相制度,削夺了藩王宗室的权利,并使用监察和特务手段,使皇权几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皇权高度集中的后果就是:一旦作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的皇帝不能正常地行使手中的权力,就必须有人打着皇帝的旗号,以皇帝的旨意自居,来替代皇帝行使权力,以维持国家机器的运转,这就使得内阁和司礼监应运而生,并逐渐成为朝廷的两大权力中心,更导致了两种情况的产生,一种是内阁首辅大权独揽,一种是宦官头子专权擅政。在这其中,由于宦官是皇帝一刻也离不了的身边人,而且宦官“无鸟一身轻”,没有子嗣后代,皇帝不必担心他们会篡位夺取自己的天下,因而更能得到皇帝的信任,更容易成为权力的托付者。有明一代,无论太监如何猖獗、如何专权擅政、凌辱朝臣,但都对皇上惟命是从,就连魏忠贤那个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大权阉,也从未有过谋夺天位,由“九千九百岁爷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万岁爷”的念头。 特别是到了明朝中后期,皇帝大多优游怠政,使得朝中权力斗争异常激烈,内阁学士为了争夺首辅之位,结党联朋,相互倾扎排挤,并纷纷投靠宫中掌权太监,寻求支持;加之皇帝从不到内阁延访大臣,退居深宫大内也不处理政务,内阁票拟却要经过司礼监批红才能成为正式的诏命,使拥有批红大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等于拥有了最后决策权。于是,宦官的实际权力逐渐超过了内阁,变得炙手可热,大臣非巴结内臣不得加官,不依附内臣不得安宁,内阁辅弼重臣也不免如此。比如说,万历初年,次辅张居正便是与神宗万历皇帝的大伴、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结成了政治同盟,并得到了万历皇帝母亲李太后的支持,才得以一举整倒了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高拱,夺取了外朝独断专行的权力。 回到这个时空的明朝之后,朱厚也曾想过要乾纲独断、事必躬亲,用自己的理想去治理和改造这个庞大的帝国,致力大明中兴,求民族之昌盛,谋百姓之福祉。但是,六部分设、没有宰相统领;加之朱元璋、朱棣两代皇帝设置了众多相互牵制的官职和信息渠道,使他要应付的日常政务不知凡几,终日批阅奏章至深夜,简直苦不堪言,不得不象其他皇帝一样,寻求权力的代理人。这就使他在两大权力中心内阁和司礼监之间,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取舍问题。 朱厚也知道,别看明朝专权擅政、祸国殃民的权阉巨宦层出不穷,其实宦官自己并没有什么权力,司礼监是代行皇帝的批红之权,东厂是皇帝的耳目,都完全被皇帝控制在手中,无论是何等权势熏天、嚣张跋扈的权阉,都不过是皇帝豢养的一条狗,皇帝杀之也如杀一条狗一般――刘瑾失宠,武宗正德皇帝在豹房淫乐之余,从门缝中塞出一张二指宽的手札,权倾朝野的“立皇帝”立刻被抄家灭族、凌迟三日而死。也就是说,削弱宦官权力,实际上就等于削弱皇帝的权力,这些权力资源自然要落入外朝之手,内阁权力势必膨胀,若有权臣心怀不轨,就有可能会出现篡位夺权、改朝换代之事。因此,权臣对于皇权的威胁要比权阉大许多,两害相权取其轻,按照一个皇帝的正常想法,应该是宁取宦官不取权臣,并且用宦官集团的力量牵制文官集团,确保皇权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也是明朝中后期大多数皇帝的选择。 但是,历史已经证明,这种选择是错误的。那么,能不能换一种思路,走另一条路来试一试呢?不管怎么说,通过严格的科举考试制度选拔出的文官,特别是经历了残酷的政治斗争脱颖而出的内阁辅臣,无论是整体素质,还是个人才能,都要比粗通文墨甚至近乎文盲的宦官要高出许多,由他们来治理国家,对国家的发展应该更有好处。此外,或许是因为他并不是嘉靖本人的缘故,对于朱明皇权的永远延续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望,他甚至认为,哪怕是被曹操那样的奸雄窃国自立,也比把家产都让九千岁那样的阉奴败光,被外族侵略者乘虚而入的好――至少曹操及其子孙都是汉人,即便朝代更迭,应该也不会出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那样惨绝人寰的历史悲剧! 朱厚的这个抑制内官干政的想法由来已久,要施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尤其是这几年推行嘉靖新政,将全天下宗室勋贵、文官士绅都得罪光了,以致武将投敌、文官造反,宗室勋旧又在江南扯旗造反。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削弱他手中唯一完全掌控的宦官力量,简直是在找死!因此,他不得不把这样的想法暂时搁下了。 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如今情势已与当时大为不同,朱厚挟平定江南叛乱的大胜之威,将所有窥测天位或反对新政的宗室勋贵、文臣武将都一网打尽,皇权得到了极大的巩固,他在朝野上下的威望更是如日中天,真可谓是“君临天下,统御四海,呼吸间隐隐有风雷之声”。那么,应该是到了彻底割除依附在皇权身上的宦官这块毒瘤的时候了。 说起来,黄锦虐打杨继盛一事,不过是给了他一个理由,或者说是一个借口而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六十四章 借力打力 受了黄锦虐打杨继盛一事的触动,朱厚坚定了抑制内官干政的决心,其用意与夏言和李春芳谈论时提出的一样――要从制度上根除国朝大弊,不让太监干政、祸国殃民的悲剧在大明朝堂之上重演。问题是,若是穿越到了那些权阉肆虐、祸国殃民的年代,比如说明英宗正统年间、明宪宗成化年间或明武宗正德年间,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收拾王振、汪直、刘瑾、这帮头上生疮脚下流脓坏透是其他内侍,对你这个内相可还如往日那样恭敬?” 陈洪立刻想起了这两年多来严嵩和其他内阁辅臣对自己的轻慢和蔑视,顿时义愤填膺:“象这样不臣之臣,也只有主子这般仁厚之君能容得了他们。不过,奴才们可早就看不下去了。只要主子发旨,奴才这就带东厂、镇抚司的人围了他们的家,将他们全部下狱论罪!” 朱厚心里一阵鄙夷,更是一阵气恼:这个狗宦官如此大胆,竟敢窜唆着皇上将内阁辅弼重臣一网打尽,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把他们全抓了,朝廷政务交给谁来打理,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陈洪为之语塞。内廷外朝职责各有所司,若是沆瀣一气、内外联手,就很容易侵夺皇权、架空皇帝。因此,内官结交外臣,一直是历代皇帝的大忌,尤其是执掌中宫的司礼监太监和执掌朝政的内阁辅臣,非奉旨不得私自见面,更不得来往;加之这些年来,无论是嘉靖,还是吕芳,对宫里的太监内侍管束甚严,严禁他们结交外臣,他也不知道外面的那些臣子谁能干又听话。 幸好在宫里修炼了这么多年,陈洪也算是有点脑子,急中生智道:“回主子,太祖爷给我们这些奴才定了有规矩,这个可不是奴婢能说的、敢说的啊!” 朱厚一哂:“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你也敢建议朕把他们全抓了?我大明六部九卿各大衙门,还有两京一十三省的政务不知凡几,朕终日忙得要死,真把他们全抓了,朕还不得给累死?再说了,朕致力中兴,推行富国强兵的新政,不过是向那帮宗室勋贵、官绅士子收了几两银子几斗米,他们就都不乐意了,边将投敌,江南叛乱,京城里居然也出了乱臣贼子,把皇宫烧了不说,还想把朕给废了!得亏祖宗保佑,朕才把他们都杀下去了。如今江南叛乱刚刚平定,朝局还不安稳,再若是骤兴大狱,把那些内阁辅臣一网打尽,他们的那些门生故吏一起闹将起来,我大明的江山不就全乱了吗?”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又说:“也是朕这些年把你们压制的过了头,一个个都唯唯诺诺,听话倒是听话,却当不得大用。黄锦那个蠢东西就不必说了,就连你陈洪这么聪明的人,心机手段跟外面的那些臣子比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前年薛林义、陈以勤谋逆夺宫,吕芳吃了夏言的挂落退出了司礼监,朕有心栽培你,让你掌了司礼监,领衔追查薛陈逆党,结果怎么样?一个严世蕃就能搅得你什么都干不成,反倒被他趁机笼络住了都察院那些御史!更不用说朝廷还有那么多的阁老、尚书,浮沉宦海几十年,一个个修炼的比猴儿还精,你们怎能是人家的对手?迟早还要当他们的替罪羊,成为他们党争的工具,真惹出大乱子,朕也保不了你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六十五章 笼络权阉 吓唬住了陈洪,朱厚隐隐有些得意,便走到陈洪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朕劝你一句,不要跟外面的那些臣子斗,你们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朕日后自会替你们讨回公道。” 主子跟自己说话,还用上了一个“劝”字,其用心之良苦令陈洪十分感动,又跪了下来,哽咽着说:“都是奴才们不中用,既不能给主子分忧解难,还要给主子惹事添乱,真真羞也羞死了……” 朱厚仿佛也动了情,感慨地说:“吕芳去了江南,如今能体会到朕的这一番苦衷之人,大概也只有你陈洪了。有你掌印司礼监,朕睡觉都要塌实些。” “印都是主子的,奴婢只是替主子看着。”说完之后,陈洪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主子跟奴婢掏心窝子,奴婢心里有话也不敢瞒着主子,只是不知当说不当说……” “这是什么话!”朱厚说:“朕一直拿你当腹心,有什么不能说的?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们这些奴才都是没了家的人,宫里就是我们的家,主子就是我们的天,伺候好主子,这才是我们的本分。批红之权是主子赏给奴才们的,为了堵住外面那些臣子的嘴,主子收回去自用,奴才们毫无怨言,只是心疼主子过于操劳,担心圣体违和罢了……” 一边表忠心,陈洪一边偷眼看着朱厚,却从皇上的面色上看不出来喜怒,心里不禁有些紧张,声音便越来越低。 “大点声!刚说了宫里就是你们的家,一家人讲话还这么提心吊胆?”朱厚说:“有什么就说什么,莫非朕还信不过你,要治你的妄言之罪不成?” 受到皇上的鼓励,陈洪鼓足了勇气,接着说道:“我们这些奴才就是主子的狗,为主子看住这个家,也是我们的本分。而外面的那些臣子都有私心,又最不守规矩,指望着把奴才们都打死了,他们好把持朝政,把主子的威福都夺了去。象这些养不家的饿狗,不能没有人盯着。所以奴婢斗胆要谏主子一句:司礼监可撤,东厂万不可裁。设置东厂监督百官是成祖爷定下的规矩,谅外面的那些臣子也不敢联起手来胁迫主子……” 其实,不必由陈洪提醒,朱厚也知道,皇帝偷懒不想履行职责,让司礼监代为批红,虽然已是人尽皆知并习以为常之事,却一直都没有载入国朝律法,形成制度,甚至在弘治之前,太监代为批红还只是单纯记录皇帝的口谕而已。到了正德年间,以刘瑾为首的“八虎”以游戏引诱少年天子武宗正德皇帝,每天安排许多寻欢作乐之事,等正德皇帝玩的起劲之时,便把大臣的许多奏章送给他批阅。正德皇帝自然很不耐烦,呵斥他道:“我要你们干什么?这些小事都叫我亲自处理?”将那些奏章都撂给了刘瑾。打那以后,事无大小,刘瑾也就不再去扰烦正德皇帝,把朝臣的奏章拿到自己的私邸让门客批答,不再呈请正德皇帝裁决。也就是说,武宗贪图玩乐、不理朝政,才给了刘瑾借批红之权把持朝廷、专权擅政的机会。而明成祖朱棣自幽燕起兵,篡夺侄子建文皇帝的江山之后,为了防备建文遗臣图谋不轨,始设了东厂这个由太监掌握并直接向皇帝负责的特务机构,监视百官言行动向,侦缉谋逆妖言、大奸恶事。不过,在朱棣世系已被朝臣百姓接受为正统,取得“政治合法性”并且世代承袭之后,东厂不但没有被撤裁,其职责权势反而不断扩大,已凌驾于明太祖朱元璋建立的国家合法特务机关――锦衣卫之上,成为历代权阉的爪牙。甚至可以说,宦官乱政,在很大的程度上依靠了东厂的威慑力量。因此,在他看来,为了从制度上根除宦官专权乱政的弊端,东厂是非裁不可的。不过,东厂职能却要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下来,不让他们随意捕杀朝廷官吏、文人士子,但可以充分发挥他们这些家伙听墙根的本事,监督纠察百官不轨言行,捕捉侦知民风和市井流言,在加重的内阁事权实权的情况下,这一点甚至更为重要! 但是,这些话可不能跟陈洪明说,因此,他装做惋惜地说:“你说的这些,朕又何尝没有想过?东厂那些奴才但凡有一点可用之处,朕也舍不得这样做。可是,上次宫里石详那帮奴婢伙同薛林义和陈以勤一干乱臣贼子谋逆夺宫,他们就没有察觉出来,险些让人把朕都给废了,如此不中用,还不如撤了了事!还有,今次是黄锦那个蠢东西惹出的祸端,提刑司的奴才们又打了人,满朝文武义愤填膺,不裁了他们,如何能安抚得了外面的那些臣子?” 陈洪心里一哂:东厂的奴才不中用,还不是主子你和吕芳两人昏了头,一直刻意限制,压着他们不许多事的结果!还有,主子你一向专任镇抚司,镇抚司虽说暗中听命于吕芳,但名义上还是要归锦衣卫大帅统领,锦衣卫大帅薛林义要谋反,怎能怪到东厂的头上?!说起来,那些执掌锦衣卫的外戚、勋臣,如何能象我们这些奴婢一样忠于主子你啊…… 见陈洪默不作声,显然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的说法,朱厚又说:“还有一个原因,司礼监归你这个掌印太监管,不批红等于夺了你的权;东厂却归黄锦那个首席秉笔管,不裁东厂,他的事权实权不是就比你大了吗?日后你们如何相处?你又如何统御得了他?” 尽管陈洪一时体会不到皇上是在挑拨离间,在他和黄锦之间埋下争权夺利的恨苗,但也能听出来皇上是在试探他,忙说:“主子这么说,奴婢又要斗胆驳主子一句了,什么司礼监掌印、什么首席秉笔,在主子跟前都是奴才!只要能替主子看好这个家,别说是不让奴婢批红,就算是主子要剐了奴婢,奴婢也毫无怨言……” 听这个奸猾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突然说出这么得体暖心的话,朱厚先是一愣,继续也不禁为之感动,感慨地说:“难得你有这份心,能不计个人名位权势,一心一意只为朕的江山永固,朕甚感欣慰之至!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东厂撤了,人还是要安插进镇抚司,自成系统,专司秘密监督百官,侦知不轨言行,仍由你司礼监掌管,不受镇抚司职官的管辖。还有,黄锦那个蠢东西不中用,还得你多操一份心。你得时常敲打敲打下面的那些奴才,朕可怜他们,给他们找个房子避雨,他们自己也得放老实点,说话行事都要守规矩,不能太过明目张胆,若再有如黄锦那个蠢东西不经请旨就恣意妄为之事,给朕惹出乱子,让外面的那些臣子说三道四,朕也就容不得他们!” 见陈洪张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朱厚心里又起了厌恶:我为了笼络你们这帮阉寺,已经在撤裁东厂一事上向你们妥协。有明成祖朱棣定下的祖宗家法做挡箭牌,那些朝臣嘴上不敢说什么,想必会在心里骂我言而无信,你还想怎么着?便摆了摆手:“什么都不用说了,朕心中有数。朕还要跟你说的是,日后司礼监不用批红,你的差事就少了许多,要时常去陈妃那里走一走,跟她拉拉家常,看看伺候她和小载瑞的人是否上心。你知道,朕这个当爹的终日忙得要死,不见得每天都能去看她们娘俩,就拜托你这个舅姥爷多费心了……” 陈洪吓得赶紧俯身在地:“奴婢……奴婢这等人怎敢妄称天亲?无论陈娘娘,还是十一爷,都是奴婢的主子……” 朱厚笑骂一声:“少在这里跟你主子掉花枪!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当然不能不讲,可血脉亲情更不能不讲。你该知道,朕一直拿你当心腹,把宫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你来掌,就因有这层至亲关系在。如今又无别人在场,你何必如此谨慎小心?” 陈洪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主子……主子折杀奴婢了……” 朱厚似乎觉得还不够,又继续说道:“你有功,于火海之中救出了太子,替我大明朝保住了国本。可你也知道,太子受那场惊吓,至今未能恢复如初,裕王、信王也都体弱多病,朕终日为之忧心不已,担心他们享年不久,都无法承袭国柞。幸好李妃、陈妃相继替朕诞下了老十和老十一,我大明江山社稷后继有人,朕也总算是能给列祖列宗有个交代了……” 陈洪心中怦然大动:是啊,皇上子嗣不旺,先前产下了十个儿子只存活了太子和裕王、信王三人,太子至今痴痴呆呆,两位年幼的亲王也自幼体弱多病,未必就能享年长久。而且,皇上以前一直修道求长生,将亲情看的很淡,更受妖道“二龙不见面,见面则损陛下阳寿”的妖言蛊惑,从不与自己的儿子见面,如今虽说不再如此了,但也好象不怎么喜欢那几个儿子,平日只是偶尔过问一下他们的饮食起居、汤药诸事,却不象对这两年新得的十爷、十一爷那么亲热。如此说来,陈娘娘所生的十一爷,日后还真有可能即位大宝、御极天下。那么,我这个舅姥爷不是就成了大明朝的国丈爷了吗? 想到这里,陈洪只觉得心潮起伏,身子骨都轻飘飘的,却又怕主子窥破自己的心思,更怕主子看出了他面上的红潮,赶紧收敛了遐思,不敢再继续去想那些不是自己这种奴才所该想所敢想的事情,俯身在地,说:“主子春秋鼎盛,日后定能广有后嗣,固我大明国本、强我天家藩篱。” 不过,再是刻意压抑,毕竟刚才的遐想是那样的美好,陈洪的声音还是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六十六章 阉奴示威 与其说是降服,不如说是笼络住了陈洪,朱厚象是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泄露了天机,又正色叮嘱道:“朕方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自己明白就是了,若是传到外人耳中,尤其是被外面的那些臣子晓得了,闹将起来,坏了朕的大事,仔细朕揭了你这狗奴才的皮!” 陈洪忙不迭声地应道:“是是是,奴婢万死也不敢说了出去。奴婢一定尽心竭力伺候好主子和小主子……” “还有陈妃。她十六岁就进宫伺候朕,又替朕诞下龙子,可谓为我大明立下了社稷之功,如今皇后不在了,且不能让人欺负她。” “是是是,奴婢定会伺候好陈娘娘……” 就在这个时候,东暖阁门外伺候的小黄门跪在门口奏道:“启禀皇上,宫里头各监局的奴才,还有各宫管事的奴才,都想入阁叩见。” 内廷衙门众多,分工明确,其等级之森严,比外朝有过之而无不及。二十四衙门各司其职,除了司礼监、内官监、御马监等几个权势很大的衙门,以及尚膳监、尚衣监等几个负责皇上日常饮食起居的衙门之外,其他那些衙门哪怕是掌印太监不经传唤也不得入觐。而且,除了年节之时,被司礼监掌印太监带着一起来给自己请安讨赏,还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集体求见。朱厚立刻警觉了起来,问道:“啊,他们都要来见朕?你可知道他们究竟为的何事?” “请主子恕罪,奴才也不晓得……” 朱厚恰好就站在窗子跟前,抬头朝外一看,只见窗外砖道及草坪上,已是黑压压跪了一片,怕是有一两百号人,都是宫里各监局和各宫的大小牌子,都无一例外地穿着正式的内官服饰,而跪在前头的那三、四十个人,身穿着绯红色的官服,显然都是二十四衙门掌印太监、各宫管事牌子――这些四品以上、可以穿斗牛或飞鱼补服的内官,威权相当于外朝的二品部院大臣,所以才能用绯红的服色;也只有混到这个份子,才能称太监。不过,根据祖宗家法和宫里的规矩,包括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内的所有内官无论在外朝多有面子,在宫里永远都只是奴才,除非朝庆大典,都只能身穿粗布衣衫,哪象今天这样穿着圆领官服,宫帽补服也一应俱全! 朱厚顿时明白了,不由得怒气冲天,回头朝着陈洪吼道:“陈洪,你搞的什么名堂!” 陈洪已吓得俯身在地簌簌发抖:“回……回主子,奴婢也……也不晓得……” “不晓得?!”朱厚厉声说:“除了你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陈公公,谁能把那些奴才都煽动起来,向朕集体示威?” 朱厚猜得一点也没错,此事确实是陈洪主使,他先是拿着外面那些臣子不轨言行的仿单来告状,接着便策动那些宫里各监局和各宫的大小牌子集体请愿,双管齐下,只为能挽回圣心,使主子不受外面的那些臣子的蒙蔽,收回抑制内官权势的成命。但听主子已将此事定性为“集体示威”,意思虽然不甚明了,但想来大概就是“挟众强君”的意思,这个罪名落在外面的那些臣子身上,可是抄家灭罪的罪;换成他们这些宫里的奴才,无家可抄,无族可灭,那就要按祖宗家法剥皮楦草以儆效尤!陈洪闻言如五雷轰:“黄锦有伤在身,就不必跪了!” 黄锦嗫嚅着说:“主子,奴婢……” 朱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连你这个狗奴才也不听朕的话了吗?” 黄锦张嘴还想再说什么,陈洪忙偷偷捏了他一把,跟杨金水将黄锦扶到了旁边的矮几上让他坐着。谁知黄锦屁股上吃了四十大板,被打得皮开肉绽,方才从竹床上滚落到地上,又撕裂了刚开始愈合的伤口,此刻一挨着椅子,就如同火燎一样疼,却不敢叫出声来,拼命咬着嘴唇,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被吕芳抬举入司礼监之前,黄锦一直在乾清宫当差,巴心巴肝地伺候朱厚,朝夕相处,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因此,朱厚见他那样痛苦,也实在于心不忍,便走上前去,把他扶了起来,呵斥陈洪道:“蠢东西,多拿两块软垫来。” 然后,他又对黄锦说:“还有你个蠢东西!你一向守规矩,这次却干出那样的事,朕明白你是为了给朕出气,只不过领会错了朕的意思,好心办了坏事而已。朕当着外面的那些臣子说要责打你,也不过是安抚他们之意。提刑司归你管,就不知道让他们轻点打,却还要说让他们把皮肉打烂些给朕消气,你以为打死了你,朕就高兴了?朕答应外面的那些臣子要撤裁东厂,他们的差事谁来干?迟早还要并到镇抚司去,还要由宫里的人掌管。打死了你,谁来管那一摊子破事?真是个榆木脑袋!” 黄锦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地说:“奴婢……奴婢办砸了差事,该受这个罚……” “蠢东西!朕都懒得跟你说话!自己坐稳了!”接着,朱厚又转头对着齐刷刷跪在面前的那些太监说:“你们邀来这么多奴才,跪在毒日头底下,究竟为的何事?” 那些太监趴在地上,谁也不敢应声。 “谁组织你们来这里下跪,跟朕示威的?” 朱厚的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这么多年来,嘉靖和吕芳一直压制着宫中的宦官内侍,不许他们乱说乱动,今次那些太监被陈洪煽动起来,硬着头皮闯进东暖阁来下跪请愿,心里都想着法不责众,前面又有司礼监掌印陈公公顶着,并无多大危险。可是,方才陈洪出去,先是不由分说地压着嗓子骂了众人两句,又把他们几个老实巴交的叫到御前奏对,心里就开始慌张起来。进了东暖阁之后,又见主子虽说处处怜惜抚慰黄锦,却一直阴沉着脸,对他们说话的口气也寒得碜人,心里更是怕的要死,谁也不敢应声,生怕一言不当,被盛怒之下的主子当场命人打杀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六十七章 分化瓦解 气势上完全压倒了那些阉奴,朱厚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乘胜追击的机会,提高了声调,喝道:“说!” 被朱厚这么一喝,所有人都死死地趴在地上,身子一个劲儿地簌簌发抖,更有一个不知道是哪个衙门管事的太监已经开始求饶:“主子……主子饶命啊主子……” 陈洪听到皇上一直追问谁是主使,心中大为惊恐,赶紧递了一个眼色给跪在身旁的杨金水,指望着这个既是自己同乡,又与自己同出吕芳门下的“把子”出面帮自己说句话。因为比之孟冲那个只知道围着锅沿转的厨子,自己的这个小老乡要机灵许多。 杨金水净身入宫便在南京当差,前两年因江南叛乱逃到北京,在深宫大内毫无根基,攀上了吕芳才得以爬到尚衣监掌印的位子,心里自然诚惶诚恐;平日又被吕芳拘管着,老老实实干自己的本分差事,根本不敢招惹宫里的是是非非。当日陈洪鼓动自己跟着众人一起来东暖阁跪哭请愿,他哪敢搀和这些蛇蛇蝎蝎要担干系甚至要掉脑袋的事情?但见陈洪态度十分坚决,他也不敢多嘴劝说,只好偷偷地报告了黄锦,并跟着同样不愿意参与此事的尚膳监管事牌子孟冲前来劝阻诸人。此刻被陈洪那乞求的目光催促着,不得不朝前膝行一步,答道:“回主子,奴才们谁也没组织,大家听说外面的那些官员要收拾我们这些奴才,都自发地跑来向主子求情,求主子为奴才们主持公道。” 见出头应声的是刚才劝说旁人的杨金水,朱厚明白他定是受了陈洪的暗示,要帮陈洪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既然如此,他就更加放心了,便故意冷冷地质问道:“为你们主持公道?你们是担心朕不能秉公而断,还是以为朕是昏聩之君?” 听皇上的语气越来越不善,陈洪率先带头,那些太监赶紧一起头碰砖地请罪不迭:“奴才们不敢……” 杨金水本不愿意淌这汪浑水,却被陈洪逼上了梁山,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说道:“都是奴才们的不是,惹得主子生气了。但奴才有肺腑之言要奏陈主子。” “说!” “主子英明睿智,自不会听信奸佞之词。但外面的那些臣子恨奴才们,是因为奴才们都是主子的狗,他们把奴才们收拾了,主子就孤单了,他们就能为所欲为。奴才们的性命事小,主子的千秋大业才是大事,奴才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乱了主子的江山…… 他的话与陈洪刚才的说法如出一辙,朱厚更加坚信他是受了陈洪的指使,便用审视的眼光看看眼前这个三十出头,长得眉清目秀的太监,冷冷地问道:“既然有这样的忠心,那你为何不与他们一起穿了官服在门外跪了来要挟朕,却还要赶来劝说他们?” 既然方才劝阻诸人的举动已经被皇上亲眼看见,杨金水便料定自己无罪有功,心下大定,叩头说道:“回主子,奏事有奏事的章程,大家都聚到这里,耽搁了各人的差事不说,倘若惊了圣驾,奴才们便是死上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恕罪……” “惊动圣驾?就凭你们几个奴才到东暖阁来闹,也敢说是惊动圣驾?”朱厚冷笑道:“你杨金水才多大岁数?以前又一直在南京当差,真正惊圣驾的事情谅你还没见过呢!当年的左顺门,一两百位官员,哪个背后没有什么阁老什么尚书撑腰?朕一个人把他们都杀下去了!还有二十三年的科场,三千多名应试举子罢考,背后还有全国的读书人,还有那些不敢说话心里闹事的文官,朕也没让他们惊了圣驾!朕还御驾亲征,率军杀退了鞑靼的十万铁骑,平定了京城的薛陈谋逆;还倾全国之力,平定了江南的叛乱!如今那些藩王宗室、勋臣显贵,还有外面那些官绅士子都被朕收拾的服服帖帖,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要你们这些奴才少给朕惹是生非,怕也没人能惊动得了朕的圣驾!” 朱厚大言不惭地在这些太监面前历数自己的“丰功伟绩”,不过是让他们心生畏惧而已,看来效果还不错,无论是亲身经历过京城薛陈夺宫之变的那些太监,还是经历过江南兵乱的杨金水,都乖乖地低下了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朱厚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略微停顿了一下,又缓和了语气,对杨金水说:“亏你还有点良心,既能想着你主子的江山,还能顾及到祖宗家法,不愧是吕芳看中的得用之人。” 接着,他叫道:“陈洪!” 尽管有杨金水帮腔,陈洪仍不敢自认已经过关,战战兢兢地应道:“奴婢在!” “如今司礼监只有你和黄锦两人,太少了点,把这个杨金水和孟冲补进去,平日随堂上朝,并帮着你好好地管一管宫里的这些奴才。他们各人的差事也不必卸了,仍让他们兼着。你和黄锦一起管镇抚司。还有朕方才交代给你的差事,那才是大事!” 别人听得莫名其妙,陈洪却心知肚明,忙应道:“奴婢遵旨。” 宫里几万宫人,能进司礼监当差,是几辈子才能修到的福分,这里随便走出去的一个小黄门,都比其他内监衙门那些有品秩的内官有面子,更不用说皇上抬举杨金水和孟冲进司礼监做随堂太监,又该是何等的风光!那些太监心中立刻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升腾而起,有个别心思活泛的甚至开始认为,莫非是陈洪那小子为了抬举自己的这两个“把子”,故意搞出的这一手?若非如此,为何他把大家都鼓动起来到东暖阁请愿,他的这两个“把子”却装模作样地穿着布衣跑来劝大家,这其中分明有诈! 这正是朱厚要达到的效果,他又对那些跪在面前的太监们说道:“这些事朕方才已跟陈洪说清楚了,他管着你们,由他跟你们去说,朕没有那个闲工夫!” 陈洪如今见主子不再穷追背后的主使之人,心中那块巨石总算是落地了,忙抢先应道:“是是是,如今主子宵衣旰食,操劳国事,时常批阅奏章至深夜,御衣膳食也是减了又减,奴才们确是不该拿这样的小事来惹主子烦心……” “少卖嘴!”朱厚喝止了他,又对那些太监说道:“你们平时口口声声都说自己没了家,宫里便是你们的家,只要你们守规矩,朕也不会任由外人欺负你们。但你们知不知道,古人有云:‘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家也是如此,必先自败,然后人败之。杨金水从南京回来只两三年,都懂规矩守家法,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怎么还这么不晓事,竟敢跟朕玩这种集体示威的把戏。这笔账,该怎么算?” 陈洪慌忙叩头道:“奴才们这就去提刑司领杖。” 朱厚嘲讽地冷笑道:“都是宫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牌子,稍不如意就要闹到朕这里来示威,朕又怎敢让你们吃板子?” 陈洪谄媚地说:“外面的那些臣子都知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更何况我们这些奴才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别说是吃板子,主子就算是打杀了我们,也是奴才们的荣幸……” “杨金水方才说的有道理,朕也知道你们这些奴才是为了宫里好,但祖宗家法却不能不遵,否则宫里的规矩就都乱了套,下一回,就该直接闯进东暖阁里逼朕退位了!”朱厚说:“这样吧,到提刑司一人领二十板子,你陈洪带头,黄锦和杨金水、孟冲三人就算了。也不必叫下面的那些黄门内侍看你们这些貂铛贵宦的笑话,更不要传到外面去让那些朝臣再抓住你们的把柄生事,找间黑屋子,打鸳鸯板子。打完之后再告诉那些奴才,太祖高皇帝曾说过‘无心为过,虽过不罚’,朕能容你们一次,再有下次,就算朕能容得了你们,祖宗家法也饶不了你们!” 明朝的太监遍布天下,为了加强管制,宫里定下了许多刑罚规矩,只是责打一项就有七款八式七十二法之多,最重的是廷杖杖脊,胳膊粗的特制廷杖打下去,手重的几杖之内就取了性命;最轻的是篾片拍臀,所谓拍,是相对于抽而言。一片下去往后一拖悦抽,一片下去及时抬起曰拍。如果是抽,几板子下去,屁股就一片乌青,半个时辰后更淤肿起来,少说半个月都得趴着,还下不了床――黄锦那个老实人就遵从朱厚的圣谕,让人重重打了自己四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如果是拍,半个时辰后屁股也会肿起,却不淤血,最多有些青红,三天便行走如常,这样的刑罚,就犹如父母责打孩子,让你知道痛,长记性就是了。而在七十二法中,最留情的责打就要数让两人受罚之人互相打“鸳鸯板子”,你先打我,我再打你,鸳打鸯,鸯打鸳,自然会互相留情,悉心拿捏着手法和轻重,雷声不小,雨点却不大,因此宫中的太监便起了这么一个雅名。 “谢、谢主子!”陈洪欣喜地叩头谢恩,然后吆喝着众人:“开天恩了,打鸳鸯板子,还不快谢恩!” 那些太监心中早就对这个两面三刀的掌印太监十分不满,但又不敢在御前生事,忙不迭声地谢恩之后,赶紧溜走了。 朱厚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眼前的危机总算是过去了,但是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还很难说。看来,得下定决心把吕芳调回来,一来靠他多年的积威压制宫里的那些宦官,确保禁宫大内不出乱子;二来东厂并入镇抚司,职权如何划分,如何相互补台而不拆台,能各司其职,监控百官,确保朝政大权牢牢地把握在自己的手中,都离不开他这位执掌司礼监和厂卫多年的大伴。只是,江南初定、百废待兴,那么一大摊子事该交给谁去主持大局呢? 不经意间,他的目光又落到了陈洪呈进来的那一叠仿单之上,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六十八章 趁热打铁 诚如朱厚当初预料的那样,朝野上下对宦官干政、东厂肆虐早已深恶痛绝,只不过是碍于阉寺之辈都是皇上家奴,隐身于皇权之后,打着皇帝的旗号作威作福,身为人臣敢怒不敢言而已,如今皇上有意要抑制内官撤裁东厂,立刻赢得了满朝文武的一片颂扬之声,即便那些曾得到吕芳颇多恩惠之人,也担心背上“攀附权阉、侮辱斯文”的恶名,不敢公开提出反对意见,争论的焦点便转移到了加重内阁职权之上。 与朱厚施行的所有有悖于祖制的新政一样,这一举措遭到了不少官员上疏抗谏,曰“高皇帝鉴于前代之失,不设丞相,事归部、院,势不相摄而职易称。文皇帝始置内阁,参预机务,其时官阶未峻,无专肆之萌。二百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因此,他们反对加重阁权,恳请皇上亲操权柄,乾纲独断。 还有人甚至由此扯出了皇上前两年里便实行的考成之法,曰“祖宗朝,一切政事,台、省奏陈,部、院题复,抚、按奉行,未闻阁臣有举劾也。夫部院分理国事,科臣封驳奏章,举劾其职也。阁臣衔列翰林,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已。今令抚、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册,一送内阁,一送六科;抚、按延误则部臣纠之,六部隐蔽则科臣纠之,六科隐蔽则内阁纠之。名曰明号令、信赏罚,实夺部院、科臣之权,意欲指挥六部、胁制科臣,文武百官拱手听令。”因此,他们不但要求皇上抑制内阁相权,更要废弛不合祖制的考成法。 经过了这么几年的新政之争,朱厚对于这样的迂腐之论早已是司空见惯,立刻扔进了字纸篓中不予理会,因为他知道,象这些不明大体,喜欢钻牛角尖的迂腐书生毕竟只是少数,京城各部院司寺衙门的大多数职官司员都不敢在这样涉及国家根本的朝政大计上随意置喙,而是把眼睛盯着号称“朝局风向标”的内阁,等待着自己的靠山表态。 并没有让自己的门生故吏等待太久,首辅严嵩与次辅李春芳便会商改定了有关御门听政、阁员奏事和办公厅诸臣参与会揖的奏疏,拿去征求阁员徐阶的意见。则因此事与自己关系不大,态度无可无不可,也就在奏疏上署了名,。 不过,徐阶可不是单纯地卖面子给夏、严两党,还有自保之需――这一系列的事情皆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科进士杨继盛进献《流民图》揭发山东莱州大案而起,他偏偏又是杨继盛的座主。 举子中式,一般要向本科主考官投门生帖,拜其为座主。座主之称源之老师,但又比老师更深了一层,因为能被点为会试主考的,一般都是内阁辅臣、朝廷要员。他们无一不会凭借自己手中的权力,不遗余力地提携重用自己的门生,因而座主兼有老师和仕途领路人的双重身份。而门生也正因如此,对于座主则无不奉事惟谨,双方结成打断胳膊还连着筋的官场同盟。杨继盛是徐阶取中的进士,惹出那么大的乱子,徐阶一直为之提心吊胆,直至海瑞那份奏疏上达天听,事情才有了转圜的余地,他当然要不遗余力地回护杨继盛。当然,回护杨继盛也是回护他自己――杨继盛获罪,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便是取中他为进士的徐阶。 三大派系头面人物联名拜上奏疏,公开表明了支持的态度,那些迂腐书生的抗议就被淹没在朝臣一片赞同的声浪之中了。 蓄势待发的朱厚见火候已到,便召见了严嵩,君臣二人在东暖阁密议了许久。嗣后,他将海瑞那份《请抑内官重阁责疏》发回内阁拟票。不到半日,内阁便送来了严嵩拟的票,要旨有四: 其一,设御前办公厅,督办海市钦使高拱与大理寺丞严世蕃调任办公厅正四品协办,行走御前,参赞机枢;并从翰林院遴选数位庶吉士为办公厅秘书,伺候笔墨; 其二,收回司礼监批红之权,小事由内阁会同五府、六部等有司衙门处置,每三日由内阁辅臣于朝会之上陈奏政务得失,定期列出祥单呈送御览,并报办公厅备查;大事御前奏对,恭请圣裁; 其三、内阁设资政一职,与首辅并列,位在各位阁员之右。内阁资政不负责具体政事,却对内阁庶务有举劾及提请交付朝臣集议之权。委任前首辅夏言为内阁资政; 其四,撤裁东厂,所属职官番役一律并入镇抚司,镇抚司由司礼监太监会同锦衣卫指挥使共掌。 皇上将海瑞那份《请抑内官重阁责疏》明宣诸臣之后,满朝文武就知道圣意已决,对于其中第一、二、四条早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甚或从严世蕃高中制科第一和高拱进献番薯都被皇上明发邸报予以褒奖,朝臣们都能猜到他们即将为皇上所大用。而且,对于第四条将东厂明撤暗留,并入镇抚司,朝臣们也都能想得通:终究能让皇上放心的,还是那些家奴,内阁事权实权加重,皇上不防着那些阁臣一手? 惟有第三条增设内阁资政一职并起复夏言担此大任,却是满朝文武都未曾想到的。因此,乍一听闻,他们无不为之震惊不已,但仔细想想,却又觉得皇上的安排简直妙不可言:夏言不惜背上天下骂名,辅佐皇上一力推行嘉靖新政,居功甚伟,尽管京城出了薛、陈谋逆夺宫的大乱子,但夏言毕竟只是负有失察之罪,皇上震怒,让他停职休养没错,可一直把他闲置起来也不是个事儿;而严嵩柄国两年来,朝政并无重大过错,更辅佐皇上平定江南叛乱、严厉惩治江南乱臣逆党,以及废弛海禁、开立马市海市,朝野上下多有“中兴名臣、太平宰相”之风评,于情于理,皇上都没有将他弃若蔽履、另择贤能的道理。 当然,还有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不便明说的理由:加重阁权之后,内阁首辅已隐隐有前朝宰相之权势,若不加以钳制,势必会出现统领百官对抗皇权的权相;而若论钳制内阁首辅严嵩,放眼大明朝野,谁能比得上几度入阁,并与严嵩恩怨纠结一生的夏言! 满朝文武大致能揣摩到圣意,但他们却没有想到,夏言能再度复出,还是拜陈洪所赐――他呈送给皇上的东厂番子暗探辛辛苦苦搜集到的那些朝廷要员“不轨言行”非但没有让朱厚心生疑虑,反而使他更看清楚了一个人,便是前任内阁首辅夏言。 通过这两年的对比,朱厚感到,夏言和严嵩两人都是治国之才,虽然夏言不如严嵩那么听话,但无论是操守还是品行,夏言都比严嵩要强上许多――别的不说,就拿这次抑制宦官、加重内阁职权之事来说,不是至公无私之人,也不会象他那样虑事行事只从国家利益出发,丝毫不考虑一己之私利! 不过,若是将夏言起复,按照明朝内阁“先入阁者为长”的规矩,他理应复任首辅,这就让朱厚左右为难了。 严嵩接任首辅之后,各项政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尽管他伙同其子严世蕃有贪墨纳贿之情事,却没有影响到国家大政方针的推行,反而在帮助商人争取合法地位、推动商品经济发展方面还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没办法,那些不受贿的清流官员一时还无法改变“士农工商”的封建流品观念,死抱着“农耕为本”的祖制不放,不会支持开海禁、开互市,更不会赞成给予商人一定的政治地位,如何能领会圣心之深远? 此外,这几年里,朱厚锐意改革,实行了诸多富国强兵的新政,并废弛海禁,开立马市、海市,大力发展商品经济,取得了显著成果,但他自己也知道,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已经根深蒂固,要想促进资本主义萌芽,绝不可能一蹴而就,如今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而已,要继续推行改革,就必须集权。严嵩一贯以柔媚事君,无论朱厚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他也不会公开顶撞――这次将海瑞的奏疏封驳退回既是一个特例,更是为了向皇上表示自己绝对没有窃权自用的野心。对朱厚来说,严嵩这个既能干,又不象夏言那样有自己的独立思维和道德底线的内阁首辅是不可或缺的。 思虑再三,朱厚决定增设内阁资政一职,并将此重任委于夏言,一来可以牵制严嵩,不让他有专权擅政的机会;二来也可以让夏言这样的经天纬地之才继续发挥为国家余热,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当然,这样做也不是没有代价的。为了安抚惊恐不安的严嵩,更为了让他能死心塌地地继续卖命,朱厚让严世蕃与高拱一起进了已被官场中人称为“小内阁”的办公厅任职,在办公厅中早早就埋下了新一辈朝臣党争的根苗――对于封建王朝永远也根除不了的朋党政治,朱厚是既恨之又爱之,恨只恨那些朝臣时常囿于党争而贻误国事,总是不能团结一致向前进,更影响到了国家机器运转的效率;爱则爱在正因朝堂之上朋党丛生,他这个皇上才能借力打力左右逢源,将朝政大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在加重了内阁事权实权的情况下,这一点尤为重要。两害相权取其轻,效率不效率的也只好放在一边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大治 第六十九章 尘埃落定 嘉靖二十六年大比注定要载入大明史册,先是皇上史无前例地增开了时务科;接着又搬出了李唐制科取士的旧制,开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而明经科取中的一个小小的新科进士杨继盛,上呈了一副《流民图》,立刻掀开了足以震惊朝野的山东莱州大案;最后,则是一个小小的制科进士、正七品的卸任知县海瑞上呈了一份《请抑内官重阁责疏》,把天都捅了个窟窿,令朝野众人为之眼花缭乱,更为之瞠目结舌。 经过一连串的激烈的幕后交易、斗争和妥协,这场由嘉靖二十六年大比引发的朝政风波终于尘埃落定了。 不用说,文官集团在此次风波中收益最大:全面打击了一向与之抗衡的宦官集团,更获得了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权实权。 文官集团不是铁板一块,分到的彩头也就有大有小,但仔细掂量,竟是难分高下,满朝文武不得不佩服皇上驾驭群臣的帝王心术。 表面上看,最吃亏的是夏言一党,山东一省从巡抚、布政使到州官县令,杀的都是他们的人,还搭上了一名监察御史。但是,这些与党魁夏言强势复出,出任前所未有的,能与内阁首辅并列朝班的内阁资政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而且,夏言刚被起复就奉旨巡视江南,严嵩趁朝廷平定江南叛乱,急需大批官吏补任之际,安插在江南各省府州县的官员都如丧考妣,平日仰仗自己是当朝首辅的人而目空一切的嚣张气焰顿时都收敛了,规规矩矩地理事办差,不敢再动任何歪脑筋。 与他们一贯在朝局政争中骑墙的态度一样,徐阶一党在这场由山东莱州惨祸引发的朝政风波中既没有得到明显的好处,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损失,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夏、严两党鹤蚌相争,徐阶一党才是最后坐收渔翁之利之人――新科三鼎甲张瀚、殷士儋、王崇古三人与数位新近馆选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的新科进士进了办公厅任秘书,侍奉御前,官职不高,能量却着实不小,日后封疆入阁,前程自然不可限量。作为他们座师的徐阶,有这些身为天子近臣的门生抬轿子,还怕日后不能晋位首辅、执掌权枢?尤其是徐阶年齿比严嵩小二十三岁,比夏言小二十一岁,有这样的年龄优势,熬也能将这两人熬死! 得益最大的是严嵩一党。其中严世蕃已跻身朝政中枢,又从遍布两京一十三省、几乎占据所有重要职务的夏党手中抢到了一省的巡抚、布政使之位。战果不可谓不辉煌,但严嵩与徐阶原本已密谋要借山东莱州惨祸打击夏言一党,即便不能说服皇上令退而不休的夏言致仕还乡,也要一举扳倒朝堂上夏言的代理人内阁次辅李春芳,却不曾想被一个小小的制科进士海瑞上呈了一份足以震惊朝野的《请抑内官重阁责疏》打乱了阵脚;更被朱厚看破了他们的用意,借海瑞这份奏疏扭转了朝臣关注的方向,顺势从制度上根除了宦官干政之弊,表面上是维护朝廷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之大局,其实是趁机建立起了自己的朝政班底御前办公厅,为日后架空内阁,全面掌控朝政之权埋下了伏笔。 尤其是,在遴选官员补任山东巡抚、布政使之事上,更让严嵩再次深刻地领教到了圣上天心之深不可测。 山东布政使出缺之后,朱厚对于内阁和吏部拟定的由吏部文选司正五品郎中高万才升任并无意见。 周天佑虽说是严嵩的门生,但为人似乎还算清明持正,身在主管天下文官升迁任职的文选司任郎中,相对于在中组部干部司任司长,家里穷得连个四人抬的轿子都坐不起,坐的还是二人抬的小轿,对于师相严嵩也并不是一意逢迎,还屡屡违逆严嵩的指令,弄得严嵩很不高兴,赶紧把他打发到外省任职。 说起来,高万才由正五品郎中升任从三品布政使是受恩师严嵩提携,大大地跨上了一步,可按官场“热锅冷灶”的说法,他可就是从天字第一号的热锅跳进了冷灶里――一省之藩台掌管一省钱粮赋税,虽说也不是什么清水衙门闲散官,但上有巡抚压着,所承担的征收解送赋税一事责任重大又极其繁琐,其辛苦可想而知,与主管天下文官升迁任职的文选司郎中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说他是被明升暗降也不为过。 不过,内阁与吏部拟定由刑部云南清吏司郎中万改任吏部文选司郎中的奏议又被皇上退了回来――谁不知道,万是你严嵩的门生,“夹袋中的人物”?想任中组部干部司司长,做梦吧!除了目前国朝“放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最能理解并支持我改革举措的高拱之外,还能有谁更适合出任这样要害的部门这样要害的职务?只要他出任此职,才能保证我把一大批锐意改革、踏实肯干之人提拔到各级要害部门要害岗位!没有免去你儿子严世蕃大理寺丞的职务,为的就是这个! 尽管严嵩曾经想以高拱已是四品不宜高职低就为由,提出反对意见,思虑再三,终究没敢拿皇上最亲信的人做文章,说上一句“高肃卿与东楼已是同僚,为师不宜出面反对,还是容留他二人共事之情分吧!”既是安慰空欢喜一场的万,也是聊以自慰和自我解嘲。 至于山东巡抚,严嵩举荐好友、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高耀接任。虽说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与一省之巡抚同样是个正三品的官缺,甚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是大九卿衙门佐贰,又手握监察举劾百官之权,而一省之巡抚加官一般为都察院副都御史佥都御史衔,除非个别特别重要的省份或要地,出抚之人又是资深望重的老臣,才加都察院都御史衔,高耀不该如此屈尊降贵,以本职高位屈就一省之巡抚,但他与时任都察院都御史的翟鹏不和,多受排挤。翟鹏人虽迂直了些,却没有什么失职贪墨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加之翟鹏在朝任过尚书,在外任过蓟辽总督,都是人臣顶尖的职位,资历比之严嵩也差不了多少,没有请得皇上的旨意,严嵩轻易也奈何不了他,不得已才另给高耀谋一个职位。 但是,内阁会同吏部共同呈报的奏疏报上去后,却被朱厚打了回来,命内阁与吏部重新拟定人选。 严嵩哪里敢再自作主张,惴惴不安地写帖求见。朱厚先矫情地说了一大堆“国朝任官,向由内阁与吏部会商酌定,朕不能径直发中旨破坏规矩”之类的废话,然后话锋一转,说:“山东兼管辽东诸府,蓟辽即将开战,军事为重,高耀虽才干不俗、任地方官之时也卓有政声,却未有在军中任职经历,治政有余,治军不足,恐有顾此失彼之虞。”严嵩赶紧叩头请罪,声称圣天子明见万里,臣不及万一云云,再三恳请皇上明示。朱厚才说,前广东兵备道朱纨在江南叛乱中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率先举起义旗讨伐江南逆贼;其后又特加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实授南京兵部侍郎,与特加南京兵部尚书衔,实授闽粤总督的前南京兵部侍郎张经共同主持闽粤两省协同出兵平叛大局,功勋卓著;如今在湖广巡抚的任上治理民政也还不错,这样的军政全才是否应该放在更为重要的位置上,内阁和吏部通盘考虑,这是你们份内之事朕就不多干涉了。 江南本就是国朝膏腴之地,又素有“湖广熟,天下足”之称,湖广之富庶,远胜山东,只因江南各省巡抚是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后论功行赏刚刚确定的,断没有才到任一年就改任的道理,严嵩才没有敢动江南各省的脑筋,皇上既然这么说,他还有什么顾虑?加之朱纨是个官场有名的犟驴子,跟各大派系四六不沾,把皇上如此看重的山东交给他,干的好了升官也不会增加敌派实力,干得不好罢官撤职甚至抄家灭族也不会损害我方实力,严嵩更没有反对的道理,当即回内阁请来吏部尚书闻渊,略一商议,就定下来湖广巡抚朱纨改任山东,加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衔参赞蓟辽军务,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高耀以本职出抚湖广。 高耀自然心满意足,但严嵩却闷闷不乐,甚至有些惊惧不安,概因前任昆山知县、制科进士海瑞因刚直方正,敢言天下第一大弊,被皇上擢升为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湖广――圣天子明见万里,怎能不知海瑞与自己昔日的恩怨过节?此番巡按湖广,又焉能不是冲着自己的亲信好友高耀去的?莫非圣眷衰了,皇上时刻还是要防着自己一手? 可是,皇上的另一项人事安排却又打消了严嵩妄测圣意的担忧:他的得意门生,时任顺天府大兴县正六品知县的胡宗宪因为成功引种玉米至河北有功,被皇上擢升为山东正四品莱州知府,还兼着山东道监察御史。皇上还特下手札,命胡宗宪立刻赴任,督促当地百姓引种红薯,尽快渡过饥荒之年――此红薯便是汪直得之南洋,由高拱进献朝廷的番薯,皇上认为以番为名带有歧视之意,不利于国朝怀仁义而化远人,特赐名曰“红薯”。 比之这一系列的人事更迭,皇上另下手札于太医院医官李时珍,言称大灾之年必有大疫,命李时珍随胡宗宪一道前往莱州救治百姓一事,就显得不是那么引人注目了。 只有高拱曾听皇上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句:“各得其用,大治之始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一章 东海舰队 广袤无边的群山,草树浓密,三面环抱着方圆数十里的海港,临近海滩之上立着一排排的营寨,一直绵延到平静的海湾里。 海湾里停泊着无数昂然排列的战船,一排排高耸入云的樯桅,迎风招展的旗帜,交织的缆绳,犹如一片茂密的森林。其中有长达二十多丈、宽逾五丈的五桅巨型战座船和巡座船,有四百料、二百五十料、一百料等等几种型号的体形稍小的战船,以及巡沙船、哨船、浮桥船等等供不同用途的船只,都按大船居外、小船居内的方式,安静地停泊在海面上。 这个海湾三面环山,海湾内吃水很深,是个天然的良港。不过,为了抵御偶起的风浪,还是在海湾之中钉了一排巨木,将船只护卫其中,各船按行伍编队,之间有绳桥相连,以供平时往来,一旦战事有需,砍断连接其间的缆绳,便能分拆组成多支船队,驶出港湾迎敌接战。此外,为了防备敌兵用快船火攻,水寨的外面,还用厚厚的木板挡成一道围墙。 一看这样标准的格制,便知道这定是大明水师的军营。再往里看,营寨之中高高飘扬的大纂帅旗上写着斗大的一个“戚”字,便知道原来此处就是大明水师东海舰队设在台州的军营,也是舰队的锚地。 嘉靖二十四年末,朝廷挥师南下平定江南叛乱,伪明政权的江防军大部临阵倒戈,朝廷调往江南用于攻克叛军长江防线的船只损失微乎其微。说起来,这些船只从建造而始,就是为了海战及远洋贸易之用,只因江南叛乱,才沿京杭大运河调到长江前线。朱厚随即下旨,命兵部抽调江防军、漕军各一部组建一支用于御寇备倭和远洋作战水师,驻守宁波、海州、台州,并钦定名为“东海舰队”,擢升营团军副指挥使戚继光为正三品舰队提督。其时,因戚继光在渡江战役中身负重伤,暂不能到任理事,将原江防军右军指挥使汪宗瀚调任东海舰队副提督,暂署提督事,负责选择锚地、安营扎寨及组建舰队诸事。 汪宗瀚便是那位临阵倒戈的江防军中军巡防船队统领,由于他率部战场起义,将南京伪明政权苦心经营的长江防线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朝廷平叛大军百万雄师得以顺利横渡长江;接着,他又在同样举事反正的江防军左军指挥使何勇的指挥下,率投诚的中军所部战船从江面封锁南京,以巨大的威慑力迫使南京伪明政权开城投降,朝廷得以兵不血刃地收复南都。战后叙功,汪宗瀚位在一等,只因依照国朝规制,有开边拓土之功者才能封侯,平定江南叛乱显然不在此列,他才未能封侯,被授予重建的江防军右军指挥使一职。 戚继光与汪宗瀚结识于渡江战役之中,并肩杀敌,结下了过命的交情。加之此战戚继光身负重伤,又留在江防军驻地镇江修养长达半年之久,其间时常与汪宗瀚纵论兵家韬略,求教水战之法,对汪宗瀚的才能颇为佩服。因此,当他受命组建大明水师东海舰队之时,向朝廷举荐的第一个人便是精通水战的汪宗瀚,恳请朝廷将汪宗瀚调任东海舰队副提督,在自己养伤期间,暂代提督。 其时汪宗瀚已是正三品的指挥使,而新设立的东海舰队也不过是个正三品卫指挥使司的编制,副提督最多只是个从三品的武职,莫名其妙将汪宗瀚的官职降了半品,从朱厚、分管兵部的内阁次辅李春芳一直到兵部武选司的主事,上上下下都觉得不太妥当。不过,跟着戚继光举荐奏疏一道呈上的,还有汪宗瀚自己的请调奏疏,也只好顺水推舟,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汪宗瀚不愧是精通水战之将才,在宁海台等地巡视之后,挑选了这块天然的海湾作为东海舰队的锚地。朱厚十分重视这支新组建的水师,下旨命各有司衙门和江南诸省全力协助,坐镇南京的镇守太监吕芳亲自督办,征发官军、民夫近万人,不到半年功夫就修起了这座港口,至戚继光伤愈到任,东海舰队已组建成军,投入水战训练之中了。 正午时分,一行二十余骑踏过海滩上的沙土朝着营门急奔而来。最前面的那一骑上是一个身穿三品武将官服的年轻将军,正是东海舰队司令戚继光,他到京城参加军事检讨会后,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到了营门三丈开外,戚继光勒住了马。 前方营门的哨兵同时持枪行礼:“军门大人!” 戚继光跳下马,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递了过去:“我是戚继光,请验牌。” 这个时候,身后跟上来一骑,马上坐着一位身穿蓝色文官官服的年轻官员,正是嘉靖二十六年制科进士徐渭,他已被授予东海舰队从七品经历官。他挣扎着从马上爬了下来,身子却一趔趄就要跌倒,刚刚跳下马的戚继光的两名亲兵赶紧扶住了他。 徐渭罗圈着腿,晃晃悠悠地在地面上站定了,却依然迈不动腿,那两名亲兵又搀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 见那两名哨兵一丝不苟地查验戚继光和亲兵的腰牌,徐渭好奇地问身旁戚继光的亲兵队长王小六:“王将军,他们既知是戚军门回营,为何还要查验腰牌?” 王小六低声说:“大人有所不知,我营中规矩,一向只认腰牌不认人的……” 徐渭熟读兵书,自然知道军纪的重要性,从这件小事之上便可一叶知秋,不禁感慨地说:“久闻戚家军军令如山,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戚继光回过头来,已是一脸的肃杀之色:“这里不是什么戚家军,我大明朝的军营都是朝廷的军营,不是哪一家一姓的军营!” 说话间,就查到了徐渭。哨兵蒲扇大的手伸到了徐渭的眼前:“请这位大人出示凭信。” 徐渭还未到军中,自然没有腰牌,忙从怀中掏出吏部的官牒文凭,递了过去。 那名哨兵显然不太认字,对官牒上那方朱红色的吏部大印看了又看,确信无疑之后才还给了徐渭。 挂卫指挥使衔东海舰队副提督汪宗瀚已接报讯奔出辕门,躬身抱拳齐眉:“末将见过军门。” 戚继光伸手将他扶了起来:“伯骏兄(汪宗瀚的字)不必多礼。” 戚继光与汪宗瀚原本就惺惺相惜,组建大明水师东海舰队一年多来,又配合默契,相处得也十分融洽。因此,循军中规矩见礼完毕之后,汪宗瀚也就不再客套,感慨地说:“早上就接到了滚单,知道你要回来。唉!几千里的路,又是大热的天,不到十日就赶了回来,也太辛苦了。” “王命下,怎能不俟驾而行?不过,若说辛苦,还是苦了我们这位徐先生……哦,如今他已被授我舰队经历,该改口叫徐大人了。”戚继光笑眯眯地招呼身后被两位亲兵搀扶着的年轻人:“文长,这位就是我与你时常说起的汪伯骏汪军门,是我舰队副提督,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军中诸事皆由他署理。” 徐渭慌忙甩开搀扶他的亲兵的手,躬身向汪宗瀚长揖在地:“属下徐渭见过汪军门。” 汪宗瀚此前已从邸报上得知朝廷委任一名名曰“徐渭”的制科进士为东海舰队从七品经历,却没有想到戚继光对他竟然称“先生”而不名,心中立刻为之一动,一边伸手搀住徐渭,一边转头问戚继光:“莫非这位徐大人便是……” “哈哈,伯骏兄料得不错!”戚继光得意地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次上京,可谓不虚此行啊!” “哎呀呀,原来竟是徐先生!”汪宗瀚象方才给戚继光行礼一样,竟给徐渭行了个正规的军中大礼:“半年前就拜读了徐先生的靖海御倭方略,自本人以下,我舰队上下官佐都好生佩服得很。日后共事,还请多多指教。” “岂敢,岂敢,军门谬赞,属下愧不敢当。”徐渭慌忙拱手回礼,说:“渡江一战,军门忠义神勇之英名远播四方,属下景仰已久……” 汪宗瀚世袭军户出身,脾气又火暴,平日说话“三字经”不离口;而徐渭虽说是个文士,却也是个性情中人,从不冒酸气。见他二人这么咬文嚼字的客气,戚继光觉得十分好笑,便摆摆手说:“好了好了,日后还要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这种客套话就不必再说了。快些进去吧。” 东海舰队虽说是个前所未有的军队,但与明军所有兵营一样,进了辕门,是偌大一块校场,穿过校场才是帅帐。汪宗瀚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邸报上还说要将营团军前军和河南卫所军一并划归我们舰队组建什么……哦,对了,组建水师陆战队!怎么,老曹他们没有跟你一起来?” “唉!再别提了!”戚继光摇头苦笑道:“为了这件事,志辅兄――哦,就是营团军指挥使俞大猷俞军门,他表字志辅,我一直以兄事之――跟我大吵了一场,多年过命的交情也不讲了,一直把官司打到了御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二章 如虎添翼 戚继光的话还没有说完,汪宗瀚就着急地叫了起来:“我军已收到兵部的行文,着令我军从速剿灭东洋海面上的倭寇。以我们手头不足两万的兵力,还要分出一部巡弋南洋,如何能够两边兼顾?依俞将军之才,不会不能体谅我军捉襟见肘的苦衷吧?再者说了,你元敬也曾任职营团军,营团军有一大半的兵都是你带出来的,只要他区区一个前军,已是客气的很了,他又何必如此小家子气地扣着不给?” 戚继光脸上又重新焕发出了笑容:“皇上睿智,料定东洋必有大的战事,我军首当其冲,便没有准他的奏。还说营团军前军和河南卫所军不足三万人马,兵力稍嫌薄弱了些,让曹将军、钱将军在营团军乃至禁军各部挑选精兵强将。” “乖乖!”汪宗瀚欣喜地说道:“那么我军就足足有五万之众了!曹将军、钱将军他们何时能率部南下?我好带着弟兄们为他们修建营房。” 戚继光说:“兴许还要耽搁一些日子。老曹他们整军编伍之后,由海路南下。这是皇上的意思,你也晓得,他们只是在渡江战役之中学过一点水性,这段航程也是他们熟悉海情的历练机会。至少不会上船就吐得七荤八素,连站都站不稳。皇上真是睿智天纵,心细如发啊!” 大明海域习惯性地划分为东、西两洋,目前为祸海疆的倭寇海盗多在东洋海面活动。因此,朱厚与高拱商议要调汪直从事对日远洋贸易,便认为肃清盘踞海岛、骚扰海上商路的倭寇已成为当务之急,就在军事检讨会后召见了戚继光,询问东海舰队训练情况,要求他们以战代练,迅速肃清倭寇、打通商路。戚继光考虑到以倭寇之实力,根本不足以与东海舰队水战决胜,肯定会固守海岛负隅顽抗,因此剿倭之战水战为辅,陆战为主。而东海舰队目前多是水军,步战之力稍嫌薄弱,便提出东海舰队组建步战营的要求,并指名要自己以前带过的营团军前军曹闻道所部和河南卫所军钱文义所部。他的这一要求与朱厚的想法不谋而和,当即就同意了,着令营团军前军和河南卫所军从速整军,并钦定名为“陆战队”。 戚继光事先不打招呼就要夺去自己前军上万虎贲之师,令营团军指挥使俞大猷大为恼火,撕破脸皮跟戚继光大吵了一场。 这当然也不能怪俞大猷小家子气,一是舍不得自己一手训练出的精锐之师划归别军,这是每一位统兵大将的通病,俞大猷这样的名将也概莫能外;二来军事检讨会定下了“南攻北守、东进西防”的方略,由蓟镇、辽东、固原三镇协同作战,进剿长期占据辽东、骚扰东北边境的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和当地土蛮诸部。考虑到鞑靼各部与兀良哈三卫之间虽多有龌龊,但他们毕竟都是蒙古人,很有可能出兵救援同胞;而且,明朝在辽东大举用兵,鞑靼各部会否趁虚而入,挥军攻打大同、宣府诸镇以期再度入寇剽掠也未尽可知。为了确保京师不失,朝廷便将营团军与禁军其他各部作为战略预备队留驻京师,准备随时策应各边镇。如此一来,就等若是把营团军这样的精锐之师闲置了起来。如今还要从军中划走一大主力,让俞大猷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还有其三:俞大猷眼红戚继光有杀倭寇剿海贼的机会――这可是他自从军之日就立下的志向,而且还为此上书当道,吃了长官的军棍,结果,他在京城坐冷板凳,杀敌报国、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却落到了戚继光头上,不能不让他心里暗生怨气,认为皇上要偏爱戚继光几分。 天地良心,俞大猷这么想可真是把朱厚给冤枉了――早在那个时空,他就知道俞大猷曾经说过:“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可谓一语道破那个时代的海战之真谛,象这样的大将之才,早就被他视为大明海军司令的不二人选,否则也不会冒着葬送大明一代名将的风险,让俞大猷率江南游击军跨海远征。可是,阴差阳错,戚继光在渡江战役中身负重伤,被留在江防军驻地镇江休养;俞大猷又回任营团军指挥使,统率营团军追击江南叛军余孽,其后还率军剿平了为祸广东的山贼,忙得不亦乐乎。朱厚就本着“充分利用”的原则,命戚继光在养伤之余,留心向江防军诸将请教水战之法,随后就将他委任为新组建的东海舰队提督;而俞大猷自然就因为“工作需要”仍留在了营团军。 尽管不知道俞大猷心中这些小九九,但朱厚也明白他定是求战心切,便信誓旦旦地表示,日后无论哪里有战事,第一个便调营团军上前线,并嘱咐他加紧练兵,以备国家之难。高拱和杨博两任监军也从旁劝说,这才安抚住了俞大猷。 平叛之役,俞大猷率江南游击军先行南下,汪宗瀚没有见过他,但渡江战役是汪宗瀚率船队将营团军送过长江,营团军战力之强悍令汪宗瀚为之惊叹更为之折服。因此,听戚继光说皇上已经驳回了俞大猷的抗议,答应将营团军前军划拨东海舰队之后,他便轻松了下来,不但再也不高声嚷嚷,还故做好人对戚继光笑道:“话又说回来了,象老曹带的那样的劲旅,哪个军门大帅不想留在帐下听用?我们这么做,等于生生剜去了俞军门的心头肉。他没有跟你动刀子,已是顾及往日的袍泽情分了!” 接着,汪宗瀚回头看看被两名亲兵搀扶着,罗圈着腿往里走的徐渭,低声问道:“那位徐先生胸中韬略举世罕有,又有进士功名,既已授官任职,怎么才授个从七品?” 根据国朝官制,进士一般不直接封授官职,要在京城各大衙门任从八品观政,但若是授官任职,留京就是正六品主事,外放州县也至少是个正七品的知县,象徐渭这样分到与卫指挥使司平级的东海舰队任从七品经历,实在是少之又少,难怪汪宗瀚会有此问。 戚继光低声说:“一来是他自己要求到我军中任职;二来皇上用人,向来只论是否苟利家国社稷,不计出身资历,比如徐文长,皇上原本是要让他任我舰队参军的,但因卫指挥使司参军是个正四品的缺,而他刚刚登科出仕,又太过年轻,骤然拔擢高位恐招人物议,也难孚军中众望,便先委他为经历,积累军功再徐图晋升。” 汪宗瀚倒吸了一口冷气:参军一职虽未见诸于大明官制,但军中却多有此职位,位列一军正副将之下,统管全军诸事,职权很大。皇上竟有意要授予徐渭这样的高位,确是用人不拘一格啊! 见汪宗瀚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戚继光微微一笑,说:“老汪有所不知,自从他投书当道,进献靖海平倭的方略,便已简在帝心了。此次觐见,还未等我讨要,皇上便许他任职我军,还有口谕,说‘徐渭天生就是一个参谋长的好苗子,你们且要好好带一带他’想必是要将他放在我军中历练,只需过上些许时日,朝廷自然会有大用。” “参谋长?”汪宗瀚疑惑地问道:“何为参谋长?” “我一开始也不大明白参谋长是为何职,皇上说大抵就是参军之意。” 爱才心切的汪宗瀚喜不自胜:“皇上睿智!有他这样的英才参赞军机,我军无异如虎添翼!” 接着,他又担忧地说:“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可吃得了我军中之苦?” “不错!别看是个书生,却也是条汉子!”戚继光低声说:“今次回京,我图快,让他跟我们一起骑马。可我不曾想到他此前竟从未骑过马,第一天赶了三百里地,他连马都下不了了,是亲兵将他抱下来的。让他这个书生受这份苦,我也于心不忍,便让官驿给他备马车,让他后面缓缓赶来便是,却被他断然拒绝。这一趟几千里地颠簸下来,也未曾听到他叫一声苦……” “好你个戚元敬,休说你不曾想到他不会骑马,定是你故意折腾人家,当作是入我舰队的考验吧!”汪宗瀚甩下一句之后,又冲着后面扶着徐渭的亲兵嚷嚷着说:“慢些个,当心累了徐先生。” 徐渭突然叫了一声:“汪军门!” 汪宗瀚停住了脚步:“哦,徐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徐渭冲他拱手,正色说道:“文长不才,既已受命供职东海舰队提督衙门,便是两位军门的下属,请军门日后定要免了‘先生’之称,直呼贱名即可。” “这……”汪宗瀚犹豫了。 国朝厉行“以文统武”之制,漫说是一个科甲正途出身的文官,就是寻常有功名的举人、秀才,见到武将也趾高气扬,定要让人称他一声“先生”,否则就认为是那些粗鲁军汉侮辱斯文,闹个不休。哪里见过徐渭这样不计名位、不讲礼数的两榜进士? 见汪宗瀚面露为难之色,戚继光笑道:“这什么这!徐老弟不是那种酸秀才,你老汪也莫要装斯文,还是跟我一样,就叫文长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三章 平倭大计 说话间三人就进了帅帐,戚继光命亲兵在帅帐边上给徐渭收拾出了一间营房,略事梳洗,三人又回到了帅帐聚齐。亲兵送上热茶和一盘热腾腾的馒头、几样菜蔬之后就退了下去。没有外人在场,汪宗瀚也就不再拘礼,对戚继光说:“元敬,你是先用饭,还是我先禀报近日军情?” “老规矩,你说你的,我干我的,两不耽搁。”接着,戚继光又招呼徐渭:“文长,我是山东人,爱吃面食,老汪就只准备了馒头,你先将就着用点,嗣后我让人给你准备米饭。” 徐渭看着桌上简单的饭食,感慨地说:“以军门之尊,尚且能与兵士同甘共苦,文长安敢自外于袍泽……” “惭愧!”戚继光面色微微一红:“南方有稻无麦,麦面多从北地运来,物以稀为贵,象这白面馒头,军中弟兄们寻常也是吃不到的。倒是米饭是弟兄们的日常食用之物。” 汪宗瀚笑道:“呵呵,文长你有所不知,戚军门一向与弟兄们同饮共食,今日给他备下这盘馒头,已是我念他跋涉千里,鞍马劳顿而斗胆破例了。” 徐渭越发感慨了:“以身作则,令行禁止,两位军门不愧为古大将之风!” 戚继光说:“既已入我东海舰队,这种话就不必再说了。”说着,他举起了茶碗:“进了我军营,一切都得按军规来,我大明水师东海舰队早就定下规矩,非特例一律不许饮酒,只能以茶代酒为你接风洗尘,更欢迎你任职我军,与军中弟兄同生共死,杀敌报国!” 徐渭慷慨激昂地说:“文长虽是一书生,深受皇恩,自当以身许国。日后任凭两位将军差遣,水里火里,万不敢人后!” 三人举起茶碗,一饮而尽。接着,汪宗瀚走到那张帅案之后,拉开了幕布,露出了一副足有两丈来长、一丈来宽的海图,对戚继光说:“你走的这段时日,舰队上下加紧了操练,如今各舰队统领、管带对海上编队、架舟操炮诸事都已了然于心;接到兵部公文之后,全军上下无不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许氏商帮的大当家许二也接到了高大人自京里送来的密信,派人送来了东南沿海倭寇分布情况,我都标在图上了。” 戚继光咬着馒头,招呼徐渭与自己一起走到海图前,一边听汪宗瀚介绍各处倭寇的最新动向,一边仔细地看那些被汪宗瀚贴了许多小旗子的海岛,那红色的大方块自然是他们东海舰队的锚地,各大海商集团占据的海岛贴着白色的小旗,而至今仍被倭寇占据的海岛则贴上了黑色的小旗。由于明军组建了前所未有的强大水师东海舰队,原本各自为战、长期为祸东南海疆的倭寇无不胆战心惊,纷纷撤离了近海的岛屿,三三两两猬集在了远海孤岛之上,象是在海图的上端留下了十几处难看的伤疤一样。 说起来,以往军中商议战略及兵力部署,都是随手抓起石子、土块甚至茶碗比画。用各自不同的标志标图一事还是戚继光从营团军带来的本领,而这一点毫无疑问是朱厚“得之天授”,虽说是雕虫小技,却使明军指挥水平向前迈进了大大的一步。 敌我态势一目了然,又有“从速进兵,剿平倭寇”的兵部军令,剩下的问题就是打哪里,如何打。戚继光却有心要考问徐渭,便说:“文长有何破敌良策?” 自从天香楼初次见面,戚继光便与徐渭倾盖如故,时常在一起纵论兵法,相谈甚欢。制科放榜之后,戚继光陛见皇上,得知皇上有意让徐渭任职东海舰队,就更没了忌讳,干脆让徐渭搬到自己府上,日夜商议平倭大计,两人之间早已不拘形迹。因此,听戚继光这么说之后,正皱着眉头看海图的徐渭也不谦让:“良策不敢。依卑职之愚见,如今倭寇格于我军势大,已逃至远海,不敢再生登岸袭扰沿海州县之心。不过,倭寇远来,无非是窥视我天朝物华天宝、百姓富庶,势必贼心不死,仍盘踞海岛伺机而动,更有剽掠往来海商之情事。为要从速靖平海面、肃清海路,需用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一举荡平仍在为祸我大明东南海疆的倭贼海寇。” 戚继光沉默不语,目视汪宗瀚。汪宗瀚点点头:“文长说的不错,猫儿偷惯了腥,是断然不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 “那么,文长,依你之见,该先打哪里” 徐渭毫不犹豫地将手指点在了海图最远端的一个海外孤岛之上:“这里!” 戚继光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舍近求远?” “此处距离沿海最为遥远,除了逃往内海诸岛,倭寇便无处可逃,我军正可为渊驱鱼,将之赶往一处,聚而歼之。” “皇上有上谕,命我军‘慎于初战’。劳师远征似乎风险过大,与圣谕不符。不若就近选择敌岛,军需粮秣供应也容易些。” 徐渭不满地说:“若按部就班,逐岛争夺,即便能战而胜之,也势必会将逃散倭寇驱赶至远海孤岛,徒增敌人实力,日后我军进剿岂不难上加难?而倭寇想必也不会料到我军会先选远敌。只要我军倾力攻之,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定能收取全功,也契合‘慎于初战’之上谕。” 说着说着,他那狂生的脾气就上来了,毫不客气地说:“兵法有云,‘为将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起于狐疑。’军门身奉皇命,不可犹豫不决!” 戚继光与汪宗瀚对视一眼,突然大笑了起来。 徐渭不明就里,以为两位军门大帅嘲笑自己纸上谈兵的书生之见,不禁有些恼怒了,负气地说:“卑职管窥之见,不足以污两位军门视听。只是,卑职仍以为,若是就近及远,日后我军劳师远征,或有久攻难克,甚或败绩而归之虞,请两位军门三思!” 汪宗瀚一边大笑,一边对面露愠色的徐渭说:“哈哈哈,服了,真服了!你二人真不愧是国朝罕有之将才,英雄所见略同啊!” 徐渭诧异不解的问道:“汪军门的意思是……” 汪宗瀚笑着说:“你不知道,早在半月之前,元敬便已上呈平倭方略,与你方才讲的大致不差,皇上赞之曰‘关门打狗,牛刀杀鸡’,并已令兵部批复同意,密令我军做好战前准备,一俟兵工总署及江南各省解送来此战所需粮弹,我军便要出海远征了!” 徐渭这才明白过来,颇不好意思地说:“卑职孟浪,冒犯两位军门,请两位军门责罚。” “责罚?”戚继光笑道:“当然要责罚你!你从未出过海吧?” “是。” “好!就责罚你今次与我一同率军出海,皇上还有上谕,要让你这个书生‘经风雨、见世面’。说到‘经风雨’,哪里能比得上海上之风高浪大?到时候你若是连苦胆水都吐了出来,可莫要怪我公报私仇啊!” 徐渭激动地长揖在地:“卑职谢军门提携!” “先莫要谢我,当初我第一次出海……”戚继光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好意思把自己第一次出海的那些糗事说了出来,就转移了话题:“这段时日,你先随巡防船队巡弋海面,略略了解一下海情及水战指挥之法。” 徐渭急切地问道:“明日可有船队出巡?” 汪宗瀚笑道:“呵呵,南北两路巡防船队每次出巡少则一月,多则月半,都不在营中。” “那……那巡防船队何时能回营?” “按我军巡逻规制,北路巡防船队回营在三日之后;南路航程稍远一些,怕还要十日才能回营。” “巡防船队回营之后可还需要休整,补充粮秣清水?” “文长对我水师兵事还真是知之甚多啊!”汪宗瀚说:“那倒不必。我军成军不久,就遵从圣谕,将全军主力战船分编四队,轮班出巡,既能使全军所有战船都能以巡代练,提高战力;又能使兵士能轮班休养,维持战力士气,确保海疆有事即刻便能出战。皇上睿智,为其定名曰‘战备值班’,简直妙不可言啊!” 徐渭脸上的遗憾之色还未曾消散:即便是轮班出巡,最快回营的北路巡防船队也在三日之后,也就是说,船队再度出巡也在三日之后,还得再等上三日…… 汪宗瀚又安慰他说:“你先歇息几日,营中还泊有许多大战船,都装备着兵工总署为我舰队特制的新式神龙炮,威力……” 汪宗瀚未曾读过多少书,想不出来如何才能妥帖地形容那御制火炮的强大威力,憋了半天才说:“啧啧,简直山崩地裂,你不妨前去看看。” 戚继光也安慰他说:“临行之前我打问过兵工总署,因蓟辽各镇近期有大动作,他们的任务十分繁重,各大铁厂、兵工厂都在日夜赶工,给我们运来军械少说还得两个多月。要打仗,也不急于这一两日。此外,那些不出巡的船只也在就近海域进行训练,少则两三日、多则四五日,何愁没有出海的机会!” 接着,戚继光转头对汪宗瀚说:“我军有一件天大的喜事,今次北路巡防船队回营,就先不再派船队出巡了,等南路巡防船队也回来之后,全军要举行庆典暨誓师大会……” 戚继光的话还没有说话,汪宗瀚就叫了起来:“好你个戚元敬,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到了此时还不告诉我?还要藏着掖着到什么时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四章 大明海军 戚继光笑着问道:“老汪,你说,我军是为何名?” 汪宗瀚一愣:“东海舰队啊!哎,我说,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说是什么喜事吧!” 戚继光还是不回答,仍笑着问道:“全名呢?” “大明水师东海舰队啊!怎么了?” 戚继光摇头晃脑地说:“非也,非也!”接着,他正色说道:“皇上已为我军赐名曰‘大明海军’了!” “海军……海军……”汪宗瀚念叨两遍,猛地一拍巴掌:“嗯,海军!这个名字真带劲!驰骋四海,劈波斩浪,是比原来叫水师带劲多了!” 戚继光却又苦笑道:“带劲归带劲,能不能叫这个名字,皇上还有条件,所以未曾明发上谕命我军更名,也未曾载诸于邸报之上。” 汪宗瀚急切地问道:“什么条件你快说说。” “肃清东南海面的倭寇。” 汪宗瀚不以为然地说:“嗨!那是我们自家的差事,还用皇上再三嘱咐?当兵吃粮,就要杀敌报国,玩命儿地练了这么久,不就是要送那帮小鬼子回他姥姥家吗?干不了这个,我们还不如拿把刀把自个给抹了,或是自个跳到海里去喂鱼!” “话是不错,可也不能掉以轻心!”戚继光说:“皇上也知道,我军船坚炮利,训练有素,论战力,那些游兵散勇、剽掠为生的倭寇根本不是我军的敌手,但皇上说了,这是我大明、乃至我泱泱中华天朝上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海战,不可不慎,除了‘慎于初战’的上谕外,还赐给我军一句话,曰‘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殷切嘱托我东海舰队定要慎重对待,打出我大明的国威,打出我大明海军的军威!” 汪宗瀚感慨地说:“圣心深远啊!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军上下定奋勇杀敌,不负皇上厚望!” “不错!”戚继光激动地说:“皇上对我军也是信心百倍,料定我军定能不辱使命,已提前赐下我军战号了!” 汪宗瀚惊喜地说:“哦,是吗?” “这便是我方才说的那件天大的喜事!你且稍等片刻。”说着,戚继光起身,进了帅帐后面的寝帐,随即双手捧出一个覆盖着明黄绸缎的扁长盒子,恭恭敬敬地摆在帅案上,带着汪宗瀚和徐渭行叩拜大礼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取出了一张条幅,缓缓地展了开来,八个苍劲古朴的隶书大字展现在汪宗瀚的面前:“首战用我,用我必胜”,条幅的下方,正钤着一方朱红色的大印,看那印上的字,竟不是皇帝给藩王大臣题词赐墨时盖在条幅之上的“精一执中”四个字,而是专用于命将出师的诏书上的“皇帝行宝”!这可是罕有的殊荣,皇上御极二十六年,很少为边军赐墨,而加盖“皇帝行宝”,只有此前平叛军徐州大捷之后的赐诗! 其实,以朱厚那笔臭字,怎敢随意给人题字赐墨?不过,内阁首辅严嵩却是国朝数一数二的大书法家,有他在,还用皇上亲自动笔吗?而且,象这种代帝题书的差事,是人臣难得的殊荣,严嵩自然很识抬举的乐此不疲。 当然,让严嵩代笔可不只是朱厚为了藏拙,还有一层用意:要成立大明海军,可不只是改个名字那么简单,后面还有一系列的事情需要六部和各省配合,都需要内阁协调,怎能撇开内阁? 论说象这种关乎军制之大事,怎么也应该下令由名义上掌管全国军令、军籍的五军都督府和实质上掌管全国军政的兵部会商,至少也应该跟内阁分管兵部的次辅李春芳商议酌定,不该单单把严嵩这个首辅一人找来。可是,朱厚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找严嵩。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无论是五军都督府硕果仅存的几位大都督太师英国公张茂、太师成国公朱至孝和少辅威远侯陈世昌,还是内阁次辅李春芳,都有那么一点大汉族主义的思想,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蒙古是中国最大的敌人,动不动就吟诵“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样的名人名言来激励自己并勉励下属,整个就是“北伐派”的几大核心人物。至于兵部尚书曾铣就更不用说了,他自三边总督任上议复河套,得到了皇上的青睐,才得以调回京师任兵部左侍郎,其后更取代因鞑靼犯边被罢黜的丁大夔成为兵部尚书,更是做梦都想扬鞭塞上,犁庭扫穴。 其实在明朝有他们这样的思想可不算什么缺点,简直就是最大的优点,但在朱厚看来,什么胡虏啊匈奴啊,其实都是少数民族兄弟,迟早要跟我们坐在一起唱“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的,不听话打一顿可以,大可不必进行肉体消灭,更不能干吃人肉喝人血那样不人道且变态的事情。可是,让朱厚头痛的是,要想不被臣子们误认为是投降派,根本就不能给他们讲汉蒙团结,共建中华之类的话――不但不能讲,还要动不动地主动说两句“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之类的话来激励,或者说是迎合他们。 先前朱厚推行的一系列军事改革的举措,大多都打着防备蒙元诸部侵犯中原的旗号,在鞑靼铁骑围困京师的阴影笼罩下,这样的借口无往而不利,包括恢复营团军、整编各卫所勤王军为禁军,甚至改变卫所军户制、招募流民充实兵力等等这些悄然进行的军事大变革都没有引起朝野和军界太过激烈的反对。可是,建立海军一事就很棘手,可以用肃清倭寇,打通海上丝绸之路,大兴海外贸易的理由说服他们同意组建大明水师东海舰队,并且定下“北守南攻”的战略方针,却不一定能用同样的理由说服他们同意更进一步组建大明海军。 还是受思想观念的束缚啊!中国历朝历代的政权更迭全部是由陆地战争决定的,从来没有因为来自海上的侵略而导致亡国灭种的先例。而且,朝廷废弛海禁,广开海市之后,把一船一船的丝绸、瓷器和茶叶送到东西两洋,再把东洋的铜、西洋的胡椒苏木换回国内,只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少说也有对本的利,根本没有必要提着脑袋喊打喊杀地拿性命换银子。因此,大批亦商亦盗的海商集团都改邪归正,安分守己地做起了生意长期为祸东南的倭寇海盗急剧萎缩,可不象前些年闹的那么厉害,在满朝文武眼里,不过是几只蚊子在东海海域嗡嗡叫而已,至于专门建立一支海军来收拾他们么? 这个时候,就需要严嵩这个柔媚之臣来发挥作用了。李春芳和曾铣不听他的,张辅跟他关系不错,应该会卖个面子给他,三分天下取其二,少数就要服从多数嘛! 严嵩听了皇上的想法之后,尽管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颇不以为然:时下虽已广开马市羁縻蒙元诸部,但北患始终未除,边情多有不稳,却要成立什么海军,岂不舍本逐末? 严嵩也知道皇上将这么大的事情只给他一个人说的真实意图,觉得十分为难――迎合圣意不需要本钱,上呈奏疏提建议却是要承担责任的,若被夏言党羽抓住此事大做文章,指责他不察兵事边情,妄献兵略颟顸误国,就给自己惹出大麻烦了! 为了更进一步地探明圣意,严嵩不得不大着胆子,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立刻遭到了朱厚的痛斥:建立军队是为了保卫国家,我们大明王朝的疆域可不仅限于陆地,还有从东北到西南广袤万里的海疆,很有必要建立一支海军保护我国下西洋开展朝贡贸易的船队和西洋诸番朝觐使者的安全,维护我大明王朝对诸多藩属之国的控制。倭患虽是疥癣之患,但也给我大明北起辽东南至海南数万里海疆及沿海边镇的安全,累及我大明自山东至广东数万里海岸线上修筑卫所要塞,常年驻扎守备防倭军士十数万,即便如此,也未能根除倭患,山东、闽浙这几省自不待言,就是最远的海南也是多次遭到倭寇的杀戮淫掠:洪武十一年,倭寇侵海南澹洲,杀我大明汉黎两族百姓数千,掳掠妇女壮丁一千余人;洪武十九年,倭寇又侵海南澹洲、新英、洋浦;二十年又侵琼州;永乐九年,宣德八年、九年又多次侵海南各州县村落,杀我百姓数万,掳我百姓至海外诸岛充做苦役者数万!如果有一支可与远洋作战的海军,小小的倭寇还敢犯我大明天威吗?百姓深受倭患之苦,已是苦不堪言,朕身为君父,子民有难,岂能坐视不管?尔身为朝廷股肱重臣,上承朕意,下领百官,佐君治平,致民安乐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又岂能袖手旁观,任由倭寇荼毒百姓? 严嵩当然不敢跟皇上公然抗辩,好在朱厚并不着急让他上呈奏疏,说是要等东海舰队取得辉煌战果之后才更名,但让他先与张辅商议,效法武学及禁军讲武堂之成例,择地开办水师学堂,培养大批精通水战的军官将佐,这才让他松了口气。不过,心中又泛起了一个疑惑:东海舰队取得辉煌战果,哪不是就能将为祸东南的倭寇剿灭了吗?何必还要再建立什么“大明海军”?莫非皇上还有意要用兵于外番,宣我大明天威? 这个念头实在可怕,让严嵩这个内阁首辅陡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也不敢再往下去想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五章 爱才心切 嘉靖二十六年七月初八,大明水师东海舰队举行了盛大的庆典暨誓师大会。戚继光宣布了朝廷决议与明犯大明天威、为祸东南海疆的倭寇全面开战的命令;并将皇上所赐的“首战用我,用我必胜”的战号晓谕全军。全军顿时为之沸腾了。 东海舰队由原江防军和漕军各一部组建,江防军主要在长江巡弋,缉私捕盗,很少有水战的机会;专司押运漕粮的漕军则更是不习水战,都无法适应远洋作战的需要,甚至,因为船行海上与江河之上多有不同,编队巡航、操舟使炮都要从头学习,训练十分辛苦。戚继光到任之后,又命令全军都要习学步战格斗诸般技能,还将他在营团军时,与俞大猷共同摸索出来的那一整套近乎严酷的练兵之法几乎完全照搬到了东海舰队。因此,成军这一年多来,东海舰队上上下下,从军门大帅到普通士卒都忙得不亦乐乎,也都被累得脱去了几层皮。 在训练的同时,东海舰队以练兵为目的,将全军主力战舰编为巡防船队,巡弋在北至南直隶松江府、南到福建泉州府东南诸省广袤的海域上。虽说尚未与倭寇全面开战,但各路巡防船队不但与遭遇的倭寇发生过数次恶战,还顺手把近海的各个岛屿象过篦子一样细细篦了一遍,与盘踞在海岛之上四处剽掠过往商船,甚至还侵入沿海村镇杀戮淫掠的倭寇海盗打了大大小小上百仗。全军将士从上船就呕吐听到打炮就哆嗦,到后来任凭滔天巨浪将船只抛上抛下依然呼呼大睡,走过了一段无比艰辛的成长历程,其中甘苦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战果也是十分显著,一直危害大明海疆安全的倭寇被远远地赶到了海外孤岛,几乎不敢再生登岸剽掠之心。 如今,这一切的辛苦、一切的努力都得到了朝廷的承认,还得到了皇上钦赐的“首战用我,用我必胜”的战号,这是大明数百万军队从未有过的光荣,怎能不让他们为之欢呼雀跃? 待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戚继光又向全军将士教授了朱厚钦定的海军军礼:目视长官,右手五指并拢,掌心向下,斜举至太阳穴之处。对于这样的新式军礼,全军将士觉得十分新鲜,戚继光言称皇上钦定这款新式军礼乃是因为船行海上,颠簸起伏,官兵站立不稳,行跪拜或双手抱拳之礼多有不便,改为单手行礼,可以握紧手中兵刃或腾出手来抓住船舷或缆绳,不致跌倒。皇上仁德天厚又心细如发,全军将士无不激动莫名,一起随同戚继光朝着北方俯身下拜,矢志奋勇杀敌,以报浩荡天恩。 七月初九,经历徐渭随北路巡防船队出巡。一月之后回营,戚继光看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尤其是那张脸庞,终日曝晒于烈日之下又被强劲的海风吹着,已是黑里透红,不再似往日那样白净,嘴上也起了一大圈的燎浆水疱,便劝他好好休息,被徐渭婉言谢绝,只休整了三日,又随着南路巡防船队出巡。九月十六日,南路巡防船队回营,戚继光亲自考问了徐渭水战指挥之法,徐渭对答如流,戚继光赞不绝口。 嗣后,戚继光对汪宗瀚叹道:“若论悟性之高,国朝无出文长之右者!” 汪宗瀚却摇头笑道:“元敬此说未必过于夸大其辞。其实,天下之大,能人辈出,哪能就被他徐文长尽得风流!若论悟性之高的英才,只我军中就有两人可与他媲美。” “哦,还有这等英才?”戚继光惊讶地说:“在哪里?快快说与我知道。” 汪宗瀚笑道:“第一便是你戚元敬……” 戚继光连忙摆手:“伯骏兄谬赞,我戚继光安敢受英才之评。” 汪宗瀚正色说道:“实是发自肺腑,绝非故意要讨你的好,我在江防军干了二十年攒下的那点东西,不到一年工夫便被你全学了去,还不能称为英才?” “伯骏兄是在取笑继光了。我出身登州卫,本就是备倭卫所,也有舟师水军,身边又有你伯骏兄这样的良师,若不长进,岂不贻笑大方?”戚继光说:“还有一个呢?” 汪宗瀚笑着说:“还有一个便是我给你提说过的南路巡防船队的那个徐海。方才徐渭不是也曾说过,他今次随南路巡防船队出巡,还得徐海颇多指点。嘿,说起来他二人还颇有渊源,既都是浙江人氏,又都姓徐,五百年前或许还是本家……”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从军二十年,带过的兵也成千累万了,入东海舰队以来,遵上谕设立随营讲武堂,轮训考察全军各级军官将佐,我又兼了舰队的总教习,若论其中出类拔萃者,那个徐海当属第一。我今日又要旧话重提――徐海任一船之管带绰绰有余,只当一名哨官太可惜了。” 戚继光脸上的笑容敛了,叹道:“伯骏兄,我知你爱才心切,我又何尝不知道徐海确是难得的水战之才?可你也知道,各船的管带都是正五品千户的官缺,他毕竟出身不好,骤然升此高位,难免招人非议……” 汪宗瀚默然了。他也知道,若论爱才,戚继光不在他之下,昔日在营团军之时,但凡有可用之人,不论出身便极力举荐,委以重任。但如今自己独掌一军,行事难免就要更谨慎一些;而且,诚如戚继光方才所言,那个徐海确实出身不好…… 东海舰队上上下下都知道,前军五船三队一哨的哨长徐海早年当过和尚,后来又投身海商,当过海盗;而且,据说还曾在倭寇那边待过不短的一段时日。一年之前,他带着二百多名同样出身海盗的青壮前来东海舰队投军,就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往日的经历,是以直到如今,军中袍泽还多以“徐和尚”相称。 戚继光掌兵,一向只喜欢用老实可靠的农家子弟,连那些游手好闲的市井游民都不愿收,更不用说如徐海这样经历复杂、江湖习气很重的人。只是,一来徐海持有督办海市钦使高拱高大人的信,高拱是他的老上司,又与他私交甚笃,不好驳了高拱的面子;二来东海舰队草创,正是用人之际,尤其是急需熟悉海情倭情之人,这才勉强接受了他们。不过,从一开始,戚继光就看徐海不顺眼,处处提防不说,还有意压制――论说徐海带了二百余人来投军,即便不能任个正六品的百户,也该给个正八品的队官,可戚继光却只让他当了个兵头将尾的哨官;其后徐海在巡防船队扫荡沿海诸岛倭寇之时屡立战功,戚继光也只循例赏他银子,只字不提官秩晋升一事。与徐海同来的其他人,包括军中其他抛弃了固有成见的将佐兵士都为他抱不平,徐海自己却毫无怨言。 汪宗瀚原本也看不起出身海盗之人,可这些事使他觉得此子胸有沟壑,深藏不露,非是池中之物,加之他任随营讲武堂总教习,徐海曾奉命入随营讲武堂轮训进修,他留心考察徐海的课业,发现徐海操舟使炮无一不能,于水战之法也颇为精通,还善于带兵,不但在本哨弟兄中威望颇高,就连与他同来投军,却被编入其他队哨的兵士也对他言听计从,实属不可多得的将才,便多次向戚继光提说要留意栽培、提携徐海。但与今日一样,每次都被戚继光以同样的理由搪塞过去。汪宗瀚本人也是世袭军户出身,十分清楚军中门户之见的陋习,也不好为此跟主将争执,却还是一有机会就重提旧话,希望能说服戚继光。 沉默了一会儿,汪宗瀚鼓足勇气对戚继光说:“元敬,军中以你为长,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你我有过命的交情,我心里有话也不愿瞒你。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如今眼瞅着我军就要打仗了,如徐海这样的将才实在难得,且他积累的军功也在军中当属一等,我等为将者视而不见,难免有失公允……” 见戚继光沉默不语,他又恳切地说:“前些年国朝厉行海禁之策,许多良民百姓多为生活所迫,不得已下海为盗。如今他们既已幡然悔悟,愿为朝廷效力,我们便不能揪着他们昔日的过错不放,却对他们的功绩视而不见,这样会寒了他们的心的。” 戚继光叹了口气:“伯骏兄,继光又何尝不明白‘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惟是海寇之人多有桀骜不训、匪性难改者,难免日后有降而复叛之虞……” 见汪宗瀚将脸色沉了下来,戚继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该在曾附逆叛乱的汪宗瀚面前提到“降”、“叛”这样的字眼,忙又改口说道:“这样吧,剿倭之战他若还能奋勇争先,杀贼报国,战后叙功之时,为他好好记上一笔,如此便能堵住兵部武选司那些老爷们的嘴。” 汪宗瀚这才稍微缓和了面容:“是这个话!到时候还烦请你给京里的高大人、杨大人写封信,高大人如今是天子近臣,说句话大概比什么尚书、侍郎都管用;杨大人出掌营团军之前,在兵部任职多年,武选司的那些老爷们怎么也得念在昔日香火情分上,卖几分面子给他。有他二人帮着说话,就不怕有人从中作梗。” 汪宗瀚走后,戚继光苦笑一声:我又何尝不想把他这样的将才留在军中啊!可是我能留得住他吗? 想到这里,戚继光情不自禁地伸手到胸前,摸了摸自京师觐见皇上之后,便一直揣在怀里的一件东西,扬声对帐外喊道:“来人,传前军五船二营一队一哨哨长徐海来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六章 刚烈硬汉 不一刻,一位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身材健硕,显得十分精明强干的哨官打扮的兵士在帐外报告:“前军五船二营一队一哨哨长徐海奉命来见。” 戚继光沉声道:“进来。” 徐海走了进来,向戚继光行了一个军礼:“卑职徐海见过军门大人。” 戚继光却不应声,而是一直深深地看着徐海,那犀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徐海的五脏六腑一般。 投军一年多来,除了刚来那天曾有幸见过这位名满天下的戚军门之外,徐海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戚继光,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但他知道,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军门大帅治军甚严,最讨厌那些软骨头的兵将,也不敢回避戚继光那犀利的目光,反而将身子站得更直了。 过了许久,戚继光突然问道:“闻说你曾在倭寇那边待过一年多,可有此事?” 徐海一愣,随即老老实实地说:“回军门,卑职被倭寇扣为人质一年又八月另十七天。” “既被扣为人质,如何却能脱身?” “回军门,是卑职叔父的好友汪老板……哦,汪大人派人将卑职赎出来的。” “可是那位被皇上恩赏锦衣卫千户衔的海商汪直?” “是。” 戚继光突然厉声说道:“他虽受皇上恩赏功名冠戴,可毕竟是一个商人,为何要白花银子赎你出来?还有,与你同来投军之人,也都是他昔日为寇时的喽罗爪牙,他为何要送你们来投军?” 徐海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过了一会才说:“军门的话,卑职无法回答,请军门恕罪。” “是不能回答还是不敢回答?”戚继光厉声喝道:“可是要让你们做内应,给倭寇通风报信?” 徐海说:“军门,汪大人及卑职等人是曾下海为寇,但从未有与倭寇勾结之事,而是身受朝廷感召,矢志投军报国,杀倭贼、卫海疆。军门这话,着实冤杀卑职了!” “冤枉了你?”戚继光冷笑道:“汪直只是一个商人,花了大把的银子买通当道,蒙蔽君父为他封授官职,却不感怀浩荡天恩,正正经经地做生意,却送人来投军,不是为了给倭寇通风报信,还能为了什么?” 徐海亢声说道:“商人也是我大明的百姓、皇上的子民,也有一颗报国之心!此事另有隐情,但汪大人曾一再叮嘱卑职不可说了出去,却绝非军门说的那样!” 戚继光追问道:“隐情?什么隐情?” “卑职万死也不敢回话,请军门恕罪。” 戚继光冷笑道:“你该当晓得,象你这样既有为寇前科,又有通敌嫌疑之人,依例要褫夺军职,逐出军营。但你既说有隐情,又不肯明白交代,难免让人起疑。我军与倭寇大战在即,为免泄露军机,贻误兵事,我要将你军前正法!” 接着,他又说道:“我大明与倭寇有不共戴天之仇,通倭更是灭门的罪!你有勾结倭寇之嫌疑,原本罪不容诛,但本将念你略有薄才,投军一年多来也还安守本分,未曾有通倭实迹,可给你一个坦白交代、改过自新的机会。速速将你所谓的隐情从实招来,若确有可怜可悯之处,本将可饶你不死。” 徐海身子猛地一震,却又立即站稳了,脸上闪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军门,卑职……卑职曾发过毒誓,断不可说与他人,请军门恕罪!” “来人!”戚继光一声断喝:“将这个倭寇拖出去,斩迄报来!” “军门!卑职不是倭寇!”徐海愤懑地说:“卑职随船队数次出巡,与倭寇打了大大小小数十仗,从来都是冲在最前面,死在卑职手底下的倭寇有好几十人,即便不算被卑职扔下海喂了鱼的,军功簿上也记着卑职斩首二十七级。军门如此草率行事,卑职纵死不服!”说着,他拔出腰刀,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戚继光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举,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住了刀柄,要把他的刀夺下来。 可是,徐海力气也着实不小,戚继光突然暴起,打了他个措手不及,却也未能把他的刀夺走,不禁令戚继光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而徐海也开始奋力挣扎,两人用尽全身力气,竟还是不相上下,僵持在了那里。 戚继光手上继续用力夺刀,嘴里问道:“你既说是冤枉了你,为何却要自杀?” 徐海一边奋力挣脱,一边瞪着戚继光,大声说:“士可杀不可辱。” “看来,你是死也不肯说出隐情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戚继光突然笑了:“好刚烈的汉子!不愧皇上拨内库两万两银子将你从倭寇手中赎了回来!”说着,他把手松开了。 “咣铛”一声,徐海手中的钢刀掉在了地上,他怔怔地说:“军门……军门都……都知道?” 戚继光一哂:“当日皇上给旨汪直,命他将你赎出,我也奉旨随同觐见,你说我知道不知道?你与我在帅帐之中争执这许多时候,我又喝令来人将你正法,为何至今还未有人入帐将你拿下?还有,国朝军规载有明文,累计斩首五级者可升一级,依你之才干,又有二十七级的军功,为何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哨长?” 徐海嗫嚅着说:“卑职……卑职不晓得……” “你就从未为此抱怨过我?” “军中相熟的弟兄都这么说,可卑职本是注定要死于倭寇之手的人,皇上将卑职赎了出来,是要卑职为国效命,卑职惟有以死报国,不敢想其他事情。” “那么,你为何宁可一死也不愿把这其中的隐情说了出来?” “汪大人曾写信告诫卑职,皇上掏银子向倭寇赎人,是认定卑职对国家或有可用之处,但此举毕竟有损皇上圣名。卑职死不足惜,皇上的圣名却是万万不能玷污的,是故卑职宁死也不能说与他人。” “好!”戚继光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妨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皇上的圣意。今日这一番试探,也是出于圣意,还说你若是将此中原委说了出来,本将便即刻举荐你升正五品千户,任一船之管带,日后就安心留在我东海舰队,与我们一起杀尽倭寇,保卫我大明万里海疆。你既然宁死不说,就不必留在我东海舰队了。” 徐海被戚继光的话弄糊涂了:泄露了天大的机密,败坏了圣名,怎么不但无罪,还能升官?为皇上保守秘密,却要被逐出军中? 正在诧异,又听到戚继光沉声说:“徐海跪领旨意。” 徐海闻言如被雷击:皇上怎么会下旨给自己一个小小的哨长,? 戚继光厉声喝道:“大胆徐海!还不快快跪下领旨!” 徐海慌忙跪了下来:“小……小军徐海领旨。” 这个时候,应该说一句“臣某某恭请圣安”,但徐海毕竟是个不入流的哨长,还不能称“臣”;不过,皇上下旨给一名哨长,实在是破天荒的头一回,此刻又无外人在场,戚继光也不计较他的言辞不当,解开甲胄,从里衣里掏出一份缄口的信封:“皇上给你的是密旨手札,我就不宣了,你自己看吧!” 徐海的双手高举过头,激动地接过了信封,仰天拜了又拜,这才拿下来准备打开,怎奈一双手却如筛糠一般剧烈颤抖着,怎么也打不开来那个封套。戚继光不得不帮他将封套里面的那份抬头印有“御笺”字样的笺纸抽了出来,上面写着几行字,那方朱红色的印信,赫然竟是专用于命将出师的诏书上的“皇帝行宝”! 只看了两行,徐海的脸色立刻变得刷白,大颗大颗的汗水从头上冒了出来。等到看完之后,他嘴唇不停地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 原来,朱厚犹豫再三,终于决定起用徐海从事一项名曰“月之暗面”的绝密行动――这个名字得名于他在穿越之前看过的一本十分精彩的网络玄幻小说,太贴切太精彩,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也没有因为时空穿梭从他脑海之中抹去,就顺手拿来用了。 所谓“月之暗面”行动,即是让徐海脱离东海舰队,组建一支海盗船队,在南海一带活动,攻击葡萄牙人往来大明进行商贸货殖的船队。说白了就是欧洲当前和今后很长一段时期搞的那种“光荣掠夺”、皇家海盗什么的。不过,泱泱中华、天朝上国是礼仪之邦,不是欧洲那些野蛮成性的强盗,怎么能干这种不道德的事情呢?记诸史册,难免会遭人诟病。 尽管欧洲人后来都忘了他们当年干过的那些人神共愤之事,包括把殖民地搞得全世界无处不有,还有他们干过的那些诸如贩黑奴、杀印地安人、买鸦片等等丑恶之事,也都忘光了,还理直气壮地拿着什么“人权”什么“zd”指责中国,那是他们脸皮厚,我们中国人可不能跟他们学。所以,私掠证是一定不能发的,跟海盗分脏更是提都不能提。当然,若是他们心甘情愿地要将一部分不义之财拿出来报效国家,可以捐献给“希望工程”――虽说现在还没有搞,但日后肯定是要搞的,山区的孩子也有上学受教育的权利,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嘛!捐献可以匿名,或者署名“一个关心教育事业的大明百姓”或“一个热爱祖国的海外华侨”都可以。 不过,朱厚此举已经不是当初想的那样单纯是为了垄断南洋贸易赚取高额的海外贸易,而是为了牵制早就对大明王朝乃至整个富庶的东方虎视眈眈的葡萄牙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七章 远交近攻 尽管确定了“南攻北守”的战略方针,朱厚也不敢松懈,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始终压在他的心头,就是日本问题。 从现在来看,日本正处在战国时代,但是,火枪已经被汪直传入日本种子岛,这几年里不知道有没有学会造“铁炮”的能工巧匠离开种子岛,让“铁炮”在日本遍地开花,汪直这一趟北上日本就能探出结果。不过,即便没有,那些葡萄牙人如今在东方如此活跃,难免会插手同样利润不菲的中日贸易,跑一跑短途贸易打个短平快赚点快钱,那么,“铁炮”传入日本就不可遏止,日本统一也就不可遏止;或许再过五十年,统一后的日本就注定会入侵朝鲜,明军抗日援朝之壮举也就注定会发生…… 一言一蔽之,世界历史还会按照他固有的轨道前进! 朱厚知道,作为穿越回来当上了大明王朝嘉靖皇帝的他,或许可以改变中国的历史,却不见得能改变整个世界的历史进程,除非他能象一力推行嘉靖新政一样,做出能影响或是改变其他国家历史进程的事情。远隔重洋的欧洲一时还鞭长莫及,只能望洋兴叹;可对于一衣带水的日本若是放任不管,就太对不起辛辛苦苦让他穿越的命运之神、上帝之手了――要知道,打开时空之门一定很费功力很费能量,要不为什么除了网络写手这一特殊群体,其他人怎么就很少听说能穿越回去啊? 因此,朱厚已经下定决心,剿灭倭寇,肃清海路之后,还是应该派些兵啊船啊什么的到日本去转一转。 热爱和平、一贯主张睦邻友好的中华民族不是丑陋的欧洲野蛮人,当然不会搞殖民统治,更不可能搞种族灭绝。不过,听说倭寇中间有不少人是受某些别有用心企图破坏中日传统友谊的战国大名所指使,追究追究他们的领导责任也是可以的嘛!还有,在日本战国初期的南北朝时代,无论是天皇还是室町幕府的足利将军都曾经接受过我大明朝的册封,是我们大明天朝上国认可的合法统治者,你们这些臣子不尊天皇和幕府将军的号令,你打过来我打过去,象话吗?听说你们还动不动就搞什么“上洛”(注1),身为臣子,竟然一再以武力胁迫君上,企图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大明作为日本的保护国,面对这样大逆不道的举动岂能坐视不管?只要天皇或室町幕府的足利将军恳请我大明出兵“尊王攘夷”,我大明砸锅卖铁也要组建大明志愿军,以大无畏的国际主义精神,雄赳赳、气昂昂,跨过日本海,用实际行动履行我们对藩属之国的国际义务,匡扶人间正义,维护世界和平! 而且,赶集还得趁早,抗日援朝大概是在万历中期,嘉靖在位四十五年,距现在只剩下了二十年的时间,隆庆一朝只是六年,也就是说,从现在到万历中期,最多也不过五十年的光景,结束日本战国时代的那几位猛人: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肯定都已经出生了,甚至,那个奠定日本统一基础,却没有福气去享受胜利成果的倒霉蛋织田信长或许已经成年了,时不我待啊! 为此,朱厚在调汪直专跑东洋航线、经营中日海外贸易之时,专门给他下了一道密旨手札,密令他不惜一切代价搜集日本国内政治、军事、经济等情报,重点放在日本天皇、室町幕府的足利将军和各位有名有姓的战国大名身上,还特别圈定了几个有名的家族,按重要程度依次排列为织田、德川、武田、今川、细川、毛利、上杉…… 当然,这都是朱厚在另一个时空看闲书和玩《太阁立志传》所残留的一点记忆,难免挂一漏万。当熟知日本情况,被朱厚戏称为“日本通”的汪直接到皇上密旨之后十分疑惑:若说关注武田、细川、今川、毛利这些占有一国或几国的战国大名确乎紧要,皇上说起的织田、德川是谁啊?没听说过嘛!大概也就是占据一两座小城的小领主,怎么还排到了已经在日本名满天下、威震全国的武田家族前面了?莫非皇上又是“梦得神授”,知道这两个家族日后会成为我大明的威胁?若如此说来,倒确需早做谋划,防患于未然。不管怎么说,皇上天纵睿智,又是膺天明命的真龙天子,有上苍护佑,时常能天人感应,他的决策,是断不会错的! 朱厚坚信,汪直当年曾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铁炮”贩卖到日本,许多战国大名都是他的vip客户,关系网密布日本列岛,可谓纵横军政两界、通吃黑白两道,搜集情报自然小菜一碟、手到擒来。至于能不能说服日本天皇和室町幕府的足利将军发出邀请函倒无关紧要,当年册封他们的诏书、金印,大明王朝都留着副本;而他们奉上的国书、拜上的谢表也在皇史晟里存档,花上几两十两银子在北京琉璃厂找个造假的工匠,别说是能蒙住明朝的官员,大概日本天皇和室町幕府的足利将军本人也分辨不出真假。 若是单纯只是一个日本问题,倒也好办――不求占据本土在日本实行殖民统治的话,只需要把那些有潜质统一日本的猛人干掉,就能让日本战国时代打得更久一点更热闹一点,等于是在滚滚前进的日本历史战车的轮子底下垫上了一个小石子,轻轻一颠就能改变他们的历史进程。但是,若是仔细衡量中国国情与军事实力,再综合考虑当前错综复杂的国际局势,解决日本问题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中国一直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造船技术,自唐宋年间起,中国的船队就曾劈波斩浪,远航大洋;连在马背上长大的元太祖忽必烈都知道跨海远征日本,只不过因为造船的人偷工减料,造出的船只质量不高,两度毁于台风,征日大业才无功而返。可是,到了明朝,朱元璋那个农民竟然神经病地要禁海,其中虽有永乐年间郑和七下西洋的壮举,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大部分的时候还是厉行禁海之策,所造成的一个直接的恶果就是明朝现在的造船能力大不如前,各处船场日夜赶工,也赶不上飞速发展的国际贸易和军事建设的需要,前几年建造的大战船都已编入东海舰队,这两年造的已被朱厚命令全部用在胶东半岛至辽东半岛之间的海路运输,一是熟悉周围地理海情,随时准备用于远征日本;二来蓟辽各镇即将要合力围剿长期威胁明朝东北边境国防安全的兀良哈三卫和土蛮诸部,军需粮秣供应任务十分繁重,为此朝廷还专门设立了登莱巡抚衙门和军粮转运处衙门。 此外,明朝开国以来厉行海禁之策,还带来了另外一个更为严重的恶果,就是明军根本就没有可以适合远洋作战的海军,好不容易用江防军和漕军拼凑起了一支东海舰队,已是大明海军的全部家底,经过剿灭倭寇实战练兵,东海舰队或许可以承担起对日作战的任务,如今已经来到东方占据了马六甲海峡等多处战略要地的葡萄牙人、还有马上就会来到东方的西班牙人若是趁火打劫,或是坐收渔翁之利,怎么办?他们的海军可是已经能远征亚洲、美洲的“蓝水舰队”啊!除了东海舰队,哪里再能拼凑起一支海军应付南海战事? 考虑再三,为了避免实力薄弱的大明海军不至于面临两面作战的窘迫处境,为了避免刚刚出襁褓的大明海军不至于被万恶的欧洲侵略者扼杀在摇篮之中,朱厚不得不做出艰难的决定:放弃对佛郎机商人征收高额关税的打算,改以提前实施“月之暗面”行动――在关税上做文章,实行贸易壁垒容易引起葡萄牙人疯狂的报复,断绝大明王朝与西番诸国之间海上贸易这一大财源;甚至会给他们侵略的口实。为了至少在解决日本问题之前安抚住葡萄牙人,还是应该避免采取这样过激的行动,只要他们谨遵大明王朝律法,合法经商,照章纳税,给他们贸易最惠国甚至国民待遇都可以。 虽说这一决策符合“远交近攻”这一代表中国最高外交智慧的历史传统,可是,做出这样重大的让步,依然让朱厚觉得十分屈辱。 可是,国力如此,军力如此,他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注1:上洛:日本京都古城建筑仿制唐朝的洛阳城和长安城,分为东京、西京两部分,东京仿洛阳,西京仿长安。镰仓幕府时期,被称为“长安”的西京衰落,东京洛阳兴盛,当时的日本人就把京都称为“洛阳”、“洛城”。“上洛”就是赴京都的意思,不过,战国大名所谓“上洛”,则是武装进军并占领京都,挟持天皇和幕府将军号令天下,成为战国霸主。丰臣秀吉统一日本前,“上洛”是所有实力强大且有野心的战国大名的毕生梦想,有“最强武将”之称的武田信玄就因病死在“上洛”的路上;而织田信长的成名之战“捅狭间之战”也是狙击企图“上洛”的战国大名今川义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八章 月之暗面 若论地面战争,如今除了蒙古铁骑,放眼亚洲乃至当今世界,大概没有哪支军队堪称明军的对手。不过,那些欧洲人经过了广东新会一战,也已经知道明朝不是什么美洲印加帝国,更不是非洲、东南亚那些弹丸小国,他们不会蠢到运个十船八船的兵就想来蛇吞象。可是,怕就怕他们不来打地面战争,却派出军舰战船在海上骚扰商路,或是象倭寇那样骚扰东南沿海各省府州县。大明王朝目前还没有一支强大的海军保卫海疆,绵延万里的海岸线无疑会成为侵略者肆虐的乐土!那些欧洲侵略者可不是倭寇那样的乌合之众,到时候,大明万里海疆处处告警,对国家经济建设和沿海百姓生活造成的危害只怕比历史上嘉靖时期的倭乱还要严重百倍! 实施“月之暗面”行动就不同了――海盗嘛,哪里没有?只怕我们亚洲的海盗还要比你们欧洲的海盗斯文些!谁不知道北海的“红胡子”?还有那纵横加勒比海的海盗们,都被拍成大片全世界吸金票房好几亿美圆续集都好几部了!再说了,我国也曾经是万恶的海盗的受害者,费了几十年的功夫才把为祸我大明海疆的倭寇剿灭,所以,我国十分同情贵国商人的不幸遭遇,也强烈谴责海上恐怖主义活动,并且十分愿意与其他国家一起联手打击海盗。贵我两国可以缔结盟约,各自派出海军展开联合军事行动,剿灭海盗,共同维护世界海洋和平,创造一个安全和谐的海上贸易环境。缔结盟约之后,贵国还可以派出战舰为商船护航,只要提前通报我国并答应不在我国领海不当使用武力,我国可以同意开放水域,准许贵国战舰进入我大明海疆。 所有的这些顾虑,以及“月之暗面”行动的总体方略,朱厚都一五一十地向高拱和戚继光和盘托出了――高拱从一开始主持闽粤两省废弛海禁、推动汪直与西番诸国海市货殖起,就参与了一切机密之事;而戚继光则肩负着剿倭征日的历史重任,无论是做出“远交近攻“的战略决策还是日后实施“月之暗面”行动,都离不开他们二人。 高拱和戚继光两人都是朱厚一手简拔并悉心培养的军政大才,高拱更可以算是当时当世大明王朝官员之中“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不必朱厚劳神费力说太多春秋大义、国家至高利益之类的话,他们也能体会皇上做出这一决策的深远用意。 因此,看到徐海得知皇上要命他实施“月之暗面”行动之后那样紧张、诧异甚至有些惊恐的表情,戚继光心中慨叹一声,缓缓地说:“知道皇上将你从倭寇手中赎出一事者,除了汪直汪大人之外,只有吕公公、高大人、俞大猷俞将军和我四人;而知道皇上给旨你施行‘月之暗面’行动一事者,更只有高大人和我两人而已。临行之前,皇上曾一再嘱咐于我,兹事体大,一切听凭你自己决断,不得以军令强迫于你,亦不得对你施以任何影响。但我万死不该违旨说上一句,你入我军一年了,我虽未曾召见过你,但你在军中之事,我每三月便会上呈密疏奏报皇上。皇上对你的才干也十分欣赏,说你若不愿受命,仍可留在我军中任职,日后叙功行赏,无异他人。再多的话,我就不敢说了。” 徐海回过神来,嘴角哆嗦着说:“军门,这……这件事可……可容卑职想上一想……” “这是自然,不过要快。”戚继光说:“‘月之暗面’行动关乎大明海疆与社稷安危,至迟也不能晚于我军进剿倭寇之后,便要明白回奏皇上是否施行。实话告诉你,皇上认为,舍你之外,无人能担此大任。若你不愿为之,皇上便要重新谋划并调整总体方略了。” 徐海未曾想到此事竟然如此重要,更为惊恐,嗫嚅着说:“卑职不该如此犹豫不决的……” “你且不必这么说。一旦决意投身‘月之暗面’行动,你便要承受常人难以料想的种种险境,祸福难料、死生难测,还要被人视为逃卒叛匪。可谓关乎你个人荣辱乃至性命,别说是些许犹豫,便是不愿应命,也在情理之中。”戚继光加重了语气:“要我给你把困难和利害讲透,然后把决定之权交由你,这也是皇上一再交代过的。” 徐海无比感动,哽咽着叫了一声“皇上……”,却说不出话来。 戚继光问道:“上谕你都记住了?” “卑职……卑职字字句句都铭刻在心了……” “那好,把它还给我吧!” 戚继光从徐海手中接过了那张笺纸,打着火镰点燃了蜡烛,缓缓地说:“兹事体大,更关乎国朝威严和皇上的千秋圣名,且不能泄露了出去,这份上谕又盖有专用于命将出师的诏书之上的‘皇帝行宝’,无论你同意与否,都不能留着。” “军门!”徐海急切地叫了起来。 戚继光冷冷地看了徐海一眼,把他溜到嘴边的话又吓了回去。 见戚继光就要把那张笺纸凑到火镰上烧掉,徐海又忍不住了,哀求道:“军门,就让卑职再……再看上一眼吧……” 戚继光叹了口气,将笺纸又递给了他。 徐海捧着那张笺纸,一遍一遍地看了又看,突然将那份笺纸塞在了嘴里,用力地咀嚼了起来,同时,有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汹涌而出。 戚继光先是一愣,继而眼睛也湿润了。 大内特制的御用笺纸质地非同一般,厚薄与普通的宣纸差不多,坚韧程度却不亚于各大银号用于印制银票的那种掺了麻的纸,泪流满面的徐海用力地嚼着,渐渐有血从嘴里流了出来,顺着嘴角流在了他的皮甲之上。 戚继光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心里突然觉得非常难受,就用拳头擂了一下徐海的胸膛,然后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嚼了好久之后,徐海抻长脖子,费力地将笺纸咽到了肚子里,然后狠狠地抹去了脸上汹涌流淌的泪水,说:“军门,请代卑职回奏皇上,上谕已铭刻卑职心中,也定会烂在卑职肚子里。” 戚继光回过头来,问道:“这么说,你答应要担当此大任了?” 徐海坚定地说:“卑职誓死不负皇上重托!” 戚继光叹了口气:“你不再想上一想了?” “不必了。”徐海说:“卑职这条命是皇上给的,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别说是让我干差事,就是让卑职去死,卑职也不眨眼睛。” 戚继光本想说几句勉励的话,但又觉得此刻说什么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便直截了当地说:“皇上还让我问你,你有什么要求?” 徐海说:“有。” “讲出来,只要不违天理国法,我都答应你。” 徐海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卑职此去,有死无生,日后也定会葬身大海,请军门代卑职恳请皇上恩准,日后卑职会派人将些许遗物埋在我徐家祖坟旁边。”他叹了口气,说:“卑职的名字不便示人,立碑不立碑也就没什么分别,还是算了吧。” 戚继光没有想到是这个要求,不禁哑然失笑:“徐海,我也是个吐口唾沫能当钉子的军人,不妨实话告诉你,在我看来,皇上派你去做的这件差事,虽说一时摆不上台面,贸然说了出去更会招来非议,却是对我大明家国社稷有大利之事。春秋大义我就不必跟你多说了,只说几句皇上让我转告给你的话,记住,是皇上的原话。” 徐海既已应命,就已从内心激烈的斗争中挣扎了出来,听闻皇上还有口谕给自己,激动地说:“请军门示下。” 戚继光笑道:“已告诉你是皇上的原话,我怎敢示下什么。” 接着,他正色说道:“皇上一共说了三句话,你且听好了。第一句:为了我大明国强民富,为了我大明百姓都能生活在阳光下,有一些人是注定要行走在黑暗之中的!这便是朕将此行动定名为‘月之暗面’的真谛;第二句,担天下之大事,担天下之骂名,镇抚司的诸位太保如此,徐海也是如此;第三句,有功于大明家国社稷、天下苍生之人,朕不会让他们一辈子都行走在黑暗之中!” 转告完皇上的口谕,戚继光拍了拍徐海的肩膀:“听明白了么?皇上的意思,迟早有你扬眉吐气、光宗耀祖的那么一天!天言纶音,金科玉律,你还说什么衣冠冢、什么无字碑,不致如此吧!” 其实不必戚继光解说,即便一时还不明白皇上这含混晦涩的话语是什么意思,但听皇上能将自己与名满天下的镇抚司十三太保相提并论,徐海已经激动得无以复加,当即跪倒在地,哽咽着说:“天恩浩荡,徐海誓死不负皇上重托!” 戚继光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语气也变得低沉了起来:“说句心里话,你是国朝罕有的水战之才,我实在不愿意你离开我东海舰队。只是,圣心深远,皇上交给你的差使关乎我大明百年国运、天下苍生福祉,我也不敢违抗。不过,你且记住,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不要忘记我大明朝就是你的根,东海舰队就是你的家,若是事不可为,不妨来找我,只要我戚继光还在军中,帮你换个姓名,一样可以为朝廷效力,一样还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徐海又朝着戚继光“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军门教诲,卑职永世不忘!”然后,起身又行了个抱拳之礼:“戚将军保重,草民告辞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九章 大煞风景 徐海不再行军礼,还把称呼都改了过来,戚继光又是一愣:“你这就要走?” “王命在身,草民不敢懈怠。” “你如今还在军中,为免他人起疑,先不要自称草民。”戚继光叮嘱了一句之后,又接着问道:“你当日带来一起投军的二百弟兄,是否都对你言听计从?” 徐海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说:“他们都是汪大人昔日的属下,临来之前,汪大人曾对他们说过,一切都要听命于卑职,并要他们按照海上的规矩发了毒誓。他们不会不听从卑职的号令。” 戚继光还是不放心,追问道:“若是你让他们与你一道逃军叛国呢?” “这……”徐海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老老实实地说:“那些弟兄虽说都是海匪出身,可如今在军中日日受军门及各级官佐教诲,无不矢志杀敌报国,为自家挣一份出身,能否说服他们一起弃军而逃,卑职也无把握。或许只有陈东、麻叶他们几个与卑职有过命交情的弟兄能追随卑职。” 戚继光默然了一会儿,说:“你能守口如瓶,宁死也不会做有损皇上圣名之事,我不担心你会把‘月之暗面’行动之事泄露于他人,那么,你只有说服他们与你一道逃军叛国,可是你又没有把握能说服许多人,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较。总之,无论是皇上,还是我,都不会忍心让你就这么赤手空拳去闯天下的!” “军门不必担心,卑职可以先去找昔日的那帮弟兄,或求助于汪大人。” 戚继光摇摇头:“汪大人如今是朝廷命官,又是朝廷认可的官商,为保密起见,你无论如何都不能主动去找他。而你昔日的那帮弟兄即便没有金盆洗手,上岸做了顺民;也已分散于各家海商正经地讨生活,天各一方,人各有志,你也不能再去找他们。这样吧,我来为你安排……” 听了戚继光的打算,徐海又是感动又是惶恐,忙说:“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卑职这么做,军门是要担干系的……” “你不必这么说,更不必这么想。”戚继光感慨地说:“为了皇上的千秋圣名,更为了我大明的万世基业,你徐海连名声和性命都可以舍下,我戚继光也是深受浩荡天恩之人,担这点干系算得了什么?若连这点干系也不敢担当,我就枉穿这身戎装,更枉披这张人皮了!” 徐海纳头再拜,泪流满面地叫了一声“军门……”,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戚继光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给他行了一个军礼:“拜托了!” 嘉靖二十六年九月二十日,营团军前军和河南卫所军乘船抵达台州,戚继光带着东海舰队一干军官将佐出迎至码头,昔日袍泽重逢于此,又要从此并肩作战,剿灭倭寇,自然十分激动。曹闻道躬身抱拳正要行旧式军礼,却突然又将右手五指并拢举到额头,行了个怪模怪样的新式军礼,立刻惹来一片哄笑之声。 东海舰队在校场摆开了盛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营团军前军和河南卫所军,除了大营和各船照例都留有值勤人员之外,所有的军官兵士与新加入军中的袍泽杂陈而坐,尽管碍于军规不能尽情畅饮,尺半的条盘、两尺的大盆满满登登盛着大块的猪牛羊肉和整条的鱼流水价地上来,敞开肚皮的吃,尤其是四五万人席地而坐,可算是军中难得的盛会。只是苦了东海舰队各船营队哨的火头军,从三日前就开始准备菜肴,猪牛羊都放倒了好几百口还担心不够,幸好靠海有水,捕了许多海鱼充数,上千人忙得昏天黑地,总算是把这偌大的一场筵席应付了下来。 戚继光、汪宗瀚等人自然是陪着营团军前军统领曹闻道、河南卫所军钱文义以及送河南卫所军海路南下的漕军副指挥使李石等将军坐在帅帐之中,与外面的兵士一样的菜肴,也同样不能饮酒,不过,宾主都是旧识,聊聊京里的逸闻军中的趣事,也是乐事,尤其当说到众人都乐不可支。 就在李石说起曹闻道上船之后,不堪海上颠簸之苦,就让亲兵将他绑在床上,却还是连苦胆汁都吐了个干干净净的趣事,惹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曹闻道几乎恼羞成怒之时,一名值星队官匆匆闯了进来,行了个军礼:“报军门,外面……外面打……打起来了……” 戚继光一拍案桌站了起来:“为的何事?” “回军门,卑职只见起了争执,却不知详情……” “何人殴斗?” “回军门,是我军前军某营兵士与营团军前军某营兵士。” 戚继光眼中骤然闪出一点寒光,喝道:“来人,先把此人给我拖下去,重打二十军棍!” 那名队官不明就里,喊道:“军门,卑职……卑职……” “不明白为何要责罚你,是不是?”戚继光冷笑道:“营团军前军和河南卫所军编入我东海舰队,皇上早已明发上谕,并赐名曰‘陆战队’,今日入席的都是本军弟兄,哪里来的什么‘我军’、‘他军’的!自即日起,再以此称呼,一律责打二十军棍。这一军规便由你而始!” 只习惯性地说了一个“我军”二字就挨了二十军棍,那名队官觉得十分委屈,但他虽出身漕军,奉调编入新组建的东海舰队这一年多来,早已见识过了戚继光这位年轻军门杀伐果断、令出如山的治军之法,也不敢再抗辩什么,垂头丧气地说:“谢军门责罚!”行礼之后,灰溜溜地出去了。 戚继光冲着众人拱手,说:“继光治军不严,令诸位将军见笑了。且请宽坐片刻,继光去去便来。”说着,就起身走出了帅帐。 众人都知道,这位少年军门要去行军法了,首先是自己部下也有参与的曹闻道就坐不住了,其他人也不好安坐,就都纷纷起身,也跟了出去。 果然,偌大的校场里已是一片混乱,足足好几百人正撕打在一起,桌案都掀翻了几十张,肉和鱼都掉在地上,被人踩得稀烂。其他人也都停了筷子,围成一团看热闹。幸好入席之前都奉命将兵刃归整放置,又有各级军官将佐约束着本军弟兄没有跟着起哄闹事,否则真不知要酿成多大的乱子。 戚继光怒气冲冲走到校场,高喊了两声“住手!”可是,偌大的校场,又有几万人在场,他的声音淹没在了一片闹哄哄的声浪之中。 戚继光更是怒不可遏,夺过一名值勤守卫抱着的火铳,对天放了一铳。 巨大的响声震惊了全场的人,那些围观的兵士率先回过神来,回头看去,就看见了本军军门那张铁青的脸,立刻都闭上了嘴,悄悄地往人群后面缩。可是,人人都这么想,就如同退潮一般“哗”地一下,闪出了偌大一块空地,将那群打架的兵士显露了出来。象是被突然曝露在阳光之中,所有的人都住了手,怔怔地愣在那里。 戚继光铁青着脸走到校场之中,怒喝一声:“给我跪下!” 没有周围那数万围观之人七嘴八舌的说话,他的喝令无异于在校场里响起了一声炸雷,那几百名打架的人不是东海舰队的兵士,就是营团军的军卒,都曾在戚继光麾下吃粮听命,也都知道这位少年将军的脾气,立刻都跪了下来。 “全部拿下,每人重打十军棍!” 曹闻道心疼自己那些头一回乘船从海路南下,早就疲惫不堪的弟兄,但他不敢说情,就捅捅河南卫所军统领钱文义,让他帮忙说句话。 尽管钱文义此前也曾在戚继光麾下任职,但毕竟是配属戚继光指挥,没有正式的隶属关系,说话确实比曹闻道方便些,便轻咳一声,说:“戚军门,末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戚继光回过头来:“钱将军请赐教。” “这个……这个……”钱文义嗫嚅了一阵,才鼓足勇气说:“军令如山、军规胜铁,末将已受皇命入东海舰队,军门整饬军纪、厉行军法,自然不敢随意置喙。惟是这数百人殴斗,总有滋事之人,一律惩处,恐他人不服……” 戚继光冷哼一声:“大明军律第五,军中严禁私自殴斗,违犯者不论何因,罪轻者打,罪重者杀!” 钱文义被堵了回去,臊得面红耳赤,不敢再多说话。 不过,戚继光还算给他了点面子:“本将也知道,营团军前军弟兄一路颠沛于风浪之上,确实辛苦,今日这十军棍就暂且记下,其他人等一律不饶,即刻行刑。行刑完毕再论是非,依律重处!” 曹闻道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东海舰队的各级军官将佐,如汪宗瀚等人虽面无表情,则都在心里不以为然地想:戚军门到底是出身营团军,怎么也还是要向着自己带出来的兵士的! 谁知道,戚继光接着说道:“将一干参与殴斗的营团军前军兵士姓名记录在案,三日之后,军前行刑!” 啊?众人都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如今都在一个军中,怎能厚此薄彼?戚军门公正无私,不愧为国朝新近崛起的军中俊杰,有古大将之风! 这个时候,跪在地上的一名东海舰队的兵士昂起了头:“军门赏罚不明,小军心中不服!” 汪宗瀚见此人出声抗辩,心里“咯噔”一下:你这个小兔崽子,戚军门本就对你有成见,你怎么还要自己往军门的刀口送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十章 刀下留人 戚继光冷笑道:“报上姓名!” 那名兵士高声应道:“前军五船二营一队一哨哨长,徐海。” 这样回话实在无礼,汪宗瀚厉声喝道:“徐海,你是一名哨官,军中回话的规矩都不懂吗?” 汪宗瀚曾任东海舰队随营讲武堂总教习,徐海似乎对他颇为畏惧,便老老实实地立正敬礼,重新报名:“回军门,卑职徐海,前军五船二营一队一哨哨长。” 戚继光冷笑一声:“不必这样报,前军五船二营一队一哨哨长已不是你了。”接着,他又冷冷地问道:“为何说本将赏罚不明?” “营团军那些人辱及卑职等一干弟兄,卑职气不过才跟他们吵了起来,也是他们先动的手。” 汪宗瀚见戚继光一句话就撤了徐海的哨长之职,知道戚继光已是十分气愤,担心徐海再说错了话带来杀身之祸,忙抢着问道:“他们辱你什么?” 徐海悲愤地说:“回汪军门,他们说海盗都是些个无父无母的畜生,与倭寇勾联,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还说要……要操海盗的十八代祖宗……” “糊涂!”汪宗瀚说:“营团军的弟兄又不晓得你们昔日为生活所迫,曾下海为寇,更没有指名道姓骂你徐海,你为何多心?” “卑职对他们说过,海盗之中也有好人,如今都为朝廷隆恩所感召,自愿投军,杀贼报国。他们却说一日为娼,终生就是个下贱的妓女,说卑职是婊子还想立牌坊。卑职气不过,亮出满身的伤疤给他们看,说卑职也是为朝廷立有军功的。他们却说这一年多来从未听说过我东海舰队有什么大的战事,卑职是杀良民冒功邀赏……” “住口!”戚继光喝道:“营团军虽说成军日浅,却历经京城抗鞑靼、南下平叛乱数次大战,诸位军中弟兄哪个不是满身伤痕、功勋累累?哪里有你卖嘴炫耀军功的份儿?!来人啊,把他们都给我拖下去,徐海加倍重打二十军棍!” 戚继光的话在众人听来,还是有偏袒营团军的意思,但大家也都知道,为了把堪称“大明第一强兵”的营团军一部弄到自己麾下,他颇费了一些周折,还与昔日好友俞大猷生了龌龊,安抚远道而来的营团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当着全军将士和远道而来的友军的面,汪宗瀚也不好和主将发生争执,忙说:“军门,就由我来掌刑吧!” “劳烦汪军门了!” 值勤兵士扑了上来,拖起徐海等人就要走,徐海一边挣扎,一边喊道:“卑职还是不服!” 汪宗瀚冲到他的面前,劈手抽了他两记耳光:“拖下去,重重地打!” 军中行刑,就在校场之中,一般都是全军列队,在军前公开行刑以儆效尤,但今日是全军欢宴的日子,校场上也一排排摆着桌子,不好命全军列队。汪宗瀚就命人把徐海他们拖到一个角落里,按倒在地,卸去身上的皮甲,只留下里衣,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军中一般都没有专用的刑具,所谓军棍,其实就是枪杆,因陋就简,就地取材,方便的很;而且,枪杆打起来或许不如锦衣卫的专用廷杖威力大,却一点也不亚于衙门里的大板。一枪杆打下去,后背立刻就是一道淤青,打上十枪杆,从后背到两腿就会黑紫一片,非立刻到医营去求医,及时放出淤血,才不至于留下什么后患。而象徐海要挨二十军棍,手重的当场就有可能打残,幸好有汪宗瀚的眼色暗示,行刑兵士手里掂量着轻重,才没有将他打晕或打残,但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令人不忍卒看。 军中规矩,挨打军棍不但要自己报数,不报或报错了就要重头再打,打完之后还要谢恩。其他人还好一点,挨了二十军棍的徐海已经站都站不直了,边上有个兵士扶着他才勉强走过来,向戚继光行了个军礼,道:“谢军门责打。” 戚继光说:“你如今可服了?” 徐海尽管没有象刚才那样公开是赶海的人讲究个吉利,今日又是东海舰队全军齐聚的大喜之日,妄动斩刑只恐不吉,戚继光这才松了口。 李石比戚继光品秩还高上半品,戚继光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死罪可恕,活罪难逃”,褫夺了徐海军功不说,还加罚二十军棍,三日之后与营团军前军兵士一并行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十一章 海军整编 盛宴上所发生的那一段不愉快的小插曲,丝毫没有影响东海舰队全军汇合的欢乐气氛,三日之后,东海舰队按计划举行了整军大典,营团军前军与河南卫所军正式编入东海舰队,按照皇上钦定的新式军制,两军被整编为东海舰队陆战队第一师和第二师。 嘉靖二十四年五月,朝廷组建平叛军挥师南下平叛,朱厚便命内阁会同兵部商议制订全国军制改革方略,兹事体大,分管军务的次辅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曾铣等有司官员遵循圣意拿出了方略,又数易其稿之后,发九边军镇征询意见并呈报本镇改制具体方案。九边军镇遵上谕将拟改方案陆续报来,经兵部审阅之后呈送御览。各镇边帅熟知兵事,明白政令统一,如臂使指的道理,对重建指挥体系并无异议,但都认为,军、师、旅、团、营、连、排、班各级军官将佐皆称为某长,恐引起混淆,奏请朝廷仍保留原有官名称谓。就连作为明军军制改革试点的禁军各部,也还是沿袭了指挥使、统领等旧称。 对于这些因循守旧的军将,朱厚也没有办法让他们明白这不只是一个称谓问题,而是明军迈向正规化的第一大步,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如今新组建的东海舰队算是重打锣鼓另开张,自然也就不能再船行旧路。为此,朱厚特下圣谕,着令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任命营团军前军正副统领曹闻道和林健分别为第一师正副师长,河南卫所军统领钱文义为第二师师长,其他各级军官将佐分别改任旅、团、营、连、排、班长,总算是了却了心头一个夙愿。 与此同时,东海舰队也按照新式军制,将全军整编为第一、第二、第三分舰队,并遵照上谕,自此而始,所有战船不再称“战船”,改称为“军舰”,按照职能确定名称,如战船就称为“战舰”,粮船就称为“补给舰”等等。与之相适应的是,各船管带改称“舰长”,船上各级军官将佐也按各自所司之职确定官衔称谓,如副舰长、水手长、火炮长等等。 但是,舰队提督、分舰队统领官衔称谓保持不变,这是朱厚再次向迂腐陈旧的传统观念做出的妥协和让步。 其实,按朱厚原来的想法,从舰队到分舰队,各级指挥官应该一律改称“司令”,这才是他心目中的现代化的海军。但在他钦定的新式军制中,已将明军编制定为军、师、旅、团、营、连、排、班八级建制,并明确提出,国家承平之时,军即为最高军事单位,统由兵部直管;战时可根据需要,增设兵团,下辖数军;数个兵团可合并为一个野战军或方面军,只有军级以上的兵团和方面军首长才能称为“司令”。若将一个分舰队的指挥官就称为司令,明军的官阶品秩容易引起混乱,更难免会引起其他各军的嫉妒甚至不快。 此外,当初议定军制改革之时,内阁分管兵部的次辅李春芳就曾对“司令”这一称谓提出疑义,朱厚振振有辞地解释说:“所谓‘司令’之‘司’便是执掌、掌握之意;‘令’乃是朝廷之令之意,也便是说方面军、兵团之长乃是奉朝廷之令执掌所部兵马。司令司令,有令才有司,无令便无司,所司之事不过令也!朕以此为名,旨在提醒、告诫为将为帅之人不可忘记朝廷之令而挟军自用。”这样的说法当时把李春芳糊弄过去了,但从现在看来,却是作茧自缚――一个小小的分舰队,自然不必由内阁或兵部直接下令,而没有朝廷之“令”,他们还“司”个什么? 考虑再三,朱厚还是觉得现在还没到能将明军分拆为陆军、海军两大军种的时候,为了与其他各军保持一致,不致招来过多的非议和指责,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他不得不搞出了这么一个土洋结合、古今混用的大杂烩,如同九边重镇统军大将仍称总兵一样。 不过,朱厚力排众议,命兵部下令东海舰队,摒弃了原来以天干地支为每条战船命名编号的作法,授予每条军舰船名,新的船名采用南北两京、中都凤阳及一十三省省府、治下各大城市之名。其中,第一分舰队旗舰――也是东海舰队提督戚继光的旗舰――被授予“镇远号”;第二、第三分舰队旗舰则分别被授予“抚远号”和“定远号”之名。 东海舰队各条战船――如今应改称为“战舰”了――都装备有兵工总署军器局专为战船研制的神龙炮。这两年里,兵工总署军器局在御制神龙炮的启发下,研制和制造火器的技术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为海军研制的舰炮不但比各军神机营所用的御制神龙炮威力更大、射程更远,还更为轻巧。即便如此,朱厚仍担心,让他们为舰炮设计了导规,解决了火炮发射后的复位问题。此外,各条战舰从船头到侧舷,吃水线以上都被覆有半寸来厚的铁板,虽说还不能称之为铁甲舰,经军器局的反复测试,防备佛朗机炮还是没有问题的。 如今,又有斗大的镏金铜字钉在各船船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显得煞是威风。东海舰队有如此坚船利炮,全军将士们无不兴奋莫名。 其实,朱厚早就提出此议,兵部遵照上谕,草拟了一系列船名上呈御览,供皇上圣裁决断,有“龙骧”、“虎贲”、“镇远”、“抚远”、“扬威”等等,个个都是无比响亮,令前来京城参加军事检讨会的戚继光看得血脉贲张,满心以为皇上定会欣然同意,立刻颁旨允行。可是,圣旨却迟迟未发下来,令兵部和戚继光都为之提心吊胆。 原来,一看到“镇远”、“抚远”这样的名字,朱厚立刻就联想到了历史上那令人扼腕痛惜、更为之悲愤不已的北洋水师,为此,他陷入了矛盾之中――一方面,中日甲午海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而组建东海舰队,一是为了平定倭寇,二来也是为了日后远征日本,用北洋水师的名称就显得不大吉利;另一方面,他非常想以此为东海舰队命名,来剿灭倭寇、远征日本的胜利纪念为了保卫祖国而奋勇杀敌,壮烈牺牲的中国第一代海军邓世昌等人。不过,犹豫了许久,更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朱厚还是抛弃了封建迷信的思想,决定采用兵部拟订的那些名字,并特别将“镇远”、“抚远”和“定远”这三个名字赐给了东海舰队的三支分舰队的旗舰。 作为被皇上一手简拔并悉心培养的青年将领,戚继光自然不敢妄加揣测皇上的心意,只以为皇上是对东海舰队的战力仍不放心,担心“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倍感肩头责任重大,因而在奉旨觐见之时,慷慨激昂地表示深受浩荡天恩,自当以身许国,不平倭乱愿意以死谢罪。朱厚知道他会错了意,却也不点破其中原委,而是勉励他化压力为动力,从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务必督率全军从速剿灭长期为祸大明海疆的倭寇海盗。 要将东海舰队整编为理想中的那支能纵横四海的海军,可不只是改变官衔称谓和给军舰命名这么简单,朱厚已责令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在着手制订《明军条令》的同时,谋划制订一部《大明海军条令》,包括指挥条令、作战条令、内务条令等等。 当然,朱厚也知道,制订条令是关系着大明军队正规化建设的头等大事,当然不能一蹴而就,又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没有任何旧制成例可供参考,难度可想而知,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领旨为明军制定条令,商议多次仍不得要领便是明证。加之朱厚也不是职业军人出身,只知道有条令这么回事,具体什么内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让他们先根据自己的想法弄出一个草案,发禁军及九边督抚将帅广泛征求意见,做进一步修改完善之后再颁行全军。五军都督府所有将领皆出身于步骑之军,为目前仍被笼统称之为“明军”其实是陆军的明军制定条令尚且如此之难,更不用说是为前所未有的海军制定条令了。 不过,为海军制定一部新的军功奖惩条例倒是相对容易一些。针对水战需要全舰人员齐心协力、密切配合,而不是象步骑之战一样,可以单打独斗,凭借一己之力冲锋陷阵的特点,朱厚指示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在制订《大明海军军功奖惩条例》之时,不再采用明军以斩首多少为核定军功唯一标准的一贯作法,而是以军舰为单位,以击沉、击伤敌方船只数核定军功。大致分为三等:一、击沉敌舰一艘,除了按照敌舰舰只类型和舰上之敌人数赏银之外,还可在船头上钉一颗铜制实心五角星;满五颗星,全舰官兵同升一级;满十颗星授予“王牌战舰”荣誉称号,舰长亦授“王牌舰长”荣誉称号。二、击伤敌舰一艘并迫使其退出战斗,可钉一颗铜制空心五角星,两颗空心五角星等若一颗实心五角星,累计受赏。三、俘虏敌舰等同击沉,并根据船只类型加赏数额不等的赏银。 此外,《大明海军军功奖惩条例》之中还特别提出,所有“王牌战舰”退出现役之后,要永久陈列于各处军事博物馆或海军学堂,供后世之人瞻仰;所有“王牌舰长”的画像入海军名人堂陈列,功勋卓著者的名字还将被命名为军舰的名字,以纪念他们为大明海军正规化建设和保卫祖国海疆做出的巨大贡献,激励后辈追思前贤,效命家国,纵横四海,扬威域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十二章 牛刀杀鸡 整编之后,东海舰队全军将士士气高涨,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越汪洋大海,将长期为祸东南沿海诸省的倭寇一鼓而灭,荡平大明万里海疆。刚刚被编入东海舰队陆战队的营团军前军和河南卫所军也纷纷请缨出战。但戚继光考虑到,陆战队虽说经过了漫长的海上颠簸,官兵对船上生活有了初步的体验,但与成为一名合格的海军士卒还有很大的差距,便好言劝阻了求战心切的曹闻道、钱文义等各位陆战队将领,命他们立即带着麾下将士投入紧张的适应性训练之中,并安排各级军官分批进入东海舰队随营讲武堂习学水战及水陆协同作战之法,还下了死命令,上至曹闻道、钱文义两位师长,下到连排长,若不能得到随营讲武堂总教习汪宗瀚“优等”的评价,一律不准率部参战。曹闻道、钱文义都曾在戚继光麾下任职,早就见识过这个青年军门说一不二、言出必行的风格,都愁眉苦脸地进了随营讲武堂,老老实实当一名武童生。 不过,尽管戚继光口口声声说“皇上有圣谕曰‘慎于初战’,我等不可轻敌冒进”,并以此为由劝阻了旁人,他自己却坐不住了,不待陆战队训练结束,就留下第三分舰队承担日常训练及巡防任务,副提督汪宗瀚留守大营统领全军,自己带着早已迫不及待的第一、第二分舰队组成一支庞大的远征舰队,扬帆东进,浩浩荡荡的朝着徐渭曾在海舆全图上指点出的那个距离大陆最为遥远的海外孤岛杀去。 根据许氏海商集团提供的情报,这个海岛之上盘踞有倭寇近千人,而东海舰队此次行动严格遵照皇上“慎于初战”的上谕,光是五桅大战船就有二十艘,还有上百艘战座船等辅助舰和补给舰,总计投入兵力上万人,兵力对比在十倍以上。 说起来好笑的很,戚继光虽是明军年轻一辈中一时翘楚的大将之才,可他毕竟不是水师出身,又没有亲身经历过真正的海战洗礼,就凭他跟着汪宗瀚学过的那点三脚猫的水战之法,目前还想不出什么高明的战术,不过这个时代的海战对舰队战术和水师将领的指挥才能要求也不是很高,朱厚剽窃自俞大猷的那么一句“海上之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便被他奉为至宝并发挥到了极致,以东海舰队大部兵力围剿一个小岛,完全采取的是“牛刀杀鸡”的战术。 盘踞在海岛上的倭寇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一看见这么庞大一支武装到牙齿的舰队杀气腾腾地开过来,当时就吓坏了,大部分倭寇下了软蛋,赶紧抢船逃跑,可这只能是让自己死的更快一点――那些仓皇逃跑的船只成了东海舰队移动靶射击训练最好的靶标,经兵工总署改良,专为战船设计制造的御制神龙炮射程远,威力大,一发炮弹砸过去,就算是最大的倭船也被轰成了两半。遇到没有火力的小舢板,戚继光连炮弹也舍不得用,命令直接拿船撞击,全速开进的五桅战船别说是撞到船上,单是带起的浪花也能把那小舢板掀个底朝天,船上的人便成了生活在中国领海区域内的大大小小各种海鱼的美餐。 逃跑不行,个别有骨气不服输的倭寇就开始操着大炮还击,发了两炮才明白,原来这仗根本就没法打,自己的炮火连敌人的船边都摸不着;而一开炮,立即就能招来四、五发炮弹的回击,炮位上连个完整的尸体都看不到。 东海舰队把倭寇打的欲哭无泪之后,就派懂得倭国话的通事拿着个铁皮筒子对海岛喊话,不外乎就是“小鬼子们,缴刀不杀,大明军优待俘虏!”之类的话,接着就看见一群倭寇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寨子里排着队走出来,把一长一短两把倭刀整整齐齐放在地上,然后垂头丧气地跪在那里。 东海舰队的兵士乘着舢板登陆,手里端着火枪,将跪满一地的倭寇团团围住,明晃晃的刺刀抵在倭寇的鼻子上,大喝一声:“八格牙鹿?” 这是东海舰队人人耳熟能详的一句倭国话,意思是问他们“愿意不愿意投降”。不用说,这是出于朱厚的圣谕。 在那个时空,朱厚是个入党积极分子,知道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便在审阅东海舰队呈报的平倭方略之时专门做出批示,要求明军严格遵守“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尤其要注意俘虏政策,愿意投降的一律不杀。还特下手札,命戚继光专门教给了东海舰队全体将士一句倭国话“八格牙鹿”。皇上都这么说了,东海舰队各舰上的那些会倭国话的通事谁也不敢冒着杀头的危险去显摆自己的能耐,公然指正皇上的谬误之处。 其实,从小看着《地道战》、《地雷战》长大的朱厚又何尝不知道“八格牙鹿”的真实意思,只是,他更知道,14世纪初,天皇代表的公家势力与幕府将军代表的武家势力争权夺利,矛盾日益激化,日本分裂为南北朝,经过漫长的战争,公、武两家势力更进一步削弱,日本就进入了群雄割据、小国林立的战国时代,那些地方诸侯,上至战国守护大名、下到一城城主,为了扩大地盘、掠夺财富而相互攻杀不休。在战乱中,许多武士因家主战败身死而沦为浪人,在日本国内无以立足,只好流窜到中国沿海地区,纠结团伙进行武装走私兼抢劫,所以说倭寇虽然十分猖獗十分凶残,性质却很单纯,几乎可以算是为生活所迫而逼上梁山的穷苦大众,完全有实践战俘思想改造计划的可能;而且,从日后占领日本的长远战略高度考虑,培养一批亲华的日本武士不但很有必要,更是当前一大迫切需要。为此,他创造性地想出了用“八格牙鹿”来甄别战俘的主意――照他的观点,骂不还口的日本人虽然贱,但也比那些死不悔改的畜生更有当顺民的潜质,这样的人即便当不上幕府将军,当个战国守护大名还是蛮不错的嘛! 东海舰队的将士们根本不能体会到如此深远的圣心,加之前身江防军兵士多为江南诸省人氏,对长期为祸大明海疆,骚扰掳掠东南沿海诸省百姓的倭寇早已恨之入骨。他们认为,对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应该直接“喀嚓”一刀了事,然后提着脑袋去报功,何必要多此一举,让这些畜生白白糟蹋大明朝的粮食?但他们也不敢违抗圣命。 不过,让他们觉得奇怪的是:那些倭寇明明已经自动放弃了抵抗,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听到这句“八格牙鹿”之后暴跳如雷,还要回敬一句“八格牙鹿”,难道他们还要问我们“愿意不愿意投降”吗?被俘虏以后还这么嚣张,简直是反了天了,对这种冥顽不灵的敌人还能有什么办法?于是,很多士兵就拿明晃晃的刺刀将这些死不投降的俘虏送回到了老家,或者用他们的脖子试了试新缴获的日本武士刀的钢火。 当然,在钢铁一般的大明军规和戚继光严明的军纪约束下,东海舰队不会干出虐杀降卒那样有违天理人道的事情,因此那些听到明军将士说“八格牙鹿”而默不作声甚至点头哈腰的倭寇没有受到任何人身伤害,都被捆绑起来押到船上,经过各舰的军官和通事详加审问,打听出占据在其他海岛之上的倭寇团伙的情报之后,这些俘虏都将被送到明军设在松江府近海崇明岛上的战俘营里严加拘管,从事屯田进行劳动改造,并接受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的教育和感化。 在东海舰队的兵士用“八格牙鹿”甄别俘虏,许多倭寇为之掉了脑袋之时,有那么几个人叫了起来:“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是大明百姓,不是混蛋倭寇。” 东海舰队的兵士看看这几个一身倭人打扮,连头发都梳成鸡屁股一样朝天冲的小辫,却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的家伙,疑惑地问道:“你们真是大明百姓?” “是是是,小的千真万确是大明百姓,是被倭寇掠来――啊!”那几个人的求饶声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声,几把刺刀从不同方向刺进了他们的身体。 东海舰队的兵士还不解恨,将刺刀狠狠地在他们的身体里搅了一搅才拔了出来,然后一脚踹在那摇摇欲坠的尸体之上:“操你妈的!大明百姓之中怎么还有你们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十八代祖宗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这当然不能怪东海舰队的兵士嗜血,更不能指责他们滥杀无辜,他们其实是在不折不扣地执行戚继光的将令:对于混迹在倭寇之中助纣为虐的中国人一律斩首不饶。 照戚继光的解释,自朝廷废弛海禁、开放海市以来,海商而入寇者均已幡然悔悟,改邪归正,或回归故里本分经商,或率领部众投奔各大商帮正正经经地跑船赶海市。那些至今仍滞留海外孤岛、与倭寇勾连为祸者,多是死不悔改的巨寇惯匪,留之无益,不如尽数杀之,以绝后患,更儆效尤。他的这一将令得到了全军将士的一致赞同和坚决执行。 见到“支那兵士”如此“凶残”,当他们再问“八格牙鹿”时,默不作声甚至点头哈腰的倭寇更多了,甚至有许多人索性就跪趴在地上,一边叩头一边说:“我的,八格牙鹿的干活”。 驯服野兽,皮鞭必不可少,还得比野兽更要凶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十三章 龙潜大海 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六日,跨海平倭的远征舰队回到东海舰队的驻锚地,副提督汪宗瀚带着曹闻道、钱文义等陆战队第一师、第二师各级军官将佐前往码头迎接。令众人吃惊的是,上至戚继光,下到普通士卒,没有大胜之后惯常应有的欢歌笑语,甚至,从远征舰队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出一丝欢喜之色。 远征舰队平倭第一仗战事进展十分顺利,斩首七百三十二级,俘虏一百六十三人,再加上被赶到海里喂鱼的倭寇,总计歼敌在一千一百人以上,解救出被倭寇掳掠的百姓八百一十五人,此外,还缴获了敌船十余艘、火炮二十余门、其他军械和资财无数。而远征船队除了在抢滩登陆之时,有几名兵士冲得太快崴了脚,或被海滩上的贝壳划伤了之外,无一伤亡,可谓赢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但是,如此巨大的战果,竟没有给远征船队上上下下带来一点欢乐的气氛,相反,似乎还有一种无比压抑的气氛笼罩在整个远征舰队的头上,怎能不令人心生疑云? 更令众人诧异的是,面对众人的道贺,戚继光阴沉着脸地摆了摆手,一言不发地朝着营中帅帐走去。汪宗瀚、曹闻道、钱文义对视一眼,忙跟了上去。 回到帅帐之后,还没等汪宗瀚、曹闻道、钱文义他们询问,戚继光就告诉了他们一个骇人的消息―― 就在远征舰队与倭寇战事正酣之际,第二分舰队主力战舰“扬威号”近两百名兵士在徐海的带领下哗变,船上舰长及以下各级军官将佐和未曾参与哗变的兵士促不及防,被全部抓获,叛军顺利地完全控制了“扬威号”船只。事发突然,远征船队其他船只一直到“扬威号”起锚转舵,脱离编队之后才发现了异常情况,打旗语、亮灯号直至鸣炮示警,也未能阻止“扬威号”趁乱向东南逃跑。戚继光闻讯之后怒不可遏,派出五只主力战船追击“扬威号”,但因时机已失,仍被徐海等人驾船逃之夭夭。剿平海岛上的倭寇之后,戚继光还命全军在海面上搜索了两日,未能找到叛逃的“扬威号”。其后,因担心舰队淡水和食物不济,戚继光不得不率军回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徐海等人虽说哗变叛逃,总还念及往日袍泽情分,没有对那些被他们俘获的军官兵士下毒手,而是放出舢板将不愿叛逃的军将兵士送走,被追击船只救出,未造成人员伤亡。 汪宗瀚和钱文义面面相觑:怎么会这样? 脾气火暴的曹闻道更是怒不可遏地一拳砸在帅案之上:“这些个王八蛋,可把我们舰队给害苦了!” 大明律法军规载有明文,凡出现从征军卒逃散者,“其亲管头目,不行用心铃束,致有军人在逃,小旗名下,逃去五名者降充军人。总旗名下,逃去二十五名者降充小旗。百户名下,逃去一十名者减俸一石;二十名者减俸二石;三十名者减俸三石;四十名者减俸四石;逃至五十名者追夺官职,降充总旗。千户名下,逃去一百名者减俸一石;二百名者减俸二石;三百名者减俸三石;四百名者减俸四石;逃至五百名者降充百户。其管军多者,验数折算减降。”依这样的军律,叛逃二百名兵士也算不上什么大罪,前些年明军实行卫所军户制,许多卫所兵士大半逃散,只要不被征调戌边,十年八年也没人发现;即便被征调戌边,临时招募甚至收买一些游手好闲之人充数,再舍出点银子打点好边关大帅派来点验兵马的旗牌官,也就万事大吉了。 但是,如今情势却与往年有所不同,朝廷虽未明令废弛明军的建军之基――卫所军户制,却自京城复设营团军而始,到整军编练平叛大军,已悄然改易了卫所军户制,代之以募兵制,如今明军主力禁军有一半的兵士都是从躲避鞑靼入侵的难民之中招募而来的。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还遵上谕,编制了《大明军队兵力编成表》,全国各军旅、九边重镇和各卫所兵力编成全部核实入册,定期点验和不定期抽查,统兵之将有吃空额或治军不严,导致麾下军卒逃散者,要依律严惩不怠。 此次东海舰队一次哗变叛逃两百余名兵士,近乎两个连的兵力,按《大明海军军功奖惩条例》有关规定,戚继光和汪宗瀚都够被革职查办了!更不用说叛卒还抢去了一艘主力战舰“扬威号”,舰上光是御制神龙炮就装备了十二门,还有数十门佛郎机轻炮、数百支火枪和难以计数的炮弹,损失巨大。而徐海等人匪性难改,叛逃之后,势必会与倭寇勾结,助纣为虐;或招降纳叛,自立门户,仍重操旧业,剽掠往来海商,其恶劣的后果更是难以预计! 汪宗瀚从巨大的惊谔中回过神来,痛心疾首地说:“都怪我姑息养奸,才有今日之祸事,我这就拜上请罪疏上呈朝廷!” 原来,在营团军前军与河南卫所军奉调南下,与东海舰队回师当日,徐海与营团军兵士发生了口角和殴斗,被戚继光褫夺了哨长之职并当众责打了二十军棍,三日之后又被加倍责打了二十军棍。徐海为之怀恨在心,便于暗中策动与自己一起投军的那些海盗出身的兵士叛逃。有人不愿与他们狼狈为奸,报告了本舰的水手长,并逐级报到了舰队正副提督戚继光和汪宗瀚那里。戚继光要依大明军律将徐海军前斩首示众,汪宗瀚心疼徐海是一个难得的水战之才,便苦苦为他求情。因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戚继光也不好拂了汪宗瀚的面子,就将为首的徐海暂且羁押起来,待查明真相之后再依律治罪。后来远征舰队即将出动之时,汪宗瀚又为徐海求情,恳请容他戴罪立功。戚继光架不住汪宗瀚苦苦哀求,又将徐海放了出来,仍回“扬威号”当差。却不曾想,一点惜才之心,竟造成了这样大的恶果,怎能不令汪宗瀚羞愧万分? 其实,这一切都是戚继光与徐海商议,演出了一场苦肉计,为的自然是朱厚十分看重的“月之暗面”绝密行动,有爱才若渴的副提督汪宗瀚无意中的配合,两人将这场戏演得天衣无缝,徐海得以带着一艘装备有最新式的火炮,堪称明军最精锐的战舰龙潜大海,无疑是给成功实施“月之暗面”绝密行动增添了很大的砝码。唯一要担心的,便是徐海当日的顾虑:“卑职这么做,军门是要担干系的……”皇上心如明镜,自然会明白他们的一片苦心,但其他人却不知内情,定会呱噪起来,为要掩人耳目,皇上兴许要略施薄惩…… 戚继光当日就曾慷慨激昂的表示,为了皇上的千秋圣名,更为了我大明的万世基业,自己担点干系算不了什么,如今自然不会让至今仍被蒙在鼓里的汪宗瀚承担罪责,便说道:“伯骏兄这话是怎么说?我是东海舰队提督,又是今次远征舰队的统兵官,如何能让伯骏兄你来担这个罪?” 汪宗瀚又是惭愧,又是难受,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钱文义说:“军门,职部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戚继光说:“钱将军但讲无妨。” “这个……这个……”钱文义犹豫了一阵子,才大着胆子说:“此次远征,歼敌在千人以上,我军却无一伤亡,职部以为如此巨大的战果呈报上去,兴许五府和兵部那些大老爷们还未必会信,不若将‘扬威号’并徐海等人哗变一事报个战损……”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曹闻道便瞪起了眼睛:“老钱,你出的什么馊主意?且不说‘扬威号’并徐海等人哗变一事许多人都亲眼看见,瞒是瞒不住的;戚军门又怎会做出那等欺瞒皇上之事?” “那你还有什么好主意?”钱文义也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歼敌一千,自家无一伤亡,也算是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了。却不曾想竟出了徐海等人哗变一事,天大的功劳一笔抹杀不说,兴许戚军门、汪军门并我东海舰队全军还要获罪,何苦来?” 汪宗瀚心中怦然大动,忙说:“老钱说的是!我虽一直在南方供职,却也听说九边重镇时常与蒙元诸部开启战端,杀敌几十,自损数百,那些督抚、军门大帅都要向朝廷上呈捷报,请功讨赏。我军此次远征歼敌上千,俘获敌船十余条,战果如此辉煌,一条船、两百来人,报个战损也能说的过去……” 戚继光板着脸,说:“功是功,过是过,岂能混为一谈?再者说来,继光治军不严,以致麾下竟出了兵士哗变叛逃之事,已是犯下了不赦之罪,又怎能再做那等欺君妄上之事!这话说到这里就打止,再有重提此议者,依杀良冒功之罪论处!” 汪宗瀚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戚继光摆了摆手:“伯骏兄,不必再说了。我已命舰队经历官徐渭代我草拟了请罪疏,待我军将战果统计之后,连同本次征伐之详情奏报一并拜发朝廷。皇上睿智天纵,明见万里,定会秉公而断,此事就不必议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十四章 剿倭难题 海面上,东海舰队二十艘主力战舰首尾相连排成“一”字,以侧舷对着海岛,一座座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岸边倭寇的寨栅,却都在沉默着。 戚继光、曹闻道、钱文义和徐渭等人站在东海舰队的旗舰“镇远号”的甲板上,手持望远镜观察前方的倭寨。 曹闻道一边看,嘴里一边骂骂咧咧地说:“他娘的,这帮天杀的畜生,老子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钱文义此刻也两眼喷火:“这帮狗杂种,竟然拿我们大明百姓当挡箭牌,让老子抓住了,不把你们剥皮抽筋老子就不姓钱!” 原来,东海舰队将首战详情及徐海等人哗变叛逃之事上奏朝廷之后,朱厚迅即下旨,明发邸报表彰东海舰队平倭御寇的功绩,发十万两白银犒赏全军,并恩准他们由即日起改称“海军”;同时,又以治军不严、以致麾下军卒哗变逃散为由,将东海舰队正副统领戚继光、汪宗瀚撤职留用,责其戴罪立功,也明发邸报刊行天下。皇上如此明断功过,赏罚分明,令东海舰队上下人等无不叹服,摩拳擦掌,矢志荡平倭寇,以报浩荡圣恩。 戚继光和汪宗瀚也想以一场大胜来一雪前耻,便精心选择了东海舰队下一个行动目标――一个孤悬在东海海域的无名小岛。这个小岛面积不大,但由于与大陆的距离不远不近,那些之前被清剿了老巢的倭寇既对大明水师的强悍心有余悸,却又对富庶的大明沿海村落市镇贼心不死,就都躲到了这里,使这个无名岛聚集了有三四千人,俨然成为倭寇在东南沿海最大的据点。 其时,东海舰队陆战队已完成基本的适应性训练,两位师长曹闻道和钱文义均迫不及待地请缨出战,为此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若非东海舰队军规甚严,戚继光又有严禁军中私自殴斗的将令,两位师长当场就要在帅帐中分出个高下。戚继光不偏不倚,让他们各自带着一个团参战。 这次围剿倭寇跟上次远征海外孤岛一样,东海舰队还是以实战练兵为目的,采用牛刀杀鸡的战术,将这个小岛包围了起来,到了火炮射程之内先是一阵轰击,就象打靶一样轻松地将停泊在海面上的倭船击沉了好几艘,好多躲在船上的人被炸得飞了起来,从空中落入了海面。戚继光等人正得意洋洋地举着望远镜审视战果,却突然发现落水之人中间竟然有不少穿着大明百姓服饰的人,赶紧命令停止炮击,全力救人。 被救上来的确实是大明的百姓,听他们说倭寇还在营寨和船上绑了很多百姓当挡箭牌,有数千人之多。观察倭寇巢穴,果然有无数的大明百姓,其中青壮男子被铁链锁着,女人则是被一根长绳套住了每个人的左臂串成一行,被倭寇胁迫跪在寨栅前和炮位前面,而倭寇全都躲在百姓的身后。戚继光他们顿时傻眼了。 说起来,还是朱厚那别出心裁的“八格牙鹿”甄别法惹出的祸事――明军犁庭扫穴、斩草除根的战法给了那些倭寇极大的压力,他们又从不同的渠道得知明军竟然还有这样极大地侮辱了武士尊严的“八格牙鹿”甄别法,穷凶极恶的倭寇狗急跳墙,竟想出了极其阴损极其毒辣的一招,一下子就拿住了明军的死穴,把东海舰队将士们气得暴跳如雷也没有办法。 戚继光无可奈何地吩咐:“倭巢和倭船上多有我大明百姓,此战不求歼敌立功,只求救出百姓!吹号角打旗语通知各舰,没有我的将令一律不许发炮,不许出击!违令者军法从事!” 接着,他又咬牙切齿地说:“方才有倭寇混在百姓中被救了上来,全给老子剁了,扔到海里喂鱼!还有,将获救百姓分船安置,请他们给将士们讲讲自己的遭遇,让我们东海舰队每一个人都知道,那些***倭寇有多凶残有多可恨!” 军令如山,东海舰队只好驻锚在倭寇火炮射程之外的海面上,炮口直指倭寨,呈战斗状态警戒。 明军停止了炮击,倭寇知道自己的阴谋得逞,便得意了起来,架在寨栅里的大炮连续不断地轰击,炮口喷射出骇人的火光,将整座营寨笼罩在浓浓的黑烟之中。过了一阵子,炮声渐渐稀疏了下来,最后也完全停止了――可能是倭寇头目终于明白,以他那样的火炮根本没有一发炮弹能打中远在海面之上的大明水师战船,这样的炮击只是白白地耗费弹药而已。敌对双方就这样耗着,已经僵持了大半天了。 在甲板上焦急地兜了无数个***,戚继光终于下定了决心,对曹闻道和钱文义说:“准备换乘小船抢滩登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出被倭寇掳掠的百姓。告诉弟兄们,此战不留俘虏!” 早已对倭寇的暴行义愤填膺的曹闻道和钱文义双双敬了个军礼:“是!” 戚继光又说:“我军刺刀不足以与倭刀相拼,让弟兄们换上刀枪,上岸之后结成鸳鸯阵与倭寇肉搏,一律不得使用手榴弹。” 曹闻道得意地笑了起来:“哈哈,老子的大刀终于要派上用场了!老钱,你手下的弟兄操练不足,这次就先歇着,让哥哥包圆了吧!” “放你娘的狗屁!”钱文义愤怒地说道:“谁他娘的操练不足?我们二师确实没有你们一师跟戚军门的日子久,可弟兄们也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编入东海舰队之后,操练一天也没有拉下。不信的话,打完这一仗,咱们带着弟兄们练练!” 在这样当紧当忙的时候,手下的两员大将还要发生口角,令戚继光心烦意乱,厉声喝道:“都别争了!岛上倭寇有三四千人,与你们各自手头上那一个团的兵力不相上下,又占有地利,还有诸多火器,你们谁他娘的也别想吃独食,一师二师一齐上岛!” 听一向儒雅的戚继光也口吐脏话,曹闻道和钱文义两人赶紧停止了争执。 一旁的徐渭闻言大惊失色:“军门,不能这样打!岛上滩头不足五里之宽,倭寇又有数十门火炮,还有几百支火铳,就这样让陆战队一齐冲上滩涂,我军伤亡太大了。” 戚继光长叹一声:“皇上多次明示全军,我们明军是百姓的军队,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为救百姓,我军将士不惜一死……” 徐渭急了,竟不顾身份地打断了戚继光的话:“那也不能让将士们白白送死!只那么宽的滩头,一炮打过来,就要折损不少人马。还有,我军只有数十条小船,一次至多送上去千余名兵士,待小船返回之后才能运送第二批,往来一趟所耗时间近一个时辰,倭寇若是半渡而击,又如之奈何?” “这个不必担忧,”戚继光说:“我会命舰队靠近海岸,让那些精通水性的兵士泅渡过海。” “那更不可以!”徐渭毫不客气地说:“我军战舰被覆铁甲、牛皮,抵近海岸,倒不怕倭寇投石发炮,却有搁浅之险。而陆战队兵士身批重甲、手持兵器泅渡,既不免为倭寇炮矢所伤,更耗费巨大体力,纵能上岸,何以作战?其时以逸待劳的倭寇再半渡而击,后果便不堪设想!” 徐渭虽对兵法颇有心得,戚继光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栽培,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文官,这样肆无忌惮地当众反驳军门大帅的意见,令原本心中就已经万分焦虑的戚继光也不禁有些恼怒了,冷冷地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倭寇肆虐?或者就此休兵罢战?” “军门不必担忧,”徐渭说:“属下有一计,或能保全百姓性命……” 听完徐渭的破敌之策,曹闻道和钱文义面面相觑:仗有这么打的吗? 戚继光的眼睛却陡然发亮了,一拳砸在徐渭的肩膀之上:“好你个徐文长,不愧是皇上亲自为我东海舰队挑选的参谋长!此战之后,我定要奏请皇上让你改授军职。”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军营锤炼、海上洗礼,徐渭的身子骨已不再如往日那样孱弱,但却还是被戚继光那一拳砸得浑身剧烈一颤,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形,揉着肩膀苦笑着说:“属下只为报效家国,救民水火,不敢奢求其他。不过,军门既然觉得属下献上之计或有可取之处,属下斗胆恳请军门应允一事……” 戚继光看着他,笑着说:“想求我同意你随陆战队上岛,是么?你想都不必去想。你如今还只是一个文官,有我们这些武人在,上阵杀敌之事还轮不到你这个书生来做!” 徐渭涨红了脸还要再说什么,戚继光摆摆手:“我还需要你留下,来代我指挥调度各舰。” “代军门指挥调度各舰?”徐渭更是大惊失色:“军门可是要亲自带人上岛杀贼?” 戚继光振振有辞地说:“如你方才所言,此战已成瓮中捉鳖之势,关键在于登岛一战,一师、二师皆要抽调精锐军卒上岛,我若不亲临指挥,两师之间如何协同作战?” 曹闻道和钱文义两人都明白,其实是倭寇以大明百姓为人质的作法激起了戚继光的怒火,要亲自率军上岛杀贼,哪是什么指挥两军协同作战的问题!不过,他们与戚继光的想法完全一致,便担心戚继光也用同样的理由不许自己上岛,不敢公开提出反对,只有已经被戚继光剥夺了上阵资格的徐渭抗辩道:“军门执掌全军,责任何其之重,又怎能以身犯险?” 戚继光理直气壮说道:“文长,你在我军中时日不短了,也该知道‘令行禁止,虽误亦行。’的道理吧!” 徐渭却更加理直气壮,大声说:“莫非军门竟忘了上谕了吗?” 戚继光为之语塞。原来,对于自己悉心培养的青年将领,朱厚一直关爱有加,曾特下手札,严禁戚继光亲临战阵。以戚继光的忠心,自然说不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样的话,只好悻悻然地说:“罢了,一师、二师就按着徐经历官的方略,速做准备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十五章 铁血囚笼(封推两更) 陆战队第一师精心挑选出来的五百名战士分乘舢板集中到了“镇远号”上,整整齐齐地站成一个方队。曹闻道脱掉了自己的将官甲胄,换上了一身士兵的轻便皮甲,站在队伍前列:“大家都听了那些被倭寇掳掠的百姓的遭遇,军门有言在先,此战不留俘虏。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杀尽倭贼,保家卫国!” 迎着灿烂的阳光,陆战队的将士们员们用尽平生的力气高喊着:“杀尽倭贼,保家卫国!杀尽倭贼,保家卫国!” 待口号声平息之后,曹闻道说:“是家中独子的出列!” 十几个士兵跨前了一步。 曹闻道摆了摆手:“你们可以回去了。” 那十几个士兵都愣了,其中一个士兵大着胆子问道:“敢问师长一句,为何要我等回去?” “此战既要救出百姓,又要全歼倭寇,想必十分凶险,参加陆战队的将士们之人可谓有死无生,你等是家中独子,还要承续香火,就不要参加此次行动了。” “卑职再敢问军门一句,师长可要参战?” “不错。” “既是有死无生,师长为何以身犯险?” 曹闻道脾气本来就不好,一再被眼前这个普通军卒追问,就不高兴了,沉着脸说:“此乃军令,你执行便是!” 那个士兵单腿跪地,亢声说:“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请师长恩准卑职参加此战!” “呼啦啦”,那十几个出列的士兵都一起跪了下来:“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请师长恩准职等参战!” 曹闻道还在犹豫,那个先前说话的士兵跳了起来,面对着其他陆战队的将士们员,泪流满面地说:“弟兄们,我是浙江台州人士,更深知沿海百姓受倭患之苦难,别的地方不说,这些年倭寇屡屡犯我台州,在我家乡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杀了我大明多少百姓!十三年前,家父便死在倭寇之手,那年我才四岁!杀父之仇,锥心难忘!请弟兄们帮我说句话,让我跟弟兄们一齐杀那些禽兽不如的敌人,为家父报仇雪恨!” 五百名士兵全都跪下了,齐声说:“请师长恩准!” 副师长林健悄悄凑了上来,低声说:“军心可用,就准了他吧!” 见戚继光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曹闻道吓了一跳,忙讪笑着说:“这小子是我率军南下之时才的,不过,我们营团军出来的没有一个是孬种。就给他一个杀敌报国的机会吧!” 曹闻道咬咬牙:“报上姓名。” “回师长,卑职是陆战队第一师第二团三营二连一排一班齐大柱。” 曹闻道板着脸说:“你既是台州人氏,想必是去年我军平定江南叛乱之时才随军从征的。不过,年方十七就有这等杀敌报国之志,可见是个可造之材!好!本将就准你参加此战。” 齐大柱激动地跪了下来,哽咽着说:“谢师长!” 曹闻道摸摸他的头,豪爽地说:“说这等鸟话做甚,好好跟着本将杀敌便是!”然后对全体士兵说:“都给老子滚起来!放开肚皮吃一顿,美美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跟老子杀那帮畜生去!记住戚军门的话:此战不留俘虏!” 陆战队兵士同声发出怒吼:“此战不留俘虏!” 当日深夜,倭寇头目东条硬鸡被手下拼命摇醒:“太君、太君,有情况的干活!” 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后半夜才昏昏睡去的东条硬鸡抬手就给了那个不长眼的手下一记耳光:“八格!” “嗨!”那个手下赶紧立正站好:“太君,明军上来了的干活。” 这回东条硬鸡干脆重重给了他两记耳光:“八格!为什么不发警报?那些混蛋都在睡觉的干活?统统死啦死啦地!” 那个倒霉的手下不知道怎么回答东条硬鸡这个问题,因为不用麻烦他动手,所有的负责警戒的倭寇已经“统统死啦死啦地”了。 就在刚才,无名岛上还没有完全沉睡的倭寇都听到一阵“啪啪”的声音,接着几个手持火把负责警戒的倭寇就仰面朝天倒下了。其他倭寇不明就里,赶紧打着火把查看,又是一阵“啪啪”的声音,倒下了一大片。有人立刻意识到原来是明军趁着天黑登陆了,已经对他们发起了攻击,一边出声示警,一边拔出了倭刀准备冲锋。可让他们不明白的是,寨栅离海岸有上百丈,寻常弓箭根本射不到这么远,更不会发出这么巨大的声音,有些胆大的倭寇便举着木制的简易盾牌想去查看尸体,立刻又招来了一阵“啪啪”声,举着火把的倭寇都惨叫着倒下。受到这么几轮打击之后,才算是有人明白过来,明军拥有着他们所不知道的远程打击武器,赶紧扔掉了火把关闭了寨门。 听到详细的汇报,东条硬鸡倒吸了一口冷气,明军竟然舍弃了海船火力的优势选择了从陆地进攻,看来是意图是要全歼自己了;可他们既然没有趁乱夜间袭营,可能还是顾屡伤及自己手中控制的那些大明百姓吧。想到这里,他稍微放心了一点,命令手下关紧寨门,所有人严加戒备,还特地吩咐如果明军进攻,就把百姓驱赶到前面去抵挡。 那一夜,所有的倭寇都没敢再合眼,抱着兵器提心吊胆地坐了一夜,没想到明军根本没有进攻的打算,而是在滩头前沿开始构筑工事。尽管知道敌人要干什么,也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一夜,由于不敢再举火把暴露目标,东条硬鸡既不敢命人开炮也不敢派人出击。 到了第二天,倭寇发现眼前突然出现了十来个巨大的地堡,由沙袋垒成,上面覆盖着木板,在木板上面垫着厚厚的沙土,相互间隔几丈,呈“品”字排开堵在倭寨门口,显然是准备要关门打狗了。只是明军还是没有发动进攻,从地堡口伸出一个铁皮筒子不停地喊话,说些“明军优待俘虏,倭寇缴刀不杀”之类劝降的话。 被阵阵喊话声搅得心烦意乱的东条硬鸡命令手下向地堡开炮,打了几炮就发现根本无法轰开地堡上面覆盖的沙土,而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将十几个操炮的倭寇打死在炮位上,只好命令停止炮击。 更让所有倭寇胆战心惊的是,天明之后,他们已经不能在自己的营寨里自由的走动了,因为还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就会飞来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将随意将身体暴露在外面的倭寇天灵盖掀飞,脑浆和鲜血混杂成一股红白相间的液体,冒着热气从头颅里流了出来,看到这种景象,纵然是杀人如麻的东条硬鸡也不寒而栗。 原来,这就是徐渭献上的破敌良策。 倭寇以大明百姓为挡箭牌,迫使戚继光不得不下令东海舰队停止炮击,进而做出艰难的决策,舍弃舰队火炮和明军单兵火器的火力优势,命陆战队登岛与倭寇以冷兵器肉搏,也是为了保全百姓性命的无奈之举。但徐渭认为,东海舰队的战舰吨位大吃水深,这个无名小岛没有合适的港湾可供泊靠驻锚,陆战队只能分乘各舰用于传递信息、运输物资和海上救援的小船舢板,光天化日之下冒着倭寇的炮火抢滩登陆,伤亡太大;二来运力有限,即便集中全舰队的小船舢板,一次最多也只能运送近千名将士登岛;而且,由于战舰要远离倭寇的大炮射程,锚地和海滩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加上兵士上下船所耗费的时间,往返一趟至少需要一个多时辰,那些倭寇头目大多是武士出身,想必也读过《孙子兵法》,懂得半渡而击的战法,若是倾全力出击,只怕率先登岛的千人部队就有全军覆没之险,这样逐次增兵的添油战术实为兵家之大忌。 于是,他向戚继光提出建议,挑选陆战队一、二师精锐组成第一波次登陆的先头部队,趁着夜色抢滩登陆,上岛之后不急于发起进攻,而是修筑堡垒,建立巩固的登陆场;并派出精通火枪射击之术的兵士袭扰倭寇,以疲兵之计阻止倭寇主动出击。只要第一波登陆的部队抗住了倭寇第一天的冲击,等到第二天晚上第二波次的部队上岛之后,就有实力固守登陆场,掩护剩余部队抢滩登陆,一举将倭寇剿灭。 对于徐渭提出的这种希奇古怪的战法,戚继光也知道不能怪他如此小心谨慎,一来皇上有“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的圣谕;二来东海舰队陆战队将士都是从禁军精心挑选出来,是大明军中为数不多的既擅长步战,又精通水战的精锐之士,轻易也不能折损在这座无名小岛之上的这帮乌合之众的倭寇手中,仅以此而论,就比自己提出的让陆战队兵士武装泅渡的战法高明多了。 倭寇既然要拿大明百姓当挡箭牌,只要明军不率先发起进攻,他们也不敢随意出击。但所谓困兽犹斗,第一波登岛的将士们势必要面对倭寇的疯狂攻击,能否固守登陆场便是此战法奏效的关键所在。为此,戚继光按照徐渭的建议,命陆战队兵士突击构筑了地堡,形成了交叉火力――这是朱厚为已装备了新式火枪的明军在平原地区遭遇蒙古骑兵的优势兵力,又无战车可资防御时确定的战法,要旨在于利用坚固的堡垒抵消敌人的冲击力,并发挥明军火器上的优势。他若是能想到这一战法今日被徐渭创造性地用在剿灭倭寇的两栖登陆作战之中,为那些恶贯满盈的倭寇构筑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铁血囚笼,还天才地将狙击手战术也创造了出来,还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十六章 禽兽不如(封推两更) 无缘无故损失了那么多人手,倭寨里的鬼子头目东条硬鸡坐不住了,迫使几个大明百姓拖了几具尸体进营帐,还叫来了二头目谷兽父和军师石井三狼仔细查看,想看看明军到底使用的是什么新式武器,竟然射程这么远威力这么大。 为了探求明军新式武器的奥妙,给自己活命增加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这帮号称自己是虔诚的佛教徒的畜生也就顾不得应该对战死同胞遗体保持应有的尊重,直接用刀子划开了尸体上那足足有茶杯口那么大的伤口。 不看还好,一看就连这些禽兽不如的东西也吓出了一身冷汗――所有的死者都是被一个圆锥体、尖端很钝的小铜丸打中了要害部位,被击中了头部的鬼子自眉心以上的面部肌肉和骨骼全部粉碎,有的还干脆被掀飞了大半个天灵盖。 看到这样恐怖的伤口,东条硬鸡胆战心惊,连忙问身边的石井三狼:“这个,什么的干活?” 在这帮畜生里,石井三狼的年纪最大也最狡猾,而且还有很强烈的心理变态,这和他幼年时期所受的心理创伤有关系。在他父母结婚后不久,父亲就因为与家主的侍妾偷情被割掉了“小弟弟”,所以他父亲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但那个年代没办法做dna鉴定,只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给了他“石井”的姓氏,但一直不喜欢他,整天非打即骂,连残羹冷饭也不让他吃饱。他十三岁那年因为太饿,跑到家主家里偷东西吃被仆役抓住,送到家主面前。喜欢男风又对小朋友充满了爱心的家主看他长得还蛮清秀的,就把他留在了身边当内侍。尽管身体某个部位经常会痛,但他觉得这样有吃有喝的日子简直跟天堂一般,因此尽心竭力地伺候家主,遇到家主招妻妾侍女陪寝还要偷偷哭上一场。可惜好运总是不长久,到了他二十几岁,家主在战乱中被杀,他想投靠新主子,可新主子不喜欢那调调,将他赶出城去。他只好跟着一帮原家主手下的武士流窜到了中国沿海,当起了令大明百姓痛恨不已的倭寇。按说他手无缚鸡之力,杀人没胆量,抢来的东西也提不动,那些武士不会养这么一个废物,但他们知道他原来是干什么的,海岛上的生活毕竟枯燥乏味,没有抢到女人的时候,也需要有他这样的人来解决一些生理需要,因此就把他留在了倭寨里。三十年来风云变幻时世无常,那些骁悍勇武的武士不是因为掳掠失风死在了追剿明军之手,就是因为内讧死在自己人的刀下,需要他解决生理需要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惟独他一人平安无事,到了年老色衰之时,他竟然成了这个无名岛上硕果仅存的元老级人物。后起之秀东条硬鸡虽然看不上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但遇到事情,少不得也要象眼下这样,叫这个老狐狸来出出主意。 听到寨主第一个就问到了自己,石井三狼激动得嘴角抽搐,连话都说不利索:“东条君大人,这个,铁炮,铁炮的干活!”一边说,还一边用翘着兰花指的手捂住了半边脸,羞羞答答地给东条硬鸡抛了个媚眼。 东条硬鸡尽管也喜欢男风,可也受不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妖精给自己抛媚眼,当即胃里一阵翻腾,差点要吐了出来,连忙瞪了石井三狼一眼:议事就议事,乱抛眉眼干什么,再要恶心人就“死啦死啦地!”。 这个动作落到了旁边的谷兽父眼里,立即被理解成了另外一层含义,却是东条硬鸡所没有想到的。 东条硬鸡第一个不问自己却问那个老屁精,谷兽父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个没良心的,昨天晚上还折腾了人家半宿,怎么今天却跟那个老屁精眉来眼去的,难道他们老早就有一腿?当下气愤地说:“八格!这怎么是铁炮的干活?欺骗大人,死啦死啦地!” 谷兽父既是倭寨二当家,又是大当家东条硬鸡的“好朋友”,石井三狼当然不敢得罪他,赶紧陪着笑脸说:“谷兽君,支那官军武器大大地厉害,射程大大地,威力也大大地,只有铁炮才有这么厉害的干活。” “八格!支那的火铳、红毛鬼的铁炮我都见过,威力哪有那么大的干活?” “谷兽君,我听那些与我们做生意的支那人说过,支那官军的铁炮,比红毛鬼的都厉害的干活……” 见石井三狼一边说话,一边还不停地给东条硬鸡抛媚眼,谷兽父更生气了,将怀间插的菊字腰刀抽了出来:“胡说八道,死啦死啦地!”说着,双手紧握腰刀,高举过头就要向石井三狼砍去。 东条硬鸡看到两个手下一言不和竟然要动刀子自相残杀,赶紧大喊一声:“八格!”喝住了谷兽父,然后一口一个“八格!”,左右开弓打了谷兽父十几个耳光。 谷兽父不敢退避更不敢还手,但却用恶狠狠地眼神死死地盯着东条硬鸡,显然是不服气的样子。 明朝官军已经堵在了寨门口,心烦意乱的东条硬鸡没有想到自己最宠爱的谷兽父还在跟自己赌气,更加生气了,又骂了两声“八格!”重重地抽了他两个耳光。 猪血一般颜色的液体从谷兽父紧紧咬着的双唇之中慢慢流了出来,他生气地一跺脚,就要走出东条硬鸡的营帐。 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石井三狼赶紧拉住他的和服袍袖:“谷兽君,明军大大的厉害,我们的大大的危险,你不要惹东条君大人生气的干活……” 这话听着好象在打圆场,其实还是在挑拨离间东条硬鸡和谷兽父之间的关系,看来这个老屁精是打定主意下定决心要横刀夺爱了!谷兽父将嘴里包着的一口猪血一般颜色的液体狠狠地吐在了他的脸上。石井三狼不得不松开手擦着喷到自己脸上的东西,谷兽父又飞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地,然后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石井三狼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象是委屈更象是撒娇似的对东条硬鸡说:“东条君大人,谷兽君他……” 东条硬鸡摆摆手:“他出身北海道,野人的干活,去胡乱杀几个支那人就好了。不要理他!” 尽管是无所不为的“好朋友”,东条硬鸡“这个没良心的”却还是不了解谷兽父,他的脾气火暴跟出生地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是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关系。虽然他不象石井三狼那样有着苦难的童年,但他的青年时代却和石井三狼一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他的父亲是北海道一个小国的守护大名,手下也有几十位武士,占着好几座城,养着几千家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作为长子的谷兽父完全可以继承父亲的大名之位。可是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历史也没有“如果”这一说,就在他十八岁那年,父亲的小国被别人吞并,他在一个忠心耿耿的武士护卫下逃了出来。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位武士要救他主要是看他长的细皮嫩肉,又有教养懂礼仪,还能送到京都的园子里卖个大价钱。其实谷兽父也喜欢男风,可他原本都是做“1”号男主角的,现在却只能做“0”号男配角,出身高贵的他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因此,在园子里不但经常无端跟同事吵架,也不尽心尽力地伺候客人。园子的主人赏他吃了无数鞭子也没有将这头“北海道野驴”调教出来,终于对他失望了,将他赶了出来。身无分文的谷兽父靠乞讨和从事一些特殊服务来到了港口城市长崎,在这里他遇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东条硬鸡,立刻爱的一塌糊涂,并且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一起来到了中国东海海域的这座无名小岛。在他的帮助下,东条硬鸡通过一系列的出卖和谋杀,很快就当上了倭寨的大当家,两人之间的感情自然更是如胶似漆,平日里起则同行,卧则同榻,让那些眼馋谷兽父妩媚或爱慕东条硬鸡勇武的倭寇着实羡慕不已。 的确是亲密爱人,爱偷嘴的东条硬鸡对谷兽父每次吃醋后的反应早已了解并习以为常。因爱生恨的他怒气冲冲地走出了东条硬鸡的营帐,果然是去“胡乱杀几个支那人”泄愤去了。 作恶多端之人必遭天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这个畜生的报应就来了。盛怒之下的谷兽父忘记了天空和自由已经不属于他们这帮畜生,拖着一个大明女子的头发,想象以前那样拖到营寨中间当众斩杀泄愤,就在他刚刚双手举起那把菊字腰刀的时候,两颗子弹带着全体中国人民的愤怒,一左一右打在他的胳膊之上,恰好将他的双臂自肩胛处齐齐打断。他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胳膊断了,他连疼得打滚的权利都没有,只能在地上胡乱扭动,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原来,就在谷兽父拖着那个大明女子出来的时候,两名承担狙击任务的陆战队优秀射手陈天琦和马小宁肺都要气炸了,略一合计,就在所有倭寇的面前,为这个凶残顽固的畜生设计了一个无比痛苦无比可怕的死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十七章 鬼子末日 听到营寨之中又响起那两声恐怖的“啪啪”声,东条硬鸡暗叫一声“不好”,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又在外面随意走动,该不会是谷兽父那个调皮的小家伙吧?他正要出去查看,石井三狼赶紧拉住了他:“东条君大人,敌人凶恶大大地,不能随便出去的干活。” 东条硬鸡顿时明白过来,外面有明军的铁炮在等着自己,随便出去不是在找死吗?看来这个石井三狼人长得是恶心了一点,但对自己还是很忠心的嘛!他充满感激地对石井三狼说:“你的,良心大大地好。”说着,还顺手在石井三狼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心里更是啧啧称奇:这老东西虽然年纪大大地,屁股还很有弹性的干活,以后可以找他快活快活的干活! 石井三狼娇羞地翘起兰花指推开了东条硬鸡:“东条君讨厌大大地……” 看到他这样的媚态,东条硬鸡更是觉得有一股热流从心底里升腾而起,刹时就冲到了身体的某个部位,一把抓住了石井三狼的手,淫笑着说:“那个北海道的野人不在,我们快活快活地干活……” 两人正在打情骂俏,突然一个小鬼子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大人……大人……” 好不容易有点兴致去想别的事情,又被这个不长眼的家伙给搅和了,东条硬鸡很生气地说:“八格!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 “嗨!”尽管答应的还象以前那样干脆,那个小鬼子却不能再象以前那样立正站好等着东条硬鸡赏自己“五指山”了,因为他的后背上,用腰带紧紧地绑缚着一名大明女子。 不方便扇耳光让东条硬鸡更生气了:“八格!你的,为何要背个支那人的干活?” 那个小鬼子倒很老实:“报告大人,明军铁炮大大地厉害,我的,害怕的干活!” 东条硬鸡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怒骂一声“八格!”抽出了腰刀,就要砍他。石井三狼赶紧拉住了他:“东条君大人,先听他报告的干活……” 东条硬鸡这才想起来,卫兵不会无缘无故冒着生命危险跑到这里来搅自己的好事,就放下了刀,却也不入鞘,而是杵在地上,双腿分开摆了一个朱厚所在的那个时空电影电视里鬼子军官常有的造型,恶狠狠地说:“你的,快快报告的干活。” 那个小鬼子吓得浑身哆嗦着说:“大人,谷兽君大人大大不好了……” 一听说情郎有事,东条硬鸡当时就慌了,赶紧问:“他的,怎么样的干活?” 那个小鬼子鼓了半天的勇气,还是不敢说,只能扔下一句:“请大人自己去看的干活”就转身跑了,难为他那么小的个子,背上还捆着一个大明女子,竟然也能跑的那么快。 “八格!”东条硬鸡怒吼一声,举着倭刀就要追出去砍人,石井三狼又赶紧从后面抱住了他:“大人,明军铁炮大大地厉害,不能出去的干活!” 东条硬鸡气愤不已地说:“八格!再不放手,就死啦死啦地。” 谷兽父出事之后,让石井三狼看到了独占东条硬鸡宠幸的希望,因此他可舍不得让东条硬鸡以身犯险,拼死劝阻:“大人,外面危险大大地,我们不得不防备的干活。” 怕主子不明白,他进一步说:“支那人狡猾狡猾地,大人还是多加小心,不要中了支那人圈套的干活。” 感情归感情,东条硬鸡当然更看重自己的性命,就停下了脚步说:“你的,有什么好办法?” 听石井三狼说了自己的办法之后,东条硬鸡差点没气死,但石井三狼一再对他明军铁炮大大地厉害,我们不能不这样做的干活。拒绝承认铁炮的谷兽父已经倒在了明军铁炮之下,东条硬鸡也就只好同意了石井三狼的建议“八格!快去准备的干活!” 地堡里的曹闻道正用望远镜在仔细地看着倭寨那边的情景,突然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脚踢踢在身边呼呼大睡的陆战队一团团长陈九琦:“快起来,快起来,有好戏看!” 昨晚趁夜悄然潜行上岛之后,陈九琦就带着弟兄们拼命抢修地堡,忙了一整夜也累的够戗,此刻睡的正香,突然被叫醒,抓起身边的大刀就跳了起来:“倭寇上来了?” 笑得眼泪都要冒出来的曹闻道无法说话,就把手中的望远镜递给了他。 陈九琦举起望远镜,一看也笑得差点岔了气:“厉害!真他娘的厉害!师长,到时候别忘了审一审这个主意是谁出的,要是还活着就求戚军门饶他一死,太他娘的好笑了!” 曹闻道和陈九琦所在的这个地堡正堵在倭寨门口,从半人高的了望口看过去,倭寨里的情形一览无余,此刻他们通过望远镜,都清楚地看见倭寨中间二十几个大明百姓叉着双腿站成一排,两个倭寇的脑袋从大明百姓的胯下钻出来,正在查看血还没有流尽,还在地上嚎叫的谷兽父。 血流一地的谷兽父此刻已经奄奄一息,可这个世界总是会有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的情况发生,不过老天爷以前安排这种事情引起了很多人的愤慨,惟独这一次,所有地堡里的陆战队将士都恨不得老天爷开恩,真让这种畜生就这个样子活上一千年才好。 尽管活一千年对谷兽父这个畜生来说可能有点难,但他的生命力还真不是一般的旺盛,流了满地的血,他却还没有断气,腿脚时不时地剧烈痉挛一下,间或之间还能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糁人的嚎叫。 看着爱侣受着这样的痛苦,再想到两人这几年来的恩恩爱爱的感情和那些缠绵悱恻的消魂往事,东条硬鸡于心不忍地闭上了眼睛,吩咐石井三狼:“你的,去帮帮他的干活!” 明军铁炮大大地厉害,老奸巨滑的石井三狼怎么可能以身犯险?他把那把短腰刀扔给了那位被谷兽父拖到倭寨中间的空地上,此刻正木然跪在血泊之中的大明女子:“你的,去帮他的干活!” 东条硬鸡当然明白石井三狼的私心,但也没有办法,只好骂道:“八格!你的,快快帮他的干活!” 那个女子木然地拾起刀,象是犹豫了一下,接着一刀捅进了谷兽父的肚子上。谷兽父发出最后一声嚎叫,腿脚一阵剧烈的抽搐,然后就一动不动了。 谷兽父嚎叫之时从嘴里喷出一口猪血色的液体,喷在了跪在他面前的那个女子的脸上。那个女子也顾不上擦拭,仍然一刀一刀狠狠地捅在谷兽父的肚子上,猪血色的液体不断从谷兽父的尸体上喷出,溅在她的脸上、身上,她却还是一刀一刀,狠狠地,捅着,越捅越快,越捅越用力,木然的表情不见了,血污也掩饰不住满脸兴奋的神采。 “八格!八格!”东条硬鸡狠命地嚎叫着:“死啦死啦地,死啦死啦地!” 曹闻道和陈九琦,还有所有地堡里的陆战队将士都一齐发出兴奋的喊叫声:“杀的好!继续杀,继续杀!” 虽然彼此都不可能听见对方在喊些什么,但这带着民族仇恨的喊声终归会在这个时空交锋在一起,厮杀在一起,因为中日从来就没有过友好,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或许是耗尽了体力,那个女子终于停了下来,看见眼前被自己捅得不成样子的一堆烂肉,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吐过之后,她突然又抬起了头―― “爹,娘!”那个女子突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女儿忍辱偷生这么多年,今天终于给你们报仇了!” 这响彻云霄的呐喊声突然中断了,那个女子突然举起了那把短刀,用尽全身的力气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各处地堡距离倭寨不到二十丈,所有的陆战队将士们通过稀疏的寨栅间隙清楚都看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也清楚听到了那个女子临终前发出的那声呐喊,更在那一刻,都清楚地看见了那个女子的脸上竟然写满了欣慰的笑容! 眼泪立刻从每一位大明军人的眼眶之中汹涌而出,大家再也无法压抑满腔的怒火,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几十个人不约而同地奋力掀起地堡的顶盖,呐喊着冲了出来。各级军官将佐不但冲在最前面,还流着泪高喊:“军门有命,此战不留俘虏。杀尽倭贼!救我百姓!” 十几个地堡的顶盖几乎同时被掀开,上千名陆战队的将士们一边冲锋,一边发出愤怒的怒吼声:“杀尽倭贼!救我百姓!杀尽倭贼!救我百姓!” 尽管也已经激动的不能自已,但看到战士们都奋不顾身地冲出了地堡,冲向了倭寨,曹闻道立刻恢复了冷静,抓住正要冲锋的陈九琦:“发信号给戚军门!”自己却抓起腰刀一跃从地堡之中跃出,一边冲一边高喊:“结阵,结阵!” 东条硬鸡见明军已经发起了冲锋,赶紧从大明百姓的跨下钻出来,抽出长腰刀,高喊着“呀各迪迪!”命令手下的倭寇出击。接着,他的长刀斜斜挥下,将方才给他充作人体盾牌的那个大明百姓从左肩到右胯,活活劈成了两半! 不过,这已经是这个恶贯满盈的倭寇头子最后的疯狂了!无数颗愤怒的子弹带着全体中国人的仇恨,将他那背负了太多的血债,更丑陋到极点的身子打成了筛子,其中一颗不偏不倚正中他的眉心,削掉了他大半个猪头,热气腾腾、红红白白的脑浆迸流出来,溅到了身边的石井三狼的脸上。 石井三狼惊恐地愣了一下,随即瘫软在了地上,立刻有一股刺鼻的恶臭从他的身下散发出来,这个无恶不作却又胆小怕死的老屁精被吓得屎尿横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十八章 鸳鸯杀阵 陆战队的将士们高呼着“杀贼!杀贼!”,举着手中的刀枪,冲向了倭寨门口。 倭寨的门口,一排倭寇呈半圆形跪倒在地,同时举起手中的火铳,对着冲上来的陆战队将士们开火。火光从一支支短粗的铳口喷射了出来。陆战队显然早有准备,冲在最前面的兵士刹那间同时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呈扇形喷射的火药、铁砂几乎全喷射在盾牌上,迸出无数的火光。在一面面盾牌的间隙,闪露出长枪手,一杆杆长枪几乎在同时刺向倭寇的火铳手,一个个倭寇狂叫着倒在了血泊之中。 藏在火铳手后的大队倭寇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倭刀高举过头向陆战队的长枪手冲杀过来。长枪手并肩一起单腿跪了下来,一杆杆长枪的枪尖结成了一道锐利的防线,斜指着冲杀过来的倭寇。 面对这道死亡防线,冲在最前面的倭寇胆怯了,想放慢脚步,却被后面蜂拥而至的同伙挤向了枪尖,霎时间被锐利的枪尖刺中了。在枪尖触及倭寇身躯的那一瞬间,长枪手又用尽了全身之力将长枪拼命地朝前猛刺了出去,许多枪尖穿透了第一排的倭寇的背部,刺中了后面的倭寇,那些倭寇竟被串在了枪杆之上! 这便是当年营团军在北京保卫战中于德胜门下抗击鞑靼时摆出的坚壁阵,驰骋草原、无坚不摧的蒙古铁骑尚且冲不跨营团军的钢铁防线,更不用说是倭寇那没有铠甲或皮甲掩护的血肉之躯! 不过,也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许多长枪手一时拔不出卡在倭寇身体内的长枪,被接着冲上来的倭寇一刀砍在了身上,倒在了血泊之中。而且,敌人欺近之后,长枪就施展不开了,盾牌手立刻扑了上去,与倭寇缠斗在一起。 明军的武器多是镔铁打制,钢火不如倭寇的倭刀,尤其是盾牌手必须有一只手手持盾牌,因而只能装备轻便的单手长刀,由轻而薄,远不及倭刀那么坚固而锋利;而倭寇一般都是双手持刀,自上而下迎头砍来,好多兵士手中的长刀在短兵相接的一瞬间,就被倭寇的倭刀劈断。同时,余势不减的倭刀又继续砍下来,砍在了盾牌手的身上。但是,即便如此,大多数的盾牌手还是勇敢地迎着倭寇冲了上去,在倒下之前,将手中半截的断刀狠狠地插入倭寇的胸膛,与那些凶残的倭寇同归于尽! 看到这种情形,曹闻道知道若是继续这样混战下去,人数处于劣势的陆战队要吃亏,便奋起一刀砍翻了一名倭寇,大声喊道:“变阵!”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与倭寇缠斗在一起的陆战队兵士一边奋力与敌人拼杀,一边分散开来,又各自与后面冲上来的其他兵士汇合在一起。 根据倭寇以往的经验,那些不堪一击的支那兵士最怕他们悍不畏死的近身搏杀,只要击破明军前军结成的阵型,其他的兵士便会争相逃散。因此,当他们看见陆战队的坚壁阵自行崩溃时,十分兴奋,正要冲上去大杀大砍。然而,还未等他们前冲两步,就看见明军三三两两的汇聚在了一起,摆出了许多个一模一样的古怪队型:一人手持长刀突前一步,两名盾牌手分站在了他的左右;盾牌手后面,站着两名手持一种奇怪兵器的兵士,他们手中的兵器以长铁棍为主干,上面扎有铁枝和倒刺;再往后,是四名长枪手分列左右,而两名短刀手站在队列的最后面。 这便是被后世之人所熟知的,由戚继光独创的鸳鸯阵。 嘉靖二十一年刚刚穿越过来的朱厚满怀激情地要厉行改革,富国强兵,首先就想对已经腐败不堪的明朝建军之基――卫所军户制动刀子,为此派出官员点验全国卫所兵马。时任翰林院编修的高拱奉旨前往登州卫,第一次见到了刚刚承袭登州卫指挥佥事的戚继光,也第一次见识到了由戚继光独创的鸳鸯阵,为这位少年将军的一腔报国热忱和绝世军事才能所折服,上呈奏疏向朝廷奏报此事并举荐戚继光,令朱厚如获至宝。君臣风云际会,短短数年之间,复设营团军、京城抗鞑靼、南下平叛乱……做出了多少惊天动地、可歌可泣之事,更在历史上留下了何等浓墨重彩的一页!可是,惟独戚继光首创的鸳鸯阵,却一直如同沉睡中的宝剑,依然锋藏鞘中,未能为世人所知,其中原委倒也简单,可以一言以蔽之:英雄无用武之地! 原来,登州卫是明朝防御倭寇的第一等要隘卫所,戚继光在此任职期间屡次率部与骚扰山东沿海州县的倭寇交锋,痛感明军军械、战力竟不及倭寇,这才创造出了鸳鸯阵。可是,自被皇上简拔于海防边陲卫所,以弱冠之年成为营团军副指挥使而始,他就一直未能挥军与倭寇交手,无论是抗击蒙古铁骑,还是平定江南叛乱,鸳鸯阵都不如什么坚壁阵、雁翔阵等等那些传统的步战阵型适用,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不想把鸳鸯阵作为营团军兵士的操练重点。幸好他遇到了一个人――营团军指挥使俞大猷! 与戚继光一样,俞大猷也出身于海防边陲卫所,也曾与倭寇多次交手,深知长期为祸大明海疆,袭扰东南沿海诸省的倭寇已成为大明身上的一块毒瘤,明军或迟或早定会倾力与之一战,平定倭乱,而皇上钦命组建的营团军也极有可能要承担起平倭靖海之责。因此,当他看过戚继光的鸳鸯阵图谱之后,立刻敏锐地意识到,这是自己许久以来苦苦思索而未能找到的,对付倭寇十分有效的近身格斗阵法,便以培养兵士协同作战能力为由,力劝戚继光将之作为营团军必须的步战科目,这才使得营团军每一位兵士都对这样的阵型了然于心。 出任东海舰队提督之后,戚继光对俞大猷的远见卓识大为佩服,当营团军前军和河南卫所军奉调编入东海舰队,整编为陆战队之后,他便严令曹闻道、钱文义等人严加督导操练,并根据新式军制的特点,将鸳鸯阵略做改进,变成一个以班为单位的近身格斗阵型。班里的每一位战士除了装备有新式火枪之外,还按照各自在鸳鸯阵中所处的位置配发了相应的冷兵器。而且,原本鸳鸯阵中有两名兵士手持连枝带叶的大毛竹,曾经让高拱啧啧称奇并为之愤懑不已,如今也在皇上的全力支持下,换成了铁制的狼筅――就是那种令倭寇觉得十分古怪的兵器。 改易后的鸳鸯阵,已成为陆战队步兵班的常规阵型,站在最前面的那一位是班长,也是整个鸳鸯阵的核心;两名盾牌手护卫着自己和后面的战友;后面那两位兵士手持狼筅,以狼筅上的铁枝和倒刺防备敌人冲到近前;四名长枪手是鸳鸯阵的攻击主力,当盾牌手和狼筅兵挡住敌人之后,他们将长枪前刺杀敌;而最后面的两名短刀手,则是保护着长枪手的侧翼,防止敌人迂回。 这是一个近乎完美的阵型,十一个人相互配合,相互掩护,以无可挑剔的位置组合和长短搭配的兵器配置,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杀阵,注定将成为所有胆敢为祸大明海疆的倭寇的噩梦! 不过,此刻陆战队摆出的阵型与正规的鸳鸯阵略有不同。在正规的鸳鸯阵中,两位盾牌手手中应持有标枪,发动进攻之前,由他们率先投掷出标枪杀敌。可是,倭寇营寨之中有大批被掳掠的百姓做挡箭牌,戚继光担心混战之中伤及百姓,便命盾牌手换上了单刀,威力虽略有减弱,却更利于由坚壁阵一变而成鸳鸯阵。 或许是因为鸳鸯阵目前还不为世人所知,也或许是因为戚继光谨遵皇上“慎于初战”的圣谕,把陆战队雪藏的太久,那些倭寇根本就不知道当这个阵型出现之后,他们的生命已飞快地进入了倒计时,纷纷嚎叫着冲了上来,无一例外地被盾牌手挡着,或被狼筅钩住,四支长枪从盾牌和狼筅的空隙之处飞快地刺出,捅进了那些穷凶极恶地扑上来送死的倭寇的身体之中。 战斗在激烈地进行着,无数的倭寇惨叫着倒在了一组组的鸳鸯阵之前,其他的倭寇还是嚎叫着继续往上冲,持刀狂呼,死战不退――不是受到什么狗屁的武士道精神的激励,有多么的勇敢多么的不怕死;相反的是,眼前这些他们从未见过的骁悍的支那兵士个个身上散发出骇人的杀气,眼睛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似乎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一样,使他们中的每个人早就吓的要死,只是他们心里也都十分清楚,遇到这样的敌人,不分出生死就无法分出胜负,今日之战,已成为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死局! 由于陆战队已冲到倭寇营寨的门前,这里的地形狭窄,无法淋漓尽致地发挥出鸳鸯阵那极其强大的战斗力。比曹闻道落后一步赶上来的陆战队二师师长钱文义看出了端倪,大声喊道:“变阵!” 瞬息之间,一组组鸳鸯阵突然发生了变化,班长身后的两列纵队各自分开,狼筅兵迈步上前,与盾牌并列,形成第一道防线,两名长枪手跟随其后,短刀手殿后,布成了一个以五人为单位,各自独立作战的阵型。 这是戚继光改易的鸳鸯阵的一个变阵,专用于在相对狭窄的地形作战,名为“五行阵”。与鸳鸯阵一样,这个五行阵也是首次在如此大规模的战斗中闪亮登场;也与鸳鸯阵一样,这个五行阵一旦登场,大明的国土海疆,再也不容侵略者肆意妄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十九章 杀贼!杀贼! 见到第一波登岛的陆战队发回的出击信号,也听到了第一波登岛的陆战队发出响彻云霄的“杀贼!杀贼!”的怒吼声,停泊在远处海面上的东海舰队顿时沸腾了。 “杀贼!杀贼!” 戚继光一声令下,一直坐在各条舢板之上,早已整装待发的陆战队第二梯队的将士们奋力地划着桨,朝着海滩冲去。 “杀贼!杀贼!” 许多没能乘上舢板的陆战队的将士们奋不顾身地跳到了大海之中,奋力朝着海滩游去。 “杀贼!杀贼!” 停泊在海面上的东海舰队所有战舰同时擂响了战鼓,起锚挂帆,朝着正在激战的海岛驶去。 “杀贼!杀贼!” 各舰的舰炮相继发出了怒吼,尽管炮弹没有直接轰击倭寨,震耳欲聋的炮声却极大地鼓舞了正与凶残的倭寇浴血搏杀的陆战队将士们的士气,更使那些负隅顽抗的倭寇感到了末日降临的恐惧。 “杀贼!杀贼!” 东海舰队旗舰“镇远号”上,戚继光奋力地擂动着面前的战鼓,一股豪迈悲壮的激情仿佛潮水一般在他的胸腔之中激荡澎湃,一首壮怀激烈的《凯歌》脱口而出: “万众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伴随着隆隆的火炮轰鸣和阵阵的金鼓之声,戚继光那高亢的吟唱之声回荡在广袤的天地之间,注定要穿越深邃而悠远的岁月,留下一段千古绝唱! “杀贼!杀贼!”正与倭寇鏖战在一起的陆战队将士们同声发出怒吼,齐齐向前跨出了一步、两步……每跨出一步,就有几个、十几个倭寇惨叫着倒在他们的脚下。终于,那些凶残无比的倭寇无论是军事防线还是心理防线都崩溃了,转身开始逃跑。 击溃了数倍于己的倭寇,曹闻道和钱文义似乎还不满足,不约而同地大喊道:“变阵!” 鸳鸯阵发生了第二次的变化,狼筅兵迅速上前,超越所有的同伴站在了队伍的最前列,奋起最后的气力挥舞着沉重的狼筅追了上去,两名长枪手紧紧地跟随在他的身后,盾牌手和短刀手站在长枪手的侧后方,保持着队型开始追击。 这是鸳鸯阵的另一种变化,叫做三才阵。此前的鸳鸯阵和五行阵以防御作战为主,而这三才阵主要用于冲锋,或是在敌人溃逃之时的追击。 最先转身逃跑的倭寇撞在了一堵墙上――被倭寇胁迫跪在寨栅前和炮位前面的那些大明百姓,包括那些被铁链锁着的青壮男子,还有那些被一根长绳套住每个人的左臂串成一行的女人,此刻都已经站了起来,手挽手筑起了一道防线,迎着倭寇的刀枪挺起胸膛,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倭寇的退路,嘴里发出阵阵怒吼之声:“杀贼!杀贼!” 有这样强大而英勇的大明军队保家卫国,百姓再也不是任人欺凌、任人宰割的奴隶! 面对已经觉醒,不再畏惧敌人畏惧死亡的大明百姓,凶残暴戾的倭寇竟然胆怯了,根本不敢再用刀残杀或者哪怕只是恐吓赤手空拳的大明百姓,象一群没头的苍蝇一样,四散逃窜。 这个时候,却突然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一直象一滩烂泥一样瘫软在地上的石井三狼突然跳了起来,伸开双臂挡住了四处奔逃的倭寇,大声喊着:“明军大大地厉害,铁炮法宝的干活,我们逃不掉,赶紧投降,投降的干活!”怕手下的人不明白自己迫切的心情,他将自己剩下的那把长腰刀抽了出来,远远地扔在了地上。 所有的倭寇都愣住了。 尽管刚才还在狂呼乱叫,持刀杀戮,不过那只是那些自诩为武士的倭寇出于武士道精神而对头领命令盲目的服从而已,其实每个人的心里早就被接连不断发生在眼前的恐怖情景和明军震耳欲聋的炮声、喊杀声,还有那致命杀阵的鸳鸯阵吓破了胆,现在既然大头目东条硬鸡和二头目谷兽父相继以最悲惨最恐怖的死法惨死在自己面前,那么三头目石井三狼就理所当然成为了头领,按照武士道精神就要坚决执行他的命令。有一名倭寇犹豫了一下,率先将长刀扔在了地上。 接着,所有的倭寇扔掉了手中的刀。 石井三狼还不满意,大声喊道:“跪下,跪下的干活!”自己转过身,带头跪了下来。“呼啦啦”,所有的倭寇都跪了下来,似乎为了表示诚意,还将整个上身都匍匐在了地上。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陆战队的将士们表现出了良好的军事素质,只是短暂地一愣,便又继续冲进了倭寨之中,将倭寇包围了起来。 尽管不能再亲手多杀几个畜生来解消满腔的怒火,但在明军两座最高军事学府禁军讲武堂和水师讲武堂受到双料培训的曹闻道已不再是往昔那个只知道一味冲杀的莽夫,知道剩下的这数千名倭寇自动放弃抵抗能避免战士们的伤亡,因此对那位跪在最前面的识时务的老鬼子很有好感,和颜悦色地问:“八格牙鹿?” 石井三狼先是一愣,接着满脸堆满了谄媚的笑容,用流利的汉语说:“是,是,将军爷爷说的对,我是混蛋,我是混蛋。” 既然他不但愿意投降,还主动承认自己是混蛋,曹闻道就对他更加和颜悦色了:“既然你八格牙鹿,老子可以饶你一条狗命!” “谢谢将军爷爷,谢谢将军爷爷。” “看来你还是个头子,那你告诉你的手下,只要你们都八格牙鹿,我们明军优待俘虏。都给老子老实点,不要跟自个过不去。” “是,是。”石井三狼转头对那帮倭寇说:“将军爷爷说了,投降不杀。快,快磕头,磕头谢恩的干活!” 曹闻道吩咐一团团长陈九琦:“先把百姓都放了,赶紧点!” “师长,”陈九琦问道:“若是百姓气不过要找倭寇算账,我等是否劝阻?” “劝个屁啊!你他娘的是菩萨转世,挨了打不还手!”曹闻道把眼睛一瞪:“那些百姓让小鬼子欺负了这么多年,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来了我们,我们还要劝阻他们报仇雪恨?” “小鬼子?”陈九琦突然笑得前仰后合:“师长这话说的妙,这些畜生一个个怪模怪样,还真象是妖魔鬼怪的孽种呢!” “哈哈,这可不是我老曹的发明!”曹闻道得意地说:“本师长率军南下之前,皇上曾召见我与老钱,说让我们代他多杀几个小鬼子。皇上亲口说了,小鬼子者,就是这些倭奴畜生也!” “既有这样的圣谕,那么我们……”陈九琦晃晃手中还在滴血的长刀,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就你小子多心!戚军门最忠皇上,怎能不遵圣谕?再说了,戚军门不是有不留俘虏的将令吗?”曹闻道说:“活儿利索点,别吓着了那些妇孺。” “不行!”随后赶来的二师师长钱文义说:“我们兵力还处在劣势,先让百姓帮忙把小鬼子全捆起来再说。要收拾小鬼子,也不在这一时半刻。” “老钱说的有道理!”曹闻道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百姓不要着急,跟小鬼子的账我们可以慢慢算。反正他们已成了我们砧板上的鱼肉,要杀要剐还不是戚军门一句话的事儿!” 在明军的铁炮和明晃晃的刺刀威胁下,倭寇全都不敢乱动,任凭获救百姓用铁链和麻绳一个一个把他们绑成了一串鱼干。当年这些畜生怎么绑大明百姓,今天大明百姓怎么绑他们,真是苍天有眼,报应不爽。而且,也跟他们当年掳掠大明百姓之时说打就打要杀便杀一样,受尽了倭寇欺凌的大明百姓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在了这些恶贯满盈的畜生身上,连踢带打还带咬。陆战队兵士一边装腔作势地喊着:“乡亲们,冷静点,冷静点。”一边趁着军官将佐不留神,用火枪枪托、长枪枪杆、腰刀刀背甚至随手从地上拣起鹅卵石,朝着倭寇的头上身上招呼,省得那些被倭寇摧残的骨瘦如柴的大明百姓累坏了身子。 东海舰队的战舰尽量靠近这座无名岛驻锚停泊,陆战队将士们登陆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根据戚继光的命令,东海舰队各舰留下必要的值守人员,其他人也全部登上了无名岛。 戚继光集合全军为那个自杀的大明女子和全军阵亡将士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葬礼上,他宣布将此岛正式命名为“灭倭岛”,并慷慨激昂地说:“从今日而始,有我大明海军的地方,就不能再容倭寇肆虐!” 全体将士们都流着泪,跟着戚继光一起高喊:“有我无敌!杀尽倭贼!” 陆战队兵士放了三排枪――不是朝天放的,在他们枪口的不远处跪着一排排的倭寇。大部分的倭寇早已被愤怒的老百姓活活打死并撕成了碎片,剩下的人最终也没有逃脱正义的惩罚。 虽说倭寇自动放弃了抵抗,戚继光先前“此战不留俘虏”的将令就显得有些过头,而且杀降不祥,尤其是象这样集体屠杀俘虏不但有违圣谕,更不符合职业军人的道德规范,可东海舰队的将士们说的好:“哪家军队打了胜仗,不都要杀几头猪庆祝一下吗?” 也并不是没有一个漏网之鱼,石井三狼就是这唯一的幸运儿。尽管让大明百姓充当人体盾牌的阴损主意是他出的,但他在最后的关头审时度势力劝倭寇投降,以一己之力避免了两军之间的流血冲突,使原本有全军覆没之危险的陆战队没有遭受到太大的损失。至今有些后怕的戚继光恨不得颁发个大勋章给他,当然不能不分青红皂白把人家也扔到海里喂鱼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二十章 轻描淡写(今日三更,求订阅) 朱厚一边流着热泪读着兵部转呈东海舰队全歼盘踞大明沿海最大的一股倭寇的奏疏,一边兴奋不已地拍着御案,高声叫道:“杀得好,杀得好!” 送来这份奏疏的高拱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轰然落地了。 就在刚才,高拱还在为戚继光捏着一把汗:明军各部都有恶战之后斩杀敌方降卒甚至敌方百姓冒领军功之陋习,但自从皇上颁布了《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并明确规定不以斩敌首级计算军功之后,各部都不得不收敛了一些,象东海舰队那样一次斩杀数千名降卒之事已是绝无仅有。因此,兵部接到呈报之后也不禁骇然之至,不知道是该表彰奖励东海舰队平定倭乱之大功,还是该追究他们虐杀战俘之大罪,就赶紧呈文请示内阁。内阁次辅李春芳知道戚继光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也不敢自专决断,又转呈御览。没想到,皇上丝毫也没有责怪东海舰队违反《三大军规八项铁律》滥杀降卒的意思,反而拍手叫好,怎能不让高拱喜出望外? 不过,为了防备有人借机生事,高拱不得不进一步向皇上挑明话题:“元敬他们打的确实不错,陆战队上岛一千人,打败倭寇三四千人,解救百姓两千七百又六名,自身折损不过三百一十九人,实乃国朝近两百年来前所未有之大胜。惟是战后应遵照圣谕将束手就擒的倭寇送至战俘营屯田,以壮大日倒同盟之实力与声势,却不该将之尽数斩杀……” 原来,朱厚早有“缴刀不杀”的圣谕,明军也在南直隶松江府崇明岛上专门设立了关押倭寇的战俘营。比之那些烧杀淫掠、无恶不作的倭寇,明军的确是一支威武之师、仁义之师,战俘营里的管教军官和兵士对那些被俘虏的倭寇不打不骂,除了必要的体力劳动之外,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南京国子监还专门派去大批教谕每天给他们讲授四书五经,使他们有机会了解和深入学习到仰慕已久的“汉学”,并以春秋大义教育和感化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进行思想改造。很快就有一部分思想进步的倭寇诚恳地为自己以前所犯下的罪行向中国人民谢罪之后,自愿加入了大明朝以“尊王攘夷”为口号建立的“在华日侨倒幕反战同盟”,简称“日倒同盟”,立誓愿为明军远征日本的马前卒,还主动要求前往明军各部队担任军事教官,讲授倭奴战法,受到了朱厚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在这样的情况下,戚继光虐杀战俘一事就显得不合时宜,有害无利了。 “高大人这话,世蕃万难苟同!”严世蕃鼓起那只独眼,义愤填膺地说:“倭奴肆虐多年,杀我大明官军百姓,毁我大明村镇州县,其罪可谓罪恶滔天,罄竹难书,沿海诸省百姓深受其害,已是苦不堪言,无不欲食其肉寝其皮而后快。东海舰队将士不过是激愤于倭寇的凶残暴行,更顺应天命人心,为国朝除之元凶大恶而已。这有什么错?!” 戚继光与高拱的关系,朝野上下人尽皆知,戚继光还与俞大猷一样,被视为夏言一党在军中的两大干将,因此,高拱提出东海舰队虐杀战俘一事,一大半的用意就是为了防备严党借机生事,见严世蕃顺着皇上的心意主动替戚继光辩解,心中偷笑不已,表面上却仍正色说道:“严大人此说倒也不无道理,惟是圣谕煌煌、军律胜铁,边将只为泄愤,便弃之不顾,置若罔闻。愚以为,此风断不可长,此例断不可开!” “那你高大人说怎么办?请皇上下旨切责戚继光并东海舰队全军将士?甚或褫夺军功,依律治罪?”严世蕃冷笑道:“春秋责备贤者,可戚继光并东海舰队全军将士不辞辛苦,不避矢石,浴血奋战,终将为祸我大明海疆多年的倭寇剿平,还我大明万顷海波风平浪静,此等卓著功勋,朝野上下谁人不交口称赞?不过杀了几个冥顽不灵的倭寇,高大人便揪着不放,非但有失公允,更令效死用命、杀敌报国的将士们心寒齿冷!” “严大人如此说,将皇上圣谕、大明军律置于何地?” “那么世蕃想请问高大人一句,我大明律载有明文,通倭便是灭门的罪,更遑论那些罪大恶极的倭寇!依高大人的说法,又该将我大明律置于何地?” 两大秘书当面吵了起来,不明就里之人,真还以为严世蕃是戚继光的后台,而高拱是戚继光的死对头,朱厚看得津津有味,又觉得十分好笑。 其实,在朱厚的心目中,明军《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只适用于平定内乱和日后注定要与汉族同胞一起唱《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的蒙元诸部,不一定要把那些没有人性,简直连禽兽都不如的倭寇小鬼子囊括在内,但“缴刀不杀”是自己的主意,他也不好自食其言,便出面和稀泥说:“你二人说的都有道理。这样吧,东楼,你代朕拟旨褒奖东海舰队全军将士,恩旨与东海舰队平倭奏疏一并明发邸报。记住,邸报上不但要将戚继光那首《凯歌》全文刊载,还要特别点出他所说的那句话――‘有我大明海军的地方,就不能再容倭寇肆虐!’激励全军将士并全国百姓!” 接着,他又转向一旁肃容站立的高拱:“肃卿,你写封信给元敬,告诉他,就说是朕说的,将士们激愤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俘虏政策却不能不讲,此事可一而不可再。若是再犯,就别怪朕对他不客气了。我大明的军队不是倭寇鬼子那样的兽军嘛!” 如此轻描淡写地将东海舰队虐杀战俘一事揭了过去,朱厚还觉得意犹未尽,又说:“多年倭乱,一朝洗雪,朝廷怎么说也要好好犒赏东海舰队全军将士。陆战队两百多名战士殉国、五百多战士负伤,这些国家有功之臣如何恩赏抚恤;还有,解救出的百姓该如何安置,如何赈济,着内阁会同户部从速拿出章程来。肃卿,你告诉马阁老,这是我朝开国以来抵御外侮难得的一次大胜,他就别再抠抠唆唆的了。肃清了倭寇,打通了海路,我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便可以远销海外,他这个户部尚书还怕没有银子花用?” 高拱和严世蕃才华出众,又精通国章朝典,朱厚一边说,他们一边记录,话音刚落,严世蕃草拟的褒奖东海舰队的圣旨和高拱草拟的着令户部发太仓银恩赏抚恤有功将士的上谕便挥洒而就,吹干御笺上的墨迹,递给了朱厚。 朱厚看过无误之后,将右手中指的戒指戒面转了过来,在那道圣旨和上谕上分别盖了一个“可”字。 这是御前办公厅新近搞出的一个花样。 内臣不得干预外朝政事是嘉靖一朝的优良传统,无论是吕芳还是陈洪掌印司礼监,都是照猫画虎,把内阁的墨书票拟用朱笔抄录誊清而后用印,谁也不敢擅自决断,代皇帝批答奏章。因此,自司礼监收回批红大权,只不过是把太监批红改成了由御前办公厅的诸多秘书批红而已。朱厚的工作量并没有增加,相反,由于身边多了那些既精通书法又学识出众的年轻秘书,朱厚口述的大白话落到奏章之上,立刻就成了语句华美用字典雅的御批,工作效率陡然提高了不少。 不过,只是朱笔批红还不能算是圣谕,必须加盖宝玺才能成为正式的红头文件颁赐朝廷,大行于天下。这个环节最为重要,朱厚将这么重要的把关职责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大伴吕芳。 恢复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限制内官的诸多旧制,自司礼监手中收回了批红之权,在宫中引起了激烈的反弹,以致发生了包括内廷二十四衙门掌印和各宫管事牌子在内的一干貂铛贵宦集体跑到东暖阁跪哭请愿一事,朱厚虽说靠拉拢司礼监掌印陈洪来分化瓦解,并借着嘉靖多年的积威,将宫中的不满给压了下去,但他知道陈洪的资历人望还不足以压服那些貂铛贵宦,下定决心将吕芳从江南调了回来。吕芳尽管心中也同样有些不快,但仍能一如既往地对朱厚保持绝对的恭顺和服从,加之朱厚又与他促膝深谈了一个通宵,终于使他消除了内心的疙瘩。朱厚便让他担任了尚宝监掌印,掌管宝玺、敕符、印信,为自己把住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那道关口。 吕芳果然忠于职守,为了防止有人矫诏拟旨,无论是内阁的票拟,还是御前办公厅秘书记录的皇上的口谕,不经朱厚审阅签字,尚宝监一律不给用印。 朱厚当初摆出了一副一心求治的贤君明主姿态,每天在东暖阁里批阅奏章至深夜,还动辄在奏疏中写上大段大段的御批,把自己搞的疲累不堪;如今有了御前办公厅一帮秘书当助手,他也就越来越懒,连亲自提笔批个“同意”都嫌麻烦,就命内廷银作局的能工巧匠精心铸造了一枚蟠龙的金戒指,戒面上刻有一个篆文“可”字,并雕刻有精美且复杂的花纹,制敕房的书臣见了盖有“可”字的御笺才给制敕,尚宝监则要验看御笺上的印信和圣旨敕书的内容,仔细核对无误之后才给用印。那枚戒指终日戴在朱厚的手上,此外,内廷银作局铸成这枚戒指,印模便即行毁去,倒也不怕别人偷盖或是仿制。 不用说,这样绝妙的点子自然是出于严世蕃,高拱即便有那样的才情,也不屑于在这样的地方耍小聪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二十一章 参谋沿革(今日三更,求订阅) 戚继光的奏疏中不吝辅臣、六部堂官,大概也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和皇上较真。 见高拱和严世蕃均赞同此议,朱厚就说:“那么,肃卿,就由你按朕与你谈过多次的思路,尽快整理出来呈给朕。” “臣谨领圣谕。”高拱说:“只是,总参谋部当设于兵部还是五府,臣尚有疑问,恳请皇上明示。” 高拱不愧是治政大才,一问就问到了要害之处,这个问题不但涉及到五军都督府与兵部的职权划分,更涉及到从宋朝一直沿袭到明朝的“以文统武”这一根本的建军思想。也正因如此,朱厚才一直犹豫不决。 明太祖朱元璋兴兵开国之时,因临阵易帅导致大将谢再兴投敌,于洪武初年将前元枢密院改为大都督府,节制中外诸军事;后来担心大都督府事权太重,于洪武十三年又将大都督府拆分为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各领所属都指挥使司和卫所,并将军权分置诸多衙门,互相配合却也互为擎肘,自此,简称“五府”的五军都督府便与兵部成了一对相互牵制的冤家,比如说军队配备调动等军令及军官升迁罢黜之权在兵部,兵部却无权指挥军队;五军都督府虽掌军籍、军政,统御一十七个省府都指挥使司、京卫指挥使司和三百二十九个卫、六十五个守御千户所,于名义上掌管全国军马,平日却并不直接统率军队,朝廷有事,都督府长官凭诏书和兵部调兵命令,奉令出为将军总兵官,召集各卫所军队,指挥作战,事定便将军队归还朝廷,再按各自来路分驻各卫所。此外,各地不但有文官出身的总督、巡抚掌管、指挥辖区所有军队,各军之中还有御史、给事中甚至太监出任监军,掌控全军、监视统兵将帅。这样的作法使得明军上上下下将不知兵,兵不识将,虽能避免各级统军将帅挟兵自用,重蹈唐代藩镇割据、不尊朝廷号令之祸,却大大地损害了军队的战力。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为北征蒙古诸部,在京师设立南北大营,以将将兵,平日操练与战时指挥合二为一,算是想出了一条权宜之计,却未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南北大营也是设了又罢,罢了又设,折腾了一百多年仍未消停,直至朱厚借着抗击鞑靼入侵和平定江南叛乱,抽调各地卫所军的精锐之师,辅之以招募大批流亡百姓从征入伍,在京师组建了禁军,才稍微缓解了这个矛盾。 但是,以文统武的观念根深蒂固,绝非组建一支禁军所能改易的,朱厚轻易也不敢去捅这个马蜂窝。因此,总参谋部到底该由五军都督府掌管,还是该由兵部掌管,便成为一个让他十分头疼的问题――照他原来的想法,象总参谋部这样的军事指挥机关,应该划由五军都督府掌管;明军总参谋长也应该由一位职业军人而非文官出任。可是,军令由兵部掌管,总参谋部若不能调动、指挥军队,还叫什么总参谋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二十二章 设立总参(今日三更,求订阅) 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朱厚也没有下定决心,就反问道:“肃卿,那依你之见,总参谋部该归于哪个衙门掌管?” 说真的,高拱也感到此事非常棘手,一直不敢具本上奏朝廷也正是因为如此。但皇上既有所问,他也不敢隐瞒自己的观点:“回皇上,这段时日臣一直在思考皇上所说的总参谋部的职权,若以其负责调动、指挥及统管全军操练校阅诸事而论,与兵部职方司倒有几分相近……” 朱厚明白,高拱提出这样的建议,自然是出于以文统武的习惯性思维,但确实也是大明军制的实情。 明朝的兵部虽只是六部之一,而且,按吏礼户兵刑工的排序,兵部在六部之中排名还在下半区。但是,其职权范围之大,绝非后世国防部可以比拟,甚至可以说是几乎相当于朱厚原来的那个时空的中央军委。其下所设的武选清吏司、职方清吏司、车驾清吏司、武库清吏司四司,简直就相当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四大总部。对于四司的优劣,官场中人有段顺口溜形容得最为贴切传神:“武选武选,多恩多怨;武库武库,又闲又福;车驾车驾,不上不下;职方职方,又穷又忙。” 在这四司之中,武选司负责全国武职官员遴选、简任和考功,与吏部文选司一样,权力最重也最为关键,相当于总政治部干部部。武官职位与文官一样,纵然同样品秩的武职也有个轻重肥瘦之分,同样是正二品的总兵官,手握十万大军的九镇总兵自然要比那只管着两三个卫所的中州某省总兵显赫的多,建功立业的机会也多。而谁任要缺谁任闲差,虽需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会商酌定,报内阁审议并转呈御览由皇上裁夺决断,却需要武选司根据平日考功记录拿出初步意见――没有武选司优等的考评,凭什么那些贪图享受的武将能从边远省份调到中州繁华之地;那些期待建功立业封公封侯的武将又怎么从内地调到边防九镇?所以,别说是一般武职,即便是二品的都指挥使、三品的京卫指挥使,甚至是那些封公封侯的九边重镇总兵,见了兵部武选司的郎中、员外郎甚至主事也要先行拱手,客客气气地称一声“大人”,平日打点、节庆孝敬,一点都不敢马虎。不过,要缺肥缺必定有限,许了张三便得罪了李四,如此一来,自然是多恩多怨。 武库司负责武器装备管理、调拨和分发,相当于总后勤部。武库司虽无制造之责,却有考究检验各州府缴纳军械质量之权,一点伺候不周,便说所缴军械不合格要拒收。打回重制不但劳神费力,更影响地方官吏的政绩考功。因此,每逢交纳,各州府押送人等无不从武库司的郎中、员外郎到主事甚至属吏,上下打点,指望能安然过关。此外,武库司还掌管着全军的装备分发,各边镇、各卫所申领军械要他们说了才算,不奉上数额不菲的孝敬,即便皇上下旨、兵部堂官发话,武库司也必定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过去,或者以次充好,随便给上几件已经锈得不成样子的刀枪就把人打发回去。军械好坏直接关系到战争胜负、将士生死,谁敢吝啬那几两银子?所以武库司上上下下油水最为丰厚,兵部也有“三年闲武库,十万雪花银”的说法。 车驾司负责火器、攻城车等重型装备的制造,相当于总装备部。由于其职能与工部兵仗、军器两局重叠,兵工两部之间推委扯皮,皆是由车驾司引起,是一等难缠之事,两部堂官经常把官司打到内阁甚至御前,得罪人不说,还动辄获罪得咎,成了堂官们争斗的替罪羊。不过,车驾司因有大笔的研发经费在手,白花花的银子水泼似的从手边过,纵是百般自守清廉,多多少少也能分得一杯羹,所以是兵部除了武库司之外的一大肥缺,也算是有所失必有所得。因此,车驾司才有“不上不下”的说法。 职方司负责全军调动、训练、校阅及军队编成、调动等重要事宜,相当于总参谋部。由于职方司要经常巡视边镇和各地卫所,经年累月的原因,就是为了补偿杨博――平叛王师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剿平了江南叛乱,八十万叛军望风披靡,南京、凤阳两都不战而降,平叛军各位将士居功甚伟,尤其是作为全军先锋的营团军,力劈坚城徐州,打开全军南下的通道;其后又更是功勋卓著。可是,由于南直隶倡乱造叛的魏国公徐宏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三位首犯逃遁,未能收取全功,朝廷也不好给平叛军各位有功之人加官进爵,如今将杨博升任侍郎,也算是略为补偿了。 皇上起意要设立总参谋部,高拱便料想会有此节,因而也不惊诧,躬身应道:“臣遵旨。” 朱厚又说:“兵部设立总参谋部之后,在各军也可设置参谋部,甚或可在东海舰队先行一步作为试点,组建参谋部,以徐渭为参谋长,辅佐元敬执掌、指挥东海舰队,也就不必扰乱朝廷官制,如元敬奏疏中奏请的那样,将他改授军职了。肃卿,你意下如何?” “微臣不知如东海舰队参谋部是几等衙门,参谋长是何品秩,恳请皇上予以明示。” 朱厚笑道:“朕就知道你高拱高肃卿还有此问。朕以为,参谋长为一军主将掌管、调动及指挥所部不可或缺的重要助手,主将有事则由参谋长代掌全军,战时还有指挥全军之责。以此而论,品秩也不宜过低,如东海舰队这等三品卫指挥使司建制的军队,参谋长就应是五品。” 高拱颇为踌躇了一番,才说:“诚如皇上所言,参谋长之职责任重大,徐渭虽通晓兵略,确有大才,但资历太浅,尚不足以担此大任,臣以为可委其为东海舰队参谋,另择资深望重之人出任参谋长,如此则较为适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二十三章 帝王心术 其实,不必高拱解说,朱厚也知道,戚继光明明知道自己有设置各级参谋部和让徐渭出任东海舰队参谋长的想法,却仍上呈奏疏,恳请将徐渭改授军职,用意不外乎是担心徐渭资历太浅、难以服众而已。 根据大明官制,武职世袭,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刚刚袭职就位列三四品的中高级武职之事屡见不鲜,比如戚继光本人就是十四岁就袭职成为登州卫正四品指挥佥事;而文官必须经由科举出仕,循序渐进,少有火箭式的干部,比如高拱,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又经馆选为庶吉士、点翰林,应该说是已经踏上了升官的快车道,但他只用了五六年时间便升至四品,仍令朝野上下为之侧目,且被视为幸进之臣。当然,那些人不敢非议皇上的决断,却在背地里酸溜溜地说高拱“小时了了,大未必然”或“有当首辅的座师抬轿子,想不飞黄腾达都难!”这样那样的闲言碎语。甚至有人将他比做嘉靖初年因议礼而一步登天的前任内阁首辅张张孚敬,说些“得志猖狂,难有善终”之类恶毒的诅咒。 高拱是有大明“储相”之称的庶吉士出身,升官快了尚且不免招人嫉妒,而徐渭只是一个仍被官场中人视为“杂途”的制科出身,中进士授官任职刚刚半年,就贸然拔擢为官居五品的东海舰队参谋长,天知道会引起多大的非议! 严世蕃刚才插话想讨好皇上,却被高拱阴刺暗讽了一句,心里很是不快,此时立刻抓住机会反击道:“高大人所言,世蕃不敢苟同。徐渭既有大才,为何不能破格用之?莫非高大人还囿于徐渭其人不过是一制科杂途出身,不堪为朝廷所大用?” 自从年初朝廷加开制科取士,朝臣们对此的非议就从未平息,加之朱厚出于急需用人的考虑,对个别制科进士不经过在各部任观政就直接授予六、七品的实缺官职,更是引起了朝臣们的诸多不满,令朱厚甚为恼火,曾于某日朝会之上严词申斥了官员们的科甲习气、朋党之风。高拱自然明白身为制科进士的严世蕃将话题扯到徐渭的科名的险恶用心,冷冷地反驳道:“拱虽侥幸于科场,却也知道两榜进士,取的多是乡愿,哪有几人能比得上严大人这般英才俊杰?拱又安敢视制科进士为杂途?惟是皇上方才有明示,参谋长为一军主将掌管、调动及指挥所部不可或缺的重要助手,主将有事则由参谋长代掌全军,战时还有指挥全军之责。徐渭甫入军中不足半年便担此大任,似拔擢过速,有碍物议。” 同入御前办公厅共事半年多来,严世蕃早就清楚,高拱在皇上心目中比自己要重要的多,一击得手并不冒进,也象高拱一样就事论事说:“适才高大人曾提到三国之蜀汉,世蕃以为,诸葛孔明初至军中,不过弱冠之年,玄德公便委以军师之重任,以剑印付之,准其执掌全军,遣将用兵。号令既出,虽关云长、张翼德这般军中猛将亦不敢违,遂助兵不过三千、将不过关张的玄德公三分天下有其一……” 严世蕃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厚就大笑起来:“东楼说的是。国朝正值中兴之际,确实不该论资排辈,当不拘一格用人才嘛!何况,东海舰队只他徐渭一位文官,他不为参谋长,还有何人能为之?” 高拱张张嘴还想说什么,朱厚摆摆手:“肃卿所虑也不无道理。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徐渭一步拔擢至五品的确有些过速,难免招人所嫉,可先令其为副参谋长,代行参谋长之事,副参谋长职衔也不拘从五品、正六品,由内阁会同吏、兵两部酌定,如此便两全其美了。” 接着,他转头看着脸上略略露出得意之色的严世蕃,说:“东楼,肃卿绝无轻视你制科进士的意思,你也不必多心。朕倒是明白他的苦衷,不过是因为他与元敬的关系路人皆知,如今又兼着吏部文选司的差事,破格拔擢徐渭难免被人说三道四,他不能不有所顾虑。既然你与朕一样觉得徐渭人才难得,就不妨上疏举荐他。你可愿意?” 严世蕃虽说揣摩圣意,赞同启用徐渭为东海舰队参谋长之议,但他也知道,将刚刚出仕为官只半年的徐渭由七品经历一步拔擢为五品参谋长或从五品的副参谋长,的确有违官制,势必会招来朝野上下颇多非议与诘难,举荐之人也难免会遭到讥评甚至抨击。不过,一来身为人臣,就该为君父分忧分谤,尤其是这种惹麻烦的事情,更要挺身而出,这样才能显示出比高拱更忠心于皇上;二来国朝四品以下文官升迁或改任他职,向来由吏部先写揭贴与内阁会商,而后呈文奏报御前,他爹是内阁首辅,吏部右侍郎欧阳必进又是他妹妹的公爹,这两道要害关口由他出面,自然比高拱更为方便,旁人也不敢随意说三道四;还有其三,也是最紧要的一点,高拱昔日曾举荐戚继光,两人又曾在营团军共事数年,关系非同寻常,皇上也不无忌惮,因此,皇上让自己上疏举荐徐渭任东海舰队参谋长,又焉知不是防备高拱将东海舰队全拉到夏言一党的用意?因此,严世蕃欣然应诺:“为国举贤,臣责无旁贷。” 朱厚点点头:“朕就知道,东楼是不会让朕失望的。”接着,他又转向了面如止水的高拱:“肃卿,既然定下来由徐渭出任东海舰队参谋长,你可先给元敬写信告知此事,让他着徐渭先将参谋部的架子搭起来,一俟朝廷批复,即可投入运作。如今文官士子中通晓军事之人不多,他们可先从东海舰队随营讲武堂中遴选年轻有文化且有实战经验的中低级军官改任参谋,参谋部诸多参谋的分工亦可按朕与你说的那些,将太公姜尚《六韬》中合用于今日今时的拿来一用。至于这些参谋是保留武职还是改授文职,由内阁李阁老与兵部曾部堂参详酌定。” 不用说,这是朱厚玩了一个花样。不用说,他也知道,次辅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曾铣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那些粗鲁不文、未经科举的武人改授文职,而那些担任参谋的中低级军官经过战争的洗礼,军事指挥才能得到锻炼,不但日后能凭军功升迁至各军师旅团的主官,大大提高明军的战力;也为日后由职业军人出任各级参谋长埋下了伏。 其实吕芳很少象今天这样,径直前来东暖阁赶走皇上的两位秘书,要立刻奏事,朱厚心里也有些紧张,一俟高拱和严世蕃出去,就急切地问道:“又是哪里出乱子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二十四章 有僧西来 吕芳如止水一般肃整的面容突然绽开了:“恭喜主子,贺喜主子。奴婢刚刚接到镇抚司的八百里加急奏报,礼部僧录司主事初幼嘉奉密旨宣慰乌斯藏,已经说服乌斯藏禅宗大派格鲁派同意派高僧入朝受封了!” 原来,年初朝廷开制科取士,朱厚为了粉饰太平,彰显新政已尽得天下士人学子的一致拥护,命张居正说服他的两位好友、曾与他一起策动嘉靖二十三年科场举子罢考事件的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应试。两人都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同登黄榜。其中笃信佛教的初幼嘉在策论中提出,目前正在乌斯藏蓬勃兴起的藏传佛教一大分支――黄教可以用来羁縻蒙元诸部,令一直为鞑靼虎视眈眈窥测边庭而忧心忡忡的内阁次辅李春芳、兵部尚书曾铣大感兴趣。李春芳和曾铣尚且如此,大致知道日后藏传佛教在蒙古兴盛一时的朱厚更是如获至宝,立刻召见了初幼嘉,授予他礼部僧录司六品主事之职,命他秘密宣慰乌斯藏,说服黄教高僧入朝受封。 按照朱厚的想法,册封黄教高僧只是第一步,接着还要安排他们入蒙传教,利用宗教来羁縻蒙元诸部。由于乌斯藏虽自洪武初年便对明朝俯首称臣,并接受明朝设立的乌斯藏宣慰使司的管辖,一直按时朝贡,双方茶马互市往来不绝,但乌斯藏一直与明朝貌合神离,加之鞑靼俺答部崛起之后,控制了与乌斯藏毗邻的土默特部,从西北方向的青海一直到陕甘边境的广袤地区威胁着乌斯藏,使得乌斯藏各位王公或对鞑靼心存忌惮,不敢与明朝过于亲热;或眼热于鞑靼兴盛强悍而心生桀骜之志,对明朝离心离德的倾向日益严重。因此,朱厚担心黄教僧人会拒绝入朝受封,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不说,还势必会遭到朝野上下那些专一崇信儒教,将释道之流都视为异端邪说的清流官员和迂腐士子的反对。因此,他不敢明发敕书,就把此事交给了锦衣卫协办,连高拱和严世蕃这样的天子近臣也不得而知。 不过,听吕芳奏报之后,朱厚疑惑地说:“朕记得初幼嘉在奏疏中所说的是黄教,怎么又成了什么格鲁派了?” 吕芳赶紧解释道:“是奴婢回话不清。据初幼嘉奏称,乌斯藏禅宗教派众多,格鲁派乃是其中之一新兴教派,于一百多年前由得道高僧名曰‘宗喀巴’者开山创派,因该派僧人戴黄色僧帽,又被称之为黄教。”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奏疏,双手奉上:“乌斯藏禅宗在蒙元诸部的兴起与格鲁派之教义、戒规及沿革,初幼嘉已有详细奏本呈上,请主子拨冗一阅。” 初幼嘉原本只是知道藏传佛教在蒙元诸部中流传颇广,奉旨去往乌斯藏拜访乌斯藏禅宗各大流派,得以更深入地了解了其中详情,因而在奏疏中写的明明白白:蒙元诸部普通百姓大多信仰蒙古族的传统宗教――萨满教。而各部贵族阶层,包括成吉思汗后裔“黄金家族”则推崇佛教。元史载,早在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建立蒙古帝国之初,佛教即已在蒙古人中有所传播。蒙古统治者出于巩固与稳定政权的需要,大力推崇佛教。蒙古阔端太子代表蒙古汗廷与西藏萨迦派四祖萨班在凉州会晤,藏传佛教始传入蒙古,萨班并被蒙古统治者确立为西藏各地僧俗的领袖。不过,当时藏传佛教还远没有像后来那样居于独尊地位。在忽必烈继位之前,蒙古统治者对宗教采取的是兼容并蓄政策,而居于主导地位的应为来自汉地的禅宗,如“历事太祖、太宗、宪宗、世祖,为天下禅宗之首”的海云和尚,在蒙哥汗在位时即受命“掌释教事”,为国家祈福事。嵩山少林寺禅宗大师福裕亦被邀至“北庭行在”,讲经累月。蒙哥汗时期,以福裕为代表的佛教和以李志常为代表的道教互相攻击,双方都标榜自己的教义最正确。为了平息这场争论,蒙哥汗下令在和林举行御前辩论,以决胜负。结果,蒙哥汗宣布以禅宗为代表的佛教取得胜利。元世祖忽必烈继位后,蒙古统治者的佛教信仰才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忽必烈先后敕封萨迦派五祖八思巴为国师、帝师,统领全国佛教,而且他本人和许多皇室贵族都纷纷皈依帝师。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其举措将藏传佛教萨迦派很快推向极致,使其以凌驾于佛教其他各宗派之上的特殊地位而蔓延全国。 正因为藏传佛教得到了中央王朝和地方统治势力的大力支持,发展迅猛,已与政治融合为一,各教派之间争夺愈演愈烈,“互争外势,故真学实行之士日渐减少,至不知戒律为何事,寺院僧侣,尽同俗装”。面对这种形势,宗喀巴创立了一个以戒律为本,显密并重,上继乌斯藏禅宗最大之教派显宗噶丹派与密宗萨迦派,融合各教派为一体的新教派━━格鲁派,要求僧人严守戒律,安分守己,敬上睦下,受到统治者和正直僧人的赞赏与支持,改革进行顺利,取得极大的成功,虽开宗创派不过一百多年,却发展异常迅猛,已隐隐成为乌斯藏禅宗教第一大派。格鲁派僧人因戴黄色僧帽,又被称为黄教。 知道格鲁派跟黄教是一回事,正是日后在蒙古大行其道的喇嘛教就行了,朱厚没有兴趣继续去读那不知所云的教义,立刻就问到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既然格鲁派已成乌斯藏禅宗教第一大派,让他们入朝受封、赴蒙传教,他们会否漫天要价?” 吕芳听皇上问的这么直截了当,心里忍不住想笑,却又不敢,只得强忍着,正色说道:“主子不必过虑。据初幼嘉奏称,黄教高僧皆是佛法渊博之人,一心弘扬佛法,教化愚民,济世救人,普渡众生,对赴蒙传教一事视为己任,自然欣然应命。至于入朝受封,则更是他们梦寐求之而不可得之所愿。” 朱厚却没有那么大的信心,追问道:“此话当真?你也知道,初幼嘉乃是一位方正君子,他自然不会骗朕;但正因他是方正君子,朕倒担心他被那些黄教僧人给骗了啊!” “回主子,”吕芳说:“据初幼嘉奏称,黄教兴起以来,该派开山宗师宗喀巴创建了甘丹寺,其弟子绛央却吉和释迦耶歇二人又相继创建了哲蚌寺和色拉寺,并称三大寺,统管黄教诸寺僧侣。至去年,哲蚌寺寺主、亦即黄教当代教首之僧人名曰根敦嘉措者圆寂,该寺诸位高僧找到一位年仅三岁的幼童名曰索南嘉措,作为根敦嘉措的转世灵童,承袭前职,但至今尚未得到甘丹寺和色拉寺两寺的认可,不得继任教首。该寺僧人正想求得朝廷敕封,以便名正言顺地掌管黄教其他诸寺及众僧侣。因而,他们对皇上的浩荡天恩感激莫名。又因索南嘉措年幼无法成行,特委派其经师、实主哲蚌寺诸事的僧人名曰平旺嘉措者率该寺高僧三人、僧侣四十五人代为入觐。如今他们已经星夜启程,随初幼嘉取道四川、山陕前往京师入觐。奴婢估计,此时一行人大概已进入四川甘孜境内了。” 原来是各有所需,难怪如此迫不及待!朱厚当即笑道:“那就好。即刻传旨给初幼嘉,换用兵部勘合,使用官驿。沿途各州县接到滚单后,州牧县令一律界接界送,用心接待,并由四川巡抚衙门派五百名兵士接力护送,定要保证黄教诸位高僧的安全。” 想了想,他又补充说道:“索南嘉措继任哲蚌寺寺主,朝廷也该派人前去道贺。着礼部派一名侍郎带着敕书并僧帽、僧衣、佛像、帐房、金印、银瓶、供器等物去往乌斯藏,赐给索南嘉措。给寺中各等僧侣赏赐之物,也不妨从厚。至于册封一事,待他的经师平旺嘉措到京师朝觐之后,自有恩旨。还有,既然来了哲蚌寺四大高僧和数十名僧侣,又都是方外中人,住在礼部馆驿就显得不大合适,京城之中可有前元留下的喇嘛庙?着工部日夜赶工,赶紧修缮翻新出来准备。若没有,是否将他们暂时安置在哪个大佛寺之中,天下和尚是一家嘛……” 即便如此,朱厚还觉得意犹未尽,又接着说道:“至于入京朝觐一行人,他们不远万里而来,一路颠沛流离,也着实辛苦,朝廷应派人前去迎候。前日接到夏阁老的奏疏,他如今正在湖广巡视,就由他作为朝廷特命大使,自湖广折身入陕,务必在陕西境内接到平旺嘉措一行人。他是前任首辅,又是如今的内阁资政,派他这样身份的人去迎接平旺嘉措,够给他们面子的了!” 吕芳见主子如此兴致勃勃,情知不该给正在兴头上的主子泼冷水,但出于对主子的一片至忠至诚,他还是犹豫着说:“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厚把眼睛一瞪:“你是朕最信任的人,在朕的跟前,还有什么不能讲的?再这么说,朕定要责罚你!” “谢主子,”吕芳说:“依奴婢愚见,正因夏阁老身份非同一般,由他迎候或许不大合适……” “你放心,”朱厚笑道:“平旺嘉措他们都是方外之人,朝廷如此优抚厚待,他们只会对朝廷感恩戴德,不会自抬身价,得寸进尺的。” 吕芳说:“请主子恕奴婢放言,如今主子要担心的,不是那些方外之人,而是那些方内之人啊……” 朱厚这才醒悟过来:一切都是自己在自说自话,这件事情到现在还在保密状态,还不知道满朝文武能否接受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二十五章 为国徇私 明朝的皇帝有信仰宗教的传统,明朝的官员就有抗谏君父做一名无神论者的传统。别人不说,当年嘉靖崇信道教,迷恋方术以求长生不老,招致多少官员的抗议,其中太仆寺卿杨最上疏,率直谏陈:“不期仙而自仙,不期寿而自寿”之道,在“端拱穆清,恭默思道,不近声色,保复元阳”,揭露了嘉靖纵欲无度、妄求长生的丑陋嘴脸,竟被恼羞成怒的嘉靖廷杖之后打入镇抚司诏狱致死,仍不能平息朝臣劝谏之声浪。这下好了,皇上自嘉靖二十一年幡然悔悟,不再崇信道教迷恋方术了,却突然又对番僧大感兴趣,不但礼遇有加,还要专程派出一品大员不远万里把他们迎接至京师恩赏册封。满朝文武若是听闻这个消息,不炸了锅才怪呢! 想了半天,朱厚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就摆了摆手,说:“外面的那些臣子要闹,就让外面的臣子去对付!待会你把高拱和严世蕃给朕叫进来,让他们给朕出个主意就是了。咱们还是议咱们的大事。朕以为,为要表示朝廷重视,特命迎候大使最好还是一正一副较为适宜,以夏言为正使,副使也该找个合适的人选。适才说到湖广,朕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你道是谁?” 吕芳猜测着说:“主子说的可是那个海瑞?” 同时,吕芳的心里略微泛起了一丝不快:主子还是太过偏爱那个海瑞啊!一两年间就已经将他扶上了湖广巡按的位子,虽说还只是个七品官,却主管一省之风宪吏治与刑事谳狱,大事奏报朝廷,小事即时决断,开府建衙,是为按台,与正三品的巡抚之抚台、学政之学台并称一省三台长官,分庭抗礼,事权甚至还在学政之上,几与巡抚无异,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能居此高位,已是国朝罕有之异数。再让他参与迎接乌斯藏黄教僧侣进京朝觐,办成了这件事,一应有功之臣肯定还要升官。此人天生就是一大怪人,又鄙视宫里的人,让他升任显官要职,只怕非是宫人之福啊…… “非也,非也!”朱厚摇头叹息道:“海瑞那头倔驴子,不但干不了这样的差事,肯定还要上疏抗谏,给朕惹麻烦。他既然不开窍又不识抬举,朕又何必牛不喝水强按着头,非要把这注定要名标青史的天大功劳硬塞给他?” 皇上既然有兴趣让他去猜,应该是他也十分熟悉之人。可是,除了海瑞,吕芳就猜不到是谁了,莫非是那个严嵩的亲信,新任湖广巡抚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高耀?可他身为一省之巡抚,怎么可能撇下手头的政事,远天远地跑去当个迎客副使?难道说主子对他政绩不满,要趁机换马?闻说那个高耀在湖广巡抚任上干的还不错啊…… 他还没有想停当,就听到朱厚笑道:“看来你是猜不到的,朕所说的那个人,便是那个活宝王爷阿宝啊!” 吕芳这才明白,原来皇上想到的,不是湖广的哪位官员,而是如今硕果仅存的荣亲王朱厚熘,便是那位江南叛乱之时,不远千里逃到京师报讯的宝王爷! 每次想到那位荣王千岁阿宝,吕芳既觉得好笑又感到匪夷所思。说他精明吧,他总是干一些让人觉得啼笑皆非的事情,加之为人贪财好货几成钱痨,得了个“宝王爷”的绰号,可他当面被人以之相称也不动怒,甚至自己还以之为荣;说他糊涂吧,偏偏他又能在江南叛乱那样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站稳了立场,不远千里逃到京师报讯。那么大的一场惊天动地、血雨腥风的江南内乱之后,太祖高皇帝的龙子凤孙们都被皇上毫不留情地流放到了海外,天家枝叶被剪除了个七零八落,终日看似懵懵懂懂的阿宝不但毫发无损,反而因为报讯有功,被皇上特下恩旨,由郡王晋封为亲王,成为目前除了皇上的太子和两位龙子裕王、信王之外,朱家皇室唯一的一位亲王。这且不说,他向皇上抱怨原分封给自己的藩国湖广常德府土地贫瘠,且毗邻崇山峻岭,时常有山贼匪类作乱,恳请皇上将他改适异地。皇上立刻就准了他的奏,许他在湖广一省任意择地另建藩邸,且不再受郡王非经请旨不得离开藩国的祖宗家法限制,在湖广一省随意通行,只要不出省,各地官府不得阻拦,成了自成祖文皇帝削藩之后,独享自由的第一位天湟贵胄。 不过,这位宝王爷终究还是不成器,干的那些事实在太不象话,派驻江南的锦衣卫密探多有奏报,令吕芳览之不胜骇然之至。只是吕芳考虑到主子烦心事已经够多了,不宜再动肝火,加之荣王是如今硕果仅存的藩王,为了成全主子圣名,不让千秋万代后世之人说主子不顾天家亲亲之谊,尽数屠戮皇室宗亲,才冒死将那些事情压着不报告给朱厚。但无论如何,再对那位荒唐王爷委以重任就实在有些不太妥当…… 想到这里,吕芳大着胆子说:“请主子恕奴婢多嘴,荣王千岁身为天湟贵胄,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凡文武百官见藩王宗室,一律以臣礼事之,一品大员也概莫能外。奴婢愚以为,以他为副使似乎有些不妥;而夏老先生何等人物,是断然不会愿意曲居其下的……” 朱厚笑着摆摆手:“阿宝是享受惯了的人,怎会愿意远天远地、跋山涉水去干那种接人的差事?朕说的是朕那个侄女婿赵隐。” 吕芳恍然大悟,由衷地说:“主子圣明!安国郡主郡马都尉身份显赫,又有万夫不挡之勇,由他出任副使,可谓两全其美啊!” 朱厚笑道:“朕可不只是念及亲情,才要徇私抬举朕那个侄女婿,实因赵隐乃是一个可造之材,留在荣王府里当个无所事事的闲散宗亲太浪费了。让他走这一趟,也好为朝廷所用。” 赵隐便是护送阿宝千里迢迢逃回京师的那名侍卫,当日为救主人,曾与戚继光赌斗厮杀,若非胯下汗血宝马走长路落了膘,以戚继光之武艺,竟也不是他的对手。其后赵隐又与戚继光一并闯营回城,在朝阳门下浴血奋战,杀得鞑靼铁骑丢盔卸甲。从那时侯起,戚继光就想把这员猛将挖到自己麾下任职。朱厚也有此意,专门征询过阿宝的意见。阿宝却说自己的女儿安国郡主早就有意于英武非凡的赵隐,而他此前因赵隐出身卑贱,一直未曾应允,但赵隐此次千里走单骑,护送他逃回,对他有救命之恩,他要将女儿许配给赵隐。朱厚也不好拆散人家的美好姻缘,只得就此作罢。不过,让赵隐那样一位少年英雄做一名无所事事的闲散宗亲,守着朝廷每年定例给予的俸禄过小日子,实在是对人才的一种极大的浪费,恰好有了这样一个荣誉性的机会,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他授官任职,将他留在军中效力了。 商议定了正副钦使的人选,朱厚让吕芳将高拱和严世蕃叫了进来,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与他们细说了一遍,高拱还在沉思不语,严世蕃已经跪地叩头,高声颂扬吾皇圣明。既然他如此识趣,他爹严嵩又兼着礼部尚书,正管着这种羁縻外邦、教化番民之事,朱厚也就不跟他客气,吩咐他回家与严嵩仔细斟酌此事,寻一合适时机于朝会之上奏报朝廷。 其实,严世蕃也是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应承此事的――他比皇上想的还更深一层:当初鞑靼寇犯京师,是他爹严嵩窥测了皇上“攘外必先安内”的心思,力主与鞑靼议和,并代表朝廷与之签订了盟约;其后与鞑靼俺答部的互市谈判,也由他爹一力主导。如今蓟辽各镇兵马正在加紧围剿兀良哈三卫,战事进展颇为顺利,下一步就该施行“驱虎吞狼”之策,武力胁迫建州女真右卫迁徙到鞑靼俺答部盘踞的河套地区了。若不再想办法安抚羁縻俺答部,俺答势必要撕毁盟约,再度寇边。一旦让蒙古铁骑袭破边镇入寇中原,那些原本就对朝廷与北虏签订屈辱的城下之盟不满的迂腐朝臣、清流士子势必会群起攻讦,而皇上也难挡天下哓哓众口,或许就要抛出他爹严嵩这个内阁首辅来平息朝野内外的愤怒了…… 嗣后严世蕃回府,忐忑不安地将此事给严嵩说了,严嵩却从容地一笑:“这有何难!明日朝会,为父就向皇上上奏此事。” “爹的意思是――” “为父虽未参与制科阅卷,可也知道这事摆明了就是李春芳和曾铣的意思,否则徐阶,尤其是田仰那个书呆子怎会令那个初幼嘉中式?而徐阶既能让初幼嘉中式,又怎会自打耳光,反对门生策论中所提的治国之策?他们两派都不会公然反对,我们还怕什么?” 严世蕃恍然大悟:“爹鞭辟入里!”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地说:“不过,那些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呱噪起来,也着实讨厌……” “那就更不必担心了。”严嵩自得地一笑:“那些迂腐书生所持者,不过是前朝旧制、祖宗成法而已。只要我们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他们何足道也!” 果然,次日朝会之上,严嵩就提出了迎接乌斯藏禅宗大派格鲁派高僧入朝觐见受封并前往蒙古传教之事。还未等有人出班反对,他便斩钉截铁地说:“此系抚御外夷之祖宗成宪也!” 面对朱厚和朝臣质疑的眼光,严嵩侃侃而谈:正统二年十二月甲子,英宗先帝命瓦剌顺宁王脱欢使臣哈马剌失力为“慈善弘化国师”,赐僧衣一袭,大藏为“僧录司右觉义”;正统三年正月丙戊,命瓦剌使臣兀思答阿里为都指挥佥事,僧人也克出脱里也为都纲,赐冠带僧衣等物…… 严嵩帮自己找到了理论根据,朱厚暗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说:“蒙古可定矣!接下来,就看汪直在日本那边怎么样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二十六章 财大气粗 一座带着鲜明的室町时代建筑特色的书院的堂屋里,五位身穿和服的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每个人面前都摆放着一张食桌,几位盛装的侍女跪坐在主客的旁边,为他们打清酒。 坐在正中的人显然是这家的主人,穿着丝绸制成的华丽和服,一边向坐在首席的那位贵客举起酒杯遥相邀请共饮,一边说:“贵国皇帝如此重视商贾,五峰先生如今发财大大地啊!” 原来,这位客人正是大明海商、江湖上人称“五峰船主”的汪直,只为入乡随俗,他也穿上了和服。 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汪直率船队抵达日本,驻泊长崎港之后,就带人来到京都。甫一抵达京都,几位与他有生意上的往来,并在双方货殖贸易中赚取了大量利润的京都富商,便由商界首领川崎正诚出面,在川崎正诚的府邸设宴款待这位来自中国的财神爷汪先生。 听到那几位日本商人的恭维话,汪直笑道:“若说重商,义辉将军也不错嘛!川崎先生如今已成为义辉将军(室町幕府第十四代将军足利义辉)的御家人(注1),日后发财更是大大地!” 川崎正诚说:“哪里哪里,鄙人只是义辉殿下的御用商人,哪里是什么御家人?” 汪直摇头笑道:“川崎先生是在取笑汪某少见识啊!若非将军的御家人,川崎先生怎能在京都拥有这等豪宅?” 川崎正诚暗自骂了自己一声“八格!”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原来,日本与中国一样,也是等级森严,哪一阶层能住什么样的房子都有严格的规定。比如川崎正诚所住的这样书院样式的宅第,就只能是武士阶层中地位较高的武士才能拥有的住所,以他原有的御用商人的身份,只相当于普通武士,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住所。因此,时常往来于日本与中国之间,堪称“日本通”的汪直一看这样既有公家(注2)贵族寝殿样式,又加入了佛教寺院建筑风格的书院,就知道川崎正诚一定已经被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授予了“御家人”的身份。可笑川崎正诚一方面压抑不住商人喜奢华、好炫耀的天性,匆忙将自己的住所改建成了书院;另一方面,却又担心眼前这位“五峰船主”趁机要求与他共同分享幕府给予御家人在赋税等方面的优惠政策,而拼命地掩饰此事――这些优惠政策可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得来的,哪里能容别人随意地就分得一杯羹去?! 汪直也不再取笑川崎正诚,诚恳地说:“今日一进川崎先生的新邸,汪某就知道川崎先生有此大喜之事,已派人备了一份贺仪。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川崎先生笑纳。”说着,汪直直起身子,向外拍了拍手。 “啪啪”两声拍手之音未曾落地,门外就走进来一位黑衣劲装的青年奴仆,双手捧上一只用上等素色丝绸的包袱,在汪直眼色的示意之下,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川崎正诚面前的案桌上,然后躬身施礼,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川崎正诚一边忙不迭声地说着:“五峰先生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一边伸手打开了包袱。只见包袱里裹着一只雕刻有精美花纹的紫檀木匣。不知里面到底装的何物,只这只匣子就价值不菲,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紫檀木匣被川崎正诚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露出了一只圆唇曲腹的瓷盘。瓷盘表面施着一层黄釉,釉层肥厚,釉色黄嫩,看着宛如一钵嫩黄的鸡蛋羹一般,给人一种娇嫩可爱而不忍拂拭的感觉。 川崎正诚还未说话,在座的一位名叫岛村俊宏的陶器商人已惊奇地叫了起来:“这……这是贵国官窑特制的御用之物娇黄釉!” 川崎正诚忙翻转瓷盘,果然盘底有青花楷书“大明弘治年制”、“大内御用”的字样。 汪直淡淡地一笑:“岛村先生不愧是瓷器行家!这的确是我国官窑特制的御用之物。汪某这两年未曾来日本与诸君一晤,竟不知道川崎先生鸿运当头,仓促间也未曾备下合适的礼物。幸好今次前来,汪某带的几件瓷器还算拿得出手,不致失礼于川崎先生。” 岛村俊宏的眼睛里流露出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五峰先生太客气了,这件瓷器堪称贵国瓷器中的珍品,岂只拿得出手而已啊!” 他似乎有意在众人面前卖弄自己的瓷器鉴赏水平,对大家说:“娇黄釉始于明朝宣德年间。这种釉或直接将釉汁浇注于瓷胎之上,或在白釉上再罩一层黄釉而后二次烧成,所以叫‘浇黄釉’;又因釉层厚积而色泽艳丽,极似堆脂,又象鹅绒,十分娇嫩可爱,便取其谐音称为‘娇黄釉’,还有鸡黄釉、蜜蜡釉或蛋黄等许多俗称。尤其是弘治年间的娇黄釉,较之宣德至成化年间的黄釉更为纯正典雅而浓淡相宜,实属釉瓷之中的上上之品啊!” 原本正在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只瓷盘的川崎正诚闻言却突然将那只瓷碗放了下来,用一种饱含着疑惑、审视的目光看着微笑着的汪直,说:“五峰先生,贵国有句古话,叫‘无功不受禄’。鄙人闻说贵国官窑所产器皿向来不得在市面上出售,尤其是御用之物,非贵国皇帝赏赐,公侯卿相也不得拥有。鄙人怎能受这等厚礼?还请五峰先生收回。” “我国还有句古话,叫‘朋友有通财之谊’,鄙人一直视川崎先生为最好的日本朋友,诚心给川崎先生道贺,岂有收回之理?再者说了,”汪直冲川崎正诚一笑:“区区一千两白银的物事,也算不上什么厚礼。” 一千两银子?折合日本钱近两千贯,大致相当于那些战国大名一位中等家臣连同他们手下的武士一年的俸禄了,在座的那些日本商人顿时瞪圆了眼睛,脸上也写满了羡慕,甚至嫉妒之色。 兴许是注意到了众人的表情,汪直环视四周,点头致意:“在座诸位都是与汪某相交多年的老朋友,这些年来承蒙诸位照顾,汪某不胜感激,也都备下了一份薄礼,适才已命人送到诸位府上。不过,我们都是生意人,讲究真金白银打交道,汪某也不敢蒙骗诸位,送给诸位的礼物虽说都是我国官窑特制的御用器皿,却都不如川崎先生这件窑变之物难得,还请诸位莫要嫌弃才是。” 岛村俊宏再次发出惊叹:“五峰先生竟能弄到这么多贵国官窑特制的御用器皿,真是好本事啊!” 汪直笑道:“我们生意人都知道一句话: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也没有赚不到的钱。以前官窑特制的御用器皿也不是就一定弄不到。何况……” 汪直故意停顿了一下,等众人都将急切等待自己揭示下文的眼神都投了过来,才接着说道:“汪某承蒙我国皇上不弃,赏了个锦衣卫副千户衔的从五品冠戴。有了这块招牌,弄几件瓷器出来,也还算是容易。” 川崎正诚等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日本公家政权虽说并没有多少实权,但朝廷的架子还是屹立不倒,公家贵族分为堂上和地下两个等级,官位在从五品以上的贵族称为堂上,就有上殿面君的资格,推及大明,想必也是如此;更何况,大明朝的锦衣卫是天子近臣,在那里任职,哪怕只是挂一个从五品的闲差,也比其他衙门显赫得多了。汪直区区一个商人,骤然被授予这样的要职,令那些熟悉明朝内情的日本商人都为之惊叹不已,甚至有人还露出了怀疑的神情,试探着说:“五峰先生竟能得到贵国皇帝如此青睐,真是难得啊!” “侥幸,侥幸而已。”汪直说:“诸位先生与汪某相交多年,知道汪某志不在此,不过是为与官府打交道和办事求个方便,是以从不轻易将此身份示人。不过,汪某无时敢忘我大明圣天子的浩荡天恩,赐给的腰牌印信是一直都贴身珍藏着的。”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腰牌。 日本汉学本就十分兴盛,加之在座的那几位日本商人时常要与中国商贾打交道,都识得那木制的腰牌上镌刻的“北镇抚司”四个镏金篆文大字,脸上的疑惑之色顿时一扫而光,换上了无限崇敬的神情。 不过,川崎正诚似乎是为了报复汪直方才点破他成为幕府将军的御家人之事,半是查问半是取笑着说:“这天底下哪有无本万利之事?五峰先生的这块金字招牌,要花不少钱吧?” 按说这样直率的问话不是待客之道,更不是讲究含蓄美的日本人所该有的礼仪,汪直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不错!与川崎先生成为幕府将军的御家人一样,汪某的确使费了不少。” 川崎正诚见汪直如此坦率地承认,更来了兴趣,也起了斗富好胜之心,想与他比上一比,就继续追问道:“不知多少银子才能买得这块金字招牌?” 注1:御家人――镰仓幕府时期,幕府将军与武士之间形成的一种主仆性质的关系。双方为“御恩”与“奉公”的关系,将军承认御家人自先祖那里继承的领地,保障御家人对领地的完全支配,并根据御家人的战功赐予御家人新的领地。御家人必须忠实地承担诸多对于将军的义务,包括平时轮番服务的京都大番役、镰仓番役,承担御所和寺社营造的费用,战时率领一族之众奋勇杀敌等。 注2:公家――指天皇、朝廷和贵族。与公家相对应的是武家,指武士系统的家族和人物,以幕府将军为首,由将军、大名、幕臣、藩臣构成幕府体制,把持全国政权,是幕府时期日本的真正统治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二十七章 商人天性 汪直笑道:“呵呵,川崎先生问的这么仔细,莫非也有兴趣要在我大明朝捐个官做?”突然,他脸上的笑容霎时不见了,冷哼一声:“我国圣天子坐拥九州四海之富,岂是银钱所能买通的?不过是因前两年我国江南发生叛乱,北地粮米不济,汪某与许老板他们凑了三十万石稻米送到京师,汪某自家又向朝廷进贡了二百支洋枪以资军用,这才蒙皇上恩典,赏了功名冠戴。” 在座的日本商人又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川崎正诚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自己为了换得一个幕府将军御家人的身份,孝敬了足利殿下一万贯钱,折合白银几千两;而中国海商集团一次就进贡给大明朝廷了三十万石稻米,这三十万石稻米在平常年份也能值二十多万两银子,何况是在米珠薪桂的战乱之时?而且,洋枪刚刚传到日本,每支能卖到上百两银子,汪直向朝廷进贡的那两百支洋枪价值两万两银子,也是数倍于自己。说起来,自己号称日本第一富商,可跟这些富可敌国的中国海商一比,实在是不值一提的井底之蛙啊! 被中国海商的豪富气派骇住的川崎正诚侧过身子,趴俯在榻榻米上,向汪直道歉:“鄙人好奇心太盛,问出这样冒昧的问题,实在是失礼之至,还请五峰先生原谅。” 筵席上的气氛已经完全被自己压制,汪直也就不计较他的失礼之处,笑道:“川崎先生关心鄙人,问出这等问题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鄙人以为,在商言商,今日就不必再说什么御家人,什么镇抚司千户,还是说些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吧!我等商人,往来南北东西,跨越山川大洋,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赚钱吗?眼下有个赚钱的好机会,不知道诸位有兴趣没有?” 商贾之流天性就是逐利,一听说有赚钱的好机会,那几位日本商人立刻瞪大了眼睛:“请五峰先生赐教。” 汪直肃整了面容:“诸位先生大概也知道我大明朝前两年发生的江南叛乱之事,实不相瞒,鄙人就是抓住了那个机会,花了血本才说服我大明朝皇上和朝廷同意废弛海禁,开立海市。但如今看来,却是做了一笔大大的赔本买卖!” 一位名叫井上四郎的丝绸商人疑惑地说:“开立海市之后,船队可以自由往来贵我两国之间贸易,利润一定大大地,五峰先生为何说是做了笔赔本的买卖?” 汪直一哂:“利润自然是大大地,却不是我们的。井上先生,你是常年做丝绸生意的,贵国有一半的丝绸都是你家店铺卖出去的。我问你,我国一匹上等丝绸卖到贵国,往年能卖到二十两银子,如今为何只能卖到十七两?” “这……”井上四郎说:“或许是如今货多了吧……” “不错!”汪直说:“大家都知道一句话,叫‘物以稀为贵’,当初我国厉行海禁,贵国朝贡也于嘉靖二年停止,自此贵我两国之间的官营贸易便中断了,只能靠我们往来贸易。东西只那么多,卖什么价钱自然就由我们说了算。可如今,我国废弛了海禁,谁都可以插一脚进来。而且,那些鼠目寸光的家伙只顾着眼下赚钱,拼了命地把东西往贵国送,把价钱卖跌了,长此以往,我们大家的苦日子也就不远了!” 井上四郎说:“五峰先生的意思是,东西卖的多了,反倒吃亏?” 汪直毫不客气地摆出了一副先生教训弟子的架势:“听我来给你们算一笔细账,仍以井上先生的丝绸生意为例。事到如今,大家需要同舟共济,我也就不瞒你们。我国一匹上等丝绸运出海,连工价带榷税,每匹成本要十两银子,此前我运丝绸来贵国,以每匹十五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你们,我能赚五两;你们能卖到二十两,一匹也能赚五两。如今李光头他们,还有那些佛朗机人,一匹丝绸卖给你们十四两,他们赚四两,每匹少赚了一两;你们却只能卖到十七两,每匹赚三两,也就少赚了二两。从眼下看,价钱卖得低了,自然能多卖出去一点,诸位是没有少赚多少,可从长远来看,贵国能穿得起丝绸的贵族、大名、武士和他们的眷属毕竟只有那么多人,都去买了便宜货,我们大家还是赚得少了!” 见众人都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汪直咬牙切齿地说:“不只丝绸生意如此,还有生丝、棉布、瓷器、药材、铁器,都是如此。更不用说那些战国大名、九州的岛主们还要自行造船,派人去往我国做买卖,把我国的丝绸、瓷器、生丝一船一船地运回贵国,来抢我们的生意,断我们的财路!” 别人还听得糊里糊涂,有几十年的从商经历的商界领袖川崎正诚已经完全明白了,而且,对于他们这些拥有幕府颁布的特许经营权的御用商人来说,汪直所描绘的那样一副场景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因此,他叹了口气,说:“五峰先生说的没错。那些佛朗机人最不守规矩,经常不经我们座(注)中之人的同意,就自行觅主发货,压低售价,扰乱市场;还有贵国那个李光头,匪性难改,从来不正经做生意,经常拖欠货款,或是收款却不交货,我国许多正经商人被他骗得血本无归,不得不沦落为寇,遭贵国政府和官军搜捕杀戮……” 汪直轻蔑地说:“别看李光头那个混蛋如今势大,象他那种败坏我们大明海商信用的败类,只要大家不再上他的当,都不与他做生意,他也就混不下去了。惟是那些佛朗机人最为可恨,从不讲行规,只要能赚银子,哪管他人死活。大家得想个法子对付他们才是。” 井上四郎此刻也明白过来,同样义愤填膺地说:“五峰先生也该知道,我国有些小商小贩专一只图眼前蝇头小利,那些红毛鬼卖得贱,他们便趋之若骛,搅得我们这些座中之人的生意也不好做了!” 接着,他试探着说:“五峰先生既然已成为贵国朝廷的达官显贵,可否说服贵国皇帝与朝廷不许贵国商人将货物卖于那些红毛鬼?” 汪直为难地说:“井上先生有所不知啊,我这个从五品的镇抚司副千户,在外省或许还算是个官,可到了京城,烧香都不一定能找得到庙门,更不用说是影响我国朝廷的决策了。再者说来,我们大明朝有的是丝绸、瓷器和茶叶,还要源源不断地销往南洋,每年获利不下于百万两白银。换做是你井上先生做我们大明朝的皇帝,舍得跟那些红毛鬼翻脸,断了这一大财源吗?” 众人都不做声了,他们也都知道,在大明朝的眼里,弹丸之地的日本地狭人贫,根本就无足轻重,否则也就不会断然拒绝日本的朝贡贸易了,自然不会为了日本而与控制了南洋的红毛鬼闹翻。 见众人脸上都露出了沮丧的表情,汪直笑道:“诸位不必如此灰心,解决的办法也不是没有,这便是我刚才与诸位说的那笔大买卖――有钱只能我们来赚,不让那些红毛鬼插手贵我两国的贸易!” “哦?”众人又打起了精神,问道:“五峰先生有何妙计?” “妙计不敢当。”汪直说:“我当初未曾考虑周全,以致棋错一着,花了那么大的代价说服我们大明朝废弛海禁、开设互市,却不曾想竟被那帮红毛鬼捡了便宜,实在是不甘心啊!幸有高人指点……” 说到这里,汪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远在万里之外的皇上,眼睛竟不禁湿润了,忙住了口,装做喝酒,用宽大的袍袖掩住脸,偷偷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他这一番动作落在川崎正诚等人的眼中,自然是被理解成卖关子,都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不敢打断他。 汪直平抑了激动的心绪,接着说道:“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我们做生意,一头是买,一头是卖,既然无法阻止我们大明朝把丝绸、瓷器等物卖给那些红毛鬼,可否阻止他们把东西卖给贵国呢?大家都明白,那些红毛鬼跟我们一样,远天远地而来,冒着生死之险行走于海上,不就是为了赚银子吗?东西卖不出去,不但赚不到钱,还要赔个血本无归,他们自然也就知难而退了,贵我两国的生意就能牢牢控制在我们的手中,东西想卖多少卖多少,想卖什么价钱卖什么价钱,那时候,才是大家发财的好日子!” 通过控制本座获得了特许经营权,还要花大价钱买通将军殿下,求得御用商人和御家人的身份,不就是为了把持市场操纵价格吗?川崎正诚及其他几位商人对视一眼,相互点头,已然首肯了汪直的提议。 川崎正诚说:“该如何行事,五峰先生有何章程?” 汪直环视四周,见他们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情知火候已到,便说:“至于如何不让那些红毛鬼把东西卖给贵国,甚或再限制各位战国大名及岛主私自出海与我大明朝朝贡贸易,这就要仰仗诸位之能了!” 川崎正诚眼睛一亮:“五峰先生的意思是从义辉殿下那里想点办法?” 注:座――日本幕府时代,由工商业者、交通运输业者、艺人组成的特权同业者团体,以朝廷、贵族、社寺等为本所,提供座役,换取各种贩卖的垄断权和免除课税等特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二十八章 洋枪生意 汪直点点头:“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原本我还有些担忧义辉将军的门第太高,我一个外国商人即便是捧上一座金山银山也不得其门而入。既然川崎先生已成为将军的御家人,那么,将我引荐给将军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川崎正诚面露为难之色:“五峰先生如此坦率,鄙人也不好瞒你。前年义辉殿下刚刚即位将军,急需大笔金钱举办庆典仪式,鄙人通过细川管领(注)进贡了一万贯,这才换得了御家人的名位。至于能不能将你引荐给义辉殿下,实在不敢夸这个海口……” “哈哈哈,”汪直笑道:“川崎先生太客气了。细川管领曾是义辉将军的监护人,加之义辉殿下就任将军之位时间还不长,幕府之中大小政事都要听取细川管领的意见。既然川崎先生已经走通了细川管领的门路,还怕没人将我引荐给义辉将军吗?” 川崎正诚坦率地说:“细川管领坐领洛中五国,又一直掌管幕府政所,本身就富可敌国,寻常财物可无法让他动心啊……” “川崎先生不必担心,”汪直淡淡地说:“闻说细川管领乃是一风雅之士,汪某早就为他备下了一份礼物,应该还算能拿得出手吧。” 川崎正诚沉吟着说:“若是能求得细川管领的赞同和支持,不许红毛鬼来我国贸易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贵我两国之间贸易获利甚巨,贵国如今又废弛了海禁之策,那些战国大名必定会眼红。五峰先生也知道,那些战国大名最是桀骜不训,义辉殿下禁止他们私自出海,他们也不见得会听……” “我们大明朝有规定,凡贵国官商前来朝贡贸易,需有天皇给予符验方能入贡。将军殿下不发话,他们从哪里去弄符验?” “问题是,”川崎正诚尴尬地说:“有些人硬要讨要,义辉殿下也不好拂了他们的面子啊……” “哦,汪某明白了。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奴大欺主’,就是这个道理。”嘲笑了幕府将军一句之后,汪直轻描淡写地说:“这个也不必担心,在这方面,汪某倒是可以想点办法,让他们能出得了海,却买不到货。” 川崎正诚似乎还有点不放心,追问道:“哦?五峰先生有这个把握?” 汪直身子微微倾了过来,压低声音说:“说句不怕诸位先生着恼的话,我们大明朝既开海禁,首要之务便是剿平倭寇、肃清海路,如今东南沿海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就能收取全功。本本分分就能赚到银子,何必要舍出性命去打打杀杀?这也是我与许老板他们商议,赶紧金盆洗手,改行做正经生意的原因。而贵国那些战国大名昔日劣迹斑斑,只要诸位给汪某提供些许证据,我向朝廷指证他们便是倭寇的幕后主使之人,管保叫他们有来无回,跟我们大明朝做生意更是休想!这生意嘛,还得我们正经商人来做!” 汪直已经做出承诺,川崎正诚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眼珠一转,又装做无奈地说:“五峰先生,论说凭我们多年的友谊,你的吩咐,鄙人应该毫不犹豫地照办才对。可是,贵国海商李光头和那些红毛鬼卖给我们的货物,在价钱方面还是能让人满意的……” “哈哈哈,”汪直又爽朗地笑了起来:“川崎先生果然是全日本第一精明的商人啊!不过,你我相交多年,也该知道我汪直不是那种只顾着自己发财的人。” 见汪直窥破了自己的心意,川崎正诚也不再兜***,直截了当地说:“五峰先生重信守诺,是我们真正的朋友。若是在价格方面能稍稍做一点让步,我们自然是愿意与五峰先生长期合作的。” “我方才说的,我汪直不是那种只顾着自己发财的人,这世间的钱,一个人是赚不完的,还是大家赚得好嘛!” 川崎正诚还不放心,追问道:“五峰先生的意思是愿意按李光头和那些红毛鬼的价钱与我们交易喽?” 面对着众人希冀的目光,汪直缓缓地摇了摇头:“不!” 一片失望的叹息声中,他又说:“诸位都是汪某的朋友,却又是座中主事之人,汪某就不明白诸位说这番话是代表贵座呢?还是只代表贵宝号?” 川崎正诚心中一阵狂跳:“五峰先生,代表本座该怎么讲,代表鄙号又该怎么讲,还请先生明示。” “只要各座下面的商人不从别处进货,我运来的一切货物,都可以按李光头和那些红毛鬼卖给你们的价钱发卖给各座包销,至于给诸位的宝号供货嘛……”汪直停顿了一下,才微笑着说:“价钱再低一成,川崎先生与诸位可满意?” 听说有这等好事,那几位日本商人心中就如同被猫爪挠一样心痒难耐。不过,他们都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汪直那么精明的一位商人,也绝对不会平白无故让出一成利润给别人,也不敢立刻答应,都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了川崎正诚。 川崎正诚深深地看了汪直一眼,问道:“五峰先生,有什么要我们效劳的吗?” “呵呵,川崎先生及诸位都是明白人,汪某也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汪直说:“我肯费这么大一番周折要做成此事,又让了一成的利给诸位,自然有要麻烦诸位关照之处,还请诸位给个面子。” “请讲。” “诸位都是贵国幕府的御用商人,宝号遍布各国,也颇受各国大名礼遇,汪某想派几个人到贵宝号学做生意,不知可否?” “哦?”川崎正诚一愣:“莫非五峰先生也想在鄙国开店?” “非也,非也!”汪直说:“行有行规,汪某只是一个行商,不是坐商,不会捞过界的。” “那么……”川崎正诚突然灵台一闪:“莫非是为了另一桩与红毛鬼有关的生意?” 汪直叹道:“生逢乱世,别说是象丝绸、瓷器这样富人家的生意不好做,即便是铁锅、棉线这样寻常百姓家的生意也不好做啊!也只有那桩生意还勉强能做的下去。川崎先生和诸位可有兴趣参股进来,与汪某一起做?有钱大家赚,汪某也就不必派人挂名贵宝号做掩饰了。” 川崎正诚和其他几位日本商人都是无可奈何地一笑,并不应声。 其实,他们又何尝不知道,在如今这个群雄割据、相互攻杀不休的战国时代,那些胸怀大志,一心想上洛控制幕府号令天下的战国大名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加强武备,做什么生意都不及贩卖红毛鬼的洋枪赚钱。听说汪直当年拿丝绸、瓷器跟南洋的红毛鬼换洋枪,一支折银还不到十两银子,卖到日本,一支便能卖到一百两,转手就是十倍的利;而且总是直接卖给那些战国大名,不必被中间商分润,确实是最赚钱的买卖。 不过,别说是十倍,就是二十倍的利,他们也只能偷偷摸摸去做,不敢明目张胆公开售卖――汪直贩卖洋枪,只要掏得起银子,谁都可以买,那些战国大名们都争相跟他交易,还将他奉为上宾,惟恐得罪了他,不但不把这样厉害的火器卖给自己,还要专一卖给自己的敌国对头。而他们都是正经的商人,家业也都在日本,卖给张三就得罪了李四,若是李四上洛掌了权,能有他们的好?张三李四一齐卖就更不得了,把两边都得罪了,总不能象汪直那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说起来,他们这些尽管富甲一方却地位低下仰人鼻息的商人哪敢在那些凶残强悍的战国大名们中间首鼠两端?还是本分求财的好! 不乏善意,却更是出于嫉妒,川崎正诚说:“如今那桩生意也不好做了。红毛鬼自己在做,有些跟红毛鬼学会了制造技术的工匠也在做,还把洋枪改了名字叫铁炮。看吧,都象他们这样乱做一气,那桩生意迟早也会跟其他生意一样,被他们做烂了的。” 汪直笑道:“这便是我想求义辉将军的第三件事,请他下令禁止各地生产及售卖铁炮。” 其他人都还在面面相觑,川崎正诚已抚掌大笑:“五峰先生不愧是个精明的商人啊!” “哪里哪里,”汪直谦逊地一笑:“物以稀为贵嘛,自然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更值钱,就象汪某弄出来的那些官窑特制的御用瓷器一样。” 有人酸溜溜地说:“若是义辉殿下答应了五峰先生的请求,五峰先生发财就是大大地了……” “汪某一再说了,有钱大家赚。汪某的人还要挂名托身于诸位的宝号,自然不会忘记诸位的深情厚谊。”汪直说:“每支洋枪进价加运费按二十两银子算,多出来的按二八与诸位分润,不知诸位可满意与否?” 一位名叫渡边晋三的商人嚷嚷了起来:“成本就要二十两银子?闻说南洋那边连十两银子都不到,只这一头就已赚了对本的利,还只给我们分润二成。五峰先生,你生意做的也太精明了吧?至少五五分润,否则免谈。” 既然撕破了宾主之间一直虚伪客套的脸皮,汪直也就恢复了奸商的本色,冷笑道:“不掏一两银子的本钱就要五五分润?有这等好事你们何不让给我去做?” “要知道,我们的店铺在各国大名的领地,你们做这种义辉殿下明令禁止的生意,我们也是要担干系的!” “我既打算派人在各国去做生意,自然只能卖与当地大名一家,给他们送货上门,他们正求之不得,还能下令禁止,查封了你们的店铺不成?你们担什么干系?”汪直又是一声冷笑:“诸位或许太小觑我汪直了!我要人有人,要船有船,若不是为了掩人耳目,更为了结算方便,又何必在你们的店铺栖身,让你们坐收我的银子?” 说着,他愤然站了起来:“既然诸位不愿与汪某做这笔生意,汪某这就告辞了!” 注:管领――室町幕府的一种职位,负责辅佐将军管理、支配领地,将军对地方守护大名的命令,皆须通过管领下达。管领之下设置统领御家人的、负责警备的侍所,掌管财政的政所,保管记录文书的问注所和管民事诉讼的引付众等机构,可算是幕府中央最高行政官,照例由与足利家族有血缘关系的有力守护细川氏、斯波氏和山氏三个家族担任,称为“三管领”,后期幕府力量衰落,有私相授受之情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二十九章 缁铢必较 见汪直已经翻脸并作势要走,几位日本商人都是面面相觑。 这不是他们头一回跟汪直打交道了,他们都知道,眼前的这位五峰船主汪先生虽说平日出手阔绰,一旦谈及生意却是缁铢必较,寸步不让,他说不做就一定不做! 对他们来说,洋枪生意毕竟不是各人的主业,做与不做关系倒不是很大,至多不过是少赚一点钱而已。只是,这样闹翻之后,此前商议的一切优惠条件都成了泡影,包括汪直先前答应的比李光头和那些南蛮人还要低一成的价钱,大概也就不作数了。这且不说,跟眼前这位十分精明,却很讲信誉的五峰船主汪先生闹翻之后,他们又得忍受李光头的欺诈,或是被那些不守规矩的南蛮人搅乱了生意。从长远来看,损失可就大了! 川崎正诚忙直起身子,说:“五峰先生,五峰先生,且不必动怒。贵国有句俗话,叫‘买卖不成仁义在’,还有句俗话,叫‘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什么都好商量嘛!” 或许也是觉得就这样愤然离席太过失礼,汪直又一屁股坐了下来,说:“‘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确实是我们中国的一句俗话,可我们中国还有一句俗话说的更好:‘做人要精明,可也不能太精明了。若是做到了十足赤金,必遭天谴!’笑话!这世上哪有什么十足赤金?” 接着,他指着那位渡边晋三,毫不客气地说:“你渡边先生说的实在可笑,一支洋枪在南洋那边的确只要十两银子就能搞到,至多不过一匹上等丝绸的价。可南洋的洋枪能自个长翅膀飞到你家店铺之中?如今海寇倒是消停了,可沿途有我们大明朝的官军船队巡防,动辄就命各船队驻锚,登船查验是否有倭寇藏身其中,万一被他们发现我运的是洋枪,货物全部没收、我花大价钱买来的官位一风吹了不说,连自家性命也万难保全。所以,我每一趟出海,从海市衙门到巡防船队,都得上上下下打点周全,这些都不需要花银子?还有我那几百店伙、上千船工,他们都吃风屙屁不成?实话对你们说,这笔买卖,我是算了又算,二十两银子一支才能勉强保本,你竟说我只把洋枪运到日本就已有对本的利。这对本的利从何而来?” 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汪直仍是心意难平,又气哼哼地对众人说:“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这笔生意我压根不想这么做!一来我的船队要远渡重洋,大半年才能往来一趟,若要远走南洋,更要一年半之久。可海上风波凶险,只要三成的船只受了风,我这一两年就白做了!万一时运不济,消折起来,倾家荡产也就是一两趟的事!凭什么我掏本钱、担风险,却要你们来分去我五成的利?二来我与许多大名以前也有生意上的交往,大多还能说得上话,完全不必让别人插手。三来贩运洋枪毕竟不是我们大明海商的主业,只贩运丝绸、瓷器和茶叶到南洋就有赚不完的银子,何必要远天远地把洋枪弄到日本来卖,担惊受怕不说,还妄造杀孽,日后定要遭报应。不过是要把李光头和那些南蛮人赶了出去,不让他们插手贵我两国的生意,就不能只盯着丝绸、棉布、瓷器那些日用之物,还得防着他们用洋枪收买那些战国大名求得庇护,搅了我们长久的大买卖而已……” 说了一大段话,汪直口渴了,端起面前的酒杯就喝。趁这个空当,川崎正诚忙陪着笑脸说:“大家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五峰先生的难处,我们也不是不知道。五五分润确实太过分了,渡边君,还不快向五峰先生赔罪!” 接着,他又转头谄媚地冲着汪直一笑:“五峰先生真是算无遗策啊!难怪只几年功夫,生意就做得这么大,跺跺脚,贵我两国商界都要抖三抖。不过,只给我们分二成的利也确实有些少了点,义辉殿下、细川管领这边,还有各位大名那里,也都是要打点的嘛……” “又要跟我讨价还价了!”汪直说:“那么多的丝绸、棉布、瓷器、药材要卖到各国去,沿途的关卡,还有各国的大名、守护,不做我洋枪的生意,你们就不必打点了?凭什么打点的花消要算到我洋枪生意的头上?”您的一次轻轻点击,温暖我整个码字人生。登录17k文学网,支持正版文学 川崎正诚说:“五峰先生,话也不能这么说啊!贵国如今废弛海禁,许开海市,五峰先生为何还要怕贵国巡防官军的查验?不就是因为洋枪生意见不得光吗?我们要上下打点,也是这个原因啊……” 似乎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汪直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摆摆手,说:“也罢,既然你川崎先生开了口,汪某也不能不给几分面子。如今对付李光头和南蛮人是头等大事,赶走了他们,日后有的是银子赚。洋枪至多不过一年十万两银子的生意,我汪直还真没把它放在心上。就请说个数吧!” 川崎正诚翘起了四根手指,试探着说:“这样分润如何?” 汪直立刻又将脸沉了下来,冷哼一声,不接腔。 “那么,三成五?” 汪直还是冷哼一声,仍不接腔。 川崎正诚愁眉苦脸地说:“确实不能再少了。五峰先生,那样的东西从江户运到各地,要过许多关卡,就算是能夹带在我们的货物之中,也不能不防着查验啊!若是被那些眼馋的大名借口违背将军的禁令给没收了,我们不是就都血本无归了吗?” 汪直冷冷地说:“血本无归的是我,不是你们!那些大名眼馋的是我的洋枪,谁会为了那几匹丝绸、几件瓷器就得罪你们这些巨商大贾,还有你川崎先生这位手眼通天的御家人?真跟你们翻了脸,都不到他们的领地做生意,他们从哪里收榷税养武士?兴许生计都成了问题!” 见汪直说的如此一针见血,川崎正诚尴尬地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生逢乱世,谁知道有没有那种不讲规矩的大名?贵国不是有句话,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吗?” 汪直又皱着眉头想了一想,说:“说真的,养了那么多人和那么多条船,我实在是难做啊!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若是再不让步,就不够朋友了。二成五,一口价。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了。你们不赶海,但我们赶海的人都要在你们手上讨生活,你们也该知道,南洋那边风向不利,每年十一月份才能启程,来回一趟要大半年时间。可回程就到了七、八月份,每年六至八月恰逢贵国的台风季,我的船队无法成行,还得歇下来躲风,算下来要花去整整一年时间。还不如专一往来于贵我两国之间,两年少说能跑三趟,何必为那区区十万两银子的生意耽搁一年的时间?” 川崎正诚等人心说这个汪老板五峰先生看来真的是两年多没有来日本了,根本就不知道如今的情势,那些战国大名们打得是越来越热闹,洋枪简直供不应求,连日本工匠仿制的劣等铁炮也能卖个好价钱,哪里只是十万两银子的生意?不过,他们可不会主动去点破,相互对视了一眼,都微微一点头,表示他们愿意接受汪直提出的分润二成五的方案。 川崎正诚心中更是乐开了花:就按汪直那样保守的估算,贩卖洋枪只是十万两银子的生意,获利就达八万两,二成五就是两万两,已是不小的一笔利润了。虽说目前还未跟其他人商议确定各座各家如何分润,但凭自己在商界和座中的地位,还有那为数众多的店铺,肯定能占到大头。诚如汪直方才所抱怨的那样,一不用掏本钱,二不用担风险,就能坐收几千上万两银子,这样的好事十年也难遇一回,错过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啊! 想到这里,川崎正诚便装做无可奈何地说:“五峰先生真是精明能干,我们不得不甘拜下风啊。二成五就二成五吧,反正不是各人的主业,顺便赚点小钱也就是了。” 汪直笑道:“既然各位愿意与汪某来做这笔生意,那么,汪某还有一个条件――” 川崎正诚近乎呻吟地叫了一声:“五峰先生还有什么条件啊?” “呵呵,对诸位来说是小事一桩,”汪直说:“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偷来的锣鼓打不得’。咱们做那桩见不得光的生意,若是被人黑了,申冤都没处去申。所以,哪些大名的生意能做,哪些不能做,哪些可以延后一步付款,哪些不见现银绝对不能给他东西,都还得你们替我把着关口。大家该都明白,生意做不好,损失的可是大家的银子啊!” 这是份内之事,川崎正诚等人满口应承:“义不容辞,义不容辞。” 故弄玄虚了这么久,汪直这才切入了正题,却还是装作很随意地说:“汪某两年没到贵国来了,各国如今是什么情势我一概不知。别的生意倒无所谓,做我们那桩生意,可就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就请诸位给汪某说说看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三十章 纷乱不堪 临来日本之前,汪直专程进京觐见了朱厚,由于所要商议的事情属于绝密,只有一直参与此事的高拱在场,连御前办公厅的另一位协办、与高拱并称皇上两大秘书的严世蕃也不得与闻。 君臣三人避门长谈一天一夜,深入分析了当今日本的形势,都认为大明开放海禁之后,佛朗机人势必要插手获利不菲的中日贸易,火枪传入日本就不可避免。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弃原定的限制向日本各战国输送火枪的计划,有选择有控制地贩卖给一些战国大名,让他们之间的内战打得更热闹一点,在混乱之中寻求一举制胜的契机;同时,不惜一切代价说服室町幕府奉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将日本的对外贸易乃至经济命脉控制在大明的手中。 要完成这两大要务,最重要的就是要全面掌握各战国的情报。川崎正诚等日本巨商长年周旋于京都达官贵人左右,又有遍布各地的店铺,自然对那些战国大名们的情况知之甚详,即便如此,汪直还是不放心,这才借口贩卖洋枪,要派人去他们店铺之中挂名。其实,贩卖洋枪只是一个幌子,搜集情报才是真正的用意所在。所以,汪直准备派往各地的那些人大多是镇抚司的专业情报人员――自从大明建立了倭寇战俘营的第一天起,这些人就开始跟随战俘营的倭寇俘虏学习日语和日本礼仪,在东渡日本的船上又经过了强化训练。同时,朱厚还专程派出镇抚司五太保张明远、七太保董远靖和十二太保郭江洪等三位锦衣卫太保跟随汪直前往日本,主持情报工作,计划不可谓不周密、行事不可谓不慎重。 汪直已经不动声色地将川崎正诚等人逐步引入了自己的计划之中,挑起了话题之后,此时也就不再插话,示意侍女给自己杯中斟满了清酒,悠闲地小口呷着美酒,听着他们热烈地议论各国的情势。 如今的日本正处在战火纷飞的战国时代,各地诸侯相互攻杀,无数割据势力旋起旋灭,局势混乱的一塌糊涂。不过,川崎正诚等人说来说去,却始终还是围绕着那几位早就名扬天下的战国大名,如领有甲斐、信浓等国的武田氏,领有越后、越中、能登、佐渡等国的上杉氏,领有武藏、相模等国的北条氏,领有三河、远江、骏河等国的今川氏,以及称霸中国(注1)的毛利氏等人,根本不屑于说到皇上反复叮嘱,命他刻意留意的尾张织田氏、三河德川氏,而织田信长、德川家康更是没有被任何人提及,汪直一边心中默记,一边暗自着急,等众人都大说了一气之后,他故意感慨地说:“真可谓是‘乱世出英雄’啊!各位大名都并称一时豪杰,但不知谁才是真正的强者,能一统群雄、号令天下?” “要说最有希望能一统群雄的,大概还要算是甲斐守护、武田氏的家督武田信玄(注2)。”有人说:“信玄殿下是个难得的兵法天才,十一年前,只有十五岁的他第一次上阵出战,就用计斩了敌方大将;五年前,放逐了父亲信虎殿下继任甲斐守护一职;次年就灭亡了诹访赖重,攻占了信浓一国。至今身经十余战还从未败过,虽说只有二十六岁,却已被称为战国第一武将,用兵之神大概只有南北朝时期(注3)的楠木正成(注4)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甲斐国中又盛产黄金,他用黄金一手打造起了有‘战国第一强兵’之称的甲斐铁骑,日后一定可以率军上洛,号令天下。” “信玄殿下虽说用兵如神、甲斐铁骑也的确威震天下,可他要上洛,却不是那么容易的!”有人立刻反驳道:“甲斐的北边有越后的上杉氏,西边有中国的毛利氏,南边有骏河的今川氏,西边还有武藏的北条氏,有那四只饿狼窥测四周,他这只‘甲斐之虎’又怎敢轻举妄动,舍弃领地率军上洛?” “对啊!”立刻有人附和道:“特别是骏河今川氏,当代家督今川义元是信玄殿下的父亲、武田家的前任家督信虎殿下的女婿,五年前被信玄殿下放逐的信虎殿下,就被义元殿下收留在骏河。信玄殿下若是率军上洛,义元殿下肯定会扶持信玄殿下复位……” 先前说武田信玄要上洛的那个人却不赞同他们的说法,反驳道:“信虎殿下御下过分严苛,恶贯满盈,根本就不得人心,家臣们这才拥戴信玄殿下夺了他的家督之位。他想复位,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说了,当初如果没有身为信虎殿下女婿的义元殿下的默许,身为儿子的信玄殿下怎敢放逐亲生父亲?他们之间早就缔结了盟约,义元殿下收留信虎殿下到骏河,其实是在帮着信玄殿下监视着信虎殿下。” “结盟放逐信虎殿下是一回事,率军上洛是另一回事,”又有人反驳道:“今川氏领有骏河、远江两国,前年又打败了占据三河的豪族头领松平氏,得到了骁勇善战的三河武士的效忠,势力十分强大,或许不等信玄殿下出兵,义元殿下自己就要率军上洛呢!” “三河武士也不见得会真心实意地效忠于今川氏。”有人眨着眼睛说:“今川氏、松平氏两家相互攻杀近百年,彼此之间的隔阂比富士山还高,仇恨更比濑户内海还深,这是其一;其二,今川氏虽说打败了松平氏,胁迫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将只有六岁的嫡长子松平竹千代送到骏河当人质,可在路上却被人抢了过去,主使之人大概可以断定是尾张的织田氏。今川氏不用武力胁迫织田氏交出松平竹千代,又怎能驱使忠诚的三河武士替他们卖命?” 汪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优先地呷着清酒,装作对他们谈论的那些战国大名之间乱七八糟的事情毫无兴趣,却一直在留心,没有让一个字从他们的耳边漏掉。听他们提到了尾张的织田氏,他心中顿时一凛,怕引起那些人的怀疑而不敢直接追问,便装作疑惑地问道:“听诸位说的这么久,说来说去都是中国的大名。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天时不如地利’那些近国的大名们难道都没有上洛的意愿?” “生逢乱世,谁不想号令天下?”有人叹道:“可占据京畿附近的大名都只领有一国或国中几座城,势微力弱,别人率军上洛经过他们的领地,若是为了维护武士的尊严而不愿意投降,他们还要出兵迎战。以他们的实力,怎能抵挡得住那些决心要号令天下的大名们的上洛大军?因此,对于近畿许多家族来说,占有这样的地利,还不如没有啊!” “真的都不行吗?”汪直一步一步地将话题引到了自己关心的地方:“近江的浅井氏、越前的朝仓氏、美浓的斋藤氏,还有尾张的织田氏,这些大名都没有实力上洛?” 有人毫不客气地说:“没有大名率军上洛,他们勉强还能保住领地;有人上洛,第一个完蛋的就是他们中间的某一位!” “话也不能这么说,”有人反驳道:“美浓的守护斋藤道三先当和尚,后来从一个小小的卖油郎起家,当上了美浓原来的守护土歧赖艺的家臣,却又和土歧赖艺的妾私通,杀死家主篡夺了美浓一国。如此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在这样的乱世也算是一号人物,否则也不会被人们称为‘战国第一阴谋家’,得到‘蝮之道三’的绰号。他或许还能有所作为……” 谈兴已被点燃,每个人都想靠自己犀利的词锋和卓然的见解压倒对方,立刻就有人打断了他的话:“斋藤道三治理美浓一国或许有余,要上洛却是休想。你们说说看,象他这样‘下克上’的家伙,别说是高傲的武士,就是普通的百姓也不齿他的为人,谁会卖命为他作战?还有,他跟土歧赖艺的妾三芳野私通之时,三芳野已经怀有土歧赖艺的骨肉,为了取得美浓一国,他把生下来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来养育,就是他的大儿子义龙。不过,义龙现在已经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定会为了土歧氏跟他为敌!” “是啊!”有人附和说:“否则的话,道三那个家伙就不会为了压制义龙,打算把自己那样美貌的女儿嫁给织田家的那个‘尾张大傻瓜’了!” 第一个说话的人叫了起来:“你们太小看‘蝮之道三’了!那个‘尾张大傻瓜’织田信长是织田家的长子,家督的继承人,‘蝮之道三’把女儿嫁给他,可不只是为了压制要替亲生父亲报仇的义龙,而是要拿女儿去换取尾张一国!” 又有人反驳道:“若是‘蝮之道三’真的这么想,那他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个‘尾张大傻瓜’虽说是长子,有优先继承家督之位的权力,可他既没头脑,又不懂礼仪,连领地里的百姓都在背地里叫他大呆瓜、无赖、小狐狸,怎么可能得到织田家那些长辈和忠心耿耿的家臣们的拥戴?说真的,我一直在怀疑他能不能保住家督之位呢!” 他们议论的热火朝天,争执的面红耳赤,谁也没有注意到,当他们第一次提到织田信长这个名字的时候,汪直端着酒杯的手突然微微颤抖了一下…… 注1:中国――日本自平安时代起开始使用的一个称谓,当时以首都京都为中心,根据距离远近将国土命名为近国、中国、远国三个地区。中国地区指本州岛西部的山阳道、山阴道地区,北面日本海,南临濑户内海,大致包括现在的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和山口县五个县。 注2:当时的武田信玄其实应该叫武田晴信的,后来才改成信玄。但日本那些家伙经常改名字,为了避免读者混淆,本书中提到的大部分人物都只用一个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名字。 注3:南北朝――镰仓幕府末期,武家统治腐朽到极点,后醍醐天皇趁势树起倒幕大旗,幕府军统帅足利高氏临阵倒戈,推翻了北条氏镰仓幕府。其后,足利高氏欲恢复武家统治,后醍醐天皇出走,建立南朝。经过长期战争,双方妥协,南朝归于北朝,足利氏建立室町幕府,把持国家权力,镰仓幕府时代的公武双重政权结束,进入武家号令天下的时代。 注4:楠木正成:后醍醐天皇倒幕运动中崛起的著名军事家,南北朝时期长期率领弱势兵力对抗北朝足利大军,屡战屡胜,后因实力悬殊过大而战败自杀,留下遗言“愿重生七次,消灭敌朝”。其“七生报国”之志被视为武士道的典范。近代日本军国主义思想盛行,需要树立一个以忠诚为特征的典型以激励年轻军人为国家卖命,楠木正成被奉为“军神”。为此,身为北朝天皇后裔的明治天皇不惜否认自己的祖宗,奉南朝为正统,北朝历代天皇不列入天皇的传承系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三十一章 投其所好 距离一座豪华府邸的大门口还有十丈远的巷口,两:“汪某对贵国的茶道略知一二,也不会带着俗物亵渎大人的茶室的。” “那就好。不过我还是要提醒阁下一句,”松本长秀说:“大人对卑贱的人一向很仁慈,但我们这些家臣是不会看着大人受到侮辱的。” “再次感谢奉行大人善意的提醒,”汪直的脸上还是挂着那份从容和淡定的微笑:“对管领大人的仁慈和奉行大人的忠诚,汪某早有耳闻,大概不会让管领大人失望。” 松本长秀没能在口舌上讨得半分便宜,便狠狠地瞪了汪直一眼,率先跪着进了茶室。 茶室不过三丈见方,除了壁龛和地炉,只有空空的榻榻迷米,室内装饰也十分简单,只在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张条副,大书一个一尺见方的“和”字,显得十分清幽古朴。条幅之下摆着一张榻榻米,正中跪坐着一位身材消瘦的老者,黝黑的脸庞,高耸的鼻梁,整齐地梳成一个髻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但在客人进来之时,那双微微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闪出一丝尖利的神光,很快就又垂下了眼帘。 此人便是细川信元,如今日本幕府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管领大人! 汪直跟着松本长秀和川崎正诚跪俯在榻榻米上,行了晋见大礼之后,悄无声息地将放在膝边的包袱打了开来,捧出了一长两方三个紫檀木锦盒。 细川信元再次抬起眼帘,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厌恶的神色。 汪直仿佛没有看见主人的不满,将第一个最小的方形锦盒打开,双手捧出一只素色的茶杯,放在了细川信元面前的矮几上。 细川信元眯缝着眼睛看过去,那只薄胎茶杯淡青的底色上有一条红色的鱼在游动,翘首摆尾,仿佛是畅游于清波之中。 当时看见眼前这个粗鄙的大明海商携带着包袱进来,细川信元原本以为他要奉上那些金玉珠宝或黄白之物。虽然他也很喜欢那些东西,但在这清雅的茶室之中做这等事,就不免有些太过俗气了,这才心生厌恶。但此刻却见汪直捧出的只是一只茶杯,在茶室之中把玩其他珠玉古玩甚为俗气,但茶杯却是必备之物,让他也不好发火。 不过,除了釉色纯正、画工精美之外,那只茶杯看起来十分的平常,并无过人之处。他微微有些发怔,便将头微微抬起,想看看这个不远千里而来,又请托了那样三件重大之事的大明海商、人称“五峰船主”的汪直,从他的脸上看出他为何要献上这样普通的礼物。 谁知道,就在眼光移动的那一瞬间,细川信元突然觉得面前的那只茶杯与先前看到的有些不一样,茶杯之中的游鱼不是一条,而是三条。 不过,等他定睛凝神再次看过去,杯中游鱼却还是一条,便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又再次将眼光微微抬起。 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还是跟刚才他所看到的一样,杯中游鱼又变成了三条! 细川信元觉得有些蹊跷了,试着左右微微晃了晃脑袋,杯中游鱼果然是三条。他情不自禁地拿起了那只茶杯,举至眉前,仔细观察,才发现当自己定睛看过去的时候,杯中游鱼只有一条;而当他转动视线或茶碗之时,杯中游鱼分明就变成了三条! 细川信元心眼一动,拿起旁边地炉上的茶釜,往杯中注满了水。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注水之后,那只茶杯里的三条游鱼仿佛都活了过来,在水中欢快地追逐、嬉戏;最难得的是,茶杯薄如卵膜,从外面也能将内胎上的游鱼看得清清楚楚。 身为幕府管领,细川信元见过无数世间的奇珍异宝,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游鱼还只是一条,之所以会变为三条,乃是中国瓷器釉里红特殊的工艺造就的独特的视觉效果,真可谓是巧夺天工啊!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将茶杯放在了自己的手边。 这就表示他愿意接受自己的礼物了!汪直心中暗自高兴,就又不动声色地将第二件礼物拿了出来。 这一次,他捧到细川信元面前的是那只长约两尺的紫檀木锦匣。 不用说,只看见这个匣子,细川信元便知道里面装的一定是一副字画。在茶室之中欣赏字画也不算失礼,他就不再矜持,伸手打开了锦匣,取出装在里面的一副卷轴,宣纸已经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细川信元缓缓地打开了卷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昂着的马头,那用简练遒劲而富于变化的线条勾勒出的马头,筋肉毕现,鼻孔贲张,眼睛里闪射出桀骜不驯的光芒,显得是那样的神采飞扬,顾盼惊人。然后是健壮的脖颈、飞扬的鬃毛…… 看得出来,这匹马正高高地昂起它那骄傲的头颅,在飞驰奔跑,毛皮下的每一块肌肉都仿佛在跳动着。 马匹与刀一样,都是武士的至爱,尤其难得的是,画家能将马飞奔的神态描绘得如此逼真,连一根鬃毛也不显得杂乱,细川信元顿时被眼前的这幅艺术珍品那不同寻常的魅力吸引住了,屏息凝神继续看了下去。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第二匹马,那是一匹花骢马,与第一匹马昂首飞驰的潇洒样子不同,它正低着头,却也象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在顽强不屈地向前突进。画面的下方,是八条强健有力的马腿,或屈或伸,正在一道宽阔湍急的溪涧上奔跑,马蹄飞溅起一片水花…… 凭借多年对汉学的仰慕和研究,细川信元不用看下面的题款,就抬起眼帘看着汪直,唇齿之间轻轻吐出五个字:“《双马涉溪图》?” 汪直对细川信元可谓是知之甚详,也料定为细川信元精心准备的礼物必能打动他,但听他一口道破了这幅名画的名字,汪直还是有些吃惊,跪俯在地上,恭敬地说:“管领大人法眼,正是赵子昂的《双马涉溪图》。” 细川信元微微点头:“神品!” “谢大人!”汪直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又奉上了第三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锦盒,比第一个方形锦盒要大上许多。 汪直奉上的前两件礼物都是那样的清雅不俗,更难得的是他不骄矜自夸,显得十分有教养懂礼仪,细川信元对眼前的这位大明海商好感陡然增加了许多,便不再矜持,双手将锦盒接了过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锦盒,急着要看看到底是何宝物。 谁知道,只看了一眼,细川信元却愣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三十二章 幕后交易 原来,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柄展开的黄罗折扇,样子十分陈旧,有两根扇骨已有了裂痕,黄罗也褪去了光泽,积了几块小红斑。 细川信元的脸庞微微有些发烫了。 从汪直奉上礼物的先后次序来看,第二件《双马涉溪图》比第一件釉红茶碗珍贵得多,那么,这第三件无疑还要比《双马涉溪图》珍贵!可他竟不知道这柄扇子的来历,怎能不让以精通汉学著称于世并一向以此自傲的细川信元觉得羞愧?若非他天生面色黝黑,又时常出战征伐,受那风吹日晒,兴许还会被人看出他的脸上已经泛红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细川信元拿起了那柄折扇。只见扇面上题着一首诗“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消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字体亦行亦草,柔媚有致。 再往下看,落款有两字:李煜。细川信元顿时大惊失色:“这……这是南唐李后主的真迹?” 汪直答道:“回大人,在下也吃不准,请教了多位高人,都说是,并说这把扇是李后主赐给宫女庆奴的,故得名曰庆奴黄罗扇,我国宋人笔记小说中记载有此事。宋朝之时,这把扇子落在东京汴梁,被收入内廷珍藏,历数朝更迭而得存,后流落民间,被在下侥幸得到。怎奈在下是个商贾,怕玷污了这等清雅之物,闻说管领大人醉心汉学,是贵国数一数二的清正儒雅之士,故此拿来敬献大人。” “好好好,”细川信元爱不释手地抚摩着那柄庆奴黄罗扇,感慨地说:“岁月沧桑,人事变迁,斯人已逝,难得还有这等旧物在,向我们这些后世之人无声地诉说着前朝的风流……” 日本民谣中唱道:“花是樱花好,人中有武士。”一直将武士比做日本的国花樱花。真正的武士也喜欢以樱花自喻,喜欢它生之时热热烈烈的绽放,色泽柔美,香味淡雅;也喜欢它死之时毫无眷恋,落英缤纷,来去潇洒。或者更准确地说,真正的武士们所推崇的境界是,为荣誉而杀戮却宽恕受惩者和失败者;鄙视并毫不留情地对待卑鄙自私的人;活着欣赏柔美的诗情画意,死后向往冥府月光的清幽。南唐后主李煜恰好具有无与伦比的阴柔之美,又恰好是一位被日本传统所敬重和怜惜的悲情失败者,所以,得到了许多贵族、武士的喜欢,他的那些缠绵悱恻的诗词也被推崇备至。得到他的遗物,怎能不让细川信元欣喜若狂? 见到他这样失态的反应,汪直心中不禁一阵感慨:皇上圣明啊! 原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临来日本之前,朱厚又专门召见汪直,根据各家海商送来的情报,与高拱和汪直认真分析了幕府几位头面人物的性格爱好,其中一大重点就是在足利义辉将军之下实领权枢的幕府管领细川信元,并针对他醉心汉学、喜好风雅的特点,反复推敲,投其所好为他准备了三件礼物,果然一举打动了细川信元。 其实,决定要将这些古玩字画送给细川信元,朱厚还着实肉痛了许久――这些东西怎么说也算是历史文物,任其流落海外都不是什么好事情,更何况是自己拱手送给日本鬼子!但是,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汪直此行成败关系到国家的根本利益,甚至关系到中华民族的千年国运,就不能小里小气、抠抠唆唆;加之内廷宝物库中象《双马涉溪图》、庆奴黄罗扇这样历朝历代积攒下来的文物堆积如山,却得不到妥善的保管,不是被虫蛀鼠咬,就是被宫里的内侍火者偷出去仨瓜两枣的贱卖了吃酒耍钱,与其如此,还不如让它们发挥一点作用,这才咬咬牙同意了。 兴许也是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细川信元象是掩饰一样,对汪直微微点了点头:“五峰先生,我们换个地方谈话。”说着,他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 汪直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与松本长秀和川崎正诚两人一起跪俯在榻榻米上,恭送细川信元出去之后,也爬出了茶室,跟着细川信元走过伸出房檐的走廊,来到了一间被纸门隔断的房间里。 这就是所谓的“书院”,是贵族、武士用来读书的小屋。后来,人们把建有这种小屋的建筑都称为“书院”,已成为带有最鲜明的室町幕府时代特色的建筑。 与明朝的官绅士子一样,书房对于日本贵族、武士们来说,是一个相对私密的地方,非至交好友或亲信部下,不得入内;甚至,相对于讲究清寂幽雅的茶室,书房更适合商议一些机密之事。而在此前,汪直在委托川崎正诚孝敬给细川信元两千贯见面礼之时,也托他向细川信元转达了对幕府提出的三项请求:第一,海外贸易由幕府政所统一掌管,来船必须请得政所给予符验方可交易;第二,各国未经幕府将军同意,不得私自造船出海;第三,禁止各国制造、贩运铁炮。这三项请求都非同小可,自然需要在一个相对保密的环境中好好“商议商议”。 既然主动表示换个地方说话,那就表示要具体协商其中的条款和条件了,汪直情知大事大有希望,已经越来越接近成功了,自然喜出望外。 果然,进了书房,在榻榻米上跪坐之后,细川信元开门见山地说:“五峰先生,阁下托川崎君转达的三项请求,其二各国不得出海与其三禁产铁炮之议,鄙人觉得确实都是适当之举。但是,对于限制外番海商前来我国贸易一事,鄙人与松本君等有关之人商议再三,都觉得十分棘手啊!” 细川信元这样说也在情理之中。当初提出这三项请求,也是朱厚与高拱和汪直君臣三人反复商议的结果。限制战国大名们私自造船出海,参与中日贸易而牟取暴利,可以使幕府从经济上削弱和控制各个战国,有利于加强幕府的统治,这也是日后德川幕府施行闭关锁国政策的原因,从幕府的立场出发,是十分愿意这样做的;而禁止生产铁炮,也符合日本武士道精神的要求――一个卑贱的农夫手持铁炮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最英勇强悍的武士,对于崇尚武力、视刀为灵魂和象征的武士来说,是一件多么令人难堪和愤怒的事情,也能得到幕府和象武田信玄这样正统的战国大名们的支持。但是,限制外国商人前来贸易,幕府就无法得到生丝、瓷器等高档消费品来满足将军府和皇室所需;更无法从海商往来贸易中收取赋税,确实不是那么容易为人所接受的。 不过,汪直还是从细川信元的话语之中得到判断:他只说“棘手”却未断然拒绝,表示他其实并不反对此议,而是不愿轻易答应,好趁机漫天要价。汪直既然有备而来便不怕他狮子大开口,低头施礼:“祈请管领大人周全。” 细川信元却并不直接开价,而是话锋一转,说:“军国大政,皆由天皇与幕府将军殿下共同裁夺决断,鄙人只是将军门下的一位臣属,只能将阁下请托之事转奏义辉殿下,至于义辉殿下能不能应允,鄙人也没有把握。不过……” 说到这里,细川信元停了下来,看了汪直一眼,才接着说道:“听说你是大明朝的官员,司职锦衣卫副千户,官阶从五品,也算是职位不低的公家人,恳请贵国改易开放海禁的国策或许很难,求得一道给予鄙国天皇或将军殿下的敕书应该还是很容易的吧?你该知道,贵国大明朝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都曾遣使来鄙国宣诏抚慰,鄙国第三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殿下接受了敕书,自愿为臣,奉贵国为主,十年一贡,永世不绝。有贵国皇帝和政府的敕书在手,鄙人也好说服义辉殿下接受你的请求。” 汪直心中不禁一凛:这个老狐狸,果然要探我的底细了,幸好吾皇圣明,早就料到了此节! 当日与高拱、汪直商议日本问题,朱厚就曾提出,日本人天生欺软怕硬而又敏感多疑,汪直在日本活动期间,可以亮出自己明朝官员的身份,使那些日本人不敢小觑他;但在请求幕府实行闭关锁国的政策之时,却又要尽量淡化自己的官方色彩,免得引起他们的警觉,窥破明朝想要把持日本经济命脉的真实意图。这既是为了保证大计的顺利实施,更是为了保护汪直的安全,朱厚反复叮咛他一定要依计行事。 因此,汪直装做十分尴尬的样子,俯在地上,说:“不敢欺瞒管领大人,鄙人只是我国一名普通的海商,机缘巧合受到我国皇帝的垂怜眷顾,赏了功名冠戴,其实并不算是朝廷命官。再者,赴海外宣敕抚慰,向来是我国皇帝派出亲信内臣或朝廷礼部高官,鄙人人微言轻,不堪当此大任……” 细川信元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语气也冷淡了下来:“那么,这事就不太好办了啊……” 有那么一刻,汪直几乎要改口答应他的要求,但想到皇上的一再叮嘱,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说:“管领大人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在下必定尽力而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三十三章 各得所需 细川信元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再次开口问道:“贵国掌管海外藩国朝贡贸易的市舶司官员那边,你可说得上话?” 汪直忙说:“这个没有问题。在下常年往来于我国与诸海外藩国之间往来货殖,时常需与各处口岸市舶司官员打交道,各种关节都已打通。此外,自前年归顺朝廷之后,在下一直在我国钦办海市衙门高拱高大人手下当差,与他颇有私交,他如今在御前办公厅任职,是我国皇帝左右的近臣,很受信用,万不得已或事关甚巨,在下还可请他出面帮忙说话……” 听他说的这么坦率,细川信元的语气缓和了一点:“如果我国派船前往贵国朝贡贸易,他们可能应允?” “我国现在开放海禁,若是有贵国天皇和幕府将军出具符验凭据,绝对没有问题……”正在说着,汪直偷眼瞥见细川信元的脸再次拉了下来,猛然醒悟了过来,忙又改口道:“即便没有符验,凭在下与各处市舶司官员的关系,寻常三船五船也是可以的。再多的话,在下就不敢夸下海口了。” 原来,汪直突然想起,嘉靖二年,就是眼前的这位细川信元与另一位战国大名大内氏贪图中日贸易的暴利,胁迫天皇和幕府将军给予符验,争相入贡明朝,两家贡使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引发了“争贡之役”,朝中大臣们错误地认为倭患起于市舶,主张闭关。嘉靖皇帝就罢撤市舶司,终止了对日贸易。看来,这个老东西并不是在试探他,而是为了牟取暴利,想通过他的关系,为自己搞到与中国贸易的特许经营权啊! 同时,他心中一阵狂喜:看来细川信元知道垄断贸易能带来巨大利润,有意要说服幕府同意施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因为建议是他提出来的,不好自食其言向天皇和幕府将军讨要符验,却又眼馋那白花花的银子,只好以之与自己做交易,瞒天过海。 细川信元追问道:“你真有这个把握?贵国朝廷不会视之为寇,连人带船都扣了下来?” 汪直再次坚信了自己的判断,立刻应道:“在下愿以家产和性命作保!” 见细川信元面无表情,似乎不以为然,汪直又试探着说:“若是管领大人有意为之,可以将船只挂于在下的名下;抑或松本大人与川崎先生不反对的话,在下可在京都以开设货栈为名,留下人质与等值货物,若管领大人的船只货物有所折损,由在下货栈包赔。” 这样就没有问题了,细川信元不必担心日后一旦出了事,汪直却脚底板抹油,一走了之;而汪直正好可以趁机以设立货栈为名,设立在日本的情报站,将各处搜集到的各战国情报汇总,无疑大大提高了情报工作的效率和准确性。这样做自然侵害了拥有垄断经营权的御用商人川崎正诚等人的利益,一定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可是,管领大人若是同意,他们又怎敢反对? 细川信元微微地点了点头:“既然五峰先生能做出这样的承诺,鄙人也就放心了,日后前往贵国贸易,还请五峰先生多多关照。” “管领大人吩咐下来的事,水里火里,在下绝不敢怠慢。” 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谈妥之后,细川信元这才有余暇,开始履行幕府管领职责,考虑国家大事。他对汪直说:“实不相瞒,前些日子,贵国与西洋番国某些商人前来鄙国贸易,不但绕过各座,也不经过政所同意,私自与各国大名贸易,造成国家榷税的损失,也已引起了各座的不满,联名向幕府呈上了请愿书,要求给他们定下规矩。五峰先生对此怎么看?” 这就是要投桃报李,由汪直提出自己的条件了。汪直假装诚惶诚恐地说:“事涉贵国大政,在下一个外商怎能随意置喙?” 细川信元鼓励他说:“贵国有句古话,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贵国原先厉行海禁之策,如今又废弛海禁,五峰先生都参与其间,想必能给鄙国以启迪。还请五峰先生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在下管窥之见,本不足以污浊大人之耳。但管领大人既然垂询下问,在下亦不妨直抒胸臆,献于大人。”汪直沉吟着说:“厉行禁海之策,无异于因噎废食,诚不足取。惟是一体放开,则有一干商贾贩夫趋之若骛,且要想尽千方百计逃避榷税,国家损失便不可计数,各座利益亦不免受到极大损害,商户经营日艰,生计难继,日后幕府或管领大人有所差遣,商户便是想要孝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及……” 简单地分析了放开海外贸易对幕府及细川信元本人的危害,汪直又说:“要想两全其美,贵国不若效法我国,划定通商口岸,所有船只限定于某处港口驻泊,并于该处设立等若我国市舶司的分注所统管贸易诸事。往来客商一律于分注所登记,完税之后方可与幕府指定的各座交易,不得私自货于他人。如此,则既能保证幕府的榷税收入,亦能维护各座的利益。” 听着汪直侃侃而谈,细川信元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暗自赞许:看来眼前这位被各座御用商人同声称赞的“五峰船主汪先生”不愧是一个既为海商,又有大明官员身份的能人啊! 其实,细川信元提出这样的问题正是在试探汪直,而汪直的回答与他和家臣们商议的结果大致一样,他也就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径直问道:“义辉殿下那边,不知五峰先生打算怎么办?” “在下年初去往南洋,得了几支洋枪,数目不多,只有两百支,一百支打算敬献大人,剩下的一百支想请大人代为献给将军殿下。” 细川信元摇摇头:“这样只怕不妥。一是义辉殿下是正统的日本武士,对洋枪那样的奇淫技巧之物并不感兴趣;二来贵国有句古话,叫‘己之不正,何以正人’,既然幕府有意要在全国禁产铁炮,将军为天下武士之共主,当以身作则,方能服众。” 细川信元不再谦称自己为“鄙人”,而是以“我”自称,显然已经把汪直当成了熟不拘礼的亲信,汪直忙说:“大人责的是。既然幕府即将下令禁产铁炮,在下也不能明知故犯,那两百支洋枪就都上缴大人处置好了。至于该向将军殿下敬献何等方物,化外野人,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适时铁炮刚刚传入日本不久,那些葡萄牙人也并未将之作为主要商品大肆贩运到日本,寻常战国大名要得到一支也是十分困难的,细川信元靠着掌管对外贸易的政所,敲诈前来通商货殖的葡萄牙人,才勉强弄到了二、三十支,汪直一出手便送给了他两百支,足以武装起一支火枪队,无疑大大增强了他保护领地、对抗其他战国大名的实力。因此,细川信元颇为感激,就指点汪直说:“下月十九是义辉殿下二十岁的生日,殿下继任将军也届满三年了,京都要举办盛大的法会及庆典,各项花费大致约需一万八千贯。” 说着,细川信元的语气沉痛了起来:“由于实行了‘半济法(注)’,各地守护又屡屡拖欠、侵吞年贡,近年来幕府的财政状况日益恶化,举办这样盛大的庆典都很困难,殿下就让我们这些家臣想办法。象我这样的老臣要筹款三千贯……” 汪直心中鄙夷地一哂:这个老家伙,幕府将军给他们这些奴才家臣派捐,他就要派捐给我了,真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不过,别说是三千贯,就算总计所需的一万八千贯,折银也不过万把几千两,对汪直这样富可敌国的大海商来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完全可以独力承担下来。但精明的汪直知道欲擒故纵的道理,并不直接应承此事,而是问道:“将军殿下的庆典总奉行之职,一定要德高望重之人才能担任。在下冒昧猜测,如今幕府也只有大人堪当此大任吧?” “嘿嘿,”细川信元干笑两声,说:“义辉殿下确实有意于我,但我老了,实在不想再管这些俗事,就告罪推辞了。倒是其他两位管领斯波义政和山有仁似乎很感兴趣,在完成义辉殿下下达的筹款指令之外,斯波义政又主动捐献了五千贯,山有仁也主动捐献了三千贯。” 位高权重的幕府管领一职向来由与足利家族有血缘关系的细川氏、斯波氏和山氏担任,并称“三管领”。当代三管领正是细川信元、斯波义政和山有仁,成三足鼎立之势。可笑的是,如今国家已是分崩离析,幕府的权力和威信一落千丈,各战国大名拥兵自重、雄霸一方,身为幕府将军以下最高执政官的三位管领之间却仍在明争暗斗,激烈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明朝党争。斯波义政和山有仁主动捐献数额不菲的银钱用于幕府将军的寿辰庆典,肯定是要借此机会压着其他两人一头,细川信元这么说,大概是想让自己主动认捐更高金额归于他的名下,把斯波义政和山有仁两人的风头都盖过吧! 想到这里,汪直微笑着说:“连自己的国土都被夺去的斯波管领能主动捐献五千贯;远在山地贫国能登的山统领也能主动捐献三千贯,大人占有近畿摄津、山城等国,沃野千里,民富国强,又是如今幕府三管领之中年纪最长、战功最大的前辈,无论如何也该捐献一万贯才是。” 注:半济法――南北朝时期,室町幕府为了拉拢全国各地的守护和武士来对抗南朝官军,于1352年颁布“半济法”,即允许守护以征收“兵粮米”为名,获取属于公家、贵族和寺社庄园的一半年贡,开始仅限于战事频繁的近江、美浓和尾张三国执行,且以一年为限,后来普及到全国,成为守护大名永久的权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三十四章 投桃报李 听汪直有意要代捐一万贯,细川信元眼睛骤然一亮;但听汪直提到庆典总奉行职务,随即却又黯淡了下来,无可奈何地说:“前日御前会议,义辉殿下已经做出了决断,总奉行一职给了斯波义政,山有仁担任义辉殿下御食奉行一职,我就不必再跟他们这些后辈小子闹意气之争了……” 汪直的心里更是鄙夷地一哂:你个老财迷,一心想着治下的商户替你会钞,舍不得掏自己的腰包,这下好了,被别人抢得了先机,你就等着被人耻笑吧! 不过,细川信元已经应承向幕府将军转达三项请求,已与汪直和汪直背后的大明王朝成为了一个利益共同体,汪直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在众人面前丢脸,更不愿意他因此失去幕府将军的宠信而失势,坏了皇上谋划许久的大事,便故意感慨地说:“大人真有容人的雅量。不过,在下还是认为,此次庆典总奉行之职,舍大人而谁何啊!” 接着,他冲细川信元低下头去:“请大人恕在下斗胆放言,那些俗人是不会体会大人的雅量的,反而会说大人吝啬,舍不得为将军寿辰庆典出力,甚至还会怀疑大人对将军殿下的忠诚。” 细川信元摇摇头,说:“正因我忠诚于义辉殿下,才不能不有所顾及。你要知道,已经决断之事,若是轻易改变,殿下的威信何在?” “时时处处都能维护将军殿下的威信,大人对将军殿下的忠诚真是无与伦比!”汪直说:“不过,在下时常在我们大明的官场走动,那些官员都常说一句话,叫‘谋官身易,谋自身难’,旁人那么认为倒也罢了,若是将军殿下也那么认为,对大人岂不是大大的不利?” 细川信元自傲地一笑:“这个倒不必担心,我曾受前代将军义晴殿下临终托孤,担任义辉殿下的监护,殿下对我的信任,是不会被这样的小事而改变的。” “在下虽是化外野人,却也知道如今贵国情势已不同于往昔,将军殿下即位不久,多亏有大人这样的砥柱中流尽心辅佐,自然对大人倚若泰山。但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在将军殿下面前搬弄是非的人多了,将军殿下心中难免会生出疑云,而斯波义政、山有仁两位管领若是再趁机兴风作浪,则大人在幕府的威望势必受到影响……” 见细川信元表情渐渐凝重了起来,显然已经被自己的话所打动,汪直接着说道:“大人不与那两个蝇营狗苟的小人争奉行一职,其实是不欲幕府因此事而起波澜,这既是大人容人的雅量,更是为了将军殿下不致为难,在下大致也能明白大人的这一番苦心。请大人恕在下座前打个粗俗的比喻,我们这些商贾贩夫、逐利之徒做生意,东边折了本,就要在西边找补回来。斯波义政和山有仁两位管领想借着将军殿下寿辰出风头,大人也该另外想个法子找补回来,不但不能让那两个小人专美于前,还要胜过他们一筹。” “你有什么好主意?” “大人睿智天纵,在下一个贩夫走卒能有什么好主意?”汪直谦虚了一句,突然话锋一转,说:“前日下了大雪,川崎先生邀请在下前往北山赏雪,只见白雪笼罩着苍茫的天地,而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兀然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远远地看过去,是那样的耀眼迷人,又是那样的优雅美丽,宛如一个高贵优雅的贵公子驻足于雪中一般。在下不禁叹为观止,后来问过川崎先生才知道,那便是足利义满将军殿下建造的金阁(注1),金箔在白雪的映照下,闪烁着璀璨而眩目的光芒,真有一种天上宫阙一般恍若不真实的华丽。在下当时就冒昧猜想,这大概是贵国最豪华的一处殿阁御所了,如今义辉将军殿下居住的东山殿,恐怕也比不上吧!” 细川信元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身子也情不自禁地坐直了:“五峰先生的意思是――” 汪直淡淡地一笑:“大人若是能让银阁(注2)名副其实,以此作为敬献将军殿下的贺礼,大概就没有人敢质疑大人对将军殿下的忠诚了。只是如今距离将军寿诞只有一月时间,不知是否来得及?” 细川信元喃喃地说:“让银阁名副其实?谈何容易啊!只将外层贴满银箔一项,就要用去几千两银子,连同人工,花费至少要两万贯……” 在天皇都穷困潦倒的不得不以卖字画度日,过年连一顿年糕也吃不上的战国时代,两万贯对于势力已经江河日下的幕府来说,也算是一笔巨款了,可汪直还是淡淡地一笑:“惟其不易,才能显示大人对将军殿下的忠诚无人可及啊。” “怎好让五峰先生破费那么多……” “大人这么说就见外了。”汪直说:“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大人在斯波义政和山有仁两位管领面前落了下风,无论是松本大人、川崎先生,还是在下,心里都十分难受,更觉得颜面无光啊!” 听汪直说出这样的话,细川信元似乎明白了一点:“这么说,你有意要投入我的门下?” 汪直垂首应道:“在下是赶海之人,幕府厉行海禁,在下就断了生计,若是能蒙大人垂怜,给予在下御用商人的身份,允许在下货殖如常,在下不胜感激之至。” 汪直肯花那么大的代价走通自己的门子,细川信元就料到他必有这样的企图。根据双方刚刚达成的协议,汪直要为他打通明朝市舶司那边的关节,让他的船只可以前往中国贸易,他也该投桃报李,为汪直谋取日本这边的贸易许可权。如今汪直又花了数倍于前的代价,所要求的不过是幕府御用商人的身份和随之应有的免税优惠,细川信元岂有不答应之理? 而且,在细川信元看来,在这样的交易之中,自己还是占了大便宜,不符合一个真正的武士所信奉的“义、勇、仁、礼、诚、名誉、忠”的信条和最高准则,显得自己贪财好利。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说:“从今日起,你五峰先生就是我细川家的人了!” 成为幕府管领的家臣,便能跟随主人自动取得将军的御家人身份,川崎正诚便是如此。汪直自然喜出望外,立刻俯在榻榻米上,行了个十分正规和标准的武士大礼:“谢主公!” 细川信元说:“你可有日本名字吗?” “回主公,没有。” “这样吧,你们商人经商,讲究诚信为本,我就从我的名字中赐给你一个‘信’字,再取你的本名‘直’字,叫做信直。你给自己起一个响亮一点的姓氏吧。”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殊荣,汪直毫无思想准备,仓促间想不起来该取个怎样象样的姓氏,索性就将自己的本姓“汪”字拆开,取了一个“三王”作为自己日本名字的姓氏,心里还在沾沾自喜:皇上当初戏谑地说要封自己做“静海王”,如今自己又将这帮小日本玩弄于股掌之中,干脆就叫“三王”算了,小日本不是号称“神皇之国”吗?我这个“三王”就是在“静海王”之外,再加上“人王”、“法王”两个尊号,做他们小日本的太上皇! 不过,就在他即将要将“三王”的姓氏说出来的前一瞬间,他突然瞥见一直陪侍左右,不敢开口说话的幕府政所奉行松本长秀和京都商界首领川崎正诚两人的脸都涨红了,象是蒙上了一层很难看的猪肝色。 家臣被主公从自己名字中赐一个字,是被视为主公的亲戚的象征,别说是川崎正诚这样花钱买到御家人地位的商人,就算是细川家中家格(注3)很高的松本长秀,也对汪直骤然蒙受的恩宠产生了压制不住的嫉妒。 汪直心眼一动,忙跪俯在地上,说:“属下请主公允许我以‘松川’为姓。” “松川?”细川信元对汪直选择这两个拗口的字颇感到意外,但随即明白了汪直这么做的用意,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还一边对松本长秀和川崎正诚两人说:“听到了吗?这位五峰先生若不是个商人,而是一位武士,迟早有一天,你们的马都要栓在他的家门口,成为他的家臣的!” 松本长秀和川崎正诚两人先是一愣,继而也明白了过来,脸上那难看的猪肝色立刻就消散了,换上了一副欣喜的表情,也跟着细川信元一起笑了起来。同时,他们心里都在说:这位五峰先生真是与众不同的非凡人物,即使只是给自己取一个姓氏,也是如此讲究谋略啊! 所谓“松川”,不就是从松本长秀和川崎正诚两人的姓氏中各取一字吗?汪直一定是考虑到自己骤然受了如此厚重的奖赏,松本长秀和川崎正诚两人不服气才这样做的。松本长秀是幕府政所的奉行,掌管财政榷税;而川崎正诚是京都商界的领袖,两人若是对他不满,他的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而汪直取他们姓氏中的一个字为姓,他们一定会觉得脸上有光,也不好再为难他了。如此一石数鸟之计,怎能不让细川信元、松本长秀和川崎正诚三人由衷地钦佩? 不过,也正因汪直如此曲意拿自己的姓氏讨好掌握着他生意命脉的松本长秀和川崎正诚两人,恰好说明了他只是一个毫无原则、惟利是图的商人,一心只为了顺顺当当地做生意赚大钱,没有任何其他的企图,细川信元才会那样肆无忌惮地和松本长秀、川崎正诚两人开那种玩笑。 不过,若是狂笑之中的三人知道汪直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恐怕他们就都笑不出来了! 注1:金阁――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在其北山别墅建造的阁楼,高三层,底层和中层采用贵族家的寝殿样式,最上层却又采用武士阶层中流行的书院样式,具有鲜明的室町时代建筑特点。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楼阁的中层和最上层表面全贴有金箔,保存至今,现为鹿苑寺。 注2:银阁――应仁之乱(室町幕府第八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政因继嗣问题引发的幕府内战,持续十一年,千年国都――京都被烧成一片焦土,史称“应仁之乱”。战乱极大地削弱了幕府的力量,各地守护大名的势力愈发膨胀,日本由此进入了群雄逐鹿的战国时代)中,将军府毁于兵火,第八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政在东山新建别墅东山殿中的楼阁,共二层,样式大体与金阁相同,却因幕府衰落,财力不济,无法贴满银箔,银阁空有其名,保存至今,现为慈照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三十五章 周游列国 将军府毁于应仁之乱的兵火之中,第八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政修建了银阁,原本打算象金阁在外面贴满金箔一样,在外层贴满银箔,却因财力不济,终究无法办到。近百年来,空有其名的银阁就象是一块难看的伤疤,将幕府江河日下、今不如昔的景况展示在世人面前,不但让历代幕府将军及众多家臣都羞愧难当,更成为他们心头一块永久的痛。如今老管领细川信元主动捐献两万贯修葺银阁,作为给当代将军足利义辉殿下二十寿辰的贺礼,立刻在京都引起了轰动。足利义辉将军激动得无以复加,立刻带着众多御家人来到足利氏的家庙本国寺祭祀,将这一好消息泣告历代先祖。细川信元在众多家臣中的威望也因此而如日中天,就连斯波义政和山有仁两位与他地位相等的管领也因财力有限,无法再与他争一日之短长。 接着,就该细川信元履行自己的承诺,说服足利义辉将军同意大明海商汪直――如今自己的家臣松川信直请托的那三项请求了。 诚如朱厚和高拱、汪直分析的那样,三项请求对幕府来说有益无害,细川信元在将军座前侃侃而谈,指出将获利甚巨的海外贸易牢牢控制在幕府手中,限制各地战国大名私自造船出海和禁止生产、贩运铁炮,有利于维护幕府统治和武士尊严,赢得了足利义辉将军和诸位幕府重臣的一致赞同。 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令细川信元十分高兴;加之汪直为了将这件风风光光的事情办好,又主动拿出了两千贯用于雇佣和奖励工匠,银阁的修葺工程进展很顺利,终于抢在将军寿诞之日前完工,更让细川信元十分满意,就主动提出要带着汪直去拜谒足利义辉将军。 面对别人梦寐难求的殊荣,汪直竟然婉言谢绝了,理由是他出身卑贱,在细川大人家中的地位也很卑微,贸然提出要拜谒将军很不合礼仪;加之拜谒将军的礼仪法度十分繁琐,自己稍有失礼之处,就是对将军殿下的极不尊重,更会给主公惹出麻烦。 细川信元也十分清楚,在将军的威权一落千丈,时常有那些势力强大的战国大名要率军上洛,胁持幕府将军号令天下的战国时代,怎能指望幕府的三项禁令得到严格的执行?因而他以为汪直是嫌自己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却没有得到相应的赏赐,就进一步主动提出可以为他向足利义辉将军求讨官职,以此作为对他的回报。 汪直更是受宠若惊地逊谢了,声称自己从未想过要涉足官场,求取幕府御家人的身份与他乐输银钱换得大明王朝锦衣卫从五品副千户的官职一样,都只不过是为了往来货殖行走官场方便,如今蒙主公不弃,恩准他成为天下第一大家细川氏家臣,有主公庇护已经足够,不敢背弃主公另立门户。 不过,见细川信元诚心诚意要报答自己,实在是盛情难却,汪直便提出自己身为一名商贾贩夫,少不得要行走东西、货殖南北,如今时逢乱世,各地山贼、强盗和恶党(注)纠结成群,啸聚山林,剽掠往来客商,对自己的安全十分不利。他有几名得用的属下,想求主公赐给他们武士身份,以便在自己外出之时,他们可以佩带武器保护自己。 家臣手下拥有几名武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且因为家臣手下的武士也有跟随自己的主人为主公出战的义务,多收武士能壮大细川氏的实力,细川信元岂有不答应之理? 一颗小石子扔出去试探了湖水的深浅,汪直又抛出了第二颗小石子,向细川信元提出自己想出京,到近畿各国走一走,一是为了欣赏各地风光形胜,二来实地考察风土人情,与各国大名、领主谈谈生意。 当此波诿云诡的战国乱世,士风日下,人心不古,忠诚和信义早已被践踏无余,父子兄弟相残都是常有之事,更不用说是主仆之间。因此,当汪直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细川信元也曾泛起了一丝疑惑,以为他要借机联络那些在近畿一带势力强大的战国大名,如越前的朝仓氏;拥有骏河、远江两国,掌控三河的今川氏等人。当然,他们这些商人,尤其是这个来自大明的商人或许没有谋夺天下的野心,但在乱世之中为自己欲留一条退路,不正是他们商贾贩夫重利轻义的天性吗? 不过,当细川信元得知汪直的旅行目标只是近畿周边的近江、美浓、尾张和三河等几个小国,连近在咫尺的越前和骏河都不去之后,也就不再疑心他另有企图,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其实,汪直此次列国之行的目的,的确不在越前和骏河,也根本没有去结识什么越前朝仓氏、骏河今川氏的兴趣――一来这两位战国大名与武田信玄、毛利元就等人一样,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坐在京都随便跟那些消息灵通的幕府官员、御用商人们聊聊,连他们纳了几房侧室、小妾叫什么名字都能打听的一清二楚,何必远天远地地亲自跑过去看看他们到底长的是什么模样?二来细川氏及其他人眼里的这两位雄霸一方威名赫赫的战国大名之中,越前朝仓氏没有资格跻身皇上开列的需要关注的战国诸侯名单;骏河今川氏在名单上排名也相当靠后,既然以皇上之天纵睿智,认为他二人根本就不足以论之,对皇上早已奉若神明的汪直也就不必把他们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而加以重点关注了。 但是,正因汪直对皇上奉若神明,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皇上为何要对三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织田信长、木下藤吉郎和德川家康那样耿耿于怀,断言这三个人如今虽尚在幼冲之年,却是日后结束战国乱世、统一日本的关键性人物,甚至可能威胁到大明王朝的安危。同时,皇上还言辞确凿地说,三人之中,织田信长是尾张国的大名,精通火枪御敌之战术;木下藤吉郎长得奇丑无比,因而有绰号叫“尾张的猴子”,目前是织田信长的一个小厮,但为人十分聪慧机敏;德川家康是三河国的大名,胸怀大志,坚毅隐忍,三人都非泛泛之辈,命汪直等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三人的底细摸清楚。 可是,综合从京都各方面搜集到的情报,这三个人物之中,除了织田信长因是尾张织田氏的家督继承人,并因行事乖张、放荡不羁,被人称为“尾张的大傻瓜”,而被京都之人偶尔提及之外,木下藤吉郎和德川家康根本就无人知晓!此外,三河国根本就没有大名,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德川氏,国中盘踞着两大势力,分别是刈谷城城主、水野氏的水野忠政,占有三河三分之二的领地;以及冈崎城城主、松平氏的松平广忠,占有三河三分之一的领地。 日本那些家伙有改名字换姓氏的癖好,可是,水野忠政和松平广忠两人以及他们的子孙后嗣,到底谁才是皇上所说的德川家康呢?汪直和奉旨潜入日本的三位镇抚司太保张明远、董远靖和郭江鸿等人反复商议,却还是不得其解。 不过,无论汪直,镇抚司三位太保都坚信能梦通神灵的皇上一定不会有错,既然这三个人有两人已确知肯定在尾张国,他们便决定不如先上尾张走一趟,会一会那个被人们称为“尾张的大傻瓜”的织田信长,再想办法将那个“尾张的猴子”木下藤吉郎弄回去给皇上交差。至于那个德川家康到底是何方神圣,也就只好再等等看了。 得到了细川信元的许可,汪直立刻去找统领御家人的政所奉行松本长秀,松本长秀已知道汪直没有野心,并被汪直的豪爽大度所折服,爽快地给汪直手下的六十余名手下办妥了武士入籍手续。如此繁琐棘手之事能在两天之内办理妥当,而且只收了一千贯的孝敬,不能不说松本长秀给了汪直天大的面子。 办妥了武士入籍手续,汪直带着二十几个随从出了京都,取道近江,开始了周游近畿列国之行。为了确保万不得已之下能不动声色地除掉那只令皇上头疼不已的“尾张的猴子”木下藤吉郎,已取得武士身份的镇抚司三位太保张明远、董远靖和郭江洪等人此刻都装扮成汪直的随从一同前往。 斯时,作为象征的室酊幕府威权已经一落千丈,将军的政令难以大行于天下,武家统治名存实亡,但京都和近畿地区还是在幕府统治之下。汪直有幕府将军殿下御家人、管领细川氏家臣的身份,不但沿途各处关卡一律放行,近江的守护大名浅井久政还亲自出面接待了他。 京都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近江的浅井氏颇有实力,当代家主浅井久政也富有谋略,但因北有越前朝仓氏虎视眈眈,近江一国又横亘在京都与势力强大的关东诸国之间,时常被那些率军上洛的东国大名蹂躏,只能勉强自保,根本不具备争夺天下的资格。这样的评价进一步引证了皇上为何没有将他列入需要关注的诸侯名单,因此,汪直没有在近江多做停留,给浅井久政送上了大量中国丝绸、瓷器作为礼物感谢主人的盛情款待,并谈妥了派人挂名在其他商人店铺之中做生意一事之后,就匆匆离开了近江国首府、浅井久政的主城小谷城,跋涉数日,来到了美浓国的首府稻叶山城。 注:恶党――除了山贼、强盗之外,各地反抗庄园本所和幕府统治的地头、非御家人、名主、僧侣等皆称恶党,结成地区联合,闯入庄园,袭击政所,抢夺钱财或构筑城池,是推翻镰仓幕府的重要力量。室町幕府时期,战乱频仍,失败大名的家臣不愿依附新的主人,沦为浪人,也成为恶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三十六章 蝮之道三 汪直和镇抚司三位太保张明远、董远靖和郭江鸿等人之所以要在奔赴尾张之前,专程前往稻叶山城,是因为被人们称为“战国第一阴谋家”、绰号为“蝮之道三”的美浓国主斋藤道三虽也不在皇上需要关注的战国大名名单之中,却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从各种渠道搜集到的情报汇总上来,他们都一致认为,这位由卖油商人一跃而成一国之主的“蝮之道三”确实有过人之能,不愧有“战国第一阴谋家”之称! 所谓战国大名与守护大名有所不同。守护大名由幕府任命,虽在其所占据之国享有一定的自治权,却仍受到幕府的制约;而战国大名而独立于幕府统治体制之外,把自己占有的领地分给国人和土豪阶层,称他们为“给人”,组成自己的家臣团,宛如独立王国一般。战国大名要么是原来的守护大名,趁战乱之际宣布独立;要么是原来守护大名的家臣,凭借武力或权术,排挤或杀掉自己的主公,独霸一方,跻身战国群雄之列。甚至还有下级武士或连武士身份都没有的贱民一跃而成一国国主,这种现象被称为“下克上”,其中一个典型的代表就是原来的卖油商人、如今的美浓国主斋藤道三。 斋藤道三出身卑贱,年轻时浪迹于市井之间,靠卖油维持生计。尽管他思维敏捷、才华横溢,能够将油通过铜钱中的小孔注入葫芦之中,但这种寻常卖油郎难以企及的绝技,除了为他赢得围观者的掌声和哄笑之外,并不能改变他走街串巷、风餐露宿的生活。 斋藤道三绝不是一个没有志向、随遇而安的人,也幸运地生长在群雄并起、任何奇迹都有可能在瞬息之间发生的战国时代,那些一夜成名的霸主们的成功事迹激励着他,使他有信心和勇气毅然丢弃压在肩头的油担子,主动投效到了美浓守护土歧家的重要家臣长井氏家。 在投效长井氏之前,斋藤道三已娶了妻子,幸好没有子嗣拖累,当他打定主意要干一番大事之后,就索性休掉了妻子,先去寺院受戒做了和尚。凭着自己的过人聪明,他很快成了一位小有名气的僧人,籍此顺理成章地得到了长井氏的器重。 在长井家,斋藤道三以办事干练、枪法出众,很快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并得到了美浓守护土歧赖艺的赏识,遂背叛长井氏,投靠到土歧的麾下,与长井氏齐头并进、甚至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拥有这样的野心和手段之人,当然不会满足于长期位居人下的现状。斋藤道三勾引了主公土歧赖艺的小妾芳野,逐步操纵了土歧赖艺。当土歧赖艺渐渐觉察到了他的野心,并为自己引狼入室深感懊悔之时,早就准备充分的斋藤道三又先下手为强,轻而易举地除掉了土歧赖艺,自己做了美浓一国的国主,成为雄霸一方的枭雄。 不过,也只有斋藤道三这样从社会最底层一步一步艰辛地爬上来的人,做事才会如此心狠手辣、不留余地;其他人,比如尾张的织田氏当代家督织田信秀,原来是幕府管领尾张守护代斯波义政的家臣,篡夺了主公国主之位之后,也不过是将斯波义政赶出尾张而已,甚至还要时常派人上京都给昔日的主公斯波义政送去大笔的年贡――这次幕府将军足利义辉二十寿辰,已经丧失了自己领地的斯波义政之所以还能掏得出五千贯钱谋取庆典总奉行之职,正是靠着织田家的暗中支持;而斯波义政也凭借自己幕府管领的身份,为织田家在京都达官贵人之间斡旋,或从中牵线搭桥帮助他们与其他势力更为强大的战国大名联姻结盟。被夺取了领地的主公和篡权夺位的家臣之间原本应该势不两立,形同水火,却能如此不计前嫌地相互帮助,大概也是基于战国时代残酷现实的无奈之举吧! 与斋藤道三一样,尾张的织田氏当代家督织田信秀也是靠篡夺主公的守护大名之位,才得以成为雄霸一方的枭雄。或许,所谓“雄霸一方”有些言过其实,因为他所占据的,只是弹丸小国尾张的下四郡,有三四座大城、三分之一的国土而已。不过,尾张其余三分之二的国土和另外两座大城清州城、守山城掌握在与织田信秀同宗的织田信友和织田信光的手中,他们在名义上要服从家督织田信秀的号令。因此,在诸侯割据、群雄并起的战国时代,拥有这样实力的织田信秀也算得上是威震四方的一号人物了,更得了一个“尾张之虎”的响亮名字。 尾张与美浓相互毗邻,一山难容二虎,“蝮之道三”斋藤道三和“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又都是那种雄心勃勃、难以安于现状之人,为了扩充自己的势力,都对对方的领地垂涎三尺,激烈的冲突终于在大明嘉靖二十六年,即公元1547年爆发了。 是年九月,“尾张之虎”织田信秀挥军直捣美浓,被严阵以待的“蝮之道三”斋藤道三击败,被迫退回尾张。初战告捷,斋藤道三的信心大增,遂于十一月率大军来犯尾张。这一次,织田信秀给了斋藤道三沉重一击,斋藤道三拼凑起来的数千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在心腹侍卫的拼死掩护下才得以逃回美浓。 此役大败,美浓元气大伤,织田信秀若是率军来袭,斋藤道三就难逃兵败自杀的厄运。不过,斋藤道三早已料定隅居尾张小国的织田氏与绝大多数的战国大名家族一样徒有虚名,家督之下的各位城主简直就是一群各自为政、目光短浅的乌合之众,为了眼前一点蝇头小利而勾心斗角,不惜与同宗骨肉相残。因此,早在入侵尾张之前,就已与清州城的织田信友和守山城的织田信光达成瓜分尾张的密约。织田信秀大军一动,清州城和守山城都紧急动员了起来,准备趁乱夺取尾张首府、织田信秀的主城那古野城。如此一着妙手,不但将大胜之后的织田信秀牢牢钉死在自己的领地不敢再乘胜追击,更使得原本还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睦的织田一族彻底撕破脸皮,成为相互提防、相互仇视的死对头。 与此同时,斋藤道三又主动提出与织田信秀议和,条件是将自己的女儿浓姬许配给信秀的嫡子信长为妻。 斋藤道三的女儿浓姬今年十七岁,按当时的习俗,早已经超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因浓姬不仅容貌出众,而且还是远近驰名的才女,受其父熏陶,聪慧敏捷,足智多谋,是一位个性鲜明,不可多得的奇女子。手中握有这样一张好牌,斋藤道三又怎么肯轻易出手?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斋藤道三的目的则不仅仅限于是缓和与尾张织田氏的紧张关系,以解当前兵临城下的燃眉之急;还有两层用意,一是牵制已知道自己的身世,终有一天要为亡父土歧赖艺报仇,夺回美浓国的斋藤义龙;二来更是想拿女儿去换取尾张一国! 在战国时代,一切都以政治利益至上,女性,尤其是出身在有名望、有地位的家族中的女性,一般都难逃被男性作为政治工具的命运。每一桩婚姻,特别是名门望族之间缔结的婚姻背后,都有家族的政治利益的阴影,完全可以说是一桩政治交易。这样以婚姻为幌子作出的政治交易通常有两个目的,一是弱势的一方将女儿嫁给强势的一方,充作人质,表示归附和绝不反叛的决心;二是将嫁出去的女儿做为政治间谍,利用自己的身份方便地搜集对方的情报,及时反馈回来,以利于己方及时采取有效行动打击对方。 有“蝮之道三”之称的斋藤道三能主动与织田信秀联姻,第二种目的才是他的真实用意,否则,以他独享美浓一国的实力,又怎会轻易向只据有尾张三分之一国土,实力不及自己的织田信秀示弱呢? 战国时代各位战国大名之间彼此勾心斗角、相互攻杀的形势,原本就非常错综复杂。就在织田信秀觉得斋藤道三主动议和对腹背受敌的自己来说是一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之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吞下了“蝮之道三”抛出的毒饵! 不过,既然是这样深谋远虑、一石数鸟的谋略,斋藤道三仍然觉得不够完美,既为了消除尾张织田氏的疑心,更为了日后父女能时常联系,方便女儿递送情报,他又对织田信秀提出,要对方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嫡长子――其实是土歧赖艺遗腹子的斋藤义龙,为此不惜接纳对方只有十二岁,且是侧室小妾所生的女儿作为自己嫡长子的正室。 一系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政治交易,斋藤道三表现出了无愧于“战国第一阴谋家”之称的权谋机心,令汪直和张明远等三位太保爷啧啧称奇并叹为观止。既然途径美浓,他们怎能不怀着高山仰止的心情专程前往美浓国的首府、斋藤道三的主城稻叶山城,拜见这位“蝮之道三”? 与那些山高皇帝远的关东诸国大名不同,近畿各国大名至少还在礼仪上要给幕府将军几分面子,浅井久政那样的名门贵族都不敢怠慢幕府将军的御家人“松川信直”,暴发户出身的斋藤道三就更是无比热情地带着自己的诸多家臣出城迎候,将汪直一行人接进了稻叶山城。 斋藤道三相貌堂堂,威仪不凡,浑然不象是汪直等人想象中的那种手段阴狠毒辣、行事诡秘怪异的阴谋家。而且,一踏进稻叶山城,汪直等人更加确信,仅将之视为阴谋家,简直是小觑了这位“蝮之道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三十七章 蝮之心声 京都在持续11年之久的应仁之乱中被烧为一片焦土,后来幕府经过近一百年的努力,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旧貌,看着还象点样子。出了京畿,张明远等人就觉得自己仿佛踏进了荒无人烟的山野荒村一般。不过,他们也知道这里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田园荒芜破败,百姓流离失所也在情理之中。 时常往来东西两洋诸多藩国的汪直倒还罢了,长居于北京的张明远等三位太保爷,还有那些镇抚司密探们初到日本,心中都是百感交际――当然不是赞叹,而是莫大的失望,进而更有一种无比的自豪洋溢在他们的胸中:果然是番邦小国,根本无法与我们大明朝这样的天朝上国相提并论啊! 到了近江首府小谷城,这种感觉就越发的强烈――小谷城好歹也是一国之都,又是关东各国上京都的要道,可根本没有一点大明朝那些通衢首府繁华兴盛的样子,破破落落的简直就是一个萧条凋敝的乡村小镇;而城内国主浅井久政那座精致华丽的府邸,又与整个小镇的简陋和萧条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显得极不协调。 不过,一进稻叶山城,他们的这种感觉却荡然无存――这里各地商人云集,诸多商品琳琅满目,小田园的刀鞘制造者、甲斐的涂料师等来自全国各地各行各业的工匠都在本地开设店铺,过往行人熙熙攘攘,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人口之稠密、市井之繁盛固然无法与大明朝的两京和一十三省省府相比,却不亚于明朝的那些中等州府,更与小谷城有天壤之别。 原来,战国大名为了壮大实力,都制定有被称为“分国法”的家法,建设城下町,保护和统制工商业,竭力使领国富庶。但是,象近江国主浅井久政一样,许多战国大名都出身名门,享受先代的余荫,在治理国家之时沿袭传统作法的地方自然很多,他们麾下的武士大都居住在自己的领地之内,平日与常人一样过着农耕生活,只有在应主公之召后,才将自己武装起来,奔赴战场。 而斋藤道三出身低微,有今日之成就,仰仗的是个人的奋斗,行事从不遵循常理,更很少受到传统思维的束缚,加之他篡夺了国主之位以后,为了控制手下那些与他一样原本属于土歧赖艺的家臣们,防止他们中间有人效法自己起兵反叛,在首府稻叶山城为他们修建宅邸,强迫他们离开自己的领地,举家迁入城中居住。城市人口的骤然暴增,促进了城市商业的繁荣。同时,斋藤道三又采取了诸如强化治安管理、减少国内关卡、降低税率等一系列奖励和促进工商业的政策,使稻叶山城很快成为日本卓尔不群的一座繁华都市。 汪直和张明远等三位太保爷对此都是啧啧称奇,更在心中暗自戒备了起来:这位“蝮之道三”不愧是商人出身,能将经商之道用于治国,短短二十年间将美浓小国治理的国运昌盛,对海道诸国都有威慑之势,实在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啊! 唯一能让他们稍微安心一点的是,虽然斋藤道三在美浓成就了自己的大业,将美浓一国治理的井井有条,才华足以让人瞩目,但毕竟已经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人了,如今的日本分裂为大大小小的六十四国,还有数以百计的土豪占有自己的领地,各地寺社庙宇也豢养僧兵割据一方,甚至还有港、博多、平野这样的自治城市,以他领有美浓一国的实力,要想在他有生之年统一日本只怕是痴人说梦;而且,时移势易,随着年龄的日趋老迈,这条“蝮”已经在走下坡路了,美浓国迟早会有一天落在斋藤义龙的头上。 虽说在京都众人的传言中,那位只有二十二岁的鹭山城城主斋藤义龙身高六尺五寸,是一位骁勇善战、能力敌十人的大将,但在将星辈出的战国时代,象他这样的一介武夫浩若繁星,仅凭武力是远远不够的,若是能将他的勇力与父亲的谋略完美的结合,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不过,名义上的父子二人已反目成仇,联起手来一致对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难怪皇上根本就不屑于提起美浓的斋藤氏。 就在汪直等人紧张而又不动声色地观察和分析这位“蝮之道三”之时,斋藤道三也在内心之中观察和分析着来自大明,却已经拥有幕府将军御家人和细川管领家臣身份的汪直等人。 为了在这些京都来人的面前显示实力,斋藤道三特意命自己的家臣都穿上了华丽的战袍,就连随他出城迎接贵客的五百名侍卫也都穿着崭新的礼服,每个人的腰间都插着两把锋利的枪――在四分五裂、民穷国弱的战国时代,能给自己的侍卫每个人装备着一把有着正规的枪杆和铁枪头的枪,组成一支几百上千人的枪队,而不是用竹枪来充数,简直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而斋藤道三麾下的千人枪队每人都有两把枪,相当于有两千名侍卫,这已经是他最值得自傲的资本了! 因此,当斋藤道三发现这位来自大明的商人汪直根本对此无动于衷,甚至连他的那些随从也似乎对此不屑一顾,连看也懒得多看一眼的时候,内心受到的震撼是何等之大! 这恰恰正应了中国古代那个有名的河伯与东海龙王的寓言故事,斋藤道三纵然想破脑袋,也根本无法想象他所引以自豪的本钱,在这些来自大明王朝的人的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汪直虽只是挂名在许氏海商集团之下的一个二等头目,可他在这两年里得到了朝廷的倾力扶持,早已拥有了一支有上百条船、数千名船工和护卫的庞大船队;而那些貌似不起眼的随从武士,都是大明王朝大名鼎鼎的镇抚司校尉,仅在最近短短的两年里,象北京保卫战、徐州之战和渡江战役这样几十万人的大会战就经历了三四次之多,更不用说是时常要护卫皇上观摩禁军各部操练演武,数万人规模的步、骑、炮和战车协同作战对他们来说都是司空见惯之事,哪里会注意到区区几百人的一支卫队?而且,明军主力部队禁军如今已有三分之一的兵士装备上了新式后装填的火枪,他们谁还会注意到斋藤道三那区区几百人的卫队每个人身上是不是多背了一支木枪? 不过,“蝮之道三”毕竟是“蝮之道三”,其他那些井底之蛙的战国大名或许会因此恼羞成怒,做出将来自京都的尊贵客人逐出本国的失礼之事,可斋藤道三不会,甚至,客人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的轻视更赢得了他由衷的尊重,不但摆出了丰盛的筵席款待汪直等人,筵席之上还主动邀请大明商人来稻叶山城开设店铺。 都是商人出身,汪直也不对斋藤道三隐瞒什么,直言相告自己已与京都各座有约定,只负责中日之间的贸易,不插手日本国内的货殖;在京都设立货栈也不过是为了货物周转方便而已。 斋藤道三看着眼前这位只有三十来岁的年轻后辈,轻蔑地一笑:“请问松川君可知道鄙人的绰号?” 汪直毫不畏惧地直视斋藤道三那锐利而狡黠的眼神,缓缓地说:“殿下‘蝮之道三’的美誉响彻宇内,在下虽是外番野人,却也不敢不知啊!” 听到客人如此直率的回答,斋藤道三不由得一愣,然后点了点头:“再请问松川君,可知道鄙人为何得此绰号?” “请赐教。” 斋藤道三严肃地说:“蝮在生产的过程中,要咬破亲人的腹部才能诞生,这如同要杀死父母后才能出世一样。生在战国乱世,我认为做蝮也没有什么错,我不杀人,人必杀我。在紧要的关头,或许连父母也会死在自己的手里,这是这个世界残酷的现实。不知鄙人这么说,阁下可能明白?” 汪直点点头:“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无商不奸’,在下既然是个被人视为奸商之人,倒也能体会到殿下的心情。” “那就好。”斋藤道三说:“既然如此,为何阁下却拘泥于与京都各座之间那一纸空文的约定?” 汪直平静地回答道“贵国有大小六十四国,其中有四十三国的贸易控制在京都各座的手中,还有那些连幕府将军和六十四国大名的权力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京都各座的商人却可以畅通无阻。换作殿下,可会为了美浓一国而放弃整个天下?” 斋藤道三又是一愣,随即感慨地说:“汪先生,你一定也知道,我本是一个卖油郎出身。若不成为‘蝮’,便依然还是一个肩挑油担,走街串巷的卖油郎。值此危邦乱世,‘人人为己’是免遭他人吞食的生存之道,所以我认为做蝮也没有什么不好。汪先生可明白我说这番话的意思?” 听斋藤道三已经不再用以“阁下”、“鄙人”这样的礼貌称呼,而是直接以“你”,“我”相称;也不再称什么“松川君”,而是称为“汪先生”,汪直也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殿下要做蝮当然没有什么不好,但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叫‘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人生一世,有人喜好权贵,有人喜好钱财,有人喜好美色,有人喜好名声。我嘛,俗得很,就喜好那些黄白之物。” 世人都喜好银钱,却又怕别人说自己满身的铜臭之气,斋藤道三就还从未遇到有人直言自己爱钱的,不禁来了兴趣,追问道:“人活百年,终归难免一死。象钱财这样的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汪先生追求这些,可有意义?” 汪直淡淡地说:“闻说殿下昔日还曾受戒入禅为得道高僧,深通显、密二教教义,想必也听说过我国禅宗五祖有偈语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必勤拂拭?’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功名利禄乃至皇图霸业又何尝不是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三十八章 奸商斗智 斋藤道三沉默了一会儿,感慨地说:“许久没有和一个真正的商人交谈过了,今日与汪先生一晤,竟让我仿佛回到了往日挑着油担走街串巷的岁月。汪先生,既然你我如此坦诚相待,我还有一事要拜托汪先生多多关照。” 汪直早就料定,斋藤道三绕了这么大个***,不过是为了试探自己这位来自大明的海商“汪先生”有没有在战国乱世浑水摸鱼的打算,为接下来的交易做一番铺垫而已,当即笑道:“殿下所说之事,汪某大致也能猜到几分。” “哦,汪先生请讲。” “汪某冒昧猜测,殿下大概是要跟汪某做笔买卖吧?” 斋藤道三说:“不错。一桩跟南边有关的大买卖。不知汪先生有没有兴趣?” “汪某平生素无大志,专一喜好黄白之物,只要能赚到钱,怎会没有兴趣?”汪直冲斋藤道三眨眨眼睛,压低声音说:“殿下一定闻说了汪某求细川管领代为恳请将军殿下颁布三条法令之事。实不相瞒,若不是为了那桩大买卖,汪某又何必舍出那样的血本?!” “哈哈哈!”斋藤道三笑道:“甫一听说幕府颁下的那三项禁令乃是受了一位大明海商的请托,我就料定此人必定是个真正的商人,惟有真正的商人,才会有那样豪爽的气魄和长远的眼光,汪先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啊!” “彼此,彼此!” 一个战国大名,一个幕府将军的御家人对视一眼,竟同时发出了奸商特有的那种奸诈而得意的笑声。 笑过之后,斋藤道三说道:“那么,请汪先生出个价吧!” “客不压主,请殿下出价。” 斋藤道三也不客气,径直说道:“种子岛出来的工匠,每支要一百贯。这个价钱也算是合适了。” “贵国不产铁,得不到许多可能用来打制铁炮的精铁,那个价钱确实还算公允。不过……”汪直说:“幕府有禁令,种子岛出来的那几个工匠大概也就不敢再公然开作坊、做生意了。再者,我国有句古话,叫‘出朱非正色’;还有句古话,叫‘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那种东西是我传到种子岛的,种子岛出来的那几个工匠有多大的本事我很清楚,他们造出的东西我也见过,大概和我从南洋那边弄来的货是没法比的。” 斯时洋枪传到种子岛只有几年时间,斋藤道三只得到了两三支种子岛工匠仿制的铁炮;而那些一年两载才能到日本一次的南蛮人并没有将自己防身用的洋枪作为主要的贸易商品,只有少数几个人偷了几支出来换了特产,自然是千金难求,他费尽心机也没能弄到一支,自然不知道两种武器的优劣,听汪直这么说之后,忙问道:“哦,愿闻其详。” “我国有句古话,叫‘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汪某却不是那种人,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只说一点:南蛮的洋枪开五枪之后才需要擦拭枪管,种子岛工匠造出的铁炮开上两枪就要擦拭枪管。” 汪直说的没错,因为火药质量和枪支制造工艺水平的差距,日本工匠仿制的铁炮确实远远不如那些佛朗机人造的火枪。不过,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佛朗机人更不知道,大明军队装备的火枪由于采用了新式配方制成的黑火药,虽然还是未能彻底解决火药在燃烧时总有杂质残留在药室,甚至还会堵塞点火的尾銎的问题,但已经比佛朗机人的洋枪更提高了一大步,可以连续发射十次再擦拭枪管。 此外,明军的火枪已效法佛朗机大炮,装填采用的是一个个更小型的子铳,虽还不算是后世的子弹那样成型的定装弹,但装填速度已大大提高,加之又采用了后世使火枪正式取代冷兵器登上战争舞台,逐渐成为全世界军队制式装备的线形队列,威力已远非昔日可比,这也是朱厚能够放心大胆地将洋枪输送到日本,作为汪直笼络各位战国大名的一大利器的根本原因。 不过,输出这种小规模杀伤性武器毕竟不利于世界和平,也不利于与中国一衣带水的日本保持武士道精神这一历史传统美德,似乎还人为地扭曲了日本战国时代“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为此,朱厚专门定下了一系列严格的出口审批原则,甚至有些原则根本就是互相矛盾,比如其中一大原则是“一视同仁”,即所有的战国大名都可以在公正、公平的前提下自由竞价,价高者优先,所获得的利润用以构建日本情报网并维持其运转;却在同时,又定下了另外两条原则,一条叫“有礼有节”,即愿意与中国保持睦邻友好关系的战国大名优先保证供应,但总计均不得超过两百支;另一条叫“锄强扶弱”,即对于势力强盛、有希望上洛号令天下的战国大名限额出口,对于实力弱小的小领主、小城主则敞开供应。好在他自己也知道许多规定自相矛盾,就干脆授权汪直会同镇抚司三位太保爷可以根据具体情况灵活掌握,临机处置。 斋藤道三试验过种子岛工匠制造的铁炮,确实只能开两枪便要停止射击擦拭枪管,耗时费力,汪直的话可谓是一语道破了洋枪和铁炮之间的天壤之别。可他原本也是商人出身,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大明奸商“奇货可居”的用意在于漫天要价,就故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总也聊胜于无吧!” “摆个仪仗唬唬人确实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汪直嘲讽地一笑:“战场上要命的东西,可不能这么随便啊!别人能开五枪,殿下的人却只能开两枪,这个仗还怎么打?” 斋藤道三羞愤不已,但他知道汪直说的没错,两军对垒,可容不得武器出什么岔子,在火枪手擦拭枪管之时被敌人冲了上来,毫无自保之力的火枪手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便强压着火气说道:“那就请汪先生帮鄙国弄些南蛮的洋枪来,不知汪先生可愿意与鄙国做这笔生意?” “难啊!”汪直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地说:“幕府颁下了禁令,而贵国又在将军眼皮底下的近畿重地,我身为将军殿下的御家人,却公然违反禁令将货运到贵国,风险实在太大了,一旦走了水――哦,这是我国跑江湖之人的一句行话,即是失手之意――只怕细川管领大人都无法庇护我。要想做成这笔买卖,就要从将军殿下、管领大人、政所奉行大人再到下面那些关卡的守卫层层打点,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还有帮着运货的京都各座诸商,都要分润……” 斋藤道三沉下了脸:“那么,汪先生的意思是不愿与我美浓国做这笔买卖了?” “当然不是。”汪直笑道:“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富贵险中求’,汪某还有个癖好,越是别人不能做不敢做的生意,我偏要做,最好能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买卖。” 斋藤道三一哂:“独此一家不过是为了居为奇货买个天价而已,汪先生就不必兜***了,请开个价吧。” “汪某一向有心要交殿下这个朋友,价钱上自然好商量,惟是打点幕府各级官员的开销和京都各座的分润,汪某一人也断然承担不起,还得各位朋友帮衬,才能勉强把生意能做得下去。”汪直装作皱着眉头盘算了一阵子,然后才说:“两百贯一支,已是保本的价格,不能再低了。” “两百贯?”斋藤道三冷笑一声:“汪先生莫非是在开玩笑?” 汪直平静地说:“甲斐武田家的骑兵,一身铠甲兵器少说也要一百贯,养一名好骑士连同一匹好马,平常一年的开销也不下于二十贯,洋枪射程三百步开外,骑兵全速冲锋三百步的时间,足够洋枪手开三枪,三枪之中只要能打中两名骑兵,殿下已经不亏本了。” “甲斐与美浓之间隔着信浓,北信浓的村上义清和南信浓的小笠园长时都是蜚声一时的名将,武田家晴信那个小子再厉害,没有十年功夫也断然到不了美浓。汪先生这笔账,该跟村上义清和小笠园长时去算。” “那就算了。”汪直淡淡地说:“近江的浅井义政殿下甚至想不到要与汪某谈这桩生意,汪某便只字未提此事;殿下想到了却不愿与汪某谈下去,汪某也并不强求。汪某周游列国的下一站就是尾张的那古野城,接下来或许还要去骏河的骏府城。不知道那古野城的织田信秀城主和骏府城的今川义元殿下有没有兴趣与汪某谈生意。即便他们也都跟殿下一样,觉得二百贯一支的价钱难以接受,贵国还有几十位战国大名、数百位城主,应该还有别人愿与汪某谈吧。” 斋藤道三阴冷地一笑:“大概汪先生忘记了鄙人的绰号叫什么吧?为了达到目的,连亲生父母都可以咬死,这就是蝮的本性!如今是‘蝮之道三’在他的主城请求……不,要求与你做生意!看在义辉殿下和细川大人的面子上,我出一百贯一支,这个价钱已经很公道了!” 汪直哑然失笑:“汪某虽是外番野人,却也知道出了京都,将军殿下和细川管领大人的面子就不管用了。不过,汪某是赶海之人,时常与惊涛骇浪性命相搏,倒也没想着要靠谁的面子行走江湖。” 斋藤道三说:“汪先生,贵国有句古话,叫‘匹夫何罪,怀璧其咎’,汪先生揣着那样的重宝,实在不该离开京都周游列国;更不该坐在我的主城里,跟我提起那古野城的织田信秀城主和骏府城的今川义元殿下!鄙人本来还想留几分面子给义辉殿下和细川大人,如今也只好说声得罪了!” 一瞬间,筵席上风云突变,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异常凝重起来。正在相互劝酒的斋藤道三的七位家臣和汪直的三名随从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将手按在了插在胸前的刀柄之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三十九章 坚强后盾 面对斋藤道三赤裸裸的威胁,汪直还是面不改色:“汪某又何尝不知道殿下被人们称为‘战国第一阴谋家’的‘蝮之道三’,又是战国有名的枪术大家。不过,殿下此举还是应了我们中国的一句古话,叫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斋藤道三冷笑着说:“请指教!” “殿下或许真的是过于热情好客,也或许是为了消除汪某的疑虑,特意恩准汪某带着随从一同前来赴宴,这便是殿下的所失之处。”汪直摇头笑道:“以七名美浓国的武将为我的三名随从作陪,殿下真是好大的手笔,便以为已经稳操胜券,可以在大明海商五峰船主的面前颐指气使了。其实,这一战不用打,你已至少输掉了七成!” 说着,他突然将手中的筷子抛了出去―― 主桌座下左右两边的食座一侧突然有两条黑影一跃而起,接着寒光一闪,所有的人还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汪直那两名分别坐在左右两旁的随从已经交换了位置,傲然站在两边,双手夹在胁下,摆出了个正宗的武士架势,正冷冷地看着座中美侬国的国主斋藤道三。 汪直抛出的两根筷子已经断成了四截,跌落在宴会厅的中间。 好快的刀!筷子在空中飞行之时就被斩成了两段! 好快的身手,电闪雷鸣之间,跃起出刀斩断筷子,随即又收刀入鞘! 斋藤道三和他的那七位家臣心中都是一惊,面色也刹时剧变。 即使被称为“战国第一阴谋家”,‘蝮之道三’终究还是没有见过多大世面的井底之蛙,怎能知道眼前这个大明海商的背后站着一个强大的帝国――大明王朝;又怎能知道眼前这个大明海商那三位貌不惊人的随从,竟是大明王朝鼎鼎有名的镇抚司的十三太保! 大明王朝的嘉靖帝朱厚能想到派镇抚司的专业情报人员在战俘营里学日语和日本礼仪,又怎会想不到让他们学习日本的刀术?从倭寇手中缴获的数以千计的武士刀除了被东海舰队各级军官将佐私自截留一柄两柄做个纪念之外,总要派上用场啊! 对于镇抚司十三太保这样的大内高手来说,飞花摘叶伤人于无形之中那是在吹牛,把武士刀操练得比一般的日本武士还熟练,简直易如反掌,不遇到宫本武藏这个等级的高手,大概也能打遍东瀛无敌手了! 汪直望着铁青着脸的斋藤道三,又笑道:“或许殿下这七位大将学的都是万人敌(兵法),不屑与我的三位随从角力决胜;又或许殿下帐下有精兵逾万,更不必劳动七位大将亲自动手。不过,汪某手下虽只有区区三千之众,洋枪也只有一千来支,为汪某报仇或许力有不逮,但帮着将军殿下讨伐叛逆,或是帮着那古野城的织田信秀城主一雪前耻,应该还是多多少少有点用处的吧!何况,殿下真的愿用自家连同帐下七位大将的性命与我这个商人和三位随从一决生死?就不怕两败俱伤之后,被人坐收渔翁之利?” 诚如汪直所言,三千久为海匪的虎狼之众,一千支洋枪,夺取一国领地或许有些困难,但已经足以左右两国之间的胜负,自己若是轻举妄动,只怕真应了中国那句俗话“偷鸡不成,反折了一把米”!而且,汪直背后毕竟还有幕府将军义辉殿下和管领细川信元大人的暗中支持,只是为了不让他把洋枪卖给自己的对头,就要将他斩在美浓,似乎在义辉殿下和细川大人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斋藤道三的脸色立刻缓和了,露出了春风一般的笑容:“汪先生这是什么话?好端端地谈生意,却说这个!” 汪直脸上也露出了春风一般的笑容:“殿下有所不知,做我们这行的,风险太大,干什么事情都得预留后手,否则的话,保不准哪一天就让人给黑吃黑了!” “凭你汪先生与鄙人的关系,美浓一国就没有人敢对你不敬。即便是什么尾张、三河,若是对你不敬,鄙人也要倾美浓举国之师伐之,为你报仇雪恨!” “嘿嘿,汪某在此谢过殿下的浓情厚谊了。”汪直对着一直站在座下,死死地盯着斋藤道三的张明远和董远靖二人说:“你们为何不在自己位子上安坐就食,却象个木头似地站在那里?还不快快退下!” “慢着!”斋藤道三说:“汪先生手下的这两位武士想必是贵国的武术高手吧?可否令他们解下佩刀供鄙人一观?” 斋藤道三的这个要求十分过分,显然是要解除汪直随从侍卫的武装,若是再起歹意,后果便不堪设想,汪直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却见镇抚司五太保张明远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立刻会过意来,说道:“解下你们的佩刀,呈给殿下一观。” 张明远和董远靖二人毫不犹豫地解下了腰间的佩刀,弯下腰去,将长刀双手举过了头顶。 斋藤道三的一位家臣走上前来,从张明远和董远靖二人的手中拿过佩刀,呈递给了斋藤道三。 果然不出斋藤道三的预料,这位大明海商汪先生的两名随从所佩之刀,竟都是有名的村正打刀(注)。与其他的名刀一样,两柄村正打刀的刀柄上缠绕着细细密密的鱼皮和丝线,中间露出一排黄金制成的装饰花纹,刀背上雕刻着精美的图形,刀刃上冒着森森寒气,一出鞘便反射出耀眼的冷光,仿佛暗夜中流星一闪而过。显然,有名的刀中王者村正家族的一流工匠在制作这把刀之时,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孕育其中,成为了这把刀的守护神。 刀是武士的象征,代表着武士的勇气和力量。武士家的男孩子从小就开始学习使用刀,年满五岁之后,就扔掉手中的竹制或木制的玩具刀,开始佩带没有开刃的真刀,而在此时,他便已经具有了武士的身份。从此,不带上刀这个身份的象征,他便不会踏出家门一步。到了十五岁行过成年礼,年轻的武士被允许佩带锋利的刀,自由行动。此时,刀又被赋予了忠诚和名誉的含义,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就寝,只要不带在身上,那就一定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以便在出现紧急状态的第一时间,武士可以拿起这个最忠实的伙伴履行自己的义务。 眼前的这位大明海商汪直的两名随从显然不是日本人,不过,他们的日语说的那样流利,言谈行止都合乎礼仪法度,一定在日本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可能不明白刀对于一名武士的重要性。他们能如此驯服地解下自己的佩刀,就一定是对自己的主人充满了信心。那么,汪直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就不会是虚张声势的恐吓…… 斋藤道三自作聪明的推测竟能与事实大致相符,真不愧是“蝮之道三”。不过,有两点他仍没有猜到,一是汪直所仰仗的,并不仅仅只是他手下那三千名护卫;而是整个大明王朝和数百万明军;二是胸有成竹的不是汪直,而是他手下那两名貌不惊人却艺高人胆大的随从侍卫――就在递上佩刀之后,张明远插在腋下的手已经悄然握住了一直缠在身上的百练精钢软剑;而董远靖那随意垂下的手臂只要轻轻一动,藏在护腕之中的柳叶镖就会疾射而出。当这两位大内高手舍弃了汪直花天价为他们购置的名刀村正,重新拿起自己最趁手的兵刃之后,即便是“蝮之道三”重金请来日本第一剑客宫本武藏,胜负大概也在五五之数。更不用说,座中还有一个一直没有出手,却被镇抚司上下公认为大明第一刀客的十二太保郭江洪,即便他手中所持的不是他习惯使用的雁翎刀,在一瞬间解决掉三五个普通的日本武士大概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在斋藤道三能由一位卖油商人一跃而成一国之主,确实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即便不知道这些细节,也不防碍他做出正确的判断并采取合适的行动。在装模作样地欣赏了一番张明远和董远靖二人的佩刀之后,斋藤道三命人为两位武士斟酒,奖赏他们无与伦比的忠勇和卓然超群的刀术;接着,又命人撤去了残羹冷炙,重新摆开筵席。 方才那场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仿佛随着撤下的杯盏碗碟一起烟消云散,等到新的美酒佳肴摆上案桌之时,宾主双方又恢复了起初那种其乐融融的气氛。 二百贯一支的价钱已不必讨论了,美浓国愿意在今明两年之内各购买一百支――斋藤道三尽管心疼银钱,但让他聊以自慰的是,以美浓稻叶山城的富庶,对这样的价钱尚且觉得吃不消,不用说是贫瘠的尾张、骏河了。跟这个黑心肠的奸商打交道,他这个“蝮之道三”都没有占到半分便宜,织田信秀和今川义元只怕更不是对手啊! 或许是见多了生意场上的勾心斗角和战国乱世的尔虞我诈,汪直对斋藤道三方才的举动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在谈成了这笔大买卖之后十分高兴,主动送上了精美的丝绸和瓷器,指明要送给斋藤道三即将出嫁的女儿、因貌美聪慧而远近闻名的美浓国公主浓姬,真诚地祝福她与尾张织田家的公子织田信长未来的婚姻生活美满幸福。 斋藤道三不被觉察地苦笑一声,心中涌起了每一个父亲都应该有,对他这位“蝮之道三”来说却是十分罕见的酸楚。 荣誉和忠诚对于武士家的女人和对于她们的丈夫一样重要,不同的是男人们忠于的是领主,而女人们忠于的是自己的丈夫和家族。阿浓(浓姬的昵称)却要夹在自己的丈夫和家族之间,未来的处境可想而知。可是,为了保有美浓、掌控尾张,也只好委屈她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四十章 乖戾少主 尾张那古野城南边的大路上,一位头戴斗笠,一副流浪汉打扮的武士向在田里劳作的农夫喊道:“喂!请问这里住着一位吉法师(注1)公子吗?” 那位农夫听到有人叫他,就拿着锄头站了起来,怀着警觉的神色审视着问话的那个武士,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从城里来的吗?” “不是!”那位武士说:“我是一位路经此地的流浪汉。” “哦!”那位农夫似乎轻松了下来,说:“既然是流浪汉,为何要问城里这位阿呆的事?” 那位流浪武士愣了一下,才说:“这位老哥,我要找的吉法师公子是那古野城城主织田信秀大人的公子织田三郎信长啊!” 那位农夫不屑地说:“是的,就是那个呆瓜。你为何要问他的事?” 那位流浪武士试探着问道:“你明明知道他是城主的公子,竟然还敢称他是呆瓜,难道就不怕有人告诉城主?” 那位农夫的脸上更是不屑了:“人人都叫他‘尾张的大傻瓜’,城主也知道。可他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我们都抓起来杀掉!” “人人都这么说?”那位流浪武士更是来了兴趣,招呼那位农夫:“来来来,我这里有从稻叶山城带来的酒,喝一口,歇歇气。” 尽管是春忙时节,但能有大人赏赐美酒可是十分难得的好事!那位农夫丢下手里的农活,喜滋滋地跑了过来,接过了流浪武士递过来的酒葫芦,美美地呷了一口,然后咂巴着嘴说:“看你这样子确实不是城里的那些武士大老爷,他们才不会对我们这种人客气呢!” “喜欢就再喝一口,然后跟我说说你们那位吉法师公子的事。” 或许是确信那位流浪武士不是城里的武士大老爷,那位农夫也放肆了起来:“你连他是呆瓜都不知道,为何对他的事那么感兴趣?” 那位流浪武士眼中突然闪出一丝阴冷的寒光,不过立刻又收敛了,装作豪爽地笑了起来:“在稻叶山城就听说‘蝮之道三’殿下要把自己的女儿,被人称为‘美浓国第一美女’的浓姬公主嫁给你们城主织田信秀大人的公子,我就一直再想,这位吉法师公子是何许人物,竟能有这样的艳福啊!” 那位农夫也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还把稻叶山城的斋藤大老爷叫‘蝮之道三’,你真的是位流浪汉,也不是稻叶山城派来的探子啊!那么好吧,我就告诉你,要只说相貌呢,我们那个呆瓜倒是没说的,他若是没有剃掉额发,再抹上胭脂,只怕那位‘美浓国第一美女’的浓姬公主也不见得能比得过他;可要说到头脑呢,哈,他根本就没有头脑!” “啊?” “该往东的时候,他偏要往西;别人都说白,他偏要说黑,你说这不是没头脑是什么?” 那位流浪武士摇着头说:“也不见得啊!我走南闯北,四处流浪,见过许多大人物,都是这样行事不拘常理,出人意料的!” 那位农夫根本就想不到流浪武士反驳自己的说法是为了进一步挑起他的谈性,立刻中了圈套,滔滔不绝地开始说了起来:“那个呆瓜从小就不安分,吃奶时会咬伤乳娘的奶头,换了好多个乳娘都是这样,信秀大人和城主夫人为此头疼不已;到了七八岁的年纪,信秀大人送他到天王坊去读书,他把自己的师傅叫做‘笨和尚’,还动不动地拿墨汁泼师傅,师傅一个照看不住,他就要从窗户跳出去,跑到城外的山坡上和河沟里,不是抓鸟就是摸鱼,滚得一身污泥,身为城主的公子,还不如城里那些武士家的少爷懂礼仪讲体面……” “贪玩、不爱读书也是小孩子的天性嘛……”那位流浪武士又适时反驳了一句,将手中的酒葫芦又递了过去。 那位农夫又大大地喝了一口,气愤地说:“哪里是贪玩的天性!分明就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傻子、呆瓜!十一二岁之时,,他竟然就对男女之事有了兴趣……” “哈哈哈!”那位流浪武士笑着说:“还没有举行元服仪式(注2)就知道男女之事,你老哥还说他是没头脑的傻子、呆瓜?” “他那也叫知道男女之事?”说着,那位农夫竟然狂笑了起来:“跑到城里的商铺酒肆,抓住下女或是商家女子就说‘哎,把屁股撅起来给我看!’那也叫知道男女之事?他连人和狗都分不清啊!” 那位流浪武士再也无法替那个“尾张的大傻瓜”织田信长辩解了,苦笑着说:“哦,是这样子啊!那位吉法师公子是有点胡闹……” “他胡闹的事情多了,何止这一件!”那位农夫唾沫飞溅地说:“他经常聚集起一大帮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女孩,家臣家的、武士家的、城里人的、附近村子里的都有,到处惹是生非。去年有一次,他还带着那帮混小子跑到我的瓜田,糟蹋了五六十个瓜之后就跑掉了,我大半年的辛苦就这么让他给糟蹋了……” “哦,原来他曾到你田里来捣乱,难怪你会那样说他……” “何止我一个人被他祸害,那古野城周围的这些村子,哪家哪户没有被他祸害过?要不大家怎么都说他是个呆瓜呢?”那位农夫说:“光带着那些孩子跑到庄稼地里捣蛋还不够,他经常把他们分成两队,互相打仗给他看。那些孩子先用石头、土块互相打,后来干脆又换用竹刀、竹枪,还都是削尖了的。他一声令下,那些孩子就喊叫着冲上去厮打,好象跟真的打仗一样。小孩子家不懂事,下手又没有轻重,经常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可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一定要打得有人认输之后才喊停。他是我们日后的城主,那些孩子都听他的,而且,赢的能从他手里得到饭团、柿饼的奖励;输的人不但得不到同情,还要受他的惩罚,谁敢不卖力……” 那位流浪武士不再扮演反驳者的角色,却恰到好处地扮演了一位好奇的发问者的角色,凑趣地问道:“这样子胡闹,你们城主信秀大人和城主夫人就不管吗?” “怎么不管?他不心疼,那些受伤孩子的父母怎能不心疼?天天有人拉着被打伤的孩子找城主大人告状!可城主大人和夫人除了赔钱,对那个呆瓜也没有办法,整天唉声叹气……”说着,那位农夫叹了口气:“唉!城主大人武艺高强,器量很大,还有统一尾张的雄心壮志;城主夫人也很聪明,又有教养,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儿子呢?” “你们城主大人和夫人就没有想到给他找个严厉的老师来好好地管教管教他吗?” “当然要找。”那位农夫自豪地说:“城主大人要保护我们尾张不受美浓人、三河人的欺负,还要带着我们去夺取他们的城池和土地,整天忙于军务和城里的政务,怎么有时间和精力亲自去调教那个呆瓜?就把管教那个呆瓜的责任拜托给了家老(注3)平手政秀大人。政秀大人是织田家的老臣,前后辅佐过三代城主,在城里的威信很高,那个呆瓜连城主都不怕,却偏偏怕政秀大人,也只有他能管得住那个呆瓜。可政秀大人毕竟老了,城里的事务又多,不能每时每刻都盯着那个呆瓜。只要政秀大人不在跟前,那个呆瓜还是我行我素……” 说到这里,那位农夫又叹了口气:“唉!偏偏那个呆瓜还是嫡长子,日后还要继承家督。一想到他那种傻瓜要当我们的城主,我就无心劳作了。不止我这么想,全村子里的人都和我的想法一样…… 战国时代,战国大名和领主们都把土地分给国人(被赏赐土地的武士)和土豪阶层,称他们为“给人”,组成自己的家臣团,靠家臣加强对百姓的统治。领地内百姓对大名和城主的依赖性很高,也很忠诚,很少有象那位农民这样肆无忌惮地评论、非议自己未来的城主,看来真的是对那个“尾张的大傻瓜”织田信长绝望了! 那位流浪武士同情地拍拍农夫的肩膀,站了起来:“我明白了,原来你们是担心未来的城主是吉法师公子。” “没错!要是那个呆瓜做我们的城主,不但不能治理好尾张,大概也不能保有领地,我们这些人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你看吧,这样大好的日子里,他不是在河里游泳摸雨,就是在那边的树林里玩他的打仗游戏呢!”那位农夫扛着锄头,摇头晃脑叹息着走了。 那位流浪武士也跟着摇摇头,心里说:“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不过,除了热衷于打仗之外,真看不出来有什么过人之能。为何……” 想到这里,他突然象是觉得自己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一样,立刻肃整了面容,冲着南方低下头,双唇微微蠕动,象是无声地说了句什么。然后,按照那位农夫指示的方向,朝着那边的树林走去。 一进树林,他的脚步立刻变得十分轻盈而敏捷,悄无声息地潜行在巨木之间。 正在走着,前面似乎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或许是那个“尾张的傻瓜”正在指挥他的“部下”两军对垒相互厮杀吧!那位流浪武士放慢了脚步,徐徐拨开林中的密草,蹑手蹑脚地慢慢前进,快要接近的时候,他隐身于一棵大树之后,悄悄地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过去。 只看了一眼,他似乎愣住了,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注1:吉法师――织田信长的幼名,13岁举行元服仪式后正式得名织田三郎信长。 注2:元服仪式――日本大名或武士家的男孩子十三岁举行的成人礼,从此可以收侍妾、娶妻。 注3:家老――众家臣之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四十一章 裸女相扑 林中的一块空地上画有一个圆圈,两个小孩正站在***里进行相扑比赛。 相扑虽是日本的“国技”,却源自中国,传到日本之后去粗取精,摈弃了拳打、脚踢之类的粗暴动作,升华为完全以“技”和“力”取胜的一门技艺,在皇室、贵族中蔚然成风。朝廷不但设立了“相扑司”专管与之相关的一切事宜,还在宫廷中设置了“相扑节”,与弓箭、骑射并称为“三度节”,成为宫中重要仪式之一。由于是在宫中举行的“国占”,相扑的仪式十分隆重,事前准备和当天进行的程序都极为繁琐。除此之外,每年7月还要举行“相扑节会”,持续了400多年而不衰,流下了许多奇闻趣事,甚至还流传有以相扑决胜来决定皇位继承的故事。 其后,随着皇室势力的衰落而传入民间,并与祭神、驱魔、庆祝丰收、占卜收成扯上关系。到了镰仓幕府时代,相扑作为武士的武技而在武士中盛行,成为武士训练的一项重要内容,更派生出柔道。那些繁琐复杂的仪式和程序大大地简化了,相扑进一步在平民百姓中兴盛起来,得到了上至天皇,下到普通百姓的狂热喜欢,无论是在京都达官贵人豪华的宴会厅,还是山野小村的打谷场,经常能看见有人脱的赤条条的,只用一块兜裆布遮住下体相互角力决胜。受这种风气的熏陶,小孩子也非常喜欢玩这样的游戏,兴之所致,也不管身在何处,就效法那些成年男子来一场相扑比赛,而且乐此不疲。 不过,眼前的场景却与那些司空见惯的相扑比赛大不相同,那位流浪武士被震惊了。 在场中比赛相扑的,不是男子,而是两个女孩! 两个赤露着身体,只用一块兜裆布遮住下体的女孩! 还不只是她们两个,***的周围坐着大约三四十个人,也都是女孩;而且,那些女孩子与所有参加相扑比赛的人一样,也赤露着身体,只用一块兜裆布遮住下体! 她们的年岁大概都有十几岁,胸部都凸现了出来,已到了思春期,赤身露体地坐在一起,却没有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那特有的羞涩。尤其是那两个站在圈中准备相扑的女孩,不但穿着打扮跟相扑男子一样,表情也跟相扑男子一样十分严肃,半蹲着身子翘着屁股彼此瞪着对方,正在等待坐在***外面距离她们四五步的高台上的一名十四五岁的男孩发令。 其实,比之那些女孩给自己所带来的震撼,那个男孩更让人大吃一惊――他一丝不挂地坐在高台之上,露出了比那些女孩还要白皙的皮肤,头发朝上绑在头:“能有如此的胸襟抱负,又能将女子操练成这样俯首帖耳的忠诚之士,此子绝非池中之物!皇上圣德巍巍,明见万里啊!” 原来,他就是大明北镇抚司千户、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的董远靖。之所以要装扮成流浪武士的模样,不外乎就是为了眼前这位放荡不羁的少年――被自己领地里的子民轻蔑甚至愤恨地称为“呆瓜”,却被万里之外的大明王朝嘉靖帝朱厚耿耿于怀的日本三位少年魔星之一的织田信长。 周游列国的汪直一行人出了美浓国之后,就来到了尾张的地界。 在盘桓京都的那两个多月里,汪直利用自己幕府御家人、管领细川信元家臣的特殊身份,四处拜访达官贵人,又利用那些为了赚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与他站在同一阵营的各座御用商人们,拼命搜集各种情报,交由张明远等人汇总分析。张明远他们都是镇抚司的人,又位列锦衣卫十三太保,对皇上的忠心无人可比,因此对皇上所开列的名单之中的那些要害人物,都倍加留心。如今到了尾张,而皇上钦命悉心留意、彻底调查的三个人织田信长、木下藤吉郎和德川家康,已经确信其中至少有两个就在尾张,他们更不敢怠慢,汪直还是带着众多武士优哉游哉地沿着大路向着此行的目的地――尾张国那古野城进发,镇抚司三位太保张明远、董远靖和郭江鸿却抄近路潜行各处打探情报,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都打扮成了流浪武士的样子。其中,七太保董远靖先期潜到了那古野城的近郊,打探关于这位织田信长的情报。 之所以如此慎重从事,是因为他们在美浓国听说了一件关于这位织田信长的事情,让他们都觉得,这位被京都诸多达官贵人、御用商人,乃至市井民众都众口一词地称之为“尾张的大傻瓜”的织田信长或许并不象是传言之中的那么愚蠢,更不象是传言中那样无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四十二章 初试啼声 去年九月,“尾张之虎”织田信秀率军攻打美浓,被美浓国主“蝮之道三”斋藤道三击败,狼狈不堪地退回那古野城,还被斋藤道三乘胜反攻到了尾张国内,一时局势极度危急。 但在另外一场战争之中,他们却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胜利,那便是与三河冈崎城松平氏的一场明争暗斗。 尾张的东南面毗邻三河,两国以一条不算很长的矢作川为界。若论疆域,一水相隔的三河要比尾张大上许多,但河西岸的尾张拥有物产富饶的尾张平原,河东岸的三河却是高耸的崇山峻领,海面上湿润的空气无法进入到大山之间的峡谷和山原,那里的土地十分贫瘠,物产也极度匮乏。因此,在幕府当初划分领地时,三河只被算为二十四万石,而尾张却能被算为四十五万石。 虽然在近畿诸国中,三河已经小的不能再小,但进入战国时代之后,也应运而生了两位诸侯,即冈崎城的松平氏和刈谷城的水野氏,各领有三河三分之一领地,拥有两三座城池,同仕于骏府的今川氏。 或许说他们两家为诸侯有些夸大其辞了――三河、尾张,连同远江、骏河,当初都被幕府划给自己的嫡系亲属、世袭管领之位的斯波家族,因此,骏府的今川氏不过是斯波氏的家臣而已。也就是说,无论是松平氏,还是水野氏,更不过只是斯波氏家臣的家臣而已。只是后来,今川氏驱逐并取代家主斯波氏成为领有百万石领地的大诸侯,他们才跟着水涨船高,升格为具有一点独立性和自由权利的地方豪族势力。但是,松平氏领地之中只有冈崎这一座勉强还能算是大城的城池,领地也不过只有几万石,按战国时代通用的兵力换算方法,一万石可以招募到二百五十名士兵,他们所能拥有的兵力最多不过两三千人而已。 尽管如此国小势微,但松平氏却拥有着令周边诸国大诸侯们都不敢小觑更垂涎三尺的一件至宝,那就是战国时代赫赫有名的武士集团――松平党(注)。 三河落后的经济状况,尤其是封闭的生存环境和艰难的生活景况,使三河人能保持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世世代代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既孕育出了一代又一代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三河人,也培养出了一大批骁勇善战、忠诚无双的武士,如酒井氏、石川氏、阿部氏、大久保氏等地方豪族,他们矢志效忠于松平氏,组成了松平党,在前代家主松平清康的带领下,不停地向外扩张,侵袭和蚕食与自己有世仇的水野氏的领地,对外以强硬姿态对抗西边势力急剧扩张的尾张织田氏。在一切靠实力说话的战国时代,正因拥有松平党无限的忠诚和骁悍的战力,松平氏才能在强敌林立的三河立足,就连领有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上百万石领地的今川氏也不敢对自己的家臣、只有区区几万石领地的冈崎城主松平清康随意指手画脚。 不过,这一切已成为过眼云烟,八年前,松平氏前代家主、有名的战国武将松平清康被仇敌刺杀,只有十三岁的嫡子松平广忠继任城主,由于松平广忠身体嬴弱且生性怯懦,松平氏的实力就一落千丈,不但再也无力与东边世袭贵族骏河今川氏和西边新兴强势诸侯尾张织田氏抗衡,甚至被自家的世仇刈谷城的水野氏飞速超越,以至于六年前,强敌环视、朝不保夕的松平广忠不得不忍辱接受了仇敌水野氏的安排,迎娶了刈谷城城主水野忠政的女儿於大为正室。 战国时代的每一桩婚姻,无不打上了强烈的政治烙印,每一个出嫁到别国的女人,不是被充为人质,就是当作间谍,具体如何,全靠双方的实力和地位决定。松平氏的势力不及水野氏,接受这桩婚姻,不仅是任由对方派来了一个间谍日夜监视自己,甚至可以说是接受了一个统治者来奴役自己。 幸好,随着时间的推移,为了家族利益而接受了这桩屈辱的婚姻安排的松平广忠和身负重任下嫁到松平家的於大之间,由起初的相互提防,渐渐变成了相互容忍和接受,甚至更进一步地产生了远比平常夫妻更深厚的真挚感情,守着他们那可怜的数万石的领地和冈崎城,过着寻常夫妻那种宁静的生活。 不过,生逢乱世,现实总是那样的变幻莫测,又是那样的残酷无情,这对年龄分别只有十六岁和十四岁的少年夫妻之间幸福的生活只过了不到两年,他们的嫡子竹千代只有一岁的时候,厄运再次来临,一直仕于骏河今川氏的水野氏倒向了尾张的织田信秀,今川义元就强迫松平氏与水野氏断绝所有的关系,也就是说,松平广忠必须和妻子於大离婚。 松平广忠尽管生性怯懦,却也不甘心如此任人摆布,但是,乱世之中,无情的现实已经把个人的意愿弱化到了可有可无的程度,趋炎附势才是生存之道,尤其是对于那些夹在强大势力之间的小领主,不得不选择投靠一方才能勉强自保。多年以来,松平氏一直与西边的尾张织田氏相互攻杀,加之世仇水野氏已经选择了投靠织田信秀,松平氏再去依附尾张织田氏已没有可能。因此,面对着今川义元的强硬命令,松平广忠要么接受,表明自己无条件地依附于东边的强大势力骏河今川氏的决心;要么冲冠一怒为红颜,率全部力量奋起抗争,最后被势力强大的骏河今川氏亡国灭族。除了这两条路之外,根本没有第三种选择。 在忠心耿耿的家臣们纷纷提出“以家族利益为重,无论如何也要保全松平氏”的劝说下,身负冈崎松平一族重任的松平广忠不得不再一次屈服于命运无情的嘲弄,屈辱地将深爱的妻子送回了娘家刈谷城。从此,冈崎城年轻的城主松平广忠一蹶不振,自暴自弃,终日借酒浇愁,幸好有那些忠勇善战的松平党勉力支撑危局,才保全了冈崎松平氏的领地不被虎视眈眈的织田氏夺去。 残酷的打击三年后再一次降临在冈崎城和松平广忠的头上,将他们推向了不幸的深渊――随着尾张织田信秀势力的不断壮大,骏河大名今川义元内心的担忧也渐渐加重,为了进一步掌握和控制具有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的冈崎城,更为了驱使骁勇善战的三河武士集团松平党为自己卖命,今川义元已经不再满足于冈崎城在形式上对今川氏的臣服,要求松平广忠将只有五岁的幼子竹千代送到骏河做人质。 战国时代,同宗相残、家臣背叛是司空见惯之事。因此,除非征战沙场,家主连同家主的继承人轻易不能远离自己的本城,至于在被迫充为人质的情况下离开本城,更是极其罕见。竹千代是松平广忠的嫡子,理所当然地应该成为冈崎城日后的城主,今川义元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有些欺人太甚。如果冈崎松平氏的实力再稍微强大一点,完全可以讨价还价,甚至可以对这样蛮横无理的要求不屑一顾。 不过,当此一切全凭实力说话的乱世,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道义和良心的存在,弱势的一方永远都不可能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和可能,除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放手一搏,将冈崎松平氏送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于是,五岁的竹千代不得不离开冈崎,前往今川义元为他指定的软禁地点――骏河首府骏府的静冈寺。 这段屈辱的旅途在半路上就结束了。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当竹千代的轿子进入一片小树林时,突然被一群持刀的黑衣蒙面人包围了。关系到幼主的安危,护送侍卫见寡不敌众,就没有做无谓的抵抗,而是以切腹的悲壮捍卫了三河武士宁死不屈的尊严。竹千代也因此改变了预定的行程,被带到了尾张织田信秀的本城那古野城。说来真是可怜,五岁的竹千代做人质的宿命并没有改变,只是寄主由变成了骏河今川氏变成了尾张织田氏而已。 尾张织田氏苦心策划并成功实施这一长途奔袭行动,主要原因不外乎就是牵制冈崎松平氏及其麾下骁勇善战的三河武士集团松平党,确保尾张国东部的安定。而这一点,在尾张与北方的美浓国相互攻杀不休,并已经显露败象的时候,就显得及其重要!甚至,当冈崎松平氏的当代家主、冈崎城主松平广忠身故之后,忠诚的松平党很可能会为了保全冈崎松平氏的血脉、幼主竹千代,转而倒向尾张织田氏! 这一行动当下可解燃眉之急,日后可收不世之功,其策划者、具体组织实施者,就是尾张织田氏的家督继承人、只有十四岁的织田信长!这也是他第一次出战,初试啼声便能取得这样显赫的战果,真不愧是“尾张之虎”织田信秀的儿子,乳虎出林,声镇山谷! 注:党――日本中世的武士集团。平安后期到镰仓时代,武士集团以同族血缘关系结合在一起,到南北朝时代,中小武士打破了只论血缘的锢蔽,实行地域联合,结成新的集团,也对领主效忠,却具有一定的共和性质,被称为“党”。最有名的有三河的松平党、九州的松浦党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四十三章 投鼠忌器 劫持冈崎城的幼主竹千代一事当然属于尾张的绝密情报,目前还未被人所知。当汪直给美浓国国主斋藤道三送上了精美的丝绸和瓷器,指明要送给他即将嫁给尾张织田家公子织田信长的女儿浓姬之后,斋藤道三担心汪直也与京都那些达官贵人一样认定自己未来的女婿是个大草包,误以为自己将女儿下嫁给“尾张的大傻瓜”是忌惮尾张织田氏的强大势力,进而小觑了自己,便将自己派到尾张的间谍费尽千辛万苦才弄到的这一绝密情报泄露给了汪直他们。 关系到皇上名单上排名第一的要害人物的绝密情报,立刻引起了张明远和汪直等人的高度重视。但是,起初他们都不相信这一奇谋妙计竟出之于那个被人称为“尾张的大傻瓜”的人之手。可是,斋藤道三却坚信如此,一来“尾张之虎”织田信秀虽勇武强悍,却不精于谋略,不见得能想出这样奇妙的计谋;二来斯时织田信秀正仓皇败退回尾张,紧张地部署那古野城的防御诸事,准备迎击气势汹汹杀奔而来的美浓国大军,根本没有余暇去谋划针对三河冈崎城松平氏的隐秘行动,更不可能抽身远离国土去干蒙面剪径、劫持人质的勾当! 能在波诿云诡的战国乱世中一眼勘破纷乱不堪的局势,并能周密计划、一击得手之后全身而退,这样的人,又岂能等闲视之?甚至,被称为“战国第一阴谋家”的“蝮之道三”能将自己拱若珍宝的美丽女儿下嫁给那个呆瓜,会不会也是因为看出他具有常人无法企及的非凡才能?这也是为何镇抚司的三位太保爷会如此重视,一齐出动,先期潜行至尾张国,打探窥测织田信长的一大原因。 隐藏于树冠之中亲眼见识到了织田信长用这样奇怪却又十分有效的方法训练女孩的本事,令董远靖更是印证了此前大家商议得出的判断,一边感慨皇上天纵睿智、明见万里;一边悄悄从怀中摸出一支柳叶钢镖,眼睛紧紧地盯着不远处正在给那些少女训话的织田信长。 尽管用这种暗杀的方式对付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少年过于卑鄙,但是,养虎不成终为患,对于一心忠于皇上、行事百无禁忌的镇抚司中人来说,只要是有利于维护皇上的统治,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就在董远靖瞅准时机准备飞身跃起扔出飞镖之时,树林的另一条小路上飞跑过来一个人。 这是一个年龄似乎比织田信长略小一点的少年,与织田信长的相貌不相上下,身上的粗布和服带子和纽扣都一丝不苟地系着,看上去很严肃正经。他跑到那位少年面前,单膝跪地:“属下前田犬千代有事禀报吉法师公子。” 就在这么一打岔的功夫,董远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柳叶钢镖与日本忍者常用的飞星镖差异很大,更没有日本武士会使用这种武器,若是贸然将织田信长毙于镖下,势必会被人看出杀死织田信长的人绝非普通的武士或忍者,进而一定会联想到行凶之人一定来自曾在京都大出风头,近日又声势浩大地周游列国的大明海商汪直一行人! 尾张织田氏虽是一个小国诸侯,但织田信长的父亲织田信秀为人十分精明,多年来不但广撒银钱结交幕府达官显贵,还不惜采用大明官场中常见的“烧冷灶”的伎俩,捐资修复皇宫,供奉伊势、热田两大神社,在天皇、幕府公武两家政权中人脉关系很广,连被他夺去了领地的原家主斯波义政都经常在别人面前替他说好话就是明证。真要无端暗杀了尾张织田氏的家督继承人织田信长,并被人抓住了“柳叶钢镖”这一如山铁证,幕府将军足利义辉和管领细川信元也不好公开袒护汪直等人,势必会向各国发出追捕文书,将来自大明的海商一网打尽。到时候,训练了大半年的镇抚司暗探们别说是在日本立足并建立起强大的情报网,能否全身撤出日本都在两可之间――历来奉旨办差都是急如星火,目前许多镇抚司暗探已经以各座商人店铺朝奉、伙计的名义奔赴日本各地,撒向各大战国的情报网已初显雏形,毁于一旦实在可惜,而且,那些无比忠诚的镇抚司的精英弟兄们又如何能躲过各战国大名的追杀,悄然潜逃至长崎乘船回国?更不用说,此时汪直还带着十几个弟兄正大摇大摆地朝着那古野城而来! 想到这里,董远靖悄悄收起了钢镖,伸手握紧了腰间的武士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对镇抚司的太保爷这样的大内高手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唯一遗憾的就是,那个叫做“前田犬千代”的少年和一些无辜的少女要做他们少主的牺牲品了! 不过,董远靖进而猜想到,那位自称是前田犬千代的少年应该是织田信长的贴身随从,这又使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皇上名单之中的第二号人物木下藤吉郎,据说也是织田信长的小厮,若是杀了织田信长,无论有否落下把柄,那古野城都会戒备森严,也会怀疑到这些来自大明的不速之客。即便织田信秀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或许不敢贸然诛杀汪直等人,但汪直大概也就无法进入那古野城,查访木下藤吉郎的线索就断了,岂不是顾此失彼,坏了皇上的大事? 董远靖叹息一声,松开了手中的刀柄。 吉法师公子――或许现在可以直接称他为织田信长了――根本就不知道在短短的一瞬间,自己已经在生与死的边缘来回走了几趟,摆出了一副威严的大将的样子,沉声说道:“报来!” 前田犬千代说:“城主有命,请吉法师公子速速回城。” 织田信长很干脆地说:“不去!” 前田犬千代嘴里所说的城主,一定是那位被称为“尾张之虎”的尾张国织田氏的现任家督、那古野城城主织田信秀,也是织田信长的父亲,但织田信长却这样干脆地拒绝了他的召唤。如此失礼忤逆的举动,让隐藏在树上的董远靖也颇感诧异。 前田犬千代似乎早已料定他会这样回答,一点也没有觉得奇怪,很干脆地应道:“是!属下前田犬千代还有事禀报吉法师公子。” “报来!” “家老平手公政秀大人也请吉法师公子速速回城。” 织田信长突然象是被针扎了一样跳了起来,一边飞快地将被他胡乱扔在高台旁边土地上的和服往身上套,一边骂道:“犬千代你个混蛋,既然爷爷找我,为何不赶紧告诉我?回去晚了,我又要被爷爷骂了!快牵我的马来!新葬呢?新藏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在这一刻,他已经完全恢复了顽童的本色,一点也没有刚才那样的大将派头。 他的话音刚落,一位穿着气派的胸铠,如猛牛般凶神恶煞的武士从前田犬千代来的那个方向过来了,手里牵着一匹马,肩膀上站着一只火红色的狐狸,快步走到织田信长的跟前,也象前田犬千代那样单膝向织田信长跪下:“吉法师公子,属下五味新藏等候你的吩咐!” “混蛋!怎么才来?我若是被爷爷骂了,第一个就饶不了你!”说话间,织田信长已经穿好了和服,已经不再是刚才那样赤身裸体的古怪少年,而是一个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年轻人了。 其实,说他“穿”好和服或许有些夸大其辞了,他只是将那件质地和花样都不同寻常的和服套在了身上而已,身上的带子胡乱地一捆了事,仍是一副袒胸露乳的不雅模样。此外,他虽然象是一位武士家的少年一样佩着一柄有红色刀鞘、长达四尺的大刀,但腰间乱七八糟地系着许多袋子,甚至还挂着两三条似乎是刚刚捉到的鱼! 不过,跟这些穿着打扮的小事相比,更让隐藏在树冠之上窥视的董远靖震惊的是,织田信长挂好了佩刀,接着又从原本扔着和服和佩刀的地方拿起了一支枪。 不是董远靖在美浓国见过的那种日本最常见的八尺枪,也不是“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引以为傲并籍以称霸尾张的丈八长枪,而是一支洋枪! 日本武士家的少年从小就带刀,十五岁就能佩带锋利的刀行走江湖了。但是,战国大名、各地领主家的公子有所不同,他们只要年满十三岁,行过元服礼,便可以使用正式的兵器,随同父亲或率领隶属于自己的家臣出战了。去年便行过元服礼的织田信长佩带一柄大刀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还扛着一支洋枪,货真价实的洋枪! 更奇怪的还在后面,扛起了洋枪的织田信长抓起站在那位自称是“五味新藏”的武士肩膀上的那只狐狸,扔在了马背上,狐狸稳稳地站定了,很灵巧地叼起了马缰绳;他自己却一跃而起,骑在了五味新藏的肩头,抓住一根系在五味新藏胸铠上的缰绳,高叫一声:“回城!”右手扬起鞭子,用力地抽打着胯下的五味新藏。五味新藏一脸严肃地“哞哞”大叫着,开始飞跑起来。 织田信长远远地扔下了一句话:“犬千代,替我把剩下的饭团分给她们,记住,只有胜者才有!谁也不许滥好人地分给那些没出息的败者,自家吃不了就拿去喂狗。当此乱世,弱肉强食,我们尾张的稻米就更只能养勇士强者,不能养懦夫弱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四十四章 桀骜之子 一只火红色的狐狸叼着马缰绳,宛如一位高贵的骑士一样端坐在马背上,策马疾弛进入了那古野城。接着,一位俊美少年骑在一个健壮如牛的男子的肩膀上,也冲进了城。 如此怪异的景况根本没有引起守卫和城中之人的特别关注,他们早就知道,能这么做的,就是那位被人们称为“尾张的大傻瓜”的少主织田信长,他们对此也早已司空见惯了。 以人当马的顽劣少主一直到了父亲、那古野城城主织田信秀的居所门口也不准备下“马”,负责城主警卫的年轻家老柴田胜家把脸沉了下来,却还是勉强低头行了一礼,说:“吉法师公子,主公正在等你,快快请进。” 织田信长仿佛没有看见,更象是看见了也根本没有在意柴田胜家那张铁青的脸,满不在乎地跳下五味新藏,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说:“这样恬静舒适的日子,他竟然不在内庭(注)跟岩室夫人亲热,真是少见啊!” 柴田胜家知道,前年开春,织田信秀看中了年仅十五岁的家臣之女,纳为侍妾,是名岩室夫人,长得貌美如花,娇艳动人,甚得织田信秀的宠爱。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象“尾张之虎”织田信秀这样胸怀大志的英雄好汉也概莫能外,自此终日沉湎女色,不理政事。但是,象这织田信长样公开出言讥讽,实在是有失人子之礼。柴田胜家冷冷地说:“属下想提醒吉法师公子一句,公子是主公的儿子,也是主公的臣下,是没有权力指责主公的。” “我有指责父亲大人吗?”织田信长笑着说:“胜家,你对父亲大人的确忠心耿耿啊!其实,我的意思正是想说,有你这样又能干又忠心的家臣辅佐,他完全没有必要再自己操劳政事军务,还是多花点时间陪陪那位年轻貌美的小夫人吧!” 柴田胜家听出了少主话语之中的嘲讽之意,正要出言反驳,织田信长已经大笑着扬长而去。 看着他那摇摇晃晃悠然而去的背影,柴田胜家咬紧了牙关,他是那样的用力,连腮帮上的青筋都迸露了出来。 厅上,织田信秀正和家老平手政秀说话,见到儿子走进玄关,甩掉脚上的木屐走了进来,便叫了一声:“吉法师。” 织田信长根本没有身为人子的谦恭,跪下给父亲行礼;甚至,在父亲叫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他也没有应声,而是随手将手中的刀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织田信秀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坐在一旁的平手政秀非常难堪:如此失礼的举动,主公若是怪罪下来,作为老师的自己难辞其咎啊。他忙说:“吉法师,这可是你的父亲,要注意礼貌!” 织田信长对老师的敬畏,只表现在两个人单独相处之时,也只表现在自己的那些贴身随从的面前,此刻平手政秀当着父亲的面提醒自己,让他觉得很不高兴,就毫不客气地自己“要做的是其他人无法做到的事情”之后,他立刻追问道:“那么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事情呢?” 织田信长大大咧咧地说:“这个就不必说了吧。反正我说的你不一定能明白,或许还会指责我。而我最讨厌别人对我指手画脚,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想要来教我怎么做。” 织田信秀强压着怒火,沉声问道:“难道身为父亲的我,也没有权力责问你吗?”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既行过成人之礼,马上又要娶到一位你们大家都说不错的妻子。那么,我也该有我自己的计划了。” “你的计划是什么?”织田信秀嘲讽道:“这三天里,整个府上,连同我和你的母亲,已经是第二次不能按时用午饭了。负责膳食的厨监小次郎向我诉苦,说刚刚做好的米饭不翼而飞,据说是被人拿去做成饭团赏赐给那些打架的孩子了。这难道就是你的计划?” “父亲有没有责罚小次郎?” “现在为他求情是不是太晚了点?好在我还没有老糊涂,知道已经做熟的米饭是不可能自己长腿走掉的!” 织田信长摇摇头:“说实话,父亲大人的仁慈让我很感动。但是,我还是认为,父亲的作法却是错误的。象小次郎这样没有头脑的呆瓜,在第一次米饭不见了之后,就应该明白这样的事情还是会发生,而且会经常发生,多做一锅就是了。可他却还不明白这一点,父亲大人便是责罚他,抽他鞭子也是应该的。” 织田信秀终于忍不住了,怒吼道:“自己干了坏事却要别人来承担责任,你不觉得羞愧吗?身为主君,若是象你这样既不能秉公持正,又不能勇于担当,如何能使下面的家臣武士忠诚于你?” 面对盛怒中的父亲,织田信长毫不畏惧:“秉公持正、勇于担当,固然是主君应有的品德,但我认为,身为主君,最重要的应是知人善任。小次朗一味讨好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做的酱汤淡而无味,早就该撤换了。我为什么不再拿别人供奉神明用的米饭做饭团,而是要拿家里的米饭,就是想提醒父亲,他这个厨监不称职。可惜,父亲却让我失望了。” “你――”织田信秀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喘过了气,说:“你的母亲喜欢口味清淡的食物,小次郎这么做难道有错吗?” “父亲大人的话真让我感到意外。难道父亲大人不知道,除了母亲大人之外,城里值勤的下人们也要享用酱汤?” “这又怎么样?” 织田信长的嘴角翘了起来,显然是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盐乃体之需,凡是劳力者都需要吃偏咸偏辣的食物,这样干起活来身上才能有劲,如果一直吃那种淡而无味的酱汤,身体就会衰坏的。” 织田信秀被噎住了,情不自禁地深深看了织田信长一眼。 织田信秀真是没有想到,这个儿子,这个日后要继承自己那古野城城主之位,成为尾张织田氏家督的儿子,这个人人都说是“尾张的大傻瓜”,从不守规矩讲礼数,坐都坐不端正,连他的生母,也就是织田信秀的正室土田夫人也时常在织田信秀的面前哀叹:“怎么生出这样的孩子,就算被废也是不得已的事情。”的儿子,竟然能从酱汤的味道想到兵士体能的问题,进而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向自己进谏。 织田信秀心中泛起了一连串的疑问: 难道说,人们都看错了他? 或者说,没有人能看得懂他? 他到底是真的很傻,还是别有意图? 听他的话,或许也并不真的和傻,那么,他这样时常做出让人们觉得可笑的举动,到底要干什么? 难道他会是举世无双的英才,是将相之器? 为人父者,无论是谁,有这么一个顽劣不堪、口碑极坏的儿子,而且还是身为家督继承人的嫡长子,大概也只有这么想,才能稍稍抚平那颗几近绝望的心吧! 织田信秀示意一直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一脸窘迫之色的平手政秀坐了下来,缓和了语气,对织田信长说:“吉法师,父亲虽然了解你的个性,但有些地方,为父实在不明白,希望你能好好解释一下。” 织田信长的嘴角再次翘了起来:“这么说,父亲大人不是要骂我了?” 织田信秀有心要借这个机会试探自己的儿子是否真的很傻,还是大智若愚,对于那种耐人寻味的表情也只能装做没有看见,继续耐着性子说:“作为父亲的我,并不总是需要用骂的方式来教导你的。” “那就多谢父亲大人了。”织田信长说:“只是儿子不知道,信长的所作所为,哪一点让父亲不明白呢?” 织田信秀问道:“我问你,你所做的事情,家中是否有人了解呢?” “没有。”织田信长的嘴角翘得更高了:“如果让他们明白,那么我将会遭到不测。” 织田信秀索性将视线从儿子的身上移到了厅外的天井里:“你的意思是说,家中有人背叛你?” “生逢乱世,背叛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啊!而且,这种事也不仅会发生在织田家中。任何一个家族,一旦主人的势力薄弱,家臣势必会心生桀骜之志,以下克上取而代之。美浓的蝮、越后的上杉、相模的北条、山城的三好,不都是如此吗?” 说到这里,织田信长用那双俊美的眼睛瞟着父亲,语带嘲讽之意:“就连父亲大人您,不也是如此吗?” 刚才主公没有当场发火,让忐忑不安的平手政秀刚刚放下心来,但听织田信长这么说之后,他的脸色再一次被吓得惨白…… 注:内庭――各国大名、领主夫人居所。照例归正室夫人掌管,连男主人都不能随便干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四十五章 父子交锋 被儿子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自己,织田信秀狼狈不堪地收回了视线,恼羞成怒地说:“这完全是两回事!” “真有趣啊!有何不同,父亲大人?” 织田信秀强词夺理地辩解道:“为父虽曾是斯波氏的家臣,但因家主势微,无力保护领地和民众,才毅然决然地承担起了这一重任,怎么是心生桀骜之志,以下克上取而代之?” 织田信长大笑起来:“哈哈哈!这不正是儿子方才说的那回事吗?父亲大人。” 织田信秀为之语塞,不得不抛开那个令自己难堪的话题,说:“你既然担心有人背叛你,为什么还要做出那些让人不明白的举动?要知道,你的所作所为,连家臣们也都打心里就不服气。真要有人背叛,谁能为你舍弃生命尽忠?” “哈哈哈!”织田信长更是捧腹大笑:“我担心他们?父亲大人说的是拥护勘十郎(织田信长亲弟弟,名织田勘十郎信行)与我争夺继承权的林佐渡、柴田胜家这些人吗?儿子的所作所为,连父亲都不明白,更何况是他们?连我的所作所为都看不明白,儿子何必要担心他们?” 他笑得是那样的开心,以致眼角都流出了泪花:“哈哈哈,父亲大人,您明白吗?您的家臣就只是如此而已!哈哈哈,所以我只亲近爷爷一人,其他的人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织田信秀恼怒地说:“难道凭你一人之力,就可以继承织田氏这么大的基业吗?” “当然不能!”织田信长恢复了顽劣孩童的本色,调皮地朝着一旁坐立不安的平手政秀挤了挤眼睛:“所以我需要爷爷尽心竭力地帮助我。至于家中的其他人,有也可,无也可。因为我信长的家臣在父亲大人您所掌控的尾张下四郡的各个村子里到处都是,有武士家的,有农夫家的,还有商人家的,有男孩,有女孩。所以我一点也不在乎您的那些家臣是不是心服于我;也不在乎他们是不是以我从来不遵守那些无聊的礼节而联名向你提出建议,要废掉我这个长子的名分,改立勘十郎为家督继承人。” 若是织田信长是用一种抱怨、甚至愤懑的语气说出这些话,织田信秀反倒不会那么生气,但他偏偏是用那种无所谓,甚至带着一点很轻蔑的口气在谈论自己的家督继承权,怎能不令织田信秀怒火中烧,冷冷问道:“真的不在乎吗?” “父亲大人,一切都随您处置。不过,不管您是否废除我这个长子,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凭借自己的实力去取得我所想要的城池和领地,当然也绝不仅仅只是尾张一国和那古野城。这才是我将来的事业!” 平手政秀终于坐不住了,离开座位走到织田信长的跟前,扯着他那只为了行动方便,故意剪去了半截的袖子:“吉法师,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快向主公道歉、向主公请罪!” 接着,他又转身跪在了地上:“主公,是政秀无能,没有教育好吉法师公子,政秀愿意切腹向主公请罪。请主公原谅他。主公,您一定要原谅他啊!” 织田信长突然又大笑起来:“爷爷,好了,再这样子我会笑破肚皮的!你这么做真让人难堪啊!父亲大人可比你精明得多,他不可能为这种事生气的,你看他多镇静,这才是我们织田家总大将(大名或家主的别称,多用于战时)才有的器具和风度啊!” 尽管织田信秀心里清楚儿子这句话绝对不是阿谀奉承的意思,但是,如果他再发火,就会被儿子视为没有“织田家总大将才有的器具和风度”;而他,却是被世人所公认的最有大将之风、喜怒不形于色的“尾张之虎”!看来,儿子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然将他给拿捏住了! 织田信秀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心中却对词锋如此犀利的儿子暗暗生出一丝佩服之意。 织田信长又去拉四肢着地、匍匐在地上的平手政秀,说:“家中的人,最让我佩服的就是父亲大人和爷爷你,所以我才在你们两人的面前这样说话。爷爷,不要让信长小看你啊!父亲大人已经原谅我了,你就不必担心了。” 接着,他转头对着仍不开口的织田信秀说:“信长知道父亲大人的担心,但是请你放心好了,即使我所做的事情无人明白,我也不会让他们来破坏家中的统一。总之,我不会让他们的阴谋得逞的,就请父亲大人暂且忍耐点吧!” “唔――”织田信秀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听起来儿子的话也颇有道理,要在战场上取胜,绝不能让对手洞悉自己的想法;而且,在这个乱世之中,不仅是家臣,即使是亲兄弟也不能疏忽防范,那些威震天下的战国大名们,如甲斐的武田氏、骏河的今川氏等等,还有他这个“尾张之虎”织田信秀,不都是这样吗?看来儿子的确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傻啊! 不过,织田信秀终究还是不放心,就流露出了和善的神色,说:“我再问你一件事。既然你的考虑如此周密,那么对于父亲的作战方式和治理国家的方法,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织田信长仿佛打量旁人似的,侧着头注视着高高坐在正中位置上的父亲,很认真地说:“儿子一向视父亲大人为榜样,也曾认真地向父亲大人学习……” 织田信秀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无论这个小子多么的顽劣无理,终究还是自己的儿子啊! 不过,还没有等他多陶醉一会儿,就听到织田信长说:“可是,请父亲大人恕儿子直言,在您的身上,找不到我信长所要学的东西,您的能力最多也只是治理尾张一国罢了,这大概也是你的理想吧?仅此而已。” 织田信秀拢在宽大的和服袍袖中的拳头攥紧了:对于出身别人的家臣,辛苦经营了几十年,出生入死,历经了八十多次的血战和无穷无尽的阴谋诡计才换得今日成就的父亲,身为儿子的他竟然说没有可以学习的地方,实在是太狂妄了!而且,在感情上,这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但是,“尾张之虎”毕竟是“尾张之虎”,织田信秀拼命压抑着满腔的怒火,问道:“难道统有一国的父亲,就没有一点值得你学习的地方吗?” “要说完全没有,实在是对父亲大人太失礼了。儿子要学的就只有一件事,父亲大人有二十五个孩子。”织田信长很认真地说:“有这么多的帮手,未来的继承者,只要尽父亲之力的十分之一就可以当上一国大名,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是,要凝聚这么多的兄弟也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很好地凝聚家族的人,那么,那十分之一的力量也很容易消散,所以我一直为此感到困惑,甚至认为父亲是个不明世故的人……” 织田信秀拢在宽大的和服袍袖中的拳头攥得更紧了,但随即又无力地松弛了下来:这个混蛋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这些兄弟迟早都要分家,如果彼此的关系恶劣,那么家族的力量很快就会崩溃,兄弟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尾张会成为邻国的饵食,盘踞此地几百年的织田氏会灭亡…… 织田信秀不愿意再往下面去想那更加可怕的结局,再一次压抑了自己的情绪,转移到了原来的话题上:“我问你,你对作为一国大名还不满足吗?你到底想不想继承我的地位?” 如果织田信长说“不想”,就可以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如果他说“想”,也可以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让他以后收敛一点。毕竟,尽管家臣们关于废除他家督继承人名分的建议并不是没有道理,但废长立幼终究还是难以为人所接受,比如说这个平手政秀,既是家中举足轻重的元老重臣,又是一位难得的忠勇能臣,若是废除了织田信长家督继承人的名分,作为老师的他,除了切腹谢罪,大概就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想到这里,织田信秀也不禁为自己这样单刀直入的问话方式感到颇为得意。 可是,织田信长却是这样的回答:“其实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个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更不必父亲大人您让给我。我会凭自己的实力去获得我所想要的一切的,就请父亲大人放心吧!” “哈哈哈!”织田信秀怒极反笑:“这么说来,为了夺取尾张,你有可能会杀掉自己的父亲了?”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直‘尾张’、‘尾张’说个不停,难道号称‘日出之国’的日本就只有尾张一国吗?” “你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吗?” 织田信长颇为遗憾地说:“看来父亲大人您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那么好吧,我信长在此向佛租、天照大神、八幡大神乃至一切古往今来的神明发誓,我绝对没有丝毫要篡夺父亲权位的心意。” “那么,你说要靠自己的实力去获得你所想要的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都是父亲大人您辞世以后的事情了。”织田信长无比真诚地说:“只要你还活在世间,那么我还是可以悠闲地过我的浪荡日子的。” 织田信秀嘲讽道:“呵呵,难得你还有这样的孝心,作为你父亲的我也不能不感动啊!” “谢谢父亲大人的夸奖!”织田信长仍是一脸真诚的表情,继续说道:“我若是父亲大人您,也会为此感动,并且将岩室夫人赐给孝顺的儿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四十六章 鸿鹄之志 织田信秀终于忍不住了,怒喝一声:“吉法师!” “啊,父亲,您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肚子痛?” 织田信秀嗓子一甜,一口血差点吐了出来,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这么说,家臣们说你追求岩室,是确有其事了?” “我并不否认自己干过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难道你不知道,身为儿子却追求父亲的爱妾,是多么羞耻的一件事情!” “若是我承认是仰慕岩室夫人的美貌,或者说幼小之时,在她热田的伯父家中曾一起玩过,从那时侯起就种下了情愫,以年少轻狂来求得父亲大人的原谅,那就不是我信长了。而且,我确实也不是因为那个原因……”织田信长始终保持着脸上真诚的表情,说:“我问过曾经去过稻叶山城的人,他们都说那位即将被你们塞给我的美浓夫人(日本战国习惯性地以地名称呼夫人)是一位举世罕有的大美人,大概不会比岩室夫人差,加之她父亲又是拥有一国的大名,娶了她能使家中那些想打我主意的人心生畏惧,不敢再说是弄非,鼓动父亲废掉我。说真的能遇到这么好的事情,还多亏了诸天神佛的护佑,所以我完全没有必要眼红父亲有那样美貌的爱妾。” 织田信秀不解地问道:“那么,你如何解释你给岩室写情书的举动?” 织田信长开心地笑了起来:“哈哈哈,父亲连这个都知道了啊?大概是岩室夫人告诉您的吧!说真的,如果不知道她是那样迷恋父亲,我也就不会写情书给她,更不必做出追求父亲大人爱妾这样失礼甚至羞耻的举动了……” 织田信秀越来越被这个顽劣的逆子弄糊涂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哈哈哈!”织田信长的笑声足以震落房,已是难得的殊荣了――要知道,占有甲斐、信浓两国,雄霸一方的武田氏也不过只是一个从五位守护代而已!并不满足只做尾张一隅的地方小霸主的织田信秀得到这样的官阶,顿时觉得身份有了极大的保障,在其他诸侯面前也能昂首阔步地走路了。 眼下,有那么一位与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殿下和管领细川大人都有关系的人物从京都来到尾张,织田信秀又怎能轻易放过? 从美浓的稻叶山城到尾张的那古野城,途中要经过同为织田家一脉、却与那古野城素来不睦的清州城织田信友和守山城织田信光的领地,如果不赶紧派人去迎候,被他们抢先将京都的贵客接到自己的城中,身为尾张织田氏家督的织田信秀就在京都贵客面前大大地失礼了。 于是,织田信秀立刻派人将嫡长子织田信长从城外的相扑场找回来,让他以家督继承人的身份代替自己迎接贵客。 这样做,既能给京都来的贵客足够的面子,又能维护自己一方诸侯的威严,更使清州城的信友和守山城的信光不敢轻举妄动。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既能向细川管领大人示好,又不至于使一直与细川管领明争暗斗的斯波义统心生不满。如此苦心孤诣、面面俱到的主意,织田信秀自己当然想不出来,还多亏了家老平手政秀的指点。 与以往许多次下指令给儿子一样,织田信秀的命令遭到了织田信长的断然拒绝:“我没空去伺候京里来的大人!” 织田信秀怒道:“我既是你的父亲,又是尾张织田氏的家督和那古野城的城主,你如今已经成年,无论愿意不愿意,作为织田氏家的人,都有奉公(注2)的义务。” 织田信长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父亲大人,儿子是担心象自己这样不懂礼节的人,肯定会得罪京都来的贵客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四十七章 自担重任 织田信秀为之语塞。其实,当平手政秀象他提出这个建议之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顾虑。但是,家中实在找不出合适的人来担当这个接待奉行。 正所谓“京都之人人上人”,京都来的有官阶的人莅临本国,只派一名家臣去迎接就显得很不礼貌,而且会被清州城织田信友和守山城织田信光抓住机会,强行带人去抢,家臣们只有乖乖地将客人拱手让给他们,自己切腹谢罪,如此一来,不但失礼,更让京都来的贵客看尾张织田氏的笑话,还会被当成笑柄传遍京都及近畿诸国。只有派出织田家的人去,才能压制住清州城和守山城不敢轻举妄动。而自己的庶出长子织田信广却被自己远远地打发到了三河小城安祥城,织田家的成年男丁除了自己,就只有眼前这个顽劣不堪的吉法师了。他推辞不去,难道要自己这个城主亲自去吗? 好在平手政秀既然能提出这个建议,就不怕织田信长找出的借口:“吉法师,这是大人对你的厚爱啊!” “我知道爷爷你一定要说,身为尾张织田氏日后的家督,为了家族的利益,我该多结交京城里的贵人吧?我觉得,象这种迎来送往的事,还是让勘十郎去干更合适!”织田信长话语之中的嘲讽之意更浓了:“说不定那位京都来的贵客见他彬彬有礼,回去之后向义辉殿下和细川管领大人多多美言几句,义辉殿下会下令给父亲,让父亲将家督和尾张守的官职传给他呢!这样可比他经常跑去找母亲大人哭诉,或四处拉拢家臣向父亲大人联名上书更有用!” 平手政秀拿出了老师的派头呵斥道:“吉法师,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你知道京都来的那位贵客从哪里来吗?” “爷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京都来的贵客,自然是从京都来的啊!哦,我明白了,”织田信长说:“爷爷的意思是说,他是从稻叶山城来,是来帮‘蝮之道三’查探我的?” “你能想到这里,看来你还不是很糊涂。不过,你还是在自以为是!”平手政秀说:“看来你的头脑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坏,也没有你自己想的那么好,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京都来的那位贵客从大明朝来。” “大明朝?大明朝的人,为何会成为义辉殿下的御家人?哦,”织田信长看着一旁沉着脸不说话的父亲,笑道:“他的尊贵身份,大概和父亲大人的弹正官阶一样,都是靠供奉天皇和幕府得到的吧!” 织田信秀再次怒火中烧,脸也火辣辣地烫,正要出声怒骂,就听到平手政秀飞快的说:“据京都传回来的消息,他是个大明的海商,中国名字叫汪直。” 织田信长喃喃地念叨着说:“汪直?” 突然,他的脸色大变,跳了起来:“他就是桥本一巴师傅曾经提起过的那位中国海商汪直?” 平手政秀点点头:“应该就是此人。” 平手政秀受织田信秀之托,担当起了教导幼主织田信长的重任之后,从这位看似一个顽劣不堪、放荡不羁的少主身上,发现了许多别人不曾发现的优点,比如说,他的游泳技术十分精湛,驯马骑马的技术也十分高明。此外,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与打仗有关的事情,换句话说,只要是与打仗有关的东西,他都会如痴如醉地沉浸其中,从小就喜欢纠集一帮男女孩童玩激烈的打仗游戏就是明证。 在平手政秀看来,既然织田信长是尾张织田氏未来的家督,在这个天下纷乱、战事频仍的战国时代,与其做一位彬彬有礼的谦和君子,还不如做一个能征善战的大将。织田信长好勇斗狠、蛮横刁钻的性格,虽然不能为大多数人所理解和接受,但也并非一无是处。因此,他对织田信长的教育倾注了全部的心血。 随着年龄的增长,织田信长渐渐对竹刀竹枪的比拼也失去了兴趣,更加偏好于真刀真枪的对决。尤其是在他举行了元服仪式,成为一位成年男子之后,更是痴迷于各种武器械具。 平手政秀的过人之处,也正是他能够独受织田信长尊敬的地方在于,他不但能够敏锐地发现织田信长的诸多优点和兴趣,而且还能够非常主动地迎合和非常巧妙地引导织田信长的兴趣。于是,他除了倾其所能,向织田信长传授拳掌、刀剑和相扑等各类武艺之外,还为织田信长请来了多位有名的老师传授兵法和战技,如织田家中有名的兵法家平田三位为其讲授行军布阵之法,尾张国有名的神射手市井大介为其传授弓箭之术。在各类武器械具中,最让织田信长感兴趣的,是刚刚传到日本不久的洋枪,平手政秀专门为他请来了号称“战国第一神枪手”的桥本一巴,向他传授射击之术。他吊在和服腰带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袋子里,就有两只是分别用来装枪弹和火药的。 堪称武技和军事天才的织田信长,对各种武功战技的学习,可不仅仅只是满足会使用,也不是死记硬背、生搬硬套老师传授的一招一式,而是要把每一个动作分解开来,仔细琢磨、彻底弄明白其中的道理为止。对于他情有独钟的洋枪,则更是如此。 第一次见到洋枪,织田信长就觉得简直难以置信――与手持这种武器的人对战,只听到一声响,还没有看清楚对方如何出手,自己就已经死了,旁人无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声音可以杀人!这简直是一种天下最恐怖的武器,刀枪弓箭之类根本无法和它相比!可是,毕竟洋枪传到日本才几年的工夫,就连被人们称为“战国第一神枪手”的桥本一巴师傅,也只是能熟练使用而已,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为此,他将织田家从来自港(注)的商人手中花一百五十贯一支的大价钱弄到的洋枪拆开,认真研究它的结构和性能,试图理解和领悟其制胜的奥妙,从中探求出最适合其发挥作用的战法,弄坏了两三支价值如此不菲的洋枪也在所不惜。 就在织田信长自觉已略有心得,并将之投入实战取得了一定的战果之时,神佛保佑,竟将那位把洋枪传到日本的中国海商汪直送到了尾张国,怎能不让他欣喜若狂?他当即向织田信秀跪了下来,整个头也俯在了地上:“父亲大人,请允许我作为尾张织田氏迎接京都贵客的接待奉行。信长以武士的名誉发誓,绝对不会做出令织田家蒙羞之事。” 瞬息之间,态度就发生如此截然不同的变化,织田信秀当然不敢相信织田信长的保证,便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平手政秀。 平手政秀含笑不语,只冲着主公微微点了点头。 织田信秀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仍抱着疑惑的神情。 平手政秀便对织田信长说:“吉法师,你要明白其中责任的重大,不要辜负了主公对你的信任啊!此外,还有一件事,就是你刚才提到了你与美浓国公主浓姬殿下的婚事,主公想知道你是否赞成这门亲事。” 平手政秀突然将话题转移到了尾张、美浓两国联姻一事上,令织田信秀颇为诧异,也略微感到了一丝不满。因为战国时代大名、领主之间的联姻,无一不是与政治有关,自然不必考虑当事人的感受,更没有赞成不赞成的说法,他这样问,肯定要遭到那个不明事理的劣子的断然拒绝。 果然,织田信长很干脆地说:“我不同意!” 平手政秀问道:“哦,为什么?” 织田信长毫不客气地说:“她的父亲是‘蝮’,定与他人有所不同。想必他的女儿也不会例外。谁愿意被窝之中睡着一条冰冷的毒蛇?” 平手政秀呵斥他说:“别胡说!这不是开玩笑,你要知道织田家的安危与这桩婚姻有直接的关系。” 织田信长抗议道:“爷爷,你又来了!织田家又不是我一个人,安危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这与我和‘蝮’的女儿的婚姻,又扯得上什么关系呢?” “问题是,美浓那边提出了婚约,定会派人前来查探你的底细。你那些怪异的行为,也一定会引起对方公主的反感。为了尾张织田氏和美浓国两家能够顺利联姻,也为了你们这桩战国时代最好的姻缘能美满幸福,拜托你一定要稍微收敛一点。” “要是讨厌,那我有什么办法?哼,如果她是那种女人,我宁可不要。” “那位公主才貌双全,在美浓一带很有名气;而且斋藤道三十分喜欢那位公主,她说一句话,足以影响她的父亲。” 织田信长突然笑了:“爷爷!既然她是那么聪明的女人,我还是保持我的本色好了。如果我改变态度收敛行为,这桩对织田家十分重要的婚姻就难成了!要不要我们来打个赌,若是这桩婚姻不成,我把脑袋给你?” “啊?为什么?” “因为她是‘蝮之道三’的女儿啊!” 说完之后,织田信长一溜烟地跑掉了。 平手政秀满意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之后,才回过头来,对织田信秀微笑着说:“主公,吉法师公子这么说,你可满意吗?” 织田信秀仔细琢磨着儿子临走之前丢下的那句话,也明白了平手政秀的苦心:这个貌似放荡不羁、毫无头脑的儿子能一眼看穿“蝮之道三”与尾张国联姻的用意,并能因势利导采取合适的对策,怎会是被人们称之为“尾张的大傻瓜”的那种人? 不过,织田信秀还是长叹了一声:“以前不明白这孩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总是担心他不能继承和保护家业;如今知道了,却更是担心了……” 注:港――日本战国时期出现的自治城市,市政经营由36人组成的“合众会”掌握,是当时的商业中心和自由港,维持了多年,后被织田信长用武力降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四十八章 安祥之战 一个山坳的树林里,燃起了一堆熊熊大火。火堆旁,镇抚司五太保张明远一边悠闲地翻烤着一只鹿腿,一边笑着说:“好险啊!老七你这一镖下去,可就把汪老板的大买卖给砸了!” “是啊。”十二太保郭江鸿也笑着打趣董远靖说:“莫非七哥不晓得,朝廷还指着汪老板每年给朝廷赚来半个浙江呢!你干掉了那个织田信长,我大明少说也赔去了半个浙江,为了一个黄口小儿,划不来嘛!” 论官职,汪直比身为镇抚司正五品正千户的董远靖要低一级,何况董远靖还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七太保,他忙赔着笑脸帮董远靖打圆场说:“五爷、十二爷也不必这样指责七爷,属下为朝廷赚钱的路子倒也不少,不必指望着日本这一处……” 张明远正色说道:“汪老板,此次衔命赴日,我等皆是你的手下,且不必以旧时官职相论,免得习惯成自然,在人前露出破绽!你我之间至多可以兄弟相称,即便被倭人知晓,也不会起疑心。” 此次赴日执行绝密使命,朱厚派出了镇抚司三位太保爷,并指明由十三太保中为人最精明,虑事最周全的五太保张明远总领其事;而且,三位太保爷之中,七太保董远靖和十二太保郭江鸿都是正五品正千户,而张明远则挂着正四品指挥佥事衔,也是所有人的上司。因此,听他这么说之后,王直又是感动又是惶恐,忙不迭声地应道:“是是是,五爷……哦,五哥!五哥责的是,兄弟我记住了。” “这就对了!”张明远说:“你我都是真心实意为皇上尽忠、为朝廷效力之人,又不是那些只知道做官捞银子的人,何必讲那些官场俗礼!论你汪老板的本事,我们兄弟几个可谁都比不上,不说别的,只一年就为朝廷赚回半个浙江,这份功劳,我等就自愧不如啊……” 汪直可不知道,朱厚还特下口谕给张明远:“此次赴日,成则家国大幸,败在社稷危倾,成败不在你们而惟系于汪直一身,万不可轻慢了他,使他心生不满而萌生异志,坏了朕平倭方略,更为我泱泱中华千秋万代种下祸苗!”因此,张明远的话更让他惶恐不安,忙说:“哪里话,哪里话!五……哥过奖,愚弟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郭江鸿笑着说:“我说,你们一个丘八,一个奸商,谁也不是孔夫子的门生,在这里掉什么书袋冒什么酸气。明日就要进那古野城去会皇上念念不忘的那个织田信长了,赶紧商议大事要紧!” “老十二说的是!”一直皱着眉头沉思,没有理会大家取笑的董远靖说:“我越是仔细寻思,就越是觉得那个织田信长虽行事乖张,放浪不羁,却胸有大志,身怀异能,断不可小视。我等该如何行事,确需好好商议商议。” 张明远点点头:“你方才说他训练狐狸策马一事,我也打听到了,据说他还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叫‘狐狸马’。此外,旁人都说他骑术甚精,不亚于征战多年的老将,却以人为马,我料想他断不是为了惩戒那个五味新藏那么简单,而是藐视尘世俗礼,时时处处都不愿委屈本心,屈从俗人观感而已。举凡成大事者,无一不是如此率性自然,说他人不敢说的话,行他人不敢行之事。看来,皇上那么看重他一个区区十来岁的小国领主之子,真是天纵睿智啊!” 说着,他从鹿腿上割下了一条烤得最好、最肥美的肉,先递给了汪直,然后才分给了其他人。 郭江鸿接口道:“还有,织田信长拥有洋枪一事我也大致听人说了,当初汪老板贩到种子岛去的那些洋枪,许多战国大名都不屑一顾,惟有尾张织田氏颇感兴趣,不惜花费重金买了十来支,并用在了去年年末抵御冈崎松平氏进攻安祥城一战。安祥城是织田信秀以前夺自松平氏的一座小城,赐给了自己的庶出长子织田信广做居城,只有六百兵士守备,又前出至三河,远离主城那古野城,冈崎松平氏大概是料定少主竹千代被劫持是尾张织田氏所为,便想奇袭安祥城抓住织田信广,用来换回少主吧!” 大大地撕了一条鹿肉两口吞下,郭江鸿又说:“此战中,冈崎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出动了两千五百人,以为尾张织田氏不会算到会有这次奇袭,定能一举拿下只有区区六百之兵的安祥城,却不曾想这一切早就在尾张织田氏的预料之中,调集了附近阿古居城久松弥九郎俊胜――他娘的,倭寇的名字就是怪,又臭又长,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念叨着才勉强记住……” “老十二,说正题!”提醒了郭江鸿之后,张明远自己倒先笑了:“他们通常还要把官职说到名字中间,象你说的那个久松弥九郎俊胜,若用全名尊称,该叫‘久松佐渡守弥九郎俊胜’呢!我们还是入乡随俗吧!” “哦,五哥也探知了此事?小弟倒是班门弄斧了!”郭江鸿又接着说:“那个久松佐渡守弥九郎俊胜将本城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男丁全副武装起来,大约有一千二百人,兵力仍嫌不足,织田信秀就亲率大军驰援安祥城,亮出大旗与冈崎松平氏野战于城外。冈崎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虽算不上什么好汉,却也不是个懦夫,明知敌人援军杀到,仍亲自冲入敌阵之中,欲挑战织田信秀,却被一排洋枪打来,射倒了随行侍卫,松平广忠也被尾张的长枪兵包围。幸好有松平党大将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和本多平八忠丰等人杀至,救松平广忠出了重围。本多平八忠丰剥去了主公的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又举着主公的金扇马印(注1)将尾张军引到另一个方向,才保住了松平广忠性命,带人撤回了冈崎。这大概是洋枪第一次在日本用于战中吧!” 默默地听完了郭江鸿讲述尾张织田氏与冈崎松平氏安祥城一战的大致经过,张明远说:“老十二探听到的情报与我大致无二,在赶来与大家会合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此战,觉得疑点颇多。老十二,你怎么看?” 五年前的嘉靖二十三年岁末,京城发生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夺宫之事,锦衣卫十三太保有多人奋力保护皇宫,不幸战死,只有二十出头的郭江鸿凭着一身出众的武功递充为十三太保之末;其后嘉靖二十四年的平定江南叛乱之战,十一太保段双城又因刺杀叛军江防军右军指挥使王之仁而死于乱刀之下,他又递补成为十二太保,在镇抚司中资历尚浅,但他为人心思慎密,所以才会被朱厚挑选出来远赴日本执行这一绝密任务。五太保张明远十分看重他,就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郭江鸿毫不犹豫地说:“此战织田信秀并不在阵中,全是织田信长一人指挥,使用洋枪大概也是他的主张!” “哦?”张明远说:“何以见得?” 郭江鸿说:“其一,若是织田信秀在阵中,也便是说尾张织田氏的大军已汇聚于此,总兵力当在万人以上,怎会在击退敌方进攻,俘获敌方主将的金扇马印之后,还让区区一千五百人的冈崎松平氏全军而退?其二,冈崎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只带着一名侍卫就冲至尾张织田氏的阵前,想必是要玩那套‘一骑讨’(注2)的把戏,虽则这套战法已经过时,也着实可笑,但以织田信秀‘尾张之虎’的威名,当不会惧怕身体嬴弱、甚少上阵厮杀的松平广忠,为何却不亲自出战,而是以排枪迎敌,还派出长枪兵围攻松平广忠?此等有损武士尊严的战法,虽胜亦为人所不齿,岂是他‘尾张之虎’所应为之举?其三,闻说松平氏家臣本多平八忠丰代主战死之后,尾张织田氏有人要查验他的身份,却被织田信秀所阻,未取他首级,仍以城主之礼厚葬之。本多平八忠丰年过四旬,而松平广忠不过二十出头,莫非织田信秀竟看不出来?还有,那个被排枪打伤的侍卫也被织田信秀放回冈崎。依据我们得来的情报,‘尾张之虎’可是那种能感念敌将忠义而网开一面之人?” “还有其四,”皱眉沉思的董远靖说:“当时织田信秀刚刚在那古野城下击败‘蝮之道三’,全歼了美浓国之军,正欲率军追击孤身而逃的‘蝮之道三’并趁势攻下美浓国,莫非他竟有分身之术,从尾张那古野城赶到三百里之外的三河安祥城?嘿嘿,一边是五十万石的美浓国,一边是区区弹丸之地的冈崎城,孰轻孰重不言自明。何况,即便打下了三河,织田氏立刻就要直接面对领有百万石领地的战国第一等大诸侯骏河今川义元。在这种情势下,他若是掉头东进攻打三河,那就不是‘尾张之虎’,而是他儿子那样的‘尾张的大傻瓜’了!” 张明远喜不自胜:“不错,不错!老七、老十二,我能想到的,你们也都想到了啊!不过,你既说到‘尾张的大傻瓜’,我倒还有些疑惑,想请诸位与我一同参详。” 接着,他沉吟着说:“那个织田信长策划劫持冈崎松平氏竹千代之事毕竟不是一个大将之所为,更是尾张国的绝密,说起来这安祥城一战也应是他的成名一仗,而且,以十四岁的幼冲之龄便上阵杀敌,率军击溃赫赫有名的三河武士,只此一战他便足以名震天下,为何却要隐身幕后,假借父亲的名义出战?” 注1:金扇马印――日本战国时代,主将用来表明自己身份的一种装饰品,扇形,刻有精美的家纹,平时由随从的足轻武士(步战的低级武士)扛着,出战时插在自己的马鞍上,十分显眼,成为敌方箭雨最喜欢瞄准的目标,但所有的大将仍以此为荣并乐此不疲。 注2:一骑讨――日本的一种古老战法:先放一声鸣镝,宣告战斗开始,然后武士们一个一个纵马上前,自报家门,挑战敌方级别相当的将领。两人于阵前厮杀,直至把对方的头颅割下来,战斗之后,清点敌人首级,作为杀敌的凭证和向领主请赏的资本。一般是一对一,最多也只是一名武士带着几十个家兵的冲锋。镰仓幕府时代,元军征日,对此毫不理睬,很多日本武士正在高喊“我乃……”,就被元兵一箭射死。战国时代,这种古老的战法很少再有,只出现在那些自认为勇武无敌的大将之间,或是一方主将明知战败而做最后一次的自杀式冲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四十九章 深不可测 董远靖没有探听到有关安祥城之战的消息,不好随便发表评论,又皱着眉头沉思起来,而郭江鸿却已经细细想了又想,立刻回答道:“我以为,织田信长大概是想借父亲的威名威慑敌军吧!” 张明远点点头:“不错,织田信秀‘尾张之虎’的名头,的确可令寻常敌人心生畏惧。那么,既然如此,又说明了什么?” 董远靖此时抬起头来,说:“五哥的意思是说,织田信长手头的兵力并不多?甚至,连那个叫做什么久松佐渡守弥九郎俊胜的一千二百援军都是假的?” “哈哈哈,能一眼看破其中关节所在,不愧是我镇抚司的老七啊!”张明远说:“我倒不认为久松弥九郎俊胜的一千二百援军是假的,阿古居城与安祥城并不甚远,既然尾张织田氏料定冈崎松平氏会奇袭安祥城,命他发兵驰援主公之子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阿古居城兵力微弱,倾巢出动也不过得兵一千二百,织田信长手头的兵力确实并不多。倭人交战,几乎人手一旗,军中大将更是恨不得将全身都插满旗帜,区区几百数千人的一场仗,双方的旌旗就能遮天蔽日,久而久之,就不免只看旗帜不看人。织田信长只要命安祥城及附近的老弱妇孺都打着旗帜站在阵后,织田信秀亲率尾张大军驰援的声势便造出来了……”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这又说明了什么?” 接着,他自问自答道:“这便是说明,其后所发生的一切,早在织田信长定策劫夺冈崎松平氏家幼主竹千代之时,便已庙算妥当,并做了相应部署!否则的话,织田信秀的帅旗、还有那么多面兵士的战旗,小小的安祥城于仓促之间又怎能准备停当?!” “五哥鞭辟入里。愚弟仔细想来,也是这个理。”郭江鸿叹道:“即便如此,那个织田信长手头也不过安祥城六百守军、阿古居城一千二百援军,他所带的那些劫夺冈崎松平氏家幼主竹千代的武士至多不过两百,也就是说,他手头上可用的兵力不过两千,以此弱势兵力迎战冈崎松平氏两千五百之众,固守坚城或可一战,出城野战则断无胜机。三河武士松平党之战力举世闻名,尤其擅长野战,有以一当十之说,纵然是‘尾张之虎’织田信秀亲至,大概也不敢以相同兵力与三河武士松平党野战于城外,更不用说是以两千对两千五百。如此说来,织田信长的勇气也非常人可比,连他父亲‘尾张之虎’都该自愧不如啊!” 张明远又问道:“哦,老十二也这么看?那么,他如此兵行险着,用意何在?” 郭江鸿一边想,一边说:“他手头上的兵力并不占优,出此险着、奇着,既是不得已而为之,也是想要出其不意吧……” 张明远摇摇头:“这些都是应有之意。但仅以此而论,只怕还未窥破织田信长如此用兵的真实意图。去年10月,织田信长定策劫夺冈崎松平氏家幼主竹千代之时,尾张军刚刚大败于美浓国稻叶山城之下;12月安祥城一战,尾张军虽击退了乘胜而来的美浓军,但清州城的织田信友和守山城的织田信光已与美浓国‘蝮之道三’订下篡夺织田信秀家督之位并瓜分尾张的密约,正在秘密召集兵马,蠢蠢欲动,岩仓城的织田信安虽未明确倒向美浓,但也不见得就能安分守己,尾张织田氏的内部已然四分五裂。此时若不能一战重创冈崎松平氏,难保冈崎松平氏日后还要继续攻打安祥城,抓获织田信广以换回幼主竹千代,尾张东南边境便永无宁日了。而对于骁勇善战、不畏死生的三河武士松平党来说,败于城下怎能比得上于野战之中落败的威慑大?只有在野战中击败三河武士松平党,彻底打跨他们的信心,使他们不敢再生桀骜之志,方能确保东南无事;惟有东南无事,织田信秀才能放手解决从东西两向钳制并威胁那古野城的清州城和守山城!此战过去已近半年,幼主身陷敌国的冈崎松平氏现放着近在咫尺、只有区区数百守军的安祥城却再未敢轻举妄动;儿子落入敌手的松平广忠自此一蹶不振,终日借酒浇愁,便是明证!” 郭江鸿两眼发光:“行啊,五哥!我在你手下当差多年,竟不知道你竟有军事之才,纵论兵法头头是道!莫非办完此次皇差,你就要向皇上请调去九边重镇做一位统兵大将,扬威异域,万里觅封侯啊?” “老十二取笑我了!这等话若是被外人听了去,岂不笑掉大牙?”张明远颇不好意思地说:“我毕竟比你们痴长几岁,嘉靖二十三年,皇上御驾亲征鞑靼;二十四年,吕公公统军南下平叛,我都曾护持左右,终日听皇上、吕公公与军中诸将谈论兵法、排兵布阵,耳濡目染,我也偷学了几招。” “哪有你说的偷师学艺那么简单!”董远靖立刻揭发了他:“你的行囊之中放着好几册兵书,什么《孙子兵法》就不必说了,还曾专程派人赶往宁海台,将戚继光将军尚未成书的兵策战法心得都借来抄了,还说自家不想改行当统兵大将?” 张明远更不好意思了:“凭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大概也只能唬唬你们这些名为武官,却从未带兵打仗的家伙,真要跟我大明武将比上一比,别说是俞将军、戚将军这样不世出的大将之才,只怕连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师长、团长都不如!之所以要临时抱佛脚,读上几本兵书战策,不过是因临行之前,皇上一再叮嘱于我,日本战乱不休,诸多战国相互攻杀频仍,若不懂得兵家之事,搜集情报就难免顾此失彼。圣训言犹在耳,我万死不敢有辱圣心厚望啊!” 董远靖慨叹道:“五哥对皇上的耿忠之心,果然无人可比。回去之后,把你那兵书战策也借我抄录一阅。” “行!”张明远说:“还有排枪一事,你们是否看出什么端倪?” 董远靖和郭江鸿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便说:“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大家听听。” 张明远感慨地说:“京城御强虏鞑靼之时,皇上特给营团军神机营赐下了线形队列,并断言蒙古铁骑即将被淘汰出沙场,实战证明皇上所言非虚,死于神机营火枪之下的鞑靼虏贼不下千人。皇上是我大明不世出的雄君明主,又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能梦通神明,能如此倒不足为奇,更是我大明苍生之幸。那个织田信长不过区区十来岁的黄口小儿,且只有十来支洋枪,却也会使用排枪迎敌,这就难怪皇上会那样高看他一眼了……” 看了都在沉思的众人一眼,张明远又接着说道:“早在五年前,汪老板便已将洋枪传至日本种子岛,岛主时尧还与那两位佛郎机人习得造枪之法。五年了,为何我们只听说有人曾用之暗杀敌手,却未曾听说哪位战国大名将之用于实战?这一路行来,也只有美浓国主‘蝮之道三’对之颇感兴趣?一言以蔽之,习惯使然!老十二方才提到的冈崎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只带着一名侍卫就冲至尾张织田氏的阵前,向敌方主将织田信秀邀战。这种他们叫做‘一骑讨’的战法,分明就是我国古代两军阵前,斩将夺旗的战法。这种战法在我国唐代还算盛行,至宋代已不多见,至蒙元兴起之后,已基本绝迹。却于日本仍大行其道,各战国大名、武将也乐此不疲,遇有敌将指名道姓邀战,无论实力是否悬殊,也无论胜败与否,都无不视之为荣,欣然接受,仍是习惯使然!惟有那个织田信长能不求虚名,只论胜败,以此非常之战法重创敌方大将,以己方微弱之代价击溃强敌。这且不说,此后他将松平广忠受伤的侍卫释放回国,这可不只是老十二方才说的仁慈之心,而是他另外一大阴谋……”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因为他们都觉得很奇怪,张明远在说到皇上耿耿于怀的那个织田信长时,竟是越说越是两眼放光,甚至说到“阴谋”之时,语气之中也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欣赏,甚至……钦佩之意! 张明远已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没有注意到其他人表情的变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对,是阴谋,绝对是阴谋!松平广忠已是仓皇落败如丧家之犬,未必会注意到尾张织田氏竟拥有他前所未见的新式武器,那个被洋枪击伤而后被俘的侍卫应该是亲历亲见的!我大明军队早有火铳,蒙元虏贼习以为常,可皇上得之神授的新式火枪及线形队列一出,至今鞑靼闻之色变,谓之曰神龙枪,几与御制神龙炮等而视之。大家不妨想上一想,若是那个侍卫回去将此事禀报给了家主松平广忠和三河松平党诸人,言说这种利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便已不死即伤,对他们的震撼会何其之大!敌人有此利器在手,三河松平党再是骁勇善战,只怕轻易也不敢与之野战了,更遑论攻打坚城!冈崎松平氏半年不敢再举兵攻打安祥城,大概与之也不无关系……” 张明远越说越亢奋:“胸有沟壑,谋划全局,处处都能料敌机先,玩弄敌人于股掌之中;又能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细微之处也一丝不苟,算无遗策。此子之心,真是深不可测啊!” 这个时候,一直静静听他们高谈阔论的汪直忍不住开口了:“五……五哥,愚弟有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张明远从亢奋状态中惊醒过来,一瞪眼:“自家兄弟之间,又都为着皇上吩咐下来的差事,有什么不当说的?再这么客气,便是不拿我们当兄弟,更是对皇上不忠了!” “不敢,不敢,愚弟不敢!”汪直说:“适才五哥提到,那个织田信长舍弃足以令他一战成名的功劳,却隐身幕后,假借父亲的名义出战。愚弟还觉得,这其中或许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五十章 落井下石 “哦?”张明远更加来了兴趣,忙问道:“汪老弟快快说给大家听。” 汪直拱手谢道:“谢五哥!” 刚客气了这么一句,却见张明远又将眼睛瞪了起来,汪直知道五爷不喜欢自己客套,赶紧加快了语速,直入正题:“愚弟以为,他此举还有一层用意,便是为了顾全其兄长织田信广的颜面。愚弟一介商贾出身,不懂兵家之事,不过,此前曾往来日本几趟,又多与倭人打交道,对其习俗、心性略知一二。倭人最重子嗣繁衍,尤其诸位战国大名、领主,所生之子可为军中大将、各城城主,如‘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就将夺之三河的安祥城赐给了自己的庶出长子织田信广;所生之女则可广为联姻,既壮大已方势力,又为自己欲留后路,美浓国主‘蝮之道三’欲将女儿浓姬嫁与尾张织田氏的家督继承人织田信长,以及三河冈崎城主松平广忠迎娶刈谷城城主水野忠政的女儿於大都是此例。是以,那些大名、领主乃至麾下武将,无不广纳妻妾,广育子嗣。如那位‘尾张之虎’织田信秀,虽年不过四十上下,所生子女竟有二十余人之多。但在其妻妾之中,又有正室、侧室、侍妾之分,以正室夫人为尊,正室之下,又有几位侧室夫人,等若我国中人所纳之妾,多是政治联姻,在家中地位依其娘家势力或能否受家主宠爱决定。而倭人所谓之‘妾’则毫无地位,等若我国通房丫头,不过是为传宗接代或一逞淫欲而已。侍妾所生男丁或有望得赐姓氏,许列宗族;所生女子则不可用来联姻,只能赏赐给麾下有功将士……” 尽管汪直讲的这些,似乎与今日讨论的主题无关,但正是那些镇抚司密探所此前有所忽视的倭人民风习俗,张明远等人都听的津津有味。 见自己说话颇受三位太保爷重视,汪直语言更流畅了起来:“此外,倭人最重嫡出庶出之分,不似我国看重长男。诸位大名、领主除非正室夫人没有己出,侧室夫人所生之子均不得继承家主之位,为免家族内斗、骨肉相残,庶子大多被安置于偏远之地,远离本城,是为强干弱枝之道。这也便是织田信秀一俟嫡长子织田信长行过元服礼,就将庶出长子织田信广远远地打发到了三河小城安祥的缘由。” “等等,我插一句。”到了此时,张明远已经品咂出了汪直说这些民风习俗的用意,插话说:“你的意思是说,织田信长舍弃足以令他一战成名的功劳,却隐身幕后,假借父亲的名义出战,是为顾全其兄长织田信广的颜面;而顾全织田信广的颜面,则是为了拉拢织田信广。他这么做,或许是为了使织田信广对他感恩戴德,不生桀骜之志,窥测家主之位?” “有五哥说的这层用意在,但不完全如此。”汪直说:“区区一个孤悬国外,兵不过六百民不过数千的安祥小城,区区一个庶子,乃至三河一国,织田信秀都未必会看在眼里,近年来他用兵多指向富庶繁华的美浓国便是明证。织田信长胸襟抱负远胜其父,更不会把这些看在眼里。织田信广生母乃是织田信秀在迎娶正室土田夫人之前所纳的侍妾,出身卑贱;而正室土田夫人除了生有长子织田信长之外,还有次子织田堪十郎信行,此外织田信秀的几位侧室夫人也多有所出,正所谓子以母贵,除非自己的这些弟弟都已亡故,否则织田信广断无继承家督之可能。是以愚弟以为,与其说织田信长此举是为了使织田信广对他感恩戴德,不生桀骜之志,窥测家主之位;倒不如说是为了拉拢织田信广,一不使他倒向三河,二不使他倒向织田氏家族中的其他人。”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除了与织田信秀同宗的清州城织田信友和守山城织田信光之外,就连织田信秀这一脉,织田信长等子嗣之中已经初露内讧的苗头,甚至,织田信长家督继承人之位也会不保?” “极有可能!”汪直说:“生逢乱世,父子刀兵相见,兄弟手足相残之事屡见不鲜,以至于京都那些权位虽高,却被夺去了领地的达官显贵们时常会鄙夷那些战国大名,说他们‘无论哪个藩邦,无论何等英雄了得的人物,妻子永远是敌国的探子;兄弟永远是最亲近的敌人。’这话虽是拈酸戏谑之言,却也不无道理。比如,如今声名鹊起,有‘甲斐之虎’之称的武田信玄,就是与其姐夫、另一位赫赫有名的战国诸侯骏河今川义元联手,放逐了其父武田信虎,才继承了大名之位;而武田信玄放逐其父之举虽为大不孝,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其父生性苛刻残暴,又偏爱其次子武田信繁,是以并未受到太多指责,甚至得到了其父帐下的家臣们的暗中支持。” 有人忍不住插话道:“可笑那些倭人口口声声自称效法我天朝上国礼仪法度,人人以‘义、勇、仁、礼、诚、信、忠’奉为七字真言,父子血亲相煎、手足至亲相残、夫妻同床异梦、主仆相互背叛等种种谬绝人伦之事却层出不穷,实在荒谬之至、无耻之尤!” 张明远点点头:“这也正是皇上为何愿与世仇北虏交好,却将南倭视为我天朝上国第一大心腹之患,派我等远蹈重洋做一番准备的要义之所在!诸位可还记得皇上的圣训?” 众人异口同声说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正是如此!”张明远坚定地说:“皇上圣明天纵,未雨绸缪;我等身系大明社稷之千秋基业、天下苍生之万世福祉,其任何其之重,虽殒身国事亦不足惜,却不可掉以轻心,坏了皇上的方略。好了,圣谕大家皆已铭刻在心,我就不必多说了,还是言归正传,汪老弟,你继续说说你的看法。” 受张明远一再以春秋大义和忠君报国之志的激励,汪直也不再象起初那样拘谨,继续说道:“适才愚弟说到‘甲斐之虎’武田信玄,他之所以能放逐其父篡位夺权,除了得其姐夫、骏河今川氏之助而外,还有一帮资深望重的老家臣暗中怂恿、支持,否则以他二十出头的年岁,又身为人子,何以便能那样顺利地逐父夺权,一统甲斐?而反观织田信长,据我等所搜集到的情报,他虽已崭露头角,我等皆认定他绝非池中之物,但正所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无论是京都中人,还是尾张织田氏治下子民,都不能如我们一般跳出事外、俯瞰全局,被他平日所显现于世人的顽劣成性、粗鲁无礼、放荡不羁、桀骜难驯的表象所蒙蔽,视之为‘尾张的大傻瓜’。想必在织田氏的家臣之中,有这样看法之人比比皆是。是故愚弟以为,织田信长卖好于织田信广之举,一是为了维系尾张织田氏织田信秀这一脉能同心协力、共抗夙敌;二来也是为了防备日后家族内斗而做未雨绸缪……” 说到这里,汪直感慨万千:“只十四岁的年纪,就有这等机心和手段,权谋与军略也无一不精,实在可怕。若是任由其安然接任家督并妥善解决族内纷争,势必会一跃而起为战国一霸,到了那时,便有尾大不掉之虞,更有违于皇上‘未雨绸缪,防患未然’的总体方略……” 张明远赞叹道:“汪老弟说的都是正论!那么,你有何良策?” “良策不敢当。诸位兄长莫要笑话,愚弟出身商贾,有道是商界如战场,要击溃对手,除了趁火打劫之外,最有效的法子便是落井下石,官府要查抄贼赃,不妨往你家店铺之中塞上两件违禁物事,到头来你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汪直笑道:“既然尾张织田氏信秀这一脉,已经初露内讧苗头,织田信长家督继承人之位也岌岌可危,我们何不在此多做一点文章?这篇文章,破题当在他日后的岳父、美浓国国主‘蝮之道三’身上!” 张明远眼睛一亮:“有意思!你把话说的再明白些。” 汪直侃侃而谈:“‘蝮之道三’何等狡诈奸猾之人物,尾张织田氏诸人岂能不知?他突然将聪慧貌美的掌上明珠嫁于有‘尾张的大傻瓜’之称的织田信长,所为者何,难道尾张织田氏诸人就没有疑虑?就不怕日后这个傻瓜被自己那出名聪慧的夫人所掌控,进而被以狡诈著称的岳父所吞并?有些愚忠的家臣为了家族的利益是不惜背负弑主的罪名切腹的,更不用说是联合起来向家主进言废长立幼了。” “立意不俗!那么,落笔当在何处?” “织田信秀有‘尾张之虎’之称,正所谓虎毒不食子,让他下定决心废长立幼绝非易事,其中有一关键人物,便是尾张织田氏的家老平手政秀,此人是织田信长之师,尾张织田氏的家臣之中,也惟有此人看好织田信长,认为他乃是一位可造之才。织田信长对他也颇为敬畏,不敢视之为臣属而以‘爷爷’相称。这与七哥打探到的情报也相互印证,大概并无出入。愚弟以为,落笔当在此人身上,只要织田信长失去这一强援后盾,家督继承人之位就岌岌可危了!” 董远靖颇为疑惑地说:“平手政秀辅佐织田信秀多年,素来以识见不凡、办事妥帖见长,在家臣中威望很高,织田信秀对他言听计从,要做他的文章,只怕不大容易啊!” “七哥说的不错,这篇大文章确是不大好做。不过,”汪直笑道:“真是天佑我大明,我们从美浓到尾张,不正是一个做文章的好机会吗?” 张明远大笑起来:“哈哈哈,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汪老弟想必已有主意,身为臣属,我们就惟你松川大人马首是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五十一章 盛大排场 当天边刚刚现出第一抹红霞之时,尾张那古野城的城门就大开了,八名铠甲鲜明的骑士扛着绘有织田家家纹的旗帜,从城中飞驰而出。 看到这样的阵势,一大早就来到田间耕种的农夫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劳作,心里泛起了深深的忧郁:眼下正是春耕之时,难道又要打仗了吗?这时候开战,真是没有天理良心啊! 生逢乱世,各位战国诸侯大名之间的混战越演越烈,战争规模也有日渐扩大之势。但是,除了为数不多的家臣连同他们手下的武士之外,各国大名都养不起庞大的常备军,甲斐的武田信玄靠着领地内蕴藏丰富的黄金,豢养了一支人数多达一万二千的骑兵,已成为战国历史上的奇迹了。 财力的窘迫并不防碍各国大名尽可能地集结兵力,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城池或夺取别国的领地、城池,主动发起或被动迎接无休止的战争。除了必须自备武装的武士之外,领地内的民众也有为他们出征的义务。那些没有经过任何军事训练的农夫们随时都会被召集起来,最幸运的是打着旗帜,站在本阵的后面壮大声势。到了危急关头,他们就要被随便塞上一件兵器,有时候甚至只是竹子削成的刀枪,投入血腥搏杀,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手中那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兵器迎战凶悍的敌人。因此,打仗对于百姓来说是司空见惯之事。 不过,也正因国贫力弱,从百姓到武士,乃至大名领主们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尤其是那些各国大名、领主,每年都要指望着领地内的百姓交纳贡米和赋税来应付日常支出和战争所需,精打细算尚且难免有寅吃卯粮之事,若是误了农时,不但收不到贡米赋税,养活不起家臣武士;更有可能会因为百姓无以为生而激起民变,冲击政所、抢劫官仓,扰乱甚至颠覆领主的统治。因此,绝大多数的国家都有意避免在农忙之时开战,给生活原本就已经困顿不堪的百姓以短暂的喘息时间。 当然也并非没有例外,那些战国大名杀得一时兴起,或是临国发生重大变故,给了他们乘虚而入的机会,那就顾不上什么农忙农闲之分了。比如说,去年美浓国国主斋藤道三与其长子、鹫山城城主斋藤义龙反目,父子两人几成水火之势。“尾张之虎”织田信秀想趁火打劫,就曾于秋收在即之时的九月,集结民众攻打美浓;而怒气冲冲的斋藤道三在击败了织田信秀之后,也随即挥师反攻尾张。那场持续数月的战争,将美浓、尾张两国的农忙季节彻底搞了个天翻地覆。 幸好在织田信秀出兵之后不久,有人来到村子里传下暂代城主的织田信长的命令,让所有的老弱妇孺一起出动,赶紧将田里的稻子抢收回来,并说一旦战端开启,田地被交战双方践踏,损失会比提前收割大得多。尾张的百姓才得以靠着抢收回来的庄稼而勉强缴纳了年赋,也没有被饿死或沦为暴民。 这道命令本应极大地挽回那位乖戾的家督继承人、“尾张的大傻瓜”织田信长在百姓心中的声望,但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几乎所有的百姓根本就不相信他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和爱民之心,都认为是留守那古野城的家老平手公大人的主意――“他那个破脑袋瓜能想到这个?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大部分的百姓都这么说。 八名铠甲骑士出城之后不久,一百名骑兵排着整齐的队列,缓缓策马走出了城门。 看到骑兵出现,农夫们反而都放心了,因为这些骑兵身上并没有穿着甲胄,而是整齐鲜艳的礼服――在战国时代,武士的命不一定有多么值钱,但马却极其希罕而宝贵,无论是哪国的大名,都不会就这样让他们去打仗的! 尾张织田家的家督继承人织田信长骑着他最心爱的连钱苇毛马,走在马队的中间,身上穿着非常豪华的礼服,下配一条颜色搭配十分适宜的长裤;头发乌黑亮泽,高高束起十分漂亮的发髻;腰间配着一长一短两把刀,刀柄上缠绕着金银丝线,在初升的太阳映照下闪烁着绚丽夺目的光华;那张异常俊美的脸上容光焕发,昂然骑在马上,全身散发出高贵不凡的气质。 见到未来的领主出城,那些农夫不敢怠慢,纷纷走出田间,跪伏在路旁迎接。 若是织田信长能继续保持着这样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神态,倒也能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改变领地内的民众对他一贯的看法。可是,或许这样的要求对他这个“尾张的大傻瓜”来说有些过高了。出城门后不久,当陪侍在他身边的家老平手政秀拨转马头,到后面去整束后续队伍之后,他立刻掀起和服的下摆,扯出一只被隐藏起来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只柿饼,旁若无人地塞在口中大嚼起来。 看到这样原来就司空见惯的不雅举动,跪在地上的农夫们都难过地在心里叹息着:变得了的是装束和发型,变不了是他那空空如野的脑袋,长得那么体面,可终归还是一个呆瓜啊! 骑兵之后,是两百人的枪队,扛着尾张织田氏所特有的、名震周边诸国的丈八长枪,为首的七位武士的长枪枪缨被染成了朱红色。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就是当年织田氏与骏河今川氏进行的那场惨烈的“小豆坂合战”中大显身手的织田孙三郎信光、冈田助右卫门等人。斯时织田军陷入苦战之中,他们七人手持长枪徒步杀入敌阵,攻破今川军大将庵原安房守的阵中,大破今川军。幸有三河冈崎城城主松平广忠率以武力强悍而闻名于世的松平党,奋勇抵抗织田军,才救援出了溃败的今川军,被人们称呼为“骏府大人”的骏河、远江、三河三国大名今川义元拖着肥胖的身体,紧紧地趴在马背上,仓皇逃到了冈崎城。经过此战,今川氏已不再敢对新近崛起于尾张的织田氏等闲视之,默认了织田氏占据三河安祥城的事实,并改变策略,利用三河冈崎城松平氏牵制织田氏。织田孙三郎信光、冈田助右卫门等人也因此战而一举成名,被称为“小豆坂七条枪”,被特许将枪缨染成朱红色。 “或许是要迎接哪位贵客吧?”心眼活泛、见过世面的百姓开始这样想。 一点也没有错,尾张织田氏摆出这样的阵势,正是要迎接来自京都的贵客――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殿下的御家人、管领细川信元大人的家臣松川信直。当率队迎接的织田信长听最初派出去的骑兵探马回来报告,松川大人一行人已经过了清州城,离那古野城只有二十里地之后,便吩咐加快了行进的步伐,赶在正午时分之前到了预定的接待地点――那古野城外约十里处的万松寺 寺院是少数可以避开尘世纷争的地带,在战国乱世之中勉强维持着安稳,两国或两城之间谈判、议和或交换人质,通常都安排在寺院之中。今次织田氏在这里接待松川大人,既显得隆重,又能使京城来的贵客不致心生疑虑甚至担忧――要知道,京城里的那些达官贵人对各国的诸侯大名,可都不一定有多么放心,不先在城外见面叙话,大概没有几个人敢贸然进入别人的主城。 为了避免织田家旁系之中有人轻举妄动,做出强行将京都贵客接到自己主城这样失礼的举动,那古野城早早就把少主织田信长亲自出城迎接的消息放了出去,并在万松寺的山门外立下了许多营帐,显示出了非同一般的排场。好奇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附近村子里的人都争相前来目睹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过不多时,十几名武士骑着高头大马,“答答”地从北边的大道上缓步走了过来。坐在正对着大道的营帐里的织田信长微微一颌首,一位身穿金甲,长发飞扬,显得异常勇猛的武将手擎大旗侧马奔出,一直冲到来者的面前才猛地勒住了缰绳,大喝道:“尾张织田氏少主织田信长在此迎候松川大人!” 来的武士,连同他们的马匹似乎都被他那炸雷一般的声音和猎猎飞展的旌旗给吓住了,马匹在原地打着转,武士们手忙脚乱地拉住了缰绳,一位头目模样的武士愤恨地瞪了来人一眼,勉强应道:“请稍等,大人马上就到。请问哪位是信长少主?” 围观的百姓轰笑起来:别看这些京都来的武士个个衣着光鲜,其实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家伙,哪有我们尾张的的武士这般勇武?! 织田信长脸上显现出一丝难以觉察的讥笑,兀自端坐不动,也不应答,直到坐在身旁的平手政秀将一道严厉的目光投射过来,他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轻轻摇动着手中的军扇,说:“我乃尾张织田家上总介(官职名,同时也是对地位较高的武士的尊称)信长。” 那位武士似乎审视一样地深深看了织田信长一眼,才颇为艰难地扶着马鞍爬下马,向织田信长行了一礼,说:“在下,松川大人家臣江上十二郎拜见上总介信长大人。” “免礼。”织田信长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沉声问道:“松川大人呢?” 那位名叫“江上十二郎”的武士其实是镇抚司十二太保郭江鸿,此刻听到问话,又施礼说道:“大人得知上总介信长大人前来迎候,不胜感激,特派在下先来通报,大人的轿子随后就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五十二章 恭迎贵客 果然,郭江鸿的话音刚落,从道路的那边又走过来十几匹马,簇拥着一法:“那位京都来的松川大人若是惟利是图,不是更对公子有利吗?” 织田信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大笑着说:“爷爷,你可真是我信长的一把宝刀啊!将来我若取得天下,会赐起你上百万石领地的!” 平手政秀正色说道:“政秀不要殿下赐给的领地,只希望殿下能改一改急噪的脾气。” “哈哈哈,本想今天穿得这么整齐,一定象个上总介的样子,却因为说错了话,又被爷爷骂了,真是遗憾啊!” 这个时候,一旁阴沉着脸,不住地朝他们这边瞟过来的柴田胜家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吉法师公子!” 织田信长眨着眼睛问道:“胜家,你着凉了吗?” 受到织田信长的戏谑,柴田胜家十分尴尬,脸色也越发难看了。但是,织田信长毕竟是他的主君,他只有忍气吞声说道:“吉法师公子,贵客已经停轿了。” 织田信长笑了起来:“哈哈哈,胜家,贵客既然已经停轿,你怎么还不快去迎接?可不要在京都来的贵客面前失礼,让人笑话我们尾张织田氏都是些乡野村夫,不懂得待客的礼数啊!” 柴田胜家气得面色铁青,正要反唇相讥,就听到后面来的那一队人中有名武士下马跑了过来,大声道:“松川信直大人到!” 平手政秀催促道:“胜家,还不快去!” 尾张织田氏的家臣之中,平手政秀资格最老,战功最大,家格也最高,而柴田胜家虽也是家老之一,但他只有二十岁,是去年才选出来的家老。平手政秀摆出了老资格,他也无话可说,转身匆匆跑到轿门口,低头致意,说:“恭请松川大人下轿。” 轿帘从里面打开了,伸出了一只五颜六色的手。当然不是妖怪的爪子,而是因为那只肥厚的手上戴着七八个硕大的戒指,其中一根手指上竟戴着三枚戒指,上面还镶嵌着硕大的宝石,有红宝石,有祖母绿,有猫儿眼,在阳光下散发出七彩的光芒。接着,一张脸露了出来,不但涂抹着厚厚的脂粉,还将眉毛描成弯弯的细细的一道柳叶眉,对着众人咧嘴一笑,露出了染黑的牙齿。 围观的人们已对京都来的贵客产生了鄙夷之感,此刻更是忍不住哄笑起来。 他们也都知道,这是京都流行的装扮,不但京都里的达官贵人,就连那些附庸风雅的近畿诸国大名们也喜欢这样的打扮,比如那位领有骏河、远江、三河三国共一百万石领地的“骏府大人”今川义元,就是一个京都文化的狂热崇拜者,哪怕是上战场,也不忘涂脂抹粉、描眉染齿。问题是,来的那人长相实在不敢恭维,粗糙且黝黑的那张脸再配上这样的装扮,就让人觉得太好笑了。 那位来人却不明白别人在讥笑他,还装作风度翩翩的样子冲众人摇手致意,“鄙人就是松川信直,请问这位可是平手公政秀大人?” “不是。”柴田胜家说:“在下是尾张织田家家老柴田胜家。” “哦。”松川信直――也就是汪直――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淡淡地说:“辛苦你了,请多多关照。” 接着,他又急切地问道:“那么,平手公政秀大人没有来吗?” 其实平手政秀也跟着柴田胜家一起走了过来,听到汪直问到自己,忙走上前来,低头施礼:“在下正是平手政秀,松川大人一路跋涉抵达尾张,辛苦了!” “啊?你就是平手公政秀大人?”汪直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伸手握住了平手政秀的手:“在京都就曾听许多人说到过,尾张那古野城的平手公政秀大人精明强干,是织田家一等一的能臣猛将;稻叶山城的美浓国主斋藤守护代也对阁下是赞不绝口,说尾张织田氏家里的事情,许多都要仰仗阁下。可惜阁下几次上京,松川都无缘一见,这次冒昧前来,还请阁下多多关照啊!” 听出了贵客语气之中对自己和平手政秀重视程度的不同,柴田胜家心中十分恼怒,阴沉着脸站在旁边,也不说话,但当他听到那位京都贵客提到美浓国主“蝮之道三”时,眼睛里骤然射出一道寒光,耳朵也竖了起来。 平手政秀大致知道,这位名曰“松川信直”的贵客,真实身份不过是一位来自大明朝的海商,他对自己如此亲热,也不过是因为自己掌握着尾张织田氏的政所,负责对外联络和领地内经商诸事而已。但是,此次接待奉行是少主织田吉法师信长,自己却被客人拉着说话,难免有喧宾夺主之虞,忙瞅着机会说:“松川大人,我家主公闻说大人自京城莅临鄙郡,不胜欢欣之至。特派信长少主率家老林通胜、柴田胜家及政秀前来迎接,此刻少主正在营帐之中等着大人,请大人随我前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五十三章 有心无力 织田信长与远道而来的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殿下的御家人、管领细川信元大人的家臣松川信直――亦即大明海商汪直相互见礼之后,便吩咐在万松寺便殿设宴款待京都来的贵客。 席间,汪直一再提起织田信长与美浓国主斋藤道三女儿浓姬的婚约,给他送上了大量价值不菲的丝绸、瓷器等物作为贺礼,对家老平手政秀、林通胜、柴田胜家和众多随行武士也都有馈赠,因平手政秀是尾张织田氏的首席家老,为众家臣之首,获赠的礼物要比林通胜、柴田胜家两人多出一倍有余。宾主相谈甚欢,宴会持续到日落时分方才结束,当夜就都宿在万松寺。 次日上午,京都贵客只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赶路显然已经不太合适,织田信长便又吩咐设宴,准备用过午饭之后再动身一同前往那古野城。筵席之上,他试探性地向汪直提到了洋枪之事。 说起来,织田信长之所以愿意担任京都贵客的接待奉行,主持这种无聊的迎来送往、陪吃陪喝的礼仪活动,全是冲着那位大明海商汪直能贩卖洋枪去的。接到汪直一行人的当天,他没有向客人提出这个问题,熬到了第二天才开口询问,已经是接受了平手政秀再三的劝说,认为这样做一是失礼,二来也显得过于操切,容易被那个粗鄙庸俗的商人拿腔作势漫天要价的缘故。 汪直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地说:“哦,信长公子也对那东西感兴趣啊?” 一个“也”字令织田信长警觉起来:难道说还有其他的大名、领主也对那样厉害的武器动心了? 但在贵客面前,身为尾张织田氏家督继承人的他不好表现得过于敏感,忙递了个眼色给平手政秀,示意他发问。 平手政秀心领神会,问道:“松川大人此次周游列国,还有其他人问过那种东西吗?” “唉!在下真是没有想到,当年无心之举,没想到竟惹出了这么多麻烦……”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之后,汪直坦率地说:“无论是在京都,还是此次一路走来,问倒是有不少人问起过,不过,能出得起价钱的人倒不多,也只有稻叶山城的斋藤国主愿以二百贯一支的价钱,在今明两年之内各购买一百支。” 这与尾张派到稻叶山城的暗探送回的情报并无出入,织田信长也就不再怀疑汪直别有所图,兴冲冲地问道:“那么,我们尾张想多买一点,不知松川大人可愿意?” “哈哈哈,信长公子是在说笑话啊!”汪直笑了起来:“在下是个生意人,哪有开着门做生意,还怕别人买得多的?” 织田信长喜出望外,毫不犹豫地说:“那好!我们买四百支。” 织田信长的话音刚落,平手政秀激烈地咳嗽起来。 汪直眼睛里骤然放射出贪婪的光芒:“爽快!若是要这么大的数量,在下还可以让一点利出来,按一百八十贯一支的价钱卖给贵国。” 接着,他又解释说:“之所以愿意折价卖给贵国,一来在下看信长公子少年英雄,愿意倾心结交信长公子这个朋友;二来贵国濒临海湾,在下又有船,可以整批装船启运,从港到贵国的大部分路程都走水路的话,就少了许多道关卡恶毒盘剥,省下的花销在下也不敢独吞。不过,在下运到贵国和周边诸国的其他货物,榷税方面还请信长公子与平手公政秀大人多多关照……” 这一回,还不等织田信长表态,平手政秀就抢着说话了:“公子,你的发式已散乱,对松川大人非常失礼。请暂且离席,让属下与林佐渡大人为你整理。”说着,他站了起来,冲着汪直等人一鞠躬:“请松川大人容我家少主少陪。” 汪直含笑点头致意:“请便。” 正说到关键时刻,平手政秀却出来打岔,令织田信长十分不快,但这位他一向颇为敬畏的爷爷语气之中带着平日难得一见的威严,似乎不容违抗一般,便也起身,说:“胜家,代我招呼好诸位贵客。”离席退到了里间。 一进里间,平手政秀就拉下了脸:“吉法师,你太莽撞了!” “爷爷说的是洋枪一事吧?”织田信长不服气地说:“稻叶山城愿意在今明两年之内各购买一百支,加起来就是两百支,我们如果不能比他们多,如何才能抵御他们的进攻,保护我们的领地?” 这个时候,林通胜也跟着走了进来,平手政秀不得不缓和了语气,说:“信长公子,你对美浓方面的担忧是对的,问题是,那个黑心的商人要的价钱太高了……” “很高吗?我不觉得!”织田信长说:“我们的人刚刚从稻叶山城送回来的消息,美浓方面确实是以两百贯一支的价钱向他购买的,连老奸巨滑的‘蝮之道三’都愿意掏那样的高价,想必也是无可奈何。如今那个松川主动表示愿将价钱降到一百八十贯,应该算是不错的了。” 平手政秀当了织田信长多年的老师,自然知道这位少主只对与战争有关系的事情感兴趣,对武家子弟所必须学习和掌握的诸如文学、书法,以及枯燥无味的数算等课程根本不屑一顾,因而只是凭着自己的理解,想当然地看待问题。事关重大,他也就顾不上在林通胜面前给少主留面子,直截了当地说:“不知少主明不明白,我们根本就没有能力一次购买那么多的洋枪?” “什么?四百支洋枪,一支一百八十贯,总共需要……”织田信长算了半天也算不清楚,挠着头说:“一共需要多少钱,爷爷,你帮我算算。” 这下子,他原本高高束起的头发真的散乱了。林通胜在心里鄙夷地冷笑一声。 “七万二千贯。” “偌大的尾张,难道连区区七万二千贯都拿不出来吗?” 身为家督继承人,连家底都摸不清楚,何以能治理国家?林通胜心中鄙夷之意更浓了。 “不错。”平手政秀说:“每年收到的赋税贡米,给诸位家臣发完俸禄之后,还剩下不到一万贯,要应付打仗,还要进贡天皇和将军殿下,供奉伊贺、热田的神宫,能剩下的便寥寥无几。主公这么多年来一直克勤克俭,好不容易攒下了十万贯的积蓄,今年为了修末森城,已花费一空了。” 战国时代,各国大名、领主的家督继承人结婚之后,父亲就要把主城让给他居住,自己另择居城。这一来是为了锻炼儿子独当一面的能力;二来更是防备来自敌国、负有密探之责的儿媳妇过多地接触织田氏的家臣和机密决策,给自己的娘家通风报信。这已成为战国时代不成文的一条惯例,还美其名曰是儿媳妇进了家门,就应该掌管内庭,与婆婆同居一城多有不便。哪怕是国力微弱,没有能力修筑新城,也要紧挨着主城另筑一座附城,召集家臣们商议军国大事,宁可挤在狭小的附城,也不会再去宽敞宏大的主城。 因此,早在去年年末与美浓国斋藤道三缔结婚约之后,织田信秀就开始在距离尾张织田氏的主城――那古野城十里之外的地方修筑末森城,准备织田信长与美浓国公主浓姬结婚之后,就把那古野城城主的位子传给他,自己搬到末森城去住。 但是,织田信长却不领情,毫不客气地嘲讽道:“本来说是要带着母亲大人移居本城古渡城,为何突然又要修筑末森城?不就是想要安置那年轻貌美的岩室夫人吗?” 林通胜不满地说:“信长公子,请你注意说话的礼仪和分寸。家臣们都明白,主公修筑末森城的本意是为了给勘十郎公子赐一座居城,他也是主公的嫡子,已行过元服礼,很快就会与某位尊贵的夫人结婚,不能没有自己的居城。你这么说,不但是辜负了主公想让你们兄弟和睦相处的一片苦心,更会让人误会夫人多疑且没有容人的雅量,不能善待其他伺候主公的人。” 论舌辩之能,林通胜在尾张织田氏家臣之中数一数二,只有十五岁的织田信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嚷嚷着说:“给我四百支洋枪,我把那古野城城主的位子让给勘十郎好了。” 当着强烈主张废除信长,改立信行为家督的家老重臣的面说出这样没有分寸的话,平手政秀十分生气,呵斥道:“吉法师,住口!你是主公的嫡长子,从你降临世间的那一刻开始,诸天神佛就已经将尾张织田氏的命运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你怎能说出这样狂妄失礼的话?还不快向诸天神佛和织田氏的列祖列宗谢罪!” 接着,他又转身向林通胜低头致礼,说:“通胜,少主也是担心被我们的夙敌美浓国购买了大批洋枪之后,一定会对我们的作战不利,才说出这样失礼的话。我平手政秀是少主的老师,如果这话传到别人的耳中,政秀惟有切腹谢罪,请看在政秀与令尊莫逆相交三十年的份上,千万忘记此事。拜托了!” 又是解释又是劝说,还舍出老脸苦苦哀求,身为子侄辈的林通胜也无话可说,只觉得这个老家伙摊上这么一个顽劣不堪、放荡不羁的少主兼学生,实在是太可怜了,总有一天要被他逼得切腹谢罪的!便点了点头,说:“通胜言辞不当,也有失礼之处,还请少主与平手公原谅。其实,通胜大致也能理解少主的用意。但是,少主毕竟年岁尚轻,作为家臣,通胜有话不能不说。” 平手政秀也知道林通胜为人心思慎密,忙说:“请指教。” 林通胜脸上露出了一丝担忧之色:“信长公子、平手公,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可能是那位叫做松川信直的奸商和‘蝮之道三’的阴谋吗?” 织田信长脸上露出了不屑之色:若说汪直无缘无故将每支洋枪的价钱主动降低二十贯,的确让人起疑的话,可他已经很坦率地说明了是因为可以走水路,节省了大量的关税和过卡费。此外,他这么做,关键还是想让尾张方面在他运往各国的其他货物的关税方面给予优惠。也就是说,作为商人的他早已将其中的利益得失算得一清二楚,根本不是白白地让尾张占便宜,这阴谋之说又从何而来呢?简直是危言耸听!于是,他沉下脸说:“怎么是‘蝮之道三’的阴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五十四章 诱人毒饵 面对织田信长的责问,林通胜毫无畏惧之色,很不客气地反诘道:“以美浓疆域之广袤、稻叶山城之富庶,都数倍于我尾张,为何‘蝮之道三’每年只愿购买一百支洋枪?” 平手政秀若有所思地说:“是否是因为去年秋收之时,主公率军攻打美浓,毁了他们一季收成,‘蝮之道三’不得不拿出大量银钱从其他国家购买粮食,没有余力购置军械?” “平手公所言极是。不过,连美浓都没有余力,我们尾张就更不消说了,”林通胜说:“去年秋冬那场战事,尽管信长公子未雨绸缪,提前让领民将庄稼抢收归仓,但损失也是不小的。加之从去年冬季至今年春季,主公又征发大批青壮民夫修筑末森城,也不免误了农时,今年夏秋两季的赋税贡米能否如数征收上来,通胜心中十分担忧……” 织田信长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如此,为何父亲大人决意要修筑末森城时,只有爷爷反对,你们其他家老重臣都表示赞同?” 林通胜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其实他当初也不赞同倾尾张数年之仓储积蓄修筑一座没有多少用处的居城,但与他同属信行派的柴田胜家等人一再说,这是减少织田信长与主公的接触、离间他们父子二人关系的必要之举,更是避免尾张被那位来自美浓国的少主夫人出卖给她的父亲“蝮之道三”的必要之举。出于尾张织田氏的整体利益考虑,他才违心地支持了修筑末森城的主张。如今被织田信长诘问到此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敷衍道:“主公修筑末森城也是考虑到美浓夫人出身尊贵,当然要住进主城,才不算失礼……” 抱怨归抱怨,末森城已经矗立在那古野城外,再说该不该修也毫无意义,织田信长气哼哼地说:“哪怎么办?洋枪就不买了?任凭‘蝮之道三’靠洋枪打到那古野城,把我们的领地都夺去,灭了我们尾张织田家?” 平手政秀一直掌管尾张织田家的财政,其实不必林通胜细说,他也知道尾张根本就拿不出来那么多的钱购买洋枪,让林通胜先说,只不过是为了引起织田信长的重视而已,但听他这么说,显然整个的心思已经被那威力巨大的洋枪所占据,根本想不到或者不愿意去想其他的问题。他不得不表态了:“吉法师公子,通胜说的一点也没错,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购买洋枪……” 织田信长蛮横地说:“我不管。你们一个是主管财政的家老,一个多次担任粮草奉行,未必就弄不来几万贯买洋枪保护国家的钱?” 林通胜一直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顽劣不堪、放荡不羁的少主,听他这么说之后,也来了气,硬邦邦地顶了回去:“弄?从哪里弄?是向领民加征赋税还是克扣家臣们的俸禄?请信长公子示下。” 没想到,林通胜这句分明是赌气的话竟提醒了织田信长,他转头问平手政秀:“爷爷,家里既然已经没有钱了,那么我结婚的花销从何而出?” 平手政秀说:“少主结婚,是尾张织田氏所有人的喜事,俸禄在一千贯以上的家老和五百贯以上的家臣们都捐出了一成的俸禄。” “大概有多少?”织田信长诡异地笑道:“林佐渡大人说了,我即将要娶到的美浓夫人出身尊贵,婚礼可不能过于菲薄,让美浓国小觑了我们尾张织田氏啊!” “这是自然,”平手政秀说:“家臣们一共捐了五千贯,大概能把公子的婚礼风风光光地办下来,让美浓方面挑不出理。” “五千贯?那就拿四千贯出来买二十支洋枪,我的婚礼有一千贯就足够了!”织田信长说:“听说京都的天皇陛下,包括两位皇子和三位公主,一年的生活开销还不到一千贯。我身为臣子,结婚花费都要一千贯,实在是大不敬啊!” “这――”平手政秀和林通胜都是瞠目结舌。 可是,让他们震惊的还在后面,织田信长又说道:“再拜托诸位家老、家臣捐出两成俸禄,就有了一万贯。其他的,爷爷和林佐渡大人再想想办法,至少也要凑够买两百支洋枪的钱。美浓有了一百支,我们尾张必须拥有两百支,才能战胜他们!” 林通胜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平手政秀却抢先开口了:“这、这样做似乎不合规矩……” 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在这个桀骜不驯的少主眼里,哪有“规矩”这一说,他生来就藐视一切规矩礼法,最讨厌墨守成规,跟他说什么规矩不规矩之类的话,简直是对牛弹琴,更是自讨没趣! 果然,织田信长把眼睛瞪了起来:“爷爷,什么叫做不合规矩?规矩是谁定的?我即将成为那古野城的城主,日后还要继任尾张织田氏的家督,我的号令就不能成为家里的规矩?” 见既是尾张织田氏少主,又是自己学生的织田信长耍起了少爷脾气,平手政秀暗自叫苦起来。 其实,家中诸人,甚至包括平手政秀自己,对于洋枪的看法都没有织田信长那么乐观。不可否认的是,他们都见识过洋枪的威力,对于这种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却能杀人于无形之中的武器,心里也都啧啧称奇;但是,他们囿于自幼便所受的严格的武士教育,以及多年征战沙场所形成的固有思维,都认为这一利器只适合用于暗杀敌方大将,不能左右一场战役甚至一场战争的胜负,尤其是洋枪只开上两枪就必须擦拭枪管,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哪能有这样从容收拾兵器的时间?即便不遇到疾如风火的甲斐骑兵,就算是普通的足轻武士都能利用这段时间攻至本阵,将毫无自保能力的洋枪手无情砍杀。也就是说,洋枪手根本没有独立成军和作战的能力,必须辅以长枪兵、弓箭手等其他兵种的配合,为此耗费巨资实在太不划算了――要知道,由足轻武士甚至农民组成的长枪兵和弓箭手,对军械的要求十分低下,战争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削支竹枪就可以直接拉上战场,所需花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更不用说大部分足轻武士的武器装备都是自备或由所臣属的家臣代为筹办。一支洋枪花费一两百贯,折合稻米近千石,能招募到四至五名兵丁,哪样划算不言而喻! 说起来,这也是织田信长自己造成的――他在安祥城一战试验性地投入洋枪手,阴差阳错地未能击毙冲到阵前的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只击伤了一名侍卫,尽管给年轻城主松平广忠和骁勇善战的松平党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和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却没有在自家军中引起多么大的轰动效应,恰好印证了织田氏家臣们轻视洋枪的观点。这不能不说是一心要打造一支洋枪队,彻底改变以往战法的织田信长的一大遗憾。 可是,当着林通胜的面,平手政秀既不能板起脸来训斥织田信长,又不能畅所欲言替他分析利弊得失,只能委婉地劝道:“吉法师公子,事关重大,是否等回城禀报城主之后再做决断?” “爷爷!”织田信长怒气冲冲地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在京都来的贵客面前食言,被那个惟利是图的商人看成是一个毫无信誉之人?” 平手政秀这才想起来,刚才织田信长已经脱口而出要四百支洋枪,这倒真的是件麻烦事情啊! 日本武士对于名誉的重视,几乎到了变态的程度,为了名誉,他们经常会做出一些毫无意义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曾经有一位武士与商人结伴同行,商人好意提醒那位武士背上有一只跳蚤,谁知那位武士竟以为他是在羞辱自己而恼羞成怒,一跃而起将商人砍成两段。而且,让尾张织田氏少主把面子丢在托名京都贵客,其实是来自大明的海商汪直这样的卑贱商人面前,不但是织田信长个人的耻辱,更会使尾张织田氏蒙羞啊! 平手政秀为难地看看林通胜。林通胜面如止水,一言不发,显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愿意搅入这汪浑水之中;更有可能根本就是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等着看这个早就不得人心的少主的笑话。 林通胜的这种态度令平手政秀十分失望,更在心中激起了对少主的怜悯和忠诚,便咬了咬牙,说:“那么,能否以稻叶山城每年只买一百支,少主是稻叶山城的女婿,不好僭越为由,也只购买一百支?” “只买一百支?”织田信长叫了起来:“稻叶山城一定会以为我们尾张怕了他们的!” “那就两百支,不能再多了!” 尽管被平手政秀不由分说地砍去了一半,织田信长也知道这已是不得已而为之,总也聊胜于无,就点头答应了,但林通胜却已面色铁青,道了声“失礼”就转身入厕,之后再未出现在筵席之上。 主臣三人回到宴会上,平手政秀对汪直说了准备购买两百支洋枪及其理由。汪直倒也能理解,表示尽管数量少了点,但他是一个重信守诺的商人,仍可按一百八十贯一支的价钱卖给尾张,不过他还有一事想请信长公子帮忙,他京都里的一位朋友言说自己膝下无子,有位失散多年的远房亲戚,名叫木下藤吉郎,听说是在尾张国少主身边当差,恳请将其找到并带回京都承祧香火继承家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是信长公子恩准,他愿意奉送一支洋枪。 织田信长并不知道自己身边是不是有个小厮名曰木下藤吉郎,反正那些小厮一条贱命也不抵十八贯钱,而且,能继承家业当个殷实的商人总比给他提木屐强,对待下人非常仁慈的尾张少主不会也不愿干涉别人的好事。 就这样,嗜好洋枪的织田信长在不知不觉中吞下了一块味美无比的毒饵。不过,由于这块毒饵来自“扮猪吃老虎”的大明海商汪直,而不是来自阴险狡诈的“蝮之道三”,大概不会当场发作立时毙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五十五章 三河孤儿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直冲到院门口才猛地停住了。 织田信长跳下马背,大声喊道:“喂!竹千代在吗?” 这么大叫了一声之后,他未等门房通报就径直闯了进去。 门房这才看见他,赶紧跪俯在地上迎候。织田信长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来到了庭院,走到一间房门,推开纸门:“喂,竹千代,又闷在家里啊?” 一个脸颊丰润、长得十分可爱的小男孩正跪在书案前临帖,听到他的声音,忙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说:“啊,吉法师公子……不,我应该叫你信长公子,您好!” 这个只有六岁的小孩,便是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家主松平广忠的嫡子松平竹千代。 去年,骏河大名今川义元为了完全控制三河,胁迫松平广忠将儿子竹千代送到骏河今川家做人质。可是,在去往骏河的路上,松平竹千代却被织田信长劫持到了尾张。 抓获了三河冈崎城松平氏的少主,“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如获至宝,就想籍此威胁松平广忠,命他舍弃骏河今川家,改投尾张织田氏。这一如意算盘却遭到了松平广忠的断然拒绝:“我广忠不能为了骨肉私情而对一直有恩于三河的骏河大人忘恩负义。被捕的竹千代,只能怪他命运不好,一切任凭你们处置!” 织田信秀勃然大怒,一度要斩杀松平竹千代,教训愚顽不灵的松平广忠,却被织田信长劝阻,说:“请把他交给我吧。” 织田信秀怒气冲冲地说:“你是不是疯了?一个被自己家族和父亲抛弃的孤儿,对你有什么好处?” 织田信长微笑着说:“既然他已经被自己家族和父亲抛弃,杀了他,对我们织田家又有什么好处?” 织田信秀也非一介莽夫,略一思量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杀了松平竹千代,不过是为了一泄愤恨和警告其他胆敢忤逆织田氏的家族而已;而留下松平竹千代的性命,或许还能使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和骁勇善战的松平党有所顾虑,容留他日结盟的余地。加之平手政秀帮忙说好话,织田信秀就收回了成命,将松平竹千代交给织田信长关押。逃脱了生死之劫的松平竹千代被织田信长安置在了热田神宫的社家(注)加藤图书的家里,就是织田信长今日闯进来的这所房子。 织田信长当初谋划并指挥劫持松平竹千代做人质,用意也不过是为了诱降或是牵制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和松平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亲热地称他和他的两名侍童为“三河弟弟”,时常带他们游山玩水,参加各种祭祀、典礼活动。 见只有六岁大的松平竹千代谦恭有礼地向自己行礼,已经行过元服礼、算是个成年人的织田信长却露出了鬼脸,在松平竹千代那张胖乎乎的小脸上拧了一把,说:“小鬼头,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装个大人的样子对我!” “是,信长公子!” 看着眼前跟个大人一样的松平竹千代,织田信长又回忆起了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时的情景―― 松平竹千代静静地看着劫持自己的织田信长,眼睛里流露出的既不象是恐惧,又不象是愤恨,更多的,是一种与之年龄很不相称的平静。 织田信长似乎也被他那样奇怪的眼神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古怪的问题脱口而出:“竹千代,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人质被劫持者问到这样古怪的问题,势必难以很快回答。松平竹千代却立刻应道:“不知道。” “哦?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那你说说。” “织田信长。” “哦。”织田信长点点头:“你本应去骏河的骏府,却到了尾张的热田。为何如此,你知道吗?” “知道。” 尽管织田信长并不相信他一个只有六岁的孩童能知道自己身为人质的不幸命运,但松平竹千代的声音是那样的平静,使得织田信长不由自主地相信,既然他说知道,那么他就真的知道。 想了想,织田信长又换上了冷漠的语气:“你若在热田被杀,怎么办?” 松平竹千代突然沉默了下来。 这是很失礼的举动。陪侍少主一起当人质,也一起落到尾张织田氏手里的家臣之子天野三之助比松平竹千代要大上两岁,更清楚世事的险恶和人心的叵测,知道不能忤逆眼前这位能决定他们死生的尾张少主,忙轻轻用手指碰了碰松平竹千代的膝盖。 “三之助,怎么了?” “请少主回答尾张公子的话。” “不。”松平竹千代摇摇头:“竹千代不喜欢撒谎。” “哈哈哈,”织田信长大笑起来:“你说你讨厌撒谎,可你方才说不知道是喜欢我还是讨厌我,就是在说谎啊!” “不!”松平竹千代还是摇摇头:“大家都说织田信长是‘尾张的大傻瓜’,是个混蛋,我正在思量。” 正所谓童言无忌,织田信长从来就不顾及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当然更不会将松平竹千代的话放在心上,但他故意板着脸,生气地说:“傻瓜?混蛋?你这个小家伙,居然口无遮拦,就不怕我斩了你吗?” 松平竹千代老老实实地说:“怕。” “既然怕,你为何还要那样说话?” “因为我是大将,三河松平氏日后的大将。我不可以说谎。” “哈,你是什么大将?笼中的大将罢了!”织田信长恶毒地笑着说:“知道我的家臣们都叫你什么吗?” 松平竹千代轻轻地摇了摇头。 织田信长狂笑着说:“他们说你是个丢掉了城池的可怜家伙啊!” 松平竹千代的眼中骤然闪烁出骇人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了下来,点点头:“是这样子的。” 一向放荡不羁,专一以捉弄人为乐事,从不在乎别人感受的织田信长突然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内疚,便将话题转了回来:“若我真的是傻瓜、混蛋,你会如何?” 松平竹千代毫不犹豫地说:“我会讨厌你。” 明明知道自己的生死完全系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可他还是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这种临危不惧的器宇让目空一切的织田信长也不禁为之叹服,继续追问道:“若不是呢?” “若不是,我们可做兄弟,一起玩耍。” 平手政秀轻咳了一声,织田信长回过头去,他又望着落日,显然是在催促织田信长快些回去。因为织田信长的父亲织田信秀准备要纳加藤图书的侄女为妾,就是日后的岩室夫人,如果在这里滞留的时间太长,难免会被其他人说闲话。 织田信长还是意犹未尽,又问道:“竹千代,你不寂寞?” 松平竹千代不回答。 “凡是不合意的问题你便不回答,是吗?” 松平竹千代点点头:“是。请不要问那些理所当然的事。” “嘿,小鬼头竹千代批评我了。那好,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织田信长站起身来:“哦,还有一事,我要想办法免你一死,你喜欢吗?” 听到织田信长这么突然的一问,松平竹千代的那几个侍童身子都是一震。虽说他们都是七八岁的年纪,但从小生在武士家中,又经过了当人质、被劫持等等常人所难以想象的事情,心智远比同龄的小孩要成熟得多,他们已经知道冈崎城拒绝尾张的招降一事,也明白自己的少主已经失去了作为人质的价值,即将被愤怒的尾张人当作毫无用处的废物斩首示众,此刻突然听到眼前这位尾张的少主织田信长有解救松平竹千代性命的意思,心里无比激动。但是,他们不知道自己那年仅六岁的少主会如何回答,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松平竹千代看着织田信长的脸,突然笑了,然后淡淡地说:“我喜欢,你可以那样做。” “好了,那就一言为定。我会常来看你的!”织田信长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即将走到自己的马匹跟前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跟在后面的平手政秀,刚才的温和表情已经消失不见了,代之以一脸的严峻之色:“爷爷,这个小家伙不一般!” “不错。”平手政秀感慨地说:“你乃人中龙凤,松平竹千代也绝非池中之物,真是难分高下啊!” “那么,我该如何对待他?” 平手政秀直截了当地说:“结交之,或趁他现在还只是一株幼苗,尚未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之时就速速杀之。” “我明白了,爷爷。”织田信长说:“我会让他喜欢我。当然,兵戎相见的日子另当别论。但我绝不允许他在内心深处暗恨我。如果他对我怀恨在心,我会毫不犹豫地斩了他。” 平手政袖试探着说:“既然你没有把握让他喜欢上你,为什么不干脆现在就杀了他?” “爷爷,”织田信长又恢复了往日的顽童本色,笑着说:“你不觉得,如果只有一个信长,世间岂不太寂寞了吗?” “错了!”平手政秀十分认真地说:“织田信长不是松平竹千代,松平竹千代也不是织田信长,只有松平竹千代和织田信长融为一体,才能无敌于天下。请少主记住政秀今日所说的这句话!” “哈哈哈,爷爷又在说这些深奥的道理了。”织田信长说:“正因为织田信长不是松平竹千代,松平竹千代也不是织田信长,所以,松平竹千代才是松平竹千代,织田信长才是织田信长啊!何必要把这样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融为一体呢?” “那么,再请少主记住政秀所说的另一句话:结束乱世者,必是织田信长;开创治世者,必是松平竹千代。” “那不正是我之所愿吗?”织田信长打马一鞭,飞奔起来,朔风中远远地传来他的一句话:“浑浑噩噩八十年,不如轰轰烈烈二十年,开创治世那样无聊的事情,就留在松平竹千代好了!” 看着少主意气风发、飞驰而去的背影,平手政秀喃喃地说:“吉法师,你还是不明白,在这个世间,只做一名英雄是远远不够的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五十六章 少年之盟 “信长公子,欢迎光临,请用粗茶……” 这个时候,这家的女主人、加藤图书的妻子从侧门走了进来,分别为织田信长和松平竹千代端上了一碗麦茶。 她的出现,打断了织田信长的回忆,他才蓦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走了神。但是,眼前这个虚岁还不满七岁的松平竹千代却一直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待织田信长从遐想和回忆中自己醒转过来,这份定力和修为已经不是一个普通成年人所能拥有的了。 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惭愧,织田信长拿起了松平竹千代书案上的字帖,没话找话地问道:“竹千代,你又在临帖啊?” “是啊!”加藤图书的妻子抢着答道:“我们竹千代最爱读书习字了,小小年纪字都写的这么好,连我们家大人也对他的字赞不绝口呢!” 看着加藤图书的妻子那满面春风、两眼放光的样子,简直就将这位寄寓在她家中的昔日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少主、如今尾张织田氏可有可无的人质松平竹千代当成了她自己的孩子,身为母亲的她在向客人夸耀自己孩子的本事一样。织田信长心里又是苦笑一声:竹千代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使他身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喜欢他;而我却是一个人见人厌的混世魔王,难怪平手政秀爷爷一直鼓励我多与竹千代玩耍,大概是想让我跟着这个小鬼头学一点讨人喜欢的本事吧! 想到这里,织田信长没来由地生气了:这个小鬼头寄人篱下,当然要想尽千方百计讨好别人;而我,却是尾张织田氏的家督继承人、那古野城的少主,父亲已经修起了末森城,在我与美浓国的那位公主结婚之后,父亲就要搬到末森城里居住,将那古野城城主的位子让给我,我何必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过活? 他沉着脸说:“夫人,我不喝茶,只是来找竹千代玩而已。” 加藤图书的妻子为难地说:“这是我特地为你泡的……” “那么留给佣人们喝吧!” “你还是和以往一样大方啊……”正在说着这些奉承话,加藤图书的妻子突然看到了少主脸上那冷漠中带着一丝恼怒的表情,吓得猛地一激灵,立刻会过意来,躬身行了一礼:“那么,公子请慢用,请慢用……” 加藤图书的妻子灰溜溜地告退之后,织田信长仍是余怒未消,生气地对松平竹千代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临字帖。你不是自称是大将吗?为何那么喜欢模仿别人?” “加藤先生说过,模仿别人能提高自己的智慧。临帖临好了,字就写得好了。” “那是放屁!”织田信长说:“我问你,你临得再好,模仿的再象,能超得过给你写字帖的人?” “这……”松平竹千代老老实实地说:“大概不能吧。” “对啊!”织田信长得意地笑了起来:“那你临它有什么用?”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写字嘛,就是应该随心所欲,不拘一格。你看我,从来就不临什么帖。” 松平竹千代突然笑了起来:“可信长公子的字却是写的不怎么样,给别人写情书也要前田犬千代帮忙,听说犬千代后来知道接受情书的人不是普通女子,惭愧的差点切腹呢!” “你――”织田信长恼羞成怒地跳了起来:“你个小鬼头,小小年纪,还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事就敢谈论此事?是不是偷听到了大人们的谈话?” “岩室夫人是加藤先生的侄女,她接到你的情书之后觉得为难,过来请教伯父伯母。可能他们也跟信长公子一样,觉得我是个尚不知道男女之事的小孩子,就没有让我回避。”松平竹千代老气横秋地说:“听说即将要跟信长公子结婚的那位美浓国公主,也是一位大美人,应该不比岩室夫人差吧?信长公子为什么钟情于岩室夫人呢?” 听松平竹千代这么问,织田信长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信长大人的用意,我的父亲都不能明白,你个小鬼头又怎能明白?算了,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你喜欢模仿别人之事吧!” 他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竹千代,还是我以前告诉过你的,模仿别人的目的是为了创新。象你这样一味地模仿别人,却不能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终究成不了大事。” 织田信长的话匣子打开之后,就不再理会只有七岁的松平竹千代能否听得懂,自顾自地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不过,看见你热衷于模仿别人,我回去也好好想了一想,或许对于武将来说,情况又有些不同,能独创战法的人,肯定是比较自信和傲慢的。比如说那个甲斐守护代武田信玄,就是这样的典型,他开创了以骑兵突袭为主的‘甲州流’兵法,把‘风林火山(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孙子四如真言写在军旗之上,威镇诸国,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大将。但无论如何高明的战法,在取得两三次胜利之后,别人一定会仔细琢磨,只要找出其中的弱点,就不难将他击败。天文十一年,武田信玄攻取了信浓国的诹访赖重;十四年,击败了进攻骏河的北条氏康;十五年,又平定了佐久内山城大井贞隆子贞清的叛乱,武运可谓昌盛一时。但在次年,北信浓豪族猛将村上义清就在上田原之战中打败了他,把不可一世的甲斐铁骑赶出了北信浓。所以啊,只有那些熟知古今多种优秀战法的人,才能够突破定势,灵活机动地根据当时的情势,选择适宜的取胜之法,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松平竹千代眨巴着眼睛,疑惑地问道:“那么,我到底还要不要临帖啊?” 织田信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前后矛盾,让这个小家伙不知所措了,便大大咧咧地一摆手:“随便你好了。你的字写得好了,说不定还能帮我再给岩室夫人写情书。犬千代那个蠢东西不明白我的意思,不会再帮我;爷爷明白我的意思,我又不敢请帮忙。喂,小鬼头,你愿不愿意帮我?” 松平竹千代看着织田信长,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是兄弟,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愿意帮你!” 织田信长心里一热,又追问道:“哪怕得罪了我的父亲大人,将你斩首也不怕?” 松平竹千代斩钉截铁地说:“哪怕得罪了天下人都不怕!” “好!我们一言为定。”织田信长豪爽地大声说:“日后我们兄弟齐心协力夺取天下,无论是谁,也休想阻挠我们。”说着,他冲着松平竹千代伸出了手掌,要与他击掌定约。 松平竹千代这个年纪,或许还不明白织田信长所说的“夺取天下”跟他以前所说的赢得一场相扑比赛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因而根本就没有织田信长的父亲、“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听到类似的话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震惊和恐惧,出于对这个“尾张的大哥哥”的信服和崇拜,他毫不犹豫地伸出那只肉乎乎的小胖手,在织田信长的手掌之上轻轻拍了一下,很认真地说:“将来我们一定能携手取得天下。” 织田信长颇为感动地摸着松平竹千代的脑袋,也很认真地说:“那么,竹千代就快快长大,成为一位真正的大将,与我一道实现我们天下布武的理想吧!” 松平竹千代却皱着眉头,问道:“信长公子,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日后行军打仗时要用的战法,是模仿别人呢?还是自己独创?” “当然是自创的战法!”织田信长骄傲地说:“象我这样的人,当然是不屑于模仿别人的!” 松平竹千代点点头:“那么,你今日如此高兴,想必是已经找到了自己独创的战法吧?” 这一回,织田信长又被眼前这个小家伙给震住了。仔细想来,自己见到他之后,从未透露过自己心里有多么的兴奋,他却能敏锐地感受到自己的快乐,真是个不同寻常的小鬼头! 这个小家伙,或许是因为受到那样不幸的命运的磨砺,虽说有时过分拘谨了些,但正因如此,他年幼之时便能看透人心,言语之中更能表现出一种与之年龄极不适宜的深邃的洞察力;而且,尽管别人都叫他“无城的城主”、“笼中鸟”,但他却一直认为自己仍然是一位大将,仿佛与生俱来的霸气也并未因此而削弱。有这样一位小家伙做兄弟,到底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还是一件不幸之事? 不过,那件从天而降的喜事多么值得高兴,织田信长策马飞驰了三十多里地跑到热田来找松平竹千代,就是想让这位可怜的“三河兄弟”一同分享自己的快乐,既然被松平竹千代挑起了话题,他就更不可能还把快乐埋在心里,当即笑着说:“竹千代,你真是一个机灵的小家伙啊!我问你,那天带你见识过的洋枪你还记得吗?” “记得,你说过洋枪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武器,能决定战斗的胜负,改变战争的方式。”松平竹千代兴奋地说:“你要教我放枪吗?” 织田信长拧了一把松平竹千代那张写满希冀之色的圆脸,说:“当然不!我跟你说过,那种武器很危险,你没有行过元服礼之前,我是不会让你碰它的。” “为什么?听说你也是在行元服礼之前,就跟着桥本一巴师傅学习放枪了?” “为什么?我是把你当成我的亲弟弟啊,傻瓜!” 松平竹千代颇为失望地说:“那你为何要跟我提起洋枪?” “哈哈哈,”进门以来一直压抑着的兴奋心情终于忍不住爆发了,织田信长狂笑起来:“你知道吗?竹千代,我就要得到洋枪了,很多很多的洋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五十七章 坚忍幼主 听织田信长兴高采烈地讲述了自己与来自京都的贵客、大明海商汪直晤谈的经过,松平竹千代由衷地说:“恭喜你!你终于可以组织自己的洋枪队了。” 可怜的松平竹千代并不知道,就在自己被劫持到尾张之后不久,父亲松平广忠和那些忠勇的家臣们为了营救自己,曾经发起了一场安祥城之战,就是被眼前的这位“尾张的大哥哥”用十几支洋枪击败,连父亲松平广忠都差点死在排枪之下。从此以后,那种能杀人于无形之中的洋枪就成了松平广忠和冈崎城松平家几位元老重臣们心中一块挥之不去的阴霾,为了不至于泄露秘密影响骁勇善战的松平党武士们的士气和斗志,他们甚至不惜处死了被尾张织田氏放回来的那名被洋枪所伤的侍卫! 织田信长也不知道远在三河冈崎城所发生的事情,继续兴奋地说:“是啊,父亲大人用长枪队打败了诸多敌人,得到了尾张下四郡的领地。我要用洋枪队打下整个天下!” “可是,你只有两百支枪啊!”松平竹千代担忧地说:“甲斐武田信玄的骑兵就有一万两千人,还有那么多的足轻武士……” “傻瓜!今天有两百支,明年就有四百支,十年之后就有两千支,一排枪过去,少说能打死几百上千人,只要不让他们冲到阵前,再多的甲斐铁骑也统统完蛋!”织田信长傲然说道:“我的洋枪队一出,谁与争锋?!” 松平竹千代认真地问道:“那么我呢?” “你?”织田信长一愣,随即想起了方才两人订下的盟约,就笑着说:“你就带着你的三河武士去割那些人的首级好了!” “不!”松平竹千代摇摇头:“我们三河武士从来不会拣别人的便宜,我们只取自己杀死的人的首级!” “好,有志气!”织田信长说:“那么,你就带着三河武士保护我的洋枪队的侧翼,等那些不怕死的人冲到阵前,你们就冲出去斩了他们,这是织田总大将给予松平竹千代大将和你们三河武士的任务!” 松平竹千代挺起了胸膛,稚嫩的脸上也散发着坚毅的光芒,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是!” “别那么大声,吵到了加藤先生,又不让你跟我出门去玩了。” 松平竹千代脸上露出了微笑,眼神也变得异常活泼:“加藤先生今天去神社为村民主持祭祀仪式去了。” “是吗?真是幸运啊!”织田信长对一直站在门口的松平竹千代的侍童天野三之助和平岩七之助说:“三之助、七之助,快帮竹千代把马牵过来,我们要走了。” 两人兴许是听明白了织田信长刚才的那些话,都是无比兴奋:“是,我们马上就去。” “今天要带我到哪里去玩呢,信长公子?” “我们今天到蟹江川的河堤去玩好吗?顺便试一试竹千代的马术如何。” 去年十二月,也就是松平竹千代刚刚到尾张当人质的次月,织田信长就送给他的一匹马作为生日礼物,因为松平竹千代虽沦为人质,却一直称自己是大将,而一位大将,怎能没有自己的马匹? 当然,这件在织田信长看来非常合理的事情,遭到了他的父亲织田信秀和众多家臣们的一致耻笑,好在一匹马虽说很珍贵,但对于尾张少主来说还算不上什么,只当他是孩童的玩闹好了;而且,对于失败者的怜悯和宽大,倒也符合一名武士的道德准则,总比他带人去偷别人家祭祀用的饭团要正经得多! 马被牵了出来,织田信长亲自将松平竹千代扶上了马背:“快!快骑上,我先走,你跟着来,朝着蟹江川的河堤前进,要尽全力奔驰,你要是跑慢了,可别怪我不理你哦!” 他把缰绳和马鞭交给松平竹千代,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后,自己骑上了连钱苇毛马。 这两天来,织田信长内心的亢奋就一直没有平息过,今日又被松平竹千代点燃了,抽鞭子的力量较以前来得更强,两匹马都如同离弦的箭一样飞奔而出。 骑在马上的松平竹千代双手紧紧抓住缰绳,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咬紧牙关,脸色变得苍白。 无论如何,他只是一个七岁的三河孤儿,不是织田信长那个已经初经战阵的尾张少主。 可是,织田信长之所以会喜欢他,其中一大原因就是他从不抱怨。 有一次他从马背上跌下来。 “痛吗?”织田信长这样问他。 “不,没什么。”他虽然这样淡淡的回答,却已经爬不起来了,而且后来整整一个月都跛着脚。 空腹学习剑术时,织田信长都觉得难耐饥饿,因而问他:“饿了吧?” 但是松平竹千代还是淡淡地回答:“不,没什么。” 织田信长也就不好意思说出“我们去吃饭团吧!”或“我们去弄个瓜来吃吧!”之类的话了。 这个来自三河的小家伙,不但继承了三河武士的坚忍不拔;更经受了不幸命运的磨砺,无论问他什么事,特别是一些常人都难以忍受的事情,他总是回答“没什么。”这已经成了织田信长用自己所特有的近乎残酷的训练方法来训练他的一大理由。 松平竹千代身边那些来自三河的侍童或许是不敢违抗尾张少主的命令,也或许是还不明白他的方法有多残酷,只有身负照顾松平竹千代之责的加藤图书夫妇对此多有怨言,甚至认为织田信长是在虐待、蹂躏这个可怜的三河孤儿。 可是,他们毕竟不是松平竹千代的父母,而且,他们也都看得出来,松平竹千代是真心喜欢织田信长,被他蹂躏也喜欢。 加藤图书这样安慰时常为松平竹千代担忧的妻子:“既然与信长公子在一起开心,又没有真正的生命危险,就由着孩子去吧,他已经够可怜的了,兴许这样,还能让他忘记被故国抛弃,寄人篱下的痛苦。” 但是,如果他在家,也跟妻子一样,总是要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不让松平竹千代跟着织田信长出门,这也是为什么刚才松平竹千代那样开心地告诉织田信长加藤先生去了神社的原因。 两匹马一前一后来到了河堤之上,织田信长跳下马,把马拴在了一棵柳树上。 七岁的松平竹千代体格尚小,还无法自己下马。 将他抱上马背的织田信长却与刚才判若两人,厉声呵斥道:“怕什么?跳下来啊!” “好。”松平竹千代小小的身子沿着马鞍慢慢地滑了下来。 “哈哈哈,松平竹千代大将,你下马的姿势很漂亮啊!”织田信长笑过之后,又关切地问道:“一口气跑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吧?” “不,没什么。”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啊!” “是吗?不会吧。”一边说着,松平竹千代一边也将马拴了起来。 “好!这才是我的三河弟弟,我们要做个强者,否则将来如何对付更强大的敌人,实现我们天下布武的理想呢?” “是!” “既然汗流浃背,就把衣服脱掉吧!” 尽管春日的天气还是有些寒冷,织田信长已经率先脱掉了上衣。 松平竹千代的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也一言不发地脱掉了上衣。 织田信长在料峭的春风中挺直了胸膛:“这风吹着真舒服啊,竹千代。” 松平竹千代牙齿已经开始打架,但他还是不甘示弱地说:“是呀!好舒服啊!” 织田信长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怎么搞的?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很冷吗?” “不,没什么。” “那就好!”织田信长说:“如果连这样的凉风都受不了,又如何能在雪夜里对敌人发起突袭呢?我给你讲过上田原之战,北信浓豪族猛将村上义清就是在雪夜突袭武田信玄,打跨了不可一世的甲斐铁骑的。” “我竹千代不怕冷。” “哈哈哈,小鬼头,既然嘴硬说不怕冷,敢跟我下去游泳吗?” 织田信长也知道松平竹千代根本不会游泳,他饶有兴味地看着松平竹千代的脸。 毕竟只有七岁,看着脚下湍急的河流,松平竹千代没有立刻回答。 “哈哈,竹千代,你的脸色不大对劲,是怕了吗?” “不!不是的……” “那么,你就下去吧!”说着,织田信长抓住松平竹千代的腰带,将他高高举起,扔进了河里。 河水清澈见底,松平竹千代那小小的身躯在水中打了几个转之后,那只又细又白胖乎乎的小手浮在了水面上,绝望地挣扎着。 织田信长恶作剧地弯下腰大喊:“游啊!游啊!” 但是,那只小手徒劳地拨打了几下河水,渐渐地沉了下去。 “扑嗵”一声,织田信长跳了下去,飞快地游到松平竹千代的身边,抓起他的头发,将他夹在腋下,浮出了水面。 “噗!噗!”松平竹千代睁大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吐着水。 “哈哈哈!如何?害怕吗?” “不,没什么。” “再继续好吗?我要松手了啊……” “好的,请继续吧。” 织田信长看着松平竹千代那张已经冻得嘴唇乌青的脸,突然很严肃地叫了一声:“竹千代。” “是!” “要知道你是我信长的弟弟。” “是!” “我们必须同心协力,打出一片天下。但若要达成我们的目标,就必须学会游泳。这一次我再把你扔下去,你一定要自己爬上来。” “是!” “怎么样?感觉冷吗?” 这一次,松平竹千代的回答与往日略有不同了:“不,还好。不怎么冷。” “是吗?我可是能感觉到你的身体在发抖啊!”织田信长大笑起来:“哈哈哈,我真服了你了!你差点淹死,却说没什么;明明冷得发抖,却说不怎么冷,这种胆量真令我佩服。哈哈!所以我特别喜欢竹千代!你真是可爱啊,竹千代!” 织田信长一边说着,一边在水里胡乱地拍打着这个三河孤儿那张肉嘟嘟的脸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五十八章 流浪少年 一望无际的尾张平原物产丰富,特别是所产的那种香甜肥美的稻米闻名遐迩,是京都达官贵人们餐桌上的必备之物。此外,尾张人精打细算的头脑和仿佛与生俱来的做生意赚钱的能力,也是其他各国那些固守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民众所难以企及的。因此,尽管没有甲斐那样幸运地拥有产量不菲的黄金矿藏,尾张也算是近畿诸国中少有的富庶之地了。 不过,生逢乱世,谁也不能指望能有一块可以免遭战乱侵袭的世外桃源,尤其是这些年里,那古野城城主、人称“尾张之虎”的织田家家督织田信秀以日出之势飞速崛起,东征西讨,已成为近畿之地不容小觑的一大势力,却在同时,给领地内的民众带来了无尽的苦难,连赖以为生的稻米也成了他们生活中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因此,当一阵清风吹过,将那热腾腾的饭团香味从路边小树林里送出之时,正走在路上的一个小孩不禁停住了脚步,一边贪婪地吸着鼻子,吞咽着口水,一边探头探脑向那边张望过去。 树林边的树上栓着十几匹马,还有两名武士守在那里担任警戒,想必是那位大人带着侍卫出行吧?那个小孩想着,没有再敢靠近,但稻米的香味是那样的诱人,使他鼓足勇气迈了几次腿也还是舍不得就此离开。 早在有人接近之时,两名警戒的武士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不过,当他们看到来人不过是一名鬼头鬼脑的孩子的时候,就又松开了手,开始好奇地打量那个小孩。 那个小孩的身子极为瘦弱,使人难以判断他的真实年龄到底是六七岁,还是八九岁,或者是十一二岁,他的身上裹着一件破旧不堪的棉袄,没有纽扣或者是纽扣早就已经掉光了,只能用一根粗绳系在腰间。因营养不良而呈浅黄色且黯淡无光的头发,则用一根稻草高高地束着。 最有趣的,还是他的那张脸,眼睛很大,还有浅浅的皱纹,当他拼命地吸着鼻子的时候,简直就象是一只活脱脱的猴子。 夕阳之下骤然看见那样的一张脸,那两名武士差点就要大声笑了出来,但多年所受的严格训练使他们都练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就都强忍着笑,其中一个人还将手中的半个饭团扔了过去。 那个小孩慌忙伸出手,接了过来,先凑到鼻子下面贪婪地闻了一下稻米的香味,接着就要往嘴里塞。 不过,就在嘴唇即将碰到那香喷喷的饭团的时候,那个小孩突然停下来了,问道:“多少钱?” 看他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样子实在可怜,那名武士才突发善心施舍给了他半个饭团,却没有想到他竟然问起了价钱,便来了兴趣,问道:“小鬼,你有钱吗?” 那个小孩说:“没有。不过,我可以拿东西和你交换!”说着,他拉开身上的破棉袄,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枚针,递了过去。 那名武士愣了一下,摆摆手说:“我不需要这个东西,你拿着饭团走吧!” “你可不要把它当成普通的针啊!”那个小孩说:“这是来自遥远的日落之国的木棉针,用它来缝制战袍,历经百场激战也不会断的;穿上用它缝制的战袍,历经百场激战也不会被刀枪所伤!” 这个小鬼!一根破针竟然被他说的那样神奇无比,真是好笑!那名武士强忍着笑,故意板着脸说:“我真的不需要,你走吧。” 那个小孩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半个饭团递了回去,严肃地说:“我不是流浪的乞丐,而是一名武士。真正的武士是不能接受别人无缘无故的馈赠的。” 看着他那张稚气未脱却布满皱纹的脸,即便是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眉宇之间,乃至每一条皱纹之间,都掩藏不住无尽的滑稽,那名武士实在忍不住了,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或许是时常这样,因为相貌的丑陋而遭到别人的嘲笑,那个小孩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羞怯,依然很平静地站在那里。 另一名武士看到他的眼神,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别扭的异样感觉,便叫了一声“石田君!”,阻止了同伴的失礼嘲笑,又转头对那个小孩说:“小鬼,给你你就拿着吧。武士之间是可以分享食物的。” 笑声惊动了树林里的其他人,立刻就有人冲了出来,喝道:“发生什么事了?” 冲出来的人,正是大明北镇抚司千户、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的张明远,如今已改名为“宫崎五郎”,一身武士打扮,腰佩一长一短两把刀。而担任警戒的那两名武士都是已经取得了武士身份的镇抚司校尉,也都取了日本名字。 不用说,路边的树林里宿营野炊的,正是周游列国的汪直一行人。离开那古野城,他们朝着三河进发――皇上钦命悉心留意、彻底调查的第三个人德川家康据说是三河的大名,可惜三河只有冈崎城的松平氏和刈谷城的水野氏两大家族,不知道哪个才是皇上所说的德川家康。为了尽心竭力完成使命,他们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由于尾张织田氏和三河冈崎城的松平氏长期交恶,相互攻杀不休,这一路上,别说是旅店客栈,就连村庄都全部荒芜了,汪直一行人不得不选择了在野外宿营,加之出了那古野城之后,他们都察觉到有人一直在跟踪自己,就提高了警惕,象一个带着众多家臣武士旅行的贵人一样,放上了警戒。 那名给小孩饭团的武士垂手立正:“报告宫崎大人,来了个讨饭的小孩。” 一瞬间,那个小孩象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眼睛里喷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浑身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紧紧地攥着拳头,象是随时都要扑出去一样。而刚才被他贪婪地闻着香味的饭团,已经掉在了地上。 张明远乍一看到那个小孩那张丑陋而又滑稽的脸,也想发笑,可是,看到他眼露凶光的愤怒表情,杀人从来都不皱一下眉头的镇抚司张五爷竟也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说:“赶紧打发他走。” 那个小孩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的,我不是讨饭的乞丐!” “那么,你是谁?” “我是尾张国爱知郡中村的……”那个小孩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日吉丸。” 镇抚司掌管诏狱,张明远不知道审过多少猾奸巨寇,一听他话语中的犹豫,立刻就知道那个小孩在说谎,继续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远江滨松城的惠福寺。” 尾张国爱知郡在清州城附近,与远江中间横亘着大半个尾张和三河一国,他一个小孩子家又怎么能横跨两国去什么滨松城的惠福寺? “哈哈哈!”张明远大笑起来:“武士最重诚信,你的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竟也敢摆出一副武士的模样?” 那个小孩倔强地说:“你又不是我,怎知道我在说谎?” 张明远正在等着他的这句话,当即就说:“那好,我再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是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武士,就不许说谎。” “你问吧。” “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 “家住哪里?” “尾张国爱知郡中村。” “父母亲都在吗?” “在。” “父亲叫什么名字?” “竹阿弥。” “母亲呢?” “阿仲。” “有兄弟姐妹吗?” “有。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 “妹妹叫什么名字?” “阿日。” “弟弟呢?” “次郎。”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少年被张明远一个问题紧接着一个问题的连珠炮式的追问弄得头昏脑涨,终于露出了破绽,脱口而出:“木下……” 随即,他也明白了过来,立刻改口道:“日吉丸。” 这是镇抚司审讯犯人惯用的手法,先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发问,等着被审讯之人露出马脚。多少猾奸巨寇都栽在这样的审讯手段之下,更不用说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孩子! 张明远笑道:“哈哈哈,算了,别再假装了。你根本不是一个武士,只不过是一个村子里的顽皮孩童而已。” “你――”那个少年不服气地说:“谁说我不是武士了?难道武士不能叫日吉丸吗?” “你的父亲叫竹阿弥,连姓氏都没有,你还能是武士?” “我说过我姓木下,木下日吉丸。竹阿弥是次郎的父亲,不是我和阿日的父亲。” “哦,这么说,你的亲生父亲姓木下,是个武士了?” “当然是!”那个少年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我的父亲是那古野城城主织田信秀大人的侍卫木下弥右卫门。” “那么他――” 那个少年眼睛里的神光黯淡了下来:“父亲替主公征战时负了伤,只好回中村当农夫,四年前就……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到了竹阿弥的家里。” 张明远没来由觉得心里一阵酸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个少年的头,又伸手要过一整只大饭团,递给了那个少年,温和地说:“快吃吧。饭团变凉变硬了就不好吃了。” 突然,有大颗的泪水从那个少年眼眶之中流出,在他那张肮脏的皱巴巴的小脸上冲出了两道沟壑,他捧着手中的那只硕大的饭团,呜咽着说:“谢谢大人……” 这或许是这个可怜的孩子从未受到的关怀吧!张明远心中一阵感慨,但他还是摆出一副长辈武士的口吻训斥他道:“混蛋!既然你的父亲是武士,哪怕只是一个足轻武士,身为后代的你怎么能为了一只饭团而掉眼泪!” “是,大人!”那个少年哽咽着说:“对不起,我欺骗了大人,我不叫日吉丸,因为长的丑,村子的人从小都叫我猴子。” “哦?”张明远的眼睛骤然眯成了一道缝。 木下? 猴子? 莫非他就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五十九章 凄惨命运 皇上言辞确凿地说,尾张大名织田信长手下有名小厮叫做木下藤吉郎,是为第二号重点关注的人物。汪直既然能凭借着手中的洋枪,将第一号重点关注的人物、那古野城少主织田信长玩弄于股掌之中,并为他埋下了无穷的祸端;又怎会放过这个第二号人物木下藤吉郎?巧舌如簧的他只编了一个庸俗的不能再庸俗的故事,就轻易地骗过了满心满眼只知道汪直有自己最急需的洋枪的织田信长,用一支洋枪从织田信长手里换来了他的小厮藤吉郎。 可惜,那个藤吉郎是农夫贱民出身,并没有自己的姓氏,主人也没有赐他一个姓氏,所以也就不可能姓什么“木下”;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个小厮长得眉清目秀,放在京都或是崇尚京都文化的那些国家,甚至会被一些贵族大老爷或是地位较高的武士收在身边当娈童,一点也不符合皇上在跟他们说起木下藤吉郎时特别强调的那些话――“丑陋,非常的丑陋,长的象猴子,别人都叫他‘尾张的猴子’”。 他们这些镇抚司之人本来就对皇上奉若神明,织田信长其人其事又印证了皇上的天纵睿智,就更不敢对皇上所说的那些话有半点的怀疑。因此,他们就断定,此藤吉郎非彼藤吉郎,皇上钦命他们着意留心的那个木下藤吉郎尚不知锥藏何处呢! 尽管皇上体察他们身赴远外虎狼之域的危险,曾说过需要重点关注的织田信长、木下藤吉郎和德川家康三人之中,织田信长为关键之关键,其他两人不得此人之助便无以成事,如果实在找不到也不必勉强。但对于他们这些一心要为君分忧的镇抚司之人来说,不能完成圣命便是最大的不忠和莫大的耻辱,都暗暗发誓,即便掘地三尺,即便将日本闹个天翻地覆,也一定要将其他两人找到,还要将他们都监控起来,一旦皇上有除掉他们的上谕,立刻绝除后患! 因此,一听这个流浪少年姓木下,绰号叫猴子,张明远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几条苦苦追寻的线索顿时汇聚到了眼前这个流浪少年的身上。 又仔细看了看他那张皱皱巴巴丑陋的脸,确信他的绰号恰如其分之后,张明远沉声问道:“那你为何撒谎说自己叫日吉丸?” 那个少年说:“猴子是佛法王城比壑山守护神日吉神明的使者。这么说,会让我觉得自己还能保持一点武士家后人的尊严。” “那你为何要离家到远江滨松城的惠福寺去?” 这是一个在乱世之中司空见惯的悲惨故事。 父亲木下弥右卫门撒手人寰之后,八岁的猴子和妹妹一同随母亲改嫁到了同村的竹阿弥家。继父竹阿弥身体瘦弱,养活一家人颇感艰辛,特别是在母亲又生下了与猴子同母异父的弟弟次郎之后,猴子更成了继父的眼中钉肉中刺,被送到了邻村的光明寺当小侍童。 乱世之中,父母将孩子送到寺院之中当侍童,已经成为一种风气,但往往不是因为父母无力养活孩子,而是富裕的农家将孩子送去,被寺院里的和尚仔细地打扮起来,希望被某一贵族或武士看中收为随从或娈童,为孩子谋求一条出人头地的进身之阶。因此,那些家庭都要时常给寺院进献丰厚的布施。 猴子是个例外,他被送到寺院,纯粹是为了混饭吃,家里根本就无力给寺院布施,加之又长得十分丑陋,光明寺上至主持,下到与他一样的侍童,都不可能给他好脸色看,每日要干许多脏活累活不说,无论是谁都可以对他呼来喝去,稍不中意就非骂即打,用“水深火热”和“度日如年”来形容猴子在寺院中的日子再合适不过。 这样的日子对于机灵活泼的猴子来说简直苦不堪言,反正无论怎样都要挨打,他索性时常溜出寺院去周围的村子闲逛。有一天,就遇到了云游到此的高野僧人(注1)。 被称为“圣者”的高野僧人,除了徒有僧人的外表装束之外,他们的生活渐渐地变得与神佛没有任何联系。倘若说在很久以前他们还以云游四海,靠宣讲高野弘法大师(注2)的功德换取村民布施过活的话,进入乱世之后,他们的这种生活就难以为继了,在他们出行时,随身携带的物品中,佛经和《高野杂笔集》等高野弘法大师的著作都成了可有可无的装饰品,取而代之的是兜售给居民日常必需的各种小商品和只有富人之家也能享用的丝绢、锦缎之类的奢侈品。 或许是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勾起了猴子的好奇心,也或许是高野僧人能和颜悦色地对待这个丑陋的少年,猴子跟着他们走了一整天。 刚开始,那些高野僧人只不过是觉得他长得奇特,能给无聊的旅途增添一点乐趣,但当他们走进村子,摆开物品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丑陋的少年不是那么简单――当他们做生意的时候,猴子就蹲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但当他们完成一笔交易,正在费力地掐指算帐之时,猴子已经准确地报出钱数,计算速度之快让人咋舌。到了晚上,当那些高野僧人要求借宿被村民拒绝之后,猴子又凭借自己是光明寺小侍童的身份,说服村民留宿他们。 如此机灵的小家伙,怎能不讨那些高野僧人的喜欢?因此,当他们第二天再度启程之后不久,领头的僧人就派了个小沙弥回去找他,想把他招揽到自己的门下。 恰巧的是,猴子因为偷懒跑到外面去疯玩了一整天,遭到了光明寺其他侍童的毒打,还因为帮助其他宗派的僧人向本派信徒求宿,被光明寺的主持逐出寺院,赶回了中村。 小沙弥在中村找到了猴子,告诉他领队僧人邀他同行,他可到远江滨松城的惠福寺与他们会合。 猴子万分激动地接受了高野僧人的邀请,但他却没有立刻动身,而是用了两天时间,在附近的小河里钓了足足有两百多条小鱼,剖洗干净之后串晾起来,让母亲晒成鱼干做为家里缺粮时的充饥之物。懂事的猴子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安顿了家人之后,在一天深夜不告而别,离开了自幼生长的中村和他那可怜的母亲、妹妹。 由于猴子谢绝了小沙弥馈赠给自己的旅费,觉得这样子才象是一个真正的武士,离家出走的他身上所有的财物除了一身破旧的棉袄,只有父亲留给自己的一贯永乐钱(注3)。这点钱当然不足以支持长途旅行所需要的花费。不过,这可难不倒聪明的猴子,他第一天就去了清州城,用那一贯钱买了木棉针,准备沿途来做点小生意换口饭吃。 就象刚才要拿针换别人的饭团一样,猴子还真有做生意的天分,很普通的木棉针,在他的嘴里能说成是神奇无比的东西,加之善良的村民们见他一个小孩子如此机灵又如此可怜,也都乐意买他的东西,猴子一边赶路,一边做生意,行程一点也没有延误,十来天工夫,就快走到三河的地界了…… 听到镇抚司的五爷竟然拿出专业审讯手段对付一个十来岁的流浪少年,许多人都好奇地凑过来看热闹,当听到猴子说他要去远江滨松城的惠福寺找高野僧人时,有人皱着眉头问道:“你说的那队高野僧人,领头的是不是叫什么百阿弥陀佛?” 猴子点点头,说:“是。” 那人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小兄弟,你还是回家吧,不用去远江了……” 张明远知道,此人是先前派到三河一带打探消息的密探,昨天刚刚跟大队人马会合报告情况,忙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报告大人!”那人完全是一副下级武士向头领报告的架势:“百阿弥陀佛所率的高野僧人商队已于五日前在三河安祥城上宫寺被全部杀害。” “什么?”张明远和猴子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那人告诉他们,五日前,百阿弥陀佛所率的高野僧人商队抵达三河安祥城的上宫寺,与该寺的僧人发生了冲突。上宫寺是三河最大的本愿寺,而本愿寺一向自居为日本佛教正宗,歧视其他宗派,加之寺院养有僧兵,僧人们也十分狂妄暴戾,只因为发生了小小的冲突,他们竟将高野僧人商队全部屠杀…… 乍一得知这个骇人听闻消息,那个可怜的流浪少年仿佛被吓呆了;但随即,跟刚才别人说他是乞丐一样,他突然象是变了一个人,眼睛里喷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浑身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紧紧地攥着拳头,牙齿也咬得“咯锃咯锃”做响,从喉咙里唇齿间挤出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咒骂:“混蛋……畜生……杀死……把你们都杀死……” 在场的众人都知道,猴子此次离家出走,是为艰辛的生活所迫,想必抱着莫大的希望和义无返顾的激情,此刻希望骤然破灭,对他来说无异于是凄惨的命运无情地砸下来的当头一棒,可他并没有象其他同龄少年一样不知所措,也没有发出伤心绝望的嚎哭,而是把痛苦转化成了对本愿寺僧人的仇恨。这种可怕的意志力,令这些大明镇抚司中人也不免为之啧啧称奇,甚至感到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寒气从心底升腾而起…… 注1:高野僧人――信奉高野山真言宗的僧人。 注2:高野弘法大师――日本平安时代的高僧、书法家、诗人空海,开创高野山真言宗一派。 注3:永乐钱――泛指中国钱币。当时日本没有自己的货币,日常流通除了金银之外,只有使用大明朝的钱币,来源除了从大明走私之外,许多战国大名还私自铸造,但都称为永乐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六十章 收服猴子 过了许久,等猴子渐渐从出离的愤怒之中缓和过来之后,张明远伸出大手,拍了拍猴子的肩膀:“不要难过了,当此乱世,谁也无法左右命运的安排,就当是做了一场美梦好了。如今远江滨松城已不必再去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回家吗?” 听他说到“回家”二字,猴子仿佛想起了昔日所过的那种艰辛而苦难的生活,立刻惊叫起来:“不,我不回家!”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 猴子是一个机灵有胆识的少年,但他也知道,胆识无法用来填饱肚子,尤其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少年想要凭借自己的辛勤劳动来养活自己,实在是无法达成的奢望。一贯钱买来的木棉针,所能赚到的利润非常有限,倘若省吃俭用,或度能维持他到达远江滨松城,但与自己有约的高野僧人已经永远也到达不了滨松城,他再去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最现实的结局,大概只有做一个四处漂泊的流浪汉了。 猴子喃喃地说:“我……我不知道……”接着他又大叫起来:“反正我不回去!离开村子的时候,我对着天上的明月和木曾川的流水发过誓,不出人头地,不能让母亲和阿日,还有次郎过上好的生活,我绝不回去!” 一个屁大点的孩子离家出走,竟也立下了这样的宏愿,有人忍不住发出了讥笑声。 张明远立刻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去,将那显然不合时宜的笑声挡了回去。接着,他回过头来,看着一脸茫然的猴子,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愿意与我们一道上京都去吗?” “京都?”猴子的瞳孔立刻放大了:“您是说让……让我跟你们一道上京都?” 张明远点点头:“我们大人是京都来的贵人,路上需要人服侍,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将你带上。” 猴子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光,追问道:“您……您的意思是说,我可以睡进京都一位大人的小厮的房间里?” “呵呵,或许还不止如此!”汪直迈着大人们才有的那种很气派的方步从林中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有外人在场,哪怕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这些来自大明镇抚司,又身负绝密使命的人们也都不敢掉以轻心,自张明远以下,众人都向汪直低头行礼:“大人!” 汪直派头十足地摆了摆手,继续对猴子说:“你刚才要卖针给本大人的手下,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很是伶牙利齿嘛。又知道再多的钱总有用光的时候,不如拿来做生意用钱生钱的道理。看来你很有做生意的天分,以后跟着本大人,别说是小厮,掌柜都有的做!” 猴子怔怔地问道:“大人是个商人?” “不错。不过,本大人可不是普通的商人,”汪直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本大人乃幕府义辉殿下御家人,细川管领大人家臣松川信直是也!” 没想到,猴子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接着,他赶紧跪下,将整个身子也平伏在了地上,说:“大人,请允许我向您禀报一件事情……” 汪直象一位善待下人的大人物一样,和颜悦色地说:“说吧。” “大人……”刚才伶牙利齿的猴子突然变得笨嘴笨舌起来,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汪直越发的和蔼了,鼓励他说:“没关系,你尽管说吧。” “大……大人,我想到……到真正的武士家中做事……” 按理来说,象他这样一个出身贫寒,又沦落为跟乞丐并无分别的流浪儿,在京都的大人府上当差,不但可以摆脱居无定所、三餐不继的漂泊生活;而且,比之先前被人们所歧视所凌辱的悲惨遭遇,他从今以后就拥有了一个比较正当的身份,即使在别人面前也不必自惭形秽了。种种好处显而易见,何况,大人还亲口许诺日后要提拔他做掌柜,只要自己努力用心地做事,前程还是很远大的。可是,猴子竟然拒绝了,就因为来自京都的大人尽管身份显赫,头上笼罩着“幕府将军御家人”、“管领大人家臣”这两个普通战国大名都不能等闲视之的眩目光环,却不是一位真正的武士! “吭吭吭。”汪直仿佛被冷气呛到了一样,剧烈地咳嗽起来。其他人脸都憋红了,显然都在强忍着笑。 张明远明白,汪直可不仅仅是爱惜猴子的经商之才,也是猜测眼前这位姓“木下”、长的又象猴子的流浪少年或许就是皇上钦命留意的那个“尾张的猴子”木下藤吉郎,这才用“掌柜”的前程来说服和诱惑他心甘情愿地跟着大家走,只不过是没有想到猴子根本看不上做一名富甲一方的商人,他的志向跟许多武士家的小孩一样远大,哪怕只是做一名小卒,也要跟随一位勇武的主人,在乱世之中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不过,这么说来,这个猴子倒真象是皇上说的那个给织田信长当小厮出身,因才干出众而逐步得到提拔和重用,日后更成就了一番伟业的“尾张的猴子”木下藤吉郎…… 想到这里,张明远压抑着内心的狂喜,板着脸训斥猴子道:“大胆!大人已经说了他是幕府义辉殿下的御家人,细川管领大人的家臣,难道还不算是一位真正的武士吗?告诉你,大人不但是一位真正的武士,还是一位很受将军殿下和管领大人器重的幕府僚臣。能够侍奉这样的大人,是你三生三世才能修到的福分。还不快向大人道歉!” 接着,他又强忍着笑,装模作样地向汪直低头行礼,说:“这个小孩出身农家,没有见过世面,请大人原谅他的放肆无理。” 猴子似乎对张明远已经信服得五体投地,乖乖地跪在下来,平伏在地上,额头触着林中的杂草,说:“恳请大人原谅小人的放肆无理。” 汪直心中其实也是一阵狂喜,但表面上仍故意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说:“本大人宽宏大量,又看你身世实在可怜,是不会跟你计较的。五郎,他就交给你了!” 张明远低头:“是。” “既然做了我的小厮,就不能再叫猴子这样不雅的名字。我看,就叫他起初说的那个日吉丸好了,在外面就叫木下日吉。” “是。”张明远转身呵斥猴子道:“大人赐了你名字,从今以后,你就叫木下日吉。还不快谢谢大人!” 根本不必他催促,猴子――如今的木下日吉――也知道,大人既然同意自己恢复“木下”的本姓,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低贱的小厮,而是看成了一个出身武士家庭的少年随从。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高野僧人带给他的微茫希望幻灭之后,却突然又受到了来自京都大人的垂青,木下日吉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也看到了比做一名高野僧人更加远大的前程在向自己招手,忙伏身在地,叩头谢恩。 其实,他不知道,若不是担心犯了欺君之罪,无论是张明远还是汪直,都想给他改个名字,干脆就叫“木下藤吉郎”。 被收为小厮,木下日吉就被允许进入树林之中与大家一起围坐用餐。普通的旅行食品,对他来说也是此前十二年从未尝到的各种美味。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好奇或戏谑的询问。而织田信长家的那个藤吉郎则悻悻然地坐在一旁,不时将充满敌意的目光偷偷投向这个突然冒出来并得到大人怜惜和垂青的流浪少年。 木下日吉眼中的“大人”和“武士头领”――也就是汪直和张明远两人或许是自持身份,没有参与到手下武士们的询问、戏谑之中,悠闲地呷着酒,但他们的耳朵始终没有一刻放松,敏锐地捕捉着木下日吉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们的眼睛也始终没有一刻放松,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木下日吉的一举一动。 或许是因为心情舒畅的缘故,木下日吉没有丝毫的拘谨,口齿伶俐地回答着各式各样的问题,对那位与自己年龄相仿、却不屑与自己交谈的少年也一直报以微笑。这份器宇和风度,真让人不敢相信他竟出身于一个偏僻乡村的贫寒农家;更不敢相信就在一刻之前,他还只是一个落魄潦倒的流浪儿…… 而坐在一旁的那位尾张织田氏家的小厮藤吉郎,尽管衣着光鲜,时常还要摆出一副主人一般的高傲模样,但跟木下日吉一比,简直就象是一个可怜的木偶、无知的傻瓜一般……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汪直和张明远两人对视一笑,遥遥地举起了手中的酒葫芦,庆祝自己不辱圣命…… 对于投身这样的主人,木下日吉也十分满意,因为聪明的他此刻已经发现,“大人”身边的这些武士看上去都十分强悍勇猛且训练有素,根本不象是被商人临时雇佣来的野武士(注)。能拥有这样的手下,大人一定也不是一位普通的商人,或许是负有特殊使命,装扮成商人的幕府密使吧!又或许,大人是美浓国国主“蝮之道三”那样胸怀大志之人,今日是商人,或许明日就成了一国之主,跟着这样的大人,应该能建立一番功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六十一章 欲加之罪 末森城内外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专门从别处移植过来的樱花悄然绽放,被阵阵春风将花香送到各处。 按说以“尾张之虎”织田信秀的身份,实在不应该屈居这样一座只能容纳两百名士兵,而且是突击修筑起来的一座小城。事实上,他的本城古渡城要比这气派很多,能容纳下八百多名士兵。但因他的爱妾、岩室夫人不愿意远离自己的伯父伯母――热田神社的社家加藤图书夫妇,如同所有的老夫少妻一样,四十二岁的织田信秀只有迁就那位只有十七岁,如樱花一般娇嫩可爱的岩室夫人。 不过,这层意思当然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因为这座城是织田信秀赐给嫡次子织田勘十郎信行的居城,本不应该由别人占据内庭。但因城主勘十郎刚刚举行元服礼,尚未订婚,父亲带着爱妾住在他的本城也不算失礼。 这天晚上,织田信秀照例又到岩室夫人的房里喝酒,看着眼前这位容貌和气质都十分出众的爱妾,他竟突然想起了织田信长当日曾说过的那些话: “哈哈哈,父亲连这个都知道了啊?大概是岩室夫人告诉您的吧!说真的,如果不知道她是那样迷恋父亲,我也就不会写情书给她,更不必做出追求父亲大人爱妾的举动了……” “这是儿子留给父亲大人的一个谜题啊!若是不能破解这个谜题,那么父亲大人辛苦一生所得到的尾张一国,很快就会崩溃的……” 跟以往很多次一样,不知不觉之中,他的心情陡然沉重下来:一个儿子做出给父亲爱妾写情书这样的事情,还要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令人生气。但更令人生气的是,他想了多日,竟然还是想不出其中的原因何在,于是就十分担心那个顽劣不堪、放荡不羁的儿子会不会一语成谶,也就不得不时常去想这个问题,结果越想越糊涂,越糊涂越想,陷入了无尽的烦恼之中。 十七岁的岩室夫人刚刚为织田信秀生下了第十二个儿子又十郎,也是他二十五个儿女中最小的一个,初为人母的少女显得愈发的娇艳动人,夜风吹动草木门窗,也能让她为之心惊,悄悄地将身子挪近了织田信秀:“我最怕听到这种风声了。” 心事重重的织田信秀随口敷衍道:“哦,为什么?” “我怕吉法师公子会乘风而来。” 正在想着心事的织田信秀一愣,随即便板起了脸:“别说傻话了。” 话虽如此,可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着窗户那边望去,灰暗的窗户时时发出悲鸣似的声音,他仿佛听到风中隐约传来织田信长那高亢而豪放的笑声。 就在这个时候,家老柴田胜家走了进来,跪在了榻榻米上:“胜家拜见主公大人。” 柴田胜家是去年才选出来的家老,今年刚刚二十岁,如此年轻就当上了家老,可见他是如何地受到织田信秀的器重和重用。不过,他的面相偏老,短粗的脖子,汪直总是问自己一些尾张国风土人情之类无关痛痒的小事…… 第八,离开尾张那古野城,汪直等人直奔三河冈崎城而去;而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少主松平竹千代,正是织田信长的人质,织田信长对他礼遇有加,亲热地称他为“三河弟弟”,奉命照看松平竹千代的热田神宫社家加藤图书的妻子与别人闲谈时曾无意中提到,织田信长曾跟松平竹千代很正式地订下了盟约…… 第九,汪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与近畿诸国大名、领主交朋友和顺便做生意才周游列国,可他为何却又说自己行程即将止于三河?三河之贫瘠,近畿诸国无出其右,而近在咫尺的远江、骏河却很富庶,领有骏河、远江、三河三国的大名今川义元是京都文化的狂热崇拜者,哪有商人舍富就贫、弃之不顾之理? …… 所有的疑点交织在一起,一个惊天的大阴谋就渐渐浮出了水面:这一切,都是围绕着尾张织田氏家督之位而展开的,织田信长担心自己家督继承人的位置不保,想先下手为强,效法甲斐武田信玄放逐其父武田信虎的作法,篡夺自己父亲、“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家主之位! 尽管织田信长能训练狐狸骑马,得了一个“狐狸马”的绰号,但正所谓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经验丰富的猎手,他的阴谋诡计自然也瞒不过那些忠诚而又聪明的家臣们,甚至,他们对于织田信长阴谋诡计的具体实施步骤也大致有了清晰的判断:首先,通过那些来自京都的商人串联沟通,已经联合了即将成为他岳父的美浓国主“蝮之道三”;其次,凭借着自己与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少主松平竹千代的特殊关系,由那些来自京都的商人牵线搭桥,得到三河武士集团松平党的效忠,准备东西夹击,攻打那古野城。而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一直在苦心笼络和训练那古野城内外武士、农夫家中的少年男女,不惜重金从那些来自京都的商人手中购买的洋枪,就是为了讨伐父亲织田信秀! 计划如此周密,难怪他平日无论是在父亲面前,还是在家臣们的面前,总是摆出一副根本就不在乎父亲是否废除自己家督继承人名分的样子,甚至扬言自己可以凭借实力夺回自己想要的一切!要知道,尾张织田氏家主虽算不上什么显赫无比的权位,却也是威震一方的诸侯,多少人都眼馋心热,他怎么可能会不屑一顾甚至弃若蔽履? 骨肉相煎、父子相残,在战国乱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身为父亲的“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却还是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甚至在他的内心深处,隐隐约约觉得,那个看似放荡不羁、桀骜难驯,却立志要天下布武的儿子,或许真的不会在乎区区一个只占据了尾张下四郡的领主之位。 但是,这又成了尾张织田氏那些忠诚而又聪明的家臣们判断织田信长阴谋的一大罪状:要想夺取天下,怎能没有自己的根基?而胸怀大志者,无一不是心狠手辣又无所顾及,思常人之不敢思之思,行常人之不敢行之行,如甲斐的武田信玄,也因父亲武田信虎有意要废长立幼而联合妻兄、骏河大名今川义元放逐其父,他若不能当机立断,只怕如今不是命丧黄泉,就是沦落为一个四处游荡、三餐不继的浪人,哪能成为雄霸一方的“甲斐之虎”? 众多元老重臣分析得如此透彻,也由不得织田信秀不信。但是,织田信长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是嫡长子,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将他废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六十二章 众叛亲离 见织田信秀依然沉默不语,柴田胜家急切地说:“信长公子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属下们都认为,京都来的松川大人一行人自三河返回之日,就是他们举事之时。主公,为了尾张织田氏数百年的基业,您不能再犹豫了!” 柴田胜家世代仕于尾张织田氏,他的祖父、父亲都曾为织田氏征战沙场,并都尽忠而死,柴田胜家本人又自幼便成为织田信秀的贴身侍卫,追随左右,几次在战场上奋不顾身地救了织田信秀的性命。因此,织田信秀并不怀疑他对于织田氏和自己的忠诚,但是,却不喜欢这个年轻的家老这样咄咄逼人的语气,不禁沉下脸来,冷冷地说:“胜家,你的话说的太多了。” 柴田胜家倔强地说:“为了家督继承的问题,我们已多次向主公进言,请主公一定认真考虑众位家臣们的意见。” 尽管在战国时代,武士无不标榜“忠义礼智信”,家臣对于家主,应该拥有绝对的忠诚,时刻准备为家主献出自己的生命;而家主对于家臣,则拥有不容质疑的权威,一言可决生死。但是,在许多家族之中,那些世代为臣的家臣们却往往以忠义为名,联合起来抵制甚至否决家主所发出的那些他们认为不符合家族整体利益的命令,即便事后为了维护家主的威信,他们切腹向家主谢罪也在所不惜。主少君弱之时,家主就难免被强势的家臣或家臣集团所左右。这种事,在三河冈崎城松平氏的家臣集团松平党中最为常见,与三河仅一河之隔的尾张织田氏也不鲜见。 但是,年轻气盛的柴田胜家似乎忘记了,坐在自己对面的主公不是那个个性怯懦的三河冈崎城城主松平广忠,而是凭借一己之力平定了尾张下四郡,打下织田氏的江山,并有着“尾张之虎”的威名的织田信秀,怎么可能轻易受到他们这些家臣的胁迫? 果然,织田信秀越发恼怒了,说:“我是尾张守护代、又是织田氏的家主,此事我自有分寸,你速速退下吧。” 柴田胜家今日前来,显然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被织田信秀呵斥也不退缩,昂然说道:“主公被人称为‘尾张之虎’,做事不该如此优柔寡断!” “大胆!”织田信秀怒气冲冲地说:“你是在指责我吗?” “胜家不敢!”柴田胜家话虽如此,却丝毫不畏惧织田信秀投射过来的凌厉目光,甚至也未低头请罪,而是说:“主公应该明白,这不是我胜家一个人的意见。为了帮助主公下定决心,我们重臣联名写了一份建议书,请主公过目。” 这些自诩为忠义的家臣们已经准备与吉法师公开摊牌了啊!织田信秀心中掠过一丝阴影,紧抿着嘴,接过了柴田胜家递上来的建议书,将它摊在面前的几案上。 内容早已了然于心,他不必详细去读,他所关心的是,都有哪些家臣在这份逼宫的建议书上签名。 不看还好,一看之后,织田信秀也被吓了一跳,在建议书上签名的除了柴田胜家和林佐渡通胜这两位时常在他面前提议废掉织田信长,改立织田信行的家老之外,还有林通胜的弟弟林美作、佐久间右卫门、佐久间七郎左卫门、佐久间大学、都筑藏人、山口左马助、神保安艺守、土田下总守等等。 也就是说,在尾张织田氏的家臣之中,除了首席家老平手政秀之外,其他的元老重臣都在建议书上签了名! 家臣们要推举他们认为能干的人继任家督,这是不难理解的,但是连信长的生母土田夫人的娘家土田下总守也署名在内,就有些出乎织田信秀的意料之外了。 织田吉法师信长和织田勘十郎信行都是他的表弟,通常他应该保持中立,并作为一种平衡力量维持家族的和睦,而他却选择了支持勘十郎。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就连吉法师的生母土田夫人,不也多次在自己或其他人的面前哀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即便是被废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她这么说,显然是已经公开表明了支持次子勘十郎的态度。 看来,吉法师不但被家臣背叛,也被所有的亲戚抛弃了! 若以常理而论,象他这样一位众叛亲离的人确实不适宜继任家督之位。但是,织田信秀却很不喜欢柴田胜家等人逼着自己表态的举动,便说:“好吧!我会认真考虑此事,再给你答复。” “主公!”柴田胜家摆出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说:“我们都觉得,主公大人根本管不了信长公子,往后还会有更多的麻烦,所以请主公尽快做出决断,这是我们一致的愿望。” 织田信秀厉声叫了一声:“胜家!” 等到柴田胜家抬起了头,织田信秀突然又换成了一种平淡的口气,缓缓地说:“我今年四十二岁了,正是我的厄年(指特别容易遭受到灾难的年份,日本男性的厄年有二十五岁、四十二岁、六十一岁),虽说一直请和尚为我念经解厄,但命运之事谁能说得清楚?我曾想过自己今年会遭到许多厄运,比如说被稻叶山城的‘蝮之道三’讨伐;被迫不及待的儿子放逐;被野心勃勃的家臣夺去了领地等等,可是我没有想到……” 织田信秀冷笑着说:“要反叛我的人是你,柴田胜家!” 进来这么久,并且一直用直冲冲的语气与主公说话,柴田胜家的脸上此刻第一次露出了羞愧的表情,嗫嚅着说:“主公……主公大人,胜家绝没有反叛主公大人的意思,胜家不敢……” “你怎么不敢?”织田信秀怒气冲冲地说:“要挟我废除吉法师家督继承人的身份,另立你们中意的勘十郎,这难道不是以下克上吗?” 柴田胜家似乎又从刚才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再次挺直了腰板:“胜家和其他元老重臣一样,只是担忧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葬送在一个没有能力保有领地的家督手中,若是主公大人认为我们此举是以下克上,请主公大人恩准胜家切腹谢罪!” 织田信秀讥讽道:“尾张织田氏的基业,有一大半是我打下来的,就凭你们,也配和我谈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就凭你们建议我废除吉法师家督继承人身份的举动,也算是担忧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葬送在一个没有能力保有领地的家督手中?你们难道不知道,我已与稻叶山城的‘蝮之道三’交换了盖有血印的誓书,这个时候废除吉法师家督继承人身份,如果稻叶山城的‘蝮之道三’借口我们织田氏违背誓言,撕毁盟约,挥军攻打尾张,我们该怎么办?” 柴田胜家等人能一再向织田信秀提出废长立幼的建议,自然不会忽略这么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织田信秀的话恰好给了柴田胜家坚持自己观点的借口:“主公大人,正因如此,我们才认为主公该当机立断。若是信长公子与‘蝮之道三’的女儿结婚之后再提出此事,‘蝮之道三’一定会认为此事不利于他的女婿,会以此为借口向我们挑战的。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是清州城的信友大人,还是犬山城的信清大人都会对家督之位动心,主公辛苦征战半生打下的江山,就会落入别人的手中!” 织田信秀见这个理由说服不了倔强的柴田胜家,又改口说道:“你们这封联名建议书,要我废除信长长子的名分,但是你们是否想过,吉法师是那么容易服输的男人吗?” “请主公放心,”柴田胜家恶狠狠地说:“我们大家绝不让他说一个不字!” 织田信秀沉默了下来,心中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之中: 看来,绝大多数的家臣们是铁心要推翻吉法师,现在不行的话,日后吉法师继承了家督之位,也一定会遭到他们的背叛,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不只是让出家督之位那么简单的事情了,肯定会引起尾张织田氏的内乱甚至战争,一直对家督之位怀有野心的清州城的信友和犬山城的信清都会插手,一直对尾张虎视眈眈的美浓国也不会袖手旁观,内乱加上外敌,就真的会出现柴田胜家等人所说的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的结局…… 也就是说,绝对不能在家臣们众口一词的反对声浪中把家督之位船给吉法师…… 可是,象吉法师那样胸怀天下之志,又心机慎密,知道用种种怪诞和招人非议的行为来掩饰自己真实意图的人,又怎能轻易屈服于被家臣们联名废除的命运?他会不会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放手一搏?比如说,率领他的家臣和随从,还有那些忠诚于他的少年,抢先向那古野城下手? 看来,为了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也只好牺牲这个儿子了…… 已经在心里接受了家臣们提出的意见的织田信秀叹了口气:“胜家,你们说的这些都有道理,可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事实上,信长也并非一无是处,他……” 说到这里,织田信秀才突然意识到,把儿子的志向公诸于世,非但不能平息家臣们的反对之声,更有可能会给尾张织田氏带来不测之祸,就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把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才继续说道:“但既然这是家中元老重臣们的一致意见,我会认真考虑。或许到时候的结论是必须斩了信长,那么,你是否有自信可以与他单独决斗而杀掉他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六十三章 指鹿为马 “啊?”柴田胜家先是一愣,继而面红耳赤地说:“不,主公大人,这……这完全是两回事啊!” 作为父亲的织田信秀,是不可能象甲斐的武田信玄那样,调集兵将围攻并放逐儿子的;而以织田信长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也不可能乖乖地听从父亲的命令切腹自行了断。那么,织田信秀为他安排一场决斗,让他象个真正的武士一样堂堂正正地面对死亡的命运,这可以算是乱世之中,父亲对儿子的最后一点仁慈之心了! 可是,看柴田胜家的表情,不象是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分明是对信长心存畏惧,或者说,他自认为根本不是信长的对手! 织田信秀心中不禁生出了鄙夷:枉称“织田氏第一猛将”之名的柴田胜家竟也会害怕那个放荡不羁的吉法师,就这么点胆色,他们还想要挟我废掉吉法师!若不是我得知了吉法师的志向,担心他会给尾张织田氏带来灭顶之灾,没有人能左右我的心愿! 想到这里,他又说:“那么,到时候就让你和勘十郎、吉法师三人对决,看看鹿死谁手,如何?” “啊……主公,”柴田胜家急切地说:“信行公子只有十三岁,刚刚行过元服礼,怎能是信长公子的对手?” “所以我才安排你们三人对决,让你帮勘十郎一把。” “可是,主公这样的安排,信行公子胜之不武,败之则后果不堪设想,对信行公子太不公平了……”柴田胜家挺起了腰身:“请主公恩准,由胜家与信长公子对决!” “这个提议,你刚才不是拒绝了吗?”织田信秀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冷笑:“难道说,你已经找到了克制吉法师剑术的方法?” “没有。” “那么,你为何还要向他挑战?” “为了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胜家不惜一死!” 织田信秀嘴角的冷笑渐渐敛了:“胜家,你怕吉法师?” “啊?不。” 织田信秀摇摇头,说:“胜家,你怕吉法师,而且很怕很怕。没错,就连我信秀,被人称为‘尾张之虎’的织田信秀,也开始对那头怪兽心怀恐惧了!” “啊?连主公也……” “是的,他的眼神令人恐惧,白天眼睛里似乎有一道彩虹,到了夜里,更是会散发绚烂的青光……” “主公……” “他的兵法、剑术、游泳、骑术无一不精,而且精力异常旺盛,一夜可行百里,有如猛虎一般,就在刚才,岩室夫人还说他会乘风而来……” “……” 渐渐地,织田信秀语气低沉了下来,流露出一种难以言状的哀伤和悲凉:“吉法师的行为,你胜家不懂,林通胜他们也不懂,可以说,他的行为,不,应该说是他的志向和心愿,除了我和政秀,家中大概就无人能懂。可是,你们知不知道,作为父亲的我,其实多么希望也能跟你们一样,也不懂他的志向和心愿啊……” 柴田胜家虽说只有二十岁,但也已有子女,大致能体会到织田信秀话语中流露出的那份身为人父的悲哀和无奈,也颇为难过地低下了头:“属下们都是为了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如果信长公子继任家督,织田氏将成为别族的掌上鱼肉,尾张举国上下将生灵涂炭。请主公大人原谅……” 织田信秀还是摇着头,悲哀地说:“你们都说是为了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其实你们并不明白,就是为了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作为父亲的我,才会狠下心来要你斩了吉法师啊……” “主公!”柴田胜家流出了泪水:“主公曾经不止一次说过,甲斐先有信玄,方有武田氏。主公身经八十余战,才平定了尾张下四郡,打下织田氏现在的威名,属下们不忍心被他人夺去。此事一了,胜家当切腹当主公谢罪!” “不必了,生逢乱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都是常有之事……”织田信秀的眼眶也湿润了:“既然为了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我已经要失去一个儿子,我就不能再失去你们这些忠勇能干的家臣……” “主公!”柴田胜家的头已经完全伏在了榻榻米上:“属下都知道,中国有句俗话,叫做‘虎毒不食子’,主公舍不得处置阴谋叛逆的信长公子,也是人之常情。我们已经替主公想了一个或能两全的法子……” “两全?”织田信秀苦笑一声:“平常之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何况是在战国乱世?” “属下们以为,此事的要害不在信长公子,而在另外一个人。只要除掉了这个人,信长公子或许能有所醒悟,诚心实意向主公忏悔并心甘情愿地辅佐信行公子。如果不能,就将他放逐出尾张,也可为主公留下血脉。” 织田信秀的瞳孔骤然收缩:“你的意思是要我斩了平手政秀?” “不。”柴田胜家说:“属下们都认为,政秀大人劳苦功高,主公不必取其性命,将其囚禁或放逐出尾张即可。” “既然知道他劳苦攻高,为什么要我除掉他?” 柴田胜家说:“属下们并不认为,信长公子自己能想出这样完美的阴谋,而政秀大人却甚为可疑。” “有何可疑之处?” 柴田胜家说:“第一,当初劝说主公奉公并捐资在伊势和热田修筑寺院的,正是政秀大人……” “这有何可疑?”织田信秀不满地说:“若无政秀的苦心谋划,我们那古野城在尾张织田氏一族之中的家格如何提高?我信秀怎能顺利当上家督?” 这话说的没错,当初的那古野城并不是尾张国的首府,昔日的主人、尾张国主斯波氏的主城在清州城,也就是说,那古野城的信秀一脉在尾张织田氏一族之中的家格还在清州城信友一脉之下。多亏了平手政秀的悉心谋划,在织田信秀势力崛起,平定了尾张下四郡之后,建议信秀献金四千贯作为修缮京都皇宫的费用,对幕府上上下下也多有孝敬,使得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心存感激而与那古野城交往,并给了织田信秀从五位弹正忠的官阶,使他在名义上成为朝廷的官员,摆脱了斯波氏家臣的身份,在世人眼中的地位就压过了清州城城主织田信友。此外,平手政秀又不失时机地建议捐资在伊势和热田修筑寺院,使得织田信秀又赢得了在民众中享有尊贵地位的禅宗的支持,进而通过他们影响佛门信徒,巩固了织田信秀的人望,得以顺利地当上尾张织田氏的家督,为此,织田信秀一直对平手政秀赞不绝口,称其为织田家的外务大臣,将对外联络诸事都交给他全权处理。难道这成了平手政秀的一大罪状? 柴田胜家说:“多年以来,属下们也一直这么看,只是近日所发生的事情,尤其是京都来的那位松川大人为何这个时候来,让属下们都起了疑,林佐渡大人就提出……” “此事通胜已经跟我说过,我告诉他,政秀是我尾张织田氏的中务大辅(官名,类似总管),松川大人要与我们尾张做生意,自然也多与他交往,他所说的疑点根本不足为据。”织田信秀说:“你再说第二点。” 柴田胜家不但知道织田信秀曾这样为平手政秀辩护,还知道织田信秀曾为此斥责过林通胜做事不知进退分寸,因为林通胜是织田氏家中地位仅次于平手政秀的次席家老,他出面在主公面前指责首席家老平手政秀,难免被人误认为是企图取而代之。 因此,柴田胜家低头应道:“是,主公!第二,劫持三河松平氏幼主竹千代是信长公子的武运,肯定也得到了平手政秀的指点。” “这也有错吗?”织田信秀冷笑着说:“当时你曾与我一同讨伐美浓,局势何等危急你不是不知道,没有吉法师与政秀未雨绸缪,如果美浓国与三河冈崎城联手讨伐我们尾张,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你可有信心同时在东西两边作战,打败奸诈狡猾的‘蝮之道三’和骁勇善战的三河松平党?” 见柴田胜家低头不语,显然是不敢放言自己有那样的能力,织田信秀继续说道:“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就是因为吉法师初次出战就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俘虏了松平氏的幼主做人质,安稳了我们尾张的西部,我才不象你们那样,把吉法师仍看成是一个傻瓜、废物而废除他的家督继承人身份!” 柴田胜家又倔强地抬起了头:“主公,属下们也正是考虑到信长公子绝不是一个傻瓜、废物,才提议废掉他,改立信行公子的!” 织田信秀又冷笑着说:“是否因为他不是一个傻瓜、废物,你们就觉得不能掌控他,随心所欲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主公!”柴田胜家叫了起来:“属下们绝对没有那样的想法,而是为主公担忧啊!信长公子俘虏了松平氏的幼主做人质,解除了西边安祥城之忧,对我们尾张织田氏确实功不可没,属下也深感钦佩。但是,之后三河松平氏不肯归顺主公,他为何却还要力阻主公杀掉人质?” 织田信秀不由自主地引用了儿子当初劝阻自己的说法:“区区一个七岁孩童,既然杀之无用,为何要杀?” “主公此言,胜家不敢苟同。”柴田胜家说:“历来被送到别国为人质者,一旦本国背叛或撕毁盟约,都难逃一死,这样一是为了显示绝不与那些背叛背盟者妥协的决心,二来也是惩戒他们并警示其他有二心之人。惟独我们尾张却不处死松平氏的幼主,别国会不会以为织田氏是怕了三河松平党?属下深感担忧。” 织田信秀沉默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六十四章 危言耸听 织田信秀当初决意要处死松平竹千代,一是泄愤,二来也是出于柴田胜家所说的这两条原因,但其实在他的心中,又何尝没有担心因此而激怒松平氏,遭到骁勇善战的三河松平党疯狂报复的考虑?自己尚且这样认为,其他人又怎能看不到这一点? 见织田信秀沉默不语,柴田胜家接着说道:“尾张织田氏和主公的声名受损,只是属下担忧的原由之一。还有其二,主公决意要杀松平竹千代,信长公子却劝阻了主公,保全了三河松平氏幼主的性命,以忠义著称的三河松平党岂能不对信长公子感恩戴德?日后信长公子若有差遣,他们势必俯首帖耳,欣然应命,这才是属下们最大的担忧!” 织田信秀沉吟着说:“你的意思是说,他要借助三河松平党的力量来讨伐我?” 柴田胜家点点头:“属下当初只是担忧,不敢向主公报告,但忍者已经探知那位来自京都的松川大人正朝着三河冈崎城而去,属下就料定,信长公子和政秀大人必有这层用意。” 不知不觉中,织田信秀已经接受了柴田胜家的说法,问道:“如果你是吉法师,准备怎么办?” “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兵力不足,信长公子大概不会请他们出兵直接攻打尾张,他们或许会攻打信广公子的居城安祥城。安祥城守军只有六百,无法抵挡松平党的进攻,主公势必要出兵救援信广公子。如果是主公亲自带兵出征,那古野城和古渡城的防守势必空虚,信长公子就可以趁机夺取这两座大城,使主公无所可依,在野战中被前后夹击。如果主公派信长公子领军,他又可以趁机取得兵权,说服兵士掉头攻打主公的居城。属下绝不是危言耸听,信长公子要出战,政秀大人肯定会随军辅佐,以他在家中的威望,或许有人也会对主公挥戈相向。即便众位家臣和兵士都不愿背叛主公,信长公子也可以借用大将的名义,把军队引到别处,让开大路,任人攻打那古野城和古渡城。兵力被抽调一空的那古野城和古渡城也万难保全……” 织田信秀冷哼一声:“你认为,就凭三河冈崎城那区区几千的兵力,松平广忠就敢深入尾张攻打我的居城?” “松平广忠当然不敢这么做,但是,‘蝮之道三’却敢,也有实力这么做!”柴田胜家说:“这是属下要向主公所说的对政秀大人的疑点之三!” “你是说他力主我们与美浓联姻一事吗?”织田信秀说:“当时那种形势,不同意吉法师与美浓国公主的婚事,还能有什么好办法解除尾张织田氏所面临的危机吗?” “请主公原谅胜家的放肆,主公难道不觉得,在这件事上我们尾张占了很大便宜吗?‘蝮之道三’为什么会主动提说此事,属下们都深感担忧!” 织田信秀露出了苦涩的笑容:“‘蝮之道三’跟你们一样,把吉法师当成了一个傻瓜啊!” “这亦即属下们担心的一个原因。”柴田胜家说:“虽说我们在主公率领下,击退了美浓国的入侵。但属下们还是认为,美浓国实力要强于我们尾张,主公也并不讳言这一点。而且,这两年里,‘蝮之道三’又暗中与清州城信友大人和犬山城信清大人结盟,守山城的信光大人虽是主公的亲弟弟,也与他们多有来往,可以说美浓国及我们尾张织田氏家族内部反对主公的势力已从西北、西、西南三面对那古野城构成包围、钳制之势。在这种情况下,‘蝮之道三’突然提议与我们尾张议和并缔结婚约,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说真的,当初美浓与尾张正杀的你死我活之时,“蝮之道三”突然抛出这个绣球,织田信秀在喜出望外之余,也曾起过疑心,在平手政秀的劝说下,才打消了疑虑,与美浓交换了誓书,今日柴田胜家重提旧话,又勾起了他心中的疑云,将身子微微前倾,沉声说:“胜家,你把话再说的明白些。” “是,主公。”柴田胜家说:“政秀大人声称,‘蝮之道三’此举是为了牵制鹫山城的斋藤义龙殿下的无奈之举。属下们以为,关于斋藤义龙殿下与‘蝮之道三’父子反目成仇的说法是真是假姑且不论,只因为这个愿意,‘蝮之道三’就愿意将自己的女儿、被称为‘美浓国第一美女’的浓姬公主嫁给信长公子,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而且,若是为了牵制已与自己反目成仇的斋藤义龙殿下,‘蝮之道三’又为何要主公把女儿嫁到鹫山城?要知道,一旦斋藤义龙殿下决意起兵讨伐稻叶山城,主公亦可借口帮助自己的女婿而出兵美浓,难道‘蝮之道三’对此就没有一点顾虑?再者,以美浓国主的地位和实力,‘蝮之道三’却强逼儿子迎娶主公只有十二岁,还是侍妾所生的女儿为正室,难道就不怕遭到世人的耻笑?难道就不怕被已有二心的斋藤义龙殿下视为对自己的侮辱而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给原本就十分脆弱的美浓、尾张两国之盟造成裂痕?” 柴田胜家进来说了半天的话,主公既没有命人奉茶,也没有赐酒给他,如今觉得口干舌燥,略微停顿了一下,伸出舌头润了干燥的嘴唇,才继续说道:“所以属下们认为,无论从哪一点来说,这都不应该是‘蝮之道三’所应该有的谋略,他必定另有所图。所图者,必定是我们尾张织田氏四十五万石的领地和那古野城!这固然是‘蝮之道三’误认为信长公子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家督继承人的缘故,但却被政秀大人巧妙利用,做成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圈套。因信长公子一直有那样的名声,‘蝮之道三’再奸诈狡猾,也不免落入了这个圈套之中!” “圈套?”织田信长追问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政秀的圈套?” “是的,主公。”柴田胜家说:“力主与美浓议和并缔结婚约的是政秀大人;说服‘蝮之道三’同意主公将侍妾所生女儿嫁到鹫山城的也是政秀大人,他还是信长公子的老师,在签订婚约之前这么重要的时期,也不劝说信长公子收敛一点,用意已经昭然若揭了!” (“爷爷!既然她是那么聪明的女人,我还是保持我的本色好了。如果我改变态度收敛行为,这桩对织田家十分重要的婚姻就难成了!”) (“要不要我们来打个赌,若是这桩婚姻不成,我把脑袋给你?”) 织田信秀的耳边突然想起了儿子当日说过的这些话。 如果这真的是一个针对“蝮之道三”的圈套的话,设置圈套的人,大概不是平手政秀,而是那个被人们称为“尾张的大傻瓜”的吉法师。 又或者,平手政秀当着面自己的面劝说吉法师,吉法师也当着自己的面说出那些话,仍是这个圈套的一部分,不过,圈套已经不只是针对“蝮之道三”,而且也包括了他这个“尾张之虎”。 想到这里,他竟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甚至觉得后颈之处有一股森森的凉意直逼而来,就象是有人拿着一把锋利的大刀正准备砍向自己一样。只是他不知道,这把刀,到底是握在与自己相知相交几十年、一直尽心竭力辅佐自己的平手政秀的手中;还是握在那个桀骜难驯,却怀有统一天下的远大志向的儿子吉法师的手中…… 见织田信秀再度沉默不语,柴田胜家以为主公是怀疑自己的说法,犹豫了一下,又说:“有件事,属下不知道该不该禀报主公大人……” “说吧。”织田信秀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今天已经说了许多我不曾想到,或者尽管已经想到,却不愿意继续想下去的事情,再说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奇怪了。” “是,主公。”柴田胜家说:“属下听人说,就在今年二月份,政秀大人曾在家中秘密会见了化装成流浪武士的美浓国秘使村松与左卫门春利。” 就在与美浓国秘使村松与左卫门春利密谈的次日,平手政秀已经将此事报告了织田信秀,照他的说法,“蝮之道三”是对将女儿嫁给吉法师还心存顾虑,才派人前来秘密查访吉法师,被他好言劝说,打发了回去。因此,听到这件事情,织田信秀并不觉得惊诧,甚至,他并不关心平手政秀与美浓秘使到底都谈论了些什么,大概不是平手政秀自己说的那样,就是柴田胜家他们认为的那个圈套,他一时也难得去判断,他所关心的是,柴田胜家他们这些人是否已经在平手政秀身边安插了密探,监视首席家老,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值得警惕的,就不是平手政秀,而是柴田胜家这帮人了! 因此,织田信秀不动声色地问道:“消息确凿吗?” 柴田胜家并不知道主公已知道此事,也更想不到主公心里在想些什么,不由自主地深深地佩服主公从容淡定的大将之风,忙应道:“千真万确。” “既然是密谈,你们又从何而知?” “是政秀大人的三男甚左卫门告诉林佐渡大人的。” 织田信秀惊呼一声:“政秀的三男甚左卫门?” 柴田胜家点头应道:“是甚左卫门。他跟属下们一样,都担忧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葬送在已经糊涂的父亲和不堪重任的少主手里,才主动与林佐渡大人说了此事。” 织田信秀突然笑了起来:“看来,被儿子背叛的可怜虫,不只是我信秀一人啊……” 他的笑声是那样的悲凉,柴田胜家无言以对,只得将头紧紧地伏在榻榻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六十五章 艰难抉择 比之柴田胜家他们安插密探监视平手政秀,更让织田信秀震惊的是平手政秀的儿子甚左卫门对父亲的背叛。平手政秀的长子和次子都已死在连绵不断的战争之中,三男甚左卫门是如今家中的长子,日后还要继承平手政秀的家老之位。他背叛父亲投靠林通胜和柴田胜家等人说明了什么? 当然不会是织田信行能向他许诺更大的锦绣前程、荣华富贵――凭借他父亲平手政秀的威望,无论是谁继任家督,都离不开他们平手家的辅佐,甚至,因为他父亲平手政秀跟未来的家督织田信长的特殊关系,织田信长顺利继任家督对他们平手家更有好处。可他还是选择了背叛父亲。这只能说明一点:尾张织田氏家中诸人,除了平手政秀本人之外,已经没有几个人会支持织田信长了! 其实,自从得知吉法师不是一个傻瓜,而是怀有一统天下的宏大志愿之后,这些日子,织田信秀一直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之中:一方面,理智告诉他,以占据尾张弹丸之地的织田氏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夺取天下,任何上洛的想法都会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生性敦厚不喜张扬的嫡次子织田勘十郎信行的确要比那个飞扬跋扈、狂妄自大的嫡长子织田吉法师信长更适合继任家督;但是在另一方面,织田信秀作为一位叱咤风云几十年、身经大小八十余战、凭借一已之力平定尾张下四郡的一方霸主,被人称为“尾张之虎”的武将,在他心中,还有另外一丝期望,那就是胸怀大志、卓尔不群的吉法师在才智出众、心思慎密的平手政秀的辅佐下,或许还真的能在乱世之中开创出一番不世功业,将尾张织田氏的旗帜插上京都的城头,这不但是他一直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敢轻易示人的愿望,也是所有战国诸侯毕生的梦想,许多家族为之奋斗不休,即便功败垂成、国破家亡也在所不惜。 但是,这最后的一线期望或者说是梦想,又被柴田胜家为他揭示的那样残酷的现实粉碎了――平手政秀一直疼爱吉法师,将他视为人中龙凤,可连他的儿子都不会支持吉法师,那么,当如今已年过六旬的平手政秀亡故之后,吉法师还有谁可以依靠?如何能应付得了众叛亲离,内忧外患的局面?凭他的一己之力,连尾张织田氏现有的家业都保护不了,还侈谈什么统一天下! 一个家族昌盛与否,首重家主,更重家臣。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当代家主松平广忠孱弱无能,松平家的势力就急剧萎缩,但只要换个强势有为的家主,他们依然是近畿诸国中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尾张织田氏的家臣已经分裂为两派,一是支持吉法师的平手政秀;一是支持勘十郎的林通胜和柴田胜家等人。两派实力悬殊如此之大,看来,也只有继续坚定刚才下定的决心,牺牲吉法师一人,保全尾张织田氏的血脉和几百年的基业了! 不知柴田胜家所说的两全之策能否奏效? 若是吉法师真的有过人之能,或许能领会到父亲的一片苦心,诚心悔过,痛改前非,辅佐弟弟信行,以他的兵法韬略,为尾张织田氏家族效力吧…… 可惜,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吉法师不是那样逆来顺受之人,更不会做出抛弃被他十分尊重,一直称之为“爷爷”的平手政秀这样壮士断腕、舍卒保帅的抉择…… 天知道脾气暴戾的他得知平手政秀被斩之后,会做出何等的举动…… 好在他如今还未成婚,还不是那古野城的城主,也没有自己的家臣,即便有所异动,也不会引发家族内乱,毁掉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 只是可惜为人精明能干,对自己又忠心耿耿的平手政秀了…… 想到平手政秀,织田信秀深深地叹了口气,沉痛地说:“多年以来,政秀一直随我东讨西杀,有一半的江山,是他与我一同打下来的;而且,尽管‘蝮之道三’费尽心机在清州城的织田信友、犬山城的织田信清和守山城的织田信光中间挑拨离间,鼓动他们反叛我,可至今家中一直平安无事,也要归功于政秀的辅佐。他对我,对织田氏,可以说是绝无二心……” 柴田胜家等人商议多次,一致认定平手政秀对织田信长忠心耿耿,又深得织田信秀的信任,是废除织田信长,改立织田信行为家督继承人的最大胀碍,才不惜捕风捉影,罗织罪名,试图说服织田信秀除掉平手政秀。听出织田信秀话语之中流露出不舍之意,柴田胜家心中十分焦急,忙说:“主公,胜家再多嘴说上一句,政秀大人对织田氏的忠心,身为晚辈的胜家自然不敢怀疑;但要说他对主公并无二心,胜家却不敢苟同……” “胡说!”织田信秀呵斥道:“政秀辅佐我的时候,你父亲还未出仕奉公,你这个娃娃怎能随意怀疑他对我的忠诚?!” “主公不要被他以前的功绩所蒙蔽!”柴田胜家说:“请主公仔细想一想,政秀大人对主公的忠诚,能不能比得上对信长公子的忠诚?” “你的意思是――” “属下们都觉得,这几年来,政秀大人已经把对主公的忠诚全部转移给了信长公子。”柴田胜家恶毒地说:“请主公恕胜家放肆,属下们以为,政秀大人或许是觉得主公已是夕阳,而信长公子却正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朝阳,他把希望都寄托在了信长公子的身上。” “你――” 不顾织田信秀已经气得涨红的脸,柴田胜家继续说道:“这绝不是属下们危言耸听,也不是属下们挑拨离间,请主公试想一下,政秀大人虽然深得主公信任和重用,但毕竟是主公的家臣;而信长公子却是他的学生,还一直将他称之为‘爷爷’,他或许就真的将信长公子当成了自己的孙子!一旦信长公子与主公大人发生冲突,主公是否有信心能将政秀大人拉在自己这一边?如果不能,主公是否有信心避免甲斐武田氏信虎殿下的命运?” 织田信秀闻言大震,喃喃地说:“信虎殿下的命运?” 接着,他长叹一声:“我的名字中也有一个‘信’字,又被人称为‘尾张之虎’,今年还恰逢厄年,即便象信虎殿下一样,遭到被放逐的命运,也是我命中应有的劫难……” “主公!”柴田胜家将头伏在地上,哽咽着说:“为了主公,为了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胜家宁可一死,也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 织田信秀没有理会柴田胜家的表白,又是长叹一声:“当初我只是尾张织田氏家中一个二流角色,身为家老的政秀也不服我,是我以兴盛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为由,说服他与我一起联手对敌。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却没有想到,年长我近二十岁的政秀竟然比我还有雄心壮志,仍会被人用一统天下的理由所感召……” “主公说的这些,胜家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也无须明白。”织田信秀冷冷地说:“你只要记住,对对织田氏的忠诚,政秀不亚于你们任何一个人就行了。” 柴田胜家颇为委屈又颇为气愤地叫了一声:“主公――”喉头就哽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必再说什么了,我已经明白你们的意思了。为了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你替我去办一件事……”织田信秀说:“你现在就去平手政秀家,告诉他,天下何其之大,不是我们尾张织田氏所能觊觎的。” 柴田胜家怔怔地问道:“主公的意思是要我责令政秀大人切腹?” 织田信秀嘲讽道:“这不正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 “主公,胜家方才说过,属下们都觉得政秀大人对尾张织田氏忠心耿耿,多年来尽心竭力辅佐主公,劳苦功高,恳请主公将他囚禁或放逐出尾张。” 织田信秀冷笑着说:“你们难道不知道,将他囚禁,才是对他更大的侮辱,比杀了他还让他更无法接受?至于放逐,则更是不可,政秀对于我们尾张织田氏太重要了,无论是美浓,还是清州城、守山城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他。而他,肯定会因为不愿意出卖我而惨遭杀害,与其让他死在那些无耻小人的手里,不如让他切腹,为尾张织田氏尽忠!” 柴田胜家将头伏在榻榻米上,哽咽着说:“政秀大人曾在战场上救过胜家父亲的性命,也一直视胜家为他的子侄。胜家今日向主公告发政秀大人,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此事一了,胜家断无颜面再苟活世间,恳请主公恩准胜家切腹,向政秀大人谢罪!” 织田信秀看着敦敦实实的柴田胜家那颗大头,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突然问道:“胜家,你今日前来,是林通胜叫你来的吧?” “是,主公。” 织田信秀长叹一声:“胜家啊,你还是太年轻了……” 柴田胜家说:“林佐渡大人也是主公指派给信长公子的老师之一,是那古野城的家老,日后也就是信长公子的属下。信长公子这样,他觉得无颜面对主公。” 织田信秀摇摇头:“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林通胜明白,只有你这样忠诚不亚于平手政秀之人,才能说服我接受你们的建议啊!” “主公这么说,胜家无言以对,恳请主公另派他人向政秀大人传令,允许胜家即刻切腹谢罪。胜家是末森城的家老,希望能死在本城之中。” “混蛋!”织田信秀突然怒吼起来:“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要我废掉吉法师、除掉政秀;我也是为了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才答应了你们的请求。既然我已经为此牺牲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忠心耿耿的家臣,你难道还要让我再牺牲你吗?” “主公――”柴田胜家死死地伏在榻榻米上,痛哭起来。 “胜家,你也不必自责。其实我也明白,吉法师和勘十郎,原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迟早要兄弟反目,势成水火。既然你们这些家臣都选择了勘十郎,就好好辅佐他,尽心保护好我们尾张织田氏的领地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六十六章 晴天霹雳 每天早上,是织田信长练习剑术的时间。早课是左右挥动大木刀各五百下。四月的清晨还带着春天的寒气,木刀虽没有真正的大刀那样沉重,但分量还是不轻,织田信长练得汗如雨下。 这样的基本练习对于出身武士之家,自幼就学习剑术的织田信长来说,实在枯燥乏味。 但是,与尾张毗邻的伊势国大名上泉信纲曾经应平手政秀所请,写信指点过织田信长的剑术。他在信中说,要修炼成高妙的剑法,就必须每天坚持基本功的练习,无论刮风下雨,不可有一日间断。 上泉信纲不仅是当代公认的日本第一剑客,也是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殿下的剑术老师,他的话,织田信长奉为圭皋。 而且,每天练剑时,织田信长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与他师出同门,远在京都的幕府将军足利义辉。 织田信长曾经听说,足利义辉将军殿下今年只有十三岁,比自己还要小两岁,是室町幕府第十二代将军足利义晴的儿子,幼名菊童丸。足利义晴将军因得罪了领有山城、摄津、河内、和泉、淡路、阿波、大和七国的幕府首席管领细川信元而被逐出京师,前年死于近江穴太的山中,只有十一岁的菊童丸得到了“义辉”这个响亮的名字,被细川信元扶持继承第十三代将军的职位。自从应仁之乱以来,日本进入了战国时代,幕府便江河日下,而身为武家最高统治者――幕府将军无一不成为家臣或强势大名们的傀儡,年纪轻轻的足利义辉对此也无能为力,很快就厌倦了政治,埋首于对剑道的求索之中。其实,他不明白,将军要有将军之道,徒具虚名而埋首剑道是万万不能的,哪怕取得天下第一剑圣的名号,对于治理国家也与事无补。 这样的蠢货,正是室町幕府走向穷途末路的象征;而真正的英雄,应该高举勤王的旗帜,讨伐气数已尽的室酊幕府,结束战争不休的乱世,拯救水深火热之中的苍生! 当初,平手政秀劝说织田信秀供奉天皇并捐资修建伊势、热田神宫,织田信长以为父亲已定下了这样宏大的志愿,由衷地钦佩自己的父亲。可是,父亲却还是让他失望了――原来,供奉天皇和神社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谋求并巩固尾张织田氏的家督之位而已。此外,他还同时花费大量的财帛供奉幕府和旧主斯波家族,仅仅换得了区区一个从五位的官阶就已经令他心满意足了! 而且,更让织田信长失望的是,最近两年来,昔日雄才大略的父亲已经没有当初那样旺盛的斗志和进取之心,谋略和洞察力也较当初有了很大的退步,竟然轻而易举就中了家族之中最大的敌人――清州城城主织田彦五郎信友的奸计,纳了加藤图书的侄女岩室为妾! 喜好女色是男人的天性,甲斐的武田信玄在不停地征伐别国的同时,就一直没有停止对女色的追逐。但是,父亲大人却不明白,对于一个年逾四十的肥胖者来说,酒和女色是最大的毒药,长期征战沙场,原本就很疲劳,再接近女色,当然还会增加饮酒的机会,双斧劈柴,这是健康的大忌。 论武力,织田彦五郎信友绝对不是有着“尾张之虎”之称的父亲的对手,但如果让父亲追求醇酒美人之乐,那么一定可以使父亲衰老的更快,他就有了篡夺尾张织田氏家督之位,甚至夺取那古野城的可能。 织田信长写情书给岩室夫人,是希望父亲能自我反省,然而,父亲却沉溺其中,不但不明白他的深远用意,反而还为此责怪他,让他的一番苦心变成了徒劳无功甚至适得其反的一场闹剧! 父亲真的是老了! 看来,尾张织田氏的将来,勤王的大业都只能靠我了! 止戈为武,当此乱世,惟有天下布武,方能天下不武,为此,我必须让自己变得强大,每日不缀的苦练就是为了这个。 就在他又一次奋力将刀挥出之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庭院飞奔而来。 织田信长曾经吩咐过随从前田犬千代和丹羽万千代等人,除非有人攻打那古野城,否则在他每日早课之时,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他,父亲织田信秀的召见也等他早课结束之后,是谁如此大胆,敢这个时候闯进来? 织田信长不满地朝着门口看去,只见平手政秀的三男甚左卫门神色慌张地疾奔而来:“有急事禀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早,父亲政秀在他的房间里切腹自尽……” 织田信长闻言如五雷轰顶:“什么?爷爷死了?” “他在榻榻米的房间里烧着香,完成了十字形的切腹,当我们兄弟发现时,他已经离开了人世……” 织田信长喃喃地重复着:“爷爷死了……爷爷死了……” 突然,他大叫起来:“拿我的衣服和刀来。” 乖巧的前田犬千代已听说了这个消息,早已将他所要的东西送了过来。织田信长抓过大刀插在腰间,又抓起衣服胡乱地往身上套,嘴上吩咐着:“牵我的马来!” 前田犬千代说:“公子,一身的汗,擦擦再去吧……” “滚!” 织田信长骑着马往平手政秀的家飞奔而去。虽然天气晴朗,但清晨的风吹在汗流浃背的身上,依然象冬日的霜风一样冰冷。 比身上还要冰冷百倍的,是织田信长的心:爷爷死了……那么温文敦厚、睿智机敏的爷爷死了……最疼爱我、关心我、支持我的爷爷死了…… 平手政秀家在那古野城的另一边,织田信长却只用了短短的一瞬就赶到了那里,把前去向自己通知此事的甚左卫门甩得远远的。 门恰好大开着,他一边大喊着:“我是织田吉法师信长,我要见爷爷!”一边直接策马冲进了大门。 听到守门人的惊呼,平手政秀的另外两个儿子监物和五郎右卫门兄弟双眼红肿地出来迎接的时候,织田信长已到了平手政秀的房间,高喊着“爷爷!”破门而入。 一阵清香扑鼻,眼前出现一具全身白色装束的尸体。 由于料定织田信长一定会前来查看,怕惹他恼怒,平手政秀的儿子们都不敢随意移动父亲的尸体。 榻榻米已被血染黑,平手政秀眼睛半睁着,腹部有一横一竖两道深深的伤口,右手持刀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爷爷!”织田信长扑倒在平手政秀的身边。 “啊!吉法师公子,您的衣服……”平手监物叫了起来,他惟恐织田信长的衣服沾染了血迹。 “爷爷,爷爷……”织田信长抱起了平手政秀的尸体,绝望地大叫着。奇怪的是,他一直没有流出眼泪,一滴也没有。 平手监物又叫道:“吉法师公子……” 织田信长声嘶力竭地大喊:“你们,你们别过来!” “是!” 不知道过了多久,织田信长突然叫了一声:“甚左卫门!” 一直怔怔地抱着平手政秀尸体的织田信长突然发出这样嘶哑,宛如受伤的野兽一般的吼声,将平手政秀的几个儿子都吓了一跳。尤其是甚左卫门,昨天晚上家老柴田胜家深夜拜访父亲,今日一早父亲就切腹自杀,甚左卫门就猜想是自己投靠林佐渡通胜和柴田胜家等人,向他们举报父亲与美浓国秘使晤谈一事导致了父亲被迫自杀,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此刻听到织田信长叫自己的名字,立刻跪倒在地上,头紧紧地伏在已经沾满了父亲鲜血的榻榻米上。 “说!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 “说!”织田信长大吼起来。 甚左卫门情知如果自己实话实说,一定会激怒织田信长当场杀了自己,便说:“昨天父亲大人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晚饭后还邀请我们兄弟三人与他一起喝茶;还把窗户都打开,欣赏庭院里的樱花,倾听黄莺的叫声;还感慨地说美丽的春天已经来了,花和黄莺都十分美好……” “然后呢?” “昨天论到我们三人守城,就告别了父亲大人,离家登城。今早回来,我们向父亲大人请安,才发现他已……已经离开了人世……” “爷爷为何要自杀?” “不……不知道……”甚左卫门说:“父亲大人可能……可能是突发狂症……” “混蛋!”织田信长愤怒地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甚左卫门的发髻,将他拖到了平手政秀的尸体跟前。 甚左卫门年纪已有二十多岁,常年武士世家的严格训练,使他的身体十分强壮,但是,却被只有十五岁的织田信长抓着头发,象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动,即便是因为织田信长是主君,他不敢反抗的缘故;但愤怒的织田信长的力量也实在是太可怕了。 将甚左卫门拖到了平手政秀的尸体跟前,织田信长愤怒地大喊着:“可恶!混蛋!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看看爷爷的伤口,这样完美的十字形切腹,你还敢说他突发了狂症?一个突发狂症的人,能完成这样完美的十字形切腹?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没……没有……” “爷爷有没有留下遗书?” “没……没有……” “连遗书都没有?”织田信长愤怒地大喊着:“爷爷不会就这么抛弃我的,他一定给我留下的有遗书,快拿出来,拿出来!” 愤怒之下,他卡住了甚左卫门的咽喉,死命地扼着,甚左卫门无法喘息,脸已经憋得成了紫红色。 甚左卫门的两个弟弟监物和五郎右卫门担心愤怒的织田信长扼死哥哥,却又不敢强行去掰开他的手,忙跪在了地上,一边叩头,一边惊恐万状地说:“吉法师公子,父亲大人事先没有一点征兆,走的又那样安详,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六十七章 父子相煎 这个时候,前田犬千代也走了进来,见是这种情形,忙抓住了织田信长的衣袖,说:“公子,请您放过甚左卫门大人。政秀大人的事,公子应该立刻去禀报主公大人。” 织田信长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狂怒之下,差点将甚左卫门扼死,悻悻然地松开了手,再次抱起了平手政秀的尸体,将他面朝上摆放在榻榻米正中的位置,猛地跳了起来,大喝一声:“上香!” 平手监物慌慌张张地点着了香烛。 “混蛋!花!” 刚刚喘过气来的甚左卫门和五郎右卫门手忙脚乱地摆放着祭花,生怕再触怒这个狂怒中的少主。 织田信长却没有再理他们,双掌合十,默默地跪在那里一言不发。等他再抬起头来之时,语气已经平缓了下来:“你们三人今天都给我守在这里,看好爷爷的尸体,等我回来!” “是!” “不许再说他是狂死!” “是!” 织田信长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我再听到有人说爷爷是发了狂症才切腹自尽,我一定杀了他祭奠爷爷的在天之灵!” “是!” 平手政秀的三个儿子恭敬地伏在地上,心惊肉跳地等待着狂风暴雨的再度来临。过了许久,却还是没有动静,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织田信长已经不见了踪影。 平手监物提心吊胆地说:“他真去了末森城吗?” 甚左卫门已从方才的惊恐中恢复过来,恶狠狠地骂道:“混蛋!到了此刻,他还不明白父亲是因受了他的拖累而死!” 甚左卫门当着毕生忠诚的父亲的遗体辱骂既是少主,又是父亲生前最疼爱的学生,平手监物实在于心不忍,就嗫嚅着劝道:“甚左,父亲生前一直说他表面上粗暴荒诞,内心却超凡脱俗……” 父亲一死,身为哥哥的甚左卫门立刻就摆出了一家之主的架势,厉声呵斥道:“胡说!父亲一直对他爱护有加,却因他而死;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谁见过他表露出任何体贴之情?有这样的少主,我们尾张织田氏怎能团结?” 其实,比之甚左卫门,平手监物更讨厌织田信长。当初织田信长看中了他的一匹烈马,要求平手监物送给他,却被平手监物拒绝。后来,平手监物又担心触怒了这位性格乖张暴戾的少主,主动提出把马送给他,又被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自那以后,平手监物就对织田信长毫无好感,并且十分畏惧他。因此,听哥哥这么说了之后,他不再为织田信长辩解,问道:“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按照胜家大人的吩咐,等他出城之后就关闭城门。” “可他……他是城主啊……” 甚左卫门阴冷地一笑:“出城的时候他是城主,等他回城的时候,就不是了!” 失魂落魄地走出平手政秀的家门,织田信长才看到,不但是前田犬千代,还有丹羽万千代和五味新藏都牵着马等在门口,刀枪弓箭都一应俱全,显然是要护送他前往末森城去禀报织田信秀。他默默地跳上马背,扬鞭而去。前田犬千代、丹羽万千代和五味新藏三人也一言不发地跟随其后。 飞驰电掣般地飞奔出城,前田犬千代突然高叫着“公子稍等!”冲了上来。 织田信长勒住马,问道:“什么事?” “公子……”前田犬千代嗫嚅着说:“公子是要去末森城吗?” 织田信长先是一愣,随即瞪着前田犬千代,冷冷地说:“你想说什么?” “属下……属下觉得,公子不必去了……” “什么意思?” “公子走了之后,甚左卫门大人告诉了属下一句话,说是昨天深夜,胜家大人叫来了那古野城的大门,拜访了政秀大人……” “什么?柴田胜家?”织田信长大叫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是柴田胜家那个混蛋逼死了爷爷?” “属下开始也不相信,找到昨夜守城的人问了,胜家大人确实深夜来到那古野城,过了半个时辰,又出城回了末森城。” “混蛋!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前田犬千代无言以对。 织田信长狠狠地一鞭子抽在马背上,朝着末森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前田犬千代、丹羽万千代和五味新藏三人赶紧催马跟上,一边跑,一边喊道:“公子,公子……” 丹羽万千代更是高喊着:“公子,到了这个时候,你难道还不明白,是主公让胜家大人来命令政秀大人切腹的……” 可是,对于他们的呐喊,织田信长充耳不闻,仍不停地抽打着胯下的爱马。他的那匹连钱苇毛马是名马,脚力远胜过前田犬千代等人的马匹,很快就将他们甩在了身后。 到了末森城,城门紧闭着,城头上还有无数全副武装的兵士守卫。织田信长大声喊着:“我是织田上总介信长,快打开城门!” 一位队长模样的人从城垛口探出头来,大声应道:“主公有令,不许任何人入城!” “混蛋!”织田信长愤怒地喊道:“我是织田上总介信长,快打开城门,我要面见父亲大人!” 那位队长应道:“主公有令,织田吉法师信长已被废除家督继承人之位,不许入城。” “废除我的家督继承人之位?”织田信长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废除就废除,我不在乎,但我要见父亲大人!” “织田吉法师信长,主公不会见你的!” “那么,让柴田胜家出来见我!” “胜家大人也不会见你的!” 织田信长突然破口大骂:“胆小鬼,懦夫!告诉织田信秀,要么他自己出来见我,要么让柴田胜家那个混蛋出来见我,否则我就放火烧了末森城!” 那位出面应付织田信长的队长吓了一跳,他知道这可不是这个性格乖张暴戾的少主的恐吓。 今年二月,刚刚经历了去年与美浓一来一往两场大战的织田信秀再度整军,出兵清州城,准备教训一下吃里爬外,去年与美浓勾结阴谋夺取那古野城的织田信友。毕竟是尾张织田氏一门中人,织田信秀此举教训信友的用意还在其次,主要是展示实力,向怀有二心的人,如清州城的织田信友、犬山城的织田信清、守山城的织田信光等人宣示兵威,震慑他们不得轻举妄动。既然本意不是为了夺取清州城,也不必展开一场可能会旷日持久的攻城战,织田信秀就没有依照常例命家督继承人织田信长留守那古野城巩固后方督运粮草,而是将他带着一起出阵,并让他做了先锋大将。织田信秀原本是让他朝清州城射上一箭意思意思也就是了,他却带着前田犬千代、丹羽万千代和五味新藏三人三骑直接冲到清州城下,冒着箭石在城下放起了大火,差点将清州城付之一炬。今天被废除了家督继承人的名分,他已经出离愤怒,对自己的父亲也直呼其名,会不会也对末森城来上这么一手?好不容易才修筑而成的末森城会否受到祝融(中国传说中的赤帝,以火施化,后人尊为火神)肆虐? 惊慌失措的那位队长赶紧跑到了望台下,单膝跪地:“禀报主公。” 了望台高达四十尺,朝西而建,是为了警戒四面的美浓国和清州城的入侵,此刻的织田信秀正一身戎装,手拄大刀站在那里,双眼默默地看着虚空。见那位队长来,他摆了摆手:“不必报告,我都听见了。传我的将令,放箭。” “主公……” 织田信秀冷冷地说:“我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突然他大吼一声:“放箭!” “是!”那位队长仓皇跑回了城头。但是,下面叫阵的那个人曾是尾张织田氏的少主,虽然被废除了家督继承人的名分,但毕竟还是主公的血脉,主公盛怒之下命令放箭,可真要射死了他,主公难免事后会后悔,到了那个时候,他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忙朝着下面嚷道:“织田吉法师信长,主公命你赶紧离开,再不离开,我们就要放箭了!” “好!你们放吧!”织田信长怒骂道:“织田信秀和柴田胜家那两个胆小鬼、懦夫不敢面对我,你们就射死我好了!” 前田犬千代、丹羽万千代和五味新藏三人已经赶了过来,围在他的前面,苦苦劝道:“公子,既然是主公的命令,我们还是暂时离开这里吧!” “是啊!主公只是一时糊涂,被柴田胜家他们蒙蔽,我们还是先回去,等过两天主公的气消了,再来求见主公吧!” “公子,或许是主公在试探你呢!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冷静一点,不要中了柴田胜家他们的圈套,尤其不能对主公口出狂言,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啊!” 对于他们的劝说,织田信长仍充耳不闻,继续喋喋不休地怒骂着:“胆小鬼!懦夫!不敢面对我,背地里对爷爷动手!混蛋!懦夫!胆小鬼!” 突然,一支利箭带着尖利的啸声破空而来,插在了他面前的土地上。织田信长和前田犬千代等人抬起头,只见织田信秀站在城上,握着弓,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原来,织田信长在城下指名道姓地叫骂不休,激怒了在了望台上察看的织田信秀,提着大刀就来到了城头,见守城的兵士都不敢向织田信长放箭,更是恼怒,劈手夺过了一名兵士的弓,弯弓搭箭就射出了一箭。 正所谓虎毒不食子,“尾张之虎”织田信秀还是不忍心将自己的嫡长子射杀,有意减了两分力度,将箭射在了儿子的脚下,指望着儿子能心生畏惧,知难而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六十八章 以水为祭 可是,狂怒中的织田信长根本没有或者说是不愿意去领会父亲的一片苦心,昂头狂笑起来:“哈哈哈!父亲大人,你终日在女人身上缠绵,如今连箭都射不准了吗?” 织田信秀冷冷地说:“织田家已经没有你信长这个人,尾张也再容不下你!快离开这里,离开尾张!” “要么出城见我,要么杀了我!” “你配向我叫阵,让我出战吗?” 织田信长一把撕开了和服的前巾,露出了胸膛,怒吼道:“那就杀了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织田信秀又搭上了一支箭,对准了城下怒目而视的儿子:“我再说一遍,离开这里,离开尾张!” “杀了我好了!”织田信长厉声对拨马挡在他身前的前田犬千代等人吼道:“给我让开,让他射死我!” 织田信秀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城下倔强的儿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松开了扣着弓弦的手指。 利箭朝着织田信长的胸膛疾驰而去―― “公子――”五味新藏大喊着,挡在了织田信长的面前。 利箭射入了他的脊背,尖利的箭头破胸而出,五味新藏身子如遭重击一般剧烈地晃动着。 织田信长大叫:“新藏!” 唇齿之间吐出了最后两个字:“小……心……”,五味新藏的身子轰然从马上坠地。 织田信长跳下马,抱起了五味新藏的尸体,怒视着城头的父亲织田信秀。 若说在射出第一箭之时,织田信秀的心中还有一丝怜惜几许悲哀的话,一箭射出,没有射死那个逆子,却射杀了忠义救主的无辜家臣五味新藏,他立刻又恢复了往日驰骋疆场的杀伐果断和铁血无情,随手又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对准了城下的织田信长。 可是,就在他即将松开扣着弓弦的手指那一瞬间,他从儿子愤怒的眼神之中,读出了一丝绝望之意,手中的弓再也举不起来了。 织田信长大叫道:“你射啊!你已经逼死了爷爷,射死了新藏,把我也射死好了!” “吉法师!”织田信秀怒吼道:“到了此刻,你还不明白,逼死政秀的,不是我,而是你!害死新藏的,也不是我,而是你!你根本就是一个不祥之人,留你在家中,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给织田家带来灭顶之灾!政秀临终之前留下遗言,要用他的性命向佛祖为你谢罪,你还不醒悟吗?” “就算你们抛弃我,爷爷不会的!所有的人都会抛弃我,只有爷爷不会!一定是你这个胆小鬼想废掉我,却又害怕爷爷阻挠,才派人逼死了爷爷!” 织田信秀怒喝道:“自以为是!我告诉你,政秀年轻之时也并不信服于我,认为为我这样的主君效劳,一辈子也无出头之日,后来却被我折服,心甘情愿地终生追随于我,辅佐我统一了尾张下四郡,打下了织田家现在的基业。我可以没有你这个不肖之子,却不能没有政秀这个得力助手和朋友……” 说到这里,织田信秀仿佛想起了当年与平手政秀风云际会,携手抗敌的诸多往事和半生相交所结下的深厚感情,不禁喉头哽咽,几不成声。 稍微平复了激动而又难受的心情,织田信秀又继续说:“可你呢?我把你托付给政秀那么多年,他对你倾注了多少心血?除了夸夸其谈,除了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怪诞言行,你又让他看到了什么希望?又怎能让他对你心悦诚服?正是为了替你恕罪,为了恳请我留下你的性命,他才慨然赴死!你还不醒悟吗?你要是还不醒悟,这是政秀的遗书,你自己看吧!”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插在箭矢之上,“刷”地一箭,射在了织田信长的脚下。 听说是平手政秀的遗书,织田信长忙将五味新藏的遗体交到了前田犬千代的手里,拾起了那支箭。 展开文书,平手政秀那一手俊秀飘逸的字立刻映入眼帘:“身负教导幼主之重任,屡屡进言而未被采纳,政秀自觉无能,决意一死以谢主公之信任。若主公以为政秀赴死实乃愚顽拙劣之下策,恳请主公容留吉法师一命,他日尾张若逢危亡之秋,能救织田氏一脉者,非吉法师莫属。若主公能从此谏言,则政秀于九泉之下,亦当深感欣慰!” 读完了平手政秀的遗书,织田信长久久地沉默着,昂着头,闭着眼,仿佛在沉思,但他那激烈颤抖着的身子,却显示出他的内心之中陡然生出了何等狂烈的波澜。 过了许久,织田信长猛地睁开眼,怒喝一声:“混蛋!”双手抓住平手政秀的遗书就要撕掉。 织田信秀焦急地大喝道:“住――” 那个“手”字还未出口,却见织田信长仿佛猛醒过来一样,松开了手,把平手政秀的遗书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入了自己的胸襟之中。然后,他从前田犬千代的手里夺过五味新藏的遗体,放在马背上,并用腰带将五味新藏的遗体捆在了马鞍上。 一言不发地做完了这些事,他才说:“走!” 前田犬千代小心翼翼地问道:“去哪里?” “回那古野城,我要祭奠爷爷和新藏。” 织田信长跳上了连钱苇毛马,冲着城头的织田信秀喊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让爷爷的在天之灵都明白,你们都错了!只有我信长,才是尾张织田氏的希望!” 说完之后,他扬鞭而去。 可是,与末森城一样,那古野城也是大门紧闭,戒备森严,负责守城的平手政秀的三男甚左卫门不但拒绝让织田信长入城,还对他破口大骂,言辞确凿地指责织田信长正是害死自己父亲的凶手;声称自己的父亲是一位堂堂正正的武士,以“忠义礼智信”为立身处世之本,一生忠心耿耿,从未辜负主公的期望,却因为无法完成主公交付的教导织田信长的使命,既感到羞愧和屈辱,更不希望看到织田信长将来落魄的样子,才不得不切腹自尽向主公谢罪…… 听着一身重孝的甚左卫门站在城头上口沫飞溅地痛骂自己,已经冷静下来的织田信长立刻就明白过来:平手政秀一死,自己就遭到了尾张织田氏家中所有人的抛弃;而且,这一切都是在昨夜柴田胜家来到那古野城,拜访平手政秀之时已经注定――否则,居住在末森城的父亲废除自己家督继承人之位的消息不会这么快就传到那古野城。 也就是说,父亲在昨夜已经做出了决定,并派柴田胜家前来告知平手政秀! 这么说,平手政秀并非是因为对自己感到失望而切腹自尽;而是无力改变父亲的决定,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替自己求情,换得父亲对自己的宽恕! 默默地把载着五味新藏遗体的马拴在护城河边的树桩上,织田信长又上了马,朝着庄内川的河堤那边飞奔而去。 前田犬千代和丹羽万千代两人对视一眼,也跳上了马,追了上去。 两人赶到之时,织田信长已下马到了河堤下。 一江春水缓缓地流着,水底的小石头都清澈可见,织田信长毫不犹豫地走到了水中,仰望着碧空,眼里燃烧着火光。 前田犬千代和丹羽万千代都知道,他正拼命抑制着那即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就将马拴在河堤边繁花盛开的樱树上,静静地等待他平静下来。 突然,织田信长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一声:“爷爷!” 哽咽的声音却立刻被纷乱的思绪挡在了咽喉之间。 糊涂的爷爷! 你如果活着,我一切都可以依赖你,难道你要我一个人走完人生吗? 糊涂的爷爷! 难道你认为我无法对付林通胜、柴田胜家、佐久间右卫门那帮人吗? 他们那些愚忠之人,胸无大志,鼠目寸光,以为让我执掌织田氏,会给尾张带来灭顶之灾,他们怎能明白,尾张将因我而兴、以我为荣! 你不是那样不明事理的人啊! 糊涂的爷爷! 他们以忠义之名逼死了你,你为何还要维护他们,临死之际还要把拯救尾张织田氏的重任托付给我? 这是我无法拒绝却又无力承受的重任啊! 难道你是用这样的重任来打消我追随你而去的想法? 又或者,你是要用这样的重任来约束我为你报仇、夺回本应属于我的一切的念头? 你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愚忠之人啊! 想到这里,两行热泪从他的眼眶之中汹涌而出,滑过脸颊,掉落在缓缓东流的河水之中。 泪水仿佛打开了织田信长宣泄的闸门,他不顾一切地仰天大喊起来: “爷爷!为何你活着的时候不教我更坚强些?” “爷爷,你为何那么傻,非要用自己的死来束缚我的手脚?难道你不明白,我可以不要家督,不要尾张,不要天下,只求你还活着?” “爷爷,你是要我从此以后孤身奋战吗?难道你不明白,没有你的帮助,我怎能承担起拯救织田氏的重任?” “爷爷!”织田信长狂呼一声,死命踢打着河水:“在这世间,只有你一个人是向着我的,爷爷,这是信长献给你的供水,喝吧!” 飞溅起的河水如珍珠般散开,溅湿了织田信长的头发和衣服,此刻的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任性的孩童:“喝吧!这河水,是我最后的供奉……喝吧!” 他手舞足蹈,狂乱地击打着河水,放声痛哭:“爷爷!总有一天,信长会建一座寺庙来供奉你。在那之前,就请你的魂灵时刻陪伴在我的左右吧!” 他的身子激烈地颤抖着,双手疯狂地搅动着身边依旧缓缓流淌的河水,哭声已渐渐变成了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野兽一般的哀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六十九章 尾张三人众 过了好久,织田信长才平静了下来,抓起被河水浸湿的裤管,走到了岸上,默默地解开了马缰绳。 前田犬千代和丹羽万千代不约而同地问道:“公子,去哪里?” 织田信长淡淡地说:“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少主,你们也不必再叫我公子,更不必再跟着我。” “不会吧?”丹羽万千代大叫起来:“笨手笨脚的犬千代昨日打碎了公子最心爱的茶碗,公子要开除他的武籍是应该的。可我万千代一直小心伺候公子,从未有过半点不周或失礼之处,公子为何要一并处罚万千代?” “胡说!”前田犬千代说:“一定是你前日与公子相扑之时,当着众人的面把公子摔了个大马趴,公子觉得丢了面子,才要找借口惩罚你,我犬千代是受了你的连累。” “是你打碎了公子最心爱的茶碗,惹恼了公子!” “是你当众把公子摔了个大马趴,惹恼了公子!” “是你!” “是你!” “我说是你!” “我说是你!” “你是一条狗!” “混蛋!我的乳名是叫犬千代,可我已行过元服礼,现在叫又左卫门利家!” “可是,无论是公子,还是我,或者其他人,都还是把你叫作狗,说到底,无论叫什么名字,狗还是狗啊!” “混蛋!作为一个强健的武者,我不能容忍你侮辱我,我要请求公子同意让我讨伐你!” “这怎么能是侮辱呢?我之所以说你是狗,那是说狗对主君总是很忠诚的,只不过是头脑迟钝了点,反应慢了点,手脚笨了点,绝对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我这么说,你也没什么好生气的,甚至,我是在夸奖你呢!” “身为武士而被人称为狗,早已超出了我忍耐的极限,为了维护武士的尊严,我要和你决斗!” “你干吗变了脸色呢?你那生气的样子,就好象纪州狗被抢去了狗食时的模样一样,哈哈,你的这张脸还真象它的那张脸啊!” “来来来,不要象个长舌妇人一样喋喋不休,拔出你的剑,决斗吧!” “你何时看过一个人答应和一条狗决斗的?人杀了狗,没什么好夸耀的;若是被狗杀了,更会成为人们的笑柄。” “你难道怕我吗?对了,我竟然忘了,除了相扑,无论刀术还是枪法,包括洋枪枪法,你都不是我的对手,难怪你会怕我!” “我呸!真是一条大言不惭的狗啊!不错,我承认在木刀竹枪的比试中,十次里你能赢我七八次,可是你怎么不明白,那是我在让着你啊!” “我也呸!你让着我?被我打得屁滚尿流也叫让着我?” “你还是不明白啊!你已经订婚了,虽说未婚妻阿松只有七岁,可也到了知道男人相貌美还是丑的年纪了,如果我用木刀竹枪划伤了你的脸,阿松一定会伤心的,她可是我的亲妹妹啊!作为哥哥的我,又怎忍心让自己的妹妹伤心?所以我只好每次都让着你,然后在不必动刀动枪的相扑比赛中教训你了!” “哈哈,那么就让我斩了你,再去给阿松赔罪好了!” 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的两名随从一边口沫飞溅地斗嘴,一边拔出刀子手舞足蹈地比划的织田信长终于忍不住了,吼了一声:“住口!” 前田犬千代和丹羽万千代两人停了下来,同时望着织田信长,异口同声地说:“公子,请允许我讨伐他!” 织田信长冷冷地说:“爷爷死了,新藏死了,我心里很难受,没有兴趣欣赏你们表演狂言(注)。” “那只能说明我们还需要多多的练习。” “是啊!恳请公子带我们到各处寺院、神社去欣赏各座的表演,让我们快快提高技艺吧。” 织田信长默默地看了两位嬉皮笑脸的随从一眼,缓缓地说:“前田利家,丹羽长秀!” “天啊!突然一本正经地叫出了我们的名字,难道他真的是我们的公子吗?” “大概是丢了家督继承人的宝座,被气成了傻瓜了吧!” “胡说!傻瓜怎能这样彬彬有礼地叫出我们的名字?” “笨蛋啊!我们的公子原本一直装傻,才被人们称为‘尾张的大傻瓜’,气糊涂之后,忘记了装傻,就成了真的傻瓜了!” “够了!”织田信长大喝一声:“我有正经话要跟你们说。” “奇怪啊!天气如此晴朗,怎么突然会打雷?” “打雷之后一定要下雨,我们还是提前找个地方避雨吧!” “住口!”心烦意乱的织田信长怒吼道:“我命令你们住口!” 两人立刻收敛了脸上的滑稽表情,肃容站在织田信长的面前:“请主公训示。” 听他们这么说,织田信长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两位随从的圈套――他首先放弃了自己织田家少主、家督继承人的身份,也解除了前田犬千代和丹羽万千代,也就是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两位随从侍卫对他的义务;但是,他又向他们两人发布了命令,命令也被两人所接受,并称呼他为“主公”。也就是说,他是以一个普通武士的身份收服了他们两人,他们两人也愿意为他效忠,那么,作为真正的武士,只要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两人还活着,就要信守这一承诺。 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两人如此苦心孤诣地为他设置圈套,不就是不想背弃他、离开他吗? 战国时代的惯例,各国大名、领主的嫡长子出生之后,都要从家中最忠诚的元老、重臣家中挑选几名年龄相仿的孩童作为侍童,与幼主共同生活、受教育,长大之后就成为幼主的贴身随从,等到幼主继承家督之位之后,这些既有信义,又有情谊的幼年玩伴和贴身随从理所当然地会成为主公最亲信的家臣。换句话说,这样做等于是从小就给家督继承人培养自己的家臣班底。 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就是这样被挑选出来做织田信长的侍童,如今织田信长被废除了家督继承人的身份,两人日后或许没有织田信长继任家督那样得宠,但他们毕竟是尾张织田氏家中重臣之后,凭他们与家督继承人一起受到的那样完善的教育,凭他们各自父辈为家族做出的贡献和在家族之中的地位,他们及时改换门庭投靠新的少主织田信行的话,一样可以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但他们还是义无返顾地选择了与被放逐的少主一起离开织田家、离开尾张。 父亲抛弃了他,家臣背叛了他,被他视为“爷爷”的师傅平手政秀也因他而切腹自尽,连他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如父亲说的那样“你是个不祥的人……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给织田家带来灭顶之灾!”,可他们却还是不愿意抛弃他! 原来,他并不孤单,更不象是他在末森城下所说的那样,“所有的人都会抛弃我,只有爷爷不会”! 爷爷走了,兄弟还在! 看着他们,想起了刚才明明知道他被废除了家督继承人的身份,却依然要挺身而出,舍命为他挡箭的五味新藏,织田信长忍不住热泪盈眶,喉头哽咽地叫了一声:“利家……长秀……”一把把两人搂在了怀中。 身为织田信长的侍童,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两人从小就一直跟织田信长生活在一起,与他的感情早已超出了普通的主仆关系,此刻被他搂在怀中之后,都毫不客气地拍着他的脊背,取笑他说:“你今天已经哭得不少了,还是把眼泪省省吧!” 织田信长不松手,低声问道:“真的愿意离开家,跟我一起流浪?” 丹羽长秀摇摇头:“其实我不想……” 织田信长松开了手,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的表情,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欣慰的笑容。 “不过呢……”丹羽长秀说:“你还记得吧,去年春节主公赐酒的宴会上,我被你们怂恿起来跟柴田胜家那个家伙比赛相扑,虽说最后还是我败了,可我扯掉了他的兜裆布,让他在主公和所有家臣面前大大地出了丑,他是勘十郎公子的家老,日后勘十郎公子继任家督,他肯定要受重用,我可不想一直被他压着不能出战立功。” “说的没错。”前田利家说:“柴田胜家一直看我们公子不顺眼,对我们也横眉冷对,我们继续留在家中,即便能出战,大概最多只能当个粮草奉行,一辈子都被人耻笑。” 丹羽长秀揭发他说:“被柴田胜家那个家伙横眉冷对的是我,不是你!你父亲是柴田胜家的枪术老师,他一直把你叫做弟弟,还跟你姐姐订有婚约,马上就要娶她过门成为你的姐夫。那个家伙日后掌了权,一定会让你做先锋大将,斩了敌方大将的首级就给你升官,保准你跟他一样,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家老。你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离家流浪?是不是要做他的奸细,时刻向他报告我们的行踪?” “你以为我真的愿意和你这个家伙一起流浪啊?不过呢……”前田利家笑着说:“阿松还太小,我可以再浪荡上几年,所以还是离开尾张,去其他地方看看能不能遇到更漂亮的姑娘吧!” 丹羽长秀骂道:“我呸!你敢做对不起阿松的事情,作为哥哥的我一定会斩了你!” 看着又开始嬉皮笑脸打打闹闹的两位兄弟,织田信长叹了口气:“你们难道真的不明白,我已被逐出家门,日后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呢……” 前田利家斩钉截铁地说:“既然开始叫我们的名字,也就是说你已经把我们当成了一个真正的武士。那么,我们以武士的名誉向你发誓,遇到什么事情也难不倒我们尾张三人众!” “尾张三人众?” 织田信长还在心里念叨着,丹羽长秀已经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尾张三人众,好响亮的名字!我们就叫尾张三人众好了!” 注:狂言――日本古典剧种,两人或数人用夸张的动作、声音和形态表演幽默剧,被称为“笑声中的小宇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七十章 生死相随 看着兴奋不已的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两人,织田信长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居然取名叫“尾张三人众”! 不错,许多国家都有类似这样的名字,比如信浓国就有“信浓三家众”,近在咫尺的美浓也有“西美浓三人众”等等。但是,这些人不是雄据一方的领主、土豪,便是大名鼎鼎的武将,而他们“尾张三人众”却不过是被家族放逐的三名流浪武士而已! 更何况,尾张已无他们的立足之地,还叫什么“尾张三人众”? 看来,与他年纪相若的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两人,根本就是把被家族放逐当成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又或者,他们还是想用这样嬉笑玩乐的方式,来化解他心头因平手政秀自尽和被家族抛弃所产生的巨痛。 日后该往何处去? 尽管曾经在父亲的面前放言“我信长的家臣在父亲大人您所掌控的尾张下四郡的各个村子里到处都是”,也曾放言“我一定会凭借自己的实力去取得我所想要的城池和领地”,可是,既然爷爷以日后拯救尾张织田氏的重任作为临终嘱托,织田信长自己又怎能揭竿而起,自乱尾张织田氏的江山? 爷爷临终之前,把拯救尾张织田氏的重任托付给了自己;如今,两位兄弟又将命运托付给了自己,自己该怎么办? 想起了兄弟的命运,织田信长心中突然猛地一颤,几乎是跳了起来:“利家、长秀,我们走!” “去哪里?” “热田!” 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两人眼中现出一丝犹豫之色,但织田信长已经跳上马背,打马而去,两人只得跺了跺脚,也跟着上了马,紧紧地跟着他,朝着热田方向疾驰。 织田信长一口气冲到了加藤图书的家里,跳下马,一边朝里面冲,一边大叫着“万千代”。 松平竹千代带着两名侍童天野三之助和平岩七之助飞奔出来,兴奋不已地说:“信长公子,今天要带我们到哪里去玩?” 看来,自己被废除了家督继承人的身份并被放逐出尾张的消息还未传到热田!织田信长苦笑一声,说:“跟我走,我送你们回家。” “回家?”松平竹千代和他那两名侍童天野三之助、平岩七之助都怔住了。 随即,天野三之助和平岩七之助都高兴地跳了起来:“信长公子要送我们回三河啊?真是太感谢你了!请稍等一下,我们马上去收拾东西!”说着,两人就转身要往房间里面跑。 “混蛋!”松平竹千代突然大喝起来:“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赶紧牵我的马来,我们跟着信长公子走!” 跟天野三之助和平岩七之助一样,织田信长也不由自主地愣住了:难道说,只有七岁的松平竹千代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情了? 就在这个时候,守在门外的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两人已牵着马进了门,一边手忙脚乱地关闭大门,一边紧张地说:“主公……主公派了大约两百名兵士包围了这里,大概……大概是来抓我们的……” 果然,门外响起了家老佐久间大学的声音:“吉法师!主公已经料到你一定会劫持三河人质,向冈崎城松平氏借兵反叛,特命我来将松平竹千代移居到那古野城。快快束手就擒吧!” “混蛋!”织田信长破口大骂起来:“你们到底要误解我到什么时候?什么借兵,什么反叛!我带竹千代回家,是不想让他白白死在你们这些愚蠢而又残暴的家伙手中!” 原来,织田信长自末森城下愤然而去之后,林通胜、柴田胜家等人向织田信秀进言,织田信长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要么会投奔美浓,向自己未来的岳父美浓国主“蝮之道三”借兵来夺回家业;要么会劫持三河松平家的幼主松平竹千代为人质,要挟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出兵,借助松平党的力量攻打尾张。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织田信秀不愿意相信儿子会因为被废除家督继承人的身份并被放逐出尾张而背叛织田氏,借助外敌的力量来夺取家业。但是,在尔虞我诈、出卖和背叛形同家常便饭的战国时代,他也不能替儿子做出这样的保证,因此,他派出了两百名兵士,由家老佐久间大学率领,前来热田将三河松平家的幼主松平竹千代移居那古野城。 织田信秀此举一是未雨绸缪;二来,热田毕竟远离主城,织田信长将松平竹千代被软禁在热田的消息泄露出去之后,无论是三河松平党,还是骏河的今川义元,甚至附近别有用心的豪强都会打三河松平家幼主的主意,明抢暗偷,防不胜防,家中出了改立家督继承人这么大的事情,势必要引起四周虎视眈眈的强敌的觊觎――美浓方面“蝮之道三”会不会以织田氏废除织田信长家督继承人之位为由攻打尾张,如今尚不得而知;三河那边就不能再出什么乱子,松平竹千代如今的价值陡然翻倍增长。 没想到,织田信长果然来到热田,这一举动恰好印证了林通胜、柴田胜家等人指责他的罪名! 在这个方面,一向超凡脱俗、特立独行的织田信长的见识反而不如他的两名随从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他们一听织田信长说要去热田,就知道肯定会被家族误认为是起了反叛之心,所以才有方才那一瞬间的犹豫。 但是,织田信长认定,平手政秀自尽、自己被放逐之后,家中再也无人会怜惜那个可怜的三河孤儿松平竹千代,暴戾的父亲织田信秀还会用他来要挟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归顺尾张,要挟不成还会如以前那样要将他斩杀泄愤。因此,他必须救出自己的“三河弟弟”,将他送回三河。既然被他们奉为主公的织田信长决意如此,身为臣属的他们只有抛开所有的顾虑,追随在主公的身后。 一旦选择了主君,就要矢志追随,九死不渝,这才是一名真正的武士的忠义节操! 或许,正是因为在这样艰难困顿的境况之下,织田信长依然还能想到那个可怜的“三河弟弟”,才值得他们这样誓死追随吧! 由于织田信秀不愿意相信儿子会背叛织田家,佐久间大学只奉命来迁徙三河松平家幼主松平竹千代,并没有得到抓捕织田信长的指令,身为家老之一的他一时也不忍向昔日少主挥戈相向,因此,他喊道:“那么,交出三河人质,我们可以让出一条路给你离开尾张!” “胡说!”织田信长愤怒地大喊道:“他是我抓来的,织田信秀也将他交给我掌管,他就是我的人质,要想从我手中夺走他,首先得杀了我!” “吉法师!”佐久间大学喊道:“你已经不是尾张织田氏的少主,还做出了这样背叛主公、背叛织田家的事情,就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这个时候,松平竹千代突然开口了:“信长公子,你走吧!” “胡说!”织田信长呵斥他说:“留在这里,他们肯定要用你要挟你的父亲和家臣们归顺尾张,你的父亲不愿意背叛武士的忠义,已经抛弃了你,你就难逃一死。爷爷已经被他们逼得自尽,我也被放逐出尾张,谁还能保护你?” “竹千代不需要别人的保护。”松平竹千代说:“做人质、被处死,都是竹千代的命运,竹千代只有顺应命运的安排。” 织田信长狂笑了起来:“哈哈哈,你个小鬼头,什么时候才能不象现在这个样子,装出一副大人的口气和我说话?” 说着,他又捏住了松平竹千代那胖嘟嘟的脸蛋,恶狠狠地说:“什么狗屁命运!你竹千代的命运不是被那些愚蠢的人斩杀,而是跟着我信长一起夺取天下!身为武士,还一直自称大将的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之间的盟誓吗?” 小脸被织田信长拧得很疼,但松平竹千代还是一本正经地说:“作为大将,竹千代恳请信长公子离开,让竹千代独自面对敌人。” “独自面对?”织田信长越发狂笑起来:“哈哈哈,都说我信长是‘尾张的大傻瓜’,你这个小鬼头是不是也成了‘三河的大傻瓜’了?你连把真正的刀都没有,怎么面对敌人?难道你想被人砍掉了脑袋?” “被人斩于阵前正是武将的宿命。”松平竹千代一脸严肃的表情:“如果我的武运注定要终止于热田,那么我就根本无法承担与信长公子夺取天下的重任,竹千代惟有战死沙场来报答信长公子对我的信任!” 说着,他轻轻地挣脱了织田信长的手,对他低头行了一个标准的武士礼节,说:“竹千代恳请信长公子离开!”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松平竹千代的那两名侍童天野三之助和平岩七之助已经跑回到了屋子里,拿出了一把木刀和两根长竹竿,将木刀递给了松平竹千代,一人抱着一支竹竿肃容站在松平竹千代的身边,一起向织田信长低头行礼:“身为三河武士之后,我们不能玷污家声。恳请信长公子离开,我们将誓死保护少主!” “保护?”织田信长再度狂笑起来:“你们凭什么保护竹千代?就凭你们手中的竹竿?” 天野三之助和平岩七之助严肃地说:“少主一直教导我们说,这不是竹竿,是长枪。请信长公子放心,三河武士可以用这样简陋的武器面对任何敌人,履行武士的职责,绝不会让主人死在我们的前面!” “哈哈哈,你们不愧是三河武士的后人,也不愧是竹千代那个小鬼头的侍童,跟他一样,都喜欢装模作样地学大人们说话!”织田信长大笑着说:“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你们了,因为你们根本就和我一样,都是疯子啊!” 他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流了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七十一章 不离不弃 松平竹千代挥舞着手中的竹刀,说:“那么,请信长公子离开!” “不错,我是要马上离开的。来,过来,”织田信长说:“那边,就是庭院的那边,是一片野地。只要砍开竹篱,就能从那里冲出去。等一会我出去与他们对阵之时,让利家和长秀帮你们逃出去。” 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不行!” 前田利家的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身为随从的我,怎能让大将独自出阵?” 丹羽长秀也摇着头说:“阿松那个小丫头虽只有七岁,却已经懂事,并以被人称为‘前田夫人’为荣。身为哥哥的我若是让利家那个小子战死,有何颜面面对妹妹?” 织田信长将眼睛瞪了起来:“你们就忍心让竹千代他们独自逃走?都只是小孩,他们能逃多远?” “逃不掉的!”松平竹千代说:“一来这里是岩室夫人伯父加藤先生的寓所,贵家家中有不少家臣曾护送岩室夫人来探访加藤先生,都知道房子周围的情况,肯定已将庭院四周紧紧围住;二来我也不会走的。” 织田信长恶狠狠地大叫道:“小鬼头!你曾答应做我的大将,怎敢违抗总大将信长的命令?” 松平竹千代毫不示弱地说:“我只是你的盟友,不是你的臣属,有权决定自己的行动。此外,作为主君的我,对自己的家臣也有义务,我只有一匹马,怎能带着三之助和七之助一起逃走?与其丢下他们独自逃命,不如与他们一起战死在热田,以维护三河武士的名誉,彰显三河武士的荣耀!” “小鬼头!我留下利家和长秀帮你们,就是为了让那两个小家伙和你一起逃走啊!你骑你的马,他们两人骑我的马,有利家和长秀在,一定能护送你们冲出去的。” “那么你就是为了把马匹让给三之助和七之助,才要独自出阵?” “当然不是!”织田信长傲气十足地说:“我要教训教训那些愚蠢的家伙!可惜,柴田胜家那个胆小鬼没有来,只好先斩了佐久间大学那个笨蛋了!” “除非大家一起逃走,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听你这个小鬼头说话,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家伙,没想到竟然这么蠢,和外面那些混蛋一样蠢!”织田信长呵斥道:“外面有两百名兵士,没有我出阵迎战,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们怎能冲得出去?” 松平竹千代毫不犹豫地说:“那就一起战死热田好了!” 织田信长又一次捏住了松平竹千代那胖嘟嘟的脸蛋,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只是为了救你这个小鬼头的性命啊?我这么做,全是为了我们尾张织田氏!我被放逐,美浓的‘蝮之道三’一定会以此为借口攻打尾张。你要是死在热田,你家里那些跟外面那些人一样愚忠的家臣们肯定要舍出性命替你报仇,东西夹击,尾张织田氏几百年的基业就难保了!外面那些蠢货不明白,难道身为我信长盟友的你,也不明白吗?” “吉法师公子!”庭院通往里屋的门口,有人突然叫了起来。 众人回过头去,只见这家的主人、热田神宫的社家加藤图书跪伏在门口的泥地上,已经泪流满面。 见织田信长转头过来看他,加藤图书将头低了下来,额头贴在了地上:“在下不知道吉法师公子对织田家的大忠大义,以前一直对公子多有误会,请公子一定原谅在下的愚昧无知。” 织田信长知道加藤图书指的是自己写情书给他的侄女岩室夫人之后,加藤图书一直冷冰冰的对待他,甚至不愿意自己出面接待的那些事情,不由得苦笑道:“加藤先生请不必这么说。其实,误会我信长的,又何止先生一人;而且,比起外面的那些人,先生对我还算是客气的了,至少从来没有把我当成怪物而拒之门外。” 加藤图书说:“作为一家之主,在下恳请吉法师公子立刻离开,将竹千代交给在下。在下愿向终生供奉的八幡大神起誓,只要在下还活着世间,就绝不让人加一刀一剑于竹千代的身上。” 被父亲派来的佐久间大学率兵包围在这里,织田信长就知道已经无法安然带着松平竹千代脱身,而想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吸引佐久间大学的注意,让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两人带着他们突围而出的建议,大概是如今唯一可行的法子,却遭到了众人的断然拒绝,尤其是松平竹千代,已经决意与他一同战死热田,尽管这是一个七岁孩童的幼稚之言,但听他的口气,不亚于一个真正的武士做出的庄严承诺,让织田信长既无法拒绝,也不忍心拒绝。 那么,也就只有一起战死在这里了――尽管他和前田利家、丹羽长秀三人都可以力敌十人,可是,外面却有两百名兵士啊! 加藤图书的建议让他怦然心动:加藤图书不但是父亲爱妾岩室夫人的伯父,还是热田神宫的社家,地位超然,与所在地的大名、领主只有朋友之谊,没有君臣的名份,他愿用性命为竹千代担保,或许能保全竹千代吧…… 不过,刚刚泛起的一丝微茫的希望,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就破灭了――或许是在外面等待得烦了,佐久间大学高声叫道:“织田信长,我再说一遍,快快交出人质,我可以放你离开尾张。再要执迷不悟,我就要放火烧了这所房子!” 织田信长对着闻言如被雷击的加藤图书苦笑一声:“听见了吧?那些蠢货既然能做出胁迫父亲大人废除我家督继承人的身份并将我放逐出尾张这样以下克上之事,又怎会畏惧你所供奉的菩萨和岩室夫人?可惜父亲不明白,会给尾张织田氏带来灭:“主公只说将你逐出尾张,并未说要取你性命,大学身为臣属,不敢违命!” 已经杀到了佐久间大学的马前,织田信长停住了脚步,用刀指着佐久间大学,笑着说:“哈哈哈,你们这些胆小鬼,还是没有人敢面对我信长啊!” 说完之后,他收刀入怀,转身就走,将后背完全袒露在了佐久间大学和那些兵士们的枪下。 就象刚才织田信长只是用刀拨开他们的长枪,却没有对他们下手一样,无论是佐久间大学,还是那些兵士,也都没有一个人朝着他下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七十二章 绝世潇洒 又一次退到了房子里,织田信长不许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两人关闭大门,而是径直盘腿坐在了大门口,问道:“你们两人怎么看?能冲得出去吗?” 前田利家摇摇头:“难!都是长枪手,骑马无法冲过枪林。” 丹羽长秀焦虑地说:“来的是佐久间大学那个老狐狸,不是柴田胜家那样的猛将,他又有主公的命令为名,不会和你对阵的。” 织田信长沉思了一阵子,突然说:“那么,我们一人背一个,将竹千代他们背在背上,徒步冲出去如何?” 前田利家吓了一跳,毫不客气地说:“别开玩笑了。竹千代胖得象头小猪,没有人可以背着他作战。” “我明白信长公子的意思。”被人称为“小猪”的松平竹千代突然开口了:“信长公子,为了不拖累大家,我愿意和三之助、七之助两人骑马先冲出去。” 织田信长大笑起来:“哈哈哈,怎么样,利家?你虽说已成年,论谋略比这个小鬼头差远了吧?只有他可以领会我那样说的意思啊!” 接着,他严肃地叫了一声:“竹千代。” “是。” “刚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我虽已被放逐,可我毕竟还是织田信秀的儿子,他们还称我为‘织田信长’,织田家的家臣和兵士没有人敢对我下手。只要你逃走,我和利家、长秀也就安全了。等一会儿我们会象刚才一样再冲出去,我会一直冲到佐久间大学的马前,或许还会把他拉下马来揍一顿,利家和长秀两人会一左一右朝门的两边冲杀,把人引开。那个时候,正对着大门的兵士势必会乱成一团,你们就趁乱冲出去。” 松平竹千代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竹千代知道,信长公子刚才出阵就是为了让我明白这个,我一定照信长公子的吩咐去办。” “我教过你的,冲出去的时候把头尽量伏在马背上,只要他们没有结成枪阵就不要怕,我们的马都懂得如何避开枪支。冲过去之后,就赶紧挺起身子策马快跑,也不用怕,外面没有弓箭手。” “竹千代不怕,也请信长公子自己多加小心。” “跑出去之后,不要直接朝东走鸣海、安祥到冈崎那一线,那边都是大路,又是尾张与三河交战之地,双方戒备森严,你们不一定能混得过去。你们从热田直接折道西南,过大高城到那古居城。如果我们能平安脱身,就去那古居城找你们。” 被佐久间大学率兵包围在房子里后,织田信长就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带着松平竹千代脱身,诚如他刚才所言,既然父亲和林通胜、柴田胜家等人已经想到派兵来热田抓松平竹千代,势必会加强尾张与三河边境的防御,即便他能将松平竹千代救出,也无法将他送回冈崎城。想来想去,只有先到位于知多半岛的那古居城,从那里乘船渡矢引川至三河,到达尾张织田氏势力所不能及的西条城,走荒川、野市一线至冈崎。这条路,是他当初策划劫持松平竹千代到尾张时早已勘察好的一条路线,用于在劫持行动失败之后撤回尾张,由于行动一切顺利,就没有派上用场;而且,织田家中只有已经于今晨切腹自尽的平手政秀知道有这么一条路线。没想到,今日竟成了他带着松平竹千代逃回冈崎的唯一生路,真是风云变幻,世事无常啊! 松平竹千代摇了摇头:“不,竹千代不能去那古居城。” “为什么?” “竹千代不愿连累那古居城的久松佐渡守。” “你放心,久松佐渡守夫人是你的亲生母亲,她一直非常关心你。而且,久松佐渡守俊胜虽说不上是一位勇猛的武将,却是一个诚实正直又十分豁达大度之人,他一定会收留你的。” “不!”松平竹千代还是倔强地摇着头:“竹千代不愿连累久松佐渡守大人和夫人。” 松平竹千代不但拒绝了自己的安排,还将自己的亲生母亲於大称为久松佐渡守夫人,织田信长以为他在心里怨恨着自己的母亲,不由得生气了:“混蛋!你的母亲虽说在你三岁之时就离开了你,那也是因为骏河今川家逼迫你父亲将她送回娘家的缘故。身在乱世,她们这些女人根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被迫离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已经够不幸的了,身为儿子的你不但不能体谅她,还在埋怨她吗?” 说到这里,织田信长神情黯淡下来,语气也变得低沉了许多:“其实,比起我来,你已经算是幸福的了,至少你的母亲并没有抛弃你。我当初保下你的性命,也是受了她的请托;这半年多来,我送给你的衣服和食物,大部分都是她托我转送给你的。而我的母亲,眼里心里却只有乖巧的勘十郎……” “不,竹千代不是埋怨久松佐渡守夫人,而是……”松平竹千代低下了头:“竹千代曾听信长公子说过,久松佐渡守夫人已为久松佐渡守大人生下了两个孩子,过着平静而幸福的生活,竹千代真的不愿连累他们……” “你是在担心他们会因为收留你遭到那古野城的报复吧?”织田信长笑道:“你放心吧,那古居城并非尾张织田氏的领地,只是盟友,久松佐渡守俊胜虽说实力不强,毕竟也是一地大名,尾张织田氏不见得敢轻易向他开刀。再者,放逐了我,尾张织田氏倒霉的日子也就到了,美浓方面一定会以此为借口攻打尾张,够他们应付一阵子的,哪里会为了你这个小鬼头同时得罪那古居城和冈崎城,让自家的西边多处燃起战火?!” 松平竹千代深深地看着织田信长,象是在判断他所分析的是否准确,过了许久,才缓缓地点头:“是。竹千代会在那古居城等着信长公子。” 织田信长松了口气,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道:“路上如果遇到恶党或野武士,报出你的姓名和身份,让他们护送你去那古居城或直接回三河讨赏。如果遇到的是织田家的人……” 他叹了口气:“也报出你的姓名和身份,乖乖地跟着他们回那古野城,安心当你的人质好了!记住,一定不能反抗,绝不能在尾张和三河之间造成无法抹平的仇恨!这不但关系到我们尾张织田氏的安危,也关系到你们三河松平氏的存亡,你一定要记住。” “是。如果真是那样,竹千代会安心地生活在那古野城,等着信长公子回来当城主。” 织田信长在松平竹千代那胖嘟嘟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小鬼头,专会说好听的!我可不愿意有回那古野城的那么一天。” 松平竹千代疑惑地问道:“为什么?难道信长公子不想夺回属于自己的城池吗?” 织田信长苦笑一声:“爷爷说过,当我回到那古野城的那一天,正是尾张织田氏危急存亡之时,与其让家族面临那样大的危险,我还不如四处流浪,永远也不要回来的好……” “对不起,竹千代失礼了。” 织田信长拍拍他的脸蛋:“爷爷说的这些话,我也是想了好久才明白的,你怎么就能一听就明白了?有时候真搞不懂你这个小鬼头是真的明白,还是故意装成明白的样子!好了,该说的都说了,就让我们赌一赌我们的武运,看看我们是不是受诸天神佛保佑的平定天下之人!” “是!” 织田信长转头对侍立一旁,眼眶已有些湿润的前田利家说:“利家,拿我的扇子来!” 前田利家一愣:“扇子?” “对,扇子。”织田信长说:“怎么说今天也是我第一次以织田信长的名义出阵,我要乘兴跳上一曲再出阵杀敌。” “原来是要跳舞啊……” “没错。快拿我的扇子来。” “对不起,临走之时太匆忙,忘记带了。” 织田信长大叫起来:“什么?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竟然忘记带了?” 前田胜家嘟囔着说:“公子又不是普通的贵公子,最不喜欢带那种毫无用处的东西出门,怎么怪到我利家的头上?” 织田信长十分生气:“跳舞没有扇子也就算了,难道你没有想过,身为大将的我没有扇子,怎能指挥作战?” “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这就更没有什么关系了。”前田利家笑着说:“反正你织田总大将能指挥的兵将,只有我和长秀,再加上竹千代他们三个小家伙,不必你用军扇指示我们前进的方向。” “混蛋!”丹羽长秀呵斥他说:“身为武士,你就是这样奉公的吗?请织田总大将稍等,区区小事就交给长秀去办好了。” 说着,丹羽长秀匆匆跑到院里,不一刻又跑了回来,拿来了一片挺大的树叶,双手递到了织田信长的面前:“扇子没有找到,找到了这个代用品,请织田总大将笑纳。” “你――”织田信长无可奈何地说:“总有一天,要被你们这两个家伙气死!” 他一把打掉了丹羽长秀手中的树叶,说:“给我鼓掌!” 在众人鼓掌的节拍声中,织田信长跳起了最心爱的敦盛舞(注),一边跳,一边唱道: “人生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 注:敦盛舞――全称平敦盛殉教舞,根据《平氏物语》中一个十分凄美的关于平敦盛的民间故事改编,为织田信长所最爱。相传得知率军上洛的今川义元驻扎于桶狭间(一说田乐狭间)之后,织田信长就乘兴跳了这曲舞,跳完之后,立刻拔刀而起,带着几百人长途奔袭桶狭间,歼灭今川义元五千大军,一战名动天下,成为他雄霸日本的。 顺便多说一句,因此曲的唱词实在优美(有人翻译成古诗,反倒不如这种译法,个人观点,贻笑大方而已),又不会再发生桶狭间之役,就在此处操练出来,以追忆其绝世的潇洒――坦率地说,写到这三个家伙的时候,感情倾向已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所以在笔墨上就很拖沓了,请各位大大见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七十三章 热血相搏 日本战国时代的名门望族之中,尾张织田氏如今还不值一提,但比之其他那些显赫的门第,他们有一个明显的优势,就是其家族成员的相貌,用“丽质天成”都无法形容其美。织田信长继承了家族优秀的遗传基因,长得肤白如粉,唇若丹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在去年上巳节(注1)的盆舞大会上,他兴之所致,男扮女装,轻盈地跳了一曲“女舞”,让在场的所有美女,包括父亲的爱妾,有“尾张第一美女”之称的岩室夫人也黯然失色。 此刻,他掩饰了内心与生俱来的野性,跳起了如此凄美的敦盛舞,那曼妙的舞姿令前田利家、丹羽长秀和松平竹千代等人都看得如痴如醉,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 “此即为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若见敦盛卿之首级……” 歌声飞出了墙外,门外的兵士都用长枪拄地,静静地倾听着那样本意凄美婉约,却分明被他们唱出了苍凉悲壮之意的歌声。 端坐在马背上的佐久间大学也微微闭着双眼,握着枪杆的手指一动一动的,象是在打着节拍,心里默默地跟着唱: “放眼天下,海天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 唱着唱着,他的心中竟涌出一股与织田信长等人极为相似的苍凉悲壮之意…… 就在他正沉浸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陶醉在这种难以言状的心情之中的时候,一名不解风情的队长凑了过来,悄声说:“大人,这个时候跳平敦盛殉教舞,他们大概是准备切腹自尽,以死明志吧。是不是派人禀报主公?” 佐久间大学猛地睁开了眼睛,凌厉的一道神光投向了那个多嘴多舌的队长。 那个队长吓了一大跳,忙说:“小人……小人的意思是怕他们都……都死了,大人无法向主公交代……” 佐久间大学冷冷地说:“这是我的事情!” 若不是因为今日带的这两百名兵士都是末森城的足轻武士,是家老柴田胜家的手下,佐久间大学早就一个耳光打了过去,甚至拔出腰刀当场斩了他也说不定:这个愚蠢的家伙,织田信长那个祸根能自行了断当然最好不过,否则家中诸人,甚至包括主公都会寝食难安!不过,他是那种轻易服输的人吗?有道是困兽犹斗,这个时候他突然跳起了敦盛舞,大概是要做最后一搏吧! 想到这里,他突然紧张了起来,忙吩咐道:“加强戒备――” 他的话音未落,织田信长和前田利家、丹羽长秀三人已挥刀冲了出来。织田信长大喝一声:“织田信长在此,挡我者死!”直趋佐久间大学而来;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一左一右护卫在他的左右,一边高喊:“信长公子驾到,众人退避。如有无礼者,定斩不饶!”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大刀,两人年纪虽都只有十六七岁,却都是相貌堂堂,声若洪钟,不亚于最勇武的大将。 三人如同下山猛虎一般冲入阵中,而且,这一次,他们下手再不留情,刀光闪过,将闪躲不及的兵士砍翻在地。 兵士们既被三人的威势骇住,又碍于织田信长的身份,不敢对他刀枪相向,一时都慌了神,不是被无情砍杀,就只好四散逃窜。 浑身浴血的织田信长很快就冲到了佐久间大学的马前,用手中滴血的大刀指着铁青着脸、坐在马背上的佐久间大学,冷笑着说:“你身为织田家一员大将,敢下马与我一战吗?” “织田信长!”佐久间大学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念你曾是尾张少主,不愿与你兵戎相见,你何苦要残杀这些忠心耿耿的兵士?” 这个时候,突然有三骑快马从大门里箭一般地直冲出来,从织田信长三人打开的缺口之处飞驰而出。 佐久间大学急忙大喊一声:“抓住他们!” 两匹马已经冲了过去,跑在最后的那一匹马却被地上的尸体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 骑手是松平竹千代的侍童平岩七之助,今天只有八岁,又没有象松平竹千代那样能时常受到织田信长魔鬼般的训练,骑术不高,不由得慌了神,赶紧死死地抱着马脖子。马停止了飞奔,终于站住了。 可是,就这么一停顿的工夫,织田家的兵士已经举着长枪,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将平岩七之助围的里三层、外三层,他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突围而出。 织田信长心中哀叹一声:只因为出了这么小小的一点纰漏,本来已经接近成功的计谋就功亏一篑了! 果然,刚刚冲出十来丈的那两匹马都停了下来,接着,松平竹千代拨转了马头,叫了一声:“七之助”,又要朝这边冲回来。 织田信长、前田利家、丹羽长秀和被织田家兵士包围的平岩七之助异口同声地大喊道:“快走!” 织田信长更是怒不可遏:竹千代这个混蛋!如果他是一名手持长枪的成年大将,或许还能杀入重围救出平岩七之助,可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孩童,手中也只有一把用来练武的木刀而已! 佐久间大学怒喝道:“把他们都抓起来!” 二三十个兵士赶紧举着长枪冲了过去。松平竹千代和天野三之助一手抓着马缰绳,一手狂乱地挥舞着手中的木刀和竹竿,进行最后的抵抗。因为松平竹千代是如今奇货可居的人质,织田氏的兵士们都不敢贸然杀伤他们,也就不急于将他们抓下马,只是将他们团团围在当中。 见手下的那些兵士们在面对织田信长和前田利家、丹羽长秀三人之时还有些许的犹豫,他又喝道:“织田信长勾结三河敌人,背叛了尾张。大家快快动手,拿下这个叛徒!”说着,挺起长枪,一枪就朝着织田信长扎了过来。 织田信长一刀磕开了佐久间大学的枪,狂笑起来:“哈哈哈,大学!你终于敢面对我了!” 佐久间大学的长枪被磕开,手臂也一阵酸麻,不由得心里一惊:人们都说这个性格乖张暴戾的少主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虽只有十四岁,武勇却已不在其父、被称为“尾张之虎”的织田信秀之下,没想到力气竟也这么大!不过,为了维护武士的尊严,他毫不示弱地回应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织田信长仍在大笑不已:“你们这些愚蠢的家伙,口口声声不离忠、义二字,其实,所做的一切都太可笑了!” 突然,就听到四处响起了象是弓矢一般的破空之声。接着,七、八个兵士发出了濒死的惨叫声。众人寻声看出,只见一个黑布蒙面的武士从房顶上飞鸟一般地跃下,双手不停地扬出,一枚枚锋利的飞星自他的手中飞出,射入织田家士兵的咽喉、额头等要害之处,一瞬间的功夫,就射倒了一、二十人。 刚一落地,他已将长刀握在手中,大喝一声,刀光一闪,离他三尺之内的兵士们不是被砍断了胳膊,就是被砍开了胸膛,都哀号着倒在了地上。 如果说,刚刚奋力从房中冲出大砍大杀的织田信长和前田利家、丹羽长秀三人象是下山的猛虎一般,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的话,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蒙面武士就象是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魔,一举一动之间都带着死亡的气息,残忍无情地收割着生命! 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虽然用的是忍者常用的暗器,却没有穿忍者装;而且,忍者多以潜行暗杀、窥探情报为主,武力大都很一般,他究竟是哪家豢养的忍者,竟有这样的武力,敢持刀冲向数以百计全副武装的兵士之中? 有人忍不住惊恐地大叫:“你是什么人?” 答案很快被这位蒙面武士自己揭晓:“奉我主道三之命,特来搭救信长公子!” 其实,只要看他发暗器的手法,就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一位忍者。 他就是刚刚离开尾张的京都贵客――那位名为幕府将军义辉殿下的御家人、细川管领大人的家臣松川信直,实是大明海商汪直――的手下武士远井七郎,真实身份是大明镇抚司千户、锦衣卫十三太保之老七董远靖! 衔命赴日的镇抚司三位太保爷张明远、董远靖、郭江鸿和汪直经过商议,针对织田信长和平手政秀定下了离间之计。董远靖自告奋勇地留了下来,这些日子里一直潜伏在尾张那古野城的周围,窥探计划的进展并监视织田信长,为了行动方便且不留下痕迹,他将惯用的柳叶镖换成了忍者常用的暗器飞星。 不过,连董远靖自己都没有想到,原本打算要用来取织田信长性命的暗器,竟先被用来救织田信长;而且,在他从房顶藏身之处跃下的那一刻,心中也觉得颇为好笑:抓了一辈子的钦犯,没想到竟为了保护钦犯而死在异国他乡!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说是被这些天杀的倭人孽种的男儿血性所感动? 董远靖还没有想明白,人已经跃出,杀入了重围之中。 看来是他多虑了,就在他刚刚跃入人群之中时,远处突然又响起了迅雷般的马蹄声,一队足有三、四十骑的快马风驰电掣般地朝这边奔过来。 为首的武士一边飞奔,一边高声喊道:“三河武士特来搭救幼主!” 董远靖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同时,心里又不禁泛起了一丝疑惑:弟兄们怎么都来了…… 注:上巳节――日本的女儿节,农历三月三日,为日本五大节日之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七十四章 死里逃生 原来,那位高声呼喊的带队武士不是别人,正是化名为宫崎五郎的大明镇抚司正四品指挥佥事、锦衣卫十三太保老五张明远! 随即,他的心中又泛起了一丝疑惑:按行程,五哥他们应该已经离开尾张到了三河,而织田信长被废是今晨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们何以未卜先知,竟又杀回了尾张?还有,汪老弟此次出行,只带有二十余人,五哥怎么会召集到这么多人手?莫非真的是应冈崎城松平氏所请,带着三河武士前来营救他们的幼主松平竹千代? 比之心生疑云的董远靖,佐久间大学的心里更是方寸大乱:先是被废少主织田信长奋不顾身地要将三河人质救出,接着又冒出了一个自称是美浓国主“蝮之道三”派来的神秘武士,现在又有大队的三河松平党武士杀气腾腾地奔袭而来。自己手下两百名兵士,人数虽占优势,可他们都是普通的足轻武士,能否抵挡得住那些如狼似虎的敌人? 他慌忙大叫道:“结阵!” 可是,尾张的地界上出现了大队骑兵,织田家的兵士都以为是自家的兵马,突然听到来人自报家门是以骁勇善战闻名于世的三河武士,给他们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和恐慌,根本来不及结成枪阵。就在一愣神的功夫,那一队骑兵已经冲到近前,枪挑刀砍,将他们尽情的砍杀。而且,刚刚跳到他们身后的那位神秘武士更是凶残无比,只用单手提着大刀拨挡刺到面前的长枪,腾出一只手来不停地发暗器,中者无不惨叫着倒下,织田家的兵士都是胆战心惊。 佐久间大学哀叹一声:战力相差已经不可以道里计之,关键是士气已受到无情的打击,今日之战,已断无胜机了!看来正如林佐渡守通胜和柴田胜家两位大人所料定的那样,织田信长和平手政秀两人早已勾结美浓“蝮之道三”和三河冈崎城松平氏,阴谋背叛尾张织田氏! 想到这里,他恼怒地一挺长枪,朝着织田信长猛刺过来。 纵然被那些三河武士抢回人质,只要取了这个可恶的叛徒的性命,也能给主公一个交代! 就在如此险象环生、死生只在瞬息之间的时候,织田信长竟然一直在发呆,怔怔地看着前来的那些武士,露出了疑惑甚至迷惘之色! 长枪猛刺向了织田信长的胸膛,就在即将触及他的身体的那一瞬间,一只飞星“刷”地一下飞了过来,扎在了佐久间大学的胳膊上。正是董远靖看织田信长危在旦夕,不假思索地扔出了暗器。 枪势一颤,在织田信长的胸膛上划出了长长的一道伤口,鲜血喷涌而出。而佐久间大学的胳膊被飞星所伤,“啊”地大叫一声,长枪也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 剧痛使织田信长从迷惘中惊醒过来,只看见佐久间大学捂着胳膊,恶狠狠地瞪着他,骂道:“身为织田家之人,竟然勾结外人背叛尾张,你不觉得羞耻吗?” “我没有――” “有你这么一个玷污家声的儿子,我都替主公悲哀!”骂完之后,佐久间大学捂着胳膊,拨马就逃。 主将逃跑之后,原本就心惊胆战的织田家的兵士更是没有了斗志,有人丢下长枪转身就跑,稍微慢上一步的,就被那些骑士砍倒在地。 浑身溅满血迹的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两人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撕下宽大的和服袍袖,替半身血淋淋的织田信长裹伤。织田信长这才如梦初醒,怒喝一声:“竹千代,让你的人住手!” 一直抱着马脖子的松平竹千代颤抖着说:“我是松平竹千代,大家快快住手。” 可是,他不知道,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三河松平党的武士,加之都杀的兴起,忘记了自己假扮的身份,对他这个少主的命令置若罔闻,直到装扮成武士头目的张明远突然警醒过来,高声叫道:“少主有命,快快住手!”那些武士才都停了手。 张明远策马冲到松平竹千代的跟前,说:“此处不可久留,请少主快随我们走!”然后,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松平竹千代的腰带,一把将他扯在了自己的怀里,让他坐在马鞍上,然后转头对织田信长说:“信长公子也随我们走吧!” “不!”织田信长对他怒目而视,举起手中的大刀:“你大概是位有名的武士,把竹千代交给你手下的人送回冈崎,你留下来与我一战!” 张明远微微一怔,问道:“这是为何?” 织田信长怒道:“尾张织田家,岂能容你三河武士放肆!” 那些三河武士都哄笑起来,张明远也轻笑一声:“好!不过,你已身受重伤,不如跟着我们一起走,等你养好伤之后,如果还要向我挑战,我一定奉陪到底。” 前田利家替织田信长裹好了伤,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先走吧!佐久间大学逃回末森城禀报了主公,我们就糟了……” 丹羽长秀也说:“是啊,要是被主公带人抓住了,我们一定会被处死的……” 见织田信长将恼怒的目光投向了自己,他又赶紧说道:“死不怕,可是,背着叛徒的罪名去死就太冤了。公子难道忘了政秀大人的遗嘱了吗?” 听丹羽长秀提到平手政秀的临终嘱托,织田信长心中一阵酸楚,那喷火的眼神也随即黯淡下来。 张明远不失时机地说:“贵随从说的不错,公子已被贵家臣视为叛逆之人,若是留在尾张,难免遭人构陷,蒙受不白之冤,还是随我们一起走吧!” “去哪里?难道要我信长跟你们去三河吗?混蛋!” 刚骂了这么一句,织田信长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赶紧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是怎么混过安祥城的?难道我的哥哥信广会这么疏忽大意?还有,这一路上的鸣海城、大高城的守军兵将都是死人吗?难道你们已经攻下了鸣海城?不,你们松平氏绝对没有那么强的实力!难道说,骏河的今川义元再度派军来到三河,要讨伐我们尾张?” 一想到家族内乱之时,又恰逢实力强大的今川军再度攻打尾张,织田信长头上的冷汗已经潺潺而出,声音也开始颤抖:“看在我信长曾舍命保护你家幼主竹千代的份上,请告诉我,率领今川军的,是骏府大人今川义元,还是他的军师雪斋禅师?” 领有骏河、远江、三河三国的大名今川义元被人们视为第一等强大的战国诸侯,但织田信长一直不曾把他放在眼里;但对于今川家的军师雪斋禅师,他却不敢等闲视之――据他所知,此人不但是今川义元的叔父、师傅,亦是今川家的一位举足轻重的重要谋臣和大将,多年以来一袭袈裟之下一身铠甲,为今川家东征西伐,立下了赫赫战功。这次如果是今川义元率军出征,织田信长相信自己的父亲、“尾张之虎”织田信秀仍能象八年前的小豆坂合战一样,将来势汹汹的今川军打得屁滚尿流;但若是雪斋禅师领军奔袭而来,那么尾张织田氏的处境就十分令人担心了! 织田信长心中涌起一丝悲凉:难道说,爷爷的遗言竟然一语成谶,而且这么快就应验了吗? 张明远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今川军来与不来,领军大将究竟是何人,信长公子都已被放逐出尾张,何不置身事外,静观其变?” 织田信长冷哼一声:“我虽已被放逐出尾张成为浪人,但我毕竟还是织田家的人!” 被张明远抱在怀中的松平竹千代也说:“你既然是松平家的人,我命令你如实回答信长公子的话。” 张明远装模做样地说:“是,少主。其实信长公子过虑了,并未有今川军攻打尾张之事。” 织田信长急切地追问道:“那你们何以出现在我们尾张?” “信长公子,三河武士虽为人耿介刚直,却也不傻。你当日如何将我们少主从户田请到尾张,我们这次就如何将少主接回三河。” 见织田信长仍在疑惑地看着自己,象是不相信他所说的话,张明远傲气十足地说:“为了迎回少主,三河武士不惜上天入地,也无须借助他人之力!” 松平竹千代对织田信长说:“信长公子,我家武士从不说谎,请公子放心。” 织田信长说:“好,三河武士确实不是会说谎之人,我信了!竹千代,你就随他们回去吧!” 松平竹千代倔强地摇着头:“不!你要是不跟我们一起走,我也不走了。竹千代愿与信长公子一起战死在热田!” 织田信长心中涌起了一股热流,却把眼睛一瞪:“混蛋!你忘了我刚才跟你说过的话了?” “竹千代没有忘。但是,”松平竹千代动情地对织田信长说:“尾张哥哥刚才不愿抛弃三河弟弟,三河弟弟又怎能抛弃尾张哥哥?” “可恶的小鬼头!”织田信长骂了一句,但看着松平竹千代那既恳切又坚定的眼神,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七十五章 晓之以理 前田利家见织田信长不再坚持反对,连忙牵过他的那匹连钱苇毛马,扶着他爬上马背。 闷闷不乐的织田信长正要催马离开,突然想起了刚刚出手搭救自己的那位自称奉了美浓国主斋藤道三之命,前来保护自己的神秘武士远井七郎,就回过头来对董远靖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可以不杀你。立刻滚回美浓去,替我转告‘蝮之道三’,再敢派人插手我尾张织田氏的家事,我信长第一个不放过他。” 董远靖跟那些三河武士一样,对织田信长翻脸无情、恩将仇报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更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说:“远井七郎奉命保护信长公子,传话一事就请公子另托他人。” “我信长不需要别人保护。而且,我已被放逐出尾张,沦为浪人,更不敢劳驾‘蝮之道三’派人保护。” 董远靖仍笑着说:“身为武士,只知道执行主君的命令,不知道其他。” 织田信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打马,跟在那群三河武士的身后。令他奇怪的是,三河武士们并不走鸣海至安祥的大路,而是朝着大高城的方向疾奔而去,显然是要从那古居城走水路回三河――不用说,这样做的用意跟他替松平竹千代选择这条逃生线路的用意完全一致。 织田信长稍微放心了一点:三河武士舍近求远,只能说明一点,他们并没有打开三河至尾张的通道,安祥城还在织田家的手中,确实没有今川军大举入侵尾张之事。 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地,张明远突然勒住了马,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扔给了身旁一位二十来岁的武士:“你们已经完成任务,这是另一半酬金。” 那位武士接了过来,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对张明远说:“似乎比我们先前的约定多了不少。” 张明远笑着说:“你们的战力让我深表佩服,想跟你们交个朋友。” 那位被三河人雇佣的野武士头目说:“真是汗颜,阁下的武力和胆略都远胜小六,能与阁下并肩作战是小六的荣幸。只要日后还有这样的买卖,你尽管来找我。” “少不得日后还多有劳驾你们的地方,先行谢过了!” “好说!但有差遣,小六无不从命!” 织田信长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已是全然明白了:难怪三河武士能不为人所觉察地潜入尾张腹地热田,原来他们并没有出动多少人,而是靠收买附近的野武士和山贼做马前卒! 在这个战乱频仍、纷争不断的多事之秋,有一些孔武有力又不安分守己的人,还有一些为生活所迫而走投无路的普通百姓,纠集在一起,沦为打家劫舍的山贼强盗。比山贼强盗稍好一点的是野武士,靠出卖武力为生,或做着一种类似强盗又非强盗的勾当,即趁着邻近地区发生战事之时,先是躲在一边坐山观虎斗,一旦胜负形势渐渐明朗,就马上投入闻操胜券的一方,割取那些身负重伤、垂死挣扎的兵士的首级,将其呈给胜利一方的主将换取赏赐。当然,也少不了会不失时机地剥取死者身上值钱的物品。这些勾当,为真正的武士多不齿,所以把他们鄙夷地称为“野武士”。 听到那人自称“小六”,织田信长突然心中一动:难道是他? 那位自称“小六”的武士看来是个头目,说完之后,他挥了挥手,二、三十名武士一起在马上向张明远低头施了一礼,拨转马头就要离去。 “等一等。”织田信长突然说:“你们是海部郡的野武士吧?” 那位武士头目闻言之后笑了一声:“怎么?上总介信长公子还要探听我们的底细?” 织田信长说:“不必探听。我不但知道你们来自海部郡,还知道你的名字叫蜂须贺小六,家住位于木曾川三角州腹地蜂须贺村,是海部郡土著野武士头目。” 原来,蜂须贺小六的先祖乃是前朝丹波国舟井庄的领主,海部郡的野武士以往都是蜂须贺家族的领民,因此都奉蜂须贺小六为首领。织田信秀为了将自己的势力从下四郡扩展到濒临伊势湾的海部郡,曾多次派人拉拢当地的土著豪强,其中就包括蜂须贺小六。不过,蜂须贺小六始终拒绝为织田家效力。 “哈哈,上总介信长公子把我们的底细掌握的这么清楚,是不是准备派兵讨伐我们?” “不,我已被逐出尾张沦为浪人,没有权利调兵遣将。不过,身为尾张人,我还是想问你们一句,”织田信长恼怒地说:“家父曾多次派人去招抚你们,你们不愿意在织田家奉公也就罢了,却为了区区钱财帮助尾张的敌人,作为一名武士,你们不觉得羞耻吗?” “羞耻?”蜂须贺小六狂笑起来:“哈哈哈,我蜂须贺小六实在不明白,尾张乃至周边诸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上总介信长公子,竟然说出这样可笑的话!” 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怒喝一声:“混蛋,竟敢对信长公子无礼!”说着,就要抽刀相向。 蜂须贺小六手下那二、三十名武士也都将手按在了刀柄上,不过,蜂须贺小六却笑着对他们说:“上总介信长公子已不是尾张少主,大家不必如此紧张。” 接着,他又转头对织田信长说:“我想问信长公子一句,你刚才拼死救三河的少主竹千代公子,是不是也在帮助尾张的敌人?” 织田信长冷冷地说:“我是为了尾张与三河之间的和平,跟你们这些打家劫舍的山贼强盗不同!” “哈哈哈,”蜂须贺小六再次狂笑起来:“真是可笑,先是把我们看成普通的野武士,现在又把我们看成了打家劫舍的山贼强盗,看来我不愿意侍奉你们织田家一点也没错啊!” “难道你们不是吗?” 蜂须贺小六脸上的笑容敛了:“我们与一般的野武士不同,不会相信屈膝跪拜而食不义之禄的大名、领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在你已经被逐出织田家沦为浪人,我不妨告诉你,我们这些人都是南北朝时期为忠义殉节的官家子孙。当初许多显赫一时的大名、领主,还有许多出身武士的名门望族,根本毫无武士的志气和节操可言,一看南朝失败,马上向足利称臣。而我们跟他们不一样!”蜂须贺小六骄傲地说:“几百年来,我们一直秉承着祖辈‘七生报国,消灭敌朝’的遗志,没有屈服于室町幕府足利将军的武力,也没有因时势不利而成为向人摇尾乞怜、低头乞食的无耻武士!” 听蜂须贺小六的口气,显然是把织田家和父亲织田信秀看成了没有节操可言的无耻武士,织田信长大怒,反唇相讥道:“难道说,你们做的这种打家劫舍的勾当,也可以称得上是固守你们的武士之道了?” “是!这就是我们的武士之道!对于我们来说,主君即是朝廷,我们只忠于朝廷。” “我的父亲织田信秀一直供奉皇室,多次出资修缮皇居的宫室和城墙;对伊势和热田的献金也从未中断。朝廷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委任他为弹正忠,领有尾张一国,可以说与你们的志向是一致的。为什么你们还是不愿在我织田家奉公?难道你们不认为,为尾张效力,亦是为朝廷效力?” “许多大名率军上洛,并不是为了统一战国乱世,将天下归于天子;而是为了趁如今混乱的局势取代将军,享受至尊至贵的武家地位罢了。令尊信秀大人虽没有那样做过,但不过是因为织田家的实力不济的原因,若他象今川义元那样领有百万石领地,他会不会和那些人一样,也开始做这样的美梦?” 织田信长为之语塞。他当然很清楚,他的父亲织田信秀多年来东征西伐,都是为了扩大织田氏的领地和实力,甚至立志要夺取天下的他,也不过是为了开创自己的不世功业,又何尝真的是为了平定乱世,还政于号称“万世一系”的天皇!因此,蜂须贺小六的指责毫不留情却又义正词严,令他心中气愤不已,却无可辩驳。 蜂须贺小六说:“足利氏倒行逆施,拥立北朝,与南朝正统的后醍醐天皇相争,导致天下大乱,战乱蜂起,这正是上天对他们的惩罚。如今,向天皇挥戈相向的足利氏已走向穷途末路,世间之人期待着能再出现一位象楠木正成那样的大英雄大豪杰,顺应民心,敬奉神社和天皇,举兵勤王,结束纷争不休的乱世,拯救水深火热中的苍生。只有如此,才能得到神佛的护佑,战无不胜。信长公子可愿意做这样的英雄人物吗?” 织田信长怔怔地说:“啊?我吗?” “如果上总介信长公子有这样的志向和气度,我蜂须贺小六和手下的武士都愿终生追随!”蜂须贺小六说:“信长公子应该知道,我们野武士虽说没有自己的领地,但我们的领地其实无所不在,并无国境限制,而且我们非常团结,实力是所有大名、领主也不敢忽视的!” 接着,他又说道:“信长公子,你是大名出身,我们是野武士出身,高举勤王大旗又能得到平民百姓的拥戴,大名、野武士和平民三者联手,这是日本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何愁勤王大业不成?请上总介信长公子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说完之后,他不再理会皱眉苦思的织田信长,打声唿哨,带着他的手下扬长而去。 看着蜂须贺小六等人逐渐远去的背影,织田信长陷入了迷惘之中。 张明远策马过来,叫了一声:“信长公子。” 织田信长没有反应。 张明远又稍稍提高了声调:“信长公子。” “啊……”织田信长惊醒过来,问道:“何事?” “此地不可久留,我们还是快些上路吧。”第七十五章晓之以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七十六章 无心插柳 暮色渐沉之时,一行人已抄小路绕过了大高城,转入了深山的一个山坳之中。对众人说:“天色已晚,追兵一时也找不到这里,大家就在此地歇息,明日一早再动身。” 接着,他又对董远靖说:“这位美浓的朋友,信长公子如今已经安全脱身,你可以回去向贵国主复命了。” 董远靖摇摇头:“信长公子一日不离开尾张,远井七郎的使命就未完成,不能离开信长公子。” “果然是个忠勇的好汉。那么,请随我过来,有些话我想问问你。” 董远靖假装犹豫地看了看织田信长,似乎不放心把他留在三河武士的手中。不过,他还是跟着张明远一起走到了远离众人的另一处。 一避开众人,张明远就低声呵斥道:“老七,你太卤莽了。那种情势之下,怎能随便冲出去?若是有什么闪失,你让我如何向皇上和诸位兄弟交代?!” “五哥责的是。不过,”董远靖嬉皮笑脸地说:“你我兄弟心意相通,我料定五哥定会从天而降来救我的……” 见张明远把脸拉了下来,又要训他,董远靖忙肃整了面容,说:“对了,五哥,你们何以得知那个织田信长有性命危险?” “这正是我后怕之处。”张明远没好气地说:“若不是我们判断那个三河冈崎城松平家的幼主松平竹千代十有八九就是圣谕说的那个德川家康,杀回来救他,你这位堂堂的镇抚司七爷就要栽在尾张热田这个鬼地方,栽在织田家几个杂兵的手里了!” “哦?这么快就找到了第三号人物了?”董远靖突然笑了起来:“难怪你五哥如获至宝,一直要将他抱在怀中。即便真是他松平家的家臣,大概也没有你这么殷勤吧?” 张明远也跟着笑了起来:“还不止如此。连皇上说的那只猴子,我们也抓到了!” “啊?”董远靖惊呼一声:“你们离开那古野城时留下暗号,说找到的那个藤吉郎不见得就是皇上所说的那个木下藤吉郎,着我暗中寻访,没想到我还未曾顾得上他,竟也被你们抢了先机,五哥可谓为我大明立下了第一等大功啊!” “这二人是否真是皇上点着名要我们查访的人,如今还只是我们猜测而已,我和老十二、老汪他们商议,决定把他们带回国,请皇上圣裁明断。功不功的且不去说他,只要真是皇上要的人,我们也就不枉走这一趟了。” 董远靖沉吟着说:“五哥说的是,能否不辱圣心厚望,还要看那两人是否真是皇上指名要的正主。皇上曾说过,木下藤吉郎不过是织田信长一个小厮,如今织田信长已被逐出尾张,他恐怕也就难有出头之日了,可以暂不去管他。你快给小弟说说,你们是如何断定那个被掠为人质的松平竹千代就是德川家康的?” 张明远嘴角泛起一丝笑容:“这个松平竹千代的出身可不一般啊……” 原来,为了找到皇上所要的德川家康,张明远派了好几位镇抚司密探潜入三河,分别搜集冈崎城松平氏和刈谷城水野氏的情报,想看看那个德川家康到底出于他们哪一家。就在汪直一行人离开尾张去往三河冈崎城的途中,大量情报陆续从三河传了回来,松平氏和水野氏成年男子之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而许多线索都指向了那位小小年纪就被送到骏河做人质,却在半途之中被织田信长劫持到了尾张的冈崎城松平家的幼主松平竹千代! 松平竹千代的母亲於大出身于与冈崎城松平氏有世仇的刈谷城水野氏,与丈夫松平广忠的结合不过是战国时代常见的政治联姻。不过,两人相处日久,由相互猜忌、相互提防,渐渐变成了相互容忍和接受,甚至更进一步地产生了远比平常夫妻更深厚的真挚感情。於大为了给生性懦弱、身体嬴弱的丈夫生下一个威猛强壮的儿子,在怀孕期间天天向佛祖祈祷,每晚还用冰凉的井水沐浴,终于在寅年寅时生下了松平竹千代。 这且不说,就在他出生的当晚,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三河名刹凤来寺中的一尊佛像不见了。寺中诸人都说佛像不是被盗,而是凭空消失了。失去的那尊佛像,正是被人们视为虎神、手持降伏诸恶的神虎杵的普贤菩萨真达罗大将,在诸佛菩萨之中智慧第一,拥有万千法体。因此,就有传言说普贤菩萨是感念冈崎城主夫人於大的虔诚,于寅年寅时转世到了冈崎城。 这种说法当然荒诞不经,佛像消失不外乎有三种可能,一是早就被人偷了去;二是有人试图散布这种谣言,派人潜入寺院偷走了佛像;第三也可能是凤来寺的和尚为了求得供奉,编出这样的谎言向松平家献媚。但是,世人却对此深信不疑,一时传得沸沸扬扬。 特别是近几年里,年纪轻轻的冈崎城城主松平广忠由于接连遭受被迫抛弃妻子、被迫送出六岁的爱子做人质等等悲惨的打击,一蹶不振,终日借酒浇愁。松平家那些忠心耿耿的家臣们对当代家主感到极度失望,不得不把振兴松平氏声威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远在异国他乡做人质的幼主松平竹千代的身上,有意将菩萨转世的传言渲染得更加确有其事一般,还将年仅七岁的他的一言一行都刻意修饰美化,以此增强松平党的凝聚力。 背负着家族的希望,并没有给那个可怜的孩子松平竹千代带来任何好处,而且,让那些来自大明的镇抚司密探们都动了心,认定他就是皇上所指的德川家康,不惜重金收买野武士,奔袭热田,将他从尾张织田氏的手中抢了过来,还搂草打兔子,顺便救出了被放逐的织田信长。 听完张明远的话,董远靖也是喜出望外:“哈哈,难怪皇上如此看重这个几岁的孩童,原来他竟有这么大的来头!” 张明远尽管心中也十分得意,表面上却还是淡淡地说:“毕竟只是传言,真的是与不是,如今还不好说。” “怎么不是?我敢拿脑袋担保,绝对是他!”董远靖说:“皇上不是曾说过,无论是那个木下藤吉郎,还是那个德川家康,都是依附织田信长因人成事的吗?据我这些天来观察,织田信长与那个松平竹千代,虽分别出身于势不两立的世仇之家,松平竹千代还是被织田信长劫掠至尾张的人质,但两人的关系却介于半师半友之间,确实非同寻常,岂不印证了皇上的说法?” “话虽如此,可你也晓得,皇上最不喜神佛之说,我们也不好贸然决断。如今当务之急是把他们送回大明,恭请皇上圣裁明断。好在托皇上的齐天洪福,老汪谋划的离间之计竟如此轻而易举地奏效,织田信长被逐出尾张,只要把他弄回去,我们也总算是不辱使命了。” 董远靖笑道:“五哥的谋划只怕还不止如此吧。那位蜂须贺小六对织田信长说的那番话,与皇上晓谕那帮倭寇俘虏‘尊王攘夷’的圣谕如出一辙,难道不是你教的?凭他区区一个草寇,怎能说出那样君臣大节、春秋大义的话?” 张明远摇摇头:“老七,你且莫小看了那个蜂须贺小六,此人虽是一介野武士,却非是池中之物,我已探知他确是倭人南朝忠臣后裔,遵从家传遗训,矢志尊王攘夷。皇上圣明,对万里之外的倭人心性也是了如指掌啊!” “那你何不将皇上的圣谕晓谕于他,也好收服他为我所用?” “皇上平倭方略的底牌还没有亮呢,现在告诉他实情还不到时候……” 张明远正在说着,就听到树林那边的宿营地起了一阵骚乱,两人忙飞身入林,只见织田信长、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三人正与镇抚司的密探们刀剑对峙,怒目而视。 张明远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被织田信长三人掩护在身后的松平竹千代叫了起来:“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什么要假扮我家的家臣?” 张明远一愣。一个镇抚司的密探忙解释说:“这个小家伙不知为何起了疑,一直追问我们的姓名……” 张明远劈手一个耳光抽了过去:“混蛋!竹千代公子乃是我们三河松平家的少主,你虽刚刚入仕冈崎城,也不能对少主如此不敬,还不快向少主赔罪!” 织田信长冷笑着说:“你们不要演戏了!竹千代发现你们可疑,并不是因为你们不敢说出姓名,而是因为你们的刀!” “刀?” 织田信长嘲讽道:“你们人人都佩带着名刀村正,可是你们大概不知道,村正竹千代的曾祖父、祖父都死于村正刀之下,所以松平家的家臣从不使用村正刀。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们也敢冒充松平党?” “刷”地一声,董远靖抽刀在手,直指张明远:“原来你们并非冈崎城的人!那么一定是今川家派来的了?” “你们误会了。我们的确不是松平氏的家臣,但我们也并非来自骏河……” 董远靖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住口!无耻小人,休要再花言巧语。只要我远井七郎在,绝不容你们对信长公子不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七十七章 云山雾罩 董远靖的长刀一直对着张明远,一边朝织田信长等人那边移动,一边说:“信长公子,请让你的两位随从去牵马,我掩护你们逃走。” 织田信长感动地问道:“那你――” “远井七郎奉主之命保护信长公子,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信长公子不必管我。” 织田信长不疑有他,便吩咐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快去牵马,我们带竹千代走。” 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刚刚离开,已经凑近织田信长身边的董远靖突然反手一掌切在织田信长拿刀的手上,将他的刀打落在地,随即一拳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织田信长闷哼一声,昏了过去。 董远靖抓住织田信长,喝令惊诧不已的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把刀放下!” 瞬息之间,局势再度风云突变,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两人还在发愣,董远靖又将刀压在了织田信长的脖子上,喝道:“我们并无恶意,只要你们弃刀,我绝不会伤害信长公子。” 织田信长落入敌手,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也只得乖乖地缴械投降,被镇抚司的密探捆了个结结实实。目瞪口呆的松平竹千代和他的两位侍童也被抓了起来,虽未捆绑,却被带到另外一处看押,免得他们再与织田信长等人串通逃跑。 “惭愧!”张明远心有余悸地说:“这几个小家伙还真是不简单啊!若不是我们还有这一后着,差点被这小小的一点疏漏坏了全盘方略!” 织田信长本就身负重伤,方才一动,伤口又再度迸开,鲜血从包裹伤口的布条渗了出来,张明远便吩咐手下的一位武士:“小次郎,你先帮他疗伤。” 那位化名“小次郎”的镇抚司密探精通医道,仔细替织田信长清洗了伤口,敷上了金创药。伤口吃痛的织田信长悠悠醒转,正要挣扎,张明远运指如风,飞快地点了他的几处穴道,织田信长动弹不得,只得怒目而视这些敌人,任由他们替自己包裹伤口。 药一敷上,伤口立刻不再渗血,而且有股凉丝丝的舒服感觉,出身武士之家的织田信长立刻意识到,他们给自己所用的是上等的金创药。把自己抓了起来,却又这样悉心地照顾自己,不禁使他大为疑惑,大叫道:“你们到底是谁家的人?” 张明远和董远靖对视一笑:“我们是谁一时还不好说给信长公子,不过,只要信长公子相信我们是友非敌即可。” 织田信长冷哼一声:“既然不是敌人,为何要把我们抓起来?” “身在虎狼之域,我们不得不谨慎从事,冒犯之处,还请信长公子见谅。”张明远说:“若是信长公子答应不再轻举妄动,我们自然可以放了你和你的随从,好好地与你们谈上一谈。” “你先放开我们再说。” “好!”张明远吩咐道:“把他们放了。” 有人担忧地叫了一声:“大人――” 张明远说:“放了他们!我相信信长公子也想与我们好好地谈上一谈的。” 织田信长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天性桀骜不驯,又出身与一个在自己领地地等若皇帝的领主之家,从小就养成了骄横的脾气,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两人一被放开,他立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傲慢,冷笑道:“跟你们谈?我信长跟你们这帮连姓名都不敢示人的家伙有什么好谈的?” 张明远毫不客气地说:“我们不能将姓名告诉你,是因为现在还信不过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都是有身份的武士,地位大概要比你这个已被放逐的浪人高上一些。” 织田信长为之语塞,过了半晌之后才气哼哼地说:“你们既然不是松平家的人,一定不会将竹千代送回冈崎城了?” “当然不会。”张明远说:“生逢乱世,强敌在侧,象松平家这样势单力弱的小邦领主万难立足,我们若是送竹千代公子回三河冈崎城,迟早还要受骏河大名今川义元要挟,被送到骏府做人质。与其如此,倒还不如让他留在尾张,至少还有信长公子你照顾他。不过,信长公子如今已被废除家督之位并逐出尾张,自顾不暇,也就再也无法庇护竹千代公子,我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们为何要劫持竹千代?” “呵呵,信长公子当初苦心谋划,不惜涉险,亲自带人将三河冈崎城松平家的幼主松平竹千代劫持到尾张,是为了说服冈崎城归顺尾张,收复骁勇善战的松平党为你们织田家所用。至于我们,”张明远说:“我们既不会垂涎于三河领地,对松平党也无甚兴趣,之所以要从你们织田家的手中救出竹千代公子,不过是受人之托而已。” “受人之托?”织田信长疑惑不解地看看张明远他们,突然问道:“你们是大明人?” 张明远不禁一愣,从皇上到镇抚司都十分重视此次赴日绝密行动,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所有的人都经过了精挑细选,个个身材矮小、相貌酷似倭人,并且都被送到了崇明岛的战俘营中与倭寇共同生活了好几个月,认真学习倭语及倭人习俗,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都与倭人并无分别,连曾多次到过倭国的汪直都说等闲也看不出破绽;而且,此次奔袭热田,所有曾随同汪直到过那古野城的镇抚司密探一概没有参与,织田信长是如何断定他们就是大明人的? 不过,既然被看穿身份,张明远也不再刻意隐瞒,点点头:“不错。我们确实来自大明。不过,能否请问信长公子一句,你何以料定我们就是大明人?” “三河之地,与尾张、远江、美浓和信浓四国接壤,但美浓和信浓都无力染指三河,有心要控制冈崎城、收服松平氏及松平党的,除了我们尾张织田氏之外,只有骏河的今川氏。你们费这么大的力气救走竹千代,却不是今川义元派来的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们根本就不是日本人。” “哈哈哈,信长公子果然快人快语、识见不俗啊!”张明远笑着说:“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再瞒你。有人不忍见竹千代公子小小年纪就被掠为人质,辗转于骏河、尾张两国之间,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特请我等将他救出。” 织田信长被张明远一番云山雾罩的话给蒙住了,心想能费这么大的气力,雇佣大明武士和野武士奔袭热田救出松平竹千代的人,必定是他的至亲。竹千代的父族冈崎城松平氏是尾张织田氏的世仇,母族刈谷城水野氏却是织田氏的盟友,松平氏要救竹千代在情理之中,但此事若是水野氏暗中所为就非同寻常了,表示他们已背弃了与织田氏所缔结的盟约! 因此,他立刻警觉起来,挣扎着要坐直身子,张明远忙按住他:“信长公子不必激动更不必拘礼,你有伤在身,且请安心躺着说话。” 织田信长忙问道:“请托你们的是松平家的人还是水野家的人?” 但是,张明远高深莫测地一笑:“我曾立誓不曝露对方的身份,这个请恕我无法回答。” 织田信长心中气苦,却又不好强求人家泄露秘密,又问道:“那你们要把竹千代带到哪里去?” “贵国如今正值战国乱世,松平竹千代一介孤城幼主,难以苟全性命,我等自然是要将他带回大明。” “带回大明?”织田信长一愣,忙又问道:“难道贵国也想将竹千代扣为人质?” “哈哈哈,信长公子可是在说笑话?”张明远傲气十足地说:“贵国幕府将军足利义满曾跪受我大明敕书,被我大明成祖文皇帝册封为日本国王,并依十年为期,遣使入觐,朝贡不断,只不过因近年来贵国诸侯割据,战乱不休,大批武士因家主战败而沦为浪人,纷纷流窜到我国海疆,纠结成群,占据海盗,骚扰过往海商及沿海百姓,我大明才断绝了贵国朝觐之事。贵国幕府将军尚且向我大明俯首称臣,我大明又怎会将区区一个孤城幼主放在眼里。更何况……” 张明远意味深长地瞥了织田信长一眼:“我大明天朝上国,坐拥九州,富有四海,更是礼仪法度之邦,又怎能扣押一位孩童做为人质?” 被别人说到了自己的痛处,织田信长面色微微一红,不再言声了。 “呵呵,信长公子若是没有其他问题了,我倒想请问信长公子一个问题,不知可否?” “请问吧。” “请公子恕我直言,”张明远说:“公子既然不能见容于家族,被逐出尾张,不知日后有何打算?” “打算?”织田信长茫然地说:“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吧……” “那么,可愿随我等去我大明一游?”张明远说:“闻说信长公子对火枪颇感兴趣,我大明火器之利天下无双,应用之广泛更非南蛮所能比拟,信长公子就不想去看看?” 织田信长心中怦然大动:既然明朝对松平竹千代这个三河幼主都兴趣缺缺,自己已被废掉了少主之位并被放逐为浪人,就更不会引起大明的兴趣,照这么说,去大明一游并顺便学习火枪战术也好,兴许爷爷所说的“拯救织田氏”的重任就应在这里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七十八章 好戏连台(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就在秉承圣谕衔命赴日的汪直与镇抚司密探混得风生水起,不但顺利布设起了遍布日本诸国的情报网,还干脆把织田信长等三位日本“明日之星”“请”到大明做客的同时,大明王朝的国内局势也是一片大好,好到了身为皇上的朱厚时常都能偷得浮生半日闲,竟然有闲情雅致从兵工总署、国立京师大学堂选调了大批精通天文、算学、格致、农经、医理、经济等实学的官员和那些尚在各部有司任观政的时务科进士,开始着手编撰《大明时务百科全书》。朱厚仗着自己当年在那个时空得过工科学士学位的老底子,自告奋勇地承担了算学、格致、化工、经济等科目的总编撰官,终日在东暖阁里审阅草稿,把一些不要紧的公务都扔给了内阁和自己的两大秘书高拱和严世蕃,还美其名曰“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为人君者当抓大放小,身体力行。”――皇上的这个大小之论实在过于惊世骇俗,令一干朝廷重臣都啧啧称奇甚至摇头叹息,私下里言谈之时都认为皇上过于醉心奇淫技巧之术。 这且不说,朱厚还逼迫身边的御前秘书和翰林院的庶吉士们充当《大明时务百科全书》的第一读者,并且一章一章地进行考试――这些人虽说从未接触过实学,但个个都是高中一二甲进士的人尖子,被老百姓视为天上文曲星下凡,智商大概都在一百二以上,如果连他们都学不会,这套科普教材就算编写失败了,就得发回重新编写。由于朱厚参照学政考生员的法子,明确规定庶吉士三考不过就要赶出翰林院,三考优等者可以在日后散馆授官任职时高定一级,一时间,那些御前秘书和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个个张口“体积”闭口“质量”,“勾三股四弦五”的口诀更是背得滚瓜烂熟,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些原本一心钻研孔孟圣贤治国之道的“储相”们眼见着时务科的进士们蒙恩受宠,也想要改换门庭重新去投考个时务科的进士。 当然,广育子嗣以固国本也是为人君者的一大要务,前几年烦心的事情接二连三,几乎一天也没有消停过,朱厚不免把这项重要任务给耽搁了,如今稍有余暇,他就痛改前非,纵意花丛依红偎翠,给大明皇室增添了好几位尚未出生的龙子或是龙女,隔三差五还会睡过了头,误了早朝的时辰,给了那些闲极无聊的御史言官上疏批龙鳞以求直名的大好机会。时常上演“君王从此不早朝”的风流韵事,被臣子们指斥为“贪恋女色,优游倦政”,让朱厚很没有面子,一气之下,他索性将上朝时间由卯时改成了辰时,冬日上朝时间更推迟到了辰时三刻。这一举措尽管还是遭到了不少囿于祖制的迂腐清流的非议,却赢得了绝大多数终年天不亮就起床上朝,十冬腊月里冻得嘴脸乌青鼻涕长流,早就对此苦不堪言的官员们的由衷赞同。 不过,或许是前几年动荡的朝局把大明王朝折腾够了,令老天爷也于心不忍,自嘉靖二十六年起,两京一十三省风调雨顺,无论军事还是民政都是好事接连不断,举国上下沉浸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之中,再执拗的臣子即便是腹诽皇上“过于醉心奇淫技巧之术”,或者是上疏指责皇上“贪恋女色,优游倦政”,可谁也不敢公开断言朱厚荒废了政务。 在军事方面,明军遵循去年军事检讨会定下的“南攻北守”的两大战略方针,开展了一系列的军事行动。 负责实施“北守”战略方针的九边重镇按照“远交近攻,东进西防”的方略,朝廷对势力强大的鞑靼俺答部继续许通贡、开马市以示羁縻,负责防卫西起甘肃、东到大同几千里边境的宣府、大同、榆林、延绥、宁夏、甘肃六镇加紧操练兵马,实施积极的战略防御;蓟镇、辽东、固原三镇协同作战,进剿长期占据辽东、骚扰东北边境的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和当地土蛮诸部。蓟镇、辽东、固原三镇兵马目前已部分换装成新式火枪及御制神龙炮,并组建了由火枪队、战车营、骑兵营、神龙炮队混编的混成旅,战力比以前有了质的飞跃,建州女真三卫也遵从朝廷号令,出兵予以配合,战事进展十分顺利,蓟辽总督江肃京和蓟镇总兵孔寒冰、辽东总兵欧启名、固原总兵马啸风等边镇督帅已在秘密谋划剿平了兀良哈三卫和土蛮诸部之后,武力迁徙建州女真右卫至河套地区的军事准备――虽说立时就对协同作战的友军兵戈相向,让几位督抚总兵心里不免觉得有点“那个”,但圣命难违,他们也不得不早做谋划。 负责实施“南攻”战略的大明海军东海舰队在戚继光的带领下,已肃清了东南海面的倭寇,打通了东西两洋的商货之路;并借着追击败逃的倭寇,一路北上,将东海舰队的母港从宁海台搬迁到了山东巡抚衙门刚刚为他们修建的威海卫军港。同时,朝廷还下敕书给藩属之国朝鲜和琉球,以抵御败亡倭寇进犯和防备倭寇后台萨摩藩等日本诸国报复为由,密令他们修建海港、整饬兵马、筹办粮秣,随时准备配合明军进剿残存倭寇;还敕令朝鲜造船,改命他们进贡大批巨木海运辽东、山东各地船场,明朝照价付款。 朝鲜李氏王朝与大明的关系自不用说,绝对堪称大明藩属之国中的模范代表,代代称臣、岁岁朝贡不说,但凡国王即位、册立世子,甚至册封皇后都要事先向明朝报批,未得到“天朝”的批准绝不敢自专决断,还时常敬献美女,历代大明皇帝的后宫里都有多位朝鲜嫔妃,不是出身皇室的公主,就是朝廷重臣的千金,如今的后宫也不例外。可能是因为在那个时空看惯了韩国的人造美女,朱厚竟然对眼前这些来自高丽的天然美女兴趣缺缺,只按常例册封了一位朝鲜公主李氏为九嫔之一,显示自己一视同仁来安抚藩属之国。一两个月临幸李妃一次,也不过是因为伺候李妃的人都来自朝鲜,吃腻了中华美食的他可以换换口味吃点韩国烧烤朝鲜冷面。 朝鲜与日本一衣带水,有近千年的世仇,近年来时常还会受到南下中国的倭寇顺手牵羊的骚扰,早就对倭人恨之入骨,如今得了敕命,知道天朝上国已决心与日本一战,无不摩拳擦掌准备追随“天兵”大干一场。但是,考虑到朝鲜自李成桂建立李氏王朝以来,已经经历了两百年平宁之世,武备废弛,民不知兵,朱厚也没敢指望他们能在日后远征日本之时出多大的力,只是让他们征发民夫,抓紧时间在釜山、泗水、唐浦一线抢修海港。这一带原本就有朝鲜水军的锚地,扩建工程量并不大,明朝又赏赐了白银五十万两、粮五十万石作为扩建费用,扩建工程干得热火朝天。 令朝鲜国王及大臣们殊为不解的是,明朝皇帝亲下诏书,责令他们把一个只有二十出头年岁、名不见经传的低级武官从东北边境调到备倭第一线全罗道,出任全罗道水军节度使。根据朝鲜兵部武选司的记录,此人虽是武科出身,但在军中并不起眼,甚至在防御东北边境的女真族强盗之时还经常打败仗,根本不配提拔到那样重要的职位。但是,来自天朝上国的诏命不容违抗,于是,一个名叫“李舜臣”的军官被升任指挥佥事,出任全罗道水军节度使,随即又带着数十位朝鲜水军各级军官来到大明海军讲武堂,与明军海军军官一同接受培训。照朱厚的安排,如果一时还不急于远征日本,待他们结束为期半年的集训之后,还要安排他们随东海舰队实习。 跟朝鲜李氏王朝一样,历代琉球王都向大明皇帝请求册封,俯首称臣,约期朝贡,从不间断。甚至比之朝鲜李氏王朝,琉球王国则更是大明藩属之国模范中的模范:自洪武五年起,他们就一直使用中国的年号,奉中华天朝上国为正朔,使用汉文、身穿唐服,就连国都首里城的宫殿,都不是坐北朝南,而是面向西方,以示归慕中华之意。除了出于地域歧视,不许他们岛国敬献美女之外,大明历代皇帝也对琉球王国颇为礼遇,明太祖朱元璋赐闽人三十六姓入琉球,不但带去了中华先进的文化,还教给当地人农耕之法操舟之术等先进技术,使得一直封闭于汪洋大海之上的琉球王国有了走出海岛的能力,特别是大明停止了日本的朝贡贸易之后,琉球王国更成为中日贸易之间的重要中转站,从中受益匪浅。 倭寇自中国东南沿海败逃到琉球王国境内,琉球王国已主动派遣兵马战船协助东海舰队追剿,歼灭倭寇数百人,救出中国被掠百姓数十人,得到了明朝的大量赏赐。朱厚之所以还特意下令他们加强武备,一是为了防备东南沿海的倭寇死灰复燃;二来主要是给刚刚设府置县的台湾作为后援基地,目的已不仅仅是防御日本萨摩藩诸国的报复,而且还要防备可能会对台湾岛动心的葡萄牙、西班牙等欧洲列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七十九章 好戏连台(二) 至于民政方面,值得高兴的事也是层出不穷,其中更有两件,都是朱厚认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喜事。 一是嘉靖二十七年春节前年,首批冬运漕粮税银安然抵京,没有翻一条船,没有死一个人。朱厚高兴之余,下旨永久停止春秋季的漕运改为冬运,彻底废除了“春秋两季兑运漕粮”的祖制。 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江南钱粮赋税就要分春秋两季,通过京杭大运河解运北京,供京师和北边官军之用。但解运漕粮之时恰逢大运河春洪秋汛,每年总有十余条槽船、数以百计的漕军殁于水患,损失漕粮少则十几万石,多则二三十万石,从来都没有如数收缴过。自嘉靖二十四年起,朝廷抄没了薛林义、陈以勤一干逆党要犯的家,手头上有点余钱,朱厚与户部尚书马宪成、工部尚书林之诠商议,拨出专款整修漕河,于江淮上游修建多处蓄洪湖泊船闸,一为防汛,二为调节水系,于冬季枯水季节开闸放水,保证漕船航行之必需水位,前后花了两、三百万两银子,经过三年整治,已初见成效。去年冬季,工部侍郎兼河道总督、河道整修工程总管尤嘉缘大胆奏请朝廷改春秋兑运为冬运。漕运关系国家命脉,朱厚当时实在是捏了一把汗,后来考虑到冬季是商业运输的淡季,如果能将漕粮运输改在冬季,可不在春秋旺季与民船争道,更加有利于南北交通和经济发展,就咬咬牙,准了尤嘉缘的奏。 说真的,自从漕船自江南起航以来,朱厚就一直没有安心睡过一天觉,每天到东暖阁的第一件事就是索要前日河道两岸官府的报告,连招嫔妃侍寝都没了兴趣,直到几百条漕船安然抵达京师,将一百六十万石漕粮运到通州军粮库,将四百一十五万两税银交到户部太仓,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么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喜事当然少不了要给内阁和户工两部一应有功人员加官进爵、封妻荫子,朱厚不但为尤嘉缘加了从二品南京工部尚书衔,还报请朝廷为他的孀母封了一品诰命。尤嘉缘十分感激朝廷的恩典,过完春假就匆匆辞谢帝阕,直奔河南,那里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展黄河治理工程,离不开他这个大明王朝当代第一大水利专家。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华夏文明最早的发源地就在黄河流域。可能是因为后世子孙让她很失望,她这个做母亲的就要时不时发点脾气,教训一下自己的孩子,因此成为了历朝历代政府最头疼的一件事情,而这一点,在以京杭大运河为生命线的明朝尤为明显。 当运河到洪泽湖时,就会遇到从安徽流来的淮河,淮河在运河的清口与黄河交汇,一旦遇到黄河涨水,就会堵塞河道,使运河无法通行,这是第一道难关。再往北走,当运河到达徐州的茶城之时,利用了黄河的一段河道作为运河,水丰之时会淹没漕船;枯水季节漕船又会搁浅,无法顺利到达京城,这里是第二道难关,也是最危险的关口。此外,因黄河每年有大量泥沙淤积,使开封以东河段经常决口泛滥或改道,不但给沿岸百姓生命财产安全造成极大的威胁,而且经常阻断京杭大运河的正常通航,将京畿及北方重镇与江南财赋重地之间的主要交通运输阻断。由于明朝的京城事实上处于国防第一线,一旦南方的钱粮不能顺利解送京城,不但关系到京畿及北方重镇官军百姓的温饱问题,而且直接影响国防安全。 因此,朱厚一方面责令北直隶和山东等北方诸省大力开荒垦殖,兴修水利,引种高产水稻、番薯等作物增加粮食产量,减少北方诸省对南方的依赖,减轻漕运压力;另一方面,在治理漕河的同时,又让黄河上游各地官府衙门于农闲之时,组织民夫分段整修河道,加固河堤,并大力植树造林,减少泥沙流入黄河。但是,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见到成效的措施,关键还是要尽快解决下游河沙淤积的问题。 朱厚隐约记得历史上黄河治沙一直采取加宽河道的作法,但成效不佳,后来明朝万历年间著名的水利专家潘季驯反其道而行,采取了收缩河道的作法,反倒把黄河给治好了,但这其中的道理何在,他却不清楚。在尤嘉缘辞别帝阙,奔赴黄河河南之时,他试着把这个想法跟尤嘉缘谈了一下,尤嘉缘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猛地一巴掌拍在大腿上,高声说妙啊!河道紧缩之后,水的流速势必加快,河水中裹带的大量泥沙也就不容易沉积下来了,会被直接冲到海里去;而且,原本泛滥的河道经过几年的淤积,肯定能得数万亩良田。皇上,你这“束水冲沙”的绝妙之法是从哪里来的?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又茅塞顿开!说完之后,尤嘉缘才意识到自己在君前失仪,犯下了诛灭九族的大罪,吓得脸色都白了,慌忙跪在地上,重重地给朱厚磕了三个响头,口称微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朱厚当然不好跟他说这是在你之后几十年出现的一位水利专家的治黄方法,可是我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就故弄玄虚地拈须微笑,说尤部堂,法子朕是告诉你了,能不能把黄河给朕治住就看你的了,干好了这件差事,别说是加官进爵、封妻荫子,朕准许黄河两岸百姓给你建生祠,永享香火祭祀。尤嘉缘感动得声泪俱下,说吾皇圣明,黄河若不得大治,臣请皇上诛臣九族以报浩荡天恩。从东暖阁出来之后,尤嘉缘连家也不回,就出京城直奔治黄工地而去。 第二件大喜事是五月份内阁接到江南诸省和山东莱州知府胡宗宪奏报,江南诸省引种红薯,山东莱州引种玉米和红薯都喜获丰收,亩产虽然比不上广东、福建等地,但也远远高出谷黍麦豆等其他农作物的产量。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朱厚一直认为,中国的老百姓最是善良老实逆来顺受,只要不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不起来反抗就会饿死,他们绝对不会聚众造反。到了明朝之后,他就一直想解决老百姓的温饱问题。可惜他不是农业科学家,不敢奢求能培育出高产水稻和小麦,只好把解决这一重大问题的希望寄托在了他所来的那个时空广泛栽种的三种重要农作物玉米、红薯和土豆之上。 玉米已经传到中国的南方一带,朱厚赶紧命人在江南诸省引种并逐步推广到北方。红薯和土豆却还没有传到中国,他就绘影画图,让汪直留心在东南亚一带寻找这两种“社稷重宝”。皇天不负苦心人,更不会负有心人,果然被汪直找到了灾荒之年救活了无数百姓,被老百姓亲切地称为“救命谷”的番薯。 为了稳妥起见,朱厚先让督办海市钦差大臣高拱在福建、广东一带小面积试种,没想到嘉靖二十五年头茬引种就大获丰收。朱厚大为高兴,特赐名曰“红薯”,一方面责令福建、广东、广西等省大面积推广种植,另一方面又命高拱在奉调回京的路途上,给应天府和浙江、湖广等省留下了大批红薯,在江南诸省试种,由福建、广东派出有经验的农民做技术员,向江南诸省百姓传授种植经验。此外,嘉靖二十五年秋,山东莱州遭了水灾,当地丧尽天良的官员隐瞒灾情不报,迟至次年三月份的会试大比才被新科进士杨继盛揭露了出来,其时已经误了春耕,朱厚将有在江南和北直隶两地组织百姓引种玉米经验的胡宗宪从顺天府大兴知县任上擢升为山东正四品莱州知府,即刻赴任,督促当地百姓引种玉米和红薯,尽快渡过饥荒之年。本是死马当活马医,反正要朝廷发赈救济灾民,就权当是种了一块试验田,没想到运气真是不错,头一茬就大获丰收。 不过,从各省报告的情况看,老百姓种植玉米和红薯的积极性也不都是很高,象应天府、浙江两省因为大部分稻田改种桑棉,老百姓就愿意多种产量高的番薯来当作搭配谷物的口粮;而素来有“湖广熟,天下足”美称的湖广等省田亩甚多,老百姓就要讲究个饮食习惯挑剔个食物口感,只是个别田地少、生活艰难的群众愿意种植。这也在情理之中,朱厚赶紧命内阁给各省下急递,绝对不允许他们用粗暴的行政干预迫使老百姓种植番薯,另外还让福建、广东的农民技术员移师河南、陕西、山西等黄河流域诸省和四川、广西等省,继续推广种植,准备用逐步推进的方法把番薯的种植区域扩展到全国。 贪心不足的朱厚此刻又在心里泛起了嘀咕:为什么西班牙那些万恶的殖民者还不把马铃薯也传到东南亚、传到中国来呢?那玩意适应性强,产量高,又不需要很肥沃的土地,能够生长在很恶劣的环境,在中国的大部分山区都能种植,在朕原来的那个时空,要找出没有种植马铃薯的省份都很难。要是能一次性地将这三大高产农作物在全国范围内全面推广,大明老百姓的吃饭问题就基本解决了! 你们如果再不把它传到东南亚的话,就别怪朕不客气了,朕说什么也要派人到美洲去一趟,为了马铃薯,朕不惜跟你们在美洲大打出手,顺便还能把受苦受难的拉美阶级兄弟解放了! 美洲还盛产黄金、白银,你们在东南亚买我们大明丝绸、瓷器和茶叶的白银大概都是从那里运来的,我们大明的海运能力也不弱,就不麻烦你们当运输大队长了…… 美洲还有可可、咖啡…… 哦,还有烟草…… 好想抽根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八十章 科技进步 比之军事和民政方面的成就,大明王朝在科技方面的进步更令朱厚欣喜若狂。 这几年里,明朝成立了兵工总署,开办了怀柔铁厂,在山西、山东各地开办了多处煤矿,并通过制造神龙炮和火枪,培养和锻炼出了一大批科技人员和熟练工人,尤其是其中的佼佼者如军器局的胡渭奇等人,科学知识已经超过了最早仿制改进佛郎机炮的何儒,几乎能和朱厚这个工科学士进行学术层面的平等交流。于是,朱厚就开始疯狂剽窃后世几百年无数科学家、发明家的伟大成果,甚至有时候只是小小的一点提示,就能使得大明朝的科学技术水平猛地蹿上一个新台阶,用“日新月异”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肩负着武器研发、制造任务的兵工总署近年来取得了一系列重大突破,并在军工转民用方面取得了显著成效,已俨然成为引领全国科技进步的主力军,成为军事需求刺激科技发展的一大典范! 比如说,朱厚根据诺贝尔的方法,将硝化甘油和硅藻土按3:1的比例混合在一起,就得到了他原来的那个时空人人都知道的黄色安全炸药。这种黄色安全炸药自然也是按那个时空的作法,用金属管装雷酸汞制成雷管来引爆。后来他更进一步先用硝化纤维制成胶棉,再把它与硝化甘油混合起来,制成了胶质炸药。这种炸药不仅比硝化甘油炸药具有更大的爆炸力,而且具有更安全、不溶于水、容易加工成各种形状等优点。诺贝尔当年走到这一步用了15年时间,死了包括自己弟弟在内的5名助手,却在一眨眼的功夫就被那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工科学士剽窃了――这当然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还多亏了中国几千年来无数民间化学家孜孜以求长生不老,虽说没有炼出什么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制造炸药所需的那些原材料几乎一样都不缺,随便捣鼓捣鼓就能派上新的用场。 之所以从嘉靖二十三年将七成半的硝石、一成的硫磺和一成五的木炭这一黑火药的配方赐给兵工总署,用于制造神龙炮的炮弹和震天雷,一直到嘉靖二十六年,用了整整三年时间才推出新式炸药,那也是因为朱厚一来看不懂炼丹秘方上面那些名字很生僻的化学原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二来他更担心安全问题,考虑到黑火药已基本能满足神龙炮和手榴弹的需要,就对是否使用新式配方一直犹豫不决。 话又说回来了,这三年时间他也没有白等:兵工总署军器局培养出了一大批有制造火药经验的工人,这些人常年跟爆炸物打交道,最是小心谨慎,进了厂区连大气都不敢出,再经过了一番更加严格的培训,都能胜任制造新式炸药的工作。有了这一基础,朱厚才敢放心地把新式炸药和雷管的制法赐给了兵工总署军器局。兵工总署军器局试验之后大为震惊,不但将炮弹、手榴弹的装药完全改成了新式配方,还广泛应用于采矿、筑路和水利工程。 朱厚还不满足这些成就,更得陇望蜀地想把威力更大更安全的tnt也操练出来,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想好三硝基甲苯的量产方法,才避免了这一杀人利器提前几个世纪降临人间。 在火器制造方面,被士兵们习惯称为“震天雷”的手榴弹就不用说了――有了雷汞和雷管,手榴弹的延时性就有了保证,安全性能自然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兵工总署经过测试,回奏皇上说,兵士扔出手榴弹之后,呼吸两次才会爆炸。朱厚在心里默算一下,他们说的意思是手榴弹大概有五到七秒种的延时,由于火药威力还是不及现代,兵士只要能在这段时间把手榴弹扔出五丈开外,基本上能确保不伤及自身,一个普通兵士只要经过基本训练就能做到这一点,从此手榴弹就成为明军的制式装备,而不再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掷弹兵或神机营兵士的特种装备。 在北京保卫战中初次登场就大显神威的御制神龙炮也不用说了,经过了北京保卫战和平定江南叛乱两场大战的实战检验,兵工总署的制炮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不但象当初明军仿制的佛朗机火炮一样,都采用了后装滑膛加农炮的设计思想,采用定装弹药,具有射速快、散热快、子炮的容量确定、炮膛的寿命增长等四大优点,在炮尾设有转向用的舵杆,炮管上装有准星和照门;而且克服了佛郎机大炮炮膛与炮弹无法紧密契合,造成火药气体泄漏而影响射程的缺点。 当初的神龙炮还是点火发射,点燃药室引信发射子铳,如今有了雷管,火帽也就不在话下,火帽、火药和弹头装在一起就成了炮弹,神龙炮就改进成了拉绳式的撞针发射,不但克服了大风大雨天气对使用大炮的限制;各种不同用途的炮弹,如霰弹、开花弹等等也就应运而生。 不过,专门用来轰击密集敌群的开花弹可不是朱厚的发明。跟宋朝就有了类似于手榴弹的“震天雷”一样,明朝原本就已经有了开花弹,在球状的弹体表面有一突出台体,高约两分,直径约寸许,台面中间有一直径约一分半到两分的圆型小孔,在小孔里插上药捻,药捻里采用缓燃火药来引爆弹体。这样的药捻其实也就是现代炮弹引信的始祖。如今他所要做的,不过是把现代炮弹引信提前从它的母体中脱胎演变过来而已。 有了手榴弹和开花弹的先例,在剽窃后人的同时,朱厚也不敢菲薄前人。比如说,明军仿制的佛郎机火炮,从千余斤的多用途重型火炮“无敌大将军”到百余斤的“大佛郎机”,再到几十斤重、可驮在马上点火放射的“小佛郎机”,乃至士卒手中只有几斤重、配九个子铳的“万胜佛郎机铳”,各种规格齐全,既可用于要塞守备,又可用于野战御敌,还能装载在战舰之上用于水战。这种设计思想也被他完全继承了过来,责令兵工总署根据火炮的用途不同和射程远近,统一了炮制,形成了各种口径、各种规格齐全的一个火炮系列,特别是“万胜佛郎机铳”,几乎原封不动地被他照搬照抄,禁军精锐骑兵配备了这种火器,冲锋的时候轮番齐射,简直就是战场上的轻装甲师,威力绝对不同凡响。 此外,由于有了威力巨大的新式炸药和安全的雷管,使大量开采矿石成为可能,黏土和石灰石的混合物――简易混凝土自然也就应运而生。虽说这种水泥的标号不高,总也聊胜于无:修筑河堤可能会搞成豆腐渣工程,但在没有重型车辆的明朝,修个路大概问题不大。于是,朱厚一边责令兵工总署抓紧试验各种配方,进一步提高炸药效能;一边派出兵工总署军器局的试验员和禁军神机营的爆破手分赴工部下属的各处矿山,使用炸药帮助开矿,大量生产水泥用于筑路,无论工程进度还是工程质量都提高了很多,赢得了工部官员的一片赞扬之声,成为军工转民用的一个典范。 跟他以前推行所有的改革举措一样,由于受到时代局限和固有的思想观念的束缚,一个新生事物从无到有,到最后被大家所接受,往往都要经过很漫长甚至很痛苦的一段历程。比如说兵工总署研制出了混凝土之后,被广泛应用到交通建设上,京师也试着铺了一条水泥路。这么好的一件事情却引起了好多清流官员和士子的非议――就因为水泥路面比以前的黄土路面硬,什么硌脚、费鞋、伤马蹄等等这样那样的奇谈怪论就都出来了,气得朱厚差点下令把路面拆了,爱走黄泥路让他们走去。后来他想了一个损招,挑了一个下大雨的天,让工部官员带着意见最大的那几十个士林清流走了两段路,一段水泥路,一段黄土路,走完以后让他们看自己踩得满脚是泥的官靴,那些人这才不再大放厥词了。 说真的,水泥路那么多的好处,却只能挑这最不起眼的一点来说服别人,连朱厚自己都不好意思。 在单兵枪械方面,有明朝综合国力做后盾,并且初步建成了比较现代化的军工体系,朱厚已经看不上明军原来的三眼火铳那样的单兵火器,开始设想着制造半自动步枪。跟炮弹的原理一样,把火帽、火药和弹头装在一起就成了子弹,为后装填步枪的制造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条件。嘉靖二十六年六月,根据皇上赐下的图谱,第一支后装填的步枪已经在兵工总署军器局的实验车间里悄然问世,正在做进一步的测试和论证。 设计这支步枪,朱厚借鉴或直接说是剽窃了“汉阳造”的设计思想,只是把三八大盖那一尺多长的刺刀加装在了枪身上,增强了单兵的肉搏能力。虽说碍于水平,他也只能操练出这种最简单的枪型,连又笨又重的“三八大盖”都不如,但它毕竟利用了枪械几百年发展的先进技术,尤其是引进了后世来复枪的膛线原理,在枪膛之中刻上了膛线,使发射出去的子弹能以旋转方式向前运动,弹道比较稳定,射程远,命中率也高,比明军目前的制式装备火枪先进了一大截。朱厚看过之后十分满意,密令兵工总署抓紧试验,一俟定型之后立刻量产,并取自己的年号,提前将其定名为“27式半自动”,以此激励并督促兵工总署年内就拿出成品装备部队。 但是,奉旨前来回话的兵工总署署长王瞻却很为难地回奏皇上,他们恐怕要有负圣心厚望了。 朱厚的眼睛立刻就瞪了起来。 幸好王瞻早料到皇上会有这样的反应,带了朱厚最欣赏的技术人才、兵工总署技术总监兼军器局郎中胡渭奇一同见驾。一见皇上要发作,他忙说:“皇上恕罪,微臣笨嘴笨舌,一时也说不清楚,更恐玷污圣听。请皇上恩准由我衙门技术总监胡大人明白回奏。” 胡渭奇到底是个技术人员,也不顾皇上的脸色有多难看,一五一十说了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八十一章 工业革命 由于27式半自动步枪的枪管口径小,又要刻膛线,兵工总署不得已造出了高精密度的车床用来加工内圆、外圆、螺纹等成型面的工件,可是现有的动力设备,无论是水车还是脚踏飞轮都不足以提供充分的动力,那支试验用的步枪是靠工匠一点一点用手工打制出来的,造这么一支枪,兵工总署最精巧的工匠日夜赶工,也至少需要耗时半个月以上;而且,整个兵工总署有这种水平的工匠总计也不超过十个人,根本无法实现量产…… 面对着一脸窘迫之色的王瞻和胡渭奇二人,朱厚的脸上写满了猥琐的笑容,抓起御案上一叠足有半张中堂那么大的笺纸递给了他们。王瞻接了过来,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瓦特蒸汽机”五个横七竖八的大字。见是御笔亲书,王瞻忙仰举朝天拜了一拜,才仔细来看,下面却画着一个希奇古怪的物事,有硕大的圆肚,还有几条横杆,上面还分别用回回计数法写着一连串的数字,显然是标记的尺寸。不用说,跟当初赐给他们神龙炮图谱一样,皇上又赐给了他们一件名曰“瓦特蒸汽机”的东西的图谱。 瓦特蒸汽机的原理对于一个工科学士来说不是什么难题,朱厚之所以一直没有把它操练出来,是因为不放心明朝的工艺水平,担心画虎不成反类犬,在科学史上留下笑柄。如今军器局的技术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又迫于军备制造的迫切需要,就只好“创造条件硬上”了。 既然做得初一,就不怕再做十五,朱厚索性将瓦特用了一辈子时间设计和改进的几种类型的蒸汽机全部操练了出来,包括最简单的,主要用于煤矿排水和工厂鼓风的单动式蒸汽机;以及活塞既能向前,又能向后推动,可以用于带动磨盘碾磨谷物或者是用于开动纺纱机的复动式蒸汽机。除此之外,至于那些能使蒸汽机的实用性更为广泛的装置,如可以使活塞杆上下垂直运动的平行传动装置和调节控制复动式蒸汽机经常变化的负荷的离心式调节阀,也都被他毫不客气地剽窃了。 王瞻虽身为兵工总署署长,却是由兵部右侍郎调任此职,并不懂得格致之学,好在他并不装假,忙将那一叠图谱递给了胡渭奇。 胡渭奇时常奉旨觐见,与皇上讨论新式火器的设计方案或审核《大明时务百科全书》格致卷有关章节的内容,已是熟不拘礼,一边深锁眉头翻看着图纸,一边问道:“臣敢问皇上一句,蒸汽机是何原理?” 朱厚笑着说:“哈哈哈,不愧朕那样悉心调教于你,如今你也张口闭口‘原理’的了。朕问你,水烧开之后,所生水蒸汽为何能冲开壶盖?” 胡渭奇恍然大悟,由衷地说:“皇上天纵睿智!不过,臣仍有一事不明,这蒸汽机既是御制,为何却以‘瓦特’为名?” 朱厚罕见地脸微微红了一红,然后才说:“你可知道朕时常赐给你们火器图谱、火药配方,为何从不许你们公诸于众?” 兵工总署每隔一段时间就冒出来一两件新鲜玩意儿,让朝野上下都啧啧称奇,纷纷夸奖接替去年年初病势的何儒,继任兵工总署技术总监的胡渭奇是不世出的天才,把他比喻成“当今鲁班”,甚至还比做“在世墨子”,还力荐他从正六品主事直接升任正五品军器局郎中,主管大明军队各种武器装备的研究。不过,胡渭奇自己清楚,这都是拜皇上所赐,但皇上有严命,不许他泄露出去,他也只好厚着脸皮贪天之功了。皇上的问话恰恰问到了他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忙说:“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一言以蔽之,朕不想让‘御制’二字绑缚了你们的手脚,阻塞了你们改良革新之路!”朱厚说:“神龙炮就因为多了那两个字,便让你们兵工总署畏首畏尾,改个尺寸、变个口径都要上奏疏请旨,耗费时日不说,长此以往,我大明科技水平如何提高?所以才选择了并无实际意义的‘瓦特’二字为蒸汽机命名。不但如此,朕亲自主持编撰的《大明时务百科全书》格致卷里,功率的单位也要定为‘瓦特’,虽说初读起来不免有些生僻拗口,多读常用也就习惯了。” 王瞻和胡渭奇都是感慨万千而又无比激动:皇上真是睿智天纵又心细如发,有此圣主明君,大明幸甚,臣等幸甚,天下百官万民幸甚! 嘉靖二十七年二月十八日,怀柔铁厂处处张灯结彩,一台高达一丈来高,粗逾三围,通身黑不溜秋的铁家伙也披锦覆缎,大明王朝嘉靖帝朱厚带着满朝文武移驾怀柔铁厂,亲自主持了这台被他命名为“瓦特蒸汽机”的机器的下线投产仪式。 从嘉靖二十六年六月朱厚赐下瓦特蒸汽机的图谱,到嘉靖二十七年二月第一台蒸汽机在兵工总署研制成功,只用了七个月的时间,这其中光铸造各种部件的模具就花了近半年时间,可以说当各种零部件按照一定的规格尺寸铸造出来之后,只需要按照皇上所赐图谱把它们组装在一起就行了。而在这段时间,他正好可以将蒸汽机的工作原理乃至热力学的基础知识讲给兵工总署的技术人员听。 即便如此,朱厚抚摩着那台蒸汽机,依然激动得热泪盈眶。好不容易才平抑了内心狂生的波澜,他骄傲地宣布:“自今天而始,我们大明王朝已经告别了石器时代和铁器时代,走进了一个充满活力的蒸汽时代,一座座工厂将从原野上拔地而起,机器的轰鸣声将惊醒沉睡亿万年的寂静山坳,手工劳动必将被机器生产所代替,人类的生活必将从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就是工业革命!我们可以骄傲地说:在这场划时代的革命中,我们大明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三百年!” 陪同皇上前来的满朝文武都听不懂朱厚乱七八糟地说了些什么,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但君命难违,所有人也只得跟着他一起高呼“工业革命万岁!”翰林院的词臣也开始即席吟诗作赋:“巍巍中华,赫赫天朝。大明圣君,吾皇嘉靖。睿智天纵,引领革命。是名工业,借力蒸汽……” 这些溜须拍马的颂圣诗文被刊载在《民报》之上,“工业革命”、“蒸汽时代”等诸多新鲜名词在大江南北、两河上下被传诵一时。可是,除了兵工总署等少数几位专家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别人都这么说,他们也就赶时髦跟着一起说了起来: “知道么?皇上要搞革命了,听说是叫工业革命,让铁疙瘩帮人干活……” “见过蒸汽机了么?我前儿托我们村的李二狗子带我去怀柔铁厂看了!好家伙,那么大的个儿,听说不吃别的,只吃气,所以叫蒸汽机……” “只吃气?那不是吃风屙屁吗?铁疙瘩能干活?怕不是真的吧?” “你小子要死啊!那话是皇上说的!皇上金口玉牙,能随便乱说?这些年来,皇上说过的话哪句没有应验过?再说了,皇上的话,莫非你还不相信?” “刘老哥,你这话可说得不地道,皇上给咱减了赋税免了差役,全天下的老百姓谁不说咱皇上好!我怎么能不相信咱皇上的话?但咱哥俩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只吃气的铁家伙干活,我看有点玄……” 不但是普通老百姓不敢相信,就连怀柔铁厂的管事和工匠都有这样的疑惑。不过,大概一个月之后,当他们亲眼看见由这台蒸汽机改造的锻压机轻而易举就将重逾千斤的矿石粉碎之时,他们也跟皇上一样流出了激动的泪水。于是,怀柔铁厂的管事王文勇就召集全厂官吏、工匠联名上书朝廷,强烈要求将这台御制的“瓦特蒸汽机”更名为“嘉靖神力机”。 朱厚坚决不同意他们这样不失真诚的献媚之举――做人要厚道,为了研制和改进蒸汽机,瓦特进行了整整一生的探索和实践,而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他却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画出了图纸;而且,现在的科技水平落后,没有办法使活塞和汽缸紧密契合在一起,自己连防漏气都是采用人家瓦特当年经过千百次实验总结出来的方法,用麻绳和麻絮做原料,压紧之后绕成一道道的圆圈,再涂上大量的油脂来制造活塞,要是再敢贪天之功说是自己的发明创造还要用混蛋嘉靖的名字来命名,那就太无耻了啊! 自从第一台瓦特蒸汽机制造出来并通过检验之后,朱厚就命令兵工总署各大工厂都开足马力,大量制造各种规格各种式样各种用途的蒸汽机――工业革命的标志就是蒸汽机的广泛使用,朕不但把各式各样简易蒸汽机的图纸都赐给了你们,还把蒸汽机的工作原理都倾囊传授给了你们,你们光用它来拉枪管刻膛线算什么工业革命?全国那么多的工厂、矿山都需要动力机,全国那么多干旱少雨的农田也需要马力强劲的抽水机来汲水灌溉;还有,老百姓碾米磨面也不能一直靠人推驴子拉吧! 不过,正所谓福兮祸所依,就在朱厚也不免落入了俗套,象其他穿越大大一样兴致勃勃地爬起了科技树而且爬得不亦乐乎自鸣得意的时候,一道从江南送来的奏疏如同一盆当头泼下的冷水,一下子将他的美好心情全给打破了,甚至将他气得差点当场呕血三升:“臣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湖广海瑞启奏陛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八十二章 再生事端 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的琼林宴上,新科进士杨继盛上呈了一副《流民图》,掀开了震惊朝野的山东莱州瞒报灾情一案;接着,海瑞上呈了那道惊天动地的《请抑内官重阁责疏》,将朝堂闹了个天翻地覆,朱厚趁机对大明王朝内阁、司礼监两大权力中心并行的政治格局进行了改革,从司礼监手中收回了批红大权,撤裁了臭名昭著的东厂,消除了太监干政的弊端,理顺了国家政体,又因担心内阁事权加重,严嵩这个老奸臣弄权乱政,便将严嵩的死对头、前任内阁首辅夏言起复出任内阁资政以牵制严嵩,还设立了御前办公厅,埋伏下了日后架空内阁的伏笔。这一系列的朝局人事变动,海瑞可谓功不可没,其后严嵩举荐自己的亲信、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高耀出任湖广巡抚,朱厚担心身为严党要员的高耀营私舞弊,就将海瑞擢升为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湖广。 别看监察御史只是个六品官,可是,当时皇上的这一安排,却令严嵩食不甘味、卧不安寝了好几天,不但为好友高耀捏着一把汗,甚至还担心自己的圣眷衰了。严嵩之所以会这样惶恐不安,概因巡按御史一职位卑权重,皇上用与他往日有怨的海瑞巡按湖广,很明显是冲着高耀去的。 明朝最重视权力之间的相互监督和制约,尤其重视进一步强化秦汉开始形成,唐宋得到加强的中央集权、地方分权的原则和传统。洪武十年,在都察院分道设置了巡按御史。由此而始,巡按御史逐渐成为中央对地方的主要监察力量和都察院在各地的派出机构。宣德五年,为了解决都指挥使(管军)、布政使(抚民)、按察使(执法)的一省三司不相统属,相互掣肘,以致怠废政务的问题,在各省或某重要地区设立巡抚一职,由朝廷委派都察院官员“巡行天下、安抚军民”,初设之时只是在本省“往来巡抚”,与布政司合署办公。景泰、天顺以后,各地巡抚陆续开府建衙,虽仍为隶属于中央的都察院官员,却在实质上已成为牧民一方的封疆大吏,并逐步成为地方最高军政长官,巡抚衙门成为新的省级权力机构,统辖三司。 尽管在景泰四年以后,巡抚均挂都御史衔,但是,巡按御史并不是对巡抚,而是直接对中央都察院负责,在履行职责时仍保持独立性,巡抚不得干预,但巡抚所行之政,巡按却可查核纠劾,在巡抚和总兵、中官及三司、郡县官发生互讦时,也由巡按御史勘核上闻。成化十八年五月,命巡按御史每年将镇守总兵和巡抚都御史的政绩奏上听勘。嘉靖十一年朝廷重定抚、按职掌时又明确规定:“其文科武举,处决重辟,审录冤刑,参拔吏典,纪验功赏,系御史独专者,巡抚亦不得干预。”;“地方之事,俱听巡抚处置。都、布、按三司将处置缘由,备呈巡按知会。巡按御史出巡,据其已行之事,考查得失,纠正奸弊。”因此,尽管明代巡抚集三司之权为一体,作为中央派驻地方的代表总揽一省之军政,被视为“封疆大吏”;另一方面,又必须作为地方官接受巡按代表中央所进行的纠举督察。 严嵩揣摩圣意一点也没有错,朱厚派海瑞巡按湖广,用意确实不外乎是监督高耀而已。但是,高耀担心被奉旨巡视江南的夏言抓住什么把柄,就任以来一直循规蹈矩,既不敢怠废政事,更不敢借机敛财,饱受战火涂炭的湖广一省在他的治理下,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海瑞也就没有与他多生龌龊。 不过,海瑞的这道奏疏所参之人虽不是高耀,却比从二品的挂都察院副都御史衔巡抚湖广的高耀品秩还要高,甚至比特加从一品少师衔的内阁资政夏言和内阁首辅严嵩都高,他所参的人是如今大明王朝硕果仅存的天湟贵胄、荣亲王朱厚熘――阿宝亲王是也! 即便海瑞参奏的是有千里报讯之功的活宝王爷阿宝,朱厚倒还不至于那么生气――朱元璋的龙子凤孙是什么货色,朱厚心里早就有数,否则也就不会借着江南叛乱之机,将那些参与谋逆的宗室发配到海外任其自生自灭。而阿宝生性贪鄙无度,好黄白之物,一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用尽各种手段大肆兼并乡民土地,比如他勾结豪强奸商强迫良民借下高利贷,致使许多百姓破产,不得已之下只得将土地卖于他。更有甚者,他见如今开丝绸作坊能赚大钱,遂强令名下佃户俱都种桑养蚕缫丝,而在他家开设的丝绸作坊里劳作的匠人,却是被他以种种理由抓来强迫以工抵债的男丁壮妇,以此牟取暴利。久而久之,这个“宝王爷”已成地方一大公害,可谓是劣迹斑斑,臭名昭著。 问题是,海瑞参奏阿宝的罪名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凡有半点可信之处,老朱家从朱元璋到朱厚这个冒牌的亲戚的脸都让他给丢尽了! 原来,海瑞在奏疏中参奏荣亲王阿宝的罪名竟然是――盗墓! 藩王带人去盗墓? 实在是太、太、太……太那个什么了啊! 朱厚厌恶地看着那份奏疏,就象是看见了一摊臭狗屎一般。 看见皇上那样的表情,严世蕃心中暗自窃喜。 按前朝的规制,各地上呈御览的公文奏疏,通常都是通政使司登记之后缄封送到司礼监,由司礼监转呈御前,请旨之后才能启封。如今司礼监被夺了批红之权,也就不必再经过他们的手,改由御前办公厅转呈。最近这段时间皇上醉心于“奇淫技巧之术“,将许多日常公务都扔给了内阁和自己的两大秘书高拱和严世蕃,送来的奏疏也由高拱或严世蕃先写出节略以方便自己审阅。昨夜当值的正是严世蕃,接到奏疏之后也是大吃一惊,随即又喜出望外,心说海瑞啊海瑞,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先是跟我严家父子过不去,继而又得罪了宫里的人,现在又上疏弹劾王驾千岁,看来你不把自己折腾死,真是誓不罢休啊!因此,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飞快地写节略,自然是把海瑞那些攻讦荣王阿宝的话一字不漏地摘录了下来,果然把皇上气得够戗。 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皇上为海瑞那厮生气,严世蕃当即义愤填膺地说:“太祖高皇帝钦定《明会典》载有明文,藩王宗亲乃龙子凤孙,一品人臣亦应以臣礼事之,不得有半点忤逆。海瑞区区六品御史,巡按湖广不过是临时差事,却如此诬蔑荣亲王,狂哮无人臣礼,居心何在?臣恳请皇上依《大明律》治其大不敬之罪!” 高拱只知道这道奏疏是海瑞所呈,却不知道奏疏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先看见皇上面色不善,心中已是一凛;如今又听严世蕃这样火上浇油,给海瑞扣上了“大不敬”的罪名,更是为海瑞捏了一把汗――大不敬可是《大明律》中所定十大不赦之罪之一,依律治罪,就是要将海瑞身送东市乃至抄家灭族!他正在心里揣摩到底为了何事,就听到朱厚说:“天下奇闻,咄咄怪事!肃卿也看看吧!”厌恶地抓起奏疏节略,递给了高拱。 “是!”高拱双手接过,飞快地看了起来,只看了几行,初夏时分的天气,他的头上竟然冒出了一层冷汗,看完之后,更是肃整了面容,垂手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朱厚冷冷地说:“都看了,说说看,海瑞这道奏疏上所言之事可是真的?” 严世蕃毫不犹豫地说:“捏造,纯属捏造!” 或许是因为他表现的过于操切,让朱厚不禁想起了海瑞与他严家父子昔日的恩怨,也就没有理他,点名问高拱:“肃卿,你怎么看?” 严世蕃已经断言捏造,如果自己再随声附和,那么,海瑞只怕立时就要被皇上下狱论罪。皇上睿智,大概不会象严世蕃那样给海瑞扣上“大不敬”的罪名身送东市抄家灭族,但至少也是罢官撤职或是贬谪充军,或许还要削籍斥为氓流,永不叙用。因此,高拱也不敢大意,字斟句酌地说:“回皇上,朝廷没有彻查,臣不敢断言有无。” “高大人此话,世蕃万难苟同。”严世蕃得意忘形,就没有注意到皇上其实并没有认同自己的说法,反而又更加振振有辞起来:“分明是那个海瑞捕风捉影,不,根本就是无中生有,无端捏造诬蔑王驾千岁,朝廷还要彻查?怎么彻查?” 虽然高拱也知道皇上这次又被海瑞气得够戗,但他更知道皇上一直莫名其妙地对海瑞颇有好感,无论再生气也不会把海瑞怎么样,也就有持无恐,毫不客气地将严世蕃顶了回去:“海瑞身为御史,风闻奏事正是他的职责所系,如果对他所奏之事尚存疑惑或有异议,朝廷自然应另行派人彻查。” 严世蕃冷哼一声:“湖广通省官员没有奏报,镇抚司也没有接到任何线报,就凭他海瑞的一面之词,朝廷就要兴师动众地派人彻查,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接着,他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高拱,说:“高大人与海瑞有昔日同僚之谊,要帮他说话也在情理之中。不过,高大人可不要忘了,海瑞所言之事可非同寻常,关乎着我大明天家颜面,更关乎着皇上的圣名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八十三章 各怀鬼胎 听了严世蕃那样杀气腾腾的话,高拱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严世蕃这个奸佞小人终于图穷匕见了!将海瑞上奏疏一事扯到了天家颜面、皇上圣名,看来此次不将海瑞置于死地,他是誓不罢休啊!而自己一时不慎,竟也险些中了这个奸佞小人的诡计! 但高拱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怎能咽下严世蕃无端撒来的这口气,当即愤然反驳道:“乾坤朗朗,日月昭昭,是非曲直总要论个清楚吧!” 严世蕃厉声叫道:“高拱!海瑞所言之事荒诞不经,翻遍史书亘古未闻,但凡有理智之人皆不会信以为真,稍有忠君体国之心者闻之也定会骇然之至。你为何还要揪着此事不放,定要彻查?莫非你高大人竟不知道,无论海瑞所言是否属实,皇上一旦下旨彻查,便是已将此事公诸于众,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也势必要群起攻讦天家、诽谤君父,于皇上圣名则不免有损,我大明列祖列宗的颜面也会荡然无存,到了那时候……” 说到这里,严世蕃冷笑起来:“哼哼,只怕那个区区六品的海瑞一颗脑袋也交代不过去吧!” 得意忘形的严世蕃无意之中犯了一个错误,立刻就被高拱抓住了:“严大人博古通今,怎么不记得汉书所载,汉文帝之子琅邺王刘台也曾干过这种事?以汉文帝之贤,尚不免发生此类情事,不经彻查,严大人又怎能替荣王千岁打这个包票,认定便是海瑞无端捏造?” 严世蕃为之一怔,继而也想起来史书中确实有这么一段记载,自己只顾着高兴却把这一茬给忘了。但他脸皮也够厚,绕开了自己说漏嘴的问题,又将矛头直接对准了高拱:“那依着高大人言下之意,是说皇上不及汉文帝了?汉文帝虽有亲民爱民之美,慈恕恭俭之德,开创文景之治之盛世,确为古之贤君。然其不尊孔孟,独崇黄老无为而治之道,不免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吾皇睿智天纵,圣明无匹,恭行俭约,励精图治,古之尧舜之君亦不过如此,更远胜文帝多矣!我大明有此明君治世,又怎会出那等匪夷所思之事?” 高拱立刻反驳道:“我并没有说皇上便不如汉文帝!只是不经彻查,严大人便一口咬定海瑞目无纲常无端捏造,只恐难掩天下悠悠众口!” “说来说去还是要袒护那个海瑞!”严世蕃冷笑道:“高大人莫要忘了,无论彻查结果如何,天家的颜面、皇上的名声先就被败坏了出去。这个罪,谁来担?” 高拱亦针锋相对地说:“那依严大人的意思,不论荣王千岁有否海瑞所言之情事,就将海瑞锁拿京师,依律开刀问斩好了!” 心情好的时候,可以拿自己这两大秘书斗嘴干仗当闹剧来看,在他们争吵之中取其折中意见,倒也符合儒家中庸之道;可朱厚此刻的心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高严二人还是这样闹腾,就让他心里的无名火一个劲儿地往上冒,再也听不下去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当即怒喝一声:“够了!” 高拱和严世蕃二人赶紧跪倒在地,口称:“微臣君前失仪,死罪死罪。” 朱厚怒气冲冲地说:“朕把你们二人简拔至御前听用,原是念尔等还算有才,指望着你们辅佐朕料理国事政务。没想到你们竟如此小肚鸡肠,为着屁大一点的事情就吵翻了天,全无辅弼之臣的雅量气度,更无半点公忠体国之心!严世蕃!” 严世蕃赶紧俯身在地,应道:“罪臣在!” “朕知道那个海瑞当年曾当街叱骂你爹并打了你,伤了你首辅公子、当朝四品大员的面子,你就将他恨之入骨,逮着这个机会就要挟私泄愤,窜唆着朕不问青红皂白地胡乱杀人了吗?” “罪臣……罪臣不敢……” “你已经敢了!”朱厚冷笑着说:“看了你的节略,朕就知道你就存了那样的心思!你原来所拟节略言简意赅,朕屡屡夸你惜墨如金,今天这份节略,你为何大段摘抄海瑞奏疏里的原话?” “罪臣该死!”严世蕃叩头说道:“实因海瑞所言之事太过匪夷所思,罪臣担心皇上看了生气,才将他奏疏里的原话摘抄誊录,想把来龙去脉给皇上交代清楚。死了也没有别的心思……” “不要告诉朕你是因为兹事体大,怕朕看不明白!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朕早就一清二楚,不过是想借刀杀人而已!”朱厚厉声说:“且不说海瑞所言之事是否属实,我大明官制载有明文,六科给事中、都察院监察御史这些风宪言官都有风闻奏事之权,他在这一条上便占了理。朝廷未经彻查,你就要朕治海瑞的罪,怎么治罪?糊里糊涂就杀人,何以自圆其说,何以令天下人心服口服?再者说了,若是荣王确有其事,即便朕杀了一个海瑞,朝廷还有那么多的御史、给事中,还有那么多惟恐天下不乱的清流官员、士子,你可是要朕把他们都杀了?你指望着朕替你除掉那个海瑞,为你严家父子二人出一口恶气,可朕就要被人骂作是堵塞言路、徇私枉法的昏聩之君了!这就是你的事君之道?” 严世蕃诚惶诚恐地说:“臣不能上体圣心,为皇上分忧,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朱厚冷哼一声:“罢了。朕不过是要提醒你一声:想跟朕玩心眼,你还嫩了点,你爹都不敢动这样的心思!凭你那点道行都降伏不了,朕早就不要做这个天子了!” 骂完严世蕃之后,朱厚又点名道:“高拱!” 高拱低下了头:“罪臣在。” “严世蕃千错万错,却有一点没有说错,此事关乎天家颜面。”朱厚冷笑道:“张口彻查闭口彻查,朕问你,这样的事怎么彻查?谁来彻查?” “皇上――” 高拱还想再分辩,朱厚恼怒他不如严世蕃乖巧温顺,就忿忿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想救海瑞的命,朕还想要自己的脸呢!” 高拱闻言如被雷击,赶紧匍匐在地上:“皇、皇上,罪臣不明白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厚冷笑道:“你不明白?你比谁都明白!我看你跟严世蕃一样,都算不上是个忠臣,至少不算是个纯臣!” 高拱和严世蕃两人赶紧摘下了头上的乌纱帽,放在了地上:“臣等议政论事屡屡浮躁,且相互攻讦贻误国事,有负圣心厚望。恳请皇上将臣等交付有司依律论罪,以为人臣之儆!” 朱厚气哼哼地坐回到御座上,说:“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算了,朕不治你们的罪,也不敢劳你二人给朕出个妥善解决此事的主意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高拱和严世蕃两人赶紧叩头谢恩,然后才又从地上捧起乌纱帽戴上,匆匆溜了出去。 两人刚刚离开东暖阁,朱厚又把吕芳传了过来,阴沉着脸把海瑞的奏疏递给了他。 吕芳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怎么又是这个海瑞?” 朱厚一道眼风扫过来,吕芳赶紧低下了头。 朱厚摇头叹道:“朕总算是明白天子为何要称孤道寡了,放眼宫里宫外,没有一个可靠的人,如今连你也没有真心了。” 吕芳慌忙跪了下来,凄楚地看着他:“奴才哪些地方不真心,请主子明示。” “朕开始还以为你们镇抚司还不知道此事,听你话里的意思,竟然是早已知晓。那么,朕就要问你吕公公一句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朕?可是还在记恨朕裁了东厂、夺了司礼监批红的权?” 吕芳说:“天在上,主子在上,奴才死了也没有记恨主子的心。奴才……奴才确是曾有所耳闻,可也是道听途说,并没有实据,就不敢拿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来玷污圣听。” “换做以前的你会怎么做?大明朝只要有点风吹草动,你立刻就把人撒了下去,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有你给朕看着家,朕才敢几年不上朝,在宫里建醮修道。可如今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推说没有实据,管也懒得去管了……” “回主子,奴才有下情陈奏。” “说。” 吕芳哽咽着说:“奴才……奴才是心疼主子。这些几年了,主子日夜宵衣旰食、操劳国事,连囫囵觉都没好好睡过几场,不顺心的事更是一件接一件。好不容易消停了,奴才实在不想拿这样的事去让主子烦心……” “朕知道你不会骗朕。可纸里怎能包得住火?你早点告诉朕,派宫里的人悄悄去查了,约束阿宝收敛一点,事情总还有个回旋的余地。如今让海瑞给捅出来,可如何收场?” 吕芳忙说:“奴才愚钝,不该自作聪明。恳请主子准许奴才将功补过,奴才今日就派人南下湖广彻查此事。” “算了。事涉宗亲,上奏之人又是海瑞,若查无此事,恐怕就有人说你们镇抚司,还有你吕芳徇私枉法来包庇阿宝报复海瑞,白白担那个骂名,划不来嘛!这事你就不必管了,朕自有安排。”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如愿以偿地看到吕芳露出了羞愧之色,眼圈也红了,便又温言说道:“以后凡事还是要多替朕操点心,朕能指望的人就只有你一个。若是连你也弃了朕,朕这个皇上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吕芳再也忍不住了,哽咽着叫了一声:“主子……”已然泣不成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八十四章 夏夜访友 从古到今,湖广武昌就是全国闻名的“火炉”之一。由于地势低洼,加之遍地的湖塘,一到六月暑天,武昌城就热的蒸笼一般。白日里来风来浪,虽然毒日头晒着,但躲在阴凉地里,倒也还能透口气儿。奇就奇在一到晚上,风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一丝儿也不肯吹出来。整个儿一座城就不单单只是蒸笼,简直就成了刚刚时兴起来的冬令小吃――烤红薯的红炉铁桶。豪绅大户人家有凉台水榭,倒还能勉强熬过酷暑;穷门小户人家就那么大点蜗居之所,又堆积着许多杂物,本就拥挤不堪,三伏天窝在家里,摸什么物件儿都是滚烫得烧手。这样的天气,呆在家里还不把人给闷死!于是,等天黑定之后,家家户户就把竹制凉床搬出来,拿水泼过,就睡在大街上――不管怎么说,躺在街上乘凉,到底要比在屋子里舒服得多。多年下来相沿成俗,全城的市井小民乘凉露宿就成了武昌城夏日的一道奇特风景。男的打着赤膊,只穿一条大裤衩子;女的也只穿一件小褂,把一对浑圆玉臂露在外面,床挨床人挨人大街小巷睡得满满登登。摇着大蒲扇扯闲篇说笑话的;围拢在月亮地里下大棋的;拍蚊子把大肚皮拍得脆嘣脆嘣直响的;闻着邻床的臭汗听着震天响的呼噜声睁着眼睛数星星的;还有那些年轻少妇当众撩起衣襟露出奶子给孩子喂奶的……林林总总,都是武昌城里司空见惯的画面。身在其中,你若是讲求“非礼勿视”,除非把眼睛闭着,只当自己是个瞎子。 夏日天长,酉时许太阳才落山,街上仍是热浪滚滚,人们大多躲在各处阴凉之地纳凉避暑,除了巡逻的军士和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只有时不时地走过几个行人。 “西瓜嘞,不沙不甜不要钱!” “清凉解暑的酸梅汤――嘞!” 小贩的叫卖声悠悠忽忽,对于燥热得要冒烟的行人来说,这是一帖最具诱惑力的清凉剂。 果然,一个儒生服冠的年轻人闻声停住了脚步,站在树阴底下喊了一声:“卖酸梅汤的,过来!” “好嘞!”小贩应声挑着担子赶了过来,随手递上了木瓢:“相公请用。” 那位儒生知道人人都在用这个木瓢从桶里舀酸梅汤喝,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厌恶之色,但天气实在太热,赶了半天的路,早就口渴难耐,他也就顾不得太多讲究,从小贩手中接过木瓢,伸到酸梅汤桶里满满舀了一瓢,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抹了抹唇边刚刚冒出的胡须上的水渍,掏了一把铜钱扔给了小贩。 显然那位儒生给的钱远远地多过了卖价,卖酸梅汤的小贩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忙不迭声地说:“谢爷的赏,谢爷的赏!” “这位老哥,我问你,到按台衙门怎么走?” “穿过这条街,再转一个巷口就到了。” “谢了!” 那位儒生按着小贩的指点,过不多时就来到了按台衙门。衙门已经下值,大门紧锁着,他敲了半天,门里才有个苍老的声音应道:“谁啊?” “鄙姓张,贱名居正,特来拜访按台大人,烦请代为通禀一声。” 原来,那个儒生就是张居正。身为南直隶苏州府昆山知县的他为何会出现在湖广首府武昌,还赶到湖广巡按御史衙门来见海瑞,还得从四月中旬海瑞向朝廷呈上的那份弹劾荣王阿宝贪婪无度、盗挖古墓的奏疏说起。 看了海瑞的奏疏之后,朱厚思前想后,朝中竟然没有一个能秉公调查此事的人――严党要置海瑞于死地自不待言;夏党出于反严的目的,却会拼命维护海瑞,这么一来,等于又把海瑞置于了朝局政争的风口浪尖之上,使海瑞成为了一个党争之人,日后再要靠他震慑奸佞惩贪肃奸,他就难免会有瞻前顾后力不从心之虞,更会被别人攻讦为党同伐异挟私报怨。加之朱厚出于对海瑞的信任,已大致觉得阿宝盗墓之事绝非空穴来风,派人核查不过是心存侥幸,希望出现奇迹,证明并无此事,以此保全朱明皇室和自己的颜面,就更不想公开派人明查,把这么丢人的一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不得已之下,他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苏州府昆山任知县的张居正下了一道密谕,着他以回乡省亲为名告假,回湖广暗中调查此事。历来奉旨办差都是急如星火,可皇上下的是密旨,而且兹事体大,张居正明白皇上的用意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只能按规矩向苏州知府衙门和南直隶巡抚衙门上呈了请假三月的报告。 官员告假是常有之事,京城里各大衙门的京官甚至无须本部衙堂官批准,留下一纸假条就可以拍屁股走人,过上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载回来销假继续做官,不回来也没人管,大明朝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官,逾期不归的官员,吏部将其解任转为候任官,腾出来的位置再安排别人补任完事。正德初年,权阉刘瑾等“八虎”当道,如今的内阁首辅严嵩不愿与阉寺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告病还乡在老家江西分宜一住就是八年,整天游山玩水吟诗作赋,就是一个典型之例。 但是,京官可以这样,各地州官县令这样的牧民之官却不能如此,因为他们既要治政一方、处理刑狱,又要督促农耕、征徼赋税,都是些既麻烦又琐碎的事儿,万万不能随意离开。加之时逢夏至,督促治下百姓夏收夏种的责任十分繁重,紧接着还要催收当年夏赋,苏州的赋税比其他州府高出数倍,昆山又是苏州治下第一等富庶县份,可以说昆山一县的赋税能否如数征缴,不但关系到苏州府,甚至关系到整个南直隶能否完成今夏的赋税征收任务,进而影响南直隶通省官员的考绩。在这个时候,身为昆山正堂的张居正告假还乡,往轻里说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往重里说那就是故意撂挑子拆台了。南直隶巡抚衙门原本不打算同意他告假还乡,好在张居正虽说是灰溜溜地离开翰林院被外放知县,但他毕竟是内阁学士,又兼着吏部左侍郎的徐阶的记名弟子,南直隶巡抚衙门也不敢不给徐阁老面子,才勉强同意给假,挂出宪牌由昆山县丞署理知县。这样一来二去,就耽搁了半月有余,直到五月中旬,张居正才得以启程,一路跋涉回到荆州,却在老家只待了不足十天,就冒着酷暑匆匆赶到了湖广首府武昌,专程来见海瑞。 那位应门的老差役问道:“请问这位先生可是位官家老爷?” 张居正一愣,真不晓得海瑞坐堂掌印的湖广巡按御史衙门还有这样的规矩,来客还要先查问有无官职!莫非海瑞如今开府建衙,执掌一省风宪纠劾大权,竟有如此大的官威不成? 明朝省级衙门,不但有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这“三司”衙门,在三司之上还有“三台”,即号称“抚台”的巡抚,号称“学台”的学政和号称“按台”的巡按。其中,主管一省民政的巡抚衙门和主管教育科举的学政衙门都是正三品,惟有主管纠察劾举的巡按衙门品秩并不固定,而是根据开府建衙的巡按御史本人官阶而定――若出巡本省的监察御史挂了左右副都御史衔,那么巡按御史衙门就是正三品;若只挂了左右佥都御史衔,那么巡按御史衙门就是正四品,而巡按湖广的海瑞刚刚被擢升为正六品监察御史,因此,湖广巡按御史衙门只是个正六品衙门。但无论何等品秩,职权都是一样,因此,对于位卑权重的海瑞,湖广通省官员,乃至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衔的巡抚高耀都不敢等闲视之。 尽管张居正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但他自幼受孔孟圣贤教诲,暗室欺心尚且不可,更不用说是信口开河地大放厥词,因此也就老老实实地说:“忝列朝班,是为七品小县。” 按说区区一个七品官员,放在州县还算是个老爷,但在一省之首府,尤其是在巡按御史衙门这样的上司衙门的差役眼中,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但那位老差役倒是一点也没有公门中人通常都有狗眼看人低的臭毛病,忙客气地给张居正低头拱手行了个礼,说:“哦,原来是张大县老爷,小的给您请安了。” 接着,那位老差役又说:“真是对不住张大县老爷,这个时辰衙门里都下了值,张大老爷若是有事,明日请早。” “我知道衙门已下了值。我说了是来拜访你们按台大人的,他不就是住在你衙门的后堂吗?” 大明官场的规矩,所有开府建衙的正堂官员都一律住在衙门里。当然,另觅住处金屋藏娇或派做别的用场也是常有之事。不过,海瑞不但没有另建私宅,还在衙门后院开辟菜圃种植菜蔬供日常食用。身为一省三台长官,竟如此俭省,早就在江南官场传为笑谈,时人多奇之,都视他为官场怪人。 “回张大县老爷的话,我们海大人早有吩咐,不是衙门理政的时辰,来访之人若有官身,恕不接待。” 张居正又是一愣:“这是什么话?莫非我是百姓,倒可以登堂入室了?” “张大县老爷说的没错。”那位老差役苦笑着说:“我们海老爷一到任就定下了规矩,百姓喊冤告状,无论何时都可以进来。哪怕他已经睡下来,也要即时就叫醒他接状。可是,官员一概不接待。你张大县老爷若有公事,明日请到衙门里谈。若是私事,我们海老爷早就说过,他与湖广通省官员无私事可言……” 张居正听得目瞪口呆:民可官不可,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八十五章 官场怪人 张居正虽是个七品小县令,却在京城当过庶吉士,更曾被皇上简拔至御前伺候笔墨,对大明官场之事可谓知之甚深,也知道许多官员,包括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这样的朝廷重臣,为了标榜自己为官清廉,都声称有事到衙门里谈,绝不受私谒。可是,平日倒也罢了,一到年节之时,哪家门口不是停满了轿子栓满了马,门外等候主人的跟班长随扎堆扯闲篇,吵吵闹闹能把邻家的房:“海老爷到任还不到一年,巡按衙门一半的差役就因不守规矩被开了缺,有的关说人情的还被海老爷一锁子锁了送到按察使衙门里去吃板子,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真是对不住张大县老爷……” 张居正越发恼怒了,却又不好跟那个老差役发脾气,身负圣命,又不好当场拂袖而去,正在寻思着如何才能说动和他们家海老爷一样执拗的老差役,就听到二堂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一边走一边说:“老郑,跟我进去吃西瓜。” 话音未落,一个人从二堂走了出来,只见他身材消瘦,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裤腿卷得高高的,光着两只大脚穿着草鞋,见有人在这里站着跟老差役说话,就看了张居正一眼,先是一愣,接着便大叫起来:“哈!我道是今日清晨怎么会有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客来访!” 张居正见此人穿着打扮言谈举止,还以为他是衙门里的差役或是海瑞的随从,却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说,忙拱手作了一揖,说:“请问你是――” “哈哈,太岳兄(顺便道歉:当初误写成张居正字“太岳”,其实他字“叔大”号“太岳”,叫太岳兄是尊称,叫叔大则亲昵的成分更多一点。)今日造访鄙处,可是来寻海某的?为何睹面却不相认?” 张居正大惊失色:“啊?你就是海大人……哦,刚峰兄!”忙又团身深深施了一礼:“居正眼拙,竟未能认出刚峰兄来,万祈恕罪。” 其实,这倒不是张居正以貌取人,他确实还从未见过海瑞,或者说曾见过面,却并不认识他。 说起来,张居正和海瑞两人还颇有渊源,不但先后出任昆山知县,还曾一同应试嘉靖二十三年会试大比,一起大闹过科场。但是,大闹科场之时,张居正早就是名满江南的大才子,又与何心隐、初幼嘉三人一同鼓动举子罢考,堪称风云一时的人物,别说是海瑞,三千举子谁不认得他?而海瑞不过是一个来自广东琼州这样穷乡蔽壤的普通举子,跟在大家的后面起哄,张居正怎么能认得他?其后,张居正回了江南,海瑞却留在了京师,就学于国子监;再往后,江南叛乱,被发配到营团军充军的海瑞又跟随大军南下,而张居正却辗转北上投效朝廷,两人仍是未曾谋面。到了嘉靖二十六年,时任昆山知县的海瑞应试会试制科,身为庶吉士的张居正被皇上亲自选中,接了昆山正堂的大印,但等他到了昆山,海瑞早已北上参加会试大比,还是未曾谋面。难怪海瑞能一眼认出张居正,而张居正却不认得海瑞。 海瑞却丝毫不以为忌,一边长揖还礼,一边笑着说:“你我屡屡失之交臂,太岳兄自然不识得在下。不知太岳兄此次来武昌,是奉有公干,还是路经此地?” “居正告假回乡省亲,回程之时特来拜望刚峰兄。”张居正仍在不好意思,便打哈哈说:“居正接任昆山,刚峰兄种在后衙的菜蔬,足足吃了两月有余。不当面致谢,居正于心有愧啊!” “在下不过是见后衙空着偌大块地实在可惜,才开垦出来种了点葱蒜白菜,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哦,闻说太岳兄已将那些菜蔬全铲了,改种了几丛翠竹,可有此事?” 张居正惭愧地一笑:“我不会田园农艺之术,又不好让衙门里的差役代为耕种,只好如此,还请刚峰兄恕不告之罪。” 同时,他的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反感:这个海刚峰说话也未免太直白,让人真有些下不来台…… 海瑞笑着摆摆手:“哪里哪里,种竹养鹤,本是千古风雅之事。奈何海某不过边远琼崖区区一岛民,自知比不得不是太岳兄这等雅致之人,便不敢附庸风雅。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海瑞只顾着‘乐乎’,竟让太岳兄站了这么久,失礼失礼。太岳兄快快请进,我们后堂说话。” 张居正以为他话里暗含讥讽之意,心中更是不喜,但因有要事在身,不好发作,只得跟着海瑞相让着进了后堂。 就坐之后,海瑞忙吩咐那位叫做“老郑”的差役切瓜饷客。谁知道,老郑送上来的却是半红半白的生瓜。海瑞冲着张居正尴尬地一笑:“别人买五文钱一个,他只卖三文钱,果然便宜没好货,让太岳兄见笑了。” 张居正这才释然:这个海瑞果然是个官场另类,想他六品月俸虽只有十石,但身为一省巡按御史,每年的养廉银也有四五百两银子,却舍不得掏五文钱卖一只西瓜,偏要省两文钱卖只生瓜,实在是太过悭吝,可他却并不讳言这一点,足见此人率性自然,说话向来无所顾忌,对别人如此,对自己更是如此!便笑着说:“刚峰兄的俸禄,顿顿珍馐美味或许不够,但要说是买上百十来只西瓜,只怕还掏得起。不用说,刚峰兄又跟任职昆山时一样,拒领名下的养廉银了?” 原来,朱厚为了解决明朝官员俸禄太低的问题,借鉴了后世清朝雍正皇帝的作法,自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开始,就在各省实行了火耗归公,并将各级官职按肥瘦分等,按等从各省征收赋税之时加收的火耗里支领养廉银,肥缺少补,瘦缺多补。这么做的目的,一是不许各州各县随意加征火耗,增加百姓赋税;二来也是绕过朱元璋当年定下的官员俸禄的祖制,悄悄地给官员增加收入,杜绝他们以俸禄太低为由肆意贪墨国帑或搜刮民财。 或许是朝廷在实行高薪养廉的同时,辅之以严查贪墨的高压政策,使许多贪官墨吏不敢再动歪脑筋;又或许是安分守己地领养廉银,已经基本能够满足官员全家维持较高的生活水平,使他们面对别人送来的银子之时就得自己算一算帐,想一想为了这么点贿赂获罪丢官值得不值得;因此,实行养廉银制度这几年来,不敢说已根除了大明官场贪污腐败的锢蔽,但官场风气确实已有所好转,百姓也从中得到了很多实惠,更赢得了全国官员的齐声颂扬,成为嘉靖新政诸多举措之中颇受好评的一大善政。 不过,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大明官场两万余名官员之中,对皇上的这一善政不领情的也大有人在,其中就有张居正眼前的这个海瑞。他在昆山任知县期间,就一直拒绝领取每年二百两银子的养廉银,还公然声称“清廉为政是为官本分,何需银子养廉?”弄得诸多欣然领受了养廉银的同僚好不气恼。 他自己甘愿不领该自己得的那份养廉银倒没什么,但问题是,他不签字支领,负责分发养廉银的南直隶布政使司衙门那边就无法平账,只好行文请示巡抚衙门。南直隶巡抚也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就报到了当时坐镇南京掌控江南的吕芳那里。吕芳对海瑞早就十分头疼,又不想让他惹是生非,就打了个马虎眼,指示南直隶布政使司衙门将海瑞的养廉银照常支领出来,如数拨给昆山县学为家境贫寒的生员贴补廪膳,就当他是把自家的俸禄捐了出来帮助那些寒门学子。 区区几百两银子的小事,竟惹得几级衙门头疼不已,知道此事的官员都觉得那个昆山知县海瑞是个四六不分、油盐难进的官场怪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八十五章 官场怪人 张居正虽是个七品小县令,却在京城当过庶吉士,更曾被皇上简拔至御前伺候笔墨,对大明官场之事可谓知之甚深,也知道许多官员,包括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这样的朝廷重臣,为了标榜自己为官清廉,都声称有事到衙门里谈,绝不受私谒。可是,平日倒也罢了,一到年节之时,哪家门口不是停满了轿子栓满了马,门外等候主人的跟班长随扎堆扯闲篇,吵吵闹闹能把邻家的房:“海老爷到任还不到一年,巡按衙门一半的差役就因不守规矩被开了缺,有的关说人情的还被海老爷一锁子锁了送到按察使衙门里去吃板子,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真是对不住张大县老爷……” 张居正越发恼怒了,却又不好跟那个老差役发脾气,身负圣命,又不好当场拂袖而去,正在寻思着如何才能说动和他们家海老爷一样执拗的老差役,就听到二堂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一边走一边说:“老郑,跟我进去吃西瓜。” 话音未落,一个人从二堂走了出来,只见他身材消瘦,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裤腿卷得高高的,光着两只大脚穿着草鞋,见有人在这里站着跟老差役说话,就看了张居正一眼,先是一愣,接着便大叫起来:“哈!我道是今日清晨怎么会有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客来访!” 张居正见此人穿着打扮言谈举止,还以为他是衙门里的差役或是海瑞的随从,却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说,忙拱手作了一揖,说:“请问你是――” “哈哈,太岳兄(顺便道歉:当初误写成张居正字“太岳”,其实他字“叔大”号“太岳”,叫太岳兄是尊称,叫叔大则亲昵的成分更多一点。)今日造访鄙处,可是来寻海某的?为何睹面却不相认?” 张居正大惊失色:“啊?你就是海大人……哦,刚峰兄!”忙又团身深深施了一礼:“居正眼拙,竟未能认出刚峰兄来,万祈恕罪。” 其实,这倒不是张居正以貌取人,他确实还从未见过海瑞,或者说曾见过面,却并不认识他。 说起来,张居正和海瑞两人还颇有渊源,不但先后出任昆山知县,还曾一同应试嘉靖二十三年会试大比,一起大闹过科场。但是,大闹科场之时,张居正早就是名满江南的大才子,又与何心隐、初幼嘉三人一同鼓动举子罢考,堪称风云一时的人物,别说是海瑞,三千举子谁不认得他?而海瑞不过是一个来自广东琼州这样穷乡蔽壤的普通举子,跟在大家的后面起哄,张居正怎么能认得他?其后,张居正回了江南,海瑞却留在了京师,就学于国子监;再往后,江南叛乱,被发配到营团军充军的海瑞又跟随大军南下,而张居正却辗转北上投效朝廷,两人仍是未曾谋面。到了嘉靖二十六年,时任昆山知县的海瑞应试会试制科,身为庶吉士的张居正被皇上亲自选中,接了昆山正堂的大印,但等他到了昆山,海瑞早已北上参加会试大比,还是未曾谋面。难怪海瑞能一眼认出张居正,而张居正却不认得海瑞。 海瑞却丝毫不以为忌,一边长揖还礼,一边笑着说:“你我屡屡失之交臂,太岳兄自然不识得在下。不知太岳兄此次来武昌,是奉有公干,还是路经此地?” “居正告假回乡省亲,回程之时特来拜望刚峰兄。”张居正仍在不好意思,便打哈哈说:“居正接任昆山,刚峰兄种在后衙的菜蔬,足足吃了两月有余。不当面致谢,居正于心有愧啊!” “在下不过是见后衙空着偌大块地实在可惜,才开垦出来种了点葱蒜白菜,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哦,闻说太岳兄已将那些菜蔬全铲了,改种了几丛翠竹,可有此事?” 张居正惭愧地一笑:“我不会田园农艺之术,又不好让衙门里的差役代为耕种,只好如此,还请刚峰兄恕不告之罪。” 同时,他的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反感:这个海刚峰说话也未免太直白,让人真有些下不来台…… 海瑞笑着摆摆手:“哪里哪里,种竹养鹤,本是千古风雅之事。奈何海某不过边远琼崖区区一岛民,自知比不得不是太岳兄这等雅致之人,便不敢附庸风雅。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海瑞只顾着‘乐乎’,竟让太岳兄站了这么久,失礼失礼。太岳兄快快请进,我们后堂说话。” 张居正以为他话里暗含讥讽之意,心中更是不喜,但因有要事在身,不好发作,只得跟着海瑞相让着进了后堂。 就坐之后,海瑞忙吩咐那位叫做“老郑”的差役切瓜饷客。谁知道,老郑送上来的却是半红半白的生瓜。海瑞冲着张居正尴尬地一笑:“别人买五文钱一个,他只卖三文钱,果然便宜没好货,让太岳兄见笑了。” 张居正这才释然:这个海瑞果然是个官场另类,想他六品月俸虽只有十石,但身为一省巡按御史,每年的养廉银也有四五百两银子,却舍不得掏五文钱卖一只西瓜,偏要省两文钱卖只生瓜,实在是太过悭吝,可他却并不讳言这一点,足见此人率性自然,说话向来无所顾忌,对别人如此,对自己更是如此!便笑着说:“刚峰兄的俸禄,顿顿珍馐美味或许不够,但要说是买上百十来只西瓜,只怕还掏得起。不用说,刚峰兄又跟任职昆山时一样,拒领名下的养廉银了?” 原来,朱厚为了解决明朝官员俸禄太低的问题,借鉴了后世清朝雍正皇帝的作法,自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开始,就在各省实行了火耗归公,并将各级官职按肥瘦分等,按等从各省征收赋税之时加收的火耗里支领养廉银,肥缺少补,瘦缺多补。这么做的目的,一是不许各州各县随意加征火耗,增加百姓赋税;二来也是绕过朱元璋当年定下的官员俸禄的祖制,悄悄地给官员增加收入,杜绝他们以俸禄太低为由肆意贪墨国帑或搜刮民财。 或许是朝廷在实行高薪养廉的同时,辅之以严查贪墨的高压政策,使许多贪官墨吏不敢再动歪脑筋;又或许是安分守己地领养廉银,已经基本能够满足官员全家维持较高的生活水平,使他们面对别人送来的银子之时就得自己算一算帐,想一想为了这么点贿赂获罪丢官值得不值得;因此,实行养廉银制度这几年来,不敢说已根除了大明官场贪污腐败的锢蔽,但官场风气确实已有所好转,百姓也从中得到了很多实惠,更赢得了全国官员的齐声颂扬,成为嘉靖新政诸多举措之中颇受好评的一大善政。 不过,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大明官场两万余名官员之中,对皇上的这一善政不领情的也大有人在,其中就有张居正眼前的这个海瑞。他在昆山任知县期间,就一直拒绝领取每年二百两银子的养廉银,还公然声称“清廉为政是为官本分,何需银子养廉?”弄得诸多欣然领受了养廉银的同僚好不气恼。 他自己甘愿不领该自己得的那份养廉银倒没什么,但问题是,他不签字支领,负责分发养廉银的南直隶布政使司衙门那边就无法平账,只好行文请示巡抚衙门。南直隶巡抚也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就报到了当时坐镇南京掌控江南的吕芳那里。吕芳对海瑞早就十分头疼,又不想让他惹是生非,就打了个马虎眼,指示南直隶布政使司衙门将海瑞的养廉银照常支领出来,如数拨给昆山县学为家境贫寒的生员贴补廪膳,就当他是把自家的俸禄捐了出来帮助那些寒门学子。 区区几百两银子的小事,竟惹得几级衙门头疼不已,知道此事的官员都觉得那个昆山知县海瑞是个四六不分、油盐难进的官场怪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八十六章 钱法吏治 果然,听张居正提到养廉银,海瑞至今仍是心绪难平,愤愤然说道:“身奉宪命,出仕为官,就该清正廉洁、素丝无染,朝廷既支给俸禄,何必再叠床架屋搞出个养廉银?” 张居正也是欣然领受养廉银的官员之一,海瑞这么说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说:“刚峰兄,话也不能这么说,官员养廉银并不出自国家正项赋税,而是出自火耗。你曾在昆山任过知县,历来各级地方官府衙门征收赋税之时,常常借口火耗肆意盘剥百姓,有的地方竟将火耗加到了三分。皇上钦定各省火耗一概以一分为限,统由各省掌管,用以官员养廉。于民无伤,于官则不无小补,这既是仁君一片爱民之心,也是明主一点惜官之念……” 海瑞却不同意他的观点,反驳道:“所谓火耗,本就是在百姓的正项赋税之外,官员变着法子加征的苛捐杂税,加征三分固然不可,加征一分也不合理。尤其不该的是,每年从百姓头上多收银子达上百万两之巨,没有用在国家正项开支上,却入了官员的宦囊!” 张居正说:“历来各地百姓完税时上缴的碎银,都要熔化铸成银锭之后方能解送户部,有若干火耗也在情理之中,皇上责令户部有司仔细核算之后,才钦定各省加收一分的火耗,试行这几年来,各省藩库叫苦连天,都说已不能再低了……” 海瑞摇着头说:“太岳兄,你我都曾在昆山任过知县,该当明白,其实百姓只要足额完税,各地官府衙门差官衙役、税丁胥吏就已经大捞了一把,何必还要向百姓加收一分的火耗用以养廉?” 任职昆山之前,张居正一直在潜心求学,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并被皇上简拔至御前伺候笔墨期间,接触的也是国家大政,一点也不了解地方衙门那些繁杂琐碎的政务。就职昆山知县以来,他谨遵皇上“了解民生之难”的圣谕,悉心打理政务,自觉对地方政务有了一定的认识,却没有想到征收赋税之中还有这么多的猫腻,不禁来了兴趣,说:“居正愿闻其详,还请刚峰兄不吝赐教。” 海瑞并不直接回答,笑着问道:“呵呵,太岳兄在昆山任知县,可曾带了家眷?” 张居正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问,老老实实地说:“父母俱在,居正身为人子,却不能承欢膝下侍奉至亲,已是不孝之至。故将贱内留在荆州代为尽孝。” “那么,可曾雇有仆役?” 张居正这才回过味来:早就听说,海瑞无论是在昆山任知县,还是在湖广任巡按,都不曾携带家眷,也不曾雇佣奴仆,他这么盘问我,莫非是在暗中讽刺我的家人仆役背着我收受贿赂?难道他海瑞以为大明官场除了他一个清官,其他人都是些贪官墨吏不成! 想到这里,张居正不由得动了气,亢声说:“居正是有一个长随,帮着料理日常起居,但他是我家中老人,为人最是老实本分,绝无背着我插手衙门公事之情事,更不曾与衙门公人有银钱往来。” 海瑞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笑着说:“太岳兄,莫非在下供职都察院,你便以为在下时刻都在盘审案子吗?非也非也,在下的意思是,太岳兄每月领到俸禄,想必是如数交给贵纲纪(仆人的代称),由他打理你的饮食用度了?” “不错。” “那么,想必太岳兄从未去银号兑过银子?” “确实不曾。” “难怪!”海瑞笑道:“那么,太岳兄可知道一两银子可兑多少铜钱?” “按官价,一两银子值一贯,可当一千文。不过,据我家仆役说,银号照例要抽贴水,只能兑到九百八十文。” “哈哈,果然贵纲纪本分老实。当然,那些银号知道他是你太岳兄的家人,或许就少收了点贴水也说不定。” “刚峰兄此话何意?” “银铜官价是一两银子当一千文。以前是铜贱银贵,各处银号一两银子都可以兑换一千一百到一千二百文铜钱,官员曾多次联名上书,恳请朝廷体恤,提高折色俸中银子的占比。如今却不知道为何变成了铜贵银贱,市面上一两银子只能兑换到九百三十文到九百五十文。丁门小户的百姓手里哪有银子?完税之时上缴的都是铜钱,但各地州县解送本省藩库的赋税都是银子。只要官府差役税丁与银号联手,在这一头每两银子就能赚好几十文,还需什么火耗来贴补宦囊?” 张居正忙追问道:“朝廷当初推行一条鞭法,又废弛了用银之禁,商贾交易便多使用白银,皇上一直担心白银不足,难以应付日益繁盛的商贸所需。幸好废弛海禁之后,我大明海商货殖海外,每年有数以百万两之多的白银流入我国,这才勉强维持银钱并行。为何银子如今反而贱了许多?” 海瑞说:“个中原由海某也百思不得其解,大概是因如今商贸繁盛,而兵工总署所造火枪子铳又占用了大量黄铜,户部照往常年份的数额铸币,便不足以应付市面流通所需吧。不过,钱法涉及朝廷根本财政制度,又关乎军国大事,海某也未敢断言如此。但即便没有这一层收项,火耗也不该加收。” “这又为何?” “你太岳兄方才也说了,皇上推行火耗归公,用以官员养廉,初衷一是为了杜绝各地官员盘剥百姓;二来也是贴补宦囊。这固然是吾皇一片仁君爱民之心。正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对于清廉自守的官员来说,有无养廉银都不足以夺其操守;对于那些贪官墨吏来说,区区百两养廉银在他们看来,不过九牛一毛而已。又怎会有了养廉银,就断绝了贪念?照这么说,岂不有违皇上初衷?” “那依刚峰兄之见,该当如何才能杜绝官场贪墨之风?” 海瑞激动地站了起来,慷慨地说:“皇上圣明天纵,奋万世之雄心,欲开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奈何今日之官场积弊多如牛毛,各地官员胥吏上下其手,层层贪墨,早已是铁板一块。纵有一二欲自重自爱,重名尚志者,亦不免曰:世风娄糜如斯,从俗可也。举世污浊,不敢言清廉;满朝从俗,羞于提孔孟。又香车宝马,高堂大屋,锦衣玉食,娇娃美姬,财帛世界,欲海无边。为官之人如身陷泥沼,欲罢不能;欲进,则更不能。唯随波逐流,入世沉浮。于是乎,我大明无官不贪,不贪而不得为官,既为官,即失节,天下未闻有居官庙堂而安守节操如处子者也!” 海瑞越说声音越高,双颊现出激动的红晕,不禁喉头哽咽了,好不容易平复了内心的激动,才接着说道:“当今之世,风俗陵夷,廉耻道丧,若要振聋发聩,移风易俗,非以雷霆万均之势威慑之,以霹雳手段惩戒之,则不足以整饬政风、刷新吏治。依海某之见,若论雷霆万均之势、霹雳手段,无过于太祖高皇帝钦定之法。对贪鄙者或剥皮楦草,或依洪武三十年所定律令,枉法八十贯即处以绞刑,严刑峻法,以儆效尤……” 刚才海瑞纵论钱法,让张居正不禁对他的治国理政之才大为钦佩,此刻听他发了这一番关于吏治的宏论,却让张居正心中颇不以为然:太祖高皇帝祖宗之法固然在当时确实收到了惩贪肃奸的实效,但当时乃是战乱初定,人心尚在躁急狂乱之中,为救溺人心,拨乱反正,惟有用重典治国;而大明王朝传至今时今世,已历一十一帝,国家承平近两百年,不施仁政而一味强调严刑峻法,非但有失官心民望,更非是仁君治世之道了。海瑞的这番宏论,说是“空谈误国”或许失之过苛,但至少也算是“大而无当”…… 因此,当海瑞说完之后,张居正随口敷衍道:“刚峰兄所言,自是堂堂正论。不过,说来惭愧,居正身居小县,终日繁忙于琐碎庶务,却不曾想过这些……” 见海瑞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张居正忙又说:“居正今日前来拜访刚峰兄,原是有要事在身,我们还是闲话少叙,先说正题。” 见他说的那样郑重其事,海瑞也肃整了面容,缓缓地说:“请太岳兄指教。” 张居正直截了当地说:“刚峰兄,你上奏朝廷参劾荣亲王的奏疏,皇上已经看了,并下密旨于我,着我以回乡省亲为名暗中调查此事……” 那么重要的一份奏疏上呈一两个月,犹如泥牛入海,一点消息也没有,海瑞还以为是被皇上给“淹”了,却不曾想皇上已经安排张居正在暗中彻查,不禁万分激动,拱手向天一拜:“皇上圣明啊!” “鄙乡荆州古时曾为楚国都城近郊,时下荣亲王千岁正在那里择地建居,所圈之地正是古楚国墓群集聚之地,所为者何,我不说刚峰兄也明白,真是骇人听闻令人发指!”张居正说:“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我已草拟奏疏据实回奏皇上,因奉的是密旨,不好在湖广使用邮传驿递。我明日就动身,一俟回到南直隶,即刻拜发帝阙,相信皇上不日即有圣旨下达。不过,我想多嘴提醒刚峰兄一句,这段时间,且不要轻举妄动。” 海瑞疑惑地问道:“太岳兄说的‘不要轻举妄动’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苦笑着说:“刚峰兄,你仔细想想,皇上为何给我这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七品小县下密旨?” 海瑞恍然大悟,拱手向张居正一揖:“多谢指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八十七章 恭迎巡按 “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当年的杜甫乘船出了南津关,不禁发出了这样的慨叹,他眼中的这苍茫万顷的沃野,就是江汉平原。 自古以来,江汉平原就有鱼米之乡的美誉。至明中叶,原本以产粮为主的太湖流域诸多农田改种桑棉,湖广省便凭借着江汉平原的千里沃野取而代之,成为全国重要的产粮区,人们常说的“苏松熟,天下足”也变成了“湖广熟,天下足。” 长江冲出西陵峡口,从宜昌至嘉鱼一段称为荆江。除了这一条从西南奔流而来的荆江之外,还有一条发源秦川以南的山区,汇聚了众多小河流,从西北蜿蜒流来的汉江。荆江和汉江两条江犹如穿越千山万壑的两条巨龙,进入楚地之后,就一下子把围追堵截的崇山峻岭甩在了身后,扑向了坦坦荡荡、一望无垠的千里沃野,在湖广大地重重稻浪与叠叠荷花之间,做大气磅礴的逍遥游。 湖广大郡――江陵城就坐落在江汉平原的腹心之地、荆江岸边,此地近州无高山,所有皆陵阜,故得名江陵。 江陵东连吴会,南极潇湘,北据汉沔,西通巴蜀,居江汉之间,为四集之地。自春秋战国时期楚庄王在荆江岸边首建华丽恢弘的江渚宫和通往楚国都城纪南城的官船码头而始,历代王朝都在此地或建都立国,或封王置府,江陵因此而成为天下名城。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将天下分为十三州而治,其中就有一个荆州,治所设在江陵,因此江陵又被称为荆州城,一城二名,沿袭至今。特别是蜀汉三国之时,这里成为魏蜀吴三国争战的一大焦点,曾流下了“刘备借荆州”、“关云长大意失荆州”等许多脍炙人口的传说。 江陵城历时千年而不堕,至汉唐以降,已成为长江中游最大的政治经济中心,与长安、洛阳、开封、益州、南京、扬州、苏州、杭州、大同等并称为中国十大商业都会。汉唐史称“江左大镇,无过荆、扬”,也就是说这荆州城的规模还在扬州之上,堪称南中国湖广地面上的第一大郡邑。 悠悠千古,朝代更迭,每一次改朝换代,都不可避免地要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乱,与其他很多历史名城一样,荆州城也多次毁于战火之中。到了明朝中叶的嘉靖年间,屡毁屡建的荆州城规模虽然比盛唐时期要小一些,也比不上南京和苏杭扬松等地繁华,但全城常住人口仍有十几万,店铺上千家――这个数字或许并不起眼,但在那个时代,绝对不可等闲视之,须知当时的江南第一繁华胜地、大明王朝的留都南京,常住人口也不过二十万左右。此外,明朝开国之初,朝廷在重要通商口岸及南北要冲富庶之地设立了十大税关向往来客商征收榷税,十大税关分别设在南京、扬州、苏州、松江、杭州、荆州、大同、德州以及北京近畿通州张家港,荆州仍在其中之列,多少年来,荆州税关所征税金还总能排在中不溜的位子,进不了前几名,也落不到耍龙尾的地步。只是这两年里,由于江南厉行改稻为桑,又与北虏开通了互市,扬州、大同等几个与之相关的城市越发繁荣起来,荆州税关的地位才稍稍降了下来,但每年仍有十几万两银子的榷税收项,占到湖广省赋税收入的三成以上。仅此两点,荆州城的繁荣景况便可略见一斑,更无须多言了。 眼下已到了六月下旬,这时节长江中下游地区已进入酷暑长天,江汉平原千里沃野热浪滚滚,荆州城也不例外。白天,除了那些终日为生计奔波的百姓仍一定是有哪位大人要在此停船登岸,荆州知府衙门就将那些商船和闲杂人等都清理出了码头。 一长溜的官轿来到了江津口码头,日头正毒辣,就径直抬进了凉亭里才落轿。穿着崭新的官服的荆州知府封治乾从领头的四人抬大轿中走了出来,看到往日熙熙攘攘的码头如今都空了出来,满意地点点头,对着紧随其后下了轿子的同知邓志杰说:“老邓啊,清理商船一事,税关杨大人那边没有说什么吧?” 封治乾嘴里所说的税关杨大人,指的是荆州税关坐堂掌印的巡税御史杨明全。按照大明官制,包括荆州税关在内的十大税关,堂官都由所在州府的佐贰官正五品同知兼任。嘉靖二十二年,朝廷厉行新政,整饬财税制度,户部尚书马宪成鉴于十大税关征税不力,税政受制于地方官府衙门不易展布,甚至有私自截留、挪用税银之事等弊端,上奏朝廷建议将十大税关的官员改由户部直接任命,与地方脱离关系。朱厚欣然同意,十大税关不但从此脱离地方官府衙门而单独建制,而且官秩也提高到四品,税关堂官职衔巡税御史,与知府平级,都身穿四品云雁补服。这一改弦更张,效果立竿见影,当年大部分的税关所征税银就增幅过半,这几年来,除了战乱影响,税收也是逐年增加,为改善国朝财政状况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是,这么一来,那些州府的治所就有了两个品秩一般高低的四品衙门,就多了许多台面上打哈哈,背地里施绊子的龌龊之事。 “怎么没有!”邓志杰说:“那个姓杨的一本正经地跟我算帐,说是每天过往的商船和要从我们荆州码头进出的商货有多少多少,他们能收到的榷税银又有多少多少,听他的言下之意,大概是说我们这么一弄,害得他们少收了至少上千两银子的税。” 封治乾轻蔑地说:“杨明全是户部的账花子出身,从未任过地方官,自然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难处。他是户部派下来的,不是我们湖广的官员,可以不买本省巡按大人的帐;我们可是归省里管,得罪了巡按大人,不但当下就交代不过去,日后省里高抚台怪罪下来,全荆州的同僚都要担干系!左右不过一两天的事,就请他多担待点。这层意思,你就没有告诉他?” 原来,他们迎接的正是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湖广海瑞。说起来海瑞只是区区一个六品巡按,却要劳动正四品的荆州知府封治乾带着全荆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同前来码头迎接,还把停泊在此的商船都赶到了上下游驻锚。如此兴师动众,自然也是因为海瑞身为巡按御史,手中握有对全省官员的举劾参奏之权,出巡地方,谁敢怠慢? “回府台大人的话,属下是这么对那个姓杨的说了。”邓志杰得意地说:“姓杨的脸色虽不好看,可也没有再说什么了。说起来,姓杨的人虽迂腐了些,也还算是长眼色,知道离开我们就寸步难行,自然不敢随便跟我们叫板。” 邓志杰说的不错。地方官府衙门,税关虽也是四品衙门,与荆州知府衙门平级,但毕竟是户部派出机构,行事若得不到手上握有民政司法大权的地方官府衙门的配合,就寸步难行。因此,杨明全尽管对清理商船影响税收而不满,但也不好公开反对一府之长封治乾的指令。 “那就好。”封治乾沉吟着说:“本府当年也兼过税关的差事,他说的那些倒都是实情,如今朝廷实行考成法,十大税关要按增长额度逐年排名,排尾最后的还要实行什么‘末位淘汰’,他也得为自己的乌纱帽考虑。这样吧,等送走了巡按大人,你多派些人跟着他们衙门的税丁一起出去,把那些欠税不缴的刁民拿上几个,送到衙门里打一顿板子,帮他们催催历年积欠,替他把这几天的损失找补回来也就是了。城里的事儿都安排好了?” 邓志杰回答道:“都安排好了。衙门里的差役、巡警铺的巡警,天不亮就都出了门,把城里的乞丐都弄到空屋子里关起来了。还有,各个街口巷子也都留了人换穿便服把守,省得那些刁民闹出拦轿喊冤的丑事出来。” 封治乾点点头:“你想的不错。有人拦轿喊冤便是说我们平日治政不公,民有怨声;而且,停轿接状是巡按御史的份内之事,谁知道那些刁民会捅出去什么样的事情,在这方面且不能出什么岔子。还有,接待海大人的饭食都安排好了?” 邓志杰说:“府台大人,难办的就是这个,卑职正说要请示府台大人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八十八章 巡按条约 封治乾斜着眼睛瞥了邓志杰一眼:“区区接待小事有何难办的?若说因是第一次接待巡按海大人,你担心摸不清他的嗜好口味,再闹出象日前接待荣王千岁之时那样的差错,另外多备一套也就是了。做了这么多年的官,给我当副手也有两年了,这点小事还不能做主,偏要来烦我?” 邓志杰苦笑着说:“卑职身为本府佐贰,该当帮府台大人分忧。再者说来,卑职又是府台大人一手提携起来的,对于府台大人的吩咐,自然更要不折不扣地执行。说起来我们荆州也算是个水陆要冲,每年从我们这里过路的大人不知凡几,总督巡抚一级的封疆大吏也有不少。有老规矩在,卑职照着做就是了。因此,前日接到巡按御史衙门的滚单之后,卑职就已经照着老规矩把差事分派了下去。但卑职思来想去,这件事或许不是那么简单……” 邓志杰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除了表白忠心推卸责任之外,一句正题也没说到,封治乾嫌他琐碎,哼了一声,说:“兴许说话间海大人的官船就到了,老邓,你有什么就赶快说,该怎么办我们还要定纂儿呢!” “是,卑职糊涂了。”邓志杰忙说:“这两年里,朝廷对‘驿传之禁’三令五申,皇上显然是要借此机会整饬纲纪刷新吏治,这个当儿,朝廷又给咱们湖广派来了那么个巡按大人,去年一到任就定下了个《巡按条约》,巡按御史衙门的滚单上不但重申了这个条约,还专门提到汉阳、黄州、辰州四府与德安、岳州两府之事。卑职就犯了难,不知道是该按过去的规矩来办是好,还是该遵照圣谕和巡按御史衙门新定的条约来办才好……” 原来,大明开国以来,承袭唐宋旧制,在全国各地建有驿站,设有八品驿丞,由兵部管辖。驿站负责全国军情急递之上传下达,并负责在职官员进京、赴任及出差公干之食宿接送。入住驿站者须持有兵部所发之勘合作为凭证,其费用由驿站据实上禀,户部核实报销,驿站长年供用的轿马杂役就地征派。设立驿站本为消息传递顺畅并公务简便,持有勘合者,不单食宿由沿途驿站免费供给,一路上轿马官船也由驿站提供,不同品秩的官员有不同的轿马车驾和饮食住宿待遇。如此一来,全国数百座驿站就变成官员游饮宴乐敲诈勒索之所,驿递制度也已日渐成为国家财政的巨大负担。嘉靖二十二年,朝廷厉行新政,整饬财政,开源节流,就定下了“驿传之禁”,禁止因私旅行者一律不得驰驿,因公入住官驿者无论品秩一律不得超标准索要酒食、车马。 前几年因南北交煎,交通阻隔,这项制度倒也没显得有多么紧要。平定江南叛乱之后,奉旨出行、调任各地或部省之间往来公干的官员骤然激增,很快就显出了各地驿站仍在船行旧路,嘉靖二十五年兵部申报户部核销的驿递费用竟高达一百六十四万五千八百二十四两之多,比未实行“驿传之禁”前也没少花多少。朱厚大为恼火,下旨切责了兵部,并责令内阁将“驿传之禁”列为嘉靖二十六年一项大政,从严督办、重点督查。 官员们出门在外在官驿享受惯了,突然不准他们使用驿递,都感到很不方便;加之对于那些因私出行的官员们来说,出一次远门是他们捞外快的绝佳机会,如今不但得不到各地奉送的贽敬,沿途还得花自家的银子住客店,引起了多少官员的不满与抵触,纷纷给皇上上疏写奏本,要求废除这个刚刚实施的“驿传之禁”。朱厚深知整饬纲纪矫治腐败的艰难,将那些奏疏尽数驳回,并严令有司对敢于违禁者给予严惩。嘉靖二十六年一年里,因违反条约使用驿递或骚扰驿站的官员被处分了几十个,如大理寺卿赵淳郊游踏青,在京南驿吃了一顿招待筵席,堂堂小九卿衙门正三品的堂官因此竟被降职两级,贬为正四品的左少卿。如此严刑峻法,好不容易才刹住了这股由来已旧的歪风邪气,堵住了国家财政的一大漏洞,嘉靖二十六年一年兵部全国数百个驿站节省开支近一百万两,实行了四年之久的驿传之禁才算是收到了实效。 但是,驿传之禁可以堵住国帑流失的漏洞,却不能阻止过往官员扰民之事的发生。因为无论是官员公干还是因私过境,出于礼貌或其他目的,各地官府衙门的官员照例都要出面接待,好吃好喝招待一番,临行之时还要奉送一笔为数不菲的贽敬。这部分开支国家当然不给分文,一切费用由地方自行筹措置办。比如说,象海瑞这样的巡按御史出巡地方,照例就有下马饭、阅操酒等规矩,州官县令先定本城大户充役,每桌要上菜品四十味、果品四十味、甜食四十味,而攒合暖盏的佐酒小吃之类不计其数。还要根据来宾的嗜好口味,不时更易。照这么铺张浪费的官场风气,连来宾带陪客,随随便便一两桌饭就要花费上百两银子。此外,临行之时,地方官府奉送的贽敬银也要一两百两银子,就照例由不能供奉食物的穷门小户分摊,或按门户或按人丁,或五分或半钱,一律都要摊派到百姓的头上。因朝廷施行“一条鞭法”逃脱了杂役之苦的百姓再次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尤其是在一些水陆要冲之地,由于过境官员实在太多,那些大户人家尚且不胜其烦,穷门小户的百姓对此更是苦不堪言。 嘉靖二十六年七月,被擢升为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湖广的海瑞一到任,就颁布了《巡按条约》,洋洋洒洒二十六条,以巡按御史衙门的名义行文湖广各州县,其中明确规定,巡按御史出巡各地,州县官不得出城迎接;如无必要,巡按御史不与当地官员晤谈,只传询当地德高望重的乡绅或普通百姓,听取他们对本地官吏和冤案的申诉,无须当地官员作陪;供给饮食不得上鹅和黄酒、也不得上甜食,每日饭食钱不得超过纹银二钱至三钱,概由巡按御史衙门从例银中开支,与当地官府结算等等。 《巡按条约》一经公布,湖广官场一片哗然。这个条约出乎人们意料的严厉,也令人难以想象的琐碎。尤其是诸如不准上鹅、黄酒和甜食之类的条款,竟然公然写进堂堂一省按台的《巡按条约》里,在各地官员看来,不免矫情或近于苛刻而难行,甚至被认为是违背朝廷规制,有失朝廷命官体统,就都一笑置之,根本没有当做一回事情。 嘉靖二十六年秋冬期间,海瑞出巡湖广汉阳、黄州、辰州三府,三府官员还是按常例接待了他。谁知道海瑞竟然以违背了《巡按条约》指定的供给标准,巡按御史衙门无法承担起饮食费用为理由,公然罢宴不说,还将三府官员告到了湖广巡抚衙门,要求巡抚衙门从他们养廉银中扣除相关费用,并且声称若不如此,则他们所花费的一钱一毫,都是侵夺民脂民膏,无异于强盗拦路剪径,他要上奏朝廷,参奏三府官员公然违抗“一条鞭法”,私自向治下百姓加征苛捐杂税,要将他们依律治罪云云。如此不近情理又不留情面,令湖广通省官员无不瞠目结舌。 但经过这么一来,各地官员谁也不敢再把《巡按条约》视为一纸空文,嘉靖二十七年仲春,海瑞再度出巡德安、岳州两府之时,就只有一个驿丞带着几名小吏前来迎接,驿站供应的膳食也非常简单,每餐不过两菜一汤而已。海瑞吃得十分满意,对两府官员也是赞不绝口。 有这一正一反形成鲜明对比的例子,封治乾心里也觉得邓志杰说的有几分道理,不禁犹豫了起来,沉吟着说:“你担忧也是有道理的。咱们在这里说句私话,想他海瑞不过区区一个制科进士出身,因直言极谏得蒙皇上恩宠,二十郎当岁便开府建衙,巡按一方,回报君恩圣眷的心思就不能说全然没有,博取清名以求步步高升的心火儿更旺得不能再旺。如此想来,他搞出《巡按条约》那样的东西,给我们湖广官员一个下马威,让我们都不敢小觑了他这个出身制科的年轻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大人说的是。”邓志杰说:“依卑职愚见,我们还是照他《巡按条约》上说的办,莫要触了那个野人的霉头才是。” 封治乾说:“话虽如此,毕竟我们荆州不是德安、岳州两府那样的贫瘠之地,象他们那样装穷,不但会被其他州府耻笑说我们真怕了巡按御史;只怕也未必就能在他海瑞那里讨得好。这样吧,既然你前日已按老规矩把差事分派了下去,也就不要再随便改易了,让他们拣七八样精美菜肴送来,其他的都送到荣王千岁那里去,他跟那个出身海南贫家的海瑞不同,打一落地就是锦衣玉食,我们百般小心伺候着,他还嫌供奉菲薄,不合口味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衙役跑了过来,跪下说:“禀报大老爷、二老爷,巡按海大人已到了府衙,说是要见两位老爷。” 封治乾一愣,追问道:“不是说他乘船来吗?怎么又改走陆路了?” “回大老爷的话,海老爷确实是乘船来的。不过在前面一个渡口就下了船,打着仪仗乘轿进了城。听海老爷的随从说,是不想扰了码头上驻泊的商民船只。” “啊?”码头上一干荆州府的官员都面面相觑:敢情我们这一趟是白跑了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八十九章 四菜一汤 看着下属官员都在偷眼瞟着自己的脸色,封治乾不由得恼怒起来:好你个海瑞,为了迎候你这个御史大老爷,我不但将上千条船都清理了出来,还将荆州府的各级官员都召了来,冒着毒日头赶到码头上来迎接你,你却悄无声息地先下了船进了荆州城!说是不想扰民,还不是想搞突然袭击,抓住什么把柄给我一个下马威!再者,你要博取一个爱民恤商的好名声,却让人耻笑我马屁拍到了马胯上,拿自己的热脸贴了你的冷屁股,我这堂堂四品知府的颜面何在? 想到这里,他冷哼一声,招呼众人说:“都听见了?海大人只召见我和邓大人,其他人都散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邓志杰多了个心眼,忙问来报信的衙役:“府衙中人有没有谁告诉海大人,封府台和我是前去码头迎接他的?” 那位衙役说:“回二老爷的话,您老早有吩咐,今日谁问起来都说大老爷和您老去查看河防了,府衙里没人说别的。” 邓志杰放心下来,对封治乾说:“府台大人,兴许明日海大人就要提出视察商埠,卑职以为该速速派人前往上下两游,把那些疏散出去的商船再召回来,不知可否?” 封治乾虽然生气,却不糊涂,便摆摆手说:“这点小事你说了算。” 邓志杰又说:“还有,眼瞅着快午时了,海大人却守在府衙等着与我们晤谈,想必就不会去馆驿歇息用饭。府台大人,你看是不是让那些承差的大户把置办的菜肴果品送到府衙去?” 封治乾冷笑道:“送去府衙干什么?等着让他数落我们不成?你难道不知道那位海大人有多大的官威!” “这个……”邓志杰为难地说:“若不让他们送,府衙里的小伙房一时也来不及置办饭食啊……” 封治乾怒气冲冲地说:“还置办什么!府衙大伙房里有什么就吃什么,他要标榜清廉,我们又何必拿那些菜肴果品去玷污人家的官声清望!” 说罢之后,他率先钻进了大轿,死命地跺着轿板:“走走走,回去会一会那位御史老爷海大人!什么东西这是!” 因巡按御史的官轿仪仗就停在荆州知府衙门的大门口,封治乾等人只得乘轿从后门进了府衙。封治乾先去了后堂脱掉被汗水浸湿的官服,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官服,又跟衙门里的书办交代了几句才出来。客厅里正坐着一位身穿蓝色六品官服,身材挺拔、颀长,面色黝黑的年轻官员,一见他走进来,忙起立迎候。封治乾知道他便是本省巡按御史海瑞,抢先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海大人吧?下官封治乾,忝为荆州正堂,这厢有礼了!” 海瑞一边拱手还礼,一边说:“下官海瑞,见过封府台。” 待海瑞与邓志杰也对揖见礼之后,封治乾招呼海瑞就坐,一边吩咐人换茶,一边说:“实在对不住海大人啊!大人衙门里的滚单下官已收到,可原本早就定了今日要带本府各位官员视察河防,才说是匆匆看了之后再顺路前去码头迎候大人,却不知大人已经驾到,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失礼啊!” 海瑞欠身说道:“封府台客气了,下官怎敢劳动大人大驾迎候,更不敢耽搁贵衙门正经的公务。这一路行来,贵府各处庄稼长势喜人,城里各处商铺物产丰富、生意兴隆,街上也几乎看不到乞丐流民,封府台及荆州府各位大人理政有方,治下百姓才能如此安居乐业啊!” 虽然海瑞说的都是赞扬的话,而且也是他巡按地方的职责所在,但他有提前下船、悄然进城搞突然袭击这么一出戏,这些话在封治乾听来就变了味道,心说幸好我们早有防备,没让你这不识好歹、牛皮烘烘的巡按大老爷抓住什么把柄,否则的话,还不知道你会怎么说呢!也就故做矜持地淡淡地一笑,说:“海大人谬赞了,身奉王命,抚政安民是下官等人的本分。” 海瑞还想再说什么,封治乾又抢着说:“都午时了,海大人若不嫌弃,就在衙中膳房里吃顿便饭吧。” 海瑞客气地说:“怎好叨扰。” 封治乾皮笑肉不笑地说:“呵呵,衙里伙房的膳食是要比馆驿里差一点。不过,既然来了,海大人还是给下官和邓大人一点薄面吧。” 见封治乾换了身旧官服才出来与海瑞相见,邓志杰就知道他有心要在海瑞面前装清廉,也帮腔挽留,海瑞推辞不过,跟着两人来到膳房。 封治乾吩咐上饭,立时就有人送来了四菜一汤,先是两道凉菜:一小碟花生米,一盘子装着四块酱豆干,这两道菜大概佐酒都上不了大场面,却被公然拿来饷客。热菜也是两道,一盘子素炒茼蒿,一碗蒜苗炒鳝鱼算是荤菜,可那鳝鱼比筷子也粗不了多少,还少得可怜。汤是名副其实的神仙汤――一钵子清水放了点盐,撒了点葱花,旋了些蛋花,上面漂着三两点油星子。最难得的是那桶米饭,颜色黄的象是痨病鬼的脸,原来是用发了霉的糙米做成的。 一看这饭菜,邓志杰心里就开始打鼓:这不是府衙里大伙房的饭食,府衙里没人愿意吃这么粗劣的玩意儿,显然是府台大人吩咐人另做的。看来他老封不单是要在巡按御史面前装清廉,这是要故意整一整那个不给面子的海瑞啊!唉!象海瑞那样不谙为官之道的年轻新贵,你老封跟他较个什么劲?真要撕破了脸,人家巡按御史手握监察弹劾大权,能有我们的好? 不过,邓志杰想归想,可他身为佐贰,当着封治乾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暗自担心,表面上还得装出笑脸。 对于这样连寻常百姓人家都羞于拿出来待客的饭食,海瑞却毫不计较,拿起筷子,端着海碗,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倒是陪吃的封治乾、邓志杰两人自己消受不了,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挑,象吃药似的。 海瑞一边吃饭,一边询问当地政务民情,很快就吃完了一碗,还自己动手又添了一碗,笑着说:“封府台,你们这荆州府衙里的糙米饭,真可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味了,好吃,好吃!” 封治乾、邓志杰两人还只是拨去了碗面上的那一层米,便以为海瑞是在挖苦他们,但偏偏海瑞说的又是那么真诚,让他们也不好发作,陪着笑脸说:“海大人有所不知,咱衙门里头平常就是这膳食,拿来招待你海大人,实在汗颜啊!” “这是哪里的话!”海瑞感慨地说:“下官调来湖广之前,曾在昆山任过一年多的知县,昆山毗邻苏州,也算是个水陆要冲、消闲之地,经常有朝廷当道要员或卸任大僚路过昆山,县衙照例都要接待,下官最头疼的便是这个。百姓赋役日增,而风俗益奢;劳役日重,而供给更重。置办食材,惧难精;应付侍从,惧触怒;老爷稽查,患追求苛刻;皂卒恐吓,患需索无度。惴惴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然则在上官看来,不过是一饭而已。一饭尚且如此,其他各项陋规便可想而知。因此,下官当年对这迎来送往之事深恶痛绝,能推就推,能躲便躲。到了湖广之后,才定下了那么个《巡按条约》,不为别的,仅是从我做起,稍改官场奢侈之风,略苏百姓供给之苦而已。” 邓志杰似乎还有些不相信,追问道:“这样的膳食,许多人都吃不惯,真能对得上海大人的胃口?” “呵呵,邓府同有所不知,海某一介远外岛民出身,自幼家境贫寒,这等不掺野菜的白饭,还是要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海瑞放下了筷子,动情地说:“这些年来,皇上励精图治,百官谨奉职守,万民安守本分,所为者何?正是为求天下大治,共享盛世。依下官陋见,什么时候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百姓也都能天天吃到这样的膳食,离皇上孜孜以求的太平治世大概也就相去不远了。” 封治乾、邓志杰两人这才隐约感觉到海瑞说的都是真心话,不由得都是一怔,立刻意识到以往的传言和自己起初的判断都与眼前这个人大相径庭,此人万不可以常人论之,亦不可以怪人论之,一切发乎中而形于外,既不会委屈本心去逢迎他人,更不会放弃自己的固有思维去迎合世俗观念。象这样的人,如果非要给他下个定义,大概更接近于周公孔子所推崇的“朴人”。可是,当今之世,尤其是在大明官场,所谓的“朴人”就是“野人”!官场之中突然闯进这么一个野人,就会把多年以来,所有似是而非积非成是而被人们心安理得的接受并身体力行的那些规矩都破坏得一干二净! 尴尬了好一阵子,封治乾才干笑着说:“海大人贫而志坚,达不忘本,诚为国朝官员之楷模!” “封府台谬赞,海某愧不敢当。”海瑞真诚地说:“看你封府台这身旧官服,又吃到了贵府衙这样俭省的膳食,下官心中十分佩服,你与邓大人都是难得的清官啊!” 封治乾越发地尴尬了,既不好意思直认自己就是一个一介不取的清官,却又不敢在专司惩贪肃奸的巡按御史否认自己不是“清官”,只得装出一副庄重的样子,说:“出仕为官,既蒙浩荡天恩,又食朝廷俸禄,司牧一方,岂敢忘却吐脯之心?不才所为,仅是守官箴而已。” 说话间,海瑞已经拔完了新添的那碗饭,满意地放下了碗筷,说:“这碗糙米饭已表现了两位大人的官箴。看来,荆州府完全称得上是官清民治,下官倒是可以即刻回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九十章 暴戾亲王 正所谓客走主人安,更何况这个来客还是负有“考查得失,纠正奸弊”之责,握有举劾参奏之权的巡按御史!因此,听海瑞说自己即刻要走之后,封治乾、邓志杰两人心中一块巨石总算是落地了。不过,出于礼貌,封治乾立刻热情洋溢地反驳道:“海大人说的是什么话,哪有刚来便又要走的理!鄙府荆州虽比不得苏杭二州那样湖光山色、风光秀美,毕竟也有数千年的历史,倒有几处名胜古迹可以一看。再者,海大人巡按鄙府,是我荆州全体官员的荣幸,怎么说也该在此地盘桓数日,容下官将同僚一并召集来与海大人见个面啊!” “呵呵,不必了。”海瑞说:“眼下正是三夏农忙之时,荆江又快到了秋汛之期,一要督促百姓不误农耕,二来还要组织民夫抢修堤坝防汛抗洪,各位大人肩上的担子委实不轻啊!下官怎敢多叨扰?” 封治乾还想再说几句挽留的话,海瑞已然起身,拱手道:“各位大人公务繁忙,海某这就告辞了。” 封治乾、邓志杰两人面面相觑,心中更是疑云顿生:这个巡按海大人突如其来,坐不到一个时辰,吃了两碗糙米饭就着急着要走,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身为地方官员,他们又不敢干涉一省巡按的行动,只得按着《巡按条约》上的规定,将海瑞送出府衙门外就拱手作别,目送海瑞坐着轿子翩翩而去。 回到二堂,两人越想越觉得担心,不知道巡按大人是不是要玩一出微服私访的把戏,赶紧派人传下话去,各人且不能放松警惕,被看押起来的乞丐先不能放,守在各处街口的官差衙役也不能撤;又派出好几名差役换穿便服,悄悄地跟在海瑞的官轿后面,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一刻,就有跟踪海瑞的差役回来报告,说是巡按御史海老爷的轿子停在了东门大街的辽王府门口,海老爷下了轿子,屏退了从人自己投上名刺,被请进了王府。 封治乾松了口气,对邓志杰说:“听他嘴上说的头头是道,原来也是个趋炎附势之徒,眼巴巴地跑到荆州来,原本就不是为了查核我们政务阙失,而是要去拜谒荣王千岁啊!” 原来,明朝号称“以宗室为藩篱”,其实一直象防贼一样防备着那些藩王宗室。藩王就藩之国,照例要受本省巡按御史和藩邸所在州县官员的监视,不经请旨擅自离开藩邸就是谋逆大罪。不过,荣亲王朱厚熘却非同寻常――江南叛乱,多少朱元璋的龙子凤孙都起了不臣之心,勾结逆贼,觊觎天位?附逆倡乱的湖广官员也想独得拥戴之功,要推举他即位大宝。朱厚熘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冒死乔装改扮,潜行千里逃回京师报讯,使正在与鞑靼血战于北京城下的朝廷能迅速调整战略方针,与鞑靼议和,调集全国兵马南下平叛。战后论功行赏,他就成了硕果仅存的宗室藩王,不但爵位由郡王晋封为亲王,还被皇上特下恩旨,准许他在湖广一省任意择地另建藩邸,且不再受藩王宗室不经请旨不得离开藩邸的祖宗家法限制,在湖广省内随意通行,只要不出省,各地官府不得阻拦,成了自成祖文皇帝削藩之后,朱明皇族第一位独享自由的天湟贵胄。 有了这道恩旨,荣亲王朱厚熘就带着众多仆役随从,在湖广一省游南游北,四处勘察地势,要找一块可心之地建藩设邸。前些日子,不知道是不是看中了荆州城的富庶繁华,他又来到荆州,下榻于昔日的辽王府,还在城外选中了一块风水宝地,准备另修王府。封治乾、邓志杰等一干荆州府的官员只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惟恐怠慢了这位王驾千岁。 不过,邓志杰却仍在担心海瑞的用意,沉吟着说:“辽逆朱宪因参与江南叛乱被朝廷褫夺了王爵,王府也被收没入官。照例入了官的房舍田产,地方衙门未请得圣旨或请示内阁同意,不得私自给予他人,我们私自安排荣王千岁住进辽王府,于朝廷规制有所不符。不知海瑞是不是闻说了此事,前来查办的……” 封治乾满不在乎地说:“依我大明律例,藩王宗亲下天子一等,别说是我们,就算是当朝一品也要以臣礼事之。荣亲王又是一等王爵,安排王驾住在馆驿就不合朝廷规制,我们只好请其下榻于辽逆旧日藩邸,这有什么错!” “话虽这么说,但那个海瑞若想借机找茬,我们也不好交代过去啊……” 封治乾笑道:“你老邓也太谨小慎微了吧。莫非你忘了,去年荣王千岁上疏朝廷改适异地建藩,皇上特下恩旨,责令湖广各地予以配合,并有明言,无论何处任其居住。上谕如此,我们将王驾安置到了辽逆旧日藩邸之中便是合情合理的了。” 邓志杰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封治乾摆摆手,说:“不过,你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这样吧,你赶紧拟个公文,就此事请示巡抚衙门,具文日期就写成前日,然后派人六百里加急送到省里。巡抚衙门想必也不会不同意我们的安排,由他们知会巡按衙门,海瑞要借机找茬,我们也好跟他理论。” 两人正在商议,就见派去跟踪海瑞的一名衙役又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跪倒在地说:“大老爷、二老爷,大事不好了!” “慌什么!”封治乾厉声呵斥道:“有什么事快说!” “省里来的海老爷被荣王千岁爷五花大绑,押出了府门!” “啊?!”封治乾、邓志杰两人大惊失色:“你可看清楚了,真是海大人被绑了?” “千真万确啊,大老爷!”那名衙役说:“海老爷的官帽不见了,官服也被撕了几个大口子,脸上还带着伤,定是吃了打。” 邓志杰的脸已经泛白了:“这……这可怎么说……海大人怎么就得罪了王驾千岁啊……” 封治乾又追问道:“海大人不光是被赶出王府,而是被押着出去了?” “是的,大老爷。”那名衙役说:“海老爷的随从想抢他回去,但荣王千岁爷的家奴人多势众,个个手里还有棍棒,荣王千岁爷也拿着一柄宝剑,气势汹汹地要砍人,海老爷的随从就谁都不敢动手抢人了,还被荣王千岁爷的人砸了轿子,毁了伞牌……” “毁了伞牌?”邓志杰喃喃地说:“伞牌乃是朝廷赐给命官的仪仗,这……这是大罪啊……” 这个当儿还说这种不咸不淡的鸟话!封治乾狠狠地瞪了自己这个胆小怕事的副手一眼,转头厉声喝问那名衙役:“你可打听清楚,荣王千岁要把海大人押到哪里去?” “小、小的也不知道。看样子,八成是要出城……” “出城?”封治乾的脸色也有些泛白了:从东门大街的辽王府到最近的一道城门,少说也有一两里地,荣王千岁就这么带着浩浩荡荡一大队人,公然将一省巡按绑缚着押出城门,传了出去,定是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这固然是荣亲王仗着自己是天潢贵胄,恣意欺凌朝廷命官,但身为荆州知府的他若是坐视不管,非但要受到朝野上下的讥评,更有可能被朝廷追究责任…… 想到这里,他的头上不禁冒出了一层冷汗,忙说:“老邓,来不及了!你先去劝说王驾千岁放人,我点齐衙门的差役随后就到。就是抢,也要把海大人抢回来。” 邓志杰一听说让自己先去,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不大妥……妥当吧……” “有何不妥?”封治乾把眼睛一瞪:“不论是何原由,总不成让他就这样把一省巡按绑缚着赶出城去吧?此事张扬了出去,朝廷威仪何在?我等大明官员体面何存?” 接着,他阴冷地一笑:“老邓,到了这个时候,你就别打主意想独善其身了。我是荆州正堂,你是佐贰,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和我谁都跑不了,不被朝廷撤职查办,也要被官场士林骂死!更不用说海大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我就等着槛送京师吧!” “府台大人,卑职、卑职不是这个意思……”邓志杰慌忙解释道:“卑职是想提醒大人一句,那荣王千岁可不是一般的王驾千岁,眼里哪有我们这样的芝麻绿豆官?” 听他这么说之后,封治乾也想起了荣亲王的特殊身份,不禁犹豫了,他知道自己的副手虽说为人怯懦,树上掉片叶子都怕砸了头,但心机很重,还颇有急智应变之才,便问道:“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邓志杰沉吟着说:“诚如大人方才所言,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总是要担干系的。可荣王千岁那个脾气,真不好伺候。这件事我们管不能管,可要是不管,就更说不过去……” 他长叹一声:“唉,说来说去,也只能怪我们走了背运,遇到了这么个暴戾的王驾千岁,又遇到了这么个不识相的巡按大人,也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荣王千岁爷……”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封治乾不满地说:“老邓,你有什么主意就快点拿出来!” “带着府衙的差役同去,只怕会火上浇油。惹恼了荣王千岁爷,闹将起来,我们也不敢命令差役拿人啊……”邓志杰咬咬牙:“不若卑职陪着大人同去,求一求荣王千岁,让他消消气,高抬贵手千万不要和海瑞一般见识,先把海大人救下来再说……” 封治乾犹豫着说:“他正在气头上,连我们也打了可如何是好?身为府牧,若是被他当众打了耳刮子,我们日后还有何颜面坐堂审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九十一章 命官受辱 其实,邓志杰也不知道那位嚣张跋扈、脾气暴戾的荣王千岁恼火起来,会不会连封治乾和自己一块打。但是,封治乾要是打了退堂鼓,肯定会指使他先去,他可不想去触荣王那个太岁的霉头,便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卑职以为兴许不致如此。他来荆州这两三个月里,我们是早请安、晚问候,鸡鸭鱼肉、四时果蔬也是每日流水价往他王府里送,惟恐有一点伺候不周之处。再者,他看中了城西那么大了一块地要修宅第,我们不也是赶紧动用府衙的差役压着周围的百姓给他挪地方吗?这么一点面子,总还是要给我们的……” 封治乾冷笑一声:“象他那样的荒唐王爷,从小就是生杀予夺,谁也不敢说半个不字。你还指望着他能念着我们的好?” 说着说着,邓志杰还真有了主意,便摇摇头,说:“即便荣王千岁一点也不念香火情分,不赏给我们几分薄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又不是让他念我们的好,而是让巡按海大人念我们的好。” “海大人?他怎么会念我们的好?凭什么?” 邓志杰说:“府台大人,虽说未必就能救得出海大人,但我们人到了,心也就到了,海大人自然知道我们的难处。这么做,谁都不得罪,还能在朝廷那边交代的过去。日后朝廷要追责,也追不到我们的头上;官场士林要骂娘,更骂不到我们的头上。” 略微顿了顿,他又说:“照我说,拼着吃他荣王千岁一顿打骂,这件要命的事儿,我们就算过关了。” 封治乾想了一想,猛地一拍巴掌:“老邓,真有你的,这事儿就这么办!来人,备轿!” 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的轿子刚出了府衙的大门,就听到派去跟踪海瑞的人又赶回来禀报,说是荣王千岁已押着巡按海老爷出了西门。两人估摸着大概是要去荣王千岁新圈的那块地,赶紧吩咐转道向西。 果然,等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匆匆来到那里,就见到好几百号人围在那里,大部分是荣王朱厚熘的家奴,也有一些本城的闲汉,想必是从城里一直跟到这里追着看热闹,而海瑞那队巡按御史的衙役已收起了仪仗,灰溜溜地躲在一旁。封治乾下了轿子,刚想要吆喝人让开通道,邓志杰忙一把拉住了他的袍袖:“府台大人,先听听什么事情再说吧,免得就算要帮海大人说话,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封治乾想想觉得有道理,就跟着邓志杰悄悄地躲在一旁,只见人群之中,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荣王朱厚熘穿着一身大红色薄如蝉翼的轻丝小褂,赤着肥硕的两条胳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海瑞的鼻子怒骂道:“天杀的贼配军,你不是说本王盗墓吗?本王就盗了,你能怎么样!” “盗墓?”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顿时一阵眩晕:果然是不怕对头事,只怕对头人啊!这件事打一开始就让人提心吊胆,他们一是不敢忤逆荣王,二来也是心存侥幸,想着古墓没有苦主告状,兴许可以掩饰过去,有人告起来也可以假装不知道,却不曾想竟被本省巡按给知道了,看来海瑞专程赶到荆州,正是冲着荣王千岁来的,难怪荣王千岁会那样生气! 原来,张居正赶到武昌去见海瑞,向海瑞说起过荣王朱厚熘正在他的家乡荆州假借修建王府之名,大肆盗挖古楚国的古墓。海瑞虽说当时应承张居正不轻举妄动,恭候圣旨裁夺,但事后越想越生气,就带着人赶到了荆州来阻止。不过,他也能体会皇上顾及天家颜面的殷殷苦心,先行前往辽王府拜谒荣王千岁,想劝说他悬崖勒马,给朝廷和皇上留几分颜面。却不曾想荣王朱厚熘根本没有把他一个小小的六品巡按御史放在眼里,更不领受他的一片好意,听闻他已向朝廷上呈奏疏弹劾自己之后,当即破口大骂。海瑞羞愤不已,拂袖而去之时,荣王朱厚熘又喝令家奴殴打了他一顿,并将他绑缚着来到自己圈的那块地,继续肆意羞辱他。 海瑞怒道:“身为皇室宗亲,不遵国朝律令,就不怕皇上请国法治你之罪吗?” “哈哈!”荣王朱厚熘狂妄地大笑道:“朝廷以财用养藩王,只要本王不造反,你能耐我何?” “举头三尺有神明,皇上更是圣明天纵、明见万里,你休要这等猖狂,须知多行不义必自毙!” “你个天杀的贼配军,本王今天还就这么猖狂了,你又能怎么样!这里有十几座古墓,本王还只盗了五座,今天就绑你过来,让你跟着本王一起再挖一座!” 接着,荣王朱厚熘高喊一声:“来啊,给本王往这个巡按御史大老爷手里塞上一把铁锨,让他也帮本王盗挖一座古墓!” 封治乾忙一拉邓志杰的袍袖,悄声说:“老邓,我们上吧。真要让他往海瑞手里塞一把铁锨,海瑞大概今晚就会自尽。事情闹大了,我们谁都跑不了!” 说完之后,也不顾邓志杰惊恐的面容,高声叫了一声:“哎呀,王驾千岁且息雷霆之怒,下官封治乾、邓志杰特来拜望。” 众人一听是本府的知府大老爷和同知二老爷一起来了,忙闪开一条道,两人提着官服下摆疾步上前,走到场中纳头便拜:“下官封治乾(邓志杰)参见荣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荣王朱厚熘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受了他们的礼,却不命他们站起来,径直就说:“你们是来找本王要人的吧?” 申时的日头虽不象正午那么毒,但晒了一天,连地都是烫的,邓志杰稍瘦一点还好一些,封治乾跟荣王朱厚熘一样,是个大胖子,跪在火烫的地上,又不象荣王朱厚熘那样有人给不停地打着扇子,很快就是满头大汗。但荣王朱厚熘不发话,他也不敢起身,忙应道:“啊,不……不敢……惟是海大人乃是本省巡按,出巡到鄙府,若是有事,下官担待不起。祈望千岁爷体谅下官们的难处……” “我呸!”荣王朱厚熘一口浓痰吐了过来,幸好没有吐在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的身上,但是两人还是吓得身子一趔趄,倒在了地上,乌纱帽也滚落到了一边,随即又赶紧爬了起来,灰头土脸地拣起乌纱帽戴上,又老老实实地跪在了那里。 见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知府大老爷和同知二老爷如此狼狈,看热闹的众人都哄笑起来,海瑞却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荣王朱厚熘也被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那样滑稽的举动给逗笑了:“哈哈,你们两个贼王八,成心来逗你爷的乐子是么?滚起来吧!” “谢千岁爷,谢千岁爷!”封治乾和邓志杰一边忙不迭声地道谢,一边赶紧站了起来,顾不得拍去官服上的尘土,就陪着笑脸说:“千岁爷,您老大人有大量,就不要与我等这样不中用的小官一般见识了,海大人得罪之处,我等一并在此向您老赔罪……” “说来说去,还是想问本王要人啊!”荣王朱厚熘冷笑一声:“别说你们这两个四五品的吊儿郎当官,就算你们的那高抚台高耀那个老小子来了,本王也照样不卖他的账!想要人,你们去帮本王把那个墓穴挖开!” “这……这……”封治乾和邓志杰嗫嚅着说:“千岁爷,今日冲犯太岁,不宜动土啊……” 周围的人更是哄堂大笑,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羞愧难当,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个时候,他们突然听到海瑞沉声叫道:“封大人、邓大人!”慌忙抬起头,只见两行清泪从海瑞紧闭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一省巡按受此侮辱,同样身为朝廷命官的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不约而同地颤声叫了一声:“海大人――”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海瑞沉声说道:“两位大人的好意,海某心领了。我辈青青子矜,束发便受孔孟教诲,待罪官场,原是为上不负君父浩荡天恩,下不愧百姓殷殷期望,今日海某受此奇耻大辱,是非曲直朝野自有公论,请两位大人不必对这等名为天家枝叶,实为不尊礼法,玷污纲常之顽劣之徒屈膝求情!” 接着,他怒视着荣王朱厚熘:“你身为皇室宗亲,海瑞顾及朝廷威仪、天家颜面才对你好言相劝,你却不思悔改,反而一意孤行,实在可恨亦复可悲!但你要知道,海瑞身为大明官员,士可杀不可辱!” 说完之后,海瑞愤然一跃,就朝着旁边一块墓碑上撞过去,却被荣王朱厚熘的两名家奴眼疾手快,一把给死死地拉住了! “想死?”荣王朱厚熘狂笑道:“哈哈,你已被本王绑成了粽子,须臾动弹不得,想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哦,你个天杀的贼配军该不是要跟本王玩什么咬舌自尽的把戏吧?” 说着,他一挥手,抓着海瑞胳膊的两名家奴心领神会,掏出一个物事塞在了海瑞的嘴里。 众人看得真切,这是一根约五寸长的檀木棒儿,棒的两头都穿着麻绳,自脑后一提,两头一系,紧紧地勒在了海瑞的后颈之处,把他的嘴撑开堵得死死的,不要说咬舌自尽,就是喊叫说话也含混不清。 荣王朱厚熘越发地狂笑起来:“哈哈,告诉你,这是本王专门用来对付那些不肯从我的女子的。任你三贞九烈,本王也能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来人啊,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鸟官给我押――” 这个时候,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大喊:“住手!”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远远地跑过来两匹马,有人一边策马疾驰而来,一边大声喊道:“快快住手,快快住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九十二章 天降救星 封治乾的汗水已漫过了眉毛糊住了眼睛,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却听到邓志杰惊叫一声:“是世子爷!” 封治乾赶紧扯过袍袖,擦去了汗水,眯缝着眼睛仔细看过去,来的两人前面那个正是荣王朱厚熘那位只有十六岁的世子朱载昀,另一个约莫二十多岁年纪,英气勃发,大概是朱载昀的侍卫。 说话间,两人已奔到了这里,滚鞍落马。朱载昀脚刚一落地,就疾步冲到荣王朱厚熘的面前,大声喊道:“父王,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情!” 那个跟着朱载昀一同前来的人也是面色铁青,但碍于礼数,单膝跪倒,勉强向荣王朱厚熘行了个礼:“小婿赵隐参见父王千岁。” 众人惊呼一声,原来此人就是荣王朱厚熘的女儿安国郡主的夫君、郡马都尉赵隐赵俊昊,虽为宗亲显贵,但皇上念其英武过人,利用迎候乌斯藏黄教高僧入京觐见的机会,命他出任副使,其后便将他留在了禁军任职。一般皇室宗亲,只能在五军都督府或御林军、锦衣卫任虚职,他却被破例授予正三品指挥使衔,任禁军第一军副军长,成为了有“大明第一名将”之美誉的俞大猷的副手。 荣王朱厚熘没有理会自己儿子的质问,而是满脸堆笑地对赵隐说:“哦,是俊昊啊!我皇帝哥哥不是说了要好好栽培你吗?你怎么回来了?” 赵隐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说:“父王,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还是速速回府吧!” “不急,不急。”荣王朱厚熘说:“等我先收拾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鸟官再说!” “父王!”赵隐和朱载昀同时大叫起来。不过,赵隐毕竟是荣王府里侍卫出身,见少主说话,自己立刻闭上了嘴。 朱载昀痛切地说:“父王,您已犯下了大罪,快快放了海大人吧!” 大庭广众之下,被儿子一再质问,荣王朱厚熘颜面上挂不住,气急败坏地喝道:“你个小娃娃懂得什么!朝廷里的那些阁老、尚书见了为父,也得行臣礼。他这个小小的六品芝麻官敢干涉为父做事,还敢向还朝廷参了为父一本!今日为父若不好好收拾他,他当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父王,圣人有云,子不言父之过,可您……您做的那些事,儿子早就看不下去了,也规劝你多次,可您总也不听。今日又如此凌辱海大人,亵渎朝廷纲常,儿子……儿子……”朱载昀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说才好,又急又气之下,一把从旁边赵隐的腰间抽出宝剑,横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父王,您今日若不放了海大人,就先杀了儿子吧!” 众人都是惊呼一声,荣王府的家奴们赶紧跪了下来:“世子爷、世子爷,您……您可不要乱来啊……” 荣王朱厚熘年近四旬,只有朱载昀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说:“你……你……哎呀,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做什么呀?快、快把刀放下……” 朱载昀痛心疾首地说:“父王,您莫非不知道自己已犯下了滔天大罪,朝廷追究下来,只怕荣藩都万难保全。孩儿不孝,不能以正道规劝父王,以致父王乃至荣藩有今日之祸,只有先走一步,代父王向列祖列宗请罪了!” 正所谓一物降一物,被儿子这么一闹,方才嚣张不可一世的荣王朱厚熘都快急哭出来了:“你……你傻啊你,你爹是当今皇上的堂弟、大明朝一等一的亲王,皇上怎么会为这么一个小小的六品芝麻官就要了你爹的性命,废了我们荣藩?都是那些书呆子把你给教傻了……” “父债子偿,爹做出这等天怒人怨之事,儿子断无颜面苟活世间!” “这……这……哎呀,我的小祖宗,你、你这不是要你爹的命吗?何不拿刀先把你爹给杀了……”说着,荣王朱厚熘竟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起来。 “父王!”赵隐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唯今之计,惟有先把海大人给放了。” 荣王朱厚熘这才醒悟过来,气急败坏地冲着家奴们吼道:“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没听到世子的吩咐吗?放人,快放人!”接着,又转头对着儿子,可怜巴巴地说:“小祖宗,爹已经把人给放了,你就把刀放下吧,爹求你了……” “不行!”朱载昀说:“你先给海大人赔罪!” “好好好,赔罪,赔罪!”荣王朱厚熘冲着刚被解开绳子的海瑞拱手一揖:“对不住了,海大人。” 海瑞怔怔地看着场中诸人,也不应声。赵隐忙对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说:“两位大人,快扶海大人回贵府衙歇息。” 除了几位当事人心情复杂之外,在场的人都看出了一出好戏,尤其是那些看热闹的闲汉,先是堂堂一省巡按被绑被打,接着又是本府的两位老爷下跪求情,最后又闹了这么一出世子死谏、王爷求饶的闹剧,也许足可以让他们有话题讲到孙子、重孙子那一代了。 不过,还未等他们脸上的兴奋之色褪去,就听到封治乾怒吼道:“你们这些刁民,有什么好看的!再不散了,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拿了!” 接着,他走上前去,搀扶起还在发怔的海瑞的胳膊,悄声说:“海大人,啥也不说了,咱们先回府衙吧!” 邓志杰也上前搀着了海瑞的另一只胳膊,悄声说:“府台大人说的是,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且请海大人暂住荆州府衙。这事儿,自然有朝廷跟他理论。咱们就别吃这个眼前亏了。” 海瑞还在发怔,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不由分说地架起了他的胳膊,搀扶着他从人群闪开的通道中走了出来,塞进官轿之中,匆匆而去。 荆州府衙的后堂,海瑞洗了脸,也换了一身新官服,坐在那里一脸木然的表情,面前七盘子八碗的各色饭食、点心满满登登地摆了一桌子,可他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围着他,手里的折扇“扑腾”、“扑腾”扇个不停,竟是给海瑞在打扇,嘴里更是不停地说着宽慰的话:“海大人,下官也知道,今日这事儿搁在谁身上都不好受,更何况是你海大人这等人物。可是,你也不必这样想不开,请下官一句劝,你还是多少吃点东西吧!” “是啊!海大人,今日在毒日头底下晒了那么久,吃不下饭,莲子羹你也好歹喝上一碗,解解暑气。唉!封府台和我今日受的辱你也看见了,其实,这在封府台和我也不是头一回了。数月之前,他驾临荆州,封府台和我好意设宴款待他,只因一道菜口味偏咸不合他的意,他就当场掀了桌子。这且不说,当着通府官员和满城乡绅的面,还赏了我一记耳光……” “海大人,老邓说的都是实情。海大人,咱们如今也算是同舟共济了,我痴长你几岁,就不论你巡按我知府的权责之分,好言劝你一句,荣王千岁本就是一个顽劣荒唐的王爷,我们身在荆州,受了他多少委屈都是既不敢怒更不敢言,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兴许是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说得如此恳切如此动情,海瑞慢慢地回过神来,问道:“两位大人,关于荣亲王骄纵不法之情事,怎不见你们上奏朝廷,亦不见你们禀报巡抚衙门?” “好我的海大人哎!这事儿上奏朝廷,有用吗?”封治乾摇着头说:“没用的!他是天潢贵胄,又有擎天保驾之功,跟他闹将起来,能有我们的好?到头来,参不倒他,罢官撤职、贬谪充军都是轻的,兴许还要断送了身家性命,划不来嘛!” 江南叛乱之后,朝廷派往江南诸省各州县的官员都是吏部在大明数万官吏中了又挑,选了又选的才干出众、操守可嘉的能吏干员,比如说封治乾,他是嘉靖八年的进士,二十年宦海浮沉,无论是外放州县,还是在京城衙门里当差,官声都不错,如今主政荆州,也一直谨守法度实心用事,没有什么贪赃枉法的劣迹,政绩在湖广十六府中算不上最好,也能跻身前五名之列,年年考功都在“卓异”。邓志杰的科名虽比封治乾要晚上三科九年,情形也大致如此。因此,海瑞对封治乾和邓志杰这两位荆州府的抚牧之官印象很好,加之两人今日能仗义去救自己,还是让他颇为感动,曾经想过在具疏将今日之事上奏朝廷之时,要请两人在后面署名做个旁证;甚至想过要以巡按衙门的名义,调荆州的府兵先围了辽王府,不让荣王朱厚熘那个荒唐王爷再做出什么不法勾当来。 不过,听封治乾这么说之后,海瑞不由得失望了:身为朝廷命官,抚牧一州,却不敢做端直之士,谨于法度以治政抚民,而是一味唯唯诺诺委曲求全,挨了皇室宗亲的耳光也不敢上奏朝廷,这是十足的庸官! 同时,海瑞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无比的愤懑:皇上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可是,满朝文武却多是象封、邓二人这样的乡愿,身着官服就禄食俸,却不敢向皇上直谏建言,心中只有自家得失而无半点君父朝纲。这大明朝的官,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就在这股突如其来的愤懑之情象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在海瑞的心头,使他原本就已经恶劣到了极点的心情快要爆炸之时,突然听到二堂那边传来府衙书吏惊慌失措的声音:“这……这是府衙后堂,两位不能就这么闯进去……” 苦口婆心地劝慰海瑞,劝得自己口干舌燥他还无动于衷,封治乾心情也十分烦躁,不禁厉声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闯入府衙后堂?来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九十三章 大义灭亲 封治乾正要喝令拿人,不速之客已经进了后堂,他定睛一看,顿时大吃一惊,“扑嗵”一声跪了下来:“下官参见世子爷、郡马爷!” 原来,来人正是今日救下了海瑞的荣王朱厚熘的世子朱载昀和女婿、安国郡主郡马赵隐。由于赵隐奉旨任职禁军,这是他第一次来荆州;朱载昀虽跟随父亲荣王朱厚熘居住在荆州已近三月,但其处世行事与父亲颇不相同,终日窝在府中读书,从不在外抛头露面,加之两人都是一身儒生服冠,荆州府衙的书吏竟然有眼不识泰山,想挡他们的驾。 邓志杰也赶紧撩起官服下摆,跟着下跪,请安不迭。 海瑞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站了起来,做了一个长揖――这也是朝廷规矩,再大的官若是只穿便服,便不能以官礼相见。不过,这些规矩也是因人而异,对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乃至绝大多数的官员来说,无论荣王千岁世子和郡马有没有穿朝服礼冠,都是要赶紧下跪请安的。 赵隐箭步上前,一把托住了海瑞的胳膊:“海大人,且莫如此!我与世子今日冒昧前来,是来向海大人你赔罪的!” 说着,他竟跪了下来,紧跟着,朱载昀也跪了下来。 跪在地上的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都是惊叫一声,海瑞也不由得浑身猛地一颤,继而僵在了那里:眼前给自己下跪的两个人,一个是日后定要承袭爵位的亲王世子;一个是郡马都尉,都是超品的显爵,却给自己行这样的跪拜大礼,若是坦然受之,就是僭越的大罪!更何况,今日自己能逃脱魔掌,免遭更大的欺凌侮辱,还多亏了两位显爵一力相救,荣王世子朱载昀甚至不惜以死相逼,迫使荣王朱厚熘当众给自己赔罪,勉强替自己挽回了一点颜面,今晚专程前来赔罪已是受之有愧,更不用说是行这样的大礼了! 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拼命地咳嗽起来,海瑞这才回过神来,跪了下来,将身子匍匐在地上,哽咽着说:“世子爷和郡马爷折杀下官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赵隐虽抬起了头,却不起身,而是对着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说道:“封大人、邓大人,我与世子前来,是有事要与海大人商议,请两位大人暂且回避。” “应该的,应该的。”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恭恭敬敬地给朱载昀和赵隐叩头之后,起身说:“下官就在外面伺候着,世子爷和郡马爷有什么吩咐,径直叫下官便是。” 待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走出后堂的门,还善解人意地把门从外面掩上之后,赵隐才回过头来,对海瑞说:“海大人,世子爷和下官今晚前来拜望海大人,一是赔罪,二来也是有一事相求,请海大人准允。” 朱载昀也跟着说道:“海大人,我知道你是一位好官,我父王那样凌辱于你,实在是……唉!” 身为人子,朱载昀终究还是无法在别人的面前,用多么激烈的语言来指责父亲,可海瑞今日受了那样的奇耻大辱,他又实在不好意思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万般无奈只能化做一声长叹。 海瑞仍匍匐在地上,头也不抬地说:“世子爷、郡马爷,海瑞今日得蒙两位相救,感激不尽,不劳两位吩咐,海瑞也会将今日之事全然忘却。只是……” 海瑞也长叹一声:“荣王千岁所做之事天怒人怨,海瑞身为湖广巡按,不得不察,并已于数月之前拜发奏疏,向朝廷举劾了荣王千岁。这一点海瑞已向荣王千岁当面禀明。身负宪命,职责所系,还请世子爷和郡马爷见谅……” 赵隐和朱载昀并没有任何惊诧或不满的表示,而是说:“海大人请起,我们坐着说话。” 海瑞以为两人今夜闯进荆州府衙,还不惜屈尊降贵给自己行跪拜之礼,为的原是求自己吃个哑巴亏,不要把荣王千岁干的那些龌龊之事上奏朝廷,但见两人如此,倒让他不禁心生疑惑,叩头之后起身,垂首说道:“请世子爷和郡马爷训示,海瑞站着领训便是。还有,身为大明臣子,君君臣臣之礼不可稍有偏废,还请世子爷和郡马爷对海瑞直呼姓名,万不可再以‘大人’相称。” 海瑞虽只有二十来岁,却干过好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尤其是上疏参劾内宦骄纵不法,使皇上自司礼监手中收回了批红大权,加重了内阁的事权,他的名字更是响彻大江南北、两河上下,赵隐对他的风骨更是知之甚详,知道他恪守朝廷礼法,绝对不会在皇室宗亲面前坦然就坐,也就不再勉强他坐着,直截了当地说道:“其实,此事我早就已经知道了,是皇上告知我的。此外,我今次回荆州,奉有圣命,要将荣王千岁迁居京城。” 海瑞诧异地抬起了头,看了看一脸肃色的赵隐,却突然发现坐在一旁的荣王世子朱载昀的眼圈已经红了。 “海大人,你乃机敏通达之士,皇上此举是什么用意,也就不必由我细说了。可惜!”赵隐长叹一声:“王命下,不俟驾而行,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竟酿成今日之祸,连累着你也受辱了……” 海瑞想了想,才说:“海瑞方才已说过,定会将今日所受之辱全然忘却。只是,海瑞尚有一事不明,还请郡马爷不吝赐知。” “海大人请讲。” “不知皇上是何时将海瑞参劾王爷一事告知郡马爷的?若不算是朝廷机密,可否告知海瑞?” “当然不算什么朝廷机密,我也不好瞒着海大人。”赵隐说:“本月初六,皇上专门召见了我,已将此事告知于我。” 原来,在接到海瑞奏疏之后,朱厚左思右想,还是坚信海瑞绝对不会说谎骗自己,就在给张居正下密旨命其暗中调查此事后不久,召在禁军任职的赵隐入宫觐见,向他告知了海瑞上疏弹劾荣王阿宝盗墓一事,命他即刻回乡把阿宝接到京城来。此举用意不外乎有两个:一是不让阿宝那个祸根继续留在江南给朱家皇族丢人现眼,谅他也没有胆子在天子脚下胡作非为;二来也是想在事态尚未恶化之前,将阿宝弄走,免得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海瑞愣了一下,随即眼眶之中流出了滚滚热泪,面向着北方跪了下来,哽咽着说:“吾皇圣明!微臣海瑞有负圣心厚望,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皇上的这两层用意,海瑞也是看得清清楚楚,他之所以要问皇上召见赵隐的时间,只是想知道皇上是否信任他。听赵隐说是本月初六,那时奉密旨暗中调查此事的张居正兴许还没有回到南直隶,张居正回奏皇上为自己进行佐证的奏疏大概也还没有拜发,皇上就已经安排赵隐回江南,可见皇上对自己深信不疑,不待张居正明白回奏便做了决定。虽说一边是天家至亲、皇上的嫡亲堂弟;另一边是自己这个区区的六品芝麻官,皇上却能如此信任自己,怎能不让海瑞激动莫名? 说真的,今日遭受荣王千岁那样的肆意凌辱,海瑞曾想要一死抗争以全名节;后来见到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那样丧德无耻,不敢以正道事君,也不敢以直言论政,又让耻于这些人同流合污的他对大明官场产生了极度的失望,甚至是一种锥心的绝望,不禁萌生了辞官不做的念头。但是此刻,所有的这些想法都烟消云散,随即而来的,则是对自己方才那些逃避现实的想法的无比惭愧和矢志效命家国以报浩荡天恩的激情! 赵隐颇为尴尬地苦笑道:“皇上自然是圣明无双,惟是如此,世子与我商议再三,都认为如今请王驾千岁迁居京城已然是断不可行了……” “郡马爷的言下之意是――” 赵隐叹道:“王驾千岁往日多有不遵国家法度之情事,今日又做出这等凌辱朝廷命官,玷污纲常法度之事,朝野上下定会一片哗然,势必还会累及皇上千秋圣名,其罪之大,已非道里可以计之……”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世子携在下今夜冒昧前来,一是向海大人赔罪;二来也是与海大人商议此事。” 其实海瑞早已想到了此节,尽管心中有些委屈,但也知道荣王朱厚熘身份特殊,皇上一心想把这么丢人的事情掩盖过去。因此,他毫不犹豫地说:“只要荣王千岁上呈自劾奏疏向朝廷请罪,诚心悔过并痛改前非,海瑞绝不再生事端。” “不不不,海大人误会我的意思了。”赵隐说:“皇上的本意,原也不想将此事张扬出去,可今日王驾千岁凌虐海大人之事已闹得荆州一府人尽皆知。不出旬月,便会传遍江南各地乃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区区请罪之举只怕已难掩天下悠悠众口。唯今之计,只有请海大人以湖广巡按御史衙门的名义,将王驾千岁圈禁于王府之中,并即刻上奏朝廷,恭请皇上裁夺。如此或能挽回天家颜面并澄清皇上圣名于万一。” 这样做自然能堵住朝野上下清流的嘴,但做出提议的是荣王千岁的世子和女婿,就不免让海瑞十分为难,更有几许疑惑,沉吟着说:“若是皇上雷霆震怒,要将王驾千岁依律治罪以明纲纪、严法度。又当如之奈何?” 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荣王世子朱载昀突然说道:“我愿以此身代父王抵罪。请海大人将这层意思也一并上奏朝廷。” 海瑞被深深地震撼了,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说:“世子爷至公至孝、大义灭亲,当为皇室宗亲及至我大明亿兆生民之楷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九十四章 道法玄妙 清晨时分,一:“烦请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本王求见。” 小道童领命而去,不一刻就回来了,说道:“我家师父请王爷进去。” 臭杂毛还要摆架子!跟随阿宝来的侍卫脸上立刻变了颜色。但阿宝有求于人,也不好象往日那样耍蛮施横,就跟着小道童走出三清大殿后门,来到了道观的里面。 这里显然是道家清修之地,种着大片的青竹,不但有夏日里难得的清凉,还显得十分幽静。穿过了那片竹林,就来到一处房舍门前。小道童站住了:“我家师父一直在这里清修,请王爷进去便是。” 阿宝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走了进去,侍卫们想要跟着进去,却被小道童挡住了:“我家师父只肯见王爷一人,请各位留步。” “什么――”侍卫们大叫起来。 刚进门的阿宝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就在这里候着!” 阿宝走了进去,只见靠着画有太极图的墙根下,正中摆着一个蒲团,上面盘膝坐着一位身穿黑布道袍、须眉皆白的古稀老人,脸颊消瘦,身形颀长。听他进来,原本微闭的双目睁开了,射出一道精光,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嘴里淡淡地说:“王爷在上,贫道稽首了。”声音虽不大,却脆如铜磬。 阿宝不禁暗暗称奇:难怪这个无尘道长架子这么大,原来真是有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胸中气焰顿时矮了一截,抢先行了一礼:“弟子朱厚熘参见道长。” “王爷不必多礼,请坐。” 阿宝见这里并没有设座,只在无尘的对面放着一只蒲团,好在他虽胖得赛过一头大肥猪,但多年修道,盘腿打坐对他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儿,便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无尘道长说:“王爷来见贫道,可是为了三个月前抽的那支签?” “正是。”阿宝欠欠身子,恭敬地说:“签中有许多玄机,弟子一时参悟不透,想请道长指点迷津。可惜,却没有找到那支签,不过,签文我都记住了……” 无尘道长摇摇头:“王爷真记住了吗?贫道看来,王爷并没有记住。” “我怎么没有记住?”阿宝嚷嚷着说:“不就是什么‘生来自有荣华伴,黄粱未熟梦已醒……” “既然记住,为何却不照着去做?这样记住,岂不等若没有记住?”无尘道长叹息道:“若王爷真的记住了,今日倒不必再到贫道这里来了!” 阿宝的脸皮再厚,也不禁感到一阵火辣辣的难受,幸好无尘道长又是叹息一声,岔开了话题,问道:“王爷当时抽到的可是第三十七签?” “对,就是第三十七签。” “请问王爷今年贵庚几何?” “三十七岁。” “正好与签数相符,这也是巧合。” 无尘道长平淡说来,阿宝越发觉得其人深不可测,想探明究竟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于是忙说:“道长,我分明记得那是第三十七签,可我刚才翻遍了签筒,却没有找到那支签。而且,第三十七签上面写的也不是那个。这可怎么说?” 无尘用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深深地看了阿宝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更带着说不出的悲哀:“王爷,你到现在还不明白,那支签是贫道专为王爷你制的?” 阿宝怔怔地问道:“我、我摇出来的签,竟是道长专为我特制的?” “不错!王爷与我道门颇有渊源,贫道甘受天谴,泄露天机,指望着能为王爷化解眼前大厄。可惜被王爷弃之,如今再要去找,当然就不会找到了。”无尘道长又是叹息一声,说:“王爷,若是三月之前,你不负气把签丢在地上,而是屈尊劳动玉趾走几步到这里,让贫道给你开示如何趋吉化凶之法,情势也不至于糟到如今这个地步,临时抱佛脚,恐怕已为时晚矣。贫道制那支签所折损的十年阳寿,也就付之东流了……” 无尘道长几句话说的阿宝惊竦万分,身不由己地朝无尘那边倾靠过去,简直就象是跪在了无尘的面前,口气也变成了央求:“三个月前弟子心气太盛,又有外人在场,拉不下面子,就犯了糊涂。如今如何补救,只要仙长指点出来,即使破财毁家,弟子也在所不惜。” “家已毁,财已破,惜不惜的也就没有什么分别了。” “你――”阿宝没有想到无尘说的这么直截了当,不由得恼怒起来,但他还是心存一线希望,又哀求道:“仙长、活神仙,事情若有可救之处,还请活神仙为弟子指一条活路……” 见无尘道长不答话,阿宝忙说:“活神仙,你是法眼,该知道弟子礼敬神仙从不吝啬,只要帮我渡过此劫,我一定诚心供奉活神仙。” 无尘道长还是无动于衷,阿宝咬咬牙,扬起了巴掌,五根粗壮的手指伸到无尘道长的面前晃动着,说:“要不,弟子现在就捐五万两银子,替活神仙把这玄都观翻修一新。” 无尘道长不但不答话,反倒把眼睛闭了起来,缓缓地说:“你的银子,玄都观一分一厘都不会收的。” 阿宝心里一直以为无尘故弄玄虚、危言耸听是为了逼他出血,此前象这样的杂毛老道他见得多了,性命关头,他也不敢吝啬,狠心许下了五万两银子的捐献,在他这样贪财好货之人来说已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但他却没有想到竟被无尘断然拒绝,诧异地问道:“这是为何?” 无尘道长眼睛仍在闭着,嘴角却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你的银子来路不正,都是横财。若是收了,贫道和玄都观都会有灭顶之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九十五章 兵围王府 无尘道长此言一出,阿宝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两只因酒色过度而生出的鱼泡似的大眼袋,竟涨出了黑气,两只眼中也露出了一丝凶光,在心里骂了一声“老杂毛”,恨不得上去一把掐死这个老道士。但他从无尘的话里隐约听出了自己已经大限临头,于是强压下心中怒火,哀求道:“活神仙,救苦救难乃是仙家根本,您老既然看出来弟子有难,总不至于袖手旁观吧?” 无尘道长长叹一声:“解签十六字,最要紧的是中间两句:‘不可妄为,清心寡欲’。请王爷恕贫道直言,王爷这些年来所做之事,除了修道和向皇上举发江南叛乱之外,可谓是做尽了妄为之事,更犯了贪嗔之戒。事既至此,贫道还能如何施以援手?” 突然,无尘道长睁开了眼睛,望向了阿宝的身后:“你听,该来的已经来了……” 阿宝惊恐地回过头去,只有风入竹林的沙沙声,还有自己的那几名侍卫烦躁不安的踱步声,并没有其他的声音,但无尘道长话语之中似乎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后心一阵抽冷发凉,忙又匍匐在地上,说道:“活神仙救命,活神仙救命啊……” 无尘道长又把眼睛闭了起来:“世间万物之运数,皆由天定,非人力可以逆转。贫道前次泄露天机,已折损了十年阳寿。事到如今,就更是无能为力了。不过,王爷也不必过于芥怀,好好想想签文中最后一句话,也算是你多年修道结下的善缘。” 阿宝觉得无尘道长这一指点太过玄妙,而且,签文最后一句是“盖棺未必能定论”,说的是留下怎样的身后之名还未尽可知,在他看来简直毫无用处:死都死了,还管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就算是能名标青史又能有个鸟用!他正欲问得再仔细一点,又听到无尘道长说:“贫道已经无话可说了,王爷若还要问什么,贫道也会一字不答。请王爷自去,贫道就不远送了。” 这显然是下了逐客令了,阿宝心中气苦,却又是惧怕不已,就慌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无尘道长的清修之舍。 几名侍卫见他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忙问道:“王爷,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宝喘息着说:“没……没什么,回……回去,快回去……” 阿宝一边埋头想着心事,一边带着侍卫匆匆往外走,却见玄都观门外站着大队的兵士,阿宝以为他们是荆州知府封治乾派来的护卫,此前无论他到那里,封治乾只要闻讯,都会这样小心伺候,惟恐他这个天潢贵胄在荆州出了一星半点事情,自己无法向朝廷交代。因此,也就没有在意,径直就往外走。刚走出两步,他突然看见一个人就站在大门的正中,正在定定地看着自己。阿宝顿时如被雷击,颤声问道:“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原来,此人正是湖广巡按御史海瑞,此刻他身穿一袭崭新的官服,胸前那块补子上的獬豸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无比绚丽! 海瑞拱手一揖:“王爷身穿便服,下官就不行大礼参见了。” 阿宝刚才被无尘道长吓得够戗,乍一看到海瑞,还以为他是奉旨前来捉拿自己的,吓得面色发白,声音都变了,但见海瑞礼数不缺,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又问道:“我问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海瑞平静地说:“恭送荣王千岁移驾回府。” 听海瑞这么说之后,阿宝更料定他并没有请得圣旨,顿时胆气又壮了许多,鼻子冷哼一声,说:“现在才想着来给本王赔罪,不嫌晚了么?走走走,少在本王面前晃悠,烦!” 海瑞不说话,仍定定地看着阿宝。 阿宝的视线与海瑞撞上了,突然觉得有一丝凉意从心底涌起,也不敢再耍蛮发脾气,钻进了轿子,说道:“回府!” 海瑞冲带队的将官点头示意,将官一挥手,大队的官兵排着整齐的队伍,慢跑着跟在阿宝的轿子后面。海瑞与那位将官骑着马,朝着东城的辽王府走去。 听着轿子后面沉沉的整队跑步声,阿宝心中还不免有几分得意:看来那个海瑞真的是吃了一次亏就学得聪明了,也象封治乾他们一样,知道尊卑贵贱,更知道如何来讨自己的好了啊。 不过,这样的自鸣得意在到了家门口之时就消失了:这里还有大队的官兵,几步一个,从街口两端排了过来,大门两边更是重兵把守。看这架势,显然是已经把辽王府给包围了! 原来,荣王世子朱载昀和郡马赵隐告辞而去之后,海瑞便与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商议,要调驻守荆州的府兵和荆州府衙的差役包围辽王府,将荣王阿宝圈禁在府中,等待朝廷裁决。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听说海瑞不经请旨就先这么蛮干,吓得魂不附体,哭丧着脸连声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几乎要闹到辞官不做、挂印而去的地步。根据大明官制,巡按御史虽可稽查举劾通省官员,但军政民政却归卫所和各级地方衙门管,海瑞不能绕过荆州知府衙门,直接用巡按御史衙门的公文调动驻守荆州的府兵和差役,对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的怯懦之举也是没有办法,索性就派飞骑携带了一封书信回到武昌,找到了武昌卫指挥使方定国。 方定国何许人也?正是前营团军骑营统领。平定江南叛乱,除了徐州之战尚属攻坚战,需要动用步兵之外,其他各处叛军无不闻风丧胆望风披靡,平叛军以“大明第一劲旅”营团军为先锋,竟追不上溃逃的叛军,只有骑营仰仗战马之力,还勉强能追上敌人割下尾巴捞点战功,战后叙功,方定国竟稳稳地坐到了营团军乃至整个平叛军中战功第一的宝座;加之他运气又不好,在强渡长江之战中被叛军江防军的火炮削去了一只胳膊,伤愈之后就成了残疾,显然已经不能再胜任野战杀敌的重任。朱厚心疼方定国勇武过人又战功卓著,不忍心让他就此解甲归田,就将他擢升为正三品卫指挥使,调任武昌卫指挥使――如今天下大治,中州太平,任职湖广也算是荣养。 方定国跟海瑞有袍泽之情分,而且,当年北京保卫战期间,他与戚继光一同率军在外游击,曾抓过荣王阿宝,还差点把阿宝当作鞑靼奸细就地正法,自然对那个荒唐王爷并无畏惧甚至不屑一顾。接到海瑞的书信之后,方定国立刻点了一千兵士,星夜派往荆州,等到湖广巡抚高耀接到荆州知府衙门的报告,赶来阻止之时,他的兵士已经快到了荆州。 此刻,见到有兵士围了自己的王府,阿宝愤怒地猛跺轿板,喝道:“停下!停下!” 轿子停下了,侍卫们掀开了轿帘,阿宝却不下轿,厉声说:“叫那个海瑞来见我!” 不用叫,海瑞已策马来到了轿子跟前,跳下马,又是拱手一揖,说:“王爷,请下轿回府吧!” 阿宝一动不动地坐着,说道:“拿圣旨来我看!” “皇上并未有旨。” “没有圣旨?”轿中的阿宝咆哮着说:“没有圣旨你就敢围了本王的家?我看你这小小的六品芝麻官是活腻了!” 海瑞平静地说:“根据我大明律令、朝廷规制,藩王宗亲如有谋逆嫌疑,本省巡按御史应即刻上奏朝廷,恭请皇上裁夺。在此期间,巡按御史有权先行将其圈禁王府,不许随意出入。” “你――”阿宝厉声说:“你凭什么说本王有谋逆嫌疑?” “王爷所圈之地,乃是古楚国之王陵所在,历千年而王气不散,王爷欲在该处修王府起大第,是何居心,下官也不得而知。惟有上奏朝廷,恭请圣裁。” 阿宝越发咆哮了起来:“反了天了!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六品芝麻官,红口白牙就敢诬蔑本王谋逆?” “王爷,下官说过,这是我大明律令、朝廷规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下官不过是依照国法行事。” “我看你是给本王罗织罪名,意在公报私仇!”阿宝厉声喝道:“来人啊!给本王把这个混帐王八蛋抓起来,狠狠地打!” 几名侍卫就要朝海瑞扑过去,奉命随海瑞前来的武昌卫的兵士立刻涌了上来,喝道:“不得造次!” “哼哼,不得造次的,是你们这些天杀的贼配军!”阿宝从轿子里走了出来,说:“本王在此,看你们谁敢动上一动!再不退下,一个个都杀了!不,满门抄斩!” 说真的,那些兵士敢和王府的侍卫对峙,是因为奉命行事,出了事情有指挥使和海大人担罪,不会祸延自身。但见阿宝甩出王爷的牌子威胁到头上,还真的让他们有些害怕,开始畏畏缩缩地朝后退去。 那几名王府的侍卫顿时来了劲,又张牙舞爪地朝着兀自站在那里的海瑞逼了上来。 眼瞅着海瑞又一次要落到阿宝的侍卫手中之时,王府门内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众人寻声看去,荣王世子朱载昀和郡马赵隐两人走了出来,走到那几名侍卫的跟前,赵隐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狗奴才!只知一味逢迎,却不以正道劝谏王爷,闹成今日这个样子,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赵隐昔日就是侍卫头领,如今又是王府的乘龙快婿,他发起火来,谁也不敢顶嘴,都看着一旁已气得浑身颤抖的阿宝。 朱载昀也跟着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快给我滚进去!”说着,他又冲阿宝躬身说道:“儿臣请父王回府!” “你们、你们――”阿宝似乎明白了一点,跺跺脚说:“你们胳膊肘朝外拐,帮着外人来欺负你爹了!” 说完之后,他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赵隐苦笑着对那几名侍卫说:“还愣着做什么,快把王爷扶进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九十六章 左右为难 七月的伏天,江南热得蒸笼一般,北京城里也是澳热难耐。往年的这个时候,哪怕整个北京城都不起风,紫禁城由于得天地之风水,也会有所谓的“大王之雄风”穿堂入室。但是今年,一连十天,入了夜护城河的柳梢都没有拂动过,到了白天,炽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下来,将树叶都晒得蔫蔫的,躲在浓荫深处的知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嘶鸣,更让人觉得闷热难挨。东暖阁里到处摆放着盛有大块冰块的大盆,只穿一件绸衫的朱厚还是热得满头大汗。 说起来,这看似平常之事,却令许多内侍宫女都觉得十分奇怪。 当初嘉靖皇帝最喜欢反时令而行之,数九寒天只穿一件薄如蝉翼的长衫,还要把门窗全开着;到了眼下这样的酷暑伏天,他却要穿一件厚厚的松江印花棉布袍子,还从不让人打开门窗,奇怪的是,脸上身上竟然能不出一滴汗。这一来是他日常服食的丹药有冬燥夏凉的功效,二来也是在臣子面前故弄玄虚,显示自己绝非常人。偏偏还真有人信,说他修成了“神仙之体”。如今朱厚停止服用丹药,又不再修道,“神仙之体”大概是没有了,就只好和常人一样受着冬冷夏热之苦。 不过,有冰块降温,效果虽说比不上那个时空的空调,但也不致这样汗流浃背。让朱厚大汗淋漓的,不是这伏天的天气,而是面前御案上放着的那两份奏疏。 “湖广巡按御史海瑞清正有品,刚直敢言,秉公尽责,此朝野所共见。只因上疏参奏并当面谏止荣亲王妄行不法之事,荣亲王便恶语咆哮于前,复又殴打绑缚凌辱于后,朝廷体统,践踏无余,不加惩戒,何以立纲纪之威,何以解任事之危,更难免有骇四方之视听……” “湖广巡按御史海瑞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举止无措,行事乖张,屡犯朝廷律令,玷污大明官箴。今次不经请旨便擅调兵马包围荣亲王所居之府邸,狂悖犯上,朝野上下有识之士无不义愤填膺,万难理喻。臣恭请将其交付有司依律定罪,以正国法朝纲……” 不看署名,只看这两段针锋相对的内容,或许会以为,第一份奏疏一定是朝廷清正之士激愤于荣亲王朱厚熘殴打凌辱海瑞而做杖马之鸣;第二份奏疏,则不用说一定是与海瑞有仇的严党之人想借机整死海瑞。 其实大谬! 这第一份奏疏出于当朝首辅严嵩的手笔;而第二份奏疏,署名则是前任首辅、现内阁资政夏言! 收到张居正奉密旨调查荣王阿宝盗墓一事的奏疏没过几天,海瑞奏陈荆州之事的奏疏也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宫里,事情闹到了这等地步,朱厚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就将前后几份奏疏密封,给了前后两任内阁首辅夏言和严嵩,一是让他们先有个思想准备,二来也是让他们帮自己拿个主意。结果,两位当朝一品大员、辅弼重臣很快就给他呈上来了密疏,让他一读再读,越读越头疼,更是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几年跟这些封建官僚斗法,朱厚早就对权谋之术了然于心,也能读出两位朝廷辅弼重臣奏疏背后的真实意思: 严嵩之所以会如此不吝言辞地褒美仇敌海瑞,大概是知道严世蕃当初在海瑞弹劾荣王阿宝一事上操之过急,已令皇上心中起疑,更判断此事海瑞分明占了理,无法以此向海瑞发难置之于死地,索性就反其道而行之,为海瑞大说好话,并建议皇上严惩重处荣亲王朱厚熘以全天家颜面、皇上圣名,以此来显示自己一心谋国、坦荡无私。 而夏言为何如此不分对错,甚至颠倒黑白,将大部分的罪责归结于海瑞头上,是因为他想得还要更深远一层――在他的奏疏里,向朱厚提出了一个他之前所不曾想到的一个问题,即如何对待剩余的皇室宗亲。 嘉靖二十二年,为了缓解财政危局,朝廷一力推行新政,对藩王勋贵所受子粒田征税,变相削减了藩王宗室的奉养,引起了朱元璋的龙子凤孙们的极大不满,引发了江南叛乱这样的奇祸剧变,建藩于江南诸省乃至叛军兵锋所指的河南、山东等地的藩王宗室纷纷附逆倡乱。平定叛乱之后,朱厚不但将那些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一概褫夺爵位,贬为庶人,将他们都远远地发配到了海外藩属之国,等若流放到了海外,让他们充当了大明王朝海外垦荒拓殖的马前卒;还趁机改易《宗人法》,削减宗室奉养,废除《皇明祖训》中关于亲王、郡王爵位世袭罔替和奉国中尉以下不再降袭的规定,从法律上将那些远系旁枝的宗室子弟赶出皇族,割掉了国家身上的那块毒瘤,不让那些名为天枝,实为弃物的蛀虫再侵蚀大明王朝貌似强大,实则百病横生的肌体。 如此背弃祖制,当然引起了朝野一片哗然,但当时朱厚挟平定江南叛乱的大胜之威,在天下百官万民心目中的威望达到鼎盛,大多数人都不敢质疑他的决断,只有几个清流官员俯阙痛哭,恳请皇上看在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及列祖列宗的面子上,对那些天潢贵胄法外施恩,以全天家亲亲之谊,并慰天下士心人望,也无关大局。 夏言认为,荣亲王朱厚熘虽贪财好货,恣意妄为,多有骄纵不法之情事,但他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并未参与谋逆,更有千里报讯之功,又身为当今国朝硕果仅存的亲王,举动为天下之人所关注,若是贸然将其绳之以法,势必天下震动,更令剩余的宗亲惊惧难安;记诸史册,后世之人难免还要腹诽皇上不顾天家亲亲之谊,视天亲而过于薄,有损皇上千秋圣名…… 因此,他建议皇上将荣亲王朱厚熘圈禁于中都凤阳或迁居北京,而将海瑞贬谪,调任他职或罢官撤职,罪名也是现成的――海瑞以荣亲王朱厚熘圈占用来修王府的土地有王气为由,就怀疑他意图谋反,不免失之牵强,难以服众;更不该在荆州知府衙门反对的情况下,不经请旨就擅自调动外府兵马包围荣王府邸,将此事闹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可以说,严嵩是貌似无私实则有私,夏言却是貌似不公而实则为公,但既有私心又善于揣摩圣意的严嵩所提出的建议却是上合朝廷法度,下慰臣民之心;而夏言又何尝不是跟严嵩一样,也是接受了那天在第一次商议海瑞奏疏一事时,朱厚呵斥高拱的那些话的影响,才提出这样明显有失偏颇,甚至可以说是袒护、纵容荣王阿宝的建议?! 如此错综复杂、曲径通幽,让朱厚再一次地深刻认识到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千古不变之至理,再一次地深切感受到了政治的残酷无情,更让他觉得兹事体大,一时也不敢贸然决断,不得不撇开朝廷重臣,找来自己的大伴吕芳商议此事。 吕芳暗中受命职掌锦衣卫,也因未曾及时侦知荣王之事被朱厚认为是失职,却没有受到任何惩处,朱厚反而好言好语宽慰了他一番,令吕芳心中十分惭愧,当初因为皇上撤裁东厂、从司礼监手中收回批红大权而产生的那么一点怨气荡然无存,仍象当年一样悉心为主子殚精竭虑排忧解难。相对之下,他的话就比前后两任首辅中肯的多了:“公布荣王千岁之罪行,确实有损天家颜面、朝廷威仪,但此事闹成这个样子,已在荆州乃至江南诸省传得沸沸扬扬,不日还将传遍天下。唯今之计,只有当机立断,依律严惩重处荣王千岁,或可挽回天家颜面并澄清主子圣名于万一。但请主子恕奴婢直言,荣王千岁固然该死,却又不能死,他若一死,剩余皇室宗亲就万难心安,若是再出了瑞王之事,主子便要承受全天下的哓哓众口,圣名亦是不免有损……” 若说一开始,朱厚还不认为收拾荣王阿宝那个百无一用的荒唐王爷会影响全国安定团结的大局的话,听到吕芳提起瑞王,让他也不免踌躇了――嘉靖二十四年年底,朝廷将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发配至海外并改易了《宗人法》,远在陕西汉中府建藩的瑞王朱铖熙便以为皇上下一步就要收拾他们这些没有参与谋逆的皇室宗亲,惊恐万分,竟带着诸位王子后妃阖家自焚,瑞藩三百余人无一生还,自明成祖朱棣传下来的一点血脉从此连根断绝,一时之间朝野震动、天下大哗…… 想了半天,朱厚才沉吟着说:“阿宝之事大概只能这样,不是朕不讲情分,都怪他自己不成器!那么,海瑞又该如何处置?是该准允严嵩所请,下旨褒美;还是如夏言所说,将他调任闲职或干脆罢了他的官?” 吕芳为难地说:“大明朝的官,谁该干什么谁不该干什么,这杆称在主子手里握着,主子的心比日月还明,奴婢怎敢随意置喙……” “啧啧啧!”朱厚摇头咋舌:“听听你都说了什么话?不外乎就是怕说的不好了,让朕以为你是挟私报复海瑞吗?朕都相信你,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主子信任奴婢,奴婢感激涕零。惟是祖宗家法……” “还跟朕提起祖宗家法来了,你不知道朕现在有多烦吗?”朱厚笑骂道:“让你说你就说!再敢罗里罗嗦,朕命人将你叉出去发往提刑司吃鞭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九十七章 钱法之危 见皇上已经不耐烦,吕芳不敢再装假,沉吟着说:“诚如严老先生所言,海瑞在朝野清流士林中颇有人望。依奴婢之愚见,若是将他罢官撤职,势必会招致朝野上下的非议责难;但若是下旨褒美,既拂了夏老先生的面子,更令天下藩王宗室寒心,也不妥当。只是,海瑞任职湖广期间,与同僚多有不睦,今次受了荣王千岁那样的当众羞辱,那些没有识见的小人势必轻慢于他,他也万难再在巡按任上有所作为,主子还是给他挪个位子为好。” 接着,他又赶紧补充说道:“海瑞既有才干,又有慨然以澄清天下为己任的志向,主子一直看好并悉心栽培他,也正是看中了他慷慨任事,不计家身的千古名臣风范。将这样的人调任闲职,既是浪费人才,又有违主子初衷,更让人觉得主子处事不公,有损主子千秋圣名……” 朱厚感慨地说:“朕为难的就是这个。他这人最是迂腐顽固,抚民一方难免与上司衙门生出龌龊;又一向鄙视经济之道,不利于推行朝廷重商恤商的新政。朕思虑再三,也只有把他放在监察御史的位子上,用他来举劾不法、惩贪肃奸。可你也说了,他已万难在湖广官场立足,要么调任他省,要么回都察院,可这么一来,朕总是觉得有些亏欠了他,毕竟他是为了朝廷之事受辱的嘛!以他那样至刚至阳的性格,没有一死以全名节,朕还要感谢荣王世子朱载昀和赵隐连夜去给他登门赔罪呢!” 听到主子这么说,吕芳心中有了底,便说:“奴婢闻说张居正在奏疏中提到银贱铜贵之事,马老先生及户部商议之后,奏请朝廷增设云贵铜政司……”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厚就抚掌大笑起来:“好我的吕大伴啊!原来你是要把这天字第一号肥缺给海瑞啊!” 原来,当日张居正听海瑞说起银铜比价的变化,觉得事关朝廷财政根本制度,就放在了心上。回到昆山之后,他仔细琢磨,终于明白了近年来出现银贱铜贵现象的原因之所在: 其一,国朝废弛海禁,增开海市之后,大量的白银从东南亚和日本流向中国,虽说缓解了朝廷实行一条鞭法等税制改革而造成的货币短缺的压力;但由于贸易大量出超,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白银等贵金属货币的贬值; 其二,恢复对日贸易之后,日本大量进口中国的钱币,还大量收购铜器,商人把铜钱收来熔炼铸成铜器,卖给日本,转手就是十几倍的利润,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铜币的短缺。 接到张居正的奏疏之后,朱厚想了很久,越想越是毛骨悚然: 由于明朝严禁私铸制钱,那些因成色不足而被俗称为小钱、恶钱的铜钱无法进入流通领域,由官方货币发行宝泉局和宝源局铸造的制钱还能维持相应的购买力,农民和小手工业者日常使用的货币主要为铜钱,银贱铜贵的问题对他们的影响不大。因此,它的危害一时还看不出来,只是让征收赋税的官员差役从银铜差价中捞到了不少好处。 但是,随着商品经济,特别是海外贸易的发展,白银逐渐取代铜钱成为主要的流通货币,从长远来说,银贱铜贵的问题对国家经济有着不可忽视的危害――所带来的两大弊端一是由于白银是海外贸易的主要支付工具,银价贬值,购买力下降,等于变相抬高了商品的价格,降低了中国产品在国际市场的价格优势和竞争能力,不利于对外的贸易倾销;二来也会引发国内通货膨胀,使得本来就刚刚起步的资本主义萌芽遭受极大的冲击。 银两制度是一种适应中国封建经济的货币制度,是封建社会中商品经济发展的产物,白银自汉朝起就被充当货币,进入流通领域,但一直是按重量行使,属于称量货币,不但麻烦,还有种类繁多、形状不定,成色不一、难以折算等诸多缺点,很难适应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和形成全国统一市场的需要。解决这一问题的根本方法,是尽快建立统一的本位货币,取代银铜铸币、尤其是以重量为单位的称量货币,这是经济发展的显示需要,更是货币制度发展的大势所趋。 可惜的是,虽有这样的解决办法,在明朝却是万难施行,这个祸根还是朱元璋当年埋下的,那就是大明宝钞。 明朝开国初始,推行铜钱,后因数量不足,改行纸币。洪武八年设立户部钞局,发行纸币,是为大明宝钞,此后近两百年里,只发行这一种纸币,票面只印洪武年号,最大面额为1贯,官方定价宝钞1贯合铜钱千文或白银1两,4贯合黄金1两,但金银不得流通,只准用于领钞。 为了推行钞法,明朝采取了种种强制性措施:其一,停止铸造钱币,严禁铜钱流通,违者以阻钞罪论处;其二,禁用金银交易,违者全家戍边,直至死刑;其三,实行户口食盐法,即计口纳钞买盐,成年人每月可买1斤盐,交纳宝钞1贯,未成年人减半;其四,增税和开征新税,一律用钞缴纳。此外,还对不用宝钞交易的、不开店铺私下交易的、哄抬物价的、私下交易用钱的、对用钞不用钱一律处以罚钞;官员贪墨受贿,也按40倍价格罚钞。这些措施的目的是为了回笼货币,减少流通中的宝钞,可谓是煞费苦心。 可笑的是,明朝什么办法都想到了,却惟独没有想办法来解决货币发行的最根本的问题,即设立发行准备和控制发行数量。结果,发行过滥的宝钞急剧贬值,到成祖永乐年间,1贯宝钞只能值钱几十文;到宣宗宣德年间,已跌至10文以下。 朝廷律令甚至棍棒刀枪从来都不能战胜经济规律,纸币贬值,禁钱禁银的法令并没有收到预期效果,民间反而用得更多,宣宗宣德十年,明朝只好解除了钱禁;英宗正统元年,又解除了银禁。在这之后的一百多年里,大明宝钞虽未停用,但已失去实际意义,在经济生活中根本无法通行,只能用于折付官员俸禄或赏赐九边军卒,也就是说,国家厚着脸皮耍起了无赖,拿那些已经一文不值的宝钞去哄骗官员和兵士。“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么?”于是,官员大肆贪墨、军队战力低下,也算是对无赖朝廷的一种报复。 要说明朝人并没有意识到滥发纸币造成通货膨胀的问题,那是在替他们开脱罪责――自北宋发行交子,使纸币正式登上历史舞台开始,就一直注重设置发行准备和限制最高发行额度,还专门制定了被统称为“称提之术”的一系列纸币发行和流通管理办法,维持国家信用。元朝以纸币为主,也有一整套的纸币管理制度。虽然宋、元两朝最后都因战乱四起,国家财政困难,不得不靠发行纸币过日子,纸币越发越多,形同废纸;但都不象明朝这样,打从一开始,就铁下心来当无赖,把国家信用践踏无余。 这样就给朱厚带来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国家信用已经在老祖宗的手中破产,如何能发行百姓乐于使用的纸币?就算动用国家权力强制发行,一来势必会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强烈抵制而无法进入流通领域,重蹈大明宝钞被市场淘汰的覆辙;二来势必会严重危害刚刚发展起来,还显得很脆弱的商品经济,甚至还会引起百姓的不满,激起席卷全国的民变――国民党政权发行法币、金圆券、银圆券的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啊! 对于前些年所谓“大刀阔斧”实则一味蛮干的改革所引发的朝局动荡、天下大乱,朱厚心有余悸,根本不敢轻易触及关系到全国每一个人切身利益的货币制度,赶紧打消了发行纸币的念头。 但是,他也知道,银贱铜贵的问题若是放任不管,一旦恶化,就会给国家经济带来根本性的打击,不能不趁早解决。为此,他责令内阁会同户部尽快拿出解决办法,并吩咐他们认真研究宋、元两朝的纸币管理制度――这两年朝廷财政状况有所好转,此前发行的国债都能如约承付利息并按期兑付本金,勉强建立起了一点国家信用,官民商户购买新发行的国债的积极性也有所提高,或许以后还能尝试一下,未雨绸缪地做一些调研论证和前期准备还是必要的嘛! 钱法关系到国家的根本财政制度,内阁和户部也不敢怠慢,很快就上呈奏疏,建议朝廷一方面严厉打击熔毁铜钱、扰乱钱法的不法行为;另一方面户部增设铜政司,选择能吏干员任铜政御史,在云贵择地开府建衙,加大铜矿开采,多铸铜钱并适当控制白银流通。双管齐下,维持国家货币流通领域中白银和铜钱的适当比例,平准银铜比价。 这样的作法虽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却是目前最为可行之法,朱厚也就准了奏,但云贵铜政司铜政御史的人选却让他颇为踌躇――大明官场的天字第一号肥缺原本是各地盐务司的巡盐御史,手中掌握着国家专卖的食盐,那些盐商要从他们手中批出盐引,就得奉上孝敬,所以官场上的人都戏称各位巡盐御史“放屁都能蹦出银屑子”。现在看来,跟即将增设的云贵铜政司铜政御史比起来,巡盐御史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巡盐御史要捞钱,还得通过盐商转手倒卖盐引;铜政御史连这一道工序都省了:铜政司开采出的铜矿是什么?那就是钱啊! 因此,吕芳的建议可谓是深契圣心――说真的,这个衙门,不交给海瑞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一心追求精神财富,鄙视甚至痛恨物质财富的人掌管,朱厚还真不放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九十八章 用心良苦 笑过之后,朱厚还是意犹未尽,又开玩笑说:“这么体恤海瑞,难道你忘了,就是他上奏朝廷,把你们内官的权势都给夺了去的?” 吕芳正色说道:“回主子,奴婢只知道海瑞一清如水,在我大明官场之中实属难得,有他替主子掌着铜政,我大明国库的锁钥就不会出问题了。” 朱厚看着吕芳,感慨地说:“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你吕芳才真有千古名臣风范啊!说起至公无私,别说是夏言,放眼大明,只怕也找不到第二个吕芳了!” “奴婢是刑余之人,为主子看好这个家是奴婢的本分,当不得主子这样的赞誉……” “你也不必跟朕客气,朕心中有数。”朱厚遗憾地说:“可惜你没有兄弟,否则把他们的子嗣过继一个过来承你的祧,朕给他封授爵位,也算是给你吕大伴有所补偿。” “主子且不必这样想,奴婢……”吕芳哽咽了,过了好久才说:“能伺候主子这么多年,奴婢知足了……” “唉!”朱厚叹了口气,说:“当日朕准了海瑞的奏,其实也是不得已,个中原由无法与你细说,说了你可能也不明白,总而言之,是为我大明的千秋基业长治久安。其实朕事后想起来,也是颇为后悔过于草率了。朝臣们皆有家有业,就有私心,因为他们都有退路,大不了辞了官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只有你们这些宫里的人没有退路,跟朕一起圈禁在这万重宫阙之中,担天下之重任,承天下之骂名。真是苦了你们,更委屈了你们啊……” 朱厚原本是想趁机褒奖吕芳几句,让他能一如既往死心塌地地给自己卖命,但说到后来自己也动了情,眼角渗出了泪水。而吕芳更是早已泪流满面,却又不敢在君前失仪,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哽咽着说:“主子这么体恤奴婢,奴婢就算死,也值了。其实奴婢之所以高看那个海瑞一眼,就是因为奴婢认定他跟奴婢一样,都是心中只有主子,没有自家的人……” “温情战术”的效果如此明显,朱厚也就不再继续演戏,将话题又转了过来:“你不说朕倒给疏忽了,那个海瑞是否一直没有把家眷接到任上?还有他的母亲,朕听说他自幼丧父,是母亲一手拉扯长大的,他也事母至孝,如今出仕为官,为何不把母亲接来奉养?要说当初许多品秩较低的京官无法将家眷接到京城居住,是因为长安米贵,那么一点微薄的俸禄实在难以应付各项开支,但他做的是地方官,日常所需的住房家具车轿马匹都由县衙供应,应该不存在这个问题,加之朝廷如今实行了养廉银制度,解决了官员俸禄过低的问题,海瑞为何宁可不领养廉银,却还是不把家眷接来?” 这个问题,吕芳当初也颇感疑惑,还专门写信问过海瑞,因此知道一点实情,回答道:“回主子,当初奴婢在南京时,也曾这么问过海瑞,凡我大明各级地方衙门,现任官不带家眷赴任,治下百姓便以为定干不长久,难以安心。百姓难以安心,衙门里的各项政务就不好展布。可他却说自己有所顾虑,一来说是家中还有几亩薄田,抛荒了实在可惜;二来从琼州到江南水陆行程数千里,花费不菲,他宦囊羞涩,又不愿意领养廉银,难以承担这笔开销;三来……” 说到这里,吕芳突然停住了,偷眼看看朱厚的脸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朱厚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三来是什么?” 吕芳吞吞吐吐地说:“主子也知道此人太过迂直,说话向来没有分寸,他的话不听也罢。” 朱厚不满地说:“有什么就说什么,别想帮他打掩护。他海瑞就差当面批龙鳞了,朕都受得,难道还会怪他说错了话不成?” “是,主子。”吕芳说:“那个海瑞说,他知道以他的脾气禀性,万难见容于同僚,更难在官场久安其位,迟早会获罪于上宪,被主子打入诏狱也不无可能。与其让老母幼子为自己担惊受怕,不如将他们留在海南老家,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朱厚脸上的颜色变了:“他真这么说?” “奴婢……奴婢不敢欺瞒主子……” “这……这……”朱厚哭笑不得:“他可真敢说话啊!” 吕芳忙说:“那个海瑞出身海南蛮夷之地,一贯放言无忌,主子且不必与他计较……” “跟他计较?他也配么?”朱厚硬充好汉地说了一句,自己的脸倒有些发烫,便冷笑一声,说:“他真以为自己是逢龙比干,可朕不是纣王那样的昏君!若是连他这种人都容不了,朕就真听不到真话了。” 吕芳由衷地说“主子圣明。” 朱厚似乎还是心意难平,又嚷嚷着说:“执拗着不肯领朕给他的养廉银,却连老母亲都不供养,象话吗?朕看他是貌似刚直,其实是故意在给我大明官员脸上抹黑!他不想接老母家眷赴任,朕还偏要给他接来,让他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人也过点正常人的家庭生活!” 说着说着,他自己又犹豫了:“只是,世人都说云贵乃是蛮荒瘴夷之地,朕也不好强求他带着老母幼子赴任。而且,如今采矿技术落后,除了开山爆破改用新式炸药、粉碎矿石可以使用蒸汽机而外,其他工作几乎全靠人力,要加开铜矿,就得增加民夫,矿工工作危险收入又低,聚多了便容易闹事。我前日与马阁老商议此事之时,他对此也颇有顾虑。他那么老抠的一个人,能同意给户部云贵铜政司下属的矿山矿工发双倍的工资,还答应掏银子改善矿工生活条件,你就知道事情有多棘手!可这些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要照朕说,这个铜政御史,光是个好官、清官还不行,还得有一条准备,把命舍在那里!海瑞的差事,不好做啊!万一矿工发生骚乱,很有可能便是壮士一去,风萧水寒。朕怎能忍心让他带着老母幼子一同赴任?” 吕芳开始还以为,主子一定要将海瑞的家眷接来,是替阿宝给海瑞赔罪,使他能够忘却所受的屈辱,也圆了他的面子,免得他成为官场上的笑柄;但听主子这么说之后,才明白了原来背后还有如此深远的用意,感慨地说:“既食君禄,便要为国效命,为君尽忠。主子又是这般天心仁厚,海瑞定不会辜负圣心厚望。” “话虽如此,但朕还是有些不忍心啊……” 吕芳想了想,说道:“主子不必萦怀,奴婢还有一个建议:是否将海瑞的家眷接到京城?海瑞若调任铜政司,按例应上京城来觐见主子,面谢圣恩,他们母子家人恰好可以在京城团聚,堪称双喜临门。他不愿带着家眷赴任云贵,也可就住在京城,他回京述职或办差之时也可团聚。若是他在任上有什么闪失,他的寡母孀妻幼子就由朝廷供养。如此一来,海瑞便没有了后顾之忧,更会感怀圣恩,差事便办得更好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不过,”朱厚沉吟着说:“海南至京师万里之遥,海母今年怕有五十开外了吧?那么大的年纪,也不好着急着赶路,这一来一回只怕要大半年。算算行程,也不一定能赶得上与海瑞在北京见面。还有,朕觉得还是不要让他的家眷居住在京城里的好。他们是海南人士,耐热不耐寒,也不见得能习惯北方的气候饮食。不如安置在南京,抄没了那些附逆倡乱的勋臣贵戚的家产,许多房子都入了官,就找一处不大不小的宅第赐给他们,家人奴仆也给他雇上几个,开销就从他的养廉银里扣。” 说到这里,朱厚突然又来了气:“哼,养廉银是朝廷给的正项收入,又不是贪墨受贿所得,他凭什么不领?简直把朕的一片好心当做驴肝肺了!再者说了,他一个人不领,让那些领了的人如何能心安?还不得把他给恨死?朕看他海瑞连人都不会做,怎会做官?难怪会整日价惹是生非!” 皇上明明是体恤海瑞一直不领养廉银而甘愿吃苦受穷,听起来竟象是在叱责他,吕芳也觉得有趣,又凑趣说道:“主子说的是。奴婢闻说海瑞之母家教礼法极严,有她管着海瑞,兴许他还能少给主子惹点事儿。” “其实,朕此举不但是要替海瑞解决后顾之忧,让他能心无旁骛地为朝廷尽忠,还有另外一层用意。”朱厚说:“碍于朝廷规制、祖宗家法,你举荐海瑞出任铜政御史一事不便公诸于众,可朕要让他海瑞承你的情,更要让他知道你们这些太监之中也有好人,也能象他们那些理学之士一样为国家效命、为朝廷尽忠!因此,此事就交由你去办,用司礼监的牒文,着令广东巡抚衙门安排官船,派镇抚司的人专程去海南给他把老母和家眷接来。” 原来主子还有这层用心!吕芳更为感动,跪了下来,说:“主子这般体恤奴婢,奴婢也只好揣着这张老脸,先承主子的情,叩谢天恩了。” 朱厚摆摆手:“先别忙着谢恩。海南距离南京远隔重洋大山,好好想想该如何安全地把海瑞家眷接到南京才是正经。既然是好事,就一定要办好,路上且不能出一点岔子。” “请主子放心,奴婢定会悉心办好此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九十九章 圣心决断 与吕芳商议之后,朱厚终于做出了决断: 一、荣亲王朱厚熘一向顽劣难驯,骄纵不法,且有盗挖古墓之胆大妄为之事,依汉文帝处置郎琊王之例,废去亲王爵位,贬为庶人,发配吕宋――你不是贪财吗?去东南亚种胡椒去,能从欧洲人手中赚多少银子就看你的本事了,少在国内祸害百姓、破坏历史古迹! 二、荣亲王世子朱载昀好学向善,遵礼守法,又有大义灭亲之举,不应株连其事,准其承袭王爵,依《宗人法》降袭一等,封为荣郡王,在荆州就藩设邸,不得再自行迁徙异地。 三、都察院监察御史、巡按湖广海瑞清正有品,秉公尽责,着即改任户部云贵铜政使司铜政御史。 其时,荣亲王朱厚熘殴打并公然绑缚湖广巡按御史海瑞前去盗挖古墓一事已传得沸沸扬扬,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尽管都对荣王的秽行劣迹大为不满,可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荣王是当今万岁爷嫡嫡亲亲的堂弟,还有擎天保驾之功,别说是打,就算是把海瑞那个六品芝麻官给杀了,也只怪海瑞自家晦气,不该冲犯了那个太岁。圣旨一出,天下无人不震惊于皇上如此明察秋毫、秉公持正而又执法如山,举国上下一片颂圣之声。这其中,喊得最响的,就是上呈奏疏提出针锋相对的处置办法的前后两任内阁首辅夏言和严嵩。 夏言十分不齿荣王朱厚熘的行为,为了朝局安稳和皇上的千秋圣名,权衡再三,不得不捏着鼻子替荣王求情,为此还不惜断送年轻有为、刚直敢言的海瑞的宦途前程。提出这样的建议,他的心中十分愧疚和自责,但皇上并未将荣王赐死,而且还让其世子承袭爵位,剩余的宗室大致便能心安了。如此两全其美,让他对皇上的治国之道和权谋之术深感钦佩。 而严嵩为了逢迎圣意不得不帮自己的仇家海瑞说好话,如今皇上接受了自己的建议,也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不过,他却因此落下了个“以德抱怨”的好名声,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也可以聊以自慰。 不过,接到皇上的恩旨,荣亲王世子朱载昀却连上奏疏,坚辞郡王爵位并请求皇上恩准自己代父亲戍边;安国郡主郡马赵隐也向朝廷呈上奏疏,恳请解甲归田,恢复王府侍卫的身份,陪同荣王远适海外。 朱厚也明白他们的意思,毕竟明朝以孝治天下,“子不言父之过”是人们的共识,作为儿子的朱载昀和作为女婿的赵隐大义灭亲,协助海瑞羁押阿宝,不但内心十分痛苦,也承受了很大的舆论压力,尤其是朱载昀,身为世子却举发其父,难免会被人认为是图谋早日承袭王爵,只有坚辞不受,才能显示自己坦荡无私。 朱厚思虑再三,为了保全朱载昀的名节,不得不同意了他的奏请,不再提说让他承袭郡王爵位一事,但不是由他代父戍边,而是让他陪着父亲一道前往吕宋,准许他保留郡王仪仗,并带着王府属官、侍卫和仆役随行,另外再拨给军卒一千人充当护卫。同时,朱厚还暗下密谕,着令他们密切留意西番诸国的动向,并再三嘱咐一定要小心提防佛郎机人,有事随时报告朝廷,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与之发生冲突。 但是,安国郡主郡马赵隐提出解甲归田的请示,却被朱厚以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安国郡主又刚刚有了身孕无法远行等理由断然拒绝――好不容易才在皇室宗亲中发现了一位可造之才,又树立成为宗亲显贵为朝廷效力的榜样,朱厚怎么舍得让他跟着阿宝去东南亚种胡椒? 对于此事,朝臣却与皇上有不同的看法,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赵隐囿于私情而辜负圣恩,足见此人不识大体,难堪大用,更不宜在禁军执掌兵权,建议皇上将其调任闲职。朱厚拗不过众口一词的朝廷重臣,只得委任他为大明王朝宣慰钦使,将他派往朝鲜,督导朝鲜加紧修建港口、筹办军需粮秣诸事。赵隐还带着大批明军中下级军官随行,负责训练朝鲜军队――作为对大明王朝忠心耿耿的藩属之国,朝鲜强烈要求与“天兵”一起讨伐日本,朱厚怕打消了他们的积极性,不好意思断然拒绝,就原则同意日后明军出兵日本之时,他们也一并参战,跟随在明军身后,维持所占领的日本领土的治安并护卫明军的后勤补给线。可朝鲜军队的战力实在令人堪忧,连东北的土蛮都打不过,不加强训练,只怕连这样简单的任务都无法完成。 雷厉风行地处理完了这件事,总算没有造成十分恶劣的影响,朱厚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十月初,他又接到了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汪直和镇抚司七太保董远靖从日本回来了,不但带回了与日本贸易所得的七十三万四千六百两银子,还带回来了几位日本客人。 以往商船往返日本,来回一趟只需要半年时间,可汪直船队这一回却用了近一年的时间,一是因为他们要在日本布设情报网,还要搜集日本各国情报,诸事繁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搞定的;二来也是因为幕府管领细川信元听说汪直在明朝官场路子很野,关系很硬,就哭着喊着要派人到大明来“朝贡”,安排船只、置办货物耽搁了不少时间,等一切准备停当,就到了六月份,赶上了日本的台风季,船队无法成行,只能等到八月台风过去之后才能启程回国。加之有细川信元的人随行,汪直他们就不敢暴露明朝已经在山东威海卫开辟了新的港口一事,只得舍近求远,带着船队又回到了明朝当年给日本划定的唯一一个朝贡口岸宁波。 接到汪直和董远靖八百里加急从宁波送来的急报,朱厚差点乐晕了过去:你们也太能干了点吧,还真把织田信长他们给弄回来了啊! 其实,当时奔袭热田,将被尾张织田氏扣为人质的三河冈崎城幼主松平竹千代抢到手里,还搂草打兔子地把织田信长也一并骗上了汪直安排在伊势湾接应他们的船之后,张明远、董远靖他们几位太保爷就曾打算赶紧把织田信长等人送回来让皇上用“天目”甄别。但是,他们又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大妥当,一来是怕匆匆归国,难免打草惊蛇,引起日本幕府的警觉;二来也是因为海上风高浪大,孤帆远航风险太大。当然还有其三――除了织田信长,其他两人还不一定就是皇上指名要的正主儿,若是远天远地送回来,却被皇上认为是鱼目混珠之徒,闹出了大笑话,几位镇抚司太保爷就算是栽到家了!因此,他们经过反复商议,最终还是放弃了那样的念头,让朱厚多等了好几个月,渡过了一个郁闷而又烦躁的盛夏。 朱厚依稀记得在那个时空看过的闲书上有句话形容的非常贴切:如果将统一日本比喻成做一张大饼的话,那么,织田信长是种麦子的人;丰臣秀吉是收割麦子并做成大饼的人;而德川家康,则是享用这张大饼的人。因此,不管此“猴子”是不是彼“猴子”,也不管那个被人们认为是“普贤菩萨真达罗大将”转世的小屁孩是不是日后的德川家康那只乌龟,只要织田信长是真的,把他弄到大明,至少能延缓日本统一的步伐,省得他们一旦统一就开始做白日梦,竟然贪心不足蛇吞象地妄图占领朝鲜、侵略中国,进而称霸亚洲乃至全世界――猪尿脬打人,疼是不疼,可臊人得很啊!谁愿意耳边老有只苍蝇“嗡嗡嗡”地叫个不停呢? 那么,如何利用那三个小家伙就要好好动一番脑筋了: 猴子和乌龟当然是要进南京国子监读书的――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嘛!让他们多受一点中华文化,尤其是儒家传统思想的熏陶,即使不能把他们培养成“亲华派”,至少也能让他们知道泱泱中华地大物博国力强盛,不是他们那样的弹丸岛国所能觊觎的! 而织田信长,既然已经被逐出了尾张,已经不存在统一日本的可能,可以安排他到明军任职。上海崇明岛战俘营的几千名倭寇俘虏养了一两年了,也该派上用场了,就让织田信长组建一支倭人营,替大明朝开疆拓土――这么做当然不能说是借刀杀人或驱虎吞狼,就算是那些长期为祸东南海疆的倭寇们幡然悔悟,用实际行动向中国人民谢罪好了。 日后今川义元率军上洛,没有织田信长奔袭桶狭间,以尾张织田氏的实力,势必会被今川军所灭。那个时候,就让织田信长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带着倭人营杀回日本。当然了,明朝作为宗主国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向他提供无私的援助,或者派出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日参战,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如此一来,明朝出兵日本的借口就有了,国内那些迂腐的朝臣不会说违背祖制,攻打朱元璋当年定下的“不征之国”;国际上也不会有人指责大明侵略日本,武力干涉他国内政,多么完美的计划! 当然,前提是织田信长必须听话。他和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或者是其他什么人,谁愿意与中国保持睦邻友好关系就扶持谁,如果他们都是些顽固死硬的家伙,那个已经被提拔为战俘营倭人管事的石井三狼也不错嘛!汪直也可以做日本总督,他现在不是改名叫“松川信直”了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布局 第一百章 立马塞上 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古北口的长城上,凌厉的北风夹着飞雪,猎猎地吹动着插满垛堞口的明军旗帜,飞卷的旗帜下,站着一身戎装的明军将士,每个人都手握刀枪,面朝北方站在哨位上,尽管已经冻得嘴脸乌青,却是一个个站得枪杆一般的直,任凭凌厉的北风无情地撕扯着身上的棉箭衣,任凭漫天的飞雪刀割一般地扑打在脸上。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他们的戎装铠甲上都积满了雪,眉梢之处也结下了霜花,却仍兀立在铺天盖地的雪中纹丝不动,再配上一脸的肃杀之色,精气神里都透出一股子杀气。 看这阵势,竟象是有强敌外虏要来犯边! 九边将士终年餐风露宿、趴冰卧雪,正是为了保卫虎踞龙盘云蒸霞蔚的大明江山社稷,尤其古北口是拱卫京师的北大门,若是这里失守,异族铁骑便会直下京师,攻克国都,入据中原,将赤县神州那无数的田园锦绣、城市繁华都变成穹庐牧马的蛮荒之地;将知书达理的汉家儿女都变成茹毛饮血、不知仁义礼教为何物的禽兽畜生。这里的情势如此紧张,怎能不让人捏一把汗?! 其实,只要略微懂得一点军略边事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唐边塞诗人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有名句曰“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塞上草原,八月飞雪有点夸张,但一过霜降就寒风凛冽,立冬之后更是冰天雪地。如今时值隆冬,关外天寒地冻,几场鹅毛般的大雪下过之后,道路上更是堆满了积雪,也结上了厚厚的冰,马蹄踏在上面会打滑,蒙元各部军民都窝在帐篷里煮茶越冬,照例不会前来进犯。因此,往年这个时候,那些终年驻守长城枕戈待旦的兵士们就可以稍微松缓一点了,只要留下一两个人负责了望敌情,其余的人就可以躲在背风的箭楼里,凑在一起扯闲篇聊女人,享受难得的虽然寒冷却十分安全的时光。今天却是一副不畏风雪、严阵以待的样子,不用说,定是有朝廷高官大帅来巡视边防了。 果然,在长城的关口城头上,站在好几十个穿着绯红色官服的文官和穿着鲜亮铠甲的武将。而且,在那些衮衮诸公、赫赫大将的簇拥下,一位身穿明黄色五爪龙袍、身披出锋大氅的人在极目远眺那白茫茫一片被冰雪覆盖的塞外原野,正是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嘉靖帝朱厚熜。 原来,朱厚熜综合分析了镇抚司在日本的情报网搜集到的情报,得出了乐观的判断:如今日本战国形势虽说错综复杂,但那些有名有姓的猛人们大概一时还闹不出什么花样来:武田信玄虽有“战国第一大将”、“战国最强大名”等称号,但他即将遇到宿命中的对手——越后的上杉谦信,虽然上杉谦信现在还叫长尾景虎,但已经继承了越后大名之位,势必还会一如历史上那样,以其毕生的精力与武田信玄一决高下,始终拖住武田信玄的后腿,使他无法安心率军上洛。而被人们称为“海道第一神箭手”、“东海巨人”的今川义元,大概能从明朝对尾张织田氏的阴谋中获得莫大的好处——织田信长被废除了家督继承权,日后不能继任家督,就再也不会有桶狭间之役,也就无人能阻止今川义元率军上洛的步伐。不过,象他那种无比推崇京都文化、抱残守缺的人,即便顺利上洛并挟幕府将军号令天下,也不足为惧。他们二人尚且如此,其他那些或实力不足,或因所处地域偏远,不利于掌控天下的战国大名们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也就是说,解决日本问题已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所谓东风,一是加紧修筑军港、建造战船,做跨海远征日本的诸项准备;并责令汪直再赴日本贸易,以明朝遭遇天灾、粮食奇缺为由,高价收购日本各国的粮食,运往朝鲜囤积,以备日后远征之需;二是尽快与蒙古各部修好,安定北部边境——时刻蹲在自家门口虎视眈眈的北虏若不安定,怎能挥师远征南倭? 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若论谋万世、谋全局,放眼大明,无数名臣良相、才子俊秀,大概也没有人能比得上朱厚熜这个穿越者,他不但知道日本有三颗“明日之星”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还知道蒙古各部信奉黄教,并为此谋划了好几年,如今已到了收获的季节。 嘉靖二十六年,朝廷接受了张居正的好友、礼部僧录司六品主事初幼嘉的建议,定下了利用目前正在乌斯藏蓬勃兴起的藏传佛教一大分支——黄教羁縻蒙元诸部的决策。朱厚熜便下密旨,着令初幼嘉衔命入藏,说服藏传佛教第一大派黄教高僧入朝受封。时逢黄教第一大寺哲蚌寺的寺主、亦即黄教活佛根敦嘉措圆寂不久,该寺诸位高僧找到一位年仅三岁的幼童索南嘉措作为根敦嘉措的转世灵童,承袭前职,还未得到黄教三大寺中另外两寺——甘丹寺和色拉寺的认可。哲蚌寺僧人正想求得朝廷敕封,以便名正言顺地掌管黄教其他诸寺及众僧侣。双方各有所需,自然一拍即合。因索南嘉措年幼无法成行,其经师、实主哲蚌寺诸事的平旺嘉措等四位黄教高僧及四十五名中级僧侣入京觐见。 朱厚熜闻之大喜,立刻委派礼部派一名侍郎带着敕书前往乌斯藏,赐给索南嘉措僧帽、僧衣、佛像、帐房、金印、银瓶、供器等物,并厚赏哲蚌寺各级僧侣;还派出以前任内阁首辅、现任内阁资政的一品太傅夏言和安国郡主郡马赵隐为正副钦使的使团赶赴陕西,以前所未有的隆重礼仪和盛大排场将平旺嘉措一行人接到京城。 平旺嘉措等人到京师朝觐之后,朱厚熜仔细询问了他们与蒙元诸部的往来,得知鞑靼首领俺答早就信奉了黄教,并与平旺嘉措颇有私交之后,更是喜出望外,立刻按照明朝对于乌斯藏地区藏传佛教“多封众建、经分其势”的一贯政策,将索南嘉措册封为“大慈法王”——“法王”是大明朝廷授予藏传佛教各派首领的最高封号,“大慈法王”更是朝廷于宣宗宣德九年授予黄教第二代活佛释迦也失的封号,以此册封索南嘉措,显然是明确表示朝廷已经承认了哲蚌寺及索南嘉措在黄教中的领袖地位。 这且不说,平旺嘉措等四大高僧也被册封为次一等的“王”,分别授予“护教王”、“阐化王”、“阐教王”、“辅教王”的封号;连随行的那四十五名中级僧侣也被分别授予国师、禅师等各级封号,从头上的僧帽到身上的僧衣,连同脚上的鞋袜,赏赐惟恐不厚,令黄教诸僧感激涕零而又诚惶诚恐。 平旺嘉措虽是久居西藏的世外高僧,却也知道“礼下于士,必有求于人”的俗世常理,当他得知朝廷如此优抚厚待乃是有意要让他们入蒙传教以羁縻蒙元各部,当即慷慨表示愿为朝廷做马前卒,远赴塞外弘扬佛法,教化愚民。朱厚熜求之不得,但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先派出钦使,携带朝廷敕令和平旺嘉措的亲笔书信前往鞑靼,与俺答商议黄教高僧入蒙传教一事。 明朝许开马市之后,蒙古各部,尤其是享受到了特殊优惠政策的鞑靼俺答部从中得到了颇多好处,边民垦田塞中,部众牧马塞外,都不愿再起刀兵;加之明军蓟镇、辽东两大军镇如今正在加紧围剿盘踞东北的兀良哈三卫和土蛮部,战事进展颇为顺利,犁庭扫穴也就是一半年的事情了,在解决了东北边患之后,明军又该向何处用兵,令蒙古其他各部十分畏惧。如今明朝主动提出要送黄教高僧前来传教,不言而喻是要与各部交好。俺答很识趣地欣然同意了明朝的建议,派出二王子黄台吉前来迎接黄教高僧。 嘉靖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六,朱厚熜亲率朝廷文武大员将迫不及待要入蒙的平旺嘉措等黄教高僧,以及朝廷专门派出护送的五军都督府及礼部有司官员送至古北口,赐酒壮行,并一直矗立在长城之上,目送着肩负着汉蒙两族结盟修好重要使命的一大队人马顶风冒雪,渐行渐远。 此刻风雪越发地大了,团团片片的碎玉琼花从天空中飞舞而下,扑向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时而象狂浪飞溅,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砸向厚厚的长城;时而又似疾箭一样卷地而起扑面而来;时而又卷成雪柱儿旋转着舞动着,肆无忌惮地互相追逐着。霰雾迷蒙间,山天界限都不甚分明,坦坦荡荡浩浩渺渺浸在万花狂翔的宇宙中,象一块硕大无朋的美玉直抵天穹…… 面对壮丽如斯的美景,朱厚熜觉得有股难以压抑的激情洋溢在胸中,不禁高声吟哦道: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看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山舞银蛇,原驰蜡像。待日出,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第七卷后更名曰《布局》,却正是因为布局存在颇多问题,受到了许多读者大大的批评,敬请见谅,更希望大家能继续关注第八卷《塞上》,谢谢支持,欢迎订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八卷 塞上第一章 军事演习 “‘射天狼’,‘射天狼’……”朱厚反复念叨几遍,感慨地说:“好名字啊!听着就来劲儿!好,就让朕看看你们是准备如何来射天狼的!”接着,他打开了面前那份足有半寸来厚的奏疏,仔细看了起来。 开局不错,赢得了皇上的一个碰头彩!前来东暖阁见驾的内阁分管军务的次辅李春芳、兵部尚书曾铣和兵部右侍郎兼明军总参谋长杨博三人暂时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摆出一副肃穆的表情,垂首坐在那里,心中仍在忐忑不安。 这份奏疏是兵部上呈的明军军事演习总体方案,此次演习暂定名为“射天狼”。 今年新春佳节,朱厚又照前两年定下的“元日阅武”的规矩,带着满朝文武大员前往禁军慰问将士,在观看了禁军某部的军事表演之后,兴之所至,责令兵部在今年上半年组织一场大规模的实兵对抗性质的军事演习。 大规模?当时在场的朝廷大员们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该要多大,才能符合皇上所谓的“大规模”的要求? 面对朝臣们置疑的眼光,朱厚竖起了五根指头。 有位不谙军旅之事的文官叹道:“五千之众演武!那该是何其浩大的声势!” 张茂等军帅武将哂笑起来:区区五千人的演武算得了什么! 朱厚也白了那位文官一眼。 “莫非要出动五万人?”有人惊呼一声。 自商代而始,军队常以围猎方式演练阵法、训练士兵,这便是最早的演习。他们刚刚也欣赏了禁军某部的模拟实战的对抗,只不过历朝历代,军中操练演武至多不过几千万把人。几万人的演武,亘古未闻,皇上真是气魄宏大啊! 朱厚正要再翻个白眼给他,却发现这一次,连同张茂的脸上都露出了惊诧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高兴的过了头,忽略了明朝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五根指头当然指的是五十万! 近几年里,双方兵力都达到几十万的战事已发生了两次――北京保卫战和平定江南叛乱,叛军强拉壮丁拼凑的所谓“八十万大军”就不必说了,北京保卫战可是三十多万明军和二十多万蒙古铁骑硬拼,而且朱厚还装模作样地御驾亲征,他又怎能看得上搞一场区区数万人的军事演习?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东西方长期处于冷战对峙的状态之下,军事演习的空间和规模大为扩大。1967年9月,前苏联举行了“第聂伯”演习,参加兵力约50个师,100万人,坦克7000多辆,创造了军事演习动用兵力之最;而以美国为首的北约,也从1967年起,每隔2―3年就举行一次代号为“秋季熔炉”的大演习,有13个成员国参加,参演总兵力20―30万人,飞机2000余架,军车一万余辆,舰艇300―500艘,持续时间长达2―3个月,成为冷战时期的军事奇观。作为一名军事发烧优,他一直感到恨吾生也晚,还投胎在中国,竟不得目睹这样的军事盛典,岂不痛兮憾也! 朱厚依稀记得,中国史书上最早记载的大型军事演习,是明万历元年戚继光在汤泉(今河北遵化)组织的实兵对抗演习,演习部队有十万之众。其时,戚继光刚刚被内阁首辅张居正任命为蓟镇总兵,为向北方草原部落示威并向朝廷邀宠,动用蓟镇全部兵力组织了那么一场声势浩大的军事演习。如今是嘉靖二十八年,戚继光已是大明海军东海舰队正三品提督,正带着东海舰队巡弋在中国领海,清剿沿海的倭寇残部;而张居正才只是区区一个七品,刚从昆山知县任上调至御前办公厅任秘书,两人地位天渊之别,日后还不知道他们会各自沿着怎样的人生轨迹发展,“汤泉演武”或许也就不会发生了,对于后世的军事发烧友来说,该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情! 此外,他还有私心:人类有史以来首次大规模军事演习注定能在中国乃至世界军事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身为大明王朝最高统治者,是两百多万明军的最高统帅,怎能愿意让自己的臣子专美于前,要等着戚继光日后升任蓟镇总兵之后再去创造这个世界记录? 只是,若直接说自己决定动用五十万的兵力搞这么一场军事演习,眼前的这些朝廷大员的下巴都会掉在地上,不是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就会怀疑皇上的脑袋有问题吧…… 朱厚无可奈何地在心中轻叹一声,避开了这个话题,收拢五指拈须笑道:“朕所说的实兵对抗性质的军事演习,却不是校场演武这么简单啊!” 有何不一样?连张茂等人都糊涂了。 朱厚问张茂:“张老公帅,你是我大明军中老元勋,戎马一生,身经大小百余战。朕想请问你一句,依你之见,身为将帅,督统六军,要想打胜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张茂也不晓得皇上为何有此一问,好在他是个直肠子的职业军人,老老实实回答道:“回皇上,行军打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然《孙子兵法》有云‘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是故,依臣之愚见,为将之人,最重要的是能处处料敌先机,时时因敌而动。若能如此,便能稳操胜券。” 张茂的回答虽不全面,却恰好给朱厚引出下面的话做了个绝妙的铺垫,他当即笑道:“不错!‘料敌先机,因敌而动’,这确实是破阵杀敌的不二法门。但沙场征战,敌情我情错综负责,天气地形难以捉摸,可谓千差万别且瞬息万变,谁敢保证每次都能料敌先机?谁又敢保证每次都做到因敌而动?历朝历代,名将辈出,却未曾真的就能百战百胜,便是这个道理。”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反观校场演武,每次都能将敌方行动摸得一清二楚,相机处置也十分得当,如此一来,自然是无往而不利。比如朕这两年里观看的每一次演武,哪一次不是我明军将那些‘来犯敌寇’一鼓而擒?” 尽管许多朝廷大员还是一头雾水,但主持军务的李春芳、曾铣、杨博等人和张茂等一干军中高级将领的脸上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还有,张老公帅方才提高‘天时地利’,《孙子兵法》亦有云‘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不说别的,单是地形,《孙子兵法》一十三篇就专用一章进行论述,有通、挂、支、隘、险、远地之分,并说‘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隘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校场演武,彼此都是自家军中袍泽,知己知彼已不必再论;耗时也就一半个时辰,不必考虑什么天时与天气变化,加之演武场也就这么大,有什么地形一目了然,知天知地也是自不待言。若是不胜,那倒才是见鬼了!” 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说句可能会令演武将士不忿的话:这样的校场演武,精彩固然精彩,朕与诸位爱卿看得也十分过瘾,却未必真能反映出我军各级军官将佐的指挥才能,也未必真能反映出我军各部的真实战力,较之朕所说的演习,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听皇上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将禁军辛辛苦苦组织的校场演武驳得一无是处,偏偏说的都还在理,让人无法回驳,张茂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越发惭愧了起来。此时,一直沉思不语的杨博开口了:“臣敢问皇上一句,可是要将各部拉出去会操?” “会操?”朱厚在心中玩味了一下,便连连点头:“不错,是会操。军中之人常说一句话,叫‘行军打仗’,张老公帅方才就这么说的嘛!行军为何要放置在打仗的前头?《孙子兵法》为何用专门的一章论述行军之法?可见行军之于作战是何等的重要!只在校场演武,又怎能检验我明军机动能力?” 别人稀里糊涂无关紧要,身为明军总参谋长的杨博能理解他的意思,朱厚甚感欣慰,就不再斟酌措辞,半文半白地扯了起来:操练阵法、演武会操,皆可谓演习之一种。但朕之所谓演习,是一种涉及作战计划、作战准备和作战实施的军事机动或模拟作战,是不流血的战争。或曰战争也是演习,只不过是流血的演习而已。至于为何要搞这场大规模的实兵对抗性质的演习,是因如今蒙古各部虽都接受了朝廷封贡,朝廷也许开马市与之贸易,整个西北至东北边境出现了难得的和平,但他们南下牧马的狼子野心始终未消,时刻虎视眈眈觊觎我大明江山。用意有三:一是向北地诸夷宣示我大明军威,使他们心生畏惧,不敢再犯我边庭;二是使禁军和九边军熟悉战法,做好应付北地诸夷大举入侵的军事斗争准备,也算是一种战争预演;还有其三,便是要检验我大明军队这两年里整饬武备后的战力,尤其是禁军成立了两年多了,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溜溜,让朕和天下臣民百姓都看看朝廷每年七八百万两军饷上千万石的军粮到底打造出了什么样的一支军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二章 不孚圣望 元日演武之后,朱厚不顾朝臣正在放春假,又专门召见了李春芳、曾铣和杨博,对他们说,此次演习由总参谋部事先制定演习方案,确定演习地区、参演部队编成及战役想定;由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设立演习总导演部,并将参演部队分为红、蓝两军,划定一定区域,自由机动,由两军统帅自行捕捉战机,进行对抗演习,由总导演部裁定胜负。不但如此,他还不管这几位明朝人是否能听得明白,一股脑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后世军事演习有关情况都倒给了他们。 皇上的话里夹杂着许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新鲜名词,有的听起来甚至近乎匪夷所思。万幸的是,李春芳、曾铣和杨博三人既有大才又通晓军事,领悟能力很高,仔细琢磨,集思广益,还真的明白了皇上所说的那些东西。在杨博的主持下,明军总参谋部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终于拿出了一个基本成型的演习方案: 参演部队由禁军三个军和宣府、大同两镇守军组成,禁军各军兵力都是六万上下,共计十八万;宣府、大同两镇守军约十八万,总计参演兵力三十六万。 兵力编成是禁军第一军俞大猷部、第二军刘鼎望部为“蓝军”,兵力十二万,由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禁军司令张茂为司令;宣府、大同两镇守军和禁军第三军刘显部为“红军”,兵力二十四万,由宣大总督贺文来为司令。 战役想定为“蓝军”进攻大同城,“红军”以大同军凭借坚城进行积极的防御,宣府军留基本守备兵力守卫宣府,主力星夜驰援大同,禁军第三军刘显部也从京城出发,全力增援大同。 此外,演习毕竟不同于战争,无法真的动枪动炮,胜负的裁定就成为总参谋部最为头疼之事。不过皇上颁下圣谕,让他们分析明军以往战例,根据明军的实际情况确定了一些基本的判定原则,比如伤亡30%以上即可判定全军崩溃;绝粮断水五日以上亦可判定全军崩溃等等,不一而足。虽说给总参谋部增加了许多工作量,却解决了这个难题,更让那些年轻的参谋们,尤其是刚刚选入总参谋部任职的嘉靖二十六年新科进士王崇古、殷正茂等人对明军编成、指挥体系和总体战力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再大的辛苦倒也是值得的。 根据皇上“要给演习拟下响亮的名字,日后载诸史册,亦可为万世之法”的上谕,总参谋部将此次演习命名为“射天狼”,出之苏轼苏东坡之《江诚子。密州出猎》中的名句:“西北望,射天狼”。 至于演习地点选择在大同,跟演习名称“射天狼”一样,用意是不言而喻的,也深契圣意。 明朝在北部边境一字排开了九个军事重镇,称为“九边”,统兵大将都是正二品的总兵。但素来又有“四镇”之说,“四镇”即宣(府)大(同)蓟(镇)辽(东)。其中,宣府和大同负责防御来自西北的蒙古各部――当年是瓦刺,如今是鞑靼――的进攻;蓟镇和辽东则主要防御东北的兀良哈和土蛮各部,统御并监视女真三部。 有明一代,这四大军镇是明朝北部边境最为紧要又最难防守的地方,以致明朝最为杰出的文武全才阳明先生王守仁曾说过:“大明虽大,最为紧要之地四处而已,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其重要程度,可见一斑。 所以,一直以来,明朝在这四镇之上还设置了两大独立军区,即宣大和蓟辽,由朝廷直接管理,派驻总督节制辖区两镇总兵,统领数十万将士。宣大总督和蓟辽总督都挂正二品兵部尚书衔,是明朝国防部长(兵部尚书)以下最高级别的军事长官,历来由最富有军事经验的资深文官出任。 嘉靖二十六年,朝廷确定了“南攻北守、东进西防”的战略方针,蓟辽总督江肃京和蓟镇总兵孔寒冰、辽东总兵欧启名等人就指挥两镇数十万兵马,在固原镇和女真各部的配合下,加紧围剿长期占据辽东、骚扰东北边境的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和当地土蛮各部,战事进展颇为顺利,至去年秋季已将兀良哈和土蛮各部压缩在方圆不到五百里的辽西。其后虽因冬季天寒,无法大举进兵,但两镇遵从圣意,在周边各关隘要地抢修营寨堡垒,构筑起了一道完整的包围圈,对兀良哈和土蛮各部形成了瓮中捉鳖之势,一俟今春天气转暖,就要犁庭扫穴,一举解除长期困扰大明王朝的东北边患。 因此,如今朝廷的战略防御重点,已转向了西北边境的鞑靼部,从西北的河套地区到宣府、大同两大军镇,各地明军一方面严格遵循朝廷当年在北京城下与俺答签订的和约,约束兵马不再主动出塞攻击鞑靼各部;一方面加强武备,整修军械,防备不测。此次演习,目的就是要检验宣、大两镇武备及明军各部协同作战的能力,防备鞑靼再次攻破大同,酿成嘉靖二十三年京师被围的祸变。 仔细看完了演习方案,朱厚又掩卷沉思了许久,才缓缓地说:“不错。演习方案十分宏大却又十分周密,兵力配伍、部队编成及战役想定也切合实际,尤其是调动禁军第三军增援大同的想法,完全符合朕编练禁军‘拱卫京师、策应九边’的初衷。” 接着,他又感慨地说:“实话对你们说,当初定下演习的事,朕最担心的便是你们能否领会朕的意思,制定出切实可行的方案,还为此担心了好久。不过,今日一看,这个方案比朕预想的还要好,可见内阁和兵部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不错,真不错!” 军事演习尚且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之事,更不用说是制定什么“演习方案”,杨博带着总参谋部几十名参谋连难得的春假都没有休,熬更守夜地忙了两个多月,几经改易,才拿出了这么个东西。因并无章法和前朝掌故可循,无论是主持制订军演方案的杨博,还是审阅方案同意上呈御览的李春芳和曾铣,心里都是着实捏了一把汗,此刻听到皇上一连用了三个“不错”,对兵部和总参谋部不吝言辞的赞不绝口,三人心中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地了,不禁都是喜形于色。 李春芳笑道:“此方案主要还是总参谋部各位参谋的功劳,微臣与曾部堂可没有出多大的力。尤其是杨侍郎,这两个多月里,他连家都很少回去,累了就在值房里打个盹……” 杨博赶紧说:“皇上过誉,李阁老谬赞了。制定此方案,微臣与总参谋部各位同僚确是出了一点绵薄之力,但李阁老与曾部堂掌纂定夺,并时常指点微臣,更是功不可没……” “呵呵,朕的话还没有说完,你们这就开始相互吹捧,相互表功了,是否失之过早啊?”随口开了句玩笑之后,朱厚正色说道:“朕说不错,却并没有说对你们的方案便没有一点意见。” 李春芳、曾铣和杨博三人的心又悬了起来,慌忙站起,李春芳垂首说道:“臣等愚钝,才智难及圣天子于万一,方案不当之处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却不直接回答,问道:“依三位爱卿之见,此战红蓝两军胜负如何?” 这个问题倒把李春芳、曾铣和杨博三人都给问住了。他们三人,一个是内阁总理军务的次辅,一个是兵部尚书,一个是明军总参谋长,可以算是朝廷主持军务的三大巨头,这几年里编练禁军、整饬边镇武备也都是他们三人居中调度、运筹帷幄并全力主导。皇上要搞的这次军事演习,摆明了说是要检验各军战力,手心手背都是肉,让他们说谁胜谁负才好? 见他们都不好回答,朱厚说:“《孙子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你们既然拟订了这样周密的演习方案,想必也已庙算谋划,对胜负结果了然于心了。不必顾虑什么,且说来听听。” 尽管十分为难,但君父有问,臣子不能不明白回话,更何况皇上一再催促,再不回话,就有失人臣之礼了。因此,李春芳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回皇上,禁军谨遵圣谕按照新式军制进行了整编,配备了精通军略、善于带兵并有实战经验的武官充任各级将佐,军械、粮饷一应优先从厚,皇上时常亲垂圣问,四时巡幸兵营、犒赏六军,全军将士无不感怀圣恩,矢志报国,操练十分辛苦,更是从未间断,军威之盛、战力之强,朝野上下有目共睹。不过,这两年里,虽说各边镇未曾与北虏再起刀兵,但为保证边境安全,宣府、大同两镇厉兵秣马,日夜操练,各类战守军械也一应俱全。此次演习,大同军背靠坚城,又得宣府军和禁军第三军倾力相助,兵力已占优势。故臣冒昧揣测,红蓝两军胜负当在五五之数……” 朱厚不置可否,转头问杨博:“总参谋部对此有什么看法?” 杨博说:“回皇上,按照总参谋部的推演,大同城高沟深、城中粮秣、军械充足,当可在宣府及禁军第三军两路援军赶到之前守住大同。红蓝两军最终将会战于大同城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三章 故弄玄虚 “这么说,总参谋部也同意李阁老的判断了?”朱厚突然笑了:“朕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至于会战结果,也不必猜测了。蓝军久攻大同不克,锐气已折,在大同城下遭遇宣府军和禁军第三军的围攻,能偃旗息鼓、全军而退只怕也难。你们方才说‘胜负当在五五之数’,大概是给张老公帅这个蓝军司令留了面子吧?” 其实,从总参谋部拟订的演习方案来看,无论是兵力编成还是战役想定,分明是让“红军”扮演明军,而“蓝军”则扮演明军的假想敌鞑靼军,李春芳和杨博当然不会假想“蓝军”就能攻破大同。但与以往校场演武所不同的是,“蓝军”不再是跑龙套的,而且还由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禁军司令张茂担任司令,如何能直说他会被杀个落花流水?那么,预测双方会战于大同城下,斗个旗鼓相当,就是唯一的选择。 但是,军国大事谁敢儿戏?加之此次动用三十六万兵马搞这场演习,所需粮秣军需不下百万两之巨,若不是近年来厉行新政,又废弛海禁,广开马市海市与四夷互市贸易,国朝财政状况大为好转,无缘无故搞这样的演习根本连想都不敢想,李春芳更不会承认只是为了给蓝军司令张茂留面子,就刻意设计出个不胜不败的结局。因此,他当即辩白道:“请皇上恕臣放肆驳皇上一句,臣等这么说可不是为了给张老公帅留面子。臣等皆以为,红军兵力固然占优,但除了禁军第三军之外,大同军和宣府军都不善野战,装备亦不如禁军,未必就能打败我大明军中战力一等的禁军第一军和第二军。是故臣等以为,大同城下会战结果,双方胜负仍在五五之数。” 朱厚摇摇头,笑着说:“还有一个原因,你们大概不方便说出口:蓝军司令张老公帅既是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又是禁军总司令,乃是我大明的天下兵马大元帅,红军各部都是他的麾下,谅他们也不敢明刀明枪跟张老公帅过招!” 皇上如此一针见血,李春芳尴尬地笑着,不敢再回驳。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又说:“不过,你们说的这些都在情理之中,也提醒了朕――既然红军有此顾虑,这个仗还怎么打?这次演习就不未必能够达到检验各军战力的预期目的。这样吧,张老公帅就不必出任蓝军司令了,由他和你李阁老、曾部堂组成总导演部,裁定胜负。” “臣遵旨。” 应声之后,李春芳却犯了难:张茂不能出任蓝军司令,五军都督府右都督、太师成国公朱至孝,五军都督府左副都督、禁军副司令陈世昌等人想必也因同样的原因不能出任蓝军司令,皇上的意思大概是在第一军军长俞大猷和第二军军长刘鼎望之中确定一个司令人选。刘鼎望在军中资历颇深,嘉靖十八年就晋升正三品卫指挥使,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兴师平定江南叛乱,他是张茂亲点的中军大将,战后叙功晋升为从二品都指挥同知;而俞大猷去年年底才晋升正三品指挥使,按照明军的传统,聚兵会战,若无明确旨意,则应以品秩高者为长,也就是说由刘鼎望担任司令。但是,俞大猷的资历虽浅,嘉靖二十二年才是一个被罢官闲置的正五品千户,却很受皇上宠信,这几年里得蒙圣恩,飞速晋升,圣眷远非常人可比,皇上到底瞩目由谁担任蓝军司令,还真是不好揣摩啊! 犹豫了一会儿,李春芳硬着头皮说:“蓝军司令改由谁出任,还请皇上明示。” 朱厚心中慨叹一声:看来,无论是李春芳这个内阁次辅,还是兵部尚书曾铣,没有猜透自己的心思啊!若是严嵩或是夏言,大概一开始就不会想到要让张茂担任蓝军司令。 明朝开国初年,因临阵易帅导致大将谢再兴投敌,明太祖朱元璋将前元枢密院改为大都督府,节制中外诸军事;其后又担心大都督府事权太重,遂于洪武十三年分大都督府为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掌管军籍、军政,各领所属都指挥使司和卫所,分而治之,并将军令改由兵部掌管,五军都督府就形同摆设一般,五军都督府的正一品左右都督、从一品的都督同知和正二品的都督佥事这些职位也就成了荣誉性的勋职,一般都是由世代簪缨的勋臣和皇上的岳父、小舅子、女婿等贵戚出任,或是授予资深望重、战功卓著的军中大将,仍是虚衔,给他们解决官阶品秩而已。 这几年里,明军一直在悄然进行军制改革,不但组建了禁军,还将全国卫所撤裁归并,给大部分的军户分发了田地,将之转为民籍,等于是在不动声色之中将卫所军户制改成了募兵制,掌管军政、军籍的五军都督府就更显得多余。去年年底,朱厚便下旨将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合而为一,为了不给旁人留下违背祖制的口实,不敢改称“大都督府”,仍叫“五军都督府”,简称也还是叫“五府”,不过已不是五个衙门,而是一个衙门。这个名义上的大明王朝“天下兵马大元帅”,自然非三朝元老、军中硕勋,又有平定江南叛乱之盖世奇功的太师英国公张茂莫属。 如此一来,太师成国公朱至孝等众多勋臣贵戚要么屈居张茂之下,要么被削去了荣誉性的职位,彻底成了无所事事的闲散勋贵,这一举措,自然遭到了这些人的强烈反对。好在这些年里,朱厚为了保证各项军制改革的顺利,一直让张茂担任禁军总司令一职,拉拢他这个明军第一老资格的元老硕勋以压制军中反对的声浪,这件事情跟撤裁归并各地卫所、复员大批碌碌无能的军官将佐等棘手之事一样,总算是没有闹出什么乱子。 这正是朱厚的高明之处:张茂身为一个戎马一生的职业军人,怎能抗拒得了手握几十万大军乃至掌管全国军队的诱惑?而以他的资历人望和战功,他不出来说话,甚至不但不抵制军制改革,反倒赞同皇上,其他的人自然也就翻不起多大的浪了。 不过,这也并不表示朱厚就有多么的赏识张茂,他知道这个老公帅忠心倒是毋庸置疑,但治军统兵的能力却是平平,加之年事已高,只适合作为一尊菩萨供在神龛之上,在军中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真正让他率军打仗,他可不见得就能当大明朝的老黄忠! 既然如此,何必要把指挥这么难得的一次重大军事演习的机会浪费在他这个“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人身上? 朱厚说:“未必就一定要确定蓝军司令人选。朕看你们的演习方案,红军主守,蓝军主攻,大概是要蓝军扮演北虏,犯我边庭。北虏各部向来都是松散的部落联盟,各部会盟出兵,虽也明定统帅,但统帅对各部兵马只有协调之责,却并无绝对统御之权。所以,朕觉得可以让俞大猷和刘鼎望两人各行其是,既象北虏各部的作战特点,也能检验我明军各部之间协同作战的能力。” 曾铣颇为担忧地说:“俞大猷和刘鼎望两军十万之众协同作战,却不确定统军大帅,难免有配合不力、顾此失彼之虞,臣恐未必就能展示禁军战力……” “哈哈哈,曾部堂是心疼你麾下的这两支强兵劲旅吃了败仗啊!”朱厚笑着说:“其实,朕倒是觉得,若是各军放开了打,胜负必定出乎诸位爱卿的预料之外。” 说着,他抓过一张笺纸,刷刷刷地写了两行字,然后装在封套之中,递给一直陪侍在侧的张居正:“叔大,将之缄封,拿来朕用印。” 经过在昆山任知县的历练之后,张居正越发显得沉稳干练了,很干脆地应道:“是。”双手接过封套,打着火石,点燃了御案上的蜡烛,烤软了火漆,缄封之后又递还给了皇上。 朱厚将自己手中那枚蟠龙戒指在火漆上一戳,留下了印记,然后递给了李春芳:“这是朕预测的演习结果,现在就交由李阁老保管,不许打开,待演习结束之后,总导演部要召集各参演部队团以上军官将佐进行讲评,评点各军战略战术得失。到时候,朕与你们一同打开,看看朕是否能猜中结果。” 这倒是个新鲜事儿。不过,既然举行如此声势浩大的军事演习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甚至可以说是皇上异想天开的率性之举,那么,皇上做出这样的游戏之举也就不足为奇了。若是皇上真能猜中,更可为此次演习增姿添彩,记诸史册,也是一段千古佳话。 只是,听到皇上的最后一句话,李春芳、曾铣和杨博三人相互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惊诧的表情:宣府、大同两镇兵马都要参加演习,两镇防卫之责何其之重,各级军官将佐不能长久离开驻地。那么,总参谋部组织讲评就只能在两镇进行,皇上不会不清楚这一点。难道说,皇上要借观摩演习之机巡幸边镇? 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曾铣正要说什么,李春芳一个阻止的眼色递了过来,他无可奈何地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四章 阁老躲债 出了东暖阁的门,李春芳笑着对杨博说:“惟约啊,现在你不必再担心,可以安心回家睡个安稳觉了。” 杨博难为情地一笑:“阁老说的是。下官这段日子心中着实忐忑不安,真担心无法向皇上交差……” 曾铣沉吟着说:“李阁老,皇上方才说让我们兵部明日就上奏朝廷,这件事情还是提前跟马阁老打声招呼的好。” 李春芳满不在乎地说:“还是我当初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元日阅武之时,他老马也在场。皇上提出要搞军事演习,他并未反对。如今我们又请得圣谕,他就更不会再说什么了。” “话是这么说。但你也知道,马阁老那个倔驴脾气发作起来,谁的帐也不卖。,他若是在朝会之上闹将起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倒叫严嵩等人看了我们的笑话……” 李春芳想了一想,点点头说:“言之有理。老马那个老抠,掏银子的事儿简直就象割他自家的肉一般,还是先跟他说说的好。” 接着,他又对杨博说:“惟约,你跟我们一起去找马阁老吧。兴许他还卖几分面子给你这个小同乡呢!” 杨博慌忙说:“阁老此言差矣,下官人微言轻,哪有在阁老、部堂和马阁老几位大人面前说话的份儿。” 论年齿论资历论品秩,李春芳都比杨博高出许多,之所以会这么看重他,乃是因为他确实是难得的军事人才,更受到皇上宠信,两三年间就从一个正五品的兵部职方司员外郎擢升为从三品的侍郎,皇上还钦点他出任了明军首任总参谋长,足见圣眷非同寻常。但此刻见他似乎有些不识抬举,李春芳便隐隐有些不快,面上的笑容也敛了。 不过,曾铣接口帮杨博打圆场说:“皇上不让张老公帅出任蓝军司令,演习方案就要重头改过,明日朝会之时就要上奏朝廷,时间如此之紧,跟马阁老打擂台的事,惟约就不必去了,赶紧回去修改方案、草拟奏疏要紧。” 自己衙门的部堂长官发了话,杨博立刻顺势就坡下驴,冲着李春芳长揖在地,告罪之后匆匆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李春芳不满地对曾铣说:“老曾,这个杨博这么不识趣,大概都是你平日里宠坏的吧!” “李阁老这么说,可真是冤枉我了。”曾铣说:“他就是那么个冷性子人,整日价只知道守着他那总参谋部,跟着那帮作战参谋画军事地图拟作战方案,和兵部其他各司的同僚都很少扯闲篇,更不用说是其他部衙的人交际了……” 李唇芳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但还是说:“老曾,你我都不是外人,我就不妨给你直说了,总参谋长这个职位可非同小可,他既有才干,又是简在帝心之人,你可提防着不要让别人将他给拉了去。” “我明白。不过也请李阁老放心,照我看来,他是我大明官场上第一聪明而又第一糊涂之人,但凡涉及朝局政争之事,他是万不会参与的。” 李春芳明白曾铣话里的意思,第一聪明是说杨博从不拉帮结派,就不会受到朝局政争的牵连;第一糊涂则是说他既然不会趋炎附势,就没有青云直上飞黄腾达的机会,出了事情也就不会有朝廷大员施以援手。但这话用在别人身上还勉强说的过去,说到杨博似乎就有点不恰当――他是嘉靖八年的进士,屡蒙圣恩,二十年的进士能做到从三品的六部佐贰,升官速度也不算慢了,还要怎么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因此,李春芳还有些不放心,又追问道:“你真这么肯定?我可听吏部的人说过,他当初自你兵部职方司郎中的任上改任营团军监军,可是严嵩那个老贼举荐的,自此他才入了皇上的法眼。他未必就能忘了严嵩老贼的提携之恩。” “严嵩那边确实着意拉拢他,但他毫不为之所动。前些日子严府办堂会,严世蕃还亲自请他去,也被他婉言谢绝了。听说严世蕃还在旁人面前骂他不识抬举……” “那么,徐阶那边呢?” 曾铣笑着说:“你李阁老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皇上钦点他出任总参谋长之时,我便给你李阁老讲过,他虽是翟銮看中,从地方小县调到兵部任主事并亲自栽培,但他那年率营团军随张老公帅南下平叛,驻军南直隶之时,徐阶的族人与人争田产,想找他帮忙跟松江知府那边打声招呼,被他断然回绝,为此就得罪了徐阶。我敢写保票,即便他不愿明着站在我们这边,但至少不会跟着别人拆我们的台。去年整军撤并卫所,还有这次演习,哪件事不都是按着我们的意思去做的,给我们……不,给朝廷出了大力?” “那么说,他跟我们一样,都是大明朝的忠臣喽!”李春芳这才放心下来,又觉得刚才那样无端怀疑一个后生晚辈有损自己理学名臣的风范,便解释说道:“自古汉贼不两立,如今朝堂之上却是忠奸并列,严嵩那个老贼窃居首辅之位,还将他的儿子严世蕃塞到了皇上身边;而徐阶那个滑头这几年虽说安分守己,其实是在韬光养晦,时刻都在觊觎权柄,他的门生张居正不是也由一个小小的知县调至御前伺候笔墨了吗?是故我才这么着急着要罗致英才为朝廷所用,小人气长,君子也不能气消嘛!”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内阁门口,便打住了话头。进了内阁,李春芳也不回自己的值房,径直就带着曾铣来到隔壁的内阁学士、户部尚书马宪成的值房。 两人都是夏言一派的人,熟不拘礼,李春芳见左右无人,就笑道:“老马,今日没去你户部拨算盘珠子?” 马宪成一边起身相迎,一边反驳道:“你老李这是哪里的话!未必我兼着户部的差事,就非得跟个吏目一样整日价算帐不成?” 正在说着,马宪成突然看见跟在李春芳身后的曾铣,忙说道:“哦,曾部堂今日怎么有空,也到阁里来了?” 未等曾铣应声,他又说道:“哎呀,不巧的很,户部有差事要议,在下这就要出去了,恕罪恕罪……” 说完之后,他冲李春芳和曾铣拱手一揖,竟要离开。 李春芳忙拉住了他:“老马,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老曾的差事也不比你我少,难得来阁里一趟,你竟连杯茶也不让,就打发他走。不明事理的人晓得了,还以为你们户部与老曾他们兵部之间有多大的龌龊呢!” 马宪成尴尬地一笑:“咱们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瞒你们,我实在是愧对兵部,更无颜见曾部堂啊!” 原来,自打嘉靖二十七年三月,兵工总署按照皇上赐下的“瓦特蒸汽机”图谱,造出了蒸汽机之后,兵工总署就一直被皇上逼着不停地造蒸汽机。因为他们的蒸汽机总是被以成本价调拨给国营矿山和冶炼厂,各地农业生产、水利建设需要的蒸汽机,内阁还秉承圣意,指令他们兵工总署先发货,分三年到五年从地方应缴赋税中偿付货款。结果兵工总署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怪圈之中:各大工厂日夜不停地赶工,产品供不应求,可生产的越多亏损越大。这就导致了兵工总署的财务危机越来越严重。 而且,还不单单是兵工总署的蒸汽机生产是这样,由于蒸汽机需要大量的燃料,工部下属的所有煤矿开足马力生产也是供不应求,可是被拉走的煤炭同样是分三年到五年从地方应缴赋税中偿付货款,开采的越多亏损也就越大,形成了巨额的三角债。 虽说这些欠款每年都汇聚到了户部的总账上,由户部予以冲销;但兵工两部不但手头上没有了活钱,甚至衙门的正常开支也被朝廷压缩到了最低限度。两部又不敢违抗圣谕拖欠或克扣工人工资,就不停地移文户部催款要账,要么就逼着户部追加预算增拨经费。可是,短短的半年多时间,两部的应收帐款已经接近大明王朝一年赋税收入的一半,虽说都是各地欠帐,迟早要归还的,可一时半会让户部从哪里弄来几百上千万两银子给他们还帐?马宪成被逼得没有办法,见到兵部尚书曾铣和工部尚书林之诠就绕道走。今日见到曾铣随李春芳一同前来,他便以为曾铣搬出了分管军务的次辅来找自己打擂台,当然要赶紧托词户部有事,溜之大吉。 “原来你竟是要躲债啊!”李春芳故意板着脸说:“你看看你老马!别的部只要不按预算开支,拉下一点亏空,你就嘴不是嘴脸不是脸的,恨不得抄了别人的家给你户部还帐。如今你们户部欠了老曾他们兵部的好几百万两银子,你就知道脚底板抹油,一走了之。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么?” 被李春芳点破了用心,马宪成只得见礼让座,然后委屈地说:“我这不是也没有办法吗?皇上说过欠款分三年到五年还清,你们现在逼户部拿银子出来,户部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那你好歹也得给老曾他们增拨一点经费,”李春芳嚷嚷着说:“你不晓得,老曾他们兵部现在穷的连正月里生火取暖的柴禾钱都没有了!” 马宪成当然知道他在夸大其辞,但自己理亏,也不好跟人辩白,只得长叹一声:“唉!增拨经费一事更是难,工业革命才刚刚开始,全国形势发展喜人,各地不是兴建矿山就是开办工厂,都伸手向朝廷要银子,户部有座金山也被挖空了。实话对你们说,在山西开煤矿还是我暗示山西巡抚衙门压着晋商掏的银子,为了这事儿,有些个鼠目寸光的晋商差点没去挖了我家的祖坟。户部哪还有钱给老曾他们增拨经费?实在是对不住老曾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五章 巨额开销 李春芳欣赏够了马宪成的窘态,才笑着说:“算了,知道你这个老抠纵有银子也不会掏出来。我们今日来,是另有要事与你商议。老曾,你跟老马细说一下演习的事。” 曾铣的话还没有说完,马宪成就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说:“李阁老、曾部堂,你二位大人可是要逼得下官辞官归乡么?” 见马宪成乌眉灶脸一副气冲冲的样子,李春芳心里越发觉得有趣,却假装大吃一惊,问道:“这是什么话!你老马乃是国朝理财第一等能员干吏,朝廷多有依仗之处,皇上对你也是信任有加,我和老曾怎敢逼你辞官?” 马宪成冷笑道:“马某薄才少雄略,坐在户部堂官这个位子上,心力交瘁却仍难免左支右绌,早就想乞骸归里退隐山林了。方才听了曾部堂那样宏大的手老和户部,但绝无半点轻慢之意,还请马阁老见谅……” 马宪成脾气本就十分倔强,加之已当了近十年的户部尚书,资历比曾铣老得多,如今又入阁参赞机枢,不免就有些小看了曾铣,别过头不应声。 曾铣尴尬万分,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李春芳。 见马宪成如此不讲情分不留余地,李春芳也不由得恼怒了,冷冷地说:“元日阅武之时,皇上提说军事演习一事,当时你也在场。既然你对此有异议,当时为何不说?要知道,军事演习之事旷古未有,更无章法可循,我和老曾,哦,还有你那个小同乡杨惟约,上上下下忙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拿出了个方案,皇上看了也是赞不绝口,让兵部明日朝会之时就要上奏朝廷。这个时候,你却出来打横炮!” 当时皇上提出要搞军事演习,马宪成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为难,但一是没有仔细算帐;二来皇上正在兴头之上,他也不好当着满朝文武大员的面,给皇上泼冷水,就没有公开提出反对意见。李春芳这么说确实抓住了马宪成的痛脚,使他面色微微一红,反驳道:“当日我是不曾反对,那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你李阁老与曾部堂他们兵部竟有这样的大手笔!” “大在哪里,李某愿闻其详。” 马宪成语带嘲讽之意地说:“你李阁老一直分管军务,曾部堂在外总督过三边军务,在朝当着兵部尚书。马某想请教两位,朝廷养一名兵士,每月马草粮秣例银衣被等各项开销总计折银几何?如若战时,又当折银几何?” 这个问题确实难不倒一直主持军务的李春芳和曾铣,但李春芳还在生气,不想理他,曾铣只好又欠欠身说:“回阁老的话,承平之时,每名兵士每月各项开销耗银二两。战时不算犒赏花费,每月耗银约三两。” “也便是说每名兵士的开销陡然激增了近一半!”马宪成说:“按你们的演习方案,要出动三十六万人马,每月就要多开销三十六万两。耗时少说也得两三个月,总计少说也得一百万两银子!再加上运送军需辎重的花费,只怕两百万都打不住!” 算了这笔帐之后,马宪成也被如此庞大的一笔巨款吓了一跳,口不择言地说:“就为要演那么一场‘戏’给皇上看,就要花去这么多银子,你李阁老和曾部堂的手笔还不算大吗?” 李春芳冷笑道:“亏你马阁老还是国朝第一等的理财高手,只会算眼前的小账,不会算长远的大账,竟说出这等没有识见的话!莫非你忘了当初设立禁军之事,皇上是如何训诫于你的吗?” 原来,皇上当初提议设立禁军,朝野上下都认为是为了应付危局的权宜之计。当时鞑靼虽遵守和议退出关外,但一直屯兵塞上虎视眈眈;而江南那边,一帮藩王宗亲勋臣贵戚又煽动叛乱,袭破南都,江南数省糜烂,叛军更打到了山东、河南两省,兵锋直指北直隶的门户大名府。内忧加上外患,局势大有不可收拾之势,无论是嘉靖帝朱厚,还是包括马宪成在内的满朝文武,都感到了一种末日来临的恐惧,就抱着“明天不过了”的想法漫天撒下大笔银钱粮帛犒赏全军、招募义勇从征,一心一意要从速整军南下,收复国朝膏腴之地的江南。加之整编四十万禁军,除了京师现有兵马及各省勤王军之外,大多是从关外及山西、河北诸省难民中招募青壮,这些人原本就要靠朝廷赈济,从征入伍之后可以拿领到的军饷养活家人,朝廷如今以募代赈,倒也没有多花多少银子。 但是,平定江南叛乱之后,户部立刻上奏朝廷,要求将禁军撤裁,各省兵马仍回各省驻防,理由是四十万禁军所有的开销都需要国家来承担,一年所需粮饷折银近千万两左右,以国朝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万难承担这笔开支,不如仍按国朝旧制,将他们分置各处卫所屯田。 接到这份奏疏,朱厚怒不可遏:刚刚经历了北京保卫战和江南平叛,你们还看不出来明朝卫所屯田制的弊端吗?朕借口江南叛乱,好不容易才组建起了这么一支全员全训的常备军,如今刚刚有了点成效,你们又要让朕把他们打回原形,继续去做那穿着军装的农民!他当即将户部尚书马宪成召进宫中,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什么“书生之见”、“颟顸误国”之类的话都骂了出来,还斩钉截铁地说禁军不但不能撤裁,还要根据国防的需要进行扩充。 可是,马宪成素来强项,竟跟皇上吵了起来,甚至公然说出“纵是今年熬过去,日后又该如何?一旦粮饷不济,禁军在京畿重地闹粮闹饷,皇上即便是将微臣押赴东市、抄家灭族,却不知能否抚慰弹压得住那帮乱兵?”这样的不臣之言,让朱厚气得不行。 好在朱厚尽管生气,却也没有乱了分寸,发过脾气之后就跟马宪成开始算帐:一是各地卫所军缺编很多,待全国兵马整编之后,户部可按各地卫所实际兵员核拨军饷;二是对于那些缺编很多却又不甚紧要的卫所,兵部将予以撤裁,卫所原有的军屯田地九十六万三千七百多顷,半数收归官用或发卖,即有四十八万一千九百顷,由户部按制征赋;三是半数军屯田地将用于优抚安置退伍或被裁汰的军官兵士,执行赋银和税粮折半征收的优抚政策,以这三项增加的收入,也比当初粗耕粗收的军屯所得要多,难道还不能解决四十万禁军将士的军需粮饷?还有,京城薛陈谋逆、江南叛乱,国家从那些乱臣贼子手中收回了多少土地?无论是充为官田还是发卖,又能增加多少赋税?实行了子粒田征税和官绅一体纳粮之法,并将各地藩王宗室侵占的官民之田赎买为国有,国家每年又能增加多少赋税?废弛海禁,广开马市、海市之后,国家每年又能增加了多少收入?朕敢断言,不出三五年,你马部堂就会成为我大明朝开国以来最富有的户部尚书! 马宪成万万没有想到皇上能把国朝的财政收入算得这么清楚,朱厚一席话说的他哑口无言。不过,朱厚也给了他个台阶,说户部掌管天下财政,你马部堂苦心谋划,支撑如此难局也确为不易,拳拳报国之心可法天下。其实照朕的本意,尽管禁军是全员全训的部队,但还是要抽出一部分兵员从事农业生产,军、师一级要建农场,各团、营、连也要养猪种菜,缓解京师副食供应的压力、改善部队伙食并减轻国家负担…… 事实证明,朱厚跟马宪成算的那些账后来都应验了,马宪成确实成了大明朝开国以来最富有的户部尚书,不但再也不用寅吃卯粮,甚至还能有财力用于整修漕河等百年大计之上。自此之后,他对皇上的崇拜就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六章 得失之辩 因此,听李春芳这么说之后,马宪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道:“皇上自然是圣明天纵,但你们这么做,却是在让我们户部坐蜡啊!” 听他语气有所松动,李春芳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但毕竟是抬出了皇上才降伏了这头山西倔驴子,让他觉得也没有多少可得意的,便故意板着脸说:“好你个马铁算盘,你欠着老曾他们兵部几百万两银子也不肯掏一点银子出来还帐,老曾他们正经的差事找你要钱,你还推三阻四的不肯,还说让你坐蜡!你这算盘打得也太精了吧!” “年初财务会议上核定各部全年预算开支,兵部并没有匡算这次演习的开销,如今张口就要花去两百万,不是让我们户部坐蜡又是什么?如果各部都不照预算开支,我们户部的差事还怎么干?” 曾铣忙赔着笑脸说:“年初议事的时候,兵部确实未曾将这次演习的开销匡算在内,是我兵部的过错,还请马阁老见谅。” 见曾铣一直给自己赔笑脸,马宪成也不好再发脾气,叹了口气,说:“其实,让我们户部坐蜡还在其次,我更担心你们会招致朝野上下‘好大喜功’的讥评……” 李春芳脸上又变了颜色:“好大喜功?老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马宪成略带嘲讽之意地反问道:“这话什么意思,你李大阁老难道听不出来么?还非得让我当面把丑话说出来?” “子实愚钝,愿闻其详。” “说就说,反正老曾也不是外人。”马宪成说:“皇上奋万世之雄心,开我大明中兴之伟业,这已成为朝野上下之共识。如今九边不靖,北元虏贼亡我之心不死,皇上整饬武备、编练兵马的诸般举措也确是势在必行。可这一次要搞什么演‘戏’,就让人殊为不解了……” “有何不解?” 马宪成说:“出动数十万大军,却不是北伐,劳累三军,徒费钱粮。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头了?” “过头?”李春芳冷笑着说:“上谕说的明明白白,此次演习一是为检验各军整饬武备操练兵马的成效;二来是为宣我大明国威军容以震慑北虏。虏贼逆天背恩,屡犯我大明边境,杀掠军民,掠我财物,边将累请兴兵讨伐。皇上天心仁厚,不愿轻启边战妄动刀兵,这些年里许开马市以示羁縻、遣番僧入蒙传教以笼络其心,其实都是在谋划北元各部归顺之事,使边庭无狼烟之警,边民无杀戮之残。但夷狄之人皆是化外野民,又最是执迷不悟,不以天威迫之武力慑之,他们终归还是难以悔悟。皇上这才想出了军事演习这么奇妙的一个法子,既能不动刀兵,又能扬我国势军威,深得‘仁服天下,威加四海’之妙。你老马自己想上一想,只派三五千人在京师南北大营的校场之上操练两日阵法,就能令北虏心生畏惧,不敢再妄想南下牧马之心吗?” “我也知道皇上欲以如天之仁教化远外番邦,使其诚心来降,更没有说演习便是不对。不过,”马宪成说:“皇上睿智,说工业革命初见成效也就是三五年的事,到那时国朝财政便会大为好转,再搞这样的演习难道不成么?” 李春芳冷笑着说:“你等得,鞑靼可等不得!这两年里朝廷开马市以羁縻蒙元诸部,边关一直未动刀兵,他们早就养得马肥人壮,随时都会南下剽掠。真要再度犯边,袭破大同,第一个抢的就是你们山西。到时候,别说是开煤矿,你们山西的百姓又得饱受兵乱之苦。皇上如天之仁,体恤你山西百姓,为你山西百姓谋长久安身之计,你老马难道就一点也没有想过造福桑梓?” 若说李春芳只提到上谕,还不见得能说服马宪成的话,但他说到山西,正好说到了马宪成的伤心之处――他本是山西人士,鞑靼犯境,首当其冲的便是山西,自他懂事起,就经历了多次逃难之苦,家族之中更有多人或死于鞑靼之手,或被掠到塞外至今死生不知,可以说,比之其他朝廷重臣,包括一直主持军务,多年来督率明军与鞑靼交战的李春芳、曾铣等人,他在国仇之外又多了一层家恨,自然更为痛恨时常冒犯天威、骚扰边庭的北虏。此刻听了李春芳的话,国仇家恨一起涌上心头,马宪成不禁难过地低下了头。 见他如此,李春芳知道他已被自己说动,又趁热打铁说道:“若是再度犯边,酿成嘉靖二十三年之祸变。兴兵御寇、赈济流离失所的边地难民,朝廷要花多少银子?日后组织难民返乡、重建家园,又得花多少银子?我方才说你老马只会算眼前的小账,却不会算长远的大账,指的便是这个!” 马宪成沉吟着说:“子实兄,于公于私你都得给我交个底:花两百万的钱粮搞这么一场演习,就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使蒙元各部慑服我大明天威,诚心归顺天朝吗?” 李春芳说:“老马,你要这么说,我便无法答你,大概也只有天知道。但我明白皇上为何要说‘演习是不流血的战争’。兵部组织此次演习,宣示我大明军威兵势,使蒙元各部心生畏惧,不敢轻犯边庭,妄造杀孽。只此一项,不但北地诸省百姓得以安享太平,九边将士无性命之忧,朝廷每年所省去征调兵马御寇的军费更何止百万!此外,演习还能锻炼我大明将士阵法战力,使将能知兵,兵能习战,日后纵然北虏不思悔悟,仍要犯我大明天威,以此精兵强将,别说是抗敌御寇、守土卫国,便是追奔逐北、犁庭扫穴,都不是什么难事。既然演习有这么多的好处,纵然要花去两百万粮饷,我看也值!” 马宪成长叹一声:“你子实兄一张利嘴,真真胜似百万雄兵啊!若能如此,倒也是一件功德无量之事。这样吧,我与户部再匡算一下,看哪里能挪出两百万的钱粮来,再多便没有了……” 李春芳还未说话,曾铣已离座向马宪成长揖在地:“在下代兵部并九边将士谢过马阁老!” “哪里哪里,……”马宪成一边回礼,一边正要说些客气的话,就听到门外有个太监的声音:“马老先生,皇上给旨你了,宣你即刻去往东暖阁见驾。” 李春芳低声笑道:“老马,两百万能糊弄过去老曾,可不见得能给皇上交得了差啊!” 马宪成苦笑着说:“见到皇上,我还是方才那句话:只两百万,再多便没有了!若还是不够,就请你子实兄将我这把老骨头拆了,看能卖得几文钱……” 李春芳笑得越发开心了:“这话,你还是留着面圣的时候再说吧!” 马宪成匆匆而去之后,曾铣不无担忧地说:“粮秣的问题解决了,可皇上要巡幸边镇之事可怎么办?你我是否该和其他人一样劝谏皇上?” 李春芳也收敛了笑容,叹道:“到时候看看情势再说吧。组织实施还有一段时日,以皇上之睿智,应该不会在明日朝会上就把底牌给亮了……” 却说马宪成跟随太监进宫见驾,一进东暖阁,朱厚便问道:“方才李阁老和曾部堂去找过你了?” “是。” “大概李阁老也将朕的意思跟你说清楚了,户部要拿出两百万的钱粮用于这次演习,有什么难处吗?” 马宪成既然已经答应了李春芳和曾铣,又知道皇上召见自己肯定是为了演习之事,在进宫的路上就已经盘算清楚,以国朝现在的财力,户部紧紧手,从四处里凑一凑,拿出两百万的钱粮倒是没有问题,但他多了一个心眼:既然皇上将演习视为“不流血的战争”,那么,演习之后,势必还要犒赏三军有功将士。以皇上向来的豪爽大气,赏赐惟恐不厚。如此一来,开销便不止两百万了。他担心皇上又跟他多要银子,便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说:“臣不敢欺瞒皇上,要户部拿两百万钱粮出来,确实有难处……” 有了此前设立禁军、开放茶马互市等多次教训,马宪成也不敢在精明的皇上面前随意大放厥词,叫苦之后,忙又详细解说道:“臣方才大致匡算过演习各项开支,比之屯兵京师,大致要多耗费军粮二百万石,银五十万。如今北方诸省大兴农务,垦荒拓殖并广种玉米、红薯等高产作物,粮食产出较以前增加了许多,虽还不完全能够实现自给自足,但对江南依赖有所减弱,九边军屯亦是如此。今春解送京师的江南各省去年秋赋有一大半便省了下来,已存入通州军粮库和各处仓场之中,拿出二百万石倒不成问题。惟是要拿出五十万两银,委实有些困难。遵上谕吩咐,今年以来,户部存银除了用于工部治理黄河、修造战船之外,都用于兵工总署造蒸汽机和各地开矿山、办工厂上面了,各部的开支已是一压再压,如今户部能挪出来的,只有二十万两,还缺三十万……” “好了好了,”朱厚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朕就知道跟你马阁老要钱,从来都不爽利。朕记得年初御前财务会议议事的时候,你细细地算了今年的收支帐目,去年的秋赋刨掉你方才给朕说的那些开支,你户部还留了两百万两银子,难道就不能先支出来用吗?” 马宪成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却因过于出乎意料,他不敢确认是否猜到了皇上所指,只好假装糊涂地问道:“臣愚钝,皇上说的可是户部预留的百官上半年的俸禄?” 朱厚含笑点头:“不错。” 马宪成顿时头疼了起来:看来皇上实在是太醉心于搞什么演习,竟一反当初悯官养士的一贯作法,要去捅那个马蜂窝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七章 救急之法 果然,朱厚接着说到:“京师的官吏,合起来有一两万人,每月应发的本色俸及养廉银,足有三十万两。如今才二月份,你们户部年初之时预留的二百万两银子还剩下了一大半。即便按兵部方案上定的时间,本次演习在四、五月份举行,那时候你们户部应该还有几十万两的存银,可以先拿来用,马阁老觉得朕这个主意是否可行?” 马宪成更是无言以对,心里一时翻腾起了千重巨浪,恨不得向皇上承认自己方才犯下了欺君之罪,不该隐瞒实情叫苦连天。 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赤贫,讨过饭放过牛,迫于生计还当过和尚,似乎有一种很强烈的“仇富”心理,马上得天下之后,不但用各种手段削弱豪门大户,给官员定的俸禄也十分微薄。倘若家境贫寒中了科举出仕为官,仅靠俸禄根本无法养活一家老小。相对来说,地方官员还好一些,各种捞钱的路子很野,即便素丝不染一介不取,家居用度车轿马匹都由衙门供应,也能勉强度日。苦就苦了那些旁人眼中尊荣无比的京官,身处米珠薪桂的京城,宅第轿马仆役长随都得自己解决,二三品的大员有各省的年敬和节敬,倒还能支应起门面,那些四品以下的芝麻绿豆官,如果再摊上一个有位无权的清水衙门,指望着每月那点俸禄过活,日子就十分艰难。若是再遇到朝廷财政吃紧,拖欠官员俸禄或是将国库里各省府州县进贡的实物折价,充抵折色俸发给官员,那简直就跟要了他们的命一般…… 还未等他懊恼多少时间,朱厚又笑了起来:“你不说朕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大致便是认为朕的法子不可行。” “臣不敢!”马宪成说:“诚如皇上所言,到今年五月底,户部确实还有存银六十余万。但那是百官六、七月份的折色俸银,若是划拨兵部用于演习,臣不知到时该如何应付前来领取俸禄的官员属吏,恳请皇上明示。” “嘴里说不敢,句句都是在反驳朕,你马阁老如今也学会绕着弯子跟朕回话了!”朱厚说:“千难万难打磨不开的也就两两个月的事儿,缺口也只是三十万两银子,即便找京城富户临时挪借,到了八月份,各省今年的夏赋解送进京,再还他们也就是了。” 马宪成吓了一跳,忙说:“请皇上恕臣直言,此法断不可行。一是国家举债于商用于支付百官俸禄,有失皇朝体面,更难挡天下悠悠众口。载诸史册,还要遭后人非议。二来别看不少官员平日爱财如命,可若是让他们晓得自己的俸禄是从商贾贩夫之处告借而来,马上就会舆论沸腾。那些自诩为孔圣人嫡传弟子的官员,一个个就都成了耻食周粟的伯夷叔齐,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弹劾微臣及户部的奏疏便会蜂拥而至内廷,臣等名誉受损事小,亵渎圣听、扰烦圣心,则臣等罪莫大焉!” 朱厚想想也觉得有道理,无可奈何地将一个在心中盘旋了许久的想法又压抑了下去,叹了口气,问道:“也就两三个月的事儿,难道就没有办法应付过去吗?” 听出皇上虽然为之头疼,却并未恼怒,也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马宪成心中更是惭愧,却又不好改口,只好硬着头皮说:“回皇上,办法倒有几个,但臣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马阁老如今不但学会绕弯子,还学会卖关子了啊!御前议事,有什么不当说的?” “一个法子是动员各部及各衙门四品以上的官员,还有那些家境尚好的官员暂时不领那两个月的俸禄,待夏赋解送之后再予以补发……” 朱厚毫不犹豫地说:“这个法子不妥!官员为朝廷干事,朝廷就应付给俸禄,各处工厂、矿山的工人民夫的工资尚且不能拖欠,怎能拖欠官员的俸禄?” “百官受圣人教诲多年,又幸蒙圣恩,只要和大家把道理讲清楚,大家还是能体念时艰的……” 朱厚一哂:“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京官那么点微薄俸禄无异杯水车薪,养廉银又没有地方官员那么多,怨气本来就大,朝廷再拖欠他们的俸禄,岂不闹翻了天?” 原来,自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而始,朝廷在两京一十三省实行火耗归公,用以官员养廉,京官的养廉银根本无法与同样品秩的地方官相比,一是因为京官人数众多,朝廷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二来也是朱厚想用经济的手段纠正明朝官场的一大恶习――那些官员宁可挤在京城的衙门里窜门子扯闲篇,也不愿意到地方任职,为国家和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只不过施行几年来,效果实在很不明显,京官们还是不愿意到地方任职,朱厚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拖欠官员俸禄的建议被皇上驳回,马宪成又试探着说:“历来天之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也有富庶省份,尤其是南直隶和浙江、湖广等省,这两年已恢复了元气,赋税收入连年递增,户部可以给他们行文,让他们从各省的藩库中调拨一些余款来应急,所调款项从各省应解送京师的夏赋中扣除便是。” “这个法子倒是可行。不过,”朱厚沉吟着说:“各省官吏的俸禄,都从各省的藩库中支领。跟你户部一样,各省如今也都在广开矿山、大办工厂,这两年的仓储积累都派上了用场,哪有多余的银子调给你?你调他的银子,就等于夺了他一省官吏的俸禄,纵然督抚藩台卖你马阁老和户部的面子,底下的官员也不答应。如此扯来扯去,一两个月也解决不了,这边的问题还在悬着,那边又捅出了新的马蜂窝,何苦来着?再说了,朕为何要给他们发养廉银?就是不让他们找到贪墨的借口,你若连他们的俸禄都欠了,他们岂不是要放开手脚去贪?朕收拾他们的时候,也就理不直气不壮了。” 马宪成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关节所在,提出这个建议不过是为自己圆谎而已,便随口赞了一句:“皇上圣明。”接着,又试探着说:“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臣却不敢说……” 朱厚笑道:“不敢说是怕犯了朕的忌讳吧?朕来帮你说,你可是又在打实物折俸的主意?” 马宪成腆颜一笑:“皇上天纵睿智。户部掌管国库,在京城就有二十多处,除了存银子的太仓空空如也,其余各库倒是满满登登的,历年各省府州县缴纳的实物,从笔墨纸砚锣鼓钹镲,到炭米油盐竹木藤漆,可谓应有尽有。统计下来,有七百多个品种。这些东西本来是供朝廷的日常用度,但入缴数量太大,用也用不完。有些物品因入库时间太久,都霉烂变质,无法再用了。每年各司库呈报到户部的损耗最低也有好几十万两银子。依愚臣之见,干脆选出几样库存实物,折价作为官吏们的俸银发放,既解决了库存压力,又挪出了演习费用,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这个法子确实要比刚才干脆拖欠百官俸禄或是打外省藩库的主意来劫富济贫的两个法子强多了。可惜,还是不行啊!”朱厚愁眉苦脸地说:“嘉靖二十二年,朝廷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的新政,引起官员很大不满,朕为了安抚他们,宣布永久取消实物折俸旧制,如今怎好自食其言?” 身为臣子,理应为君分忧,马宪成赶紧安慰皇上说:“愚臣也知道,这件事真做起来,确实会有很大难度,恐怕从鸡蛋里头挑骨头的官员还很不少。不过,愚臣以为,他们当初反对新政,是认为新政违背国朝旧制、祖宗成法,如今见到新政确乎能使我大明国富兵强、百姓安乐,许多人都转变了观念,成了皇上推行新政的急先锋和生力军,这些人还是能体念时艰国难的。再者,即便还有些许仍抱残守缺的官员借着实物折俸一事攻讦朝廷诽谤君父,愚臣也有话回敬他们:实物折俸非是自皇上而始,而是国朝旧制。成化年间,御史李监受命清查内库,见各库历年积压的绫罗绸缎丝绵布帛各色衾褥,以及书画几案铜锡磁木等各类器皿,皆积尘寸厚腐朽损坏,因此上疏请充俸钞,成化先帝批旨允行。既有先朝实例,这件事情做起来就有据可依,谅他们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见皇上含笑看着自己,不肯定也不否定,又补充说道:“皇上不忍见官员难以度日,一片悯官养士之心,愚臣也能领会得。户部在确定用何种实物折俸之时,选择那些容易变现的实物,这件事就办得圆满了。” 见皇上还是含笑不语,马宪成又咬咬牙,说:“至于以何等比价折俸,户部亦可放宽,多让点利出来,百官不但不吃亏,还有赚头,自然就无不满了。” 朱厚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能让你马阁老这个山西老抠主动提说给百官让利,看来你是真的让朕给逼的没有办法了!” 马宪成老老实实地说:“也不完全如此。臣掌户部多年,每年在各司库呈报到部的损耗单据上签字核销之时,都觉得十分痛心。请皇上恕臣放肆说一句,那都是我大明百姓的血汗钱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八章 政府采购 朱厚点点头:“你能这么想,也不愧朕把国库锁钥交给你来掌。这两年就不说了,前些年真是难为你苦撑危局,着实不容易啊!” 听到皇上这样的暖心话,马宪成更是动情了,说:“既食君禄,为君分忧便是臣的本分。” “不过,户部掌握国家财政,究竟如何才能给朕当好这个大掌柜,里头的名堂大着呢!”朱厚说:“说句你马阁老或许听了不受用的话,你的思路还是没有放开,或者说,你的思想还是没有解放!” “思想解放?”马宪成怔怔地说:“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说:“用你户部积压的那些仓储实物给百官折抵俸银,一来令朕失信于天下;二来京城数万官吏,无论用何等实物折俸,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官员们要变现,便要把东西买于商家,骤然将那么多的东西投放市场,势必引起物价剧烈变动,扰乱市场正常秩序。这且不说,还会造成两种结果:其一,就是那些当道大僚和那些虽然官位不高,手中却掌握实权的衙门的官员,他们不必出门售卖,自然会有蝇营逐臭的商家捧着银子上门重金收购,出的价钱也比市价要高出许多,实物折俸对他们来说,比直接领俸银还划算,无异是一种变相的行贿受贿,败坏吏风,害莫大焉!其二是那些既无显赫官位、又无实权的官员,如翰林院、国子监等清水衙门的那些清流,只怕他们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将价钱一压再压也无人问津。如此苦乐不均,更会招致官员不满。朕看,与其这样,还不如把那些东西放在仓库里放陈了、放烂了的好!” 听皇上把实物折俸的危害剖析的如此透彻,马宪成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当场离座跪了下来:“臣本无经略之才,妄献治国之策,颟顸失措……” 其实,朱厚逼着马宪成想办法筹措军费,其实都是为了给他下面的话做铺垫;而且,关于实物折俸的危害,也不过是他结合后世那些政府官员的灰色收入随便发了几句议论而已。因此,听到马宪成如此痛心疾首、上纲上线地自责,他也觉得好笑,便上前亲手将马宪成扶了起来,假装呵斥他说:“议事就是议事,朕给你出难题,你替朕想办法,对与不对,出得你口,入得朕耳,又没有旁人在场,你又何必如此惶恐?朕若是信不过你的忠诚与才干,又怎会把国库交给你来掌?好生坐了,朕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等马宪成感激涕零地坐回原位之后,朱厚又说:“诚如你方才所言,你户部积压的那些仓储实物都是我大明百姓的血汗钱,终年闲置在户部各处府库仓场之中,是对国帑民财的极大浪费,白白糟蹋了更是十分可惜。如何用好它,让它为国家经济发挥作用,就需要好好费一番脑筋。比如说,户部认真清理一下库存,把那些能用于国计民生的物品,如你刚才说的什么绫罗绸缎丝绵布帛各色衾褥,以及书画几案铜锡磁木等各类器皿,折价变卖给商户,多少卖几个钱,总好过放在仓场库房之中虫蛀鼠咬腐坏变质了。若是担心在这个过程中有不法官员勾结奸商监守自盗之情事,或是发卖朝廷贡品招来朝野上下的非议,就由朕来下旨,你们户部采取公开招标、竞价拍卖的形式,朕再责令都察院派监察御史全程监督,卖得钱财分文不少地上缴国库,充为国用,任谁也说不出你户部的不是。” “公开招标?竞价拍卖?”马宪成在心里默念几遍,高兴地说:“圣明无过皇上!这个法子不但能缓解国朝财政危局;亦能减轻户部仓储压力,节省国帑民财。臣回去之后即刻与户部有司仔细商议,尽快拿出个切实可行的章程来奏报朝廷。” 朱厚见马宪成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意见,心中也是大感欣慰,笑着说:“这还只是其一,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户部尽快将各地上缴贡品的品种数量逐一清查盘点,分类造册,对那些不必要的贡物一律豁免;对那些尽管必要却要不了那么多的酌情减少各城进贡数量;至于那些尽管需要却能从市面上买到的,则由户部匡算数额,由各地官府按一条鞭法折银计收,由户部在市场上按价采购。这是嘉靖二十二年朝廷推行一条鞭法时留下的尾巴,亦是国朝之一大弊端,今日你我君臣既然说到这里,就一并革除了,免除百姓缴纳贡品及各级地方衙门官吏挑剔之苦,减轻百姓的负担;亦可免除各级地方衙门运输和受你们户部那些仓场老鼠的敲诈盘剥之苦。” 对于此事,马宪成却不敢再象刚才那样,很干脆地应承了。 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封建王朝,天下是皇帝一家一姓的“家天下”,举全国之绵力、以天下之财用奉养皇帝就成为理所当然之事。皇上乃至国家的一切用度,就压到了百姓的头上。百姓要承担的,不仅仅是缴纳皇粮国税这样的正项赋税,还有那难以计数的贡品,大到金玉珠贝珍奇玩好,小到笔墨纸砚柴米油盐,什么郑州的毡、邓州的胶、虢州的席子、泾州的蜡烛,只要是小有名气的地方特产,都会被列为贡品敬献朝廷,百姓每每被逼得倾家荡产,举家逃亡甚至投河上吊的也不在少数。 这还不单单是百姓深受其苦,各省府州县地方官府衙门也是苦不堪言。须知州牧县令,除了守土安民的本职之外,第一等的要务重责,就是按规定每年向朝廷缴纳这些贡品,一旦不能按质如数缴纳,就等于是违抗君命,头上的乌纱帽就戴不安稳,兴许还要被朝廷以“玩忽职守”之罪论处。因此,各级地方官府衙门一方面百般威逼治下百姓缴纳,逼死人命也在所不惜;另一方面,在解送贡品进京之时,为使上缴的贡品能顺利通过验收,还要准备一份厚礼打点户部管理仓场的府仓大使、副使和属吏。 别看府仓大使只是个正九品,副使只是从九品,官阶低得不能再低,却是一个天大的肥缺,一任府仓大使,等于家里开了一个钱庄,放屁都能蹦出银屑子来,所以官场上对他们这种人有“仓场老鼠”的戏谑之称。马宪成在户部干了近三十年,曾以户部右侍郎的身份总督天下仓场,对这里头的猫腻比谁都清楚,为了扭转仓场老鼠们贪婪索贿的歪风邪气,曾将各处仓场大使换了个遍,还揪出了十来个劣迹斑斑的官吏,交由刑部和大理寺依律问罪,被那些人咬牙切齿地称为“马阎王”,即便如此,还是不能根除此弊。 其实不只是马宪成对此束手无策,古往今来,多少千古名臣对此也是无能为力。北宋名相寇准在以盛产砚台著称的端州任知府,离任之时没有拿一块端砚留作纪念,可该敬献朝廷的,他一块都没敢少过。同样还有明朝英宗正统年间的“救时宰相”于谦,尽管他知道“手帕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甲反为殃”,可他也只能“清风两袖朝天去”,不给那些朝廷重臣、当道大僚送土特产,却不敢不每年车载船运,给朝廷上缴“手帕蘑菇与线香”。被百姓千古传诵的这些名臣廉吏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若是那些出生在帝王之家的皇上,便会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但朱厚毕竟是个冒牌货,总觉得这样奢侈浪费实在过分;而且,更让他担心的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倒在其次,怕就怕的是上行下效,将缴纳贡品当成了盘剥百姓贪墨民财的挡箭牌,对百姓敲骨吸髓。去年镇抚司反贪局揪出了一位在山东泰州任知府的贪官,他借口要向朝廷敬献用泰山木鱼石打制的石敢当,动用民夫千里迢迢地押运了整整两车石敢当进京,除了有三个确实交到了户部承运库之外,剩下的那些都被他送了人情,特别是主管官员诠选任用的吏部文选司,从郎官到下面不入流的属吏是一家一个,人情算是做到家了。此事涉及金额虽说不大,可性质十分恶劣,兼任文选司郎中的高拱将他举报给了反贪局,把朱厚也气得够戗,恨不得让他一个人把那两大车石敢当都背回泰山去。 思量了许久,马宪成才说:“皇上,历朝历代,国家一应用度皆由百姓供应,若是取消,臣恐宫中及朝廷用度不济……” 朱厚说:“朕虽受命为九州共主,身为九五之尊,坐拥四海之富,可食不过五味,卧不过一榻,四季常服也不过八套,哪里就能用得了全天下的特产?绝大多数还不是让那些大大小小的贪官墨吏给层层贪污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苦了百姓,肥了贪官?至于宫中及朝廷必需之物,那些由国家榷场专营,不许民间散卖的盐铁铜茶锡等物,照例还由各地如数缴纳;其他那些日用之物,什么布匹啊、瓷器啊、蜡烛啊乱七八糟的东西,既然市面上卖得有,就在市面上采购便是了。” 皇上的话太过匪夷所思,马宪成不禁忘了御前礼仪,怔怔地反问道:“在市面上采购?” “不错!”朱厚笑着说:“此法可谓之曰‘政府采购’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九章 官营当铺 面对瞠目结舌,如堕五里雾中的马宪成,朱厚兴致勃勃地说:“所谓政府采购,当然与朝廷已经明令废止的招商买办、佥商买办等虐商之法不同。京师数百万官吏军民,日常用度皆由商家供应,宫中和朝廷所需之物为何不能照此办理?比如说,由你户部定期汇总各大衙门需求,审核之后列出清单,刊登于《民报》之上,让各地商家报价投标,不拘官营私营,也不拘一家两家,择其质优价廉者,朝廷与之签订契约,是名‘合同’,明码实价,童叟无欺,验货付款,绝不拖欠,不让经办官员中饱私囊,也不让奸商以次充好坑害国家。只要监督得法,既能免除各地官府和百姓缴纳贡品之苦,还能促进商贸发展,活跃市场经济,国家省了许多麻烦,商人和百姓得了颇多实惠,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哉!” 马宪成似乎明白了一点,又似乎还不明白,嗫嚅着正要再问,却又听到皇上说:“其实,今日召你进宫来商议筹办兵部演习所需钱粮之事,朕原不是为的与你商议政府采购之事,是故也没有考虑妥当。此事就先放在一边,回头朕好好想想,再与你仔细商议。你不必为难,也回去好好想想,朕相信你马大司徒一定能明白此举之妙诣,拿出切实可行的方略。” 接着,朱厚从御案上拿起一张纸,递到了马宪成的面前:“来,朕让你看样东西。” 说了半天仓场库存之事,皇上突然改变了话题,马宪成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便以为是有人举报户部仓场官吏贪赃枉法盗卖贡品的证据,心中着实惊恐不安,慌忙起身双手接了过来,谁知道竟是一张京城瑞祥号当铺的当票,送当人是张居正,所当之物是一件景泰年间的花瓶,当银二十两,当期两个月,月息四分。 马宪成一头雾水:张居正家境还算宽裕,又身为御前办公厅秘书,至于为了二十两银子就去当东西吗?还有,当票怎么会落到皇上的手中? 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一凛:当年俞大猷在京城谋起复,当了家传的龙泉宝剑请客,兵部武选司的人不给他面子,却合该他走运,竟遇到了微服出宫的皇上,从此平步青云,写就了一段君臣风云际会的佳话。可是,为了这件事,时任兵部尚书的丁大夔吃了皇上的责骂,甚至官场上还有人说,日后鞑靼犯边,丁大夔被皇上勒令致仕,也是由此埋下的祸根。这么说,张居正当东西,又让爱才如命的皇上不高兴了?只是,张居正外放知县、奉调回京,都是皇上钦点的,他的恩师徐阶也没有插手,又关自己什么事儿?莫非,皇上还是嫌给京官的俸禄和养廉银太低了,逼得自己身边的宠臣都要靠借贷度日? 马宪成的冷汗又下来了,开始庆幸自己一开始没有很爽快地答应给兵部筹办钱粮――要知道,京城可不只他张居正一人,各大衙门的官吏有两万多人,每人每月加十两银子就是二十万两,皇上要是一开口,户部的日子就越发难过了…… 见他脸色阴晴不定,朱厚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饶有兴味地问道:“马阁老可认识这个东西?” 问完之后,他自己倒先笑了起来:“呵呵,其实朕真是多余有此一问。朕早就知道你自幼家贫,出仕为官之后也是清廉如水,只怕当初时常要进出当铺,又怎会不认得这是当票!” 马宪成陪着笑,心里略微轻松了一点,又从当票本身去想,立即就发现了问题:“皇上着臣看这张当票,可是为着月息过高?” 朱厚慨叹道:“到底是火眼金睛的马阁老啊!朕未曾点破,你便已晓得了。国朝从太祖高皇帝起便定有明律,当铺取息每月不得超过三分,这四分的利息是怎么回事儿啊?” 马宪成心中一哂:皇上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别说是四分的利息,五六分的也有。可这是当者和当铺之间你情我愿的事情,地方官府衙门轻易都不好去管,又关我户部何事? 但他这些话可不敢明说,只好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说:“奸商贪得无厌,肆意盘剥贫苦百姓,干犯国法律令,臣恳请皇上下旨,着顺天府衙彻查重办!” 朱厚似乎没有听出他将皮球踢到顺天府衙的用意,点点头说:“彻查重办是必须的。月息四分,年息就达到了四厘八,一年利息近乎本金之半,谁能承受得了这么高的利息?还有,我《大明律》载有明文‘负债出举,不得回本作利’,已是明确规定民间放贷不许计收复利,朕却听说当铺接当放贷,都是利滚利地计收复利,叫什么驴打滚、印子钱、滚滚利、筋斗利,不一而足,无一不是高利贷。遍布四方的典当行就是借此牟取暴利,丁门小户不幸落入其中,常常凄凄惨惨地卖田宅鬻儿女,被逼得家破人亡!” “皇上圣明。” “可是,事情却是不好办啊。”朱厚说:“看到张太岳的这张当票,朕就命锦衣卫秘密调查了京城的各大当铺,有五分利、六分利的,说起来张太岳投当的这家当铺的四分利还是最低的,兴许是看他大小还是个官,给了他折扣也说不定。总之,没有一家是遵守国法,按月息三分计利。推及全国,要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律法,所有的当铺都该封门查办了……” 朱厚很明显地流露出了犹豫的语气,马宪成心中则更是十分为难:典当业由来已久,经营以物品抵押的个人放款,历朝历代都十分发达,明朝亦然,当铺遍布各地,本金从千两到万两不等,全国上千家当铺共计本金两百三十多万,朝廷按本金的十分之一征税,每年收到的税金都在二十万两以上,抵得上户部十大税关的平均水平,等若是户部的第十一大税关。如果将全国当铺俱都查封,就少了这笔源源不断的一大财源。更为严重的是,百姓告贷无门,如果遇到急用,便束手无策了…… 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委婉地劝谏皇上,就听到皇上又问道:“当铺生意是不是很好?” 马宪成当年是当铺的常客,自然知道个中详情,忙应道:“是,皇上。平日里收当、赎当本就繁忙;临近年关之时,穷门小户的百姓手头缺钱,成群结队到当铺借贷,当铺门庭若市,应接不暇。时人有杂记曰‘一进腊月,则烂盈其门,柜内朝奉店伙,已有应接不暇之势;柜外人声鼎沸,纷若乱丝,从日出起直至日落,迄无闲暇,至岁末数日,人数尤多,事情尤琐,大除夕,当铺一律向不关门,纷纷一夜,竟有守侯终宵者,至元旦日出,人数始稀’。” 朱厚听得津津有味,等他说完之后,好奇地问道:“这个‘时人’不会是你马阁老吧?” 不等马宪成回答,他又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慨叹道:“百姓苦啊!一年到头,奔于饥寒,合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就是过年,也只过年这几天才能沾点荤腥,添件衣裳。当家之人为了全家老小这么点微不足道的期望,便得拼命去忙碌,可还是免不了要靠告贷才能过年。殊不知,过年之后,还贷之日就临近了,又陡然增添了新的债务,还是那种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债,来年的日子便越发地难过了。百姓家常说的‘年关难过’,大概便是此意吧……” 尽管马宪成二十来岁就出仕为官,靠着微薄的俸禄,还能勉强度日,也渐渐淡忘了少年之时的困顿凄苦,但皇上一席话,却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他不禁悲从心来,眼眶也湿润了。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看着自己的子民生活如此艰辛,朕愧为君父啊!”朱厚说:“朕也知道,欲使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那饥寒之苦,绝非朝夕便可使奏功。但身为万民君父,为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解民困顿,此乃朕义不容辞之责任,亦是朕平生之所愿!马阁老,这便是朕今日叫你来的目的!” 马宪成已是激动得难以自已,跪了下来,叩头道:“仁君爱民,臣代百姓磕谢天恩!” 接着,他抬起了头,不顾礼仪地直视天颜,坚定地说:“皇上但有所命,微臣万死不辞!” “马阁老请起来说话。”朱厚说:“朕方才对你说了这么多,也并不是要拿百姓疾苦来逼得你掏银子。穷门小户的家尚且难当,更不用说是你当着我大明朝这么大的家了。朕也知道,眼下虽说国家百业繁盛,经济发展蒸蒸日上,西北防鞑靼,东北剿土蛮,东南平倭寇,还有那么多的矿山、工厂要开,还要治理黄河,要造蒸汽机,要造海船,哪里都伸手向你户部要银子,你马阁老又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所以朕今日找你来,不但不问你要银子,还要送一注大财给你。” 迎着马宪成错愕的眼神,朱厚说:“你手头上不是还有一两百万的银子吗?拿二、三十万出来,办个官营典当行,月息两分,不得计收复利,抵押物估值要公平合理,放款额度也应适当放宽,至少不能低于物品本值的一半。如此,既能解百姓燃眉之急;又能以官本生息,贴补京官俸禄;还能杜绝那些不法奸商以高利贷盘剥百姓。利莫大焉,善莫大焉!” 皇上绕了这么大一个***,原来落笔竟在这里!马宪成尽管知道此事颇为棘手,会给自己和户部招来朝野上下的非议,但皇上既然将此事剖析的如此透彻,让他也认定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他又怎会畏惧人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十章 官当之争 嘉靖二十八年二月二十六日朝会之时,兵部向朝廷上呈了组织禁军一部及宣府、大同两镇大部兵马进行“射天狼”军事演习的总体方案。 元日阅武那天,朱厚不但提出要搞军事演习,还兴致勃勃跟随行的满朝文武大谈特谈“演习是不流血的战争……”、“演习三大目的是……”之类的话,听得那些朝廷重臣面面相觑,以为皇上不是异想天开,便又是梦得神授;加之历来用兵,都是兵部出人(调兵)户部出钱(筹办粮饷),由于李春芳、曾铣乃至皇上都在前一天给马宪成做了工作,户部并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其他人就更不好跳出来反对此事去触皇上的霉头,兵部的演习方案得以顺利通过,朱厚便责成内阁、五军都督府和兵部有司从速组织实施。 皇上没有急于提出自己要巡幸边镇观摩演习,令李春芳、曾铣和杨博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皇上的心思如今已经不完全在组织有史以来首次大规模军事演习上面了。 过了几天,内阁学士、户部尚书马宪成上呈了名为《请设官当以舒民困疏》,奏请朝廷整顿那些违背国法,收取高额利息的当铺,并由户部出资开办官营典当行。 对于户部整顿当铺的建议,有太祖高皇帝钦定的《大明律》在,又有镇抚司密探乔装成百姓去各处当铺当东西搜集到的当票做证据,即便是那些暗中在当铺里入股分红利的朝臣们也不得不举双手赞成。朱厚立刻下旨允行,先由京城开始整顿,待收到成效之后再推行全国。 奉上谕,刑部、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等衙门一起出动,根据镇抚司提供的证据按图索骥,将那些不遵守国家律法规定收取高额利息的当铺全部查封。由于京城没有一家当铺老老实实按《大明律》“月息不得超过三分”的规定守法经营,朱厚不得不缩小了打击面,对于月息在五分以下的当铺,予以批评教育,责令他们缴纳一定数额的罚款,并在承诺守法经营的约书上签字后,允许复业;对那些月息在五分以上的当铺,则坚决予以取缔,一应家产财物抄没入官,当铺掌柜依律治罪,朝奉、店伙由乡人具保之后释放。 朱厚这么做还有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投资经营典当行的多为商人,比如以晋商集团为主力的山陕商帮和徽州商帮,都参与经营金融典当业。此外,当铺不但经营抵押放款业务,也经营普通放款、军粮买卖和货币兑换等业务,是当时主要的信用机构;而且,放款对象已不仅仅是那些急需用钱的小民百姓,有些商人急需融通资金,也要告贷于当铺。如果拘泥于《大明律》的规定,将全国当铺一律查封,不但打击商人,进而影响到如今正在蓬勃发展的商品经济;也不利于民间资本的流通,那就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但是,对于户部设立官营典当行的建议,诚如马宪成在东暖阁奏对之时就预料的那样,此议一出,立刻在朝堂之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官营典当主要是为平民百姓提供小额资金融通,与北宋王安石的青苗法颇为相似,王安石的诸多新政之中招致非议最大的就是这个青苗法,被认为是祸国殃民的乱政,甚至被视为北宋灭亡的一大祸根,几百年来一直受到道学家的口诛笔伐。在理学心学大盛一时,朝臣士子无不标榜“君子好义,小人重利”的明朝,户部的这一建议无疑是捅了个马蜂窝,立刻遭到了清流官员的群起攻讦。 但是,自从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而始,皇上便一直把“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挂在嘴边,还时常引用王安石《变法万言书》的原话“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强调国家理财的重要性。谁还敢拿这个话题做户部和马宪成的文章?那些清流官员也只能避实就虚,以设立官当、向无先例,且有借机牟利及与民争利之嫌,非君子所为等等的理由向朝廷上疏,反对设立官当。 马宪成在户部任职近三十年,论理财之能,国朝无人能与他相比;加之他为人又甚是强悍,脾气上来了连皇上的帐都不卖,此次有皇上做后盾,自然有持无恐,率领户部上下,尤其是那些分配在户部任观政的嘉靖二十六年时务科经济科进士们,与那些迂腐守旧的清流官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面对种种诘问,他们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理直气壮地反驳道,隋朝有公廨钱(朝廷给各府县拨付一些钱,用于放贷收息或经营其他事业,收益作为政府收入以供开支)、唐宋两朝有质库(沿袭隋朝公廨钱的作法),官营典当,由来已久;收取二分月息,不过是为支付典当行日常开销及有司官吏俸银,已较前朝或八分或六分至少也有四分的月利低了许多,何来“牟取暴利”之说;并摆出了大量关于当铺放高利贷导致借贷的百姓倾家荡产的事实,责问那些清流官员“设若你急需财用,是愿意告贷于彼,抑或告贷于官?” 设立官当典当行的始作俑者是朱厚,但他却没有很快下旨允行,任凭这场争论持续了近一个月,用意在于利用这场大论战引起朝野上下的重视,改变明朝官员士子重义理、轻经济的传统观念,逐步建立起政府理财、商业贸易、国家信用等意识,为日后进一步改革奠定思想基础。因此,他责令邸报、《民报》等刊物连篇累牍地刊登户部的反驳奏疏,并动员京师大学堂经济科的教喻、生员也发表文章予以声援。虽说开启民智的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但此举向朝野上下宣示了皇上支持设立官办典当行的态度,那些反对的声浪逐渐消沉了下来。 京城一半以上的当铺都被查封歇业,放高利贷的不法奸商也拿办了几十个,随即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商户融通资金和百姓临时借贷救急出现了困难。朱厚看看火候已到,便下旨由户部拨给官本三十万两银子,办起了官营典当行,将之钦定名曰“民生典当行”,请内阁首辅严嵩亲书招牌,加盖皇上的宝印,吹吹打打地送到了户部。 民生典当行开业的第一件事,是处理那些从被取缔的当铺中查抄来的当物,并张贴告示,无论是否属于“死当(到期不能赎回的当物,当铺可以自行处理),只要有当票为凭据,即可前来赎取。赎当不论当初约定利率,都按照票面上的本金,以月息两分偿付利息,亦不计算复利。 朝廷对当铺按本金的十分之一征收赋税,典当行的利润之大可想而知。这其中,除了抵押放款,收取高额利息之外,当铺处理死当也有很大收益。概因当铺接当时,总是百般挑剔,刻意低估当物价值,送当人所能借贷到的款项至多只有当物原值的一半,有的甚至只有三分之一,一旦不能到期赎回,当铺作为死当自行处理,就可获得一两倍的额外收益。此举有力地驳斥了官营当铺牟取暴利和与民争利的说法,赢得了无数穷门小户百姓的交口称赞。 不用说,这也是朱厚的主意,想藉此恢复已被老祖宗糟蹋殆尽的国家信用,为日后发行货币奠定基础。但是,此举却遭到了马宪成的反对。他认为,朝廷抄没入官的当物,民生典当行按月息两分收息,已是大大的惠民善政,至于处理“死当”,则不必拘泥于此。朝廷设立官营典当行是为了解决军事演习所需花费,从长远来看,如杨隋李唐和赵宋三朝一样,放款收息确实能缓解财政紧张的局面;但由于典当行接当放贷总有个期限,未必就能很快获得巨利,两两个月时间里不但无望为军事演习筹措钱粮,更难以在短期收回朝廷投入的三十万两现银――要知道这三十万两银子可是预留的京城两万官吏一月的俸禄和养廉银,六七月份朝廷收项青黄不接,就指望着这点银子给百官属吏开支,到时候若是拿不出来,百官闹起了欠俸,朝廷面子就丢大了! 此外,当日皇上提出设立官营典当行,信誓旦旦地说不问户部要银子,还要送“一注大财”给他,他便以为皇上言下所指的就是查抄那些违法收取高息的当铺所得那些死当。谁知道,皇上竟如此大方,拱手将这注大财又让给了百姓! 朱厚也知道,抄没所得之中,不法高利贷者的家产多是房产地契,一时难以变现;被网开一面的那些当铺所缴纳的罚款,又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马宪成就指望着处理死当为国库大捞一把。因此,面对马宪成的焦虑和抱怨,他避而不答,只是自信满满地告诉他,自己身为天子,一言九鼎,曾答应过要给户部“一注大财”就绝对不会食言,到今年的六月份若不能兑现,由他自己面对百官的诘难,绝不让户部坐蜡。 尽管马宪成仍不敢放心,但有皇上的亲口承诺,他又怎能再就这个问题多说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十一章 定策出巡 经过近一个月的紧张准备,五军都督府和兵部联合上奏朝廷,“射天狼”演习各项准备工作已然就绪,恳请皇上下旨允行。朱厚欣然准奏,并在朝堂之上公开宣布:“此次演习,朕要亲临现场观摩。” 此言一出,内阁首辅严嵩带头,满朝文武都跪了下来,有的说“圣驾不宜轻出九重”,有的说“天子至尊,不可躬履险要。”更夸张的是,还有人伏阙痛哭,似乎朱厚此去便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坐在龙椅上的朱厚板着脸,任凭那些服蟒腰玉的朝廷重臣们尽情表演,等他们都哭闹得累了之后,才冷冷地说:“正德先帝当年数次巡视边镇,也未必就如同你们说的那样‘圣驾出京,天下震动’。你们这么说,到底是认为朕的文治不及正德先帝,还是认为朕的武功不及正德先帝?” 这句话如同利箭一样射了下来,令满朝文武心里都是一颤,原本准备拼死一谏的决心顿时动摇了,情不自禁地收住悲声,惊愕地看着阴沉着脸的皇上。 这些朝廷重臣,许多都是正德年间出仕为官的老臣,自然记得当年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时常巡幸边镇,甚至专门在宣府重镇修建了“镇国府”,长期驻跸宣府。满朝文武也曾伏阙痛哭,集体劝谏皇上不可轻出九重,有许多人被正德皇帝责令罢官、贬谪、充军、廷杖。皇上比出正德先帝之例,不用说,已隐隐带出了一丝杀气,让他们在心忧大明江山社稷的同时,更担心自家的荣华富贵乃至身家性命。 还未等群臣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朱厚又冷冷地说:“你们听朕这么说,想必是以为朕在菲薄正德先帝吧?不错,正德一朝奸宦‘八虎’以宠信而擅权,佞臣江彬、钱宁以幸进而乱政,以致颇多失政,正德先帝亦有优游退逊之短,怠废政务之弊,为人主所不取也。朕每每思之,与你们一样都是扼腕痛惜,更时刻引以为戒。但是,昔年北虏小王子率部犯我边庭,正德先帝亲自率军抗击虏贼,取得‘应州大捷’。终正德一朝,以小王子部之兵强势大,亦不敢再生南下牧马之心,不敢再犯我大明天威,这便是正德先帝之于我大明的卓越功勋。如今宫里没有‘八虎’为祸,朝中也无江彬、钱宁用事,朝廷政清人和,百姓安居乐业,朕也未曾说要效法成祖文皇帝御驾北征,不过是去观摩军演并巡视边镇武备,这有什么错?”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当初正德先帝应州抗击小王子部,明军不过五六万人,亦能御强虏于国门之外。且不说我大明如今国力何等之强、兵威何其之盛,蒙古各部断不敢轻举妄动,即便他们心存异志有所异动,三十多万的参演部队,还不能保护圣驾安全吗?此事朕意已决,卿等不复多言。” 听到朱厚操练出了他的招牌话语“朕意已决,卿等不复多言”,严嵩知道此事皇上已不容群臣置喙,身为首辅,他也不能让局面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忙叩头道:“臣等遵旨。” 满朝文武跟着一起叩头,齐声道:“臣等遵旨。” 其实,那些朝廷大员心中有明白,此次军事演习摆明了是兵部逢迎圣意,要讨皇上的好;皇上御驾亲临观摩演习,也分明是在给兵部脸上贴金。兵部一直是夏言一党的地盘,从内阁主持军务的次辅李春芳到兵部尚书曾铣,都是夏言的人;而主持制订此次军事演习方案的兵部右侍郎、明军总参谋长杨博,又是翟銮的门生,徐阶尽管与他关系不睦,但毕竟师出同门,碍于恩师的面子,也不好出面反对。因此,夏、徐两党的那些官员都是跟着别人嚎两嗓子显示自己对皇上的忠心,却并非真想扫皇上的兴、败兵部的彩头。此刻严嵩率先转变了态度,严党中人自然也就要跟着转向。满朝文武之中,纵有几个无党无派的孤魂野鬼心里还在担心刚刚现出明君之象的皇上会否如正德先帝一样优游怠政,却也提不起心气劲儿去忤逆圣意了。 朱厚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语气也缓和了下来:“既然诸位爱卿都没有异议,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今次观摩军演,李阁老、马阁老、兵部曾部堂、工部林部堂及五军都督府五品以上将官随行,政事就拜托严阁老、徐阁老及诸位爱卿多多费心了。日常政务由你们参详酌定,大事着人送到朕的行在,并抄送一份送往南京,征询夏资政的意见。御前办公厅也一分为二,严世蕃随朕出行,高拱就留在京城,协助内阁及六部处理政务。” 御前办公厅两大协办高拱、严世蕃谁走谁留,朱厚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严嵩身为内阁首辅,要留下来处理日常政务,留下高拱,一来是让他和他的恩师夏言一北一南分驻两京,可以牵制严嵩不敢专权擅政;二来也是给他一个参与朝政决策的锻炼机会。而严世蕃随行,自然是要扣下他为人质,严嵩即便起了谋逆倡乱之心,也不得不顾及自己这个宝贝儿子的安危。 “臣等遵旨。” 朱厚点名道:“严阁老。” 严嵩慌忙应道:“臣在。” “此次军演,总参谋部将演习区域定在大同至宣府两镇之外,禁军第一军、第二军十数万人马都要出塞,蒙古诸部势必惊惧难安。就由你责令礼部行文知会蒙古诸部毋庸担忧,并可派人前来观摩军演。” 皇上的用意不言而喻,严嵩当即应道:“臣遵旨。” 略微想了想,朱厚又补充说道:“其他各部不必强求,但务必敦请鞑靼俺答部派人前来。告诉俺答,他若是有兴趣,不妨过来陪朕一起看,我大明兵士的军演必定不会让他失望。” “臣遵旨。” “曾部堂、杨侍郎。”朱厚又点了曾铣和杨博的名字。 “臣在。” 朱厚说:“军演方案如今已很完善了,可行文宣府大同诸镇,着其抄发军中诸将,即刻做相应准备。朕知道我大明军中诸将大都只是粗通文墨,未必就能读得懂你们的方案。军国大事,兵凶国危,且不能有半点马虎,你们在行文两镇之时,要使用标点符号断句,以方便诸将阅读,领会要义。日后,诸位爱卿上呈奏疏或行文部省,也定要如此。” 接着,他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朕提倡使用标点符号也快一年了,为何平民百姓都欣然接受,惟独在官场士林却一直推行不力,问题就出在你们这些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科甲之士身上。若有你们官场贤达、文坛祭酒带头,又何愁天下士子儒生不群起而效仿!朕自今日说过,日后再拒不使用标点符号,可莫要怪朕把你们的奏疏扔进废纸篓里去!” 原来,穿越回来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朱厚的古文功底也算是勉强够格了,但文章断句仍让他十分头疼,尤其是朝臣们上呈的奏疏,无不堆砌着大量华丽的辞藻,使用大量的典故,偏偏这些奏疏背后还有许多让人必须细细揣摩才能领会的意思,让他读起来十分吃力,更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去年某日,他无意中在严世蕃面前抱怨了两句,严世蕃告诉他,其实国朝此前也有使用标点符号断句的先例――太祖高皇帝亲自撰写,赐给中山王徐达陵墓的“御制中山神道碑”就是如此。朱厚闻之大喜,忙命应天巡抚将之拓印送到京城。果然,那块记载徐达生平功绩、约有2100余字的碑文中,使用圆圈断句,想必碑文是文官词臣代笔,他们担心没有文化的明太祖朱元璋读起来吃力,就用圆圈断句,然后交付工匠镌刻,因是皇帝“御制”,工匠只得依样画葫芦,留下了这块标有句读的碑文。 朱厚当初一直没有将标点符号操练出来,是怕朝臣们暗中嘲笑他这个皇上没文化,更担心那些人怀疑他是个冒牌货。既然有“祖宗成法”、“太祖旧例”,他当然理直气壮地在全国推广使用,而且还不只是句号,什么逗号、冒号、双引号、书名号等等各种标点符号,都一股脑地搬到了明朝,不但由《民报》介绍用法,提倡人们作文、写信都使用标点符号;京师大学堂、国立小学的教材,以及新近刻印成书的《大明时务百科全书》也都率先使用。甫一推行,大家都觉得十分新鲜,用起来也确实方便,都十分乐意使用。不过,许多朝臣或许是自持才高,不屑用这种“雕虫小技”,上呈奏疏仍不用标点符号,令朱厚头疼不已,却又不好在这么小的一件事情上动用皇上的威严。就象借着为此次军演筹措钱粮之际开办官营典当行一样,如今,他又借口边将文化程度不高,顺势将话题扯到了使用标点符号上面,趁机提出了那个近似蛮横武断的强制命令。 尽管正在说着军国大事,突然又扯到什么使用标点符号这样的细枝末节,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也甚是不妥,但无论是当年的嘉靖皇帝,还是如今的朱厚,都喜欢装神弄鬼故弄玄虚,议政说话之时天马行空,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朝臣们早就习惯了皇上的这种风格,也无人觉得奇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十二章 圣驾出京 皇帝乃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朱厚的决心一定,整个国家机器便按照他的指示飞快地运转起来。数日以后,圣驾在三千御林军的护卫之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德胜门,拉开了嘉靖二十八年明军“射天狼”军事演习的序幕。 尽管时间非常之紧,但这是自嘉靖一十八年皇上出巡拜谒显陵之后,时隔十年,圣驾第一次出京,自然要办得十分隆重以彰显圣德巍巍。严嵩身为内阁首辅,兼着礼部尚书又分管着刑部,那几天忙得昼夜不停地连轴儿转,还拉着和自己一起奉旨留京的内阁阁员徐阶帮忙安排布置、曲划指挥,直到当日凌晨五鼓,景阳钟响才算把诸事都安排妥帖。幸喜今日圣驾出京,照例下了特旨免朝,两人才得以在值房里合衣打了个盹,又匆忙起身,梳洗停当之后换上崭新的朝服,率文武百官前往乾清宫恭送圣驾“出巡狩猎”。 比之严、徐二位内阁辅臣和那些一心要把此事风光大办的有司衙门,朱厚自己倒没有把此次出巡狩猎看得有多重要,因此,他拒绝了礼部关于圣驾从专供皇上走龙车的正阳门出城的提议,坚持要走德胜门。 京城“内九外七皇城四”的二十座城门,内城九门最为重要,用途也各有不同。其中,德胜门专过兵车,因北地多战事,出兵打仗都从此出城,取个“得胜还朝”的吉兆口彩。嘉靖二十三年鞑靼兵困京师,这里是主要的战场,朱厚御驾亲征,行在就设在德胜门外。此次出巡,朱厚坚持从这里出城,也是为了缅怀那些在德胜门下浴血奋战,为国捐躯的明军将士。 北京的细民们早前两日便接到顺天府宪谕,沿途各家各户都要摆出香案迎候圣驾。原本按照规矩,还要黄土铺路,洒上清水,免得飞扬起的灰尘玷污了圣驾,更影响了皇上的心情,如今京城的几条主干道都铺上了水泥路面,也就不必再多此一举地劳民伤财了。 虽说九门里的百姓与天子同处一城,但亲眼瞻仰“天颜”的机会也是极少,因此,天一放亮,京城各处都便是香烟缭绕,看热闹的人更是挤得人山人海一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的神色,争相目睹“天颜”,为日后无数年里增添说不尽的谈资。 辰正时牌,正是钦天监为皇上出宫选定的吉时,时辰一到,东西鼓楼钟鼓齐鸣,天安门乐声大作,围观的百姓都知道圣驾即将出发,顿时更加兴奋起来,都掂起脚尖拼命朝那边张望。若不是隔上三五步就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士持枪警卫,还有顺天府的衙役们手提皮鞭维持秩序,严禁随意走动,兴许迫不及待要一睹“天颜”的百姓还会朝着圣驾前来的方向涌过去。 果然,九面代表天子规制的清道龙旗过去不多时,天安门那边黄伞旌旗遮天蔽日般地迤俪而来,打头的是五十四纷纭,有的说是送驾百姓因得睹天颜而过于激动,发生了踩踏事件,死伤了好几十人,败了皇上的兴;有的说是皇上不喜奢华排场,要与禁军将士们同吃同住。只有吕芳、陈洪等貂铛贵宦和严嵩、徐阶等为数不多的几位朝廷辅弼重臣知道,皇上要去探视骤然发病的庄敬太子,无法按照原定计划与文武百官宴饮话别。 嘉靖二十三年,鞑靼犯境,兵困京师,朱厚御驾亲征于德胜门外。战事正酣之时,京城却出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夺宫之变。是夜,逆党得到在宫中失势的内宦石详等人之助,诈开宫门,冲入大内,要胁持太子登基,夺去在城外御敌的朱厚的权柄,尊为太上皇。严世蕃出城报讯,朱厚立刻带营团军杀进城中,顷刻间便控制了局面。但是,眼看薛、陈二逆就要束手就擒之时,参与谋逆夺宫的内宦石详却在坤宁宫放起了火。宫中建筑多是木制,又多有幔帐纱帘等易燃之物,一时火势大盛,几致无救,方皇后被活活烧死,大明王朝的储君、年仅十岁的庄敬太子幸有陈洪冒死相救,保住了性命,却因受到过度惊吓,变得痴痴呆呆,身子骨也十分孱弱。这几年里,不知换了多少太医、用了多少好药,总也不见大好。今日,受命监国的庄敬太子为出巡狩猎的父皇送行,被百姓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吓到了,不禁又想起了脑海深处那永远也无法磨灭的惨痛记忆,在银辇之上又哭又闹,一直闹到丰台也不曾停歇。身旁的内侍宫女怎么劝也劝不住,赶紧奏报了皇上。 虽说庄敬太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总也有一点感情;而且,那个脾气禀性酷似自己在另一个时空的野蛮老婆的方皇后生前对太子视为己出,她身为国母,却惨死于火海之中,为了稳定动荡的朝局,还迟迟不得发丧,如此的悲惨遭遇都是因自己贸然推行新政而起,让朱厚在自责之外,更对方皇后和庄敬太子二人多了一份愧疚。因此,闻说庄敬太子骤然发病,朱厚心里十分难受,根本顾不上匆忙赶去探视,只见庄敬太子躲在银辇的角落里缩成一团,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火……火……好大的火……母后,好大的火……”见他进来也不行礼请安,显然已经不认识这个身穿龙袍冠冕的人是谁了。 朱厚一时悲上心头,流着泪水长叹道:“千错万错,都是朕一个人的过错,上天要责罚,就责罚朕一个人好了。孩童何辜啊……” 吕芳、陈洪等人都在强压着悲痛,劝慰他说:“主子且不必自责,有我大明列祖列宗护佑,太子殿下必能康复如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十三章 驾幸宣府 庄敬太子虽说只是在名义上受命监国,但太子被视为国本,国本动摇难免人心惊惧,而且大军尚未离开京城就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势必会影响军心,所以庄敬太子生病一事便不能张扬出去,朱厚不得不吩咐留守京城看家的吕芳和陈洪等人好好照顾太子,自己按照原定的计划,带着镇抚司侍卫和御林军移驾禁军密云大营,与禁军第一军、第二军十二万大军会合,一同出京赶赴边镇宣府和大同。 皇上定策组织这次军事演习之时,开宗明义说过要检验明军的机动能力,是以大军虽与圣驾同行,却没有刻意放缓速度,每日行军都在百里以上。或许是将士们都知道此行只是演习,并无性命之虞,尽管匆忙行军,每日还要按照战时规矩安营扎寨,挖壕沟设鹿砦,全军士气却十分高涨。 论时节,谷雨已过,一眼望不到边的华北平原上墒情已动,葱葱的麦色一天变一个样。柳条儿滚绿,榆钱儿绽青,融化的雪水潺潺流入河中,变成翡翠一样的春浪,把辽阔的北国滋润得更加妩媚。看到眼前一派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牛欢马叫春光如酒的良辰美景,朱厚的心情才渐渐舒缓了下来,时常带着杨尚贤等镇抚司太保们换上普通军装甚至百姓服饰,暗中查访军容风纪。 俞大猷、刘鼎望等人治军甚严,从成军之初就督促每位军将兵士习学背诵大明军规,御制《三大军规八项铁律》更是曲不离口,一天少说也要唱个十遍八遍,各部军纪都执行得很好,别说是不曾发生过剽掠百姓、凌辱民女之恶行秽迹,就连马踏青苗、拿了百姓东西不付钱这样的小错误都很少犯,还遵照上谕,每到一处就分出部分军卒帮着驻地附近的百姓挑水打柴,令微服暗访的朱厚甚感欣慰。不过,在欣慰之余,他的心中又不免生出一丝遗憾:想要学曹操,表演一出“割须代首”来笼络百姓收买民心,只怕是没有机会了。 其实,也不必朱厚劳神费力去作秀来笼络百姓收买民心。这几年里,朝廷实行一条鞭法,减免了百姓的苛捐杂役,又大力鼓励农桑垦殖,开设了马市、海市发展工商业;加之鞑靼退出塞外之后,北方诸省一直平安无事,百姓既不再受刀兵侵扰之苦,又得到了嘉靖新政及经济发展的颇多好处,日渐富庶。此外,朝廷用度宽裕之后,责令各地方衙门兴修水利、防备水患;兴办义学,普及教育;还创立“平仓”、“义仓”储粮备荒,设立惠民药局救治百姓疾病,遇有发生天灾的地方,不但减免当年钱粮赋税,还能拿出若干钱粮用于赈灾济困。诸多仁政善政赢得了百姓的一致拥护,无不对圣明天子感恩戴德,颂圣之声络绎于道。此次闻说圣驾过境,众多百姓纷纷拥至道途,望尘舞拜,虔诚之心比京城居民有过之而无不及,令朱厚不胜感慨,觉得中国的老百姓实在太善良,自己不好好当皇帝为天下臣民百姓保平安谋福祉,就对不起让自己穿越过来的老天爷,更对不起如此善良的百姓! 圣驾出巡狩猎,沿途州县无不闻风立动,早早就发动百姓在道旁齐排垒起锅灶,为大军准备好了吃食。这本是朝廷规制,大军过境,地方官府衙门有义务提供所需粮秣马料及柴草诸物,所有花费造单子由户部在当年赋税中核销。此次有圣驾随行,各地方官府衙门更不敢怠慢,白面馒头肉包子葱花馅饼堆得小山一样,还有热乎乎的粉条汤羊肉汤让人敞开了肚皮喝,更有百姓感怀圣恩,更感激军队将士保境安民,为他们换来了眼下这安定的生活,纷纷自发地备下了干粮,还将家中仅有的几枚鸡蛋全煮了,守在路旁,见到过路的军爷就往手里塞。看到这样本应只会出现在红军、八路军和中国人民解放军身上的军民鱼水深情,朱厚更是激动得不能自已,不但大包大揽承诺将沿途各州县所有花费都由户部核销,还不顾马宪成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宣布将此次军事演习所涉及的北直隶、山西等省当年赋税减免两成。 不数日,大军抵达宣府。按照演习方案,两军要在此地略做休整。朱厚不顾车马劳顿,便带着张茂、俞大猷、刘鼎望等军中将帅和李春芳、马宪成、曾铣、杨博等朝廷重臣,在宣大总督贺文来、宣府总兵孙大同的陪同下,视察了宣府军武备情况,并与诸位文武官员及宣府军中诸将一同用膳,这才移驾武宗正德皇帝当年在宣府修建的“镇国府”。在宣府期间,他就驻跸于此。 说起来,此次出巡狩猎,朱厚身上穿的龙袍,还是正德皇帝的――那年正德皇帝亲率神策军西巡,出大同口外征剿鞑子,命织造局赶制了一件,光工价银就花了八万两银子。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举行午门献俘大典,陈洪起意要给皇上做身新龙袍,着尚衣监与工部协商,定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工价银,一边挖空心思逼着宫里有头有脸的内侍捐出俸禄,凑出了宫中应出的一半;一边逼着马宪成同意承担朝廷应出的一半。其时,朱厚正在跟马宪成为了从厚恩赏抚恤阵亡负伤及有功将士一事打擂台,转手就将这二十万两银子还给了户部,言明“捐献出来用于恩赏抚恤”。银子捐出来了,午门献俘大典还要搞,天子服饰关乎国家体面,他就在列位先帝库存下来的龙袍中挑了这件最贵的应付了午门献俘大典,日后就堂而皇之地据为己有。尽管是别人穿过的,可毕竟价值不菲,他在朝廷节庆大典之时才舍得穿,这次组织有史以来最大的军事演习,意义较之寻常节庆大典更为重大,也肯定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也就将这件价值八万两银子的龙袍穿了出来显摆。 站在大门口,看见匾额上正德皇帝手书的“镇国府”三个镏金大字,让朱厚不禁觉得好笑:穿着正德皇帝的龙袍,又住进了正德皇帝的行在之中,若是再象正德皇帝那样,每天晚上带着一队亲兵出门,在街上闲逛,看见高墙大院的富庶之家就砸开门强抢几个民女回来淫乐,自己就跟那个古今第一玩乐天子朱厚照也差不多了…… 说到什么“民女”、“淫乐”之事,朱厚顿时感到一阵燥热之感悄然自心底升腾而起。 当日商议出巡狩猎之事,吕芳安排黄锦随行伺候,还请示皇上准备带哪几位妃嫔娘娘出巡,被朱厚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声称自己此次出巡,要与全军将士同吃同住,哪能带着妃嫔的道理,就差把百姓家那句“皇上不急,急死太监。”的俗话也骂了出来。吕芳当面唯唯诺诺,暗中却还是让黄锦挑选了二十名宫女随行。当朱厚发觉之时,圣驾已出了顺天府,若是派人专程将那二十名宫女送回大内,拂了吕芳的好意更伤了吕芳的面子;二来黄锦仗着皇上知道自己愚忠的本性,唠唠叨叨地劝说他将那些宫女留在身边服侍饮食起居,令他不胜其烦,只好装糊涂不再过问这件小事。不过,出京十来天了,他一直恪守着自己的誓言,与全军将士同吃同住,未曾召哪位宫女侍寝。此刻在宣府安顿了下来,又想起了纵情声色的正德皇帝,他突然动了“那个”的兴头,只是不知如何跟黄锦说才好。 恰巧在这个时候,黄锦兴冲冲地跑过来,奏称已备好热水,恭请主子沐浴更衣。 虽说春日里天气还不是很热,十来天车马劳顿,又在行军之中,每日只能命人烧水擦洗一番,朱厚总觉得身上粘粘的,好象都发了馊,正想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不禁赞叹道:“好奴婢,你有心了。”说罢,就在黄锦的带领下,来到了内院的浴房。 到了门口,黄锦停住了脚步:“奴婢已安排人伺候主子沐浴,奴婢暂且告退。” 朱厚心中一动:也不知道别的皇帝洗澡之时是让太监伺候还是宫女伺候,反正回到明朝当了皇帝,他一直不习惯让虽然去了势,却仍是男人的太监伺候自己洗澡。黄锦当过乾清宫管事牌子,不会不晓得自己的这个习惯,不用说,在浴室里伺候自己的人,定是那二十名宫女其中一位。 朱厚越发高兴了,只是再也不好意思出声称赞,就拍了拍黄锦的肩膀,温言说道:“你大概也有半月没有沐浴,终日奔波劳顿,不晓得出了多少汗,身上都有味了,快去洗一洗。朕这边就不用你伺候了。” 太监去了势,小便就不通畅,时常会有尿液流出,在宫里可以天天洗澡换衣服,陪侍皇上出巡在外,就没有这个条件,黄锦等人就只好拼命地洒香水遮盖身上的异味,久而久之,气味确实很大。因此,听皇上这么说之后,黄锦不禁羞愧地一笑,说:“那奴婢就告罪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十四章 浴池嬉春(一) 打发走了黄锦,朱厚迫不及待地进了浴房。 明武宗正德皇帝是古往今来第一等视国事为儿戏的皇帝,当皇帝还嫌没意思,非要给自己改名字叫朱寿,先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又加封为镇国公,并在宣府修建起了这座“镇国府”。但这座“镇国府”不是行宫胜似行宫,不说别的,光是浴房就比乾清宫的还要大上许多,房子中间用大理石砌成一个偌大的水池子,连踏脚的台阶都包着金,浴房之中的卧榻衣橱也无不镶金嵌玉盘龙雕凤,极尽奢华之能事,再看看浴房四周用以照明的器物,除了金制烛台之外,竟还有好几十颗鸡蛋般大的夜明珠!朱厚不禁啧啧称奇,慨叹朱厚照那个混帐东西不愧是古今第一玩乐天子,真是懂得享受啊! 还未等他感慨完毕,就见腾腾的水雾之中,浴房另一侧的门打开了,两位身披轻纱的宫女走了进来,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冲他道了个万福,娇滴滴地说:“奴婢伺候皇上沐浴。” 听到她们的声音如黄莺娇啼一般,原本就已经心猿意马的朱厚身子先酥了半边,再瞧她们那白腻腻的脖颈、软嫩嫩的香肩,还有轻纱之下那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和玲珑曲线,心里头顿时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下身也明显起了变化。 毕竟当了七年的皇上,不说定力是否已经修炼到“坐怀不乱”的程度,至少也是尝遍了天下的美色,朱厚还能勉强压抑着将两位美女搂在怀中揉碎吞下的冲动,又将快要流出来的哈喇子偷偷地咽回肚子里,这才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免礼平身。” 说完之后,他自己都觉得这样标准的君臣奏对的口吻似乎太冷淡了些,恐怕会吓着这些从未伺候过自己的妙龄宫女,便想再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在心中暗笑自己如今已当了皇上,竟还象那个时空一样在女孩子面前抹不开脸。 那两位宫女都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还是花信处子,被黄公公吩咐着穿成这个样子伺候皇上沐浴,尽管知道是自己天大的造化,但还是不免十分害羞,遵旨平身之后羞答答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朱厚仔细打量着那两位宫女,一个长着瓜子脸,五官生得玲珑匀称,低眉抬眼之间尽显妩媚;另一个长着鸭蛋脸,不但端庄秀丽,且身材凸凹有致,往外散发着一股不可抗拒的魅力,都是袅袅婷婷十分可人。纵然是当了差不多快七年的皇上,六宫三千粉黛任他求索,朱厚的心里头也越发地痒痒起来,不禁暗夸吕芳黄锦体贴周到会办事,找来这么两个可人儿。 他一边脱去身上阅兵时穿的皮弁服,一边随口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见主子自己动手脱衣,两位小宫女才蓦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也顾不得害羞,慌忙上前,一边一个帮着朱厚脱衣服,长着鸭蛋脸的那位宫女娇声回答道:“回皇上,奴婢叫春情。” 长着瓜子脸的那位宫女也跟着自我介绍:“奴婢叫春意。” “呵呵,好名字!一情一意,春色无边啊!”朱厚随口开了句玩笑,又问道:“听你们的口音,象是江南人士?” “是。”春情说:“奴婢是应天府太仓人。” 春意也跟着说道:“奴婢是苏州人。” “哦,你们是哪年进宫的?朕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春情看着要比春意年纪略大一点,也比春意略微大方一点,每次都是她抢先回答:“回皇上,奴婢们都是嘉靖二十六年年底,随吕公公进的宫。这两年里一直都在教坊司学戏习曲,未曾有幸……有幸伺候皇上……”说着,脸羞得通红,显然明白所谓的“伺候”是什么意思。 朱厚心眼一动,却不是被她的媚态所惑,而是蓦然想起了许久以来一直挂在心头的一件事,便问道:“这么说,你们都是吕芳从江南各地采买来的女孩儿?朕问你们,他可曾用强将你们强征了来?” 原来,当初吕芳自江南回京,向朱厚敬献了三十名美女,说是自己掏银子从江南采买来的,个个色艺双绝,献给皇上承欢破闷之用。朱厚一直怀疑他是利用权势强抢的民女,只因当时正值削去了司礼监的批红之权,又撤裁了东厂,他还要靠吕芳的威望来弹压宫中宦官集团的不满,就不好责问详情,更不好动用镇抚司暗中调查此事,装糊涂收下了。但是,他的心中始终留了个印子,也就未曾染指那些美女,推说宫中会南曲的人不多,既然是江南秀女,不若先留在教坊司学戏。 “啊,没有。”春情说:“奴婢原本是被应天府掠到宫里的,吕公公率军打下了南都,把奴婢们都解救了出来,只留下了奴婢还有其他几位姐妹,每家给了二百两银子的身价钱,说是要送到宫里学戏唱曲。其他的姐妹都着家里人领了回去,还给了五十两的抚恤银。这位春意妹子家里穷,又遭了兵火,实在活不下去,小小的就卖给了人牙子,又被人牙子转卖到了苏州的院子里。吕公公说皇上禁绝买卖人口,将春意妹子从火坑里救了出来,也给了她家里二百两银子的身价钱。” 今日从春情嘴里听到了实情,与吕芳当初的奏报并无差别,许久以来一直萦绕心头的芥蒂顷刻便消除了,朱厚颇为高兴,笑道:“呵呵,难怪你们都是如此天资国色,原来都是来自江南。不是南国胜地,也生不出你们这样的殊色佳丽啊!” 说过之后,朱厚突然觉得自己这话已经渐渐有些调戏人家的意思,即便不说嘉靖十六岁即位,如今到了嘉靖二十八年,年纪已是四十又四;就拿他本人的真实年龄来说,也已经三十出头了,实在不应该这样跟十五六岁的小萝莉调笑,便又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一路长途颠簸,你们可受得了这份苦?” 春情答道:“奴婢们这一路都坐车,象呆在家里头一样,一点也不苦。” 回答之后,她娇羞地瞟了一眼皇上,怯生生地说:“请皇上抬腿,容奴婢们替皇上卸去下衣。” 原来,春情春意两人那四只纤纤素手在朱厚的身上游走,很快就将他的皮弁服和上身的汗衣脱去,正要替他脱去外裤和底裤。朱厚本想推辞,却又舍不得放弃美人替自己宽衣解带的美事,就厚着脸皮抬起了腿,任凭两位宫女将自己脱了个精光,露出了早已笔挺如枪的“龙根”。 两位宫女虽经宫里的老人儿教过伺候皇上的本事,毕竟还都是花信处子,见到这样的情景,羞得连头也不敢抬起了。可低头之际,却又恰恰看见那样“不雅”的物事,更令她们不胜娇羞,真不知该把视线投向哪里才好。 腾腾的雾气之中,春情春意两人白净的额头上挂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两张粉扑扑的俏脸也布满了红晕,显得更加娇艳动人,给人一种雾里看花的别样心动;还有那一股股的处子幽香扑鼻而来。至此,朱厚再也无法继续假装矜持来保持自己天子的威仪,一把搂住了两位美女,在她们娇羞的惊呼声中,“扑嗵”一声就跳到了水里。 甫一入水,朱厚立刻将身材姣好的春情搂在怀中,隔着那层轻纱,一只手轻抚着她光洁的玉背,另一只手准确地按在了少女挺翘结实的乳峰之上。春情娇羞地惊呼一声,身子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中,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滚烫的脸颊依偎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呼吸更加急促起来。 如此识趣显然是经过了宫里老人儿的调教,朱厚不再客气,腾出一只手穿过春情那一头长长的丝缎一般柔亮顺滑的秀发,托起她的头,柔情无限的吻上了颤抖的樱唇,舌头穿越火热的香唇,撬开了不知所措的贝齿,缠著了害羞的丁香小舌。刚开始还娇羞闪躲的香舌在他的痴缠之下很快就放弃了抵抗,接着反击似的滑入了他的口中。 激情的热吻使朱厚更加兴奋起来,撕扯着春情身上的那层轻纱。到了这个地步,春情仍在害羞,但更多的是激动和忐忑不安,顺从地抬起了自己的玉臂,任凭皇上将自己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脱去了。 朱厚半躺半坐地仰靠在水池内壁,分开春情的双腿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腿上。裸袒相对已让春情羞怯不已,更何况是被摆弄成这样羞人答答的姿势,也顾不得尊卑,忙伸出两只手微微撑着朱厚的胸膛,勉强拉开一点距离,嘴里喃喃地说:“羞……羞死人了……” 朱厚淫笑着说:“闺房之乐,其乐无边,有什么好害羞的……”一边说着,一边继续乱动,一直停留在春情胸前的那只手忘情地揉捏按抚着落入掌中的乳房,捻动不断涨大变硬的乳头,另一只手滑过滑过她光洁玉润的肩背和纤细柔弱的腰枝,抚上了她结实圆润的玉臀。 怀中的娇躯又是猛地一颤,浑身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嘴里发出娇羞的呻吟,原本微微撑着朱厚的胸膛勉强保持距离的手情不自禁地放松了下来,柔嫩的身子也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中,两只纤若无骨的小手开始无意识地在他的脊背上游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十五章 浴池嬉春(二) 春情这样羞怯却投入的爱抚顿时使朱厚发起狂来,不顾一切地将她那软玉温香的身躯紧紧搂在了怀中,疯狂地吻着她的秀发、她的额头、她的眉、她的眼,一双大手在她那柔嫩细腻滑不留手的娇躯上尽情地揉搓捏弄。春情那坚挺结实的乳房被挤的变形,那两粒嫣红的蓓蕾硬硬地顶在朱厚的胸膛上,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使他迷醉更使他疯狂,只感到一股炙热的火焰从下体升腾,点燃了全身每一根血管和神经,有种就要爆炸了的感觉,更紧地将怀中的佳人贴紧自己的身体,象是要把她揉碎在自己的体内一般。 兴许是被搂得太紧喘不过气来,也兴许是柔嫩的娇躯禁不起朱厚那样用力的揉抚,春情发出了略带痛苦的呻吟,娇羞不已地哀求道:“皇上,奴婢还是女身,不任癫狂,请皇上怜惜……” 朱厚从迷醉中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怀抱,手却仍在春情那凹凸有致滑不留手的娇躯之上肆意游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春情已被皇上揉搓的浑身酥麻,媚眼如丝,娇喘吁吁地回答道:“回皇上,奴婢今年一十六岁。” 朱厚一边上下其手,把玩着春情的丰乳和圆臀,一边调笑着说:“常言道,二八佳人,破瓜之期。这意思说的很明白,女子长到二八一十六岁,就象端午节后的桃子,总算是熟透了,可以享用了。瓜熟蒂落,才有破瓜之说。若是弃而不取,岂不暴殄天物?” 听皇上肆无忌惮地大谈什么“破瓜”,春情不胜娇羞地说:“皇上……都说皇上是天底下第一尊教守礼之人,怎地也这么……这么不正经……” 朱厚更加得意起来,笑道:“呵呵,礼仪法度在庙堂之上当然是要讲的,可在这闺房之中就不必讲了。别说是朕,就算是圣人复生,在这当儿也讲不得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对了,你知道朱熹吗?” “奴婢……奴婢听宫里讲书的先生说过,是前朝的一个大儒。奴婢学过他的《朱子注疏》……” “朱子一代饱学大儒,可也少不了要行那周公之礼。你那师傅肯定没有对你讲过,朱子在他的日记之中还记着‘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呢!”朱厚淫笑着问道:“你可知道‘敦伦’是什么意思吗?” 春情知道“周公之礼”是什么意思,所以对那“敦伦”之意大致也能猜得几分,但她一个花信处子怎么好承认这一点,忙摇着头,喃喃地说:“不……不知道……奴婢、奴婢不知道……” “那么,就让朕来告诉你吧!”朱厚淫笑着抓住了春情的脚踝,大大地分开她的双腿,挺起那杆“凶器”,就要往那稀疏芳草掩盖下的神秘禁地刺去。 尽管春情早就得了宫中老人儿的指点,也打定主意要尽心尽力“伺候”皇上,却不曾想到皇上在这浴房之中就要“要”了自己,更没有想到会是在水中采用这样羞人答答的姿势,忙伸出手抵住了皇上的胸膛,娇羞地说:“别……别这样……” 虽说朱厚一直摆出一副圣主明君的架势宵衣旰食,勤于国事,但在皇上这个位子上,依红偎翠纵意花丛可不仅仅只是寻欢取乐满足自己的淫欲,而是为了“广育子嗣以固国本”。既然是一项如此崇高的政治任务,他也“只好”顺应历史潮流,“勉为其难”地在后宫耕云播雨,为大明王朝的社稷存续、江山永固而贡献自己全部的“精力”。只是,他毕竟不是正牌子的天湟贵胄出身,更不是嘉靖那个视女人为炼丹鼎器的混蛋,始终还能把握住两条,一是不吃药――常言道色是刮骨钢刀,要知道江山是朱家的,身体可是自己的,可不能为了替朱家繁衍后代以维持他们腐朽的封建统治而糟蹋自己的身体;二是不用强――俗话说的好,强扭的瓜不甜,男欢女爱本来就是你情我愿才有乐趣,只为了满足自己的兽欲就用强,那岂不就成了曹雪芹所说的那种“皮肤滥淫之俗物”?再说了,深宫大内几千宫女,只有他一个真正的男人,大多数的后妃宫女无不翘首期盼蒙受皇上的恩宠,每天精心精意地梳妆打扮,还要挖空心思地讨好皇上身边的内侍,指望着他们能悄悄引导皇上注意到自己。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用强,把那妙不可言的闺房之乐变成一场了无趣味的强奸? 因此,听春情这么哀求之后,他就停止了进一步的侵犯,问道:“怎么啦?你不愿意吗?” 尽管皇上一点恼怒的意思都没有,春情还是吓了一大跳:忤逆圣意可是诛灭九族的罪,“伺候”皇上开心了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此天渊之别,谁还敢说不愿意?!忙松开手,主动将娇躯投进朱厚的怀里,娇羞不已地说:“宫里的姐姐没说……没说可以……可以这样……” 朱厚差点笑岔了气:“宫里的姐姐没说可以这样,难道讲书的先生也没有告诉你们,‘乾下坤上凤骑龙’是大吉大利的泰卦?” 春情可不知道什么是泰卦,但听皇上说到“凤骑龙”,正是如今自己这样羞人答答的姿势,更是羞得不能自已,将那张滚烫的粉脸紧紧地贴在皇上的胸膛之上,喃喃地说:“那……那多丢人啊……” 朱厚被她那欲拒还迎的娇羞模样撩拨得欲火更盛,气喘吁吁地说:“阴阳交泰,水乳交融,有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说着,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淫笑着说:“宫里的姐姐没说可以这样,那么一定说了可以在床上‘那样’。朕就依你吧!” 春情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紧紧地搂着朱厚的脖子,说:“春意妹子在呢……” 朱厚这才意识到自己只专注于相貌、身材都略胜一筹的春情,不免有些冷落了春意,忙回过头去,歉意地看看春意,只见她捂着脸,缩在浴池角落里簌簌发抖,不由得一愣。 春情担心皇上怪罪春意,忙悄声在朱厚的耳边说:“我这妹子早就想伺候皇上了,只是脸皮薄……” 朱厚放下心来,叫了一声:“春意。” 春意羞怯地答应道:“奴婢在。” “把衣服脱了,到这边来。” “啊?”春意身子一震,惊叫一声:“万岁爷――” “呵呵,你的好姐姐这么照顾你,你难道就忍心看她独自吃苦?” 春意原本在皇上与春情调笑之时芳心已动,又见皇上如此体贴,只得娇羞不已地脱去了身上的那层轻纱,怯生生地走到了朱厚的面前。 朱厚一手搂抱着春情,一手揽着了春意的腰,沿着浴池的台阶走了上去,将春情放在了卧榻之上,又捉住羞怯不已几欲逃走的春意,一同送上卧榻。怕她们初试云雨而害羞,朱厚还体贴地吹熄了四周的蜡烛。春情春意两人明白,事到如今,也只好仰俯由人了。 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三具躯体纠缠在一起,并蒂白莲般的姐妹花中间是如鱼得水的朱厚。春情被他抱在怀里恣意的把玩,不时发出动人的喘息;春意火热的娇躯贴在他的后背,软中带硬的蓓蕾摩擦着他的肌肤,一只纤纤玉手在朱厚的指点下和春情一起羞涩的抚慰着他的分身。 朱厚的一双魔手在春情的白山碧水间游弋,待她春潮泛滥,春意已把一幅白绫铺在了她的白玉臀下,怎奈她柔弱无比,甫入便雪雪呼痛,几不能胜,白绫霎时间就多了点点猩红。朱厚怜惜她,又拉过春意同领***,却也和春情一般不堪采摘,片刻便已魂飞意荡,不知身在何处。 海棠枝上试新红,本就是浅尝辙止的风雅之事。朱厚也不勉强两位新承恩泽的美女,草草收兵,搂着她们在卧榻之上略事休息,又携手再度入池,一边享受着春意温柔的按摩,一边抚摩着春情那动人的娇躯。滚烫的热水和纤纤玉手的抚慰使他感觉到浑身的力气一点点的消失又一点点的凝聚,就忍不住大发感慨道没承想镇国府的浴房竟比乾清宫里的还要大还要舒服,才有今日这等天上人间也难有的乐事。 被朱厚搂在怀中恣意把玩的春情娇羞地说,方才黄公公让她们穿成“那样”来伺候皇上洗浴,令她们很是难为情。黄公公告诉她们,先前正德先帝爷每次沐浴,总是要挑多名冰肌雪肤的宫女陪浴,让她们不必害羞,尽心伺候好皇上。想必正德先帝爷与宫女共浴也是在这浴房之中。 朱厚更是兴动,又感慨道正德皇帝真不愧是古往今来最会玩乐的天子。听皇上言语之中有说不尽的羡慕之意,春情便说既然皇上喜欢,何不在宫里照着这镇国府的规制也造这么一间浴房。朱厚摇头叹息,正德皇帝修建豹房,耗银二十四万余两,抵得上北直隶一省一年的赋税收入,更招致朝野上下颇多非议,记诸史册也难逃“玩乐天子”之谤。如今朝廷用度还不宽裕,他更不想背上这样的千古骂名,游龙戏凤之事美则美矣,却只能偶尔为之,不能完全照搬、有样学样,大明朝再经不起第二位玩乐天子的折腾了。 明朝宫禁甚严,后妃宫嫱一律不得干预朝政,更不用说是春情春意两位被圈在教坊司学戏习曲,专供皇上“享用”的宫女了。因此,她们对皇上说的那些似懂非懂,也不敢再深问下去。 说话间,朱厚已经雄风复起,料想她们也已恢复元气,就强拉她们再赴巫山,一时间浴房之中春意融融,娇声连连,浑不知今夕何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十六章 一晌贪欢 当夜,朱厚与春情春意在浴池中嬉戏了好久,之后又相携同登龙榻共效于飞之乐。一夜之间几度春风,直至两位初试云雨之情的妙龄少女不堪征伐,苦苦哀求,他才意犹未尽地罢了手,搂着她们呼呼睡去,一觉便睡到了大天亮。 醒来之后发现天已大亮,朱厚不禁惊叫一声:“糟糕!”,掀开锦被就要下床,却突然发现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这才想起自己并不是住在深宫大内乾清宫里,而是巡幸在外,也就不必急着起身去上早朝了。 按宫里的规矩,若逢例朝的日子,皇上起床时间是寅时三刻。不上朝,则于卯酉初交时起床。不管风霜雨雪春夏秋冬,哪怕皇上前一天晚上与后妃宫女折腾到半夜,这个时间都不可改易,一到时辰临近,就有乾清宫的内侍在寝宫外头敲梆子,高声叫喊:“恭请皇上起床。”敲梆喊叫之后,不消片刻,就有负责替皇上后妃穿衣梳洗的乾清宫管事牌子和尚寝局的女官进来整理房务,也由不得皇上不起床。 其实,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皇上脸皮够厚,也照样可以置之不理,只需说声免朝,赶走内侍宫女再睡个回笼觉,只不过是要做好被言官御史批龙鳞骂怠政的思想准备罢了。当初嘉靖那个混蛋一意玄修,好几年不上朝,谁能管得了他几点起床? 朱厚这个冒牌货自从穿越回到明朝,不必群臣劝谏,自己就摆出了一副贤君明主的架势,励精图治,想要中兴大明,不但例行大朝从来不免,连早朝都是每日不缀,有时早朝之后还要增加午朝,每晚还要在东暖阁里批阅奏章处理政务,动辄就过了子时,终年劳累不堪,就必须依靠内侍敲梆喊起,象今天这样“睡觉睡到自然醒”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如果前一天晚上为了“广子嗣以固国本”而召幸后妃宫女,还免不了顶着黑眼圈在御座上打个哈欠,却立刻就会遭到言官御史的劝谏,以“珍重龙体”为由规劝他“罢减宴游节制声色”,令他又羞又气,恨不得对那些挑剔的家伙廷杖伺候! 但是,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君王从此不早朝”,却令他颇有些不习惯,又不禁感慨万千:难怪正德皇帝朱厚照那个混帐东西好端端的皇上不做,好端端的紫禁城不住,却要做什么“威武大将军镇国公”,住在宣府的镇国府里不想回京城,原来就是要躲个清闲,免得政务缠身,更不想听那些朝臣呱噪啊!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想到了紫禁城每晚午夜时分总会响起的乐声和钟声。刚回到明朝,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大半夜的奏乐敲钟,还“铛铛铛铛铛”一直敲个不停,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后来问过吕芳才知道,紫禁城谯楼子时敲钟是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的规矩,钟响一百零八计,按“紧十八,慢十八,六遍凑成一百八”的缓急节奏敲击。每次敲钟前,要奏画角之音。曲有三弄,为三国曹植曹子建所撰。初弄曰:“为君难,为臣亦难,难又难。”次弄曰:“创业难,守业亦难,难又难。”三弄曰:“起家难,保家亦难,难又难。”奏此画角三弄,是为提醒君臣不忘创业守成之义,一言一行都要尽忠国事。 当初明太祖高皇帝在南京之时,谯楼敲钟之时不但要奏曲,还命老军在谯楼之上和着乐声敞喉高唱那曲画角三弄,称之曰“画角吹难”。其后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将这“画角吹难”的规矩也带到了北京。 寒星冷月,万籁俱寂,画角之声激昂旷远,再配上老军那嘶哑而苍凉的歌声,尤其是那一唱三叠的“难、难、难”,传入幔帐重围的后宫,惊醒了甜梦中的皇帝,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危机感从皇帝的心底油然而生,不由得他不把温柔和缠绵留给昨夜,也不由得他不抖擞精神迎接新的一天。 画角吹难激励了大明王朝两代先祖,却不知道从何时起,老军唱歌的规矩被他们的后世子孙悄然取消了,只将子夜谯楼之上画角敲钟的规矩一直保留到了现在。只是,他们的后世子孙,有谁能真正体会到两代先祖定下这条规矩时的良苦用心,又有谁能真正体会到画角三弄里那无尽沧桑的“创业难,守业亦难,难又难。”…… 蜷在他身边的春情春意被他那么大的动静惊醒了,见皇上光溜溜地坐在床上出神,也不顾自己还是一丝不挂,慌忙翻身跪在龙榻之上,急切地问道:“主子、主子怎么了?” 两人刚刚破瓜,这一下子动的急了,扯疼了下身的伤口,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痛苦的表情,随即明白过来,顿时又飞上了两片红云。 看着她们那样娇羞的模样,又看到了两具羊脂白玉一般的娇躯,尤其是那两双饱满如莲蓬的嫩乳上还留着昨夜疯狂的痕迹,朱厚的欲火“腾”地一下又被点燃了,心说去他母亲的,自打老子回来当上这个劳什子的皇帝,就没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忙里偷闲的机会,就不必想这么多了,得尽欢处且劲欢吧!于是,一把搂住了身材姣好的春情,推倒在凌乱的锦被堆里,一边胡乱地揉捏抚摩着那动人的娇躯,一边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欲要挺枪再战。 尽管昨夜已承沾雨露,但毕竟是在晚上,此刻光天化日之下,皇上又要做那羞人答答的事,春情觉得十分难为情,却又不敢反抗,只得羞怯地哀求皇上:“主子……主子,放过奴婢吧……” 春情那一副欲迎却拒的娇羞模样对朱厚的杀伤力,不亚于当年嘉靖皇帝吃的“先天丹铅”,他不由分说地分开春情那两条修长结实的玉腿,挺起早已昂然翘立的凶器,就要向她那丰腴的下体刺去。 感觉到有一件异常坚硬而又炙热无比的东西正抵在自己最羞耻的地方,春情娇羞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主子,别……别这样,主子……省得有人进来看见了不雅相……” 朱厚一边奋力突进,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今日又不在宫里,没有尚寝局的女官前来伺候更衣,你还怕什么?” 春情不胜娇羞地说:“春意妹子还在呢……” “昨夜你那好姐妹就与你一同侍寝,难道你还怕她笑话你不成?”朱厚淫笑着说:“呵呵,难得你们姐妹情深,想必她也不忍你独自吃苦……” 春情侧过头去,只见春意也被皇上力挽就榻,虽还是自由身,却也不敢逃走,只是娇羞地拉过锦被蒙着自己的脸,被子上下激烈起伏,显然正在心旷神驰之中。春情这才放下心来,更大地分开了双腿,彻底开放了自己。 虽说昨夜一开始实在疼痛难耐,但几度缠绵之后,已是苦尽甘来,也渐渐知晓了男女之事的奇妙滋味,此刻被皇上在身上腾挪耸动,春情花心摇动浑身酥麻,不禁也动了兴,伸出莲藕一般的玉臂,紧紧地搂住了朱厚的虎腰,忘情地呻吟着:“皇上……皇上……”两人在滑溜溜的锦被之中颠鸾倒凤扭做一团,全身心地投入那令人疯狂令人迷醉的乐事之中。 朱厚如穿花浪蝶一般,在春情春意那两具娇媚粉嫩的娇躯上恣意驰骋,尽情地享受着鱼潜渊底龙翔九天的欢乐。双娇入怀,左如瑶草右如琪花,那是何等的快活!直至日上三竿,他觉得饥肠辘辘,双腿也似棉花一样软绵绵的,再也无力再战,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两位娇喘吁吁、媚眼如丝的美人,起身下床。春情春意二人忙又拖着已经被他折腾得快散架的身子爬起来,伺候他梳洗停当。朱厚唤进一直在外面伺候的黄锦,着他赶紧着人备膳,祭祀早已空空如野的五脏庙。 不劳他吩咐,吕芳连尚膳监的御厨都让黄锦带了来,此前行军途中没有条件,就不敢拂了皇上要与全军将士同吃同住的美意,到了宣府就不同了,镇国府里家什器皿一应俱全,宣大总督署也早就将各色肉食菜蔬送了来,那些御厨们许久未曾露过手艺,早已技痒难耐,天不亮就起身,煎炸烹炒,给皇上预备好了一桌御膳。黄锦料定皇上今日必定不会早起,就吩咐他们一直用热水温着,等皇上与新纳的两位娘娘起身之后再传膳。朱厚话音刚一落地,眨眼功夫,二三十道精美菜肴和各色主食宫点就流水价地端了出来,直摆满了满满一桌。 朱厚看得目瞪口呆:“黄锦,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你竟忘了朕食不过三品、菜不过五味的规矩?” 黄锦应道:“回主子,奴婢没有忘也不敢忘。只是如今又不在宫里,那些个规矩便不必再讲……” 朱厚脸拉了下来:“好你个黄锦好大的胆子!竟敢改了朕的规矩!谁告诉你出了宫就不必讲规矩?莫非出了宫,朕说过的话就不作数了?” 尽管皇上板着脸,但话语之中却没有流露出生气的意思,黄锦也就不跪下请罪,仍恬着脸说:“奴婢当然不敢随便改了主子万岁爷定下的规矩。只是,奴婢们都在想,主子这十几日里风餐露宿,也着实辛苦了,如今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当然要好好歇息歇息,吃点好的补一补。若是主子此次出巡狩猎,回京之后圣颜清减了,且不说奴婢无法向天下臣工百姓交代,只奴婢的干爹那一关就过不去。主子天心仁厚,也舍不得让奴婢被奴婢的干爹发往提刑司吃鞭子吧?” “罗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十七章 忠奴义仆 呵斥了黄锦一句之后,朱厚突然心眼一动,装作随意地说:“朕都不晓得说你黄锦什么才好!朕就是不喜他吕芳这么多年一直压着你和陈洪,才抬举你们进了司礼监,还让你兼了御马监的差事,位份比他吕芳那个尚宝监掌印尊贵多了,可你却是一点也不长进,竟还那样惧怕他!还说什么怕他让你吃鞭子的话!你是首席秉笔,又掌着内宫兵马,让他吃鞭子才是正经。” 原来,吕芳自江南回来之后,朱厚不好意思让他再回乾清宫给自己端茶倒水,就让他出任了尚宝监掌印,替自己把着盖玺用印的关口,还让他与陈洪共同执掌合并了东厂和镇抚司的锦衣卫。这位深得皇上信任的吕公公虽不在司礼监,却依旧还是权势熏天的中宫第一人。但是,朱厚也深知宫中拉帮结派、争权夺利之势一点也不亚于朝廷那些文官,会否有人起了改朝换代之心,不服吕芳管束?而宫里目前权势最大也最为要害的人,除了司礼监掌印陈洪,便是眼前这位首席秉笔并兼任御马监掌印,掌管着内宫兵马的黄锦了,他就想乘机试上一试黄锦对吕芳的忠心。 说起来,朱厚这么做,也不单单是为了维护吕芳的威信以保证大内的安定和清肃,更是为了确保自己的后院不出乱子,尤其是不能因为他刻意限制宦官集团的权势而引起宫中内侍的不满,进而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庄敬太子因内侍起了疑心而险遭不测一事更给他敲响了警钟,家室不安,何以安天下?为要如此,执掌大内几十年的大伴吕芳能不能继续镇住宫里的场面,就是关键之中的关键! 尽管朱厚一直对宦官存在着一定的偏见,却也不得不承认,只论对嘉靖皇帝的忠心,放眼大明,无人能与吕芳相提并论。 比如说,这几年里,朱厚一直摆出一副贤君明主的架势,恭行俭约,励精图治,还一再削减了宫中的用度,连例行选纳宫女也停了。原因有三,一是推行新政以来,朝局一直不稳,北虏寇犯国门、江南数省叛乱种种烦心之事接踵而至,在他看来,再广选秀女充掖宫闱就显得很不合适;二来嘉靖那个混蛋当年被不堪忍受他的摧残折磨的宫女勒毙,这才使得他有机会穿越过了一把皇帝瘾,前车之鉴让他不免心有余悸;还有其三,宫中尚有宫女两三千人,他自度不是天赋异禀、根骨奇佳的种马转世,终其一生,大概也用不完,他可不相信真能“采阴补阳”,更不愿意象明朝有的皇帝一样大把大把地吃春药,拼着命去当后宫里的小蜜蜂! 他这么做,赢得了朝野上下一片颂扬之声,但这一片殷切苦心却令吕芳十分担忧――在吕芳看来,嘉靖二十一年“寅壬宫变”之后,皇上就下了恩旨,准许年满二十五岁、未曾蒙恩被皇上临幸的宫女出宫还家,却又不及时补充新鲜血液,长此以往,宫中伺候皇上的人就少了,如何能保证皇上在身心愉悦的同时,还能完成“广育子嗣以固国本”的重任?所以,趁着自己率平叛军平定江南叛乱后坐镇南京之际,绕过朝廷,为朱厚采买了三十名江南佳丽,偷偷带回京师,敬献给了皇上。 若是别人这么做,朱厚兴许会怀疑他的用意是为了引诱自己纵情声色怠废政务,但对于吕芳,他却无法生出一丝疑虑――当初嘉靖为求长生一意玄修,还听信那些杂毛老道的谎言,把男欢女爱巫山云雨之事当成修道成仙的终南捷径,于逍遥快活之中求得长生。吕芳眼见着皇上被丹药和女色双斧劈柴弄得形销骨立,眼窝里能盛得下一个鸡蛋,心中十分担忧,就不顾自己的身份,屡进忠言劝谏嘉靖“珍重龙体保复龙阳”,经常被嘉靖责骂罚跪,若不是因为他是自幼就伺候嘉靖的大伴,兴许早就被赶到南京给太祖高皇帝守陵去了。这些年里,朱厚不再纵情声色犬马,也不再迷信什么“采阴补阳”的房中大法,身子骨一天比一天硬朗了起来,吕芳却又心疼皇上终日操劳国事无以为乐,就开始挖空心思为他挑选美女消乏解闷。 此次出巡,吕芳之所以要挑选包括春情春意在内的二十名色艺双绝的宫女随行,大概不但是要慰藉皇上的客旅孤枕,还要让她们在皇上劳乏烦闷之时为皇上唱曲提神,用心不可谓不良苦,令朱厚更加确信了吕芳对自己的忠诚,便想着要试探黄锦对如今职位不如自己的吕芳是否还能言听计从。 黄锦却不明白朱厚的诸多深意,被他的话唬了一跳,忙说:“主子,说到奴婢的干爹,奴婢不怕主子生气,他对主子那才叫一片忠心。就拿主子此次出巡狩猎来说,他一心牵挂着主子的饮食起居,想要随行伺候,却又要留下来替主子看家,恨不得把自个儿掰成两半儿来使。圣驾临行之前,他对奴婢是千叮咛万嘱咐,事无巨细,连奴婢都听得烦了。奴婢差事做的不好,主子可以责罚奴婢,可千万不要责怪奴婢的干爹……” 黄锦说到后来,眼睛都湿了,显然是担心皇上真的厌恶吕芳。朱厚颇为感动,但自己故意那么说,分明是要试探黄锦对吕芳是否忠心如初,黄锦这个愚笨之人竟然当了真,屋子里还有春情春意两位宫女,若是传了出去,不但会伤了吕芳的心,更会使宫里的人越发不把吕芳放在眼里,就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忙呵斥道:“吕芳伺候了朕几十年,他对朕忠心不忠心朕不晓得,还要你来替他辩说?朕若是不放心他,怎么会每次出巡都留他给朕看家?瞧你那个傻样,连话都听不出来!” 黄锦更是悲由心生,竟忍不住哽咽了起来:“有件事奴婢瞒了主子,今天主子就是打死奴婢,奴婢也得说出来了……” “说吧。说出来便没有罪。” “奴婢这次带出来的那二十名宫女,包括两位新娘娘,其实都不是宫里的人,是奴婢的干爹前年从江南回来,专门为主子采买的,一直在教坊司学戏唱曲儿。奴婢的干爹说了,主子整日价操劳国事,着实累乏,身边得要有这么些个……这么些个……解……解……” 听他“解”、“解”的说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朱厚“扑哧”一笑:“解什么解?解语花是吧?什么都不懂,连话都说不利索,朕就不明白,吕芳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会替朕选了你这么个笨人!” 黄锦这才明白其实皇上只是在试探自己,心里一阵高兴,笑出来却仍是一副傻样:“是。奴婢是个笨人。” 朱厚拍拍他的肩膀:“笨人好啊!笨人靠得住,能跟朕贴心。” 黄锦说:“主子这话奴婢可不敢都认同。奴婢的干爹吕芳就不笨,可也跟主子贴心。还有好些忠臣,都不是笨人,也未必就不跟主子贴心。” 朱厚心里一凛:难道黄锦这个表面上憨厚老实的人,背地里也跟外面的大臣们来往?便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说的哪些忠臣都是谁?” 黄锦憨憨地一笑:“回主子,奴婢也没指的是谁。只是奴婢想,既然主子那样重用他们,他们想必也都是忠臣,更不会是个笨人。” 朱厚松了一口气,也暗自嘲笑自己终日跟朝臣们斗心眼,都有点神经质,见谁说话都要怀疑了,便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你这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可说到底,这个世上,靠得住的就两种人,一种是笨人,一种是直人。笨人没有心眼,直人不使心眼。对这两种人朕就不计较,也不跟这两种人使心眼。比方说你黄锦,又直又笨,朕有时被你气得不行,可还是很放心你。还有些人是只直不笨,朕有时虽也烦他们,可也不会跟他们过不去。知道朕说的这种人是谁吗?” 黄锦想了一想,才说:“那个海瑞算不算一个?” “算一个。还有吗?” 黄锦又想了一想,突然说:“奴婢明白主子的意思了,请主子放心,奴婢早就知道错了。” 他的话说的朱厚莫名其妙:“你明白什么了?什么错不错的?” 黄锦自信满满却又颇难为情地说:“主子是想告诫奴婢,翰林院那个杨继盛就是个直人,主子不跟他计较,让奴婢也不得跟他计较。” 朱厚原本没有那个意思,但黄锦要这么理解,他正求之不得,便笑了起来:“看来你也不算是个笨人嘛!” “回主子,”黄锦越发难为情了:“其实不是奴婢想到的。奴婢的干爹早就教训了奴婢,若不是有祖宗家法,我们这号人不得与外面的臣子多来往,奴婢的干爹还要奴婢去找那个杨继盛负……负……哦,负荆请罪呢!” “难为你还说对了这么个成语,朕就告诉你一件事。”朱厚说:“吕芳采买女孩儿的事情,朕早就知道了。” 黄锦有些不相信,憨憨地望着朱厚:“主子是怎么知道的?” 朱厚一哂:“你当你干爹吕芳和你一样不守规矩?没有先请准朕的旨,他敢把三十个人带进深宫大内?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不晓得,好象自己心里什么都明白似的。” “奴婢知道,主子又在借这个话头说今日膳食的事。”黄锦说:“请主子别怪奴婢罗嗦,今儿是主子与两位新娘娘大喜的日子,规矩就先且放一放,明儿奴婢一定守主子的规矩就是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十八章 厚此薄彼 黄锦也说的在情在理,朱厚犹豫了一下,却突然又想起了朱元璋的“画角吹难”,心中慨叹一声,断然摇着头说:“定规矩容易,守规矩难。朕身为天子,既然定下了规矩,就绝不能搞什么‘下不为例’的幌子来骗自己、骗天下人!” 接着,他扭头叫道:“春情、春意!” 春情春意两人被黄锦一口一个“新娘娘“叫得既觉得害羞又感到荣耀,躲在一旁听着皇上与黄锦说话不敢做声,听到皇上唤她们的名字才慌忙应道:“奴婢在。” “既然黄锦说了是奴婢们孝敬朕和你们的喜宴,不但是朕,你们也要承他们的情。过来拣你们爱吃的菜品留下几样,其他的就让黄锦都撤下去。”朱厚说:“既然做了,也就不要浪费,分别赏赐张老公帅、李阁老、马阁老和曾部堂……哦,还有俞将军、刘将军,还有宣府的贺总督、孙总兵那里,也都送上几样,替朕给他们道一声辛苦。让下面的那些奴才跑快一点,还能赶上人家的饭点儿!” 黄锦蛮不情愿地闷声应道:“奴婢遵旨。” 朱厚笑骂道:“狗奴才!朕都说了要承你们的情,你还哭丧着脸做什么?快些去办了过来,你既说了要恭喜她们,总得敬上一杯酒才是!” 人常说,居移体,养移气。朱厚当了七年的皇帝,嘴也被尚膳监的御厨给惯坏了,吃了十来天行军途中的简易伙食,还真有些受不了;加之人饿极了吃杂面窝头糙米饭都觉着香,更不用说是吃到尚膳监的御厨精心烹制的精美菜肴,这顿说早点太晚说午膳又太早的饭让他吃得十分舒服,那狼吞虎咽的架势令陪侍他用膳的春情春意两位“新娘娘”瞠目结舌,掩着樱桃小嘴偷笑不已,却令一旁伺候的黄锦心里无比难受,暗自下定决心无论挨主子多么厉害的责骂,也一定要让御厨每日都备下这样的膳食,让主子在操劳国事之余,可以大快朵颐。 用完膳,又不象在京城时有诸多政务缠身,朱厚心情越发地舒畅,就留下春情春意和黄锦三人聊天,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四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不知什么时候就扯到了正德皇帝身上。黄锦还在为皇上刚才命人把膳食削减赐给大臣一事芥怀,便旁敲侧击地说自己当年刚进宫,就曾听正德年间的老人说过,有一年正德先帝领兵到了大同,在一家酒肆里花两千两银子吃了三菜一汤,却说是他平生吃得最好的一顿饭,能吃这顿饭,也算是老神仙了。从此那家酒肆就改了名儿,叫老神仙酒家…… 朱厚没听明白他话语背后隐含着的劝说之意,饶有兴味地问道:“正德先帝吃的那三菜一汤都是些什么东西,竟能值两千两银子,别是他不懂得物价,让人给坑了吧?” “好我的万岁爷唉!纵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没有人敢坑皇帝爷啊!”黄锦故弄玄虚地说:“三菜一汤,实打实要两千两银子。” 春情春意二人被吕芳采买进宫之前,都是穷门小户家的女孩儿,听得稀奇,忍不住插嘴道:“奴婢家乡那些小户人家,全家十来口子人,一年花销也不到十两银子,怎么一顿饭就花去了两千两银子?” “是啊!别是跟咱主子万岁爷一样,也把东西都赏赐了随行的臣工兵将了吧?” 见她们接话凑趣,黄锦心中暗自高兴,说:“回主子和两位娘娘,那两千两银子可是实打实都吃到了正德先帝爷的肚子里了。” 两位宫女更是惊叹不已:“市面上一两银子就能买到十只鸡,大同那里价码儿也忒贵了……” “一两银子十只鸡,两千两银子就是两万只鸡,正德先帝爷是个什么肚皮儿,一顿就能吃那么多?” “哈哈哈哈哈。”朱厚差点笑岔了气:“如果是吃鸡,当然用不了两千两银子,但人家正德先帝吃的一定不是鸡啊!黄锦,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给朕和春情春意说说,那三菜一汤都是些什么稀罕物事?” “主子圣明!”黄锦说:“一盘豆腐、一盘瓜子仁、一盘青菜、一碗汤,就这清清爽爽的三菜一汤。” “还在跟朕卖关子!”朱厚佯装恼怒道:“再不从实招来,仔细朕收拾你!” “是。”黄锦将皇上的胃口吊了起来,这才娓娓道来:那盘豆腐其实不是豆腐,是画眉的脑髓。一只画眉的脑髓比一滴露珠还少,一盘豆腐要两千多只画眉的脑髓才做得出来。这样的豆腐自然是嫩到了极点,筷子一碰就碎,只能用调羹舀着来吃,入口即化,鲜腻无比。那盘瓜子仁也不是瓜子仁,而是八哥的舌头。八哥的舌头有多巧?自然也是滑爽无比。一盘炒瓜子仁大概要用一千多只八哥,加之八哥的精华也全在这舌头之上,取了舌头,八哥肉就没啥吃头,只能全部扔掉了。至于那汤,也不是普通的汤,不用清水,用的是雄鲤鱼的命汁儿,做工十分特别,先把一只瓦罐支在明火炉子上,里头放上清水,瓦罐:“陪朕聊天,未必还担心说错了话不成?” 春意脸皮本来就薄,被皇上当着众人的面捏着手抚摩,当即就红飞两腮,嗫嚅着说:“奴婢……奴婢是想,那几道菜也忒贵了点,两千两银子,都够几百户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说到这里,她偷偷看了朱厚一眼,发现皇上正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眼神之中不但有脉脉温情,更有嘉许褒美之意,她的胆子更大了起来,语言也流畅了:“还有啊,那画眉儿、八哥儿,还有大鲤鱼,被取了脑髓、舌头和命汁儿,显然都是不能活了,可大半的东西都被糟蹋掉了,这已是罪过;黄公公还说那雪龙须得要人拿命去换,吃这样的东西,更是天大的罪过。皇上享用的这样的美食,奴婢们可享用不得,会折寿的……” 朱厚拍了拍她的小手,站了起来,说:“错了。” 春意慌忙跪了下来:“奴婢说错了话,请皇上责罚!” “责罚是一定要的。”朱厚叫道:“黄锦!” 黄锦忙跪了下来:“奴婢在。” “即刻派人回京传朕的口谕:请礼部拟旨,着吕芳用印,册封春意为婕妤,春情为……”说到这里,朱厚停了下来,看了一旁的春情一眼。 春情娇羞地低下头去,心中却是狂生波澜:宫中女眷,自皇后以下分为皇贵妃、贵妃、九嫔、才人、婕妤、美人、昭容、选侍、淑女九等,春意获罪都被封为才人,自己昨晚那样卖力地服侍皇上,皇上也更为喜欢自己,有一大半的雨露倒是被自己沾了,那么,即便不敢奢望贵妃之位,也能册封为九嫔之一,最不济也是个才人,按照宫里的规矩,就能有自己的宫室和奴婢了;若是再替皇上诞下个龙子,那就更是荣华富贵,不可限量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禁为之狂喜,又蓦然想起了宫里的规矩,赶紧跪了下来,等着听皇上的纶纶天音――只要皇上金口一开,自己这个小宫女立刻就能飞上枝头变成凤凰! 朱厚看着她一脸难掩的兴奋之色,心中鄙夷地一笑,唇齿之间吐出冷冰冰的两个字:“昭容!” 黄锦和春意二人大吃一惊,春情更是如被雷击,扬起那张俏脸,委屈地叫了一声:“皇上!”眼眶已经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十九章 矫枉过正 朱厚冷冷地说:“朕知道你觉得委屈。可你或许并不知道,这已经是朕看在你年幼无知的份上,对你法外施恩,给你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照朕的本意,该将你即刻打入冷宫才是!” 春情更是花容失色:“奴婢……奴婢不知道哪里惹恼了主子……” 朱厚没有理她,对春意说:“你可知道朕方才为何说你说错了吗?” 春意战战兢兢地说:“奴婢……奴婢不知道……” 朱厚冷笑着说:“神仙宴,哼哼,神仙宴!一顿饭要花去几百户百姓数千人一年的吃穿用度,那确实不是你们可以享用的,但那也不是朕所能享用的!朕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别说是两千两银子吃一顿饭,哪怕一顿饭花上两万两银子也未尝不可。可朕若是真的那样做了,不单要被天下人骂做骄奢淫逸,我大明朝也就亡国有日了!别以为朕是在危言耸听,你们知道不知道,古往今来,商纣王、隋炀帝、陈后主,这些亡国之君哪一个不是因骄奢淫逸而败家亡国毁身的?所以朕原本打算把你册封为才人,你却不明白这个理,只能先封为婕妤。” 说到这里,他扶起了颤栗不已的春意,拉着她的手坐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温言抚慰道:“不过,你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懂得惜福养生的道理,还能懂得体恤百姓的性命,让朕不胜欣慰之至。日后回到宫里,你好生读些书,增长点识见,再徐图晋升也不迟。” 接着,朱厚又转头对着跪在一旁珠泪涟涟的春情说:“昨夜你侍寝之时,就曾说过类似的话,朕没有跟你计较,还苦口婆心地开导你,你却还是没有长进。所以,纵然朕再喜欢你,也只得封你为昭容,既是责罚你,也为后来人之诫!再者,你且要记住,你若不自省悔过,朕今生永不见你!” 春情这才想起昨夜与皇上云雨初交之时,自己提说让皇上也照镇国府浴房的规制在乾清宫里建一个的那些话,其实已经给皇上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疙瘩,不由得深深懊恼自己持宠忘形,说了这许多不该说的话,不禁痛哭失声:“皇上,奴婢、奴婢是无心的……” 看她伤心欲绝的样子,又想起了昨夜那样抵死缠绵的旖旎风光,朱厚突然觉得有些心疼,便缓和了语气,说:“你虽没有春意出身那样凄苦,也没有她的遭遇那样悲惨,但你既说自己当初曾被江南逆贼掠入宫中,想必也是穷门小户人家出身,只十二岁便遭此大厄,虽因年幼,未曾受人凌辱,那半年多里担惊受怕,也真是可怜。但你既被选入宫中服侍朕,就应懂得宫里的规矩,不该媚惑人主优游嬉戏,耽于享乐。读过《女诫》吗?” 所谓《女诫》,是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初就让人编写的一本书,旨在训诫所有内宫嫔妃眷属只能谨守女人本分,不得干政。违者轻则打入冷宫,重则处以极刑。历代所有被选入宫中充掖宫闱的秀女,无论贵贱,都得读这本书。此外,朱元璋还在宫里立有红牌,其上镌刻有后宫嫔妃不得干政乱政的祖宗家法。 终明一朝,外戚后族并未酿成多大的祸乱,一是因为明朝一改前朝选妃注重门第出身的传统习惯,多从民间小家碧玉中选皇后,后族爵位虽高,却基本没有实权;二是历代皇帝恪守祖训,对后妃干政一事防范甚严;其三便是有这本《女诫》和那块红牌的警示训诫,如同时刻悬在后妃头上的达摩克斯之剑,令她们只能本分事君,不敢持宠娇纵。 诚如朱厚所言,春情确实是穷门小户人家出身,小小年纪又被掠入南都宫里,确实没有读过多少书,但皇上说的《女诫》却是读了好多遍的。吕芳将她们买下来之后,就每人发了一本,着她们仔细去读,还请了饱学端方的儒生为她们讲解,不敢说倒背如流,书中要旨都是烂熟于心的。此刻听皇上提起这本书,春情陡然想到自己的那些话往重里说都是在“干政”,顿时心惊肉跳,这才明白方才皇上为何说册封自己为昭容已是法外施恩,越发哭的伤心了:“皇上,奴婢……奴婢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其实,朕提起《女诫》并不是为了拿出祖宗家法来吓唬你们,而是让你们明白,朕是万民的君父,你们这些人就是万民的主母,亦是一国之母妃,若不是谨守礼法和朝廷规制,何以母仪天下,为臣工百姓之女眷做一榜样?”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看着春情,又接着说道:“朕送你三个字:不忘本。你本是穷门小户出身,如今进了宫来伺候朕,身份确实与往日不同了,但切切不能忘本。人若是一旦忘了本,就难为世人所容,亦难为天地所容!再者,你们身为嫔妃,不但要伺候朕,或许还会生下我大明朝下一代的皇子,你们若是忘了本,朕的儿子便会穷奢极欲,成为名为天枝,实为弃物的国家蛀虫!” 黄锦为人憨厚,心底又善良,见两位新娘娘花容失色,实在于心不忍,忙叩头说:“请主子恕奴婢多嘴。这件事不怪两位娘娘,全怪奴婢多嘴提说起了那劳什子的神仙宴,两位娘娘兴许也是陪主子说话高兴,一时就说走了嘴……” “不必替她们开脱了。”朱厚慨叹一声:“要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国事蜩螗如此,宫里当为全国之表率,朕身边的人更要为宫里做出表率,也只好如此处置,矫枉必须过正啊!算了,这事说到这里就打止,你们能明白朕的这一片苦心就好,都起来吧!” 等黄锦和春情两人都战战兢兢地起身之后,朱厚又对黄锦说:“过几天大军就要由宣府赶赴大同,按照原定计划,这段路程要出关而行,朕就真的要与全军将士同吃同住了,你把春情春意她们,还有尚膳监的御厨都打发回去。” “主子――” “皇上――” 黄锦和春情春意三人同时叫了起来。若是此前一刻,春情春意两人断没有和黄锦这个司礼监首席秉笔抢着说话的理,但皇上已经亲口册封了她们,虽说都只是低级嫔妃,也算是宫里的主子了,黄锦就住了口,等着两位新娘娘先说。 春情却还不懂得这些微妙的尊卑之分,抢在被册封为婕妤的春意前头说道:“皇上为何要赶我们走?” 朱厚冷笑一声:“不打发你们走,莫非还要让人说朕‘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吗?不单是你们,朕还要将中看不中用的御林军也打发回去。” 一直被皇上搂坐在膝头的春意跟春情一样,也听不懂皇上引用的是唐朝边塞诗人高适的两句诗,但她却倔强地说:“不,奴婢不回去!皇上不喜欢听歌看舞,奴婢就不唱歌跳舞,只给皇上洗衣做饭就是了。” 她那样曲解诗意,让朱厚忍俊不禁,忍不住在她香腮上亲了一口,笑着说:“傻丫头,朕的意思是带着你们行军打仗,会让人骂做只顾着自家玩乐,却不管将士死活的昏君!” 春情好不容易逮着了向皇上表白自己愿意改过自新的机会,忙说道:“奴婢也不回去。奴婢当年在南都,也经历过兵火,奴婢不怕,也什么苦都吃得。恳请皇上留奴婢在身边伺候。” 黄锦也跟着劝道:“主子节用爱民的心意儿,奴婢领会得。但主子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不留,奴婢实在是万死也不敢从命。主子身系我大明江山社稷,圣体安泰关乎百官万民福祉,若是有一点伺候不周的地方,奴婢就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天下臣民……” 朱厚不好对两位刚刚献身给自己的美女再发脾气,对黄锦却无须客气,把眼睛一瞪,正要训斥他,就听到外面有人奏报:“启奏主子万岁爷,太师英国公张茂、内阁学士李春芳诸位大臣求见主子。” 不用说,这些人是吃了朱厚派人送去的几盘菜,前来叩谢天恩了。尽管只是几样菜肴,毕竟是君父所赐,这样的繁文絮礼就不能不讲。 果然,张茂、李春芳等人都是为此而来,更夸张的是俞大猷和刘鼎望两位军长,御赐佳肴送到之时,正值军中午饭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带着三军将士齐齐跪倒,冲着皇上行宫镇国府的方向行跪拜大礼,遥拜之后又将那两盘菜倒进了一口大锅里,又把那口大锅里的菜再分别倒进了全军其他锅里,让全军将士都能同沐皇恩,足足折腾了近半个时辰才让将士们吃上午饭。即便如此,将士们却毫无怨言,更是激动得不能自已。 朱厚听得目瞪口呆,但这正是俞、刘两位将军一片忠君之心,他不能不领情,就不好责怪他们小题大做,反而褒奖他们爱兵如子,与麾下将士同甘共苦,真有古大将之风。 张茂等人叩谢天恩之后,御前办公厅的严世蕃、张居正两人又前来面圣,汇报这两日收到的内阁急递和百官奏章,虽说没发生什么大事,但两京一十三省每日政务不知凡几,朱厚只听了一遍汇报,随口做了几点指示,就到了黄昏时分。 是夜,仍是春情春意两人侍寝。不知道是为了感谢皇上将她们册封为嫔妃的浩荡天恩,还是想劝说皇上仍将她们留在身边服侍,两人不顾昨夜才破瓜的痛苦,床第之上格外卖力,不只是“乾下坤上凤骑龙”那样羞人答答的姿势,只要朱厚有所要求,她们都是无不从命。到后来,朱厚自己都舍不得打发她们回去了,主动食言,答应带她们一同去大同,同时在心中不胜感慨:温柔乡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我欺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二十章 调粮购粮 次日一早,朱厚还想再享受“睡觉睡到自然醒,君王从此不早朝”的幸福,马宪成就来到镇国府请求觐见。黄锦以为他是懊悔昨日未曾前来谢恩,今日一大早前来告罪,就挡了他的驾。但马宪成却说他另有要事必须马上奏报皇上。黄锦见他两眼通红,许是一夜未眠,便知道这位内阁学士、户部尚书又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不敢怠慢,只得大着胆子,将还搂着两位“新娘娘”酣睡的皇上叫了起来。 被人扰了清梦的朱厚很不高兴,板着脸接见了马宪成。 马宪成也顾不得察言观色,径直就说自己昨日与宣府诸位粮商会商购粮一事,那些粮商答应售粮,却不愿意接受实物抵价,只愿以现银交易。 朱厚疑惑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马宪成愤愤不平地说:“那些奸商实在可恼,不是推说自己专营粮食,不好涉足别业;就是推说自己是小本经营,做的都是百姓家的生意,不敢随意买卖天家贡物,都对微臣拿给他们的贡品清单敬谢不敏。依臣之愚见,他们定是打算囤积居奇,要借着眼下春荒之际将粮食卖于北虏各部民众大捞一把,便不想卖给朝廷充作军粮。” “你这么说也在理。逐本趋利乃是商家的天性嘛!不过,”朱厚叹了口气:“朕担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兴许他们仍在狐疑,怕跟官府打交道,落得个卖炭翁‘苦宫市也’的下场。这些年里,朝廷也着实把他们那些商人给收拾怕了。这种顾虑可不是一朝一夕、一年两年所能消除的,慢慢来吧!” 说过之后,朱厚沉默了,心里懊恼不已:看来,是自己过于操切,又犯了主观臆断的错误。 原来,不从内地调运军粮,改为从宣府至大同购买,是朱厚的主意,为此还和马宪成争论了好半天。 大军自宣府至大同要走口外,一路行来就没有地方官府置办饭食草料,这也是演习方案上刻意安排的――长途行军,埋锅造饭、打草饲马本就是一项基本技能,若是深远敌人腹地作战,还要加上勘察地形、寻找水源等要务。这些事情看似平常,其实比对阵厮杀还要重要,古往今来,好多强盛不可一世的军队都是因为断粮绝水而全军覆没,明军在这方面就有过惨痛的教训。 正统十四年,瓦刺首领也先率军犯边,明英宗正统皇帝朱祁镇在权阉王振的窜唆下,决定御驾亲征,拼凑起了一支号称五十万的大军仓促出师。还没有走到几天,军粮已经不济,许多兵士饿毙道旁,军中士气极为低落。及至到了大同,传来了先头部队全军覆没的消息,军中更是惊恐不安,未敢出关一战就匆匆班师回朝,被瓦刺军追击围困至土木堡,缺粮断水,士兵饥渴难耐,战斗力丧失殆尽,五十万大军只坚守了一天时间就被两万的瓦刺军队全部歼灭,成为了军事史上的一大笑话。 这样的事情在朱厚看来,简直是在拿军队和国家的命运在开玩笑,连军事冒险都算不上。因此,他借着平定江南叛乱之际,组建起了军需供应总署,其后一直保存了下来,算是搭建起了明军的后勤保障体系。此次举行规模如此庞大的军事演习,军需供应总署和各地军需转运署也都动了起来,组织民夫运送军需粮秣,也算是他们进行模拟实战的演练。甚至对他们来说,比参加演习的各部还要贴近实战――参演部队不必真刀真枪地上阵厮杀,他们可是要把数万石的粮秣一粒不少地运送到前线去的。煌煌圣谕明宣诸臣: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但凡军中有一日缺粮,就要以贻误军机之罪论处,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不过,其时正值春耕时节,征发大量民夫运送军需难免贻误农时,这也是当初马宪成反对搞这么大规模演习的一条理由。但朱厚早已对此有所考虑,提出一是让禁军各部的辎重营和兵士自行携带一部分军粮;二是不必由京师各处军粮库调运,改为从宣府至大同各处马市收购,由这两地再运至前线,减轻军需供应总署和各地军需转运署的运送负担。 各军自行携带军粮是军中惯例,但那毕竟只是杯水车薪,只能勉强可以应付数日之需,根本无法应付长时间的军事行动;演习又不是真的打仗,无法就食于敌,还得从后方调运。从马市收购也不可取,虽说照例在眼下这样的春荒时节,各处马市都要囤积大量粮食用于与蒙古各部民众互市,应付十几万军队一月之需不成问题,但是,粮食被商人贩运至各处马市,运费加上税金,价钱可比实际粮价高多了,皇上既然说是“收购”而非“征调”,想必是要按照钦定大明《三大军规八项铁律》说的那样,平买平卖、照价付款,如此一来,实际花销就比原先测算的超支许多,令马宪成头疼不已,差点在皇上面前说出了“豆腐盘成肉价钱”这样抱怨的话,不得不提出仍由军需供应总署自通州等地的军粮库调运的建议。 军需供应总署由户兵两部共管,但署长却是由户部左侍郎兼任,说起来主要的责任还在户部。身为户部尚书的马宪成如此自告奋勇,可不单单是勇挑重担,担当国事,而是为了替朝廷省点钱――照例征发各地民夫运送军粮,朝廷只需随便给点赏银和粮食,不必按路程和运量付给脚力钱,算是百姓为国家做出了一点贡献。 马宪成的这点小九九当然瞒不过朱厚,当即就用他方才提出的征调民夫贻误农时的理由来反驳他,令马宪成哑口无言,不得不另外提出一条建议:朝廷为了恤商,确实不该强行征调商人囤积在各处马市的粮食,却也不必照价收购,可以暂时借贷,日后如数奉还即可。 他的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朝廷借的是粮食,如今国朝大兴农务,通州军粮库及各地仓廪之中有的是粮食,拿来还给他们也就是了。而且,商人囤积的粮食,一大半是在当地屯田开中所获,即便是从外地贩运而来的那一部分,也是利用冬季农闲之时雇佣民夫起运,脚力钱便宜,但他们的卖价却是随行就市,甚至有意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惟恐没有把买主最后的一厘银子也榨干。朝廷若照眼下的时价从他们的手中收购粮食,就被那些惟利是图的商人给坑了! 朱厚一哂:商人未必就不是我大明的子民,他们赚到的银子未必就能运到外国去?这几年里民市兴盛,那些商人都发了财,不论是买房子还是置地,哪怕是吃喝玩乐养女人,都算是拉动了内需,促进了商品经济的发展。他们贩运粮食用于互市,一来解决了目前国家农业发展,尤其是北方粮食增产之后的粮食销售问题,避免了“谷贱伤农,丰做饥谨”现象的发生;二来利用农闲之时雇佣百姓运输粮食,让百姓也赚到了银子。朝廷、商人、农民三方都受益匪浅,可谓利国利民。你这么搞,无异于国家当了强盗,打劫了那些商人,日后谁还敢把粮食贩运到边地?此外,正所谓“饥寒起盗心”,没有商人贩运粮食到边地货于蒙古各部,蒙古各部民众便没了粮食吃,势必还会南下剽掠,不但百姓难以安宁,影响国家经济建设,朝廷还得花去巨额军费御敌卫国,那就不是区区十几万两银子所能摆平的事情了,你这才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尽管马宪成觉得皇上未免有点危言耸听,但皇上的分析丝丝入扣,让他一时也无法回驳,嗫嚅着说圣天子明见万里,愚臣自愧弗如。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天也没有敢说出来,朱厚笑了起来:只是什么?只是你马阁老眼下的难关就过不去,是不是?你放心,朕既然这么说,自然有朕的打算。从商人手中照价收购粮食,可以不必你户部掏银子,就拿各处仓场积压的那些贡品折价充抵好了。朕那日曾跟你提说过此事,你赶紧着令户部有司把库存实物逐一估价,看看哪些可以用来抵给商人换购军粮,列出个单子。对了,既然是积压的陈货,折价不妨优惠一点,就当是朝廷让利给那些商人,他们无利不起早,有赚头才愿意跟朝廷做这笔大买卖嘛。 全国各省府州县上缴的各色贡品,都要交到户部广积库、广盈库、承运库、行用库、储济仓等各处仓场储存,以备宫里和朝廷使用。除了在验收入库之时,各处仓场承运大使可以敲地方衙门的竹杠之外,入库之后就成了户部的一大负担,不但要防火防盗,还要防潮防腐,管理不善导致贡品腐坏,就是户部的责任。如今皇上同意折价处理户部各处仓场库存贡品,户部正好可以卸担子,这无疑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马宪成顿时喜形于色,连声称颂吾皇圣明。立刻责令户部有司拉出了单子,连贡品估价都是遵照圣谕略微从宽,这在他这个山西老抠已经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户部上下人等都啧啧称奇,传为一时笑谈。 这一番争论发生在圣驾出京之前。经过商议,朱厚和马宪成都是胸有成竹,以为已经把军粮收购一事解决了,谁知道到了宣府才知道,原来都是在纸上谈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二十一章 降价处理 好在经过这么多年的瞎折腾,经历了鞑靼入侵、夺宫之变和江南叛乱一系列的巨大变故,朱厚别的不敢说,心理承受能力那是日益见长。不论是主观臆断也好,还是纸上谈兵也罢,既然错误已经犯下,问题已经摆在面前,就得想办法解决。因此,他很快就不再懊悔当初决策的轻率,问道:“那么,你可查明如今市面上的粮价如何?” 马宪成愁眉苦脸地说:“回皇上,如今正值春荒,内地粮价已是不菲,口外则更是飞腾。市面上每石米价四两五钱,麦价三两六钱,其余粟豆等物价格也是数倍于平时。” 朱厚在心中默算了一下,说:“这么说,若按原定计划从市面上购买粮食,则要比预算多花去近十万?” “臣昨夜仔细测算过,实际要多花十四万六千八百余两。” 朱厚知道,这个山西老抠肯定又被这个骇人的数字给吓坏了也气极了,一夜未眠,天一亮就跑来觐见也是为此。说起来,马宪成没有当面冲自己发脾气,已经是给自己这个皇上留了面子,便好言抚慰他说:“马阁老忠勤王事,废寝忘食,令朕不胜欣慰之至。军粮一事得立刻解决,不可因此而影响演习。该怎么办,你可有定见?” 马宪成说:“依臣之愚见,禁军第一军、第二军十几万人马已进驻宣府,耗费巨大,仅靠宣府军库存粮秣供给万难持久。惟今之计,只有两个法子。一是着令宣大总督署出宪牌,从那些粮商手中征购或是借贷五万石粮食。臣曾汇总过北地诸省去年上奏朝廷的粮食买卖情况,昨日又派人暗中查访过马市,各大粮行粮食堆积如山,总计不下十万石,将一半平价出售或借贷给朝廷充作军粮不成问题。若是征购,所需银两可从宣府军今年的军饷之中挪借,臣即刻责令户部另拨购粮款补足军饷;若是借贷,借据由总督署加盖印信,责令军需供应总署着速安排调运,三月之内还清粮贷……” “此议不妥!”朱厚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马宪成的话:“一来有违朝廷恤商扶商之大政;二来平价征购只合用于战时,承平之年这么做,难免招致夺民之利的非议。至于借贷……” 他苦笑一声:“他们既然是为了囤积居奇以牟取暴利,又怎会心甘情愿地借贷给朝廷?若是用强,仍是当日朕给你说的那样,国家做了强盗,打劫了商人,不但不利于朝廷推行恤商扶商的大政,打击粮市还会令其他行业的商人生出兔死狐悲之心,影响各地马市正常发展,甚或会影响九边安定。还是说说你所想的第二个法子吧。” 马宪成似乎早就料到皇上会这么说,也不生气,继续说道:“皇上圣明。还有第二个法子,所需军粮仍由军需供应总署从通州军粮库里调运。皇上不欲烦劳百姓并耽误农时,可令禁军第三军携带军粮提前出发。” “马阁老,此处既然只有朕和你二人,朕倒要说你一句,你还是不懂军事啊!”朱厚说:“军令如山,演习方案已下发各军,如何能轻易改易?再者,禁军第三军是应接到大同军情急报之后才从京师驻地驰援大同的,现在就来宣府算怎么回事?长途跋涉,还要充当搬运工,军将心生怨气不说,难免影响战力,岂不是达不到演习的目的?为了省十几万钱粮,倒把花费二百万钱粮搞的这次演习给搅了,划不来嘛!” 马宪成未必就能认同皇上的说法,但自己确实不懂军事,无法与皇上强辩,随口敷衍道:“皇上责的是,微臣考虑不周,未曾想到此节。若是不便调动第三军,可让禁军第四、五、六、七、八等五个军,不拘哪一军协助军需供应总署调运军粮。” 朱厚沉默了下来。 马宪成的这个建议让他有所心动――禁军下辖第一至第八共八个军,再加上划归东海舰队的海军陆战队两万人,总计五十万之众,此次演习,只动用了第一、二、三军,其余五个军仍驻扎京师操练如常,出动一个军运送军粮,既不必征发百姓影响各地春耕,又不至于削弱拱卫京师的军事力量,不失为眼下一项应急救难之法。 但是,如此一来,用户部仓场积压的贡品换取军粮的想法就无法实现了,这可是他当初苦心孤诣谋划许久的一举两得之法,就这么放弃了,岂不可惜?而且,自己当初提出这个主意,令马宪成这个国朝数一数二的理财高手也大为折服,如今偃旗息鼓改弦更辙,岂不有损自己这个皇帝的威信? 沉思了许久,朱厚还是不想就此放弃,便沉吟着说:“马阁老,你的这个法子确乎可行。不过,朕还有几点顾虑,一来征调禁军其他部队,影响正常训练不说,调集边镇的兵力就达到四个军二十四万人,再加上宣府军、大同军,已近五十万人,不免震动朝野上下,北虏诸部则更为惊惧难安,就有违朕‘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初衷了;二来从通州调运军粮,星夜兼程少说也得十天半月,如今禁军第一军、第二军已驻扎宣府,十几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耗费不在少数,半月之需又该要耗费多少?再调动一军六万人运送军粮,往返耗时一月以上,花费就更是远远超出了预算开支;还有其三,第一军、第二军要驻扎宣府等待军粮送达,演习就无法按照原定方案实施,朝廷却已行文蒙古各部,邀请他们前来观摩,到时候各部的使者抵达大同,演习却无法如期开始,不免有伤朝廷颜面……” 不可否认的说,他的这几条理由找的还是很准,马宪成也无话可说,只能等着听皇上的下文。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接着说道:“朕一直说过,经济上的问题,就要用经济手段来解决。既然他们都是些无利不起早的商人,朕就不信,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眼前,他们不会动心!这样吧,户部各类贡品在折价时不妨再优惠一些,多让点利给那些商人。朕看,就在你户部估价清单的基础上,再降一成好了。” 马宪成心中顿时一抽,当初急着用那些本就已存放多年那些贡品换银子来渡过眼前的饥荒,他已经让户部在折价时放宽,没想到皇上竟如此慷慨大方,还要再降价一成,就让他觉得肉疼的很了。 朱厚看到马宪成表情再度阴沉了下来,知道他心里着实肉疼,不由得笑了起来:“前些日子还跟朕说那些贡品都是我大明百姓的血汗,白白糟蹋了可惜,既然积压在你户部各处仓场中被虫蛀鼠咬,更不能为国计民生发挥作用,又何必吝啬那让利于商人的一成价钱?照朕来说,货物积压的越旧就越贬值,赶紧处理了才是正经,不让那些商人得点甜头,谁来帮你处理那些陈货?再者说了,那些东西许多都是国家专营榷卖,交由商人买卖,他们就要交纳一成榷税,还要按其营业额交纳商税,让出的那一成的利不是又回到你户部了吗?” 马宪成心中更是气愤不已:想当初各地官府为了完成上缴贡品的任务,无不精挑细选,惟恐出一点纰漏无法交差,还要受户部那些仓场老鼠的敲诈勒索,未曾想到,各地精挑细选千里迢迢送来的贡品如今却成了皇上手中的一块烫手山芋,急于处理变现不惜一再降低价码。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想到这里,马宪成愤愤不平地说:“皇上如此体恤商贾,一再让利于民,圣德巍巍,臣也无话可说。但是,朝廷至此已做到了仁至义尽,若是那些奸商还是不能与国同体为国分忧,臣恳请皇上发旨着宣大总督署将他们拿了,以囤积居奇问罪。” “这个……”朱厚没有想到他竟提出这样激烈的建议,想必是让那被迫让出的一成价钱刺激得太重了,就随口敷衍道:“哦,到时候才议吧。若是粮商还是不愿,亦可做为一条应急之策。” 说过之后,见马宪成虽然不再说什么,但还是一脸不乐意的样子,朱厚就笑着说:“人常说‘和气生财’,又说‘买卖不成情义在’,你马阁老拉着脸还怎么去跟那些商人谈生意?这样吧,此事就交由严世蕃和张居正两人去办。” 怕马宪成多心,他又解释道:“商贾昔年饱受官府及墨吏盘剥之苦,心有余悸也在情理之中,何况经营贡品,怎能不畏之如虎?严世蕃平日与他们打的火热,关系非同一般;加之朝廷明令废止招商买办、佥商买办等虐商之法,也是出于他的建议,由他出面与那些粮商商谈购买军粮一事,比朕和你马阁老都有说服力。至于张居正,一则帮朕盯着严世蕃,不让他有机会假公济私;二来他对经济之道颇有兴趣,又能把持的住,多跟商人打打交道,也没有坏处。你今日一大清早就来见朕,想必是一夜未曾合眼,也还没有吃早饭,就安心坐下来陪朕用膳好了。” 君父有赐,臣子不敢辞谢,何况皇上还主动给他做出了解释,马宪成只得谢恩,陪着皇上用膳,怎奈心中有事,再精美的宫点在他嘴里也味同嚼蜡一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二十二章 知人善任 严氏父子最会逢迎圣意,执行皇上的指示从来不讲价钱不打折扣更不问对错,可是这一次,严世蕃接到黄锦传来皇上的口谕之后,却一反常态地向朱厚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要求:不拘镇抚司哪位太保爷,请皇上派其与自己同去会见粮商。 朱厚以为他是要借助镇抚司的恶名来胁迫粮商就范,顿时生气了:“若要用强,朕又何必劳动你严世蕃的大驾?!” 听出皇上语气不善,严世蕃慌忙跪下请罪,亏他会演戏,当即就痛哭流涕地说自己能体会皇上恤商富国的深远用心,所以才时常延请商贾贩夫之流过府叙话,查问经济之道。但是有许多迂腐清流士人及一干与他往日有隙的官员动辄以此为由,攻讦他以官身与商人来往,玷污大明官箴,且有贪赃受贿之嫌,令他蒙受了不白之冤。是故他不得不小心谨慎,请镇抚司太保爷与他同去做个旁证。 朱厚略一思量,就知道这个坏东西定是听到了镇抚司反贪局一直把他当作重点监控对象的风声,见马宪成把这么棘手的一件事推给了他,就想趁机来探听皇上的心意,便佯装恼怒道:“你这话说的奇!人常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忠诚为国,实心用事,朕心中自然有数,你又何必惧怕流言蜚语?实话告诉你,朕让你前去与粮商晤谈,乃是因为你不但是首辅公子,还是朕身边的人,说话比旁人有分量。你不愿意去,莫非要朕亲自出马吗?” 严世蕃这才放心下来,谢罪领旨而出。 诚如朱厚所预料的那样,由严世蕃这个首辅公子、天子近臣出面作保,那些粮商就都放心了,不到半日就谈妥了购买五万石军粮一事,不但所需款项由户部库存贡品冲抵,粮价还给打了折扣,算下来,基本可以抵消朝廷让利于商的那一成价钱,令马宪成对严世蕃这个奸臣犬子也不禁刮目相看,朱厚更是对他赞不绝口,声称自己知人善任,严世蕃也没有让自己失望云云。 严世蕃旗开得胜,为朝廷解决了如此棘手的一个难题,又得到了皇上的夸奖,心中不免得意,加之他又摸清了皇上急于处理积压贡品换来银子的心思,索性搂草打兔子,主动向皇上请缨,将在宣府马市上做生意的巨商大贾都召集了来,当众推销户部库存的贡品。 户部遵照上谕,拿出的库存贡品是那些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丝绵布帛各色衾褥,以及书画几案铜锡磁木各类器皿,这些适用于日常家居的物什正是蒙古各部贵族、民众所需之物,又是质量上乘、做工精美的贡品,那些商人无不争相定购,为了抓住这个难得的发财机会,还争相出价,很快就将价钱抬到了正常水平――这也在情理之中,照严世蕃对那些商人解释的说法就是:“朝廷让利一成给粮商,是为了表彰他们解送军粮的功绩,等若当年的运粮开中之法,诸位既然没有为国效力,就不必眼红他们了。要知道,这些可都是贡品,凭各位的本事,还怕卖不到个好价钱!” 只是,那些商人在告辞而出的时候,还偷偷拉过严世蕃说了几句悄悄话。张居正囿于身份,不好抻着脖子探听详情,只听到严世蕃对那些粮商说:“这几件事都非同寻常,要办起来十分棘手,等到了大同,本官与贺兰老板见面之后仔细商议,再做论处。” 听完张居正的密奏,朱厚也是莫名其妙,但眼下购买军粮一事既然已经谈妥,“射天狼”军事演习就能如期举行,还把不少积压的贡品都推销了出去,换得了国家经济建设急需的资金,他也就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驻跸宣府休整数日之后,圣驾按照原定计划,再度启程前往大同。除了黄锦带着几名贴身内侍和春情春意两位“新娘娘”仍随圣驾同行之外,其他的一十八名宫女和尚膳监的御厨都被打发了回去。被朱厚认为是“中看不中用”的三千御林军,只有一千人随圣驾而行,两千人驻留宣府。 虽说十几万大军同行,未必就少了那一千御林军随行护驾,但天子出巡狩猎,自有天家的威仪,就不能没有人打着那些龙旗大纛、擎着那些金瓜斧钺――要知道,这可不是讲不讲排场的问题,而是关乎到国势军威的大事,谁让皇上有意要请蒙古各部派人来“观摩”此次军演呢!不让他们看到这恢宏万千的天家气象,他们又怎能心生畏惧,拜服天朝? 但是,俞大猷却执意要抽调自己军中的精锐部曲护卫圣驾,朱厚不好拂了自己心腹爱将的面子,就笑着说:“分去你军中精锐,势必削弱你军战力,朕也不好无功受禄。也罢,你跟朕的情分非同一般,此处又没有外人在场,朕就送你四个字,权当是投桃报李了。” 当初京师抗鞑靼,戚继光率营团军骑营出城游击,皇上赐下了“敌进我退,敌驻我扰”八字箴言;其后俞大猷率江南游击军南下平叛,皇上又赐下了“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八字箴言。如今这十六字要诀,连同皇上后来形象描述游击战的三句话“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死”,已成为明军游击战的不二法门,无论是总参谋部的参谋,还是禁军讲武堂的教官,越研究越觉得皇上这十六字要诀和三句描述字字珠玑,一字也不容改易。如今皇上又要赐给自己八字箴言,岂能不令俞大猷喜出望外,赶紧跪了下来:“请皇上示下。” 朱厚将他扶了起来:“志辅,朕早就颁旨,军中将士但有甲胄在身,哪怕见朕,也只以举手为礼,你这军长要为全军将士做一表率,怎么又行跪拜大礼?朕且饶你这一次,日后再犯,定罚不饶!” 待俞大猷起身,脸上露出汗颜的表情之后,朱厚才缓缓地说:“朕告诉你,这四个字是‘围城打援’。” 操练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经典战术,他有心要讲几个战例,可是,解放战争那么多的经典战例都无法说给明朝人听,想在明朝之前的历史上找战例吧,又担心自己面对的是大明军中数一数二的军事奇才,若是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岂不贻笑大方?便装出一副谦虚而又高深莫测的样子,拈着胡须笑道:“呵呵,行军打仗,朕可是个门外汉,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无法给你详加解释了。但以你志辅之才,朕倒也不必多此一举。” “‘围城打援’?”俞大猷在心中品味许久,感慨地说:“皇上圣明!这四字箴言确为取胜之良策!” 接着,他又说道:“请皇上恕微臣直言,大同兵多将广,城高沟深,此次演习又无法使用火炮枪弹,如何能战而胜之,实在令微臣与刘军门甚是头疼,私下里商议多次也不得其法。如今皇上赐下这四字箴言,有如醍醐贯顶,令微臣茅塞顿开。惟是……惟是……” 说到这里,俞大猷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欲言又止。 “惟是什么?指挥千军万马之人,吞吞吐吐的连个话也说不清楚,两军对垒的杀伐果断,还有演武场上那股子要吃人的狠劲儿都哪儿去了?朕真是后悔当初那么赏识你,将我大明天下第一军交给你来掌!” 笑骂之后,朱厚正色说道:“朕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不就是总参谋部拟定的演习方案上只规定你们攻打大同,并没有给你们其他作战任务嘛!你是国朝不世出的大将之才,难道不知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的道理?是故朕当初在审阅总参谋部上报的演习方案之时,一没有让总参谋部限定你们两军的活动区域;二没有让他们限定你们的战术动作;三没有设立蓝军司令部,就是不想束缚你和刘军长的手脚。要知道,你们蓝军扮演的是北虏的角色,蒙古各部可未必就听我大明总参谋部的指令;再者说了,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就算是我明军,也来不及请示总参谋部啊!” 看着若有所思的俞大猷,他又补充说道:“这是有史以来首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既无旧例可循,也无成规束缚,如何能让此次演习最大限度地贴近实战,不但充分展示我们明军的战力,还能充分暴露各军存在的问题,能让朕那两百多万的钱粮花得值,就看你和刘军长能否扮演好你们的角色,为大同军、宣府军扮演好这个假想敌了。要知道,无论是英宗正统年间的瓦刺、还有前几年的鞑靼,都不傻!人家蒙古铁骑机动性强,可以从我大明北部数千里的边境上任何一点发起攻击,谁会带兵去攻打大同城?你们可不能比敌人傻啊!” 俞大猷激动不已:“皇上圣心深远,微臣定当谨尊圣谕。待微臣与刘军门商议之后,拟出作战方案上呈御览。” 朱厚笑道:“呵呵,这就不必了。朕方才说过,行军打仗,朕可是个门外汉,怎能随意对你二人的临战指挥指手画脚?再者,到了大同,朕就要作壁上观,等着看你们的精彩表演了,提前给朕揭晓谜底,到时岂不了无趣味?” 接着,他拍拍俞大猷的肩膀:“志辅,你是朕一直看好的人。不必顾虑什么,尽管放手去打,演习中暴露出的问题,总比在实战中暴露出来好!总之一句话,可要对得起我大明百姓缴纳的两百万钱粮赋税,不能把朕辛辛苦苦组织的这次演习搞成了‘演戏’!” 看着俞大猷兴冲冲地出了大帐,打马就朝着禁军第二军刘鼎望的驻地奔去,朱厚心中很是得意:这次军事演习,大概要比预想的还要精彩的多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二十三章 战损之比 自从明朝朝廷接受蒙古各部封贡之请许开马市以来,严禁各镇兵马不得出边攻扰,鞑靼酋首俺答也依照和议条款,约束部众不再袭扰边庭,这几年里,宣府至大同漫长的西北边境线上一直未起狼烟,官民互市日渐兴旺,两地边民生活也日渐富庶。圣驾亲率大军出了宣府,沿长城而行,一路平安无事,很快就抵达大同。 大同巡抚孙望中、总兵徐绍峰、副总兵刘子昂等文武官员出城十里郊迎圣驾,向皇上汇报了大同军参加军事演习的准备情况,并奏称蒙古各部使者已抵达大同,如今正住在城外的边堡之中。 原来,十几万明军浩浩荡荡地出塞,不免令蒙古各部为之震惊。就在他们惊恐难安,不知是该聚兵抵抗,还是该引领部民退回大漠深处暂避明军锋芒之时,突然又接到了明朝送来的敕书,声称此次出塞不为征伐,而是要搞什么“军事演习”,让他们毋庸惊惧。明朝组织这么大规模的会操演武,本来就十分不寻常,敕书上还让他们派出使者去“观摩军演”,就更让他们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纷纷派人前往实力最为强盛,也是明军出塞之后首当其冲的鞑靼俺答部,问计于俺答。 鞑靼俺答部也收到了明朝礼部的敕书,内部意见也不统一,有的说明军此举乃是假道伐虢,其心歹毒,不可不防;有的说明军此举不过是为耀兵域外,并不真的想要妄动刀兵,两派意见针锋相对,多日争论不休。俺答经过反复考虑,折中了两派意见,一方面暗中下达征兵备战令,令所部青壮男丁准备弓马,防备明军来袭;另一方面派出其子黄台吉为使,前去“观摩军演”,顺便打探明朝的真实意图。其他各部也都依计行事,派出了使者。大同守军防范甚严,不许各部使者进入大同城,依照旧制将他们安置在了城外。 朱厚闻之大笑不已:“他们是朕专程请来观摩军演的贵客,我泱泱中华礼仪之邦,哪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快快派人将他们请到城内,明日朕要设宴款待他们。” 次日,明朝朝廷在大同巡抚衙门摆下盛大筵席,款待蒙古各部使者,随行的各位朝廷重臣及大同各位文武官员奉命作陪。席间,朱厚命兵部右侍郎、明军总参谋长杨博将此次“射天狼”军事演习的总体方案向来宾和盘托出,声称此次演习只为检验明军战力,并不针对某一方,诸位嘉宾毋庸担忧,安心观摩演习,还请多提宝贵意见云云。随后又赐给各部使者大量的丝绸棉帛、精美瓷器及珍玩珠玉等物,以答谢他们送来当贺礼的宝马良驹。 蒙古各部使者闻说明朝计划出动三十六万人马参加演习,无不面如人色、两股战战,几欲离席逃遁,却还得维护自己蒙古硬汉的尊严,瘦驴拉硬屎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不是南蛮大吹法螺,便是眼前这个南蛮皇帝好大喜功,带着几十万人来耀兵塞外。 尤其是鞑靼俺答部使者黄台吉多次出使明廷贡马,深知明军虚实,一见俞大猷和刘鼎望等禁军高级将军悉数在座,便知明朝此次演习绝不可等闲视之,心中更是担心不已。 按照演习原定计划,扮演蓝军的禁军第一军、第二军在大同城外安营扎寨,休整五日之后,第一军向大同城发起了试探性的攻击,明军“射天狼”军事演习如期拉开帷幕。 历来守城作战,若是四面被围,会对军心士气带来极大的打击,除非敌军兵多势大,不得不固守城防避其锋芒,否则断无困守孤城的道理。大同军兵力比蓝军全军只少一两万人,又占有地利,更有皇上及诸多朝廷重臣莅临观摩,让他们在感到无上光荣的同时,也感到了很大的压力。因此,大同军没有龟缩在坚固的城池之中固守待援,而是列阵于外,展开了积极的防御,双方激战竟日,斗了个旗鼓相当。 日暮时分,红蓝两军各自收兵回营。总参谋部的作战参谋经过紧张的统计计算,公布了两军战果:红军大同军伤亡逾万,蓝军第一军伤亡两千,责令两军各自削减相应兵力。 历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即便是面对由号称“天下第一强兵”的营团军改编的禁军第一军,这样的结果也令大同军诸将无法接受,大同总兵徐绍峰顿时跳了起来,与杨博争辩道:“今日一战,我军明明与俞军门所部斗了个不分胜负,为何伤亡却是数倍于他?这且不说,我军前锋五千将士与俞军门所部一团之众缠斗多时,也是不分胜负,为何总参谋部判定我军前锋全军覆没,他那一团三千人马倒还有一半存活?莫非在总参谋部眼中,我大同军战力就如此不堪?” 看他怒目而视的样子,若不是皇上在场,兴许就要揪住通报战果的杨博,责问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曾任职于第一军的前身营团军,就有意偏袒俞大猷。 杨博还没有开口给徐绍峰解释,朱厚就笑了:“徐总兵,若说偏袒,朕倒以为杨博是在偏袒你大同军啊!或许正是因他出身营团军,担心别人说他厚此薄彼,才故意如此的。” 杨博忙说:“回皇上,本次军演乃是我大明成军以来绝无仅有的一大盛事,微臣断不敢有丝毫懈怠而误国误军。总参谋部对两军战损做出那样的判定,乃是依据以往战例分析所确定的演习规则计算而得,微臣并未偏袒任何一方,请皇上明查。” 杨博如此惶恐,让朱厚明白了自己一言九鼎的身份实在不该随便说话,更不该跟臣子乱开玩笑,便在心中苦笑一声,安慰杨博道:“惟约,朕说你有意照顾大同军,不过是句玩笑话,你且不必在意。朕也知道,组织这样大规模的演习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确实难为你们总参谋部了,尤其是判定两军战损,毕竟演习不是真的打仗,没有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面前,料想别人也难以心服口服,这个程度还真是不好把握,朕不会求全苛责的。你将今日之战两军得失简单点评一下,让大家都听一听。” 杨博知道皇上这样说是要让自己给徐绍峰做出解释,便说:“今日之战,两军战术运用均为适当,将士阵法娴熟、斗志昂扬,相互角力确是难分高下。但红军在战术运用上犯下了两个错误:其一,在列阵之时,阵型选择有误,势必为蓝军以优势火力给予大量杀伤;其二,在冲锋之时,红军队型过于密集,将士也未对蓝军火力采取相应的战术规避动作,是以伤亡较蓝军为多。” 听到杨博能将自己教给他们的新名词一连串地操练出来,还运用的如此娴熟,朱厚甚感欣慰,正要称赞两句,却瞥见徐绍峰还是一脸忿忿不平的神情,显然还是对总参谋部的判定不服气,便沉声叫道:“徐总兵。” 徐绍峰慌忙应道:“臣在。” “杨总长的话,你可都听明白了?”朱厚正色说道:“就以杨总长方才说的那两点而论,你确实在战术运用上有所失误。蓝军将火炮阵地构筑在城外两百丈之外,辅以土木掩体,能避开你大同军城头炮火的压制,你却指挥部队列阵于城外,与他们直线距离不足百丈,已进入蓝军火炮的射程之内,蓝军第一军军属炮兵团总计有火炮二十门,若是以霰弹覆盖你军阵营,会给你军造成多大的伤亡?还有,红军从本阵冲锋至蓝军阵前,有百丈之遥,其时第一军将装备有27式半自动步枪的各师属火枪营集中于本阵之前,并排出了前后三排的线形队列。百丈距离,哪怕是刚刚从军的兵士,只要稍加训练,就能开五枪。三千名火枪手开五枪,便是一万五千发子弹射向你军,如此密集的弹雨,第一波冲锋的五千将士能有几人存活下来?” 略微停顿了一下,让徐绍峰有时间能想想自己说的话,朱厚才接着说道:“朕记得,你是前年由河南都指挥使任上调到大同的,虽未曾参加过嘉靖二十三年京师保卫战,却参加了二十六年的军事检讨会,应该记得营团军当年在德胜门外抗击鞑靼,以炮火枪弹大量杀伤敌人,以鞑靼铁骑战力之强悍,也不得不丢下七八千具尸体败下阵来,还有两千多人被俘,营团军自身损失不足四千。你大同军的机动性和冲击力都不如鞑靼铁骑,亦没有鞑靼铁骑那样的骑射本领,而我军如今不但装备有神龙炮,禁军各军火枪营也换装了27式半自动步枪,还配发了手榴弹,火力密度远胜过当年,总参谋部判定你军损失一万,杀敌两千,照朕看来,杨总长还是偏袒了你们的,因为总参谋部在判定战损之时,尽管考虑到了蓝军的火力优势及其所采用的适当战术,却并未考虑到战场之上,同伴死伤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平心而论,蓝军火枪营两三轮齐射过后,你前锋五千余众损失已过半,按照演习规则,就可判定为全军崩溃了,怎么可能在经受五轮射击之后还有余力继续冲锋?还能杀伤蓝军一千多人,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徐绍峰此刻已经大致明白过来,头上冷汗潺潺而出,赶紧跪了下来,嗫嚅着说:“罪臣无能,丧师辱国,恳请皇上治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二十四章 黄埔军校 不管是出于真心醒悟还是随口敷衍,徐绍峰能有这样的认错态度已让朱厚略微放心了,便缓和了语气,笑着说:“呵呵,俊才(徐绍峰的字)难道忘了朕教给你们的军礼了吗?你今日亲临战阵,身披重甲,跪起来多有不便,还是以举手为礼的好!” 说着,他亲手将徐绍峰扶了起来,说:“俊才也不必惶恐,其实朕不该这么说你的。你大同军一直承担守护国朝西北大门的重任,蒙古各部只擅骑射,不注重火器运用,你们对火器疏于防范也是情有可原。但是,俊才,你应该明白,我明军将士体能战力终归还是不如从小吃牛羊肉、在马背上长大的蒙古各部兵士,要改变这种局面,除了加强训练之外,还可借助火器之利,弥补我军兵士体能战力的不足,这便是朕为何要组织此次演习,为何要拉出装备有新式火器的禁军精锐之师与你大同军对阵决胜的用意之所在。” 徐绍峰感激涕零,带着同样满脸羞愧之色的大同军诸将告退之后,朱厚转头对张茂说:“张老公帅,你对今日之战怎么看?” 尽管张茂是明军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无论禁军,还是九边军,都是他的部下,但他毕竟兼着禁军的司令,跟第一军、第二军的情分自然更深一层,也不尽认同总参谋部判定的今日战果。不过,皇上已经把话说的那样明白,充分肯定了禁军的战力,他心里十分高兴,就不好再为第一军鸣冤叫屈,便拈着颌下雪白的胡须,笑道:“大同军打得不错,足见平日操练得法。可惜遇到的是第一军。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第一军屡蒙皇上亲垂训示,又装备着御制神龙炮、步枪和手榴弹,若还是打不好,就该打俞大猷的板子了!” 朱厚慨叹道:“张老公帅所言不差。今日之战的实情,朕与你们都在城上用望远镜看了,诚如张老公帅所言,大同军中众将士阵法娴熟,战力强悍,与禁军第一军那样的精锐之师鏖战竟日也不露败象,平日操练之成效可见一斑。惟是如此,才让朕觉得十分痛心――这么英勇善战的将士,若是在战场上遇到第一军那样的对手,未及接敌,便要大量死伤于敌人的炮火之下!为何如此?概因徐绍峰以下各级军官将佐军事观念陈旧落伍,以致于不能适应新的战争形式的指挥需要,难免就会指挥失措,损兵折将。” 张茂心眼一动,以为皇上是要借题发挥撤换徐绍峰,忙顺着皇上的意思说道:“皇上曾说过,演习即是战争。徐绍峰指挥无能,带累三军将士伤亡惨重。皇上天心仁厚,不治他的罪,也该将他调离大同重镇这么紧要的地方,另择良将接任大同总兵。” 朱厚却摇摇头:“朕不是这个意思。以指挥才能而论,徐绍峰虽说比不上俞大猷、刘鼎望和戚继光这几位你张老公帅一手栽培起来的良将,但他接任大同总兵只两年时间,就能将大同军训练成这个样子,已实属不易。朕敢写包票,放眼我大明全军,他也算是难得的一位将才了。” 皇上一会儿说徐绍峰指挥失措,一会儿又肯定他是难得的将才,张茂也被弄糊涂了,不敢再妄猜圣意,静听皇上的下文。 朱厚忧心忡忡地说:“这几年里,朝廷一直忙于编练禁军,还没有来得及对九边军进行整编,只责令九边诸镇加紧整饬武备操练兵马。但是,朕却疏忽了一点:欲要加强我大明军队正规化建设,打造一支威震天下的强大军队,只有合格的兵士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合格的将帅。人们不是经常说,由一头狮子带领的一群绵羊,能打败由一头绵羊带领的一群狮子吗?” 说过之后,他才意识到或许明朝人听不懂这句经典的军事名言,忙又改口说道:“这便是兵家常说的至理名言‘将帅无能,累死三军’的意思!” 张茂世袭英国公,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简直就象是他们家的世职一样,他确实不曾听说过什么狮子、绵羊那句话,但“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可是他在娘胎里都耳熟能详的一句话,颇为惭愧地说:“皇上说的是!为军之道,练兵确乎紧要,但选将更为紧要,这是五府与兵部的责任,是臣与李阁老、曾部堂的责任……” 听他说的是“选将”,还主动请罪,朱厚就知道他还是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张老公帅又误会朕的意思了,朕这么说可不是责怪徐绍峰等大同军诸将,更没有责怪你与李阁老、曾部堂的意思。朕说了这是朕的疏忽,只顾着责令你们加强兵士操练,却忘了要为我明军培养出一大批具有较高军事素养的军官将佐。俗话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光靠选将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注重教育、培养和锻炼。这是我军下一步的当务之急!” 张茂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直静听皇上和张茂对话的李春芳插话进来,说:“皇上的意思是要效法禁军讲武堂和海军随营军校之例,在各军大办武学,教授各级军官将佐兵事战法?” 朱厚赞叹道:“李阁老所言深契朕心。不过,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依朕之见,各军兴办随营军校确乎紧要,但存在诸多限制因素。比如说,眼下各军军官将佐良莠不齐,甚至滥竽充数尸位素餐者居多,要办随营军校,就缺乏合格教官,也没有合适的教材,若是各军一拥而上,就难免成了摆花架子的形式主义,糜费国帑,徒劳无功,还会象各地武学那样,落入华而不实的锢蔽之中,未必就能收到成效。此外,即便各军随营办起来,也只适合培养下级军官将佐,无力承担中高级将领的教育培养之责。惟今之计,培养军官一事大致可分两步来走,一是由内阁抓总,五府、兵部遴选既有文化,又有实战经验的军官将佐及有司官员,组织编写适合各军随营军校学习的军事教材。总参谋部组建近两年来,进步很快,作战参谋的水平也日益提高,要在这件关乎我大明军队正规化建设的头等大事上发挥作用;兵工总署也应参与进来,协助有司编写各类军械火器的使用、协同作战之法的职责。其二,将禁军讲武堂升格为全军最高军事学府,仍按原来的作法,分步、骑、炮、工兵、后勤诸科,由各边镇选派各级军官将佐,分期分批进行轮训学习。轮训时间暂以半年为限,学成之后在禁军各军挂职实习半年,担任副职。结束之后,依据学习成绩及实习表现,或回本军任职,或改任其他更为重要的职务。一两轮的培训结束之后,军事教材大致也就编写完成了,头两批的学员亦可在各军随营军校充任教官,我大明军队的各级军事教育体系就算是建立起来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朱厚有些口渴了,眼风扫过,一直陪侍左右的严世蕃心领神会,送来香茗。朱厚大喝了一气,抹去粘在胡须上的水渍,看着那些若有所思的文武重臣,笑道:“此事是朕疏忽了,但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这几天就拜托张老公帅、李阁老并诸位爱卿多辛苦一点,一边观摩演习,一边考虑朕的这个提议,开动脑筋,悉心谋划,有什么好的想法随时可以与朕沟通,也不拘书面或是口头,我们大家集思广益,力求完备,争取在班师回朝之前就拿出具体可行的方略来。” 尽管有些细节还不大明白,但张茂、李春芳等人都能理解皇上此举的深远用意,相互对视一眼,李春芳率先表态,说:“微臣身受浩荡天恩,敢辞辛劳!”众人也都慨然应诺。 朱厚十分高兴,笑道:“至于禁军讲武堂,既然升格为全军最高军事学府,再叫这个名字就不合适了。朕本想将之命名为‘国防大学’的,可朕不说你们也知道,若叫这个名字,等若与京师大学堂并列,大概就有人要拿出‘以文统武’的祖宗旧制来找朕的麻烦了。那些清流士子,朕得罪不起,张老公帅他们更得罪不起,就不必去捅那个马蜂窝了。所以,朕想将之命名为‘黄埔军校’。” “‘皇圃军校’?这个名字好!”张茂说:“既是皇上钦命所设,又象苗圃育苗一样成茬儿地培养军中良将,还有一层含义,在这皇家苗圃中培育出的军官将佐,跟那些科甲正途出身的进士一样,都算是天子门生。看谁日后还敢轻视我们这些军汉,骂我们是大老粗!” 说着,他还冲着李春芳等人翘了翘胡子,象是在示威一般。 听张茂如此曲解“黄埔”的含义,朱厚差点晕倒过去,随即一想,他说的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倒还能解释的过去,便笑着说:“张老公帅,朕方才刚说了,有的事说得做不得,有的事做得说不得,你这么说就没有必要嘛!朕所说的‘黄埔’二字可不是你所说的那皇家苗圃二字啊!” 众人对皇上定出的这个名字觉得莫名其妙,因而对张茂的理解也都信了几分,看着皇上写出的“黄埔”二字,都在心里一哂:这个名字俗不可耐,既从未听说过这个地名,亦不知究竟语出何典,还不如“国防大学”的“国防”二字还勉强说的过去,皇上的用意定如张老公帅所说的那样,却畏惧人言,才不得不取其谐音而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二十五章 商贾犒军 议定了设立黄埔军校一事,朱厚十分高兴,回到设在大同巡抚衙门的行在之后,仍是激动得不能自已。 回到明朝以来,最让他头疼的是明朝武备废弛、明军战力低下的问题,为此他抓住鞑靼入侵和江南叛乱的契机,不惜违背祖宗成法,撤裁卫所,改革军制,编练了五十万禁军,设立了总参谋部、兵工总署和军需供应总署,花了很大气力,总算是理顺了明军的指挥体系,建立起了军工体系和后勤保证机制,一支正规化、现代化的军队已初显雏形,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要为之打造一支高素质的军官团体。 虽说受限于国防及军备建设的需要,应运而生的黄埔军校目前只能对明军各级军官将佐进行为期半年的短训和半年的实习,还不能象正规的军事院校一样,对军官进行全面系统的军事教育和培养,总也聊胜于无――后世那个被称为“名将摇篮”的黄埔军校不也是这样的短训班吗?从那里走出了国共两党多少著名将帅!大明王朝的黄埔军校势必也能为明军正规化建设做出巨大的贡献。可以预见的是,在不久的将来,装备着新式火器、训练出了出色的士兵,又培养出了高素质的军官团体,原本孱弱无能、被北虏南倭搞得焦头烂额的明军,将以何等崭新的面目出现在历史舞台之上,写下何等浓墨重彩的辉煌篇章!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激情在胸中激荡起伏,恨不得高歌一曲来抒发情怀。 见皇上嘴角含笑脚下生风,严世蕃凑趣说:“说真的,皇上当初定策要举行此次军演,微臣还不能理解。但见今日禁军与大同军鏖战之时,奉旨陪同皇上一起观摩演习的蒙古各部使者都是暗自咋舌,惊恐不已,料想已对我大明国势军威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必不敢再觊觎天朝,明犯边庭,方知圣心远谟,非是微臣这等愚顽庸碌之才所能企及于万一啊!” 朱厚的心情很好,便坦然受了严世蕃的阿谀奉承,笑道:“呵呵,他们能意识到这一点,就不枉我们君臣远天远地来大同一趟了!对了,叔大。” 跟随在朱厚身后的张居正忙应声道:“臣在。” 朱厚说:“原来说定由大同军协助大同军需转运署给禁军置办每日所需的肉食菜蔬,今日两军打成这个样子,大同军诸将都窝了一肚子火,一心想着要报仇雪恨,是否就忘了这件事?你去过问一下,告诉他们,打破了头还是亲兄弟,何况这只是演习而已,真遇到战事,两军还要并肩作战,且不能小肚鸡肠,更不能记气生恨!” 张居正领旨而出之后,严世蕃又奉承道:“皇上天心仁厚,全军将士焉能不效死用命,以报浩荡圣恩!” “呵呵,自古便有‘皇上不差饿兵’的说法,朕怎能忍心激战竟日的禁军兵士饿肚子?再者说了,吃不好饭,明日上阵给朕出工不出力,朝廷花这么多钱粮组织的演习就要打折扣了,这种事看着小,其实也不小,不能不考虑周全,细节决定成败嘛!” 严世蕃正在找这个话头,心中暗喜,却突然跪了下来,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皇上宵衣旰食,事必躬亲,千古贤君也不过如此。奈何有人深受皇恩却不能为君分忧,庸碌无为,怠废臣职,其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恳请皇上将其革职,交付有司依律治罪。” 朱厚立刻警觉起来:这个坏东西又要借题发挥,陷害忠良了吗?忙问道:“你所谓的‘有人’指的是谁?” 严世蕃摘掉了头上的乌纱帽,将头俯在地上,说:“回皇上,正是罪臣本人。” 朱厚吃了一惊:这个坏东西什么时候学会自我批评了?他深深地看了严世蕃一眼,突然笑了:“先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用的肯定是以退为进之法,想讨朕的赏罢了。说吧,又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朕?” 皇上一眼就窥破了自己的心机,令严世蕃也为之惊惧,忙说:“回皇上,确实有件小小的喜事,可惜险些被罪臣给耽误了。日前罪臣奉圣谕找大同诸位粮商商议购买军粮一事,诸位粮商纷纷表示仰赖皇上如天之仁,并得官军舍生忘死、御虏抗倭,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他们亦能安心货殖四方。今次朝廷举办军事演习,是为震慑群虏,确保边民和平安定,他们愿乐输若干钱粮,并筹办了若干牛羊猪鸡敬献朝廷,为皇上犒军之用,计有牛一百头、羊五百口、猪二百口、鸡一千只。臣思虑再三,不得不婉言谢绝了他们的这一番好意。” 朱厚灵台一闪,顿时想起了宣府商人要请严世蕃帮忙办什么事情一事。俗话说,无利不起早,那些商人主动捐资犒军,不用说也是为了讨好自己,为他们日后向朝廷提出要求做一铺垫。那么,他们到底要请严世蕃帮忙办什么事情呢?是否正是自己在心里思虑了好久的那件事? 但他也不急于查问究竟,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既知他们是一番好意,为何却要谢绝?” 严世蕃说:“回皇上,罪臣忧心这一番好意不能为朝臣士子所领会。国朝洪武初年,南京巨商沈万山奏请犒军,太祖高皇帝雷霆震怒,曰‘匹夫安敢犒天子师’,将沈万山流徙云南蛮荒之地。若是有人搬出这段掌故攻讦罪臣,罪臣便是百口莫辩。说心里话,罪臣获罪得咎不算什么,惟是罪臣蒙皇上浩荡天恩,简拔至御前行走,深恐言行不当,便会玷污皇上千秋圣名,则罪臣之罪,九死难赎……” 朱厚佯怒道:“笑话!你严世蕃是朕一直看好之人,难道不晓得祖宗成法合则守之,不合则改易之的道理?难道不知道朝廷如今的国策已由抑商变为恤商,鼓励工商业大力发展,又何必顾虑别人搬出祖宗成法、前朝掌故来说三道四?再者,禁军出京至大同,一路行来,各地乡绅名宿和士人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你们都说这是朕圣德巍巍所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士农工商,皆是我大明的子民。朕就不明白了,为何士绅农夫可以如此,惟独工商之流却不可以?你谢绝了他们的这一番好意,岂不令他们心寒齿冷,更担心朝廷有意要改变恤商之国策?你畏惧人言,顾及自己的名声,却干扰了国策施行,这才是九死难赎的大罪!” 皇上一连串的质问砸下来,严世蕃觉得戏演够了,也摸清了皇上的心意,叩头说道:“回皇上,罪臣也有此顾虑,甚感左右为难,遂建议他们不必以自家的名义,而是将钱物捐到市舶司提督衙门,由市舶司提督衙门统管收齐之后敬献皇上犒军之用。” 朱厚已听黄锦奏报过大同市舶司提督衙门发动商贾捐献钱粮犒军一事,却不知道是严世蕃的主意,便问道:“为何要这么办?” “回皇上,市舶司提督衙门是宫里的衙门,他们拿出钱粮犒军,等若皇上发内库库藏,三军将士更觉荣耀无比,势必愈能感怀浩荡天恩,矢志以身许国,忠勤王事,为皇上效死用命。” 朱厚装出一副大感兴趣的样子,追问道:“花他们的钱,给朕的脸上贴金,他们可愿意?” “那些商贾深受皇恩却无以为报,心中早就羞愧不已。对罪臣这个建议无不欣然应命。昨日市舶司提督衙门副使贺兰石来见罪臣,办理军粮交割一事,言谈之中提及大同诸商皆是踊跃投献,只短短两日工夫,便收到银三万两、粮五千石,牛羊猪鸡等物也倍于当初粮商对罪臣所做出的承诺。” 见他逐步切入了正题,朱厚心中偷笑不已,便笑骂道:“既安抚了商贾,又给朕的脸上贴了金,还不花朝廷分文就让将士们得到了犒赏,一举三得,大概也只有你严世蕃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你却还是一口一个‘罪臣’、‘罪臣’的,莫非以为朕是那等昏聩之君,不能体察你一片忠心吗?戴上你的乌纱帽,给朕滚起来说话!” 严世蕃赶紧戴上帽子爬了起来:“罪臣……哦,微臣不敢。” “大同诸商捐献的钱粮,就按你说的办,暂且交由市舶司提督衙门掌管,演习结束之后朕拿来犒军。至于那些牛羊猪鸡等活物,就没有必要再豢养着了,明日就送到大同军需转运使衙门,由他们分做两份,一份犒劳大同军,一份与他们置办的菜蔬一道送到城外,慰劳禁军将士。” “是。” 说完了正事,朱厚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的那个市舶司提督衙门副使贺兰石,可是嘉靖二十四年承购包销国债的那个晋商?” “是。” 朱厚沉吟着说:“此人虽是一介商人,却能上体朕忧,慷慨解囊以赴国难,也实属难得。这几年里,他协助市舶司提督衙门总管太监顾群掌管与蒙古各部的民市货殖,每年能为朝廷多赚几十万两银子,也是功不可没。即便他不鼓动商贾乐输几万两银子几千石粮食犒军,朕今次到大同,也应该见他一见,当面褒奖他为朝廷所做出的贡献才是。这样吧,择日不如撞日,你这就去将他叫来见朕。朕正想听听他有什么难处,还有什么好的想法。” 严世蕃先是一愣,继而喜出望外,赶紧跪下:“臣代贺兰石叩谢天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二十六章 假公济私 距离大同巡抚衙门不远的一处宅院门口,一位约莫四十出头年岁,穿着一身蓝色粗布长衫,脚蹬黑色平底步鞋的中年人满脸堆笑地冲着严世蕃拱手长揖:“哎呀,不知严大人大驾光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严世蕃也是一脸的兴奋之色:“贺兰老弟,闲话少叙,快快跟我走吧!” 自从嘉靖二十四年为了购买国债一事,贺兰石奉上价值数万两银子的厚礼,搭上他们严家的线之后,即便是被授予皇商身份,得到六品中官冠戴派到大同担任市舶司提督衙门副使,一年冰炭两敬、三节贺礼也从未间断,不时还有塞外风物、四季时鲜派人快马送到京城,一年使费不下上万两银子。前年他被皇上简拔至御前办公厅任职,又在首辅公子的显赫身份上笼罩了一层天子近臣的眩目光环,贺兰石借着押送塞外贡物回京的机会,还偷偷送给他了一对来自西域的胡姬温枕暖席,作为对他侍奉御前的贺礼。那一对西域美女深眼碧瞳,肤若凝脂,没有一处不叫人疼爱,没有一处不令人消魂;最难得的是,胡地女子生性大方,轻佻放达,比之他纳的那些妻妾更解风情,令他得了许多此前不曾领略到的闺房之乐。严世蕃自诩豪气任侠,总觉得有点亏欠贺兰石,奈何贺兰石请托之事事关甚巨,他也不敢轻易应诺,只答应回京城之后跟自己父亲商议,瞅个合适的机会再上奏朝廷,为此才建议贺兰石发动商贾捐资犒军,为日后他严家父子奏请做一铺垫。没想到,皇上不但主动提说要接见贺兰石,还要当面询问他有何难处和建议,怎能不让他闻之大喜!接旨之后就匆匆来到贺兰石的宅第。 “请问严大人要带小人去哪里?” 严世蕃得意地笑了:“你说说,如今你最想见谁?” 贺兰石曾请严世蕃代为引荐深得皇上宠信的司礼监首席秉笔黄锦,因此,闻言立刻为之动容:“这么说,黄公公答应要见我?严大人好大的面子!” “黄公公?”严世蕃笑得越发得意了:“凭他黄锦,大概还不够格指派我前来请你贺兰老板吧?” 贺兰石惊呼一声:“莫非竟是吕公公或是陈公公?”接着,他又疑惑地说:“没听说他们两位老人家随驾前来啊……” 严世蕃一哂:“我说你贺兰老板这些年里赚的银子,大概都能买下半个北京城了,怎么还是跟个井底之蛙一样,眼睛只看见井口那么大的一片天!我告诉你吧,是管着他们的人要见你!” 贺兰石半是激动半是惊恐,声音都颤抖起来了:“是……是……是皇……皇上?” “还不是我让你们乐输钱粮犒军一事,皇上听了高兴?”严世蕃说:“不过,皇上起初说演习已经开始,事体繁杂,一时也不得空见你,我在皇上面前极力为你美言,说你一向公忠体国,尽心王事,好不容易才说动了皇上,让你即刻随我前去觐见。” 贺兰石嘴唇仍在哆嗦,喃喃地说:“多谢严大人,多谢严大人……” “还愣着做甚?快跟我走啊!” 经严世蕃催促,贺兰石总算是从方才的震惊中缓和过来,说:“严大人且稍候,容小人换身衣裳。” “换什么换?你不晓得宫里的规矩,哪怕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若不是有急事,也断不敢穿着官服去见皇上,更不消说你这个小小的六品中官。” 贺兰石仿佛没有听出严世蕃话语之中的揶揄之意,解释说:“小人不是去换官服,只是这一身粗布衣裳去见皇上,是否太失礼了?总得换件能出门拜客的大衣服……” 严世蕃狡黠地一笑:“这你就不懂了。皇上最是恭行俭约,吃穿用度都是俭省了又俭省,连上朝穿的龙袍边儿都磨毛了,仍舍不得做身新的。你贺兰老板富甲一方,平日里还穿成这样,皇上看了只会更高兴,没准就能准了你的奏,让你再发一笔大财。” 贺兰石知道,自己是严嵩举荐给皇上的,即便不为自己每年孝敬的那大笔银子,只是为了他自己,严世蕃也断然不会害自己在君前失仪,就放心下来,顺着严世蕃的话说道:“我早就跟严大人说过,再多的银子,都是给阁老和严大人赚的。我就是想独吞,没那么大的口,也没那么大的胆。” “这是什么话!”严世蕃把那只独眼鼓了起来:“早就对你说过,我们都是皇上的臣子、朝廷的人,你赚的那些银子都是皇上的,都是朝廷的。怎能说是我们严家的?这话再也休提!” “是是是,严大人责的是。”贺兰石仍在担忧:“见到皇上,若是皇上问起什么,小人该怎么回话?” 严世蕃想了一想,说:“有什么就说什么。皇上天听若雷,神目如电,我大明朝九州万方有一丁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皇上。且不能自作聪明,惹得皇上不高兴,不必我说,你也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是,小人明白了。” “你我兄弟一场,有些话咱们私底下可以说。人常说‘阎王好见,小鬼难颤’,这回跟着皇上到大同的那些公公,可都是在皇上面前得用之人。这些没根的坏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随便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坏话,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照我说,正好借着觐见皇上的机会,得跟他们多亲近亲近,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尤其是黄公公,伺候皇上多年,如今又在司礼监当差,正管着你们这些宫里的衙门,你少说也得打一张一万两的银票给他。” 贺兰石沉吟着说:“银子不成问题,我立刻就给他开,也可带信给京里的铺子,打散了送到黄公公那里去,让他帮着散发给那些公公。可我就怕他不收啊!我也不瞒严大人,前年进京给严大人道贺之时,我也曾求见过黄公公,那样阿弥陀佛的一个人,让座敬茶,说话也十分客气,见我拿出银票,连数额都没看就翻了脸,当即将我赶了出去。若不是我后来请尚膳监的孟公公出面打圆场,六品冠戴就得还给朝廷,兴许还要被他交到镇抚司去……” 严世蕃一哂:“到底是个挂名的官儿,一点都不懂得看风向!你想想哪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压低了声音,对贺兰石说:“前年黄公公吃了那个杨继盛的挂落,腿都差点被皇上打折了,又被海瑞那个蛮荒野人奏了一本,带累司礼监丢了批红之权,东厂也被撤裁。宫中上上下下嘴上不说,心里还不得恨死他了?再者,你到京里的时候,吕公公已经从江南回来了,有他压着,别说是黄锦那个老实疙瘩,就算是已坐到司礼监掌印位子上的陈洪陈公公也不敢乱说乱动,他黄锦要是敢接你的银票,那才是见了鬼!如今事情都过去了,吕公公又不在身边盯着,他怎会还是荤腥不沾?” 见贺兰石一脸的犹豫之色,显然心有余悸,严世蕃又是一哂:“亏你还是六品的中官,宫里的事情竟还要我来教你!” 贺兰石赶紧顺着他的话风,说:“我这六品冠戴,还是皇上看在阁老和严大人面子上赏我的,这几年里,又一直在这边呆着,不是解送贡品和税银,等闲也不得上京里去。都知道我不是公儿,去了也进不了宫。这皇城***里的事委实不知许多,还请严大人指教。” 严世蕃说:“皇上这些年把宫里的人勒啃的紧,几年都没有给过赏了;吕公公又管得比都察院的御史还严,除了正项俸禄,任谁也不敢搞歪门邪道捞银子。那些公儿是偷惯了腥的猫,受得了那份清苦?你送他们银子,不正合他们的心意?即便黄锦不敢一个人吞了,也可以拿回去分给宫里那些有头有脸的公儿。别看宫里的人都围着皇上转,可跟朝廷官场没什么两样儿,坐在他那个位子上,下面没有几个实心实意抬轿子的人怎么行!要不,打发他黄锦,有个千把两就差不多了,何必要你破费一万两?” 贺兰石这才放心下来,连声说:“严大人鞭辟入里,鞭辟入里。小人这就去开银票。” 正欲抬脚进门,他突然又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看天,问严世蕃:“那边要不要也意思意思?” 严世蕃说:“总算是上道了,也不枉我跟你费这半天唾沫星子!不过,这意思意思可就不是小意思了,你自家不说,我还真不好提出来。” 说着,他伸出手掌,把粗大的五指张开,翻了两翻:“没有这个数,怎么拿得出手?” 贺兰石知道他说的是十万两,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但跟他要办的那件事情比起来,也算不了什么,便慨然应承道:“那是该当的。请严大人随小人进去,稍坐片刻,吃杯茶,小人赶紧去开银票。” 严世蕃被让进客厅之中,不一刻,贺兰石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三张银票,一张十万两,一张一万两,还有一张是两万两。这张多出来的银票被贺兰石双手捧着,递到了严世蕃的面前。 严世蕃明知故问道:“这是何意?” 贺兰石说:“这两万两,原本是预备着让严大人带到京里去活动用的,既然严大人已经奏请皇上召我觐见,就用不着那样了。权且算是谢礼,还请严大人笑纳。” 严世蕃不惜捏造事实,其实为的就是这个,嘴上却还在推辞:“你我情分非同一般,就不必讲这些俗礼了吧?” “小人蒙严大人不弃,结为朋友,朋友有通财之义,严大人且莫推辞。” “爽快!难怪你贺兰老板生意会做的这么大,财源滚滚而来,连山都挡不住!”严世蕃欣欣然将那张银票接了过来,揣在了袍袖中:“那件事能不能跟皇上说,还得听听皇上的口风。我先帮你收着,今日若不能说,到时候就得找人帮着说话,还得用它来开路。在我大明朝,没有这些个黄白之物,还真办不成什么大事!” 接着,他还意犹未尽地摇头叹息道:“唉,皇上那么恭行俭约、节用爱民,怎么朝廷尽养了些个贪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二十七章 温言慰商 贺兰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奴才贺兰石叩见主子万岁爷!” 当初在那个时空,野蛮老婆喜欢看那些俗不可耐的清宫戏,朱厚不得不陪着,听多了“主子”、“奴才”这样的称呼,便以为这是辫子族的发明。回到明朝之后,却听到宫里的人都这么叫,让他觉得十分别扭;还有,明明是个太监,尽管没了小弟弟,也勉强还算半个男人,却一口一个“奴婢”、“奴婢”的,让他心里更别提有多腻歪了。 后来,他偷偷问过吕芳,才知道这是宫里的规矩,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就这么叫了,说是因为宫里的人都是皇上的家奴,这么叫显得亲近,比外面那些臣子更多了一点感情色彩!而且,“奴婢”这个称谓也不是宫女的专利,太监也可以这么自称。不过,大家默认只有那些有头有脸的太监才配在主子万岁爷跟前自称“奴婢”,挂乌木牌的小黄门小内侍想这么叫都不可以,不够资格…… 朱厚听得瞠目结舌,心说原来这么恶心的称谓是辫子族帮我们汉人背了黑锅啊!不过,既然是流传了近两千年、约定俗成的东西,又无关朝政国是,他也只好听之任之。 此刻听到贺兰石自称“奴才”,朱厚觉得十分别扭,更不利于为下一步的谈话奠定一个良好的基础,就摆一摆手,说:“免礼平身。你虽挂名中官,却是在为朝廷办差,就不必跟宫里的人一样自称奴才了。” 皇上不把自己和宫里的人等而视之,贺兰石不免惊惧,但他也能听出皇上的话里疏远之中还流露出一丝尊重之意,忙改口道:“小人磕谢浩荡天恩。” 朱厚又摆了摆手:“也不必自称‘小人’。这几年里,你为朝廷办了许多事,朕早就想见一见你了。可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都不容朕随随便便就召你入觐说话。今次来大同,你又发动商贾踊跃捐献钱粮犒军,如此与国同体、为朕分忧,令朕不胜欣慰之至啊!朕就在想,迟早总要给你个正而八经的官身,让你可以光宗耀祖,在旁人面前也可以挺着腰杆说话。不过,你也知道,朝廷向来没有赏赐商人功名冠戴的先例,当年江南叛乱之时,诸多徽商奔走南北,说服不少附逆从叛的文官武将反正举事、并海运江南游击军南下,筹办运送军需粮饷助朝廷平叛,这么大的功劳,朕也只能赏赐给他们锦衣卫武官之职。即便如此,仍不免有人攻讦朕违背礼法祖制、玷污大明官箴。所以,你的事还得多给朕一点时间,周全谋划,徐图去办,免得招致朝臣士子的众口哓哓,更让你成为众矢之的。但私下里奏对,若无旁人在场,则可以君臣相称。” 贺兰石虽是商人出身,原来也时常在官场走动,这些年里又被授予六品中官,担任了大同市舶司提督衙门的副使,更少不了要和各级官员打交道,受够了那些科甲习气很重的清流官员的冷落和白眼,也知道朝臣士子根本不能接受被视为“贱籍”的商贾贩夫与他们并列朝班,因而完全明白皇上的话句句都是实情。不论皇上的许愿能否兑现,听皇上说的这么坦率,他的心中顿时就涌起了一股暖流,忙又跪了下来,说:“皇上天恩浩荡,泽被万民,微臣得以目睹赫赫天颜,耳闻朗朗天音,已是三生之幸;更辱蒙皇上温言抚慰、亲顾垂询,不胜感激之至。惟是微臣所做之事,不过略尽人臣草民忠君爱国之本分而已,不敢有丝毫觊觎朝廷名器之心……” “你不必惶恐。不论你自己想不想,对朕来说,理应籍此表彰你的功劳。有功而不得其赏,朕何以服人更何以执掌九州万方?”朱厚说:“坐吧。朕不喜欢让别人跪着或站着回话。还有,你不是那些酸腐文人,此处也不是赫赫朝堂,就不必咬文嚼字与朕说话了,用白话回话即可。” “是。” “黄锦,给贺兰石上茶。” 贺兰石屁股刚刚挨在座椅之上,又赶紧站了起来,诚惶诚恐地说:“请皇上恕罪,微臣蒙皇上恩典,授予六品中官冠戴,便是宫里的人,黄公公便是微臣的上司,微臣岂敢劳动黄公公大驾……” 朱厚笑着说:“安心坐着吧。你是宫里的人,为朝廷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每年能为国家上缴赋税近百万两银子,既给宫里争了光,又给朕长了脸,还给国家缓解了财政难局。黄锦敬你一杯茶也是应该的,权当是替朕谢你了。再者说来,日后你改授朝廷官职,与他便不相统属了,更不必为之惶恐。” 贺兰石感动得无以复加,喃喃地说:“微末寸功,怎能当得起皇上一个‘谢’字?皇上这么说,折杀微臣了……” 黄锦刚才引领严世蕃和贺兰石入觐之时,已扭捏着笑纳了贺兰石的“一点敬意”,又知道皇上一贯重商恤商的态度,便凑趣说道:“回主子,奴婢不必给贺兰老板敬茶,还是给他上杯白水即可。主子兴许还不知道,贺兰老板一贯讲究惜福养身,不吃茶,只喝白水。” “哦?”朱厚来了兴趣,问道:“这可是真的?” 黄锦笑道:“回主子,还不止如此呢!奴婢还听说,贺兰老板平日在家也是粗茶淡饭,一月之中倒有大半个月在吃斋。” 朱厚笑着说:“呵呵,朕坐拥天子,富有四海,却每餐食不过五味,四季常服不逾八套,换干洗湿,纵有破损之处也舍不得轻易丢弃,还带累着黄锦他们跟朕一样吃苦受穷。没想到,你贺兰石家私万贯,富甲一方,每年赚的银子都有上百万两之多,却还是穿着粗布衣衫,喝白水、吃斋。看来你跟朕一样,也是个想不开的人啊!” 贺兰石更是惶恐难安,嗫嚅着说道:“微臣……微臣岂敢与皇上相提并论……” “呵呵,别以为朕这么说就是在褒美你!说心里话,朕可是不希望你这样俭省。或者说,朕可以这样做,你却不可以。你可知道为何?” “微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又笑道:“朕知道你们这些正经的商人都知道赚钱的辛苦,是以都养成了节俭的习惯,甚至被人视为天性悭吝的逐臭之徒。这个毛病,就数时下国朝实力最为雄厚的两大商帮――徽州商帮和你们山陕商帮最为典型。徽州商帮只在两件事情上大方,一是乌纱帽二是红绣鞋;你们山陕商帮则更胜一筹,赚来的银子除了买房子置地,就是窖藏起来留给儿孙。可你贺兰老板有没有想过,若是人人都象你那么俭省,有钱也舍不得花,商贸何以繁盛?国家每年产的那么多的丝绸、茶叶、瓷器,还有其他各色商品都卖给谁去?你们商人又从哪里再去赚钱?看来,你贺兰石虽深谙经商之术,却还是没有参悟经济之道啊!” 尽管皇上脸上一直挂着笑,也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贺兰石的头上还是冒出了一层冷汗,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说:“微臣不能体察圣心之深远……” 朱厚故意板着脸,打断了他的话:“朕跟你说这半天闲话,原是为了让你不必紧张,你却还是如此诚惶诚恐,让朕颇为失望啊!” 见贺兰石越发地紧张了,又哆嗦着要站起来请罪,朱厚无可奈何说:“罢了罢了,看来你也是积习难改,朕说句笑话,你也如此惶恐难安,咱们还是闲话少叙,说正题吧。朕今日召你觐见,不只是为了表彰你往昔为朝廷做出的功绩,更是想请你好好跟朕说一说你们商人的难处,听一听你们可有什么经济致用之良策。此处除了严世蕃和张居正,再无旁人,出得你口,入得朕耳,没有人会给你加罪,朕更不会给你加罪。你有什么就说什么。” 刚才在来的路上,严世蕃已经向贺兰石透露了皇上召他入觐的用意,还给他出了不少主意。因此,贺兰石对于皇上的问话并不感到意外,站了起来,说:“回皇上,要说商贾的难处,是有一些,不过都是细枝末节,不足以玷污圣听、纷扰圣心。” “真的如此吗?”朱厚追问道:“朝廷国策刚刚从重农轻工抑商改易为农工商并重,对你们商人也由原来的抑制打击变为抚恤扶持,其中就没有一点问题?比如说,那些贪官墨吏嗜利好财,欲壑难填,一直视你们商人如任其宰割的肥羊,吃拿卡要,恣意盘剥,还动辄借口整修公廨或兴修水利等基础设施,对商铺随意摊派,这些现象如今是否依然如故?而那些囿于祖制、墨守成规的清流官员,是否仍视经商为贱业,歧视你们经商之人,限制你们自由往来、货殖四方?还有,户部设于各地的税关是否依律征税?有没有随意多征、重复征税的现象?工部设于各地的抽分厂(对于竹木炭石等工程物资,由工部设立抽分厂,按照一定比例进行抽分,也是商税的一种。)是否依律抽分?有没有多抽,甚至将那些不属于抽分范围之内的丝绸棉布、日用器皿等商品也一概抽分的现象?这些问题,可都关系着国朝推行农工商并重国策、大力发展商品经济的得失成败,也关系到你们商人能否生存、发展并逐步壮大,可不是你所说的‘细枝末节’,朕一直为之忧心不已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二十八章 丝绸之路 朱厚提出的这些问题,确实是当前商人面临的最大难处,刚才来的路上贺兰石也跟严世蕃说起过这些,请教严世蕃能否向皇上明言。严世蕃说:“葫芦挂在墙上,何必要摘下来拿在手里?你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们瓦上霜的好!”意思是说这些陋习人尽皆知却又人皆不言,又何必说出来惹皇上不高兴,影响到既定的发财大计?更何况,皇上最是精明,断不会听那些莫须有的事情,若是执意追问下去,势必要举出实例证明自己并非妄言欺君,可如此一来,岂不结怨于官场同人? 对于严世蕃的意见,贺兰石深以为然,就照着严世蕃教的话回答道:“回皇上,朝廷扶助工商,货畅其流,又许开边市、海市以通有无,商民得利甚巨,无不颂扬皇上天纵圣明,未敢有丝毫怨言。再者,微臣辱蒙皇上恩典,许以皇商之身,赏以六品冠戴,行走各地采办纳贡,有司官吏无不悉心照拂。是故,皇上说的那些问题,微臣未曾身受,不敢妄断有无,欺瞒皇上。” 朱厚颇为失望地摇摇头:“其实,朕也知道,重农抑商是我大明官场士林的锢蔽,正所谓积重难返,只能徐图去改变,要想根除,难逾上青天。原本还指望着你为商人阶层请命,帮着朕揪出几个贪官墨吏出来杀鸡骇猴,以儆效尤,为大力发展商品经济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谁曾想你千年媳妇熬成婆,就忘了当媳妇时的苦楚了。也罢,你们的难处,你不说朕也十分清楚,就不难为你了。对于国朝经济之道,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微臣愚钝,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但皇上有问,微臣自当将管窥之见奏陈皇上。”贺兰石说:“微臣这几年受命参与管理马市,与北虏诸部互市,深知北虏既贪我财物,虏中妇女亦贪我缯帛,加之虏民日常所需的粮食、盐茶,乃至铁锅、针线等日用百货,无不仰赖我天朝上国供给,各部酋首惟恐罢市,均自行约束部民不得窥视边庭、冒犯天朝,天朝遂得以伸缩而制之,开市实为朝廷定边安民之一大良策,只能以善法引导之、以律令约束之,不能因噎废食,罢开马市。” “不错。”朱厚点点头:“这两年里,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许多文官武将都重提旧话,要朕罢设马市。但朕身为天子,一言九鼎,岂能随便背弃盟约,食言而肥?二来,各部虽有不轨言行,却还不敢做出纵兵寇边剽掠、明犯天朝威严之事,朕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应有包容天下、华夷一家的胸襟和雅量,便不能以小疵便举兵征伐,使各地边民再度遭受战乱流离之苦。贺兰老板不必担忧朝廷会改易国策,安心做生意赚钱便是。” 原来,当年鞑靼围困京师,提出了封贡之请,许多朝臣都以“临城受贡有伤天朝威仪”的理由表示反对,朱厚当时也咽不下这口气。后来,江南叛乱的消息传来,朝廷急于整军南下平定叛乱,这才迅速地统一了思想,确定了“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方针,接受鞑靼的封贡之请。这几年里,蒙古各部都依约岁岁朝贡,也不再纵兵犯边,官民互市日渐繁盛,却暴露出了不少问题:每年四五月份,蒙古各部都要派遣贡使入朝贡马。这些贡使均由沿途官驿提供食宿,明朝不但对所贡马匹从优定价,还要赐宴款待贡使,并给以大量赏赐。原来朝廷给各部规定了贡使的人数限制,少则十人,多不过五十人,但各部贪图朝廷赏赐,逐年增加,朝廷多次下敕令予以限制也未有结果,现今已超过规定人数的两倍有余。从单个部落来看,多上几十号人的饭食赏赐,对明朝来说也算不了什么,但加在一起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加之那些贡使涌进内地,不但刺探明朝军情,还不遵守法纪,往来道途之中经常索要酒食,稍不如意就恣意凌辱、鞭打沿途官驿官吏,甚至还有杀掠扰民之事,有时候几个部落还串通一气,邀索内地珍重难得之物,被明朝拒绝之后就扬言要刀兵相见。种种恶行引起了明朝上上下下的极大不满,有人便以这些理由上疏朝廷,恳请罢设马市。 此外,明朝如今缓过劲儿来了,整饬武备也初见成效,许多朝臣边将认为朝廷完全可以改变以往以马市羁縻蒙古各部的作法,兴兵域外,犁庭扫穴。尤其是皇上调集数十万兵马,举行这场“射天狼”军事演习,被他们认为是皇上有意要兴师北伐的先兆,也纷纷上疏,要求废除当年与蒙古各部所签定的屈辱盟约,停办各处官民互市。 不过,这些奏疏都被朱厚扔进了废纸篓里――且不说蒙古同胞也是中华民族大家庭里的一分子,就冲朝廷每年能省下来数以百万计的军费开支,各地民市每年还要上缴几十万两的商税和利润,在没有解决好日本和辽东问题之前,也不能在西北用兵。 晋商承包了各处民市的货殖,每年能赚到上百万两银子,朝野上下关于罢设马市的议论令他们十分担心,贺兰石得到了皇上的亲口许诺,大为高兴,便说:“皇上圣明。既然朝廷不会罢设各处马市,微臣便有一个建议:朝廷如今与西北诸虏修好,边地安宁,西域胡商来我大明经商者甚多。微臣与他们闲谈之时,闻说我天朝上国诸多商品,尤其是丝绸、瓷器、茶叶等物,西域胡人无论贵贱,都十分喜欢,卖价也高出我大明内地数倍。朝廷可派遣商队前往西域与之货殖,不必依靠西域胡商转手中介。” 这是贺兰石庞大的发财计划中的一部分,概因晋商集团虽以包销国债为契机,得到了与蒙古各部开立民市的特许专营权;但徽商集团却借助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良机,说服朝廷废弛海禁之法,许开海市货殖于南洋诸番,利润比民市还要高出许多,短短的两三年间,徽商集团的实力就隐隐凌驾于晋商集团之上。因此,贺兰石便另辟蹊径,打起了与西域通商的注意。第一个关于发卖贡品的建议得到了皇上的同意和称赞,他才敢进一步提出这个建议。 “呵呵,”朱厚笑道:“看来是那些胡商从中赚取了巨额差价,令你贺兰老板也为之眼红了啊!不错,朕以往只将目光关注于东南海市,对西北方面,尤其是西域那边,则不免有所疏忽,竟忘记了自古便有丝绸之路。不是你贺兰老板提说此事,险些断绝了我大明一大财源,罪过罪过!”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严世蕃既然收了贺兰石两万两银子的谢礼,就不能无动于衷,插话说:“请皇上恕臣多言之罪。依臣看来,与西域交好通商,不仅能为我大明带来滚滚财源,亦能收到牵制北虏各部之妙用。” 朱厚更加来了兴趣,催促道:“快与朕仔细说说。” 贺兰石向他请托之后,严世蕃也曾认真考虑过他所说的几件事,此刻正是他在皇上面前表现的机会,便侃侃而谈:“西域之地,诸番林立,各自为政,不相统属,自保尚且不暇,更无力东向,是以自古都未有觊觎中原之心。朝廷与之交好,并无养虎为患之虞,此其一。其二,西域位于北狄瓦刺之东南、西戎鞑靼之西北,归顺天朝之后,瓦刺痛失右臂,鞑靼更如芒刺在背,可为天朝屏护甘肃、山陕等地,卫我边庭。其三,西域诸番产出之物异于中原,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成祖文皇帝永乐年间,时常进贡玉器、硼砂、狮子、骆驼等内地罕有之物,更进贡有大量名马……” 朱厚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刚说了几句象样的话,又胡说八道起来了。西域风物特产当然可以弥补国朝之缺,却不是朕需要考虑的事情。朝廷要与之交好,自然也是效法太、成两祖,‘怀柔远人,厚往薄来’,怎能贪图他们些许贡物?朕连两京一十三省的贡物都要酌情减免,又怎能向西域诸番索取贡物?”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居正也插话进来,感慨地说:“仁厚无过皇上。臣闻《成祖实录》有载,永乐四年十月丁未,回回结牙思进玉碗。成祖文皇帝不受,命礼部赐钞遣回,谓尚书郑赐曰‘此物今存库有之,但朕自不用。虏贪且狡,朕受之,必应厚赏。将有奇异于此者,继踵而至矣,何益国事哉’。皇上恭行俭约,节用爱民之心,较之成祖文皇帝也不遑多让!” 张居正的奉承恰好挠到了朱厚的痒处,他更为高兴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张太岳不愧是张太岳,精通朝章国故,也深知朕的心意。不过,朕除了不贪图奇珍异宝之外,还有一层用意,西域诸番一向倍受瓦刺、鞑靼等蒙元诸部欺凌,动辄被索名马、美女和珍宝珠玉,稍不如愿便有破国灭族之祸。朕要外联诸番以牵制瓦刺、鞑靼,便要优抚厚赏以羁縻其心。这才是成祖文皇帝‘但有来者,惟诚待之’的真谛之所在。” 张居正谦逊地低下了头:“皇上过誉了,其实微臣只看到皇上俭约节用之德,然圣心深远,非微臣这等愚钝之才所能领会。” 尽管张居正还只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还是自己的秘书,但他毕竟是在历史上有“大明第一名相”、“千古宰相之杰”等等美称的有名人物,能让他如此折服,令朱厚越发高兴,没有注意到严世蕃的那只独眼之中射出了一丝怨毒的目光,射向了仍低着头的张居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二十九章 商队护卫 被皇上取笑为“胡说八道”,严世蕃不敢有丝毫的不满,反而觉得皇上拿自己不当外人,举止随便、言谈亲昵,这是近臣、宠臣才能有的福分。但是,被张居正阴刺了一句,却让他十分恼怒,同时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张江陵这个小东西究竟只是在皇上面前卖弄学问,还是反对与西域通商的建议?甚至,还是在皇上面前不动声色地阴刺我生活奢华?不过,正在御前议事,可容不得他多想,赶紧收敛心神,顺着皇上的话,肉麻地吹捧道:“皇上威加四海,仁服天下,古之圣主明君也不过如此!” 或许是一直将张居正视为忠臣、能臣,而将严世蕃视为奸臣、佞臣的缘故,朱厚能坦然地接受张居正的奉承,严世蕃的吹捧却让他本能地警觉起来,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淡淡地说:“议事就是议事,这样歌功颂德的话就不必说了。贺兰石,你的建议很好。只是,真要施行却还有不少问题啊!朕不知道你考虑周全了没有,所以也不敢轻易允诺。” 贺兰石正在庆幸皇上这么轻易地就接受了自己的建议,日后可以大发其财,却又听到皇上话锋一转,心中暗自一惊,忙躬身应道:“请皇上明示。” “也说不上什么明示不明示的。”朱厚恳切地说:“朝廷如今大力发展商品经济,又在江南诸省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每年所产的丝绸、瓷器和茶叶等物很多,只靠海上丝路货于南洋诸番和日本是远远不够的,正需要打开销路,广辟市场。朕也恨不得你们能把我大明的商品卖到全世界每一个角落,为国家赚回更多的银子,也让我大明的百姓,尤其是那些桑农、茶农、织户、瓷匠等农夫工匠得到颇多实惠。你们有意要派遣商队货殖与西域诸番,当然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只是,此去西域有千里之遥,且多是人迹罕至的沙漠,路途艰险暂且不说,沿途还盘踞着鞑靼大大小小许多部落,还有马贼纵横其间,以剽掠商队为生。当然,朝廷可以行文下敕于鞑靼各部,命其约束部众不得骚扰我大明客商;你们也可聘请西域胡商为向导,打通与各部的关节。但如果遇到强盗,或者鞑靼各部不遵朝廷号令,仍要纵兵抢掠,丢了货物血本无归倒是小事,商队诸人还有性命之虞啊!该如何应付?” 问过之后,他又鼓励贺兰石说:“不过,朕也知道,你能向朕提出这个建议,想必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你且说说你的想法。” 贺兰石说:“回皇上,商队可聘请镖师护卫以防备马贼。” 严世蕃的心中仍在纠结于张居正方才的卖弄,便起了争宠之心,也没有仔细考虑周全,便抢着说:“皇上,微臣以为,巨寇大盗纠结不法,纵横大漠,实力断不可小视,寻常镖师也未必就能应付得了。微臣有个建议,朝廷可派兵护送诸商与西域货殖,由商队承担相关费用,并按一定比例向朝廷上缴货殖利润。如此一则商贾无性命之忧;二则朝廷得利甚多……” 严世蕃以为皇上一向重视广开财源,就有意奉迎圣意,提出了这个建议。谁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朱厚打断了:“此议不妥!若是朝廷遣使至西番,自然可以携带商队同行,但若是专门为了通商,便派出军队护送,历朝历代都没有过这样的先例,难免招致朝野上下清流士人的非议。再者,朝廷当初与蒙古各部缔结和约,允诺诸镇兵马不出营寨边堡百里,派出军队护送商队,岂不给了各部指责朝廷背约的口实?还有其三,边军若是自持武力,在道途之中滋事妄为,岂不影响朝廷与蒙古各部和西域诸番罢战修好之大计?” 皇上顷刻之间就挑出了自己建议的三个毛病,严世蕃深深懊悔自己冒失,赶紧离座跪地请罪:“臣颟顸失措……” 朱厚摆摆手,说:“你是朕身边的人,也该知道朕早就说过,御前议事,但有所想,便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实,你的提议虽不妥当,却让朕有了个想法:我大明将士皆出自军户,终生从征,父死子继,若无子嗣,即便老迈年高也要受边塞之苦,既不合情理,也影响军队战力。能否规定兵士乃至各级军官将佐的服役年限――哦,服役便是从军之意,朕姑且说之,你们就这么理解吧――将军队划分为现役及预备役,等若以往守城之兵与屯田之兵的分别,青壮善战者为现役,专事备边征战;年长者转为预备役,如遇大战,则应朝廷征召转回现役,事定归农;年老或伤残者退役,转为民籍,国家给授田亩若干,并提供农具、耕牛、种子。至于贺兰石提出的商队护卫,便可从预备役或退役兵士之中招募。这么一来,既不违背朝廷法度,也能为那些年长兵士谋得一条退役之后的生计。” 皇上的话音刚落地,严世蕃就大声说:“圣明天纵无过皇上!如此一来,朝廷再无冗兵之累,兵士亦能老有所养,天心仁厚,圣德巍巍。” 总算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能把军人复员转业的问题摆在桌面上来跟明朝人说了,朱厚心里也不免暗自得意,就没有再对严世蕃的奉承表示出反感,而是笑着说:“呵呵,这件事关系到我大明军制,可草率不得,等朕考虑妥当了再与李阁老和曾部堂他们细说,你们也都帮朕想一想,看能否找到更多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朕好跟他们去打擂台。不过,贺兰石,你说到与西域诸番货殖一事,朕还有两个要求,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请皇上示下,但有所命,微臣无不从命。” 朱厚说:“朝廷折价发卖户部库藏若干陈年贡物,宣府、大同诸商无不欣然认购包销,替朕解决个大难题。不过,考虑到商人能及时出售这些贡物回笼资金,朕让马阁老他们户部拿出来的都是绫罗绸缎丝绵布帛、书画几案铜锡磁木各类器皿之类的百姓日用之物。其实,户部库藏中还有大量的金玉珠贝珍奇玩好之物,这些东西价值不菲,寻常百姓家也用不上,如何处理还颇为麻烦,你可否说动商人也认购包销一部分,或卖于豪绅富户,或销往蒙古各部和西域诸番,想必那边的王公贵族也定会喜欢,对你们前去通商货殖也有好处。朕本想回京之后召集你们晋商和徽商,还有那些海商一同商议此事的,今日既说到这里,就不妨先提出来,由你们拔个头筹,也算是对你们乐输钱粮犒军的一点回报。”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历来只供皇家专用的贡品都是豪绅富户垂涎三尺的对象,很平常的一件御用之物,被黄门内侍从大内偷出来,转手就能卖个好价钱,哪怕超出物值几倍也有人竞相收购。卖于蒙古各部和西域诸番的王公贵族,不但能获取巨利,更能以此为敲门砖打通关节,给通商货殖带来很大的便利。贺兰石心中怦然大动,正要离座谢恩,却见坐在对面的严世蕃微微地眨了一下眼睛,又捏了捏袍袖,他顿时心领神会地跪了下来:“皇上,此事严大人也曾与微臣提说过此事,微臣思之再三,实难从命。本想另行具本谏止,此番又蒙皇上亲下圣谕,还请皇上恕微臣万死不敢奉诏。” “哦?”朱厚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大概你们是担心这些都是御用之物,恐会被人抓住把柄,惹出祸事吧?朝廷这一动议,早就明发邸报并刊载于《民报》之上昭示天下,岂能言而无信?你且放心,没有人谁敢拿此事做你们的文章。” 贺兰石将头伏在地上,声音悲戚地说:“回皇上,微臣万不敢有置疑朝廷诚信之心。微臣低贱之身、朽木之才,辱蒙皇上恩典,许以六品冠戴,这些年里为朝廷办差,少不了要行走官场,宫中朝廷之事也听了不少,都说皇上忧心国朝财政难局,将宫中的用度一减再减,日常罢乐减膳,更有十来年没有做过新龙袍了,如此恭行俭约、节用爱民,古之尧舜之君也未必如此。如今又要发卖各地贡物以资国用、舒民困。圣心远谟,微臣也能略略体察一二。惟是如此,才令微臣每每思之,不禁肝肠寸断……”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竟然哽咽住了。 朱厚皱着眉头问道:“这就奇怪了,既然能领会朕的用意,却又为何不替朕分忧?” “回皇上,实因君父以羽翼呵护天下苍生,天下苍生以财用奉养君父,此乃古今之至理。各地上缴的贡物,都是万民敬献君父的一点心意。将万民敬献君父的贡物拿来发卖以资国用,这既是皇上圣德巍巍,却又是在警诫百官未能尽心王事、为君父分忧。微臣身为皇上子民,又是大明官员,惟有引咎自省,嚼舌愧杀,又怎敢恬然领命,将贡物货于富户及外虏?故微臣万死不敢奉诏……” 接着,他从袍袖之中掏出一件东西,膝行几步来到朱厚的面前,双手呈上:“微臣本是贱业出身,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不知如何才能弥补微臣上遗君忧、怠废臣职之罪于万一,惟有竭尽绵薄之力,乐输些许银钱,为朝廷效命,为皇上分忧……” 朱厚随手接了过来,是一张十万两的银票,心中不禁觉得十分好笑:行贿行到了朕的头上,这个贺兰石的胆子也忒大了一点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三十章 指点迷津(一) 尽管严世蕃指点贺兰石开出了银票,但如何才能把银票送给皇上却让他十分头疼――要知道,天子富有四海,哪能看得上这区区十万两银子?若是皇上动怒,翻脸无情,贺兰石便是第二个沈万山!直到皇上提及变卖户部库藏贡品之事,才让他找到了这个机会,发暗号给贺兰石。只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贺兰石能这么准确无误地领会自己的意思,还把话说得如此恳切又如此滴水不漏,心里不由得一声赞叹:有这般本事,难怪他贺兰石能从诸多商贾贩夫中脱颖而出,纵横官商两界无往而不利! 此外,贺兰石刚才奏对之时说严世蕃曾向自己提说过变卖贡品一事,不用说是在皇上面前帮他美言,说他能为君分忧。于情于利,严世蕃都不能不投桃报李。于是,他当即站了起来,愤愤然地说:“贺兰石!皇上此举不惟是解决目下国朝财政难局,更是要为我大明立一可法万世之律令规制,教诲后世人君节用爱民,与你们这些理财官员是否尽心王事有何干系?如此穿凿附会,简直有辱圣心远谟!还拿出自家的银子来抵罪!皇上至正光明,朝廷律令如山,你若真有玩懈怠职之罪,又岂是些许银钱所能折抵的!身为人臣,竟做出这等可笑复又可恨之事,,还不快快向皇上请罪!” 朱厚可不知道严世蕃是在跟贺兰石唱双簧,只觉得严世蕃的话恰恰说中了自己的心声,便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感慨地说:“东楼说的不错。人无百年命,常怀千岁忧,朕身为天子,不能不为我大明家国社稷、天下苍生做万世之谋啊!不过,东楼,你也不必求全苛责,贺兰石也是一番好意,朕能领会得。” 他随手将银票放在了几案上,伸手将贺兰石扶了起来,继续说道:“你的顾虑,朕其实也曾有过;更有不少朝臣上疏劝谏,说是折价变卖贡品有损天家体面、朝廷威仪。这么多年以来,朝廷开征贡品,各地贡户民众不胜劳扰,往往因为完贡而倾家荡产,更禁不住各级贪官墨吏层层加码,被逼得卖儿鬻女、逃亡自尽。可是,谁曾想过,贡户民众用命换来的这些贡品却积压在户部仓场之中,虫蛀鼠咬,日渐腐坏,每年户部上报损耗都有好几十万两银子,当日商议此事,马阁老曾说过一句话‘这都是我大明百姓的血汗钱’,说得好啊!既然是我大明百姓的血汗钱,朕就不能只图了自己的面子,就白白地糟蹋了那数以百万计的民脂民膏!是故,朕命户部有司一方面清理各地的贡赋,当免则免,能减就减,尽可能地不再扰民害民;另一方面清点库藏,将那些长年积压于仓场之中的贡品估价变卖。如今朝廷正在大力推行工业革命,需要国家投资的地方很多,那些贡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正得其所?” 接着,他拍了拍贺兰石的肩膀,恳切地说:“你们这些理财官员这些年里也着实辛苦了,就拿你贺兰石来说,一个开民市的建议,每年就为朝廷增加赋税收入上百万两银子,各地百姓因民市兴盛而得到的好处更是不可估量,可谓为国家做出了巨大贡献,方才又提出了通商西域的建议,又能给国家开辟一大财源,并给百姓和退役兵士带来颇多实惠,更可谓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社稷之谋。这些事情朕心中都有数,你就不必妄自猜度,过于自责了。” 贺兰石刚才的悲痛完全是装出来的,但此刻,却真的哽咽了:“皇上如此爱惜百姓、体恤微臣,微臣纵然肝脑涂地,也难报之于万一……” “呵呵,尽心王事,为国效力,就是回报了朕,也不必这么说什么肝脑涂地的话。不过,”朱厚话锋一转,说:“既然说到这里,朕就又要说你两句了,其实也是说你们晋商的。方才朕说过,徽商只是对乌纱帽和红绣鞋舍得花银子,可那是以前。这两年里,他们眼见着丝绸在南洋那边卖得好,每亩桑田产的桑养蚕缫丝,收益本就比稻田高,朕又下旨,对新改的桑田仍按稻田起课征税,不许增加赋税,他们瞅准了这个发财的良机,就都拿出从南洋那边海市赚回来的银子买田改种桑苗、雇佣百姓养蚕缫丝,还开了许多丝绸作坊,不但自家大大地发了财,更有助于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推行,朝廷、商人、百姓三方受益,还带动了江南丝织棉纺业和许多相关行业蓬勃发展,各处城镇市集也日益繁盛。你们晋商怎么就不学着点呢?赚的银子不是买房子置地,就是窖藏起来留给儿孙,于国计民生是百无一用。若是你们也能象徽商一样大办实业,推动国家经济大力发展,或许朕就不必行此下策了。” 贺兰石嗫嚅着说:“皇上,鄙乡山西一向地瘠民贫,无法改种桑田……” “地分南北,气候不同,物产各异,朕这么说可不是让你们一股脑地都去种桑养蚕,不过是举个例子启发你而已。要说你山西地瘠民贫,实因你们身在宝山而不识啊!”朱厚说:“其实,上苍对各地百姓都是公平的,就拿你们山西来说,多山干旱,不适宜种粮,可你们地下有矿藏,煤炭储量丰富,如今朝廷推行工业革命,蒸汽机大用于各行各业,各地对煤炭的需求剧增,价钱也是日益上涨,你们为何还是无动于衷,眼看着这发财的大好良机白白错失?朕闻说马阁老让山西巡抚衙门出面动员你们晋商投资煤矿,应者寥寥,不得不硬性摊派,还把许多有头有脸的富商关在巡抚衙门的后堂里,每餐只给两个窝头一碗凉水,连咸菜都不给,折腾了三天那些福商熬不住了才肯签字画押,认了名下的股份。明明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大好事,却办成这个样子,朕都哭笑不得。” 贺兰石信誓旦旦地说:“皇上,微臣这就去信给各位相与的同乡商贾,让他们谨遵朝廷号令,主动认购煤矿的股份。微臣自己也当做出表率。” 朱厚一哂:“又把朕的意思理解得偏颇了。信是要去的,却不只是让他们掏银子,而是要把道理给他们讲清楚,让他们明白兴办实业、以钱生钱的道理,都能踊跃地把窖藏起来留给儿孙的钱拿来投资,也并不只是投资开矿,还要多动动脑筋,想些赚钱的法子。”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又正色说道:“那些读书人常说一句话,叫‘留心处处皆学问’,你们商人想必也明白,只要留心,商机俯拾皆是。比如说,你们山西干旱少雨,又多山地,种粮食作物产量不高,也只有小米和土豆还能种植,却也未必就不能种植其他经济作物。朕记得《三国志通俗演义》的作者罗贯中的故乡就在你们山西的太原府清徐县,那里自汉朝而始就盛产葡萄,却因容易腐烂而无法外销,也就无法广为种植。你们商队去西域,只要延请胡人技师,把西域葡萄酿酒的技术引到你们山西,用葡萄酿酒,清徐葡萄无法大面积种植的问题不就解决了吗?而且,自盛唐而始,就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征人马上催’的佳句传世,历朝历代,官绅豪富对西域葡萄酒都十分喜欢,重金难求,你们研制开发出我大明的葡萄酒,即便质量不及西域所产的葡萄酒,却无长途贩运的花费,价格上就占了很大的优势,寻常百姓家也买得起,销路肯定不错。即便你们担心酿酒投资太大,或有风险,哪怕将西域制作葡萄干的技术学到,亦能解决清徐葡萄无法长久存放的问题,也不失为一发财的法门。是以你们日后去西域通商,不单是要将我大明的丝绸、瓷器等物货于西番胡人,将西域所产的稀罕物事贩回中原售卖,还要把西域特有的农工百业技术引进回来,这便是朕对你们的第二个要求。” 看着越说越兴奋,如今已激动地站了起来,满面红光、口沫飞溅的皇上,贺兰石怔怔地说:“这哪里是什么要求,分明是皇上指点我们发财的捷径啊!皇上若是从商,哪有我们这些人的活路……” 说完之后,贺兰石突然意识到自己被皇上的话所感染,不禁在君前失态,出言无状,犯下了不赦之罪,赶紧跪地,口称“死罪死罪”。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恰好挠到了皇上的痒处,朱厚大笑起来:“哈哈哈,贺兰石在取笑朕啊!其实,朕就是那战国之时的赵括,只会纸上谈兵,出出点子启发启发你们,真要下海去做生意,定会赔个血本无归。如今国家推行工业革命,大力发展商品经济,你们生逢其时,当借此东风,货殖南北,大办实业,促进国民经济良性发展。古人云,弄潮儿向潮头立,朕希望你们晋商和徽商两大商帮能一如既往地得风气之先河,做我大明工业革命的弄潮儿,做实业兴国的先行者! 贺兰石一时还不能完全理解皇上的意思,但皇上对他们商人寄予的殷切厚望令他十分感动而又十分激动,当即跪了下来,慷慨激昂地表示:“微臣誓不负圣心厚望,愿做我大明工业革命、实业兴国的马前卒!” “好好好!”连声称赞之后,朱厚说:“本是要听你的建议的,谁曾想竟成了朕在唱独角戏,就权当是抛砖引玉,你还有什么好的想法,都说出来,集思广益嘛!” 贺兰石有大事要奏请皇上恩准,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见皇上说的兴起,心情也是大好,便觉得火候已到,欠欠身就要说出来,却在张口的一瞬间又犹豫了:“回皇上,其实微臣还有一个建议,却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朱厚笑道:“你是商贾出身,讲究真金白银地打交道,说话又何必拐弯抹角?在朕的跟前,有什么就说什么,说错了朕也不会以言治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三十一章 指点迷津(二) 自古富贵险中求,贺兰石不再犹豫,说:“谢皇上。当初未蒙恩授职之前,微臣以经商为业,相与的朋友也多是商贾贩夫;如今在大同市舶司副使的位子上,也少不得要与商人打交道,他们托微臣奏请皇上同意他们入股民生典当行。” 原来,朝廷整顿典当行业,使经营典当行的晋商集团损失惨重,尤其是朝廷开办了官营典当行――民生典当行,以两分计息,又不加收复利,给仍在经营之中的民营典当行的经营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更让他们感到了末日来临的危险――朝廷是否因为典当行业获利甚巨,才要设立官当?虽说眼下民生典当行只是在京城试点,其他地方还未开设分号,各地方官府衙门只是勒令各家民当奉公守法,有收取高额利息或计收复利盘剥百姓者向官府衙门自首,缴纳一定数额罚金并遵照朝廷律令取息,仍准许其照常经营,并未查禁各地民当,但谁能保证,下一步朝廷会不会全部取缔民当,由官营典当行垄断专营?为此,他们不得不主动提出入股民生典当行,尽管这样肯定会受到官家的盘剥,总比被赶出这个获利不菲的行业强上许多。 朱厚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难怪朝廷动员你们投资矿山开办实业,你们推三阻四不爽快,原来还是在惦记着你们晋商的老本行啊!不错,不错,敢打官营典当行的主意,在朝廷的锅里舀食吃,也算是有点进步了,不枉朕这些年来恤商扶商!” 皇上虽然面带笑容,但嘴里说出来的却句句都是诛心的话,贺兰石吓得魂不附体,慌忙跪了下来:“微臣万死不敢做如斯之想,不过如实转述商贾贩夫之流痴心妄念而已,请皇上恕罪、恕罪……” 朱厚又是一愣:“贺兰石,你这是在做甚?” 不等贺兰石回话,他就明白贺兰石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摇头苦笑道:“哦,你当朕是在斥责你吗?大错特错了!朕其实是在褒奖你敢独辟蹊径,提出官民合办典当行的新思路,朝廷既然能动员你们晋商投资开矿山、办实业,参股官营典当行又有何不可?你且不必如此诚惶诚恐。快快起来吧!” 贺兰石简直欲哭无泪,皇上说话也太云山雾罩,令人难以捉摸了啊!但听皇上话里的意思并不是要治自己的罪,心中那块巨石总算是落地了,忙叩头谢恩,乖乖地站了起来。 看着仍是一脸惶恐之色的贺兰石,朱厚说:“其实,不必你提说,朕也正有此意。民生典当行由户部有司官员打理,一是不熟悉典当业务,二来不免沾染了许多衙门作风,施行月余,问题已然暴露出不少,还是走官民合营的路子较为妥当。不过,朕不说你也知道,开办典当行获利不菲,你那同乡马阁老视其为禁脔,怎能轻易应允你们商人参股进去分一杯羹?还是再过一段时间,等民生典当行的问题充分暴露之后,再与他商议此事吧。至于你们晋商开的那些典当行,只要守法经营,不要一味只求厚利而不计送当之人的死活,还是可以照常开办下去的,不必非要入股官当。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商户百姓抵押借贷的需求那么旺盛,只一个官办的民生典当行如何能应付得过来?再者,垄断专营绝非什么好事,朕还惟愿你们民当与官当展开竞争,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争艳春满园嘛!” 历来民不与官争,更何况“钱”字当头,任谁都眼红。但凡能有一线希望,晋商也不愿意与官家搅在一个锅里吃饭,贺兰石得到了皇上的亲口保证,这才放心下来,跪地叩头:“臣代商户叩谢浩荡天恩!” “先别忙着谢恩。”朱厚说:“朕还是有个疑问,你们看重典当行生意,不外乎是可以放款取息,获得厚利而已。既然如此,为何现放着自家得天独厚的优势不去动脑筋?捧着个金碗,却要去讨饭吃,岂不可笑!” 有了方才论及清徐的葡萄加工一事,贺兰石已经对皇上那敏锐的经商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忙应道:“微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却不答话,而是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那张银票,问道:“贺兰石,这是什么东西?” 贺兰石一愣:莫非皇上连银票都不识得?想想这样也有可能,皇上身居九重,向来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即便出巡,也是前呼后拥一大帮子人跟着,哪里会有他自家用钱的机会,不认识银票也在情理之中。 他老老实实地应道:“回皇上,这是京城宝源号开出的银票,见票即付现银十万两。是微臣敬献皇上、报效朝廷的一点小小心意。” 朱厚饶有兴味地翻来覆去地看那张加厚楮皮纸,继续问道:“就这么一张纸,真能兑付十万两现银?” “回皇上,微臣万死也不敢欺君罔上。” “拿着这张银票,他们凭什么给兑付现银?” “回皇上,出票人在宝源号事先存有款项,开出的银票等若支款凭信,持票人拿到银号,朝奉剥开银票,验对藏在其中的密押,确认无误之后便给支银。” 朱厚点点头:“这么说,你在宝源号有存银十万喽?” 贺兰石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自己成了“怀璧其罪”的楚人?忙说:“微臣不敢欺瞒皇上,宝源号是微臣家的祖业。不过,微臣辱蒙皇上恩典,许以大同市舶副使之职之后,就专一为皇上尽忠,为朝廷效力,宝源号已交由舍弟掌管,若非有事,平日也从不与来往,更没有银钱来往。” “呵呵,欲盖弥彰。没有银钱来往,凭什么就能随意支取十万现银?开个玩笑而已,不必跪了。”朱厚抬手阻止了又要下跪请罪的贺兰石,问道:“你家的宝源号是个什么样的店铺,为何可以兑付银子?” “回皇上,太祖高皇帝立国之初,只许用钱、钞;至正统年间,朝廷废弛用银之禁,官商百姓平日开销,既可用钱、钞,亦可用银,也可用黄金。金银钱钞混用,加之银论成色、钱分好劣,使用起来极不方便。鄙家先祖就开了宝源号,专司金银钱钞之间的兑换。宝源号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钱铺,历经几代人苦心经营,生意日渐兴隆,才有了今日之规模。” “如今的宝源号已成了京城第一大银号,大概也就不只是专司金银钱钞之间的兑换了吧?” “皇上睿智。宝源号如今的主业还是银钱兑换,也兼营存款、放款和汇兑。” “存款、放款朕大致还明白一点,惟是这个汇兑,到底是何意思?” 贺兰石刚要回答,朱厚却又摆了摆手,说:“这是你家的祖业,你贺兰石自然答得出来,朕来考考他们。叔大!” 张居正忙应道:“臣在。” “朕知道你对历朝历代的钱法做过一番研究,你来给朕说说,贺兰石所说的‘汇兑’,究竟是何意思。” “是,皇上。”张居正侃侃而谈:“汇兑始于盛唐,叫做飞钱,又名便换。唐时各道地方衙门都在京城设有进奏院,专司与朝廷公文往来,各军、使亦然。各道商人在京出售货物之后,若是不愿或无力携带所获现钱返乡,可交于本道进奏院,由进奏院开出票券,各持一半。商人返乡之后到有司衙门合券核对,如若无误,即可领回现钱。因只是票券往来,现钱跨地交割,是曰飞钱。不独各道进奏院经营飞钱汇兑,朝廷户部、度支、盐铁等衙门,以及在各道有联号或有生意往来的巨商大贾也经营此业。” “张太岳毕竟是张太岳,这么复杂的问题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言简意赅,足见你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朱厚称赞一句之后,又问道:“这么做有何好处?” “回皇上,飞钱既避免了商人携带现钱长途跋涉的风险,各道上缴朝廷的赋税收入也可就在京城以商人寄存的现钱交割,减少了各道运钱进京的麻烦,一举两得,是以又名便换。我朝各大钱庄、银号开出的银票,就等若唐时的飞钱。官民商户存银于钱庄、银号,无论身在何处,开出银票,持票人便可到钱庄、银号兑换现银。只要钱庄、银号信誉卓著,见票即付,他们的银票便等若现银,能通行天下。贺兰石家的宝源号便是如此。” 朱厚将目光投向了贺兰石:“贺兰石,张太岳的解说可准确否?” “完全无误。只是……”贺兰石汗颜一笑:“鄙号在北地数省算是小有名气,商贾百姓也乐意接受鄙号开出的银票,但在江南各地,却只有少数都市大邑可以流通。若说通行天下,实在是有心无力。” 朱厚追问道:“为何如此?” 贺兰石解释道:“鄙号囿于规模所限,只能在江南几处都市大邑开设分号,能兑换现银,江南诸商觉得不甚方便,便不愿接受鄙号开出的银票。” “你们经常要去往江南各地采办粮食和丝绸、茶叶、瓷器等物用于与蒙古各部互市,银票不能流通,岂不是也给你们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皇上睿智。” “你们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 贺兰石苦笑道:“回皇上,先前还能委托与鄙号有生意往来的江南商号代办银票,定期结算,交割现银。这两年里,徽商与我们晋商一南一北,分掌海市、马市,关系就淡了下来,亦不再有许多生意上的往来,银钱交割也就很不方便。鄙号也只有自行解运现银前往丝绸、茶叶和瓷器产地购货。” “长途跋涉,携带现银很不安全啊!” “皇上睿智。鄙号只能多多雇佣护卫,或委托镖局押送。” “雇佣护卫或委托镖局押送的开销定然不少吧?” “皇上睿智。每年约莫有一成半到两成的利润,都要用在这项开支上。” 朱厚看着提到此事就愁眉苦脸的贺兰石,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朕刚才说你们碰着金饭碗讨饭吃,就是在说你们白白损失了这么大的一笔财富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三十二章 汇通天下 在贺兰石疑惑不解的眼神中,朱厚说:“如今国家商品经济蓬勃发展,各省府州县之间的异地商业结算也日益增多,赖有皇上清平治政,光靠镖局运送现银,费用高、时间长、风险大;只靠你们银号来办理汇兑吧,我大明广袤万里,即便是资本实力再雄厚的银号,也不可能将分号开遍两京一十三省,朕一直在考虑,如何才能汇通天下,方便你们商贾货殖四方,更进一步地促进国家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 “汇通天下?”严世蕃心里不禁产生了疑惑。而张居正和贺兰石却都是眼睛骤然一亮。 朱厚说:“恰如张太岳方才所说,飞钱汇兑既避免了商人携带现钱长途跋涉的风险,又能减少各地方官府衙门运钱进京的麻烦,一举两得。朕就在想,如今朝廷推行一条鞭法,各项杂役折银征收,各地官府衙门都要将收到的银钱解送京师交于户部;而你们商人却要拿着现银四处购货,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效法唐代,由朝廷和各级地方官府衙门为你们商户办理汇兑业务?” 说着说着,朱厚又兴奋地站了起来,继续说道:“具体说,就是你们各大商户以一定数额的银钱存于户部太仓,由户部给你们开立户头,你们需要前往哪里采办货物,就由户部从你们的户头下帐,给你们开出凭信,无论金额大小,等若银号开的银票,你们只要持此凭信,去往各地方官府衙门,由他们拿库银垫支,事后再与户部结算,用你们的凭信冲抵应上缴朝廷的赋税。银子不出太仓,就可流通天下。你们节约了雇佣护卫和镖局运送现银的偌大开销,朝廷及各级地方官府衙门亦能减轻解送赋税的麻烦,岂不也是一举两得?甚或你们也不必把现银运到京师与户部交割,比如说你贺兰石在大同民市上赚得了银子,可以交到大同的藩库,大同藩库收迄之后行文户部,说明户主、金额。户部接到大同藩库的公文之后就记入你名下的户头,作为日后开出凭信的本金。” 说到这里,他突然问道:“贺兰石,朕问你,你们宝缘号,还有其他那些钱庄、银号收取存款,是存款人给银号交纳保管费用,还是你们给付存款利息?” 贺兰石并不知道何谓“存款利息”,但皇上的意思还是明白了,忙解释说:“若是吸揽私人银钱,银号充做股本,逐年按股分红;若是商户寄存在银号的银钱,要开出银票使用,则不给付利息,因办理汇兑要按金额大小收取汇费,或千取其十五,或百取其二,依据季节淡旺、路途远近及商户信誉而定,但都不收取保管费用。” 朱厚笑道:“难怪你舍不得让朝廷染指这个行当,只在存银这一头,你们银号就大大赚了一笔!方才张太岳未曾说过,唐朝的飞钱汇兑原是平价汇兑,不收汇费的。不过,因交通不便,商人将钱存在各道进奏院,往往要一两个月之后才能回到本道合券付款,各道进奏院便可利用这个时间段放款取息,利息收益就相当于是汇费。而你们是一个萝卜两头切,两边都要赚钱啊!” 贺兰石头上冷汗立刻冒了出来,刚要跪地解释,却又听到皇上说:“不过,这样也好。大明官制律令载有明文,朝廷及各级地方官府衙门都不能与任所商户有银钱上的往来,更不用说以官银放款取息了。可若是不收取汇费,连有司衙门给你们开凭信的笔墨开销都无从支出,你那同乡马阁老又少不得要跟朕打擂台,说朕浪费国帑了。再者,你们银号一向收取汇费,朝廷设立的官营汇兑机构若是不收,岂不是挤得你们没有生意可做?” 接着,他遗憾地摇头叹息道:“可惜啊!按照朝廷规制,各省府衙门之间银钱往来要统一归于户部结算,不经行文请示户部,得到户部回文同意,就不能发生横向联系。否则的话,你们就可以在各省藩司存银,由各省藩司直接给你们开出凭信,任凭你们行走天下、货殖四方,不必再经过户部这一环节。这才是朕梦想中的汇通天下!如今只能先做到这一步,至于以后能不能汇通天下,还得从长计较。” 贺兰石听得怦然心动,一时竟愣在了那里。 诚如皇上所言,资本再雄厚的银号也不可能将分号开遍全国,汇兑不通、采办货物只能用现银交割的地方比比皆是,象一些分散各地的小宗采购,就不得不委托当地的牙商中介或坐地商户,既受制于人,在价钱方面就先让别人赚了一头。特别是近年来,因海市蓬勃发展,丝绸、瓷器茶叶等商品在南洋那边供不应求,徽州商帮借着占尽地利人和之便,也仰仗自己手上有大量从南洋那边赚回来的银子,直接从原产地收购,寻常小作坊主和桑农、茶农只认真金白银,当然愿意卖于他们,给山陕商帮采办货物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如果能利用各地官府衙门随时支取现银,山陕商帮便可放手与徽州商帮展开竞争,也可撇开牙商中介,直接派人到各地丝绸作坊或乡下茶场收购,这样当然是最好不过。 只是,朝廷要开办官银号,岂不跟设立官办典当行一样,又硬生生从晋商的手中抢去了一大财源? 想到这里,贺兰石犹豫着说:“请皇上恕微臣直言,此法虽好,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天,贺兰石终究还是不敢将心里的担忧说出来,因为皇上已经说的那样明白,连收不收汇费都想到了,可见圣意已决,这个时候提出反对意见,无疑是在故意惹皇上不开心。古人云,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多少位高权重的阁老尚书生杀予夺也不过在皇上的一念之间,更何况他这个从事贱业、蒙皇上恩典才有了六品冠戴的商人! 看他吞吞吐吐不敢明说的样子,朱厚笑道:“只是什么?只是你们民营钱庄、银号并不是商户存多少现银,你们才给开出多大金额的银票是吗?朕自然知道,商户在采购旺季需要大量资金融通,便由钱庄、银号放款,商户得以应一时之急,银号也能从中收取利息,这是银号放款的主要方式。朝廷办理汇兑,只要商户信誉卓著,亦可为其垫支借款,从优计收利息,也是朝廷扶商恤商,促进商品经济发展的一大善政。对了,你们银号放款,取息几分?” 贺兰石强打起精神应道:“回皇上,银号以汇兑为主业,只是兼营放款,不同于典当行以抵押放款为主业,因而取息低于典当行,依据告贷商户信誉及告贷期限长短而定,少则一分五,多不过三分。且与典当行当期越短利息越高不同,商户告贷期限越短,利息越低;期限越长,利息越高。” 朱厚又饶有兴趣地追问道:“期限最长是多少?” “回皇上,商户告贷最长为六个月,少有长于六个月的。此外,若非实力雄厚、相与多年的老主顾,所放款项到年终必须全部收回,不得跨年。” “各大钱庄、银号之间能否同业汇划?” 贺兰石一愣,问道:“微臣愚钝,不明白何谓‘同业汇划’,恳请皇上明示。” “同业汇划就是……”朱厚正要解释,却突然笑了起来:“朕真是糊涂了,多余有此一问。如今又没有清算机构,如何办理同业汇划?这个职能也得朝廷设立的官营汇兑机构承担起来。呵呵,这么说来,还真是有点中央银行的意思了。好,好,好!” 皇上嘴里尽说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贺兰石早就听得一头雾水,又见皇上莫名其妙地发笑,更象是在自言自语,心里越发感到疑惑,但皇上将银号经营规矩问得这么详细,朝廷插手汇兑的用意已经昭然若揭,让他心里不免生出一阵悲凉之意:看来,皇上太过精明,也并非是商贾之福啊! 看着贺兰石脸色更是忧郁,朱厚又笑了:“哦,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大概是怕朝廷抢了你们的饭碗啊!你且不必担忧,朝廷整顿典当行业,是因为他们违背朝廷‘取息不得超过三分,亦不得将息入本’的律令,收取高息、复利盘剥百姓。既然你们民办的钱庄、银号放款多以商号为主,利息也较当铺低了许多,汇费也取得适当,完全可以照常经营,朕还惟愿你们银号越办越大,你们的发展标志着国家商品经济的发展嘛!而朝廷利用各地方官府衙门为你们办理汇兑,其意不在收取汇费或放款取息,主要是为了方便你们行走天下,货殖四方,在你们民营银号触角未能达到的地方,一纸凭信也能抵万两白银使用。” 接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朕刚才以你贺兰石为例解说官营汇兑的好处,其实并不适当啊!你贺兰石家开有诸多分号,在丝绸、茶叶产地也广设店铺,自家帐目往来,一封书信的事情,又何必让朝廷赚去汇费?官营汇兑主要服务的是那些实力有限的中小商户,象你贺兰老板这样的大商号,根本用不着朝廷劳神费力替你们办理结算和汇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三十三章 难眠之夜 贺兰石怎能听不出皇上的弦外之音,忙说:“这是皇上体恤、扶持商贾的一大善政,更是为所有商贾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微臣岂能淡漠视之,无动于衷?微臣愿意带头存银于户部。” 朱厚一直玩的是请君入瓮之计,等到贺兰石慷慨表态之后,他却又拿腔作势地说:“不必了。你自家的店铺遍布天下,需要从朝廷汇划资金的地方并不多,若是有心要为其他商人做一表率,就拿你送给朕的这十万两银子存入户部,作为你们宝源号与其他钱庄、银号之间同业汇划的准备金好了。现在朕就给你细说一下何为同业汇划。你看――” 朱厚拿起了桌上的那张银票:“这是你们宝源号开出的银票,可以在你宝源号总号及任何一家有足够存银的分号兑到十万两现银。可朕若是拿到其他钱庄、银号,是不是就不能兑到银子?别说十万两,就是一两也不行?” “是。” “你们可接受其他钱庄、银号开出的银票?” “回皇上,钱庄、银号之间并无往来。不过,若是对方是多年相与的朋友,商户也可以其他钱庄、银号的银票做抵押,由本号垫款,待兑付之后再行交割,但这只是偶尔有之。” 朱厚点点头,说:“你们宝源号可不只是为你贺兰家的各处商铺开的,势必还要接待其他商户,为他们办理存款、放款和汇兑。那些商户也并不只与你们宝源号一家银号有银钱上的往来,你们却不能相互接受其他钱庄、银号开出的银票,那些商户拿到别家的银票,既不能存入你家,又不能置换成你家的银票,必须要从其他银号兑出现银,再把现银交到你家柜上,才能办理存取和汇兑,这岂不是很不方便?既然各大钱庄、银号都是经营的同一行业,为何要各立壁垒,不相往来呢?” 不待贺兰石回话,朱厚已经自问自答道:“朕所谓的同业汇划,就是你们各大钱庄、银号之间的票据清算。只要各家钱庄、银号在户部户头上有存银,相互之间就可接受对方的银票,收付在一定数额以上者,汇总到户部轧差,只将余额交割现银,或直接在户部户头上划账,连余额交割也省了。这样一来,是不是就方便多了?” 方便不方便,由于此前从未在这个方面动过脑筋,贺兰石一时还不能明白,但皇上话里很明显地流露出一个意思,那就是朝廷根本无意取缔民营钱庄、银号,由官办汇兑机构独揽这桩赚钱的生意,而是要为民营钱庄、银号提供帮助!可见皇上刚才说的要鼓励民营钱庄、银号大力发展也并非是虚假说辞,贺兰石心中略微放心下来,嗫嚅着说:“这……这是微臣敬献皇上的一点心意啊……” 这个时候,严世蕃突然轻声咳嗽了一声。 贺兰石立刻心领神会,又说:“皇上一心为了便利商贾,微臣家中有些许薄产,也想沐浴浩荡天恩,恳请皇上恩准微臣即刻修书给在京城打理祖业的舍弟,由宝源号募集现银十万两……不,二十万两交于户部。” 与贺兰石一样,严世蕃也认定这是取宠于皇上的大好机会,见朱厚不表态,插话进来,说:“皇上,贺兰石一向公忠体国,慨然任事,微臣恳请皇上念其一片赤诚之心,准允所请。” 其实,严世蕃和贺兰石都不知道,皇上用的正是欲擒故纵的伎俩。朱厚倒不是贪图贺兰石那十万两银子,而是他知道,贺兰石是晋商的头面人物,有他带头,其他的商贾便不会狐疑观望,对朝廷开办官营汇兑大有裨益。此刻火候已到,他便笑着说:“呵呵,既然东楼都这么说了,朕若是再不应允,或许你贺兰石又要诚惶诚恐地自疑疑人了。这样吧,朕也不白白占用你贺兰石的银子,那二十万两现银一则算是你自家汇兑的本金,也不收取保管费用;二则算是你贺兰石入股官营汇兑机构的股本,逐年按股分红;三则算是你宝源号在户部的存款,如急需现银,随时可到户部支取。对了,你们宝源号是京城最大的银号,百年的老字号,信誉自是不消说的。你还有官身,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朕就给你一家大开方便之门――你们宝源号开出的银票,亦可作为户部凭信,通行天下,只需总号定期与户部结算,交割现银即可。” 贺兰石没有想到皇上这么爽快,一口气许下了这么多项优惠政策,尤其是最后一项优惠政策,几乎是以整个国家财政收入为宝源号做担保,有了这块金字招牌,谁还能质疑宝源号的信誉?日后无论收款、放款还是汇兑,那简直是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一直郁结于心的皇上动议开办官营汇兑是与他们民营银号抢生意的担忧顿时一扫而空,他激动得跪了下来,山呼万岁,叩头谢恩。 朱厚摆摆手:“先别忙着谢恩。兹事体大,朕还需要与内阁及户部商议才能定夺,你那同乡马阁老那关可不好过啊!不过呢,你可先让宝源号准备现银,一俟朝廷定议,就到户部开立户头,交割现银,也可写信动员其他商户做好这些准备工作。再过一两个月,新丝就该上市,今年的夏赋也该征收解送京师了,朝廷和你们都抓紧去办,兴许立时就能使官商两方得利。把事实摆出来说话,就不怕有人拿着祖制说三道四了。” 贺兰石越想越觉得皇上心细如发,算无遗策,当即又叩头道:“皇上圣明,微臣回去之后即刻写信,让普天之下的商贾贩夫都能同沐浩荡天恩。” 议定了这件大事,又为户部募集了大量的银子,总算是兑现了当初给马宪成“一注大财”的承诺,朱厚十分高兴,抬头看看窗外已朦胧露出一点亮光,笑着说:“一夕竟夜之谈,让朕十分畅快,不觉东方之既白也!明日又要观摩演习,朕好歹也得眯一会,你们也都回去歇息吧。对了,张太岳明日就不必陪朕观摩演习,把今晚朕说的这些提议好好想一想,再多跟贺兰石谈一谈,尽快拿出个大致的方略来,朕才好与马阁老商议。” 严世蕃、张居正和贺兰石三人拜辞而出之后,朱厚踱回到了内室,两位新册封的嫔妃春情春意都还未睡,见他进来,忙伺候着他更衣就寝。几乎熬了一个通宵,他却激动地怎么也睡不着,又强要春情春意也脱去了衣衫,拉着二人同领***。 春情娇羞地规劝他说:“请皇上恕臣妾多嘴,皇上这些日子白天晚上地劳累,也该要将息身子……哦,珍重龙体才是……” 朱厚笑着说:“睡不着啊!你们知道吗,朕就要办起来我大明的银行了!这还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朕就可以发行纸币,扩大国家信用,再也不用指望着太仓那么一点存银量米下锅了!这还只是第一步,朕还要改良旧式的驿递制度,利用兵部的驿站,办起我大明的邮政事业!一个银行,一个邮政,只要都能顺利地办起来,国家的经济发展就插上了腾飞的翅膀,一日千里!一个崭新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春情春意二人不明就里,还想再问,朱厚已经压抑不住骤然升起的欲火,一把扯掉春情的小衣腾身而上,忙着耕云播雨,一直折腾到鸡鸣时分,才搂着被他揉搓得瘫软如泥的两位美人呼呼睡去。 是夜,难以入眠的人可不止朱厚一个。贺兰石自是不消说的,三个师爷连同他本人都在彻夜写信,将那个天大的喜讯告知在京城打理宝源号的弟弟贺兰水,并将朝廷有意开办官营汇兑的消息通报给与自己交好的各大商贾,劝说他们顺应潮流,赶紧准备现银交到户部。还有一个人,便是张居正,一来皇上将拟订官营汇兑机构的重任压在了他的肩上,让他觉得无上光荣的同时又倍感责任重大;二来严世蕃方才对他说的一席话,也让他心中波澜顿生,以致在枕上辗转反侧,久久也不能成寐。 刚才,从皇上那里拜辞而出之后,张居正刚想要回到自己住所,严世蕃突然叫住了他:“张神童!” 皇上尚且以字号相称,叫他一声“张太岳”,严世蕃却如同长辈称呼小辈一样叫起了他的绰号,不禁令张居正为之一愣。不过,张居正聪慧无双,心机一动便明白过来,一定是自己方才御前议事之时,关于向西域诸番索贡一事的议论引起了严世蕃的不满,当时他是无心之举,如今想来确实伤了身为自己上司的严世蕃的颜面。但是,严世蕃的那声轻蔑的称呼激起了他内心的傲气,也就不想解释更不想赔罪,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听严世蕃的下文。 严世蕃用他那只独眼瞟着张居正,冷笑着说:“听说你从小就会读书,是湖广一省人尽皆知的小神童、大才子,应该知道三国时另一个神童孔北海的典故。” 张居正平静地答道:“‘小时了了,大未必然’。严大人是不是想告诫下官少时会读书,大了反而不能成器?” “聪明!”廊中的灯光下,严世蕃嘴角嘲讽的笑容越发明显了:“如果只是不成器,那倒是孔融的福,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招来杀身之祸。” 张居正尽力压抑着心中顿时升腾而起的那股强烈的怒火,仍用平静的声音回答道:“孔融是被曹操杀的,但不知我大明朝谁是曹操。” 论聪明过人,严世蕃并不在张居正之下,根本没有理会张居正话语之中的影射之意,又冷笑道:“张神童可要明白,自古杀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也不只曹操而已!”说罢,扬长而去。 张居正默默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才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住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三十四章 荣军恩养 次日演习,大同军接受了第一天的教训,改变了战法,不但小心翼翼地防备蓝军的炮火,排兵布阵也谨慎多了,两军对垒、阵前厮杀的场面反倒没有前日那么热闹,蒙古各部的使者嘴上没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却都轻松了下来,心里究竟做何之想不问也知。 红蓝两军的战事进入乏味的相持阶段,有杨博带着总参谋部的各位作战参谋关注演习进程即可,陪同皇上观摩演习的张茂、李春芳和曾铣等人轻松了下来,都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喝着香茶,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朱厚更为过分,竟仰靠在椅子背上,打起了盹。直到城下一声炮响,将他从假寐中惊醒过来,才赶紧擦去了嘴角流出的涎水,颇不好意思冲着众位文武大臣汗颜一笑:“罪过罪过。两军将士正在演武,朕竟睡了过去。幸好诸位爱卿都不是外人,蒙古各部使者都被安置在远处观战,否则就真的有损朝廷威仪了……” 严世蕃忙说:“列位大人兴许还不知道,昨夜皇上处理完京里送来的政务之后,又召大同市舶司官员查问官民马市详情,议事到了天亮才罢。微臣不忍见皇上操劳过度、有伤龙体安泰,建议皇上今日不必来了。皇上却说列位大人及全军将士也着实辛苦,都没有歇息,他又怎能歇息。拢共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硬撑着起身前来观摩演习……” 谁都知道,严世蕃分明是在替皇上辩说。其实,别说是在设在城头的临时御座上打盹,就是在金銮殿的龙椅上酣睡也是皇上的权利,除了有那么几个专一爱给皇上挑毛病,想“讪君以邀买直名”的清流御史言官会上疏批龙鳞,说皇上打盹“有失天子威仪”之外,其他的人都不会多嘴说什么,也不必他严世蕃多此一举,他这么做不外乎就是在众人面前炫耀自己是天子近臣,能随时陪侍皇上左右。偏偏严世蕃说的声情并茂,连声音都几乎哽咽了,那想必也是陪皇上熬夜熬出来的黑眼圈也红了,众人就不得不跟着摆出一副不胜唏嘘的表情,忙不迭声地说些“皇上宵衣旰食,勤勉治政,有此贤君明主,家国社稷幸甚,百官万民幸甚”之类的话,更强烈要求皇上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和万民福祉,且要珍重龙体,不可操劳过度。 张茂出身行伍,最重感情,不禁大发感慨道:“在京里的时候,皇上也是日日这么操劳,一年到头,不到子时从未睡过。老臣原以为这次出了京,没有那些书呆子十足的御史瞅着,皇上该能舒缓一下。谁曾想,竟还是如此苦打苦熬!老臣伺候了我大明三代皇上,连当年的弘治先帝都没有皇上这么辛苦……” 听到张茂说自己胜过了勤政爱民,开创了史称“弘治中兴”清平盛世的明朝难得的贤君明孝宗弘治皇帝朱樘,朱厚深感欣慰,觉得公道自在人心,这几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就笑着说:“张老公帅深知朕心啊!朕其实也想借此次出巡舒缓一下。可是,有些事情朕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由不得朕不操心。” 张茂还没有反应过来,其他那些心细如发的阁老尚书们立刻警觉起来。李春芳和曾铣两人猜测皇上是否又在大同军备诸事上发现什么疏漏的地方,不高兴了;而马宪成却在想:严世蕃方才说皇上昨夜召见了大同市舶司官员查问官民马市详情,难道说,户部有司官员有贪墨情事,被镇抚司反贪局的人抓住了把柄,皇上亲自调查询问了? 作为在场职位最高的官员,次辅李春芳离座躬身说:“国事有失,上遗君父之忧,是内阁的责任、臣等的责任,恳请皇上责罚。” “责罚什么?”朱厚感慨地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国事有失,首先该是朕的责任,谁叫朕整日价窝在深宫大内,没有早日出巡,不察地方实情啊!” 说着,他指着城头上几个须发花白的大同军兵士说:“那几位兵士都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要从征戍边?” 这就是执掌军籍、军令的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的差使了,张茂忙解释说:“回皇上,这些兵士大概是因家中再无青壮男丁可以应征,就仍留在军中,原本只事屯田,不必守城,因此次演习,朝廷拟定方案上说要大同军全员出动,就都拉了出来。因他们年事已高,不能参与演习上阵厮杀,便留在城上警戒守卫。若是皇上觉得有碍观瞻,老臣着他们即刻调换。” “什么有碍观瞻不有碍观瞻的?”朱厚说:“这就是朕所说的疏忽的地方!朕平日里见惯了你张老公帅麾下的青壮锐健,竟忘记了九边军中还有这样年高老迈的兵士。他们驻守边陲保卫国家几十年,可谓苦苦功高,也该退休荣养了吧!” 所谓“退休荣养”,只是朝廷对于一二品致仕大员才有的恩赏,许其仍食朝廷俸禄,回乡颐养天年。执掌五军都督府多年,全国两百多万军户名义上都归张茂掌管,他还从未听说过普通兵士还有什么“退休荣养”的说法,因而就不明白皇上到底想说什么,甚至,皇上一句本意还是顺便夸奖他禁军兵强马壮的话,却让他以为是在影射他老迈年高,而他又是最不服老之人,心里顿时生出不满,负气地说:“皇上这么说是嫌老臣老了。老臣回头就写奏疏恳请致仕。” 朱厚一愣,随即明白是这个老匹夫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对他这样倚老卖老很是不满,却又不好表露出来,便笑着说:“呵呵,你张老公帅可是我大明朝的老黄忠啊!谁敢嫌你老?没有你执掌全军,谁能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再说了,你是我大明首屈一指的超品公爵,别指望着只领朝廷的俸禄,却不给朕办差!只要你还活着一天,致仕这话就再也休提!再敢给朕撂挑子,小心朕收回成命,不许你配享太庙!” 张茂还是不明就里,就嗫嚅着问道:“那……那皇上所言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朱厚笑道:“你张老公帅出则怒马轻车,入则锦衣玉食,别看年近古稀,身子骨壮得象头牛,前些日子还跟朕叫板,说自己能食一斗米,能开十石弓,非要带兵参加演习,让你陪着朕作壁上观都不乐意。可那些兵士却没有你保养得那么好,明明年岁不及你,看起来却比你还要老,只能勉强提得动刀枪,却无法上阵杀敌,朕就想他们该退休颐养天年了,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跟你致仕不致仕有何干系?” 皇上这一番嬉笑中带着斥骂,揶揄中带着赞赏的话彻底打消了张茂心中的疑虑,很不好意思地一笑:“老臣糊涂,错解了皇上的意思。” “当然错解了朕的意思!”朱厚不依不饶地说:“朕说让那些年长兵士退休荣养,是见他们偌大岁数了,即便是寻常的大耳朵百姓,也能含饴弄孙、享享清福。他们却还要持干戈以卫社稷,受着爬冰卧雪、餐风露宿的边塞之苦,朕看着都于心难忍,你张老公帅一向自诩爱兵如子,就没有想到这些?从未见你有片语只纸入大内,朕自己提说出来,你却扯到自己致仕上面去,真是莫名其妙!” 张茂赶紧跪地请罪,朱厚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知道你这老军汉是个直肠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心里从来都藏不住话,这件事说过就撂开手。诸位爱卿都好好想想该如何解决朕所说的这个问题。” 天心难测,谁知道皇上又要借题发挥些什么!无论是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张茂,还是内阁分管军务的次辅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曾铣,都皱眉苦思,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别人未曾参与昨夜议事,并不明白皇上的用意所在,严世蕃却很清楚是为了引出兵士退役的话题,也就顾不得在场不但有超品公爵、太师英国公张茂,还有两位从一品的文渊阁大学士和几位正二品的六部尚书,还论不到他这个四品官说话,抢着说道:“前番朝廷兴师平定江南叛乱,皇上下旨对禁军数千名伤残将士设立荣军院恩养抚恤,此乃皇上如天之仁,可法千秋万世!微臣以为,可推而及之九边诸军,恩养军中年迈且老无所倚者。” 明军实行军户制度,父死子承,兄终弟继,伤残了也任其自生自灭。禁军设立荣军院恩养抚恤伤残将士,是朱厚的一大创举,也是一大善政,赢得了全军将士乃至举国上下的一片揄扬。朱厚很满意严世蕃这么乖巧地适时插话进来,并恰到好处地举出了禁军荣军院的例子,便说:“严世蕃的提议甚得朕心!圣人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些年里,朝廷不但设立了荣军院,还责令各省府州县设立了养济院,收容恩养百姓之中的鳏寡孤独者,九边将士舍生忘死保家卫国,为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安泰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难道就不能也照此办理?这是朕的疏忽之处,愧对全军将士啊!” 听他们君臣二人一唱一和,众人都明白这是事先已经商议好了的;而且,这无疑是皇上邀买军心的大好机会,也就无人自讨没趣地提出反对意见,都哄然应诺,齐声颂扬吾皇天心仁厚,九边将士感怀浩荡天恩,必将效死用命家国云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三十五章 精兵路线 第一步顺利地迈了出去,朱厚又试探着跨出了第二步:“禁军兵士多是二十多岁的青壮锐健;九边军兵士年岁却参差不齐,且多有年事已高者。那些三四十岁的兵士,无论精气神都不及青壮年之时,又是家中的,整顿卫所之事还算顺利,但在那段时间,有多少人找到五军都督府来哭闹?又有多少人扬言要跟他张茂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段时间,张茂的亲兵护卫走在街上,连眼睛都没敢眨过一下。皇上特下恩旨,命镇抚司的缇骑校尉加强侦缉纠察,还专门拨出一队御林军加强五军都督府和张茂的英国公府的安全保卫,五城兵马司也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昼夜巡逻,总算是没出什么乱子。这才刚刚消停了两年,皇上又按耐不住,把刀子举了起来,要砍的还是那些常年驻守九边重镇的骄兵悍将,真不知道又会生出多少事端,惹出多大的乱子…… 见张茂一脸忧郁之色,连领旨都忘了,朱厚知道他心中愁肠百结,就握着了他那只长满老人斑的手,恳切地说:“朕也知道,历来整军裁军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容易惹出乱子来。所以朕才让你们五府与兵部仔细商议,反复斟酌,拿出切实可行的方略,还要征询九边及各省的意见,谨慎行事。不过呢,你张老公帅一辈子穿号衣吃军粮,‘精兵三千胜过冗兵十万’的道理比朕明白,为了我大明的江山永固、社稷安泰,朕不能不走‘精兵路线’,少养兵,养精兵,在不增加额外开支的基础上,打造一支天下强军!而强军之道,首重选将,没有一个适当的晋升、淘汰机制,那些年轻有为的青年军官如何才能脱颖而出,在一个更合适的位置上锻炼、发挥他们的才干?要知道,我大明朝的老黄忠只有你张老公帅一个,朕可不敢指望军中众将都能跟你一样,年近古稀还这么硬朗,精明强干不逊于那些年轻人啊!” 张茂被皇上这一番情深意切的话深深地打动了,慨叹一声:“皇上说的这么透彻,老臣还有什么好说的?惟有拼着这把老骨头,替皇上把这件事办成办好,就算是老臣能为皇上尽的最后一点忠心了……” “这是什么话?”朱厚开玩笑说:“是不是一直惦记着朕许你的配享太庙?朕还没死呢,你想进也进不去啊!” 此话一出,张茂和李春芳等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严世蕃更是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说:“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且不可说出这等不吉之言。” 朱厚一哂:“朕和张老公帅是什么情分?我们君臣二人说说知心话,碍着你何事?再者说了,你这话说的太过讨巧,别指望着说这些好听的话能糊弄朕。历代帝王都被人山呼万岁,可又有谁真能万岁?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能抗拒得了?朕为何不再迷恋方术求长生,就是明白了这个道理。也正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朕才如此珍惜眼前美好时光,欲在有生之年致力中兴、扬我大明!” 说完之后,他又拍拍张茂的手背:“张老公帅,严世蕃还年轻,不明白这个道理,你该能体会朕的心意,对咱们君臣来说,一万年太久,还是只争朝夕吧!有什么意见和难处都说出来,大家商议着办。” 众人心中也是一哂:皇上的天寿,还要比严世蕃小上几岁,听那口气,竟象是一位已经历了百年沧桑的老人一般!但皇上自己都不以为忌,他们就不必去说那些违心的奉承话,表情也都缓和了下来。 张茂沉吟着说:“老臣一时也没有想好,只说几处不明白的地方,皇上说到兵士及各级军官将佐服……服……哦,服役年限!可是到时无论如何也必须离开行伍?” “当然不是!”朱厚毫不犹豫地说:“服役年限只是个总的规定,具体情况还要具体分析。朕以为,一开始只以鼓励、提倡和动员为主,尊重个人意愿,不强迫,更不搞一刀切。各级军官将佐超过任职年限却无法晋升,自己又不愿离军,则由上司依据其能力妥善安置,或准许其继续带兵,或安排其从事力所能及的其他工作,比如说可转到随营军校教书、可调任后勤部门当个粮秣官、可转到屯田处掌管军屯等等,报备五府及兵部即可。” 接着,他又笑着说:“呵呵,对于那些能征善战、又会带兵的军官将佐,你张老公帅舍不得他们离开行伍,朕更舍不得!兵士也照此办理,甚或各军还要有意识地留下一部分战斗骨干,老兵带新兵,帮助新兵尽快适应军旅生活,并传授作战技能。此之所谓‘传、帮、带’。惟有如此,才能保证各军战力不下降,我大明军队就形成良性循环了。” 张茂一时还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皇上心目中的“良性循环”,但也知道这么处置,九边军中诸将也不好强烈反对,五军都督府的压力就小多了,便说:“皇上圣明。老臣还有一事,想恳请皇上恩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三十六章 布控西域 对于皇上划定的什么“现役”、“预备役”年龄界限,张茂有不同意见,认为三十几岁的兵士正在壮年,不必这么早就转入“预备役”。但皇上已经提了出来,他也不好提出异议,就委婉地提出了一个问题:根据大明军制,边地守军十分之三守城,七分屯田;内地军队十分之二守城,八分屯田。原本从事屯田的兵士退役之后朝廷给授田亩、耕牛、种子等物,生计并不问题;可那些原本从事守备的兵士并不熟悉农事,退役之后,生计或有困难,不若以四十岁为限,年过四十以后再转为预备役屯田…… 张茂毕竟是个读书不多的军人,骤然提出的建议与他自己的本意大相径庭,却恰好给了朱厚引出下面话题的契机,当即抚掌称善:“不是爱兵如子的张老公帅,也想不到这样细啊!不过,也正因有些兵士一直在从事战守之责,朕才要将预备役期限定为三十五岁,将退役年限定为四十五岁,给他们留出十年时间,一是让他们逐步适应平民生活,不致因身份和生活环境的改变而无所适从;二来也是让他们逐步习学农事,退役之后能养活得起自己。即便是那些对农事了无兴趣的兵士,朕也考虑过要给他们找一个饭碗。” 听了皇上的话,张茂这才明白自己竟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又不好在皇上的面前改口,只得说:“请皇上明示。” 朱厚笑道:“呵呵,那些兵士均是少小之时便从军,练就了一身杀敌的好本事,却不会干别的。加之各级军官将佐食朝廷俸禄,即便不贪不占,这么多年下来也能攒下一点家私,那些兵士却只能领到定额口粮和为数极少的军饷,朝廷的赏赐更是少之又少,其中大半还都落入了各级军官将佐的口袋,可谓半生从军,身无长物,也只有靠那身好武艺讨生活了。昨夜朕与大同市舶司的官员晤谈,他们提出朝廷派遣商队与西域诸番通商一事。通商西域上利国家下利百姓,朕也就准了他们的奏,但是,此去西域山高路远,还有蒙古一些小部落及马贼盗寇纵横其间,商队安全实在令人担心。他们提出商贾可以雇佣镖局护卫。要知道,通商西域与在我大明境内往来货殖可不同,要面对的不是啸聚山林的强盗蟊贼,而是见财起意的异族军队,即便那些纵横大漠的马贼团伙,实力也不容小视,那些镖师、趟子手怎能应付得了?而我明军兵士无论作战技能还是纪律,都比他们强上许多,朕就在想,可否让那些商贾雇佣预备役或退役兵士做护卫?一则能保护商旅安全,二则兵士可得到丰厚报酬。还有其三……” 说到这里,朱厚看了看坐在城墙那一边的蒙古各部派来观摩演习的使者,稍微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这一点朕不必细说,诸位爱卿也都能明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用我明军兵士护卫商队西行,只怕有的人还会多些顾虑,不敢轻举妄动。若是雇佣民间镖局押运,纵然有事,朝廷也不好出面帮他们讨个说法。” 有人立刻应声道:“皇上圣明!” 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个颂圣之人不是严世蕃,而是一向本分事君、谨小慎微的兵部尚书曾铣,不禁让人有突兀之感。 迎着皇上和其他大臣略带疑惑的目光,曾铣侃侃而谈:“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两位先帝就曾定下‘西控西域,南隔羌戎,北遮胡虏’之方略驾驭四方夷狄。臣蒙圣恩许以本兵之寄之前,曾总督三边军务多年,更是深知西域之于我大明至关重要。如今鞑靼俺答部窃据河套,出则可攻击宣府、大同两镇,震动京畿重地;入则可攻击延绥、宁夏、固原三镇,侵扰关中沃野,收复河套之议可谓刻不容缓。奈何江南叛乱,朝廷不得已与鞑靼议和,如今也不好违背盟约,倾师征伐。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夷狄之人是否诚心归顺天朝,实令国人堪忧。是故臣以为,皇上定策与西域诸番交好,断夷狄之右臂,不独是继承太、成两祖一以贯之的良法善政;更是为日后朝廷收复河套未雨绸缪。而以兵士护卫商队,一则可以扬威异域,使北虏各部及西域诸番不敢轻举妄动;二则可为朝廷耳目,无论北虏各部,还是西域诸番,只要有所异动,朝廷便可觉察,应敌而动,提前做出相应部署。如此一举多得,实乃制驭四夷的万全之策!” 昨夜议事之时,严世蕃便知道皇上有意要用兵士护卫商队,却未曾听到皇上说起此举还是为了西控西域,所以被曾铣抢了先手,此刻也不敢再落于人后,立刻大声说:“曾部堂说的是!非是天聪圣明如吾皇者,也断然想不出如此妙法良策!” 朱厚的本意其实就是恢复自古以来丝绸之路的辉煌,开辟新的市场,给大明日益蓬勃发展的商品经济再注入新的活力,至于用退役的兵士护卫商队,也不过是妙手偶得,还没有把这些事情都上升到国家安全的政治高度来考虑,曾铣这样理解与之多有不符,但仔细想想也觉得曾铣说的很有道理,看来是自己歪打误撞地碰巧了。不过这样也好,涉及到防范北虏、维护边境安全,想必反对的声浪就会小一些!他的心中颇为得意,就故作高深莫测地拈着胡须,笑道:“呵呵,朕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天下各国,无论远近,皆是我大明的藩属;万物灵长,无分华夷,都是朕的子民,朕应一视同仁,教化四方,以德服之。是以曾部堂可以这么想,朕却不能做如斯之想啊!” 曾铣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严世蕃的眼中也闪现出了一丝惊恐之色,两人正要说话,就听到朱厚又说:“不过,曾部堂掌兵部,谋划四边安宁是他份内职责,加之朕当初在议设总参谋部时也说了,自古知兵非好战,制订各边镇国土防御计划乃至进攻计划只是为了避免临难抱佛脚,并不是真的要挥师征伐四边。所以他这么想倒也未必十分错,就当他姑且说之,朕与诸位爱卿姑妄听之好了。” 众人心中全然明白了:皇上不过是因为朝廷如今与蒙古各部订有盟约,各部使者眼下就在大同城中观摩演习,君臣却在此时商议钳制鞑靼、收复河套的方略,实在不太合适,更有损天朝“四夷宾服,万方来朝”的光辉形象。于是,纷纷点头,颂扬吾皇圣明。 朱厚叫道:“曾部堂。” “臣在。” “你总督三边多年,对西北形势、番情最为了解,朕问你,倘若……”朱厚冲着曾铣点了点头,加重了语气:“记住,朕说的是倘若!倘若国朝要经营西域,当以何地为重?” 回到明朝这些年来,一个北虏一个南倭,再加上自己多事要搞什么富国强兵的新政,将朱厚搞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研究对大明国家安全没有任何威胁的西域,今天既然说到这里,就要好好向曾铣这个既是“西北通”又是强烈主张从鞑靼手中收复河套地区的“鹰派”人士请教请教了。 曾铣更是坚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满心欢喜,毫不犹豫地说:“哈密!” “西域番国林立,为何却是哈密,说说你的理由。” 曾铣应道:“回皇上,理由有三:其一,哈密为西域咽喉锁钥之地,太祖文皇帝永乐年间,天方、撒马尔汗、别失八里、哈烈、柳城、吐鲁番等三十八国入贡,必取道哈密,朝廷命哈密译上诸番贡表,具闻乃发,侦察向背,是为朝廷西控西域之一大强援。其二,哈密东距肃州、西距吐鲁番各千五百里,北距瓦刺只百里之遥,国朝制驭哈密,一则能断北狄右臂;二则能破西戎交党,外则能联络戎夷,察其顺逆而抚驭之;内则能藩屏甘肃而卫我边郡,于朝廷抑制瓦刺、侧击鞑靼大有裨益。其三,哈密由胡元遗孽、肃王忽纳失里裂土而自立,忽纳失里卒,其弟安克帖木儿继嗣为王,慑服于天朝威严,自永乐二年遣使来朝并请锡爵。太祖文皇帝敕命曰‘前代王爵不足再论,但今取其能归心朝廷而改封之,使守其地,绥抚其民可也。’封其为忠顺王。之后王爵继嗣,皆由朝廷敕令册封,忠顺王府设经历、长史等官,皆由汉官充任,其制超然于夷姓诸王,几近于天湟贵胄。朝廷法令、天子诏书皆行于哈密,与内地郡属等若。哈密卫官员将佐设置、委任亦由朝廷掌握,朝廷之重视与掌控哈密,可见一斑。哈密胡人亦心向朝廷,弘治年间,哈密为吐鲁番所占据,嘉靖二十四年复国之后,随即便遣使朝贡,向化之心,天日可鉴。” 嘉靖二十四年正是朝廷倾举国之兵南下平叛的关键时刻,朱厚简直有一种“大明王朝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的感觉,一颗心全维系在原在千里之外的平叛军的战事进展上面,也就根本没有心思去理会万里之外的哈密小国遣使来朝之事,依稀记得自己当时只是命礼部将贡品收下,从优给赏把贡使打发回去了事。如今听曾铣这么详细解说哈密的重要性之后,他的心中懊恼不已,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好好读书,全局观念薄弱,竟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枚棋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三十七章 关西七卫 原本还以为自己是未雨绸缪,现在看来,:“回皇上,这几年里,国家承平无事,朝廷又大力整顿驿传,还在各地设立了军需转运使衙门,专司军需物资的调运,各处驿站和驿卒、铺兵只为朝廷传递公文,比以前轻闲了许多。是否有必要再增补驿卒,还请皇上斟酌。” 朱厚笑道:“呵呵,有马阁老在这里,你大概是怕他骂你们兵部徒糜国帑吧!水马驿并递运所补充退役兵士之后,可为商贾百姓传递书信函件,承接民间货物运输,按函件及货物件数、重量及路途远近取酬,以驿卒办邮驿,以邮驿养驿卒,谅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三十八章 民间邮驿 马宪成听到皇上跟曾铣说话,却当众揶揄他,心中有些不快,便负气地说:“皇上既然提到微臣,微臣便有话要说。依微臣愚见,那些兵士为国家效命多年,如今年高老迈,纵然朝廷将之恩养起来,微臣也断不敢说是徒糜国帑,更不敢累及皇上改易太祖高皇帝‘非军国重事不许给驿’的祖宗成法。” 毕竟朱厚已经当了多年说一不二的皇帝,加之邮政事业他已苦心谋划了许久,谁曾想刚一开口,被马宪成当众硬邦邦地顶了回来,脸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冷冷地说:“马阁老的言下之意,是说朕又背弃祖宗成法了?” 与马宪成同属夏党的李春芳见皇上脸色越发地阴沉了下来,语气也不善,赶紧出来打圆场:“马阁老这么说就有些牵强了。太祖高皇帝当年订下‘非军国重事不许给驿’的祖宗成法,意在严禁各地官员滥用驿马或随意动用驿站的邮驿设施,浪费国帑,更骚扰承担驿递徭役的里甲百姓。这几年里,朝廷谨遵圣谕,下了偌大气力整顿邮驿,厉行弛传之禁,每年节省邮驿开支上百万两,更契合太祖高皇帝于洪武二十六年钦定的《应合给驿条例》之要义,皇上敬天法祖之德,可见一斑。而皇上此番提出水马驿并递运所承办民间邮驿,以驿卒办邮驿,以邮驿养驿卒,不仅可以解决退役兵士生计之难,而且邮驿收入或许还能有所盈余,贴补驿卒口粮及驿站开销。既利于官,又便于民,何乐而不为?” 接着,他不等马宪成说话,又对朱厚说:“皇上,各处驿站大小不等,驿卒、铺兵皆有定额,也不必补充过多。而朝廷驿递皆有固定路线,许多县份未通邮驿,朝廷公文和省、府、州各上司衙门的公文,以及该县的呈报、奏疏只能另行派专人传递,既耗费国帑民财,又免不了有文报迟延、邮驿阻塞之情事。微臣以为,可在那些县份增设‘县递’,在各县之间邮驿,弥补官驿干线的不足。县递不必列为官驿,也不必增设驿丞等官吏,只以驿卒数人驻守并拨给马骡数匹即可,给授官田若干作为驿卒口粮及饲养马骡开销,承接民邮所得报酬归其所有,朝廷既不必花费许多,驿卒亦能得以养家糊口。” 李春芳的建议恰好符合朱厚心目中所设想的那种遍布全国每一个角落的邮政网络,他立刻展颜笑道:“李阁老此议甚合朕心!开通县递,能使朝廷政令迅即下达至四方,亦能使各地民情迅即上传至朝廷,尤其是在西北、东北、西南等省的边远县份增设县递,更能有助于朝廷迅速掌握四边军情。” 接着,他又忍不住阴刺了马宪成一句:“李阁老虽主管军务,却不愧是总揽全局的次辅,虑事不惟军务之限,但以苟利家国社稷为重,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臣。不象有的人,眼睛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生怕多干半点差事,多担半点干系。” 李春芳好心出面为自己打圆场,马宪成就不准备再说话了,却又被皇上这么嘲讽,心中再次生出不满,亢声说:“此前朝廷设立民生典当行办理官当,实为免除商贾百姓遭受高利贷之苦,尚不免有人攻讦为与民争利,再以官驿办民邮,如此亘古未有之事,更难掩天下悠悠之口。” 朱厚一愣:“承办民邮,哪里说得上是与民争利了?” 马宪成说:“回皇上,民邮原由麻城约、宁波民信局等民间邮驿行办理,如今朝廷以官驿承办,难免有与民争利之讥。” 朱厚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什么“麻城约”和“宁波民信局”,麻城约究竟是什么机构不甚明了,但是宁波民信局顾名思义,一定是办理民间邮政业务的机构。难道说,明朝就已经有民间自发经营的通信组织了?历史书上不是说,一直到了清朝末年,满清政府才设立邮传部,建立起中国现代邮政体系的吗? 他顾不上跟马宪成置气,追问道:“何为麻城约?宁波民信局又是什么机构?” 原来,早在明朝永乐年间,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不少大商人间需要一种业务上的联络,更重要的是货物的集散和资金的汇兑,都需要有一种联营的组织来承担,民间自发经营的通信组织就应运而生。最早出现的麻城约和宁波民信局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明朝永乐年间,湖北麻城、孝感地区许多百姓移民四川,由于长年在外,思念故乡,于是自发组织了同乡协会。每年约集同乡,举行一次集会,在会上推选出代表,返回家乡探望一次。届时,移民们多托代表给家乡带去问好的信件,并托他捎带家乡特产回来。久而久之,建立了固定组织,俗称为“麻城约”。麻城约多以运带货物为主,同时捎带书信。 宁波民信局的兴起则是因为明代官场多用绍兴人当幕僚,俗称“绍兴师爷”。他们分散在各省督抚巡按衙门中,联系广泛,成为帮派,互相之间经常有书信往来,函件相对较多。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初期的民信机构,而宁波是绍兴出海的口岸,通信的枢纽,所以也就成为最初民营通信机构的据点。再则,宁波经商的人很多,他们也需要一个经常的信息交流和货物集散的机构,就发起组织了宁波民信局。与麻城约略有不同的是,宁波民信局所承接的业务之中,书信与货运并重,故以“民信局”为名。 以后,类似这种的民间自发经营的通信组织在全国各地扩展开来,不限于湖北麻城在四川的移民,也不限于浙江绍兴、宁波。可惜的是,由于朝廷当时并未重视此类组织,麻城约和宁波民信局孰先孰后,如今已无从考据。 听马宪成细细解说了麻城约和宁波民信局的由来之后,朱厚不禁感慨万千,先是觉得无比骄傲和自豪――原来现代邮政事业并不是由那些大鼻子发明的,我们中国老早就有了,只不过是后世子孙没有大力推广应用,渐渐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很少为人所知而已。随即,就有一种惭愧之意油然自心底升腾而起,――原来还一直以为自己穿越到明朝,比明朝人多了好几百年的历史、科技和文化知识,随便装神弄鬼操练出一些现代人司空见惯的东西就可以把明朝人给忽悠了;现在才知道老祖宗聪明着呢!别指望顶着“梦得神授”的神秘光环就可以为所欲为,要想“我欲扬明”,做一个英明神武的中兴圣主,还得抱着谦虚谨慎的态度,学习学习再学习啊! 想到这里,他起身向马宪成抱拳做了一揖:“马阁老,承教了。” 皇上给自己作揖?即便是强项如马宪成者也吓得两腿发软,“扑嗵”一声跪了下来,情急之下,平日里操的一口官话也全忘了,不由自主地带出了浓厚的山西口音:“皇上,这是干甚?折杀俄了……” 朱厚笑道:“呵呵,人家都说你马阁老一着急就原形毕露,山西大舌头也就出来了,看来传言不谬也!” 马宪成更是羞愧难当,嗫嚅着说:“微臣君前失仪,恳请皇上治臣不敬之罪……” 朱厚学着他的口音说:“马阁老,俄是真心诚意感谢你,你这么说干甚?快些起来,俄还有话要跟你说。” 听皇上荒腔走板地学马宪成说山西话,众人实在憋不住了,都笑了起来。适才因马宪成忤逆圣意造成的凝重气氛一扫而光。 等众人笑声渐渐平息之后,朱厚正色说道:“马阁老,你能意识到官不与民争利,真是令朕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啊!你说的不错,朝廷确实不应与民争利,而是应为民服务,助民富庶,致民安乐。正因如此,朕才考虑到历来驿递只限于朝廷官用,民间已有的麻城约、宁波民信局这样的邮驿组织要么只限于特定地域之间的往来,要么只设在各处水陆要冲,未能遍及全国。而我大明广袤万里,不通民间邮驿的州县不知凡几,那里的百姓要捎信给外乡亲友,商贩要将货物运出去货殖,都很不方便。朕有意让朝廷的水马驿、递运所和李阁老建议设立的县递承接民间邮驿,正是为他们提供便利的邮驿服务,更能方便各地经济往来、文化交流,算是对民间自发成立的邮驿机构的补充。不但如此,如今我大明许多百姓去往南洋诸多番国讨生活,日后民间邮驿的触角还要扩大到华侨聚居之地,让他们远在万里之外,也能与家中亲友互通消息。这才是朕梦想中的邮政事业啊!” 马宪成一时还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看重民间邮驿,但皇上已经给自己了台阶,又不惜屈尊降贵,给自己做出了合情合理的解释,他又怎好固执己见,忙应道:“是微臣愚钝,不能体念皇上一片爱民之心,请皇上恕罪。” 朱厚又大笑起来:“现在这么说也晚了,朕已将这注大财送给了曾部堂,退役兵士亦能赚点脚力钱,聊补生计之难,却并非只是为了给你户部开辟一大财源。邮驿收入无论有多少赢余,既不许你眼红,也不许你户部抽份分肥。” “臣不敢……” “不过,你且放心,朕答应你的事情已经谈妥了,等今日演习结束,你随朕回去,朕细细给你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三十九章 瞒天过海 众人不知道皇上以前曾给马宪成许下了什么承诺,只知道从皇上行在出来之后,马宪成走路都轻飘飘的,钻进自己的住所杜门谢客,第二天也没有继续陪皇上观摩演习。 不过,众人可顾不上去深究其中缘由,因为第三天的演习,蓝军换下了已猛攻两日的禁军第一军,改由第二军承担攻打大同之责。第二军排兵布阵与第一军略有不同,加之歇息了多日第一次投入演习,有心要在皇上及诸位文武大臣面前露上一手,战况又象第一日一样热闹,众人也都提起了兴趣。 是夜,大同军不甘心一直被动防御,派出数千精兵,人衔枚、马裹蹄偷偷出城前去偷营。谁知道,刚接近大同军的营地,就听到“轰隆”一声,一道火光闪过,浓烟从地上腾起,尽管没有什么伤亡,但偷营之计显然是败露了,带队的将官赶紧带着兵士撤回城中。总参谋部判定大同军偷营兵马误入蓝军布设的地雷阵,损兵一千。 到了第四天,仍是第二军主攻。与由营团军整编而成的第一军不同,第二军是由各省勤王之师抽调精锐组建而成,刘鼎望也是张茂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爱将。但是,营团军在北京保卫战中奋力抗击鞑靼,在江南平叛之役中为先锋,力劈坚城徐州、强渡长江天堑,辉煌战绩比比皆是,已被世人公认为大明第一强兵。第二军上至军长刘鼎望,下到普通士卒,对第一军享此殊荣都很不服气,平日两军会操之时都卯着劲儿地要与第一军比个高下,更何况是全军拉出来搞这场“射天狼”的演习!因此,他们的攻势异常猛烈,大同军的防线几次都被突破。幸好大同军几乎是倾巢而出,在兵力上占有优势,还勉强能守住城外防御阵地,没让蓝军攻到城下。 禁军各军实力已经完全展示了出来,要比大同军高出一大截,受到了观摩演习的皇上和各位文武大臣的交口称赞,兼任禁军司令的张茂不免洋洋得意。但是,到了第五天亦是如此,他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毕竟还记得自己是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是大明王朝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不论禁军,还是大同军都是他的部属,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哪一方惨败都不好,开始为大同军捏了一把汗。 当日午后,观摩演习的君臣回到设在大同总兵府的演习总导演部用饭,张茂在朱厚面前抱怨说:“俞大猷、刘鼎望真是不成器,竟施出了车轮战。皇上,一连打了五天了,将士们都有些疲惫,可否命蓝军暂停进攻,稍事休整,待宣府军抵达大同之后再行进攻?” 朱厚已隐约猜到蓝军如此部署一定有深意,或许正遵照着自己提示俞大猷的那四字箴言行动,但他也不点破,笑着对张茂说:“呵呵,张老公帅是心疼你辛辛苦苦操练出来的禁军呢?还是怜惜大同军?不过,你让朕给蓝军下命令暂停进攻却不妥当啊!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朕下这道命令,俞大猷、刘鼎望及禁军第一军、第二军全体将士岂不怪朕不公平?再者,朕越俎代庖,他们给朕来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的颜面何存?” 张茂分辩道:“他们还敢腹诽皇上不公平?论说他们蓝军已是全军出动,红军却还有两大主力未曾汇齐,只靠大同军一支孤军力抗禁军第一军和第二军的轮番攻击。这么做,已经是对大同军不公平了!把这道理给他们摆出来,我谅他们也不敢抗旨不遵!” “这才符合实战嘛!”朱厚说:“根据惯例,大同军在遭敌进攻之后,要将军情急报先上呈朝廷,由兵部确定是否增援、从哪里增援,用兵方略还要经过朝廷决断,一来二去,廷寄送到宣府少说也得三到五天,宣府军接到之后才能调集兵马驰援大同,又得花去一两天的时间。按理演习预案上命宣府军在演习开始四日后便出动,至少多给了他们两天的机动时间,已是大大地偏向红军了。” “皇上鞭辟入里。但请恕老臣直言,”张茂忧郁地说:“老臣是怕搞这么一场演习,会生恨啊!无论大同军、宣府军,还是禁军,都是我大明的军队,如遇强敌入寇,总还是要并肩作战,共御仇寇的,若是两军之间心生芥蒂,日后如何协同作战?” “张老公帅言之有理。不过,”朱厚沉吟着说:“大同军身处国防第一线,承担着拱卫京城北大门的重任。问题在演习中暴露出来,总比遇到外敌入侵时才暴露出来的好。大同总兵徐绍峰出于你的门下,这个道理还得你给他讲清楚。” “历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让他咽下这口气,还真是难啊!” 朱厚笑道:“呵呵,朕也知道你张老公帅带出来的兵,个个都是宁可前进半步死,也决不后退半步生的硬角儿,当然不会轻易认低服软。其实朕正惟愿他们如此。只有这样,才能愈加发愤操练,知耻而后勇嘛!” 见张茂似乎还有些担忧,他又笑着说:“若说因此会心生芥蒂,或许也不会如此。第二军当初也是极不服气第一军,每次在演武场上都要比个高下,此次演习,协同配合得很好啊!张老公帅不必担忧过甚,且放手让他们去打,你我君臣就当好评判则可……” 就在这个时候,大同总兵徐绍峰急冲冲地奔了进来,躬身就要向朱厚跪下,随即醒悟过来,又立正行了一个新式军礼:“启奏皇上,大同总兵三品武官徐绍峰有急事上奏。” “讲。” 面色铁青的徐绍峰抹去了头上的大汗,嘴角哆嗦着说:“皇上,第一军反了!” 张茂及李春芳、曾铣、杨博等人闻言,“呼”地一下都站了起来,只有朱厚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微笑,问道:“你何以得知第一军反了?” “回皇上,第一军旗号虽还留在大同城下大营之中,但其全军已于前日悄然撤走,正朝着京师星夜急进,大同至宣府沿边诸多屯堡、烽墩已全部失陷!” 张茂实在忍不住了,厉声说:“徐绍峰你个混帐东西是怎么带兵的?朝廷花了那么多银子修筑屯堡、烽墩,那些屯堡依山据险,百人之堡,千人不能攻;更不用说那些烽墩高逾数丈,砍断绳梯,谁也爬不上去,怎么会全部失陷?为何也不见有号炮或烽火告警?” 徐绍峰愁眉苦脸地说:“老公帅,他们打着回京调运军粮的名义用计骗过了各处边堡、烽墩,乘守备兵士不加提防,将其全部擒获,挟裹在军中直奔宣府而去。若不是有一位守堡兵士偷偷从他们军中溜了回来报讯,末将也不知道他们已经反了。” 朱厚突然说:“那个兵士忠于职守,即刻将他升任连长……哦,你们九边各镇还是沿袭旧称,就将他升任队官好了。其实,你们九边军也该依照新式军制改一改称呼了。不过是个官阶称谓而已,叫习惯了就不觉得拗口了,一国之军却不同制,岂不混乱?” 原来,嘉靖二十四年五月,朝廷挥军南下平叛,朱厚便命内阁会同兵部商议制订全国军制改革方略,兹事体大,分管军务的次辅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曾铣等有司官员遵循圣意拿出了方略,又数易其稿之后,发九边军镇征询意见并呈报本镇改制具体方案。九边军镇对军制改革并无意见,但那些边关大帅却都认为军、师、旅、团、营、连、排、班各级皆称为某长,恐引起混淆,奏请朝廷仍保留原有官名称谓。朱厚原本并不同意,但由于蓟镇、辽东两大军镇正倾全力围剿东北兀良哈三卫和土蛮各部,不得不把这件事搁了下来,因此大同等九边重镇还是沿袭旧称,该叫总兵还是叫总兵,该叫哨官还是叫哨官。 这都火烧眉毛了,皇上竟还有心思说起一个小兵的升迁之事,还扯到了什么军制改革、什么官阶称谓!张茂急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忍不住提醒说:“皇上,当务之急是如何处置第一军反叛一事……” 说到这里,他才觉得这件事实在匪夷所思,一来俞大猷是皇上从一个赋闲在家的副千户一步拔擢为营团军统领,皇上对他可谓是恩同再造;二来第一军的前身营团军是皇上钦定组建的,众将士都对皇上忠心耿耿,无论是德胜门外御鞑靼,还是平定京城薛、陈二逆叛乱和江南叛乱,都甘为马前卒,浴血奋战,身死国难而在所不惜,皇上对他们也是青眼有加、格外关照,亲下圣谕,着有司衙门设立眷村,安置将士们的家眷,也可称得上是恩重如山。毫不夸张地说,大明朝哪支军队都有可能反叛,第一军也不会反叛朝廷。此外,京城有禁军四个军二十多万之众,圣驾又驻跸大同,并不在京城,俞大猷是得了失心疯,要靠他一军区区六万人去攻打京城?有这个逆天的胆量,还不如掉头挥军猛攻大同――大同虽说城高池深,又有十万守军,怎么说也比攻打京城容易一些…… 越想越觉得绝无可能,张茂再也说不下去了。 皱着眉头苦思的杨博突然失声叫了起来:“第一军当真将沿边各处屯堡、烽墩守备兵士尽数擒获,扣押在军中了?那么,大同至宣府数百里边防线岂不是无人把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四十章 渐入佳境 明朝开国以来,一直十分重视北部边防工事的建设,西起宁夏、东到辽东,在数千里的边防线上遍布关隘烽堠。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以天子守边,北部边境线的防御问题就显得更为重要,便钦定规制,沿边境线修了许多屯堡、烽墩。其中,小屯守军十数人,作用类似于哨所,每四五座至七八座小屯择其近便之地修筑一座大堡,置守军数十人至数百人不等,储备有粮草及各类军械物资,等于一个小城池一般。有敌来袭,小屯守军都撤退至大堡中据守待援,合称“屯堡”。而烽墩则类似于长城上的烽火台,筑于地形高耸之处,高五丈多,四周城高一丈五尺,外开壕沟,设有吊桥,兵士以绳梯上下,在高台之上了望,一旦有警,白天鸣炮,夜晚举烽火为号,瞬间可达百里之遥。 为数众多的屯堡与烽墩由点成线,构成了明军的第一道边防线,巡逻、预警的作用十分重要。第一军将各处屯堡、烽墩的守备兵士全部扣押在军中,等若撤掉了这第一道防线,一旦有北虏某部乘虚入寇,宣大两镇便无从察觉,怎能不让身为明军总参谋长的杨博忧心如焚?他忙对徐绍峰说:“徐总兵,请你速速派出飞骑赶赴各处屯堡、烽墩守备,边境且不可有事!” 徐绍峰回过神来,忙说:“杨大人,听闻我军逃回来报讯的那名兵士说,第一军将他们扣押在军中之后,自己留了兵士守备各处屯堡、烽墩,不知他们到底意欲何为……” 众人心中同时又泛起了一个疑问:第一军既然已经反叛,要杀回京城,为何却要留人守备边防线? 朱厚大笑起来:“哈哈哈,到这个时候,俞大猷还是不忘我大明千里边防线的安危,这象是要反叛的人吗?实话告诉你们吧,第一军不是反叛,而是要好好跟宣府军打一仗!演习到了这个份上,才算是渐入佳境了啊!” 众人都疑惑地看着皇上,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害怕诸位文武大臣误会第一军反叛而惊慌失措,朱厚不得不承认了自己才是始作俑者:“事到如今,朕也不再瞒你们了。朕定策举行此次‘射天狼’演习是何用意,你们也很清楚。如何能让此次演习最大限度地贴近实战,不但充分展示我们明军的战力,还能充分暴露各军存在的问题,让朕那两百多万的钱粮花得值,就看蓝军能否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为大同军、宣府军扮演好假想敌。因此,朕赐给了俞大猷他们了四个字‘围城打援’。事先没有告知你们,是怕诸位提前把宝给揭露了出来,这场演习就没有什么看头了。” 在场的张茂、李春芳、曾铣、杨博和徐绍峰五人都是精通军略之人,一听“围城打援”四个字,立刻就明白了俞大猷率军悄然自大同城下遁行,原来并不是要回师攻打京城,而是完全遵照着皇上赐下的四字箴言,准备伏击驰援大同的宣府军。他们先是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却都又觉得皇上如此,不免将军国大事视做了儿戏,心中都隐隐生出些许不满。 尤其是杨博,他与总参谋部各位参谋熬更守夜,辛辛苦苦忙了两个多月,拿出的演习方案被皇上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改变了,让他有种被愚弄的感觉;二来,他曾任营团军及后来的第一军监军之职,与俞大猷同僚一场,关系也非同一般,皇上这么做,势必会被别人认为自己这个明军总参谋长也是同谋,在给各军下发的演习方案中故意留了一手,想让自己的老部队独得头彩,岂不令众人生怨,更为日后种下恨苗? 想到这里,他故意板着脸说:“启奏皇上,微臣不敢质疑圣心决断,但第一军行事太过莽撞,既然已用回京调运军粮的名义骗过了沿边各处屯堡、烽墩,不会暴露他们的作战意图,又何必要将各处守备兵士全部擒获,改由本军部属驻守?朝廷自有定制,自洪家斋以西,沿边诸堡皆由大同军统辖,他们这么做,岂不扰乱边军建制?一旦边堡有事,误警之责该由谁来承担?” 朱厚笑道:“呵呵,数十万大军云集大同,谁会蠢到这个时候来寇边犯境?杨总长就不必杞人忧天,更不必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蓝军已出了招,就看红军怎么应招。还是朕曾反复跟你们说起的那句话:演习毕竟不是真的打仗,蓝军也不是真的敌人,演习中发现问题,总好过战争中才暴露出来;被蓝军打败,总好过败给真正的敌人。” 接着,他又点名道:“徐总兵。” 徐绍峰慌忙应道:“臣在。” “敌情已然发生变化,如何因敌而动,做出相应部署调整或采取适当军事行动,就看你们的了。” 红军所能仰仗者,除了大同城的坚固城防之外,还有就是要比蓝军多上几万人马。一旦宣府军遭受伏击而溃败,红军兵力的优势就损失殆尽了,即便禁军第三军如期赶到大同,也只能勉强与蓝军打个平手,大同军确实需要赶紧做出相应部署调整。徐绍峰敬礼之后,转身匆匆而去。 徐绍峰走了之后,朱厚对众人说:“张老公帅、李阁老、曾部堂,杨总长都在此地,我大明军事决策机关的诸位要员可谓一个都不缺,大家也都别闲着,分析分析两军态势,确定红军下一步到底该怎么打,拿出应对策略,与大同军的作战计划相互印证。” 接着,他又兴致勃勃地说:“如此难得的一次实战演练的机会,不若把分散在各军检验总参谋部各位作战参谋也都召集来,朕想看看杨总长手下那些参谋的因敌应变能力。” 原来皇上的用意是要借此次演习顺便考察他们的反应、判断和决策能力,众人这才稍稍释然了,但心中还是有个疙瘩:既然皇上口口声声说演习不是战争,俞大猷那厮至于要这么玩命地瞒天过海,从大同长途奔袭远道而来的宣府军吗?随即又一想:其实,或许人人都没有把演习当成真的打仗,只有皇上却未必做如斯之想,所以,一向惟皇上之命是听的俞大猷才会这么玩命…… 李春芳、曾铣和杨博三人更是进一步想到了皇上当日曾断言两军胜负结果会令诸人大吃一惊,还故弄玄虚地预测了胜负,缄封之后交给了李春芳保管,言说要等演习结束之后才启封验证,或许,早在那个时候,皇上便已谋划好了今日之事。有这样精明强干的皇上,诚为大明之幸,却非他们这些臣子之福啊…… 不过,现在可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时候,诚如皇上所言,蓝军已经出招,皇上也把题目出了出来,就权当是有强敌犯边,内阁、五府得赶紧拿出应对策略来。 杨博从怀中掏出了一份油布质地的军用地图,正要展开,就听到朱厚笑道:“一到大同,朕就让你们总参谋部堆出了从宣府到大同的沙盘,就在那边放着,一直闲置到了现在。怎么,杨总长竟忘了吗?” 杨博一拍脑门,汗颜一笑:“谢皇上指点。” 指挥作战,离不开地图;而且,此时已有了标记着等高线的地图,只要学过看图之法,一眼即能看出山高水深――这可不是朱厚“梦得神授”之法,而是北宋时沈括的发明,却因赵宋以来一直奉行“偃武修文”的国策,大多数武将斗大的字都不识得一箩筐,更不知道有个沈括;而文人们耻于研读兵书、习学武事,加之沈括人品不佳,士人多轻之,便不耻其学问,以致这种新式地图一直未能大行于军中。 杨博虽是两榜进士出身,却与普通士人有所不同,一直醉心于军事,早就习学过沈括的绘制地图之法,加之他在兵部职方司任职期间,曾走遍了沿边各大军镇,对北部边境的山川地貌了然于心,所绘制的地图精准无误,朱厚看了也惊叹不已,更是赞不绝口,让他立即将此法在全军大为推广,并提出了两点补充意见:一是应在地图之上标记比例尺,即实际路程远近与图上的距离大小之间应建立相应的对照关系,惟有这样,统军将帅才能依据每日行军里程安排行军路线、选择合适的宿营地点,并能大致估算出抵达目的地所需时间;二是各级参谋部的作战参谋不但要学会绘制地图,还要学会做沙盘,即用细沙用明胶调和,在木盘之上垒出山川、河流,大到一座城池,小到一座小桥,都标记其上,地形地貌一目了然。敌我兵力部署都用不同符号在地图和沙盘上标记出来,既是为了方便统军将帅调遣部属、排兵布阵之用;明军各级指挥机关还可利用地图、沙盘进行兵棋推演,检验所拟订的作战方案是否契合实际,成为明军加强正规化建设、提升各级军官将佐军事素养和指挥能力的一大法宝。 这两年里,总参谋部在各边镇的配合下,重新绘制了相对准确的大明北方诸省的军事地图,各种比例尺的都有,使用起来十分方便。今次禁军第一军和第二军从京城出发经宣府至大同,就证明了这一点。到了大同之后,皇上又命他们做一个从宣府到大同的沙盘。总参谋部诸人当时都以为战事在大同城下展开,也未必会用得上沙盘,只当皇上此举是让他们给大同军参谋部那些半路出家的作战参谋们做一示范而已。如今看来,皇上早就安排部署了第一军俞大猷部伏击宣府军的军事行动,所以才事先预留了这么一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四十一章 沙盘推演 军情如火,张茂、李春芳、曾铣等诸位执掌军政的文武大臣也不等候总参谋部的参谋们汇齐,赶紧跟着杨博奔到了一块偌大的沙盘前,皱着眉头苦思起来。 朱厚施施然地踱了过来,见众人脸上都写满了忧郁之色,目光都聚集在宣府至大同之间的叠嶂起伏的山岭之间,就微微一笑,向一直陪侍左右的严世蕃招一招手,转身踱出了大堂。 果然不出朱厚所料,他前脚刚跨出门,身后就传来了激烈的争论之声。他虽自诩是个军事发烧友,却也知道自己并不熟悉具体的战术指挥;加之他深知有自己这个皇上在场,大家就都多了一份顾虑,谁也不敢畅所欲言,也就不好打扰那些大明王朝的军事专家们分析两军态势并确定下一步的作战部署。 严世蕃悄悄跟了出来,躬身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朱厚低声问道:“大同城及周边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见皇上如此神秘地问出这个问题,严世蕃不禁一愣,随即便会意地一笑,也低声说:“回皇上,要说玩的地方,大同婆姨可是这许多!”朱厚说:“朕找你打问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并非是朕想要做什么,而是因为演习到了此刻,已进入白热化程度,更涉及到我大明诸多军事机密,朕想让你把各部使者支开,玩上个三五天,等红蓝两军战事快见分晓之时再让他们继续观摩。你不是与那个鞑靼俺答部的二王子黄台吉有交情吗?只有你出面,他们才不会起疑心。借口朕都帮你想好了,他们这几天里一直观摩演习,也着实辛苦了,大同市舶司要出面招待他们,感谢各部一直遵守与朝廷的和议,每年朝贡不断,四时互市不止。贺兰石更要抓住这个机会,与各部使者拉上关系,日后他无论是要将朝廷贡品转卖给蒙古各部,还是通商西域诸番,有这些关系,兴许比朕的圣旨、朝廷的敕令还管用!” “皇上天聪圣明!罪臣遵旨。” 刚刚给严世蕃交代好了此事,就见到杨博匆匆来到在院中,躬身说道:“微臣杨博启奏皇上――” 朱厚直截了当地说:“军情如火,杨总长就长话短说。沙盘推演结果出来了?宣府军可还有救?” 杨博说:“从时间上看,第一军已于前日悄然出动,想必是潜伏在了宣府军的必经之路,而宣府军昨日也已按照演习方案的部署出动,明日、至迟不过后日,宣府军将进入第一军的最佳设伏地点牛岭、赤山、榆杨口一线,该处多是崇山峻岭,地形险峻,第一军以有心打无防,宣府军只怕凶多吉少。” “哦?”朱厚顿时来了兴趣:“朕可不如你杨惟约能把各处地形地貌牢记心中。走走走,朕随你看看沙盘去。” 回到屋里,只见张茂、李春芳、曾铣及总参谋部的几个参谋殷正茂、王崇古等人都是一脸的凝重之色。再看沙盘,标记着牛岭、赤山、榆杨口等地名的山丘之上,摆出了代表禁军第一军的蓝色方块标志;而代表宣府军的红色方块则被分割包围在了崇山峻岭之间。 很显然,他们经过了反复的推演,也无法替至今仍对敌情懵懂不知的宣府军找到一条脱身之计,每个人的心头都陡然沉重了起来,也明白了皇上为何苦心孤诣要策划、组织这么一场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假如不是演习,伏击宣府军的不是禁军第一军俞大猷所部,那么,明朝九边军中第一等精锐之师宣府军将不复存在;拱卫京师的四大军镇之一的宣府重镇将陷落敌手,京师门户即将向异族铁骑敞开,大明的国土之上、京畿重地将演出一场危险程度不亚于正统年间的土木堡之变和嘉靖二十三年鞑靼围困京师的惨烈激战! 朱厚笑了:“干嘛都哭丧着脸?难道这是坏事吗?俗话说的好,吃一堑,长一智。有了这一次的失败,下一次真的遇到敌寇入侵,宣府军就不会再败了,这才是我大明社稷之幸,也是朕为何要俞大猷放手去打的原因之所在!王崇古、殷正茂,你们分别代替禁军第一军和宣府军,再给朕把战役进程推演一遍。” 王崇古和殷正茂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新科进士,由于对军事颇感兴趣,在殿试策论中纵论兵事边务,被朱厚当做军事人才的好苗子,本来打算分配到兵部任观政进行重点培养,可惜两人科名太高,殷正茂是二甲六名,王崇古则更是一甲三名进士及第,即是被人们俗称的“探花”。这样高的科名,断然没有不点翰林,却被塞到六部衙门当观政的理。朱厚只好先把他们放在翰林院当庶吉士,混了一年,让他们捞到了“储相”的资格之后,就把他们分配到了刚刚成立的总参谋部,并密嘱总参谋长杨博好好带一带他们。他们不愧是历经七场文战,从全国数十万生员之中脱颖而出的蟾宫折桂郎,一年多来进步很快,只是资历尚浅,还不能独当一面,朱厚准备再过上两年将他们放下去历练,日后好为朝廷所大用,因此,这一次演习,朱厚就钦点他们随行,让他们能对明军总体概况及各军战力能有更直观更准确的认识。 沙盘推演的进程毫无疑问,宣府军将会一头栽进第一军布设的口袋阵之中,俞大猷是如今军中数一数二的大将之才,断然不会在这么简单的伏击战中犯下什么低级的战术指挥错误;而以宣府军的战力,根本无法突破第一军依据山势构筑的防线。换句话说,宣府军将被困死在距离大同不足一百里地的崇山峻岭之间。 看完推演,朱厚感慨地说:“看来,第一军一旦如你们所判断的那样完成相应部署,宣府军势必被打个措手不及,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全军覆没只是个时间问题啊!” 王崇古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又碍于自己只是个区区六品芝麻官,按照朝廷规制,不经皇上发问,不得在御前说话,便用目光请示杨博。 这一幕落入了朱厚的眼中,他当即笑道:“怎么,还在朕的面前藏私啊!王崇古,你身为参谋,出谋划策是你的职责,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谢皇上!”王崇古说:“请皇上恕微臣放言,宣府军或许也不一定便是无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四十二章 挽救颓势 其实,朱厚的心里也很矛盾,一方面,他惟愿蓝军能尽全力扮演好假想敌的角色,以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展示新式军制的效能,并将大同、宣府两大边军存在的问题充分暴露出来,给全军将士敲响警钟;另一方面,却又担心第一军真要象砍瓜切菜一般把宣府军全歼,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情,往往输的太快就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输的,不但问题无法充分暴露,大同、宣府两大边军或许还会心中不服。因此,听到王崇古说宣府军还有救之后,朱厚颇为高兴,忙让他细细说来。 王崇古认为,第一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又占了先手之利,依照宣府军自己的力量,断无突围之力。不过,此次宣府军驰援大同,出动的兵力约五万人,而第一军只有区区六万人,要想吃掉宣府军也绝非易事。因此,在沙盘推演的过程中,他就提出了一个作战方案:大同军调集全部骑兵及精锐步卒,组建一个攻击集群,向牛岭、赤山、榆杨口一线攻击前进,接应宣府军突破第一军的包围圈。即便大同军不能顺利打开一条通道救出宣府军,两军东西对进、倾力攻击,也能给第一军带来很大的压力,打乱第一军的作战部署,使其不能按照原定计划围歼宣府军。只要被包围的宣府军能支撑三天以上,已按照演习方案出动的禁军第三军便会赶到,红军三大主力就能形成对设伏的第一军反包围之势,到那个时候,第一军就得赶紧想办法自求脱身。 听完王崇古的作战计划,朱厚赞不绝口:“不错,不错!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王崇古的这一方案就可以称得上是胸怀全局,气魄宏大。朕虽不通晓军事,却也知道这是红军目前败中求胜的唯一办法。” 接着,他又笑道:“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俞大猷六万人就想一口吃掉宣府军,这本身就是一锅夹生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他到底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是能演出一场孟良崮战役‘黑虎掏心’的好戏,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杨博对军事浸淫多年,古往今来有名的战例无所不知,还能在地图或沙盘上推演那些经典战例的进程,分析对战双方指挥上的得失,时常赢得手下那帮年轻的作战参谋一片惊叹之声,但他却从未听说过什么“孟良崮战役”,有心要向皇上请教,却又知道此刻并不是说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的时候,见皇上并不明显偏袒第一军,便试探着说:“皇上,总参谋部可否将这一方案通报给大同军方面,供他们参详酌定?” 朱厚一哂:“什么参详酌定?各军用兵方略都要报经你们总参谋部审定才能施行,你们拟定的作战方案,他们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你杨惟约想放水就直说好了,何必遮遮掩掩的?” 杨博汗颜一笑:“回皇上,根据皇上钦定我总参谋部之职权,为各军通报敌情、提供作战方案,正是臣等职责所在……” 朱厚笑道:“呵呵,你杨惟约也学会反过来将朕的军了啊!你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朕清楚的很,不就是担心俞大猷大胜,有人会说你偏袒自己的老部队吗?你就不怕第一军的袍泽在背后骂你杨惟约人一阔,脸就变,当上总长就忘了娘家人?” 揶揄了杨博两句,他又说:“要通报敌情、提供作战方案也不是不可以,但你总参谋部可是我大明的总参谋部,不是大同军的参谋部,你杨惟约又是演习导演部的副总导演,就得一碗水端平了,把你们的方案同时通报蓝军。” 杨博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尴尬之色:将作战方案通报给蓝军?亏你皇上想得出来!俞大猷能适时调整兵力部署倒没有什么,堵在大同城外的第二军刘鼎望部能轻易地放大同军出援?大同军背靠坚城尚且难挡禁军虎狼之师,若是出城野战,只怕顷刻就会全军崩溃。前来驰援大同的宣府军被第一军伏击;前去救援宣府军的大同军再遭到第二军的伏击,红军就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了! 不过,朱厚自己却又觉得杨博的建议也不无道理,至少能使演习变得更精彩,朝廷几百万钱粮的费用花得更值,因此,他又笑道:“也罢,是朕不守规矩,着令俞大猷不必拘泥于演习方案在先;如今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你们总参谋部判断出宣府军有被伏击的危险,通知各军预做相应防备好了。” 杨博喜出望外,忙吩咐道:“王崇古,你速去大同军司令部,将你的作战方案告知他们,让他们立即着手部署实施。并让他们另派出一队飞骑,通知已衔命出发的第三军加快进军速度,务必于三日内抵达榆杨口一线,与大同军一道发起向心攻击,给第一军来个东西夹击,中央突破!” 一连串新式的军事名词从杨博的嘴里很自然地流泻而出,不用说也是朱厚教导有方,他甚感得意,又笑道:“呵呵,你杨总长的屁股可完全坐偏了啊!畏惧人言,也不必对自己的娘家人下这样的重手嘛!” 杨博笑道:“回皇上,正所谓骄兵必败,第一军近年来顺风顺水,将士们碍于俞军长的将令,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都已是隐隐以天下第一强兵自居,长此以往,绝非社稷之幸,更非第一军之福。若是在此次演习中落败,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再者,俞军长何等人物,微臣纵然使出浑身解数,只怕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就更不敢留有余地了。” 朱厚赞许地拍了拍杨博的肩膀:“说的不错!训练场上、演习之中,都要倾尽全力争取胜利,切不可手下留情,惟有平日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嘛!第一军有你这样不徇私情的老上司、俞大猷有你这样鞭策砥砺的诤友,真是他们的福气啊!” 两人说话间,王崇古领杨博之命要出门,大同总兵徐绍峰就前来觐见皇上。朱厚知道他是来奏报大同军的应对方略,就不许众人提前揭示底牌,想先听听大同军自己确定的应变方略。 大同军方面也准确地判断出了第一军的作战意图和伏击地点;而且,他们也清醒地认识到,一旦宣府军被吃掉,红军兵力上的优势将不复存在,无论如何都要倾力救援宣府军,于是就提出了与王崇古几乎相同的作战方案。 朱厚不置可否,追问道:“究竟是谁提出这个用兵方略的?” 徐绍峰不知皇上是何用意,却也不敢妄言欺君,老老实实回答道:“回皇上,是我大同镇副总兵、忠勇伯刘子昂。” “哦,是他?”朱厚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位一身征尘、战袍染血,却难掩英风豪气的年轻将军的身影…… 嘉靖二十三年,鞑靼俺答部纠结各部兵马进犯边境,时任大同总兵的咸宁侯仇鸾不战而降,并阴谋杀害了不愿降敌的副总兵李玉亭。其时,身为李玉亭亲卫虎贲军从五品统领的刘子昂奋力杀出重围,星夜兼程赶回京师报讯,却因擅闯宫门并在御道驰马,犯下了死罪,内阁首辅夏言及诸位阁员都建议皇上将其交付有司依律定罪明正典刑。朱厚大为恼火,险些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跟内阁诸臣吵了起来。幸好有严嵩见皇上有意要保全刘子昂的性命,出来打了圆场,极言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恳请皇上恩准刘子昂戴罪立功报效朝廷,朱厚便顺水推舟,准了严嵩的奏。 其后,京师保卫战陷入僵持阶段,朱厚命刘子昂带着镇抚司两位太保高振东、谢宇翔秘密潜回大同,说服被仇鸾胁迫投敌的李玉亭旧部举事反正,收复了重镇大同,断绝了鞑靼军的后路,对围困京师的鞑靼军形成了“关门打狗”的有利态势。若非明朝内部发生了江南叛乱,不得不确定了“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方针,匆匆忙忙地与鞑靼媾和,明军将迎来千载难逢的歼灭鞑靼军队主力的战机。战后,朝廷追封壮烈殉国的李玉亭为“忠勇伯”,因李玉亭没有子嗣,朱厚又特下恩旨,让刘子昂娶了李玉亭的独女,以女婿的身份承袭爵位,并升任大同镇正三品副总兵。 说起来,朱厚当初不惜与内阁翻脸也要保全刘子昂的性命,其实只是觉得他百战余生、千里报急,却因为触犯了狗屁的礼仪规制而被朝廷治罪问斩,实在太不公平太不合理,没想到自己的这一点仁心慈念,竟为大明挽救了一位难得的将才,他感到无比欣慰,便对徐绍峰说:“你们的方略与总参谋部不谋而合,也是红军挽救危局的唯一可行之法,赶紧去部署施行吧!军情紧急,也不必事事都要请示,尽管放手去打。蓝军已不按常理出牌,你们红军也要加把劲啊!” 徐绍峰领命而出之后,朱厚问杨博,照这样的方略施行,红军能有几成的胜算。杨博苦笑着摇摇头,将沙盘上第二军的标记移至大同以东的蔡家堡,说:“宣府军已陷入重围,第三军又是鞭长莫及,红军能否挽回颓势,就要看大同军能否救出宣府军了。若是第二军已占据此地,则万事皆休。” 朱厚沉吟着说:“如此说来,大同军出援只怕也无济于事了。要知道,俞大猷和刘鼎望两人早就谋划好了要围城打援,第一军和第二军轮番上阵攻击,用意也不过是为了迷惑大同军,其实从一开始,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吃掉驰援大同的宣府军,第二军也一定会倾尽全力保护第一军的左翼。以刘鼎望之能,又怎会放过这么重要的战略要地?既然胜负态势已经明朗,你们总参谋部就开始着手准备战后总结讲评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四十三章 演习落幕 诚如朱厚与杨博所预料的那样,出援的大同军被第二军阻挡在了距离第一军为宣府军摆下的口袋阵不过三十里的蔡家堡,再也无法前进一步。而第一军已经利用这两天时间,已在牛岭、赤山、榆杨口等关口要隘依据山势构筑起了防御阵地,一头撞进来的宣府军被掐头去尾再加上拦腰一刀,分割成三截,只支撑了两日就顶不住了,连亲率宣府军驰援大同的宣大总督贺文来也成了第一军的俘虏。 吃掉了宣府军,第一军也不休整,迅速收拢部队,一日一夜之间急行军一百二十多里,回师大同,与第二军一齐合围了出援的大同军。等到第三军接到飞骑急报,加快行军步伐匆匆赶到大同之时,第一军和第二军已经吃掉了被合围的大同军,摆出了要与第三军野战决胜的态势。 尽管在此前长达半个月之久的作战之中,演习导演部已裁定第一军和第二军共计损失了约莫三成、近三万五千人的兵力,两军将士也十分疲累,但连番大胜之后,士气正盛,与远道而来的第三军斗了个旗鼓相当,双方鏖战数日,不分胜负。 演习到了这个程度,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加之朱厚心疼第一军和第二军连续作战,一直未能得到休整,便着令演习总导演部裁定蓝军获胜,宣布中止了此次“射天狼”演习,通知各参演部队驻扎在大同城外休整,禁军师以上和宣大两镇统领以上的军官齐聚大同,参加演习总结检讨会。 红军败得如此之快,又是如此彻底,大同军、宣府军都很不服气,尤其是红军司令、宣大总督贺文来,更是气得呕血,不等总结会召开,就带着大同总兵徐绍峰、宣府总兵孙大同等两镇大将请求入觐。 贺文来的资历颇深,当年曾铣还只是挂兵部侍郎衔的三边总督之时,他就已经当上了挂正二品兵部尚书衔的蓟辽总督,别说是刚刚被提拔起来的正三品兵部右侍郎杨博不在他的眼中,即便是兵部尚书曾铣,他也未必就会卖账;加之他于嘉靖二十四年改任宣大总督以来,驻守西北边陲操练兵马,整军备战也可称得上是兢兢业业、劳苦功高。正因如此,他才肆无忌惮地在朱厚的面前愤然指责第一军不守演习规则,使出阴谋诡计,要求摆开阵势与蓝军再战一场,言辞直指兵部和总参谋部,甚至指名道姓地攻讦总参谋长杨博偏袒自己的老部队,在拟订演习方案时就预先做了手脚 朱厚大为恼火,厉声呵斥道:“兵者,诡道也!演习等若战争,敌人可不跟你讲什么规则不规则的,只求胜利,手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还有脸来哭闹,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自己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能否象蓝军那样连续作战半个月,转战数百里,历经三场恶战而士气不堕?李阁老,把朕当日预测的演习结果启封,让他们看看!” 李春芳拿出了当日缄封的御笺,正要打开,朱厚却又气哼哼地改口了:“先让他们看看封口印信,你李阁老也给朕做个旁证,省得他们怀疑朕是知道结果之后才写下的那个东西。” 早在圣驾驻跸宣府之时,李春芳就对贺文来等人说过此事,意在提醒他们,皇上对此次演习十分重视,定要全力以赴。谁能想得到,正因有李春芳千叮咛万嘱咐,贺文来也偷偷违反了演习方案的规定,不顾总参谋部派驻宣府军的演习协调员的反对,率宣府军提前半日出发,本想向皇上展示宣府军的机动能力,却给设伏的第一军围歼宣府军多争取到了半天时间,真可谓是偷鸡不成反折了一把米,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贺文来早就被皇上的厉声切责吓破了胆,怎敢真的验看封缄,赶紧将身子伏在地上,说:“君父如天,臣等焉敢置疑天心。” 兵部是夏党的固有地盘,贺文来也是夏党的一位大员,当年出任挂正二品兵部尚书衔的宣大总督,正是夏言和李春芳力荐之功。李春芳对他这么不争气,五万大军支撑不到两日就全军溃败本来就很生气,他还不识趣地闹腾到御前,真要惹恼了皇上,不但他自家要获罪,还要带累当年举荐他的夏言和李春芳。因此,李春芳固执地将那份缄封的御笺递到他的面前,语带双关地沉声说道:“皇上有旨,让你们验看封口,你敢抗旨不遵吗?” 贺文来这才不得不强撑着将头抬了起来,看了封口,只见火漆封印上确实有皇上的蟠龙御戒的印记,忙又将头趴了下来:“臣奉旨看了,确未启封。” 朱厚吩咐道:“验看无误,李阁老可以打开了。” 李春芳打开封口,拿出了那张御笺,朱厚那横七竖八的两行大字映入眼帘,看了一眼,他由衷地说:“皇上明见万里,庙算无遗。” 朱厚得意地一笑:“李阁老,把朕写的那两句话大声读出来!” 听了李春芳念出的“墨守成规,红军必败;不拘一格,蓝军大胜。”两句话十六个字,贺文来与孙大同等人羞愧不已,忙又伏身在地,请罪不迭。 朱厚知道自己毕竟不是职业军人出身,凭他那么一点半瓶水的军事知识,就敢在明朝组织如此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实在过于勉强,顶多只能算是摸着石头过河,演习过程中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很多。不过,不论大同军、宣府军是否真心实意地接受了教训,总算是暴露出了边镇各军存在的问题,也让朝野上下见识到了新式军制和选将练兵的成效,朝廷花了数以百万计的钱粮组织的这次演习总算是没有白费功夫。不过,贺文来对兵部和总参谋部的抱怨却让他不敢掉以轻心。一来朝廷军事决策机关和九边重镇不和,相互攻讦,难免会贻误军国大事;二来打个巴掌总要给颗甜枣来吃,这才是一个成熟君王的驭臣之道…… 因此,朱厚在一番切责之后,也不得不缓和了语气,劝慰贺文来及孙大同等人失败不怕,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韩信当年尚且能忍受胯下之辱,不就是一场演习嘛,今后这样的演习每年都要搞一次,只要他们勤奋操练,朝廷一定会给他们洗雪前耻的机会。兴之所致,朱厚还当场手书杜牧《题乌江亭》一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赐给大同、宣府两军。 其实,对于演习结果,不只是大同、宣府两军不满,禁军第三军也是一肚子的委屈:千里迢迢赶到大同,才打了三天,全军还未伤筋动骨,朝廷就匆忙宣布演习结束,这算哪门子的事儿啊! 朱厚也觉得有愧于第三军,就安排第三军给大同、宣府两军进行了一场为期十天的军事表演,逐一演绎各种战术,组织班排连营团师规模的对抗演习。大同、宣府两军上至宣大总督贺文来、大同总兵徐绍峰、宣府总兵孙大同,下至普通士卒,都大开眼界、大呼过瘾。他们都知道,第三军的战绩绝对无法与第一军、第二军相提并论,第三军已是这般强悍,更遑论第一军和第二军,因而对于演习结果的不满也就稍稍平息了。朱厚趁热打铁,提出将宣府、大同两镇兵马依照新式军制进行整编,两镇统领以上军官将佐分期分批到由禁军讲武堂升格而成的黄埔军校轮训等建议,两镇将士均欣然从命。 其实,或许也不必他这么动员,经过这么一次演习,禁军各部表现出的战力令宣大两镇将士叹为观止,作为职业军人,谁不想指挥或加入这样的精锐之师?私下里,两镇军中一些高级将领就已经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张茂、李春芳、曾铣等当道大僚的名下,强烈要求调到禁军任职。 蒙古各部使者被严世蕃和贺兰石拉着四处游山玩水花天酒地,并不知道演习后半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观看了禁军第三军的军事表演之后都冒出了一身冷汗。看他们那惊恐的神情和游离不定的眼神,朱厚就知道,此次“射天狼”演习达到了“向北地诸夷宣示我大明国力军威”的目的。 各部使者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拜辞而去,鞑靼俺答部二王子黄台吉却对朱厚说,六月初四,鞑靼各部将组织那达慕大会,请皇上前去观赏。 那达慕大会? 朱厚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这样一副场景:蓝天,白云,健壮的蒙古汉子和美丽的蒙古姑娘穿着节日的盛装,骑着马从四面八方赶来,辽阔的草原上人声鼎沸,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成百上千的选手比赛摔跤、射箭、赛马,获胜者披红挂彩被人们抛向天空;姑娘唱着甜美的祝酒歌,跳着欢快的蒙古舞,向来宾敬上马奶子酒…… 更何况,这可不是普通的体育比赛,而是笼络蒙古各部,促进汉蒙两族感情交流的大好机会,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黄台吉一走,随行的各位文武大臣顿时炸了锅,众口一词地反对此事,理由与当初朝臣们反对圣驾巡幸宣府、大同两大边镇一模一样,都是“万乘之君,不可以身犯险”,一点新意也没有;而且,当日满朝文武俯阙痛哭谏止,朱厚尚且置之不理,更不用说随他来的这些人之中,并没有那些迂腐执拗、动辄扬言要死谏君父的顽固分子,谁能拗得过一心要领略草原盛会的皇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四十四章 无声对抗 战马低低地打着响鼻,数不清的大旗在雨后湿润的风中飞卷,两军在相隔百步的距离停住。都是百炼成钢百战余生的精锐之师,即便是在泥泞的草地上顶着风雨艰难地跋涉了那么久,站定的时候,每个人都没有一丝的喘息声,队列仿佛校阅般笔直。 自1424年明成祖朱棣死于第五次北伐归途之后,明朝军队已经整整一百二十五年不曾如此深入蒙古草原的腹地。鞑靼兵士们死死地瞪着对面那些甲胄鲜亮的明朝军卒,他们的祖辈多半曾在一百多年前那五次震惊整个草原的战争中出阵,自己的兄弟袍泽更有不少葬身于五年前的北京城下,如今见到仇敌,心中不禁涌起了强烈的恨意,手也不禁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明军将士们心中更是充满了仇恨而又十分紧张。面对着对面浮云一样的上千面大旗下,那遮连天日的战马在鞑靼骑兵的驾驭下仍不安地打着响鼻抖动着鬃毛,仿佛随时会以山崩地裂的架势发起排山倒海的冲锋,即便是被时人公认为“天下第一强兵”的第一军将士也不免有一丝惊惧,尽管手心已渗出了汗水,却将手中的钢枪握得更紧,大部分人的手更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腰间那一排手榴弹的木柄之上。 两支大军沉默地对视着,以无比强大的敌意和仇恨凝聚成更无比强大的精神力无声地抗衡着,凝重的气氛仿佛一块重逾千钧的铁板自茫茫苍穹俯压下来,笼罩着茫茫的草原,凸显得死一般的寂静。这种无声的压力,足以使任何一个正常的人崩溃。幸好,每一名对垒的将士都已经不再是单个的个体,而是将自己融入到了己方阵营这个强大的集体之中,凭借着集体的力量,与对面的敌人进行着无声的对抗,努力不使自己被敌人压跨,更努力地想压跨敌人。 俞大猷舔了舔下唇,觉得喉咙发干,夹马的双腿也在不知不觉中抽搐着。看着对面沉默的敌人,他不由得再一次回想起曾参加过的北京保卫战中最为惨烈的德胜门一役,如同这五年来无数次将他从沉睡中猛然惊醒的情形一样,当时的场景又突然浮现在他的眼前:鞑靼救援部队发出狼一般的嚎叫冲向他的坚壁阵,无数的战马、兵士带着义无返顾之势重重地撞击在如同森林一般茂密的丈二长枪之上,倒下一个又有一个扑上来,人人都不畏惧死亡…… 尽管那些人是明军的死敌,但作为一个职业军人,俞大猷十分欣赏并且尊重他们。但要说是因为对面的这些敌人让他紧张不安,就不免小觑了这位已被公认为明军第一流的大将之才。身经百战的他早已淡漠了死生,更因深受浩荡天恩,他随时都准备为皇上尽忠、为朝廷效死。可是,正因为他深受浩荡天恩,此刻就无法抑制胸腔中的那颗心“嘭嘭嘭”地跳个不停――那个与他在淮扬酒家对酌,替他赎回了家传的龙泉宝剑,将他从赋闲待选的从六品副千户一步拔擢为正五品统领,将一支从全国卫所抽调的数万精锐士卒交由他执掌,对他恩同再造的皇上,如今就在他身后的那顶覆盖着明黄色锦缎的乘舆之中!他可以死,圣驾若是有半点闪失…… 俞大猷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当日皇上定议要来草原参加鞑靼部的那达慕大会,俞大猷也与众人一样,坚决反对,力谏不可;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禁军司令、太师英国公张茂和内阁次辅李春芳都表示愿意代圣驾赴蒙古。无奈圣意已决,还钦点他率第一军随行护驾,这是何等的荣耀,又是何等的重任。尽管禁军第二军、第三军十万之众仍驻扎在两百里之外的大同,随时待命;尽管他自认为自己麾下的第一军不输于任何一支军队,可毕竟,圣驾就在军中,一旦有失,无异于天塌地陷,别说是诛了他俞大猷的九族,就算是以第一军六万将士的性命,也难恕大罪于万一…… 就在俞大猷越想越紧张,只觉得自己的那颗心眼看就要跳到嗓子眼里。这个时候,他身后的乘舆之中响起一声长长的哈欠,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里面飘了出来:“志辅,蛮无聊的,让弟兄们唱个歌来解解闷吧!” “皇上……”俞大猷突然轻松了下来,笑了:“皇上想听什么歌?” 朱厚说:“废话!这么庄重的场合,势必要载诸史册,当然是要唱军歌的了!” “启奏皇上,微臣倒有个建议,不如改唱御制的《精忠报国》吧!军中将士都喜欢这首歌,每天上下操和开饭之时都要唱的。” 俞大猷说的不错,朱厚虽说把高拱选的那首《国风》钦定为大明军歌,却总觉得那首歌太过文气,军中那些不通文墨的将士们也多有同感。一次阅武完毕,兴之所致,朱厚提出要与将士们同饮共食,并提议军中每天上下操和开饭之前都唱歌助兴,激励士气;他本人还即兴唱了那首《精忠报国》作为典范。尽管此举立刻遭到了随行文武重臣的劝谏,随即还有不少朝臣上疏抗谏,极言“九五之尊岂能做俳优之事”,等若公开指责他的举止有失人主威仪,但那首《精忠报国》曲调激越、歌词典雅,加之歌中所唱的又是军中人尽皆知的宋朝名将岳飞岳武穆,立刻就在大明各处军营传唱开来,成为全军将士最喜欢的歌曲,每天都要唱上十遍八遍。 “《精忠报国》?”朱厚沉吟着说:“那首歌调子倒还不错,歌词却容易让对面的人误会啊……” 随即,他又说道:“也罢!弟兄们觉得提气,想唱就唱吧!” “微臣遵旨。”俞大猷扬声喊了一嗓子:“弟兄们,皇上有旨,唱《精忠报国》!都给我放开嗓子唱!” 他率先唱了起来:“狼烟起,江山北望……” 俞大猷是福建人氏,官话本来就说的不好,加之天生一副破锣嗓子,唱起歌来荒腔走板,惹得将士们哄堂大笑,先前紧张的气氛竟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有人跟着他一起唱了:“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更多的人和了进来:“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俞大猷刚刚喊出那一声“弟兄们!”的时候,对面鞑靼军队一阵骚动,都以为明军要率先发起攻击,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将长刀抽出了一半,只等着首领发出冲锋的号令,就要投入那浴血搏杀之中。可是,他们没有等到明军的进攻,却听到明军一齐唱起歌来,尽管歌词听得并不很真切,但歌声之中那激越慷慨的气势却让每个人不禁从心底深处泛起了一丝莫名的恐惧。 听到明军唱出了“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何惜百死报家国,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这样的唱词,勒马侍立在俺答身边的弟弟阿归压低了声音叫了一声:“汗王……” 俺答扬扬手中的马鞭阻止他再说话,仍然微闭着眼睛,听着明军将士继续高唱道:“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思绪也被歌声带到了五年前的德胜门―― 也是对面的这些兵士,也是如今日一样唱着歌,用手中的长枪盾牌,用自己的胸膛臂膀结成了一道死亡的防线,死死地将俺答部纵横大漠战无不胜的精锐铁骑阻挡在了德胜门下。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原本孱弱无能的蛮子,竟迸发出了不亚于高贵勇敢的蒙古勇士的顽强斗志,擎着盾牌的手腕被狂奔的战马撞得脱臼了,就用肩膀顶住;胳膊被锋利的长刀砍断了,就用头撞、用牙齿咬…… 从那一刻起,俺答就隐隐约约意识到,蒙古各部肆意纵兵南下剽掠的日子,或许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静静地听完明军唱完最后一句“我愿守土复开疆,堂堂中华要让四方来贺。”之后,俺答默默不语,正要带动战马,却看见对面的阵前那位率先唱歌的将军突然跳下马,一步一步踏着雨后泥泞的草地走到两军中间的开阔地,扬声高喊:“大明圣天子嘉靖皇帝驾前从三品武官、禁军第一军军长俞大猷奉旨递交敕书!” “俞大猷啊……”俺答心中一震,随即又平静了下来。在他眼神的示意下,阿归也跳下马,从鞑靼骑兵自动分开的通道走出,双手从俞大猷手中接过了明黄绸缎写就的敕书。 俺答没有立即打开回归本阵的阿归双手奉上的敕书,而是随手递给了身后的侍卫,双腿一夹,策马走了出来。 阿归及侍卫惊呼一声:“汗王……”因为担忧,他们的声音显得是那样的急促。 比他们的声音还急促的是俺答的行动,阿归等人的话音还未落地,俺答已经策马走到了两军阵前刚才交接敕书的那个位置,停了下来,似乎犹豫了一下,跳下马,单膝跪在了泥水之中,高声喊道:“蒙古满官嗔部(蒙古称谓,即明朝所谓的土默特部)万户长、孛儿只斤氏俺答拜见大明皇帝!” 两军队列之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嗡嗡嗡”的声音,每个人都在刻意地压低了嗓子低声说话,但是十几万人的声音汇聚到了一起,就如同天边的闷雷一般响亮。 几乎是同时,明军阵前闪出一条通道。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注视了过来,只见如云的大纛旌旗簇拥着的那顶金舆打开了,一位身穿大红妆花五爪龙袍的中年人下了乘舆,缓缓地走了出来,伸手搀扶起了跪在地上的俺答:“俺答汗,免礼平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四十五章 三件厚礼 扶起了俺答,朱厚环视四周,朗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昔帝王之治天下,凡日月所临,无分华夷,一视同仁,故中国奠安,四海升平。今日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战,人心何以背离,中原蒙古血肉之亲,何以竟成寇仇!我大明天朝上国,礼仪教化万民,若蒙古诸部诚心归顺,纳贡称臣,以往过错概不追究,汉人蒙民自此永为手足同胞!” 这是张居正为皇上草拟的宣言,朱厚起初嫌太过文气,也过于强横,但正如他自己所言“这么庄重的场合,势必要载诸史册”,身为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是中国唯一合法政权的最高领导人,他也只能这么说。 不过,就在话要出口的那一瞬间,他还是多加了一句话,就是最后的那句“汉人蒙民自此永为手足同胞!” 也正是这一句话,使得俺答本来就思绪纷乱如麻的心里更是顿起波澜。 明军史无前例地组织“射天狼”军事演习,更史无前例地邀请各部派使者前去观摩,俺答清楚地感觉到了明朝的霸气和一种无形的压力。为了扳回一局,更为了维护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尊严和声威,他命黄台吉邀请明朝皇帝前来参加那达慕大会。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指望明朝皇帝真的会来,因此,当黄台吉回来禀报,声称明朝皇帝欣然应诺,不日即要移驾草原之时,他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连手中的酒杯跌落在地上也茫然不知。 震惊之后,俺答突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惧:明朝皇帝出巡,不带二十万以上的大军是断然不敢深入草原腹地的,若明朝皇帝居心叵测,想要借此机会攻打各部,邀请他来参加那达慕大会,岂不正好给了明军假道伐虢的天赐良机?如此一来,原本是将明朝皇帝的军,却成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愚蠢之举了!为此,他不得不下达了最高等级的召兵令,调集了十万大军,排出了如此盛大的仪式,“迎接”大明皇帝的圣驾。这且不说,他还派出飞骑给相邻臣服于他的土默特各部下令,让他们也各自调集本部兵马,做好战争准备,随时听命出征。可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明朝皇帝不但来了,而且只带了六万军队,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汉人蒙民自此永为手足同胞”这样的话…… 此外,从明朝皇帝的眼睛里,俺答分明看到了真诚的目光,心中不禁又是猛地一颤,随即意识到明朝皇帝这样的善意无论是真是假,自己都不能无动于衷。他不由自主地再次跪了下来,这一次,是两条腿都跪在了地上:“俺答及部众久受大明皇帝隆恩厚赏,愿奉大明为父母之邦、尊皇帝为万民共主!恭祝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军将士的议论声顿时平息了,短暂的沉默之后,阿归、黄台吉等人率先跳下马,一齐跪了下来,齐声喊道:“恭祝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着,又有许多鞑靼兵士也跳下了马。“恭祝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之声响彻云霄,整个草原也仿佛为之震动了。 不过,在一片呼喊之声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朱厚抬眼望去,许多鞑靼兵士拨转了马头,拼命地扬鞭打马,如离弦之箭一般渐渐远去了。 这也是预料中事,朱厚微微一笑,再次扶起了俺答,并扬声对鞑靼兵士喊道:“诸位都请起来。这些年里,俺答汗岁岁朝贡,并约束诸部不再犯我大明边庭,使汉蒙两族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一片赤子之心,天日可鉴。朕念其诚心归顺,公忠义勇,封他为顺义王,永领土默特各部,世袭罔替。各部王公由顺义王开列姓名,呈报朝廷即行封授相应爵位官职。” “谢陛下隆恩!” 朱厚微笑着说:“不必客气。朕还要另外送你三件礼物。” 俺答一愣:只有三件?此前各部派出使者朝觐贡马,明朝都要赏赐许多礼物,没想到这次明朝皇帝亲自前来蒙古,却只带了三件礼物,既不符合他九五之尊的天子身份;更不免让人觉得是在故意轻慢土默特部,就更难以说服部族之中那些顽固死硬分子了…… 虽说朱厚出巡草原是临时动议、仓促启程,但这几年里北部边境一直平安无事,加之大力开办了官民马市,塞上名城大同汇聚了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商贾,兴盛之景已不亚于内地那些商贸都市,要置办十车八车礼品赏赐给俺答部根本不成问题。朱厚也确实带了许多金银珠玉和丝绸棉帛,但那些东西都是预备着赏赐给那达慕大会上获胜选手的,给俺答的礼物只有三件。不过,朱厚却坚信,以俺答纵横草原的雄才大略,当自己赏赐给他那三件礼物之后,再多的财帛都不值一提了。 兴许是看出了俺答的心思,朱厚点点头,加重了语气:“是三件!第一件礼物,和平!只要各部诚心归顺天朝,不再纵兵侵扰边庭,明犯大明天威,朕永不再提北征之议,使汉蒙两族将士永不再受征伐之苦,两族人民永不再有杀戮之祸,都能安居乐业,永享太平盛世!” 俺答心中怦然大动,通过贡使及民市各处渠道得来的消息,这些年里,明军一直在厉兵秣马,整军备战;而且,收复河套地区是明朝早就确定的战略方针,提出此议的前三边总督曾铣已稳稳地坐定了兵部尚书的宝座;支持此议的前内阁首辅夏言也复出就任内阁资政,对朝政的影响力不逊于主张与鞑靼交好的现任首辅严嵩,夏党第一要员、内阁次辅李春芳又分管军务,有这三个人在位,随时都会重提旧话。因此,剿灭了兀良哈三卫和土蛮各部,解除了东北边患之后,明军会向哪里用兵,绝对是毋庸质疑的。大明皇帝“永不再提北征之议”的承诺,无疑是给鞑靼各部,尤其是首当其冲的土默特各部吃了一颗定心丸,确实能算得上是一份厚礼了! 俺答赶紧躬身应道:“小王愿意约束各部,严禁再有纵部侵扰天朝之事。” “好!只要各部守约,朕绝不食言!”朱厚继续说道:“第二件礼物:幸福。只要两族始终能保持睦邻友好关系,朕永不禁市,使汉蒙两族人民能自由贸易,互通有无,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自古以来,中原政权与周边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几乎就没有间断过。双方的战争原因是多方面的,而最主要的原因是由于游牧民族屡屡南下劫掠。而这些游牧民族南下劫掠的原因却很简单――比之关内政权的农耕生活,游牧民族对自然条件的依赖性更强,一旦遇到天灾,生存需要的物资必然就会短缺,同时自古以来尊儒轻商的汉人政权对双边贸易的忽略和轻视也导致了这个问题越来越严重。游牧民族需要汉人的粮食、棉帛、茶叶等物资来改变自己困顿的生活现状,抢自然成为其最直接的手段。可是,在漫长的战争中,游牧民族逐渐认识到剽掠的成本远远比贸易要大的多,因为他们发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并不能通过战争获取,汉人逃亡时隐匿或者带走的恰恰是粮食、棉帛、茶叶等物资,他们只能将汉人带不走的房子烧掉,赶着抢到的牲畜回去,可他们偏偏又不缺这些东西。而且,随着武器的不断先进,战争中人员死伤的成本越来越高,掠夺的财物已经不能弥补自身的损失。此外,每一次战争之后,中原政权不是发动新的战争予以惩戒和报复,就是采用罢市断绝原本就微乎其微的一点双边贸易来实行经济制裁,并且修建了万里长城和无数的城池、边堡来抵御他们的劫掠,使他们南下的道途越来越艰险,为之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大。这一点,对于占据了土地肥沃、水草丰美的河套地区,诱骗、掳掠了大批汉人农民从事垦殖,已经逐步趋于定居生活的俺答部来说,尤为明显。这也是自嘉靖十三年起,俺答汗就力求同明朝建立政治和经济上的密切联系,前后向明朝提出不下十次和平通贡互市要求的根本原因。 如今,明朝皇帝提出了“永不禁市”的承诺,是他们通过连年的战争也未曾达到的目的,更是一份天大的厚礼。俺答怎能不喜出望外? 接受了俺答的致谢,朱厚继续说道:“第三件礼物:文明!” “文明?”俺答不明就里,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不错,文明!”朱厚说:“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目不识丁,可他在草原行将统一之时,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创立蒙古文字,使蒙古人民全凭口述心记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蒙古民族也由此摆脱了蒙昧,走进了辉煌灿烂的文明时代。这是何等出类拔萃的远见卓识!此举对蒙古人民和人类历史所做出的贡献,丝毫不亚于成吉思汗统一草原、创立一个疆域横跨欧亚、广袤万里的大帝国!朕追思先贤,亦不能不为蒙古人民传承文明尽一份心力。是故,朕决定在各大边镇设立民族小学,在京城设立民族大学堂,各部王公贵族均可凭自愿,选送子弟前去求学,学成之后,既可应朝廷科举出仕为大明职官,亦可回草原为本部效力。民族小学及民族大学堂更对各部寒门子弟敞开大门,只要报名入学,就等若大明秀才,由朝廷提供食宿,依律给予廪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四十六章 刑马为盟 土默特部身处最接近中原的河套地区,比蒙古其他部落更多地受到了中原文化的熏陶;而且,比之其他部落的酋首,俺答更有远见卓识,对汉人文化也景仰已久,别的部族要么礼聘请本族学者,要么从吐鲁番请来维吾儿族学者,他却独树一帜,利用掳掠来的明朝儒生为他的王子和各位王公贵族当先生。他手下的那些王公贵族们人人都能说几句还算流利的汉语就是明证。但是,面对明朝皇帝送上的第三件礼物,他却不禁踌躇了,没有当即应诺谢恩。 一来是因为朱厚又犯了一激动就乱讲话的老毛病,俺答听不懂他话语之中那些诸如什么“文明时代”、什么“横跨欧亚”之类含混晦涩的新鲜名词;二来前两件礼物“和平”和“幸福”都是蒙古各部梦寐以求之事,称得上是厚得不能再厚的厚礼,可是第三件礼物“文明”,却让俺答心生疑云:选送王公贵族子弟去大明求学,焉知不是明朝要将他们扣为人质,防止各部违背盟约再度兴兵入寇的用意? 虽说以往蒙古各部请求明朝恩准通贡开市,往往也要留下人质,但只以两三个为限,两家即便翻脸,也只牺牲那两三个人而已。哪象眼前这位明朝皇帝这么狮子大开口,竟要各部选送大批子弟入朝为质,当然能使各部投鼠忌器,不敢轻率撕毁盟约,但这么做,岂不引起各部王公贵族的强烈不满和集体反对?至于明朝皇帝提出各部贫寒家庭子弟也可自愿前去求学一事,或许正是为了打消各部王公贵族的疑心。如若真是如此,明朝皇帝的用意便是昭然若揭,算盘也就打得太精明了! 俺答这么想倒也并不完全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只是,他没有想到明朝皇帝的用意更为深远。 当然,朱厚之所以会提出这个建议,确实不完全是出于无私地替蒙古民族培养人才、传承文明的目的,还有利用汉人文化来同化蒙古民族的用意。他知道但两族之间的猜忌也不是他发表一通“永为手足兄弟”的宣言就能消除的。因此,此刻见俺答没有立刻致谢,他知道俺答到底在担忧些什么,却也不点破,又笑着说:“王公贵族子弟不享受朝廷的廪膳津贴,可不是朕舍不得多花那点银子,而是朕知道,那些小孩子从小都是娇生惯养、锦衣玉食,跟我大明的官绅豪富之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少不得要自己带仆役照顾饮食起居,朕就不必多此一举了。至于那些寒门子弟,因汉蒙两族生活习惯多有不同,他们的饮食起居诸事,还要顺义王予以配合,派一些忠厚老实且吃苦耐劳的仆役到各处学堂当差,为他们做些可口的饭食,这部分的开销,也由朝廷承担。莘莘学子,负笈东来,也真是不容易,朝廷应该尽可能地给他们提供方便舒适的生活环境嘛!” 俺答略微放心了一点:既然说了是自愿原则,各部王公贵族可以找出种种借口不把子弟送去;至于明朝皇帝的这一番好意,随便指派些普通部民子弟或奴隶娃子去应付应付也就是了。此外,能派仆役跟着一起去,名为照顾饮食起居,也可暗中监视那些学子,也不必担心他们会被明朝发展成暗探…… 再次谢恩之后,俺答转向了自己麾下的兵士,高声喊道:“儿郎们,年年征伐,岁岁厮杀,只为能有饭吃、有衣穿。今日大明皇帝送给了我们三件厚礼,一是和平,二是幸福,三是文明,不但承诺永不再提北征之议,还恩准永不罢设各处马市,大家不必再拿命去换那些东西,能安心地照看自家的牛羊,每天都能坐在自家的帐篷里喝茶;大家的子孙还能去天朝上国读书、做官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鞑靼阵营之中突然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俺答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将士们,等到兴奋的欢呼声渐渐平息下来,将双手一拍,一头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马被人牵了出来。 俺答双膝跪在了地上,一手抚胸,一手戟指向天,对朱厚说:“久闻天朝父母之邦自古以来便讲究刑马为誓,俺答今日也刑马为誓,永世称臣,岁岁朝贡,绝不再犯天朝父母之邦!” 倒在地上的白马痛苦地抽搐着,血从马脖颈上潺潺流出,慢慢渗进草地之中。两军将士们都在沉默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的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 几百年来,汉蒙两族剑拔弩张乃至相互攻杀所结下的仇恨如同一块万年不化的坚冰一样,横亘在两族之间,但在这一刻,那块坚冰悄然出现了一道裂痕,虽然很浅,但是,朱厚相信,在温暖的阳光的照耀下,总有那么一天,坚冰会融化成涓涓细流,滋润久旱的长城内外…… 立誓之后,俺答又对自己的兵士喊道:“我们蒙古人的尊敬,从来都是献给英雄的。大明皇帝就是我俺答心中的英雄,他麾下的将士们也都是值得我们景仰的英雄,我们要以最隆重的仪式欢迎来自大明的英雄们!” 鞑靼兵士一起大声应道:“者(蒙古语中“是”的意思)!者!者!” 接下来第一军的将士们便见到了传说中草原迎客的盛大场面:几百上千名奴隶从鞑靼军队的阵后鱼贯而出,大块大块厚厚的毛毡自他们手上展开,铺上了泥泞的草地,一直铺满了两军阵前的空地。与此同时,一座方圆十多丈的帷幔也飞快地搭了起来,朱厚和俞大猷、杨博、严世蕃、张居正,以及随行护驾的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等人、还有第一军高级军官都被恭恭敬敬地邀请入席,坐在厚厚的毛毡上,和土默特各部的王公贵族们宴饮欢笑。 入座之后,朱厚对俺答微微点头,说:“顺义王的盛情,真是叫朕感激不尽啊!” “小小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陛下圣驾亲临给鄙部带来的无上荣耀!”俺答端着手中的银杯,跪在地上,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说:“为大明皇帝举杯,恭祝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土默特各部的王公贵族们也跟着俺答一起跪了下来,将银杯举过了头顶,这是草原上最高的待客礼节。朱厚酒量不大,看着那硕大的银杯,又想起了在那个时空曾经喝过的马奶子酒是何等的浓烈醇厚,心里就先怵了几分,但在这种场合下,他若是拒饮这杯酒,几年的苦心谋划就前功尽弃了,只好咬着牙接过了俺答奉上的银杯,用手指蘸了几滴酒弹向了空中,又蘸了几滴洒在了地上,然后举起杯子,冲着俺答和各位王公贵族微笑示意,然后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顿时,只觉得从嘴巴到胃里都象是火在烧一般,和那个时空一样浓烈醇厚的马奶子酒仿佛要把他的内脏都烧穿了。 见到大明皇帝如此娴熟地按照草原上的礼仪喝下了那杯酒,俺答和各位王公贵族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都怔住了。 竭力平息了胃里翻腾的酒意,朱厚坐直了身子,端起刚刚被注满美酒的杯子,举到眉前:“为顺义王和各位草原上的雄鹰举杯!” 俺答猛地回过神来,赶紧跪俯在了地上,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了朱厚递过来的银杯,心中只觉得感慨万千,嘴角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也只是象刚才朱厚那样,敬天祭地之后,仰头将一杯酒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从小就喝马奶子酒,长大之后只要不跃马扬鞭、持刀弯弓,酒杯就从来没有离过手的俺答,喝下了这一杯酒,竟象是不胜酒力一般,脸色突然涨的血红,不停地咳嗽起来。 朱厚伸手轻轻拍打着俺答的后背,一边帮他顺气,一边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久闻顺义王海量,怎么只第一杯就如此?” 他的笑声高亢爽朗,引得众人也跟着一起开怀大笑起来,许多人更是笑出了眼泪。俺答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如此三次,勉强灌下了偌大三杯烈酒,朱厚再也不敢硬充英雄,便将酒杯放在了桌上,笑着说:“蒙古兄弟和我们大明打了这么多年仗,难得象今天这样坐在一起,放开怀喝个痛快。可朕的酒量很浅,草原上的烈酒只能满饮这三杯,再多便要在顺义王及各位草原上的雄鹰面前出丑了,还请各位见谅。” 草原上的待客礼节也跟那个时空一样,贵客喝过三杯之后,主人就不再强人所难,更何况大明皇帝已遵照草原上的礼节满饮三杯,已是天大的荣幸,俺答和土默特各部的王公贵族们也都不敢再向朱厚敬酒,就开始各自挑选,转而向他的那些随员们,俺答则把矛头直接对准了俞大猷,冲着俞大猷举起了杯子:“俞将军,请了。” 俞大猷也举起手中的酒杯:“顺义王请!” 俺答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玩着手中的银杯,眼睛盯着俞大猷,意味深长地说:“北京城下,德胜门前,俞将军的大名就已铭刻在我的心中,却没有想到能与将军在草原相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四十七章 惺惺相惜 听到俺答提起“德胜门”,俞大猷心中一震,脸上却仍带着淡淡地笑容,平静地说:“顺义王之名,末将更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俺答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凌厉,却又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悠悠地说:“孛罗是我最疼爱的弟弟,自十五岁起就跟随我上阵厮杀,帮我打下了乌梁海部、永谢布部,还曾多次在战场上救我性命。可他却死于德胜门外,我当日曾对天发誓,定要手刃杀他之人为他报仇。这五年来的每一天,我都盼望着能与将军再度相会……” 俞大猷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俺答,平静地说:“嘉靖十七年八月,贵部自延绥入境,犯陕西境,劫掠十日而回。嘉靖十九年正月,渡冰河,犯山西,劫掠七日而回。嘉靖二十年六月,自大同入境,直驱太原,南至平阳,东趋潞州,北上出雁门返回,前后历时月余,沿途掳掠人畜资产,山西居民多遭劫掠,京师戒严。嘉靖二十一年春,犯宣府和延绥;夏,犯甘肃和大同;秋,大举攻掠浑源、灵丘、广昌,插箭峪、浮图峪等地,遇雨退去;随即,又驱万骑入大同,纵掠至八角堡。嘉靖二十三年七月,犯大同,陷古北口,入寇京师,历时三月有奇,兵锋所指,我大明大小百余座城池市镇化为一片瓦砾,将士死伤逾十万,屠戮掳掠百姓无算,顺天府及山西数百万军民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俞某不才,身为大明军人,也早就对天发誓,有生之年定要扫平鞑靼,报此血海深仇。若非吾皇如天之仁,我也不曾想到能与顺义王同席而食,对座饮酒。” “这么说,贵军方才唱的那首歌也是这个意思了?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俺答冷哼一声:“看来,俞将军就算是率军南下平叛,亦不忘自己的志向啊!” 俞大猷坦然地说:“国仇如山,俞某确实未曾有一日敢忘。不过,那首歌却非俞某所做,而是皇上御制;歌中所唱的也非今时今人今事,而是赵宋名将岳飞岳武穆。斯时宋室孱弱,偏安江南,岳飞岳武穆亦不得不饮恨南渡,遂有北望故国河山之叹。他所北望的,倒不是贵部,亦不是蒙古其他各部,而是与你蒙古各部也有血海深仇的胡虏金狗。但无论北望的是哪里,我辈军人精忠报国之心、守土保家之志却是历千百年而未变。” 俺答为之动容:“哦?那首歌竟是皇帝御制?请问歌名可否见告?” “正是《精忠报国》。”俞大猷感慨地说:“惜乎吾生也晚,不能投身岳家军做一马前卒,如今也只能唱一唱这首《精忠报国》,缅怀英雄前辈了!” 俺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转变了话题,问道:“听说俞将军是大明皇帝一手简拔于行伍之中,并曾受赐宝剑一柄,可有此事?” 俞大猷点点头:“不错。俞某当年郁郁不得志,被上司革职侯选多年,嘉靖二十二年到京城谋起复,于酒肆之中有幸得遇圣主明君,更辱蒙皇上垂怜眷顾,许以营团军统领之职,还将俞某质于当铺的家传龙泉宝剑赎回,配上剑鞘赐于俞某。剑鞘之上,镌刻的正是‘精忠报国’四字。浩荡天恩,圣心厚望,俞某无时敢望。” 俺答紧紧地盯俞大猷,说:“这么说,大明皇帝赐给俞将军的宝剑正是将军随身携带的这一柄喽。可否让我欣赏一番?” 俺答这一要求提得有些冒昧,如今俞大猷唯一的防身武器,就只有腰间那柄龙泉宝剑了。 明军的中低级军官,尤其是那些因为战功由士兵提拔为连排长的低级军官,都已经装备上了兵工总署研制的新式手铳。这种被皇上赐名曰“27式手枪”的手铳约有一尺长,铳身由精钢打制,手柄为木制,与先前的手铳相比,最大的不同是它采用了转轮装置,可装子铳六发,扣动扳机依次发射,十丈之遥瞬息可至,人莫能挡,甚得那些年轻军官的喜欢。 可是,习惯使然,几乎所有的高级军官还是不愿意摘掉腰间的宝剑,换上这种他们认为不伦不类的手枪。朱厚知道,手枪对于俞大猷这样的高级将领来说,最大的作用大概是兵败之后饮弹自裁,这一任务由宝剑承担已经足够了,也就没有对高级军官携带手枪做出强制性的规定――他甚至恶毒地想,从视觉效果上来说,悬剑于颈、自刎殉国也比举枪到太阳穴再扣动扳机要悲壮得多,虽然丧师辱国,自尽方式也要尊重他们个人的选择嘛! 皇上的英明之举不但得到了军中诸将帅的齐声颂扬,更得到了镇抚司方面的双手赞成――他们认为皇上时常巡幸军营、接见中高级军官将佐,那些人若是装备有瞬息可至数十丈之外的火器,一旦有所异动,随行护驾之人根本来不及防备,岂不酿成大祸?这是闲话,略表即止。 俞大猷毫不犹豫地摘下了腰间的宝剑,双手递给了俺答:“顺义王请看。” 俺答接了过来,大明皇帝就坐在身旁,他当然不敢抽出宝剑,只仔细地看那做工精美的剑鞘,抚摩着剑鞘之上金丝镌刻的“精忠报国”四个字,颇为感慨地说:“贵国有句俗话,叫做‘红粉赠佳人,宝剑赠壮士’,大明皇帝慧眼识英,能于酒肆之中觅得如俞将军这样的良将,委以重任,遂使鄙部于德胜门下功败垂成……” 俞大猷哑然失笑:“顺义王此言差矣。正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运数,我大明享国两百年,历代先帝恩泽自在人心,更有皇上这样的千古圣君明见万里,知人善任,即便没有俞某这等因人成事的庸劣之才,亦有无数仁人志士舍身许国,效死社稷。譬如我那副手戚继光戚将军,年方十六便已立下廓清海疆、匡扶社稷之志,皇上不以其年轻资浅,许其以弱冠之身与俞某同掌营团军,如今他更已升任我大明海军东海舰队提督,正带着我大明锐健纵横四海,驱除倭寇。” 俞大猷看着俺答,语气坚定地说:“天降圣主明君于我大明,皇上宵衣旰食,文臣武将各守本分,全国军民万众一心,我大明国运其昌,可与天地比肩;国柞绵长,可与日月同寿!” 俺答将宝剑双手奉还给俞大猷,说:“胜而不骄,居功不傲,俞将军真有古大将之风。” 俞大猷微微一笑:“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幸遇知己之君,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纵有犬马微劳,何足挂齿,更当不得顺义王如此盛赞。” 又沉默了许久,俺答突然长叹一声:“唉,俞将军,若不是怕九泉之下的孛罗伤心,我真想与你结为安答(兄弟)啊!” 说完之后,他又向俞大猷举起银杯:“哦,我也喝醉了,竟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还请俞将军原谅。将军英雄盖世,我部将士都十分景仰,就请再喝了这一杯,随我同去接受我部将士的敬意吧!” “俞某何德何能,安敢接受贵部将士的敬意……”俞大猷端起自己的杯子在俺答酒杯上轻轻一碰:“实不相瞒,俞某从军近二十年,身经大小七十余战,贵部将士战力之强,为生平之仅见,也正想向贵部的诸位英雄致敬。” 坐在俞大猷的身边,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前营团军中军统领、现任第一军副军长兼第一师师长曾望忍不住叫了一声:“军门……” “好生坐着喝你的酒!”俞大猷呵斥他说:“鞑靼军人只有战场上的明刀明枪,没有筵席中射向朋友的暗箭!” “说的好!”一直关注着他们对话交锋的朱厚抚掌大笑:“惟英雄能识英雄!俞将军是我大明不世出的大将之才;顺义王也可称得上是蒙古一代枭雄,两位英雄今日草原相会,把酒言欢,载诸史册,不知要引得后世多少英雄豪杰为之心动神驰,乃至羡杀妒杀!朕手无缚鸡之力,当不了英雄,只好恬颜附人骥尾,与你们同去向两军将士致敬,希冀也能在青史之中留下朕的名字。” “皇上!”在场的明朝文武官员都同声大叫起来。 同席宴饮,俺答部几乎所有的王公贵族、军中大将都在场,别看他们个个都是弓马娴熟的草原英雄、蒙古好汉,可在马下步战,较量拳脚功夫,就凭皇上带来的那几个锦衣卫的太保爷,也能在瞬息之间将其中的要害人物全部拿下。即便有人想不利于明朝君臣,都有投鼠忌器之虞。可是,皇上却要与俺答和俞大猷一同出去,向两军将士致敬,若是有任何一位鞑靼兵士有所异动,圣驾的安危就堪忧了! 朱厚毫不理会众人的惊呼,站了起来,一手拉着俺答,一手拉着了俞大猷:“不要理会他们,走走走,如此盛大的场面,可是不多见啊!” 俞大猷却执拗着不肯动步:“请皇上恕微臣直言,方才顺义王邀请微臣同去向鞑靼将士致敬,是因我等皆是军人,自有军中的礼数。皇上身为天子,不宜屈尊降贵,亦不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朱厚笑道:“哈哈哈,你俞大猷既然知道自己是军人,就不要舍长就短,还跟朕玩这种言辞游戏。论口舌之利,你可比不上我大明的那些言官御史!朕也不跟你废话,你倒是走还是不走?你不走,朕就跟着顺义王独自去了,日后青史留名,朕也一人独享。” 这个当儿还在想着什么青史留名!俞大猷快要发疯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朱厚又是一声长笑,松开了俞大猷的手,拉着俺答就朝外走。刚才一连喝了三大杯浓烈醇厚的马奶子酒,此刻酒意上头,他不但满面红光,脚下都有些漂浮了。 俞大猷跺一跺脚,伸手按着了腰间的剑柄,疾步跟了上去。 眼见皇上就要出了帷幔,这个时候,张居正突然叫了一声:“皇上且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四十八章 坚冰渐融 朱厚停下了脚步,回头笑道:“张居正,俞大猷不擅口舌之能,没能谏止得了朕,你就要出马了?” “微臣不敢!”张居正躬身说:“微臣见皇上不胜酒力,脚步漂浮,恐皇上在顺义王所部子民面前失仪,恳请皇上恩准杨大人、谢大人随行扶持。” 接着,他不等朱厚同意,就向早已紧张得面色发白,急出了一身冷汗的镇抚司副使、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和镇抚司正千户、锦衣卫九太保谢宇翔两人躬身一揖:“请两位大人搀扶皇上,接受鞑靼民众的。” 明朝文武官员都在心中大叫一声:“妙!”连一直对张居正多有不满、时刻提防的严世蕃也悄悄地冲他翘起了大拇指。 这个张居正真不愧是皇上青眼有加的江南才子,仓促间竟能找到这样的绝妙借口。皇上脚步漂浮确是实情,俺答自然说不出什么话来,而皇上有镇抚司两大高手护持左右,再加上有“军中第一剑客”之称的俞大猷,十个俺答也不是对手。谁想动我们皇上,就先舍出他们的汗王再说! 杨尚贤和谢宇翔两人更是如梦初醒,也不等皇上下旨就一跃而起,双双来到朱厚,单膝跪地,抱拳说:“请皇上恩准奴才搀扶左右。” 朱厚冲着俺答苦笑一声:“这两位一个名曰杨尚贤,一个名曰谢宇翔,都是我大明镇抚司的职官、锦衣卫的太保爷,都有万夫不挡之勇。张居正指使他们前来,是怕你顺义王麾下的将士不利于朕啊!” 俺答早就从杨尚贤和谢宇翔两人的举止身形之中看出来两人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却没有想到大明皇帝如此坦率,自己点破了他们的身份,头上不禁渗出了一层冷汗,嗫嚅着说:“不敢……不敢……” “不是不敢,而是不会!你顺义王纵横草原,二十年间便开创出今日之基业,是何等英雄了得的人物,朕知道你当然不会做出这等有伤大雅更不利大局之事。”朱厚说:“不过,朕的臣子和你家的儿郎一样,也都是这么淘气,时常违背朕的意愿,朕有时候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俺答闻言如被雷击,看来大明皇帝早就注意到自己部落之中有人不满两族修好,不顾礼仪地打马而去了!不过,纵是如此,明朝皇帝还是送给自己乃至鞑靼各部那样厚重的三件礼物,这是何等的大气和度量!他赶紧躬身说道:“小王驭下无方,致使有人不尊号令,在陛下面前失礼,请陛下恕罪。筵席之后,小王就严查此事,看是哪家台吉忤逆天恩,将他兵马革去,不着他管事,散夷作歹考,将老婆孩子牛羊马匹尽数赏给别人。” 朱厚听不懂什么叫做“散夷作歹考”,但“将他兵马革去,不着他管事”,显然是罢官撤职的意思,还要“将老婆孩子牛羊马匹尽数赏给别人”,那就相当于是抄家灭族了,不用说也是很重的惩罚。他笑着拍拍俺答的手:“也不必如此。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汉蒙两族相互攻杀已有好几百年了,两族之间的仇恨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消除得了的,或许朕和你这一代人终其一生都无法看到两族血水交融、亲如同胞的那么一天。所以,有些人一时无法甩掉历史的包袱,忘却昔日的仇恨,是很正常也很平常的一件事,朕不会放在心上,也不希望顺义王殿下不要放在心上。要允许那些人有个转变的过程嘛!朕相信,只要彼此真诚相待、睦邻友好,总有一天,两族人民能成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那些人也会慢慢转变过来的。好了,不要让这些不愉快的小事破坏了今日如此欢乐祥和的气氛,我们还是同去看望两军将士吧!” 出了帷幔,朱厚才知道,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已被美酒和烤全羊的香味笼罩了,无数的篝火散布在四野,木叉之上悬挂的肥羊被烤得“滋滋”作响,阵阵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不时有油脂跌到火中,腾起一股青烟,使本来就浓得化不开的香气又增添了几分。年轻的女奴将烤好的羊肉大盘大盘托着送到明军将士们的面前,巨大的羊皮口袋也在明军队列之前排成了一排,不用说,里面一定盛满了浓烈的马奶子酒。 尽管未奉军令,第一军的将士们仍排着校阅一样笔直的队列,整整齐齐地站在原地,没有人敢动这些酒肉,但戒备的眼神之中却流露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而在他们的对面,同样站得整整齐齐的鞑靼兵士的眼神也与他们一样。 见到朱厚与俺答联袂而出,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山呼万岁。 朱厚含笑向两军将士挥手示意,朗声说:“汉蒙两族人民等待忘记彼此之间的仇恨,一起坐下来喝酒欢笑的这一天,已经等待的太久太久了。大家能于今日亲身经历这一历史时刻,可谓生逢其时。就不必拘谨,尽情地享受和平的时光,尽情地享用美酒佳肴吧!” 陪侍在朱厚身旁的俺答也忙高声道说:“大家尽情地唱歌跳舞,让长生天和大草原共同见证这欢乐的时刻!” 鞑靼阵营之中爆发出一阵欢呼,立刻动了起来。可是,明军将士们却还是纹丝未动,无论是鞑靼普通士卒,还是俺答都不禁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欢呼声也停了下来。 猜到了他们心中的担忧,朱厚大笑起来:“哈哈哈,顺义王或许不知道,俞大猷可是我大明朝的周亚夫,他带的第一军可是‘但知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的细柳营,朕说了也不算,得他下达将令才行。” 说完之后,他吩咐俞大猷说:“走了这大半日,弟兄们都饿了。告诉他们,蒙古兄弟的烤全羊可是天下难得的美味,凉了可就不好吃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让弟兄们把带的干粮也分给蒙古兄弟一同享用!” 俞大猷奔到本军阵前,高声传达了圣谕,命令将士们原地而坐,享用蒙古兄弟提供的美味佳肴,却又自作主张地加了一句:“草原汉子的烈酒不是我们这些汉人可以放开来喝的,莫要喝醉了被蒙古兄弟笑话。” 第一军得了俞大猷的将令,也跟着动了起来,原本寂静的草原顿时变成了欢腾的海洋。无数的羊皮口袋被热情的鞑靼兵士抛到了对面,第一军的将士们接了过来,喝了一口之后,又大笑着抛了回去。跟着抛回去的,还有一小包一小包的干粮。鞑靼兵士尝过明军的干粮之后,都冲着对面翘起了大拇指,有的还将吃了一半的干粮小心翼翼地包起来,揣在怀中,显然是觉得味道很好,要带回去让家人品尝。 俺答好奇地要来一包,打开来看,已不是明军原来的那种干硬难以下咽的大饼,而是一块块条状的硬饼,闻着香喷喷的,掰下一块尝了尝,里面不但加了精盐,还掺有豆粉,嚼来还有一股奶香味。他更为好奇,问道:“俞将军,这种干粮是如何制成,味道很不错啊!” 俞大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请示的目光投向了朱厚。 朱厚笑道:“吃了人家的烤全羊,却把干粮的制作方法还要对人家保密,这可不是我大明礼仪之邦的应有之礼啊!” 俞大猷汗颜一笑,给俺答讲了起来。原来,这种干粮是皇上赐下大内秘法所制,以面粉掺上豆粉,加上精盐、食糖、奶油等物,调和之后装入模具压制成形,再入特制烤炉之中烘烤而成,皇上钦定名曰“压缩饼干”。这种御制干粮不但味道很好,还能顶饱,久放也不易腐坏变质,将士们都十分喜欢,每每食之,都无比感怀浩荡天恩…… 朱厚摆摆手,打断了俞大猷的颂圣之言:“朕不过是考虑到将士们原来的干粮既缺乏营养,又难以下咽,才想到了给将士们制作压缩饼干。要说感谢,还得感谢顺义王及蒙古其他各部,不是他们进贡并市于我们那么多的牛羊,朕从哪里弄来那么多的奶油给你们烤饼干?吃水不忘掘井人,这一层意思,也要向将士们讲清楚。” 接着,他又对俺答说:“碍于当前工艺水平有限,眼下这种压缩饼干只能列入戚继光戚元敬他们海军的制式装备,还无法保证其他各军供给,将士们的干粮还是以大饼炒面为主。第一军也是因为参加演习,每人才分到了一包。” 刚吃到压缩饼干,俺答心里就泛起了一丝疑虑:明军在干粮上都如此用心,莫非还在做北征的准备?直至朱厚说了这番话之后,他才放心下来,跟着俞大猷一起称颂朱厚天心仁厚,恩泽惠及全军将士云云。 朱厚没有在意俺答和俞大猷那些赞颂的话,指着间隔数丈之遥,分坐两边的明军和鞑靼兵士,感慨地说:“两军将士何时能够不象眼下这样营垒分明地分坐两边,而是混杂坐在一起喝酒叙话,那就好了……” 俺答早就有过饮酒不许过量的吩咐;俞大猷刚刚也专门提出了不许将士们放开喝酒,可见两族之间的坚冰虽已渐渐消融,双方戒备之心并没有完全撤除。因此,对于朱厚的遗憾,都只能抱以尴尬的笑容。 朱厚转头看着两人,又笑着说:“看来一时也难以实现朕的愿望。不过,总要有人先跨出第一步,那就由朕而始好了。俞大猷,今日一过,就将你的人马都带回去,只留五千人随朕参加那达慕大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四十九章 器宇之争 第一军全军六万余众随行护驾,俞大猷尚且心里紧张万分,皇上竟然如此冲动,只留下五千人,让他如何能答应!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皇上!”看了一眼旁边的俺答,欲言又止。 朱厚毫不客气地说:“你看顺义王做甚?朕先前与顺义王有约定,明军不入草原百里。你第一军已深入草原三百里之内,顺义王不说什么,朕自己都觉得是我大明食言违背约了。” 俞大猷说:“皇上此说,请恕微臣万难苟同。当日议定我明军不入草原百里,顺义王只是鞑靼土默特部的汗王,如今顺义王已经受封为我大明王公,便与微臣一样,同为我大明臣属;他帐下兵马也与微臣所掌之第一军一样,同为我明军一部。时移世异,皇上却还拘泥于昔日旧约,岂不令顺义王误以为皇上仍将其视若外人?如此难免令顺义王及帐下将士心寒齿冷,微臣恳请皇上收回此说!” 朱厚夸张地咋巴着嘴:“啧啧啧!你俞志辅可真是长本事了,言辞之利已不下于朝中那些言官词臣。不过,你若这么说,朕还有话驳你:既然你说顺义王帐下兵马与你第一军一样,同为我明军一部。朕往日时常只带三五十个镇抚司校尉就巡幸军营观操阅武,难道就不能只带上五千人马到顺义王这里来做客吗?朕不妨实话告诉你,若不是让你麾下将士能有机会陪着朕一同观赏草原盛会,朕连那五千人也想不留。” “皇上方才也说‘军中但知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已然认同了这一说法。既然如此,微臣当日受命随行护驾,曾向皇上讨得总指挥之职,军中便以微臣为长,调度兵马之事是微臣的职责,请恕微臣不敢奉诏。” 朱厚这才想起,俞大猷当日受命率第一军随行护驾,因随行还有一千名御林军兵士擎旗掌纛,要求自己给他一个总指挥的名分,好统一指挥全军,确保军令畅通。这个要求十分适当,自己也就当场答应了,如今竟成了俞大猷抗旨不遵的借口。他又好气又好笑:“好你个俞志辅,当初就给朕下了个套啊!你难道不知道,朕是天子,可以先下诏免了你的总指挥一职,再将你和你麾下的那些兵士赶回去?” 俞大猷还是不肯松口:“微臣身为大明军人、朝廷命官,既有辱臣职,更有违军人誓言,惟有自裁以谢大罪……” “哦?”朱厚更是又好气又好笑:“你俞志辅果然长本事了,敢跟朕玩这种死谏的把戏!” 事关圣驾安危,俞大猷寸步不让:“罪臣不敢!恳请皇上要么收回成命,要么成全罪臣名节。” 朱厚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冷冷地说:“俞大猷!违抗圣旨,还威胁朕躬,你可知道该当何罪?!” 一开始,大明君臣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俺答以为是在做戏给自己看;见两人真的顶起牛来,才隐约觉得他们那个样子或许不是装出来的,又见随行护持大明皇帝左右的镇抚司两位太保爷都对自己怒目而视,知道该是自己出面打圆场的时候了,忙说:“陛下、陛下,小王猜想,俞将军定是爱兵如子,不愿麾下将士有一人缺席那达慕大会。正因如此,他才能带出这样军纪严明、令行禁止的铁军。小王恳请陛下答应他的请求。” 朱厚当然知道俞大猷在为自己的安危担忧,他既不会把俞大猷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也不会真的要罢了自己心腹爱将的官,但话赶话说到这里,尤其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有俺答这个“外人”在场,让他实在下不来台,就真的有几分生气了。俺答插话说情给了他下台的台阶,但他那些真实的用意也不好给俺答明说,就苦笑道:“顺义王有所不知,这个俞大猷是军户出身,自幼从军,根本就不懂得民生之苦,他这六万余兵马,人吃马嚼,一天的开销就不是个小数目,待的时日久了,就难免耗费颇多钱粮,更连累朕受到那些清流之士‘好大喜功、徒糜国帑’的讥评。朕这些年来无一日不念及天步之艰、民生之难,可恨一片苦心,竟不被他所理解,真是枉费了朕对他那一番苦心栽培!” 俺答当然不会相信这个理由,以为大明皇帝这么说,不过是预防着自己借封爵之机大肆讨赏而已,但大明皇帝这么说了,他也无法点破,忙应道:“陛下此言差矣!贵国有句俗话,叫‘上门都是客’。我们蒙古人最好客,无论是谁,只要来到草原,就是鄙部最尊贵的客人,更何况,俞将军麾下将士都是我们蒙古人最敬重的英雄!他们的军需粮秣,理应由鄙部一力承担。” “顺义王,你可知道,正因贵部如此热情款待,朕才要将他们打发回去啊!”朱厚说:“我们大明还有句俗话,叫‘客走主人安’。为要接待朕一行人,你动用的民夫青壮只怕上了十万,此时正是草原放马牧羊的时节,等若内地的春耕时节。朕若再让大军驻留草原,不免连累贵部民众误了今年的农时。他们也是朕的子民,如此扰劳他们,已是不妥,若再累及他们今冬明春生计无着,朕更于心何忍?既然如此,不若朕把他们打发回去,你也就可以把贵部民夫也都遣散回去了,这就是朕方才为何要说由朕先跨出这一步的本意。” 俺答羞愧万分:原来眼前这位大明皇帝什么都明白啊! 诚如朱厚所言,草原畜牧业与内地的农业一样,带有鲜明的季节性规律,以至于蒙古各部入寇明朝边境和明军边境守备也带上了季节性的规律。每当首春气和,坚冰坚薄,塞草将萌,胡马瘦而弓弛,蒙古各部就在草原散养马匹牛羊,明军也得以喘息,“解甲胄以候曛风,整雕鞍以待秋至”;到了秋天,百草结籽,马肥弓劲,内地又正值秋收季节,“农人收获,壁不可坚;禾稼栖亩,野不可清。”正是各部入境剽掠的大好机会,明朝则调集各省守军协防各边镇,“控弦执矢,观衅而动”,这就是所谓的“防秋”。 当然,这只是通常情况,如遇霜雪天灾,蒙古各部民众活不下去,也就不管什么季节,都要到大明境内抢上一番。 蒙古各部一直实行全民皆兵,青壮男子都有从征的义务。今年三月份,得知明朝要举行“射天狼”军事演习而始,俺答就集结了各部兵马,一直拖到了五月份,其后又得到了明朝皇帝要“巡幸”草原,参加那达慕大会的消息,他不得不又再次下达了最高等级的征兵令,将各部青壮男丁全部征召备战,放牧之事就只能靠老弱妇孺承担。事关整个部族生死存亡,至于会不会影响放牧,部族民众有没有足够的口粮越冬,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不过,大明皇帝虽说当面点破了个中关节,但还是说他征发的是“民夫”,算是给他留了几分颜面。 看出了俺答的尴尬,朱厚说:“不说日后如何,只是今日草原聚会,贵部耗费的牛羊怕有上万只之多吧!这笔费用自然该是由朝廷来承担,但朕料想你定不会接受,只能以你受封王爵的名义多多给予赏赐,算是给贵部的一定补偿。你也知道,朝廷的办事效率可不敢恭维,这么大的一件事,一来二去总得要花上一段时间。但朕说到做到,至迟不过秋天,就以粮食布帛偿付,绝不让贵部民众今冬没了生计。” “谢陛下!”俺答突然跨前了一步,面向本军阵营,大声喊了一声:“儿郎们!” 满场寂静了下来。 俺答大声说:“大家跟我出来也快两个月了,我晓得你们心里都在挂念着自家的羊群。今日恭迎大明皇帝圣驾之后,除了本王的亲卫和报名参加那达慕大会的勇士们,其他的人都可以回家,照顾自家的羊群,坐在自家的帐篷里喝茶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鞑靼兵士一起欢呼起来。 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朱厚狠狠地瞪了俞大猷一眼,低声说:“朕本来可以在史书中留下何等浓墨重彩的一笔,全被你搅和了,竟被俺答那厮抢了先手,倒显得朕的器宇度量还不如他这个北虏酋首!” 俞大猷腆着脸笑道:“微臣不想青史留名,只惟愿圣驾平平安安返回国内,微臣就能交卸这天大的干系了。” “好啊!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却还在顶嘴!”说着,朱厚突然笑了:“看你俞大猷有没有胆量不顾及朕的颜面,让朕失信于天下!” 俞大猷不由得一愣,只见朱厚也跨前了一步,大声说:“朕到草原,等若回到自己的家中,又有顺义王及诸位勇士护卫朕的安全,也不必要这么多人前呼后拥、护持左右。朕宣布,明日一过,大明军队只留五千人,其余部曲全部拔营回师。” 或许真的是象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被俺答“抢了先手”的缘故,朱厚的表态未能象俺答刚才那样赢得满场如雷的欢呼声,让他不免有些气馁,就又加了一句:“日后朕若再来草原做客,带的就不是这些全副武装的军人,而是大批儒生、医师、工匠,让他们向各部民众传承科技文化知识,帮助各部改善生活条件、促进经济发展,让蒙古人民也能象汉族同胞一样,过上幸福安定的生活!” 俺答率先跪了下来:“谢大明皇帝隆恩!” 鞑靼兵士们这才跟着一起跪了下来,参差不齐地喊道:“谢大明皇帝隆恩!”总算是给朱厚圆了场。 俞大猷也只好跪了下来,带着自己麾下的将士一起谢恩颂圣,心中却在暗暗叫苦:皇上如此意气用事,只留下五千人马随行,圣驾安危又该如何维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五十章 以身为饵 自从皇上当众宣布只留五千人马随行护驾之后,俞大猷的心中就象是压着一块千斤巨石一般,再也未曾舒展过愁眉,一直到筵席结束,回到明军立下的大营之中,他也没有露出笑脸。 见他那副模样,朱厚开玩笑说:“志辅,你可是担心朕一旦有事,你无法向朝廷交代得过去?” 俞大猷负气地说:“微臣不敢。如若有人不利于圣驾,微臣定当舍身护持,拼死力战。至于殉国之后发生何事,已非微臣所能计较。” 本来是俞大猷的赌气之言,却赢得了朱厚击节慨叹:“好!你有这样舍生忘死的决心就好!那你就陪着朕,与蒙古各部豪赌一场。” 俞大猷怔怔地问道:“豪赌一场?” “不错!”朱厚点点头:“押上朕的身家性命,赢得我大明北部边疆百年安宁!” 俞大猷大惊失色:“微臣愚钝,不知皇上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朱厚说:“减少随行护驾兵马,一则节省军费开支,二来也能向蒙古各部宣示朝廷并没有兴师征伐之意,这两层用意就不必说了,朕要赌的是,那些扬言要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各部少壮派死硬分子,到底有没有胆量公然抗拒天命,逆大势而动!” 接着,他正色说道:“今日我军与鞑靼会盟所发生的事情你都看见了,俺答倒是识大体,爽快地接受了朕馈赠给他的三件厚礼和朝廷的封号,可他所统辖的各部却不是铁板一块,有人就不愿遵从他的号令臣服于我大明,愤然离去。这部分人虽然只是少数,但终究是一块时刻威胁我大明边境安危的脓包,为两族和平之大计,朕也不想妄动刀兵,大举征伐。可是,这块脓包能否如朕所愿地自己消散,大概只有天知道。既然如此,不如干脆让它先发起来,然后再把它挤破,一劳永逸地解除困扰我大明近两百年的边患!不过,也正因他们只是少部分,有你第一军六万兵马护持左右,朕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才要故意卖个破绽给他们,只留下五千人随行护驾,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只要他们有所异动,我军就可以名正言顺便讨伐他们。只要能在蒙古各部的众目睽睽之下,堂堂正正地战而胜之,则可尽显我大明的军威战力,效果不是比朝廷花上数百万钱粮组织这一次‘射天狼’演习还要强上百倍?” 皇上的意思竟是以自己为饵,诱惑那些心怀异志的北虏各部悍然举兵袭击圣驾,为明军征讨逆贼找到借口!这个想法固然不错,可谁能担得了这天大的干系?俞大猷更是大惊失色,连忙跪下:“皇上身系我大明社稷存续、万民福祉,且不可亲身犯险……” 朱厚扶起了俞大猷,语气坚定地说:“朕也知道,此举确实过于冒险,但兵法有云,置于死地而后生。惟有这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一举消灭对我大明心怀异志的北虏死硬分子,更能宣我大明国势军威,震慑蒙古各部。那些不愿臣服我大明天威,或是虽表面臣服,内心却仍在蠢蠢欲动的北虏各部,日后再若想要犯边剽掠,就都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为了我大明社稷存续、万民福祉,这个险,值得冒!” 俞大猷抗辩道:“欲要尽诛逆贼、收降四夷,成就天朝四海一统之伟业,自有我大明百万雄师在。皇上只需一纸诏书传谕诸边将士,而后垂拱九重,坐待捷报即可,不必以九五之尊行此险着……” 朱厚一哂:“一纸诏书传谕诸边将士就能坐待捷报?若真能如此,我大明怎会被北方边患困扰长达两百年?朕又何必以身为饵?成祖文皇帝五出漠北,三犁虏穴,每次出动大军都在数十万以上,也未能赢得短暂的和平安宁,你俞志辅就没有想想这其中的成败得失?” 皇上突然抛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俞大猷一时真不知如何回答。 明成祖朱棣的最高理想是做一个超迈千古的盛世名王,一生孜孜以求的便是“万方宾服、四夷来朝”,为此倾注了毕生的精力,直至死在第五次北征蒙古的归途。其中,最让他引以为傲的便是五次北伐。而这一丰功伟绩,自然在《成祖实录》中极尽赞美之词,后世帝王也不吝言辞地赞颂,说什么“万年无疆之业”、“万世不拔之功”,“妖氛残孽,荡焉廓清。乘舆所至,盖汉武唐宗所不到者”,都把明成祖朱棣北征的武功看做超过了汉唐。身为大明臣子,俞大猷当然不敢另持一辞,讥评先帝。 听完他的那些话,朱厚又是一哂:“志辅言不由衷啊!朕知道,五出漠北,三犁虏穴,是成祖文皇帝最引以为傲的北征伟业,朕作为后世子孙,也不该妄自菲薄先人。但要说到什么‘远迈汉唐’,只怕还值得商榷。汉武大帝北征匈奴,将他们赶到了莱茵河,导致了欧洲人第一次遭遇了‘黄祸’;唐太宗讨伐突厥,打得颉利可汗等酋首心服口服,尊之为‘天可汗’。成祖文皇帝五次北征,第一次、第二次调动兵马达五十万,其他三次都在三十万以上,可谓倾尽全国之人财物力,却不能为我大明赢得数年之安,甚至在班师回朝的途中还曾遭到北虏的追击,战果究竟怎么样?” 见俞大猷不敢应声,朱厚又说:“我朝史官记起居注、修实录,对征战之功的记载十分详尽确凿。如《太祖实录》中对徐达、蓝玉等人历次北伐所获俘虏,乃至马匹牛羊数目都记载的一清二楚,可无论是《太宗实录》,还是金幼孜奉成祖文皇帝之命所编撰的《北征录》,里面对于战果的记载却语焉不详。天子御驾亲征,举国瞩目,成祖文皇帝更欲以此留美名于后世,出塞之后未及接敌便急于勒铭刻石,若战果可观,又怎能不详加陈述以夸示天下?两相对比,究竟真相如何,便可想而知了。” 皇上这一番剖析丝丝入扣,更不在自己面前讳言成祖文皇帝之失,可见对自己是何等的信任!俞大猷倍受感动,也就打消了心中的顾虑,说:“皇上睿智。微臣也曾仔细想过,成祖文皇帝五次北征,第四次、第五次北征,六师深入草原腹地,北虏已闻风而遁,诸将分索山谷四野三百余里,不见虏贼踪影,连车辙马迹也都被尘土湮灭,未能取得战果;前三次三犁虏穴,战果究竟如何,微臣不敢妄言。但第一次于永乐八年北征鞑靼,未能俘获酋首本雅失里,班师归途还曾两次受到虏贼袭击,可见并未给予北虏歼灭性打击。第二次于永乐十二年北征瓦刺,以五十万之众征讨三万余人的瓦刺,本应摧枯拉朽,仗却打得十分艰苦,双方杀伤相当。此外,成祖文皇帝圣驾于八月初一还师于京城,闰九月便有瓦刺某部欲掠甘肃的消息,亦可见瓦刺实力犹在,贼心不死。第三次于永乐二十年征鞑靼,酋首阿鲁达远遁,我军未能与之交锋,回师击兀良哈,俘虏其老弱、获其马牛羊而回。本为伏虎而出塞,却只能擒兔而归,亦未能达到解除国朝北部边患之目的。究其根源,乃是因蒙元各部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能战则战,不能战则逃;反观我军,道途险远,气候恶劣,夏往有暑渴之虞,冬进有寒仆之患,更有粮饷辎重供给不济,将士饿死者十之二三,成祖文皇帝亦不得不久用素食果腹;解送粮饷辎重的民夫倒伏草野之中者,更是不胜计数……” 说到这里,俞大猷瞥见皇上目光炯炯有神,正含笑注视着自己,突然觉得自己说的太过直白,忙住了口,躬身说道:“微臣愚见,不足以污浊圣听,请皇上恕罪。” 朱厚感慨地说:“志辅,能一眼窥破其中关键之所在,还能这样直抒己见,朕真是没有看错你!成祖文皇帝竭全国之财力,聚各省之雄兵,历时十余年的五次北征,从军事上来说其实并不成功,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等若拿大炮打蚊子一般,既徒糜国帑民财,致使国家财用大窘、民力枯竭,却未能收到实效。如今朕要反其道而行之,引蛇出洞,好将他们一鼓而歼。你倒是说说,除了朕这个万乘之君,还有谁能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俞大猷还想再说什么,朱厚抬抬手阻止了他,说:“志辅,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有你和你麾下五千精锐之师,朕根本就不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更相信你定能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为我大明北部边境赢得百年安宁!” 俞大猷可没有那样的自信,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喃喃地说:“若是圣驾有事,微臣纵然身死族诛,也难偿大罪之于万一……” 朱厚又是一哂:“亏你俞志辅还是我大明不世出的一代名将,是朕一直看好的社稷干城、国之栋梁,竟说出这等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的话!朕之所以敢做这样的豪赌,手中还握有三张王牌:一来蒙古各部摄于我大明国势军威,也未必敢轻举妄动;二来你麾下将士被称为我大明第一强兵,战力不逊于最精锐的蒙古铁骑,还整备着远比他们先进的犀利火器,野战决胜,未必会输给天下任何一支军队;三来此地距离大同不足三百里地,禁军第二军、第三军,还有大同军二十多万人马就驻扎在大同,一旦有事,至多两三天就能赶来救驾。你不必担心了,快去与杨惟约商议如何调兵遣将吧!你们两人,一个是运筹帷幄于庙堂之上的总参谋长,一个是决胜千里之外的军中大将,如今再度携手,定能演出一场好戏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五十一章 旁观者清 皇上乾纲独断,既然圣议已决,人臣只有凛然奉行,俞大猷无法说服皇上收回成命,只好拜辞出了皇上的行在,来到总参谋长杨博的营帐之中。 杨博正与随行的两位作战参谋王崇古、殷正茂一同趴在案几之上,紧张地绘制军用地图――明军此前从未如此深入草原腹地,行军途中,杨博就安排第一军派出大批斥候,勘察四周地形,每天宿营之后,根据各队斥候勘察结果绘制地图就成为总参谋部雷打不动的工作。离开大同这几天来,这个由总参谋长带两名作战参谋,被皇上戏称为“袖珍参谋部”的三个人每天都要熬到半夜,辛苦程度不亚于每晚起来巡营查哨的俞大猷。 杨博与俞大猷曾在第一军共事近两年,关系处的十分融洽,见他进来,杨博也不起身相迎,只简单地打了一声招呼:“志辅兄请稍坐片刻,等我忙完了再与你叙话。” 论品秩,俞大猷是从三品的指挥使,与正三品的兵部侍郎杨博相差无几,但杨博是文官,又是明军总参谋长,有调动指挥全军之权,照理俞大猷应该俯首听命才是。不过,两人熟不拘礼,俞大猷心中又着急万分,便嚷嚷着说:“惟约兄,火都上了房,你还是先把手头上的事情放一放吧!” “哦?”杨博放下了手中的笔,笑道:“能让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俞大将军如此方寸大乱,不用说,定是皇上驳了你的奏!” “唉!”俞大猷长叹一声:“皇上还是坚持只留五千人护驾,我却没有皇上那样的弥天大勇,又怎能不方寸大乱?” 杨博越发大笑起来:“哈哈哈,嘉靖二十六年春,大同奏称上年鞑靼各部遭受雪灾,恐其今春乏食而入境劫掠。某人向朝廷献上‘攻守相间’之策,建议各边镇守军坚壁清野,固守城池边堡,阻敌进入我大明内地,并向朝廷请命,要率所部精锐骑兵数千作为一支偏师,出塞游击于鞑靼后方,袭扰其后方,令其首尾难顾,不战自溃。旬月之前,朝廷欲遣使与西番哈密修好。某人又向朝廷提议先发制人,请命率所部精兵数千西出嘉峪关,联合哈密等西域小国,共抗雄霸西域的胡虏番国吐鲁番。去事不远,余音尚且绕梁,我就不明白了,某人既有胆量率军深入数千里之外的大漠不毛之地,怎么就不敢领命护卫圣驾巡幸三百里之外的草原?” 俞大猷负气地说:“惟约兄就不要取笑我了!身先士卒、效死家国,俞某当然不敢人后,甚或浴血疆场,马革裹尸,正是俞某生平之夙愿。可是,圣驾就在军中,安危之责,何其之重,俞某安敢冒此大险?” 杨博说:“志辅兄不必担忧过甚,司礼监首席秉笔黄锦黄公公,一向在皇上身边当差,殷勤伺候,甚得皇上宠信,只为建议皇上带两位新晋妃嫔同行,便被斥退,留在大同不得随行。还有此次出关,皇上坚持不用舒适的乘舆,改以骑马,包括你我在内,随行文武官员都剀切苦谏,皇上也一概不纳。及至接近俺答所部营地,不待我等再奏请,皇上自己就改用乘舆,以示天家威仪。往事历历在目,志辅兄难道还不明白,皇上天聪明慧,圣心深远,胸中既有沟壑万千,更有一定之规,非我等愚夫俗子所能企及的。比如说,皇上只留五千人马随行护驾,除了要检验各部是否诚心归顺天朝之外,大概还有一层用意,不知志辅兄想到了没有……” 杨博未曾参加刚才在行在的奏对,却能一语道破皇上的用意之所在,俞大猷不禁大为佩服,但听他说皇上此举还有一层用意,忙说:“这我可没有想到,愿闻其详。” “你是重任在身,方寸已乱,当然没有余暇去想别的事情。”揶揄了俞大猷一句,杨博笑道:“你那支试验部队,皇上大感兴趣,赐名曰‘混成旅’,有意要在全军推广,难道不给你一个实战检验的机会吗?” 原来,随着御制神龙炮、“27式”半自动步枪、手榴弹,尤其是战车等新式火器广泛装备全军之后,明军对战术的研究也随之跃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俞大猷提出了以诸兵种协同作战为核心的现代化战术思想,并在第一军组建起了一支试验部队,由原营团军神机营、战车营和骑营、步战营各一部混编而成,共计有骑兵一千人,步兵两千人,炮兵五百人,战车营两千人,装备轻型神龙炮的重战车一百辆,装备佛朗机轻炮的轻战车二百五十辆。迎敌之时,先由骑兵出击狙击敌人,辅以神龙炮队的远程火力支援,使战车有充裕的时间展开并构成战斗队型;敌人逼近,骑兵就退入战车构成的环形防御圈之中,所有战车的火炮同时开火,大量杀伤敌人有生力量;敌人再逼近到战车防御圈的近前,就由隐藏于战车之后的步兵开火,以步枪、手榴弹等近战火器杀伤敌人。等到敌人被各种火器反复杀伤,锐气已折之后,步兵就从战车防御圈中冲杀而出,与敌人展开白刃格斗,打退敌人的进攻。当敌人攻击受挫,队形溃散之时,已休整多时的骑兵再整队出击,追击溃逃之敌。 这一战术,脱胎于嘉靖二十四年戚继光在营团军首创的战车营铁桶阵法,不过,由于更多的火器相继研制成功并投入使用,可以有效利用诸兵种协同作战,并将各种火力依射程远近进行合理配置,威力较之当初的铁桶阵大了不知多少倍,连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朱厚看了也不禁叹为观止。由于这支试验部队总计五千五百人,超过明军一个团的编制,又没有达到一个师的兵力,朱厚索性操练出了旅这一级编制,赐名曰“混成旅”。 按照朱厚的本意,如此先进的军事建制和战术思想,应该立刻推向全军。可是,总参谋部经过严密的论证,提出了三大暂缓推行的理由,其一,受限于当前科技及生产水平低下,皇上又力排众议,确定了以优先发展海军,确保海疆安宁和商路畅通为军事建设的重点,兵工总署要优先满足适用于海军舰艇的火炮的生产,无法大量生产刚刚定型的轻型神龙炮;加之装备佛朗机的轻战车可以用民用大车改装而成,而装备轻型神龙炮的重战车却需要特制,驮拉战车的马骡也需要经过专门的训练,这些必需装备的生产和训练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其二,明军刚刚完成新式军制的整编,各级指挥体系尚未完全理顺,不宜再进行新一轮的改革;其三,混成旅的建制及其相应的战术还停留在试验阶段,尚未经过实战检验,贸然在全军推行肯定会遭到那些因循守旧的高级将领的反对。 朱厚考虑再三,觉得总参谋部的建议也很有道理,不得不暂时搁置了这一想法,却一直引以为憾,吩咐俞大猷抓紧试验部队的建设和训练,演练各种战术,并时常垂询相关情况,显然是准备一旦时机成熟,就要将混成旅这一建制向全军推行。 听杨博这么说之后,俞大猷也觉得很有可能,不禁哑然失笑:“看来愚兄是当局者迷,不如惟约兄旁观者清啊!不过,即便如此,只一个混成旅,拢共不过五千五百人,独担如此大任,兵力还是显得过于薄弱了些……” 杨博微微一笑:“皇上是曾当众说过只以五千人随行,其余部曲都要班师回朝。不过,皇上还曾有过严令,不许我军就食于蒙古各部。但此地尚不是我大明统辖之地,既未曾建州设县,又没有军需转运署,这五千余人的粮秣军需如何保证?还得从大同押解而来。鞑靼各部预定举办那达慕大会的古丰州距离大同有三百里之遥,征发民夫运送军粮,不免有扰民之虞,以皇上之天心仁厚,想必不会同意。不若就由你第一军每五十里驻军一部,接力运送军粮好了。这个建议,皇上定然不会反对,鞑靼各部及俺答本人也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俞大猷闻言大喜:将第一军分散驻扎在大同至草原腹地,距离古丰州最近的一支驻军不过五十里地,一旦圣驾有事,旦夕可至古丰州,其他各支驻军既能赶来救驾,又能引领驻守大同的第二军、第三军和大同军驰援,哪怕是俺答部倾巢出动,也未必就能撼动圣驾。此外,还能通过各处驻军接力运送军粮来互通消息,查探敌情,兴许还能及时发现敌人的异常举动,提前做出相应部署,杨惟约的建议真是妙不可言! 他猛地一拍杨博的肩膀:“好你个杨惟约,算无遗策,不愧是将士们口中的‘小诸葛’,愚兄佩服、佩服!” 杨博虽曾在军中任职,如今又是明军总参谋长,但他毕竟是个文官,怎能禁得住俞大猷这么大力的一拍?当即就疼得面孔都扭曲了,揉着几乎失去了知觉的肩膀,苦笑着说:“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嘛!不过,既然知道我是只会摇摇鹅毛扇出出点子的‘小诸葛’,你俞志辅这个‘赛孙武’就要手下留情啊!拍碎了我的肩膀,谁帮你画地图?” “对,地图!”俞大猷说:“快快把你们绘制的地图拿来,我得给各处驻军好好选个营地,毕竟是分散驻守,一定要能进退自如,还要靠近水源,免得被敌人钻了空子。” 杨博白了他一眼:“你若是方才不打扰我,兴许各处驻军的营地我都已经选好了。不过,王参谋和殷参谋两人一直在嘀咕个不停,想必已经选好了点,就请你俞大军长过目定夺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五十二章 民心所向 鞑靼各部与明朝君臣和将士的联欢一直持续到了暮色初临时分才结束,俺答拜辞大明皇帝,带着大队人马回到了三十里外的营地。 仿佛是明朝与鞑靼部的真诚相待感动了长生天,夜色渐浓之时,这几天里一直笼罩在草原上空的铅灰色阴云终于彻底消散了,一轮明月冲出了凝滞的云层,沉闷的暮蔼随之变得晴朗了许多。皎洁的月光洒在草地、河流和鱼鳞一般密布的蒙古包上,好一副恬静的草原夜景。 俺答部的营地设在哈刺兀那山之阳、哈屯河之滨的古丰州。这里如今只是一片草原,只零星散布着几处古城的废墟,但它的历史却十分悠久,能一直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最早,倡议“胡服骑射”的一代霸主赵武灵王在阴山下筑长城,并设云中郡,郡治就设在此地。到了西汉,汉武帝在河套地区兴建了一批军市,也在此地修筑土城。其后,魏晋南北朝时期,鲜卑族拓拔部在附近兴建过早期的都城;唐太宗贞观年间,唐军于云中大败突厥,设立了受降城。到了北宋年间,契丹人建立了辽国,在此地设天德军及丰州。如今,草原各部就以“古丰州”相称。俺答看中了这里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就把营地设在了这里。 兵士们刚刚回到营地,原本寂静的营地立刻就沸腾了。无数的妇人、孩童奔出自家帐篷,迎向了队伍,呼爹唤儿的声音此起彼伏,间或之中还有人喜极而泣,拉着自己丈夫、儿子或是父亲的手,流出了高兴的泪水。 部族的青壮男丁都被征召从军,去“迎接”明朝的大军,营地里只留下了老弱妇孺,他们的人虽然留在营地之中,心却都随着自家亲人而去,整整一天里,他们都在担心不停地向长生天祈祷,祈求长生天保佑自家亲人平安归来,一直到了此刻,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总算是安然落地,怎能不让他们欣喜万分? 作为部落的酋长,俺答的大妃伊克哈屯和几位侧妃,还有那些尚未成年的子女当然不可能象普通的部民一样奔出毡帐前来迎接他,但他还是勒住马,微笑着看着自己的部民一家团聚的景况。 若说刚才向明朝皇帝屈膝,让雄霸草原的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挫败感的话,那么,看到眼前这一幕,心中那一丝不快也随之烟消云散了;同时,有一股莫名的温情从他的内心深处悄然涌起:想必,伊克哈屯她们也都和这些人一样,在翘首期盼着自己的平安归来吧…… “汗兄……”一个声音打断了俺答的思绪。 俺答回过头去,是自己的三弟别勒古台。 今日俺答率军出营,留别勒古台看守营地,按照俺答的吩咐,各家一大早都就收拾起了仅有的一点财物,帐篷也都收起来装在了马车里,马也套上了车辕,随时预备着一旦战事不利就要拔营而走。与明军的欢宴刚一开始,俺答就派人回营通报了平安无事的消息。别勒古台这才带着留守的兵士帮着各家各户又把帐篷搭了起来。 俺答冲着别勒古台点点头:“哦,干的不错。我原来还在想,大家回来还要忙着搭帐篷。没想到,家家户户连茶都煮好了。” 受到了汗兄的夸奖,别勒古台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他悄然靠近了俺答,低声说:“汗兄,亦不剌回来了,在你的大帐门外站了半天……”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俺答脸上的笑容已然敛去了,蒙上了一层寒霜,猛地一催马,朝着自己的大帐疾奔而去。 到了设在营地正中位置的那座最华贵的大帐跟前,俺答就看见有一个健硕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的大帐门口,听到马蹄声起,那人转过了头。正是俺答的爱将、土默特部中一个小部落翁吉亦惕部的首领亦不剌。 他也不勒马,径直就冲到了亦不剌的跟前,扬起马鞭,朝着亦不剌狠狠地抽了过去。 “啪”地一声,俺答的马鞭闪电般地在亦不剌的脸上闪过。 鞭梢击处,亦不剌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印。 被重重地抽了一鞭子,亦不剌反而站得更直了。 透过皎洁的月光和大帐中流泻而出的灯光,俺答可以清楚地看见,亦不剌的眼神里流露出无尽的愤懑和痛苦,甚至还有一丝哀伤。他冷哼一声:“我以为你已经带着你的兵马逃到了阴山那边了,没想到,你还有脸回来!” “亦不剌生是土默特部的人,死是土默特部的鬼,汗王也待我恩重如山,我不会弃土默特部和汗王于不顾,独自逃走。” “你还有脸提土默特部!”俺答又将手中的马鞭扬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的莽撞和愚蠢会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 亦不剌毫不畏惧地挺起了胸膛:“会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的,不是亦不剌,而是蛮子皇帝带来的那些兵马。” “你还敢跟我顶嘴!”俺答勃然大怒,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亦不剌仍不闪躲,任凭马鞭抽在自己的头上、身上。 随后赶过来的别勒古台有心相劝,却又不敢触犯盛怒中的俺答,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叫着:“汗兄、汗兄,请息怒……” 大帐外面的响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俺答的大妃伊克哈屯从帐篷里跑了出来。 亦不剌的父亲曾与俺答结拜为安答,他战死之后,俺答就把成为孤儿的亦不剌接到了自己身边抚养栽培,伊克哈屯待之视若己出,十分疼爱,这种感情到了亦不剌成年并当上了军中大将之后也没有改变。此刻,她见俺答正在痛打亦不剌,忙劝道:“亦不剌,你怎么又惹汗王生气了?还不快向汗王认错!” 接着,她又嗔怪俺答道:“你也是!孩子不听话,打两鞭子教训一下也就是了,哪能象你这样下狠手!眼看着那达慕大会就要开始了,若是打坏了,让他怎么参加大会?” 俺答知道自己的大妃有意袒护亦不剌,便冷哼一声:“还想参加那达慕大会?能不能保住他的小命还不知道呢!” “啊?”伊克哈屯大惊失色,忙追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俺答气冲冲地跳下马,一言不发地甩开帐门,走进了自己的大帐。 伊克哈屯追了进来,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倒是说话啊!” 俺答见亦不剌也被伊克哈屯拉了进来,情知自己的大妃是要当面说情,把亦不剌的罪过糊弄过去,心中更是恼怒,便不理会伊克哈屯,盯着亦不剌问道:“你第一次随我出阵,有多大年纪?” 亦不剌不明白汗王为何有此一问,老老实实回答道:“第一次随汗王出阵,我只有十二岁。” 俺答冷笑着说:“不错,那时候你确实只有十二岁,还是一头小马驹,本应跟在母马的后面吃草撒欢,为什么却要跟着我一起上阵杀敌?” “我的父汗战死了,翁吉亦惕部的兵马不能没有人统领。” “你的父汗战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岁,留下了你们孤儿寡母,所以十二岁的你也不得不担起统领翁吉亦惕部的重任。你自己说说,如果不是我念在与你父汗曾结拜为安答的交情,十二岁的你能不能保护自己的部落和牛羊?” 亦不剌惭愧地说:“汗王的恩情,亦不剌及翁吉亦惕部全族上下从来也不敢忘记。汗王马鞭指向的地方,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我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俺答没有理会他的表白,又继续说道:“还有你的祖汗,他是何等英雄了得的人物,至今草原上还传诵他赤手搏杀狼王的英雄壮举。可他不到四十岁就战死了,将翁吉亦惕部留给了你的父汗。你的父汗承袭汗位时不过二十出头,翁吉亦惕部的勇士虽然骁勇善战,毕竟人丁单薄,只有几千名可以上马持弓的战士,许多部落都对你们虎视眈眈,你的父汗独木难支,才向我提出合营的请求,带着部民迁徙到了河套地区。如果你的祖汗还在世,以他的威名,那些部落怎能有胆量欺负你们翁吉亦惕部,抢你们的女人、牛羊?” 亦不剌以为俺答说这些,是在责怪自己忘恩负义,忙说:“我反对汗王与蛮子结盟,正是为了土默特部和汗王,并不是有意要当众违抗汗王的命令……” 俺答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并不想责怪你不遵从我的号令。你们翁吉亦惕部是我们黄金家族的母族,当日你父汗与我合营之时,我就说过,我从来不敢拿你们翁吉亦惕部当下属看,你们享有完全的自由,可任意来去。我想让你明白的是,我们土默特部,无论是为了争夺草场与其他部落开战;还是为了获取粮食布帛攻打明朝,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死了太多的人。你的祖汗、父汗都是年富力强之时就战死沙场,整个土默特部的男人也没有几个人能活过五十岁。如今,我们已经占有了这么广袤富饶的土地,除了西边的瓦刺,各部都奉我们土默特部为盟主,遵从我们的号令,明朝也依约与我们互市,大家不必用性命去换到那些东西,每个人都可以安心照顾自家的牛羊,每天坐在自家的帐篷里喝茶,这有什么不好?” 他慨叹道:“可惜你没有亲眼看见我们的兵士与明军坐在一起喝酒的盛况,也没有看见刚才回到营地,家家户户的女人和孩子那样高兴地迎接自家亲人平安归来的样子,套用汉人的一句话,这是民心所向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五十三章 各持己见 亦不剌毫不客气地说:“那些目光短浅又怯懦无能的女人和孩子只顾及着自家丈夫、父亲的性命,又贪心蛮子卖给他们的粮食和布帛,汗王身为我土默特部乃至全蒙古的大汗,难道也只想着这些?” 俺答冷笑道:“身为汗王,就象是马群里的头马,要带领马群找到肥美的鲜草和甘甜的水源;遇到危险之时更要挺身而出,保护马群里的马匹。如果不能保护自己部民的安全,不能让自己部民吃饱穿暖,长生天为什么要选择他统领部落?各部民众为什么要拥戴他做大汗?” 亦不剌被俺答诘问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气哼哼地说:“大汗难道真的相信蛮子皇帝的话,认为与明朝结盟之后,他们就不会再攻打我们,不会再拒绝与我们互市?” “可惜你太沉不住气,就在你走后不久,大明皇帝公开宣布,只要我们能约束各部不再侵掠明朝,明朝答应永不提北征之议,永不罢市,还允许我们部落的子弟,无论贵贱都去明朝读书。这就是他此次来我们草原做客,带给我们的三份厚礼:和平、幸福和未来。” “和平?幸福?未来?好厚的三份大礼!”亦不剌冷笑道:“不愧是奸诈狡猾的蛮子,拿我们已有的东西送给我们!” “如果人贪心不足,已有的东西也就很快就没有了。我请人给你们讲过我们蒙古的历史,更讲过草原各部的兴衰更替,这个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 “即便如此,难道蛮子皇帝真有诚意永不北征,永不罢市?” 俺答反问道:“你为何置疑大明皇帝的诚意?” 亦不剌说:“我们蒙古与蛮子之间有血海深仇,几百年来相互攻杀,多少草原上的英雄丧生于蛮人之手;自从前年开始,蛮子就出动蓟镇、辽东两大军镇数十万兵马攻打与我们同为蒙古一族的兀良哈三卫和土蛮部,杀我部民、掳我牲畜、占我草场;去年年底,蛮子皇帝又出言不逊,侮辱我们蒙古最伟大的英雄成吉思汗,汗王身为‘黄金家族’的后裔,听说之后也十分气愤,当日发誓要向蛮子讨个公道,以报此奇耻大辱;还有这一次,蛮子皇帝变本加厉,调集几十万大军组织什么军事演习,还定名为‘射天狼’。我们蒙古人以狼为图腾,成吉思汗的大军当年也被称为草原苍狼,亲卫怯薛军更是以狼为旗,蛮子皇帝却口口声声要‘射天狼’,矛头仍在直指我们伟大的成吉思汗。这些事情,汗王难道都忘了吗?难道能说明蛮子皇帝的诚意?” 俺答摇头叹息道:“你反对我们与大明结盟的理由,已经跟我说过多次了,我不想再听。我们蒙古与汉人之间几百年来的恩恩怨怨,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说清楚的,我们以前曾经争论过多次,谁也说服不了谁,今天大概也辩不出个是非曲直来。不过,你刚才说,蛮子皇帝带来的那些兵马会给我们土默特部全族带来灭道:“亦不剌是顶天立地的蒙古汉子,不是汉人所说的什么‘小人’,汗王这么说,亦不剌不能接受。” 俺答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平日让你们多读些汉人的书,你总是不屑一顾。你不读书,也就不知道自己受了那些汉人叛徒的挑唆。你以为大明朝组织‘射天狼’军事演习是在影射成吉思汗吗?苍狼只是汉人对于包括我们在内的北方游牧民族的统称,早在成吉思汗统一草原,建立蒙古帝国的一千多年前,汉人就这么说了!我问你,‘射天狼’是谁说出来的话?针对的是谁?还有,汉人常说的‘封狼居胥’是什么意思?是哪朝哪代的典故?针对的又是谁?” 亦不剌为之语塞。俺答一直让手下的王公贵族和军中大将读汉人的书、学习汉人习俗,以他为首的少壮派却对此十分不满,阳奉阴违甚至公开抵制,所以此刻他根本回答不出俺答的这些问题。但他还是不服气,继续抗辩道:“不管蛮子以前针对的是谁,但蛮子皇帝这一次调集几十万大军搞什么军事演习,用意分明是向我们示威。这还不算什么,演习已经结束,明军还是驻屯大同,蛮子皇帝又带着近十万大军深入草原腹地,难道汗王还看不出来他们的险恶用心吗?” 俺答慨叹道:“你如果留心读过汉人的书,就会知道,汉人有句俗话,叫‘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也就不难理解大明皇帝既然答应我们的邀请来参加那达慕大会,为何还要调集几十万大军云集大同、六七万大军随行护驾了。可是,你不知道,就在刚才,蛮子皇帝主动提出,明日就让他的兵马退出草原,只留五千人护卫。他能这么做,难道我们还要怀疑他的诚意吗?” 亦不剌不禁一愣:“蛮子皇帝真这么说?” “是与不是,你明日去看了就知道了。” 亦不剌怔怔地问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干?” 俺答冷笑道:“除了真心要与我们结盟,我想不出别的理由。还有,当初内线传回情报,说明朝已确定‘南攻北守’的战略,你却认为是疑兵之计,但今日就从明军准备那种被他们叫做‘压缩饼干’的干粮这一件小事上来看,他们确实是把用兵的重点放在了剿灭东南沿海的倭寇,维护海路畅通,否则也就不会把那种干粮只为他们海军配发,连他们最精锐的禁军第一军都只配发了少许一些。既然他们已立誓不再北征,真心要与我们结盟,为什么我们自己还要让仇恨蒙蔽了双眼,为了老祖宗留下的一个虚幻的梦想,驱赶着部民去打仗、去送死呢?” 亦不剌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那么,汗王可是要将我交给蛮子皇帝,作为对他诚意的回报?如果真的能为土默特部换来蛮子皇帝承诺的那三份厚礼,亦不剌虽死无憾。” 俺答听得出亦不剌的话里带着一丝嘲讽之意,便又冷笑道:“实话告诉你,大明皇帝已经注意到我们部落之中有人不遵从我的号令,反对土默特部与明朝结盟。如果他当面向我提出抗议,责令我追究你的罪责,或许我真得把你交出去以示我们土默特部与明朝结盟的诚意。不过,大明皇帝并没有那个意思,反而劝我不要跟你计较,要给你们这些心存疑虑的人一段时间,让你们自已悔悟。他的胸襟,如草原一般宽广,你还要怀疑他们的诚意,这可不是光明磊落的蒙古汉子应有的气度!” 亦不剌负气地说:“汗王这么说,亦不剌无言以对。请汗王将我送到蛮子那里,任凭他们处置好了。” “把你送到明朝那里去?”俺答嘲讽道:“去做什么?去和他们吵架、决斗,破坏我们土默特部与明朝的关系吗?我已将黄台吉留在了明军大营之中。黄台吉和你一样年轻,却比你稳重多了,比你更能胜任出使这种事情。” 对于同明朝的关系,土默特部内部的意见并不统一,年轻一代也很明显地分为两派,以亦不剌为首的一派强烈主张以强硬姿态对待明朝;而以黄台吉为首的另一派却主张与明朝结盟修好。他们两人,一个是俺答的义子,一个是俺答的二王子,都有各自的支持者。不过,毕竟是豪爽血性的蒙古汉子,他们虽因政见不和而多有争执,却没有影响彼此之间的关系。一听说黄台吉被俺答留为人质,亦不剌就急了:“汗王,自从大王子吉攮殿下故去之后,二王子黄台吉殿下便成为各部众望所归的汗王继承人,以前汗王经常派他出使明廷,诸位王公大臣都不赞同,如今汗王怎么还能把他留在明军营中做人质?!” “正因他日后要承袭我的汗位,我才一直让他参与并主持与明朝结盟修好一事。惟有如此,才能确保我死了之后,土默特部乃至整个草原的和平安宁!” “汗王!”亦不剌焦急地喊道:“如果蛮子皇帝以我部之中有人不愿与他们结盟为由,扣押二殿下,要挟汗王投降或退出河套地区,我们又该怎么办?汗王一定不会答应他们的无理要求,二殿下就有生命危险了!” 俺答哑然失笑:“那你说该怎么办?” 亦不剌毫不犹豫地说:“我前往明军大营做人质,换回二殿下!” 即便冷酷如俺答者,听了这样的话,也不免为之动容,感慨地说:“亦不剌,你能有这份心,也不枉我一直拿你当我的儿子看。你和黄台吉虽说一直以兄弟相称,但平日里经常争吵不休,我还担心,我死了之后,你们兄弟之间会起争端,如今看来,倒是你父汗我多虑了……” “汗王怎能这么想?”亦不剌说:“我和二殿下平日的争执,是因为我不赞同与明朝结盟修好,但我对土默特部和汗王‘黄金家族’的忠诚,长生天可以做证!” “我自然相信你的忠诚,不过,你也不必担心黄台吉会有什么危险。大明皇帝敢亲赴草原参加我们的那达慕大会,还立誓只要各部不纵兵侵掠,明朝永不北征、永不罢市,以他天子之尊,一定不会背弃誓言。而且,”俺答用带着深意的目光看着亦不剌,缓缓地说:“黄台吉留在明军营中,有人心存顾虑,就不会做出什么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的举动了。” 亦不剌见俺答语气缓和了下来,却又来劲了,毫不客气地说:“我知道,汗王一心要与蛮子结盟修好,但既然是结盟,就应维持我们蒙古人的尊严,不能向蛮子屈膝!” 俺答刚刚泛起的一点美好心情又被亦不剌给破坏了,他强压着怒火,冷冷地说:“你认为我这么做,是在向明朝屈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五十四章 怜子心切 面对俺答这样隐含杀气的质问,即便是倔强如亦不剌者,也不敢正面回答,却痛心疾首地说:“各部以往向蛮子求贡,最多只留下一两位王公贵族做人质,汗王却留下汗位继承人做人质,各部会怎么想?达延汗(俺答祖父,名把秃猛可,实现了蒙古左右翼诸部的统一,自封为达延汗即全蒙古汗)、阿著汗(俺答父亲,名赛音阿拉克,又名巴尔斯,继承达延汗之位)、博迪汗(俺答堂兄,名卜赤,阿著汗死后继承大汗之位)、吉囊汗(俺答之兄,名衮必里克墨尔根济农,统领蒙古右翼鄂尔多斯,死后其部归俺答统领)及汗王,黄金家族几代人辛苦征战几十年,好不容易才再次统一了蒙古各部,那些臣服于我们土默特部的部落会不会因为汗王屈服于蛮子而小看我们土默特部,生出反叛之心?如果真是这样,草原又要陷入分裂和征战之中了,汗王的雄图霸业也就功亏一篑了。亦不剌反对与明朝结盟,有一半的原因也是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俺答沉默了,在心中长叹一声:亦不剌,你还是不明白,正是为了统一草原的雄图霸业,我才决意要与明朝结盟修好。即便不提今日的明军已经不是你原来所认为的那样孱弱无能,自从我们蒙古人从中原退回草原之后,就分裂为瓦刺、兀良哈和我们鞑靼三大部群,势力此消彼长。我们鞑靼与瓦刺有世仇,相互攻杀了近两百年,其间,我们有多次征服瓦刺和兀良哈的机会,却因一直与明朝交战,不但未能统一蒙古,还几次让出草原霸主之位,甚至,我们鞑靼各部之间还相互攻杀不休。一直到了我的祖汗达延汗在位之时,才统一了蒙古左右翼,重新建立起了黄金家族的统治。但是,瓦剌仍然占据草原西北的广袤地区,势力依然很大。这些年里,我与兄长博迪汗几次西征,消灭了乌梁海和永谢布等部,将瓦刺的势力远远地赶出了蒙古草原。汉人有句话说的好:“攘外必先安内”,草原还没有统一,各部之间仍时常会起纷争,在这个时候,如果我们与明朝交战,那些被我们征服的部落,尤其是瓦刺各部不但会死灰复燃,还会趁机坐大,夺去我们鞑靼草原霸主之位,使我统一草原的梦想破灭。如果连草原各部都不能听从我的号令,我又怎能实现你们所说的“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雄图霸业?可是,你被汉蒙两族几百年的仇恨蒙蔽了双眼,更不明白其实我们蒙古人已经没有实力再度入主中原,又怎能明白我的这一番苦心? 沉默了一会儿,俺答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说:“忙了一天,我累了,明天各部兵马还要加强警戒,‘护送’明军返回大同,你先回去吧!” 亦不剌知道,自己的再一次努力还是白费了,他痛苦地看了俺答一眼,以手抚胸,向俺答和一直默不作声,却十分关切地倾听着他们谈话的伊克哈屯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就在他刚刚要跨出大帐的门之时,俺答又开口叫住了他:“亦不剌!” “是。”亦不剌站住了脚,回头问道:“汗王有何吩咐?” 俺答看着他,缓缓地说:“如果你还认我是你的汗王,就不要违抗我的命令,更不要做出什么让我为难的事情!” “亦不剌记住了,还请汗王再想想我说的那些话!”说完之后,亦不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俺答的大帐。 亦不剌离开之后,伊克哈屯焦急地问道:“你把老二留在明军大营那边,真的没有什么危险吗?” 俺答冷笑道:“哼!也只有亦不剌那个蠢东西会那么想!老二多次出使明朝,大明皇帝要想扣住他来要挟我,不在他们的国都北京和重兵把守的边镇大同下手,却偏偏要跑到我们草原来下手!大明皇帝要是真的那么愚蠢,五年前我就已经打下了他们的国都,灭了明朝,哪里还用得着亦不剌那个蠢东西在我面前说三道四!” 自己的亲生儿子没有性命之虞,伊克哈屯放心下来,又关切地问道:“你刚才说大明皇帝不计较亦不剌的失礼,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俺答说:“否则的话,我不把他绑缚献给大明皇帝,又怎敢把黄台吉留在明军大营里!” 义子也没有性命之虞,伊克哈屯更加放心了,却生气地说:“这个孩子太不听话了!我可以指着长生天说句公道话,大明皇帝对我们土默特部还是不错的,每年卖给我们那么多的粮食、丝绸和棉布,家家户户都能吃得饱饭,女人和孩子也都有衣服穿,为什么还要打仗,还要拿命去换那些东西?” “可惜啊!”俺答长叹一声:“这么简单的道理,亦不剌和好多年轻人都不明白!幸好我们的老二比他们都聪明,能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也不枉我这么多年一直苦心调教他……” 伊克哈屯又担忧地问道:“我听你和其他人都说起过,大明皇帝手底下的能人也有不少,他们会不会在大明皇帝跟前搬弄是非,让他追究亦不剌的罪责?” 伊克哈屯的话提醒了俺答,他虽然对亦不剌抗命不遵很是恼怒,但心里却舍不得那个能征善战的爱将,沉吟着说:“大概不会。不过也难说的很,明朝和我们部落一样,有的时候皇帝也不见得能一个人说了算,也得顾及手下那帮文臣武将的意见。我得想个办法,替那个蠢货把这件事抹平了……” 突然,他问道:“亦不剌的妹妹是叫玉苏吧?她今年多大了?” 伊克哈屯说:“她父汗死的那年,她还不满一岁,十六年过去了,她如今已经快满十八岁了。” “订亲了没有?” 伊克哈屯乐呵呵地说:“翁吉亦惕部一向出美女,玉苏又是翁吉亦惕部里数一数二的美女,亦不剌家帐篷前的草都被求亲的人踏平了。不过,好象没听说有谁能赢得她的青睐,摘走翁吉亦惕部的月亮。” 俺答突然又莫名其妙地长叹一声:“可惜啊!这样好的一位姑娘,就要离开草原了……” 伊克哈屯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要把她献给大明皇帝?” 她不满地说:“我听说大明皇帝的妃子有好几千人,而且,汉人的宫殿规矩比羊圈里的羊还要多,既不能骑马,又不能出门,多好的一朵鲜花,给关在深宫里,还不活活把玉苏给闷死了?” 俺答一哂:“谁让你和她们都不争气,不能多给我生下几个女儿,唯一的苏如,还让你去年就匆匆地嫁了出去!再说了,只有把妹妹献给大明皇帝,亦不剌成了皇亲国戚,大明皇帝手下的那些人才不敢做他的文章!否则的话,依他那样的牛脾气,早晚都是个死,我和日后的老二都保不了他一辈子!” 伊克哈屯疑惑地说:“大明皇帝是汉人的皇帝,你是蒙古的大汗,他没有把美女送给你,你却要把美女送给他,会不会真的象亦不剌说的那样,会让别的部落看不起?” 俺答又是一哂:“只有亦不剌那个蠢货才会这么想。其他各部不是不送,而是怕送了大明皇帝不收而已。当年瓦刺部的太师也先势力有多大,脱脱不花大汗都是他的傀儡。他曾与明朝交战,土木堡一战就消灭了明朝五十万大军,连明朝那个英宗皇帝都成了他的俘虏。最后结果怎么样?不但乖乖地把英宗皇帝送了回去,还主动把自己的妹妹送到明朝,要献给明朝那个英宗皇帝。如果不是被明朝大同守将贪图我们草原女子的美色,悄悄地瞒着英宗皇帝自己给占了,也先就成了明朝的皇亲国戚。手里掌握着蒙古各部的兵马,又能背靠着明朝这么大的一棵树,他也就不会被手下人给暗害了。如今我们已经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只要我们不跟明朝开战,其他各部谁敢打我们土默特部的主意?” 伊克哈屯说:“你说别的部落想送,害怕大明皇帝不收;你送了,大明皇帝就一定会收?要是他不接受你的这一番好意,那我们土默特部就成了其他部落的笑柄了。” 俺答沉吟着说:“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这样吧,先不要向别人提起这件事。大明皇帝身边美女如云,能不能看得上我们草原上的美女还很难说;而且,明朝那些朝臣士子执拗的很,他们不见得会同意皇帝将我们蒙古女子纳入后宫,等我找个机会试探他一下。如果他乐意,你就把玉苏收为义女,以我们土默特部公主的名义嫁过去,我们与明朝的关系,就铁板上钉钉了。不但今后我们与明朝之间的互市不会中断,常年都能得到明朝的粮食布帛;日后黄台吉继承了我的汗位,有这一层关系在,各部还得尊我们土默特部为首。” 对于伊克哈屯来说,俺答说的这些过于深奥,她作为一个常年守在帐篷里等待丈夫征战归来的女人,虽然听不懂这些话,但她从来都不置疑丈夫的决定,而且,她也相信,自己丈夫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情,就一定能做到,也就是说,她似乎可以预见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草原上的鲜花、翁吉亦惕部的第一美女玉苏不得不离开草原,去那遥远的大明国都北京,被关在深深的宫阙之中,终日凝望着草原的方向,以泪洗面…… “可怜的玉苏……”伊克哈屯心中哀叹一声,悄悄抹去了眼角不知何时涌出的泪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五十五章 乱世真情 亦不剌满腔忧愤地离开俺答的大帐,疯狂地打马回到了翁吉亦惕部的营地。刚一跳下马,就有人迎上来悄悄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将手中的马缰绳扔给了跟随在自己身后的亲卫:“赤列都,帮我溜溜马。” “是。” 那名叫做“赤列都”的侍卫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健硕,相貌却是蒙古人之中并不多见的俊朗。他接过了亦不剌扔来的马缰绳,牵着两匹马朝营地外面走去。 这样的差使,赤列都一定经常干,而且,他也十分熟悉马性,无论是他,还是他所牵的马,脚步都是那么的轻盈,灵巧地穿行于错落各处的蒙古包之间,竟然没有惊动那些听觉敏锐的牧羊犬。 一人两马缓步走着,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哈屯河边。 哈屯河水静静地流淌着,一如已经渐渐寂静下来的草原。赤列都的心里,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赤列都是追随亦不刺愤然离队的兵士之一。其实,他不想走,和大多数的鞑靼兵士一样,他也不想为了亦不剌一直挂在嘴边的“恢复成吉思汗荣光”这个虚幻的梦想而与明朝开战。可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他不但是亦不刺的亲卫,而且,他还是亦不刺的奴隶,早在他只有七岁之时就是了――十三年前,俺答率鞑靼大军西征永谢布,赤列都的父亲作为永谢布的一员大将,战死在沙场,只有七岁的赤列都和母亲一道沦为俘虏。按照草原战争的规矩,战败一方的俘虏都要被分配给各位王公贵族为奴隶。赤列都和母亲,以及另外一些族人一道,被俺答赏赐给翁吉亦惕部。在其后那长达十年的苦役生涯里,打草、放马、拾牛粪,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干过,却不能换得一顿饱饭。直到有一天,亦不刺见他精通驯马之术,将他调到军中,他才摆脱了苦役。 从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子弟沦落到最低贱的奴隶,即便从军,也是最低等的奴兵,不能立下远远超出众人的战功,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如此天壤之别,就是由十三年前那一场震惊草原的战争所造成的,如果没有战争,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而且,草原上的战争,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赢家,几十上百年来打打杀杀,今天你抢我的牛羊,明天我夺你的草场,除了在彼此之间增添新的仇恨,在绿草萋萋的荒野之中增添无数座新坟,部族之中增添几户孤儿寡母之外,不会留下任何东西,这或许正是赤列都从心底里厌倦战争的原因之一。 但他有选择吗? 不仅是他,他的父亲――十三年前就战死沙场,连容貌都已经渐渐被他淡忘了的那个男人;还有他的主人亦不刺,乃至号称“全蒙古的汗”的汗王俺答,他们有选择吗? 马走了这一阵子,先前狂奔时出的汗都已经收敛了。赤列都甩了甩头,赶走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弯腰脱去靴子,准备下河打水,给马洗个澡。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凭借着本能的反应,赤列都抓住那只手腕,一扭身一错步,一个漂亮的背摔,就将后面的那个人摔了出去。 将人摔出去之后,赤列都才突然意识到,触手之处是一片滑腻,接着又有一声娇呼响起,赤列都大吃一惊,飞身前扑,仰倒在了地上,那人正好从空中落下,被他接在了自己的怀里。 这一切有如电闪雷鸣一般,随即,赤列都又赶紧将那人抱了起来,自己单腿跪在了那人的面前:“玉苏小姐,请恕小人无礼。” 原来,被他摔出去的那个人,正是俺答与伊克哈屯提到的草原上的鲜花、翁吉亦惕部的第一美女玉苏。月光下,只见她的身段苗条灵巧,皮肤就象牛奶一般洁白细腻,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仿佛缀在天幕上的启明星,明亮而温柔,眼波流转之间,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也显得黯然失色了。 此刻的草原上的鲜花、翁吉亦惕部的第一美女却有些狼狈,一边整理着自己略显得有点凌乱的衣衫,一边嗔怪道:“大家都回营了,你还没有回来,人家好心来看你,你却看也不看,就摔了人家一跤!” “对、对不起……” “你在想什么?人家都站你后边好半天了,你也没有觉察。” “没……没想什么……”赤列都掩饰过去,然后略带责怪地说:“天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 “你和哥哥一直不回来,人家怎么能睡得着?”玉苏抱怨说:“一大清早就出去,别人都回来了,你们还不回营,天知道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哦,小人跟随亦不刺将军去主营那边等待汗王回来。” “一直等到现在?” “嗯。” 玉苏象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忙在刚才摔倒的地上寻找,借着明亮的月光,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小口袋,递给了赤列都:“我知道你一定还没有吃饭,给你带了一点东西。快吃吧。” 从一大清早出去,一直到了此刻月上中天时分,赤列都确实什么东西也没有吃,亦不刺粗枝大叶,根本想不到这件事情,回营之后,也不让赤列都歇息用饭,就安排他出来遛马,早就习惯了逆来顺受的赤列都既不分辩,。但经玉苏提醒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也不推辞,接过了玉苏递过来的口袋,抓起口袋里面混合着奶渣的炒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玉苏心疼地看看他,从哥哥的马背上取下了盛满马奶子酒的羊皮口袋,递了过去:“慢点吃。当心噎着了。” 赤列都艰难地咽下了一口炒米,将羊皮口袋又推了回去,从自己的马背上取出一个钵盂,到河边的水洼里舀了一碗水,喝了起来。 尽管玉苏知道赤列都虽然只是一个低贱的奴隶,心却象草原上的雄鹰一样高傲,不会随意接受别人馈赠的东西,但赤列都只能吃炒米充饥、喝凉水解渴,让她更加心疼了,嗔怪道:“你说你们是何苦来着,别的部落的人都跟着汗王参加宴会,你们却跑了回来,连口热茶也喝不上……” 赤列都无言以对。直觉告诉他,亦不刺那样冲动和卤莽的决定,可能会给翁吉亦惕部带来灭:“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玉苏小姐请讲。” “想听的话,就叫我一声妹子。” “小人不敢。”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又没有别人,你就叫一声嘛。” “小人不敢。” 听到赤列都还是同样的回答,玉苏嗔怪地白了他一眼:“真是个木头,我不告诉你了。”说完之后,她赌气地扭头就走。 走出几步,她却没有如愿听到赤列都追赶上来的脚步声,不得不自己停了下来,回过头去,只见赤列都还是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动,就生气地跺了跺脚:“大木头,我已经跟额吉(蒙语,母亲之意)说好了,只要你在那达慕大会上表现出众,她就做主给我们……” 即便是豪爽的蒙古姑娘,也不好意思将下面的话说出口,玉苏捂着脸,转身跑了。 “那达慕大会……”赤列都愣了一下,突然一个空心斤斗翻了起来。太过激动,他忘记了自己正站在河边,“扑嗵”一声掉到了河里。 玉苏其实并没有跑远,听到情郎落水的声音之后,悄悄抿着嘴笑了起来,心里说:大木头,看来你还不是那么呆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五十六章 无耻汉奸 蒙古人是生长在马背上的民族,人人识马爱马,亦不刺更是爱马如命,只要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无论多么劳累,他总是要亲自去遛那匹心爱的踏雪神驹,把它洗刷得干干净净,再拿普通部民都吃不到的鸡蛋拌上精心调配的饲料将它喂得饱饱的,让它随时都能保持着最佳的状态,一旦有事,就能以最旺盛的体力载着自己去奔驰、去厮杀。但是今天,他只能把这个重任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侍卫赤列都,因为有人在他的帐房里等着他,一个他十分厌恶,却又觉得不可或缺的人。 “哎呀!亦不刺将军,你让小王等得好苦啊!” 亦不刺刚踏进自己的帐房,对面那个四十多岁、大腹便便的人就欣喜地迎了上来,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抱拳作揖。不过,抱拳之礼只行了一半,那个人突然觉得不妥,又改为笨拙地行了一个抚胸礼。 亦不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刚才去见汗王,让大同王久等了。” 大同王? 不错,此人就是前明朝咸宁侯、大同总兵仇鸾! 嘉靖二十三年夏,俺答纠结鞑靼各部南下入寇,不满朝廷厉行子粒田征税等新政的仇鸾叛国投敌,拱手将重镇大同掀献给俺答,并引导鞑靼铁骑直趋京师,一时间天下震动、京师戒严。仇鸾因献关投诚之功,被俺答封为“大同王”,还得到了“裂土分茅,江山共享之”的承诺,自己也就做起了黄袍加身、君临天下的美梦。可惜,鞑靼攻打京城的战役进展得很不顺利,跟仇鸾一起攻打京城的叛军在为鞑靼征粮打草之时,被出外游击戚继光率领的营团军骑营击溃;留守大同的叛军又被反正的副总兵李玉亭所部尽数歼灭,仇鸾手中没有了兵马,顿时在俺答眼中的价值一落千丈。俺答率军败退回草原之后,为了平息各部的怨气,曾经一度甚至打算要抛出仇鸾承担战败之责;其后,各部与明朝朝贡互市不绝,又有人建议将仇鸾送还明朝,以示结盟修好之诚意。可以说,这几年里的每一天,仇鸾都在提心吊胆地过活,惶惶难安,度日如年。 唯一值得仇鸾庆幸的是,明朝似乎将他忘记了,在依照朝廷律法将他满门抄斩、家中女眷发边军女营充当营妓之后,并没有以断绝互市或发动北征相威胁,强令俺答交出这个可耻的叛徒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也正因如此,俺答才装糊涂,顺水推舟地接受了亦不刺为首的主张对明朝持强硬态度的那一派提出的“不可妄杀降卒,否则日后无人敢降”的理由,给仇鸾和他手下那不足千人的铁杆亲卫划了一块贫瘠的草场,拨了几匹驽马几只瘦羊,然后就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 但是,即便是这样艰难的苟活偷安的日子也显然是不会长久了――月余之前,一个惊天的消息传到仇鸾的耳中:皇上要带着几万大军巡幸草原,参加那达慕大会。他立刻意识到,在这期间,只要有任何一个人多嘴在皇上面前提说那么一句,令日理万机的皇上想起他这个祸国殃民的叛徒、导致嘉靖二十三年京师之乱的罪魁祸首,他绝对逃不过千刀万剐的国法制裁! 为此,仇鸾不得不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他命令手下人等赶紧收拾行装准备逃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不到草原不知天下之大,总有皇上诏命、朝廷律法不能行于彼处的地方;另一方面,他开始不停地在亦不刺等强硬派中坚分子跟前挑拨离间,给他们原本就对明朝十分仇恨的怒火上再添上一把柴,教唆他们煽动俺答以武力对抗明朝。 今日俺答集结各部兵马“迎接”明朝皇帝圣驾,无耻如仇鸾者虽然不会“感生平于俦日”,却也不配更不敢“见故国之旗鼓”,但他比任何一个人都关注着此次会师,更在心里一直在期待着两军开战的消息传来。可惜的是,鞑靼与明军之间非但没有发生冲突,反而欢聚一堂,把酒言欢。这无疑又给了仇鸾当头一棒,吓得他几乎立刻就要带着那些爪牙仓皇逃窜。不过,亦不刺愤然率部离开了会盟之地,又给了他一丝微茫的希望。因此,他匆忙来到了翁吉亦惕部的营地,死气白赖地等着亦不刺的归来。 做为一位以“恢复成吉思汗荣光”为己任的蒙古英雄,一位草原上人人称颂的“巴图鲁”,亦不刺打心眼里瞧不起仇鸾这个毫无气节的可耻的蛮子叛徒。但是,一来仇鸾曾经做出明军边镇大将,熟悉明军的军事编成、指挥体系和边镇布防情况,如若再要南下攻打明朝,他是不可或缺的帮手;二来仇鸾在大明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能探听到明朝内部许多机密情报,所以他也不得不压抑着内心的厌恶,与之交往。今日从俺答那里听到了蛮子皇帝做出的永不北征、永不罢市等承诺,让亦不刺原本坚定的心志产生了一丝动摇,更让他不明白蛮子皇帝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也想听一听仇鸾这个蛮子的看法。 听完亦不刺的转述之后,仇鸾几乎要崩溃了:以往汉蒙两族交恶,多是因为朝廷不肯放下天朝上国的架子,与蒙古各部平等往来、友好通商,蒙古各部迫于生计,才不得不纵兵南下剽掠,导致北边战事不绝、两族仇恨日益加深。如今,皇上竟许下了那样的承诺,显然是诚心与蒙古各部交好,而两族交好之后,哪里还有他仇鸾的活路?草原之大、天下之地,只怕再无他容身之地了! 想到这里,仇鸾故意哈哈大笑起来:“高,实在是高,不愧是天聪睿智的九五之尊啊!” 亦不刺眼中闪过了一丝疑惑:这个可耻的蛮子叛徒平日里口口声声说他与蛮子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提起那个将他抄家灭族的蛮子皇帝,也总是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食肉寝皮的模样,今天怎么突然又对蛮子皇帝大加赞誉,难道他就是蛮子们常说的那种“身在曹营心在汉”、两面三刀、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 笑过之后,仇鸾为亦不刺分析道:“就以大明皇帝承诺于蒙古各部的三份厚礼而论,真可谓是煞费苦心了。其一和平,亦即他所承诺的永不北征,自然是汉蒙两族民众都衷心期望的,要知道,普通百姓可没有什么开疆拓土、成就不世之功业的雄心壮志,只要能活得下去,谁都不愿意舍出性命去打仗,只这一条,大明皇帝就已经在道义上占了上风,可谓先声夺人,汗王也无法公然反对。至于其二幸福,也就是他所承诺永不罢市,这也是各部一直梦寐以求之事,且关乎万千部民生计,汗王更无法公然反对。至于其三未来,大明皇帝虽说声称各部普通民众亦能将子弟送入大明就学,其实只是一个幌子,要义只在索取各部王公贵族子弟,名曰就学,实则充为人质,各部就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自此大明北边再无忧患,于蒙古各部也能予取予夺,用心不可谓不良苦,计谋不可谓不高明。更难得的是,这三份厚礼,无异于三道绳索,丝丝入扣,步步紧逼,不由得汗王不入瓮啊!所以,汗王再次驳回将军老成谋国之议也就不足为奇了……” 亦不刺听出了仇鸾话语背后的深意,问道:“你的意思是,明朝是以这三份厚礼为诱饵,引诱汗王及各部就范?” “除此之外,将军还能有其他的解释吗?”仇鸾拈着胡须笑道:“至于皇上送出这三份厚礼是否如其所言,也如汗王所愿,是出于一片至诚之心,仇某也不敢在将军面前随意置喙。但请将军不妨想上一想,朝廷这些年来对待蒙古各部究竟如何?” 亦不刺叹了口气:“正因近年来明朝一直依约通贡开市,各部都得了颇多实惠,尤其是我们土默特部,得到了粮食布帛比其他各部更多了不少,汗王才不好置疑他们的诚意……” 仇鸾又笑了起来:“当初我在大同任职,贵部也曾多次求贡,虽说朝廷一直不许,可我念及贵部民众生计艰难,还是暗中与贵部互市,更从优议定马价,贵部从我手中得到的粮食布帛,算下来比朝廷如今给贵部的赏赐更为丰厚。天子富有四海,竟不如我这一个边镇军帅出手阔绰,难道这也算是朝廷的诚意?” 亦不刺心中一哂:当初你在大同,担心我们率军进犯,不得不暗中和我们交易,名曰互市,实则给我们行贿送礼,花钱买个平安而已,你还有脸拿出来说!但他也不好当面揭仇鸾的伤疤,淡淡地说:“明朝赏赐各部大体一致,我们土默特部也不好非要压过其他各部一头;再者,马价历来是由二殿下黄台吉与明朝有司官员商议酌定,是贵是贱,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这几年里,明朝并不求多得良马,马价贵贱并没有多大差别,而且,明朝恩准各部民众以牛羊换取粮食布帛,这已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民众得了很多实惠,无不对明朝心存感激,汗王也多次夸二殿下会办事呢!” 见亦不刺反而帮着明朝说话,原本坚决反对与明朝结盟修好的决心似乎已有所动摇,仇鸾急了,也就顾不得装出一副公允平和的样子,嚷嚷着说:“明朝是不曾断绝马市,可这几年里,朝野上下关于开市的争议何曾平息过?将军就真的相信那个无道昏君会一如既往地准许各部朝贡互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五十七章 蛇蝎心肠 仇鸾说的这些倒也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在与蒙古各部互市一事上,明朝内部始终存在着激烈的争议,许多朝臣,包括一些位高权重的六部九卿、边镇督帅,都坚持认为与蒙古各部讲和是示弱于敌;开设马市容易引起纠纷,成为北虏滋事挑衅的借口,反对封贡开市的声浪从未平息。尽管大明皇帝坚持开市,但蒙古各部仍不免心存疑虑,更担心明朝的政策会随时改变。 见亦不刺沉默不语,显然是再次被自己的话语所打动,仇鸾意犹未尽地说:“归根结底,明朝对各部戒备之心始终未能消除,将军还能指望他们真心诚意与各部结盟修好?小王说句冒犯的话,若论上阵厮杀,他们汉人不是你们蒙古好汉的对手;可要论机心谋略,你们蒙古人可万万不是他们汉人的对手啊!” 亦不刺心里又是一哂:什么“你们蒙古人”、“他们汉人”,那你究竟算是哪一边的人? 不过,他随即一想,觉得眼前这个无耻小人也只能这么说,背弃故国旧主,又不能见容于汗王,跟一头丧家之犬差不多,即便日后能侥幸逃脱蛮子律法军规的制裁,也只是一个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他也就不再计较仇鸾那样的说辞,问道:“你既然看出来了这些,那你知不知道蛮子皇帝为何要向各部许下那样的承诺?他就不怕失信于天下?” 见亦不刺摆出了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仇鸾心中不免得意,冷哼一声,说:“那个无道昏君还有什么信义可言,将军这么说,真是抬举他了!要说他究竟为何如此,一言以蔽之,缓兵之计而已!这几年里,明朝那边朋友传回来的消息,我都一五一十告知了将军,将军该当知道,明朝早在嘉靖二十六年确定了‘南攻北守,东进西防’的方略,修造战船,调集重兵于东南海面抗倭寇,蓟镇、辽东两大边镇也倾全力进剿兀良哈三卫和土蛮部,两处用兵,朝廷财用不免大窘,对于西北各部,也就只好先放一放了……” “我一直不明白,明朝为何要确立‘南攻北守,东进西防’的方略?”亦不刺说:“若论实力,不要说东南那些你们汉人称为‘倭寇’的海盗蟊贼不足为虑,就算是兀良哈三卫和土蛮部,又怎能比得上我们土默特部?他们为何舍大图小?” 论军事素养和用兵韬略,仇鸾在明军之中根本排不上字号,若不是因为他是世袭的侯爵,根本不可能出任九边重镇的边军大帅,但他却恬不知耻地摆出了一副兵家名将的派头,拈须微笑着说:“这就是那些汉人的高明之处啊!兵法有云,远交近攻,西北、东北孰轻孰重、孰缓孰急,是不言而喻的。贵部实力纵然强横无匹,毕竟离京城还有上千里之遥,沿途还有宣府、大同两大重镇左右钳制,要攻打京城可谓鞭长莫及,嘉靖二十三年那场战事,贵部几乎要攻陷京城,最终却因乏粮而回,便是明证。可兀良哈三卫和土蛮部就不同了,东北边境距离京城不足两百里,古北口一旦失守,京畿重地就暴露在三卫和土蛮部的刀锋之下,一旦有失,后果便不堪设想。明朝自成祖文皇帝迁都北京之后,以天子守边,东北边患就如芒刺在背,正所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明朝用兵东北就是理所当然之事。至于为何要肃清东南海面的倭寇,将军也该知道,那个无道昏君最是贪婪,对臣民百姓求索无度,厉行子粒田征税、官绅一体纳粮等诸多苛政,逼反了小王,又逼反了江南数省,如今更将魔掌伸向了南洋诸番国,不剿灭倭寇,肃清海路,他又怎能恣意搜刮那些孤悬海外的藩属之国?” “哦?”亦不刺来了兴趣,问道:“这么说,日后明朝还要兴师远征南洋?” 仇鸾点点头:“小王也不敢妄加决断,但依那个昏君贪婪本性,倒是不无这种可能。” 亦不刺沉吟着说:“明朝应该没有实力能两面作战,那么,他们也确实是有心与我们土默特部及其他各部结盟修好了?” 仇鸾几乎要崩溃了:我说了那个昏君那么多的坏话,亦不刺这个蠢货怎么还听不出来弦外之音,竟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若两族结盟修好,哪还有我的活路?!他当即冷笑一声:“将军此言差矣!请将军恕小王斗胆放言,若是前年,倒真有这种可能,但如今却是时移世异,倭寇已几乎绝迹于东南海面,盘踞东北的兀良哈三卫和土蛮部覆亡也就是一半年的事情,明朝挟两场大胜之威,岂能不报嘉靖二十三年所受的临城胁贡之辱?当年迫不得已与汗王议和,至今朝野上下仍深以为耻,群情汹汹,那个无道昏君却在这个时候巡幸草原,还拱手送上三份厚礼,岂不悖于常理?依小王之愚见,此举有三层用意,一是为了蒙蔽汗王,使汗王不察其奸行邪念;二是为了卖好于各部,瓦解军心;还有其三,则是为了查探各部虚实,为日后进犯草原未雨绸缪。其用意之深远,机心之险恶,可见一斑!小王敢断然言之――他安然返回中原之日,便是明朝撕毁盟约,悍然举兵北征之时!” 仇鸾可不知道,他所说的这些,亦不刺在守在营地等候俺答回来的时候也都想到了,问计于他不过是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而已。如今亦不刺见到仇鸾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也就不再与他敷衍,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仇鸾心中狂喜,却又故意装作矜持地说:“小王只说说自己的看法,供将军参酌而已,又何德何能,敢为将军出谋划策?再者,小王方才说了,那个无道昏君用心良苦,计谋高明,三份厚礼有如三道绳索,丝丝入扣,步步紧逼,纵然英明神武如汗王者,都无法抗拒,小王更是束手无策啊……” “束手无策?”亦不刺冷笑道:“那就只好坐以待毙了!若是两族结盟修好,你大同王也就能回到大同了,只不过回去之后究竟会怎样,别说是本将军,就算是汗王,大概也是爱莫能助!” 仇鸾万万没有想到,亦不刺这个平日里梗直刚介的蒙古汉子说起讥讽的话来也是如此不留余地,不禁为之一怔,随即提起心底里最后一丝勇气,反唇相讥道:“将军也不必站在岸上看翻船,往日之事暂且不论,只今日将军愤然离去之举就实属不智,汗王受那无道昏君之蒙蔽,一心想着与明朝结盟修好,他能将嗣子黄台吉殿下留在明军大营之中为人质,也难保就不会把将军这个螟蛉义子送给那个无道昏君做回礼!” “哈哈,大同王说的是。不过,”亦不刺狡黠地一笑:“你可知道,我方才已向汗王辞行,要带着翁吉亦惕部迁徙至阴山以北放牧了。” “这……这……”仇鸾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阴山以北,已到了鞑靼与瓦刺地盘的交界之处,焉知俺答会不会是因为舍不得将自己这个义子交由明朝处置而偷偷地放他走?他可以带着部民一走了之,自己又该如何是好?且不说自己和手下那几百上千号弟兄未必受得了游牧之苦,没有强大的土默特部做靠山,自己就成了其他各部眼中的一块肥肉,都想要抓自己去向明朝讨赏…… 嗫嚅了半天,仇鸾垂头丧气地说:“既然将军去意已决,小王也无话可说。不过,汗王待将军恩重如山,将军就忍心看着土默特部亡于那个无道昏君之手?” 捉弄够了仇鸾,亦不刺就正色说道:“本将军正是念及土默特部及汗王对我的大恩大德,才向你请教,你却还是难改蛮子说话遮遮掩掩的臭毛病,我们蒙古人喜欢直来直去,你有什么就说什么,少跟我来虚的!” 仇鸾又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说:“将军责的是。依小王愚见,唯今之计,要想破解这非常难局,就只要行非常之举……” 略微停顿了一下,仇鸾咬牙切齿地说:“断不能让那个无道昏君返回中原!” 亦不刺哑然失笑:“你以为这个本将军没有想到?当年瓦刺将你们蛮子的那个窝囊废皇帝俘虏,结果怎么样?好吃好喝供养了一年,最后还得将他礼送回国。我们要是把你说的那个无道昏君或杀或俘,明朝岂不要倾全国之力进行报复,几十年血流成河,这是汗王万万不会同意的!” 仇鸾摇着头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英宗北狩,明朝有兵部尚书于谦独木擎天,以一人之力主持战守大局,率群臣拥立王即位大宝,庙号代宗,正所谓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明朝才得以苟延残喘上百年。今日之势又与当时多有不同,明朝夏、严两党交恶,相互攻讦,几无宁日。无道昏君又暴戾嗜杀,将天家枝叶尽数远适海外番国,只留下他本宗一脉。可他自家那几个儿子都还在幼冲之年,此次留在京城监国的太子也不过十二、三岁一孩童耳,且体弱多病,想必享年不久。一旦那个无道昏君崩薨,天下势必大乱。乱世正是如将军这样的草原英雄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将军追随汗王开疆拓土,恢复成吉思汗昔日之雄图霸业也不难……” 亦不刺沉默了好久,才开口道:“这件事情太大了,不是我所能决断的,容我与其他人商议之后,再禀报汗王,由他决断。天很晚了,大同王就请回去歇息吧!” 仇鸾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行礼之后,就朝帐门走去。 快要走出帐门之时,亦不刺又叫住了他:“大同王,明军如今就驻扎在我们土默特部大营的附近,为避免发生冲突,明军都有些什么规矩,还请大同王及贵部下多多指点。” 仇鸾顿时眼睛一亮,忙狂乱地点着头:“是是是,小王明日就把下属派到贵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五十八章 围猎比斗 俞大猷和杨博商议妥当之后,立刻召集军中大将到帅帐聚首,安排部署撤军诸事。原本试验部队虽未列入明军正规编制,却一直在一起训练,只需派将点兵即可,只不过第一军副军长兼第一师师长曾望非要留下来随行护驾,引得那些没有在试验部队任职的军官将佐一起跟着起哄。俞大猷好说歹说,他们就是不听,不得已拔出了御赐的“精忠报国”宝剑,扬言要行军法;杨博也拿出当年监军的派头,大讲了一番“令行禁止,虽误亦行”的大道理,才弹压住了一心要舍身护卫圣驾的众将士。 次日一大早,各部曲就开始整队,准备拔营离去。留在明军大营中的黄台吉赶紧派人通知了俺答。俺答匆匆赶来,讲了许多“不必如此”、“万万不可”之类的话。朱厚笑道:“我们汉人有句话说的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更何况朕是天子,一言九鼎,岂能出尔反而,食言而肥?朕代众将士谢谢顺义王的好意,日后朕少不得时常要来你这里串门子,有的是他们到草原做客,欣赏那达慕大会的机会。” 为了以示诚意,朱厚还让杨博给了俺答一张第一军各部的驻防图――当然不是杨博他们刚刚赶制出来的新式军用地图,而是原来用的那种地形略图。精通兵略的俺答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何况明军还有押送转运军需粮秣的借口,俺答不但没有提出异议,还得感谢大明皇帝体恤各部民众的一片仁慈之心,主动表示要提供牛马协助明军转运军粮。 离那达慕大会召开还有五六天时间,除了先期赶来的各部汗王轮番盛情设宴款待明朝君臣,朱厚在明军大营中设宴答谢各部酋首等等的礼仪性活动之外,俺答还专门为明朝君臣组织了一场围猎活动。朱厚只能勉强骑马,根本就不会射箭,本想藏拙辞谢,却又想趁此机会观察蒙古各部实力,就欣然接受了,还拿出了大量精美的丝绸锦缎作为获胜者的奖品。 俺答及各部汗王都知道大明皇帝自矜身份,不可能亲下围场狩猎,也就陪着朱厚在帐篷中吃酒作壁上观。各部王公贵族、军中锐健人人精神抖擞,个个摩拳擦掌,预备着今日要在大明皇帝和各部汗王面前显露身手,赢得奖品事小,为本部争得荣誉事大,盯着别人的眼睛里都冒着火星。朱厚原本也凑趣命俞大猷从军中抽调了一百名身手矫健、精通骑射的军卒代表明军参加围猎,见是这种情景,叫过杨博低声吩咐了两句。杨博领命而去,向已经装束停当,只等一声令下就要纵马杀入围场的俞大猷传达了皇上的口谕。俞大猷先是一愣,不由自主地朝着皇上那边看了一眼,只见皇上正含笑冲着他微微点头,随即醒悟过来,在马上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各方都准备停当,俺答及各部汗王恭请朱厚恩准下围场会猎。随着朱厚的一声令下,顿时,四面八方号角呼应,数千名土默特部的兵士一起擂起大鼓,摇旗呐喊。蛰伏在茂林丰草之中的不计其数的鹿、麂、麋、獐、狍、兔等大大小小的动物,甚至还有虎、豹、熊、狼、豺等猛兽乍然受到惊吓,立时乱成一团,四处奔突逐逃。各部骑手分成数十队,冲入围场,狂躁的马在半人深的野草之中横冲直闯,掀起的飓风能将踩断的草叶卷到半空。朱厚仔细看出,只见各部骑手一个个都弯弓搭箭、持刀挺枪杀得浑身是血。草间的走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劫难吓昏了头,四处狂奔乱窜,有的被砍得血肉模糊,有的滚在野草之间挣扎哀鸣。前面的骑手一路尽情冲杀,猎到的猎物就由后面的随从收拾,蒙古汉子果然梗直,尽管事关本部荣辱,还有大明皇帝提供的丰厚赏赐,却没有人会去偷拿别人砍翻射杀的猎物。 正当朱厚不禁在心中为蒙古汉子的梗直而赞叹不已的时候,俺答及众位汗王却都是疑惑不解,他们都注意到明军那边毫无动静,俞大猷带着手下那一百名军卒守定了一个角,围成了一个圆圈,却又网开一面,闯进***里的走兽能生擒则生擒,逃掉的则任其逃之夭夭,绝不射猎,这算什么围猎?! 风卷残云一般的一场围猎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所有参加的人都杀得筋疲力尽,马也累得直喘粗气,浑身汗水象是雨淋了一般。通算下来,是土默特部的平章亦不刺获得的猎物最多,其他各部也多有所获,惟有俞大猷得的最少,只有二、三十只活物,缚成一串儿献到帐前。 俺答刻意安排亦不刺今日参加围猎,原本是让他在大明皇帝面前露个脸,赢得大明皇帝的好感。亦不刺果然如他所愿地拔得头筹,俺答更觉得颜面有光,笑呵呵地招呼他上前谢恩领赏。亦不刺纵然心中不喜,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违抗汗王之命,忍气吞声地向朱厚通名报姓,行了跪拜大礼。 朱厚满面春风地扶起了亦不刺:“久闻亦不刺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身手不凡。” 亦不刺为之一怔,反问道:“大明皇帝陛下也知道本人?” “当然知道。”朱厚笑着说:“当日朝阳门一战,朕的爱将戚继光戚元敬险些栽在将军手里,朕岂敢不知啊!” 亦不刺毫不客气地说:“当日若非汗王几道严令,亦不刺就能为殉难于德胜门下的儿郎们报仇雪恨了。” 俺答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厉声叫道:“亦不刺!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又何必再提?还不快向皇帝陛下赔罪!” 朱厚笑着摆了摆手,对俺答说:“朕就喜欢这样刚直敢言的率直汉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赔什么罪啊!” 接着,他又转头对亦不刺说:“戚元敬至今也对将军念念不忘,可惜他如今在我大明海军供职,未能前来。他日将军有机会到我大明做客,或是戚元敬陪朕到草原做客,你们再走马大战三百回合,一决高下。不过,汉蒙两族是血肉至亲,你们二人也是打断胳膊还连着筋的手足同胞,可一定要点到为止,只分高下,不决生死。” “有机会,亦不刺一定向戚继光戚将军讨教。”说完之后,亦不刺又问刚刚进来准备就坐的俞大猷:“俞将军武功盖世,为何今日却要隐藏锋芒?” 俞大猷微微一笑:“上古贤王尧帝捕猎网开一面,为生灵留一线生机。凡我大明臣子,无不惟愿吾皇为尧舜之君,不为竭泽而渔之举。” 亦不刺冷笑道:“是不是将军近年来官运亨通,就把那一身纵横天下、傲视群雄的好身手给搁下了?不过,将军竟能想出这样的说辞,倒叫本人佩服……” 即便俞大猷脾气再好,也受不了亦不刺这样的冷嘲热讽,当即反唇相讥道:“那倒没有。射箭靠的是眼力,在下自问眼力还算不差,能勉强看得到当日两军会师,亦不刺将军第一个率部离去。” 朱厚听出两人话语之中已经迸射出火星,忙说:“当日离去也算不了什么,亦不刺将军今日不是来了吗?” 这本来是朱厚替亦不刺掩饰、替俺答打圆场的一句话,但亦不刺听来,却好象是在讽刺他出尔反而,当日愤然离去,今日却还向自己屈膝邀赏,面红耳赤地又想顶撞过去,却突然听见俺答咳嗽了一声,知道汗王是在警告他不可寻衅滋事,更不得对大明皇帝无礼,只得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又将矛头对准了俞大猷:“射箭也不只是靠眼力,俞将军既然有此自信,那就请露上一手让我们看看。” 这就是公然挑衅了。俞大猷咽不下这口气,将愤懑的目光投向了皇上,恳请皇上恩准他予以反击。 朱厚也不愿意在蒙古各部大小汗王们面前,让这个狂妄无礼的家伙羞辱自己的心腹爱将,便说:“志辅,既然亦不刺将军有此雅兴,你不妨就露上一手。射得中射不中都没有关系。俗话说,弄斧须到班门,蒙古铁骑的骑射功夫天下无双,你也好趁这个机会向他们讨教一二。” “遵旨!”俞大猷拍案而起,向亦不刺抱拳行礼:“俞某献丑了!” 众人都跟着出了大帐,只见俞大猷跃上战马,一抖缰绳,催马来到围场。恰在此时,一群鸿雁从空中飞过,俞大猷摘下悬挂在马鞍一侧的神臂弓,从箭壶之中抽出一支雁翎箭,弯弓如满月,飞箭似流星,只听得“嗖”的一声,一只大雁应声而落。 众人齐声喝彩,亦不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翻身上马,从后背上摘下弓,也是“嗖”的一声,又有一只大雁应声而落。 俞大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抽出了一支雁翎箭,射向雁群。亦不刺也毫不示弱,跟着射出了第二箭。原本排成整齐队列的雁群骤然受到惊吓,四散纷飞,两人也顾不上再看对方,一支接一支地射出了连珠箭,箭无虚发,各自发了五箭,都射下来了五只大雁。 雁群渐渐逃得远了,只有一只似乎慢了一步,被两支同时飞驰而来的利箭穿胸而过,显然是俞大猷和亦不刺两人互不相让,都瞄准了这最后一只。 至此,空中已经再无目标,两人的手里却都还扣着一支箭,冷冷地瞥着对方,看那样子,竟是要将对方当做目标一般。 一时间,围场中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五十九章 草原惊艳 就在这个时候,“啪啪啪”响起了一阵响亮的掌声,打破了围场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精彩,精彩,真精彩啊!两位将军箭术神乎其技,今日围猎必能传为一时佳话!”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大明皇帝朱厚一边鼓掌,一边大笑着说:“两位将军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今日比斗不分高下,此乃天意,不若两位将军就此握手言和,与我们同回大帐之中把酒言欢,两位将军意下如何啊?” “好!”俺答带头叫了起来。众位汗王及从人也忙跟着轰然叫好。 俞大猷率先收起了弓,冲着亦不刺抱拳行礼:“亦不刺将军射术精湛,俞某佩服。” 亦不刺紧抿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俞将军果然英雄了得,亦不刺也佩服的很。” 众人同回大帐之中,就坐饮酒。俺答命人挑选刚猎获的猎物精心烤好,奉于席中佐酒。朱厚却命俞大猷把明军生擒的猎物全部放生。俺答惊问其故,朱厚坦而言之,说自己曾听说成吉思汗当年因长子术赤患病,将围猎时所获的猎物都放生,为儿子乞福添寿;而如今留在京城监国的太子体弱多病,他这么做是效法成吉思汗。俺答不禁暗暗赞叹大明皇帝竟对草原上的掌故如此熟悉,也对大明皇帝曾出言不逊,侮辱成吉思汗的传言产生了一丝怀疑,但此事有明朝刊行天下的《民报》为证,他心中的芥蒂还是没有消除。 席中,俺答似乎是想替亦不刺刚才的无礼挑衅赔礼,又象是想从俞大猷嘴里套出明军的虚实,举杯向俞大猷敬酒之后,说道:“俞将军,小王听说将军剑术天下第一,没想到弓马骑射功夫也是如此了得,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俞大猷淡淡地一笑:“惭愧!俞某是江南人士,本不擅长骑射,当初进武举、应武试,都是险险过关。及至到了营团军,得了戚继光戚将军颇多指点,才略有长进,总算没有在王爷殿下及各位汗王面前出丑。” “哦?”俺答不禁为之动容,追问道:“难道说,戚继光戚将军的射术,比俞将军还要高明?” “不错,平日练习,俞某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做到十矢九中,而戚继光戚将军却能百发百中,无一失手。”俞大猷说:“年许之前,戚将军率军与倭寇在东南无名小岛一战,倭贼胁持我大明百姓为人质,我海军将士无法使用火器,戚将军跃上巨石,瞬息之间连发三矢,三位倭贼头目立毙当场,群丑慑服,我海军将士兵不血刃,擒获倭贼三百余人,解救百姓二百余位。自此,倭贼见我大明海军之旌旗便望风披靡,再不敢身拭其锋。” 戚继光的这一英雄壮举早已传遍大江南北,俺答从明朝刊印的《民报》上也听说过此事,知道俞大猷的话里并无半点夸大其辞的成分,赞叹道:“有俞将军、戚将军这样的大英雄效命疆场,区区倭贼,何足挂齿!” 但是,俞大猷的话在一旁闷声喝酒的亦不刺听来,却好象是有意替戚继光吹捧,暗含着讽刺自己刚才在蛮子皇帝面前说过的要与戚继光比试高低是不自量力的意思。他把手中的杯子往桌子上一顿,起身向俺答行了个礼,声称自己参加今日围猎甚感劳乏,要回去歇息。俺答也怕这个卤莽的家伙再说错什么话闯下什么祸,就命他向大明皇帝告罪之后再退席。 围猎之后,照例要举行盛大的庆典宴会。此刻,堆堆篝火已被点燃,皮鼓也被狂热地敲响,悠扬的琴声从马头琴的琴弦上流淌而出,在这样的庆典宴会上,没有尊卑,不分贵贱,大家围聚在篝火旁,翩翩起舞,纵情歌唱,每个人都在享受着这难得的欢乐时光。只有刚刚出了大帐的亦不刺还是阴沉着脸,与周围这样欢乐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刚走出大帐不远,亦不刺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高兴地叫着:“哥!哥!”他回过头去,只见自己的妹妹玉苏欢快地朝着自己跑过来,猛地扑到他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开心地说:“哥,我都看见了,你今天真厉害!” 亦不刺心情十分恶劣,但他最疼爱这个小妹妹,只能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哥哥今天为你赢得了好多蛮子的漂亮丝绸,你高兴了?” 玉苏开心地点着头:“哥哥是草原上最棒的勇士,我就知道哥哥一定赢的!” 亦不刺轻轻地挣脱妹妹的怀抱,问道:“你怎么来了?” “是伊克哈屯额吉带我来的。” 顺着玉苏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俺答的大妃伊克哈屯和几位侧妃正坐在一处篝火旁,亦不刺忙上前行礼:“额吉,玉苏又跟你撒娇,求你带她出来玩了?” “这是什么话?就许你们男人玩乐,就不许我们女人也跟着热闹一下?”伊克哈屯笑着说:“你这当哥哥的也太不称职了,妹妹都这么大了,出落的比花儿还漂亮,她的婚事你从来都不闻不问,今天各部最好的小伙子都来到了这里,我把我们的玉苏带来,让她挑一个可心的女婿。你今天赢的那些漂亮丝绸正好可以给我们玉苏做嫁妆……” 玉苏撒娇地叫了一声“额吉――”打断了伊克哈屯的话,眼光却悄悄瞥向了跟随在哥哥身后的赤列都,似乎在骄傲地对情郎说:大木头,你听到了没有?你要是还象以前那样木,玉苏就要跟别人走了…… 伊克哈屯亲热地将她搂在了怀里,拧了拧她的脸蛋,笑着对俺答的几位侧妃说:“小丫头还害羞了,真不象是我们草原上的姑娘!看来,得要让我这个做额吉的帮她挑啊!对了,亦不刺,你父汗正和大明皇帝,还有各家的汗王在里面喝酒,你怎么先出来了?” “我有点累了,汗王恩准我回去歇息。” “累?你会说累?太阳都从西边出来了。”伊克哈屯说:“亦不刺,额吉可告诉你,为了你的事儿,你父汗可是操碎了心,你就别再惹他生气了!” “亦不刺明白。额吉,孩儿先走了。”说完之后,亦不刺又行了个礼,转身走了。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伊克哈屯难过地对玉苏说:“以前你哥哥不是这个样子的啊,唱歌、欢笑,哪里热闹哪里有能找到他。可自从他和汗王去了一趟大明国都之后,就成了这个样子,别说是听他唱歌,再也没见他笑过了……” 玉苏的脸上也抹上了一层忧伤之色:“额吉说的没错。那次出征,不少人没能活着回到草原,博尔忽哥哥也没能回来,这些年来,哥哥一直忘不了他,对博尔忽哥哥的扎答阑部比对我们翁吉亦惕部自己的人还要好……” 伊克哈屯叹道:“这些草原上的男人啊,既然都是那样的轻生死、重情谊,为什么还总是要打仗……” 接着,她又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把内心的悲哀赶走,对玉苏说:“好在汗王这一次已决定跟大明皇帝结盟修好,大明皇帝也表示不再攻打我们草原了,大家都可以安心坐在自家的帐篷里喝茶、唱着歌放牧了。玉苏,额吉好久没听你唱歌,没见你跳舞了,今天你就开开心心地唱歌、跳舞,纪念我们草原女人不再为自己男人胆惊受怕的好日子吧!” 草原姑娘人人能歌善舞,又活泼开朗,玉苏开心地应了一声:“是,额吉!”从伊克哈屯的怀中站了起来,就在篝火旁一边唱着动听的草原牧歌,一边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各部汗王、酋长和王公贵族前来古丰州参加那达慕大会,都没有带女眷,只有土默特部占了地主之便,伊克哈屯的身份又十分尊贵,虽不能进入大帐,却占据着正对着大帐的最佳位置,玉苏一亮歌喉一展舞姿,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朱厚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篝火旁的玉苏舞姿是那样的轻盈,就象是草原上奔跃的小鹿;她的歌声是那样的婉转,就象是树林中纵情欢唱的百灵;再配上一身纯白的衣衫,还有那紧紧地束着小蛮腰的红腰带,宛如一只飞落人间的仙鹤一样卓而不群。即便是阅尽天下美色的朱厚,也不禁为之陶醉了。 不用说,伊克哈屯今日带玉苏前来,也是俺答的刻意安排,见大明皇帝看得如痴如醉,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他知道自己苦心谋划的事情已经接近成功了,便轻轻叫了一声:“陛下。” 朱厚没有反应。 俺答心中暗喜,又略微抬高了声调:“陛下。” “啊?”朱厚这才回过神来,忙掩饰地一笑:“朕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妙的歌舞,不禁深深为之陶醉,让顺义王见笑了。” 俺答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真没有想到,草原上的歌舞竟能入陛下的法眼。” “顺义王此言差矣!朕虽身居九重,却也知道蒙古人无论男女老少,人人能歌善舞,而且,朕十分喜欢蒙古歌舞。”说着,朱厚兴之所致,哼起了腾格尔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蒙古人》,因为歌词之中有“那就是我,蒙古人,热爱故乡的人”这一句,不符合他大明皇帝的身份,他只能轻声用鼻子哼唱。 俺答真的动容了,大明皇帝哼的歌分明不是蒙古歌谣,但听着又有那么一点象,难道说,大明皇帝竟对草原文化如此熟悉又如此热衷? 朱厚却不知道自己哼的其实只是带有一点草原风格的流行歌曲,并不是真正的蒙古歌谣,兴致勃勃地哼完之后,还问俺答:“怎么样?朕唱的可象?” 俺答忙不迭声地说:“象,象,象!” 朱厚十分得意,厚着脸皮低声问道:“那个唱歌跳舞的姑娘是谁?” 见大明皇帝已经入瓮,俺答也不再装糊涂,一五一十地说:“哦,她叫玉苏,是亦不刺将军的妹妹,我的干女儿,人们都说她是翁吉亦惕部的第一美女。” 这回轮到朱厚为之动容了:“翁吉亦惕部?成吉思汗的皇后孛儿帖娘娘的母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六十章 飒爽英姿 其实,俺答受到的震惊更远甚于朱厚:“陛下知道孛儿帖娘娘?” 朱厚感慨地说:“辅佐成吉思汗开创蒙古帝国惊天伟业的一代贤后,朕岂能不知啊!” 俺答沉默了一下,说:“小王冒昧问上一句,陛下对成吉思汗的掌故怎么这么熟悉?” 为了羁縻蒙古各部,实现自己汉蒙两族大团结的梦想,朱厚可谓是煞费苦心,专门恶补了《元史》不说,还派人从到大同互市的蒙古商人那里打听成吉思汗的传闻逸事。与俺答见面之后,他一直把成吉思汗挂在嘴边,其实就是在等俺答问出这句话,当即就说:“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顺应各部民众向往统一、渴望和平的民心,统一蒙古七十二部,结束了草原持续数百年的分裂、相互攻杀的局面,随后又纵横草原、驰骋亚欧,南征北战,东讨西伐,兵锋所指,无人能敌,最难得的是他既能知人善任,又有远见卓识,是朕一直景仰,不,是朕一直崇拜的英雄啊!” 听到大明皇帝如此盛赞成吉思汗,俺答再次沉默了一下,又很随意地把话题转了回来,说:“陛下对成吉思汗如此推崇,想必也知道翁吉亦惕部不但是孛儿帖娘娘的母族,几百年来一直以美女如云而闻名草原。” 朱厚点点头,慨叹道:“玉苏姑娘有如此动人的歌喉和舞姿,真不愧是孛儿帖娘娘的同族美女。” “陛下若是觉得她的歌舞还看得过去,小王把她叫来给陛下奉酒。” “这……”朱厚心中怦然大动,却有些不好意思,随即一想,草原上的姑娘没有汉族姑娘那么矜持,见一见也没有什么关系,便颌首道:“能欣赏如此美妙的歌舞,朕要重重赏赐玉苏姑娘。不过,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大家都看得如痴如醉,不能因为朕一个人的原因就贸然打断,还是等玉苏姑娘跳完这一曲,再请她进来吧。” 遵照大明皇帝的吩咐,俺答等玉苏跳完舞,向四周欢呼的人群行礼之后,才派黄台吉出去请她进来。玉苏似乎愣了一下,朝着大帐这边看了一眼,恰好朱厚正在凝视她,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朱厚竟象是一个中学生一样,心中一阵狂跳,脸上也微微发烫,慌忙挪开了视线。随即,他又忍不住偷眼向那边瞟去,只见一个服饰华贵的蒙古贵妇对着玉苏说了句什么,玉苏才理了理衣衫,跟着黄台吉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跪在了朱厚的面前,低着头,双手举起酒杯:“玉苏祝大明皇帝万寿无疆!” 玉苏的声音如乳鸟投林一般婉转动听,朱厚却觉得十分沮丧:汉语说的流利倒也罢了,为什么还要说这样庸俗的话?这个时候,应该唱蒙古的《祝酒歌》才对嘛!不用说,定是黄台吉教的,画蛇添足,大杀风景! 但是,这种场合下,俺答和各部汗王,还有须臾不离左右的各位随行文武官员,可不是他挑剔人家有没有给他唱歌的时候,接过了金杯,一饮而尽,然后说:“玉苏姑娘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玉苏抬起了头,只见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蒙古长袍,被红红的腰带束着的小蛮腰只堪一握,脚下穿一双精致的鹿皮小靴,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天生的润玉笑颜、天然的眉黛翠烟,再配上一椹如水的杏眼,不嗔而嗔不笑亦笑,最难得的是没有汉族女子那种娇羞和胆怯,更显得是那样的生气勃勃,令人见之忘俗。 玉苏也好奇地瞥了朱厚一眼,觉得眼前这个被草原上的人恨了几十年,又称颂了几年的大明皇帝人倒是长得慈眉善目,白净的脸上却没有一点英武之气,倒象是汉人里面的那些文弱书生,最讨厌的是,从她跳舞开始,他就一直拿那种色迷迷的眼神看着自己,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两人视线再次对了个正着,又是朱厚败下阵来,而且这一次,简直是一败涂地,他不但赶紧转移了视线,脸都微微有些泛红了。 玉苏心中更是觉得讨厌:看就看嘛,干吗还要偷偷摸摸地看,一个大男人还会脸红,真是好笑又可恶! 坐在朱厚身旁,一直留心观察他的反应的俺答心中更是有数了,见四十多岁的大明皇帝竟然手足无措起来,便轻咳一声,说:“玉苏啊,陛下觉得你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说了要重重赏赐你。你今天跟你哥哥,双双得到大明皇帝的赏赐,是你们翁吉亦惕部的光荣,更是我们整个土默特部的光荣,还不快快谢谢陛下!” 有俺答挺身而出,把自己的尴尬掩饰过去,朱厚十分感激,忙说:“顺义王说的是。今日朕能目睹玉苏姑娘那样动听的歌声,欣赏到玉苏姑娘那样动人的舞姿,实在是三生有幸,朕要重重赏你。” 各部汗王和那些王公贵族们都是些大老粗,一时还看不出来什么,随行的明朝文武官员见到往昔指点江山、潇洒自如的皇上此刻竟然如此失态,鹦鹉学舌一般地顺着俺答的意思说话,心中不禁暗自慨叹: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即便是皇上这样英明神武的一代中兴雄主,也概莫能外啊!个别心思慎密、又没有被玉苏的美貌所迷惑的文臣如张居正、杨博两人心中更是一凛:这分明是俺答给皇上设下的美人计,可惜皇上已然中计,当着俺答及各部酋首的面,又不好出声劝谏,这该如何是好啊! 玉苏却没有遵照俺答的吩咐再次跪谢大明皇帝的天恩,反而抬起头,扬起那双修长细密的睫毛,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视着朱厚,问道:“皇帝陛下真的要赏赐玉苏东西?” 此刻朱厚可以堂而皇之地欣赏草原美女了,仔细看去,玉苏那白皙的额头下,是一双黑玉一样细细弯弯的眉毛;修长浓密的睫毛覆盖的一双眼睛如夜空中的星星一样璀璨;还有那柔软红润的嘴唇,微微露出的洁白如玉的贝齿;最难得的是她那如一汪春水的眼神是那样的纯洁,象灵动莹润的水晶。如果非要给她挑出缺点的话,那就是她的鸭蛋脸上那两块红晕显得略微有些重了,不用说是常年受到草原上那强烈的紫外线的照射,出现的“红二团”。但是,即便是这个缺点,在朱厚的眼里,也成了玉苏吸引他的地方――回到明朝几年里,他见惯了皇宫里那些从各地搜罗来的美女,一个个都是那样的柔弱娇嫩,白皙的脸蛋上如果不搽胭脂,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何曾见过这样英姿飒爽,有如此健康气色的草原美女! 朱厚不由得在心中慨叹一声:难得草原上竟有这样的绝尘佳丽! 随即,他赶紧收敛心神,含笑点头道:“不错。朕是要重重赏你。朕猜想你是女孩子,一定喜欢我们大明的丝绸,你想要多少,朕就给你多少。” 玉苏却摇摇头,说:“你们大明的丝绸确实很漂亮,我也很喜欢。可是,哥哥已经挣得了皇帝陛下赏赐的好多丝绸锦缎,玉苏和额吉一辈子都穿不了。拿去分给部落里的其他人吧,那些丝绸还不及棉布皮袄耐穿保暖,玉苏不想要。” 原本以为妙计已经成功了一大半的俺答顿时惶恐起来:这个疯丫头,怎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让大明皇帝在众位汗王面前下不来台,我的一番苦心岂不白白泡汤了!他忙板着脸说:“玉苏,你不懂得大明朝的规矩,皇上赏赐东西,是不能挑三拣四的。还不快快向陛下赔罪!” “哈哈哈!”朱厚大笑起来:“顺义王此言差矣!一来这并不是在朝堂之上,不必讲那些繁文絮礼,更不必拿玉苏姑娘不知道的那些规矩去约束她;二来朕诚心要送玉苏姑娘东西,自然要人家喜欢才是。玉苏姑娘跟她哥哥一样,都是快人快语,何罪之有啊!” 接着,他又含笑看着玉苏,柔声说:“那你告诉朕,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朕能办得到的,朕都答应你!” 一旁的张居正和杨博两人心中都象是着了火一般焦灼起来:刚才皇上给那个蛮女许诺丝绸“要多少就给多少”,已经是失言了;现在竟然更进一步,许诺“想要什么给什么”,万一那个不懂规矩的蛮女要出什么不合情理的东西,以皇上之睿智,自然是不会答应的,但天朝上国的威仪和皇上的天家颜面,就算是栽在这里了! 玉苏终于笑了:“玉苏想要皇帝陛下的一句话。” 朱厚不禁一愣:“哦?什么话?”随即他觉得衣衫后摆被人从后面扯了一扯,不必回头,就知道是坐在身后的张居正给自己发出了警告。众目睽睽之下,他顾不上害羞或是生气,忙收敛心神,补充说道:“只要不违背天理国法,朕都答应你!” 玉苏说:“请皇帝陛下下令,让你们的商人把铁锅卖给我们。不要你们汉人说的那种广锅。那种锅既不好用,每口还要多收我们两只羊,部落里好多人家都买不起。” 朱厚糊涂了,忙侧声问自己的两位秘书张居正和严世蕃道:“你们谁知道玉苏姑娘说的铁锅和广锅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入值御前办公厅时日尚浅,以前也不懂这其中的区别,严世蕃赶紧收回了投向玉苏的贪婪眼神,低声说:“启奏皇上,是这么回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六十一章 各得所愿 原来,朝野内外清议对于与蒙古各部开市的非议颇多,尽管朱厚力排众议,一直坚持“外示羁縻,内修守备”的既定国策不动摇,但那些主持互市的官员都不免受到了朝野舆论的影响,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因此也不得不抱着十分谨慎的态度,不惜违背朱厚“自由贸易,增进交往”的初衷,人为设置了许多限制。比如说,蒙古不产铁,各部民众都需要到明朝这边来买锅。反对者声称将铁锅货于北虏,北虏可以将之熔化之后制造箭镞、兵器,这无疑有资敌之嫌。为此,主持互市的官员就制定了一条硬性规定:无论是官市还是民市,一律不将普通的铁锅出售给各部民众,只能卖给他们不能熔炼之后铸造兵器的广锅。这种锅北方并不出产,要千里迢迢从江南运来,售价自然高出铁锅一倍以上。不但如此,还有额外的附加条件――各部民众要买新锅,必须拿破旧的铁锅来交换,给各部民众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朱厚闻之不禁哑然失笑:不就是几口锅嘛,即便全部铸成兵器,能打得多少支箭、几把刀?在已经拥有了基本形成体系的各种口径的火炮,又装备了半自动步枪和手榴弹的明军面前,那些冷兵器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这样做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吧!再说了,这个要求还是由这样一位草原美女提出来的,朱厚怎能忍心拒绝? 他真诚地凝视着玉苏,缓缓地说:“玉苏姑娘,汉蒙两族互市通商、友好往来,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更是朕的夙愿。朕却没有想到下面具体办事的官员人为地设置了这么多的障碍,使得这件好事也不免有了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这是朕的失察之过,朕即刻让他们拟旨,命令各处官民马市一律敞开供应,不得为难各部民众,更不得随意哄抬物价。” 玉苏欣喜地向朱厚跪拜下来:“玉苏代各部民众谢谢皇帝陛下!” 朱厚离开座位,双手将玉苏扶了起来,如愿以偿地摸到了玉苏那滑若凝脂的肌肤,让他心中更是怦然大动。 玉苏是个草原姑娘,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个大明皇帝趁机占自己的便宜,大大方方地由朱厚扶起了自己。朱厚自己却不好意思了,赶紧收回了手,说:“这个不算,你还有什么要求,不妨都提出来,朕都答应你。” “谢谢皇帝陛下,没有了。” “没有了?”朱厚一愣,随即又说:“朕方才说过,这件事是朕的失察之过。本来就应该如此,不用你来请求。相反,朕还要感谢你的提醒,使朕能把两族互市通商的好事办好,实实在在地为各部民众做一点事情。朕更得要重重赏赐你,不,答谢你!” 玉苏说:“真的不必了。长生天把美丽富饶的大草原赐给我们蒙古人,我们可以放牧、打猎,只要皇帝陛下每年能多卖给我们一些粮食、布帛和茶叶,我们就什么都有了。” 玉苏的回答令朱厚为之动容,心中更是暗自赞叹道:好一个清高率直的奇女子!想了想,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盘龙玉佩,递给了玉苏:“看你散着发辨,束着腰,想必尚未婚配,朕就把这块玉佩送给你,作为你日后出嫁时的贺礼。” 俺答心中激动不已:大明皇帝把自己随身佩带的饰物馈赠给玉苏,那可比赏赐丝绸锦缎那样的俗物更多了一层深意,想必心里一定十分中意玉苏,大事可成啊!但他又怕玉苏那个疯丫头再公然拒绝,让大明皇帝下不来台,忙说:“玉苏啊,这可是陛下赠给你的厚礼,比你哥哥得到的奖品贵重多了,还不快快谢谢陛下!” 大明皇帝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卖铁锅的事情,玉苏对朱厚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就大大方方地接过了玉佩。她出身贵族之家,从小也见多了珍玩珠玉,但那块玉不但没有一丝瑕疵,触手还有一种温软的感觉,显然是玉中极品。她虽是草原姑娘,却也有女孩子家的天性,爱不释手地抚摩着那块玉佩,开心地说:“谢谢皇帝陛下。” “呵呵,不用谢。”朱厚笑中含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不知哪家小伙子有这等福气,能娶到你这样兰心慧质的好姑娘啊!” 玉苏甜甜地一笑:“伊克哈屯额吉还在外面等我,那我先走了。” 朱厚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位草原美女,实在舍不得就这么让她离去,玉苏的话恰好给了他挽留的借口,忙说:“哦,顺义王,既然贵王妃已经来了,为何不请她进来?快快有请。” 蒙古人本来就没有汉人那么多的规矩,朱厚的话又正中俺答的下怀,当即命玉苏留下,又命黄台吉再次出去,请来自己的大妃伊克哈屯和几位侧妃,为大明皇帝奉酒为寿。朱厚馈赠给伊克哈屯等人大量精美丝绸锦缎,敬酒也是来者不拒,不一会儿就有些醉了,虽说醉眼看花别是一番风味,但灵台仅有的一丝清明还是迫使他赶在自己烂醉之前就起身告辞了。 跪地恭送大明皇帝起驾回营之后,俺答立刻冲着伊克哈屯会意地一笑,拉过黄台吉说了几句话,黄台吉欣然领命,跟随明朝君臣就回了明军大营,找到了严世蕃。 黄台吉经常跟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打交道,以前又得到了严嵩义子、严世蕃义兄仇鸾的指点,知道严世蕃的品行和替人办事的规矩,一张五千两的银票递上去,就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严世蕃先是一惊,随即大怒:这么点银子就想让我办那么大的事情,你们这些化外野人不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浪有多大,我和我家老爹要担多大的风险受多大的骂名!继而却又想起了刚才皇上的失态,索性连那张银票也推了回去,笑道:“你我多年的交情,这个就不必了。这几年来,二殿下每次入朝进贡,都给我父子带来许多塞外特产,世蕃一直无以为报,心中愧疚已久,怎敢再受顺义王及二殿下的银钱?” 严世蕃不收银子,倒叫黄台吉心中疑惑起来,他刚才看见严世蕃与大明皇帝一样,也对玉苏投射去贪婪的目光,便以为是严世蕃拈酸吃醋,不肯替皇上保媒拉纤,忙说:“严大人,翁吉亦惕部的美女也不只玉苏妹子一人。严大人若是不嫌弃草原女子粗鄙,小王这就回去挑选两个作为礼物赠给严大人。” 严世蕃苦笑一声,皇上能否享用草原美人尚在两可之间,我就是有这个色心也没有这个色胆啊!他一本正经地说:“二殿下此言差矣!世蕃只是欣赏草原女子的清纯神韵而已,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 到底是曾多次出使明朝的人,黄台吉立刻明白了严世蕃的无奈,笑道:“那就请严大人稍等些许时日,下次小王再入朝贡马,定将‘礼物’送到严大人府上。你们汉人有句俗话,叫做‘千里送鸿毛,礼轻仁义重’,还请严大人万万不要再推辞的好。” 严世蕃脸上绽开了一朵花似的,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哎呀,客气,太客气了。二殿下一片抬爱之心,世蕃却之不恭,只得惭愧受之了。” 接着,他又说:“不过,世蕃怎敢劳动二殿下的玉趾!还请二殿下派人将她们送到大同,交给大同市舶司副使贺兰石,对对对,就是与我们一同在大同喝过花酒的那个六品内官,由他转交给世蕃即可。对了,那个贺兰石虽只是个六品,可神通广大得很呢,贵部有什么需要,只要不是御制神龙炮这样的违禁品,他都能弄得到。二殿下日后不妨多跟他亲近亲近。回到大同,我给他打个招呼,让他在互市之事上对贵部大开方便之门。我与他也有多年的交情,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我的。” 黄台吉心中鄙夷地一哼:不敢让我送到府上,不外乎是怕引人注目,惹出什么麻烦来;却又等不及我们明年入朝贡马那个时候,就迫不及待地让我给他送到大同,果然是个官场油子、色中饿鬼! 既然要舍出翁吉亦惕部的两名美女,黄台吉就不能不讨得严世蕃的一句准话:“那么,此事……” 严世蕃正色说道:“皇上此番巡幸草原,乃是怀着如天之仁,欲与各部修好,实现汉蒙两族和平。这是皇上多年梦寐以求之事,世蕃身为大明臣子,理应为君父分忧。再者,世蕃辱蒙皇上恩典,忝列御前办公厅,操心皇上的饮食起居便是份内之责,二殿下你就静候佳音吧!” 送走了黄台吉,严世蕃就来到皇上设在军营之中的寝帐――身为天子近臣,他当然知道,皇上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即便是来到草原,京城里的奏疏也是每日用快马送到行在,万一皇上忙于政务,忘记了今日见过的那个草原美女,那就不好说话了。因此,答应黄台吉的事情就得趁早去办,趁皇上的热乎劲儿还没有过去,才好开这个口啊! 刚才喝多了,回到行在之后,酒意上头的朱厚本想小憩一会儿,可是,只要一闭眼,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个艳光四射、倾国倾城的美女的身影,心里更是纷乱如麻,让他怎么也无法安然入睡,索性就命人酽酽地沏了一壶茶,坐在那里看起了昨日快马从大同送来的奏疏节略,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正在烦躁难安之时,听严世蕃跪在外面请求觐见,便将他传了进来。 听完严世蕃转述顺义王俺答有意要将义女玉苏敬献给自己,朱厚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一阵狂喜,继而又皱起了眉头,接着就重重一掌拍在了几案上:“好你个严世蕃,正事不足,邪事有余,现放着这么多家国大事不去料理,却跑到朕这里来保媒拉纤,这是你一个堂堂朝廷命官干的事情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六十二章 勉为其难 严世蕃赶紧跪在地上,却没有象通常皇上发脾气那样叩头请罪,而是慷慨激昂地说:“回皇上,微臣以微贱之躯、浅陋之才,辱蒙浩荡天恩,许以御前行走,参与机枢要务,则臣之一言一行皆是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尽忠,更不敢有一时苟且忘怀家国社稷之千秋大业,恳请皇上明鉴。” 朱厚发脾气原本只是为了在严世蕃这个臣子面前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被严世蕃硬邦邦地顶了回来,也不生气,嘲讽地一笑:“嘿,这么说还是朕冤枉你了?你自己说说,你干的这件事还敢说是不忘家国社稷之千秋大业?” “回皇上,微臣以为这件事正是关乎家国社稷之千秋大业。” “越发没有人臣之礼了!”朱厚说:“滚起来!好好给朕说说这件事怎么就关乎家国社稷之千秋大业了。朕可有言在先,你今日不说出个一二三出来,休怪朕不客气!” “谢皇上!”严世蕃站了起来,开始卖弄他的如簧巧舌,先从汉高祖刘邦白登被围,接受将公主嫁给匈奴单于冒顿,首开汉朝和亲之先河说起,历数汉唐两朝与匈奴、回讫、突厥、吐蕃等蛮夷的和亲掌故,声称此举不但可以彰显中土天朝“四海归一、华夷无间”的宽广胸怀,还能维持北边安宁,确保汉家河山无忧。接着,他又举出了大量的事例,痛斥宋朝不明事理,对辽、夏、金、元等北方各族只说“和议”,不说“和亲”,将“和”与“亲”分开来谈,导致每年进贡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的财帛,夷狄仍对天朝离心离德,时常南下侵扰,中原骤起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最终还导致了北宋亡于金、偏安江南的南宋亡于元。正反两相对比,严世蕃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只要为人君者以家国社稷之安泰为重,以天下苍生福祉为念,就应该义无返顾地屏弃迂腐狭隘的民族观念,与夷狄各族通婚和亲,缓和民族矛盾,进而实现民族大团结。 严世蕃把这件事情上升到国家安全乃至民族政策的政治高度来认识,正中朱厚的下怀,立刻就想俯允俺答所请,毅然挺身而出,承担起这个光荣而艰巨的历史使命,接受土默特部敬献的美女。但是,一来担心朝野上下清流的舆论压力;二来严世蕃的说辞未免过于牵强附会,难以服众,他想听听这个奸诈狡猾的家伙还能为自己找到什么过硬的理由,好帮助自己对付那些迂腐的清流官员,便故做矜持叹了口气说:“朕也知道,强大如汉,昌盛如唐,都无不以和亲为羁縻四夷的手段,换来中原的安定繁荣;而孱弱的宋朝却不肯如此,致使边患四起,战乱不休,最终亡国灭种。但有人却囿于华夷之大防,认为把一国之安危、社稷之存续,维系于女人的肉体之上,实在有失天朝威仪。你可倒好,让朕去和亲,也不想想,朕若是将蛮夷女子纳入后宫,岂不成为朝野清议的众矢之的,我大明朝堂之上,只怕就永无宁日了。” 严世蕃听出皇上心里其实很愿意将那位草原美女纳入后宫,只不过是惧怕朝野上下的非议而已,便说:“请皇上恕微臣斗胆驳一句,皇上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谓华夷之大防,本就荒诞不经,亦为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所不取。前元无道,太祖高皇帝号令四方百姓奋起于草莽之间,北逐群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却曰‘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朕取天下于群雄之手,不在元氏之手’,又曰‘朕既为天下主,华夷无间。姓氏虽异,抚字如一’,并告诫百官万民‘元虽夷狄,然君主中国且将百年,朕与卿等父母皆赖其生养’。北元宗伯王驸马部落臣民能率职来朝,悉数给授印信,还其原职,仍居所部之地,民复旧业,有司常加厚恤。残元职官将帅率众来降,也一概不追究其往昔罪责,量才录用,厚给官职爵禄。各部酋首、前朝命官归附大明者络绎于道,故元势力由此一蹶不振。及至成祖文皇帝,秉承太祖高皇帝‘怀柔远人’之成法,曰‘华夷本一家,朕奉天命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皆吾赤子,岂有彼此’,对降附来朝者,较洪武年间更为优礼厚遇,甚或对归而复叛者亦不甚罪之。选官命将也任人唯贤,不分华夷,不但在京营之中设有鞑营,并以鞑官、鞑军充补禁卫,遍赏群臣之时,对鞑官赏赐比汉官还要丰厚,以致有汉官不满,上言曰‘侍卫防禁宜严,外夷异类之人,不宜侍左右。玄宗几丧唐室,徽钦几绝宋柞,夷狄之患,可为明鉴。’成祖文皇帝览毕以示群臣,曰‘所言禁卫宜严甚是,但天生之才何地无之?为君用人但当明其贤否,何必分别彼此?其人果贤则任之,非贤,虽至亲亦不可用。汉武帝用金日,唐太宗用阿史那社尔,盖知其人之贤也,若玄宗宠任安禄山,至播迁之祸,正是不明知人。宋徽宗自是宠任小人,荒纵无度,以致夷狄之祸。岂因用夷狄之人致败?春秋之法,夷而入中国则中国之。朕为天下主,覆载之内,但有贤才,用之不弃。’两位先帝圣言煌煌,圣德巍巍,皇上欲法先祖,开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制驭四夷便是首要之务,微臣窃以为皇上万不能听信那些迂腐酸士‘华夷大防’之言,以致宏图伟业围山九仞,功亏一篑!” 严世蕃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皇上的反应,看见皇上面露喜色,听得津津有味,心里更有了底,便又继续说道:“即便有人不察皇上公天下爱民图治之心,仍囿于成见,反对皇上纳夷女入后宫,微臣也有话回他:太、成两祖曾多纳夷女为妃,其后列位先帝,也曾以蒙元诸部敬献的夷女充掖宫闱,皇上遵循列位先帝之成法旧例,有何不可?” 严世蕃引经据典,将“华夷之大防”的观点驳斥的体无完肤,朱厚喜出望外,却还是假装为难地叹了口气说:“东楼,你可真会强人所难,竟然抬出这么多位先帝的圣训和旧事来压朕。朕若是执意不肯,岂不成了不遵祖宗成法的不肖子孙了?可是,毕竟我朝与鞑靼各部交恶多年,五年前还爆发了那么大的一场战事,双方都是伤亡惨重。这两年里,朕许其通贡开市,已招致了颇多非议,如今再要接纳夷女充掖宫闱,那些迂腐的朝臣士子能不能很快转过这个弯子来,朕实在是担心啊……” 行走御前这几年里,严世蕃早已摸清了皇上的脾气,更知道皇上平日对自己总是以名相称,只有当自己的差使办得好、建言深契圣心之时,才会叫自己一声“东楼”。因此,尽管皇上还在扭扭捏捏,但一听到这声“东楼”,严世蕃就知道皇上已然同意了,所说的这些顾虑不过是在让自己给出主意,找出理由来堵那些反对者的嘴而已。 为君分忧,正是臣子义不容辞的责任,严世蕃毫不犹豫地说:“正统年间,英宗先帝北狩瓦刺,陷身于虏首也先穹庐之中,也先欲献其妹,英宗先帝仍接纳不辞,惜乎为大同守将、逆贼石彪阴夺之,未能成就一段化干戈为玉帛的佳话。五年前的那场战事之惨烈,难与昔年朝廷五十万大军葬身土木堡相提并论;那些迂腐之人一直耿耿于怀的临城受贡之辱,也难与昔年英宗先帝北狩夷狄之邦历一年之久相提并论。皇上效法英宗先帝,以无上慈悲之心化解两族血仇,将顺义王敬献的夷女纳入后宫,这又有何不可?” 朱厚感慨地说:“东楼,你如此精通朝章国故,又胸怀全局,不愧是朕亲自选中的社稷之才。其实,朕听说顺义王献上的不是别人,而是玉苏姑娘,就想要同意与鞑靼结下这门亲事。你可知道朕为何要这么做?” 严世蕃当然不敢说皇上是垂涎于玉苏姑娘的美貌,就顺着刚才的例子说道:“玉苏姑娘是顺义王义女,等若我大明郡主,身份较瓦刺太师也先之妹还要尊贵,皇上纳之,可收羁縻鞑靼各部之功。” 朱厚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说得不错,却不全面,其实,朕欲同意这门亲事,不仅是因为玉苏姑娘是顺义王的义女,拒绝顺义王的这一番好意,有违朝廷与蒙古各部修好之初衷;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个原因:玉苏姑娘是鞑靼平章亦不刺的亲妹妹,而亦不刺是鞑靼内部少壮派的领袖,一向主张对我大明强硬,反对汉蒙两族结盟修好,这两天朕那样曲意示好于蒙古各部,还是未能让他回心转意,实为我朝心腹之大患。朕与他妹妹成亲之后,他便成了我大明朝的国舅爷,再循朝廷旧制,封他个爵位,看他日后还怎么好意思撕破脸皮,与我大明为敌!他这杆大旗一倒,土默特部的其他那些少壮派也就翻不起多大的浪了;土默特部是草原盟主,他们归附我大明,其他各部归化之事也就有了保证,困扰我大明近两百年的北方边患也就能有所缓解了……” 严世蕃高声颂扬道:“皇上睿智天纵,此诚为羁縻蒙元各部之一大妙法也!鞑靼自此归心,北边由此刀兵罢歇,天下再无战火,九边将士不再有征伐杀戮之危,百姓也不再受战乱颠沛流离之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六十三章 六礼娶亲 朱厚也被自己的献身精神感动了,就坦然地受了严世蕃的这一番吹捧,感慨地说:“朕膺天命为九州之主,虑事、行事都不能不以家国社稷为重、天下苍生为念。可是,朕却又担心朕的这一番苦心,不能为人所理解。有你的这番话,朕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皇上圣明!” 这个时候,朱厚突然想起了今日筵席之上,自己的失态言行落入到了其他随行文武官员的眼里,镇抚司那些太保爷们对自己忠心耿耿,不会对自己的任何决策表示出不满,但张居正、俞大猷和杨博三人就难说了,最好还是假装征询他们的意见,提前给他们打个招呼,免得他们以为是自己被玉苏的美色所惑,强行向俺答求索,在背后说三道四,便吩咐内侍将张居正、俞大猷和杨博三人请来议事。 张居正、俞大猷和杨博三人奉皇上口谕前来见驾,见朱厚脸微微有些发红,不知何事,心中都觉得很是疑惑。朱厚自己不好意思说出口,就命严世蕃一五一十地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转述给了他们,然后假装为难地说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请他们帮自己拿个主意。 其实,朱厚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欲盖弥彰。若是高拱在此,或许就本着“天家无私事”的原则,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了;但张居正、俞大猷和杨博三人却都不是高拱那样的人――俞大猷一直对皇上感恩戴德,至忠至诚之心不亚于镇抚司那些太保爷,也不会置疑皇上的任何决策。而杨博向来抱定“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处世原则,只认认真真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对于朝局政争从来都不多掺和,更何况是这样的小事、皇上的私事?只有张居正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也不外乎就是“华夷之大防”之类,严世蕃随即举出了大量的前朝旧例、先帝圣训,轻而易举就将他说服了。 张居正、俞大猷和杨博三人都不反对此议,朱厚满心欢喜,就吩咐严世蕃说:“东楼,你明日去顺义王大营,替朕谢谢他的一番好意。” 严世蕃高兴地说:“微臣这就去顺义王那里,让他明日就把玉苏郡主送来。” 当着张居正、俞大猷和杨博三人的面,朱厚不好表现得迫不及待,忙说:“朕都不急,你急什么!既然此事关乎朝廷羁縻、制驭蒙古各部,当然要等朝廷册封顺义王及各部汗王的敕书金印送到这里,顺义王再派专使将玉苏姑娘送到京城,岂能如此草草行事?” 严世蕃心说,不就是接受北虏敬献的一位美女吗?又不是册封皇后,何必还要搞得如此隆重;再说了,这件事当然得趁热打铁,省得被那些迂腐清流听到了什么风声,搅了皇上你的好事!但这些话他也不敢说出口,便换了个说法:“既然此事关乎朝廷羁縻、制驭蒙古各部之大政,微臣又要斗胆驳皇上一句了:如今各部酋首都齐聚于此,准备参加那达慕大会,皇上何不趁这个机会,把这件大喜的事儿给办了,既能在众酋首面前以示朝廷羁縻教化之诚,又能留一段佳话于煌煌史册。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朱厚又假装为难地摇头叹息道:“东楼,你可真是性急啊。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就依你说的办吧。今天是五月二十八,五日之后就是六月初三,是那达慕大会开幕的前一天,若是玉苏姑娘愿意,朕就在那一天行‘六礼’迎娶她。” 张居正突然开口了,声音也变得急促且激切:“皇上,依微臣之陋见,皇上于那达慕大会期间纳玉苏郡主为妃,此议甚是。惟是行六礼迎娶却未免不甚妥当。皇上乃是我大明天朝上国之君,册封妃嫔朝廷自有礼仪规制,‘六礼’只合用于皇上大婚迎娶皇后,以此礼纳妃嫔既不合于朝廷礼仪法度,更不免招致非议。微臣恳请皇上三思复三思!” 今日围猎宴饮,俺答突然带来了自己的几位妻妾和那位玉苏姑娘,张居正心中就起了疑,也隐约猜到了俺答到底意欲何为;而皇上恰恰中了俺答的美人计,被那位夷女迷得神魂颠倒,已然让他心中十分担忧。此刻皇上竟说要行“六礼”迎娶那位夷女,更让他大为震惊――要知道,孝烈端顺敏惠恭诚祗天卫圣皇后于嘉靖二十五年因病而薨(指方皇后。其实,方皇后死于嘉靖二十三年薛陈谋逆的大火之中,为了安定人心,朱厚密不发丧。到了嘉靖二十五年,朝廷平定了江南叛乱,政局基本稳定之后,才以病逝为名,将方皇后依照礼仪制度风光大葬,追赠谥号为“孝烈端顺敏惠恭诚祗天卫圣皇后”。此事只有宫中极少数的人知道,张居正并不知情――作者注),六宫无主已经三年多了,行“六礼”迎娶那位夷女,难免被人误以为皇上要册立那位夷女为后。夷女而为天下之母,岂不引起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刚刚稳定了几年的朝局势必又要因此而再起狂澜,甚或天下又要因此而大乱了…… 严世蕃在大同威胁张居正一事,已被镇抚司侦知并禀报给了朱厚。朱厚担心自己一直苦心栽培的宰相之杰被严世蕃这个坏东西给吓住了,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中庸之才,本想借机敲打敲打严世蕃,替张居正撑腰出气,却苦于严世蕃还算有点用处,难以把这件事情摆在桌面上来说。此刻见他还是能勇敢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心中颇感欣慰,就笑着说:“叔大,你所说的‘六礼’是我们汉人的婚礼习俗,朕所说的‘六礼’却是草原的婚礼习俗,并不是一回事。” 所谓“六礼”,即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亲迎,从《礼记昏义》、《礼仪士昏礼》到《唐律》,乃至《大明律》都载有明文,也都大同小异。张居正自己讨老婆行的就是这六礼,只是他没有想到皇上说的“六礼”竟是草原的习俗。他不禁诧异地看着皇上,心说难道蛮夷化外之地也有这些礼仪规制吗? 朱厚恶补了《元史》和草原的习俗,因此难倒了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张居正,不免十分得意,就又笑着给张居正解释说:“草原上婚礼的固定程序有订婚、献哈达、喝许亲酒、送彩礼、敬酒取名、拜天娶亲六项,故名‘六礼’,行过‘六礼’之后才能迎娶新娘,与我们汉人所说的‘六礼’可不是一回事情啊!” 张居正惭愧地低下了头:“微臣浅陋无知,便妄言是非,亵渎圣听,恳请皇上责罚。” 朱厚大度地摆一摆手,说:“不知者不罪,责罚什么?日后多读点书,增广见闻也就是了。留心处处皆学问嘛!不过,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朕,朕之所以要按照草原习俗行事,不过是为了让顺义王觉得颜面有光,坚定其归顺向化之心;更向蒙古各部宣示朝廷优抚羁縻之诚而已,但是,以你张太岳之博闻强记,都不免产生这种疑惑,更遑论朝野上下那些不学无术,却最会捕风捉影的庸碌之才。这草原‘六礼’,朕也不能全行了。眼瞅着那达慕大会就要开始了,时间仓促,订婚这一项就免了;献哈达和敬酒,都要弯腰鞠躬,朕是天朝上国之君,若是这么做,只怕会被人误以为是向夷狄屈膝,这两项也都免了。只留许亲酒、送彩礼和拜天娶亲这三项仪式。” 说到这里,他看看张居正、俞大猷和杨博三人,突然又笑了:“呵呵,不说到这个,朕还把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拜天成亲之前,为了增添婚礼的喜庆气氛,更为了考验新郎的智慧和胆量,女方家的亲友傧相常常要出许多题目百般刁难新郎,新郎必须得做好过文、武关的准备。此事朕就拜托你们三位爱卿,叔大和惟约两人负责帮朕过文关,志辅再加上镇抚司的大太保杨尚贤两人负责帮朕过武关。任凭他们百般刁难,有你们四人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朕就能安安心心地做新郎了……” 看着兴高采烈的皇上,谁敢在这个时候给皇上泼冷水?张居正、俞大猷和杨博三人慨然领命,严世蕃更是凑趣说道:“皇上睿智天纵,有四位大人保驾,皇上定能顺顺利利地将玉苏郡主迎娶回我大明,亦能在蒙元各部王公贵族面前展示我大明之文才武略,皇上此次巡幸草原更可称得上是功德圆满了。” 听他提到了“功德圆满”,朱厚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忙问道:“朕去年年底就将护教王平旺嘉措等多位黄教高僧送到顺义王这里传教,成效如何?” 皇上正在做梦娶媳妇,突然又跳到了政务上面,在场的几个人都是一愣。张居正因与一直主持此事的礼部僧录司员外郎初幼嘉私交甚笃,也就关心此事,忙回答道:“回皇上,护教王平旺嘉措等高僧入蒙传教,顺义王对他们颇为礼遇,也对他们黄教的教义很感兴趣,时常把他们请到土默特部大营传经授义。但毕竟只有半年时间,土默特部王公贵族及部民还未能接受他们的教化。” “难怪顺义王连提都不曾在朕面前提说过此事……”朱厚沉吟着说:“这样吧,朕就来推动一下。按照草原的习俗,婚礼上不是要请萨满教的巫师给一对新人占卜祈福吗?不必朕提醒,顺义王知道该怎么做。朕再增加一项:由护教王平旺嘉措率黄教高僧给朕诵经祈福。朕要在各部汗王和王公贵族面前,大大地帮他们黄教做一次宣传,有他们辅助,朝廷才能更好地羁縻各部嘛!” 这一回,不但是严世蕃,张居正、俞大猷和杨博三人也由衷地说:“皇上圣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六十四章 保媒拉纤 大帐之中,俺答高兴地对伊克哈屯说:“大喜事啊!大明皇帝派来使者,同意纳玉苏为妃,还说要在各部汗王的面前,按我们草原的习俗迎娶她。” “哦?真的这么说吗?”伊克哈屯也十分高兴,说:“那我们土默特部这一次,可就在各部面前大大地露脸了!” “那是自然。”俺答得意地说:“除了我们土默特部,哪个部落能有这样的荣耀,能请到大明皇帝来草原做客,还能让大明皇帝按照草原的习俗迎娶他们的姑娘?!” “按照草原的规矩?是不是‘六礼’一样都不能少?”伊克哈屯无限憧憬:“玉苏的阿爸死得早,她一直拿你当她父汗来看,你不是可以就有一个汉人的皇帝做你的干女婿,喝他敬上来的酒,听他恭恭敬敬地叫你一声阿爸了吗?” 俺答笑道:“你这个老婆子是不是高兴得昏了头,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混话。我们草原上的规矩,娶正妻才用行‘六礼’,除了你,我帐篷里的其他女人也都没有行过‘六礼’,汉人也是这个规矩,更何况,她要嫁的人是汉人的皇帝,皇帝的正妻是什么?皇后!玉苏是我们草原上的姑娘,怎么可能做汉人的皇后?大明皇帝这么说,只不过是给我们土默特部面子而已,你还能当了真?我与他的使者、大明宰相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已经商量好了,订婚、献哈达和敬酒取名这三项仪式就免了,只行喝许亲酒、送彩礼和拜天娶亲三项仪式。” “只能行三项啊?”伊克哈屯遗憾地说:“我们玉苏可是草原上人人夸奖的好姑娘,连‘六礼’都不能行,太委屈玉苏了……” 俺答一哂:“老婆子,要知道做你干女婿的人可是人家汉人的皇帝,你就知足吧!以往我们蒙古和大明不打仗的时候,各部也曾向当时的大明皇帝敬献过美女,可他们都是乖乖地给人家送到大都去的。这一次大明皇帝肯这么做,已经是大大地破了他们汉人的规矩了。” 伊克哈屯想想也觉得俺答说的有道理,自己安慰自己说:“大明皇帝肯为我们玉苏破他们汉人的规矩,一定很喜欢我们玉苏。我们玉苏虽然不得不离开草原,离开她的额吉和哥哥,不过能得到大明皇帝的宠爱,也是多亏了长生天保佑。” “汉人的皇宫里美女如云,号称‘佳丽三千’,玉苏能不能专宠固宠,还很难说,不过,有长生天保佑,我们玉苏一定不比那些汉人女子差!”俺答说:“对了,说到长生天的保佑,我该和呼图出教主打个招呼才是。还有,老婆子,今天回来的路上,你问过玉苏了吗?她对大明皇帝的印象如何?” “玉苏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怎么想得到这个?不过,她对大明皇帝能爽快地答应她卖锅给我们倒是挺高兴的……” 俺答摆摆手:“不讨厌就行!女人嘛,嫁了人,再生个孩子,就懂得心疼丈夫了。” “其实,玉苏怎么想没有关系,我担心亦不刺那个孩子不见得能领会你的这一番心意……” “你说的不错,他一向痛恨汉人,要让他同意玉苏嫁给大明皇帝,比登天还难……”俺答沉吟着说:“这样吧,我派人把亦不刺找来,我来跟他说;你去找玉苏和她的额吉。我估摸着亦不刺那个倔驴子一定不会同意这件事,还得玉苏那边先同意才行。你知道该怎么跟玉苏和她的额吉说。” 正如俺答预料的那样,亦不刺一听这件事就跳了起来:“要把玉苏献给蛮子皇帝?我不同意!” 俺答说:“不是将玉苏献给大明皇帝,而是大明皇帝仰慕玉苏,要与我们和亲。” “和亲?”亦不刺嚷嚷着说:“那个好色荒淫的蛮子皇帝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公主送来嫁给汗王或二殿下,却要把我家玉苏索走?” 俺答自所以要隐瞒自己敬献玉苏给大明皇帝的实情,反而说是大明皇帝主动求娶玉苏,是因为考虑到翁吉亦惕部原本一直势力很弱,千百年来全靠与各部广为联姻,才避免了被其他部落吞并,这种景况一直到孛儿帖嫁给铁木真,翁吉亦惕部被尊为“黄金家族”的母族之后才有所改观。但迄今又过去了几百年,亦不刺早就忘记了祖先的规矩,更是一点也不领大明皇帝的情。俺答只好尴尬地一笑,说道:“你不读汉人的书,当然也就不知道,从宋朝起,汉人就不再将公主远嫁到被他们称为‘四夷’的其他民族了,与辽、金、西夏等国,还有我们大元作战失败,宁可割地赔款,也不提议和亲。明朝承袭了前宋的这一作法,甚至比前宋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百年来,根本就没有与其他民族和亲的先例。汉人固然孱弱又奸猾,但若是触及到他们心中的底线,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们步步紧逼,汗王就这样步步退让?”亦不刺愤懑地说:“汗王,我一直不明白,我们土默特部有十万铁骑,为什么一定要向蛮子屈膝?” 见亦不刺又一次当面说出了如此伤人的话,俺答不由得动了怒,沉声说:“这是屈膝吗?各部之间和亲,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你把它当成是在向大明屈膝,那么,我问你,成吉思汗为什么要将最疼爱的女儿华歆嫁给维吾尔国王巴尔术?为什么要将最疼爱的孙女婉鄢嫁给阿力麻里国王布扎尔的儿子速格纳黑?难道说,我们草原上永远不朽的英雄、拥有百万蒙古铁骑的成吉思汗在向维吾尔国和阿力麻里国这样的西域弹丸小国屈膝?” 亦不刺被俺答诘问住了,气急败坏地嚷道:“可……可是汗王你让玉苏嫁的是蛮子啊!” 俺答冷笑着说:“巴尔术是回鹘人,速格纳黑是突厥人,成吉思汗并没有拿他们当外人看,把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和孙女嫁给了他们,玉苏凭什么就不能嫁给一个汉人?更何况,那个人还是汉人的皇帝?论身份,论权势,大明皇帝难道不比维吾尔国和阿力麻里国这样的西域弹丸小国国王更为尊贵?更何况,成吉思汗当年嫁出女儿和孙女,也都是将人送到对方那里,依照西域的风俗出嫁;而今大明皇帝亲自到草原来迎娶玉苏,还同意按照草原的习俗,行许亲酒、送彩礼和拜天娶亲三项仪式,这是何等的荣耀!我们若是还执意不肯,让大明皇帝在各部面前丢了面子,之前的许诺全不作数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怕两族之间还要兵戎相见。孰轻孰重,你应该能明白。” 亦不刺更是被问得哑口无言。成吉思汗是草原上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对他象神一样顶礼膜拜,亦不刺更是以“恢复成吉思汗荣光”为毕生的理想,此刻俺答句句扣住成吉思汗,举出成吉思汗主动与异族和亲的先例,亦不刺当然无法回驳。 俺答见他无言以对,缓和了语气,说道:“说真的,我要是还有个成年女儿,也就不会让玉苏去和亲。要知道,玉苏不但是你的妹子,也是我的干女儿。你阿爸战死的时候,玉苏还不到一岁,她一直把我当作他的父汗,我也一直拿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看,我从心底里舍不得让她离开草原,离开故乡,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可这是关系到我们土默特部全族几十万人的大事,身为汗王的我只好狠下心肠,委屈玉苏了。” 略微停顿了一下,俺答又恳切地说道:“不过,我一直说过,翁吉亦惕部是我们黄金家族的母族,我从来都不敢拿你们当下属看。你若是实在不愿意与大明皇帝结亲,就带着玉苏和你的部落远走高飞吧。大明皇帝那边由我去应付,有什么后果,也由我们土默特部一力承担。” 亦不刺当然能听得出来,俺答这么说是反将了自己的一军,不管是考虑到土默特部对翁吉亦惕部多年的庇护之恩,还是顾及俺答对自己多年的养育之恩,他都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把土默特部推向战争的深渊。 生了半天的闷气,亦不刺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汗王,我阿爸死的早,我又常年忙于部族事务,经常征战在外,玉苏被我额吉宠坏了,我怕她受不了汉人那么多的规矩,更会误了汗王的大事……” “什么大事?我既不指望玉苏能为我们土默特部套取大明的情报;又不指望她能说服大明皇帝向我们割地进贡、俯首称臣,她嫁到中原,是为了实现汉蒙两族和平友好,这已经是大得不能再大的事情了。至于汉人的那些规矩嘛,”俺答笑道:“你可别小看了我们玉苏,就凭她向大明皇帝提出把铁锅卖给我们蒙古各部,我就知道,我们玉苏是个聪明伶俐而又深明大义的好姑娘,一定不会给我们土默特部丢脸的。” 亦不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正因为我额吉把她宠坏了,我的话,她可不一定会听。她若不愿意嫁到中原,我也没有办法。” 面对这明显的推辞借口,俺答却宽宏大量地说:“这是自然。我们蒙古人不象汉人那样,婚嫁只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问本人意愿。这件事是玉苏一辈子的大事,当然要她自己同意才是,不但你不能强逼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我这个做父汗的也不能强逼她。不过,玉苏脸皮薄,同意不同意的话,她可不好跟我这个父汗和你这个哥哥说,我刚才派你伊克哈屯额吉去找你额吉和玉苏去了。你回去听听她们怎么说,我们再做决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六十五章 出人意料 回到翁吉亦惕部的营地,亦不刺直接来到了母亲朝伦的帐篷,果然伊克哈屯和玉苏也在这里,不过,三人都是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母亲朝伦和玉苏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眼睛都是红红的,象是刚刚抱头痛哭过,见他进来,才慌忙地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亦不刺心里有底了,也就不顾伊克哈屯在场,径直问道:“玉苏,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蛮子皇帝?婚姻大事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如果不愿意,你就直说好了,无论如此,哥哥也不会把你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玉苏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两行清泪再一次从眼中汹涌流出,豆大的泪水几乎连成了一条线,从她那张秀美的脸庞上滚滚落下。 亦不刺不忍看妹妹那梨花带泪的样子,忙说:“好了,好了,你不必难过了,哥哥这就去见汗王,就说你不愿意,有什么罪责,由哥哥一人承担。”说着,他转身就要走。 这个时候,玉苏突然叫了一声:“哥!” 亦不刺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柔声问道:“怎么啦?” “我……我……我……” 玉苏象是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嗫嚅了半天,最终唇齿之间艰难地吐出了三个字:“我愿意。” “什么?”亦不刺大吃一惊,象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追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尽管玉苏的眼眶之中还噙着泪花,但是,悲伤似乎被终于做出决断之后的轻松冲淡了,她艰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容,说:“我愿意嫁给大明皇帝。” 亦不刺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追问道:“你说你愿意嫁给蛮子皇帝?” 玉苏已经恢复了平静,淡淡地说:“是。” “你――”亦不刺大怒道:“你是草原姑娘,怎么能嫁给蛮子?” 玉苏缓缓地说:“大明皇帝不派兵攻打我们草原,不抢我们的牛羊牲畜,还卖粮食棉布茶叶和好多好多东西给我们,他不是个坏皇帝,我愿意嫁给他。我嫁给了他,哥哥也就不会再想要去攻打明朝,我们部落的女人也就不用再为自己的丈夫担心,小孩子也就不用害怕再也见不到自己的阿爸。” 亦不刺气急败坏地说:“这是你们女人该考虑的事情吗?挤马奶、剪羊毛、打水、煮茶、做饭是你们女人的事情,打不打仗、跟谁打,该由我们男人来决定!” 玉苏勇敢地迎上了亦不刺那象是要喷出火的目光:“可是,你们男人出去打仗,担心的是我们女人;你们男人战死了,受苦的也是我们女人。部落里的那些寡妇孤儿常年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别人的欺负,日子过的有多么的艰难,哥哥应该比我更清楚。” 亦不刺被玉苏的话噎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疑惑地说:“那你刚才哭什么?” “我……我舍不得离开额吉,舍不得离开哥哥,舍不得离开草原……”说着,玉苏又哭了起来:“伊克哈屯额吉说,大明皇帝参加完我们那达慕大会之后,就要带我离开草原,到大都去。我听说汉人皇宫里的规矩多,一般人进去了就不能再出来,只怕我这一辈子就再也回不了草原了……” 玉苏的话让亦不刺意识到,俺答的大妃伊克哈屯也在这里。那么,玉苏刚才说的那些话肯定是出于伊克哈屯之口,而伊克哈屯肯定是得了汗王的授意,在玉苏面前说了许多蛮子皇帝的好话,更说了许多如果违背了蛮子皇帝的意愿,会给草原、给土默特部带来巨大灾难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心地善良又不谙世事的玉苏就被他们说动了,不惜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委身于蛮子皇帝,以换取蛮子皇帝所承诺的,也是汗王所谋求的所谓“和平”、“幸福”和“未来”! 想到这里,亦不刺不禁恼怒起来,难怪汗王那样宽宏大度,口口声声说要征得玉苏的同意,原来他早就料定了伊克哈屯能说服玉苏同意!他顾不得伊克哈屯多年来一直将自己当儿子看,用充满怨毒的目光扫了伊克哈屯一眼,对玉苏说:“玉苏,是不是有人给你说了什么,逼迫你嫁给蛮子皇帝?” 玉苏止住悲声,说:“没有。” “你不用怕,有什么就说什么。”亦不刺恳切地说:“阿爸死得早,哥哥既要忙于部族里的事,又要经常随汗王出征,一直没能好好地照顾你,但哥哥对你的爱,长生天可以做证。哥哥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也绝不允许任何人毁了你一辈子的幸福!” 玉苏矢口否认:“真的没有。” 亦不刺却还是不相信,说:“有人惧怕蛮子皇帝的威势,我亦不刺不怕!大不了我们翁吉亦惕部与蛮子拼个鱼死网破!” 被亦不刺这样指桑骂槐,伊克哈屯再也坐不下去了,忿忿然地站了起来,厉声说:“亦不刺,你知不知道,玉苏就是担心你这样,才答应嫁给大明皇帝的!你若是还是这样蛮不讲理,以后就别叫我额吉,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 亦不刺倔强地不肯认错,他的母亲朝伦却担心儿子触怒了汗王,忙赔着笑脸说:“大妃,玉苏既然已经同意了,就请你代为转告汗王。玉苏一直拿你们当父汗和额吉看,她的婚事还请你们多费心。” 伊克哈屯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说:“我刚才就说过,翁吉亦惕部和我们土默特部是一家人,玉苏的喜事就是我们整个土默特部的喜事,汗王和我当然要倾尽全力,在各部王公贵族面前给玉苏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说完之后,伊克哈屯就起身告辞。不过,就要出帐门时,伊克哈屯又停住了脚步,冷冷地说:“亦不刺,你不认我做额吉也罢,但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不做亲是两家人,做了亲就是一家人了,不要一口一个‘蛮子’的,让别人听到了,对你不好,对玉苏更不好!” 亦不刺闷声应道:“知道了。” 伊克哈屯走后,亦不刺又再三追问,无论是玉苏还是母亲,都不再说话,只是抱头痛哭,朝伦还不时地将怨恨的目光投向自己,亦不刺又急又气,愤然而去。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大明皇帝要迎娶草原上的明珠、翁吉亦惕部的第一美女玉苏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土默特部,也传到了前来参加那达慕大会的各部王公的耳中。随即,萨满教教主呼图出公开宣布,他亲眼看见一只美丽的五色瑞鸟飞进了明军的大营之中,发出了唱歌一般悦耳动听的鸣啼之声,象是在说:“汉蒙两族永为至亲。” 所有的蒙古人都相信这么一个传说:远古时代,被称为“蒙兀室韦”的远祖圣人得到了长生天的指示,化铁熔山,冲破天堑阻隔,率领部众走出额尔古涅昆的崇山峻岭,伐木结筏,杀羊做囊,渡过波涛汹涌的额尔古纳河,在长生天的保佑下,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来到了长生天赐给蒙古人的辽阔而又富饶的大草原,从此过上了富庶的生活。自此,蒙古各部都奉长生天为唯一的真神,各部民众,尤其是各部的普通民众也都尊奉侍奉长生天的萨满教,萨满教的教主更是被视为长生天在人间的使者,在笃信长生天的朴素而虔诚的草原人的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威望。没有人敢置疑一位可以自由往来于天地之间,并能直接与长生天交流的萨满教教主。因此,他们都对呼图出所说的话深信不疑,相信这是长生天在祝福大明皇帝与玉苏姑娘之间的这段美好的姻缘,无不为之欢欣雀跃。即便是那些暗恋着玉苏,因而不满大明皇帝如此轻而易举地摘走草原上的月亮的年轻人们,也都相信了这是“天意使然”,只能暗自抱怨自己没有那个福分,能将玉苏姑娘接到自己的帐房之中。 为了替尊贵的大明皇帝和美丽的玉苏姑娘的婚事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呼图出亲自主持了盛大的祭祀祈福仪式,在土默特部全体部民和各部王公贵族面前,他闭目静坐,虔诚地与长生天进行心灵上的交流,接受和领悟神的旨意。所有的人都屏息凝视,等待着长生天赐下神喻。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呼图出从天上回到了人间,睁开那双空灵彻透,能看穿天地轮回和世道人心的双眼,威严地扫视着所有等待天恩垂赐的子民;他的声音同样空灵彻透且玄机无限,象马头琴琴弦上拖颤而出的尾音,把每个字都清晰地送入人们的心扉:“长生天晓谕蒙古部忠实的信徒们:尊贵的大明皇帝与美丽的草原姑娘的联姻,将给草原带来永久的和平和幸福!六月初三正是最合适的日子,长生天祝福他们!” 与此同时,刚刚传入土默特部,却因主张生死轮回、善恶相报,鼓吹今生尊佛积善,来世可以修成正果,并宣称诺颜(蒙古贵族)就是前生行善而转生成正主的,与“神”的地位相等;而普通部民之所以受贫受欺,同样也是前世行为之果,因作恶而在今生得到了恶报等学说而在土默特上层贵族中悄然兴起的黄教也开始举办盛大的法会,为尊贵的大明皇帝与美丽的玉苏姑娘的婚姻祈福。“九”为至尊之数,因此,这场法会要持续整整九九八十一天,明朝和土默特部供奉的酥油装了满满的五十大缸,布施的香火钱更是足够在古丰州修建一座喇嘛庙,让各部汗王和民众不禁对这个新近传入的教派刮目相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六十六章 三道难关(一) 眼下已是六月初一,距离长生天定下的大婚之期六月初三只有三天了,整个土默特部都紧张地忙碌了起来,宰牛杀羊,备下小山一样的美酒佳肴。各部王公贵族都明白,大明王朝和势力强大的土默特部联姻意味着什么,无论心里有何等的担忧,他们也不会放过这个向双方示好的机会,纷纷送来丰厚的贺礼,堆满了玉苏和母亲居住的帐篷,还一直摆到了大帐门外的空地里。 明朝这边也忙乱了起来,因为事先谁也没有料到皇上此行会有这件喜事,没有礼部的官员随行,身为礼部尚书严嵩之子的严世蕃就当仁不让地当起了总管,调度人手,置办彩礼及安排迎亲诸事。 六月初二,朱厚任命俞大猷为纳采问名使,张居正为纳采问名副使,前来送彩礼。行前明军带了大批丝绸锦缎、日用百货等各色礼品,都是些蒙古民众日常所需的东西,准备馈赠给各部并赏赐那达慕大会的获胜者,应付这场临时增添的喜事绰绰有余,各色彩礼琳琅满目,令土默特部上下人等及各部王公贵族叹为观止。 亦不刺终日喝酒,对妹妹的婚事不闻不问,俺答就毫不客气地承担起了操办之责,款待前来的明使和各部来宾喝送亲酒――在外人看来,那是因为俺答正式收了玉苏做自己的干女儿,加之以翁吉亦惕部不足万人的财力物力和人力,也无法独力承办这么大的一场婚事。 忙乱了两天,转眼就到了六月初三拜天成亲的日子。草原上的婚礼习俗,拜天成亲前,女方家的亲友傧相常常要出许多题目刁难新郎,题目有文有武。以大明皇帝的尊贵身份,不可能亲自到翁吉亦惕部来迎亲,过文、武两关的重任就落到了随行的官员身上。明朝这边原本打算以两榜进士杨博和江南才子张居正应付文关,没想到俺答早已做了充分的准备,特意选派了土默特一位见多识广、尤其擅长祝颂竞唱的老人做首席傧相,一个多时辰的唇枪舌战,你来我往,把翁吉亦惕部的男女老少都斗败下来。明朝迎亲的各位文武官员被民众簇拥着来到一座新起的五彩帐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臣等恭迎玉苏娘娘起驾。” “且慢!”有人大喊了一声。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这几天一直没有露面的亦不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长袍散着,露出了壮实多毛的胸膛,手里提着一只硕大的羊皮酒袋,身上更是一股浓烈熏人的酒气,拦在了明朝官员的面前,冰冷的话语里极尽挑战之意:“你们难道就想这么轻而易举地摘走我们翁吉亦惕部的月亮?” 陪同明朝使者迎亲的黄台吉脸色都变了,刚想说话,却被胸有成竹的俞大猷拦住了,他恭敬地抱拳向亦不刺行礼,不慌不忙地笑道:“国舅爷好!请国舅爷出题。” 文关顺利过了,接下来一定是武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俺答早有授意,还是因为翁吉亦惕部的人都知道大明皇帝委托帮自己过关的是名震天下的大将俞大猷,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出题刁难,但亦不刺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跟围猎之时一样,预先准备应付武关的俞大猷和杨尚贤当然要出面迎战。 亦不刺粗鲁地一摆手:“还未拜天,玉苏还不是你们蛮……你们汉人的什么娘娘,我也不是你们汉人的什么国舅爷。我敬重你俞将军是一位汉人中少有的大英雄,不想跟你吵嘴,你也少给我提你们汉人的这些称呼。” 俞大猷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深深地看了亦不刺一眼,不卑不亢地说:“那么,请亦不刺将军出题。” “出题?”亦不刺轻蔑地一笑:“是你们汉人的皇帝要迎娶玉苏,不是你俞将军和其他人,他不来应试,我怎么出题?” “亦不刺将军此言差矣!”杨博挺身而出,说:“不善将兵者,未必就不善将将;惟有善将将者,方能成为人中龙凤,号令天下,驾驭群雄。昔年汉高祖刘邦一扫群雄,定鼎中原,曾自认理政抚民不及萧何、运筹帷幄不及张良、决胜千里不及韩信,但萧、张、韩三人都南面称臣、奉刘邦为主,其故安在?是以为人君者,不必事必躬亲,只需能识人、用人即可!我等身为大明臣子,受君父之托,为君父效命,这有何不可?” 若论舌辩之能,亦不刺即便没有喝酒,即便长着十张嘴,也辩不过杨博,正想要再次出言讥讽那个懦弱无能的蛮子皇帝,黄台吉接口了:“亦不刺安答,草原上的规矩,女方出题,只要男方有人能接下来就可以,不必新郎亲自出场。今日既有大明的使者,又有各部的贵客,你不要坏了草原的规矩,让大明和各部笑话我们土默特部。” 亦不刺狠狠地剜了黄台吉一眼,举起手中的羊皮酒袋大喝了一口,不顾酒顺着嘴角淅淅沥沥地流在自己的身上,然后一抹嘴边的酒渍,对俞大猷说:“你们汉人的皇帝身份尊贵,不能亲自来接受我的考验,派你们这些人代他,这样也行。俞将军,我问你,你知道什么最能显示草原男儿的本色吗?” “世人皆知,草原男儿有三艺:驯马、摔跤、射箭。” “我就以这三艺为题,考一考你们这些汉人。”亦不刺说:“你来看,那边马桩上栓着一匹野马,或许还是一匹疯马,你能不能驯服它?” 众人顺着亦不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马桩上栓着一匹通身乌黑、鬃毛蓬乱、双目贯血的马,四蹄被结实的牛皮绳栓在桩上,正在拼命挣扎,如此野性不羁,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被捉住的。 俞大猷毫不犹豫地朝着那匹野马走去,人们都屏息凝神,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野马看见有人靠近,野性发作的更厉害了,不停地喷着响鼻,马头乱转,似乎随时都准备要一跃而起,将这个胆敢靠近自己的人踩死在自己那碗口大小的马蹄之下。 俞大猷围着那匹野马转了几圈,越看目光中的赞赏之意越浓,他伸手拍拍马脖子,随即拔出腰间的宝剑割断了绑缚着野马的绳索。就在最后一道绳索割裂的同时,他敏捷地跃上了马背,死命地抓住了野马那长长的鬃毛。立刻,野马象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转眼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仍不见俞大猷的踪影,不少人都坐不住了,尤其是黄台吉,他知道俞大猷在大明皇帝心中的分量,生怕俞大猷有什么三长两短,会在两族之中造成无法弥补的裂痕,赶紧派出多位骑手,四处搜寻俞大猷。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还是不见俞大猷回来,黄台吉更为担心了,就试探着对亦不刺说:“亦不刺安答,驯服那样的烈马要耗费许多时间,父汗和各部汗王都在明军大营等着喝玉苏妹子的喜酒,我们是不是可以先让玉苏妹子起身?” 亦不刺冷笑道:“三关还没有过,就想拜天成亲?草原上可没有那样的规矩!” “你――”黄台吉大怒,想要再说什么,见亦不刺正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自己,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冷哼一声,继续坐等。 黄台吉如此隐忍,也是情非得已。就在前日,他奉父汗俺答之命,前来劝说亦不刺遵从长生天的指示,高高兴兴地把玉苏嫁给大明皇帝。亦不刺不但不听劝,还跟他大吵了一场,险些动了刀子。他明白,跟这个不明事理的家伙没有什么好说的。如果惹恼亦不刺说出什么更加不堪入耳的话,只会在大明使者和各部贵族面前丢土默特部和父汗的脸,甚至可能会搅散了这场婚事,或许亦不刺那个家伙心里打的就是这样的如意算盘。 正在焦急之时,一匹快马急弛而来,正是黄台吉派去搜寻俞大猷的人。那人一边飞奔一边兴奋地大喊:“回来了,俞将军回来了!” 果然,过不多时,只见一匹无鞍马驮着俞大猷,迈着矫健甚至优雅的步伐,从远处缓缓而来。短暂的惊谔之后,人群中突然爆发出山涛一般的叫好之声。也难怪他们会如此,短短的一个多时辰,那匹野性难驯的烈马就被那位大明的将军调教成了一只温顺的小鹿,怎能不让生于马背、长于马背的蒙古人为之折服、为之景仰? 俞大猷策马来到亦不刺的面前,跳下马,抚摩着马头,那匹烈马也亲昵地拿头去蹭他的胳膊,显然已经认定了他是自己的主人。 一人一马都象是刚从河里捞出来一样,浑身大汗淋漓,俞大猷的手掌也因为一直抓着马鬃,被那粗砺的马鬃割出了许多道小口子,渗出了鲜血。可以想象,在刚刚过去的那一个时辰里,一人一马之间经历了怎样的一场较量,但最终,还是俞大猷获得了胜利,征服了那匹烈马。 亦不刺注视着俞大猷,目光中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敬重,沉声说:“不愧是俞将军!” 俞大猷淡淡地说:“亦不刺将军见笑了。俞某还要感谢将军如此慷慨大度,将这匹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乌云踏雪’献给我们皇上。” 众人都为之发出一声惊叹:原来,这匹野马就是《马经》上说的马中神品乌云踏雪啊!许多蒙古勇士都不由自主地暗自懊恼自己为何没有勇敢地站出来驯服这匹烈马,要知道,越是宝马良驹越认主人,对第一个驯服自己的人的忠诚至死不渝,大明皇帝肯定会把这匹别人谁都无法驾驭的宝马送给自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六十七章 三道难关(二) 亦不刺一听俞大猷这句话,却突然又生气了,冷哼一声:“再好的宝马良驹,被你们汉人皇帝圈在深宫大内里,也成了一匹驽马了!” 张居正当即出言反驳道:“亦不刺将军,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皇帝最能知人善任,一定会把这匹‘乌云踏雪’赏赐给俞将军,让他驰骋疆场,卫我大明万里河山。将军如若不信,就请拭目以待。” 俞大猷淡淡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平静地对亦不刺说:“还有什么考题,还请将军一并示下。” 亦不刺拍了拍手,一位铁塔一样黝黑壮实的大汉推开人群站在了亦不刺的面前,瓮声瓮气地问道:“主人,你要我跟谁比试摔跤?” 亦不刺正要指向俞大猷,一旁的锦衣卫大太保、镇抚司副指挥使杨尚贤站了出来:“俞将军刚才驯马已经显露了身手,这一场就由杨某来领教蒙古好汉的摔跤绝技。” 那位黑壮大汉头脑简单,还未等主人首肯,就转身看了看杨尚贤,高兴地说:“你的,结实,蛮子里的好汉。跟你摔跤,我的,愿意。”说着,还伸出蒲扇一样的大手随意地在杨尚贤肩膀上拍了拍。 那位黑壮大汉兴许是翁吉亦惕部的奴隶,汉语说的十分古怪,让明朝官员听了都觉得十分好笑。但是,俞大猷的脸色却微微一变,因为他清楚地发现,那位黑壮大汉只是随意地一拍,杨尚贤却象遭受重击一样,身子不禁微微一晃。要知道,杨尚贤可是大内第一高手,他都会这样,那位大汉的力气之大可想而知。不过,看到杨尚贤还是一副轻松自若的样子,俞大猷略微放心了一点。 亦不刺没有立刻应允,他也知道杨尚贤是大明大内第一高手,担心自己安排的这个摔跤手不能取胜,又在明朝使者和各部民众面前折了一阵。 杨尚贤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哈哈一笑,对那位黑大汉说:“你也不错,应该可以接下我三招。” 那名大汉自从跟随自己以来,摔跤还从未输给过任何人,亦不刺被杨尚贤的狂言大话激怒了,当即就说:“好好好,原来我们蒙古好汉在你们汉人眼里竟然如此不堪,那我的这位手下就不能不向杨大人讨教讨教了!我知道你们汉人并不懂我们蒙古的摔跤之术,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摔倒他,就算你们汉人赢了!” 亦不刺如此轻而易举地中了自己的“激将法”,杨尚贤不免觉得十分得意,也就豪情大发:“亦不刺将军,你不该对我不限条件,这样对你的人很不利啊!这样吧,三招之内,如果还不能摔倒他,就算杨某输了。” 亦不刺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用蒙古语对那位黑壮大汉说:“扎好马步,稳住下盘,给我摔死他!” “扎!” 明朝那边,俞大猷也对杨尚贤的大话有些担心,提醒他说:“老杨,那个大汉壮得跟牛一样,看样子还有一把子蛮力气,只能智取,不可强攻啊!” 两人在嘉靖二十三年鞑靼兵困京师一战中,曾因劝说皇上不要御驾亲征而进行过一场十分搞笑的“比武”,随后又一起并肩作战,护卫圣驾,正所谓英雄识英雄,英雄重英雄,两人由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杨尚贤自信地一笑,低声说:“老俞啊,打仗我不如你,可要说到这较量拳脚功夫,你就不是我的对手了,就凭他刚才拍我的一掌,我说用三招解决他,已经是给我们那位国舅爷留了几分颜面了。你就放心地等着喝皇上与新娘娘的喜酒吧!” 人群自然让出一块空地,带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屏息凝视即将开始的一场恶斗。那位黑壮大汉遵照亦不刺的吩咐,扎稳了马步,将两只蒲扇大的手左右放置,随时准备迎接眼前这位蛮子的进攻。杨尚贤将官服下摆撩起扎在腰带里,很随意地走到了那位大汉的面前,“呼”地一拳,朝着那位大汉面门打去。 蒙古摔跤不能攻击膝盖以上的部位,但自己的主人允许汉人不受摔跤的规则所限,那位黑壮大汉一慌,赶紧收回胳膊护卫面门。谁曾想,杨尚贤的这一拳只是一个虚招,拳头距离那位黑壮大汉的手还有半尺之遥时,杨尚贤就收回了手,说:“第一招。” 那位黑壮大汉气呼呼地瞪了杨尚贤一眼,又一次扎稳了马步,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杨尚贤还是故技重施,又是“呼”地一拳,朝着那位大汉面门打去。那位黑壮大汉再次收回胳膊护卫面门。 可是,这仍是虚招而已,没有触及对手,杨尚贤又收回了手,说:“第二招。” 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位汉人“杨大人”是在故意戏耍那位黑壮大汉,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那位黑壮大汉显然是被眼前这位汉人两次戏弄和众人的哄笑给激怒了,目露凶光,伸出蒲扇大的手猛地扑向了杨尚贤。说时迟,那时快,人们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没有反应过来,杨尚贤已经侧身欺进,双臂闪电一般地托在了那位黑壮大汉的腋下,黑壮大汉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阵酸麻,脚下不由得打了个趔趄。旁观者只见杨尚贤身形闪动,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拉、一推,再看那位黑壮大汉,竟已然立足不住,一个跟头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那位汉人说是三招,前两招都是虚招,实际上只用了一招,就摔倒了这么魁梧结实的大汉,这究竟是神助还是天意? 有的人甚至更进一步想到,汉人之中究竟还有多少如俞大猷和那位自称“杨某”这样深藏不露的高手?汉人还象以前那样孱弱无能吗?难道说,长生天已经抛弃了蒙古人,改而选择了汉人吗? 万千思绪在众人心中翻腾起伏,亦不刺已经气急败坏地冲了上去,对杨尚贤吼道:“狡猾的蛮子,施出这种骗人的伎俩,我亲自来和你较量较量!” 亦不刺精通摔跤之术,还是草原上人人称颂的“巴图鲁”,众人见他愤然下场,向汉人挑战,都齐声叫好,一脸的兴奋之色,等着看一场精彩的角斗。 杨尚贤却犯了难,他身为锦衣卫太保,是皇上的家奴,只要皇上不发话,纵然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当众把国舅爷摔个大马趴啊! “将军此言差矣!”正在杨尚贤为难之时,杨博再度挺身而出,对亦不刺说道:“将军乃是土默特部后起之辈中难得的大将之才,且掌兵多年,应该知道,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杨大人前两招以虚招诱敌,待敌人心浮气躁,贸然进攻之时,被他抓住破绽,一击得手,这正契合兵法之妙,怎能说是骗人的伎俩?若说骗人,也是情非得已,实在是因为贵属下体格魁梧,孔武有力,若是以硬碰硬,杨大人也未必是对手。你说是不是,杨大人?” 杨尚贤心中一哂:就凭那位蒙古大汉的那点蛮力,再来上十个八个都不在话下,这不,一招小擒拿手就轻而易举将他击败了!但是,他明白杨博这么说是为了给亦不刺这位未来的国舅爷留几分颜面,便顺着杨博的话,说:“杨大人说的不错,贵属下力大无比,刚才只轻轻拍了我一掌,我就如同遭受重击一般,情知万难力敌,不得不先用言语激将,再施出虚招诱敌,才侥幸取胜。” 两人替自己圆了面子,亦不刺也不能再不顾体面地大吵大闹,就狠狠地踢了仍站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那位黑壮大汉一脚,骂道:“没用的东西,还躺在这里丢人现眼吗?给我滚到马圈里去!” 那位黑壮大汉挣扎了半天却起不来身,杨尚贤微微一笑,走到他的跟前。那位黑壮大汉象是看到了恶魔一般,眼中闪出了一丝惊惧之色。 杨尚贤说:“承让承让!”伸手拉起了他,***外面的人看不真切,亦不刺却看得分明,只见杨尚贤一只手飞快地在那位黑壮大汉的身上点了几下,另一只手很轻松地将他拉了起来。亦不刺这才明白,眼前的这位汉人不但会传说中的“点穴”功夫,只论力气,也绝对不会比自己苦心挑选出来的这位摔跤高手逊色,不由得为之气结,再逞强说什么要与他亲自较量的硬话狠话是万难出口了。 俞大猷也上前来,问道:“亦不刺将军,我们皇帝和各位汗王都在等着玉苏娘娘起驾,请示下第三题。” 亦不刺犹豫了一下,围猎那天,俞大猷已经展示了自己的射箭之能,考验他射箭的本事也难不住他,但如此一来,这些蛮子轻松就过了三道难关,如何让他咽得下这口气?眼睛一转,就生出一计,说:“俞将军方才驯马时累了,这位杨大人与我手下的人摔跤也累了。那么,你们再换个人来射箭。” 今日明朝前来迎亲的使者,只有杨博、张居正两位文官和俞大猷、杨尚贤两位武将,俞、杨二人都已应试一场,亦不刺却让“再换个人“,显然就是故意刁难了。当然了,俞大猷和杨尚贤也可以指派随行军士或镇抚司校尉下场应试,顺顺利利地把这第三关给过了,但刚才风光无限的明朝使者就不免堕了威风,而亦不刺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黄台吉对亦不刺的用意看得明明白白,正要出声劝阻,却见杨博微笑着说:“亦不刺将军言之有理,就让在下来接受将军的考验好了。” 不但是亦不刺,就连经常出使明朝的黄台吉也大吃一惊,忙问道:“杨大人,你……” 若不是黄台吉猛然醒悟过来,适时住了口,“你行不行?”这句话险些就脱口而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六十八章 三道难关(三) 也难怪黄台吉想要问出这样失礼的一个问题,他知道杨博一直在兵部任职,又曾在营团军任过监军,如今更是明朝兵部右侍郎兼明军总参谋长,但说一千道一万,这些都是文官职务,杨博本人也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两榜进士出身,不是正而八经的武官,让他写两篇八股文章做几首诗词肯定不是难事,可看他那一副消瘦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不晓得能不能提得动刀枪,拉得开弓箭,竟然要出面代表大明皇帝接受亦不刺的射箭考验,这岂不是自取其辱吗? 杨博仍是一脸的春风一眉目的春水:“在下虽是一介书生,忝为俞将军、戚将军同僚,他们切磋武艺之时,也曾偷师学过几招,今日就勉为其难,在亦不刺将军及各位友朋面前献丑了。” 黄台吉还想好心劝阻,却见满脸带笑的俞大猷已经从自己马上取来了神臂弓和箭壶,递给了杨博,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杨博挽起了官服那宽大的袍袖,握着神臂弓,又从俞大猷手里接过一个扳指套在自己手指上,试着拉了拉弓,微微点点头,然后从箭壶之中抽出了一支箭搭上弦,转头笑着对亦不刺:“可惜今日这里热闹非凡,吓惊了鸟雀不敢飞来,在下无以为的,还请将军示下要射什么。” 一看杨博那娴熟的动作,显然是精通箭术的高手,亦不刺不禁沮丧了,犹豫了片刻,一时竟说不出该让杨博射什么,怔怔地问道:“你是个文官,怎么也擅长射箭?” 杨博淡淡地一笑:“我大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文官善骑射、武将能作诗者比比皆是,这有何奇怪的?” 见他一脸的和气,说话却是如此狂傲,亦不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脑子里突然一阵冲动,一个念头也脱口而出:“你能把天上的太阳射下来吗?” 在场所有的人一片哗然,杨博似乎也愣住了。 黄台吉实在看不下去了,亦不刺设下“三关”刁难明朝使者倒也罢了,怎么能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呢?他愤然说道:“亦不刺!有你这样故意刁难的吗?你是我们草原上人人称颂的‘巴图鲁’,你把太阳射下来让大家看看?” 黄台吉已不再把亦不刺称“安答”,显然是动了真怒,亦不刺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自己也觉得十分羞愧,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又不肯就此服软认错,瞪着黄台吉,说:“玉苏是汗王的义女,今日不但是我们翁吉亦惕部嫁女儿,也是整个土默特部嫁女儿,二殿下怎么象是男方的傧相?难道二殿下也要离开草原,加入汉人之列?” 黄台吉义愤填膺地说:“你这样胡搅蛮缠,不但是你们翁吉亦惕部丢脸,整个土默特部也会被其他各部耻笑!” 亦不刺恼羞成怒,反唇相讥道:“身为成吉思汗后裔,却向蛮子卑躬屈膝,把我们草原上的姑娘献给蛮子皇帝,不知道是谁在给土默特部丢脸!” 听到亦不刺当众含沙射影地辱骂父汗,黄台吉怒不可遏,抽出了腰刀,厉声说:“你敢对汗王不敬?” “汗王?”亦不刺冷笑一声:“你应该说是蛮子的顺义王吧?” 跟随黄台吉来的土默特部本部的兵士都抽出了刀,指向了亦不刺,显然只等黄台吉一声令下,就要把这个胆敢辱骂汗王的家伙乱刀分尸;而翁吉亦惕部的那些兵士也跟着拔刀出鞘,护卫在亦不刺的周围,双方怒目而视,一场流血冲突一触即发。 两族兵士剑拔弩张,却让明朝迎亲的使者们大为头疼起来:你们两族什么时候起内讧不好,偏要挑我们皇上迎娶新娘娘的时候?虽说按照草原上的习俗,并没有限定吉时拜天,但皇上和各部汗王一大早就等在那里,耽搁得久了,甚或发生流血冲突,不但皇上会不高兴,更是不吉之兆。再者说了,纳个嫔妃闹出这么大的乱子,皇上的颜面何存?大明天朝上国的威仪何在? 大家都在一筹莫展之时,张居正突然开口了:“二殿下,亦不刺将军,二位且息雷霆之怒,在下有办法射下太阳。” 众人都是一愣:竟有人敢大吹法螺,说自己有办法把太阳射下来? 迎着众人或惊诧或疑惑的目光,张居正向着那没有流泪,却都把喷火的眼光投向了明朝迎亲的使者们,即便是久经战阵的俞大猷和杀人不眨眼的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竟也都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 玉苏再次四下里扫视了一圈,似乎是要最后看一眼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大草原,但让她失望的是,她还是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六十九章 伤离别 明朝迎亲的人和土默特部送亲的人组成浩浩荡荡一支庞大的队伍,离开了翁吉亦惕部的营地,朝着明军大营那边迤俪而去。 行至半途,殿后的镇抚司校尉突然发现一骑快马朝着这边疾奔而来,赶紧报告了负责后队警戒之责的杨尚贤。杨尚贤拨转马头迎了上去,见是一位年轻的蒙古武士,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位蒙古武士在马上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这位大人,小人是翁吉亦惕部亦不刺将军的亲卫赤列都,奉我家主人之命,来给玉苏小姐送东西。” “什么东西?” “只是小姐幼年时的一些玩物。” 说着,赤列都打开了身上背的一个包袱,都是一些草原上的小孩子常见的玩物,如木刻的小马、小羊和人偶之类,刀功拙劣,也未加任何装饰,大概是亦不刺当年亲手给妹妹刻制的吧。 包袱里并无任何危险之物,杨尚贤放心下来,随口问道:“国舅爷没有让你捎什么话给玉苏娘娘?” “没有。” 赤列都的回答很简短,但在他回答之时,杨尚贤很敏锐地感觉到赤列都似乎犹豫了一下,脸上也现出了一丝痛苦之色。他料定这个赤列都在说谎,不过,他以为一定是亦不刺又说了什么绝情的话,这个赤列都无法向玉苏娘娘转述而已,可见此人不但忠心耿耿,而且深明大义。杨尚贤对他好感顿生,就好心说:“你不妨去见一见玉苏娘娘,若有什么话你和她当面说,我们不听就是。” 赤列都又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谢谢大人,不必了。请大人将这些东西代为转交玉苏小姐,小人这就回去复命。” 他愿意承担隐瞒的责任,杨尚贤也不好强人所难,就走马接过了赤列都送来的东西,说:“请代我家皇上和玉苏娘娘谢过国舅爷,欢迎他日后到京城做客,我们也好多亲近亲近。” “谢大人。”赤列都深深地看了仍在缓慢前行的送亲队伍一眼,猛地甩甩头,拨转马头,奋力一鞭狂奔而去。 一阵微风吹过,传来赤列都高亢的歌声,杨尚贤的蒙语会得不多,听不懂歌词,却能听出歌声中隐含着无尽的痛苦。杨尚贤摇头慨叹,心说:翁吉亦惕部人人都舍不得玉苏娘娘远嫁中原,可见娘娘贤德淑良,深得部民之心啊! 这个时候,送亲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杨尚贤赶紧收回了思绪,厉声喝问道:“为何要停止不前?” 一个镇抚司校尉应道:“回杨爷,方才前队传下话来,说玉苏娘娘吩咐,说是有人要来找她,命令我等稍等片刻。” 杨尚贤不免有些吃惊:送亲的队伍有一两里长,被安置在队伍中间的玉苏娘娘不一定能听得到那个赤列都的歌声;而且,玉苏娘娘很显然是在赤列都离去之前就提出了这个要求,经过了杨博和俞大猷商议,觉得不好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忤逆新娘娘的心意,这才答应队伍暂停梢候。玉苏娘娘何以能未卜先知,大概也只有用兄妹情深、心有灵犀来解释了…… 尽管杨尚贤的心里十分同情背井离乡舍亲别友的玉苏娘娘,但皇上和蒙古各部的汗王都在大营里等着,行程是万万不能耽搁的。他吩咐手下的那些校尉道:“加强警戒,我到前面去给娘娘回话。” 催马上前,来到了那辆金碧辉煌的彩车跟前,杨尚贤滚鞍落马,说:“玉苏娘娘,镇抚司副使杨尚贤有事禀报。” 彩车中传出了玉苏急切的问话:“是不是有人来找我了?” “回娘娘,是有一位,言说是国舅爷派来给娘娘送东西的。” “呼”地一声,彩车的门打开了,玉苏站在门口,迫不及待地问道:“他叫什么?” 杨尚贤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去,以示不敢亵渎娘娘的圣容,回答道:“回娘娘,他自称是国舅爷的亲卫,名叫赤列都,来给娘娘送了些童年的玩物。” 说着,他双手将包袱奉上,交给了玉苏的陪嫁侍女。 玉苏跳下马车,却不接侍女递过来的包袱,紧紧地盯着杨尚贤,急切地问道:“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杨尚贤把头埋得更低了:“回娘娘,他送来东西之后,卑职也请他前来见驾,可他却急着回去给国舅爷复命,已经走了。” “赤列都――”玉苏的眼中又流出了两行清泪,这才接过了侍女手中的包袱,却不打开来看,径直就朝着哈屯河那边走去。 杨尚贤又被吓了一跳,不顾礼仪地跳了起来,问道:“卑职敢问娘娘一句,娘娘要到哪里去?” 玉苏回过头来,凄楚地一笑:“我已经不配拥有这些东西了,我要把它们留在草原。” “这……”杨尚贤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赶紧跟过来的张居正劝慰道:“娘娘大可不必这么做。依微臣之愚见,这是国舅爷专程派人给娘娘送来的,想必是要给娘娘留个念想,日后纵不能时常回故乡省亲,平日里睹物思人,也可聊解思乡之情……” 张居正没有想到自己的话恰恰触动了玉苏娘娘内心深处的隐痛,她的泪水更是汹涌而出,幽幽地说道:“我还有什么资格再回故乡?还有什么脸面睹物思人?” 玉苏的话令杨尚贤和张居正心中十分不快:难道嫁给我们皇上是件很丢脸很耻辱的事情吗?但君臣名分已定,他们也不敢随意指责玉苏,只能静静地跟在这位新娘娘的身后,来到了哈屯河边。 玉苏打开了包袱,捧出了一匹木刻的小马,举到唇边,轻轻印上一吻,然后流着泪将它投入了河里。 她一直凝视着那匹小马,看着它在浪花中翻腾着,最终随着滚滚而去的河水消失在视野之外,才又拿起了另外一只木刻的小羊,如法炮制,将它也投入了河中。 默默地看着玉苏娘娘的这些举动,敏锐的张居正发现,玉苏娘娘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那一对蒙古少年男女打扮的木制人偶,或许这是她童年之时最为珍爱的玩物吧! 等到其他东西都投入河中之后,玉苏怔怔地看了那一对木制人偶许久,终于拿起了其中一只,却没有急着将它投入河中,而是捧在手中,恋恋不舍地看着,默默地流着泪。 张居正开口了:“娘娘且慢!” 玉苏回过头来,用凄迷的泪眼看着张居正。 看着美人带泪的样子,张居正感到一种莫名的心疼油然从心底里升腾而起,慌忙低下头去,恳切地说:“请娘娘恕微臣多言,皇上十分钟爱娘娘,言说日后时常要带娘娘巡幸草原、回乡省亲,还说要按照蒙古习俗,为娘娘准备一应日常用度。天恩浩荡,娘娘不必悲伤过甚,更无须这么做……” 玉苏犹豫了一下,将人偶又放了回去,扎好了包袱,拭去了脸上的泪珠,对张居正说:“谢谢你。我们走吧!” 杨尚贤和张居正两人如释重负,赶紧吩咐众人再度动身启程,加快速度朝着明军大营进发。 两边营地相距三十里开外,过亦不刺设置的三道难关耗费了不少时间,路途中又耽搁了一些时间,大队人马护卫着玉苏娘娘的彩车和装载不计其数的嫁妆的车辆,又不可能扬鞭催马拼命赶路,等到迎亲送亲的人群看见明军大营,已是暮色渐起时分。 一大早,俺答及各部汗王就来到明军大营之中,陪着朱厚饮酒,坐等他的新娘子的到来。象在那个时空做新郎时一样,朱厚既激动无比,想要快些看到那张梦萦魂饶的如花笑颜;却又感到忐忑不安,加之此情此景使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时空的野蛮老婆,更是感到无比的痛楚,万千思绪纠葛在一起,心中真可谓是百味杂陈。俺答见他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以为他是心有不满,忙陪着笑脸,讲了许多草原上的奇闻逸事。朱厚还是未能化解心中纷乱的思绪,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敷衍着俺答,多亏婚礼总管严世蕃有眼色,主动挑起了许多话题,和俺答及各部汗王云山雾海地乱扯一气,总算是没有让场面冷了下来,也没有失了礼数。 中午时分,迎亲队伍派人回来禀报,言说亦不刺设置了三道难关刁难迎亲使者,俺答赶紧赔罪不迭。朱厚却因此想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甩开了心中翻腾纠葛的思绪,主动与俺答及各部汗王谈笑饮酒,场面渐渐热烈了起来。 不断有人将最新的消息传了回来,听到那一道道的难题,俺答越发地胆战心惊,恨不得当即告辞回去斥责亦不刺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却见朱厚仍谈笑自若,显然是对自己手下的文臣武将信心十足,不由得更佩服眼前这位大明皇帝的宽宏大度。 终于等到了迎亲送亲队伍回营,震天的鼓乐声中,众位汗王簇拥着朱厚来到了营门口迎接。玉苏下了彩车,在早就铺好的红毡上盈盈下拜:“臣妾玉苏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用说,这是俺答派人提前教过她的汉人的宫廷礼节,那声音仍是如第一次听的到那样如柳莺娇啼,千回百啭,但也跟第一次一样,朱厚感到颇为扫兴,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就上前扶起了玉苏,温柔地说:“你是草原上的姑娘,不必拘泥这些繁文絮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七十章 新婚之夜 明军大营里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的气氛;营地的正中间新立起了一座洁白的毡帐,这是严世蕃按照草原的习俗,专门为皇上和玉苏娘娘准备的洞房。朱厚和玉苏在萨满教教主呼图出的主持下行过了拜天之礼,就被送到了洞房之中,俺答及各部汗王由明朝官员陪着继续喝酒欢宴,兴尽乃散。 朱厚已经与蒙古各部汗王坐了一天,即便每次别人敬酒他都只是略一沾唇地意思意思,可这一天下来,也“意思”了不少,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之下,看着眼前这位盛装的蒙古美女,本已微醺的他更象是满饮了一大碗醇酒,连心都要醉了。 好不容易收敛了意马心猿,朱厚柔声说:“今天忙乱了一天,你一定很累了吧?” 玉苏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拈着衣角,声若蚊蝇一般地回答道:“回皇上,臣妾不累。” 朱厚哑然失笑:“玉苏,我问你,是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回皇上,是伊克哈屯额吉教臣妾的。” “哦,难怪你一口一个‘臣妾’。她有没有告诉你,我作为汉人的皇帝,跟人说话,不该自称‘我’,而应该自称‘朕’,这样才能表现出皇帝的威严?” “伊克哈屯额吉是曾说起过……” 朱厚慨叹道:“是啊!她一定告诉过你,汉人规矩多如牛毛,宫廷礼仪大如天,不可多说一句话,更不可说错半句话。可是,她又没有想过,你是生长在草原上的鸿雁,不是中原柔弱的鸟雀,把你这样禁锢在礼仪的樊笼之中,岂不扼杀了你的天性?你不开心,我看着也难受啊!” 直到此刻,玉苏才第一次抬起了头,用那双清纯如水的眼睛看着朱厚,说:“皇上的意思是不喜欢臣妾这么说话?” 朱厚点点头:“不错!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率性自然,不娇柔做作。你若是那样说话,或者一举一动都按照我们汉人的礼仪规矩来行事,跟那些庸脂俗粉有什么分别?” “那么,臣妾……哦,我该怎么跟皇上说话?” 朱厚犯了难,犹豫了一下才说:“我这么跟你说吧,有别人在的时候,还是那样说,免得他们在背地里说你不懂规矩礼仪;但若是只有我们两人在,你尽可随便一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也用‘你’、‘我’相称,不必用什么‘皇上’啊‘臣妾’啊那些无聊的称谓。” 玉苏扑闪着修长的睫毛,疑惑地问道:“既然皇上也不喜欢这样,为什么不下道圣旨,把这个规矩改过来?” 朱厚苦笑道:“那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还有那些被人奉做天条的礼仪,要想改易,何其之难!说真的,正因为你是草原姑娘,我才能对你提出这样的要求;换做是个汉人女子,恐怕她们宁死也不敢奉诏啊!” “我不信。人们都说,你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说出来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谁敢不听?” 朱厚越发地苦笑起来:“我虽然贵为皇帝,一言九鼎,可也不能随心所欲,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啊!” 朱厚见玉苏还是用那种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话,就指着桌上为玉苏准备的饭食,说:“比如说吃饭这件事吧,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我根本就吃不惯你们蒙古的饭食,烤羊肉还好一点,象那盘奶豆腐、还有那盘奶皮子什么的,我闻到那股子羊奶的膻腥味就受不了。可是,到草原来这么些天,为了向你们蒙古各部示好,与各部汗王宴饮之时,我哪一次也得装出一副爱吃的样子。你说,我虽然是个皇帝,却连吃什么东西都不能凭着自己的喜好,还能说是随心所欲吗?” 玉苏这才相信了,又问道:“那么,你要是不喜欢哪个人,是不是一句话就能把他处死?” 朱厚为之一愣,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仇人要让朕帮你报仇?” 他的心里泛起了一个疑问:难道说玉苏情愿嫁给自己,是要为翁吉亦惕部乃至土默特部寻找强援,攻打瓦刺或其他还没有臣服于土默特部的蒙古部落,虽然这符合明朝拟定的“驱虎吞狼”总体战略方针,甚至可以说是明朝求之不得之事,但连这么清纯的玉苏也变得如此势利,让他心里感觉十分不快,不由自主地带出了帝王的威严,连自称也变成了“朕”。 玉苏从他略显冷漠的语气中听出了他的不快,忙说:“不是,我……哦,臣妾只是随便问问,请皇上恕罪。” 两人的关系又恢复到了最初那样的客气甚至冷漠,朱厚刚才煞费苦心才使玉苏恢复了率性自然的天性,这番功夫算是白费了,让他实在不甘心,就缓和了语气,说:“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你。你不知道,这些年里,我整天面对着那些大臣,一个个都是人精,心眼比头上的头发还多,我如果不多留点神,把他们说的话在心里琢磨了又琢磨,肯定就要被他们算计了。所以,你刚才的话让我不由自主地起了疑,请你原谅。” 接着,他又主动解释说:“人们都说: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但我自问虽不是菩萨心肠,却也不是那种嗜杀成性的暴戾之君。臣子们只要不违背天理国法,不闹得民怨沸反,能包容的,我都尽量包容。每年秋天处决人犯,刑部报来拟定处决的名单,那些作奸犯科的人只要有一点可怜可悯之处,我也不忍心将他们处死,改为流放海外,只要痛改前非、安分守己,就准许他们十年之后回来,与家人团聚。上苍有好生之德,人头可不是韭菜,割掉了不可能再长出来。还有,我这次冒着生命危险到你们草原来做客,也是不忍心我们汉人和你们蒙古人之间再起刀兵战火,你哥哥不理解我的这一番苦心,屡次顶撞我,当着各部汗王和我的那些臣子们的面让我下不来台,我都忍了……” 玉苏突然打断了朱厚的话,急切地问道:“皇上的意思是说不会计较我哥哥的罪责,也不会惩罚他?” 朱厚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不会!即便你不嫁给我,我也不会。汉蒙两族相互攻杀征伐了几百年,两族之间的隔阂、裂痕甚至血仇太深太深了。就在五年前还爆发了那么大的一场战事,上百万百姓流离失所,几十万将士为国捐躯,我大明几乎有亡国之祸。因此,我根本就不敢奢望这次到草原做客,就能化解两族之间的仇恨;也根本就不敢奢望两族民众都能忘记以前的仇恨,从此和睦相处、亲如一家。但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给你哥哥这样的人充裕的时间,用我的诚意去感化他们,希望他们能甩掉历史的包袱,尽快转变过来。只要他们不与我大明为敌,不做出什么破坏两族和平大业的举动,我是不会计较他们一时的无礼的。其实,我之所以要娶你,一是真心喜欢上了你;二来也是为了感化你哥哥,与他结成姻亲,或许他就不会走向极端了……” 说到这里,他遗憾地说:“可惜啊!你哥哥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勇敢、刚强、会带兵、能打仗,可以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大将之才,连我一直看重的俞大猷、戚继光两位将军都对他赞不绝口。可是他太固执,被两族之间往日的仇恨蒙蔽了双眼,甚至还想着要恢复成吉思汗的荣光,把两族民众拖入战争的深渊。否则的话,我可以按我们大明的规矩,封他一个爵位,甚至可以让他掌兵,为汉蒙两族守护家园、开疆拓土,难道这不比两族之间争斗不休更强逾百倍?” 玉苏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说:“天很晚了,我伺候皇上就寝……” 尽管玉苏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少女的娇羞也尽含其中,但朱厚还是从那声“皇上”的称呼中听出来,玉苏已经没有了刚才那样的轻松和随便,心中不禁连连叹息,想要找一个不敬畏自己是皇上,能和自己平等相待、正常相处的女孩,怎么这么难啊! 不过,罗马城并非一日之功,既然玉苏已经嫁给了自己,以后有的是时间来劝慰、开导她,正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当然不能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 虽然满心愿意,但是朱厚还是不好意思猴急地立刻就拉着美人同赴巫山云雨,咽了一口唾沫,说:“你……你不吃点东西?” 玉苏淡淡地说:“不用了,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说完之后,就从榻上起身,要帮他脱衣服。 朱厚心中感慨万千:果然是豪爽开朗的草原姑娘,一旦真心愿意就如此主动大方啊!他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熊熊燃烧的欲火,猛地一把搂住了玉苏。 玉苏一震,浑身变得僵硬无比,抬起双眼,正迎上了朱厚那爱意浓浓、欲有所求的灼热目光,就象是被突然抽去了全身力气一样,身子瘫软了下来,喃喃地说:“我以清白之躯侍奉皇上,请皇上善待我的哥哥和翁吉亦惕部……” 此刻的朱厚已被欲火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出玉苏的话语之中带着无尽的幽怨之意,忙不迭声地说:“一定!一定!” 一边说着,他的一只魔手已经伸进了玉苏的蒙古袍中,握住了少女胸前那只饱满结实的莲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七十一章 惊闻真相 大帐之中四处散落着羊皮酒袋、酒壶,亦不刺扔掉了手中那只也已经空了的羊皮酒袋,冲着外面大声喊道:“拿酒来!” 一位娇小美丽的蒙古女人捧着一只壶,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正是亦不刺的妻子曲列莫。 亦不刺从她手中抢过壶,大喝了一口,却“噗”地一声全喷在了曲列莫的脸上,厉声骂道:“让你给我拿酒,谁让你送茶来!你的耳朵让羊毛塞住了吗?” 曲列莫不敢擦去脸上的水渍,低声劝道:“你已经喝了好几天了,还是喝点奶茶吧……” “啪”的一声,亦不刺重重的一记耳光打在了曲列莫的脸上:“我让你拿酒来,你听到了没有!” 曲列莫捂着脸,低声分辩道:“你喝醉了,不要再喝了……” 亦不刺怒不可遏,飞起一脚将曲列莫踹翻在地,抓起挂在门边的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一边抽,一边狠狠地骂道:“贱人!你敢管我的事!” “亦不刺!”门外响起了一个苍老而悲伤的声音。 亦不刺不得不停了手,叫了一声:“额吉!” 一位蒙古老妇走了进来,正是他的母亲朝伦。她狠狠地瞪了醉醺醺的儿子一眼,扶起了儿媳曲列莫,柔声说:“你不要管这个畜生了,去歇着吧!” 曲列莫走了之后,朝伦愤怒地对亦不刺说:“你已经害了你妹妹,还要打死你妻子,以后是不是还要打死我?” 亦不刺大吃一惊,酒也醒了一半:“我……我……我怎么害了玉苏?” “为了你,玉苏不得不嫁给她根本就不喜欢的那个汉人的皇帝,不得不离开草原,你还说不是你害的?” “额吉!”亦不刺愤懑地说:“当初汗王和伊克哈屯额吉提出玉苏的婚事,我根本就不同意,险些跟汗王吵了起来,汗王答应让她自己决定是否愿意嫁给蛮子皇帝。回来之后,我就当着伊克哈屯额吉的面,一再问她愿意不愿意,只要她不愿意,我就带着我们翁吉亦惕部离开这里,这也是汗王答应的。是她亲口说她愿意嫁给那位蛮子皇帝。额吉当时也在场,还帮着她说话。怎么现在说她是为了我?” 朝伦难过地说:“你个蠢东西!玉苏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嫁给汉人的皇帝?她喜欢的是……” 或许是女儿此刻已经成了汉人皇帝的妃子,再提旧事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徒然增添伤感而已,朝伦隐去了女儿爱侣的名字,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做事冲动、不计后果,惹怒了汉人的皇帝,你妹妹怎么会愿意嫁给他?” 亦不刺的酒全醒了,忙追问道:“额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朝伦欲言又止,反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亦不刺急得面红耳赤,大喊道:“额吉,儿子真的不明白,你快点告诉我啊!” 朝伦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把事情的真相说给儿子知道,但是,儿子这几天里如此颓废,终日借酒浇愁,让她这个做额吉的心里十分难受,就想着或许给儿子说清楚之后,他或许能明白妹妹的一片良苦用心,从而振作起来,就把那天俺答大妃伊克哈屯来所说的那番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亦不刺。 原来,为了说服玉苏嫁给大明皇帝,办成两族和亲这件大喜时,俺答和伊克哈屯苦心编造了一个谎言,说是亦不刺在两军会盟之时愤然离去,又在围猎之时出言不逊,惹恼了大明皇帝,逼着土默特部交出亦不刺,否则就要派兵攻打草原,将翁吉亦惕部全族上下杀个鸡犬不留。以土默特部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与明朝全面开战,俺答只能苦苦哀求大明皇帝高抬贵手,可大明皇帝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仍坚持要惩处亦不刺,直到他见了玉苏之后,才稍微松了口,说是只要玉苏嫁给他,亦不刺做了自己的大舅子,就可以对他网开一面,既往不咎。朝伦和玉苏不谙世事,对这样的谎言信以为真,为了保全亦不刺和翁吉亦惕部全族上下的性命,只好答应了大明皇帝这一蛮横无理的要求。 亦不刺听完之后,牙都要咬碎了,愤懑地喊道:“额吉!你们好糊涂!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难道你就忍心看着玉苏往火坑里跳吗?” “告诉你?”朝伦脸上流下了痛苦的泪水:“你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的脾气我难道不知道?还是伊克哈屯大妃说的对,如果把这件事早早地告诉了你,只怕你当场就要暴跳如雷,带着你的兵马去攻打汉人的营地!你想一想,汗王当年联合各部,出动了二十万兵马都打不过汉人,就凭我们翁吉亦惕部区区几千兵马,就能跟汉人开战?为了你,更为了我们翁吉亦惕部,除了答应汉人皇帝的要求,玉苏和我还能怎么样?” 亦不刺痛哭地大喊道:“我们翁吉亦惕部是成吉思汗的皇后孛儿帖娘娘的亲族,是草原各部的盟主黄金家族的母族,难道就只能靠把玉苏献给那个荒淫好色的蛮子皇帝,才能苟延残喘?” 朝伦幽幽地说:“在孛儿帖娘娘嫁给铁木真之前……不,在铁木真成为成吉思汗、我们翁吉亦惕部成为黄金家族的母族之前,有多少翁吉亦惕部的女人为了部族的安危,不得不离开自己心爱的人,嫁给那些势力强大的部族汗王、首领?玉苏不是第一个。只要草原上的征战不停,她也不是最后一个。其实,不只是我们翁吉亦惕部的女人,整个草原上的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亦不刺愣了半天,突然跳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朝伦沉声问道:“你到哪里去?” 亦不刺说:“我去找汗王!” “你去找汗王干什么?” “我要去问他一句话:玉苏一直拿他当父汗,他也口口声声说拿玉苏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为什么要把玉苏往火坑里推?” 朝伦痛苦地说:“你还不明白吗?把玉苏往火坑里推的,不是汗王,而是你这个亲哥哥!别的部族,实力比我们翁吉亦惕部大多了,人家都不敢公然与汉人为敌,只有你一再冒犯汉人的皇帝。汗王为了你的事情,操碎了心,不惜放下他高傲的尊严,去求汉人的皇帝。可是,汉人的皇帝就是不答应;后来见了玉苏,才松了口。汗王怕你伤心,还答应由玉苏自己做决定,如果玉苏不同意,由他来应付汉人的皇帝。如果不是玉苏愿意为了你和我们翁吉亦惕部而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汗王保护不了你,也保护不了我们翁吉亦惕部。” 亦不刺高声喊道:“我们翁吉亦惕部不需要别人的保护,我亦不刺更不需要别人的保护!” “那么,你的老婆呢?让她和额吉一样,早早就成为寡妇?还有你的孩子呢?让他和你一样,早早就成为孤儿?还有我们翁吉亦惕部那么多的女人和孩子,难道都要因为你的冲动,失去自己的丈夫和父亲?” 亦不刺的虎目已经迸裂,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鲜红的雪:“额吉!你知不知道,这么活着,是我亦不刺一生的耻辱,也是我们翁吉亦惕部永远的耻辱啊!” “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博尔忽安答临终之时给你留下了一句遗言:苍鹰只有留住翅膀,才能再度翱翔蓝天。汗王当时让所有的人都记住这句话,难道你忘了吗?” “可是,一味退让,还谈什么翱翔蓝天!长生天没有这样懦弱的子民,成吉思汗也没有这样无能的子孙!”亦不刺说:“正是我的好安答博尔忽的死,让我永远也不能忘记与蛮子之间的血海深仇!” 朝伦只是个普通的蒙古女人,丈夫死后,部落里的事情也一直是儿子说了算,她明明知道儿子的理想十分伟大却又十分渺茫,却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儿子放弃那样的成见,只得摇头叹息道:“小鹰长大了,就会离开父母独自生活。我该说的话已经说了,你自己拿主意吧。不过,你可不能忘了,你妹妹玉苏还在汉人那边,你不要害了她!” 母亲离去之后,亦不刺愤怒地抽出马刀,一刀接一倒地砍在了大帐里的几案上,直到把那张几案砍成了碎片,他胸中的怒火才稍微平息了一点,收刀入鞘,出了大帐。 外面夜幕垂落,星月如画,亦不刺的亲卫赤列都孤独地站在那边,目光呆滞地凝望着那顶已经人去室空的五彩帐篷。 亦不刺突然想起来,他已经有整整一天没有见到赤列都了,就随口问道:“赤列都,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赤列都回过头来,淡淡地说:“我去遛马了。” 亦不刺故意说道:“今天是玉苏大喜的日子,部落里所有的人都可以热闹一下,你怎么不参加,还要去遛马?” “那达慕大会马上就开始了,我要做好准备,为主人和翁吉亦惕部赢得荣誉。再者,”赤列都看了亦不刺一眼,缓缓地说:“我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翁吉亦惕部的月亮被汉人摘去。” “好!你能这么想,不枉玉苏一直也把你当哥哥看。”亦不刺说:“你现在去扎答阑部,把百夫长以上的人都给我叫来。不管是他们,还是别的什么人要问到你,就说是我召他们来商量到黑木川狩猎一事。” 赤列都的眼睛骤然闪出了一点亮光,随即又黯淡下来,低声应道:“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七十二章 定策举兵 赤列都领命而去之后,亦不刺又派出了几名亲卫去召集本部的百夫长以上军官将佐,到了夜半时分,翁吉亦惕部和扎答阑部的几十名百夫长都奉命前来,齐聚在亦不刺的大帐之中。 大帐已经收拾得焕然一新,那些酒袋、酒壶和被劈碎的几案都不见了,亦不刺也洗了脸,脱去了满是酒渍的便服,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蒙古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跟刚才醉酒疏狂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只有那双眼睛,仍在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那些百夫长们都觉得很奇怪:每年夏秋之交派人出外狩猎以弥补冬季口粮的不足,这是草原上的惯例,选定几处狩猎地点,再指派几名百夫长分别带队也就是了,何必要如此郑重其事,连夜把所有的人都召集起来商议?不过,看到亦不刺那一双喷火的眼睛,再联想到今日他在汉人迎亲使者那里受的恶气,有些人似乎猜到了一点什么,或紧张或兴奋或不以为然或提心吊胆,种种心情不一而足。 但是,翁吉亦惕部的人奉亦不刺为主,巴鲁赤思部自酋长博尔忽战死在大明京师城下之后,也都宣誓向亦不刺效忠。因此,写在他们脸上的,却都是一样的严肃,紧张地盯着亦不刺,静听他的号令。 亦不刺环视大帐里的众人,沉声说道:“半夜把大家召集起来,是有一件事情要与大家商议。蛮子皇帝一再侮辱长生天赐给我们蒙古人的永世之主成吉思汗,如今又把屠刀向着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母族举了起来。做为成吉思汗的子民,做为翁吉亦惕部的首领,我已经决定,尽起全族之兵,向蛮子开战!” 除了那些心机活泛、已经隐约猜到了一点的人之外,其他的人都被亦不刺这一番简短而有力的话震惊了。他们都知道亦不刺痛恨汉人,矢志要从汉人手上夺回曾经属于蒙古人的土地,恢复成吉思汗昔日的荣光。但是,他不是刚刚把妹妹嫁给了汉人的皇帝吗?按照汉人的规矩,他会被封一个相当显赫的爵位并授予很高的官职,大家都在私底下猜测,或许亦不刺将军会因此放弃以前的那些不切合实际的想法。没想到,他竟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猜到了大家心中都在想些什么,亦不刺轻蔑地一笑:“我是蒙古的好男儿,怎么会贪恋蛮子的官职爵位?别说是封个什么王、授个什么指挥使、指挥同知,就算是请我去做他们蛮子的皇帝,我也不会同意!” 亦不辞一向为人坦荡,表里如一,众人当然不会怀疑他的表白。有人就提出了一个疑问: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把玉苏小姐嫁给汉人的皇帝? 亦不刺突然发作了起来,厉声说:“不要再在我的面前提到这件事!这是我、也是我们翁吉亦惕部,乃至土默特部和整个草原民族的耻辱!” 众人惊问其故。亦不刺沉痛地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就因为我们不同意与蛮子结盟修好,蛮子皇帝扬言要把我,还有那天跟随我一起愤然离去的人全部处死,还要把我们翁吉亦惕部杀个鸡犬不留。后来见到玉苏,又贪恋她的美貌,强行向汗王索取,否则仍要刀兵相见。为了保护我们,玉苏才不得不嫁给那个荒淫好色的蛮子皇帝!” 众人一片哗然,他们都是看着玉苏长大的人,也深知玉苏不是那种贪恋荣华富贵的女子,因而都不明白玉苏为什么会同意嫁给汉人的皇帝,此刻听亦不刺说了之后,他们才恍然大悟,蒙古汉子与生俱来的血性被激发起来,无不义愤填膺,众口一词地声讨蛮子皇帝的蛮横无理,发誓要冲进大明军营,杀死那个荒淫好色的蛮子皇帝,抢回为了全族做出巨大牺牲的玉苏小姐。 面对如此艰难的生死抉择,仍然有一少部分人选择了默不作声,显然他们担心打不过汉人,不但自己会战败身死,还会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 亦不刺知道他们心里都有这样那样的私心杂念,冷笑着说:“当年成吉思汗曾被金国封为招讨使,在草原各部汗王之中地位最为尊贵,为什么还要联合各部起兵抗金?是因为金狗一直欺压我们高贵的蒙古人,不但恣意横征暴敛,恨不得抢走我们最后的一匹马、一只羊;每隔三年还要发动一次灭绝人性的‘减丁’战争,将所有高过车轮的男子全部处死,女人和孩子掳去中原为奴隶。如今的蛮子比金狗还可恶,扬言要对我们翁吉亦惕部斩草除根。今天是翁吉亦惕部,明天就会是巴鲁赤思部,后天还会是整个土默特部,草原上所有的部落都不能幸免。身为成吉思汗子孙的我们如果不起来反抗,难道等着蛮子的屠刀砍向我们的妻儿、部民吗?” 略微停顿了一下,亦不刺继续说道:“事关重大,获胜的话,可保住我们大家的性命和荣誉;一旦失败,不但我们自己要战死沙场,我们的妻儿、部民都将永无立足之地。我只能祈求长生天保佑我们一战成功,用蛮子皇帝的血来洗刷蛮子强加给我们的奇耻大辱。因此,我不强迫你们听从我的命令,只希望那些不愿意与我一起讨伐蛮子的人能保持一个蒙古汉子的尊严,不要把自己的袍泽、兄弟出卖给蛮子。” 蒙古民族是单纯和不懂得虚伪的民族,他们只知道,是恩人,就应该为之肝脑涂地而在所不惜;是仇敌,复仇之火就要代代相传。更何况,此战如果胜利,自己将会成为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功臣;即便失败,也能成为草原上人人景仰歌颂的悲壮英雄,成则收功,败则收名,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即便是那些心里畏惧汉人兵强马壮、火器犀利的人,也不得不抱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起而伐之”的想法,坚定了心志,跟着众人一起誓言要与汉人决一死战。 见众人都慷慨表态,亦不刺命人搬来了一块巨木,说:“今日我们以草原上最古老的方式,向长生天起誓,杀光蛮子!”说着,拔出腰刀,一刀砍在了木头上。 这种盟誓仪式本应在外面举行,但天色已晚,更为了保守秘密,不得不挪到了大帐之中。众人都跟着亦不刺一起,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以刀砍木,低声吼道:“杀光蛮子,杀光蛮子!” 跟随亦不刺一道,以蒙古汉子的名誉向长生天起誓之后,几个年轻冲动的百夫长提出了一个建议:连夜集合兵马,夜袭明军大营。他们认为,汉人这几天一直忙于他们的皇帝和玉苏小姐的婚事,一定疏于防范,突然发动夜袭能收到奇效。 亦不刺却摇摇头:“你们不懂得蛮子的做事风格和用兵习惯,越是这种时候,他们越是戒备森严,以免出什么纰漏,扫了他们的狗皇帝的兴,这个时候夜袭不见得能有什么好结果。再说了,那达慕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如果今晚攻不破他们的大营,明日那达慕大会一开始,我们就得收兵罢战,蛮子就有充裕的时间调集兵马来攻打我们。过早暴露我们的意图,有百害而无一利。此外,五年前的那场激战让我明白了一点:蛮子所仰仗的,只是他们那些厉害的火器,没有了火器之利,他们又怎能是我们蒙古好汉的对手?我们应该等到那达慕大会结束之后,选择一个不利于他们施放火器的雨天再进攻。这段时间,大家一是做好准备,二来各部来了许多好汉参加那达慕大会,大家可以试探着跟他们联络,说服他们跟我们一起干。” 亦不刺的理由十分充分,尤其是提出了那达慕大会的规矩,那些人也都不做声了。 那达慕的前身是蒙古族“祭敖包”,是蒙古民族在长期的游牧生活中,创造和流传下来的具有独特民族色彩的竞技项目和游艺、体育项目,具有久远的历史。蒙古汗国建立初期,成吉思汗被推举为蒙古大汗,为了检阅自己的部队,维护和分配草场,每年7―8月间将各个部落的首领召集在一起,举行大“呼拉泰”(呼拉泰:蒙语聚会之意),为表示团结友谊和祈庆丰收,都要举行那达慕大会,并给各部定下了一个规矩:无论是谁,都不能在大“呼拉泰”和那达慕大会期间妄动刀兵,否则就是冒犯了成吉思汗的威严,成为草原各部的公敌。昔年蒙哥大汗病势,日后的元太祖忽必烈在大“呼拉泰”期间起兵与自己的兄弟阿里不哥争夺汗位,引起了诸多蒙古王公贵族的不满,直接导致了蒙古帝国的分裂,四大汗国从此各行其是,只是在名义上听从大都的号令,直至大元被汉人灭亡,也没能再次团结在一起。前车之鉴不可不查,既然大家是以恢复成吉思汗荣光为名起兵举事,就不能随意破坏成吉思汗当年定下的规矩,以免授人以柄。 有人担心得不到俺答汗王的支持,仅靠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几千兵马,无法抗衡汉人大军,就提出联系其他那些平日里也憎恨汉人的强硬派王公贵族,说动他们一起起兵举事。这个建议被亦不刺接受了,但是,他提出了一个限制条件:不许串联俺答本部的人。 大致商议定了举兵大事之后,亦不刺又派人去将大同王仇鸾请来议事。有人不理解他为何要这样看重那个懦夫。亦不刺自信地说,比之蒙古各部,仇鸾和他手下的那些汉人叛徒更惧怕蛮子皇帝,可以成为他们最坚定的盟友,给大家讲授对付明军火器的办法,对付奸诈狡猾的蛮子,还得利用这些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七十三章 草原盛会 就在“大舅子”商议要取起兵讨伐自己的同一时刻,明军大营之中那座洁白的帐篷里的响声终于平息了,朱厚心满意足地从玉苏的身上滚落下来,这才发现,滚滚的泪水从玉苏的眼中流出,枕头已经被浸湿了好大一片。 朱厚满怀歉意地问道:“是我弄疼了你了吗?” 玉苏娇羞地摇摇头:“不……不是。” 朱厚疑惑地问道:“难道说,你不情愿和我在一起?” “也不是。” 那么,玉苏流泪就可能是因为自己告别了少女时代吧。朱厚放心下来,意犹未尽地搂着那美妙无比的动人娇躯,说:“明天那达慕大会就要开始了,你陪我一起观看吧。” 听到这个刚刚夺去了自己处女之身的汉人皇帝提起了那达慕大会,玉苏的眼前再一次浮现起了一个英挺俊朗的身影,她的泪水也再一次汹涌而出。 朱厚奇怪地问道:“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玉苏轻轻的抽出了被朱厚搂着的玉臂,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哦,我明白了,你一定是担心以后再也不能参加这样的草原盛会了吧?”朱厚一边吻着玉苏香腮上残留的泪珠,一边安慰她说:“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只要我们两个民族之间不再有战火杀戮,今后我会时常带你回草原来做客,还要你给我当向导,陪我走遍草原呢……” 带着狂欢之后的疲倦,朱厚很快就呼呼睡去,他不知道,此刻的玉苏再次无声地哭泣起来,黑夜中,她是那样的悲戚哀伤,又是那样的彷徨无助…… 六月四日,所有人都期待已久的那达慕大会终于开始了。 早在几天前,各部王公贵族就带着本部的子弟陆续前来。这两天里,方圆一两百里的土默特部民众也都穿上节日盛装,扶老携幼,赶着马车,驮着蒙古包,带着酒食,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尊卑贵贱,人人都在享受这难得的草原盛会带来的欢乐。 千人侍卫林立两旁,招展的彩旗搭出了一条长廊,鼓号声中,朱厚和他新纳的玉苏娘娘,在俺答及几位势力强大的部落汗王的陪同下,缓步登上赛场正中央的高台之上。 这座高台十分宽大,能同时容纳数百人,是俺答命人专门为大明皇帝搭建的贵宾观礼台。 成吉思汗“不许在大呼拉泰和那达慕期间妄动兵马”的铁律被蒙古人奉有天条,没有人敢在那达慕大会上动武,加之参加被人们称为“男儿三艺”的摔跤、射箭和赛马三项比赛的人数众多,往往要分好几个赛区同时进行,因此以往参加那达慕大会的各部王公大臣们都是随意地四处走动,观赏自己喜欢的比赛项目和选手,甚至连护卫也不必带,因而也就不必专门设置贵宾观礼台,熟知草原掌故的朱厚也不想搞这样的特殊化。但是,随行的明朝官员,尤其是那些负责皇上警卫事宜的镇抚司校尉却以“身在虎狼之域,不能不谨慎行事”为由坚决反对,俺答便命人搭起了这座宽大的高台。杨尚贤派出大批镇抚司校尉守护在高台之下,高台四角也安排了人,手持望远镜密切关注着赛场的动向,而自己和九太保谢宇翔则须臾不离皇上左右。他们本是出于一番好意,态度也十分坚决,朱厚对此也无可奈何。 萨满教教主呼图出带着众人向长生天祈祷之后,东道主俺答宣布本次那达慕大会开幕。 跟后世的运动会一样,首先是运动员出场。摔跤比赛是那达慕大会最引人注目的项目,摔跤手们得以第一个出场,全场民众异口同声地唱起了唱起浑厚、雄壮的摔跤歌,成百上千名参加摔跤比赛的选手穿着盛装,在几名长者的带领下,迈着矫健的步伐步入赛场,向高台之上的贵宾行礼,并向四周的民众招手致意,赢得阵阵欢呼之声。 朱厚早就知道草原上的那达慕大会规模不小,但看到这样浩大的阵势,也不免吃了一惊,忙问道:“顺义王,参加摔跤比赛的选手一共有多少人?” “选手?”俺答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陛下问的是参加布库(蒙语,摔跤之意)的布赫沁(蒙语,摔跤手之意)人数吧?通常那达慕大会按规模分为大、中、小三等,小型的那达慕大会,有布赫沁32人或64人;中型有128人或256人;大型那有512人或1024人。这次陛下莅临草原做客,是我们草原各部的荣幸,小王就邀请了1024位布赫沁为陛下献艺。” 朱厚啧啧称奇:“这么多人参赛,真可谓是盛况空前了。” 元朝灭亡之后,草原各部陷入征战之中,很长时间没有举行过大“呼拉泰”,那达慕大会也只限于本部族之中举行,土默特部经过达延汗、卜赤汗至俺答汗祖孙三代人的努力,终于重新建立起了黄金家族的统治,俺答也被各部推举为草原盟主,所以才能举办如此规模宏大的那达慕大会。此刻听到明朝皇帝的赞叹,他的心中十分得意,就详细为大明君臣介绍了那达慕大会摔跤比赛的诸多规则: 一是布赫沁不戴帽子,头缠红、蓝、黄三色头巾,在脖子上套着五颜六色的绸缎和蓝白哈达的护身结,身穿专门的摔跤服――上身是被称为“卓铎格”的皮开襟坎肩、多数为香牛皮、沙鱼皮制作,绑边都嵌钉着银钉或白铜钉;下身穿肥大的白色阔裆裤,裤上还穿有套裤,在套裤上绣有寿字,吉祥云图和蝙蝠图案,看起来非常华丽好看;足蹬传统的布利阿耳靴,都用香牛皮或犍皮制作,纳着厚厚的靴底子,还在高腰靴子里绑着竹签子以防摔跤时受伤。 二是摔跤场上无父子,所有的布赫沁都按照以往参加那达慕大会的成绩排定座次,分左右两排就坐,成绩好、资格老的布赫沁坐在上首,按照左翼第一人与右翼最末一人的规矩交错配对进行比赛,采用单淘汰制,一跤定胜负,膝盖以上任何部位着地者为负,负者退场,胜者坐回原位,继续交错配对进行比赛,直至决出最后的胜利者。最后确定两名优胜者,第一名叫做布盔、第二名叫做二布盔。 三是摔跤很讲究技巧,有捉、拉、扯、推、压等十三个基本技巧,并由此演变出一百多个动作。比赛中,布赫沁可以互捉对方肩膀,也可以互相搂腰,还可以钻入对方的腋下进攻,可抓摔跤衣、腰带、裤带等。同时,也有许多限制条件,诸如不许抱腿、不准打脸、不准突然从后背把人拉倒、不准触及眼睛和耳朵、不许拉头发、踢肚子或膝部以上的任何部位等等。 …… 听完俺答介绍摔跤比赛的规则之后,朱厚突然叫道:“严世蕃。” 坐在后排的严世蕃赶紧起身,应道:“臣在。” 朱厚说:“带你来参加那达慕大会,可不是让你来看热闹的。把今日之盛况,还有顺义王刚才介绍的那些比赛规则都记下来,日后我们大明组织类似的全民运动会,那达慕大会的组织形式就很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接着,他又开玩笑说道:“体育与文教休戚相关,你爹严阁老又兼着礼部尚书,主管天下文教诸事,你这当儿子的也要为他做一点事情,就当是尽了一份孝心了。” 尽管一时不明白明朝皇帝所说的“全民运动会”是什么意思,但大致意思俺答和陪坐一旁的几位汗王都能猜得到几分,他们无不为之震惊,俺答更是喜形于色,问道:“陛下的意思,是准备在大明也举行那达慕大会?” “不错,朕正有此意。”朱厚得意地说:“各位或许想不到,朕这次到草原来做客,不仅仅是为了和各部会盟修好,还有一层用意就是考察你们的那达慕大会,准备把这种全民运动会的形式引进到到中原,借此发展健康向上的体育运动,增强人民群众的体质。” 俺答及各位汗王更是听得如堕五里雾中,一脸的迷惘之色,朱厚解释说:“体育二字,听起来是个小事,其实关系到一个人的健康,也关系到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的兴衰。没有健康的身体,你再有本事,再有才干,也只会是英年早逝,给亲人造成痛苦,给国家造成损失,给历史造成遗憾而已。再者,一个人不爱运动,哪里来的蓬勃朝气?一个民族不爱运动,哪里来的尚武精神?百姓终日萎靡不振,民族一味偃武修文,一旦有事,谁来保家卫国?在遥远的欧罗巴洲――就是成吉思汗委派博尔术和拔都率领西征大军曾经到达过的地方――有一个小国家名叫希腊,曾在人类历史上创造过极其辉煌的文明。古时候,他们分裂成许多城邦,其中有一个名叫斯巴达,那里的人不但重视精神之文明,还崇尚体魄之野蛮,幼童从小就注重锻炼身体,训练各种军事技能。因此他们的人数很少,却能称霸希腊,甚至有三百壮士抵抗敌人十万大军的辉煌战例。反观我们汉人,一直以来都只注重修身养性,却不注重锻炼身体,在别人的眼里,一个个都是‘多愁多病’的文弱书生模样。长此以往,就会被外人视为孱弱无能的‘东亚病夫’,民族难以自立,国家难以自强。这一点,我们汉人就不如你们蒙古民族了。朕欲中兴大明,扬我中华国威,就不能轻视这个问题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七十四章 精彩比赛 说到这里,朱厚颇为遗憾的说:“这几年里,朕一直提倡‘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更在国立小学,各省府州县的县学、府学和乡学,还有京师大学堂这些各级学校大力开展体育运动,让数百万、上千万的莘莘学子不要只顾着埋首书斋,死啃,也要注意锻炼身体,强健体魄。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宋朝以来,重文轻武的思想观念流传了几百年间,已根深蒂固,人们一时还未能意识到体育的重要性,;还是那些士子学人自矜身份,‘野蛮’二字令他们闻之生厌,还是他们效果实在不佳。因此,朕就想到要学习和借鉴你们草原那达慕大会的形式,定期组织开展全民运动会,以此推动体育事业的发展。当然,我们汉人天生不善骑射,比赛项目就不能局限于你们蒙古的‘男儿三艺’,可以改为跑步、跳远、投掷、游泳等平民百姓都熟悉且喜闻乐见的那些运动方式,这样就能引起更多的人参与了……” 朱厚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就听到身旁的俞大猷低声提醒自己:“皇上,国舅爷已经下场了……” 自己的大舅子也要参加比赛吗?朱厚忙打住话头,从张居正手中要过望远镜,看到场中被俺答称为“布赫沁”的摔跤手已排定了座次,准备开始比赛了。首先下场的一对选手,正是玉苏的哥哥亦不刺和另一位大汉,两人已经搂抱在了一起。 朱厚好奇地问道:“玉苏,你哥哥不是早就获得了‘巴图鲁’的称号了吗?他也要参加比赛啊?” 没有听到玉苏的回答。 朱厚诧异地转头过去,只见玉苏目光呆滞地看着场下的某个方向,显然没有听到朱厚在和自己说话。 他又叫了一声:“玉苏。” 还是没有听到玉苏的回应。 俺答担心大明皇帝尴尬,进而责怪玉苏失礼,忙接过话头,说:“陛下有所不知,按照我们那达慕大会的规矩,布库比赛开始前,由曾经获得过‘巴图鲁’称号的英雄首先下场进行表演,为大家助兴。陛下请看,亦不刺将军和对手脖子上都戴着各色彩条制成的‘江嘎’,只有在超过512人参加的布库比赛中当上布盔,才有资格佩带这样的项圈,是我们蒙古人人敬仰的无上荣誉啊!” 对于玉苏的失态,朱厚起初是以为她正在替参加比赛的哥哥担心,但听了俺答的解释之后,他的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丝疑惑:既然只是无关胜负的表演,玉苏又何必如此紧张? 不过,他顾不上多想这个问题,因为场下又发生了新的变化,两位担任裁判的老者冲了上去,强行把亦不刺和他的对手拉开了。他惊奇地问道:“怎么回事?难道他们违反了比赛规则?” 俺答笑道:“陛下,这也是我们布库比赛的规矩,他们只是进行表演,拉开他们,正式比赛就开始了。” 果然,亦不刺和他的对手下场之后,众多围看的观众一起拍手呐喊,并高唱起了摔跤歌,欢迎英武的布赫沁入场比赛,整个摔跤场马上沸腾起来。 众人的歌声、呐喊助威声中,一对布赫沁分别从左边第一个位子和右边最后一个位子上跳起来,以蒙古人特有的小步跑到排尾,然后转过身来,向着贵宾观礼台的方向模仿雄鹰的动作,跳着鹰舞,腰胸稍直,两臂上下摆动,做出雄鹰展翅的姿态,象鹰一样威武地跃入场内。 这个不必俺答解释,朱厚在另一个时空早就从电视里看到过许多次,知道这是蒙古的摔跤舞,摔跤选手们跳着这样的舞蹈来展示自己龙腾虎跃,凤舞鹰飞的英姿,显示威风。 这一对布赫沁入场之后,先向主席台行礼之后,摔跤比赛就正式开始了。两个人象放出来角斗的公牛一样,慢慢地相互接近,俯身前视,斜儿着眼,射着令人害怕的目光,沿着摔跤场转动着,十分警惕地寻觅着战机,迫不及待似地撮着手。因此是一跤定胜负,这一对布赫沁刚开始时都很谨慎,先互相试探着向前进攻,一经接触,又马上分开,躲闪在一旁等待更为有利的时机。 经过了最初的试探之后,两人又一下子扭斗在了一起,各自使出踢、挑、挂、揿、闪、腾、挪等各种绝技。突然间,从左边第一个位子上起来的那位布赫沁抓住了对手的腰带,奋力将他抡了起来,不停的旋转,想转得对方失去平衡、失去控制时,猛一下把对方摔倒。只要这一招得手,这次摔跤瞬间便可结束。 “啊!”玉苏突然叫了一声,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朱厚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提高了声调问道:“玉苏,参加比赛的是你的朋友吗?” 玉苏这才回过神来,带着歉意地一笑,说:“被举起来的那位布赫沁是我们翁吉亦惕部的人。” “哦,那朕和你一起为他加油,希望他能获胜。”说着,朱厚将手中的望远镜递给了玉苏。 话虽这么说,朱厚也知道不过是在安慰玉苏而已。左边的那位布赫沁长得十分高大魁梧,裸露的胳膊足足有碗口粗,露出的肌肉十分发达;相比来说,他的对手就显得过于矮小瘦弱了。而且,从俺答刚才的介绍中得知,所有参加比赛的布赫沁是以以前的成绩排定座次,既然一个能坐到左边第一个位子;另一个只能在右边叨陪末座,实力悬殊可想而知。此刻那位矮小瘦弱的布赫沁又被身高力大的对手举了起来,脚下无根就没有办法发力,大概怎么也逃脱不了失败的命运。看来,一心期盼着自己部落的人获胜的玉苏只能遗憾地失望了。 正在朱厚心中替玉苏惋惜之际,左边的那位布赫沁已经重重地把对手向地下一掼,接着,一条腿就伸了过去,使出一招“下袢”,要将对手摔倒在地。 谁知道,那位来自翁吉亦惕部的布赫沁脚一落地,就宛如脚下生根一般,稳稳地站定了,轻巧地闪躲过了对手的下袢,一手抓住对手的肩膀,也使出同样的招数。那位身高力大的布赫沁本以为自己一定能轻松获胜,不免有些松懈,加之刚才举起对手抡转,十分耗费体力,没有把对手转晕,却把自己转的筋疲力尽,此刻被对手轻轻用脚一绊,一下子就轰然摔倒在地。 “好!”朱厚率先叫起好来。玉苏跌坐回座位,惨白的脸庞渐渐有了血色。 其他的人也都跟着哄然叫好,这可不单单是为了讨好玉苏娘娘、迎合皇上,而是他们也都被这场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摔跤比赛所吸引,更被那位来自翁吉亦惕部的布赫沁精湛的技艺和机智的表现所折服了。只有那位扎答阑部的汗王合撒尔生气地揪着自己的胡子,骂道:“不中用的东西,来的时候吹牛说是一定要当布盔,连当二布盔都觉得没脸回去见人。这下可好,第一场就败了,扎答阑部的脸都叫他丢尽了!” 众人这才知道,那位失败的布赫沁是他扎答阑部的人。而扎答阑部自古便是草原势力强大的部落之一,成吉思汗的乞颜部崛起之初,两部为了争夺草原霸权,曾经爆发过“十三翼大战”、“阔亦田大战”、“合兰真大战”等蒙古历史上有名的大战,波及大大小小几十个部落,扎答阑部先胜后败,连当时的汗王扎木合都被成吉思汗俘虏并处死,成吉思汗也由此登上了草原霸主的宝座。之后扎答阑部虽臣服于成吉思汗,但一直心怀不满,几百年来,扎答阑部与黄金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止过,只不过是慑服于黄金家族的威严和兵势,争斗从战场转移到了那达慕大会上而已。此次大明皇帝亲自前来参加那达慕大会,还给各项比赛的获胜者开出了丰厚的赏格。不用说,合撒尔对那位布赫沁寄于了厚望,指望着他能替扎答阑部争光,使扎答阑部在大明皇帝面前大大地露一回脸。他却没有想到自己的手下竟然如此不争气,刚一出场,就败在翁吉亦惕部的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布赫沁之手!看到大明皇帝那一脸的兴奋之色,更看到了俺答那洋洋得意的表情,怎能不让合撒尔为之气恼? “哎!合撒尔汗王可不要这么说。”朱厚笑道:“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这又不是打仗,只是一场体育比赛而已。体育比赛嘛,当然要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了,只要选手尽力而为,至于胜负结果,也就不必计较太多了。胜固可喜,败亦欣然嘛!” 合撒尔却说:“陛下这话,我可不赞同。我们蒙古人一向都把那达慕大会当作打仗来看的,不能勇于争胜,还算什么蒙古汉子!” 合撒尔敢当面反驳皇上的话,朱厚还没有表示出不满,一旁的俞大猷就不乐意了,说:“汗王这话说的没错,但既然是打仗,就要善用兵法。你部那位跤手……哦,你们叫做布赫沁。那位布赫沁就不懂得运用兵法,只仰仗自己力大,一味强攻蛮干;反观那位翁吉亦惕部的布赫沁,情知自己力不如人,只能智取,不可强攻,便先示敌以弱,稳稳守住下盘,趁敌松懈之际再发起反击,只一招就得手,这正契合兵法之妙,胜负之数也就由之而定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七十五章 柔中有刚 作为翁吉亦惕部的女婿,朱厚已成为那位翁吉亦惕部的布赫沁的坚定拥护者,但听俞大猷毫不客气地评点双方成败原因,又担心他说的过于直白,让合撒尔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就笑着打圆场说:“合撒尔汗王不必对此耿耿于怀,你们扎答阑部也不只他一人参加比赛,且请稍安勿躁,静观以后的比赛,朕相信你部其他的选手之中也能出一匹象翁吉亦惕部的那位布赫沁一样的黑马,为你部争光呢!” 接着,朱厚又对玉苏说:“玉苏,你们翁吉亦惕部的那位布赫沁叫什么名字?” 刚刚恢复了平静的玉苏仿佛被他的话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他……他只是……只是一个普通的部民,我……哦,臣妾不知道他叫什么……” 侍立一旁的杨尚贤看得分明,翁吉亦惕部的那位布赫沁正是昨日追赶明朝迎亲队伍,给玉苏娘娘送来童年玩物的那位赤列都。他的心里不免泛起了一丝疑惑:既然那位赤列都自称是亦不刺的亲卫,昨日玉苏娘娘听闻他的姓名花容变色,显然对此人并不陌生;而且,比赛一开始,玉苏娘娘就十分关注,刚才皇上又将望远镜赐给了她,她应该能看清楚那位布赫沁到底是谁,为何此刻皇上问起,她却矢口否认?难道说,玉苏娘娘与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寻常? 事关玉苏娘娘的清誉,更关系到皇上圣名及威严,杨尚贤不敢往下想了。好在玉苏的惊慌失措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反问道:“皇上问他姓名干什么?” 朱厚没有注意到玉苏的失态,说道:“他能以弱胜强,实在令朕叹为观止,朕想把他请上来,重重赏他。你意下如何?” “不必了。”玉苏柔声说:“臣妾代那位部民谢谢皇上的好意。不过,比赛才刚刚开始,皇上就赏赐他东西,难免让其他人心里不痛快,还是等他赢得了以后的比赛再说吧。” 朱厚想想也觉得玉苏说的很有道理,尽管是那位翁吉亦惕部的布赫沁是自己爱妃的娘家人,但自己作为标榜“四海一家”的皇帝,心眼也不能太偏了,伤害了大多数部落选手的感情,就点点头,说:“好,那就等他再创佳绩之后,一并重赏。” 这个时候,摔跤场上,获胜的那位翁吉亦惕部的布赫沁以手抚胸,向着贵宾观礼台的方向行了一礼。 根据俺答刚才介绍的布库比赛规则,获胜者向众人行礼之后,应该跳着摔跤舞,如雄鹰展翅高飞一样出场,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其他各对选手比赛结束之后再继续交错配对,进行下一轮的比赛,直至决出最后的胜利者。但是,那位翁吉亦惕部的布赫沁却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深深地凝望了贵宾观礼台一眼,转身离开了摔跤场。 见明朝君臣都是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俺答解释说,一定是那位翁吉亦惕部的布赫沁还报名参加了赛马和射箭比赛,因为参加布库比赛的布赫沁有1024位之多,分成两组也有512对,第一轮的比赛少说也要两三天才能结束,他就趁这个时间去参加其他比赛了。 原来那位翁吉亦惕部的布赫沁还是个三项全能选手,朱厚更感兴趣了,从身旁的严世蕃那里要过了望远镜,搜寻着那位翁吉亦惕部的布赫沁的身影。 果然,那位翁吉亦惕部的布赫沁来到了设在那达慕会场一角的射箭场,准备参加射箭比赛。 听俺答介绍,射箭比赛分静射、骑射、远射三种。静射时,射手立地,放箭射向箭靶,有25步、50步、100步之分;骑射时,射手骑马上,在马跑动中发箭;远射则是由射手自定箭靶距离,以射中靶心且射程远者为胜。射箭比赛不分男女老少,只要自备马匹和弓箭都可报名参加,弓箭的样式、弓的拉力以及箭的长度和重量均不限。比赛的规则是三轮九箭,即每人每轮只许射三支箭,以中靶箭数的多少定前三名。 不管是防备外敌侵略或野兽袭击畜群,还是靠剽掠或狩猎维持生活,蒙古人依靠的就是手中的弓箭,草原上的男人,无论老幼,个个都是神箭手,招之即来,来之能战。因此,射箭比赛最能体现蒙古各部的军事实力,因而也是明朝君臣最关注的比赛项目。但是,考虑到不能保证那些本该射向靶心的利箭会不会突然改变方向,镇抚司坚决反对皇上和各位文臣武将离开贵宾观礼台到赛场中去,他们只能借助望远镜来观看比赛。饶是如此,那一支支射中靶心的利箭仍让他们心惊不已,尤其是俞大猷,脸色越来越凝重,就象那些利箭射中的不是靶心,而是他麾下将士的身体一样。 兴许是刚才的摔跤比赛中,明朝君臣都旗帜鲜明地站在了翁吉亦惕部的一边,为那位翁吉亦惕部的布赫沁获胜而欢呼,使扎答阑部的汗王合撒尔大为不满,此刻他见到明朝君臣那样专注而紧张的神色,觉得十分解恨,就笑着说:“陛下,我曾听说过一个笑话,不知陛下想不想听听?” 朱厚以为他是觉得无聊,想说点轻松的话题,就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说:“哦,且说来听听。” 合撒尔捋着胡须,笑着说:“这个笑话是说贵国军中有一位大将,领兵打仗陷入重围,正在惶恐惧怕,束手无策之时,突然有一位神明现身相助,使他从敌人重围之中逃了出来。事后那位将军感激不尽,请教那位神明是何方神圣,为何要搭救自己。那位神明说自己是垛子神,因感谢那位将军从来没有射中过自己一箭,所以在将军危难之时才现身相救,以示报答……” 说到这里,合撒尔越发狂妄地大笑起来:“哈哈哈,陛下觉得这个笑话好笑不好笑?” 如此恶毒的笑话,再加上那刺耳的笑声,简直就象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明朝君臣的脸上,众人都勃然变色,俞大猷和杨尚贤、谢宇翔等人的手立刻按在了腰间的兵刃之上;而合撒尔的几名亲卫也同样握住了腰刀的刀柄,眼看一场流血冲突一触即发。 朱厚到草原做客这些天里,类似这样的语言挑衅遇到了好几次,别说是草原上土默特部之下,实力数一数二的扎答阑部,就算是如今已成了自己大舅子的亦不刺,当初也以翁吉亦惕部人不过万人、兵不过数千的本钱,就敢来挑战大明天威和自己这个明朝皇帝的忍耐度,让他实在不胜其烦,更痛恨这些家伙都没有俺答那样明白事理。但是,他还是不想放弃争取两族和平的机会,就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了俞大猷等人做出进一步激烈的反应,然后平静地说:“合撒尔汗王说的不错,我们汉人确实不象你们蒙古人那样,人人都擅长骑射之术。但是,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汉人同样有你们蒙古人无法企及的优势。比如说,我们的将士不擅射箭,我们就大力发展火器,给将士们换装上火器以弥补远程攻击力的不足。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嘛!” 扎答阑部没有参加俺答的军事同盟,也没有参加嘉靖二十三年北京城下那场激烈的战斗,朱厚担心合撒尔那个蛮夷酋首不见得能听得出来自己平静的话语之中隐含的强硬态度,还以为自己是示弱服软。这些头脑简单的家伙,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驴子!于是,他又看着合撒尔,撂下了一句狠话:“汗王日后若有兴趣,不妨聚齐贵部人马,约定时日,与我大明兵马会猎于野,看看我们汉人的火器能否敌得过贵部勇士的弓箭。” 这就是在当众向扎答阑部提出挑战了,合撒尔的那张脸涨得猪肝一样,正要跳将起来,就听到俺答说:“各位快快请看,翁吉亦惕部的那位布赫沁在射箭比赛中也赢了一场!” 俺答突然插话进来,缓和了观礼台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朱厚也不想徒逞口舌之能,把合撒尔逼得太甚,破坏了汉蒙两族和平大业,就卖了个面子给俺答这个主人,拿起了望远镜,只见翁吉亦惕部的那位布赫沁扬起了手中的弓箭,在向贵宾观礼台的方向挥舞致意,周围的人都为他欢呼喝彩,更有热情的蒙古少女给他献上了洁白的哈达,显然是赢得了比赛的胜利。 回头看到玉苏那一脸的潮红之色,朱厚知道她也为自己部落里的选手的再次胜利而高兴,就说:“玉苏,回去之后让你的侍女打听一下你们翁吉亦惕部的那位布赫沁叫什么名字,有机会的话,朕要见一见他。” 杨尚贤突然插话进来,说:“回皇上,奴才知道他的名字。” “哦,你知道?难道那天和你交手的人是他?”朱厚疑惑地说:“不对啊,你曾对朕说过,那天与你交手的是一位黑壮大汉,铁塔一般,那位布赫沁分明是一个俊朗的小伙子……”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难道说,你为了向朕表功,吹嘘自己有多厉害,就把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说成了黑旋风李逵?” 杨尚贤说:“回皇上,那天和奴才交手的人并不是他。不过,他后来奉国舅爷之命给玉苏娘娘送来一些东西,奴才曾见过他,听他自报家门,名叫赤列都,是国舅爷的亲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七十六章 草原英豪 杨尚贤提说赤列都送东西一事,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当他唇齿之间吐出“赤列都”这个名字的时候,坐在皇上身旁的玉苏娘娘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身子也开始微微发颤。看着皇上那样平和醇厚的笑脸,杨尚贤突然觉得心里十分难受,就微微地低下了头,却在暗中握紧了拳头。 朱厚却不知道杨尚贤的用意所在,感慨地说:“国舅爷的一名亲卫就有这般本事,翁吉亦惕部真是人才济济啊!其实,今日来参加那达慕大会的诸位选手个个身材魁梧、孔武有力,都是不折不扣的蒙古好汉!严世蕃!” 严世蕃忙应道:“微臣在!” 朱厚说:“朕没有想到,布库比赛竟然这么精彩,看得人紧张不已而有血脉贲张,这些布赫沁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朕决定原定给予最终获胜者的赏格不变,每位布赫沁……不,所有参加比赛的选手每人赏赐丝绸五匹、银十两;每赢一场者加赏丝绸十匹,银五十两。” 严世蕃知道皇上这么做,一是为了笼络蒙古各部的好汉,二来也是为了安抚此刻仍板着脸闷闷不乐的扎答阑部汗王合撒尔。但是,对于皇上提出的赏格,他却面露为难之色,不敢当即就应诺下来。 原来,此次朱厚巡幸草原,带了十万匹丝绸和其他各色礼物,价值上百万两银子;还带了一百万两的现银。这笔意外的开支几乎把户部尚书马宪成逼得要挂冠而去,多亏了贺兰石以大同市舶司的名义向各位商人挪借,才凑齐了这些东西和银钱。朱厚为了羁縻蒙古各部,一改往日悭吝的作风,变得出奇的大方,漫天撒钱,见人打赏,单说丝绸一项,俺答的土默特部先得到了一万匹的见面礼;所有前来觐见的各部王公贵族也都得到了一千匹,一共来了大大小小三十六个部落,就花去了三万六千匹;围猎之时,又拿出了五千匹,其中赏赐获胜的亦不刺两千匹,剩下的三千匹各部所有参加围猎的人见者有份;接下来就是他迎娶玉苏娘娘一事,彩礼自然十分丰厚,光是丝绸就给了两万匹,各色礼品不计其数。统算下来,带来的十万匹丝绸已经花去了七万一千匹,只剩下两万九千匹。看这一次那达慕大会的架势,参加三项比赛的选手只怕有两、三千人,每轮都赏,再厚赏最后的获胜者,两万九千匹丝绸不知道能不能应付的下来。严世蕃担心到时候如果兑现不了皇上的承诺,大明朝的脸就丢尽了! 不过,严世蕃还没有学会对皇上说“不”,只是略一犹豫,便说:“微臣遵旨。” 不用说,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今日就赶紧给贺兰石写信,八百里加急送到大同,让他赶紧再筹办至少三万匹丝绸,通过第一军设在沿途各处的军粮转运站火速送到这里来。至于贺兰石买也好,借也罢,哪怕是从商户那里强征也行,总不能让皇上把面子丢在草原上啊! 蒙古各部汗王知道大明皇帝此举不过是为了笼络人心而已,但当面怎能说出拒绝的话?只能强装笑颜,众口一词地感谢大明皇帝的慷慨大方。而玉苏投向朱厚的眼神则多了几许迷惘,显然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慷慨大度,既不计较扎答阑部汗王合撒尔的挑衅,还能一视同仁地不吝财帛重赏各部参加那达慕大会的选手。 一日比赛匆匆而过,夜幕降临,草原上飘荡着悠扬激昂的马头琴声,篝火旁蒙古男女老少都轻歌曼舞,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 那达慕大会的头一天里,明朝君臣尽情地欣赏了摔跤和射箭比赛,到了第二天,他们就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赛马上。 自古以来,蒙古族人就是生长在马背上的民族,对马有着特殊的感情。驯练烈马,精骑善射是蒙古好汉的标志。因此,那达慕大会的赛马比赛吸引了众多观众。听俺答介绍,蒙古高原盛产著名的蒙古马,能跑善战,耐力极强。而参赛的马更是经过了精心挑选,赛前还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叫做吊马,即半个月或20天之前,就把马在马桩子上高高吊起来,每天定时吃草、饮水,草料也限量,使马掉膘,马体变轻。接近参赛时开始试赛并逐日加码,以适应比赛。正式比赛又分三种形式,一是快马赛,比赛马的速度,一般为直线赛跑,赛程长达几十里乃至上百里,先达终点为胜,而且所有参赛的马匹都不备马鞍;二是走马赛,比赛马步伐的稳健与轻快,马匹不许四蹄同时离地,只能走得快,走得漂亮,不能跑动;三是颠马赛,由骑手在马上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进行竞技表演。 昨天在摔跤和射箭两项比赛中大出风头,令朱厚为之赞叹不已的翁吉亦惕部勇士赤列都今日又出现在赛马场,牵着马走到了起跑线上。此刻的他脱去了参加摔跤比赛时穿的那身“卓铎格”和脚上的布利阿耳靴,换上了一身蒙古袍,头扎彩巾,腰束彩带,足蹬高筒蒙古靴,显得是那样的生气勃勃。他的马也和其他所有参赛的马一样,在马鬃、马尾上系着五颜六色的彩绸,人马相衬,更宛如一副豪壮而不失美丽的图画,惹得朱厚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一个英姿飒爽的蒙古汉子!” 赛马场上,数十匹马站在起跑线上,号炮一响,所有选手都奋力扬鞭,马匹如同离弦的箭一样飞奔而去,赛场顿时沸腾起来。 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朱厚对蒙古民众十分喜欢的快马赛不太感兴趣,却对颠马赛情有独钟,看着那些骑手们在马背上时而一个“蹬里藏身”,“嗖”地一下从另一边翻身上马;时而跃上马背,做出雄鹰展翅或金鸡独立等高难度的动作;时而又双手抓住马鞍,倒立在飞驰的马背上,展示出娴熟、高超的骑术及超乎常人的勇气和胆量,令他连声叫好,大呼“过瘾”。 颠马比赛还没有结束,就听到会场的一处响起了雄壮而优美的歌声,朱厚寻声看去,只见快马赛场那边已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所有参赛的马匹都是各部精心挑选的宝马良驹,骑手的骑术也都十分精湛,你追我赶,竞争十分激烈。尤其是跑在最前头的几匹快马追风逐电一般疾奔而来,几乎看不清楚骑手的面容。 令人奇怪的是,出赛的马匹只有几十匹,到了此时却有上百匹之多,听俺答解释之后才知道,原来在比赛途中每一段都有助威的人马,跟随骑手向前冲,促赛马快跑,蒙古民众热衷赛马可见一斑。 骑手渐渐接近了靠近贵宾观礼台的终点,朱厚终于看清楚了,赤列都和另一名骑手跑在最前面,把其他人拉开了近十仗,但两人相距只是咫尺之遥,冠军想必要从他们两人之中产生。他心中暗暗希望赤列都获胜――这不仅仅是因为赤列都是玉苏的同族,他爱屋及乌的缘故;还因为在欣赏了第一天的比赛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玉苏一直心事重重,脸上的笑容显得十分勉强,偶尔还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忧伤之色,或许她们翁吉亦惕部的选手赢得赛马比赛的冠军,能让她忘记心中的忧伤,再度展现出那醉人的如花笑颜。 事与愿违,赤列都仅以一个马头的微弱劣势落败于另一名骑手。 朱厚颇为遗憾,但见玉苏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便安慰她说:“玉苏,你们翁吉亦惕部的那个赤列都真厉害啊!不但参加了所有的比赛,每一项成绩还都这么好……” 扎答阑部的汗王合撒尔又一次大煞风景地插话进来,得意地说:“哈哈哈,陛下,你们汉人有句俗话,叫做‘贪多嚼不烂’。我看这个赤列都就是这样,没有那个本事,还要参加所有的比赛,昨天侥幸赢了一场布库,今天就在赛马场上输给了我们扎答阑部的好汉。” 原来获胜的是他们扎答阑部的选手,难怪这个家伙如此得意!但他的话说的实在过分,朱厚心中十分不快,玉苏更是杏眼圆睁,似乎要跟他理论理论。 这个时候,坐在一旁的亦不刺笑着说:“汗王说的不错。赤列都不过是我们翁吉亦惕部的一个奴隶而已,当然比不上贵部的英雄好汉。” 昨天那达慕大会开幕,亦不刺要做布库表演,到了今天,就被俺答请上了贵宾观礼台。其实,以亦不刺原来的身份,并没有资格和诸位大部落的汗王同席而坐,但如今他可是大明皇帝的大舅子,是大明王朝尊贵的国舅爷,俺答尊他,就是尊大明皇帝。更何况,为了把玉苏嫁给大明皇帝一事,亦不刺心里十分不痛快,俺答也觉得有愧于心,就想借这样的安排,重新挽回这位军中大将对自己的忠诚。 但是,对于这样的安排,俺答心里不无担忧,而朱厚乍一见到自己的大舅子,既觉得不好意思,又害怕他当面给自己难堪。不过,亦不刺或许已经接受了妹妹嫁给汉人皇帝的事实,到了观礼台上,并没有说出什么不恭的话,更没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尽管还是不大理睬朱厚,却与各部汗王谈笑风生,频频举杯劝酒助兴,使他们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见到自己的义子和爱将如此识大体、顾大局,俺答更是不胜欣慰之至,因此,谁也没有对亦不刺这样宽宏大度的话产生疑惑,只有玉苏不满地瞥了哥哥一眼,似乎在责怪他为何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七十七章 缔结盟约 由于参加比赛的选手众多,此次那达慕大会持续了整整十天,才结束了所有的比赛。贺兰石遵照严世蕃的吩咐,从大同紧急调运来大批丝绸,被朱厚赏赐给了所有参赛的选手,人人都得了奖品,各部皆大欢喜,也总算是没有让大明皇帝把脸丢在草原。 翁吉亦惕部的赤列都在摔跤比赛中过五关斩六将,进入了最后的决赛,尽管最终惜败于对手,只得了个“二布盔”,但他在射箭比赛中却是一路遥遥领先,无论是静射、骑射,还是远射,都罕有敌手,最终如愿以偿地赢得了冠军。加之他在快马赛中第二名的好成绩,统算下来,两、三千名选手中,他的“草原三艺”成绩最为出色。朱厚遵照曾经对玉苏许下的诺言,不但按比赛成绩给他颁奖,还额外重赏了他。 可惜的是,因为连日观看比赛过于劳累,玉苏凤体违和,缺席了最后一天的颁奖仪式,未能亲眼目睹自己部落里的勇士接受万众欢呼的无上荣耀。 为了给千里迢迢来到草原做客的大明皇帝、文臣武将和各部王公贵族等尊贵客人助兴,俺答还从土默特部选了一百名8岁至12岁的少年,在那达慕大会闭幕那天进行了一场快马赛的表演。众多蒙古少年的出色表演,令明朝君臣赞不绝口。朱厚不但厚赏了所有参加比赛的蒙古少年,盛情邀请他们到中原去“留学”,回到明军大营之后,更是大发了一通感慨:“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我大明要雄于宇内八荒,就要重视少年的教育培养,德智体全面发展,齐头并进,不可偏废任何一方。这就是朕当初提出‘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的初衷啊!” 那达慕大会闭幕之后,各部汗王齐聚一堂,正式商议与明朝正式缔结盟约一事。各部的意见并不统一,甚至分为泾渭分明的两大派,其中以土默特部为首的众多部族同意与明朝缔结盟约;以扎答阑部为首的那一部分没有臣服于俺答的部族却认为汉人一向狡诈无信,结盟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以免捆住了各部的手脚,使明朝得以从容整饬军备,逐步蚕食草原。 对于扎答阑部反对与明朝结盟的险恶用心,俺答看得很清楚:一是扎答阑部地处草原腹地,并不直接面对明朝大军,所以才会站着说话不腰疼;二来扎答阑部和其他那些没有臣服于自己的部族更担心土默特部与明朝修好之后,就可以腾出手脚征服各部,完成统一草原的大业。但是,他们的理由也能说得过去,全然拒绝不太妥当,俺答就提出此事关系到草原各部的命运,应交由长生天决定,长生天允许则缔结盟约,长生天不允许则暂缓此议,如此则既可上达天意,又能下服民心。 尽管各部汗王私下里都认为,自从八年前,萨满教教主呼图出为了得到黄金家族的庇护,将自己的部落巴阿邻部迁徙到古丰州,与土默特部合营之后,呼图出已沦为俺答的附庸和传声筒,未必就能准确无误地领会到长生天的意志,但是,长生天是草原民众信奉的唯一真神,而萨满教教主是长生天在人间的唯一代表,他们谁都不能公开反对俺答的这个提议。俺答趁热打铁,提议明天就举行祭天问卜仪式。 专门为大明皇帝搭建的贵宾观礼台又派上的新的用场,成为了会神问天的法台,法台之下铺满了洁白的毡垫,各部汗王盘腿坐在那里,在他们的身后,跪满了民众,都在虔诚地向长生天祈祷。 一旦登上会神的法台,呼图出的周身似乎都笼罩上了神秘的色彩。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中等部落的首领,也不再是那个和蔼风趣的老人了,而是长生天的使者,可以自由来往于天地之间,亲耳聆听到神的教诲,然后将它布达于人间。在笃信长生天的草原民众心目中,一个通天巫的一言一行无不代表着长生天的意志,在每一个最庄严、最神圣的场合,他的权力都是至高无上的,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容置疑的神的训示。 从早到晚,呼图出都在闭目入定,等待长生天的明示。 从地平线的那一边冉冉升起的太阳升至当空,又渐渐地隐没在地平线的另一边,但是,谁也无暇感受它缓慢的移动,都在虔诚地等待着呼图出的归来。 起风了,夏夜的凉风不会带来一丝寒意,但盘腿坐在法台下的俺答还是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的单袍,心里暗自赞许道:呼图出把这场戏演得也太卖力了,只要办成了这件大事,就把与他们巴阿邻部毗邻的那块水草丰美的草场也一并划给他们好了…… 明军大营那边,朱厚却不无担忧地问操办此事的严世蕃:“东楼,那边还没有消息,是不是那个呼图出临时变卦了?朕估摸着他会不会嫌我们每年给他一万匹丝绸有点少啊?” 严世蕃自信地一笑:“回皇上,依微臣愚见,也不算少了。他们巴阿邻部拢共不过万把人,皇上每年赏赐给他们的钱粮布帛不下十万两银子,他们任事不干,也能衣食无忧,呼图出的胃口应该没有那么大。皇上天心仁厚,允诺日后市于土默特部的东西压价二成,等若每年赏赐给了土默特部二十万两银子,顺义王不会不知感恩图报,也会提前给他打招呼的。” “这样自是最好。不过,”朱厚忧心忡忡地说:“他会不会对我们送黄教僧人入蒙传教一事耿耿于怀?” “回皇上,这个问题微臣与黄台吉殿下谈过,以他所见,应该不会如此。黄教目前只在土默特部少数王公贵族之间流传,影响力也实在有限,大多数人及各部部民仍信奉萨满教,呼图出未必会把黄教放在眼里。再者说来,他们萨满教一向插手草原世俗之事,自成吉思汗而始就对他们防范甚严,历代教主至多也不过得过国师的名号,如今皇上将这一名号赏赐给,他也该知足了。” 朱厚这才放心下来,感慨地说:“唉!只希望他能体念朕一片敬天悯人之心,速速领回神谕,使汉蒙两族结盟修好一事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仿佛是长生天也和大明皇帝一样有好生之德,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子民和汉人再度相互攻杀流血,终于降下了神谕给自己在人间的使者。法台上,呼图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蓦然睁开了双眼。 所有的人精神都为之一振,紧张地抬起头仰视着刚刚从天上返回人间的通天巫,无限敬畏与期盼流露于不安的静默之中。 说真的,一大早就跪在这里,从红日初升到日悬中空;又从日薄西山到此刻的繁星点点,即便再虔诚的信徒也着实有些吃不消,尤其是入夜以来,蚊虫小咬不畏四周焚烧的香烟蜂拥而至,在每个人的头上、身上狂吮乱吸,饱餐着鲜血,早已让大家都苦不堪言了。 呼图出开口了,声音如同以前每一次主持祭祀仪式时那样玄静清朗,却又带着一丝威严的寒意:“我给你们带回了长生天的神谕。长生天责备我说,神安排了尊贵的大明皇帝与美丽的草原女儿玉苏小姐的婚事,还降下五色瑞鸟传话下来,让汉蒙两族以此美满姻缘为发端,永结至亲。神的启示,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呼图出的声音渐渐消失了,隐没在无边的黑夜之中,俺答率先跪伏在了地上,高声说:“土默特部百万民众谨领神谕,愿与汉人永结至亲!” 所有的人都跟着一起跪了下来,只有扎答阑部的汗王合撒尔还保持在原来的坐姿,当初同样是这样的祭天问卜仪式,同样是萨满教的教主带回了长生天的神谕,成吉思汗处死了兵败被擒的扎答阑部当时的汗王扎木合,结果怎么样?过了不到十年,当成吉思汗确立了在草原上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之后,就找借口处死了打着长生天的旗号,与自己公然分庭抗礼的下一代萨满教教主呼克出!呼克出、呼图出,名字如此相近,日后呼图出会不会也落到那样的下场? 合撒尔正在胡思乱想,有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服,他惊醒过来,回头一看,亦不刺正用一种责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看到亦不刺,合撒尔想起了两人昨晚进行的那场隐秘而又危险的谈话,立刻醒悟过来,赶紧众人一样,把身子伏在了地上,恭迎呼图出走下法台。 长生天的神谕消弭了各部之间的分歧,三天之后,各部汗王与明朝君臣举行了盛大的会盟仪式。 朱厚册封各部汗王为王,赐大红蟒衣一领,金印一颗;随本部汗王前来参加那达慕大会的王公贵族也被分别授予都督、都督同知、指挥使等高官,赐大红狮子衣一领,银印一颗;其他彩币、财帛等赏赐也一应从厚,并遵循明太祖朱元璋的遗训,仍由他们掌管自家兵马、部民,“依旧在本地面快活”。自此,这些昔日时常纵兵入寇大明边境的各部酋首摇身一变,都成了明朝的王公和明军的高级军官。不过,因行前谁也料想不到此行会如此顺利,更有如此好的成效,因而并没有做充分的准备,赐给各部汗王和王公贵族的官服、印信和赏赐,甚至连正式的册封文书,都要等他们日后遣使入朝敬献称臣求贡书时才能颁发给他们。 俺答代表各部向明朝上呈了永不反叛朝廷,也不南下剽掠的誓书;并将大明皇帝赐给草原各部的“永熄战火,永结至亲”的金字约书研磨成粉,混入酒中与明朝君臣和各部汗王共同饮下,以示至死不忘誓言和大明皇帝的恩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七十八章 联军大计 自嘉靖二十八年三月圣驾出京巡幸边镇到如今,算下来已过了三月有奇,无论是随行文臣武将,还是第一军的普通兵士,都是归心似箭。身为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朱厚也不可能长期在外游荡,让人骂自己优游怠政。因而,与蒙古各部缔结了盟约之后,朱厚就决定于六月十九日班师回朝。 俺答再三挽留,朱厚笑道:“我们汉人有句俗话,叫做‘客走主人安’,朕此次到草原做客,不但观看了精彩的那达慕大会,还与各部汗王缔结了盟约,收获之大,已远远超出朕当初的预料,可谓是不虚此行了。怎好再继续叨扰,劳烦顺义王及各部汗王终日陪着朕?再者说来,朕坐在那个位子上,若是扔下国事政务不去料理,长期在外游山玩水,我们大明朝那些言官御史少不得要骂朕优游怠政了。顺义王有所不知,他们个个伶牙利齿,朕也不得不畏惧他们三分呢!” 俺答知道,天位不可长期空悬,也不好再劝说朱厚,就献上百匹良马、千口牛羊及不计其数的各色特产作为仪程,并与各部汗王、萨满教教主呼图出和黄教高僧、“护教王”平旺嘉措等一干显贵远送二十里,置酒为明朝君臣饯行。席间,各部汗王盛情邀请明朝君臣日后常来草原做客,朱厚也盛情邀请各部汗王到大明做客,双方把酒言欢,依依话别,气氛相当融洽。 但是,送行的人群之中,并没有玉苏哥哥亦不刺的身影,令朱厚觉得十分遗憾,玉苏更是伤心不已。询问原由,俺答尴尬地解释说早在会盟结束的当日,亦不刺就带着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的一部分人去黑山狩猎,至今还没有回来。为了不使朱厚起疑,他又欲盖弥彰地解释说,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土默特部其他部落的人也都四散出外狩猎了。 尽管俺答百计为亦不刺解释,但朱厚对草原习俗略有了解,知道狩猎一般都应在夏末初秋才开始,眼下正值六月暑天,天气澳热,战马更是不耐长途奔驰,这个时候出去狩猎未免为时过早。不用说,亦不刺还是不愿意接受自己这个汉人的皇帝做他的妹夫,有意躲了出去。自己的大舅子这么不给面子,让他不免有些恼怒,但当着众位汗王的面,他也不好表露出来不满,只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又看到玉苏那一副黯然神伤、珠泪滚滚的模样,什么气话更说不出口了,还得耐着性子好言安慰她。 明朝君臣与各部汗王兴尽而散,明军继续踏上回国的征程。按照俞大猷和杨博拟定的回军路线,第一日应赶到距离古丰州五十里的图黑川,与驻扎在那里的第一军第二师二团会合――当初他们将第一军各部沿大同至古丰州一线部署驻防,一是为了接力运送军粮,二来也正是为了接应圣驾顺利返回大同。但因与俺答及各部汗王的饯行宴饮耽搁了不少时间,又带着大批辎重,行军速度较为缓慢,走不多时,日已西斜,只能临时选择一处靠近水源的地方立下营寨。 此刻,距离明军大营约莫十里之外的一处山凹之处,已悄然聚集起了一支人数众多的军队,正是亦不刺以恢复成吉思汗荣光为旗帜,纠集起来的那支各部联军。除了亦不刺本部翁吉亦惕部和由他掌管的巴鲁赤思部两部人马倾巢而出之外,由于众人都是各部汗王的亲卫随从,各部汗王虽说受了亦不刺的鼓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部下参与此事,但毕竟要瞒着俺答和明朝君臣,只能暗中相互串联,却一直没有机会聚集到一起共商大计,直至今日明军拔营而去之后,他们才火速赶来与借口狩猎带着自己的部众已先期埋伏在这里的亦不刺会合,一同焦急地等待着与各部汗王一起送别明朝君臣的扎答阑部合撒尔汗王――各部汗王之中,他是唯一一个明确表态愿意与亦不刺一起举兵讨伐汉人的汗王,按照亦不刺和他的约定,他的亲卫随从先行前来会合,他本人将直接从送别明朝君臣的宴会上赶来,与众人商议具体的行动计划。 可是,不知道是临时变卦,还是有事袢住了腿,众人迟迟没有等到合撒尔的到来。有人心中开始暗暗怀疑他是不是慑于汉人势大力强,不敢来了。亦不刺也为之担心不已,但他坚持认为,当日合撒尔汗王曾跟他一起向长生天发过誓,应该不会轻易背弃自己的誓言。 就在大家望眼欲穿的时候,有数十骑快马朝着这边匆匆而来,亦不刺一边命人加强戒备,一边极目远眺。迎面而来的骑士渐渐近了,他终于看清楚,领头的那个人正是扎答阑部的合撒尔汗王,跟在合撒尔身后的那位中等身材、体态匀称、衣着华丽的年轻蒙古武士鼻峰挺立,面色苍白,目光咄咄逼人,脸上的表情矜持甚至傲慢,却似乎又时常若有所思,是他的儿子扎勒黑。 亦不刺赶紧迎上前去,抚胸向合撒尔行礼,说:“合撒尔汗王,大家都在恭候你的大驾。” 合撒尔喝得红光满面,嘴里喷着浓烈腥臭的酒肉之气,跳下马来,热情地与亦不刺拥抱,说:“你们都等急了吧?宴会结束之后,我带人暗中跟着蛮子,一直看到他们安下营寨才匆匆赶来与各位会合。” 原来合撒尔是亲自查探蛮子的虚实去了,姜到底还是老的辣,更彰显了他与大家共同进退的决心,众人心悦诚服,先前的疑惑和不满顿时烟消云散了。 各部的重要人物都齐聚在亦不刺临时立起的大帐之中,亦不刺请合撒尔汗王居中高坐,请他发号施令。 合撒尔摆摆手:“亦不刺将军,你是定计主事的人,该由你来主持会议才对。” 时间紧迫,亦不刺也顾不上谦虚辞谢,直截了当地说:“合撒尔汗王、各位将军,我们既然已经确定要联合起来讨伐蛮子,为成吉思汗和草原各部报仇。那么,何时发起进攻、采用何种战法、由谁统一指挥等问题都要赶紧议出个结果来。我不瞒大家,那些蛮子虽然都是孱弱无能的窝囊废,但我们即将面对的敌人,是蛮子的禁军第一军,也就是当年在大都德胜门外与我们蒙古铁骑斗个了旗鼓相当不分胜负的营团军,号称蛮子中的天下第一强兵,是我们的强劲对手。因此,我们绝对不能等闲视之。” 合撒尔汗王点点头:“我们扎答阑部虽然没有参加那场大战,却也知道蛮子的营团军勇武刚猛,又整备有大量火器,确实不好对付啊!不过,亦不刺将军能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一定已经仔细考虑好了。你有什么建议就不妨直接说出来,大家共同商议。” 亦不刺说:“依我之见,攻击时间是首要问题。五年前的那场大战,蛮子之所以能守住大都,一是依托坚固的城防,二来他们所仰仗的,不外乎是那些厉害的火器,如果没有火器,他们根本不是我们蒙古人的对手。长生天保佑,明日上午将有一场大雨,蛮子的火器不能发挥作用,攻击时间就确定在那个时候。敌我双方的兵力也大体清楚了,蛮子确实只有五千多人,而我们要比蛮子多出近四千人,兵力占优。此外,蛮子用兵向来是阵而后战,如果在行军途中遭遇我军突袭,势必阵脚大乱,我们攻其不备,一定能大获全胜。但为了稳妥起见,我建议将兵马分成两部,一部从正面攻击;另一部迂回蛮子侧翼发起突袭,将蛮子的阵型冲散。此战的关键在于迂回侧翼的奇兵能否顺利实施突袭,而负责正面攻击的部队主要是为了牵制和迷惑敌人,待偷袭成功后,里应外合,一举全歼蛮子,杀死蛮子那个荒淫无道的狗皇帝!” 合撒尔沉吟着说:“虽说我们比蛮子多出几千人,但要兵分两路的话,也就没有什么优势可言了。而且,按照将军的计划,正面攻击的那一部要以猛烈的进攻吸引蛮子的注意力,势必要与蛮子展开一场血战,而正面对敌,也利于蛮子施放火器,伤亡一定不会小。那么,该由哪一部人马来承担这一重任呢?” “汗王说的对!”亦不刺说:“正面打得越狠,迂回侧翼突袭成功的可能性越大。因此,正面攻击的部队一定要打得猛、不怕死。我们翁吉亦惕部愿意承担这一重任。” 亦不刺刚才的安排固然井井有条,但来的这些人都是各部的勇士,一向眼高于顶,轻易不会服人,但此刻亦不刺主动承担啃骨头的任务,把吃肉的美事留给了别人,众人都轰然叫好,投向这位年轻的翁吉亦惕部首领、鞑靼部将军的目光中充满了赞许和钦佩。 合撒尔也点头称许,接着又问道:“蛮子皇帝带的那部分兵马当然是我们进攻的重点,但另外一处也不能不防――听说蛮子借口要转运军粮,在距此三十里外的图黑川还驻扎了一部分军队。我们攻打他们的皇帝,他们一定会前来增援。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反而会受到蛮子的前后夹击,战局就大大地不利了。不知这个问题,你是如何考虑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七十九章 帅位谁属 亦不刺说:“汗王不必担忧。一来我们可以派出游骑,截杀蛮子的信使,不让他们把遭遇进攻的消息传递出去;二来我已请大同王带着他的部下集结在蛮子的军营附近,我们这边的仗一打响,他们立刻在那边发动进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敢说是打败那边的蛮子,至少能牵制他们不能及时出援。” 尽管亦不刺说的轻描淡写,但合撒尔却没有他那样的自信,仍担忧地说:“你所说的大同王,就是那年投降你们土默特部的蛮子大同总兵仇鸾吧?此人我也听说过,胸无韬略,带兵无方,人既厚颜无耻又胆小如鼠,当初在蛮子那边当大官,手握十万大军,遇到你们土默特部进攻,还没有打上一仗就献城投降,还带着你们去攻打他原来的主人,这一次听说蛮子皇帝来草原做客,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象那种没用的东西,还能指望他干什么?” 蒙古人敬重的是真正的英雄好汉,最看不起那些胆小怕死的叛徒,听合撒尔这么说之后,众人都纷纷响应,埋怨亦不刺不该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仇鸾这么不但是怯懦无能的蛮子,还是蛮子中的叛徒的人去承担。一时间大帐之中闹哄哄乱做一团,局面几乎有失控之势。 尽管亦不刺也打心眼里瞧不起仇鸾,但面对众人的指责,还是不得不替他辩解道:“大同王当初为何背叛蛮子,投奔我们土默特部,全是因为蛮子皇帝倒行逆施,闹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大同王才弃暗投明,举旗反正。蛮子有句话叫做‘良禽择木而栖’,我们蒙古人也常说‘好马也要好骑手’。一个真正的英雄,只有选对了英明的主人,才会至始至终地效忠于他,为他横断白水,踏碎黑石。大家都知道,哲别原本是成吉思汗死敌泰亦赤惕部的大将,不但多次与成吉思汗对阵,还曾在大战之中一箭重伤成吉思汗,日后却自愿追随成吉思汗,为我们蒙古帝国立下了赫赫功勋,成为草原上人人敬仰的大英雄、成吉思汗帐下‘四雄’之一。再说了,大同王曾在蛮子那边做过大官,熟悉蛮子的军规、战法,我们要对付那些奸诈狡猾的蛮子,不能不利用他这样的人。” 尽管大家都觉得,亦不刺举出哲别的例子来类比那个蛮子叛徒,未免有些过于牵强,但一时也难以找出合适的理由来反驳他,有人就提出了新的担忧:“即便那个蛮子叛徒肯为我们效力,但他手下只有千把号人,还都是一些跟他一样背信弃义的无耻叛徒,本事大概也强不到那里去。而那边蛮子的驻军据说有他们所谓的一个团,大约三千多人,他那么点人马能支撑到几时?” 亦不刺自信地一笑:“请汗王和诸位放心。一是蛮子并不知道大同王到底有多少兵力,骤然受到攻击,军心大乱,未必就敢轻易出击;二来大同王手下虽然只有千余人,但个个都是大同王的铁杆亲信,他们跟随大同王背叛了蛮子之后,留在中原的家人遭到了蛮子的严厉惩罚,男丁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家中的女眷也被发往边军女营充当营妓,可以说,他们对蛮子的仇恨比我们还要深,更担心蛮子皇帝日后逼迫俺答汗王追究他们的罪责。既为了替家人报仇,也为了保住自家性命,他们打起仗来也会拼命。我也不敢指望他们能获胜,但我估计他们应该能把蛮子的那三千人死死地拖住,给我们争取到半天到一天的时间。我们聚集各部勇士组成联军,这么强大的战力,半天之内全歼区区五千蛮子,绝对不成问题。” 合撒尔又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大概觉得亦不刺说的有道理,就点点头说:“亦不刺将军是我们草原年轻一辈中的英雄,我信得过你。既然翁吉亦惕部愿意承担正面攻击的重任,那么,迂回侧翼突袭的任务就交给我们扎答阑部好了。不过,翁吉亦惕部只有三千人马,力量太薄弱了,巴鲁赤思部的两千人也应该投入正面攻击,其他各部的人补充到我们扎答阑部,与我们一起迂回包抄,攻破蛮子的阵型。” 在场所有人之中,以合撒尔地位最为尊贵,有他表态支持,众人也都不好再说什么了。 作战方案基本确定,剩下最后一项议题:谁来做联军统帅。 亦不刺推举扎答阑部的合撒尔汗王为联军统帅。按说以扎答阑部的强大实力以及合撒尔在草原上的威望,由他担任联军统帅是理所当然之事,但亦不刺的建议一提出来,就被他婉言谢绝了,并出人意料地主动推举亦不刺。 亦不刺忙推辞道:“联军统帅应由汗王这样德高望众的人担任,亦不刺身份卑微,又是后生小辈,怎能当此大任?” 合撒尔摆了摆手:“亦不刺将军千万不要这么说。我提议由你担任联军统帅有三个理由,一来你最早提出要联合各部人马攻打蛮子,大家都是受你的感召而来,只有你有本事把各部的人聚集在一起;二来这里是你们土默特部的地盘,你又跟蛮子打过多年的交道,熟悉周围地形和蛮子的战法;三来这一次我们扎答阑部所能投入的兵力,只有我的亲卫和参加那达慕大会的人,拢共不到一千人,而你们翁吉亦惕部和由你掌管的巴鲁赤思部有五千人马,是联军之中的主力,为了保证号令统一,指挥起来得心应手,理应由你来担任联军统帅。” 尽管合撒尔的理由听起来十分在理,但亦不刺仍推辞道:“大家都是愤慨于蛮子皇帝屡屡出言侮辱我们草原最伟大的汗王成吉思汗,为了用蛮子的血来洗雪他们强加给成吉思汗及草原各部身上的耻辱;更是为了秉承成吉思汗遗志,从蛮子手中夺回长生天赐给我们的草场,才汇聚在一起的,并不能说是受我感召而来。汗王这么说,实在令亦不刺无地自容。其实,我宁愿只做一个先锋,打败蛮子,亲手杀死蛮子那个狗皇帝。” “亦不刺将军有所不知,本汗不能担任联军统帅,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啊!”合撒尔露出了尴尬的神情:“我无法抗拒俺答汗和呼图出的劝说,刚刚与各部汗王一起向长生天发过誓,并与汉人喝过金酒,不能随意违背誓言。因而我不但不能担任联军统帅,也不能随军出战。我已决定将我部的兵士交由我的儿子扎勒黑指挥。他还是一只第一次独自出外觅食的小鹰,尚不具备指挥大军作战的才能。你是草原上人人敬仰的巴图鲁,又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母族翁吉亦惕部的首领,我们这次起兵攻打蛮子,为成吉思汗和草原各部雪耻,由你担任联军统帅再合适不过了。” 亦不刺还要推辞,合撒尔说:“大家既然目标一致,帅位谁属就无关紧要,亦不刺将军就不必再推辞了。” 其他各部来的人多不过一两百,少不过三五十,而且都是一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地位和名声都不显赫,合撒尔不争,他们哪里还有什么异议,都众口一词地推举亦不刺为联军统帅。 其实,这个时候,亦不刺已经明白过来,其实合撒尔是在担心一旦战败会祸延自身及扎答阑部,便把自己推到了前台,而他隐身幕后,胜则坐收渔翁之利,败则抽身事外。合撒尔身为扎答阑部汗王,也算得上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却未战先怯,连退路都谋划好了,让亦不刺十分不满,但大敌当前,他也顾不得计较太多,更不好固执己见,便慨然应允:“承蒙合撒尔汗王及诸位抬爱,推举我为帅。亦不刺不才,只能勉为其难了。不过,此战至关重要,胜则可以南下牧马,重建成吉思汗昔日的辉煌与荣耀;如果战败,我们将永无立足之地,既然大家推举我为帅,我就需要与诸位有言在先,大战期间,所有人都要听我调遣,一切攻守进退也都要听我的号令。违令者,军法处置!” 一直没有说话的扎勒黑冷冷地说:“亦不刺将军,我们都是言而有信之人,既然对长生天发过誓,要用蛮子的血来洗刷他们强加在成吉思汗和草原各部头上的耻辱,就一定会说到做到,你就放心好了!不过,还有一事,大家得事先说清楚。” “殿下请讲。” 扎勒黑说:“蛮子这次到草原来,带了大量的钱粮布帛。蛮子皇帝娶你们翁吉亦惕部的月亮玉苏姑娘的时候,不光是你们翁吉亦惕部,整个土默特部都象是嫁自己的女儿一样,给了许多陪嫁,所有前来参加那达慕大会的各部汗王也都送了不少贺礼。这次他们班师回朝,俺答汗又馈赠了许多礼物。我们刚才看见,蛮子军中光拉东西的大车就有好几百辆,每辆车都套着两匹或四匹,甚至八匹骡马,车辙很深,显然里面装着不少贵重的东西。这一部分财产如何分配,我们得提前说清楚了,免得到时候分配不公引起争吵。不知亦不刺将军对此有什么意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八十章 出兵条件 按照草原惯例,几个部落联合出兵攻打某一个部落之后,都会协商分配获得的部众和财产。但这应该是在打完仗之后,哪有还没有打仗,就先盘算如何瓜分战利品的道理?因此,对于扎答阑部这样贪婪且丝毫不加掩饰的作法,亦不刺及其他人都觉得十分不满。 此外,亦不刺还知道,蛮子的皇帝为了收买人心,不但大肆赏赐各部汗王及参加那达慕大会的好汉,还把收到的大部分聘礼和贺礼转手赠送给了土默特部的贫苦牧民,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民众就得到了不少馈赠,蛮子哪里还能剩下许多财物可供分配?不过,扎勒黑所说的明军有好几百辆大车也是事实,说不定真装了不少值钱的财物,他若提出反对,肯定会引起扎答阑部的怀疑,认为自己要独吞战利品…… 亦不刺策划此事,一心为的是恢复成吉思汗荣光,并没有把蛮子的财物放在心上,因此,他慷慨大度地说:“各部英雄都是响应我的号召聚集在一起的,对于我和我们翁吉亦惕部来说,用蛮子的血洗刷他们强加给我们的耻辱,就是最大的荣誉和财富。因此,我们翁吉亦惕部不参与战利品的分配,所有获得的财物都分给大家。” 按说,翁吉亦惕部此次出动了三千人,亦不刺又担任了联军统帅,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分得大部分战利品,他能主动表态放弃,赢得了大家的一片叫好之声。 但是,扎勒黑似乎还不满意,继续追问道:“那么,你掌管的巴鲁赤思部呢?” 亦不刺心中更是大怒:巴鲁赤思部此次出动了两千人马,比扎答阑部还要多出一千人,扎勒黑这么一再追问,显然是担心按人数平分,他们扎答阑部就占不到大头了。但合撒尔对于儿子如此失礼的举动却一直默不作声,显然他们早已商量好了,不让他们得到一点甜头,只怕他们会变卦…… 为了留住扎答阑部的一千兵马,亦不刺只得强压着怒火,说:“巴鲁赤思部虽然由我掌管,但他们毕竟不是我的部民,我无权让他们放弃自己应得的那部分战利品。该怎么分配,就请殿下拿个主意。” 扎勒黑不客气地说:“这一战,出动兵力最多的是亦不刺将军的翁吉亦惕部、巴鲁赤思部和我们扎答阑部三个部落,既然亦不刺将军表示不参与分配,那么,我们就把全部财物平均分成三份,巴鲁赤思部拿一份,我们扎答阑部拿一份,其他人再平分剩下的那一份好了。” 这个方案对巴鲁赤思部很不公平,而且,那些以个人名义参加联军的各部勇士总数有两千多人,按这个方案进行分配对他们也不公平,亦不刺不敢擅自决断,就环视众人,用目光征询大家的意见。 众人也对扎答阑部的方案十分不满,但那些人都是为了恢复成吉思汗荣光而被亦不刺所感召,都不好象扎答阑部那样赤裸裸地表现出对财物的贪婪,就都闷不做声,不过,投向合撒尔与扎勒黑的眼神多了一份鄙夷。 没有人出面反对,亦不刺无可奈何地说:“既然大家都不反对,我也同意。” 接着,他负气地说:“殿下还有什么要求吗?” “有一个。不过,”扎勒黑笑道:“这是你我的私事,下来之后我们单独说。” 亦不刺觉得十分诧异,他和扎勒黑此前从未谋面,更没有什么私交,两人之间有什么私事可言?但扎勒黑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 诸事商议停当,合撒尔就带着几十名亲卫匆忙离去,要星夜赶回扎答阑部――据合撒尔自己所言,此举是为了以防万一:俺答对与蛮子缔结盟约一事十分热衷,众人却违背他的意愿袭击蛮子军队,不但使他在蛮子那边交代不过去,还让他在各部面前大失颜面,肯定会引起他的愤怒,众人即便能获胜,也不见得能换来他的谅解和宽恕,或许还会提兵前来追杀大家。他必须赶回扎答阑部,整顿兵马,众人一旦有事,可以逃到扎答阑部,他愿意倾全族之力对抗势力强大的土默特部,保护大家的安全。 合撒尔的理由也能勉强说的过去,却向众人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他们为了洗刷蛮子强加在成吉思汗和草原各部身上的耻辱,冒着生命危险愤然起兵讨伐蛮子,却不能为草原霸主、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继承人俺答汗所理解!众人一时都不免觉得沮丧。 亦不刺更明白,合撒尔这么说还有一层险恶用心,那就是诋毁俺答汗的声誉,拉拢各部转而支持他们扎答阑部,为日后与土默特部争夺草原霸主而预留伏笔。身为俺答的义子,亦不刺有心要反驳合撒尔,但联想到这段时间俺答汗曲意逢迎蛮子皇帝的种种表现,替他辩解的话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合撒尔走后,扎勒黑吩咐手下的将领将其他各部的人马点验编入本部军队中,自己找到了正在生闷气的亦不刺,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获胜之后,要把玉苏嫁给他。 扎勒黑是合撒尔唯一的儿子,是扎答阑部汗王的继承人,身份不可谓不尊贵。但是,扎答阑部与成吉思汗的本部乞颜部是世仇,也一向不服从黄金家族的统治,俺答对他们一直防范甚严。身为黄金家族母族翁吉亦惕部首领的亦不刺对他们并无好感,如果不是为了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宏图大业,他也不会与扎答阑部打交道,加之扎勒黑方才的表现让他十分厌恶,因此,面对这个要求,他不禁犹豫了。 扎勒黑冷笑道:“亦不刺将军不愿意把玉苏许配给我吗?将军也该知道,我们扎答阑部可不会为了成吉思汗而战,你总得给我一个出兵的理由吧!” 亦不刺闻言大怒,几乎要当场发作起来,但为了那个崇高的理想,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委婉地说:“并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因为玉苏已被蛮子那个狗皇帝强行索要了去,算是嫁过人了,即便是夺回来,再嫁给殿下也不合适……” “这个不成问题,”扎勒黑说:“你们的成吉思汗当年不是也曾强抢过许多有夫之妇做自己的妃子吗?哦,我还差点忘了,他的大妃、你们翁吉亦惕部的美女孛儿帖当年还被蔑尔乞人抢去,嫁给他们的头领赤勒格尔整整三年,连儿子都有了,成吉思汗也没有嫌弃她,还拿那个蔑尔乞人的野种术赤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看。我不敢说跟你们的成吉思汗那样,有草原一样宽广的胸怀,但我自问还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无论玉苏是否怀上了蛮子的野种,我都不会嫌弃她的。” 亦不刺深深地看着扎勒黑,似乎在心里琢磨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扎勒黑坦然地迎接他目光的审视。他所说的都是真心话――自从那天陪同父亲参加蛮子皇帝与玉苏的婚礼上,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草原第一美女、翁吉亦惕部的月亮玉苏之后,他就再也忘不了那个令自己心动神驰、情难自禁的身影。以他扎答阑部王子的身份,身边从来不乏美女,但这个女人却是独一无二的,她仿佛是水做的身姿、雪绘的容颜、云给的飘逸、月赐的明慧,哪怕是眉眼之间那一抹淡淡的忧伤,也让他为之心疼不已。此后,当亦不刺找到父亲,商议联合起来讨伐蛮子的时候,他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并费尽口舌说服了既垂涎于蛮子的财富,又惧怕蛮子的兵威,一直左右摇摆不定的父亲,还主动提出让父亲隐身幕后,由自己领兵出征的建议,为的就是要亲手把那个美人从荒淫无道的蛮子皇帝身边抢过来,将她纳入自己的怀中…… 沉默了一会儿,亦不刺似乎相信了扎勒黑的话,叹了口气说:“刚才已经商量定了,迂回突袭蛮子的阵营的军队由你统率,只要你能顺利救出玉苏,我答应把她嫁给你!” “好,我们一言为定,你就等着跟我们扎答阑部做亲吧!”说完之后,扎勒黑扬长而去。 看着他那嚣张不可一世的背影,亦不刺攥紧了拳头,真想冲上去狠狠地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但是,他最后还是无力地松开了拳头。 刚一回过身,亦不刺就看见自己的亲卫赤列都正愤怒地瞪着自己,那双眼睛红得象是要滴下血来。他不禁吓了一大跳:“赤列都,你怎么了?” 赤列都刻意压低了声音,愤懑地说:“为什么要把玉苏嫁给那个混蛋?蛮子是我们的世仇,他们扎答阑部也是我们的世仇。跟贪婪无耻的扎答阑部比起来,蛮子皇帝至少还算豪爽大方,不但没有时刻惦记着别人的财物,还主动把自己的东西分给我们土默特各部的贫苦部民……” “你懂什么!”亦不刺低声吼道:“那是蛮子皇帝收买人心的伎俩,蛮子给予我们蒙古人的侮辱和欺压,不是他那么一点东西就能偿还的了的!” 赤列都一反常态地反驳道:“我是不懂,但我知道,玉苏不会情愿嫁给扎答阑部的那个混蛋的!她是你的妹妹,为了你和我们翁吉亦惕部,才违背心愿嫁给蛮子皇帝。我们拼着命要把她救出来,不是为了再一次把她推进火坑!” 亦不刺冷笑道:“你当真以为我会把玉苏嫁到扎答阑部?扎答阑部和土默特部是世仇,汗王能同意我这么做?那会给我们翁吉亦惕部带来灭顶之灾!” 赤列都怔怔地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亦不刺长叹一声:“蛮子和我们蒙古人不一样,他们最看重女子的贞洁,你说,他们会不会愿意自己皇帝的妃子活着落到敌人的手中受辱,让他们举国上下为之蒙羞?” 赤列都如遭受重击一样,因愤懑而涨红的脸庞骤然变得惨白:“那……那玉苏怎么办?” 亦不刺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流了下来:“长生天选择她嫁给蛮子皇帝的那一天,就已经抛弃了她……” “我……我不相信,不相信!”赤列都狂喊着,转身飞奔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八十一章 形迹败露 此刻已是夜半时分,天阴沉沉的,厚重的乌云吞没了月亮、星星,将一切都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借着夜色的掩饰,一个身影悄悄而又飞快地接近了明军的大营。 由于是行军途中,明军大营立得有些稀松,由好几百辆大车首尾相连结成一个巨大的环形,将营帐护卫其中,大车的间隙很宽,只粗粗地钉了几根栅栏,这似乎不符合明军的规矩。但是,草原上树木稀少,听说他们的那个荒淫好色的皇上又故作姿态,不许兵士随意砍伐树木,更不许恣意扰民,大概也只能因陋就简,依靠装载货物的大车扎下这样简陋的营盘了。不过,明军好象也并未掉以轻心,放了大量的哨兵警戒,还有许多兵士巡弋于营区之内。 那个人伏身半人高的野草之中,观察了近半个时辰,终于摸清了明军游动哨的规律,也听到了哨兵相互询问的口令,瞅个空当,飞快地钻过了栅栏。 不愧是军纪严明的第一军,尽管是在行军途中安营扎寨,明军的戒备依然十分森严。那个人尽量脚步轻快、无声无息地穿行在各处营帐之间,却还是被四处游弋的流动哨发现了,黑夜里骤然响起了一声断喝:“什么人?口令!” “长江!回令!” “黄河!宵禁号已吹过,为什么还在外面游荡?” “我……我肚子吃坏了,拉稀……” 游动哨兵发出了一声轻笑:“天杀的贼配军,定是贪嘴多吃了羊肉,难怪这么臭!快回去吧,仔细被巡哨的将爷逮着了,赏你吃军棍。” 另一个哨兵也轻声一笑:“拉稀都是因为吃坏了东西,肚子里不干净,屁股上打一打,兴许就拉干净了。” “多谢大哥提醒,大哥辛苦。”那个人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抬手擦去了头上的冷汗,心中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早先跟大同王的手下学了明军的军规,晓得明军如今规矩很严,哨兵只人口令不认人,刚刚潜伏在那里听到了哨兵交接时说的口令,只这一关就过不去…… 还未等他迈步,游动哨那边又传来一个低沉而又威严的声音:“怎么回事?” 游动哨报告说:“禀报俞军门,刚才有个小兵吃坏了肚子,跑到那边拉稀。” 那个人在黑地里立正站好,举起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小军见过军门。” 不用说,那个人知道来的人正是每夜坚持查哨的明军第一军军长俞大猷,躲是躲不过去的,他只好硬着头皮向俞大猷敬礼,指望着长生天保佑,能靠这个刚刚学会的明军军礼骗过俞大猷。 俞大猷生气地说:“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皇上三令五申,责令全军将士一定要讲卫生,想方便就去厕所,不得随地大小便,怎么又跑到野地里去了?丢人丢到了草原上来!回去自己报告你们班长,明日起床号吹过之后,由你们全班把营区清扫干净。现在回去睡觉!” “谢军门!”那个人又敬了个礼,转身就走。 刚刚走出了两步,就听到俞大猷喝道:“等一等!” 那个人立刻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又敬了一个军礼:“军门有何吩咐?” “你是骑营的?”俞大猷一边问话,一边手握剑柄,迈着安闲的步伐缓缓朝他这边走来。 那人不知道俞大猷为什么这么问,随口答道:“不是,小军是步兵三团二营一连三排一班列兵田小牛。” 姓名是假的,但番号是真的,他不相信俞大猷身为手握六万兵马的一军之长,会把手下六万将士的姓名都记得下来。 “哦,步兵三团的……”俞大猷随口说着,却没有停步。尽管他走得很慢,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每一步都象是一记重锤砸在那个人的心上,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在“怦怦”直跳。但是,他不敢逃跑,只要一动,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长生天的保佑――他的相貌并没有明显的蒙古人的特征,或许能在黑暗中骗过俞大猷。 走到离那个人的跟前,俞大猷突然动了起来,“刷”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宝剑,抵在了他的咽喉之处:“你是蒙古哪个部的?为何深夜潜入我军大营?” 形迹已败露,那个人也就不再做无谓的抵抗,反问道:“将军是怎么看出来的?” 俞大猷冷笑道:“你的汉话说的很流利,还弄到了我军的口令。可是,你的走路姿势却改变不了。只要你一动步,我就知道你绝不是我军步卒!” 原来,蒙古人常年骑马,人人或轻或重都长着一双罗圈腿,走路也是外八字,姿势与汉人略有不同。俞大猷心里起了疑,就随口问他是不是骑营的,可他矢口否认,便被俞大猷看穿了身份。 那个人不禁在心中怅然长叹:早知如此,就直认是明军骑营兵士好了,何必要多此一举,说自己是步战军卒…… 沉默了一会儿,那人叹道:“将军心细如发,小人也无话可说――” 说着,他突然朝着俞大猷抵在自己咽喉之处的剑锋上撞了上去,同时,心中慨叹道:玉苏,我已尽力而为,只能先走一步,长生天保佑,我们来生再见吧…… 俞大猷的宝剑猛地向后一缩,避开了他的咽喉,冷笑道:“赤列都,我敬你是一个蒙古勇士,并没有侮你辱你,你又何必自求速死?” 那个人听到俞大猷一口道破自己的名字,不禁浑身一震,僵在了那里。 原来,他正是在那达慕大会上大出风头的翁吉亦惕部勇士赤列都,那些天里,皇上对他非常关注,时常为他的出色表现赞不绝口,还亲手为他颁发赏赐,俞大猷自然也就对他很熟悉。 趁他愣神之际,俞大猷已欺身近前,施出了一招擒拿手,扣住了他的脉门,几名早已闻声赶来的明军士兵一拥而上,将他死死地抓住,带哨的军官一脚踹在了他的腿弯之处,让他跪倒在了地上。 俞大猷收剑回鞘,冷冷地问道:“你为何而来?” 赤列都惨然一笑:“将军知道我是一条蒙古汉子,就不该问这个问题。” 带哨的军官骂道:“当了阶下囚还这么嘴硬!”说着,夺过哨兵手中的步枪,举起枪托就要朝下砸。 “住手!”俞大猷厉声喝止了他,说:“此人是国舅爷的亲卫,未查知他的来意,不得无礼。仔细搜一搜,看他身上可有什么密信之类的东西。” 那个带哨的军官立刻仔细地搜了赤列都的身,将一件东西递给了俞大猷:“禀报军门,卑职没有搜到密信,只在他的身上发现了这个。” 俞大猷随手接了过来,借着火把的光亮只看了一眼,随即面色大变,立刻将那件东西紧紧地攥在掌心之中,怔怔地看着赤列都。 赤列都能探知明军的番号和口令,俞大猷便以为他一定有内应,而他只不过是区区一名亲卫,深夜潜入明军大营,不外乎就是传递消息而已,就想让人从他身上搜查密信。但俞大猷未曾想到,没有搜到密信,却搜到了这件东西,让俞大猷一时也为难起来。 那件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东西落入俞大猷的手中,又见俞大猷的脸上立刻显现出惊诧的表情,显然他知道这件东西的来历,禀报给他们的皇帝,定会责罚玉苏!赤列都面如死灰,心里痛悔得无以复加,一边奋力挣扎起来,一边低声吼道:“你杀了我吧!快快杀了我!” 俞大猷回过神来,喝道:“捆起来!把他的嘴也堵上!抬着他跟我走!” 一行人刚刚接近了设在大营中央的皇上行在,立刻有一个严厉的声音从黑暗之处传来:“口令!” 俞大猷回答道:“大同!回令!” “丰州!”一名镇抚司校尉从黑暗之处现身,恭身抱拳:“俞军门深夜到此,可有要事要觐见皇上?” 听到这一番对话,被捆得如粽子一样的赤列都更是万念俱灰――他没有想到明军戒备如此森严,护卫大营的军队与护卫圣驾的镇抚司口令并不一样,要混进大营见到玉苏,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啊…… 俞大猷说:“我有事要立刻见杨爷。” 那名校尉说:“杨爷刚刚查完哨,兴许还没有歇着,军门请随我来。” 到了杨尚贤的营帐门外,俞大猷吩咐道:“你们就在外面等着,不许跟任何人说话。” “是!” 杨尚贤已经迎了出来,他知道俞大猷不会无缘无故深夜来找自己,又见到有人被他捆绑着抬到这里来,就料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也是一脸的严肃:“老俞,怎么了?” “走,进去说话。”说着,俞大猷自己先进了营帐。 杨尚贤跟着走了进来,追问道:“到底怎么了?” “老杨,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俞大猷将一直攥紧的手心摊开,将手中紧握的东西展示给杨尚贤。 杨尚贤吃了一惊:“这……这是皇上赐给玉苏娘娘的玉佩!那么,外面那个人是国舅爷派来的?” 俞大猷点点头,压低声音说:“不错!正是国舅爷的亲卫赤列都!” “赤列都?”杨尚贤的瞳孔骤然收紧了,双眼射出两道凌厉的寒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八十二章 宫闱秽闻 从那达慕大会开始,玉苏娘娘时常流露出的那些异常反应使杨尚贤怀疑她与那个名叫赤列都的翁吉亦剔部勇士之间有私情,但因关系皇上圣誉,他一直隐忍不言,此刻一看那块玉佩,许久以来郁结在心中的这个疑团就解开了――皇上当日赐给玉苏娘娘玉佩之时,曾明言将此物做为她日后出嫁的贺礼,玉苏娘娘将这块玉佩送给那个赤列都,两人的关系之密切可想而知! 好啊!竟敢往皇上脸上泼脏水了!杨尚贤紧紧地攥着拳头,浑身的关节“啪啪”作响,脸上的肌肉也因为咬紧牙关而迸露出来,如刀削斧劈一般显露出坚硬的线条。 有道是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大明朝两百年来甚少发生的宫闱秽事,竟发生在那样英明神武、勤政爱民的皇上的身上!更何况,皇上是那样宠爱玉苏那个蛮女,坐则同席,行则同车,这是何等的浩荡天恩,她竟然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怎能不让对皇上无限忠诚的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为之义愤填膺! 俞大猷不知道杨尚贤在想些什么,低声说:“我们刚刚开拔,国舅爷这个时候又派人来找玉苏娘娘,到底为着何事?再者说了,既然是国舅爷的人,要找玉苏娘娘,自可以光明正大前来,为何却要深夜装扮成我军兵士,潜入我军大营?难道说,他们想不利于圣驾?事关玉苏娘娘和国舅爷,我也不知该不该即刻禀报皇上,所以先来找你商量。” 杨尚贤只想到玉苏那个蛮夷女子秽乱宫闱,正在犹豫着该怎么向皇上委婉禀报此事。听到俞大猷这么说之后,他才意识到或许事情不象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甚或还有一个惊天的大阴谋正一步一步逼近皇上,威胁着圣驾的安危,他也顾不得会伤害皇上的感情,当即说:“兹事体大,如今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这就随你去见皇上,把那个狗东西也带上。” 出了营帐的门,杨尚贤吩咐两名镇抚司校尉抬起了赤列都,又命令所有的人都在原地等候,不得出营帐半步,否则格杀勿论,然后跟俞大猷来到了皇上寝帐外。 今夜是九太保谢宇翔在皇上寝帐门外当值,见两人过来,依然一丝不苟地查问了第三道口令之后,才准许他们跪地通名,恳请皇上恩准入觐奏对。 且不说无论是俞大猷,还是杨尚贤都是皇上的心腹,俞大猷掌军,杨尚贤负责内卫,都肩负护卫圣驾之重任,两人深夜联袂求见,一定有要事要即刻禀报皇上。内侍也不敢懈怠,战战兢兢地叫醒了搂着玉苏娘娘呼呼大睡的朱厚。 朱厚里面穿一套白色的蝉翼睡衫,外面披一件玄色带暗花的丝袍,揉着朦胧的睡眼,走了出来,嘟囔着说:“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这大半夜的要见朕?” 他昨日与各部汗王把酒话别,累得一塌糊涂,更因为不得不喝了许多酒,头疼欲裂,本想好好睡上一觉,却被扰了美梦,自然很不高兴。 “皇上!” 杨尚贤刚叫了一声,就被朱厚抬手阻止了,低声说:“小声点!马上就要离开草原了,国舅爷亦不刺今天又没有来送行,玉苏很伤心,一直暗自流泪,难以成寐,朕好言劝慰了半天,她才刚刚睡着,不要吵醒了她。” 皇上如此怜惜那个蛮女,杨尚贤心里十分难受,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一时也无法说出口了。 朱厚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啦?大半夜把朕叫起来,却又不说是什么事情。” 俞大猷忙接过话头,低声说:“启奏皇上,是这么回事情……” 听完俞大猷的禀报,朱厚哑然失笑:“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不就是国舅爷派了个人来找玉苏嘛!你们也该知道,国舅爷对朕和玉苏的婚事一直不大乐意,玉苏离开草原,他连送都不愿意来送上一程,心里却又放心不下自己妹妹,悄悄派人来给她传句话、带件什么东西,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草木皆兵?等天明之后,让他见见玉苏也就是了。” 俞大猷心里暗暗责怪皇上一定是因为与蒙古各部顺利地缔结了盟约,就不免掉以轻心放松警惕了,便劝谏道:“请皇上恕微臣直言,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皇上不可不防啊!” 朱厚开玩笑说:“什么叫‘非我族类’?蒙古各部与我大明缔结盟约之后,汉蒙两族就结为了血肉至亲,都是我中华民族的一分子,还分什么我族异族?就凭你这句话,朕就要治你‘破坏祖国和平统一大业’之罪。” 俞大猷抗辩道:“微臣不敢置疑国舅爷有无异心,但国舅爷此举实在非常人常理可以论之,是以微臣以为,断不敢等闲视之。” 或许是朱厚想了一想,也觉得亦不刺的举动太过匪夷所思,他的表情渐渐严肃了起来,缓缓地说道:“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汉蒙两族几百年来相互仇杀,之间的隔阂太深了,朕也不敢指望一纸盟书就能够使两族忘记几百年来的血海深仇,从此化干戈为玉帛,铸剑为犁,共同发展。但是,不论他们心里做何之想,也不论他们说过什么话,只要没有背弃盟约的实迹,朕就要包容他们,慢慢地感化他们,更不能做诛心之论,破坏两族之间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这样吧,你通知全军加强戒备,以防生变。至于玉苏,朕断然不相信她也有异心。为了以防万一有事,不致将玉苏牵连其中,那个密使也就不必见她了,现在就把人放回去。国舅爷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嘛……” “皇上!”杨尚贤终于忍不住了,说:“那个人绝不能放。” “怎么不能放?”朱厚一哂:“或许国舅爷得他禀报,察知我们戒备森严,也就放弃了那些冒险的想法,如此则皆大欢喜。” 杨尚贤咬咬牙,从怀中掏出那件玉佩,双手呈上:“皇上,臣等从那人身上搜出这件天物,请皇上过目。” 朱厚接过了玉佩,先是诧异地看了杨尚贤一眼,见杨尚贤悄然低下了头,不敢直视自己置疑的目光,便将视线收了回来,盯着手中的玉佩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杨尚贤低声回答道:“赤列都。” 朱厚抬高了声调:“就是在那达慕大会上大出风头的那位翁吉亦惕部的英雄赤列都?” 杨尚贤还没有来得及答话,就听到有人高叫一声:“皇上!”从帐内冲了出来。 突然冲出来的人正是玉苏。她身穿一件比朱厚里面穿的那套睡衫还要薄的蝉翼丝衫,丝衫下面,白皙的肌肤隐约可见,俞大猷和杨尚贤两人赶紧低下了头,不敢亵渎凤体。 玉苏却不顾有外人在场,跪在了朱厚的面前,泪流满面地说:“皇上,臣妾……臣妾恳请皇上饶了……饶了他……” “饶了他?”朱厚怔怔地反问道:“你要朕饶了他?” 跟杨尚贤一样,看到那块玉佩,朱厚也立刻就想到了玉苏在那达慕大会上的那些异常反应,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丝疑惑,但他分明记得,玉苏委身于自己的时候,确实是清白无暇的处子之身,就不愿朝着那个方面去想,还以为是玉苏将玉佩留在了自己的部落之中,作为母亲或哥哥与自己传递消息的信物。此刻玉苏突然现身为赤列都求情,他顿时就全明白了。 作为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被万民敬仰膜拜的皇上,他怎能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谁也不敢说话,只有玉苏低低的饮泣之声和朱厚粗重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使这座洁白的大帐里的空气也仿佛凝滞了。 过了许久,朱厚才从莫大的屈辱感中摆脱出来,见玉苏还跪伏在自己的脚下,不知道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还是身上单薄的衣衫无法抵御晚来风寒,她的身子正在嗦嗦发抖,不由得悲上心头,哀叹一声,脱下了身上的丝袍,披在了玉苏的身上,将她搀扶了起来,说:“夜已经很深了,小心着凉,起来吧!” 听到以前意气风发的大明皇帝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声音都显得是那样的嘶哑,玉苏的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 朱厚见到她那样胆怯而又那样悲戚的眼神,难过地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声,说:“我可以不杀他,但我要知道为什么。” 俞大猷和杨尚贤两人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皇上――”欲言又止。 朱厚对他们苦笑一声:“你们都是朕的肱股腹心,朕什么也不瞒你们。玉苏嫁给朕的时候,还是清白无暇的处子之身,但这些天来,朕从来都没有见到她真正快乐过。朕原本还以为,是她与朕相处的时日尚浅,还没有感情的缘故。到了今天才知道,她的心早有所属。但是,一开始,谁都告诉朕,她是心甘情愿嫁给朕的,这其中必有隐情。不管是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作为一个男人,朕都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苏到底是豪爽大方的草原女子,到了这步田地,为救情郎的性命,也顾不了其他的什么,便将自己与赤列都原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爱侣,本来约定此次那达慕大会之后,就要请母亲做主,下嫁给赤列都。但是,伊克哈屯当日在自己和母亲的面前极言亦不刺是如何获罪于大明皇帝,大明皇帝又是如何声称要治亦不刺及翁吉亦惕部全体部民不敬之罪;劝她为了保全哥哥和翁吉亦惕部全体部民的性命,嫁给大明皇帝等等,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朱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八十三章 忍痛割爱 听完了事情的始末,朱厚如梦初醒:原来,造成这一悲剧的罪魁祸首竟是俺答,为了讨好自己,他不惜编造出那样的弥天大谎来欺骗善良单纯的玉苏! 那么,玉苏是如何看待我,又是怀着怎样厌恶的心情嫁给我的? 在她的心里,一定把我看成了一位暴戾嗜杀且好色荒淫的无道昏君了! 难怪在新婚之夜,玉苏会问出那样奇怪的问题;在献身于我之后,会流出那样悲伤的泪水…… 更难怪,玉苏自从嫁给我之后,就从来没有快乐过;她托病缺席那达慕大会的颁奖典礼,一定是怕在那样的场合见到自己昔日的爱侣…… 可是,俺答这么做是出于一片好心,谁让我贪恋玉苏的美色,对她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好感呢?更何况,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实现汉蒙两族的和平…… 为了实现汉蒙两族的和平,俺答和我可谓是不谋而合,而且也都可谓是煞费苦心了。可是,我却没有想到,最后被推上祭坛的,却是玉苏和赤列都这一对可怜的爱侣,以牺牲他们一生的幸福为代价,成就了这一段被随行文武官员称颂为“天作之和,可法后世”的和亲…… 沉默了许久,朱厚才苦涩地一笑:“那么,他是来找你的?” “臣妾……臣妾也不知道……”玉苏哭泣着说:“千错万错都是臣妾一个人的错,不关他的事……” “你的错?你有什么错?”朱厚长叹道:“错的是我,还有俺答,我曾经一再问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如果你不愿意,我绝对不会勉强你,可是你说愿意,我便信以为真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原来你是被逼无奈,才违心地那么做、那么说……” 玉苏已是泣不成声:“臣妾……臣妾对不起皇上……” 朱厚又是长叹一声:“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只因我贪恋你的美色,俺答才会编出那样的谎言来骗你,你才会那样万般无奈地嫁给我。难怪,自从嫁给我之后,你就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我大致也能体会到你在那达慕大会上,是怀着何等难受的心情看着赤列都奋力拼搏……” 说了这里,他这才想起来,赤列都已经被俞大猷和杨尚贤两人擒获,献到自己的阶下,便叫了一声:“志辅、韶安。” 俞大猷和杨尚贤两人正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听到皇上叫自己的名字,慌忙应道:“微臣(奴才)在。” “把他请进来吧。” “皇上――” 朱厚淡淡地说:“朕说了,把他请进来。” 皇上的语气虽然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力,俞大猷和杨尚贤两人不敢再多说什么,忙到外面,把赤列都提溜了进来。 赤列都见到玉苏梨花带雨的样子,知道事情都已败露,忙说:“是我自己要闯进来找玉苏的,不关她的事,你们杀了我好了……” 玉苏哭泣着说:“赤列都!是我害了你!你为什么要过来?” “我……”赤列都正要说话,看见有蛮子皇帝和他的两名臣子在场,就住了口,叹道:“你马上就要离开草原了,我想再看你一眼……” “我告诉过你让你忘了我,你为什么还要过来送死?” 这个时候,朱厚开口了,对杨尚贤说:“放开他。” 杨尚贤并指如刀,拇指粗的麻绳应声而断。 赤列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蛮子皇帝,据大同王仇鸾说,他是一位乖张暴戾嗜杀成性的昏君,赤列都不知道他会用什么什么样的法子来折磨自己。但他可以向长生天发誓,只要蛮子皇帝敢动玉苏一个指头,自己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朱厚看看玉苏,又看看赤列都,缓缓地说:“生逢乱世,发生这样的悲剧也是在所难免,但这绝非朕的本意。朕想问你一句,你甘愿为了玉苏放弃你现在所有的一切吗?” 赤列都愣住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因而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朱厚说:“或许是朕问得太唐突,这么说吧,朕知道你眼下虽然还只是一个奴隶,但你们蒙古人敬重英雄,你在那达慕大会上表现得那么出色,无论是玉苏的哥哥,还是俺答一定会重用你,你日后也会有锦绣前程。朕想知道,你愿意为了玉苏放弃这一切吗?” 赤列都斩钉截铁地说:“我曾对长生天发过誓,为了玉苏,我什么都愿意!” 朱厚微微点头,继续说道:“朕知道你们蒙古人并不象我们汉人那么看重女子的贞节,但朕还是要告诉你,玉苏已非完壁,你会嫌弃她吗?” “不会!” 朱厚又转头看着泪流满面的玉苏,柔声说:“玉苏,我问你,你是不是也愿意放弃荣华富贵,与他过漂泊不定,或许还会三餐不继的生活?” “皇上,臣妾……臣妾……”玉苏看着面有不舍之色的朱厚,想到这些天来他是那样的疼爱自己,愿意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么,朕就放心了。”朱厚似乎觉得十分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缓缓地说:“你们走吧!” 赤列都怔怔地问道:“走?” “是的。带着玉苏,有多远走多远。”朱厚叹道:“她心里爱的人是你,不是朕,朕就算是强行把她留在朕的身边,也只是留得住她的人,却留不住她的心。所以,朕把她还给你。但你知道,玉苏嫁给我是俺答保的大媒,你这么做,不但羞辱了朕,也让他在草原各部面前失了颜面,他绝对不能容忍你破坏这门亲事。因此,翁吉亦惕部乃至整个土默特部,甚至臣服于俺答的那些部落都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你带着她隐姓埋名,躲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悄悄地渡过余生吧……” 皇上竟然要把自己的妃子送给别人,这是何等匪夷所思之事!俞大猷和杨尚贤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皇上!” 朱厚疲倦地跌坐在座椅上,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志辅、韶安,朕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但此事确实是朕的错,玉苏和赤列都是无辜的。朕不能横刀夺爱,活生生地将他们这样一对真心相爱的璧人拆散……” “皇上天心仁厚,又是天家私事,臣等本不应随意置喙。只是……”俞大猷犹豫了一下,但看见皇上那一副意兴阑珊甚至有些凄苦无奈的样子,又想到了一直以来自己所受到的浩荡天恩,终于下定决心,继续说道:“请皇上恕微臣直言,依微臣愚见,此事有三不可为。其一,玉苏娘娘乃是皇上三礼迎娶的嫔妃,严大人已遵上谕将此事禀报朝廷,着礼部准备册封大典,一俟圣驾回京,就要正式册封为妃,若是取消,内外臣工难免妄加猜测,于天家颜面乃至皇上的千秋圣名不免有伤;其二,正如皇上方才所言,皇上迎娶玉苏娘娘乃是顺义王保媒,又有蒙人萨满教教主呼图出祭天问卜,请得蒙人信奉的长生天降下神谕,此事各部王公贵族及部民百姓人尽皆知,更被视为汉蒙两族结为至亲的象征。传诸我大明,亦将为百官万民所周知。是以草原之大,已断无他们的容身之地,纵然他们百计隐匿遁行,仍需与他人交往易物,倘若被人窥破行藏,进而曝露身份,难免天下大哗,于皇上孜孜以求的汉蒙两族结盟修好的千秋大业害莫大焉;还有其三,皇上迎娶玉苏娘娘,国舅亦不刺并非心甘情愿,至今仍是耿耿于怀,倘若日后被他知晓皇上又将玉苏娘娘赐与曾为翁吉亦惕部奴隶之人,定会误以为皇上是有意羞辱于他,若是一怒兴师,与我大明兵戎相见,更于两族结盟修好之千秋大业害莫大焉……” 俞大猷一番慷慨陈辞,将此事的危害层层剖白,听得朱厚也无言以对,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又长叹一声:“志辅,你说的都在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无论是俺答,还是朕;无论是以长生天的名义,还是打着汉蒙两族结盟修好千秋大业的旗号,都不能剥夺他们相爱的权利。赤列都为了见玉苏一面,不惜冒死潜入我军大营;玉苏为了和赤列都在一起,也不惜放弃皇妃的尊荣,朕还有什么颜面勉强把她留在朕的身边?与其三个人都伤心,不如朕一个人伤心,来成全他们这一对的幸福……” 见俞大猷和杨尚贤两人还是一脸的激愤之色,张嘴想要再劝谏自己,朱厚知道,他们未必能明白自己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的爱情观,便抬抬手,阻止了他们:“此事朕意已决,你们就不必再说什么了。至于志辅说的那三层担忧,朕方才想过了,就说玉苏不服水土,在回京途中染病身故,她尚未正式册封,也未有子嗣,不必兴师动众地风光大葬,或许能向朝廷百官和天下万民交代得过去;俺答和亦不刺将军那边,只要玉苏她们不曝露身份,也没有什么大碍……” 说到这里,他又对玉苏说:“其实,俞将军说的对,你和我的婚事关系到汉蒙两族结盟修好的千秋大业,也关系到大明朝的尊严和我这个皇帝的颜面,若是你们的事情泄露出去,势必会在两族之间掀起轩然大波,真不晓得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我本来想着让你们跟我一起到中原去,替你们找个安全的地方隐居起来,可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草原。今后你们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被人识破身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八十四章 意外之灾 赤列都突然问道:“你真的答应放我们走?” 朱厚摇头苦笑道:“你可以不相信汉人皇帝的话,但是你不该怀疑一个同样喜欢玉苏的男人对她许下的承诺……” “那么,我现在就要带玉苏走。” 朱厚点点头:“可以。我让俞将军给你们两匹马,并把你们送出大营。对了,志辅、韶安,你们那里有钱吗?不要银票,给他们现银吧……” 接着,他又对玉苏说:“我们汉人有句俗话,叫做‘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要走了,我怎么说也该送你一些东西,但你们要隐姓埋名,带着我给的东西,反而容易曝露身份。但那块玉佩你一定要收好,如果实在无法在草原立足,就到中原来找我,各地官府衙门应该认得这是皇家御用之物,不敢难为你们的……” “皇上……”玉苏已然泣不成声。 赤列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反客为主,对玉苏说:“玉苏,你先进去把衣服换了吧。” 玉苏没有想到赤列都如此大胆,马上就要带自己走,胆怯地看着朱厚,不敢动步。 在我的地盘上,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朱厚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但自己既然已经答应让他们现在就走,赤列都让玉苏赶紧更换服饰也在情理之中,便说:“你快去吧。趁着天黑,赶紧跟他离开这里。实话告诉你,你们若是被俺答的人抓住,朕不但救不了你们,反而要第一个提出以最残酷的刑法处死你,以维护我们大明天朝的尊严和朕这个皇帝的脸面。你们就好自为之,自求多福吧……” 玉苏抽泣着叫道:“皇上……” 朱厚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无力地摆了摆手:“什么都不要说了,在我还没有反悔之前,赶紧收拾东西走吧。若是被人看见,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 玉苏进去之后,赤列都突然压低声音说:“其实,我今夜冒死潜入你们的大营,不只是要见玉苏最后一面,而是要救她出去。” 朱厚生气了:“劳你费心。不过,朕这里不是阎王殿,玉苏在跟你走之前,还是朕的妃子,没有人敢对她不敬!” “可是这里马上就要成为战场了!”赤列都说:“我担心在乱军之中,玉苏会有危险,所以才冒死前来。” 俞大猷和杨尚贤两人同声惊呼一声:“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声点!”朱厚低声喝止了他们,然后问道:“你说的是亦不刺?” 见赤列都露出惊诧的表情,朱厚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若非如此,你怎能知道他们的密谋?更不会找借口支开玉苏了。” “不错。”赤列都说:“亦不刺将军已经知晓玉苏为什么甘愿嫁给你,但他却不知道这是汗王所为,把仇恨都记到了你的头上,誓言要用你们汉人的血来洗刷翁吉亦惕部所受到的耻辱。” 接着,他又神情黯淡地说:“我是亦不刺将军的奴隶,又是他的亲卫,本不应该背叛他。但我没有想到你对玉苏感情这么深,为人也是这么宽宏大度,所以才违背信义,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只是,玉苏嫁给你,是为了保护亦不刺将军和翁吉亦惕部全体部民,若是让她知道,她的牺牲并没有换得亦不刺将军的醒悟,也没有为翁吉亦惕部换来和平,她不知道该有多么伤心……” 俞大猷忙追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共有多少人马?” 赤列都说:“明日正午时分就会下雨,你们的火器无法发挥威力,正是亦不刺将军定下的进攻时间。兵力大概在万人左右。” 俞大猷的眼中闪出一丝疑惑:“你们翁吉亦惕部所能调动的兵马不足三千,即便加上也由亦不刺掌管的巴鲁赤思部,也不过区区五千余人,他怎能纠集起一支万人大军?难道说,他已说动了俺答背叛朝廷?” “没有。这一切都是亦不刺将军瞒着汗王干的。我估计他有三层用意,一是担心消息泄露出去,被汗王所阻止;二是汗王对他恩重如山,没有十成的把握,他不愿意把汗王和土默特部牵连进来;三来也是为了一旦战败,汗王还能保护我们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的老弱妇孺不被你们斩草除根。” 略微停顿了一下,赤列都又解释说:“追随亦不刺将军起兵举事的,除了我们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的五千人马之外,土默特部只有少数平日与亦不刺将军心意相通的人参与,不足两千人,还有你们汉人的那个叛徒大同王仇鸾手下近千人,还有此次前来参加那达慕大会的各部汗王的人,大约有两千人。” 朱厚吃了一惊:“各部汗王也都参与了?他们刚刚与朕缔结盟约,还向长生天发过誓,难道就这样轻易背弃誓言、撕毁盟约?” 仇鸾何许人也,不过是一背主弃国的丧家之犬而已,他连同他手下那千把号人根本不足为虑,朱厚此行只字不提向土默特部索要叛徒明正典刑,一是为了给俺答保留几分颜面,二来又何尝不是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但各部汗王参与其中,就让他不能等闲视之――自己不惜屈尊亲赴草原,极尽笼络之能事,最后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让他怎能不痛惜万分? 赤列都说:“其实各部汗王都不赞成亦不刺将军的主张,只有扎答阑部的合撒尔汗王答应一同举兵。不过,亦不刺将军说动了那些汗王手下的许多人。” 朱厚略微松了一口气,俞大猷眼中的疑惑之色却更浓了,追问道:“这么大的事情,没有各部汗王支持,那些人就敢擅自行动?” “前来参加那达慕大会的人,都是各部中的英雄好汉,亦不刺将军说你们汉人,尤其是你们汉人的皇帝屡屡侮辱我们蒙古人最崇拜的成吉思汗,许多人就被他鼓动起来了。” “什么?说朕侮辱成吉思汗?”朱厚几乎要跳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完赤列都的解释,朱厚简直欲哭无泪:自从来到草原之日起,为了拉拢蒙古各部,他时时处处都小心谨慎,言必称成吉思汗,做事也尽量效法成吉思汗,指望着能赢得蒙古人的好感,为实现汉蒙两族和平友好奠定基础。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一番苦心孤诣,却被半年前的一次率性之举给毁掉了…… 半年多前,朱厚率群臣送黄教高僧赴蒙传教,行至古北口,时逢大雪,被塞上风雪漫天的美景所感染,不禁随口吟诵了毛主席的那首震烁古今的名篇《沁园春.雪》,震惊了随行的那些科甲正途出身,个个堪称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明朝官员,众口一词地称颂说“自古以来,骚人墨客,多以雪为题;诗坛文苑,多有咏雪之作。然则皇上大作堪称古今咏雪诗词之绝唱,其胸襟气魄的雄伟浩阔,可谓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虽李杜苏辛千古诗家雄才未能相抗,况臣等愚顽凡夫乎?”;还说什么“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皇上移情入景,汪洋恣肆,笔力千钧,力诱纸背。更难得通篇浑融一气,目承万里,视通今古,驱策山原,豪情激荡,睥睨群雄,非常人可思,非常人可语。实为中华有词以来第一佳作”纷纷建议将这首御作明发邸报及《民报》,刊行天下。 这首《沁园春.雪》本来就是朱厚最喜欢的一首词,再被群臣这一番虽不乏吹捧的成分,却也都是心悦诚服的赞扬忽悠得昏了头,就同意了他们的建议。 全国上下都熟知皇上那首赐给营团军的《七律喜闻营团军攻克徐州》,尤其是那一联“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脍炙人口,被传诵一时;再读到这首无论气势还是文采更胜一筹的《沁园春.雪》,更是惊为天人,大江南北、两河上下,但凡识得几个字的人,都能倒背如流,即便是那些大字不识的山野村夫,也能背两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普及程度几乎达到了“凡有水井处,皆能歌易天诗”的地步。这且不说,这首《沁园春.雪》还被拟韵度曲,在全国各处秦楼楚馆传唱,哪怕是再当红的女史、再头牌的校书,如果不会唱这首词,一定没有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前来捧场 朱厚靠着这首剽窃之作,赢得了天下臣民的齐声颂扬。可是,正所谓福兮祸所依,就因为《沁园春.雪》里面的那句“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竟引起了蒙古各部那些矢志要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强硬分子的愤慨,成为诱发他们袭击大明皇帝圣驾的一大原因! 对于那些人的迂阔顽固,朱厚无话可说,他只恨自己的运气怎么这么差――以前读过的那些穿越类架空历史小说中,这首《沁园春.雪》被操练出来的频率极高;而且,那些穿越大大们只要把这首词操练出来,不是众多英雄豪杰被他的冲天豪气所折服,当即跪地舞拜,从此矢志追随百折不挠;就是不少美女娇娃被他的绝世文采所打动,主动投怀送抱,从此海枯石烂至死不渝,即便“猪脚”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屁孩,也能被人视为绝非池中之物的天纵奇才,断言日后成就不可限量。总而言之,人人都能籍此一举成名,还能得到不少好处。怎么轮到自己,却落到了被万人大军围攻追杀的下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八十五章 以武止戈 生了半天的闷气,朱厚终于从自怨自尤的情绪中挣扎出来,冷笑一声:“好啊!朕这般苦心孤诣,不惜冒死前来草原做客,委曲求全地与各部汗王周旋,即便算不上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单说馈赠各部的礼物一项都够大内两年开销了,不能说朕没有做到仁至义尽,可他们还是要跟朕过不去,抓住一点小疵就大做文章,将汉蒙两族再次推向战火!他们要逆天而行,自寻死路,那就怪不得朕了!俞大猷!” 朱厚刚才一直犹豫不决,俞大猷以为皇上又犯了妇人之仁的老毛病,心里万分着急,正在寻思着如何劝谏,此刻听皇上这样严肃地点到自己的名字,再看皇上的脸上写满了肃杀之色,情知皇上已经下定了决心,忙响亮地应了一声:“臣在!” “你们一直抱怨西北承平无事,没有你们大显身手的机会,经常闹着要去蓟镇、辽东打兀良哈和土蛮,眼下正好是一个天赐良机,让你可以实战检验你一手打造出的混成旅。圈在厩里两年,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溜一溜了!你与杨博即刻召集营以上军官开会,通报敌情,分配作战任务。明天全军仍按原定计划行军,无事便罢,一旦敌军来袭,各部按原定计划迎战。” 朱厚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打第一枪,但若是有人敢加一矢于我大明,我们绝对不会束手待毙!” “臣遵旨!”俞大猷兴奋不已地说:“他们不来则已,胆敢来犯,臣与全军将士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明天一早,由各营营长分别向所部做战前动员,告诉每一个人,此战关乎我大明百年国运,胜则可保大明万里北疆承平无事,败则大家都无法平安返回家乡,望大家戮力同心,奋勇杀敌,打出我大明国威军威!” “是!”俞大猷说:“皇上,臣可否询问赤列都几句话?” 赤列都知道,俞大猷是想从自己嘴里套问出亦不刺将军的作战部署,立刻警觉了起来。 对于他来说,将亦不刺将军要攻打明军的消息透露给他们是感激于大明皇帝的宽厚仁慈;但若是把亦不刺将军的作战部署再告诉他们,明军就可以提前做出相应的部署,这样做无异于出卖自己的同胞,把自己的同胞推向死亡的深渊。对于一位蒙古武士来说,这是宁可一死也绝对不会答应的。 朱厚摇了摇头,说:“不必了。赤列都知道不知道具体的作战部署暂且不论,他能把亦不刺将军要攻打我们的消息透露给我们,还告诉了我们敌人的兵力,已经是违背了他的本心,对我们的帮助也已经非常之大,你就不要再难为他了。” 清楚地看到赤列都的眼神由戒备变成了感激,俞大猷尴尬地一笑:“那么,臣可否派人与驻守图黑川的二师三团联系,让他们火速进兵,接应我军南返。请皇上示下。” 朱厚想了想,说:“也不必了。一来亦不刺带兵多年,精通韬略,不会想不到那边还有我们的一个团,势必要分出一部兵力牵制他们增援;还会派人截杀我军信使,这样就暴露了我们已经知晓他们的阴谋;二来他纠集起的所谓各部联军拢共不到万人的兵力,还要分出部分兵力牵制二师三团,能用来攻打我们的兵力不出口,那就是那支蒙古各部联军的强悍战力令他十分担心。 虽说那支联军是亦不刺临时纠集起来的,但是,绝对不能把他们看成是一群乌合之众。蒙古铁骑的英雄善战,是所有对手都不能等闲视之的;更何况,参加联军的许多人是前来参加那达慕大会的蒙古各部的勇士,个个身强力壮、弓马娴熟,在一场短促突击的战斗中,个人战力的强悍,完全弥补因彼此不相统属造成的沟通不畅、指挥失灵的缺陷。 此外,那支联军的主力,是亦不刺翁吉亦惕部的三千兵马。当年的京师保卫战,戚继光带着营团军精锐骑营回师京城,与亦不刺麾下的翁吉亦惕部兵马在朝阳门血战半日,斗了个旗鼓相当,如果不是因为俺答下了撤军令,明朝最年轻的一代将星就坠落在朝阳门下了。战后,戚继光曾亲口对俞大猷说过:“北虏之强,名不虚传!”――能让一向自视甚高、从不轻易服人的戚继光由衷钦佩的敌人,该是何等强悍的对手!此次前来草原做客,宴饮谈笑之时,俺答又亲口对明朝君臣说过,亦不刺统率下的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堪称土默特部的精锐之师,五千将士全部选拔自幼弓马娴熟者,追随俺答转战草原,号令严明,进退有序,屡屡立下卓著战功。面对如此劲敌,怎能不让俞大猷万般小心,何况圣驾就在军中,一旦有事,后果不堪设想…… 朱厚却不知道俞大猷在想些什么,兀自笑道:“顺义王及土默特部并未参与此事,不会趁乱攻打大同。即便他们有所异动,眼下大同附近驻扎着我军近三十万兵马,又有李阁老、曾部堂坐镇指挥,能有什么不测?你所说的传递军情只是一个借口而已。其实还是担心以现有兵力无法战胜亦不刺纠集起的各部联军吧。怎么,他们比你手头上的兵力多出两三千人,你就怕了?当年哪个在德胜门下,以区区数千将士抗击鞑靼十万铁骑的俞大猷哪儿去了?莫非你忘了朕当日决意只留五千人护卫,与你讨论过的成祖文皇帝五次北征的成败得失?” 俞大猷听皇上提起那天的君臣讨论,心里不禁苦笑一声:当日高谈阔论是一回事,真正事到临头却又是另一回事,圣驾不在军中,别说是来敌比我军多出两三千人,就算是多出两三万人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就象戚元敬曾说过的那样,打一场舍命之战,拼着一腔热血报效朝廷,任敌人有千军万马,我只拼死杀贼也就是了。可是,全军将士都可以舍出性命保家卫国,你皇上身系社稷存续、万民福祉,难道也能轻易舍出性命吗? 他为难地说:“回皇上,臣不是怕,而是……而是……” 同样因为有赤列都这个外人在场,俞大猷也不能象平日那样抗颜直谏,只能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朱厚正色说道:“志辅,朕这么做,还有一层用意。你是一个军人,应该明白,对于那些崇尚武力的人来说,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堂堂正正地战而胜之,如此才能达到以武止戈、天下太平的目的。亦不刺麾下的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堪称土默特部的精锐之师,如果我们能战而胜之,有他们的前车之鉴,其他各部日后再想要轻举妄动,就先得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哪个本事!这就是朕刚才为什么说此战获胜,就能赢得我大明万里北疆承平无事的道理!” 不知不觉中,他提高了声调,语气也变得无比激越:“我们就是要用同等甚至比他们还要少的兵力来战胜他们,让蒙古各部之中那些对我大明一直虎视眈眈的人明白一个事实――今日之明军,已不再是往日那支怯懦无能任人宰割的军队;今日之大明,也不再是往日那个孱弱衰败任人欺凌的国家!任何人敢明犯大明天威,就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被皇上那无比的自信和冲天的豪气所感染,俞大猷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立正向朱厚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简短而有力地说:“臣及全军五千将士誓死不辜圣心厚望,不辱军人使命!” “去吧!”朱厚感慨地说:“但使龙城飞将在,不使胡马度阴山。朕相信,大明军人一定不会让朕失望,不会让我大明的天下苍生失望!” 俞大猷衔命而去之后,朱厚转头对赤列都说:“朕知道你将这天大的消息告诉朕,不是为了讨得朕的赏赐,朕也就不说如何褒奖你的话了。但你这么做,已将亦不刺和他的党羽得罪到了死处。为了你和玉苏的安全起见,你们现在还不能走,就先待在我军大营之中,等朕打完了眼下这一仗,再替你周全谋划一条出路。” 见赤列都怔怔地看着自己,没有应声,朱厚以为他是责怪自己违背诺言,叹了口气,说:“玉苏当初被顺义王夫妇骗着嫁给朕,是为了换来汉蒙两族和平和翁吉亦惕部全体部民的安定生活。你刚才也说过,如果让她知道她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却还是未能使亦不刺醒悟,也没有为翁吉亦惕部换来和平,她一定会非常伤心,需要你的安慰……” 其实,朱厚并不知道,此刻赤列都的心中已是纷乱如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八十六章 决战前夕 刚才明朝君臣当着自己的面商议作战方略,赤列都就知道大概是不会让自己离开了,但他没有想到明朝君臣,尤其是那个大明皇帝竟然如此自信,要以五千兵马迎战亦不刺将军聚集起来的万人大军。在他的眼里,汉人一向都是孱弱无能的代名词,亦不刺将军刚才在给参加联军的各部好汉打气的时候说的好:当年“四杰之一”的博尔忽和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西征,只用了两万蒙古武士,就扫平了西域大漠和草原,一直打到了多瑙河畔,西边的那些国王和骑士,排着队来投降,惟恐投降的慢了,惹怒了高贵的蒙古武士,等待他们的是血淋淋的弯刀,高过车轮者,杀!还有当年忽必烈大汗征服南宋也只用了十万蒙古武士,数百万汉人军队要么献城投降,要么闻风而逃,当他们的皇帝被逼到绝路,由自己的老师抱着跳海之后,十万汉人书生排着队跳海殉葬,却没有一个人有勇气拿起刀枪和蒙古武士拼命!虽说大元只维持了不到百年时间,那也是因为后来的皇帝、王公贵族和蒙古武士陶醉于胜利的喜悦,丢掉了草原男儿的本色,飞快地被汉人腐化,变得和汉人一样怯懦无能,逸于享乐而已。而在退回长生天赐给蒙古人的大草原之后,蒙古人又恢复了当年的勇气和胆色,哪一次的交战,不是蒙古武士打败几倍甚至十倍于自己的汉人军队?眼前的这个大明皇帝不是被气疯了,就是被吓傻了,竟然想靠五千兵马战胜万人蒙古大军,还说要堂堂正正地取得胜利,达到以武止戈、天下太平的目的…… 不过,对于赤列都来说,从亦不刺将军答应把玉苏嫁给扎答阑部的扎勒黑那一刻起,或者更准确地说,从他得知亦不刺鼓动各部勇士攻打明军根本不是为了救回玉苏的那一刻起,他已经从心底里厌倦甚至憎恨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无论谁胜谁败都已经和他没有关系,哪怕是死,只要能在临死前见到自己心爱的人,此生已然无憾,如果能和心爱的人死在一起,更是长生天给他最大的恩赐! 天亮了,联军的临时营地里,所有的人都显得十分紧张,再次紧一紧腰带,整一整马鞍,有的人把弓拉了又拉,试一试弓弦是否已经调到最趁手的程度;还有的人拿着刚刚从蛮子皇帝那里得到的上等丝绸,把长刀的刀锋擦得雪亮。只有联军统帅亦不刺仍显得十分悠闲,靠在一棵树上合衣假寐。只有最熟悉他的亲卫随从,才能从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中听出来,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突然,亦不刺一个翻身,将身子伏在地上,耳朵贴紧了地面,警觉地倾听着。众人越发地紧张了,有的人跟他一起伏地倾听,还有的人则抓起了弓箭。 一阵隐隐的,却又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渐渐接近,从控马的节奏,亦不刺听出来人是蒙古武士而非蛮子,就一跃而起,冲着来人的方向喊道:“情况怎么样?” 来的人是他派出去查探明军动向的斥候,一直冲到亦不刺的跟前,既不滚鞍下马,也不行礼,径直禀报道:“回将军,一切正常。蛮子按时吹起了号角,兵士们起来之后先是长官训话,后来又集体唱歌用饭。眼下他们已经用过早饭,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拔营。” 明军驻扎草原半个多月来,天天如此,可见确实如斥候说的那样“一切正常”。亦不刺面无表情地说:“再探!” 没有人知道,他刚才故做安闲的合衣假寐之时,是怀着何等焦急的心情在等待着斥候的归来;听到斥候的报告之后,他那平静的面容之下,又是骤然掀起了何等欣喜的狂潮! 昨晚议事之后,扎勒黑向他提出了迎娶玉苏作为扎答阑部出兵的条件,他犹豫再三,为了扎答阑部的那一千兵马,最后还是不得不答应了扎勒黑提出的条件。可是,此举引起了他的亲卫赤列都的愤怒,心烦意乱之下,他向那个耿直勇敢的亲卫说出了自己对于玉苏命运的担忧。没想到,赤列都竟然愤然离去,让他既觉得生气,又觉得莫名其妙。找自己其他的亲卫查问之后才知道,赤列都的身上竟然有玉苏送给他的一块玉佩,时常会背过人偷偷拿出来看。他一下子就全明白了:原来,妹妹一直喜欢自己的这个亲卫,还把蛮子皇帝送给她的玉佩转送给了赤列都!难怪赤列都会对他的决定无比愤怒,更难怪赤列都会如此关心玉苏的安危! 顾不得懊悔自己当初粗心大意,竟然没有对妹妹的心意有过哪怕一丁点的关心和了解;更顾不得感慨这段日子,自己的那名亲卫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摆在了亦不刺的面前:赤列都会不会把消息泄露给蛮子? 平心而论,亦不刺并不怀疑赤列都对自己的忠诚,可是,他知道,象赤列都那样的年轻人往往会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不顾一切地做出任何傻事,比如说,冲动地潜入蛮子的大营去救玉苏。以他对蛮子军队的了解,赤列都的冒险绝对不会成功。而赤列都被蛮子抓住之后,会不会在严刑拷打之下泄露出这个天大的秘密?或者,即便赤列都不会屈服于蛮子淫威,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说,会不会仍被蛮子从他的异常举动中觉察出危险正在临近,从而加强戒备,给各部联军的袭击计划带来更大的困难,甚至导致大家孜孜以求的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宏图大业功败垂成? 为此,他派出了大批斥候密切监视蛮子的动向,并在心里不停地向长生天祈祷。长生天保佑,这一夜里,各路斥候并没有发现蛮子有任何异常的反应,也就是说蛮子既没有派出信使向图黑川的蛮子驻军求援,也没有临时改变撤军计划,在原地构筑防御工事准备迎接他们的进攻。看来,赤列都只是愤然出走,躲在无人的角落里独自痛哭哀伤去了,并没有单枪匹马前去营救玉苏,蛮子因而并未得到什么消息…… 成吉思汗当年定下的规矩,蒙古武士在马上见到大汗也不必行礼,显然那名斥候料定亦不刺将军还要再派自己出去查探,领命之后,随即拨转马头,疾驰而去。亦不刺再度坐了下来,继续靠在树上假寐。 过不多时,又一拨斥候回来报告,明军已拔营踏上归程。不过,与昨日第一天行军时略有不同,明军派出了几百上千人的骑兵在前后巡逻警戒,各自距离大队人马约两三里。有人便又担心起来:“蛮子这么做,是不是察觉了我们的意图?” 扎勒黑并没有与明军交战的经验,狂傲地说:“怎么?区区几百个蛮子,你们就怕了?” 亦不刺也不免有些疑惑,随即想起了以前与明军作战的经历和仇鸾给他讲过的明军行军打仗的规矩,心中疑云顿消,自信满满地对众人说:“大家不必过虑。这本来就是蛮子行军时的规矩,大军之前要派出先锋斥候查探敌情。昨天有各部汗王随行,蛮子以为没有什么危险,就没有这么做。今天这样安排,恰恰说明他们并没有觉察到我们的行动。至于他们那数百人的巡逻骑兵,我们完全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不提早被他们发现,等到全军发起总攻之时,迅速吃掉他们,再全力攻击蛮子主力!眼下蛮子已经拔营启程,我们赶紧吃点东西,准备出动。” 众人听他这么解释,都觉得很有道理,也就释然了,纷纷拿出干粮。为隐蔽起见,不能起火,他们吃的是随身携带的肉干,喝的是从山边小溪里舀出来的清水,那条小溪看起来很清澈,但水面下那一层厚厚的牛羊粪便也同样清晰可见。但是,这对以坚韧服从而著称于世的蒙古武士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成吉思汗当年起兵之初,在“十三翼之战”、“合兰真之战”和“阔亦田之战”中,屡屡因战事失利或把军需辎重扔给后队,自己率领轻骑尾追逃敌,以致军中乏粮缺水,他与全军将士一道喝过干涸湖底的泥水,还喝过马血和马尿,正是因为伟大的草原英雄成吉思汗有这样的坚定不移的意志和与全体将士同甘共苦的精神,才铸就了草原不朽的传奇! 此时,乌云越积越重,天也越发阴沉了下来,已有星星点点的雨从空中飘落而下,一场草原上少见的豪雨眼看就要来了。亦不刺吞咽下最后一口肉干,喝掉碗中最后一口清水,对扎勒黑说:“请殿下按我们议定的计划埋伏在明军的必经之地,等我们吃掉蛮子的骑兵,与他们正面接战之后,立刻迂回侧翼,向他们阵型发起进攻。” 扎勒黑傲气十足地一笑:“不劳将军吩咐,我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将军可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亦不刺心中冷笑一声,说:“只要此战获胜,亦不刺绝不食言!” “好!我们一言为定!”扎勒黑大笑着飞身跃上战马:“儿郎们,蛮子数不清的财宝在等着我们,冲啊!” 带着忧郁的目光目送扎答阑部的兵马和其他各部的勇士离去,亦不刺将手里的木碗狠狠地掼在了地上,站了起来,大声吼道:“出发!” 所有的人都已吃饱喝足,跟着亦不刺一起,把手中的木碗和身上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全部扔掉,飞身上马,朝着预定的伏击地点疾驰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八十七章 大明骑军 蒙蒙细雨中,数百名明军骑兵一边缓缓地策马前行,一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自古以来,中原就不产良马,明军所需战马都通过与蒙古各部和乌斯藏等外番互市交易所得,数量有限,无法大量装备全军。即便号称“天下第一强兵”,并得到皇上格外青睐的禁军第一军,也只有一个独立骑兵团的编制,编入混成旅的是独立骑兵团的第一营。虽是一个加强营的编制,有一千二百余人,由于要分成两路,分别警戒大军的前后。因此,这一部分前出主力两三里之外侦察敌情的骑兵只有六百余人,由骑一营营长张五哥带队。 仔细观察这队骑兵,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六百多人的表情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 第一种是从营长张五哥到各连排长等各级军官,还有大部分的兵士,他们的脸庞着都泛着红光,眼睛里也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无比期待。 这些人都是出身第一军独立骑兵团的前身――营团军骑营的老兵,比之第一军其他出身于营团军的部曲,他们太需要一场过硬的胜仗来为自己和骑营正名了! 五年前的北京保卫战中,骑营在戚继光的带领下出城游击,以三千人一战歼灭了为鞑靼征粮打草的叛贼仇鸾的五千兵马,解救数千被掳掠的百姓,可谓战功卓著。可惜在那一战中,初次登场亮相的神机营火枪队和神龙炮队大出风头,光芒掩盖了其他所有部曲,加之对手是叛匪,而不是鞑靼铁骑,骑营的功勋也就不那么夺目耀眼了。 四年前的江南平叛之役,平叛军以营团军为先锋,骑营一路衔尾追击,攻占城池、俘获叛军数目为全军第一,可惜在营团军内部,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前军曹闻道所部力劈坚城徐州之战,都认为此战之后,也只有强渡长江天堑之战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大战。其他时候,叛军不是开关请降,就是闻风而逃,不但无法与这两场激战相提并论,甚至都算不上是打仗,只是走路和接收而已,而骑营仗着自己有四条腿,当然要比其他各部占便宜,甚至还说,若是这样都捞不到战功,他们赶紧买块豆腐撞死得了。 军中袍泽如此轻视、贬低自己的功绩,令骑营上下好不憋气,但要说其他人嫉妒他们的战功,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今日吹号起床之后,营长张五哥将各连连长叫去议事。回来之后,各连连长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有些心眼活泛的老兵就开始猜测,一定是有什么好事。果不其然,各连连长随后就召集全连的人训话,于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那些班排长和出身于营团军的老兵们顿时沸腾起来:关在营里操练了两年多,大显身手的时候终于来了!***,都说我们骑营仗着自己有四条腿,只会抢肉吃,不能啃骨头,今天让你们看看,我们骑营也没有孬种! 与他们不同的是,队伍中的另一部分人脸色有些苍白,嘴角紧紧地抿在一起,时不时地还抽搐一下,显示出心里是何等的紧张。 这些人是明军整编之后,由被撤裁卫所补充到第一军的。 当初禁军按照新式军制整编,营团军整编为禁军第一军,朱厚着令俞大猷从第一军中抽调部分有作战经验的军官士兵补充到其他各军,美其名曰“将营团军先进的练兵方法和不怕流血、不怕牺牲,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顽强精神传到大明每一个军营”。 这固然是皇上格外看重营团军的无上荣耀,却不可避免地削弱了第一军的战斗力。俞大猷仰仗自己是皇上的心腹爱将,拉着如今已身居机枢重地御前办公厅的天子近臣、营团军前任监军高拱找皇帝说情,希望能说服皇帝收回成命,却被朱厚斥责为不识大体,还讲了许多“身为大明军人,就要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能讲价钱提条件;要搞五湖四海,不能拉山头讲派系,更不能把军队视为自己的私产,搞成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诸如此类的大道理。皇上把话说得如此之重,俞大猷冷汗潺潺而出,不但乖乖地执行命令,即便是和自己最贴心的部属私下里交谈,也不敢再流露出半分不满。 不过,皇上还是对第一军格外开恩,准许他们在被撤裁卫所优先挑选年富力强、体格健壮的兵士补充缺额。但是,其中大部分人没有参加过五年前的北京保卫战和四年前的江南平叛之役,没有经历战火的洗礼,第一次参加战斗难免会紧张,甚至,他们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了强烈的恐惧:以我们五千人对付上万蒙古人,能行吗? 也难怪他们会这么想,以往明军与蒙古铁骑交手,从来都是以多打少,千把号的蒙古人入境剽掠,明军就要出动万人大军迎击,自损三千,杀敌八百就已经算是一场十分了不起的大胜了,如今兵力处于劣势,能打得胜吗? 有人压抑不住自己的担忧,胆怯地拿这个问题去问班里的老兵,却无一例外地遭到了出身营团军的老兵们的耻笑:“鞑子怎么啦?还不是两个肩膀抬个头,两条大腿夹根鸟,又不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妖怪!老子当年跟着俞军门、戚军门在德胜门外,几千人干他几万人,还不是照样杀得他们丢盔弃甲、屁滚尿流!哎,我说你小子是怎么回事?都入我营团军两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没用,听到鞑子就草鸡了?” 皇上三令五申不许军中拉山头搞派系,俞大猷也时刻警钟长鸣,声言谁要是敢自持军功,瞧不起新加入的袍泽,就要厉行军法以正军规。因此,那些出身营团军的老兵在吹嘘了当年的功绩之后,都是一个巴掌重重地拍在了那些害怕与蒙古人对战的人的肩膀上:“兄弟,别害怕,跟着哥哥杀他个狗娘养的!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都是爷们,谁比谁少个蛋?!” 话虽这么说,那些人毕竟没有经历过五年前那场震惊天下的血战,长期以来对于蒙古铁骑的恐惧也不是一两句豪言壮语所能抵消的,尤其是离开主力前出巡逻之后,他们的手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火铳的手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似乎那半人高的草丛之中,到处都埋伏着蒙古铁骑。 一个排长实在忍不住了,冲着自己排里那一个万分紧张的兵士骂道:“我说你小子给老子留点神,别把手一直扣在扳机上!还没有和那些狗娘养的照面,你要是敢搂火,不用营长治你慌报敌情、扰乱军心的罪,老子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那个兵士不敢跟排长顶嘴,委屈地把手稍稍从火铳的手柄上挪开了一点。这个时候,一匹马从侧后方赶了上来,马上那人呵斥那名班长说:“瞎嚷嚷什么?他本来就紧张,让你这么一吓,出了什么岔子,你这个当排长的第一个跑不了!” 那个排长牢骚满腹地说:“五哥……哦,营长,你看他那个熊样!还没见到那些狗娘养的鞑子,就先下了软蛋!我们营团军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孬种?” 来人正是骑兵营的营长张五哥,他没有理会那位排长的辩解,和颜悦色地对那名兵士说:“你别害怕。就照我早上给你们说的那样,平时我们怎么练,遇到鞑子就怎么打,远了放铳,近了就抡起家伙跟他们干,只要亲手干掉一个鞑子,以后就不怕了。我第一次跟鞑子交战,比你还紧张。还有你们排长李二狗,第一次上阵吓得尿了裤子,不是戚军门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他连刀都提不动……” 身边的人都哄笑起来,原来的紧张不知不觉中被冲淡了。 张五哥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昨晚听俞军门和杨大人通报了敌情,安排了作战任务之后,他就知道,今日之责不在警戒,而是阻击敌人,为全军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展开兵力。要以手下区区数百兵士阻击数千蒙古铁骑,说实话他的心里也没有底,但手下弟兄之中有人那样惧怕鞑子,让他十分担心他们会不会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下了软蛋,不得不举出自己和李二狗当年的例子来宽慰那些兵士,给他们鼓劲打气。 “营长!”那个名叫“李二狗”的排长立刻发出了抗议:“八百年前的事儿你老是挂在嘴边上说,让我以后怎么带兵?弟兄们还怎么服我的管?你这不成心给我找别扭吗?五年前我们前后脚投的军,还编在一个哨里,五哥你如今都当营长了,兄弟我还是个排长,当初我们骑营的弟兄,活下来的就数我没出息。可五哥你自己说说,哪次打仗兄弟我落你们后面了?” 李二狗的牢骚半真半假,但他所说的却是事实。这几年里,营团军迭经大战,中低级军官和士兵损失很大,整军之时又抽调了大批骨干充实到其他各军,加之骑营战功累累,军官叙功升迁得自然很快,比如张五哥,五年前才应募入伍,几次大战下来,在兵部的功劳簿上留下了“斩首二十七级”的赫赫功勋,他就从一个小兵叙功升到了营长,按官阶,已是正六品的副千户了。 这样的升官速度,在明军其他部队,简直就是了不起的奇迹,但在营团军,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六年前,俞大猷和戚继光也不过是五六品的下级军官,如今已成为了统军数万、起居八座的军门大帅。皇上不但改革了明军施行两百年的军制,还打破军中论资排辈的陋习,破格提拔大批年轻有才干的军官,中低级军官也从作战勇敢的兵士中选拔。皇上圣谕煌煌:“凡我大明军人,皆有守土之责。只要奋勇杀敌,舍身报国,何愁今生不挂印封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八十八章 狭路相逢 张五哥笑着说:“这能怪我?你一个市井闲汉出身,本来就不入俞军门、戚军门的法眼,你自己还不晓事,整天油腔滑调地讲怪话,打俘虏不说,连自己的弟兄都打。你自己说说,这些年里你吃了多少军棍?要不是许多弟兄调到别的军去,你连个排长都当不上。” 都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还曾一同浴血沙场,结下了过命的交情,李二狗也就顾不得营长和排长的军阶差别,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我是市井闲汉怎么啦?你张老五不也才是个铁厂工人吗?牛什么牛!那年部队整编,俞军门说你有家有口,年岁也大了,让你回铁厂,要举荐你当个管事。你在俞军门帅帐门口跪了整整一天一夜,俞军门心一软才留下了你。要不是这样,哪有你今天人五人六地来拿我开涮?” 那名兵士被编入第一军快两年了,只知道自己的营长和排长都是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狠角色,唯一不同的是营长平日待人宽厚,跟自家大哥一样;而排长脾气火暴,对排里那些不好好操练的兵士非打即骂,动辄就触犯了《三大军规八项铁律》中“不许打骂士兵”的戒条,时常要被上司责打军棍,不遇今天这样的机会也没有机会听到连长和班长这么多的趣闻逸事,好奇地问道:“营长,我老早就听说过,在铁厂当个工人,每月都能挣到一两的银子,管事更是正经的六品官老爷,你怎么放着管事不当,还要跟我们这些军户一样当兵吃粮?” 张五哥坦然地一笑:“那年鞑子打到了京城,铁厂关了门,我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是个爷们,总不能让鞑子欺负到家门口,抢我们的东西,烧我们的房子,杀我们的家人吧?就把心一横,跟着招兵的人入了营团军。后来天天听监军高大人、俞军门、戚军门还有其他大人、将爷们给大家伙儿讲我大明军人为何而战的道理,那时侯识字少,也没读过什么书,大人们说的那些社稷兴亡、春秋大义之类的大道理我也听不大懂,只知道当年鞑子打到了我们中原,杀了近千万的汉人,剩下的汉人被他们当做四等人,一条命只值一头驴子的价钱,我就来了气:我们汉人也是娘生爹养的,凭什么不拿我们当人看?真叫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夺了我大明的天下,还有我们这些汉人的活路吗?就安安心心地留了下来。这一留,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李二狗罕见地迎合了长官的说法:“五哥……哦,营长说的没错。你们也都听营里那些山西兵说过,以前鞑子每年犯边,杀人放火抢东西,闹得边地的百姓都活不下去。也就是那年被皇上和高大人、俞军门、戚军门带着我们营团军在京师城下狠狠地干了他们一家伙之后,这几年才消停了点。照我说,那些个狗娘养的鞑子都是些贱骨头,不打疼了他们,他们还真不晓得爷爷的厉害!” 营里也不乏出身于当年各省勤王之师的弟兄,张五哥听他只字不提那些部队的功绩,赶紧纠正他说:“那年在京师城下抗击鞑子,除了我们营团军,还有御林军和各省卫所军,有好几十万人,也不光是我们营团军一家出了力。你这话让俞军门听了去,少不得又请你吃军棍!” 正在说话,大地突然发出了猛烈的震颤,众人心里一凛,忙抬眼望去,成千上万的蒙古铁骑仿佛是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带着排山倒海之势,朝着明军疾奔而来。 张五哥大吼一声:“警戒!”举起手中的火铳,朝天扣动了扳机。 一颗红色的信号弹带着尖利的啸声破空升起。 这是给主力发出的信号。 敌我双方都期待已久的战斗终于打响了!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距离明军百丈之遥的时候,马背上的蒙古武士一边齐声发出怒吼:“长生天保佑蒙古人!此战胜利必定属于我们!杀啊!”一边举起手中的弯弓对空漫射。 蒙古骑兵都带着一长一短两张弓,长弓漫射,不求准确,只求密集,箭落处,血流成河;短弓直射,专瞄敌人要害之处,加之箭上都喂了毒,只要射穿铠甲,立时就要毙命当场。 风雨之中,几千支长箭发出狼嚎一样的破空声呼啸着,在蓝天下划了一个整齐的弧面,黑压压的箭镞比雨点还要密集,就象是一片厚重的乌云,带着死亡的寒光,朝着对面明军骑兵俯压过来。 高速迫近,漫射,利用战马速度远遁,不给对方还手机会,然后再兜回来,重复上一次攻击。这种驰射战术是蒙古骑兵的拿手绝技,当年成吉思汗及其子孙凭此绝技,曾经打得从中原到西域无数对手毫无还手之力。今日对付明军骑兵,亦不刺才采取了这种经典战术。 百丈之遥,即便是天生的神箭手也射不了那么远,但是,一则可以借助马的冲力,二来长生天保佑,风正朝着明军那边吹过去。亦不刺相信,只有两三轮攻击之后,即便那数百名蛮子中还有人侥幸在箭雨之中活下来,也定会烦躁不堪甚至心惊胆寒,最终全线崩溃。 令他吃惊的是,对面那几百名蛮子骑兵竟然没有四散逃窜,反而迎着他的大军冲了上来! 这是张五哥营长在打出信号弹之后,向全营兵士发布的第一道命令;也是他投身营团军的第一天,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位军门教给他的营团军第一条军规:大明军人,有进无退,未奉将令而擅退半步者,斩! 出营之前,俞军门亲手交给他一枚信号弹,对他说:“中军战斗队型完全展开之后,会吹号命你们撤回来。听不到号声,骑一营就是只剩下一个人,你也得给我打下去!”军令如山,没有任何价钱可讲,既然如此,那就干脆冲上去。戚军门当年说过,有算定之战,有舍命之战,如遇舍命之战,拼着一腔热血报效朝廷,任他贼来,我只拼死向前罢了。当年的营团军没有孬种,如今的第一军也没有孬种! 张五哥的命令不但显示了明军“天下第一强兵”的气势,更挽救了禁军第一军独立骑兵团第一营众多将士们的性命――亦不刺麾下的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五千将士堪称土默特部精锐之师,东征西伐,作战经验十分丰富,在第一轮漫射之时,他们就预先计算了敌人溃逃的提前量,从四面八方覆盖了敌人的退路。射向自己正前方的箭雨密度反而最小,明军骑兵却偏偏迎着他们冲了上来,只有十几个兵士,要么是因为反应稍微迟钝了一点,要么是因为对面的敌人数倍于自己,不禁为之胆怯,就犹豫了那么一下,顿时被漫天落下的箭雨扎成了刺猬一般,轰然落马。 双方都是各自军中的精锐之师,跨下战马都是百里挑一的宝马良驹,迎面直冲,百丈之遥瞬息可至。就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大部分的蒙古武士已经射出了三支箭。而且,射第三支箭的时候,那些骑射本领高强的人已经扔掉了手中的长弓,换上了稍短一些的反弯弓,瞄准与自己距离不足五十丈的明军直射,换弓、搭箭一气呵成,显示出了高超的军事素养。对面的明军有两百多人中箭落马。 不过,对面疾奔而来的明军骑兵也表现出了不逊于对手的军事素养,每个人都毫无畏惧地迎着箭雨,举起了手中的火铳,扣动了扳机。炸雷一般的声音骤然响起,无数弹丸朝蒙古武士飞去。同样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大部分的明军骑兵已经放了两铳,个别人还放了三铳。不过,与蒙古武士不同的是,放三铳的那些人,都是一些缺乏战斗经验的兵士,乍一见敌人铺天盖地涌了出来,都慌了神,不顾敌我双方的距离超出了火铳的射程,就慌慌张张地抠动了扳机,第一发子铳都放了空;而象营长张五哥、排长李二狗这样的老兵,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们直到与敌人距离已接近五十丈之后才放铳,两发子铳无一例外地打到了呈密集队型冲锋的蒙古武士中间,弹片四散迸裂,好几百名蒙古武士不是自己中了弹,就是战马被弹片所伤,发出悲哀的嘶叫,前腿一屈,将马背上的主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所有落马的蒙古武士都没有来得及闪躲,就被后面疾速冲上来的同伴纵马从身上踩过。碗口大的蒙古马马蹄下,骨头断裂的声音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听着让人不禁为之胆寒。 就在两军狭路相逢,即将猛烈地碰撞在一起的那一瞬间,亦不刺的心头骤然犯起了一个疑问:五年前,蛮子在大都德胜门外同样使用了火铳,但他们却只能单发,要不是那个该死的蛮子皇帝梦得神授,造出了一种叫做“线形队列”的战法,将兵士们分为三排,轮番放铳,其他两排装填火药和铅弹,所以才给呈密集队型冲锋的鞑靼铁骑造成了极大的伤亡。这几百名出外巡逻的蛮子骑兵至多只能放一铳,就得换兵器再战,怎么却能一直连续放铳?难道说,那个该死的蛮子皇帝又梦得神授,为他们造出了更厉害的火器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八十九章 三眼神铳 亦不刺没有猜错,这确实是朱厚“梦得神授”的新式火器,却不是由他发明出来的。 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朱厚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凭感觉画了一张所谓的“六弹神机”的草图,又略微提了一提左轮手枪的原理,就被兵工总署军器局的那些整天神神道道的火器专家们搞出了这么一个土洋结合、希奇古怪的玩意儿,如果不是碍于炼钢技术不过关,无法得到高强度的钢管做枪膛,给那玩意儿配上自动送弹装置和一条弹链,不就是多管机枪吗?还是重机枪,不是轻机枪! 这是明军骑兵的专用装备,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做三眼神铳,枪柄长约四尺五寸,共有三个枪管,各长一尺五寸,枪头突出,围柄而排,有准星,以燧石击锤点火的方式发射,枪管可旋转,一个枪管击发后下一个枪管自动转到点火位置,轮流发射,平射距离可达40至50丈。全枪由纯铁打造,重约15斤。子弹也不是明军如今已普遍采用的铜壳定装弹,而是类似于佛朗机子母铳的子铳那种的开花弹,内装火药,掺有铁砂铅丸。 雷管和火帽的发明,使得定装子弹横空出世,火枪连发的问题也随即迎刃而解。如今明军的精锐之师,如禁军第一军和第二军的步兵都已经扔掉了皇上第一次“梦得神授”的燧发枪,换装了二七式半自动步枪。但是,试验证明,这种利用了枪械几百年发展先进技术制造出来的新式步枪并不适合骑兵使用――一言以蔽之,威力不够。 设计二七式半自动步枪,朱厚借鉴或者干脆说是剽窃了“汉阳造”的设计思想,引进了后世来复枪的膛线原理,在枪膛之中刻上了膛线,使发射出去的子弹能以旋转方式向前运动,弹道比较稳定,射程远,命中率也高。但是,高速冲锋的骑兵无法进行精确瞄准,新式枪械的优越性便受到了极大的削弱;而且,定装子弹以弹头伤人,对单个目标的杀伤力固然不小,却无法爆炸,不足以对密集敌人构成一定的杀伤力,甚至不能吓阻敌人的马匹――在步枪的射程并不一定能比强弓硬弩远的时代,这样做绝对得不偿失。 此外,为了增强了单兵的肉搏能力,朱厚又把三八大盖那一尺多长的刺刀加装在了二七式半自动步枪的枪身上,步兵用来近战防身绰绰有余,但骑兵能在马上和人拼刺刀吗?还不如扔掉步枪换一把长刀好使! 幸好,早在操练出神龙炮之初,朱厚就对兵工总署军器局有言在先:甭管什么御制不御制,一切从实战出发,以实用为原则,合则用之,不合则改之。兵工总署军器局员外郎胡渭奇谨遵圣谕,果断地抛弃了皇上引以为豪的二七式半自动步枪的总体设计思想,重新拾起了因为神龙炮的横空出世而逐步被淘汰,即将被封存进入军事博物馆的佛朗机子母铳,结合皇上“梦得神授”的“六弹神机”图谱,设计出了这种三根枪管的火铳。 之所以只设计三根枪管,是因为火铳的有效射程只有五十丈,而无数次的实战证明,在五十丈的冲锋过程中,即便是最训练有素的兵士,至多也只能放三铳。再多加枪管,不但没有多少实用价值,还增加了整支火铳的全重,不但不利于骑兵的冲锋,更影响了接敌之后的肉搏――这把火铳用纯铁打造,三铳打完,骑兵已经冲到了敌人阵前,不必换用武器,只需要改双手平端为直握,抡起来就能当战锤使,虽说比不上一扫一大片的宽刃大刀那么趁手,十来斤重的铁家伙砸下去,敌人不死也得重伤!如果太重,抡起来岂不是很费力? 对于胡渭奇的这一奇妙构想,朱厚赞不绝口,给这种火铳亲赐名曰“三眼神铳”,将士们试用之后也十分满意,就成了明军骑兵的制式装备。 这几年来,西北一直承平无事,这些刚刚定型投产,陆续装备部队的新式火器一直没有用武之地,今日初次投入实战,就取得了不俗的战果,三四百名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的骑士成了再次验证热兵器必将取代冷兵器成为战争主角的牺牲品――只不过,亦不刺以及他麾下的蒙古武士和当年在德胜门外的鞑靼骑兵一样,当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悲剧就已经发生了。 不过,成吉思汗的子孙眼中没有对手,心中没有失败,从不畏惧死亡,生命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场狂醉而已。蛮子已经冲到了眼前,他们根本没有余暇去想为什么蛮子的火器可以连发这个深奥的问题,纷纷扔掉了手中的弓,抽出了雪亮的弯刀,迎着风雨,嘴里发出了狼嚎一般兴奋的叫声,与明军骑兵激烈地撞击在了一起。 蒙古武士刀法娴熟,雪亮的刀锋切开风雨,狠狠地砍在明军骑兵的身上,砍开了镔铁甲胄,血花飞溅。明军骑兵训练有素,抡圆了手中的铁铳,狠狠地朝着蒙古武士当头砸下,精钢打制的长刀和镔铁铸造的铁铳碰在了一起,迸出一串绚丽的火花,蒙古武士手中的弯刀根本无法阻挡这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的当头一击,被磕飞了出去,沉重的铁铳继续下落,砸在了他们的身上。 就在两军相接的短短一瞬间,就有无数的明军骑兵和蒙古武士落马倒地,他们的血从铠甲的缝隙中潺潺而出,浸入塞外大地萋萋的野草之中,再也分不出彼此。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汉蒙两族,血肉相连,永为至亲吗? 短兵相接,蒙古武士人数上的优势就凸现了出来,每一个明军骑兵的周围,就有两个甚至三个蒙古武士,他们手中的长刀带着死亡的气息,从各个方向劈刺而来,就象是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收割着生命。还有一些蒙古武士,仍握着弓搭着箭,游离在战团之外,他们带着阴冷的表情,漠然注视着同伴和明军缠斗在一起,弓弦不时轻轻一颤,就有一支利箭飞进战团,一位正在与对面的蒙古武士厮杀的明军骑兵的咽喉或是其他没有铠甲掩护的要害之处就会绽放出一朵血花,顿时应弦落马。 象这样在人群之中精准无比的狙杀敌人,也只有从学会走路开始就要学习骑射,射术天下第一的蒙古武士能够做到。 身边的几名兵士突然中箭落马,李二狗猛然醒悟过来,高声叫道:“狗娘养的放冷箭!” 可是,即便清楚地知道敌人施出这样卑鄙阴毒的招数,明军依然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并没有装备有防御弓箭的盾牌,即便装备了,由于双手要齐握着三眼神铳的铳身与敌人拼杀,也腾不出手来举盾防备那突如其来的冷箭!他们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把满腔的怒火发泄到面前的敌人身上,在自己被冷箭射中之前,干掉这些狗娘养的,干掉一个够本,干掉两个就赚一个! 六百明军骑兵对阵五千蒙古武士,结果是不言而喻的,混战在一起没多久,已有数百名明军骑兵永远倒在了塞外的大地上,剩下的一两百人也都无一例外地挂了彩。 但是,值得他们自傲的是,在他们的面前,倒下了几乎同样多的蒙古武士。而以往,每一个蒙古武士的性命,至少要明军两三名兵士去换。 更多的蒙古武士围了上来,将侥幸不死的明军骑兵团团包围,象猎手一样在外围承担狙杀任务的神箭手们也不再施放冷箭――己方已占尽优势,三五个蒙古武士围攻一位明军骑兵,就没有必要再用这种卑鄙阴毒的招数,何况明军已陷入重围之中,左冲右突,这个时候射箭,还会误伤自己人。 张五哥奋力一击,砸倒了自己面前的一个蒙古武士,大声喊道:“弟兄们,靠过来!” 幸存的明军骑兵都逼退了各自的对手,围拢到了张五哥的身边,背靠着背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环形防御圈,这样做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被敌人围攻的可能。 但是,这样做,同样也大大增加了被敌人冷箭射杀的可能。 那些神箭手们再次伸出两指,从箭壶中拈起了一支喂了毒的狼牙箭,搭弓开弦,对准了战团之中的明军骑兵。 尽管蒙古人早在成吉思汗崛起于草原之前,就已经开始往箭上涂抹见血封喉的毒药,但这依然不防碍他们认为自己是最高贵最勇敢也是最光明磊落的武士。几千名高贵勇敢光明磊落的蒙古武士围攻一两百名蛮子,竟然还要施放冷箭,连他们自己都有些难为情,就都情不自禁地扭头过去,用目光请示阵后的统帅亦不刺。 亦不刺正在凝视着那一群陷入重围之中的蛮子骑兵。 他自然知道,自己手下那些神箭手引弓不发,却回头看自己的用意。但是,他却犹豫了。 大军骤然现身,朝着蛮子骑兵疾奔而来,蛮子骑兵就施放了烟花为号,显然是在向本阵示警,按说,作为前哨巡逻查探敌情的斥候,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完全可以掉转马头逃回本阵。可是,他们没有,反而以区区数百的兵力向自己的几千大军主动发起了攻击…… 原本以为那些蛮子只是仰仗着火器之利,没想到,近身肉搏也是如此骁捍。每一个人倒下,就有一位高贵而勇敢的蒙古武士被长生天召唤回自己的怀抱…… 在此前长达十几年的征战生涯之中,他只遇到过一次这样强悍的对手,那就是五年前的大都朝阳门下,那名浑身浴血的少年将军和他的部下,同样是面对数十倍于自己的蒙古武士,也如今天这样死战不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九十章 战斗准备 与此同时,两三里外的明军本阵之中,混成旅的战车营、炮兵营、步兵团正严格按照当初操练的战法,紧张而有序地展开战斗队形,布设防御阵地。 战车营共计有战车三百五十辆,其中一百辆是重型战车,装备着轻型神龙炮;二百五十辆是轻型战车,装备着佛朗机轻炮。 与五年前的北京保卫战中大显神威的神龙炮一样,重型战车上装备的轻型神龙炮是一种直瞄霰弹炮,由于不再过于追求射程和杀伤半径,炮体减轻了不少,可以装在特别加固的战车上,用骡马牵引,炮弹也采用了定装开花弹,以撞针击发。而轻型战车上的佛朗机轻炮是明军仿制的一种子母铳,每一门炮配置十发子铳,故得名曰“百出佛朗机”,威力当然不如皇上“梦得神授”的神龙炮系列火器。但是,受限于当前科技及生产水平低下,兵工总署无法大量生产刚刚定型的轻型神龙炮,本着“能拔脓就是好膏药”的原则,就把这种百出佛朗机安装在了轻型战车上,以数量弥补质量的不足。不过,兵工总署军器局还是进行了一些技术革新,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抛弃了原来的火门点火方式,在炮声上安装了燧轮装置,兵士拉动炮绳,燧轮在炮绳的牵引下迅速转动,擦出一串火花,引燃火药,发射子铳,克服了风雨对火器发射的影响。 根据皇上的圣谕,这两种装载在战车上的火炮要实现小型化、轻型化的目标,所牺牲的射程和杀伤力就由军属炮兵团装备的重型神龙炮来弥补。这种重型神龙炮,也已不是当年德胜门下横空出世的那种铁胎铜胆、重逾千斤的粗笨家伙,而是明军统一炮制之后研发的第一代曲射短管炮,皇上赐名曰“榴弹炮”,至于为何要以之为名当然无人知晓,大家都认为是皇上在梦中得到神谕所示。炮身安装了木制箍有铁圈的宽辐车轮,行军之时用骡马牵引,打仗之时一个炮班十一个人就可以推动。此外,由于火帽和雷管的发明,这种新式神龙炮连燧轮点火发射的工艺都弃而不用,而是采用了拉绳牵引撞针击发火帽进行发射的方式,射速自然大大提高。军属炮兵团一个加强营的二十五门重型神龙炮编入了混成旅,一次齐射能覆盖方圆五里的范围,火力强度令从电视上见识过二十一世纪军事表演的朱厚也叹为观止。 此刻,炮团团长田志诚高声喊着号子,跟炮手们一起,正将一门重型神龙炮推向炮位。他是一位出身于兵工总署军器局的老炮手,五年前的北京保卫战中,他率领神龙炮队在德胜门下立下了赫赫战功,成为全军瞩目、天下闻名的“炮神”,叙功被提拔为正千户,前年整编,禁军第一军将营团军神机营扩编,组建起了军属炮兵团,俞大猷通过高拱,硬把他挖到第一军来任职。其后第一军又组建混成旅,将炮兵团装备着重型神龙炮的一营编入混成旅,田志诚玩了一辈子的大炮,对这种此前连想都想不到的新式火炮当然爱若至宝,就毫不客气地以团长身份亲自兼任了炮一营营长。 田志诚一边喘着粗气,奋力推动着大炮,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真以为下雨老子们就收拾不了你们这些狗鞑子了!皇上金口御封咱们炮兵是战争之神,别说是刮风下雨,哪怕天下下刀子,收拾不了你们这些狗鞑子,老子田字倒过来写!” 手下的一名兵士“扑哧”一声笑了:“团长,你田字倒写正写还不都是一样啊……” 田志诚嚷嚷着说:“你个小兔崽子,还敢拿本团长寻开心,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接着,又朝着另外一个兵士喊道:“那谁谁,有你那样支炮架的吗?跟你说了多少遍了,45度角打得最远,你他娘的夜校白上了,打完了这一仗,乖乖给老子回锅补课去!还有你们这些兔崽子们,都他娘的给老子快一点,手脚这么不利索,吃屎都抢不到热乎的!” 跟田志诚一样,各部的军官将佐都在不停地催促着本部兵士加快速度,其实这完全是多此一举,不必他们催促,每一名兵士都知道,只有自己快点,再快点,赶紧完成战斗准备,骑营的弟兄们才能早一点撤离杀戮的战场,不必与数倍于己的敌人血肉相搏。 虽然还没有能列为明军正规编制,但混成旅作为俞大猷极力倡导、皇上也大力支持的新型试验部队,战术演练进行了无数次,各部曲的任务和相互之间的配合相当的娴熟,因此,战斗打响之后,作为全军主帅的俞大猷反而无事可做,此刻的他正陪着朱厚站在一辆大车的厢顶之上,手持望远镜,紧张地注视着前方正在发生的那场激烈战斗。 朱厚手中的望远镜不停地颤抖着。 望远镜带来的好处是,他可以在远处,清晰地看清楚战场上发生的一切;负面效果是,双方士兵浴血博杀的场景全部收入眼底,使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受到了极大的考验。 当骑一营迎着黑压压一片乌云的蒙古大军全力冲锋之时,他的心就被揪了起来,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亲眼目睹的第一场血战――嘉靖二十三年十月七日,北京保卫战中的德胜门一战。 那一次战斗中,戚继光带了一千名骑兵主动挑战鞑靼数万先锋铁骑,敌我双方的兵力同样悬殊很大。但是,那是在诱敌,身后是固守坚城的明军数十万大军和秘密武器神龙炮队,两边的房屋之中还埋伏着明军的掷弹兵。今日的情势与那一战不同,那几百名明军骑兵不是为了诱敌,而是要拼死抵挡近十倍于己的蒙古铁骑,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迟滞敌人的进攻! 尽管朱厚对混成旅的战法了如指掌,但当他看见一个又一个明军骑兵倒下的时候,心里仍不禁为之阵阵剧痛。他愤怒地向身旁的俞大猷发出了质问:“朕对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你是怎么带兵的?谁让他们发起这种自杀式的冲锋?这不是勇敢,是鲁莽,是愚蠢!” 看着自己的袍泽、兄弟慨然赴死,俞大猷的心里也很难受,面对皇上愤怒的质问,他无言以对。骑一营大部分的人都是自己当年在营团军亲手训练出来的弟兄,此后虽说有那么半年多的时间,他改任江南游击军指挥使,率军沿海路南下,深入敌后游击,未曾与营团军全军将士一起在正面战场讨伐江南叛军,但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这些弟兄,希望能再次与他们并肩作战。回任营团军指挥使、随后又和全军将士一道接受整编,他就与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没想到,今天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如同一只扑入熊熊火焰之中的飞蛾一般,冲向那遮天蔽日的蒙古铁骑之中…… 但是,这能怪那些骑兵鲁莽吗?本军兵力本身就处于劣势,皇上又不许逼迫赤列都交代亦不刺的作战方略,因而也就无法得知敌人究竟是要迎面堵截还是打算衔尾追击。他和杨博对着地图思量再三,也无从判断敌人的动向,不得不命令骑兵营平均分配兵力,以前后为重点,兼顾左右四方。说真的,一个加强营区区千人的兵力,还要分成前后两路,遇到兵多将广的虏贼,除了拼死向前,还能有什么办法能为全军顺利完成布防赢得宝贵的时间? 见俞大猷没有应声,朱厚更加愤怒了:“吹号,叫他们撤回来!听到了没有,马上吹号,叫他们撤回来!!!” 俞大猷勇敢地抬起了头,已经泛红的双眼直视皇上那同样已经泛红的双眼,唇齿之间清晰地吐出一个字:“不!” 朱厚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怒视着自己的心腹爱将:“你敢不听朕的话?” 俞大猷断然摇头:“此系乱命,请皇上恕罪臣万死不敢奉诏!” “你――”朱厚气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六百名大明军人自投死地?” “根据混成旅的战法,他们应该阻击来敌,为战车营赢得列阵的时间,更何况,”俞大猷一字一顿地说:“在他们的身后,有我大明五千将士;更有关乎我大明社稷存续、万民福祉的皇上!” “少拿朕来当借口!”朱厚愤怒地说:“你素有名将之称,应该知道,阻击敌人有多种战法,不是拿鸡蛋去跟石头碰!” “回皇上,罪臣也知道,情势不利之时应该暂时避敌锋芒。但是,狭路相逢勇者胜,骑营一退,对全军士气不免有损,敌人都是骑兵,得了气势便会撇开他们,直取中军,而我军战车营未能及时列阵,何以应战?再者,这是我军出塞之后的第一战,皇上更嘱托我军打出大明国威军威,圣谕煌煌,自臣以下,全军将士无时敢忘!” 朱厚被噎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说:“骑营若是撤不下来,朕必杀你俞大猷以告慰壮烈殉国的六百大明军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九十一章 尽忠报国 就在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嘉靖帝朱厚与自己的心腹爱将俞大猷为兵士们的牺牲而发生激烈争执的时候,明军各部已陆续完成了战斗队型的展开,一位又一位的传令兵前来报告: “战车营已展开完毕。” “炮一营已做好战斗准备。” “步二团已整队完毕。” 朱厚连声催促道:“吹号!快吹号!” 站在车厢之下的司号员丝毫不为之所动,用目光请示俞大猷。 朱厚不禁气苦。但是,“军中但知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不是自己当年亲口嘉许营团军的话吗?他瞪着俞大猷,喊道:“快下命令吹号,叫骑营撤回来!” 俞大猷也不置若罔闻,仍在居高临下,仔细地查看各部队的战备情况。 战车营三百五十辆战车卸去骡马,次第排列在了一起,用粗大的铁链首尾相连,结成了一个硕大的环形防御圈。被民间俗称为“偏厢车”的战车侧面的档板放了下来,露出了轻型神龙炮和佛朗机轻炮那长长的炮身。 环型防御圈的里层是步兵二团的防线,一排排的步兵平端着二七式半自动步枪,站在战车的后面,排成了整齐的线形队列。 步兵线形队列的后方是临时构筑的炮兵阵地,二十五门重型神龙炮严格按照操典上规定的安全距离一字排开,短粗的炮身呈45度仰角,黑洞洞的炮口遥指天空,每门炮之后,炮班的各位炮手已经各就各位,主炮手的手中提着长长的炮绳,显然第一发炮弹已经装填入炮膛,随时准备发出天崩地裂般的怒吼。 确认各部都已做好了战斗准备,俞大猷这才下令:“吹号!” “呜――”拖着长长尾音的号角之声骤然传入正在激战之中的骑兵耳中,逆风从远在两三里之外明军本阵那边传来,号声已是若隐若现。 仿佛也受到了明军号角的催促一般,亦不刺再一次怀着复杂的心情看了一眼陷入重围中的蛮子骑兵,缓缓地抬起了手臂,然后猛地往下一劈―― 作为一名真正的蒙古武士,他尊重这样的对手。但是,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将军,亦不刺知道,近身肉搏最能检验兵士的军事素养和战斗力,幸存下来的人都是蛮子军中的锐健士卒,此刻聚拢成一团,两侧和后背有同伴照看,每个人只用防御自己的正面,外围的蒙古骑士尽管数十倍于他们,不借助射手的帮助,却难以很快解决战斗。而两军甫一遭遇,蛮子骑兵就打出了一枚烟花,那枚该死的烟花暴露了自己突袭蛮子的意图,如果再拖延时间,等到他们的主力及时排兵布阵,结成了那该死的坚壁阵,肯定会象五年前的大都德胜门之战一样,不知道又有多少高贵而勇敢的蒙古武士被长生天召唤回自己的怀抱…… 得到亦不刺的将令,早已蓄势待发的弓箭手松开弓弦,无数利箭破空而出,飞向了猬集成一团的明军骑兵营的官兵。 在那一刻,亦不刺突然看见,面对着密集如天空洒落的雨点一般的利箭,那一群蛮子骑兵的脸上都绽开了喜悦的笑容。 那骤然传来的号声,正是本军吹响的退兵号,这就意味着,全军已顺利完成了战斗队形的展开,而且,号声急促而绵长,显然是在催促他们赶紧撤回来。 可是,从营长张五哥到普通一兵,他们的心里都十分清楚,自己已陷入了鞑子的重围之中,已经无法安然撤退;甚至,为数众多的蒙古武士会紧紧地尾随着他们,拿他们做防御战车发炮的天然屏障,一直冲到本军阵前,本军赖以克敌制胜的火炮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奉命阻击敌人的骑营遭遇敌人占有绝对优势的大军围攻,一定会面临这样的难题。在混成旅此前进行的无数次操练演武中,不少人都提出了这个疑问。但是,即便是俞大猷这样精通韬略的大将之才,也给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只说让骑营临机处置,自行决断,若因情势所迫,也可撤到别处。 私下里,对于俞军门定下的这条作战原则,骑营上上下下都嗤之以鼻:撤回本阵,还可以择机再战;撤到别处,眼睁睁地看着敌人袭击本阵而袖手旁观,那跟临阵脱逃有什么区别?难道我们骑营在你俞军门的眼中就是这么不中用么?我们跟步战营、神机营一样,都是你俞军门和戚军门一手调教出来的,不是小娘养的! 今天清晨,出营巡逻之前,张五哥就对骑营所有弟兄们说了,皇上在看着我们,俞军门在看着我们,全军弟兄都在看着我们,我们不能下软蛋,既然退无可退,那么,就放手一搏! 正如皇上一再对北虏各部宽厚隐忍,但若是忍无可忍,则无须再忍! 他们已经用区区六百兵士抵挡住了五千蒙古铁骑的攻击,为战车营展开战斗队形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胜利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让皇上和军中弟兄们看看,骑营没有孬种;更要让那些狗娘养的鞑子看看,汉人之中也多有热血男儿! 抱着这样的想法,刚才只发了两铳的骑营营连排班长和那些出身于营团军的老兵们不再理会对面蒙古武士砍向自己的长刀,再次平端起了手中的三眼神铳,在咽喉被利箭洞穿、胳膊被长刀砍断的前一瞬间,扣动了扳机。而那些因为最初紧张而打光了三发子铳的新兵们也毫不畏惧迎面而来的利箭,抡起手中的铁铳,带着义无返顾之势砸向了对面的蒙古武士。那些被蒙古武士射中落马,却没有当即毙命的骑营将士,在弥留之际还不无遗憾地想,为什么说我们骑营要靠马上决胜,怕爆炸声惊了马匹,怕弹片误伤自己,不给我们骑营装备步兵兄弟人人都有的那种被皇上赐名曰“手榴弹”的震天雷?给老子发上两枚震天雷,老子只要有一口气在,还能再拼他一两个狗鞑子! 令亦不刺震惊的是,那一百多名蛮子骑兵的濒死一击,不但将两百多位高贵而勇敢的蒙古武士送到了长生天的怀抱;更给所有活着的蒙古武士的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他们再也没有象往常那样,发出全歼强敌之后的欢呼声,而是都默默地下马,从血泊之中拾起了刚才被自己扔掉的弓,又默默地上马,再次聚拢在他的身边,等待他发出全军向蛮子本阵冲击的号令。 只是,刚刚与那些悍不畏死的蛮子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每一位蒙古武士都在心里问着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那些身材单薄、孱弱怯懦的蛮子,也有了不输给草原雄鹰的视死如归的勇气? 这种视死如归的勇气,在亦不刺的率领下,追随汗王东征西讨,身经百战的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将士此前只见过两次。 一次是在七年前的一次劫掠之中。当他们冲进一位农户家中,要抢走他的女人的时候,那个衣衫褴褛的农夫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锄头,即便被射成了刺猬,也没有松开手中的锄头…… 还有一次是在五年前的那场大战之中。当他们冲进了一个小县城的县学里,把里面的一张香案踹翻之后,那位身穿蛮子九品官服的县学教喻和几个穿长衫戴头巾的年轻儒生愤怒地将砚台砸向了他们。后来听人说,那张香案上供奉着他们的祖师爷,一个叫“孔子”的死人的牌位…… 面对这样的对手、这样的蛮子,是否还能象当初想象的那样,杀光他们,抢光他们的东西,烧光他们的房子,把全天下的土地都变成蒙古人的草场,恢复成吉思汗的荣光,大概只有长生天知道了…… 看到了自己麾下将士们那样复杂的表情,也知道他们的心中都在想些什么,亦不刺张开嘴,想说点什么提气鼓劲的话,甚至想质问他们,是否已经忘记了草原勇士的尊严,可是,他的嗓子却有些发干,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把手伸向了后面。 紧随在他身后的亲卫心领神会,立刻将一面卷着的大旗递到了他的手中。 亦不刺接过了大旗,一把扯断了捆着旗帜的皮绳,一面白色的战旗迎风舒展开来,旗面上绘着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 所有的人都是一震:白色鹰旗,这是成吉思汗当年的战旗! 白色鹰旗指引下,无数蒙古武士前赴后继,历经百年征战,终于成就了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惊天大业,创造了草原苍狼战无不胜的神话,纵然几百年沧海桑田,成吉思汗的名字,依然在草原儿女的记忆中闪烁着夺目的光辉! 风雨中,亦不刺高声喊到:“勇士们,草原的命运,尽在你我手中!是为恢复成吉思汗的荣光而死,还是做蛮子的奴隶而生?今日的一战,将决定草原现在乃至此后百年的命运!” 他高高举起了这面白色鹰旗,喊道:“鹰旗不倒,成吉思汗的光荣永在!” 数千名蒙古武士齐声发出震天的呐喊:“鹰旗不倒,成吉思汗的光荣永在!” “杀!” 迎着扑面而来的暴风雨,亦不刺高举着白色鹰旗,一往无前地冲向了明军的本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九十二章 神炮扬威 退兵的号声吹了好几遍,前方的激战仍未平息,直到最后一阵铳声响过,才渐渐恢复了起初的平静。 毫无疑问,那六百名明军骑营兵士都已壮烈殉国了。 朱厚的身子不禁一阵摇晃,俞大猷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战车下面的杨尚贤已经一个“旱地拔葱”跃上了车顶,扶着了摇摇欲坠的皇上。 朱厚声音颤抖着说:“六百壮士,就这么……这么一去不返,朕难辞其咎……”他说不下去了,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滴泪水滑过面颊,落在了车顶之上。 皇上起初兴致勃勃地顶风冒雨登高观战,俞大猷既担心圣驾安危,又怕他随意指手画脚,对自己指挥作战横加干涉,本想苦谏劝止,却又一想,皇上刚刚受了那一对夷人蛮女的羞辱,心情本来就很恶劣,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仍滞留在军中的那对夷人蛮女,于是心一软,就没有反对皇上的要求。却不曾想,时过五年,皇上还象当年京师保卫战德胜门下一样冲动,虽说没有象当年那样要跃马出阵,却对骑营六百将士的慨然赴死的悲壮一幕如此动情伤感,他的心中不禁愧疚万分,更不知该如何宽慰陷入痛苦的自责之中的皇上。 就在此时,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从刚刚平静的那片草原传来,俞大猷忙举起了手中的望远镜,只见白色鹰旗指引下,数千名蒙古铁骑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向自己本阵迎面疾奔而来。 俞大猷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情,转身对朱厚说:“罪臣启奏皇上,虏贼升起了一面白色大旗,绘有鹰图。罪臣尝读史书,据书中所载,当年夷狄头目成吉思汗便是以此白色鹰旗为战旗……” 只有象俞大猷这样的心腹爱将,才知道在这种时候,究竟用什么方法能使皇上尽快摆脱内心纠结在一起的悲痛。 史载,北元代宋,近千万的汉家儿女倒在虏贼的铁蹄之下,无数田园锦绣、市镇繁华顷刻化为一片灰烬,赤县神州陷入百年黑暗之中。尽管皇上一再在那些虏贼酋首面前推崇他们当年的大头子成吉思汗,但俞大猷相信,皇上绝对不会忘记那一段悲惨的往事;而且,以皇上之天纵睿智,也不会不明白,骑营六百弟兄,乃至历年身死国难的大明军人,正是不愿再一次让华夏锦绣河山成为穹庐牧马之地,才会义无返顾地迎着强悍凶残的虏贼冲了上去…… 果然不出俞大猷所料,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厚的双眼就已经睁开了,立刻推开了搀扶着自己的杨尚贤,稳稳地站在了车顶上,深深地看着那面朝着自己疾奔而来的白色鹰旗,天目之中燃烧起了熊熊的火焰,一字一顿地说:“树起朕的大纛。告诉每一位将士,有我大明旗帜飘扬的天空,再不容其他战旗升起!” “是!”俞大猷响亮地应道:“罪臣以下,全军将士都不会让骑营弟兄们的血白流!” “不错!”朱厚说:“他们的血不能白流,我大明军人、百官万民更要永远铭记他们浴血奋战,为国捐躯的英雄壮举!军中有花名册,战后你要将他们的姓名一一开录,报有司从厚抚恤,一个也不许遗漏。还有,要将他们的遗体和兵器全部收回,遗体厚葬,碑勒功绩;兵器熔炼之后铸成勋章,授予此战有功将士,让他们永远记得,是骑营的六百名弟兄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换来了全局的胜利!” 俞大猷的声音越发地响亮了:“臣谨遵圣谕!” 用袍泽痛饮仇寇鲜血的兵器铸造成勋章,当然能极大地激发起全军将士同仇敌忾、舍身许国之心。这且不说,还未正式开战,皇上便对如何褒奖有功将士做出了这样周全妥当的安排。只要把这一道上谕宣示全军,就能使全军将士知道皇上坚信此战定能获胜,坚定大家赢得胜利的信心和决心,皇上不愧是天纵睿智的圣主明君! 不过,俞大猷脸上的兴奋之色还没有退去,又听到皇上缓缓地说:“留下那面鹰旗,朕要亲手把它还给顺义王,他是黄金家族的继承人,比亦不刺更有资格举起成吉思汗的大旗。” 俞大猷一愣:“这――” 朱厚眼中的火焰渐渐黯淡了下来:“志辅,朕以前对你说过,战争只是政治的手段,而不是目的。尽管朕的心里很难受,但是,朕还是要说,无论是六百壮烈殉国的大明军人,还是近万冥顽不灵的虏贼兵士,与几百上千万的蒙古民众和我大明边地军民百姓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俞大猷醒悟过来: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泱泱中华天朝上国,既要逆命必歼,又要四海归心,有张有弛,有理有节,这样才能达到皇上所说的以武止戈、天下太平的目的。只是,如何向早已被骑营袍泽的死激起了满腔怒火的全军将士们提说此事? 略一思量,他招手叫过传令兵:“传我的将令,皇上要我军将虏贼那面鹰旗俘获,传示众夷以示我天朝国威军威。各营团一律不得向那面鹰旗开火!” 迎着皇上不解的目光,俞大猷抱歉地一笑,低声说:“请皇上恕臣曲解圣谕之罪。” “志辅,你做的对!朕这个皇上……”朱厚长叹一声:“难啊……” 明军本阵之中,绘有五爪飞龙的大纛刚刚竖了起来,蒙古武士已经冲到了阵前三百丈之外。 炮团团长田志诚一挥令旗,二十五门神龙炮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怒吼。 “轰!”山崩地裂一声巨响,二十五发炮弹从炮口喷出,劈开风雨,画出条条弧线,重重地砸进了正急速狂奔而来的蒙古武士队伍之中。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两三百丈外的草原上腾起一团遮天避日的烟云,无数的马匹前腿一屈,扑倒在地上,马上的骑手被甩出去了好远,更有许多蒙古武士连人带马直接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狂风吹过,弥漫的硝烟立时就被吹散变淡了,耳朵几乎被震聋的明军将士们极目望去,泥土、石块,还有无数鲜红色的碎肉块正在劈里啪啦从半空中掉落下来。刚才那密密麻麻的蒙古武士的冲锋队形象是被利斧劈过一般,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而刚才还长满了半人高的牧草的草原上,被犁出了一块宽约两里的焦土,散布着好多冒着热气的弹坑,有的已经连成了一片,被新翻出的湿土、铠甲的碎片、还有那已经分不清楚究竟是人还是马的残尸碎肉散落在弹坑的周围,让冒着热气的弹坑看上去就像是地狱恶魔张开的大口。一个有十来丈宽的弹坑旁边,一匹战马跪在地上发出了垂死的哀鸣,马上的骑士已不见踪迹。 来不及观察射击效果,也不必要校正射点,每个炮班的炮手们都扑向了刚刚发射完毕的大炮,平日严格而艰苦的操练的效果此刻完全显现了出来,一个人刚拉出冒着热气的炮弹壳,另一个人就将第二发炮弹装填进炮膛,而与此同时,四个人一起握住支架上轮轴长长的手柄,奋力地转动着,将炮口压低了几分。 每个人都记得,从今日清晨到刚才,团长田志诚扯着他那破锣大喉,翻来覆去把同一句话说了无数遍:“三百丈到一百五十丈归咱们炮团,***鞑子都长着四条腿,跑得贼快,手快了能放两炮,慢一点就只能放一炮。操练了两年就只捞到放这两炮的机会,兔崽子们都给老子机灵点。谁他娘的只放一炮,回去别说是我炮团的人,老子丢不起那人!” 惨造重创的蒙古武士似乎略微停滞了一下,随即臀下使力,压服了被巨大的爆炸声吓惊了的马匹绕过弹坑,再度收拢队形,齐声发出一声呐喊,向明军本阵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 几十枚弹丸从天而降,地狱之火熊熊燃烧,上千名弟兄转瞬之间就被长生天召唤到自己的怀抱,断臂,残肢,人的头颅,在空中飞舞,盘旋,下坠。有的甚至已经不知去向,只有纷飞的血雨和碎肉夹裹在烟尘里,乱纷纷从空中落下来,落了头上脸上,空气中都充满了浓厚的血腥之气,这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事情! 不是说下雨天,蛮子的火器就不能用吗? 但是,每一位蒙古武士都知道,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已经打响,他们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深奥的问题,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机会重新选择,只能拼命用双腿用力夹紧马匹,催促胯下战马加速到极限,希望能尽快接近蛮子的阵前,让他们那样厉害的火器无法发挥作用。 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将士都参加过五年前的那场大战,见识过蛮子火器的威力,在一瞬间,他们都采取了最为恰当的规避动作,将身子几乎完全仰躺在马背上,尽量减少被蛮子那样厉害的火器击中的可能。同时,蒙古勇士的善战本能促使他们每个人都将手里的长弓拉得满满的,希望能在倒下之前射出这最后的一箭。 这些***鞑子真是笨得象头驴!五年前就在老子手下吃过亏,怎么还不长一点记性,非要拿脑袋和老子的铁丸子碰!不知道老子的大炮是覆盖射击吗?田志诚幸灾乐祸地冷笑着,再次挥动手中的令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九十三章 性命相搏(一) 修正了射向的重型神龙炮再次发出怒吼,二十五发炮弹带着尖利的呼啸声,砸向了疯狂冲来的蒙古武士之中。 由于蒙古武士本能地采取了最为恰当的规避动作,这一轮的射击并没有第一次的效果那么明显,即便如此,还是有好几百名蒙古武士消失在漫天的硝烟之中。 打出去了两发炮弹,不会再被那个黑脸活阎王收拾了。炮营的兵士们都松了一口气,便都直起腰,第一次想到要看一看自己的战果。尤其是对于那些嘉靖二十四年江南平叛之役结束之后才入伍从征的兵士们来说,象伺候自己亲爹一样伺候这么笨重的火炮了好几年,还不知道它究竟有多牛呢!皇上为什么要说它是战争之神? 看到的只是前排步兵团弟兄们的后背,有人不禁摇头叹息着,一屁股坐到了炮弹箱上。却不知道,在他们前面结成一道密不透风地防线的步兵团弟兄们正在拼命压抑着腹内翻江倒海的感觉,在心里痛骂炮营那帮王八蛋制造了前方那一幕令他们作呕的血腥场面。 环形防御圈正面的一百辆战车开火了,一百五十丈至五十丈是轻型神龙炮和百出佛朗机这两种火炮的有效射程范围,炮营的重型火炮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后,就轮到他们发言了。 战车营的火炮并不象炮营那么整齐划一,两种火炮的射速也有差异,爆炸声此起彼伏,但每一声巨响,必定有几个十几个蒙古武士从马背上飞了出去。 这还算不了什么,百出佛朗机的子铳里掺有铁砂铅弹;轻型神龙炮使用的是开花弹,此刻一百门炮一起开火,铁砂、铅弹和弹片在空中四散飞舞,交织成一道火网,尽情地追逐着生命,在阵地前沿开辟出一块死亡区域。在这一片区域之中,无论是骁勇善战的蒙古武士,还是强健驯良的三河马,没有任何生命能挺直身躯。前面的骑手连人带马被击中倒地、后面的人根本来不及勒马避让,只能踏着袍泽的身体前冲,直至自己也被击中倒地,任凭别人的马蹄踏过他们的身体,趟过血河,冲向长生天的怀抱。 就在明军战车不停地开火,无情地收割着生命的时候,半空中突然暗了暗,漫天白羽呼啸而至,射向了战车之后的步兵。 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战斗本能使蒙古武士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尴尬处境:对他们威胁最大的是这些在风雨中仍能快速发射的火炮;可是,操纵火炮的炮手们躲在大车之后,放下来的厢板成了他们天然的屏障;而且,每辆战车只需要几名兵士就可以完成装填发射的任务,不求精准,只求密集的箭雨能给他们造成多大的伤亡或许只有长生天知道。因此,他们无一例外地将利箭射向了战车后面排着密集队型的步兵,要在自己被火炮击中之前,让蛮子也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种“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的想法,与刚才陷入重围之中,已无路可退的明军骑营如出一辙,是否也正说明了这些蒙古武士已对最后的胜利失去了信心,只求尽责而已? “竖盾!快竖盾!”前排的步兵二团团长高靖声嘶力竭地喊道。 几百面巨型盾牌被步兵二团的兵士擎了起来,不但遮蔽了自己和排成线形队列的本团兄弟们,还有几十面盾牌遮在了手足无措的炮营兵士们的头上――新式军制什么都好,只有一样不好:皇上太注重兵士的专业化分工了,炮营除了大炮和各级军官将佐用来表明身份、装点门面和吓唬手下的腰刀、六眼神机之外,没有任何制式装备,他们的一切防护能力,只能寄托在身上的甲胄和其他兵种的掩护。那些王八蛋仗着自己被皇上金口御封为“战争之神”,平日里牛得不行;刚才又搞得那么狠,让人看了好恶心,但话又说回来了,打仗还真离不了他们…… 步兵团的兵士们平日刻苦训练的成果也立刻显现出来,蒙古武士漫射来的羽箭如雨打芭蕉一般落在木制巨盾上,却没有造成更多的伤亡。 并没有造成更多的伤亡却不等于没有伤亡,仍有不少利箭射在了盾牌的间隙之处,穿透了兵士身上单薄的铠甲,箭镞深深地扎进了兵士的身体之中,半截箭杆留在身体外,不停地摇晃着,洁白的雕翎霎时就被伤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 数千蒙古铁骑疯狂冲击明军本阵,在付出了一两千人的代价之后,终于有所斩获。 “啊――”凄厉的惨叫声从明军队伍中响起。毕竟是汉人,没有蒙古武士那么坚韧,更没有敌人那无与伦比的忍耐力,无论受多重的伤也咬牙不吭一声。 尽管被手下的弟兄们私底下骂做“黑脸活阎王”,其实,只要不打仗、不操练,老炮手出身的田志诚还是蛮和气的一个人,也被俞大猷调教得有了爱兵如子的大将之风,见有人中箭倒地,他立刻冲到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伤员跟前,一把抱起跑回盾牌下,大喊道:“医护兵,医护兵!” 这是在朱厚的极力主导下,明军新增添的兵种,军中原来就有的医营仍保留,但只负责战后伤员的治疗和看护;战场上的救护之责就归于那些既接受了严格的军事训练,又经过了医营医官基础培训的医护兵。由于需要掌握一定的医学知识,那些在左臂上套着一个红十字标记的医护兵都有相对较高的文化素质。为了鼓励更多的人投身军旅医护行业,皇上还颁下恩旨,特许医护兵都食排长的俸禄,并按“救本军一人等若取敌首一级”的等量比例计算医护兵的战场救护实绩,累计军功,叙功晋升。 几个医疗兵手里攥着一卷白布,冒着仍不断从空中落下的羽箭,冲到了伤员的身边。可是,蒙古武士的羽箭上都喂了毒,被射透铠甲的兵士们的脸上都泛出了诡异的黑灰色,显然毒性已经发作,不能活了。 让炮营兵士无法接受的是,有几个步兵团的弟兄也中了箭,而他们之所以会把身体暴露在敌人的箭雨之下,是因为手中的巨盾遮在了炮营兵士的头上。 “操你妈的狗鞑子,老子跟你拼了!”一个炮营的兵士狠狠地抹了一把刚刚涌出的眼泪,猛地跳了起来,冲向了自己的炮位。与他同一个炮班的同伴也迅速跟上。 可是,就在他们刚刚扑到了自己的大炮跟前,还没有来得及将炮弹填入炮膛,又一阵箭雨从天而至,将整整一个班的十一名炮手钉死在自己的炮位上。 与他们一起中箭牺牲的,还有上百名步兵。 这一阵箭雨来的蹊跷,竟是斜着切入明军的本阵之中,落在了盾牌之后,给环形防御圈两侧的步兵造成了很大的伤亡。 车顶上的俞大猷看得分明,那是斜射的弯弓,发矢之人,是突然从两翼杀出来的蒙古武士。 尽管不明白为什么蛮子的火器在这样暴风雨中还能施放,扎答阑部的王子扎勒黑还是忠诚地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在亦不刺的大军向明军正面发起猛攻之后,率领自己麾下的一千兵马和其他各部的近两千人从侧翼发起了突袭。 即便不提他曾对长生天发下的誓言,蛮子数不清的财富在向他招手;貌美如花的翁吉亦惕部第一美女玉苏在等着他将自己从蛮子那个暴戾嗜杀荒淫无道的昏君怀抱中解救出来,这两个理由,已足够使他忘记前方几乎响成一片的剧烈爆炸声,向面色有些惨白的手下发出出击的号令。 迂回包抄是蒙古骑兵的经典战术,方才有大队蒙古铁骑朝着本军阵前疾奔而来,俞大猷已经大致估算出他们的总兵力不超过五千人,被亦不刺鼓动起来的各部武士据说有近万人之多,那么,肯定还有数千人埋伏在外,伺机而动。为此,他已传令各部加强戒备。但是,各部将士的注意力都被正面的激战所吸引,忘记了加强侧翼的防御,竟被从侧翼袭来的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敌情就是命令,身后步兵兄弟们濒死的惨叫声激起了战车营将士们的怒火,不等主帅俞大猷再度传令迎敌接战,环型防御圈两侧的一百多辆轻重型战车也开火了,一百多门轻型神龙炮和百出佛朗机朝着气势汹汹杀来的蒙古武士喷射出了复仇的火焰。 环型防御圈的正面,经受了炮兵营和战车营两度沉重打击的蒙古武士已顽强地冲过了一百五十丈至五十丈的死亡区域。冲击集群之中,亦不刺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白色鹰旗,大喊着:“杀光蛮子!” 即使不能突破蛮子的阵型,杀入本阵手刃那个暴戾嗜杀荒淫无道的昏君,他也要让眼前这些可恶的蛮子付出沉重的代价。 转眼间,麾下五千名高贵而勇敢的蒙古勇士倒了两千有余,如此巨大的损失,已经让亦不刺丧失了理智,根本无暇顾及对面蛮子的战车之后,已站起来了无数兵士,密密麻麻排成了好几排,排出了当年在大都德胜门下,将上千名鞑靼铁骑送回长生天怀抱的线形队列。 还未接敌,团里的弟兄就阵亡了一两百人,也令步兵二团的全体将士出离愤怒了,他们不顾漫天飞下的箭雨,推开头顶的巨盾,站了起来,端起了手中的钢枪。 步二团团长高靖没有强令自己的兵士注意避箭,反而一把夺过身旁亲兵手里的二七式半自动,冲到了线形队列的最前排,高声喊道:“给老子狠狠地打,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九十四章 性命相搏(二) 一排排的子弹带着复仇的怒火,飞向了对面的蒙古武士。与五年前大都德胜门下的那场激战一样,第一排的明军打出了第一发子弹之后,在带队军官的口令指挥下,立刻就地蹲下,退出弹壳,装填子弹;第二排、第三排的明军依次据枪射击,下蹲,退出弹壳,装填子弹,拉上枪栓,起身,射击。 自动退弹、撞针复进的装置还在兵工总署军器局的试验室里做进一步的论证、试验,目前装备全军的这种单发射击、手动退壳的步枪,本来不配称为半自动,但是,在明朝人眼里,这已经是先进的不能再先进的犀利火器,朱厚也迫不及待地给它冠以“半自动”之名。而且,这一点的缺陷,根本不足以改变蒙古武士的冷兵器和明军热兵器之间长达几个世纪的巨大差距。 与五年前大都德胜门下的那场激战略有不同的是,明军线形队列的上空,并没有弥散着呛人的黑烟,那是因为无烟火药被发明并广泛地应用到了军事上。这个看似皇上信手拈来、毫不起眼的发明,却为线形队列平添了巨大的威力,一是不再有滚滚黑烟既影响兵士们的视野,更使兵士们很快就被呛得喘不过气来;二来有了定装子弹,兵士们再也不需要放上几枪就要清理枪膛里火药燃烧够的残渣。只有实现了这两点,线形队列循环往复、永不停息的优势才能从理论走向实践。此刻,这一优势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三排明军兵士轮番射击,高速飞行的子弹又不受狂风暴雨的影响,平素的严格训练,让明军兵士配合默契得犹如一台杀人机械,周而复始地下蹲、退弹、装填、起身、射击。每一排枪声响过,就有几十上百位的蒙古武士象是胸部遭受重击一样,身子猛地一滞,随即从马上栽倒在地。 白色鹰旗指引下,蒙古武士的勇敢和顽强被最大限度地激发了起来,手中的弓弦声嘈嘈切切,箭矢几乎一刻不停地飞向对面数十丈外的明军步兵阵型之中。 若论单兵战术技能,即便是再训练有素的明军兵士,还是无法与天生就骁勇善战的蒙古武士相提并论,往往他们射出一发子弹,骑射本领天下无双的蒙古武士就能回敬两支羽箭。此时已不需要进行覆盖射击,而如此近的距离,狂风暴雨对箭矢准确性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加之明军步兵排成了那样密集的线形队列,根本不需要进行刻意的瞄准,只要能用力射出羽箭,就能有所斩获。 可是,只要前排有人倒下,立刻就有后排的兵士冲上来,举起手中的钢枪快速射击,而他原来占据的位置,同样有人迅速补上,线形队列被蒙古人的羽箭打出的缺口很快就被弥补,射击声几乎从未中断过。 亲手射杀了两名鞑子,冲到最前排的步二团团长高靖已经身中数箭,值得庆幸的是,他身穿的铠甲是兵工总署为明军高级军官特制的钢丝软甲,用细细密密的钢丝编织而成,既轻便,防御效果也比兵士身上的镔铁战甲不知要强多少倍,蒙古武士在弹雨中仓促射出的箭矢,无法穿透这样高级的铠甲。 尽管皇上一再强调官兵一致,但在这个问题上,却无法实现平等。兵士们对此毫无怨言,一来国家还不富裕,军队也没有余粮,不可能给每个人都装备上造价不菲的钢丝软甲;二来象自己这样的小兵死了也就死了,大将阵亡可是会严重打击士气的,一旦因主将阵亡而导致全军溃败,还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 不过,看见不停地有羽箭射中自己的团长,箭镞撞在铠甲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高靖的亲兵仍被吓得面无人色,趁着高靖蹲下退壳装弹之时,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他拖到了线形队列的后面,还一直紧紧地拉着他,不让他再次冲到前面去,任凭高靖拳打脚踢也不放手。 在付出了极大的伤亡之后,有两百多名蒙古武士已经冲破弹雨的防线,冲到了战车前方二十丈的距离。尽管明军高大的战车阻挡了他们冲进本阵,但战车的火炮无法抵近射击,而步兵却要继续阻挡更多的蒙古武士逼近阵前,对于这两百多名蒙古武士来说,前方似乎已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他们抽出了背后的弯刀,跃下马背,借着马匹的前冲之力,准备扑入明军的本阵之中,用手中那雪亮的刀锋切开风雨,砍掉那些可恶的蛮子的脑袋。 冷静下来的高靖轻蔑地冷笑着,扔掉了手中的步枪,朝着那些一直待在线形队列的后面早已急得直跳脚的兵士们,用力地将扬起的手砍了下去。 就在蒙古武士距离明军战车还有十来丈的时候,几十个长柄形状的东西从线形队列的背后飞出,冒着轻烟,落到他们的脚下。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对方扔了什么东西,“轰隆”、“轰隆”声声巨响,平地上腾起股股浓烟,那个长柄状的东西炸得粉碎,碎片四散迸射,爆炸的中心,无数尸体飞向了半空。 幸存者猛然从狂热中清醒过来,立刻想起了五年前的大都德胜门一战,俺答汗王的弟弟、鞑靼各部联军的副帅孛罗是怎么死的! 那一战,孛罗率领大批鞑靼铁骑出援,想要接应受到明军神龙炮和线形队列的双重打击,又在明军坚壁阵前折了锐气而溃败下阵的前锋回营,眼见两军就要会合,前后夹击吃掉营团军前军统领曹闻道及麾下的两千长枪兵,房顶上突然冒出来的两百名明军兵士彻底改变了战局的走向。 那两百名明军兵士,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篮子,另一只手举着一个火把,跳上房顶之后,他们从箱子中摸出了一个木柄状、顶上有个圆球的东西,凑在火把上点着了,猛地扔向了出援的鞑靼铁骑最密集的地方。 结果,出援的鞑靼铁骑被炸得人仰马翻,孛罗也被炸死,高贵而勇敢的蒙古武士扔下了被明军包围的两三千名同伴,抛下了身为武士的尊严和荣耀,转身打马退回本阵。那两三千名侥幸躲过了明军神龙炮和线形队列的双重打击,也没有在明军坚壁阵前被长枪兵穿成人肉串的鞑靼先锋骑兵很快就成了明军战俘营的第一批住客。 那一战之后,每一位鞑靼兵士都知道了一个可怕的名字:震天雷。 跟明军一样,尽管他们日后得知蛮子皇帝已正式将它命名为“手榴弹”,但他们还是只接受震天雷这一个名字,因为在他们的心里,它已成为恐怖和死亡的代名词。 三百丈至一百五十丈的重型神龙炮,一百五十丈至五十丈的轻型神龙炮和百出佛朗机,五十丈的步枪,再加上此刻从天而降的震天雷,蛮子的犀利火器层出不穷,无论是再坚韧的神经也无法承受这样接踵而至的重重打击,那些冲到明军阵前,又侥幸没有死在震天雷之下的几十名蒙古武士丢掉手中的长刀,象他们刚才潮水般扑上来一样,又如潮水般转身要退回去。 将后背暴露给对方,本来就是战场上的生存大忌,更何况,前后都是交织的火网,哪里还能退得回去?线形队列之中,一部分明军兵士已经遵照连长排长的命令,调整了射向,愤怒的子弹追逐着面前的每一条生命。血,在地上飞溅成河。伴着战鼓的节奏,炒豆一般的枪声里,无数蒙古武士不甘心地倒下,濒死的呻吟和子弹破空声交织于一起,谱出一曲既惨烈又悲壮的挽歌。 一轮冲锋,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一千多名勇士就被长生天召唤回自己的怀抱,有的连尸骨都荡然无存,侥幸不死的人也都队型凌乱,已无法再次进行强有力的冲击。亦不刺的眼眶几欲迸裂,咬着牙挥动着手中的白色鹰旗,率先朝一侧败退而去,准备趁着明军战车的炮口没有调整过来的间隙,收拢兵马再度发起冲锋。 刚刚退出明军火枪的射距之外,他的亲叔叔、一位名叫巴合赤的蒙古武士面色惨白地对亦不刺说:“将军,蛮子的火器太厉害了,我们退兵吧!” 亦不刺怒目而视:“你怕了?” 蒙古武士的尊严使巴合赤避开了这个问题,说:“不能再打下去了。再打下去,我们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的人就打光了!” 亦不刺蛮横地说:“打光了也要打!成吉思汗的子孙,没有临阵脱逃的懦夫!” 巴合赤年已过四旬,早在亦不刺还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时候,他就已经追随亦不刺的父亲征战沙场了,此刻见亦不刺丝毫不留情面,他也就索性豁出去了,大喊道:“这不是勇敢,而是鲁莽,是送死!” “就是死,也要死得象一个真正的武士!”亦不刺大喊道:“我向长生天发过誓,今日草原的大地上,不是饮干蛮子的血,就是饮干我们这些成吉思汗子孙的血!” 巴合赤冷笑道:“扎答阑部的小子也向长生天发过誓,还有其他各部的那些勇士也都向长生天发过誓,你听听,他们那边还有动静吗?” 亦不刺从疯狂中惊醒过来,抬眼向明军侧翼看过去,那边果然已经毫无动静,显然预定突袭明军侧翼的扎答阑部王子扎勒黑已经带着他的手下和其他各部的勇士溃逃而去了! 他的眼睛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厉声叱骂道:“卑鄙!懦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九十五章 风云突变 其实,亦不刺这么说,真有些冤枉了刚才也象他们一样,与明军舍命搏杀的扎答阑部王子扎勒黑和各部的勇士们――尽管他们确实已被明军那层出不穷的犀利火器吓得魂飞魄散,但在事实上,他们中的许多人却是身不由己地被自己的战马带着,从明军的阵前溃逃而去。 蒙古武士胯下的战马不是普通的蒙古马,而是有名的三河马。这种马匹特产于广袤的大草原,体格结实匀称,四肢强健,动作灵敏、性情温顺、具有速度快、挽力大、持久力强、耐寒、耐粗饲和抗病能力强等特点,是优良的乘挽兼用型良马,与突厥马、大宁马并称世间三大名马,也是被历来中原统治者垂涎三尺,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宝马良驹,而从北宋而始,北方的统治者,无论是辽、金、西夏,还是后来的大元,都严禁向中原输送这三种名马。 遥想当年,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威武之师,如果没有三河马的冲锋驰骋,哪有大军西征万里,以雷霆之势横扫欧亚大陆的辉煌?正是因为凭借着三河马的强劲脚力,蒙古铁骑的进军才有了铁蹄动地、杀声震天的磅礴气势和所向披靡、一往无前的精神! 一个家境富裕的蒙古武士,拥有三到四匹战马。战马是他们的朋友,脚力,和补给不充裕时的干粮,被蒙古武士视为珍宝。每当战马撒开四蹄纵情狂奔时,蒙古武士就会发出欢呼声与马蹄声相互唱和;而每当蒙古武士举起长刀奋勇冲杀之时,战马也会发出长啸为主人以壮声色。 但是,在突袭明军侧翼的那些蒙古武士们射出第一轮的箭雨,引来了明军战车营的火炮猛烈还击之后,几乎所有的战马都被那从未听到过的巨大爆炸声吓惊了,咆哮着,跳跃着,疯狂地尥着蹶子,试图将马背上的蒙古武士摔下去。而那些信任自己的骑乘之术,双手都用来开弓射箭的蒙古武士,有许多人被这骤然而起的变故搞得措手不及,被自己的战马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这还只是灾难的刚刚开始――没等被摔得七荤八素的蒙古武士们从地上爬起来,后边的惊马已经赶了上来,从他们的身体上疾驰而过。他们的头颅、胸腔被碗口大的马蹄踏碎,发出或沉闷或清脆的骨折声音,被四周此起彼伏的猛烈的爆炸声所掩盖,死得无声无息。无数的惊马冲过之后,地面上只剩下一团团模糊的血肉。 受惊的战马汇拢成群,拥挤着,向没有炮声的地方跑去。许多蒙古武士不知道是无法控制胯下的战马,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也跟着马群一道冲向了本军的后队,迎头撞倒了不少正在冲锋的同伴,硬生生地在密集的冲锋队列中冲出了一道口子,群马过去,草原上已是一道血河。 其实,由于明军环型防御圈的火力配置以前后两面为重点,尤其是在前队已经遭遇了敌人,俞大猷判断出亦不刺的主力要发起正面进攻,命令配属混成旅的军属炮兵营以二十五门重型神龙炮防御本阵的正面,突袭明军侧翼的蒙古武士所承受的明军炮火,无论密度还是强度,都不能与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相提并论。可是,他们的战马没有经过特殊的训练,就造成了这样严重的后果,成了他们悲惨死亡的灾难之源! 五年前的那场大战,明军犀利的火器给俺答和土默特部将士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此后,他们痛定思痛,从中原买回了大量的鞭炮进行针对性的训练,因此,尽管战马骤然遇到明军猛烈的炮火袭击,仍不免受到惊吓,却能被亦不刺麾下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的武士们很快驯服,而其他各部却没有俺答那样的远见卓识和土默特部那样雄厚财力,于是,悲剧便无法挽回,也是他们为自己的狂妄自大所付出的惨重代价。 胯下那匹不惜万金从西域胡人手中购买来的,刚刚在那达慕大会上为自己赢得了走马赛冠军的汗血宝马突然发了疯,险些将自己摔下马背;再看还有那么几十匹同样发了疯的战马竟然晕头转向地带着主人朝着明军本阵狂奔而去,几乎在一瞬间就被迎面而来的炮弹或削去了半个脑袋半截身子,或直接消失在空气中,变成了一堆碎肉,从未经历过如此激烈战斗的扎答阑部王子扎勒黑的精神率先崩溃了,立刻就忘记了明军大营之中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帛在向自己招手,还有那位貌美如花的翁吉亦惕部第一美女正在等着自己将她救出火坑准备以身相许;也忘记了自己曾对长生天许下的誓言,掉转马头,一边疯狂地挥动马鞭,打马而去;一边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语诅咒当初极力对他们声言明军无法在风雨天使用火器的亦不刺。 蒙古武士唯首领马首是瞻,这种服从并不仅仅体现在奋不顾身的冲锋之时,既然殿下率先逃跑,扎答阑部的那一千兵马就更没有理由坚持下去了,他们都毫不犹豫地跟着扎勒黑一起掉转马头,败下阵来。至于其他各部的勇士,尽管对于扎答阑部的人如此怯懦的行径十分不齿,但他们原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即便仍有那么几十个象亦不刺一样矢志为恢复成吉思汗荣光而奉献一切的人高声喊着“成吉思汗万岁!”,继续冲向明军本阵,可大部分的人都选择了相反的方向,狼奔豕突一般飞快地逃离了战场,任凭侧翼立功心切的明军如何跳脚叫骂,他们听不见,也就不必理会。 见亦不刺如此悲愤,巴合赤缓和了语气,说:“现在不是为他们的背叛而生气的时候,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再不走,等蛮子的火器转到我们这边来,就走不了了。” 亦不刺仍未平息心中的愤怒,大声说:“扎答阑部的懦夫们背弃了自己对长生天立下的誓言,难道我们翁吉亦惕部的勇士也可以这么做吗?不要忘了,我们翁吉亦惕部是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母族!” 忧心如焚的巴合赤再一次被亦不刺的固执激怒了,冷笑着说:“汗王是黄金家族的继承人,他都不愿意与蛮子开战,你何必要这样固执?当初你定计要攻打蛮子,我就不大赞同,对你说过,没有请得汗王的将令就出兵,胜了,好处都是汗王的;败了,罪责就要全由我们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来承担,劝你三思而后行。你根本就听不进去。如今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其他各部的人又都逃了,我们不能再打下去了!” 亦不刺冷冷地反问道:“长生天的虔诚子民、矢志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草原男儿,难道是惧怕死亡惧怕蛮子的懦夫吗?” 巴合赤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我不是惧怕死亡,更不是惧怕蛮子!无论在战场上,还是在摔跤场、赛马场上,我巴合赤从来没有惧怕过任何人!但是,敌人那么强大,火器那么厉害,我们的伤亡又那么大,在这个时候,暂时的退却、避敌锋芒并不是怯懦可耻的行为。十三翼之战、阔亦田之战、合兰真之战,成吉思汗都曾领兵撤退。五年前攻打大都,汗王最后也率军退回了草原。你为什么还要驱赶着部民去打一场根本就没有可能取得胜利的仗呢?” 亦不刺无言以对。 其实,蛮子第一声的炮响已经粉碎了他所有的梦想,见到蛮子大车结成的环形防御圈之后,他更是心如死灰。但是,正如巴合赤刚才所言,他未奉汗王将令就擅自举兵,已是犯下了死罪,如果战胜并杀死蛮子皇帝,蛮子势必会调集兵马攻打草原,进行疯狂的报复。那个时候,无论是出于草原勇士的尊严,还是为了自保,汗王都不得不倾全族之力与蛮子开战,他就能把汗王和整个土默特部绑上战车,实现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梦想。一旦失败,汗王为了避免与蛮子全面开战,势必要将他抛出去给蛮子皇帝赔罪,不但是他本人难逃一死,甚至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都要遭受灭顶之灾。开弓没有回头箭,当他悍然举兵向蛮子射出第一支箭的时候,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当然,这些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巴合赤或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其他任何人说的。他怅然若失地将那面白色鹰旗插在了地上,说:“我向长生天发过誓……” 见亦不刺似乎略有所动,巴合赤痛心疾首地说“你好糊涂啊!萨满教的教主呼图出两次祭天问神,带回来的玉苏与汉人皇帝的结合得到了长生天的祝福,长生天还让我们与汉人结盟修好,我们却来攻打汉人,这本身就是违抗了长生天的神谕。长生天会理会你的誓言吗?她还会因为你违抗了她的神谕,降下怒火惩罚我们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巴合赤的话,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到“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在众人的头顶响起。雷声之后,暴风雨越发地大了,风向也变了,原本吹向明军那个方向,如今却袭向了他们这边,豆大的雨点被狂风夹裹着,朝着他们的头上、身上打来,每个人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众人都被这种不可思议的奇迹震慑住了,巴合赤更是面无人色,喃喃地说:“长生天生气了,她已经抛弃了我们了……” 狂风暴雨中,巴合赤的声音颤抖着,似乎充满了无尽的恐惧。说完之后,他掉转马头,发疯般地狂奔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九十六章 奋勇争先 巴合赤的话语使许多人如梦初醒:是啊,出兵攻打汉人,不但是违抗了汗王的将令,还违抗了长生天的神谕,难怪汉人的火器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还能施放自如;难怪亦不刺将军仍固执地不肯退兵的时候,长生天又改变了风向,把风雨袭向我们这边,这是长生天在警告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啊! 自成吉思汗崛起于草原之时,就给各部制定了严厉的军法,临阵脱逃者要被极其严酷的刑法处死,因此,在亦不刺没有做出决断之前,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但是,违抗长生天的后果也是同样的可怕,有好几十个人仍跟着巴合赤一起掉转马头,准备逃离这个杀戮的战场。 巴合赤刚刚奔出十丈,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低头一看,胸前出现了半截带血的箭镞。 那一箭的力道是何其之大,不但射穿了他身上的黑色罗圈甲(一种蒙古铠甲,牛皮衬里,罩着铁网,最外层为铁叶子),而且还能透胸而出。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兵马是土默特部中的精锐之师,但放眼两部数千名将士,能有这样大的力气和这样高明的箭术的人,绝对不超过五个。 巴合赤艰难地回过头,果然不出他的所料,亦不刺手里握着长弓,正在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一脸冰霜,惟有眼睛里仍燃烧着可怕的火焰的侄子,巴合赤悲哀地说:“你……你疯了……” 亦不刺握着弓,唇齿之间吐出冷冰冰的一句话:“乱我军心者,杀!” 巴合赤提起最后一口气,喊了一声:“你……你要断送翁吉亦惕部……”话还未说完,人已轰然倒地。 那几十个刚刚要跟巴合赤一起离开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慑住了,勒住马,僵在那里。 巴合赤轰然倒地之后,亦不刺又将目光转向了他们,冷冷地搭箭拉弓:“临阵脱逃者,杀!” 有人不甘心地分辩道:“将军,我们不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亦不刺的弓弦一松,一支利箭疾驰而去,正中他的咽喉,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辩解。 面对着仍停留在原地的兵士,亦不刺说:“长生天是否已经抛弃了我们,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成吉思汗的鹰旗下,没有临阵脱逃的懦夫!此刻,成吉思汗正在天上看着我们,身为他的子孙,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蛮子的阵前!” 犹豫了一下,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中的长弓,对准了那几十名已经面无人色的溃逃者。 一阵弓弦轻颤,那几十名溃逃者纷纷倒地,伤痕累累的躯干上,四五支来自同伴的羽箭深深的扎了进去,血顺着箭杆喷出来,与漫天落下的雨水混在一起,在草原上流成了一条血河。 亦不刺拔起了刚刚被他插在地上的白色鹰旗,再度用力挥舞起来:“为草原勇士的尊严而战!杀!” 剩余了两千多名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兵士围拢到了白色鹰旗之下,再度呐喊着,向明军本阵发起了冲锋。 明军大营静悄悄的,先前逞凶的火炮都没有再次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怒吼,没有将那令人无法抵抗的铁丸铅弹水泼一样地倾泻到蒙古武士的头上。 原来,就在亦不刺整顿兵马并处置军中叛逆的时候,俞大猷颁下将令,不许炮营和战车营开火,残敌交由步兵二团和骑兵营解决。 步兵二团从团长高靖到普通一兵都是喜形于色,为了平衡团里弟兄们的情绪,高靖本着“有肉大家吃”的原则,将前队撤下去休整,把后队调到前方排成了线形队列。前队的兵士对此多有不满,高靖安慰他们说:“狗娘养的鞑子还有好几千人呢!就骑营那几个破人几杆破枪,能一口吞掉这么大一块肥肉?安心等着吧,少不了还有你们杀敌立功的机会。”前队的兵士就都释然了,拔出插在腰间刀鞘里的刺刀,安在了枪管上,做好了出击的准备。只是,他们也不想一想,自己的两条腿,怎么能追得上纵马溃逃的狗鞑子?连人都追不上,还怎么跟人家拼刺刀? 起初被安排在大军后方巡逻警戒,刚刚撤回本阵的骑兵营余部六百余人个个摩拳擦掌,一手抱着三眼神铳,一手牵着马,已经在环型防御圈两侧的旗门处排成了整齐的冲锋队形。一俟出击的命令下达,旗门打开,他们就要冲杀出去,用狗鞑子的血来祭奠殉身国难的营长张五哥和其他六百弟兄。 可是,对于这道将令,炮一营和战车营将士们群情激愤,炮团团长田志诚、战车营营长张可亮两人更是怒不可遏,联袂前来找俞大猷理论。 炮团团长田志诚有“炮神”之称,声名显赫,加之调到第一军才刚刚两年,俞大猷对他很客气,好言劝慰一番,将他打发走了。但对于出身营团军的张可亮,俞大猷就没有那么客气了,板着脸责问他说:“令行禁止,虽误亦行,这是我们营团军的规矩。你忘记了吗?” 混成旅是一支试验部队,还未得到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认可,因此,战车营如今只是一个营级编制。但是,张可亮虽只是一个营长,却是俞大猷当年奉圣谕在营团军办起的全军第一所随营军校的高才生;此后又被保送到禁军讲武堂深造,步炮诸科门门优秀,被大家视为明军新一代的大将之才,俞大猷对他也是十分欣赏,不但时常亲自指点他兵法,还放心地把新编练成军的战车营交给他掌管。此次投入实战,战车营就大放异彩,身为营长的张可亮不免有些持宠骄横、居功自傲,硬邦邦地把俞大猷的责问档了回去:“回军门,末将没有忘。只是,军门如此处置不公,末将难以心服。” 俞大猷的脸越发拉得长了,冷冷地问道:“我处置不公?哪里不公了?” “骑营张营长及六百弟兄为全军之胜不惜身死国难,军门要骑营弟兄为他们报仇雪恨,末将无话可说。只是,”张可亮忿忿不平地说:“他步二团凭什么吃独食?” “我问你,今日之战,除了骑营,还有哪一部伤亡最大?是田团长的炮营,还是你张营长的战车营?” 张可亮不说话了。炮营在防御圈的最里层,只有二十多名兵士被蒙古武士漫天射来的箭雨所伤。他们战车营的兵士都隐身于战车之后,偏厢车放下来的挡板成了他们天然的防护屏障,只有三五个人倒霉,死在斜射来的流矢之下,还有一个兵士更倒霉,给轻型神龙炮装填炮弹之时,一着急炮弹脱手,砸了自己的脚,两个脚趾被二十斤重的炮弹砸断,“唉吆”连天直喊疼。除此之外,战车营两千兵士再无损伤。倒是他们身后的步兵团,因为将士们要顶着蒙古武士的箭雨排成线形队列迎战,伤亡了三百多人,是全军之中,除了骑营之外,伤亡最大的部曲。原来俞军门安排步兵团和骑营一道解决残敌,用意在于安抚那些悲愤的将士们啊! 看他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俞大猷展颜笑了。其实,今日一战,明军以伤亡不到千人的代价,取得了歼敌三千多的辉煌战绩,更重要的是混成旅的战法威力发挥的淋漓尽致,势必会成为日后建军的主力,俞大猷的心里十分高兴,又怎么会真的跟自己的爱将计较爱将?便笑着说:“想通了?” 张可亮红着脸说:“末将无礼,请军门恕罪。”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作壁上观,又试探着说:“只是……只是虏贼最是穷凶极恶,此刻又是困兽犹斗,步骑两部弟兄们只有单兵火器,难以阻挡骑兵冲锋,末将担心一旦被虏贼攻入我军战车阵中,势必会增添我军伤亡。是以末将有个提议,恳请军门同意由我战车营给他们提供火力支援,追歼逃敌之责就由他们两部承担好了……” 俞大猷一哂:“还是没想通,想再多捞点军功,却说什么火力支援友军的话!你是我营团军随营军校和禁军讲武堂的双料状元,难道还看不出来虏贼已是强弩之末?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只要步二团再以密集弹雨打退他们一两轮的冲锋,我敢断言,以骑营剩余六百之众歼灭残敌已是绰绰有余。至于追歼逃敌,你若能推着战车追上溃逃的虏贼,我准许你参战又何妨?” 被俞大猷看穿了心思,张可亮脸越发地红了,嗫嚅着说:“末将……末将不敢……” “不要忘了,你那点本事,有一大半还是我教的,少跟我玩那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俞大猷说:“实话告诉你吧,虏贼逆天作乱,皇上雷霆震怒,为震慑北虏各部,使其不敢再心生异志,颁下口谕命我军缴获他们的战旗,还要生擒酋首亦不刺。你们战车营和炮营一发炮,难免会炸死亦不刺、毁坏虏贼战旗,如何能了却皇上这两大心愿?此外,虏贼最是冥顽不灵,我军只有在野战中将他们击败,让他们从此望见我们大明的军旗就绕道而走,才能实现皇上以武止戈的目的!是故我才命步二团和骑营择机出阵与之野战决胜,一显我大明军威。至于你们,奋勇争先之心、杀敌报国之志都是好的,不愧是我营团军的锐健。今日就暂且作壁上观,北虏各部若能幡然悔悟,自缚请降,也就罢了;若是不能,少不了还有你们建功草原、一扫妖氛的机会!” 看着一脸亢奋之色越来越浓的爱将,俞大猷罕见地开了句玩笑:“且不说其他各部,只顺义王麾下土默特部就有十万人马。到时候,我只怕你张益阵(张可亮的字)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吞不下那么大一块的肥肉!” “回军门,末将就是撑死,也要把它全部吃掉!”张可亮“啪”地一个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兴奋得一路小跑回去了。 俞大猷苦笑一声:战车营训练了两年,大概也只能打这一仗了。将士们当然会觉得不过瘾,我这个军长又何尝不是意犹未尽呢?可是…… 其实,田志诚和张可亮两人都不知道,俞大猷颁下这道将令,绝非他的本意,而是皇上刚刚密传下来的口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九十七章 为君不易 大战一开始,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朱厚又有些不对劲了,不是那惊天动地的隆隆炮声震得他耳膜发疼;更不是那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的蒙古铁骑阵阵沉闷的马蹄声让他胆战心惊;而是,眼前骤然出现的一片血海,还有那漫天飞舞的血肉让他实在不忍卒看,更难以压抑胃中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 可是,这能怪谁呢?大炮是自己假托神仙之命造的;远天远地跑到草原来参加那达慕大会是自己不顾群臣苦谏,做出的决断;与亦不刺纠结起来的各部兵马硬碰硬地打这一仗也是自己下定的决心;就在刚才,大战未起之时,俞大猷恳请自己移驾回营,坐待捷报,自己还蛮横地拒绝了他,慷慨激昂地说什么:“朕上膺天命为九州之主,虽不能手提三尺龙泉亲上战场手刃仇寇,也要让全军将士都看到,朕这个大明天子,就在他们的身后,看着他们奋勇杀敌、保家卫国!” 豪壮自然是豪壮,这道圣谕传诸全军将士之后,全军将士欢声雷动,想必士气也为之高涨,但自己种下的苦果就需要自己来吞咽了。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呕吐出来,他这个皇帝这么多年来苦心塑造的提笔能赋诗、上马能杀敌的光辉形象,即便不能说是毁于一旦,至少在将士们的心目中就大打折扣了。为此,他只有拼命咬紧下唇,压抑着腹内的不适。 俞大猷早就发现了皇上那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心中着实不忍皇上如此难受,但他刚刚进言被拒绝,不好再触霉头,忙递个眼色给侍立在侧的杨尚贤。杨尚贤心领神会,趁着朱厚“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喷嚏的机会,躬身说:“皇上,此刻的雨下的越发紧了,御服已尽湿,奴才恳请皇上移驾回营,以免伤了龙体。” 这也是朱厚咎由自取。一大早,他就兴冲冲地换上了御用军装――皮弁服,腰间还悬挂着一支六弹神机,装模做样似乎要亲自上阵杀敌一般;骑营接敌之后,他又冒雨登高观战,还不许内侍张伞罗盖,非说要和全军将士们一起同甘共苦。话说的倒是好听,在雨地里站了这么长时间,雨又越下越大,他早就淋得落汤鸡一般,一股股的雨水顺着皮弁服的下摆流淌。夏天的雨虽没有逼人的寒气,一直这么淋着也着实难受,这么多年养尊处优,身子骨哪能跟俞大猷他们这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军人相比,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地打,加之胃中翻腾之感越来越强烈,眼看就要撑不下去,在全军将士面前哇哇大吐起来了,他就顺坡下驴,对俞大猷说:“志辅,朕回去换身衣服,这里就拜托你了。” 大战已起,敌人的箭雨铺天盖地而来,虽说他们身处环形防御圈的最中心位置,蒙古武士的箭射不到这里,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有根流矢邪了门,飞到这边,伤了龙体,再大的胜利也就泡了汤。因此,俞大猷巴不得他早点离开,忙说:“臣职所在,定不负皇上圣心厚望。” 被杨尚贤搀扶着下了车,把这个交给他。”说着,他拿起御案上的望远镜,递给了杨尚贤。 接过那只望远镜,杨尚贤显得有些为难。当初俺答和各部汗王都对这种俗称为“千里眼”的望远镜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皇上也有意要送给他们一些,却遭到了杨博和俞大猷等人的坚决反对,理由是蒙古铁骑机动力强,再若是赐给他们望远镜,则无疑是给蒙古铁骑又插上了翅膀,往来驰骋,占尽先机,明军何以御敌?皇上被他们说动,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眼下刚刚跟北虏逆贼爆发了那样惨烈的一场血战,皇上怎么反而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赐给俺答? 但是,身为锦衣卫大太保,一心忠于皇上的他怎么会违抗圣命? 朱厚走下御案,扶起了跪在地上的玉苏,说:“我已尽力而为,若还是未能如你所愿,也只能对你说声抱歉了。告诉他,见到俺答汗王之后,千万照着我的吩咐去说,这是我能想出来的唯一救你们和你的族人的法子。我知道这要让他付出自己的名誉为代价,可是,为了你们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几万名老弱妇孺和孩童的性命,如今也只能这么做了。” 玉苏哭泣着说:“玉苏明白了。皇上,你……你多保重……” “你也是。”朱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日后如若难以在草原上立足,不妨带着你的族人到中原来。” 玉苏又痛哭起来:“皇上――” “去吧!”朱厚疲倦地摆了摆手:“眼下大部分将士还不知道是你哥哥率军来攻,这个时候不走,更待何时?今日一战,我大明军人牺牲了近千人,他们也是人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九十八章 困兽犹斗 提心吊胆地策马冲到距离明军本阵三百丈之内,明军没有发炮;又策马冲到一百五十丈的距离,明军依然没有发炮,令亦不刺麾下的蒙古武士都觉得十分诧异,但敌人不再用那样厉害的火器迎击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每个人都振奋起了精神,举起长弓再度开始了漫射。前队一千人扔掉长弓,抽出弯刀,开始加速冲锋,当他们将明军的阵型冲开一个缺口之后,剩余的两千人就可以从缺口中杀奔进去,与明军展开肉搏。 可是,这一次的冲锋并不顺利,明军阵前那一个个硕大的弹坑、一具具残缺不全的人或马的尸体,成了阻拦蒙古武士高速冲锋的天然屏障,若不是胯下的战马训练有素又久经战阵,能自动避开脚下的障碍,恐怕一多半的人还没有冲到明军的本阵之前,就会马失前蹄,被摔在地上。 这么一来,他们的冲锋速度不可避免地大大迟缓了,在进入明军本阵大约五十丈距离的范围内之后,这样的低速运动,使许多人成了明军步兵练习射击的活靶子;而他们漫天射出的箭雨,却并没有给排成线形队列的步二团将士们造成多大的伤亡。 选择雨天进攻,本来就是亦不刺慑于明军火器之利而采取的不得已的决策。如果不下雨,蒙古武士可以选择火攻,将燃烧着的火箭射进明军的大营之中,引燃营帐、大车甚至火药,给明军造成极大的混乱;而且,漫天的风雨给他们骑射所造成的影响,远比给使用刀枪的明军造成的影响要大得多。昨日商议联军作战方案时,就有人提出过这样的疑问,质疑亦不刺为什么会选择雨天进攻。 那些人的话刚一出口,立刻就遭到了参加过五年前那场大战的各部勇士的白眼――那场大战中,明军的火器给他们留下了永生难忘的恐怖记忆,而他们也都知道,在那场大战中,各部联军所取得的几场胜利,无一不是在明军无法使用火器的雨天发起进攻,将各省卫所勤王军杀了个落花流水,总算是保全了蒙古铁骑的一点颜面,赢得了俺答汗跟明朝那个名叫严嵩的大官讨价还价的本钱。 扎答阑部的王子扎勒黑也坚决反对在晴天火攻――蛮子大车里面装的财物,已经有三分之一属于他们扎答阑部,他怎么舍得让人一把火给烧了?金银倒烧不坏,丝绸锦缎可是遇火就着的! 谁知道,亦不刺隐忍半月之久,好不容易盼来个雨天,结果,令他和他手下所有的人都无比沮丧的是,那样风骤雨狂的恶劣天气,明军被他们视为战马克星的火炮根本没有受到一点影响,使他们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此刻风向大变,对发起冲锋的蒙古武士越发不利了――他们被扑面而来的狂风暴雨打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不但明显迟缓了冲锋的速度,逆风射出的箭矢无论射程还是准确性都受到了严重的影响,要么未及明军环形防御圈就落到地上,要么歪歪斜斜地飞过去,也不能穿透明军兵士的铠甲。 与之相反,顺风站立的明军战士可以睁大了眼睛,象平日操练一般据枪瞄准射击,步二团团长高靖还好整以暇地嚷嚷着说:“一颗子弹的工价银一厘都挡不住,大家可都要瞄准了再打,要象咱们歌里面唱的那样‘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省得日后兵工总署、军需供应总署那帮官老爷们骂咱们是败家子儿!” 步兵二团的将士们哄堂大笑起来,惹得前后两边看热闹的战车营、炮营兵士羡慕不已,有人更在心中嫉妒地骂道:有什么好牛的!没有爷爷刚才放炮折了虏贼的锐气,哪有你们现在捡便宜还要吃独食的美事?! 不过,那些以前嚣张不可一世的虏贼铁骑成了被人尽情屠戮的羔羊,自己从军以来,何曾打过如此提气解恨的一仗?甚至,自太祖高皇帝定鼎开国以来,大明军队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何曾取得过如此酣畅淋漓的一场大胜?无论能否再立新功,每个人都打心眼里高兴。 前队冲锋的一千人在付出了近一半的伤亡代价之后,终于冲到了明军的阵前十几丈的距离,立刻,又遭到了几十枚上百枚从天而降的震天雷的打击,最后,只有不到三百人艰难地杀到了环形防御圈的跟前。 “弟兄们,冲啊!向前冲,冲到他们当中才不会被炸!”千夫长脱黑堂大声喊道,督促着麾下的残兵跳入战车结成的防线之中。 蒙古军队的规矩,冲锋之时,百夫长要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千夫长却可以留在相对靠后的位置。这两轮的冲锋,脱黑堂手下的十个百夫长已经全部阵亡,而他也不得不冲到了第一线。不过,他竟然没有被明军的炮火和枪弹打死,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认为一定是长生天在保佑着自己。但是,手下兵士一片连一片地被炸死、身边同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的惨烈景象,让他对生还倍感绝望。这种绝望的心情,反而成了他带领部下血战到底的精神支柱。在他的催促下,那两百多名蒙古武士冒着不断在身边爆炸的手榴弹拼命靠近明军的本阵,发动了亡命攻击。 没有队形,不讲章法,却不顾生死。因为没有人相信自己还能活着回去――向后撤,又要受到明军震天雷和子弹的追杀;即便有幸逃出明军火器的射程,还是会被那面白色鹰旗驱赶着再度踏上死亡的冲锋之路。想抗命而逃吗?巴合赤和那几十位蒙古武士的尸体大概还没有冷,亦不刺将军连自己的亲叔叔都没有放过,还能指望他放过自己?与其还要再受一次生与死的煎熬,不如现在就死在明军手里,至少还能被后人赞一声:“好汉子!” 明军用首尾相连的战车布置起来的防线并非毫无破绽,卸去战马后的车辕间位置最矮,是防线的最薄弱环节。脱黑堂和十几个蒙古武士率先纵马跃过了车辕。 蒙古军队两大传统战术,一是驰射,一是践踏。藉此两大法宝,成吉思汗及其子孙的大军纵横天下,征服了无数的国家,将广袤万里的草原、大漠和中原纳入了自己的版图。今日之战,三河马碗口大的铁蹄踏碎的却是自己同伴的头颅,他们太渴望听到蛮子的骨头在马蹄下折断的声音了。 令他们吃惊的是,几乎是在一瞬间,那十几匹马同时发出一声哀鸣,扑倒在地,每一匹马的肚子上,都插着至少三支长枪。 无论是纵马冲锋的脱黑堂等人,还是紧随其后的蒙古武士,都忽略了一个很简单的事实――明军战车上的大炮再厉害,也是不能够自动发射的,总需要人来操纵,这些人在发炮之后,就站在车辕的两侧,他们的手里都握着丈许长的长枪。 战车及混成旅的战法脱胎于戚继光独创的铁桶阵;其后又经过了俞大猷长达两年之久的探索和试验,明军两大希望之星联手创造的这一阵型和战法,怎会忽视那样明显的漏洞?俞大猷还为战车营的兵士装备了长枪,近战之时,火器不能发挥作用,长枪列成的枪林最适合阻挡战马飞跃,当年京城保卫战中德胜门下,营团军就是凭借着长枪兵列成的坚壁阵,阻挡住了鞑靼铁骑的疯狂冲击。 俞、戚二人自幼熟读兵书,胸有韬略,又时常受到能“梦得神授”的皇上的点拨,只有他们,才能如此完美地将冷热兵器结合在一起,创造出这样克敌制胜、天衣无缝的战法! 经过了近两年的严格训练,战车营的兵士对于这一招早就操练得烂熟于心,耳边马嘶一起,头顶一暗,他们几乎是本能地挺起了手中的长枪。 健壮的战马连同马上的蒙古武士,加起来少说也有四五百斤,再加上马在跃过车辕时的冲力,使战车营不少兵士手腕立刻脱臼,人也被撞得飞了出去。 不过,更惨的是那些蒙古武士,重重地从马上摔了出去,还没有等被摔得昏头涨脑的他们从地上爬起来,立刻就被几个跟上来的战车营兵士挥动着长枪,钉死在地上。 只有一个例外。 在崇尚武力的蒙古军队,尤其是亦不刺麾下翁吉亦惕部这样的精锐之师,能从一名普通士卒爬到千夫长的高位,脱黑堂绝非泛泛之辈,在马倒地的一瞬间,他仰天发出恶狼一样的长啸,奋力将身子一拧,飞进了明军步兵的线形队列之中,双腿刚一着地,手中弯刀立刻挥舞了起来,将周围三名促不及防的明军步兵砍倒在地。 周围的明军步兵似乎被脱黑堂那野兽一般的疯狂给慑住了,不由自主地朝旁边闪躲,队列中起了一阵慌乱。 这个时候,就听到阵后响起了步兵二团团长高靖的厉声怒吼:“第一军没有敌手,杀了他!” 五六个兵士如梦初醒,抡起手中的步枪,朝着脱黑堂砸了过来。 尽管在他们的身后,本团那些没有排进线形队列的弟兄们早就上好了刺刀,做好了出击准备,但是,正如团长说的那样,他们是第一军,天下第一强兵,没有任何敌手,岂容一个虏贼如此猖獗地杀进本阵! 脱黑堂的武技相当出色,在极其狭窄的空间仍能游刃有余地左右退避闪躲,逃过了从四面八方接踵砸来的步枪,瞅个空当,反手一刀将一个明军兵士砍翻在地。 脱黑堂提刀,却发觉无法带动战刀分毫,低头只见被他砍伤的那个明军兵士双手死死握着砍破了铠甲的刀刃,对着他,嘿嘿冷笑。 脑后袭来几股凉风,脱黑堂的脑袋遭受到了剧烈的打击,接着,他的眼前一黑,身子猛地晃了一晃,被砸扁了头颅的身体轰然倒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九十九章 斗志崩溃 十九章 斗志崩溃 上一章下一章返回本返回目录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其他那两百多名侥幸冲到战车阵前的蒙古武士不知道,在那短短的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车辕的缺口十分狭窄,容不得太多的人纵马冲击,他们都飞身跃下战马,挥舞着弯刀,追随着先前冲进去的脱黑堂等人杀进来。依照蒙古武士的作战经验,骑兵踏破障碍的地方,绝对是一个缺口,扩大这个缺口,为后队打开冲击的通道,或许就能击败当面的敌人,挽救自己的性命。 “杀!”明军本阵之中,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一个字,山崩地裂般响彻原野。刚刚跃进明军战车防御圈之内的蒙古武士愣了一下,脚步瞬间出现了停顿。 一瞬间的停顿,已经足够。 线形队列自动向左右散开,让开了当面之敌,从左右两翼继续不停地射击,越发密集的弹雨将还未冲到阵前的那两千多名蒙古武士死死阻挡在五十丈至十五丈之外。 几百名步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冲了上来。战车营的兵士也举起长枪,从蒙古武士的侧后方冲了上来。 肉搏战中,明军与蒙古武士个人战力的差距显现了出来,几乎每一个蒙古武士在倒下之前,都能砍翻两三个明军兵士。可是,无论他们如何强悍,刚刚经过了两轮亡命冲锋,体力已严重透支,此刻又陷入了明军的重围之中,正所谓强弩之末,势难穿鲁缟,不到一刻,那两百多名蒙古武士就被捅成筛子,许多人仰面朝天地倒下,双眼瞪得如牛铃一般,充满了不甘,充满了绝望。 车阵内外,士兵的尸体堆了一层。土地被血浸透,滑得几乎站不住人。苍天仿佛也不再忍心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天空暗淡了下来,雨也下得越发地急了,拼命地冲刷着地上流淌的鲜血。 冲到明军本阵之中的前队被全歼,后队又被密集的弹雨所阻,亦不刺不得不挥动白色鹰旗,再次败下阵来。 收拢了残部,不顾兵士们脸上越来越重的恐惧之色,亦不刺咬着牙,又挥动了手中那面已被硝烟熏得发黑的白色鹰旗,高声喊着:“大汗在天上看着我们,冲啊!”驱赶着剩余的兵士又发起了第三次的冲锋。这一次,他已经顾不上按照惯例,划分用于冲出缺口的前队和后续跟进的后队了,剩下的两千余名陷入绝望之中的蒙古武士呐喊着,不顾一切地向明军本阵冲去。 那一辆辆首尾相连的战车和一排排整整齐齐站立的步兵,就象是屹立海中的磐石一般,任你惊涛拍岸,我自巍然不动。 这一次,在步兵射击、投弹的同时,观战的战车营和炮营将士们齐声发出了呐喊:“投刀弃甲者不杀!” 伴着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子弹破空而出的呼啸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和蒙古武士越来越微弱的喊杀声,汉语、蒙古语,两种语言清晰地重复着,告诉绝望者还有活命的机会。 观战的战车营和炮营将士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俞军门下达的劝降令,其间还夹杂着许多即兴的发挥: “别给那些官爷卖命了,爷爷的炮子儿可没长眼睛,慢一步,就要你的小命!” “负隅顽抗,死路一条;弃刀投降,性命得保!” “杀官来降,抵罪记功!官越大,功越大,别让旁人抢了先!” 参加过京师保卫战的那些老兵们都知道,五年前的京城德胜门下,就是这么一声呐喊,使两三千名陷入重围的鞑子放弃了抵抗,走进了明军的战俘营…… 被白色鹰旗一次一次地逼上阵前,又被明军子弹一次一次地打退下来,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幸存的那一千余人早已绝望,此刻听到明军的喊声才猛然惊醒过来:原来,蛮子并不象亦不刺将军说的那样,要把我们连同我们的女人、孩子全部杀光…… 因为,他们也都知道,五年前在大都被俘虏的那些人最终都回到了草原,虽说失去了蒙古武士的尊严和荣誉,被汗王褫夺了军职,贬为奴隶,但毕竟,他们都活了下来…… 经历了连续三次生死边缘的徘徊,幸存的蒙古武士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早就到了极限,勇气和骄傲也被无穷的恐惧所打消,这几句劝降的话成了比火炮和枪弹更具杀伤力的武器,飞快地瓦解着他们的斗志。这一次,他们连明军的战车防御圈都没有杀进去,也不顾亦不刺拼命地挥动白色鹰旗下令进攻,就溃败下来。 明军的射击突然停止了,环型防御圈两侧的旗门打开,数百名明军骑兵分左右两路,冲杀而出。 无论是马上的蒙古武士,还是他们胯下的战马,经过了三次高速冲锋,都已是筋疲力尽,有几十匹战马甚至在溃败而逃的途中就口吐白沫,轰然倒地;而被摔在地上的武士,挣扎在血泊之中,竟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休整多时,又矢志要为营长和六百弟兄报仇的骑营兵士怎能放过这个机会,一个漂亮的迂回包抄,将亦不刺和那一千多名侥幸不死却也都是伤痕累累的蒙古武士包围在了环形防御圈三十丈之外的地方,平举着三眼神铳,大声喝道:“投刀弃甲者不杀!” 紧接着,大队的步兵也端着步枪从旗门里冲了出来。或许是怕势单力孤的骑营兄弟吃亏,也或许是为了捞得最后一点战功,他们强行挤进骑营弟兄们的马匹之中,明晃晃的刺刀对着敌人,也齐声发出响彻云霄的怒吼:“投刀弃甲者不杀!” 尽管他们早已被自己袍泽的死激起了满腔的怒火,恨不得用子弹把眼前这些的狗鞑子打成筛子;或是用刺刀把他们捅成一团烂泥。但是,他们是大明军人,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皇上御制的《三大军规八项铁律》。而且,就在方才,俞大猷将军又传下圣谕:“王者之师,从不赶尽杀绝!” 被蛮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显然已经插翅难逃,为了能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与蛮子拼杀个痛快,亦不刺手下那一千多名残兵都跳下了战马,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弯刀,背靠背猬集在一起。 佛家讲因果报应,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他们也是这样围住了明军骑营六百兵士,雪亮的弯刀,卑鄙的冷箭,六百大明军人血洒草原。但是,血债终归是要用血来偿还,此刻,就轮到他们了,无论情不情愿,他们都得面对生命中的最后一战。 军令如山,圣谕煌煌,也不能完全泯灭将士们为袍泽报仇雪恨的怒火,该死的狗鞑子又是如此冥顽不灵,有人开始学起了刚才战车营和炮营弟兄们即兴喊过的那句话:“杀官来降,抵罪记功!官越大,功越大,别让旁人抢了先!” 无论是步二团的团长高靖,还是骑营副营长邹碧松,此刻仿佛都变成了聋子,只是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了那些将手已放在了扳机之上,随时准备要射出愤怒的子弹的兵士。 皇上说的对,我乃堂堂天朝上国、王者之师,怎能象那些狗鞑子一样嗜血凶残,对降卒赶尽杀绝呢?但是,如果他们起内讧,自相残杀,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总不成为了调解那些狗鞑子之间的矛盾,把我们的弟兄赔了进去吧! 垂死挣扎的武士们互相看了看,嗡地一声,苍蝇般散去了大半,弯刀,长弓,罗圈甲,乱七八糟扔了一地,人冲到了明军跟前,跪了下来――为了避免发生误会,他们先解除了自己的武装。 兀自不动者,提着刀,偷偷看向了身旁的千夫长、百夫长们。 “啊!”一个百夫长惨叫着,被身后的同伴砍死。场面瞬间混乱了起来,那几百名蒙古武士挥舞着刀,混战在一处。一个滴血的人头飞上半空,五、六个人冲了过去,为了昔日长官的人头,开始了另一轮自相残杀。 “大家住手!别上当!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亦不刺声嘶力竭地喊,一手握紧了白色鹰旗,一手提刀砍翻一个欲投降的软骨头。 血,忽地一下溅了他满脸,刚刚伸手欲擦,眼角的余光,却看到贴身亲卫冲着自己高高举起了刀。一个斜跳,亦不刺窜了起来,紧接着一个白鹤晾翅,手中钢刀将抹过了亲卫的脖子。在对方不敢置信的眼神中,亦不刺看到了惊慌,突然一凛,握着鹰旗原地飞身打了个旋,拧腰避开了要害,看着一把刀斜斜地擦过自己铠甲上的护心镜,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手起刀落,亦不刺将另一名亲卫的头砍飞。一瞬间,两名平素都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亲卫都被他亲手砍了。两个人中,到底谁想保护他,谁想出卖他,亦不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麾下的这支土默特部乃至整个草原各部之中的劲旅已经变成了一群疯子。 或许是手刃两名亲卫所展现出的高超武技,使那些偷偷瞟着亦不刺的人想起来他曾经是草原上人人敬仰的巴图鲁,向他出手,或许未必能赢得就已经先被他送回到长生天的怀抱。于是,他们把目标转移到了其他那几位千夫长、百夫长们的身上。 草原各部,除了亦不刺这样的世袭酋首之外,各级军官将佐都是凭借军功武技晋升,那几位千夫长、百夫长们都是军中有名的勇士。可是,为了苟全性命,那些普通兵士瞬间爆发出了比刚才冲向明军本阵还要强悍得多的战斗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两位千夫长和三位百夫长就被乱刀分尸。剩下的两位百夫长背靠着背,被麾下士兵困在中央。其中一个刚要对护住自己后心的同伴说一句鼓舞士气的话,胸口突然一凉,同伴的刀尖,已经从甲叶下透了出来。 “你!”被出卖着死不瞑目地倒下。杀了同伴的那名百夫长刚刚弯腰去砍他的头颅,几道寒光同时闪过,他的头倒先飞上了半空,尸体轰然压在了刚刚死在自己手里的那位百夫长的尸体之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一百章 败军之将 亦不刺悲凉地看着手下的人疯狂砍杀,只是为了蛮子许下的那个虚无飘渺的活命承诺,昔日并肩作战、情同手足的兄弟不惜以性命相搏,这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难以置信,却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难道真是如同巴合赤所说的那样,长生天已经抛弃了我们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包围圈之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断喝:“住手!” 无论是正在疯狂搏杀的蒙古武士,还是站在外圈象看马戏一样拍手叫好的明军兵士,所有人都停了手,茫然地朝着那边看去。 步二团的团长高靖和骑营副营长邹碧松却听得分明,这正是军长俞大猷的声音!两人顿时面色大变,高靖在原地站得笔直如枪,邹碧松也赶紧滚鞍落马,立正站好。 此刻,外围的步、骑兵们已经回头看见来人是谁,自动闪开一条道,两旁的兵士还象接受检阅一般,敬起了军礼。 风雨交加,硝烟渐渐散尽。厮杀了半日之久的战场上,横七竖八躺满了蒙古武士的尸体,无数双不能瞑目的双眼盯着硝烟散尽的天空。 炮弹炸裂后留下的弹坑旁边,弯刀、弓箭、断臂、残肢,破碎地落在弹坑旁。大雨下了这么久,却还是有一些弹坑余烬未熄,冒着淡淡的清烟,染满黑色的血痕,仿佛魔鬼猛然从地面下探出了头,张着了吞噬生命的大口在喘息。 “哕――哕――”不远处,几匹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着,拖着缰绳在原野中往来徘徊。还有几匹老马俯下身躯,卧倒在已经浑身是血的主人身边。试图将那冰冷的身体挂上自己的背。但它们的努力白废了,昔日的主人再不可能与它们一起在原野中驰骋,再也不可能对着朝阳纵声高歌。 因为雨水的冲刷,血一直没有凝固,肆意地流淌着,在被掀翻草皮的大地上蔓延开来,将这一片大地变成了地狱的血海。 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嘉靖帝朱厚和禁军第一军军长俞大猷踩着已经没过脚踝的血水,走了进来。 朱厚面无表情地看着亦不刺,一句话也不说。 俞大猷却瞪着麾下的将士,怒不可遏地质问道:“是谁挑唆他们自相残杀的?” 没有人敢应声。 “不说是吧?”俞大猷大喝道:“今日之战,步二团和骑一营的战功全部取消;兵士杖二十,罚加操一个月;军官杖四十,降两级听用!” 几个兵士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他们最先喊起了刚才战车营和炮营弟兄们即兴喊过的那句话,不能让全团全营的官长袍泽替自己承担罪责。 俞大猷冷冷地看着他们:“给我拉下去,斩迄报来!” 似乎是觉得自己做的没错,一位已经被人按着,跪在地上的兵士倔强地抬起了头,悲愤地喊道:“我的班长,还有班里五位弟兄,都死在这些狗娘养的鞑子手里!我又没有动手杀他们这些狗娘养的!” 俞大猷厉声喝道:“杀降不祥!你挑唆他们自相残杀,这与你动手杀降有什么分别?给我拖下去,砍了!” 接着,他又面向全体官兵:“每个人都给我记住了,我们是大明军人,是堂堂的王者之师,不是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土匪流寇;更不是以杀人为乐的畜生、禽兽!谁若要再敢触犯我大明军规,三尺冰胪定斩不饶!” “军门、军门,刀下留人啊军门……” 高靖和邹碧松两人情知手下兵士犯了军规,自己身为长官,有纵容之罪,原本躲在一旁不敢见皇上和俞大猷,此刻眼见自己手下的兵士就要被俞军门正军法,赶紧奔了过来。行军礼已经不够,他们“扑嗵”一声跪在了血泊之中:“请军门念在我部此战伤亡不小,将士心情激愤的份上,且饶他们不死。本部愿以今日军功折抵其罪。” 俞大猷冷哼一声:“大明军队,军规胜铁,军法无情,功过岂能混为一谈!更何况,你二人违抗圣命、纵兵杀降之罪,也是凌迟难诛!等班师回朝之后,我再慢慢跟你们算帐!” 高靖和邹碧松两人张张嘴刚想再说什么,突然瞥见俞大猷的眼珠微微一转,眼睛飞快地眨了一眨。 两人顿时心领神会,赶紧挪动膝盖,转向了朱厚:“皇上,那几个天杀的狗才绝非有意要违抗圣命、触犯军规,实因亲眼目睹袍泽身死虏贼之手,心情激愤难已,臣等恳请皇上开恩,且容他们留下有用之身,为国效命,为皇上尽忠!” 朱厚收回凝视着亦不刺的视线,看着他们,缓缓地说:“俞军长说的对,我大明军人是堂堂的王者之师,不是土匪流寇,更不是畜生、禽兽,不能以袍泽阵亡为由违抗军规,残杀降卒。他们挑唆降卒自相残杀,确实是罪责难逃。” 众人心中不禁万分沮丧,却又听到皇上继续说道:“不过,志辅……” 俞大猷立正,应道:“臣在。” 朱厚说:“今日一战,无论是我们汉人,还是蒙古人,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朕不忍再见有任何人再流血,想替他们讨个情,暂且饶他们不死,日后如若再犯,一并严惩不怠,如此可好?” 其实,俞大猷又何尝想真的杀了那几名百战余生的兵士?只不过是皇上有意要饶亦不刺不死,他身为皇上心腹爱将,就要替皇上未雨绸缪,以平素的积威和严厉的军令把将士们可能会有的不满压服下去;而这市恩卖好之事,也要留给皇上去做。因此,他一听见皇上出言为他们求情,立刻躬身应道:“皇上天恩浩荡,微臣谨遵圣谕。” 他对抓住那几个人的兵士们挥挥手:“放了他们。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待会自己去军法处,受杖二十!” 接着,他又对高靖和邹碧松二人说:“邹副营长,带着你的人去把张营长及其他阵亡的骑营将士遗体接回来,皇上颁下圣谕,要把他们的兵器熔炼,给此战立功将士铸造勋章,你定要一支不少地给我找回来。高团长,派一个连把俘虏押回去,给他们吃饭喝水,受伤的送医营救治。” 邹碧松眼含热泪狠狠地瞪了那些跪在地上的蒙古武士一眼,带着骑营的兵士上马而去。高靖却迟疑着不肯动步,对俞大猷的命令是一肚子的怨气:吃饭喝水倒好说,既然军规不许虐杀降卒,自然不能把他们渴死饿死;凭什么还要给他们治伤?刚才虏贼第二次冲锋之时攻入本阵,很多兵士都受了伤,编入混成旅的那一百名医护兵根本忙不过来,哪有闲功夫给这些狗娘养的鞑子施医救治?再说了,这千把号该死却侥幸不死的狗鞑子,哪个不是伤痕累累,又如何能救治得过来? 朱厚插话进来,说道:“还有倒在我军阵前那些蒙古兵士,只要有一口气在,也都抬到医营抢救。我军阵前那些战死者的遗体,还有那些马尸都赶紧收殓了,着那些俘虏去辨认,能认得清楚的,定要立个木碑写上姓名,方便日后他们的家人前来认领。若是实在无法辩认,就挖个大坑深埋起来。时至盛夏,发了瘟疫可不得了。” 皇上也发了话,高靖再不敢无动于衷,忙应道:“微臣遵旨。” 明军押着一长串垂头丧气的蒙古武士朝本军大营那边走去,俞大猷转向了亦不刺,拱手抱拳:“亦不刺将军,别来无恙乎?” 亦不刺一直在怔怔地看着明朝君臣的一举一动,听到俞大猷叫自己的名字,才猛然惊醒过来,长叹一声:“败在名满天下的俞将军手下,我亦不刺输得不冤。” 俞大猷也没有想到亦不刺会如此爽快地承认失败,不由得为之一塄,随即笑道:“亦不刺将军言重了。俞某不过上托皇上齐天洪福,下赖六军将士效死用命,侥幸赢得将军一阵而已。我们汉人有句古话,叫做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也不必耿耿于怀。不过,将军既然已决心罢兵休战,何不就此放下兵器,随我回营痛饮三杯?” “放下兵器?”亦不刺惨然一笑:“俞将军见过哪一位真正的蒙古勇士,会在战场上放下手中的兵器吗?” “那么,将军是要回去整顿兵马,提军再与俞某大战三百回合了?” 俞大猷的语气很平淡,但在其他人听来,无疑是一种极大的讽刺――今日一战,亦不刺已将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的精锐全部断送在明军炮火之下,最后为了活命,幸存下来的人又发生了激烈的内讧,别说是回去整军再战,一旦没有明军在此镇住局面,只怕亦不刺也会被手下那些已陷入疯狂的人乱刀砍杀,提着他的脑袋去向明朝邀功请赏。按照明朝以前开出的赏格,杀了他这个部族酋长、鞑靼军中万夫长,少说也能捞个指挥佥事,刚才不也有明军喊过:“官越大,功越大”的话吗?亦不刺可以说是把老本输得精光,哪里还有什么“整顿兵马,提军再战”的可能! 亦不刺苦笑着摇摇头,说:“今日一战,我们翁吉亦惕部和博尔忽安答的巴鲁赤思部全部的勇士都战死了,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也已经失去了上阵厮杀的勇气,我拿什么再来与俞将军较量?不过,俞将军让我放下武器,我却还是有些不甘心。那天猎场之上,你们皇帝亲口许诺我与戚继光将军一战。看来我是没有机会等到那么一天了,这是我平生最大的遗憾。贵国军中,俞将军与戚将军并称一时之雄,我想向俞将军讨教两招,了却了这个心愿……” 还未等亦不刺把话说完,周围的明军一起呱噪起来,既有不屑的耻笑,也有愤怒的叱骂――自古两军交战,只有在胜负未分的情况下,才由主将决胜,这个狗鞑子既已承认失败,却还要向俞军门挑战,脸皮也太厚了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一百零一章 苦心孤诣 毫不掩饰的耻笑声、忿忿不平的叱骂声,还有故意发出的咋舌之声在身旁哄响成一片,亦不刺的脸上火辣辣的,尤其是那些讥笑、痛骂自己的人大部分还都是一些穿着普通士卒服饰的小兵,更让他觉得无比难堪,只得悻悻然地住了口。 俞大猷环视左右,用严厉的目光将众人的嘲笑和怒骂之声都逼了回去,这才对亦不刺说:“俞某不过一平常人耳,安敢当得亦不刺将军如此盛赞。久闻将军乃是草原上人人敬仰的巴图鲁,有扳牛之力、射月之能,能与将军切磋武技,也是俞某此生一大幸事。但不知将军可要与俞某订下什么赌约?” 两军阵前,敌将搦战,俞大猷身为大将,断无不敢应战之理。此外,身为皇上的心腹爱将,俞大猷知道,皇上一心要留下亦不刺的性命,当然不会是为了那个已经被赐给夷人赤列都的蛮女玉苏,而是因为明军目前兵强马壮、火器犀利,但熟悉骑兵战术的军官还比较稀缺。亦不刺是俺答帐下年轻一辈武将之中的佼佼者,有多年指挥骑兵作战经验,如果能说服此人诚心归顺,刚好能弥补这一不足,即便担心他心怀异志,不令其统兵,也可以让他到皇上已定策要设立的黄埔军校传授骑兵战法,为明军培养有用之才。哪怕亦不刺不愿到军校担任教官,把蒙古人天下无敌的骑兵战法传授给昔日的对手,就将他养起来好了,千金买马骨,还怕得不到更多的千里马? 皇上这一番殷殷苦心和远见卓识,令俞大猷万分钦佩,亦不刺的提议可谓正中他的下怀,也不拐弯抹角,立刻就将话题挑明了。 亦不刺见俞大猷如此爽快,也不装假,径直说道:“如果我败了,自然任由俞将军处置;如果我赢了,就请俞将军放了我的部民。还有……” 亦不刺看着被明军押着渐渐远去的蒙古武士,眼睛里既带着愤怒,又带着悲哀,甚至还夹杂有一丝的怜悯:“今日之事,都是由我一人而起,天大的罪责我一个人担了,请将军不要难为随我一起来的那些人。” “这个不劳将军吩咐。”俞大猷微微一笑:“将军有所不知,我们皇上天纵仁厚,早就颁下圣谕,严令我军将士不得虐杀战俘,更不会祸延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普通部民。” “那么我就放心了。请吧!”亦不刺跨前两步,提着弯刀摆出了一个起手式。 “且不忙!”俞大猷笑道:“我们赌约未定,何必急着动手。” 亦不刺不知道俞大猷是要拿话堵死他的退路,叹道:“你们汉人有句古话,叫做败军之将不言勇。俞将军愿与我一战,了却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已让我感激不尽;又亲口允诺善待我的部民,纵然我战败身死,也能安心回到长生天的怀抱。我还能再提什么条件?如果俞将军有兴趣要定下彩头,就请将军决定好了。” “那么,俞某就僭越了。”俞大猷说:“今日一战,俞某若能承将军之让,侥幸赢个一招半式,就请将军践行诺言,放下武器。若是将军胜了俞某,俞某就让开大路,放将军及麾下将士回去。” “这――”亦不刺一怔,冒冒失失地问道:“你能做得了主?” 自古以来,草原上都信奉武力,以强者为尊。部族之间的战争,失败的一方只有女人和年幼的孩子才能逃脱一死,却要被胜利的一方掠为奴隶;所有高过勒勒车(草原上的木轮牛车。车轮直径不到一米,金国统治蒙古期间对蒙古人执行的灭丁政策、蒙古各部之间的争斗,以及北元灭宋之战,若遇激烈抵抗,通常把高过车轮的人全部杀掉,可谓一以贯之,一视同仁。)木轮的男子都要被全部砍杀。而蒙古各部与汉人之间的战争,其惨烈程度一点也不比各部之间的争斗逊色半分――双方有着几百年的血海深仇,下起手来自然更是毫不留情。至于当年在大都城下,蛮子放回了被俘的那几千名蒙古武士,那是因为与汗王有约在先,要换回被掳掠的几万名蛮子而已。因此,对于刚才蛮子皇帝和俞大猷命人救治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的伤者,收殓掩埋阵亡的蒙古武士等等的举动,亦不刺认为都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而做出来的假惺惺的所谓“仁义”之举,就象蛮子皇帝此次草原之行,遍撒银钱布帛,对各部施以小恩小惠,也是这样的用意。 但是,俞大猷提出要释放自己,就让亦不刺大为震惊了。那些在草原争斗中失败的部落酋长和统军大将们,都要被处以五马分尸等极其残酷的刑法以儆效尤,少有例外者。成吉思汗当年俘虏了曾三次与自己结拜为安答、又三次纠结各部反抗自己的扎答阑部首领扎木合,将他全身绑缚装进布袋之中,由十几匹战马活活踩成了肉酱。正是用这样残酷无情的铁血手腕惩处敌人和叛逆者,成吉思汗才确立了他在草原七十二个部落中至高无上的地位,此后草原上再无人敢与黄金家族争一日之短长。而蒙古各部与汉人之间的战争,甚至汉人内部的争斗,杀将留兵已是最大的仁慈,时常还有坑杀全部降卒从来没有过象俞大猷这样,还要将抓到手的敌方主将再放回去的先例,怎能不让他心生疑云? 朱厚突然跨前一步,开口了:“这不是俞将军的意思。是朕的意思!” 看着手无寸铁的皇上与那个狗鞑子酋首只相隔两丈之遥,除了俞大猷,明军将士都是惊呼一声:“皇上――” 朱厚回头,向关心自己安危的将士们点头致意,然后回过头,继续对亦不刺说道:“朕知道,对于今日战败,你仍未心服,一怨我军有火器之助,胜之不武;二怨天时不济,风向改变,认为非战之罪,天不助你而已。可是,你亦不刺和朕都不是神仙,无法让两军阵亡战士起死回生,摆开阵势再战一场。朕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与俞将军公平较量一场,你赢了他,朕就放你和你的手下走,也不再追究你今日兴兵袭击我军一事。你若败了,就交出那面白色鹰旗,随朕到我大明的京城去。你的手下,愿意跟你走的可以一起到京城去住;不愿意离开草原的,朕也会放他们回去。” 亦不刺为之一愣:原来,即便自己战败被擒,对自己最严厉的惩罚不过是让自己成为大明的阶下囚而已! 方才俞大猷百计劝说自己放下武器,亦不刺就以为,俞大猷要么是想生擒活捉自己,然后再搞一场被他们蛮子叫做“午门献俘”的庆典,在天下人面前炫耀他们的显赫武功,给他们皇帝的脸上贴金,然后再依据他们蛮子的刑法,将自己千刀万剐;要么就一定是想在各部汗王面前以最残酷的刑法处决自己,震慑各部不敢再举兵跟他们作战。可是,眼前这位的蛮子皇帝亲口说出来不杀自己的话,他无论怎么暴戾嗜杀,怎么荒淫好色,总还是蛮子的皇帝,一言九鼎,不能在自己的臣民面前失去信用,想必他确实不想杀了自己。那么,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亦不刺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被他视为暴戾嗜杀、荒淫好色的昏君的蛮子皇帝,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你不想杀了我?” “不!朕确实想杀了你,也应该杀了你!”朱厚冷冷地说:“朕身为大明天子,以万乘之尊亲赴草原,与各部汗王缔结盟约。和约墨迹未干,盟誓言犹在耳,你却悍然兴兵,攻打朕的车驾。你伤的不是朕一个人的颜面,而是我大明王朝的天威,还有我们亿万汉人待你们蒙古人兄弟一般的赤诚之心。如果此事轻易作罢,我大明天威何在?又何以威慑那些冥顽不灵者?还有,就因为你一个人的迂腐顽固,使得数以万计的汉蒙两族同胞手足相残,我大明更有一千多位热血男儿葬身于塞外草原,你的罪过,凌迟难诛!”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似乎在竭力平复着内心的激愤,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但是,朕又不想杀你。朕方才说过,今日一战,无论是我们汉人,还是蒙古人,流得血已经太多了,朕不忍再见有任何人再流血;由此上溯千年,汉蒙两族之间的杀戮更是已经太多太多,汉蒙两族同胞兄弟的血也已经流得太多太多,朕不愿意再有人为此流血。” 说着,朱厚又跨前了一步,几乎逼近到了亦不刺的一丈之内,亦不刺只要一个暴起,弯刀一扫,就能取他的性命。这下子,连刚才还对皇上充满了自信,也相信亦不刺是个真正的蒙古武士的俞大猷也不能熟视无睹了,赶紧跨上几步,手按着剑柄,站到了皇上的身边。一旁早已心急如焚的明军兵士也都挺起手中的钢枪,围拢了上来,明晃晃的刺刀对准了亦不刺,只要亦不刺敢稍有异动,立时就将他乱刀分尸。 朱厚浑然不觉,继续对亦不刺说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以天下为量者,不计细耻;以四海为任者,不顾小节’。朕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万民君父,就要以天下为量,以四海为任,不计细耻,不顾小节。你不是说朕侮辱了你们蒙古人的英雄成吉思汗吗?成吉思汗当年能容忍、善待差点将他射死的哲别,朕为何不能容忍你亦不刺?所以,朕不但不杀你,还要将你留在朕的身边,让你看一看,朕的胸襟气度是不是象成吉思汗那样,有草原和天地那么辽阔!” 亦不刺愣了一会儿,长叹一声:“你说的这些,我不懂,也不想懂。无论如何,你能允许我这个败军之将与俞将军公平一战,我还是要感谢你的光明磊落和宽仁大度。” 听亦不刺话里的意思,还是要与俞大猷比武,看来自己这一番苦心孤诣的慷慨陈辞完全是在对牛弹琴。 朱厚默默地看了亦不刺一眼,退后几步。同时,他的心中慨叹一声:玉苏,我已做到仁至义尽了…… 明军兵士也跟着皇上一起退后,让出了三丈方圆的一块空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一百零二章 义正词严 亦不刺举起了手中的弯刀:“俞将军,请!” 俞大猷抽剑在手,屈指一弹剑锋,龙泉宝剑发出了一阵清脆的龙吟之声。他倒握剑柄,双手抱拳:“亦不刺将军,请!” 亦不刺大喝一声,抡刀跃起。半空中,人与刀如同一道闪电,直劈而下。 俞大猷侧步,举起宝剑,斜斜地向外一带,众人只听得“苍啷”一声,将亦不刺势在必得的一刀拨偏。 亦不刺从俞大猷拨开刀的那一招,感觉到了他的力量,急忙撤刀变招,双脚在地面上一顿,身体迅速后跳,刀头上撩,直取俞大猷的胸口。 俞大猷拧身错步,躲开了他的刀锋,回剑急刺。亦不刺用刀背挑开刀尖,又是大喝一声,长刀如同匹练,劈开风雨而下。 一时间,两人刀来剑往,似疾风夹裹的雪片,又似九天飞离的寒星,百炼精钢打制的刀剑时不时碰撞在一起,兵刃相交,金铁齐鸣,迸出一串火花,在漫天的风雨中转瞬即逝。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两军主将之间的生死对决。 亦不刺的刀法素以快疾狠辣著称,在整个土默特部也鲜有敌手。此刻不顾自己胸前空门大露,一刀砍得比一刀快,一刀砍得比一刀急,刀刀以命相搏,无尽杀气,如寒霜般笼罩了周围四野。 俞大猷更有大明军中第一剑手之称,当年率军南下平乱,剿灭两广匪患之时,曾单枪匹马杀入土匪山寨挑战,只亮了一手剑术,千余名悍匪竟无一人敢出来应战,皆跪地请降,明军不动一兵一卒,不费一枪一弹,就解决了为祸一方长达十年之久的匪患。回军途中,又专程前去中原武学的泰山北斗之地少林寺,与众武僧切磋武术。今日这一场比试,一是要给亦不刺保全一点颜面,容留皇上收揽羁縻的余地;二来也是引诱亦不刺使出全部招数,看一看蒙古刀法与中原武学的异同,因此,他从一开始就只取守势,闪转封挡,以轻灵的身法逐一化解亦不刺刀刀只取要害的搏命杀招。 两人这一番游龙斗狠,委实让围观的众人大开眼界。就连朱厚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得出来,若论武技,亦不刺要比俞大猷稍逊一筹,加之他一味抢攻,势难持久,久战无功之下势必心浮气躁,落败只是个时间问题。 果然,百余合后,亦不刺的招数用尽,俞大猷不失时机地反守为攻。亦不刺疲于招架,体力渐渐不支,手上刀法、脚下步法也开始凌乱起来。 俞大猷知他败局已定,也不贾足余勇乘胜追击,反而收回剑势退出两步,笑道:“亦不刺将军,承让了。” 亦不刺明白,无论是在战场上领兵交战,还是在比武场上公平对决,自己都不是俞大猷的对手,也不再挥刀再战,脸上甚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俞将军果然名不虚传。能败在你的手下,亦不刺死而无憾!” 说完之后,他突然横刀在手,就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说时迟,那时快,俞大猷将身一纵,跃到亦不刺的跟前,剑走游龙,疾如闪电般地点中他手腕的脉门。亦不刺的手腕一麻,再也握不紧手中的弯刀。俞大猷手中长剑略一用力,弯刀立刻脱手而出。 其实,俞大猷料定亦不刺不会甘心放下武器,束手就擒,早就防着他这一招,亦不刺方才一个“死”字出口,俞大猷已经动了起来,自然能堪堪地在他自刎前一刻,磕飞他的弯刀。 亦不刺求死心切,见自刎不成,身子直冲俞大猷的剑锋而来。 眼见着自己的剑锋就要刺穿亦不刺的咽喉,俞大猷手腕一翻,硬生生地收回剑势,长剑从亦不刺的喉结之处险险滑过,划在了他的胸甲之上,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声音。 饶是亦不刺穿的那身金丝软甲质地上乘,仍难挡俞大猷家传宝剑之利,连同里衣被划出了长长的一道口子,鲜血立时喷涌而出。 俞大猷剑术何等了得,自然知道自己那一剑的轻重,尽管使亦不刺血流如注,却没有伤到他的要害之处,也不惊慌,冷冷地说:“将军领兵多年,也该明白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将军这又是何必呢!” 亦不刺惨然一笑:“成吉思汗的子孙,只有战死的勇士,没有投降的懦夫。我既然已经战败,与其活着受辱,还不如就这样死了的好……” “住口!”俞大猷挺剑指着亦不刺的鼻尖,怒骂道:“你背弃盟誓,悍然举兵袭击圣驾,累及汉蒙两族近万兵士没于野草之中,本已是罪不容诛。幸有吾皇天纵仁厚,以无上慈悲之心赦免了你的死罪,你却还是这般冥顽不灵,竟以之为耻,其心可诛!” 一再隐忍包容,却还是不能打消夷狄虎狼之心、桀骜之志,即便是菩萨,也会怒做狮子喉,何况是统领六军、杀伐果敢的军人! 这个时候,朱厚开口了,用一种仿佛是意兴阑珊的懒洋洋的语气说:“志辅,不必和他多说什么了,既然他一心求死,你就成全了他吧!朕倒要看看,象他这样没胆子的懦夫,回到长生天的怀抱之后,如何面对他们的成吉思汗!” “我不是懦夫!” 象是被针扎了一样,亦不刺的心一阵剧痛,他之所以在全军覆没之后,还要向俞大猷挑战;之所以在比武失败之后,还要横刀自刎;之所以在刀被磕飞之后,还要将自己的身子撞向锋利的剑锋,都只是一个目的:死得象一个真正的蒙古武士,却被眼前这个可恶的蛮子皇帝骂做是个没胆子的懦夫。他立刻疯狂起来,双手胡乱地在胸前撕扯着,将被俞大猷的长剑划破的铠甲和里衣撕得粉碎,咆哮着说:“我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是一个没胆子的懦夫?” “你的确不怕死,可是――”朱厚冷冷地看着已陷入疯狂之中的亦不刺,一字一顿地说:“你怕活着。” 亦不刺停了手,怔怔地反问道:“我怕活着?” “不错!”朱厚重复道:“你怕活着!你有勇气面对死亡,却害怕活着面对那些你不敢去面对的东西!” 亦不刺怒极反笑:“哈哈哈,我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你们这些蛮子,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倒不少,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知道你一心想把我抓回去,一是为了在你的臣民面前炫耀你的武功;二是为了震慑各部不敢再与你们为敌。这两个目的,用我的脑袋一样可以达到,你就别再多费口舌,痛痛快快给我一刀好了。” 只求速死,亦不刺的话说的丝毫不留一点余地,引得俞大猷和周围的明军一起怒骂起来。 骂声渐渐平息之后,朱厚冷笑道:“方才还能说出败军之将不言勇的话,如今连刀都被俞将军打飞了,手无寸铁,竟还把自己看得又高又大!看来,朕说你是个没胆子的懦夫,还真是抬举了你,你根本就是一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亦不刺越发咆哮起来:“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我是草原上的勇士、成吉思汗的子孙,你可以杀了我,却不能侮辱我!” “草原上的勇士、成吉思汗的子孙,难道就是又不信守诺言,又好自吹自擂的怯懦之辈吗?”朱厚说:“你方才说过如果落败,就任由俞将军处置这样的话,俞将军就是你的主人,让你死,你就得死;不让你死,你就得老老实实地活着,为什么还要一心求死?这不是信守诺言,又是什么?还有,今日一战,我大明仅以五千兵马就打败了你纠结起来的万人大军。试问除了你这样的疯子之外,今后还有谁敢以全族性命为赌注与我大明为敌?还有谁敢拿自己的脑袋一拭我明军的刀锋?你这个败军之将,有什么资格让朕拿来炫耀武功、震慑各部?” “你――”亦不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朕之所以说你是个没胆子的懦夫,说你怕活着,是因为朕知道你在害怕。”朱厚竖起了一根指头:“其一,你害怕面对顺义王的严厉惩罚。你身为部属,不经他的同意就悍然举兵与我们大明为敌,想要把土默特部乃至整个草原推入战火之中;此外,你并非黄金家族的后裔,却擅自打出了成吉思汗的白色鹰旗纠结各部兵马,这无异是公开叛逆,与顺义王分庭抗礼。顺义王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叛逆之人,你应该很清楚,所以你害怕!” “汗王……汗王是被你们蛮子所蒙蔽,”亦不刺喘着粗气说:“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今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草原各部的至高利益……” 朱厚不置可否,竖起了第二根指头:“其二,你害怕面对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数以万计的孤儿寡母的质问、指责!别的部落都在享受着汉蒙两族和平修好所带来的好处,只有他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受了你的鼓惑和煽动,被你推向了死亡的深渊。即便不说顺义王会不会以追究你的叛逆之罪为借口,趁机吞并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把他们分给其他部落的人做奴隶;部落中所有的壮年男丁、每家每户家中的顶梁柱都战死了,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又该如何生活?身为首领的你,难道不害怕他们流着泪向你讨要他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吗?” 亦不刺再也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雄才大略的俺答还有可能理解他此举的深远用心,可是,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数以万计的孤儿寡母却无法接受父亲、丈夫和儿子战死沙场的事实。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当年自己的母亲在得悉父亲战死之后,那滂沱的泪水和悲戚的长调…… “还有其三,”朱厚竖起了第三根指头:“你害怕朕,害怕朕麾下这五千精锐之师,害怕我们汉人!今日一战,让你见识到了我们汉人的厉害,你害怕朕这个让你看不起的蛮子皇帝,会比你敬仰已久的成吉思汗更出色;你害怕我们这些让你看不起的汉人,总有一天会在朕的率领之下,彻底打败、征服你们蒙古人!所以你想先下手为强,趁朕巡幸草原之际袭击朕的车驾。可是,你错了,即便你杀了朕,大明照样可以再立一位皇帝;杀了朕身边的这五千将士,我大明还有百万大军。你能保证大明的下一任皇帝还能象朕一样,平等对待你们蒙古人、友好地跟你们坐在一起喝酒?百万明军打着为朕报仇的旗号杀进草原,不知道草原上又要增添多少新坟,不知道又有多少孤儿寡母恸哭哀号?” “不要、不要再说了……啊――”亦不刺扬着头,发出了狼一般的嚎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一百零三章 明哲保身 “这个混帐的亦不刺,老子养了他十几年,一直觉得他还算是个可造之才,没想到他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烂赌徒!” 就在亦不刺被朱厚那一番义正词严的话诘问得哑口无言,所有的信心和勇气被无情的话语摧毁无遗的同时,俺答烦躁不安地踱着步,对刚刚遵命而来的儿子黄台吉发泄着对亦不刺的不满。 黄台吉一脸的凝重之色:“父汗说的是。亦不刺那厮这一次赌上的不只是他的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他把我们整个土默特部,乃至整个草原都押了上去!” 这段日子,筹备那达慕大会、接待明朝君臣、谋划与明朝结盟大计,几件大事把俺答忙得团团转,也累得够戗,好不容易才于昨天送走了明朝君臣,刚想喘口气,就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亦不刺纠结各部武士袭击了明朝皇帝的圣驾。 这个消息如同晴空霹雳一般,当时就把俺答砸懵了。好不容易稳定了心神,他一边命人召集兵马,一边把儿子黄台吉叫来商议此事。 黄台吉一来,就向他提出了一个建议:立刻率军救援明朝皇帝的圣驾,与明军合力剿灭亦不刺所部。 听了儿子的建议,焦躁不安的俺答突然平静了下来,盯着黄台吉问道:“我问你,你真的认为亦不刺没有可能获胜?” 亦不刺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为了不至于与明朝彻底撕破脸皮,土莫特 黄台吉苦笑着摇摇头:“没有任何可能。” 俺答疑惑地问道:“俗话说,蒙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亦不刺的手下有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五千兵马,还说动了其他各部参加那达慕大会的勇士,仇鸾手下也有千把号人,总计兵力差不多上了万,难道就对付不了区区五千明军?” 黄台吉苦笑着说:“父汗,护卫明朝皇帝圣驾的那五千明军可不是普通的兵士,而是他们禁军第一军的精锐部曲,第一军前身是当年曾在德胜门与我们鏖战竟日不露败象的营团军,战力之强悍可想而知。这且不说,儿臣几次出使明朝,对汉人的情况十分清楚,也早就对父汗说过,如今的汉人已不是往日的汉人了,不但拥有大量的厉害火器,战法也变了。父汗还记得,四年前我出使明朝,他们让儿臣去观看了营团军的一场操练演武之事吗?” 嘉靖二十三年,鞑靼各部联军兵败北京城下,退出关外,俺答咽不下这口气,一直屯兵塞上,伺机再南下剽掠。其时明朝江南叛乱已成燎原之势,尽管想尽千方百计封锁消息,却还是被俺答得悉,就于嘉靖二十四年年初派黄台吉以贡马为名出使明朝,打听消息,查探虚实。谁曾想,黄台吉先是被严嵩一阵云山雾罩的忽悠,以为明朝根本就没有把江南叛乱放在心上,而是一直在厉兵秣马,准备北伐以报临城受贡之辱;兀良哈三卫也背着俺答与明朝秘密议和。随后,俞大猷和戚继光调动神机营专门为黄台吉安排了一场操练演武,让他见识到了明军各种犀利火器和战车。如此恩威并施,虚实结合,黄台吉就认定再对明朝用兵绝无好下场,说动俺答解散了各部联军,散了部众放马草原休养生息,为明朝争取到了宝贵的半年时间,倾全国之力迅速平定了江南叛乱。又过了几个月,等到明军已倾师南下的消息再次传到草原之时,趁火打劫的最佳战机已经失去了。 这件事情一直被俺答视为平生最大的遗憾,此刻听到黄台吉主动提起,冷哼一声:“你还有脸提说那年的事!如果不是你被他们故意摆出的强硬姿态给吓住了,一直在我面前说不可再动刀兵,趁他们南下平叛之时,我们挥军南下,就可以一雪前一年功败垂成之耻了!” 黄台吉汗颜说道:“当年的事,儿臣的确是受了他们的蒙蔽,但俞大猷和戚继光给儿臣展示的火器及战法确实威力不俗。别的不说,儿臣曾对父汗提起过的那种战车,就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那次营团军神机营操练演武,明军的战车和铁桶阵给黄台吉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久经战阵的他自然明白,战车及铁桶阵法是明军专为克制蒙古铁骑而发明出来的新式武器和战法,遭遇蒙古铁骑,明军只要能利用战车列成铁桶阵,兵士安处阵中,以逸待劳,就已经先立于不败之地;而后施放各种火器,挫来敌之锋芒,等到来敌锐气已堕之后,再以步骑之卒尽数掩杀而出。回到草原之后,他将此事立刻禀报了俺答,父子二人反复商议了不知道有多少次,除了赶在车阵部署完毕之前杀入明军本阵之中近战决胜之外,始终找不到其他的破阵之法。唯一能让他们聊以自慰的是,战车运动不便,只适合用于防御,不利于进攻,明军南下平定江南叛乱,没有使用战车就是明证。 俺答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次明朝皇帝巡幸草原,用以装运大批丝绸布帛的那几百辆大车,就是当年你看过的那种战车?” 黄台吉点点头:“明军一直以油布遮蔽大车,儿臣也没有亲眼看见是否装有火炮。但既然明朝皇帝之所以敢只留五千兵马护卫,应该是有持无恐,因此儿臣以为,他所仰仗的一定就是那种战车。当初为了安定军心,我们没有对诸位将帅提及此事,亦不刺那厮不知道明军有了这道杀手锏,又岂有不败之理?所以儿臣才敢断言,以亦不刺之力根本没有半分取胜的可能。” 见父亲不置可否,黄台吉更放心大胆地说道:“再者,就算他能偷袭得手,杀了明朝皇帝,又能如何?一百多年前,瓦刺太师也先率军攻打大明,于土木堡一战歼灭了明朝五十万大军,连明朝的英宗皇帝都成了他的阶下囚,结果怎么样?明朝又立了一个景泰皇帝,照样跟瓦刺死战到底,也先没捞到半点便宜,乖乖地把英宗皇帝给送了回去……” 听着儿子滔滔不绝的说话,既是卖弄,说的又都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的话,俺答心里十分不痛快,把脸拉了下来,冷冷地说:“上万草原勇士打不过区区五千的明军,你反倒高兴了?不要忘了,你也是吃羊肉、喝奶茶长大的蒙古人!” 黄台吉情知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解释道:“儿子没忘,可是……” 俺答本来就是一肚子的火,听儿子还想辩解,越发恼怒了:“可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吗?不就是担心亦不刺杀死了大明皇帝之后,会成为草原新一代的英雄,威胁到你日后的地位吗?你爹虽然老了,却还没有老到已经糊涂的份上!” 黄台吉倔强地抬起了头:“父汗要这么说,儿臣无言以对。但儿臣始终认为,亦不刺绝对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话又说回来了,即便他能取胜,引来明军大举入侵草原,也会给草原带来无尽的灾难,最后损害的不只是儿臣的地位,还有我们黄金家族的统治和我们土默特部的草原盟主之位!当年也先挟持我黄金家族的脱脱不花汗王,号令草原各部,势力何其之盛。南下剽掠无功而返,各部就对他们瓦刺离心离德,最终导致内部分崩离析,也先也被部下所杀。父汗,前车之鉴,不可不察啊!” 纵横草原几十年,一向豪情万丈的俺答罕见地叹了口气:“唉!翁吉亦惕部毕竟是我们黄金家族的母族,我还与他父汗曾结拜为安答,这些年里与他也是情同父子,要让我出手解决他,真有些于心不忍啊!” “父汗!”黄台吉急得面色都发白了:“不解决他,我们如何能向大明皇帝交代的过去?等到明朝百万大军杀进草原,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土默特部。即便我们能打败明军,实力势必大受损伤,西边的瓦刺,还有一直与我们黄金家族作对的扎答阑部一定会趁势崛起,与我们争夺草原霸主之位。到时候赔进去的,可就不只是他们翁吉亦惕部,还有我们土默特部。祖汗、父汗三代人征战几十年才重建起来的黄金家族的统治,又要土崩瓦解了!父汗,此事关系到我们土默特部及整个草原的生死存亡,你不能再犹豫了……” 俺答苦笑着说:“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有多重要,可是,我们土默特部和他们翁吉亦惕部毕竟都是长生天的臣民,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说也是打断胳膊连着筋的一家人,为了汉人而自相残杀,实在说不过去……” “可是,无论是将玉苏嫁给大明皇帝,还是各部与大明结盟修好,都是长生天降下神谕,也是父汗一力促成的。亦不刺那厮纠结部众袭击明朝皇帝的圣驾,不单单是违抗了长生天的神谕,更是公然违抗父汗的命令。如果不严厉地处置他,父汗的威信会大打折扣,我们土默特部也会成为各部的笑柄,以后再要象以前那样号令各部,只怕就难了。父汗英明睿智,又重诺守信,不能任由亦不刺那厮胡作非为!” 俺答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说了那么多,就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不过,你的建议还是不够妥当。我们出兵,并不是要与明军合力剿灭亦不刺所部,而是要讨伐叛逆,维护我们曾对长生天立下的誓言。” “是。儿臣这就去点兵出征。”黄台吉施了个礼,朝帐外走去。 就在他刚要走出大帐的前一刻,俺答突然又出声叫住了他:“等一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一百零四章 替罪羔羊 黄台吉停住了脚步:“父汗有何吩咐?” 俺答一字一顿地说:“今次出兵,要攻打谁先不要对儿郎们说。等到了战场之后,我们审时度势,再做决断。” 黄台吉不由得一愣,出兵却不确定要攻打谁,难道说父汗还在犹豫? 事关全族生死存亡,黄台吉大胆地说:“儿臣想多问一句,父汗这么做,是否还想另做打算?” “另做打算?”俺答怅然叹道:“我们蒙古人退出中原近两百年,如今的形势,早已和当初大不相同了,从你祖汗开始,我们土默特部历经三代人的努力,总算是重建起了黄金家族的统治,可我们所能统治的,不过是当年蒙古帝国很小的一部分,西边的瓦刺还占据着广袤的草原、大漠,东边的兀良哈各部也跟我们不是一条心。如今的草原各部,已经不是成吉思汗当年捆在一起的一桶箭了,即便是成吉思汗复生,也不见得能再把各部团结在一起。我这个不肖子孙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想法?恢复成吉思汗当年的荣光纯粹是亦不刺那样的蠢货在痴人说梦而已……” 黄台吉疑惑地问道:“那么,父汗的意思是――” “我们草原各部,敬重的是真正的英雄,信服的是真正的强者。但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俺答说:“亦不刺麾下毕竟是我们土默特部的精锐之师,骤然突袭,或许能有所作为;加之战场之上什么意外都会发生,一根流矢取了明朝皇帝或是俞大猷的性命,胜负之势或许就逆转了。如果他真的能够为草原各部杀了大明皇帝,势必会引来明朝的疯狂报复。无论情愿不情愿,我们土默特部和整个草原都被他绑上了战车,我们土默特部是草原各部的领袖,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不能堕了黄金家族的威名,也只好倾全族之力,拼死与明朝一战了!至于明朝那边……” 略微停顿了一下,俺答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你派两个信得过的人各带一个千人队,悄悄地围了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一旦亦不刺战败,立刻将两部全族男女老少全部拿下,交由明朝皇帝处置,这样也就说得过去了。” 黄台吉恍然大悟,原来父汗是打定了主意要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他钦佩地看着父亲,说:“儿臣明白了。” 黄台吉出去之后,俺答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说:“但愿长生天保佑,不要让亦不刺那个混帐东西的阴谋得逞!” 不到一会儿,黄台吉匆匆地闯了进来:“父汗,明朝皇帝派使者来了。” “哦?”俺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是向我们求援来了吗?” “不是。”黄台吉露出了万分沮丧的表情:“听明朝的使者说,亦不刺已经战败了。” 尽管俺答也相信黄台吉的判断,认为亦不刺并无获胜的可能,却也没有想到他会败得那么快,闻言不禁大吃一惊,追问道:“战败了?这还不到正午时分,怎么会败的这么快?会不会是明朝使者在说谎?汉人最是奸诈狡猾,你可不能上了他们的当!” 黄台吉苦笑道:“儿臣开始也有些怀疑。可是,我们刚刚派去打探消息的斥候抓住了几个溃逃的其他各部的人。据他们说,明军正是利用那几百辆大车结成了一个圆形的巨阵,将兵士都围着阵中,只用火器迎击,炮火十分猛烈,他们根本冲不进去。正面突袭的亦不刺所部伤亡惨重,不得不败退下来;他们跟着扎答阑部的扎勒黑王子突袭明军侧翼,也很快就被明军的火器打退,扎勒黑已经带着他的人逃跑了……” 黄台吉还没有说完,俺答就怒火冲天地嚷道:“亦不刺那个混帐东西竟然这么没用!在我眼皮子底下纠结起上万兵马,即便撇开各部来凑热闹的那帮乌合之众不说,他手下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兵马也有五千,突袭区区五千明军,不但没把人家打趴下,自己这么快就让人家给打败了,我们土默特部战无不胜的威名,还有草原勇士的尊严都让他给丢尽了……” 黄台吉知道父亲为何那样生气,也难过地低下了头。 作为土默特部的王子,又经常被父亲派遣到明朝出使,他比亦不刺那样一味崇尚武力,只会带兵打仗的将军更多了一些战场之外的权谋和机心,他深深地知道,军队的数量和兵士的战力固然是实力的一个重要标志,却不是实力的全部,实力还包括形势、威望、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在他看来,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蒙古各部都无法与汉人抗衡,惟有强悍的武力是他们唯一骄傲的资本。亦不刺带着万人大军在正面野战中被区区五千明军打得一败涂地,不但打掉了蒙古各部恢复成吉思汗荣光,把全天下的土地都变成蒙古人的牧场的梦想,也打掉了三百多年来蒙古各部的自信和骄傲。作为黄金家族的继承人和成吉思汗荣誉的传承者,无论是父亲还是他,都一时难以接受这个冷酷的事实。 毕竟是纵横草原几十年的一代枭雄,俺答很快从震怒中清醒过来,问道:“你刚才说,扎答阑部的扎勒黑王子带人突袭明军侧翼。这么说,亦不刺那个混帐东西袭击明朝皇帝的圣驾,扎答阑部的人也插手了?” 黄台吉点点头:“是。据那些逃兵们说,扎答阑部的合撒尔汗王早就与亦不刺有约定,派了扎勒黑王子带着扎答阑部一千人马参战,还说好要分去三分之一的战利品……” “这些不知死活的狗东西!”俺答轻蔑地说:“汉人的东西要是那么好抢,我当年怎么会从大都城下撤回草原?这几年里又怎么会一直按兵不动?” 随即,他突然笑了起来:“好,插手的好,插手的好啊!合撒尔那个蠢驴这么一插手,我们就可以脱干系了!对了,明朝来的使者是谁?” “是他们皇帝的贴身侍卫、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他带着十几名锦衣卫的校尉,护送着一辆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车,不知装运的是什么。” 俺答忙不迭声地说:“十几个人就敢出营到我们这里来,可见亦不刺那个狗东西确实一败涂地了。快快请杨大人进来!” 杨尚贤刚一走进大帐,俺答几乎是飞身扑了上去:“杨大人,皇上安否?” 俺答张口一副明朝官员的口吻,倒把杨尚贤给弄懵了,不过,他立刻明白过来,却不施礼,而是冷冷地说:“有劳汗王记挂,我大明皇上洪福齐天,又有六军将士效死用命,圣驾当然安然无恙。” 俺答假装没有听出杨尚贤语气中的不善,仿佛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长生天保佑!小王今晨惊闻噩耗,赶紧召集部众,准备前去救驾,却不曾想王师已经打败逆贼……” 杨尚贤眉毛一挑,打断了俺答的话:“哦?汗王的动作倒是很快啊!但不知贵部兵锋所指,究竟是对着谁?” 被人逼问到头上,俺答再也无法装糊涂了,佯怒道:“杨大人这是什么话!我虽是化外野民,既然诚心归顺天朝,又受了皇上御口亲封为顺义王,也算是与杨大人同朝为臣了。有人袭击圣驾,我当然要火速召集人马前去救驾,与俞将军所部戮力同心,剿灭逆贼,护卫皇上。难道杨大人还怀疑我要带兵袭击圣驾不成?” “我当然不敢随便怀疑汗王。不过,”杨尚贤说:“袭击圣驾之逆贼,恰是贵部中人。汗王难道事先一点都不知情?” 俺答长叹一声:“我也是刚刚得知,袭击圣驾的是亦不刺那个狗东西。但亦不刺那个狗东西之所以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完全是受了扎答阑部合撒尔那个狗贼的挑唆。合撒尔那个狗贼原本就反对各部与贵国结盟修好,皇上也是知道的。他阻挠汉蒙两族缔结盟约不成,就挑唆亦不刺那个狗东西袭击圣驾。” 杨尚贤冷笑一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亦不刺应该是汗王你的属下,不是他们扎答阑部的人吧。” 俺答苦笑着说:“杨大人有所不知,亦不刺那个狗东西虽是我的部下,但他们翁吉亦惕部是我们黄金家族的母族,在各部之中地位颇高,我们土默特部也不敢拿他们当臣属部族来看,他召集部众并不需要我下令。不过,我一得知此事,就派人包围了他们翁吉亦惕部和由他代管的巴鲁赤思部,只要皇上一声令下,我立刻能将他的老巢拿下,把两部全族男女老少全部抓起来交由皇上处置。” 杨尚贤这才稍微缓和了紧绷的面容,说:“这倒不必了。皇上天心仁厚,不会因为亦不刺一人之过就迁怒于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无辜部民;更不会降罪于顺义王千岁。” “皇上英明睿智!”俺答沉痛地说:“杨大人,小王律下不严,以致发生这样的事,如今是百口难辩。不过,皇上天目昭昭,应该能相信我们孛儿只斤氏没有出尔反而的无耻小人。小王对皇上的忠诚,长生天可以做证!得便处还请杨大人在皇上面前多为小王美言几句啊!日后小王或鄙部使者进京朝贡,少不得要好好感谢杨大人。” “圣天子明见万里,谁忠谁奸自然分辨得一清二楚,顺义王也不必过虑。”杨尚贤说:“皇上派我前来,是有件东西要赐给顺义王千岁。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只望远镜,递给了俺答。 俺答双手接过那只望远镜,高举过头,仰天拜了一拜:“小王叩谢浩荡天恩。”从语气到动作都象极了明朝官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一百零五章 顺水推舟 俺答能有这份定力,难怪能成为纵横草原几十年的一方霸主,更令杨尚贤不禁他刮目相看,就直截了当地说:“在下今日衔命前来,除了要将此天物赐给顺义王千岁之外,还有一事要拜托顺义王千岁。” 俺答忙说:“杨大人请讲。” “顺义王可还记得,翁吉亦惕部有个名叫赤列都的人?” 俺答想了一想,说:“杨大人说的那个赤列都,可是翁吉亦惕部那个在那达慕大会上大出风头,摔跤、射箭、走马样样都行的勇士?我记得他是亦不刺那个狗东西的亲卫。” “不错。”杨尚贤说:“此人虽是一名奴隶,身为下贱,却能怀忠愤义,对亦不刺那厮背着顺义王勾结扎答阑部的人逆天行事,袭击皇上圣驾之举深怀不满,遂冒死将此事密报于皇上。皇上念其忠勇可嘉,又有救驾之大功,本想封授他一个官职,但因他是顺义王的属下,不好越过顺义王直接封授官职,就将玉苏娘娘一名侍女赐给了他,派在下护送他们前来,请顺义王为他们主婚。” 临行之前,皇上虽没有给他交代过怎么跟俺答提说玉苏和赤列都之事,但杨尚贤从皇上对玉苏说的那句“要让他付出自己的名誉为代价”听了出来,大概是要把告密救驾之功算到赤列都的头上,才能勉强能把玉苏赏赐给他的事情掩饰过去。他的这一番话,也算是契合圣意,免得赤列都那个顽固的家伙口不择言,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苦心。 俺答欣喜地说:“亦不刺那个狗东西的手下,竟有这样深明大义之人?快快请他进来。” 黄台吉领命而出,不一刻就带着一名年轻的蒙古武士走了进来。俺答此前在那达慕大会上见识过他的英姿,知道他就是那个向明朝皇帝告密的赤列都。不过,跟在他身后进来的那名女子用面纱蒙着脸,不知道究竟是谁。 赤列都大概已被玉苏说服,愿意牺牲自己草原武士的名誉来拯救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几万名老弱妇孺和孩童的性命,一见到俺答,就跪了下来:“属下赤列都出卖故主,请汗王治罪。” 俺答上前,亲手将他搀扶了起来:“这是什么话。汉人有句古话,叫做‘良禽择木而栖’;我们蒙古人也有句古话,叫做‘骏马需要好骑手’,大明皇帝光明磊落,宽仁大度,不象你家本主亦不刺那么狡诈残忍,反复无常,你能弃暗投明,这才是真正的忠义之举。” 赤列都沉痛地说:“亦不刺将军平日待属下很好,我做出这样的事情,终究还是觉得对不起他……” “你不必这样想,你对他也算是尽到忠义了。”俺答说:“亦不刺身为我黄金家族母族翁吉亦惕部的首领,又是我们土默特部的大将,却背着我勾结扎答阑部的外人袭击大明皇帝的圣驾,背弃了我们对长生天所发出的誓言,妄图把整个草原推向战火。幸好长生天保佑,没有让他的阴谋得逞,否则的话,草原各部所有的人都会因为他的愚蠢和冲动重新过上征战杀伐、混乱不堪的生活,战火又将吞噬无数无辜的生命。他会成为草原的千古罪人,无数冤魂的亲人也会对他这个罪魁祸首恨之入骨,他将受到长生天的诅咒,即便是死了,也会永远沉沦在地狱中永世不得超生。还有你们翁吉亦惕部,也会成为草原各部的眼中钉,为他的愚蠢和冲动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你这么做,其实又何尝不是挽救了他,挽救了你们翁吉亦惕部!” 赤列都似乎被俺答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打动了,过了一会儿才说:“若汗王觉得我的所作所为还有一点可以宽恕之处,就请赐我一死,免了我们翁吉亦惕部其他人的罪过。” 俺答摇摇头:“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我对大明皇帝做出过承诺,哪家台吉忤逆天恩,擅自与大明为敌,就将他兵马革去,不着他管事,散夷作歹考,将老婆孩子牛羊马匹尽数赏给别人。亦不刺背叛了我,违抗了我的命令,我就要惩罚他,他的部落也要受到惩罚。身为大汗,我一定要言而有信,赏罚分明,否则如何能让其他人心服口服,如何能号令部众为我浴血沙场?” 草原上的人敬重忠心耿耿的勇士,鄙夷卖主求荣的懦夫,当年成吉思汗与扎答阑部的首领扎木合有不共戴天之仇,几经交锋打败了他,之后扎木合远远地逃到了沙漠,被自己的四名家将绑缚着献给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虽然以极其残忍的刑法处死了扎木合,却也同样处死了那四名卖主求荣的家将。因此,明朝皇帝让他对俺答说是自己将亦不刺的阴谋密报给了明军,让赤列都十分愤怒,更认为这是明朝皇帝的借刀杀人之计。但是,为了换得俺答宽恕翁吉亦惕部那些无辜的部民,他只得放弃了自己武士的尊严。此刻被俺答毫不留情地拒绝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表情,从腰间抽出了那把蒙古汉子须臾不离身的短刀,朝着自己胸口扎去。 身旁的杨尚贤眼明手快,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一招空手夺白刃夺去了赤列都手中的短刀,厉声说:“听顺义王把话说完。” 俺答笑了起来:“想不到杨大人比我的属下、我的部众更了解我啊!” 接着,他注视着一脸绝望的赤列都,正色说道:“赤列都,你虽然没有显赫的军功,却是那达慕大会的英雄,男儿三艺样样精通,我相信你栓着是只忠心护主的良犬,放出去是只独自觅食的猎鹰,我要把翁吉亦惕部赏赐给你,从今天起,你就是土默特部的上千户,统率你们翁吉亦惕部的部众。我的军令之下,你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为我横断白水,踏碎黑石!” 赤列都震惊了,不单是骤然从一个奴隶成为部族的首领和将军,而且得到了俺答那句“栓着是只忠心护主的良犬”的评价,显然毫不介意他曾经出卖过主人亦不刺的举动!他不由自主地又跪伏在了俺答的面前:“谢汗王。” 见俺答如此识趣,不必自己多说什么,一步一步都能完全按照皇上预想的最佳结果行事,杨尚贤十分高兴,就对那位蒙面女子说:“顺义王和二殿下深明大义,又都不是外人,你可以把面纱除去了。” 那位一直低头不语的女子除去了面纱,俺答不禁一愣,黄台吉更是吃惊地叫了出来:“玉苏!”接着,他转头问杨尚贤:“杨大人,这……这是何意?” 杨尚贤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话,在下只是奉圣命行事,其他的委实不知。” “杨大人,她……” 黄台吉刚想说什么,俺答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问道:“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汗王,我……”玉苏跪在俺答的面前,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唉!”俺答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忍心离开自己的主人,这样吧,从今天起,你就改名为玉苏,以纪念你的主人。玉苏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以前一直叫我父汗,我也会拿你当我的女儿看。但你的身份,还有你的面目,都不能轻易示人,就安心守在你们翁吉亦惕部的帐篷里相夫教子好了。” “汗王……”玉苏的泪水汹涌而出,张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只凝成一句话:“谢谢父汗。” “去吧!”俺答说:“翁吉亦惕部的成年男人都被亦不刺带上了战场,那些老弱妇孺就要靠你们来照顾了。我会让人帮着你们迁到哈屯河的下游,那里水草肥美,气候适宜,是我们土默特部最好的草场,又靠近大明边关,不但互市交易方便,各部慑于天朝之威,也不好随便前去骚扰你们。你们就好好在那里休养生息,蓄养元气吧!” 黄台吉带着赤列都和玉苏二人走了之后,杨尚贤抱拳施礼:“皇上吩咐的两件事都办成了,在下还要回去向皇上复命,这就告辞了。” 俺答忙说:“这是什么话。杨大人冒雨前来鄙部传旨,怎能就这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倒显得我们蒙古人失了待客的礼数。怎么说也得用过了酒饭再走也不迟啊!” “皇命在身,请顺义王千岁恕罪。” “那……既然如此,我就不敢强留了。且让我送杨大人一程。” “不敢有劳顺义王千岁。” 俺答还是不肯放手:“要送的,一定要送的。” 俺答不仅把杨尚贤送出大帐,还亲自为他牵来马匹,拉着马头说:“杨大人,你们汉人有句俗话说的好,叫做‘人在家中坐,祸事从天降。’这件事我委实不知情,皇上睿智天纵,不会怪罪于我。可我知道,朝廷里头那些个官员,尤其是那些御史啊给事中,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得便处还请杨大人在皇上面前多为小王美言几句啊!日后小王或鄙部使者进京朝贡,少不得要好好感谢杨大人。” “这个不劳顺义王吩咐。”杨尚贤端坐马上,抱拳说道:“我们汉人还有一句话,叫做‘路谣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顺义王感怀圣君一片爱民之心,约束部众安守本分,不再与我大明为敌,使九边生齿日繁,守备日固,田野日辟,商贾日通,两族边民始知有生之乐,贵我将士再无征战之劳,则顺义王之功,功在社稷;顺义王之名,名彰青史。” 俺答抱拳谢曰:“谨受教,谨受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一百零六章 曲解圣意 大帐之中,俺答一边把玩着那只望远镜,一边眉头紧皱,正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黄台吉走了进来,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敢打扰正在沉思的父亲,又把话咽了回去。 俺答并没有看他,却分明地感受到了他的踌躇,淡淡地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黄台吉鼓足勇气说:“儿臣不明白,父汗为什么要那样善待那个叛奴?” 俺答抬起了眼皮,瞥了儿子一眼,问道:“哪个叛奴?” “就是那个赤列都。”黄台吉义愤填膺地说:“亦不刺背着父汗纠结各部武士袭击明朝皇帝圣驾,固然愚不可及,又犯下了不赦之罪。但说到底,他毕竟曾是赤列都的主人,赤列都纵然心怀不满,也要遵命行事,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蒙古勇士的行为。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要揭发亦不刺的罪行,也该赶紧回来禀报父汗,由父汗决定如何行事。怎么能向明朝告密,出卖自己的主人?亦不刺勇武过人,精通韬略,如果不是被人出卖,又怎么会败得那么快,又那么惨?” 俺答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自打五年前,我们从大都城下退回草原,你就经常和亦不刺为了与明朝如何相处而争吵,几次还险些动了刀子,怎么现在反倒说起他的好话来了?” 黄台吉说:“儿臣平日虽与亦不刺多有不睦,但都是意气之争,其实说句心里话,我一直敬重亦不刺是个真正的蒙古勇士。百战余生,却被自己手下的奴隶出卖而兵败身死,我替他感到惋惜。” 俺答摇摇头:“亦不刺那个狗东西不一定就会死。我若是猜得不错,他如果没有死于明军火器之下,明朝皇帝就不会杀了他。汉人有句俗话,叫做‘打狗还看主人面’,我们蒙古人也有个习惯,奴仆有罪,处罚时不能将这些罪状一一列举,否则会影响主人的威信。明朝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一定会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下他的狗命,倒便宜了他这个狗才!” 黄台吉忿忿不平地说:“即便亦不刺没死,赤列都也是罪大恶极。象他这种出卖旧主的人,父汗不治他的罪也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封他为上千户,还要把翁吉亦惕部赏赐给他?其他部落,还有我们土默特部的其他人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父汗在有意纵容背叛之人?再者说来,他今天能背叛亦不刺,他日会不会背叛父汗?” “你一口一个背叛,可是,你知道不知道,那个赤列都的行为是否是背叛,要看你站在哪一边来说话了。”俺答说:“赤列都确实是背叛了自己的主人亦不刺,但在明朝皇帝看来,他却是大大的忠臣。他们汉人有句俗话,叫做‘功高莫过救驾,计毒莫过绝粮’嘛!对于赤列都这个有救驾之功的人,明朝皇帝自己不加官封爵,却交给我来处置,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父汗的意思是说……”黄台吉说:“那个赤列都,其实是明朝皇帝扔向我们的一块石头,想看一看我们是否与他一条心?” 俺答点点头:“不错。明朝皇帝到我们草原来做客,与各部缔结盟约,他手下那些大臣们都不同意,是他一意孤行。如今出了袭击圣驾之事,大大地损伤了他这个皇帝的颜面和他们朝廷的尊严,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可是,如果闹到和我们土默特部兵戎相见的地步,他更无法向他的臣民们交代的过去。因此,他就要试探我们是否真心愿意与他们结盟修好!这种情势下,无论那个赤列都的所作所为如何令人不齿,我都得重重赏他,惟有这样,才能打消明朝皇帝的疑心。” 黄台吉怒道:“明朝皇帝故意逼迫父汗做出这种违背草原传统的事情,既损害了父汗的声威,又让各部之中的奸邪小人看到了当叛徒的好处,以后难免还会再出第二个、第三个卖主求荣的人,用心何其歹毒!” 俺答叹道:“毕竟亦不刺那个狗东西袭击明朝皇帝的圣驾在先,我们以前又曾收容了明朝的叛将仇鸾,明朝皇帝要从这里扳回一局,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了,我们曾向长生天发过誓,我又受了明朝的册封,当然要与明朝皇帝站在一起。至于是否符合我们蒙古人的传统,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黄台吉疑惑地说:“可是,那个赤列都不过是一个奴隶出身,还不是翁吉亦惕部的人,父汗将翁吉亦惕部赏赐给他,那些部民会听他的?闹起内乱,还会给我们土默特部惹出麻烦来。” “这一点就不必你**心了。明朝皇帝早就想到了此节,已预先做了安排。” “父汗的意思是――” 俺答说:“明朝皇帝当初那么宠爱玉苏,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却轻易地把她赏赐给了那个赤列都,这个举动倒是耐人寻味!你怎么看?” 黄台吉说:“儿臣以为,亦不刺那厮率军袭击明朝皇帝的圣驾,无论成败与否,明朝皇帝都不会轻易饶过他,也不能再留玉苏在自己的身边。恰好有人前来密报亦不刺的阴谋,他就做个顺水人情,将玉苏赏赐给了那个赤列都。” 儿子还是没有明白个中缘由,俺答不禁有些恼怒了:“亏你平日自诩精通汉人文化礼仪,又经常出使明朝,我问你,你何曾见过汉人的皇帝把自己的嫔妃赏给别人?我敢断言,此事要么是明朝皇帝有意羞辱亦不刺,故意把他妹妹嫁给那个曾经是他的奴隶的赤列都;要么就一定是为了那个赤列都能顺利地掌管翁吉亦惕部。他的用意昭然若揭,我怎能不俯首听命?” 黄台吉这才明白过来,叹道:“原来明朝皇帝把玉苏赏赐给他,就是为了这个!这也太便宜那个叛奴了!” 俺答摇摇头:“这对我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翁吉亦惕部毕竟是我们黄金家族的母族,亦不刺也一直拿我当父汗,把他的妻儿部众交到别人的手里,我还有些不放心。不如顺水推舟,把翁吉亦惕部赏赐给赤列都,有玉苏在,他也不会亏待了亦不刺的妻儿。日后再把他们迁往靠近明朝边地的草场,就算明朝皇帝抵挡不住朝臣们的呱噪,有意要举兵攻打我们以报今日之辱,有他们在前面:“父汗,明军刚刚遭受亦不刺那厮的袭击,即便获胜,伤亡也定然不小,父汗这个时候孤身前往,明朝皇帝若不利于父汗,后果不堪设想……” 俺答自得地一笑:“一来难以向天下臣民交代,二来他们毕竟还没有安然离开草原,明朝皇帝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随即,他又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怅然叹道:“亦不刺败得那么惨,我们蒙古勇士的勇气和尊严都被他丢尽了,还是不要让我们的将士们看到他们那样狼狈的样子为好。” 黄台吉默然施礼,转身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一百零七章 兵威屈人 俺答和黄台吉一行百余骑匆匆赶到明军临时营地的时候,从早上开始下起的雨已经停了,半日之前还曾有几千上万人拼死搏杀的战场如今已是一片寂静,硝烟散尽的草原上,横七竖八躺着无数残缺不全的人和马的尸体,满地的血迹与雨水混杂在一起,肆意流淌成一条条殷红的小溪。那些尸体脸上的硝烟被雨水冲刷干净了,看不出蒙古人与汉人的区别。但那数以千计的三河马的尸体,却让俺答等人清楚地意识到,就在刚才,有数以千计的蒙古武士的鲜血浸透了大地,他们的生命也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看着眼前的这一片尸山血海,一股悲凉之感涌上俺答等人的心头。在他们看来,蒙古铁骑是纵横天下的野战之王,没有人敢在野战中与之争雄。以前数百年的交战中,明军虽然也曾打败过蒙古军队,但凭借的不是坚固的城防,就是占有绝对优势的兵力。而眼前这一次,明军却在骤然遭遇突袭的情况下,以劣势兵力击败了亦不刺麾下的精锐之师――尽管有叛徒赤列都向明军提前泄露了军情,但眼前双方交战的阵势却分明显示,明军并没有刻意地施展计谋和策略,而是以大无畏的勇气,与蒙古铁骑展开了一场真正的,硬碰硬的野战,并且取得了完胜! 更让俺答等人无法接受的是,他们还看见了成百上千幸存的蒙古武士,此刻正被明军兵士押着,将一具具阵亡者的尸体抬进一个大坑里。看见俺答等人策马过来,他们只是抬起眼皮,茫然地看了来人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悄无声息地抬起一具尸体,扔进大坑。只有那么几个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或是恐惧的表情,随即胆怯地看了看身旁那些手持钢枪的明军兵士,又跟其他人一起继续忙活起来。 一瞬间,俺答的心如坠入了冰窟窿之中一般:这些人不可能不认识他们的汗王,究竟是什么,让他们失去了蒙古武士与生俱来的勇气,甚至完全丧失了生气,茫然无助宛如一群待宰的羔羊,了无生气宛如一具具的行尸走肉一般? 这是在以往那些被掳掠的汉人脸上才能看到的神色啊! 宁可拼死一战,也不愿活着受辱,这是蒙古武士的信条,死亡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场狂醉而已,只有勇气和骄傲,才是长生天赐给他们最珍贵的财富。如果失去了这些,蒙古人还能叫蒙古人么? 一见有人靠近,外围警戒的明军兵士立刻举起了手中的钢枪,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黄台吉策马上前:“请禀报皇上,顺义王前来觐见。” 一个低级军官模样的明军仔细打量了他们许久之后,才恶狠狠地丢下了两个字“等着!”转身向被战车围成的大营之中走去。 可是,刚刚走了两步之后,他又转头回来,对自己的手下吩咐道:“给我盯紧了,小心草原上的恶狼!” 黄台吉勃然大怒,刚想要开口叱骂,却听到身旁的俺答叹了口气,他顿时明白过来:一切都要凭借实力说话,经此一战,草原各部已经失去了与明朝对等交往、讨价还价的本钱…… 所有的人都沮丧地低下了头,眼前的一切都不禁朦胧了。只有俺答端坐在马背上,默默地看着那一辆辆首尾相连的战车,嘴角微微抽搐着,似乎在努力平复着内心的震惊。 过不多时,那位低级军官出来了,传他们入内。俺答滚鞍落马,解下了腰间的佩刀,双手递给了明军兵士,接着,又用目光示意黄台吉等人也这么做。 这样反常之举未免失之软弱,更有损于蒙古武士的尊严,黄台吉等人很不情愿,但在汗王严厉的目光逼视下,他们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地解下了佩刀,空手走进了明军用战车围成的临时大营。 大营之中,明军将士们正在扎营安帐,看见他们一行人进来,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眼中那似乎要喷出火来的愤怒目光,还有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浓浓杀气,让久经战阵、杀人无数的俺答等人也不禁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赶紧移开了视线,不敢与之对视。 大营之中的一块空地上,高高飘扬着代表明朝皇帝圣驾的黄龙大纛,其下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被白色棉布覆盖着的尸体,不用说,那是明军阵亡兵士的遗体。一身戎装的明朝皇帝朱厚站在那里,正默默地凝视着阵亡将士遗体。 俺答抢先几步,跪在了泥地里:“小王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黄台吉等人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朱厚收回了视线,淡淡地说:“顺义王请起来吧。朕有大明万千忠勇将士舍生护持,不敢劳烦贵部襄助。俞大猷!” 身后的俞大猷上前半步,躬身抱拳应道:“臣在!” “把我军俘获的鹰旗交还给顺义王。” 俞大猷将那面白色鹰旗捧到了俺答的面前,冷冷地说:“皇上见到来敌打出这面白色鹰旗,还以为是顺义王亲至,遂命我等不可伤及掌旗之人。我大明将士幸不辱命,终能使之完璧归赵。顺义王且收好了,莫要再让那些逆天背主的狂徒随便打了出来。” 看见那面沾满硝烟,还留着几个硕大的弹孔的白色鹰旗,俺答面露尴尬之色,不敢伸手接,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朱厚说:“不必解释了,朕相信你顺义王不是那种食言而肥的小人。这面白色鹰旗是成吉思汗当年一统草原、号令群雄的标志,亦不刺不是黄金家族的继承人,没有资格打出成吉思汗的白色鹰旗,应该把它还给你。” 听朱厚提及亦不刺,俺答忙顺着话头说道:“皇上,逆贼亦不刺辜负浩荡天恩,违背自己向长生天立下的誓言,悍然举兵袭击圣驾,其罪之大,百死难诛。小王恳请皇上将他交给小王,小王要召集各部汗王,在他们的面前将逆贼亦不刺处以五马分尸之刑,以儆效尤。” “不必如此。”朱厚说:“朕当日说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汉蒙两族相互攻杀长达数百年之久,之间的仇恨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消除得了的,朕可以给他们时间,等待他们幡然悔悟,甩掉历史的包袱,忘却昔日的仇恨。亦不刺可以不顾两族盟好之大局,朕却不能食言而肥,更不能不念及天下苍生!因此,朕不但不杀他,还要将他带回京城,让他闭门思过,只要他日后能真心忏悔,朕还会把他交还给顺义王。至于他麾下的那些将士,朕也一个不抓,一个不杀。今日之战,双方死伤惨重,又时至盛夏,那些人马尸体如不尽快掩埋,难免会引发瘟疫,更给草原带来无穷灾难,所以朕让他们协助我军兵士尽快打扫战场。等他们掩埋了本族阵亡者的尸体之后,就请顺义王把他们都带回去,也不要追究他们的罪责,让他们安心回归本部。你们草原各部放牧渔猎为业,逐水草而生,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经此一战,已是元气大伤,即便顺义王将他们迁徙至与我大明接壤的水草肥美之地,如果没有他们这些青壮男丁放牧渔猎,两部的老弱妇孺该如何过活?” 历来种族、部族之间的战争,为了摧毁敌人的抗战意志,胜利者对战败者从来都是毫不留情,金国对蒙古各部曾实行过残酷的“灭丁”政策,北元在征服汉人的战争中也曾屠灭过无数的城市,甚至公开宣扬,汉人的城池抵抗几日,破城之后就几日不封刀,致使无数的城镇被烧为白地,数千万汉人残死在蒙古铁骑的屠刀之下。因此,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另有其他的什么用意,明朝皇帝能这样宽宏大量地赦免战俘,令俺答十分感动,忙说:“皇上天心仁厚,小王代两部数万部民叩谢天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万民君父,翁吉亦惕部和巴鲁赤思部两部老弱妇孺都是朕的子民,朕断不忍见他们失了生计,受那冻殍之苦。不过――” 朱厚话锋一转:“我们汉人善良淳厚,但只会被别人骗一次。吃过一次亏之后,绝不会给别人第二次机会。要是有人认为我们汉人善良可欺,认为我大明孱弱无能,做出破坏汉蒙两族和睦相处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朕不惜倾国一战,即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定要将那些胆敢犯我大明天威之人一鼓擒获,明正典刑!” 听出了明朝皇帝话语之中隐含的警惕和杀机,俺答立刻从怀中掏出那只望远镜,双手奉上:“小王律下不严,致使手下有人逆天行事,袭击圣驾;更累及两族兵士血洒大地,殉难沙场,小王之罪已不可以昏聩失察名之,断不敢再领受皇上御赐天物,还请皇上收回。” “收回?”朱厚说:“朕要赐给你万里河山,你要让朕收回?” 俺答浑身猛地一震,不相信自己耳朵似地抬起头,不顾礼仪地直视天颜:“皇上……皇上说要赐给小王万里……万里河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一百零八章 祸水西引 朱厚说:“顺义王想必也知道,此物名曰千里眼。朕为何将它赐给你,你当真不明白吗?” “回皇上,小王愚钝,不敢妄测圣意。” 朱厚说:“请顺义王站起来,且随朕出去走走。” 俺答不明就里,也只得老老实实站了起来,跟着朱厚走出了大营。俞大猷等人紧随其后,一同来到营门外,踩着满地的泥泞,攀上了北边的一处小山丘上。 迎着俺答越来越厚重的疑惑眼神,朱厚缓缓地说:“朕要赐给你的万里河山,就在这千里眼中。请顺义王拿着它,往远处去看。 俺答举起望远镜,四下里看去,只见蒙蒙细雨中的草原越发显得四野苍茫,一望无垠。等他的视线转到南方的时候,守卫在明军大营门口的兵士们脸上那愤怒的表情和喷火的眼神又让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寒噤。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一股力量从望远镜的镜筒处传了过来,将他手中的望远镜拨到了旁边。俺答忙移开了眼睛来看,只见身旁的朱厚淡淡地说:“这边就不用看了。你们蒙古人一直在北方草原上生活,逐水草而生,若是迁居内地,去寒凉而就炎热,必然无法适应;且关内以农耕为本,不适宜放牧游猎,你们更无以为生,反而容易失去草原男儿的本性,酿成祸乱,对你我汉蒙两族都不是一件好事情。” 见俺答似乎还有些懵懵懂懂,朱厚说道:“古人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天之所兴,孰能抑之;天之所废,孰能举之?昔者天命赵宋君主天下,历十余世至三百年前,君昏臣奸,国衰势弱,天厌其德,遂命你们黄金家族的元世祖忽必烈皇帝起于草原而入中原为天下主,君主中国近百年。然其不明先王之道,惟任一己之私,部院寺司及各州郡官吏皆以蒙古人色目人为长,汉人有贤能之士也不能用之,非公天下爱民图治之心,致使汉人离心离德,灾荒不断,群雄蜂起,只历数世,天又厌之,命我太祖高皇帝崛起于草莽之间,取天下于群雄之手。此皆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违抗。顺义王乃是草原百年难遇的一代英豪共主,雄才大略,自然不会逆天命而为。” 俺答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忙躬身施礼,惊慌失措地说:“小王断然没有与天朝为敌之心、南下牧马之志,请皇上明察。” 见他如此诚惶诚恐,朱厚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问道:“那么,顺义王可曾看见了万里河山?” 俺答恍然大悟,忙说:“小王明白了。扎答阑部合撒尔一贯反对归顺天朝,又忤逆天恩,唆使逆贼亦不刺对抗天朝;其子扎勒黑还亲率其部数千之众袭击圣驾,狼子野心,已是路人皆知。小王愿率鄙部为前锋,引导王师征讨逆贼。” 早在得知扎答阑部有人参与亦不刺的阴谋之后,俺答就打起了将祸水引向扎答阑部的念头。据他的分析,明朝皇帝不顾朝臣反对,屈尊降贵巡幸草原,极尽羁縻笼络之能事,虽然如愿以偿地与各部缔结了盟约,却在回师途中发生了袭击圣驾之事,这无疑是被重重地掴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维护天朝上国的尊严,平息朝野上下的哓哓众口,他势必要倾全国之力举兵北征。可是,他又公开赦免了亦不刺的罪行,显然是不想与土默特部翻脸。那么,当然是要拿一直反对汉蒙两族结盟修好的扎答阑部出气泄愤了。 对俺答来说,勾结汉人攻打其他部落固然有损自己的声誉,但是,不这么做,他又能怎么样?以今日明军之声威兵势,他已经没有自信能战而胜之。此外,扎答阑部长期占据豁尔豁纳黑川等广袤富饶之地,那丰富的兵源、肥美的草场,以及众多的奴隶和数不清的牛羊牲畜令他垂涎已久,只不过是因为此前一直与明朝交恶,不敢两面用兵而已。如果能以此为契机,与明军并力西向,一举灭掉扎答阑部,自然能分得大量的战利品。这么做既能讨好明朝,避免了明朝皇帝将怒火宣泄到土默特部的头上;又能壮大自己的实力,将土默特部的势力范围扩展到草原西边的豁尔豁纳黑川,可谓一举两得,又何乐而不为呢? 可是,出乎俺答意料的是,听了他的话,朱厚却摇摇头,说:“朕承天命,主宰生民,惟体天心为治,海内海外,一视同仁,天下一统,无分华夷,朕皆推赤心以诚待之,来者不拒,去则不追,使万方生民皆有安身立命之所,加之朕曾亲口向两族人民郑重承诺,永不再提北征之议,使汉蒙两族将士永不再受征伐之苦,两族人民永不再有杀戮之祸,都能安居乐业,永享太平盛世。所以,朕无法违背诺言,举兵北伐。” 如意算盘落空,俺答不免有些遗憾,张开嘴正要说些什么,就听朱厚又说道:“不过,自从退出中原之后,两百年来,草原各部甲胄不离身,弓刀不离手,东迁西徙,纷争不休,老者不得终其年,少者不得安其所,民众早已苦不堪言,翘首期盼有人能秉承成吉思汗之大志,结束这混乱不堪的局面。放眼今日之草原,能平定内乱、一统各部者,舍顺义王其谁?顺义王身为黄金家族的继承人,理应高举白色鹰旗,将两百年来陷入四分五裂之中的草原重新归于统一,为各部民众开创一个安定富庶之盛世。只要顺义王能上顺天心,下察民声,平定内乱,一统各部,我大明朝愿封顺义王为草原之主,统辖诸部。朕主中国,顺义王主草原,彼此使命往来,永世相与和好,岂不美哉!” 其实,祸水西引也是朱厚的如意算盘,可谓与俺答心意相通,一拍即合。甚至,比俺答还要早那么一会儿――当看到亦不刺亮出成吉思汗的白色鹰旗之后,他就打定主意要以成吉思汗的名义,把蒙古各部的剽掠之欲引向别处。 游牧民族生活在马背上,逐水草而居,以游牧渔猎为生,每一个人都是战士,随时准备进攻、杀戮和掠夺。掠夺是他们的一种生产方式,是他们的正业。因此,掠夺和杀戮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并不是不道德的行为,相反被认为是一种英勇行为,人们经常将被他杀死的异族人或敌人的头颅挂在帐篷外炫耀。而四野蛮荒,唯有中原大地繁华富庶,草原各部一直对之垂涎已久,哪里愿意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去啃食之无味的一根鸡肋?不过,有亦不刺这一前车之鉴,想必他们也该知道,大明王朝已不再是昔日的那块肥肉,而是一块坚硬的磐石,想要鲸吞蚕食,连大牙都会磕掉! 身为成吉思汗的后裔、黄金家族的继承人,俺答又何尝不想一统草原,再现成吉思汗昔日辉煌?但他也不是傻子,岂能看不出来这是明朝驱虎吞狼之计,想不动一兵一卒而坐收渔翁之利,更有可能会趁着他们土默特部和扎答阑部内斗之际出兵征伐,一举臣服草原各部!如此机心智谋,已比自己祸水西引不知道要高明了多少倍!因此,他假装为难地说:“扎答阑部素有勇武刚猛著称,又据地利之险,以鄙部绵薄之力,难以一鼓全歼逆贼,皇上可否派兵助鄙部一臂之力?” 朱厚还是摇头说道:“草原各部之间的纷争,岂容我们汉人插手?即便顺义王借助外人之力而一统草原,也难令各部心悦诚服,惟命是从。为了顺义王日后能号令群雄,朕还是不要多此一举的好!” 俺答心中一喜,却假装惋惜地说:“皇上这么说,真让小王无地自容。但若无天朝王师之助,小王担心难以克收全功……” 朱厚苦笑道:“顺义王这是在难为朕啊!朕身为天子,一言九鼎,怎能违背誓言,招致天谴?不过,朕前日接到朝廷转呈奏疏,得知各地今春庄稼长势喜人,想必是个大熟之年。贵部如需粮秣,我朝倒可以优惠价格敞开供应,一应开销,贵部也可用牛羊马匹折价偿付。” 这已经是天大的优惠条件了,再加上玉苏当日请准明朝皇帝的圣旨,将铁器等物敞开向蒙古各部供应,军械兵器也不会缺乏,俺答当即表态说:“时下正值盛夏,暑热未消,战马不耐长途奔袭,况且扎答阑部实力雄厚,如果仓促进兵,反于皇上讨逆之大业不利,小王恳请皇上恩准鄙部一边吊驯马匹,一边整军备战,等准备充分之后再行兵事,少则一年,至多不过两年,小王就能将合撒尔、扎勒黑等逆贼擒获,献俘阕下,为皇上报今日圣驾被袭之奇耻大辱,也为草原除掉他父子二人这一对元凶巨恶!” “好!”朱厚击节叹道:“朕再次指天为誓,不得顺义王之请,明军不入草原百里,如违此誓,神人共弃!” 俺答愣了一会儿,突然又跪了下来,戟指向天,大声说:“孛儿只斤氏俺答在此向长生天发誓,土默特部上下愿做皇上忠实的臣仆,为皇上冲锋陷阵,挡住横飞的箭矢;为皇上冲锋陷阵,取来仇人的首级;为皇上冲锋陷阵,献上美女骏马。如违此誓,甘愿接受长生天的严惩!” 朱厚双手搀扶起了俺答,指着苍茫的远方,笑着说:“草原上的好汉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有草原一样宽广的胸襟和吞食天地的气魄,要知道,天下之大,又岂止蒙古草原与中原大地,朕希望有朝一日,能亲眼看到白色鹰旗再度飘扬在多瑙河畔!” 尽管不敢确定明朝皇帝所说的“多瑙河”是否指的是当年拔都汗王曾经征服过的西方大海,但俺答依然被明朝皇帝话语之中的豪气所感染了,慷慨激昂地说:“愿为皇上做马前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塞上 第一百零九章 魂兮归来 草原上垒起了一座座新坟,木制的墓碑整齐地排列成一个方阵,这是鬼雄的方阵。 面向着墓碑,几千名衣甲鲜亮的明军将士也整齐地排列成一个方阵,这是人杰的方阵。 按朱厚的本意,是要将阵亡的一千八百六十三名将士遗体运回国内,安葬在大明的土地上。但是,随行文武官员都劝谏说时值盛夏,遗体无法久存,还是早日让殉国将士们入土为安的好。朱厚痛心不已,却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合理的建议,传令驻扎在丰州至大同一线的禁军第一军各部齐聚于此,又命驻扎在大同城的禁军第二军、第三军和大同军选派各级军官将佐为代表,于嘉靖二十八年六月二十五日,为阵亡将士举行了盛大的安葬仪式。 站在队伍前列新筑起的高台之上,朱厚高身喊道:“今日,我们齐聚于此,祭奠为国捐躯的大明将士!上酒!” 内侍抱来硕大的酒坛,将刚刚从大同星夜运来的美酒佳酿倒在条盘上的一只只大碗之中。 朱厚缓步走下台阶,端起碗,一一高举过可以在极薄的宣纸之上剁出肉馅而宣纸不破,第一天剐了仇鸾1300多刀,他还没有死,抬回刑部大牢还能喝粥。当年有亲人死于京师保卫战之中的人家纷纷用一文钱买下仇鸾被割成细条的肉生生吃下,以解心头之恨。到了第二日正午时分,仇鸾鲜血流尽而死,刽子手仍一丝不苟地剐够了3357刀,才砍下了他的头,匣封进呈大内,验明正身之后传示九边,让所有人都看到叛国逆贼的可耻下场。 不过,皇上随即颁下圣谕,曰“元凶既已授首,家属不便再抵罪。”命人将仇鸾及其他参与叛乱之人的家眷从边军女营、礼部教坊司等各处官妓场所释放,命其还家,给授一定田亩安身度命。嘉靖二十三年阴谋夺宫的薛林义、陈以勤等人的家眷也一并得到赦免。随即又宣布大赦天下,刑期在五年之内的赦免其罪;刑期在五年以上的,改以流放海外,三年之后许其还家。举国上下同沐皇恩,颂圣之声不绝于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章 相府家人 位于东门大街的严嵩府邸,是嘉靖十五年,严嵩得到时任内阁首辅的小老乡夏言举荐,自南京吏部尚书任上调任北京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时买下的。其时虽说只是平调,严嵩还未能入值中枢,参赞机务,仍需时刻注意韬光养晦,但能从南京那个大养济院调回政治中心北京任职,且身兼大小九卿两大显赫职位,仍让他不禁有种“前度刘郎今又来”的快意之感,就狠下心来拿出多年宦海积攒下来的两万两银子,盘下了周围一大片房舍,修建起了一座豪华的府邸。后来随着严嵩的官位步步高升,加之儿子严世蕃又恩荫当上了工部营造司的主事,近水楼台先得月,严世蕃又是性喜奢华之人,屡次大兴土木整修府邸,那规模势派就越发显得恢弘大气。老远看去,那一片片飞檐翘拔的曲面瓦屋人情、包买官司之类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在京城里黑白两道很吃得开,提起他的大名,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见他进来,掌柜的满脸堆笑亲自迎了上来:“严爷,您老的客人在二楼芙蓉阁里正等着你呢。” 严福点点头:“知道了。”随即从怀里掏出一锭约莫五两重的银子扔了过去:“刚才我让小顺子过来传话,今天是爷请客,甭跟我说你们一壶茶就要十两银子的规矩,只这么多,好酒好菜只管上。” “哎吆好我的严爷哎,您老这么说可是在打小的们的脸啊!”掌柜的说:“且不说严爷平日关照我们的时候多了,小的们也该报答严爷的大恩大德;就冲着严爷自家请客也能往这里领,小的们就觉得有天大的面子,哪里还敢提什么银子不银子的事。不过……” 严福是严世蕃的心腹,当然知道日月兴酒楼幕后的背景,但那个掌柜却不一定清楚,因此,听他说了个“不过”之后,严福以为他还是想问自己收钱,就把脸沉了下来,摆出了“相府家人七品官”的架势,冷冷地问道:“不过什么?莫非你还真的嫌爷给的赏少了?” “严爷您老越发说笑了。小的就算是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子啊!”那个掌柜凑了过来,低声说:“严爷,您老那位朋友跟您老一样豪爽仗义,一来就赏了小的一百两银子,也吩咐小的把好酒好菜只管上。” “这个罗老弟!”严福莫名其妙地感慨了一句,然后把手伸开:“银票拿来,今天爷说了要请客,不能让他破费。” “小的知道严爷的规矩,早就给严爷备着呢!”那个掌柜的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张银票递给了严福。 “好了,忙你的去吧。”严福拾阶上楼,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叫两个粉头来伺候着,我们谈完了事兴许要叫她们唱曲佐酒。爷可告诉你,爷的那位朋友可是从南边来的,秦淮河的常客,你要是找那些歪瓜劣枣来糊弄爷,让爷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仔细爷砸了你‘日月兴’的招牌!” “明白,明白!”那个掌柜的问道:“但不知爷是要叫粉唱,还是小唱?” 京城***场上的规矩,称歌妓为粉唱,称做谷道生意的娈童为小唱,各大酒肆都养着这些人,各凭喜好,应有尽有,是以日月兴的掌柜才有此一问。 严福口口声声说那位被他称为“罗老弟”的客人是朋友,其实两人也没有见过几次面,并不知道他的喜好,就说:“都备着吧。爷招呼朋友,向来都要让人尽兴。” 那个掌柜的感慨道:“严爷待人真是没的说!谁能交到严爷这样的朋友,可真是上辈子……不,十辈子都积了功德!” 尽管严福只是一个下人,但顶着当朝首辅管家的招牌,时常在场面上走动,被人奉承惯了,也不理会那个掌柜如此直白拙劣的奉承,径直上楼,站在门口把那张银票仔细地揣在自己怀中之后,才推开了包间的门,一边向里面坐着的那个人拱手作揖,一边笑着说:“哎呀,真是对不住罗老弟啊!今日老爷回府,叫我过去交代了好些事,被绊住了腿一时出不来,叫老弟久等了。” 包间里的那个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岁,穿着一件崭新的团花改机的杭绸长衫,头上戴着时下士人之中最流行的四片瓦的玉壶方巾,手上摇着一把苏制的上等乌骨泥金折扇。乍一看,这身装扮倒有几分儒雅之气,像是文墨中人,但若是再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此人一双猴眼眨巴眨巴总是没个停的时候,仅此一点,就让他的十分斯文减了六七分,更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工于心机的厉害角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二章 求托权门 此人名叫罗龙文,徽州人氏,出身豪富之家,还有举人功名在身。前年应试不第之后,就不想再进科场受那文战之苦,东游西逛了一年多之后,终于托门子找到了时任山东道御史兼莱州知府的同乡胡宗宪,求他写了一封荐书,想投到胡宗宪的恩师、当朝首辅严嵩的门下谋个出身。 明朝铨选官员制度,举人也可做官,不想再应试,就在吏部记名候缺,如果运气够好,等个十年八载,总能得到一个从九品的教喻或正九品的主簿,一辈子兢兢业业,见上司就磕头,遇麻烦就躲开,到老大概也能混个正八品的县丞荣归故里。但罗龙文自持身怀屠龙之术,科场蹉跌也只当是考官无眼,不识他这经天纬地的大才,当然看不上那么萤火虫大的前程,就挖空心思想要走一条终南捷径,先入严嵩幕中为客卿,攀上了当朝首辅,还怕日后不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罗龙文不愧是全民皆商的徽州人氏,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很精,可惜的是,他的运气并不好,千里迢迢又杀回京师,严世蕃已随同圣驾巡幸边镇;严嵩又受命辅佐太子监国,天天在内阁值守,十天半月也难得回上一次家――即便回家,就凭胡宗宪那既是门生后辈,又是四品小官的一纸荐书,怎么可能见得到日理万机的内阁首辅?! 得亏罗龙文对自己的信心颇足,决心一定,就锲而不舍,凭着自家那金山一般的家产,拼命地托门子,银子水泼似的花出去,终于结识了严府的管家严福。前日听说严世蕃已经随圣驾回京,赶紧又送上了一千两银子,严福答应把他的事情转告严世蕃。两人约好今日见面,细细商量此事。 因此,听严福提及严世蕃,罗龙文忙问道:“啊,原来大人今日回府,不知小弟之事可有眉目?” “这个嘛……”严福只说了个开头,却不往下说,就势坐下,提起了茶壶准备给自己斟杯茶。 罗龙文在江南游荡之时,三教九流结交了不少,也与公门中人、官员仆役打过许多交道,严福的做派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慌忙站了起来,从严福的手里夺过茶壶:“怎敢劳烦兄台亲自动手。”给严福倒了杯茶,却不急着递给严福,而是放在条盘上,盖上盖碗,这才双手递了上去。 这可不是简单的礼仪,就在把茶碗放在条盘上的同时,一张银票已经悄然垫在了茶碗下。 严嵩不但是正经的进士出身,还是国朝有名的诗文大家,所以严家一向以书香门第自诩,严福以前也被逼着读过两天书,天生就对读书人有种敬畏之感,加之端起茶碗,一眼就瞥见那张银票上赫然写着“凭票即兑库平银壹仟两”,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罗老弟到底是个读书人啊!这么知书达礼……”悄无声息地将银票纳入怀中,然后说:“实不相瞒,你罗老弟的事情,老哥我还未曾对我们家老爷说起。” 罗龙文不动声色地问道:“兄台是觉得小弟的诚意还不够?” 严福咧着嘴笑了:“你罗老弟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对你说吧。你为办那么大点的事情,在老哥身上都花了两三千两银子,还有你孝敬我们家的那一千亩上好良田,少说也能值四五万两银子,就是放在今日的京城来看,这个数目也够意思了,旁人求个巡抚总兵,也不过这个价码。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着那个人的荐书来找我们家老爷办事啊!” “哦?”罗龙文没想到是这样,忙说:“愿闻其详。” 严福摩挲着嘴角的那颗朱砂痣,说:“要说你罗老弟的事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吏部那边有我们家小姐的老公公欧阳太老爷当家,举荐个把人做个知府县令,我们家太老爷和老爷一句话的事儿!只是我们家太老爷要帮着万岁爷料理大明朝的事儿,哪里有功夫去管这些小事?这些年里,府里的事都是老爷说了算,你的事还得他点头才行。可你求的那个胡宗宪,简直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逢年过节来走动,从来都是空着手直出直入。象他这样的人,我们家老爷的哪只法眼里能容得下他?不过是碍于毕竟是自家人,太老爷又喜欢他,我们家老爷才一直没有跟他为难。你说,你的荐书,我敢呈给我们家老爷吗?办不成事不说,还让我们家老爷以为你是跟他胡宗宪一样的货色,反倒断送了你老弟的大好前程!” “这个……”罗龙文为难地说:“可若是没有胡府台的一纸荐书,严大人会准许我进府?严阁老会拿我当自己人,抬举我为朝廷效力?” 严福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你罗老弟是举人大老爷,在我们这些老百姓的眼里那可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怎么连看人下菜碟的道理也不懂?这些年里,我跟着我们家老爷办事,可学到了不少门道,求人办事当然要孝敬开道,银钱铺路,可这里头的学问大了,不是随便塞上几张银票几张房产田契就能办得成的。比如说,有人装出一副假道学的乔模样,不爱那些黄白之物,你就是捧一座金山银山到他的面前,他连眼皮也不抬一抬。可是,你三钱不值两钱地在琉璃厂淘上一两件谁知道是真是假的古董字画,他当即两眼就发亮,你想要办什么事情,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一句话,烧香要找对庙门,送礼得要投其所好!” 罗龙文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苦于没有过硬的关系打听不到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的喜好而已,他之所以不惜放下自己举人的身份,低三下四地结交严福,有一小半的用意就在于此。此刻见严福自己挑起这个话题,忙装出十二分的谦恭模样,站起身来,冲着严福深深一揖在地:“哎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严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无论在外面如何呼风唤雨,严福也知道自己终究是个下人,旁人礼敬自己,其实礼敬的是太老爷严嵩和老爷严世蕃两位主子,但眼前这个有举人功名在身的“罗老弟”这一揖却分明是发自内心的礼敬自己,让他不禁有一丝感动,忙也跟着站了起来,拱手回礼,说:“你罗老弟有功名在身,平礼相待已是抬举了老哥,老哥可不敢受你这样的大礼……” “啧啧啧!”罗龙文咋舌叹道:“贵府家风之正,从严大哥的言谈行止就能略见一斑!权势显赫如斯,治家严谨如斯,难怪从南到北,朝野内外都说严阁老是我大明擎天一柱,严大人是我大明后起俊秀呢!” 见罗龙文又酸溜溜地掉起了书袋,严福反而警觉了起来,含沙射影地说:“有的人求人办事的时候,那张嘴跟抹了蜜似的,什么听着顺耳说什么;可真要是办成了事,得了官,立马就端起了官架子,眼里哪里还有我们这些下人!” “下人?”罗龙文睁大了眼睛:“你严大哥哪里是下人?你能一天到晚跟着严阁老、严大人,这可是八辈子才能修到的福分啊!别说是小弟这个不成器的举人,就是那些督抚总兵,说不定还都在羡慕你严大哥呢!” 严福时常在官场上走动,更经常要应付那些络绎不绝前来相府借口献诗文,其实是想攀附权贵的士人儒生,知道这些人尽管嘴里唱着仁义道德,干得全是鸡鸣狗盗之事,却总还是放不下读书人的臭架子,表面上还要讲究个操守风骨,都没有眼前这位“罗老弟”这么机灵,该放下身段的时候就放下身段,把酥酥麻麻的恭维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他的心里熨贴了一点,却还是假装叹气道:“人心隔肚皮啊!我们家老爷常说一句话,都说人情似水,可水往低处流,这人心啊,可是高了还想再高的!” 罗龙文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哈!也怪小弟愚钝,这时才终于听出你严大哥的弦外之音!你是怕小弟日后发达了,忘了你严大哥今日的提携之恩吧?” 他气哼哼地说:“我说严大哥,你我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小弟是怎样的一个人你难道不知道?竟还如此信不过小弟,莫非要小弟在此给你立下一纸约书,或是发个毒誓?” 罗龙文越发说的直白,严福反倒不好意思了,忙说:“哪里的话哪里的话,你罗老弟重情重义,老哥我要是信不过你,又怎么能把那样的体己话说给你听?来来来,咱们把酒摆上,老哥自罚三杯给你赔罪!” 说着,他冲着门外高喊道:“人都死绝了吗?有能喘气的出来一个!” 一直在门口等待的堂倌赶紧推开门进来:“严爷有何吩咐?” 严福把眼睛一瞪:“爷都坐这里半天了,酒菜怎么还不送上来?真想让爷砸了你家的招牌啊?” “是是是,这就给严爷送来,严爷稍候,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知道严福的身份非同寻常,日月兴的伙计都不敢怠慢,不一会儿,暖席的冷盘就摆满了一桌子,酒也上的是大内秘制三蒸三酿的玉泉春,严福信守承诺,先自饮了三杯。他这样给面子,罗龙文当然不能不识抬举,也豪爽地陪了三杯,两人立刻就把刚才的相互猜忌撂开了,又称兄道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酒过三巡,严福说:“你罗老弟是个爽快人,我也就不瞒你了。我们家老爷的喜好倒也平常――”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冲着罗龙文眨巴着眼睛,笑道:“男人嘛……” 罗龙文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谨受教,谨受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三章 投其所好 罗龙文跟着严福来到严府,在外花厅里坐了有小半个时辰,只见周围无数身着绫罗绸缎的娇娃美姬出出入入,却还不见严世蕃的人影,心里急得猫爪挠一般。尽管临来之前,严福打过包票,说今日老爷在家,管保能叫他见着真神。可他心里仍七上八下的存着疑惑,概因他知道相府的规矩大,凡登门拜谒的官员,只有三品以上的部院大臣、各省督抚才肯赏脸叙话,等闲四五品的郎中、府尹,不是严党中人,都只能在外花厅一坐,连堂屋都进不了。自己那一千亩的田契送进去,万一严世蕃看不上眼,来个拒见,自己的求官大计就成了一枕黄粱了……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得门口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罗龙文忙一边肃容整冠,一边抻直了脖子去看,就见严福领着一个四十出头,穿着一身道袍的人走了进来,不用说,这肯定就是严世蕃了。 也不等严福介绍,罗龙文“扑嗵”一声跪了下来,一边磕头,一边嘴里高声唱了一声肥诺:“学生徽州罗龙文叩见小阁老!” 按规矩,有功名在身的生员,只要不是在大堂上受审,都可以见官不拜;更何况这是在严世蕃的私邸,更不必行此叩拜大礼。不过,一旦纲常崩坏风气不正,别说是罗龙文这样的举人,就算是那些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也都会向权门显贵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极尽献媚之能事,磕头膝行又算得了什么?正人君子自然视之为无耻丑行,他们却洋洋得意,反倒认为是天大的荣耀而乐此不疲。 不过,严世蕃在家中曾受过品秩比自己还高的官员的跪拜大礼,罗龙文的举动根本没有让他觉得欣喜,反而鼓起那只酒色过度的青色眼圈瞪着他:“大胆狂生,你叫本官什么?” 罗龙文大胆地抬起头,看着严世蕃,理直气壮地说:“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亿万生民,谁不知道小阁老您卓有异才,精通朝章国典,是严阁老燮理阴阳、佐君治政的一大帮手;更何况如今又被皇上慧眼识英,简拔至御前行走,日后宣麻拜相那是指日可待,我学生这么叫,也未必就十分错。” 其实,这两年里严嵩坐稳了内阁首辅的位子,加之严世蕃取得了制科进士的功名,又成了天天在御前行走的天子近臣,官场中人都将严世蕃视为日后入阁参预机枢要务的一大热门人选,关系密切之人也凑趣以“小阁老”相称,严世蕃听了心里十分熨帖,从不否认,方才佯装发火只不过是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而已,听罗龙文这么辩解之后,脸上的怒容不见了,居然还泛起了一丝笑容,也不命罗龙文起来,而是自顾自坐了下来,接过丫鬟递上的香茗呷了一口,才说:“你也是个读书人,听说还有举人的功名,想必也知道一点朝廷的礼法规制。应该懂得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的道理,这等称呼断不可随便乱叫!” 罗龙文叹道:“小阁老遵礼守制、修身持谨,学生在乡间就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始知传言不谬也!” 严世蕃没有继续追究他称呼自己为“小阁老”的事情,淡淡地说:“起来吧!来人,给罗先生上茶!”然后问道:“不知罗先生来见本官,究竟为着何事?” 罗龙文最会察言观色,知道严世蕃对自己并无厌恶之意,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板起了脸,说道:“小阁老,学生斗胆给你提个意见。” 严世蕃一怔,问道:“有何意见?” 罗龙文气呼呼地说:“我学生不过是个无能的晚辈,仰慕小阁老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故此不远万里来见小阁老,指望能当面领训受教。谁知小阁老一口一个‘罗先生’地叫,实在令学生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若不是知道小阁老一向虚怀若谷、礼贤下士,学生还以为小阁老是故意寒碜我学生呢!不过,我学生还是想请小阁老以学生贱名相称,小阁老再若是叫什么‘罗先生’,我学生就只好一头碰死在这里了!” 罗龙文嘴里这么说着,方才脸上写满的惶恐之色也没有了,代之以红涨满面的怒容,似乎句句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即便是见惯了官场尔虞我诈种种丑态的严世蕃一时也难辨真伪,心里越发觉得受用,就笑着对侍立一旁的严福说:“瞧你这个短舌头,光说罗先――哦,罗、罗龙文是个知书达理的好秀才,却没有对我说,他还是这么一个性直刚介的君子!” 接着,他又转头对罗龙文说:“敢问贵驾?” “回小阁老的话,贱字定生。” “定生兄――”见罗龙文又梗着脖子要抗辩,显然跟刚才一样,对于自己用这样的尊称还是诚惶诚恐,严世蕃摆了摆手,大度地说:“你我都是读书人,以礼相待是该有之义,且不必自谦过甚,只管安心坐下说话。” “谢小阁老。”罗龙文坐了下来,当然只敢将小半个屁股落在严家那花梨木的椅子上,随时准备站起来回话。 “不知定生兄来见在下,可有什么事情?” 罗龙文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只碧玉雕成的小盒子,恭恭敬敬地递到了严世蕃的面前,说道:“回小阁老的话,学生此次前来拜见小阁老,奉上一点薄仪,不成敬意,乞请小阁老哂纳。” 尽管严世蕃并不知道玉盒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但看那碧玉通体剔透,显然是择质地上乘的缅玉整块雕刻而成,雕工也十分精细,算得上是一件价值不菲的宝物,有心要接过来,不过,自己刚刚说了是读书人,怎么好当面收礼,便故意板起了脸说:“定生兄这是做什么?你能不远万里来看我,这就是人情,还要什么薄仪?” 严世蕃脸色突然一变,罗龙文不免心中发憷。幸好严福早已将严世蕃的秉性喜好向他透露无遗,他倒还能保持一份镇静,知道那是严世蕃在惺惺作态,便说:“回小阁老的话,学生当然知道小阁老奉公唯谨,廉洁自律,最不爱那些黄白阿堵之物。但学生真心仰慕小阁老的才学风范,特来拜见,岂能无礼?” 严世蕃看了他一眼,接了过来,觉得玉盒触手温润,果然是上等的美玉,顺手打开盒盖,就见里面放着几颗绿豆般大小金灿灿的小球儿。饶是他这样的相府公子、天子近臣,平日里自诩见多识广,竟不知道这个被如此小心翼翼地盛放在玉盒中的宝物到底是什么,好奇地拈了一颗起来仔细看去,见这小球儿外头用头发丝般纤细的金丝镶架,轻轻一捏,只觉得软软的手感极好。 严世蕃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也不顾自己的身份,问道:“这小球儿制作倒是十分精细,但不知叫什么名字。定生兄可否赐教?” “赐教不敢。”罗龙文说:“此物名曰缅铃,产自缅甸国,茶马商人从云南那边弄来的。” 严世蕃叹道:“蛮荒化外之地,竟有如此精巧的手工技艺,也实在难得了。既然从番外运至中原,想必售价不菲吧?” 罗龙文心中一哂:果然严福说的不错,这个严世蕃最好黄白阿堵之物,且不管东西有何用处,先就问价值几何!不过这也正中他的下怀,便说:“回小阁老的话,一颗缅铃的材质及工价银不过区区百两之数,却是缅甸国土王的御用之物。虽说小国君主不及大国上卿,但小阁老也知道,大凡任何器物,只要沾上皇家之气,身价就腾达数倍。加之茶马古道途经蛮荒瘴疫之地,又有众多毒虫猛兽出没其间,过往商旅往往十去九不回,等若拿命去搏。是以每颗卖到千两纹银,还是有价无市。” 听他绕了这么大的一个***,才说出价钱,严世蕃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但一颗绿豆大的物事竟能卖到一千两银子,仍让他大吃一惊,叹道:“古人云,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这小小的一件物事,竟抵得上百户中人赋了!但不知究竟做何之用?” “这――”罗龙文看了看侍立在严世蕃身后的那些娇娃美姬一眼,扭捏地说:“可否请小阁老屏退女眷,再容学生回话?” 严世蕃是何等精明之人,一听他这么说,就猜到那个名叫“缅铃”的东西一定是男女房中采战的淫器。他平生最好两样东西,一是财宝,二是女色,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更爱哪一样,听罗龙文这么说之后,当即大笑起来:“哈哈,原来定生兄还是个假道学。来人,我要唾痰!” 戏谑了自己一句之后,严世蕃突然要唾痰,让罗龙文觉得莫名其妙,正在诧异之间,就见一位美姬走到严世蕃的身旁,跪了下来,仰起那张粉脸,两点朱唇轻启,冲着严世蕃张开了嘴。严世蕃将口中的浓痰唾到了那位美姬的嘴里,然后那只独眼炫耀似的冲他眨巴了两下。 罗龙文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豪富之家,性喜***,不但家中蓄养着不少丫鬟侍妾,还处处走马章台眠花宿柳,自以为已见识过了人世间的种种香艳之事,却不曾想,严世蕃比他还更胜一筹,连唾口痰都是如此香艳,不禁有一种高山仰止之感油然自心底升腾而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四章 臭味相投 严世蕃这么不加掩饰地在外人面前炫耀自己的生活细节,不过是为了找回颜面,让那个罗龙文不要以为自己有什么缅铃就可以在他面前嚣张跋扈、得意忘形,见这一招果然奏效,便笑着说道:“呵呵,定生兄有所不知,这男人唾痰嘛,当然是要唾在这‘香唾盂’才爽快!” “‘香唾盂’?”罗龙文念叨两遍,大发感慨道:“好名字,好名字啊!只此细节便香艳如斯,实令学生叹为观止!两淮盐商自诩奢华无双,以香木雕刻美人为溺盆,便洋洋自得,与小阁老这‘香唾盂’一比,简直不值一哂啊!” 与严世蕃沆瀣一气的猪朋狗友鄢懋卿曾任两淮巡盐御史,对盐商的生活起居当然了如指掌,曾对严世蕃说起过盐商之中有人拿香木雕刻成真人大小、全身赤裸的美女,在体内设置机关,需要方便之时把机关一按,美女的阴部就会打开,在那里解溺,如同行房一般。因此,听罗龙文这么说之后,他更是得意,笑道:“定生兄也不必这么说,美人溺盆与香唾盂,可谓是各得其妙,难分高下。还是快与我说说那缅铃究竟做何之用吧!” 既然严世蕃能把痰唾到那些美姬侍妾的口里,想必什么事情都不必避讳她们,罗龙文也就不再装假,说:“回小阁老的话,行房之时,将这缅铃塞进男人的那个里面,缅铃受热之后,便有一股异香飘散而出,令女人大生快感;此外,还能自己震动不停,对男人来说更是妙不可言。” 严世蕃惊喜交加地追问道:“哦,当真有如此之妙?” 罗龙文说:“回严大人的话,学生曾亲身试验过,断无半点不实之辞!” 严世蕃大笑起来:“哈哈哈!想不到定生老弟也是个中高人啊!” 罗龙文谦恭地低下了头:“小阁老谬赞,学生万不敢当。小阁老才是真正的高人,不说别的,只是‘香唾盂’一事,小阁老就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学生对小阁老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罗龙文的奉承话却让严世蕃不由得哀伤起来。原来,此次随圣驾巡幸边镇和草原,历时长达四个多月,除了在大同城奉旨陪着各部使者逛过几次秦楼楚馆,喝过几场花酒之外,他一直没有机会亲近女色。象他这样的色中饿鬼,怎能受得了那么长时间的鳏宿之苦?因此,回到京城之后,只要不在御前听用,他就整日整夜守在房中,十来个宠妾二三十个侍女轮班侍寝,日夜征伐,毕竟是年过四旬的人了,纵有各种春药襄助,仍不免时常觉得腰酸背痛,更有力不从心之感。如今得到缅铃这般妙物,也不知道能否重振雄风…… 想到这里,他慨叹道:“东西固然是好东西,可惜色是刮骨钢刀,还是节欲养生的好……” “小阁老此话差矣!”罗龙文说:“学生虽不善八股之术,却对诸般杂学偶有涉猎。依学生之愚见,养生之道,千条万条,最要紧处,其实就只有一个字。” 既然是同道中人,所精研的养生之道大概也都是阴阳采战之术,严世蕃来了兴趣,追问道:“哪一个字?” “逆!”罗龙文说:“顺逆的逆。” “逆?”严世蕃觉得莫名其妙,又追问道:“此话怎讲?” 罗龙文侃侃而谈:“鸟之溯风,鱼之溯流,皆是逆行。惟其逆行,方可得生气。人处逆境,必能自强不息。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其实就是逆之极即为顺的道理。阴阳先生看风水,用沙水取逆,为的就是迎生气。乾上坤下,天道至理,可《易经》六十四卦中最吉利的卦象是泰卦,却是乾在下而坤在上,阳下阴上,这是大逆,却又是大顺。欲要养生,就需取坎填离,坎为水,离为火,外坎内离是济卦,济之意就是调养,取坎填离就是返老还童。《易经》之中还有一句话,叫‘生生之为易’,这生生之道,就是采逆之道。所以,道家的方术,实有妙不可言之处啊!” 严世蕃听得津津有味,又问道:“道家什么方术?” “采阴补阳啊!”罗龙文说:“古人常说酒色财气四大害,将色摆在第二,小阁老方才也说色是刮骨钢刀,这话自然没错,可惜只说对了一半。正所谓二八佳人体如酥,勾魂夺命不容情,若是一味沉湎酒色,女人就是害命的毒药;可要是深谙采阴补阳之大法,导引有术,控驭有方,女人又可成为男人最好的补品。不然,乾下坤上凤骑龙,为何却成了大吉大利的泰卦?” “采阴补阳?”严世蕃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邵元节、陶仲文当年也这么说过,皇上逆了十多年,差点龙驭上宾,后来囚死了邵元节,流放了陶仲文,如今身子骨倒是一天比一天结实了,天寿已经四十又三,看起来跟刚过三十而立之年也差不多。这可无法佐证你定生老弟的这个‘逆’字啊!” 罗龙文振振有辞地说:“那是那两个杂毛老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擅导引之术!学生在乡间闻说皇上于嘉靖九年开始跟随他们修长生之道,斯时天寿只二十又四,正是春秋鼎盛,阳气高涨之时,哪里还需采阴补阳?补之过多,反损自身元阳,是以龙体违和。停止之后,自身元阳渐渐恢复,再有往昔体内郁结之阴气也渐渐发挥效用,等若昔日所采之阴,补足今日所缺之阳,恰是道家所倡导的培本固元之术。逆行之道,学生试之数年,虽不敢说能象彭祖那样夜御十女,寻常三五个还是能对付的……” 罗龙文的这一番话不免牵强附会,当然糊弄不了精明聪慧的严世蕃。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说:“定生兄雄辩滔滔,怎么说都有理啊!既然定生兄如此精通采战导引之术,可要在下向皇上举荐你进宫供奉?” 罗龙文也听出了严世蕃话语之中的嘲讽之意,加之又知道当今皇上自从嘉靖二十一年起突然幡然悔悟,对道家方术深恶痛绝,当然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去冒险求幸进的机会,忙说:“回小阁老的话,学生研究这些养生之道,纯属个人喜好,至多与三两同好之人切磋心得而已,断不敢以此事君奉公。” 见他不但杂通古今,还知道进退分寸,严世蕃对他的好感顿生,便说:“定生啊,你究竟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助一臂之力,不妨直说好了。” 苦心谋划了这么久,事到临头,罗龙文突然结巴起来:“我……啊,学生,学生……” 严世蕃一哂:“你们这些读书人啊,总脱不了一个字,酸!巴心巴肝想要的东西,可就是呀呀唔唔地张不开嘴。” 一旁的严福见老爷从未这么高兴地与一个寻常士人叙谈,既替罗龙文高兴,又替他着急,就数落他道:“你这位罗先生,不说正经事儿,满身都是嘴,恨不得舌头上长出一朵花来;一说到正经事儿,却成了扎口的葫芦,张不开嘴了!” 严世蕃正端起香茗呷饮,严福恰到好处的插话令他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你这个蠢东西!什么叫舌头上长出一朵花来?那叫舌绽莲花!让你们平日多读点书,你们总也不听,不是赌钱就是嫖女人,倒叫别人看我们严家的笑话!” 严福陪着笑脸辩解道:“小的一心只想伺候好太老爷和老爷,又不是罗先生那样的读书人,想靠文章才学换顶乌纱帽……” 严世蕃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眼睛瞟着受到他们主仆二人的奚落,脸都红到脖子根上的罗龙文:“这么说,定生兄是有意要为朝廷效力了?想为皇上尽忠,为朝廷效力,是我辈士子的应有之义,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罗龙文一咬牙,把所有的羞耻之心都扔到了爪哇国,“扑嗵”一声跪在了严世蕃的面前:“请小阁老成全!只要学生能有报效朝廷的机会,学生一定唯阁老、小阁老马首是瞻,水里火里,绝不皱一下眉头,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听他如此赤裸裸地表忠心,严世蕃淡淡地说:“家父是内阁首辅,在下又忝列御前,皇上待我们严家可谓是恩重如山,为国举贤是我们的份内之事。但凡只要是可造之材,无论是家父,还是在下,都是愿意不遗余力地提携援引的!” 罗龙文忙又磕头在地,正要说些感激的话,却听严世蕃的话锋一转:“只是,朝廷官职乃国家名器,不可私相授受。从我们严家出去的人,不但要听话,还得要能干事,我们不能落下别人的话柄!好在你有举人科名,大明律令、辞章学问大概也差不到那里去,到京师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对国家大事想必也有所了解,且随我到书房去,案头上有外省官员的几封书信,你看着拟个回信。” 其实,严世蕃一直在物色一个合格的幕客,概因他和父亲两人如今都在机枢重地,终日忙于朝政国事,官场应酬之事根本无暇顾及,全交给严福这样的家奴去办,也不太妥当。今日见过罗龙文,见此人谈吐不俗,又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道学先生,尤其是性喜***这一点很对他的脾气秉性,就动了将之罗致在身边的念头,恰好刚接到外省官员寄来的几封书信,请安问好而已,也没有什么机密要事,就索性交给罗龙文拟个回信,想看看他的才学有没有他自己吹嘘的房中采战本事那么高明。 罗龙文知道这是严世蕃在考验他的本事,忙说:“学生斗胆替小阁老代笔,不妥之处,请小阁老恕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五章 得见首辅 毕竟是正经进过学、中过举的人,罗龙文很快就拟好了回信,严世蕃看过之后,不动声色地提笔改了几处,然后交给书吏:“就这样吧。即刻誊正发出。” 罗龙文心中暗喜:看来自己过关了。同时,他的心里更加确信了严福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这些年里,府里的事都是老爷说了算”――其中有两封信,是外省的督抚大员给内阁首辅严嵩的信,严世蕃却能不经严嵩过目就命人回信,足见他完全可以替严嵩当家作主,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攀上严世蕃这棵大树,算是烧香找到了真神。 看着低头不语的罗龙文,严世蕃淡淡地说:“老爷子是首辅,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在他的肩上担着,有些小事就不必再让他劳心费神了。” “是。”罗龙文忙说:“小阁老至诚至孝,感天动地……” 严世蕃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在我跟前当差,这种话就不必多说了。我们严家多的是奴才,不差你这一个。” 罗龙文立刻将阿谀之辞咽回到了肚子里,低头说:“是。学生谨领小阁老之命。” 严世蕃沉吟着说:“你的才学不错,我想向老爷子举荐你去阁里帮着协理文牍。只是你也该明白,内阁乃机枢重地,又时常要参与机要密勿之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对了,你是徽州人,与我们家老爷子的门生胡宗宪是同乡,怎么没求他给你一纸荐书?” 一瞬间,罗龙文心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听严福说严世蕃最讨厌胡宗宪,严世蕃这么说,肯定是在试探他,若是他承认曾找过胡宗宪,岂不是惹得严世蕃不高兴?因此,他就想要矢口否认,却在最后一刻又改变了主意,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学生与胡大人有乡谊,就求他写了一纸荐书,想托身到阁老和小阁老门下。” 严世蕃点点头:“你还算老实,实话告诉你吧,你的事情严福都跟我说了。在我们严家当差,第一条就是要忠诚老实。我从不轻易跟人许愿,当不当官、能当到多大的官之类的话就不说了,看你自家的造化。我只说一句,不管你在外面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哪怕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只要老老实实对我说了,我管保你没事。可若是在我面前不老实,哼哼……” 他的眼中闪出了一丝阴冷的寒光:“能装神弄鬼骗过我严世蕃的人,大概还没有出世呢!” 罗龙文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忙低声应道:“是。小阁老的话,学生永生铭刻于心。” 严世蕃似乎很满意这番恩威并施的话,就缓和了语气说:“你求到的那纸荐书,也还是有用的。我们家老爷子最赏识那个胡宗宪,想谋个出身,有那么一份东西,总比没有的强。先回去歇着,我已命人把紧挨着我住的西院那厢房收拾了出来,明日你就搬过去住,你带家眷了没有?” “回小阁老的话,学生家眷留在故里,未曾随同进京。” “我让严福拨两个丫鬟给你。男人嘛,当然是得风流处且风流!”说着,严世蕃起身拍了拍罗龙文的肩膀:“这几天老爷子在阁里当值,等他回府,我带你去见他。好好跟着我干,日后少不了有你开府建衙、起居八座的那一天!” 罗龙文激动地跪了下来,忙不迭声地说:“谢小阁老,谢小阁老……” 说罢,严世蕃已经起身离去,手里攥着那只玉盒,想必是找哪位宠妾去试验缅铃的功效了,罗龙文还一直俯身在地,长跪不起。 转眼,罗龙文已在严府住了半月有余,却还未能见到严嵩的面,严世蕃也整日地忙,难得一见。不过,严世蕃把那些不紧要的信函都拿来让他代笔回复,还命人给他送来近年朝廷的邸报塘抄,让他仔细地看。罗龙文知道钻研朝局政事是当幕客的首要之务,就安下心来,拿出当年攻读四书五经的水磨功夫去啃那山一样高的邸报塘抄。虽说还未能与执掌朝政的两代主人纵论国事,也未曾替主人拟条陈写奏疏,但他仍自觉眼界已非往日吴下阿蒙可比。 这一晚,严世蕃派人来传话,让他到那边去。罗龙文情知一定是严嵩回府了,赶紧洗脸净面,又换了一身崭新的绸衣和一顶方巾,来到了严世蕃那里。 谁曾想,严世蕃见到他,竟沉下了脸,厉声呵斥道:“谁让你换衣服的?” 罗龙文兴冲冲而来,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愣在了那里,不知该如何回话。 幸好隔三差五得到罗龙文银钱孝敬的严福赶紧替他圆了场:“老爷息怒,是小的忘记告诉罗先生府里的规矩了……” “一帮蠢才!懂不懂过犹不及的道理?”严世蕃恶狠狠地骂道:“还愣着做甚?快带他回去把衣服换了,到老爷子那里去!” 罗龙文灰溜溜地正跟着严福下去,又听到严世蕃一声断喝:“给老子记住了,在老爷子的面前,不许提‘小阁老’三个字!” 回住处的路上,严福告诉罗龙文,原来严嵩素来不喜人奢华靡费,只爱惜那些寒门学子,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绸衣,严嵩或许会把他当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罗龙文深感羞愧,平日里只见着严府上下人等吃穿用度无不极尽奢华之能事,却不曾想到这家的太老爷、当朝首辅严嵩竟是这般清廉俭省,不枉严世蕃骂自己一句“过犹不及”…… 可惜,罗龙文出身豪富之家,性喜奢华,竟没有置办一件布衣,翻来找去,只得挑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绸衣穿上,跟着严福匆匆来到了后院,走过那片菜圃,来到严嵩的书房门口。严氏父子二人正在里面说话,听到脚步声之后,便打住了话头,招呼罗龙文进来。 乍见严嵩,罗龙文全然不相信眼前这位身穿布衣、一脸醇和笑容的白发老者就是如今权势熏天、炙手可热的当朝首辅,叩头行礼,被赐座看茶,他还恍然如在梦中。 见他那么拘谨,严嵩笑道:“定生贤侄,胡汝贞的荐书老朽已看了,他说你六艺经传无一不精,又通晓朝章国典,对时务之学也颇有造诣,是贵乡罕有的才子。老朽一直想见你,奈何总不得空,迟至今日方能一偿夙愿,还请贤侄恕老朽不敬之罪啊!” 罗龙文忙起身长揖,说:“阁老身负君上社稷之托,勤勉王事,废寝忘食,学生辱蒙垂顾,已是三生有幸。” 兴许是对罗龙文这简洁而不失分寸的奉承之辞感到受用,严嵩越发笑得醇和了:“贤侄不必多礼。这是在家中,就不必称什么阁老了,老朽痴长你许多年齿,如蒙不弃,改叫一声‘世伯’即可。” 尽管按照民间礼仪风俗,寻常长者都可以叫世伯世叔,但能得到当朝首辅如此抬爱,仍让罗龙文无比激动,离座跪下叩头,说:“学生……啊,小侄谢过世伯。” 严嵩指着已挂在墙上的一副绢本宋画说:“秋夜漫漫,正是我辈读书人雅谈之时。老朽新收得一副画,有人说是前宋徽宗道君皇帝的御笔,却也有人说不是。老朽也不知是真是伪。闻说贤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请法眼一辨。” 严嵩是当世诗文大家,兼工书画,当年隐居钤山,与江南诸多名噪一时的大画家唐寅、文征明等人来往甚密,鉴赏字画的造诣很高,罗龙文焉能不知这是对自己的另一次考验,也不敢矜持,忙起身来到画卷跟前,仔细去看。 这是一副芙蓉锦鸡图,画卷上,一枝怒放的木芙蓉自左上方斜伸下来,枝头上站在一只羽毛璀璨、五彩斑斓的锦鸡。它的重量把化枝压得微微低垂弯曲。左下方是一丛萧疏的秋菊,一对彩蝶对称地翩跹翻飞于画卷的右上方。蝴蝶之下,是一首用瘦金体书法写的五言绝句: “秋尽拒霜盛,峨冠锦羽鸡。 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鹭。” 反复地看了许久,罗龙文回过身来,朝着严嵩深深地一揖在地:“小侄恭喜世伯收得此稀世佳作……啊,不,应该说,此稀世佳作能被世伯收得,可免遭明珠暗投之厄。” 严嵩笑道:“呵呵,只说得前半句便是了,何必画蛇添足再多说半句,你既言不由衷,老朽更受之有愧!” 罗龙文的脸红了,忙解释说:“小侄这么说,完全发自肺腑。世伯乃是当世名宿……” 严嵩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难怪犬子世蕃说你诸般都好,只是有些嘴碎。清谈雅叙,这么说就显得俗了。自此改过吧!” 罗龙文的脸越发红了,嗫嚅着说:“小侄……小侄遵……遵命……” 严嵩见他如此尴尬,也不再取笑他,问道:“听贤侄的意思,这副画当真是道君御笔?” 罗龙文十分肯定地说:“回世伯的话,此画布局严谨,宾主分明,疏密有度,色泽鲜妍,渲染精妙,即便是左下那丛不惹眼的小菊,亦是摇曳多姿,刻意求工,故小侄斗胆断言,此画当系道君御笔。” 正在说着,却听坐在严嵩身旁的严世蕃一声断喝:“你一个后生小辈,究竟看过几幅字画,竟敢在阁老面前如此大言不惭!依我看,这画分明是伪作!” 严世蕃突然骤起发难,让罗龙文大为惊恐,不知道如何得罪了这位太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严嵩却说:“世蕃不可无礼!”接着,又对罗龙文说:“老朽方才与犬子反复讨论,此画确系他人伪作。” 原来自己的看法与人家父子二人的结论大相径庭!这不但关系到自己的才学造诣,更关系到严氏父子对自己的评价,罗龙文顿时后悔得无以复加。 可是,话已出口,如何才能补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六章 涉险过关 就在罗龙文即将要改变说法来迎合严氏父子的前一瞬间,第一次见到严世蕃之时,严世蕃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我们严家多的是奴才,不差你这一个。”突然从他的脑海之中闪出,便把心一横,长揖在地,问道:“学生愚钝,斗胆想问严大人,缘何断定此画非是道君御笔?” “学艺不精,一知半解,还敢来质问我们!”严世蕃冷笑着说:“且不说那只锦鸡画得那么差劲,怪模怪样,活象一只断头鸡;你难道没看见那画上的题诗吗?第一句‘秋尽拒霜盛’,怎么对得起下一联‘峨冠锦羽鸡’?那里的那个‘盛’字,显系是‘威’字的误笔。此处下一个‘盛’字,非但平仄欠工,而且不通!须是用‘威’字,方能使诗意通达,而且合韵。徽宗道君皇帝工书善画,古今帝王之中罕有匹敌者,堂堂御笔,岂能如此荒谬不经?我与父亲商榷再三,断定此画断然不是道君御笔,必系赝品且出自极端下流无知者之手无疑!你罗龙文大概也跟他差不多!” 被人这样当面羞辱,在罗龙文还是平生头一回,他心中十分恼怒,却终究不敢得罪了严氏父子,忍气吞声地说:“严大人指教,学生受益匪浅。然则严大人所谓画作之疑点,学生难以苟同。” 见他还敢发生在罗龙文进府为幕客之前,但他趁着严府大办喜事的机会,拿出一千两银子给小少爷严绍庭买了一柄据说是北宋名将狄青用过的宝剑,寓意在于恭维严绍庭日后能象狄青那样出将入相。这么大的手笔,在京城官员之中也不多见,寓意也深远,让对儿子只能恩荫武职隐隐有些遗憾的严世蕃心花怒放,这才肯接他那一千亩田契的见面礼。 因此,听严嵩这么说之后,罗龙文忙欠身应道:“回世伯的话,世伯一门三代皆蒙圣恩,同朝为臣,此乃我大明家国社稷之幸、百官万民之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七章 开市之争 严嵩知道罗龙文指的是孙子严绍庭恩荫为锦衣卫百户一事,叹道:“东楼此行出力甚多,得领圣恩进秩两级,倒也罢了。惟是老朽并无寸功,辱蒙颁赐加禄及恩荫劣孙,实在受之有愧,更深恐招致朝野非议。奈何再三恳辞,皇上终是不允。此固人君之浩荡天恩,为人臣者却不免有愧于心……” 罗龙文热烈地反驳道:“小侄要斗胆驳世伯一句,皇上巡幸边镇、校阅六军,其后又以万乘之尊巡幸草原,招抚蒙元诸部,北虏顺应天心,俯首称臣,此乃我大明开国两百年之一大盛事,诚为人君威加四海,仁服天下之巍巍圣德所致使,然则内无世伯慷慨任事,辅佐尚在幼冲之年的储君调和阴阳、料理国事;外无世兄不避斧钺,时刻随侍圣驾左右以咨顾问,千秋之业、万世之功能否奏成,尚未可知矣!再者,皇上天聪明敏,慧眼识英,怎能一任绍庭世侄这等忠勤敏达之英才俊杰久藏于草莽之间,而不从速罗致于朝堂之上为家国社稷效力?” 严嵩淡淡一笑,显然是对于罗龙文这样不遗余力的吹捧毫不在意,更不想再听这些了无新意的阿谀之辞,便转移了话题,问道:“那么,你对杨继盛上疏被贬谪一事怎么看?” 杨继盛何许人也?嘉靖二十六年的新科进士,却在琼林宴上向皇上进献了一副《流民图》,揭发山东莱州官府隐瞒上年水灾灾情,以致饿死治下众多百姓之事,皇上震惊不已,拂袖而去,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太监黄锦为给皇上出气,指使提刑司太监把他暴打一顿,连腿都打折了,引起了参加琼林宴的新科进士们的不满,险些酿成一场大乱子。随后朝廷经过调查,杨继盛的陈奏属实,皇上亲自向他作揖赔罪,把他的科名从三甲一百三十五名提到了二甲四十六名,赐进士出身,授礼部观政。而山东官场则被一锅给端了――正四品莱州知府和两个县令在当地凌迟;山东巡抚、布政使、巡按御史和其他涉案官员显戮弃市;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流三千里;山东通省其他官员一律降两级留用,罚俸半年。一个新科进士,甫入官场就掀起如许轩然大波,朝野上下都为之啧啧称奇,在慨叹圣明君父从谏如流的同时,都对这个杨继盛的胆量和风骨钦佩不已。 这一次皇上巡幸草原,招抚蒙元诸部,普天同庆,百官万民欢呼雀跃,都认为困扰国朝近两百年的北虏边患有望根除,惟独杨继盛上了一道疏,极言华夷之大防,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夷狄之人最是奸狡凶顽,断不可信其诚心归顺;甚至质疑国朝奉行已久的开设马市羁縻四夷的国策,说了许多诸如“互市市马者,和亲别名也。虏蹂躏我陵寝、杀戮我赤子,而先之以和,忘天下之大仇”;“以天朝堂堂而与‘犬羊’互市,冠履倒置,损国家之威望,失天下之大信,堕四方豪杰报效国家之大志”;“在我以为羁縻,在彼焉知非是欺我矣?”等等过激的话,并根据自己的想法,提出了禁马市、修武备、固边防、绝外患等治边之策。 历来据有中原者,北夷之祸便是心腹大患,自秦筑长城以来,言边事者多以北方为主,国朝也概莫能外。明太祖朱元璋定鼎之初,就曾对中山靖王徐达说“纵其北归,不必穷兵追之。但于其出塞之后,即固守边疆,防其侵犯耳。”这才有了明朝设边镇、建卫所、开屯田、创开中(盐法的一种措施,鼓励商人纳粮于边境换取盐引)等治边之策。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以天子守边,北方边境危机越发显得重要,故有五次北征之举,但其基本边务政策,还是以保境安民为主,允许蒙古各部纳贡、互市。太、成两祖以降,历代皇帝都奉行惟谨。 马市可以互通有无,符合汉蒙两族人民的根本需要。随着时间的推移,贸易数量有增无减,规模不断扩大。但是,日子一久,也暴露出了不少弊端:比如,蒙古各部不断提高马价,以劣马充好好,或强行搭配出售;各部酋首则对馈赠的要求越来越高,需索无度,国家财政日渐有不堪重负之感。而明朝这边商民也贪图厚利,擅自抬高货价,以次充好,边镇官吏也趁机克扣勒索,两族因贸易引起的纠纷和摩擦时有发生,经常由小摩擦发展成大的武装冲突。 对于蒙古各部,明朝手中的制约武器是停止互市,但停止互市,要有足够强大的武力做后盾,这是承平日久的边镇驻军所不能胜任的;而且边境不稳,边镇主军和各省客军常年疲于应付,不但耗费了巨额军费开支,更不利于整军备武。而明朝停止互市之后,蒙古各部就以武装掠夺为报复手段,但武装掠夺的代价很大,也不能满足各部真正的需要,战争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因此一段时间的战争之后,接着又重新要求开市。从宣德之后至嘉靖之前的一百多年,历代都是如此周而复始。 嘉靖年间,由于承平日久,吏风大坏,导致军备废弛,边防松懈,蒙古各部便乘虚而入,时常纵兵骚扰边境,嘉靖皇帝便因噎废食,禁绝了马市,下诏曰“各边马市悉行停止,有敢言开市者斩!”从此兵连祸接,北部边境永无宁日,边地军民死伤无数,边镇屯田破坏殆尽,九边军费开支日渐加重,国家财政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穿越过来之后,尤其是经历了京师保卫战之后,朱厚一直苦心孤诣谋划汉蒙两族和平共处、友好往来之大计,做了大量的工作,也付出了很大的牺牲,如今好不容易收到了一点成效,与蒙古各部缔结了盟约,土默特部的俺答汗也知难而退,转而向西边扩张,长期困扰明朝的北虏之祸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这个时候,杨继盛却上呈了这么一道奏疏,将他所做的一切全盘否定,无疑是给正在兴头上的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也就顾不得杨继盛是他十分欣赏并打算要悉心栽培以备日后大用的贤才,当即愤然在奏疏上批曰:“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 尽管历代皇上时常有大白话见诸手札、圣旨,朱厚在审阅兵部上呈的“射天狼”演习方案之时还曾专门借题发挥,要求朝臣以后无论是上奏疏、还是公文往来,都使用白话及标点符号,可上谕直白到这种程度也是极为罕见的,尤其是一连用了三个惊叹号,天威震怒可想而知。内阁揣摩到皇上的意思是要让杨继盛去边关“调查研究”,就着三法司议罪论处,以“无知书生,空谈误国”的罪名将杨继盛褫夺官职,贬谪到大同军前效力。 生气归生气,朱厚也知道,别看没有人附和杨继盛上奏疏,但朝野内外对自己以封贡、开市为手段羁縻蒙古各部的驭夷治边之策持怀疑甚至反对态度的人为数众多,因此,他命通政使司将杨继盛的奏疏、自己的御批和朝廷对杨继盛的处分一道载诸于邸报之上,还命官办的《民报》长篇累牒地刊登了许多驳斥杨继盛论驭夷治边之策的文章,大都是近些年里受到皇上大用的一些通晓实务的官员上呈的奏疏。 杨继盛的奏疏中提出虏贼需索无度,朝廷封赏徒糜国帑民财的观点,严世蕃驳斥道:“兹虏求互市,与中国有无相易,马匹牛羊彼之有也,黍粟布帛我之有也,各以所有余,贸所不足,使虏之大小贫富,皆沾我之所惠;而我边镇人民,亦无不受其利焉……”这些年里,朝廷改变了以前轻商抑商的政策,重商恤商的观念日渐深入人心,严世蕃的奏疏从贸易本身分析利害得失,以互通有无的观点支持开市,突破了以往单纯以政治羁縻的局限,又有前几年开设官民马市所增加的赋税收入为佐证,自然赢得了朝野内外有识之士的一片叫好之声。 此外,御前办公厅协理高拱因曾在营团军任职,通晓军务,上呈了一道《及时大修边政,以永图治安疏》,从整饬武备、加强边防的角度论述了开市的有利之处:“今虏既效顺,受我封爵,则边境必且无事,正欲趁此间暇之时,积我钱粮,修我险隘,练我兵马,整我器械,开我屯田,理我盐法,出国家什一之富,以收胡马之利;招中国携贰之人,以散勾引之党。更有沉儿密划不可明言者,皆得次第行之。虽黠虏叛服无常,必无终不渝盟之理,然一年不犯,则有一年之成功;两年无警,则有两年之实效。但得三五年宁静,必然安顿可定,布置可周,兵食可充,根本可固,而常胜之机在我。”这道奏疏有力地驳斥了杨继盛奏疏中提出的承平日久,必然导致军备废弛、边事松懈的观点,打消了许多朝臣士子对国家安全的顾虑,也收到了很大的反响。 对于这件事的经过,罗龙文知之甚详,因朝野内外已有定论,严氏父子也早有上呈奏疏表明了自己支持开市的态度,他不可能在他们的面前另持一辞,便轻蔑地说:“回世伯的话,杨疏纯属书生之见,空谈误国,不值一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八章 小人之心 严嵩微微颌首,接着问道:“有人说,他上这道疏,是受华亭(指徐阶。徐阶是松江府华亭人,以地名为代称是当时的习惯,类似于将严嵩称为分宜,不涉及褒扬或贬低之意)所使,你怎么看?” 罗龙文不假思索地说:“回世伯的话,依小侄看来,断无这种可能。” 严嵩不动声色地说:“此次皇上遍赏群臣,内阁四位阁员之中,老朽恩荫一孙;李阁老晋秩少傅、荫一子;马阁老晋秩太子少师、荫一子,惟独华亭只加父荫(功臣恩荫的一种,追赠官员已故的父亲一定官职),显然较之老朽与李、马两位阁老菲薄了许多。朝野上下对此议论纷纷,他心怀定会不满,指使门生疏论边事之成败得失,也在情理之中。你何以能断言并无这种可能?” “回世伯的话,小侄所据有三。” “愿闻其详。” 罗龙文说:“其一,此次皇上巡幸边镇及草原,宣我大明国威,招抚北虏诸部,内阁诸人之中,李阁老、马阁老一个参赞军机,一个督办粮秣,都有大功于社稷;世伯居中调度,更是功不可没。惟有徐华亭并无寸功,皇上加其父荫已属浩荡天恩,当然无法比类于世伯及其他几位阁老或加官进秩,或恩荫子孙,然则这正是皇上圣明天纵,赏罚分明。他心中纵然有所不满,也断然不敢在这个时候触皇上的霉头,与世伯及其他几位阁老争一日之短长……” 议论国家大事与方才谈诗论画不同,严氏父子一个是内阁首辅,一个是天子近臣,罗龙文怎敢随意在他们的面前大放厥词?所以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严氏父子的反应,见两人都是面无表情地听着自己说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心里就没了底,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了。 严嵩微微一笑:“定生,御前议事,皇上亦命群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我等在家中闲谈,则更要畅所欲言,这才是友朋相处之道,你但有所想,尽可道来,不必顾及许多。” “谢世伯!”罗龙文这才继续说道:“此二,徐华亭虽主二十三年会试大比,确可算是杨继盛的座主,然则当年杨继盛在琼林宴上献画举发山东莱州官府隐瞒水灾不报以致饿死治下百姓一事,为阉寺所虐打,华亭并未及时施以援手,惟有国子监祭酒田仰田大人仗义直言,阻止阉寺逞凶肆虐,操行风骨高下立判,其后诸多进士将门生帖投于田大人门下,显然是鄙夷徐华亭为人,不愿以师礼待之。杨继盛便是其中之一。既然如此,他又怎会为了徐华亭而怵逆圣意,上呈那道大逆不道的奏疏?” 当年琼林宴上,放纵黄锦驱使阉寺殴打杨继盛的人,不单是徐阶一个,严嵩也曾助纣为虐,因此,听罗龙文这么说之后,严世蕃就把脸沉了下来,厉声呵斥道:“你懂什么?当年杨继盛弄出一个什么狗屁《流民图》,危言耸听、夸大其辞,更将我大明太平盛世描述得暗无天日一般,把皇上都气得不行,当场拂袖而去,这才有黄公公让人打他之事。那种情势之下,徐阶那个滑头怎敢帮他说话!” 罗龙文之所以这么说,是知道严氏父子与徐阶面和而心不和,断然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加之嘉靖二十六年那场朝局风波,严党乘机攻讦前任首辅夏言的得力大将、内阁次辅李春芳荐人不当,任用私党,祸国殃民,从夏党手中夺去了山东、湖广两个省的巡抚之位,沉重地打击了夏党在朝中的势力;其后有新任制科进士有名海瑞者上呈奏疏,请抑司礼监等宦官职权,加重内阁的事权,严嵩也是得益颇多,严世蕃也得以跻身御前办公厅,成为天子近臣,却没有想到这其中还另有玄机。此刻正在侃侃而谈,却遭到严世蕃的当头棒喝,他的心中大为惊慌,实在不明白自己又怎么得罪了这个喜怒无常的太岁。 罗龙文正在惊竦难安之间,却听到严嵩摇头叹道:“杨继盛甫入官场,行事莽撞、不知分寸倒是有的,但圣天子明见万里,早有谕旨:山东莱州百姓之灾,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所谓人祸者,全是夏李用人失当之过。圣谕煌煌,杨继盛便是有大功于社稷,你就不要再说他的不是了。” 严世蕃这才意识到,罗龙文并不知道当日详情,父亲也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自己畏惧中官,就打住话头,对罗龙文说:“算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说也罢,你且说说第三是什么。” “是。”罗龙文总算是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杨继盛那种迂阔书生,表面上一本正经,骨子里的功名心比谁都重。且不说他并不想为徐华亭抱不平,即便想,那也只是明里的意思,暗里却是为了自己扬名。” 严嵩那道雪白修长的寿眉一挑:“你这个见解倒也新鲜。” 罗龙文欠身说:“世伯谬赞,小侄愧不敢当。国朝驭北虏,历来有剿、抚二策,朝野诸人各持一端,为人主者也摇摆不定。当今圣上,此前断不许臣下提‘开市’二字,且整饬边备、议复河套等诸多举措,都是在厉兵秣马,为北伐做准备。至嘉靖二十三年,鞑靼倾师寇犯国门、围困京师之后,却突而一变,改以开市羁縻为主,辅以兵威临之。依小侄愚见,杨继盛上这道疏,正是为了窥测风向,揣摩圣意。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十分精明,一旦功成,则可简在帝心;即便不成,触怒了君父,削籍也好,廷杖也好,谪戍也好,他暂时吃点苦头,也能扬名于天下。因为他的心里明白得很,象他那样的既无经略之才,又无治国之术的年轻新进,惟有行此非常之举,才能一夜之间成为名满天下士林景仰的英杰。别人当一辈子的官,再辛苦再勤勉,未必就能获得这样的声望。凭此声望,日后他一旦翻案,就是朝野上下人人敬畏的诤臣,以此清名封疆入阁也并非不可。即便不能翻案,也是个青史留名的卓越人物。是以他这么做,分明是存了成则收功、败则收名的用意。其讪谤君父、邀买直名的险恶用心,与前些年恣意抨击新政、诽谤朝廷的赵鼎、齐汉生之流如出一辙,真真是些个怀私罔上的奸佞小人!” 严嵩击节叹道:“说的好!满朝大臣,象你定生一样,能看透杨继盛险恶用心的人也是寥寥无几。皇上初见杨疏,甚为震怒,那一日云台召见,一定要对他严加惩处。老朽虑着朝野内外与杨继盛一样对封贡开市大有疑心甚或持反对态度者大有人在,若重重惩处了杨继盛,难免令那些人心生惊惧,不安于位,既不利于政事推行,更有伤圣君清平治政之道,因此一再奏明圣上,对杨继盛网开一面,贬谪充军以示薄惩即可。如今听定生这么一说,老朽的这个做法,倒与你的见识不谋而合了。” 其实,当日严嵩看到杨继盛的奏疏,曾坚决主张以“妄言干政、淆乱人心”的罪名将杨继盛身送东市、明正典刑。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是考虑到当初在北京城下与俺答议和,是自己一力主导,杨继盛所谓互市等若和亲的观点,无异是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二来此次皇上巡幸草原,儿子严世蕃又居功甚伟,岂容杨继盛一笔抹杀?三是遍赏群臣之议,也是自己为了讨好皇上而率先提出的奏议,如果皇上采纳了杨继盛的谏言,势必要将给予朝臣那些封增恩荫都要追夺,岂不是大损自己的颜面?还有其四,追夺封增恩荫,自己那个宝贝孙子刚刚穿了几天的六品武官官服就得还给朝廷,日后再想找到这么好的机会让孙子跻身官场,只怕就难了,于情于理,他也绝不容杨继盛否定皇上的驭夷定边之功。不过,皇上似乎觉得不必如此小题大做,以“杨继盛虽才具不堪,但风骨尚嘉,岂有盛世因言杀士之理”拒绝了他的奏议,只将杨继盛贬谪充军了事。 罗龙文可不知道这些始末,听到严嵩赞同自己的看法,不免有些得意,说:“小侄管窥之见,本不足以污浊世伯、世兄之听,更当不得世伯如此盛赞。对于杨继盛那种一心求名的狂生,如果重重地惩办了他,表面上看是伤害了他,其实倒是成全了他,倒不如咸淡不理,让他自讨没趣。世伯忠勤敏达,又柄国多年,什么样的牛鬼蛇神没有见过,当然不会上了他杨继盛的当……” 严嵩话锋一转:“可是,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杨继盛那个狂生虽被皇上贬谪充军,可与他持同样想法的,却大有人在。如今的朝堂之上,就有人还在为他鸣冤叫屈!” 罗龙文诧异地说:“这可就奇了。以皇上之天聪睿智,当然不会理会这等狂悖无知之言,更有世伯、世兄上呈奏疏,引经据典,纵论古今,驳斥妖言,以明视听、靖浮言,朝野上下,封贡、开市大利于家国社稷之识见已深入人心,还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附和杨继盛这等误国奇谈?” 严世蕃抢着嚷道:“除了那个官场野人海瑞,还能有谁有这样的胆量?” 听到严嵩提到这个名字,罗龙文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是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九章 另辟蹊径 俗话说,树的影,人的名,海瑞虽说只有三十五岁,自嘉靖二十四年叙军功跻身官场,至今也不过四年光景,但他这些年干的那些事情,件件骇人听闻:嘉靖二十三年,朝廷与鞑靼议和,他纠结一帮国子监生员围攻严嵩府邸,当街詈骂朝廷辅弼重臣、内阁阁员严嵩,殴打朝廷命官、大理寺丞严世蕃;嘉靖二十六年,黄锦虐打杨继盛之事令他义愤填膺,上呈了一道名曰《请抑内官重阁责疏》的奏疏,请抑内官、裁东厂并增加内阁阁权,皇上几乎完全采纳了他的谏言,撤裁了成祖文皇帝手上建立的内廷特务机关东厂;收回了司礼监的批红之权,彻底改易了司礼监与内阁两大权力中心并行、共掌国事的朝政格局;增加内阁事权又等若是连太祖文皇帝当年废弛的宰相制度也被悄然改易,一道奏疏几乎把大明朝堂掀了个底朝天!这且不说,嘉靖二十七年,巡按湖广的他又以一封奏疏参倒了硕果仅存的天潢贵胄荣亲王朱厚熘,害得那位皇上的亲堂弟被削去王爵,远适海外,令朝廷内外、举国上下无不为之瞠目结舌。 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海瑞先是詈骂阁老、接着又弹劾内官,而后又参奏亲王,这几件事哪一件都是与朝廷的达官显贵作对,搁在别人头上那就是在找死,罢官贬谪、削籍充军都是轻的,显戮弃市、抄家灭族也在两可之间。可他却是关关难过关关过,甚至官运亨通,一路扶摇直上,四五年之内就从一名充军的奴兵升任天字第一号肥缺、户部云贵铜政使司正四品铜政御史,一边净干这种得罪人的事情,一边还能有这么快的升官速度,真可谓是国朝绝无仅有的一大异数。如今提起海瑞之名,大明官场上到阁老尚书、各省督抚,下至藩臬司道、州官县令,乃至各省州府县那些和官场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市井闲汉、乡村野老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名满天下的第一大奇人、怪人。 这次杨继盛获罪被贬谪充军,与他同在北京的众多同年、乡谊没有人敢站出来帮他说话,远在万里之外的户部云贵铜政使司铜政御史海瑞从邸报上得知此事,却不甘寂寞地上呈了一道奏疏为他鸣冤叫屈,立刻引起了内阁首辅严嵩的警觉,也把骤然听闻此事的罗龙文吓出了一身冷汗,忙问道:“他……他不是因为弹劾举发荣亲王盗挖古墓有功,被皇上从湖广巡按的任上调到户部云贵铜政使司任铜政御史了吗?怎么会上疏为杨继盛说话?” 严世蕃轻蔑地说:“他那种人惟恐天下不乱,大概也是你说的那种怀私罔上、讪君买直的奸佞小人!” 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罗龙文突然展颜一笑:“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那个海瑞当年詈骂世伯、殴打世兄,狂悖不经,败坏朝廷法度,全然没有读书人应有的礼仪风范,简直与畜物无异。世伯、世兄有宰辅之气度,不与他一般见识,可但凡全天下稍有良知之人如小侄者,无不对此畜物深恶痛绝,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而后快,奈何君父受其蒙蔽,以为他是那等刚直敢言之人,屡屡维护于他,则更令人扼腕痛惜。如今恰好是个机会,为国除此奸佞小人以正朝廷纲常、官场风纪,更为世伯、世兄报当年受辱之耻!” “哦?”严嵩来了兴趣,将身子略微向罗龙文那边倾了倾,说:“你可有什么主意?” 罗龙文谦逊地说:“小侄愚见,不敢称‘主意’二字,说出来供世伯、世兄参详。皇上以封贡开市羁縻北虏各部的驭夷守边之策已成定局,任凭是谁上呈奏疏再做他议,都只是蝼蚁撼树、不足为虑,即便是那个海瑞,也概莫能外。惟是正主儿杨继盛只被贬谪充军,小侄冒昧猜测,迎合其议的海瑞至多也不过降级、罚俸而已。换句话说,这件事不足以制之于死地。但他上这道疏,皇上势必为之激愤不已,他的圣眷也就衰了,这个时候,若是再有人举劾他别的罪过,他便难逃国法制裁……” 严嵩一个眼风扫过去,严世蕃顿时心领神会,嚷嚷着说:“这个道理谁不知道!惟是那个海瑞一向勤勉任事,守着那铜政御史的天字第一号肥缺也是一介不取,要寻他的罪过,还真是不好找!” 罗龙文说:“世兄的话,愚弟难以苟同。正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那个海瑞绝非圣贤之人,怎能没有半点瑕疵?愚弟游历南中之时,就曾听说他的一件秽闻:去年皇上为了褒奖他弹劾举发荣亲王之功,在南京赏了一座宅第给他,还命吕公公派镇抚司校尉将他的寡母及妻女自琼州接到南京居住,并拨仆役若干以供驱使。今年年中,他押送精铜十万斤至南京,始与家人团聚。他的女儿年仅五岁,有日自男仆手中接过一只烧饼,他却认为女儿此举失男女之大防,有伤风化,厉声叱骂不休,甚或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为由威逼其女绝食。其女不堪其辱,拒绝进食,以至于七日之后活活饿杀。古人云,虎毒尚且不食子,此人却因居家小德而虐杀其女,灭绝人伦之兽行令人发指!世伯、世兄可着南京那边的御史上疏参他,小侄敢断言,此书上达天听之日,便是他海瑞罢官去职,甚或锒铛入狱之时!” 严世蕃诧异地说:“果有此事?” 罗龙文肯定地点点头:“千真万确。” 严世蕃遗憾地说:“就算是真的,毕竟是其治家之德,非关治政官声,只怕也未必就能穷究其罪啊……” 罗龙文摇头说道:“回世兄的话,依愚弟之见,人之所重,无非纲常伦理。那个海瑞连人之伦常都不顾,又焉能是个忠臣?当今圣上最重孝悌,亦重伦常,若是此事上达天听,势必厌之憎之,进而弃之。即便皇上当时不严加惩处,也能使其声名狼辑,只要失去了皇上的眷顾护持,他海瑞不过区区一个四品御史,世伯、世兄要收拾他,易如反掌!” 严世蕃刚要再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的严嵩却又开口了:“定生这话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不过,那个海瑞这几年里疏劾内宦、天亲,在朝臣及民间百姓那里倒有几分影响,以这种事论他,会否有人帮他说话?” 罗龙文想了一想,说:“此人这几年里不次拔擢,皆是皇上一力主之。出了这等秽闻,皇上的颜面不免有伤,是以依小侄之愚见,皇上大概不会将之交部议处论罪,而是咨于阁臣。内阁四位阁员之中,当年山东莱洲之事,以及今次巡边抚虏之事,海瑞皆党同杨继盛,已将次辅李阁老得罪到了死处,李阁老必不会为他说话;杨继盛、海瑞皆是嘉靖二十六年徐阁老主持会试大比取中的门生,却又向来不以师礼待之,徐阁老也未必会顾及师生之谊。那么,也只有一个马阁老态度或许暧昧。不过,马阁老与李阁老私交甚笃,那个海瑞又是他户部职官,马阁老今次更以督办粮秣诸事有功,幸蒙圣恩,得以晋秩荫子,海瑞疏救杨继盛,无疑也是得罪了马阁老,无论是念及与李阁老的香火情分,还是为了撇清自己,马阁老都未必会为他说话。是以小侄以为,这正是世伯、世兄为国除此奸佞小人之大好时机。” 略微停顿了一下,罗龙文继续说道:“若是世伯顾虑马阁老首鼠两端,甚或姑息养奸,亦可先以海瑞疏救杨继盛之事责问于他,让他明白其中利害得失,如此则能占尽先机,无论日后皇上如何惩处海瑞,马阁老就都不会从中作梗了。” 沉默了一会儿,严嵩看着罗龙文,缓缓地说:“知大势者,罗龙文也!” 罗龙文心中更是得意,嘴里却谦逊地说:“世伯谬赞,愚弟愧不敢当……” 正在说着,却听到严嵩说:“你明日就悄悄搬出府去,另觅住所。平日若无要紧之事,也不必再到府里来了。” 严嵩前一句话是不加掩饰的欣赏和赞誉,后一句话却分明是要将自己赶出府去,罗龙文既觉得莫名其妙,又大为惊恐,正在懵懂茫然之间,就听到严世蕃笑道:“定生贤弟不必多虑,老爷子的意思是说你是个可造之才,不让别人知悉你与我们严家的关系,无论是应试中式,还是授官任职,我们都好从旁帮你说话。你与我们严家既非至亲,又无乡谊,为国举贤,任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你且安心读书储才,以备明年会试大比。” 原来,海瑞的奏疏是今日午后才送到御前的,皇上看后不胜愤慨之至,但认为是狂生悖论,不值一驳,径直将他的奏疏扔在了字纸篓里。严世蕃敏锐地捕捉到这是一个收拾海瑞的好机会,回家与严嵩商议,要趁着海瑞圣眷衰落之际,策动攀附门下的御史弹劾海瑞虐杀亲女之罪。没想到,罗龙文这一番分析丝丝入扣,与他们商议的方略竟不差分毫,不禁让严氏父子都有一种走路踢到宝的感觉。 罗龙文感激涕零地告退之后,严嵩却沉下了脸,呵斥严世蕃说:“东楼,未曾尽识其才,你就贸然将人延揽至家中,日后我们若是想要用他,岂不授人以柄?” 严世蕃满不在乎地说:“爹过虑了。有道是冠盖满京华,而且这个罗龙文来家中之后,一直深居简出,也未必就有人会注意到他这么个秋风钝秀才。” 严嵩叹道:“天子脚下,九门之内,一举一动皆在镇抚司的监控之下,稍有不慎,则误人误己,且不可掉以轻心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十章 同沐圣恩 这天中午时分,内阁阁员、户部尚书马宪成刚从外面回到内阁,还未在自己值房中坐定,门帘一掀,内阁首辅严嵩就走了进来,拱手作揖招呼道:“马阁老。” “啊!是元辅(元:意为开始、第一或为首者。阁员对首辅尊称为元辅。)大人。”马宪成忙起身离开文案后头的坐椅,踱到前面来在下首站定了与严嵩见礼,说:“元辅有事要召见下官,可以派人叫下官过去领训就是,怎敢劳动元辅玉趾。” “嵩本不才,忝为同僚,马阁老这么说折杀老朽了。”严嵩说:“一上午见了三拨官员,谈了漕政又谈了郡治,还有工部的老林又来谈治河,都是调剂增加钱粮的麻烦事,你马阁老不在阁里,我也不敢拍板,只能跟他们干磨嘴皮子。三轮谈下来已是筋疲力尽头昏脑涨,想要走动走动,就顺道来你这里……” 马宪成听不出来严嵩到底是在真心诉苦,还是含沙射影,忙说:“漕政、河务都是国之大政;至于郡治,无非是那些一方州牧知道首辅大人是菩萨心肠,想要豁免点赋税或多要点赈济钱粮,变着法子为治下百姓讨点便宜。这些事有祖宗成法、朝廷规制在,元辅尽可做主,下官也不敢随意置喙。” 严嵩呵呵一笑,说:“想必是解送到京的夏赋已分文不少地颗粒归仓,你马大司徒(户部尚书别称)才敢如此财大气粗地说话。要是往日,谁敢跟你提银子的事!” 马宪成也跟着笑了:“元辅说的不错。下官自幼家贫,穷日子过怕了,一个铜钱恨不得掰成两半来使,如今替朝廷执掌国库,更不敢大手大脚,闹得入不敷出,寅吃卯粮。” “皇上选你当大司徒,真是知人善任!”严嵩笑道:“若不是看你这些天来一直:“开科取士彰显皇上以礼仪教化天下、泽被士林学子之心,更关乎朝廷体面,一应开销都是正项支出,只要是公出公入的明账,户部断然不敢违命。” 严嵩起身,向马宪成拱手作揖,换上了谦称,说道:“仆代天下寒士谢过马大司徒。” 马宪成慌忙侧身避让还礼,嘴里说道:“岂敢岂敢!下官也是历经七场文战,才得以忝列朝班,深知莘莘学子报国有心进取不易;且皇上曾说过‘再苦不能苦学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圣谕煌煌,下官无时敢忘。” “是啊!皇上圣明仁厚,尊儒惜才,诚为家国社稷之幸、百官万民之福。可是――” 严嵩话锋一转,声调陡然提高了不少:“却还有那么一些人,不感怀浩荡天恩,反而肆无忌惮地诽谤朝廷、诋毁君父,狂悖之心,令人发指!” 马宪成立刻意识到,这才是严嵩今日来找自己的目的,顿时警觉了起来,肃容说道:“下官敢问一句,元辅所指何人何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十一章 巧舌如簧 严嵩将头侧了过来,低声说:“马阁老,你可还记得,两月之前,礼部观政杨继盛上呈奏疏,非议皇上御边驭夷之策的事情?” 去事不远,且关系到自己的官秩荣衰,马宪成当然记得一清二楚。不过,他的两个儿子,长子早就于嘉靖二十年高中杏榜,科名不是很靠前,先在京城里的衙门当观政、授主事,如今已外放到江南做州牧;次子一直在国子监就学,勤勉用功,小有文名,应试中式应该不成问题,并不需要靠朝廷的恩荫才能有个出身,因此,杨继盛的奏议对他来说并没有切肤之痛,他的心里甚至还隐隐替那个刚直敢言、风骨不俗的年轻官员感到有些惋惜。但他也知道,如果此次圣驾巡幸草原一事的成败得失再有什么别的说法,让严嵩那个不学无术的孙子把刚穿了几天的六品官服再脱下来还给朝廷,这让身为当朝首辅的严嵩如何能下得来台? 想到这里,马宪成忙假装关切地问道:“那个迂阔书生杨继盛已被皇上贬谪充军,元辅提到他,究竟为着何事?” 严嵩忿忿不平地说:“有人给皇上上呈了一道奏疏,要替他鸣冤叫屈!” 宦海浮沉本是寻常之事,加之大明朝屡兴大狱,官员朝不保夕,渐渐就形成了一个惯例:每逢官员获罪,不管是否有冤情,甚至不管犯下了多大的罪行,总有一帮同年、乡谊或同僚上疏救援。可是,杨继盛此次被贬谪充军,却没有人敢上疏替他说话――概因他所论争之事与皇上这些年来一直施行的御边驭夷之策背道而驰,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触皇上的霉头。更何况皇上借此机会遍赏群臣,内阁学士和六部九卿都得了彩头,不是增加俸禄就是恩荫子孙,一年多个几十上百石粮食几百上千两银子对那些位高权重的当道大僚来说算不了什么,可是,能让一个儿子或孙子不用经过严苛的科举考试就能直接进入官场,无疑是给那些老臣们解决了后顾之忧。如果皇上采纳了杨继盛的谏言,势必要将那些封增恩荫都要追夺,等若将满朝达官显贵全部得罪光了,谁会去做这种千夫所指的傻事?因此,满朝文武之中尽管不乏与杨继盛一样腹诽皇上驭夷治边之策的人,却都碍于种种顾虑而噤若寒蝉,缄口不言。杨继盛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被剥去了官服,押到大同,灰头土脸地换上号衣戍边值守。 马宪成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听说还有人替杨继盛说话,不禁来了兴趣,问道:“什么人如此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竟还要疏救那个狂生?” 严嵩低声说:“正是贵部云贵铜政使司铜政御史海瑞。” 既然是自己部衙的人,又是那个动辄就把大明朝堂搅得不可安宁的海瑞,此人上疏在皇上面前很有分量,以前无论论争的是多大的事情、弹劾的是哪一等的显爵高官,皇上都是见一本准一本,既然如此,马宪成就不能不再置身事外,忙问道:“元辅,那个海瑞的奏疏是何时收到的?皇上可有御批?” 严嵩说:“奏疏是前日呈进大内的,已被皇上淹了。” “淹了?”马宪成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原来皇上根本没有把海瑞的奏疏发回内阁拟票,而是径直扔进了字纸篓里。严嵩有个在通政使司任右通政的门生赵文华,又有个在御前办公厅任协办的儿子严世蕃,当然能对皇上的态度了如指掌,这是官场之上人尽皆知的秘密,更是他严嵩得天独厚的便利之处。 继而一想,他更是哑然失笑:海瑞上疏论争的事情根本毫无意义――云贵距离京师千山万水,等到海瑞这道奏疏递上来,事情已过去了两三个月,皇上不可能再重提旧事;更何况,取消所有的加官进秩、封增恩荫,这更是大明王朝开国两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惊天动地的大丑闻,杨继盛和海瑞两个明明狗屁不懂,偏还要妄议国事的酸秀才迂书生想要扫大家的兴,皇上还要顾及自己的千秋圣名呢!严嵩为他那个不成器的孙子的前程担心,真是有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不过,既然皇上对海瑞的奏疏不屑一顾,严嵩为何这般惶恐不安,让马宪成的心中不免又泛起了疑云,沉吟着说:“既然奏疏已被皇上淹了,我们就只好装做不知道此事,更不能对那个海瑞的书生之见做诛心之论。不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下官会去信给他,让他安守臣职,把才具用在本分上。” 严嵩摇摇头,说:“信不能去,去也没有用。” 马宪成没想到一向醇和的严嵩竟然如此小觑自己,不由得生气了,沉声说道:“元辅莫非以为下官无能,不足以御下治衙?” 听出马宪成话语之中的不满,严嵩忙说:“马阁老误会了,误会了!朝廷上下,谁不知道马阁老精明强干,治衙理事无一不精,仆岂敢轻慢于贵驾!不过,那个海瑞是个油盐不进的官场野人,毫无感恩图报之心。马阁老或许不知道,他当年进国子监、入营团军、叙功任知县,乃至后来应试制科,都是吕公公一手操办,这么大的恩德,他说翻脸就翻脸,一封奏疏直指所有内官,且不顾内廷也有如吕公公那样识大体、顾大局之人……” 听严嵩如此不顾自己身为内阁辅弼重臣的气度和风范,恣意攻讦一个品秩低自己许多的官员,马宪成深为之不齿,而且海瑞毕竟是自己部衙职官,打狗还要看主人,严嵩的这些话让他听了很刺耳,不禁生出了护犊之心,便说:“元辅大人这话,下官可不敢苟同。海瑞那道疏论的是内宦干政的制度,对事不对人,皇上明见万里,即时就准了他的奏;吕公公也有海纳百川之雅量,自然也不会与他一般见识。年许之前,海瑞自湖广巡按任上改调我户部掌铜政,他的寡母和家眷还是吕公公派镇抚司的人从琼州接到南京来住的……” 严嵩似乎没有听出马宪成的不满,径自继续说道:“若只是不知感恩图报,只是人品有差,也算不得什么。惟是此人最是目无上宪,亵渎纲常。在昆山任知县期间,与省、府各级上司衙门关系闹得很僵;巡按湖广之时,又搞出一个什么《巡按条例》,连各地官府每日供给他这个巡按御史的饭食钱不能超过两分银子都堂而皇之的写在上面,好象我大明朝的官员,除了他一个,就再无清廉之人一样。是以仆以为,你马阁老虽是他的堂官,他也未必会卖你的账啊!” 马宪成冷笑一声:“他是我大明朝的官员,深受皇恩,吃的又是朝廷的俸禄,不卖我的账,未必连皇上的账也不卖?皇上将他的奏疏淹了,圣意如何,他应该是很清楚的,断不会不知好歹,再在已有定论的事情上纠缠不休。” “话是这么说,可是,鄙乡有句俚语,说的是‘猪尿脬打人,疼倒不疼,可臭得很。’此话虽丑,其中却有几分道理……”严嵩长叹一声,说:“今日既说到这里,仆有些心里话想与你马阁老倾吐倾吐。这些年里,你我一直身在中枢,朝局动向不可谓不清楚。皇上自嘉靖二十二年之初奋万世之雄心,推行富国强兵之新政,欲革故鼎新,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是何等的英明睿智。奈何国朝承平日久,积弊重重,从推行一条鞭法到子粒田征税、官绅一体纳粮等等诸多新政,哪一件事情不是千难万险?从举子罢考、朝士论争再到边帅投敌、江南造逆,哪一件事情不是天下震动?仰赖列祖列宗护佑、皇上洪福齐天,如今总算是能略见成效了,我大明中兴有望、盛世可期,堪称家国社稷之幸、百官万民之福。不过,所有的这些举措,主意是皇上拿的,但将它们付诸实施的是谁呢?当此多事之秋,又是谁义无返顾地追随皇上,同仇敌忾,毁家纾难,以一腔热血力撑危局,扶社稷之将倾,挽冰山于既倒?除了国朝泰山北斗的夏阁老之外,不都是在此次招抚北虏中得了一点好处的这些官员吗?” 说着说着,严嵩霍地站了起来,手按玉带在值房里急速地踱起步来。 马宪成从未见过一向雍容大度的严嵩竟然这么激动,加之严嵩如此推心置腹,而且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没有把所有的功劳都归结于“吾皇圣明”,令他感到十分惊诧,怔怔地叫了一声:“元辅……” 不容他往下说,严嵩伸手拦住了他,气哼哼地说:“正是这些得了一点好处的官员,六年来不避利害不计险阻,不计生前荣衰、不惜身后毁誉,掖着脑袋跟着皇上披荆斩棘、克难攻坚,始有眼下这一派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他们都是推行嘉靖新政、开创我大明中兴伟业的功臣。皇上天纵睿智,信赏明罚,不会对臣下的功绩熟视无睹。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平定江南叛乱,本是普天同庆的一件大喜事,奈何美中不足,竟让徐、汤、刘那三个逆贼遁逃隐匿,未能克尽全功,便不好遍赏群臣。今次圣驾巡幸草原,招抚北虏各部,亦为国朝定鼎两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大喜事,有人却还要质疑皇上的驭夷治边之策,非但是诋毁君父、扰乱朝局,更让所有追随皇上共创新政的干臣良将心寒齿冷。依仆看来,那些人,无异于怀私罔上、讪君买直的奸佞小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十二章 事不关己 严嵩已经离开自己的值房多时了,马宪成的心情仍久久难以平静下来。 当初皇上让朝臣们上疏驳斥杨继盛,他也跟着上了一道奏疏,从为国理财的角度出发,纵论开市的好处:“当此事初起之时,群议纷乱,日异而月不同。机未到而迭遭质疑,谋未遂而有人冀其失败。今封贡、开市都已竣事,三边安宁,无一矢之警。边地得免兵火蹂躏,生民得免劫掠屠戮,客兵不必调,帑藏不再发,边费节省历年不下百万之数,边市榷税亦不下于几十万,商民得利更难以胜数。纵使虏首明年背盟,而我朝今年之利已甚多。此举有荣而无辱,有益而无损,但凡明眼之人一瞥便知,何需多言!” 此外,他还命户部有司整理开市以来各处马市的收入及赏赐各部的开支,以户部的名义上了一道公本,上面清楚地表明,官市易马,每匹的价格只值国内官价的三分之一,只此一点,每年朝廷节省开支就近十万两,抵消朝廷抚赏各部的开支已绰绰有余。这且不说,民市以粮食布帛、及各种日用品易得蒙古各部民众马、骡、牛、羊,不但利于边地军民百姓屯田劳作,更带动了国内手工业、水陆交通运输业等诸多相关行业的发展,获利更是不计其数。 尽管无论是个人的题本,还是户部的公本,马宪成都不留余地、严词厉色地驳斥杨继盛的书生之见,但是,他始终认为这是正常的政争,还未象严嵩那样将之视为淆乱纲常、扰乱朝局的大逆之罪;而且,他也不敢相信,能挺身而出,以弱冠之年、新晋之身就与权势熏天的宦官集团做斗争的杨继盛、海瑞之辈就是严嵩嘴里所说的那种怀私罔上、讪君买直的奸佞小人…… 不过,严嵩这么说,倒也不无几分道理,尤其是那个海瑞,身为户部职官,难道就不明白开市对于国家财政的好处?一味好出风头,公然与部衙唱反调,也着实烦人的很;而且,严嵩以首辅之尊,如此大肆攻讦那些反对封贡开市的官员,当然不会只是为了保住自己孙子的恩荫那么简单,而杨继盛已被皇上贬谪充军,他纵然心中愤恨,也不好违抗圣意加重惩罚,那么,他的矛头显然指向的是当年曾率太学士围攻严府、当街詈骂过他海瑞,要趁海瑞上疏替杨继盛鸣冤叫屈的机会大做文章,将海瑞打成祸国奸党,以报当年之仇了…… 想到这里,马宪成又不禁替那个海瑞惋惜起来: 在他看来,海瑞其人虽迂阔不思通变,却忠勤王事,治衙理政实属一把好手。朝廷去年议设云贵铜政司是为多开采铜矿,多铸铜钱以维持国家货币流通领域中白银和铜钱的适当比例,平准银铜比价。但这么做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一来云贵乃是蛮荒瘴夷之地,政情不稳,民风刁悍,当地官府衙门的政令难以行于大山之中,那些世袭的土司又一向与朝廷离心离德,经常为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敢纠结部民与朝廷派驻当地的官员发生冲突,是以云贵历来被视为官场险途,但凡有点门道的人都不愿意到那里去做官;二来要加开铜矿就得增加民夫,尽管朝廷给矿工增加了工资并改善了生活条件,但聚多了还是容易闹事,一旦发生骚乱,仅靠铜政御史衙门那区区五百兵丁根本无法弹压得住数以万计的矿工,铜政御史不死于暴民之手,也会因激起民变而死于朝廷三尺之法,是以当初皇上就曾不无担忧地说过“这个铜政御史,光是个好官、清官还不行,还得有一条准备,把命舍在那里!”从海瑞开府建衙这一年多的情势来看,此人不但从未仰仗自己是朝廷委派到地方的部衙司官就轻视、欺凌当地官府衙门的州牧县令和土司职官,还能主动放下身段,与矿工们一起开山、采矿,闲暇之时教他们读书识字、替他们写家书,仅此一点,将数以万计的矿工安抚、管教的服服帖帖。一个制科进士、正经的四品命官,能如此自贬身价,堪称国朝第一等的能吏干员…… 最难能可贵的是,此人坐在铜政御史那个天下第一大肥缺的位子上,也是两袖清风、一介不取,不但从未克扣过矿工工资和饭食钱,听说还时常把自己份内应得的养廉银拿来贴补那些家境贫寒的矿工,自己却穷得身无长物,寻常连点荤腥也舍不得用,靠在后衙开辟菜圃种点小菜度日。如此清廉自省,颇有“君子固穷”的名臣之风,尤其是在贪墨纳贿之风屡禁不止、各种陋规锢蔽根深蒂固的大明官场,象他这种人,即便不能说是绝无仅有,也实在是寥寥可数…… 如今,严嵩要举劾海瑞、穷治其罪,到时候,身为海瑞部衙堂官的他,是救还是不救? 马宪成虽也是夏党要员,但这么多年里一直埋头干事,很少涉足朝局党争,想了许久也无法做出决断,有心要求教于既与自己私交甚笃、又同属夏言一党的次辅李春芳,却碍于内阁人多嘴杂,又要避开严嵩耳目,不得不于下值之后,乘一顶四人抬的小轿来到李春芳的府邸问计。 听完他讲述始末,李春芳一哂:“难怪今日严分宜到你值房坐了许久,原来竟是要拿话将你的军啊!” “这么说,子实兄也认为严分宜意欲有事于那个海瑞?” “严分宜那个老贼委实不可小觑啊!”李春芳慨叹道:“嘉靖二十三年的仇,足足忍了五年之久,只此功夫,说他有宰辅气度也不为过!” 马宪成不满他对严嵩这样的评价,反驳道:“这算什么宰辅气度?背后砸黑砖、下刀子的宰辅气度?” 李春芳不想跟自己这个只知道拨拉算盘珠子、一心只为平衡朝廷收支的政友纠缠这个细枝末节,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冒昧猜测,你老马如今是在犯愁到底该不该对哪个海瑞施以援手,对吗?” “不错。”马宪成将自己对海瑞治衙理事的才干和廉洁自律的品行的赞许不加掩饰地向李春芳和盘托出,然后说:“那个海瑞虽迂阔憨直而不思变通之道,却是国朝难得的能吏干员,又是我户部的职官,若是遭严分宜那个老贼构陷,我身为部堂上司,岂有不救之理?” “救?怎么救?”李春芳说:“严分宜那个老贼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你,海瑞的奏疏已经被皇上淹了,他如何能做得这篇文章?既然他都无法做这篇文章,你又何以言及救与不救?” 马宪成有些糊涂了,反问道:“那你刚才为何要说他是在拿话将我的军?” 李春芳摇头晃脑地说道:“其实,只说严分宜那个老贼拿话将你的军,只怕也有失偏颇,他甚至在卖好于你啊!” 马宪成更是觉得莫名其妙:“分明要拿我部衙的职官开刀问斩,又怎么是卖好于我?” 李春芳并不正面回答,而是问道:“那个海瑞自湖广巡按御史任上调到你户部打理铜政,有多长时间了?” 马宪成不假思索地说:“你李阁老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九月,朝廷才议设云贵铜政司,迄今只一年有奇……” 说到这里,他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严分宜那个老贼是在暗示我,今年户部上报职官考功,不能将那个海瑞报为优等?” 明制,官员实行岁考制度,将一年的政绩官声分为优、中、差数等,由各部呈报吏部考功司记档,做为官员升迁的依据,即便那些椅子背后没有当朝大僚撑着的官员,只要熬过九年考满,若无重大差错也可官升一级。海瑞去年九月才从湖广巡按御史任上调到户部铜政御史衙门,去年考功在都察院,今年届满一年,就该由户部考功了。 李春芳点点头,说:“海瑞督办铜政,只半年时间就完成了开府建衙、征调民夫、开办矿场等诸多事宜;今年上半年,云贵铜政司所属各处矿场开采出了十万斤精铜,他又一斤不少地亲自押解到了南京。政绩如此斐然,令满朝文武无不啧啧称奇,料想今年考功,一个‘卓异’是断然少不了的。可是,严分宜那个老贼要找那个海瑞的茬,你户部却报个卓异,且不说海瑞一旦有事,你户部便少不了一个‘颟顸失察’之罪;严分宜那个老贼还不把你给恨死!” 马宪成不满地说:“海瑞政绩、官声皆为一时之佳,最难得的是忠心王事,不计私利,这是天下百官万民有目共睹之事,他不报‘卓异’,难道你让我户部给他报个‘中平’?这么做非但难掩天下悠悠众口,我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 “过不去也得这么做!”李春芳说:“难道你忘了,公谨兄去岁奉旨南下,临别之时给你我留下‘无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的十字箴言?他是担心,他不在朝中,以你我之机心谋略,斗不过严分宜那个老贼啊!如今严分宜那个老贼气势汹汹而来,又提前给你打了招呼,你若还是要和他对着干,他岂能善罢甘休?” 马宪成苦笑一声:“这件事,究竟是公谨兄所说的‘无事’,还是‘有事’,我是当真不知道。若是严分宜那个老贼要公报私仇,我又该‘不找事’,还是该‘不怕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十三章 宰辅气度 见马宪成还是拘泥于道义良知,李春芳一哂:“那个海瑞既非你的门生,又非乡谊,你又何必要为了他和当朝首辅过不去?我这么说,倒不是怕了严分宜那个老贼,而是觉得倘若闹将起来,大家颜面上都不好看,更有伤朝廷政清人和之大局。我大明朝才刚刚消停了几年,且不能再折腾了。” 略微踌躇了一下,马宪成突然问道:“子实兄,你我几十年的交情,你给我说句实话,你不愿意对海瑞施以援手,可是因他帮杨继盛说话的缘故?” 李春芳不禁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呵呵,难道我在你老马的心中,气度竟还不及严分宜那个老贼吗?若不是念及你我几十年的交情,我当真要恼你了!” 马宪成颇不好意思地说:“子实兄言重了,言重了。你我相交一场,你也知道我是个直人,心中但有所想,就要问个究竟。还请子实兄不要见怪才是。” 李春芳佯怒道:“好你个老马,看来我今日不与你剖心析肝,你是定然要将我视为睚眦必报的小人了啊!我且让你看件东西――” 说着,他从书案上的那一叠信函中翻检出一封信,递给了马宪成。 马宪成不明就里,接了过来一看才知道是原禁军第二军军长、刚刚调任大同总兵刘鼎望写给李春芳的书信。九边将帅与内阁分管军务的次辅之间本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马宪成与李春芳私交甚笃,既然李春芳不避嫌疑,他也就毫不客气地抽出来看,原来是李春芳此前曾给刘鼎望去信,叮嘱他加强警戒,防备蒙元各部趁明军换防之际寇边犯境之外,还拜托他关照被贬谪到大同军前效力的杨继盛,不可将他当作寻常贬官甚至奴兵,肆意虐待云云。刘鼎望给李春芳写了回信,说已遵阁老之命,安排杨继盛在营中帮办文案,平日也会留心关照,请李春芳不必挂念。 马宪成诧异地问道:“你还曾专程给刘鼎望去信,嘱托他关照杨继盛?” 李春芳没好气地说:“徐阶那个滑头不会给刘鼎望写信;田仰那个老夫子倒是写了信,可刘鼎望未必会卖他那个小九卿的面子。我不这么做,杨继盛就算是有九条命,也未必能活着离开大同。” 见马宪成还有些懵懂,李春芳冷笑道:“你马大司徒是不晓得那些边将的手段!刘鼎望若是象你马大司徒一样把李某当成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有心要替李某出这口恶气,只要着杨继盛随队巡边或是驻守边堡,立时就能黑了他。只需报个‘暴卒’或‘失踪’,任你天王老子也查不出来这其中的猫腻!” 马宪成来了兴趣,问道:“当年杨继盛举劾山东莱州之事,可是大伤你李阁老的颜面啊!你为何要这么做?” 李春芳坦然地说:“当年那个杨继盛确实让我很是下不来台,还差点栽了进去,的确令我十分生气。但时过境迁之后,我又想通了,他这么做,要么是年轻气盛,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要么是求名心切,指望着一举名动天下。不过,此人虽无经略之才,却放肆妄议国之大政,但风骨尚嘉,所论定边整军之策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只要假以时日,多加雕琢,也未必就不是一位于国家社稷有用之才。听肃卿说,皇上将他发配至大同军前效力,大概也有这么一层用意,我不过是揣摩圣意、为国储才而已。再者说了,我这么做还有一层私心:世人皆知我昔日与他有怨,我又一直分管军务,他若不明不白死在大同,我何以面对天下清议的悠悠之口?” 马宪成赞叹道:“于公于私,你这么做都是在保全杨继盛。以德报怨,善莫大焉!这才是胸怀天下、海纳百川的宰辅气度!” 李春芳故意板着脸说:“不被你马大司徒视为睚眦必报的小人,李某便可含笑九泉了,怎敢当得起你如此盛赞?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象他那样不识宦海险恶的黄口小儿,迟早会没了下场,我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此次他疏论皇上驭夷治边之策被贬谪充军,就是明证。对他那个黄口小儿,我尚且懒得理会,更不与他一般见识,何况是旁人?” 马宪成突然又疑惑地问道:“既然你能如此周全那个杨继盛,为何却要劝说我不要对海瑞施以援手?莫非你认为那个海瑞才具难堪大用?” 李春芳摇头叹道:“若是才具难堪大用倒也罢了。我担心的是,他是那种大奸似忠之人啊!” 马宪成不满地说:“当初夏阁老疏论他举劾荣亲王之时,我就曾说过,我等身为柄国大臣,且不可妄断他人,更不能做诛心之论。你子实兄怎么又重提旧话?吕芳那个阉寺尚且有容人之雅量,莫非你我自束发便受孔孟圣贤诲教之人,胸襟竟还不及他一个刑余之徒吗?” 原来,去年海瑞上疏弹劾荣亲王朱厚熘盗墓一事,夏言曾给皇上上呈密疏,要求将海瑞交付有司,依律定罪。他提出如此激烈的建议,不单单是为了维护天家颜面和朝局稳定,还有一层用意连朱厚也没有看出来,那就是夏言和李春芳一直认为,论人品,海瑞清廉如水无懈可击;可论做官,他却不懂得变通之道,更不懂“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而且,从他干的那些事情来看,他根本就是那种一切发乎中而形于外,又认死理不要命之人,若以阳明心学之理推断,这样的人应该算是周公孔子所推崇的“朴人”。可在当今之世,“朴人”就等若是“野人”!官场之中闯入这么一个野人,多年来所有似是而非积非成是的规则都被破坏的干干净净,非但有伤朝廷体面,更于朝堂清肃、政通人和的清平盛世未免大不合拍。象他这样的人,最令当国执政者感到棘手――若是委以重任,他既不能造福一方,又不能与上下同僚和衷共济;若是委以清望闲差,士林清议又会骂朝廷不能重用正人君子。与其左右为难,不如从速将之逐出朝堂,让他优游林下,这样才能保全他的清廉名节,使千秋后世奉他为清官楷模。 可是,马宪成却一直不同意他们的看法,夏言和李春芳费尽了口舌,甚至举出圣贤之例,说“少正卯何时叛鲁,孔圣人为何要诛他?”,也没能说服一根筋的马宪成。 见马宪成还是固执己见,李春芳也不与他争辩这个话题,说:“那个海瑞可不是寻常四品官员,就凭他这些年里时常干出那些惊天动地之事,非但没有丢官送命,还屡屡升迁,先任江南大邑第一等富庶之县昆山县正堂,继而巡按湖广,接着又坐上了你户部铜政御史那个天下第一大肥缺的位子,我敢断言,他的圣眷不在你我之下!严分宜那个老贼最是奸猾,最会揣摩圣意,他更不会不明白这一点。所以,虽说我并不知道严分宜那个老贼究竟是抓住了那个海瑞的什么把柄,但他能找你摊牌,无疑是有确凿证据,谋定而后动,来头必然不小。若是皇上对他信任如初,也不必我们去究;可若是皇上厌而弃之,以你我之能,只怕也是无力回天。是以我认为,即便你不愿迎合严分宜那个老贼落井下石,也不妨静观其变,看看严分宜那个老贼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再说救不救那个海瑞的好……” 论职位,李春芳是内阁次辅;论渊源,夏言如今奉旨巡视江南,常驻南京,朝中夏党都唯李春芳马首是瞻。他能如此推心置腹,又比方才不问缘由就建议自己牺牲海瑞以维持朝中夏党和严党之间那种微妙的平衡,显然是大大地退了一步,马宪成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叹了口气:“如今也只能如此了。皇上总是圣明的,是非曲直总会论个清楚……” 尽管知道严嵩对海瑞不怀好意,但迟迟未见他有何动作;加之皇上巡幸草原、招抚北虏之后,蒙古各部或慑服于大明国势军威,或顺应天心民意,纷纷遣使来朝,朝廷照例要大加封赏这些悉心归顺之“远人”,虽说封赏大典是由礼部一手操办,却少不了户部来筹办各项馈赏之物,而且少了有失天朝上国体面,多了又给朝廷造成财政负担,正落了杨继盛等人“开市即是和亲别名,徒靡国帑民财”的口实,真是多也多不的,少也少不得,马宪成整天在内阁和户部之间穿梭往来,忙得脚不沾地,更累得心力交瘁,替海瑞担忧了几天之后,也就将此事渐渐淡忘了。 又过了月余,突然有一个惊人的消息自通政司传了出来:南京都察院御史房寰上了一道疏,弹劾户部云贵铜政司铜政御史海瑞无端虐杀亲女、绝灭人伦! 由于房寰疏论的是大名鼎鼎的海瑞,举劾的罪名又是如此离奇,引起了官场中人的莫大兴趣。可是,奏疏呈进大内之后就没了下文,大家无法在邸报上拜读原文,有好事者便不顾朝廷律令,几经辗转从通政司那里求觅到了房寰奏疏的原稿,四下传抄。过不多时,房寰奏疏的全文就在京城各部院寺司等各大衙门迅速传开了。众人看后无不哗然,纷纷草拟疏稿,要附和房寰,群起上疏弹劾那个迂腐冷血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的海瑞。可是,皇上对那个海瑞的宠信绝非寻常,这一次既然将房寰奏疏留中不发,显然圣意还未决断。既然海瑞的圣眷未衰,也就是说还不到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大家就都按压着上疏的冲动,将早就写好的手本揣在怀中静观其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十四章 匡算收支 马宪成也得到了房寰奏疏的原稿,看过之后,心里既十分诧异,更觉得无比愤慨:虎毒尚且不食子,那个海瑞竟以居家小德虐杀亲女,真真非常人常理可以度之!更何况,所谓事急从权,嫂溺,叔援之以手,连朱子大儒都不以为违礼,这是圣贤早有定论的至理,他的女儿不过从男仆手中接过了一只饼,未必就触及肌肤,有何失德之说,可见此人执拗迂腐一至于斯,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过,因为此事太过匪夷所思,马宪成还有些不相信,又专程写信给那些江南任职的门生故旧,委托他们打听房寰疏论之事的真伪,各人回信有信誓旦旦说确有其事的,也有谨慎小心说或可有之的,不一而足,却没有一个人敢打包票说纯属捏造。 马宪成思量再三,觉得房寰是严嵩的门生,却能如此不避嫌疑地疏论与他座师有仇的海瑞,应该不会是空穴来风,便在心里暗暗骂了几句“名教罪人”、“衣冠禽兽”之类的话。而且,海瑞既然做出这种事,已激起了官场士林的公愤,自己再替他说话已是十分不妥,但要迎合严嵩落井下石,马宪成却做不出来。恰逢年底,他就按照李春芳当日的指点,责令户部将海瑞考功定了个“中平”,报吏部考功司记档。 户部将职官考功结果报到吏部的第二天,就有内侍来内阁传皇上召他入内觐见的口谕,马宪成以为是给海瑞定的考功等次出了差错,却不知道皇上到底是觉得低了还是高了,心中着实忐忑不安,跟着传旨的内侍进宫,只顾埋头想事,一路竟被那无数道门门槛绊倒了两三回,唬得那名内侍连声说:“马老先生慢点走,仔细跌坏了,奴婢可担不起罪。”他这才收敛心神。 来到东暖阁,皇上照例赐座看茶,然后问道:“马阁老,眼瞅着就要到年底了,今年的收支,户部匡算出来了没有?” 皇上早有不必起身回话的规矩,马宪成就坐在椅子上微微欠了欠身,说:“回皇上,大致已匡算出来。微臣正命户部有司再与各部核实账目,待核查无误之后,正式具文呈报皇上。” 尽管知道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马宪成不会延误,但朱厚还是称赞了他一句:“朕就知道,到了年底,你马大司徒不会不盘清家底,让朕过个舒心年的。怎么样?能把大数目说一说吗?” 马宪成在户部任职二十多年,凡涉及国家财政,事无巨细孰论古今,他都了如指掌,不假书簿也能对答如流,更不用说皇上问到的是他最关心的朝廷收支平衡问题,这当然更难不倒他,张口就来:“回皇上,今年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应收两税(封建王朝以田赋、丁税为正税,简称“两税”)折银3894万两。商业税收入总计940万两,包括盐税250万两、茶税110余万两、通过税360万两、营业税220万两。此外,还有西北马市的晋商和东南海市的徽商上缴朝廷利润约合200万两。以上三项合计5034万两。除去粮米布帛等实物及各省未如数缴齐或因灾奉旨豁免的税银,实收2654万两。各部衙办公费用、官员俸禄等正常开支不必细说,今年朝廷大项的支出有以下几项:兵部兵工总署开矿山、建工厂、修造战船枪炮等军械,各项开支约1000万两;举办‘射天狼’军事演习连同护卫圣驾巡幸草原开支约120万两;工部治理黄河及漕运开支约700万两;朝廷赏赐蒙古各部开支约50万两;偿付嘉靖二十四年国债利息及部分本金合计300万两;户部云贵铜政司垫支各项使费100万两,合计2270万两,这些都是年初即议定或有司奏请皇上明发上谕拨的银子。亦即是说,今年的各项收支两抵,再除掉年内各部或有开支,节余约350万两。” 听着马宪成报出一连串的数字,朱厚喜笑颜开:“真不容易啊!朕记得嘉靖二十二年,朕第一次召开御前财务会议,你对朕说我大明朝一年收入不过2558万两,开支却高达3021万两,一年亏空463万,各地还有拖欠官员俸禄、提前预征以后年份赋税寅吃卯粮等等现象。说句心里话,朕当时吓了一大跳,真不知道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如今每年朝廷要干那么多的大事情,还给官员增加了俸禄和养廉银,也没有给百姓增加赋税,不但能达到收支平衡,还能略有节余,这是你马阁老的家当得好啊!” 马宪成不明白,御前财务会议年年都开,皇上也年年都参加,为何却说嘉靖二十二年那一次是“第一次”,但皇上能把当年的财政收支及亏空数字记得这么清楚,让他不免觉得惊诧,皇上的溢美之词更让他羞愧无比――朝廷赋税收入近乎翻了一番,那还不是皇上不惜违背祖宗成法,以移山心力推行各项新政的功绩,别的不说,只是子粒田征税、官绅一体纳粮就侵犯了多少勋臣显贵、豪强大户的既得利益,惹出了多大的乱子?可是,事实证明,取消了天潢贵胄耗费国帑的、剥夺了官绅士子的优免特权,不但缓解了土地兼并的社会矛盾,更给国家增加了多少财政收入?!而皇上毅然开放海禁,那扬帆远航、纵横四海的上千条悬挂着大明旗帜的商船,每年又能给国家运回来多少银子?! 想到这里,马宪成忙起身说:“皇上赞誉,微臣愧不敢当。这都是皇上披荆斩棘,推行新政之功。微臣不过谨遵圣谕,略尽人臣之本分而已……” 朱厚笑着说:“有功便是有功,你马阁老何必如此谦虚做作?要知道,政策制订的再好,也得有人认真执行才行。无论是推行一条鞭法、子粒田征税、官绅一体纳粮等各项新政,还是改易抑商为恤商扶商的国策,都离不开你马阁老及诸多为国理财的官员嘛!” 说着说着,朱厚突然动了感情,走到马宪成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马阁老,每一次朕推出新政,都把你和户部置于朝野上下清流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你不说朕也知道,你们究竟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若无坚如磐石之心,断然难以排除万难、克成大功,这嘉靖新政只怕就半途而废无疾而终了……” 马宪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慨然应道:“皇上推行的诸多富国强兵之新政,皆是上利国家、下利百姓之善政,更关乎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咸安之根本,臣与户部何惧人言、何畏艰险!” 朱厚赞许地点点头:“朕依稀记得有位上古先贤曾经说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我大明朝无论官场还是士林,能坐而论道的人着实不少,可真的象你马阁老这样埋头苦干的人可并不多见,朕听说别人都说你是一头倔驴子,其实在朕看来,你可是我大明朝的一头老黄牛!革故鼎新、开创中兴盛世,朕需要的就是你这种‘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肱股大臣啊!” 马宪成虽不是官场士林人人景仰的儒学名臣,却也是连登科甲的饱学之士,能在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科场蟾宫折桂、高中黄榜,说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并不为过,但他却从未听说过有哪位上古先贤曾说过这样直白粗鄙的话,然而仔细品味,竟觉得寓意是那样深刻,皇上对自己的嘉许和期望更溢于言表,更觉得如沐春风一般,正要跪下叩谢浩荡天恩,却听到皇上话锋一转,接着问道:“好了,我们闲话少叙,你也请安然坐下说话。朕问你,明年的预算开支,户部匡算了没有?” 谈论政事之时,皇上最不喜朝臣随便下跪,马宪成便不再执意如此,欠身谢恩之后,坐回到座位上,肃容答道:“回皇上,前几天臣让各部报来明年的预算项目,着户部归总并大致匡算过了。除去各部正常开支以外,嘉靖二十九年朝廷大项支出有以下几项:一是工部继续整修黄、漕两河河道,由于当初早已议定分段治理,预算开支和往常年份相差无几,大抵需银700万两;二是禁军第二军、第三军分别调至大同、宣府驻防,大同、宣府两军又调到京师整训,兵部遵上谕,要为各军将士修建兵舍、眷村,为大同、宣府两军换装二七式半自动步枪等新式军械并组建军属炮兵团,各项开支约需300万两;三是兵工总署遵圣谕,要为宣、大、蓟、辽四大军镇及禁军各部各装备一个混成旅,共计十个旅,分三年完成,战车、火炮等军械生产要扩大,较之今年需增拨100万两,明年开支总计1100万两;四是嘉靖二十四年发行的一千万两的国债到了明年已全部到期,这两年里陆续兑付了不少,剩余本金约为600万两,已有晋商联名给户部上呈文,要将约计300万两的本金转为飞钱汇兑的存款,如此算来朝廷至多只需兑付剩余的300万两,加上国债利息,合计约需330万两;五是工部奏请为皇上整修殿宇,重修坤宁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十五章 量入为出 朱厚一直在凝神听着马宪成一项一项报出朝廷明年的大宗开支,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朕正要和你说这件事呢。工部林部堂昨日上呈奏疏,也给朕提出了这个建议。朕看了一下,好家伙,竟要用银400万两!工部报的预算可有虚头?” 马宪成略微犹豫了一下,说:“回皇上,整修殿宇一事只是工部的一个提议草案,未经廷议,所报的预算也只是大致匡算,臣也不敢妄加断言。但臣曾着户部移文工部,要他们把开销明细报来。工部回文,因圣意未决,究竟是按照原图样重修,还是另外再命人绘图制样恭请皇上定夺,他们也不好做主,一时无法提供明细账目。不过,日前林部堂专程来内阁与臣商议此事,臣与他就依原来的规制,匡算了大致开支,400万两的预算还算适当……” 说到这里,他见皇上皱起了眉头,显然是对自己这样空泛的说辞不满,忙补充说道:“皇上有所不知,别的不说,只是各处殿宇要用的大料这一项,开销就不菲。巨木多产于云贵等地,却因山高林密,很难运出山来,以前宫中整修殿宇之时,所用大料不得不从南洋那边采办,费用更是高企。幸喜前些年皇上未雨绸缪,命平叛军一边剿匪,一边在云贵川及两广等地修桥筑路,如今可以将山里的木材运下来。按这几年朝廷修造海船时的费用平均计算,每根两围巨木运抵京城,工役银及沿途一应使费约需5000两,以200根大梁立柱计,共需用银100万两。若是云贵的木材不合用,仍从南洋那边采办,即便不算路途翻船等意外开销,还需增加预算20至30万两……”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厚就惊叫起来:“光是木料,哦,还不算小材,只大料一项,100万两白银都挡不住!这样的预算项目,你马阁老也敢答应?昨日林部堂上的奏疏说是已征得你和户部的首肯,朕就纳闷了,真还以为你马阁老挖到了一座金山呢!” 马宪成亢声说道:“回皇上,自朝廷推行新政以来,官员俸禄逐年增加,养廉银更是数倍于俸禄;民间百姓俱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我大明如今官无欠俸,野无饿殍,加之国朝财政已不象前些年那么紧张,完全有财力挪出几百万为君父整修殿宇。” “啧啧啧,”朱厚故意夸张地咋着舌,说:“得亏你马阁老没有说出什么‘再苦也不能苦了君父’、‘天下一心为的君父’之类的话,否则朕又要拿杜甫的诗句来教训你了。紫禁城有房舍万间,朕至今还没有转遍,还要再耗费400万两银子为朕整修殿宇,也太奢侈浪费了吧!” 原来,嘉靖二十三年薛林义、陈以勤阴谋夺宫造逆,附逆为祸的太监在宫里放火,烧了不少殿宇,尤其是皇后的寝宫坤宁宫被烧了一大半。自此便成为内阁各位阁老的一大心病。嘉靖二十四年,朝廷要倾全国之力平定江南叛乱,偌大一笔军费开支逼得皇上不得不发行国债,以国家名义向士农工商借贷,才勉强渡过了难关,自然没有人会不合时宜地提出整修殿宇的建议。到了嘉靖二十五年,天下初定,号称国朝膏腴之地的江南正在逐步恢复元气,严嵩便迫不及待地领衔上奏,要重修坤宁宫。 可是,一来朱厚并没有再立一位皇后的打算,也就不急于为新皇后整修寝宫;二来他还想留着坤宁宫的破壁残垣,既是为了纪念那位与自己并没有多少感情,却让自己十分愧疚的方皇后,更是给自己留个教训,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凭借着一知半解的历史知识就不顾一切地蛮干,酿成祸国乱邦的动乱,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严嵩等人的建议。当然,这些想法可不能对外人道也,他装腔作势地引用了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名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呜呼,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矣足!”来告诫群臣。 自古以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都是皇帝对臣民百姓的要求,对他们自己,却是恨不得穷天下之物力财力供一已之欢。即便不少皇帝嘴上也曾说过“仁君爱民”、“爱惜民力”之类的话,也不外乎是为了沽名钓誉而已。严嵩自以为揣摩到了圣意也是如此,就再三再四地重提此议,指望着配合皇上演好这场戏,却不曾想这个马屁拍到了马胯上。朱厚不胜其烦,下旨切责内阁诸位辅弼重臣现放着诸多军国大事不悉心料理不周全谋划,却一心想着大兴土木为皇上修殿宇,这不但是不务正业,甚或有导君以奢、败坏皇上的千秋圣名之嫌。为此,他还把为首的严嵩罚俸两月以示薄惩。从那以后,他的耳根子才清静了两三年。 皇上这么说,马宪成也立刻想起了当年的这段掌故,但他却仍亢声说:“回皇上,林部堂及微臣建议为皇上修殿宇,绝非要导君以奢,败坏皇上的千秋圣名。实因殿宇不单是君父栖身安寝之所,更是一国之形象。其雄壮华美关乎朝廷威仪和天家体面,绝非可以‘奢侈浪费’四字论之,尤其是如今四夷宾服,贡使络绎于道,若是让他们看到皇上居所竟然年久失修,破落不堪,岂不有伤皇上威加四海之千秋大业?” 朱厚笑道:“呵呵,你这话朕听起来可有些强词夺理啊!难道朕会把前来朝贡的外国使节、四夷使臣引到紫禁城里来参观?还专门让他们看被烧毁的坤宁宫?” 马宪成说:“回皇上,整修殿宇也不只是为了外使观瞻。宫里自嘉靖二十三年遭祝融之祸,这几年里只是小修小补,从未做过大的整修。尤其是坤宁宫,向为国母居身之所,却至今未能修缮如初,且不说有碍物议,臣等平素看了,心里也着实难受……” 说着说着,马宪成的眼圈竟然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朱厚从未见过这个刚直强项的内阁阁员如此动情,知道他确实是一心为自己着想,就缓和了语气,说:“马阁老,你一片忠君爱朕之心,朕自然是知道的。但是,古人云,量入为出;老百姓有句俗话说的更好,叫做穿衣吃饭量家当。如今国家还不富裕,朝廷也没有多少余财,整修殿宇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好了。留着那些银子,朕还另有大用场。” 马宪成见皇上口气有所松动,越发地得理不饶人,说:“请皇上恕微臣斗胆回驳一句,再大的用场都比不过为君父修一安居之所。君父有了安居之所,天下臣民才能安心!” 这个山西倔驴子,以前是为了自己花银子和自己顶嘴;如今却为了自己不花银子还要和自己顶嘴!朱厚真有些哭笑不得,但放眼古今中外,能被臣子逼着大兴土木整修殿宇的皇帝只怕也是寥寥无几,让他心里不免有些得意,便笑着说:“好了好了,不就是修几间房子的事情嘛,先是说关系到朝廷威仪和天家体面,现在又说关系到天下臣民能否安心,再说下去,只怕你马阁老还要说关系到我大明江山安泰、社稷存续了。如此上纲上线,朕不答应也不行了。这样吧,既然重修殿宇一事如此重要,那就万万不可草率从事。先着工部拿个图样出来呈给朕看,待图样确定之后再做预算,朕估摸着,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定得下来。明年先就不要预留这笔开销了,那400万两银子该派什么用场就派什么用场。如今我大明财政大为好转,每年都有节余,随时都可以安排这笔开支嘛!林部堂那边朕会跟他打招呼,你也不必为难。” 其实,朱厚这么做,也是不想伤了马宪成和工部尚书林之诠的颜面和户、工部全体官员的积极性。这两位臣子都是难得的干练之臣,且还是谙熟部务的专才循吏,他们都觉得该给皇上整修殿宇,更不用说是严嵩之辈了。与其让人终日在耳边呱噪,还不如先应承下来。要知道,给皇上修殿宇,可不是随便盖几间房子,工部得参考古今各式图样,既要符合皇上至尊无上的身份;又要推陈出新,让皇上满意,没有三五个月断然拿不出来。拿出图样还不算完,皇上可不见得能看得明白,还得按照一定比例造出模型上呈御览,皇上不满意还得修改,几个来回下来,一年的时间就过去了。虽然这样做有些麻烦工部营造司的官员和工匠,更对不起人家的劳动成果,总比把巨额国财民资浪费的好…… 朱厚的心中到底做何打算自然瞒不过精明的马宪成,但皇上能做出这样的让步实属难得,他也不好得寸进尺。而且,仔细想想,他觉得皇上说的也大有道理,如今国家经济发展的势头如此迅猛,北方的马市、东西两洋的海市每年能为朝廷增收几百万两白银,等到商贾再打通与西域诸番的通商之路,无疑又是为国家开辟了一大财源,到时候再给皇上整修殿宇也就是了…… 想到这里,马宪成也就释然了,躬身应道:“皇上圣明,微臣谨领圣谕。” 朱厚说:“好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户部安排财政预算,一定要量入为出,统筹兼顾。马阁老,朕今天找你来,还另有一件事要问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十六章 同乡异才 刚才一番君臣奏对虽然不乏语言冲撞,总体说来还是其乐融融,不过,马宪成心中始终还惦记着将海瑞考功定为“中平”一事,尽管皇上一直在纵论国家财政,他的担忧却丝毫未曾减退,听到皇上这么说之后,那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忙躬身说道:“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问道:“马阁老,朕听说贺兰石此次回京交割大同市舶司今年的榷税,前日曾前去拜谒你这个山西同乡,却被你拒之门外。可有此事?” 马宪成心里“咯噔”一声:好端端的,皇上突然问起了那个人,究竟是为着何事? 提起昔日晋商集团的头面人物,如今的六品中官、大同市舶司副使贺兰石,马宪成真是气也不是爱也不是。 要说这些年里,自己的这个同乡还真为朝廷做了不少事情。嘉靖二十四年年初,朝廷要筹措钱粮平定江南叛乱,奈何国库空虚,不得不发行总计五百万的国债,起初无人问津,后经勋臣贵戚、朝廷大臣们带头认购,百姓才开始购买。但北方甫经战乱,京城富户又大多逃往外省以避兵祸,民间筹集的成效有限,半月以来只发售出了不到两百万,离五百万国债的发行总额还差一大半。就在皇上及内阁束手无策之时,贺兰石挺身而出,托门子找到严嵩,送上价值不菲的厚礼,主动表示晋商集团愿为国家分忧,不但“乐输”朝廷二十万两银子,还出资购买一百万国债,并包销余下的两百万,解了朝廷燃眉之急。朱厚喜出望外,不但准允了贺兰石关于在北边诸镇开设民市与蒙元各部互市并由晋商集团专营之请,还,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于公于私,你马阁老总该见他一见啊!朕冒昧猜测,你将贺兰石拒之门外,只怕不只是身子倦乏、无力酬客这么简单吧?” 马宪成当然不敢向皇上明说自己囿于朝中夏、严两派党争而厌恶贺兰石的真实原因,忙说:“皇上圣明,微臣确实还有两层顾虑,一则微臣受命执掌户部,为国理财,不宜与商贾之流过从甚密;二来贺兰石更非寻常商贾,他有六品内官功名冠带,便是宫里的人。按照朝廷规制,外臣不得随意结交内官,微臣身为内阁辅臣,亦不能与他过从甚密。” 朱厚笑着说:“哈哈哈,亏你马阁老仓促间还能想出这么绝妙的两条理由,有朝廷律令做挡箭牌,朕也不能不认可,就不做诛心之论了。不过,朕还是想多说你一句:坦荡无私心自宽,且不必有这么多的顾虑。” 皇上虽然一直在笑,话语却是在敲打自己,马宪成慌忙起身,就要跪下请罪,朱厚又笑着摆摆手:“珍重声誉、爱惜羽毛乃是你们这些理学之士的通病,其实对国家对朝廷还是利大于弊的,至少你们不会象那些贪官污吏那样厚颜无耻、肆无忌惮地去贪嘛!算了,算了,朕只是随口议论两句,我们还是议正事要紧。你可知道,贺兰石求见你,其实是朕的主意?” 马宪成大惊失色:“这……这……贺兰石却并未对微臣说他是奉旨而来,微臣委实不知……” 朱厚笑道:“什么旨不旨的,你那些同乡晋商有事要请朝廷开例,事关国家财政,没有你马阁老点头,朕也不敢随便做主,就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找你这个同乡撞木钟。来,你且先看看这个。”说着,将御案上的一份奏疏递给了马宪成。 马宪成赶紧接了过来,看那规制,原来是一份晋商联名上呈的民本,恳请朝廷准许民资入股民生典当行。贺兰石因有官身,并未在本章上署名,但这份本章显然是他转呈御览的。 马宪成越看越生气:好你个贺兰石,贪心不足,竟然打起了官营典当行的主意,想要在官家的锅里分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十七章 官当之弊 见马宪成的表情阴沉了下来,朱厚装作没有看见,问道:“对于晋商的这个建议,马阁老怎么看?” 既然知道贺兰石求见自己是皇上指使,皇上想必已经同意了这个建议,若是严嵩,或许就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但马宪成却不是那种一味逢迎上意的人,当即就说:“回皇上,臣以为,民生典当行既然是官办,让民股参与进来未免不大妥当。” “呵呵,朕就知道你马阁老会这么说。不过,朕倒有个疑问,”朱厚盯着马宪成,说:“民生典当行只靠你户部职官属吏来办,这大半年里已经暴露出了不少问题,不得不雇佣了许多百姓来帮办公务。既然如此,为何就不能更进一步,让民股也参与进来?” 原来,民生典当行开办以来,一直是由户部抽调官员和吏目负责打理诸事。开业才半年多的时间,就暴露出了不少弊端。 一是户部经办官吏并不通晓典当行的运营规矩,闹出了许多笑话,比如说当铺放贷取息,一般都是按当物价值大小和赎当期限长短确定利息,价值越小,典当时间越短,利率就越高。民生典当行却拘泥于朝廷律法规制,更不敢违抗“取息不得超过两分,不得计收复利”的上谕,无论当物价值几何、当期长短,一律按月息两分计收利息,以致有百姓送来一床棉被、一件夹袄,当得几十文钱,过上三五日赎回,所得利息还不到两文钱,简直连开据当票的书吏的茶水、笔墨钱都不够,在京城之中传为一时笑谈。 二是开设当铺,接当放贷取息赢利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真正赢利的大头在处理那些到期无力赎回的“死当”之物。因为当铺对当物的估值,一般只有当物原值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处理“死当”,翻手就有一倍甚至两倍的利润。但这其中赚钱赔钱的关键,就在于接当之时对当物的估值,尤其是一些古玩字画,真伪价值所差何止千倍万倍,一旦看走了眼,误将赝品当做真品收进来,当铺就要蒙受莫大的损失。那些民营当铺的朝奉们都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真品赝品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更时常昧着良心在鸡蛋里挑石头,想方设法把真品说成赝品,欺骗那些不懂行又急于用钱的送当之人。而民生典当行的官吏却没有这等本事,在误收了几次赝品,受到马宪成的申斥和罚俸处分之后,他们根本不敢再贸然接受古玩字画作为当物,惹得很多送当之人十分不满,若非民生典当行是官办,被人砸了招牌都有可能。 还有其三,民生典当行既然是官办,那些官吏就不免带着很大的官气,对待前来送当的商户百姓态度十分恶劣,估值定价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稍有忤逆,甚至送当之人抱怨上两句就拒收当物,还动辄命差役将人赶出门去,其威势跟官老爷坐堂审案也差不多。穷门小户的百姓原本就不敢跟官家打交道,进民生典当行如进衙门大堂一般,若非许多当铺都被查封,至今关门歇业,送当之人又贪图官当利息低,民生典当行的生意绝不可能象现在这么兴隆。 朱厚一直十分看重自己倡议设立的这一国家信用机构,责令镇抚司派出大量暗探,密切关注民生典当行的运营情况,对其中暴露出的问题自然知之甚详,就趁着民生典当行增开分号之际,建议马宪成着令户部赶紧拟定章程和办事条例,民生典当行也多多礼聘那些因当铺被查封而失业的朝奉店伙。在那些内行的指导下,才逐步走上了正规,至少再也没有闹出把破铜烂铁当成宝贝收进来的笑话。 听到皇上这么说,马宪成颇为惭愧,但他还是不想让贺兰石等晋商在朝廷的锅里分一杯羹,便说:“请皇上恕微臣直言,朝廷设立民生典当行,原不是为取息获利,而是为了上解国忧,下舒民困。而商人逐利,天性使然,若让他们参股其中,不但经营理念与朝廷设立官当的初衷多有相悖,亦会授人以柄,被人攻讦为官商勾结,盘剥百姓,如此则不免有伤朝廷体面。” 朱厚啧啧称奇:“你马阁老如今竟能说出‘经营理念’这样的话,当真让朕既觉得吃惊又深感欣慰啊!你有所不知,朕也是这么对贺兰石说的,让他去拜谒你,也并非是一定要让你答应让他们参股。他们心里怎么想的朕也一清二楚,不过是担忧朝廷既然开设了官营典当行,总有一天会把他们民营典当行全部挤垮或吞并,断绝了他们的一大生财之路。” 马宪成愤慨地说:“那些贩夫走卒之流最是贪财少识见,当初也没有将所有的民营典当行一体查封,朝廷自有律令规制,只要他们守法经营、本分求财,以皇上之仁厚如天,又怎会难为他们!” “说的不错,”朱厚点头称许道:“其实,朕也觉得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参股民生典当行,更可以办好他们的民营典当行,与你们民生典当行展开公平合理的市场竞争嘛!这么一来,百姓急需用钱的时候,多了选择余地,你们民生典当行也有了竞争对手,便不敢再摆出一副官老爷的臭架子,对前来送当的商户百姓随意呼来喝去,损害朝廷声誉不说,还不利于你们拓展业务,提高经营效益。不过,你们可要虚心向民营典当行学习,人家在那样艰难的经营环境中还能维持、发展,无论是经营管理还是业务发展,都有一定的可取之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你们且要放下身架,取彼之长,补己之短,把民生典当行办好,切实为商户、百姓解决燃眉之急。还有,对民营典当行的监管也不能放松,象他们那样的民间融资机构,一旦出现了风险,关门歇业乃至破产倒闭,受害的可不止是他们那些典当行的股东,还有那些送当的老百姓……” 皇上一激动就满嘴冒出一些让人听了觉得莫名其妙的话,马宪成听得糊里糊涂,但他还是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便松了一口气,说道:“皇上圣明。臣即刻着户部有司拟定章程,加强对那些民营典当行的监管。” 朱厚满意地点点头:“好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你们先拿出个草案来呈给朕看,是以章程发布还是以朝廷律令发布,以后再斟酌定夺。对了,说起贺兰石,朕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户部为他们商人开办飞钱汇兑这半年来,国家赚到了不少银子,如今是否还有人对此说三道四?” 四月份,朱厚在大同接见贺兰石时,提出了朝廷及各地官府为商户办理飞钱汇兑的思路。马宪成急需现银应付“射天狼”演习的额外开销,立即责令户部谨遵上谕,收纳商人存银开办飞钱汇兑,并行文各省府藩司,着他们为持有汇票的商户交割银两。跟此前皇上推出的所有新政举措一样,朝野内外对此众说纷纭,户部有司及各省府藩司也都不大情愿自降身价,为商贾贩夫之流服务,只不过碍于圣谕煌煌,不得不遵旨行事而已。 飞钱汇兑施行半年来,户部收到各商户寄存的现银213万6000两,按年息一分收取保管费用,共计收到2万1360两;为商户办理汇兑约120万两,按票面金额一分收取汇费,即有1万2千两的收项;再加上各省藩司可以用所收到的汇票冲抵赋税,而不必解送现银到京城交割,不但节省了人财物力等一应开销何止数万,更免除了历年以来户部及各省藩司为税银成色不足而引起的纠纷。有这么多的好处,可谓是官民两便之一大善政,众人这才认识到圣心之深远,特别是那些为国理财的官员,上至马宪成,下到户部及各省藩司职官司员,更是对皇上佩服的五体投地,无不齐声颂扬吾皇圣明,又为国家开辟了一大财源。 不过,碍于朝野内外的舆论压力,朱厚也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让步。比如说,按他的设想,汇兑机构既然是银行的雏形,就应该走官民合营的道路,最大限度地利用各地原有的民营银号,迅速组建起一个覆盖全国的银行网络,从而为实现自己汇通天下的梦想奠定基础。可是,这个想法却遭到了许多朝臣的反对,甚至被诟病为为官商勾结大开方便之门,马宪成和户部的官员的态度十分暧昧,显然也不赞成这么做。朱厚不但没能走捷径,当初答应贺兰石的那二十万两现银不收取保管费用、算是入股官营汇兑机构的股本,逐年按股分红等等的承诺也都无法兑现了。尽管贺兰石身家巨万,不在乎那么一点分红收入;在官场厮混了几年,他也知道朝野内外清议的威力,对皇上并无半点怨言,但朱厚仍觉得终归是自己失信于贺兰石,提起这件事情就来气。 说真的,马宪成当初能爽快地同意由户部和各省藩司为商人办理飞钱汇兑,是为了迅速筹集资金以应付“射天狼”军事演习和其后皇上巡幸草原的各项额外开销,根本就没有想到皇上要办什么银行、搞什么“汇通天下”,因此,他听不出来皇上的言下之意,只是顺口应道:“回皇上,那班迂阔守旧的官员,不能体察圣心之深远,反以妄言干扰朝政,实在有负皇上社稷之托。不过,飞钱汇兑施行半年多来,成效斐然,众人也都知道这是上利国家,下利商贾的一大仁政良法,如今再也无人随意置喙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十八章 借鸡生蛋 听马宪成这么说,朱厚心中冷笑一声:不能体察圣心之深远的人,也少不了有你马阁老!我大明朝如今商品经济如此繁盛,每年的贸易总额何止千万,若是你和户部当初支持汇兑机构走公私合营的道路,飞钱汇兑半年的总额怎么只有区区120万两!保管费加汇费赚个三万多两银子就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真要按朕说的建立起汇通天下的银行网络,不算贷款利息收入,光是办理汇兑这一项中间业务,一年赚不到30万两银子,我这个皇位让给你来坐! 不过,他知道罗马城非一日之功的道理,更明白让明朝人办银行一定不能操之过急,因而也不点破,而是旁敲侧击说道:“其实,不只是飞钱汇兑,兵部以退役兵士办理县递和邮驿,刚推行时大家也都不以为然,或者因为一时还不能接受这些新生事物,对此持有异议。这是很正常的,也不要紧,我们用事实说话,那些迂阔守旧之人见到成效之后,大概也就不会再大放厥词了。”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又继续说道:“不过呢,朕还是要提醒你和户部一句:飞钱汇兑可不只是收保管费和汇费那么简单啊!商户之所以愿意把银子存到户部,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日后用于在各地采办货物,既免去了携带现银的不便,又节省了雇佣镖局护卫的开销,若无这些好处,谁愿意把白花花的银子交到户部,还要向国家缴纳保管费?可是,到时候如果商人拿着户部开出的汇票却兑不出银子,朝廷办理飞钱汇兑的信誉可就全砸了,日后只怕各地的商人会拒收汇票,仍走回到现银交割的老路子上!” 马宪成说:“回皇上,臣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今年商户办理飞钱汇兑的总额不及存银之半,各省藩库之中又有当年已征未解的赋税,应付汇票兑付不成问题。可是,各省藩司向来只预留一部分赋税应付本省各级官府的例银和官员的俸禄,其余皆要解送京师。到了明年,尤其是二、三月份,正是商人采办春茶或预定当年新丝的时节,汇兑及兑付势必激增,只凭各省藩司那么一点存银,恐怕难以应付得过来……” 马宪成能想到这个问题,倒叫朱厚有些诧异,觉得自己这几年苦口婆心的说教总算是没有白费,不禁喜出望外:“哈哈,我们真是想到一块了!那么,你说说该怎么办?” 马宪成沉吟着说:“回皇上,臣近日已命户部有司与各商户沟通协商,让他们报出明年采办货物的大致开销。采办春茶及新丝多集中在江南各省,尤其以南直隶、浙江两省居多,户部可从太仓中拨出一部分存银给两省藩司,以备兑付之用。” 朱厚说:“两省赋税刚刚全数押解进京,再拨下去,岂不是多此一举?” 说到这里,他见马宪成面露尴尬之色,又要起身请罪,忙摆了摆手说:“这是朕当初考虑不周之过,不能怪你们户部。推行新政,你我君臣乃至天下官绅百姓都在摸着石头过河,谁也不能保证就不会犯错,知过能改就是我大明的忠臣良臣嘛!这件事情就这么办吧,先把明年应付下来,到了后年,让各省藩司预留部分税银用以兑付汇票。” 马宪成犹豫着说:“请皇上恕微臣放肆敢言之罪,依照朝廷律令规制,各省藩司预留粮赋税银,只能用于支付官府开支和官吏俸禄,若做其他用途就是违法。让他们预留部分税银用以兑付汇票只怕不妥。依臣之愚见,如今办理飞钱汇兑者多为晋商,所汇款项也多是在江南各省采办茶叶、棉帛等物用于与蒙元各部互市。不若依旧例,着江南各省将当年所收部分赋税解送南京户部,如有需用,可就近调拨,或可稍减往返运输的花费。” 朱厚想了一想,大笑起来:“马阁老此议甚好!成祖文皇帝既然设了南京户部,就要发挥作用嘛!” 原来,自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为了尊重他的老爹明太祖朱元璋,在故都南京保留了除了内阁之外的一整套政府班底,各部衙一应俱全,上至尚书、侍郎,下到主事吏目也养了不少。除了负责南京防务的兵备道、掌管后湖黄册的南京户科给事中等寥寥无几的职位有差事之外,其他的都是闲职,那些在官场斗争中失势或朝廷一时没有合适职位可以安置的官员就被打发到南京供职。虽说那些人终日无事可做,不是聚在一起大发牢骚,就是优哉游哉地吟诗赏月、养鸟莳花,但级别在那里摆着,各种待遇就一样也不能少。为此,江南各省每年都要把一部分赋税收入解送南京,供各部衙日常开销和支付官员俸禄。朱厚对朝廷养着那么多的冗官十分恼火,一直想撤裁南京的政府机构来精兵简政。不过,一来碍于祖制,二来也担心南京那一大票的官员丢了职位和饭碗而闹事,就没有敢轻举妄动。好在还没有等他动手,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就发生了叛乱,许多官员死于兵乱之中,剩下的也都附逆从乱,被朝廷平叛大军一网打尽,为他省去了许多麻烦。此后,朱厚也学聪明了,只字不提撤裁南京政府机构的话,除了派了一部分监察御史补充南京都察院来监督江南各省之外,其他各部衙的官员都不调补,南京许多衙门都是大门紧闭,空无一人。马宪成的建议既不违背朝廷律令规制,又能解决江南赋税重复调拨的麻烦,可谓是恰到好处,一举两得,朱厚当然喜不自胜。 笑过之后,朱厚又说道:“不过,银子给南直隶、浙江等省拨下去,各省藩司也不必全数兑付现银了事,可以动员各省商人贸易往来也用汇票结算,持有汇票者就可以免除现银交割的各项费用开销;他们如不急需用银,亦可不必立刻兑付,朝廷按月息五厘给付利息,日后仍可随时兑付。具体怎么做,要听凭商人自愿,各地官府绝对不能用行政命令来强迫商人。要知道,对于信用机构来说,信誉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更何况如今是户部办理飞钱汇兑,等若是国家信用机构,更不能失信于民!国家信用一旦破产,害莫大焉!南宋末年的会子(南宋发行的纸币,始称关子,后改称交子,最通行的称呼是会子)、元朝的至元钞,还有我大明宝钞为何不能大行于天下,前车之鉴,不可不查啊!当然了,这一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朕无法明发上谕,就请你给江南各省藩司的官员写信说明,一定要把话跟他们讲清楚,也请夏阁老在江南那边盯紧一点。谁要是敢破坏国家信用,砸了官营汇兑的金字招牌,朕就砸了他的饭碗!” 明明已经足额给两省调拨了现银,为何还要动员商人不必急着兑付?还要贴补月息五厘的利息,马宪成不明白皇上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犹豫着不敢当即领旨从命。 见马宪成还有些懵懂,朱厚知道他一时还不能理解吸纳存款用于国家经济建设的重大意义,就解释说:“银子散落在商户、百姓手中,难以发挥作用,不如由朝廷把这一部分民间游资集中起来,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用于扩大再生产……哦,所谓‘扩大再生产’,即是‘以钱赚钱,生生不息’之意。这么做,用老百姓的说法就是借鸡生蛋,和你建议山西巡抚衙门动员晋商投资矿山开采是一个道理。” 朱厚可不知道,自己举出这个例子,非但没有说服马宪成,反倒让他心中越发为难了起来。 原来,嘉靖二十三年发行国债,解决了平定江南叛乱的巨额军费开支,此后重建江南各省也得益于有这样庞大的财力支撑。身为户部尚书的马宪成尝到了甜头,在国家财政无力应付各地蓬勃发展的资金需求之时,就给山西巡抚衙门出了那么个主意。可是,此举当然招致了不少非议,先是被人攻讦为敲骨吸髓、盘剥商民百姓;等到矿山开办起来并开始盈利之后,又被人攻讦为囿于乡土观念,为本省商人大开牟利之门,甚至还有言官御史怀疑他收受了商人的贿赂,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有了那次的教训,马宪成才坚决反对让民股参与官营汇兑和民生典当行。 不过,正所谓“君不疑臣,臣何以自疑?”皇上一直对自己信任有加,毫不留情第惩处了那些捕风捉影、造谣生事的言官御史,为自己正名和解气,马宪成当然不能暴露心中的顾虑,只得嗫嚅着说:“皇上圣心深远,臣难及于万一。惟是臣掌户部,担心朝廷又多出了这一笔利息开销……” 朱厚笑着说:“至于朝廷给付商人的那么一点利息支出,比之民间游资所能带来的巨大收益,只是九牛一毛而已。更何况,朕还有一个主意,能帮你马阁老把这笔开支再赚回来!如今飞钱汇兑是商人先存银到你户部,户部才为其开具汇票,是为顺汇。而有些商户自身实力有限,想做成一笔大买卖,却没有那么多的资金,不得不以田产房舍抵押给当铺融通资金。那么,能不能再进一步,办理逆汇呢?所谓逆汇,即是朝廷先给商户垫付汇款,议定还款期限,商户卖出货物再偿还垫款,朝廷从中收取一定的利息……” 皇上的话还没有说完,马宪成就明白了过来:什么逆汇,不就是北宋王安石的市易法嘛!商人以田舍或金帛做抵押,向官府告贷赊货,没有抵押则以五人做保;在货物滞销时将货物卖给官府,行情见涨时再分期赎回贩卖。不过,这可是被人视为北宋败亡根源的虐民乱政啊! 不过,当初推行嘉靖新政,皇上就公开说出了王安石的那句“天命不足恤,人言不足畏,祖宗之法不可守”,六年来的事实证明,新政虽说惹出了不少祸乱,但在皇上的铁腕之下,确对富国强兵大有裨益。既然如此,市易法大抵也未必十分错;更何况,皇上也并未说它是市易法,而是“逆汇”而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十九章 巨石落地 好一番曲径通幽,朱厚总算是把银行吸纳存款、发放贷款等职能用明朝人所能理解的方式,对马宪成交代清楚了,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间,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看看铜壶滴漏,已到酉时末刻,君臣奏对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就伸了个懒腰,说:“议了这半天的事,马阁老想必累了,本应留你陪朕一起用膳,可惜今天朕另有客人,只好改日再犒劳马阁老了。” 马宪成连忙告辞而出,只见东暖阁的外间,高拱正陪着一位身穿正六品官服的年轻官员坐在那里,见他出来,忙躬身长揖在地。 马宪成并不认识那位官员是谁,也看不出年岁几何,但所谓三十而须,此人长须飘飘,想必已过了三十而立之年。他本不是好事之人,加之皇上今日展布的几件事情哪件都不是容易办的,他心里如同坠上了一块铅锭一样,也顾不上琢磨此人的身份,略一拱手,就要出去,却听到朱厚在里间说道:“肃卿,李先生已经等久了吧?快快请他进来。你代朕送送马阁老。” 马宪成不禁为之一愣:李先生?哪里来了个李先生? 那位官员想必不是第一次觐见皇上,也并非是第一次被皇上如此礼待,也不跪在外面通名报姓,径直就走了进去。 马宪成也不由得好奇了,悄声问奉旨送他出去的高拱道:“肃卿,此人是谁?” 论职位,马宪成是内阁辅臣;论渊源,他与夏言平辈论交,高拱身为夏言的门生,一直对他持弟子之礼,听他问话,忙低声说:“回阁老的话,此人名叫李时珍,为太医院院判(太医院官名,正六品)。” 马宪成吃了一惊:“就是那个曾以稀奇古怪的望冰解渴之法治好了皇上的焦灼之症;嘉靖二十六年高中制科医理科进士之后,被皇上派往山东莱州治理瘟疫,皇上曾亲下谕旨旌表其功的太医院医官李时珍?” 原来,嘉靖二十三年秋,鞑靼寇边犯境,围攻京城。朱厚御驾亲征,亲率大明军队在城外御敌保国。战事僵持之时,京城又发生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夺宫之变,内侍在宫中放起了大火,半个坤宁宫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本来就因嘉靖新政接二连三地惹出祸事而心烦意乱的朱厚看到那冲天的火海,患上了一种怪病,总觉得胸中十分烦闷焦灼,浑身燥热不安,口中十分干渴,总想着要喝水。太医院的诸多名医对此束手无策,还是吕芳多方寻访,找到了刚刚被楚王举荐到太医院任职的年轻医生李时珍。那个李时珍也真是个怪医,听完症状,既不加以针石,也不施以汤药,只让吕芳在皇上起居和处理政务之处摆上了许多盆大冰块。吕芳报着姑且试上一试的想法,依言行事,没想到皇上看到这些冰块之后,胸中燥热之症竟不药而愈。 论说在当时那种国危局乱之时,皇上龙体有恙自然是属于内廷绝密之事,吕芳也早早就吩咐了下去,有谁敢向外面泄露半个字,立时打死。但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吕芳出任平叛军监军,离开京城之后,皇上身染怪病、又被一位怪医以怪药治愈的消息很快就从宫中流传了出去,自此,李时珍便名噪京华。不过,他为人淡泊,蜗居陋室一心攻读医书钻研医术,除了诊病施医,很少与旁人来往,而马宪成的身子骨一直很硬朗,不需要李时珍给自己诊脉开方,因此对他是只知其名,未识其人。 高拱点点头,感慨地说:“我大明朝,能被皇上称‘先生’而不名的,能有几个人啊!嘉靖二十六年,他奉旨去往山东莱州救治灾民,其时因当地官员隐瞒灾情不报,治下百姓生者苟延残喘,饿死者甚多也无力掩埋,致使瘟疫已流传开来。他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为灾民施医开方,累得吐了血,又感染瘟疫,差点丢掉性命,真真是个忠君爱民之人,也当得起皇上一声‘先生’之称。” 马宪成心里一动,忙问道:“皇上召见此人,是否因龙体违和,着他来请脉施医?” 高拱知道马宪成是忧心皇上圣体是否安康,便说:“阁老不必担忧,皇上召见李时珍,另有要事,并非是命他前来请脉施医。” 马宪成松了口气,说:“我看皇上精神振奋,也不象是龙体违和的样子。不过,肃卿啊,皇上身系我大明江山社稷;圣体安康是苍生社稷之福;圣躬违和,天下百官万民莫不提心吊胆。你身为天子近臣,可要时时留心,既不要让皇上操劳过甚,还要时时劝谏皇上将息龙体,以慰天下苍生之念。” 马宪成一片忠君之心溢于言表,高拱也不禁为之感动,肃容答道:“学生谨遵阁老诲教。”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外走,眼看就要出了禁门,马宪成停住了脚步:“肃卿,送到这里就可以了。皇上那边还有差事,你快些回去吧。” “是。”高拱停住了脚步,又是一个长揖在地:“学生恭送阁老。” 马宪成却不动步,而是略微犹豫了一下,说:“肃卿,我问你件事情,能说则说,若不能说就算了。” 高拱从未见过一向刚直敢言、勇于担当的马宪成如此踌躇,忙说:“请阁老明示。” “我问你,皇上可曾看到今年官员的考功?” 高拱立刻会过意来,低声说:“阁老要问的是户部将云贵铜政御史海瑞报了‘中平’一事吧?皇上已经知道了……” 马宪成慌忙问道:“皇上怎么说?” “皇上看了之后沉思许久,却只说了一句话‘真是难为马阁老了’。” 马宪成觉得十分诧异,追问道:“皇上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高拱低声说:“什么意思,学生也不好说。学生只知道,皇上接到了房寰的奏疏不胜骇然之至,立刻责令南直隶锦衣卫密查,得知确有其事之后大发雷霆,险些立时就将海瑞罢官撤职。其后虽不再执意如此,每每提及此事,仍是义愤填膺。” 虽说跟海瑞议论驭夷治边之策的奏疏一样,皇上也把房寰的奏疏给“淹”了,但能那么生气,想必心里已厌恶了那个海瑞,至于一直没有处分,或许是因为铜政御史一职太过重要,皇上一时还没有想好由谁接任。既然如此,户部将海瑞考功报为“中平”十分妥当。马宪成的心中巨石这才落下地来,又问道:“房寰上疏一事,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御前的那位没有借机生事?” 高拱知道马宪成问的是严世蕃,说:“分宜父子自然对海瑞恨之入骨,房寰又与分宜有师生之谊,想必是受了他们的指使。但他们最会揣摩圣意、逢迎君上,皇上圣意未决,他们也未必就敢轻举妄动。” “这是分宜的高明之处啊!”马宪成慨叹道:“去年海瑞疏劾荣亲王,分宜不但没有趁机出手,反而疏救海瑞,既是知道海瑞圣眷非同寻常;又能向皇上表白自己坦荡无私。这次抓住了海瑞的把柄,指使房寰上了这道疏,对他在官场士林的声望大有损伤,更使皇上对他也心生厌恶,日后再有人疏论海瑞,就没有人敢为他说话了。” 高拱应道:“阁老说的是。海瑞的行止玷污官箴和雅望,严党虽不乏借题发挥之嫌;朝中正人君子想帮他说话,却碍于朝野内外的清议不容,未必能说的出口,阁老也只得如此行事。冒昧猜测,皇上或许跟阁老的想法完全一致,既鄙视其人,却又怜惜其才,一时难以决断,自然能体会到阁老的苦衷。” 马宪成长叹一声,说:“说句心里话,海瑞其人差事办得还是不错的,刚直敢言,为官也清廉如水,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不会谋身而已,却没有想到他竟迂腐至斯,做出这等匪夷所思之事,实在骇人听闻。肃卿,他曾在你营团军供职,你与他还算有点渊源,得便处还是写封信劝劝他,既然不肯随波逐流做太平官,就一定不要让人抓住把柄,免得不但做不成千古名臣,还要落得个千夫所指、身败名裂的下场……” 高拱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学生不敢欺瞒阁老。皇上当初也曾这么说过,不但让学生去信规劝他,还让和他是旧识的张太岳也给他写信。后来却又认为我们给他写信不会有用,就另找了一个人,就是今日奉旨见驾的那个李时珍。” 马宪成来了兴趣,问道:“哦?你们两位天子近臣都比不上一个李时珍吗?是否那个李时珍和他有故交?” “是。”高拱解释说:“海瑞当初在国子监为太学士时,就已认识了李时珍。据说他对李时珍这样身怀异才之士还颇为尊重。再者,海瑞的为人,阁老想必也十分清楚,一味认死理,不思通变之道,什么上司同僚、官场故旧这一套在他那里根本说不通;那个李时珍虽有官职在身,却不是正经的事务职官,也不算是官场中人,他说话,兴许海瑞还能听得进去几分。” 马宪成慨叹道:“皇上如此用心良苦,但愿有用吧!身受浩荡天恩,他若还是不思悔改,就真真是个畜物了……” 说完之后,他拱手向高拱揖了一揖,转身摇头叹息着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二十章 国之良医 东暖阁这边,李时珍进去之后,刚要跪下行觐见大礼,朱厚已疾步上前,双手将他搀扶起来,说:“李先生不必多礼!朕方才与马阁老议事,劳你久等,失礼、失礼啊!” 李时珍不敢忤逆圣意,只得顺势站了起来,被朱厚拉着坐在了绣墩之上。他虽生性淡泊,从不对权贵折腰,但此刻面对的是大明王朝百官万民的君父,被如此礼待,仍让他无比激动,小心翼翼地将半个屁股落在座位上,朝着皇上的方向半扭着身子,却又不敢抬头直视天颜,这样的姿势,真比站着或跪着还要难受。 尽管李时珍确实不是第一次入宫觐见,但每次见到皇上,他都是如此拘谨守礼,这是因为皇上一直对他礼待恩遇,还因为皇上对他还有再造之恩。 自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医学就被人视为杂学,医生社会地位低下。因此,李时珍虽出身名医世家,他的父亲李言闻在家乡湖广蕲春当地也小有名气,却不主张他学医,而是让他埋首书斋,攻读《四书》、《五经》,想靠八股文章谋个出身。可惜的是,李时珍十四岁中了秀才之后,接连三次应试不第,到了20岁才不得不打消了科举出仕的念头,改儒为医,传承家学。他学医的天分极高,很快就成为当地名医,被楚王召去武昌担任王府的奉祠正,兼管良医所事务,其后又被楚王举荐到太医院任职,年纪轻轻就成为太医,算是医生中的:“李先生不必太过拘礼,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事要拜托你。朕已命人传膳,等高肃卿回来之后,我们就开筵。” 皇上称自己为“先生”而不名,召见自己不说“宣”而说“请”,李时珍越发惶恐,忙起身说:“微臣愧对君父如此礼待,更不敢当‘先生’二字,请皇上以微臣之贱名相称。” 朱厚笑了起来:“哈哈哈,朕可不敢如此无礼。要知道,千秋万代之后,你李时珍的大名可是要比朕响亮的多啊!” 李时珍闻言一震:皇上如此言辞确凿,难道神仙托梦之说是真的? 自嘉靖二十二年起,京城之中就流传着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当今圣上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是古往今来难得的一位明君圣主,上天便派了许多忠臣良将来辅佐皇上中兴大明,连姓名都托梦给了皇上。皇上如今正在按图索骥,一一把这些人罗致到身边为朝廷效力。 这个消息被众人传的沸沸扬扬,许多人甚至掰着指头对旁人说:高拱是一个,还有俞大猷、戚继光…… 那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神仙给皇上托梦之时,也顺便告诉了他一般。旁人若是稍有疑问,立刻就会遭到最强烈的鄙视和最激烈的反驳:“小样!你还不信?高大人你说他是夏阁老的门生,朝中有人好做官,有夏阁老的举荐当然能平步青云。那我问你,俞军门、戚军门是怎么回事?尤其是俞军门,远在万里之外的闽省,还是个赋闲的千户,象他那样的芝麻绿豆官,我们京城那就不算是个官,他怎么就能入了皇上的法眼,一下子被拔擢到营图军军门大帅的位子上?我娘舅家的二小子的三姑夫的四大爷隔壁的那位刘老爹的儿子在兵部武选司李大人家里当差,听李大人亲口说过,皇上的中旨下到兵部,连他们都不晓得俞军门是何许人!你还不信么?” 李时珍是个医生,自然不信那些怪力乱神,对这种荒诞不稽的说法嗤之以鼻。而且,他在太医院供职,头顶“御医”的炫目光环,又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就经常有人来找他求医问药,尤其是那些王公卿相自己或内眷有恙,不可能屈尊移步到李时珍的寓所,都是请他到府上诊脉,对他这样有本事的人也十分客气,少不了要跟他闲谈叙话、设宴款待。李时珍对此不胜其烦,却也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说了不少官场奇闻轶事。高拱、俞大猷、戚继光等官场新贵的发迹始末自然是筵席之上议论的焦点,却是跟民间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说法:高拱有个好恩师;戚继光有奉旨赴登州卫点验兵马的高拱的力荐;而俞大猷,则是到京城求官不得,在酒肆之中借酒浇愁,偶遇微服私访的皇上,一番风云际会,才在万千低级军官中脱颖而出…… 这都是官场司空见惯之事,不足为奇。那些人在心中羡慕甚至嫉妒那几位官场新贵的狗屎运,表面上还得慨叹皇上知人善任、慧眼识英。受他们的影响,李时珍就更不相信什么神仙托梦、降世辅佐的鬼话了。 不过,海瑞能得到皇上的垂顾照拂,一直让李时珍甚为疑惑:琼州远在万里海外,皇上怎么就知道大明朝有他那么一个貌不惊人、学不出众的海南举子,还派自己的大伴、司礼监吕公公亲自到昭宁寺去见他,把他留在京城读书储才?莫非真有神仙托梦之说? 御前奏对,容不得他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李时珍赶紧收敛了心神,慌忙跪下应道:“皇上折杀微臣了……” 朱厚又把他搀扶了起来,笑着说:“想必你是不相信朕的话喽……” 质疑君父的话是大逆不道之罪;可若是说相信,岂不是承认自己千秋万代之后名声比皇上还要响亮?这更是大逆不道之罪!李时珍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十分尴尬的站在那里不敢应声。 “朕知道你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不过,你且要相信,朕所说的都是真的。只是我大明立国两百年,太医出了好几千位,民间良医也是人才辈出,可终归是要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为什么朕唯独说你李时珍能名彪千古、万世流芳呢?正所谓天道酬勤,朕要让你去做一件旁人无法做到的事情。” 尽管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听到皇上这么看重自己,李时珍心中不禁涌动出一股豪情:“恳请皇上明示,微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哈哈哈!”朱厚大笑起来:“朕不过是让你给大同军、宣府军的医护兵办了三个月的培训班,你竟学得跟那些军中男儿一样豪气冲天了!看来,朕真该把我大明朝的翰林,甚至那些进士、举人、秀才都拉到军营里去军训三个月,让他们少一点酸腐之气,多一点男儿热血!” 说真的,提起这件事,李时珍至今仍是既感到不可思议,又无比感动――他办完了山东莱州的差事,回京被擢升为太医院院判,因在莱州之时曾感染瘟疫,九死一生总算是保住了性命,身体健康却受到极大的损伤,皇上特下恩旨,准他不必到衙门理事,一边静养,一边安心攻读医书钻研医术。吕芳悄悄找到他,让他给太子治病。那段时间,他每日悄然进宫为太子请脉,亲自煎汤熬药,还翻遍了古今医书,可谓是穷其所学,耗尽精力,却只能使太子的癫狂之症稍微缓解了一点,未能根治顽疾。圣驾回京之后,皇上不但没有怪罪于他,反而让他不必在太子身上耗费太多的精力和时间,命他抽调太医院太医为奉调进京整训的宣府、大同两军医护兵传授医术。一边是被视为国本的太子,一边是寻常兵将,皇上竟做出这样本末倒置的安排,以李时珍对皇上的崇敬,当然不会认为皇上淡漠天亲、冷落太子,而是认为皇上如天之仁,当真视天下臣民百姓都是自己的子民,有这样爱民如子的仁君,实乃百官万民之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二十一章 本草纲目 笑过之后,朱厚说:“记得上次你从山东回来,朕也是在这里召见你,你曾愤愤然地说过当地有些庸医,还有一些大户人家的儒生胆子忒大,只凭着一本《千金方》就敢给人治病抓药,治死了许多灾民……” 李时珍突然不顾礼仪地扬起了头,打断了朱厚的话:“请皇上恕微臣斗胆回驳一句,臣当日是曾这么说过,但是微臣却说错了。” 朱厚提起莱州之事,是为了引出下面的话题,却被李时珍打断了,但他知道大凡有本事之人都有异于常人之处,根本没有计较李时珍的君前失仪,反而饶有兴趣地问道:“哦?怎么说错了?” 李时珍沉痛地说:“臣本愚顽不才,却不该也怀了一颗悬壶济世之心,最是见不得有人亵渎杏林之声誉雅望。当日初到莱州,见到有人胡乱施医用药,微臣不胜愤慨之至,不但声严色厉地申斥了他们,还让知府胡宗宪胡大人给予责罚,回京之后,更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但是,微臣事后仔细思量,以当日莱州之情势,百姓先遭水灾,又遇酷吏,饥寒交迫,易子而食,莱州一府已成人间地狱、鬼魅世界。那些有钱有势却没有良知的人早就跑了;而那些医者,还有那些本非医者的儒生,还能坚持替人施医诊治,倾尽家产、竭尽全力救治灾民,已是难能可贵的忠义之举。这才是真正的医者父母心。微臣亦自愧不如!是以,微臣既不该对他们求全苛责,更不该以一己偏颇迂腐之见亵渎圣听。微臣本该再赴莱州,亲自向诸位同门前辈赔罪,因有宪命在身,不能成行,不得不修书给胡大人,拜托他代微臣向他们赔罪,以赎当日不敬之罪于万一。” 听到李时珍这一番剖心析肝的话,朱厚愣了好一阵子,才感慨地说:“既不藏人善,又不讳己恶,朕当真没有看错你李时珍,你真不愧是我大明的社稷重宝啊!” 李时珍正要逊谢,却听到皇上又说:“他们与你一样,都有一颗悬壶济世之心,这话诚然不谬。不过,他们终归是用错了药,治死了人嘛!依照我大明律法,医者治死人命,不但该责罚,还应发配充军,不过是因为没有苦主告状,胡宗宪才没有那样做而已,说起来已经是法外容情了。而那些灾民也真是可怜,水患饥荒都熬过来了,却死于医者之手,想来令人不禁为之肝肠寸断。朕问你,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你可曾想过吗?” 李时珍毫不犹豫地说:“回皇上,依微臣之愚见,之所以会有这等有心为善却铸成大错之事发生,全因历代本草著作内容多有错误,药物分类未经精心审查,品数既繁,名称多杂。或一物析为二三,或二物混为一品;其中不少药物本身有毒,用之当慎之又慎,竟被认为可久服延年;有的医书并无药物标本图样,药名混杂,其形状及生长分布一概不明,作者并未亲身调查,只在纸上猜度,以讹传讹,矛盾倍出,使人莫衷一是。如药物远志,陶弘景(南北朝著名医药学家)说它是小草,象麻黄,但颜色青,开白花;马志(宋代医药学家)却说它形肖大青。又如狗脊一药,有的说它像萆,有的说它像拔葜,有的又说它像贯众,说法极不一致,后世医者读来也糊里糊涂,以致谬种相传,遗祸无穷。故此才有山东莱州灾民因药而死之憾事。微臣每每思之,只觉摧肝裂胆,痛心莫名……” 看到李时珍越说越激动,眼眶之中还隐隐有泪花闪动,朱厚不胜欣喜之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李时珍终究还是李时珍,不会因为我让他高中制科进士、提拔他做太医院院判而放弃毕生的志向!便问道:“既然如此,又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李时珍突然扭捏了起来:“回皇上,微臣……微臣想辞官归里,请皇上恩准……” 其实,李时珍的这个想法由来已久,从山东回京之后更是日甚一日。不过,身受浩荡天恩,尚未回报于万一,他实在不好意思提出辞官的要求。今日皇上既然问起此事,他才忍不住提了出来。 “辞官归里?”朱厚笑了起来:“辞官做什么?要重修本草,也不必非要辞官啊!” 李时珍没有想到自己的心思竟被皇上一语道破,不禁怔怔地看着皇上,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见他如此惊诧,朱厚笑道:“看来朕没有猜错啊!你在太医院任职,目的并不在于做官,而是要饱览皇家典藏的古今医书脉案。从山东回来之后,不但经常出入太医院药房,还求着吕芳给你了个宫里的腰牌,能随意出入内廷御药库,不是立志重修本草,你怎么会整天钻在药库里不出来?” 李时珍尴尬地应道:“皇上天听若雷,神目如电,罪臣不务正业……” “你说什么?”朱厚夸张地大叫道:“不务正业?你身为医者,还是我大明朝的太医,钻研医术、鉴别药材怎么就是不务正业了?难道说要你象前些年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一样,不是炼丹,就是给朕搜集方术?” 接着,他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本草不但该重修,而且刻不容缓!其实,前两年朕就有这个想法,也一直认为此等重任非你李时珍莫属。但因重修本草不但耗时费力,而且需要你付出常人所难以想象的辛劳,要穷一生之力,始有大成。一来朕并不知道你是否已经坚定了心志;二来也想让你多多研究古今医书脉案,多多见识来自全国各地的药村,开阔眼界,丰富知识,为你日后重修本草奠定坚实的基础,才把这个念头暂且搁下了。去年听吕芳说你求他给你宫里的腰牌,朕就确信你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一年里,想必你也已经将内廷御药库的珍惜药物标本都认真仔细地比较、鉴别过了,朕想,该是你动手完成那部鸿篇巨著的时候了!” 难怪吕公公能爽快地给自己出入宫禁的腰牌;难怪掌管内廷御药库的太监内侍从来没有刁难过自己,每每收到各地进贡来的珍惜药材还主动请自己过目!原来,皇上早就知道自己的志向,也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关照自己啊!李时珍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微臣谢皇上成全。” “谢什么?”朱厚扶起了李时珍,感慨地说:“重修本草,不知能挽救多少人的性命,这份功德,如天之大,朕怎能、又怎敢不成全?” 接着,他又意犹未尽地说:“朕推行嘉靖新政,或许能救大明一世两世,至多不过十世八世;而你李时珍重修本草,却能救我中华千世万世,所以朕刚刚才说,千秋万代之后,你李时珍的大名可是要比朕响亮的多!” 李时珍已是激动得热泪满眶,喉头哽咽着无话回话。刚刚送走马宪成,返回东暖阁的高拱忙接口道:“请皇上恕微臣斗胆驳一句,皇上英明神武、奋万世之雄心,创中兴之伟业,我大明子民千秋万代都会铭记皇上的恩德……” 朱厚一哂:“肃卿这话不通!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无数一时风光无限的帝王将相都会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朕又怎能例外?少在朕的跟前卖嘴,快快命人传膳,朕早就饿了,都是为了等你!”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转向了李时珍,说:“李先生,你休要理他,咱们继续议正事要紧。其实,在朕看来,你完全没有必要辞官不做,你家境并不宽裕,朕又闻说你当年行医之时,也多不索取酬劳,被人传诵为‘千里就药于门,立活不取值。辞了官,你何以为生?一日三餐不继,还怎么专心致志地完成重修本草的千秋功业?再者说了,你挂名在太医院,有诸多太医给你当助手,重修本草岂不事半功倍?” 李时珍为难地说:“回皇上,微臣与同僚在医理见解上多有分歧,且微臣不想埋首书斋,靠摘抄前人著作辑录成书,而是打算亲往各地采药验看,并四处搜集民间单方,旁人也未必愿意与微臣一道致力于此……” 朱厚点点头:“不错!这正是你难能可贵之处,也是我大明朝为何只有一个李时珍的缘故。不过,山高水远、路途艰辛,你一个人去只怕不妥。好在朕早就想到了此节,前段时间朕让你去培训大同、宣府两军医护兵,就是在为此做准备。你可从他们之中遴选二十名忠厚老实、可堪造就之才做你的助手。这些军将既懂医术,又身强力壮,与你同行,也好照顾你。朕会授他们八品医正之职,大概没有人不愿意跟你一起去。” 李时珍这才明白皇上当初为何要让自己抽调太医去军营传授医术,不禁深深的为圣心之深远而感动,但他却犹豫着说:“回皇上,微臣不能继续在太医院供职当差,却仍食朝廷俸禄,已是大为不妥,岂能再劳动朝廷军将供我差遣?” “你这话说的奇怪啊!”朱厚说:“且不说我大明朝饱食国家俸禄却尸位素餐的官员多了,并不在乎你们这区区二十一个人;你们干的是利国利民之事,国家当然要倾力帮助你!再说了,《本草纲目》若是能早一天问世,不知能多救多少人的性命,这又岂是黄金万两所能买来的!” 李时珍怔怔地说:“《本草纲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二十二章 赐名赠书 “不错!《本草纲目》!”朱厚回到御案前,拿起了一张宣纸展示给李时珍。 李时珍凝神看去,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本草纲目”四个大字,不禁怔住了。 这个时候,刚才被皇上支派到外间传膳的高拱回来了,对仍在发怔的李时珍说:“李先生,皇上给你的大作赐名曰《本草纲目》,还不快快谢恩!” 不过,高拱心中觉得好笑,前段时间皇上命内阁首辅严嵩进呈了一副字,正是这“本草纲目”四个字,这段日子,皇上在处理公务闲暇之余,时常背过旁人偷偷地练习,御前办公厅一帮人都觉得奇怪,原来竟是要派上这个用场!还别说,皇上的一番功夫可没有白费,这几个字写得像模像样,猛一看还真有严嵩那一笔赵孟洮的行草笔意。 李时珍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宣纸上的“本草纲目”那四个大字的下方,正钤着皇上专用于给大臣们手书赐墨用的那方“精一执中”的宝玺,慌忙要跪下谢恩,却又被朱厚摆手制止了:“谢什么!肃卿他不懂。朕给你题这个字,其实是想借你之名,让千秋万代之后,世人能记得我大明曾经有过朕这么一位皇帝,也曾做过一星半点于国于民有用之事。” 书还一个字都没有写,皇上已经钦定了名字,赐下了墨宝,还给予了这么高的评价,李时珍真是激动得无以复加。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客气,高拱又抢着说道:“还请皇上恕微臣斗胆再驳一句,皇上终年宵衣旰食,为国操劳,干的哪件事不是于国于民有用之事?” 朱厚一哂:“你高肃卿明明什么都不懂,还装得跟个明白人似的,又跟着严世蕃学会了溜须拍马,朕真真不知该说你什么才好……” 高拱也知道皇上心情颇好,在和自己开玩笑,但皇上说他“明明什么都不懂,还装得跟个明白人似的”,他勉强还能接受;说他“跟着严世蕃学会了溜须拍马”,尤其是当着从不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时珍面前这么说,却让他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了,亢声分辩道:“皇上,臣所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并非阿谀之辞,请皇上明鉴!” 朱厚看见高拱涨红了脸的样子,觉得十分好笑,就笑着说道:“呵呵,原来是朕错怪你了啊!这样吧,朕也送你个彩头好了。” 说着,他又转向了李时珍,说:“李先生,朕代高肃卿讨个情,《本草纲目》成书之后,就请他给你作序,让他也能跟着你的鸿篇巨著一道永垂不朽。你能否卖朕一个面子?” 国朝文人刻印自己的著作,都有请名人作序的习惯,不过,高拱如今是天子近臣,深得皇上宠信,封疆入阁只是早晚的事,以李时珍正六品的官职,未必就能请得动这样的大神给自己作序,但听皇上的口气,竟是觉得高拱给《本草纲目》作序还是抬举了他,李时珍当然不敢拒绝,忙躬身向高拱长揖在地,说:“下官劣作本不足以请高大人作序,不过,皇上有命,下官只好腆颜求高大人成全了……” 李时珍虽说官职不显,名气却不小,高拱给他的大作作序也不算失了身份,更何况皇上已经赐名赐墨,他更不敢矜持,一边侧身避让,一边拱手还礼,说:“能为李先生大作作序,高某荣幸之至。” 其实,无论是高拱,还是李时珍,都不知道皇上要高拱作序的良苦用心。朱厚依稀记得,李时珍撰写《本草纲目》始于嘉靖年间,成书却在嘉靖的孙子万历皇帝当政之时,前后花了近三十年时间,如今尽管有自己为他大开方便之门,提供一切便利条件,不必他一个人背着药筐跋山涉水,但此项工程实在浩大,也绝非三年五载所能完成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看到《本草纲目》成书。高拱是他一直悉心培养,准备留给儿子的宰辅之才,那个时候,有他这位当朝大员作序,《本草纲目》兴许就能尽快给刻印成书,造福人民了。 见两人都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建议,朱厚十分高兴,就对高拱说:“肃卿啊,这个彩头可不能让你白得。日后他无论是采药搜方,还是写书刻印,一切难处就由你统管起来,朕有时候忙了可不一定能顾得上。” 高拱慨然应道:“李先生矢志重修本草,功在当代,造福千秋,微臣能为他做点事情,义不容辞!” 朱厚忍不住慨叹道:“历史终将记住今天,你我君臣三人一番晤谈,成就了人类历史上的一大功绩!” 皇上一直在说这样莫名其妙的话,别说是李时珍心中惊诧不已,更觉得肩头责任重大;高拱也是懵懵懂懂,但皇上每每语出惊人,总能为国家社稷、百官万民带来莫大好处,也就不再多想,只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竭尽所能帮助李时珍编写成书,了却皇上这个心愿。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又笑着对李时珍说:“高肃卿的彩头不白得,朕的彩头就更不能白得了。除了拨给你二十名医护兵做助手之外,朕再送你两样东西。” 说着,他从御案上捧起了一只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楠木盒子,递给了李时珍,说:“打开来看看,兴许你能用得着。” 李时珍打开来,只看了一眼,就惊喜交加地叫了起来:“《本草品汇精要》……这、这是《本草品汇精要》!” 史载,明弘治十六年八月,孝宗弘治皇帝下诏,命太医院编修一部药典。司礼监掌印太监刘文泰遵上谕,组建了一个设有总督、提调、总裁、副总裁、篡修、验药等九种职位的修撰班子,包括誊录、绘画人员在内共计49人。编撰者按照宋人唐慎微的《证类本草》旧例顺序,把入药之物分为玉石、草、木、果等10部,每部分为上、中、下三品编写,全书共收药物1815种,正文用朱墨两色分写。正文之前绘有精美的彩色写生图达1358幅之多,是中国第一部大型彩绘图书。同时编撰者舍弃了当时已比较成熟的雕版印刷技术,而由14位工匠分色缮写文字,8位宫廷画师负责绘图。历时一年半,药典编纂完成,明孝宗钦定名曰《本草品汇精要》,并亲自撰写序言,仿照《永乐大典》格式装帧成36册,装入楠木盒中保存,是为明代宫廷的正统抄本。 但是,此书完稿后仅两个月,明孝宗却意外“驾崩”,其死因成为天大疑案。而原书编纂人员中的49人中有12人涉嫌谋害孝宗皇帝,遭到查办,于是这部《本草品汇精要》就被一直封藏在宫中内库里。李时珍早就闻说了这本书,更对之心仪已久。但他虽在太医院供职,又得到了吕芳的关照,能自由出入内廷御药库,却也不敢觊觎这部关系到前代皇帝生死之谜的禁书,一直引以为憾。 见李时珍欣喜若狂,朱厚笑道:“对它心仪已久了吧?这是皇家库藏,原本当然不能给你。三个月前,朕命内廷刻经局完全仿制原来的格式,给你抄了一本。一是供你编写《本草纲目》时做参考之用;二来对你也是一种鞭策,希望你能写出一部超越这本前代官修本草的鸿篇巨著!” 李时珍已经哭得稀里哗啦,“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将头在砖地上磕得山响:“微臣……微臣……磕谢浩荡天恩……” 朱厚惊慌失措地将他扶了起来:“李先生且不能如此!你的脑袋可是我大明一宝,说是金不换都失之过轻,若是磕坏了,朕的这一番苦心孤诣可就全泡汤了!” 高拱突然灵机一动,说:“皇上,微臣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厚把眼睛一瞪:“你高肃卿如今还学会绕弯子了啊?讲!” “是,皇上!”高拱说:“微臣虽不懂医术,却也知道编撰《本草纲目》一事绝非旦夕可以奏功,但我大明百姓因用药失误而送命者时刻有之,不若由李先生一边研读此书,一边进行校对,一年半载确认无误之后,将其改个名字先刻印成书,用以指导医者治病救人……” 高拱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厚就大笑了起来:“此事就这么办。象这样耗费颇多精力才编撰而成的医药宝典,只用作宫廷典藏实在太可惜了,应该马上刊行天下,造福黎民嘛!朕真是疏忽了,竟没有想到此节,真是惭愧!” 高拱的一个建议,就让皇上把以往连太医都不能看到的宫廷禁书翻刻并刊行天下,李时珍先是一愣,接着又是“扑嗵”一声,给高拱跪了下来:“李时珍代全天下的医者、病患叩谢高大人恩德……” 皇上尚且不受这位“李先生”的叩拜大礼,高拱怎能僭越?一边连声叫着“岂敢岂敢”,一边拼死拼活地把李时珍拽了起来。 朱厚赞叹道:“朕此前听说你李先生给人看病,无论病患官居几品,从不假以辞色,在京城素有‘冷面神医’之称,没想到,今日却为了天下医者、病患而向朕和高肃卿下跪致谢,可见你也是一位面冷心热的痴人!所谓医者父母心,有你这样的医者,真是全天下百姓的福气!不过,高肃卿更为难得,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这样的建议,弥补了朕的疏忽之处。正所谓良医医人,国医医国,你高肃卿不愧是朕一直看好的大明国医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二十三章 奉旨采药 得到皇上如此盛赞,高拱、李时珍都诚惶诚恐,难以自安,朱厚却笑道:“朕一向不拿你们当寻常的臣子看,你们也就不必再客气了。李先生,朕说了要送给你两样东西,《本草品汇精要》只是其一,还有另外一样东西。” 说着,他又从御案上拿起了一只紫檀木盒子,递给了李时珍。 李时珍本想说有了那套《本草品汇精要》,自己什么都不要了,但君父有赐,臣子不敢辞,慌忙接了过来。 这个盒子比方才装书的盒子小了许多,只有巴掌大,一寸来高,李时珍打了开来,只见里面的锦缎上放着一面金牌,雕龙盘凤,一看就是代表着皇家威仪,上面镌刻着“奉旨采药”四个字。 哪朝哪代也没有“奉旨采药”这么一说,李时珍哪里敢接这面金牌,嗫嚅着说:“皇上,此牌与朝廷规制不符,微臣愧不敢受……” 朱厚心中颇不以为然:什么与朝廷规制不符?明朝皇帝大多荒淫无道,经常派出大批内官使臣为自己搜罗美女、春药,那些人都可以堂而皇之地打出奉旨配药的招牌。比如说,史书上曾明文记载,明朝被李自成的起义军推翻、明思宗崇祯皇帝朱由检吊死在煤山之后,他的堂弟福王朱由崧被留守南京的大臣拥立为帝,改元弘光,建立了南明第一个政权――弘光政权。朱由崧当国执政之时,正处在内忧外患日益加深之际,弘光政权雄踞江南富庶之地,君臣上下本应励精图治,有所作为,至少也能和刚刚入关的满清划江而治,然后再徐图北上,恢复大明江山。可是这个家伙却不思进取,竭力排斥以史可法为首的东林党等贤良忠臣,将大权委任给马士英、阮大铖等佞臣宦官,自己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生活荒淫透,命身边的太监传与当事人,叫做口谕;有关朝廷国策、军机部署以及官员的升迁罢黜,或者对某一具体政务、案件的指示,都要用工楷写在特制的明黄锦缎上,由司礼监钤上宝玺宣示,官场民间通常说的圣旨就专指这一类书面上谕。书面上谕又分为明发上谕和特发上谕两种,明发上谕或在朝堂之上明宣诸臣,或交给内阁向各有司衙门公开发布,并用邸报传示天下;特发上谕则是指名发给某人,由某人向当事人宣读之时才能开启圣封,宣读旨意。不过,不论是明发上谕,还是特发上谕,历来都是工楷书于明黄锦缎之上,还从未见过镌刻在金牌之上的先例。李时珍虽一直自认是个医生,毕竟也算是大明官员,更不敢接受这面历朝历代前所未有、百官万民闻所未闻的金牌圣旨。 见他诚惶诚恐,朱厚笑道:“你是觉得这个‘院使’有些突兀吧?你因培训宣府、大同两军医护兵有功,吏部文选司已叙功将你擢升为太医院院使,公文高肃卿已经报到了内阁,明日就能批下来,朕就先刻了上去。至于为何要把圣旨刻在金牌之上,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李时珍越发懵懂不解,朱厚就解释道:“比如说,你们那一大队人的衣食住行都需要有人照顾;上山采药也需要有向导;还有,收集民间单方,尤其是一些医堂药铺的不传之秘,光靠你用‘医者父母心’之类的大道理去感化说服他们,只怕也难以让有些品德不高的人心甘情愿地献出祖转秘方,还得用银子去买。这些事情,哪一件都离不开地方官府衙门的配合。朕开始想发一道圣旨,责令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地方官府衙门予以配合。后来一想,你要修撰《本草纲目》也不是一天两天、三年五载就可以奏功的,时日久了,或许有些地方官员就把朕的圣旨给忘到了九霄云外,不如铸一面金牌给你,把圣旨也镌刻其上。沿途入住馆驿、调用民夫轿马,包括从藩司中调用银子,只要你亮出这道金牌,看谁还敢抗旨不遵!还是刚才说过的那一句话,《本草纲目》若是能早一天问世,不知能多救多少人的性命,我大明朝上至朕这个天子,下到两京一十三省各级衙门职官司员,都应全力配合,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最大限度地给你创造便利条件,帮助你早日成书。这才是为政者敬天爱民之心啊!” 尽管高拱心里也觉得皇上铸造金牌让人奉旨采药的举动不免失之孟浪,恐怕会招来官场士林清议的非难,但皇上把话说的这么透彻,字字句句都流露出仁君爱民之心,令他十分感动,就劝道:“李先生,皇上圣明天纵又心细如发,这么做也全是为了你能顺利地完成这项功在当代、造福千秋的伟业。你就不必顾虑那些陋规陈见了,还是好生体念浩荡天恩,尽快尽好地编成《本草纲目》,造福我大明亿兆生民吧。” 高拱果然不愧是自己一直看好又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从不拘泥什么祖宗成法、朝廷规制,朱厚忍不住赞叹道:“知我心者,高肃卿也!李先生,朕也知道这么做有点俗气,但朕一心想借你的鸿篇巨著扬名,就想出了这个办法,既是为你修撰《本草纲目》最大限度地创造便利条件,也能留下一段逸闻趣事,日后朕便能和你的那部鸿篇巨著一道名垂不朽了。” 李时珍既为皇上如此设身处地替自己考虑而感动,又被皇上这样的殷切期许所震撼,仿佛恍然一梦,泪流满面地怔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朱厚越发觉得好笑,就故意板着脸说:“朕还未准你辞官归乡;就算你已辞官,也是我大明子民,莫非要抗旨不遵吗?” 高拱也忙说:“李先生,还不快快领旨谢恩!” 李时珍这才醒悟过来,赶紧跪下,俯身在地,捧着那面金牌放在自己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叩头,哽咽着说:“臣……臣太医院院判李时珍恭领上谕,定当殚精竭虑,不负君父圣心厚望。” 按照朝廷规矩和语气领旨之后,李时珍似乎觉得还不足以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又哽咽着说:“李时珍若不能修成《本草纲目》,不劳君父以国法制裁,定当自惭嚼舌而死!” “哈哈哈!”朱厚一边扶起他,一边大笑着说:“李时珍就是李时珍,朕相信你一定能完成这部鸿篇巨著,给后世子孙留下珍稀瑰宝!” 见李时珍如此激动,朱厚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个疑问:给了李时珍这么大的压力,他会不会因为圣心期许过高而仓促成书?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就好心办成了一件大蠢事了!想到这里,他赶紧又补充说道:“不过呢,朕给你创造了那么多的便利条件,可不是逼着你尽快成书。要知道,你的《本草纲目》是朕题写书名、高肃卿作序的,质量优劣可不只是关系到你李时珍的名声,还关系到朕的圣名和高肃卿的清望啊!再给你提一条要求:务求精准,不必图快,把《本草纲目》编成一本分类严谨、纲目分明、体制划一,迄今为止最系统、最完整、最科学的一部药学宝典,指导后世医者治病救人,使我大明再不发生山东莱州那样的憾事!” 说到自己的专业,李时珍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和傲气,慨然应曰:“回皇上,微臣已经想好,本草不修则已,要修就一定要修好。微臣要走遍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把前朝诸家本草中所收的1518种药物逐一考证,并补充收纳各类能入药之物。在药物分类编目上,微臣打算舍弃自《神农本草经》以来,沿袭千年的上、中、下三品分类法,把药物分为水、火、土、金石、草、谷、莱、果、木、器服、虫、鳞、介、禽、兽、人共16部,以药物正名为纲,纲下列目,记述名称、释意、产地、形态、采集方法、性味、功用、炮制等项,并附以方剂,务求博而不繁,详面有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二十四章 恨铁不成钢 李时珍娓娓道来,朱厚和高拱听得如堕五里雾中,朱厚连连点头赞许,仿佛自己也精通岐黄之术一样;高拱却素来为人真诚不假,瞅个话缝,插话进来,恭请皇上用膳。李时珍这才意识到皇上一直在忍饥听自己纵论医药之学,又是感动,又是羞愧,慌忙打住话头,告罪不迭。朱厚大笑止之,携着李时珍的手来到东暖阁外的膳厅里,祭奠早已空空如野的五脏庙。 席间,朱厚一边把御膳房精心炮制的淮扬佳肴挟给李时珍,一边问道:“李先生,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到外地考察采药?” 李时珍赶紧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应道:“回皇上……” 朱厚抬抬手,说:“坐下说,坐下说。宴饮欢谈,且不必拘礼。” 李时珍坐了下来,回答道:“重修本草,刻不容缓。臣既恭领上谕,定当速速准备,尽快动身。” “好!”朱厚一边给李时珍布菜,一边说:“从宣府、大同两军医护兵中选人一事,朕已给他们打了招呼,那些医护兵得知能与你大国医同行学艺,无不欣然应命。你要点谁都可以,也可组织一次考试进行选拔。毕竟,那些人不但是你的随从,还是你的学生、助手,且要优中选优,争取通过和你一同采药编书,顺便培养出几位良医,也是一举两得。” “谢皇上恩典。”李时珍说:“微臣谨遵圣谕,定对他们倾囊相授。” 朱厚点点头,又问道:“你准备先去哪里?” “回皇上,宣府、大同两军医护兵多是北方人氏,微臣打算先在北直隶一带采拾药物标本。” 朱厚沉吟着说:“你的想法不错,让他们有个熟悉和实践的过程,对你日后去往外地也大有裨益。不过呢,朕还是想建议你去另外一个地方……” 皇上不下旨意,只说是“建议”,令李时珍十分惶恐,忙说:“请皇上明示。” 朱厚说:“云贵。” 皇上为何把自己采药的第一站选在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云贵,李时珍有些懵懂,高拱也皱起了眉头,沉思起来。 朱厚说:“一来呢,云贵虽地处偏僻,却属热带雨林地区,动植物种类繁多,有许多可以入药而不为中原之人所知者,历代本草很少收录,有待你们去发掘、研究,以弥补前人之不足;二来云贵铜政司各处矿山聚集了大批工匠民夫,当地壮、瑶、苗民不善做工,大部分都是从全国各地征发去的,初到云贵蛮荒瘴夷之地,不服水土,去年因病而亡者不下千人之多,朕派你这个太医院的御医去,既是为他们诊治,也可彰显朝廷对他们的关心,安抚矿工的情绪;还有其三……” 说到这里,朱厚略微停顿了一下,才一字一顿地说:“朕还要让你去救一个人的命!” 一直沉思不语的高拱立刻明白了过来,李时珍却还是懵懂,说道:“请皇上示下姓名。” 朱厚唇齿之间吐出两个字:“海瑞!” “海瑞?”李时珍大吃一惊,不顾礼仪地追问道:“他得了重病?” “他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朱厚咬牙切齿地说:“为了一点居家小德,他竟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逼得活活饿死!不是有病,还能是什么?!” 李时珍在京城为官,又与海瑞私交甚笃,自然关心房寰上疏弹劾海瑞一事,也一直为之提心吊胆,此刻听到皇上这样评价海瑞,心里不禁更为担忧,嗫嚅着说:“皇上,海瑞……” “你不必替他辩解,他心里想些什么,朕一清二楚!”朱厚义愤填膺地说:“不就是因为是个女儿嘛!若是个儿子,他会不会因为儿子从女仆手中接过了一块饼而说出‘男女授受不亲’那样的混账话?!如此重男轻女,也不想想他何以来到世间,不想想如果没有他的寡母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大,幼年即丧父的他何以能活到今天!” 皇上对海瑞的情况了如指掌,令李时珍暗自咋舌;不过,皇上雷霆大发,落脚却只在“重男轻女”之上,并非象房寰奏疏上说的“灭绝人伦、亵渎名教”之类的罪名,他顿时松了一口气,陪着笑脸说:“皇上,海瑞在京城国子监求学之时,就已与微臣结识。这些年里,我们也多有书信往来,他的情况微臣也略知一二,海门三代单传,他虽早早娶妻,却至今只有一个女儿,海老夫人为之忧心不已,逼着海瑞休妻另娶,为海门添嗣续后。却因公务繁忙,一时也顾及不上……” 李时珍这番话刚一出口,高拱顿时为他捏了一把汗:历来官员替别人说情,总是先撇清自己和那个人的关系,无论是同乡还是同年,都只字不提。这么做,一是显得自己出于一片公心,并非徇私枉法;二来也是避免说情不成,祸延己身;还有其三,人君最忌讳朝臣朋比结党,一人有事,群起而救,这不是朋党还能是什么?即便皇上有心要宽恕当事人,也会考虑到这层因素,不肯轻易饶过了他们!哪有象李时珍这样,上来先给皇上坦然承认自己和海瑞私交甚笃的?可见这个李时珍尽管是太医院的职官,终归只是一个医者,算不得是大明朝的官员啊! 朱厚却没有在意这些,仍是一副激愤的样子:“忙于公务,顾不上休妻另娶,就能成为他虐杀亲女的借口吗?再说了,儿子可以承续香火,女儿就不是自己的精血骨肉了吗?这是什么逻辑!我看他海瑞至今没有儿子,一定是他虐待妻女,伤了阴鸷,上天才故意惩罚他!” 皇上兴许是气急了,不但话说的如此刻薄,而且自称也用了极不恰当的一个“我”字,李时珍刚要再替海瑞分辩,衣襟却被坐在身旁的高拱在桌子下面轻轻扯了一下,随即会过意来,赶紧闭上了嘴,不敢触怒正在气头上的皇上。 朱厚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自顾自继续咬牙切齿地说:“逼死了自己的女儿,还想休妻另娶?他敢!朕曾接到琼州知府的奏报,说他的妻子出身贫寒秀才之家,是个贤淑有德之人,他从嘉靖二十二年赴京应试起,一直没有回海南,当时他的妻子已有孕在身。这些年里,既要照顾他的老母,又要照顾幼女,日子过得容易吗?尤其是他的母亲也是一个性格倔强、不好相处之人,海瑞的妻子这几年所受的煎熬便可想而知。他海瑞这一次逼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最痛苦的人,不是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而是那个十月怀胎、这六年来又含辛茹苦把女儿拉扯大的可怜女人。还要把人家休了,让人家怎么活得下去?所以,他海瑞想要休妻另娶绝对不行!” 李时珍没有想到自己说情却惹得皇上更加生气,担心皇上在盛怒之下会当即下旨惩处海瑞,就顾不得高拱的善意提醒,说道:“皇上有所不知,海瑞自己也不愿如此。可是,海老夫人屡屡因为没有子嗣而刁难海夫人,海夫人终日以泪洗面,他这做儿子的却又无法说母亲的不是,心中着实苦不堪言……” “心里苦是他活该如此!”朱厚愤愤不平地说:“朕知道跟你们这些明朝人说‘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这样的话,说了也是白说。可是,古人云,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他海瑞家室不安,只能说明他的本事难堪大用。同样是幼年丧父,由寡母拉扯成人;同样只有一个女儿却没有子嗣,肃卿家里怎么闹得鸡犬不宁?高老夫人怎么没有逼着他休妻另娶?” 皇上可能是气糊涂了,怎么说出“你们明朝人”这样的话!高拱不禁为之担心起来,见皇上提到了自己,也顾不得明哲保身,忙说:“回皇上,人与人之间是没法比的。海瑞是三代单传,他没有子嗣,海门香火就断了;微臣高家在新郑府高家村可是人丁兴旺,微臣有两个哥哥、一个兄弟,他们几个每家少说都养了三个半大小子,微臣有没有子嗣也无甚打紧,不拘哪一房,抱一个过来承祧香火就是。他们三个都是土里刨食吃的农夫,还巴不得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微臣这个做官的叔父,能吃几顿白米细面,穿几天绫罗绸缎呢!” 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朱厚自己稍微缓了过来,此刻听到高拱故意这样插科打诨,不禁破颜一笑,说:“你高肃卿倒也老实,跟着你这个当官的叔父,不但能过上好日子,或许还能恩荫个官职,自然比跟着他农夫的爹强多了!只是,到时候选谁承祧香火你可仔细着了,选出个高衙内来朕一样会收拾他,还要收拾你!” 高拱学富五车,自然知道皇上所引的“高衙内”一典出自本朝初年钱塘施耐庵所著的《忠义水浒传》,忙说:“皇上这话,微臣可不敢认同。微臣不是高太尉,自然不会养出高衙内。” 朱厚哈哈一笑:“但愿如此,反正朕已经给你把丑话说在了前面,真要有那么一天,你且不能怪朕不念及你多年的犬马辛劳!” 和高拱说笑两句之后,朱厚正色说道:“李先生、肃卿,你们两人都是正人君子,又与海瑞有故交,朕也不瞒你们,当初得知房寰奏陈海瑞虐杀亲女之事并非无端捏造之后,朕连杀他的心都有!后来想来想去,觉得他当初可能是无心之举,他的女儿或许是遗传了他刚直倔强的脾气,才不肯饮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海瑞心里或许也很难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二十五章 强人所难 李时珍听到皇上这么说,知道皇上有心宽恕海瑞,不顾礼仪地插话道:“皇上圣明,海瑞曾给微臣来信,言说当日实是因为替铜政司所属矿工争取饭食补贴,与南京户部有司官员磨了三天的嘴皮子也谈不下来,心里十分焦虑,见到女儿从男仆手中接饼就发了无明之火。可是,他的女儿虽只有六岁,性格却十分倔强,全家人怎么劝都不听,以致七日之后活活饿毙。他自己事后也懊悔无比更痛心莫名,还为之大病了一场……” 这些始末,南直隶锦衣卫都给皇上做了详细的呈报,这也是朱厚为何最终决定宽恕海瑞的一大原因,就慨叹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发生这样的千古憾事,真真让朕也为之心痛不已。不过,朕姑且念他尚有悔过之心,人也还年轻,就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是,你要替朕带句话给他――朕能饶得了他一次,却饶不了他再次;能保得了他一时,却保不了他一世!与其日后被朕或后世皇帝杀了,不如朕眼下就将他罢官撤职,永不叙用,或许还能让他既得一善终,又能保全声誉。让他自己掂量着办,如若不能做到,就趁早给朕上呈奏疏辞官滚蛋!天下人都知道,他海瑞是朕一手栽培、不次提拔的人;千秋万代史书中,他海瑞还会是朕一手栽培、不次提拔的人,他若是落得声名狼藉的下场,朕丢不起那个人!” 皇上赦免海瑞了!李时珍不胜欣喜之至,连忙站了起来,说:“微臣代海瑞叩谢浩荡天恩!” “先不忙着谢,朕让你去,也不只是让你去替朕骂他。他的问题也得给他解决。”朱厚叹了口气说:“诚如你刚才所言,海瑞的病根还是出在没有子嗣上。他海门三代单传,承续香火的责任确实重大。可他至今还是孤身一人宦游于外,夫妻一年到头也不见得能团聚一次,如何能有子嗣?你是他的知交,又是我大明的神医,劝他在任所纳个妾,想办法给他求个子嗣。” 皇上以九五之尊,关心一个臣下的家室子嗣问题,固然是人臣难得的荣幸,高拱也不禁为之感动,但听皇上说到这里,身为天子近臣的他忙插话进来,说:“请皇上恕微臣多言之罪,依我大明律法,现任官不得在任所娶妻纳妾……” 朱厚没有想到大明朝竟然还有这条规定,其用意顾名思义,大概跟后世的亲属回避制度一样,也算是预防官员腐败的一条措施。但他却不承认自己不知道,反而强词夺理道:“你高肃卿怎么也成了海瑞那样迂阔不思变通之道的人了?朕当然知道这条规矩。可是,海瑞虽说在贵州铜仁开府建衙,但他应该算是户部的官员,不是地方官,在那里纳个妾又有何不可?若死抠这个规矩,京官只怕在我大明朝都不能娶妻纳妾了,严世蕃上个月才纳了第六房小妻,怎么没有见人说三道四?” 高拱兼任吏部文选司郎中,主管大明官员升迁,怎能不知道海瑞不算是地方官?听皇上这么说,就明白皇上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就苦笑道:“回皇上,严大人是严大人,海瑞是海瑞,他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之上,这个时候纳妾,只怕又会招致官场士林的物议……” 朱厚想想觉得高拱的担忧不无道理,便说:“朝野上下、官场士林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简直动辄得咎,在这个时候纳妾确实有些不妥,旁人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那么,肃卿,你说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高拱心中苦笑不已:为皇上着想说出看法,却引火烧身,皇上竟要自己出个主意!皇上和御前办公厅的协办、吏部文选司郎中商议给一个四品官员纳妾续香火,也算是国朝一大奇闻了!不过,为君分忧是臣子的责任,他不得不沉吟着说:“微臣以为,可否请李先生劝海瑞收个丫鬟在房中伺候?等有了子嗣之后,再给她名分,如此既能避人耳目,亦能为海门留下香火。” 朱厚来自二十一世纪,十分讨厌封建社会什么“纳妾”、“收通房丫鬟”等等侮辱女性的做法;但是,一来明朝曾有律令明文规定,男子年过四十未有子嗣,必须纳妾,这是现实国情,他不能不尊重历史;二来他自己在宫中游龙戏凤,纵意花丛,忙得不亦乐乎,自然也不好要求臣子做到一夫一妻,便说:“这倒是个办法,就让他这么办吧。” “皇上……”李时珍面露为难之色,吞吞吐吐地说:“微臣当日也曾这么劝过海瑞,可海瑞言说海老夫人坚决不允,认为承祧海门之人一定要嫡出才可,故此才有屡屡责令他休妻另娶。庶出尚且不可,若是一个身份未定的侍女所生,海老夫人那一关只怕过不去。海瑞事母至孝,定然不敢这么做……” 朱厚对海瑞的家事了解的一清二楚,心里早就对海瑞的母亲――那个迂腐顽固的近乎偏执的老太太甚为厌恶,毫不客气地说:“可笑!我朱明皇家立太子以定国本,也只是讲究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还从未说过非皇后嫡出不可。她一个远在海南蛮荒之地的穷门小户,养个儿子传续海门香火姓字,规矩竟比我朱明皇家册封太子还大!这话说出去,不但无人敢信,朕还可治他个僭越之罪,将他海家满门抄斩!你就这么给他说,忠孝忠孝,‘忠’字既然排在‘孝’字的前面,他海瑞是该听他母亲的,还是该听朕的,让他自己看着办!” 皇上竟然如此蛮不讲理地强人所难,李时珍真有些苦笑不得,但设身处地替自己的好友想想,以海老夫人的固执,兴许也只有抬出皇上的天子威仪才能压服她。说起来,皇上这么做,既使海瑞不致背负“不孝”的罪名,又不致再为子嗣烦恼,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兴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朱厚苦笑道:“李先生有所不知,但凡为国为民有用之人,能包容的,朕一定要包容,我大明朝李时珍只有一个,海瑞也只有一个,朕是真心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身败名裂啊!” 李时珍离座起身,跪了下来,慨然应道:“皇上如天之仁,体惜臣下,微臣一定规劝海瑞改过自新,不负圣心厚望!” 次日早朝时分,大明嘉靖皇帝朱厚宣太医院院判李时珍上殿,擢升他为太医院院使,不必到衙理事,专意重修本草,赐名曰《本草纲目》,授“奉旨采药”金牌一面,其上刻有明发上谕,朝廷各部院司寺、天下各省府州县见此金牌如见天子,一应需求尽力满足。对于这样的千古奇闻,满朝文武无不暗自咋舌。 其后,李时珍又遵上谕,从奉调进京的宣府、大同两军医护兵中遴选了二十名身强力壮,能吃苦耐劳,又有一定医学基础的人做为助手,经过短暂的集训和准备,立刻动身前往云贵,开始“奉旨采药”。 自从指使门生房寰上奏疏弹劾海瑞之后,这些天里,内阁首辅严嵩一直忐忑不安。隐忍了五年,他之所以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报当年的一箭之仇,是因为海瑞当初上疏朝廷为杨继盛鸣冤叫屈,皇上在他的奏疏上批了三个字‘知道了’,然后留中不发。皇上在臣子的奏疏上批示“知道了”,实际含义是此事不值得重视;但留中不发,则表示皇上不喜欢这道奏疏,不想将之公诸于众。严嵩据此料定海瑞的圣眷衰了,这才指使房寰上了那道疏。可是,那么一道分量奇重的奏疏呈进大内,竟也是石沉大海,再没了下文,犹如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包上,连个水花也没有溅起来,让他心里又发了毛。尽管儿子严世蕃对他说,皇上不但责令南直隶锦衣卫密查此事真伪,听闻奏报之后还摔了茶碗砸了砚台,也未能使他稍微轻松一点。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回过味来,原来竟是海瑞的那个知交好友李时珍在皇上面前说了情! 论职位,李时珍不过是个正五品且不必到衙理事的闲差,与严嵩这个从一品的少师、内阁首辅无异天壤之别;论权势,李时珍没有半点权柄在手,严嵩经过这几年不动声色的苦心经营,在朝中势力已能与当年权倾朝野的夏言一党相抗衡。可是,思来想去,严嵩还是决定暂且放过这个多嘴搅了自己报仇大计的李时珍一马――庄敬太子身染沉疴,在这个时候,皇上责令御医李时珍奉旨采药,焉知不是为了治好太子的病?历来权臣再得皇上的宠信,能和皇上的亲生儿子、大明江山社稷的继承人相比吗?耽误了太子的病,皇上追究下来,严家大小三百多颗人头也不够砍! 想到自己这些年里,为国事政务殚精竭虑,十天半月也难得回一次家,在皇上的心目之中分量还不及一个御医,严嵩心中不禁万分沮丧,更涌出一股悲凉,就借口偶感风寒,告病不出。谁知道,皇上当天就移驾严府,坐在他病榻之上,握着他那只布满老人斑的手嘘寒问暖,还嘱咐他安心养病,不必再象以前那样操劳国事。 皇上何曾亲自探望过染疴的臣子?天恩如此浩荡,没有使宦海浮沉几十年的严嵩感动半分,朱厚随口说出的那句“安心养病”,却让严嵩顿时毛骨悚然:朝政争斗,向来你死我活,既然海瑞圣眷未衰,那么就是自己圣眷衰了,皇上莫非又起了换马之心! 于是乎,满朝文武都知道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之事:内阁首辅严嵩本已染病不起,皇上亲至探望,竟使他不药而愈,第二天就能继续到内阁当值理事。这是皇上的圣德巍巍,又有诸神呵护,所以才能福及朝廷辅弼重臣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二十六章 改稻为桑 嘉靖二十八年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嘉靖二十九年的正月十六,朝廷例行春假一完,朱厚就主持召开了当年的御前财务会议。 户部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总算是把嘉靖二十八年各部开支核算清楚了,与年初的预算相比,礼部、兵部都大大超支,其中,礼部超支了150万;兵部更是超支高达340万。不过,各部结算账单报到内阁集议,四大阁员谁也没有提出异议,严嵩笑嘻嘻地拈着那支“枢笔”递给了徐阶:“少湖啊,老朽掌礼部,李阁老分管兵部,马阁老掌户部,这个票只有请你来拟了。”一向滑头的徐阶毫不犹豫地接过了枢笔就拟了票,内阁阁员兼户部尚书马宪成更是看也不看就提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呈送御览。 今天的御前财务会议上,先由户部报告当年各项赋税收入,审核去年的各项开支。按照朝廷规制,结算的账单与年初的预算不符,户部有权提出疑问,责令超支各部做出说明,尽管大家心里都十分清楚礼部、兵部超支的原因,但程序还得照着朝廷的规制走完。 内阁首辅兼礼部尚书严嵩说的理直气壮: 嘉靖二十八年朝廷喜事接二连三,礼部超支的150万两银子中,有30万两是用于应付朝廷各项礼仪大典。一是册封皇十子朱载基、皇十一子朱载埴为亲王。皇十子朱载基为惠妃许氏所出,生于嘉靖二十三年年底,因遭遇薛林义、陈以勤谋逆夺宫之变,胎里受了惊吓,身子一直赢弱多病;皇十一子朱载埴为荣妃陈氏于嘉靖二十五年所出,长得虎头虎脑,十分伶俐可爱,甚得皇上欢心。二是册封了两位妃嫔婕妤春意和昭容春情,最值得百官万民欢欣雀跃的是,两位新晋妃嫔虽说年纪尚幼,却是有福之人,承蒙皇上雨露之恩不久即怀上了龙种。如今两王并封,两位新晋妃嫔又都已有身,显示皇上广有子嗣、朱明皇家枝繁叶茂,既是皇上之喜,更是朝廷百官及天下万民之喜,花个10万两银子来办这两件喜事,谁敢说半个“不”字?还有其三,那就是午门献俘大典。当年引导鞑靼围攻京师的罪魁祸首仇鸾终于伏法被诛,皇上又遍赏群臣,众人或多或少都得蒙圣恩,总计又花去了10万两银子。 有这三件喜事,又知道大明王朝财政状况大为好转,当年节余高达350万两银子,朱厚高兴之余,就想小小的奢侈一把,厚着脸皮跟马宪成商量,能不能再拿出10万两银子赏赐宫眷及内臣?按理户部太仓存银只能用于开边、治河、抚民、兴教等军国大事,皇上要赏赐宫眷内臣只能从内库中开支,动用国帑就是违制。可是,谁都知道,皇上上体国难,下忧民困,自嘉靖二十二年起,就将宫中的用度一再削减,逢年过节赏赐少的可怜,诸多妃嫔的首饰头面多年也未曾更换过新的式样,早就陈旧过时,寒酸得还不及有些豪强富户家中的女眷,实在有损天家体面和朝廷威仪。即便如此俭省,宫里的开销也是入不敷出,把内库存银抖落了个干干净净。因此,朱厚的这个要求不但没有引起朝野内外清议的诘难,甚至不少人心里还在暗自腹诽皇上:遇到这么大的喜事,皇上怎么却未改往日悭吝之本色,总计才花10万两银子,上百宫眷、几千内臣每人才能分到几两几钱?堂堂一国之君,未免有点小家子气了…… 比之这30万两开支,剩下的120万两,户部超得更是名正言顺:皇上巡幸草原,招抚蒙元各部;各部顺应天命,遣使来朝,这120万两全部用于前前后后各项赏赐上面,钱是皇上以朝廷的名义花出去的,账都记到了礼部的头上。除了杨继盛那样的迂腐书生觉得封赏太滥靡费国帑而愤然上疏抗谏,落了个“书生误国,妄言干政”的罪名被贬谪充军之外,熟悉政务边情的官员都知道,这120万两花得太值了――不说四夷俯首称臣、朝觐天朝是大明两百年来前所未有的一大盛事,四边安定,朝廷每年节省的军费开支何止百万?开设马市、互通有无,朝廷每年增收的赋税收入又何止百万?! 相对言辞铿锵有力的严嵩,列席御前财务会议的兵部尚书曾铣显得十分低调,语气平和、言简意赅地逐项给皇上和各位内阁辅臣汇报兵部超支的项目:组织“射天狼”军事演习;禁军第二军、第三军分别和大同军、宣府军调防;兵工总署安排生产混成旅各项装备有关事宜;筹建黄埔军校;设立县递,安置退役军官士兵以开办民间邮驿…… 曾铣一项一项娓娓道来,哪一项都有煌煌圣谕,也都是公出公入的明账,与会诸人都一清二楚,心里却仍不禁慨叹不已:老曾这个兵部堂官不好当啊!只多花了340万就办成了这么多的大事…… 例行的过场走完,又议了嘉靖二十九年的预算开支,其实也跟走过场差不多――户部早在两个月前就让各部报来预算项目,汇总后呈送御览,户部兑付到期国债、兵部整修军备、工部治理黄、漕两河等等大项的预算开支也都征得了皇上的同意。今日御前财务会议开过之后,内阁要根据会议决议拟票,皇上披红,司礼监用印之后明发上谕,户部就从太仓拨出银子,嘉靖二十九年财政年度就算正式开始了。 会议的最后,照例是朱厚做总结讲话,算是给御前财务会议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年年难过年年过,仰赖我大明列祖列宗护佑和诸位爱卿实心用事,嘉靖二十八年总算是过去了。说实话,朕一直没有顾得上总结回顾,方才听诸位爱卿奏陈,朕才意识到,过去的一年朝廷还真是办成了不少大事情,尤其是组织军事演习,耀兵异域,宣我大明国威,使四夷宾服,群虏归顺,为我大明和平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开办飞钱汇兑、办理民间邮驿,上利国家、下利百姓,又给我大明经济建设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商贸繁盛,百业兴旺,形势可谓是一片大好,我大明朝中兴有望,盛世可期啊!” 皇上定下了调子,与会诸人都不敢另持一辞,跟着严嵩跪了下来,齐声说道:“上天庇护,祖宗保佑,明君在位,天下归心,只要我等臣子尽忠职守、实心用事,我大明必定如日中天!” 朱厚笑道:“中兴伟业,朕与诸位爱卿共创之;华夏盛世,朕亦与诸位爱卿共享之!” 众人再度望阙叩拜:“谢皇上恩典!” 朱厚说:“诸位爱卿快快请起。不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听到这句话,诸位大臣心里同时一凛:以皇上九五之尊,与臣下称“同志”,已是不妥,若因共创大明盛世而论,需君臣和衷共济、同心协力,还勉强能说得过去;但所谓“革命”,多指改朝换代,如商革夏命、周革商命等等,这个词岂是能随便用的?若非说话之人是皇上本人,只怕难逃抄家灭族之祸! 朱厚却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犯了封建王朝的一大忌讳,仍自顾自说道:“近年来,朝廷与蒙元各部交好互市,我大明海军又基本剿平了为祸东南的倭寇,肃清了海路,西北的马市和东南的海市发展都十分迅猛,大同晋商去年又顺利打通了与西域诸番往来通商的丝绸之路,我大明所产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已远销诸国,尤其是丝绸棉帛,历来都是蒙元各部、西域诸番和南洋诸国求索无限的商品,前几年朕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将数十万亩稻田改为桑田,每年增产丝绸近二十万匹,仍是供不应求,每年能为国家增加赋税收入高达几百万两银子,带动丝织、棉纺、水陆运输等相关行业发展,所创造的利润更是难以计算。如何才能扶持其抓住历史机遇,加快发展步伐,将我大明的丝绸销往世界各地,还需诸位爱卿周全谋划。” 皇上说到具体的政务,身为内阁首辅的严嵩就不能不赶紧表态了:“皇上圣明。增产丝绸关键是蚕丝,有了蚕丝,只要增加织机织工即能多产丝绸。气候使然,只有浙江适宜种桑养蚕,历来江苏的丝绸也多靠浙江供应蚕丝。近年来,江南各地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浙江就走在了前面,各地百姓有种桑养蚕缫丝的经验。臣以为,可更进一步,将浙江一半的农田改为桑田,一年当可产丝绸一千万两以上,增产二十万匹丝绸。” 朱厚问道:“农田都改了桑田,浙江百姓吃粮怎么办?” “回皇上,从外省调拨。”严嵩说:“这几年里,每年从外省给浙江调拨的粮食高达二百万石;加之北方粮食连年增产,对江南的依赖已大为缓解,浙江稻田改为桑田,每年再增调粮食就是。至于外省调拨粮食一定比本地产出的贵这一问题,每亩桑田的收益本就比稻田要高出至少三成;加之皇上如天之仁,在朝廷推行改稻为桑国策之时早已明发上谕,所改桑田仍按稻田起课征税,不许增加赋税,百姓得了偌大好处,无不颂扬君父圣恩,踊跃种桑养蚕,有了丝源,江南诸省各增加几千架织机,每年增产二十万匹丝绸不成问题。” 江南的丝织棉纺业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先行者,朱厚也早就提出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只不过是因为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发生叛乱,需要休养生息、恢复元气,这两年里才没有大力推行而已。此刻听严嵩侃侃而谈,把各种问题都考虑到了,他心里十分高兴,就说:“好!这件事就依严阁老的意思去办,内阁下去议个详细的方略来,然后给坐镇江南的夏阁老下廷寄,让他主抓此事。一船船的丝绸运出去,一定会给我大明运回一船船的银子来!” 群臣都被皇上的乐观情绪感染了,再次跪下,齐声颂扬道:“圣明无过皇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二十七章 抡才取士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嘉靖二十九年的三月份,又到了三年一度的会试大比之期。马宪成如今有三百多万的存银在手,也财大气粗了起来,不但依照去年向严嵩做出的承诺,给礼部补足了花捐减少所造成的费用缺口,还多拨了白银五千两。不过,当初的花捐,礼部可以玩猫腻,户部明着拨出的银子,他们可不敢随便中饱私囊,除了悄悄给各位考官提高了阅卷的润笔费,给承差办事的吏目提高了饭食补贴之外,全部用在了应试的几千名举子身上。应试举子进场,每天多了一两肉、两钱油,知道这是彰显朝廷尊儒重教、礼待士人之义,无不齐声颂扬圣恩浩荡。 有了嘉靖二十六年的成例,增开制科、时务取士就成了朝廷旧制,京师大学堂的那些太学生,还有许多不善八股,不得不转而靠时务之能谋求进身之阶的读书人无不对此翘首期盼。经过三年死啃《大明时务百科全书》的不懈努力,无论考生,还是最后中式的举子,水平都比三年前首次开时务科取士时高出了不少,不少考卷已能达到另一个时空的中学生水平。面对这样飞速的进步,嘉靖帝朱厚不胜欣慰之至,心中却又泛起了一丝担忧: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自己工科学士学位的那么一点老底子,不知道还能够资格当几届算学、格致、化工、经济等科目考生的主考官…… 明经科取士照例在制科之前,是为了让那些不幸在杏榜上名落孙山的举子还能有机会再在制科上再搏一把,这与唐朝先制科后进士科的规矩截然相反,那是因为官场士林还是固执地奉孔孟之道、程朱理学为正朔,不肯向皇上低头,将杂学与理学等而视之。不过,在嘉靖二十六年那一科之前,天下士人学子还从未听说过朝廷会增开制科以时务取士,那些举子只知道钻研经学要义、八股文章,谁会去理会那些农工医卜之类的杂学?因而上一科会试大比还没有人能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今年就不同了,有好几位举子在明经科落榜,却在制科东方不亮西方亮,也跟那些蟾宫折桂的明经科进士一样堂而皇之地穿上了官服,昂首阔步走上了大明官场。 跟历史上一样,嘉靖二十六年的会试大比可谓明星辈出,张居正破格由举人被拔擢到翰林院为庶吉士,进了“储相”培训班就不必再参加会试了;其他的人,如殷士谵、殷正茂、王崇古、王世贞、杨继盛等人,哪一个都是在明朝历史上响当当的人物。但嘉靖二十九年的会试大比就显得黯淡多了,朱厚觉得眼熟的名字只有两个,一个名曰潘继驯,字时良;一个名曰谭纶,字子理。 潘继驯就不用说了,如今工部在分段治理黄河时采用的“束水冲沙法”,还是朱厚剽窃自数十年后潘继驯任工部侍郎兼治理黄河总督时总结出来的成功经验,唯一一点创新是他从综合治理的角度提出了上游多种树,减少水土流失。把人家辛苦一辈子才取得的科研成果提前几十年操练了出来,若是不钦点人家当进士,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至于谭纶,他的名字是和俞大猷、戚继光两位名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朱厚依稀记得,三人从跟着胡宗宪在东南打倭寇起,就并肩作战,谭伦有进士的金字招牌,明朝实行文官节制武将的制度,俞大猷、戚继光是他的手下。其后,戚继光跟着谭纶一起到了北方,戚继光为蓟镇总兵,谭纶任蓟辽总督,还是他的上司,将帅配合默契,震慑蒙元各部十年不敢南下犯边。根据明朝的军功封赏制度只论斩敌首级,就因为没有人敢来蓟镇寇边犯境,害得戚继光的战功远不如谭伦手下另一员大将、辽东总兵李成梁那么显赫,虽说他攀上了张居正这棵大树混上了从一品的右都督,至死却连个爵位也没有捞到,真应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句古话! 不过,这两个人虽说在历史上大名鼎鼎,可是在这次会试大比中科名都不显赫:潘继驯是二甲三十六名,授进士出身;谭纶落到了三甲七十四名,授同进士出身。朱厚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自己提起朱笔,把他们的名字圈到一甲进士及第,取代那三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状元、榜眼和探花的冲动――按照朝廷规制,三鼎甲是要直接进翰林院的,状元授从六品修撰,榜眼和探花授正七品编修。在他看来,象潘继驯这样的人才不进工部任观政、谭纶不进总参谋部任参谋,却到翰林院或研究中央文件或吟诗做赋,简直是对人才极大的浪费! 回到明朝这么多年,朱厚明白了一个道理:能从千军万马竞过独木桥一样残酷的科举制度中脱颖而出的人,个个都是天才。比如说潘继驯,兴许在调任工部侍郎总督河道之前压根就没有接触过水利学、工程力学、建筑学等专门学科,不是天才,怎么就能想出“束水冲沙法”这个被沿用至今的治黄良策,成为有明一代最伟大的水利专家呢?比如说谭纶,在和戚继光一起打倭寇之前,分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就能在嘉靖后期至隆万年间迅速崛起,成为一代军事奇才呢?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自学成才的典范了。如今把他们一个放在工部,一个放在总参谋部,虽说不可避免地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但也算是因材施教,总比让他们只靠自己的天赋,自学成才的好! 可是,跟上面两位不同,另外一个让朱厚觉得似曾相识的名字,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个人叫罗龙文。 今年的制科也和三年前一样,开有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虽说奇人海瑞、奇才徐渭两大名人的学历问题已经解决,但是,上一届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涌现出的人才,简直比明经科还要多;而且,那些人能在朝廷征求时政之弊的考试中脱颖而出,无一不通晓政务,完全没有必要象明经科进士那样,要分配到各部任观政,实习两三年才能派上用场,可以称得上是招之即来,来之能战的精专之才,朱厚怎么舍得宰掉这只能下金蛋的母鸡? 今年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又让他发现了一名人才,这名考生名曰罗龙文,纵论开海禁之后如何大力发展远洋贸易及防备海盗、倭寇,所提建议无不切中时弊,尤其是他在策论中提出了一个新颖的观点:当前倭寇已基本销声匿迹,对大明海疆威胁最大的外夷是来自西洋的佛郎机人,并针对这一点提出了招抚海盗,“以海寇卫海疆,御外夷于国门之外”之策,恰好符合朱厚对国际形势的判断,也为日后为执行“月之暗面”绝密行动的徐海等人恢复名誉做了铺垫。朱厚喜出望外,若不是因为为了照顾官场士林的情绪,制科照例不排名次的话,他真想把这个罗龙文点为状元。 不过,再三地看罗龙文的这份策论,朱厚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想来想去才意识到,问题不是出在策论上,而是出在罗龙文以工整的楷书写在试卷右边的名字上――这个名字蛮耳熟的! 几乎想破了脑袋,挠下的头皮屑已经在龙袍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朱厚也没有想到罗龙文究竟是干什么的,竟然能让自己对他的名字有印象,不得不施出最后一招,老老实实地对吕芳说:“朕觉得罗龙文这个名字似曾听说过,你查一查他的底。” 这些年里,上天要降下许多忠臣良将来辅佐皇上中兴大明的消息在大明官场乃至市井里巷传得沸沸扬扬,尽管众多官员都是孔圣门徒,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无稽之谈,但那些目不识丁的市井闲汉,还有那些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乡村野老却都深信皇上天听若雷、神目如电。 其实,比之那些人,曾为大明内相多年,至今还把内廷和特务机构镇抚司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吕芳更是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他实在是见多了皇上时常会有的神神道道之举,远在万里之外的俞大猷、戚继光、海瑞、李时珍、徐渭,甚至异域倭国的织田信长,皇上不但知道他们的姓名,还对他们的脾气心性、所学所长了如指掌,镇抚司只需按图索骥,把这些人一一找来为朝廷所大用便是。而且,事实证明,皇上看中的人都是国之干城、社稷之才,即便是那个迂腐的海瑞,政绩官声也非寻常官员可比。虽说也曾有过意外,比如说叫做“努尔哈赤”的女真人,叫做“木下藤吉郎”和“德川家康”的倭人,镇抚司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没有找到,但谁能说托梦给皇上的神仙就不会一时犯糊涂,说错了名字?或者,皇上梦中并未听得真切,以致至今还有明珠埋没于草野之间…… 因此,一听说皇上对这个叫“罗龙文”的制科进士有点模糊印象,吕芳立刻想到一定是神仙又托梦给皇上,说上天又降下了辅佐皇上的忠臣良将,立刻命镇抚司派人暗中去查一查罗龙文的底子。 镇抚司如今吞并了东厂,人力和权势都增加了不少,工作效率也日益提高,接到宪命立即出动,很快就把调查的结果送到了吕芳的案头。吕芳看后不禁摇头叹息,拿着仿单就来到了东暖阁,仍屏退了御前办公厅诸位秘书,向皇上造膝密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二十八章 容人所短 看着眼前的仿单,朱厚惊讶地问道:“这么说,那个罗龙文是严嵩的人?” 吕芳字斟句酌地说:“回主子,从仿单上看,那个罗龙文确实曾拿着同乡胡宗宪写给严嵩的荐书找到严府,还花了很多银子买通了严府的管家严福,想求见严嵩。不过,胡宗宪在严世蕃那里没有分量,严福拒绝为他通传,严嵩也就不得而知。后来,他借严家庆贺朝廷恩赏之际,花了整整一千两银子,买到了一柄据说是北宋名将狄青用过的宝剑送到严府,寓意在于恭维严嵩孙子、被恩荫为锦衣卫百户的严绍庭日后能象狄青那样出将入相,严世蕃甚是高兴,就接见了他。据说两人很谈得来,严世蕃就把他延揽到家中为幕客,还送给了他两名婢女服侍。不过,十余日之后,严嵩回府,严世蕃带他到了严嵩的书房。严嵩在书房时,向来不许家人进去伺候,镇抚司安插在严府的人只知道严嵩得了一幅据说是北宋徽宗道君皇帝的御笔画,请他一道鉴赏,但不知道他们还谈了些什么。其后次日,他就从严府搬了出来,赁屋另居,从此再不登严家的门,倒是严府的管家严福曾去找过他几次。因他只雇用了一名长随,还是从徽州老家带来的,镇抚司的人买通了他的长随,得知每次严福来找他,两人都在房子里关门密谈,具体谈些什么却不得而知。” 在没有任何技术手段的明朝,只凭人力,能把情报搜集到这样详尽确实的程度,镇抚司的本事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但朱厚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恶狠狠地骂道:“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原来,在他看来,罗龙文若是严嵩看中的人,倒也罢了。严嵩虽说用了不少私党,但毕竟是当世大儒,还有一定的道德底线;加之又身为大明内阁首辅,做事总得有个分寸,想在这个位置上坐稳做久,当然不能光用那些奸佞小人、贪官污吏,还得要用一些诸如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巡抚湖广高耀、户部左侍郎兼农垦总署署长关鹏,还有山东道监察御史兼莱州知府胡宗宪那样的贤能之士,主观上不一定是为国用贤,至少在客观上没有贻误政事、为祸一方。可严世蕃就不同了,此子自己虽有才,却是一个贪婪成性而有好色如痨的人,根本不待见严嵩一向赏识的门生胡宗宪,却跟向来都难以得到严嵩好脸色的门生鄢茂卿等人打得火热。只此一例,就能看出严氏父子识人用人简直大相径庭,罗龙文跟严世蕃搅在一起,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严嵩不待见他,将他赶出府去,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严嵩都看不上的人,朝廷还敢重用吗? 可是,此人策论中所提建议无不切中时弊,尤其是提出招抚海盗的建议,却让朱厚十分踌躇,不忍将他打入另册,弃而不用…… 嘉靖二十五年,朱厚考虑到葡萄牙、西班牙等第一代欧洲列强已经完成了地理大发现,开始了疯狂的全球殖民掠夺罪恶行径,并且已经把触角伸向东方;那么,早就建立了东亚封贡体系,又因自己推行嘉靖新政,已经走上了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大明王朝迟早会与那“两颗牙”发生冲突,就与高拱定计,密令徐海假装叛逃,执行“月之暗面”绝密行动。这几年里,徐海在东南海域纵横其间,大肆劫掠葡萄牙人和刚刚到达东方的西班牙人的商船,为大明海商垄断东西两洋贸易创造了有利条件;而且,徐海船队以购买粮食、军火为借口,通过汪直这一秘密渠道,每年输送给朝廷的物资和白银高达上百万两,据他自己密报,还有不下同等数目的银子被秘藏在西沙群岛某处,朝廷若有所需,随时可以献给国家。象徐海这样不计毁誉、一心为国的好同志,总不能让他一直背负着叛卒、海盗的罪名四海漂泊,生不得见故国之人,死不能葬故国之土吧? 但是,也正因徐海背负着叛卒、海盗的双重罪名,如何能为他恢复名誉就成了朱厚头痛不已的事情――历史上胡宗宪碍于大明水师实力不足以与倭寇和汪直船队交锋,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招抚了被人视为海盗的海商汪直,却被一个名叫王本固的巡按御史弹劾,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嘉靖皇帝最终下旨将汪直险戮弃市,至此东南局势大坏,汪直的手下开始了疯狂的报复,引领大批倭寇肆虐海疆,蹂躏沿海各地,恰恰应了汪直自己说的那句话:“吾何罪,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招抚商人色彩甚于海盗色彩的汪直尚且引起官场士林这样激烈的反对,更不用说是招抚到了朱厚的心坎上,他不禁感慨地说:“真诚不假、至公无私,无出肃卿之右者!” 其实,比之皇上,高拱更多了另外一层顾虑:朝中夏党、严党明争暗斗,已势成水火,虽说如今一切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都在积蓄力量,随时都在寻找机会置对方于死地。他是夏言的门生,被朝野内外视为夏党后起之秀;而罗龙文可能属于严党,如果他坚决认为此人不可重用,皇上会否认为他是囿于党争?若是被皇上视为党争之人,对他的宠信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此外,“月之暗面”绝密行动,他是定策者之一,对徐海的愧疚也不见得就比皇上稍减半分,自然对皇上为何如此看重那个罗龙文心知肚明。而重用罗龙文,一来可以顺理成章地为徐海恢复名誉;二来罗龙文是严嵩的人,他主张招抚徐海,严党自然不会反对,于皇上抚定南洋大有裨益。以上两点完全出于公心,但这其中也不乏私念――罗龙文既然是严嵩的人,由招抚海寇而引起的官场士林诘难,当然就由严党来承受,跟夏党,尤其是跟他这个一直主持开海禁诸事的人就没有任何关系…… 幸好朱厚不会“读心术”,否则知道了高拱这些真实的想法,不但不可能给他“至公无私”的评价,或许就会效法孔圣人诛少正卯之旧例,把他“诛心”! 因此,听到皇上如此评价自己,高拱羞愧莫名,赶紧跪了下来,说:“臣本朽木之才,辱蒙圣恩,许以铨选之任,唯以公平公正之心为国用贤,方能回报浩荡天恩之于万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二十九章 白龙鱼服 卸掉了心中的一件烦恼之事,朱厚颇为高兴,对高拱说:“肃卿,听说志辅今日要请你吃酒,可有此事?” 高拱忙应道:“回皇上,是有此事。” 同时,他的心中不禁一凛:皇上对百官的监控也未免太严苛了吧?难道是我与俞大猷这样的武将过从甚密,犯了朝廷“文臣不得结交边将”的忌讳? 不过,转头一想,刚才镇抚司的仿单上,对罗龙文那么一位新科进士的行止都记载的那么清楚,更何况是自己这个被众人视为官场新贵的天子近臣,势必更是一言一行都逃不过皇上的法眼…… 皇上转怒为喜,多亏了这个高拱善谋略又会说话,举重若轻地解决了这个难题,真不愧是皇上一手简拔的社稷之才。一向对高拱并无好感的吕芳也为之叹服不已,就和他开玩笑说:“镇抚司的人手紧张,经费也不宽裕,没有皇上的特旨,一时还关照不到你高大人头上,请高大人见谅。俞将军请你吃酒,少不得要请我镇抚司太保杨爷作陪,太保杨爷他们镇抚司的人与外臣交往,要给咱家打个招呼。咱家方才便跟皇上提说了一句,高大人不必多心。” 高拱心中一哂:难道我身上本没有虱子,偏还要逮来虱子咬自己,盼着你们镇抚司那帮听墙根的家伙来关照我吗?不过,表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正色说道:“吕公公此言差矣。镇抚司身为朝廷衙门,办得又是皇差,下官从未敢有丝毫腹诽之意,亦无所谓多心不多心。” 这样的回答显得很生硬,吕芳知道他素来以才略自负,盛气凌人的臭脾气,也不跟他计较,一笑置之。朱厚却担心他因此得罪了暗操监控百官之权的吕芳,赶紧帮他打圆场说:“你高肃卿好生可笑,吕芳并未说你腹诽镇抚司的差事,你何必要这样辩白,这岂不是不打自招?还说自己没有多心,朕要收回方才说你‘真诚不假’的评价了!国朝任官用事,本就应该有人承差办事,有人监督监察,镇抚司和都察院、六科廊工作性质也差不多,至多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而已。再者说了,镇抚司这些年里工作重心已经转移到了外敌身上,旁人不晓得他们的功绩,你整天在朕的身边参与机要密勿之事,难道也不晓得?” 高拱何等聪慧之人,立刻就领会到了皇上的殷切苦心,忙向吕芳一拱手:“晚生口不择言,请吕公公恕罪。” 吕芳也不想和皇上一直看重的国之干城关系搞得太僵,一边侧身避让,一边拱手还礼,说:“高大人且不必这样说。咱家方才对你说的关照不到你是真的,但凡真心忠于皇上、勇于任事之人,镇抚司也不必关照他们。否则的话,以镇抚司之能,不会不知道俞将军并非是要请你高大人,而是戚继光戚将军回京应试武科,俞将军等一帮昔日同僚要和他聚会,邀你作陪。” 听出吕芳的话里尽管带着揶揄之意,却也不乏赞誉,高拱尴尬地笑着不好应声,一旁的朱厚却开怀大笑了起来:“我说志辅一向从不与人交往,只专心研读易经钻研兵法,为何今日却要设宴饷客,原来竟是元敬已到京城了!” 原来,今年会试大比,也照例要开武科。明朝厉行以文统武的制度,长此以往,武将就不免自轻自贱,不但平日虚心与文人墨客、书生秀才交往,相互酬诗唱和,博个风雅之名;更要拼命中个武进士,尽管不及文进士那么显赫,总也聊胜于无――一来可以向旁人自夸“咱也应过试,中过式”;二来也为日后升迁多准备一块敲门砖。世风如此,有明一代的军事奇才戚继光也不能免俗。 戚继光是世袭军职,年纪轻轻就被皇上拔擢到营团军任职,这几年里南征北战,东讨西伐,一直也没有机会参加科举,捞个武进士的功名。对他来说,弱冠之年就荣膺大明海军东海舰队提督,职衔等若当年的正三品卫指挥使,想靠武进士的功名升迁倒是不必了,不过是为了了却多年的一大心愿而已。因此,趁着如今倭寇已经基本被剿平,剩下的龟缩在孤悬东海的几个小岛上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就奏请朝廷恩准,将兵权交于副手汪宗瀚,自己前来京城应试武科。与他同行的除了东海舰队麾下那些也要应试武科的军官之外,还有前年才由东海舰队经历官升任参谋长的徐渭――他是嘉靖二十六年制科进士,功名已经到顶,此次前来是送东海舰队二十几位营团级军官到刚刚成立的黄埔军校深造的。 笑过之后,朱厚说:“说起来,自嘉靖二十六年军事会议之后,朕就没有见过元敬,转眼已经三年了,朕好生想他。肃卿啊,你们营团军的袍泽聚会,朕去讨个席,可好?” “这――”高拱愣住了:哪有皇上出宫与一帮臣子在酒肆中相见的道理?且不说有皇上在,谁都吃不好喝不好也谈不好,圣驾若是有事,诛了所有聚会之人的九族都难赎其罪! “怎么?不欢迎啊?”朱厚佯怒道:“是你高肃卿不欢迎吧?志辅该当不会不欢迎朕的啊,当年他万里迢迢到京城想谋个官缺,当了家传宝剑在淮扬酒肆请人吃酒,兵部那帮官老爷都不肯赏脸。若不是遇到了我这位‘王上白’先生,八成他现在还赋闲在家呢!又怎能成为我大明第一名将,帐下精兵数万!他若是不欢迎朕,那可就是人一阔脸就变的典型了啊!” 高拱哪敢说自己不欢迎皇上同去,忙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吕芳。 吕芳也不敢扫了皇上的兴,但职责所在,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主子乃是我大明天子,九五之尊,驾幸民间酒肆与朝廷规制不符,恐招致物议……” 朱厚把嘴一撇:“看你吕芳说的,朕就那么傻,会带着全副仪仗随扈出宫;或者出宫之后见人就说‘朕即天子’么?当年朕出宫微服私访,为我大明访得了第一名将俞大猷,不是你那个蠢儿子黄锦告诉你,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吕芳身为宫里的人,是皇家奴才,就不能抬出朝廷规制来限制皇上的自由,只好换个角度,陪着笑脸说:“请主子恕奴婢多言,这更不妥。白龙鱼服,恐为渔人所乘……” 朱厚嘲讽道:“你这个理由就越发可笑了。且不说杨尚贤也在被邀之列,可以顺便保护朕;参与聚会之人除了高肃卿和杨博、徐渭三个文官之外,都是我大明名噪一时的武将,若是在京城之中、九门之内连朕的安全都不能保护,朕还怎么指望他们保家卫国?我大明还有什么必要养他们百万官兵?” 乍一听皇上说的振振有辞,其实都是在胡搅蛮缠,偏偏高拱和吕芳两人,一个是天子近臣,一个是皇上大伴,都是皇上极亲极近的人,非关军国大事,谁也不能摆出一副忠臣诤子的架势跟皇上犯颜强辩;再者,他们也都知道俞大猷早早就包下了京城薰风阁整整一层楼,那些军门大帅出门亲卫护兵也都不少,拿安全问题当借口确实容易被皇上驳倒…… 见两人都不好再说话,朱厚不免有些得意,就笑着问道:“肃卿,志辅在哪里请客?” “回皇上,定在薰风阁。” “薰风阁?”朱厚问道:“是不是京城做猪头肉最拿手的哪家馆子?” “回皇上,正是那里。” 朱厚换上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对吕芳说:“大伴,朕早就听说薰风阁的猪头肉是京城一绝,可朕身为九五之尊,竟无缘一尝,岂不可怜?朕整天圈在这紫禁城里,实在是闷得慌,左右今日没有要紧公务,你就给朕准个假,让朕出宫舒缓一下,顺便一饱口福,不知可否?” 皇上这么说,把吕芳吓得差点瘫软在了地上:什么叫“给朕准个假”?若是高拱把这句话传到外廷,一个“宦官干政,挟持君上”的罪名就能请出太祖家法,将自己剥皮楦草!同时,他的心中涌出无尽的酸楚:说来也是,皇上自从嘉靖二十一年遭遇了那场宫变之后,简直象换了个人一样,终日操劳国事,不但每日早朝从不缺席,经常还要增加午朝,动辄在东暖阁批阅奏折到深夜,召见阁员、大臣更是没个准时候,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更没有一刻闲暇之时,真是天可怜见…… 想到这里,他心中慨叹一声:罢罢罢,皇上对俞大猷、戚继光等人恩同再造,想来他们也断不会有谋逆弑君之心;至于外面的人,就着镇抚司暗中增派人手,秘密保护圣驾也就是了…… 抬头瞧见皇上还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吕芳忙低下头去,说:“奴婢伺候主子更衣。” 朱厚装可怜赢得了吕芳的同情,更加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朕就知道,大伴不会让朕失望的!更衣就不劳你伺候了,从你那里支五百两银子给朕,朕是皇上,富有四海,怎么好让食朝廷俸禄的臣子请客?肃卿,朕还想再带个人,不知可否?” 高拱忙说:“皇上有命,臣不敢不从。” “那好,你把张居正叫来,让他也陪着朕去。” 高拱、吕芳出去之后,朱厚脸上才露出了苦笑:你们以为我愿意牺牲宝贵的休息时间去当个讨人嫌的不速之客啊!还不是为了笼络那些生性憨直又仗义的武将,让他们能感怀圣恩,继续为大明为国家卖命吗?让张居正同行,也是因为他和高拱一样,都是我要留给后嘉靖时代的宰辅之才――尽管在明朝,大臣结交边将是一大忌讳,但我相信他们这样受儒家思想教育多年的人,宁可被朝廷冤杀也不会有不臣之心。如今高拱在军中已树立了自己的威信,也结交了一帮朋友,他当国柄政之时想必能调济文武两班大臣的关系,确保朝堂清肃、文武百官和衷共济;张居正却还不行。我虽说是穿的,但在其位谋其政,为了大明三十年之后的江山永固、社稷咸安,也不得不未雨绸缪。我容易吗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三十章 袍泽重逢 朱厚一心想创造机会,让张居正与武将们多接触,为他日后当国柄政奠定群众基础,谁知道他竟然不领情,不但自己不愿意去,还抗谏说圣驾不可轻出九重,直到朱厚发了脾气,说他自矜身份,看不起舍生忘死、保家卫国的大明将士,张居正这才住了口。 君臣三人换了常服,悄悄出了大内禁门,镇抚司镇抚、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已带着三的不在理!你在金门只是想打倭寇,却没有打着;愚弟我在登州卫可是真刀实枪给倭寇干过几仗的,凭什么就该留给你?再说了,那些倭寇日日杀我沿海百姓,你还让我留上一点?小心我上疏参你玩敌养寇!倒是你志辅兄不够意思,军事演习把大同军欺负惨了不说,竟然还长途奔袭设伏干掉了宣府军,难道你不知道宣府总兵是愚弟的岳丈?出手如此之重,还不留半点情面,愚弟真该与你割袍断义才是!” “这可就奇了。”俞大猷得意地说:“令岳孙总兵并未责怪我,反而向朝廷举荐,要调我到宣府任副总兵,老人家的胸襟气度,非你戚元敬这个劣婿可比啊!” “那是愚弟的泰山大人高风亮节,不与你这后生小辈一般见识!”戚继光说:“不过,愚弟既为人婿,当为他老人家报此血海深仇。今日若不能让你俞志辅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我戚继光誓不为人!” 俞大猷笑道:“呵呵,可惜我早已料定你戚元敬没安好心,不但带了几位袍泽护驾,还特意请了一位高手来对付你!” “是杨惟约么?”戚继光不屑地说:“当年我与他同在营团军中共事大半年,他有几两的量我清楚,连肃卿兄都不如,难挡我三合之击!你还指望他给你护驾?” “不是,是你的一位老相识。来来来,看你可还记得他……”说着,俞大猷把戚继光带到了酒桌旁。 亦不刺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久别重逢的明军军官们尽情地宣泄着内心的喜悦。他的心中却是无比的悲凉――这种情形,他当年也曾多次经历过。可是,如今他已不可能再回到草原,只怕今生再也没有体验这种兄弟袍泽久别重逢的喜悦的机会了…… 戚继光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鞑子,只是觉得似曾相识,却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见他一片茫然,俞大猷笑道:“好你个戚元敬,真是贵人多忘事!当日在朝阳门下,不是亦不刺将军手下留情,你早就成了鞑靼铁骑的俘虏,难道你只记得自己过五关、斩六将,却不记得自己也走过麦城吗?” 其实,俞大猷这么说可真是错怪了戚继光。这当然不能怪戚继光贵人多忘事――当年的北京保卫战,戚继光可谓是一战成名天下知,鞑靼军中上至俺答,下到普通士卒都对他恨之入骨,开出了“杀戚继光者赏万户”的赏格就是明证;而亦不刺虽说是鞑靼军中的一员大将,却是负责朝阳门方向,若非戚继光带着游击在外的骑营要护送荣王阿宝回京报讯,为了引开鞑靼军队,以身为饵跑到朝阳门方向,两人未必就有交手的机会。所以说,亦不刺至今念念不忘戚继光是理所当然之事,戚继光不记得亦不刺也毫不为奇。 不过,戚继光从朝廷的邸报和《民报》上都看到了皇上巡幸草原、招抚蒙元各部的消息,俞大猷也曾写信给他,与他讨论过混成旅那一战的成败得失,自然知道亦不刺何以会出现在京城并被俞大猷请来吃酒,忙举手至额头之处,行了个军礼:“亦不刺将军,久违了!” 亦不刺知道戚继光向自己敬礼是出于军人之间的相互尊重,但他根本没有想过要加入明军,自然不能回以明军军礼;想要行抚胸之礼,自己却是背叛了长生天,被草原抛弃之人,犹豫了一下,不得不拱手抱拳,回了一个很别扭的汉人礼节,同时,面露痛苦之色,说:“戚继光将军,我已不是什么将军,更玷污了将军的名誉,请不要再用这样的称呼。” 戚继光也是一个铁血军人,自然知道作为一名真正的军人,兵败被俘、流落异乡是多么大的耻辱,便安慰他说:“我送我们汉人的一句话给你:既来之,则安之。皇上仁德天厚,有海纳百川的襟抱,你且不必过于伤感。” 亦不刺听出戚继光话语之中的真诚和宽容,便感激地说:“谢谢戚继光将军。” “来来来,大家都坐,等高肃卿高大人、杨惟约杨大人和杨韶安杨太保爷都到齐了,咱们就开席!”俞大猷招呼众人坐下,说:“他三位都是大忙人,兴许临时有事袢住了腿。大家也不必着急,等他们到了,罚他们三杯给大家赔罪也就是了。” 俞大猷的话音未落,又从楼梯口上来一个人,正是兵部左侍郎、明军总参谋长杨博。却不知为何,他一脸的凝重之色,眉宇之间还现出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三十一章 不速之客 杨博原本就是主管全军整训编伍驻防校阅诸事的兵部职方司郎中,又曾任营图军监军;后来当上了兵部右侍郎、明军总参谋长,去年因成功组织“射天狼”军事演习、护卫圣驾巡幸边镇草原,叙功晋升为兵部左侍郎,在座诸人除了亦不刺之外,都算是他的下属。见他进来,众人轰然起身相迎,正要行礼问安,却被杨博一道严厉的目光阻止。正在诧异间,就见杨博来到戚继光的面前,低声问道:“元敬,你麾下的将士是不是惹出什么麻烦了?” 戚继光莫名其妙:“麻烦?没有啊!” “没有?”杨博冷哼一声,更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没有惹出麻烦,为何镇抚司的人把这里给围了?你且要跟我说实话,无论什么事情,只要皇上没有明发上谕,还有转圜的余地!” 原来,杨博刚刚进来的时候,眼风一扫,就发现一楼的大厅里坐了许多彪形大汉。虽说身着便装,但个个精壮健硕,身为明军总参谋长的杨博一看,就知道这些人绝非寻常酒客。 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些人故意分散成好几堆坐着,装出互不认识的样子,却恰恰占据了进出薰风阁的各处要道;见到有人进来,还不住地拿警惕的目光审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起初杨博以为是俞大猷或戚继光带来的亲卫护兵,在京城之中不好招摇,就让他们换上了便装暗中护卫,还在心里暗笑两人如今真是派头不小,吃个酒也带这么多的护兵。等上了二楼,发现仍是如此,他就觉得越发好笑了,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却让他发现了其中有几个,正是去年曾跟他一起护卫圣驾巡幸边镇草原的镇抚司缇骑校尉! 更让杨博觉得奇怪的是,论说这几位缇骑校尉和杨博相处数月之久,不会不认识他这个明军总参谋长,却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表情,仍将警惕的目光投向他,顿时就让杨博明白过来:这些人来者不善!而他自问最近没有触怒皇上,要把自己打入诏狱;那么,这些人想必是冲这俞大猷和戚继光等人来的! 戚继光越发觉得莫名其妙:“惟约兄,这些弟兄昨天才跟愚弟一道进京,未曾上殿面君,就都住在馆驿里。不是今日志辅兄请客,我连馆驿的门都没有让他们出过,怎么会惹到镇抚司的头上?是不是志辅兄他们……” “不可能!”杨博给俞大猷和戚继光都当过监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志辅他们久在京城,怎会随意惹到那些人的头上!倒是你麾下的这些弟兄,这几年里战功不少,又在海上闲散惯了,如今到了这天子脚下,会否不守朝廷律令规制,做出什么违法之事,或是说出什么犯忌讳的话?” 或许是因情势紧急,也或许是身为兵部堂官、又是明军总参谋长,杨博的话说得就有些重了,俞大猷担心戚继光他们一时接受不了,忙出面打圆场说:“惟约兄,元敬治军之严,比愚兄也不遑多让,想必不会纵容部下惹是生非。愚兄今日还请了镇抚司太保杨爷一道吃酒,兴许是他带的护卫也说不定。” “这就越发可笑了。”杨博说:“我们跟太保杨爷交往也不是头一回了,你何曾见过他如此排场?” 镇抚司名震天下,大明官场上至阁老尚书、下到州官县令,谁不惧怕他们三分?杨博说得又是如此郑重其事,俞大猷和戚继光等人心中不禁发了毛,跟杨博一样,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之色。 有了这些不速之客,众人的袍泽重逢的喜悦立刻就被冲淡了不少,说话也不象刚才那样大声武气,原本热闹的大厅里竟冷清了不少。 俞大猷他们要尽地主之谊,只得安慰戚继光等人说:“皇上圣明,又是深知我们的,天大的事情也会为我们做主,且不必管他们,等太保杨爷来了之后,一问便知。” 说曹操,曹操到。俞大猷的话音未落,就见镇抚司镇抚、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出现在楼梯口。杨博、俞大猷和戚继光迎了上去,正要问话,却见杨尚贤跟杨博口中所说的楼下那些人一样,也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三人顿时心里一凛,把话咽回到了肚子里。 杨尚贤也不管他们的表情有多难看,先用审视的目光扫视楼上众人一圈,然后冲俞大猷和戚继光说:“俞将军、戚将军,两位及手下可曾带有兵器?若有,请交给在下暂为保管。” 哪有一见面就让诸位武将交出兵器的道理?更何况他还是众人的旧识,俞大猷正要说话,年轻气盛的戚继光脸上已经变了颜色:“杨上差,你要做什么?” 杨尚贤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职责所在,请戚将军不要让我为难。” 戚继光更加确信他来意不善,勃然大怒道:“杨上差,我等是奉旨进京的,你要拿人,拿上谕来我看!” “拿人?”杨尚贤先是一愣,继而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低声说:“戚将军误会了,我不是来拿人的,是王上白先生要来看望大家。” 俞大猷和戚继光猛地一激灵,俞大猷听到“王上白”这个名字,立刻想起了六年前的那段往事,心中顿时激荡着一股暖流,一时怔在那里;而戚继光却立刻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了杨尚贤:“杨上差,你怎能让……让王先生到这种地方来?若是有什么闪失,我看你如何向天下臣民百姓交代!” 杨尚贤苦笑道:“戚将军,我比你还担心啊!可是,王先生有命,我敢不从吗?” 俞大猷回过神来,赶紧对众人说:“有谁带了兵器,还不快快拿出来交给杨上差!” 由于杨尚贤担心暴露皇上的行藏,刻意压倒了声音,众人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觉得十分诧异,但将令难违,纷纷从腰间拔出被皇上赐名曰“六弹神机”的左轮手枪,正要上前交给杨尚贤。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出现在楼梯口,笑道:“我就知道你杨尚贤先窜上来没干什么好事情!小题大做!” 众人闻声看去,来人正是大明王朝嘉靖皇帝朱厚,顿时吓了一大跳,赶紧就要跪下行礼。 俞大猷和戚继光刚叫了一声:“皇――”杨尚贤立刻阻止了他们:“是王上白先生!” 众人会过意来,赶紧举手行了个军礼:“王先生好!” “好好好,大家都好吧?”朱厚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戚继光的跟前,仔细地端详着他,感慨地说:“元敬,三年不见,你竟又长高了,不过,海上日头毒、海风硬,你这白袍赵云如今变成了黑脸张飞了……” 戚继光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说:“王……王先生,臣这三年远在海外,时刻都在想着王先生……” 朱厚也是热泪盈眶:“朕……我也想你……” 接着,他又转向了众人:“想你们啊……”却看见俞大猷和第一军的军官们正在自发地跟着杨尚贤一起收缴起海军军官的兵器。 跟陆军那些军师一级的高级军官们不待见皇上亲授图谱、兵工总署军器局精心研发的“六弹神机”,仍喜欢腰悬宝剑以示将军威仪所不同的是,因在海上颠沛流离,带着刀剑上下船很不方便,加之海上临阵对敌,敌人若不跳帮夺船,刀剑简直毫无用处,海军军官们很快就接受了既小巧又实用的六弹神机,到黄埔军校来进修的营团军们也都随身带着心爱的兵器。此刻就成了杨尚贤担心不已的危险品,一道薰风阁就抢先一步上来,要收缴诸人的武器,却被皇上看穿了心思,但正如他自己所言“职责所在”,不得不得罪这些大明功臣了。 不过,海军军官们都想得通:历朝历代,带剑上殿面君都是皇帝特赐功勋卓著的老臣们的隆恩,没有特旨,身怀兵刃觐见都是族诛之罪,即便杨尚贤不收,他们也得主动交出来。 朱厚不以为然地摇头说:“何必如此,在座诸位都是我大明的功臣,难道会不利于我?再说了,你让他们交出兵器,真要有事,谁来保护我?真是过犹不及!” 杨尚贤知道,兵工总署军器局在设计六弹神机之初,为防走火,就安装了保险装置,关了保险就不能击发,而他收过来时已看得真切,每支六弹神机的机括都是关着的――这也是海军军官养成的习惯,以大明海军军舰炮火之强,哪里还有倭寇贴弦接战、跳帮肉搏的机会?宝剑腰刀全无用处,有效射程不到五十丈的六弹神机又能派得上什么用场?毫不夸张地说,大概跟那些军门大帅的宝剑一样,都是装饰品而已! 因此,听皇上这么说之后,他也不敢忤逆圣意,就把刚刚收上来的六弹神机又还给了大家。 众人捧着自己的兵器,真不知如何是好,纷纷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了俞大猷和戚继光。 杨尚贤顿时面色大变;而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乃至站在一旁的杨博、跟在皇上身后的高拱、张居正等人顿时唬了一跳:方才只是身怀兵刃,现在干脆是在君父面前亮出了兵刃,简直无理之至,甚至还有谋逆弑君之嫌,就凭这一点,镇抚司的那些缇骑校尉将他们格毙当场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杨尚贤、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赶紧移步,身子挡在了皇上的面前,把脸一沉,就要斥骂,却被朱厚毫不客气地推开了他们,笑着对众人说道:“拿在手里做什么,赶紧揣回去,大庭广众之下亮出家伙,也不怕吓着店小二,以为薰风阁里来了一帮打家劫舍的强盗!你们或许不知道,我今日可是偷偷溜出来的,惊动了店小二报了官,我们谁都跑不了!”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都难为情地笑着,赶紧把六弹神机重新插回腰间。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旁人看了倒也觉得平常,却让从未陪同皇上接见武臣的张居正瞠目结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三十二章 礼贤下士(一) 朱厚走到一位东海舰队军官的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长兴,朕听说你刚到海军,吐得一塌糊涂,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却还是不肯下船,坚持带着二团的弟兄们继续训练。真是好汉子!不过,如今可习惯了?你们二团的其他弟兄也都不再晕船了吧?” 那名军官是东海舰队陆战一师的二团团长段勇,表字长兴,此刻听到皇上一口道出自己的名字和职务,顿时感动地泪流满面,说:“回皇……哦,王先生,不晕了!微臣和麾下弟兄们都不晕了……” 朱厚点点头:“不晕了就好。陆战队虽叫陆战队,可毕竟是海军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旱鸭子可不行!对了,你们的家眷先在京城,后来搬到了宁海台基地,可是你们如今又主要驻防在山东威海基地,夫妻长期两地分居、家人终年难以团聚,照顾父母、子女的重担都落在了她们的身上,她们着实吃苦了。在军校进修结束之后,我给你们放上三个月的假,让你们回去团聚,顺便带我向她们道声辛苦,就说我感谢她们支持你们杀敌报国,感谢她们为大明江山社稷的安危做出的牺牲!” 段勇更是哭得稀里哗啦:“回……回王先生,微臣……微臣身为大明军人,为国尽忠是臣的本分;贱内身为大明军眷,操持家务也是她的本分,说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朱厚感慨地说:“你在边关放哨值勤,她在家里料理家务,都是为国家做贡献嘛!军功章有你的一半,更有她的一半!” 杨博插话进来,说:“王先生,数年前,兵部已遵‘拥军优属’的上谕,移文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地方官府衙门,责令他们凡治下驻军调防、出征,应全力协助该军留守处照顾军眷生活。内阁也将之列为考成法之一大内容,年稽岁考。这几年里,各省府州县无不凛然奉行,各地驻军军眷生活安定,衣食无忧,六军将士无不感怀圣恩,矢志杀敌报国!” “这才对嘛!”朱厚颇为得意地说:“想当初,我向我大明军政双方各提出了一条要求,军队要拥政爱民;地方官府要拥军优属。将士们在前方打仗,流血牺牲;国家就有责任解决军眷生活的实际困难,不让他们有任何后顾之忧。你兵部要时刻过问这件事,尤其是常年在外巡逻,保卫我大明万里海疆平靖的海军将士,家属生计、子女上学这些事情出了半点差错,浙江巡抚、宁波知府,还有海州、台州两地的知州,先停职待参;你兵部上至堂官、下到郎中主事也脱不了干系!” 杨博是何等聪慧之人,一见皇上微服出巡,就知道皇上要表演一场礼贤下士的好戏,适时插话进来不过是为了配合而已,忙说:“是。微臣谨遵王先生教诲,不负君父圣托。” 接着,朱厚又走到了另一位东海舰队军官的跟前,冲他胸膛上擂了一拳,说:“你小子是叫苏海波,字况生,是苏州号战舰的舰长吧?听说你原来是江防军的。如今到了海上,是不是比在江上游来游去的带劲多了?” 苏海波正在对出身营团军的同僚们能得到皇上的关注羡慕不已,没有想到皇上直奔自己而来,也把自己的姓字、职务一口道出,不禁怔住了。 戚继光见他如此不成器,正要生气地训斥他,却见苏海波猛地甩了甩头,一个立正:“回王先生,大一点的战船在江上掉头都难;到了海上,多大的战船也跟一片树叶一样,想怎么转就怎么转,是带劲多了!” 听到这样直白的回答,身为提督的戚继光羞得恨不得把头钻到地下去,朱厚却爽朗地大笑起来,其他的人也想笑,却又不敢在君前失仪,拼命地咬着下唇,脸都涨红了。 看到众人既感动又惶恐,想笑不敢笑憋的好生难受的样子,朱厚不禁哑然失笑:“我说,你们也不必这么拘谨好不好,更不必张口闭口‘王先生’,我问句话就说什么‘回王先生’。我方才告诉大家了,我今日是偷偷溜出来的,这样欲盖弥彰,传到御史言官耳朵里,我又不得安宁了!” 从营团军草创之初,朱厚就时刻驾幸军营检阅观操,表演这样的仁君好戏,出身营团军的军官将佐们经常有幸得睹天颜、跟皇上奏对,也知道皇上一向豪爽不拘小节,立刻哄笑起来。东海舰队那些出身别的部队的军官们见到他们这样,也跟着哄笑起来,先前的拘谨立时就被冲淡了。 一个一个地问下去,朱厚不是拍拍肩膀就是冲胸膛上擂上一拳,道出姓字职务,有的还要问几句家里的情况。不用说,这多亏了平时功夫下得扎实。 以前在另一个时空看那些yy小说,猪脚们只要虎躯一震,立刻就能使英雄服拜、天下归心,到了明朝当上了皇帝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别看自己现在拍拍肩膀,说上一两句暖心的话就能把这些五大三粗的军官们感动得痛哭流涕,没有平日下的那番水磨工夫,就是把别人肩膀拍散架、把好听的话说破了天,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蒋介石对自己黄埔军校的门生们,还要记个小本子,把各人的籍贯、姓字、家庭情况、个人爱好都记在上面,召见时翻出本子恶补一番呢!否则的话,谁会替“校长”卖命,谁会在全军覆没之后,为“党国”尽忠?营团军的第一任监军高拱是朱厚的秘书,他要知道出身营团军的段勇等人的情况还不是小菜一碟?至于其他那些人,就要靠镇抚司那么强大的情报机构了。 问候过了诸位武将,朱厚走到了东海舰队参谋长徐渭的面前:“文长,我得好好地感谢你才是,你发表在《民报》上的那些文章,我一期不拉地都看了,写得实在是太好了,不但能使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百姓都能知道,有你们这些铁血军人时刻在保护着这个国家、保护着人民,更能使历史能永远地记着,在倭寇肆虐我大明海疆之时,有你们这些大明军人挺身而出,承担起保家卫国的重任,甘洒热血,舍生忘死地捍卫着我泱泱中华神圣不可侵犯的主权!” 原来,方才被第一军军官们津津乐道的《民报》上的那些精彩文章,都是出于东海舰队参谋长徐渭的手笔――尽管他一开始并不懂得皇上所说的“宣传”究竟有何用处,写那些文章仅仅只是遵上谕而已,但文章登出了一两篇之后,每当东海舰队的船队回港,当地的老百姓都扶老携幼,抬着猪羊米酒,自发地前来犒劳杀敌报国的有功将士;而海军将士们受到百姓这样的拥戴,训练不叫苦,巡逻不喊累,杀起倭寇来更是不怕死。目睹此情此景,徐渭不禁感慨地对戚继光说了一句:“皇上真乃神人也!”从此之后,他写起这些文章,简直比给朝廷上呈报捷的奏疏还要用心,绝世惊艳的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民报》销量激增,他那“辱恩报国生”的笔名也很快蜚声文坛,成为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市井里巷、田间地头百姓挂在嘴边上的一个响亮的名字。 当然,也有不少儒生对这样既无圣贤之理、又乏儒学精义的文章不屑一顾,但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不但每一期都买,还要珍藏在家中。只是每每旁人问起他们为何口是心非,他们总是辩解道:“贱内孤陋寡闻,犬子顽劣不学,总对这些乱七八糟的逸闻杂事趋之若鹜,买来应付他们而已,我学生是从来也不看的。”根本忘记了自己方才还拿最新一期《民报》上登出的文章作为与别人高谈阔论的谈资。 皇上如此礼贤下士,徐渭也是无比感动,但多年的儒学修为使他练就了“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兴于野而不动心”的本事,一个立正敬礼,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回王先生,微臣愚钝,当初受命撰述战例,尚不知用意何在,嗣后方知此乃安民心、得民望的一大妙方良策。” 对徐渭这样恪守朝廷礼法、圣人教诲的文臣,当然不能要求他不说“回王先生”,更不能要求他以你我相称,朱厚又称赞道:“好!一个进士出身的读书人,军礼如此标准,回话如此干脆利落,不愧我把你放在东海舰队历练!我大明要是多些象你这样文武双全的国之栋梁、社稷干城,何愁天下不安、海波不平!对了,文长,你可打算日后将这些文章辑录修订,刻印成书?” 徐渭被皇上说中了心思,不禁有些难为情:“回王先生,微臣确曾这么想过……” “这个想法好啊!”朱厚兴致勃勃地说:“虽说圣人有言:君子述而不著。可都述而不著,你们的丰功伟绩何以流传于世,又何以能让千秋万代之后的人们记得你们这些大明铁血军人为国家为人民所做出的巨大牺牲?书的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靖海平倭亲历记》,也不必用什么‘辱恩报国生’这样的笔名,就直接署上你徐渭的大名,再注明官职为大明海军东海舰队参谋长,岂不更有说服力?我敢保证,你徐渭必能因此而名标青史、万古流芳!对了,成书之后,我给你题写书名,让戚元敬给你作序,朝廷出钱给你刻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三十三章 礼贤下士(二) 皇上赐名赐墨,这是人臣难得的殊荣,众人都毫不掩饰地把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投向了徐渭,连俞大猷和戚继光也不例外。 朱厚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就笑着对大家说:“你们也不必这么眼红文长。只要你们写出书来,我也给你们题写书名,也由朝廷出钱刻印!你们没有文长的文才,写兵书、征战记实也是可以的嘛!有杨惟约、高肃卿和张太岳作证,我说到做到,绝不放空炮!” 众人再度哄堂大笑。说真的,那些军官将佐不管肚子里有没有墨水,能不能有机会写出书来请皇上题名赐墨,能亲耳听到皇上这样的承诺,又怎能不感动莫名?不过,一直跟在身后的高拱心中更是暗笑不已:自从命李时珍李先生重修本草,撰写《本草纲目》之后,皇上为人题写书名已日渐成瘾;而且,皇上当年还在藏拙,每每题字赐墨都请严嵩代笔,如今越发聪明了,先让严嵩写出字样,自己练好之后再赐于臣下。《靖海平倭亲历记》亦能和《本草纲目》一样,留下一段千古佳话,君父圣明如斯,是人臣之幸、万民之福啊…… 说到这里,朱厚突然板起了脸,说道:“元敬,四年前志辅和你相约要各写一本兵书记录那两年练兵、征战的心得,如今他的《练兵实录》都快要成书了,我已让人摘编作为黄埔军校的教材,你的《记效新书》可还没影呢!你年初上疏朝廷要离职赴京应试科举,我就想说你两句,都当上提督的人了,还图那个武进士的虚名作甚?有那闲功夫,不如好好写你的《记效新书》,不但可用于当世指导我大明军官将佐练兵修武,更能给后世留下一部军事宝典,真是本末倒置,舍大图小!” 戚继光又是尴尬又是惭愧,嗫嚅着说:“我……我……” “你什么你啊,”朱厚一哂:“你戚元敬跟了我七八年了,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还能不知道?不就是看眼下倭寇快被剿平了,就觉得干海军没意思了,想找个借口回来走门子调到禁军嘛!” “啊……”戚继光一愣,自己确实有那层的心思,但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皇上又是从何而知?果然是天听若雷、神目如电啊! 不过,他自持在皇上面前甚是得宠,便厚着脸皮说:“元敬不敢瞒王先生。一点私心,还请王先生成全。” 朱厚把眼睛一瞪:“成全什么?忘记当初让你到海军去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了?大明官员是块砖,东南西北任朝廷搬;大明官员是片瓦,哪里需要哪里补!我告诉你,应试随你,调回禁军就不用想了,想也白想。说真的,不是要请你回来给朝廷汇报海情,再顺便给黄埔军校的学员做平倭报告,我压根就不准你丢下舰队来应试科举!” 戚继光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说:“王先生之命,元敬不敢不从。只是如今四海波平,只有不到五千倭寇盘踞在几个小岛苟延残喘……” 朱厚说:“当初我就对你说过,海权之争势必有一天要甚于陆权之争,我大明军人要有战略眼光,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莫非你都忘了吗?不但是你,志辅以后也要去干海军。” 戚继光顿时喜笑颜开,俞大猷脸上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张张嘴,刚想说什么。朱厚就把视线转向了他,笑着说:“志辅,你就放心吧,朝廷拿百姓的血汗钱养着你们,不会把你们闲置起来的!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说,今天就不议了。” 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就都不再说话了。 天下臣民百姓都视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既是大明军队冉冉升起的两颗耀眼明星;又是皇上的心腹爱将,时常当面这样恭维他们,他们虽说嘴上谦虚地否认,心里却渐渐地以此自居。听皇上这么说之后,立刻明白兴许海军不久就有大的战事,虽说一时还不知道皇上准备把大明的兵锋指向何方,但他们都是耿忠之人,皇上更对他们恩同再造,无论皇上指到哪里,他们就会义无反顾地打到哪里。 一直站在众人身后的亦不刺心里也是为之一动:大明皇帝如此矫揉造作地笼络武将固然可笑,但他当众说出要把自己的两员心腹爱将都调到海军这样的话,那么,至少短时间内,明军应该是不会打算要北征草原了。难道说,大明皇帝去年巡幸草原,做出的“永不北征”的承诺,以及送给草原人民的“和平”、“幸福”和“未来”那三份大礼是真的了? 再联想到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陆续有草原各部遣使来朝,送来王公贵族和普通部民的子弟到大明求学,明朝政府根据他们的年龄和学识水平,将他们都妥善安置在国子监或其他各级中小学校,让他们与汉人子弟一同就学,不但衣食住宿等一应开销全免,还能享受到超出汉人学子一倍的膳津贴,亦不刺的心里更是纷乱如麻,已不知道自己当初高举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大旗,号召各部勇士袭击明朝皇帝的圣驾,究竟是对还是错…… 亦不刺正在想着,就见到明朝皇帝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缓缓地说:“真没有想到,你不但能屈尊任我大明黄埔军校的教习,还能放下成见,与我大明的军官将佐欢聚一堂把酒言欢,我真是不胜欣慰之至啊!” 亦不刺不知道,明朝皇帝此刻也是百感交集。因为一看到他,朱厚的心里立刻就浮现出了一个挥之不去的身影,那张凄迷的泪眼是那样的美丽,又是那样的幽怨,只怕终其一生,也无法从记忆的深处抹去这段伤感的回忆了,就像他永远也无法忘记在另一个时空的“野蛮老婆”一样…… 那些海军军官一进来,或遇到旧日袍泽,嘻嘻哈哈打闹个不停;或忙着相互介绍,都是名字时常能见诸朝廷邸报和《民报》上的军中英雄,初次见面当然要说些“久仰久仰”的话,谁没有顾得上理会站在人群背后的亦不刺,还以为他是新近归顺朝廷的鞑子贵族军官,此刻见皇上和他说话,段勇起了好奇之心,悄声问第一军混成旅步兵团团长高靖:“哪位是谁?” “还能是谁!”高靖一撇嘴:“去年跟我们混成旅交手的那位!” “是他!”段勇有好几个昔日的手下死在去年的那场战事之后,当即就红了眼,恶狠狠地低声骂道:“这个杀千刀的狗鞑子!” 去年圣驾巡幸草原,第一军混成旅有上千人血洒疆场、埋骨他乡,第一军的那些师团长们对亦不刺可谓是恨之入骨。但他们都曾随皇上出巡,知道这个狗鞑子曾经是皇上的大舅子,不过是因为妹妹没福,出了大同没多久就因水土不服给死了,连个封号也没有捞到,皇上念及旧情才赦免了他的谋逆大罪;又因军长俞大猷对他颇为礼遇,碍于俞大猷的将令才没有找他算帐。高靖见段勇生气了,有心要火上浇油,故意阴阳怪气地说:“你可别骂他。他现在是黄埔军校骑兵总教习,你见了面还得恭恭敬敬地给人家敬礼。” “他是军校教习?”段勇瞪大了眼睛:“我x他娘!手下败将还来教老子?!” 或许是气急了,段勇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抬高了嗓门。这也不能怪他,在大海上的狂风暴雨之中,要准确无误地下命令,都得这样。不过,在众人都含蓄收敛地听着“王先生”说话的时候,就显得格外的突兀和刺耳了。 突然炸起的一声嚷嚷把朱厚从心酸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恰好听到了段勇的后半句话,知道段勇是对亦不刺做他的教官不满,当即就把脸沉了下来:“段长兴!亦不刺将军担任黄埔军校骑兵总教习是朝廷礼聘的,你不满吗?打过几次仗,杀过几个倭寇,你就翘尾巴了?明天让你和亦不刺将军各带五百骑兵,给大家来一场实兵对抗,不说打胜了,你能和亦不刺将军打个平手,我立刻解聘他,让你当骑兵总教习怎么样?” 段勇吓了一激灵,一是皇上勃然变色,立刻显示出了凛然天威;二来他原本就不是骑兵出身,这几年里又在海军陆战队,坐船的时候远比骑马的时候多许多,哪里敢应承与那个鞑子骑兵对决,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朱厚冷哼一声,说:“算你段长兴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还有句话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阵而后战、施放火器或许亦不刺将军不如你,若论骑兵对战,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不虚心向别人请教,如何能担当重任?” 不过,朱厚心里挺感激段勇使自己摆脱了心头纠葛的往事,也不深究他的罪过,转头对亦不刺说:“亦不刺将军,你也休要理会他。我早就说过,汉蒙两族之间的仇恨太深太深了,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抚平的,我给你时间,你也要给我们汉人一点时间。不过,在军校的课堂上、演武场上,你要拿出教习的架势来,谁敢不听你的话、违抗你的将令,你有权关他们的禁闭;对于那些情节恶劣、屡教不改的,直接报大都督府和兵部武选司,罢官撤职当他的大头兵去!” 众人心里都是一凛,尤其是那些即将要入黄埔军校的营团一级的军官们,面色都有些发白了:皇上这是给了那个狗鞑子尚方宝剑啊! 而亦不刺的嘴唇抽搐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重重地点了点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三十四章 君臣欢宴(一) 好一番辛苦地逐个问候到了所有人之后,朱厚对俞大猷说:“大家都等半天了,是不是可以让他们开席?说起来真是对不住你啊,好不容易请一次客,却被我这个不速之客给喧宾夺主了……” 俞大猷陪着笑脸说:“王先生能大驾光降,我等荣幸之至。”一边说着,一边把征询的眼神投向了杨尚贤。 杨尚贤微微一点头,俞大猷便冲着楼下喊道:“店家,上菜!”,然后把朱厚让到了中间主桌的上首位置。杨尚贤有护卫之责,毫不客气地坐在了皇上的身旁;另外一边,俞大猷和戚继光推让了半天,一个说“远来是客”,一个说“客不压主”,各有道理,争得面红耳赤,朱厚就做主,让远道而来的戚继光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泱泱中华礼仪之邦,最讲究尊备贵贱,照例该由在场职位最高的文臣武将陪“王先生”坐在主桌。若论职衔,俞大猷和戚继光二人都是正三品指挥使,在场诸人只有兵部左侍郎兼明军总参谋长杨博与他们品秩相当,但明朝厉行以文统武,众人都把高拱、张居正两位天子近臣、皇上秘书让到主桌,连正五品的东海舰队参谋长徐渭也被强拉到主桌。这也比较符合朱厚的想法,他只命躲在一旁的亦不刺也坐在自己这一桌。亦不刺想要推辞,却想到自己也断然难以坐到其他桌上去惹别人厌烦,只得遵命。 众人刚刚坐定,几位彪形大汉端着偌大的条盘拾阶而上,不用说,都是镇抚司的人,临时客串店小二――他们一来到薰风阁,就先把所有在二、三楼招呼客人的店小二给关了起来,无非是担心有人会生出谋逆之心,伺机下毒或行刺皇上。 此外,更让他们高兴的是,皇上要演出这场礼贤下士的好戏,跟每个人都拍肩膀、说话,他们已把薰风阁备下的各色菜肴都逐一试吃过了,确认无毒。 这仍然是杨尚贤所谓的“职责所在”,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小题大做,更完全没有这个必要。薰风阁的老板祖上从成祖文皇帝年间就在京城里讨生活,自正统年间开了薰风阁,迄今也有上百年了,历来家训都是“安守本分,和气生财”,一辈辈人一直埋头做生意赚银子,把根本上不得台面的猪头肉做成了冠绝京城的美味佳肴,无论是服蟒腰玉的高官显爵,还是市井升斗小民,提起来就馋得流口水。对他来说,只要不打仗,能安心安心地做他的猪头肉,不管是哪位万岁爷面南背北,又有什么关系?或许,若是知道当今万岁爷驾幸自己的店铺,只怕他激动之余,还会更加卖力地伺候,施出看家的本领煎炸烹炒,一定让万岁爷尽兴而来,满意而去――要知道,当今万岁爷推行的嘉靖新政鼓励农桑,繁荣商贸,老百姓的腰包鼓了,能吃得起馆子的人多了,薰风阁的生意也越发的好了;官府的人也不敢再随意上门敲诈勒索,可以安心开店做生意赚银子,这样的太平盛世,哪个老百姓不愿意?又有谁会想到要去下毒或刺杀这样的一位皇上? 乍一见到这些“店小二”,朱厚先是一愣,继而苦笑起来,对杨尚贤说:“韶安啊,我真是服了你了,这些人少说也是个六品百户吧?公然到这里来当店小二,也不怕被御史查知,参你们一个‘玷污大明官箴’的罪名?” 见杨尚贤尴尬地笑着,不好应声,朱厚摆摆手:“算了,知道你们也难,也就不说什么了。上了菜之后,都坐下一同吃酒!说真的,尽管朝野内外对你们有颇多误会,但在我看来,你们和俞志辅、戚元敬他们也一样,都是为了我大明的江山永固、社稷安泰。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在明,你们在暗而已。平日把你们管的严,是因为你们都是我的人,自家人都管不好,我还怎么管别人?” 镇抚司那些校尉自然感动得无以复加,在俞大猷、戚继光等武将们听来,更是觉得皇上高看自己一眼――要知道,镇抚司可是历代皇帝引为心腹、视若手臂的人,皇上能把自己与他们相提并论,这份圣眷,绝非寻常臣子可比…… 薰风阁早就做好了准备,各色菜肴流水般地往上端,顷刻间,七大碟八大盘就摆了满满一桌。中间一个尺半见方的红漆黄杨木条盘里,盛满了刚出蒸锅的猪头肉,一片片通红透亮,切成薄薄的片码在盘中,热气腾腾,阵阵香味直冲进每个人的鼻子。 在场诸人,除了高拱、杨博和张居正之外,都是军中好汉,素来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酒,有的甚至无肉不欢。出身营团军的那些军官对于这京城名吃自然想得不行;而东海舰队那些其他部队出身的军官,听他们说的多了,自然也是心驰神往,早就想来此大快朵颐。但是,有这个“王先生”在,他们哪敢随便造次,一个个都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偷偷地吸着鼻子,嗅着那足以把肚子里的馋虫和口水都勾出来的香味,还生怕被“王先生”看见。 朱厚却夸张地耸耸鼻子,大叫道:“好香!这玩意儿趁热吃才香,我就先不给诸位敬酒了!”说着,他提起筷子,拈了一片扔在了嘴里,仔细地嚼了起来,说:“好,肥而不腻、香,真是香!” 然后,他又不停手地拈了好几块一起放在嘴里,一边大嚼,一边含混不清地用筷子指点着条盘里的猪头肉,说:“来来来,大家都赶紧趁热吃,要不我一个人就包圆了。” 皇上如此不拘小节,众人也都轻松了下来,纷纷提起了筷子,虽说有“王先生”在,不好再象以往袍泽聚会时那样放浪形骸地闹酒嬉笑,只要不和“王先生”坐在一桌,还是有机会大饱口福的。 回到明朝这么久,除了偶遇俞大猷的那次在淮扬酒肆下过馆子之外,朱厚还从未品尝过民间美食,吃得十分舒服。那一桌上九个人之中,杨博、高拱、张居正和徐渭四人是文官,要讲究个礼仪法度;杨尚贤、俞大猷、戚继光和亦不刺四位武人也不好在君前失仪,就数他“王先生”吃相最不文雅。 吃了一阵子,朱厚对杨尚贤说:“你把老板叫过来吧。” 尽管薰风阁的老板不知道今晚来的这帮贵客都是什么人,排场竟如此之大,连店伙都不让上去伺候,但想必来头不小,尤其是最后来的那位“王先生”,出手十分阔绰,先赏给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吩咐各色拿手菜肴尽管上,他当然不敢怠慢,赶紧跟着杨尚贤进来,见“王先生”坐在主桌上首,赶紧请安不迭。 朱厚饶有兴味地问道:“你这猪头肉是怎么制作的?” 那个店老板每日不晓得要接待多少客人,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早就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见这位“王先生”虽言语和蔼,却出手阔绰、派头十足,旁人对他更是持礼甚恭,就料定他定是有官身之人,忙说:“启禀大老爷,小人这店里头的猪头肉,都是熏制的。” “我知道你是熏制的,湖广、云贵川一带的熏肉也算是名产,但烟气太重。你店里的这熏猪头肉,怎么没有烟气,反而透出一股子药香?我吃着觉得十分合口啊!” 那个店老板正要回话,突然瞥见另外一张桌子上坐的两位客官胳膊一抬,露出了便服袖子里的绣花扣腕,几代人在冠盖满京华的北京城里开店,自然知道按朝廷的规矩,这可是四品将官才能佩带的东西啊!而四品将官都只能坐在一旁上不了主桌,主桌上的这位“王先生”的来头可就大发了,不是二品的尚书,少说也是个三品的侍郎大老爷!他立刻就诚惶诚恐起来,听到这等显赫的人物称赞自己的猪头肉“合口”,受宠若惊,忙说:“承蒙大老爷夸奖,您老真是吃家,有您老肯赏脸来品尝,小人也不枉开了这片小店……” 皇上身边来了外人,已让杨尚贤十分紧张,又见那个店老板唠唠叨叨答非所问,更把皇上称为“吃家”,不由得大怒,便喝道:“少罗嗦!你就直接回答我家老爷,你熏制这猪头肉有何秘方。” 杨尚贤一开口,那个店老板身子猛地一晃,头上的冷汗立时就冒了出来,嘴唇哆嗦着说:“是是是……” 旁人倒也罢了,这位爷可更是非同寻常。先前莫名其妙来了许多人,径直就把二楼所有的客人给赶跑了,那个店老板以为有人来砸招牌,赶紧出面,却还没等他开口,一面腰牌就在他的面前一亮即收,腰牌上那“北镇抚司”四个镏金大字当即把他吓得瘫软在地上。然后,他就被人提溜着脖子,象抓小鸡一样拎了起来,吩咐他把三楼的店小二全部叫下来,不用他们伺候;并对他说一是要拿出看家的本事做菜,务必让人吃得高兴;二是今天的事情要烂在肚子里,不许对旁人说半个字。尽管那些人没有告诉他如果做不到究竟会怎么样,那个店老板自己心里也明白,别说是拆了他这间薰风阁,他那把老骨头大概也会被人拆了。而此刻问话的人正是那些如狼似虎的差爷的头目,怎能不让他胆战心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三十五章 君臣欢宴(二) 见那位店老板“是”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杨尚贤把眼睛一瞪:“知道是了,还不赶紧回话!” 那个店老板如梦初醒,战战兢兢地说:“启……启禀大老爷,其实也没有什么秘方,这猪头肉是用茯苓、当归等药材熏制的。选上好的当年猪,宰杀洗净,新新鲜鲜地先腌三五天,然后取出来挂在过风处,晾上一二十天,让它收水风干,再吊在熏笼里用药材来熏,微火轻烟,熏好一只猪头,前后总得一个多月的工夫……” 见他那副害怕的样子,朱厚就知道一定是方才镇抚司的人把这位老实巴交的店老板给吓着了,有心要抚慰他几句,却碍于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暴露自己的身份,就又拈了一片肉放在嘴里,边吃边问道:“为何只能是猪头肉,猪肉不行吗?” 既然这位贵人大老爷吃得满意,说话也和颜悦色,那个店老板心里略微放松了一点,点头哈腰陪笑道:“启禀大老爷,猪肉就差了一点了。因为猪头上骨头多,处处有缝隙,熏烟可以渗着缝隙钻进去,从里面再往外透,药材的香味儿就全进去了……” “有道理,有道理,真是留心处处皆学问啊!”朱厚点头称赞,又问道:“这熏好的猪头能久放吗?” 这位贵人大老爷连声称赞,问得又都是自己最拿手的本事,那个店老板说话也流利了起来:“启禀大老爷,那要看是什么时令了。冬日装入坛中,用油纸腊封,能保存个把两月,吃的时候切片上笼蒸熟即可。夏天就不行了,顶多十天工夫,再长了不但容易坏,走了油也就不好吃了。” 朱厚边说边吃,别人也就不好放筷子,说话间,他们那一桌上的一大盘猪头肉已经吃去大半,想必其他桌上早就被风卷残云、一扫而空了。朱厚吃得兴起,就用筷子指点着盘子,说:“今晚上我们就吃这个,你给每桌再上三盘来。” 那个店老板下去之后,朱厚对戚继光说:“元敬,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个?我本想送些犒劳你们海军将士,虽说不见得每人能分得几片肉,总是一点心意,奈何不能长期存放啊!这样吧,等你离京回任时,带几只猪头回去送给汪将军,替我向他道一声辛苦。不过,且不能让曹闻道那厮吃上一口!” 戚继光不禁为之一愣:皇上赏赐东西给东海舰队副提督汪宗翰,这是浩荡天恩。可是,曹闻道也是皇上的旧识,战功卓著,皇上当年还十分喜欢他的豪爽勇武,夸他是大明朝的“猛张飞”,为何却不准他同沾天恩?难道他什么时候得罪了皇上? 见戚继光疑惑不解,又不敢问,朱厚自己解释说:“你戚元敬世袭指挥佥事,也算是个不低的军职了,如今又已是正三品的东海舰队提督,都知道应试武科,中个武进士的功名,以备朝廷日后所大用。他曹闻道一个大头兵出身,机缘巧合才当上了师长,怎么就故步自封不思进取了?亏我当初还那么看重他!他不是最喜欢吃薰风阁的猪头肉吗?我偏不给他吃!” 戚继光明白过来,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感动,忙说:“元敬当日也曾这么劝过曹将军,让他随我同来京城应试。可他说自己斗大的字识不到一箩筐,根本无法通过策论那一关,应试也是白费功夫;加之陆战一师一个团长、三个营长都要入黄埔军校学习,操练巡防且不能耽搁……” 朱厚嚷嚷着打断了戚继光的话:“不识字他还有理了?当初我就让你们营团军办随营军校,还给普通兵士办扫盲班,你在东海舰队也办的有随营军校和扫盲班。这几年下来,他曹闻道就没有学到一点东西?还要找军务繁忙做借口!你戚元敬都能抽出身来回京应试,他未必比你这个舰队提督还要忙?” 戚继光尴尬地说:“王先生有所不知,一来我海军多在海上巡弋,扫盲班还能勉强由各船毕业于水师学堂……哦,海军学院出身的军官在战船上自办;至于随营军校,那就只能等巡逻回锚地休整之时,由舰队为各分舰队分别开办了,时间短,成效也就有限。二来这几年里,倭寇肆虐东海,我舰队剿倭之任甚为繁重。一师由营团军转为海军陆战队,既要操习水战之法,陆战之技又不能搁下,曹将军终日忙于操练演武、与倭寇作战,顾不上读书习字也是实情……” “元敬,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实情,但还是要多说你一句,慈不掌兵啊!”朱厚说:“练兵之要,贵在选将;比之陆战,海战更要求为将者军事素养出众,能应付各种意外情况。别的不说,船行于茫茫大海之上,为将者却不会看海图,不知道海流风向,还怎么指挥舰队作战?稍有不慎,就会断送麾下将士的性命!象老曹那样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猛张飞,若是在陆军,或许还勉强能胜任师级指挥员的职务,到了海军,却不一定能胜任了,不用心读书学习,迟早有一天会被淘汰的。我是真的不想看到他戎马半生,到头来却不得不黯然解甲归田啊!你告诉老曹,就说是我说的,要么自己抽时间学,准备三年后来京城应试;要么交出部队指挥权回京,我专门从翰林院、国子监请老师教他!” 戚继光立刻就能想象出曹闻道听到这道上谕之后该有多么的尴尬和痛苦,不禁觉得好笑,忙偷偷在桌下掐了自己一把,借着痛楚把笑意强压了下去,低头应道:“是。” 朱厚意犹未尽,继续说道:“其实,早在设立黄埔军校之初,我就打算让你们这些军师级高级军官轮番入校学习,却又担心军中无人统率,只怕会出乱子,才将段长兴、高子瞻(高靖)他们营团级军官第一批入校。不过这样也好,军校草创之初,没有办校教学的经验,等他们这一批毕业之后,你们再进校,效果或许会更好。但你也不要坐等朝廷轮番抽调你们东海舰队的军官将佐轮训,眼下与倭寇的战事已接近尾声,各分舰队、陆战队各部的作战任务没有前两年那么重了,你可以在舰队锚地给他们讲授兵法,文长也可以适时组织他们进行图上操练,不拘海上实兵对抗还是图上操练,能教一分是一分,也好过遇到战事手忙脚乱。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既然你们海军的战号是‘首战用我,用我必胜’,平时就要做好军事斗争的准备。” 见众人都停箸不食,静静地听自己大发宏论,朱厚却又打住了话头,笑着说:“我可知道你们这些家伙论打仗,个顶个都是好手,也都是战功累累,却无不视书山为畏途,视提笔如拔山,不是我让兵部曾部堂和惟约他们硬性点派,凡被点到之人,不按时来军校报道,就要革职查办,只怕黄埔军校第一期招不到一个学员!算了,大家难得一聚,今日就不说这些让你们不高兴的事情了,我们继续吃酒。对了,志辅,百姓家有句俗话,叫做‘有酒无菜,不算慢待;有菜无酒,转身就走’,你准备的酒呢?还不快快给大家满上,我与大家共饮三大碗!” 烧刀子那种酒上不了台面,只不过是军中热血男儿偏喜欢那样浓烈的酒穿喉而过的感觉而已。而俞大猷曾护卫圣驾巡幸草原,知道皇上的酒量甚浅,忙说:“不知王先生会屈尊到此,我只备了烧刀子……” 回到明朝,时常有大宴群臣或请人吃饭的时候,酒是少不了要喝的,不过,除了巡幸草原时喝的马奶子酒之外,朱厚觉得那些酒度数都不高,想必是发酵提纯技术还不过关的缘故,加之他没有喝过烧刀子,不知道底细,就豪情大发,嚷嚷着说:“烧刀子怎么了?难道能烈得过亦不刺将军他们草原上的马奶子酒?快快拿上来!” 一直没说话的亦不刺突然开口了:“能烈得过。” “啊?”朱厚顿时头皮一阵发麻:坏了,吹牛吹大了!去年在草原每次喝马奶子酒都几乎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硬撑着才没有在草原各部汗王面前出丑,没想到烧刀子竟然比马奶子酒还烈,这可如何是好…… 但是,天子一言九鼎,大庭广众之下,他怎么可能食言而肥,就硬着头皮充好汉说:“烈得过就烈得过!我今天见到诸位,实在高兴,喝他三大碗,纵是醉了也无妨!” 不过,显然是他多虑而又自作多情了――众人跟他这个“王先生”同席喝酒,不过是碍于君命难违而已,连主动给他敬酒都担心违背朝廷礼法规制,还有谁敢闹着跟他拼酒?不但如此,即便他自己真想喝上三大碗,身旁的杨尚贤和杨博、高拱、张居正这几位文臣就会正色劝谏;而俞大猷、戚继光两位爱将就会主动挺身而出,抢着给他代酒。 见有人保驾护航,朱厚心里有底了,又是一番礼贤下士的表演,不但亲持酒壶,为大家敬酒,还要跟每个人都碰杯。那些人自然都是无比激动,酒到杯干,心中暗暗发誓要以此躯回报君父浩荡天恩,却苦了跟在他身后给他代酒的俞大猷、戚继光两人,很快就不胜酒力,又担心吃醉了酒在君前失仪,连连给杨尚贤施眼色,指望着杨尚贤助自己一臂之力。可杨尚贤有护卫圣驾之责,对他们求助的眼神根本熟视无睹。幸好朱厚见他二人脚步已漂浮,就请亦不刺出马,不但救了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也使亦不刺和诸位明军军官的关系略微缓和了一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三十六章 良将媚行 这一场君臣欢宴自华灯初上时分开筵,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尾声。去年在大同,听严世蕃高谈阔论了一番“扬州瘦马”、“大同婆姨”、“杭州船娘”和“泰山姑子”四大流派之后,朱厚就有心要找个机会“与民同乐”,顺便考察考察明朝的娱乐行业发展现状,可惜俞大猷为人端方守礼,自然不会在筵席之后还安排什么娱乐活动之类的余兴节目;加之身在京城,一百多位言官御史,还有那些自诩为正人君子的翰林词臣、朝野清流们,一个个眼睛都象锥子一样盯着别人的一举一动,稍有违背国家礼法、朝廷规制的行为,立刻就咬牙切齿地磨墨,奋可是差远了,偏生有严阁老给他们题匾,到成了他们占了咱的上风,成了京城最有名的馆子,外省那些乡巴佬排着队到他们那里去,上赶着给他们送银子……” 另一位店小二突然问道:“我说东家,后面来的那位爷多大年岁?” 老板一边回忆,一边为难地说:“真不好说。看样子大抵只有三十出头,但人家是贵人,保养的好,兴许过了四十也说不定……” 那位店小二就出主意说:“不是七老八十就成!我说东家,朝中也就那么几位阁老,除了徐阁老还年轻些,其他三位可都差不多六十往上了,不如明日我们就给人说是徐阁老到咱们薰风阁来过,便是传到他耳朵里,以他的身份,也不好跟咱们计较……” 谁曾想,他的建议却提醒了老板,那些如狼似虎的差爷可是打过招呼,不许泄露半个字的,连忙说:“罢了罢了,淮扬酒肆算什么?京城里能做出地道淮扬菜的也不只是他一家。咱薰风阁这猪头肉在京城可是独一份,跟他们争那个闲气有什么用?楼上那些爷把猪头肉吃了个精光,其他菜还剩了不少,还剩得有酒。要不,我让伙房给热热,大家伙儿喝他两盅压压惊,把今儿的事都抛到脑后去?” 有美酒佳肴当宵夜,那些店小二怎能不愿意?就都哄然叫好,纷纷恭维老板是大善人,薰风阁的生意一定能蒸蒸日上,日进斗金…… 那边按下不表,却说戚继光等人下榻的兵部馆驿这边,也住的有其他边镇卫所被选调入黄埔军校进修的军官将佐。刚才有人来打招呼,让他们老实待在自己的房子里,连管理馆驿的官员都不许出来。杨尚贤经皇上提醒,不许手下人暴露身份,那些镇抚司的人就说自己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京城各位阁老、尚书的安全之责由五城兵马司负责,那些军官将佐都以为是哪位大员要来,尽管心里不快,也不敢得罪那些当朝大僚,一个个就都洗洗睡了。 朱厚一行人来到这里,被让到戚继光与徐渭住的那间上房,东海舰队的军官们也大致猜到皇上兴许与戚军门有话要说,悄然行了个礼,就告退了。徐渭给众人沏茶之后,也要告退,却被朱厚唤住了:“文长,论职位,你是参谋长;论情分,你在朕心中的分量未必就比元敬轻,你也坐着跟朕一起叙话。” 等徐渭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朱厚端正了面容,缓缓地开口了:“元敬、文长,如今没有外人,朕就要说你们两句了。安心剿灭倭寇、保卫我大明万里海疆安全就是对朕最大的忠,何必还要做出那种事情来?” 尽管他的语气平缓,戚继光和徐渭两人却猛地一哆嗦,满腹的酒顿时化为冷汗冒了出来,慌忙跪下,说:“皇上,微臣愚钝,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朱厚却不正面回答,而是摇头叹息道:“你们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当年严阁老因何被朕逐出内阁,闲置了几年啊! 徐渭还是不明白皇上到底在说什么,戚继光却曾听高拱讲过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严嵩被斥退,奉旨抄录《永乐大典》的原因,顿时心里懊悔不已:当初只因想皇上想的不行,就献上了那些东西,却把这一茬给忘了,真是糊涂啊! 原来,戚继光年纪轻轻就被朱厚从登州卫一手简拔到营团军副使那样高官显位,自然对皇上感恩戴德;加之朱厚时常驾幸营团军,淳淳教诲、关怀备至,更让他有一种强烈的“士为知己者死”之愿。但是,出任东海舰队提督以来,几年也难得见皇上一面,他的心里实在难受得很。尤其是去年年中,他从邸报上闻知圣驾巡幸边镇草原,还遭遇了逆贼的袭击,虽说圣驾最终平安回朝,但他的心里仍是牵挂之至,恨不得背生双翼,飞到京城叩问圣安。恰好这个时候,东海舰队在海岛上剿灭倭寇,捕获了一头通体雪白的白鹿。古人以白色为贵,异化为白色的动物一直被视为祥瑞,时值杨继盛上呈奏疏,非议皇上驭夷治边之策,朝野内外关于开市和招抚蒙元诸部的争论甚嚣尘上,戚继光想用“仁君治世、天降祥瑞”来驳倒那些诽谤朝廷、诋毁君父的迂腐朝臣士子,就将那头白鹿敬献给了皇上,还请参谋长徐渭用他那生花妙笔写一篇《敬献白鹿赋》作为贺表。 徐渭遵戚继光的将令,费尽心机写出了花团锦簇一般的一篇妙文,却以“皇上圣明天纵,未必会在意这些非关社稷安危、国计民生的玩好之物”为由反对戚继光公开上呈,建议他密具一疏,派专使呈进大内,若皇上喜欢,自然可以明发邸报,宣示天下;若不喜欢,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尽管戚继光觉得徐渭有些杞人忧天,但他上呈祥瑞,本不是为了求名图利,就依计行事。 此外,戚继光还从邸报上得知,皇上又新册封了两位嫔妃。在他看来,皇上圣明天纵,册封嫔妃当然不是为了满足淫欲,而是为了广育后嗣确保大明江山社稷后继有人,以慰天下苍生之念。皇上昼夜操劳,辛苦至斯,让他不胜感慨之至,更是心疼不已,就把从倭寇那里缴获的一箱壮阳良药极品海狗肾也密封装车,连同那头白鹿,以及徐渭那篇《敬献白鹿赋》一道送进京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三十七章 国际纠纷(一) 一来那些海狗肾产于深海之中,可称得上是纯天然无污染的壮阳食品,远非那些太医方士敬献的含有重金属成分,会严重危害身体健康的丹药可比,试着吃了一点,确实功效不俗,晚上无论如何久战,腰也不酸,腿也不困,召两位嫔妃一同侍寝也不在话下;二来见戚继光和徐渭两人此刻都是羞愧难当,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地跪在那里,朱厚不好再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说教,就假装沉痛地叹了口气,说:“尽管朕不喜欢你们的这些谄媚之行,却也知道你们完全是出于一片至诚爱朕之心,非是那些想靠敬献祥瑞谋求加官晋爵的奸佞小人可比。可是,你戚元敬,还有你徐文长,都是注定要青史留名,千秋万代之后的世人仍会景仰推崇的雄才俊杰,做出这等有失人臣正道、君子气节之事,且不说让朕和天下有德之人小觑了你们;记诸史册,不但是你们两位的污点,更有损朕的名声。尤其是你徐文长,可谓我大明文坛上天纵奇才,国朝养士两百年,能与你比肩之人,只怕也不多,以这般才华,竟然去写那种文辞优美,却荒诞不经的文章,倒叫后世之人笑你辱没士林,玷污斯文了……” 正所谓爱之深才会责之切,戚继光和徐渭两人听到皇上这样情真意切的批评,心里越发难受了,扑倒在地上,哽咽着说:“臣等有辱圣心厚望,罪在不赦,恳请皇上责罚。” 朱厚一哂:“责罚什么?幸好你们还有点头脑,知道用密疏派专使呈进大内,朕还能瞒得住别人。否则的话,少说也得下旨切责你们。这事说过就作罢,你们也都起来吧,以后把心思都用在正道上,报效国家就是了。” 戚继光和徐渭坐回原位之后,朱厚说:“刚才在薰风阁,朕说过,海权之争势必有一天要甚于陆权之争,我大明军人要有战略眼光,要未雨绸缪、早做准备。其实,这话只说了一半,如今已经不是什么‘势必有一天’,而是已经迫在眉睫。去年年底,有佛朗机人名佛朗西斯卡拉者就自广州登陆,辗转北上抵达京师,向朕示威来了!” “啊!”戚继光和徐渭大吃一惊,连忙问道:“竟有这种事?” 朱厚点点头:“此事是肃卿一手操办,是故朝廷并未载诸邸报塘抄,就让他细说给你们吧。” 原来,这几年里,随着徐海在北至东海海域,南至南洋洋面混得风生水起,又通过武力胁迫和利诱,吞并了早就对朝廷有异心的福建海上李光头一部,由先前的一条船发展成了有二十多条船的一支规模不小的海盗船队,过往的许多葡萄牙人的商船都遭到了他们劫掠。起初葡萄牙人以为他们是普通海盗,只怪自己运气差,上帝恰好打盹没有顾得上保佑自己,没有往深处想,渐渐就发现了一件怪异之事:徐海船队从不抢劫大明海商的船! 此外,当初就曾兼营过海盗业务的福建海商李光头集团、浙江海商许氏集团匪性难改,见到徐海大发横财也十分眼红,时常也会顺手牵羊地客串一把海盗。葡萄牙人尽管天生就不畏海路艰险,且有经商的天赋、冒险的本能,也经不住这样一明两暗的三股势力夹击,损失惨重,以致大明海商渐渐垄断了大明与南洋诸国之间的贸易。 葡萄牙人从上个世纪起就是海上贸易、掠夺的得益者,又引领了欧洲地理大发现时代的先河,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和莫大损失?于是,在吕宋开府建衙的葡萄牙总督卡西亚诺就派出既学过汉语,又是葡萄牙女王陛下最勇敢的海军军官佛朗西斯卡拉为使者,到大明朝来抗议,要求大明约束本国商民不得劫掠过往葡萄牙客商,并出兵剿灭为祸南洋的中国海盗。 佛朗西斯卡拉冒着遭遇海盗的危险,九死一生闯过如今已被众多葡萄牙商人视为地狱之旅的南洋航线,不远万里到达了大明,第一站到的是广东巡抚衙门。对于这样向无先例可循,又十分棘手之事,广东巡抚衙门的官员采取了明朝官员最常用的一招:一拖二推!论权谋机心,封建制度都不够完善的欧洲人怎能跟已经玩了两千多年政治的中国人相比?被拖得实在受不了的佛朗西斯卡拉老老实实地听从广东巡抚衙门官员的指点,来到了福建泉州,找到了总管远洋贸易的督办海市钦使衙门。 如今海市已经日渐走上正轨,督办海市钦使衙门主要的职责就变成了给海商发出海船引和审查海商进口回来的货物,这么做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收税,因此钦使衙门虽然没有撤,但钦使高拱被调回京城任职之后,朱厚就一直没有委派别人担任钦使,留下主办衙事的是户部调去的官员,专管征税,不问其他,遇到这种事情自然躲得远远的,回答也十分理直气壮:本衙堂官回京了,这么大的事情,当然得等他回来才能处理。 在泉州傻傻地等了一两个月还没有等到明朝督办海市钦使衙门的堂官回来,佛朗西斯卡拉就坐不住了。不过,他也不是白等,这段时间,通过和那些与葡萄牙商人有交易的大明海商来往,他知道了明朝官员的办事效率是跟所收到的银子成正比的,就通过大明海商牵线搭桥,送上了一大笔银子,才从督办海市钦使衙门的官员嘴里买到了一句话:钦使高大人前年就已奉调回京,目前正在皇上御前行走,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佛朗西斯卡拉差点背过气去:这是什么政府?海洋贸易是多么重要的事情,这么重要的机构竟然可以两年都不委派官员主持工作!这是什么官员?明明知道自己的上司不会回来了,还给我说等他回来才能处理我的诉讼,让我白白地等了两个月!当即摔了茶碗,愤然而出。 茶碗可以摔,事情总得解决,有一百多年海洋贸易历史的葡萄牙人比刚刚开放海禁的明朝人更清楚,南洋海路一天不通,葡萄牙王国的损失就不可避免,女王陛下的金库就要少了一大笔收入。佛朗西斯卡拉郁闷不已,这个时候,有位大明海商或许是见他被明朝官员耍得团团转而于心不忍,就对他说:“弗先生,你的事情也实在太大了,广东巡抚衙门和督办海市钦使衙门的大老爷们都没办法给你解决,得捅到天上去才行!”面对着佛朗西斯卡拉迷惘的眼神,那位海商又本着中国人热情友善和好为人师的优良传统,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他明白了在中国人的眼里,住在天上的人不是上帝,而是皇上。 佛朗西斯卡拉入乡随俗,欣然接受了那位海商的建议,从泉州启程,要到明朝首都北京来“告御状”。 佛朗西斯卡拉一路行来,畅通无阻;自南京搭船走大运河到了徐州,却被拦下了。概因如今朝廷废弛海禁,大开国门,欢迎万国友朋前来贸易,长江以南及两淮得风气之先,时常有红头发黄眼睛白皮肤的夷人前来购买丝绸、瓷器、茶叶等物,对他这样的“红毛鬼”早已见多不怪。可到了黄河流域就不行了,谁也没有见过他这样的“妖孽”,立刻就有见义勇为的市民报了官,徐州知府衙门的一位刑名师爷立刻带着一帮衙役把他拿下了。 面对即将要把锁链和木枷套在自己脖子上的明朝衙役,佛朗西斯卡拉表现出了无愧于他骑士称号的勇气,义愤填膺地向明朝官吏提出严正抗议,说自己是葡萄牙王国女王陛下的使者,是到明朝来见你们皇帝的,你们不得对我无礼!那位师爷摇头晃脑地说:“葡萄何曾有牙哉!夷国以之为名已是十分可笑,还说其国以妇人主天下!妣鸡司晨,这不是妖孽又是什么?”众位衙役深以为然,当即把他押回徐州知府衙门,知道对这样的“妖孽”动刑也是无用,就请来道士,又是烧符又是念咒,闹腾了好一阵子。 不过,即使把佛朗西斯卡拉那一撮漂亮的山羊胡子都给燎去了一半,也还是未能让“妖孽”现出原形,正当那位道士命人置办狗血人粪准备泼他的时候,出城巡视农事的徐州知府大人回来了,见大堂上公然摆出了香火道场,惊诧不已,顾不得洗手净面就升堂问案。 到底是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的大明官员,不但知识渊博,而且政策水平也高――尽管那位知府也觉得那个红毛鬼言辞漏洞百出,尤其是什么“葡萄牙”、什么“女王”,实在荒谬之极,但他似曾记得正德年间,确曾有红毛鬼到大明来觐见皇上。进而联想到了朝廷邸报上刚刚大肆渲染的圣驾巡幸草原,招抚北虏各部之事,立刻豁然开朗:当今圣上声名天纵、圣德巍巍,大明声威远播于万里之外的夷狄之国,夷人遣使来朝,既十分正常,也正是朝廷一大喜事啊!于是,亲自下座替佛朗西斯卡拉解锁卸枷,还命人看座上茶,以示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优抚远人之诚。佛朗西斯卡拉也因此摇身一变,从一个“妖孽”转眼就成为了大明官员的座上客,被盛情款待了一番之后,堂而皇之地手持徐州知府衙门的公文,带着两名衙役做护卫,大摇大摆地到了大明首都北京城。偏偏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还认徐州知府衙门的公文,不但没有刁难他,还主动把他带到了主管朝廷与诸藩属之国一应事务的礼部主客清吏司,礼部官员也不敢自专,就逐级上报到了内阁首辅兼礼部尚书严嵩那里。 严嵩曾主持编撰过《英宗实录》,对正德年间佛朗机人前来朝觐大明天子的始末知之甚详,有心要接受徐州知府衙门的说法,认定他们是遣使来朝。不过,皇上亲自定策招抚北虏各部,尚且引起朝野内外的蜚短流长,佛朗机人也曾与大明刀兵相见,该不该恩准他们纳贡称臣、如例封赏,严嵩心里也吃不准,当然要按照以前的习惯――“恭请圣天子裁夺决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三十八章 国际纠纷(二) 正所谓做贼心虚,朱厚和高拱君臣二人听闻葡萄牙使者有名佛朗西斯卡拉者已到了北京,无不面面相觑。 葡萄牙使者因何而来,广东巡抚衙门和督办海市钦使衙门早有密疏呈报大内。说真的,自从定策由徐海执行“月之暗面”行动,他们君臣二人就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被徐海抢急眼了的葡萄牙人会撕破脸皮,与大明王朝兵戎相见。为此,这几年里,朱厚借口剿灭倭寇,拼命地勒紧裤腰带修造战船、编练新式海军,一直在做军事斗争的准备。可是,他却没有想到,那些掠夺成性的葡萄牙殖民者居然会选择“先礼后兵”的策略,不远万里来北京向明朝政府控诉“万恶的中国海盗”! 尽管包括葡萄牙人在内的所有欧洲殖民主义者,从地理大发现开始,一直到近代乃至现代,就一直扮演着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在亚洲、非洲、美洲等各大洲从事奴隶贸易、殖民掠夺等等等等罪恶的勾当,所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用自己血淋淋的双手完成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更在人类历史上写下了极其丑恶的一页。但是,在东海至南洋海面上,葡萄牙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作为一个有着几千年悠久历史,创造了人类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华夏文明的泱泱大国、礼仪之邦,面对葡萄牙人这么正当合理的要求,明朝政府就不能置若罔闻。否则的话,绝对会在历史上留下一个“纵容海盗抢劫不远万里来大明做生意的外国商人”的恶名,进而就会有好事之人悉心考证、大胆推理,再加上那么一点点天才的猜测,就会发现“月之暗面”这个天大的秘密,或许马克思愤然写下的那句名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所指向的,就不止是那些欧洲殖民主义者,而是一直自诩为礼仪之邦的中国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广东巡抚衙门和督办海市钦使衙门的官员做得多漂亮,一推二拖,未必葡萄牙使者还能在大明住上一辈子不成?拖他个一年半载,最好能拖到葡萄牙商人自动放弃这条虽然能带来巨额利润,却充满着杀机的航线,任由大明海商垄断东西两洋的贸易,世界就太平了。到了那个时候,掠夺成性的葡萄牙军队、冒险家们就会因为眼红大明海商的巨大财富而做出类似于他们在世界其他地方做出的事情。那么,爱好和平的明朝政府为了保护自己子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而愤然出兵,倾师南下肃清海路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再往后,帮助那些被葡萄牙人占领的大明藩属之国复国也就成了天朝上国义不容辞之事,或许还可以借口追剿海盗,进而控制印度洋;而控制了东南亚,封锁了印度洋,欧洲的香料从哪里来?如今嚣张不可一世的葡萄牙、西班牙不拿从南美洲掠夺得到的白银来换,就得劳师远征,指望着能夺回香料产地,会一头撞进占有天时、地利、人和,并且早已做好了充分准备的大明海军的包围圈,在几大洲都欠下累累血债的欧洲殖民主义者会为自己的狂妄和贪婪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中华民族会以其主持正义、维护世界和平的英雄壮举而永远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 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实在是太精明了,为此,朱厚不但密令徐海执行“月之暗面”行动,放纵福建海商李光头集团、浙江海商许氏集团继续干他们当年已经干的轻车熟路的不法勾当;还同意戚继光以追剿倭寇为名,把东海舰队的锚地从宁波搬到了威海――这一点倒没有引起朝野内外的怀疑:朝廷为何要组建海军?还不是为了剿灭为祸东南海疆、侵扰我大明沿海各州县的倭寇吗?如今倭寇被赶到了山东附近的海岛上,海军自然要乘胜追击,尽歼顽敌,毕此功于一役。总不成东南万里海疆已波平浪静,数万将士还要留在东海混日子吧?且不说糜费国帑民财,一个“玩敌养寇,纵容倭寇恢复元气”的罪名,诛了戚继光的九族都辞大罪,更难平天下众怒! 可惜的是,一个地方官员的自作聪明、擅作主张,就把大明王朝推到了一个尴尬的境地:葡萄牙使者前来大明的事已经为天下人所周知,势必也要载诸史册,朝廷不理睬他的控诉,不但在道义和情理上都说不过去,甚至有欲盖弥彰的嫌疑;而他关于约束本国商民不得劫掠过往葡萄牙客商,并出兵剿灭为祸南洋的中国海盗等等的要求,如何答应? 为此,高拱恨不得当即抬出吏部文选司郎中的官威,把那个徐州知府贬到云南边境的某个小县去做县丞。不过,朱厚想来想去,觉得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既然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了,就不妨见上一见。但考虑到自己贵为大明天子,既不能屈尊降贵失了身份,又担心招致朝野内外清议的诘难,就避开朝廷官员的耳目,装扮成督办海市钦使衙门钦使高拱,而高拱则以一位普通官员的身份,陪同皇上一道接见了葡萄牙使者佛朗西斯卡拉。 由于不可能答应葡萄牙使者关于约束本国商民不得劫掠过往葡萄牙客商,并出兵剿灭为祸南洋的中国海盗等等要求,接见的结果乏善可陈,基本上都是废话、谎话加自说自话: 对于佛朗西斯卡拉关于大明海盗肆意抢劫葡萄牙商人的控诉,“高拱”深表同情,声称那些海盗最是骄纵不法,明朝政府也为之头疼不已,早就想把他们剿灭,肃清海路,为大明王朝和南洋各国之间的友好往来创造一个和平的环境。这么做,不但利于商贸往来,更利于南洋诸多藩属之国前来朝觐大明天子…… 听高拱说南洋那些岛国是大明王朝的藩属之国,佛朗西斯卡拉立刻想起了他们葡萄牙人秉承女王陛下的命令,在东方干的那些事情,赶紧岔开了话题,声称有一支海盗的船队之中居然有明朝军队的制式军舰,炮火异常猛烈,是惨杀女王陛下子民的罪魁祸首,强烈要求明朝政府做出解释,严惩凶手并赔偿一切损失。 “高拱”当即拍案而起:好好好,终于有了这些叛军逃卒的行踪了!弗大人可谓为我大明立下了一大功,若非弗大人并非是我大明职官,下官当奏请朝廷给弗大人叙功褒奖。 面对着佛朗西斯卡拉疑惑不解的眼神,“高拱”命真正的高拱翻出了几份三年前朝廷的邸报。佛朗西斯卡拉原来就会说汉语,在明朝国土上待了前后近半年的时间,也勉强认得几个汉字,看见那几份已经略微有些泛黄的纸片上,其中一份登着东海舰队提督戚继光上奏朝廷,汇报部下徐海等人临阵哗变,劫持一艘名曰“扬威号”的军舰逃跑并自请处分的奏疏;另外几份是几位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弹劾东海舰队提督戚继光、副提督汪宗翰等人治军不严、以致麾下军卒哗变逃散的奏疏;最后一份是朝廷将东海舰队正副提督戚继光、汪宗瀚撤职留用,责其戴罪立功的处分决定。 佛朗西斯卡拉捏着那几份邸报,疑惑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贵国政府为什么不派军队把他们抓回来,而任由他们逍遥法外? “高拱”苦笑着解释道:抓当然是要抓的,任由兵士逃匿而不将其缉拿归案绳之以法,朝廷庄严何在?军法威仪何存?可是,对我大明朝来说,目下最大的敌人不是那区区百十来名逃卒,而是长期为祸我大明万里海疆的倭寇,我们明朝政府不可能派出一支舰队去茫茫大海上捉拿那一条叛逃的军舰而放任几千上万名倭寇继续杀我百姓、毁我城池。不过,我们已经下令给全国各省府州县,如若被劫持军舰靠岸驻舶,即刻拿下;也明宣宪命,一应商民有拿一粒粮食、一碗水送给那些逃卒者,以资敌论处,抄家灭族…… 佛朗西斯卡拉在成为葡萄牙王国女王陛下高贵的海军军官之前,也曾经做过海盗,自然能理解明朝政府的苦衷和无奈,只好抛开了这个问题,提出抢劫葡萄牙王国女王陛下子民的海盗也不只是那支拥有大明海军制式军舰的海盗船队,还有不少大明海商冒充海盗,抢劫过往客商。 “高拱”再度拍案而起:竟有这种事情?弗大人,我大明纲纪森严、国法煌煌,只要你将他们侵获,交于我大明王朝,我们一定依律重处,严惩不待! 佛朗西斯卡拉心里愤怒不已:能把他们侵获,我们自然会按照女王陛下的法律将他们处死,或者直接仍到海里喂鲨鱼,为什么还要交给你们明朝政府处理? 跟历史上之前或之后许多双边谈判一样,说来说去,也没有任何效果,佛朗西斯卡拉生气了,声称明朝政府如果不能惩处海盗,葡萄牙王国女王陛下高贵而勇敢的海军就要亲自出马,剿灭海盗;而且,还要追究纵容海盗惨杀葡萄牙王国女王陛下子民的明朝政府的责任,让明朝政府赔偿海盗造成的一切损失和葡萄牙海军为剿灭海盗所花费的军费开支! 跟他说了半天的废话,“高拱”其实就在等他这句话,立刻命真正的高拱将之记录在案,让佛朗西斯卡拉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作为葡萄牙王国政府给大明王朝的外交照会。然后,又信誓旦旦地表示,明朝政府一定会严格约束本国海商不得参与一切破坏海上和平的行动,并保证在剿灭了倭寇之后,即刻整军南下,围歼海盗,同样命高拱将之记录在案,让佛朗西斯卡拉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作为大明王朝给葡萄牙王国政府的回文。 佛朗西斯卡拉揣着那几份邸报和签署的文件启程回国了,朱厚却没有轻松下来,以葡萄牙人的凶残和贪婪,他们应该是不会等到大明王朝自觉自愿地剿灭海盗的,南洋海面大体平静的局面,大概也维持不了多少时间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三十九章 用人所长 听完高拱讲述这些始末,戚继光站了起来,愤然曰:“佛朗机人屡犯我大明藩属之国,还曾袭扰我大明疆域,如今非但不知自省收敛,反以狂悖荒谬之言冒犯我天朝上国威仪,简直视我大明百万官军如无物,是可忍孰不可忍!微臣恳请朝廷恩准我东海舰队即刻剿平倭寇残敌,回驻东海,卫我大明海疆!” 目前尚不知道“月之暗面”行动的张居正、徐渭两人都是一愣:戚将军是不是弄错了?佛朗机人屡屡遭海盗劫掠,向朝廷控诉,也能说的过去,怎么戚将军把罪责都归到他们头上了? 不过,有皇上在座,他们两人职位低微,没有皇上亲垂顾问,也不敢贸然插嘴,就都皱着眉头,沉思不语。 朱厚微微一笑:“元敬不必动怒,且安心坐着说话。说起来,世间万事,都拗不过一个‘理’字。而今多亏他们遣使来朝,留下了字墨凭据,日后无论如何,我大明都算是占了理。若是因此引起什么纠纷,煌煌史册也会记着,是他们佛朗机人先以兵威凌人,讹诈不成又以刀兵相向,并非是我大明轻启战端,破坏和平。不过,元敬啊,佛朗机人最是凶残贪婪,先前已因开市之请,与我大明官军在广东新会爆发战事,今次会否以剿灭海盗为名,再度寇犯国门,我们且不能不防,你们东海舰队肩负着保卫我大明万里海疆之重责,要时刻做好准备。” 张居正、徐渭两人此刻也已明白过来:戚继光说的也并非完全没有理由――当初佛朗机人占据明朝的藩属之国吕宋,吕宋国主曾向宗主国大明求援,正德先帝只顾自己玩得高兴,顾不上管吕宋那个弹丸小国,只应景似的给另一个藩属国暹罗下了一道旨意,责令他们出兵救援。大明本土尚且有山高皇帝远,不遵朝廷律令之事;更遑论是远在万里之外的藩属之国。加之暹罗又与吕宋有世仇,不但没有施以援手,反而暗中帮助佛朗机人,才使得他们占据了东南亚的咽喉要地,逐步开始蚕食大明王朝的南洋诸多藩国。此后,他们更是得寸进尺,竟觊觎大明王朝,派出战船,载着兵士至广东新会,耀武扬威,嚣张不可一世,遭到大明官兵迎头痛击之后才铩羽而归。虽说其后安分守己,以商贸货殖为重,不复有武力胁迫之妄念,但夷狄狼子野心,可见一斑,确实不可不防他们假道伐虢,寇犯国门…… 戚继光慷慨激昂地说:“皇上早有圣谕煌煌:寸寸山河皆是上苍所赐、祖宗所留,自微臣以下,东海舰队五万将士但有三寸气在,绝不容外夷肆虐于我大明海疆!” 朱厚点点头,把目光投向了高拱:“肃卿,你把那份策论的抄件给元敬看看。” 戚继光接了过来,是一位名叫罗龙文的举子制科策论,所论之事是东南军情及应对方略,戚继光只看了“用海寇卫海疆”这一条,就顿时明白了皇上的用意,自然赞不绝口:“好,好,好!是大谋略。微臣一直以为,海寇与倭寇不同,他们毕竟是我炎黄子孙,若能诚心归顺,改过自新,不失为朝廷可以倚之以靖海疆、卫国门的一大助力,是故不可断绝他们的报国之门。微臣恳请皇上循上科成例,将此策论载诸《民报》,昭示天下。” 朱厚心里苦笑一声:难道我就不想提前做好舆论准备吗?不但是罗龙文的这份策论,近年来从南洋那边回来的大明子民很多,他们通过亲身经历,讲述了葡萄牙人在南洋诸国恣意杀戮当地民众,掠夺财物的罪行,我已吩咐当地官府搜集,交由翰林院整理,准备刊载在《民报》之上,让我大明百万官军和亿兆生民都看一看,想一想若是任由佛朗机人占据我大明国土,我大明子民又该将受到何等的苦楚。可是,如今我大明海商与南洋诸国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每年能为朝廷增加上百万的赋税收入,带动相关产业发展所创造的利润更是不胜计数。为了抓住这个历史发展机遇,在今年的御前财务会议上,我又提出了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如今内阁已将施行方略下发南直隶和浙江等省,他们正按照朝廷的部署在大力推行。在这个时候,突然抛出这些东西,是否会引起朝野内外的惊悸、猜疑,以为朝廷要改弦更张,重提海禁之议?如果是那样的话,岂不是给刚刚恢复元气并推行改稻为桑国策的江南造成巨大的影响和沉重的打击,进而影响到国家经济建设总体规划和刚刚兴起的资本主义萌芽?再说了,我们中国是有五千年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中华民族也一贯爱好和平,不能率先挑起争端,还是等葡萄牙人打响第一枪之后,我们在情理和道义上占据了主动权,那个时候再奋起反击也不迟…… 眼前这些人尽管都是自己的心腹宠臣,但他们的思想观念却不见得能比普通的明朝人进步多少,这些话一时还不能对他们和盘托出,朱厚苦笑着摇摇头,说:“在我大明朝,要干成点大事可真是不容易啊!公说公有例,婆说婆有理,反正正说反说,谁都能讲出一大堆的道理来,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干扰视听,淆乱人心。因此,有些事是可说而不可做;有些事,却是可做而不可说。这份策论就在可做而不可说之列,还是不必急于公之于众的好。” 戚继光似乎觉得皇上有些多虑,忍不住抗谏说:“皇上如天之仁,嘉靖二十四年平定江南叛乱之时,昔日盘踞于宁波外海的诸多海商集团乐输钱粮、义助官军就是明证。有此成例在,想必也无人敢对朝廷招抚海寇一事随意置喙。” 不急于将罗龙文的策论公之于众,是高拱和皇上反复商议做出的决定,高拱便插话解释道:“元敬此话未免不妥。嘉靖二十四年的情势是江南叛乱,我大明朝半壁江山陷落逆贼之手,社稷危倾只在旦夕之间,朝野内外惟以平叛乱、定家邦为第一要务,舍此皆不足论。但今日之情势,四海升平,百姓咸安,朝臣士子未必都能如皇上这般睿智,能于青萍之末见风起之势啊!” 朱厚点点头,说:“肃卿说的不错。曾有上古哲人说过一句至理名言: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有时候,掌握了真理,洞悉了真相,也未必是件值得庆幸之事。你们都不是外人,朕不妨实话告诉你们,朕让你戚元敬看这份策论,是想把罗龙文放在你们东海舰队历练,你们不是一支留了一支分舰队巡弋在东海海域吗?把他放在那里,朕要看看他到底是文长这样的文武全才,还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之流。” 皇上如此推心置腹,戚继光也不好再说什么,加之制科进士安置在军中任职,由徐渭而始,而徐渭以自己的才干很快就成为戚继光的得力助手,他怎能不愿意皇上再将人才送入自己军中?连忙谢恩不迭。 朱厚又说:“还有,你戚元敬这次回京应试,可不能只想着自己的科名,不但要去黄埔军校做报告,让那些学员知道我大明周边军情;还要多与前来应试的军官和武举交往,看其中有否可堪造就之才。虽说自古以来,名将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不是科场考出来的,但临时抱佛脚,总也聊胜于无。当然了,朕不会让你白干活,你所发现的人才,也都分配到你东海舰队任职。怎么样,这个条件还算优厚吧?” 戚继光面色微微一红,说:“微臣不敢瞒皇上,此次回京,元敬本就存了这份心思。” “哈哈,朕也早就猜到你有这样的心思,否则的话,你为何还要把文长这个参谋长带上!”朱厚笑道:“虽说不免会影响你备考,但朕以为,你且不必担心自家考试一事。子曰‘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你戚元敬战功赫赫,名满天下,谁敢不让你中式?若不让你中式,谁又敢名列皇榜之上?这一点,主持今科武闱的张老太师、李阁老、曾部堂他们,比朕还清楚啊!” 朱厚说的不错,当初戚继光上疏朝廷,恳请离职回京应试,大都督府和兵部都认为荒谬绝伦:追求功名固然是好事,可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份啊!若不让他戚继光中式,岂不天下大哗?简直是仰仗军功,伸手向朝廷索要功名嘛!当年在平叛军中,曾因发炮攻打徐州城一事与戚继光有隙的大都督府左都督、禁军司令、太师英国公张茂甚至建议皇上下旨切责他不识大体不顾大局。朝臣之中持此观点的人还有不少,若非戚继光是皇上的心腹爱将,兴许都会上疏弹劾他“辜恩怀私,持功骄纵”。 戚继光大窘,忙说:“皇上盛赞,微臣愧不敢当。微臣不才,辱蒙圣恩,不次简拔,委以重任。浩荡天恩,微臣无以为报,惟以一腔热血效命家国,方不负君父社稷之托……” 朱厚站起身来,拍了拍戚继光的肩膀,说:“元敬,你也不必这么说,朕只不过是为你提供了一个施展才华、报效家国的机会而已。你若是朽木之才,就算是朕把你放在那样重要的位置上,也会丧师辱国,更谈何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好好干吧!只要是有功于我大明江山社稷之人,朕从来也不吝封侯之赐,还要许其入凌烟阁,名标青史、万古流芳!” 众人都慨然应道:“臣等谨遵圣谕,不负君父圣心厚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四十章 春风得意 就在朱厚与俞大猷、戚继光一班武将宴饮欢聚不久的一个下午,一,大明朝这个“明”字都被这家酒楼给吃了。 这当然是无知愚民的无稽之谈,大明朝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哪里就会被人这样轻易地蛀空?此外,各省年敬数目根据京官品秩高下、地方贫富而不等,但也都不大,那些当朝大僚、部院司员取之既不伤廉,也不能算是受贿;加之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人情社会,逢年过节走动走动不过是为了联络感情,也并不都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因此,对于“三节两敬”(三节为春节、端午和中秋;两敬为夏天的冰敬和冬天的炭敬,各省照例都要给京官送礼,是京官的主要收入来源)这样的官场陋规,朱厚虽说深恶痛绝,却也不好打着反腐倡廉的名义搞“一刀切”。 跟往年情势有所不同的是,到了今年春节过后的淡季,日月兴酒楼生意依然红火得不得了,客人日日爆满,酒菜和雅间的价码也就没有随行就市地降下来,甘心当羊牯被狠宰的人,不是腊月里的那些外省官员,而是一些儒服方巾的读书人。不用说,都是各省前来京城应试的举子――严嵩因身兼礼部尚书,被钦点为这一科的主考官,那些指望着能鱼跃龙门、蟾宫折桂的举子还不得排着队,提前来拜访他这位“大宗伯”(礼部尚书的别称),指望着他能看中自己的才华,恩准自己列身门墙! 当然了,如今皇上十分重视国家抡才大典,对科场风气抓得很紧,去年仍循上一科的先例,派了镇抚司校尉奔赴各省监督乡试,会试大比的考题也是着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各自拟就、密疏呈进,由皇上随机抽取,刻印考卷也放在了内廷刻经厂,临近考期密封交给正副主考,正副主考进了科场,带着应试举子祭拜了孔子之后,才能在镇抚司校尉的监督之下当众启封分发。那些举子指望充任会试主考的首辅大人泄露考题那是休想。 为避“挟私启幸、玷污科场”的嫌疑,严嵩也公开贴出告示,声称皇榜未放之前,一概不受举子拜谒。但正所谓生死事小,功名事大,那些举子谁不想给自己的前程增加一点保险系数?见不到首辅大人或严大人,能把严府的管家约出来吃杯茶也算是略尽人事了,若是再能买通他给首辅大人或严大人递张名帖,那岂不是意味着或许能得到格外的关照? 因此,从年初直至会试大比结束,日月兴酒楼生意每天都是火暴得不能再火暴,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不过,银子多了又不咬手,更何况是正正当当开店做生意赚到的银子,幕后老板贺兰石和参股其中的严世蕃仍不免有些遗憾:皇上圣明天纵,为何不每年都开科取士,有更多的贤能之士至今还埋没于草野之中,若能将他们全都尽速罗致,许其位列朝堂、效命家国,大明朝的中兴伟业不就能越发地好了吗? 这当然更是无稽之谈,祖宗定下的科举取士、三年一比的抡才大典,岂容轻易改易?日月兴酒楼也就随行就市,把酒菜和雅间的价码降了下来――皇榜一放,名落孙山的考生自然要黯然辞别帝阙,回乡继续攻读圣贤书、揣摩科场利器,以备三年之后再论英雄;而那些新科进士们就能堂而皇之地捧着门生帖叩响严府的大门,公然登堂入室拜谒恩师,也不必再惺惺作态地在这日月兴酒楼来当羊轱,喝那价钱竟高达十两银子一壶的茶。天地君亲师,师在五伦之内,这是读书人的应有礼数,即便是苛刻如皇上、廉洁如严阁老者,都不能断然干涉这种行为。 不过,这两三个月里,日月兴酒楼可是让那些小乞丐们得到了不少赏钱,食髓知味,尽管会试大比已经结束,出入这里的举子也少了许多,但他们仍终日守侯在门口,见着穿儒生服冠的人就上前唱那首莲花落道喜讨赏,今日便遇到了这么出手阔绰的一位“公子爷”。 那位年轻儒生显然对这种场面早有心理准备,笑眯眯地听完了一整支莲花落,从怀中掏出好大一把铜子儿,一扬手就洒了出去,心里还不禁感慨:到底是有幸生在天子脚下、九门之内的孩童啊!年纪只这么小,就这么有眼色,比外省那些七老八十的村野愚夫还有识见! 那些小乞丐很识礼数,一起作揖道谢,一哄而散,都去抢那散布在地上的铜哥儿了。 轻松地打发走了那帮小乞丐,那位年轻儒生就迈步进了酒楼,只见严府的管家严福迎了上来,冲他一拱手,低声说:“罗相公,我家老爷在三楼的牡丹厅里等着你,快请随我上去。” 那位年轻儒生顿时露出了诚惶诚恐的表情:“怎敢劳小阁老等我,龙文失礼,失礼之至!” 原来,他就是令大明皇帝朱厚烦恼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容其所短,用其所长,要把他放在东海舰队里历练的那个今年的制科进士罗龙文。他知道今科能高中皇榜,定是得了严氏父子的关照,俗话说,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是以也等不及汇同其他同年一起到严府拜谒恩师,皇榜一放就备了厚厚的一份礼前去投帖求见,却被严世蕃以“独自拜谒,不合朝廷法度”为由拒绝。这无疑是给正在春风得意之中的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让他不免心中惊悸,不知又为何得罪了严家。不过,昨天严世蕃突然遣严福去找他,言说不准他进府只是为了避人耳目,邀他今天来日月兴酒楼一叙,有些话要当面点拨他。罗龙文一想便知是自己授官任职一事,欣欣然就到了这里。 两人才要动步上楼,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年岁,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穿着六品文官袍服的人突然窜了过来,一个长揖在地,说:“严先生,你让下官等得好苦……” 罗龙文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严福如今在严世蕃跟前很是得用,时常在官场上走动,自然成了京城官场上的名人,走在哪里都有人认得出来他,这位官员大概就是递上拜帖之后,专门守侯在日月兴酒楼等着他传见的。不过,身为朝廷命官,竟当众向一个仆役打躬作揖,也未免太有失身份了,若是被那些纠察风纪的御史言官知道了,少不得要弹劾他一个“玷污官箴”的罪名。再者,大明朝的官员,个个都是有功名在身之人,能做到六品,少说也是个举人出身,即便不论有否违背朝廷礼仪法度,他这么做也忒有辱士子斯文,有负圣人教诲了…… 不过,罗龙文随即又想起来,自己也早有举人功名,当初为了进严府的大门,也曾如此曲意奉承严福,陪上笑脸不说,还要双手奉上厚礼;如今高中皇榜,虽只是一个制科,比不得明经科新科进士那么荣耀,但一中皇榜便也是大明官员,方才却仍沿旧日习惯,与严福那等下人称兄道弟,似乎也不太妥当。不过,人常说,相府家人七品官,既然如此,自然就不能把严福看成是一个低贱的下人,甚或可视为官场同僚。而且,照这么说来,无论是那位六品官给他打躬作揖,还是自己叫他一声“大哥”,也未必十分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四十一章 钱能通神 罗龙文显然是初涉官场,还摸不透朝廷的水有多深,简直小觑了相府门第的声威。看严福那架势,简直比二三品的六部堂官佐贰还要大,一点也没有在意那个把自己这个仆役称为“严先生”的人是大明朝的六品官员,板着脸,用鼻子冷哼一声,说:“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们家太老爷这几日在内阁当值,且不得回家;老爷会客未完,也不得空见你。若是不急,就留下帖子明日再来;有急事就安心在这里等着。老爷若是心情好,兴许会传你入府一见。” 说完之后,严福也不顾那位官员脸上无比尴尬又无比遗憾的表情,冲着罗龙文做了个“请”的手势,头也不回地往上走。 碰了这个钉子,换做其他人或许就泄了气,但那位官员仍不甘心,紧赶几步,在二楼的楼梯门赶上了严福,一边向怒目而视、张嘴就要骂人的严福陪着笑脸,一边低三下四地乞求道:“严先生、严先生,下官确实想见一见严阁老或严大人,相烦再通报一声,不胜感激,不胜感激。” 说着,那位官员拉住了严福,把一件东西塞到了严福的手中。 严福却没有他那么矜持,当着罗龙文的面就摊开了手掌,见是一块赤金,分量也还不轻,就顺手揣进了怀里,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你找我们家太老爷和老爷有什么事?” “哦,”那位官员犹豫了一下,说:“小弟新近刻了一部书,意欲送上请严阁老和严大人斧正……” 严福皱着眉头,说:“只是一部‘书’吗?” 那位官员忙说:“当然不只是一部书,还有文房四宝奉上。” 国朝养士两百年,朝野内外、官场士林,乃至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每一个角落,都渗透着一股挥洒不去的儒雅之气,大明官员又多是功名在身的圣人门徒,天下十分斯文,官场占尽九分半。别的不说,就连送礼都很有讲究,尤其是送给严嵩这样既是位高权重的当朝大僚、又是名动天下的当世大儒的人,一定不能把银票照直送上,不但瞧着不雅气,更是辱没了斯文,会被主人当场赶出府去,甚至要交付有司以行贿论罪――要知道,多大面额的银票,能买得来正人君子的操守、能换得来大明官员的气节吗?因此,眼下最时兴的是送“书”和“文房四宝”。当然了,这些“书”和“文房四宝”都非同寻常,书里要夹上“书帕”,非金即银;而文房四宝中,那砚台是银子铸的,老面前如此得用,这些年里,可是捞肥了啊!” “这算什么!”严福把嘴一撇:“想当年,我们家太老爷就算是没有当上首辅,那些个总兵、督抚,哪个不是上赶着来拜?那出手才叫一个大方!没有上百两银子,休想指望我领他进花厅。就他那‘书’啊‘文房四宝’啊什么的,还想谋个好缺?我们家老爷未必能瞧得上眼!” 罗龙文赞叹道:“难怪官场中人那样看重你严大哥,若无你的引荐,他们都只能得窥相门而不得入啊!” 严福一哂:“你罗相公是不知道,我是最烦他们这些做官的了,整日价这山望着那山高,为了升个官换个好缺,天天缠着你。可有什么办法呢?如今这世道,他不恨你要钱,倒恨你不要他的钱。你一不要钱,得罪的人就多了!” “哦?”罗龙文来了兴趣,追问道:“严大哥这话怎么讲?快跟小弟说道说道。” 严福笑着说:“哎呀,你罗相公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你要了钱,把事儿给办了,他到地方上去,就能十倍百倍地捞回来,何乐而不为?你若不要钱,他的事儿办不成,岂非断了财路,又怎能不恨你?还是我们家老爷说的好,如今的风气就是这样,想洁身自好,除非你不来这官场上混!” 得意洋洋地说完之后,严福才意识到罗龙文一直把自己称为“严大哥”,而且,自己一直在他的面前编排官员的不是,担心罗龙文面子上挂不住,就满脸堆笑,说:“哎呀,罗相公,你如今可已经是官老爷了,怎么还能跟我这个下人用旧时称呼,没来由辱没了你的身份。” 有了赵参鲁的例子,罗龙文已经毫无心理障碍,闻言立刻把脸沉了下来:“什么官老爷,什么下人!别忘了,兄弟我跟你严大哥一样,也曾在府里伺候过阁老、小阁老。如今虽说经阁老、小阁老抬举,有了功名,但说到根儿上,兄弟我和你严大哥一样,都是阁老、小阁老的人,你这么说是把兄弟我当成外人了,兄弟我可要恼了!” 罗龙文把这样谄媚的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显然是非要跟严福拉平了身份,严福听了心里很受用,但他知道此人在老爷那里很得用,太老爷也高看了他几分,也不敢轻慢了此人,忙说:“且不能这么说,外面的人是外面的人,府里的规矩是府里的规矩,且不能让太老爷、老爷说我不礼尊你罗先生,那就折了我的草料钱了!” 罗龙文仍坚持说道:“当着阁老、小阁老的面,兄弟我自有分寸。不过,私下里,咱们还是以兄弟相称,不是你严大哥鼎力襄助,我罗龙文怎能进得了阁老、小阁老的府门?又怎能得到功名?你严大哥的恩德,兄弟我这辈子都不敢稍忘!” 罗龙文说的这么直白动情,严福更为感动,当即翘起了大拇指:“罗兄弟,你仁义!也不枉当初老哥拼着吃我们家老爷的骂,把你带进府去。你有这样的德行,又得我们家太老爷和老爷的喜欢,日后前程一定小不了。” “那还得你严大哥多多在阁老、小阁老面前替兄弟我美言啊!” “你罗兄弟是自家人,哪还用说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四十二章 奴颜婢膝 罗龙文和严福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就上了三楼,罗龙文又整了整丝毫未乱的衣衫,这才推开了牡丹阁的门。 一位四十出头、士人打扮的人正坐在桌边品茶,正是严世蕃。 罗龙文疾赶两步上前,扑到严世蕃的脚下跪了下来:“爷爷在上,请受孙儿一拜。太爷爷和爷爷的再造之恩,孙儿永世不忘!” 严世蕃听到罗龙文自愿以“孙儿”相称,不禁一愣,随即客气地说:“定生,你这是在做什么?既不是在衙门,又没有穿官服,何需行此跪拜大礼?再者,你我倾盖如故,平辈相交,怎能以爷孙相称?快快起来,我们坐着叙话。”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站起来搀扶罗龙文。 罗龙文却固执地不肯起来,说:“阁老与小阁老对龙文恩同再造,龙文无以为报,惟有奉阁老与小阁老为太爷爷和爷爷。龙文自知福薄,一点侥幸之心而已。若是爷爷认为不配,龙文也就只好作罢,但惭愧莫名,只有就此跪死不起了……”说着,又重重地叩头下去。 见罗龙文说得这么情真意切,还有那么一点耍无赖的意思,严世蕃也不好推辞,就坦然受了他的跪拜大礼,笑道:“龙文啊,你还算是个有良心之人,也不枉老爹和我那样帮衬你。” 罗龙文说:“何止只是帮衬!龙文本是小邑乡间一位顽劣不学之庸才,真不晓得哪辈子祖上烧了高香,竟能得蒙太爷爷和爷爷两位大恩人的垂怜眷顾,赏给进士功名。龙文若不感恩图报,真真枉披了这身人皮了。” 原来,无论是朱厚和高拱,还是戚继光和徐渭,他们都不知道,他们所赏识的罗龙文的那一份策论,竟是出于天子近臣、御前办公厅秘书严世蕃的手笔,并经过了内阁首辅严嵩的斧正,其中穿梭往来者,自然是严府的管家严福,因是关门密谋,即便以镇抚司之能,也未能侦知此事。 严氏父子一个是内阁首辅、一个是御前秘书,两人又都是精通朝章国故的精明强干之才,朱厚秘密部署“月之暗面”行动、垄断大明与东西两洋海外贸易的如意算盘或许能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住他们父子二人――目下国朝北虏已归顺、南倭已基本销声匿迹,可谓四边宁静,海不扬波,皇上却还在一味强调整军备武,兵工总署除了为混成旅生产战车及其附属装备之外,一直不停地生产合用于战船上的火炮;工部下属各大船厂也在日夜赶工修造大船,只为全歼倭寇残部和清剿南洋海面上的海盗,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再联想到自嘉靖二十四年将那些造逆倡乱的藩王宗亲、乱臣贼子发配至南洋诸多藩国而始,这几年里,除了那些罪不容诛之人外,皇上将一干刑徒都发配到海外拓殖垦荒,意欲效法成祖文皇帝派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耀兵异域,宣大明国威、招万邦来朝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了!既然如此,要扶持罗龙文高中制科进士,并确保他能简在帝心,还有什么能比纵论南洋海情更能打动圣心? 至于罗龙文在策论中提出的招抚海盗为国所用之策,也是严氏父子分析谋划了许久才确定的方略――历来为人君者,都要刚柔相济,既要威加四海,更要仁服天下,这才是儒家圣贤所提倡的“王道”,皇上而今显然是把威加四海看得比仁服天下还要重,这是法家所主张的“霸道”,自西汉罢黜百家,独崇儒术之后,就为士大夫所不取。但是,当今皇上动辄将富国强兵挂在嘴边,行事从不拘泥成法,更不畏惧公论。自嘉靖二十三年而始,历经举子罢考、边将反叛、鞑靼犯境围困京师,以及江南诸多藩王宗亲、勋臣显贵打出新政“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的旗帜称兵造乱,江南诸省官绅士子都附逆为祸,大明半壁江山易色,社稷危倾,国事已有不堪问之势,皇上非但没有废弛新政并下罪己诏求得天下臣民百姓的宽恕,反而连太祖高皇帝的海禁之法都一并废除,并以开海市为交换条件,招抚盘踞在宁波双屿岛的浙江海商许氏集团、福建海商李光头集团助朝廷运兵南下平叛。这且不说,这几年里,许多倭寇被东海舰队俘获,皇上并没有将这些蟊贼全部屠戮,而是将其收容在战俘营中垦荒赎罪,兴许是为了彻底平定倭乱之后搞一场大型的午门献俘仪式再将之明正典刑也说不定,但留下他们的狗命却是不争的事实。还有,去年皇上巡幸草原,亦不刺率军袭击圣驾,兵败被俘,皇上也没有追究他的谋逆之罪,反而将之罗致到军中效力,这或许是追忆那位有幸伺候天朝君父,却福薄早逝的夷女玉苏,但这一份容人之雅量虽上古贤君也不过如此。那些海盗不过是抢了佛朗机人的几条船而已,又没有劫掠大明海商,论罪过,难道还能大得过倭寇和亦不刺那虏贼去?再者说了,去年佛朗机使者有名佛朗西斯卡拉者前来京城,名曰朝觐,实为抗议,皇上虽打发高拱接见了使者,答应约束本国商民不得劫掠往来商旅,但事后也只是发了一道上谕,轻描淡写地说过了事,并未命内阁拟定任何具体方略,也未命东海舰队及沿海诸省采取什么应对措施,想必心中对佛朗机使者的无礼大为不快,加之佛朗机人已侵袭大明诸多南洋藩国,皇上欲扬国威于海外,布仁德及四夷,势必会与佛朗机人再起纷争,到了那个时候,那些大明海寇正可做朝廷一大强援,兴许皇上就是存心于此也未为不可…… 说起来,严氏父子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这几年里,严嵩虽坐稳了内阁首辅的位子;严世蕃也蒙受君父恩宠,得以进入御前办公厅任职,行走御前,参与机要密勿,但他们总是觉得,圣眷已远非当年可比。尤其是在用人一事上,皇上根本就没有放一点权力给他们父子二人,或者可以说,根本没有放一点权给任何人,不论是谁举荐的人,只要稍有瑕疵,皇上便不认可,一概弃之不用。这几年里,严党之中,高耀、关鹏、胡宗宪等人都陆续被皇上委以重任,而赵文华、许沧、鄢茂卿等人一直几年也不得动窝。不过,这也不象是专门冲着他们严党而来的,夏党中人,即便是高拱兼任了吏部文选司这样的要害职务,却也未能大肆援引同党。相反的是,倒是那些从不依附于朝中哪一位大员,被人们视为无党无派、孤魂野鬼之人,如杨博、海瑞等,得到飞速晋升,占据了一个又一个要害位置。皇上圣明如斯,只靠当初那些已委身投靠自己的人显然已经不够,得赶紧在新科进士中择贤能之士壮大自己的实力。 当然了,严氏父子这么做,也不仅仅是因为看重了罗龙文的学识才干,为了拉拢人才为自己所用,白白送了个制科进士的功名给他,还有一层更为深远的用意:兹事体大,若不先放个小卒去试探圣意,日后皇上问其对策,如何决断应答?成则得一可用之人,败则不过损失一个罗龙文的功名,与严氏父子乃至严党实力毫发无伤。这样的稳赚不赔的买卖,精明如严氏父子者,怎能不做? 见严世蕃对自己的称呼换成了名字,这么做显然不是要冷落自己,而是长者对幼者的一份关爱之情,既显得亲切,又显得随意,罗龙文心中知道认爷爷一事已经成功了,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口称“爷爷在上,请受孙儿一拜”,然后才遵严世蕃之命站了起来,委屈地说:“孙儿正是感激太爷爷和爷爷的盛情隆恩,才想要去府上当面给太爷爷和爷爷谢情。却不曾想被太爷爷和爷爷拒之门外,真是令孙儿惶恐难安……” “来来来,坐下说话。”严世蕃招呼罗龙文坐下,然后说:“你有那份心就行了,投帖拜恩师一事,朝廷自有规制,还是跟旁人一起来的好,省得别人还当你是我严家的私人……” 罗龙文梗着脖子说:“爷爷这话,孙儿可要斗胆驳一句了:孙儿本就生生死死都是严家的人,纵然被人知道了,也没有什么打紧。孙儿还有一点私念也不敢瞒爷爷:如今孙儿还不晓得朝廷要让孙儿到哪个衙门当差,可不论是哪个衙门,都是我大明朝的衙门,也都归太爷爷和爷爷管,他们若是晓得孙儿是太爷爷和爷爷的人,兴许还要礼尊孙儿几分……” 罗龙文这一番话既是表白自己对严家的忠心,又是委婉打听自己任职动向,以严世蕃之能,又岂能听不出来,便笑着打趣他说:“怎么?得知自己高中皇榜,就迫不及待地想开府建衙,坐堂断案,尝一尝那种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的滋味了?” 罗龙文被窥破了心思,脸略微有些发烫,但他自认为已成为严世蕃的心腹,也不装假,厚着脸皮说:“孙儿不论是到那个衙门,都是为太爷爷和爷爷当差,还得太爷爷和爷爷多多费心。” 严世蕃笑道:“还好你罗龙文不惺惺作态,说什么为朝廷效力为君父尽忠之类的鸟话,我就不妨告诉你,你的差事老爹和我说了都不算,皇上已经定下来了,让你到东海舰队任经历官。不日吏部就下官牒,你就放心吧!” “啊?”罗龙文的脸立刻苦了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四十三章 苦心提携 照罗龙文自己的想法,自己只是一个制科出身,当然无法被选为庶吉士,成为大明“储相”,但也该进翰林院任职,当个编修、检讨什么的,过上两三年,拜托严嵩和严世蕃帮帮忙,自己就能有机会入阁当值,参与机务,时常在皇上和各位阁老眼皮子底下走动,将来的路子就会顺当得多。至不济也要外放州县,有严嵩和严世蕃做靠山,料想不会被分到那些穷乡僻壤去,虽说远离了朝政中枢,但山高皇帝远,既能享受到治下子民的膜拜,又能捞到不少实惠,说起来也另有一番好处,再拼死干上一任两任,干出些政绩出来,要么步步升迁,要么以地方实绩被遴选为都察院御史或六科廊给事中,成为品秩不高、权势不小的言官,一朝倘蒙君父恩宠,风云际会,亦能平步青云,外放就是一省三司长官(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称三司)或三台长(巡抚、学政、巡按,被分别称为抚台、学台和按台,简称三台),成为起居八座的一方封疆大吏;留在朝中任职,更有机会升任部院司寺堂官佐贰,只要严氏父子不倒,迟早能外任封疆,抚民一方或是入赞中枢,宣麻拜相。这正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的要义之所在,却不曾想,皇上竟一脚把自己踹到了东海舰队任职。 东海舰队常年在海上巡防,承担着剿灭倭寇之重任,汪洋大海之中波涛汹涌、血火战场之上刀枪无眼,稍有不慎,自己这个社稷之才就有性命之虞。说起来,十年寒窗,又搭上了好几万两银子,好不容易才挣得这个功名,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非但不能光宗耀祖,这个生意更是亏得一塌糊涂,简直冤也冤死了。更何况,自己虽说只是个制科进士,毕竟也算是科甲正途出身,又怎能自轻自贱,与一帮粗鄙不文的武夫为伍? 进而又一想,罗龙文便联想到了朝中严党、夏党的党争上面:如今严嵩位居首揆,严世蕃也得以跻身御前办公厅,成了天子近臣,严党自然在朝局政争中占有一定优势。可是,夏言一党也断不可小觑:夏言虽退出内阁,但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上许以前所未有的内阁资政之职,令其常驻南京,抚定江南,已隐隐有“江南王”之势;其二,内阁四大阁员之中,夏党就占了两个,一是次辅李春芳,一是阁员马宪成,一个分管兵、工二部,一个执掌户部,两人联起手来,权势未必在严嵩这个首辅之下;还有其三,就是夏言的那个得意门生高拱,不但与严世蕃一样同为天子近臣、御前秘书,还被委以文官铨选之重任,兼上了吏部文选司郎中的要职,虽只是个四品,事权实权却不知道比严世蕃那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高出多少倍,显见得圣眷犹在严世蕃之上。难道说,自己在朝廷党争之中站错了队,被夏党视为严党中人,那个高拱就借着吏部文选郎的职权,将自己发配到了军中任职?若真如此,那可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更可称得上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啊…… 想到这里,罗龙文委屈地说:“爷爷,孙儿虽才具平平,难堪大用,可也不致落到贬谪充军的地步,他高拱要欺君罔上,徇私弄权,拿孙儿开刀,爷爷总得帮孙儿说句话吧?” 严世蕃哑然失笑:“帮你说话?难道你方才没有听见,是皇上钦点你去东海舰队任职的?” 罗龙文说:“那还不是他高拱巧言令色,在君父面前挑拨离间、搬弄是非……” “哈哈哈!”严世蕃大笑起来:“你当真是高拱为你出的力?若真是他,你倒该好生谢他才是。可你想想,高拱其人与我严家多有不睦,又怎会为你出力?实话告诉你吧,若非我在皇上面前还能说得上话,你怎能得到这一要职?” 罗龙文闻言大惊:“啊?竟是爷的主意?” 同时,他的心里越发委屈甚至悲愤起来:好一对贪财好货、祸国殃民的奸贼父子!莫非你们是因为我收到你们给的策论底稿之后,未能及时奉上孝敬,坏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行规,就将我打入另册?当初还不是你们说要掩人耳目,不许我登门造访!再说了,我们徽州人最讲究平买平卖,童叟无欺。皇榜一放,孝敬就准备好了,前日我到你们家去,人虽没能进府,宝源号五千两见票即付的银票可是托严大哥送进去的,在京城,这个价码别说是买个知县,买个六品主事也够了,何至于要把我贬谪到军中任职! 见罗龙文还是一脸的委屈之色,严世蕃沉下了脸,厉声说:“罗龙文!国朝授官任职,自有法度规制;上一科大比,新科进士授官任职时,皇上还曾明发上谕‘大明官员是块砖,东南西北任朝廷搬;大明官员是块瓦,哪里需要哪里补!’圣谕煌煌,你不感怀圣恩,莫非还要挑肥拣瘦不成?” 罗龙文还从未被严世蕃抬出朝廷规制呵斥过,此刻心中不禁一凛,赶紧说:“孙儿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严世蕃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劈头盖脸地骂道:“只是我父子二人都瞎了眼,竟看中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把一段锦绣前程和天大富贵双手奉上给你,你却还是不领情!” 罗龙文有些糊涂了,赶紧跪了下来,忙不迭声地说:“是孙儿错了,爷请息怒,爷请息怒。有太爷爷和爷爷关照孙儿,也断不会让别人欺负孙儿……” “你还认为让你到东海舰队去任职是委屈了你吗?”严世蕃痛心疾首地说:“竟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亏老爹和我竟那样看重你!” 罗龙文小心翼翼地说:“爷这么说,是――” 罗龙文如此下作地自认孙子辈,让严福既觉得不齿,又有些拈酸吃醋,但毕竟罗龙文是他举荐给严世蕃的人,老爷此刻大发雷霆,若是追究下来,他也脱不了干系,忙说:“老爷请息怒,奴才瞧着罗相公也是初入官场,还不明白朝廷的水有多深,不能体念明白太老爷和老爷的良苦用心……” 严世蕃把那只独眼瞪德滴溜圆:“你算什么东西,还敢帮他说话!老爹和我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他却是如此愚钝,难堪大用,真不如当初把功名赏给别人!” 接着,严世蕃又指着俯身在地、战栗不已的罗龙文,怒骂道:“你罗龙文不过是个外省的举人,没有我严家帮衬,这一科还得卷着铺盖滚蛋!以为中个制科就了不起啊?老子告诉你,别说是制科进士,就是明经科进士,又能怎样?方今之世,有个进士的功名算个鸟!京城里各个衙门,哪间值房里没有坐着几个进士?就凭你那么点朽木之才,如何能够脱颖而出?老爹和我可怜你,把一段锦绣前程摆在你的面前,你竟不晓得去走!” 罗龙文见严世蕃动了真怒,吓得磕头如捣蒜一般:“是孙儿错了,爷请息怒,爷请息怒……” 严世蕃严词厉色地痛骂了罗龙文一顿,看到罗龙文匍匐在地上,浑身战栗不已,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谦恭模样,怒气这才稍微平息了一点,也不让他起来,对他解释说:当今圣上睿智天纵、英明神武,于用人一途向来不拘一格,尤其看重有军功之人,以当今大明官场的几位新贵而论,高拱以翰林之身被皇上点为秘书,日后飞黄腾达却全靠的是在营团军任监军时督率所部抗击鞑靼、平定京城薛、陈二逆叛乱的军功;杨博若不是继任营团军监军,有率军南下平叛之功,又怎能在三年之内,就由兵部职方司郎中擢升右侍郎兼明军总参谋长?去年又凭借组织“射天狼”军事演习和护卫圣驾巡幸草原之功,升任兵部左堂(左侍郎的别称),外放即是九边总督,留在朝中,只要熬走了曾铣,立时就能升任本兵,入阁拜相指日可待。还有上一科的那个制科进士徐渭,也是授以东海舰队经历官之职,不到三年功夫,就擢升为正五品的舰队参谋长,与他同科的那些人,谁有他官升得快?即便是状元殷士澹,当初就授了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如今也不过是循三年考满升一级的规矩,由翰林院修撰升为正六品詹事府春坊左中允。詹事府春坊这个官署,专管皇帝的诏令;中允这一官职,专门负责传达皇上的指示,其实都是有其名而无其实,不过是翰林院那帮修撰、编修升迁的中转站而已。他照例开坊之后,若不是进了御前办公厅任秘书,还得跟在翰林院一样,守着故纸堆,熬着清苦岁月…… 听了严世蕃这一番剖析,罗龙文这才明白了严氏父子对自己的殷切苦心,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慌忙又重重地磕了七八个响头,连声叫着“爷爷”赔罪不迭,这才换得严世蕃转怒为喜,让他站起来,又命严福传话上菜,算是祝贺他受命家国之重任,勉励他为君父效命,早日与东海舰队众将士一道剿平倭患、平定海疆。 酒过三巡,严世蕃打发走了严福,压低嗓子交给了罗龙文一项差事:秘密监视戚继光,尤其是暗中查访戚继光有无勾结倭寇及克扣兵士粮饷之情事――在他看来,戚继光能屡蒙圣恩,被皇上不次拔擢到那样的高位,一定是暗中重贿朝中诸位大僚如内阁分管军务的次辅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曾铣等人,那个与他昔日同在营团军供职的高拱更是脱不了干系。罗龙文若是搜集到确凿证据,速速派可靠之人送到京师,寻个机会抛出去,一准能把他们掀翻在地,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到了那个时候,这大明的朝廷,可就是严家说了算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四十四章 武科春闱 自从隋朝确定科举取士制度而始,历经近千年,考试内容一变再变,隋唐取士以辞章,宋朝取士以策论,最终才确定了八股取士,殿试再试策论以确定最后名次。但武科取士的考试内容却基本没有变化,根本没有评书或朱厚曾在另一个时空中的电影电视剧里所看到的那样,要举子比武夺武状元,而是按照军中规矩,举举石锁,表演表演弓马骑射、刀枪拳脚,最后再试一场兵法策论。这其中,除了举石锁要有一把力气之外,唯一能量化考核的是射箭,其他科目都只是表演性质,由几位大都督府大都督张茂、内阁次辅李春芳、兵部尚书曾铣和兵部左侍郎、明军总参谋长杨博等几位考官凭印象打分。 既然是武术表演的成分大过正经的量化考核,朱厚就对此兴趣缺缺,但是,每届文科取士,他都关心备至,还亲自批阅制科之中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和时务科之中的算学、格致、经济等多科举子考卷,为了彰显自己并不重文轻武,还得天天御驾临幸北校场,观看嘉靖二十九年武科春闱。 诚如朱厚当日所言,戚继光应试中式毫无悬念,石锁是要举的,这对将门世家出身的戚继光不算什么难事;弓马骑射功夫也是要表演的,因戚继光这几年在海军任职,火枪射击和操用火炮的技能大为长进,射箭技能却不免有些荒废了,虽是五射全中,却只有四矢射中箭靶红心,他自己十分惭愧,但在诸多武举之中,这个成绩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大部分的人都是五射四中,甚至还有五射全部落空的,真不知道这样的本事还敢来参加武科春闱,这不明摆着丢人现眼吗? 至于刀枪拳脚功夫,戚继光只需要把几十斤重的镔铁大刀挥舞得密不透风,校场之中只见刀光不见人影,就赢得了阵阵喝彩之声。 大都督府大都督兼禁军总司令张茂既忘记了自己的武科春闱主考官身份,也忘记了昔日与戚继光的恩怨,得意洋洋地对李春芳、曾铣和杨博等人吹嘘自己当年在平叛军时有多么多么的赏识戚继光,还时常亲下校场,手把手地指点他的刀法。众人都知道张茂善使长枪,从未见他用过大刀,心里无不暗笑不已,但嘴上还得随口奉承张茂两句,说若无他这个大明朝的老黄忠悉心指点,戚继光这个不到而立之年的小辈哪能有如此精湛的刀法。 听到张茂如此大吹法螺,朱厚更是开怀大笑,不过,他的心里同时泛起了一个想法:下一科武科春闱,是否该增加步枪射击这一项考试内容了?让戚继光这样的军事天才耍大刀,难道要让他“两军阵前,主将决胜”吗?这都什么时代了都,多牛x的武将也挡不住一颗子弹,再搞这种武将单挑的把戏,是不是有点太落伍太搞笑了? 最后一场试兵法策论,不但要针对某些战略战术问题给出自己的见解,还要画出某些军中常用阵形如雁翔阵、鱼鳞阵等阵形图样,写出适用情况及用兵要点。这是为将者者最基本最实用的技能,同时也是众多武举们最为头疼的考试内容。有的人跟不敢前来应试的东海舰队陆战一师师长曹闻道一样,斗大的字识不到一箩筐,如何能写出文理通达的兵法策论?出身九边军的军官和武举都为之犯愁不已,只有禁军选送的人比较轻松地应付了过去。概因嘉靖二十二年,朱厚在重建营团军时,就要求监军高拱和正副统领俞大猷、戚继光效法怀柔铁厂给工人开办夜校,教工人识字读书之例,在营团军也开办了士兵夜校和随营军校,提高兵士和基层军官的军事技能和文化素质,以适应广泛使用新式火器的要求。其后,朝廷组建禁军,不但各军都办起了随营军校,禁军还开办了讲武堂,培养中高级军官。经过这几年的梯次培训,禁军军官将佐的整体水平比九边军高出一大截也就不足为奇了。 随营军校带出来的学生尚且不惧兵法策论考试,戚继光就更不在话下了。他不但对历代兵法大家的著作倒背如流,自己还曾创造出了在实战中大放异彩的鸳鸯阵和铁桶阵,京城御鞑靼、江南平叛乱、东南剿倭寇这一连串的辉煌战绩,更是向世人展示了他卓尔不群的军事之才,区区兵法策论对他来说又能算得了什么?要持续整整一天的考试,他不到两个时辰就完卷离场――这可不是他轻慢武科考试,而是因为他在黄埔军校做的大明周边军情形势报告及剿倭战术心得受到学员一致好评,受命兼任黄埔军校教务长的兵部左侍郎、明军总参谋长杨博一直在催他尽快整理成文,要刻印作为讲义下发学员。杨博不但是兵部的堂官,是他的上司,还曾任营团军监军,于公于私,戚继光都不能推诿,得赶紧交差了事。 戚继光交卷之后,他的兵法策论经过了张茂和杨博两人的审定,几乎一字未改就立刻被送去刻印,也要作为讲义下发给黄埔军校的学员。 由于厉行“以文统武”制度,武进士跟目下被视为“出朱非正色”的制科进士一样,非但不排名次,没有资格,连绯袍簪花、长街夸官、上殿举行传胪仪式、皇上御赐琼林宴等一应礼仪庆典活动都免了。否则的话,以戚继光的赫赫威名和卓著战功,除了他,只怕也没有人敢当武状元――敢说自己比戚继光厉害?敢不敢各带五百兵士校场上见个高下! 至于在应试军官将佐和武举中发现人才,或许是因为明军各级军校教育系统尚不完备,还没有能够大量地培养出军事人才;也或许是戚继光本身就是名将,眼光太高的缘故,因而没有人能入他的法眼。 朱厚也知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是古今至理;而且,兵者,凶也,遴选军官跟上一科选拔时务科进士一再降低取士标准不同,若是“宁滥毋缺”,那可就是在拿将士们的性命开玩笑!因此,三年一届的武科春闱没有发现一个可堪大用的军事人才,尽管让他觉得很遗憾,却也没有办法,只得让兼任黄埔军校校长的张茂和兼任教务长的杨博加快军校筹建步伐,尽快把各军选送的营团级军官集中整训;又命戚继光、徐渭他们加强东海舰队随营军校的建设,尽快培养出合格的海军军官,同时,叮嘱他们重点培养前年选调到东海舰队任职的朝鲜水师军官李舜臣等人。 李舜臣,字汝谐,朝鲜德水人,出身李朝王族,不过年代久远已不可追,到了他这一辈已是旧日王谢,不复有往日荣耀。他当年应试朝鲜李朝武科,中武进士后被派到中朝边境,防备近年来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各部。可惜他战绩寥寥,胜少负多,在原本就孱弱无能、战力低下的朝鲜军中也不值一提,一直郁郁而不得志。却不曾想,嘉靖二十六年的某天,大明王朝嘉靖皇帝朱厚突然亲下手札,将他钦点到东海舰队学习,其后又被朱厚以“挂职锻炼”的名义留在了大明军中任职。对于这一难得的殊荣,奉大明为主的朝鲜李朝当然欣然应命,李舜臣本人既觉得无比荣幸,却又觉得莫名其妙。 对于大明皇帝的这一惊人之举,大明王朝和朝鲜李朝的当朝大僚们,以及东海舰队戚继光、徐渭等人都看得很清楚,不外乎是为了帮助朝鲜整饬武备,提高战力,以防备倭寇入侵而已。 倭寇多是本国战乱中战败沦为浪人的武士或是倭国萨摩番等诸岛的岛民,无以为生,只得纠集成伙,下海为寇。东海舰队如今加紧清剿倭寇,已逐步将倭寇赶出了大明海疆,那些剽掠成性的家伙势必要侵扰临近的朝鲜、琉球等国。这两个国家都是大明藩属之国,也一直对大明忠心耿耿,琉球孤悬海外,国小式微,大明可以派出东海舰队一部予以协防,帮助其保靖安民;而朝鲜三千里河山,只靠天朝上国驻军保护就不妥当,要白白花费大明百万钱粮,还得立足于自力更生。可是,朝鲜李朝虽说拥有几万人的常备军,但因国家承平近两百年,官不知兵,兵不习战,战力实在不足以御敌于国门之外。 朱厚对此非常清楚――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猴子”丰臣秀吉统一日本之后,立刻攻打朝鲜,要作为进一步攻打大明的跳板,而朝鲜很快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国王跑到鸭绿江边申请到中国政治避难。若没有大明王朝出于国际主义精神毅然决然地出兵抗日援朝,只怕一直延续到民国初年的朝鲜李朝那时候就得沦为流亡政府了。不过,这一场被称为“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抗日援朝战役,也极大地消耗了明朝的国力,为明朝灭亡埋下了伏笔。既然自己穿回来成了人家朱明王朝的皇帝,就不能不尽一点责任,为此,他未雨绸缪,采取了“走出去、请进来”两大策略,一是派出大都督府右副都督佥事、安国郡主郡马赵隐为大明王朝宣慰钦使,带着大批明军中下级军官前往朝鲜,督导朝鲜加紧修建港口并训练朝鲜军队;二是把李舜臣等朝鲜军官选调到大明东海舰队学习、挂职锻炼,以战代训,提高他们的军事素养和指挥水平。 把大名鼎鼎的朝鲜民族英雄李舜臣罗致到大明军中任职,朱厚也并非完全出于国际主义精神,没有一点私心。他曾密谕戚继光、徐渭等人,不但在兵法战术上对李舜臣倾囊相授,平日也要多与他结交,多给他讲一讲大明皇帝,也就是朱厚如何如何礼贤下士识才重才的故事,以期日后能把他留在大明,为天朝上国所用。 不过,朱厚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这一浅显的道理,还专门提醒戚继光和徐渭,此事既不能操之过急,更不可强求,即便日后未能如愿以偿地从自己的藩属之国朝鲜挖走李舜臣这位天才的海军将领,也能壮大朝鲜水师的实力,为日后远征日本提供帮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四十五章 忧国忧民 戚继光和徐渭领命,于嘉靖二十九年四月十七日匆匆辞别帝阙,踏上了回东海舰队锚地山东威海的归程。与他们同行的,有一位身穿七品文官官服的年轻人,中等身材,气质潇洒,正是新科进士罗龙文,跟三年前的徐渭一样,他被授东海舰队经历的官职。 罗龙文是皇上放在东海舰队历练之人,戚继光对他自然十分看重,一路上与他纵论诗文,觉得他还算是个有才之士。可是,徐渭对罗龙文的印象却不太好,认为此人言谈过于油滑,行止也略嫌轻浮,只怕品行有亏,难堪大用。戚继光以为徐渭这是文人相轻的固有反应,一笑置之。 当日皇上决定把罗龙文放在东海舰队历练,徐渭也在场,圣天子神目如电,明见万里,看中的人想必不会有错,他也不好太过纠葛此事,说过即止。 倒是戚继光担心徐渭心里不痛快,主动挑起了另一个话题:“文长,你可曾看见前几天的邸报,海瑞海刚峰向皇上上呈了谢罪疏,诚心悔过,皇上御批曰‘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一同刊载于邸报之上。有这么一道圣谕,他的那件事便算是有了个了局,那些想做他文章的人,只怕也要收敛一些了。” 当初房寰上疏弹劾海瑞虐杀亲女一事,朱厚将奏疏留中不发,但此事一经传开,官场士林无不哗然,尽管没有人疏论海瑞,私底下里却一直议论纷纷,矛头不但直指海瑞,还对皇上纵容包庇、姑息养奸略有不满。戚继光和徐渭从与其他官员知交来往的信件之中对此也多有耳闻。 海瑞出身于营团军,与戚继光有袍泽之情;又跟徐渭同为嘉靖二十六年制科进士,有同年之谊,两人对他的事情自然十分关切,这一次到了京师,就向高拱打问此事。高拱不好把皇上安排李时珍劝海瑞纳妾、为他求得一个子嗣等等有损皇上威严的事情说给他们,就拈须笑道:“吉人自有天相,汝贤终究是个有福的人啊!”两人尽管不明白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高拱身为天子近臣,他能这么说,想必海瑞也不会有官场蹉跌之忧。 果不其然,就在他们滞留京师其间,海瑞上呈了一道谢罪疏,沉痛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矢志修身齐家,不负君父圣心厚望。朱厚接受了高拱的建议,将他的奏疏明发邸报。此举一来昭示圣天子处事惟公,算是给天下臣民百姓一个交代;二来闻过即改,不失君子之道,也算是给海瑞创造了一个改正错误、恢复名誉的机会。诚如戚继光所言,皇上在将房寰奏疏留中不发许久之后,突然将海瑞的请罪疏和御批一同刊载在邸报之上,严党自然不敢再借此事挑起事端,而其他许多附和房寰诘难海瑞的正人君子都有容人的雅量,见海瑞已经诚心认错,也就不再落井下石,以至于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成了严嵩报仇雪恨的枪手。 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殿试结束之后,海瑞与严世蕃在午门外的那一场语言交锋,徐渭曾亲眼目睹,自然知道海瑞与严氏父子的恩怨,便点点头,说:“军门说的不错,皇上睿智,自不会为旁人所蒙蔽……” 戚继光突然笑了起来:“文长,我早就对你说过皇上睿智天纵又从谏如流,你当初还一直有所顾虑。这下子,再不会担心你家乡的百姓受苦了吧?” 徐渭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感慨地说:“圣天子明见万里,爱民若子,又有吕公公秉公持正,刚直敢言,当不会想不到那些。文长以愚顽之见妄加猜度,亵渎圣听,实在羞愧难当……” 原来,今年御前财务会议上,朱厚定下了在江南大力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内阁遵上谕拟订方略,命江南各省广种桑棉,大力发展丝织棉纺业。徐渭从邸报上得知此事,心中就为之担忧不已。概因嘉靖二十五年,江南初定,朝廷也曾推行过改稻为桑的国策,在此过程中,有不少官员为了逢迎圣意,强令百姓将稻田改为桑田。其时江南诸省刚刚历经了一场大的战乱,正在人心浮荡之时,有不少丝绸作坊关门歇业,百姓担心将稻田改种了桑苗,养了蚕,缫出的丝却卖不出去,都不愿意这么做,许多地方官府衙门就以拒绝发放朝廷赈灾粮食相威胁,个别州县更为过分,不但动用衙役断水毁田、纵马踏苗,还把那些不愿种桑养蚕的稻农抓到衙门里打板子并枷号示众,强迫治下百姓改稻为桑,致使诸省百姓苦不堪言,江南士林群情汹汹,几乎又酿成一场民变。其后不久,受命抚定江南的吕芳得知这些情状,深知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不可操之过急,更不宜在江南元气未复之时就贸然推行,于是一边紧急叫停,一边八百里加急上呈奏疏,奏报朝廷。朱厚闻之震怒,下旨将几个方法过于简单粗暴、激起了民怨的州官县令罢官撤职,也不再提说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一事,这才免除了江南百姓的一大苦楚,将一场民变消弭于无形之中。 徐渭是浙江绍兴人氏,未中式之前,在街头摆摊卖字画为生,十分了解民间百姓的疾苦和朝廷当年推行改稻为桑国策所引起的民怨,闻说朝廷又要在江南诸省大力推行改稻为桑,还要把浙江一省一半的稻田改为桑田,十分担心会重蹈嘉靖二十五年的覆辙。但是,他有心要向皇上进言,却有两大顾虑:一来他虽是文官,却既不是京官又不是地方官,在军中任职的官员干涉地方民政,有违朝廷规制;二来这只是他的担忧,却并不是已然出现的事实,他更不敢拿自己的管窥之见妄加猜度、干扰圣听,为之犹豫了许久。后来,经过戚继光百般劝说,又见到皇上在薰风阁里与众人谈笑风生,尽显仁君礼贤下士之风范,令他不胜感激之至,就斗胆面陈君父,将自己的顾虑向朱厚和盘托出。 朱厚对徐渭的这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大加赞叹,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有了嘉靖二十五年的教训,自己也担心下面的官员一味逢迎圣意,为了捞取政绩而不顾治下百姓的死活,用简单粗暴的行政命令强迫百姓改稻为桑,使这一利民惠民的善政,却成了虐民害民的苛政。不过,这一次,朝廷已提前采取了诸多措施防备,应该能避免出现类似的情况: 一是实行各项优惠政策,动员和鼓励百姓自愿改稻为桑。其一,稻田改为桑田,仍按稻田起课征税,桑田每亩收益要比稻田高出五成以上,当年改种,当年受益,百姓势必趋之若骛;其二,由官府无条件为改种桑田的百姓借贷粮食,不但不收利息,反而采取“春借一斗,秋还九升”的优惠政策,等若贴补那些桑农10%的粮食,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当年若是还不了,还可于次年再还,仍不收利息;其三,百姓所产生丝若是卖不出去,亦可拿生丝抵偿向官府借贷的粮食,按市价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二是内阁在拟订方略之时,就已经明确提出,各省绝对不搞一刀切,而是分三年去改,一来给各地商人投资开办丝绸作坊、修建厂房、建造织机和招募织匠相对宽裕的时间;二来事缓则圆,那些心存疑虑,迟迟不动的百姓看到前两年或在这之前改稻为桑的人得到了偌大实惠,自然也就心甘情愿去改了。 三是如今随着北方大兴农务,垦荒屯田,以及推广种植水稻、玉米等高产农作物,北方诸省对南方粮食的依存度已经大为缓解,江南各产粮大省如湖广等,可以就近调运大批粮食支援改稻为桑的浙江、南直隶,一来那些产粮大省避免了“谷贱伤农、丰做饥谨”;二来也解决了百姓将稻田改为桑田的吃饭问题,两全其美。 四是朝廷实行各项减免税政策,鼓励南方海商多多将大明所产的丝绸运往海外售卖,以嘉靖二十八年出口额为标准,每年增加出口的部分,减半征税;超过20%以上的部分,免征赋税。打通了西域丝绸之路的北方商人,也同样享受这一减免税政策。同时,动员和鼓励海商从南洋占城等产粮地运回粮食,用以交换浙、直两省的丝绸棉帛或生丝;所运到的粮食,一律免征进口关税。 五是从严遴选江南各省府州县各级职官。朝廷已决定将在翰林院、国子监等清望衙门任职的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等人改授地方官职,让他们在重点推行改稻为桑国策的苏州、松江、杭州等地任知府。这些人清正有品、刚直敢言,素为朝野上下所瞩目,且在江南士林广有美誉,用他们这些方正之士抚牧一方,推行国策,应该不会再有苛政虐民或借机贪墨之情事,更有助于江南士绅阶层响应朝廷号召,积极推行国策。 …… 朱厚自信满满地对徐渭说,以上措施也不见得就能完全杜绝官场贪墨及虐民之事,但只要上下一心,群策群力,以百姓根本利益为重,就一定能在江南诸省顺利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也不会再惹出什么乱子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四十六章 两难选择 当日亲耳聆听皇上一五一十地将这一条条优惠和防范措施娓娓道来,徐渭不禁感慨万千:大明朝的那些抚民之官,但凡还有一点天理良知,也该能体念皇上这一片仁君爱民之心,谨遵圣谕,治政安民,江南诸省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当无大碍,故此才放心地和戚继光走了。 其实,徐渭却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了嘉靖二十五年虎头蛇尾,甚至事与愿违的惨痛教训,对于推行国策一事,朱厚根本没有向他做解说时表现出来的那样自信,甚至可以说,他的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内阁秉承圣意,拟定的方略和与之配套的各项优惠政策、扶持政策不可谓不完备,甚至引起了朝野内外的诸多非议,认为朝廷对于商人、农夫所施行的种种惠民政策失之过宽,已经违背了在江南诸省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来增加国家赋税收入的初衷―― 其一,稻田改为桑田,不加征赋税,这固然是朝廷抚政爱民之心,但官府无偿借贷粮食,还要贴补一成用以鼓励百姓改种桑田则大可不必,一来朝廷不对百姓加征赋税,从这一头已经得不到任何好处,却还要贴补他们粮食,徒然增加官府开支;二来若是有刁民借贷到了粮食,秋后却不归还,又如之奈何?三来那些稻农借贷了官府的粮食,却仍不改种桑田,又该如之奈何? 其二,大明丝绸棉帛原本就在东西两洋和蒙元、西域那边卖得十分好,价钱要比大明国内高出五成以上,商人已经从中牟取了暴利,只要有丝绸,何愁他们不多多地卖给外番四夷?又何必要用什么减免赋税的政策来鼓励他们?多产丝绸棉帛所产生的利润,国家得不到多少好处,大部分都被那些商贾贩夫给吞了…… 明朝科举制度以八股取士,严重束缚了人们的思想,官员、士子长期埋首书斋,钻研制艺,把八股文章作为进入官场的敲门砖和晋身之阶,从而养成了不务实学、崇尚空谈的风气。朱厚早已是见惯不惊。对于这些非议和诘难,他觉得也不能一概斥之为无稽之谈,不得不一再向朝臣们大讲民为邦本,民富则国富,清平治世应该藏富于民的道理,这才勉强压制住了这股质疑的声浪。 朱厚的心里更明白,为了推动国家商品经济的发展和资本主义萌芽,他不惜放弃眼前利益,将大量的利润让给了百姓、作坊主和商人;但是,再好的政策,再完备的制度,总要靠人去执行。会不会有不法商人和豪强劣绅认准了这是个大发横财的好机会,勾结官府,借朝廷推行改稻为桑国策的名义,大肆兼并百姓的田地,最大限度地牟取暴利?而大明朝的官员,象海瑞那样极端鄙视物质财富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这种情况绝对有可能发生! 最让他担忧的是浙江,素来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称,田少人多,扯平了两个人才有一亩田,每年上缴的赋税曾占到了全国赋税总收入的七分之一,为了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要将浙江一半的田地改为桑田,若是再被那些不法商人和豪强劣绅趁机兼并田地,使许多百姓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土地,聚集在那七山二水一分田的浙江,非但不能解国计之难、民生之苦,反倒会成为致乱之源,迟早会酿成大祸,这就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思前想后犹豫了许多天,又跟吕芳、高拱、张居正等心腹反复商议,最后,朱厚不得不放弃了一直以来确定的“以清流匡正人心,用循吏担当国事”的用人原则,接受了高拱的建议,决定起用当初非议新政,或被廷杖罢官,或被贬谪处分的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等人出任江南财赋重地、亦是推行改稻为桑国策的关键地区浙江省杭州和南直隶苏州、松江三地的知府――这些人都是理学心学后起一辈中的名臣,虽说不见得会从心底里赞同新政诸多政策举措,推行国策或许也不是很积极,但他们至少能遵从圣贤教诲,本着一颗爱民之心,秉公持正,不会与不法商人和豪强劣绅沆瀣一气、上下其手,虐民而肥! 至于他们未有在地方任职的经验,不熟悉地方政务的问题,高拱有句话说得好:“人徒曰用贤才,而不知贤才必培养于先,候其成而用之,乃可济天下之务。”这句话固然是出于对自己两位同年的褒美,却与朱厚一直强调的“国朝用士、育才为先”的用人宗旨一脉相承。不锻炼,就永远没有地方工作经验,始终难以独当一面,眼下正是一个机会,就让他们在游泳中学会游泳好了。 对于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这三个人的具体职务安排,朱厚更是颇费了一番脑筋―― 赵鼎和齐汉生都是内阁资政夏言的门生,却在嘉靖二十三年的新政之争中反戈一击,上疏非议新政,使时任内阁首辅,秉承圣意大力推行嘉靖新政的夏言丢尽了面子。这么多年来,虽然有高拱从中穿梭,自己还曾抬出皇上的身份将他们请到一起赐宴款待,指望他们能相逢一笑泯恩仇,把过去的恩恩怨怨都抛开,但始终未能如愿以偿。如今夏言坐镇南京,赵鼎和齐汉生就因该到南直隶任职,指望着有恩师为自己撑腰,干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那是休想,却可以就便请教恩师治国理政之术,又可以借着公务往来多多拜望自己的恩师,或许能缓和他们师生之间的关系。而夏言即便对这两位忤逆门生还有怨气,出于师长之德首辅之尊,只会时常敲打他们安守本分,却不会在公事政务上刁难他们。 至于赵贞吉,他是徐阶于嘉靖十七年任会试考官时取中的进士,而徐阶是南直隶松江人氏,闻说家中还有不少田地,也开有丝绸棉布作坊,是松江府有数的几个棉业大户之一。利益所在,赵贞吉当然不能去松江任职。不过,他既是徐阶的门生,虽说未必能得到夏言的关照,但湖广巡抚高耀却是严嵩一党的要员,朝中夏党、严党貌合神离,桌子底下争斗从未消停,却都在竭力拉拢徐阶这个第三方势力,以期压倒对手,由徐阶的门生出任杭州知府兼浙江道监察御史,无论是南京方面与浙江的政务往来,还是湖广省给浙江调粮,大概都要看在徐阶的面子上行个方便,对解决浙江粮食紧缺问题大有裨益。 朱厚如此苦心孤诣,还有一层更为深远的用意,那就是通过事实教育、感化这些在官场士林中享有崇高声誉的清望人士,使他们屏弃对于新政的固有成见和迂腐的流品俗念,成为推动贸易发展和国家经济建设的生力军。要知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他们站出来说话,对那些清流官员、士子的影响力或许比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还要大。只要他们能真正转变过来,成为嘉靖新政的支持者,大明王朝就能万众一心奔小康了! 此外,对于朝野内外提出商人侵吞国家推行改稻为桑国策利润的问题,吕芳认为,朝廷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将许多稻田改为桑田是为了多产丝绸,产了丝绸是为了卖给外番四夷变成银子,增加国家赋税、提高百姓收入。可是,丝绸不好,外番四夷那边就不要。若是小作坊一拥而上,难免在工艺上难以提高,织出来的绸也就质量不高,卖不上价。而百姓的丝卖给小作坊的话,也卖不上价。为此,他认为朝廷可以效法兵工总署怀柔铁厂及诸多矿山、工厂之成例,由国家出资在江南成立丝织厂和棉纺厂,委派官员管理,聘用大量织师、技工,产出丝绸所获利润,自然也就归国家所有。 吕芳一个明朝人,还是个太监,能提出成立国营工厂的建议,令朱厚不免得意于自己对明朝人的思想启蒙已大见成效,也对他的这个建议大为心动:实行社会化的大生产,有利于降低单位劳动成本,提高生产工艺,推动技术革新,好处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兵工总署下属的各大工厂、矿山,都是军事工业,与朝廷整饬武备、提高国防现代化水平休戚相关,可以完全由国家出资或控股,谁也不能说这么做不对。若是只为了赚钱而开办丝织厂和棉纺厂,就难免要招致官场士林那些清流们的“与民争利”之讥――这也不能怪那些人左说左有理,右说右有理,朱厚刚刚大讲特讲了“藏富于民”的大道理后,转身就设立国营工厂大赚其钱,岂不是说一套做一套,自打耳光?他这个皇上的信誉乃至大明朝廷的威信就荡然无存了…… 面对皇上的担忧,吕芳婉转地提醒道:“主子万岁爷,自打嘉靖二十四年江南起了叛乱,内廷苏、松、杭三大织造局就都关了门,这么多年了,也一直未能复设。去年朝廷册封两位新娘娘,还有新正年节赏赐宫人奴婢,都拿不出上好的丝绸作为赏赐……” 吕芳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厚已经明白了过来:原来吕芳的建议是要以复设内廷织造局的名义,开办国家工厂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四十七章 江南织造 “苏、松、杭,衣被天下”的说法由来已久,内廷下属的三大织造局就分别设在苏州、松江和杭州三地,宫里一应人等,上至帝后嫔妃、下到婢女火者所用衣料,以及皇上赏赐藩王、使臣和外夷的丝绸布帛都由这三大织造局供应。不过,织造局下面并无作坊,所有的织造供奉任务,都照例向各地织户摊派。 早在另一个时空,朱厚对明朝内廷机构之完备以及宦官人数之多、权势之大早有耳闻,对于这种家国不分、宦官趁机揽权贪墨的情况也早就深恶痛绝。因此,他回到明朝之后,借着推行嘉靖新政,第一刀就砍在了由内廷掌管的市舶司的头上,将之交给了户部,归入国家财政。但是,由于没有人想到要给他做龙衣,他也就没有把内廷织造局放在心上。后来王师南下平定江南叛乱,取得了徐州大捷之后,陈洪想锦上添花,决定给皇上做龙衣以备朝廷庆典,引起了他的重视,找来曾在苏松杭等地任过知府的官员查问之后才知道,织造局对国家经济的损害和对百姓的掠夺,比市舶司有过之而无不及! 皇上用的衣料,从缫丝、织布到染色,每一道工序谁敢马虎?一匹缎子千辛万苦地织成,织造局的钦差督造太监过目检查,若找到米粒般大小的瑕疵,这匹缎子就算废了。织户忙活半年,不但领不到报酬,那匹缎子还不给退回去――督造太监说的理直气壮:这是专给皇上织造的面料,任其流落民间就是亵渎天威,这个罪,诛了你九族都担不起! 即便督造太监验看过关,一匹缎子织造局也只肯付给织工二十两银子,而实际的工价银少说也得八十两,织户要亏四分之三的本钱。谁愿意接这样的差事?织造局却不管,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咱家是宫里的人,只管给宫里织丝绸,摊派织工的事儿,该由你们地方衙门去办。”一脚就把麻烦踢给了苏松杭三地知府衙门。 人常说,宁为长江知县,不为黄河太守,可不曾在江南为官的人却不知道,在富甲天下的江南膏腴苏松杭三地做知府,竟是如此苦不堪言,为的就是每年为织造局给织户派活这天下第一等头疼之事。一匹价值八十两银子的缎子,织造局只肯给二十两,地方官府衙门只好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挪出一笔经费,再给织工贴补二十两。即便如此,也只相当于本钱的一半,仍没有那一家织户愿意干,不得不硬性摊派。每年织造局的织造计划下来,知府衙门就派人去把织户按里甲召集起来,分片抓阄儿,谁抓到算谁倒霉。往往手气不好,抓到承差的织户败家破产,乃至投河上吊的不在少数。 织布还只是第一道工序,还有刺绣、缝制等诸多工序,每一道工序都是如此,加之织造局的钦差督造太监往往需索无度且趁机敲诈勒索,不但是承差织户饱受其累,动辄被逼得破产毁家;就连配合他们办差的当地知府衙门官员也是苦不堪言。但是,三大织造局干的可是皇差,织造局衙门的关防上都有“钦差”二字,那些地方知府衙门的官员谁敢懈怠延误?那些不幸抽到承差的百姓谁敢抗旨不遵?毫不夸张地说,大明皇帝身上的那件关乎朝廷威仪、天家体面的龙衣,不但耗费了许多民脂民膏,上面还沾满了百姓的血泪! 这且不说,织造局的那些钦差督造太监们不但欺官虐民,对于皇上的龙衣也敢雁过拔毛,正德年间的天价龙衣自不待言,嘉靖年间制作的那些龙衣,每件工价银上万两至两万两,可根据地方知府衙门的估算,实际用银都超不过四千两,剩下的银子到哪里去了?别处不说,杭州织造局钦差督造太监们经常大宴宾客,刨龙烹凤只是寻常事;西湖上最豪华的游船也是织造局的,还用问剩下的银子到哪里去了吗? 幸喜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叛乱,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那些钦差督造太监们和下属内官或死于乱兵之手,或委身投靠逆贼,省去了朱厚撤销三大织造局的麻烦,他借口天下初定、民生凋敝,身为万民君父,应当于国同体、解民之忧,声称十年之内不许再提给自己做新龙衣之议,也就只字不提重建三大织造局之事,内廷所需及赏赐外藩四夷的丝绸棉帛,都由朝廷供应。 其实,朱厚此举不但有违祖制,也违反了朝廷规制,概因每年三大内廷织造局的用银,照例要由皇室出一半,工部拨一半,如今全由朝廷供应,实际上是违规动用了朝廷太仓里的钱。但是,自从嘉靖二十二年起,皇上就把宫中用度一减再减,每年朝廷拨的银子,应付宫中日常开销也是捉襟见肘,哪里还有余财去置办丝绸棉帛?而国家财政日趋好转,即便是悭吝如马宪成者,也不好意思跟皇上抠这理应由皇室承担的一半费用。再说了,这么做,虽说给工部增添了许多麻烦,但户部却能从源头上控制相应的费用开销,避免了以往年份朝廷有义务拨款,却无权过问往来账目的弊端,施行一年之后匡算开销,竟比当初拨付一半还要少上许多,马宪成当然乐得装一次糊涂。 此刻,吕芳重提复设苏松杭三大织造局之事,显然不是出于一片菩萨心肠,想给手下的那些太监找一条发财之道,而是因为设立内廷织造局是祖制,任谁也不能公然反对,可以借此机会,找到合作商人,招揽工匠、开办丝绸棉布作坊,赚到的银子就归皇室所有了。到时候,皇上是要贴补内廷开支,还是上缴朝廷入了国家财政大账,那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情?当年皇上设立大同市舶司,专管与蒙元各部的马市交易,不就是成功的先例吗? 成立属于国家所有的丝织厂、棉纺厂会引起官场士林清流们的非议,内廷织造局开办丝绸棉布作坊却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朱厚心中愤懑无比,却也只能抱以苦笑,却无话可说。 但是,此举毕竟与自己限制宦官权势的一贯宗旨多有不符,朱厚更担心把老虎放出笼子容易,再要捉回来可就难了,犹豫着说:“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既能缓解宫中用度的紧张,又不会让人指责朝廷与民争利。但是,朕这些年里为什么不重设苏松杭织造局,个中原委你不是不知道。当初那些钦差督造太监还只能贪墨国帑、欺压织户,如今建了作坊,他们更有机会搜刮商户、虐待工匠了。这可关乎宫里的名声,更关乎朕的圣望。若没有人去监督着他们,朕还不如不这么做!朕以为应该设立一个江南织造使,主管三大织造局,你手头上可有合适的人选,能担此大任?” 吕芳胸有成竹地说:“回主子,司礼监秉笔兼尚衣监掌印杨金水人还老实,对主子又忠,奴婢以为,可以由他主持此事。” 听到吕芳提起杨金水,朱厚不禁笑了起来:“到底是怜子莫若父啊!你这个干爹确实当得够意思,为自己儿子的前程操心,可真是不遗余力啊!” 吕芳知道皇上在和自己开玩笑,便说:“回主子的话,奴婢当初收他做儿子,也是因为他能舍出命来一心为了主子,在宫里当差这几年,承差办事既从未耽搁,又有分寸。加之他在尚衣监当了好几年的掌印,还分管着针工局、巾帽局,对织造诸事十分熟悉,下面那些人想玩什么猫腻,可都瞒不住他……” 原来,杨金水原本只是南京镇守太监赵勇手下的南京鲥鱼场监正,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叛乱,他乔装改扮,冒死赶回京城报讯,吕芳嘉其忠心护主,就收他做了干儿子,又抬举他做了内廷二十四衙门之一的尚衣监掌印。嘉靖二十六年海瑞借黄锦虐打杨继盛一事,上疏请抑内官职权,引起了诸多内官的不满,宫中有头有脸的掌印、管事牌子纠集起来到东暖阁来跪哭请愿,他不但没有参与,还跟黄锦、孟冲等人一起劝说大家,帮助朱厚压制住了宫中的不满。朱厚就将他擢升为司礼监秉笔,仍兼尚衣监的掌印。因皇上收回了司礼监的批红大权,原本权势可以与外朝内阁相比的司礼监的权力被大为削弱,只限于掌管宫内事务,他的主要差事还是在尚衣监这边。吕芳提议由他主管苏松杭三大织造局,也算是所荐得人了。 反复斟酌了许久,朱厚最终还是接受了吕芳的建议,叮嘱他说:“朕也觉得那个杨金水是个懂规矩、守本分之人,可以让他做这个织造使。不过,这可是个日进斗金的差事,你这做干爹的可要提前把话跟他讲明白了,若是他放任手底下的那帮钦差督造太监虐待朝廷职官、当地百姓,恣意贪墨国帑民财,或是他自己借机敛财自肥,败坏了宫里的名声和朕的圣望,可就不要怪朕对他不客气。内廷兵仗局那几个奴才的人皮还在衙门大堂上挂着,他若想把自己的人皮扒了,挂在苏松杭织造局的门口,就不妨放手去贪!” 吕芳一凛,忙叩头应道:“他奉旨南下之前,奴婢一定带他到兵杖局去,让他记住那些不忠于主子的狗奴婢的下场,让他永远都记得,我们这些人都是没有家之人,只能以宫里为家,败坏宫里的名声和主子的圣望,那可就是连家都不要了,纵然主子能容得下他们,老天也要收他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四十八章 走马上任 过了几天,吏部拟文呈报御前并得到皇上恩准,擢升嘉靖二十年会试状元、翰林院从五品侍读学士赵鼎为正四品松江知府;嘉靖二十年会试探花、翰林院从五品侍读学士齐汉生为正四品苏州知府;嘉靖十七年进士、国子监正六品司业赵贞吉为正四品杭州知府。他们三人除了分别担任苏松杭三地知府之外,赵鼎和齐汉生两人还兼任南京都察院御史,赵贞吉则兼任浙江道监察御史,用意在于使他们不但有权管理自己治下各州县,还能监察本省其他地方。 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在官场清望和江南士林中享有极高声誉,由他们出任苏松杭三地的知府并兼任监察御史,彰显了朝廷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决心和不欲重蹈嘉靖二十五年覆辙的愿景。但是,仍有许多人对这一任命感到不妥,其中有人认为他们尽管都是竭诚尽忠的正人君子,却只适合在翰林院、国子监那样的清望衙门储才养望,即便要外放,也只能外放学官,或学政或提学御史,不宜做抚牧一方的知府;还有的人认为他们都是只会高谈阔论、能写几篇理学心学文章的书生,才具难堪大用,更难以寄之以推行改稻为桑国策之大任;甚至还有人则干脆指斥他们貌似刚直,实为投机取巧、争名争利争意气的奸佞小人,万不能放在苏松杭那样的重要地方。一时间朝野内外议论纷纷,个别一时猜不透皇上用意的六部九卿或明上奏疏,或暗具揭帖,建议朝廷重新考虑这三人的任命。 对于这些议论,朱厚一概置之不理,循朝廷授官必拜辞君父的旧例,亲自接见了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淳淳问候,温言抚慰,并耐心讲解了朝廷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初衷和要义所在,随后还赐宴款待他们,并将内廷专用御笔分赐三人,言称三年之后,改稻为桑大功告成,就请他们用这支御笔写报捷的奏疏上呈朝廷。 处于人们议论焦点中心的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乍一接到这样的任命,也都为之错愕许久,且不说别人,连他们自己都认为皇上用人一直喜用那些精通实学通晓时务之人,这几年里,高拱、严世蕃乃至那些制科进士飞黄腾达就是明证,而自己不合时宜,屡屡触犯龙鳞,早就被皇上打入另册,至今还能位列朝班,不过是皇上顾虑到他们在官场士林的清望,不得不把他们养起来而已。却不曾想,朝廷突然拔擢他们到那样重要的地方任职,并委以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重任,让他们觉得很不可思议。 但是,在翰林院、国子监那样的清望衙门读书修史储才养望,本就是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就不枉此生。两榜进士追求的,不就是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吗?更遑论他们还都自负胸有沟壑、腹藏诗书,平生所学之孔孟王者师学,若不能用之以治国平天下,岂不辜负了男子汉大丈夫这七尺昂藏、一身学识?君父既然许以社稷之托,报以殷切厚望,为人臣者还有什么不敢为之事?于是,三人一起俯身跪地,将御笔高举过头,慨然应道:“且请君父放心,微臣此去,三年之内,若不能为朝廷完成改稻为桑的国策,就用这支御笔写下自己的祭文!” 听到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的慷慨保证,朱厚大为高兴,吩咐陪同接见的高拱知会兵部,开具勘合驰驿,还为他们安排了非同一般的赴任仪仗,指名要有前四中二后四共十骑的护卫。按朝廷礼仪规制,只有各省督抚、总兵等封疆大吏走马上任才能用这样的仪仗,换作四品知府,那可就是僭越。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都是谨遵礼法、清正有品的君子,怎能接受这种超出自己身份的仪仗?赶紧辞谢不迭。高拱知道皇上此举一是因为他们这一路要奔越数省,用这样的排场护送他们上任,人还没有到任所,声势就已经足以宣示朝廷改稻为桑的决心压倒一切;二来也是考虑到他们在官场士林的清望,要以此来收揽士子之心,挽回去年因开马市引起的官场士林清议的不满,便以“君父有赐,人臣不敢辞”为由,劝说他们领旨谢恩。 赴任之前,赵贞吉自然要去拜访自己的恩师徐阶,听他传授为官之道治政之术;赵鼎和齐汉生却没有那么幸运,朱厚担心这两个书生气十足、又没有地方任职经验的青年官员象海瑞当年那样跟上上下下都处不好关系,就安排高拱设宴给两位同年饯行,代他送给了赵鼎和齐汉生一句话:“欲在官场安身立命,便要学会和光同尘。”两位都是一甲进士及第,想必能明白他的这一番殷切苦心吧! 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深知肩上责任重大,立刻联袂动身启程,连各人的亲随带护卫,三十多人的队伍奔驰在官道上,也算是声势不小了,而且,不但赴任的排场不小,朝廷还破例恩准他们使用了兵部滚单传递,有快马逐日接力传递他们的行程,沿途馆驿早早准备好马好车,州尹县令还专程赶到馆驿为他们接风洗尘。那些地方官员算盘打得很精明:一来三人被君父寄以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重任,一旦功成,便有机会封疆入阁,与其日后携带重礼登门拜访,还不如趁现在有机会略尽地主之谊拉上关系;二来三人椅子背后都有人,赵贞吉是内阁学士、吏部左侍郎徐阶的门生;赵鼎和齐汉生两人虽失爱于朝廷元老重臣夏言,却与官场新贵高拱有同年之谊,礼尊他们其实就是礼尊徐阁老、高大人,在大明朝为官,可是要讲究“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的! 官场应酬令三位初次到地方任职的官员苦不堪言,更拖延了行程,三人不得不高挂免战牌,推说王命下,要不俟驾而行,沿途除非打尖换马留宿,尽量不在馆驿停留,这才摆脱了终日应酬的苦楚。 与三位知府赴任时的显赫排场所不同,内廷江南织造使杨金水带着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监正和十几位内官出京就显得十分冷清了。论职位,他们个个也都是四品,不过,他们这四品的含金量可比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高多了――宫中内官最高品秩只是四品,干到这个份上,就能穿飞鱼补服了,权势威望等若外朝的一二品大员;论凭信,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手里不过持有吏部的官牒,他们可都带着加盖皇上宝玺的圣旨,是正正经经的钦差。可是,他们非但不敢四处张扬,居住馆驿也从不多事,以致一路上竟有不少馆驿的驿丞以为他们是获罪被贬到南京充做“净军”的公儿,给他们的茶是凉的,饭是馊的。有内官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冷落,几次想要掀桌子,好好教训教训这些狗眼看人低的芝麻绿豆官,却被杨金水和三位织造局监正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当然了,毕竟他们都是钦差,自然有十几位镇抚司的校尉随行护卫,可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吕公公派这十几位镇抚司的弟兄一起跟随他们下江南重建苏松杭织造局,到底是来保护自己的,还是来监视自己的! 这也难怪,赵鼎、齐汉生和赵贞吉三人赴任江南,朝廷明发了邸报;他们这一大票人奉旨南下,却只是主子万岁爷跟内阁打了声招呼――苏松杭织造局一直没有撤消,这些年里是有衙无官,派他们南下不过是重建而已,这是内廷的事情,授官任职也是有内官监报司礼监转呈御览而已。若不是为了要户部拨出一百万两的开办费用,朱厚甚至都不必知会内阁。 对于皇上的这个要求,内阁阁员、户部尚书马宪成很是为难:这几年皇上厉行嘉靖新政,朝廷财政收入大幅增加,拨出一百万两银子不是什么难事儿。可是,根据朝廷规制,太仓的存银只能用于军防、漕运、学校、官员俸禄等各项国家支出;而织造局的费用内廷要出一半,朝廷再出一半,列到工部的账上。皇上让户部从太仓存银中直接拨出一百万两,与朝廷规制多有不符,只怕会招致官场士林的非议…… 这倒不是说朝廷的钱,皇上就一概不能动用,而是要有正当的理由。不过,朱厚已经替他把“名目”想好了――明年是嘉靖三十年,朕受命于天,入继大统已届满三十周年,朝廷是不是要举行一系列盛大的庆典活动?外藩四夷是不是都会遣使来朝?朕十几年没有做过新衣裳了,连去年巡幸边镇、草原,招抚四夷都穿的是正德先帝的旧衣裳,是不是该给朕做一两身能穿出去见外宾的新衣裳?这么大的庆典活动,宫里的人却都穿得破破烂烂的,是不是有损天家体面、朝廷威仪? 这个道理简直正当得不能再正当,一向抠门的马宪成怎能不立刻如数拨给――稍有延误,致使皇上的龙衣不能如期制成,损害了天朝上国在外藩四夷心目中的光辉形象,户部难辞其咎! 银子朱厚替那些钦差督造太监们要来了,吕芳的紧箍咒也跟着来了:辞行之前,吕芳把他们带到了内廷兵仗局的大堂上,指着还一直高悬在那里的几具塞满草的人皮说:“做了咱们这号人,既没了家,也更不算是个人了。宫里便是我们的家。这些年里,有主子万岁爷呵护着,我们才活得有了个人样,谁要是坏了良心,干出有损宫里名声和主子万岁爷圣望的事情,那就是连家都不要了,连人都不想做了!就到这里来,和这几个不争气的狗奴婢做伴!” 连一向菩萨心肠的吕公公都这么说了,杨金水他们还敢跟那些外官争这份闲气吗?即便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四十九章 海外藩王 五月的南洋,赤日炎炎,正午时分更是澳热无比,连街上的狗都躲在树荫底下吐着舌头,不停地喘气。吕宋大港马尼拉的一处豪宅的卧房里,却有一位四十出头年岁的人仰躺在一张紫檀大榻上,正睡得鼾声如雷。 天气如此闷热,他还能睡得那么舒服,可不只是因为大厅的四门敞开着,有穿堂风徐徐吹来;也不只是因为他穿着一件大红色薄如蝉翼的轻丝小褂,赤着肥硕的两条胳膊,还敞着下摆,露出比老母猪还要肥厚的大肚皮;而是因为卧房房梁的每根横梁上都吊着一块用水竹织成的三尺见方的“吊扇”,一共四扇,串在一根小指粗的丝绳上,丝绳又有卡在横梁的红木轱辘上,绳头垂下来,被一位布衣短打的仆役捏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拉,四扇“吊扇”便同时扇动,凉风来,好不舒服。 即便不看那主仆的衣着打扮,单看这副“吊扇”,就可以断定这家主人来自大明――要知道,这样精巧的“吊扇”,全天下也只有大明的能工巧匠可以做得出来,新近才随着络绎不绝迁徙到此的大明人和劈波斩浪前来货殖的大明商船传到吕宋。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而且使用时需要至少两名仆役换班以人力牵引,如今只有当地土王和个别大臣、豪富之家才有这样的奢侈品。 同此凉热,大腹便便的主人一点汗都没有,消瘦如柴的仆人却累得满头大汗,正应了那句老话:人的命,天注定。主仆之名份一定,无论是在大明,还是远适海外,都不能改易。 那人睡得正香,从外间长廊那头匆匆走来一位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大热的天里,他却头戴冲天冠,身穿明黄色的王袍,脚上还穿着厚底的朝靴,看那王袍上绣着腾龙,朝靴上绣着行龙,竟是大明朝郡王的制式。 这几年里,皇上废弛海禁,大力鼓励百姓移民南洋垦荒拓殖,并将嘉靖二十三年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全部贬谪发配,远适海外藩属之国,许多朱明皇族子孙就散落在了南洋诸岛,但是,那些人都被废去了王爵,贬为庶人,依律不得再用王驾仪仗,也不能再穿朝服冠冕,而此人却一身王爵衣冠,不用说,正是如今大明王朝唯一一位居住海外藩属之国的藩王――荣郡王朱载昀。 嘉靖二十七年,朱载昀之父、就湖广的荣亲王朱厚熘因盗挖古墓,被时任湖广海瑞参劾朝廷,圣旨处分未下,他又虐打前去规劝他的海瑞,激怒了大明嘉靖帝朱厚,废去亲王爵位,将他贬为庶人,发配吕宋,令有大义灭亲之举的荣亲王世子朱载昀承袭王爵,依《宗人法》降袭一等,封为荣郡王。朱载昀举发其父罪行,心中十分愧疚,接到皇上的恩旨之后连上奏疏,坚辞郡王爵位并请求皇上恩准自己代父亲戍边。朱厚思虑再三,为了保全朱载昀的名节,准许他保留郡王仪仗,并带着王府属官、侍卫和仆役陪着父亲一道前往吕宋,定居在吕宋王国首府、大港马尼拉。 一身郡王衣冠穿在少年英挺的荣郡王朱载昀的身上,威严固然威严,但既厚又重,加之他走得急,已是热得满头大汗。 到了门口,卧房里的一位丫环赶紧迎了上来,盈盈下拜:“奴婢翠竹见过王爷。” “罢了。”朱载昀摆摆手,正要迈脚进门,就听到里头传来如雷的鼾声,只得停住了,心烦意乱地在外面踱起步来。 看见朱载昀满头大汗地站在太阳地里,那位名叫翠竹的丫环悄声说:“王爷若有急事,就由奴婢斗胆进去唤醒老王爷。” 朱载昀低声说:“万万不可。载昀身为人子,纵有再急的事情,也断无惊动父亲大人安寝的道理。” 翠竹也是大明人,是随同他们一起迁徙到吕宋的家生奴婢,知道王爷一向遵从礼法,事父至孝,也不敢再劝,悄悄从房中拿了一把扇子,走到朱载昀边上,给他打扇取凉。 朱载昀冲她点点头:“有劳你了。” 过了一会儿,朱载昀的父亲――废亲王朱厚熘终于结束了甜美的午睡,醒了过来。朱载昀这才整整衣冠,走了进去,规规矩矩地跪在父亲的榻前叩头:“不孝子朱载昀给父亲大人请安。” 因朱厚熘已被废去了王爵,朱载昀就不能再称呼他为父王,但朝礼不能不遵,父子之礼更不能不从。 朱厚熘看见一身冠冕朝服的儿子,先是一愣:今日不是初一十五祭拜祖先的日子,儿子为何穿得这么正式?随即他就明白过来,一定是吕宋国主拉坎都拉又派人前来拜访了。 原来,朱载昀不是寻常被贬谪之人,而是大明朝有名有位的郡王,吕宋国王拉坎都拉对他十分客气,时常派遣大臣前来拜访。对于大明藩属之国的王公大臣,朱载昀客气虽客气,却认为不可不计较华夷之大防,每次都是整齐衣冠才出面会客,时刻不忘自己身为天朝上国郡王的礼仪和气度。 朱厚熘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见他大热的天里还穿着厚厚的朝服,头上冒着大颗的汗水,心疼得不得了,忙说:“昀儿,左右没有外人,你把朝服脱了吧。来人啊,快给王爷上碗酸梅汤。”说着,他还抓起长榻上的泥金扇给儿子扇凉。 有道是父命不敢违,朱载昀只得脱去了朝服,只穿着内里的薄绸长衫,坐在了父亲的长榻旁。酸梅汤端了上来,父子二人一人一只精美的细瓷盅,朱载昀小口呷饮着,朱厚熘端着大喝了一气,却愤然站起身来,狠狠地把瓷盅摔到了地上,骂道:“这是酸梅汤吗?又拿这些温不拉叽的玩意儿来糊弄本王!总有一天,本王要把你们这些个不中用的狗奴婢一个个都打杀了!” 家里的丫环仆役,乃至朱载昀,都知道朱厚熘这股无名之火从哪里而来:皇上恩准荣藩带王府属官同行,王府长史司典膳所连典膳正(官名,正八品)带厨子都完完整整搬到了海外,近年来大明商船往来不绝,各色日用之物也都能买得到,酸梅汤的口味其实还是当年在藩邸时的口味。可惜,当年在大明,可以在冬季收集冰雪,窖藏起来,到了暑天就拿出来用,酸梅汤冰镇着喝才能生津解暑。到了吕宋这个鬼地方,一年四季都不下雪,无法再窖藏冰雪,也就再也喝不到冰镇酸梅汤。因此,朱厚熘每每喝到他所谓的“温不拉叽的玩意儿”就无名火乱冒,就要摔掉一只在南洋市面上能卖到二两银子的细瓷盅…… 发过无名火之后,朱厚熘坐回到长榻上,埋怨儿子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小国君主等若大国公卿,你是我大明天朝上国的藩王,地位远比这些藩邦小国的君主尊贵。就算他拉坎都拉自己亲来,你也可视为臣下,随便让进来吃杯茶已经够给他面子了,何必要迂尊降贵,换上朝服才接见他派来的人?” 朱载昀陪着笑脸,说:“父亲大人责的是。但李师傅他们都说,儿臣既身为大明藩王,则无论身处何方,祖宗礼法、朝廷规制便不可有一日之偏废,以朝服接见外藩使臣,可以彰显我大明天朝上国威仪和礼数,故此儿臣不敢遵从父亲大人之命,还请父亲大人见谅。” 朱厚熘知道,儿子嘴里的“李师傅他们”,指的是王府长史司长史李林华等人,这些人无不是两榜进士、饱学硕儒,虽是王府属官,却还是儿子的授业讲师,儿子总是称“师傅”而不名,对他们的话是言听计从。他对这些迂夫子酸秀才本无好感,没好气地说:“昀儿,我看你是被那些书呆子把你给教傻了,跟他们一样,都成了书呆子、酸秀才!算了算了,左右我说了也是白说,你不怕热就继续这么穿着见人。你这个时候来见我,一定有事。是不是拉坎都拉派人来说什么了?” 朱载昀脸上露出了一丝忧郁之色:“回父亲大人的话,拉坎都拉派宰相瓦鲁尔来知会儿臣,在满刺加国(满刺加即马六甲,音译不同。为了阅读方便,以后凡是音译的问题,就用现在的统一称呼。)马六甲城(注)开府建衙的佛朗机人总督卡西亚诺率上百艘战船、约三千五百名兵士驶向马尼拉,如今已停泊在外海,遣使来见吕宋王国拉坎都拉国王,要求开放港湾,提供锚地,容许船队入港驻锚。” 朱厚熘不禁一愣,问道:“他们佛朗机人每年有上百条大船抵达马尼拉港,只要照章交纳关税,拉坎都拉也没有难为过他们,为何这一次卡西亚诺那个红毛鬼却要率大军抵境,耀兵逞威?” 不用说,这件事都是执行“月之暗面“绝密行动的徐海船队和亦商亦寇的大明海商许氏集团、李光头集团给逼出来的…… 注:马六甲城――马来西亚古城,为当时马六甲王国首府,地扼马六甲海峡最窄处,是控制印度洋、爪哇海和南中国海的交通咽喉,是当时东亚海洋贸易中心。1509年,葡萄牙远征舰队驱逐了穆斯林商人的势力,基本垄断了印度洋的香料贸易,为了进一步控制香料的原产地,继续向东推进,于1511年攻占马六甲城,成为葡萄牙在东亚的殖民基地。1641年,荷兰殖民者打败葡萄牙,攻占该城,继续以此作为在东亚贸易和殖民扩张的基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五十章 大军压境 葡萄牙王国自从达.伽马开通印度航线之后,于1500年起就不断派遣远征舰队开赴印度西海岸,抢占战略要地,驱逐穆斯林商人的势力,并不断东进,相继攻占了马六甲城、马鲁古群岛等地,垄断了香料贸易。除了攻占南洋诸多海岛,建立起殖民统治之外,葡萄牙人的触手还伸向了中南半岛的暹罗、缅甸等大陆国家,开设商馆,为进一步殖民掠夺做准备。但是,东亚大陆各国统治比较稳固,让一贯擅长浑水摸鱼,利用当地各国或各部落之间矛盾捞取最大利益的葡萄牙人无机可乘,加之1516年葡萄牙舰队与大明王朝在广东新会一战失败,铩羽而归,葡萄牙人不得不改变了策略,改以和平的方式寻求与中国开展贸易,并在南洋海面频频从事海盗掠夺活动,逐渐东南亚地区建立起了殖民贸易网络。 这几年里,葡萄牙商船屡屡在南洋海面遭大明海盗劫掠,驻守在马六甲城的葡萄牙东亚总督卡西亚诺一边遣使到大明朝抗议,要求大明约束本国商民不得劫掠过往葡萄牙客商,并出兵剿灭为祸南洋的中国海盗;一边紧急报告了国内。葡萄牙王国自地理大发现后,成为引领欧洲各国海外扩张的先行者,加之与西班牙王国签订了《托尔德西拉斯条约》,在教皇子午线(注1)以东的广袤海域,无论是在非洲、美洲,还是东南亚,从来只有自己的海盗抢别国的船队,从未有自己的船队被别国海盗抢劫的先例,因此,葡萄牙女王陛下和王国政府听说在遥远的东方竟有一股海盗频繁抢劫高贵的葡萄牙王国商人的船队,无不为之义愤填膺,立刻调集了上百条战船和三千名士兵,组成一支庞大的舰队,前来增援东亚殖民地。 舰队到达不久,恰好佛朗西斯卡拉回马六甲城报告与大明王朝交涉结果。大明王朝嘉靖帝朱厚那么一点鬼把戏,怎么可能骗得了已经有上百年海盗经验、靠各种欺诈手段占据了许多殖民地的葡萄牙人?葡萄牙东亚总督卡西亚诺和远征军司令、海军上将佩特罗准确地判断出了大明王朝其实是在敷衍塞责,用意不外乎是拖延时间,帮助本国商人垄断利润丰厚的中国、日本等东方各国与东南亚之间的贸易! 说起来,这种事情,在当初与穆斯林商人争夺东西方香料贸易的过程中,葡萄牙人已经做得轻车熟路,但是,高贵的葡萄牙王国臣民这么做,不是为了掠夺财物,而是为了主的奴仆与野蛮的异教徒穆斯林之间的圣战,这一神圣的使命得到了教皇陛下的批准,也持有王国政府颁发的许可证,那些可恶的东方人不是为了救赎灵魂这一光荣任务,怎么敢这么做? 为此,卡西亚诺和佩特罗一致决定出兵围剿海盗,保护高贵的葡萄牙商人的利益,顺便再教训教训那个妄自尊大、贪婪狡诈的大明王朝。于是,他们就带着上百艘战船、约三千五百名兵士驶向了吕宋的马尼拉湾,要将此地作为他们的前进基地。 带着这么点战船和兵士,就想要入侵疆域万里、将士百万的大明王朝,卡西亚诺也是迫不得已――葡萄牙人尽管攻占了马六甲城,建立了殖民统治,但势力仅仅限于海峡沿岸,并没有延伸至马来半岛内陆,半岛内陆仍控制在各宗族土邦手里;马六甲人的抵抗也一直没有停止,退到宾坦岛的马六甲王国建立鏖内柔佛王朝,多次联合中部的霹雳、雪兰沃、彭亨以及东北部的吉兰丹、丁加和吉打等土邦,向葡萄牙殖民者发动进攻,想要收复马六甲城;而苏门答腊岛的强国亚齐,也自1529年起就加入了反击葡萄牙殖民者的行列,经常进兵马六甲,海权意识十分强烈的葡萄牙人怎么可能放弃控制印度洋、爪哇海和南中国海的交通咽喉马六甲海峡?为此,他不得不留下了两千人的兵力守卫马六甲城。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1517年曾经出使明朝,觐见过明朝正德皇帝的托马斯.皮雷斯在被关押在广州监狱期间,曾托人送出一封信,声称只要派一支两三千人的舰队,就完全可以征服这个东方巨人,“绝灭广州人,占据全中国”。真不知道那个在大明监狱中把牢底坐穿的皮雷斯何以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能准确地预言三百年后鸦片战争的结局! 有广东新会一战的教训,卡西亚诺和佩特罗倒不敢象皮雷斯那么乐观,但小小的教训一下大明,三千勇敢的葡萄牙军人应该足够了――要知道,打败马六甲王国,攻占马六甲城,葡萄牙人才用了二十条战船和不到一千人的军队! 这些始末,朱载昀可不知道,沉吟着说:“回父亲大人的话,儿臣也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如此。但听瓦鲁尔大人言说,早先吕宋国已得到鏖内柔佛(注2)王国密使传信,佛朗机人从国内调集战船和兵马至马六甲城,连同当地驻军,约合六千之众,想必有所异动,要吕宋国早做提防。如今卡西亚诺率大部兵力前来,声称如若吕宋王国不允,就要封锁航道,甚或要加刀兵于马尼拉,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了。” “封锁航道?那不是要断绝海市吗?”朱厚熘疑惑不解地说:“他们佛朗机人将我大明丝绸、瓷器等物运回本国及他们所谓之欧罗巴洲诸国售卖,能有翻倍的利;他们还从他们所谓之阿非利加洲抓来昆仑奴(黑人)卖于我们,这简直是无本买卖。断绝海市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这么大的一笔财喜,他们就舍得不要?” 朱载昀回答道:“儿臣与瓦鲁尔大人对此也殊为不解。但去国之前,皇上曾下密谕于儿臣,着令儿臣密切留意西番诸国的动向,并小心提防佛郎机人。儿臣以为,他们入港驻锚是假,其意必在攻占马尼拉、侵扰吕宋国。” 朱厚熘怒气冲冲地重重一掌拍在了长榻之上:“红夷鬼屡屡侵犯我大明藩属之国,简直是视我天朝上国国威兵势如无物!昀儿,你即刻领衔上奏朝廷,恳请朝廷发兵南洋,教训教训那帮不知死活的红毛鬼!” 朱载昀苦笑道:“回父亲大人的话,拉坎都拉国王也有此意,可是,儿臣方才已婉言拒绝了瓦鲁尔大人……” “拒绝了?”朱厚熘的眼睛立刻睁圆了:“昀儿,你莫非忘了,咱们还要跟南洋诸番,还有那些佛朗机人做生意呢!一旦红毛鬼封锁了航道,咱们的船队不能出海,损失可就大了!” 朱载昀越发地苦笑起来:“父亲大人,请恕儿臣放肆敢言。此次卡西亚诺挥师而来,只怕正是冲着父亲大人的那些生意来的……” 原来,朱厚将违犯国家律法的荣亲王朱厚熘发配到吕宋,本意是想让贪财好货的他在吕宋种胡椒,有本事去赚欧洲人的钱,少在国内祸害中国老百姓。但是,他却不知道,吕宋种植香料,是在西班牙人占领了吕宋之后,为了打破葡萄牙人对香料贸易的垄断,才在吕宋推广种植胡椒,而在这个时代,香料种植被葡萄牙人严密封锁在马鲁古群岛,还未传到吕宋。 朱厚之所以会犯这种错误,还是因为他历史知识的匮乏和一知半解――说起来,香料贸易是欧洲人航海大冒险,开启地理大发现浪潮的原动力之一,西班牙人自麦哲伦环球航行之后,对神秘东方和获利丰厚的香料贸易垂涎已久,从1525年起,曾三次组织殖民远征船队,进入菲律宾群岛,并且企图染指已经落入葡萄牙手中的香料产地马鲁古群岛,但在当地人的顽强抵抗和葡萄牙殖民势力的打击排挤下,西班牙难以为继,不得不暂时打消了在东方的殖民活动。马铃薯还没有被西班牙人从美洲传到亚洲,就指望着能在吕宋种胡椒,岂不可笑! 不过,以朱厚熘之贪财好货,走到哪里也不忘捞银子。即便没有种植香料这么来钱的买卖,很快又被他找到了另外一条发财途径――为海盗处理贼赃。而他的主要生意伙伴,正是执行“月之暗面“绝密行动的徐海船队! 注1教皇子午线:1493年,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发现新大陆的主权上发生纠纷,出身西班牙王室的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有意偏袒西班牙,接连颁布了《划子午线为界》和《划界以后》两道在近代史上臭名昭著的训谕,规定自亚速尔群岛和佛得角群岛的“任何一岛”的西部和南部100里格的地方,从北极到南极画出一条分界线,把位于线西的一切土地的所有权和发现权给予西班牙,剥夺了过去许多教皇承认的葡萄牙占有非洲发现土地的权利。葡萄牙因为不敢得罪在欧洲拥有至高无上权威的罗马教皇,没有向罗马教廷提出抗议,而是向西班牙发出了战争威胁。西班牙迫于压力,于1494年6月7日与葡萄牙签订了《托尔德西拉斯条约》,规定自佛得角以西370里格的地方从北极到南极画一条线,将世界分成两半,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教皇子午线,葡萄牙被赋予线东的垄断权,西班牙得到线西的垄断权,两国可以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进行探险、贸易,宣布占领新领地。占着大航海时代先机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国据此瓜分了世界。 注2:鏖内柔佛王朝――马六甲王国被葡萄牙人攻占马六甲城后,退到宾坦岛,建立鏖内柔佛王朝,多次向葡萄牙殖民者发动进攻,意图收复马六甲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五十一章 大言不惭 与那些亦商亦寇的大明海商许氏集团、李光头集团不同,徐海船队单纯以劫掠过往的佛朗机人为业,并没有建立起自己的贸易网络,他们从葡萄牙商人手中抢到的货物,只有通过大致知晓“月之暗面”行动的汪直这么一条秘密渠道可以出手。 但是,这些年里,汪直被朱厚委以监视日本的重任,船队常年往返于宁波至京都之间,专一经营中日贸易的东洋航线,为了掩人耳目,向南最远只能到台湾及澎湖列岛附近海域;而这一片海域是大明东海舰队南路分舰队的巡防重点,为了避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徐海船队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大明海军,给货物交接带来诸多不便。 此外,为了躲避台风,东洋航线于每年八月份从日本起锚回国,次年的元月份又该从宁波起锚前往日本;而佛朗机人船队走的是泉州至南洋诸岛的西洋航线,由于要借助西风洋流,十一月份才能从泉州起锚,也就是说,活跃在南洋海域的徐海船队“生意”最繁忙的季节是当年的十二月份至次年的三月份,两条航线的时间多有冲突,也给两支船队的货物交接带来很大困难。 无论是佛朗机人从西洋那边运来的胡椒、苏木、象牙等各种货物,还是从大明购买的中国丝绸、瓷器、茶叶等货物,若不能及时出手,换回支援国家经济建设的白银,“月之暗面”行动的作用就要大打折扣了。徐海为之头疼不已,后来,他听从福建海商李光头集团叛逃过来的人说,有位大明王爷被皇上发配海外,谪居吕宋,此人身份尊贵,手头上还有一两千的兵士,在当地横行无忌,吕宋国主也对他毕恭毕敬。徐海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派人暗中上岸,拜谒了废荣王朱厚熘,提出愿意以半价把从那些佛朗机人手中“得来”的货物卖给朱厚熘。 朱厚熘一听说有这么好的事情,哪里还去管这些货物是如何“得来”的?甚至他还主动提出,可以供给徐海船队粮秣、火药等物,只不过稍微“加一点点”运费和风险补偿金。此前,徐海船队的粮食和军火也只能通过汪直那一条秘密渠道,同样受制于时间和航线的不便,也急需从其他渠道解决这个困难,双方相得益彰,自然一拍即合,从此徐海船队安心在南洋海域“做生意”,荣王府大力提供后勤援助,并利用自己的贸易网络处理那些从佛朗机人手中“得来”的货物,配合十分默契,这也正是徐海船队为何有一两百万两白银无法通过汪直这一秘密渠道运回大明,只能暗藏在西沙群岛某处的原因。 朱厚熘如此肆无忌惮,归根结底还是大明皇帝朱厚的过错,或者说,他无意中下的一步棋,给“月之暗面”行动提供了莫大帮助――朱厚为了表彰朱载昀代父受过的孝心,更为了提前给日后与葡萄牙、西班牙殖民者争夺东南亚的庞大计划奠定基础,不但允许他带着全部王府属官司员、家人仆役同行,六百五十人的王府仪卫司也全部带走,还另外拨给了军卒一千人充当护卫。朱厚熘手头上有一千六百五十名兵士和两三千名家人仆役,都足够灭掉南洋诸岛上的某个小土邦了,又打着大明天朝上国亲王的金字招牌,在吕宋国里自然可以耀武扬威,横行霸道,比如说,他强迫吕宋国主拉坎都拉半卖半送,在马尼拉近郊给自己划了偌大一块庄园,都是上好的良田,从大明带来的人手不够,又从佛朗机人手中买来大量的昆仑奴当农奴,打下的粮食小半自己留用,大半售卖,其中有一部分就填进了徐海船队那帮悍匪的肚子里。 对于父亲的这些勾当,谨守礼法的荣王朱载昀当然十分不满。但是,父亲获罪被削去王爵,虽非他的举发,但他也曾有份参与。俗话说“子不言父之过”,大明以孝治天下,《大明律》载有明文,举发至亲者,只有谋逆大罪可以不问,其他罪行都要同坐,以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古今人伦大道。可是,他却蒙皇上隆恩,被许以承袭王爵,令他总觉得有愧于心,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权当是父亲接济那些流落海外的大明子民了――听说那些海寇纵然十分凶残,却也只对佛朗机人的船队动手,从未劫掠过大明海商,说明他们心中尚有一点天良未泯,亲不亲,故乡人,自己如今也去国万里,流落海外,多多少少也该对那些同为炎黄子孙的大明海寇念一点香火情分…… 朱厚熘却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错,因此,听儿子说到自己的生意招致佛朗机人跨海远征之后,他十分恼怒,当即反驳道:“那些生意有什么错?做生意嘛,人家愿意低价卖给我,我为何不要?我又不是官府衙门,何必去管那些货物从何而来!你这么说,是在教训你老子我了?要教训你老子,先换了你的郡王朝服,容你老子这个庶民跪下领训!” 朱载昀见父亲动怒,且提到了最让他难堪的承袭王爵一事,赶紧跪了下来,俯身在地,说:“父亲大人息怒,儿臣岂敢教训父亲大人,之所以会拒绝拉坎都拉国王及瓦鲁尔大人的上奏之请,实因外藩奏请朝廷出兵戡乱平叛,乃是国之大政;《皇明祖训》载有明文,藩王宗室不得干预朝政,预者以谋逆论罪。儿臣断不敢违背祖宗家法,行此非人臣之事,请父亲大人明鉴。” 朱厚熘冷笑道:“世人皆知佛朗机人最是凶残贪婪且无理之尤,屡屡干犯我大明天威,侵扰我大明藩属之国,旁的不说,马六甲王国被我太祖高皇帝列为三十不征国之一;成祖文皇帝还曾遣使册封其国主并各位大臣,授予我大明官职禄位,该国便是我大明万世不移之藩属之国。佛朗机人为何兵犯该国国道马六甲城,还占据不走,在马六甲城开府建衙、设署授官?还有,他们曾明犯我大明海疆边庭,自琼州等地掠我大明百姓卖于南洋、西域(顺便解释一下:这里的西域指印度、波斯等地,上一卷提到的西域指的是西亚一带。中国古代缺乏科学的地理知识,更没有建立完备的体系,名称混乱,西洋、南洋是一回事,西域却涵盖广泛。),以及他们所谓之阿非利加洲诸国为奴,狂悖无理至于之至,丧心病狂之尤!你将佛朗机人跨海远征归罪于为父,岂不大错特错!” 这些事情都是佛朗机人犯下的滔天大罪,朱厚熘自然说得振振有辞,而且还蛮有道理,朱载昀不得不再次俯身在地,恳请父亲大人原谅自己的出言无状,忤逆不孝。 其实,朱厚熘心里也明白,儿子不愿意上奏朝廷,主要还是不想把自己和徐海之间的秘密交易暴露出去,见儿子如此诚惶诚恐,心中好受多了,便说:“昀儿,不是你爹说你,那些迂夫子酸秀才给你讲的那些大道理固然没错,但都只能听听而已,拿来做事,百无一用!我们父子虽失爱于君父,谪居海外,但终归是大明的子民、朱家的子孙,如今身在虎狼之域,虑事行事且要以我大明之利害大局为重,且不可持迂腐之见,操妇人之仁。你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照顾那些流落海外,无以为生,不得不行劫过往商旅的大明海寇,也是存了一点为国储才之心。要知道,他们之于佛朗机人,固然是犯下了不赦之罪;于我大明,却非全无一点用处。这些年里,有他们在南洋海面上闹腾,不但我大明海商的生意好做多了,那些佛朗机人也再不敢在我大明海疆肆虐逞凶……” 说到这里,朱厚熘竟被自己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绝妙理由给打动了,不禁得意地捧着大肚子笑了起来:“有了这样的擎天护国之功,日后倘蒙圣恩,许我们荣藩归国另置藩邸,我们父子二人既能给我那皇帝哥哥交代的过去,也有颜面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甚或史书论及于此,更少不得也要大书一笔!哇哈哈哈!” 朱载昀可没有想到,父亲的贪财之举竟在无意之中配合了皇伯父嘉靖帝朱厚一心为国的万世之谋,对父亲的这个说法实在不敢接受。不过,当初皇上将嘉靖二十三年参与江南叛乱的那些藩王宗亲发配海外充军,三代无有作奸犯科者,才能赦其还乡。他本人得到了皇伯父的恩旨,承袭王爵远适海外,不是代父充军,固然没有不许归国的担忧,但父亲却是货真价实被发配到海外的,父亲百年之后能否求得皇上宽恕,归葬故里,便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因此,听父亲这么说之后,他也就从心底里原谅了父亲与那些“盗拓”之流暗中来往的不法勾当,点头说道:“父亲说的是。那些佛朗机人确实骄纵不法,傲慢无人臣之理,海寇对其略施惩戒,虽不合法度,却也不无功效。不过,去国之前,皇伯父曾有密谕,着我们荣藩密切关注西番诸国及佛朗机人的动向,有事随时报告朝廷。儿臣愚以为,惟今之计,当着速派人秘潜回国,将此事密奏朝廷。” 朱厚熘却担心自己的发财大计曝光于朝廷,忙说:“你刚拒绝了拉坎都拉国王和瓦鲁尔大人,这个且不必忙。再过上半个月,又是我们与徐海船队约定交割货物之时,到那个时候,我们再派人回国好了。” “这……”朱载昀犹豫着说:“佛朗机人已大军压境,变在俄顷,我们是否该早日将消息送出去,朝廷亦可早做谋划?” 朱厚熘摇摇头:“回朝奏事是其一,更紧要的,却是借这个机会,好生打点那些当朝大僚。要知道,我那皇帝哥哥身上担着我大明的江山,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若没有人时常从旁提醒,他且不见得能记得我们荣藩至今还流落海外。哪些人需要打点,置办什么礼物、准备多少银钱,这些事情都要费些心思,且急不得。” 远适海外的藩王宗亲非奉旨不得入朝奏事,朱载昀虽有皇上恩旨,也不好滥用特权,加之父亲说的这些事情与师傅们教给自己的君子处世之道背道而驰,他也不好多过问,只得谨遵父命,听之任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五十二章 刀兵相见 与此同时,马尼拉的王宫中,吕宋国王拉坎都拉愤然摔掉了手中的玉碗:“小王爷真这么说?” 吕宋王国宰相瓦鲁尔匍匐在地上,说:“确实是他的原话。” 拉坎都拉心里十分愤怒:当初大明王朝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派出大批船队,载着荣郡王朱载昀和他手下王府的属官司员,还有一千多名护卫军卒来到吕宋。吕宋虽是一个小国,人口不过几十万,但王国也有五千人左右的军队,拉坎都拉也未必就怕了大明王朝的荣郡王朱载昀带来的那一千多名护卫军卒,只是因为他们这些人有大明王朝做靠山,身为藩属之国的吕宋不好跟他们计较,所以才会默许他们包庇海盗、盗卖贼赃,还被迫半卖半送给他们偌大一片良田,让他们种植稻米,平日对他们纵容手下军卒掠夺百姓、淫人妻女等等不法之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忍辱负重,为的就是日后有事可以借助他们请求大明王朝的援助。谁知道,佛朗机人的战船已经打到了家门口,眼看着吕宋象当年的马六甲王国一样有亡国灭种之祸,求他们给大明王朝上道奏疏,请求出兵支援,却被荣郡王朱载昀断然拒绝了,怎能不让他为之愤怒不已! 不过,他可不知道,自己最信任的宰相瓦鲁尔早就得到了佛朗机商人的厚礼贿赂,荣郡王朱载昀的婉言谢绝,到了他这里,成了“这是你们的事情,身为一国之主,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子民,不要总指望着天朝上国派兵保护,我大明朝有那么多的藩国,要都象你们这样,天朝大军忙都忙死了!”这样蛮横无理的指责和毫不留情的嘲讽。 拉坎都拉愤慨地说:“以前海盗肆虐南洋,影响了我们的赋税收入,我们想请他给他们朝廷上道奏疏,请求他们朝廷派兵剿灭海盗,肃清海路,他以藩王不得干政为由,屡屡拒绝。如今红毛鬼的战船已经包围了港口,眼看着就要攻打我们马尼拉城了,让他搬救兵他也不肯,难道他就不知道,那些红毛鬼是冲着他们来的?” 瓦鲁尔故意摆出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其实,在我看来,就算是他答应把佛朗机人进攻我们吕宋王国的消息传回大明,他们朝廷也不会派兵来救援我们的。” 拉坎都拉一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出兵?” 瓦鲁尔说:“大王,难道你忘记了当年马六甲王国的事?” 听瓦鲁尔提起马六甲王国,拉坎都拉不禁默然了。 原来,马六甲原来没有建国,被暹罗王国控制,当地爪哇人首领拜里米苏刺在大明的庇护下独立建国,受大明永乐皇帝的册封为马六甲王国国主,郑和第三次下西洋时还当面谴责了暹罗国王,严令暹罗不得再侵略马六甲,随后又为拜里米苏刺举行了册封仪式,并将马六甲做为重要的补给基地和中转站,郑和船队七次下西洋有五次在马六甲驻锚休整。马六甲王国也世代奉大明为宗主国。约莫四十年前,佛朗机人自印度洋东进,攻打马六甲王国的首府马六甲城,马六甲王国一边勉力支撑,一边派遣使者前往宗主国大明王朝求援。可惜,当时大明王朝的正德皇帝朱厚照根本不在乎远在万里之外的这个藩属之国,更不愿意履行宗主国对藩属之国的保护义务,只敷衍了事地给靠近马来的暹罗下了一道上谕,命令他们出兵救援马六甲王国。暹罗与马来有世仇,不但没有出手相救,反而暗中帮助佛朗机人。马六甲王国力不可支,不得不放弃了马六甲城,退到宾坦岛,建立了鏖内柔佛王朝。去事不远,至今东南亚诸多藩国土邦仍觉得身为宗主国的大明王朝在这件事情上做的不地道,坐视自己的藩属之国被夷人侵略蹂躏…… 见拉坎都拉默然不语,瓦鲁尔再次火上浇油说:“那些大明人,眼中不但没有马来人,也根本没有我们吕宋人,把我们都视为化外野民,加之如今大明朝正在加紧剿灭倭寇,他们尚且自顾不暇,才不会愿意为了援助我们,跟那些穷凶极恶的佛朗机人刀兵相见。再说了,就算他们愿意,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大王,你该早点拿个主意啊!” “拿主意?”拉坎都拉说:“你的意思是――” 瓦鲁尔说:“大王,佛朗机商团代表说了,他们女王派兵到马尼拉,其实不是冲着我们吕宋来的,而是因为他们的商船屡屡遭到大明海盗的抢劫,为了保护他们的商民,才派兵前来剿灭海盗、肃清海路。照这么说,我们让他们进港驻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不是糊涂了?”拉坎都拉不满地说:“一来大明人有句俗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那些佛朗机人最是凶残狡诈,让他们进港,日后赖着不走,我们吕宋岂不是跟当年的马六甲王国一样?二来,大明朝那个王爷的船队就在港口里停泊着,他们做的又是那样的生意,两家万一起了冲突,把我们夹在中间,我们又该帮谁?” “他们打他们的,我们两不相帮也就是了。” 拉坎都拉一哂:“你说得轻巧。两不相帮,看似两边都不得罪,其实是把两边都得罪了。佛朗机人会借口我们坐视大明那个王爷纵容海盗抢掠他们的商船而向我们开战,大明朝也会借口我们坐视佛朗机人杀他们的人而征伐我们。到时候,无论谁胜谁败,我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瓦鲁尔没有想到拉坎都拉把事情看得这么透彻,也不敢再揣着明白装糊涂,直截了当地说:“按他们大明人的话来说,大明朝征伐我们,只是远虑;而佛朗机人的战船兵士已经堵在了我们的港口外,这就是近忧。照我说,他们大明人不是有句俗话,叫‘你不仁我不义’吗?既然他们不愿意帮我们,我们也就索性不去管他们,先顾眼前佛朗机人这一头。” 拉坎都拉为难地说:“我们毕竟还是大明的藩属……” “大王!”瓦鲁尔说:“大明朝以前还准许我们按期入朝进贡,回赠给我们丰厚的赏赐,现在连这个都免了,一概论价买卖,照值计酬,他们已经不把我们当成藩属之国了。大王又何必拘泥于往日名份?” “话这么说倒是没错,但是… 瓦鲁尔见拉坎都拉已经心有所动,忙说:“大王,佛朗机人说了,若是我们不答应他们进港,他们可是要封锁航道的。航道一被封锁,过往商船都不在我们马尼拉停泊,我们的赋税收入可就没有了。大明那个混帐王爷把我们的良田占去了那么多,要是再没有了港口商船的赋税,我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这倒真是难办啊……”拉坎都拉犹豫了半天,才下定了决心,说:“这样吧,我可以同意他们进港驻泊。但是,在我们马尼拉港内,他们不能与大明开战,请他们体谅我们的难处。眼下虽说佛朗机人有上百条船、好几千兵,可他们离我们这里十分遥远;而大明朝离我们不过二十日的航程,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带了几百条船、两万兵马,安南、暹罗、苏门答腊等强国都不敢与他们作对,乖乖地称臣纳贡,我们吕宋国小势微,根本得罪不起大明朝……” 葡萄牙东亚总督卡西亚诺假装答应了吕宋国主拉坎都拉的要求,进港之后,却突然翻脸,纵兵洗劫了停泊在马尼拉湾的大明商船,海商船工许多人被残忍地杀害,尸体抛入海中,其余的人也都被抓了起来,连荣王府船队也未能幸免。吕宋国主拉坎都拉慌忙派瓦鲁尔前去交涉,卡西亚诺向他出示了从荣王府船队中搜出来的葡萄牙商船的货物和葡萄牙人的佩剑等物,声称荣王府船队正是他们所要打击的海盗。佛朗机人有证据在手,拉坎都拉再也无话可说。 闻说佛朗机人在马尼拉湾大肆杀戮大明商民,荣郡王朱载昀怒不可遏,不顾父亲朱厚熘的劝阻,身着大明郡王朝服,前去见葡萄牙东亚总督卡西亚诺和远征舰队司令佩特罗,要求他们释放抓获的大明商民、惩治凶手并赔偿损失,却被扣押了起来。碍于他的尊贵身份,卡西亚诺和佩特罗也不敢贸然加害于他,以他为人质,要求荣王府诸人投降。 朱载昀被抓之后,荣王府上上下下无不惶恐难安,到了这个时候,后悔自己一时贪心,没有及时将情报送出去,以致儿子身陷夷人之手的朱厚熘强压着悲痛,毅然站了出来,声称“我乃大明藩王,所居之地即为大明国土,守土有责,敢言轻弃”,严词拒绝了葡萄牙人的诱降,并拿出上代家主的身份,一边督率手下军卒、仆役放弃城里的豪宅,退守庄园;一边派遣多路使者,分头出发,要潜回国内奏报朝廷。 可是,有几百年海盗经验的葡萄牙人早已将马尼拉海港严密地封锁了起来,那些使者一个也没能逃得出去。卡西亚诺和佩特罗见荣王府诸人不肯投降,担心自己后路被截,暂时放弃了北上围剿大明海盗、惩罚大明王朝的原定计划,转而率军猛攻荣王府的庄园。荣王府仪卫司护卫及朱厚拨给的一千军卒堪称大明精锐,手中火器虽说不是如今明军广泛装备的二七式半自动,却都是嘉靖二十三年兵工总署军器局遵嘉靖帝朱厚梦得神授所赐图谱研制的新式火枪,比佛朗机人的火器威力还大、射速还高,加之庄园之内粮食充足,为了防备昆仑奴逃跑,还修建着箭楼等防御了望工事,人数上占优势的葡萄牙远征军一时也难以攻进。两支异国军队在吕宋国土上鏖战多日,竟是难分胜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五十三章 龙颜不悦 远在万里之外的吕宋所发生的一切,大明朝的人还无从而知,或许就算是知道了,许多人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朝廷上上下下都在忙着一件大事――皇上要出京南巡,拜谒祖宗陵寝! 这件事,还要从那天早朝说起…… 这一日早朝时分,位列朝臣班队之首的内阁学士、勋臣显贵及六部九卿等辅弼重臣都看见,高坐在龙椅上的嘉靖帝朱厚愁眉紧锁,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但是,如今大明朝局安稳、四海升平,各地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就连刚才各部呈奏的政务,都是喜庆事儿,如内阁奏称据江南各省奏报,改稻为桑之国策业已在各地广泛铺开,各地百姓体念浩荡天恩,无不踊跃种桑养蚕;户部奏称各大税关榷税收入再创新高,预计上半年应比去年同期增收120万两白银,增幅近两成;兵部奏称蓟镇、辽东两大军镇于春来雪化之时再度整军进剿兀良哈三卫,如今已尽歼残敌,三卫酋首只带数百余骑溃逃,两镇正在衔尾追击,一俟擒获酋首即押解进京,献俘阙下;刑部奏称各地去岁判决刑徒,凡自愿出海垦荒拓殖赎罪之人已陆续解送福建泉州,即将装船发配海外诸岛…… 可以说,件件军国要务都是按照朝廷的部署有条不紊地进行,并已初见成效,皇上又是为何却不高兴? 众人想来想去,终于想起来一件事:三日前,新任松江知府赵鼎上疏,奏陈因治下吴凇江发了端午汛,松江府下辖华亭、上海、青浦、娄、奉贤、金山、南汇七县数十万百姓遭灾、生计困顿,灾情最重的青浦、奉贤、南汇三县近十万百姓农田被淹,顿失生计,恳请朝廷先治河安民,再议其他。赵鼎的奏疏中虽没有明说“其他”指的是什么,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想请朝廷同意松江府延缓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 发端午汛的时候,赵鼎还在赴任途中,松江府淹了几个县份,有多少百姓遭灾,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大明广袤万里,两京一十三省水灾旱情无时不有,今年发水患也不只是吴凇江,还有临近的白峁河,导致整个太湖流域都发了大水,淹没两岸百姓颇多房舍、田地。皇上接闻奏报,即刻明发上谕,从太仓拨出百万银两调拨给应天府,并着令就近湖广等省调粮发赈,救济灾民;由内阁资政夏言坐镇南京,主持赈灾诸事,与应天巡抚刘清渠协调各方,调度统筹。新上任的苏州知府齐汉生一到任就实地考察了水患及灾情,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即百姓的稻田既然已经淹了,不若以朝廷发赈之粮,督促受灾百姓改种桑棉。这个方略既解决了推行国策之艰,又缓解了民生之难,首先得到了夏言和刘清渠的赞同,一道具名上奏朝廷,更赢得了皇上和朝廷重臣的一致赞誉,立刻由内阁下廷寄,着令应天巡抚衙门依计行事。同样是遭了水灾,为何苏州知府衙门能将坏事变成好事,提出这样上利国家,下利百姓的方略;而松江知府衙门却囿于眼前艰难,不能把思路放开阔一点,反而以水患为由,阻挠国策推行?看来,那个赵鼎枉负状元之名,治政才具也是平平…… 接着,许多人更进一步地联想到,嘉靖二十三年,那个赵鼎曾上疏非议新政诽谤朝廷,被皇上责之以廷杖并罢官削籍;嘉靖二十四年,皇上改易《宗人法》,将参与谋逆的藩王宗亲贬谪海外,又是那个赵鼎上疏抗谏,幸喜平定江南叛乱之战虽未能克尽全功,将为首的几位勋臣擒获,但战事进展颇为顺利,皇上心情也不错,只处以罚俸三月略施薄惩;再往近里说,就是去年皇上巡幸草原、招抚蒙元诸部之事,他又跟着杨继盛上疏抗谏,非议开市之举。如此种种,足见此人一贯对新政心怀不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外放到松江府那么重要的地方做知府?果不其然,他如今又以水患为名提出延缓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公然与朝廷唱反调,阻挠国策的推行!看来,皇上用他知府松江,只怕是用错了…… 不过,皇上只是把赵鼎的奏疏发给内阁集议,却未曾表明态度,他们也就不好妄测圣意,更不敢腹诽君父所用非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缄口不言,坐观其变。 散了早朝,首辅严嵩、次辅李春芳和阁员徐阶、马宪成刚刚回到阁中,忽有内侍前来传皇上的口谕,宣四大阁员至云台觐见。 !四大阁员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泛起了一丝疑惑:一来皇上向来都是谁的差事就找谁,泾渭分明,即便首辅严嵩也不能独承顾问,一手遮天,很少有同时召见四大阁员的时候;二来位于建极殿后的云台是一处三楹小殿,与乾清宫仅隔着一道乾清门,历代皇帝平日里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在此处接见大臣。但当今圣上向来不拘小节,召见阁员都是在自己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东暖阁,很少如此正式地放在云台,今日之事颇为蹊跷啊! 进而,他们都想起了今日早朝皇上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又是同时一凛:大概谜底就在此次云台奏对时揭晓了吧!只是,皇上龙颜不悦若真是因赵鼎上疏一事而起,问起内阁如何酌处,可该如何回答? 当日看到赵鼎奏疏,四大阁员心里就都觉得十分为难,真不知道该拿这个屡屡惹是生非的赵鼎怎么办才好―― 李春芳和马宪成都是夏党要员,赵鼎虽因忤逆师意,不为夏言所谅解,今次又公然上疏反对得到夏言首肯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更是不能见容于师门的劣徒行径,但夏言至今还未将他的门生帖退还给他,也就是还没有将他逐出门墙,说破天还是一家人,两位师叔辈的阁老亲自出手料理了他,非但有违人情,更让其他各派看了自家的笑话? 以严嵩而论,撇开赵鼎与夏言的师生关系,以及可能引发的夏党、严党全面对抗、互相攻讦的严重后果不论,赵鼎毕竟是皇上钦点外放、意欲大用之人,风风光光地走马上任,接任松江正堂满打满算还不到半月,若是从重惩处,将之贬官或另任他职,皇上的脸往哪里放?自己既然身为内阁首辅,就不能不为朝廷的威仪和皇上的千秋圣名考虑…… 至于徐阶,则更是尴尬。一来他既分管吏部,又身兼吏部左堂(左侍郎的别称),铨选赵鼎外任虽是皇上的意思,但皇上却没有发中旨授官,而是他吏部上的本章,他阁老、侍郎拟的票,赵鼎上任不足旬月即被罢官撤职,吏部有司和他本人都脱不了干系;二来“为官千里,造福桑梓”是人之常情,他本是松江人氏,赵鼎的奏疏中字字句句紧扣着松江一府数县灾民生计困顿只苦,他若是否决赵鼎的奏议,就难免要落下个“刻薄乡里”的骂名;同意赵鼎的奏议,岂不是与内阁乃至皇上作对?到时候,皇上只需责问一句“当初内阁集议时,怎不见你说话?”,他就该上疏请辞了…… 四大阁员一边忐忑不安地想着自己的心思,一边跟着内侍匆匆进宫,六月的天本已开始炎热起来,今日偏又是个大晴天,艳阳当头高照,穿着厚厚的朝服的四大阁员很快就走得汗流浃背。 不一刻就到了云台,只见朱厚仍穿着朝服,坐在御座上,御座下不但站着御前办公厅两位协办高拱和严世蕃,还有皇上的大伴、乾清宫管事牌子吕芳和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首席秉笔黄锦。此刻再加上匆匆而来的内阁四位辅臣,大明朝或明或暗的主要决策者算是齐聚于这座位于建极殿后的小殿里了。 严嵩心中惊诧不已,但也不敢多想,率先跪下,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也赶紧跟着跪地恭请圣安。 朱厚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命人赐坐,说:“朕今日把你们召到这里来,不是要跟你们议论朝局。” 众人心中更是疑惑又感到莫名其妙:不为议论朝局,皇上为何要把内阁、司礼监和时下被人暗中称为“小内阁”的御前办公厅诸位要员齐聚于此? 故意抛出了个谜题之后,朱厚环视一圈,才缓缓地说:“朕只想说一个话题:父子。” 在场九个人都是心思玲珑剔透之人,闻言无不一震,有的人立刻就想到了庄敬太子的病;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却都想到了自己;而三位太监,陈洪和黄锦都是吕芳的干儿子,就都以为皇上在影射自己,今日心里也不象平时那样有底了。所有的人头上脸上的汗,比刚才在毒日头底下赶路时出得还要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五十四章 动议谒陵 诸位重臣、太监惶恐之中,朱厚缓缓地开口了:“《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生育子女,将其抚养成人,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百姓家有句俗话,叫做‘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牛马’,其实哪个父母不是为了儿孙操心操劳,恨不得把自己熬干了榨尽了。你们与朕一样,都是做父亲的人,对此应该深有体会。吕芳没有儿子,可干儿子一大堆,想必也能感同身受。按理说,人生在世,最难报的恩情就是父母的养育之恩。可是,有几个做儿子的作如是想?十个儿子之中,至少有九个都想着父母对他好是应该的,把父母的养育之恩视为理所当然之事,生不养,死不祭,违背天理灭绝人伦,这就是不孝!” 众人表情肃穆地听着皇上的宏论,心里却都轻松了下来:严世蕃事父至孝是世人皆知之事,而庄敬太子之于皇上,两位司礼监太监之于吕芳,似乎也没有现在就讨论生养死祭等问题的必要,皇上这一番话,不知道要落在哪位不孝的官员身上…… 这个时候,朱厚又缓缓地开口了:“说起来,朕就是这样的不孝之子啊!” 这句话皇上说得语气平缓,却象是一声炸雷一样在云台响起,几乎把三楹小殿给震塌了,在场众人都是大惊失色,赶紧一起跪了下来,每个人都想说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趴在地上,静听皇上的下文。 朱厚的脸上抹上了一层凄苦之色:“朕躬德薄,自幼皇考就龙驭上宾;不到弱冠之年,皇妣也凤逸九天;真真是应了古人那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至今思之,仍不禁令朕肝肠为之寸断……”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场诸位内外重臣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自然看不到皇上的表情,却都把耳朵竖起来听出了皇上声音的异常,心中更是万分惊惧:皇上穷十数年之努力,屡起争端,迭兴大狱,终于达成了为父争礼的目的,如今兴献帝后已经称宗袱庙,皇上又提说此事,到底是为什么?总不成把太庙世室的太祖高皇帝和成祖文皇帝的神主排位给挪出来,让给兴献帝吧?正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即开国太祖夺江山,继任太宗安天下(注),神主牌位皆入太庙,称世室,百代不迁,这是从周朝就传下来的规矩,皇上总不至于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要了,干出这种有悖礼法、人神共愤的事情吧? 说起来,兴献王朱的神主牌位不但能供奉在太庙之中,还能排列在真正的皇帝明武宗朱厚照之上,死后尊礼甚至比自己的哥哥明孝宗弘治皇帝朱樘还要隆重,多亏了他有一个大孝子嘉靖帝朱厚。 武宗荒淫而无嗣;其父孝宗却不喜女色,与皇后举案齐眉,以致膝下荒凉,不得不按“少不越长,疏不间亲”的规矩,选择宪宗第四子兴献王朱世子朱厚入继大统。 以时任内阁首辅的杨廷和为首的大多数朝臣认为:自古以来,宗藩继统一定继嗣,也就是说,以侄子身份继承伯父叔父的皇位,必须承继为伯叔之子。嘉靖帝朱厚却认为自己是伦序当立,不肯屈服于臣子,兴起了礼仪之争,前前后后折腾了十几年,大大小小几百位官员轰然落马,单单是死于廷杖或牢狱之中的就有几十位,内阁首辅、六部九卿也换了好几茬,终于使得自己那位一天龙椅都没有坐过的父亲、兴献王朱的尊号,从兴献王――兴献帝――本生皇考兴献帝――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皇考恭穆献皇帝,步步高升,最后得以称宗袱庙,以天子礼乐祭祀。 而此刻高坐于御座之上的朱厚,却非当年那个自湖广安陆兴献王藩邸被群臣迎进京城,拥戴即位的嘉靖皇帝,谒陵之举也不过是他想巡幸江南而找的借口――到明朝这么久了,还未饱览祖国大好河山的美景,还未真正见过明朝风土人情、市井民俗,不免有些遗憾。再者说了,这个季节南巡,虽然无法尽情领略烟雨江南的独特韵味,却可以实地考察改稻为桑国策的推行情况,此事关系到未来发展大计,不亲自看一看,他实在是不放心。 这就是他为何故弄玄虚,以那样耸人听闻的话语做开场白的原因,之所以后来会那样动情,固然不乏做戏的成分,但他并非电影明星,假戏真做也没有那么多的廉价泪水;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另一个时空的父母,心头立刻如同遭受了重击一样,痛彻心扉,于是那一番话说的至真至诚,泪水更是汹涌而出。 皇上已经哽咽,几不成声,无法再继续说下去,这就是要人接话了。接话的人当然只能是内阁首辅严嵩,他故作沉痛地说:“皇上事亲至孝,感天动地,恭穆献皇帝与章圣太后在天之灵必有所知)定会护佑我大明江山社稷万世治安。” 没有听到皇上的反应,严嵩大着胆子抬起了头,骤然发现,皇上竟是泪流满面。他惊恐地叫了一声:“皇上――” 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众人也都听到了严嵩声音的异常,就都抬起头来,也都立刻发现了这件匪夷所思之事。他们可不知道皇上其实是想起来另一个时空的父母,还以为皇上真是为了安寝于显陵之中的“恭穆献皇帝与章圣太后”而伤感,既被皇上的一片至诚至孝之情感动,又不免觉得皇上有些小题大做,赶紧把头低下,死死地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严嵩既然已经开口,就无法再装聋作哑了,赶紧跟着挤出了几点浑浊的老泪,说:“请皇上恕微臣放肆敢言之罪。皇上敬天孝祖,臣等身为辅弼近臣,时时感受,五内之中亦与君父同悲。然则万乘之君,龙体安泰与否牵挂百官万民之心,更关乎江山社稷之安,微臣恳请皇上稍抑悲情,以免内伤龙体,惊悚天下。往谒显陵之大礼,可委之以藩王勋贵,微臣忝为内阁首辅、礼部尚书,亦愿代皇上行礼……” 自己只是稍加暗示,还没有点破要义,严嵩竟能看出自己的用意是要去拜谒显陵,令朱厚不禁暗自啧啧称奇,心中那份悲痛也被冲淡了,但是,严嵩的提议还是不能让他满意,就继续摆出那副凄苦的表情,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严阁老谏的是。朕虽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却不能学太上之忘情,方才确实过于失态了。只是,拜谒祭扫还要假手他人,未免有失人子之道……” 严嵩心里一哂:恭穆献皇帝龙驭上宾近四十年;章圣太后凤逸九天也快二十年了,这么多年来,皇上也不过拜谒了两次而已,除此之外,每年天寿(忌日)都是勋臣奉旨代帝行祭礼,礼部会同司礼监选员同行,四时祭扫自有守陵内官负责,也没见皇上说过什么,至于今年突然说得这么痛切感伤吗? 不过,皇上亲往拜谒的圣意已经昭然若揭,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不敢忤逆圣意,跟皇上这个大孝子过不去啊! 说起来,严嵩当年的发迹,固然有当时柄国执政的小同乡夏言的关照提挈,皇上事亲至孝、一心为父母争取身后尊荣却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嘉靖十七年六月,嘉靖帝欲让生父献皇帝称宗入太庙,命下礼部集议。如此重大而敏感的问题令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左右为难,迎合圣意会招来天下骂名;按惯例办却会得罪皇上,乌纱难保,就写了一份模棱两可的奏疏。嘉靖帝对他的骑墙态度非常不满,亲书《明堂或问》,警示廷臣,言语犀利,坚决表示要让其父献皇帝称宗入庙。严嵩惶恐不安,于是尽改前说,完全顺从皇帝的意思,为嘉靖帝生父献皇帝太庙配享安排了隆重的礼仪,并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在祭祀礼毕后,写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文笔绝佳,很得皇帝赏识,自此,他平步青云,得以入赞中枢,参与机务。此外,嘉靖十九年,嘉靖帝带文武大臣前往湖北安陆拜谒显陵,谒陵之后,夏言以“天位不可空悬日久”为由,要求圣驾即刻回京;严嵩却看出皇上不想走,再请拜谒,一反一正,谁是皇上的贴心人也就不言自明了,更为严嵩日后扳倒自己执掌国政道路上最大的障碍夏言埋下了伏笔。 往事历历在目,严嵩可不想重蹈夏言当年的覆辙,被另一个“严嵩”抓住机会,扳倒自己;而且,去年皇上巡幸草原是为了招抚蒙元各部,如今正值江南大张旗鼓地推行改稻为桑国策之际,焉知皇上不是以谒陵为借口,借机南巡? 想到这里,严嵩不敢再犹豫,当即就表了态:“臣恳请皇上亲谒恭穆献皇帝显陵,行祭扫之礼。” 注:明成祖朱棣谥文皇帝,庙号太宗,正是在嘉靖十七年,嘉靖帝为其父争到“称宗袱庙”的权利之后,为安抚群臣和天下人的不满,将明成祖朱棣庙号改为“成祖”,以示敬天法祖。因明成祖朱棣的文治武功不亚于明太祖朱元璋,故后世之人多称“成祖”而不称“太宗”,本文也就一直称其为“成祖文皇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五十五章 天子南巡 朱厚召内阁辅臣在云台觐见,本意就是想要内阁主动提出南巡谒陵的奏议,严嵩如此识趣,让他更为高兴,就说:“严阁老此言甚慰朕心。我大明以孝治天下,朕身为人子,确应生养死葬,四时祭扫,以全孝道,为天下臣民做出表率。那么,就拜托严阁老代拟礼典、祭文,并陪同朕往谒显陵。” 严嵩身为内阁首辅,又兼任礼部尚书,谒陵一应礼仪大典就是他份内之事,而陪同皇上谒陵行祭礼,往往就意味着加官晋爵,他知道皇上是在不动声色地褒奖自己。但是,一则圣驾轻出九重,不免有优游怠政之讥,二来圣驾出行,前呼后拥,浩浩荡荡,也不免有扰民劳民之嫌,照例会有一些不开窍的言官御史、清流词臣上疏劝谏,这些人的矛头自然不敢针对一心要尽孝道的皇上,却会指向提出奏议的内阁和礼部,会带来不少麻烦。为了堵住那些迂腐朝臣、清流士子的嘴,他又动起了脑筋,又俯身在地,说:“微臣谢皇上浩荡天恩。依微臣之愚见,太祖高皇帝孝陵曾陷落逆贼之手,皇上应亦亲往拜谒,以告慰祖宗在天之灵。” 说真的,不是为了要南巡,一来饱览祖国大好河山,二来实地考察江南商贸发展的现状,朱厚才不愿意认什么“恭穆献皇帝”、“章圣太后”为父母,严嵩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忙说:“朕躬德薄,招致天下大乱,江南变色,累及南都陷落逆贼之手,太祖陵寝、圣后梓宫为之不安,实乃不孝之至。朕当然要亲谒孝陵,泣求祖宗恕罪,聊补当日之失德乱政之过于万一……” 在场诸人见他们君臣二人一唱一和,将这么大的一件事就这么轻易说定了,无不怀疑两人早有密议,但皇上泪流满面地演出了这么一场苦情戏,内阁首辅也是老泪纵横,谁还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煞风景?一起俯身在地,齐声说:“圣君孝行,感天动地!” 诚如严嵩所料想的那样,圣驾轻出九重,照例会有文武大臣、言官御史上疏劝谏。但是,明朝以孝治天下,皇上要拜谒自己的祖宗陵寝,以尽人子之孝,这个理由正当得不能再正当;而且,当年的大礼仪之争,为了给自己的父亲争得身后尊荣,皇上和满朝文武对抗了近二十年,其间倒下了多少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又杖责罢黜了多少官员?因此,群臣反对谒陵的声浪比去年皇上定策巡幸边镇、观摩“射天狼”军事演习要小许多,反对的理由也不敢说皇上谒陵之举不对,主要集中在时值盛夏,天气炎热,圣驾远行恐龙体不适等等这些枝节问题上,建议皇上先遣一两位大臣、内侍前往拜谒,圣驾改在今秋或明春成行。 朱厚也知道,圣驾浩浩荡荡巡幸江南,难免骚扰沿途官府百姓,春种秋收正是农忙之时,这么做就太不合适了,加之已经得到了内阁的支持,他怎么可能再做让步?当即佯装恼怒,厉声责问群臣:“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叛乱,南直隶、湖广皆附逆为乱,太祖及皇考陵寝陷落逆贼之手,朕无时不悲痛莫名,却因九州不定、四夷未平,迟迟不能亲往拜谒,泣求祖宗宽恕,已是不孝之至。若因道途遥远、天气炎热之故一推再推,厚愧为人子!” 听到皇上说得如此严重,那些上疏劝谏的朝臣们都不由得哆嗦了起来,再也不敢说什么反对的话了。 群臣噤若寒蝉,朱厚就趁热打铁,宣布以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太师英国公张茂为正使,主持祭礼;内阁首辅、礼部尚书严嵩副之,内阁学士马宪成及大小九卿衙门或堂官或佐贰随行圣驾,前往南京拜谒孝陵,之后移驾湖广安陆,拜谒显陵。京城这边留庄敬太子监国,内阁次辅李春芳暂代首辅,会同阁员徐阶料理国政,小事立决,大事呈报行在圣裁。 朝廷这边,尤其是内阁辅臣谁随行谁留守很好确定――严嵩既是内阁首辅,又兼任礼部尚书,是当然要随行的;次辅李春芳留守京城,是因他分管军务,有协调诸军、节制九边拱卫神京之责;李春芳留守,自然要留徐阶与他一道执掌朝政,而与他同为夏党要员的马宪成就得随圣驾出巡。这也能说得过去,江南三大政:漕政、河政和盐政,说起来都是财政,马宪成这个内阁学士兼户部尚书怎能不随行? 内阁辅臣确定之后,御前办公厅几位秘书,尤其是高拱、严世蕃和张居正三人谁随行谁留守也就很好确定了――严嵩随行,严世蕃就要留在京城,既能帮着皇上监督朝政缺失,更能帮着他爹监视朝中夏党党不出乱子;此次南巡,重点要考察江南商贸发展,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位日后注定要主宰大明航船破浪前行的人物,就要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考察学习了。 不过,几位太监谁随行谁留守,就让朱厚颇费了一番脑筋――按他的一贯做法,自己出巡,一定要把对自己最忠心的大伴吕芳留在京城,暗中掌控全局,监视群臣。但是,吕芳是嘉靖帝从湖广安陆带到京城的藩邸旧人,几十年也难得回上一两次老家,怎能不让人家去给老主子兴献王上一柱香?为此,他不得不把司礼监两大太监掌印陈洪和首席秉笔黄锦都留了下来,指望他们合二人之力,打理内廷,监视外朝,确保大明朝局稳定。 以往天子南巡,都是走陆路,连随行官员带护驾御林军,少说也有好几万人,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过境,沿途各省府州县职官司员都要界接界送、提供食宿,百姓还要黄土铺路、香案跪迎,实在是劳民伤财之举。为免扰官劳民之讥,朱厚决定,今次谒陵不走陆路,改走水路,自通州乘船沿京杭大运河溯流而上。虽是逆行,龙舟势必会走得很慢,但因夏季运河水丰,加之如今漕运改为冬季启运,漕河上往来的多是商船,虽然也会影响交通,但比之走陆路,开支还是能节省许多。 装点龙舟、准备祭礼所用物品诸事都非同小可,更是半点也马虎不得,但皇上圣议已决,又是拜谒祖宗陵寝这么大的事情,大明王朝的国家机器就得飞快地运转起来,礼部、工部有司前后忙乎了近半个月才算准备停当。六月五日,在三千御林军的护卫下,朱厚带着张茂、严嵩、马宪成等几十位随行文武大臣,浩浩荡荡开赴通州,接受了留守京师的官员拜别,自此登船起帆,前往江南。 同日,御前办公厅协办高拱、秘书张居正,锦衣卫副指挥使、北镇抚司镇抚杨尚贤,千户高振东、谢宇翔等人走陆路,前期前往南京。这些天子近臣、锦衣卫太保们为何不随龙舟船队出发,皇上并未明发上谕,大概是派他们去打前站,检查谒陵诸事准备情况。 刚刚走出通州,皇上又派吕芳乘坐小船,到紧随龙舟之后的张茂、严嵩和马宪成三人的坐船上传口谕,言说船行河上,来往很不方便,免了他们早晚请安之礼;内阁转呈公文奏疏,若非万不得已的重大事项,就由三人斟酌拟办,发回内阁施行;沿途驻锚之时,若有地方官员恳请陛见,也由三位朝廷辅弼重臣代为接见。严嵩诚惶诚恐,力谏曰人臣之礼旦夕不可偏废,更不敢僭越代天子料理朝政、接见外臣。张茂和马宪成也都是持同样的观点,甚或当即就要联袂登上龙舟,当面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吕芳见三人坚辞不受命,面露难色,犹豫再三,似乎有隐情不便明说。严嵩见状,忙屏退左右。吕芳才悄声对他们说,其实这只是一个说辞,其实皇上是考虑到当年江南叛乱惊动祖宗陵寝,其后处置藩王宗亲也太过忍心,至今数千朱明皇族子孙还流落海外,虽则事出有因,本意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的万世治安,但仍觉得愧对祖宗,于是决定在龙舟上斋戒清修,求得祖宗宽恕。因此举难免招致朝野内外“优游怠政”之讥,又会令人疑心皇上再度改弦更张,重新迷恋修道成仙,是以万不能为旁人所知,若非三位大人都是皇上一向最信得过的耿忠之臣,咱家也不敢随便对三位大人说这些…… 当年嘉靖帝尊崇道教,迷恋方术,动辄就要斋戒清修,十天半月乃至一两个月都不理朝政,更不见外臣,张、严、马三位朝廷重臣早已对此见怪不惊,加之探知了皇上内心深处的秘密,就有为君父保密之责,赶紧跪领上谕,并委托吕芳得便处多多劝慰皇上,逆贼辜恩背主,觊觎大位,谋逆倡乱,动摇国基,惊动祖宗陵寝,其罪之大,实难名状。纵然皇上不以国法穷治其罪,他们也必遭天谴,身死非命,更何况皇上只是将他们贬谪充军,远适海外,还准许他们三代之后归国,这已经是浩荡天恩。而皇上膺天明命,即位大宝,宵衣旰食,孜孜求治,施行善政泽被苍生,整饬军备威加四海,中兴伟业之成效昭昭,已为天人同感共知,我大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必定深感欣慰,皇上且不必自责过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五十六章 微服潜行 京杭大运河因常年用于漕运,被俗称为漕河,在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每年从江南输送京城的钱粮多达上千万,其他各种供物商品不计其数,可谓是大明王朝的生命线,一到漕运时节,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一派繁忙的景象。这几年里,工部有司谨遵上谕,大力整治黄漕两河,在重要河段修筑了许多蓄水堤坝,调节四季水量,夏季蓄水防洪,冬季开闸放水确保漕运,基本解决了夏涝冬枯的问题,确保了四季航运的平安,也缓解了漕运的压力。但是,春来有桃花汛,夏初有端午汛,六月的漕河正值丰水期,巨大的龙舟走在河中,仍不免有颠簸之感,若遇连日淫雨,洪水滔天,甚至有舟覆人亡的危险。为确保圣驾安全,谒陵正使张茂一再命令半帆缓行,浩浩荡荡的龙舟船队逆行于运河之中,一天走不出三十里地。随行官员都着急了,一直在龙舟上斋戒清修的皇上却没有催促加速航行,大概是近乡情怯,惟愿能走得再慢一点吧! 从通州走陆路下江南的高拱、张居正和锦衣卫诸位太保爷却是另一番光景,几十名缇骑校尉骑着快马,簇拥着一辆驷乘大车奔行在宽敞的驿路上,一路烟尘滚滚,呼啸而去,半日功夫,就出了通州地界。暮色深重之时,马队停在了一处官驿门前。一停下来,众位镇抚司校尉立刻四下里散开了,看似分布得零散,却从四面八方把那乘驷马大车围在当中,任何人都无法轻易接近。 这里虽只是个县驿,因地处通衢要道,还有一个两进的院子,里面没有停着轿马仪仗,端坐在马上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北镇抚司镇抚杨尚贤与两位锦衣卫太保、镇抚司千户高振东和谢宇翔对视一眼,略一点头,九太保谢宇翔就带马来到了门口,大声喊道:“京里来的,有人接站吗?” 驿站的驿丞和驿卒都已睡下了,听到门口马蹄纷乱,才都披衣起来,张着灯烛赶紧迎了出来,看见门口已经站了好几十人,不禁着了慌,问道:“这几位是……” 谢宇翔简单地答道:“京里来的。” 驿丞常年守在这通衢要道,自然见多识广,听说是京里来的,立刻肃然起敬,再一看外面的架势,比二品的总督、三品的巡抚等封疆大吏出京的排场还要大,更是一边喊着:“卑职兴隆驿丞孙立乾恭迎各位大人。请各位大人进去歇息。”一边动步朝着马车走来。 孙立乾刚一动步,只见眼前一花,先前那位喊话的人已飞身下马,刀鞘抵在了他胸前寸许之处,喝道:“就站在这里回话,不许近前。” 那人的声音不高,却有一种不容违抗的威严,孙立乾不禁一愣:“这――”心里更是嗔怒:这些京里来的大人,架子也忒大了点,我虽只是个八品,毕竟是兵部职官,又不是江洋大盗,何必象防贼一样防着我? 正要张口问话,就见那人左手亮出一块腰牌,灯笼光亮之下,“北镇抚司”四个镏金大字清晰可见。 大明官场,“北镇抚司”的招牌,比内阁的廷寄、吏部的官牒还有威力,简直等若圣旨,孙立乾的腿立刻开始打闪,膝盖也不由自主地弯曲了下来,正要请安,又被谢宇翔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了,低声问道:“驿站还住着其他人么?” 孙立乾嘴角抽搐着,说不出话来。 谢宇翔又低声喝道:“明白回话。” 孙立乾哆嗦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回……回上差的话,小驿并无其他官员入住……” “好了。我们在你这里住一宿就走。让你的人准备好草料,在房子里待着,我们未走之前,不许出来。” “是是是。”孙立乾讨好地说:“可要给各位上差准备饭食吗?” 谢宇翔一直绷紧的面容这才稍微缓和了一点:“不劳你费心了。草料备好之后,你们就可以离开了。” “不必卑职着人给各位上差喂马吗?” “我们自己喂,也不劳你费心了。” “是是是。”孙立乾觉得这些镇抚司的上差虽然古怪,却也不多事,不象其他过往的达官显贵那么难伺候,稍有伺候不周就非打即骂,自然落得清闲,忙吩咐手下驿卒把四处的灯烛点亮,看着来的这些上差有几十马匹,驿站常备的草料不够,赶紧让人把驿站众人的口粮都拿了出来,也倒进马槽里喂马。 驿站众人忙活的时候,谢宇翔这才走到门外,给一直等候在那里的杨尚贤复命。杨尚贤走到那乘驷马大车中,躬身抱拳,说:“王先生,一切皆已准备停当,可以出来了。”说罢,把手搭在了车门:“敢问王先生,可有什么吩咐?” 朱厚不满地说:“我曾三令五申,不许你们仰仗身份,在外边作威作福,你们却总是不听。你来看看,你们为了喂马,逼着驿站的人把自己的口粮都拿出来了。” 杨尚贤不敢反驳,只得讪笑着说:“回王先生的话,这只是个小县驿,一时间来了这么多的人,草料备得不够,他们就把自家的口粮拿了出来,非是我们强要他们如此。” 朱厚没好气地说:“那还不是因为你们是镇抚司的‘上差’!我整日躲在车里不敢露面,就是不想曝露行藏,你们可倒好,带着这么多人一同上路,空无一人的驿站都接待不了,更安置不下,简直比二品的总督、三品的巡抚排场都大,小心过了头,反倒欲盖弥彰,别人岂能不起疑?这样吧,从明日起,你们分三拨走,你、老三、老九,再带三五个人与我和高肃卿、张太岳同行。其他两拨分前后两队,都换了便装,也不要与我们一同住在驿站,就近找个客栈住下,暗中保护我也就是了。这样既不骚扰沿途驿站,又不会曝露我的行藏,各位弟兄还能有个落脚的地儿,不至于象今日一样要露宿庭院……” 杨尚贤当然明白皇上是在借题发挥,不过,自己这么安排,确实会招致沿途驿站和地方官府的疑心,一旦曝露了皇上的行藏,不但会引起天下大哗,有损皇上的圣名;更会给皇上的安全带来很大隐患,既然皇上已经想得这么周全,自己还能怎么说…… 见他不敢反驳自己的提议,朱厚不免觉得得意,就说:“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上路就这么走。对了,走的时候别忘了留下草料钱,朝廷可不能强要人家驿兵拿出自己的口粮给你们喂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五十七章 潇洒南下 次日上路,果然再也没有那么一大票人前呼后拥地随行,只剩了杨尚贤、高振东和谢宇翔三位太保带着几位大内高手,簇拥着那乘驷马大车继续前行。其时正值盛夏六月,艳阳高照,马车里不免闷热难耐,朱厚干脆命人卸去了大车的车顶,四周的门帘窗帘也都取了,既图个凉快,又能饱揽沿途风光,还能以符风餐露宿之意。有时兴之所致,他还站了起来,凭轼而立,极目远眺,车风扑面,衣袂飘飘,好不潇洒! 为了不惊动地方官府衙门,进而曝露皇上微服出巡的秘密,马队途中打尖歇马,都选择民间的酒肆饭铺,这正符合朱厚的心意,不但能从临桌酒徒食客的闲谈中听到当地州官县令一鳞半爪的官声风评;还能品尝到各地美食,尤其是那各具特色的地方风味小吃,让吃惯了尚膳监御厨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的他经常赞不绝口。 因为皇上并没有带内侍宫女随行,临行前,杨尚贤被吕芳再三叮嘱要照顾好皇上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刚开始,他既担心民间吃食不干净,又担心北方饮食味偏咸、油偏腻,不对出身湖广安陆的皇上的口味,但见皇上每每都能大快朵颐,也就释然了。 但是,杨尚贤等人为了确保圣驾安全,与高拱、张居正一道拼死力谏,朱厚不得不放弃了投宿客栈的要求,还得凭借着高、张二人手中的勘合入住官驿。 明朝在全国各大要地设有数百座驿站,归兵部管辖,负责全国军情急递之上传下达,并负责在职官员进京、赴任及出差公干之食宿接送。设立驿站本为消息传递顺畅并公务简便,但兵部为求方便,每年给京师各大衙门及全国各省府州县配发一定数额之勘合,持有勘合者,不单路途食宿有驿站接待,一路上轿马官船由驿站供给,临行还由驿站按照品秩送上一份礼银。如此一来,小小的一纸勘合便成为官场上身份之象征,朝中高官大僚当路要人,不但自己享受勘合之便,甚或其家人仆役也俱都享此殊荣。全国数百座驿站已变成官员游饮宴乐敲诈勒索之所,驿递制度已日渐成为国家财政之巨大负担。 嘉靖二十二年,为了解决国家财政危局,朱厚推行新政,其中一大内容就是“驿传之禁”,责令兵部从严管理勘合的发放,按圣旨或各部公文申领发放,年底凭存根逐一核对;规定因私旅行或其他未持有兵部勘合者一律不得驰驿,因公出行并申领到兵部勘合、入住官驿者无论品秩一律不得超标准索要酒食、车马。官员出门在外,在官驿白吃白住享受惯了,对于“驿传之禁”都感到很不方便;加之以前出一次远门本是那些因私出行的官员们捞外快的绝佳机会,如今不但没有贽敬相送,还得花自家的银子沿途住客店,引起了多少官员的不满与抵触,纷纷上疏写奏本,要求废除这个刚刚实施的“驿传之禁”。朱厚深知整饬纲纪矫治腐败之艰难,将那些奏疏见一本驳一本,并严令有司对敢于违禁者给予严惩。刚施行的前两年,因违反条例使用驿递或骚扰驿站的官员被处分了几十个,如大理寺卿赵淳郊游,在京南驿吃了一顿招待筵席,堂堂的小九卿衙门的堂官被降职一级;四川按察使查亮进京公干,要驿站多拨三匹马载其仆役并索要酒食,自从三品连降三级降至正五品涪陵知州,严刑峻法之下,好不容易堵住了这个漏洞,施行头一年,兵部设在全国的数百个驿站节省开支就高达上百万两银子,这才有了兵工总署开办怀柔铁厂的经费。 不过,这两年里,随着国家财政的好转,兵部在勘合管理上又有些松懈了,为图省事,又走回到了预先发放的老路子上,年底核算向户部报帐时才补报相关审批手续,方便倒是方便,可又开了天大的口子。朱厚虽然也清楚驿递制度之弊端根深蒂固,非一朝一夕可以根除,但他却不能容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治理的秩序井然的驿递制度再次成为官员们营私敛财的痼弊,为此于今年年初下旨重申了“驿传之禁”,并切责了兵部,还责令户部仔细核对兵部去年各地驿站报来的账单,该追缴的追缴,该弹劾的弹劾,一定要下大力气查堵漏洞,将驿传之禁落到实处。从这次一路出行的情况来看,执行的还算不错,除了第一天入住兴隆驿,因驿丞孙立乾先是被几十名缇骑校尉的大排场给震住了,紧接着又被镇抚司的腰牌吓得魂不守舍,将什么勘合不勘合的全然丢到了爪哇国之外,其余的驿站都要求他们出示勘合,查验无误之后才准予入住,令朱厚不胜欣慰之至。 查验勘合是因为必须执行皇上三令五申的“驿传之禁”,有这么多的天子近臣和镇抚司上差大驾光降,驿丞无不诚惶诚恐,一边小心翼翼地伺候,一边赶紧派人通知当地官府。当地知府知州或县令谁不知道“高大人”、“张大人”是皇上身边正在得用的亲信近臣,而同行的各位“太保爷”则更不得了――结交他们不见得能得到什么好处,可若是得罪了他们,一定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闻讯之后,无不马上召集僚属赶到驿站,前来拜望各位“钦差大人”。 这些知府知州或县令大多数都是两榜进士出身,都在廷试和琼林宴上见过皇上的尊容;即便没有中过进士,被吏部文选司诠选就任各级地方官府衙门正堂的官员照例都要入京觐见皇上,面谢圣恩。朱厚大致知道,各地知府县令这些牧民之官虽然品秩都很低,肩上的责任却很重,可以说是封建官场最苦最累的官员,促农桑、平冤狱、靖治下、安黎庶等等诸多政务往往让他们从年头忙到年尾。因此,每逢有州官县令入京觐见,他不管多忙都要挤出时间亲自接见,教育他们遵纪守法,廉洁奉公,上不误国家,下不误百姓;再说上几句勉励的话,让那些人以后再泼命似地给朝廷办差的时候,心里能舒坦一点,身上的劲头也能足一点。 虽然连朱厚自己都知道自己每次说的都是些俗话套话扯淡的话,也让已经被大明王朝两京一十三省每日不知凡几的政务和雪片一样涌进大内的奏疏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他更加疲累不堪,但实践证明,这样的效果非常的好,几乎每一个被他接见过的州官县令,无一不感动的痛哭流涕,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谨遵圣谕,尽心王事,治平辖内,保境安民云云。看到这些人恨不得马上回到任所连夜处理公务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再累再烦也是值得的。 可是,这么一来,那些州官县令都得以亲睹天颜,使微服潜行的朱厚既不能象接见葡萄牙外交使者佛朗西斯卡拉之时那样,假扮成“高大人”;也不能再玩什么“王上白先生”的把戏。于是,他有心借此机会考察当地政务民情的想法就成了泡影,只能老老实实地躲在房间里,让高拱、张居正两人出面与那些州官县令寒暄,在闲谈之中了解当地政务民情之后,再向他汇报。 高拱和张居正能明白皇上的一片苦心,负责圣驾安全保卫的杨尚贤、高振东和谢宇翔等太保却对此十分不满,认为应该严令驿丞不得泄露钦差入住的消息,却被朱厚阻止了――一来难免会让人觉得高拱、张居正两位天子近臣架子过大,难以亲近,对他们的官声风评不利;二来也使自己和高、张这两位宰辅之才丧失了实地了解各地政务民情的机会;还有其三,直属兵部管辖的驿站跟当地政府的关系本来就很微妙很难处理,常年所用的车马差役要依靠地方官府衙门征派,这样不近人情的作法虽然方便了自己,却让人家这些可怜的八品驿丞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那些州官县令每每在辞别之时,还会悄然奉上面额不等的银票作为赙仪贽敬,这本是众人司空见惯的官场陋规,却令高拱、张居正二人尴尬不已更惶恐难安,只能板着面孔,摆出一副“拒腐蚀永不沾”的样子坚辞不受。那些州官县令心中嗔怪这两位年轻的官场新贵不通人情世故不懂为官之道,表面上还得奉承他们素丝不染,堪为国朝清官廉吏之楷模。 龙舟船队仍慢悠悠地游弋在漕河之上,镇抚司的秘密渠道每日都能及时传来消息,朱厚虽龙潜在外,亦能对朝局动向了然于心,就悠然自得地一边考察各地风土人情,一边逍遥自在地游山玩水,听高拱、张居正两位大才子纵论诗文。回到大明这么多年,终日忙于军国大事,如今总算是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一路南下,到了镇江,游览了天下闻名的金山寺之后,朱厚一行人却不去往南京,而是折向东南,直奔松江府而去。 这才是他此行微服出巡江南的目的地之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五十八章 强项门生 松江府衙的后堂,一位身穿绯红色三品文官官服的人向对面那位身穿紫色四品文官官服的人说:“崇君,我现放着应天一府诸多政务不去料理,已经守在你松江整整三天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全都说给了你。为何如此,还不是因你当年是我取中的举人?有这层情分在,我既不想拿巡抚的威势来压你;更不愿你一误再误。到底干不干,你总得给我句话吧?” 听到这声“崇君”,就知道对面那位身穿紫色四品文官官服的人,正是嘉靖二十年会试状元、刚刚就任松江知府的赵鼎。而说话的那人,正是应天巡抚刘清渠。 面对身为一省巡抚、还是当年应天乡试取中自己的房师刘清渠,赵鼎却是双眼微闭,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淡淡地回答道:“干不干,学生在给朝廷上的奏疏中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如今圣裁未下,学生难改初衷,请恩师恕罪。” “你――”刘清渠被他的话噎住了,过了半晌才说:“崇君啊,你让为师说你什么才好?你本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从嘉靖二十三年妄议新政而始,这些年里,你遭受的蹉跌还算少吗?怎么还是不能改一改你自负才略、傲物凌人的脾气?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从翰林院外放松江是御笔钦点,皇上这是惜你有才,给你个施展的机会,干好了改稻为桑这件差事,你的政绩就能简在帝心,加上你在官场士林的声望,日后成就不可限量,别说是一任封疆,入阁拜相都不在话下。可你倒好,却给皇上上呈了那么一道疏……” 赵鼎还是那一副强项的样子,硬邦邦地说:“请恩师恕学生直言,恩师当年点学生中举,曾教诲学生曰‘读书做官,无非是为了两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为民做主。’恩师敦敦诲教,学生无时敢忘。是以学生辱蒙圣恩,开府松江,原本也不是想着要封疆入阁,只是为了上不误君父,下不误黎庶。” 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平定江南之乱之后,刘清渠因耿忠刚介、不肯附逆为乱而被擢升为应天府布政使,去年才被夏言举荐升任巡抚,此前曾任过多年学官,养成了一副好脾气,加之人常说,只有状元门生,没有状元师傅,能点中一个状元为门生,他也十分得意,因而一直对赵鼎高看几分,对他这样顶撞自己纵然心中不喜,却也不动怒,仍耐着性子说:“‘为民做主、不误黎庶’这样的话暂且不论,你这么做能否算是‘效忠朝廷、不误君父’却要仔细思量。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是皇上亲自拟定的国策,总体方略也是内阁集议、朝廷明发上谕允行的。你如今提出暂缓施行,置君父圣望、朝廷威仪于何地?皇上将你的那份奏疏发内阁集议,不过是因你提出治河安民为重,任谁都不能公然回驳。否则的话,处分的旨意早就下来了。” “学生只知实心用事,不敢妄测圣意。但恩师所谓学生的那道奏疏‘置君父圣望、朝廷威仪于何地’,学生万难苟同。”赵鼎说:“古云: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如今我大明圣君在位,贤臣满朝,学生这才敢上疏朝廷,为民请命,并无有损君父圣望、朝廷威仪之虞。” 赵鼎的话十分无理,可偏偏字字句句都扣住正论至理,刘清渠又被噎住了,不得不婉转地说:“君父及各位朝廷辅弼重臣,尤其是夏阁老,确都堪称圣贤,爱民如子,这自然是没有错的。可你行事却过于孟浪,你到任松江才几天?吴凇江发端午汛,前任已经被停职待参,多少百姓遭灾,多少百姓没了生计,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给朝廷上那道疏?还有,上疏论争这么大的事情,事先也不跟夏阁老和我打个招呼,又没有让我们看过,奏疏拜发之后才将副本送给我们,这难道就是你的事师之道?夏阁老和我都是桃李满天下的人,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门生!我就不说了,夏阁老却十分生气,这才命我来和你谈。听为师一句劝,立刻以改兼赈,推行国策,无论朝廷那边,还是夏阁老那边,一切都还好说,若你还是执迷不悟,别说是朝廷,只怕夏阁老那边就交代不过去啊!” “学生是大明的官员,皇上的臣子,为国建言,进谏君父,是人臣之本分,学生不敢人后。至于能不能给夏阁老交代的过去,”赵鼎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容:“学生在此前给夏阁老和中丞(巡抚的别称)大人两位恩师的信中已经明言,若按省里拟订的那个方略和议案推行国策,学生纵然能给夏阁老交代的过去,却给治下几十万百姓交代不过去。孰与轻重,学生恳请恩师明示。” 刘清渠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久,赵鼎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还反将了一军过来,纵然是的他也不禁动怒了,冷哼一声:“我问你,青浦、奉贤、南汇三县共有多少灾民?你松江府的官仓中还剩下多少赈灾的粮?每人每天按八两发赈,还能发几天?” 赵鼎答道:“青浦、奉贤、南汇三县共有九万一千两百一十三位灾民,连同华亭、上海、娄、金山四县绝收的八千六百九十一位灾民,合计几近十万;每人每天按八两发赈,需粮四百一十六石六斗七升;七县另有生计困顿百姓约十七万四千人,每人每天按四两发赈,需粮三百六十二石五斗,合计每日需粮七百七十九石一斗七合。至今日,松江府官仓及各处义仓中还有粮两千五百六十三石,最多还能发四天。” 刘清渠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又准确无误,不禁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下来:“忠于职守、勤勉任事,更能体察治下百姓疾苦,你还是个有心人。那我问你,你可曾想过,四天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赵鼎淡淡地说:“今年太湖端午汛,沿湖百姓遭受水灾。皇上接闻奏报,即刻明发上谕,从太仓拨出百万银两给应天府,并着令就近湖广等省调粮发赈,救济灾民。学生闻说,夏阁老和抚台大人两位恩师已筹办了上百万石粮食,又紧急去函湖广,要征调一百船粮。天恩浩荡,泽被万民,我松江府的灾民大概也能同沐圣恩。” 刘清渠摇头笑道:“此话倒也并非虚妄之辞。可你知道不知道,夏阁老已下令,应天府的存粮要全部调给苏州及其他州县,用于赈济灾民和改稻为桑,你松江府赈灾一事,大概要等湖广的粮食运到之后才能料理了。” 赵鼎“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愤然说道:“恩师!中丞大人!我松江府官仓里的存粮也就只够发放四天了,灾情如火,等湖广运粮过来,只怕七县绝收的近十万灾民就要饿死大半了!” “这就是你的事情了!”刘清渠冷冷地说:“省里定下了‘以改兼赈’的方略,也早将议案发给了你,四天之后,当然是让那些有钱有粮的人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灾情解了,百姓不致饿死,改稻为桑的国策再责成那些买了田的大户为完成。于情于理于势,都不失为两全其美之良策,这也正是‘两难自解’的要义所在。我听说你们松江府的大户也早早就准备下了几十万石粮食,若是用于赈济灾民,十万灾民必不致有一人受饿殍之苦,你为何要顶着不办呢?” 赵鼎负气地说:“为何不能施行,学生在给两位恩师的信中已经说得很明白。既然两位恩师都不同意学生过问田价,学生就万难照省里的议案施行。” 刘清渠说:“千年田,八百主,只有不变的田地,没有不变的主人,而且买田历来都有公价,这些赵府台也要过问吗?” 赵鼎说:“学生亦在信中请示两位恩师,倘若买田的人趁灾情压低田价,十石一亩、八石一亩,灾民卖是不卖,官府管是不管?未得两位恩师明示,学生不敢自专。” 刘清渠冷笑道:“奏疏都自己具名拜发了,你还有什么不敢自专的?皇上重商恤商,一再严令各级官府衙门不得肆意凌虐盘剥商贾,这是朝野内外人尽皆知之事。你要违抗圣名,干涉商事,我们可不敢跟着你犯浑!” 赵鼎亢声说:“皇上重商恤商,不许肆意凌虐盘剥商贾,这自是不假。可皇上也未曾说过,各地官府衙门就能任由那些商家贩夫勾结地方豪强大户,随意压低田价,贱买灾民的田!学生正念于此,故此才一再恳请两位恩师重新议定方略。” 刘清渠此刻从表情到语气都已冷到了极点:“这么说,你是执意不肯干了?” “学生辱蒙圣恩,抚民一方,万不敢助纣为虐……” 赵鼎的话还未说完,刘清渠已经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走到门口,他又停住了脚步,转身过来,看着站在原地一脸激愤之色的赵鼎,缓缓地说:“事未经历不知难!你才从翰林院外放松江知府几天,知道江南的水有多深?照你限定的四十石一亩的价格,谁会去买?四天之后,赈灾的粮断了,又没有大户拿出粮食来买田,灾民没了饭吃,以致饿死了百姓,单单是把你赵鼎罢官撤职,只怕给朝廷交代不过去。你就好自为之吧!” “恩师……”赵鼎脸上的激愤之色不见了,换上了一副痛苦的表情:“松江一府,每年的赋税占到应天的三成以上,应天又占到全国的三成以上,学生恳请两位恩师千万念着松江一点……” 刘清渠冷哼一声:“你既然叫我一声老师,就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学生……学生送送恩师……” “不必了。有那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我这几天给你说过的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五十九章 应急之策 刘清渠已经走了好久了,赵鼎仍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直至门外人影一闪,他才回过神来,也不看畏畏缩缩躲在门外的来人是谁,径直叫道:“田大人,请进来吧。” 知府大人和省里来的巡抚大人议事,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敢在门口闪面的,大概也只有赵鼎的副手、松江府正五品同知田有禄了。 果然,进来的正是田有禄。他已年近五旬,中进士也中了十来年,就因为为人木讷,才具平平,既不会看眼色又不会看风向,胆子又小,得不到当道大僚的赏识和提携,这么多年来官运一直不顺,到现在还只是个同知。 进来之后,他畏畏缩缩地问道:“听那些差役们说,刘抚台走了?” 赵鼎虽然是田有禄的:“府尊,卑职这么做,可不是怕担干系。实是因为发赈之事是由卑职主持,用粮报销若再由卑职去办,未免授人以柄,说卑职有借机贪墨之情事。卑职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啊……” 田有禄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怕担干系,赵鼎知道他是那种掉下片叶子也怕打破头的性子,也不跟他较这个真,拿过单子,略一过目,就提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田有禄拿着单子就要走,赵鼎突然叫住了他:“田大人。” 田有禄赶紧停步:“卑职在。” 赵鼎说:“田大人,赵某年轻后进,辱蒙圣恩,忝居贵驾之上,心中已是诚惶难安之至。日后若非公堂议事,‘卑职’之称还是免了吧。” “这……”田有禄犹豫了一下,才说:“是。卑职……噢,下官遵府尊之命。” “下官”和“卑职”一样,都是下属自谦的称呼,也不见得就能亲近几分,田有禄就是这种脾气,赵鼎也不想跟他再纠缠这个问题,问道:“田大人,赈灾的粮,还能发几天了?” “回府尊的话,还能发四天。” “前几天,我让你去问各大米行借贷粮食,借到了多少?” 田有禄摇头苦笑道:“很少,都说缺粮。” 赵鼎提高了声调:“自打吴凇江发了端午汛,哪一家米行不赶紧从外地抢购粮食,指望着能发笔大财?以知府衙门的名义借贷,借据上还要加盖知府衙门的印章,有借有还,为什么就借贷不到?” 田有禄见这位少年知府大人发了怒,腿脚开始打闪,但身为副手,原是不必下跪的,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不敢抗辩,却又不知该如何回话。 赵鼎也拿自己这个庸碌无为的副手没脾气,就说:“你现在立刻去向各大米行赊购一万石粮食,所有的借据由我赵鼎签字画押,告诉他们,少则半月,多不过一月,我一定把现银奉上。” 田有禄明显地怔了一下,这才应道:“府尊,下官斗胆多问一句,这是做什么?” 赵鼎叹了口气:“你我同僚一场,我也不瞒你,如今无论是夏阁老还是刘抚台,都已经对我深为不满。指望省里很快调粮给我们松江,只怕就指望不上了。我不能让治下百姓有一人饿死,借贷不到,只有先买一点来应急。一万石粮食,大致还能顶上半个月。” 田有禄惊讶地说:“他们真的不打算给我们调粮了?我们遭了灾,朝廷要赈济,皇上是明发上谕拨了银子的……” 赵鼎苦笑道:“夏阁老、刘抚台何等聪明之人,怎会说不给?只是说应天府官仓里的粮食要全部调给苏州和其他地方,用于赈灾和推行改稻为桑,得等湖广的粮食运过来之后才能轮到我们松江。” 田有禄犹豫着说:“府尊,粮市上的米价已经腾达到一两半到二两一石,一万石就要一万五千两到两万两银子,府里可拿不出来啊……” “府里的存银,不是朝廷的赋税,就是官吏的俸禄,就算有这笔银子,也不能动用。这些粮食,就算是我个人向他们赊购的,银子也由我个人来出。” 田有禄又怔住了:“府尊,你……你的意思是你自家赊购一万石粮来赈济灾民?” 赵鼎叹道:“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田有禄既被赵鼎这样仗义疏财所感动,又替他觉得不值,就婉转说道:“府尊,下官知道你出身苏中世家,身家巨万,可也没有必要以你自家私财赈济十万灾民啊。下官说句丧气话,以你一家之力,纵然有座金山,也经不起十万张嘴这样折腾……” 赵鼎能听出他话中的关切,说:“你放心吧!再难也就是这半个月,邸报上说,圣驾已经离京半月有余,大概再有半个月,龙舟船队也就该抵达南京了。到了那个时候,哪怕只是为了装装样子,他们也得继续给我们松江调粮。只要熬过了七月份,错过了赶插木棉和桑苗的农时,他们就不会再逼着我们改稻为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松江府几十万百姓误了一年的农时,没了生计!”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百姓没有饭吃,活不下去,就要闹事。如果只是为了多产几十万匹丝绸棉帛,就让我松江府出了几十万反民,我赵鼎的一颗人头只怕交代不下来。这个轻重,无论是夏阁老,还是刘抚台,不会掂量不出来!“ 田有禄吓了一大跳,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这位年轻的顶头上司当年可是连龙鳞都敢批的,他自家不要命,也别带累着旁人跟着吃挂落!于是,他也顾不得再讲究尊卑礼数,说:“府尊,下官还是要多嘴说上一句:当初你提出不施行省里‘以改兼赈’的方略和议案之时,下官就曾说过,这是对抗省里,是要担罪的。如今省里又以不调粮相要挟,决心不可谓不大,若是我们再顶着不办,到时候,一个‘抵制国策’的罪名,不是我们能担得起的……” 赵鼎冷哼一声:“那就任由那些豪强大户、不法商人趁着水灾压低田价,把百姓的田都贱买了去?徐家已经放出话来,八石一亩,最多十石一亩,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么做?” “府尊!”田有禄气急败坏地说:“您老是京里下来的,该当比下官更清楚朝廷推行改稻为桑的决心,上面有皇上,内阁有阁老,省里有夏阁老和刘抚台,单靠我们去顶,是顶不住的…(…” 赵鼎换了一副恳切的语气,说:“我会一个人去顶,实在顶不住,也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担下来,不要你和我一起去顶,也不要你担什么干系。只是你在松江为官多年,跟那些豪绅、粮商很熟,出面借贷或赊购粮食的事情还请你助我一臂之力。这件事情,既不干犯朝廷律令,做成了还是一件天大的功德,任谁也不能说你的不是,我纵然有天大的罪,也连累不了你。” 听赵鼎把话说的这么透彻,语气也是十分诚恳,不禁令田有禄十分羞愧,嗫嚅着说:“下官……下官不是怕担干系,只是……只是府尊大好的前程,若是折在这小小的松江,十分不值……” 赵鼎故作轻松地一笑:“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大明乾坤朗朗,日月昭昭,天理国法俱在,皇上更是千古难觅的明君圣主,断不会任由那些豪强大户、不法商人断绝了百姓的生计!” 田有禄听赵鼎说的那么自信,加之又知道这位年轻的顶头上司是皇上钦点外放松江任知府的,不由得犯了糊涂,竟以为赵鼎不是奉有皇上的密旨,就一定是有比什么“徐阁老”、“夏阁老和刘抚台”更粗的通天之线,便说:“府尊大人这么说,下官还有什么好说的?下官这就去找那些粮商赊购粮食。不过,下官也闻说圣驾虽已启程半月,但因漕河水丰,龙舟船队走得很慢,半月之后且不一定能到得了南都。为确保我们松江不致饿死一位百姓,还得再想几条应急之策。依下官之愚见,如今我们一是要赶紧颁布告示,严令粮商向官府借贷一万石粮食,以半月为期,半月之后仍不愿借粮的以囤积居奇问罪;二是将灾民发赈口粮拉平为每人每天四两,细水长流,还可多挨上几日十日,或许就能挨到圣驾抵达南京了……” 说到这里,他见赵鼎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忙说:“下官知道这两条应急之策不免有违朝廷律法规制,更有可能授人以柄,但正所谓事急从权,府尊可把前后始末今日就上疏朝廷,也给京里的知交去信,让朝廷知道我们松江这么做都是被他们逼出来的,日后纵然朝廷怪罪下来,也可跟他们有个说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六十章 毁家纾难 赵鼎思量再三,觉得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渡过难关,他自问问心无愧,不在乎是否会授人以柄,也就同意了田有禄的建议。 田有禄领命而出之后,赵鼎回到了后衙的内室,夫人赵黄氏迎了上来。夫妻两人是通家之好,自幼青梅竹马,成婚之后一直感情甚笃,在内室也不拘泥礼节,赵黄氏一边准备替他卸去官袍换上家居常服,一边说:“今日公事完了吗?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赵鼎摇头叹道:“松江一府七县两百万百姓,每日公事不知凡几,怎么可能说完就完?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也不必更衣了。” 赵黄氏娇嗔道:“才做了个小小的四品知府就这么忙碌,若是日后再升任封疆大吏,岂不还要学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赵鼎苦笑一声:“要做大禹治水,不必等到升任封疆,今冬农闲之后,我就要带着治下百姓整修吴淞江,兴许真是三过家门而不得入。如今却是要赶紧督促治下百姓赶插秧苗,秋后还能有点收成,帮着灾民们度过今年的水患天灾。我这就准备要出城去视察农务的。” 两人自成婚之后就很少分开,当初赵鼎供职翰林院,终日十分清闲,时常能陪着夫人抚琴作画、踏青赏月,谁知道外放松江知府之后,白天里见一面都难,赵黄氏不免有些不满,嗔怪道:“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准备送你回无锡。” “回无锡?”赵黄氏一愣,说:“当初你外放离京,我本不愿跟你到松江,你却说治下发生水患,首要之务是安抚百姓。现任官不带家眷,百姓会以为定然干不长久,不能安民心,这才急如星火地把我从京城接到这里。如今灾民秧苗还没有插下,都还指望着朝廷赈济才能活命,你为何又要送我回无锡?” “正因灾民嗷嗷待哺,我才要送你回去一趟。”赵鼎说:“我打算向各大米行赊购一万石粮食用以赈济灾民,需要两万两银子,得你回去让家里立刻开出银票,汇兑到松江来跟米行结账。再者,这点粮食也只够半月之用,还得再另备一万石备荒应急,这里的粮价要比我们无锡高出三成,你回去之后,让家里的米行把粮食全部运到松江来,若是家里的存粮不够,从其他家米行调剂,哪怕是从他们那里去买,也一定要凑够一万石……” 赵黄氏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要从家里拿银子和粮食出来赈济灾民?” “应天府不给松江调粮,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治下的百姓饿死啊!” 赵黄氏疑惑地说:“前几日你还说,皇上已经明发上谕拨了银子,要夏阁老和应天府全力赈灾。你松江府的灾情这么重,灾民有十万之多,为何应天府不给你调粮?” 赵鼎叹道:“这些事情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得清楚的,你就不要问了。” “你做事自然有道理,我当然是可以不必问的。只是,”赵黄氏说:“你要几万两银子,还要一万石粮,也不是个小数目,家里总得要问吧?我该如何给爹回话?” 赵鼎不想让夫人为自己担心,就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爹那边我会修书一封,你只需把信交给他,他一读便能明白,也不会追问你什么。” 赵黄氏兰心慧质,怎能不明白丈夫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心里更是牵挂,不依不饶地说:“那我也想知道缘由呢?” 见夫人已经觉察出自己在故做轻松,赵鼎知道自己若是刻意隐瞒,反而会让夫人更加担心,就说:“记得我跟你说过朝廷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的事吗?” “记得。你说是皇上的决策,是大谋略,只要顺利施行,江南商贸繁盛、民生富庶就指日可待了。” 赵鼎长叹一声:“说起来,我赵鼎真是枉负了天下才名,竟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书生之见,险些中了那些人的圈套,成为他们盘剥压榨百姓的帮凶!” “这是怎么说?”赵黄氏疑惑地说:“难道皇上定下的国策还能有错?” 赵鼎摇摇头:“皇上睿智天纵、爱民如子,定下的国策怎能有错?只是,商鞅立木行法,秦国立见富强;王安石推行新政,北宋却旋踵而亡。再好的国策,也得有可靠的人去推行,才能行得通;否则就成了那些贪官污吏、豪强富户欺压百姓、中饱私囊的弊政了!” “你能把话给我说明白点吗?” “我问你,你知道我们家乡无锡那边的田是多少钱一亩吗?” 赵黄氏轻笑一声:“你这话说的好生可笑。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莫要取笑我们妇道人家少见识,你无锡赵家的赵公子不外放松江当这个劳什子的知府,只怕也不会知道。” 赵鼎这才想起来,夫人和自己一样,都是出身豪富之家,自幼钟鸣鼎食,终日想的都是“琴棋书画诗酒花”,从来不管什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又怎么会知道田价这样的俗事,便自嘲地一笑:“夫人责的是。若不是知府松江,我确实不曾知道这些。我们家乡无锡那边的田丰年是五十两银子一亩,歉年四十两。松江跟无锡差不多,甚或因为这里人多田少,田价比那边还高一些。”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这里的大户人家只愿意出八石一亩,最多十石一亩来买灾民的田了。如今虽说遇到天灾,米价涨了,十石米也最多折银二十两。” “低了这许多?”赵黄氏似乎明白了一点:“难道就因为遭了灾,百姓家就得把田都贱卖了?可这跟朝廷改稻为桑有什么关系?” 赵鼎说:“我们家和你娘家都经营有绸缎行和布庄,乡下有桑田棉田,城里有丝绸棉布作坊,你应该知道,每亩桑田棉田的收益原本就要比稻田高出三成以上,皇上仁德天厚,又明发上谕,诏告天下,改种桑棉的稻田仍按稻田起课征税,那些豪强大户、不法商人就认准这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就要把百姓的田都买了去,还想贱买。恰好吴淞江发了端午汛,淹了松江的几个县,百姓遭了灾,他们不贷粮给灾民度荒,就为逼着百姓卖田活命。还说什么‘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赵黄氏疑惑地说:“他们贷不贷粮食有什么关系,朝廷不是要发赈救济灾民吗?” 赵鼎沉默了。 看出自己的夫君愁眉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赵黄氏越发疑惑了:“说啊。” 赵鼎摇摇头:“这些事情你不会明白的,我不说了,说出来只怕你会更担心。” “担心什么?你也太小觑我了。”此刻轮到赵黄氏故作轻松了:“当初你上疏谏诤新政,被皇上责以廷杖之刑,十停命去了五六停,我可曾担心过?还有,你后来不肯附逆倡乱,被南都那帮乱臣贼子捉了去,日夜拷打,还下到刑部天牢里,我可曾担心过?为何如此?是因我知道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吉人自有天助,没来由为你担心。” 赵鼎心思聪慧,何尝不知道夫人在为自己宽心,但他不愿欺骗夫人,就把目光避开了,忧郁地说:“我知道你是女中豪杰、钗裙英雄。可是,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上疏谏诤新政、我虽迂阔浅薄,不明白圣心之深远,自问还是为了维护春秋大义、纲常伦理;南都之事就更不用说了,我大明朝野上下,都有一股浩然正气在,纵然身死国难,亦能名标青史、万古流芳。但今次这么做,我虽自问无愧于心,却不知道自己是对抑或是错……” 赵黄氏震惊了,过了许久才说:“难道,是朝廷让他们这样做的?” 赵鼎仍是摇摇头:“我也不敢断言如此。不过,‘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子方兄(齐汉生字子方)提出来的,夏阁老、刘中丞两位恩师都同意了,与他一同具名上疏朝廷,朝廷也颁旨允行;而带头贱买灾民田地的,又是徐阁老的家人。子方兄与我相交多年,几度蒙难也与我共同进退,为人自是不必说的;夏阁老、刘中丞两位恩师,还有徐阁老,都是海内人望、正人君子,也都久历政务,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个方略有问题?若是贸然施行,那些豪强大户、不法商人会趁此机会虐民而肥,非但让百姓深受其苦,还会损害皇上的千秋圣名。” 赵黄氏更加疑惑了:“既然你认定他们都是正人君子,为何不把道理跟他们讲清楚,却要跟他们对着干?” 赵鼎苦笑道:“我前后去了五六封信给夏阁老和刘中丞两位恩师,他们对我信中提出的疑虑避而不答,反而一再催促我尽快执行省里议定的议案,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也说不上跟他们对着干不对着干,但我既为官松江,治下又有十万灾民,总得要帮他们说话,为他们做主啊!” 看见丈夫不堪重负的样子,再也没有了以前在翰林院供职时的潇洒飘逸,赵黄氏不禁为之心疼了起来:“所以你就想拿自家的银子和粮食去赈济灾民?” “这点钱粮只是杯水车薪而已,但手上有了粮食,我才能为那些灾民去跟那些豪强大户、不法商人争田价。” 赵黄氏突然笑了:“我就知道,我的状元夫君一定有办法对付他们那些无良小人的。不过,你筹办的两万石粮,只够灾民月余之用,为了帮你更有底气去跟他们争田价,我回娘家帮你再借一万石粮,让我家的米行给你调过来。” 赵鼎大为感动,但他知道夫人尽管深得老泰山夫妇的疼爱,毕竟一万石粮不是个小数目,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开这个口,或许会令两位老人家为难,就说:“这……这怎么好?” 赵黄氏微微一笑:“当初为了救你出南都那帮逆贼的牢笼,花去的银子少说也有五六万两,我何曾心疼过?如今捐出同等数目来赈济百姓,总比落到那帮逆贼荷包里强!” 赵鼎激动地攥住了妻子的手:“得此贤妻,鼎此生何憾!” “仔细下人们看着不雅相……”赵黄氏嘴上虽这么说着,身子却向丈夫的肩头靠了过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六十一章 第一印象 这日正午时分,朱厚一行人抵达松江,在城外的官驿安顿下来。松江驿的驿丞仍和其他地方一样,要赶紧知会松江知府衙门,被“钦差高大人”所止。朱厚略一洗漱,带着都换了士人服装的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三位太保安步当车,进了松江府。 才走进城门,众人就被墙上贴的一张告示给吸引了,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松江知府衙门严令治下各大米行不得随意哄抬粮价,并要求粮商限期将粮食借贷给官府,逾期不遵者以囤积居奇问罪。看着告示下面,落的是四日前的日期。 朱厚知道松江府遭了水灾,粮价势必高企,松江知府衙门限制米行随意涨价,也是为了安抚治下百姓,确保百姓生活不受太大的影响;但强行要求粮商把粮食借贷给官府就让他心中十分不满了:当初鞑靼围困京师,江南又起了叛乱,那么危急的时候,为了保护中国脆弱的民族资本主义萌芽,自己宁可劳神费力跟那些不法粮商打一场粮食保卫战,也没有采用这种简单粗暴的行政命令手段,松江知府衙门这么做,省心固然省心,却极大地损害了粮商的利益,受其影响,其他行业的商人岂不人人自危,对地方经济发展大为不利。看来,这个状元知府赵鼎还是囿于士人成见,打心眼里瞧不起商人啊…… 朱厚一边想着,一边信步往前走,号称富甲天下的松江府虽说刚刚经历了一场水患,但治所华亭县县城并没有被淹,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无论是骑驴的、步行的、还是那些跟随在轿子后面疾步奔走的人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兴冲冲地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宽敞的大街上,。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店铺,“绸缎老店”、“川广杂货”、“西北两口皮货有售”等各色招牌琳琅满目。衣着光鲜的士子仕女、富户商旅被伙计高声吆喝着请进各个店铺;门口挂着灯笼、供着冬日难得一见的鲜花的茶社里座无虚席,生意兴隆;门前飘扬着鲜艳醒目的酒招的酒楼更是人声鼎沸,笙歌盈耳,随风飘散着吆五喝六的行令声、哧哧的艳笑声,还有那酒菜诱人的浓香。 这才是朱厚想象中的江南名城大邑的繁华景况,方才看见那份告示所产生的不快,以及看到躲在街道两旁、猬集在那些生意红火的酒肆茶楼的那些鹄首鸩面、饥疲瘠瘦的灾民而引起的烦忧,都被眼前这一副太平盛景冲淡了。 正在这个时候,前面人群突然起了一阵骚动,许多衣衫褴褛的灾民都朝着他们这边涌过来。随行的杨尚贤、高振东和谢宇翔三人顿时紧张了起来,一边把手伸向了腰际,一边轻声打了一个唿哨。立刻,从前后左右闪出了十来位身穿各色服饰的彪形大汉,将他们护卫在了中间。 谁知道,那些灾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脚步不停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去,转眼就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 朱厚莫名其妙地问道:“他们都是干什么去了?” 接着,他的声音不禁提高了:“难道前面有衙役清城净街?” 在另一个时空,经常有记者曝光某些地方遇有上级领导来本地视察,就会指示城管或干脆动用警察,把本地的乞丐驱逐出城,给上级领导装扮出一副欣欣向荣、人民安居乐业的假象。社会主义社会尚且如此,封建社会就可想而知了,别说是有上级领导来视察,或许本城的知府大人出巡,大概也会出动衙役,把那些因为遭了灾,不得不涌进城里来讨饭觅食的灾民都赶出城去,图个眼不见为净,全然不顾灾民的死活…… 嘉靖二十三年冬,高拱曾兼任过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协助顺天府衙门赈济难民是他的一大职责,此刻听到皇上声音之中已隐隐流露出难以压抑的怒气,忙说:“王先生有所不知,此刻已过了申时,到了衙门照例施粥放饭的时辰了。那些灾民应该都是去领粥了。” 朱厚顿时来了兴趣:“粥厂设在哪里?我们看看去。” 杨尚贤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忙说:“王先生,那里人多,是不是不要去看了?” “不去看?”朱厚瞪了他一眼:“不去看灾民,我远天远地跑到江南来干什么?” 灾民失了生计,在乡间没有活路,这才涌到城里来,朝官府发赈和乞讨为生,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和别人的白眼乃至打骂屈辱,都积压了满肚子的怨气,就象是一个个装满了的火药桶,稍有一点火星就会爆炸,高拱也觉得皇上实在不该以身犯险,去“看”什么灾民,但是,话头是由自己挑起来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如何劝谏,正在为难之时,只见那边蹒跚走来一个身穿百衲衣的老者,也是一位灾民,既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又是为了查问情况,高拱忙迎了上去:“老丈,放粥了您老还不去领?” 那位老者凄苦地一笑:“急什么?亮得能照得见人影的薄粥,不过能吊住命而已。走得慢一点,兴许还能捞到锅底的几颗米……” 朱厚也凑了过来,留神倾听老者说话,恰好就听到了这句话,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诧异的表情:“这位老丈,你是说你们领到的粥太薄?那你可知道,你们每人每天能领到几两米的赈粮?” 原来,嘉靖二十三年,在顺天府赈济从山西、北直隶等地因躲避鞑靼南侵而逃到北京的难民时,朱厚定下了“插筷不倒,冷掬可食”的施粥发赈规矩。后来,为了方便核算,更为了杜绝官员趁机贪墨,克扣灾民的救命口粮,户部进一步将发赈标准量化为每人每天八两,这一发赈标准比以前每人每天四两高出一倍,锅里的米多下一倍,粥自然也就厚了,朱厚颁旨允行,自此著为国朝永例。因此,他一听到那位老者说灾民领到的粥太薄,立刻就警觉了起来。 那位老者脸上的凄苦之色更重了:“每天几两赈粮小老儿也不晓得,只知道前几天一碗粥还能顶上几个时辰,这几天……唉!” 他长叹一声,什么也不说了。 朱厚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朝廷早就定下了‘插筷不倒,冷掬可食’的施粥规矩,衙门给你们施那样的薄粥,你们就没有找他们理论理论?” “理论?”那位老者又是长叹一声:“唉!遇到天灾,能有口粥喝吊住命,已经是天恩浩荡了,还能跟官家理论?左右是自家命苦,也怨不得别人……”说完之后,他摇摇头,蹒跚地走了。 朱厚已经面色铁青,尤其是那位老者的那句“能有口粥喝吊住命,已经是天恩浩荡了”,让他觉得简直是对自己莫大的讽刺,心里不禁愤懑地想到:一边逼着粮商借贷粮食,一边克扣灾民的口粮,他赵鼎到底想干什么,到底还想贪多少! 高拱惴惴不安地叫了一声:“王先生――” 朱厚从内心的激愤中惊醒过来,转身就朝着老者离去的方向大步流星地奔过去。 这一下子,不但是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的三位太保也惊悚地叫道:“王先生!” 朱厚充耳不闻,越走越快。 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的三位太保,以及那些本应分散在前后左右,暗中护卫圣驾的镇抚司校尉再也不敢说什么,赶紧跟了上去――他们都看到了皇上刚才那愤怒的神情,谁也不敢再出声劝谏皇上了。 君臣到了照例设在四门口空地上的施粥厂,那里已经聚集了大批的灾民,一个个都自觉地排着队,等在门口的那条麻绳之外。麻绳圈住的粥厂里,十几口大锅整齐地支成一排,锅边的木架上都站着了一个衙役,正打着赤膊,叉着双腿,操着一根长长的木棍,用力地在锅里搅着。随着他们的搅动,浓浓的粥香飘了出来,等待施粥的灾民们一阵骚动,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拼命地吸着鼻子,追逐着那诱人的香味。 灾民们正在焦急等待粥熟放赈的时候,突然有一大票的人挤进来,不少或穿着绸衫或穿着青衣短打的人毫不客气地用力推开他们,硬生生地从人群之中挤出了一条通道。人群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有几位年轻人正要梗着脖子骂那些不守规矩,强行插队的人,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一是来的这些人个个虎背熊腰,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大概也不好惹;二来他们个个红光满面,衣装整洁,中间还有不少身穿绸衫、头戴方巾的士人,看那样子就不象是衣食无着的灾民,想必不是要跟大家伙来抢那一碗薄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冲犯了这些不明底细的太岁的好…… 走到麻绳跟前,在前面护卫的镇抚司校尉停住了脚步,回头用眼神请示后面跟着的大太保杨尚贤。 杨尚贤也颇为为难――这虽然是一条麻绳,却代表着官府的威严。当然了,小小的四品松江知府衙门在他们这些镇抚司的人眼里,也无所谓威严不威严的。但是,一旦砍断了这条麻绳,后面那些饥肠辘辘的好几千灾民会一涌而上,场面就不好控制了。镇抚司校尉虽说个个武功高强,堪称百人敌,但毕竟只有二三十位,一旦灾民闹事,能否保证圣驾周全? 杨尚贤正在想着眼下什么也不用说了,该亮出镇抚司的招牌,招呼那边负责发赈的松江府官差过来明白回话,朱厚已经走了过来,抬手抓住了绳子,撩起来就钻了过去。 “王先生――”所有随员都叫了起来,同时心中一凛:皇上乃是天子至尊,能如此不顾身份地弯腰钻绳而过,大概是被气坏了吧!那个赵鼎在劫难逃,只怕是大罗天仙也救不了他…… 镇抚司各位太保和诸多校尉固然义愤填膺,高拱和张居正脸上的愁云和眼中的疑惑之色却越发地重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六十二章 查验粥厂 松江府施粥已有大半个月了,那些“刁民”吃了几顿鞭子之后,也都学得老实了起来,不敢再上来哄抢,都在老老实实地排着队。那些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役们都十分悠闲地拄着水火棍或提着鞭子,聚在的一处空地上聊天扯闲篇儿,不外乎是谁家的佃户又状告田主奸宿了自己的老婆,哪家园子里的粉头更勾魂之类的闲话。 正说的热火朝天,有人突然瞥见有一大票人闯进了麻绳之内,簇拥着一位中年儒生打扮的人径直就朝着大锅那边走去,不由得生气了,把手中的水火棍一顿地,大声喝道:“干什么的?” 那一大票人根本没有理他,那位衙役更加生气了,提着水火棍就冲了上去,谁知道,刚走近前几步,立刻就感觉到自己被无数道凌厉的目光盯住了,那是何等阴冷糁人的目光,似乎他再近前一步,就会被这样的目光杀死一般。 衙门的威权事大,自己的性命更大,那位衙役情不自禁地顿住了脚。 在他冲过去的时候,其他的衙役也都提着水火棍和皮鞭跟了上来,或许是同样的原因,他们也都站住了脚。 几位铁塔一般的彪形大汉堵在了他们的面前,那些人的手看似很随意地搭在腰间,而腰间却都是鼓鼓囊囊的。 这就让他们这些吃公门饭的人糊涂了――看着阵势,这些人大概都是些不要命的主,还都带了家伙,既然不要命还有家伙,城里那么多的银号商铺,还有那么多的富商大户不去抢,却跑到着发赈的施粥厂里来闹事。这里有什么?几口大锅,旁边堆着几袋子米而已。抢了去做什么?就算是寨子里有几百张嘴等着吃饭,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到这里来抢啊!这里不但有几十号公差,外面还有好几千的灾民,抢了米,还能活着走得出去吗?那些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的灾民,不把他们连人带米全部吃到肚子里才怪! 他们还在乱七八糟地想着,这边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的三位太保已经簇拥着朱厚走到了一口大锅跟前。 六月暑天里,下面的大火烧着,上面的热气蒸着,锅边木架上站的那位衙役已是一头大汗满心烦躁,浓浓水雾之中只看见有不少人走了过来,以为是外面的灾民抗不住饿,呱噪着前面的弟兄提前放了人进来,毫不客气地张嘴就骂:“饿不死的直娘贼,一边待着去,粥再滚上两滚,爷自然会赏给你吃。” 话音刚落,人已经被从木架上揪了下来,“扑通”一声扔在了地上。 “哪里来的混帐东西――”那位衙役被摔得七荤八素,跳将起来刚骂了半句,喉头上已经被一柄雪亮的匕首抵住了,一位壮汉低声喝了一声:“再敢出言不逊,小心你的狗命!” 利刃抵喉倒在其次,更让那位衙役觉得可怕的是对面那人的眼睛,他虽不是刽子手,却跟着别人出过“红差”,看过官府处决江洋大盗,一看那人的眼睛,他就知道,这是一位手上沾过血的主,自己只要再说出一个字,那人手中的匕首会毫不犹豫地划过自己的喉头。 吃公门饭的人,平日里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其实个个都是欺软怕硬,见来人真的要跟自己玩命,顿时就下了软蛋,身子如秕糠一样抖了起来,脸上的强横之色也不见了,汗水比刚才站在木架上烟熏火燎出得还要多! 不单是他,其他十来个衙役见这边有人闹事,都从木架上跳下来要过来帮忙驱赶这些大概是要哄抢的刁民,见是这样的情景,都不敢再动了。 朱厚很随意地说:“老九,不关他的事,我还有话要问他,你且放了他。” 喉头的匕首立刻缩回了衣袖之中,屁股上又被踢了一脚:“滚起来,明白回话!”那个衙役如梦初醒,赶紧爬了起来。但是,对面那位中年儒生身上散发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威,竟骇得他不敢直视。 朱厚问道:“你们这里谁管事?” “回……回爷的话,本该是四老爷管事,昨日同福客栈发生了盗案,他被大老爷叫回去带人查勘案情了……” 自从回到明朝,朱厚就命吕芳在东暖阁里立下了一块六扇屏风,刻着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级职官的位置,现任官员的名字写在白纸上,再贴到对应的空白处,这样一来,大到六部九卿,小到州官县令,他都能一目了然。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让自己记住那些拗口的官名,之后就成为他调配官员运筹政务不可或缺的助手。但是,他却不知道这个衙役口中的“四老爷”是何等官职,就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紧张不已的高拱和张居正。 两位天子近臣能大致猜到皇上为何要目视自己,但高拱没有任过州县官,外放督办海市钦差,来往的都是巡抚、知府一级的官员,也不知道何为衙门公人和百姓所说的“四老爷”;但张居正却任过知县,赶紧低声说:“王先生,知府之下,有正五品同知及正六品通判,再往下,是正七品的推官,掌缉捕刑狱诸事,衙役和百姓多称其为‘四老爷’。” 朱厚点点头,又问那位衙役:“既然你们管事的推官不在,我就只好问你了。你们这一锅里下了多少米?” 那番君臣奏对已被那位衙役听了去,见他连“四老爷”是什么官职都不知道,心中更是隐约觉得这人来头大了,大概少说也是省里来的贵人,话语又不利索了起来:“回……回爷的话,一……一石。” “这里有多少口锅?” “十……十六口。” “外面的灾民有多少?” “府里发签子在我们西城粥厂领赈粮的灾民共有四千一百多人。” 明朝的一石米重120斤,十六石米重1920斤,按一斤16两制计算,共7680两,摊到四千一百多位灾民头上,每人还不到二两。官府发赈的规矩定例是一天两施,也就是说,每人每天的赈粮最多只有四两,比朝廷规定的每人每天八两赈粮整整少了一半!这一半的粮食都到哪里去了?这可是灾民的救命粮啊! 朱厚似乎有些不相信,拿起锅沿上的大木勺在腾着滚滚热浪的粥锅里搅了两下,然后舀起了一勺。果然,粥稀亮地能照得见人影! “嗵!”的一声,木勺被扔进了锅里,再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已经再次蒙上了一层铁青色,声音也因压抑不住的愤怒变得嘶哑了起来:“你们每天就给灾民施这样的粥?这样一锅清汤寡水的东西,给外面那些已经饿得站都站不稳的灾民吃,还能叫救命粥吗?大明朝的官员,还有你们这些公差吏目,吃得都是朝廷的俸禄,是百姓上缴国家的钱粮赋税,你们这么做,对得起朝廷吗?对得起外面那些拿着碗等着朝廷救命的灾民吗?啊!你们说,说呀!” 那位衙役还是不知道对面这位中年儒生到底是谁,但此刻已料定他不是省里来的大人,就是京城里来的御史大老爷,当即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大老爷明鉴,小的们知道这是救命粮,万不敢昧着良心给吞了。但小的们都是当差的,老爷们运多少粮来,小的们就下多少米,一颗也没敢剩下啊!每日用粮的单子都有四老爷签字,再报二老爷,二老爷还要呈大老爷签字……” 朱厚阴冷地一笑:“告诉你们那什么四老爷、二老爷和大老爷,朝廷发赈的规矩原先只有两条,叫‘插筷不倒,冷掬可食’。如今改了,又加了两条‘筷子浮起,人头落地’。我今天没有带筷子来,也就不验看了,明日上午你们施粥时,我会带一把筷子来。松江府上上下下几十位官员,还要你们这些公差吏目想要活命,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 高拱等人赶紧跟着离去,一边走,一边都在心中暗中佩服:皇上如今越发睿智了,尽管已经怒不可遏,却依然没有丧失冷静,知道此刻松江府有十数万灾民嗷嗷待哺,还要靠知府衙门的一干职官司员去安抚灾民、力促救荒,断然不宜兴大狱,至于他们贪墨之情事,完全可以等到圣驾抵达南京之后,派来职官接任知府,再彻查严办…… 那位衙役听到那位中年儒生如此阴冷血腥的话,早已吓的魂不附体,等他们走出好几步了,才回过神来,喊道:“请大老爷示下姓名,小的才好给各位老爷回话。” 朱厚回过头来,说:“告诉你们赵知府赵大老爷,我叫――” 高拱突然抢着说道:“我家老爷叫高拱!” 朱厚明白,高拱是担心自己盛怒之下报出自己的名字,或者报出什么“王上白”这样的名字,如此浅显直白的字谜,当然难不住天下第一人的状元知府赵鼎,传了出去,难免惊悚天下…… 仍旧钻过麻绳,朱厚突然停住了脚,面对着外面那些等待施粥的灾民们深深地一揖在地。 那些灾民早就将粥厂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尽收眼底,也都被震慑住了,此刻见到这位能把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们都治住的中年儒生突然向自己行大礼,都吓得纷纷后退,有机灵点的干脆就跪在了地上,一边叩头,一边说:“大老爷公侯万代!” 见有人跪了下来,“呼啦啦”所有的灾民都跪下了,七嘴八舌地叫着“大老爷”,忙不迭声地说些“大富大贵”、“公侯万代”之类的吉利话。 朱厚凄苦地一笑,什么话也没说,从灾民们闪开的通道走了出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六十三章 桀骜知府 回到官驿,朱厚吩咐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三位太保都换上官服,等着松江府的官员自己送上门来。果然,不到半刻功夫,就有驿丞来报,松江知府赵鼎前来拜访“同年高大人”。 坐了这一会儿,朱厚已经没有刚回来时那么激愤,什么也不说,起身踱进了内室里。 高拱情知皇上是要让自己出面问话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虽是御前行走的天子近臣,品秩却跟赵鼎这个知府一样,也是四品,论官场礼数,该出门迎上一迎,但看皇上那个架势,定是已经将赵鼎恨之入骨,若是自己再礼尊他,不但会激怒皇上从重惩处赵鼎;更会祸延自身,也就坐着不动,只吩咐驿丞:“有请赵大人。” 赵鼎走了进来,见到前厅坐在身穿紫色官服的高拱和身穿蓝色官服的张居正,都是一脸冷峭之色;而旁边坐的三人头戴无翅宫帽,身穿大红锦服,一看就知道是镇抚司的上差,正把那凌厉的目光投向他。 赵鼎想必已经知道了粥厂刚刚发生的一切,这才匆匆赶到官驿,此刻见到这些京里来的天子近臣摆出了这样的阵势,本应心生惧怕,他却面如止水,向坐在正中的高拱拱手一揖:“肃卿兄,不才赵鼎这厢有礼了。”说罢,也不等高拱回礼,径直就转过身去,坐在了对面的客座上。 在座的诸人都是一愣:这就完了?既然大家都换上了官服在等他,即便他与大家都是京城里的旧识,不必高拱为之引见,他怎么说也得上前打个招呼,按照官场礼数相互见礼才对。莫非他当真以为自己的这位“肃卿兄”带着这一大堆人到松江,是来探访他这个同年的? 张居正倒也罢了,他的本职是翰林院的修撰,品秩只是六品,他不主动向赵鼎行礼,赵鼎也就没有必要向他行揖为礼;而杨尚贤、高振东和谢宇翔三人却是镇抚司的职官,大明官场上号称“见官大三级”的人物指的就是他们这些人,赵鼎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显得十分无礼。三人都被赵鼎的狂傲激怒了,对视一眼,心里无不泛起一个同样的念头:象这样的桀骜难驯之徒,当初妄议新政被下在诏狱之中并被处以廷杖之刑的时候,为何要对他网开一面?若是当日就了断了他,也省得今日把主子万岁爷气成了那个样子! 不过,他们此次出京,虽有兵部的勘合,却没有奉有皇上的圣谕,勘合也只是说到南京公干,并未提及松江,不好在礼数上和赵鼎多计较什么,只不过心中对他的厌恶,越发深重了许多。 高拱却知道,赵鼎原本就是那种持才傲物的脾气,也知道自己并非奉有圣旨巡视松江府,就不肯学着沿途其他州县官员那样,口称“钦差大人”,赶紧俯身下拜,而只是出于同年之谊,来拜望自己。此刻皇上就在内室坐着,等着听他问话,他也就不跟赵鼎客气寒暄,径直就问:“赵大人,今日下官冒昧前往贵衙所设粥厂之事,想必赵大人都知道了?” 听高拱以“赵大人”称呼自己,想必也就不会与自己论及同年之谊、一叙别后之情了,赵鼎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对高拱的称呼的变了过来:“高大人好大的官威,下官岂敢不知。” 高拱听出赵鼎话语之中隐隐的嘲讽之意,心中十分不快,继续问道:“那么,下官想请教赵大人国朝施粥赈济的规矩。” “嘉靖二十三年,皇上颁下‘插筷不倒,冷掬可食’的上谕。户部遵此上谕,将之确定为每人每天八两,内阁拟票‘照准’呈送御前,司礼监用印,颁行天下,自此著为永例。至于高大人今日新加的两条‘筷子浮起,人头落地’,松江府未曾接到内阁公文、朝廷邸报,下官就不曾知晓了。” “不知赵大人对朝廷定下的这施粥赈济的规矩怎么看?” 赵鼎说:“天下百官万民皆知此乃君父一大仁举、国朝一大善政,各地灾民深受浩荡天恩,无不感激涕下,齐声颂扬吾皇圣明。” 见赵鼎说得振振有词,高拱也来了气,问道:“那么,下官再敢问赵大人一句,贵地遭了水患的灾民每人每日按几两发赈?” “四两。” “是下官曾到过的城西粥厂一处如此吗?” “不。松江府四门粥厂,连同青浦、奉贤、南汇三县所设粥厂,都是按四两发赈。” “这么说,赵大人是知道此事了?” “不错。此事是下官定的,由松江知府衙门下公文给各县施行,与各县属官并无干系。” 其实,高拱问的这么仔细,心中也是存了一点惜才之念,认为赵鼎生性迂直,书呆子气十足,又久在翰林院那样的清望衙门当官,不谙地方政务,外放松江知府才一两个月,被底下的那些刁官恶役蒙蔽了,这才干出克扣灾民赈济口粮之事。让内室里的皇上亲耳听到实情,日后他想援救赵鼎也有开口的余地。却不曾想,赵鼎不但坦然承认,而且大包大揽,将一切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既是失望,更为激愤,不禁抬高了声调:“每天四两米,你赵大人够吗?” “当然不够。” “明知不够,为何还要这么做?”高拱愤然站了起来:“莫非你赵鼎不知道,赈粮是灾民的救命粮,用的都是皇粮,若有一颗一粒吃不到灾民的嘴里,就是亵渎浩荡天恩!你赵鼎,还有你松江府上下几十位职官好大的胆子,竟敢克扣了一半!松江百姓遭受天灾水患,已是惨不忍言,再遇到你等贪官墨吏敲骨吸髓,焉有活路?你赵鼎也是自幼饱读诗书,受圣贤诲教之人,即便不讲国法,难道连天理良心也不讲了吗?” 被高拱这样义正辞严地当面指责,赵鼎却仍是面色如常,不但不回驳或辩白一句,反而微微闭上了眼睛,摆出一副任凭高拱斥骂的样子。 亵渎浩荡天恩、干犯国法律令,竟还是如此无礼,简直比那些滑奸巨寇还要丧心病狂!张居正眼中流露出惊诧的神情,杨尚贤、高振东和谢宇翔三人已经愤然站了起来,只要内室里的皇上一声令下,他们立时就要将这个胆大包天的赵鼎擒下。 就在这个时候,官驿外面响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吃痛叫了起来,却又亢声说:“我是松江府的职官,我要见高大人!” 不用说,一定是哪位松江府的官员冒冒失失闯进官驿,不待通报就愣往里闯,被外面守卫的镇抚司校尉拿下了。 赵鼎眼睛骤然睁开了,盯着高拱,不说话。 高拱也很为难,目视身旁的杨尚贤。杨尚贤略一犹豫,冲着外面喊道:“让他进来。” 两名镇抚司校尉提溜着一位二十来岁、身穿蓝色官服的官员走了进来,一个人捏着那位官员的左腕往右肩上掰,一个人捏着他的右腕往右颈后掰,两只手腕在由颈肩背部越靠越紧,骨节的咔咔声都能听见,那位官员疼的满脸涨血,两只眼珠就象要从眼眶中鼓出来。兴许是听他一再嚷嚷,镇抚司的校尉们担心惊了圣驾,索性就用出了这样专业的手段,让他吃痛喊不出声来。 赵鼎眼中闪出一丝愤怒的光芒,愤然起身,瞪着高拱,怒气冲冲地说:“高大人,此人是我大明官员,朝廷尚未革除他的官职,按照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的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本省巡抚、按院亦只有参奏之权,没有羁押之权。你既非特命巡视松江政务钦使,也非本省巡抚、按院,无权在我松江府拿人,更无权羁押本府职官。即便有权羁押,朝廷尚未审讯定案之前,也只是革员,依律不能用刑,请以《大明律》待他!” 赵鼎并不知道皇上已经微服驾临了松江,这些镇抚司校尉是要保护圣驾,还以为是朝廷派给高拱的护卫,将怨气都发泄在了他的头上,字字句句都逼问他,令高拱有口难辩,只好又把目光投向了杨尚贤。 杨尚贤摆摆手:“放开他。” 接着,他又对赵鼎冷笑一声:“告诉你,不抓他不是因为我们无权羁押,别说是他这个小小的七品官,就算是你这个四品的知府,就凭你们克扣皇粮、侵夺灾民口食,我们现在就可以将你槛送京师!” 赵鼎嘴角又露出嘲讽的笑容,也不张嘴辩驳;那位刚刚被放开的青年官员却愤然开口了:“这位上差,你怎么知道是皇粮?那是――” “润莲!”赵鼎厉声叫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位官员悻悻然地闭上了嘴,却仍是一副激愤难平的神色,一边倒吸着冷气,揉着自己险些被折断的胳膊;一边睥睨着对面那些京城里来的天子近臣。 无论是高拱、张居正,还是镇抚司的三位太保,都是一愣:官府粥厂赈灾的粮不是皇粮,难道还是从你家里捐出来的不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六十四章 有苦难言 高拱走到了那位年轻官员的面前,说:“在下便是你指名要见的高拱。敢问贵驾。” 那位官员长揖在地:“下官松江府推官王用汲见过高大人。” “王用汲?”高拱在心里默念两遍,然后说:“你是今年的新科进士,殿试排在九十二名,授三甲同进士出身,四月份才补到松江府推官的缺?” 王用汲面露羞愧之色:“正是下官。” 原来,根据朝廷科举取士的规制,高中皇榜的新科进士分三等,一等三人,分别为状元、榜眼和探花,号称“三鼎甲”,赐进士及第,直入翰林院任职,状元为从六品修撰,榜眼和探花为正七品编修;二等人数不定,赐进士出身,先经翰林院馆选,才学卓异者为庶吉士,不授官职,在翰林院读书储才养望,以备朝廷日后大用,被人目之为“储相”,声名不亚于进士及第的三鼎甲,其他人都入京城六部九卿各大衙门任九品观政;剩下的都是三等,赐同进士出身。 官场有副对子,专门讽刺那些殿试考在三等的同进士们,上联曰“替如夫人洗脚”,下联为“赐同进士出身”。如夫人者,小妾是也,虽有夫人之名,却被家里家外的人视为奴婢,很少能有机会被扶正。以之比类同进士,不外乎是嘲讽他们枉负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却是出朱非正色,成就也有限的很。 其实,若从一开始官场起步来看,那些科名在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的官员不但不比自己的同年落后,相反还要大占便宜:二甲被选为庶吉士的人,不授官职,三年散馆之后才授正七品编修;留在京城任观政,也只是个九品。而三甲进士外放到各级地方官府衙门,就能授予七品官职,比自己的那些同年都高。可是,大明朝的官员士子都知道,一到地方任职,没有过硬关系或非凡机遇,就很难出头,只能循三年一考、三考届满升一级的规矩慢慢地熬资历,怎能比得上那些在京城里任职的同年,一旦君臣风云际会,或是得到某位当朝大僚的垂青,就能“嗖嗖嗖”地一连升上几级,让他们一辈子都赶不上。因此,那些被外放州县的新科进士,无一不是灰溜溜地离京赴任,也羞于和旁人论及科名。 高拱身兼吏部文选司郎中,负责文官的擢升,对新科进士的去留了如指掌,提到王用汲的科名也是随口那么一说,却让王用汲大为窘迫,概因在场诸人,除了那几位镇抚司的武人之外,无一不是科名显赫之士:赵鼎是被称为“天下第一人”的状元郎;高拱当年科名在二甲前十位;张居正虽说没有功名,却也跟高拱一样,是庶吉士出身,如今也挂在翰林院为修撰,被官场中人俗称为“点了翰林”,比起这几位,自己三甲同进士出身简直不值一哂,跟未蒙圣恩,名落孙山之后在吏部候选为官的那些举人们也差不了多少。 高拱却不放过他,冷笑道:“即便科名不显,毕竟也是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想必也历经十年寒窗,难道你就不觉得有负浩荡天恩、有负圣人教诲吗?” 王用汲虽说科名不显,可也跟他那个状元上司一样强项,梗着脖子回答到:“下官待罪官场时日尚浅,于国于民无有寸功,确实有负圣心厚望。但自问上不愧天,下不虐民,行止皆合圣人礼法、朝廷官制,却不知高大人因何指斥下官有负圣人教诲。” 众人心中都是一哂:松江府的这些官员,是不是都得了失心疯了?犯了天条,死到临头,一个个还都这么嘴硬,竟象是浑然不知自己错在哪里了一样! 高拱原本也是一个脾气刚烈、持才傲物之人,这些年里在御前行走,皇上时常敲打他收敛自己的脾气,这才慢慢改了一点,方才对自己的同年、状元郎赵鼎,高拱还勉强能保持一点礼貌,但对于这个新科进士王用汲,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又是一声冷笑:“看来松江府并非我大明国土,煌煌圣谕、三尺国法也未能行于松江!若非如此,朝廷定下八两发赈的规矩,缘何到了你们松江,就变成了每人每天四两!” 王用汲正要开口,却见赵鼎又是一道严厉的目光扫射过来,只得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杨尚贤料想此刻坐在内室里的皇上早已气得不行了,也忍不住愤君之慨,厉声呵斥道:“怎么?哑了喉了?有胆子吞掉灾民一半的救命粮,就没胆子承认?你们这些狗官动不动就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样的屁话,愚弄治下百姓,但你们可不要忘了,天听若雷,神目如电,我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皇上!你们可以不给那些灾民一个说法,却不能不给皇上一个说法,我们今日前来,就是来替皇上向你们讨要个说法来了!” 王用汲实在忍不住了,亢声说:“‘天听若雷,神目如电’,若真是如此,我们松江府的灾民也就不必每日只拿四两米吊命了!” “大胆!”客厅里响起一阵断喝。 所有的人,包括赵鼎,都厉声喝了出来。 “好好好!”杨尚贤怒极反笑:“难怪你们敢吞没赈灾皇粮,原来竟以为能瞒得了皇上!我告诉你,就凭你这一点不臣之心,诛了你九族都难恕大罪!” 正如杨尚贤所想的那样,藏身在内室的朱厚早已气得浑身颤抖,不停地在室内踱步,听到王用汲公然质疑他这个皇上,更是怒不可遏,当即抬脚就要冲出内室,现身切责狗胆包天的赵鼎和那个什么王用汲,就在他刚刚迈步的时候,却听到一直没有开口的张居正说话了:“赵大人、王大人,你们有什么隐情、什么苦衷,不妨都说出来。皇上圣明天纵,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且不能一错再错,误人误己,更带累了治下数十万灾民!” “说就说。”是那个王用汲的声音。 “润莲!”又是赵鼎出言阻止了他。 朱厚脸上的怒容淡了,换上了一副惊诧的表情,收回了脚步,坐回到原位上,皱着眉头苦思起来。 客厅里,有张居正这么一打岔,高拱已经冷静了下来,原本一直盘旋在心中的疑惑此刻又泛了上来,语气也缓和了:“崇君兄,太岳说得不错,我虽未奉有圣旨,缘何会现身于你松江府,以兄之大才,想必也能心知肚明。你信不过我,莫非还信不过皇上吗?” 赵鼎长叹一声:“肃卿兄,我谁都信得过,只是信不过我自己而已,你就不要逼我了。” 高拱明显地是要给他个台阶下,他却还是故弄玄虚,又让高拱着实气恼了:“逼你?克扣皇粮夺民口食是别人在逼你?我和各位上差问你要个说法也是在逼你?” “府尊!”王用汲突然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说:“你一心顾全大局、为民请命,却落下这等不忠不义的罪名,我辈士人身死族灭固不足惜,千秋骂名却要载著史册,不值啊!” 赵鼎微微一怔,继而闭上了眼睛,两滴热泪从眼角流淌了下来,叹息道:“润莲,你才出仕为官几天,又懂得什么。所谓名声都是身外之物,身为人臣,若能为皇上分谤于万一,虽死何憾!” 杨尚贤再度大怒:“什么分谤?什么虽死何憾?难道说,皇上不知道你们松江府发了水患?没有给你们调粮赈灾?朝廷明发上谕拨的银子、调的粮,难道就不翼而飞了不成?” 赵鼎倔强地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跪在地上的王用汲却抬起了头,说:“上差问的话,下官无法回答。下官只知道,从昨日起,松江府及三个受灾的县份发赈的粮食,是用我们知府赵大人自家的名义从各大米行赊购来的,不是什么皇粮!” 正在冷眼旁观他们两人这一番苦情戏的众人都愣住了:发赈施粥的粮食是赵鼎自家赊购来的?他是在掏自己的腰包赈济十几万灾民?别说是每人每天四两,就是每人每天一两,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拿自己的银子替朝廷发赈,这……这未免也太可笑了吧!若真是如此,赵鼎非但无罪,更有天大的功德! 可是,朝廷发赈的皇粮哪里去了? 难道说,被人倒卖了? 高拱结结巴巴地说:“赵大……崇君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鼎直截了当地回答道:“我不能说。” “为什么?” “我也不能说。” “这么大的事情,你总得要给朝廷、给皇上一个交代吧!” “圣驾大概还有月余就能抵达南京,到了那个时候,我会请旨面圣。” 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的三位太保又是一愣:听赵鼎的语气,这件事摆明了内情重大,兴许还牵连着不少赵鼎得罪不起的人物,赵鼎谁也信不过,要直接呈报给皇上啊! 这就犯了官场大忌,更不免让这些身为天子近臣、一向受官场上下礼尊备至的人十分气恼,但在同时,他们心里都紧张地盘算了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六十五章 真神露面 杨尚贤等三位镇抚司的太保自然第一个就想到了宫里,想到了刚刚复设的内廷松江织造局。他们以为是那些天杀的狗奴才出京就忘了皇上的圣谕和吕公公的教诲,又在船行旧路,恣意虐待地方官员、盘剥百姓了。不过,护送他们南下的镇抚司校尉并没有走,五日一报,说的都是松江织造局监正李玄为了开设棉布作坊诸事,找了赵鼎几次,都被赵鼎以“目下水患方去,救灾安民为重”为由挡了回去。李玄也没有办法,只得拿出开办经费,自己在市面上招募工匠,整修衙署,修建作坊,时不时还要骂上几句“那些狗官狗眼看人低,竟敢怠慢皇差,更不把咱家放在眼里”之类的牢骚话。连征调工匠民夫,赵鼎都不肯配合,怎能伙同织造局倒卖赈灾皇粮? 张居正知道自己的恩师徐阶是松江人氏,徐氏一门在松江算是名门望族,家中兄弟子侄仰仗族中朝廷大员之势,在乡里欺管虐民、为非作歹,在大明朝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难道说,是恩师的家人勾结松江知府衙门倒卖赈灾皇粮,趁机发一笔大财? 众人之中,只有高拱最为轻松,他的恩师夏言主持赈灾之事不遗余力,并且刚刚与应天巡抚刘清渠一同领衔上疏,将门生、新任苏州知府齐汉生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上奏朝廷,得到了皇上的御批褒美,怎么可能指使松江知府衙门倒卖赈灾皇粮? 想到这里,高拱再度缓和了语气,说:“实不相瞒,漕河水丰,龙舟船队走得很慢,圣驾还有月余才能龙腾南都。松江灾民不下十万之多,你纵有家私万贯,又怎能发赈一月?” “一日八两自然不够,故此我才冒死改了朝廷的规矩,改以四两发赈。”赵鼎叹了口气,说:“本来还可以从山东等地购买玉米、红薯,供灾民充饥,奈何如今漕河要给龙舟船队让路,旦夕之间且运不过来,只好委屈治下百姓了。” “这么说,是我委屈了你治下的百姓了?”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从内室传了出来,接着一个人也冲了出来,正是大明王朝嘉靖帝朱厚。 不用说,他是被赵鼎气出来的。赵鼎擅自把赈粮的标准砍了一半,高拱等人再三追问原因也不肯明说,如今却又把无法从山东购买玉米、红薯等廉价粮食的原因归结于龙舟船队霸占了漕河,怎能不让他义愤填膺?当即就冲了出来,要当面和赵鼎辩个是非对错。 本应在漕河龙舟之中优哉游哉地南下的皇上,突然现身于此,赵鼎受到的震撼可想而知,还在愣神之际,高拱等人都已经站了起来,躬身施礼:“王先生!” “王上白”先生微服私访,在酒肆中觅得良将俞大猷,这一段奇闻轶事如今已在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被传为佳话,赵鼎又岂能不知,听高拱他们这么叫,就猜到皇上定是微服私访,不想曝露身份,慌忙跪了下来,俯身在地:“下官松江知府赵鼎参见王先生。” 不敢直认皇上,行的却是廷参大礼,此人迂腐,可见一斑!朱厚对他的印象越发坏了,冷冷地说:“不敢有劳赵大人行此大礼。若非你口口声声说要请旨面圣,我也不敢现身出来见你。” 赵鼎却不在乎皇上话语之中的冷漠,激动地说:“王先生驾幸松江,我松江一府七县百姓有救了!” 这个时候才想起了治下百姓!朱厚更是怒气冲冲,冷笑着说:“我来了,也未必是你的福!我不妨把实话告诉你,松江一府七县百姓固然有救,你赵鼎的人头只怕是要留在松江了!” 听到皇上说出这样杀气腾腾的话,赵鼎跪在地上纹丝不动:“罪臣赵鼎代松江百姓叩谢天恩。” 一旁的王用汲却不顾礼仪地抬起了头,直视天颜说:“皇上,微臣松江府推官王用汲有话要启奏皇上!” 朱厚嘴角露出了嘲讽的冷笑:“你就是那个主持城西粥厂的‘四老爷’?我告诉你,这里没有什么皇上,别指望着皇上会发恩旨赦免你们的弥天大罪!” 皇上话语之中有掩饰不住的嘲讽之意,王用汲岂能听不出来,但他却仍大着胆子说:“回皇上,微臣不知所犯何罪,恳请皇上明示。” “给你说了这里没有什么皇上!你犯什么罪,日后自有三法司跟你论处。嘉靖二十六年那一科出了个杨继盛,当面向皇上呈上了一副《流民图》,原是为了救山东遭了水患的灾民;这一科出了你个王用汲,把朝廷每人每天八两的发赈标准改成了四两,真是无独有偶,针锋相对啊!好好好,有杨继盛这样的人,当然会有你王用汲这样的人,若非如此,我大明官场岂不寂寞?我不想跟你废话。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我也很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把一天八两的赈粮变成四两的。” 皇上在上,无论是赵鼎,还是其他人,都不敢再出言喝止王用汲。不过,一连被皇上说了两次“这里没有什么皇上”,他总算是开窍了,改口说道:“回王先生,从前日起,松江府及三个受灾的县份发赈的粮食,是用我们知府赵大人自家的名义从各大米行赊购来的。” “这个话你刚才已经说过,我在内室也听到了。我问你,谁让你们知府赵大人自己买粮发赈的?” 王用汲两榜进士出身,参加过殿试,见过皇上,此刻再度得睹圣颜,心中不免有些激动更有些惊惧。但是,赵大人毁家纾难,自己出资购买粮食用于赈济灾民,难道这也有错?皇上怎能如此忠奸不分?他既感到悲愤不已,又觉得万分失望,不禁被激发起了年轻士人的骨气和一片耿忠刚介之心,亢声说道:“官仓的米已经全部用于赈济灾民,米行又不肯借贷粮食,赵大人若不自己买粮发赈,松江十万灾民前日就没了饭吃!” 听出他话中语气不善,赵鼎忙厉声喝止:“大胆王用汲!君父在上,岂能如此傲慢无人臣礼!” 朱厚把视线又投向了他,冷笑着说:“你推三阻四不肯明言,我也就只好问他了。说得过去,兴许还能活命;若是说不过去,杀你的头,他也跑不了!” 赵鼎不愿意牵连王用汲这个刚刚中式出仕的年轻人,忙说:“请王先生容微臣明白回奏。” “好!”朱厚转身坐到了正中的座位上,吩咐杨尚贤说:“给他们设座,看茶。我倒要听听,他们如何把这个事情给圆过去!” 赵鼎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皇上还能给自己赐座,不由得慌了神,忙说:“微臣有罪――” 朱厚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你确实有罪,而且罪还不清,一是擅自削减灾民发赈口粮标准;二是违背朝廷重商恤商之国策,盘剥压榨治下粮商。这两条罪过,哪一条都够把你赵鼎罢官撤职、贬谪充军乃至抄家灭族。不过,请罪的话等见到皇上再说!太保杨爷刚才说得不错,这些事,你终归要给朝廷一个说法,我们远天远地到你这松江府来,就是来听你的说法的。” 赵鼎不敢再推辞,深深地长揖在地,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落座,说:“可否恳请王先生容罪臣单独回奏?” “不必了!我御极已近三十年,当面被人批龙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什么话都能受得!” 赵鼎看看众人,欲言又止。 朱厚心中更是恼怒,毫不客气地讽刺道:“当年敢上疏非议新政,身受廷杖也在所不惜;敢直斥南都逆贼之非,虽斧钺加身也面不改色的赵鼎哪儿去了?莫非如今官做大了,就没有了当初的风骨了吗?” 皇上举出自己当年的那些赢得了官场士林一致称颂的“丰功伟绩”,赵鼎被逼到了墙角,再也无路可退,就咬着牙说:“王先生一再责问微臣赈灾皇粮一事,微臣无言以对。只是,止十七日前,应天府运来十船共计一万石粮之后,再也没有一粒粮运到我松江府……” 朱厚“呼”地一下站了起来:“这是真的?” 赵鼎凄然一笑:“调运赈粮,应天府太仓应该有出库的单子,我松江府官仓也应该有入库的单子,有司职官都要签字画押,微臣万不敢欺瞒王先生。” “怎么会这样?”朱厚疑惑地说:“当初我就让内阁下廷寄给坐镇南都的夏阁老和你们应天巡抚刘清渠,责令他们水路能运走水路,若因太湖和吴淞江水患未去,水路不通,哪怕人背肩扛也要把粮食运到灾区。他们明明白白回奏,说是端午汛来得猛也退得快,江湖航运已然畅通无阻,怎么半个多月没有给你们调运过一粒粮?” 赵鼎犹豫了一下子,才说道:“回王先生,至于为何如此,微臣也不清楚,是以无法明白回话,请王先生恕罪。” 朱厚追问道:“发赈救灾是朝廷的指令,刘清渠拒绝给你们松江调粮,总得要给你个说法吧?” 赵鼎犹豫着说:“回王先生,省里也并非说不再给松江调粮,今次水患,太湖周边许多州县都被淹没,不少地方灾情比松江更重,我们松江又是国朝一等富庶之地,省里统筹调度,先顾其他地方也在情理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六十六章 道术有别 其实,方才在内室,听到张居正说“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朱厚已经隐约想到了赵鼎一定有难言之隐,或许就牵连到他那位恩师、如今坐镇南都的内阁资政夏言,以及他乡试的座师、如今的应天巡抚刘清渠。此刻得到证实,又见赵鼎面露痛苦激愤之色却闪烁其词,知道他为尊者讳,不肯直言两位老师挟私抱怨的过错,就把语气缓和了下来,说:“这么说,你就是靠那一万石粮食支撑了这大半个月?” 赵鼎恳切地说:“回王先生,微臣到任之时,因端午汛未曾退去,水路不通,前任知府马大人已将官仓、义仓全部存粮用于赈济灾民,微臣只能仰仗省里调粮。此前没有预计到粮食不能及时送到,耗费颇多,眼下也只能靠削减灾民口粮这个不得已的法子来暂渡难关。虽属情非得已,却也因微臣不谙政务,虑事不周,以致有今日民生之困。微臣误国误民之大罪,已非昏聩可以名之,恳请王先生将微臣交付有司论罪惩处,以正国法、安民心。” 朱厚心中不胜感慨:赵鼎所言如果属实的话,他这么做也确实是迫不得已,纵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倒是那些半个多月都不给松江调粮的人,罪大恶极,凌迟难诛!也就是说,始作俑者是坐镇南京主持赈灾诸事的夏言和应天巡抚刘清渠…… 他的直觉告诉他,赵鼎绝对不敢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欺骗自己;不过,事情涉及到内阁资政和一省巡抚,就不能不慎重;加之自己骤然发了那么大的脾气,若是就这么信了赵鼎的话,就等若自打耳光,天子的威仪、皇帝的脸面实在挂不住…… 事情已经摆明了牵连到自己的恩师夏言,高拱却仍不敢相信自己的恩师会因为赵鼎这个学生曾忤逆过自己而不顾松江十万灾民的死活,此刻见皇上沉默了下来,想必正在内心审视赵鼎的话是真是假,既为了帮助皇上查问实情,更为了自己解开心中的疑团,他大着胆子插话道:“赵大人,这半个多月,你就未曾去函省里,催他们给松江调粮?” 赵鼎说:“十日前,下官就呈报了申请调粮的公文。七日前,巡抚刘大人亲临松江督查赈灾诸事,下官又曾当面向他提出请求。刘大人言说省里官仓里的粮食要调给苏州及其他地方,用于赈灾和改稻为桑,我们松江的赈粮,要等到湖广的粮食调运过来之后……” 高拱一愣:应天府富甲天下,官仓里的存粮很多,皇上还明发上谕,恩准统筹调度赈灾诸事的恩师夏言就近调用南都户部太仓的百万石存粮,哪里有现放着那么多的粮食不调剂给松江,却舍近求远从湖广给他们调粮?是否因为湖广的粮食已经运抵南都,也就不必卸货换船,直接运到松江来?忙问道:“那么,湖广的粮食为何还没有运到?” 赵鼎凄苦一笑:“下官曾去函粮道衙门,说是湖广正在征调粮食,大概月余时日才能调来……” 高拱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愤懑地叫了一声:恩师,你胸怀社稷,兼济苍生,又何必跟自己的学生如此计较?一世英名,只怕要晚节不保…… 朱厚心中更是无比愤慨。尽管他一直倚重夏言,对夏言能不计毁誉辅佐自己推行新政也是十分赞赏,但他毕竟没有高拱跟夏言那份在国事之外的师生之情,早就料到这其中的隐情必然牵连到他,如今听赵鼎这么一说,果然是夏言和刘清渠从中捣鬼。他们这么做,不外乎是因为赵鼎当年曾经在新政之争时忤逆过夏言,让夏言在朝野内外丢尽了颜面;如今知府松江也不肯大力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还背着他们上了一道奏疏,要求朝廷暂缓在松江改稻为桑,影响了他们的政绩,更让他们在朝廷下不来台,故此才施展出了这样狠毒的一招:不说不给,就先把自己撇清了;至于湖广的粮食何时能调得过来,那就不关他们的事情了,真要饿死了百姓,他们的是,除了从自己家里拿粮食、拿银子出来赈济灾民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渡过难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六十七章 民生之苦(一) 皇上对自己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令赵鼎既是惶恐,又是感动,也就不再掩饰内心的苦楚,说:“王先生有所不知,微臣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初到松江,微臣就遍访了本地豪富之家,动员他们捐粮赈灾或自设粥厂义救乡里,惜乎应者寥寥。以官府的名义向米行借贷,特意声明加盖松江知府衙门的印章,一俟朝廷赈粮运到,即刻如数奉还,我松江府同知田有禄田大人接连跑了三五天,也只借到一千石粮,只够一天发赈之用。十万灾民嗷嗷待哺,发赈救灾刻不容缓,微臣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这两年里国家鼓励商贸货殖,微臣家中的生意也日渐兴盛,两万石粮、两万两银子凑一凑,还能拿得出来。微臣也知道,这只不过是杯水车薪,勉强可救一时之急而已。一俟皇上驾幸南都,微臣即刻请旨面圣,直陈民生之苦,以皇上之天心仁厚,势必会亲自过问为我松江调粮一事,浩荡天恩降于松江,十万灾民断不致有冻饿之苦。为防万一,微臣擅自削减了灾民赈粮标准,又贴出告示,限期半月令各大米行借贷粮食。这两条,无论哪一条都触犯了国家律令,是以微臣终日寝食难安,夜不成寐……” 朱厚叹道:“难怪我见你外放松江不到两月,竟憔悴至斯,真是辛苦你了!” 赵鼎再度躬身施礼:“身奉皇命,敢言辛劳。” 朱厚把手虚虚一按:“不必如此多礼,且请安心坐着说话。” 赵鼎坐定之后,朱厚又说:“其实,我倒觉得,你松江府富甲天下,比之苏杭二州也不遑多让。治下豪富之家比比皆是,巨商大贾不胜枚举,若能把他们的力量都调动起来,大概也不必你要用自己的银子救朝廷的难。” 赵鼎苦笑道:“微臣也知道,朝廷发赈施粥,只够灾民眼前度命,要渡过难关,还得借贷粮食,赶插秧苗,借的粮食今年定然还不了,至多只能还一半,分两到三年还,才能恢复生气。可江南各地例行都是放青苗,百姓哪里敢去借那种阎王债?” 朱厚问道:“何谓放青苗?” 赵鼎刚要回答,朱厚又摆了摆手,阻止了他,说:“太岳已看完了议案,他曾在昆山任过知县,是直接管百姓的官,可惜时间不长就被调回到了京城。我来考考他,看他知不知道民生之苦。” 张居正知道这是皇上有意要缓和气氛,让从未有幸造膝密陈的赵鼎轻松下来,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也不敢故作谦虚,答道:“所谓放青苗,乃是每年春耕前青黄不接之时,百姓困于生计,不得不告贷于大户。斯时粮价高腾,大户以粮折银贷给百姓,月息少则两分,多则三分,从播种到秋收大约半年时间,还债时本息合计,少说也翻了一倍。而此时秋熟,粮价大跌,百姓又得卖粮还银,卖出两三石才能抵所借的一石。若是当年还不清,利上加利,以致卖田卖屋卖儿女,还要吃官司受毒刑,直至破产流亡或被逼投河上吊。这种债一旦负上,则永无出头之日,是以百姓称之为阎王债。” 朱厚不由得生气了:“国朝律法有明文规定,取息不过三分,不许计收复利,去年朝廷下了那么大的气力整顿当铺,又不顾官场士林非议,设立官当,就是为了明正法纪,解民困顿。为何还有这种阎王债?” 张居正苦笑道:“回王先生,聂夷中《伤田家诗》有云‘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天下事从来两难,遇到天灾或是家中剧变,百姓也没有法子,只好饮鸩止渴……” 朱厚冷冷地说:“你这话说的不对!百姓没有法子,难道官府也不管?你在昆山任知县,也是放任治下百姓遭受劣绅奸商高利贷的盘剥?” 张居正忙说:“微臣任职昆山期间,凡有百姓状告至衙门的,都依律裁断,还百姓一个公道。但绝大多数的百姓受大户人家的盘剥,也都是忍气吞声,告至官府者,十无一二。历来民不告,官不究,没有凭据,官府想管也是无能为力。” “是百姓不敢告发,还是衙门不愿受理?” “两种都有。自古百姓视告状为畏途,若非被逼无奈,断然不敢惊动官府;对于这种升斗小事……” 说到这里,张居正略微停顿一下,这才说:“微臣不知其他地方如何,以微臣在昆山为例,虽无拒接状纸之情事,扪心自问,不耐其烦也是有的……” 朱厚毫不犹豫地说:“象这种既是粮食投机买卖,又是高利贷的阎王债,官府应严令禁止。” 高拱忙说:“王先生,依微臣之愚见,百姓困于生计,才不得不告贷于大户,断然禁止恐不大适宜。不若效法设立民生典当行之成例,由各地官府以官仓、义仓存粮为本,放贷以解百姓燃眉之急,限定利息不得超过两分,不得计收复利,杜绝大户肆意盘剥压榨百姓之门。春时贷给百姓,秋后收粮归仓,这一条就能免除百姓借粮还银之苦。设若归还时粮价上涨,百姓不愿还粮,亦可交纳现钱。” 朱厚连连点头,刚要说什么,赵鼎就开口了,因为惊恐,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这……这是王安石的青苗法……” 说完之后,他却觉得自己如此紧张着实可笑:当年王安石推行新政,两大财政新法一为青苗法,一为市易法。皇上去年开办官当、设立飞钱汇兑,比王安石的市易法更进了一大步,推行青苗法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朱厚笑道:“崇君说的不错,朕乍一听也觉得颇有耳熟,经你这么一说,才想起来确实是王安石的青苗法,高肃卿投机取巧啊!不过,崇君也不必如此紧张,不管是不是青苗法,总比放青苗的阎王债强。只要上利国家,下舒民困,什么法都能用。肃卿、太岳留心记着此事,认真研究北宋推行青苗法的得失成败,仔细斟酌,拿出个章程出来,也不妨请崇君相与讨论,务必要周全可行,且要杜绝北宋官吏借推行青苗法虐民自肥的弊端。我大明百姓十之八九在田,解决了农夫生产生活问题,无论遇到什么天灾人祸,大明朝就乱不了!好了,我们言归正传,你方才说百姓不愿告贷于大户,是怕背负上永世也不得翻身的阎王债,那么,你责令粮商限期将粮食借贷给官府,想必也是打算日后转借给灾民恢复生产之用了?” 如朱厚所愿,经过这么一番看似离题万里,其实与当前筹粮赈灾息息相关的有关青苗法的讨论,赵鼎确实已经放松了下来,老老实实地说:“责令粮商借贷粮食给官府,主要还是为了应付眼前赈灾之需,若能多筹若干,方能贷给灾民。” 朱厚看着赵鼎,叹道:“你倒真是应了‘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那句话啊!既然你能坦言直认,回去之后以你们松江知府衙门的名义再出个告示,废除前令,这件违背朝廷重商恤商之国策的事情就一笔勾销了。” 赵鼎心中一直认为,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人,从来没有见到商人能反了天去,官府出面压奸商,总比逼迫百姓贱卖田地好。但是,这些话怎能跟皇上说?他只能婉转地说:“回王先生,依微臣之愚见,前令可废,可是百姓便借贷不到粮食,如今赶插秧苗,到秋收还有好几个月时间,全靠朝廷发赈,委实不是一笔小数目,而赈灾的粮一旦断了,灾民没有了饭吃,或许会激起民变。” 朱厚说:“既然民间借贷行不通,那么,只能另想法子了。你那个同年、探花齐汉生,在苏州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不是挺好的嘛?你为何不在松江试行?” 听到皇上提起“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赵鼎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这才问道:“微臣斗胆请问王先生,可曾看到应天巡抚衙门据此方略拿出的施行议案?” 朱厚坦率地说:“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每日政务不知凡几,我也未必都能管得过来,如今又出巡在外,没有看到应天府的施行议案。” 赵鼎知道,国朝罢设宰相,将相权与皇权合二为一,由皇帝大权独揽,大小政务都需要皇帝圣裁决断,而皇帝精力毕竟有限,不可能做到大小庶务,事必躬亲。所以,即便皇上宵衣旰食、勤勉治政,也只能是抓大放小,确定在江南诸省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批准应天府“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归他拍板,至于应天府的具体施行议案,他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过,他更清楚,比之高拱、张居正等人,自己毕竟还不是身在中枢、参与机务之人,皇上能把朝政运作的细微之处坦然告诉自己,让他颇为感动,就从袍袖之中拿出了两页笺纸,双手呈上:“省里已将议案发给我应天府遵照施行,微臣一直带在身上,请皇上过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六十八章 民生之苦(二) 所谓议案,其实就是决定,言简意赅,只有短短六条两百余字,朱厚很快就看完了,随手递给身旁的高拱,不动声色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皇上亲垂顾问,给了赵鼎莫大勇气,说:“微臣愚钝,前前后后读了不下千遍,依然觉得这个议案与‘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的初衷略有不符。” “哪里不符?” “这个议案只有方略的前四个字,没有后四个字。” 朱厚微微一笑:“我说崇君啊,这里不是翰林院,在场的诸人也都不如你了解松江的实情,你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些,有什么难处也都说出来,我们大家一同商议。人常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还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兴许还能给你出个主意。” “是。”赵鼎说:“微臣冒昧猜测,苏州知府齐大人提出这个方略的初衷,是让那些有钱的人拿出钱粮来买灾民的田,然后改种桑棉,既推行了国策,又赈济了灾民,可谓一举两得。可是,这个议案通篇说的都是如何让那些豪富之家、巨商大贾赶快把田买了,赶紧改种桑棉。至于那些买田的大户会不会趁灾情压低田价,那些卖田的灾民卖了田以后能不能过日子,这个议案上面却是一字无有。” 说着说着,赵鼎内心之中积压了好多天的忧思和愤懑被激发了起来,也不顾君前失仪,站了起来:“按这个议案施行,倘若真出现了买田大户趁机压低田价之情事,十石一亩、八石一亩,百姓卖是不卖,官府管是不管?管之则与省里议案不符;如果不管,‘以改兼赈’便只解了国计之难,反添了民生之难,这便不是两难自解。是以臣以为,国计民生兼则两全,偏则俱废,不能为了增产丝绸棉帛,就一任百姓失了生计!” 众人都愣住了,看着满脸激愤之色,慷慨陈辞的赵鼎,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上疏抗谏新政,身受廷杖仍昂然大喊“我自有胆,何需蛇胆!”的青年官员…… 高拱此刻已经看完了那份议案,又传递给了张居正。对于赵鼎的话,他觉得颇有几分道理,但不免有些危言耸听,似乎还隐隐地带着反诘朝廷改稻为桑的情绪;加之这份议案经过了自己柄国执政十几年的恩师夏言的首肯,他在感情上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一定的倾斜。既然刚才皇上说了“大家一同商议”的话,想必是要让身边的人畅所欲言,他也就不必顾虑什么,说道:“赵大人,在下倒觉得问题或许没有这么严重。” 赵鼎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情绪中走出来,直冲冲地说:“请指教。” 这样的语气未免有些生硬,但高拱知道自己的这位状元同年就是这样的脾气,也不计较,继续说道:“比如说,你所说的那些卖田的灾民卖了田以后能不能过日子的疑问,在下就不敢苟同。依在下之愚见,百姓把田卖了,也不见得就没了活路。就像现在有许多百姓都没有自己的田地,都是靠租官田或大户人家的田来种,也能有口饭吃。同样,稻田改了桑田棉田,也要人种,还要人采,更要人去养蚕缫丝、弹花纺线,最后还得靠人去织成丝绸棉帛。那些大户买了那么多的田,一年要产那么多的丝绵棉帛,他们自己又不会种田织布,不雇用那些没有田的百姓,又靠谁去种,靠谁去织?今年的灾民把自耕的稻田卖了,明年无非是受雇于大户田主去种桑养蚕、种棉纺线。人不死,粮不断,我大明朝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子民百姓就因为没了自己的田地而断了生计,活活饿死。” 赵鼎毫不客气地说:“下官敢问高大人一句,可知道租种大户人家的田,雇农和田主租赋几何吗?” 高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在下虽未曾外放地方,不过,这个问题赵大人可难不倒在下。我《大明律》载有明文,租赋不得超过四六。鄙乡的规矩,雇农田主大致都是五五分成。” 赵鼎说:“高大人说的都是正论。可是,下官却担心,无田的百姓多了,都争着租田耕种,田主倘若提高租赋,三七、二八,甚至一九,百姓租是不租?不租则无以为生,为了活命,大致也只能忍辱负重。这并非是下官危言耸听。当初朝廷也曾推行改稻为桑,那些丝绵大户公然提出按‘六、三、一’分润,六成归自己,三成上缴国家,只分一成给百姓,以致皇上富民强国之良法善政却成了官商牟取暴利之良机,更险些成为致乱之源,当初坐镇南都的吕公公才不得不上奏朝廷,紧急叫停了改稻为桑之国策,致使这一良法善政延误四年之久。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说着说着,赵鼎又激动了起来:“苏松两府田地多在官而不在民,民田不过十中一二,官田多肥沃,赋税高达数斗乃至一石;民田多贫瘠,亦达数升乃至一斗。平均下来,两地百姓所承担的赋税,原本就比其他州县高出数倍,区区两府之地,每年赋税已几近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赋税总和的十分之一。以本府治所华亭而论,在籍百姓四十三万八千七百六十二人,在册田亩五十二万六千三百二十一亩九分,其中有四十万八千四百亩为官田,民田只有十一万八千亩,其中有一多半是棉业大户的棉田,百姓的稻田不足五万亩。每亩一季丰年可产稻谷两石五斗,多不过三石。交过赋税,所产稻谷摊到每个人丁,全年不到三百斤。脱粒后,每人白米不足二百五十斤,摊到每天,不足七两,老人孩童尚且不能充饥,成年壮丁则远远不够。得亏本地棉业兴旺、市井商贸繁盛,男丁于农闲之时受雇于商户充当苦力贩夫,老弱妇孺则日日在家纺线织布,全家老小终年劳作不歇,才能勉强交粮完税,倘有剩余才能换些油盐购点粗粮苟活性命。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今年松江百姓遭了灾,近十万百姓绝收,若是把田都卖了,明年就只能租田耕种。即便仍是稻田,按五五交租,则每人每年只能留下稻谷一百五十斤,脱粒后不足一石,摊到每天只有三两五钱。倘若改种桑棉,田主未必还会和雇农按五五、四六分成,百姓分得的棉麻蚕丝,换成粮食,每天还不到三两五钱。三两五钱米,怎够过活?” “且不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也不说朝廷律法煌煌圣命,我辈士子束发便受教于孔孟圣贤,当知孟子有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赵某虽无经略之才,既辱蒙圣恩,身受皇命,治政一方,抚民一地,治下百姓之疾苦便有如己溺己饥,万难抛之脑后……” 高拱怔怔地看着眼中含泪、悲愤不已的赵鼎,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之后,他突然站了起来,深深朝着赵鼎一揖在地,感慨地说:“自古都是不动的百姓流水的官,松江百姓能遇到赵大人这么一位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实则大幸!如果我大明朝的官员都有赵大人这样的爱民之心,何愁天下不治、百姓不安!” 高拱方才一直与赵鼎激辩,众人大致都能猜到他在帮自己的恩师夏言说话,此刻突然听到他给予了赵鼎如此高的评价,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了高拱原本就是这样真诚坦荡之人,都把赞赏的目光投向了他。 静听他们激辩的朱厚更是心中怦然大动,深深地望着高拱,突然感悟到自己为何格外看重这个年轻的官员,一直把他当作宰辅之才悉心培养,原来就是他的这个“真”字让自己看到了大明王朝的希望。 有明一代,无论是阉宦专权,还是奸相柄国,朝野上下始终有一股浩然正气在,后世有评,言与当时文官士子昌明理学心学关系巨大。尤其是在嘉靖一朝,王阳明心学的“致良知”之说在士林中大行其道并深入人心,陶冶了许多科甲之士。但心地光明多半还在于各人的禀性,高拱身为国朝理学后进一辈中的名士,天性又是心地坦荡,真实不假,加之这些年在御前行走,见多了皇上率性自然、不拘形迹的作派,耳濡目染,也就更是有一说一,从不打诳语。 赵鼎深知高拱与夏言的师生情分,见他支持自己,更是感动莫名,一边侧身避让拱手还礼,一边说:“肃卿兄盛赞,愚弟愧不敢当。” 高拱知道,虽说自己一直被官场中人评价为“以才略自许,负气凌人”,但比之自己的这位同年状元郎,还要差上几分。此刻听到赵鼎主动把官场中人客气中透出一丝冷漠的称呼改成了友朋之间的亲昵称呼,也不胜感慨,却延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不过,愚弟还想多说一句,皇上三令五申,不许各级官府衙门干涉商贾货殖诸事。买田卖田,买主卖主各凭自愿,似乎不应该官府过问。” 赵鼎苦笑道:“愚弟不才,亦能体会皇上重商恤商之心,倘若是公价买卖,官府当然不必过问,更不宜干涉。不过那些买田的大户趁机压低田价,意欲借水患夺民田产,天理国法俱在,官府理应过问。” 这个时候,朱厚开口了:“我问你,你所谓的公价买卖指的是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六十九章 别有隐情 赵鼎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只顾高谈阔论,直抒胸臆,竟然忘记了皇上就在眼前,慌忙躬身施礼,说道:“回王先生,江南人多田少,田价比北方诸省要高,丰年六十石稻谷一亩,平年五十石一亩,歉年四十石一亩。微臣以为,今年遭了灾,也不宜低于四十石一亩。” “那么,松江的大户愿意出多少石一亩?” 赵鼎苦笑道:“如今市面上,最多十石一亩,许多大户只肯出到八石。” 朱厚颇为惊诧地问道:“怎么会这么低?” “水患一起,松江府几十万百姓遭灾,近十万百姓绝收,生计无着,不得不靠卖田度过荒年,卖田的人多了,田价自然也就跌了下来,此其一;其二,今夏收成锐减,导致粮价飞腾;还有其三……” 赵鼎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粮商趁机囤积居奇,不肯借贷粮食给灾民,买田的大户又趁机压低田价,想十石八石一亩贱买灾民的田地。” 朱厚点点头:“前两条原因都是水灾之后的应有之事,倒也附和经济规律,关键还是第三条。你既然看到了有大户趁机压低田价的可能,有什么应变之策吗?” “微臣以为,官府应该限定田价不得低于四十石一亩。这样一来,那些大户就不能把受灾百姓的田地都买了去。譬如一家有三兄弟,有一个人卖了田,就可以把卖田的谷子借给另外两个兄弟度过荒年,到了明年,还有三分之二的百姓有田可耕,松江就不会乱。松江不乱,应天半壁就能安如磐石,国朝三分之一的赋税收入也就有了保证。” 朱厚十分赞赏赵鼎这种为民请命且胸怀全局的风范,表面上却仍不置可否,问道:“你的这个意见,可曾向省里提出?” “回王先生,一接到省里的议案,微臣就向省里直陈了陋见。数日之前,刘中丞亲临松江,微臣又当面向他禀明了松江府的实情,再次提出了限定田价的建议,只是……”赵鼎欲言又止。 “不用说,省里想必是没有采纳你的意见了。”朱厚冷笑一声:“是否就因为你拒不执行省里的议案,还给朝廷上疏请求先治河再议其他,他们就断了你们松江府的赈灾粮?” 几位在座的天子近臣都看得很清楚,皇上的语气虽然平淡,但按在自己膝盖上的那只手一直在微微颤抖,暴露出内心里已是何等的愤怒,只要赵鼎的说辞对应天巡抚刘清渠不利,皇上可能当即就会将刘清渠革职查办,或许还会严词申斥坐镇江南,居中统筹调度赈灾诸事的夏阁老。现在就看赵鼎怎么说了…… 赵鼎苦笑道:“刘中丞言说时下已近七月,倘若再不赶插桑苗木棉,今年改稻为桑就难以见到成效,时下最紧要的赶紧让那些有粮的大户拿出粮食来买灾民的田。若将田价限定过高,不但有违朝廷律令,也会使许多大户望而却步,而赈灾安民之重担亦会全压在地方官府身上,朝廷赈灾开支要增加许多……” 朱厚此刻已经全然明白了:原本朝廷定下分三年去改的方略,眼下恰好发生了水患,坐镇江南的夏言和应天巡抚刘清渠两人就想着既然百姓的田已经被淹了,今秋的收成已经没有指望,朝廷也酌情减免了应天府的赋税,不如趁这个机会,赶紧让那些大户买田,赶紧把桑棉种下去,就能完成改稻为桑的国策,给朝廷交差。只要能顺利推行国策,至于那些大户愿意出多少价钱来买田,灾民卖了田后有没有生路,就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了。这么做,跟三年前江南各省推行改稻为桑时,有的地方官府毁渠断水、马踏青苗乃至锁拿枷号不愿改种桑棉的百姓有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只是当年是人祸,如今恰好有场天灾而已。那一次的改稻为桑就因为虐民而虎头蛇尾,难道说,这一次,又会重蹈覆辙吗? 再往深处想,他们这么做,不但有捞取政绩、挟私报怨的用心,甚至还有勾结豪富大户、不法商人,借着朝廷推行改稻为桑国策之机大发民难财之心。若是这样,那可就不能放过了。不过,自己如今龙潜大海,惩贪肃奸一事就得等到驾幸南京之后再说…… 朱厚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你可真是会做媳妇两头瞒啊!也罢,子不言父之过,夏阁老和刘中丞都跟你有师生之谊,师可以不为师,徒则不可以不为徒,看你这么为难,这件事情等以后再说。我既然来了,赈灾粮一粒也不会少了松江。不过,他们说的只靠朝廷借贷粮食来安抚灾民负担过重这一点,倒也不完全是没有道理。你准备怎么办?” 赵鼎说:“回王先生的话,没有省里的支持,倘若真出现了微臣所担心的大户趁机压低田价之情事,松江知府衙门既不能抄那些大户的家,把粮食分给百姓;更不能劝说灾民忍痛把田贱卖出去,忍受大户的盘剥。可谓两边坐蜡,非但不能上解国难,下纾民困,甚或会有灾民群起闹事,以致酿成大祸,局势便无法收拾。是以,微臣只好一边从自己家里凑出若干钱粮赈济灾民,只要能保证赈粮不断,灾民有饭吃,就不会激起民变;一边压着那些粮商贷粮给官府,官府手中有粮食可以借贷给百姓度过荒年,那些等着买田的大户就无法卡着灾民的脖子贱买田地,微臣便可以与他们争田价,一是田价不能太低,太低了会招致灾民不满,或许会激起民变;二是不能让他们把灾民的田地都买了去,没有受灾的县份也可以去买。灾民甫经大灾,无不惶惶难安。种什么最好听凭自愿,且不可强令干涉。” 张居正插话进来,问道:“倘若那些大户不肯出高价买田呢?” “稻田改种桑棉,每亩收益要比原来高出三成到五成,更有皇上爱民如子,早在推行国策之初就责令内阁拟定了仍按稻田起课征税等诸多良法善政,四十石一亩,他们已经大占便宜了。放在往常年份,每亩田价要高出十石二十石,他们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张居正拱手一揖:“请赵大人恕晚生冒昧直言,设若那些豪富之家都有赵大人这般爱民之心,兴许田价就不会低至十石八石一亩。如今已近七月份,若不赶紧赶种桑棉,过了七月,桑棉插不下去,即便插下去,当年也见不到收益,那些大户人家便不会愿意拿出粮食来买田,岂不正应了应天巡抚衙门的担忧,将赈灾及日后安民的重任都落到了朝廷的头上?” 张居正在皇上身边待久了,也跟高拱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无论对错,皇上都不会跟他计较。不过,他这么说,也有帮着高拱替夏言分辩的用意――皇上已经摆明接受了赵鼎的说法,也就是说把罪过归结到应天巡抚衙门的头上,坐镇南都统筹调度赈灾诸事的内阁资政夏言就难辞其咎。高拱与夏言有师生之谊,说的太多,无私也有私;他却没有这层顾虑,即便不公也为公。从这一点来说,出仕不到五年的张居正,就要比已经出仕近十年的高拱更精明了,这既和各人禀性有关,也因为高拱的恩师夏言是一心谋国,不善谋身的夏言;而张居正却是徐阶的入室弟子,耳濡目染,不免学到了恩师的机心和权谋。 但是,这话听在赵鼎耳中就不免有些刺耳,甚至觉得他暗含嘲讽之意,在指责自己书生之见。若是同年高拱这么说,赵鼎勉强还能接受,张居正区区一个后生小辈,未经科举,进翰林院当庶吉士、后来调至御前行走,都是皇上破例开恩,他又有附逆之情事,难免让赵鼎这样的清正君子有些不齿;再者,赵鼎处境如此艰难,有一大半是拜这个张居正的恩师徐阶所赐,之所以至今尚未将自己的难处尽情倾吐,不过是当着皇上的面,给他这个少年新贵留一点颜面而已,未必就是怕了徐阶那个内阁辅臣的威势。 因此,赵鼎冷笑一声:“张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些大户不趁灾民遭受水患、生计困顿之际买田,莫非还要等到灾民度过荒年之后才动手吗?错过了这场天灾,等到明年,灾民看到改稻为桑的好处,自家就改了,何必要把田卖给他们去改?况且,在下已经给阁老去信,只要他在百忙之中回书松江,限价买田的事情大约就能成功了。” 张居正一愣:这关自己恩师什么事?恩师原本就是松江人氏,家中虽薄有良田,却算不上什么豪富之家,如何能左右田价?难道说……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深深地懊悔自己引火烧身,只顾着帮高拱替夏言说话,却惹恼了眼前这位连龙鳞都敢批的状元知府赵鼎,引出了一直隐而不说的实情,若是因此激怒了在座的皇上,祸延恩师,那可真是因小失大啊…… 果然,一听到赵鼎提到了徐阶,朱厚立刻警觉了起来:“限价买田,为何要徐阁老发话?莫非暗中操纵田价的大户,就是他的家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七十章 忍气吞声 当初应天府拟定“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下发那样的议案,并且不惜以断绝赈粮相要挟,强令松江府依照议案执行,赵鼎就隐隐觉得这背后埋藏着恩师夏言的一篇大文章――若是搞成了,让徐家得到厚利,徐阶自然要念夏言的好,日后遇到朝局政争,徐阶及其门生党羽就会站在夏党这一边,两派联手,严嵩一党就翻不起多大的浪,更不可能将夏党一网打尽;倘若搞不成,甚或因此激起了民变,皇上雷霆震怒,徐阶就难逃一个“纵容家人欺官虐民”的罪名,赫赫天威之下,被贬官外任甚或逐出朝堂、闲居乡野也未尽可知,徐阶一党的势力就会急剧萎缩,无法成为在夏党、严党两峰对峙、不相上下之时,能左右胜负的第三大势力,虽说自己得不到一大强援,却也断绝了严嵩拉拢徐阶共同对付夏党的可能,减少了日后两党正面交锋的诸多变数,以皇上之睿智,断然不会让任何一派独大,亦能保全夏党在朝廷中的地位! 尽管这些都是自己的冒昧猜测,但联想到当日赴任松江前,去南京拜会恩师夏言时,夏言曾对自己和齐汉生说过的那句“我已是风烛残年,且是老朽多病之身,只怕也为朝廷效力不到几年了,日后大明的江山社稷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后进的贤能之士。聊以自慰的是,朝中有肃卿,江南有你们,我大明朝就不会乱,皇上中兴之伟业更能克尽全功!”赵鼎就不免心生惊悸,觉得推行这样的议案或许正是恩师夏言为了确保朝政大权不落到严嵩那样的权奸之手而做出的未雨绸缪之举,用心不可谓不深远。 赵鼎甚至更进一步地想到,恩师夏言这么做,当然也不能说是全然是为了党争而不顾百姓的死活――恩师柄国十几年,这些年里又全力辅佐皇上推行新政,担社稷之重任,承天下之骂名,早已将一颗心磨得坚如磐石,毫不夸张地说,恩师心中装的是九州万方,两三个县在他的眼里或许算不得什么,为了确保自己百年之后,朝局仍掌握在夏党手中,纵然牺牲十几万灾民的生计,也在所不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恩师这么做,也未必就不应该。只是,有那么多的灾民刚刚遭受了水患天灾,群情惶惶,嗷嗷待哺,一心指望着父母官能为他们做主,朝廷能救助他们,赵鼎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狠下心肠不管不顾。偏偏徐阁老的家人贪婪成性,不但自己压低田价,还仰仗徐阁老权势,暗中要挟其他豪富大户、丝绵商人不得以高于十石一亩的价格去买田,他不得不修书一封派遣家人送到京城,指望着徐阁老能本着理学名臣的天理良知,体念仁君爱民之心、乡里百姓生计之艰,规劝家人谨遵朝廷律法,不要趁天灾发这样的昧心财。 此刻,听到皇上一语道破个中玄机,睿智如斯,令赵鼎不胜感慨之至,但所有的这些,都是他的猜测,不能以此亵渎圣聪,更不愿因此而在徐阁老和恩师之间造成误会,便说:“回王先生,徐阁老家人并无暗中操纵田价之情事。微臣之所以作书求助于徐阁老,实因微臣资浅望薄,难以说服松江殷实富户出资购买灾民的田地,徐阁老为松江一代名宿,有他登高一呼,势必事半功倍……” 赵鼎正在说着,却见皇上用那饱含深意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不禁心里有些慌张了,赶紧打住了话头,心里开始深深懊悔方才不该跟那个后生小子张居正争一时意气,把徐阁老给抖落了出来,而徐阁老为官清廉,谨守礼法,或许并不知道家人干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自己冒昧写的那一封信,等若是把他给牵连了进来,累及徐阁老受池鱼之灾,实在太不应该…… 好长时间都没说话的高拱心里更是万分紧张。以他的才情,岂能听不出赵鼎的弦外之音;以他久在御前参与机务的经验,又岂能感觉不到这或许是恩师夏言的别有用心之举?若是皇上揪住此事不放,势必要归罪于徐阁老,进而还会牵连恩师夏言。而徐阶受到申斥或是处分,岂能善罢甘休?势必要疑心赵鼎是受了夏阁老的指使,有意要构陷于他,他的门生故旧为了报复,也会群起攻讦夏阁老。夏、两党骤起纷争,严嵩那个老贼岂能安分守己?势必会兴风作浪,挑拨离间,党争之势定会席卷朝堂、波及两京一十三省,且不说新政还能不能推行,中兴还要不要再造,只怕朝堂之上就永无宁日了…… 其实,无论是高拱、张居正,还是赵鼎,都有些过虑了――朱厚毕竟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刚刚穿越回来的愣头青,怎能不知道事情并不象赵鼎说的那么简单,又怎能不清楚赵鼎的为难之处?不过,事情不但涉及到新政的大旗夏言,还牵扯到徐阶,而徐阶一党又是朝中制衡夏党、严党党争的一支重要力量,他就不能不慎重从事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封建官场上,象海瑞那样真正一清如水的官员太少。以夏言和徐阶两人而论,出仕为官之前,顶多是个衣食无忧的小康之家,当官这么多年,也没有怎么大肆贪腐,卖官鬻爵,可谁家不是家私巨万,有良田万顷、华屋百间?这其中固然有小民为了逃避国家赋税而主动将田产房舍乃至自身投献于这些权贵的门下,但更多的家产,只怕来历就没有那么清楚了。或许连他们自己都觉得,给朝廷煮肉的时候,自己喝上几口汤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被人视为“名臣廉吏”的夏言、徐阶尚且如此,严嵩一党就更可想而知。正所谓水至清而无鱼,若要严格按照明太祖朱元璋当年制定的法律惩贪肃奸,大明朝堂乃至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官府衙门只怕就要人去楼空了!因此,朱厚尽管一直强调清廉为官,时刻警钟长鸣,还专门在镇抚司下面设立了大明反贪局,派出大量暗探番子密切监视这些当朝大僚的一举一动,但是,只要他们的贪腐行为不是那么过分,不影响朝局稳定,不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毛主席曾经说过,路线一旦确定,干部就成为关键因素。如今大明朝正面临着这样的情况,嘉靖新政的“路线”已经确定,具体落实还得靠内阁、六部及各省府州县,成败也取决于各级封建官员这些“干部”。尤其是江南正值推行改稻为桑的关键时刻,这可关系到中国刚刚产生的资本主义萌芽能否日渐茁壮成长。如果夏言、刘清渠等人撂挑子不干或者阳奉阴违暗中阻挠,换上严嵩手底下那帮人,兴许更干不好,他们会肆无忌惮地去贪,盘剥商贾、欺压百姓,大明王朝乃至中国就跟那个时空一样没有希望了…… 此外,自己还没有亲自到苏州等其他地方看过,也不能听凭赵鼎的一面之辞,就断言“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会增添了民生之难,松江有松江的实情,苏州有苏州的实情,兴许苏州那个探花知府齐汉生也能有办法破解这个难题,闯出一个“苏州模式”出来…… 想到这里,朱厚不动声色地说:“你这么说,倒也能说的过去。既然你的书信已经寄到了京城,到底是不是如你所说的那样,有没有效果,等徐阁老给你回信再说吧。虽说朝廷三令五申,各级官府衙门不得随意干预商贸货殖,但百姓的根本权益还是应该受到保护,倘若那些买田的大户果真借着天灾发国难财,天理不容,国法难恕,官府当然应该过问。尤其是我大明官员的家人,世受皇恩,更要上体君忧国难,下体民生困顿,为乡里士绅做一表率。不能因为朝廷如今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断绝了他们广纳投献之门,每年还要向朝廷缴纳若干钱粮赋税,就想着要趁朝廷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从这里找补回来!”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朝廷之所以定下要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本意是既要利国,更要利民,民富则国强,只要百姓富庶安乐,朝廷何愁国库空虚?所以朝廷制定的方略中定下了若干优惠政策,把大部分的利润让给了棉商、织户和棉农。从这个思路来说,只要朝廷把住了口子,切实把该上缴国家的赋税收到国库,把该给棉商、织户、棉农的利润还利于民,‘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还是可行的。松江府遇到的问题,只不过是有那些豪富大户、不法商人贪心不足,还想把百姓那一部分也侵夺了去,于是就压低田价,虐民自肥而已。而你限定田价的法子既是保护了灾民的利益;其实也是替朝廷把住了这道口子。夏阁老和刘中丞不肯采纳你的意见,或许是不能体察你松江府的实情,也或许是推行国策求得成效之心过于操切了,你先照着你的想法干起来,等我到南京之后,自然会好好跟他们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七十一章 峰回路转 众人心里都明白,这是皇上给了赵鼎尚方宝剑,同意他以官府的名义帮着灾民跟那些买田大户争田价;而且,也是给了夏阁老、徐阁老一个台阶下――不论是张居正,还是赵鼎,肯定会立刻修书给徐阶,让他赶紧来信劝说自己的家人。国法在上,斧钺在前,徐家再贪财,也断然不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捞这砍头的钱!把夏言和刘清渠断绝松江赈粮的原因归结于不查实情、求功心切,显然是不愿穷治其罪,即便不感怀浩荡天恩,痛改前非以挽回圣心,而是为了自保,他也得赶紧给松江调粮,不敢再因为赵鼎拒不执行省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具体施行议案,卡松江的脖子,掣赵鼎的肘。如此一来,既安抚了灾民,又不致引起朝局动荡,皇上真是高明啊! 朱厚轻描淡写地说过之后,就把这个令自己痛心不已,更令众人心惊胆战的事情撇开了,继续说道:“正所谓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不安定灾民的心,让他们觉得日后的生活还有希望,什么改稻为桑,什么推行国策,也就都不用提了。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筹措粮食帮助灾民度过荒年。除了以官府的名义强令粮商借贷粮食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别的法子?赵鼎心中苦笑一声:赈灾、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本来就是十分棘手的事情,又跟波谲云诡的朝局和暗流涌动的党争搅在一起,可谓生死一线,身在其中,倘若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自己搅尽脑汁,这才想出了以治理吴凇江为借口,恳请朝廷暂缓在松江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争取一点时间来筹办钱粮,帮着那些灾民跟买田大户争田价,赶在六月、七月把秧苗插下去,到九、十月份还能收一季稻谷,百姓生计有了着落,那些买田大户趁水患天灾兼并灾民土地就成了泡影。说真的,施出这一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但忤逆了夏阁老和刘中丞两位恩师之命,更是对抗应天府上司衙门,更会被人视为对抗朝廷,抵制国策推行。若能想出更好的法子,也就不用担着这么大的风险了。不过,皇上既然这么说,或许有什么“别的法子”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赵鼎忙说道:“微臣愚钝,恳请王先生示下妙法良策。” 朱厚淡淡地说:“妙法良策倒也说不上,只是你们刚才谈论‘放青苗’启发了我。想必你也知道,我这次撇下龙舟船队到松江来,不合朝廷规制,倘若曝露了行藏,难免招致朝野内外的非议。但是,救灾如救火,发粮赈灾一日也不能停;眼下又已近七月,无论是赶插秧苗,还是赶种桑棉,也都是刻不容缓,也就是说借贷粮食,帮助灾民生产自救一事迫在眉睫,既容不得我优哉游哉地回到南京,再跟夏阁老他们商议谋划;更容不得省府之间公文往来,拖延时日。我就在想,内廷既然复设了苏松杭三大织造局,也该是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难道说,皇上是想让松江织造局出面去买灾民的田? 大明朝的规制,各地的藩王、勋臣显贵都可以拥有田地,唯独皇上不可以,概因天子身为万民君父,富有四海,从来都是国家以天下之财用供养,就不必也不能拥有自己的田地,道:“王先生这话有失偏颇。赵府台身系君父治政安民之厚望,赈济灾民是他眼下最为关切之事,怎敢随意委于下属?” 朱厚摇头叹道:“肃卿到底不改科甲习气,时时处处要念着同年之谊啊!崇君纵然是聪慧过人的状元郎,此刻粮食到手,心中巨石落地,正在不亦乐乎之时,或许还想不到用我的话来回驳我,你倒提醒了他。” 赵鼎没有想到高拱竟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跟皇上说话,更没有想到皇上说高拱“不改科甲习气”也不过是心情高兴时的一句玩笑话,并不是在意他的无礼顶撞,心中十分惊诧,更替高拱担忧,忙躬身说道:“回王先生,高大人义助微臣脱困之心,微臣不胜感激。微臣确是最为关切赈灾诸事,惟是签字画押之所以非微臣不可,实因前日微臣与诸位同僚定下将灾民赈济口粮减半发赈之后,为防青浦、奉贤、南汇三个重灾县份民怨沸反,我松江府同知田有禄田大人及左右通判张知良张大人、常泊溪常大人已分赴三县,协助知县发赈安民,如今不在府里,微臣也无法委托他人代劳。” 朱厚知道自己再如何表现仁君风范,也无法使赵鼎这样的方正君子完全抛开君臣之大防,就指着一旁陪坐的王用汲,笑着说:“那么,你们松江不是还有一位‘四老爷’吗?虽说职有所司,他专管缉捕刑狱诸事,但也是朝廷派到松江的官员,帮你签字领粮也错不到哪里去,就让他去好了。” 接着,他对王用汲说:“今日我们不明实情,说话实在有些过头了,也着实委屈了你们这些忠君爱民的好官。本想先留你用饭,就当是给你赔罪,但饥民待哺,粮米在船,想必这顿饭你也吃不安心,就劳烦你走一趟,去帮你们赵府台签字,把灾民急需的粮食领回来。如此可好?” 王用汲赶紧起身,应道:“臣遵旨。” 朱厚一哂:“什么旨不旨的。记住,你今日见到的是王先生,与你五百年前是一家!快去快回,我们还等着你用饭呢!” 王用汲既是惶恐,又是激动,忙应道:“臣遵…本拾k文…遵命。” 杨尚贤说道:“王先生,在下可否派两位弟兄陪王大人同去码头?” 朱厚明白,大灾之后,人心浮荡不稳,松江府又削减了灾民赈济口粮标准,难免群情激愤,防备灾民哄抢粮食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这都是松江知府衙门的差事,有衙门的差役和守备的府兵就足够了,不必劳烦镇抚司出动缇骑校尉。杨尚贤这么做,主要还是有两层用意,一是监视着王用汲,防备他泄露圣驾行藏;二是监督地方官员不得弄虚作假、欺瞒皇上,便点头应允了。 众人还没有来得及往深处去想杨尚贤此举的用意,皇上接下来的那句话就让大家把刚刚落回到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韶安,让他们顺路把松江织造局的监正李玄叫来,我有差事给他。” 难道,皇上让织造局买田的决心已定,不容改易了吗?若真是如此的话,自己又该如何以正道劝谏君父,为治下十万灾民做杖马之鸣呢? 见众人都是一副惊诧、担忧的表情,朱厚笑道:“我知道你们在担忧什么。且不说织造局买田有违朝廷规制,如今松江甫经水患天灾,民情正在浮荡之时,我再让织造局公然打着宫里的牌子去买田,岂不引起误会?无论田价高低贵贱,都要引起天下一片哗然了。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我经常说,经济问题最好用经济手段来解决。叫李玄来,就是要帮着松江知府衙门去跟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争田价,帮我们这位爱民如子的状元知府渡过这个难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七十二章 奉旨赈灾 夕阳西下,松江府城外吴淞江码头的江面上,正停泊着一条条千石大漕船,船上的帆都下了,密耸如林的桅杆上,巨大的灯笼高挂半空,白纱面上写着五个硕大的红字“应天巡抚署”,灯笼的下面还卷吊着一个两尺多长、盘龙绣凤的丝绸帖子,上面同样有四个隶书大字“奉旨赈灾”,连在一起就是“应天巡抚署奉旨赈灾”。 灾年地面,为防灾民抢粮,这些粮船都用铁链锁了,后面的船头咬着前面的船尾,停泊在离岸四丈开外的江面上;沿河还沾满了兵,护卫着唯一一条停靠在码头上的巨大官船。这条船的桅杆上同样悬挂着“应天巡抚署奉旨赈灾”的灯笼帖子,船头上却多了一只大灯笼,上面写着“应天粮道衙门”六个大字,看来这些粮船都是应天府粮道衙门的。 官场处处都要讲规矩,身为大明官员,时时也不会忘了摆出官家的架势,此刻那条官船的船头上,就摆出了一张大案,一位红袍、一位紫袍两位官员坐在大案后的椅子上,悠闲地品着茶,似乎全然没有看见,就在不远处的岸上,已经聚集了好几千的灾民,一双双饥渴的眼睛正紧盯着粮船上那堆积如山的粮包。 尽管那些灾民被粮道衙门押粮的兵挡着,但是,大灾之年,易子而食乃至父子相食者比比皆是,区区百十来个兵士,怎能挡得住几千灾民? 若真是灾民闹起暴动来,这么点兵士当然是挡不住的。不过,那些灾民却都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身子伏得很低,只看见一排排密密麻麻的人头,只有跪在最前排的几位须眉皓然的老者挺着身板,也因为他们每人头上都,还是多亏中丞大人念他是状元,在夏阁老面前拼着命帮他说话,一点惜才之念,才保全了他的前程和性命。” 刘清渠一哂:“话可不能这么说。他一个状元的前程和性命虽也不轻,却终归还是比不上松江十万灾民的疾苦,本抚帮他说话,全是念及松江百姓甫遭大灾,望朝廷赈济抚恤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这份功德如天之大,赵崇君那个劣徒纵然有千般的不是,在这一点上却未必有错,只要大节不亏,本抚也不忍心拿十万灾民的死活与他这个后生小辈置气。” 说着说着,他却又生气了:“灾民待哺,粮米在船,让他来签字画押即可发赈,他却还是不肯来吗?” 马宁远早就知道,无论是南都的夏阁老,还是眼前的这位刘中丞,对赵鼎还是心存怜惜,想必都是看重他状元的科名,屡屡被忤逆顶撞也不跟他计较,便说道:“兴许赵府台是有事绊住了腿……” “有事?”刘清渠怒道:“什么事情能比替朝廷赈济灾民更重?” 看样子刘中丞是当真生气了,马宁远试探着说:“要不,卑职再派人去催催?” 刘清渠喝道:“不用催!本抚就在这里等他!迟迟不来,他总得要给本府一个说法!”说完之后,他又坐了回去,索性闭上了眼睛,看似养神,其实是在心中责备自己不该如此动怒――毕竟是堪称海内人望的理学名臣,圣人教诲,重在修身,“不迁怒,不二过”是日修的功课,此刻动气就是迁怒,尤其不该当着马宁远这个下属职官的面动气,有此一念引动耻心,刘清渠立刻就平静了下来。 谁知刚刚平静了下来,就听到身边的马宁远叫道:“中丞大人,来了,来了。” 刘清渠睁开了眼睛,就见码头那边的官道上疾奔过来三匹马。看这样子,兴许真是如马宁远方才说的那样,赵鼎是有事绊住了腿,闻讯之后,既不坐轿子,也不带衙役张伞开道,带着两名随从骑着马匆匆赶来了,他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点,却仍板着脸,等赵鼎过来请罪领训。 和那两名镇抚司的校尉从官驿之中匆匆赶来的王用汲也没有想到码头上黑压压地跪满了灾民,乍一看慌了神,忙跳下马,说:“乡亲们,乡亲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些灾民见有官府衙门的人过来,忙转身跪向了这一边,哭喊着说:“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帮我们这些草民谢谢皇上啊!” 王用汲先是一愣,继而看见了从人群那头挤过来的那几位老者顶在头上的木牌,顿时眼眶湿润了,忙伸手扶着颤巍巍要下跪的一位老者,说:“老人家,圣君仁德天厚,爱民如子,断不会让自己的子民饿死,这些粮食都是皇上拨出的皇粮,只要本官签了字,跟省里的上司衙门办妥了交割,颗粒都是大家的了。大家先且安心回去。一则粮食自己又不会长腿跑掉,不必这么多人守在这里看着它;二来大家聚在这里挡着了道,官差也不好把粮食搬回官仓里去,耽搁了时辰,明早大家的粥可就没得喝了……” 王用汲说得如此风趣幽默,那些灾民都不好意思地噙着泪花笑了起来,连跟在他身后的那两名镇抚司校尉也绷不住脸上那严肃冷酷的表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名校尉凑到王用汲的耳边,低声说:“还不拿块牌子呈给王先生。” 方才他们已经见过了王用汲在君父面前犯颜抗谏的正气,此刻又见到他诙谐洒脱的个性,不由得喜欢上了这位青年官员,就给他出主意讨“王先生”开心。这么做不免有违镇抚司的规矩,但“王先生”此前被松江府克扣赈灾口粮一事气得不行,看了这块由灾民自发呈上的木牌,想必能龙颜大悦,他们这些皇家鹰犬也就安心了。 王用汲也明白他们的一番好意,忙微微一躬身,低声说:“谨受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七十三章 上官威仪 “四老爷”答应把大家的一片心意转奏皇上,那些灾民欢声雷动,几位士人儒生打扮的人从人群之中起而大声喊道:“受人点水之恩,当有涌泉之报。吾辈受皇恩养活,何以补报,今后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几千灾民莫不泣下,齐齐跪在地上,再三叩头之后,才相携着散去了。 王用汲撩起袍袖拭去了激动的泪水,整整衣冠,朝着停泊在码头上的官船走去。 两名镇抚司的校尉仍紧紧地跟随着他,不过,到了一头搭在岸边的石阶上,一头搭在船头的那条宽宽的跳板处,却被守护官船的兵士挺枪挡住了:“懂不懂规矩?下面候着去。” 从来只有镇抚司的人挡住别人吆五喝六,还从未被一个普通的兵士这样呵斥过,两名校尉把眼睛一瞪,正要甩出镇抚司的牌子来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王用汲忙回过身来,说:“本官着速办好了交割,这就回去向大人复命。” 王用汲的话提醒了两人,两名校尉忙躬身抱拳:“是。”其中一个就在原地等候,另一个匆匆而去,想必是去松江织造局衙门,叫监正李玄即刻到官驿去见“王先生”了。 王用汲上了船,正欲拱手作揖,却见端坐大案后面的人正是本省的巡抚刘清渠,慌忙跪了下来:“卑职松江府推官王用汲参见中丞大人、粮道大人。” 暮色渐沉,方才王用汲策马而来之时,刘清渠和马宁远也看不真切,以为来的是赵鼎。不过,当王用汲安抚劝说灾民离去时,他们已经看清楚来人身穿蓝色官服,只是个六七品的小官,而不是能够身穿紫色官服的四品知府。不单是刘清渠,马宁远也把脸沉了下来――粮道衙门和松江知府的品秩相当,都为四品,但毕竟是省里的上司衙门,他赵鼎竟敢如此轻慢,足见此人虽为状元,却是个有才无德之人! 刘清渠则以为赵鼎仍在和自己赌气,公然对抗省里,他纵然再是谦谦君子,仍不免大为恼怒,也不命王用汲起身,冷冷地说:“你们赵府台呢?” 且不说这一路上,那两名镇抚司的校尉跟他打过招呼,不得曝露圣驾行藏;皇上一直说自己是“王先生”,王用汲就明白皇上不愿将自己甩开龙舟船队,微服巡幸江南的事情泄露出去,怎敢跟刘清渠说实话?只能低头应道:“回中丞大人,本府赵府台因有他事缠身,不能亲身前来,请中丞大人恕罪。” 刘清渠怎能听不出王用汲的话里明显带有搪塞的意思,怒气冲冲地说:“十日之内,本抚已是两下松江,莫非他赵鼎管着一府七县,竟比我这个应天巡抚还要忙?即便不屑于夏阁老和本抚的知遇之恩,夏阁老还是内阁资政,统管江南诸事;本抚还是朝廷钦命的应天巡抚,朝廷纲常法度他也不管了吗?” 王用汲忙俯身在地,说:“回中丞大人,本府赵府台确实不知中丞大人大驾光降……” 刘清渠毕竟是一代硕儒,半生的功夫都下在“修齐治平”上,发过脾气之后,他立刻自觉又违背了“不迁怒,不二过”的圣人教诲,听到王用汲的解释,他回想起来,自己曾专门给粮道衙门派去知会松江知府衙门的人打过招呼,不要泄露自己随船前来的消息,也怪不得赵鼎轻慢自己这个巡抚。 刘清渠这么做,一是不想耸人听闻,毕竟一省的巡抚十日之内两下松江,也不是一件寻常之事;二来自己当日是愤然离开了松江,也不让赵鼎前来码头送行,如今自己又巴巴地来到松江,不免给赵鼎一种自己向他低头的感觉,天地君亲师,师在五伦之内,哪有师傅向自己的弟子低头的理?他本想着等赵鼎前来签字交割赈粮时,让他自觉有愧,再好好地跟他谈一谈施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省里的议案之事。谁知道,千算万算,竟然没有算到赵鼎竟然自己不来,打发了一个小小的七品推官前来签字领粮! 知错即改是读书人应有的品行,但官做到一省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的份上,刘清渠也不可能向王用汲这个既是品秩差了十级八级的属下,又是刚刚科举出仕的官场后进直认己过,只是把语气缓和了下来,说:“你起来吧。” 待王用汲起身之后,刘清渠又说:“你且回去,让你们赵府台来见我。” 王用汲为难地说:“请中丞大人恕罪,本府赵府台确实有要事在身,旦夕之间且来不了,可否恳请中丞大人驾临本府知府衙门歇息,容赵府台回来领训?” 刘清渠把脸沉了下来:“我要去哪里歇息,不劳你替我安排,即便要去,也应下榻官驿,何必要去你们松江知府衙门?我有事要与你们赵府台商议,你快去把他叫来便是。” 王用汲一听他说起“官驿”二字就慌了神,但听刘清渠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不见赵鼎不会善罢甘休,忙说:“敢问中丞大人有何事要与我们赵府台商议?” 王用汲的本意是先把刘清渠请到知府衙门,问明何事之后赶紧去官驿禀报赵鼎再做决断,本来也是一番好意,但刘清渠却不知道圣驾此刻正在松江,赵鼎正在官驿之中觐见皇上,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被激发起来了:“王用汲!官场有句大家都明白的话,你难道从来没有听过?” 王用汲低头应道:“请中丞大人明示。” 刘清渠一字一顿地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刚刚出仕为官,虽说没有进翰林院储才养望,也该深自收敛才是。” 这就不只是以权势压人了,大明官场最重科名出身,但凡有一点仁恕之心,那些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对那些举人候选为官者往往要回避“科甲”二字;同样,出身翰林者也不会以此自矜鄙夷那些科名不显,未曾被点为翰林的同僚。刘清渠身为上司,居然说出了这样的化,可见心中对赵鼎的恼怒何其之烈,以至于恨屋及乌,什么“不迁怒,不二过”也不讲了,对王用汲这个后生小辈尖酸刻薄地嘲讽起来。 王用汲生性诙谐,外表随和,内心却刚介不阿,否则也不会在皇上面前犯颜抗谏,此刻被刘清渠如此讥讽,不由得激起了心底里的刚强,虽说仍低着头,但声音已经硬了起来:“不知中丞大人叫卑职如何收敛?” 刘清渠冷笑道:“做官要守本分,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要管。” !、刘清渠的言下之意是我与你们赵府台有什么事情商议,轮得着你这个小小的七品推官来过问吗?可是,王用汲却以为他说的是自己代知府赵鼎签字领粮一事,便应道:“中丞大人,前日本府定下将灾民赈济口粮减半发赈,为防青浦、奉贤、南汇三个重灾县份灾民生怨,本府同知田有禄田大人及左右通判张知良张大人、常泊溪常大人已分赴三县,协助知县发赈安民,如今不在府里;赵府台又有要事无法脱身,是以才命卑职前来……” 王用汲正在说着,却见刘清渠的身子倏地坐直了,面色更是骤然剧变,赶紧住了口。 刘清渠何止面色大变,声音也颤抖了起来:“你说你们……你们将灾民赈济口粮减半发赈?” 王用汲也知道此事犯了天条,但已经得到了皇上的亲口宽恕,心中有底就不怕直认此事,应道:“是。” 刘清渠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仍追问道:“你是说,这三天里,你们都是按每人每天四两发赈的?” “是。” “糊涂!”刘清渠“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厉声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还有煌煌圣谕、赫赫国法,你们松江的官员是不是都活腻了,竟敢私自克扣灾民的赈粮?难道就不怕朝廷诛了你们的九族?” 王用汲说:“回中丞大人,本府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赈灾的粮三天前就断了……” 刘清渠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他赵鼎自持有家财万贯,从米行购买了一万石粮食发赈吗?既然能舍出万贯家财,为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却还要克扣灾民的赈粮?” 此前,赵鼎只是把省里以断粮要挟松江执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之事略略透露了一点给大致知道内情的副手、松江府同知田有禄,对王用汲这样的下属职官并未明言,以致当初府里议定减半发赈,王用汲还跟赵鼎大吵了一场,最后还是赵鼎抬出知府的威势压服了他。直至赈粮断绝,不得不使用赵鼎从米行赊购来的粮食施粥发赈时,王用汲才隐约猜到知府大人是遇到天大的难处了。而刚才赵鼎面陈皇上,王用汲更是全然明白了个中原委,不但对赵鼎钦佩莫名,更对省里那些服蟒腰玉,却对十万灾民的疾苦置若罔闻的大员们产生了强烈的不满。此刻听到刘清渠仍对赵鼎毁家纾难之举冷嘲热讽,让他更加愤懑,亢声说道:“中丞大人说的不错,这三天里,发赈都用的是赵府台以自己的名义从米行赊购来的粮食。可我松江有灾民十数万,赵府台赊购到的那一万石粮顶多只够发赈半月,而省里粮道衙门回话,湖广的粮食要月余时日才能运到,为防断了灾民的救命口粮,本府不得不从长计议,减半发赈也是为了细水长流,不致饿死治下百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七十四章 悔之莫及 刘清渠被王用汲的话噎住了,同时感到背后冷汗潺潺而出。 松江府若是仍拒不执行省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议案,就要断绝赈粮,这其实是他说出来的一句气话,但凡有点识见的人,谁都不会当真相信省里会真的断粮,任凭十万灾民饿死。以湖广粮食还有月余时日才能送到的理由难为他们三两日,也是因为松江富甲天下,以知府衙门的名义随便找几家大户商议挪借一点应急,就能:“左右我和你说也没用,你马上去把赵鼎给我叫来。” 王用汲说:“回中丞大人,赵府台确有要事在身,眼下暂且不能亲身前来领训……” 刘清渠冷笑道:“你倒是说说,他赵鼎到底有什么要事,能比得了赈济十万灾民的事大?你们松江府的官员是不是都傻了?到了这个关口还闹不明白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是不是要等皇上发旨将你们象山东莱州那些虐民贪官一样显戮弃市才明白的过来?” 王用汲当然知道巡抚大人说得不错,若不是已经当面向皇上奏陈了这其中的始末并得到了皇上的宽恕,松江府的官员,尤其是知府赵鼎确实有被抄家灭族之虞。但他还是苦于无法明说,只能嗫嚅着应道:“赵府台委实脱不开身……” 刘清渠心中一凛:这个小小的推官一直推说赵鼎有要事,到底是什么“要事”却又不肯明说,显然是有意为之。那么,他今日拒不来签字领粮,大概就不只是跟自己和夏阁老两位恩师置气,轻慢省里的上司衙门,而是要撕破脸皮跟自己和夏阁老大干一场,非要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了。可惜自己还一直拿他当亲近门生来看,不论是在省里各衙门官员那里,还是在夏阁老面前,总是时时处处维护他,此刻坚持把赵鼎叫来也是念在师生的情分上,跟他一同商议个妥善的法子,赶在消息泄露出去之前赶紧给百姓补足那三天的赈粮,再给朝廷上呈请罪奏疏,只要没有饿死百姓或激起民变,事情总还有转圜的余地。可他倒好,事到如今还躲着不肯来见,狼子野心已然昭然若揭! 想到这里,刘清渠又愤怒站了起来,端起面前大案上的茶碗,随手就掼到了地上摔个粉碎,厉声呵斥道:“他赵鼎是不愿来见我,还是不敢来见我?!” 王用汲只得跪了下来,低声说:“回中丞大人的话,赵府台确有要事,委实脱不开身……” 听王用汲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话,刘清渠恨不得一脚踹死面前跪着的这个不知死活的七品推官。但事关身家性命,他已经渐渐冷静了下来,又开始了紧张的盘算―― 松江的赈灾一事闹成今天这步田地,固然是犯了天条,但事情也并非没有一点挽回的可能――无论赵鼎是否同意执行省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议案,毕竟省里还是把赈粮运到了松江,有这一条,只要赵鼎不把自己威胁断绝松江赈粮的事情说了出去,就不会落个“亵渎圣恩,草菅人命”的罪名。到时候,朝廷追问起松江减半发赈之事,报个“路途遥远,风高浪急,赈粮转运不及时”,或许也能搪塞过去,申斥处分大概免不了,至少能保住官位前程和身家性命。以他对赵鼎的了解,料想他这么做不过是一时激愤,犯了执拗的倔脾气,也未必就真的是要跟自己的两位恩师拼个两败俱伤,只要自己跟他深谈一番,训斥也好,哀求也罢,只要他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就不会做出这种叛师弑师之事。但此刻的关键之所在,必须得要见到赵鼎本人;而要见到赵鼎本人,也必须要把眼前这个同样执拗不可理喻的小小推官糊弄过去,从他嘴里套出赵鼎的下落…… 因此,刘清渠收敛了咄咄逼人的语气,对王用汲说:“这件事和你干系也不大,起来回话吧。” 待王用汲起身之后,刘清渠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说:“你们可知道,你们这么做已经犯下了弥天大罪,赫赫天威之下,罢官撤职、贬谪充军,乃至身送东市都不无可能。但事情也并非全然没有转圜的希望,至少你们赵府台有毁家纾难之义举,只要即刻向朝廷拜发请罪奏疏,皇上天心仁厚,或许也能法外容情,给你们阖府官员,尤其是赵府台留一线生计。本抚身为应天巡抚,还与你们赵府台有师生之谊,岂能坐视不救?叫他来见我,也是与他周全商议此事,只要能替他洗脱罪名,本抚愿与他一同具名上疏,向朝廷请罪。” 王用汲并不知道刘清渠这么做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自保,不禁被他话语之中流露出的师恩深深地感动了,回头瞥了一眼那位一直密切注视着官场上的动静的镇抚司校尉一眼,把心一横,低声说:“回中丞大人,钦差‘高大人’一行已经抵达松江,此刻赵府台正在官驿向他禀报减半发赈一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七十五章 恼羞成怒 刘清渠乍一听说钦差已经到了松江,越发惊恐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说钦差高大人已经到了你们松江?” “是。” “你们赵府台正在给钦差高大人禀报此事?” “是。” “也就是说,钦差高大人已经知道了你们减半发赈一事?” 王用汲见他一再追问自己方才说的很清楚的事情,知道他已经是方寸大乱,就说:“是。赵府台将下情禀明之后,此事已经过关,中丞大人且不必担忧……” 刘清渠确实已经方寸大乱,就没有听出王用汲话语背后隐含的意思,又是一声断喝:“糊涂!什么过关!你才出仕为官几天,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这么大的事情,岂是他高拱区区一个御前秘书说你们能过关,就能过关得了的?!” 王用汲还是不敢曝露皇上的行藏,字斟句酌地说:“回中丞大人,非但是高大人,跟高大人一同莅临松江的诸位上差都能明白我们的苦衷,天下事有许多本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住口!”刘清渠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怒道:“一个出身三甲的新科进士、小小的七品推官,也敢在本抚面前侈谈圣贤之说!我问你,孔圣人说的‘知不可为而为之’本意是什么?” 他再一次提到科名,王用汲心里又羞又怒,索性就闭上了嘴,低着头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刘清渠却并不因为王用汲的沉默而放过他,说:“孔圣人是告诉世人,做事不问可不可以功成,但问应不应该!饥民嗷嗷待哺,你们却减半发赈,夺民口食,伤天害理,上贻君父之天恩,下害百姓于饥寒,这也叫‘知不可为而为之’?连这个都弄不明白,你何以能进学,何以能连登桂榜、杏榜,被皇上钦点为大明进士?你的那些师傅都是怎么教你的?!” 听他一再倒打一耙,并辱及自己和历任恩师乃至皇上,王用汲实在忍不住了,亢声说:“省里不给调粮,我们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听到王用汲说的“此举实乃迫不得已”,更让刘清渠断定赵鼎已经把他给出卖了,多年以来的修为和方才一直装出来的儒雅此刻全都没有了,两眼露出了凶光,一掌拍在了案上:“来人!” 粮道衙门一个队官带着两个押粮的兵立刻冲了上来。 刘清渠气得浑身发颤,指着王用汲说:“给我把这个王、王用汲拿下!” “谁敢!”王用汲也豁出去了,一声大喊,震得在场诸人耳膜都嗡嗡作响。那名队官和两个兵士不由得都站住了。 王用汲的目光毫不畏惧地逼视着刘清渠,亢声说:“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的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巡抚只有参奏之权,没有羁押之权!刘中丞,叫你的兵下去!” 刘清渠万万没有想到以自己一省巡抚之尊,竟然还吓不倒这个小小的七品推官,不禁也愣住了。马宁远悄悄凑了过来,低声说:“中丞大人,此人跟赵鼎那个混账东西一样,是个不要命的,中丞大人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马宁远的话提醒了刘清渠,这个王用汲跟那个欺师灭祖的畜物赵鼎一样,都是大明官场难得一见的亡命之徒,此刻将他羁押就会使事情越闹越大,真的就成了个不死不休的难了之局。他尽力调匀了气息,却仍难掩颤声:“好,好,好……本抚现在不羁押你,退下去。” 那名队官带着两个兵士退了下去。 “可本抚告诉你!”刘清渠厉声说:“不羁押你不是本抚没有羁押之权,就凭你们松江知府衙门克扣灾民发赈口粮,即便没有因此饿死了百姓,或激起了民变,本抚现在也可以把你们阖府官员槛送京师,委派得力官员彻查此事!朝廷赈粮,赈的都是皇粮,倘若查出你们有一丝一渠侵吞入私囊,本抚即刻请王命旗牌将你们就地正法!” 尽管刘清渠的话语森气逼人,杀机毕露,但王用汲已然得知其中内情,又得到了皇上的宽恕,又岂能惧怕他的官威?仍毫不示弱地直视着他:“中丞大人,你管着应天一府,更主管赈灾诸事,大驾十日之内还曾两下松江,应该知道我们松江赈灾的粮三天之前就断了,而省里的粮今日才运到,倘无我们赵府台赊购粮食代朝廷发赈,或许真会饿死了百姓,或激起了民变。不过,这个罪过只怕不该我们松江知府衙门来担!诚如中丞大人方才所说,朝廷赈粮,赈的都是皇粮,上系浩荡天恩,下关十几万灾民的生计,可我松江三日之前就断了赈粮,闻说毗邻的苏州府,官仓里的粮食却堆积如山,为何同在应天一府,苦乐却不均如斯?这背后的隐情,倘若将来写成案卷,只怕也如苏州官仓里的粮食一样,要堆积如山!” 刘清渠的脸色发白了,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小小的七品推官也知道了内情,心中无比惊惧,却仍强提着一口气,重重地一掌拍在大案上,厉声喝道:“王用汲!无端捏造,诬陷上司,你知道《大明律》是怎么定罪的吗?” 王用汲原本还敬重刘清渠是国朝有名的理学名宿,此刻被他这样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激起了心中的怒气;更从他不停颤抖的手指看出,他这样虚张声势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怯懦和惶恐而已,足见此人枉负一代大儒之名,骨子里功名心却比谁都重,也比谁都怕死! 于是,王用汲轻蔑地一笑:“卑职一个小小的七品推官,怎敢诬陷中丞大人?调粮领粮粮道衙门都有单子,也有我松江知府衙门官员的签字,省里给我们调没调粮,何时调来,朝廷一查便知,难道是卑职能捏造得了的吗?赵府台为何要毁家纾难,拿自己的钱粮替朝廷发赈;我们松江各级官员为何要冒着身死族灭之险降低灾民赈粮标准,上贻君父之天恩,下害百姓于饥寒,卑职今天无法请教中丞,到时候总会有人来请教中丞。天听若雷,神目如电,朝廷追究起来,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王命旗牌当然可以杀我王用汲,但最终也饶不了那些把我们松江各级官员逼上这条绝路的元凶巨恶!” 刘清渠和马宁远都被王用汲这样义正辞严、毫不留情的话给震慑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僵在那里,官船上如死一般沉寂。 他们的这一番争吵声量越来越高,岸上那位镇抚司校尉听得一清二楚,对他来说,这些地方官员狗咬狗算不了什么,但皇上刚才被松江府减半发赈一事气得连饭都吃不下去,此刻已经暮色深重,想必腹内早已饥饿难当,却仍在官驿之中等着王用汲回去一同用饭,哪里容得下他们继续在这里扯淡!想到这里,他立刻飞身一跃,跃过守卫跳板的兵士头顶,落到了官船之上。 几丈宽的跳板一跃而过,令那些兵士都不禁惊呼一声,刘清渠、马宁远和王用汲三人都愣住了。 兵士们回过神来,赶紧持刀挺枪冲了上来,将那名镇抚司的校尉团团围住,带队的队官转身向刘清渠和马宁远躬身抱拳:“大人,可否令卑职将此人拿下?” 那些押粮的官兵都以为此人是松江知府衙门的差役,身份卑微,不值一提,只要刘中丞或马大人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将此人力毙当场。 刘清渠终于有些清醒了,大声喝道:“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那名镇抚司校尉没有理他,冲王用汲一抱拳:“王大人,高大人还在官驿中等着你,你是不是赶紧签字回去复命?” 王用汲这才回想起来,临来之前,皇上曾亲口说过让自己早去早回,要赐给自己陪圣驾一同用膳的天大荣幸,忙冲刘清渠深深一揖在地:“中丞大人,诸位钦差还在官驿等着卑职,可否容卑职签字领粮,给钦差复命之后再来领训?” 从来人的身手上看,断非寻常之辈,刘清渠又知道随同高拱南下的还有镇抚司的几位太保,想必此人就是那些太保爷的手下,是“见官大三级”的镇抚司校尉,但他气得脸都白了,心中更涌动着无尽的悲凉:虽说钦差奉有圣旨,如天子亲临,毕竟跟松江府的官员没有差事授派,无论是赵鼎,还是眼前这个小小的七品推官王用汲,却把钦差看得比自己这个一省巡抚还要重,眼巴巴地赶去逢迎他,对自己却如此冷淡。不用说,一定是因为高拱如今是天子近臣,在皇上面前很能说得上话,看来自己是老了,在大明官场已是昨日黄花,不如高拱那样风头正劲的后生小辈了。这个王用汲也还罢了,赵鼎却是自己当年主持应天府乡试时取中的头名解元,是打断胳膊还连着筋的师生,竟也如此趋炎附势,真是人心似水,薄情如纸啊…… 尽管已是心灰意冷,但是二品大员、巡抚一方的威势还在,刘清渠冷哼一声:“好好好,那位钦差高大人那边,总得给我一个说法。” 听到刘清渠把矛头指向了手握圣旨、口吐天宪的钦差,而且还当着镇抚司的上差的面,马宁远大为惊恐,赶紧凑了过来,低声说:“中丞大人,高肃卿是夏阁老的门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七十六章 拂袖而去 刘清渠猛然醒悟过来:不错,钦差高拱与赵鼎有同年之谊,别的事情上或许会偏袒赵鼎,但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苏州那位探花知府齐汉生,也是他的同年;领衔上奏、定策施行的还是他的恩师夏阁老。他高拱高肃卿如今是天子近臣,未必会买同年的帐,可他总不能连夏阁老的账都不买。天地君亲师,人之五伦,师在五伦之内。我辈士人君子生于世上、立身于朝,不就是要固守、揄扬这些纲常大义,使之充塞于天地间,长存于千万世吗?若是连自己的师傅都不尊,那就是连纲常伦理都不讲了,岂不成了茹毛饮血、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蛮夷野人,甚或不能称其为人,只能视为畜物。而大明官场如若尽是赵鼎那样的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畜物,那么,国家有难、社稷倾覆也就去日无多了! 再者说了,高拱如今大用于朝廷,固然是辱蒙君父不次拔擢,夏阁老多年来的栽培提携之功亦不是不容磨灭――他当初中进士、选庶吉士都是夏阁老一力主之,别人馆选庶吉士,三年方能散馆,他高拱高肃卿却只一年便点为翰林,是为他日后青云直上之,夏阁老之于高拱,可谓是恩同再造,这是朝野内外人尽皆知之事。若是高拱当真不卖夏阁老的账,官场士林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这些后进新贵,最怕人说自己是小人得志,这个时候施这个坏,对他有什么好!若是因之触怒了君父,祸及夏阁老,他这个门生岂不引火烧身?莫非还要君父认可他“大义灭亲”不成? 想到这里,刘清渠立刻就轻松了,昔日的睿智和才干也都回来了,觉得赵鼎把自己和夏阁老卖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应天巡抚衙门给松江调粮是在钦差驾临之前,只这一条,日后在朝堂上论争起来就占了理;虽说赈粮晚了几天才运到松江,却没有饿死百姓或激起了民变,这个“调度无方,贻误赈灾”的罪过也大不了哪里去。至于这其中与松江拒绝执行省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议案有什么关系,出得己口,入得他耳,此外再无旁证,只要自己抵死不认账,朝廷也只能不了了之,甚或还会认为是赵鼎为了自己脱罪,编出来的无稽之谈。而眼下最紧要的,就是即刻将钦差已抵达松江一事禀报夏阁老,一是商议应对之策,早做周全谋划;二来夏阁老若认为有必要,自然会修书于高拱,讲明利害,让他明白在奏陈皇上之时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以免皇上先入为主,听信了赵鼎的一面之辞…… 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窍,刘清渠对马宁远说:“马大人,你留下和松江知府衙门办理赈粮交割诸事,本抚要回南京去了。” 王用汲知道赵鼎对刘清渠这位恩师还心存情分,否则刚才也不会在皇上面前百般替他掩饰,自己方才说出了那么多的气话,不但辜负了赵府台一片尊师重情之心,更在他们师徒二人之间造成了难以弥补的隔阂,觉得有些愧疚,嗫嚅着说:“中丞大人这就要走?还是请到知府衙门歇息,容赵府台回去当面赔罪……” 刘清渠冷哼一声:“不必了。你们赵府台忙着伺候他那个同年钦差高大人,怎能有功夫来见老朽?” 王用汲听出他把怨气都种在了赵鼎的身上,更是愧疚,把心一横,说:“那么,中丞大人可愿去官驿见一见钦差高大人?” “王用汲!” 竟是刘清渠和那名镇抚司校尉同时发出了厉声呵斥。 那名镇抚司校尉一道凌厉的眼风扫过去,意思已经很明显,多余的话也不必再说了;刘清渠却冷笑着说:“本抚自二十七岁中式出仕,为朝廷效力三十五年,如今年已六十又二了,前年就给朝廷上呈了奏疏,要乞骸归里,终老林泉。辱蒙君父再三挽留,圣恩难却,不得不留任至今。你说,本抚要象你们这些后生小辈一样,赶着去官驿见什么‘钦差高大人’吗?” 刘清渠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高拱等人虽说是钦差,但朝廷并未明发上谕委以督查应天府政务得失之权,身为一省之巡抚的刘清渠没有必要上赶着去拜会他;再者,刘清渠与夏言是同年,对高拱来说就是老师一辈的人物,更没有理由先去拜访,而是高拱应该赶到码头上来拜见他。 既知道干系重大,又有镇抚司的上差在一旁监督,王用汲当然不敢明说此“钦差高大人”非是真正的“钦差高大人”,只得颇为沮丧地低下头,默不作声。 也因有镇抚司的上差在此,刘清渠也不好太过轻慢钦差,显示了自己的清高之后,就改变了话题,说:“王用汲,你们松江要粮食,本抚把粮食给你们运了来,以前的事情你们自己向朝廷说清楚。自明日起,若是再有降低发赈标准、克扣灾民救命粮之情事,本抚即刻请王命旗牌将你们就地正法!这个话,你且要给你们赵府台带到,免得日后被绑缚法场明正典刑,还要怪本抚不教而诛!” “卑职遵命。” 刘清渠果真是说走就走,马宁远也只好把自己的官船让了出来,在码头上与王用汲办好了交割手续,松江知府衙门的经历(注:知府衙门的经历官为正八品,五军都督府经历官为从五品,都指挥使司经历官为正六品,京卫指挥使司经历官为从七品,象锦衣卫经历官沈、东海舰队经历官罗龙文都是从七品,倒也附和“水涨船高”的规矩,但明朝官制名称之复杂混乱可见一斑)、知事(官名,正九品)等职官司员赶紧督促着府里的官差、兵士卸船搬运。看着硕大的粮包在码头上乐队越高,王用汲不敢再耽搁,吩咐那些官员差役加紧搬运、多加小心,自己跟着那名镇抚司校尉又匆匆骑马走了。 走在路上,那名镇抚司校尉不满地说:“王大人,你方才可是险些铸成了大错了!要不是你们那个什么刘中丞自持清高、自矜身份,不肯屈尊前去见你说的什么‘高大人’,今日的事情便万难收场了。你自家说说,他若当真跟你同去官驿,泄露了圣驾行藏,你枉送了自家的性命不说,也带累的我脱不了干系!” 王用汲汗颜一笑:“上差有所不知,毕竟刘中丞与我们赵府台有师生之谊,倘若他因此获罪,我们赵府台大概此生再难以安心了……” 那名镇抚司校尉一哂:“你王大人可是两榜进士出身的夫子,莫非没有听说过‘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句话?你们赵府台念旧情,人家刘中丞只怕未必就念旧情。你刚才自己不是也说了,是他们这些省里的大人们不及时给你们松江调粮,逼得你们赵府台不得不从自家里拿钱粮来赈济百姓,还擅自改了朝廷的章程减半发赈。要不是皇上圣明,专程到你们松江来查看实情,被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御史言官闹将起来,你们赵府台有几颗脑袋能给朝廷交代的过去?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们那个什么刘中丞可能帮他说上半句话?” 王用汲说:“下官斗胆驳上差一句,刘中丞当面把话给皇上说清楚,岂不更好?为朝廷效力大半辈子了,兴许还有一两年就能荣归故里,没来由因此获罪于君父,落得不能善终。毕竟,他还是亲自押着粮船把赈粮给我们松江运了来……” 那名镇抚司校尉沉默了一会儿,感慨地说:“你这话倒说的实在!不过,王大人,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在我大明朝做官,对皇上当然是要忠的,但对上司同僚下属,可都得多个心眼,要不这个官定然做不长久。你看你们那位刘中丞,除了不该狗急跳墙要拿你之外,哪句话不是在指责你们松江府擅自改了朝廷发赈的规矩,亵渎圣恩、欺凌百姓?他又已经给你们把赈粮运了来,说到朝堂上去,他们便没了罪,朝廷要杀要剐,还都是你们松江知府衙门的事儿……” 王用汲想了一想,只觉得毛骨悚然,不禁叹道:“上差说的是。上仰皇上最是天心仁厚,能体谅赵府台和我们松江各级官员的难处;下赖百姓隐忍安分,没有因此而闹事,总算是没出什么乱子。若是两者缺一,这件事便是个难了之局……” 到了松江官驿,此前去织造局请织造使李玄的那名镇抚司校尉已经回来了,见他们走进来,那人伸手拦住了他们:“余三哥,让王大人自个进去,你就别进去了。” 皇上若是问起领粮的事情,王用汲还需要镇抚司的上差给自己做个旁证,听说让自己一个人进去,就怔住了,问道:“上差,这是为何?” 那人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王先生正在发脾气呢!我们也是宫里的人,给李公公留点面子。” “李公公?”王用汲说:“可是松江织造局织造使李玄李公公?” 那人把嘴一撇:“不是他,你们松江还能有哪个李公公?” “下官斗胆敢问上差一句,王先生为何要斥责李公公?” “你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把他找来的……”那人低声说:“阁老的家里!结交外臣的家人,这本就犯了宫里的大忌;王先生还在饿着肚子,他却喝得满面红光,这不是在找死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七十七章 以民为本 王用汲从骨子里陡然冒出一阵凉意:难道说,徐家压低田价,想贱买灾民田地,有织造局在背后作祟?牵扯到内阁阁员,本就已经让人头疼不已;若是在牵扯到宫里,那就更是不得了又了不得!难怪南京的夏阁老、刘中丞会对赵府台的一再提醒置若罔闻,不惜冒着十万灾民断粮闹事之险,也要强压着松江府照省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议案施行…… 还没有想出个眉目,那名镇抚司的校尉就催他了:“去吧。王先生一直等着你用饭呢,旁人再三再四催请也不肯……” 听他这么说,王用汲突然又释然了:皇上方才那样气愤,这个假是装不出来的!无论宫廷与内阁如何勾结,上下其手,贪墨虐民,有圣君明主独木擎天,大明朝的百姓就有指望!他觉得心头回暖了一点,也不再发那种不免有些杞人忧天的愤懑,大步走了进去。 官驿的内院早已被镇抚司的人控制了起来,根本没有闲杂人等随意走动,王用汲才走到前厅,就听到皇上在里面厉声呵斥道:“当初看你老实,才放你出来,把松江织造局监正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你来坐,没想到出宫才几天,你就长本事了!徐家的酒就是那么好吃的?” 皇上正在斥责家奴,王用汲站住了,有心暂且回避,却更不敢让君父饿着肚子等自己,站在了门外,又整整衣冠,扬声说道:“微臣王用汲拜见王先生。” 屋里传来朱厚醇和的声音:“哦,是润莲回来了,快进来吧。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王用汲先是一怔:皇上何以得知我的贱字?随即一想,或许是方才赵府台曾提到过,也或许是自己走后,皇上问了赵府台。他的心里不禁有一股暖流涌动,忙走了进去,一边说:“劳烦王先生等候,微臣罪该万死……”一边就要下跪请安。 朱厚笑着摆了摆手:说:“且不必多礼。我问你,粮食都交割清楚了?” 王用汲说:“回王先生的话,一共二十船粮,计有一万六千三百五十石,已全部卸在吴淞江码头,微臣已命仇经历、马知事等人带着府里的兵丁差役连夜搬回官仓,妥为存放。” “好好好。大家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可是你润莲不回来,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此刻灾民再无断粮之虞,我们也就可以祭一祭早已空空如野的五脏庙了。韶安,让他们上饭吧!” 朱厚一连三个“好”字,足见是何等的关心此事,还果真是饿着肚子在等自己,更等着赈灾粮食的消息,王用汲此前的担忧和愤懑一扫而光,从袍袖中掏出了那块灾民呈上的“万岁皇恩”的木牌,双手奉在皇上的面前,说:“王先生,微臣前去码头,见有数千灾民跪满一地,为首几位老者头顶这样的木牌,再三恳请微臣代为呈献皇上,并相约今后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几千灾民感念浩荡天恩,莫不泣下。微臣不胜感慨之至,遂接了一面,特此呈献王先生。” 朱厚接过了那面木牌,感慨的说:“隐忍、耐劳、守礼、知义,这就是我大明的百姓!尤其是苏松等地的百姓,每年缴纳的赋税比其他州县重了好几倍,仍没有丝毫怨言。可以说,是我大明的老百姓在拿自己的血汗供养着皇室及朝廷,如今遭了灾,朝廷发赈是应尽的义务,也不过是拿他们当初缴纳国家赋税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来返还给他们,他们却还要感谢朝廷,感谢朕这个皇上,朕实在受之有愧啊……” 说着,他把木牌随手递给了陪坐一旁的赵鼎:“这几天朝廷的赈粮断了,多亏有你毁家纾难,才没有饿死一位百姓,也没有激起民变。这块木牌,你比朕更配领受……” 皇上的话还没有说完,赵鼎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从椅子上滚落下来,跪在了地上,说:“万民感怀君父浩荡天恩,这一番心意,断非人臣所能僭越,微臣擅自减半发赈,已是犯下了不赦之罪,更愧对君父圣心厚望……” 高拱也觉得皇上把写着“万岁皇恩”字样的木牌赐给臣下十分不妥,但他跟随皇上左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心机一动,立刻就明白了皇上不便明说的那层心思,忙起身搀扶起赵鼎,说:“崇君兄,这可不是一块木牌,而是你治下百姓敬天忠君的一番心意。王先生如今微服潜行在外,也不好即时收受,莫若你以松江知府衙门的名义草具一疏,待圣驾驾幸南都之时敬献皇上。万民感恩之心再配上你那状元才情、生花妙笔,一则皇上于拜谒祖宗陵寝之时,可以此告慰我大明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二则载著邸报、《民报》,可向天下臣民百姓彰显我大明中兴圣主一片仁君爱子之心;三则载著史册,可为千秋万代之后的人主效仿之良法美意……” 对于朱厚这个冒牌的皇上来说,告慰朱家列祖列宗当然是扯淡,他的用意也不外乎就是高拱说的后面那两层意思,但高拱就这么说了出来,他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忙说:“崇君,你莫要听肃卿乱嚼舌头。你们这些牧民之官治政一方,尚且知道爱护自己任地的百姓;为人君者身为万民君父,百姓就都是皇帝的子民,哪有看着自己的子民受难挨饿,君父却置若罔闻、袖手旁观的?不过,他所说的以你那道疏和这块木牌告慰我大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倒也不无道理……”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纵观华夏之史,夏朝商朝将人分之为贵族、奴隶,就是只有君王没有百姓的天下,《诗经》记载有夏朝末年时的民谣‘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是说当日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与夏桀同归于尽之心,国家到了这步田地,再不丧亡倾覆,就没有天理了!是以商革夏命,取而代之,前几百年来能顾及天下苍生,到了纣王,一边穷奢极欲,建鹿台,造酒池、肉林;一边以炮烙、才盆之刑凌虐百官万民,简直视百姓为草芥,文王登高一呼,殷商顷刻而亡。” 朱厚越说越激动,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说:“此后数百年,天生孔子,教仁者爱人。继生孟子,道出‘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万古不变之至理。之后两千年,多少次改朝换代,凡是以民为本,便天下太平,是为清平盛世;凡是不顾民生,便天下大乱,衰世而亡。这亦是唐太宗所说的‘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出身贫寒,马上得天下,深知百姓之苦,惩贪治恶,轻徭薄赋,圣德巍巍,惠于天下。朕身为后世子孙,抚民安乐,便是为人主者应有之德,亦是本分啊!” 按说他大发了这一番宏论,而且是堂堂正正的正论,高拱、张居正和赵鼎等人应该赶紧称颂吾皇圣明才对,可是,尽管那些臣子都是眼含热泪,一副心潮澎湃的样子,颂圣的话却都没有说出口,让朱厚好不郁闷,只得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其实,朱厚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之中又犯下了明朝的大忌――明太祖朱元璋根本不认同孟子“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将孟子的牌位搬出了孔庙,并厉行一君独治,埋下了明朝后世皇帝置内阁,如同仆人;设百官,视同仇寇,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的祸根。他一边大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一边却引用明太祖朱元璋的例子,岂不让在座的各位臣子既疑惑不解又万分惊惧,不知道皇上到底想说些什么,谁还敢接腔颂圣?万一说错了话,岂不是自寻死路! 恰好此时杨尚贤进来复命,言说膳食已备好,请“王先生”及各位大人前去用饭,才使得都是一头雾水的君臣摆脱了尴尬的处境。 君臣晤谈之时,松江织造局监正李玄还一直跪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赵鼎虽平生最是厌恶那些阉寺,但这个李玄到了松江,人还算本分,从不仰仗自己是宫里的人就惹是生非、欺官虐民,让他对阉寺的看法略有改观。此刻见李玄如此惶恐,他就动了恻隐之心,大着胆子说:“王先生,李公公虽则不该结交外官家人,但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完成宫里交代下来的差事,可容微臣讨个情,暂且饶放了他?” “完成宫里交代下来的差事也不该同徐家的人搅在一起!”提到李玄,朱厚又来气了,冷哼一声,用脚踢了踢趴伏在地上的李玄:“我问你,徐家压低田价想贱买灾民田地之事,你知道不知道?” 李玄哆嗦着说:“回……回主子,知……知道……” 朱厚的语气透出了一丝阴冷之意:“知道了为什么不奏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七十八章 再压重担 李玄从身子到声音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回……回主子,当日奴婢奉旨离京,吕……吕公公曾再三告诫奴婢,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只管给宫里织丝绸棉帛,不许干涉地方衙门的事情……” “不许你们干涉地方衙门的事情,就是怕你们这些奴才仰仗自己是宫里的人,作威作福,败坏宫里的名声!”朱厚恼怒地又踢了李玄一脚:“你个狗奴才干的这叫什么事儿!朕为了赵知府他们降低灾民发赈口粮标准一事,险些冤枉了松江府这些忠君爱民,不惜毁家纾难的好官员。你却倒好,明知徐家伙同其他大户压低田价想贱买灾民的田,还要堂而皇之地打着织造局的伞牌仪仗去徐家赴宴!是不是怕那些灾民想不到徐家背后有你织造局撑腰?想不到是朕这个君父想贱买灾民的田?你的差事办成了,宫里的名声却让你败坏出去了。到时候,把你这狗奴才剥皮揎草,能澄清朕的圣名于万一吗?” 李玄的胆子本来就小,出宫之时,吕公公专门带着他们这些奉旨到江南复设三大织造局的监正们去“参观”了内廷兵仗局的那几具人皮标本,吓得他一连做了半个月的恶梦,直至到了远离京城数千里之遥的松江才稍微减轻了一点。此刻听到皇上说起“剥皮揎草”四个字,他立刻又想起了当日看到的那骇人一幕,身子抖得秕糠一样,更把头磕得如捣蒜一般:“主子、主子在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可奴婢……奴婢死了都没有那样的心思,只不过是想着松江府有一大半的棉业是徐家的人在做着,他们若是撂挑子不干,松江一带的棉纺业就再也没人敢干,不但奴婢的差事无法办成,主子推行改稻为桑、扩种棉田的国策也万难施行……” 在场诸人都是一惊:这个阉寺果然是个卑微贱奴,一点识见都没有,大家都在百般回避的话题,他却公然说了出来,而且说的还是如此透彻!皇上雷霆之下,徐阁老大概已是在劫难逃…… 果然,朱厚冷笑一声:“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徐家的人就这么厉害?朕倒真想会一会他!” 高拱更是大惊失色,忙躬身说道:“王先生,微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徐府如今的当家人是徐阁老的弟弟徐陟。此人不是个普通的士绅,而是有功名在身的告退乡官。” 朱厚诧异地说:“他这样贪财好货、骄纵不法之人,竟然还有功名?还是我大明的官员?” “回王先生,江南素为国朝斯文元气之地,而徐家乃松江望族,耕读传家,徐陟于嘉靖十年应应天府乡试中式,嘉靖十一年会试不第,以举人功名入吏部记名候选,十三年选为浙江省台州桃渚县主簿(官名,正九品),其后先后升任桃渚县县丞(官名,正八品)、台州判官(官名,从七品)、嘉靖二十二年自曹州同知(官名,从六品)任上辞官归里。” 朱厚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他徐陟既然没有中过进士,又没有任过州县正堂,应该没有觐见过皇上,大概认不出我来。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李玄!” 李玄忙应道:“奴婢在。” “滚起来!你主子搅了你的盛宴,也只好拿这官驿的五菜一汤来给你赔罪了。” 李玄在宫里待了二十几年,对皇上的脾气知之甚详,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自己已经过关了,忙叩头在地,说:“奴婢……奴婢谢主子隆恩……奴婢万不敢跟主子一起就座,就让奴婢站在这里伺候主子用膳吧……” 待他起身之后,朱厚板着脸说:“亏你出来了这么久,还懂得守宫里的规矩,朕暂且饶放了你!不过,你们时常都说,你们这些人都是没了家的人,宫里就是你们的家。这话说的过于伤感,却也不无道理。我告诉你,大明朝的官员都有退路,大不了象那个徐陟一样辞了官,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可是,你们没有退路,你们只有一个家,那就是宫里。若是败坏宫里的名声,往我的脸上泼脏水,那便是连家都不要了。我可跟你有言在先: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如果再犯,该怎么处置,祖宗有家法,朝廷有规制,别指望着我护短!” “奴婢……奴婢记住了……” 朱厚仍板着脸说:“不过,你今日打着织造局的伞牌仪仗去徐家赴宴,已经把宫里的名声败坏出去了,别指望我就这么轻易地饶放了你!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三日之内,给赵知府筹办五十万石粮食来,帮他去跟那些买田的大户去为灾民争田价!” 如今松江市面上,五十万石粮食能值到几十上百万两银子,李玄立刻苦了脸:“主子,奴婢……奴婢知道赵大人的差事重大,是主子一片爱民之心。可是……可是奴婢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啊……” “怎么,才当了几天的织造局监正,就学会跟朕讨价还价了?站着回话,不许跪!”朱厚呵斥住正要下跪的李玄,冷笑道:“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你当初为何要求着你干爹吕芳要署理松江织造局的差事?我可听镇抚司的人说了,自打你到了松江,那些棉业大户排着队地请你吃酒,可有此事?” 李玄吓得浑身一软,跪趴在了地上:“主子……主子明察,旁人请吃是有的,可是奴婢……奴婢万不敢轻易跟他们来往……若不是修建作坊、造织机、聘技师诸事都需要徐家帮忙,奴婢也不敢去他徐家……” “说了不许跪,快给我滚起来!”朱厚说:“不管你敢不敢跟他们来往,你李公公毕竟是宫里的人,还是钦差,跟他们开口借点钱粮,难道他们还会拂了你的面子?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三日之后,少一粒粮,你这织造使也就不要当了,跟着镇抚司的人回京便是!上驷监那边缺个人喂马,你倒挺合适的。” 李玄苦着脸说:“奴婢……奴婢领旨……” 官府不好出面压那些棉业大户,织造局却可以,反正他们这些太监们的名声早就臭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桩,大概也没有多少人敢不给织造局这个面子!朱厚心中暗笑一声,表面上仍板着脸问道:“我问你,朝廷给苏松杭三大织造局拨了一百万两银子的开办费,你松江分了多少?” 这就问到织造局也就是宫里的秘密了,李玄为难地看了一旁的高拱、张居正、赵鼎和王用汲四位外官一眼,欲言又止。 朱厚呵斥他说:“天家无私事,织造局的事既是宫里的事,也是朝廷的事,复设三大织造局,朕明发上谕拨的银子,户部走的也都是明账,你有什么不能说的?明白回话!” “是是是,奴婢这就明白回话。”李玄话虽如此,却仍吞吞吐吐地说:“回……回主子,拢共一百万两银子,要复设三大织造局,奴婢这里只分到三十万。” “不到两个月时间,你把三十万两银子都花完了?” 李玄说:“回主子的话,整修官署、修建作坊、添置织机、聘请织工这些事,奴婢都不敢劳烦赵大人,都得从那三十万两开办费中开支,奴婢恨不得把一个铜钱掰成两半来花,仍需花去近十万两银子。主子又有上谕,不许三大织造局威逼地方官府衙门以官价收购丝绵,剩下的那二十万两银子,奴婢尚不知道够不够下半年开销。倘若办不好主子交代下来的差事,纵然吕公公不治奴婢的罪,奴婢也断无颜面给主子和吕公公回话了……” 朱厚问:“你在建的那五座作坊,半年能织出多少匹棉布?” “织造局下设五座作坊,共一千架织机,每架织机十二个时辰换三班来织,五日断匹,一年最多能织出六万匹。今年要盖作坊、造织机,还得请机工、织匠,都得要些日子,满打满算到年底也只能织三个月,一千架织机赶着织,最多只能织出一万五千匹。” 朱厚问道:“五座作坊需要雇用多少工人?” “吕公公交代过奴婢,松江织造局织出的棉布,不但要供给宫里用,还要留给主子赏赐外官和四夷,质量不消说是要最好的。除了纺线这道工序可以让百姓家自己去做,其余织、染等工序奴婢不放心交给外面的小作坊,都得让织造局的作坊来干。织工、染工一起算下来,至少要雇用三千人。” “所用棉纱共需多少亩棉田产出?” 作坊尚在筹建之中,还没有投入生产,李玄被问住了,愁眉苦脸地又想要跪下来,却碍于有“不许跪”上谕,膝盖打着弯,哆嗦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赵鼎犹豫了一下,见众人都不知道,无法回皇上的话,不得不开口了:“回王先生,一亩棉田产出棉花,纺成线能织出匹半到两匹的上等棉布。一万五千匹棉布,共需一万亩的棉田供给棉花。” 朱厚颇有惊诧地说:“崇君,你是状元,又怎么会知道棉纺织造这种事情?” 赵鼎应道:“回王先生,微臣家中也开设有棉布作坊,对此略知一二。” 朱厚赞不绝口:“好好好,有你这个行家在松江,我就不必担心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奴才办不好棉纺业了。自即日起,就由你兼任织造局监事,没有替他们承差办事的义务,却有权力监督他们经营中的一切重大决策,包括这些奴才有虐官、扰民或贪墨情事,你都可通报江南织造使杨金水或直报司礼监。你意下如何?” 按说被委以这么大的权力,赵鼎该赶紧跪地领旨谢恩才是。可是,他却愣在了那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七十九章 以工代赈 尽管皇上用的是商量的口气,但身为臣子,为君分忧是份内之事,更何况是对自己委以重任,赵鼎怎敢断然拒绝?不过,向来只有内官监视外臣,从未有过外官监督内廷衙门的先例;而且,皇上给自己的监督权力何等之大,等若是委派自己做了松江织造局的上司。且不说与那些阉寺宦奴共事是否有损自己的清望,就凭这一份责任,他也不敢贸然就应承下来。 其他的人也都知道皇上此举是把松江织造局的监管大权交给了赵鼎,心里不禁替赵鼎着急起来,生怕他拂了皇上的美意,触怒了龙颜。但是,出主意不要本钱,表态却要担干系,他们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都不敢随便开口相劝。 倒是织造使李玄,一来不敢忤逆圣意,二来真心感激赵鼎帮自己说情和解围,三来更希望能有地方官府衙门的人帮自己承差办事,便满脸堆笑地说:“主子圣明。有赵知府这位名满天下的状元郎做我们松江织造局的监事,奴婢的差事便更能办好了。” 朱厚摇摇头:“朕看重的可不只是他的状元头衔,而是他既有一颗爱民之心,更有一身不畏强权的傲骨,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帮朕管住你们这些奴才不敢违法乱纪,省得你们败坏宫里的名声,给朕的脸上泼脏水!” 皇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赵鼎还能怎么说?起身离座跪在地上,慷慨激昂地表态道:“微臣谨领圣谕。” 朱厚笑道:“好好好,虽说我大明朝官员兼职,并不增加俸禄,但朕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你身上,也不会让你白为朝廷出力。你捐出赈灾的那两万石粮食、两万两银子,都算在织造局的账上,若你愿意,就算是你无锡赵家投资入股松江织造局,让他们每年给你按股分润;若你不愿意跟他们搅在一起,五年之内,让他们一分一文也不少地还给你。不过,既然是你毁家纾难的义举,利息就算了,免得玷污了你的情操。” 宫里的水比海还深,浪比海还大,但凡是正经做生意的人,谁敢和宫里搅在一起?而且,从来都只有宫里的人讹那些商户、百姓,更没有谁敢在宫里的锅里分润!赵鼎忙说:“臣辱蒙圣恩,知府松江,治下发生了这么大的水患,十万灾民嗷嗷待哺,略尽绵薄之力上解君忧、下疏民困,也是臣的本分。臣向来不好阿堵之物,一杯酒、一卷书、一张琴便可度日,捐出一点于己无用、于国有益的家产用于赈济灾民,倒是如同去掉了身上的一块累赘一般,万万不敢让朝廷或宫里发还,更不敢充作股本。” 高拱却多想了一层,以为皇上是不想让朝野内外非议朝廷无钱赈济灾民,却逼迫官员从自家拿出钱粮来替朝廷发赈,就劝说道:“赵大人,皇上早有圣谕,赈济灾民乃是朝廷的份内之事,你有官身,家也不在松江,自设粥厂替朝廷发赈便说不过去。你此前不是上奏朝廷,恳请在秋冬农闲之时治理吴淞江吗?依我之见,不若把那笔钱粮用于治河之上……” 赵鼎还没有表态,朱厚却笑着打断了高拱的话:“你高肃卿这话不通,赈灾是朝廷的份内之事,治河又何尝不是?你这么说,是不是以为我为了顾全自己和朝廷的颜面,就拒绝了崇君的一番美意?治河的事我们待会再说,断不会让崇君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我之所以要劝崇君将那数万两银子的钱粮入股织造局,不过是让他为官民合办丝织棉纺业带个头而已。山西的矿业晋商已然先行了一步,一向得风气之先的江南却落到了后面,岂不令人惋惜?” 说着说着,他突然生气了:“可恨徐家太过贪婪,竟趁灾压低田价,想贱买灾民的田地,害得我也不敢让织造局动员松江那些棉业大户投资入股了。若非如此,我又何必难为李玄,让他摆出个饿虎吃人的架势去强借那些棉业大户的钱粮!” 众人这才隐约明白了皇上的深意,李玄心中的怨气也一扫而光,感激地说:“主子一片爱民之心,奴婢自然领会的,更知道主子是因龙潜在外,不方便给朝廷下指示,让奴婢筹办点钱粮给赵大人应个急而已,说不上难为不难为的……” 见自己的家奴如此明白事理,在外臣面前给自己长了面子,朱厚心情大为好转,忍不住赞叹道:“好奴婢,不枉我和你干爹吕公公把松江织造局这么一大肥缺交给了你!” 夸了李玄一句之后,他接着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赵知府不但给你织造局投资入股,还要当你织造局的监事,帮你监督着差事不出差错,你也要帮他办差事!你织造局明日就贴出告示,一、招募织工染工。松江一府广种棉业,那些灾民大多也能织会染,就从他们中间招募,也不必要求技艺有多精湛,反正你修厂房、造织机还得要两三个月时间,可以先从其他织坊高薪聘请技师对他们进行培训,也可以凭你内廷织造局和你李公公的面子,把他们安排到那些棉纺大户的作坊里去学习。以上人等一经招募便可预支三月工钱做安家费;二、灾民凡有愿意种植棉田者,可在你织造局登记入册,签订原料供货合同,可以预支三年棉线货款,棉线价格以去年市价为准,随行就市,许涨不许跌。” 李玄愁眉苦脸地说:“请主子恕罪,招募织工预支工钱还好说,这……这预支三年棉线货款,奴婢手头那点开办费,实在……实在应付不了那么大的开销啊……” “蠢才!”朱厚笑骂道:“你难道不明白这是在让你们织造局帮着松江知府衙门以工代赈?朝廷会不认这个账?等你主子回了南京,见到马阁老,还怕户部不给你追加预算?!说起来,让你们织造局开办丝绵作坊,肯定会招致朝野内外‘与民争利’之讥评,就索性吃点亏,让利与民。有这两条以工代赈的举措,大概就不会再有人说三道四了。” 接着,他又转向了赵鼎,说:“说到以工代赈,大概你当初给朝廷提出治理吴淞江的建议,也是打算以工代赈吧?共需花费多少钱粮?” “王先生睿智。”赵鼎说:“吴淞江一水,国计所需,民生攸赖,治河之举不可一日缓也。前些日子大水退去,微臣会同沿河诸县官吏实地勘察过水患河段,皆泥沙淤积,堵塞河道,而河堤年久失修,以致多处崩溃。率沿江居住父老按行故道,量得淤塞当浚之地长十二万六千八百五十余丈,原江面阔三十余丈,今议开十五丈;重修河堤长三万零一百三十丈。两项工程合计约需动用民夫十万,银三十五万七千八百两,粮二十万五千余石,这笔开支,可用本府赃罚款项、各仓储米解决一部分,缺额钱粮以官价折银约合三十万。就用这些钱米,招募灾民以工代赈,按工给予钱米,于今冬农闲之时动用,自今年冬月至明年元月,约莫三月可成其功。如此,则河道可修,水患可平,灾民亦能有所收入,可偿还借贷官府赈粮。” 朱厚叹道:“崇君啊,我实话告诉你吧,你上那道疏,不少朝臣都以为是以治河为幌子,意在阻挠朝廷改稻为桑之国策的推行。我当时心里也这么认为。听你这么娓娓道来,原来是我们这些位局庙堂的人不察实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了。眼下还是以赈灾及组织灾民生产自救为重,治河之事就根据你实地勘察情况,我再委派工部有司官员前来协助你,拟订一个详细的计划上奏朝廷,就按你的原定计划,今冬开工。不过,你刚才说的所需钱粮合计只用五十多万两银子,这么大的工程,十万民夫要干三个月,那么点钱粮到底够不够?” 赵鼎面露羞愧之色,说:“王先生睿智天纵,微臣也不敢欺君罔上。治理吴淞江工程浩大,五十余万钱粮确实不够。不过,今夏太湖流域诸多州县遭灾,朝廷赈灾开销巨大,治河花费微臣尽量俭省,再动员松江各县大户乐输一部分,勉强能对付过去。” 朱厚佯装恼怒道:“治河是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不要想着替朝廷省钱,更不能勉强对付。耗费颇多钱粮,却搞出一个豆腐渣工程,徒糜国帑民力,还要给日后留下很大隐患,这样的工程还不如不做!朝野内外都知道我一向悭吝得很,李玄他们这些宫里的人时常还在背地里骂我抠门,可我在治河之事上从来不敢小气,。临来之前,我找工部的人查问过了,今年吴凇江的水患为五十年一遇,你方才估算的工程量和开支,大概也是按照这个估算的。这可不行,工部治理黄漕两河之时,我就告诉他们,一定要以百年一遇来修建河堤,如此方能保得沿岸百姓百年无水患之灾,不但可活民无数,朝廷日后更能省下一大笔赈灾的开支。还有,工部治理黄漕两河的一些成功经验你也可借鉴,比如说,垒砌河堤用的条石应把工匠和督修、监理有司官员的名字刻上,十年之内,哪里出了问题,就按图索骥,找他们这些责任人赔偿,还要追究他们的罪责,哪怕是离任退职官员亦不能饶放,如此则可保证工程质量,把河堤修的固若金汤一般……” 皇上一番侃侃而谈,既有高屋建瓴的指示,又有具体入微的措施,听得赵鼎万分感动,有心说些颂圣的话,喉头却哽咽着说不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八十章 造访徐府 太湖流域,西起茅山,东到东海,北尽长江,南至天目山,是一片水乡泽国,自古以来,就是全国有名的鱼米之乡,盛产稻米,滨海还有鱼盐、市舶之利,可谓天下富庶之地,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富甲一方的江淮地主阶层。 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赤贫之家,做过游方和尚,还讨过饭,自然对那些为富不仁的豪绅地主没有好感,加之那些人当初支持的是号称吴王的张士诚,给朱元璋逐鹿中原一统四方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因此,当他定鼎南京、建立了朱明王朝之后,就动用国家权力严厉打击元末江淮地主阶层,把他们迁徙到外地,田地收归国有,分给无地或少地的农民,并采取官田税重、民田税轻,国家重役多由富户承担等诸多措施,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直接从事农业生产的自耕农的利益,土地兼并之势有所缓解,做到了“百姓十九在田”。 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实行两京制度后,骤然增大了朝廷的开支,江南各省除了供应南京之外,每年调运北方的钱粮多达数百万,其他各项供物不计其数,江南各省贫苦百姓负担日益加重,到了正德年间至嘉靖初年,税重役繁,再加上倭寇时常侵扰劫掠沿海州县,导致社会阶层出现了急剧的两极分化,贫者无立锥之地,豪门富可敌国,不但自食其力的自耕农无以聊生,许多中小地主也纷纷破产,代之而起的是新兴的集中了大量土地,兼营工商业和放高利贷的官僚大地主,土地兼并之势也愈演愈烈,可谓是一门腾达,万户破家。在这其中,松江府华亭县的徐家就是新兴官僚大地主阶层的典型代表。 徐家在徐阶未出仕做官之前,也不过是个衣食无忧的小康之家,其后,随着徐阶官秩的步步高升,家人仰仗其势,横行乡里,肆无忌惮,借囤积居奇和放高利贷大肆盘剥百姓,家中田产、资财急剧增加,不但在城里开设有诸多商铺和棉布作坊,家中奴婢、雇佣织工多达数百人;还修建起了朱门华屋、峻宇雕墙的豪华府邸,东至南水关,西至放鹤滩,南至谷阳门,北抵太平桥,占地好几十亩,房屋怕有上千间之多。 不说别的,就说徐府的这个客厅,大概也算是当时苏松一带最大的客厅之一了:北墙的上方隔着一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两边各摆着一把紫檀木雕花圈椅,东西两向一溜各摆着八把配着茶几的紫檀木座椅,地面一色的大理石,每块上面还嵌着云石碎星。最难得的是,客厅正中那张镶大理石面的紫檀木茶几上,摆着一只西洋自鸣钟,精铜打造而成,大小不过尺许,镶在一个雕成贝多罗花式样的紫檀木底座上,每搁半个时辰就会自动鸣响报时。 虽说徐府如今的当家人、徐阶的弟弟徐陟觉得这只西洋商人所谓的“自鸣钟”自鸣倒是确实自鸣,但所报时辰总与铜壶滴漏错前错后,不免有急缓之差,但据卖钟给他的那个佛朗机人说,这只钟是他们那边一个名叫什么“佛罗伦萨”的城邦小国能工巧匠精心打制而成,比之中国的铜壶滴漏不知要精准多少倍。 佛朗机人这样的说法不免让饱读诗书,还曾中过举人选过官的徐陟大为恼火,甩给了他两千两银子买下了这只钟,却转手给每匹棉布加价四钱,硬是多赚了那个大吹法螺、蔑视天朝威仪的佛朗机人四千两银子,就当是让他这个化外野民明白,泱泱中华、天朝上国,诚不可辱也! 不过,这只走不准的西洋自鸣钟却是当今稀罕之物,别说是在松江这个小地方绝无仅有,只怕在南北两京的勋贵巨室,乃至大内禁中都不多见,徐陟还是命人把它摆在客厅之中最显眼的位置,客人每每踏进客厅,第一眼就能看到这只西洋自鸣钟,然后就会按压不住好奇心,一再打问来自何方,价值几何。等到客人被两千两银子的高价震慑住,继而发出由衷的赞叹之时,徐陟便会向他们讲述自己如何激愤于蛮夷野人之无礼,宁可做不成那笔三万匹棉布的大生意,也要逼着那位佛朗机人同意加价,以此略施薄惩、为国争光的那一桩丰功伟绩,随便大谈一番蛮夷之奇淫技巧,与天朝之文明教化的差距,实不可以道里计之…… 今日也是如此,那位身穿四品紫袍,被徐陟恭恭敬敬让进客厅的官员也是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只自鸣钟,还未落座,就不出徐陟所料地啧啧称奇起来:“徐员外,你这只西洋自鸣钟很精美啊!想必是花重金从佛朗机人那里购来的?” “高大人好识见!”徐陟满脸堆笑,说:“皇上睿智天纵,废弛海禁之法,四夷之人仰慕天朝文物风流,无不趋之若骛,也带了些稀罕物事来。这还多亏了高大人当年主持开海市得法,东西两洋货殖繁盛之功啊!” 不用说,这位被徐陟尊为上宾的“高大人”,正是“钦差高大人”。当然了,此“高大人”非彼“高大人”――朱厚又玩起了当年对付佛朗机使者弗朗西斯克拉的那套把戏,真正的“钦差高大人”如今只能头戴无翅宫帽、身穿红色锦袍,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表情,摆出一副冷酷傲然的样子,装扮成大明官场上人人敬畏的镇抚司校尉。 此刻,听到徐陟赞叹皇上废弛海禁和高拱主持开海市之功,朱厚笑道:“货殖海外,互通有无,利人利己,又何乐而不为呢!下官敢问徐员外,这只西洋自鸣钟售价几何?” 两榜进士、翰林出身,如今又是天子近臣,奉有钦命,怎么也不多赞叹几句这个难得一见的物事,却跟个市侩一样抢着打问起价钱来了!徐陟心中不禁对眼前这个被朝野内外视为官场新贵的“钦差高大人”产生了几分轻蔑。不过,这也正是他迫切希望客人追问的话题,便换上了一副轻松随意的口吻,说:“价钱嘛,倒也不是很贵,两千两银子,图个稀罕而已。” “哈哈,徐员外好大的手笔,不愧是富甲一方的名门望族!”朱厚笑道:“不过呢,请恕下官冒昧,这只钟大概值不到这个价钱。国产的自鸣钟经过钦天监效验测算,要比西洋自鸣钟精准许多,售价也不过五百两,京城里的寻常大户人家都能买得起。” 原来,废弛海禁之后,各国商人纷纷前来大明货殖,带来了许多中国没有的东西,尤其是中国人一向不重视的各种机械产品。朱厚就在工部下面增设了一个科技司,遴选时务科进士充掖官署,专门研究那些“西洋奇器”,自鸣钟就是其中一个重点。大明朝的官员士子虽说对那些来自“西洋诸藩”的“奇淫技巧”之术颇不以为然,但并不表示说大明朝的科技水平就比欧洲落后,科技司的那些出身京师大学堂格致科的年轻官员在把两只佛朗机商人进贡的西洋自鸣钟拆成一堆奇形怪状的零件之后,很快就弄清楚了其中的原理,推算出了各种不同大小的自鸣钟的式样、尺寸和比例关系,绘成“自鸣钟图说”。科技司下属的工厂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很快就按图仿制出了大明朝国产的自鸣钟,钦天监用日冕、铜壶滴漏等多种计时仪器效验,确实要比西洋自鸣钟更为精准。朱厚大为欣喜,不但让严嵩代自己撰写了一首《咏自鸣钟》诗:“法自西洋始,巧心授受知。轮行随刻转,表指按分移。绦帻休催晓,金钟预报时。清晨勤政务,数问奏章迟。”还让工部进呈各式各样的自鸣钟分赐各宫妃嫔及各位勋臣显贵。从此,庄严雄伟的紫禁城各处宫殿内,还有京城里的当道大僚家中,都开始响起了嘀嗒嘀嗒的清脆节奏。 如同当年的“乾坤宝镜”一样,任何东西只要蒙上了“大内御用”的神秘光环,所产生的轰动效应简直比另一个时空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以秒计费的广告还要大,成本只值二十两银子的自鸣钟售价五百两,仍是供不应求,京外的豪富大户欲购一只充充门面,如果没有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提前给工部有司官员打招呼,捧上银子也不见得就能买得到。继皇上把玻璃制造厂从内廷百工坊划给工部之后,自鸣钟工厂成为了工部另一大来钱的路子,整修桥梁码头、各地兴修农田灌溉水利工程之类的小项目,也就不再向户部打报告请求拨银子,而是只需定期把出入的账单送户部审核记账了…… 不过,此刻的徐陟听到朱厚提起国产自鸣钟,心中对这位“钦差高大人”的轻蔑立刻转化为恼怒:莫非你这后生小辈竟以为我是那缺识少见、被人诓骗的肥羊牯不成?工部制造的国产自鸣钟固然是好,人人都能买得起,又何尝能显示出我徐家的身份!家兄身为内阁相臣,难道还弄不回来几只自鸣钟?不怕将实话告诉你,家兄命人捎回来的那两只自鸣钟,一只就放在我的卧房,还有一只被我五姨太讨了去送给娘家兄弟充门面。我堂堂徐家的客厅,当然要摆放常人买不起的西洋自鸣钟,精准不精准又有什么关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八十一章 穷奢极欲 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徐陟也就没有心情向“钦差高大人”讲述自己如何激愤于蛮夷野人之无礼,宁可做不成那笔三万匹棉布的大生意,也要逼着那位佛朗机人同意加价,以此略施薄惩、为国争光的那一桩丰功伟绩;更没有由头和客人纵论蛮夷之奇淫技巧与天朝之文明教化的差距实不可以道里计之的真知灼见,拍了一下掌,立刻便有无数的仆人端着茶具从两侧的小门里轻步走到每个茶几后摆设茶具。 那些仆人虽说也穿着青衣小帽,但仔细去看,他们身上的衣服不是粗布,而是松江府特产的细纹棉布,这种棉布在市面上的售价每匹高达十两银子,几乎相当于上等丝绸的价格,在徐府却只能拿来给下人穿,不用说,这也是徐陟要在客人面前炫耀夸富的刻意安排。 不过,徐陟却不知道,眼前这位“钦差高大人”久居深宫,既不懂得物价,更见多了奢华美物,根本就看不出来棉布的差别,对此自然熟视无睹,让他好不沮丧,便悻悻然地对朱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高大人,请上座。”然后,对跟随在朱厚身后的张居正说:“张大人,你陪高大人上座吧。” 张居正哪里敢跟皇上对坐,忙逊谢说:“徐员外要陪高大人说话,你坐上面吧。” 朱厚在正中左边的椅子上坐下了,接着手一摆,笑道:“张太岳是令兄徐阁老的入室弟子,有你在此,他岂能僭越。你是主人,就坐在这里吧。” 听到“钦差高大人”提到家兄,徐陟颇为自得地笑了,欠一欠身,说:“也好。学生正好向各位钦差大人说事。”说着,他也就在正中右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高拱、张居正和杨尚贤、高震东、谢宇翔三位太保爷也各自落了座,立刻有七个干练的男仆各自提着一把硕大锃亮的铜壶,轻步走到各人背后的茶几边,揭开盖碗,铜壶一倾,几条腾着热气的水线同时注进了各人的盖碗里。 白色精瓷茶碗里,一旗一枪的嫩芽慢慢浮起,还有一颗一颗的绿珠和一根一根的细长针状银毫,碧绿的茶汤十分抢眼,耸鼻子一闻,温馨的茶香中还渗着一股淡淡的兰香。纵然是贵为九五之尊、富有四海的大明天子朱厚也不禁赞叹道:“好茶!”端起茶碗小心地品了一口,入口滑爽,口感极好,咽进肚子里,仍觉得口齿至咽喉都留有余香,又忍不住赞叹道:“这茶真是好茶,味道比御茶房的茶还要清雅!” 高拱等人把心都提了起来:皇上提到御茶房,岂不曝露了身份? 徐陟却没有那么想,概因他知道如今御前办公厅的那些秘书每日都在东暖阁里当值,势必也能蒙皇上赐茶,还以为“钦差高大人”这么说是在向自己炫耀身份,便自得地一笑:“高大人有所不知,即便是大内禁中,也没有这种茶。” “哦?”朱厚听他如此大吹法螺,不禁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随即不动声色地问道:“下官敢问徐员外,这是什么茶,为何连大内禁中都没有?” “此茶名曰魁龙珠。” “魁、龙、珠,”朱厚一字一顿地念了一遍,自己别说喝过,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便起了好奇之心,追问道:“这茶产自哪里?” 徐陟得意地笑着说:“高大人翰林出身,想必见多识广,怎会问出这种问题?这可让学生怎么答你?” 高拱等人心中都是暗笑这个土财主实在不知死活,不但反诘皇上,还卖起了关子;张居正越发为自己恩师的这个弟弟担心了。 幸好徐陟觉得已经在茶上面捞回了方才西洋自鸣钟丢掉的面子,也就不再戏谑揶揄“钦差高大人”,眉飞色舞地说道:“要说它的产地,还要从名字说起。这魁龙珠的名字可是大有来历。这道茶其实是由三种茶合泡而成,其一,浙江杭州狮峰产的龙井;其二,应天府茅山产的珠兰;其三,皖南太平府黑多县产的魁针。魁针之魁,龙井之龙,珠兰之珠,合起来就是魁龙珠。这三种茶不用说都要采之明前,狮峰龙井更要赶在夜里露芽时采,方为上品。三种都是绿茶,但形状、香气与味之厚薄都不同,将它们掺在一起,香味就格外不同。老茶客都赞这魁龙珠是一水冲三省,香透九重天。高大人品过之后,感觉如何?” “不错,是顶尖的上品。一水冲三省,香透九重天,确非虚言。”朱厚已经看出徐陟是有意卖弄,就故意激他说:“不过,你说的这三种茶都是贡茶,大内禁中也未必就没有,比如明前的狮峰龙井,每年杭州府定例要上贡一千斤,夜里露芽时采的虽说难得,总也有好几十斤,皇上自己喝不完,时常拿来赏赐臣下。至于魁龙珠,兴许只是下官未蒙天恩,不得一尝而已。” “哈哈哈,”徐陟中了圈套,得意地笑了起来:“请高大人恕学生放肆敢言。这魁龙珠,即便是皇上,大概也没有尝过。一则魁龙珠是用三种茶掺合而成,不在贡品之列;二来好茶配好水,这是千古不移之定理,没有好水,纵然有好茶,也没有这么中正醇和的味道啊!” 朱厚越发觉得他狂傲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竟拿自己跟天子比拟,却仍是不动声色地说:“愿闻其详。” 徐陟说:“凡我中国之大,好泉好水却多半出自江南,什么茶配什么水,也是大有讲究。比如说,峨眉山雪芽茶,得用乐山三江口的水沏泡,味道方能醇正。太湖洞庭山上的春笋,用无锡惠山泉来冲沏,就别有一番妙味。至于这魁龙珠茶,最服的泉水是南京灵谷寺的琵琶泉。这琵琶泉流自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孝陵院墙内,沾了天家的灵气,特别甘甜清冽。此外,琵琶泉又名八功德水,顾名思义,有八种功德,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除病。我方才说的那些老茶客,倒有一大半是应天府南京城里的豪门富贵人家,为何如此,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已。” 还能除病?朱厚心里一哂:听你这么忽悠,那泉水不就成了神水了!嘴里说道:“既然琵琶泉产自南京,徐员外这茶用的水就未必是琵琶泉了?” “非也非也。”徐陟摇头晃脑地说:“若是寻常客人,或许连魁龙珠茶也不必上了。但高大人大驾光降,鄙宅蓬荜生辉,怎能用寻常之水怠慢贵客?冲茶的水正是灵谷寺的琵琶泉,每隔半月一月,学生就命人去南京汲它几大缶来,专门用来款待象高大人这样的贵客。” 朱厚大为震惊:古人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天家皇室这么干也就罢了,你一个土财主也敢这么干,肯定是钱多得烧得慌!既然钱这么多,却还要拼命压低田价,想贱买灾民的田,你不算是为富不仁,老祖宗就没有必要发明这个词了! 说起来,他力排众议要亲自来徐府会一会徐家的人,只不过是听松江织造局的监正李玄说松江府有一大半的棉业是徐家的人在做,他想亲眼看一看他们到底是什么货色,再决定下一步是严厉打击,还是批评教育。他如此慎重,一来是顾及徐阶这个宰辅之臣的颜面;二来也是不想伤害脆弱的民族资本主义萌芽。但见到徐家这样穷奢极欲,吃茶的水都是专门从南京运来的,平日家居生活的奢华可想而知,这样的官僚大地主阶层,即便能在客观上推动商品经济的发展和资本主义萌芽,却要迫使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日后势必还要发展到“羊吃人”的地步,这样的先进生产力不要也罢! 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说:“能尝到员外这样的好茶,高某此次南来,也不虚此行了。” 徐陟终于谦虚了一句:“言重,言重了。各位钦差大人请用茶。这魁龙珠茶产得少,给各位大人各准备了一斤。区区薄礼,实在不成敬意,万望各位钦差大人哂纳。” 还不等众人客气辞谢,他又说道:“敢问高大人,此次南来所为者何? 朱厚立刻警觉了起来,淡淡地说:“皇上要驾幸南都拜谒祖陵,命我等先期南下,四下里走走,看看。” “皇上圣明啊!”徐陟说:“值此松江百姓身受天灾水患、贪官苛政双重之苦、几不可活之际,派来了诸位钦差大人,松江百姓、十万灾民皆有救了!” “哦?”朱厚说:“徐员外这话怎么讲?” 徐陟又把手掌一拍:“来人,把东西给钦差大人呈上来。” 一位仆人端着托盘走了上来,里面放着一只粗瓷大碗,上面有几丝惊纹、几个豁口,里面盛放着清汤寡水的薄粥。大碗的旁边,还放着几页字纸,抄的是松江知府衙门要求粮商限期将粮食借贷给官府的告示。 朱厚一看就明白了,却还是假装糊涂,指着那只粗瓷大碗说:“员外,这是什么?” 徐陟说:“高大人,这是我松江知府衙门给灾民施的粥!” 昨日自己不察实情,大闹粥厂,势必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徐陟大概也知道了,所以才会火上浇油吧!朱厚明知故问:“既然是官府衙门给灾民施的粥,为何要让高某来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八十二章 指鹿为马 徐陟咬牙切齿地说:“今夏吴淞江发端午汛,松江一府七县几十万百姓遭了灾,近十万百姓生计无着,仰赖朝廷发赈救济方能苟且活命。皇上也即刻明发上谕拨下赈灾钱粮数以百万计之,并责令内阁及应天府迅即组织各级地方有司衙门发赈救民。煌煌圣谕载著邸报、《民报》,天下百官万民无不颂扬君父天心仁厚,圣德巍巍。新任知府赵鼎受命于危难之时,本应布皇恩及万民,救百姓于水火,却不思抚恤,反而肆意侵吞皇粮,夺民口食,擅自降低灾民发赈口粮标准,减半发赈,亵渎圣恩,虐民自肥,实不可有一日见容于尧舜之世。某身为一方士绅,实难忍见众多乡里惨遭贪官凌虐,尸横四野,故在各位钦差大人座前做不平之鸣,恳请各位钦差大人将我松江灾民所受之苦上达天听,穷治其罪!” 朱厚坦然地说:“哦,原来员外说的是这个。昨日高某进城便闻说了此事,还曾去城西粥厂看过,确实达不到朝廷‘插筷不倒,冷掬可食’及每人每天八两的发赈标准,高某也是不胜愤慨之至,当场严斥其非,责令松江知府衙门官吏加米,给灾民施厚粥。” 徐陟忙说:“高大人之义举,某也有耳闻,全城百姓无不称颂高大人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惟愿高大人替他们做主呢。” 朱厚话锋一转:“惭愧!高某不察实情,行事孟浪,以致错怪了松江府一干忠君爱民的好官,昨晚已当面向赵知府致歉了。” 徐陟一愣,随即阴冷地笑了:“高大人如此宽宏大度,该不会是顾及同年之谊吧?但高大人有没有想过,贵师相夏阁老受命主持应天府赈灾诸事,松江出现了减半发赈一事,赵鼎又与夏阁老有师谊,南北科道论争起来,难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倘若朝廷责问下来,夏阁老该如何给朝廷回话?” 朱厚似乎也被徐陟话语之中隐含的威胁之意给吓住了:“那么,依员外之见,高某该如何行事?” 徐陟张嘴,想要说话,却又看了看坐在东西两厢的其他人,欲言又止。 朱厚微微一笑:“张大人是令兄徐阁老的入室弟子,几位太保爷也都是高某的好相与,员外有话但说无妨。” 徐陟想想觉得“钦差高大人”说的有道理,但他还是把身子倾过来,压低声音说:“赵鼎不过区区一个四品知府,仰仗状元科名,最是迂阔执拗,不得圣心久矣,今次又犯下了欺君虐民之不赦大罪,实在九死难恕。而夏阁老却是朝廷砥柱中流,没来由为那个屡屡触犯圣意、忤逆师恩的劣徒担罪。但要说让夏阁老亲手料理了自己的门生,只怕以夏阁老宰辅天下、海纳百川的气度,是断然做不出来的。与其让那些攀附严分宜的科道言官抓住此事大做文章,高大人何不壮士断腕,既为皇上立一大功,更为师门除一大害?” 朱厚也学他的样子把身子倾过去,压低声音说:“员外言之有理。不过,兹事体大,高某敢问员外一句,这些话是贵驾自己的意思,还是令兄徐阁老的意思?” 徐陟说:“这自然是我及松江诸多缙绅的意思。事发突然,还未修书于家兄告知此事。但家兄最看重乡亲福祉,想必不会对松江灾民所受苛政之苦视若无睹、袖手旁观。” 朱厚本来是想从徐陟嘴里套出徐阶到底在这件事情上参与的又多深,听他这么说,不免有些失望,随即就明白其实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赵鼎减半发赈,前后不过四天时间,这个时代又没有电话电报,徐阶又怎能得知此事?便不再跟徐陟废话,直截了当地说:“师谊、年谊,乃至天下万事,终究都拗不过一个‘理’字。赵知府无罪有功,高某也不敢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啊!” 徐陟又是一愣:“高大人,这可怎么说?” 朱厚冷笑道:“员外好耳报,高某昨日午后在城西粥厂发了几句牢骚,员外也能了如指掌,难道就不知道,省里给松江府拨的赈粮四天前就断了,那几日发赈,都是赵知府以个人的名义向米行赊购的粮食,等若他是自设粥厂赈济灾民。自设粥厂救民活命,这已是天大的功德,非但无罪,更有大功于社稷万民。至于施粥之厚薄,则全凭各人财力,可不能拿朝廷发赈标准一概论之!是以高某昨晚便向赵知府当面致歉了。” 徐陟被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可高大人有没有想过,他赵鼎为何要拿出自家的钱粮来发赈?” 终于说到正题了,朱厚说:“倒要请教。” 徐陟说:“朝廷要在江南各省推行改稻为桑国策,那些灾民的田反正都要改种桑棉,如今淹了也就淹了,赶紧卖给丝绵大户赶插桑棉才是正经。苏州的齐府台齐大人上体国忧,下解民难,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南京的夏阁老和刘中丞看后也是赞不绝口,欣然上奏朝廷,内阁遵上谕下发急递允行。如今苏州丝绵大户纷纷拿出钱粮来买田,朝廷省下了颇多赈济开销,改稻为桑的国策得以顺利推行,百姓也能早日安心生计,可谓官民两便。松江棉业大户世受皇恩,也愿意为君分忧,舒民困顿,早早就备下了上百万担的粮食准备买田推行国策。这么好的方略,赵鼎却顶着不办,以致缙绅报国无门,百姓徒受其苦……” 朱厚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员外可知道赵知府为何要跟省里对着干呢?” “那种迂腐书生最是不可理喻,冒昧猜测,大概还是对新政素怀不满,有意阻挠国策推行。”徐陟义愤填膺地说:“即便如高大人方才所言,那个赵鼎是拿自家的钱粮出来发赈,克扣灾民口粮之事尚有可恕之处,但他不遵君父圣谕、抵制国策推行,对抗省里的上司衙门、对抗内阁,乃至对抗新政之罪,凌迟难诛!不但是改稻为桑一事,还有重商恤商,也是皇上钦定的国策,赵鼎亦是不遵圣谕、公然抗命。这份知府衙门责令粮商限期将粮食借贷给官府的告示,便是他对抗君父之国策的铁证!” 有那么一刻,朱厚真怀疑,高拱这个吏部文选司郎中给他提供的徐陟的履历有问题,徐陟在弃官回乡之前,应该不是在浙江省的曹州任州同,而是在都察院任御史,因为他这种无限上纲上线且“攻击一点,不及其他”的言辞风格,简直象极了那些言官御史。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敢问员外,你所说的松江棉业大户,可包括贵驾?” 徐陟自得地一笑:“身为退职官员、一方士绅,国家有事,乡里有难,某安敢人后。” 朱厚慨叹道:“员外为国分忧、造福桑梓的高风亮节,高某深表钦佩。不过,国家有事,乡里有难,员外要为国效力、为乡亲造福,何不学一学贵府青浦县前太仆寺少卿史际史大人,他也是退职官员、一方士绅,当此民难之时,毅然捐出家里几千石稻米,在乡里开设粥厂给受灾的乡亲们施粥,高风亮节,可法当今后世。你徐员外为何却要囤积几万石粮食,等着十石一亩、八石一亩来贱买灾民的田?” “这……这……”徐陟结结巴巴地说:“高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高某今日为何前来贵府拜会员外的原因。”朱厚冷笑道:“若非如此,宪命在身,野有饿殍,高某怎么还有闲情雅致来听你大谈什么魁龙珠,什么琵琶泉!” 徐陟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这个“钦差高大人”就不存好意,一直在戏谑自己!他愤然站了起来,说:“高大人,我知道你与赵鼎有同年之谊,以致一味袒护,偏听偏信。但我大明朝有王法律例在,断不容你一手遮天!” “你也知道我大明朝有王法律例?高某还以为你退职年久,早忘了我大明朝还有王法律例呢!”朱厚说:“你有举人功名,还是个退职乡官,固然可以见官不拜,但你当年也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州同,竟敢口口声声直呼四品府尊名讳,依我《大明律》,这可就是犯上,该如何定罪?还有,你饮食行止处处与君父比拟,夸口自己吃的茶连皇上都无福享用,依我《大明律》,这可就是僭越,又该如何定罪?” “高大人!”徐陟恼羞成怒,说:“我尊你是首辅门生、天子近臣,又是钦差,一再对你礼让三分。可你也别欺人太甚。不要忘了,家兄身在内阁,还兼着你吏部的堂官,真要翻了脸,自有家兄跟皇上和夏阁老去说。” “哈哈哈!”朱厚大笑起来:“上面这两条罪过,不过是学你罗织罪名肆意诋毁赵知府而已,还真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嫌疑,更不好为此伤了徐阁老的颜面。不过,你的罪过也不止这两条,赵知府那边兴许也该有结果了,我倒要看看,徐阁老看到那堆积如山的状纸,该怎么跟皇上、跟夏阁老理论!” 徐陟说:“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厚笑道:“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让赵知府改了官府逢初二、十六放告收状的规矩,今日多放了一天告而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八十三章 民怨沸反 “触目惊心啊王先生!”赵鼎因疲惫而略显沙哑的声音掩饰不住内心的激愤:“只放告一天,就有小田主、小作坊主、小商贩和贫寒百姓共计七百三十二人前来鸣冤告状,大多是诉讼大户侵夺田产、放高利贷、强占民产,亦不乏强夺民女、唆使刁奴殴辱百姓之不法恶事。其中涉及徐家的竟多达五百五十三件,占了七成以上。” 朱厚淡淡地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本是意料中事。实话告诉你吧,李玄那个奴才说过,松江棉纺业徐家不干,就无人敢承接。我早就料定会有此结果。若非如此,我今日便不会让你开衙放告,更不敢亲赴徐府去会那位员外了。” 赵鼎愧疚地说:“此前微臣只专注于赈灾诸事,未曾想到民怨竟然如此之大,臣之误国误民,已不可以昏聩名之……” 朱厚摆摆手:“你接任知府时日尚短,一上任就遇到了赈灾这么大的事情,一时顾及不到也情有可原。再者,你虽说顾不上审案,但你到任之后,从不接受那些豪绅大户的私谒,也并未屈服于豪强之势大,纵容甚至参与他们贱买灾民田地一事,还能毁家纾难救助灾民,松江百姓相信你是一位能为民作主的好官,这才敢鸣冤告状。请罪的话就不必再说了。我问你,所有的词讼都一一记录在案了吗?” 赵鼎说:“回王先生的话,微臣已遵王先生的吩咐,口告者登口告印簿,状告者登状告印簿,均记录在案。并责成推官王用汲整理归置,清单晚些时候就可以奏陈王先生。” 朱厚叫道:“太岳。” 心中已是纷乱如麻的张居正慌忙收敛了心思,应道:“微臣在。” “你做过县令,熟悉词讼之事,去帮着王润莲一起整理归置那些印簿。此举上系改稻为桑之国策能否顺利推行,下关松江十万灾民的生计,今日我就要看到清单。” “是。” 张居正匆匆而去之后,朱厚转头对高拱说:“肃卿刚才似乎有话要说?” 一直皱眉苦思的高拱忙起身应道:“请王先生恕微臣放肆敢言。松江知府衙门只放告一天,就接状七百余件,未免有些太不寻常。微臣虽从未任职江南,亦未做过牧民之官,但也素闻江南民风刁伪,时常有无行文人、无良刁民趁机兴风作浪,捏造事实,诬告伪讼以谋夺乡绅家产田地之情事……” 高拱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厚就大笑起来:“哈哈哈,我知道你高肃卿是婉转地提醒我,事涉徐阁老家人,不可不慎。但你一个北方人,当着崇君这个江南人大谈什么江南民风刁伪,难道就不怕崇君兄心生怨恨?” 高拱坦然说道:“微臣但知以正道事君,但有所想,不敢藏私。赵知府乃坦荡君子,当不会以此罪我。” 朱厚笑道:“明着夸崇君是坦荡君子,其实是在自夸你高肃卿光明磊落。你不妨想一想,刁民告伪状者或许有之,总不成七百三十二起都是伪状吧?你可知道,那个海瑞当年做昆山县令之时,每逢放告之日,接到百姓讼状少则百余件,多则数百?昆山一县尚且如此,遑论松江一府七县。” 高拱叹道:“回王先生,微臣正是对海刚峰任昆山正堂时的情状略知一二,才不得不斗胆劝谏君父,并藉此提醒赵知府。” “哦?”朱厚来了兴趣:“那你就说说,海瑞治理昆山,受理小民词讼控诉,是对还是不对?” 高拱毫不犹豫地说:“受理治下百姓词讼,这是各州县抚民之官的一大要务,海刚峰这么做自然是对的。但断案应该秉公持正,以国朝律法为绳墨准则,不可稍有偏私。而臣在泉州之时,就曾听人传言海刚峰坐堂审案,全凭意气用事,向来不循法度,只问原告被告贫富,官司到他的手上,不问是非曲直青红皂白,总是有钱人败诉吃亏,有不少士绅财主被刁奴恶仆诬告而夺去了家产。催交赋税也是一样,穷门小户交不起一律免除,其欠额却都分摊到豪绅富户头上。如此处事不公,无疑是助长了民间刁伪习气,阖城缙绅之家人人自危,怨声载道,以致举家迁徙,远避他乡。素有天下膏腴之地之称的苏州府昆山县,在他的手上只一年时间,竟然经济萧条,百业凋敝,比之其他州县,非但生气难苏,国家赋税也少了许多。奉旨回京,一路上多有耳闻;及至回到京城,江南籍官员士人对此也颇多非议,都认为海刚峰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纵容刁民诬讼,不过是为邀买清名而已。” 朱厚问道:“海瑞出身营团军,也算是你高肃卿的属下,你对他怎么看?” 高拱说:“微臣以为,海刚峰为官清廉如水,一介不取,操守自然是好的,亦能勇于任事,用之以正风纪、震奸邪则绰绰有余;但为人过于迂阔,好意气用事,用之治政一方、抚民安乐,就差强人意了。” 朱厚点点头:“你这么说,倒有几分道理。但是,若说海刚峰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纵容刁民诬讼以邀买清名,却有失偏颇。我问你,那些被海刚峰冤枉,以致被无行文人、无赖刁民侵夺家产的缙绅之家,在其中能占到几成? “这个……”高拱被问住了,吞吞吐吐地说:“微臣并未一一详查,究竟占到几成也不得而知……” 朱厚颇为自得地一笑:“你不知道,我却知道。当时朝野内外对海刚峰议论纷纷,我便让坐镇南京的吕芳派南直隶锦衣卫前往昆山密查。据报,那些被冤枉的缙绅之家,不足十分之一;其余九成以上的,却都是查有实据的土豪劣绅。也就是说,有九成以上的百姓确实是受到了土豪劣绅的欺凌,才愤然告状,求官府替他们做主。那些言官御史、朝野清流,眼睛盯得是被冤枉的一成乡绅;而我看重的,却是深受土豪劣绅盘剥之苦的九成百姓啊!”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官员升衙断案,确实应该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既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这当然是没有错的。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很难,往往就是顾及了这一边,可能就会伤害到另一边。百姓家有句俗话,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不是被逼无奈,非如此没有活路,那些百姓大概也不敢到衙门来告状。可以说,这些升斗小民都是我大明朝的弱势群体,官府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倘若官府也不能为他们申冤做主,他们就断无活路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士农工商,都是我的子民。我身为万民君父,就有义务保护自己的子民;你们这些臣子,不论是身在中枢,还是治政一方,也要多想着百姓一点。海刚峰宁屈富户,不屈贫民,固然有失偏颇,招致了朝野内外的颇多非议,却维护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赢得了治下百姓的齐声称颂。他调离昆山已有三年多了,至今昆山百姓仍念念不忘他这个海青天,这就是明证!” 无论是高拱,还是赵鼎,骤然听到皇上这一番高论,都愣住了。这些问题,他们以前也并非完全没有想过,但在他们看来,士绅乃国朝之根基,在民间享有很大的权威,是一邑之望、四民之首,许多地方公益事业,如灾荒赈济、兴修水利、兴建庙宇祠堂,乃至社会治安的维持、民间纠纷的调解等等,都是在士绅的主持或积极参与下完成的。可以说,士绅不但是地方官府治政抚民的得力助手,甚至在很大程度上能起到官府所无法代替的作用。因此,市井有云“民之信官不若信士”,圣人更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巨室。”皇上这么说,等于是将士绅与草民等同视之,让他们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是,即便说这些话的人不是九五之尊、出口便是金科玉律的天子,让他们这些信奉“事君若父,爱民如子”的人臣之道的理学之臣否认九成草民不如一成士绅重要,他们也断然难以说出口…… 又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让高拱和赵鼎两人仔细琢磨自己话语之中的深意,朱厚才继续说道:“同理推之,控诉徐家骄纵不法、作恶乡里的五百五十三件讼案,即便有一成出于刁民捏造,却仍有九成还是可信的。再者,徐阶如今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内阁辅弼重臣,徐家在松江的势力又是何其之大,只怕那些百姓不是当真受他们欺压日久,被他们逼得没有活路,也不敢公开控诉他们徐家。谁有胆子诬讼他们徐家?是以我敢断言,这五百五十三件讼案断无一成是诬告;甚至,我还敢断言,这五百五十三件讼案也不过只是冰山一脚,还有更多的百姓慑于徐家之威势,仍在忍气吞声,既不敢怒,更不敢言,正在静观松江知府衙门如何审理这五百五十三件讼案。若崇君这个状元知府不畏强权,明断是非,他们才敢于起来向官府控诉徐家和其他土豪劣绅的不法行为,求得一个公道!” 高拱毕竟久在中枢任职,虑事更慎重一些,加之事情涉及到徐阁老,他也不敢急于表态;而赵鼎却激愤于徐家暗中压低田价、想贱买灾民田地的不义之举,当即慷慨激昂地跪了下来,说:“天地有正气,皇上说的这些都是仁君爱民的正论,臣定当秉公持正,为民作主,不负君父圣心厚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八十四章 以观后效 因皇上有“今晚就要看到清单”的上谕,张居正和王用汲两人都不敢稍有懈怠,七百三十二件讼状的清单很快就整理出来,呈送御览。 松江百姓控诉包括徐家在内的松江大户罪状主要有两项: 一是夺田。有的百姓负债无力偿还,以土地抵押,最终被侵吞;有的百姓土地与大户人家的土地接壤,被强迫以贱价出卖或干脆被侵吞。此外,苏松两府官田众多,民田数少;官田多肥沃,民田多贫瘠;官田税重,每亩须征数斗至一石有余;民田税轻,一亩仅征数升。因此,官田价高,民田价低,百姓为生计所迫,出卖土地之时,常常被迫以官田充民田卖,把官田的重税留在自己身上,严重到有的百姓已无土地,仍有繁重的税收负担,或被迫忍气吞声,任人宰割,以纺纱、织布等收入纳粮完税;万不得已则弃家逃亡,成为流民,致使朝廷“摊丁入亩”的新政形同虚设。 二是放高利贷。《大明律》载有明文,放债利息最高不得超过年息三分,利息累加不得超过原来借债的总额,田地断没之后仍为活产,五年内可以赎回。但百姓借的都是“放青苗”那种阎王债,一旦背上,只会有增无减,直至田产被吞没为止,甚至失地之后仍留着债务尾巴,一生一世也还不清,以致被迫拿妻子、儿女抵债或自卖为奴,永世不得自由。 至于其他罪行,诸如强占民产、强夺民女、殴辱百姓致人死命等等,不一而足。果然如同赵鼎评价的那样,真是令人触目惊心,朱厚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看过之后仍不免雷霆震怒,狠狠地一掌拍在了桌子上:“真是丧心病狂,无法无天!” 皇上天威赫赫,随侍左右的高拱、赵鼎和前来复命的张居正、王用汲赶紧都跪了下来。 朱厚怒气冲冲地说:“查!给朕好好地查!查出一个重办一个,一定要把这些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绳之以法!” 听到皇上已不再刻意用“我”来隐瞒身份,而是用起了“朕”的自称,赵鼎知道皇上已是怒不可遏,忙应道:“微臣谨领圣谕。” 高拱却说:“启奏皇上,依微臣之愚见,松江甫经水患,民生艰难,赈灾安民仍为当下第一急务,不宜骤而矫之以绳墨……” “高肃卿!”朱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是,就任由他们那些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继续肆意欺凌压迫百姓?!民为邦本,百姓赖以为生的是土地,百姓有田可耕,国家才有赋税可收。倘若让那些土豪劣绅把百姓的田地都兼并了去,让那些无田的百姓都变成流民,我大明也就亡国有日了!” 高拱将头在地上碰了一碰,说:“嘉靖二十二年皇上推行新政,曾有上谕曰‘母诞一子,必哺育使之活;天生一人,必给食使之活。此天道之存焉,亦人道之存焉。岂有一二人夺百人千人万人之田地使之饥寒而天道不沦人道不丧者!天道沦、人道丧,则大乱之源起。民失其田,国必失其民,国失其民则未见有不大乱而尚能存焉!是故失田则无民,无民则亡国!’此乃可法当今后世之至理,微臣无时敢忘。然则依臣之愚见,这些年来,朝廷大力推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及一条鞭法,无田少田百姓的负担大为减轻,土地兼并之势已有所缓解,当无失民亡国之虞。至于松江百姓讼告豪强大户之事,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三尺之法不行于苏中已久矣,也断非查办些许土豪劣绅所能收取全功。” 朱厚此刻已从方才的震怒中解脱了出来,面色也稍微缓和了一点,说:“你高肃卿也学会卖关子了?有什么想法就都说出来,大家参详酌定。” 高拱说:“松江当下灾荒未去,民情不稳,不宜骤兴大狱。当然也断不能容那些不法豪强富户逍遥法外。微臣以为,那些指使恶奴殴杀人命及强抢民女者,定要严格依我《大明律》穷治其罪,为百姓伸冤;至于那些侵夺百姓田产者,因众多大户之家都有此类情事,不若先由松江知府衙门劝令退田,逾期不退者再依律治罪。田产家产被侵吞而查有实据的,断然发还原主。因无力偿还债务而被夺田者,依借据为准,凡违抗大明律令,取息超过三分者,一概豁免,夺回田产发还原主;取息在三分之内者,由官府做保,将田产发还原主,积欠债务停息三年以舒民困……” 听着高拱侃侃而谈,朱厚已然明白,高拱是顾虑到那些豪强大户人家大多是在地方上享有一定威望的官绅士子,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基层管理的作用,如果严格依据法律追究他们的罪行,一是打击面太大,还牵扯到徐阶等朝廷辅弼重臣,难免引起朝局政争,更贻误江南改稻为桑国策的推行;二来也容易把那些豪强大户逼急了跟官府对着干,公开造逆他们没这个胆量,指使刁奴寻隙滋事、教唆佃农拖欠赋税,地方官府衙门就会十分麻烦。平常年份倒也罢了,松江甫经水灾,人心思定,确实经不起折腾了…… 这么想固然让他觉得很沮丧,但也只能叹息道:“大家起来吧。朝野内外诸人都觉得你们这些天子近臣有多风光,可是他们怎么能想得到,朕每每有气,也只能发在你们这些天子近臣身上。仔细想来,肃卿的法子还真是老成谋国之言。那就以两月为限,也算是朝廷先礼后兵,给他们这些缙绅之家留一点颜面。逾期不退者,管他是什么阁老的弟弟、尚书的侄子,一律严惩不贷!” 高拱知道皇上这么说是在委婉地向自己赔罪,大为感动,忙说:“食君之禄,便要忠君之事。上遗君忧,下殆民望,皆是臣等的过错,皇上这么说,令臣等羞愧莫名。皇上如此盛赞,更令微臣愧不敢当。其实,这并非是微臣的主意,而是赵府台的建议。” 朱厚看着赵鼎,感慨地说:“崇君啊,朕知道你难。此事直接牵扯到朝廷重臣,江南又素为国朝斯文元气之地,科甲之士数不胜数,互相援引,广为声援,你算是捅了马蜂窝了,估计朕还没有与龙舟船队会合,弹劾你的奏疏就满天飞了。不过,朕要你记住,抑制豪强兼并不仅关系到你们松江十万灾民的生计,甚至不仅关系到松江一府两百万百姓日后的活路,更关系着全天下的贫苦百姓的活路和我大明江山社稷的安危,任他骂遍天下,你一定要咬紧牙关顶住。只要秉持一颗爱民之心,便能仰俯无愧于天地,朕也断然不会让你没了下场。” 这些事情,赵鼎早就想的一清二楚,也早就拿定了主意,此刻得到皇上的亲口承诺,他简短而有力地说:“皇上圣谕,微臣铭刻在心!” “好,下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朱厚说:“议了这半天的事,朕乏了,太岳留一下,其他人都早点歇息吧!” 众人告退之后,朱厚对忐忑不安的张居正说:“知道朕为什么单单把你留下来吗?” 张居正何等聪慧,怎能想不到皇上的用意,但他却还是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躬身应道:“天心似海,微臣不敢妄测圣意。” 朱厚微微一笑:“以你的才情,当真猜不到?只怕是猜到而不敢说吧?甚至,朕让你去帮着松江知府衙门整理百姓词讼的清单,你就已大致猜到朕用意为何了。” 张居正慌忙跪了下来,想要掩饰,但皇上睿智如斯,他不敢再辩解了,说:“徐阁老对微臣有师恩,他的家人做出这些天怒人怨之事,微臣也着实震惊不已。然据微臣所知,徐阁老已有十数年未曾回过家乡,平日与家人也是音书两疏,或许对家人骄纵不法之事并不知情。徐阁老为官近三十年,一向清廉自守,向无贪贿之事,皇上比微臣更清楚。” 朱厚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其实,要不要单独留下你,朕一直在犹豫之中,但就冲你方才这一番话,朕留下你是留对了。说到徐阁老,朕也不比你清楚。你想开脱他,朕也想开脱他,但真能开脱他的,只有他自己。你今晚就给他写信,把松江百姓讼告他家人的事告诉他。不要说是朕让你写的,也不要说朕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说是赵鼎告诉你的。” 张居正更是大惊失色,俯身在地,说:“皇上,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微臣宁愿坦荡面对君父、面对徐阁老。皇上为何命臣这么做,微臣恳请明示。” 朱厚长叹一声:“朕叫你这么做,就是为了不失臣;就是为了看一看朕还有你张居正是否都看错了人……” 少小之时便名动江南,这些年来历经科场罢考、南都叛乱等诸多风雨,又长期身处机枢密勿之地,张居正也算是把大明官场看得十分透彻了,但这样的事,出自皇上的安排,而且安排的如此周密,还是让他十分震惊,领不领旨,此时心中一片空白,僵在了那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八十五章 内官巨贾 苏州城中的一家棉布作坊里,一位身穿蓝色粗布长衫,脚蹬平底黑色布鞋的中年人,正微笑着把两位头戴纱帽、身穿红色官服,脚蹬厚底官靴的人从门口领了进来。 若是没有注意到这两人都是面白无须,单看他们的那身穿着打扮,寻常百姓一定会认为他们是官家大老爷,但是这两个人的穿戴和吏部委任的官员有两处不同,一是他们头上的纱帽无翅;二来他们官服补子上绣的图案,与朝廷各级品秩的文武官员都不一样。因此,真正的官员和时常在官场上走动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宫里的人。再仔细看去,他们补子上绣的是斗牛图案,这是四品中官的标志。混到这个份上,方能称太监,品秩也就到了了,你虽进宫时间比咱家短一点,可你却比咱家有福的多,不但能在大内当差,还能一直在主子万岁爷身边伺候,咱家怎么说也得尊着你一点。” 冯保更是惶恐不安:“杨公公这么说,更是让奴才羞也羞死了。您老是前辈,又是司礼监的秉笔公公,奴才哪敢跟您老乍翅啊……” 杨金水这么说,其实是在试探这个冯保――他在司礼监分管的是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这一摊子织造之事;今次“外放”江南织造使,手下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监正之中,松江织造局的李玄原来是内廷巾帽局的监丞(官名,内廷二十四衙门掌印之下例设监丞二人),杭州织造局的王欣原来是针工局的监丞,都是杨金水知根知底的人,唯有这个苏州织造局的监正冯保,却是从乾清宫里派出来的。宫里的人都知道,在乾清宫里当差,那是几辈子才能修到的福分,这里最小的一个太监走出去,都是“见官大三级”的人物。尽管曾在乾清宫里做过管事牌子的黄锦给他打过包票,说冯保这个奴才知礼晓事守规矩,不会给他惹是生非,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就有心试探他。 不过,此刻看到冯保那一副惶恐难安的样子,若非有沈一石这个外人在场,大概就要跪下了,杨金水也不再多疑,笑道:“冯兄弟啊,其实咱家是在跟你说笑呢!尊你不为别的,是因为你也是咱家干爹的干儿子,跟咱家是兄弟。有咱家干爹在上,你说咱家是什么‘前辈’,可让咱家怎敢领受?不如就此改过,按咱们宫里的规矩,叫咱家一声‘师兄’吧!” 冯保嗫嚅着说:“这……这可真是折了奴才的寿了……” “嗯!”杨金水板起面孔冷哼一声。 冯保一直弯曲打闪的膝盖一软,跪了下来:“师兄在上,请受奴才……”他劈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瞧我这张笨嘴!请受师弟一拜!” “起来吧!”杨金水更是心花怒放,却仍佯装恼怒道:“讲规矩也要分场合,你这个位分上的人在外面随便给人下跪,咱家的面子,还有干爹乃至主子万岁爷的面子,可就都不好看了!” 冯保乖乖地站了起来,赔着笑脸说:“是是是,师兄说的是。” 这段时间,沈一石一直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地站在旁边,到了此刻才象是又活了过来,慨叹道:“两位公公在外开府建衙,还能这么守规矩讲礼数,皇上家法之严,吕公公治宫之端,可见一斑也!” 不动声色地替杨金水和冯保圆了面子,还顺便捧了他们以及吕芳和皇上一句,他又赶紧躬身说:“恕罪,恕罪,这可不是小人当说、敢说的啊!请两位公公随小人前去看布料绸样吧!” 刚一走进内院,一阵隐约的琴声传了过来,冯保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表情,脚步也微微一顿。 半侧着身子走在他们前面的沈一石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表情的动作的变化,心中暗暗得意:果然王公公说的不错,这个冯公公精通音律,看来孝敬王公公的那五千两银子没有白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八十六章 处心积虑 走了两步,琴声越来越清晰可闻,冯保实在忍不住地发问了:“沈老板,这是什么地方?布料绸样在这里看?” 沈一石说:“是。小人接待全国各地及东西两洋诸多藩国的客人看布料绸样,都是到这里来看。” 冯保审视着面前一脸谦恭之色的沈一石:“养个高人在这里弹《高山流水》,让东西两洋的商人看布料绸样?” 沈一石故作吃惊地问道:“冯公公听得出这是《高山流水》?” 冯保矜持地一笑,不作声,却仍拿着耐人寻味的眼光审视着沈一石。 杨金水方才受了冯保当众一拜,有心要回敬他,便笑着说:“沈老板有所不知,咱家这个冯兄弟可不简单,虽说在宫里当差,论才情,比外面那些什么才子、名士可强多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别说是在当朝,自打太祖高皇帝立国算起,也是我们宫里的头一份。” 冯保赶紧低下头去:“师兄盛赞,咱家愧不敢当……” 沈一石说:“琴声绸色,都是我大明天朝风采。跟外藩商人作生意,不只为了多卖丝绸棉布,将口碑传到外邦也是小人这些天朝子民的职责。” “难得!”冯保赞了一句,随即又想起杨金水在场,自己不宜抢先说话,再次把头低了下去。 杨金水跟着赞叹道:“确实难得!难怪王公公再三再四叫咱家一定要见一见你沈老板,就凭你这份识见,就不是一个寻常的商贾之流。” 沈一石也换上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两位公公谬赞,还有王公公错爱小人了……” 杨金水把手一摆:“咱家和冯公公下晌还要跟齐府台商议招募织工的事,咱们也就不要再讲这些虚礼了,沈老板快带我们去看布料绸样吧!” “两位公公,请!” 快到厅堂跟前的时候,琴声突然停了,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檀板,接着小堂鼓便敲响了。 一记一记的堂鼓声调并不高,浑然不似一声一声敲动人的耳膜,而是一下一下在叩动着人的心门。 只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间,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形式之一――昆曲才刚刚成熟,这样的堂鼓才能达到这种不带烟火气的境地。 这一回,是杨金水的眼中突然闪出了光亮,脚步也慢了下来。他的身份何等尊贵,冯保和沈一石也都跟着放缓了脚步。 沈一石方才想到的那个王公公,正是杭州织造局监正王欣。三大织造局未复设之前,宫里数百妃嫔、上万内侍宫女也都得要穿衣,除了朝廷供应的之外,还得给那些挑剔的主子娘娘挑选时新的丝绸布料,这个差事就落到了内廷针工局的头上。时任针工局监正的王欣就时常造访沈一石在京城开的那间绸缎庄。凭着这些年来生意上的往来,此次王欣奉旨出任杭州织造局监正,沈一石自然要登门造访,一来二去两人就混熟了。前不久,沈一石得知江南织造使杨金水要前往苏州亲自督办苏州织造局开设棉布作坊一事,就奉上了五千两银子的大礼,向王欣打听到了杨金水和冯保的两人喜好:冯保精通音律,喜好抚琴;杨金水是江南人氏,对南曲情有独钟。方才一曲《高山流水》已然引起了冯保的兴趣,此刻就换上了号称南曲之翘楚的昆曲。果然堂鼓一响,杨金水就为之心神荡漾了起来。 伴随着一阵悠扬的曲笛声,一个坤伶操着正宗吴语唱了起来: “脸欺桃,腰怯柳,愁病两眉锁。 不是伤春,因甚闭门卧。 怕看窗外游蜂,檐前飞絮,想时候清明初过……” 杨金水突然停住了脚步。 沈一石故意叫了一声:“杨公公――” 杨金水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这是《浣纱记.捧心》的唱段,却不象是原来的昆山腔。什么人改的曲子?” 沈一石立刻谄笑着说:“杨公公真是法耳。这是昆山的魏良辅闭门十年,下了水磨功夫改出来的新昆腔,苏州人都叫它水磨腔。眼下也就这个班子能唱,是魏良辅亲手调教出来的,原本只是自家享用。小人花了十万两银子买下了这个班子,为的就是让更多的人也能一饱耳福,将我苏中昆曲之妙传遍天下四方。” 杨金水依然沉醉在歌声中,悠然地赞叹道:“这个魏良辅了不起!亏他十年水磨,竟没了烟火气,在我大明朝可算是绝无仅有了……” 坤伶那婉转的歌声飘了出来: “东风无奈,又送一春过。 好事蹉跎,赢得恹恹春病多……” 听着一字数息、婉约悠扬的昆曲,沈一石推开了虚掩着的厅堂门,躬身将杨金水和冯保两人让了进去。 象是一片云,又象是一渠水,无数匹长长的丝绸拂着大堂正中的那条扶手栏杆中间长长的楼梯向上飘去。透过天窗的光亮远远望去,那一匹匹拂过楼梯的丝绸仿佛有颜色,又象是没有颜色;仿佛有图案,又象是没有图案;一丈,两丈,三丈,如梦似幻。 丝绸飘动的那一段竟披在一个个身材曼妙的妙龄少女身上。那些少女身上那薄如蝉翼的丝绸长衫,显然和身上所披的丝绸是一个面料,浑然一体,衬得那一张张秀美的粉脸越发的娇媚动人,倒和刚才唱词中那句“脸欺桃”十分贴切,只因被长长的丝绸挡住了视线,不知道那蝉翼丝衫下是否有怯柳细腰。 同样的,那一匹匹售价比上等丝绸还要高出一倍还多的上等棉布也披在一个个俊美的少年男子身上,他们的长衫也是同样的面料。或许是棉布的质地终归没有丝绸那么顺滑,无法达到美丽少女那婀娜曼妙、颀而长兮的胴体在薄如蝉翼的衣衫之中若隐若现的那种梦幻感觉,相形之下,就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了。 但是,这也只是杨金水和冯保两位太监的看法。明朝中期,市井文化盛极一时,江南独得风气之先,那些性喜风流的文士名流早已厌倦了寻常的男欢女爱,都对娈童大感兴趣,沈一石这般布置,能使客人各凭喜好,各取所需。而杨金水和冯保这样的阉人连寻常的男欢女爱都无福享受,更不用说是娈童之乐了。 堂鼓声、曲笛声和歌声所演绎的这支曲牌拿捏得天衣无缝,那些披着丝绸的女子刚刚走到了二楼楼梯的尽头,回眸一笑,曲牌也结束了。 大厅尽头是一块用木头搭起的一丈见方的台子,竟象是在室内修起了一座戏台一般,上面的那个云鬓水袖的坤伶,以及台下操琴掌鼓的乐工,此刻都跪着低头恭迎贵客。 冯保的眼光没有在多姿多彩的丝绸棉布上做任何停留,却凝固在了戏台旁侧的一张大床上。 那张大床铺盖着一张恰合尺寸的红氍毹,俨然成了一张大大的琴台。 跪在琴几前的竟是一位女子,低垂着眉宇,轻抿着嘴唇,一身素白底子点染着浅浅藕荷色的薄绸长衫,显得风雅绝俗,却又似乎被一片风尘笼罩。 皇上一向不喜欢声耳之娱,对丝竹、檀板、堂鼓、歌喉之类,一概不感兴趣。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之前,他最喜欢的是两种声音,一是设坛拜醮时的钟鼓法器声;二是焚烧青词时呜哩呜咙的念经声。这些年里,连这两种声音都没有了,倒是偌大的算盘发出的噼里啪啦震天价响的算珠声时常在乾清宫和东暖阁里响成一片。 正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饿死人,皇上不喜丝竹弦歌,宫里上至帝后妃嫔,下到内侍宫女谁会在那些劳神费力的玩意儿上面下功夫?进宫二十年来,从当年的十万人,到眼下的万余人,冯保竟没有遇到一位能与自己推谈琴理的同好。即便是教坊司的那些乐工,正如往昔的南曲一样,烟火气太重,又怎能合得了那出尘脱俗的清雅琴声?因此,在重重深宫内禁,冯保时常都有《高山流水》一曲中流露出的那种知音难觅的无边寂寞。此刻惊鸿一瞥,他其实并没有看清楚远处跪着的那位女子的眉目,却觉得似乎幻如天人一般,心更象是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酸楚和无聊。 杨金水喜好南曲,却没有象琴曲之于冯保那般痴迷,此刻乐声一停,他便恢复了正常,从冯保的异常表现中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叫了一声:“冯师弟――” 没有反应。 杨金水心中更是暗笑不已,提高声调,又叫了一声:“冯师弟!” 冯保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躬身应道:“师兄有何吩咐?” 杨金水笑道:“古人说,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既然在这里高山流水觅到了知音,不妨上去弹上一曲,让我们这些俗人也沾点雅气。” 再是技痒难耐,冯保也不敢在司礼监秉笔面前直认自己比他还要清雅,诚惶诚恐地说道:“师兄这是怎么说。师弟那一点三脚猫的功夫,怎敢在师兄面前献丑……” 沈一石恰到好处地插话进来,说:“小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冯公公可否赏脸。” 冯保已经猜到沈一石这不情之请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一份深埋在骨子里,与他内官身份十分不协调的雅气涌了出来,当即应道:“请说。” 沈一石说:“请冯公公抚琴一曲,指点指点敝处这位琴师,日后小人与外藩商人谈生意,便更能使他们见识到我天朝上国的文采风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八十七章 高山流水 面对杨金水和沈一石的促请,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自得之感油然从冯保的心中升腾而起,顺水推舟地应道:“沈老板言重了。指点不敢,切磋吧!” 沈一石把手一伸:“冯公公请!” 若是沈一石抢先提出这个建议,冯保还要顾及杨金水是否同意,但这是杨金水的提议,他就不必有此顾虑,不过,他还是把请示的目光投向了杨金水。 杨金水在大厅里那一排椅子上坐下了,摆摆手:“这一向苏松杭三地来回跑,咱家也着实累了,就在这里歇一会儿,你随沈老板去吧。” 冯保也就不再客气,躬身行了个礼,就跟随着沈一石走向了琴台。 那个抚琴的女子听到了方才他们的对话,站起身来,娉娉婷婷地走下了琴台,站在大厅中间,脚下摆着一个绣锦蒲团。 那个女子仍低垂着眉宇,但走的近了,冯保还是看见她的身材高挑匀称,貌美如花,肌肤胜雪,最难得的是温温婉婉尽显羞态。即便是在粉黛三千的深宫大内待了近二十年,冯保仍忍不住在心中叹道:“好一位江南佳丽!” “你有福。得遇高人,好好请教吧!” 沈一石的声音让冯保一愣――面对如此佳人,他的声音竟如此冷淡! 随即,他就明白了过来,这个女子八成是沈一石买下的侍妾奴婢,自然不必礼待她。 冯保猜得不错。大明朝自太祖朱元璋定鼎开国至今,如若不算北虏南倭那样的疥癣之患,以及前几年那一场闹剧一般的江南叛乱的话,可谓两百年来承平无事。号称天下膏腴之地的江南,尤其是太湖流域,手工业和商品经济空前发达,市井文化也进入了一个空前繁盛的时期。大批风流雅士徘徊在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退则***。南京苏州杭州等地的官绅商贾更是得风气之先,皆结妓蓄姬,调教出了一大批色艺超俗的女子,昆曲评弹,高烛吟唱,销金烁银,烹油燃火,唱不完的繁华胜景,说不尽的风流绮丽,以致这方乐土成了天下多少人魂牵梦萦的向往。这位能抚奏出《高山流水》的女子,的确是沈一石五年前买下的侍妾,从他学习琴棋书画,深得沈一石的宠爱。不过,再得他的宠爱,又怎能比得上他即将要与苏州织造局做成的那笔天大的生意!商贾之流,逐利乃是天性,只要出价够高,爷娘老子都能买,更何况只是区区一名侍妾,金山银山堆在眼前,割爱就谈不上什么痛不痛的了,也就无须谈什么忍不忍。 那名女子盈盈下拜:“小女子芸娘,见过冯公公!” 即便是在宫里那座八卦炉里修炼了近二十年,冯保此刻也有些慌张了,忙说:“不敢,快请起来……” 芸娘还是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这才轻轻站了起来,低头候在那里。 沈一石也静默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说:“冯公公是我大明第一操琴高手,经他指点之后,我的那点琴艺就教不了你了,你且要用心体会。” 这话在冯保听来是“琴艺”,在芸娘听来却是“情意”,弦外之音是恩断义绝!往昔的山盟海誓、浓情蜜意霎时间涌上了芸娘的心头,自己青春少艾,他竟忍心把自己送给一个太监,从此便要受那生不如死的煎熬,这份薄情,局外人如何能够理会! 但是,自己只是他买来的一个奴婢,一大家子人还要靠他养活,芸娘又怎能又怎敢不从命?她低声应道:“奴婢知道了。”说着,喉头竟有些哽咽了,忍不住抬起眼帘看着沈一石。 沈一石却狠下心来不看她。 冯保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转望向沈一石。 沈一石坦然地迎上了冯保的目光,说:“是小人失礼,忘了向冯公公说明了。芸娘是我族中侄女,堂兄堂嫂早年亡故,我只好把她接过来带在身边,教她乐曲琴艺,心养高了,便不愿嫁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她。十八了,竟成了我一块心病。” “难得!”冯保脱口说了这两个字,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掩饰地说:“身奉皇差,杨公公和在下后晌还要与齐大人晤谈,也不好耽搁的太久,冯某就献丑了。” 说完之后,冯保冲沈一石和芸娘二人拱一拱手,一振衣衫,走上了琴台,盘腿坐了下来,手轻轻拂过琴弦。 “铮”的一声,羔羊皮制成的琴弦微微一颤,发出了一丝润厚的回声。 冯保顿时赞了一声:“真是一张好琴!寻常古琴都是二十五弦,看这张琴却是二十三弦,想必是南宋宫制的雅琴吧?” “冯公公好眼力。”沈一石说:“这正是南宋宫中御制的雅琴。” 冯保的眼睛微微闭上了,左手按弦,右手抚琴,刹那间,从他灵巧的指间,流水般的泻出一阵优雅的乐声。这数百年前的古琴,在人间经历了几番朝代更迭和太多的风雨沧桑,早已是燥气全无,发出的声音是那样的深沉、圆润。冯保那按弦的五指疾速移动,就像幻化成几只手在弦上翻飞叠现,但还能看出手性;疾速抡弹的右手五指却已经如雨点般有影无形。 乐声入耳,站着的沈一石和跪坐着的芸娘都是先一愣,微微皱起了眉头。随即,沈一石的眼中闪出了光亮,不只是“此人入套”的那种兴奋,而是真有几分知音恨晚的感觉,看向冯保的目光也流露出了真正的钦佩。而芸娘一直噙着的泪水,此刻顺着她那张秀美的脸颊流了下来。琴声未绝,她已是泪流满面。 庄生晓梦,望帝春心,一切都在婉约曲折的倾诉之中,正当两人听得如痴如醉之时,琴声突然停了下来,冯保睁开了眼睛,眼眶中竟也有泪光闪动。 沈一石张张嘴,正要开口说话,余光却瞥见仍跪坐在那里的芸娘已挺起了身子,深深地望着琴台,不象是个看琴,也不象是在看冯保,立刻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冯保似乎还未从琴曲的意境中摆脱出来,此刻望着芸娘也不再回避目光了,淡淡地说:“献丑了。” “冯公……”芸娘突然改变了称呼:“冯先生,小女子一事不明,还请先生赐教。” 冯保说:“赐教不敢。姑娘请说。” “先生方才所弹此曲,所有曲谱上都未曾记载,想必是先生自制。”芸娘的眼睛只望着冯保的胸襟之处,低声说:“以先生之尊,又正当春风得意之时,怎会做出这种曲子?是否也正是因为先生正当春风得意之时,这支曲子尚未终谱?” 一连两个问题,象是两支利箭一下子射中了冯保,他的心中猛地一颤。 原来,他方才弹的这支琴曲,正是他自己度谱制作的《古寺寒泉》。在宫里近二十年,胜残去杀的事情见得太多了,每日如履薄冰的生活,即便享尽人间富贵,也是恐惧多于喜悦,他的心中不知不觉中抹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郁。这一份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忧郁越酿越浓,终于在五年前的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被触动了…… 那是皇上钦命镇抚司校尉南下密访唐伯虎,其人早已亡故,镇抚司校尉担心无法给皇上交差,就搜罗到了唐伯虎的大量字画呈送大内,其中有一副《秋深古寺图》,画上那山远风轻,林海涛涛,深山古刹,晚钟幽幽的意境让他为之怅然若失,也使他萌发了创作这曲《古寺寒泉》的灵感和冲动…… 这五年里,他一直在琢磨这支琴曲,真可谓是“一音未稳,于心不安”,直至今日,还未定谱。究其根源,一是在乾清宫里当差,终日在皇上和吕公公眼皮子底下晃悠,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这种情形之下,怎能静下心来抚弦度曲?二来确如眼前这位名叫“芸娘”的琴女所言,他刚过而立之年,就能从几千内侍中脱颖而出,被暗掌大内的吕公公收做了干儿子,眼下又当上了苏州织造局的监正,他觉得自己就如同春季里一直潜伏在水底的莲籽,已从污泥中慢慢穿出了水面,结朵待放,对他来说,眼下最紧要的是干好主子万岁爷和干爹交代下来的差事,日后有干爹抬举回宫里当二十四衙门的掌印,继而进司礼监当秉笔,最好还能有福接了干爹的位子,做大明的“内相”,哪里还能找得到当年做曲之时的那种吉士悲秋的心境! 至于今日,在这样的场合下,他突然奏出了如此伤感的琴曲,其实还是因为眼前这张南宋宫制的雅琴――说来可怜,他在宫里当了近二十年的差,竟然没有得到一张称心如意的古琴,尤其是出自南宋大内御制的好琴,市面上没有一千两银子断然买不到,以他那么菲薄的俸禄,无疑是个天文数字,虽说对于如此醉心琴曲雅事的他来说,谈钱实在俗气的很,但买不起还是买不起。今日见到这样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的好琴,就忍不住把自己尚未完谱的这曲《古寺寒泉》奏了出来,想仔细品味一下,这张古琴与自己亲手制作的那些琴在弹奏这曲《古寺寒泉》究竟有何不同。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眼前这位名叫“芸娘”的琴女不但听出了他曲中的忧郁,还听出了曲中那未尽之意。所谓高山流水,冯保怔怔地看着芸娘,一时竟忘了答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八十八章 收放心 恰在这个时候,芸娘的目光从冯保胸襟之处望了上来,两人的目光一瞬间碰上了。 冯保突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心中的那头野鹿也开始怦然大动,忙低下了头,避开了芸娘的目光,说:“信手之作,不值方家一哂。” 芸娘也赶紧垂下了眼帘,声音越发低了:“敢问先生,此曲是为何名?” “暂定名曰《古寺寒泉》。” 芸娘在心中默念两遍曲名,突然惨然笑了:“这支曲子果然不是先生这种人做的,难怪竟不能完谱。可惜!” 沈一石看见两人只是目光稍一接触,芸娘的耳根都红了,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伤感几多酸楚,往昔手把手地教她弄弦、面对面地跪坐抚琴,还有那多少个良夜的旖旎风情――那摇曳的灯影、低垂的罗帐、火热的眼神、潮湿的鬓发,以及红唇中动情的呢喃,胳膊上疯狂的齿痕……此刻一下子都涌上了心头,以至于他几乎有些后悔自己当初做出的让芸娘来为这位冯公公弹琴的决定了。但是,骤然听到芸娘如此大胆直率地和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请来的贵客冯公公说话,他顿时大惊失色,所有的伤感、酸楚和懊悔都被巨大恐惧所取代,当即厉声喝道:“你的父母去的早,这些年来我一直宠着你,没想到你竟越发没了规矩,敢这么跟冯公公说话!” 自从自己卖身给沈一石,一家人就靠沈一石养着,小命也可以说是都攥在沈一石的手中,芸娘怎能听不出沈一石话语之中隐含的威胁之意?她的心中越发酸楚,把身子俯在了地上,低声说:“小女子出言无状,冒犯了冯公公,请冯公公责罚。” 乍一听芸娘如此尖刻的评价,冯保不禁一怔,心里冒出了一丝不快,但仔细一想,这正是说明了她已经完全听懂了自己寄托于琴曲之中的心声,那一丝不快立刻便化做了欣慰,甚至还有隐隐的喜悦。听到芸娘碍于沈一石的吩咐给自己赔罪,忙神情肃穆地拱手一揖,叹道:“姑娘言重了!抚琴尚且需要心在物外、身与神游,更何况是度曲?以冯某当下之心境,确实不该弹奏此曲,更不敢奢求能完谱。或许还需留待有缘之人吧……” “冯公公高人雅量……” 沈一石的话还没有说完,“哈哈哈哈,”一阵略显尖利的笑声从大厅那边传了过来,打破了琴台周围那万分微妙而凝重的气氛。 众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回头寻声看去,只见杨金水施施然从那边踱了过来,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难得冯师弟这般老实的人,还能说出‘留待有缘之人’这样的妙语。咱家就向沈老板讨个情。咱家这位冯师弟宦游江南,身边连个照顾起居的人都没有。令侄女既然还未出阁,可否去织造局衙门替咱家这位冯师弟做些浆洗缝补之事?” 宫里的宦官阉人,虽说都去了势挑了卵袋儿,但一应常人的七情六欲都还存在,白天忙忙碌碌倒不觉得什么,到了晚上独守空房身卧冷被,就不免自叹孤独可怜。尤其是在深宫大内那种地方待着,时常见到皇上游龙戏凤纵意花丛,久而久之就难免见猎心喜,胡思乱想起来。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就有太监找一个同在深宫空老红颜的宫女做伴儿。一是求得心灵上的慰藉;二来虽不能行云播雨尽享男女床第之欢,但搂搂抱抱摸乳咂舌也能聊解心中饥渴。太监去了势尚且动情兴欲,那些宫女都是正常人,一进深宫便再无出宫之日,万千宫阙之中只有皇上一个正常的男人,哪能个个都蒙雨露之幸?到了思春年岁,得不到皇上的宠幸,也就只好与宫里这些不是男人的男人偷偷摸摸做些假凤虚凰的事情。双方可谓是一拍即合,相得益彰。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宦官阉人们就给这种影子夫妻取了个妥贴的名字,叫做对食。大凡宫中有权有势的太监,都有自己固定的对食。这种行为虽然算不上什么名正言顺,但也无人禁绝,即便是被皇上后妃知道了,也大多一笑置之,因此自古至今一直在宫中悄悄儿流行。 冯保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人又长的体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少不了有那些得不到皇上宠幸的宫女仰慕他既有才华,又有相貌,还是骤然得宠的新贵,对他顾盼生情,跟外面的那些思春少女一样,偷偷送个汗巾、荷包什么的给他。但他却不“贪色”,一概不理罢了。此外,所谓对食都是在宫里内侍宫女之间悄悄进行,把外面“好人家”的闺女霸占了来做自己这种人的对食,实在有伤天理阴鸷,因此,乍一听到杨金水这么说,冯保大惊失色,连声说:“师兄说笑了,说笑了……” 沈一石却笑道:“以冯公公琴艺之高、度曲之妙,舍侄女一时半刻且学不到一点皮毛,小人正在想如何开口求冯公公将她收为入室弟子,时常指点她的琴艺呢!难得杨公公看得起,帮小人开了这个口,只要冯公公不嫌弃,小人就代亡故的堂兄堂嫂做主了。” 冯保头上的冷汗都快要冒了出来,喃喃地说:“岂能如此,岂能如此……” 这个时候,跪在地上的芸娘突然仰起了头,目光中闪出了毅然的神色,象是骤然间做出了一生的抉择,深深地望着冯保,说:“先生莫非是嫌芸娘蒲柳之质、朽木之才,不足以侍奉堂前、师从先生吗?” 冯保被她问得一愣,心中一时纷乱如麻,不敢再看她那“我见犹怜”的秀美脸庞,更不敢再看她那一脸决然肃穆的神情,目光闪躲游离中,无意识地落到了大厅里那一匹匹的丝绸棉布上面,顿时想起了自己身为内廷苏州织造局监正的职责,更想起了临行之前,干爹吕公公带自己和其他人去内廷兵仗局看那几具人皮时说的那些话。立刻,就象是有一根无形的缰绳自心底升起,拽住了那颗几乎真的要超然物外的“放心”,冯保决然地说道:“师兄和沈老板的一番好意,冯某心领了。无奈皇命在身,不是雅谈之时,还是请沈老板带我们去看布料绸样吧!” 杨金水和沈一石两人都是一怔,随即看向比他们都要年轻一些的冯保的眼光都多了一丝佩服之意。 杨金水赞许道:“冯公公说的是。咱们还是先说正题吧。” 沈一石躬身应道:“是。”对芸娘和戏班的坤伶乐师们摆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芸娘起身,双手交叉放在身子一侧,低头向众人福了一福,也不再看冯保,翩然跟着戏班那些人都退了出去。 倒是冯保,眼光似乎想要追逐着远去的伊人,却又碍于杨金水和沈一石在场,强忍着把目光挪到别处,脸上露出了怅然若失的神情。 沈一石心中暗喜,表面上却装作没有注意到,拍了拍掌,三位男仆躬身走了进来,一人手中擎着一只点燃的烛台从大厅两侧的门中走了进来,随手将门关上了。 沈一石接过烛台,双手递给了杨金水和冯保,自己也擎着一只烛台,走在前面,扬声吩咐道:“灭灯!” 原来早就准备好了,二楼上不但有展示布料绸样的俊童美女,高挂在回廊上的每盏灯笼旁边还站在一位仆役,沈一石一声吩咐,他们便都挑灭了跟前的那盏灯笼。 高大的厅堂立刻暗了下来,只有他们三人手里擎着的烛台在厅堂中央浮出一团光圈。 冯保不明就里,凑到杨金水跟前,低声问道:“师兄,看布料绸样为何要灭灯?” 杨金水笑道:“这你冯师弟就不懂了,惟此方能一览绸色之美、布色之正啊!” 沈一石装作没有听到他们的话,径直说:“两位公公请随我来。”说着,走到了一匹丝绸的跟前,立刻有两位男仆拉起了丝绸的两角向后退了一步,那匹丝绸前面的一丈多被抻了起来。 “两位公公请看。”沈一石将手中的烛光照了过去:“这种丝绸在西洋那边卖得很好,名字很俗,叫四季花开,他们偏喜欢,有多少要多少,价钱也比其他的绸样要高出一成到一成半。” 杨金水和冯保低头看去,小小的烛光光圈笼罩之处,绣的花何止百朵,各自不同,错落点缀的又都是位置,颜色搭配也浓淡参差恰到好处。最难得的是还有许多的蝴蝶和蜜蜂绕着花丛中纷飞,蝴蝶的翅、蜜蜂的翼,都像是能从翼翅的这边透看到翼翅的那边,每只蝴蝶、每只蜜蜂身上的花纹颜色细看都有不同,而且每一片翼翅飞张的幅度都不一样,却都是实实在在地在飞! 即便是一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的冯保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发出了由衷的赞叹:“果然巧夺天工啊!” “那是!”杨金水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细尖的嗓声,感慨道:“天朝风物,世所罕有,那些外藩商人岂能不趋之若鹜?见微知著,又岂能不生出向化之心?皇上废弛海禁,布仁德及四海,以小小丝绸羁縻化外野民之心,天纵之圣明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八十九章 夹缝求生 丝绸棉布的样品都在大厅里摆着,沈一石逐一介绍过去,果然品种繁多,精美绝伦,杨金水和冯保兴致勃勃地看了大半个时辰,才把那琳琅满目的上百种布料绸样一一看完,被沈一石让到旁边的小客厅里喝茶歇息。 杨金水品着极品的明前狮峰龙井,无意中瞥向沈一石那边,发现他面前的茶几上是一碗白水,不禁诧异地问道:“你不吃茶?” 陪了大半日,又见两位公公对布料绸样十分满意,沈一石也就不再拘谨,笑着说:“老习惯了,喜欢喝白水。” “你看是不,都是跟自个过不去的人。”杨金水将茶碗放在了茶几上,笑着望向沈一石:“苏州十家棉布作坊、杭州八家丝绸作坊,一共两千多架织机,还有上万亩的桑园棉田,几十家的绸缎庄、茶叶行,整天穿粗布衣裳,喝白水,你这个穷装给谁看啊?” 沈一石心里一惊,原来眼前这位杨公公早就把自己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不过,他随即释然了,这正说明杨公公对自己重视,不正是自己苦心孤诣做出这些安排所要达到的目的吗? 沈一石微微低下头,淡淡地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哪天那些织机绸行都不在了,我照样能活。” “别价!”杨金水提高了声调:“主子万岁爷一向重商恤商,如今又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你们发财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沈一石欠了欠身:“还得杨公公、冯公公多多关照。” 杨金水一哂:“这是主子万岁爷的大谋略,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拼了命也要给主子万岁爷尽心把这差事办好,说不上什么关照不关照的。倒是我这位冯师弟初来苏州,织造诸事还要靠你沈老板多多关照才是。” 沈一石一脸的肃穆:“言重,言重了。两位公公办的是皇差,但凡有用的着小人的地方,小人累死了也不敢耽搁,更不敢说‘关照’二字。” “爽快!那咱家就说正题了。”杨金水端正了面容,说:“你在杭州给王公公提的那个建议,王公公禀报了咱家。可这么大的事情,不是咱家能说了就算的,一时也没法答你,前儿后晌已六百里加急拜发吕公公那里,让他老人家转奏皇上。不过,咱家自己想来,眼下朝廷正在江南大力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又有山西晋商参股开矿的成例,皇上势必会欢喜你们这些商人能与国同体,勇担国事,没有不同意的理。时不我待,咱们也就不必等着吕公公回话了,今儿就商量着把这件事情给定下来。” 沈一石的那颗心狂乱地跳动起来,此前一直表现出来的儒雅和风度此刻都不见了,脸上露出了惊喜交加的神情。 从沈一石为杨金水和冯保做出的种种投其所好的安排可以看出,此人的心机很重,手段也十分高明,不象是一个普通的驱本逐利的商贾贩夫,从他言谈举止流露出的那份书卷气来看,倒象是个读书人。不错,江南素为国朝斯文元气之地,科甲官员数不胜数,在朝中结成盘根错节的关系,相互援引提携,不少人得以官拜九卿、封疆入阁。这些朝廷大员的家人往往仰仗其势,在乡里作威作福,以致市井有云,吴地人人苦读书,势同骑虎,非如此不足以安家室、保妻子。出身商人之家的沈一石也不例外,幼年之时曾读书进学,还中过秀才;其后因父亲亡故才弃儒入商,操持家业。十几年苦读圣贤书练就的修为,再加上二十年商海浮沉所经历的江湖风浪,使他敏锐地意识到江南改稻为桑是一个巨大的商机,而自己在这其中,非但分不到半杯羹,甚至还有被挤垮以致破产的可能! 究其根源,朝廷自嘉靖二十二年推行的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税法改革其实并不彻底,还留着一个很大的尾巴,那就是对官绅的田地减半征税。由于许多官绅士人信奉耕读传家的古训,视经商为舍本逐末之举,打心眼里鄙夷商人,自己更不愿意经商,这个弊端在前些年里尚且看不出来。但是,这些年来,随着朝廷逐步改变以前的重农抑商为农商并重、恤商扶商,全国大江南北、两河上下商贸往来日益繁盛,西北的马市、东西两洋的海市也日益兴盛,使一大批官绅士人都看到了经商的诸般好处和莫大利润,也渐渐改变了以往的固有观念,开始涉足于工、商两途。这些人享受着朝廷半额征税的优惠政策,成本就先省去了一半;家中又蓄养着大批仆役奴婢,租种他们田地的还有大量佃户,不必象机户那样按工时付给织工报酬,成本又省了许多,即便自己不贩运售卖,在家织成丝绸棉布坐等商人上门收购,也给其他需要足额缴税的机户、棉商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再者,那些官绅之家在朝廷有当道大僚做靠山,在乡里有恶奴悍仆做爪牙,别说是寻常商贾之流,就算是当地官府衙门也不敢得罪他们,做起生意自然顺风顺水,许多贪得无厌之人便随意操纵市价,甚至欺行霸市、包买包卖,搅得正经商人无法安心做生意。如松江的徐家,就仰仗徐阶内阁辅臣的威权,才涉足松江棉业三五年,就隐隐有一家独大之势,诸多松江棉商不得不百般巴结讨好徐家,买卖诸事惟徐家马首是瞻,否则便难以在当地立足。 今次苏松两府遭了水灾,苏州知府齐汉生上疏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那些官绅之家又穿梭往来,沆瀣一气,拼命压低田价,意欲贱买灾民的田,扩大他们自家棉田种植的范围。从棉花种植、纺线织布到贩运售卖,各个环节都被他们这些官绅之家操纵着霸占着,再让他们把生意越做越大,哪里还有那些无权无势的普通机户、棉商的活路? 生死攸关,沈一石不得不苦苦思量:朝廷对那些官绅之家从优免到半额征税,已是大大的不易,还惹出了举子罢考、鞑靼寇边、江南叛乱那么多的乱子,轻易且不可能再改易。若想和他们竞争,也只有另觅一条生路。 幸好,朝廷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国策的同时,又复设了苏松杭三大织造局,历来给宫里当差就不必缴税,若是能把自家的作坊挂靠在织造局的名下,不但不必受那些官绅之家的欺凌压榨,还能借着织造局的势力与他们相抗衡。背靠着宫里那根参天大树,就搭上了通天的线,任他什么阁老的弟弟、尚书的儿子,谁敢跟宫里的人叫板?何愁生意不能做大,何愁不能大发其财? 打定了这个主意,沈一石凭借着当年与杭州织造局监正王欣的交情,把江南织造使杨金水和苏州织造局监正冯保请到了自己家里来,并针对两人的喜好做出了诸般准备,为了就是要商谈此事,却没有想到杨金水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他怎能不万分激动?人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一切听凭杨公公的吩咐。” 杨金水正色说道:“沈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几年里皇上为何不答应复设苏松杭三大织造局?还不是当初那帮狗奴才仗着自己是钦差,打着宫里的牌子,逼得你们这些棉商丝商,还有各地那些机户织工承差,自家贪得脑满肠肥,却把主子万岁爷的名声和宫里的名声都给败坏了,还把你们商民百姓逼得没了活路。咱家也不瞒你,这次朝廷复设苏松杭三大织造局,是咱家干爹吕公公的奏议。皇上也是看在吕公公的面子上,才把这一摊子事情交给了咱家和几位师弟,咱家与几位师弟不能再给皇上和吕公公丢脸,还要给皇上和吕公公长脸。所以,咱家也不拿什么皇差什么织造局的牌子来压你,咱们就在商言商,真金白银把话都说在明处,能合作就合作,即便不能合作,也不伤了彼此的和气。” 沈一石感动地说:“杨公公体恤小人,赏小人脸面,小人也不能不知抬举。小人自愿将名下的五座作坊献给织造局,每年给宫里贡缴两万匹棉布。” 杨金水微微一笑:“你有这份心,咱家生受了。但是,五家作坊,一年总共也就能织出四万匹棉布,把五成都贡缴给了朝廷,你连本钱都保不住,这样的事情,咱家不会去做,皇上和吕公公也不会让咱家这么做。这样吧,你若愿意,就把十座作坊都并过来。杭州那边的八家丝绸作坊也这么办。” 沈一石不由得一愣,不敢当下就应承下来。 大明朝的亿万臣民,任谁都明白,朝廷和官府的水比海都深,浪比海都大,更遑论是深宫大内。没有比海还深的心机,没有比天还大的本事,根本就驾不了这条船,过不了这个海!若不是自负才高,又担心被那些官绅豪强逼得没有法子,沈一石也断然不敢跟织造局跟宫里搅在一起。不过,他还是留了一手――按他当初的设想,是把一半的作坊挂在织造局的名下,留下一半自己经营,税重是重了一点,也能勉强经营得下去,总好过被织造局被宫里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地给全吞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九十章 官商合营 兴许是猜到了沈一石心中的疑虑,杨金水又说:“那些作坊也不算是献给织造局,你的就是你的,不过挂在织造局的名下而已,由苏州织造局和杭州织造局两个衙门跟你签订约书,加盖织造局的大印,咱家和冯师弟、王师弟都给你在约书上签字画押就是。沈老板,这样可使得?” 沈一石忙说:“杨公公吩咐下来的事,就是朝廷的事,宫里的事,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 话虽如此,但是,谁都能听得出来,他的语气十分勉强。 “别价!”杨金水提高了声调:“你沈老板这么说,就权当咱家没有说过。临来江南之前,皇上和吕公公一再吩咐过咱家要守规矩,咱家要敢打着朝廷打着宫里的牌子压着你把作坊并入织造局,那皇上和吕公公还不得扒了我的皮?说真的,三大织造局自个也要建作坊、造织机、请工匠,两三个月就能开工自己织丝绸棉布了,不是王师弟再三再四说你沈老板一心想为国出力报效朝廷,咱家也犯不上担这么大的干系让你把作坊挂在织造局的名下!” 沈一石慌忙从座椅上滚落下来:“杨公公误会、误会了,小人死了也没有那样的心思……” 杨金水微微一笑,说:“哪样的心思?咱家可什么都没说啊!” 沈一石更是惊惧万分,赶紧要叩头,却被杨金水给扶住了:“沈老板且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待沈一石惶恐不安地坐回原位之后,杨金水恳切地说:“咱家方才说了,在商言商,咱们真金白银都把话都说在明处,合作不成也不会伤了彼此的和气。你有诸般顾虑也在情理之中,但咱家是宫里的人,是皇上和吕公公派到江南来的奴才,要是打主意想吞了你的作坊,那就是在往皇上脸上泼脏水,咱家就是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啊!”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至于你沈老板的那些桑田棉田,还有那些绸缎庄,一则宫里不能拥有田地;二来织造局只管给宫里织丝绸棉布,不能沾手其他行当,你便是想挂到织造局的名下,咱家没有请得吕公公的示,也不敢做主就答应你,还请沈老板见谅。” 十八家作坊听得是很大的一笔资财,其实值钱的也就是一点房产和那几千架织机,在南直隶和浙江的万亩桑田棉田才是沈一石的命根子,无论是织造局,还是杨金水本人,确实没有必要贪占他的那些作坊。因此,听杨金水这么说,他才彻底放心下来,问道:“请问杨公公,小人把作坊寄名织造局,每年要给宫里贡缴多少丝绸棉布?” “这才是正经做买卖的人,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算账!”杨金水不知是夸沈一石还是损他,说了这么一句之后,接着说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才算是有点意思了。既然你沈老板是明白人,咱家也不跟你来虚的,你的那十八家作坊挂在织造局的名下,就是给宫里给皇上当差了,自然无需缴税,总不成朝廷还要拿钱来买你的丝绸棉布,好处都让你得了?你那十家棉布作坊,每年给宫里贡缴三万匹棉布;八家丝绸作坊,每年给宫里贡缴两万匹丝绸。” 沈一石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桑田棉田按粮田征税,官田民田均平了大概要缴税二成到三成;织出的丝绸棉布卖往外地,要按十成抽一的税率缴纳榷税,通算下来税额达到了三成到四成。照这么算下来,十座棉布作坊一年织八万匹棉布,贡缴三万匹棉布有点重;不过,八家丝绸作坊一年能织出六万四千匹丝绸,缴纳的赋税又比贡缴的两万匹丝绸重了不少,拉平了算,自己也不亏。可见,眼前这位杨公公虽说是宫里的人,却也对经商之道十分精通,既没有慷国家之慨,让自己占到很大便宜;也不是存心要盘剥压榨自己…… 正要答应,沈一石又多了个心眼,问道:“那么今年的贡赋怎么算?” 杨金水笑道:“和你沈老板说话,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咱家就直说了吧,按说如今已到了六月底,今年过去了一半,贡赋也应该减半。可咱家的意思,今年你沈老板就吃点亏,按全年的额度缴纳贡赋,不知你可愿意?” 沈一石为难地说:“既然杨公公一再要小人明白回话,小人也不敢再瞒杨公公,十家棉布作坊,八家丝绸作坊,今年满打满算织半年,最多也只能织出四万匹棉布、三万二千匹丝绸。得亏小人自家有棉田桑园,雇人种棉纺线、种桑养蚕缫丝,拉平了算,纯利能到三成,也不过一万二千匹棉布、九千六百匹丝绸,离三万匹棉布、两万匹丝绸的贡赋尚短一万八千匹棉布、一万零四百匹丝绸。这是硬账,小人也十分为难……” 杨金水感慨地说:“你还真是坦诚,咱家还以为你要推说纯利只有两成呢!挑明了说吧,这个事是个于国于己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既有名又有利,谁会放过?咱家才到江南个把月,找上门来的就不只你一家。京里许多当朝大僚都给咱家来了信,不少人还把门路走到了宫里二十四衙门掌印这个位分上的师兄弟那里,还有南直隶、浙江等地督抚一级的官员也出面说话。按说咱家在宫里当差,便不能不给那些师兄弟和朝中那些阁老、尚书们面子;眼下做着这个江南织造使,三大织造局的差使更离不开南直隶、浙江这些地方衙门的配合,咱家和几位师弟也不能不给那些地方官的面子。可咱家谁也没应承,第一家就来到你沈老板这里。你可知道咱家为何要这么做?” 沈一石低头应道:“小人愚钝,恳请公公明示。” 杨金水神色有些伤感:“做了我们这号人,打小就没了家,也没了兄弟姊妹,宫里就是我们的家,皇上就是我们的天。我们讲的就是两个字,对上面要忠,对朋友要义。就冲你沈老板方才给咱家准备的那曲《浣纱记》,更冲着你沈老板方才给咱家这位冯师弟准备的那曲《高山流水》,咱家就想交你这个朋友!再者,咱家问旁人,大多说纯利只有两成,至多不过两成半,只有你,方才能跟咱家说纯利能到三成,就冲这个,咱家就没有看错你!” 说着,他站起身,走到沈一石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跟咱家说实话,咱家也不怕你着恼,织造局毕竟是宫里的衙门,跟你们这些商人搅在一起,难免有那些个迂腐顽固的书呆子说三道四,坏了皇上的方略,更坏了你沈老板的发财大计。不让他们看到你对朝廷比他们还忠,咱家也不敢打包票能说服皇上和吕公公,这就是咱家让你今年贡赋按全年缴纳的原因!” 沈一石没有想到这个位分极高的太监能说出这么一大段推心置腹的话,怔怔地叫了一声:“杨公公――” 杨金水把手一摆:“你不必说什么,咱家没做过商人,可也知道你们商人的难处,也不会白白地让你沈老板给朝廷当差办事。你吃的亏,咱家会给你找补回来。眼下苏州这边不是要‘以改兼赈’吗?咱家听说田价已经被那些大户人家压到了二十石一亩了。咱家问你一句话,你且要老实回答,给你五天时间,能筹到多少粮食?” 沈一石眼睛骤然一亮,随即却又黯淡下来:“回杨公公,很少。自打发了端午汛,粮价就升了上去,那些官绅大户又把周边各州县的粮食都买了去,就准备着买田。小人当时糊涂,想着没有门路能走通官府的路子,就没有提前做这般准备……” 杨金水也不免有些失望:“几十年难遇的端午汛,你竟提前没有准备,真真可惜啊!” 随即他又摆了摆手:“那就算了。咱家料想齐汉生那个探花知府也不会那么糊涂,任凭那些官绅大户牵着鼻子走,二十石一亩的田价顶多只会照顾那几家得罪不起的太岁,也不会让他们把灾民的田都买了去,还有一大半的灾民还得靠朝廷借贷粮食。这三年里,那些灾民纺出棉纱势必要交到官府抵偿所借贷的粮食,这种官价的棉纱少不得要先尽着我们织造局用。按往年的规矩,官价只是市价的一半,有这三年的官价棉纱,你不但不损失什么,还能大大地赚上一笔,就能增织机、盖作坊、开绸行,把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银子也越赚越多!” 沈一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杨公公如此体恤小人,小人什么都不说了,再多的织机、再多的作坊、再多的绸行,都是织造局的,都是各位公公的,小人若是起了贪心,就让雷殛了小人!” “放肆!织造局的开支都由朝廷拨给,咱家和冯师弟他们也都是宫里的人,谁要你的织机作坊绸行?”杨金水笑骂道:“想找死也不能坑了咱家和冯师弟!要知道,你这话若是传到皇上和吕公公的耳朵里,咱家和冯师弟的命可就栽在你沈老板手里了!” 沈一石嗫嚅着说:“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不是有罪,皆因糊涂!”杨金水说:“我大明朝的钱从来都是给天一半给地一半,皇上也早就有‘藏富于民’的煌煌圣谕,咱家是宫里的人,得带头遵着。再者,你们赚到的银子,还是我大明朝的钱,未必还能搬到天上去?” 他看着沈一石,一字一顿地说:“咱家告诉你,这话可不是咱家说的,也是皇上的原话。” “皇上……圣明啊!”沈一石重重地将头叩了下去,久久也没有起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九十一章 阉奴忠心 杨金水和冯保在沈一石的家中用过了酒饭,起轿到了苏州知府衙门,商议招募织工的事情。新任苏州知府齐汉生对他们十分客气,答应全力配合,两人很快就说妥了差使。 回到苏州织造局官署,杨金水反客为主,嚷嚷着吩咐道:“快打盆水来。这大的日头东跑西颠的,一身都臭了。”一边说着,一边就脱掉了官帽和宫袍。 三大织造局如今都把衙门设了起来,底下没有办事儿的人可不行,又是宫里的衙门,办的皇差可能牵扯到宫里的机密,等闲的人也不能进来,吕芳就奏请皇上,陆续从宫里派了不少黄门内侍过来当差。杨金水一声令下,那些当值的内侍们赶紧打水的打水,拿面巾的拿面巾。冯保待他们替杨金水和自己挂好了宫袍之后,就用眼神示意他们出去,自己把面巾在盆里绞了递给杨金水,嘴里说道:“师兄,有句话,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杨金水知道冯保有事情要和自己商量,所以才屏退了左右,自己来做这些伺候人的差使,也就毫不客气地接过面巾,一边在脸上擦着,一边说:“你我兄弟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师弟就直说了。”冯保说:“沈一石把作坊并到织造局名下,师兄可是请得了干爹的示?” 杨金水说:“瞒天瞒地,咱家也不能瞒皇上,更不能瞒干爹,一早就报上去了。不过,干爹如今正伺候着主子万岁爷龙驾在运河里,一时半刻且回不了话。” 这也正是冯保担心的地方,听杨金水直认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说:“请师兄恕罪,是不是等干爹回话之后再跟那个沈一石签订约书?” 杨金水的手停了下来,深深地看着冯保,说:“为什么?” “师兄在司礼监当差,比我知道的清楚,有些话原不是我当说、敢说的。但师兄如此宽厚待我,我若是还藏着掖着,那就太不够意思了……”冯保先拿话把自己心意表白之后,才接着说道:“挂在咱宫里当差的那个贺兰石,每年给朝廷赚到上百万两银子,暗中贴补宫里也有好几十万,又走通了严阁老、小阁老的路子,干爹平日也要卖几分面子给他。可是,他想参股官当的事情被他那个同乡马阁老一搅和,还是个镜花水月一场空。沈一石把作坊挂在织造局名下这么大的事情,可不是咱们能做得了主的,大概干爹也不敢擅自做主,得由主子万岁爷圣裁。咱们若是抢先就做了,若是外面那些臣子闹腾起来,就让主子万岁爷为难,更让干爹下不来台了……” 杨金水把面巾扔在了盆里,说:“到底是乾清宫出来的,见识就是要比杭州的老王高出一筹。哼!照他的那种搞法,主子万岁爷确实要为难,干爹也确实会下不来台,还好咱家还不糊涂,没让他小子的几句好话给套住了。” 冯保从杨金水的话里听不出是在揶揄甚至讥讽自己,但他不知道杭州织造局的王欣王公公是怎么给杨金水说的,也不好接腔,就把面巾又在盆里绞了,说:“师兄不妨把内衫也脱了,我帮你擦一擦。” 杨金水却不领情,冷哼一声:“咱家说了,这可不是你这个位分上的人该做的事情!” 冯保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了:“那我就又要驳师兄一句了,做了咱们这号人,伺候人就是咱们的本分,有什么该做不该做的?” “那好!”杨金水回过头来,说:“你把内衫脱了,我来帮你擦!” 冯保一愣,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杨金水提高了声调:“少说废话!脱了!” 冯保见他似乎动了怒,带出了司礼监秉笔公公的威势,心里不免有些惧怕;再者,虽说去了势,也都是男人,又都在宫里当差多年,伺候主子万岁爷和位分高的太监擦身、让那些黄门内侍给自己擦身,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回,他也不敢再推辞,赶紧解开了内衫,转过身去,把光溜溜的脊背对着杨金水。杨金水当真从盆里拿起了面巾,替他擦起了后背。 司礼监秉笔太监给人擦背,大概也只有主子万岁爷才配享用,冯保嗫嚅着说:“这可当真折了我的寿了……” 杨金水一哂:“什么折寿不折寿的,还是你方才那句话说的好,做了咱们这号人,伺候人就是咱们的本分,有什么该做不该做的?” 冯保到底还是不敢坏了宫里的规矩,任他擦了两下,就忙说:“师兄,还是……还是我自己来吧……” 杨金水也只是做戏而已,就把面巾递给了冯保,示意他用另一盆水擦脸净面,自己敞开了内衫,一边擦起了脖子和前胸,一边说:“蒙你叫咱家一声师兄,咱家也不瞒你,这件事,咱家也是想了又想,好几宿都没能合眼,最后把心一横,才到了你这苏州,带着你去见那个沈一石。至于你说的那个顾虑,咱家也翻来覆去地想了。就是咱家今儿上午给沈一石说的那句话,这次朝廷复设苏松杭三大织造局,是干爹的奏议。主子万岁爷也是看在干爹的面子上,才把这一摊子事情交给了咱们几位师兄弟,咱们就不能不给主子万岁爷和干爹长脸,更不能让主子万岁爷和干爹在外面的臣子面前下不来台。咱家想过了,今年就是死,也要给主子万岁爷和吕公公死出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来!” 冯保被杨金水说出的数字给吓住了,怔怔地看着他,不敢接腔。 来江南的路上,他们几个钦办织造使和织造局监正就反复商议过了,以朝廷给的一百万两开办费,三大织造局每家最多能建成五家作坊,彻夜赶工也只能织三个多月,如何能织出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这个杨公公,八成是骤然升任江南织造使这么重要的位置,求功之心过于操切了,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啊! 杨金水一哂:“看看你,还是乾清宫里出来的人,胆子怎么就那么小,听到这个数字就怕成了这样?咱家不是已经让那个沈一石今年就贡缴三万匹棉布、两万匹丝绸了吗?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接着,他正色说到:“咱家这么做,可不是在逼你们哥仨,丝绸棉布都是织出来的,不是逼出来的,把你们逼得投河上吊,该织不出来还是织不出来,故此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说话间,杨金水已擦完了前胸,踱回到座位上一边喝茶,一边说:“且不说明年便是主子即位三十年的大典,主子万岁爷少不得要拿出大量的丝绸棉布赏赐文武百官、外藩使臣;去年主子万岁爷巡幸草原,招抚北虏各部,你是有幸跟着去了的,亲眼目睹,对那边的情势应该比我还清楚。说句犯了天条的话,那些夷狄之众归顺天朝,可不单单是慑服于主子万岁爷的天威,他们身处荒漠,要的就是我天朝的丝绸棉布,若是不给,主子万岁爷的天威大概也慑服不了他们。今年不给,今年就会起战事;年年不给,战事就永无宁日。这小小的丝绸棉布,上面系的可是朝廷的军国大事、主子万岁爷的江山社稷啊!咱家估摸着,主子万岁爷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倒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的这个。这个担子,咱家和各位师弟得替主子万岁爷和干爹担起来!有了这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咱家倒要看看,外面的那些臣子谁敢再说咱们内廷织造局的闲话!” 冯保也肃整了面容,说:“师兄如此推心置腹,我有些话也就敢说了。师兄对主子万岁爷的忠,对干爹的孝,我冯保能领会得。但万死不当说上一句,越是军国大事,咱们这号人越不能沾手,祖宗的家法、朝廷的规制,还有外面的那些朝野清流,可都容不得咱们这号人插手军国大事……” 说到后来,他不禁黯然了,声音也低沉了下来。 杨金水点点头:“说的不错,这些话,咱家也只会跟你冯师弟说一说。但主子万岁爷和干爹待咱家有十辈子也还不了的恩德,对咱家来说,尽心办好主子万岁爷和干爹吩咐下来的差使,这便是最大的忠!到江南这一两个月,咱家算是看明白了,甭管外面的那些臣子嘴上说的有多好听,全***是官场上的婊子,改稻为桑这么大的事情,他们都敢个个卯足了劲要从中捞好处,也只有咱们这些人拼了命地给主子万岁爷织丝绸棉布。谁有功,谁有过,主子万岁爷的心比日月还明,到时候自然会明白谁才是我大明朝最大的忠臣!” 冯保沉默了一会儿,长叹道:“师兄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师兄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尽力跟吧……” “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为了主子万岁爷和干爹,咱们哥几个也要把这件差事办下来。” 说着,杨金水突然笑了:“若是咱家没有猜错的话,今儿晚上,沈老板便会把那个芸娘给你悄悄地送来,可不能少了咱家这个大媒一杯喜酒吃。” “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可这事儿……”冯保叹道:“还是算了吧……” 杨金水一哂:“你当咱家与那个沈一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非要拉你下水?沈一石那种商人可是精明的很,咱家给他许了那么多的愿,又不打算在里面分银子,他岂能不起疑?你纳了那个芸娘,他就安心了,督造作坊、催织棉布的事情你就可以甩给他,还怕他不能尽心替你当差?说句不怕你着恼的话,这么重的担子,杭州老王和松江小李子那两边都好说,你冯师弟却没有管过织造的事,咱家这个做师兄的不能不帮你多考虑一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九十二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果不出杨金水所料,当夜,一起来,这个芸娘跟他们这些断了根的太监一样可怜,不管生前有多荣耀,哪怕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死后也不得归葬祖坟。冯保同情地从袍袖之中取出一块丝帕,递给芸娘,说:“是我唐突了。但你知道我的身份非同寻常,不打问清楚,且不敢留你在我身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实告诉我,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就算有天大的干系,我替你担了!” 芸娘双手接过了丝帕,印了印眼角的泪花,感动地看了冯保一眼,又掉头望向了别处:“我的父亲本是废益王府的属官。嘉靖二十三年,废益王称兵造逆,次年兵败,被朝廷贬谪发配到海外藩国。家父受了牵连,家被抄了,还要跟着废益王一同远适海外。他不忍我与母亲、幼弟去国万里,就偷偷把我们送到了乡下堂叔家里。后来堂叔堂婶以我们是钦犯为由,把我卖到了南京的园子里,家母和弟弟也都被赶了出来……” 冯保心中不禁慨叹万千:依据《大明律》,谋逆排在十大不赦之罪的第一位,所有参与之人一律要抄家灭族,家中女眷也要发教坊司为官妓或发边军女营充为营妓。当初江南诸多藩王宗亲伙同一帮勋臣显贵谋逆倡乱,险些亡了大明的江山,实在罪不容诛。然上苍有好生之德,主子万岁爷亦有如天之仁,赦免了所有乱臣贼子的性命,改为迁徙其族与藩王宗亲一并远适海外。若三代无有作奸犯科者,赦其还乡,归葬故里。论说这已是主子万岁爷法外容情,可芸娘的父亲竟不体念浩荡天恩,偷偷将妻女幼子隐匿了下来,却不曾想女儿终究还是逃脱不了沦落风尘的命运,可见冥冥中自有天道轮回,因果报应诚然不爽…… 不过,面对眼前这位身世凄苦的女子,他立刻收起了心里泛起的这些堂堂正论,叹了口气说:“难怪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不象是风尘中的女子。这个话说到这里就打止。既然已经来了,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陪我弹弹琴,说说话。不管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会拿你当我的妹妹。卧房里间是我的琴房,今后我就住在那里。人常说,当差不由人,由人不当差,我们这些宫里的人更是这样。我在苏州也不知道能待几年,又不能把你带到宫里去,这几年里我会留神给你选个好人家,准备一份嫁妆,把你嫁了。” 芸娘叫了一声:“先生――”怔怔地看着冯保,说不出话来。 尽管她仰慕冯保的琴艺才情,觉得他不象是传闻中的那种太监,却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好心,或者更准确的说,没有想到太监里也有这般好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冯保长叹道:“我那杨师兄方才说过,做了我们这号人,最缺的是这个,最羡的也是这个,有时候还真的想身边有这么个人照顾自己,时常跟自己说上几句体己话。其实,在我看来,他这话说的既对,却又不对。我们确实很羡这个,但更羡的,却是看着别人般配。你是个心高的人,等闲的我也不好委屈你,只能看你自家的造化了……” 芸娘泪花又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喉头哽咽着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不值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九十三章 雅谈论情 冯保淡淡地说:“你我相逢在这烟雨江南,总是一场缘分,就当是我酬谢你那一曲《高山流水》吧!别想那么多了,即便是朝廷的事宫里的事,其实也不见得就有那么多的缘由。此时此刻月上中天,我们还是对月抚琴,莫要辜负了眼前这难得的良辰美景……” 说着,他来到了案几旁,拿起芸娘放在那里的琴囊,打开一看,正是今日在沈一石府上弹过的那张雅琴,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沈一石还自诩精通琴艺,却也是一知半解啊!” 芸娘知道冯保是不想再继续方才那些真的犯朝廷忌讳的话题了,便起身来到他的身旁,问道:“先生觉得这张琴不好?” 冯保哑然失笑:“几百年前的雅琴,还是南宋大内宫制,如今只怕是千金难求。谁敢说不好?却不合他将你送给我的美意啊!你读过李商隐写的那一首脍炙人口的《无题》吗?” 芸娘兰心慧质,立刻就猜到了:“是不是写锦琴的那首?” 冯保点点头:“不错。” “读过。”芸娘说着就念了起来:“锦琴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默默地听完芸娘吟诵这首《无题》,冯保叹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千年以降,写情诗词不知凡几,无出其右者也!” 芸娘心中一惊,以为冯保是在为自己曾是沈一石的侍妾之事而拈酸吃醋,甚至怀疑自己日后还要与他藕断丝连暗通款曲。正在心惊胆战之时,却听到冯保又说:“你现在去书案边上,把这首诗默出来,明天我派人交给沈一石。” 芸娘更是惊慌失措,硬着头皮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冯保笑道:“不必多疑,我这么做只是想帮你讨份嫁妆而已。” 芸娘心中巨石顿时落地了,为了掩饰方才的尴尬,娇嗔道:“先生又拿我开心了……” 芸娘虽说出身于官宦之家,毕竟曾在秦淮河的秦楼楚馆待过,又曾为豪商巨富众多侍妾中的一位,学到了诸多邀荣争宠糊弄男人的本事,此刻施展出来,自然信手拈来。而象冯保这样的太监一直生活在深宫大内,唯恐说错半句话走错半步路,恨不得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久而久之,就觉得疲累不堪;如今虽说出了宫,跟杨金水在一起时仍得小心提防,就很喜欢跟芸娘这样轻松自如地交谈,见她那娇嗔的模样十分可爱,越发笑得开心了:“这如何是拿你开心,分明是我的真心话啊!我且问你,李商隐诗中的锦琴指的是什么?” 芸娘说:“选家批点,说这首诗中的锦琴一是琴名;二是前唐宰相令狐楚家的一名侍妾,名为锦琴……” 说到这里,芸娘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冯保,只见他两眼之中骤然闪出一丝光芒,显然是赞许之意,便又继续说道:“令狐楚一身仕前唐德宗、宪宗、敬宗三朝,官居一品宰相,是唐朝的中兴名臣。他通晓音律,家中养了一班能歌善舞的歌伎,其中最好的一位青衣,最得他的欢心,就给她赐名锦琴。令狐楚在家宴客,时常自己弹奏锦琴,再让锦琴姑娘按板而歌,以娱众人。相传李商隐便是在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之时偶遇这位锦琴姑娘,对她的绝世容颜及歌喉舞姿惊为天人。可惜其后李商隐因在牛李党争中开罪于令狐楚,两人终难成眷属,是以他才能做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样情到深处却无言的千古佳句……” 冯保轻叹一声:“你的父亲虽是两榜进士出身的官员,但这样的诗句想必也不是他教给你的。那个沈一石能把你调教得这般出色,可见当年对你也是动了一片真心的。只可惜他虽有才,却终究还是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纵然日后悔悟,也只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 正在说着,却见芸娘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冯保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恰恰刺中了女儿家的伤心之处,忙改变了话题,问道:“一张琴有多少根弦?” 芸娘压抑着心中的伤感,说:“古琴多为二十五弦,李商隐诗中的锦琴便是二十五弦。也有二十三弦的,如这张雅琴。” 冯保微微点头:“说的不错。那么我问你,李商隐为何说锦琴是五十根弦?” “这……”芸娘知道冯保的才情非同一般,不敢在他面前不懂装懂,便老老实实地说:“奴家不知道,还请先生指教。” 冯保笑道:“李商隐这首诗,写的是男女私情。诗中所说的五十弦,是两张锦琴,一男一女对坐而弹。” 芸娘霎时想起来当年沈一石就是这样教自己弹琴的,心头不禁又是一阵酸楚,但她不好在冯保面前表露出来,就强压着伤感,说:“先生的解释确实合乎情理,只是,我不明白,为何历代诗选从未这么批点过……” 冯保傲然一笑:“选家也不见得就能精通琴艺,又怎能明白李商隐诗中的缠绵悱恻之意?” 芸娘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先生让我默出这首诗给沈一石,是要考考他有没有这份才情。” 冯保点点头:“这是其中用意之一。此外,我还要向他讨要两张好琴。你是我的妹妹,我也不忍你日后两手空空地出阁。能打动你的芳心之人,想必是那等浊世翩翩佳公子,若有两张好琴作为嫁妆,你们日后琴瑟和鸣,岂不堪称一段风流佳话?可我毕竟是宫里的人,是不能给他留下墨吃纸的索贿证据的,只好有劳你动笔作书了。” 芸娘沉默了一会儿,黯然说道:“我是个不祥之人,怎敢劳先生如此费心……” 看她情绪骤然低落了下来,冯保的情绪也不免受到了影响,面色渐渐严肃,声音也低沉了许多:“我对你说一句话,只说一次,你听着就是,日后更要把它烂在肚子里,切莫为外人说起。” 芸娘收敛了内心的悲切,神色肃穆地说道:“先生请讲。” 冯保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沈一石让你跟着我,是为了保住他的万贯家财;杨公公让我纳了你,是为了让沈一石安心;而我答应纳了你,却是要让杨公公安心。但这些事情,都不该是你这么一个本来就命苦的弱女子所该承受的。往轻里说,我们谁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往重里说,我们这都是在作孽!我自幼笃信佛教,助你脱离风尘苦海,也算是给自己积一份功德。” 芸娘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先生以坦诚赤心待我,我也给先生说句心里话,沈一石买了我,还养着我们全家,他让我来伺候先生,我也不敢不来。但先生这般待我,我便是死了,也可以瞑目了。我今日对月发誓,先生在苏州一天,我便悉心伺候先生一天;他日先生高升回宫,愿意带我去京城,我便跟着;若是不愿,就请先生给我办个度牒,让我到姑子庙去,我终日吃斋念佛,给先生祈福增寿……” 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初,鉴于天下寺庙自行剃度的僧人太多,于礼部专门设立了一个度牒司管理,和尚最初的定额是大府五十名,小府三十名,州二十名,县十名,不准超额。每位僧人需有度牒司颁发的度牒作为凭信以备官府查验,私自剃度的僧人一律拘押发边外充军永不诏赦。度牒每按年颁发一次,全国各地寺庙僧人需经当地官府核准,持官衙文书来京城参加礼部组织的考试,所考内容都是佛家戒律丛林制度菩提经义等,相当于是和尚的任职资格考试,每次发给度牒数额为一千人。此法令一出,度牒便奇货可居,因为不管什么人,一入寺庙便有人供养,又免去了夫役赋税之苦,不论天下流民,就是寻常百姓人家,也莫不想走门路弄一张度牒,挤进淄衣羽流之中,听着暮鼓晨钟过那种不耕不稼风雨无欺的清闲生活。 不过,度牒固然一纸难求,但对于冯保这样的宫里显宦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他还笃信佛教,释门子弟讲究“饭恶人百,不如饭一善人;饭善人千,不如饭一持五戒者”,为人求个度牒乃是天经地义,也算是给自己积攒下一份功德。但是,芸娘既精通琴艺,方才一番诗文之谈又显示出她非同一般的才情,让那么一位色艺双绝的红颜佳丽陪伴着青灯古佛终老一生,即便是冯保这样的阉人也不免觉得可惜,便摆摆手说:“你的母亲,还有幼弟尚需你来照顾,皈依佛门之事还要从长计较。” 说着,他扭过头去,似乎不忍见芸娘脸上露出的失望之色,说:“可惜没有锦琴,今晚不能对月抚琴了,写完之后,你就再来陪我吃杯酒吧。古人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但愿这杯酒能助我冯保顺利办好织造局的差事,安然回到京城,还能安顿好你这个妹妹的终身大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九十四章 骄横士绅 就在冯保与芸娘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忍不住互相倾吐内心的忧思之时,与之半城之隔的苏州知府衙门的后堂里,一场艰难的对话也已经进行了好久。 后堂即是官员会客的地方,按惯例分宾主设下了两排座椅,左边只有一个人坐在正中的位置,正是苏州知府兼南京都察院监察御史齐汉生。 仔细看去就能发现,这位名满天下的探花知府身子虽然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但双眼却茫然地虚望着前上方,脸上写满的也不是抚牧一方的踌躇满志,而是憔悴和无奈。反倒是他对面坐着的几位身穿丝绸长衫的老者个个目光炯炯,神态自若,其中略微年轻一点的那个人还把身子十分放松地斜靠在椅子背上,一只手搁在旁边的案几上,几根手指还在轮番轻轻地叩动桌面。 一位老者端着茶碗,一边低头用盖碗抿着碗中的浮叶,一边说:“该说的我们都说了,府台大人总得给句准话吧!这都六月末了,木棉桑苗再不插下去,今年就养不到两秋蚕缫不到多少生丝,明年也就收不到多少棉纱,我们损失一点银子倒算不得什么,耽误了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别说是府台大人,只怕夏阁老和中丞大人都担不起这个罪啊!” 齐汉生固执地沉默着,看也不看他一眼,似乎毫不掩饰从外表到内心的冷漠。 或许是被齐汉生的冷漠激怒了,那位年轻一点的人用手指“嘣嘣嘣”地用力叩着桌面,毫不客气地说:“郑老爷,这些车轱辘话你都说了八百遍了!管用吗?” 接着,他又瞪着齐汉生,恶狠狠地说:“干脆点说吧,你府台大人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省里的议案,还有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还要不要推行了?” 什么叫官场?一旦为官,出则排场,入则气场,这便是官场。看眼前这架势,那几位宾客怕不是京城或省里来的达官显贵,否则也没有理由如此强势地坐在这苏州知府衙门;更不敢如此蛮横地对堂堂的四品知府大人颐指气使。令人诧异的是,既然是京城或省里来的达官显贵,为何却把齐汉生尊称为“府台大人”? 原来,这几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京城或省里来的达官显贵,而是苏州城里的豪强富户。不过,那几位老者有的曾出仕为官,如今已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比如说,刚才最先说话的那位老者就是曾任过陕西布政使的退职乡官郑传恩;而那位蛮横不可一世的年轻人,则是刑部尚书许问达的公子许子韶。今日深夜前来拜会知府齐汉生,是因为他们趁灾压低田价,想二十石一亩贱买灾民的田,遭到了灾民的强烈抵制,不肯把田卖给他们;还有一些灾民自发凑了些银钱,去周边没有受灾的州县买粮渡荒。他们眼见着发财的大计泡汤,就联袂来找齐汉生,想让他以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为由,动用官府兵丁差役管住粮市,逼迫灾民赶紧把田卖给他们。 刚才郑传恩说话还留有余地,顾全了齐汉生这个四品知府的颜面;加之齐汉生敬重他是官场先达,只能沉默以对。而许子韶只不过是一个白衣秀才,仰仗着父亲是当朝大员的威势,如此蛮横无理地逼问到头上,令齐汉生十分恼怒,收回望向虚空的眼神,扫过了对面坐着的那几位乡官士绅,最终停留在了许子韶的身上,冷冷地说:“本府若没有记错的话,郑公子既不是省里上司衙门的职官,也不是六科廊的给事中、都察院的御史,鄙人的方略、省里的议案,乃至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要不要推行,只怕不是郑公子一介士民所能过问的吧?” 许子韶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齐汉生,本少爷敬你是父母官,一直好言好语和你说话,你竟然蔑视本少爷没有官身!本少爷告诉你,此次圣驾巡幸南都,我们家老爷子也奉旨随扈。朝廷这场风风光光的大典办下来,少不得要恩荫本少爷一个官职!再者说了,本少爷虽不是什么省里上司衙门的职官,也不是六科廊的给事中、都察院的御史,但刘中丞却是我们家老爷子的同年至交;南北科道的言官御史也有不少出于我们许家的门下,真要撕破了脸面,只怕你这个小小的四品知府也就做到头了!” 区区一个秀才,不过仰仗父亲的权势,竟敢如此嚣张跋扈,当面指斥自己这个名满天下的探花、钦命苏州知府,齐汉生骨子里的文士气节被激发了出来,冷笑道:“那本府就等着拜读许大人门生们的弹章奏本了!来人,送客!” 苏州虽说是天下斯文元气之地,每科两榜进士都有那么几个,但官做到象许问达这样二品尚书份上的人却不多见,他还是北京的刑部正堂,掌管天下刑狱诸事,不是当年南京那些“莳花尚书”,就更是难得;而且,许问达这个二品尚书也当了七八年了,即便不能入阁拜相,循着九年晋升一级的官制,再熬个一两年,就能晋位从一品的太子三师,以一品大员的身份荣归故里。因此,别说是齐汉生这个小小的四品知府,即便是应天巡抚刘清渠这样的三品督抚,许子韶也未必就会放在眼里,听齐汉生公然要将自己逐出门去,当即怒道:“好你个齐汉生,竟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完之后,拂袖而去。 看着许子韶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齐汉生越发地冷笑起来:“二品尚书的公子,威势竟然比二品尚人都大,真令本府大开眼界啊!” 郑传恩听出了齐汉生话语之中的怒气,忙出面打圆场说:“府台大人不必跟这黄口稚子一般见识。对他的行止做派,司空(刑部尚书的别称)许大人也是头疼不已,屡次要将他带到京城,却被他家太夫人所阻,许大人又是个大孝子,轻易也不敢忤逆太夫人的意思……” 齐汉生余怒未消,冷冷地说:“这是许大人的家事,本府不想知道。” 自己出面打圆场,竟还要遭他抢白,郑传恩也有些生气了:“那我们就说正事。当初是你齐府台齐大人要我们拿出自家的粮食来买田,替朝廷赈济灾民。我们各家把粮食都准备好了,如今那些刁民却又不肯把田买给我们,知府衙门和你齐大人难道就不过问?” 齐汉生冷笑着说:“你们几家当初议定田价时,可曾想到要知府衙门和本官过问?” 郑传恩被噎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另一位乡绅把话接了过来,说:“我们知道府台大人是在责怪我们议定田价之时,不曾知会府台大人一声。不过,府台大人,有道是千年田,八百主,只有不变的田地,没有不变的主人。这买田卖田是买主和卖主之间的事情,田价似乎不必官府过问。老朽当年无论是在陕西旬阳任知县,还是在湖广郴州任知府、兵备副使,可都没有干预过民间田地买卖之事……” 齐汉生毕竟是探花,有过人的才情和机心,立刻抓住了他话语之中的漏洞:“李先生说的不错,买田卖田是买主和卖主之间的事情,田价不该官府过问。那么,那些灾民愿不愿把田卖给你们,无论是苏州知府衙门还是本府,似乎也都可以不必过问。” “可是……”那位被齐汉生称为“李先生”的退职官员说:“官府若是不过问,那些刁民就不肯把田卖给我们,我们也就不能为朝廷推行国策尽一份心力了。” “大灾之年,百姓急需粮食救荒活命,倘若是公价买卖,他们怎么就不肯卖田给你们?”齐汉生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诸位先生要为朝廷推行国策尽一份心力,为什么非要盯着那些受灾县份和灾民的田地?苏州好几个县都没有遭灾,为什么不去那里买?比如说你李先生家在昆山,家业田产也多在昆山,为什么要跑到常熟去买田?” 正如那位“李先生”方才所言,他退职之前曾任湖广兵备副使,是个三品的官阶,也比齐汉生的眼下的职位要高,听他指名道姓地嘲讽自己,心中十分不快,冷哼一声说:“那些没有受灾的县份要五六十石一亩,谁会去买?” “改种桑棉,每亩收益本就比稻田产粮要高,五十石一亩怎么就不肯买?非要二十石一亩去贱买灾民的田?” “什么贱买?!”那位“李先生”胀红了脸,嚷嚷着说:“松江那边的大户,只肯出八石一亩,最多十石一亩,那才是贱买!我们身为一方士绅,又都曾做过朝廷命官,拿出自家的粮食来买田,一是造福桑梓,解民困顿;二来也是同体国难、为国分忧,怎么就成了贱买灾民的田了?” “李老爷说的不错。”另一位乡绅沉着脸说:“当初府台大人亲临寒舍,招我们到府中议事,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动员我们拿出自家的粮食来买田改种桑棉,还说这么做既推行了国策,又赈济了灾民,国计民生兼而两全。如此高明的谋略,令我等好生佩服,赶紧筹措钱粮,愿以绵薄之力上解国忧、下舒民困。如今言犹在耳,余音绕梁,怎么府台大人自己却改了主意?” 听他这么说之后,齐汉生脸上嘲讽的笑容凝固了,神情也骤然黯淡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九十五章 作茧自缚 诚如那位乡绅说的那样,最初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正是齐汉生本人。 自从高中皇榜、荣膺禄位之后,除了因附和同年状元赵鼎上疏非议新政,被罢官撤职的那两年之外,齐汉生一直在翰林院这样的清望衙门储才养望,从未在地方任职,也不熟悉地方政务,皇上却一步将自己拔擢为四品知府,还放在号称天下膏腴之地的苏州,更动用了超出朝廷规制的仪仗风风光光地送自己南下赴任。天恩如此浩荡,不用说是对自己大力推行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寄予了厚望,而干好了这件当今朝野内外瞩目的大事,便能简在帝心,日后封疆入阁,前程不可限量。 翰林院的清苦毕竟难挨,尽管朝廷大幅提高了官员的薪俸,但主要集中在养廉银,个别要害职位一年的养廉银能达到俸禄的四倍至五倍,比如说苏州知府的养廉银就足足有五百两银子之多。而象齐汉生这样在翰林院、国子监等没有实权的清望衙门任职的官员就吃了很大的亏,只能拿到被皇上称之为“津补贴”的一百二十两银子,再加上勉强能折到一百两银子的官俸禄米,再无其他进项。京城米珠薪桂,居大不易,自己好歹也是个五品官,家中竟然徒穷四壁,那么点俸禄和津补贴除了奉养老母和妻子,还要雇用丫环仆役、长随轿夫支撑门面,一年到头日子过得仍是紧巴巴的。此外,翰林院里读书修史储才养望,本就是为了施展,水里火里挣出来就不枉此生。两榜进士追求的,不就是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吗?更遑论自己还是一甲及第、名动天下的探花郎!又怎能不借着皇上给自己的这个施展抱负的机会,将平生所学的孟子王者师学用以治国平天下,上不愧对浩荡天恩、圣心厚望,下不辜负七尺昂藏、一身学识! 怀着这样踌躇满志的心态慷慨赴任,谁曾想,人还未到苏州,齐汉生就得知白卯河发了端午汛,治下吴江等几个县遭了灾,十几万灾民绝收,生计无着的消息。虽说这是天灾,他这个尚未到任的知府并无半点责任,但仍令他不免有些沮丧――甫经大灾,势必要以赈灾救民为重,推行改稻为桑国策的事情就只好往后放一放了,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大概是休想做出令皇上满意、令朝野瞩目的政绩了…… 到底是才情冠绝一时的探花郎,一路苦思冥想,终于让齐汉生在看似难解的困局之中找到了一条破解之策――苏州殷实富户很多,若是能动员他们拿出钱粮来买灾民的田,灾情解了,然后再责成那些买了田的大户改种桑棉,完成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岂不是既能顺利推行国策,又能赈济灾民,国计民生兼而两全,于情于理于势,都可谓是两全其美! 到了苏州,顾不上洗去满脸的风尘,齐汉生便亲自逐一去苏州各位有名望的乡宦士绅家中拜访,敦请他们到府中议事,动员他们支持自己想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为朝廷和百姓尽一份心力。那些乡宦士绅道是很给他这个新任的知府大人面子,纷纷响应他的号召,主动申报自己能拿出的钱粮和愿意购买的田亩数。初步估算,别说是眼下这场五十年不遇的水患,就算是明年再发一场百年不遇的水患,苏州不必朝廷拿出一粒粮来赈济灾民,就能帮助十几万灾民渡过大荒之年。 有了这些乡宦士绅们的鼎力支持,齐汉生对于自己的方略更有信心了,遂以苏州知府衙门的名义行文呈报应天巡抚衙门,正式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怕在公文里说不清楚,他还给坐镇南京主持赈灾诸事的恩师夏言和应天巡抚刘清渠写了信,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夏言和刘清渠很快就给他回信,不吝言辞地赞许他忠勤王事,有经略天下之才;答应领衔上奏朝廷,应天巡抚衙门对他的方略毫不保留地给予了全力支持,并完全按照他的思路,拟定了议案,下发受灾的各州县施行。 可是,就在齐汉生拿着省里的议案准备施行时,同年至交、毗邻的松江知府赵鼎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他那“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有重大纰漏,没有考虑到那些大户人家会不会趁灾压低田价,贱买灾民的田地,容易被那些为富不仁之人钻了空子,让他且要留神此事。齐汉生暗笑自己那位状元好友杞人忧天,把苏州那些出身诗香门第、世受皇恩,还曾高中两榜、抚牧一方的乡宦士绅看成了锱铢必较唯利是图的商贾贩夫。不过,赵鼎与他几度同赴国难,可谓是生死之交,他相信赵鼎不会是因为嫉妒自己而泼冷水打横炮,就吩咐差役暗中调查买田的事。 果不其然,苏州那些大户人家以刑部尚书许问达和前陕西布政使郑传恩两家为首,一边联手操纵粮市,囤积居奇,哄抬粮价;一边拼命压低田价,上好的良田最多只愿出到十五石一亩,全然没有一点体念国忧民难之心,更将仁者爱人的圣贤教诲抛在了脑后! 比之生在豪门富户的赵鼎,出身寒门的齐汉生更知道田地之于百姓的重要性,更知道无田百姓会受到那些豪强劣绅怎样的盘剥压榨。一听田价被他们压得那么低,立刻就意识到,若按自己的方略去做,苏州吴江等县的灾民把田都贱卖了,确实能暂时解决了眼前危机,也能推行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那些大户人家赚得盆满钵溢,自己也能在朝野内外声名鹊起。可是,到了明年,那些没有了自己田地的百姓就没了生计,要么只能在大户的盘剥压榨之下苦苦捱命;要么只能离乡背井,沦为流民乞丐,这便不是他当初给朝廷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初衷,甚至可以说,他的方略只能解了国计之难,反添了民生之苦,成为日后的致乱之源。倘若因此而激起了民变,论起根源,他齐汉生不但要被朝廷追责问斩,千秋万代罪名也会钉死在苏州,受到那些生计无着的百姓的唾骂!就冲这个,他也绝对不能同意那些乡宦士绅这么做…… 问题是,“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他提出来的,也得到了夏言和刘清渠两位大人的大力支持,已领衔上奏朝廷。倘若贸然改易,让他如何下得了台?又将恩师夏阁老和中丞刘大人置于何等可笑之地? 一点贪名求功之心,竟做出了这种作茧自缚的蠢事,不但使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还连累了恩师夏阁老和中丞刘大人,齐汉生真是追悔莫及。可是,以他名满天下的探花郎的智谋才情,也想不出什么能解脱困境的好办法,只好遵照赵鼎信中的指点,拿出知府和御史的身份,苦口婆心地说服那些乡宦士绅体念国计之难、民生之苦,不要趁灾压低田价。 照齐汉生的本意,苏州人稠地少,一亩良田丰年能卖到六十石稻谷,歉年五十石,今年遭了灾,田价也不能低于四十石一亩。可是,那些乡宦士绅都认准了这是个发财的大好机会,任凭他费尽口舌,也只肯多出一点,至多不能超过二十石一亩,还说松江那边田价已经跌到了十石八石一亩,他们肯多出一倍的价钱来买田推行国策,完全是仰慕齐汉生声震天下的才名清望,卖面子给他这个新任的府台大人,甘愿自家吃点亏,让利给那些刁民。 二十石一亩的田价与齐汉生的要求相去甚远,双方谈了多次,怎么也谈不拢,几次闹到不欢而散的地步。齐汉生终于看清楚了那些官场前辈、一方士绅的真面目,既是激愤难平,更是心灰意冷,索性就采取了地方官员惯用的一招:“拖”――尽管省里有议案让各州县尽快实施,可“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他提出来的,如何阐释他说了还真算,省里也不好催他;加之他又是坐镇南京的内阁资政夏阁老的门生,椅子背后有那样强大的一座靠山,那些乡宦士绅轻易也不好撕破脸皮告到省里去。 买田之事就一直僵持着,齐汉生手头上有恩师夏阁老和中丞刘大人从省里调来的大批粮食,不愁缺粮发赈饿死了百姓,因而也就不急着推行自己的赈灾安民方略。可是,那些一心想贱买灾民田地的乡宦士绅却不干了――没有官府出面弹压,灾民如何肯愿意把自己赖以活命的田地以二十石一亩的低价卖给他们?若不赶紧买田赶插桑苗改种木棉,当年就没有收益,这可是一注大财,白白损失了实在让人肉疼;若是再这么拖下去,朝廷总会增拨粮食借贷给灾民赶插秧苗自救渡荒,那么,买田的事情也就黄了。几十年才等到的一个发财良机,就这么泡汤,岂不可惜?因此,他们便相约于今晚联袂来见齐汉生,要求他赶紧出动府里的兵丁差役,压着那些灾民卖田给他们,最好再能管住粮市,不许那些灾民私自购粮。跟以前一样,说了半天,齐汉生还是一言不发,若不是那个尚书公子许子韶仰仗父亲权势,出言不逊激怒了齐汉生,大概这位府台大人能一直跟他们耗下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九十六章 天良未泯 此刻,见齐汉生神情骤然黯淡了下来,显然是被他们说中了内心的隐痛之处,刚才说话的那位乡绅得意洋洋地说:“府台大人,今年苏松两府遭了灾,论说改稻为桑的国策万难推行。也只有大人这样的经国济世之才能想出那样高明的方略,既解了国忧民难,又推行了国策。只要大人顺顺利利搞成了这两件大事,功劳就能简在帝心,何愁日后不能封疆入阁,又何愁让你那个同年高拱高肃卿专美于前?” 听到他提到了皇上,更提到了自己那位如今已经身处御前办公厅这样的机枢重地的同年高拱,齐汉生终于从方才那样痛苦的懊悔中挣脱出来,既是羞愧被人说中了深深隐藏起来的心思,又被激起了心中的怒气,厉声辩白道:“不要拿官场政绩那一套来激我!我齐汉生可不是为了封疆入阁到苏州来的!” 可惜,这样的辩白根本不能打动对面坐着的那些人,他们都是宦海浮沉几十年的官场老油子,谁会相信官场中竟还有人不想步步高升,执掌权枢?但凡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哪个又不想位列朝堂、指点江山?更何况齐汉生还是名满天下的一甲进士及第探花郎,要才学有才学,要人望有人望,此次从翰林院外放苏州做知府,不用说是下到地方来历练,日后朝廷自然会有大用。这是朝野内外人尽皆知之事,他齐汉生还要矢口否认自己不是为了封疆入阁而来,也未免太过矫情了吧! 因此,听他这么说之后,每个人的心里都忍不住冷笑起来。不过,说话的人是知府大人,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这些人尽管当年也曾抚牧一方,官威赫赫,毕竟如今已经退职闲居,也不好把讥讽的嘲笑表露出来,让对面这位年轻的父母官下不来台。有人就顺着齐汉生的话,说道:“府台大人误会了,误会了。我们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读书做官无非是为了两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为民做主。至于能不能封疆入阁,那要看各人机缘,更要得蒙浩荡天恩,绝非人臣可以觊觎,更非我辈士子之本愿……” “‘读书做官无非是为了两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为民做主。’吴先生说的好!”齐汉生冷笑道:“本府倒要请教吴先生,你方才建议本府出动府兵差役将带头抗拒卖田的几个百姓抓起来;还要管住粮市,不许灾民用各家凑出来的棉纱布帛去买粮,可是你所谓的为民做主?你老先生当年也曾任过州牧县令,治下发生这么大的水患,也是这么效忠朝廷的吗?” 那位“吴先生”面色微红,嗫嚅着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实情,时势也多有不同,怎能一概而论?再者说了,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可是皇上的圣旨、朝廷的宪命,总不成让皇上把旨意收回去吧?” “身为人臣,自然要凛然奉行君父圣谕,断不敢让君父更改旨意。只是,”齐汉生说:“圣旨确是要在江南大力推行改稻为桑,但也一再严令各级地方官府汲取嘉靖二十五年之教训,不得用简单粗暴的行政命令强迫治下百姓改稻为桑,使这一利民惠民的善政变成虐民害民的苛政。煌煌圣谕,本府岂敢违逆?” 发财良机稍纵即逝,谁愿意听他在这里高谈阔论;而且,一连这么多天,费尽口舌也没能从他嘴里换来一句承诺,也让那些乡宦士绅都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府台大人压根就没有想让他们从中牟取暴利,他所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分明是要压着他们拿自家的钱粮替朝廷赈灾和完成改稻为桑的国策。快刀切豆腐,两面都要光堂。说穿了,就是要他们多出血,买了田改种桑棉百姓还不闹事,然后赚了钱好让朝廷多收赋税,让他自己捞到朝野瞩目的政绩好升官走人。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别说是一个小小的知府,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刚才说话的那位“李先生”见“吴先生”难敌齐汉生的舌辩之能,忍不住参战了:“齐府台,不是老朽倚老卖老要说你。你这么做,往轻里说是不解实情;说重一点,这是书生之见!” 竟然当面指责自己!齐汉生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何谓不解实情,又何谓书生之见,还请李先生指教!” 那位“李先生”冷笑道:“皇上为我大明难得的英才之主,奋万世之雄心,立志要富国强兵、中兴大明。这些年里,西北抗鞑靼,东北御土蛮,东南海面上还要剿灭倭寇,要募兵备武,要整修兵甲修造战船;还要整治黄漕两河,给你们大大小小的官员增加薪俸、养廉银;还要开那么多的工厂、矿山,建那么多的大小学堂,这么多事情哪一样不要花银子?整饬了财税制度、惩戒了全国各地藩王宗亲,闹出了那么多的乱子,所为者何?还不就是银子吗?皇上还把宫里每年的开销用度减了又减,还闹到堂堂朝廷竟向商人举债的地步,国库里的银子也不见得就能够用,不得已才想出了个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多织丝绸棉布,卖到东西两洋的外藩诸国去换银子。这便是我大明朝当下的实情!” 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一大段话,那位“李先生”觉得口干舌燥,就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可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是,圣人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些百姓焉能体会到圣心之深远?要么自家不改,要么改了之后产出的丝绵都拿去卖给那些小作坊,织出的丝绸棉布就不好,也买不上好价钱,岂不违背了皇上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初衷?只有把田地卖给我们,让我们的作坊织出上等的丝绸棉布买给东西两洋的商人,才能赚回来银子,缴纳给朝廷好去做那些大事。你齐府台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探花、官场士林瞩目的后起之秀,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可你却为了一点田价高低,迟迟不肯让他们卖田给我们,以为自己是在为民作主,这不是书生之见,又是什么?” 齐汉生冷冷地说:“本府辱蒙圣恩,知府苏州之前,拜辞帝阙,曾得到皇上亲自接见,皇上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初衷,本府岂能不知?可若是只为了给朝廷多赚银子,皇上也就不必再明发上谕,制定诸多鼓励桑棉的惠农之策了!”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从冷漠变成了激愤:“国计民生兼则两全,偏则俱废。本府之所以向朝廷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原本就是秉承圣意,上解国忧,下舒民困。本府感谢诸位愿意拿出自家钱粮来买田改种桑棉,可照你们那样的改法,顶多只解了国计之难,反添了民生之苦,那便不是本府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初衷,更不是皇上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初衷。倘若为了能顺利推行国策而一任治下十几万灾民明年没了生计,则齐某把自己的前程看得也太重了!” 这就是把话给说到了死处,摆明了要断人财路!在座诸位乡宦士绅的脸色一下子比死人都难看了,都在心里愤恨地骂道:此人果然迂腐执拗不可理喻,难怪当年会忤逆圣意,跟着松江那个狗屁状元知府赵鼎一起上疏非议新政,落到廷杖罢黜的下场!若不是皇上看他们还有一点忠君之心,不曾附逆倡乱,赦免了当年非议新政之罪,只怕他们今生也就只配管领山水林泉,白白辜负了十年寒窗才换来的功名! 郑传恩刚才遭到齐汉生反诘之后,就一直没说话,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冷哼一声:“齐府台,老朽也曾在大明为官,对朝廷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这个情势,我们买不买田倒没什么,贵师相夏阁老和刘中丞也从省里给你齐府台运来了那么多的粮食,灾民等着你官府借贷粮食也能度过灾年,兴许还能自愿把稻田改种桑棉,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也能顺利推行下去。不过呢,你当初给朝廷提出的那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还有夏阁老、刘中丞议定的那个议案,可就成了朝野内外的一大笑柄了。夏阁老、刘中丞已是风烛残年,几十年宦海积下的官声人望,即便毁于一旦也没什么,你齐府台却正是风华正茂,没来由在这件事情上栽跟头;更不要再犯下了当年的过错,落得没了下场。孰轻孰重,也不消我等多说;何去何从,你就好自为之吧!” 说完之后,他站了起来,也不看齐汉生,只把手在胸前随意一拱,说了声:“府台大人贵安,老朽告辞了!”转身扬长而去。 大明官场最重资历,即便是那些退职闲居的乡宦士绅也不例外。在场诸人之中,郑传恩当年的官职最高,也就无形中成为了众人的主心骨,他这么一走,另外几位士绅也都坐不住了,跟着拱手告退,鱼贯而出。 或许是被郑传恩最后的那些话说中了心中最大的担忧,齐汉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偌大的后堂上,只有他一个人枯坐在那里,灯光照射过来,他的身影是那样的孤独而无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九十七章 密信惊魂 那些乡宦士绅走后不久,一位仆役就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桶水――齐汉生嫌那些人身上的铜臭味太重,每次和他们绅晤谈之后,就要命人打来井水,把他们坐过的椅子,还有站过的地都洗了。回数一多,仆役就养成了习惯,不必他吩咐,看见那些人走了,就自己打了水进来洗地。 不过,今日这位仆役还没有开始洗,就有另外一位仆役打扮的人匆匆走了进来,悄悄来到齐汉生的身旁,轻声唤道:“老爷。” 齐汉生睁开了眼睛,慢慢地望向了来人,见是跟了自己多年的长随许三,便虚弱地问道:“何事?” 许三垂手站在那里,说:“松江赵府台派他的长随赵平送信来了。” 齐汉生淡漠地说:“信呢?拿来我看。” “是口信。”许三说:“赵老爷说,高大人等六位钦差已驾临松江,他当日正忙着勘察河道,竟险些怠慢了钦差大人。” 或许是早就想到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在等着自己,朝廷钦差已经驾临松江的消息根本没有引起齐汉生的惊慌失措,他毫无反应地静听许三的下文。 可是,许三却不说话了。 齐汉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还有呢?” 许三应道:“回老爷的话,赵老爷只捎来这两句话。” “只有这两句?”齐汉生越发疑惑了:“那个赵平人在哪里?” 说着,他站了起来,准备去见赵平,从他嘴里查问出详情来。 “回老爷,赵平把口信送到之后就走了,说是去无锡接赵夫人回松江。还说赵老爷吩咐过,一定不要让旁人知晓他派人来过苏州一事。” 齐汉生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突然面色骤然大变,人象中了魔怔一样僵在了那里,接着便觉得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原来,赵鼎托人带来的那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玄机――高拱等人奉旨先行南下,朝廷明发了邸报,齐汉生记得清清楚楚,是御前办公厅高拱、张居正两人和镇抚司的三位太保爷杨尚贤、高振东、谢宇翔,总共五个人,赵鼎却说有“六位钦差”,怎会多出一个?若是把随行的镇抚司校尉算上,却又不止六人。那么,赵鼎话中隐含的第六个人却又是谁?以齐汉生的才情和机心,略一思量就猜了出来:此人一定便是微服潜行、巡幸江南的皇上! 虽说皇上白龙鱼服,潜行南下,并不一定就是奔着改稻为桑的国策而来,但松江与省里对抗,拒不执行省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议案一事已经闹得扬扬,皇上势必也听闻了此事。以皇上一片仁君爱民之心,断不能容那些豪强富户趁灾贱买灾民的田地;而赵鼎如此急如星火托人捎话过来,还专门吩咐不要让人知道他派人来过苏州一事,一定是皇上已经有了明确的旨意,不日即将驾幸苏州。捅下这么大的漏子,他齐汉生如何面对雷霆震怒的皇上?且不说辜负了皇上的拔擢之恩,单是一个“勾结不良,虐民自肥”的罪名就能将自己抄家灭族!一时万分惊惧之下,再加上多日的积劳焦虑,使齐汉生不禁晕倒了过去。 突然的变故把许三吓了一跳,亏他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抱住了就要倒下去的齐汉生,急得嗓子都变了:“老爷,老爷!” 没有唤醒齐汉生,赵平更加着急了,一边奋力想拉起他,却见那个洗地的仆役惊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骂道:“你***是死人啊!还不快来帮我把老爷抬到内堂去!” 等到那个仆役丢下水桶跑了过来,他却又骂道:“蠢东西!快去请郎中来!” 这个时候,齐汉生悠悠醒转过来,,一边勉力想挣扎着站起来,一边虚弱地说:“不……不要去了……” 许三是个难得的忠仆,对齐汉生的话一向奉若神明,想也不想,忙又喝住那个仆役:“回来!老爷说不要去了。” 齐汉生还是浑身无力,站不起来,只能抬手示意许三将自己搀扶到椅子上坐下。 许三一脸焦虑之色,劝齐汉生说:“老爷,你这段时间一直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身子清减的厉害,刚才还险些晕倒,还是请个郎中来看看吧……” 齐汉生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不必了。给我治病的郎中就要到了,再过上几日,我就再也不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 许三是个下人,没读过多少书,自然听不出齐汉生话里掩饰不住的痛苦和无奈,反而欣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就是天塌下来,人也得吃饭睡觉,老爷总是这么熬着怎么成?幸好赵平没来拜见老爷,若是他看见老爷这般消瘦,回去跟赵老爷一说,您两位老爷过命的交情,赵老爷还不得责骂我这个做奴才的没有尽心照顾好您……” 许三无心说出的这句话,突然使齐汉生又想起了赵鼎的后半句话――“他当日正忙着勘察河道,竟险些怠慢了钦差大人。” 赵鼎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且不论方略如何,齐汉生并没有同意那些豪强富户以低价贱买灾民的田,也便是说低价买田并不符合他当初给朝廷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初衷,而是那些豪强富户曲解方略本意,妄图借朝廷改稻为桑之际牟取暴利。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合适的借口躲出去,千万不要搅到那些豪强富户买田一事中去,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想到这里,齐汉生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也突然觉得身上有了一点力气,感慨地说:“你说的不错。就是天塌下来,人也得吃饭睡觉。伙房里还有剩下的饭食吗?不拘什么,赶紧给我端来。还有,明日我要去吴江勘察白卯河河道,兴许要去三五天,你替我收拾两件换洗的衣裳。” 许三赶紧吩咐那位仆役去伙房拿饭食,自己一边洗地,一边对坐在那里歇息的齐汉生说:“老爷,您这段时日也着实累了,勘察河道的事情是不是请府里的其他老爷去?” 齐汉生慨叹一声:“为官两月,这或许是我能为苏州百姓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见许三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齐汉生知道自己失言了,忙说:“你不必担心,我去勘察河道,也是为了散散心,省得整日价受那些乡宦士绅的气。” 没有旁人在场,许三也就不必那么顾及主仆尊卑,气哼哼地说:“那些老东西也实在是太不像话!老爷您毕竟是他们的父母官,好言好语跟他们说事,他们竟一句也听不进去!莫不如老爷您好好地收拾他们一顿,兴许就安分了……” 说着,他凑到齐汉生的跟前,低声说:“老爷,方才小的跟赵平闲扯了两句,听他说,他们家赵老爷前日在松江开衙放告,只一天时间就接到了几百上千份状纸,全是状告那些什么狗屁乡官财主的。这几天,那些乡官财主一个个跟个灰孙子似的都蔫了下来,还巴巴地求到赵平那里,想求他给赵老爷带个话,求赵老爷放他们一马……” 齐汉生的眼睛骤然一亮:“开衙放告?你把赵平跟你说的情形仔细给我说说。” 听完许三的转述,齐汉生又紧张地思量起来:不错,那些为富不仁的乡宦士绅们大多劣迹斑斑,赵鼎这一招可谓是针锋相对,恰恰拿捏住了他们的七寸。自己若是也这么办,不消说他们定然不敢再仰仗权势威逼自己动用官府之力,逼迫百姓把田地贱买给他们,兴许还得乖乖地遵照自己定下的每亩四十石的田价来买田,然后老老实实地改种桑棉。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也就搞成了,自己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省里的议案不但没有过错,反有大功于家国社稷…… 想到这里,齐汉生的心中泛起了一丝疑虑:以崇君兄之大才,不会想不到这是绝地反击、扭转乾坤的妙计,他为何只暗示我勘察河道呢?松江乡宦士绅以家为尊,苏州乡宦士绅以许家为尊,虽说论官阶品秩,正二品的刑部尚书许问达要比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徐阶高出一筹,但徐阶是内阁学士,又是吏部堂官,事权实权比许问达要大了许多,他尚且能不畏惧徐阶的威仪,难道我齐汉生就怕了许问达的权势?而且,既然圣驾已经微服潜行到了松江,想必他开衙放告是得到了皇上的恩准或默许,皇上能给他撑腰,让他和自己亲自选中的内阁辅弼重臣徐阶的家人斗,难道就不能给我齐汉生撑腰,让我为民作主,依法惩戒那帮为富不仁的乡宦士绅?难道说,崇君兄误会了我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初衷,担心我是受了那些乡宦士绅的重贿,拉不下脸与他们斗? 突然,又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自齐汉生的心底里悄然升腾而起:莫非崇君兄不愿我这么做,是不想我把“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搞成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九十八章 绝地反击 自从嘉靖二十年同登一甲,赵鼎和齐汉生二人的命运就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按国朝授官制度,两人与那一科的一甲二名榜眼张翰直入翰林院任职。齐汉生家贫,甫入官场就进了翰林院那样的清望衙门,那么一点菲薄的俸禄既要供养老母妻子,还要支应门面,实在过得艰难,赵鼎不但买下了一所小宅院“借寓”给齐汉生,还时常不动声色地接济他。嘉靖二十三年,赵鼎策动那一科的进士联名上疏谏诤新政得失,齐汉生慷慨署名,与赵鼎一同被廷杖罢黜,削籍为民。其后不久,隐居乡里的两人又一同落入江南叛军之手,被挟裹到了南京,赵鼎因当面直斥那帮谋逆的勋臣显贵而身陷大狱。齐汉生不顾个人安危,在外四处为他奔走号呼,最后也被恼羞成怒的勋臣显贵投入死牢,险些与赵鼎一同断送了性命。有了这么多生死与共的经历,赵齐二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都被朝野内外清流官员士绅视为国朝后起一辈中堪称一时瑜亮的翘楚人物。 但是,连齐汉生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起,他的心中竟对赵鼎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更感到赵鼎在无形之中给了他很大的压力――一方面,他也承认,论才情论风骨,身为状元的赵鼎都在他之上;另一方面,他却不甘心被朝野内外视为赵鼎的附庸,想独自做出一番成就,即便不是为了压过赵鼎一头,也要向世人证明,自己并不比赵鼎差…… 正是在这种复杂心情的驱使下,齐汉生将此次外放苏州看得很重,认为这是皇上给了他和赵鼎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苏松二府相互毗邻,民情习俗相近,苏州还要更为富庶一些,眼下又都遭了灾,如何能在赈灾安民的同时,顺利推行皇上苦心孤诣谋划多年的改稻为桑之国策,就要考验两位新任知府的治国理政才能了。因此,尽管在赴任的路上,齐汉生对于“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已大致考虑停当,可他丝毫没有向同行的赵鼎透露半点口风。其后,当他将方略拟文呈报应天府之前,他也没有去信征询赵鼎的意见。 由己推人,赵鼎是否因此衔冤生恨,虽说建议他勘察河道以求得君父宽恕,却不愿意看到他克成改稻为桑之大功,便不肯把“开衙放告”这一绝地反击的良策传授给他? 想到这里,齐汉生心中苦笑一声:功名心人皆有之,无论是自己,还是崇君兄那个名满天下的状元郎,都未能免俗啊…… 不过,圣驾不日即将驾幸苏州,可谓生死一线,刻不容缓,齐汉生顾不得再想这些无谓亦无益之事,对许三说:“你快去将二老爷他们几位请到府里来。” 许三嗫嚅着说:“老爷,这都什么时辰了,几位老爷兴许都睡下了。不如明儿一早……” 许三话还没有说完,齐汉生就把脸沉了下来:“什么明日!立刻去!”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苏州府同知、通判、推官等人确实都已睡下了,但听到府台大人深夜传唤,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也不敢怠慢,赶紧换上官服赶到府衙领训。 听齐汉生说了自己打算于次日开衙放告以后,同知高汉宁颇为疑惑地说:“府尊,国朝各级衙门多年的规矩,除了谋逆、人命等官司不拘放告之日外,其他官司一律初二、十六两日放告。眼下十几万灾民嗷嗷待哺,府里和下面几个县上上下下都在忙着赈灾,还要安抚灾民赶插秧苗,还得防备着闹瘟疫。这开衙放告一事是不是缓上一缓?” 齐汉生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说:“赈灾安民是为了治民安乐;开衙放告亦是为了治民安乐,两者完全可以并行不悖嘛。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就在四门张贴告示,让有冤的百姓都来诉讼,有状纸的即刻登簿,依序受理;口告的由府里的书吏代写讼词,也登簿依序受理。” 苏州府的几位职官心中更为疑惑:各级地方官员抚牧一方,坐堂审案便是他们份内差事,不过是嫌麻烦,更不愿意助长治下刁民恶讼之风,才定下了每月初二、十六两日放告,久而久之,就成了各级衙门约定俗成的规矩。府台大人不怕麻烦,愿意什么时候开衙放告随他的便。不过,就为了这件屁大点的事情,深夜把大家都召集过来议事,也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齐汉生接着说道:“无论百姓告的是谁,都不许推诿,更不得将百姓拒之门外。有什么过错,我一人担着,不连累大家便是。” 这话不说还好,一听他说这话,苏州府的几位职官心中同时“咯噔”一声:难道说,那些乡宦士绅闹得实在太不像话,惹恼了这位探花府台大人,要借着百姓词讼来收拾他们了么? 跟齐汉生这个初来乍到的知府不同,其他几位职官都在苏州任职多年,平日与那些乡宦士绅多有往来,少不得要时常收受他们的馈赠;而且,要说苏州城的乡宦士绅中最骄纵不法之人,非刑部尚书许问达家的那位宝贝公子许子韶莫属,他一贯仰仗父势,欺男霸女,历任知府都十分头疼,却都不敢跟他那贵为六部尚书的父亲撕破脸皮对着干。这位新来的府台大人这么干,无疑是要碰一碰许子韶这个太岁,捋一捋尚书许大人的虎须了! 想到这里,苏州府的几位职官睡意都被吓没了,更有冷汗悄然冒了出来。不过,那些人都知道,眼前的这位府台大人来头可不小,他的恩师是前任内阁首辅、现任内阁资政的夏言;自己又是以风骨著称的刚直之士,批龙鳞、受廷杖的事情都干过,还曾身陷叛贼牢狱,差点断送了性命。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惧怕许问达那位尚书大人的官威。既然他说了自家担罪,不连累他人,那就由他去做好了。至于其他人,既没有那么强硬的后台,更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不敢附和齐汉生,说些强撑架子的大话。 齐汉生见无人反对,便扬声叫道:“来人!” 门外的许三走了进来,垂手应道:“老爷有何吩咐?” “通知伙房备些饭食,今晚我与诸位大人在此处理公务。” 众人心中一惊:这是要把我们羁押在府衙之中啊!分明是怕大家走漏了风声,让那些乡宦士绅有所准备,使他开衙放告之举功败垂成! 众人心中着实恼怒,却不敢公然抗议,都把目光投向了官职仅次于齐汉生的高汉宁,指望着他这个同知能出头帮大家说话。 高汉宁受不了众人目光的催促,硬着头皮朝齐汉生一拱手,嗫嚅着说:“府……府尊,这……这恐怕有些不妥吧?” 齐汉生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有何不妥?苏州甫经大灾,民生凋敝,百废待兴,无论是组织灾民返乡赶插农桑,还是勘察河道筹办治河诸事,都是刻不容缓,更需我等周全谋划。我在京里任职多年,听闻当今圣上宵衣旰食,操劳国事,时常在东暖阁批阅奏章至深夜甚或天明也不曾就寝,我辈人臣身奉王命,抚牧一方,焉能不与国同体、与君同劳?” 那些人大多也是科甲正途出身,京里六部九卿各大衙门也有不少同年故交,早就听说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是皇上亲自遴选出任苏州知府的,只是碍于朝野清议,才没有下中旨特简授官,而是由御前办公厅协办兼吏部文选司郎中、亦是齐汉生的同年高拱高大人以吏部名义呈文上报内阁,走了个过场而已。此刻听齐汉生提到皇上,便以为他握有尚方宝剑,心中的恼怒顿时化成了哀怨。 高汉宁犹豫了一下,对齐汉生说:“府尊,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齐汉生恳切地说:“高大人不必客气。你我同僚一场,我初来苏州,人地两疏,还多亏你高大人从旁指点协助,才勉强未曾贻误政务。高大人但有所想,还请不吝赐教。” “府尊是名满天下的探花郎,有经天纬地之大才,卑职怎敢当得‘赐教’二字?这么说真是折杀卑职了……” 高汉宁还想再客气两句,见齐汉生把脸沉了下来,赶紧打住话头,低声说:“那些乡宦士绅曲解府尊救时方略,辜负府尊一片爱民之心,的确闹得有些太不象话。府尊开衙放告予以惩戒也是应该的。不过……” 他又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府尊,正所谓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理旧官账。那些乡宦士绅不法所为,积年已久,您老来苏州却未满两月,似乎没有必要和他们纠缠于往事。不若宽限数日,容卑职等与他们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来,既顺利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和府尊‘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又让那些灾民百姓说不出什么话来,如此可好?” 众人连连点头,纷纷应和道:“是啊,高大人说的是周全之策,毕竟府里的许多事情,我们还多有仰仗那些乡宦士绅之处,不宜闹得太僵,大家都下不来台。跟他们把道理说清楚,兴许还能有个两全的法子……” 齐汉生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冰霜,冷笑着说:“高大人,某也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九十九章 绝处逢生 高汉宁被齐汉生话语之中的阴冷肃杀之气吓了一大跳,忙应道:“府尊大人请明示。” 齐汉生一字一顿地说:“你在许家、郑家,还有什么李家冯家那里,是不是有股?或者,他们可是许下了你什么好处?” 高汉宁这么说,不外乎是两层用意:一是摆出一副自己人的口吻替齐汉生考虑,想卖好给这个官声人望都非同一般、又有强硬后台的探花知府;二来也是想先把自己撇清了,一旦日后齐汉生在与刑部尚书许问达对抗中败下阵来,自己在尚书许大人面前也有说辞,不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这么一点两面讨好的用意,怎能瞒得了齐汉生这样的大才? 此外,更让齐汉生愤懑无比而又恼羞成怒的是,自己苦心孤诣想出的方略,不但赵鼎那样的状元大才能看出漏洞,就连苏州府这些科名不显、政绩乏善可陈的庸官也能看得出来。可是,他们看了出来,却没有一个人肯象赵鼎一样给他指出来,反倒是当他下车伊始,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之后,那些人都是赞不绝口,说些“好生佩服”之类的话,然后就躲在一边,任由他天天被那帮乡宦士绅纠缠坐蜡,现在却说什么“宽限数日,容卑职等与他们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来”这样的话。这不是摆明了先等着看自己闹笑话,再卖好给那帮乡宦士绅,然后还要做成个套子把自己往进去装吗?再者说来,既然有两全之策,早些日子为何不说?如今圣驾不日即将抵达苏州,自己尚且命悬一线,哪里还有时间宽限给他们?! 高汉宁马屁拍到了马胯上,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府尊,这话可怎么说?卑职和那些乡宦士绅素无往来,怎么会在他们那里有股?他们又怎么给卑职什么好处?” 齐汉生知道,既然皇上已经首肯了赵鼎在松江拒绝执行自己“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和应天府的推行议案,也便是说已然认定自己的方略断不可行,追究下来,不但是自己这个知府,苏州府的这些官员也担罪不起。那么,自己如今说出的每一句话,日后都有可能作为供词,也可能影响朝廷对自己的论罪定刑,于是冷笑道说:“既然在他们那里没有股,又没有得他们的好处,为何要伙同他们贱买灾民的田?” 高汉宁没有想到一向儒雅谦和的探花知府也会使出倒打一耙这种官场无赖手段,更是惶恐不安,头上冷汗潺潺而出,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就更无从说起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府尊您老提出来的……” 齐汉生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辩白:“高大人说的不错,‘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我提出来的,但我却从未许可那些乡宦士绅借着推行国策之际贱买灾民的田!那些乡宦士绅世受皇恩,如今国家有事,需要他们拿出钱粮替朝廷赈灾抚民,他们却不思报效浩荡圣恩,意欲贱买灾民田地,借君父求治爱民之心大发横财,干犯律法、罪不容诛!我身奉皇名,抚牧一方,既要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又要赈灾抚民,头上担着天大的干系,断不能容他们如此亵渎圣意!我没有退路,你们也别打量着能有什么退路!” 一番义正词严的指责震住了各位同僚,齐汉生又缓和了语气,说:“我方才说过,有天大的罪责,我一个人担了,不牵连诸位。但我得明白了,到底是哪些人在和朝廷作对,阻挠国策推行。有一天朝廷问起来,我也好明白回话。” 知府大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高汉宁等人都明白他已铁了心跟那些乡宦士绅干上了,尽管各自手脚都不干净,心中也忐忑不安,但此刻谁都不敢再说什么,也不敢再对齐汉生将自己羁押在府衙之中有所不满。齐汉生撇开了刚才的话题,当真与诸位同僚商议起了整修白卯河之事,那些人都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他,好不容易才熬过了这漫长的一夜。 次日一早,齐汉生就命人挂出宪牌,并在四门张贴告示,宣布开衙放告,并带着苏州府各位职官,官服纱帽穿戴齐整,端坐在大堂上,等着那些深受土豪劣绅盘剥欺压之苦的百姓前来鸣冤告状。谁知道,自清晨至日暮,来府衙告状之人竟寥寥无几,只有十来个百姓状告自己家产田地被地主豪强所夺、妻女遭地主豪强所辱、自己遭地主豪强所殴;而且,他们状告之人,大多都没有什么官员身份,也没有后台,象现任刑部尚书许问达许家、前陕西布政使郑传恩郑家这样的达官显贵根本无人敢告。 知府衙门不循常例开衙放告,自然引起了许多市井闲汉在大堂外围观,齐汉生等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围观的人群之中,有一位身穿粗布短褂、头戴斗笠,脚蹬草鞋的汉子,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竟看了他们整整一天,直至天色将晚,城门就要落锁之时才压低斗笠,挤出人群匆匆而去。 对于这样的结果,齐汉生颇为沮丧,却也没有办法,只好心灰意冷地放弃了借百姓诉讼打掉那些乡宦士绅嚣张气焰,进而压着他们老老实实按照自己核定的田价来买田的念头,将收到的状纸批转到各县衙门审理,自己悻悻然回到了府衙后堂,吩咐许三给自己收拾换洗衣裳,准备按照赵鼎的建议,于次日就带着几名衙役前往吴江县勘察水灾损毁的白卯河。 许三出去之后,齐汉生正枯坐在后堂生闷气,有一名书吏匆匆进来,轻声说道:“府尊,织造局来人了,说是有要紧的事要见您老。奇怪,人是从后门进来的,象是要防着什么人。” 齐汉生抬起眼帘,疑惑地望着那名书吏,正要发问,有个人走了进来,大热的天还披着一件带兜帽的黑缎子斗篷。 无论来人如何不遵礼数,径直就闯到了自己的后堂,宫里的人终归是“见官大三级”,齐汉生赶紧站了起来。 来人径直走到齐汉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掀开了头上的兜帽,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江南织造使杨金水。 “杨――”齐汉生正要行揖见礼,杨金水把手一摆,阻止了他,对那名书吏说:“我有些要紧的事要跟齐府台说,你下去吧。” 这是天生的气势,再加之那名书吏就算不认识杨金水,只要一看他头上的无翅纱帽镶着金丝,就知道此人来头不小,不待齐汉生吩咐,就退了下去。 杨金水这才望向了齐汉生,反客为主地说:“齐府台,请坐。” 齐汉生拱手一揖:“不知杨公公大驾光降,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别客气。”杨金水淡淡地说:“你如今已到了悬崖边上,可谓命悬一线,咱们就不必讲这些虚礼了。” 齐汉生倏地站了起来。 杨金水微笑着说:“坐,坐。” 齐汉生慢慢地坐了下来。 杨金水说:“前日与齐府台商议织造局的事情,我就看出来你是明白人,我也就长话短说了。今儿后晌,许家、郑家送信的人已经出发了,一路朝北京走,一路朝南京走。还有,你府衙门外也多了几个闲汉一直徘徊不去,象是许家的人。” 齐汉生恼怒地说:“我是朝廷钦命的苏州知府,他们竟敢监视我!” 杨金水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你齐府台也跟他们那些人打过几次交道了,应该明白,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干的,却说这样的话。咱家今晚来,是想问问你,改稻为桑的事情搞成这个样子,你准备怎么跟朝廷跟皇上交代。” 齐汉生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沮丧地说:“无非一死。” “不不不。”杨金水笑了起来:“你死不了,也犯不着去死,该死的是他们。” 齐汉生的眼中闪出光亮,一时却难以置信,疑惑地看着杨金水:“请杨公公赐教。” “‘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是你提出来的,你有解释之权。之所以无法施行,是因为他们想趁灾贱买灾民的田,你能顶住不给他们办,占住了这一条,依皇上的仁厚,你就没有死罪。不过,改稻为桑推行不下去,你总归还是有过错的,加之你又开衙放告,摆明了要跟他们过不去,许大人的那些门生,或是郑传恩的那些同僚给你找茬,少不了也要被朝廷论罪罢官。齐府台认为咱家说的可对?” 齐汉生长叹一声:“杨公公鞭辟入里,下官谨受教。” “你十年寒窗,连登科甲,也算是朝野属望的大才,却时运不济,屡遭蹉跌,好不容易有个施展抱负的机会,就这么一风吹了,实在可惜。咱家这里倒是有点东西,或许能帮你化险为夷。”说着,杨金水从袍袖之中掏出了一叠字纸,走过去递到了齐汉生的面前:“这是许家、郑家这些年里盘剥百姓、夺民田产等等不法情事的记录,你按图索骥,或许能找到敢出面控诉他们的苦主。” 齐汉生双手接了过来,激动地说:“多谢杨公公仗义襄助!大恩大德,汉生没齿难忘!” “你有才,又是皇上选中的人,咱家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他们给毁了。不过,日后若是朝廷定罪,要发卖他们家产,还请你多多关照我们织造局的皇商沈一石。” 齐汉生怔怔地看着杨金水,似乎犹豫了,随即咬咬牙:“谨遵杨公公吩咐!” 杨金水淡淡地说:“咱家一个织造使,敢吩咐你齐府台什么?不过,咱家是皇上的奴才,但凡实心给皇上办事的人,咱家也得关照一点不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章 两全其美 却说松江这边,奉有圣谕,松江织造局监正李玄不敢怠慢,三天之内果然筹借到了五十万石粮食,此刻都堆在知府衙门的辕门外。 单靠这五十万石粮赈济十万灾民,还要组织受灾百姓生产自救,还是有些不够,还得应天府再调一部分粮食过来。但赵鼎认为,如今已经是六月中旬,再不赶插秧苗桑棉,只怕就要误了一季农时,秋后没了收成,灾民们今冬明春的日子就越发难过了,而朝廷赈灾抚民的压力就会更大,便奏请“王先生”恩准,先把这五十万石粮分发下去。 朱厚与高拱等人商议,一来农时确实万万耽误不得;二来应天巡抚刘清渠已经知晓钦差莅临松江,哪怕只是为了糊弄皇上,也得赶紧给松江府加紧调粮;三来赵鼎手头上有那些为富不仁的乡宦士绅骄纵不法的控状,再以知府衙门的名义向他们借贷粮食,谅他们也不敢不借,所剩灾民度荒的粮食也就有了,就应允了赵鼎的请求。 灾民们得到消息,说官府要借粮给他们渡过灾年,都轰动了,男女老幼纷纷拥了过来,府衙门外那片偌大的广场被挤得水泄不通。 看到眼前“刁民”人头攒动,只怕有好几千人,府衙的差役们既紧张更不耐烦了,本来打算象往常那样“教训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刁民”,扬起手里的皮鞭才猛然想起来有钦差大老爷在府里巡视,只得悻悻然地收起皮鞭,大声呵斥怒骂。 无奈“刁民”实在太多,喧闹声淹没了几十个差役的呵斥声,落在后面的人又总想挤到前面去看个究竟,时常还会挤得前面的人冲过门口划着的那条白线,眼看差役们快要弹压不住了,这个时候,有一位年轻的官员身穿紫色文官袍服从洞开的衙门里走了出来,看他胸前的补子是四品。 自古以来,所谓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则无官威。明朝科举取士,沿袭前朝旧制,考的不只是八股文章,还有相貌,看似一个附加条件,其实也是必要条件,取中的进士或候选的举人,必须五官端正,相貌堂堂,还不能有肢体残疾。譬如面相,第一等是“国”字脸,次一等是“甲”字脸和“申”字脸,最不济也要是“由”字脸和“田”字脸,乌纱官帽一戴,便凛然生威,就是所谓的有官相。坐在大堂上审案,不怒不言也能产生一种无形的威仪,漫说是治下良民,即便是那些滑奸顽寇,也会心生惊惧。倘若前生作孽或父母不仁,生出一张“乃”字脸,或是尖嘴猴腮活脱脱一个市井小民、泼皮无赖相,文章便是做得花团锦簇,也必定被主考官黑着脸刷了墨卷赶出科场。 赵鼎是嘉靖二十年的状元,不用说是一定要过“面相”这一关的。此刻头戴乌纱,身穿四品知府的官服,眉棱高耸,挺鼻凹眼,确实颇有官相。此外,十年宦海,几经蹉跌,甚至还曾身受廷杖、被罢官斥退;更曾身陷江南逆贼之手,险些断送了性命,给他那张端正的“国”字脸上增添了几分风尘和沧桑;加之古人讲究三十而须,他也早早就蓄起了长须,黑软柔密地飘佛在胸前的五缕美髯,再配上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书卷气,显得是那样的风神飘逸。那一双眼睛也越发地光亮,更给人一种可成大事的气概。 灾民们都知道,这人就是时常去粥厂查看施粥、慰问灾民的松江知府赵鼎,顿时安静了,无数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那么多人,在毒辣辣的日头曝晒下,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偌大的辕门口鸦雀无声。 接着,象是得了命令一般,几千灾民齐刷刷地跪了下来:“青天大老爷!” 衙门公干人员见到府尊也得行跪拜之礼,那几十名差役也跟着跪了下来,偌大的辕门外,只有站在一旁侧后方的十来个人还站在那里,显得十分突兀,赵鼎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不用说,这十几个人正是朱厚带着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的几位太保、校尉。他们都穿着便服,此刻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既不能跪,又不愿意走,显得十分尴尬。 “王先生”明察秋毫,不但不治自己擅自削减灾民赈济口粮标准之罪,还压着松江织造局筹借到了五十万石粮,此刻又不惜九五之尊亲临府衙,来看自己放粮,足见对此事有多么重视。赵鼎既激动又惶恐,更担心他们这样突兀地站在人群之中,若是被窥破了身份,圣驾的安危堪忧,就赶紧快步走到人群的前面,站定了朝四下里拱手做了个团揖:“乡亲们,快快起来,都快快起来。我今日不是在公堂上审案,你们也没有犯什么王法,不必下跪。” 那些百姓仍在跪着,有人带头哭喊了起来:“多谢青天大老爷救草民们的性命啊……” 一瞬间,就像是一瓢水浇在了油锅里,几千灾民都放声大哭起来:“多谢青天大老爷救草民们的性命……” “不要谢我,要谢就谢皇上!”赵鼎双手向天一揖,大声说:“你们都是我大明的百姓、皇上的子民,圣君仁德天厚,爱民如子,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流离失所,成为饿殍,这些粮食就是皇上拨下来借给各位的救命粮!” 灾民们越发大声哭了起来:“皇上……圣明啊!” 人群中,正在心里感慨“群众的眼睛自然雪亮”的朱厚,脸却微微有些发烫了。 赵鼎撩起袍袖拭去了夺眶而出的泪水,说:“既是皇上救命的皇粮,我不敢僭越领受你们的跪拜大礼,还请快快起来,仔细听我说话。” 灾民们相互搀扶着爬了起来,赵鼎退回到台阶上,转过身来,大声说:“乡亲们,今年大家遭了这么大的灾,十几万人没了生机,要么就会饿死,帽么就要把田都贱买了,剜却心头肉,医得心头肉,终归还是没有活路。幸有仁君爱民,给大家运来粮食,借给你们,也不要你们付什么利息。只有一点,让你们有饭吃,然后改种桑棉。有人不愿借粮改桑,是担心粮食能吃,桑棉不能吃。可有没有想过,种桑养蚕缫出的生丝,或是种棉纺出的线卖了钱能买更多的粮食!大家都是做田的人,应该知道,种桑种棉比种稻子收成要高出三成;皇上又下了恩旨,改种桑棉一律按稻田起课征税,让利给百姓,藏富于民众。正因如此,有多少大户想买了田去改种桑棉。眼下朝廷有粮食借给你们,还有从湖广那边调过来的粮食也已经启运,过不了几天省里就会运到我们松江。我现在只有一句话,凡是愿意改种桑棉的,我代皇上代朝廷借粮给你们,保证各位今年都有粮度荒;凡是不愿改种桑棉的,我一粒粮也不借!我身奉王命抚牧松江,不愿我管的百姓饿死,可大家也要为我想一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也要向皇上向朝廷交差啊!凡是不能让我交差的人,那是你们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样的百姓,我赵鼎也救不了你们!” 灾民们立刻起了骚动,纷纷议论了起来。 人群中的朱厚心里苦笑一声:说来说去,还是得靠行政干预啊。或许这就是他们这些封建官僚吊在嘴边的那句圣人古训“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吧…… 有人高声喊道:“皇上天恩浩荡,借粮给我们度荒,还不要利息;我们也知道改种桑棉有那么多的好处,也愿意去改。可是,这都六月半了,现在改种桑棉,今年也收不了多少丝绵,到时候官府叫我们还粮,还不起,把我们的田收了去怎么办?” 赵鼎大声说:“我刚才说了,这粮是皇上借给你们的,也不要你们今年就还,分三年还。三年之内,皇上不催你们还,谁敢催你们还?” “您老是青天大老爷,说的话我们信。可是,我们就怕您升了官调走了,谁给我们做主啊?” 赵鼎大声说:“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我是朝廷命官,便不敢给诸位保证我就能在松江干上三年。但我可以向诸位保证一点:三年之内,若是有人催你们还粮,无论我在哪里,都会带着你们一起去北京、去都察院,去问一问朝廷,知不知道有人公然违抗圣谕,亵渎圣恩,逼着你们还皇上借给你们的救命粮!若是都察院不能给诸位一个答复,我再带你们去午门敲景阳钟登闻鼓,向皇上告御状!” 高拱微微摇头,低声说:“这个赵崇君,怎能当众说出这种话,授人以柄啊!” 朱厚知道高拱是担心自己心中不快,在婉转地帮赵鼎说话,慨叹道:“他的脾气还是不改当年啊!不过,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松江的百姓如今都信服他,他也只能这么说,才能把百姓的心安到肚子里,既推行了改稻为桑的国策,又安抚了灾民,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闹哄哄的人群中突然有一处响起了呐喊声:“我们愿意!” “我们也愿意!”同时有几处人群大声响应了。 一时间,四处都响起了“愿意”的呼声。 赵鼎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大声说:“愿意借粮改种桑棉的,就到府衙里来签字写借据,当场领粮回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零一章 邀买民心 朱厚醇醇地望着前来复命的赵鼎:“借据都签了?” 赵鼎说:“回王先生,几个重灾县,各里甲的里正甲首(注:里甲制――明初建立起来的一套较为完备的户籍管理制度,每110户为一里,推丁多、粮多的10户为里长,其余100户分为十甲,每甲以一户任甲首,轮流担任,十年一轮,负责管束所属人户,统计其人丁、产业变化状况,督促生产,调解纠纷。)都签了借据。微臣已草具一疏,再过个三五日,待灾民都返乡安顿下来之后,以松江府衙的名义拜发,向朝廷详细奏明此事。”说着,赵鼎从袍袖之中掏出厚厚的一份帖子双手呈上。 到底是状元才情,当日发生的事情,赵鼎就已经写出了详细的呈报。不用说,奏疏里面当然要对“灾民感念君父圣恩,无不慨然泣下”的情状大大地渲染一番。此事原本就是朱厚亲自决策,今日还专程到府衙门口看热闹,也就不必再读赵鼎递上来的那厚厚的一份辞藻华美、四六对仗的奏疏,摆了摆手说:“事情的始末我都知道了,就不看了。不过,依我之见,你不必等到灾民都返乡安顿下来之后再拜发朝廷,也不必以你松江知府衙门的名义上奏疏。前段时间,你们松江和应天府为了施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闹得很不愉快,其实,你们这么做既推行了国策,又安抚了灾民,才是真正的‘两难自解’。这些做法和成功经验,应当对南直隶其他州县和浙江等省推行改稻为桑国策有一定的指导借鉴作用,你即刻具文呈报应天府,恳请夏阁老和刘抚台领衔上奏。” 赵鼎心中一阵激动:皇上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么做显然既是要帮自己和两位恩师缓和关系,更是要替两位恩师圆下颜面,不至于被人攻讦当初的议案给那些为富不仁的豪绅大户留下了虐民自肥的漏洞。圣心深远如斯,又能体谅下面实心办事的臣子,千古明君也不过如此!他忙应道:“微臣谨领圣谕。” 朱厚却把脸沉了下来:“成绩不讲跑不掉,问题不讲不得了。我问你,李玄那个家伙是否也当场和灾民们签了约书,三年之内敞开收购他们的棉纱和生丝?” 赵鼎心里“咯噔”一声:皇上真是心细如发,一点也不马虎啊!忙肃整了面容,应道:“回王先生,织造局还不曾与灾民签订约书。” 朱厚冷冷地问道:“交代下来的事情,为什么不办?” 皇上当日曾有圣谕,让灾民凡有愿意种植棉田者,都在织造局登记入册,签订原料供货合同,棉纱价格以去年市价为准,随行就市,许涨不许跌。这是亘古未闻之事,赵鼎当时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固然是能达到以工代赈的目的,却势必要给织造局带来很大压力。不过,一来因为皇上当时正在兴头上,他不好泼冷水;二来织造局毕竟是宫里的衙门,他这个地方官也不好随意置喙,更不好插手,就没有公开说出自己的看法。后来皇上委他兼任了织造局的监事,把监管松江织造局的大权交给了他,他就再也没有退路,更不敢袖手旁观了,便小心翼翼地说:“回王先生,此事微臣与李公公反复商议过多次,认为以松江织造局现有作坊,日夜赶班织布也用不了那么多的棉纱,签订约书之事或可缓行一步……” “缓行?”朱厚的话语之中已经隐隐带着一丝怒气:“你一再说过,眼下已到了六月中,改种桑棉不能再晚了。不要以为灾民今天签字借粮了就万事大吉,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不安定百姓的心,他们说变就变。今日不是就有人担心你这个青天大老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到时候没人替他们做主吗?总不成高肃卿这个吏部文选郎再跟灾民们写下包票,说朝廷三年不调你离开松江;又或者当真有那么一天,你带着松江的百姓大闹都察院,再去午门敲景阳钟登闻鼓告御状?行百里而半九十,百姓借了粮却不肯改种桑棉,未必你还能派府里的兵丁衙役把粮食再抢回来不成?” 赵鼎头上冷汗潺潺而出,嗫嚅着说:“微臣不敢……” 赵鼎哪里知道,朱厚看似字字句句在指责赵鼎和织造局监正李玄不能理解自己尽快安抚灾民的良苦用心,其实是想趁机邀买民心,改变皇家在百姓心目中的恶劣印象――当初那些织造太监们把坏事做绝,名声太臭,让他心里很不舒服。这一次借着松江遭水灾赈灾安民,指使李玄甩出宫里的牌子,耍蛮使横向那些豪绅大户借到了五十万石粮食转借给灾民,总不能放过这个天赐的市恩买好的良机,甘当幕后英雄。当然,这一层用意不怎么光明正大,他就不便给赵鼎这个外臣和李玄那个家奴明说了。 至于赵鼎和李玄为何不能体会圣心之深远,只有一个原因:谁敢认为宫里的名声不好,需要皇上这般煞费苦心地市恩于灾民来邀买人心啊!这样的念头,即便自家在心里暗地想一想,都是该诛心的天大罪过!因此,他们觉得皇上这么做,让朝廷吃了亏,就想缓上一步,找机会奏陈皇上,没想到皇上如此急切,灾民刚刚签字借粮就逼问起了他们收购棉纱生丝之事。 朱厚得理不饶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松江织造局不但要和灾民签订供货约书,还要刻成碑文,就立在织造局的门口,把你这个监事和李玄那个监正的名字都刻上,三年之内毁约,不但给我的脸上泼脏水,也会让你们两人的声名扫地,我看你们敢不敢这么做!至于你们担心织造局作坊生产能力不足的问题,有了棉纱生丝等原材料,多建作坊、多造织机、多招工匠便是,所需费用我会替你们想办法。” 看来皇上当真把自己这个织造局监事看得很重,时刻不忘给自己压担子。赵鼎更是为难了,嗫嚅着说:“回王先生,历来官府收购棉纱生丝,都是官价,也就是市价的一半。全然按市价收购,臣恐织造局难以承担这笔偌大开销……” 终于逼着赵鼎说出了心中最大的担忧,朱厚十分得意,笑道:“这就奇怪了!同样是织造丝绸棉布,那些丝商棉商的作坊也都是以市价收购棉纱生丝,还要依律向朝廷缴纳榷税,怎么都能承担起这笔开销,还有赚头?织造局给朝廷织丝绸棉布,既不需向朝廷缴纳榷税,织出的丝绸棉布由朝廷统购,冲抵拨付的费用,也不愁买不出去,怎么就连购买原材料的开销都承担不起了?” 赵鼎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乍一听闻,不禁为之语塞,仔细一想,还真是有几分道理…… 见赵鼎皱着眉头思索起来,朱厚缓和了语气:“崇君啊,你既精通朝章国故,家里又开有作坊商铺,懂得经商之道,我问你,自打太祖高皇帝起就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甚或下旨强令百姓按一定比例种植桑棉,而世人皆知改种桑棉每亩的收益要比种稻高出三成,可谓上利国家、下利百姓,为何两百年来,却还是难以见到成效?” 赵鼎毕竟是冠绝天下的状元之才,心里顿时就明白了皇上的言下之意,但太祖高皇帝的旨意就是不容改易的祖制,就算当真明白,他也得揣着明白装糊涂,忙说:“臣……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知道,赵鼎这样有点愚忠的方正君子是断然不会公开非议祖制的,也不难为他一定表态,自顾自说道:“就是这个官价收购!百姓无论是种稻麦粟豆,还是种植桑棉,都已经给朝廷缴纳了赋税,为何还要被迫以半价将丝棉或其他产品买给官府?走遍天下也没有这个理嘛!这两百年来,官府一纸告示,就要让百姓损失一半的收益,若是收不到,就派出兵丁衙役硬抢,还要动辄把那些不肯把东西卖给官府的百姓捉拿下狱、枷栲示众,劳神费力不说,还把许多百姓逼得没有活路,谁还愿意改种桑棉?所以,只有废除了官价收购,一切按照市场规律办事,才能真正调动起百姓种植桑棉、商贾开办丝绸棉布作坊的积极性,改稻为桑的国策才能真正成为既推动国家经济发展,又惠及万民的仁政善政!”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其实,朕当初答应复设苏松杭三大织造局,并同意织造局自己开设作坊,并不只是为了给宫里或朝廷织丝绸棉布,而是要以江南的棉纺业做一个试点,废除官价收购。不消说,这么做朝廷一时或许增加了不少开销,但正如这一两年里朝廷实行政府采购一样,只要堵住了承办官吏层层贪墨的漏洞,国家财政完全能够承担得起,而那么一点开销,跟经济发展给朝廷和百姓带来的巨大收益相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皇上的这一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赵鼎心中的那团乱麻。他激动地说:“皇上睿智天纵……” 刚说了一句,赵鼎就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住了口。 朱厚知道他已经被自己的话所触动,也不计较他的称谓失当,甚至自己也不由得改变了称呼:“在朕看来,江南的丝织棉纺业基础雄厚,是当前引领国家经济又好又快发展的排头兵。说真的,起初朕还担心那些奴才办不好这件天大的差事,如今有你这个既有能力又清廉如水,还懂得织造诸事的人在一旁监督,朕也就放心了,好好干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零二章 借助钟馗 大事已定,朱厚换上了一副轻松的语气:“崇君,听说你派人回无锡老家接尊夫人了?” 赵鼎一来惊讶于自己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上的天目;二来更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说起了这个,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那颗心也提了起来。但是,君臣奏对,容不得他多思量,忙应道:“是。前日家人来报,言说两万石粮食和银两俱已备齐,不日即刻装船启运,微臣便派人送信给拙荆,让她先行一步,走陆路回松江,粮船改由家人押送。” 朱厚笑道:“呵呵,你们伉俪情深,一刻也不愿分开,这我是知道的。不过,一来灾民还没有安抚好;二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个时候,你不该将尊夫人接来啊!” 原来皇上是关心自己,赵鼎那颗心落地了,更有一股暖流悄然涌动,颇不好意思地低声说:“王先生责备的是。不过,眼下六月中了,无论是赶插秧苗,还是改种桑棉,都是刻不容缓。现任官不带家眷,百姓定然以为干不长久,拙荆早日赶来,微臣也好说服灾民尽快返乡清淤垦种,不误农时。至于灾后防疫之事,微臣已遵照当日圣谕和钦定《大明王朝卫生防疫指导意见》诸项规制,四处搜集药材,延请名医分赴各县施药救治,并将染疫百姓集中安置在县学,禁止随意进出,应当不会爆发大疫。” 嘉靖二十六年山东莱州大灾之后,朱厚便责令时任太医院医官的李时珍带着大批医官前往莱州防疫,还把自己在另一个时空知道的一点防疫知识都告诉了李时珍,让他结合明朝实情,总结出了一套卫生防疫制度,钦定名曰《大明王朝卫生防疫指导意见》发两京一十三省,并训示六部有司及各省府州县衙门:“灾后防疫与赈灾抚民同等重要,所谓指导意见,只是一个大原则,各地应因地制宜,并针对不同灾情,制定本地切实可行的实施细则。”虽说各地牧民之官才干良莠不齐,不见得都能制定出完备可行的一整套应对办法;毕竟有煌煌圣谕高悬于:“都进来吧。”说着,率先进了月洞门。两名镇抚司校尉立刻把住了月洞门。 跪着地上的两人赶紧起身,疾步上前,引领着众人来到了内院的厅房里。不过,只有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和三太保高振东跟着进来,其他的校尉都留在了门外,四散在院落各处警戒。 那两个迎候圣驾的人赶紧一个端着盛着热水的面盆,一个拿着雪白的面巾走了过来:“奴婢伺候主子净面。” 赵鼎这才看见,原来方才说话的那个人竟是司礼监秉笔、江南织造使杨金水,此前他奉旨进宫,曾见过几次;那么,与杨金水一同跪候恭迎圣驾那个人,不用说一定是苏州织造局的监正冯保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零三章 妙手偶得 大概是杨金水和冯保知道皇上一定急着赶路,只在车里用过点心,大厅当中已摆上了一桌酒菜,朱厚被他们两人伺候着洗手净面之后,就招呼诸人坐下来用饭。 在松江的几天里,赵鼎时常有幸陪皇上用膳,但今日他却有些别扭,概因和松江织造局监正李玄一样,杨金水和冯保两人都不敢上桌,而是站在皇上身后伺候,还要给众人持壶把盏。 冯保倒还罢了,杨金水却是司礼监秉笔。司礼监为内廷二十四衙门之首,当年握有批红大权,威势不下于外朝的内阁;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威权等若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甚或因为他们是皇上的心腹,在一些攀龙附凤、趋炎附势的外官眼里,比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还要厉害。如今被夺了批红之权,毕竟瘦死骆驼比马大,倒也不至于就需要他们亲自来干这种伺候人的差事,而他们却毫无怨言,皇上治宫律下之严,可见一斑。不过,高拱、张居正这样的天子近臣早已是见怪不惊,只有赵鼎和王用汲两人不禁暗自咋舌,更有些惶恐难安。 或许是真的饿了,也或许是官驿的膳食毕竟比不上杨金水和冯保这些熟知皇上口味的奴才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朱厚用膳之时犹如风卷残云一般,也顾不上多说什么话。 用过美餐,朱厚舒舒服服地坐在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品着杨金水亲手奉上的香茗,问道:“东西给齐汉生了?” 杨金水正要下跪,朱厚说:“不必跪了,明白回话就是。” 杨金水垂手站着,回答道:“回主子,昨日苏州府衙开衙放告,并没有多少百姓敢于鸣冤告状,奴婢就遵着主子的口谕,将那些东西给了齐汉生。” 赵鼎心中一怔:到底皇上让杨金水给齐汉生的是什么东西?又和苏州知府衙门开衙放告有什么关系? 他忍不住抬眼看向了坐在对面的高拱,高拱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显然也不明白皇上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朱厚接着问道:“有没有人看见?” “回主子,昨夜奴婢是从府衙后门进去的,亲手交给了齐汉生,并无旁人在场,应该没有人知晓此事。” “那他今日有何动作?” “回主子,齐汉生今日穿着便服,只带了长随许三一人,卯时初刻就出了府衙,去找那些苦主,至今尚未回府。成效如何,奴婢也不清楚,但他面色凝重,愁眉紧锁,奴婢猜想,大概敢于出头控诉许家、郑家的百姓寥寥无几。” 高拱和赵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诧:难道说,皇上命杨金水给齐汉生的东西,是许、郑两家凌虐乡里的不法罪状?以镇抚司之能,搜罗这些为富不仁的乡宦士绅的罪证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皇上为何要这么做? 高拱和赵鼎两人都是聪慧过人的大才,心机一动就立刻明白了过来:原来,皇上早已料定齐汉生会效法松江在苏州开衙放告;更料定他难有作为,故此未雨绸缪,提前做出了这般部署。皇上睿智天纵,算无遗策,真真令人叹为观止啊! 其实,他们这么想倒是有些高看了朱厚――他这么做完全是妙手偶得的无心之举。他建议赵鼎在松江开衙放告之后,就密令苏州织造局和镇抚司秘密搜集那些乡宦士绅的虐民罪证,准备在苏州如法炮制,由苏州知府衙门出面限令那些乡宦士绅退田。前日苏州府衙的暗探密报齐汉生召集属官商议开衙放告一事,杨金水立刻派人连夜赶到松江禀报了他。这正中朱厚的下怀,他就指令杨金水在适当的时候将那些罪证交给齐汉生,助他对抗那些为富不仁的乡宦士绅。也就是说,朱厚当初并没有料到齐汉生在苏州开衙放告会搞得那样狼狈,简直一无所得。因此,他也就没有想到杨金水在把那些罪证交给齐汉生时,还趁火打劫,向齐汉生提出让他多多关照沈一石的交换条件。 朱厚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还晓得换便服,不摆仪仗、不带差役,自己登门拜访,他齐汉生还不是很糊涂嘛。” 接着,他又问道:“你来苏州这些天,觉得齐汉生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杨金水一凛,不禁左右看看,显然是碍于祖宗家法,不便当着外臣的面臧否朝廷命官。 陪坐在下首的高拱、张居正和赵鼎、王用汲都低下了头。高拱和赵鼎两人与齐汉生都有年谊,知道杨金水这个阉奴的评价直接关乎齐汉生的前程甚至身家性命,把心都提了起来,尤其是赵鼎,按在膝盖上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心里紧张地思量着一旦杨金水的评价不利于齐汉生,甚或引起皇上雷霆震怒,自己该如何开口帮齐汉生说话。 朱厚放下了手中的细瓷茶碗,淡淡地说:“有什么就答什么。他们跟你们一样,都是朕的肱股腹心,不必忌讳什么。” “是。”杨金水字斟句酌地说:“回主子,奴婢觉得齐汉生这个人还是有才的,只是功名心重了些,求成心切,没有考虑妥当就贸然向朝廷提出了‘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被那些乡宦士绅钻了空子。不过,他能顶着那些人的威逼利诱,至今不肯出动府衙兵丁差役压着灾民把田地贱卖给他们,可见此人大节上还把得住,心里也有主子的江山社稷和治下的百姓。” 赵鼎没有想到,杨金水这个阉奴看人竟是如此之准,一语道破了齐汉生贪功求名的心机;更没有想到,杨金水的评价竟是如此公允,话语之中还隐隐在帮着齐汉生开脱罪责,忍不住抬起了眼皮看向了垂手站在皇上身旁的阉奴,却见皇上紧锁眉头,大概正在心里琢磨杨金水的话。 赵鼎赶紧低下了头,又是七上八下了起来:若是皇上认可了杨金水对齐汉生的评价,齐汉生自然能平安无事;若是不认可,大概就难逃罢官撤职之祸! 皱着眉头沉思一会儿,朱厚叹道:“你原来一直在南京当差,回到宫里才六七年,吕芳就把你抬到司礼监秉笔的位子上,今次又举荐你出任江南织造使,可见他还是知人善任啊!” 赵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掉了下来:皇上虽说没有明里说杨金水说的对,但言下之意显然是认可了他对齐汉生的评价,也就是说,齐汉生大概能安然过关了…… 正在暗自替齐汉生庆幸,却又听到皇上对那个杨金水说:“不过,吕芳给你压上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的担子,也过重了。”赵鼎顿时怔住了。 旁人不懂得织造之事,赵鼎家里开有丝绸棉布作坊,自然知道丝绸棉布是要织工机户一寸一寸织出来的,乍一听闻今年年中才复设的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竟然要赶织出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不禁吓了一大跳,又想到自己如今还兼着松江织造局监事,重担也要压在自己的身上,立刻有冷汗冒了出来。方才为齐汉生担心,如今就要为自己担心了。 “回主子,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不是吕公公交代给奴婢的差事,而是……而是……”杨金水突然扭捏起来,嗫嚅着说:“而是奴婢给自个和苏松杭三大织造局压的担子。” 朱厚微微一笑:“朕知道,你那个干爹是活菩萨,断然不会把你们往死里逼。不过,你刚才说齐汉生功名心太重,求成心切,朕看你杨金水比他还要厉害百倍千倍啊!” 尽管皇上的话语之中并无恼怒之意,但“功名心太重,求成心切”毕竟不是什么好话,杨金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回主子,奴婢这条命是主子给的,一心只想着给主子万岁爷和宫里长脸,死了也没有别样的心思。” 朱厚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说贡缴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就是给朕和宫里长脸了?” 杨金水将头死死地俯在地上,说:“回主子,明年便是主子即位三十年的大典,主子万岁爷少不得要拿出大量的丝绸棉布赏赐文武百官;那些归顺天朝的各部藩王也要亲身或遣使入朝进贡道贺,朝廷照例也要赏赐丝绸棉布;还有东西两洋的诸多外藩小国,也对我大明天朝的丝绸棉布需求甚多,每年靠售卖丝绸棉布赚回来的白银都有数百万两之多,可谓是国家一大财源,对主子富国强兵的中兴伟业大有裨益。奴婢冒死猜测天心,主子万岁爷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正是为了这些。可是,如今苏松二府遭了灾,又有那些乡宦士绅十分心思,九分想着自家,一分想着朝廷,半点也不想着百姓,主子爱民如子,定然容不得他们这么做。改稻为桑还能不能搞下去,还能不能多增丝绸棉布,奴婢实在担心。这个担子,奴婢们得替主子万岁爷担起来!” “难得你竟替朕想得这么多。可是,”朱厚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担子,你杨金水和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各位监正未必能担得起?旁的不说,苏松杭三大织造局建作坊、增织机、请工匠都需要时间,三五年之内断然达不到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的生产能力,你就敢夸下这样的海口?也不怕到时候交不了差,朕治你的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零四章 明知故问 皇上的话语之中已带出了明显的指责之意,但是,听到皇上问出这个问题,杨金水心里突然有了底――前面皇上问起的那些自家心思不曾在密报上奏明,但他与苏州棉商沈一石谈判的始末,包括定下的那些条件,却是一五一十地在密报中写得明明白白,丝毫也不敢对皇上隐瞒。那么,皇上这样步步追问,还当着这些外臣的面让他明白回话,就一定是故意要让他们听到这些。 杨金水当日决定这么做,就料想一定会招致朝野内外的物议,要承受来自外面的那些官员士子的诘难。不过,诚如他当日与冯保所言,主子万岁爷和干爹吕公公对他有再造之恩,一条命都舍得还给主子,更不用说只是挨那些迂夫子、酸秀才的几句骂。再者说了,替宫里当差挨骂,也就等若是替主子万岁爷分谤,难道不是他们这些奴才的荣幸吗? 正因为心里有了底气,跪在那里的杨金水脸上一改方才的惶恐不安,变得端正而肃定,声音也显得圆润了许多:“回主子,以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作坊,就算是奴婢们拼了命地织,半年时间断然无法赶出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但这是关乎主子天家威仪和朝廷颜面的事,奴婢们纵然累死了也不敢耽误。是以奴婢才大着胆子与苏州棉商沈一石签订了约书,让他以自家十座棉布作坊、八家丝绸作坊挂在织造局的名下,每年给宫里贡缴三万匹棉布、两万匹丝绸。剩下的两万匹棉布和一万匹丝绸,奴婢再督着三大织造局下面的作坊赶着织,每年给宫里贡缴五万匹棉布、三万匹丝绸,应当没有问题。” 杨金水猜得不错。一接到他的密报,朱厚就大吃一惊:这种把私人作坊挂靠在国营企业名下,搞公私合营的模式,能快速使织造局开办的国营棉纺厂走上集约化经营的道路,比动员商人投资开矿山办工厂还要更进了一步。杨金水是怎么想出来的?莫非他也是穿的?或者他有传说中的“读心术”,知道我正在考虑采取这种作法? 不过,朱厚这么明知故问,也不单单是要高拱、张居正、赵鼎、王用汲这些外臣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借他们的嘴替自己剖白;还有一层用意:此举不免招致朝野内外清流官员士子“官商勾结”的非议,即便是杨金水率先提出来的,因他是皇家奴才,也会连累自己这个皇上和宫里的名声。而赵鼎在官场士林的声誉很好,在松江百姓心目中的威望更高,如今在江南棉业的最大产地松江当知府,还被他生拉硬扯兼上了松江织造局的监事,他若是能积极主动地支持松江织造局在松江推广这种“公私合营”的经营模式,就能赢得官场士林的赞同,还能在全国起到模范效应…… 被朱厚寄于厚望的赵鼎此刻心中早已是忧虑重重:当初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的新法之前,有许多刁民为了逃避朝廷赋税,自愿将自家田产投寄于乡宦士绅的名下。皇上提到的那个沈一石把自家作坊挂到织造局名下,是否也是为了逃避朝廷的赋税?给宫里当差,确实不必再给朝廷缴纳赋税,但皇上自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而始,就声称内廷不再插手财政诸事,不但将例行由内廷宦官掌管的市舶司交给了户部,还把各处皇庄、内厂、榷场陆续交给了户部、工部。但是,这些年来,先是设立大同市舶司,以宫里的太监为正使,晋商名曰贺兰石者副之,共同执掌与蒙古诸部的马市;今年又复设内廷苏松杭三大织造局,还让织造局自己建作坊;如今杨金水这个江南织造使则更进了一步,竟奏请皇上同意商人把自家作坊挂到织造局名下,这些做法和内廷掌管市舶司有什么分别?岂不是又要船行旧路,由阉宦插手财政?户部和掌管织造诸事的工部难免会有怨言,官场士林清议更是难免会沸反盈天,大明朝野内外只怕又要纷争迭起,难有宁日了…… 还有,那些不学无术、不知礼仪、毫无廉耻之心的阉奴最是贪婪成性,比之那些贪官墨吏有过之而无不及;又仰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骄纵不法,欺官虐民,把大明官场搞得乌烟瘴气。皇上怎能把关乎国家经济命脉的江南丝织棉纺业交给他们来打理?此外,皇上昨日亲口应允废除官价,那么,织造局名下的作坊是否也要按照市价收购丝棉?若是单单对他们网开一面,废除官价一事岂不成了一句空谈?又如何能调动起百姓种植桑棉、商贾开办丝绸棉布作坊的积极性,使改稻为桑的国策真正成为既推动国家经济发展,又惠及万民的仁政善政? 看到了赵鼎一脸的愁云,这也正是预料中事,朱厚继续问杨金水道:“那个棉商沈一石凭什么要把自家的作坊挂在织造局的名下,还要给宫里贡缴那么多的丝绸棉布?你许他什么好处了?” “回主子,沈一石的作坊挂到织造局的名下,就不怕被那些乡宦士绅给吞了。还有……”杨金水小心翼翼地说:“给宫里当差,也不用再给朝廷缴纳赋税。奴婢匡算过了,沈一石每年贡缴宫里的丝绸棉布,不比缴纳朝廷的赋税少。宫里的用度,还有主子赏赐朝臣国家财政收入并不损失什么。” 除了王用汲为官日浅,不懂得财政之道,对官场的水深水浅也不清楚之外,高拱、张居正和赵鼎三人心中都是苦笑一声:沈一石把十家棉布作坊、八家丝绸作坊挂在织造局的名下,每年给宫里贡缴三万匹棉布、两万匹丝绸,确实不比他应该缴纳给朝廷的赋税少,但这可不只是朝廷能得到多少丝绸棉布、国家财政收入有没有损失的问题,而是与朝廷规制不符。那些宦官阉奴果然不学无术,鼠目寸光,眼里只看到一点丝绸棉布,却不知道这样做分明是授人以柄,要让皇上承受来自朝野内外的颇多非议啊! 朱厚追问道:“既然并不能占到逃脱国家赋税的便宜,也就是说并不能得到经济上的好处。那个棉商沈一石为何还愿意把自家的作坊并到织造局的名下,还费尽心机巴结你们?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回主子,奴婢觉得沈一石这样做至少有四个心思。” 朱厚追问道:“哪四个心思?” 杨金水说:“回主子,其一,那些作坊挂在江南织造局的名下,除了给宫里贡缴一定数额的丝绸棉布之外,各地官府衙门便不敢再另行摊派其他供奉,更不敢再肆意敲诈勒索;其二,沈一石只有秀才功名,按朝廷优免之制,只能优免五十亩田地的半额赋税,家中也只有二丁可以免役;而许家、郑家这样的乡宦士绅,父子兄弟或有功名在身或恩荫得官,皆能享受朝廷优免之制,加在一起,每家都能优免数千亩的半额赋税和几百家人的丁役。沈一石织造丝绸棉布,成本就要比他们高出许多,担心被他们挤垮;其三,许家、郑家虽不象松江徐家那样霸占了多半个棉业生意,却也跋扈得很,时常欺凌苏州城里那些没有后台的棉商,强定市价,包买包卖,沈一石担心若不赶紧找个靠山,迟早有一天要被他们明抢暗吞,偌大的一笔家产万难保全,甚或自身还没了下场;还有其四,沈一石饱读诗书,又是个心高之人,幼年时也曾受教进学,后来因父亲亡故,不得不息了功名进取之心,回家打理生意,对此一直引以为憾。如今主子重商恤商,大开商人报效家国之门,他就想学晋商贺兰石、徽商汪直等人那样走个捷径,指望着卖力给朝廷当差,日后求得主子天恩特赐一官半职,好光宗耀祖。” 听着杨金水层层剖析沈一石的心思,尤其是不加掩饰地道破了沈一石求官的心思,在场的高拱、张居正、赵鼎和王用汲四人心中都很不是滋味:一方面,在他们这些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看来,官职禄位是国家名器,滥赏给商贾贩夫之流不合朝廷规制,玷污大明官箴。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却不得不承认,无论是晋商贺兰石,还是徽商汪直,都是在最危难的关头挺身而出,毁家纾难,以巨万家私帮助朝廷顺利地渡过了难关;这些年里,晋商在北方大办马市,徽商在东南大办海市,每年都能给朝廷赚回来数百万计的白银,为缓解国家财政危局和皇上开创大明中兴伟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这样的贡献,比许多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不知道要大了多少…… 其实,这些年里,朱厚大力开启民智,通过《民报》广泛宣传实学思想,还把高拱等人畅论实学的文章编印成册分发给官员士子,虽说不见得一下子就能改变那些官员士子的固有观念,但也已经略见成效了。就拿封授商人官职来说,除了仍有个别迂腐的清流官绅抱着类似“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心态,强烈反对之外,象高拱他们四人的这种矛盾心理,业已成为眼下朝野内外的共识。也就是说,让他们公开赞成这种做法,他们满心的不愿意;但要让他们公然站出来反对,却有些说不出口。加之皇上授给贺兰石的是六品内官;授给汪直的是镇抚司百户武职,他们这些自命为朝廷砥柱中流的理学文臣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也装作没看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零五章 查缺补漏 朱厚又皱着眉头沉思了一阵子,才缓缓地说:“能把那个沈一石的机心用意看得这么清楚,看来你虽说贪功求名心切,做事看人倒还不糊涂嘛。起来回话吧。” 待杨金水遵旨站起来之后,他接着说道:“接到你的奏报,朕翻来覆去想了好久,觉得你们这么做倒不失为一个大力发展江南丝织棉纺业的新路子,与朝廷动员晋商投资开矿山办工厂、动员徽商和福建海商大办海市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朕看来,让沈一石把自家的作坊并入你们织造局,不单单是国家财政收入有没有减少的问题,最主要的是有两大好处:一是织造局的棉纺厂、丝织印染厂和怀柔铁厂那些关乎国家军备建设的国防工厂不同,不必担心保密问题,也就不必象那些国防工厂一样,由朝廷派出职官属员实行军事化管理。你们这些人虽说多少也懂得一点织造之事,却没有管理作坊、工匠的经验。而沈一石开设作坊十几年了,有丰富的管理经验,可以帮你们管事,弥补你们的不足;二来,他的作坊挂在织造局的名下,还能把他原有作坊的技师工匠派一部分到织造局新建的作坊来做工当指导,以老带新,尽快提高机工的手艺,织造局也便能快快织出上等的丝绸棉布,无论是用在宫里和朝廷的赏赐,还是卖给西洋诸国,都能卖到一个好价钱。至于他求冠戴一事,虽说朝廷官职乃是国家名器,不可随意授受,但对于那些真正给国家做出贡献的人,朕又何吝功名冠带之赐!不过呢,具体操作上还有三个漏洞,却是你们没有考虑到的。” 说到这里,朱厚就停了下来,端起了茶碗,用盖碗抹着杯中的浮叶,轻轻地呷饮了起来。 杨金水是宫里的人,自然知道这可不是皇上说话太多口渴了想喝口茶润润嗓子,而是故意卖关子,想让自己接话,好在外臣面前把事情再说的明白些,忙躬身说:“奴婢愚钝,恳请主子万岁爷训示。” 朱厚放下了茶碗,说:“其一,你在密报中提出要苏州知府衙门、杭州知府衙门把官价收购的生丝棉纱优先供给你们织造局的作坊使用。大概你还不知道,朕昨日与肃卿他们还有赵府台商议再三,已决定废除官价收购,还决定以江南的丝织棉纺业做试点,你这一条就无从谈起了。” 杨金水闻言大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主子,奴婢斗胆说上一句:桑田棉田按粮田征税,官田民田均平了大概要缴税二成;织出的丝绸棉布再按十成抽一的税率缴纳榷税,通算下来需缴纳的赋税只是三成。照这么算下来,沈一石那十座棉布作坊一年能织八万匹棉布,贡缴三万匹棉布就过重了……” 朱厚笑道“这就是朕要跟你说的第二点漏洞了。既然你已经匡算过,那个沈一石十八家作坊每年贡缴给宫里的丝绸棉布,并不比缴纳给朝廷的赋税少,为什么还要那样做?未必宫里要用一点丝绸棉布,或是朕要赏赐文武百官、外藩使臣,户部还能不如数拨给?你们这么做,明白人能知道朝廷多收到了丝绸棉布,增加了国家财政收入。可在一般人看来,还以为你们给宫里打了多大的埋伏呢!公出公入的事情,何必要多此一举,授人以柄?” 其实,要说“打埋伏”的心思,杨金水也未尝没有。在他看来,织造局开设的工坊,赚到的钱都是宫里的,却要交到国库里去,哪有这样的理儿?而且,交到国库里的钱就入了朝廷的大账,再要拨出来就要费老大的劲儿,主子若有什么需用,不但要看马宪成那个山西老抠的脸色,兴许那帮迂腐的御史言官还要说三道四,岂不是很不方便?不过,他能掂量得出主子那句“授人以柄”的分量,纵然心有不甘,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见杨金水似乎还有些不情愿,而座下的高拱等人都凝神沉思,大概一时也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朱厚进一步说道:“纵观历朝历代治国理财之政,最大的弊端就是为人君者家国不分,内外淆乱,纵容身边的宦官家奴插手国家经济命脉。有良知的官员纵然想劝谏君父革除大弊,却不免有投鼠忌器之虞;那些贪官墨吏则干脆藏身大弊之后,与那些宦官阉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上下其手,贪墨无算,还要把责任都推到君父身上,说什么‘官场贪墨始于内廷’。朕可不想替他们担这样的天下骂名,当初把市舶司交给户部打理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眼下要大力推动江南丝织棉纺业的发展,不得已才复设了苏松杭三大织造局。你们要与沈一石联营,不如让他仍按市价收购原料,照章纳税,多产出的丝绸棉布朝廷再通过zf采购,也按市价给付货款,不让他白白贡缴给宫里。也就是说,你们织造局的收支,户部都走明账,朕花钱也都花在明处。这么做,任谁也说不出朕和宫里的不是来。” 皇上指出的这个弊端,官场中人谁不知道?可这话说出来就是诽谤君父,罢官撤职都是轻的,甚或有抄家灭族之祸。因此,人人知之,人人却又不敢言之。如今朱厚自己说了出来,高拱等人无不长长吁了一口气,心中暗自慨叹皇上天聪睿智,把方方面面都想得十分周全。国家以天下财富供养君父,而皇上一向爱惜民力、恭行俭约,想必不会再有人腹诽君父徒靡国帑民财。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又说:“还有其三,苏松杭大小棉商几百上千,作坊比比皆是,你为何只盯着一个沈一石?就不怕旁人说你们之间有什么猫腻?朕以为,既然你们织造局打算实行公私联营,就不妨把视野放开阔一些,在《民报》上刊登公告,把条件都明明白白地开列出来,广招有意愿和你们联营的合作伙伴,从中遴选有实力的棉商绸商,签订约书,平等合作。联营也并不是铁板上钉钉,一成不变的,朕的意思是约书上写明以三年或五年为期,期满之后愿意继续联营,就再签新约。说白了就是你们和那些棉商丝商合伙做买卖,合则留,不合则去,你情我愿,彼此也就都放心了。当然了,你们既然已经与那个沈一石签订了约书,织造局作为宫里的衙门也不好毁约,可以予以保留。” 皇上的这一番话听得杨金水一头雾水,但大致意思还是都听明白了,嗫嚅着说:“奴婢不敢欺瞒主子,奴婢才到江南个把月,找上门来的棉商丝商就不止沈一石一家。还有不少官员也给奴婢写信,帮人说情。但奴婢估摸着,那些人都是冲着织造局这块牌子来的,打量着给宫里当差不用缴税,还能占到官价收购丝棉的便宜。如今主子要他们照章纳税,还要按市价收购丝棉,还有没有人愿意这么做,奴婢也不敢妄加猜测,亵渎圣聪……” 朱厚笑了起来:“哈哈哈,这就跟你主子开始叫苦了?大概早知道朕不许你们按官价收购,你也就不敢跟沈一石签订约书,逼着他每年替你产出那么多的丝绸棉布了吧?” 杨金水见皇上心情很好,言语之中更隐隐流露出对自己这么做的赞许之意,就大着胆子说:“请主子恕奴婢回驳一句,依奴婢之愚见,沈一石愿意把自家的作坊挂在织造局的名下,主要还是担心被那些乡宦士绅吞了,倒不完全是冲着官价收购丝棉来的。其他的人,奴婢就不敢打包票了……” 朱厚笑道:“既然沈一石有这样的担心,其他那些和他一样,没有靠山、后台的棉商丝商就不担心了?朝廷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有那么多的优惠政策,新改的桑田棉田还按稻田起课征税,于国于己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跟你们织造局合作,给宫里织丝绸棉布,还说明他们有实力,织出的丝绸棉布质量上乘,是大内御用的品牌,他们多产的丝绸棉布不就更更卖到一个好价钱?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既有名又有利,又怎会没有明眼人上赶着来应征?除非他们担心你们这些奴才打着联营合作的幌子,把人家的作坊给吞了!” 杨金水赔着笑脸说:“主子,奴婢们自幼便是没了家的人,宫里便是奴婢们的家;办的又是主子万岁爷交代下来的皇差,真要是敢那么干,那便是在败坏宫里的名声,给主子的脸上泼脏水,便是连家也不要了。奴婢们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那样干啊……” 朱厚正色说道:“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该不该!朝廷有规制、祖制有家法,朕没有诸葛亮那样通天彻地、运筹帷幄的本事,却有挥泪斩马谡的勇气!” 杨金水和冯保一起跪下,将头俯在了地上:“奴婢谨记主子圣训……” 朱厚点点头:“记住就好。也别怪你主子过于严苛,时常当着外臣的面把你们这些有头有脸的司礼监秉笔、织造局监正训斥过来训斥过去。要知道,你们都是朕的家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宫里的形象。外面的臣民百姓要见朕一面也难,都是从你们的言行举止上来看待朕这个皇上。你们若是有什么不法情事,臣民百姓都会怪罪到朕的头上。朕不得不把你们管得严一点,才好去约束外面的那些臣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零六章 公平竞争 朱厚再度吩咐杨金水和冯保起身,然后环视座下的高拱、张居正和赵鼎、王用汲四人,说:“话说到这个份上,大概你们都听明白了。沈一石愿意把自家作坊挂到织造局的名下,说穿了是想找个靠山,免得受那些把持丝织棉纺业的乡宦士绅家的欺凌压榨。为何会如此,大概还是朕当年推行的官绅一体纳粮新政还留着尾巴,仍给了那些乡宦士绅家优免恩恤,他们的田产半额缴税,家中还豢养着大量的奴仆为他们养蚕缫丝、纺纱织布,成本就要比那些没有功名的普通棉商丝商少了许多。再加上那些乡宦士绅既有钱又有势,在朝中还有后台撑腰,各级地方官府衙门轻易也奈何不了他们,他们便欺行霸市,包买包卖,逼得那些普通棉商丝商生意都快要做不下去了。那个沈一石迫不得已,才想出了投靠织造局这么个法子。” 其实,不必他把话说得如此透彻,在座的高拱等人早就已经都听明白了:皇上同意了苏州织造局与棉商沈一石联营的奏请,让宫里做他的靠山!尽管此举不免太高看了那些商贾贩夫之流,但那些乡宦士绅确实闹得太不像话,连皇上一力推行的改稻为桑的国策都敢拿来当作发财的良机,还想趁灾贱买百姓的田地,也难怪皇上会如此动怒,将他们视若仇雠,要替沈一石那样的普通棉商丝商撑腰,跟他们斗一斗…… 不过,这些卓有才干的年轻官员们的心中同时泛起了一丝忧虑:皇上会否因此而完全废除官绅士子的优免祖制?要知道,当年只是对那些官绅士子按半额计征钱粮赋税,就惹出了多大的一场风波:举子罢考、朝臣论争,乃至边帅投敌、江南谋反,大明王朝的江山社稷和皇上的天位都岌岌可危,险遭倾覆。若是全然废除,触动了全天下的官绅士子的利益,天晓得又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尤其是赵鼎和张居正,他们两人一个是举子罢考的鼓动者;一个是朝臣论争的挑头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脸上都抹上了一层无法掩饰的凝重之色。 果然,朱厚接着说道:“那些乡宦士绅自认为国之基石,又世受皇恩,享受着朝廷优免恩恤之制,却不知收敛自省,屡屡违犯国法律令,侵吞夺占百姓田产家财。朕今次巡幸江南,可谓是亲见亲历,实在是触目惊心,让朕也不胜骇然之至!” 听到皇上话语之中已流露出难以压抑的怒气,赵鼎以为圣意已决,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皇上――” 情急之下,赵鼎的声调陡然拔高了许多,显得十分突兀,在君臣奏对之时这就更是失礼。众人都把目光投射过来,高拱慌忙站了起来,抢先说道:“皇上,国朝实行优免恩恤之制,为的是向天下昭示君父崇文重教、礼待士子之心,依微臣之愚见,贸然废弛只恐不妥,请皇上三思……” 原来,高拱担心赵鼎家中富甲一方,又在江南为官,他若是出面谏止君父废除优免恩恤之制,只怕会被皇上视为为己谋私;而自己却出身贫寒,至今也没能在河南新政老家置办什么田产,完全可以说是出于一片公心,再加上自己一直在御前行走,君臣相知颇深,圣眷也非赵鼎可比,自己说出来的话,皇上兴许能听得进去。所以,他就大着胆子,抢先开口了。 不过,高拱这么做,也不单单是与赵鼎有同年之谊,想替他担当罪责;而是因为他实在担心若是贸然废除优免恩恤之制,肯定会引起朝臣士子的反对,导致朝野纷争迭起,甚或会引起天下大乱。这么做固然可能触怒皇上,但与大明江山社稷的安危相比,与皇上对自己的知遇之恩相比,个人的进退荣衰又算得了什么? 朱厚板着脸看着高拱,直看得他心神慌乱,低下头去,这才突然笑了起来:“呵呵,朕说了要废除优免恩恤之制了吗?亏你高拱高肃卿给朕当了七八年的秘书,也算是朕身边的老人了,竟把朕这个皇上看得忒低了!” 众人心中一怔:若说高拱君前失仪,倒还说得过去;但要说高拱把皇上“看得忒低”,这又从何说起呢? 朱厚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国朝以优免恩恤之制养士两百年,那些官绅士子也自视为国之基石,可真要是触犯了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可不见得会跟朕善罢甘休!当年推行官绅一体纳粮新政,只向他们计征半额钱粮赋税,就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险些亡了我大明的江山,朕至今思之,仍心有余悸。若是因为废弛优免制度,再惹出一场类似江南叛乱那样的弥天大祸,朕估摸着,在我大明的数万官员、百万士子之中,固然还有崇君这样的忠贞之士宁死不肯以身事贼,也还会有不少人慷慨死国难;但同样也还会有更多的人附逆倡乱,恨不得把金銮殿给拆了,把朕这个皇上给废了!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难道朕就不会吃一堑长一智,却还要去捅那个马蜂窝?” 尽管皇上把话说得十分尖酸刻薄,让在座的四位科甲文官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但这些事情都是他们亲历亲见,且去事不远,谁能否认皇上一语道破了其中关窍所在? 好在朱厚也是点到为止,随即就正色说道:“这些年里,朕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为何当初推行新政,实行官绅一体纳粮,江南数省立刻哗然大乱,其他省份却并未群起影从,附逆倡乱?这固然是因江南乃国朝斯文元气之地,官员士绅为数众多,一呼百应的缘故,也有国朝在两浙实行的优免制度比其他地方更为优厚,江南的乡宦士绅享受着更大的免税利益的缘故。这且不说,他们还能与官员相互勾结,擅自把优免制度扩大几倍、几十倍,然后以田免粮,以丁免役,广开投献之门,大兴诡寄之事。官绅一体纳粮之制或可遏制百姓投献之势;却无法堵死诡寄之门。比如说,一个家境贫寒的生员猎登科甲,就向县令请书册,把亲戚、门生、故旧的田地记在书册上,原本只有几亩田,却能上浮到几百亩到一两千亩,每季派管家督促寄户照额完粮纳赋,由自家交到官府。官府念其有功名在身,名下田产的赋税缴纳个七八成,至多不过九成就不再追缴。一个秀才出身,就能平白享受数百亩田地的钱粮赋税,寄户越多,国家赋税流失的也就越多。至于那些乡宦,年久官尊,三族田产都能入册,其间玩法子弟就多有拖欠不交、故意抵赖者,还说什么‘官府无奈乡官何,乡官无奈我们何’。这几年里,南直隶都察院御史和锦衣卫明察暗访,搜集到江南各地乡宦士绅偷逃拖欠国家赋税的相关证据,竟有一个乡官名下拖欠的赋税折银上千两之多者。一个人便拖欠了这许多,更何况拖欠赋税的乡宦士绅又何止十个百个?真不知有多少国家赋税,都是从这些看似细小的口子里流失了!长此以往,国家赋税开支还得再压到那些无权无势的百姓头上,百姓终将一贫如洗,不堪重负,国库也将一空如洗,仍会走回到豪强兼并土地、国家失田败亡的千古兴衰更替的老路上!” 说到这里,他突然叫了一声:“崇君!” 赵鼎正听得心情无比沉重,慌忙站了起来:“臣在。” 朱厚说:“其实,朕把你从松江请到苏州,不单单是要处理齐汉生开衙放告一事,还有另外两层用意:其一,松江织造局亦可效法苏州织造局,遴选有实力有信誉的棉商联营合作,需要你从头到尾都要加强监督,既不能让那些无良商贾钻了国家政策的空子;也不能让李玄他们欺凌商贾、虐民自肥。还有其二,无论棉商丝商愿不愿意与织造局联营合作,他们都照章给国家缴纳赋税,国家就要给他们创造一个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要做到这一点,遏制乡宦士绅以投献诡寄诸法侵占民田、偷逃国税就是首要之务。国朝优免恩恤之制,以江南最为优厚;江南优免恩恤之制,又以苏松最为优厚。那么,堵塞赋税流失的漏洞也该当从苏松而始。” 这么做,无疑是要把自己置于官场士林千夫所指、万人痛骂的境地,即便赵鼎激愤于松江徐家等乡宦士绅仗势欺官虐民等诸多恶行,已开始责令他们退田,此刻心中仍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朱厚却不管他的感受,自顾自说了下去:“朕的意思,你们可以三管齐下:一是依律勒令那些骄纵不法、夺民田产的乡宦士绅退田;二是追缴乡宦士绅家积欠的钱粮赋税,用以治理吴淞江;三是苏松甫遭大灾,临江临湖地区地界漫灭,亟待重新丈量田亩、核定地界,可以借这个机会,大力清查乡宦士绅之家投献诡寄的田地,把那些隐身暗处,侵吞国帑民财的国蠹都揪出来。” 朱厚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奏报:“启奏王先生,前面的奴才来报,言说苏州知府齐汉生求见杨公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零七章 潜位窥伺 眼下已是傍晚时分,齐汉生这个时候来拜访,不用说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杨金水小心翼翼地说:“主子,兴许是齐府台找人做证的事情出了什么岔子,奴婢去听听他怎么说,免得坏了主子的通盘部署……” “不必了。神仙下凡问土地,苏州的事情离不开他这个父母官,朕正想听听他怎么说呢。”说着,朱厚站了起来,对杨金水说:“我们都到内室去,你让他进来就是。” 其他人都见惯了皇上这样随心所欲的作派,但赵鼎这个方正君子却有些不满了:“请皇上恕微臣放肆敢言。潜位窥伺干犯大明律令,当以国法论处。皇上既为一国之君,自应有一国之君之威仪,行止也皆有法度,潜位窥伺之举,更恐非人君所为!” 众人心中都是一哂:大明律法的确严禁潜位窥伺,情节严重的要处以大辟之刑。但跟其他许多律令条例一样,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一纸空文。原来的厂卫、现在的镇抚司都负有监督文武百官之责,行事是何等的横行无忌!毫不夸张地说,哪个朝廷勋贵重臣家中没有安插有眼线?哪个官员的一举一动能这个赵鼎却跟皇上说什么大明律令,岂不迂腐可笑之至! 见皇上醇醇地看着自己,不象是龙颜不悦的样子,赵鼎又说:“微臣还要斗胆劝谏皇上一句:古人云,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又云,君臣之间,以礼相交,不可言戏。戏则不敬,不敬则慢,慢而无礼,悻逆将生!皇上不可以此不信不礼之举待臣下……” 给皇上当了七八年的秘书,高拱深知皇上最讨厌别人在君前奏对时掉书袋,更不用说赵鼎的话还是这样直白无忌,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忙厉声喝道:“大胆……” 朱厚笑着摆摆手,阻止了高拱,对赵鼎说:“崇君啊,你这话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但朕还要问你一句:前日在松江,你和王润莲若是知道朕就在内室,还敢跟高肃卿那样说话,把你松江府的实情和盘托出吗?” “这……”赵鼎无言以对了。他虽说自问刚直敢言,也打定主意要把松江之事面陈皇上,但能不能象那天和高拱争辩之时那样直言无忌,连他自己都不敢保证。 “既然如此,朕潜位窥伺一次又何妨?”朱厚叹道:“其实,朕又何尝想这样做?可是,为人君者,最怕的就是满耳朵都是颂圣之言,却听不到半点真话。嘉靖二十三年鞑靼犯境,北直隶、山西百万难民涌入京师,若非一位国子监生员向朕敬献了一块荷叶米钯,朕竟不知道京城市面的米已卖到了二十两银子一石!九门之内尚且如此,更遑论万里之外的江南!朕是让下面的臣子给瞒怕了啊……” 赵鼎羞愧莫名地离座跪了下来:“罪臣迂阔执拗,不能体念圣心深远之于万一,请皇上责罚!” “责罚什么?朕深知你是方正君子,向来以正道事君。让你跟朕一道潜位窥伺,确实难为了你。不过,正所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做事只要问心无愧,就不必拘泥于虚礼小节,如此方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赵鼎又要叩头认罪,朱厚笑道:“快快起来吧。织造局在人家的地盘上开府建衙,许多事情都少不得要苏州知府衙门协助,岂能让堂堂的知府大人在外面久等。” 赵鼎心中苦笑一声:看来,要劝谏君父言行举止遵循礼仪法度,断非朝夕之功啊…… 恭送皇上进入内室,杨金水这才吩咐将齐汉生请了进来。一见面,他就笑着问道:“齐府台,这么晚了来找咱家,可有何吩咐?” 齐汉生满脸愧色:“吩咐不敢。下官冒昧前来,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杨公公再助下官一臂之力。” “怎么助你?” 齐汉生说:“今日下官去了杨公公所示下的那几处人家,奈何那些百姓虽身受许、郑两家凌虐,却慑于他们多年所积的淫威,都不敢出头投状控诉。杨公公昨日也曾提醒下官,许、郑两家已暗中派人监视着下官,想必下官今日行止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线。下官以为,他们势必要不利于那些苦主,故此想请杨公公派出织造局的上差暗中潜伏在那几户苦主家中,一来防备他们狗急跳墙杀人灭口;二来拿下他们的刁奴恶仆,便能拿到他们虐民罪证了。” 杨金水心中暗赞一声:原来,这位齐府台今日出府暗访,其实不只是为了说服那些百姓出头告状,还给那些乡宦士绅埋下了一个陷阱,等着他们上钩!果然不愧是探花,心思慎密,难怪主子要宽恕他的罪责,留下他来对付那些为富不仁的乡宦士绅! 不过,他即便有心答应齐汉生的要求,却又考虑到圣驾今夜要下榻织造局,不管是随行护驾的那些镇抚司校尉,还是苏州织造局的差役,都要留下来护卫圣驾,责任何其之大,哪里还能抽出去人手保护那几户寻常百姓? “不是咱家不想帮你。这是你们苏州知府衙门的事情,咱家可不敢越俎代庖啊!”杨金水假装为难地苦笑一声,推辞说道:“齐府台有所不知,嘉靖二十四年,吕公公出任平叛军监军,皇上便下过圣谕,告诫我们这些宫里的人,出京只带耳朵和眼睛,不能对地方衙门的差事指手画脚,更不得随意干预地方政务。咱家把那些罪状告知你齐府台,已是违了皇上的圣谕。还要让我织造局的人去拿人,这可触犯了宫里的天条了,咱家可担罪不起啊!” “杨公公,下官也知道不该劳动宫里的上差,但这么做,实在是没有法子……”齐汉生说:“许、郑两家盘踞苏州多年,与官吏多有勾连,那些苦主奇冤多年不得昭雪便是明证。下官若是调用府里的差役,等若是在给他们通风报信,不但万难拿到他们虐民罪证,只怕那些苦主还会惨遭他们的毒手。” 杨金水敷衍他说:“齐府台过虑了。朗朗乾坤,天日昭昭,苏州也是我大明的苏州,堂堂一府治所,有官有法,他们岂敢那样猖獗?” 齐汉生沉痛地说:“杨公公有所不知,苏州乡宦士绅之猖獗,断然出乎常人常理想象,实在令人闻之不胜骇然之至!昨夜得杨公公指点之后,下官便调来往年的案卷细细查看。查知嘉靖二十七年,苏州城中曾发生过一起命案,有位名叫刘华文的秀才,其女刘月娥聘于府学生员李正泽为妻,尚未过门,一次郊外踏青之时被许子韶看中,强抢入府,欲加凌辱。刘月娥抵死不从,触柱而死,尸体被抛于城外荒野。刘华文连同李正泽愤然投状于苏州府衙,控状上分明写着许子韶强抢刘月娥时,有刘家丫环在场,还有不少街坊邻里亲眼目睹,时任苏州知府的王恩茂却以并无旁证为由,拒不受理,将刘李二人乱棍打出府衙,刘月娥之死也以遭遇强盗,逼奸不从自杀身故而草草结案。其后不久,刘华文和李正泽两人便没了踪迹,一说是被逼走他乡,但下官以为,十之八九是许家唆使恶仆或买通强梁,将两人暗害。刘华文的老妻因女死夫亡,诸般惨祸接踵而至,竟致疯癫;李正泽的寡母也因之染疴而不救。两户诗礼之门,接连家破人亡,至今沉冤未雪,凶犯却仍逍遥法外。前车之鉴,下官万不敢视百姓性命为儿戏!” 略微停顿了一下,齐汉生接着说道:“杨公公,下官已草具一疏,向朝廷请罪。即便皇上天恩浩荡,容留下官性命,下官也断无颜面苟活世间,已备下了鸩酒,一俟朝廷新委知府到任,便仰药自尽,以尽臣节。惟是苏州百姓多年深受那些乡宦士绅凌虐,民生之苦,已是苦不堪言,更不能因下官之故便惨遭杀身之祸。杨公公素怀仁者爱人之心,还请施以援手,帮助下官保护那些苦主。至于此事始末,下官亦会在奏疏中将详情奏陈皇上,以皇上之天聪睿智,断不致因此怪罪杨公公及织造局有干政之嫌。” 听到齐汉生说得如此悲痛恳切,杨金水不禁怔了一怔,随即叹道:“想不到苏州那些乡宦士绅骄纵不法竟一至于斯!不过,齐府台也不必自责过甚,苏州之事到底是谁的罪过,朝野自有公论,皇上更是睿智天纵,断不会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辞。只是……” “只是什么?怕担干系,还是怕得罪那些乡宦士绅?”内室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打断了杨金水的话。 杨金水和冯保两人赶紧跪了下来。齐汉生还在诧异之中,就见“呼啦啦”一下子从内室走出一大群人,领头的那人,不是大明王朝嘉靖皇帝朱厚,更是何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零八章 雷霆雨露 尽管已从赵鼎传来的密语之中得知圣驾已经驾幸松江,料想不日定会移驾苏州,但骤然看见皇上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齐汉生仍被吓得魂飞魄散,面如死灰一般僵在那里,连走在皇上身后的高拱、赵鼎两位同年投射过来的警告目光也没有看见。 幸好,跪伏在地上的杨金水突然提高了嗓音,大声说:“奴婢恭请皇上圣安!”齐汉生这才从极度的惊愕之中惊醒过来,慌忙跪下,额头紧紧地贴在青砖地面上,声音颤抖着说:“罪臣齐汉生恭祝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没有理他,扭头对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说:“韶安,镇抚司放在苏州织造局只有四个人,力量单薄,把你带来的人都派出去,暗中保护那几家百姓,若是有人逞凶作恶,立刻拿下。” 为了眼前这个四品知府的猜测,皇上便要大动干戈,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杨尚贤觉得有些不妥,刚想开口劝谏,就见皇上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他慌忙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跟在身后的高拱忙插话进来:“请皇上恕臣放肆敢言之罪。依微臣之愚见,杨公公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依我大明律法官制,各衙署职有所司,不可逾越。镇抚司虽有奉诏命查办案件、侦缉百官万民之权,但圣驾如今还不能曝露行藏,人所周知的只是苏州织造局有几位镇抚司的校尉。皇上曾三令五申,不许宫里的人插手地方政务。即便今晚镇抚司的人能拿下许、郑两家的刁奴恶仆,此事也会被认为是苏州织造局插手地方政务,既与朝廷规制不符,更难免有人对此说三道四,甚或还人会招致朝野士林‘纵容内官干政,以家奴治天下’之讥,请皇上三思。” 高拱说的是堂堂正论,朱厚也不好呵斥他,便苦笑道:“肃卿说的是。说真的,朕也不知道如何向朝廷百官、天下万民解释此事。不过,齐汉生的担忧也并非是杞人忧天,总不能任由他们为了湮灭罪证而残害百姓。人命关天,事急从权,朕也顾不得顾及名声了。韶安,你且去安排人手,告诉大家尽量不要曝露身份,还要把那些凶犯生擒活捉,严加审问,拿到那些乡宦士绅的罪证!” 杨尚贤和杨金水二人领命而出,朱厚甩开大步,走到客厅正中的座椅上坐了下来,对跪伏在面前的齐汉生说:“你说你要向朝廷请罪,请什么罪?” 齐汉生从袍袖之中掏出一份手本,双手举过头顶:“启奏皇上,罪臣本无经略之才,妄献治国之策,所提‘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误国误民,上遗君父天恩,下愧朝野属望,臣之大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甘愿认罪伏诛。恳请皇上将罪臣身送东市,明正典刑。” 此前在乾清宫当差的冯保赶紧起身,接过齐汉生的手本,放在朱厚旁边的案几上。 朱厚看也不看一眼,冷笑道:“不是说自己已经准备了鸩酒,要仰药自尽吗?既然已经有了以死谢罪的决心,怎么还要费工夫写本请罪?是故作姿态,还是以退为进?还有,分明知道朕已经驾幸江南,连请罪的本章都写好了,是不是料定自己无非是颟顸失察之过,并没有死罪,就指望着朕把你交部议处,你便还可以活命?” 改稻为桑的事情搞成这个样子,皇上雷霆震怒是意料中事,却没想到说话竟是如此尖酸刻薄,一开口就丝毫不留余地,齐汉生一时万念俱灰,惨然说道:“启奏皇上,臣之大罪,九死难诛,断不敢存丝毫侥幸之心。皇上能赐罪臣自尽,已是浩荡天恩,臣这就回去拜写谢恩疏。” 朱厚又是冷笑一声:“朕还没说要赐你自尽,你就把鸩酒准备好了。你这么做,到底是在威胁朝廷,还是在威胁朕这个君父?” “臣不敢……” 朱厚话锋一转,问道:“还记得你赴任苏州之前,朕让高肃卿送给你们的那句话吗?” “回皇上,皇上嘱托高大人教诲罪臣,欲在官场安身立命,便要学会和光同尘。煌煌圣谕,罪臣无时敢忘……” “不错!朕对你说的是和光同尘,”朱厚怒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朕何曾叫你与那些乡宦士绅同流合污?” 齐汉生闻言大惊失色,心说自己虑事不周,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被那些乡宦士绅抓住了漏洞,想趁机贱买灾民的田,这固然是自己的罪过;但自己并未参与他们买田之事,还不惜与他们撕破脸皮,据理力争,想为灾民争到一个合适的田价。这些事情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又怎么会认定自己与那些乡宦士绅同流合污? 想到这里,他不禁悲从心来,伏在地上,哽咽着说:“罪臣本是朽木之才,所献方略上误国家、下害百姓,其罪之大,实不可见容于尧舜之世。但臣断无与那些乡宦士绅同流合污之情事,请皇上明察……” “驳的好啊!”朱厚冷笑道:“你齐汉生确实没有应允他们的无理要求,出动官兵衙役锁拿百姓,逼迫灾民把自家田地贱卖给他们。不过,那些乡宦士绅想趁灾贱买灾民的田地,可是因你‘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而始?若不是有你那个漏洞百出的方略,他们怎会公然闹到你的府衙,威逼你知府衙门出面压着百姓买田?” 原来皇上对此事已了如指掌!齐汉生既惊恐万分又羞愧难当,只得将头死死地贴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显然已在痛哭流涕,却又害怕君前失仪,不敢发出声音。 朱厚不依不饶地说道:“你以前只是在翰林院读书修史储才养望,从未在地方历练过,下车伊始,既不调查研究,也不周全考虑,就贸然向朝廷提出什么‘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险些被那些乡宦士绅钻了空子,借朝廷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之名,行土地兼并之实,不但利国利民的国策成为豪强巨室敛财牟利的虐民苛政,还会使苏州几十万灾民才遭天灾,又遇人祸。那么多的百姓贱买了自家田地,今年勉强渡过了饥荒,明年没了生机就要闹事。苏州乃是国朝膏腴之地,一年的赋税收入抵得上北方和西南一两个省份,若是因此激起了民变,这个罪,诛了你的九族都顶不了!” 齐汉生浑身猛然一震,不顾君臣礼仪地把头抬了起来,用凄楚的眼神看着朱厚,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罪臣不敢有丝毫怨言。然微臣出身贫寒,自幼丧父,全靠寡母终日纺纱织布,每至深夜也不稍歇,含辛茹苦将罪臣拉扯成人,供养罪臣读书进学、求取功名。这些年来,罪臣宦海蹉跌,老母也没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时常还要替罪臣这个不孝之子担惊受怕,每每思之,罪臣羞愧难言。当日外放苏州之时,罪臣曾与松江赵知府相约,要将各自妻儿家小接到任上以安灾民之心。后因时近盛夏,暑热未消,老母不任旅途辛劳而未能成行,拙荆也便留在京城,替罪臣尽人子之孝。苏州之事皆是罪臣一人所为,与她们并无牵连,恳请皇上保全……”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 朱厚又是冷笑一声:“越发说的离谱了!你一人做的孽,跟你老母妻儿有何干系?难道在你的眼里,朕就是那种嗜血好杀的暴戾之君?” 皇上这么说是答应不抄自己的家,更不株连自己的家人了,齐汉生将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罪臣叩谢皇上浩荡天恩!”他用的力气是那样的大,竟然将头都磕破了。 其实,齐汉生并不知道杨金水将那些乡宦士绅虐民罪状交给他是奉有上谕,因而也就不知道皇上并无要追究自己的罪责,这么说只不过是在试探他有无悔过之心而已。此刻看见有鲜血从齐汉生的额头上渗出,朱厚突然想起了他当年跟着赵崇君一起上疏非议新政,被自己震怒之下处以廷杖之刑,在午门留出的那斑斑碧血;接着,便又想起了齐汉生虽被罢黜削籍,却不肯附逆倡乱,险遭那些乱臣贼子杀害,不由得一阵心酸,也就不再试探他,呵斥道:“罢了!堂堂的苏州知府,头磕破了明日还怎么升衙理事、坐堂审案!” 听皇上话里的意思,竟然不准备将他撤职罢官,那么就更不会赐他自尽了!齐汉生不禁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朱厚,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 高拱虽说和齐汉生没有什么私交,但毕竟是同年进士,算是师出同门,担心他心神不安之时再说错什么话触怒了皇上,忙说:“齐府台,皇上赦免了你的罪过,还不快快谢恩!” 齐汉生慌忙又叩头谢恩,朱厚缓和了语气,说:“朕处事一向功过分明,你的方略虽说上误国家,下害百姓,但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崇君在松江、你在苏州不约而同地采取了限定田价的作法,也算是为了百姓,能争得一分是一分。朕故念你虽才不堪用,尚且心存良知,能体念治下灾民百姓之苦,不与那些乡宦士绅同流合污,更没有助纣为虐,秉承太祖高皇帝‘无心为过,虽过不罚’的祖训,就不追究你的罪责了。方才那么说,也是要你将这件事铭刻在心,永远汲取这个教训而已。你且起来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零九章 民心向背 雷霆大作狂风暴雨之后却是一阵和风细雨,春梦醒时已是恍如隔世。齐汉生又将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下,然后直起身子,要遵旨站起来。 谁知道,他的身子刚刚站了起来,却又突然一软,倒在了地上。 见到齐汉生晕倒在地,朱厚“忽”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喝道:“怎么回事?快去看看。” 已从外面回来的杨尚贤一个箭步上前,扶起了齐汉生,一手搭着了他的腕脉,一手扶着他歪在一边的头看了看,说:“回主子,是中暑的症状。” 朱厚说:“快掐人中。” 杨尚贤本就熟通此道,有了皇上的吩咐,立刻将大拇指掐向了齐汉生的人中。 杨金水小心翼翼地说:“启奏主子,他大概是累的。奴婢方才问过跟着他的人,这一天里,他一直在外面奔波,大暑的天,从早上出衙到现在还没有用饭……” 尽管从脉象上看不出来齐汉生是否因劳累饥饿而晕厥,但镇抚司也归宫里管,杨尚贤不能不认可杨金水这个司礼监秉笔的说法,便跟着说道:“是有饥饿体虚的症状。” 朱厚于心不忍地摇摇头,说:“扶他坐下,喂点热水。” 一口热茶灌下,齐汉生还是不见醒来。杨尚贤说:“启奏主子,中暑之人,得放血才行。” 杨金水忙说:“不必放血,他是南人,刮痧就行。冯师弟,端碗凉水来,不要用井里的,用缸里的。” 冯保奔了出去,很快就端着一碗水进来。杨金水走到齐汉生的座位前,让杨尚贤捧着齐汉生的头,挽起了衣袖,伸出食指、中指在水里浸湿了,在齐汉生左颈部轻轻地刮了刮,接着,夹扯起来。 一把,两把,三把,齐汉生的颈部出现了紫黑色的一条血痕。 随着一声轻哼,齐汉生悠悠醒转,见自己坐在椅子上,而皇上却站在那里,忙挣扎着要起身。 杨金水说:“别动,还有两处。” 齐汉生还在挣扎:“杨公公,皇上驾前,罪臣岂能安坐……” 朱厚坐回原位,板起脸呵斥道:“让你坐你就坐,对朕忠不忠心不在这些虚礼上。善待自己治下的百姓,不要让人骂朕这个皇上有眼无珠,给他们选了个贪官赃官、昏官庸官,便是对朕最大的忠!” “皇上,罪臣……” 齐汉生还在诚惶诚恐地请罪,朱厚索性扭过头去不理他,他只得悻悻然闭上了嘴。杨金水又在他颈部的另一边扯了几把,扯出一条黑紫;然后转到他的背后,在他后颈脊椎处又扯了几把,这才站了起来,说:“坐着莫动,再喝碗热茶就好了。” 民间救治中暑的办法,北方是放血,南方是刮痧,概因人的体质也因南北而异,尤以扬州人精通此道。湖广一带扯得满颈满胸满背黑紫一片,扬州人只要在颈部扯上三处,即可救人。杨金水是扬州人,齐汉生又是江南体,三把下来已经解暑。 还未等齐汉生再度跪下谢恩请罪,朱厚说:“冯保,去给他找些吃的来。” 说是去找,其实也不必出门――江南习俗,饮茶必配有几碟点心,皇上要驾幸织造局,杨金水和冯保岂能没有准备?冯保领命,立刻将方才给高拱等人摆放在跟前的蜜橙糕挪到了齐汉生的面前。齐汉生确实腹内饥饿,便悄然侧过身去,就着热茶吞了两块点心,又赶紧坐正了身子,也不敢直视天颜,只得垂下眼帘,等着聆听皇上的训示。 见齐汉生脸上颜色红润了一点,身子也能稳稳地坐直了,朱厚略带嘲讽地问道:“挨饿的滋味不好受吧?你只不过是饿了一天,就成了这个样子;苏州的百姓若是把田都贱卖给了那些豪强富户,明年没了生机,就要长年累月忍饥挨饿,岂不是更难受?” 皇上仍是一副尖酸刻薄的口吻,齐汉生满面羞愧之色,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兴许是赵鼎方才劝谏他“君待臣以礼”的那些话起了作用,朱厚收敛了脸上的嘲讽笑容,也不再戏谑齐汉生,正色说道:“朕虽说赦免了你的罪,但心中有个疑问却要问问你:崇君在松江开衙放告,状告豪强劣绅的百姓险些挤破了府衙;你在苏州开衙放告,却是门可罗雀,连你一府之尊亲自上门动员,那些苦主也不敢出头控告。苏松二府相互毗邻,为何如此迥乎异常?” 论说许问达虽是刑部正二品的尚书,权势却不如内阁学士、吏部侍郎徐阶那么炙手可热;而若论乡宦士绅虐民之情状,苏州还远甚于松江,为何苏州开衙放告,百姓却畏之如虎、噤若寒蝉?齐汉生自己对此也是疑惑不解,只得嗫嚅着说:“罪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盯着齐汉生,一字一顿地说:“一句话,那些苦主,甚至苏州的百姓不信任你齐汉生!要知道,凡事有因必有果。群众的眼睛自然雪亮……” 见众人都露出诧异的目光,朱厚意识到自己又不经意地带出了明朝人所不知道的新名词,便解释说:“哦,群众便是百姓的意思。朕是说,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的心里还有一杆秤,这杆秤称的是什么?就是你们这些牧民之官!他们会把你们这些牧民之官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要用心中的那杆秤称一称你们到底是清官还是昏官、贪官!这就是民心向背!” “崇君在松江开衙放告为何能收到那么大的成效?是因为他到任之后从不接受那些乡宦士绅的私谒;更不与他们有银钱上的往来,既能为百姓仗义执言,与那帮想贱买灾民田地的乡宦士绅据理力争;还不惜毁家纾难,拿出自家的钱粮来赈济灾民,百姓便把他视为能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有冤屈也敢于向他控诉,指望着他替自己伸冤做主!而你齐汉生在苏州都做了些什么?” 瞪着羞愧地低下头去的齐汉生,朱厚冷笑道:“你齐汉生上任伊始,不察民情,就提出了那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还屈尊降贵,挨个登门拜访,跟那帮乡宦士绅搅在一起;那些人出入你的苏州府衙也是如履平地。在百姓看来,那些乡宦士绅贱买田地的主意便是你出的,在他们的心中,怎能不把将你视为与那些为富不仁的豪强劣绅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昏官、贪官之流?又怎会有人敢去你那里鸣冤告状?不察时势,东施效颦,简直可笑之至!” 齐汉生越发觉得羞愧难当,赶紧离座跪了下来,将头死死地伏在了地上:“微臣颟顸失措,罪该万死……” 朱厚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颟顸失措还在其次,你险些误了朕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大事!别的暂且不说,也不论出动镇抚司的人去捉拿百姓是否有违朝廷律令官制,今晚他们若能抓获许家、郑家派出去谋害百姓的刁奴恶仆,拿到他们虐民罪证还则罢了;若是今晚他们不动,莫非还要一直把镇抚司的人留在你苏州保护那些苦主?既无法动员百姓出头控诉那些乡宦士绅,又无法拿到他们的虐民罪证,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开衙放告便落得一个灰溜溜收场的局面,不但大大有损堂堂知府衙门的威信,你们苏州还怎么学崇君在松江那样,勒令那些侵占民田的乡宦士绅退田?又怎能说服治下百姓积极响应国家号召,自愿改种桑棉?” 说到这里,朱厚愤然站了起来:“崇君建议你去勘察河道,原本也是一番好意,你偏不听,却要开衙放告,闹腾一天非但徒劳无功,还被苏州乡宦士绅为首的许家、郑家嗅到了风声。朕听说他们已经派人前往南北两京报讯求助。要知道,那些乡宦士绅多年苦心经营,用尽各种手段,才聚敛到这份家业,你让他们再退还给百姓,他们岂能和你善罢甘休?即便许问达碍于朝廷法度而不能亲自出面;他的那些门生,还有郑传恩的那些官场故友难道不会交章上疏弹劾你?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有巨万家私,难道不会拿银子贿赂朝臣权贵、不会收买无行文人替他们写文章、说话?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最早在松江开衙放告、勒令退田的崇君大概也逃不脱他们的内外交攻、口诛笔伐!一边是被你逼到墙角没了退路的刑部尚书,或许背后还有不甘心把霸占来的田产退还给百姓的内阁学士徐阶,还有那么多兔死狐悲的江南籍官员、士绅;另一边是你们两个新任的知府,还牵连着夏阁老这个内阁资政,真要成了互讦的局面,朝臣们党同伐异,争得你死我活,让朕如何安生得了?江南改稻为桑的国策还要不要推行?国家经济建设还要不要发展?亏你还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堂堂的一甲探花郎,竟然连‘谋定而后动’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行事如此鲁莽。好好的一锅米,生生让你做成了夹生饭!朕真是不知道该说你齐汉生什么才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一十章 清流循吏 赵鼎尴尬地坐在那里,听着皇上如抽丝剥笋一般指斥齐汉生的罪责,既为皇上天纵睿智所折服,为皇上那一颗仁君爱民之心所感动,又替自己的同年好友捏着一把汗,此刻听到皇上提起自己给齐汉生出主意勘察河道一事,他的心更被揪了起来。 论说他和齐汉生两人既有年谊,又是多年的同僚;十年宦海浮沉、几度生死一线,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情分自然非同一般,可谓同气连枝。苏松两府又近在咫尺,齐汉生在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之前,于情于理都应先和自己通个气,而齐汉生却没有那样做,疏远戒备之心已昭然若揭,以赵鼎的才情机心,不会感觉不到,心里也并非没有丝毫怨气。但他毕竟是端方雅正的饱学之士,深受孔孟圣贤教诲,“不迁怒,不二过”是修身的功课,便不能随便猜疑旁人,更何况齐汉生还是自己的同年好友,有伯牙子期之交。所以,他并没有怪罪齐汉生,还悄悄派人送信,暗示齐汉生皇上已经驾幸松江,让他赶紧以勘察河道的名义躲出去,千万不要搅到那些乡宦士绅买田的事情之中。其后因齐汉生弄巧成拙,被皇上察知自己泄露圣驾行藏,这已是犯下了不赦之罪;再者,五伦之首便是君臣,出而为仕,食君之禄,把君臣大义抛在一边,却拘泥于友朋之道,这又是不赦之罪。皇上若是追究齐汉生的罪责,不论君臣只论朋友的他便是齐汉生的朋党,大概也逃不过三尺王法的惩戒…… 想到这里,赵鼎突然又想起了临来苏州前,皇上对自己说过的那句“为要打鬼,借助钟馗”的话,顿时醒悟过来。既是为了搭救自己的好友,也是为了自保,他也离座跪了下来,恳切地说:“请皇上恕微臣直言。苏州开衙放告虽未见成效,但事情尚未到不可收拾之地步。日早皇上在松江曾对微臣说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煌煌圣谕,令微臣茅塞顿开。同理推之,苏州的百姓深受豪强富户凌虐多年,也是衔冤已久,不过是慑于那些的权势淫威而无处申雪。依微臣之愚见,既然齐府台已有杨公公提供的罪证,微臣愿协助他彻查那些积年陈案,申国法之威权,还百姓以公道!” 朱厚一再申斥齐汉生,用意既是要让在座的这些被自己看好的青年官员们接受教训,更是要打消齐汉生和赵鼎的疑虑,免得他们因为惧怕那些乡宦士绅背后的权臣显贵而首鼠两端,使这场轰轰烈烈的抑制江南豪强兼并的斗争功败垂成。此刻听到赵鼎慷慨表态,他的心里自然十分得意,却又觉得自己身为君父,不该以这样的权谋心术对待这两位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青年官员,便亲自离座,将赵鼎和齐汉生两人搀扶了起来,感慨地说:“崇君能勇挑重担,令朕不甚欣慰之至啊!不过,朕要让你们做的,可不只是查办那些乡宦士绅虐民案件这么简单。” 赵鼎似乎还没有反映过来,齐汉生已心领神会地抓住了皇上赐给自己的这根救命稻草,躬身说道:“既食君禄,忠君之事。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却不明说,而是话锋一转,说道:“你们都是食朝廷俸禄的官员,在我大明朝当官有多种当法,那些贪官、昏官,天理国法不容,朕也绝不会姑息养奸,且不必去管他们。如今朝廷清明治政,官员之中多的是两种人:一种人是清流,为人冲虚淡泊,谦谦有礼,遇事三省其身,虽不肯与邪恶奸徒沆瀣一气,也敢与权奸恶宦抗抵,却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侠气,从不敢革故鼎新,勇创新局,说到底,此种人心中眼中第一看重的是个人名器,其次才是朝廷社稷,除了空发议论,也就无所作为了。另一种是循吏,虽大醇小疵,有这样那样不少的毛病,经常让别人抓住小辫子,但他心存朝廷,实心做事,不畏权贵,不避祸咎,不阿谀奉上,不饰伪欺君。这种勤政利民的官员,才是我大明王朝的栋梁之材……” 乍一听到皇上突然说起清流和循吏,赵鼎和齐汉生都以为皇上是在影射自己――他们当初上疏非议新政,后来又非议皇上将参与谋逆的藩王宗亲发配到海外,都是皇上所说的“空发议论,无所作为”之举。两人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面红耳赤地说:“臣等迂阔愚钝,不知圣心之深远,时常以管窥之见亵渎圣聪、淆乱人心……” “哈哈哈,”朱厚笑着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告罪:“你们听到朕说道清流,是不是以为朕还对你们当年上疏的事情耿耿于怀?朕的记性没那么好,肚量更没那么小!其实,在朕看来,清流也有清流的好处,至少不象那些贪官墨吏一样为非作歹、欺凌百姓嘛!高肃卿兼任吏部文选郎之初,朕就对他说过,朝廷选官用人,应该遵循一个原则‘以清流匡正人心,用循吏担当国事’。不过,鱼和熊掌若能兼得,岂不更好!只是这样的人少之又少而已,朕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听皇上这么说之后,赵鼎和齐汉生两人还是面有愧色,不能释然;就连高拱、张居正这两位天子近臣也都是面色紧张,支着耳朵倾听,大概他们都不敢自认自己既有清流的操守品行,又有循吏的胆识才干,于是就都在心里寻思着自己到底是皇上所说的可以匡正人心的清流,还是可以担当国事的循吏。 见众人都如此紧张,朱厚索性把话挑明了:“说真的,你们两人是名满天下的饱学之士,此前又一直在翰林院这样的清望衙门任职,不免沾染了不少清流习气;加之从未担任过地方官,朕一直担心你们不知为政之艰难,也不知如何亲民爱民,骤然将你们拔擢到苏松知府这么重要的位置上,朕是冒了险的!为何要这么说呢?” 这个问题关乎皇上选人用人的眼光,自然没有人敢接话作答,朱厚便自问自答道:“概因知府县令,负有守土安民的责任,是直接面对百姓的官。治天下者以民为本,欲令百姓安居乐业,惟在知府、县令。一个府有了一个好知府,则合府安稳;一个县有了一个好知县,则全县生灵有福。若天下的知府、县令,都能贤明端正,朕这个皇上就可以垂拱于庙堂之上重廊之下,无为而治;我大明的百姓也都能安享太平盛世了!朕不曾在东暖阁召见过你们,但高肃卿、张太岳他们两人是知道的,在朕的东暖阁里立着六扇屏风,上面绘的不是山水胜景,而是刻着天下省府州县的职官名表。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一百五十九个府、一千三百多个县,哪一个府、哪一个县由谁担任知府、县令,朕一目了然。哪怕是万里之外的一个县令开缺,职官表上就有一个空缺,若是三日还未补上,朕就要下手札责令吏部奏明原因。朝廷的邸报、各地的奏折,朕也是每日必看。因此,朕虽说是常年深居九重,却也可自夸一句,天下的官政民情,也算是了然于胸。所以,你们不要以为山高皇帝远,你们的言行举止,都在朕的深切关注之中。谁是玩忽职守鱼肉百姓之徒;谁是忠于职守勤勉尽责的好官,朕心里还是有数的。” 见齐汉生又羞愧地低下了头,朱厚觉得自己的话说的过于严厉了,便把语调缓和了下来:“今次南巡,朕不惜违背朝廷礼仪法度,微服潜行,专程赶到你们苏松二府,就是想看一看朕有没有用错人。崇君出身苏南豪富世家,难得还能深知民间疾苦,既不肯盲从上司衙门,贸然推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还不惜毁家纾难,拿出巨万家私替朝廷赈济灾民。子方(齐汉生的字)提出的方略虽说不够完善,但是知错能改,宁可让朕治他妄献治国方略之罪,也不肯屈从那些乡宦士绅贱买百姓的田地,伪造既能赈灾抚民、又能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政绩来糊弄朕,也算是能体察治下百姓之苦。看来,朕把你们从翰林院外放江南当知府,这个险是冒对了!你们两人和高肃卿、张太岳一样,既有清流的节操,又有循吏的才干。朕时常夙夜难眠,慨叹国事蜩螗人才不济,看来不是没有人才,而是朕的眼光不及啊!正所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只要留心,国朝大有能臣良吏在!” 这句话算是给刚才那一大段话作了个皆大欢喜的注解,高拱和张居正心里如同喝了一杯蜜水一般熨帖,赵鼎和齐汉生两人更是激动得面色潮红,嗫嚅着说:“皇上如此盛赞,微臣、微臣愧不敢当……” 不过,激动归激动,以赵齐二人的大才,不会不知道皇上这么说是在为下面的话做一铺垫,两人随即便收敛了心神,等着听皇上的下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抑制兼并 果然,朱厚说:“正因为你们既有清流的节操,又有循吏的才干,是国朝难得的能臣良吏,朕才要把抑制官僚地主阶层土地兼并之势的重任交给你们!这可是一件棘手的差事,有些话,朕还是要跟你们说在前面的。” “朕在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之初就曾说过,民为邦本,百姓赖以为生的是田地,国家赖以征收赋税的是百姓有田可耕,不然百姓就会沦为流民,不但无法向国家缴纳赋税,还会成为天下致乱之源。是以无田则失民,失民则亡国。这是万世不移之至理,千百年来,多少朝代兴衰存亡,无不由此而始。朕当初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废除祖宗成法,大力推行一条鞭法、官绅一体纳粮、子粒田征税等各项新政,就是为了保护贫苦百姓,缓解豪强兼并之势。尤其是一条鞭法,从嘉靖九年内阁大学士桂萼提出之后,便在不少地方试点。到了嘉靖二十二年又在全国推行。施行这些年来,赞同者称为善政,不遗余力地推行;反对者称之为‘农蠹’,认为工匠及富商大贾,皆以无田而免役,而农夫独受其害;虽解了国计之忧,反添了民生之难。这些话若不做诛心之论,倒是有几分道理……” 和方才皇上论及清流、循吏一样,听到皇上说到新政之争,赵鼎和齐汉生堪称始作俑者,便又以为皇上是在讥讽他们,又想要请罪自责,却没想到皇上竟然认可这些言论,而且话说的如此坦率,不禁都愣住了。 “以往百姓缴纳田赋,都是谷麦实物。按田亩所摊派的徭役,也必须由百姓亲自出人完差。每到缴赋之日,粮船粮车充塞于道途,各地官仓满溢为患。由乡及县,由县及府,由府再解送各处仓场,其间不知要耗费多少运力差役,又不知因沿途损耗、层层盘剥,百姓平白增加多少负担!如今实行一条鞭法,将一州一县的所有田赋、徭役和各种杂差贡纳统统并成一条,折成银两,计亩征收,简化了征收项目和手续。役银也由旧制户、丁征收改为丁亩分担,无田或少田的百姓就可以少缴纳赋税。除了当年海瑞和张太岳发现的银贱铜贵的弊端之外,既便于百姓,又利于国家。为何还要被人称为‘农蠹’呢?这其中的问题在哪里?” “一句话,大量的田地都被那些豪强巨室之家诡寄、隐匿了。若不彻底丈量土地清查田亩,一条鞭法的确存在那些反对者指出的增加小户农家负担的问题!即便推行官绅一体纳粮之法,他们的田地仍偷逃了一半的国税,钻朝廷的空子,鲸吞蚕食国家财富,还要继续盘剥百姓!” 朱厚接着说到:“江南既是国朝赋税重地,又要借着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之际大力发展商品经济,带动国家经济发展。抑制豪强兼并之势,已是刻不容缓!但是,江南素为国朝斯文元气之地;加之国家给予两浙一带士子的优免待遇远比其他地区优厚,士人百姓都把读书中举看得很重,甚至当成唯一的出路,有‘吴地苦读书,皆骑虎之势,不读书登第,不足以保妻子’之说,科场竞争十分激烈,而那些乡宦士绅之家的子弟在这场竞争中,又占有远非寒门学子所能期冀的优势,他们在学校为同窗,在科场为同年,一旦中式为官则为同僚,又可以和那些官场前辈结成门生座主的关系。即便科场不第,还可以凭借父辈恩荫跻身官场、位列朝班。这些人朋比为党,相互依傍,相互援引提携,还以门户相当,广结姻亲,上有朝臣大僚做靠山后台,在地方上可以勾结大小官员狼狈为奸;在下面有宗族势力为后盾强援,既能网络刁奴恶仆为爪牙,替他们行凶作恶;还能收买文人士子为他们歌功颂德,制造舆论,关系盘根错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江南官僚地主阶层的势力是何其之大,称之为坚不可摧的磐石江山也不为过。这些人既是压在百姓头上的太岁,也已日渐成为我大明发展经济、富国强兵的一大障碍。” “朕也知道,优免制度是国朝崇文重教的祖制,不能一概废弛。当日在松江,朕接受了崇君和肃卿两人的劝谏,为安定人心,也不骤兴大狱,把那些霸占民产的乡宦士绅一体锁拿问罪;而是以两月为期限,勒令他们退田给百姓。不过,这也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而已。要从根本上抑制豪强兼并,为江南百姓兴利除弊,还得靠你们这些抚民之官明申朝廷律令法纪,全面丈量土地清查田亩,重点清查那些乡宦士绅之家,把他们名下投献诡寄的田产都挖出来,日后就能把他们逃匿侵吞的皇粮国税如数征缴入国库了。这样双管齐下,才能标本兼治。苏松两府甫遭水患,临江临湖地区地界漫灭,就借这个机会重新丈量田亩、核定地界,既是为了安抚灾民,组织百姓生产自救;也作为清丈工作的试点,摸索出行之有效的法子,即在江南诸省乃至全国推行。” 说到这里,朱厚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看着赵鼎和齐汉生,说:“抑制豪强兼并,不仅关系到你们苏松两府几十万灾民的生计,更关系着全天下的贫苦百姓的活路和我大明江山社稷的安危,可谓上利国家、下利百姓。但是,这么做势必会触犯那些官僚地主阶层的既得利益。那些豪强巨室隐瞒田亩,为得就是偷逃皇粮国税,聚敛家财。你们要对他的田地认真清丈,还不等于挖了他的祖坟?利字当头,他们岂能与你们善罢甘休?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们拿银子贿赂权门,到时候登门说情的人怕要踏破你们府衙的门槛,你们能不能挡得住?还有,朝廷鼓励民间办报,江南文士荟萃之地,得风气之先,已申报有司衙门批准,出版了好几份地方报纸,据说主笔都是士林中有声望的文士,他们的文章在江南官场士林中影响很大。那些豪强巨室若是收买无行文人替他们说话,在报纸上攻讦谩骂你们苛政扰民,你们能不能顶得住?” “也就是说,你们即将要面对的,不但有上面为数众多的江南籍官员的掣肘,还要承受来自官场士林舆论的巨大压力,兴许还牵扯到你们的什么恩师和同年,困难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阻力之大,也丝毫不逊于朕当年推行嘉靖新政之时!要想做成这件大事,难度更甚于两军阵前斩将夺旗,你们不但要敢于为天下先,承担起天下骂名;还要抱定以身许国、不斩楼兰誓不还的决心!你们如今已没有了退路,只有咬紧牙关走下去,把江南官僚士绅地主阶层的磐石江山砸开一个突破口。” 早在齐汉生到来之前,皇上已经大略提说过清丈之事,赵鼎也在心里盘算过这件事,深知皇上绝不是危言耸听,也深知肩上的担子分量重如泰山,一时不禁有些踌躇了。齐汉生虽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却受够了治下许家、郑家等乡宦士绅的气,当即将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慨然说道:“我辈士子读书做官,无非为着两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为民做主。抑制豪强兼并上合天心,下顺民意,两端都能兼顾,正是臣之夙愿。臣谨领圣谕,敢惜此身!” 到了这步田地,赵鼎也只好跟着他一起表态:“微臣定当殚精竭虑,不负君父社稷之托。” “好!”朱厚说:“朕送你们一句陆游陆放翁曾说过的话,叫‘进不求名,退不避祸,唯民是举’。只要你们有一颗忠君体国爱民之心,无论成败与否,朕都能保你们平安无事!” 略一沉吟,他又补充说道:“你们两人都兼着都察院的御史,可以风闻奏事,但此事毕竟关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给你们带来很大的麻烦。今后,遇到有什么新情况、新问题,若是不方便公开上奏疏,可随时直奏朕;官驿邮传若是不方便,就让杨金水和冯保、李玄他们以织造局的名义直送宫里。” 赵鼎和齐汉生两人心中自然明白,皇上此举等于是给了密折奏事之权。根据国朝官制律法,向来只有内廷和镇抚司的官员有直奏之权。外朝官员上奏朝廷,一律要经过通政使司转呈御览,内阁辅臣写揭帖奏事都是违制,传到那些御史言官耳中难免会引起诸如“私相交通、蒙蔽圣听”等等的非议。因此,哪怕是内阁首辅轻易也不会这么做。这一份格外的恩宠,既是皇上对抑制豪强兼并之事的重视,又何尝不是在保护他们?只是,想到自己即将要面对的重重险关和吉凶难测的前路,他们无论如何也激动不起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下扬州(一) 当夜,朱厚熜下榻在苏州织造局。夜半时分,镇抚司的人果然抓获了许子韶派去杀人灭口的家丁恶奴。苏州堂堂一府治所,有官有法,许家竟敢如此猖獗,令君臣一干人等不胜骇然之至。朱厚熜雷霆震怒,一边责令高拱拿着钦差的关防,从苏松兵备道衙门调来兵士,围了许家,将许子韶捉拿下狱;一边让赵鼎、王用汲协助齐汉生从速审问许子韶。 被捉拿到大堂上,许子韶还摆出尚书家公子的威势,吆五喝六,颐指气使,浑然不把赵鼎和齐汉生等人放在眼里,公然叫嚣着说:“我们家老爷子是刑部正堂,你们怎么把爷抓来,就得怎么把爷给放了!谁敢动爷一个指头,爷叫他全家不得好死!” 许子韶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位差役打扮的人冲上来,劈手一个耳光打落了他三颗大牙。 原来,这人可不是普通的差役,而是镇抚司的缇骑校尉,因不能曝露身份,就装扮成衙门差役,对外称是赵鼎从松江带来的人,参与审讯。因赵鼎兼着南京都察院御史,他到苏州来办案,任谁也不能说是越俎代庖。 许子韶一介纨绔贵公子,身子骨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哪能受得了镇抚司那些如狼似虎的刑讯高手的拷问,两个耳光下去,他就瘫软在了地上,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先前做的那些恶事都一五一十地招了,有些还是镇抚司的人所不知道的。 赵鼎此前在松江开衙放告,勒令那些乡宦士绅之家限期退田之事已传到了毗邻的苏州,苏州的百姓知道他连位高权重的徐阁老的家人都敢碰,跟松江的百姓一样,都把他视为敢于抗上,能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见他来到苏州,也就不再有什么顾虑,纷纷投状诉冤。赵鼎和齐汉生很快就拿到了那些乡宦士绅虐民的罪证,仍按松江的作法,先礼后兵,以两月为限,勒令他们退田。 苏州籍在朝官员之中,刑部尚书许问达的品秩最高、官位最显,许家是苏州城中权势最大的缙绅之家,其他乡宦士绅向来惟许家马首是瞻。如今齐汉生率先拿许家开刀,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那些乡宦士绅无不心惊胆战,如丧考妣,也跟松江一样,除了个别自持有朝中当道大僚做靠山的人家还在强顶硬撑之外,其他人都灰溜溜地开始悄悄把田地退还给百姓。 将抑制江南官僚地主阶层土地兼并的重担压在了赵鼎、齐汉生两位青年官员的身上,又看着他们已经拿到了那些乡宦士绅虐民的罪证,打开了突破口,朱厚熜这才放心下来,便好整以暇地带着高拱、张居正两人四处游玩。 苏州毕竟是国朝膏腴之地江南的繁华胜地,尽管刚刚遭受了一场几十年难遇的大水灾,不少灾民涌进城里,靠官府施粥发赈和沿门乞讨为生,但满街的酒旗招展,满眼的亭台楼阁,真不愧是江南名城,令朱厚熜大开眼界。只是,跟他原来的那个时空一样,苏州少女的吴越软语还是那样的好听,可他还是一句都听不懂,还好张居正曾在苏州治下昆山做过知县,有他当翻译兼向导,君臣三人兴致勃勃地逛遍了苏州的名园胜景,尝遍了江南的各色风味小吃,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优哉游哉地过了几天清闲日子,朱厚熜接到了吕芳派人密送来的信函,奏称龙舟船队已过淮安,不日即将过高邮而至扬州,便带着高拱、张居正和杨尚贤等人,悄然离开苏州,赶赴扬州。与他们同行的,还有江南织造使杨金水——朱厚熜已同意苏松杭三大织造局都按照“苏州模式”走公私合营的道路,松江那边有监事赵鼎得了自己的耳提面命,料想不会出什么岔子,他就吩咐杨金水赶到杭州,督导杭州织造局妥善办理此事。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名句千古流传,扬州也一直昌盛不衰,自隋朝建都于此,历经唐宋元三朝,到了眼下这大明朝,扬州仍是江南第一等繁华之地,与苏州、杭州、松江并称为“苏杭松扬”四大名城。究其根源,一是地处江淮之间,是南北水脉交汇之处,从杭州到北京通州的京杭大运河经过这里,管理漕河和漕军的漕运总督衙门就设在扬州;二是近海,百姓煮海为盐,利润颇丰。全国每年的产盐总量为三百万引,扬州一地就独占七十万引,每年税银收入高达二百万两,因此全国八大巡盐御史衙门,排在第一的就是开府扬州的两淮盐运司。漕政和盐政都是朝廷的经济命脉所在,朱厚熜的南巡之旅,当然少不了要“下扬州”走一趟。此外,他走陆路南下,先到松江再到苏州,折回到扬州,走了一个倒钩形,恰好能在时间上与走水路缓缓行进的龙舟船队吻合,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船队,结束他那长达一月之久的“斋戒清修”。 抵达扬州前的那天晚上,一行人下榻在官驿之中,朱厚熜将高拱召来,问道:“肃卿,扬州城有三大衙门:漕运总督衙门、两淮盐运司衙门和扬州知府衙门,你与漕运总督韩里奇、巡盐御史赵自翱和扬州知府王可他们三位正印官可有交情?” 高拱一凛,不明白皇上为何要这么问,忙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皇上,微臣自知德薄才疏、难堪大用,却辱蒙圣恩,既许以御前行走,又许以吏部文选郎之重任,为朝野所侧目。受命以来,日夜惶恐难安,惟怕有半点不轨之情事,累及君父圣名,是故每日下值之后便杜门谢客,断不敢与旁人私相往来。” 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朱厚熜笑道:“朕又没说你高肃卿私相交通外官,你紧张什么。朕问的是他们可认识你?” 尽管高拱还是不明白皇上为何要这么问,但听皇上话里的意思,并不是追查自己这位天子近臣与外官交往之事,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地了,老老实实地说:“回皇上,臣自登第出仕便在翰林院任职,其后又入营团军任监军;并不认识巡盐御史赵自翱和扬州知府王可。只有漕运总督韩里奇当年在户部任右侍郎时,臣曾为营团军粮饷之事找过他……” “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朱厚熜说:“韩里奇此前奉旨押送漕船回京,随同龙舟船队一同南下,眼下并不在扬州城。赵自翱和王可两人都是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后便调任现职,只是在赴任之前循例陛见、拜辞帝阙时见过朕。一晃五年多过去了,大概也记不清朕的模样了。他们又不认识你,朕就委屈你做随员,朕来当你这个‘钦差高大人’。” 此次皇上微服南下,一路上各地的州牧县令来馆驿拜访,都是由高拱和张居正两人出面接待,皇上未曾曝露身份。在苏松二府,为了赈灾安民,皇上不得不以真面目示人。不过,赵鼎和齐汉生两位知府,还有王用汲那位青年官员既对皇上忠心耿耿,又都是谨守礼法的正人君子,大概也不会轻易泄露皇上的行藏。到了扬州府这最后一站,高拱实在不想出什么岔子,忙劝谏道:“请皇上恕微臣放肆敢言。皇上白龙鱼服,与朝廷礼仪规制不符,若是被人窥破行藏,难免耸动天下……” 朱厚熜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这就奇怪了。朕当初定议微服南下,你曾苦苦劝谏,却被朕说服了。这一路上朕都是如此,再也未曾听到你说起过有什么不妥。为何偏偏到了扬州,还要重提旧话?” 高拱为之语塞,不由得悔恨自己当时不能拼死谏止皇上微服潜行的荒唐想法,如今真不知该如何以正道规劝皇上察纳雅言。 朱厚熜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正色说道:“朕之所以敢冒此大险,有三个原因:其一,江南三大政:漕政、盐政和河政,扬州城就占了两项,朕既然亲临此地,少不了要四处走一走、看一看,才能放心。其二,苏松两府要清丈田地抑制豪强兼并,齐子方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就毫无指望了,兴许那些乡宦士绅还要纠结起来抵制朝廷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赈灾治河、推行国策的各项费用只能靠朝廷国库来承担,陡然增添了国库偌大的负担。而苏松两府每年的赋税占到国家赋税总额的十分之一,如今甫经大灾,急需与民休息,朕已决定豁免两府及太湖流域其他遭受水灾的州县今明两年的赋税,一出一入,朝廷好不容易才扭转的财政危局又要陷入困境了,朕不得不再想些开源节流的法子来弥补这样巨大的亏空。还有其三,这么多年来,两淮盐商依靠国家的盐业专营之法,聚敛了大量的财富,若是能说服他们象徽商、晋商一样,把那些银子都拿出来投资实业,何愁江南经济不能飞速发展?又何愁国家财政不能渡过难关?” 尽管高拱认为皇上把开源节流的希望寄托在两淮盐商的身上,未免有些不妥;但皇上把话说的如此恳切,他也不好拂了皇上的心意,只得低下头去不再言声。 朱厚熜也没指望高拱能象严世蕃一样对自己的每一句话都高呼“吾皇圣明”,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已是默认了自己的想法,便笑着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把张太岳、杨金水和杨韶安他们叫来,具体的事情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下扬州(二) 驷乘大车奔行在官道上,车里的朱厚还和当初南下之时一样谈笑风生,高拱和张居正却是一脸的愁云,尤其是高拱,心里一直还在想着昨夜皇上与自己和张居正、杨金水等人的一番长谈,越想越觉得皇上的想法太过匪夷所思,几次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又不敢扫了皇上的兴,只得悻悻然将已经到了嘴边上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 朱厚看高拱那一副欲言又止的难受样子,觉得十分好笑,便打趣他说:“肃卿啊,你是个直肠子,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如今话憋在心里,是不是如骨鲠在喉,实在难受得很?” 说还是不说,高拱的心中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听到皇上这样带有鼓励的揶揄,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了:“皇上,微臣能体念圣心之深远,担当国事也甘愿不计毁誉。惟是此事关系重大,势必招致朝野诟病,更不免累及皇上千秋圣名,还请皇上三思。” 朱厚笑道:“呵呵,朕依稀记得曾有位上古贤人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朕身为一国天子、万民君父,做事行政只要苟利家邦,又何惜区区名声!” 既然是上古贤人,又怎么会说出如此直白粗鄙的大白话?不过,细细想来,这话还颇有几分道理,皇上这些年来推行新政,遭遇多大的阻挠也毫不在乎,大概就是以此自勉自励的吧? 高拱还在心里回味着皇上说的那句话,突然觉得车渐渐慢了下来,透过没有帘子遮蔽的车窗举目望去,扬州城外那座六角飞檐的接官厅已经依稀可见了。 与此同时,前方突然响起了一阵鼓乐声,钟吕高鸣,喧声震天,更有好多支大唢呐唔里哇啦地合奏起来,不用说,一定是扬州府的官员前来迎接他们。 泱泱华夏,礼仪之邦,从古到今,官场都是最重礼仪的地方。大一点的州府都在城外数里之外修建有接官厅,大凡上司官员驾临或过境,本地官员都要到接官厅迎接。当初南下时匆忙赶路,朱厚从不允许沿途州县高接远送,每每是他们已经下榻到官驿之后,地方官员才得到驿丞的报讯,赶来拜见“钦差大人”,从未有过接官厅迎候。不过,昨夜谈完话之后,朱厚告诉高拱等人,此前几日,他就已经命镇抚司的校尉先行动身前往扬州,持滚单通知扬州城各有司衙门准备迎接钦差。高拱自然明白,皇上如此前后截然相反的做法,不外乎是想为即将要做的那件事大造声势而已,这也昭示了皇上圣意已决并早已谋划停当,断不容改易…… 不过,听到远处传来的鼓乐声,高拱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了――唢呐班子演奏的,竟是一曲《引凤调》! 天子为龙,圣人为凤,恭迎圣人出行才能演奏《引凤调》。这次的钦差之中,品秩最高的人是高拱。而巡盐御史赵自翱和扬州知府王可两人跟他这个御前办公厅协理、吏部文选司郎中一样,都是四品。他们这么做,可不只是因为高拱等人有钦差的身份,大概还想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巴结这些天子近臣。可是,皇上看到钦差出巡如此地动山摇,心中会做何之想? 想到这里,高拱忙收回了探到窗外的视线,无意中瞥见坐在一旁的张居正头上也是冷汗潺潺而出,大概也正在为了这曲《引凤调》而惶恐不安。 朱厚尽管是个冒牌皇帝,但这么多年干下来,让他不胜其烦的礼仪大典不知道主持了多少次,当然不会听不出来这曲众人都耳熟能详的《引凤调》,当即笑道:“凤兮凤兮,今之当国者怠矣!这曲《引凤调》,大概正是告诫你我君臣这些当国者不可懈怠政务吧!” 高拱和张居正两位天子近臣一脸的尴尬之色,垂下头去,不知该如何回话。幸好这个时候,车外的杨尚贤低声禀报:“高大人,两淮巡盐御史赵自翱和扬州知府王可率众前来迎接。” “好。”朱厚在宽大的车子里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做好了下车的准备。杨金水慌忙跪在地上,给他扯着身上袍服的褶皱。说起来,他因为经常要假扮高拱,索性就准备了身上穿的这套四品官服,在松江造访徐家时就穿的是这一身。 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朱厚正要抬步下去,却又停住了脚步,对杨金水说:“杨公公,你先请!” 杨金水吓得一哆嗦,险些瘫在了地上:“主……高大人,折杀奴婢了!” 朱厚笑骂道:“我就知道你这个蠢东西会说漏嘴!给我记住了,在我高拱的面前,你杨金水可不是什么‘奴婢’!你这司礼监秉笔、江南织造使难道不该先请?” 朱厚这话倒也是事实,司礼监秉笔太监虽说只是四品官职,权势地位却相当于外朝的内阁辅臣,确实应该先下去接受扬州官员们的迎接。但杨金水怎么有胆量在主子万岁爷面前摆这个谱?得亏他急中生智,说:“回高大人,您老是钦差,如天子亲临,咱家不过是顺道与您老同行,狐假虎威,可不敢僭越啊!” 朱厚低声呵斥道:“把你那‘您老’的称呼收起来!平日怎么跟外官说话,就怎么说!坏了你主子的大事,留你在南京给太祖高皇帝守陵!”说完之后,便打开车门,从随行护驾的镇抚司校尉摆好的轿凳上踏步而下。 震天的锣鼓唢呐声立刻停了下来,两位身穿紫袍的四品官跑步上前,跪在官道的当中,高声禀道:“两淮盐运司巡盐御史赵自翱、扬州知府王可,率属下官员――” “呼啦啦”地一声响,足足好几十位身穿紫袍或蓝袍的官员都跪了下来,齐声喝道:“恭请圣安!” 盐业是国家财政收入的支柱,两淮盐运司衙门又在全国八大巡盐御史衙门之中排在首位,朱厚着重瞅了那个两淮盐运司巡盐御史赵自翱一眼,只见此人四十岁上下,长得肥头大耳,白净脸皮,下巴上的胡子稀稀疏疏。再看官道两旁黑压压跪着的来自两淮盐运司衙门和扬州知府衙门的官员,个个都穿着崭新的官服,显然统一布置过。这正和他的心意,便按照这一路上沿途州县官员迎接钦差时高拱和张居正的样子,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说道:“圣躬安!” 诚如杨金水方才所言,朝廷钦差奉有圣旨,便如天子亲临,迎候官员照例要恭请圣安。若有旨意,钦差便要宣示。但高拱他们并无旨意给两淮盐运司衙门或扬州知府衙门,因此,回答了圣躬安之后,就不能再摆出钦差的身份。朱厚有样学样,拱手抱拳四下里一个团揖,满面春风地说:“有劳各位大人郊迎,快快请起!” 巡盐御史和扬州知府一样,都是四品的官职,但赵自翱虽在扬州开府建衙,却是户部的职官,自认要比扬州知府王可高出一头,便率先站了起来,抱拳回礼,笑道:“列位钦差大人万里南下,一路颠沛,实在辛苦。下官在城中略备薄酒,为列位钦差大人接风洗尘,还请列位钦差大人不吝赏光。” 全国各地的接官厅都一样,名为“接官厅”,其实并不仅仅是一个亭子,旁边还有一所小院,乃是接送官员临时休憩之地。如果过境官员品秩不高,不必悉心巴结;或因来人有急务在身,不愿入城停留,本地官员就在这里招待一顿酒饭,再奉送一份贽敬,就能把来人打发上路。但是,赵自翱和王可二人接到的滚单上说,各位钦差大人要留在扬州等待龙舟船队的驾幸,不用说是来打前站,检查扬州迎接圣驾的各项接待细务的。他们怎敢怠慢? 朱厚转过身,对身后的杨金水说:“杨公公,你看――” 赵自翱和王可等人早就看见,随同钦差大驾光降的人当中,有一位面白无须、穿着布衣的人,不用说是一位阉人。因为当初朝廷邸报上只写着高拱、张居正和镇抚司三位太保爷的名字,他们便以为是随同钦差为圣驾打前站的老公儿,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打招呼。此刻听“高大人”叫了这声“杨公公”,又见“高大人”如此礼敬那位太监,赵自翱和王可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原来此人便是此前奉旨南下重建苏松杭三大织造局的内廷司礼监秉笔、江南织造使杨金水,顿时慌了神,深深懊悔自己有眼无珠,竟然没能认出这个位高权重的司礼监秉笔杨公公,却又不好在各位钦差面前表现得太过殷勤,只得将讨好告罪的目光投向了杨金水。 下车之前,杨金水刚刚受了主子万岁爷的考验和呵斥,此刻也不敢大意,便摆出一副矜持的样子说:“高大人是钦差,这等小事自可定夺,咱家没什么好说的。” 朱厚假装为难地看看身后的高拱、张居正等人,又略一沉吟,这才说道:“赵大人、王大人等诸位大人盛情难却,我等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还请赵大人、王大人让乐工歇了。高某何德何能,安敢在斯文元气汇聚之地的江南大府自认圣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大开眼界(一) 正因早早接到钦差莅临的消息,又料定几位钦差是为圣驾打前站,赵自翱和王可等人真可算是煞费苦心了,不但劝说各位钦差大人换乘八抬大轿,扬州知府王可还派出了数百名的府兵差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从接官厅到城门口的那段路都戒严了起来。一路上礼炮声“嗵嗵嗵”响个不停,手持刀枪斧钺的军校在最前面开道,旗牌森列,张伞擎盖,三四十:“自有运河,扬州便引水入城而成市河,南出龙头关,北出大东门水关,两头皆与运河相连,水程约八里,乃是扬州一大盛景。市河两岸多为盐商巨贾之别业,美伶名妓也多在此置河房密室,入夜时分,河上画舫如鳗,两岸花灯万盏,芙蓉罗绮满眼生辉,丝竹笙歌不绝于耳,置身其中,真不知今夕何夕。因南京秦淮河名闻天下,时人便将之比拟为扬州城的秦淮河,故有小秦淮之美誉!” 朱厚微微一笑,对一直垂手站在旁边的李纪一拱手:“这位想必就是李员外吧,本官叨扰了。” 李纪赶紧跪下叩头,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这样的话一连串地说出来,想必不是第一次在家中替赵自翱和王可他们接待朝廷大员,这番话早已操练了多次,不但没有停顿,听着还颇为押韵。 说过了客套话,李纪起身恭请“各位钦差大老爷”到被赵自翱吹捧上天的扇厅,只有赵自翱和王可陪着朱厚他们。 朱厚好奇地浏览了扇厅里的诸般摆设陈列,无一不是夏彝商鼎、周秦古董,件件价值不菲;又看了看窗外夕阳下波光潋滟的小秦淮,叹道:“赵大人说李员外府上的扇厅可称小秦淮一景,果然名不虚传啊!” 王可也没有了刚才的尴尬,凑趣说:“李员外府上这座扇厅不单房子象扇,临水一面的三座门和三十六个窗子都做成扇子式样,晚上点燃客堂里六十四盏大宫灯,从河面上看,便是三十九把大大小小的光扇,可称小秦淮最为别致的景点,站在扇厅可以将小秦淮的美景尽收眼底……” 朱厚笑道:“王大人对各家盐商府邸了如指掌,想必是他们府上的常客了!” 王可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怎能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尴尬地陪着笑脸不敢再说话。 赵自翱也隐隐觉得,眼前这位似曾相识的“高大人”不象以前过境的那些达官显贵那么好伺候。不过,高拱一朝风云际会,便从翰林院一位普通的修撰被皇上简拔至御前行走;其后又被拔擢为营团军监军、受命组建如今已成为大明第一强兵的营团军,在京城御鞑靼、南下平叛乱诸多战役中立下了盖世奇功;此后还奉旨南下主持废弛海禁开办海市,又回京出任御前办公厅协理,是近年来最受朝野瞩目的官场新贵、天子近臣,难免会有几分盛气凌人。但他觉得自己刚才给“高大人”解释扇厅时引起了“高大人”的兴趣,便大着胆子说:“列位钦差大人,李员外略备了薄筵,不若请列位钦差大人先开膳,把酒叙话以待日落,再请欣赏小秦淮的夜景。” 朱厚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也好。赵大人,请!” 赵自翱忙一扬手:“高大人、各位大人,请!” 李府的膳厅也在河边,与扇厅音同字不同,却是紧连在一起,面积很大,临河的一面全是雕花木扇,供设清雅,洁净无尘,倒有几分脱俗之处。奇怪的是,朱厚他们已经走进膳厅,厅里却是空空如也,不要说是菜肴,连桌子都没有一张。 正在诧异,就听到李纪说:“禀报各位钦差大老爷,马上就有食桌端上来,烦请各位老爷过目,中意者便点个头留下,不中意就撤下。” 说完之后,他扬声向膳厅门口叫了一声:“游菜!” 朱厚还在纳闷何为“游菜”,一个年方二八的美女从门口走了出来,向众人娉娉婷婷地道了个万福,用婉转莺声唱喏:“龙凤呈祥――” 话音刚落,就见四个身强力壮的仆役抬着一桌菜肴上来。虽还只是冷盘,却也能看出以鸡和蛇为主,形色俱佳香味诱人。朱厚明白了为什么这一桌叫龙凤呈祥,想必后续上来的热菜或烹或炖或蒸或爆也以鸡和蛇为主。 朱厚这才明白何为“游菜”,还在慨叹自己当了七八年的皇帝,见识竟然还是如此浅薄,赵自翱却以为各位钦差大人不满意,冲着李纪挥挥手。那个美女和四个仆役抬着食桌穿堂而下,这边门里又出来了一个美女,报上菜名:“绿野仙踪――” 仍然是四个健仆抬着一桌上来,却是鸭鹅为主,做的也很精致,不过朱厚觉得名字取得最好,鸭鹅的确算是绿野神仙;而且,恰好是他在那个时空所熟知的一篇外国童话故事的名字,使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另一个时空的家人,不禁黯然神伤起来。 他不点头,自然没有人敢发话把这桌菜留下来。于是乎,赵自翱又以为各位钦差大人不满意,冲着李纪挥挥手;便又有一个美女和四个健仆抬着一桌名为“霞光彩羽”,全是由鹌鹑、八哥、画眉等天上飞禽制成的菜肴。 一是不饿,二来也是想看看这李纪到底准备了多少桌菜肴,朱厚一直没有点头,又过了六七桌,直到抬上了一桌名为“秦淮惊艳”的菜肴,他觉得火候已到,大致看了一眼,有翡翠虾仁、蟹粉银鱼等,都是小秦淮的特产,便说:“既要观赏小秦淮胜景,留下这桌便是。” 赵自翱谄媚地说:“秦淮惊艳,秀色可餐,也只有这桌才配得上高大人和各位钦差大人这般清雅之士。” “哪里哪里。”客气了一句,朱厚转头对还一直侍立在旁的李纪说:“李员外也请坐吧!” 李纪恭敬地长揖到地,说:“老爷们的跟前,哪有小民的座。老爷们吃酒,小民站着伺候便是。” 朱厚虽贵为九五之尊,根本没有花钱的机会,但镇抚司每日的仿单上,写有京城柴米油盐等一应关乎民生的重要物资的价格,此次南下又时常带着众人下馆子,对于物价并不陌生,大致能估摸出这一顿饭,李纪花的银子大概有上千两之多,即便是在米珠薪桂的京城,也足够上百户寻常百姓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不过,费这么大的力气掏这么多的银子请客,自己却连坐都不敢坐,这是何苦来着! 想到这里,朱厚笑着说:“哪有客人安坐吃酒,却让主人站着伺候之礼,且请坐着一同吃酒叙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开眼界(二) 赵自翱完全摆出了一副主人的架势:“高大人赐你坐,你就坐下吧。高大人若是问起什么,你也好给高大人回话。” “是!”李纪向众人深深作揖,然后小心翼翼地打横坐下了。 能替官府衙门招待贵客,李纪府上的厨子不用说都是精挑细选的大家,连吃惯了尚膳监御厨做的美味佳肴的朱厚也是大快朵颐,一边享用着难得的美餐,一边感慨地说:“李员外如此盛情款待,真让本官大开眼界啊!” “高老爷过奖了,”李纪颇为自得地说:“谈不上什么盛情款待,小民平常吃饭也是如此。” 真正的高拱本是贫寒出身,从未见过有人饮食起居竟如此奢华,不禁惊讶地说:“每天都这样游菜?” 李纪不知道问话的是哪位大人,但见他身穿四品官服,品秩不比赵自翱刻意奉承巴结的“高大人”低,忙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高拱越发地好奇了,刨根问底道:“一般准备多少桌?” “回这位老爷的话,小民平时吃饭,以十桌为宜,若待客则加倍。” “这么说你今日准备了二十桌各色菜肴?” 李纪老老实实地说:“回这位老爷的话,各位钦差大老爷驾临扬州,是扬州阖城之幸、万民之福。赵大人还曾吩咐小民一定要悉心伺候好各位钦差大老爷,小民自然要再加一倍。” 朱厚心里暗叫一声乖乖,再加倍便是四十桌,也真是难为他了,若非心头过意不去,倒真想让他把那四十桌菜肴都摆出来让自己这位皇帝和高拱他们这些天子近臣也长长见识! 高拱感慨地说:“这样饷客方式和游菜场面,本官在京师也是闻所未闻啊!” 朱厚一哂:“你囿于京师,不知天下之大。要知道,扬州盐商的奢华享乐可谓天下第一,就连皇上都比不上!” 对于“高大人”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尤其是最后那句“就连皇上都比不上!”,扬州三巨头连同主人李纪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褒是贬,只能尴尬地赔着笑,根本不敢接话。 吃过饭,天已黑定,李纪请众人回到扇厅,一边品茗一边欣赏小秦淮夜景,跟菜肴一样,上好的茶也准备了十几种,什么太湖春笋、黄山毛峰、君山毛尖、西湖龙井、六安瓜片都是各沏了一壶,分别由美女捧上,让“各位钦差大老爷”随意挑选。李纪介绍说这茶倒在其次,关键是水好,他们家待贵客都是扫雪烹茶,对于“各位钦差大老爷”这样的贵客,他更是拿出了去年在梅花枝上收的瑞雪,可谓第一等的好水。 朱厚知道,京城里的富贵人家,冬日里时常会积雪取冰,窖藏起来,来年夏天时取来降温解暑,当年李时珍还用望冰止渴的怪方治好了他的胸闷焦渴之症。但是,北方这么做还算平常,却没有想到江南也能这样做,便追问李纪说:“扫雪烹茶,倒是极有韵致的事。不过眼下已到七月,溽暑之中,哪里有雪呢?又不知你编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回高老爷的话,不是故事,是真的。”说着,李纪就吩咐一位奉茶的美女下去拿雪。 不一会儿,两个健仆哼哧哼哧抬着一大箩筐的雪上来。朱厚上前抓了一把,果真是雪!不免惊诧地问道:“既然是去年的雪,怎能保存到现在?” “回高老爷,是深窖里。”李纪不无得意地解释说:“小民的家中掘了一口十几丈深的大窖,每年冬天下雪时,就收些瑞雪储藏其中,遇到象各位钦差大老爷这样的贵客驾临寒舍,就开窖取出一些来烹茶。” 扬州知府王可凑趣说扬州地湿,挖这么深的窖容易渗水,李纪家砌的是石窖,拿大条石箍内壁,以糯米浆勾缝,里头干爽得很。 听着雪水的来历,朱厚便又想起了松江徐陟曾专程派人去南京什么“琵琶泉”取水冲茶的故事。看来,奢侈无极限,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两淮盐商的豪富奢华,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啊! 不过,他虽有幸穿越为大明王朝的皇帝,骨子里却是一个俗人,比不得大观园里娇滴滴的林妹妹。听李纪这么得意洋洋地介绍,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去年的水放到今年,还能吃吗?! 张居正嗜好饮茶,没有想到这等庸俗的富商大贾竟还能如此风雅,也来了兴趣,追问道:“雪是有了,却问如何烹它?” “这位老爷问的好,”李纪越发来了精神,喋喋不休地说道:“小民家里烹茶,也是有讲究的。一是烹茶的炉子必须用红泥小炉,取的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诗意;二是盛雪的铜铫子必须是煮过上千次的老铫子,这样才能完全去了燥气;三是烹茶之火必须既猛且绵,不猛雪水难开,吃了会腹胀,不绵又会导致水硬,夺了茶香;四是烹茶之柴必须是松毛,才能保证火既猛且绵,所以每年冬天要把松毛收藏起来;五是烹茶之人,必须得是七八岁的小童子,唯其孩童,才能实得扫雪烹茶的意境……” 张居正出仕时间尚短,又一直得皇上宠幸,从未经历过官场蹉跌,骨子里还是一派江南名士的儒雅之气,听李纪这么说之后,眼前便浮现出一幕场景:松树下支着一只红泥小火炉,一个扎着叉脚辫的童子趴在地上,拿着一把小火钳正在往泥炉里添松毛,虽看不见火焰,却有缕缕青烟从松树枝叶间袅袅而上,再配上日暮时分的夕阳,如此寥廓绵远的景致,浑然便是一副宋元名家的淡墨画。便兴致勃勃地说:“这真是有趣之事。不如李员外命人把泥炉搬进来,让小童子在这里替我们烹茶,如何?” “这可使不得啊,老爷!”李纪说:“泥炉松毛烟大,在室内烹茶,会熏得各位大老爷睁不开眼睛。” 朱厚虽无张居正那样的才情雅致,却也不免有些心动。不过,任凭李纪把自家烹茶的讲究吹上了天,朱厚一想到用的竟然是去年的水,就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对面前放的那三四样袅袅冒着热气的顶尖好茶连碰都不碰一下。 看“高大人”意兴阑珊的样子,赵自翱给李纪使了个眼色,李纪赶紧住了嘴。赵自翱却又不愿冷场,陪着笑脸说:“高大人乃是才名冠绝天下的名士,今日目睹小秦淮的繁华胜景,岂能无诗文助兴?下官斗胆请高大人赐留墨宝。” 不知道这究竟是李纪花这么多银子招待贵客附带的利润,想捞到那些京城里来的达官贵人做炫耀的资本和吓唬旁人的虎皮;还是赵自翱自以为对士林风雅习气的把握而想出来的主意。朱厚微微一笑:“赵大人过誉了,高某科名不显,怎敢当得‘冠绝天下’四字之评。不过,李员外盛情款待,高某无以为报,所谓秀才人情一张纸,也只好承你们的美意,胡乱写几个字吧!” 李纪激动得两眼放光,赶紧跪下说:“钦差大老爷要赐墨宝,实乃李门祖上有德,小民三生有幸啊!”接着高声吩咐:“来人,文房四宝伺候!” 朱厚走到铺就宣纸的书案前,拈着一支湖笔,转头看看围观的众人,饱蘸了香墨,在宣纸上奋笔疾书两行十个大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扇厅里响起高拱那发自肺腑的朗朗笑声:“哈哈哈,好字,好诗啊!” 接着,张居正等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赵自翱和王可甚至还有李纪也都干笑了起来,不过笑声之中还夹着哭腔,竟比真哭还难听。 抛下笔,朱厚问道:“李员外,你经营盐业获利巨万,除了用银子堆砌这座扇厅,以及供你一逞饮食男女之欲之外,可还在其他州府置办别业,或是在乡下置办田产?” 还一直在干笑的李纪吓得“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说:“回、回钦差大老爷的话,小民……小民是打肿脸充胖子,好装门面,其实并没有多少银子啊……” “谁不晓得你李员外富甲天下,却说没有银子?”朱厚笑道:“莫非怕本官打你秋风不成?” “小民……小民不敢……” “唉!”朱厚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说:“承你李员外今日盛情款待,本想送一笔大富贵给你独享以为回报,你却说自己并没有多少银子,那便就此作罢,待日后与你扬州各大盐商共同会商吧!”然后一拱手:“李员外,本官叨扰多时,告辞了!” 跪在地上的李纪还在发愣,赵自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赶紧低头趴俯在地上叩头:“恭……恭送各位钦差大老爷回……回驾……” 出了大门,朱厚冲着赵自翱和王可拱了拱手:“赵大人、王大人,累你们陪同半日,下官实在于心不忍,还请各位大人回府歇息。下官们自己回馆驿便是。”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宁可冒着被“高大人”嗔怪的风险也不敢让各位钦差独自回驿站,好在扬州城的馆驿就在瘦西湖的边上,只走了不一刻就到了。送到之后,赵自翱和王可两人还不敢告辞,一直等着各位钦差大人脱掉官服换了常服,又再三再四给大家赔罪之后才悻悻而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守株待兔 赵自翱和王可两人离去之后,高拱愤愤然地说道:“竟然备下了四十桌菜肴来游菜!两淮盐商骄奢淫逸,一至于斯!” “高大人说的是!”张居正叹道:“皇上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换干洗湿,推衣衣之藩王使臣官吏将士;每餐食不过三品、菜不过五味,节用用之百官俸禄六军粮饷军国之需,可谓无时不念国步之艰、民生之难。谁知那些盐商竟如此奢靡无度,真真令人不胜骇然之至!” 杨尚贤一直在镇抚司那样的机要密勿衙门里当差,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没有附和高拱和张居正那样大发感慨,而是径直冲朱厚躬身抱拳,沉声说道:“奴才请旨,将赵自翱和王可两人拿下问罪。” 雪水烹出的好茶,一般人终生大概也无福享用,朱厚却是一口都没喝。虽说馆驿早就得了扬州知府衙门的吩咐,替他们这些“京里来的钦差大人们”准备了上等的好茶,毕竟无法与李纪家中的珍稀名茶相比,但他此时口渴难耐,也顾不上讲究许多,捧着茶碗大喝一气。听到杨尚贤这么说之后,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韶安还是一副火暴脾气啊!是不是看朕说李纪他们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就要抄家拿人给朕出气?” 皇上一语道破他的提议是因为皇上题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副字,杨尚贤面色微微一红,分辩说:“奴才身为镇抚司太保,愤君之慨便是奴才的本分。不过,奴才也不惟是如此。还有两个理由,一是这些年里,反贪局手头上关于两淮盐商收买官员,扰乱盐法的罪证已经积攒了不少,奴才们早就请旨要彻查他们;二是此次护卫圣驾南下,在苏松二府见到了饥民遍野、嗷嗷待哺的惨景,再看那些盐商平日里饮食起居都是那样奢靡无度,浑然不知上体国难、下疏民困,奴才们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呵呵,你能体察民生之苦,真不枉朕这么多年来时常敲打你们这些宫里的人。不过,”朱厚笑道:“朕那两句诗十个字是题给李纪的,为什么要抓赵自翱和王可两人?是不是你们镇抚司自矜身份,懒得理会李纪那样的草民?” 这话当然是实情――镇抚司掌管的是天字第一号诏狱,能进去的人最低也得是个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还得是因为触怒了皇上,被下旨打入诏狱听候发落。象苏州那个许子韶,虽说是二品尚书家的贵公子,想进诏狱连门都没有,更不用说李纪不过是多了几个臭钱的商贾、贩夫走卒之流,这辈子大概都没指望能进诏狱。 不过,杨尚贤却不好意思承认这一点,换了个角度说道:“回主子,就凭赵自翱和王可两人与李纪打得这么火热,手脚一定干净不了。奴才们拿下他们,仔细审出他们贪赃枉法的罪状,那个李纪,还有其他那些两淮盐商就一个都跑不了。” 朱厚笑着问道:“然后就以结交官场、贿买官员的罪名抄了他们的家,他们这么些年来聚敛下来的巨万家私就都归了朝廷。是不是?” 听出皇上话语之中的揶揄之意,杨尚贤不敢再应声了,高拱却把话题接了过来,说:“请皇上恕微臣直言,即便这么做,也并无不可。自古以来,淮扬最大的出产就是盐,其盐场所积有三代遗下者,每年岁课盐七十万五千一百八十引,太祖、成祖年间,每年的盐税收入能达到上千万两;如今却至多只有两百万,其中有一部分的确是直接调给南京那边充作公用了,但怎么也不至于少了那么多。微臣尝闻,长芦、两淮盐法各有其弊,大坏已有多年,长芦盐窃至淮扬卖;而淮盐又窃于江南卖。长芦之窃,其弊在于往来官船,这些年里皇上大力整饬政风、刷新吏治,其弊已有所遏制;而淮盐之窃,便在于盐商勾结官府私自窃卖,牟取暴利。那些盐商攀附官场,败坏政风;窃取朝廷盐业专营之权,聚敛天下财富,专逞一己之私欲,除了屯田开中为九边军解决部分粮食之外,于国计民生百无一用。依微臣之愚见,朝廷大可不必象对待徽商、晋商一样优抚礼待他们,更不必苦心说服他们拿出银钱投资实业,为他们再开牟利之门。” 盐政是朝廷财政的重要支柱,朱厚时常要求身边的人留心关注,高拱能把盐法说的头头是道,让他不胜欣慰。但听完高拱的话,他却摇头叹息道:“亏你高肃卿在朕的跟前待了这么多年,还曾主持开放海禁一事,考虑问题竟然还是这样直来直去,未免失之偏颇了。如今国朝民间有三大商帮:徽商、晋商和两淮盐商,虽说两淮盐商靠着朝廷盐铁专卖法令聚敛了大量的财富,只是用来买房子置地或满足个人口腹淫欲,不象徽商、晋商那样,能把银子用于扩大再生产,的确不算是朝廷一直要保护、扶持的民族资本主义萌芽。但是,朝廷若是对两淮盐商大动干戈,其他两大商帮徽商、晋商岂不兔死狐悲、人人自危?朝廷这些年来施行的重商恤商之国策,说服商人大力发展商品经济,促进贸易发展的良苦用心就付诸东流了,此其一。其二,国家食盐专卖全靠两淮盐商多年经营的销售网络,骤然废弛,一时之间哪个商帮能及时顶上?而百姓一天也离不开吃盐,莫不成要各地官府衙门代售食盐给百姓?若是那样,真不知我大明官场又会出多少贪官墨吏了!还有其三,不教而诛,贤者所不取。朕身为大明天子、万民君父,还是要给各色人等容留改过自新的机会的。” 接着,他笑道:“今日这场筵席,真令我等君臣大开眼界啊!不过,换个角度来想,他们这样做,岂不是更利于朕与你们商量定下的那件大事?当然了,他们若是不领情,那就怪不得朕了!从鄢茂卿开始,镇抚司这些年里没少在两淮盐商身上下功夫,朕一直说‘不是不报,时机未到’,让他们稍安勿躁。眼下有了合适的时机,朕当然会该出手时就出手,打击不法奸商。”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转头对杨尚贤说:“这些年来,朕一直大力整饬吏治;还在你们镇抚司下增设了反贪局,专司惩贪肃奸;此前江南叛乱,有不少官绅士子附逆倡乱,朕密嘱吕芳穷治其罪,给予了他们一定的打击,如今官场士林的风气稍微有些好转,但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纵然有那些措施,终究还是难以根除官场贪墨之弊,朕也一直为之头疼不已。《诗经》有云‘硕鼠硕鼠,勿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这首国风流传到今天怕是有两千多年了,可是,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尽;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就你方才说的赵自翱和王可两人,虽说有与盐商纠缠不清、吃吃喝喝的情事,但大节上还算过得去,吏部、户部去年给他们两人报的考功还都是卓异,说句灰心话,换了旁人坐在他们的位置上,也未必就能一清如水。归根结底,还是我大明朝的官场风气堪忧啊!越是如此,你们镇抚司的责任越是重大,一是要以身作则,且不能带头作奸犯科;二是要加大稽查监督力度,抓住证据,立刻查办,敲山震虎,杀鸡骇猴。朝廷自有三尺王法在,朕也绝不姑息养奸!” “其实,对于赵自翱和王可两人与盐商勾结的情事,朕也不是没有怀疑。往坏里说,他们大概都是偷惯了腥的猫儿老鼠,早已把账面做得天衣无缝,户部历年审计也没有查出来一两银子的漏洞。对于这个结果,朕当然是不信的,但没有确凿证据,朕也不能贸然推翻户部的审计结果,是故一直没有同意镇抚司反贪局先抄家拿人再审案的做法。所以,朕才顺应他们的安排,去那个李纪家里做客,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吃完喝完朕还要故意题下那两句诗。呵呵,即便猜不到是朕的御笔,就以‘钦差高大人’的身份而言,那十个字的分量也是不轻啊!他们若是问心无愧,还则罢了;若是心里有鬼,自然不会束手待毙。肃卿、韶安你们就静观其变好了。” 众人心里一凛:原来皇上题下那两句诗,是在引蛇出洞,守株待兔,等着那些贪官墨吏自己送上门来啊!可见皇上早已胸有成竹,谋划妥当了!尤其是高拱和杨尚贤两人,不禁为自己方才的操切孟浪而感到羞愧难当,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直视天颜。 见他们都是一副惶恐难安的样子,朱厚又笑道:“何必如此!你们能在朕的面前畅所欲言,这正是朕所希望的。市井俗语说的好,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别说是朕,尧舜禹汤这样的上古贤君大概也不能包打天下嘛!好了,说点轻松的话题。到扬州来,朕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两句诗,你们谁能猜得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二十四桥明月夜 朱厚这个冒牌皇帝原本是个理科生,这些年里为了掩人耳目,确实下了很大的功夫钻研辞章、舞文弄墨,但终究基础太差,顶多是个半吊子文士的水平,能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跟着他一同微服南下的这些天子近臣。更何况在场的诸人之中,还有高拱、张居正两位朝野瞩目的大才子,不用想也知道,古往今来吟诵扬州的诗文,无有出杜牧其右者;而杜诗之中,吟诵扬州的千古名句有两阙,一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一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身为皇上,说什么青楼薄情,当然十分不妥。再联想到眼下已是金乌西沉,过不了一时半刻,便有明月冉冉升起,答案也就昭然若揭了。 高拱、张居正异口同声地吟诵出这两句诗,朱厚笑得越发开心了:“呵呵,不错,正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朕幼年时便读过这首诗,至今想起来仍叫人遐想不已!好不容易来江南一趟,若不能得偿所愿,岂不抱憾终生?” 说着说着,他又遗憾地摇头叹息道:“说起来也怪朕沉不住气,赵自翱和王可两人都把那个盐商李纪家里的扇厅吹捧到了天上,朕真不该那么早就题下那两句诗来扫了大家的兴,害得大家也未能欣赏到小秦淮的夜景。这样吧,今晚左右无事,咱们就一道踏月赏景,耍子去也!” 高拱一向对游玩嬉戏之事了无兴趣,加之皇上在扬州以他高拱的名目示人,不用说日后又将在扬州施行的那项大计交付给他,让他倍感肩上责任重大,便大着胆子说:“皇上,扬州之事关系重大,一旦有失,势必引起朝野内外轩然大波;又必须在龙舟船队驾临之前见到分晓,微臣要好好琢磨圣意,踏月赏景就恕微臣不能恭与了。” 高拱这么说,等若是拒绝了自己的提议,朱厚不免觉得有些扫兴,摇头叹息道:“朕之所以要把扬州之事交给你打理,一是你崇尚实学,素有变通之才;二来你曾主持开放海禁一事,既对经商之道并不陌生,又在商贾人士之中享有崇高威望,是故才要借你高肃卿的名头去说服那些盐商。说句心里话,在朕看来,我大明朝眼下若是有人能办成这件大事,大概也就非你高肃卿莫属了。不过,有位上古贤人曾说过,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龙舟船队还有五日才能抵达扬州,时间绰绰有余,你高肃卿何必要把自己搞得这么辛苦?” 高拱自认通览三坟五典、经史子集,却想不起来到底那位上古贤人能说出如此直白的村话,但皇上时常语出惊人,他早已是习以为常,又听到皇上话语之中那样强烈的赞许之意、怜惜之情,心中十分感动,垂下头去,说:“皇上身为万民君父,尚且每日宵衣旰食、操劳国事,微臣既食君禄,更辱蒙浩荡天恩,敢不殚精竭虑、勤勉任事……” 朱厚说:“也罢。杨金水如今也算是商人了,扬州之事也跟他关系密切,就让他也留下了跟你一同谋划,朕明日再与你们商榷。这段日子一直奔波在外,你们也不要太劳累了。” “微臣谢皇上恩恤抚慰。” “那你就多多辛苦了。” “身奉王命,敢辞辛劳。” 温言抚慰了高拱,朱厚便带着张居正和镇抚司三位太保出了馆驿的门,讲定自己还是京城里来的“王先生”,张居正装扮成文士,对“王先生”持弟子礼;而镇抚司三位太保因负有护卫之责,就装扮成“王先生”的家丁随从,彼此之间称呼言谈一定要注意,且不能露出马脚,让人窥破了自己的身份。 一边走,朱厚一边兴致勃勃地问道:“太岳,刚才我们提到杜诗中的那阕千古名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朕当初读到那里就有一个疑问,你说他诗中提到的二十四桥,到底说的是二十四座桥,还是有一座桥就叫‘二十四桥’?” 这个问题倒也生僻,但张居正本是江南人氏,又曾在临近扬州的苏州做过两年多的县令,对扬州的典故还算熟悉,当即应道:“回王先生,自有杜诗,二十四桥便有这两种说法,一种是真的有二十四座桥,分别是茶园桥、浊河桥、大明桥、九曲桥、作坊桥、上马桥、下马桥、洗马桥、阿师桥、南桥、周家桥、广济桥、新桥、小市桥、开明桥、顾家桥、太平桥、通明桥、利国桥、万岁桥、青园桥、驿桥、参佐桥,都在瘦西湖上,其中驿桥就在我们下榻的馆驿旁边。还有一种说法,二十四桥就是一座桥,也在瘦西湖上,但桥名不叫‘二十四桥’,而是叫做吴家砖桥,因赵宋词人姜白石在他那首传诵天下、脍炙人口的《扬州慢》一词中有一句‘念桥边红药’,便有好事者将原名吴家砖桥改为红药桥。当今之世,赞同后一种说法的人居多,许多文人墨客、闺眷女史不但时时去那红药桥上凭吊感怀,更有人在桥边专门修了一座园林,就取名叫听箫园。” 听到张居正张口就报出一连串的桥名,朱厚就暗自佩服他的博闻强记,等他说完之后,忍不住出声赞叹道:“太岳不愧是江南秀士,博古通今,让愚兄不禁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啊!不过,我问你,你赞同哪种说法?” “回王先生,我学生倒是觉得‘二十四桥’绝非一座桥。” “理由何在?” 皇上如此不耻下问,张居正也就放开了,也不谦恭地言必称“回王先生”,笑着说道:“答案还在杜诗之中。下句是说‘玉人何处教吹箫’,若是只有一座桥,何必要用‘何处’一词?” “哈哈哈!”朱厚开怀大笑起来:“太岳考证得有理!若是只有一座桥,明月当空,在桥上吹箫的玉人一眼便能看见,哪里用得着四处去找?不过呢,既然好多人都认为‘二十四桥’就是那座红药桥,我们就先从那里而始,逛遍二十四座桥,看看有没有玉人在桥上为我们这些远来的过客吹箫唱曲。”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镇抚司三太保高振东开口了:“请老爷恕罪,今晚只怕没有人会如此凑趣,给老爷吹箫助兴。” “哦?”朱厚诧异地问道:“这是为何?” 高振东见皇上兴致颇高,有心要逗个乐子,便故意说道:“小的敢问老爷,可知道今日是几号?” “呵呵,好你个高三,竟敢和我卖起关子来了。今日不就是七月初七嘛……” 才说到这里,朱厚猛然醒悟过来:“哈哈,真是巧了,我竟忘了今日便是江南女儿节,都去放灯游玩了,难怪瘦西湖上难觅芳踪啊!” 原来,在朱厚原来的那个时空被人们称为“中国情人节”的七夕,在大明朝叫盂兰节,是江南女子的节日,是故又有“女儿节”之称。江南各地每到七夕这一天,不管是小家碧玉,还是富家千金,都要去河上放莲花灯。一些有钱人家的女眷,还会在晚上雇船游河。灯的多少,全凭各家财力,家景贫寒者,一盏两盏亦可;豪门富户,放灯少则千盏,多则数千乃至上万盏。一河之上,千朵万朵莲花灯顺流而下,是何等的美景! 高振东跟着笑道:“小人有幸跟随吕公……吕老爷在南京住了两年,秦淮河上放灯的盛景至今难忘,但不知扬州城这小秦淮何如?” 张居正笑着接口道:“江南诸省都是这个风俗,扬州城岂能自外。在下尝闻每年的盂兰节,无论是巨商大户,还是升斗小民家里的女眷都会在小秦淮河放灯。一到晚上戌时,知府衙门就会封河,连渡船也不许通行,把整个一条河道尽数留给莲花灯。届时一天星月一河花灯,两岸都是看灯的游人,喧喧闹闹熙熙攘攘直到天明才散,即便无法与秦淮河相提并论,也算是江南难得的一大盛景了。” 杨尚贤突然笑了:“难怪赵自翱和王可两人不惜违制,也要将我们这些京里来的钦差请到那个李纪家中吃酒,想必是认定我们一定会大感兴趣,在扇厅里流连忘返……” 朱厚佯装嗔怪道:“韶安这么说,又是在怪我不该题那几个字了!这样吧,今晚看灯游玩的一应开销就由我来承担好了。” 几位天子近臣都放开了,笑呵呵地说着:“岂敢,岂敢。” 朱厚笑道:“请客倒也不难。不过,我的口袋里素来不装银子,你们也是知道的,我请客还得是你们出钱。若是不愿这样,不拘哪一个财东先挪借给我一点,回京之后,我一定加倍奉还!” 见大家言谈欢笑,气氛如此热烈,朱厚便说:“现在离戌时还有近两个时辰,要看放河灯大概还早,我们不如先到别处去玩。太岳,我看你刚才说起扬州的典故头头是道,那么,你可知道扬州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刹那间,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一样,张居正和镇抚司三位太保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误会丛生 原来,张居正和镇抚司三位太保心中同时泛起一阵担忧:皇上这么说,莫非是要去……去那种地方? 众人进而一想,觉得倒是大有可能的――皇上溜下龙舟船队微服潜行,未带后妃宫嫱随行伺候,至今已有月余。是否因鳏居日久,便犯了“寡人之疾”? 再一想,越发觉得极有可能――苏松两府甫经水患,饥民嗷嗷待哺,以皇上之勤政爱民,想必不会对那样的心思。而今到了这个有“春风十里扬州路”的江南大府扬州城,看到眼前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皇上势必龙颜大悦;加之从不好女色又刚直敢言的高拱今晚不曾随行,便生出了“与民同乐”之心,先是念叨着要去寻访“玉人”,接着又径直垂询哪里有好玩的地方,圣意已经昭然若揭了…… 在某些方面,明朝是个很开放的社会,尤其是到了中后期,市井文化繁盛一时,官绅纳妾蓄婢,甚至与妓女交往、豢养男宠都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如果某位艳名远播的名妓肯在当红之时甘愿洗净铅华、下嫁某人为侧室,那简直就是一件很荣耀很有面子的事情了。比如说,当年秦淮河红极一时的三位名妓嫁给了张居正、何心隐和初幼嘉三人为小星,不但佳偶天成,郎才女貌;更难得遭遇战乱仍能不离不弃,堪称嘉靖一朝的一段佳话,有不少文人墨客为之吟诗作赋,据说还被好事者编成话本四处传唱,真不知道羡慕坏了多少才子佳人。当然了,开放也是有限度的――纳妓为妻就会让别人瞧不起,官员这样做还会遭到都察院的御史“干犯大明律令,玷污官箴”的弹劾,轻则贬谪外放,重则罢官撤职,遣送原籍永不叙用。 可是,这种开放,大概只能限于官场士林,对于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来说,就没有这份自由,除非是百无禁忌的古今第一大顽主明武宗正德皇帝,可以肆无忌惮地游龙戏凤、寻花问柳,不但把官员家的妻妾、农妇,乃至妓女搜罗到豹房之中供自己淫乐,甚至还命人将一位乐工的妻子称为“娘娘”,等若视之为后妃一般宠爱无比。不过,即便是正德皇帝,也少不了要遭到自认为铁骨铮铮的官员的劝谏和非议,以至于直到今时今日,当猜测皇上打算要去“那种地方”的时候,张居正和镇抚司三位太保心中第一个反应就是:皇上堪称中兴我大明家邦的一代英主,可千万不要学武宗先帝荒淫酒色、嬉戏怠政啊! 朱厚可不知道在这么短短的一瞬间,张居正他们四位天子近臣的心里,竟然犯起了那样“不健康”的想法,又笑道:“怎么?太岳也不知道?老三,你当年在南京负责重建南直隶锦衣卫,少不了要考察各地风土人情,你来说说扬州城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皇上如此迫不及待,几位天子近臣觉得后背都有冷汗潺潺而出了。但皇上点着名的问话,高振东也不敢欺瞒君父,只得应道:“回老爷的话,扬州人常说一句话,叫‘白天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所谓皮包水,指的就是吃茶;水包皮,指的是泡澡。扬州城中,酒肆茶楼和澡堂浴室,可谓比比皆是,怕有上百家之多,一家家争奇斗胜,各有各的妙处。但小的只是耳闻,并不知晓详情。” 朱厚在原来的那个时空,就有躺在浴缸里看书的习惯;回到明朝当上了冒牌皇帝,别说是看书,躺在浴缸里吃饭睡觉都可以;加之此番南下,没有带一个太监宫女随行伺候,一路上又不好意思劳烦镇抚司的只能自己在驿站里擦擦身子,直至到了苏州,才被杨金水和冯保伺候着,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不过,大暑的天几百里地赶到扬州,少不了又是满面风尘一身臭汗。一听说泡澡,他的身上立刻痒了起来,喜不自胜地说:“那好啊!我们这就去泡个澡,清清爽爽地去看江南女子放河灯。” “王先生――”张居正慌忙叫了一声,想劝谏君父珍视千秋圣名,不可逾越礼法,做出武宗正德先帝那样的非礼之举。 杨尚贤猜到了张居正要说什么,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抢先说道:“王先生说的是。大暑的天赶路,一身都馊了,是该去泡个澡。” 张居正恼怒地瞥了杨尚贤一眼,却见他一脸的平静之色,情知这些天家奴才做事只问是否契合圣心,毫无是非之分,可惜他独木难支,又不是高拱那样刚直敢言之人,只得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杨尚贤对谢宇翔说:“谢九,老爷要去泡澡,你先去寻个好地方。”说着,一道眼风递了过去。 南下途中,皇上时常有到民间酒肆饭铺品尝各地风味小吃的雅兴,镇抚司九太保谢宇翔就专司打前站和结账,听到杨尚贤这么说之后,他立刻心领神会,冲朱厚一抱拳:“请老爷慢慢游玩,小的这就去安排。” 朱厚笑道:“去吧。” 谢宇翔领命而去,朱厚带着其他三位随员,一边信步沿着瘦西湖游逛前行;一边四下里欣赏扬州城的一大胜景。 常言道东南乃中国膏腴之地,而扬州则是东南的机枢,历经隋唐宋元,到了朱明王朝的中平守成之期的嘉靖一朝,又不知比前代繁华了多少。有人形容当下扬州是处处烟波楼阁、家家美酒娇娃,满城的富贵之气、脂粉之乐、骄奢之风。这话当然不无夸大其词之处,但今日恰逢盂兰节,哪怕是那些平日里被拘在家里、不得出闺门一步的千金小姐,也能在嬷嬷丫环的陪同下,到外面游玩一夜。因此,此刻距离放河灯的时间虽然还早,却已经有很多少年男女按抑不住激动,早早就换上了自己最光鲜的衣裳,细细地收拾打扮妥贴出了门。瘦西湖上游人如梭,熙熙攘攘,热闹非常,让身为天子的朱厚也不禁啧啧称奇,叹为观止。倒是杨尚贤和高振东两位太保倍感护卫圣驾的责任又重了几分,恨不得立刻发出讯号,让跟随在身后的那些镇抚司校尉甩出牌子,把这里给戒严了! 走着走着,朱厚突然大发感慨:“人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甫经大灾,也未现破败;扬州更是如此繁华,真不知杭州又该是何等的人间天堂!‘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柳永科举落第,奉旨填词,游遍东南胜地,倒是有福。不象我这么可怜,常年被困在那么大的一个***里,这些天堂一般的地方竟然都没能去过,真是可怜啊!” 张居正听到皇上又情不自禁地提到了古今第一大风流词人柳永,越发认定皇上是要去“那种地方”。若是高拱,或许就会把心中的猜测径直说出来,然后以正道劝谏皇上遵从礼法;但张居正不会那么直截了当地妄测圣意,而是委婉地说:“王先生慎言!先生肩上担着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身负百官万民之望,苦一人而乐天下人,非是柳三变那样的俗人可比,没有可怜不可怜之说。” 朱厚怎能听不出张居正的弦外之音,回头瞥了他一眼,笑道:“呵呵,我已经够可怜的了,难道还不能发几句牢骚吗?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到了南京办完了正事之后,我少不得还要去杭州走上一趟。一来苏松杭三府都有带头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的重任,我不能厚此薄彼,单单撇下一个杭州;二来顺便逛逛西湖,公私兼顾,岂不美哉!” 皇上说的如此坦率,令张居正也无法辩驳,不得不变换了个角度,继续规劝道:“先生方才提到苏杭,在下又不禁想起了苏州的那些灾民。谁能想到,苏州那样的繁华胜地,百姓生活竟也是那样艰难,全靠朝廷施粥发赈,才能苟全性命……” “你说的有道理。”朱厚叹道:“为政之人,确实不该只看到满眼的繁华胜景,还要看到繁华背后,还有无数百姓困于饥寒、艰难度命。惟其如此,方能治政安民、保天下太平!” 张居正说:“天地有正气,先生所言是堂堂正论,居正谨受教!” “不过,”朱厚话锋一转,接着说道:“繁华也没有什么不好。天朝上国,若没有了这些城邑市镇,乡民种的茶桑棉麻、还有油桐棕漆,便没有卖处;光靠田里种得那几粒稻麦黍豆,勉强活命都很艰难,更无法脱贫致富。还有那么多的市井升斗小民,又到哪里讨生活?” 张居正感慨地说:“怕只怕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啊!学生越发能体念先生在苏松二府施行的诸般举措的深意了。” 高拱、张居正两人是朱厚一直看好并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因此他经常这样不失时机地给他们灌输亲民爱民的道理,见张居正如此聪慧机敏,满意地点点头,进一步说道:“为了国家经济发展,我们可以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贫富差距过大,便会引发诸多社会矛盾,进而还会激起民变。一地如此,一地不安;一国如此,便成席卷之势,天下倾覆、江山易色也就难以遏止了。可惜,均贫富是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圣人有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诚为治国平天下之万世不移之法,当国者不可不遵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间烟火 朱厚正在侧头回去和身后的张居正大发宏论,突然.一个人影一下子窜到他的面前,把一左一右护卫圣驾的杨尚贤和高振东两人吓了一跳,身形一动,挡在了朱厚的面前,厉声喝道:“干什么的?” 朱厚回过头来,看见来人是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一手提着一个大竹篮,一手举着一只莲花灯,显然是想兜揽生意,大概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却被两位彪形大汉的一声断喝给吓住了,面色惨白,嘴角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他不满地瞪了杨尚贤和高振东一眼,和颜悦色地对那位小姑娘说:“不要怕,有什么事吗?” 那位小姑娘战战兢兢地将手中的莲花灯递了上来,说:“老……老爷,买灯吗?” 杨尚贤尽管知道皇上最讨厌自己这样紧张,但职责所系,他也不敢大意,挥挥手:“去去去,女子才放灯,我们都是男子,谁要你的灯!” 那个姑娘虽说年纪小,但想必早早就在扬州城里讨生活,已从几人的神态言语之中猜出谁是主人谁是奴仆,也就不再害怕,伶牙俐齿地反驳道:“谁说男子就不能买灯了?琼花观巷里的那些头牌红姐姐们都不是自己买灯,有好多老爷、公子都抢着帮她们买灯来放的。” 不用说,那个小姑娘所说的“琼花观巷”跟南京秦淮河畔的旧院一样,一定是青楼楚馆的汇聚之地,那里的名妓的确不用自己买灯来放,自然有那些章台走马、追香逐色之徒抢着给她们献殷勤。朱厚觉得这个小姑娘跟他原来的那个时空那些卖花的小姑娘一样机灵可爱,便笑着打趣她说:“呵呵,既然是这样,你怎么不去琼花观巷那里兜揽生意?” 那个小姑娘委屈地说:“那里被城北的人给霸占了,不许别的人去……” 说着,她又用满眼希冀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大老爷”,说:“老爷,我娘病了,急等着钱抓药,你买两盏灯吧!” 至于那个小姑娘说的是真是假也都无所谓了,朱厚乐呵呵地说:“难得你年纪这么小,还如此懂事,知道孝敬父母。好好好,你这里有多少盏灯?我全买了。” 那个小姑娘惊喜万分,却又似乎不相信自己有那样的好运气一般,说:“真的吗?” 杨尚贤觉得身边游人如梭,皇上在一处停留太久十分不妥,恨不得赶紧打发走了这个小姑娘,忙又喝道:“大胆!我家老爷说话,你还敢怀疑!多少银子,我家老爷全买了!” 那个小姑娘只顾着高兴,也不怕他横眉冷对的样子,仍望着朱厚说:“我出门带了一百盏,卖了三十八盏,还剩有六十二盏。一钱银子一盏,一共是……” 显然一时还算不过来,杨尚贤不耐烦了,劈手夺过她的花篮,从怀里掏出一锭约莫十两重的一块银锭塞在她的手里:“去去去,花灯我们买了!” 接着,又对朱厚说:“老爷,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走吧。” 见识过那个时空小乞丐讨钱一拥而上的架势,又看见周围已有其他卖花灯的小孩子凑了过来,朱厚立刻意识到此地确实不宜久留,便笑着对那位小姑娘说:“好了,你快些回家给你娘亲抓药去吧。” “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那个小姑娘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银锭,给朱厚深深鞠了个躬,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杨尚贤一瞪眼给吓坏了,转身就跑。 “哎,慢一点,当心摔着!”朱厚冲着小姑娘的背影喊了一声,回过身去,把手中的洒金折扇猛地一合,冲着杨尚贤呵斥道:“韶安!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堂堂扬州一府治所,莫非治安状况就这么差?莫非我这个……哦,这个王先生就这么不堪,大明朝的百姓都要杀我而后快?” “老爷……” 杨尚贤刚要开口辩白,朱厚又恶狠狠地说道:“我终日疲累烦心,忙得跟个转磨的骡子一般,连个喘气的功夫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走出来,在市井民间吸上一点人间烟火之气。谁曾想,好好的兴致,却都被你给败了!这次说过,下次再敢这样小题大做,你就带着你的那些人都给我滚回馆驿去!” 正在发着牢骚,突然前面一阵喧闹,一个淫亵的声音叫着:“小娘子长的真俊啊!跟你大爷回去吧!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穿不尽的绫罗绸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嘿嘿嘿嘿嘿……” 朱厚一怔:怎么回事?当街强抢民女?刚说了大明朝的治安状况没这么差,就出现了这种情况?也顾不上再教训杨尚贤,甩开大步就朝前走。 “老爷、老爷……”杨尚贤叫了两声,见皇上充耳不闻仍在疾步朝前走,急得一跺脚,跟着高振东就冲了上去。 朱厚到了近前,才看见一帮油头粉面的年轻小伙子,一个个打扮得花里胡哨,有的摇着折扇,有的托着鸟笼,正在那里围着两位年轻女子指指点点、嘻嘻哈哈。被他们围在当中的那两位女子,一个大概只有十三四岁,长着一张苹果样子的圆脸,穿着打扮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丫环;另一个年纪稍长一些,穿着一袭西洋红夏布短衫,退红衬里,下身穿一条白色百褶裙,手里拿着一柄生绡白团扇,遮住了大半边脸庞,只能看见她皮肤白皙,体态婀娜,到底什么模样却看不到。看穿着打扮,既不象是缙绅之家的小姐,却又不象是寻常人家的小家碧玉。不过,更让朱厚啧啧称奇的是,那一主一仆两位女子并不慌张,尤其是那名年长女子没有被手中团扇遮住的那双眼睛,却是难得的晶莹闪亮,此刻还毫不畏惧地扫视着那群围着自己调笑的浪荡男子,浑然没有一般的女子被纨绔子弟缠住无法脱身而担心害怕的样子。 在那个时空看过不少古装剧,朱厚一看那些男子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他们都是些市井里游手好闲、四处厮混的浪荡无赖子弟,终日闲得发慌,经常成群结队到处转悠。碰上有点姿色的年轻女子,便一窝蜂地追着不放,评头论足、疯言疯语,甚至调戏侮辱。七夕盂兰节,全城的女子几乎都要出来游玩,正是他们趁机揩油吃豆腐的大好时机。 不过,这些小混混坏也坏不到那里去,除了过一过眼瘾和嘴瘾之外,了句什么,那个小丫环立刻大声对众人说:“你们弗要吵,我阿娘有话要说!” 那伙浪荡无赖子弟大概只顾着调笑,小丫环连着叫了几声,他们才听清楚了,大概没有想到那位女子如此大胆,被他们缠住还敢答话,倒觉得有些意外,哄笑声渐渐停了。包括朱厚在内,那些看热闹的人也都想听听那位女子说些什么,就都静了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二十章 入乡随俗 那位女子放下团扇,先向众人深深道了个万福,然后说:“各位哥哥……” 团扇放下之时,众人都是眼前一亮,只见这位女子长的十分标致,椭圆形的鸭蛋脸异常白净细嫩,尤其是那一双顾盼生情的细长眼睛在远山般弯弯的柳眉下,流动着美妙动人的波光。 听到这声招呼,立刻有人怪声喝起彩来:“哎,好妹妹,再叫一声来听听。” 受到当众的调戏,那位女子并不羞怯,继续说道:“承蒙各位哥哥抬举,答应到时候捧奴家的场,奴家这厢先行谢过了!”说着,她又行了个礼。 这一回,却没有人再作声了,他们显然是觉得情形有点不对劲,但是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楚楚动人的小娘子怎会这样气定神闲的说话? “各位哥哥猜得不错,奴家的确是从姑苏来的。不过,奴家可不是逃难,而是……” 那位女子仿佛是在吊人胃口一般停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奴家是李老爷专程派人从姑苏请来的,说是今晚要招待贵客游湖赏灯,还是从京里来的老爷,让奴家陪着。奴家这就要去了……” 其实,那帮浪荡无赖并不知道自己纠缠的这位女子是什么人,只从她的穿着打扮上看,并不象是豪强缙绅之家的女眷,错把她当成了寻常百姓家的小家碧玉,所以敢于大胆地当街围着调戏取乐。方才听她自认是苏州来的妓女,就觉得是相错了对象,已经有些扫兴。此刻又听到她说是李纪专程请来的,而李纪是扬州城中最大的盐商,又与官府衙门打得火热,称得上是黑白两道都很有办法的人物,那些市井混混怎敢惹他?因此,赶紧赔着笑脸,连声说着“得罪,得罪”,一哄而散。 那个女子带着丫环走了之后,看热闹的人也都散去了。朱厚这才回过头来,对张居正他们笑着说:“呵呵,京里来的老爷,想必就是各位钦差大人吧。那个李纪为了招待你们,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杨尚贤愤愤然骂道:“李纪这个狗东西竟把我们都看成了赵自翱、王可那样的脏官!” “李纪其人不过是受人指使,甚或受人胁迫而已,罪过并不在他。”张居正说:“倒是赵自翱、王可两人身为朝廷命官,私相结交商贾,宴饮狎戏,干犯朝廷律令,玷污大明官箴,罪责难逃!” 听到杨尚贤和张居正他们这样明着指责扬州官商诸人,其实是在表白自己,朱厚一哂:“说的好听!正所谓食色性也,圣人也说过‘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或许今次奉旨下江南我不曾随行的话,你们就欣欣然地接受了他们的盛情款待了。” 皇上说出这样尖酸刻薄的诛心之论,杨尚贤和张居正不胜惶恐,连声说:“岂敢,岂敢……” “呵呵,当着我的面,你们当然说不敢。不过,这样说可不算数,还要看以后你们自己出京公干时的表现啊!” 见随从都是一脸尴尬的表情,要赶紧表态的样子,朱厚又笑道:“呵呵,不过是给你们提个醒,不要去当那些地方官员眼中泥塑木雕的灶王爷而已。难得今日有此闲暇,我们就只论***,不谈公事。哦,老九回来了,泡澡的地方找好了?” 迎面走来的九太保谢宇翔躬身应道:“回老爷的话,就在前面不远处的蕙芳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请老爷随小的前去。”说完之后,他还冲着大太保杨尚贤微微点了点头。 两位太保的猫腻逃不过朱厚的眼睛,摇头苦笑道:“不用说你是把整个澡堂子都包下来了,何必如此浪费!” 谢宇翔赔着笑脸说:“老爷这可冤枉小的了。今日恰逢盂兰节,扬州城的男女老少都要去游湖赏灯,也就没有人去泡澡。店主伙计原也说要尽早打了烊赶着去玩耍,小的好说歹说,还多加了十两银子的赏钱,才说动他们做老爷的生意。” 朱厚笑道:“呵呵,是真是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反正这多加的十两银子的赏钱,我是不会认账的,就不和你计较了。前面带路,我们泡澡之后,也是要游湖赏灯的。” 果然走不到几步,就到了谢宇翔所说的蕙芳苑,不用说谢宇翔使足了银子,店主人带着伙计都迎候在门口,将君臣一行人迎了进去。在大厅中用过茶之后,谢宇翔反客为主,吩咐店主人和伙计小心伺候“张相公”等人,自己和杨尚贤两人带着朱厚来到一个雅阁,打开房门,说:“老爷,内室便是浴房,热水已经备好,请老爷自用,小的们在外面伺候。” 朱厚知道他们两人要在门口守卫,更知道无法摆出主人的架势,让他们放弃护卫圣驾的职责,就点点头,走了进去。 这间雅阁装饰陈列无一不精美绝伦,雕花窗棂上衬着玉白的绫幔,显得雅致洁净。朱厚一走进去,便闻到一缕沁人心脾的异香从内室传来,顿觉神清气爽。不过,他在大同享用过明武宗正德皇帝那间极尽奢华之能事的浴室,这种民间的澡堂跟天家御用之物比起来,也只能是小巫见大巫了。 回到明朝这么久,朱厚还从未在民间浴室来过,不禁兴致盎然地朝着内室走去。刚一步跨进门,却是吓了一跳――只见浴房之中,站着一位女子,身上除了一袭薄如蝉翼的轻纱之外,只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绣花肚兜,见到他进来,盈盈下拜,莺声娇啼道:“奴家伺候老爷沐浴。” 这大概就是谢宇翔方才所说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的其中之意吧!朱厚心中苦笑不已:你们这些家伙,真是好事做过了头――即便不在张居正那个外臣面前维护我这个皇帝的形象,卫生问题总不能不考虑吧?我虽说月余时日没有召幸妃嫔,可眼看着龙舟船队就要抵达扬州了,再急也不再这三五日啊?真要染上什么杨梅大疮,岂不是大明朝天大的丑闻? 不过,一是入乡随俗,二来也实在想多了解一点明朝的市井民风,三来更不好露怯,落荒而逃,他只好走进了浴房。那位女子立刻迎了上来,要帮他宽衣解带。 走到近前,朱厚才认出此人正是刚才在街上被那帮浪荡无赖子弟围着的那位女子,不禁好奇地问道:“你不是说你是李纪从苏州请来,伺候京城里来的老爷的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位女子诧异地问道:“老爷怎么知道奴家的来历?” “呵呵,这便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方才在街上见过姑娘。” “哦,”那位女子释然了,一边帮他卸去长衫,一边说:“奴家是苏州人不假,不过到扬州已经有些日子了。方才那么说是为了脱身,诓骗那些无赖的。” 朱厚越发好奇了:“那你怎么知道李纪要在家中招待京里来的老爷?” “昨日晚间,李老板就派人来园子里,催命一般把奴家姐妹召了去,去之后才知道要留奴家姐妹伺候京里来的老爷们游湖赏灯。”那位女子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老爷竟有如此大的排场,扬州城各处园子里的红倌人倒有一大半被李老爷召了去。不过,听说那些京里来的老爷没有给他面子,吃完饭就走了。兴许李老爷还在那些官老爷们跟前吃了瘪,自家也没了游湖的兴致,把召来的姑娘们都打发了回去。奴家姐妹们都说,李老爷家的扇厅是小秦淮一大美景,最美不过今日盂兰节万灯漂流之时。可惜那些官老爷们都是些个假正经,害得奴家竟无缘一看……” 朱厚开始还得意自己拒腐蚀永不沾,却又听那位女子说自己是“假正经”,脸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分辩道:“这怎么能是假正经呢?一来朝廷官员都应该洁身自好;二来朝廷有律法规制,既不许官员结交商贾,也不许他们眠花宿柳,若是被言官御史闻知此事,一道本子奏上去,乌纱帽都难保!” 那位女子一哂:“听说您老爷也是从京里来的大财东,想必见过大世面,也认识几位官老爷,怎么还说这个话?如今这世上,不偷腥的猫儿或许还有,不偷腥的官老爷只怕是难找啊!奴家当初在苏州也算有点名气,时常被官老爷出条子召去唱堂会,不但要唱曲陪酒,有时还要留奴家侍寝。就因为一次奴家身子不爽,没有答应一位过路的老爷留宿,惹恼了我们苏州的曲大老爷,奴家在苏州呆不下去了,不得不到扬州来……” 说话间,那位女子已经帮着朱厚脱去了外衣裤,正要帮他脱去里衣,朱厚拦住了她:“我自己来吧。” 那位女子微微一怔,脱掉了身上的轻纱,接着又要脱去肚兜。 其实,那位女子的容貌倒也不俗,肚兜之下雪白的丰乳若隐若现,加之眉眼之间又流露出一种宫中妃嫔秀女所不具备的妖艳媚态,朱厚早已心神为之荡漾,见她还要赤裸相袒来考验自己的定力,慌忙说:“不必了。你不是要赶着去游湖赏灯吗?快些去吧,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那位女子又是一怔,随即笑了:“奴家方才说那些官老爷们是假正经,如今看来,您老爷也是个假正经!您家的长随掏了五百两银子包下了蕙芳苑,还点着名地叫最好的姑娘来伺候您老爷。不为销魂,何必要那样糟蹋银子……” 朱厚心中又是苦笑不已:不错,李纪把扬州城一大半的当红名妓请去伺候我们,我都没有答应,你谢老九又何必白白掏这么多的银子搞这一出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做贼心虚 朱厚等君臣诸人一直念念不忘的大盐商李纪自从“各位钦差大老爷”离开他家之后,就换上一身布衣乘坐着一到银子,你就开始哭穷,真真蠢得无可救药!” 李纪嗫嚅着说:“可是……可是那位高老爷既然想要银子,又怎么会那样说小民?” 赵自翱没好气地说:“还不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不先拿话吓唬住你,你能乖乖地自己把银子奉上?” 李纪哭丧着脸说:“既然他想要银子,那就烦请老爷再去跟他说说,他有什么开销,小人尽力效劳就是。” 赵自翱怒骂道:“混账东西!此刻你还要让高大人给你开口?死到临头还这么不识趣,本官想帮你也帮不了了!你滚吧!守着你的银子,等着朝廷抄家拿人便是!”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小民知道错了。”李纪说:“老爷您说,打张一万两的银票给他,可够么?” “一万两?”赵自翱几乎要跳了起来:“这个数目你也敢说出口!你当那京城里来的钦差都是叫花子,任你仨瓜两枣儿就能打发?我告诉你,事已至此,不出点血怕是难逃此劫!你就好自为之吧!” 李纪咬咬牙:“那……那就请老爷您说个数。” “本官也没有跟高大人打过交道,不知道他的胃口有多大,具体多少还真不好说……”赵自翱沉吟着说:“这样吧,除了行会里该出的份子,你再准备十万两的银票,今晚就送到我这里。记住,银票要五千、一万地散着打,不能十万两打成一张,数目太大,到哪里兑付现银都不方便,还容易让人查到。” 十万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李纪真还有点舍不得,嗫嚅着说:“小民听老爷您说过,那位高老爷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想来也经见过大世面。就这样把银子送去,他会收吗?” 李纪的话提醒了赵自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自嘲地一笑:“真是下下人有上上智!本官竟没有想到这一层!你说的对,若是寻常的官员倒也罢了,可那个高大人是何等人物,不但在理学上小有名气,这些年来又一直深得皇上宠信,象他这样的人,骨子里的功名心比谁都重,升官的心火儿也正旺,明里给他钱,一定不会要!” 方才心疼银子,此刻听说送银子人家还不要,李纪又开始担心自己的小命了,哭丧着脸说:“老爷您在官场上路子那么广,一定有能和那位高老爷说得上话的好朋友,小民就指望您老人家救命了……” “旁人都是远水难解近渴啊!不等本官给你疏通路子,龙舟船队就该到扬州了。当今圣上最是节俭爱民,只要他添油加醋地把你如何奢华之情事奏报上去,便是大罗天仙也救不了你了……” 见李纪又咧开嘴要哭,赵自翱呵斥道:“听本官把话说完!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啊,如今有一个人便能救你,而此人恰恰就在扬州!” 李纪满怀希冀地问:“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自投罗网 这是赵自翱刚刚冒出来的想法,本来不打算告诉李纪,可要让人家心甘情愿地掏银子,就不能让他蒙在鼓里当冤大头,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说:“刚才本官说了,那个高拱圣眷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要压服他乖乖抬手放你过关,非得搬出比他更大的神来不可!也是你命不该绝,眼下这扬州城就恰好有这么一个人。你可知道,跟高大人他们一同来扬州的那位公公是谁?” 李纪谄媚地说:“小人只是一介布衣商人,不是老爷提携,兴许连衙门的门朝哪边开都不晓得,哪能知道朝廷和宫里的事啊?” 赵自翱很满意他这样低三下四的奴才样儿,也就不再卖关子:“他便是内廷司礼监秉笔太监、江南织造使杨金水杨公公!” 李纪立刻肃然起敬:“原来竟是司礼监的公公!看他还不到四十的年岁,竟有这般造化……” 赵自翱冷笑一声:“司礼监的公公还算不得什么,你不晓得这位杨公公来头有多大!他还是当今圣上的大伴、当年执掌司礼监十几年的吕芳吕公公的干儿子!吕公公是什么人?皇上有一半的家都是他在当着,圣眷更是无人可比,若不是皇上为了掩人耳目,不让宦官干政,内阁首辅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真真实实跺跺脚皇城都要晃三晃的人物!”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李纪喜滋滋地说:“有他老人家给小民做主,那位钦差高老爷大概也不敢再刁难小民了……” 李纪却突然担忧起来:“老爷,那位杨公公这么大的来头,他会看中小民这区区十万两银子么?” “只你那十万两银子和本官的面子自是不够,少不得明年不消杨公公开口,我就得双手奉上十万窝盐引孝敬杨公公……”赵自翱想了想,说:“杨公公是宫里的贵宦,不能插手盐业,就由本官着你盐商行会分摊,将那十万窝盐引能赚到的二十万两的纯利送给杨公公。你自家也晓得,此事非但涉及到杨公公,背后肯定还会牵着吕公公与京里诸多貂铛贵宦,一定要密,切不可说与旁人!” 李纪咬咬牙说:“老爷这样体惜小民,小民也不能不给老爷分点担子。既然事情要密,就不能让其他人知晓。这二十万两银子不消行会里其他人插手,由小民一肩担了。” 十万窝盐引除了给朝廷缴税,还要再拿出二十万来,这笔生意就几乎没有任何利润可言了,所以赵自翱说要让行会分摊,其实也就是压着盐商凑出二十万两银子送给杨金水。李纪却愿意一己承担,让赵自翱也不禁为之动容,叹了口气说:“难得你如此识大体,你我多年的交情,多余的话我也就不说了,只要这一次能安然过关,本官自然不会让你吃亏!你且先回去准备银票,半个时辰之内送到本官这里,本官连夜就去找杨公公……” 说到这里,他又长叹一声:“唉!两淮巡盐使掌管国库锁钥,向来都是众人侧目的是非之地,难有能善终者。本官接任至今,顺顺当当近五年了,也该当有此一劫。能否过得眼前这道坎,就要看杨公公给不给面子,你我就自求多福吧!” 听赵自翱这么说,李纪却平添了很大的信心:“杨公公不给老爷您的面子,未必还能不给银子面子不成?请大人放心,小民早就准备好了银票,也还都是散的。”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数也不数,尽数呈给赵自翱:“临出门时惊慌,也不晓得多带一些,这里大概有十来万,除去送给杨公公的,老爷觉得该旺哪里使就往哪里使。只要小民能过了这道坎,孝敬老爷的常例及衙门的开销,小民日后再加一倍。” 李纪如此识趣,赵自翱也满心欢喜,点头赞道:“好!你知道本官为何那么看重于你?就是你做事这种豪爽果敢之风!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海水流不尽,海盐年年煮,大明朝的银子就赚不完!” 李纪欣欣然领命而去,赵自翱突然又叫住了他:“马上把钦差高大人给你题的那副字给本官送来!若是他不肯给杨公公面子,杨公公也有办法收拾他!” “老爷,这话怎么说?” “这个你不用管。”赵自翱冷笑道:“有些事,不知道便是你的福!” 揣着十万两的银票和朱厚给李纪题的那副字,赵自翱既不动用自己的排衙仪仗,也不乘坐八抬大轿,换乘了一副两人抬的女轿来到了馆驿,召来驿丞一问,“钦差高大人”和其他几位钦差大人都出去游湖观灯去了,只有杨公公和另一位大人在馆驿里,心中暗叫一声“天助我也!”当即就挥手赶走了要在前面带路的驿丞,径直走进了内院。 来到亮灯的客房门外,赵自翱整了整官服,扬声说道:“下官赵自翱前来拜见杨公公。” 正在商议皇上交代下来的那件大事的高拱和杨金水一怔:这么晚了,赵自翱来馆驿作甚?为何还要指名道姓要找杨金水? 随即,两人都想起了皇上临出门前的那一番宏论,不禁大为叹服:皇上果然睿智天纵,明见万里啊!赵自翱这么快就已经坐不住了,可见心里一定有鬼!而他们方才商议的法子,就又有几分成功的把握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地方眼中看出来欣喜之色,杨金水便扬声说:“赵大人,请进!” 赵自翱欣欣然地推门走了进来,一边拱手作揖,一边说:“杨公公,下官拜望来迟,万祈恕罪。” 进来之后,赵自翱才看见还有一个人陪同杨公公坐在一起。这位官员随着钦差一行人一同到的扬州,看他的袍服竟也是四品,却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但能跟京里来的钦差同行,想必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赵自翱也不敢怠慢,忙又拱手作揖,说:“还未请教这位大人尊讳……” 高拱拱手回礼,刚想答话,杨金水抢先说道:“他是顺天府布政使司右参政刘大人,眼下在我织造局帮办一些公务。” 大明官制,各省的承宣布政使司掌管一省的民政,设有左布政使、右布政使各一人,职衔从二品;其下还可设左参政、右参政若干,职衔从四品。既然是无定员,那就是可有可无。而且,随着巡抚取代布政使成为一省最高官员之后,承宣布政使司的权势地位被极大的削弱,不少边远省份甚至只有一个布政使,不设右布政使,左参政、右参政更沦为虚职。因此,赵自翱闻说这位不知名的官员是顺天府布政使司右参政之后,顿时对高拱起了轻慢之心,随口说道:“哦,原来是刘大人,久仰,久仰!”。 说过之后,赵自翱便不再理会高拱,满脸堆笑地对杨金水说:“今日恰逢七夕盂兰节,杨公公怎么没有去赏灯?” 杨金水淡淡地说:“咱家当年在南京待过几年,过盂兰节嘛,还是南京要热闹一点。” 赵自翱听到这样不冷不热的话,越发对眼前这位从司礼监出来的杨公公肃然起敬了:“公公说的是。六朝古都、国朝根基,当然不是扬州这个小地方可比的……” 既有皇上交代下来的大事压在头上,又担心被高拱误会自己与江南的地方官员过从甚密,杨金水懒得跟赵自翱寒暄磨牙,直截了当地问道:“赵大人这么晚了来,该不会是来邀咱家游湖赏灯的吧?有话就说,咱家这边还有事呢!” 赵自翱心里很清楚,自己虽说是个开府建衙的四品官,跺跺脚扬州城都要抖三抖,可在京城那些当道大僚的眼里,根本摆不上台面,司礼监的杨公公在自己面前摆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此,他根本没有在意杨金水话语之中流露出的冷漠,恭恭敬敬地说:“下官前来拜见杨公公,一是今日下官要迎接各位钦差大人,未曾给杨公公见礼,特来赔罪;二来有点小事要找杨公公。” 杨金水立刻警觉起来:“迎候钦差是该当之礼,咱家只是顺路跟他们走一段路而已,赔罪就不必了。你赵大人有什么事要找咱家?” 一则有旁人在场,怎么好谈那样机密的事情;二来那位“刘大人”毕竟是朝廷命官,被他看见自己这个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的朝廷命官、四品巡盐御史还要刻意巴结、重金贿赂杨金水那个阉奴,实在是一件十分羞耻的事情。因此,赵自翱瞥了坐在一旁的高拱一眼,为难地说:“可否请杨公公移步,容下官慢慢禀报?” 高拱心中暗笑这位昏官贪官好生倒霉,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一振衣衫站了起来:“你们有事要谈,还是我移步吧!” 一听高拱要走,杨金水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站了起来,几乎是扯着嗓子说:“刘大人且慢。” 接着,他转过头来,冷冷地对赵自翱说:“这位刘大人跟咱家是极相与的朋友,咱家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当着他的面说的。你赵大人有事就说事,少来这一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倒打一耙 赵自翱可不知道,杨金水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单独与他谈话,不禁在心里赞许那位“刘大人”明白事理,不愧是大明官员,晓得官场的规矩;却又深恨杨金水这个阉奴不学无术,已经跻身司礼监那样的机枢密勿之地,竟然还猜不到自己要干什么。 高拱知道杨金水留下自己是要做个旁证,有心要看赵自翱的笑话,便微微一笑,说道:“赵大人要找杨公公说的事,兴许不方便旁人听到,下官还是回避的好。” 听出高拱话语之中的讥讽之意,杨金水便觉得他连带自己也给小觑了,当即怒气冲冲地说:“什么回避!咱家和赵大人平日素无交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需要刘大人回避?” 接着,他又对着赵自翱冷笑道:“赵大人是朝廷命官,咱家只是宫里的一个奴才,你我之间既无公事授派,也无私事可谈,不如请回吧。” 杨金水公然下了逐客令,赵自翱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坏了,但杨金水已经不再刻意掩饰自己尖细的嗓音,可见心里是何等的恼怒,忙躬身长揖在地,连声说:“杨公公息怒、息怒,是下官孟浪了、孟浪了。刘大人既然是公公的好相与,当然是不妨事、不妨事的……” “那就快些说!咱家这里还有一大堆正经的事儿要和刘大人商量。” 赵自翱仍垂着头,低声说道:“下官冒昧敢问一句,公公可与那位钦差高大人有交情?” 杨金水一愣,不明白赵自翱为何会有此问,不禁看向了一旁的高拱。 高拱也是不明就里。不过,他随即明白了――原来赵自翱指的是皇上,便将眼皮微微抬起,看了看天。 杨金水会过意来,说:“他虽是御前办公厅的人,时常在宫中行走,但毕竟是外面朝廷的人,跟咱家也没有什么来往。赵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既然他和杨公公没有什么交情,下官有些话也就好说了。”赵自翱抬起来头,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愤慨的表情:“下官要弹劾那个高拱!” 杨金水又是一愣:“你要弹劾高大人?为什么?” 事情是皇上做的,顶的却是自己的名字,一是愤君之慨,二来也是要维护自己的声誉,高拱都不能无动于衷,当即冷笑道:“莫非高大人等各位钦差在那个盐商李纪家里吃了一餐饭,你赵大人便要弹劾他们结交商贾不成?不要忘了,高大人他们可是你赵大人和王府台用八抬大轿径直抬到那个盐商李纪家里去的。结交商贾的罪名,只怕加不到各位钦差大人的头上吧!” 赵自翱怎能听不出高拱话语之中的嘲讽之意,但他见到杨金水都是如此礼遇这位不知底细的“刘大人”,此刻也不敢再轻慢他,忙躬身说道:“请刘大人恕下官解释一句,各位钦差大人莅临扬州察看政务,亲临民家体察民情也是该当的,是故下官和扬州王府尊才做那样的安排,算不上钦差大人们结交商贾,也就无罪可论。不过,那位高大人屡蒙圣恩,许以御前听用,已是难得之殊荣;此次又被朝廷委以巡视江南政务之重任,却不思尽忠事君,反折辱天家,诽谤朝廷,狂悖之举不臣之行,令下官不胜愤慨之至!” 高拱和杨金水都是莫名其妙:皇上才来扬州半天,怎么就会“折辱天家,诽谤朝廷”了? 杨金水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看来啊,巡盐御史虽说是户部的官,不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赵大人倒是深得言官‘不动则已,动则必杀’的真传,‘折辱天家,诽谤朝廷’这个帽子扣得着实不轻啊!不过呢……” 他看着赵自翱,冷笑一声:“赵大人,咱家多嘴说你一句,高大人是钦差,是否‘折辱天家,诽谤朝廷’,可不是你红口白牙便下定论的!” 其实,赵自翱来的路上,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越想越觉得给“钦差高大人”送银票不妥――虽说大明朝爱钱的官员不少,明里暗里也都不是那么干净。可是,大家毕竟都是圣贤门徒、朝廷命官,做事总得有个法度,更要顾及朝廷的体面,就算是别人送上门来的银子,也总是要推三阻四,实在抹不开情面才“勉为其难”地收下,还要说几句“下不为例”的话。哪有象“钦差高大人”那样,当着众人的面跟李纪提说银子,公然索贿的?更不用说此次朝廷派员南下巡视政务,上谕所列诸人虽以高拱为首,但他毕竟只是钦差之一,还有三位镇抚司的太保爷一同随行,他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着那些镇抚司上差的面公行索贿之情事。那么,他在李纪家中大谈银子的事情,想必也不是为了索要孝敬。这个时候,自己上赶着给他送银票,他不但不会要,甚至还会以此为证据,置自己于死地啊! 攸关生死,真可谓是一步踏空,万劫不复。赵自翱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明白那位“钦差高大人”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不得不兵行险着,想出了弹劾高拱的一着险棋――若是以前,以高拱的圣眷,背后还有恩师夏阁老撑腰,给赵自翱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但如今有杨公公这条通天的线在扬州,只要说动了他,一是只要把事情禀报吕公公,就能上达天听,免得皇上听信了高拱的一面之辞;二来杨公公可以拿出司礼监公公的威权,压着镇抚司那些太保爷不要附和高拱乱讲话,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了…… 赵自翱这么做,真可谓是机关算尽。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声称与高拱并无私交的杨公公竟然如此偏袒高拱,自己刚一开口就被顶了回来,心里不免有些慌乱,但话已出口,等若覆水难收,如今这个情势,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无论如何也得咬紧牙关顶住! 因此,赵自翱摆出了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说:“下官身为朝廷命官,举劾奸佞便是下官不容推辞之责。但下官也知道那个高拱的圣眷远非寻常可比,又有朝廷元老重臣在背后撑腰,没有确凿证据,下官也不会这么说。” 杨金水象看猴戏一般看着赵自翱,饶有兴趣地问道:“哦,原来赵大人有证据。咱家敢问一句,什么证据能说高大人折辱天家、诽谤朝廷?” 赵自翱从袍袖之中掏出折成四折的一叠字纸,躬身前行两步,双手捧给了杨金水:“公公请看!” 杨金水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正是皇上给那个盐商李纪题的那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禁又是一愣:“赵大人,这是高大人给那个盐商李纪题的字,你拿来给咱家做什么?” 赵自翱颇为得意地说:“这便是那位高拱‘折辱天家、玷污伦常’的证据!” 杨金水更是莫名其妙,追问道:“赵大人,这怎么说?” 赵自翱指着那副字,愤然说道:“公公请看这个‘朱’字?天下人无不知‘朱’乃是我大明国姓,高拱身为人臣,岂能直书无忌?” 高拱心里一凛:皇上题下那两句诗,是愤慨于盐商奢靡无度的生活,没有想到涉及什么国姓不国姓的;再者说了,所谓避讳,只是对于臣民百姓而言,皇上身为九五之尊,当然可以百无禁忌。但既然皇上顶着他高拱的名字,这个罪名便要他来担。虽说算不上什么大事,皇上心里又很清楚事情的始末,但若是传了开来,势必会有那些不明真相的朝臣士子质疑他对朝廷对君父的忠心,他就是百口难辨了…… 想到这里,高拱忙也凑过去仔细看那副字。不过,他只看了一眼便哑然失笑了:“赵大人这么说,的确是煞费苦心啊!不过,请大人仔细看看,钦差高大人所书这个‘朱’字,这一笔并无倒钩,算是缺笔避讳。这个‘直书国姓’的大不敬之罪,大概还不好加在他的头上!” 原来,古人写“朱”字,那竖直的一笔有向左提笔的倒钩,简化字的写法却没有,朱厚这个冒牌皇帝随手写了出来,竟阴错阳差地成了高拱所说的“缺笔避讳”,帮着替他承担责任的高拱洗脱了大不敬之罪。 赵自翱在轿子里早已把那副字琢磨了又琢磨,一击不中,立刻转攻别处:“刘大人言之有理,单凭这个的确难以定他大不敬之罪。不过,他所题之‘朱门’一词,分明是在影射我朱明皇朝,言下之意是说朝廷开支无度,官场贪墨横行,百姓民不聊生,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借古讽今,诽谤朝廷,真可谓是狂悖无礼,令人发指!” 高拱和杨金水听得目瞪口呆:皇上一直恭行俭约、节用爱民,又是常年宵衣旰食、勤勉治政,怎么会有“朝廷开支无度、百姓民不聊生”这样罪大恶极的混账话!至于官场贪墨横行,或许有之,你赵自翱这个贪官便是其中之一,怎么能这样倒打一耙?真是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见杨金水和“刘大人”两人脸上的表情阴冷,显然不认同自己的说法,赵自翱忙说:“公公请看下一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二十四章 逼君入瓮(一) 赵自翱指点着朱厚熜所题的第二句诗“路有冻死骨”,说:“我大明正值太平盛世,皇上天纵睿智,奋万世之雄心,创中兴之伟业,所开辟之嘉靖新政,足以垂范后世,可谓明君在位,能臣满朝,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哪里就有什么‘路有冻死骨’之惨景了?下官冒昧猜测,不外乎是他高拱此前刚刚巡视了刚刚遭受水患的苏松两府,见到有些个灾民三餐不继生计无着,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以唐人诗句讥评朝政,诋毁君父,真真丧心病狂,罪无可逭……” 高拱和杨金水两人听得目瞪口呆,怔怔地看着喋喋不休的赵自翱,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好半晌,杨金水才回过神来,冷笑道:“赵大人的官能做到这个份上,想必也是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该不会不知道高大人题的是唐人的名句吧?说他愤慨于那些盐商生活奢靡无度,借古讽今,大致还能说的过去,怎么到了赵大人的嘴里,却成了讥评朝政,诋毁君父了?到底是谁在讥评朝政诋毁君父,朝野自有公论,你赵大人可要想好该怎么说,才能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杨公公一再帮着那个“钦差高大人”说话,偏袒之意已经昭然若揭,赵自翱象是被一盆雪水当头浇下,心里都凉透了,忙从袍袖之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偌大信封,双手捧着递了上去,说:“杨公公,对于此事下官已写了呈文,还请杨公公拨冗一阅。若觉得尚有可取之处,还请转呈吕公公。” 杨金水原本懒得再去理会这个死到临头的大贪官,却又想拿到他诋毁朝政、诽谤大臣的罪状,就随手接了过来,嘲讽道:“赵大人好才情,短短一个多时辰,弹劾的本章就写好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折开封套,要把所谓的“呈文”拿出来。 赵自翱可不知道杨金水这么做正是为了什么都不避开高拱,省得日后在皇上面前说不清楚,见他当着“刘大人”的面就要打开那个装有机密之物的信封,不禁大为慌乱,忙叫了一声:“杨公公——” 他的话语未落,杨金水已经拿出了封套里的东西,只看了一眼,顿时僵住了。随即冷笑一声,将厚厚一叠银票重重地拍到了桌子上,怒喝一声:“赵自翱!你这是在做什么!” 赵自翱进门至今,杨金水就没有给他让座,他也不敢径自落座,只好站着回话。此刻被杨金水尖厉的嗓子这么一喝,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在了地上:“公公息怒、公公息怒……” 杨金水怒气冲冲地走到赵自翱的跟前,指着鼻子骂道:“我告诉你赵自翱,咱家是宫里的人,向来谨遵祖宗家法、朝廷规制。别指望着拿银子就能买通我!行贿行到吕公公和咱家的头上,我看你是活腻了!” 赵自翱的官做到四品,又能长年坐稳了两淮巡盐御史这个天字第一号肥缺,当然也不是泛泛之辈,一看杨金水这样动怒,便料想他是因为被那位“刘大人”看到了自己受贿之事,故意要撇清自己,不禁深恨这个阉奴无知,说了这么半天的话,竟然猜不到自己的“呈文”是什么东西,居然要当堂打开来看。不过,他可不敢触怒正在气头上的杨金水,忙叩头说:“公公误会、误会了。这些东西可不是贿赂公公和吕公公的,而是龙舟船队不日即将驾幸扬州,两淮盐商感念天恩浩荡,更觉荣幸之至,于是乎你三千、我五千,自发凑了点银子乐输朝廷,供奉圣驾南巡开销,以表扬州百姓景仰君父之心。” “你赵自翱是不是拿咱家当成那些缺识少见的村野愚夫?”杨金水冷笑道:“如果真是两淮盐商捐资乐输朝廷,那可算是奇功一件。能给各位钦差还有你赵大人脸上贴金的事情,为何你赵大人当着朝廷钦差的面不说,却要大费周折地来找咱家?还要咱家帮你找吕公公,辗转再三奏闻天听?分明是你结交商贾、索贿贪墨之事被钦差高大人察知,担心他向朝廷举劾你,便想重贿咱家和吕公公,指望着我们能帮你说话!” 眼前这位杨公公终于没有刚才那么愚钝了,但赵自翱此刻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的用心,死死地趴在地上,说道:“公公冤枉下官了,下官宦游多年,一直谨遵朝廷律法规制,亦能洁身自好,从未有索贿贪墨之情事,还请公公明察。至于这些银子,下官万死不敢欺瞒公公,的的确确是两淮盐商凑出来乐输朝廷,供奉圣驾南巡一应开销。银票如此零碎,就是明证……” 高拱为人端方刚正,又安贫乐道,一向不喜好那些阿堵之物;杨金水一直在宫里当差,被吕芳管得严,两人从来没有索贿受贿之事,就不知道行贿之事还有那么多的门门道道,一时也想不明白赵自翱既然要行贿,为什么不开出一张整额的银票,却要弄上这么大一堆鸡零狗碎的小票,还真的被他的话给诓骗住了。 杨金水缓和了语气,说:“赵大人是朝廷重臣,咱家可不敢受你跪拜大礼,起来吧。” 刚才杨金水对自己直呼姓名、厉声指斥,如今又把称呼改了回去,赵自翱闻言如听纶音,赶紧重重地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既然当真是两淮盐商凑出来乐输朝廷,供奉圣驾南巡一应开销,为何不禀报各位钦差,却要送到咱家这里来?”杨金水继续敲打赵自翱说:“咱家在宫里当了好多年的差,什么人没有见过,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你还跟咱家玩那些猫腻!” “不敢,不敢……”赵自翱赔着笑脸说:“下官当初是想禀报各位钦差大人,可那个高拱不领情,吃完喝完嘴一抹,说翻脸立时就翻脸。下官怎么敢提说此事?公公您是知道的,下官虽不堪大用,毕竟当着两淮盐运司衙门的正堂,管着那些盐商。万一一言不合,他当场让下官下不来台,下官的脸不是就丢在李纪家里了吗?下官个人荣辱事小,却关乎朝廷体面、官府威势,下官可不敢冒险造次啊……” 杨金水不满地说:“你既然知道高大人一行人刚从苏松二府过来,看多了灾民哀鸿遍野、嗷嗷待哺的惨状,就不该让那个李纪出面在家中接待,还要摆出那样奢华的排场。难道你不知道,当今圣上最是恭行俭约、爱民如子,古往今来,没有哪朝哪代的皇帝能比得上。高大人是皇上身边的人,耳濡目染,节操自然非寻常官员可比。面对此情此景,他若是无动于衷,坦然受之,那才真是没了肝肺,传到朝廷那边,皇上责问下来,高大人如何回话?你赵大人自家不明白事理,置高大人于尴尬之地,却还要怪高大人不给你留面子,真真可笑!” 赵自翱摆出了一副委屈的样子:“公公推腹心于下官,下官不胜感激之至。下官虽说第一次见到公公,但一看公公这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个既明白事理又体恤下属的好人,也就想把心里憋屈的话跟公公倾吐倾吐。说句得罪的话,那个高拱终日浮在朝堂之上,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地方官员的难处?官场多年积下的痼弊,凡上峰过境,除了好吃好喝伺候着,还要奉送盘缠仪程。老百姓都说,天底下没有不吃鱼的猫,也没有不爱钱的官,话虽糙,却也不无道理。扬州城地处六省通衢、水陆要津,每年公干或过往的官员不知凡几,都在大明朝为官,远天远地路过扬州,怎么说也得尽一尽地主之谊吧?光是迎来送往的酒水钱,下官的两淮巡盐御史衙门和王大人的扬州知府衙门的例银连半年都应付不下来,不得不让那些盐商帮着衙门接待朝廷来的钦差……” 喘了口气,他接着说到:“至于公公说到下官着令那个李纪给各位钦差大人安排的筵席过于奢靡,当然是没有错的。不过,下官见过许多高官大僚,口口声声标榜自己有多清正廉洁不爱钱,可心里想的无不是那些黄白之物。白天在朝堂上衙门里装廉正,夜里在家中照样纳贿不误。你若当真按朝廷规制待他,白水当酒萝卜当荤招待他,他表面上称赞你,心里还不得把你恨死?因此,漫说象高大人这样天子近臣、朝廷钦差莅临本府巡视政务,凡有上峰过境,我们这些地方官,无不象供菩萨一样诚惶诚恐小心伺候。其实,话说回来,得罪那些高官大僚,对下官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下官也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大不了坐一坐冷板凳,或是干脆辞了官,回乡耕读。这都是小事,最怕的就是给你所管的衙门加派额外差使赋税,如此一来,治下商民百姓就苦不堪言,怨声载道。下官这么做,实出无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逼君入瓮(二) 杨金水是宫里的人,高拱此外远赴福建主持开放海禁,也是道:“俗话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高大人博学多才,素有经国济世之志,又屡蒙圣恩,被皇上不次简拔到今日的显位,又许以御前行走,他是一心要为朝廷为皇上做点事情的。你若是能帮着他顺顺当当地把差事办下来,或许他就会忘了先前的不快。” 尽管赵自翱没有想到杨金水给他出的是这个主意,但他也知道,这无疑正是当下最可行的法子,只要高拱不再记恨今日之事,就不会揪着他不放,他也就能安然过关了。 同时,赵自翱的心中隐约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论说杨金水这样的内官,与高拱这样的外臣泾渭分明,两人都算是天子近臣,肯定不乏在皇上面前争宠之事;而且素闻高拱其人一向自持有才,心高气傲,从不与宦官阉奴来往,官场上还传闻当年海瑞上疏劾论内官黄锦虐打杨继盛、请裁东厂抑监干政,就是出于高拱的指使,致使司礼监失去了批红大权,那些内官的心里还不把高拱给恨死了?杨金水怎么会说服自己帮着高拱办差?难道说,高拱此番南下巡视政务,另外奉有皇上的密旨要干什么大事,杨金水不得不协助他? 想到这里,赵自翱忙不迭声地说:“公公诲教的是、诲教的是。都是给朝廷办事,下官义不容辞、义不容辞!” 接着,他又为难地说:“不敢欺瞒公公,当时高大人在扇厅跟李纪说话,下官心里便泛起了嘀咕,想高大人何等人物,又深受孔孟圣贤诲教,怎么会跟那些粗鄙不文的商贾市侩提说起银子的事情?但下官愚钝,一时不明白高大人到底要干什么,恳请公公明示。” 杨金水却不急着说了,淡淡地说:“赵大人这话问的奇。咱家虽说是跟他一同来扬州迎接圣驾的,但各人有各人的差事,他要干什么,咱家怎么知道?” 赵自翱的脸上刚刚露出了万分失望的表情,却见杨金水转过头,对已经沉默许久的“刘大人”说:“刘大人,你与高大人一路同行,他的差事你大概知道一点,还是你来跟赵大人说吧。” 高拱何等人物,怎会不明白杨金水把自己推在前面是什么用意,心中很是不快,但他素来慷慨任事,皇上又已经明确表示要把此事交给自己,他也就不推辞,对赵自翱说:“赵大人先请起来,咱们坐着说话。” 赵自翱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当着这位“刘大人”的面,给杨公公下跪求饶,顿时大为羞愧。此外,按照大明律令,内廷外朝分守极严,外朝命官,哪怕品秩再低,见了内廷的貂铛贵宦,也绝不能屈膝跪拜、行叩头大礼,这既涉及到朝廷的尊严,又关系到读书人的操守。因此,他更担心眼前的这位“刘大人”把此事泄露出去,自己不但斯文扫地,还要受到那些言官御史“向监屈膝,玷污大明官箴”的弹劾,不禁羞红了脸,悻悻然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讨好似的冲着高拱深深一揖,乖乖地坐在了下手的位子上。 高拱很随意地把手在胸前一拱,算是回礼,接着说道:“高大人的差事正需要两淮盐商鼎力襄助,赵大人既然能说服他们拿出银子乐输朝廷,想必能说服他们为朝廷出力。” 杨金水端着茶碗,一边用盖碗拨着杯中的浮叶,一边插话进来,说:“论说高大人奉有圣旨,也不一定要烦劳赵大人相助,身为大明子民,为朝廷效力是理所当然之事。更何况那些盐商都是依附朝廷发的家,若是没有户部批出盐引,他们又怎能聚敛到那样的偌大家私?却不曾想,高大人刚起了个头,就被那个李纪顶了回去,自然也就无法说下去了。那些盐商都归你赵大人的两淮盐运司管,却是如此藐视朝廷,漫说是高大人,连咱家也实在看不下去,真想问问你赵大人平日是怎么管着他们的!” 听到杨金水这样隐含威胁的话,赵自翱赶紧表态:“杨公公鞭辟入里、鞭辟入里。那些商贾市侩都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眼窝子都浅得很,只有那些黄白阿堵之物银子,却没有朝廷,是得好好敲打敲打他们。只是,下官具体该怎么做,还请刘大人示下。” 高拱淡淡地说:“示下不敢,不过是说出来供赵大人参详而已。国朝承平两百年,两淮盐商依靠朝廷盐业专营之法,以屯田开中换取朝廷盐引售卖四方,聚敛到巨万家财,虽一直未成气候,但论及财力,比国朝两大商帮徽州商帮和山陕商帮更为雄厚。可是,这些年里,朝廷重商恤商,各地商贾无不感念浩荡天恩,竭尽其能为朝廷效命。徽州商帮参与开办海市,楼舟万里,劈波斩浪,将我大明所产丝绸、瓷器、茶叶等商品运往东西两洋,远至曰本、波斯等地,每年为朝廷换回的白银高达数百万两之多。山陕商帮参与开办马市,不但获利甚巨,更对朝廷羁縻北虏诸部大有裨益,去年以来,又远赴沙漠,深入不毛,恢复了往昔的丝绸之路,将天朝的丝绸棉帛、茶叶粮食等商品卖到了哈密、吐鲁番等西域诸国,朝廷增加的赋税收入亦高达数百万之多。此外,徽晋两大商帮诸多商民都广招民夫,大办实业,使不少无地少地的百姓有了谋生之路,不但安于劳作,亦给朝廷增加不可胜计之赋税收入。反观两淮盐商,却仍是不思进取,只知道交通官府、巴结官吏以获取盐引,赚到的银子也只用以满足自己的口腹淫欲,于国计民生毫无用处,实在令人为之痛心……” 眼前这位“刘大人”云山雾罩说了半天,还是没有把“钦差高大人”究竟要办什么差事透露出来一星半点,赵自翱急出了一头的大汗,再三再四打躬作揖,说尽了好话,“刘大人”才勉强答应替他从中周旋,说服“钦差高大人”再给两淮盐商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让他静候佳音。赵自翱这才松了口气,看看天色已晚,忙拜谢而出。杨公公并没有喝令他把那份“呈文”拿回去,更让赵自翱觉得可以放心了,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二十六章 盐商斗富 却说蕙芳苑这边,朱厚将那位苏州名妓匆匆打发走了之后,越想越觉得好笑――自己不过是想体验一下明朝市井百姓生活,吸一点人间烟火之气,却不曾想竟被几位天子近臣揣摩错了圣意,以为自己犯了“寡人之疾”,竟给安排了这样的“余兴节目”,幸好自己把持的住。此刻,守在门外的杨尚贤和谢宇翔两人,大概心里都在打鼓吧…… 想起了杨尚贤和谢宇翔两人,他立刻又想起了一起来的张居正,自己刚才还口口声声用“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样的话来打趣几位天子近臣,若是被张居正知道自己身为九五之尊,居然还在这种***场所接受异性按摩,苦心孤诣打造的千古明君的光辉形象,也就毁于一旦了…… 想到这里,他澡也不敢再泡了,匆匆穿好了衣服,走了出来。 果然,杨尚贤和谢宇翔两人以为那位苏州名妓难入皇上法眼,心中万分忐忑,直挺挺地跪在门口,低垂着头,不敢看阴沉着脸走出来的皇上。 朱厚低声呵斥道:“跪在这里做什么?不怕店老板看见犯疑?” 谢宇翔不敢应声,杨尚贤大着胆子说:“回老爷,小的们做错事了……” 朱厚打断了他的话:“张太岳知道吗?” “回老爷,不知道。” “那还不快起来!”朱厚说:“本想舒舒服服地泡个澡,谁让你们自作主张搞那些名堂?” 杨尚贤和谢宇翔两人赶紧又要跪下请罪,朱厚摆摆手说:“罢了,这件事到这里就打止,以后再敢自作聪明,我定不饶你们!” 皇上兴致勃勃来泡澡,却只待了不到一会功夫就出来了,令张居正大为诧异,但皇上既然说了自己是“乘兴而来,兴尽而归”,而且也并无游龙戏凤的违礼之事,他也不好再妄测圣意。 一伙外省来的冤大头花了大价钱包下了整家园子,却又匆匆要走,店主人也心里纳闷,一边打躬作揖,一边走了过来。朱厚担心他说出“本店小姐伺候不周,请多多包涵”之类的话,赶紧抢先问道:“店家,我们急着要去看放河灯,不知哪里合适?” 店主人顿时松了口气,满脸堆笑地说:“老爷问小的算是问对人了,小的在这扬州城里住了大半辈子,哪里的好去处都晓得。要说这看河灯最好的去处啊,自然是小东门。站在城楼上,八里小秦淮、满河花灯,都能尽收眼底……” 店主人的话勾起了朱厚的兴致,追问道:“城楼上不是都有兵士把守吗?能让人随便上?” “老爷有所不知,扬州城里的府尊老爷们一向体察民情,每到盂兰节这一天,既封渡,又不禁夜,还特许百姓登上城楼赏灯。” 朱厚笑着说:“呵呵,你们扬州的父母官还挺有人情味啊!承蒙指教,我们这就到小东门赏灯去。” 君臣一行人出了蕙芳苑,优哉游哉地来到扬州城的小东门。却不曾想,那里并不是象蕙芳苑的店主人所说的那样,开放城楼准许百姓登高赏景,而是早早就被两家大的盐商包了下来,带着家眷姬妾宴饮欢笑。守城的兵士宛如盐商家丁一般,照样对前来的百姓吆五喝六,不许靠近。 杨尚贤见皇上不免又觉得有些扫兴,忙凑过来,低声问:“老爷,可要小的去让他们给让出地方?” 朱厚把眼一瞪:“又自作聪明了!不要说你是钦差,亮出你镇抚司的招牌,别说是让他们给让出地方,静街封城都不在话下。可是,大过节的,你把人赶走,霸占城楼赏灯,传出去什么影响?” 谢宇翔低声嘟囔着:“我看,八成那些人是花银子买通官府,才能把酒席都摆在了城楼上……” 刚才蕙芳苑的事情办成那样,他心里还在发怵,当然不敢再触皇上的霉头,说话也不敢对着朱厚,倒叫旁边一位同样被兵士挡在城楼下的小财主模样的人听了去,接过了话茬:“这位小哥说的不错。官家的城门楼子,要摆酒当然是要使银子的。不过呢,往年在这个城门楼子上摆酒,也不过花个千把两银子,打点打点巡检(官名,从九品)和守城的兵丁差爷也就是了。再说了,那些做盐业生意的大员外,家里都在小秦淮两岸置办有河房,也不必要登上城楼才能赏灯玩节。可是今年,高老板和何老板都抢着要那块正对着小秦淮的地方,都在知府衙门那边花了大价钱。府尊王老爷也不好偏向哪一家,就做主让他们把酒席摆在了一处。等着瞧吧,过会儿一准还有好戏看呢!” 旁人对这些司空见惯的事情了无兴趣,朱厚却兴致盎然地追问道:“敢问先生一句,有什么好戏可看?” 那位财东见他衣着不俗,连身边的仆役小厮都是穿绫着绸,绝非寻常之人,忙拱手作揖:“这位先生是外乡人吧?” 朱厚拱手回礼:“不错,我们是从北边来的,恰好遇到盂兰节,就来看看热闹。” “呵呵,难怪你先生连他们两家都不晓得啊!”那位财东说:“我们扬州城的人都知道,他们高、何两家往昔那是一山难容二虎,不是衙门里召集行会议事,根本就坐不到一块,还要处处比着,一家非要压过另一家一头不可。今年年初,何老爷花了一万两银子,从杭州园子里纳了个姓刘的小娘当第九房姨太太。过不到一个月,高老爷就花了两万两银子,派人把南京秦淮河当红的柳姑娘给接回了家里,也纳为第九房姨太太。您听听,一个姓刘,一个姓柳,这不是故意要比着吗?今晚赏灯玩节,两位老爷哪个姨太太都没带,就专带这两位新纳的小娘,也是存了比一比的心思。刚才我看见了那两个小娘子,人长的标致、体态风流那是不用说的,一个赛着一个的打扮。不晓得你先生有没有看到她们穿的衣裳?那可是天鹅绒的料子。需知这天鹅绒产的少,制法又特别,价格奇贵;天鹅绒分冬夏两种,夏绒雨淋不湿,称为雨缎,比之冬绒更为贵重,一匹能卖到四十两黄金,一般的富贵人家都穿不起。还有她们的那些头面首饰,没有上万两银子也置办不下来……” 城楼下聚了好多人,皇上偏又要跟人说话,让镇抚司的几位太保十分担心圣驾安全,听这位财东扯了半天的棉絮,还没有说到皇上感兴趣的正题,杨尚贤不乐意了,插话说:“这位老爷,我们家老爷是想知道他们过会儿会干什么,有什么好戏可以瞧瞧。” 兴许是觉得自己和他家主人说话,他一个下人插嘴很不合规矩,那位财东不满地斜了他一眼,用教训的语气说道:“这都不明白?一听就是外乡人!今年的盂兰节,这两家酒桌挨着酒桌摆在这城门楼子上来赏灯玩节,高老爷、何老爷难道就不想赌口气,压过对方一头?盂兰节嘛,要赛着斗富,当然是放河灯了。你们猜猜,两家准备要放多少盏河灯?” 旁人答不上来,高振东曾在南京待过几年,大致也知道南京那些官绅豪富人家的子弟为了追捧秦淮河的某位名妓,一到盂兰节就替她们买灯,不惜一掷千金博得美人一笑,自然也是夸富斗富互不相让,便接口说道:“南京那些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儿替人买灯,多的有七八百盏,还有上千盏的。” 那位财东不屑地一笑:“嗨,几百上千盏那也叫多?我就说嘛,南京城里的小气鬼多,没几个钱,也想在外面撑个门户,酸也酸死了。” 堂堂国朝留都南京,太祖高皇帝定鼎之地,达官贵人不知凡几,在扬州城人的眼里竟如此不堪,几位天子近臣都是大为不满,连朱厚都觉得眼前这个小财主不免有些夸大其词,便追问道:“几百上千盏还不算多?那么你说,高、何两家又准备了多少盏?” 那位财东得意洋洋地说:“扬州城里河灯生意,有一大半是吴家在做。我和吴掌柜的是多年的好朋友,他有什么事情都不瞒我,你们问我算是问对人了。告诉你们吧,我听吴掌柜的说,这两家准备的河灯,少说也有两万盏,还都写上了他们新纳的小娘的姓氏。他们不是在城楼上吃酒赏景,安排下人下河放灯。你们等着瞧好了,再过上一会儿,到了戌时,小秦淮八里之长的河道,只怕是要被写着刘和柳字的河灯给挤满了…… 朱厚原本并不知道河灯价钱,碰巧刚才做善事,买了那位小姑娘的几盏灯,一钱银子一盏,两万盏该是多少银子?该死的十六进制,让他这个学过高等数学的工科学士一时也算不清楚。 这边高振东已经惊得一连啧了几声,追问道:“两万盏?那要花多少钱?” 那位财东把嘴一撇:“钱是小事,多不过几千两银子的事儿,两位老爷谁把那点小钱放在心上?再说了,常言说得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为了面子,两位老爷花再多的钱也欢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各持己见 此时夜已深沉,有些相约游河的青年男女已经迫不及待地放起了河灯,拉开了一年一度盂兰节的序幕。河道上漂着的许多莲花灯,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几位天子近臣却发现,兴冲冲要来游河赏灯的皇上却皱着眉头沉思起来,心思似乎又没有在眼前的美景之上。 朱厚正在沉思之中,突然有一个东西砸在自己的头上,他回过神来,只见身边落了不少铜钱,在星光下闪闪发亮。再抬头一看,还有无数的铜钱漫天落下。 原来,城楼上饮酒作乐的高、何两位盐商成心要压过对方一头,赛着放河灯还不过瘾,都用箩筐装着铜钱,命人从城楼的垛口上一把一把地朝下撒,引得城楼下的看灯人蜂拥而上,争抢不休,他们站在城楼上看得哈哈大笑。 见到场面几近混乱,埋伏在四周护卫圣驾的镇抚司校尉们都被挤散了,杨尚贤一边和高振东、谢宇翔一同拼命护卫在朱厚的周围,一边急切地说:“老爷,这里人多,嘈杂不堪,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赏灯的好。” 朱厚笑道:“也罢,到扬州来这一趟,澡也泡了,河也游了,灯也看了,算是不虚此行。我们就回去吧。” 君臣一行人穿过河岸两边熙熙攘攘的人流,朝着馆驿走去。正如那位财东说的那样,小秦淮的河道上果然漂满了写着“刘”和“柳”字的莲花灯,满天星月一河花灯,端的是人间难得的盛景,博得了两岸游河赏灯的百姓阵阵喝彩之声,君臣诸人也不禁啧啧称奇,叹为观止。朱厚更是大发感慨:“古有石崇夸奢斗富,今日见到扬州城里那些盐商的派头,真可谓是‘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啊!” 回到馆驿,高拱和杨金水两人立即向朱厚奏报了赵自翱来访的详情始末。 听说赵自翱要以“折辱天家,诽谤朝廷”的罪名弹劾题诗的“钦差高大人”,朱厚先是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随即突然狂笑起来,冒出了另一个时空人们耳熟能详的一句著名广告词:“哈哈哈,真是‘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变得怎样’!这个赵自翱真不愧是两榜进士,深得圣人春秋笔法之妙啊!” 在场诸人都是天子近臣,深知皇上或是龙颜大悦,或是雷霆震怒之时,便会说出一些人人都听不懂的话。不过,谁也不会认定此事会让皇上欢喜开怀,那么,皇上情绪如此激动,又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想必是被那个赵自翱给气糊涂了。 杨尚贤愤然说道:“皇上天纵睿智,早就窥破赵自翱心中有鬼,今晚之事便佐证了先生当初的推断。奴才请旨将那个赵自翱即刻拿下!” 高振东和谢宇翔两位太保也是一脸的激愤之色:“就冲他行贿行到咱宫里的人头上,玷污皇上千秋圣名,抓他就错不了。抓吧!” 张居正沉吟着说:“皇上仁德天厚,不愿以莫须有的罪名屈枉臣下。然则,赵自翱如此惶恐难安,不惜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以诽谤朝廷钦差,甚或妄图重贿内臣以求脱罪,微臣敢断言他平日定有结交商贾、收受贿赂之情事,只需将其革职羁押,交付有司仔细审问,定能使其滔天大罪昭彰天下!” 既食君禄,便要忠君之事,愤君父之慨更是这些天子近臣的应尽义务,朱厚对此早已是司空见惯,含笑看看张居正和杨尚贤等三位太保,转头问高拱:“肃卿,对于这件事,你怎么看?” 高拱似乎犹豫了一下,说道:“回皇上,赵自翱要弹劾之人正是微臣。微臣理当回避。” 朱厚笑道:“哈哈哈,肃卿在跟朕玩花招啊!他赵自翱虽说不知道朕顶着你高肃卿的名头,可也不敢轻易跟你这个天子近臣撕破脸皮,否则就不会拿着十万两银票来探听杨金水的口风。再说了,那份十万两银票的‘奏疏’,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呈送通政司,朕也就不能交付廷议。既然不必交付廷议,你也就不必自请停职疏辩,何来回避一说?朕想听听你对此事的看法,你就不必找借口搪塞了。” 皇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被皇上逼到了墙角里,高拱再也无法推辞,只得字斟句酌地说道:“依微臣之愚见,赵自翱固然或有贪贿之情事,打的旗号却是两淮盐商捐资乐输朝廷,供奉圣驾南巡一应开销,以表万民景仰君父之心。这一点,未必十分错……” 张居正冷笑道:“这样的说法,不过是赵自翱被杨公公拒贿之后的说辞而已,难道高大人也信?” 张居正毫不客气地反诘上来,令高拱不禁有些诧异,随即他便明白过来:张居正这么做,一来是要在皇上面前表露自己不齿于贪官墨吏的心迹;二来也是因为松江一事被张居正认定是他的同年赵鼎在跟自己的恩师徐阶过不去,因而就迁怒于他。 高拱自问无愧于心,受到这样的无妄之灾自然心中恼怒,更受不了张居正这个后辈的质问,便沉声说道:“当然也不无这个可能。只是,此事尚无确凿证据,若是传扬出去,不但有损吕公公和杨公公的清誉,更累及君父的千秋圣名,不能不慎重从事。” 尽管高拱说的含混晦涩,但话语之中的意思很清楚:历来官场贪墨之事若是牵扯到宫里,办案之人就会有投鼠忌器之虞,更何况赵自翱声称那十万两银子是两淮盐商自发捐资乐输朝廷,供奉圣驾南巡开销。他若是咬死这一点不松口,任谁来主审,都不能轻易定他“行贿内臣”之罪。 张居正不禁为之一怔,心中深自懊悔自己虑事不周,只顾着愤君之慨,却没有想到这一层。但他也不愿就此服软,随即愤然说道:“那十万两银子算不算行贿暂且不论,赵自翱也是罪责难逃。嘉靖二十六年秋,刑科给事中程刚赴杭州公干,杭州知府衙门为其办堂会款待,还召官妓某陪寝,被监察御史胡又中上疏劾论。皇上不但将程刚降两级贬谪戍边,杭州知府等有司官员处以记过、罚俸等处分,还明发上谕,规定各级官员出京公干的食宿标准,严禁各地官府衙门设宴召妓款待过往官员。他以那样奢华的排场接待朝廷钦差,已是干犯朝廷律令。此外,闻说那个李纪还从扬州各处秦楼楚馆罗致诸多美女佳丽,只因皇上题诗讥讽,令其心生惊惧,才没有把那些青楼女子请出来给我等佐酒相陪。这个‘放浪狎妓,玷污大明官箴’的罪过,他可逃不掉!” 高拱冷笑着说:“那道上谕说的是不得动用官帑设宴召妓。今日之事,赵自翱完全可以把罪责推给那个盐商李纪。他平日官声政绩都还算不错,以这个罪名将他褫职下狱,只怕仍是难以服众。此外,今日接待我等,两淮盐运司衙门和扬州知府衙门六品以上的官员都有份参与,以违制接待的罪名劾论赵自翱,知府王可和两个衙门其他职官怎么办?难道要把他们一网打尽,一同交付有司依律定罪不成?” 张居正毫不犹豫地说:“干犯朝廷律法规制者,当然不能姑息纵容。至少那个知府王可知法犯法,应与自翱一同领罪!” 高拱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且不说如今朝政清平之时,骤然掀起如此惊天巨案妥与不妥;也不说圣驾龙潜在野,以我们钦差的名义羁押扬州两个四品衙门的是否有越权之嫌,将两大衙门的堂官悉数羁押之后,扬州府立时就要大乱。此刻已经过了子时,已是七月初八,你在地方上当过知县,也该知道已到了催收今年夏赋的时候,把他们都羁押了,扬州诸县尚未完纳的赋税,谁去催收?百姓秋收事宜,谁去布置?这还只是地方衙门的日常事务,眼看着龙舟船队即将莅临扬州,谁来接驾?” 张居正亢声说道:“朝廷多的是清廉奉公之士,莫不成扬州府就离不了这几个贪官,只能任由他们逍遥法外?” 高拱说:“天日昭昭,法网恢恢,贪官巨蠹终难逃国法惩治,我也并没有说任由他逍遥法外。但是,时下却不是兴起大狱之时机。江南为国朝财赋重地,苏杭松扬为江南四大府,苏松杭三府不但要推行改稻为桑,苏松二府甫经大灾,亟待赈灾安民,还要趁这个机会率先抑制豪强兼并,势必影响朝廷今后数年的赋税收入。在这个节骨眼上,扬州一定不能乱。国朝惯例,象两淮盐运使(注:盐运使――盐运司巡盐御史的别称)这样的第一等要职肥缺,四年任期届满,通常不得连任。赵自翱自嘉靖二十五年出巡盐务,如今恰好届满四年,待圣驾抵达南都之后,可以先将他调任他职,着户部有司从严稽核两淮盐运司衙门过去几年的账目,查出他确有贪墨受贿之情事,再交付有司论其刑罚。这样做既能避免冤屈无辜,亦能避免耸动天下,要稳妥一些。” 高拱说的是堂堂正论,张居正也为之语塞,这个时候,一直听着他们争论的朱厚突然开口了:“朕听出来了,肃卿是想帮赵自翱脱罪啊!肃卿,你一向嫉恶如仇,为何今日却要这样维护赵自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二十八章 顺水推舟 高拱欲言又止,却和杨金水对视一眼,两人一同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微臣(奴婢)有罪,请皇上(主子)责罚。” 见到高拱与杨金水如此默契地一同请罪,朱厚不由得一怔:历来外朝和内廷之间的矛盾就,即便这些年里在自己恩威并举之下,表面和谐,也是貌合神离,时常暗中争斗不休。虽说杨金水外放出来的时间还不长,还不清楚他平日是如何与外面的臣子打交道;但高拱跟了自己七八年,还从未见过他和宫里的太监有如此默契,这其中一定有名堂!他便笑着说道:“呵呵,朕可真是没想到,重担之下,你们两人的关系竟会变得如此融洽。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罪?” 原来,巡视苏松二府之时,朱厚得知了民间盛行“放青苗”的高利贷,有的利息甚至高达月息三分,令他十分震怒,就定议要效法设立民生典当行之成例,由各地官府以官仓、义仓存粮为本,放贷给百姓以解燃眉之急,杜绝豪强大户借高利贷剥削牟利之门。随后,他考虑到虽说经过这些年大力推行新政,朝廷已经扭转入不敷出寅吃卯粮的财政危局,但眼下既要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又要赈济太湖流域遭受水灾的灾民,占到天下赋税总额十分之一的苏松两府也受了大灾,难免影响今后几年的财政收入,单靠现有财力只怕难以应付的过来,就把主意打到了依靠国家盐业专营之法聚敛了大量财富的两淮盐商头上,定议要在扬州募集两百万银两,开办兴业银行,给商家和农户发放贷款,促进国家经济发展。 由于嘉靖二十四年发行“国库券”,即便是出于筹措军需粮饷用于平定江南叛乱的迫切需要,仍被诸多官绅士子视为“举债告贷于商贾,有失朝廷体面”之举,这一次,朱厚决定不再增发国债,而是效法晋商参股山西等地矿山之先例,直接面向两淮盐商发行股票,让他们投资参股兴业银行。 对于这件被皇上视为当今朝廷第一等的要务急务,高拱和杨金水谋划半天,觉得要向两淮盐商募集股本,不免招致朝野内外贪占民财、与民争利等等的诸多非议,为了维护皇上的千秋圣名,无论是以钦差的名义,还是内廷织造局的名义出面都不合适,不能撇开两淮盐运司衙门。有赵自翱这个巡盐御史出面,以他的职权和多年与两淮盐商结交的关系,不但可以掩人耳目,为君父分谤;还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成效。因此,他们才趁着赵自翱赶来求杨金水说情之际,连蒙带吓,将他逼进了瓮中,让他出面召集两淮盐商议事,也算是他这个臣子为皇上的大计出一份力了。 不过,高拱和杨金水这么做事先并未请旨,也不知道合不合圣意,贸然行事难免会干扰皇上的部署。而且,这么做难免给皇上推托责任之感。更何况,方才张居正和杨尚贤等几位太保众口一词提议要依律治赵自翱的罪,皇上对此也不置可否,让他们更觉得自己这样擅自作主很不妥当,不得不赶紧自行请罪。 “你们是不是认为朕会觉得你们是在推卸责任?”朱厚笑道:“呵呵,既然赵自翱做贼心虚,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怪不得旁人要拿他当挡箭牌。你们那样临机处置也是为了推行大计,不必自责,更无须请罪。都起来吧。” 高拱和杨金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涉险过关”的欣喜之色,连忙口称“吾皇圣明”,叩头谢恩。 朱厚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叹道:“老子有云‘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可朕每每却要你们这些肱股腹心之臣冒天下之大不韪,时常把你们置于朝局政争的风口浪尖之上。比如说开办股份制的兴业银行这件事,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朕又顶的是‘钦差高大人’的名字,一旦施行,两京乃至天下官场士林势必一片哗然,等若是要让肃卿来背这个黑锅,承担天下骂名。你的难处,朕自然是清楚的。至于你们还是朕时常给你们说的那句话,宁做干臣,勿做清流,虑事行事但问是否苟利家邦。只要出于一片公心,且有利于大局,你们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不必过于拘泥这些细枝末节。”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道:“而且,朕觉得你们思想还不够解放,做的还不够好。比如说,你们让赵自翱明日晚间将那些头面商人召集到盐运司衙门议事,这个主意很好,但是,你们完全可以把开办兴业银行的具体事宜透露给赵自翱嘛。他既然能压着李纪花钱接待过往官员,还能压着两淮盐商捐出银子乐输给朝廷,同样能压着他们认购兴业银行的股份,也不要多,只要有那么一两个人能带头,其他人就都能放心大胆地认购了。” 见高拱和杨金水都面露愧色,又要跪下请罪,朱厚摆摆手:“罢了,朕知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不敢擅自作主,也就是这么一说。不过,有位上古哲人曾经说过,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你们都是朕的肱股腹心,要有敢为天下先的勇气,披荆斩棘,开创出富民强国的新路来!” 尽管听得不大明白,杨金水还是从皇上的话语之中听出了一丝遗憾,赶紧说:“奴才愚钝,不能体察圣心之深远。奴才这就去找赵自翱,让他说服那些盐商主动认购股份。” 朱厚沉吟着说:“不必了,太过操切反而让他起疑,明晚要与盐商们会面,看看情形再说吧!” 说着,他拿起了赵自翱交给杨金水的那封厚厚的“呈文”,在手里掂了掂,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真有钱!出手就是十万两。朕开始还以为只有李纪一个人的生活如此骄奢淫逸、挥霍无度;从今日游湖赏灯的见闻来看,两淮盐商之中,类似李纪那样的还大有人在!朕当初打算在扬州募集两百万两银子,如今看来,还是太保守了,简直小觑了富可敌国的两淮盐商嘛!这样吧,兴业银行的股本金就大致定在五百万左右。朕这个‘钦差高大人’明晚去盐运司衙门亲自和他们谈,同样先礼后兵,如若他们不识趣,就休怪朕不客气了。至于那个赵自翱嘛……” 他沉吟着说:“不管他有没有贪墨行贿之情事,只要能协助我们办成这件大事,就当是将功折罪了,朕可以暂且放他一马。既然他的任期已满,肃卿就该着手考虑由谁来接任。江南三大政,盐政、漕政、河政,盐政摆在第一。全国一共九个盐运司衙门,两淮最大,所支配管辖的盐引有七十万窝之巨,占了全国的三分之一还多。两淮盐运使的人选马虎不得,一定要慎重选拔才是。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如果盐官选人不当,那可就是‘三年清御史,百万雪花银’了。你先拿出个初步人选,一俟龙舟船队抵达扬州,再征询马阁老的意见,尽快把人选定下来。” 高拱躬身应道:“微臣遵旨。” 皇上这么说,显然是支持了高拱的建议,要轻易放过赵自翱那个贪官了,张居正心中不服,便跪了下来,说道:“启奏皇上,微臣以为,赵自翱定有贪腐不法之情事,若是就此放过,难申朝廷律法之威、皇上治吏之明。再者,此人官帷不修,贪鄙成性,恐难以担当募集兴业银行股本之重任,还请皇上三思。” 朱厚叹了口气说:“太岳啊,你可还记得,朕在苏州说过,老鼠年年打,年年打不完;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太祖高皇帝开国之时,对贪官污吏处以剥皮揎草之刑,朝廷律法不可谓不严。可是,即便是那样严刑峻法,仍难禁官场贪墨之风。如今我大明已到中平守成之年,文恬武嬉,民风奢靡,官场各项弊政陋规,已成积重难返之势,又岂是兴起一二大案所能矫正的?当然了,朕这么说,可不是纵容他们贪墨,更不是姑息养奸;而是想提醒你们,整饬吏治、反腐倡廉任重而道远,治国理政,不能不面对这个现实啊!正所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江南百姓多年以来告贷无门,不得不受高利贷盘剥,已是苦不堪言,开办兴业银行一事刻不容缓。这个时候将两淮盐运司的堂官撤换,那些盐商难免心生惊惧,吃糠咽菜、穿百衲衣装穷尚且唯恐难以过关,哪里还敢认购兴业银行的股份?再说了,接任的人少说还需要半年一年的时间才能熟悉政务理顺方方面面的关系,不如赵自翱驾轻就熟,办起事情来要方便得多。一个贪官抓与不抓、杀与不杀,跟数百万商户百姓的福祉比起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要于大局有益无损,让他多活几天,甚至全身而退,也无所谓。倒是对于你们,朕还有几句话要说……” 皇上这一番话,与他以往严刑峻法惩贪肃奸的一贯作风前后矛盾,令众人不免有些诧异。但是,他们都从皇上的话里听出了为君不易的无奈,即便是心中仍不能完全接受皇上的说法的张居正,也不好再犯颜直谏,屏息凝视,静听皇上要对大家说的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威逼利诱 朱厚环视众人,正色说道:“太岳方才提到刑科给事中程刚一事,记得当初朕惩处有关官员、发那道限定接待标准的上谕之时,不少官员私下里就说过,官场应酬是人情世故,要入乡随俗,太过于一本正经也不好。还说什么‘水至清则无鱼’、‘在我大明朝为官,要懂得和光同尘。’种种奇谈怪论不一而足。放在眼下这种官场风气来看,他们的这些话说的也没错。但是,朕却不能认可。朕若是认可了这些话,开了口子,下面的人还不知道要放肆成什么样子。” “朕当初将程刚降两级贬谪戍边,对杭州知府等有司官员只处以记过、罚俸等处分,有些人认为设宴召妓都是杭州地方官员所为,程刚只不过是抹不开情面而被动接受,那样的处罚对程刚失之过重,对杭州府的官员失之过轻。其实,在朕看来,那些地方官员官帽儿在朝廷手里捏着,辛辛苦苦干上三年,才能循例晋升一级,或许就因为一次没有接待好朝廷来的那些钦差、行人(行人司官员,奉命传旨),被他们回京去那么一说,给上司衙门造成不好的印象,好不容易捞到的升迁机会就被一风吹了,兴许还要贬官撤职。这种情势下,谁还敢怠慢那些口含天宪的钦差、行人们?而程刚身为六科廊的言官,手握监察弹劾大权,那些地方官员又怎能不害怕,于是就只好把朝廷律法规制放在一边,挖空心思,曲意巴结奉承,唯恐有半点伺候不周之处。套用百姓家的俗话,那些地方官员是把朝廷钦差当成灶王爷,一把糖稀抹了他的嘴,指望着他能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一个六科给事中尚且如此,更遑论你们这些天子近臣!这次江南之行,算是给你们敲响了警钟,可不能贪图口腹淫欲,当个泥塑木雕的灶王爷,贻误朝廷政务,还给自家带来祸事。要知道,朕一直把你们视为肱股腹心,等若家人一般。古人云‘已之不正,何以正人?’整饬官风吏治、反腐倡廉,就得要从你们这些朕身边的人做起。朕虽非诸葛孔明,却有挥泪斩马谡的勇气,你们可不要让朕忍痛将你们明正典刑!” “还有,常言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道上谕上不是说了严禁动用官帑超标准接待吗?赵自翱、王可他们就让李纪这样的商人出面接待,还说是请各位钦差大人深入民家体察民情,如此冠冕堂皇的说法,让那些官员很容易就找到了腐败的借口,朕也不好不教而诛。太岳好好关注一下这个问题,想出些个切实可行的法子,不能再让他们钻了朝廷律法规制的漏洞。” 众人都听出来了,皇上这么说既是警示训诫,又是贴心规劝,还不乏抚慰对饶放赵自翱一事心怀不满的张居正之意。摊上这么一位亲疏有别,对亲者严,对疏者宽的君父,真不知道是自己的大幸抑或不幸啊! 御前奏对,可容不得他们胡思乱想,众人赶紧一同跪下,慨然应诺,矢志谨遵礼法,克己奉公。 朱厚抬头看看窗外,这才注意到这一夕长谈,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泛白,便笑道:“这一天跑来跑去,大家也着实累了,就都歇息吧。好好睡上一觉,明日晚间我们一同去两淮盐运司衙门,找那些富可敌国的两淮盐商老爷们化缘去!” 兴许是昨天吃了瘪,心里仍在惧怕;也兴许是知道诸位钦差大人趁兴夜游小秦淮赏灯玩节,不好过早前来打扰;更兴许是要给杨公公和“刘大人”留下跟“钦差高大人”说情的充裕时间,赵自翱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露面,到了傍晚时分才来到馆驿,敦请诸位钦差大人莅临两淮盐运司衙门,听取盐务工作汇报。“钦差高大人”毫不推辞,一行人乘坐八抬大轿,在一队排衙仪仗的簇拥下,来到位于城南薰风巷的两淮盐运司衙门。 君臣一行人先被让到两淮盐运司衙门的后堂上歇息,朱厚一边品着香茗,一边对陪坐的赵自翱说:“听杨公公说,昨夜赵大人来馆驿找过下官,不知有何指教啊?” 赵自翱早已打听清楚,今日一大早,扬州知府王可就去了馆驿,却被护卫钦差的镇抚司校尉挡了驾,一直磨蹭到中午也没能见到钦差大人们的面;而自己一请就到,不用说是杨公公和“刘大人”从中说了很多好话,兴许自己留给杨公公的那份“呈文”“钦差高大人”不但看了还很满意,却还要这样明知故问,不由得暗自在心中鄙夷眼前这位“钦差高大人”装腔作势。但他却不敢表露出来,陪着笑脸说:“指教不敢。诸位钦差大人一路车马劳顿,十分辛苦,昨夜又恰逢盂兰节,扬州城当然比不上南北两京那样繁华,不过也有些许可看之处,下官想请诸位钦差大人同去小秦淮游河赏灯。” “哦,赵大人有心了。”朱厚笑着说:“赵大人若是要请我们在李员外家的扇厅里赏灯观景,下官可不敢恭与啊!” 赵自翱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下官素闻高大人洁身自好,一尘不染,昨日一见,始知传言不谬……” “过奖,过奖了。”朱厚说:“也是下官少见多怪。昨日在李员外家里见到那样奢华的排场,忍不住信手涂鸦,题了两句不合时宜的古诗,大煞风景,败坏了各位大人过节的兴致。实不相瞒,下官昨夜确实与列位同僚一道游了小秦淮,也看了贵宝地放河灯的盛景,的确热闹非凡,令我们大开眼界啊!听人说赏灯的最佳之处是小东门城楼,可惜被几位盐商给包了,我们无法登上城楼饱览小秦淮八里长河的美景。若是我们能预知赵大人有这般好意,真该等上一等,也好请赵大人说动那些盐商卖个面子,容我们这些难得来扬州一趟的外乡人登高观景,省得被人群挤来挤去,也看不真切。不过,昨夜见了高员外与何员外两人在东门城楼上斗富的阔绰派头,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昨夜盂兰节,全扬州城的人差不多都去小秦淮游河赏灯,高、何两位盐商斗富的新闻立时便传遍了扬州城,赵自翱也听自己的小妾提说过这件事。此刻听“钦差高大人”这么夹枪带棒地说过之后,他的头上顿时冒出了一层冷汗,嗫嚅着说:“那些商贾市侩最是粗鄙浅薄,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下官最厌恶他们那一身的铜臭味,平日从不与他们来往……” “赵大人这话,下官可不大赞同。有钱不是什么罪过,若是能用在正道上,那便更好了。赵大人,你说下官说的可对?” 赵自翱连声说:“对,对,对。下官也时常教诲他们要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 “有赵大人这句话,下官也就放心了。”朱厚盯着赵自翱,说:“盐商牟利,全靠盐运司衙门批出盐引,可以说他们的命脉在赵大人手里握着。赵大人平日的教诲,想必他们也能听得进去。” 赵自翱怎能听不出来“钦差高大人”话里的意思是要让他压着两淮盐商为朝廷效力,两人品秩虽说一般高低,也不相统属,彼此之间没有差事授派,但眼前这位“高大人”是奉有宪命巡视江南政务的钦差,如圣驾亲临,他也不得不把“高大人”视为上司。官场风气,打了招呼就得回应,赵自翱连忙表态说:“那是自然!高大人是钦差,要办的差事便是朝廷的大事,若是有人敢违抗宪命,下官定饶不过他们!” 朱厚说:“皇上一向重商恤商,三令五申不许各级官府衙门以行政命令干预商家货殖诸事。在下官看来,只要他们实心替朝廷效力,政清人和还是要紧的。” 赵自翱谄媚地说:“大人这是一片忠君爱民之心,下官理会得。” 朱厚笑着说:“呵呵,书卷气、脂粉香、铜臭味,各有所好,赵大人深受圣贤教诲,又是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自然书卷气要浓一些,闻不惯那些商贾市侩之流身上的铜臭味,厌恶他们也在情理之中。好在赵大人的任期快满了,可以交卸这个恼人的差事了。但不知赵大人想换个什么缺?” 眼前这位“钦差高大人”不但是天子近臣,还兼着吏部文选郎,他能主动这么问,赵自翱越发坚信他已经看过了自己留给杨公公的那份“呈文”;而且,他能毫无顾忌地当着其他几位钦差的面问出如此要害的问题,想必列位钦差大人已经就那份“呈文”达成了“共识”。赵自翱满心欢喜,厚着脸皮说:“论说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我辈臣子不能挑肥拣瘦;朝廷官职乃是国家命器,更非是我辈臣子所能觊觎的。不过,高大人既然问起下官,下官但有所想,也不敢隐瞒。我户部几位堂官,马尚书进了内阁,终日在内阁当值,参与机枢;关鹏关侍郎擢升农垦总署署长;陈文陈侍郎改任军需供应总署副署长;眼下只有卢有曾卢侍郎一人打理部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三十章 贪官高见 毕竟是读书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开口讨要官职,赵自翱也觉得难为情,便打住了话头,用热辣辣的眼神看着朱厚。 赵自翱可不知道,朱厚问到这个问题,用意不过是给他画饼充饥,让他更加卖力地协助自己招商引资、募集股本,却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肆无忌惮,把自己的贪心暴露无遗,当即心中大怒:这个赵自翱也忒无耻了!即便没有贪贿情事,按照国朝惯例,他一个外放的四品巡盐御史能平调回京任职,就已经很不错了,他竟然妄想要晋升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他是不是还想一步到位,窃取户部左侍郎兼总督天下仓场这个比两淮盐运使油水还要丰厚的肥缺? 不过,话头是朱厚主动挑起来的,那样的不良用心也不符合君臣相待之道,就不好因此和赵自翱翻脸,便说:“赵大人也是知道的,象六部九卿各大衙门堂官这一级的官员,我文选司只有荐举之权,得先跟我吏部闻部堂、阁老和欧阳侍郎三位大人请示汇报,还要征询贵部马阁老的意见。这样吧,马阁老不日即将随圣驾光降扬州,下官先问问他的意思,若他没有异议,下官就给闻部堂、阁老和欧阳侍郎三位大人写信,向他们禀报此事。” 吏部文选司掌管天下文官的铨选任用,内阁辅臣的廷推都有份参与,文选司郎中虽只是个五品官职,职权却比三品的侍郎都大,那些各省督抚、布政使要挪个位子,双手捧着银子求到门下,他还要架着膀子做圣做贤。“高大人”居然能主动表示可以帮他撞吏部几位堂官的木钟,让赵自翱感动得差点哭出来,慌忙站了起来,身子弯得虾米一般,嘴角哆嗦着说:“多……多谢大人提携……” 看赵自翱那样子,若非还有众多旁人在场,或许就要跪下来了,朱厚心中更是鄙夷,淡淡地说:“提携不敢当,下官身负铨选之责,举荐贤能肯实心用事之人,义不容辞。不过,朝廷选官授职自有规制,也不是下官说了就能算的。这件事说到这里就打止,赵大人也不必让旁人都知道了,省得有人说三道四,坏了你的好事。” 赵自翱连声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全仰仗大人了……” 诱之以利到这个程度也就差不多了,朱厚放下手中的茶碗,问道:“不知那些盐商都到齐了没有?” “到齐了,到齐了。”赵自翱说:“遵着高大人的吩咐,下官把每年承办盐引在一万窝以上的盐商都召集了来,共计有二十三位,此刻都在二堂等着高大人和诸位钦差呢!” “那就去见见这些财神爷吧!”说着,朱厚率先站起身来。 赵自翱赶紧跟着站了起来,却低声说:“高大人且慢。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朱厚停住了脚步,瞥了赵自翱一眼:“说吧。” 赵自翱低声说:“下官冒昧猜测,大人是要两淮盐商拿出钱粮帮朝廷赈灾抚民,不知可对?” 募集股本开办兴业银行,当务之急的确是要发放扶贫贷款,帮朝廷赈灾抚民。朱厚不禁诧异了:高拱和杨金水并没有将其中详情透露给赵自翱,他是怎么知道的? 见“钦差高大人”将疑惑的眼神投向了自己,赵自翱颇为自得地一笑:“大人此番南下巡视政务,先去苏松二府,不用说是因为两府刚刚遭了灾,皇上爱民如子,对赈灾抚民一事大为关切,着令列位钦差大人前去查看。依下官之愚见,时下两湖赈灾抚民和朝廷在江南诸省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可谓一体两面,贵师相夏阁老和贵同年齐府台向朝廷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动员那些大户人家拿出钱粮来买灾民的田,然后改种桑棉,既能缓解国计之难,又能舒缓民生之难,可谓两难都能兼顾。只要能顺利施行,当然是万全之策。不过,传闻两府缙绅之家趁着灾情压低田价,想贱买灾民的田,致使贵师相夏阁老和贵同年齐府台‘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功败垂成,不得不学着松江赵府台的样子一边开衙放告,一边清丈田亩,撕破脸皮跟那些豪强巨室斗上一斗。赈灾诸事由大人的恩师夏阁老一手承办,两位知府又都是大人的同年,大人自然要站在他们一边。只是,此事毕竟关系到朝中阁老、许尚书那些苏松籍的显贵大僚,乃至众多江南籍的官绅士子的切身利益,若是苏松两府只顾着惩办不法豪绅,却贻误了赈灾抚民的大事,难说不会被他们抓住把柄大做文章,攻讦两位知府苛政扰民,或许还要祸延夏阁老。圣驾即将巡幸江南,在这个节骨眼上,且不能授人以柄。是故下官冒昧猜测,大人是想说服两淮盐商拿出钱粮帮朝廷赈灾抚民,一则可减轻朝廷财政的压力;二来也是为了顺利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有了这样一举两得的应变之策,再加上夏阁老和大人的圣眷,别人也就做不了两位知府的文章了。不知下官猜得可对?” 虽说赵自翱把自己募集股本的初衷当成是党争的需要,可以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他能把苏松两府发生的事情说得这么透彻,不禁令朱厚暗自啧啧称奇:原来这个貌似贪婪且无耻的官员,竟然也是个明白人!便有心要考考他,问道:“赵大人方才的猜测虽不全中,却亦不远。设若下官真想这么做,不知可行与否,还请赵大人不吝赐教。” 赵自翱诚惶诚恐地说:“大人折杀下官了,下官浅陋不学,怎敢质疑大人的方略,更当不得大人‘赐教’二字……” 朱厚摆出了一副不耐烦的口吻打断了赵自翱的话:“老赵,我诚心向你请教,你倒和我卖起关子来了!” 这一声“老赵”听得赵自翱心花怒放,忙说:“大人虚怀若谷,不耻下问,下官但有所想,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钦差高大人”又露出了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赵自翱慌忙加快了语速:“请大人恕下官放肆敢言。依下官之愚见,要两淮盐商拿出钱粮替朝廷赈灾抚民,难处实在不小……” 朱厚追问道:“难在哪里?” 原来,明朝开国之初,为了解决边地军粮之需,即实行了“开中法”,盐商们将粮食运到边镇,换取朝廷盐引。明孝宗弘治五年,朝廷变革盐法,实行“折色开中”,也称为“运司纳银制”,盐商得以由原来的纳粟边境改为纳银运司,解除了原来组织商屯、守支和经常远涉的艰难。此后,朝廷还承认了盐商有委托他人凭引支盐和越场支盐的权利,又准许典当典卖盐引,也即盐引的转卖,从而引出了盐商中边商和内商的分化。边商纳银取得盐引,不必直接参与盐的运销,他们中一部分人开始稳定于边镇,专门履行引商或粮商之责。而许多内商则纷纷南下,向两淮、长芦、四川、福建及仁和、钱塘等浙江等主要产盐地麇集并落居,尤其是以居全国之冠的盐业集散地扬州为中心,积极扩大经营范围,逐渐垄断盐的运销。这些内商以山陕、徽商集团最为庞大。也就是说,两淮盐商虽定居于扬州,户籍却不在江南,也就毫无在江南置办庄田的兴趣,更不会为此得罪在朝野势力很大的江南官绅地主阶层。因此,赵自翱担心“钦差高大人”说服两淮盐商买田用于改稻为桑的如意算盘要落空。 其实,赵自翱却不知道,这正是朱厚把主意打在了两淮盐商身上的一大原因――惟其如此,他们才不会象江南官绅地主阶层那样趁着国家推行改稻为桑国策之际大肆盘剥压榨百姓,把一个好好的经济政策变成了虐民害民的苛政。但朱厚也见赵自翱把盐法的沿革说的头头是道,对盐商的心理也了如指掌,对他越发高看了一眼,虚心地问道:“那么,如何才能说服他们拿出钱粮?” 赵自翱也正在等着眼前这位“钦差高大人”这么问,慷慨表态道:“下官虽愚钝少才,亦能明白高大人的方略上解国忧,下疏民困,可谓匡时济世之良策。再者,下官此前虽与高大人素不相识,却对高大人早已钦佩已久,常恨无缘与高大人相见得识,却不曾想,高大人竟巡视到了扬州,实令下官三生有幸……” 朱厚不满地哼了一声:“我说老赵,那二十多个盐商被你传唤到盐运司衙门大概有一个时辰了吧?总不成我们在里面扯闲篇,让他们在外面等着,日后对旁人说起,就要说我高拱官架十足了。到底可行不可行,你痛痛快快给句话!” 钦差高大人明着训斥,语气之中却流露出只有自家人才有的亲近随便,赵自翱满心欢喜,也就不再兜***,直截了当地说道:“其实,盐商全靠朝廷厉行盐业专营之法发的家,惹恼了朝廷,一脚踹了他,他从哪里发财去?只要有盐引在手,要两淮盐商乖乖地听命拿出银子并不难。可是,要找个合适的名目,能堵住朝野内外那些清流官绅士子的嘴,那可就难了。大人可要三思而行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扬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笑里藏刀 赵自翱提出的问题,正是募集股本开办兴业银行最大的麻烦之所在,朱厚见他一语中的,也不再兜***,坦率地道:“名目我已经想好了,准备在两淮盐商中募集股本,开办兴业银行,为江南各地商户、百姓提供贷款,用以发展商贸和农务。这么做固然向无先例,但是,一来朝廷先前开办了户部飞钱汇兑,可为商户办理逆汇,即是朝廷先给商户垫付汇款,议定还款期限,商户卖出货物再偿还垫款,朝廷从中收取一定的利息,这便是银行的雏形;二来朝廷先前着令山西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衙门动员晋商在山西入股投资开矿,这亦是募集民间股本的先例。既然都有成例在,将之合二为一,募集民间股本开办银行也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什么“逆汇”、什么“贷款”听得赵自翱一头雾水,却又不好在“钦差高大人”面前自曝其短,忙应声附和道:“全天下人谁不知道,高大人既通晓朝章国故,又熟知时务实学,乃是国朝方今首屈一指的经天纬地之才,大人的方略,那些抱残守缺的官绅士子当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但不知大人想要两淮盐商拿出多少银子来开办……哦,兴业银行?” 朱厚说:“我在京城就素闻两淮盐商富甲天下,今次到了扬州,始知传言不谬。当然了,他们的本业是盐业生意,也需要大量的本钱,朝廷便不能竭渊而渔,逼迫他们倾其所有;再者,兴业银行草创,规模也不宜太大,有个五百万两银子就差不多了。” 赵自翱起初想抓住圣驾南巡的大好时机,大大地在皇上和满朝文武面前露一手,为自己日后升迁打好基础,便压着两淮盐商出份子,凑了五十万两银子,准备等龙舟船队驾幸扬州之时,以行会的名义“乐输朝廷”,满以为已经能让诸位钦差大人乃至皇上满意了,却没有想到,眼前这位“钦差高大人”的胃口竟是这么大,开口便是翻了十倍的五百万两。两淮盐运司一年掌管的盐引只有七十万窝,每年上缴朝廷的盐税只有二百七十万两上下,五百万两几乎相当于两淮盐运司衙门两年的盐税收入,压着两淮盐商拿出这么多银子帮朝廷赈灾抚民,岂不等于是要将盐税又提高了两倍!他象看见了鬼怪一般,惊恐地看着朱厚,结结巴巴地说:“大……大人,下官耳背,还请大人再说一遍。” “五百万两。”朱厚笑道:“今日到衙门来议事的盐商就有二十三位,一人认购二三十万两的股份,也就能募集到五百万两的股本。” 赵自翱喃喃地重复着:“五百万两……五百万两……” “怎么?有难处吗?” “下官……下官不敢质疑大人的方略。只是……”赵自翱抹去了头上的冷汗,嗫嚅着说:“五百万两银子,是不是太……太多了点……” 朱厚笑道:“多乎哉?不多也!两淮盐商依靠国家盐业专营之法,聚敛了大量的财富,哪一家不是身家巨万?区区二三十万两银子对他们来说,可算不了什么。但是,正所谓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这一部分闲散资金若是能充分利用起来,将会给我大明经济建设带来多大的效益?这么做,一来可以为他们生息增加财富;二来用以国计民生急需之处,总比让他们挥霍浪费在游菜、放灯这些事情上的好。” 赵自翱张口,刚想再说什么,就听到坐在下首一直没有说话的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冷哼一声:“高大人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大人还是不明白吗?” 看着那位黑塔一般,头戴无翅宫帽,身穿大红锦袍,腰间还悬挂着刻有“北镇抚司”四大镏金大字的腰牌的钦差杨大人,赵自翱除了连连点头,忙不迭声地说:“明白、下官明白……”之外,还能怎么样? “既然明白,那我们就走吧。”杨尚贤抢先一步走到了赵自翱的跟前,低声说:“高大人是钦差,又是皇上的心腹,他的事情就是皇上的事情,也就是我们这些人的事情。赵大人可不要让弟兄们为难啊!要知道,我镇抚司反贪局那边的号房可还有空着的呢!” 听到“反贪局”三个字,赵自翱顿时冒出了一头的冷汗,连声应道:“不劳、不劳太保爷吩咐,下官知道、知道该怎么做……”引导着朱厚君臣一行人来到了两淮盐运司衙门的二堂上。 这里已经坐满了扬州城的头面盐商,见到一大群官员进来,赶紧起身行礼,不过,众人都是行的跪拜大礼,却有两三个行的是揖礼。见他们头戴方巾,身穿儒服,朱厚料定他们或许是有秀才或举人的功名在身的诸生,在没有犯法被学政褫夺功名之前,他们便可以见官不拜。 吩咐众人免礼落座之后,朱厚忍不住问道:“请问哪位是昨夜包下东门城楼的高员外、何员外?” 两位坐在前排、大腹便便的盐商慌忙离座跪下,应道:“小民高万财(何富贵)拜见钦差大老爷。” “呵呵,两位员外快快请起。”朱厚一边笑着,一边离座走到他们身前,从袍袖之中摸出两枚铜钱,递给刚刚起身的高万财、何富贵两人:“古人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之昌盛繁华,本官心仪已久。昨日又恰逢盂兰节,遂与诸位同僚乘兴游河,在东门城楼下观景赏灯之时,忽有金钱从天而降,砸在本官的头上。天上掉银钱,自然是难得的好事。奈何本官是朝廷命官,吃的是国家的俸禄,便不敢受这无功之禄,只好完璧奉还两位员外。” 高万财、何富贵两人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小民……小民不知道大老爷在城下……” 朱厚笑道:“你们包下了城楼吃酒玩节,知道不知道本官在城下有什么关系?你们大撒喜钱,广结善缘,也是一片好心嘛!再者说了,两位员外昨晚一夕之间,放了数万盏花灯,既促进了内需,刺激了消费,又有许多穷苦工匠、卖灯之人都发了一笔小财,也算是给国家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且不必惶恐,更无须害怕。且请安心坐着吧。” 接着,他扫视密密麻麻坐了好几排人的厅堂,说:“对了,既然各大盐商都与会,本官怎么没看见李纪李员外?” 人群的最后传来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回……回老爷的话,小……小民在……” 高拱、张居正、杨金水和三位镇抚司太保抬眼看去,昨天接待他们的盐商李纪畏畏缩缩地从人群之中站在起来。 朱厚哑然失笑:“原来李员外躲在角落里,难怪本官竟没有看到你!闻说两淮盐运司衙门掌管的每年七十万窝盐引,有三分之一都是由你李员外包销的,你完全有资格理直气壮地前排就座嘛!难道说,就因为本官昨日在贵府扇厅信手涂鸦题了两句歪诗,你就怕了本官?” 李纪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角哆嗦着说:“回……回老爷,小……小民不……不怕……” 话刚出口,他就觉得说错了,便想跪下求饶。但是,衙门的厅堂上本来没有他们这些商贾之流的座,只不过是因为要他们来参与议事,才在大人们的太师椅的对面摆了十几张条凳,此刻都坐满了人,密密麻麻的,哪里有他下跪的地方!他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赵自翱。 赵自翱也正在心烦意乱之中,本来不想理会他。但是,李纪昨夜才送上了十多万的银票,钦差大人们今天能莅临两淮盐运司衙门,尤其是那个最不好对付的“钦差高大人”能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话,还主动说起他的升迁专任之事,不用说都是拜那十万两银票所赐,于情于理,赵自翱也没有坐视不救之理,忙厉声呵斥道:“烂泥糊不上墙的东西!高大人让你前排就座,定是有话要问你,你就坐到前排来啊!” 这也正是李纪最最担心之事,但他也不敢违命,一边抹着头上的冷汗,一边费力地把肥胖的身子挤出人群,来到了朱厚的面前,跪了下来:“小……小民给大人请安了……” 朱厚笑着说:“呵呵,不必多礼,请坐吧。” 待李纪坐定之后,朱厚对赵自翱说:“赵大人,那就开始吧。” 赵自翱忙站了起来,用凌厉的目光扫视一周,二堂上顿时鸦雀无声。他先轻咳一声,拉长了声调说:“列位,衙门里的书办都告诉你们了,这位御前办公厅的高大人,还有张大人、刘大人,还有司礼监的杨公公和镇抚司的三位太保爷,都是奉圣命巡视江南政务的朝廷钦差,今日召集你们到盐运司衙门来,是有件差事要分派给你们。下面,就请高大人给大家训话,都给我仔细听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一章 深宫惊变 明,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夜。麒麟小说.70xs.首发 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闯进坤宁宫,跪在殿门外大声说:“启奏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大胆奴婢,竟敢在皇后娘娘寝宫大呼小叫!”坤宁宫管事牌子陈洪此刻正在皇后寝宫里伺候,吓得面色惨白,赶紧出来喝止,见着是宠妃曹氏的贴身宫女张金莲,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低声对她说:“皇后刚刚就寝,惊了凤驾,你有一百颗脑袋都保不住!” 显然已经惊了凤驾,寝宫内传来方皇后的声音:“门外何人喧哗?” 陈洪抢先答道:“回主子的话,是曹娘娘宫人张金莲。” “哦,是曹妃的人啊。今儿个皇上临驾慈庆宫,你不在那里伺候着,却跑到本宫这里来?”尽管语气很平静,却还是有挥之不去的酸意。 “奴婢……奴婢……”张金莲把心一横:“曹娘娘宫里有人要……要害主子万岁爷!” “什么?”皇后惊叫了一声,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休要胡言乱语,皇上那么疼你主子娘娘,慈庆宫里一条狗只怕也比别人宫里管事牌子尊贵些个,怎地还有人要害皇上?” 显然皇后不相信,张金莲拼命地叩头,说:“给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编出这等话来欺瞒皇后娘娘,实是王娘娘宫人杨金英、邢翠莲这两个天杀的奴婢主谋,与奴婢慈庆宫里姚淑翠、关梅秀勾结,要害主子万岁爷!” 见她指名道姓供出了主谋,方皇后也不由得信了几分,赶紧吩咐:“陈洪,快快召集宫人,随本宫前去慈庆宫救驾!” 寝宫里传来欷欷嗦嗦的声音,方皇后厉声呵斥道:“不中用的奴才,这时辰还要梳头作甚!”说话间,人就走了出来,头发随意挽了一个髻,只斜插着三两支翡翠闹蛾儿。 事情再紧急,宫里的规矩礼数却一点也不能少,张金莲赶紧俯身在地:“奴婢给娘娘请安!” “你且起来,到底是何事快快说与本宫知道。” 张金莲想到方才看见的那骇人情景,心有余悸地打了一个寒战,哆嗦着说:“回娘娘的话,今日午后,主子万岁爷就临驾慈庆宫,晚上也就歇在了那里。杨金英、邢翠莲那些天杀的奴婢趁主子万岁爷熟睡之时,用丝带勒住了主子万岁爷……” 方皇后也吓得花容失色:“你主子呢?发生这等谋逆之事她竟也不管?” “今日……今日主子身子不爽,不能侍寝,就歇在了别处……” “亏得皇上往日那般疼她,竟纵容宫人谋害皇上,真真是个狐媚惑主的妖精!”方皇后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又冲外厢喊道:“陈洪这个死奴才,怎地还未将乘舆备好!”说着,转身疾步向外走去。麒麟小说.70xs.张金莲与坤宁宫几位宫女赶紧跟随着。 还未出坤宁宫的门,陈洪就带着一帮内侍宫女急匆匆地赶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对方皇后说:“请主子上鸾驾。” 方皇后上了乘舆:“你们这些个死奴才走快些个,真真误了大事,一个个都杀了!”话虽严厉,想到丈夫危在旦夕,自己的眼泪倒先下来了。 陈洪根本不敢接腔,只能吩咐:“快些个,快些个。”自己夺过一个小黄门手里的灯笼,率先跑在了最前面。 闹烘烘的一大群人出了坤宁宫,向毗邻的慈庆宫赶去。 此刻的慈庆宫重帷深幕的寝宫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十几个宫女围在那张宽大的龙床前,不知所措地看着床上那个穿着杏黄色湖绸睡袍的人。那个人脖子上勒着一根黄绫丝带,脸已经涨成了猪肝一样的紫红色,呼吸似乎也已经停止了。 一个浑身发抖的宫女战战兢兢地问:“杨姐姐,我们……我们……” 尽管也在哆嗦,被问到的那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宫女却说:“好妹子,别怕!左右不过一死,只不过早晚而已,我们今日为宫里几千名姐妹除了这个大害,死也值了。” 另一个宫女接口道:“对!凌迟是死,让这个畜生糟蹋也是个死,无甚大的分别。王家妹子,你来帮我一把,再把绳子勒紧点。” “我……我……”一个宫女犹豫了一下,跟着她一起上了龙床,一左一右开始用力拉着套在床上那人脖颈处的丝带。可惜丝带早已绞成了个死结,她们越是用力,节就打得越紧,根本无法再深入脖颈分毫。 先前被叫做“杨姐姐”的那个宫女忙阻止她们说:“这样不行。不若我们把结解开……” “杨姐姐,方才就试过了,解不开啊!” 那个杨姓宫女咬咬牙:“你们闪开,让我来。”说着,她也上了龙床,拉过明黄锦被,死命捂在床上那人的脸上。 正在用力之时,坤宁宫管事牌子陈洪闯进了寝宫,猛地看到这一幕,几乎吓得瘫了过去,嘴角哆嗦着说:“大……大胆奴婢,还不快快住手……住手……”踉踉跄跄地扑到龙床上,一把推开了那个杨姓宫女,疯狂地摇晃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皇上……皇上……” “呼啦啦”,寝宫中涌进来一大群人,当头的方皇后厉声说:“将这些天杀的奴婢都给我拿下!”看到床上的情景,也吓了一跳,声音颤抖着说:“陈洪,快……快解开绳子!”情况紧急,她也顾不得母仪天下的礼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皇上……你若是龙驭上宾,臣妾也不活了……” 这个时候,陈洪已经解开了丝带,伸手探探鼻息,悲喜交加地说:“娘娘,老天保佑,主子万岁爷还,还有气儿……” 仓促间想不出来怎么表达,他竟用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一种说法。方皇后却根本顾不上探究他的用语,收住悲声,赶紧吩咐:“快传太医,传太医!” 宫中值守太医闻讯很快就赶来了,奉皇后娘娘的令旨,他不顾君臣礼仪之大防,用力在床上那人的胸膛上按压捶打,经过好一番折腾,床上那人“呼”地一声,吐出憋在胸口的那口气。那股混杂着酒肉臭的浑浊之气喷在脸上,差点将那名太医熏晕了过去,但他根本不敢将任何厌恶的表情写在脸上,屏住呼吸继续全力救治。 长长地吐出了那口气,那人的呼吸渐渐平缓,眼睛也缓缓地睁开了。 “皇上!”方皇后激动地哭了起来。 “皇上!”陈洪忙扯起袖子蒙头跟着嚎哭了起来。 “皇上!”寝宫中所有的内侍宫女跪满了一地,虽眼不能见,不敢放声,但也恰倒好处的低声配合的呜呜哭了起来。 自己寝宫闹腾得这么厉害,早就有人禀报了在另外一座房子安歇的曹妃,她顾不得梳妆就来到了这里,只是被自己宫内发生的这惊天巨变吓得浑身秕糠似得发抖,躲在人群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此刻见到皇上已然醒转,情知圣体无忧,便仗着自己深得皇上的宠爱,不顾礼仪地硬挤到六宫之主的皇后娘娘的身前,抓着床上那人的手,半带真情半是作秀地痛哭着表白:“皇上,臣妾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床上那人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牙齿开始打架:“皇……皇上……”突然“啊!”地大叫了一声,身子重重地倒在了床上,显然是晕了过去。 “皇上(主子)!”寝宫里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太医赶紧上前查探,然后:“启禀皇后与贵妃娘娘,许是皇上方才受到惊吓,犯了痰气,容臣开个安神调养的方子,歇息些时日就无大碍了。” 原本已经将心再一次提到嗓子眼的曹妃放心下来,长出了一口气,嘴里不迭声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正在向西天诸佛祈祷,却听到方皇后冷冷地说:“来人!将这谋害皇上的主谋曹氏抓起来!” 曹妃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看着方皇后,嘴角抽搐着说:“姐姐……妹子……妹子死了都不敢有那种心思……” 方皇后没有理她,冷冷地说:“陈洪,本宫的令旨你敢不从吗?” 原本忌惮曹妃而犹豫的陈洪被方皇后的话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只得咬咬牙一挥手,几个黄门内侍扑了上来,拧住了曹妃的胳膊,拖出了寝宫。 “皇上……皇上救我啊皇上……”深宫大内中回荡着曹妃凄厉的哭喊声。 方皇后看看龙床上昏迷不醒的皇上,低声怒喝道:“皇上已经吃那贱人惊吓犯了痰气,还想让那个贱人再惊了圣驾吗?” “奴婢明白!”陈洪一把扯下了半幅袍袖,追了出去。 曹妃凄厉的哭喊声嘎然而止。就在这时,一连串的闪电撕破了漆黑的夜空;接着,从天际远处“轰隆隆”滚过来一阵闷雷。 “这贼老天,眼瞅着要冬至了还打雷扯闪子,八成又要收人了!”一个被惊醒的太监嘟囔了一句,将脖子缩回到了被窝里。 《明史。世宗本纪》载:是时,天雷击正殿,螭吻坠,宫人惊。帝又醒,问曰:“我复谁?”再之者三。内卫入,宫人惊散,帝遂昏厥不复醒。 注:螭吻——龙生九子之二,又名鸱尾或鸱(chi)吻,形似兽,性好望,口润嗓粗而好吞,遂成殿脊两端的吞脊兽,取其灭火消灾之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二章 内相担罪 “主子……主子……”龙床帷幕外响起了轻微而又恭顺的叫声。麒麟小说 睡在床上的人其实早就醒了,但还是很不耐烦地说:“大清早的鬼叫什么?朕难道不记得上朝的时辰吗?”说着,他坐了起来,掀开了帷幕。 帷幕外那个垂手躬身站着的太监约莫四十出头,听到皇上这么说,不禁愣住了:“上朝?主子说要上朝?” “不为上朝,你大清早的把朕叫起来干吗?” 那个太监赶紧跪了下来:“回主子的话,这个时辰主子该进丹了。主子吩咐过,敬天修身一日也不可偏废,无论如何都要奴婢把主子叫起来。” 皇上从床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如同晴天霹雳一样砸在那个太监的头上,头上身上顿时冒出了冷汗,拼命叩头说:“主子饶命,主子饶命……” 昨夜主子万岁爷不认得曹娘娘,皇后娘娘立刻命人将她抓了起来打入冷宫。自己虽然不象专宠于后宫的曹娘娘那么招皇后娘娘的嫉恨,但这些年由于主子万岁爷跟皇后娘娘的关系很淡,自己平日里便多少有些怠慢了皇后娘娘,若是皇后娘娘晓得皇上也不认得自己,一道令旨下来,也能将自己抓起来,立杖而死都未必不可! 或许是看出来了那个太监的疑惑,皇上和颜悦色地说:“朕也不晓得发生了何事,脑子昏昏沉沉的,好多事都想不起来了,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那个太监慌乱的情绪才稍微平静了下来:“回主子的话,奴婢贱名吕芳。” “哦,吕芳啊!”皇上说:“你是这里的总管?” “回主子,乾清宫管事牌子是黄锦,此刻正在寝宫外面候着主子的传唤。奴婢是主子万岁爷的大伴。” “哦,大伴啊……”皇上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你如今当着什么官?” 吕芳说:“奴婢是主子身边的奴才,不敢妄称官职。” “那你在宫中当着什么差使?” “奴婢蒙主子恩典,掌着司礼监。” “司礼监?你是司礼监掌印?”皇上停顿了一下,笑了:“那你就是我大明的‘内相’了?这么年轻就当上了中宫一把手,不错啊!” “印是主子的,奴婢只是替主子看着这个家。” 皇上又突然问道:“如今北边闹腾吗?” 皇上大清早一起来就询问政事,倒让吕芳吃了一惊,但身为“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当然熟知朝局政事,忙回答道:“回主子的话,北边鞑靼虏贼一向不服我天朝威严,屡屡犯边掳掠人畜,赖得皇上洪福齐天,九边将士用命,倒未曾让他们讨得好去。麒麟小说.70xs.”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只是鞑靼占据河套地区,时时威胁宣、大、延、榆各边镇,陕、甘、晋诸省边民更是深受其苦……” 吕芳把北部局势说的那么严重,皇上却似乎松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此事以后再议!”又问道:“你掌司礼监几年了?” 吕芳老老实实回答说:“回主子的话,五年了。” “不对啊!朕怎地记得你已当了七、八年了?”皇上笑着说:“许是你自家记错了吧!” 吕芳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回主子的话,奴婢怎敢欺君罔上?蒙主子恩典,奴婢自嘉靖十六年十一月掌印司礼监,到如今嘉靖二十一年,恰是五个年头。” “哦,嘉靖……”皇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嘉靖十六年到嘉靖二十一年,确是五个年头了。”他突然又问:“我大明如今的内阁首辅是谁?严嵩吗?” “回主子,自七月夏阁老……哦,罪臣夏言被主子斥退之后,由次辅翟銮次第升任首揆。严阁老因继夏言罢官之后才补入内阁,故列于翟阁老之后。” “内阁就他二人吗?” “回主子,原本有夏言、翟銮及兵部尚书李春芳三人,夏言获罪之后,李春芳也被主子责令致仕了。” 皇上不说话了。吕芳心里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主子真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啊! 正在心中慨叹,突然又听到皇上说:“你方才说让朕进丹是不是?进什么丹啊?” 吕芳在心中叹了口气:原本以为主子似乎关心起了政务,其实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真正关心的还是修长生啊!便不再说那些让主子烦心之事,双手将一个银盘托起,上面盛放着三颗色泽鲜红大如蜜枣的丹丸:“这是今日寅时初邵神仙进来的丹药,早上这颗须得在寅时三刻前服下。” 皇上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拈起一颗丹药。吕芳赶紧把盘子放在旁边的御案上,双手捧起了一只金杯,正要象往常一样服侍皇上进丹,却听到皇上好奇地说:“这丹药还稀奇,怎地软软的?” 唉,都是那帮天杀的奴婢作的孽啊!吕芳一阵心酸,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说:“回主子的话,这是邵神仙为主子万岁爷专门炼制的‘先天丹铅’。” “‘先天丹铅’?这个名字取得好!”皇上啧啧称奇,手指还忍不住捏了捏那颗软如柿子的丹药:“它都有哪些成分?” “成分?”吕芳又是一愣:“奴婢愚钝,敢问主子一声,主子可是在问炼制丹药所需的原料么?” “是啊。这‘先天丹铅’都是哪些原料炼成的?” “回主子的话,这是邵神仙的仙方,奴婢也不晓得。” 皇上顿时生气了:“连原料都不晓得,你就敢拿来给朕吃?” 吕芳赶紧将杯子放在身旁的御案上,跪下来叩头说:“主子息怒,莫要动了仙气。奴才……奴才也只是听说,邵神仙此药乃是以‘天癸’为主,另有十几种秘不示人的药物,以仙法炼制而成。” “‘天癸’又是什么?” 吕芳犹豫了一下,说:“回主子的话,‘天癸’便是童女的初潮经水。” 听他这么说,皇上象是被蝎子蛰了一样,惊恐地将手中正在把玩的那枚丹药扔出了好远,高声喊道:“来人!来人!” “主子……”吕芳怔怔地刚想要说什么,门外候着的几个太监服饰的人就闻声冲了进来。 皇上用颤抖的手指着面前跪着的吕芳:“把他赶……赶出去!” 进来的人都愣住了,谁也不敢动。 “他……他要害朕!快……快把他赶出去!”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太监象是领头的,想必就是吕芳方才说的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听皇上这样说,慌忙跪了下来,问道:“主子,要把吕公……吕芳赶到哪里去?” “赶……赶出去……”皇上在龙床上缩成了一团:“朕是天子,诸神呵护,你们谁也别想害朕!” 进来的那几个太监对视一眼,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同时泛起在他们的心中:皇上疯了!但谁也不敢再说什么,黄锦灵机一动,说:“主子的万年吉壤已破土动工,不如把吕芳派去监修工程如何?” “万年吉壤?” “便是主子即位大宝之初便开始兴建的永陵啊!” “永陵?”皇上似乎清醒了一点,说:“对,就把他赶去给朕修永陵!” 黄锦出这个主意本就是为了救吕芳,害怕狂暴而又恍惚的主子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忙说:“把吕芳拉出去。” 吕芳用凄迷的泪眼深深地看了龙床上嗍嗍发抖的主子一眼,哽咽着说:“主子的万年吉壤奴才一定督着他们给主子修好。”说完之后,磕了一个头,慢慢地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龙床上的皇上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暴喝一声:“滚!都给朕滚!” 几个太监慌忙给他磕了个头,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出了寝宫的门,黄锦挥手赶走了跟自己一起滚出寝宫的几个内侍,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问正表情痛苦地站在门口的吕芳说:“干爹,发生什么事了?” “唉!”吕芳长叹了口气:“都是那帮天杀的奴婢作的孽啊!” “啊!”黄锦不禁惊叫一声。 吕芳赶紧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要死啊!惊了圣驾,你有几个脑袋!” 黄锦也想到主子正在狂怒之中,慌忙压低了嗓子,说:“干爹的意思是……是说主子把昨晚之事算到了干爹你的头上?” 吕芳想了想说:“大概还不至于。若真是那样,我这条命怕是也难保了。对了,我得谢你冒这么大的险救下我,真多亏你竟有这般急智。” 得到了干爹的夸奖,黄锦却面无喜色:“儿子是笨,不过笨人也有笨人的心思。儿子是想着主子平日待干爹那样好,便是迁怒干爹也不过申斥两句,等气消了,自然还要念着干爹的好,这才大着胆子出了那个点子。” “正是如此,我才觉得对不起主子啊!”吕芳说:“主子就拜托你了,且要上心伺候主子,莫要再惊了圣驾。” 黄锦没来由地难受起来:“干爹还真要去督修主子的万年吉壤啊?” “主子吩咐的差事,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不上心去办吗?”吕芳叹了口气说:“伺候了主子近三十年,或许这是我能为主子尽的最后一份心了。” “干爹!”黄锦哽咽着说:“干爹当着宫里的家,主子的江山也有一大半在干爹身上担着,主子怎么能离得了干爹?” 吕芳摆摆手:“如今什么都不用说了,干好自己的差事吧!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儿,想必这段日子不会安宁,你自家多长点心眼。干爹教你一句话:无事不找事,遇事不怕事。记住,你是主子身边的人,只要自己不犯傻气惹恼了主子,没人敢和你过不去,就怕你自己不长眼色!” “是,儿子记住了。”黄锦情绪低落地垂下了头,嘟囔着说:“宫里这么多人还要干爹呵护着,干爹这一走,儿子们可怎么办?” 没有听到回答,抬头一看,吕芳已经走出了乾清宫的大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三章 六宫之主 司礼监是内廷二十四衙门中最核心的部门,有批答奏章、传宣谕旨及总管有关宦官事务等重要权力,在朝野上下有“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之称,宦官内侍能进司礼监,等若外臣之入阁拜相,那是几辈子才能修到的福分。麒麟小说.70xs.而司礼监掌印太监(或曰司礼监太监)也如内阁首辅一般,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权贵,更是宫廷内外十万内侍宫女的顶头上司,操有生杀予夺之大权。因此,身为司礼监掌印的吕芳自然是这深宫大内之中,除了主子和娘娘们之外,最受瞩目的人物。更因此,他被贬谪出宫给主子万岁爷督修万年吉壤的消息顷刻间就传遍了重重宫阙的每一个角落,与乾清宫之间隔着数座宫殿的坤宁宫自然也不例外。 “陈洪,你说的这个消息是真的?”方皇后闻讯也大吃一惊,“忽”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追问道:“万岁爷真的把吕芳给赶走了?” 陈洪赶紧拿起夹衫披到方皇后的身上:“好我的主子娘娘啊,天凉,可要小心莫受了风。”献媚之后才低声说:“千真万确,奴婢听人说吕芳被赶出乾清宫之后,连司礼监都没敢回,直接就出了宫……”他忍不住嘿嘿一笑:“八成现在已快赶到天寿山(明皇陵所在地)了吧!” 方皇后沉吟了片刻,说:“着人准备乘舆,你快伺候本宫梳洗。” 陈洪心里大喜,表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明知故问道:“主子娘娘要出去?”然后又自问自答道:“主子万岁爷昨晚遭那等大厄,娘娘挂心圣体安危,也该去探视。” 方皇后一哂:“万岁爷已经醒来,本宫自然该去探视。不过还有一件大事要奏请万岁爷,吕芳被赶出了宫,宫里这么多人没个管事的却不行,本宫身为六宫之主,少不得要向万岁爷举荐贤能补他的缺。陈洪,你说谁来接吕芳留下的司礼监掌印位子合适?” 说话的工夫,陈洪已经将方皇后搀扶起坐在了梳妆台前绣墩上,正拿着一柄象牙梳子梳理皇后那一头瀑布般油光黑亮的头发,听方皇后这么说,便笑着说:“主子娘娘是在难为奴婢了,奴婢什么身份的人,哪敢随便议论这么大的事儿啊!莫说是说,便是在心里一想,也是僭越了……”正在说着,却看见铜镜里的方皇后杏眼圆睁,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吓得赶紧闭上了嘴,低眉顺眼地忙活着给皇后梳头。麒麟小说.70xs.首发 方皇后却不愿轻易饶过他:“本宫最恨的就是你这个不中用的奴才!”她恶狠狠地说:“若是本宫身边有得用之人,哪能容姓曹的那个狐媚子骑在本宫头上猖狂这许多年!” 陈洪赶紧表白说:“曹娘娘……”刚叫了出来就情知犯了大罪,忙放下梳子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说:“奴婢这张臭嘴着实该打!依奴婢这个不成器的蠢材看来,主子娘娘乃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抬抬脚也比姓曹的那个贱人尊贵些个……” “休要卖嘴!”方皇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昨晚本宫命你将那贱人拖出去,你为何不将她押入冷宫,反将她安置在慈宁宫?还着慈宁宫王贵妃的宫人好生服侍她?” 陈洪未曾想到平日里躲在坤宁宫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方皇后耳报神竟然如此神通广大,昨晚之事分毫都没能逃过她的法眼,慌忙跪了下来:“回主子娘娘,奴婢当时是要遵着娘娘的令旨,将姓曹的那个贱人押到冷宫去的,出了宫门就碰见了闻讯赶来的吕公公。是吕公公命奴婢将姓曹的那个贱人送到慈宁宫王娘娘那里去的……” “你就那么听你干爹的话?”方皇后冷笑一声说:“莫非他才是你的主子?” 陈洪见方皇后动了真怒,忙将头磕了下去:“奴婢不是要听吕公公的话,而是他说……他说……” 见陈洪欲言又止,方皇后怒道:“他吕芳说什么了?” “吕公公……”陈洪不敢抬头,却听到方皇后冷哼一声,忙改口道:“吕芳那个奴才说,姓曹的那个贱人平日里甚得主子的欢心,没有请得主子的旨,奴才们便这样作践她,恐主子日后怪罪下来,连累主子娘娘也脱不了干系……” “我脱不了干系?”盛怒之中,方皇后发出了糁人的笑声:“他吕芳不愧是皇上的大伴,真是替皇上想得周全啊!”说着,她突然扬起粉掌重重地拍在了梳妆台上,人也站了起来,急促地来回踱着步:“他道他是皇上的大伴,如今又掌着司礼监,便是这宫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祖宗了么?便要骑在本宫的头上作威作福了么!莫要忘了,甭管宫外有多少人尊他一声‘吕公公’,在这宫里,他永远都是个奴才!本宫才是这六宫之主!”越说越生气,她抓起梳妆台上的那些个装满胭脂水粉的瓶瓶罐罐,没头没脑地向着陈洪砸去。 陈洪根本不敢闪躲,一边磕着头,一边说:“主子娘娘息怒,主子娘娘息怒。莫要为那些长了势利眼的奴才动气,伤了凤体……” “别人长了势利眼?你就没长么?莫非你就真以为本宫不晓得你心里那一点自家的私念?”方皇后恶狠狠地说:“你平日里见着慈庆宫内侍宫女那副满心巴结的嘴脸,你当本宫没有瞧见过么!本宫正估摸着你何时去求吕芳将你调到慈庆宫当差呢!” “皇天可鉴,奴婢伺候主子娘娘这十来年了,对主子娘娘从心肝到肚肺都是忠的,打死也没有别样的心思,更没有自家的私念。奴婢平日对慈庆宫人客气,那也是觉着主子娘娘身份是何等的尊贵,抬举得我们这些万幸能在主子娘娘身边服侍的奴才也要比旁人要高上几分,若是和他们那些贱人奴才一般见识,非但失了咱坤宁宫的身份,更叫那起子贱人在背地里嚼舌头,说主子娘娘不会管束奴才了……”一边说,一边将头在地上碰得山响。 适才一番宣泄将平日积下的怒气消散了许多,如今再听陈洪这一番披肝沥胆的表白,方皇后便听得进去,且息了雷霆之怒,半转过身对他说:“起来吧!哼,任她那狐媚子怎么得宠,只要万岁爷一日不下诏废了本宫,本宫还是这大内的女主!” “那是!”陈洪响亮地应了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谄媚地说:“主子娘娘仁德贤淑,母仪天下,莫说主子与主子娘娘伉俪情深,且舍不得让娘娘受一点委屈;便是那姓曹的贱人狐媚惑主,主子中了她的奸计,动了那样的心思,宫里的十万口子人,还有外面朝廷那些大人们也不会答应!咱大明太祖高皇帝开国至今,已历一十一帝,真正废后改立的,只有宣宗先帝爷一人,引起了朝野上下多少非议?到了宪宗先帝爷那会儿,万贵妃那么得宠,宪宗先帝爷终日与她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可终归也没能扶她当上六宫之主……” 陈洪这么凑趣地给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方皇后听得更加受用,便微微露出了喜色:“平日看不出来,你的学问竟这般的好,怕是司礼监那些奴才,什么掌印、什么秉笔都比不过你。” 陈洪见方皇后已经不再生气,嘴越发的甜了:“主子娘娘又取笑奴婢了,奴婢哪里说得上什么学问不学问。若说奴婢能有这么点本事,还不是主子娘娘平日调教的?可奴婢天生愚钝,没能为主子娘娘多分点忧,奴婢实在惭愧啊!” “为本宫分忧?本宫何忧之有啊?倒是有本事该为主子万岁爷多分点忧才是。” “是是是,奴婢原该如此,可奴婢终归是娘娘的人,忠主子首先便是要忠娘娘。” “明白这个就好。”方皇后突然又换上了阴冷的语气:“本宫告诉你,外面的那些大臣们可以这山望着那山高,风向不对就改换门庭,你们这些奴才可不行,尤其是你陈洪,你头上只有一片云,那就是本宫!指望着旁人给你下雨,你趁早绝了这个念想!” 陈洪忙不迭声地说:“是是是。主子娘娘平日里这样体恤奴婢,这等恩情奴婢莫说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十辈子都还不清啊!” 亏得是进宫二十多年练就的一身本事,陈洪一边献媚一边忙活着手里的活计,飞快地给方皇后梳了一个最时行的发式,方皇后也甚是满意,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顾惜自赏了一番之后,才说:“你方才说对本宫是忠的,看你昨夜能遵着本宫的令旨抓了那个贱人,本宫就姑且再信你一回。说起来你伺候本宫也十来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宫少不得要抬举你。还不去看看乘舆备好了没有?” 陈洪心中一阵狂喜,嘴上却说:“主子娘娘这就要移驾乾清宫?依奴婢之见,主子娘娘昨晚被那帮贱人闹腾得半夜不得安生,也该好好歇息歇息,用过午膳再去觐见主子也不晚……” 方皇后嘲讽道:“你这么巴巴地将消息禀告本宫,不就是急着让本宫去见万岁爷么?怎么如今又不急了?“ 陈洪不好意思地说:“奴婢……奴婢知道主子娘娘挂心主子圣体安危,这才急着将主子已经醒来的禀报主子娘娘,哪敢有别的心思……” “有没有都无甚打紧,你日后掌了司礼监,还能记得自家是从坤宁宫出去的就行了。” 陈洪“扑嗵”一声又跪在了方皇后的面前:“娘娘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若是敢忘了分毫,就让老天雷殛了奴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四章 闯宫面圣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方皇后的鸾驾到了乾清宫门口。麒麟小说按照祖宗家法,皇后为六宫之主,移驾某宫,该宫主人应率所有宫人迎候宫门之外,即便是到皇上的寝宫乾清宫,也该由管事牌子带着宫人跪迎。陈洪却没有看见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带人出来跪迎,便问门外守卫的一个黄门内侍:“黄公公呢?” 他是中宫女主身边的管事牌子,在中宫的权势也不敢小觑,那个黄门内侍赶紧将笑容堆满在了脸上:“回陈公公的话,黄公公在宫里伺候主子万岁爷。” “咱家方才着人前来通报,皇后娘娘要觐见主子万岁爷,你等莫非没有禀告黄公公?” “回陈公公,黄公公听讯之后即刻就进殿请了主子万岁爷的示……”那个小黄门吞吞吐吐地说了半句之后,又不说了。 陈洪不明就里,追问道:“既已知道皇后娘娘要驾临你宫,黄锦为何不赶紧出来迎接?莫非他不晓得祖宗家法?” 论说乾上坤下,自有纲常之分,但因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为人憨厚老实,不善弄权术斗机心,宫里宫外就显得比陈洪逊色几分,不过陈洪对其直呼其名倒是少见,那个黄门情知他动了怒气,也不敢分辩,只好说:“小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回陈公公的话,只听黄公公说,主子万岁爷有口谕说是要静修祈福,诸人不得打扰。” 这个时候,方皇后已经下了鸾驾移步门口,听到了个话尾,忙问道:“诸人不得打扰?莫非身边连伺候的人都不留么?” 那个内侍赶紧给方皇后跪下叩头:“回皇后娘娘的话,主子万岁爷将其他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了黄公公一人,还……还……” “还什么?”方皇后的脸立刻就拉长了,怒气冲冲地说:“是把哪个嫔妃召到身边伺候了么?” 陈洪胆怯地看看乾清宫虚掩着的殿门,悄悄地在方皇后耳边说:“奴婢万死不当劝主子娘娘一句,万岁爷的性子不大好,如今又正在火头上,主子娘娘慎言!”接着压低嗓子对那个吓得嗍嗍发抖的小黄门说:“主子娘娘方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大内十万太监宫女,在乾清宫里当差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这里最小的太监,走出去也是见官大三级。麒麟小说.70xs.不过,能在这里当差自然也就得比其他人多长几个心眼,那个黄门也不例外,听出了陈洪话语之中那份阴冷之气,忙说:“奴才什么都没有听见。” “算你晓事,没听见是你的福!”陈洪说:“不过,主子娘娘问你的话,你可要明白回话。” “是。”那个黄门又给沉着脸不说话的方皇后磕下头去:“回主子娘娘的话,主子万岁爷只留下了黄公公一人,还让黄公公召来了镇抚司的几位太保爷和提刑司的几位公公,如今正在寝宫门外伺候着。” 方皇后一哂:“如今才想到要镇抚司和提刑司的奴才……”见陈洪脸色又一次发白,自己便住了口,抬脚就要进殿门。 “主子娘娘!”那个黄门赶紧叫了一声,或许是因为紧张或是害怕,声调也提高了几分。 方皇后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陈洪勃然变色,低声骂道:“该死的狗奴才,主子娘娘驾前你也敢大呼小叫,还不滚一边去掌嘴!” 那个黄门慌忙叩头说:“求主子娘娘和陈公公体恤奴才,黄公公传了主子万岁爷的口谕,主子万岁爷清修这段日子,谁也不让进乾清宫,免得扰了主子的清修。” 陈洪把眼睛一瞪:“胡说!主子以往闭关清修之时,身边也少不得留个人伺候,为何这次竟有这样的事儿!” “奴才……奴才也不晓得,只是黄公公确是吩咐过……” “还敢多嘴!”陈洪刚呵斥了一句,就听到方皇后冷冷地说:“陈洪,让他说下去!主子以往闭关清修,只有吕芳和他黄锦两人伺候,如今走了个吕芳,又出了个吕芳想疏离天亲隔绝人伦!” 那个黄门吓出了一身冷汗,拼命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主子娘娘和陈公公体恤奴才!” 方皇后见他只认罪却不松口,更加恼怒了,话语之中已经带有一丝杀气:“你当只有吕芳那个奴才能治你的罪,本宫就不能么?你可是要跟着吕芳那个奴才一起去给主子万岁爷修万年吉壤?”说罢,转身就进了乾清宫的殿门,陈洪犹豫了一下,也赶紧跟了上去。那个小黄门的头磕得昏昏沉沉,又见主子娘娘已经动了真怒,也不敢再出声阻拦。 乾清宫的大殿上空无一人,方皇后昂然而入,穿过恢弘宽敞的殿宇,就来到了皇上的寝宫——西暖阁的门口。果然,西暖阁的门口站着几个镇抚司的太保和提刑司的太监,领头的是那镇抚司千户、朝野上下人尽知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大杨尚贤。 自明太祖朱元璋设立锦衣卫以来,锦衣卫缇骑校尉就效法后唐李存瑁的作法,自己推选出功夫最高的十三个人,号称“十三太保”,一直沿袭下来,十三太保中哪个死了或是奉调离开锦衣卫才挑出一个补充。这十三个人在几万锦衣卫中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最响的,尤为难得的是,对皇上忠心更是无人可比,可称得上是皇家鹰犬中的翘楚,时人俗称的“大内高手”便指的是他们。 提刑司是宋朝提点刑狱司的简称,又称宪司、宪台,专管一道一路的刑狱,并负有纠察官员廉政、惩贪肃奸之责。明朝效法宋制,也在各省设立提刑按察司,掌着一省刑名。但此提刑司却非彼提刑司,而是明成祖永乐年间设立的宫廷刑事机构,虽不在明朝宦官机构“十二监四司八局”这二十四衙门之内,却因掌着宫内刑罚,宫里十万内侍宫女提到“提刑司”三个字无不谈虎色变。 如今这几个人站在那里,虽未带有兵刃刑具,却给这寂静的乾清宫平添了一份肃杀之气,陈洪已感到背后有冷汗渗出。 但再厉害的大内高手,毕竟是皇家奴才,见到方皇后进来,齐齐跪了下来:“奴才叩见主子娘娘。” 方皇后道:“免礼。”说着,就要轻移莲步,进那西暖阁。 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并不起身,却伸出了蒲扇大的手往门口一挡:“皇后娘娘,奴才们奉皇上口谕侍卫于此,没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入,圣命在身,请皇后娘娘恕罪!” 乾清宫门口,一个小黄门想把自己拦挡在外;如今镇抚司的奴才又想把自己拦挡在外,方皇后气急败坏地说:“不让旁人进,也不让本宫进吗?你们这些狗奴才,眼中可还有本宫这个皇后么?!” 杨尚贤沉声说:“奴才不敢!”话虽如此,那只蒲扇大的手却不放下来。 陈洪也知道镇抚司这些太保是眼中只有皇上,没有旁人的主,有心帮主子娘娘呵斥他们也不敢开口,便盯着提刑司那几个太监说:“狗奴婢,皇后娘娘要见主子万岁爷,也是你们敢随便拦挡的?” 虽然都是自称“奴才”的皇家鹰犬,提刑司毕竟与镇抚司不同,镇抚司那些太保在朝廷还有官身,只算是半个宫里的人,而他们却彻头彻尾是宫里的人,自然不敢公开开罪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娘娘,一个太监便赔着笑脸说:“陈公公,您是宫里的老人儿,也晓得我们这些奴才当差不容易,还请陈公公体谅则个。不过,主子万岁爷确是有这样的口谕,主子娘娘要见,还请陈公公先行禀报一声,请得了主子万岁爷的恩旨,奴才们恭送主子娘娘入内。” 方皇后知道,这个奴才口口声声叫着陈公公,其实每一句话都是说给她听的,情知今日若不得皇上的恩准,自己是万难入西暖阁那道门,便强压下胸中那口恶气,沉着脸说:“陈洪,替本宫通报。” “是!”陈洪应了一声,在西暖阁的门口跪了下来,朗声说:“启奏主子万岁爷,皇后娘娘求见。” 房里传出嘉靖帝朱厚熜嘶哑的声音:“谁?谁要见朕?” 陈洪一惊,正要开口,就听见黄锦在里面说:“主子,是皇后娘娘。” “皇……皇后?”朱厚熜惊恐地说:“连皇后也要害朕了吗?护驾!护驾!!” 方皇后勉强压抑着愤恨说:“皇上,臣妾伺候皇上这么多年,何曾有过丁点要害皇上之心?是谁在皇上面前进谗言了?”说着,竟不顾身份,挥手打开了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挡在门口的那只手径直闯了进去。 她拿出了皇后娘娘的身份直往里闯,镇抚司、提刑司的那帮奴才便不敢强行阻拦。陈洪犹豫了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也跟了进去。 西暖阁的门窗紧闭着,龙床前层层叠叠的幔帐也都放了下来,只在殿门口点了两盏灯,从那宽敞明亮的乾清宫大殿里走进这里,方皇后一时竟不能适应,凝神看过去,才发现黄锦也只是远远地跪在门口,而大明朝的万乘之君——嘉靖帝朱厚熜缩成一团躲在那张偌大的龙床最靠墙的角落里,身上裹着厚厚的明黄锦被,却还在不停地哆嗦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五章 权摄大内 见到这种情形,方皇后也不敢贸然近前惊了圣驾,便隔着重重的幔帐盈盈下拜:“臣妾给皇上请安!” 朱厚熜终于不再发抖了:“皇……皇后……平身……” 方皇后站了起来,就要抬步朝前走。麒麟小说.70xs. “别……别过来……”朱厚熜又惊恐万状地叫道:“护驾!护驾!!” 方皇后被吓了一大跳,赶紧停下脚步。好不容易平复了纷乱的心绪,她沉着脸低声问跪在门口的黄锦:“黄锦,这个怎么说?” 黄锦将头在地上碰了一下之后,抬起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伤感地看看重重幔帐之后的皇上,哽咽着说:“回主子娘娘,今早起来还好好的,赶走了吕公公便是这样,谁近前便喊打喊杀的撵出去,还让奴婢召来镇抚司、提刑司的奴才守卫在门口……” “这都快午时了,万岁爷用过膳没有?” 黄锦收回了目光,将头俯在了地上:“回主子娘娘,早起吕公公已吩咐备了膳,主子只让放在靠床的矮几上由他自取,也不许人近前服侍……” “可着太医来看看?” “回主子娘娘,吕公公临走之时吩咐过奴婢,可奴婢带着太医进来请旨为主子施医,主子象是又犯了臆症,将太医赶了出去。” 虽说天家无情,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到了方才皇上的异常举动,方皇后也没有计较黄锦所说的“主子象是又犯了臆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追问道:“没有叫邵神仙他们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冲犯了主子?” “回主子娘娘,奴婢也这么以为,但吕公公说主子是天子,诸神呵护,寻常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且近不了主子的身……” 方皇后冷哼一声:“别一口一个吕公公的,他吕芳平日里不信释道,可主子每次斋祀修醮也没见他进过谏言,倒是每日进丹都是他伺候的,本宫看他也不是个忠臣!” 黄锦浑身一哆嗦,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方皇后一眼,忙又将头俯下。 “怎么?你道本宫冤枉了你那干爹么?”方皇后冷冷地说:“万岁爷成了如今这个样子,他身为大伴,无论是与不是,也该着人来看看。他叫传太医却不去请邵神仙,到底是何居心?莫非他不晓得万岁爷平日本就只崇信道法不信医术么?” 黄锦将头在地上碰了一下,说:“主子娘娘的话奴婢不敢回,奴婢只知道今早吕公公便是因为给主子进丹,才被主子赶了出去的。麒麟小说许是主子自家不愿传邵神仙他们进宫……” 方皇后打断了他的话:“事到如今你还帮着吕芳那个奴才说话?真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可能是她气恼之下提高了声调,惊动了龙床上一直没有出声的朱厚熜,他又惊恐地大叫道:“棺材……要给谁备棺材?你们要谋害朕么?” 方皇后赶紧跪了下来:“回皇上,臣妾在教训这帮不中用的奴才。” “好好好,教训的好,把那些个奴才一个个全杀了,一个也不留……”朱厚熜念叨着说:“全杀了,一个也不留……” 这很明显是疯话,方皇后情知皇上真的已经中了邪,忍不住流下了两滴珠泪:“臣妾……臣妾恳请皇上恩准,传邵神仙他们进宫来为皇上祈福。” “神仙?”朱厚熜突然又暴喝一声:“什么狗屁神仙!朕是天子,上膺天命为九州万民之主,诸神呵护,哪里又来了什么神仙?你们……你们是不是想让他们用丹药毒杀朕?!” 皇上以前猜疑心就重,如今遭此大难,更对自己一直都深信不已的道家方士也起了疑心,方皇后也不敢再多言,西暖阁陷入了沉寂之中。 朱厚熜仿佛又清醒了,和颜悦色地说:“你是皇后,不必拘礼,快快请起吧。黄锦,给皇后赐座。” 黄锦起身搬来一个软垫绣椅,陈洪以目示意他搬到龙床之侧,黄锦为难地轻微摇摇头,见陈洪目露凶光,也只好搬着椅子就要越过幔帐。 朱厚熜突然又喝问一声:“你要干什么?” 黄锦慌忙将绣椅放在了幔帐之外,说:“回主子,奴婢正遵着主子的旨,给主子娘娘看座呢。” “磨磨蹭蹭的,还不快请你主子娘娘坐下!” “是。”黄锦只好转身,恭敬地对方皇后说:“主子娘娘请坐。” 方皇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在那绣椅上坐了下来,说:“皇上身系我朱家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安危,龙体若是有恙,宫里宫外莫不惊恐。臣妾以为,便是不传邵神仙入宫祈福,也该宣太医来为皇上施医诊治。” “宣太医?朕没有病,宣太医做甚?”方才说了两句话,朱厚熜似乎又清醒了一些,对方皇后说:“朕不晓得发生了何事,早起之后便觉心神恍惚,静修几日便可。这段时日,宫中之事就劳皇后费心了。” 明朝对后宫管束甚严,皆因太祖朱元璋留有祖训,警戒妃嫔不得干政,方皇后虽有心要扶持自己宫里的陈洪取吕芳而代之,却也不敢直言,但如今皇上既有这样的话,她便趁机说:“皇上既说到宫中之事,臣妾正有一事要奏请皇上恩准。” “皇后有事请讲。” “臣妾提议由陈洪接任司礼监。” “司礼监?”朱厚熜方才一直游离不定的视线终于慢慢地落在了方皇后的身上:“司礼监不是有吕芳吗?” “回皇上,臣妾听说吕芳已被皇上派去督修万年吉壤了。” “哦,是吗?”朱厚熜反问了一句,然后说:“朕记得好象确有此事。” “司礼监掌管宫里大小事务,又要协助皇上处理朝政,责任十分重大,掌印一职不可空悬。”方皇后说:“陈洪这个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平日里守礼又懂规矩,办差也甚是得力,臣妾以为由他接任司礼监较为相宜。” “吕芳去督修万年吉壤倒是不假,可万年吉壤也不一定要修一万年啊!他总是要回来的,他回来可怎么办?” 情急之下,方皇后忍不住说:“皇上,你莫要再姑息吕芳那个奴才了。依臣妾之见,他虽是皇上的大伴,可对皇上未必是忠的!” “哦?吕芳这个奴才怎么不忠于朕了?” “回皇上,吕芳身为奴才,却不守祖宗家法,平日里与外臣多有来往,还疏离天亲阻隔人伦,太子和几位世子若不得他的准许,等闲也见不着皇上。太子母妃蒋氏在臣妾面前哭也不晓得哭了几次了。”说到这里,方皇后似乎想起了自己曾受到的冷落,不禁也悲上心头,又落下了几滴眼泪:“便是臣妾要见皇上一面,也是难过上青天啊!” “哦,竟有这等事?那狗奴才真真是没了王法!”朱厚熜说:“好,朕就准你所奏,着——” 黄锦忍不住惊呼一声,陈洪又是一道凶狠的目光扫了过来。此次黄锦并没有畏惧,反而将那饱含着诧异、愤恨甚至不屑的目光投向了陈洪。 这一幕恰恰落到了朱厚熜的眼里,他不动声色地说:“着陈洪暂任司礼监。” 暂任、接任一字之差,涵义却大不相同,在方皇后听来是皇上对自己的大伴还旧情难了,心里略微有些不满;在陈洪看来是因为自己还未曾进司礼监任秉笔,皇上不放心自己处置政务的能力,但无论如何,能进司礼监都是几辈子修得的福分,他当即跪下:“奴婢陈洪叩谢主子万岁爷恩典。”尽管已拼命压抑着兴奋的心绪,可他的声音还是有一丝发颤。 朱厚熜微微一笑:“你是皇后举荐的人,朕自然是信得过的。” 见皇上这样说,方皇后也很高兴,便又说:“臣妾还有一事要奏请皇上恩准。最近宫里发生不少事儿,奴才们都不很守本分,也该整治整治了。臣妾恳请在皇帝清修期间,由陈洪整肃后宫。” 朱厚熜不置可否地说:“你是六宫之主,宫中之事自然由你拿主意。” 方皇后也象陈洪一样跪了下来:“臣妾谢皇上恩典。” 出了乾清宫的门,方皇后正要上乘舆,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对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陈洪说:“你还跟着本宫做甚?还不掌你的印去?” 陈洪媚笑道:“主子娘娘折杀奴婢了。印是主子和主子娘娘的,奴婢哪里敢掌?奴婢一定替主子娘娘看好了就是。” “明白就好。”方皇后说:“打发那个贱人之时,莫要惊扰了王贵妃,她性子恬淡,与本宫也无甚过节,又是太子生母,平日里本宫也该礼尊着她些。” “奴婢明白。”陈洪说:“适才来的路上,奴婢反复想过,还有一人也不得放过,不过要请得主子娘娘的示……” “宁嫔王氏那个贱人平日自持有皇上宠爱,也多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她宫里的杨金英、邢翠莲这两个天杀的奴婢又是谋逆的主谋,论说起来罪过比姓曹的那个狐媚子还要大……”方皇后说:“祖宗家法在,你就看着办吧。” “奴婢领旨!” 激动之下,陈洪那太监所特有的公鸭嗓子显得特别的尖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六章 潜出大内 深夜,一个人疾步朝着禁门走去。麒麟小说.70xs.首发夜已黑定了,他却未打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宫墙下的黑影里。 “谁?干什么?”还未近前,就听到禁门那边传来一声喝问。 “瞎嚷嚷什么,是我!”那人大声回答:“干好你们的差使。” 说话间他已到了禁门处的灯影之下,领着御林军兵士把守禁门的提刑司太监脸上立刻写满了媚笑:“哦,是黄公公啊,这大晚上您老还不歇着。” 原来来人是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他苦笑一声说:“咱家就是这么个劳碌命,想歇也歇不了啊!开门吧。” “这……这大晚上的您老还要出宫啊?” “知道了还问?哪那么多废话!” “宫门也已落锁……” “咱家在宫里当差也二十多年了,难道还不晓得这个规矩?自是有要紧的事儿要出去!” 大内紫禁城门禁很严,一过酉时便把通向外面的各道宫门尽数关闭,所有内侍无事均不得出门,有要紧的事情要出宫,须凭司礼监发放的通行铜牌验明正身之后才能放行。值守的太监犹豫了:“黄公公,不是咱家猪油蒙了心要驳您老的面子,实是有祖宗家法在。陈公公也特地打过招呼,这段日子且要看紧了……” 黄锦把眼睛一瞪:“这宫里十万口子人,姓陈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咱家就不明白你说的是哪个陈公公?” 宫里的人都知道,黄锦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吕公公的干儿子,与吕芳的情分自然非同一般,如今陈洪接了司礼监,他跟陈洪就成了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可偏生这两个人都是宫里数得着的台面上的人物,那个值守太监一个也得罪不起,只好装糊涂老老实实回答道:“回黄公公的话,是司礼监的陈公公。” 照例只有掌印才可以被人省略称为司礼监太监,亏得那个值守太监急中生智,在“司礼监”与“陈公公”之间加了一个“的”字,当面也未必惹恼了黄锦,即便有人密报了如今在宫里炙手可热的陈洪,他也可以交代的过去——说真的,在大内禁宫这个八卦炉里修炼,没有一颗玲珑剔透心,只怕当不了几天的差事脑袋就要搬家。 “哦,咱家当是哪个陈公公,原来是陈洪啊。”黄锦果然没有生气,而是满不在乎地说:“他跟咱家一样,都认了吕公公为干爹,我们是把子。麒麟小说.70xs.首发他如今代干爹暂掌司礼监,也不会跟咱家挑这个理儿。再说了,咱家要办的事儿大了,他知道了也得赶紧放行。快开门,耽搁了咱家的事儿,莫说是你,谁也担不起这个罪!” 听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有事,虽未明说什么,但话里隐约流露出的意思可是非同小可,那个值守太监也不敢再追问什么,忙让兵士打开了一侧的小门,还谄媚地说:“黄公公,您老出宫怎么也不坐顶轿子?可要奴才着人送您老一程?” 黄锦嘿嘿一笑:“有劳你惦记着,不过好意咱家心领了,外面自然有人候着咱家。” “那也让奴才给您老备个灯笼,这黑灯瞎火的……” “说了有人伺候咱家,就不劳你费心了。”黄锦说着就出了禁门。 穿过长长的青石御街,就到了皇城大内的第一道门——端门,这里由御林军把守,带队的军官自然不敢随便查问宫里的事,恭恭敬敬地将黄锦送出了门。 黄锦疾走出了最外面无人把守的承天门,又跨过了金水桥,回头看看宫门又已关闭,身后也无人跟来,就将双手圈在嘴前,发出了一声喜鹊的叫声。 周围还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十冬腊月里,黄锦的头上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一横心,双手圈在嘴前竟连续发出了三声喜鹊叫。 不远处的黑暗之中传来游丝一般的一声喜鹊叫。一个人影闪了出来:“黄公公,这里。” 黄锦激动地走了过去,拱手作揖,道了一声:“太保爷!”。 那人是镇抚司千户、锦衣卫十三太保的老大杨尚贤,论说无论品秩还是在宫里的地位,黄锦都比他只高不低,不过十三太保的名头实在太响,因此黄锦不但要先给他行礼,还要尊称他一声“太保爷”。 杨尚贤一边给黄锦还礼,一边说:“适才刚过去了一队巡逻兵士,我牵着马站在这里不合规矩,被人看见了也难得说话,就先躲在暗处避了一避,让黄公公担忧了。” “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黄锦急切地说:“伺候主子睡下了我才出来,这些日子主子都是辰时三刻左右便会醒来,我得赶在明日辰时初回来,把马给我吧。” “这一来一去要赶百十里地,又是大晚上的,且不能出什么岔子。就让我送你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不敢劳烦太保爷。咱家自去便是。” 杨尚贤怎能不明白黄锦说是“不敢劳烦”,其实是怕连累自己,便说道:“如今宫里乱成这个样子,皇上的面子也不好过去,真得好好想个法子才是。黄公公不用说什么了,我知道你和吕公公一样,都是真心忠于皇上的人,为你们担罪我觉得值!时候不早了,快上马!”说着,他那一双蒲扇大的手插到了黄锦的腋下。黄锦也不再客气,将脚踩在马镫上,借力翻身上马。抓着丝疆才发现,马的嘴上被勒上了一道绳子,免得嘶叫起来惊动他人,心里暗暗佩服杨尚贤心细如发。 杨尚贤也跳上马,一抖缰绳:“走吧。” 马箭一般地冲了出去,黄锦赶紧拍马跟上,两骑向德胜门方向疾弛而去。 城门也早已落锁,不过杨尚贤早就派了另一位镇抚司副千户、锦衣卫十三太保的老五张明远守在德胜门口,远远地瞅见他们过来,张明远一亮“北镇抚司”的腰牌,谁敢多问上一句半句,赶紧打开了城门,三人一起冲出了城门。 出德胜门不远就走上了驿道,因是隆冬的深夜,还刮着凛冽的西北风,宽敞的驿道上行人车马都没有。尽管三人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手也快冻僵了几乎拉不住缰绳,却趁着路上无人挡道,拼命地打马飞奔,直奔皇家陵园——天寿山而去。 天寿山位于离京城四五十里的昌平县,首尾八十里,是燕山山脉的一个分支,原名黄土山。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召集全国风水大师,在京畿近郊山峦岗地为自己选择一块“万年吉壤”。后经多方斟酌,亲自圈定了黄土山为皇家陵地。因嫌名字不雅,遂赐名为天寿山。 天寿山的确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东、西、北三面有群山环绕,南边却开敞无阻,象是一个大庭院。“庭院”还有一对小山把门,左边是龙山,右边是虎山,真有面南背北、虎踞龙腾的天家气象。因此,自成祖朱棣之后,七位皇帝的陵寝都在这天寿山中,正在修建中的嘉靖帝的永陵,已经是这山中的第八座皇陵了。 按照皇家规制,嘉靖帝登基后不久,钦天监便勘察确定了永陵的陵地。今年年初,皇上准了礼部尚书严嵩所奏,开始着手为自己修万年吉壤,如今这里聚集了数万军士工匠民夫,正赶着开挖吉穴修地宫。 到了天寿山,龙虎两山之间有一道大红门,这是皇陵的正门,所有官军百姓到此都得停轿下马,连九五之尊的皇上谒陵也得换上乘舆才能入内。黄锦和杨尚贤、张明远三人只得勒住了马,留张明远在山下遛马候着,黄锦和杨尚贤向永陵工地奔去。一路上看守皇陵的兵士想要阻拦问个究竟,一见他们身上的宫服和官服,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赶紧又咽了回去。 自红门至永陵还有好长的一段距离,这对于身为大内第一高手的杨尚贤根本不算什么,身子发胖的黄锦就吃大苦头了,才跑到一半就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迈不动腿。杨尚贤不得不停下步子,说:“要不黄公公先在这里歇息一下,喘口气儿,我去喊他们抬个抬舆来?” “可……可不能……”黄锦一边拼命地挪动着身子,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偷来的锣鼓敲不得,今日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杨尚贤轻抬步子赶了上来,说:“要不,我先上去请吕公公出来说话?” “哪……哪有儿子让爹迎候的礼?就……就要到了,咱家再加把子劲……”说着,黄锦跌跌撞撞地继续朝前冲。 终于到了永陵的工地,黄锦烂泥一样地瘫在了地上,杨尚贤顾不得扶他,抓过一个兵士说:“将你们总役叫来见我。”说完之后才将黄锦扶着坐在了永陵吉壤那长长的丹跸石道的台阶下歇息,还顺手扯下腰间须曳不离身的羊皮水袋递给了他。 黄锦接过羊皮水袋仰起脖子就往下倒,杨尚贤“唉”地叫了一声,可是为时已晚,黄锦已经被呛了一下,猛地咳嗽了起来。杨尚贤忙拍着他的背,好不容易才帮他顺过气来。 黄锦的头上腾腾冒着热气,愁眉苦脸地看着杨尚贤说:“太保爷,可不兴这么玩人的啊!” “是我的错,没给黄公公说清楚。”杨尚贤笑着说:“关外的烧刀子,够劲儿吧!可惜,一两银子都买不到一斤的酒,竟被你洒了足足三两出来。” “幸好咱家全吐了,这三两烧刀子下肚,咱家怕是今晚就睡在这里了。”黄锦苦笑着说:“你袋子里怎么装的是酒啊?” “那是你黄公公一直在主子身边伺候,等闲也难得出来见见世面。这宫里宫外谁不知道,我镇抚司的十三太保从来都是只带酒不带水的!”杨尚贤说:“这山里头的风硬,你方才跑得那么急,身上都出了汗,冷热一激容易生病,你慢慢地呷上两口,身子就缓过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七章 人心似水 监修永陵的总管太监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正欲发火,一听说镇抚司的太保爷深夜驾到,吓得满肚子的火都变成了冷汗从每个毛孔里钻了出来,也顾不得穿上宫服,只在便服长衫外披了一件夹袄就奔了出来:“不知太保爷大驾光临,奴才有失远迎,还请恕罪。麒麟小说.70xs.首发”正要向杨尚贤行礼,却见黄锦坐在那里,忙给黄锦跪下磕头:“奴才见过黄公公。” 喘息未定的黄锦摆摆手说:“罢了。你是这里的总管?” “是。奴才姓王,名得用,受命总理主子的万年吉壤工程。”那个总管太监谄媚地说:“黄公公要来视察工程,也该着人通报一声,奴才好派人将黄公公抬上来。这大晚上的看把黄公公给累的,大冷的天儿竟也出了一头的汗,快请到奴才的房里坐着喝口热茶,省得山风一吹着了风寒……” 黄锦是乾清宫管事牌子,既是与二十四衙门掌印太监平起平坐的正四品内宦,又是主子身边的近侍,在十万宫人中的地位自然高不可及;而这个王得用却只是内府营造司正五品掌作,营造司不属于宫里二十四衙门之内,只是监督大内各项工程的一个非正式机构,无论身份还是权势自然无法与黄锦相提并论,因此他不但话说得十分客气,还要撩起长袖给黄锦擦拭头上的汗水。 歇息了片刻又喝了水,急促的呼吸也平歇了下来,黄锦挡住了他的手,站了起来:“吕公公呢?” 王得用一愣:“吕……吕公公?”随即回过神来,说:“黄公公要见吕公公?” “你是聋子还是傻子?竟要咱家再说一遍?”说着,黄锦也不理他,向长长的阶石登去。 “黄公公!哎,黄公公!”王得用紧紧地追着他:“吕公公来的时候就有旨意,不能离开,也不许见人……” “胡说!主子下旨给吕公公督修万年吉壤时,咱家就在主子身边伺候着,根本没有听到有那样的旨意。这个旨,是谁给你们传的?”黄锦怒喝一声:“你这狗奴才竟敢捏造主子的旨意,可是不想活了!”嘴里骂着,脚下并不停步,仍往上走。 他硬要往里闯,王得用也不敢阻拦,只好亦步亦趋地紧紧跟上,没口子地说:“便是给奴才天大的胆儿,奴才也不敢随意捏造主子的旨意啊!是陈洪陈公公来传的旨。麒麟小说.70xs.” “哦,陈洪也来过这里?”黄锦停下了脚步:“他可曾见了吕公公?” “回黄公公的话,陈公公十日前便来过,宣了旨之后便回去了,未曾见吕公公。” 黄锦一脑门子的火真不知道该往何处发,他开始乍一听陈洪来过,还以为陈洪象自己一样,是借口传旨偷偷跑过来见干爹,他在宫里那些所作所为都请示了干爹,却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和自己一样口口声声叫“干爹”的陈洪竟是个戏文里的曹操式人物,专程赶到永陵竟然只是为了让人好生监视干爹,心肠也忒狠毒了些个! 可他毕竟是在禁宫大内当差十几年的人,识得大局懂得分寸,知道如今不能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便强压着怒气,转身继续往上走。 王得用又追了上来:“无论如何您老总要体恤奴才们当差不易,把旨意给奴才看看啊!” 黄锦又在台阶上站住了:“咱家就是从主子万岁爷那儿来的,旨意非得要写在纸上让你这奴才看吗?” “这……这……”王得用被噎住了,顿了一顿,想起了十日前陈洪陈公公笑里藏刀的再三叮咛和恩威并施的着意拉拢,终于还是硬下心来又:“奴才见过吕公公。” 吕芳拱手向他回礼:“这段日子,镇抚司劳你费心了。” “请吕公公放心,有奴才这帮兄弟在,镇抚司便不会乱。”杨尚贤见黄锦还是趴在地上哭着不肯起身,便说:“黄公公,大事要紧,赶紧禀报了吕公公,我们还要赶回宫去。” 吕芳闻言色变,厉声说:“黄锦!你起来回话!你们可是偷着出宫的?” 黄锦抬起了头,用凄迷的泪眼看着吕芳,应了一声:“是。” “啪”的一声,吕芳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脸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八章 山中求计 黄锦被打懵了,怔怔地望着吕芳,叫了一声:“干爹!” “你莫要叫我!我没有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吕芳生气地站了起来,手指着黄锦的鼻子骂道:“跟了我这么多年,天天教着,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没想到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竟是跟第一天进宫一样,一点长进都没有!如今宫里是什么情势,你不比你干爹这躲在深山里的人清楚?竟也敢私自出宫来看我,你干爹的头如今拎在别人手上,早晚被人砍了都由不得自己,你还巴巴地给人家送上门去,搭上你一条贱命不说,还要连累杨太保!你们都让人杀了,日后谁伺候主子?” 黄锦嗫嚅着说:“就是为了主子,太保爷和儿子才要担着天大的干系来见干爹的……” 吕芳突然问道:“我问你,你如今在哪里当差?” “回干爹的话,儿子还在乾清宫。麒麟小说.70xs.” 吕芳先是一愣,然后更加生气了:“你糊涂!我还以为你已被主子赶回酒醋面局搬坛子去了,谁曾想你竟还在乾清宫当差。那你可晓得,你今日之事做的已犯了大忌!回到宫里,瞅着主子心情不错的时候,把今日来看我之事都启奏给主子,一个字也不能隐瞒主子,你定记住!” “是,儿子记住了。” 见他象往日一样还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吕芳长叹一声:“唉,能不能保住你这条命,就看你的造化了……”他随即又问道:“主子近日身子可大好了?” “回干爹的话,主子龙体倒是无恙,只是……只是……” 吕芳急切地问道:“只是怎样?你快快说来。哦,先等一等,杨太保,烦劳你在外面守着,莫要让人近前来。” 杨尚贤领命而出之后,黄锦才说:“干爹,儿子也不晓得该怎么说。” 吕芳把眼睛一瞪:“是什么就说什么!” “是。”黄锦说:“干爹被……被派来督修吉壤的第二天,主子便大好了。只是主子……主子象是变了个人似的,也不进丹药也不打坐,更是绝口不提敬天修醮。干爹走了这一个多月,主子一次也未宣姓邵的那帮杂毛老道进宫……” 吕芳本就不信释道,往日皇上那样宠信道教迷恋方术,他心中多有腹诽,如今听说主子幡然醒悟,由衷地说道:“主子圣明啊!你接着说。” “主子龙体大好之后,便命儿子找来明会典、《大明律》,还有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的实录。麒麟小说.70xs.除了进膳,终日手不释卷,每晚都过了子时,须得儿子再三再四地恳请才肯就寝……”黄锦正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见吕芳脸上淌下了泪水,忙问道:“干爹,您老怎么啦?” “没事儿,干爹是想起了主子万岁爷刚刚即位大宝的一些旧事……”吕芳忙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掩饰似的一笑:“干爹老啦,总会想起当年的一些事儿……” 黄锦也就释然了,接着说道:“还有呢,主子前日还让儿子找来起居注来看,今天早起突然跟儿子说要上朝……” “上朝?”吕芳一愣,追问道:“主子自己说起要上朝?” “是。” 吕芳猛地想起了当日自己被贬谪前的那一个早晨,主子被唤醒之后也说要上朝,许久以来一直盘旋在他心头的一个疑问如今渐渐有了答案,但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也不好和黄锦说起,就问道:“你是如何回话的?” “儿子也不晓得该怎么回话,便老老实实回奏主子说,以前都是干爹伺候主子上朝,儿子在乾清宫当差这两年里,主子没有上过朝,至于怎样儿子也不清楚……”黄锦说:“儿子是个笨人,也不晓得这样回话对与不对。” 这样的回答很容易激怒主子,吕芳心里也是一惊,忙问道:“你说了之后,主子是何反应?” “主子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又去读书了。” 吕芳松了口气:“只要主子没有责罚你,那就没什么大错。你今日来找我,可是为了这个?” 黄锦这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激动和难受,竟将此行的目的全抛到了脑后,忙跪了下来:“请干爹救救主子吧!如今能救主子的,只有干爹一人了!” “救主子?”吕芳大惊失色,忙问道:“主子怎么啦?可是有人还要害主子?” “不是。主子如今任事都不管,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原来,吕芳被赶出宫之后,方皇后举荐陈洪暂掌司礼监,陈洪将批答奏折之事全部扔给那几位秉笔太监,却在宫里大肆抓捕嫔妃和内侍宫女,连主子最宠爱的两位妃子端妃曹氏、宁嫔王氏都被抓了起来,与当日谋逆弑君的宫婢杨金英等人一起枭首于市,并将两位妃嫔与那十几位宫女尽数抄家灭族;宫中诸人被枷拷、责打、发配者不计其数,尤其是两位妃嫔寝宫的内侍宫女几无幸免者…… 随着他的述说,吕芳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说:“在宫里闹腾也就罢了,如此大张旗鼓地抄家杀人,岂不是让朝野上下都知道了那日宫变之事?这等事情张扬了出去,便要记诸史册,千秋万代有损主子的圣名!他这样做,是在给主子的脸上泼脏水!是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力,竟连两位娘娘也不放过?他请了主子的旨了吗?” “主子将干爹派到这里来的当天便颁下口谕说要静修,诸人不得打扰。可那日午时,主子娘娘就带着陈洪那个贼闯宫觐见主子,说是由陈洪接任司礼监。主子只说让他暂署,但恩准主子娘娘权摄大内,主持清宫。这些日子,陈洪那个贼只是早晚随主子娘娘到乾清宫大殿外请个安,宫里宫外之事一概不启奏主子……” 吕芳的脸又阴沉了下来,说:“我道陈洪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竟是有主子娘娘在背后撑腰!”他突然又问:“你有没有将这些事情奏报主子?” “儿子原本是有这个打算,但想着一是笨嘴笨舌怕说的不好触怒了主子;二来儿子人微言轻,说了大约也无济于事,这才冒险出宫来见干爹,恳请干爹随儿子一起回去……” 吕芳嘲讽地一笑:“刚以为你有了点长进,还知道个进退分寸,却又说起了混话!干爹是主子派来督修万年吉壤的,没有主子的旨意,怎能回去?” 黄锦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吕芳:“那……那干爹就眼睁睁地看着陈洪那个贼在宫里闹腾?” 吕芳淡淡地说:“快了。锦儿,你且要知道,这世间之事无论如何都要留有余地,凡事都不可做过了头,事过了头就要遭报应。” “干爹的意思是,主子很快就会再召干爹回宫?” 吕芳并不回答,反而问道:“你方才说主子前日让你找起居注来读,你可知道主子读到哪一年了?” “主子开始读的慢,前日一日才看完自正德十六年至嘉靖初年那一册,昨日也只看到嘉靖三年,今日一天却已经看到了嘉靖七年了。” 吕芳说:“照你这么说,最多再有个五七天,主子也就都读完了。此后无论主子再着你找什么,你且将《祖训录》呈给主子。” “《祖训录》?” “蠢才,平日里叫你多读些书,你总是不听,是太祖高皇帝御制的训喻,在东暖阁左边书架的第一排里,明黄锦缎封套的那匣《皇明祖训录》便是。” “是,儿子明白了。” 吕芳慈爱地摸摸黄锦的脸:“宫里那么多的伶俐鬼,比你有心眼、嘴比你甜、做事比你机灵的比比皆是,你知道干爹为什么最疼你吗?你跟干爹一样,都是一心只想着主子的人!选你掌乾清宫,是干爹这辈子为主子万岁爷尽的最大的忠,干爹便是再也没有回宫的那一天,也能安心了啊!”他突然见到黄锦流泪了,便说:“痴儿,你哭什么?干爹不过说说而已。只要你将《祖训录》呈给主子,不出半月,你我父子就又能团聚了!” 黄锦一把抓起了吕芳的手,哭着说:“干爹,你……你的手怎么啦?是那些个坏了心肝的奴才作践你么?”原来,吕芳的手上大大小小布满了血口子,有的已经落痂,有的却还能看到刚刚凝固的殷红血迹。 吕芳轻轻抽回了手,有意闪躲着黄锦那凄迷的泪眼,满不在乎地安慰他说:“你干爹好歹也是主子万岁爷的大伴,司礼监的印也掌了五年,有谁敢作践我?” “儿子……儿子都听到了,十冬腊月的天儿,那帮坏了心肝的奴才竟让干爹洗砖……” “咄!这是主子万岁爷的万年吉壤,每一块砖石大料当然得用水磨洗。能给主子万岁爷尽这份心,是你干爹的天幸,又怎能是作践?” “山里头风这么硬,他们又怎能让干爹住在这里?自己却躲在那烧着地火儿的热炕上?”黄锦哭着说:“干爹是主子万岁爷的大伴,伺候了主子三十多年,莫说是无辜担罪,纵是犯了天大的错,主子万岁爷还没有发话,这些个狗奴才就敢这样作践干爹?儿子受不了了,回去拼死也要奏报主子…… “真真是个傻儿子啊!君即是父,守陵便是守孝,‘枕苫’是应有的孝义。”见黄锦还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吕芳叹息着说:“你不到十岁就进宫了吧?不晓得百姓家的习俗。那些读书人给父母至亲守孝三年,也都是在坟旁结庐而卧的。这会儿也不晓得是什么时辰,但想必也不早了,你得赶紧赶回去。这一来二去百十里地,真是辛苦你了。” 黄锦大哭着说:“儿子不辛苦,看到干爹这样儿子心里……心里难受啊……” 吕芳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狠下心来喝道:“还不快走!干爹的老命全在你的脚程上,赶不在主子万岁爷起床之前回去伺候,你就得到你干爹的坟前去哭了!”说着,竟倒在地铺上,转身睡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九章 虎落平阳 黄锦刚走不久,监修永陵的总管太监王得用便出现在了吕芳的窝棚门口,恶狠狠地叫道:“吕芳!” 吕芳还是并未睡着,却还是并不转身过来,淡淡地说:“什么事啊?天还没亮,你王公公就催着奴才上工了吗?” 王得用冷笑着说:“哼哼,咱家是怕你洗不完今日的五千块砖没得饭吃,好心喊你起来早点干活。麒麟小说” 吕芳从地铺上坐了起来,深深地看了王得用一眼,说:“好,奴才谢过王总管的关照了。” 王得用被他眼中骤然闪现的那道精光吓得一哆嗦,色厉内荏地说:“如今没了乾清宫黄公公和镇抚司的太保爷给你撑腰,你还牛气什么?” 世间竟有这等蠢货!吕芳心中慨叹一声,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他那丑陋的嘴脸。 被杨尚贤扔出吕芳的窝棚之后,王得用回到自己的房子,却怎么也无法入睡,左思右想,越想越害怕:今日黄锦未奉有旨意,偷偷跑来见吕芳之事若是被陈公公晓得了,那自己的小命可就难保了!他黄锦是主子万岁爷身边的人,有主子护着,或许陈公公也拿他没辙,可陈公公要收拾自己就再容易不过了,说起来自己竟是最倒霉最冤枉之人!想来想去,他便将全部的恨意都记到了吕芳的头上,若无他这么个丧门星到这里,哪有这么多的祸事! 王得用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成心来这里找茬的,如今见到吕芳这样对自己不屑一顾,心中更是恼怒,冲到了吕芳面前,跳着脚骂道:“你当你还是司礼监掌印,坐在这里等着批红吗?” “王得用!我告诉你,我还是不是司礼监掌印,除了主子万岁爷,谁说了都不算,你莫要打错了算盘。”吕芳也不再叫他什么“王公公”,也不再自称“奴才”,嘲讽道:“做人要精,可也不能太精了。太精了,天便要收你!” “你……你……”王得用见他一个被发配到此的人竟在自己面前又摆出了司礼监掌印的架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吕芳的鼻子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吕芳挥手打开了他的手,冷冷地说:“我说错了吗?自我初到这里,你可真是诚惶诚恐,惟恐伺候不周;待明白我是被主子万岁爷赶出宫之后,便换了一副嘴脸,见面连话也不想多说了;十日前陈洪来过之后,你更是性情大变……方才在黄锦给我跪下之时,你可是也要下跪?如今又是这样暴跳如雷,真是让我都记不清你到底有多少张面孔?一会儿做神,一会儿做鬼,你累也不累?王得用,咱家好歹也比你长着几岁,进宫时间也比你早上几年,如今一同给主子万岁爷修万年吉壤也是几百年才修得的缘分,咱家好心劝你一句,你这种人,莫说是在宫里干伺候人的差使,便是做个官儿,也做不久长。麒麟小说.70xs.首发寻个机会告病出宫,还能保得你那半条身子多活上几年!” 吕芳到了永陵之后,整日只是埋头做事,多余的话从来都不多说一句,今日却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一大段,让王得用更是怒火中烧,冲着窝棚外喊了一声:“来人!” 几个巡夜的兵士忙跑了过来,可是窝棚内甚是狭小,他们只能掀开充做门帘的草席,站在外面。 王得用指着吕芳说:“把这个……这个奴才给我押下去,赏他二十鞭子,今日罚他饿饭一日。” 那几个士兵不敢违抗总管太监的命令,却又知道吕芳来头不小,畏畏缩缩着不敢上前。吕芳自己站了起来,笑着说:“二十多年没有吃过鞭子了,本就不是奴才该有的幸事。这里是主子万岁爷的万年吉壤,且沾不得血污,咱家到那边去领你王总管的赏吧!”竟率先要向外走出。不过,就在要出门之时,他又停住脚步,回头对还在发愣的王得用说:“你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已不多了,好自为之吧!”说完之后,笑着微微摇摇头,走了出去。 彻骨的寒意骤然自心底泛起,王得用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看到几个兵士正在用含义难测的眼神盯着自己,只能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狂笑来勉强压抑内心的胆怯和惊惧。 饶是再怎么快马加鞭,黄锦他们一行三人回到京城之时,天色已经泛亮。看见几个守城兵士正在缓缓地打开德胜门的城门,黄锦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喃喃地说了一声:“辰时了……”他猛地勒住了马,对杨尚贤和张明远拱手作揖,说:“两位太保爷,有劳您二位一路护送,咱家就一个人进城去了。” 杨尚贤和张明远情知黄锦是不愿连累他们——按照朝廷规制,京城九门冬季开门时间是辰时初刻,现在也便已是辰时了,黄锦未必能赶在辰时三刻主子万岁爷醒来之前赶回宫去,事体败露便有可能败露! 但两人对视一眼,然后说:“黄公公不消说这些,由我兄弟二人在前开道,怕是也能快些。”说着,一鞭子抽在马背上,高声喊道:“镇抚司公干,诸人回避。” 黄锦见他们不避嫌疑地打出了镇抚司的招牌,知道两人已经决心与自己共同进退,也没有时间再说些感激的话,催马紧紧跟着他们冲进了城门。 京城九门之内规矩甚大,道途之中“文官停轿,武官下马”的忌讳之处不知凡几,尤其是通衢大街,除了步兵统领衙门和五城兵马司坐堂掌印的巡街御史,敢于驰马飞奔者,不是持有兵部勘合的急递驿使,那便是极有来头的要害人物了。杨尚贤和张明远又高喊着“镇抚司”的字号,行人无不避让道旁,纵是坐着轿子的官员也赶紧将轿子转到了街边小巷。 一路畅通无阻地飞奔进了大明门,自此便能远远地看到那巍峨高耸的承天门,这是进入禁宫大内的第一道门。 只是,与往日不同的是,承天门的左右道旁停满了大大小小的官轿,三人心里都是一凛:虽说卯时早朝规矩无一日偏废,但主子万岁爷这两年一直罢朝,往日到这个时辰,自然有司礼监发出话来命朝臣递交各衙门公文之后散班,今日为何还没有散?莫非今日主子万岁爷突然又上朝理事了么? 事态紧急,也顾不得细想这些事情。虽说这里经端门、过午门再进宫还有长长的一段距离,可这里已经是深宫大内的禁地,未奉有圣旨,在御道驰马便是杀头的罪,三人都勒住了马。杨尚贤和张明远不待停稳就飞身下马,将黄锦从马上扶了下来:“黄公公,职分所在,我等就无法随你进宫了。” 黄锦一边活动着麻木的腿脚,一边感动地说:“两位太保爷高义,黄某百死难忘!”说着一拱手,转身就要上金水桥。 “黄公公!”杨尚贤突然叫住了他。 黄锦转过头去,见杨尚贤和张明远两人单膝跪着,双手抱拳至眉间,动情地说:“黄公公保重!” 镇抚司的太保品秩虽不高,地位却十分超然,俗称“见官大三级”的就是这种人,历来双腿只跪皇亲,能受他们单腿跪拜的只有司礼监几位大太监和本衙门的长官。黄锦慌忙又躬身深深一揖:“两位太保爷快快请起,莫要折杀奴才了。”说着,也不敢再耽搁,急匆匆就跨过了金水桥,进了承天门。 明成祖朱棣自幽燕起兵靖难夺取天下之后,于永乐五年至永乐十八年,前后用了十四年时间,役使数十万工匠和上百万民夫修了今日这座皇城,虽是仿制南京皇城,但体制规模更为庄严宏伟。皇城内还有一座城中城,即是通常所说的紫禁城,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乾清、坤宁二宫,东、西六宫以及内廷二十四衙门,外朝的内阁、六科廊均在这紫禁城之中。进紫禁城共有八座城门,面南背北由外及内分别是承天门、端门和午门,午门两旁东有左掖门,西有右掖门,自此进入,再穿过几十丈长的青石铺就的御道,就是那俗称“金銮殿”的太和殿,这是皇上举行大典、朝会之地,是紫禁城诸殿中最大、规格最高的一座殿宇,东有文华殿、文昭阁,西有武英殿、武成阁,文武分侍左右,无不体现着皇权至上的万千气象。 看到承天门外的甬道两旁停满了官轿,黄锦本想从其他门悄悄进宫,可又一想,禁宫大内到了晚间只有午门才能遇有急事打开,他当时便是从这里出去,那个值守太监迟早都会将此事密报陈洪,若是自其他门进宫,岂不更容易引起陈洪那个狗贼的疑心,正应了那句“以不正示人心虚”?为了避免让人抓住把柄,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走午门回宫了。 独自一人过了端门,走过东边的太庙和西边的社稷坛,就到了禁宫大内的最后一道门——午门。 守卫内侍和兵士纷纷行礼,叫道:“黄公公好。” “好好好,大家辛苦!”黄锦一边随口应着,一边进了禁宫大内,看见朝廷文武官员都按各自的衙属站在午门广场之上,正在三三两两地扎堆聊天扯闲篇儿,其中有不少四品以上的官员——若是主子万岁爷又上朝理事,这些官员应进殿面圣,心里略微轻松了一点,更加快了脚步。 正在埋头走着,突然耳边传来一声阴冷的叫声:“黄公公站了!” 终归还是躲不过这个瘟神!黄锦心里苦笑一声,站住了脚,朝着那个人拱手做了一揖:“陈公公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一百三十二章 无动于衷 且不说高拱这些年来编练营团军在京城抗击鞑靼功勋卓著,早已是名震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人物;也不说张居正迭遭奇变,一朝风云际会便能跻身朝廷机枢密勿之地,也早已被官绅百姓津津乐道,成为传奇一般的人物;单凭这几位“钦差大老爷”来自御前办公厅、司礼监、镇抚司这样的内廷外朝数一数二的重要衙门,就已经很让除了李纪之外的所有人都为之暗自咋舌,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朱厚熜站起身来,含笑点头向众人示意:“在下便是新郑高拱。不过,赵大人方才说的不大准确。本官请诸位来议事,并不是要分派差使给诸位,而是要送诸位一个发财的良机。” 那些盐商都知道,眼前这位“钦差高老爷”当年曾奉旨南下主持废弛海禁开办海市,实现了海商几辈人梦寐以求的理想,更给那些海商带来了莫大的发财良机,被海商视为再生父母一般,自发捐资要为他修建生祠。若非他坚辞不受,只怕生祠早就遍布浙直闽广诸省的各大口岸了。此刻见到真人,虽说其貌不扬,一双眸子却是异常的晶亮,闪出夺人的神光,果然不是一般人物。 此外,盐商牟利,全靠从朝廷批出盐引,少不了要跟官员们打交道,那些人却从来没有见过不打官腔、开口便切入正题的“大老爷”,就都把崇拜的目光笼罩在了冒充高拱的朱厚熜的身上,议论声越发地大了。 可是,这样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朱厚熜唾沫星飞溅,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述他将要成立股份制兴业银行的构想,动员盐商们出资认购股份的时候,厅堂里顿时冷了场。 原来,正如刚才赵自翱在后堂说过的那样,两淮盐商户籍大多不在江南,尚且不愿意在江南买田置地,谁还愿意拿出自己的钱借给别人花用?更不用说朱厚熜还有言在先,兴业银行所发放的什么“贷款”,取息以朝廷律法规定为限,不得超过二分,不得计收复息;受灾农户生产自救或其他农户用于改稻为桑的小额贷款,以及商户开办丝绸棉布作坊的贷款利息还要打六折,算下来只有一年只有一分二的息。自从朝廷允许转卖盐引之后,那些门路广、后台硬的盐商们只要批出盐引,随便就能加价三四成倒卖出去。年利一分二这么菲薄的利润,还有那么多的限制条件,哪里能入得了他们的法眼?因此,任凭朱厚熜把开办银行放贷收息的诸多好处说的天花乱坠,任凭坐在下首的高拱、张居正和杨金水三人在一旁不停地插话敲边鼓,比出晋商投资开矿山办实业获利不菲的诸多实例,那二十三个盐商还是都只在底下嘁嘁喳喳交头接耳,谁也不肯爽快地带头表态。 让人家从腰包里拿出钱来,哪有那么容易!两淮盐商们的反应也正在朱厚熜的意料之中,他把目光投向了被叫到前排就座的李纪:“李员外!” “啊!”李纪惊恐地站了起来:“小……小民在。” 朱厚熜和颜悦色地说:“李员外坐下说,坐下说。昨日在贵府扇厅,本官已经对你说过了,蒙你盛情款待,无以为报,本想送一注大财给你,可你却不肯独占。本官就请赵大人把诸位盐商都请了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今天可不要错过了最后的机会啊!” 眼前这位“钦差大老爷”虽说面带笑容,说出的话却是暗含杀机,李纪更是惊恐万分,忙连声应道:“不敢……不敢……小民愿意乐输……哦,认购、认购二十万两银子的股……股份……” 其实,朱厚熜此举有些画蛇添足了,他原本认为,两淮盐商惟李纪马首是瞻,有李纪带头,那些人便能打消顾虑,踊跃认购股份。可是,原本不可一世的李纪今日变得那样胆小怕事,钻在人群后面不肯出头,已经让那些盐商心中起了疑;此刻又见他如此惊恐惧怕,一副即将要被砍头抄家的样子,众人心中更是警觉了起来,只答应按行会议定的章程和份额,“乐输”朝廷五十万两银子,应付扬州百姓迎接圣驾的各项开销。对于认购股份一事,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肯应声。 尽管得到了两淮盐商们白送的五十万两银子,但与离自己募资五百万的计划还相差甚远,朱厚熜不禁生气了,就把目光投向了坐在自己身旁的赵自翱,说:“赵大人,你说两句?” “给脸不要脸是不是!”赵自翱一掌拍在身旁的茶几上,怒气冲冲地吼道:“本官刚才跟你们说清楚了,高大人、张大人,还有刘大人都是朝廷重臣,杨公公是司礼监的公公,几位太保爷是镇抚司的上差。这些钦差大人们哪个都是跺跺脚皇城也要抖三抖的人物!高大人又是朝廷的钦差,他的事情就是朝廷的事情,也就是本官和两淮盐运司衙门的事情!高大人和和气气跟你们说了这半天,你们倒拿起糖来了!也不想想你们是靠谁发的财!要不是高大人顾及自己的身份,不想让人在背后说他欺凌商贾,违反朝廷重商恤商的规制,派我盐运司衙门两个书办早就逼你们把股份认购了!说!各家认购多少,现在就说!” 赵自翱的作法严重地践踏了朱厚熜大力推行了多年的重商恤商政策,更违背了他不得以简单粗暴的行政命令干预经济发展的初衷,令他心中暗自苦笑不已。但是,正如当初京城保卫战之后平抑粮价时吕芳说的那样,朝廷要增加赋税、弥补亏空,不是取之于民,便是取之于商。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人,还没有听说商人能翻了天去,压他们,总比那些官绅豪强剥削压榨百姓,把百姓逼上梁山的好! 唉!说起来,盐政是他最不想管却又不得不管的事情。洪武、永乐年间朝廷每年所收的盐税都在千万以上,现在却只能收到几百万两,这其中固然有朝廷当强盗,抬高盐价的原因,也有一部分盐税的确是直接调给南京那边的六部等衙门充作公用了,但也不至于少了那么多。不用说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被各级衙门的官员和盐商给吞没了。尤其是朝廷实行运司纳银制,并允许盐商转卖盐引之后,不少有路子的盐商每年从盐运司衙门批出盐引,足不出扬州,一分钱的本钱都不花,转手就能赚到十几万、几十万两银子!和尚动得,我动不得?那些投机倒把赚到的钱,与其让这些盐商大兴土木修园林买女人再加上游菜给挥霍了,还不如让赵自翱狠狠地榨他们,榨出来用以国计民生呢! 可是,赵自翱这么做更让那些盐商们心里没底了,说穿了,是被这些“大老爷”们的急切给弄得更加害怕了。而且,他们虽说自己一天官也没有做过,却都是行走官场多年的人,把官场的门道摸得十分清楚,都知道“法不责众”的道理,反正各家每年都按照行会摊派的份额,如数交纳了衙门的使费,这一次迎接圣驾,又都掏了几千乃至上万两不等的孝敬,没道理要再忍受这位“钦差高老爷”和赵自翱如此巧立名目的摊派供奉。 此外,他们也知道,赵自翱这个两淮盐运使的任期顶多还有半年就届满了,大不了这半年关门歇业不做生意,未必新接任的盐运使大老爷还听他一个卸任的官员的话,也记大家的仇不成?有那些银子,还不如留着日后孝敬新接任的盐运使大老爷,那才是往后四年继续大发其财的保证! 见自己发威之后,那些盐商们仍如泥塑木雕一般没有反应,赵自翱的脸上挂不住了,又看到坐在下首的镇抚司三位太保爷都把脸吊了下来,显然是对他的表现不满,不免心中十分惊恐,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厉声说:“当真要跟本官过不去是不是?本官可告诉你们,对抗钦差、对抗朝廷是什么后果,你们可要想清楚了!再不认购各人名下的股份,一个个都拿了!” 见赵自翱耍蛮使横起来,那些盐商们不免有些惧怕,朱厚熜却更加担心了:他这么做等若就要把两淮盐商连锅端,把扬州掀个底朝天!除了留都南京之外,苏杭松扬四大府堪称江南四柱,也是朝廷赋税重地,尤其是两淮盐税,能占到国家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左右。正如高拱昨夜与张居正争论时分析的那样,扬州若是一乱,势必会影响国家的财政收入。苏松两府刚刚遭了大灾,生气未苏,眼下又要掀起抑制豪强兼并的风暴,今明两年的赋税收入大概是没有指望了,扬州及两淮盐运司衙门的盐税收入再受到影响,朝廷刚刚缓解的财政危局又要重蹈往日覆辙了…… 此外,这么做更会造成很大的不良影响,令全国商人阶层兔死狐悲,不但与他募集股本开办兴业银行来促进经济发展的初衷相违背;更会使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苦心推行重商恤商的国策毁于一旦,从长远来说,会给国家经济发展带来长久且致命的危害…… 就在他要起身纠正赵自翱的说法,安抚盐商的前一秒钟,一位二十多岁、儒生服冠的青年人站了起来,向朱厚熜拱手作揖,说:“大人,学生愿意认购五十万的股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一百三十三章 青年儒商 年轻儒生的这句话如同惊雷一般,在两淮盐运使司衙门的大堂中炸起,立刻引起了一阵喧闹声。那个年轻人旁边坐的一位长者忍不住说:“余少东,你一直在老家读书向学,接掌家业还不到半年,于经商一道还不熟悉,凡事要慎重些才好啊……” 另外一位长者也说:“我与你那刚刚故去的爹爹相交多年,也算是你的叔伯长辈,倚老卖老劝你一句:从你太爷爷到你爹,你们余家几辈人挣下这点家业真是不容易,李大员外的家产远胜过你余家,也只认购二十万,你却张口就是五十万,岂不是有些不自量力……” 那位被人称为“余少东”的年轻人也不理会他们,冲朱厚熜拱手作揖,说:“大人,学生适才听大人说每股以一万两白银为定额,又听赵大人说各人名下都有股份,学生不知我余家名下是多少股份,可能认购五十股?” 事情眼看已经陷入了僵局,突然峰回路转,朱厚熜大喜过望,忙点头说道:“哦,当然可以!敢问贵驾?” 那位“余少东”不卑不亢地又是拱手一揖:“回大人,学生姓余,单名‘宝剑赠壮士’的‘剑’字,贱字三明。” 朱厚熜忙客气地起身拱手回礼:“哦,原来是三明兄,久仰,久仰……” 说过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问候语实在太虚假太俗套了,不禁脸上微微发烫,忙掩饰似的转换了话题:“三明兄,听你的口音象是山西人,不知籍贯何处?” “回大人,学生籍在山西祁县。” “呵呵,晋商最是尊师重教,子弟多有潜心向学者,不知你可曾着鞭(注:着鞭——中举的别称。)?” “学生去年应乙未科山西乡试,蒙学政李大人不弃,点在桂榜第三十七名。” 朱厚熜看余剑身着儒服,口称“学生”,知道他定有功名在身。不过,朱厚熜起初只以为他到了他的心坎里,令他不胜感激之至,又是躬身一个长揖,应道:“大人敦敦教诲,学生永生铭记在心。” 接着,一直以来盘桓于心中的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尽管余剑自己也觉得兹事体大,不免着实难为了眼前这位“钦差高大人”,但朱厚熜的和蔼可亲和开明睿智使他平添了莫大的勇气,便大着胆子说:“大人,学生有一不成之情,还望大人成全。” 有人肯出头认购五十万两银子的股份,朱厚熜乐得心里都开了花,加之他对余剑的印象好得不得了,当然满口答应道:“说吧。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 知道底细的诸位天子近臣当然不觉得皇上这么许诺有什么问题,但“钦差高大人”如此豪爽,浑然不象是个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的文官,倒象是个手握重兵、杀伐果敢的大将军一般,着实让赵自翱和各位盐商都暗自咋舌。不过,他们随即一想也就释然了——全天下人谁不知道高大人当年曾一手组建操练出大明第一强兵营团军,在京城抗鞑靼、南下平叛乱的诸多战役中立下了卓著功勋;再加上他那无与伦比的圣眷恩宠,难怪说话的口气这么大! 余剑却犹豫了,又在心里仔细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大人,学生籍贯虽在山西祁县,但自曾祖而始,便负贩行商于外,学生的祖父亦于弘治年间便定居于扬州。然家严(注:家严——父亲的别称。)为要学生进学,幼小之时便将学生送回老家,延师教习。十数年间父子天隔一方,不得相见。学生还未及承欢膝下,家父便已仙逝。学生每每思之,痛苦几绝,恨不能追随家父于九泉之下,略尽人子之孝……” 说到后来,余剑喉头哽咽,几不成声,却听到赵自翱惊恐地叫了一声:“高大人——”余剑强抑悲痛,抬眼看去,只见坐在那里的“钦差高大人”已是泪流满面,似乎比他还要悲痛许多。 注:两榜——进士要经过会试、殿试两次考试,会试礼部一榜确定录取与否,殿试午门一榜确定名次,故称两榜,进士出身的官员通常自夸的“我乃两榜进士”就是这个意思。我在前文中曾说“两榜”指的是乡试的桂榜和会试的杏榜,这个说法是不对的。特此更正,并向各位读者致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一百三十四章 附籍进学 正如朱厚熜自己说的那样,“子欲养而亲不在”诚为人生一大憾事,余剑的遭遇确实令人十分同情。不过,这可不是他落泪的主要原因,而是因为余剑的这一番泣述让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另一个时空的父母,真不知道他们当年面对魂飞魄散的儿子,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又会有多么地难受。一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悲痛欲绝,当即泪水汹涌而出。 这是朱厚熜隐藏在内心最深处,却又是他最敏感最脆弱的一个秘密,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悄然泛起,一旦触及,他便不能自已,直至听到赵自翱的呼唤,才猛然回过神来,撩起袍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强抑着悲痛,说:“对不起,高某失态,令赵大人及列位员外见笑了。实不相瞒,高某自幼丧父,也未有一日能尽人子之孝,是为毕生之大憾。余先生的遭遇,高某也感同身受,禁不住悲上心头……” 在座的几位天子近臣都偷偷松了口气,心说幸好兴献先帝爷早早就龙驭上宾,跟自幼丧父的高拱的情形一般无二,否则,这个慌还真不好圆过去…… 赵自翱心中颇不以为然,嘴上却感慨地说:“素闻大人至诚至孝,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诚为今时后世为人子者之楷模……” “赵大人过奖了。”朱厚熜淡淡地说:“《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生育子女,将其抚养成人,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为人子者,岂能不尽孝道?” 客气一句之后,朱厚熜又抬头看着站在人群之中的余剑,说:“三明兄,不好意思打了岔,请接着说。” “钦差高大人”对自己的不幸遭遇感同身受,让余剑觉得万分幸运,便不再犹豫,说道:“谢大人体谅学生悲苦。然学生之悲,悲在为求功名,不得不回原籍进学读书,是故不能侍奉父母膝下,略尽人子之孝。设若学生能运学于此,此生之大憾或可免去……” 余剑的话说得十分含混晦涩,朱厚熜听得不大明白,尤其是不懂得什么叫做“运学”,就习惯性地将视线投向了坐在下首的高拱、张居正两位秘书。 张居正还在因要避讳而心中踌躇,高拱已习惯性地开口解释道:“国朝科举取士,最重应试生员的流品和籍类,通常不得越省应试。行商们的户籍多不在所居之地,是故本人及其子弟只能回本省报名应试科举。余先生便是囿于此制,不得不父子分离。至于运学,河东盐场早有传统。据国朝典籍记载,应是成化年间之事,时任河东盐运司衙门正堂的巡盐御史李硕义奏请朝廷同意,增补河东府生员名额二十名,准许河东经营盐业的盐商子弟在当地进学应试,是为解决河东盐商子弟进学应试的一个权宜之举。余剑之议,是想恳请大人领衔上奏朝廷,恩准两淮盐场效法河东盐场之成例,准允定居扬州的盐商子弟运学,以免其父行商于外,其子求学于籍的辛劳困顿。” 那些盐商不明底细,倒也罢了;赵自翱心中却起了疑:高大人乃是翰林出身,曾在翰林院钻研朝章国故,怎么连运学的由来都不知道,莫非真应了那句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朱厚熜毫无愧色,点点头:“这么说就清楚了。余剑,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余剑长揖在地:“学生一点私心,万望大人成全。” “你这哪里是什么私心?”朱厚熜叹道:“你已有举人功名,只待公车上京应试大比,中个进士便是了局,运学不运学与你并无分别。但你却为那些盐商子弟请命,使他们能够一边潜心求学上进,一边尽孝于父母膝下,不再因为求学上进而骨肉分离,分明是一片至公至大之心啊! 余剑激动地说:“大人答应将学生之请上奏朝廷?” 朱厚熜斩钉截铁地说:“义不容辞!” 话音刚落,“呼啦啦”一阵乱响,在座的盐商们都离座跪了下来,一边叩头,一边说:“老爷(大人)英明!” 自弘治年间变革盐法为“运司纳银制”之后,盐商中的内商逐渐向两淮、河东、长芦等盐场集中,并逐渐聚居在了居全国之冠的盐业集散地扬州。这些盐商站稳根基之后,曾多次向朝廷提出过准允子弟运学之请。但是,苦于国朝厉行重农抑商之国策,朝中当道大僚无人敢于帮他们这些低贱的贩夫走卒说话,因而一直没有得到朝廷的同意。此刻,这位位高权重的“钦差高老爷”毫不犹豫地答应帮他们上奏朝廷,以“钦差高老爷”的圣眷和他恩师夏言一党在朝廷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何愁此事不成?这可是惠及诸多盐商千秋万代之大事啊!怎能不令他们感激涕零? “诸位快快请起。”朱厚熜慷慨激昂地表态说:“本官奉旨巡视江南政务,将百姓疾苦意愿上达天听便是本官份内之事。一俟龙舟船队抵达扬州,本官即刻领衔上疏,与本官同来的诸位钦差,还有赵大人都要一同具名,恳请朝廷准允你们在扬州附籍进学。” 他的这句话刚一出口,两淮盐运司衙门的二堂上顿时更加沸腾了,刚刚起身的盐商们又都跪了下去,一边拼命磕头,一边激动不已地高声致谢。不过,在一片“老爷公侯万代!”的颂扬之声中,却夹杂着赵自翱惊恐的叫声:“高大人!” 由于十分惊恐,赵自翱的声音显得异常尖厉,盐商们都僵在了那里。二堂上顿时又变得一片死寂。 赵自翱如此扫兴,令朱厚熜十分不满,冷哼一声说:“赵大人有话要说?” 赵自翱也知道自己这样子让“钦差高大人”在盐商们面前丢了面子,但兹事体大,他也顾不上先行请罪,便说:“高大人,下官有要情禀报,可否请大人移步?” “不必了。”朱厚熜冷冷地说:“大事尚且未了,其他的事情回头再说。” “大人!”赵自翱抹去了头上大颗大颗潺潺而出的冷汗,说:“请大人恕下官冒昧多言,方才余剑所提之请是运学,莫若大人便以此为据上奏朝廷,下官腆颜列名于诸位钦差之后,如此可好?” 朱厚熜冷笑一声:“赵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奏请盐商子弟运学,你可以署名;奏请盐商附籍,你就不答应署名了。是不是?” 听出了“钦差高大人“话语之中流露出的极度不满,赵自翱又冒出了一头的冷汗,忙说:“大人误会了,下官……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臣民户籍‘永不可变乱’乃是煌煌祖制,是故依下官之愚见,两淮盐商附籍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原来,明朝初年,就实行了极其严密且闭锁的户籍管理制度,将天下臣民分为民、军、匠、灶籍,承担着该籍所应履行的封建义务。这么做,是为了将全体臣民规制于役网之中,同时将人困固于土地之上,以保证全国赋役的征调和限制人既定的活动范围。而行商的籍在他们的祖居地,却长年跋涉在外,形无定踪,户籍所在地的官府衙门对其控制的主要手段是给负贩行商发放路引——行商凭路引从事贩运买卖,官府则藉路引向他们征税收赋。也就是说,行商们可以交了引钱而不再受原贯役籍的束缚行走四方,从而逃避缴纳田赋服承劳役,进而有“相期尽说莫种田,种田岁岁多徭役”的感叹。对于坐贾——铺居之民,朝廷在明朝初年虽有将他们依其所业“注之籍”,即在当地官府登记,并“因其里巷多少,编为排甲”的规定,但一直未能规范而成为固定制度。 虽说行商们常年行走四方,可以逃避朝廷赋税,但是,终年居无定所、长途跋涉、风餐露宿的漂泊生活毕竟十分辛苦,但凡条件许可,谁不想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加之到了明朝中叶,整个社会经济已有了快速发展,农副产品和手工业产品大幅度增加,道路交通更加便利,中小城镇大批兴起,人口相对集中,人们消费水平得到显著提高,各类商品的消费量也明显增长,商品经济开始有了一个良好的发展环境,使得一部分商人则改为专在一地坐地收货发货、经营买卖,不再行走四方负贩货物,即由行商变为坐贾。 对于这一部分定居的坐贾来说,户籍问题就变得十分重要,概因户籍是学子取得进学应试资格乃至权利的重要依凭。他们无时不在盼望朝廷能允许他们在定居之地附籍,使子孙后代能进学并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功名,摆脱贱籍。但正如赵自翱方才所说的那样,臣民户籍“永不可变乱”乃是皇朝祖制,如同一座横亘于平地之上的大山一般不可逾越,余剑本人也只敢向“钦差高大人”提出运学之请,不敢提出户籍问题。 也正因如此,赵自翱一听到“钦差高大人”竟然答应将盐商“附籍”一事上奏朝廷,还要自己也一同署名,顿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但是,当着盐商的面推辞,他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只能婉转地劝说“钦差高大人”不要去触及祖制的红线,引起朝野内外官场士林的非议,给自己乃至所有署名的人带来不测之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一百三十五章 强人所难 赵自翱可不知道,朱厚熜在定议要从两淮盐商中募集股本成立兴业银行之初,就提到了商人的户籍问题。说来惭愧,出于固有观念,他对商贾子弟并无好感,也没指望能从他们之中遴选出多少有用之才,因而根本就没有想到什么运学不运学的问题,以至于在外人面前还要向自己的秘书请教。而他考虑允许商人在居住地附籍,完全是出于杜绝商人偷逃赋税,增加朝廷财政收入的目的,却不是象诸位盐商所认为的那样是优抚恩恤他们这些商贾之流,准允他们的子弟应试出仕。不过,既然各得所需,又何乐不为呢? 这个问题原本正是高拱最大的顾虑所在,但皇上已经当着诸多盐商的面,把话题挑明。正所谓‘君无戏言’,事已至此,高拱也就只好放下了内心的担忧,帮着皇上说话了:“赵大人此言差矣。臣民户籍‘永不可变乱’固然是皇朝祖制,此前也绝非不可更易变革。嘉靖六年,内阁阁员桂萼便上奏朝廷并得到皇上恩准,对于在京城经商的外省商贾,除浮居客商外,其居住年久,置立产业房屋铺面者,责令附籍宛大二县,一体当差。这道恩旨固然只针对长年在京师从商且已置下产业者而言,但由于我大明各省府州县皆有行商定居,各地纷纷起而效法,某些省府还对在住地做生意、异籍寄居的客商予以承认,设置浮户专册,将其纳入册中。此乃皇上推仁心及天下,使官府衙门和商民各得其便之一大善政。既有此成例在,两淮盐商附籍扬州,又有何不可?” 原来,到了明朝中叶,除了负贩行商纷纷落迁定居之外,社会上同时出现了大量因其它原因而产生的流动人口,如失去土地、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外地讨生活的流民、不堪忍受官府赋税压迫而弃家别业逃离外乡的逃户等等。显然,传统的管理人口的户籍制度已不能适应现实的需要。许多封建官员中的有识之士便纷纷上疏朝廷,奏请对户籍制度予以变革完善。在经过了极其激烈的争论和一系列的调整之后,朝廷首先给了流民、逃户在异地寄籍暂居及附籍的权利,以维护社会稳定。负贩行商从流动性来说,与流民、逃户没有区别;但在财力方面,却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他们的经济实力可以保障其很快在留居地扎下根来。这些负贩行商在经商地购置产业、建筑房屋、营造坟地、养儿育女,他们的子孙也“婚姻于此,衣食于此,与土著世产者非有别也”;他们返回故里,反而会因“言语不相通,面貌不相习,又无产业可考”而遭乡人的拒绝反对。因此,到了正德、嘉靖年间,朝廷也逐步开始给予他们与其他流寓人员同样的可以在异地寄籍暂居或附籍的权利。 商人及流民、逃户被允许可在异地寄籍、附籍这一现象的出现,表示了明代臣民户籍“永不可变乱”的法定原则已在松动。高拱也正好藉此说服赵自翱——毕竟两淮盐商归盐运司衙门代管,奏请盐商附籍之事,两淮盐运司衙门上奏朝廷才理所当然;没有赵自翱具名,君臣一行人也不好越俎代庖,单独以朝廷钦差的名义上疏。 高拱的反诘令赵自翱为之语塞,同时心中啧啧称奇,这个至今不知名讳的北直隶布政使司右参政“刘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一来杨金水杨公公对他那样客气,连收银子的事情都不避他;二来“钦差高大人”问话,正儿八经的钦差张大人和几位镇抚司的太保爷都还没有开口,他便抢着说话,偏偏“钦差高大人”还对他言听计从;还有其三,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闲差官员,怎么会那样熟悉朝章国故,还能给馆选过庶吉士、出身翰林院的“钦差高大人”答疑解惑? 不过,眼前这位“刘大人”说的头头是道,让赵自翱无可辩驳;再加上无论是“钦差高大人”,还是那几位身穿大红锦袍的镇抚司上差,都用阴冷的目光盯着他,让他在七月暑天里竟有一种如堕冰窖的感觉,不得不嗫嚅着说:“刘大人鞭辟入里、鞭辟入里……” “既然赵大人也赞同高某与列位同僚关于两淮盐商附籍扬州之议,那么,”朱厚熜追问道:“高某的奏疏,赵大人也定是答应署名了?” 被逼到墙角没了退路,赵自翱飞快地盘算起来——要知道,违背祖宗成法,固然要遭到朝野内外清流官绅士子的唾骂,不免有伤自己的名声清誉;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得罪了眼前这几位钦差大人,翻出自己收受盐商孝敬、与盐商结交往来这些烂事,自己立时就过不了关,别说是升迁户部右堂,下狱论罪抄家刺配都大有可能,那位镇抚司的大太保杨爷不是说了——“反贪局那边的号房还有空着的”,真要到了那里,这辈子大概也就到头了!再说了,“钦差高大人”领衔,诸位钦差大人一同具名,自己不过是附人骥尾,挨几声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不合圣意,要论罪,自己也是个“胁从不问”…… 想到这里,赵自翱把心一横:“刘大人说的极对。恩准商人附籍当地是皇上推仁心及天下,使各地官府衙门和商民各得其便之一大善政。高大人上体君父重商恤商之仁心,下察两淮盐商失籍无依之苦,要上疏朝廷恩准他们附籍进学于扬州,下官岂敢人后?” “好!”朱厚熜点头笑道:“张居正,你把奏疏拿出来请赵大人过目” 赵自翱怔怔地接过了张居正递上来的奏疏题本,打开来看,正是奏请两淮盐商附籍扬州,一体当差应役一事,心里不禁纷乱如麻——这么大的事情,原来还以为是那个余剑自愿认购五十万两银子股份,高大人乐晕了头,一时大意就顺口应允,原来这一切都在高大人的算计之中,连奏疏都早早拟好了!这位高大人要救同年、捞政绩,也未免过于操切了吧?当真不怕违背祖制,被御史言官弹劾、遭天下士林唾骂吗?不过,两位御前办公厅的天子近臣、三位镇抚司的太保爷,还有司礼监的一位秉笔太监,什么事情扛不下来?哦,他们人人都有通天的线,或许早已将此事密奏皇上,请得了皇上的首肯也说不定,自己这些担忧,是否有些杞人忧天了?若循着这个思路去想,高大人答应为他们奏请朝廷准允附籍,倒是深得“意欲取之,必先予之”之妙啊! 赵自翱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那份奏疏。奏疏上那一笔漂亮的钟王小楷,他是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就随手翻到了最后一页。 见他机械地合上了奏疏,朱厚熜微笑着问道:“赵大人看完了?” “啊,”赵自翱慌忙应道:“看……看完了。” “没有异议吧?” “岂敢,岂敢……”赵自翱谄媚地说:“高大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是翰林手笔,这份奏疏遣辞严谨、用典雅致,最难得层层说理如抽丝剥笋,深入浅出,下官读来甘之若饴,如饮琼浆……” 因为要说服两淮盐商认购股份,朱厚熜君臣七人和赵自翱身旁的茶几上不但摆着茶水点心,还有笔墨伺候。朱厚熜懒得听他滔滔不绝地说这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奉承话,毫不客气地指着桌上的笔墨,说:“既然赵大人没有异议,那就请署名吧!” 虽说他这么做,有些过于强人所难,甚至还给人一种胁迫之感,但赵自翱决心已定,就不再犹豫,一边谄媚地笑着说:“这份奏疏上达天听之日,便是两淮盐商沐浴圣恩之时,这一切全仰赖高大人及诸位钦差大人仁心所致。下官何德何能,却得以具名窃功,真是失礼之至,失礼之至……”一边打开了茶几上砚台的盒盖,一手拉着官服宽大的袍袖,一手拈起了湖笔,在砚台里饱蘸了香墨,工工整整地在张居正的名字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搁下笔,双手捧起奏疏,在嘴边吹了吹,递给了一直站在面前的张居正。 接着,赵自翱转头过来,对朱厚熜说:“大人,下官窃以为,盐商附籍一事事关地方民政,是否也请扬州知府王可王大人也一同具名拜疏?” 朱厚熜当然明白,这个家伙是想多拉个人当垫背,日后即便有事也能分担罪责。不过,赵自翱的建议很有道理,清查盐商家产人丁、登记入册等一系列的事情都是扬州知府衙门的差事,要求追加府学生员名额以供盐商子弟入学读书也得扬州知府衙门行文南京礼部,王可当然不能不署名!他当即笑道:“这是自然!杨太保,就请你带着奏疏去扬州知府衙门,请王府台过目具名!” 赵自翱心中窃笑不已:高大人果然厉害!有镇抚司的杨爷出马,给王可那个官场婊子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具名!看他日后还敢不敢幸灾乐祸,黄鹤楼上看翻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一百三十六章 再许重诺 杨尚贤领命而出之后,朱厚熜装作这才发现那些盐商们还在跪着,说道:“各位怎么还在跪着?快快起来,安心坐着说话。” “官老爷们”之间一系列的勾心斗角令诸位盐商看得目不暇接,此刻才回过神来,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叩头——眼前这位“钦差高老爷”提出要上奏朝廷,允许盐商在异地附籍,这对那些财力丰厚、业儒之心又十分迫切的盐商们来说,无疑是个福音,他们可以利用这项政策,使自己这一阶层的人名正言顺地参加科举考试,进入仕途,实现“茂异可以招选,俊良可以登崇”的愿望,怎能不让他们欢呼雀跃、叩头谢恩不迭? 朱厚熜微笑点头致意,还躬下身子,亲手将跪在前排的李纪、高万财、何富贵三人扶了起来,然后对盐商们说:“你们大概也都明白了,奏请朝廷恩准你们附籍一事,本官早就有了这个想法,即便没有余先生提及此事,本官也会拜发奏疏。当今皇上最是仁厚爱民、重商恤商,断无不准之理。” 这就等若是当众承诺自己一定能办成盐商附籍进学一事了。两淮盐商们都清楚,以“钦差高老爷”的身份,做出这样的承诺实在难得。纷纷离座,叩头致谢不迭。 在一片“老爷公侯万代”的颂扬声中,朱厚熜装作很随意地说道:“士农工商,皆是天朝子民,岂有子民有疾苦困顿而君父朝廷置若罔闻之理?其实,在本官看来,无论运学,还是附籍,都只是权宜之计,不只是你们,全天下的商户虽说都分属民、军、匠、灶籍,却世代经商,按民、军、匠、灶籍管理并承差应役,就显得十分不妥;而且,你们附籍某地进学应考,无形之中便挤占了当地生员名额,当地其他各届百姓定会不满。朝廷应该单独为你们商贾立下商籍,按一定比例分配县学、府学、乡学各级学校生员名额,凡岁科,提学使者按临照额取士,不占其他籍贯的名额,免得引起当地各届百姓的不满。如此一来,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省府州县无论立不立运学,子弟都可以在当地进学应试,从此再也不必象余先生当年那样,为求功名仕进而远离高堂父母,以致竟有‘子欲养而亲不在’之人生大憾。你们商贾子弟中的英才俊杰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荣登科甲,为朝廷所用!” 顿时,两淮盐运司衙门二堂又一次成了欢乐的海洋,一片发自肺腑的颂扬致谢之声几乎将房道:“那位便是司礼监秉笔、江南织造使杨金水杨公公,他是宫里的人,行止代表宫里,你们的股权证由他加盖织造局的印信,以江南织造局名下的作坊、铺面和桑园棉田作保。高某方才已经说过,你们认购的股份,每年所获红利多少,尚需看银行的经营发展,高某也不敢向诸位打包票,但诸位的股本还是有保障的。” 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朱厚熜笑着解释说:“所谓股权证,即是你们出资入股的凭证,等若约书一般,赎回现银或交易股权皆以之为凭据。” 杨金水不得不站了起来,点头说道:“高大人说的不错。我江南织造局确实已经上奏朝廷,恳请试行官民合营一事;也愿以名下的作坊、铺面和桑园棉田为诸位的股权作保。” 内廷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在那里摆着,杨金水的这个公开表态的威力自然不小,那些原本已经心有所动的盐商们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余剑却还是很冷静,说:“兴业银行除每年应缴纳朝廷赋税之外,可还有其他供奉或支应?” 在商言商,余剑有这样的顾虑也是正常的——若是算上通常按“十成抽一”的税率收取的过关榷税,明朝对于商户征收的各项赋税已然不轻,但最让商户不堪重负的,却是各地官府衙门随意支派的各种摊派孝敬或以置办贡品为名义加征的额外供奉。 朱厚熜微微一笑,说:“兴业银行既有户部代表国家出的资本,又有江南织造局的股份,有哪个衙门敢随便支派孝敬?至于供奉,则更是不必。你们照章纳税便是为国家做出了贡献,又何需另外的供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波三折 余剑一连问出这几个问题,不过是想引出“钦差高大人”的解释,说给其他盐商听而已。听到“钦差高大人”毫不犹豫地随口作答,显然早已成竹在胸,也给出了能令盐商放心的答复,他觉得火候已到,当即表态:“大人如此恩恤商民,学生感激莫名。学生方才所说认购五十万两白银股份之数不变,此外,学生还愿将祁县老家五千亩田地变卖,再认购二十万两的股份。” 接着,他又转头对其他盐商们拱手一个团揖,扬声说道:“诸位财东叔伯,高大人是朝廷的钦差,他要办的差事,便是朝廷的差事。朝廷如此优抚恩恤我等商贾贩夫,我等敢不竭心尽力、报效朝廷?再者,高大人方才也说了,成立兴业银行,一来可以解除江南百姓多年所受‘放青苗’那样的阎王债之苦;二来也能促进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推行和商品经济的发展。这是上利国家、下利百姓的大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需要汇集各方力量,官民齐心合办,方能克成大功。小侄愿意倾尽家财认购股份,然则小侄一人之力十分微薄,还请诸位财东叔伯也为朝廷尽一份心力!” 尽管被运学、附籍乃至设立商籍等一系列想也想不到的好事降临到头上,众位盐商激动的余韵尚未褪去,但是,认购股份却是要把自家白花花的银子掏出来,那些盐商跟真金白银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一涉及到银子的事情立刻就本能地警觉起来:正所谓‘礼贤下士,必定有求于人’,钦差高老爷百计卖好,莫非就是为了说动我们认购那什么“兴业银行”的什么“股本”?若果真如此,倒要小心为妙了!甭听他说的天花乱坠,少说也得等到他为大家办妥了奏请朝廷恩准盐商附籍扬州之后再说…… 见场面再度冷了下来,赵自翱又把脸沉了下来,拍着桌子,点着名骂了起来:“高万财、何富贵,你们有那么多的银子往园子里扔、往河里扔,还夸奢斗富漫天撒钱,竟砸到了诸位钦差的头上。高大人大人大量,不与你们一般见识,你们难道就一点也不知道好歹?不愿意拿一点出来帮朝廷做事?” 高万财、何富贵两人手里还汗津津地攥着“钦差高老爷”“奉还”的那两枚铜钱,被赵自翱点名骂到头上,情知自己这一次是流年不利冲犯了太岁,大概在劫难逃,不得不苦着脸,学着李纪的样子,每人认购了二十万两股份。 但是,其他盐商却自认没有把柄落到各位“钦差大老爷”的手里,还是坐着不动,继续在心里打自己的小算盘。 皇上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半天,这些可恶的贩夫走卒竟然还是无动于衷。镇抚司三太保高振东也生气了,忍不住将手伸进了袍袖之中,那里装着南直隶锦衣卫搜集到的罪状,主要是扬州各大盐商收买官员、偷税漏税的种种劣迹,准备抛出来恐吓他们。不过他也知道,这些罪状抛出来,一定会牵扯到两淮盐运使司衙门和扬州知府衙门,便将请示的目光投向朱厚熜。 朱厚熜不愿意破坏刚刚营造起来的融洽气氛,忙用严厉的眼神阻止了他,转头笑着对余剑说:“余少东急公好义,拳拳报效朝廷之心,实令本官着实感动。不过,你祁县老家的五千亩良田就不必变卖了。总是一份祖宗产业,从你手上变卖出去,也不大好。再者说了,即便你附籍扬州,日后也少不得还要时常回乡祭祖,有份祖业在老家,总是一份牵挂。”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继续说道:“开办兴业银行,本官也不想贪功求大,只打算募集八百万两股本。其中,户部出资两百万两,江南织造局出资一百万两,民股只有五百万之数,你认购五十万两,已占到十分之一,应该算是第一大股东了。本官不才,蒙皇上恩典,荣膺兴业银行董事长一职。然则本官既要在御前行走,又兼着吏部文选郎,诸事繁杂,分身乏术,亟待德才兼备之士协助本官打理兴业银行一应大小事务。是故本官打算奏请朝廷,任命你为兴业银行行长,还望你能一心一意施展高才,忠心谋国,成就一番事业,不负君父浩荡天恩,亦不负男儿七尺昂藏,一身学识!” 任命余剑为兴业银行行长一事原本不在朱厚熜与高拱、张居正等人商定的计划之中,而是他临时起的动议,是因为他看中了余剑的拳拳报国之心和舍己为人的高尚情操,认为象余剑这样的儒商既深受孔孟圣贤教诲,又精通经商货殖之道,由他来经营兴业银行,应该不会有贪污腐化、剥削欺凌百姓之忧。此外,他这么做还有三层用意,一是不必把高拱这个自己一直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束缚在区区一个兴业银行的繁杂事务之中;二来余剑的举人身份,应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官场士林对于兴业银行的非议和诘难;还有其三,那自然就是要给那些盐商们树立一个榜样,让他们看看,只要尽心竭力给朝廷办事,朝廷就亏待不了他们!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这句话立刻又在两淮盐运司衙门的二堂上引起了一阵骚动。除了几位钦差和杨金水之外,无论是那些盐商,还是赵自翱,都把羡慕甚至嫉妒的眼神投向了余剑。 两淮盐商发财之后,最看中的就是乌纱帽,他们多年以来不惜重金攀缘官场中人,还忍痛把幼子送回老家求学,延请四方明师到家中当西席,教授子弟经学理学,不就是为了能使自己的子弟早日荣登科甲跻身官场脱离贱籍吗?如今这个二十啷当岁的余剑大着胆子舍了百万家财,竟然一举成功,当上了眼前这位“钦差高老爷”所说的什么“兴业银行行长”,想必已经是个开府建衙、起居八座的官老爷了…… 至于两淮盐运司衙门的正印官、四品巡盐御史赵自翱,尽管他和那些盐商一样,也不明白什么叫“董事长”、“行长”,更不晓得这都是什么职位几品的官缺;但是,高大人是四品官,由他兼任什么“董事长”,兴业银行这个衙门就是四品的衙门,署理衙务的副手,亦即高大人所谓的“行长”的官秩也不会很低;再说了,高大人这样的天子近臣能屈尊降贵兼任兴业银行董事长一职,想必是个肥缺,油水兴许比两淮盐运使、甚至比户部右堂还要丰厚,也难怪高大人会费尽心力,定要办成这件大事…… 骤然遇到这么大的好事,又再次成为众人注视焦点的余剑却没有喜形于色,更没有当即应承、慷慨表态,而是长揖在地,说道:“大人厚爱,学生不胜感激。然学生才疏学浅,恐难当此大任,还请高大人另择贤能……” 朱厚熜听得出来,余剑这么说既是出于读书人的谦虚,又是为了藏锋芒,便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呵呵,三明兄不必过于自谦,更毋需妄自菲薄。以三明兄之高才,若是负笈进京,定能高中,原也无需高某多此一举,更难得三明兄既深谙圣贤理学,又懂得商经贾道,正是国家不可多得的时务之才。然高某方才问过三明兄,已无赴京大比之心,实在令人殊为可惜。眼下我大明再造中兴,百废待兴,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君父更是求贤若渴,已增开诸多时务科广取贤才,以期有更多有为之士出来报效家国、共创盛世。高某岂能听凭如三明兄这样的青年才俊埋没于草野之间,而不从速罗致振拔为朝廷效力?是故有此不揣冒昧之请,倒叫三明兄见笑了。” 读书人无不以家国社稷天下事为己任,眼前这位“高大人”搬出了国家、朝廷和君父,令余剑不好再行推辞;再加上朱厚熜的话说得异常谦恭客气,更令余剑感动万分,挤出人群,走到朱厚熜的座前拜倒在地,哽咽着说:“学生辱蒙大人俯赐栽植,没齿难忘!” 朱厚熜起身双手将他扶了起来:“三明兄不必如此。高某身为朝廷命官,为国举贤,义不容辞,安敢受三明兄如此大礼!再者,一俟朝廷恩旨下达,三明兄便与高某是同僚了,这个‘大人’、‘学生’之称且要改过啊!” 接着,他又转头笑着对赵自翱说:“赵大人,三明兄方才说过,家无长男,还要靠他打理家业。可他又应允出任兴业银行行长一职,势必无暇顾及家中祖传的生意。那么,余家的盐业生意,还请两淮盐运司多多关照才是。” 这毫无疑问就是要自己帮着余家多弄盐引,让他们大发其财了!赵自翱真不敢相信,象“钦差高大人”这样从御前办公厅那样的机要密勿之地出来的官员,竟然会当着诸多盐商的面把这样的话直接就说了出来,一时竟忘了应声。 迎着赵自翱惊诧和疑惑的眼神,朱厚熜坦然说道:“一来小人气长,君子也不能气消,这才上合天道,下顺民心;二来象三明兄这样尽心为国效力之人。朝廷更不该亏待他们嘛!” 赵自翱这才回过神来,忙应道:“大人鞭辟入里,下官定当从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一百三十八章 皆大欢喜 朱厚熜的这一番表演,算是在众人面前敲定了余剑的官员身份,也把两淮盐商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给打消了,却给他们带来了更大的担忧:“钦差高老爷”当面吩咐两淮盐运司“多多关照”余家,那么,日后余剑会不会借助宫里和官府的势力,霸占两淮的盐业生意? 这些盐商之中,其中最为担忧,也是对余剑骤然荣膺朝廷官职禄位最为见猎心喜的人,自然非家财最为丰厚、与官场中人结交最深的第一大盐商李纪莫属,他赶紧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赵自翱。 赵自翱白了他一眼,意思是说高大人原本在你家扇厅就说了“要送一笔大富贵给你”,你却畏首畏尾,舍不得掏银子;昨夜我那样再三再四地说你,你今天还是那样不争气,高大人百般暗示,你仍是装聋作哑。现在好了,被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抢了这天大的彩头,你倒急起来了! 不过想到李纪这些年来的曲意奉迎和悉心巴结,赵自翱也不得不帮他说话,便轻咳一声,向朱厚熜拱手作揖,说道:“高大人,两淮盐商素怀报国之心,还请大人也给他们一个为朝廷效力的机会。” 李纪赶紧跪下叩头,说:“小民笨嘴笨舌,见到高老爷和各位钦差大老爷之后不胜惶恐,本来想说认购‘二百万’的股份,却错口说成了‘二十万’,还请高老爷和各位钦差大老爷恩准小民改过。” 难得李纪有这样的急智,仓促间竟能想出这样漏洞百出却又能自圆其说的借口!朱厚熜和高拱、张居正等人忍不住都笑了。朱厚熜笑着揶揄他说:“李员外好风趣!你是在生意场上摔打出来的人,又多年行走官场,什么样的达官显贵没有见过?本官和列位同僚既不是江洋大盗,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又何必怕成那个样子,竟把二百万说成了二十万?这一出一入,错了可有十倍之多啊!” “钦差高老爷”没有断然拒绝,还和自己打趣,就说明事情还有希望,李纪忙谄媚地笑着说:“全天下的人谁不知道,老爷是我大明朝百年难遇的大忠臣、大能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小民这样的草芥之人,今生能有幸见到老爷,当真十分惶恐……” 李纪的奉承话还没有说完,赵自翱就击节叹道:“这话说的实在!” 赵自翱这么做,一是有心要帮李纪一把,就生怕他多说话说错话惹恼了“钦差高大人”;二来也是趁这个机会当众奉承答应给自己谋个好官缺的“钦差高大人”,忙抢过话头,侃侃言道:“自古以来,天人合道则国运昌盛,朝有贤良,万民安乐。三代之下,我朝得天道眷顾尤甚,每遇转折多厄之期,甚或奸人当道之时,天必生一人以靖之,我大明之国势仍能如日中天。遥想当年,边关大帅献城投降,勾连鞑靼虏贼围困京师;藩亲勋臣谋逆,江南数省风云易色,国朝可谓内忧外患,祸机四伏,社稷危倾之势,为我大明开国两百年所绝无仅有。天幸吾皇睿智天纵,巨眼识人,起用如高大人这样的英才俊杰临危受命,勇担国事,弥缝艰难,不计死生,挽冰山于即倒,扶社稷之将倾……” 赵自翱没口子地奉承“钦差高大人”,朱厚熜倒听得津津有味,下首的高拱却有些坐不住了,轻咳一声,冲朱厚熜拱手,说:“高大人,议事已久,下官甚感疲惫,可否容下官先行告退?” 朱厚熜明白高拱是不好意思坐在这里当面听人奉承,心中窃笑不已,便打断了赵自翱的话:“赵大人谬赞,下官愧不敢当啊。这些年里,国家多事,朝局动荡,上仰祖宗如天之德;下赖全国军民百姓同心同德。下官何德何能,安敢贪天之功而自用?这些话就不必再说了,咱们还是言归正传。李员外!” 李纪忙应道:“小民在。” 朱厚熜笑着说:“你要改过倒不是不可以。不过,咱们在商言商,只谈认购股份一事,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不知你可否同意?” “钦差高老爷”的言下之意很明显,掏银子认购股份可以,指望着能象余剑那样得个官缺那是休想。李纪多花了几倍的银子也没能捞到一官半职,心里颇为不甘,但他话既已出口,却不敢再改口,更不敢公然说不同意。 不过,他随即一想,也就释然了:只要能入股兴业银行,就等若是攀上了“钦差高老爷”这个天子近臣、官场新贵,还和同样在兴业银行有股份的户部、江南织造局拉上了关系,日后多多和朝廷的、宫里的贵人交往,还怕今生没有一的“董事”的头衔给打动了,纷纷表示自己愿意认购股份,恳请“高老爷和各位钦差大老爷”也给他们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 料想肯定能超额完成募集资金计划的朱厚熜一改刚开始时的谦恭和气,限定每家最多只能认购三十万两银子的股份,还再三强调“风险共担,利益共享”。那些盐商唯恐失去了这个捞到一官半职的好机会,都涌到张居正那里签订认购股份的约书,谁还顾得上听他说这些废话? 果然不出朱厚熜的所料,两淮盐商你三十万,我五十万,踊跃认购股份,五百万民股的计划很轻易就完成了,却还有十来个人没有挤到张居正的跟前。他装模作样地犹豫再三,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赵自翱和即将担任兴业银行行长的余剑两人的请求,将募集民股的计划放宽到了八百万,这才打发走了那些“报国心切”的盐商们。 “钦差大老爷”如此开明通达,盐商们无不欢欣雀跃,心满意足地走了。朱厚熜却突然把脸一沉,盯着赵自翱,冷冷地说:“老赵,你托杨公公转交给我的那十万两银子,原本就说是两淮盐商乐输给朝廷以供迎驾之用,怎么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已按行会摊派的份额,还另外凑了五十万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自翱没有想到“钦差高大人”如此机敏,连盐商们言辞中无意流露出的一鳞半爪都没有放过,不由得万分惊恐,老老实实地应道:“不敢欺瞒大人。下官起初是按五十万之数让他们按各人名下份额分摊。后来……后来大人在那个李纪家中题了诗,李纪惊恐难安,又自愿乐输朝廷十万两,算是给……给大人赔罪……” 朱厚熜冷哼一声:“我就猜到你老赵跟我玩的是这一出!自作聪明!” 赵自翱这才注意到“钦差高大人”生气归生气,对自己的称呼还一直是“老赵”长“老赵”短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厚着脸皮问道:“大人,这是怎么说?” 朱厚熜不满地说:“你老赵还是不明白?当今皇上最是重商恤商,三令五申不许各地官府有司衙门肆意盘剥商贾、摊派各种孝敬。可你倒好,偏偏要在圣驾南巡之时搞这么一出!再者,我们奏请恩准两淮盐商附籍扬州的奏疏拜发之后,皇上若是俯允所请,有好事者便会以为,皇上是看中了两淮盐商乐输朝廷的那五十万两银子。这样岂不累及君父千秋圣名?皇上若是不允,我们岂不失信于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变法(新版) 第一百三十九章 潜龙归位 赵自翱压着两淮盐商凑份子,一心为的是讨好皇上,却没有想到这一层,但“钦差高大人”所说的“好事者”在大明官场可是大有人在,难免会有人对此说三道四。他当即傻了眼,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朱厚熜说:“这就是我为何要逼着你立时就在奏疏上署名,也必须即刻将奏疏拜发朝廷的原因之所在!只有这么做,或许能澄清君父圣名于万一。” 赵自翱也绝非泛泛之辈,一听立刻就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说:“明白了,明白了。皇上俯允我们的奏议在前,两淮盐商乐输钱粮报效朝廷在后,只要明发邸报,谁敢说三道四,讪君卖直,自有朝廷律法收拾他们。” “一点就通,真不愧是掌管国库锁钥的巡盐御史赵大人!”朱厚熜揶揄了他一句,话锋一转:“但是,只这么做,也还是不够啊……” 赵自翱谄媚地说:“还要下官做什么,但凭大人吩咐。” 朱厚熜说:“龙舟船队还有两三天方能抵达扬州,这两三天里,你别的什么都不要干,就拿着那六十万两银子在粮市上采购粮食,从速送往苏松二府,对外就说是两淮盐商体念国难君忧、民生之苦,自愿捐钱捐粮帮助朝廷赈灾抚民。即便一时无法置办这么多,第一批粮船、粮车也必须于圣驾驾幸扬州之前启运。惟其如此,无论是两淮盐商附籍扬州,还是民股参营兴业银行,高某就都好向朝廷提说了。” 赵自翱盘算了一会儿,说:“扬州乃六省通衢,运河上每天都是运粮的船,采购几十万石粮食应该不成问题。下官还可以让盐商先把用于开中的部分囤粮先挪出来,也给苏州的齐府台和松江的赵府台送去,让他们帮着灾民去和那些大户人家争田价。只是……” 他凑到朱厚熜的跟前,低声说:“大人,下官看来,无论是杨公公,还是镇抚司的那几位上差,对大人都是言听计从,下官有些话也就敢说了。其实,拿五十万两银子出来购粮赈灾也就差不多了,另外那十万两是多出来的,除了下官和李纪,再无旁人知晓,是不是就不必也用来购粮了?大人谨守礼法、清廉自省,下官早有耳闻,亦是十分佩服。不过,下官也曾在京里任职,深知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各位钦差大人不远千里到扬州一趟,下官怎么好叫各位大人空手而归?” “这是什么话!”朱厚熜把眼睛一瞪:“老赵,且不说如今朝廷施行养廉银制度,官员俸禄已较以前提高数倍之多,断无生计困顿之虞;正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做那样暗室欺心之事?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那些银子还是一同拿出来购粮赈济灾民的好!” 接着,他又加重了语气,说:“此事说到这里就打止!我送你一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且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赵自翱见“钦差高大人”执意不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悻悻然地接过了朱厚熜还给他的那厚厚一叠银票。同时,他的心中不禁啧啧称奇:这大明朝的官,还真有不吃腥的猫儿啊…… 自己日后的前程维系在“钦差高大人”的一念之间,赵自翱当然不敢怠慢。当龙舟船队抵达扬州,朱厚熜混在回复皇命的钦差一行人中潜回龙舟之时,从扬州筹办的第一批十万石粮食已经分水陆两路送往苏州和松江了。 回到龙舟之中,吕芳眼见朱厚熜这几千里地奔波下来,晒得黑了,圣颜也清减了许多,不由得一阵心酸,一边赶忙命人备膳,一边请示道:“主子可要沐浴更衣?” 朱厚熜笑道:“既然要请旨陛见,岂能不梳洗打扮一番?早起在馆驿,朕便已经沐浴过了。说说看,这两天朝中和各地有什么大事?” 原来,朱厚熜假托闭关清修,暗自溜下龙舟微服私访,与吕芳商定每两日派人将朝廷和两京一十三省所发生的大事密报给他,是以他虽说龙潜于外,有吕芳这个忠心不二的大内总管和镇抚司遍布天下的耳目,朝局动向依然能尽在掌握之中。 吕芳捧过了一摞奏疏和镇抚司的仿单:“不出主子所料,徐阶已经上了请罪的本子,并给松江的家人去信,让他们即刻向松江知府衙门自首,主动退偿侵占百姓家的田地和资财。许问达也上了请罪的本子,但听京里的奴才们奏报,他不但亲自给南京的夏阁老写信,托他给苏州知府齐汉生说情;还让与他交好的乡谊同年、门生故吏分头在南北两京活动,极言齐汉生所提‘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误国误民,指望着能策动科道言官(科道——明朝监察系统的简称。其中‘科’即六科廊,‘道’为都察院十三道御史,以此泛指。)将其疏劾论去,好换来其劣子许子韶的一条生路……” 出身江南大府的官员之中,松江以内阁学士、吏部侍郎徐阶为尊;苏州以刑部尚书许问达为尊。因此,面对着两位年轻知府赵鼎和齐汉生分别在松江、苏州两府开衙放告,掀起的这场抑制豪强兼并的风暴,两地的缙绅之家都在观望他们两家的反应。朱厚熜采取了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让赵鼎和齐汉生拿他们两家开刀,先打老虎以震慑群丑;另一方面让张居正给徐阶写信,把松江百姓讼告他家人的事密报徐阶。他这么做,固然是出于对徐阶这个明朝历史上的“明相”还存有一点惜才之心,不想因为家人的过错导致徐阶声誉受损甚至遭贬官下野;却在有意无意之间收到了分化瓦解江南官绅地主阶层的妙用,即便是多年伴随左右的吕芳,也对他越来越出神入化的帝王心术深表钦佩。 听完吕芳的奏报,朱厚熜冷笑一声:“许问达果然至今还是执迷不悟!他干了一辈子的刑名,官也做到了刑部尚书,难道就不想想,他那个宝贝儿子许子韶身上背负有七八条人命,换谁去主审,依我《大明律》论罪量刑也难逃一死!你让南北两京的镇抚司把他那帮人盯紧一点,看看那些帮他说话的言官御史有无受贿情事,一旦查有实据,立刻拿下,打入诏狱严加审讯,顺藤摸瓜,把背后主使之人,还有那些跟着瞎起哄的都揪出来!依朕看来,要抑制豪强兼并、打击江南官绅地主阶层,这还只是起了个头,不狠狠煞一煞那些科道言官的气焰,天知道他们会生出多少事情来!” “主子圣明!”吕芳说:“还有一件事,或许跟这个有些关联。但奴婢要先行请罪……” “你请什么罪?”朱厚熜笑道:“是你当年坐镇南京时用的人也卷进去了?担心朕要株连你?” 吕芳说:“回主子,恰恰是在昨日,夏阁老有密疏呈进,封皮上写明十万火急。奴婢来不及给主子送去,也来不及请旨,就擅自启封了。” “这是什么话?密疏只是对通政司那些外臣而言的,朕把大半个家都交给你来掌,还能瞒你?既然夏阁老写明十万火急,你这么临机处置做得很对!” 夸奖了尽职尽责的吕芳之后,朱厚熜催促他说:“快说说夏阁老的密疏所奏何事。” “回主子,夏阁老奏请即刻调东海舰队戚继光部回驻宁海台军港。为何如此,夏阁老的奏疏上却没有说。” 朱厚熜一怔:“这就奇怪了。大伴,你怎么看?” 吕芳沉吟着说:“时下山东海面的倭寇大致都肃清了,调戚继光部回驻原地也是应有之意。只是奴婢不明白,这件事情分明可以公开上疏,亦可徐图去办,夏阁老为何要用密疏奏陈,还要十万火急送到行在?要说是为防江南再度生变,有随行护驾的御林军足以应对,南直隶那边的明暗两条线也都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朱厚熜明白,当年江南叛乱之所以一开始会成土崩鱼烂之势,一大原因就是负责监控江南的南京镇守太监和南直隶锦衣卫大帅也卷了进去,以至于明朝遍布天下的特务机构未能发挥作用。平定江南叛乱之后,坐镇江南的吕芳痛定思痛,重建起了南直隶锦衣卫,还趁撤裁东厂之际,将大批东厂的番子暗探派到江南各地,组建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情报网。既然连吕芳这样谨小慎微的人都认为江南未必就会因为抑制豪强兼并而生变,那么,夏言请调戚继光部回驻江南的奏议就确实令人费解了…… 想了好久,也不明白此前当国柄政多年、做事向来滴水不漏的夏言为何要提出这样的奏议,朱厚熜无可奈何地说:“这个夏阁老真是奇怪!既然提出奏议,却不说出个理由来,让朕如何决策?算了,左右不过三五天就能到南京,不如将此事暂且搁置,等见到他之后再说吧。” “是。”吕芳接着说道:“这些日子,严阁老和马阁老曾多次探问主子可曾出关,要请旨陛见。主子要不要召见他们?” 朱厚熜笑道:“他们大概都是觉得苏松二府的事情棘手,想来探一探朕的口风。到南京前,朕谁也不见,好好看一看他们在抑制豪强兼并一事的表现!” 第九卷《扬帆》结束,总算是把经济解决方案都提了出来,请继续支持第十卷《镇海》,见证中国再次走向海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一章 故都金陵 南京东连钟山,西据石头,南接秦淮,北带玄武,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吴越争霸,越王勾践灭吴后,令越相范蠡修筑越城于秦淮河畔,为南京最早的古城。自三国东吴政权而始,有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在此定鼎建都,故有六朝古都之称。 元时,这里被称为集庆。元至正十六年(公元1356年),时称吴王的朱元璋亲督众将从水陆两路攻克集庆,将其改称应天府,扩建旧城,修筑宫殿于钟山以南,并以此为根据地,征战四方,争霸天下,历时十二年,先后灭掉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等豪强,直至北伐灭元,建立了大明王朝,将应天府改称南京,定为首都;以开封为北京,定为陪都,由此始有“南京”之称。 六朝古都南京有着长达几千年的悠久历史,素有“北地胭脂,南朝金粉”之美誉,衣冠文物,冠绝江南。两百年的国都地位,使这块六朝金粉胜地越发显得繁华昌盛:全城合计有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有大街几十条,小巷几百条,都是人烟稠密,金粉楼台。大街小巷,乘轿子的、骑马跨驴的、步行的人熙来攘往,终日不绝;街道的两边密密麻麻布满了房檐不高,门面宽敞的店铺,来自四面八方的客商就站在房檐下高声叫卖,讨价还价,即便不看那些店铺的招牌,只从他们的叫卖声里就能知道,无论是西北两口的稀罕皮货,还是东西两洋的舶来品,或是南边蛮荒瘴夷之地的各种稀罕物事,都能在这里觅得。谁也没有统计过全城到底开设有多少家店铺,只知道单是大小酒楼,就有六七百座;此外,南方人嗜好饮茶,全城的茶社竟有一千多处,家家高朋满座,人声鼎沸,笙歌盈耳,香气四溢。到了晚间,两边酒楼茶社都张挂起了明角灯笼,每条街道上足有几千盏,照耀的整个街道亮如白昼一般,夜行的路人不需要打灯笼,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一处显得幽深阴暗。更不用说城里那条天下闻名的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舫游船穿梭其间,箫鼓乐声昼夜不绝,把这个江南最大都会的文物风流,渲染到了无法用笔墨来形容的极致…… 如果说,作为一个王朝的都城,南京在过去的各朝不过是偏安一隅的局部性政权的中心的话,那么,从明朝开始,南京便正式成为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由于这里是明太祖朱元璋钦定的国都、太祖陵寝所在,龙脉之所出的安徽凤阳距离这里也不远,即便是明成祖朱棣篡夺了侄儿建文皇帝的天位,将都城迁到了自己的“龙兴之地”北平之后,出于对祖宗的尊重,仍把南京定为留都,至少在名份上,保留了南京特殊的政治地位。除了内阁之外的一整套zf班底,如宗人府、五军都督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翰林院、国子监等等,凡是北京有的,南京也是一样都不缺。 中国古代的都城,通常都会采取方形规制,将宫城设置于中部偏北的旧制。唯独明初修建的南京城,既要占据钟山的“龙头之前”的风水宝地,又要军事防御的现实需要防守,便依照周边山水之势筑城,把建康故城、南唐金陵古城、石头城和历代作为州府治所修建的几座小城都囊括在内,作为外廓城。所以,南京城从内到外辐射,分为宫城、皇城、京城、外廓城四层,可谓集历代城池之大成,整座城市也呈南北长、东西窄的不规则形状。同样,南京的宫城也位于城东的正阳门内。 始建于明朝洪武初年的宫城,南北长5里,东西长4里,呈四方形。宫城之内,以承天门为界,门以北便是紫禁城。穿过端门、午门走进去,迎面依次耸立着“奉天”、“谨身”、“华盖”三座大殿。东西两侧分别是“文华殿”和“武英殿”,以及附属的“文楼”和“武楼”,这是皇帝接受文武百官朝觐和举行大典的地方。三大殿以北,一直到后宰门,则是许多名称各异的宫殿,还有一座御花园,被统称为“后廷”,皇帝后妃日常生活起居都在那里,由明代而始,被称为“紫禁城”。 皇宫为何被称为“紫禁城”,有三种说法:一说是因为传说中天帝居于天上的紫宫,皇权神授,地上的皇帝作为“天子”——天帝的儿子,因而居所被称为“紫禁城”;一说是取“紫气东来”中的“紫”字,以祥瑞云气象征天家威仪;还有一说,周天分为三垣二十八宿,其中紫微星垣在三垣的中央,是代表天帝的星座,皇帝受命于天,“太平天子中央坐,清慎官员四海分”,皇帝的居所自然就该被称为“紫禁城”。南北两京的紫禁城布置完全一样,这也毫不奇怪,概因北京的紫禁城,原本就是按照南京宫城的蓝图兴建的。 在宫城的南面,一条宽广的御道从承天门外的五龙桥,笔直地向着宫城的正门——洪武门伸展开去。御道的东侧,分布着除刑部之外的吏、户、礼、兵、工五部和宗人府,还有鸿胪寺、钦天监和太医院等;御道的西面则是名义上的最高军事机构——五军都督府,以及锦衣卫、通政使司、太常寺等衙门的所在地。这一点,就显得要比各大衙门分散在各处的北京皇城更为整齐规范一点。原因无他——北京的皇城,是利用了元朝大都的旧城扩建而成;而南京的皇城,则几乎是在一片空地之上,由明太祖朱元璋亲自精心设计,由被百姓口耳相传几乎成半人半神一样的“神机军师”刘伯温规划,动用百万军民,历时21年修建而成的。 这偌大的一座宫城,作为皇权至高无上的象征,在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的当年,自然是庄严神圣,壮丽非凡的。然而,自从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这里极少有接待皇帝巡幸的机会,经历了近两百年的闲置岁月,不免荒废失修,不复有昔年的威严气象了。就连那些一直有官员派驻的衙门,也只有几个部的门堂还算整齐,大部分都是任凭墙垣倾塌,荒草萋萋而无人过问。至于掌管皇族事务,正副堂官宗人令、左右宗正、左右宗人都是正一品的宗人府,更是因为吏部接管了它的职权,倒塌得只剩下几根门柱了。 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叛乱,造逆的勋臣达官为了争抢拥戴之功而发生内讧,这里还曾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兵火浩劫,包括紫禁城在内的南京皇城也被烧得几乎成了一片白地。幸好在迅速平定了内讧,拥立建藩江西的益王朱厚烨为监国,建立了伪明政权之后,为了标榜正统,凝聚士心,伪明政权不惜耗费国帑,尽发南都及周边州县的青壮民夫日夜赶工,大兴土木,整修宫殿、官署,使原本凋敝残破,又遭受兵火浩劫的帝王之居和百官衙署在很大程度上恢复了旧观,重新显现出了昔日庄严宏伟的王者之气,南京紫禁城更成为了监国益王朱厚烨的燕居之地。 其后的嘉靖二十四年,刚刚从鞑靼围困京师的危局中解脱出来的朝廷——也正是此前被全天下人视为大明正朔,却突然被同为朱明子孙的一干藩王宗亲和诸多勋臣显贵抛弃的北京zf,倾全国之师南下平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克徐州等一系列重镇,又强渡长江天堑,从水陆三面包围了南京。把持伪明政权的勋臣魏国公徐弘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等三位谋逆首犯遁逃,益王朱厚烨以下,伪明政权的一干犯官罪员及叛军将士去冠卸甲,自缚请降,王师兵不血刃,克复南都。南京再次回归朝廷的掌握之中,这座历经两百年风雨的南京紫禁城,也因为它的主人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再次陷入了宁静孤寂之中。 不过,正如这些年来动荡不安的朝局和剧烈变幻的社会一样,这种宁静孤寂注定不会持续多长时间,到了嘉靖二十九年五月份,就再次被打破了——一场声势绝对不亚于当年伪明政权的全面修缮工程,在宫城里紧急地施行起来。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一队又一队的骡马大车从四面八方调集到这里,把满载的砖瓦木石运进宫门,又把堆积如山的各种垃圾废旧运了出来。宫城的几个侧门,终日进出着成群结队的太监、军士和工匠,他们各自在领班的驱使下,汗流浃背地忙碌着,显出疲于奔命的样子,使古旧而沉寂的城区,平添了一派紧张和慌乱…… 原来,当今天子、御极天下已经二十九年的嘉靖皇帝,就要驾幸南京,拜谒祖宗陵寝了! 也就是说,这座庄严肃穆的宫城在经历了无数的风雨之后,终于迎来了它真正主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二章 内阁资政 上一次大明天子驾幸南都,还要追溯到三十年前,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御驾亲征谋逆造反的宁王朱宸濠,曾在这里驻跸长达一年之久,最后驾崩,也是因为在回京的途中失足落水染病的缘故。因此,对于本次接驾,派驻南京的官员们显得十分激动且紧张,上至被派驻江南总领诸省政务的内阁资政夏言,下到各衙署的吏目差役,从五月份接到朝廷邸报,得知圣驾即将驾幸南都的那天起,一直到眼下七月份,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这固然是因为恭迎圣驾,是他们这些食君之禄的臣子份内的责任和难得的荣幸;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如今南都的官员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由于被定为留都,南京这边一直保留着除内阁之外的一整套的政府班底。不过,北京政府管的是实事,而南京这边,除了兵部守备、总督江南粮储的户部右侍郎、掌管后湖黄册的户科给事中这样为数不多的几个要职之外,大部分的官位都形同虚设。由于实际的政治权力都在北京政府手中,南京的政府官员,大都是仕途失意之人,或是为了照顾级别,北京那边却没有空位,不得已到南京来当一个“养鸟尚书”、“莳花御史”。尽管两府级别一样,但是,同样品秩的官员,由北京调往南京就是一种贬谪,由南京调往北京则被视为可喜可贺的升迁。因此,从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而始,一百多年来,总有一大批受到排挤或没有靠山的官员聚集在南京,尽情享受留都官员远离政治风暴的那一份闲情逸致。 享受闲情逸致,出门有禅客书童,进屋有佳肴美妾,对月弹琴,扫雪烹茶,名士斗韵,佳人佐酒,应该说不失为人世间第一等的乐事。但是,既入官场,除了白发催人晋升无望,或疾病缠身心志颓唐,一般的人,又有谁不想步步升迁、高歌猛进呢?公务之暇,照样可以由着性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而且,当官若是没有捞到一个肥缺或掌握莫大权力,以那么微薄的一点俸禄,又哪有本钱玩得痛快?就为着这一层,南京政府里头的官员,大都削尖脑袋,使出浑身解数,钻门路撞木钟巴结北京政府那些有权有势的当道大僚,以图在省察考核之时,有人能帮着说几句好话。常言道人在朝中好做官,椅子背后有人,就不愁没有时来运转,转调北京升官得肥缺的机会。 不过,嘉靖二十三年的那场江南叛乱,堪称国朝定鼎以来最大的一场浩劫,首当其冲的,便是南京政府的官员们――那些不肯附逆倡乱的官员,固然逃不脱被杀害的祸事;即便是那些参与叛乱,有意要浑水摸鱼,捞取政治利益的野心家,大都也在“楚”“汉”之争、“益”“辽”之争等等接二连三的内讧中惨遭乱兵屠戮,真可谓是天街塌尽公卿骨,金陵自此王气尽散。即便是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官员,也在一年之后王师平定江南叛乱、克复南都之后,被槛送京师,依律论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被他们视为贪婪成性、荒淫无道的暴戾之君的大明王朝最高统治者、嘉靖帝朱厚竟然全部推翻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定下的诸如诛三族、显戮、弃市等大辟之刑,将他们与那些造逆的藩王宗亲一道流放海外藩属之国,虽则去国万里,总算是苟全了性命…… 在这之后,不知道是因为江南叛乱造成官员大为匮乏的缘故,还是因为众多南京政府官员附逆倡乱,令当今圣上嘉靖帝朱厚万分恼火,除了重建南直隶锦衣卫、派出大批官员充补南京都察院御史、六科廊给事中,从明暗两条线加强对江南诸省的监控和督查之外,对南京政府其他各大衙门官员缺任的现状竟然不闻不问,吏部循例提出的增补方案也被一概弃而不用,以至于当内阁资政夏言奉旨南下总理江南政务之时,手下竟没有几个协助办事的官员。好在夏言当国柄政多年,精通政务且极富变通之术,奏请朝廷将原来开府建衙在苏州的应天巡抚署、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一干衙门搬到了南京,总算是搭起了南京政府的临时应急班子。 因为南京有另外一套中央政府,作为两京之一的应天府,巡抚衙门一直设在苏州。这样的安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个封疆大吏怎么也要有自己的一块地盘,正三品的巡抚大人如果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出门却会碰到正二品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等众多品秩比自己还高的官员需要避轿退让,履行日常政务还要受到六部九卿等诸多名义上的上司衙门的掣肘,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官威就要大打折扣。如今搬到南京,也算是名正言顺。无论是嘉靖帝朱厚,还是北京政府的官员们对此都毫无异议。这是闲话,略表即止。 再加上南京六部的衙署一应俱全,安置应天府三司毫无问题,应天巡抚署衙门就设在位于承天门和洪武门之间御道东侧的原南京政府吏部之中。这日正午时分,一顶八人抬的官轿从这里出来,朝着紫禁城这边迤逦而去。看官轿前面的排衙仪仗,正是应天巡抚刘清渠。 官轿没走几步,就到了御道之上。虽说距离“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午门尚有一段距离,但是,不是得到皇帝圣恩特许的元老大臣,其他官员无论品秩,张伞罗盖排衙行走御道便是僭越的大罪,依律要抄家问斩,官轿只能停了下来,刘清渠也不得不钻出大轿,步行走过金水桥,进了午门。 七月中的南京,暑热难耐,今天偏又是个大晴天,一丝风都没有,火辣辣的毒日头曝晒下来,天地间仿佛都是灼人肌肤的澳热。走在青砖铺地、无遮无拦的御道上,一身官服齐整的刘清渠很快就汗流浃背,里衣不用说如同水淋一般湿透了,外面那身绣着五彩斑斓的锦鸡的二品夏布官服,前胸后背都浸出了汗渍。偏偏行走在宫城之中,也依律是不能摇扇或举手遮阴的,短短的几步,让这个已经年过六旬的老人着实苦不堪言。幸好他此行的目的地――东阁就位于紫禁城午门内东南角的不远处,走不到多远就到了。 与北京的宫城一样,被称为“东阁”的值房是内阁大臣们日常办公的处所,环境十分清幽肃穆。从西边的那道门进去,过了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一排五间朝南的宽敞平房。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着内阁阁员们集体议事用的座椅和几案。堂屋的东西两侧,各有两个套间,由每位阁臣各居一间,用以处理公务。这里的值房之所以比北京那边的东阁少了两间,是因为明太祖朱元璋当初设立辅助皇帝处理政务的“四辅官”,顾名思义,只有四人。其后废除“四辅官”,改设殿阁大学士若干人,正是内阁的前身,却没有定员。到了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正式确立内阁制度,首次便遴选了解缙、胡广、杨荣、杨士奇、胡俨、金幼孜、黄淮等七位年轻有才干的官员进入内阁,以备顾问,自此便有了数目上限,可少而房空,却不能违背祖宗成例,多到无法分配值房的地步。这是闲话,略表即止。 由于留都不设内阁,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里,这里一直是“门虽设而常关”,直到前内阁首辅夏言复出,就任新设立的内阁资政一职并被派驻江南,这里才算是派上了用场。同时,正房东西两侧的诰敕房和制敕房,也因为平日里多了几位负责缮写文书或跟随夏言承差办事的内阁中书舍人在这里办公,略微有了一点生气。 刚走过东阁的那座牌坊,就听到正房门里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刘清渠知道夏言正在阁里,自己没有白白地在这样的毒日头低下跑一趟,心里稍微舒坦了一点。依他的品秩,以及与夏言非同一般的私交,原是不必待书办通报之后才能进入的。但是,满头大汗淋漓地去见阁臣,总是失礼的举动,他便犹豫着停住了脚步。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内阁中书舍人从西边的制敕房走了出来,见到应天巡抚大人站在门外,慌忙施了一礼,问道:“刘大人可是要见阁老?” “嗯。”刘清渠随口问道:“夏阁老在阁里?” 那位中书舍人应道:“回大人的话,刚刚工科王给谏来阁里回事,夏阁老又让人叫来了雷公公,此刻正在议事。” 刘清渠知道,那位中书舍人所说的“工科王给谏”,是南京工科给事中王瑶;“雷公公”则是南京镇守太监雷鸣,这段时间,上上下下都忙着恭迎圣驾,负责皇宫修缮工程的南京镇守太监和工科给事中一起到内阁议事,实在是很平常的一件小事。但是,刘清渠却从听他的话语之中带着一丝担忧,更多的则是莫名的兴奋,也来了兴趣,问道:“怎么?他们是来找夏阁老打擂台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三章 性情不改 那位中书舍人压低了声音,对刘清渠说:“好叫大人知道,夏阁老正在发脾气,训斥姓雷的那个阉奴呢!” 夏言为人一向刚介强横,又兼当国柄政多年,不免飞扬跋扈,加之出于士大夫的固有观念,最瞧不起那些宦官阉奴,将他们视为奴才,向来不屑一顾。不过,雷鸣身为南京镇守太监,也算是一个位高权重的貂铛贵宦,更负有秘密监视江南外臣的重任,夏言对他吆五喝六,实在有些不太寻常。刘清渠更加来了兴趣,追问道:“为的何事?” 那位中书舍人把嘴一撇:“还不是为了迎驾整修殿宇的事儿!前日夏阁老言说要把要紧的几处殿宇好好整修一番,王给谏就拟了个方案。夏阁老看了,却说太过奢靡,召来一问,原来是承办此事的雷公公的意思。王给谏还说已经照着方案开始动工了,夏阁老就越发来了气,好生把王给谏训斥了一番,还把雷公公也叫了来一同领训,还说要向朝廷参奏他们不经请示擅自决断,徒靡国帑大兴土木等诸项罪过呢!” 刘清渠心中暗自摇头:左右不过多花一点银子的事儿,夏阁老何必如此锱铢必较,要拿位高权重的南京镇守太监和位虽卑权力却不小的六科言官开刀? 不过,他随即一想便释然了:龙舟船队已经过了扬州,不日即将驾幸南都,又已经,开始动工,再改方案已经来不及,夏阁老也只能默认了这个既成事实,而被下属所挟持是掌权之人最不愿意之事,难怪他会如此生气…… 那位中书舍人见刘清渠沉思不语,讨好地说:“这毒的日头,刘大人走这一趟实在辛苦。左右这个时候也不方便进去,就请屈尊到下官值房稍歇片刻,如何?” 这话说到了刘清渠的心坎上,笑道:“扰烦你了。”一边说着,一边就跟着那位中书舍人来到了西边的制敕房。 一来刘清渠毕竟是封疆大吏;二来也跟夏言有私交,那位中书舍人对他十分客气,不但命典吏打来水伺候刘清渠洗脸揩汗,还让典吏弄了个水泡西瓜进来。 内阁之中有口深井,头天把西瓜放进去泡一个晚上,第二天捞起来吃,又沙又甜,解暑又解渴,即便是曾任学官多年的当世大儒刘清渠,也忍不住食指大动,吃完一块,又随手拿起了第二块。 不过,就在他刚刚准备要消灭第二块西瓜时,就听到门外响起了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脚步声显得十分沉重,不用说一定是刚刚挨了骂的王瑶和雷鸣两人垂头丧气地走了。 南京各大衙门一直空悬,一应政务等若全压到了应天巡抚署的头上,加之迎驾诸事千头万绪,繁驳杂乱,刘清渠也是忙得连轴转,恨不得一天分成二十四个时辰,听到夏言已经议完了事,立刻将那块西瓜放回桌上,拿出手帕揩去胡须上的西瓜汁,整一整衣冠就出了制敕房。 进了正中的内阁值房,夏言正端坐在硕大的红木案桌前,桌上摆着好几份翻开的公文,显然还有一大堆的公务要办。见到刘清渠进来,因熟不拘礼,夏言也不起身见礼,一边指着文案横头的一张椅子,示意刘清渠坐下,一边问道:“尔公有事要找在下商议?” 刘清渠字尔升,夏言称他一声“尔公”,无疑是十分尊重也极为要好的意思了,刘清渠却恪守礼法,仍依照朝廷礼制,向夏言躬身行了拜见上官的揖礼之后才落座,也不忙着回话,反而问道:“公谨兄方才又冲雷鸣发火了?” 尽管雷鸣已经走了,夏言却还是余怒未消,气冲冲地说:“那个阉奴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让他整修殿宇,照我的意思,当初益逆人等整修的殿宇大都完好,只捡残损之处修补一番,再把整座宫城粉刷一新也就是了。他竟拿着鸡毛当令箭,工程造价竟高达二十万两银子,也不先送我过目,便已开工营造,如何能不让老夫动怒!” 刘清渠笑道:“要说整修殿宇之事,还是你公谨兄的首议呢!为了迎驾,整修殿宇也在情理之中,惟是你公谨兄首议此事,就让在下殊为不解了。漫说南都诸人,全天下又有谁不知道你公谨兄向来不喜圣驾巡幸之举,十年前还曾因此被斥退致仕,若非皇上离不开你,你大概那个时候便回贵溪老家管领山林去了……” 诚如刘清渠所言,嘉靖十九年,夏言第一次遭皇上的斥退致仕,便是因为嘉靖帝朱厚拜谒显陵之后,严嵩奏请皇上再加拜谒,他却奏请皇上启程回京,惹得皇上很不高兴。之后圣驾巡游大峪山,他又因故晚到了一会儿,受到嘉靖帝的斥责并被勒令交出以前所赐的银章、手敕等物,以少保、尚书大学士衔致仕。好在没过几天,嘉靖帝的怒气消了,便自食其言,让他留下仍回内阁视事,是为夏言三落三起的第一落第一起。作为知交好友的刘清渠这么说,当然少半是揶揄,大半是奉承,落脚还是在说皇上离不开夏言。 夏言向来率性自然,虽贵为当朝一品大员,历经数不尽的宦海风波,性情始终不改,加之刘清渠是“自己人”,也没有必要故作谦逊之态,仍气哼哼地说:“我不过是料定圣驾兴许要在南都住上一段时日,故此才想到要为皇上整修殿宇。谁让那个阉奴靡费国帑大兴土木的?不经请示便铺开了二十万两银子这么大的工程,此风断不可长,此例断不可开!” 夏言何以断定圣驾会在南都住上许久,刘清渠至今不得而知,随口附和道:“论说只为迎驾便大兴土木,委实有些说不过去。不过,你公谨兄也不必跟那帮不学无术的阉奴一般见识。这等小人,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最易生恨结怨。尤其是他雷鸣,分明是个低贱的奴婢,偏生好面子的很,至今南京士民还在笑他这个‘北京鲥鱼’!” 原来,当年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后,留下平叛军监军吕芳坐镇南京,雷鸣便跟着到了南京,当上了鲥鱼厂的管事太监,便是如今已经贵为司礼监秉笔、江南织造使杨金水曾担任过的那个职务。 鲥鱼乃是江南一大特产,肉质细嫩,是鱼中极品、天下美味,历来都是宫中指名的贡物。大内就专门在南京设立了鲥鱼厂,专司给宫里上贡鲥鱼。雷鸣出掌这个内廷衙门,近水楼台先得月,手下的人便巴心巴肝地做了一桌精美的鲥鱼宴请他这个新任上司品尝。谁知道他刚品尝第一口,立刻就拉下脸来,呵斥道:“大胆奴才,你们竟敢糊弄本爷!”手下的人被他骂糊涂了,不知他这股子邪火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遂小心翼翼地问道:“雷爷,小的们用心伺候,哪里还敢糊弄你?”雷鸣气呼呼地质问道:“你们以为咱家没吃过鲥鱼?竟敢拿些不相干的野鱼充数,这不是糊弄又是什么?”手下人以为这位新来的管事是鸡蛋里挑石头,没事儿偏要给下面的人找事,便越发小心地应道:“雷爷,这真真实实是鲥鱼。眼下不是春夏之交的鲥鱼时节,小的们为了伺候您老,十几条船在江里捕捞了五天才弄到这么一桌子……”雷鸣把头一摇、嘴一撇:“这不是鲥鱼,咱家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哪年不吃鲥鱼?这鲥鱼味道臭臭的,你们这一桌鲥鱼,何曾有一丝儿臭味?”手下人一听,顿时明白了,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耐心解释道:“雷爷,你现在吃的是新鲜鲥鱼。咱们每年把鲥鱼捕捞起来,再用快船经运河长途送到宫里。几千里的路途,快则二十来天,慢则一个多月。这么长时间,虽说鲥鱼舱里有冰镇着,也难免腐败变味。最好的鲥鱼贡上去由皇上后妃享用,稍稍有点变味的,才赐给王侯大臣和宫里有头有脸的管事牌子们分享。您老年复一年,吃惯了变味儿的鲥鱼,反倒觉得新鲜的不好吃了……”手下人回答得委婉,雷鸣明白了个中原因,却仍不肯服输,饶自嘴硬地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臭鲥鱼好吃。从今往后,咱家只吃北京城里的鲥鱼,这南京的鲥鱼,咱家不吃!”这个笑话,一时间传遍南京,说的活灵活现,语气动作都分毫不差,任谁听了都觉得好笑,拿“北京鲥鱼”来指代那些缺识少见的乡巴佬。 吕芳奉调回京之后,雷鸣升任了南京镇守太监。夏言被派驻南京,也听说过这个笑话。由于“北京鲥鱼”着实好笑,几年过去了,至今想起来夏言仍不禁莞尔,破颜一笑,随即却又叹道:“就是这样粗鄙不文之人,竟做了堂堂留都的镇守太监,岂不令人笑话国朝无人可用!” 刘清渠提起陈年旧事,明是说笑,实则委婉地规劝。不过,他见夏言不改当年位列台阁执掌朝政时指点江山的气势,便知道自己的一番苦心似乎没有收到成效,又进一步劝道:“宫里的事情,咱们这些外官可管不着,更犯不上去管。不过,话说回来,若是那些刑余之人个个都如同‘双口’那般才智过人、机心深重,也断非我辈人臣之福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四章 豪情不减 夏言知道,刘清渠所说的“双口”,正是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皇上的大伴吕芳,如刘清渠这样的理学名臣之所以如此不齿吕芳,一来是因为他毕竟是一个阉奴,却深受人主信任,明里暗里都参与朝廷机密、军国要务,让那些以君子自居的朝廷官员十分不满;二来也是因为吕芳当年坐镇江南,对曾有附逆情事的官绅士子穷加追索,许多人因之破产败家,沦为乞丐甚或投河上吊,也让那些两榜进士出身的朝廷官员认为损伤了江南的斯文元气。以夏言这样的当国相臣看来,依律追究乱臣贼子的罪行,将他们的家产充公用以恢复江南元气,固然也未尝不可,但阉奴干预朝政却是犯了治理天下之大忌。因此,他附和着刘清渠,叹道:“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彼辈毫无是非之心、君子之德,纵然有才,也难堪大用……” 不过,只说了这么一句,夏言便想起了无论是自己当年荣膺首揆,还是之前之后别人当国柄政,吕芳都不曾过多地干预朝政;更于鞑靼犯境,皇上御驾亲征之时,与他一道受命总理朝纲,两人和衷共济,共扶乾坤,配合得还算不错。即便后来京城出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夺宫那样的剧变,吕芳不但与他一道陷身贼手,惨遭殴打;也未曾将责任全然推给他这个内阁首辅。因此,身为方正君子的他,实在不好再多说吕芳的什么坏话;加之背后臧否人物,非君子所为;更不消说议论的还是一直深受皇上信任的吕芳,说过了头就会涉及皇上,更非人臣所敢为,便顿了一顿,把话头又转回到一开始的正题上:“圣驾不日即将龙腾南都,诸多政务都等着你我去办,我们还是闲话少叙,先说正事吧。你今日来阁里来,究竟为着何事?” 谈到公事,刘清渠也肃整了面容:“月前,你吩咐我移文湖广,让他们借三十万石粮给浙江一事。今日已接到湖广回文,言说已经给应天调了一百万石用于赈灾,给浙江调了五十万石用于改稻为桑,官仓储粮已告罄,无力再借粮给浙江。” 时下虽说是个不伦不类的资政,但论及政务,夏言依然是当年那一副执掌朝政、说一不二的口吻:“少听高耀给你哭穷!今年应天遭了灾,湖广却是大熟,产粮比往年多出一成以上。前些日子还写信给本阁,担忧谷贱伤农,想要奏请动用藩库存银和今年的夏赋增购百姓手中的余粮,却担心马铁算盘不答应,指望着本阁能帮他说话。如今不过让他再借给浙江三十万石,他却说什么官仓储粮已告罄,无力再调的话!你再给他移文,让他着速筹办,不得推诿延误!” 刘清渠为难地说:“既然湖广已经正式回文,想必所言也非全然都是托词。冒昧猜测,高中丞也有他的难处……” 夏言眼睛里突然闪出一丝精光,追问道:“什么难处?” 刘清渠字斟句酌地说:“设身处地想想,用湖广藩库存银购买的粮食,却要借给浙江,难免下面的人不乐意……” “下面的人?”夏言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封疆大吏在自己的省份,威势不亚于王侯,哪里还会顾虑下面的人乐意不乐意!何不照直了说,是上面有人给他打了招呼,不让他借粮给浙江!” 刘清渠知道,跟自己一样,浙江巡抚张继先也是夏言当年提拔起来的人,被朝野视为夏党一员;而湖广巡抚高耀,却是当今内阁首辅严嵩的人,朝中夏、严两党明争暗斗已有多年,湖广与临近的应天府和浙江关系就十分微妙。今年应天府大部分州县遭了水灾,夏言以内阁资政、总理江南政务钦使的名义统管赈灾诸事,压着湖广给应天调了一百万石粮用于赈灾抚民。碍于朝廷律法和全力赈灾的上谕,高耀不能不办,但这么做,等若是帮夏党的刘清渠和重灾府县松江知府赵鼎、苏州知府齐汉生办差,他的心里定是十分不情愿。前些日子,夏言突然又让湖广借三十万石粮给浙江,由于浙江既未遭灾,又未提出援助请求,这个命令显得十分突兀且毫无道理。夏言当国柄政多年,圣眷犹在且积威难消,高耀不敢明着过,你举荐我兼任南京户部尚书,是出于一片公心,让我不必谢你。如今你把烫手的山芋扔给我,我自然也不好怨你。不过,既然你如此推心置腹,我也不妨直陈陋见:既然张元忠(浙江巡抚张继先的字元忠)那边并未提出借粮之议,你为何却非要湖广借粮给他们?” 夏言眼中抹上了一层忧虑之色:“不好说,亦不能说。或许是我杞人忧天吧!不过,浙江要改稻为桑,张元忠手里多些粮食,诸事也好做得妥贴些……” 听着夏言提到改稻为桑,刘清渠越发苦笑起来:“说到改稻为桑,苏松两府的事情搞成这个样子,漫说是这个二品尚书,应天巡抚一职,我大概也干不了几天了。如此正好,老朽病废之人,也该乞骸归里,享几天清福了……” 夏言更为不满:“这个话我已跟你说过多次,你又何必惴惴不安一至于斯?不要忘了,赵崇君毕竟是我的门生,对他我还是了解的,这个人虽说清流习气过重,也十分桀骜难训,但为人却是端方正直,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你又把赈粮给他调了过去,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更不会把你的那些气话说给朝廷。还有,肃卿久在朝中机枢密勿之地,岂能分不清事体大小?即便赵崇君把事情的详情始末都告知于他,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说了出去。” “跟着高肃卿下江南的,还有镇抚司的几位太保爷,他们若是知道了,势必要上达天听……” 夏言更是毫不犹豫地说:“我与皇上风云际会近三十年,深知当今圣上睿智天纵,更不会因言废人。” 刘清渠却还是有一层担忧:“还有那个张居正,也是钦差之一。松江之事最后落到他的恩师徐阶的家人头上,徐阶岂能善罢甘休?难道就不会反戈一击,以赵崇君减半发赈为由参奏他一本,以报一箭之仇?若是如此,倒是愚顽老朽连累了赵崇君那个英才俊杰……” “这个便更不会了。”夏言笑道:“松江一则绝非毫无爱民之心的人;二来他不会看不到家人所为已是犯了皇上的大忌,这个时候若是还想把水搅浑,无疑是在自寻死路。松江何等人物,断不会行此下策。老夫若是猜得不错,非但那个张居正会给他写信,赵崇君亦会把他家人凌虐百姓、敛财自肥之事告知于他,而他的请罪疏,此刻大概已经拜发,送至龙舟船队的皇上手中了!” 刘清渠摇头叹道:“赵崇君和齐子方做的那些事情,虽说是迫于无奈,却把江南官绅得罪到了死处,日后即便有皇上呵护,不会因此获罪,却只怕再难以见容于官场士林……” “你且放宽心,对于此事,我已想好应对之策。一俟圣驾驾幸南都,便请旨陛见,造膝陈奏。还是当初对你说的那句话:生可不为生,师却不能不为师。”夏言感慨地说:“我已经年届耳顺(七十),为我大明效力的时日已然不多,能为朝廷保留两位年轻俊才,也算是不负君父数十年恩宠礼遇……” 刘清渠自然知道夏言这么说的分量,不禁想起了这些年里,夏言辅佐当今皇上推行新政所受到的严峻考验和种种磨难,他由衷地叹道:“论及慷慨任事,漫说是我,放眼我大明当朝衮衮诸公,大概也无人敢与你公谨兄较一日之短长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五章 恩怨纠葛 爬书网.pashu8.-最好的网站 嘉靖二十九年七月十四日,派驻南京的内阁资政夏言突然接到上谕,指示他前往仪征接驾。 这道上谕是从刚刚从扬州启程的龙舟船队发出的。其实,早在接到朝廷邸报,得知圣驾要巡幸南都之后,夏言便依照惯例上呈奏疏,奏请前往扬州接驾以尽人臣之礼,但被嘉靖帝朱厚以“灾民嗷嗷待哺,赈灾诸事繁杂,且安心政务,不劳远迎”所拒。这个理由十分合理,既没有伤及夏言的颜面,又体现了圣明天子一片勤政爱民之心,夏言也就不再提及此事,与应天巡抚刘清渠等人商议定下了龙舟船队抵达南京之后,自己提前一日前往江北浦口迎驾,护送圣驾至燕子矶码头驻跸;次日一早,刘清渠率南京zf和应天府各衙门各级官员前往燕子矶码头迎驾,护送圣驾驾幸南都的大致安排,也得到了皇上和朝廷的同意。如今却又接到了命自己前往仪征迎驾的上谕,就让夏言有些诧异了。 不过,随即一想,他便释然了:一来仪征距离南京虽不甚远,毕竟是“郊迎”之礼,通常应由南京礼部的官员前往迎驾,但如今南京礼部空无一人,为示隆重,只好由自己代为前往;二来自己虽说常驻南京,毕竟是朝廷官员,皇上命自己先行一步,大概也有让自己跟随圣驾一同接受南京及应天府职官迎接的意思,这可是人臣难得的礼遇荣耀。还有其三,大概是出巡之后一直在龙舟闭关清修的皇上已然出关,看到了自己上呈的那份奏请将东海舰队调回宁海台驻守的密揭,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将自己召去商议吧…… 想明白了这些,夏言不敢怠慢,立刻招来刘清渠,再一次仔细查问了应天府诸项迎驾事宜的安排布置及落实情况,随后便连夜动身,前往仪征。 次日中午时分,夏言赶到仪征之时,恰好龙舟船队也已抵达,他立刻写贴恳请陛见,也立刻得到回音,着他即刻见驾。 此次巡幸南都是为拜谒祖宗陵寝,为了体现后世子孙的恭顺谦谨,也为了避免有扰民之嫌,即便是龙舟船队抵达扬州、镇江那样的大城市,停船靠岸两三天来补给,皇上也从不下船驻跸。夏言便只能乘坐轻舟,然后缘梯登上高大的龙舟见驾。 尽管夏言一直重视养生之道,身体康健,但他毕竟是个年近七十的老人,赶了一夜的路,此刻又要攀登高梯,一番折腾下来,免不了头晕眼花,一边剧烈地喘息着往上爬,一边在心中慨叹岁月不饶人。 刚攀上龙舟,就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了他的肩膀,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辛苦夏阁老了!” 夏言闻声浑身猛地一震,原来,扶着自己的人,正是大明王朝当今天子、嘉靖帝朱厚,而太师英国公张茂、内阁首辅严嵩、阁员马宪成,以及吕芳、高拱、张居正等人也都站在皇上身后的甲板上。 自己前来迎驾,皇上竟是亲率随行护驾的文武大员一道来迎接,这是何等隆重的恩宠礼遇!夏言不由得心情一阵激荡,不顾礼仪地看着皇上,嘴角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夏言的激烈反应却把朱厚吓了一大跳――年近七旬的老人,从梯子上摔下去可不得了!他忙说:“先上来再说,先上来再说!”等到夏言登上龙舟,正要跪下行礼,又被他一把拉住了,嗔怪道:“快七十的人了,早知道你这样辛苦,真不该让你赶到仪征来迎驾!” 趁这个功夫,夏言稍微平息了喘息,微微用力挣脱了皇上的搀扶,就在甲板上跪了下来:“微臣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知道,自己的过分礼遇,在这位白发苍苍、端方守礼的老臣看来,或许是难以接受的,便坦然受了他的一拜,口说“夏阁老免礼平身”,用目光示意吕芳将他搀扶起来。 吕芳满脸堆笑地伸出手去,扶着了夏言的胳膊,热情洋溢地说:“知道夏老先生要来,皇上一直不胜欢喜,召来张老公帅、严阁老、马阁老他们,就等着您呢!” 夏言连声说:“岂敢,岂敢。” 作为文臣之首,严嵩也跟着上前见礼:“元辅!” 夏言和严嵩两人之间,有说不尽的恩怨纠葛,听到严嵩用的仍是旧时尊称,夏言心中真不是滋味,便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严阁老不能再叫我元辅了,如今朝廷的元辅,是你不是我。” 被夏言顶了回来,严嵩丝毫不以为忌,仍是满面春风地说:“喊惯了,一时改不过口。” “改不过也得改,朝廷规制不可废!” 又被夏言顶了回来,严嵩还是一脸的春风,不过称呼终于改了过来:“夏阁老责的是。一别三年,夏阁老白发多了不少,身子骨却越发健硕康泰了!” 夏言心里明白,方才一来二去交手两个回合,表面上看是自己占了上风,逼着严嵩改了口,其实无论是一旁的皇上,还是在场的列位内宦外官、文武大臣都只会觉得自己器小、严嵩大度,不由得暗自赞叹:位列台阁执掌权枢几年来,严分宜这个老贼越发历练得老奸巨猾了!但他天性刚直强横,又对严嵩当年忘恩负义之举恨到了骨子里,脸上虽说也重新绽出笑颜,话语之中却是毫不相让:“严阁老这是嫌我老喽!年届耳顺,老朽病废,确实该向朝廷告老还乡了。” 严嵩热烈地反驳道:“夏阁老这话说的可不在理!论年齿,在下还要痴长夏阁老两岁,要乞骸归里,也该是在下先行一步才对。” 夏言虽说仕途顺达,严嵩当年还多仰仗他的提携才得以平步青云,但论两人年齿和科名,夏言都要比严嵩略逊一筹,以致竟成为夏言的一块心病。此刻听到严嵩当众提及,他立刻反驳道:“老朽何德何能,焉能与严阁老相提并论……” 两位老臣,又都是当国柄政之人这一番暗含机锋的对话,在场诸人之中,除了张茂那个老军帅一时还会不过意来之外,其他的人都是心知肚明:这都是皇上埋下的祸根啊! 依照国朝旧制,先入阁者为长。夏言曾经数度当国柄政,嘉靖二十六年第三次复出,不入内阁还则罢了,既然要复列台阁,就应该做首辅,时任首辅的严嵩便只能退居次席。朱厚却出于驾驭臣下和利于推行新政的考虑,专门为夏言增设了一个内阁资政一职,用意不外乎是让朝中两党魁首夏言和严嵩相互牵制,自己如同坐在一匹双峰骆驼的背上一样左右逢源。 虽然当初增设内阁资政一职的上谕说的明明白白,内阁资政由年高资深望重的大臣出任,与内阁首辅并列朝班,地位并无高下之分。但是,正所谓出朱非正色,在百官万民心目之中,内阁资政还是要比正儿八经的首辅要低上一星半点,夏言心中难免会有所不满。再者说来,自嘉靖二十六年复出之后,夏言一直被皇上派驻南京,虽说总理江南诸省政务,权力不可谓不大,以致朝野内外竟有“江南王”之讥评,但毕竟远离了朝政中枢,亦让夏言觉得有些伤了颜面。不过,对于臣子来说,擢黜升罢都是浩荡天恩,他也只能把这一切归咎于严嵩弄权,多年的积怨又深重了一层。 不过,两位一品大员,又都是朝廷辅弼重臣唇枪舌战,旁人可都不便插嘴,急煞了一旁还扶着夏言臂膀的吕芳。他担心惹得皇上不高兴,便出面打圆场,笑着说:“两位老先生可不能这么说!皇上万岁,阁老百岁,您二位还得再伺候皇上三十年呢!” 夏言和严嵩之间的矛盾,始作俑者固然是当初那个混蛋嘉靖,朱厚这个冒牌的皇上却是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之人,他也顺着吕芳的话打哈哈说:“吕芳说的不错。所以百姓家有句俗话说的好,叫‘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朝中如夏阁老、严阁老这样的‘微臣’也不多了。朕不敢指望长生不老,只惟愿能做六十年的太平天子,如今已过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要两位阁老与朕共享呢!” 说到这里,朱厚也不禁被自己如此恰到好处的说辞,以及“六十年的太平天子”的愿景所打动了,自个儿傻笑了起来。 在场诸人之中,当然要数吕芳最听话,朱厚一笑,他立刻跟着笑了起来,而且笑的幅度足以提醒其他人快跟着一起笑。 其实,除了张茂之外,剩下的几位,无论是宦海浮沉几十年、历经风浪的夏言、严嵩和马宪成,还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高拱和张居正,哪个都堪称人中龙凤,要论机心谋略、捷才急智,谁也不逊于吕芳。但是,身为人臣,议论天寿长短,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此外,虽说古往今来,历朝历代还没有出过能享国六十年的皇上,但为人君者谁不期盼能万寿无疆?因此,他们尽管在吕芳的提示下也跟着笑了起来,可是谁也不敢顺着皇上的意思说些颂圣的话……爬-书-网.pashu8.-最好的网站,全文字,更新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六章 驭臣之术 不过,有朱厚和吕芳这么一打岔,气氛缓和了不少,及至进了被临时辟为行宫的座舱,朱厚吩咐给诸位臣子赐座看茶之时,无论君臣之间,还是夏言和严嵩两人之间,就都是一派和睦友善、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品着香茗,朱厚说:“出京以来,朕一直闭关清修,把诸般政务都委与严阁老和马阁老,还有京城那边的李阁老、徐阁老,倒也没出什么大事。惟是江南这边,真可谓是好戏连台啊!肃卿,你奉旨巡视江南几个大府,把所见所闻给诸位阁老简要地说一说。” 皇上开口就抛出了这么大的题目,令在场诸人都是一凛。夏言更是不由得紧张了起来:皇上的言下之意,出京近两个月来,竟没有召见过严嵩。那么,明发上谕,专程把自己从南京召到仪征,是要与自己一同商议那几件大事了。这固然是对自己莫大的信任,但有严分宜那个老贼在场,有些话就得仔细斟酌再说出来了…… 严嵩也是万分紧张――这段时间,皇上一直在闭关清修,偏偏苏松二府因勒令强占民田的缙绅之家退田,惹出了偌大一场风波,不但涉及到了内阁阁员徐阶和刑部尚书许问达两位朝廷重臣的家人,引起了许多江南籍官员的不满,赈灾和改稻为桑,无论是留守北京的内阁次辅李春芳,还是随行护驾的他,都不敢擅自决断,请旨陛见又被吕芳以皇上清修尚未出关为由所阻。及至今日,方得以见到皇上,却发现闭关一个多月的皇上竟黑了不少,他的心中不免为之诧异,更隐约觉察到了一点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奥妙…… 高拱早已得到皇上的授意,也不推辞,一五一十地将苏松两府因赈灾和改稻为桑而引起的豪绅与官府的对抗,以及两淮盐商奏请附籍扬州两件事的详情始末禀报了诸位朝廷辅弼重臣。 苏松扬三府所发生的事情,早已载著邸报,夏言和严嵩两人也都从不同渠道得到了更为详尽确实的消息,便装出一副凝神听取高拱陈奏的样子,其实心里都在紧张地盘算该如何给皇上回话。 等到高拱汇报完毕之后,朱厚笑道:“神仙下凡问土地。夏阁老这几年一直在江南,朕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如此巧妙的说法,既把夏言推到了前面,又不伤害首辅严嵩的颜面,在场诸人无不对皇上的驭臣之道大为叹服。 其实,朱厚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几年的朝局政争,使得朱厚对于文官集团势力之大、思想之顽固一直心有余悸;而从得知赵鼎暗中向齐汉生传递圣驾秘密南巡的消息的那时候起,他的心中更多了一层顾虑,那便是科举制度下选***的封建官员们的朋党习气。 以赵鼎这样的几近顽固的方正君子,尚且会与自己的同年暗通款曲,更不用说那些圆滑世故的官场琉璃蛋儿和毫无道德底线、视朝廷律法如无物的贪官污吏了! 那么,要打击江南官绅地主阶层,抑制豪强兼并,必须得到文官集团的大力支持。这其中牵扯到的要害人物,不但有徐阶、许问达这两位朝廷重臣,还有坐镇南京的内阁资政夏言。 夏言祖籍江西,也算是江南人氏,虽说为官多年一向清廉自守,但家人也少不了有仰仗他的权势横行乡里、欺官虐民的恶行。此外,许问达虽说还不算是夏言一党中人,但与夏言私交不错,否则也不会在夏言两度当国柄政期间一直坐稳六部尚书的位子;而松江清查田亩、勒令退田之事大多牵扯到徐阶的家人,徐阶又是夏言和严嵩两党都竭力拉拢的对象。既有自己的既得利益,又顾及朋友之谊,还有朝局党争的现实需要,夏言在抑制江南豪强兼并一事上的态度,就很值得担忧了。 也就是说,赵鼎、齐汉生两人在苏松两府掀起的这场抑制豪强兼并的风暴,由于侵犯了一大批江南籍的官员、士人的切身利益,不但会引起江南官僚地主阶层的强烈反弹,受到诸多朝廷重臣、士林名流的同声指斥、交章弹劾;也难免会得罪师门。而失去了夏言一党的强援,会给他们的仕途官运、朝野人望造成很大的不利影响。面对着来自官场士林、恩师同门的重重压力,两位青年官员能否坚定心志,不计毁誉地将这场斗争坚持下去,也实在是令人担忧。既为了保全两位已崭露头角、可堪大用的青年官员,还包括一直被自己看好并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高拱和张居正;又为了顺利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和清丈田亩抑制豪强兼并的大计,朱厚都不得不征询夏言这个柄国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内阁资政的意见。 此外,诚如扬州盐商余剑所担忧的那样,以贺兰石的强势靠山和给朝廷所做的巨大贡献,想要参股民生典当行,尚且无法得到内阁学士、户部尚书马宪成的同意,至今悬而未决,他又怎会答应民间资本参股官办的兴业银行?要想做通那个倔强强项的马阁老的工作,还得夏言这位老将出马。 至于朱厚为何要当着严嵩的面垂询夏言,自然是以一派牵制和威慑另一派的用意,指望着他们两人能囿于党争而争先向自己这个皇上献媚取宠。这么做固然不合君臣以礼相交、以诚相待的封建道德规范,但是,为了推行富国强兵的新政,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不过,朱厚这么做,也不免小觑了夏言――这位历经几十年的宦海浮沉且数度当国柄政的元老大臣,什么样的风浪没有见识过?焉能看不穿他的小伎俩?但是,夏言却是有苦难言,概因始作俑者、苏松两府的知府赵鼎和齐汉生是他的门生,极力鼓吹者高拱亦是他的门生;他又奉旨总理江南政务、统管赈灾诸事,苏松两府之事起因正是赈灾,无论事先是否知情,江南官绅都会把账记到他的头上,认为是他暗中指使。因此,得知苏松两府撕破脸皮与治下官绅豪强之家公开对抗之后,他就一直在苦苦思索,并已考虑停当。即便皇上不主动征询自己的意见,他也准备挺身而出,一俟圣驾驾幸南都,便请旨陛见造膝陈奏,既为君父了却万分棘手之事,又为大明保全几位年轻干才,这便是他当日与刘清渠说起的“不负君父数十年恩宠礼遇”的言下之意。 皇上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提及此事,夏言并不慌乱,因为早就有回奏之时不必下跪的上谕,他也就没有起身,只在绣墩上欠身应道:“回皇上,两淮盐商一向安分守己,每年输纳大量钱粮用以开中,于朝廷解决边军粮饷所需大有裨益;今次又与国同体,乐输数十万钱粮帮助朝廷赈灾安民,皇上恩准其附籍扬州以示褒扬,可谓圣明公正之举。至于苏松之事,抑制豪强兼并关乎大明江山社稷千秋大业,是大谋略。但苏松两府以地界漫灭为由清丈田亩的作法只是权宜之计,难以大行于其他未曾遭受水患的省府州县。老臣以为,治标不若治本,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要根除其弊,还得从官绅优免之制上入手。” “优免制度?”朱厚眼睛骤然一亮,问道:“夏阁老是否已考虑好如何改易?” 夏言又是一欠身:“请皇上恕老臣不敬之罪。老臣要斗胆回驳皇上一句,优免制度乃是国朝礼敬士子的一大利,亦是太祖高皇帝钦定的祖制,断非可容改易之制。老臣所说的从其入手,不过是将其规范而已。” 朱厚心里一哂:这不是一回事吗?但见一旁严嵩低头拈须不语,他便明白了:夏言这么谨慎地遣词用语,不过是怕给严嵩留下生事构陷的把柄而已。如此也好,毕竟是关乎全天下读书人切身利益的大事,小心谨慎一点没有错…… 想到这里,他点点头:“夏阁老说的是。朕身为后世子孙,一向敬天法祖,确实不该对太祖高皇帝钦定祖制有改易之说。那么,优免制度该如何规范,还请夏阁老直陈己见。” 自从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而始,朱厚和夏言君臣联手,不知道改易了多少祖宗成法,以致引发了江南数省的藩王宗亲、勋臣显贵打着靖难的旗号,讨伐朱厚这个“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的贪婪暴戾之君;还要“清君侧、正朝纲”,把矛头直指时任内阁首辅的夏言。两人如今一唱一和,大言不惭地把自己标榜成为恪守祖宗礼法的贤君名臣,令在场诸人真是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皇上虚心纳谏,古之圣君明主亦不过如此。”夏言随口捧了朱厚一句之后,接着说起了正题:优免制度是祖制,但具体减免多少田赋和丁税却一直没有定额,出身豪富、坐拥良田万亩、家中仆役如云的官员固然可以珍馐满席、钟鸣鼎食;那些出身贫寒、家中没有多少田地产业的官员却还是只能吃糠咽菜、艰难度日。所以,优免制度施行两百年来,官绅士子苦乐不均,以致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朝廷应依照官员品秩和士子功名,核定优免标准,以示天家优抚恩遇士人之心,使全天下的官绅士子普受浩荡天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七章 两相献策 正如夏言自己所言,他的奏议核心内容是核定优免标准,即一品大员可免粮三百亩、丁三十人,依次递减,至最低等级的士人――有秀才功名的生员,亦可享受免粮五十亩、丁五人的免税、免役权利。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厚就全然明白了:这个夏阁老不愧是久经政治斗争考验的官员,如此巧妙地将打击江南官绅地主阶层,抑制豪强兼并变成了规范优免制度,不但那些豪绅富户有苦难言;那些深受“君子固穷,小人好利”的孔孟圣贤教诲的清流官绅士子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一方面,规范优免制度,并未违背大明祖制,那些人纵然心有不满,也找不到发难的借口;另一方面,出身豪富之家且贪婪好货的官绅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则是出身中平之家,甚至还有一部分象高拱、海瑞那样出身寒苦且安贫乐道的官员,他们的既得利益不但没有受到侵害,还因此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障和提高,当然会支持和拥护这项政策,等于是借力打力,分化瓦解了文官集团。还有其三,中国人一直是“不患贫,只患不均”,实行统一的优免标准,王八三十鳖也三十,谁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就该比别人多享受一点! 因此,朱厚对于夏言的提议赞不绝口:“好好好!自太祖高皇帝而始,国朝便以优免之制恩恤天下官绅士子,但一直有制无度,各地自行其是,自然存在夏阁老指出的苦乐不均的现象。规范优免标准,各地官府衙门照章办事,变暗补为明补,就能能把朝廷优免制度落到实处了。” 说完之后,他才把视线投向了坐在一旁的严嵩,笑着问道:“严阁老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对此有什么看法?” 严嵩心里愤愤不平:要征询臣下的意见,君父便不能率先表态赞同。你已对夏贵溪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的奏议大加赞赏,想必就要依言定策,又何必多此一举,垂询顾问我这个首揆的意见?但是,这些话他也只能“腹诽”而已,非但绝对不能公然说出,连表情也不能带出丝毫的不满,反而一脸的春风:“夏阁老这是老成谋国之言!诸多出身寒苦的官绅士子能同沐皇恩,不复有你多我寡、苦乐不均之情事,是必同声颂扬君父圣明,矢志效死以报浩荡天恩!” 严嵩的表态不出朱厚所料,他当即就说:“严阁老既然也深表赞同,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了。不过,我大明官场的痼弊,一贯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任你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国家制定的政策再好,落不到实处也是一纸空文!就拿优免制度来说,即便在朝廷推行官绅一体纳粮新法之后,诡寄、投献之风为何依然大盛于苏松?便是缙绅豪强之家勾结官府,利用减半征税的优抚恩恤之制继续偷逃皇粮国税、侵吞国帑民财!如何监督各地官府衙门严格依照优免标准施行,内阁要从速拿出具体的章程和办法来,颁行天下。” “臣遵旨。”严嵩应声之后,略一犹豫,又说:“依臣之愚见,要抑制豪强兼并之势,规范优免之制尚还不够,还需多策并举。新任杭州知府赵贞吉日前上呈奏疏,奏请将杭州府治下官田按照民田标准起课征税,所短田赋均平于民田之上。李阁老从京里批转到行在,恭请圣裁。老臣与马阁老商议再三,都认为此议不失为一条匡时济难之策,非独苏松两府豪强兼并之势能大为缓解,各地亦能据此清丈田亩,查出豪绅富户隐匿侵吞的田地,依律责其退还百姓,故奏请皇上恩准施行。” 严嵩这么做,可不单单是眼红夏言奏议得到皇上的赏识而献策争宠,还有另外一个用意――他心里明白,皇上召集他于夏言一同议事,是要堵他的嘴,若是他当面不提出异议,事后便不能再说什么,还要乖乖地按照夏言的意思,督导各地官府衙门施行,等若是让他这个首辅和夏言共同承担抑制豪强兼并的风险。这么做,且不说要面对江南官场士林的哓哓众口,单是把在朝野内外拥有不可忽视的势力的内阁阁员徐阶得罪到了死处,就会给日后带来不测之祸。因此,他不得不想出其他法子,比如说靠支持徐阶门生赵贞吉的奏议,来换取徐阶的原谅。 自从嘉靖二十一年穿越回到明朝之后,朱厚凭借着对历时一知半解的认识,把张居正当年搞的一条鞭法和清朝雍正皇帝的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法一股脑地操练的出来,首先就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清查田亩运动。可是,由于此项工程十分浩大,如此草率行事,效果也就十分有限;加之新政推行以后惹出了许多祸乱,让他焦头烂额、疲于应付,没有顾得上追查这项基础性工作的实际成效。此次南巡,苏松两府的土地兼并形势如此严峻,让他不禁触目惊心,这才下定决心,要掀起打击江南官绅地主阶层、抑制豪强兼并风暴。要这么做,首先要清丈田亩,查实官绅豪强之家所占有的土地数额,将他们侵占的民田发还百姓,对他们的土地课以重税。但是,诚如方才夏言所说的那样,苏松两府可以用水灾过后地界漫灭为由,清丈田亩;其他未曾遭受水患的省府州县却没有这个借口,要再次提出全面清丈田亩,势必招致朝野内外“无事生非、劳官扰民”之讥评,让他十分头疼。因此,听到严嵩这么说之后,他的眼睛骤然一亮,当即说道:“清丈田亩确实迫在眉睫的一项基础性工作。赵贞吉的奏议可谓是切中时弊、深契朕心啊!均平田赋具体如何做,严阁老仔细说说。” 严嵩说:“依老臣之愚见,苏松缙绅豪强之家兼并百姓田地,不过是为了牟取厚利,其弊之根源在于官田民田税率不均,他们便能凭借着权势,将官田充为民田据为己有,将官田之重税转嫁到百姓头上。清丈田亩,并循前朝‘扒平官民田科则’之旧例,对官田民田实行均粮均赋。一来那些被迫将官田出卖给大户的百姓可以不必再受重税之苦;二来土豪劣绅所占田亩越多,承担的赋税也就越重,亦可稍遏制豪强兼并百姓土地之势。” 朱厚知道,所谓官田,是原则上属于国有,租给百姓佃种的那一部分土地,赋税往往数倍甚至数十倍于民田。官府对官田的管理只重收取赋税,并不关心由谁耕种,因此耕种官田者事实上几乎等于拥有土地所有权,可以买卖、转租,以致出现百姓将官田充作民田卖给大户,自己承担重税的现象。而且,官田频繁转手,田籍混乱,导致赋税大量拖欠。因此,从正统年间而始,历代朝廷不得不逐步进行改革,在不减少田赋总额的前提下,将官田重税的一部分转移到当地民田上面,减轻租种官田的百姓的负担,是为严嵩所说的“扒平官民田科则”。这么做,固然可以缓解无地或是少地百姓的负担,却不免加重了民田的负担,那些拥有自己土地的自耕农能否承受? 沉吟了一会儿,朱厚说:“我大明开国之初,官田主要集中在江南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湖州、嘉兴六府,尤其是苏松两府,民田不过十分之一、二而已,如今几乎已经全部被大户所占有,平均田赋对百姓影响不大。但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后,又抄没了许多参与谋逆的官员士绅的田地,分给百姓耕种,日后若是一概丈田均粮,就不免加重了那些还勉强保有自己一点土地的小田主、自耕农的负担。所以,丈田均粮要定下一条规矩:凡占地在百亩之下的小田主、自耕农,不必加赋;所欠数额,由那些大户分摊。甚或可以采用累进税制,核定标准,占有田地越多,所应承担的赋税越重,以此调节社会贫富差距,维护社会稳定。那些占有大量田地的人大都是乡官士绅,无论是朝廷时下实行的对他们以半额起课征税的官绅一体纳粮之法,还是日后按夏阁老的奏议实行定额优免之制,对他们来说都是极大的优待恩恤,多加的这么一点田赋,也算是他们上体国难,下舒民困。朕以为,但凡忠君爱国之士,是不会跟国家斤斤计较这么一点钱粮的。” 说到这里,朱厚略微停顿了一下,冷笑着说:“至于那些贪婪成性、重利忘义之人,若是因此而心怀不忿,做出对抗朝廷之事,那也由得他。大不了再闹出嘉靖二十三年的乱子,张老公帅虽说年事已高,但还能吃得下一斗米,拉得开十石弓,想必还能再度挂帅出征,饮马长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八章 深谋远虑 尽管皇上提出的什么“累进税制”、“贫富差距”、“社会稳定”等等的新鲜名词,令在场诸人都觉得十分拗口且匪夷所思,但其中的意思他们还是都听明白了,心里不禁泛起了深深的忧虑:皇上这么做,无疑是在劫富济贫,对整个江南的官绅豪强之家造成的沉重打击可想而知。会否由此引发什么乱子也未尽可知,只怕江南从此多事矣! 但是,皇上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想必一是对豪强兼并已忍无可忍;二是仍对当年外寇强敌压境、围困京师的严峻时刻,江南数省却要谋逆倡乱,陷大明江山社稷几近不救之地的往事耿耿于怀。因此,众人即便心有余悸,忧虑重重,却也不敢公然忤逆圣意,提出反对意见来触皇上的霉头。至于五军都督府大都督、禁军司令张茂,皇上言语之中对自己的信任和器重使他无比感动,当即奋然站起,扬起胳膊,大声说:“请皇上放心,有我张茂在世一天,谁敢犯上作乱,老军一定砸烂他的狗头!” 朱厚环视其他五位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文臣,轻松地一笑:“朕就知道,有你这老黄忠在,没有谁能把我大明的天翻过去。何况,夏阁老已经未雨绸缪,上呈密揭奏请将东海舰队调回宁海台驻防。军制改革之后,江南诸省驻军数量大为减少,朕身边既有三千御林军随扈左右,还有禁军一个师上万人走陆路沿途护驾,若是再把戚元敬他们调回来,势必能震慑群丑不敢轻举妄动,朕一点也不担心。” 原来,接到夏言的密疏之后,朱厚对此也十分担心,嘱咐吕芳密令南直隶锦衣卫加紧搜集江南各地社情民情并加强对文武官员监控,龙舟船队也在扬州多停了两天。但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各地无不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南京文武百官忙着接驾,并没有什么人要扯旗造反的现象。这就让他对夏言的奏议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了。因此才改变主意,将夏言召到仪征接驾,当面垂询。此刻就由着话题的牵引,把这件事情提了出来。 他这么一提不要紧,尚不知此事的严嵩、马宪成、高拱、张居正四人心中都是一凛:这么说,夏言已经料到皇上要这么做,更料到会因此生变了?他是奉旨坐镇江南的内阁资政,竟会如此紧张,要上呈密揭调军南下,难道说,江南已然民情不稳,暗流涌动了? 他们尚在惊惧不安之中,夏言却尴尬地站了起来:“启奏皇上,老臣奏请将东海舰队调回宁海台驻防,实非为着以防江南发生民变,而是另有原因……” 原来不是为了这个!朱厚不禁一怔,追问道:“什么原因?” 夏言犹豫着说:“老臣区区一病废之人,辱蒙圣恩,再度荣膺要职、位列朝班,纵然鞠躬尽瘁,亦难回报君父浩荡天恩于万一。是故受命以来,夙夜难安,深恐有丝毫怠废臣职之处……” 夏言没有急着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先来了这么一番表白,让急于知道原因的朱厚好不心焦,但他也知道,以夏言的性情,原不会这么小心翼翼地绕着***说话,不过是因为有严嵩在场而已。既是为了保全夏言的颜面;更是因为对于自己身为君父却弄权于臣子的非君之举感到愧疚,他耐着性子没有打断夏言的话,让他赶紧揭晓谜底,释去心中的疑团。 好在夏言也知道,眼前这位皇上最讨厌繁文缛节,无论临朝听政,还是造膝密陈,都只许臣子明白回话,不许拐弯抹角。三两句的表白说完之后,立刻转入正题:“皇上奋万世之雄心,开大明中兴之伟业,以移山心力废弛海禁之法,广辟海市,我大明丝绸、瓷器、茶叶之物得以远销海外诸多藩国,每年为朝廷换回白银高达数百万两之多,是为当今之世朝廷一大财源。老臣受命抚定江南,便一直关注海市货殖,不意发现,自今年三月份以来,便无佛朗机人前来我大明货殖。起初老臣以为只是南京一地如此,并未深究根源。及至五月份,仍无一人前来,老臣便起了疑,遂行文闽广浙各省查问。据各处口岸报告,彼处亦无佛朗机人前来。及至目下,南京及苏松杭等地仍无佛朗机人踪迹。海外诸藩与我大明往来货殖获利甚巨,自我大明废弛海禁,恩准万国商人前来自由货殖之后,诸藩国商贾无不趋之若鹜,楼舟万里,远蹈重洋,不惧风浪,不畏海寇。其中以佛朗机人尤为众多,在西番诸商之中十居八九。缘何今年竟一个也不来,就让老臣殊为不解了……” 乍一听夏言说葡萄牙商人没有前来贸易,朱厚十分不以为然,还以为是自己当初施行的贸易保护主义和关税壁垒发挥了作用,大明海商已经垄断了东南亚的海外贸易。但当他听到沿海各大口岸都没有一个葡萄牙商人前来之时,顿时紧张了起来,追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东南亚那边……哦,西洋那边恐生变故,抑或佛朗机人会有所异动?” 夏言一脸的忧虑之色:“回皇上,老臣所担心的正是如此。舟行海上,要受洋流、风向所限,海商往来我大明与西番诸国之间货殖,通常是上年十一月份启航;回程便在次年二、三月份。佛朗机人最晚应于五月份前来,一是采办货物尚需时日,二来恰好赶上新丝上市。迟至今日还不到,今年一年的生意也就泡汤了。商贾贩夫之流天性逐利,不遇国中重大变故,断无放弃一年生意不做之理……” 毕竟是自己的猜测,没有实据证明,因此,夏言说完之后,又紧接着表白道:“冒昧猜测之言,实不足以污浊圣听。然老臣既身奉王命,抚定江南,关注海外西番诸国的动向亦是老臣之责,万不敢玩忽懈怠,以致临事慌乱,无以应变。但迄今并无消息传来,老臣不敢断言佛朗机人有无异动。为安定人心,不致因老臣一己之见而惊悚天下,老臣不能公开上疏,只能上呈密疏,奏请将东海舰队调回宁海台驻防……” 对于夏言的话,包括皇上在内,其他的人都在皱眉沉思,张茂却有些不乐意了,一来按照大明律法规制,调动军队之类的军令诸事,虽说由兵部掌管,但照例要与掌管军籍和军政的五军都督府事先通气,夏言却没有知会他这个五军都督府大都督,便上呈密疏奏请将东海舰队调防,轻慢之心昭然若揭;二来他实在想不明白有没有人前来货殖,跟东海舰队回驻宁海台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便冷哼一声,说:“广东新会一战,佛朗机人吃了大败仗,自然也该明白我大明有精兵百万、战将千员,远非他们区区海外小邦所能抗衡,又怎么会再度明犯我大明天威?至于没有人前来做买卖,也不见得就是有所异动的征兆,或许他本国颁布法令,禁绝商民出海货殖也未尽可知……” 不知道是不是自矜身份,不屑于回答张茂这个老军汉的问题;还是对自己的判断没有十足的把握,夏言拈须不语,装作没有听见。严嵩却开口了:“张老公帅有所不知,彼国与我大明田制、税制皆大为不同。全国田亩归于王室者不足三成,其余尽归被彼称之为‘领主’的各地藩王,以及被彼称之为‘教会’的寺庙所有,百姓赋税只缴纳于领主和教会,亦不上缴王室。王室日常用度、军国所需财用,大半仰仗榷税所得。是故彼国历代国主最重海外货殖,昔年曾有王室后妃变卖头面首饰,资助本国商贾远蹈海外、通航异域之情事。彼国当今女主耶莉莎白虽年方双十,当国日浅,亦是最重于此,想来不会明发律令,禁绝商民出海。若诚如夏阁老所言,迄今彼国并无一人到我大明货殖,倒真是令人堪忧……” 一直没有说话的马宪成这个时候也开口了:“彼国对我大明所产丝绸、瓷器等物求之若渴;而我大明物产丰饶,应有尽有,除了些许西洋布及自鸣钟、葡萄酒等玩好之物外,官绅百姓对彼国所出并无兴趣,以致每年从彼国流入我大明白银高达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之多。依下官愚见,会否正是因为白银流失过多,国中银钱匮乏,以致彼国财政无力承受,不得不闭锁国门?” 夏言摇摇头:“在下也曾做如斯之想,但在下反复思量,认为不应如此。原因何在?世间事从来两难,以彼国海外货殖而论,确有你所说的白银流失甚巨,以致财政难以承担之虞,但也诚如严阁老方才所言,彼国岁入大半仰仗海外货殖的榷税所得,若是闭关锁国,断绝了这笔财源,万难支应国中诸般开销。彼国当国之人想来也不会做出这等因噎废食、饮鸩止渴之举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九章 未雨绸缪 几位内阁辅弼重臣的谈论听得朱厚目瞪口呆而又心花怒放:这还是当初那个厉行海禁、闭关锁国、丧失了历史上最重大的发展机遇,以至于被历史的洪流抛弃的大明王朝吗?夏言有高拱这个主持开放海禁的门生做思想工作,自己又坐镇南京,时常能与葡萄牙商人交流,能有这样的认识并不奇怪;严嵩这个身在北京的内阁首辅竟也能熟知葡萄牙的国情掌故;马宪成还能认识到贸易严重出超、白银大量流失会导致国家不得不采取闭关锁国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看来,封建王朝并非没有人才,更不乏有识之士,只要他们能摆脱陈腐思想的束缚,把眼光从四书五经的故纸堆上挪开,照样可以放眼看世界。这些年里,国家一直大力提倡解放思想、开启民智,这些封建王朝的精英们的思想观念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大明王朝的不少地方官吏还把葡萄牙总督派的那位佛朗西斯卡拉当成是红头发、绿眼睛的妖孽,要拿人粪马尿泼他,让他现出原形的时候,这些内阁辅臣们却已经在讨论如此深奥的经济问题了,这都是朕这个皇帝以身作则的功劳啊…… 不过,一想到葡萄牙使者,朱厚心中的得意立刻便被沉重的担忧所取代了:马宪成所说的贸易出超、白银流失问题固然有几分道理,历史上欧洲各国正是因为大量的贵重金属流失于香料贸易而不得不踏上寻找黄金和香料的航海大冒险之路,从而开启了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大航海时代;日后会取代葡萄牙人占据东南亚的西班牙,也曾因为贸易严重出超、白银大量流入中国而不堪重负,以致想过要放弃菲律宾殖民地,但这都是以后的事情。大明刚刚开放海禁,海外贸易也才刚刚起步,每年入超的白银不过一两百万两;而葡萄牙人经过在非洲、南美洲和亚洲长达几十年的殖民掠夺,积累了大量的金银财富,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支撑不下去。那么,他们一个都不来,肯定是有原因的。这些年里,徐海一直在执行代号为“月之暗面”的绝密行动,大肆劫掠葡萄牙商人,已经引起了葡萄牙人的高度关注和强烈不满。那些万恶的殖民者一贯逞凶作恶,怎么能忍受别人来抢劫自己?势必会采取报复行动。军事行动一起,那些商人当然不会前来贸易了。看来,夏言的担忧十有八九是真的…… 想到这里,朱厚转头面向侍立身旁的吕芳,问道:“吕芳,镇抚司那边有没有接到什么情报?” 嘉靖二十四年,镇抚司遵照上谕,借着将诸多参与江南叛乱的藩王宗亲和伪明官员发配海外诸多藩国的机会,派了大量的暗探番子随同前往,潜位窥视,全面收集西番诸国的情报。先前听到夏言断言佛朗机人有所异动,吕芳立刻想起了此前镇抚司奏报的一件事情。但是,内阁辅臣在御前奏对,若无明旨垂询,内侍一律不得参与,否则便有违制干政之嫌。他的心中正在考虑怎样才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说话,突然听到皇上点着名字问道自己,忙躬身应道:“回皇上,三月份镇抚司收到派往西番诸国的奴才们呈上的禀帖。据报,西番诸国并无异常举动,惟是满刺加那边奏报,佛朗机人有战船百条、兵士三千自彼国前来,用意如何当时未能探知。西番诸国与我大明远隔重洋,镇抚司派去的奴才只能于每年二月、八月由往来的商船送回禀帖,之后便再无讯息传来。” 听吕芳这么说之后,朱厚也想起来,镇抚司的仿单上是曾记载有这么回事。不过,葡萄牙人只派了区区上百条船、几千兵马前来满刺加,镇抚司据此判断,他们只不过是要给本国商船护航或剿灭海盗而已。当时他正忙着嘉靖二十九年会试大比,也就相信了镇抚司的判断,没有把这份情报放在心上,只秘密嘱托镇抚司传话给汪直,让他将这份情报转送徐海,着其小心戒备,以免遭受葡萄牙人的围剿。而且,正如吕芳说的那样,东南亚距离大明远隔重洋,镇抚司派去的情报人员只能每半年送回一次情报,时效性和准确性就大打折扣了。起初他满怀希望,以为在缺乏先进通讯手段的明朝,这么做也算是聊胜于无。如今看来,还是难堪大用啊…… 朱厚沉吟着说:“这么说,佛朗机人的确会有所异动了?夏阁老,你认为佛朗机人会做些什么?” 方才张茂率先发难,夏言当然明白根源所在,虽说他并不把张茂那种世袭勋臣军汉放在眼里,但毕竟是自己违制失礼在先,不得不做一番弥补。因此,他先冲着朱厚一欠身,又对张茂笑了一笑,说:“回皇上,诚如张老公帅方才所言,我大明兵多将广,又有新会惨败的前车之鉴,佛朗机人势必不敢骤然兴兵,犯我边庭。惟是我大明西洋诸多藩属之国国小势弱,与彼强占之满刺加又相距不远,依老臣愚见,佛朗机人不敢举兵还则罢了,如若兴师,西番诸国势必首当其冲。佛朗机人虽然其船坚兵强、火器犀利,兵锋所及,我大明诸多藩属之国断无自保之力,还需仰仗天朝派兵救援,是以老臣奏请将东海舰队调防宁海台,以备西洋生变。” 听夏言这么说之后,在场的诸位文臣武将都听出了他话语之中的难言之隐,心中也都生出了一丝不满。尤其是严嵩,更是在心中苦笑不已:当初皇上要将犯下了谋逆大罪的诸多藩王宗亲远适海外,我就提出过这个担忧。那些藩王宗亲虽说是去国罪人,毕竟是太祖血脉、天家枝叶,即便是为了维护天家威仪,他们一旦有事,大明王朝也断无坐视不管之理。若非如此,眼下只需下一道敕书,责令西番诸国严加戒备,然后静观其变即可;又何必要调动东海舰队劳师远征,去救援那远在万里之外的西番诸国? 想到这里,他们都偷偷地把目光望向了朱厚,却惊诧地发现,皇上脸上的担忧之色不见了,显得轻松了起来…… 即便是高拱、张居正这样的天子近臣,甚至吕芳这个皇上最信任的大伴,也都不知道,将参与江南叛乱的藩王宗亲发配到东南亚各地,朱厚打的就是以他们为诱饵,为大明军队走出国门找到借口。如今眼见着这个如意算盘就要成为现实,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过,诸多藩王宗亲被葡萄牙人杀戮,势必会引起天下人对自己这个皇帝的非议和诘难,在历史上也会留下“刻薄天亲”的骂名;更关键的是,东南亚那边还有众多的海外华人,他们可都是华夏儿女、炎黄子孙,国家绝不能将他们抛弃,任由他们受人宰割!因此,朱厚毫不犹豫地说:“夏阁老所虑甚是!严阁老。” 严嵩慌忙收敛了心中的不满,肃容应道:“臣在!” “你即刻行文内阁,着兵部……”说到这里,朱厚又摇摇头:“不!西番诸国远在万里之外,若是生变,星夜驰援仍唯恐不及。还是由朕亲下手札给戚元敬,让他即刻整军南下,回驻宁海台加紧操练舟师、整饬军备,等候下一步的命令。这么做固然不合朝廷规制,但正所谓事急从权,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内阁和兵部那边,就由你严阁老写信,一是给他们解释一下这件事;二是着令兵部即刻补下军令,送到行在来用玺,待戚元敬他们回驻宁海台之后,再颁至东海舰队;三是着令内阁督促兵工总署、军需供应总署按一年作战之需,为东海舰队补给粮弹;四是着令内阁移文东南诸省,进入三级战备状态,做好应对敌军入侵及支援东海舰队出征西洋的诸项准备工作。以上各项事宜由李阁老和兵部曾部堂督办,总参谋长杨博率参谋小组即刻前来南京,靠前指挥。” 略微停顿一下,他接着说道:“还有,前年朝廷定议在广东兴建湛江、琼崖两大军港,如今尚未完工,只能驻泊中小型战舰,严阁老以行在名义,着广东巡抚衙门和兵备道衙门督率民夫加紧港口建设,迎候东海舰队驻锚补给。所有往来文书,都以八百里加急送达,各有司衙门接到之后立即奉行,不得有误!” 嘉靖二十四年平定江南叛乱之时,朱厚针对鞑靼仍屯兵塞上蠢蠢欲动的危局,着令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制定的国土防御计划,起初只包括西北至东北几省。大明总参谋部成立之后,朱厚又命杨博主持,制定了全国的国土防御计划和战备方案,包括实行战时体制、局部动员等。说真的,连定议要制定计划的朱厚也搞不明白究竟该做些什么,杨博也只能根据以往朝廷和各地官府衙门抵御北虏南倭寇犯国门的经验来主持制定计划,搞出的那个东西自然有些不伦不类。不过,对于十六世纪的明朝来说,有这么一个东西,也算是军事史上的一大创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十章 因势利导 对于朱厚一连串颁下的口谕,严嵩自然连连点头,口称“微臣遵旨”。但是,夏言却认为,所谓三级战备,便要进行皇上此前曾说过的“局部动员”,比如说动用官仓储粮,限制商民与西番诸国往来等等,对各地官府衙门履行政务及百姓日常生活、出行就有了不容小视的影响,而迄今为止,还未从任何渠道得到佛朗机人举兵或西番诸国生变的确凿消息,这么做就显得有些不大妥当,也违背了自己当初上呈密疏的本意,便欠身说:“请皇上恕老臣放肆敢言。老臣以为,既然佛朗机人未必就敢明犯我大明天威,也未接到西番诸国求援文书,情势尚不明朗,着令东南沿海数省进行三级战备是否可缓一步。时下东南海面倭寇已销声匿迹,东海舰队回驻宁海台顺理成章;至于所需军需粮秣,老臣此前以改稻为桑为由,着令南京户部移文湖广,命其借三十万石粮给浙江。前日接到湖广回文,粮食已经置办停当,日内便可启运浙江,足够东海舰队一年之需。若是不够,待西番诸国那边消息传来之后,再着令各省筹办即可……” 朱厚也知道,有明太祖朱元璋当年指定的三十个“不征之国”的煌煌祖制压在头上,在没有得到葡萄牙人侵略大明藩属之国、杀戮海外华人的确凿消息之前,自己挥师南下、在东南亚大打出手的想法只能暂时埋在心里,无法对天下人明说。既然夏言的建议十分妥当,并已提前做好了准备,他也不好再固执己见,便叹道:“朕这么部署,概因西番诸国与我大明远隔重洋,一旦有事,只怕是远水难解近渴啊!不过,夏阁老说的是。如今尚未得到确凿消息,骤然进入三级战备、实行局部动员,未免有些操之过急,更恐惊悚天下……” 说到这里,他又是长叹一声:“唉!朕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夏阁老和朕杞人忧天而已。万望上苍垂怜眷顾,不致我太祖高皇帝血脉及我大明诸多海外子民惨遭佛朗机人屠戮……” 毕竟演技还不过关,朱厚没能挤出两滴眼泪来渲染气氛。但是,在场诸人都是人中龙凤,又久在中枢密勿之地,怎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皇上这样莫名其妙的反应?以严嵩为首,众人一同俯身在地,对当年改易《宗人法》,把诸多藩王宗亲发配海外;而今又假惺惺地叹息痛悔的朱厚叩拜,齐声颂扬君父顾惜天亲、子民的仁君之风。 朱厚心中已经乐开了花,那样自责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见众人如此识趣,心中大为高兴,便主动伸手,逐一扶起了张茂、夏言和严嵩,叹道:“世人有个通病,都喜新厌旧。殊不知衣服穿旧了贴身,人用旧了贴心。就说你们吧,人虽老了,或许精力有所不济,可经历的事情多了,官也做得够久够大了,便不会再有更多的奢求欲望,事君做事也就越发地谨慎了,所提奏议都是老成谋国之言。看来,当家就得用老人啊!到了南京,拜谒太祖陵寝之后,你们这二文一武三位老臣就陪着朕一同乘坐抬舆进城吧……” 随行护驾的官员,无论官居几品,连轿子都不能乘坐,只能骑马。皇上赏自己乘坐抬舆进城,等若是让自己一同领受万民舞拜,这是古往今来人臣从未有过的殊荣恩遇,三位老臣固然心中无比激动,但他们也都知道,如此殊荣绝非人臣所能享受,倘若坦然受之,不但会招致朝野上下的非议,迟早也会给自己带来不测之祸。因此,他们三人无不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坚辞不受。 朱厚也知道他们为何如此紧张惶恐,便不再提及此事,把话题转回到了政务之上:“朕考虑,若是佛郎机人不敢轻举妄动还则罢了,若是他们胆敢加刀兵于我大明子民及藩属之国,我大明天朝势必要倾师西下,与彼一战。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劳师远征西洋,没有一两年万难收取全功,这么大的一场战争打下来,只怕有山一般高的银子也不够花。而且,货殖西番诸国,每年能收到上百万两银子的榷税关税,可谓朝廷新辟的一大财源。战事一起,这笔收入只怕也就没有指望了。加之今年以来,素为国朝财赋重地的苏松等地遭了大灾,没有三五年也万难恢复元气。朝廷非但要豁免当年的赋税,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之内,也要酌情减免。朝廷还要拿出数以百万计的粮食用以推动江南改稻为桑。户部好不容易才扭转了寅吃卯粮的财政危局,去年有了几百万两银子的节余。如今看来,兴许难以应付这些接踵而至的急难大事,或许还要落下亏空。朕和马阁老一样,是穷日子过怕了的人,真怕国朝再度陷入财政危局,将数年新政之功毁于一旦啊……” 在场诸人都久历政务,自然知道打仗打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更知道皇上摆出来的这些困难,都是不争的事实,绝非危言耸听。马宪成身为户部尚书,早就在心里担忧起来,但为君父分忧,是人臣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起身应道:“皇上所虑甚是。臣定与户部有司周全谋划,不致前方将士有断粮乏饷之虞……” 朱厚点头赞道:“有你马阁老在,前些年那样的难关都渡过了,眼下这些难事,朕也不担心。不过,让你马阁老和户部过分作难,东挪西凑地过日子,朕也于心不忍。前些日子,肃卿在扬州巡视政务,提出了一个新思路,朕觉得尚有可取之处,本想到了南京之后再好好与你商议,眼下夏阁老、严阁老都在,西洋局势又是万分紧张,也就不必等到南京了。肃卿,你把募集民股创办兴业银行的想法给各位阁老汇报汇报。” 高拱先是一怔,随即立刻明白过来,不禁在心中慨叹:皇上真是善于因势利导,虑事行事滴水不漏啊! 原来,朱厚此前曾和高拱、张居正君臣三人反复商议,认为不大可能让马宪成赞同开办兴业银行的主张,若是事先没有跟他沟通好就把议案提出来,这位倔强强项的阁老尚书顶起牛来,就很被动了。因此,朱厚将夏言召到仪征见驾,一大用意就是让他说服马宪成;方才高拱奏报巡视苏松扬三府之事,也有意对此避而不谈。不过,既然东南亚那边要用兵,军费开支势必激增,千斤重担压在他马宪成的头上,未必他还会斤斤计较于银行每年的收益没有收归国库,而是被商贾贩夫之流分润了去不成?即便他还是固执己见,内阁的当家人严嵩和坐镇江南的夏言也不会答应! 听到高拱详细陈奏了创办兴业银行的初衷、设想,以及在两淮盐商中募集八百万两白银做股本的始末之后,在场诸位大臣心中顿时起了波澜。 因为首议之人是自己的得意门生高拱,自己身为座主,无论心里是否同意,夏言都不可能当着严嵩的面率先反对;但是,他仍在心中对高拱甚为不满:慷慨任事固然不错,筹措钱粮帮助朝廷赈灾抚民的初衷也不能说便是不对;但是,这么大的事情,未经廷议,也没有事先跟主管财政的马阁老通气,便付诸实施,在两淮盐商中募集什么“股份”,实在很不妥当!看来肃卿持才傲物的性情非但没有改过,更因为这些年仕途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位列机枢密勿之地,而越发地变本加厉了!得便处该敲打敲打他,让他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内阁首辅严嵩固然也同样对高拱的擅自决断大为不满;但是,今日上龙舟面君,他发现闭关清修这么多天的皇上竟然晒黑了许多,心中顿起疑云,到了此刻,这个疑问渐渐有了答案。不过,由于妄测圣意非人臣所敢为,他立刻就在心中摒弃了那样大胆的猜测,仍低着头,装作沉思一般地拈须不语。 内阁首辅严嵩和资政夏言可以装糊涂不抢先表态,身为内阁分管财政的阁员、户部尚书马宪成就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了――诚如朱厚所料想的那样,他确实不愿意让两淮盐商在朝廷的锅里分润。但是,皇上提出的那么多大事难事都需要户部掏银子,西洋战事一起,货殖西番诸国的榷税收入也势必会大大减少,一出一入,他一时真不知道今明两年乃至后年的日子该怎么过了。且不说创办兴业银行给农夫商户提供低息贷款,朝廷就能省去一大笔赈灾抚民、恢复生产的开销;单是有两淮盐商认购兴业银行股份的那八百万两银子的活钱放在手上,兴许可以顺利地熬过这几年的苦日子。因此,他斟酌再三,终究还是没有提出异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十一章 釜底抽薪 如此棘手的事情迎刃而解,朱厚大为高兴,对张居正说:“太岳,你就按照今日所议,草拟一份给戚继光的手札,着令他们速速整军南下,并加强南路巡防;再把创办兴业银行的章程仔细推敲斟酌一番,尽快交给严阁老和马阁老拟票允行。” 代君父草拟手札,是御前办公厅秘书的一大职责;但是,创办兴业银行一事,从苏州开始,皇上就与他们反复商议,拟定的章程更是逐字逐句反复推敲斟酌,哪里还需要再多此一举?而且,这件事情皇上早就说过交给高拱去做,为何要让自己越俎代庖?张居正心机一动就明白过来:这是皇上要打发自己出去,下面要商议的事情不宜自己与闻。皇上对自己一向信重有加,为何今日要这般提防,不用说,一定还是恩师徐阁老之事!即便皇上不说,他也要找个借口回避。因此,他立刻应诺,悄然退出了龙舟。 果然,张居正走后,朱厚就开宗明义地说道:“还有一件事,诸位大概也都知道了,松江豪强兼并之事涉及徐阶的家人,前些日子朕清修期间,他上呈了请罪疏。朕考虑到他本人宦游多年,与家人音书两疏,或许并不知道家人有欺官虐民之不法情事,为了保全他的颜面,便将他的请罪疏留中不发。谁曾想,他竟连上奏疏,恳请辞官归乡,倒叫朕不知如何是好了。你们说说,朕该如何处置?” 不但是他这个冒牌皇上不知如何是好,就连夏言和严嵩两位久历宦海风浪的老臣,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通常情况下,朝廷大臣受到弹劾,都要上奏疏请辞回避,以示自己坦荡无私,期待朝廷和君父秉公决断。这么做还有一层用意,便是以退为进,逼迫君父即刻处置此事,还自己一个清白。如果弹劾没有实据,或者纵然确实有罪,朝廷却离不开他,君父便要下旨慰留,甚至还要从重处分上疏弹劾之人给他出气。因此,上疏请辞也能试探君父圣眷的荣衰,也好确定下一步的应对之策。这些都是官场人尽皆知的秘密,却不合人臣事君之正道,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但是,徐阶的情形却又有所不同。家人所犯下的罪行并未涉及他,但要说跟他毫无关系,却也难以证明,皇上将他的请罪疏留中不发,自然也不全是为了保全他的颜面,还有静观其变,等待进一步调查之后再做处分的用意。他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上疏请辞,就显得有些不妥,容易给人一种胁迫君父的感觉。 不过,无论是夏言,还是严嵩,都有一大批亲信耳目在京城,据他们传来的消息所说,徐阶这么做,或许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苏州知府衙门将许问达的儿子许子韶缉拿下狱之后,许问达没有脸面再位列朝堂,便上疏请辞。皇上批准了他的辞呈,并明确要求他暂留京师,不许回到原籍,用意不用说是要防止他利用曾经当过二品尚书、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影响力,干扰苏州知府衙门审理许子韶虐杀百姓、**害命的恶性案件。而许问达虽说杜门谢客,暗地里却没有停止反击,指使亲信在京城里大肆活动,不但收买了几个言官御史上疏弹劾赵鼎、齐汉生苛政扰民、凌虐士绅;还在私底下串通一大批江南籍官员准备联名上疏,以期在朝中营造出群情汹汹的气氛,让君父有投鼠忌器之虞,或许会对江南官绅网开一面。这么做当然要冒偌大的风险,徐阶身处风暴漩涡之中,以他谨慎小心的性情,也只有请辞归乡,方能避免被皇上误以为是他在挑头闹事…… 此外,皇上打发走了跟徐阶有师生之谊的张居正,不外乎是要让他们畅所欲言,不必顾虑被徐阶知悉。但是,对于夏言和严嵩两人来说,眼下固然是扳倒徐阶,铲除非秦非楚、妄图在朝中左右逢源的第三派势力的大好时机。不过,这么一来,夏党严党便没有了缓冲余地,惟有拼死一战。从这些年皇上对他们不偏不倚,总是择其善者而从之的态度来看,究竟偏向于哪一边还真是不好说,两派党争的胜负之数实在难以预料,他们也不愿意这么快就公开决战,就都放弃了落井下石,致徐阶于死地的念头。 见夏言和严嵩都沉默不语,朱厚微微一笑:“看来两位也觉得十分棘手啊!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哦,朕想起来了,当年徐阶从江西按察副使的任上调回京城,是夏阁老的举荐,夏阁老要避嫌啊!就请严阁老先说说看吧!” 十几年前的事情,皇上还能记得清清楚楚,令在场诸人都大为叹服。被点着名字问道头上的严嵩更是不敢怠慢,沉吟着说:“依微臣愚见,徐阁老一向谨守礼法规制,该当不会做出虐民自肥之情事。然则其家人欺官虐民,无疑是仰仗他的官势;加之京城近日对苏松之事议论纷纷,有人在私底下交通串联,徐阁老身处其间,不胜惶恐,自请引退回避也是迫不得已。是以微臣以为,许其辞官归里大可不必,将其调离京师则不失为保臣之道……” 说实话,既然徐阶本人和张居正都信誓旦旦地说他对家人所犯的罪行并不知情,朱厚还舍不得将明朝历史上的“名相”徐阶一脚踢开。不过,据镇抚司仿单奏称,一大批江南籍的官员在京城里四处串联,的确不容忽视,确实该把徐阶调开,一是保护他,使他不至于陷得太深;二是釜底抽薪,江南籍的官员没了主心骨和内阁辅臣这面大旗,也就翻不起多大的浪。严嵩这么说算是深切圣意,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何调离京师?是命其退出内阁,外放省府?还是寻个名目让他到南京来?” 严嵩那么说,也是因为从以前的种种迹象和皇上方才的话语之中,料定徐阶的圣眷犹在,扔出的那颗小石头试探出了皇上的心意,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当即说道:“回皇上,既然徐阁老是否涉及家人欺官虐民之事尚无确凿证据,将其逐出内阁外放省府便不合适。不若命其前来面圣,一则可以向皇上面陈己过;二则亦能就近训诫家人安分守己,遵照松江知府衙门的告示退田给百姓。” 朱厚赞叹道:“严阁老之议深契朕心啊!不过,该用什么名义让他到南京来呢?” 严嵩说:“回皇上,西洋那边若是起了战事,便需东南诸省倾力支援。然南都各大官署官员缺任甚多,恐有怠废政务、贻误军国大事之虞。徐阁老身兼吏部堂官,理当着速铨选干员能吏调缺补任。” 严嵩的这个理由不可谓不煞费苦心,应该也能掩人耳目。但是,这么做却与朱厚暗中裁汰南京zf冗员的想法不符,且不说葡萄牙人会不会在东南亚开战尚还未尽可知,即便是真的要打仗,也不过是两三年的事情,不能为了一时应急,破坏了自己好不容易才取得的一点成绩。因此,朱厚毫不犹豫地说:“此议不妥。铨选官吏调缺补任,也不见得就需要吏部堂官到南京来。这么做岂不是欲盖弥彰?再者,朕早就说过,我大明不养闲人,更不用说要把大量的国帑民财浪费在南京这边的养鸟御史、莳花尚书等等冗员身上。这几年里,有夏阁老一人坐镇南京,再加上应天府各大衙门,无论是日常政务,还是今年的赈灾抚民之大事,也没有半点怠废之处嘛!更何况朕就在南京驻跸,未必还不能统筹调度东南诸省?” 严嵩吃了一瘪,更加试探出皇上对徐阶颇有回护之意,又听出皇上有在南京长期驻跸的打算,便说:“微臣愚钝,皇上责的是。明年是皇上御极届满三十周年的大喜之年,朝廷或可增开恩科,广取贤能之士,以示皇上教化天下、泽被士子之心。而皇上驾幸南都,拜谒祖宗陵寝,此乃南京官绅百姓之大幸;徐阁老既为内阁辅臣,又兼掌翰林院事,由他亲临南都主持应天府恩科乡试,更显圣恩隆重。” 朱厚知道,三年一届的会试大比是国家抡才取士的根本制度,通常情况下不容改易,但朝廷遇到新君即位等大喜的事情,照例增开恩科,自然就需要增开恩科乡试;同样,也可以根据皇帝的喜好,停止一省或数省的一场乡试以示惩罚。但是,这个建议却与自己刚才强调的裁汰冗员不符,一向逢迎圣意的严嵩为何在受了驳斥之后还要提及此事,就让他有些疑惑了…… 这个时候,夏言开口说道:“严阁老此议甚是。规范优免制度,抑制豪强兼并,江南官绅士子或有不满,加开恩科,可收天下士心。” 朱厚顿时明白过来,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既感慨夏、严二人不愧为国朝一时瑜亮的人物,若是和衷共济,堪称国之大幸;又感慨夏言到底还是不如严嵩老奸巨猾,象“收取江南士心民望”这样的话,严嵩当然不会公然说了出来。难怪历史上他们两人逐鹿朝堂,笑到最后的,不是先行一步的夏言,而是仰仗夏言的帮助才得以跻身朝政中枢的严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十二章 松柏常青 得知江南并无生变之虞,东南亚紧张局势也容不得他再优哉游哉地霸占运河航道,耽误兵工总署和军需供应总署紧急调运军需粮秣,朱厚便吩咐龙舟船队加快航行,于七月十七日抵达江北的浦口。目前南京zf这边品秩最高的官员、南京户部尚书兼应天巡抚刘清渠率南京各大衙门文武官员前往浦口恭迎圣驾,并护送龙舟船队抵达燕子矶码头靠岸驻泊。 见到前来陛见的刘清渠,朱厚便想起了松江赈粮不济之事,不免有些恼怒。但是,最终刘清渠还是把救命粮亲自押送到了松江,其后筹粮转运再没有耽误,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加之日后如若朝廷要用兵东南亚,筹措粮饷、转运军需更少不了要依靠他这位南京户部尚书、也是南京zf唯一一位六部九卿居中调度、协调江南数省,就把松江之事撂开了手,反而夸奖了他几句,不外乎是协助夏言统筹赈灾诸事,劳苦功高。 尽管夏言一再保证赵鼎并非那种借机生事的小人,劝慰他不必多虑,刘清渠仍为当初威胁要断绝松江赈粮一事而忐忑不安,今日率领文武百官前来浦口迎驾,心中还是着实捏着一把汗。直至听到皇上这么温言抚慰之后,他心中悬着的那块巨石才哄然落地,半是感动,半是羞愧,便俯身在地,嗫嚅着说:“罪臣辱蒙圣恩,许以封疆之任,治下发生这么大的水患,更有不少豪强富户趁灾压低田价,虐民自肥,皆是罪臣平日颟顸失措、治政不力之过。愧对君父圣心厚望,其罪之大,实不可以昏聩名之……” 一场抗日战争才打了八年,而朱厚穿越回来已经近八年了,其间经历了无数朝政风波甚至家国剧变,封建官员们说的这种请罪的套话,他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当即不耐烦地打断了刘清渠的话:“好了好了!我大明广袤万里,两京一十三省水旱灾情,无时不有。正所谓天意不可测,这些天灾非人力可以抗拒,朕非昏聩之君,自然知道惟有敬天祈福,求得上天垂怜眷顾,降我大明普天之下以甘霖雨露,又怎能责之于人间守牧?不过,丰年储粮备荒,荒年开仓发赈,这是各地督抚、府尹、县令的责任,若是办得不好,不能合理统筹调度,以致治下赈粮不济,饿死了百姓,那可就休怪朕不留情面,以国法治罪了!” 刘清渠方才以为皇上并不知晓松江赈粮曾经断了几天之事,此刻才明白,原来皇上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是因为赵鼎毁家纾难,借来粮食用以发赈,松江府没有饿死百姓,皇上便不想深究而已。他的心中不禁对赵鼎涌出无限的感激之情,同时,越发地感动和羞愧,死死地俯在地上,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既然决定撂开手,朱厚索性就把好人做到底,主动伸手将刘清渠搀扶了起来,温言抚慰道:“刘中丞不必如此,应天为天下第一大府,本就事体繁杂,你还兼着南京户部尚书,实在是辛苦了,就算是有什么小差错,能包容的,朕也会包容的。” 说完之后,他话锋一转:“朕问你一件事,记得当年修建太祖孝陵之时,曾植下了十万棵松柏。迄今近两百年了,不知管理是否得法,那十万棵松柏存活下来的有多少?” 刘清渠吓得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在地上:砍伐陵墓所植松柏,无异于挖了别人祖坟一般,别说是太祖高皇帝的陵寝,寻常百姓之家也断然难以容忍!而且,孝陵属于庄严神圣的皇家禁地,不但内廷派有守陵太监、礼部派有祠祭清吏司官员长期驻守;为了确保太祖陵寝的绝对安宁,防止外来的纷扰破坏,陵园的周边还长期驻扎着重兵把守,等闲之人连靠近都不敢,又有谁敢去盗伐松柏?即便是因为天灾虫害,有那么一两棵死掉,守陵的内臣外官也得赶紧悄悄的从别处找到粗细差不多的树木,移植过来应付上司衙门的盘查,否则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些情况,皇上应该不会不知道,为何却旁的什么也不问,单单问到孝陵松柏,到底是何用意?难道说,以失职误民之罪将我褫夺官职罢黜为民,皇上还觉得不解恨,非要以“大不敬”的罪名将我诛族灭门吗? 随侍左右的夏言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君父垂询顾问,人臣不能不答,忙喝道:“刘清渠,管理太祖陵寝虽非你的职责所在,但你身为应天巡抚,对此情状应该略知一二。既然皇上问到你,还不速速回奏!” 经过夏言的提醒,刘清渠这才回过神来:夏阁老说的不错,管理孝陵有内臣外官,即便十万松柏被盗伐一空,又干我应天巡抚鸟事!当即稳定了心神,答道:“回皇上,太祖陵寝由内廷及礼部派员驻守,照料松柏是其一大职责。至于具体存活下来多少,微臣委实并不知道。不过,今年新正,微臣率应天府职官司员前去拜谒之时,但见古柏参天,长松合抱,郁郁苍苍……” 朱厚只听得“合抱”二字便已足够,当即笑道:“朕就知道,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圣德巍巍,泽被后世,即便是当年的那些乱臣贼子,也不敢动孝陵一草一木。两百年下来,那些松柏自然都有合抱粗了!好,好,好!” 夏言和刘清渠两人都松了口气:原来皇上是在担忧那些谋逆倡乱的藩王宗亲、勋臣显贵们惊动了太祖陵寝啊!谁说皇上刻薄天亲,但凭这一份对太祖高皇帝的至诚至孝之心,也足以昭彰天下,可法今时后世了…… 其实,他们就算是绞尽脑汁,大概也想不到,眼前这位“至诚至孝”的皇上问及孝陵松柏,竟是为了将那些已经长了两百年的巨木砍伐下来用以修造战船,应付西洋那边即将开始的战事! 也幸好他们想不到,若是朱厚提前揭示自己的用意所在,别说是他们两位正人君子、理学名臣,即便是严嵩那样一意逢迎君父的奸佞之臣,大概也要拼死力谏,恳请君父收回成命吧! 即便是以拜谒祖宗陵寝的名义巡幸江南,朱厚也就不急着摆驾进城,于七月十八日率领文武百官前去拜谒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 紫金山南有一阜,名曰独龙阜,高约五十丈,林壑幽深,紫气蒸腾,自古就有“发地多奇岭,千云非一状”之说;更难得山南是开阔的平原和幽眇的前湖,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堪称绝佳的一块风水宝地。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就坐落在独龙阜玩珠峰下。 史载,朱元璋将自己的陵墓选址于此之后,有人提出三国东吴孙权的陵墓就在梅花山下,奏请将之迁走。朱元璋却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权也算是一代英豪,就留在这里为朕守陵好了。”还为其树碑以示纪念,一代开国之君的豪气、草莽天子的匪气可见一斑。 洪武九年,朱元璋开始为自己筹建陵墓。洪武十五年,马皇后凤逸九天,朱元璋将这位与自己相濡以沫一生的贤后葬于正在修建的皇陵之中,因马皇后谥号为“孝慈”,这座大明第一陵遂得名“孝陵”。 孝陵从洪武九年开始筹建,至永乐十一年建成“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宣告竣工,前后历时38年之久,动用了10万军工,自然修的是无比恢弘气派,东抵灵谷寺,西接南京城垣,南临梅花山,北依钟山,方圆极其广大;陵园之内无数亭阁相接,享殿之中终年烟雾缭绕,当年还植下了十万株松柏,放养有数千头梅花鹿,走进陵园,松涛林海,鹿鸣其间,好一派天家威仪! 不过,这可苦了千里迢迢前来谒陵的朱厚君臣诸人――浩浩荡荡的谒陵队伍离开官道,穿过朱红色的巨型牌坊,到了那块镌刻着“诸司官员下马”六个大字的石碑,文臣武将就要停轿下马。朱厚这个九五之尊的大明天子原本可以继续乘坐乘舆,直至到了孝陵门再下乘舆。但他既是为了作秀,也是为了参观这座皇家陵寝,也在这里就下了乘舆,率领文武百官步行入内。南京的夏天本就澳热无比,今天偏又是个大晴天,时近正午,毒辣辣的太阳照射下来,连地面都腾着热浪,他们还要冠冕朝服一丝不苟,既不许张伞罗盖,更不能打扇取凉,走不出几步就是一身大汗淋漓。朱厚实在担心几位年老体弱的大臣,如年过七旬的张茂和年近七旬的夏言、严嵩等人会因此而中暑。 幸好没走几步,就走上了一条向西北方向笔直延伸过去的极其宽敞的神道,两旁都是参天的松柏,高大的树冠、茂盛的枝叶,将毒辣的阳光全部遮蔽了起来,陵园内显得十分的清幽凉爽,浑然和外面是两个世界。君臣诸人一下子仿佛进入了气候怡人的春天一般。 享受着这一份夏日难得的清凉,朱厚的心中开始质疑自己砍伐孝陵松柏的想法,是否既破坏了文物古迹,又破坏了自然环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十三章 驾幸南都 孝陵不愧是大明第一陵,方圆极其广大。我&看书斋秋水轩.9186。net通过那条宽敞的神道,沿途依次走过禁约碑、大金门、神功圣德碑碑亭、御桥、石像路、石望柱、武将、文臣、棂星门。过了棂星门折向东北,才算进入了孝陵的主体部分。在这条正对着独龙阜的南北轴线上依次建有金水桥、文武坊门、孝陵门、孝陵殿、内红门、方城明楼、宝,在这种空前严格的防范措施弹压下,绝大多数的居民都只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敢露头出来亲眼目睹这几十年难遇一次的盛况。即便是最爱凑热闹的那些市井混混,由于今日所看到的一切,将会成为他们在许多天乃至许多年之后向别人吹嘘的资本,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过这样大开眼界的机会。但是,他们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守在街口的木栅栏后面,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当然,还有一些得到应天巡抚衙门特许的人家——主要是临街居住的官绅之家——能穿戴一新地走出家门,忙着在门前设案焚香,等到圣驾经过之时,他们将跪拜行礼,以表达南京近百万居民对皇上的拥戴。 跟南京的官员们一样,乍一听到圣驾即将巡幸南都、拜谒孝陵的消息,无论是南京的缙绅之家,还是市面上那些升斗小民,无疑都是十分兴奋的。因为,作为堂堂留都士民,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见到圣驾龙腾南京的盛况,确实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情。但仔细究其本心,其实他们又对此并不在意,就象是他们当初并不关心南京的那些勋臣显贵,围绕着谁来坐紫禁城奉天殿上的那张龙椅,明里暗里发生了怎样紧张的较量,发生了何等惨烈的争斗一样。对于他们来说,是由这位王爷还是那位王爷来坐龙廷,实在难以说清楚到底有什么不同。甚至包括被官绅士子称为“天崩地裂、神州陆沉”,值得为之蹈海而死、杀身成仁这样至关重要的改朝换代,他们也是毫不关心的——他们只是根据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规矩,认定这是一件必须要办的事情,就像不能设想光有一座庙宇,里面却没有菩萨一样,只要那座大殿上的宝座不是空设而无主,他们就觉得一切又有了庇护和保障。若是新皇照例在有大赦天下、豁免积欠赋税之类的收买人心的善政,让他们或多或少得到那么一点实惠,他们便也会象那些官绅士子一样,为此发出由衷的欢呼…… 正因为百姓的心地是那样的善良,要求又是那样的简单,他们才会如此俯首帖耳,不但老老实实地遵照官府衙门的吩咐,认真地履行自己或老老实实待在家中,或恭恭敬敬地跪迎圣驾的职责;并且,当皇上乘坐的那顶天子规制的巨型步辇经过时,每个人都从心底里由衷地涌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激动,俯身在地,将额头紧紧地贴在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滚烫的地砖上,直至圣驾过去许久,才敢抬头张望一眼…… 进了紫禁城,朱厚熜在奉天殿上升御座,接受文武百官的叩拜,说了些勉励的话之后,就散朝回宫。回宫之后,他命吕芳叫来南京守备太监、临时充任大内总管的雷鸣,颁下了一道口谕:从即日起,宫里的米饭中掺上三成的红薯,每三日准备一餐粗粮,不拘小米粥还是玉米面窝头。 雷鸣此前曾在北京那边的宫里当差,知道皇上一向俭省得很,每餐食不过三品,菜不过五味,却从来没有想到皇上竟如此正儿八经地提出要杂以粗粮为膳食,一时竟怔住了。 吕芳呵斥道:“天杀的狗奴婢,还不快快领旨!” 吕芳走后选择雷鸣当南京守备,是看他老实可*,谁知道他也忒过老实,竟犯了傻气,怔怔地说:“回主子,宫里……宫里没有粗粮……” 朱厚熜一笑:“宫里没有,难道市面上也没有吗?打着宫里的牌子,到粮市上去买就是了。” 雷鸣这才回过意来:原来,主子此举并非只是为了节用爱民,还有在江南推广食用红薯、玉米等粗粮的深远用意。这些年里,主子大力推广红薯、玉米等高产作物的种植,可恨那些江南人家,竟还要挑剔个口味,既不吃,也不让佃农种,害得主子不得不自食粗粮以为表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十四章 忙中偷闲 隆重的迎驾仪式结束之后,尽管为了保证驻跸南京的圣驾安全,还有一队又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在街道上日夜巡逻;历朝历代每个城市都不可能根绝的流民和乞丐依然不得不东躲西藏蛰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不敢重新成群结队地出来乞食;这座六朝故都、江南第一大邑还是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和繁华。甚至,由于大批的官员、军队随圣驾前来,市面上比以前更为熙攘繁忙了,米粮菜蔬的价格也因为增添了不少人口而被抬高了不少。 南京的官绅百姓的生活尽管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但是,由于这座留都终于又一次迎来了大明王朝的皇帝驻跸,南京的居民也比以前更为自豪起来。而且,那种激动和兴奋的情绪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冲淡,各处酒肆茶社里,无论当日有没有得到官府衙门的特许,摆出香案对圣驾服。” 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与南京市面上东游西逛的士人儒生并无差别。但是,若是旁人听到这一番对白,即便不知道“肃卿”、“太岳”是当今朝廷炙手可热的两位年轻新贵、天子近臣高拱、张居正的字号,也能从他们随口闲谈却商议的是国之大政听出来,这三人定然来头不小。 不错,他们正是大明天子、嘉靖帝朱厚熜和他的亲信爱臣高拱、张居正。 驻跸南京之后,朱厚熜仍按在北京时的规矩,每日御门听政、临朝议事。虽说江南改稻为桑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之中,苏松两府抑制豪强兼并的大幕刚刚拉开,还要时刻关注西洋那边佛郎机人的异动,朝廷诸般大事不可谓不多。而且,既然要以主持江南乡试的名义调徐阶到南京来,北京那边只有次辅李春芳一人打理政务就显得力量单薄了些,马宪成便奉旨回京,统筹筹措、转运军需粮秣诸事。如今他的身边,只有内阁首辅严嵩和资政夏言两位辅弼重臣。 不过,夏言和严嵩刚刚被晋封为“三公”,又有皇上在身旁盯着,于情于理于势如今也都不敢随意生事置气。他二人都是当今之世首屈一指的宰辅之才,能和衷共济、同担国事,倒让朱厚熜这个皇帝省了不少心。 正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这日下了早朝,处理了手头的急务之后,他便兴致盎然地邀约高拱、张居正两人陪同自己微服出宫,游览这座明太祖朱元璋定鼎建国的六朝故都金陵城。 照朱厚熜的本意,到南京一趟,不可不去那享誉天下的秦淮河一游。然而高拱、张居正都是方正君子,让他实在难以开口——高拱素来不好女色,而即便是当年曾在秦淮河留下风流往事,被世人编成戏文广为传唱的张居正,对此也是避讳莫深,更遑论让他带着自己出入青楼楚馆。朱厚熜也不好自讨没趣,一窥秦淮***的心愿,大概只能留待随同徐阶南下的严世藩抵达南京之后,才能了却了。 至于为何要来逛三山街,自然是因为此前闲谈之时,朱厚熜曾听张居正说过那里书坊密布,他曾有意在那里选文批点换点银子,而且还险些被人当街“拉郎配”,令朱厚熜觉得十分好笑,也就记住了这个地名;而且,明年加开恩科的恩旨已经晓谕天下,今秋乡试的日期便很近了,这里势必聚集了大量选买时文的江南士子儒生,或许能从他们那里听到一鳞半爪关于改稻为桑及抑制豪强兼并的民谟。 一边闲谈一边信步前行,不一刻就到了三山街口,朱厚熜笑着打趣张居正说:“太岳,当日你求职未果,是因为南京伪明政权的那帮乱臣贼子只认银子,不认孔子,以你这样名满江南的大才子也只能抱璧向隅,慨叹英雄无用武之地。如今朝廷最重礼仪教化,又要加开恩科广取贤能之士,不若你再去求职,看能否觅得一个选席。若是有人悉心揣摩你批点的文章而得以中举,岂不是你多了一个未曾谋面的门生?” 张居正知道,眼前这位皇上最不看重的就是八股文章,认为两榜进士,取的都是乡愿,大开时务取士之门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自然不会当真让自己选批时文,取中几个门生。因此,他笑道:“在下至今没有得幸进科场,与天下英豪同场竞技,若论经学造诣、八股文章,当然比不上肃卿兄这位曾赴过琼林宴的正经进士。要坐选席,为应试学子提供科场利器,当然非肃卿兄莫属了。” 高拱笑道:“太岳此言差矣!在下虽未曾批过时文,却也知道,选本要买的好,须得选家有名气才行。你张太岳少小便有‘神童’之名,弱冠之年更是声震江南、名动天下。只要亮出你的字号,那些书坊还不争抢着聘你。” 听到高拱这么说,朱厚熜想起了另一个时空的文坛也是不论写的好坏,谁的名气大谁的书就畅销,以致许多水平很高的专业作家虽说有作协一份死工资养着,不会象曹雪芹那样落魄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地步,却也是;而某些名人,甭管能不能把句子写的通顺,出的书照样大卖特卖,简直跟高拱说的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他大笑起来:“哈哈哈!肃卿说的不错,不管文章如何,到底还是名气为重啊!” 高拱、张居正都跟着笑了起来。但是,张居正的心中却涌动着一股强烈的愤懑,一来高拱所谓“神童”之称,分明是把他当成了后生晚辈;其二,高拱说他“弱冠之年更是声震江南、名动天下”,其实是在暗讽他当年科场罢考、南都附逆的不臣往事,这是他心中永远的一块伤痕,也是他居官为宦最大的一块心病,高拱偏要在皇上面前提起,居心何其叵测,用意何其恶毒! 还有至关重要的第三点,那便是皇上所谓的“不论文章、只看名气”的观点,岂不是在说他的经学造诣不及高拱?看来,即便圣明如当今圣上者,亦不能对臣下一视同仁,还是要分个亲疏。究其根源,皇上大概还是对当年的事情至今不能释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十五章 偶遇奇人 其实,张居正这么想,倒真是冤枉了朱厚熜和高拱君臣二人——高拱天生率性自然,真实不假,将他视为后生晚辈或许有之,但哪里会逮着机会便在君父面前含沙射影地暗讽于他?至于朱厚熜,且不说他如何器重历史上被誉为“千古宰相之杰”的张居正,即便当年张居正和何心隐、初幼嘉煽动应试举子罢考、投靠伪明政权,也被他认为是年轻人不懂事,“几个娃娃胡闹台”而已,又怎么会到现在还记在心上? 以张居正的人品,当然不能称之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但机心之深重,不愧是得了他的恩师徐阶的真传…… 朱厚熜却不知道,自己和高拱君臣二人在无意之中揭了张居正的短,伤害了他的感情。笑过之后,眼见已经到了三山街口,果然一家挨着一家不是书坊就是买文房四宝或折扇等物的店铺,有不少头戴方巾、身穿儒生袍服的人出没其间。他兴致勃勃地对高拱和张居正两人说:“听太岳说这里的书坊藏有不少善本书。你们两位都是博览群书之人,《永乐大典》大概都读遍了。这样吧,我们也不漫无目的地闲逛,给你们两人一个任务:找书。谁若是能找到《永乐大典》未曾收录的书籍,我重重赏他!” 高拱和张居正立刻苦了脸——当年,在明初第一大才子解缙的主持下,三千多位饱学儒生参与编校、缮写和辑录,历时数年才编完一部《永乐大典》,辑录了自先秦至明初书籍七八千种,天文地理,人事名物,无所不包,正文22877卷,凡例、目录60卷,装订成书有1095册,计3.7亿字之多。漫说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即便是朝中那些须发皆白的名宿大儒,谁又敢声称自己已读完这部《永乐大典》?皇上还要他们在这样的市井书坊里找寻《永乐大典》所没有收录的书,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见他们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朱厚熜笑道:“怎么?是不是担心我给不出赏钱?这样吧,按照翻译西学著作的成例,谁能找到《永乐大典》未曾收录的书籍,,我赏他与那本书重量相等的黄金。这样的赏格够优厚了吧?” 原来,早在嘉靖二十四年废弛海禁之时,朱厚熜便颁布了一道令几乎所有的臣民百姓都大惑不解且颇有怨言的诏命:无论是否大明子民,谁能从西番诸国带来农务、算学、格致、医术等百工技艺之书典,并翻译成汉文,一律从重赏赐;确系胜于大明本国者,赏赐与书等重之黄金——据朱厚熜在另一个时空看的闲书上所载,这是某位阿拉伯帝国皇帝曾经用过的法子,那位皇帝还专门建了一座宫殿专门收藏外国书籍,取名就叫“智慧宫”。阿拉伯人名字冗长且拗口,究竟是谁,他已经忘记了;但是,如此尊重知识,却让他不禁叹为观止。于是,趁着废弛海禁,他就把这样的作法操练了出来。虽说没有建立智慧宫,却在翰林院和国子监,以及后来设立的京师大学堂,都开设了同文馆,专门培养翻译人才、研究外国科技。跟开出那样令人匪夷所思的赏格一样,这样的举措还是招致了朝野内外颇多非议。但他向来说一不二,也没有人敢拿这样的小事来批龙鳞。 高拱赔笑道:“王先生莫要难为我们了。成祖文皇帝所修之《永乐大典》浩如烟海,自有书契以来,凡经史子集百家之书无所不包。漫说是我们,即便是不世出之天纵奇才,穷其一生,也未必就能读完。更遑论找到《永乐大典》还未辑录的书籍……” 朱厚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肃卿这么说,怕是言过其实了吧!”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这两位他一直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语重心长地说:“所谓《永乐大典》‘凡经史子集百家之书无所不包’,必须有个定语,那便是我中国的书籍。而外国,比如西番诸国,还有佛朗机等远外之国,他们的书籍就未曾包括进去嘛!难道那些外国的书籍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了?或者更准确地说,难道外国的文化就没有超过我华夏文明,值得我们学习汲取的地方了?比如说制造火炮、自鸣钟等物品的工艺技术,当初就远胜过我大明嘛!不过,以我华夏儿女的天资聪慧和人才辈出,只要我们能敞开胸怀,放下天朝上国的架子,认真学习外国一切先进的文化科技,汲取一切有用的东西,我们照样可以在任何方面赶上,并且超过他们!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永远以一种包容、学习的姿态对待其他文明,我们华夏民族便能永远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这番话,你们且要记住了。日后你们当国秉政,且要不遗余力地推动对外开放,万不可走回到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的老路子上!” 皇上这一番宏论,固然夹杂着不少让人听得有些拗口的新鲜名词,但其中要义,高拱和张居正两人都听明白了;尤其是皇上话语之中的高瞻远瞩,以及对他们二人的殷切希望,更让他们陷入了莫名的激动之中,一时竟忘了应声。 旁边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先生所言甚是。世人皆视百工技艺为奇淫技巧,对之不屑一顾。岂不知孔圣人也是要吃饭乘车,离不了农夫耕作、工匠造车的!” 这个突然**来的声音虽然是官话,却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朱厚熜君臣三人循声看去,只见不知何时起,身旁多了一位儒生打扮的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岁,长得高高瘦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不但是一张典型的南方面孔,甚或还可能有色目人的血统。 见朱厚熜君臣三人将视线投射过来,那位年轻儒生忙拱手一揖:“我学生曾受过高大人偌大恩惠,早就想当面致谢,惜乎山高水远,一直无缘再见高大人贵驾。今日在此不期而遇,实乃万幸。本欲上前见礼,却不敢打扰诸位先生的谈兴。怎奈这位先生一番高论,说的实在太精彩,我学生忍不住插话进来。冒昧之处,万祈见谅。” 高拱心说,原来是皇上方才说的兴起,声调提高了不少,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幸喜没有曝露身份!不过,那位儒生看着面生的很,却说曾受过自己的恩惠,就让他殊为不解了。 若是旁人遇到这种事情,或许也就嘻嘻哈哈说上几句“别来无恙”之类的淡话,打个马虎眼也就过去了,免得对面相逢不相识,伤了旁人的面子。但高拱却是个直人,径直问道:“你是——” 那位年轻儒生毫不在意高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热情洋溢地说:“高大人,我学生是泉州林载贽啊!” 高拱恍然大悟:“原来是卓吾兄。请恕在下眼拙,竟没有认出兄台。这么说,你已经入南京国子监求学了?” “正是我学生。”林载贽满怀感激地说:“学生得以求学于南都,全仰仗大人之赐。本应进京当面拜谢大恩,怎奈关山遥远,难以成行。听闻大人随圣驾前来南都,数度欲往拜谒,却又不知大人仙居何处。今日不意在此遇到大人,学生不胜欣喜之至。大人在上,请受学生一拜!”说着,林载贽撩起衣衫下摆,当街就要给高拱跪下行跪拜大礼。 高拱慌忙拉住了他:“此处不是行礼之地。再者,举手之劳,卓吾兄且不必如此耿耿于心。” 见朱厚熜和张居正两人都是一脸的好奇,高拱解释道:“这位卓吾兄是在下宦游泉州之时结识的一位文友,年纪虽幼,却有大才。在下担忧泉州文风不胜,便劝他负笈南都,求学于国子监,还为他写了几封荐书。卓吾兄所谓之恩,大概便是如此。” 接着,他又笑着对张居正说:“呵呵,太岳,你四岁成诗;七岁擅文;十二岁中秀才,时人皆有‘神童’之誉。这位卓吾兄或可与你较一日之短长,他十二岁时便做了一篇《老农老圃论》,立意竟是非议孔圣人视农夫为小人之说,此文一出,名动四野,知悉之人无不称他为奇才呢!” 原来,当年高拱奉旨南下主持废弛海禁、开办海市,钦使衙门就设在当时的华南第一大港口城市福建泉州。当地知府跟他一样,都是两榜进士出身,自然拿治下有林载贽那么一位奇才作为向旁人吹嘘的资本,少不了要在接风洗尘的酒桌上觥酬交错之时,向高拱提说林载贽。高拱虽说重任在肩,听说有这样的奇才,也不禁犯了文士之气,专程派人将林载贽请到衙署交谈。一番雅谈,更让他觉得此子非是池中之物,又闻说他家境贫寒,就劝说他日后不妨前往不但不收束修,朝廷还提供廪膳的国子监求学,还写了几封荐书给供职于南京翰林院、国子监的同年,让他们关照,准许林载贽入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十六章 狂生狂言 按照士林规矩,以高拱仕途先达的名义屈尊与林载贽交谈,算是指点他的学问;而举荐他入国子监求学,更是与他有半师之恩,所以林载贽对高拱一直念念不忘。不过,他是每日行走御前的天子近臣,脑子里要考虑的国家大事实在太多,时日一久,便忘记了当年曾在泉州做过这么一件好事,经林载贽自报家门之后,他才蓦然想起了这件事。至于他所说的“担忧泉州文风不胜”,用意自然是替林载贽保留颜面。 听到高拱的介绍,张居正不禁大为叹服:十二岁的垂髫少年,寻常之士或许还连八股文章都未必能做的文理通顺,这位林载贽竟敢写文章非议圣人的话!立意对与不对暂且不论,这份胆气也实在令人佩服。难怪向来以才略凌人、眼高于。不过,朝廷如今实行养廉银之制,你日后中了进士,无论是做京官,还是外放州县,官俸虽不够你锦衣玉食,三餐一宿、养家糊口大概还是够的,你且不能不修官箴,贪墨虐民啊!” “岂敢岂敢。”李贽惭愧地说:“为五斗米而折腰,已然令学生羞愧难当,岂敢再贪墨不法,上辱君父圣恩,下贻百姓属望?再者,我学生若是今科乡试能侥幸列名桂榜,便要赴吏部记名候选,此生不再进科场了。” 朱厚熜颇为好奇地追问道:“依我大明官制,有进士的科名,仕途也能顺达许多。以卓吾兄之大才,高中杏榜该是易如反掌之事。为何却自满于举人功名,不愿意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李贽厌恶地看着手中的那两本时文选集,叹道:“明经义理,原本就不是八股文章所能倡明传承的。我学生为求仕进,不得已揣摩这种程墨房稿、科场利器,已然令自有文字而来所有先哲前贤蒙羞,更侮辱我辈士人之节操斯文,又安敢再籍此求得仕途顺达?再者,鬼魅喜人过,文章憎命达,尤其是那八股文章敲门砖,一掴一掌血,一掴一掌血。我学生只要能求得一官半职,是决然不愿、亦不会再碰这个东西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十七章 再遇奇事 李贽这么说,就是一竹篙把大明官场所有进士出身的官员打翻在地了,漫说是高拱这个正经的两榜进士,就连虽没有进士科名,却一直对此耿耿于怀的张居正也是再度勃然色变,深恨眼前这位狂生李贽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皇上面前如此放肆地说话。若非皇上对李贽十分客气,一口一个“卓吾兄”,对他种种离经叛道的狂悖之言也毫不为忌,他们兴许就忍不住要当街呵斥这位放肆敢言的后生小辈了! 朱厚熜心中更是慨叹不已:这个李贽,真不愧是大明第一“思想犯”,果然是铁了心要把大明官场当成混饭吃的地方啊!便笑着说道:“卓吾兄果然快人快语,非是等闲之辈。只要你不怠废政务,又能清廉自守,纵然把出仕做官当成谋生的手段,也说不到什么错处。惟是‘学问’二字,却是我辈士人一辈子的大事,还望卓吾兄公务闲暇之余,精研学问,穷究义理,为我华夏文明之传承与发扬光大,尽一份心力。” 无论是先前在泉州,还是如今在南京,赏识自己的人不少,也不乏朝廷官员、硕儒名宿。然而,每当自己直抒胸臆之时,却总会遭到他们板着面孔、不留颜面的痛斥,看高大人和张大人的脸色,大概也概莫能外。惟有眼前这位“王先生”,也不知道官居几品、所司何职,却能如此开明通达,不但不责怪自己有那样离经叛道、为世人所不容的想法;反而热情洋溢地支持和鼓励自己,让李贽情不自禁地想向他敞开心扉,对他的话更是无比感动,当即深深一揖:“先生敦敦诲教,学生铭刻在心。” “呵呵,如此便好。”朱厚熜说:“在下与卓吾兄此前虽未曾谋面,却是一见如故。不若就近找家酒肆,由在下做个东道,我等把酒叙话,再论古今。不知卓吾兄可否赏光?” 在朱厚熜本人而言,或许当年就有些对名人的盲目崇拜,而今穿越回来,自然是不会放过与大明历史上的那些名人交流的机会。只不过是因为不幸穿越成了混蛋嘉靖,以至于至今不敢去见那个以痛骂嘉靖而青史留名的嘉靖而已。 但是,他的提议却让高拱和张居正两人暗自啧啧称奇:这位狂生李贽定然是皇上梦得神授的奇才异士,皇上见到他,什么逛书坊、找书籍的事情都顾不上了,一门心思要延揽他。有这样求贤若渴的君父,大明幸甚,百官万民幸甚啊! 或许是因为朱厚熜有些过于热情,让李贽一时无以适从,正在犹豫不知该不该接受邀约,却见高拱立即把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射过来。既然恩公有命,他也不敢不从,便说:“先生高情厚义,学生却之不恭。惟是学生还有几位同窗一道前来,且请先生容学生去与他们告罪。” 几位同学一道出来逛书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朱厚熜原本也不想在太多的人的面前曝露身份,但今天出来,一大目的便是为了了解江南士林对于朝廷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以及在苏州、松江刚刚掀起的抑制豪强兼并等国之大政的反应,又有什么机会能比酒酣耳热之时高谈阔论更好呢?他便热情地说:“既然是卓吾兄的朋友,想必都是学识出众的青年才俊。左右你们选文也买了,不若邀约他们一同前往。饮酒雅谈,当然是人多热闹些个! “这……”李贽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为难地说:“不敢欺瞒先生,先生想必跟高大人、张大人一样都有官职在身,与学生那几位同窗在闹市宴饮晤谈,只怕有些不便……” 国朝最重视礼仪教化,士人儒生与官员称兄道弟也是寻常之事。此外,李贽的同窗,想必也是国子监的生员。而国子监是朝廷官员的储备库,为了培养和锻炼那些未来的职官司员,朝廷甚至有意遴选监生随同正式的官员承差办事。比如说,嘉靖二十四年起,朝廷大兴农务,派出诸多宣讲团分付北方诸省府州县,就抽调了大量监生随行。由此才引发了嘉靖二十六年杨继盛呈献《流民图》揭发山东莱州惨祸,引起一场波及朝野的琼林宴乱;进而引发了撤裁东厂、收回司礼监批红大权、抬高内阁职权并设立御前办公厅、夏言三度复出担任新设的内阁资政一职等一系列耸动天下的重大朝政改革。也就是说,监生虽无官身,地位却又高于一般的士人秀才。为何李贽却说他的几位同窗与官员在闹市宴饮晤谈有所不便,就让朱厚熜和高拱、张居正殊为不解了——难道说,那些监生是当年有附逆倡乱情事的江南士人? 不过,若是因为这个缘故,就大可不必了。且不说张居正这位当年列名逆案的罪魁祸首已经跻身朝政中枢,行走御前,成为与高拱一样的天子近臣;同样与他一道列名逆案的何心隐、初幼嘉也膺选中式,成为大明王朝的正式官员。初幼嘉不过是中式三年的进士,如今已经做到礼部僧录从五品司员外郎,升官速度令朝野内外都是瞠目结舌,这些年里他还颇受朝廷信重,作为钦差常驻鞑靼俺答部归化城,料理民族、宗教事务。何心隐一门心思只想著书立说、教书育人,如今虽说还只是个六品官,去年也从国子监司业的任上调到京师大学堂,出任职权与司业一般无二的教务长。以皇上对京师大学堂的重视,也不可谓圣眷不浓。以他三人的“逆名昭著”、“逆迹斑斑”,都丝毫不受任何影响,其他那些附人骥尾的士子儒生,又何必如此惶恐难安?若真是如此,那就需要好好宽慰劝勉他们一番了…… 因此,朱厚熜豪爽地一摆手,笑道:“在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方便不方便之说。你更不必忌讳,且将他们请来见礼。” 高拱也深知皇上的用意所在,见李贽还在犹豫,忙说:“既然王先生盛情邀约,你就不妨把贵同窗一同请来。” 李贽还在犹豫,高拱把脸沉了下来:“真有什么事情,本官一肩担了。还不快去!” 尽管李贽至今不知道眼前这位“王先生”的身份,但高拱、张居正两位朝廷新贵、天子近臣的名位在那里摆着,又有什么事情担不下来?便深作一揖:“请王先生和两位大人稍候,同窗就在那边路旁等我,学生这就去请他们过来拜见几位大人。” 朱厚熜和高拱、张居正十分好奇究竟李贽的同窗是何方神圣,让他那样的狂生也避讳莫深,便朝着他走的方向看去,却没有看见有什么青年儒生在街边驻足等候,只有三位年不过十岁的孩童朝着这边,或许是书香人家的小孩,也穿着一身儒服,还焉有其事地戴着被俗称为“太平巾”的四方巾。 令他们大为惊诧的是,李贽正是走到了那三位孩童的身边,与他们说了两句什么。那三位孩童竟跟着李贽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国子监所收监生,不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便是如李贽这般有门路,能求得如高拱这样的达官显贵一封荐书之人。那些求人举荐入学之人,虽说也没有功名限制,但大抵还是至少应该进了学,有个秀才的身份——若是连秀才的功名都没有,旁人怎好帮他们撞木钟,把个白丁硬塞进堂堂的太学府?而这三位孩童既然身份有碍朝廷忌讳,想必不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但他们的年纪甚幼,难道竟都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 明朝科举制度,各州县设府学县学,根据人口多寡分配生员名额,大府一般三五十人,小县不过一二十人,府学县学生员才算是有了秀才功名。但是,要取得这种资格,必须在学道主持的童子试中获得取录才行,还要经常到学校接受上至省里的提学御史,下到本县的县学教喻的月稽岁考,岁考在五、六等者就要被褫夺功名。真可谓是关卡重重,得来不易,有些士子儒生考了一辈子,直考到须发皆白也未必能取得秀才的功名。由于不论年龄,应童子试的都称童,故此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拄着拐杖应童子试之人比比皆是,诚为科场一大趣事。 与之相对应的,还有那些垂髫少年便进学中了秀才的,如张居正便是十二岁就中了秀才。惟其难得,便被传为一时佳话。但看这三位少年的年岁,大概比当年的张居正还要小个几岁,就更为难得了。 此外,方才那三位孩童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此刻动步一走,朱厚熜和张居正君臣二人同时发现,他们竟都是清一色的罗圈腿,就象是去年他们在草原上看到的那些蒙古小孩一样! 莫非,他们都是从蒙古那边过来的? 若是如此,倒也能解释的通他们为何那样年幼便能入国子监——去年朱厚熜巡幸草原参加那达慕大会,许下的一大厚礼便是恩准蒙古子弟入大明各级学府就学。为了表示归顺向化之心,蒙古各部都选送了一部分人前来大明求学,其中就不乏年岁尚幼的孩童。 不过,那些蒙古子弟主要集中于大同、宣府等边地,很少有前往京师求学的,更不用说是到这远隔千山万水之外的南京来。且不说饮食能否适应,单是气候、饮食与习俗,便足以令无数蒙古子弟望而却步。这三位孩童竟有如此决心和毅力,那便不能小觑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十八章 心结破解 朱厚熜和高拱、张居正君臣三人还没有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三位孩童已经随着李贽来到他们的跟前。李贽说:“这位便是愚兄时常与你们提及的恩公高拱高大人;这位是名满天下的张居正张大人;这位……哦,这位先生高姓王,你们可称他为王先生。” 虽是三人同行,打扮也并无差别;但走到近前,朱厚熜等人便发觉,很明显这三人之后以一位更为年幼一点的孩童为首,其他两人貌似他的随从一般。而且,蒙古诸部人等,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贫苦部民,小孩都是自幼生长在马背上,风吹日晒,皮肤不免有些粗砺;但这三位孩童却是一副细皮嫩肉、白白胖胖的模样,还有他们那五官眉眼,哪有半点象是草原儿女、成吉思汗的子孙! 让朱厚熜颇为意外的是,那位为首的孩童没有按照李贽的介绍顺序依次和他们三人见礼,而是率先向他行礼:“王先生好!”然后才转而面向高拱和张居正行礼如仪:“高大人、张大人声震宇内,学生仰慕已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朱厚熜心中一凛:莫非那位孩童竟能从他们举止之中窥破他的身份?抑或虽不曾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却能看出他和高拱、张居正三人之中以他为尊,故此才先行向他行礼? 不过,更让他觉得惊诧不已的是,他竟从那位孩童那口颇为流利的官话之中,听出了一种外国人学说中国话的感觉!与此同时,他的心中突然闪过一道电石火花,却是稍纵即逝。 见他一直没有回礼,那位孩童便一直躬身等待,朱厚熜也不好再想自己的心事,便一边拱手回礼,一边说道:“敢问这位先生高姓大名。” 那位孩童彬彬有礼地说:“辱蒙王先生垂讯问顾。学生小姓袁,贱名家康。” 袁家康这个名字根本没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朱厚熜轻松下来,随口说道:“哦,原来是袁先生,久仰久仰。” 直至这个时候,其他两位孩童才上前见礼,一个名曰“田三助”,一个名曰“井七助”,都是希奇古怪的名字;而且,他们的官话,依然给朱厚熜那种外国人学说中国话的感觉! 朱厚熜终于明白自己刚才为何会有一道电石火花一般的思维闪电从脑海之中闪现出来了——原来,那位“袁家康”竟是汪直和镇抚司几位太保从曰本弄回来的那个三河幼童松平竹千代;而其他两位“田三助”和“井七助”,一定是他的侍童天野三之助和酒井七之助,或取其谐音,或节选几个字,编出了一个汉人名字! 原来,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汪直率船队赴曰本通商,镇抚司五太保张明远、七太保董远靖和十二太保郭江洪等三位锦衣卫太保带着镇抚司特别训练的大批间谍随同前往曰本,一是主持筹建曰本情报网;二是把皇上嘱咐密切关注的织田信长、木下藤吉郎和德川家康三人找到并不惜一切代价弄到中国来。 在奉上了大笔金银财帛、进行了一系列的幕后交易之后,汪直成为了幕府将军足利义辉的管领细川信元的家臣,被赐名为松川信直,自动取得了拥有专营权的御家人身份,在京都开设了货栈,作为镇抚司驻曰本的情报总站,并依托京都各座商人的店铺,在曰本各地建起了一张秘密的情报网。这且不说,镇抚司三位太保爷还在汪直的配合下,顺利完成了将织田信长等人弄回大明的艰巨任务。 不过,要说“完成”,似乎有些言过其实——织田信长虽非皇上所说的尾张大名,却是尾张织田家家督继承人,大致也可以验明正身;但绰号为“猴子”的木下藤吉郎和三河大名德川家康两人,纵然百计寻访,也是查无此人。 不过,那位在汪直一行人巡游曰本近畿诸国时偶遇并收留的“木下日吉丸”已被朱厚熜确认便是日后统一曰本的丰臣秀吉——不单是因为他姓“木下”,“日吉丸”也正是猴子的意思;而且还因为他长得实在太有特色了,玩过“光荣”公司游戏《太阁立志传》的朱厚熜,一见到画师进呈的画像,就确信此“猴子”便是彼“猴子”! 至于镇抚司弄回来的三河孤儿松平竹千代,究竟是不是德川家康,朱厚熜也不知道——尽管松平竹千代确实出身三河,但三河国并没有大名,德川家康到底出于三河两家豪族松平氏和水谷氏哪一家,由于《太阁立志传》中没有介绍,他也就不得而知了。 尽管不免有些遗憾,但对于镇抚司如此卓有成效的工作,朱厚熜还是甚感欣慰并大加赞赏,令心中一直愧疚于未能完成圣谕的镇抚司三位太保爷和汪直越发感动于皇上的如天之仁,更加卖力地投身对日情报工作。这几年里,他密谕关注的那些战国大名们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大明的耳目,就连武田信玄刚刚研究确定的骑兵战法,都已经成为了大明黄埔军校的骑兵教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明军早就精心研究并有针对性地开展了训练,日后遇到武田信玄称霸曰本、不可一世的甲婓骑兵,哪还不是手到擒来?! 正因无法确认松平竹千代究竟是不是德川家康,朱厚熜便对他兴趣缺缺,就吩咐汪直将他和他的那几名侍童安置在南京国子监里读书——即便不是德川家康,培养出来几个深受孔孟儒家教育的“亲华派”曰本人,以备日后不时之需也好! 也正因如此,他就没有把松平竹千代放在心上,以至于他看到那三个孩童也是国子监监生,竟以为大明又出了如张居正那样的神童,却没有想到他们是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留学的曰本小朋友! 不过,德川家康到底是谁毕竟关系到中国的千年国运,他一直耿耿于心,时常在心里痛骂小曰本都是些背祖忘宗的畜生,动不动就改名字不说,竟然连姓氏都能随便改易! 此刻听到那位为首的孩童自称“袁家康”,又听出他是曰本人,就如同,朱厚熜心中怦然大动,忙问道:“听列位小先生的口音,大概不是我大明人,不知是否来自曰本?” 袁家康——亦即松平竹千代躬身一揖:“先生睿智。学生正是来自日出之国。” 高拱正是当年参与定策布局曰本的三人(朱厚熜、高拱、汪直)之一,见皇上面色微变,也蓦然想起了那些往事,先是也对“袁家康“这个名字也怦然心动;继而便在心中大怒:这个倭人娃娃实在无礼,本是作为人质被扣压在敌国,我大明镇抚司健锐救他出樊笼;皇上又客气地以“曰本”称之,而非人们惯常所用的“倭国”之称;他竟毫无半点感恩之心,骄矜自夸为“日出之国”,难道竟也象当年隋朝之时的倭国国主一样自称“日出国天子”,称大隋皇帝为“日落国天子”,欲与我泱泱中华分庭抗礼不成! 朱厚熜根本没有在意松平竹千代的称谓,追问道:“那么,你本名是什么?为何取了我中国的名字?” 松平竹千代答道:“回先生,学生本名松平竹千代。至于为何要取个中国名字,概因贵国有句俗话,叫做‘入乡随俗’。学生南渡求学于贵国之初,汪先生便建议学生取个中国名字。” 朱厚熜暗暗点头:汪直这么做,大概是想掩人耳目吧!又追问道:“这个袁家康的名字可有来历?” 按说初次见面,象他这样一再追问别人的来历和姓名,不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更是极大的失礼举动,但松平竹千代仍十分有礼貌地逢回话必作揖,说:“鄙人祖父名曰松平清康,学生取其中一个‘康’字,以示不忘祖宗。至于那个‘家’字……” 说到这里,松平竹千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凄苦的笑容:“先生有所不知,学生虽年幼,却是历经颠沛流离之苦,如今更是去国万里,今生能否回到故国松平家中也未尽可知。学生只能在名字中取一个‘家’字,遥寄思念之情……” 正是如松平竹千代自己所说的那样,他那短暂的幼年生活实在太凄苦艰难:年方三岁之时,父亲就被迫将出身敌对一方水谷氏的母亲遣送回家;六岁之时,又被送往骏河今川家做人质,路上却被与他们松平家有世仇的织田家劫持,成为敌国的人质,可谓父子、母子骨肉血亲四散分离,有家难回。后来被一伙大明人莫名其妙地救出,又莫名其妙地带到了远隔重洋的大明国,回归故国,更是遥遥无期…… 不过,朱厚熜此刻可顾不上同情他的不幸遭遇,追问道:“既然名字每个字都蕴含深意,那么,小先生将姓氏定为‘袁’,可有什么讲究?” 松平竹千代很快就抑制住了内心的伤感,用平静的声音回答道:“敝国武士之家,源起于平、源二氏。我松平家就有源氏血脉。是故我学生便取其谐音,将姓字定为‘袁’。” 朱厚熜喃喃地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随即,他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袁家康,好,袁家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十九章 天生隐忍 要知道,镇抚司三位太保爷之所以费了那么大的劲儿,长途奔袭热田,把松平竹千代从织田家抢过来,并不是找不到德川家康,随便绑架个曰本小孩回来给皇上交差,而是背后另有更为深远的两大用意: 一是嫁祸于松平家,在日渐崛起于尾张的织田氏和三河松平氏之间制造新的仇恨。织田氏和松平氏两家原本就有血仇,如今旧恨未泯,又添新仇,势必要兵戎相见,松平氏虽说国小力微,断然不是号称“尾张之虎”的织田家当代家督、织田信长的父亲织田信秀的对手,但他们背后的靠山却是领有曰本人称之为“东海道”的骏河、远江、三河三国的一代霸主今川义元。今川义元早就有率军上洛、争霸天下的野心,而尾张织田氏正是横亘在他上洛途中的一块绊脚石,有了这个借口,岂能不大打出手?如今三方的情势正沿着镇抚司的预料发展——骁勇善战的三河武士在今川义元的唆使和帮助下,正疯狂地向尾张发起猛烈进攻,要救出被劫持的少主松平竹千代;而尾张织田氏却因为三河武士在救出松平竹千代的同时,连自家少主织田信长也一并抢了去而大为恼火,亦调集兵马与三河松平氏拼死一战。不过,尾张织田氏和得到骏河今川氏倾力支援的三河松平氏实力基本相当,你来我往打了两年,双方兵士、领内百姓死伤无数,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而号称“东海道第一神箭手”的今川义元正在国中厉兵秣马,大概就等着两家再打上一年半载,打得都筋疲力尽之时,便坐收渔翁之利,一举灭掉尾张织田氏和三河松平氏,夺得三河半国和尾张一国,打通上洛的通道。 二是拿松平竹千代当借口,将名列皇上开具的倭人关注榜第一的织田信长诓骗到大明来。这个计划原本进行的还算顺利,却因为一个小小的瑕疵而功败垂成——那些装扮成三河武士的镇抚司校尉清一色整备着村正名刀;三河松平家却因为祖上好几代人都死于村正名刀之下,而严禁家臣武士佩带和使用村正名刀,被松平竹千代窥破了他们的身份。好在织田信长其时被赶出了家门,也无处可去,不得不跟着镇抚司的人来到大明。此刻被安置在崇明岛的倭寇战俘营里当管事。据战俘营营正奏称,织田信长虽只有十六岁,却端的是一身好武艺,在他的两位侍从前田利家和丹羽长秀的协助下,很快就征服了岛上那些桀骜不驯的倭人战俘,并把那些献上亲笔誓书、表示愿意诚心归顺的倭人战俘训练成了一支颇具战斗力的部队,配合明军兵士承担了战俘营一部分管理职能。这是朱厚熜一时兴起的率性之举——反正那些人在崇明岛上种田垦殖之余,闲着也是闲着,日后纵然不能在明军远征曰本时充当“第五纵队”,至少也能作为锤炼大明军队的蓝军,时常与明军搞搞军事对抗演习,使明军将帅士兵能更熟悉倭人的战法。 不过,直至松平竹千代详细说明了自己姓名的由来,朱厚熜仍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么好的运气:镇抚司搂草打兔子,“捡”来了丰臣秀吉,已经让他觉得十分幸运了;眼前的这位三河孤儿松平竹千代当真就是那位“万年乌龟”德川家康,简直是走路踢到宝,撞了大运了!所以,他实在按奈不住内心的狂喜,毫无顾忌、不顾礼态地狂笑起来。 高拱当然知道皇上为何会如此失态,也对眼前这位倭人小子大感兴趣,就在一旁观察着他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值得皇上这么多年来一直耿耿于心。他清楚地看见,一丝痛苦之色从松平竹千代——或许现在可以称他为德川家康了——的眼睛里流露了出来,随即便很快消失,面色恢复如常,只抿紧了嘴唇,微微合上了眼帘。 高拱在心中慨叹:皇上天纵睿智,此子年纪虽幼,却有这份定力,亦能忍旁人之所不能忍,果然非是池中之物啊…… 其实,即便是高拱心中如此赞许,他仍小觑了在历史上会成为曰本江户幕府创始人的德川家康。 早在李贽方才向他们提说“王先生”和高大人、张大人要请他们一同吃酒之时,德川家康就敏感地认定这是一个探听故国消息的大好机会——要知道,来到大明已经两年多了,那位海商汪直汪先生把他们甩到南京送进国子监之后,再也没有露面;而大明无论是官员百姓还是朝廷开办的《民报》,都没有一点曰本的消息。加之他身边的师长和同窗,除了李贽因为祖上曾是大明海商,并与色目人通婚往来,而对他还算包容之外;其他那些人,无不因为他不但是“非我族类”的化外野民,还是令人切齿痛恨的倭人,以及靠走皇家鹰犬、无良海商的门路才得以进入国子监而厌恶和歧视他,非但从不与他来往,还时常出言讥讽嘲弄,让他恍如被抛到了茫茫大海的孤岛一般孤独凄苦,以至于多少个夜里梦回故国故园,悚然惊醒之后已是泪湿枕席。因此,当他得知竟有三位大明官员、尤其是其中还有两位位列朝政中枢的大人要请他们吃酒之时,立刻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并且,那位不知真实身份,却显然要比高大人和张大人还要尊贵的“王先生”那样仔细地盘查他的姓名来历,他也毫不在意,一五一十地从容作答,只希望能给“王先生”留下一点好印象,好在饮酒言谈之时告诉他一点故国的消息。为此,即便是“王先生”发出那样刺耳的嘲笑之声,他也毫不在意…… 不过,德川家康这一番苦心孤诣,漫说高拱猜不到,就连陪侍在他身旁许多年的那两位侍童“田三助”和“井七助”也是全然不知。他们眼见那位“王先生”象审问犯人一样审问少主,已经暗生怒气;此刻又见到“王先生”竟然又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不外乎是在耻笑少主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两人更是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地骂道:“八格!” 除了朱厚熜,在场几位汉人之中,只有李贽略略懂得几句倭话,闻言立刻面色大变,叫道:“田兄、井兄不可无礼!” 而德川家康也飞快地说了一连串的日语,或许是在呵斥两位侍童,因为“田三助”和“井七助”都狠狠地剜了朱厚熜一眼,便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去。 穿越回来七八年了,还很少有人敢大声跟自己说话,此刻被人骂了一句,骂的还是耳熟能详更让他深恶痛绝的曰本话,朱厚熜立刻就从狂喜中惊醒过来,眼神之中闪出一股阴冷的光芒。但是,当他的视线落到眼前那三位只有十岁左右的孩童身上之时,那股阴冷肃杀的神光就不见了,换上的是一丝怜悯几许同情,叹了口气,说:“在下确实不该如此发笑,还请三位小先生海涵恕罪。不过,依在下之愚见,三位小先生虽说有家难回、去国万里,却能在我大明安享太平盛世,又能饱读圣贤诗书,亦不失为不幸之中的大幸了。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或许三位小先生还有归国还家的那么一天,是故不必对此耿耿于心,既来之则安之,好好读书储才,以备日后为贵我两国所用。” “多谢先生诲教,家康永生铭刻在心。”德川家康转而对自己的两位侍童呵斥道:“田三助、井七助,还不快快向王先生赔罪!” “田三助”和“井七助满心不情愿,却不敢违抗少主之命,就歪着身子,别别扭扭地向朱厚熜拱手一揖,算是赔罪。 高拱虽不懂得“田三助”和“井七助方才那声“八格”是什么意思,但见李贽那样紧张,心里也着实吃了一惊,直斥此刻才松了一口气,说:“既然已经见礼,那么,我们不妨就在临近找家酒肆把酒言欢,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肃卿兄——”张居正叫了一声,欲言又止。 原来,张居正不曾参与当年密谋布局曰本,所以不知道眼前这三位孩童的来历,也不明白皇上怎么会如此看重此人。于是,就认定以皇上的身份,在酒肆与倭人孩童饮酒叙话实在不妥,若是被旁人窥破圣驾,岂不又要招致朝野内外的讥评? 经张居正这么一声的提醒,高拱立刻也想到了此节,也不禁犹豫了,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了朱厚熜。 确认了德川家康的身份,朱厚熜又怎能不明白两位近臣的担忧所在?但是,“没有什么忌讳”的大话是自己亲口说出来的,又怎好在李贽,尤其是德川家康面前食言而肥?加之他实在想跟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曰本江户幕府的创始人德川家康做一番深谈,或者毋宁说是做一番交锋较量,便主动表态道:“肃卿说的是。古人云,倾盖如故。我们今日能结识卓吾兄及三位小友,也是一大幸事,须得痛痛快快地畅饮三百杯庆贺一番才是。太岳,你是南方人,又曾到过南都,就替我们选个地方好了。” 张居正明白皇上为何点自己的名字,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二十章 皂卒虐民 一行人一边叙话,一边朝着三山街外走去。李贽对朱厚熜和高拱、张居正解释说,正因德川家康等人的倭人身份,国子监里的师长、同窗都颇为忌讳,甚少与他们来往。而他的祖上乃是成祖永乐年间的钦命海商,曾奉旨下西洋通商,还与色目人通婚往来,倒没有寻常士人那么多的忌讳,德川家康等人也就总是与他亲近,今日便是特意陪着他一同前来三山街求购时文选本的——因德川家康等人并无秀才功名,而且他们至今还不知道自己能否参加大明科举考试,倒也不必象大明学子士人那样辛苦地钻研科场利器。 朱厚熜心中觉得好笑:李贽果然有色目人的血统;而且,既然他家的祖上曾经是所谓的皇商,想必也是富甲一方;其后大概因为朝廷厉行海禁,家道中落,才不得不走上了科举出仕的道路,难怪他会如此叛逆!不过,德川家康应试科举一事倒可以考虑,英雄不问出处,象德川家康这样有过人之能的奇才若能为我所用,或许还能成为大明一代名臣呢! 众人还未走出三山街,迎面大摇大摆地走来了一位身穿皂衣的衙门公差,手里扬着一张公文模样的纸片,身后跟着一群挑着箩筐的挑夫,肩上的箩筐里装满了绫罗绸缎、笔墨纸张等物事。 由于朱厚熜他们七个人占了好宽的街道,走到他们身边之时,那位公差恶狠狠地喝道:“衙门办公务,给老子闪开道!” 朱厚熜不由得生气了,瞪了他一眼。 那位公差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黑脸汉子,长着一部乱蓬蓬的络腮胡子和两道几乎连在一起的黝黑眉毛,一看就绝非善类。见到有人还敢拿眼睛瞪他,立刻停住了脚,喝道:“看什么看!再敢多看一眼,老子把你锁了拿到衙门里去吃板子!” 话虽如此,但他见这些人都是一身儒服,猜想他们或许是有功名在身的士子,也不敢当真就拿到衙门里去,说过之后,就不再理会朱厚熜等人,继续大摇大摆地朝前走。 朱厚熜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喝令他站住,高拱忙劝道:“王先生,莫要让那个狗眼看人低的皂卒败坏了我等的雅兴。这些皂卒胥吏,见官长如猫狗;待百姓如虎狼,天下各省府州县,概莫能外……” 经高拱的提醒,朱厚熜顿时想起来自己是白龙鱼服,不能曝露身份;更不宜当街和一个无品无级的公差理论,就苦笑一声,回转过身,又要朝前走。 还没有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那位公差大声武气地说:“老王头,我看你他娘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衙门里派下来的采办,你也敢去,我管不着!”说完,一挥手,吆喝那些挑夫:“都他娘的傻站着作甚!给我搬!看他敢拦!大老爷新造的枷还没枷过人呢!” 尽管府里的确是出了告示、立了碑文,但衙门里的人当真耍蛮使横起来,老王头也不敢强行阻拦,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双臂。那位公差还嫌他站在店铺门口挡了挑夫的道,一把把他推开。老王头踉踉跄跄地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些挑夫进了自家店铺,把陈列在柜台里的扇子一抱一抱地往箩筐里扔,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实在心疼,他浑身上下不停地发着抖,咧着嘴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张口就要两百把,还指明要尺二的乌骨洒金泥扇,一把本钱都要三钱银子,只给一钱,我要赔进去两钱,二百把就是三十多两银子,我这小店本钱还不到五十两,这生意当真是没法做了……” 三山街原本就是行人如梭的热闹街市,发生了这样的骚乱,立刻引起了许多人围观看热闹。老王头的一番哭诉,惹得众人都唏嘘不已,人群中的朱厚熜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就要扬声喝止,却被高拱拉住了:“区区小事,怎劳亲垂问顾……” 朱厚熜把眼睛一瞪:“这是小事吗?工商皆本,你高拱也写过文章宣传过的!”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一边叫着“爷爷”,一边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一把揪住那位公差的衣裳,哭着说:“这是我家的东西!你凭什么抢我家的东西?你还我,还我!听到了没有,你还我!”一边嚷嚷着,一边使劲地用头朝着那位公差的身上撞。 那位公差猝不及防,被那个小孩弄得手足无措了好一阵子。当他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后,立刻就暴怒起来,一巴掌扇在那个小孩的脸上,骂道:“***小杂种!毛都没有,也敢来跟老子闹事!” 他的那一巴掌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劲儿,竟把那个小孩扇出了好远,脸上也立刻凸显出了五道红红的指印,那个小孩哭得声音更大了。那位公差越发恼火,抬脚就要踢去。坐在地上的老王头心疼孙子,赶紧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头翁息怒,头翁息怒……” 那位公差差点被老王头扯倒在地,心中更是大怒,使劲挣脱了他的束缚,“呸”地一口浓痰唾到了他的脸上,骂道:“打不死的贱种!当真要造反啊!”说着,抬脚就要朝着老王头的头上踢去。 这个时候,响起了一声怒喝:“住手!” 不用说,朱厚熜终于按压不住满腔的怒火,决意不顾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愤然要为百姓出头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二十一章 阳奉阴违 众人闻声都回过头看去,只见出声打抱不平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儒生。不知道是害怕引火烧身,还是满心期待着他能凭借自己的士人身份,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嚣张跋扈的公差,大家纷纷朝两边闪开,给他闪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朱厚熜走了过去,扶起被扇倒在地上的那位孩童,戟指那位公差,怒道:“太不像话了!公然抢人家的东西不说,还要打人,这么做,与当街行抢又有什么分别!” 那位公差斜着眼看了他一下,认出正是方才挡了自己的道的那位儒生,由于不知道底细,倒也没有发火,说:“什么行抢!什么打人!让他们替官府采办货物,是大老爷吩咐下来的,还要限期办妥,这些铺户的不错。既然文武百官都有份,又是祖制,他也不好再跟一个公差纠缠这个问题,换了个角度说:“可是你看这家小店才多大的门面,做的是百姓家的小本生意,你们一次摊派给两百把扇子,容人家宽限几日也不肯,岂不是要他们的命么?” 那位公差呵呵笑了起来:“你先生也忒老实些个!别听这个天杀的贱种哭穷叫苦,其实哪一家的屋角床底,不埋个一万两万的?你不狠劲儿挤,就别指望他们爽爽利利地拿出来!这种事我经见的多了,放心,他们完不了,远着呢!” “胡说八道!”朱厚熜被那位公差昧着良心的话激怒了:“人家有,是人家的东西,凭什么要拿给你?百姓不拿出来,你应天府衙门就要硬抢了去不成?” 可是,心里认定眼前这位多管闲事、一直跟自己纠缠不休的儒生不是京里来的某位大老爷,那位公差也懒得再理会朱厚熜,对着因为有人出面干涉阻止而停了下来的那些挑夫们喝道:“都傻站着作甚,还不快搬!” 高拱和张居正两人见那位公差浑然一副不晓事的模样,竟敢将皇上暗含杀机的话当成耳旁风,心中十分气恼,却碍于不能曝露皇上的身份,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正在万分焦虑之中,却听到皇上竟附和着那位公差,说道:“对。快些搬,搬完之后,我随你们一同去见刘清渠。” 那位公差再是懵懂,也听出了眼前这位儒生话里的意思,推诿说道:“你跟着我们作甚!我们走了这一家,还有好几处呢! 朱厚熜冷哼一声:“不管今日你去多少处,我都跟定你了。方才那位小哥说的好,人家的东西,凭什么你要搬走?不弄明白这个理,我今日是不会走的。若是你们刘大老爷也跟你一样答不上来,我还要扯着他一同去见皇上!我还要去问问刘清渠,皇上说过的话,是不是你们应天府只当是在放屁;朝廷颁下的法令,是不是到了你们应天府就成了一纸空文!” “你——”那位公差勃然大怒,但朱厚熜句句都扣着朝廷的律令,他在衙门里当差,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公然违抗,便气哼哼地说:“你这不是在抬杠嘛!” 朱厚熜冷笑道:“我没那闲功夫跟你这种人抬杠!” 那位公差越发恼怒了,又见他身边还有六七位同样儒生服冠的士人,便恶狠狠地威胁道:“胆敢妨碍衙门办差,还要聚众闹事,我看你们是想造反了!” “造反?”朱厚熜又是一声冷笑:“不是我们想造反,而是你们这些贪官污吏逼迫得百姓不得不反!” 听到“妨碍衙门办差”、“聚众闹事”乃至“造反”这样的罪名,在场的那些看热闹的人分明哆嗦了一下,那位一直瘫坐在地上的店主人老王头也万分紧张起来,爬起来一边打躬作揖,一边说:“头翁息怒,头翁息怒。小老儿断无妨碍衙门办差、聚众闹事之意。至于这位先生,小老儿也愿拿身家性命做保,定无此意。只是本店确实本小力微,实在难以按期完差,还请头翁再宽限上几天,更不敢劳动头翁大驾亲顾,小老儿一定如数送到衙门里去……” 那些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说情道:“这位头翁,衙门里吩咐下来的差事,王老爸也不敢耽搁,早晚都是要完差的。不妨就宽限他几天,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老王头从铺子里的一只木匣子里摸出了几吊铜钱,双手递向那位公差:“头翁可怜小人,小人也不能不领情。这点钱还不够头翁买双鞋穿,总是小老一点心意。大老爷那边,还请头翁帮衬说几句好话……” 那位公差却不接那串铜钱,把嘴一撇:“怎么都是铜的?” 老王头为难地说:“小店本小,做的又是小本生意……”但见那位公差阴沉着脸不理他的哀求,不得不咬咬牙,又从木匣里扣抠唆唆地摸出一块碎银子,递了过去:“头翁,这是小店的本钱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二十二章 疯癫行商 那位公差虽然嘴上说的十分厉害,其实心里也有些害怕,知道跟这些犯了呆气的士人儒生不能较真,更不敢把事情闹大,惊动那些京城里来的“大老爷们”乃至皇上。老王头和围观的人这么说,无疑是给了他顺坡下驴的台阶,就劈手夺过老王头递上的那块碎银,连那几吊铜钱也一并收入自己的怀中,说道:“看你可怜,就再给你三天。三天之后还不送到,我封了你的门,还要拿你到衙门里去吃板子!”说完之后,朝着那些挑夫一挥手:“我们走!” 在那位公差如此肆无忌惮地公开收受贿赂,朱厚熜更是气愤不已,喝道:“站住!把东西放下!” 老王头得到三天的宽限,也不敢再跟衙门里的官差计较太多,忙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左右还是要送到衙门里去,他们一共拿了六十三把,抵数就是了……” 那位公差得意洋洋地瞥着朱厚熜说:“听到了没有?他自家都认衙门里的账,用不着你来多事!” 朱厚熜吃了一瘪,固然恼怒那位店主人不争气,同时,却在心里哀叹:要改变人的固有观念,何其之难啊! 那位公差带着挑夫走后,看热闹的人也就渐渐散了,朱厚熜他们也就准备要走——虽说经过这么一出闹剧,众人把酒言欢的闲情雅致被冲淡了不少,但无论是德川家康想要向这几位大明朝的达官显贵打听故国消息的渴望;还是朱厚熜想跟历史上曰本江户幕府创始人德川家康交锋的念头,都不会因为这些碎屑小事而改变的。 刚一转身,朱厚熜就被吓了一跳—— 原来,在他的身后,有一双浑浊而又呆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眼睛嵌在一张青灰色、油汪汪、还沾着好几块烟灰的脸上。而那张脸的主人,是一位三十来岁,蓬头垢面的男子。他穿的那身衣服,也跟他的脸一样,沾了好多处油渍、污渍,显得是那样的肮脏。 仿佛是在等待机会要做些什么,见到朱厚熜回过头来,那位男子顿时活了过来,显得是那样的兴奋,扭动着面孔,先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后弯着腰,缩着肩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嘻嘻,大老爷,你好厉害,连衙门里的差爷都怕你!嘻嘻,小的给大老爷请安了。”一边说着,一边把头在青砖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下。 叩头之后,那位男子又昂起头,看着朱厚熜,急切地说:“嘻嘻,大老爷,牙行里的顾三爷,不知你老可认得?大老爷若是认得,求大老爷去说说他,叫他把小人那批海货早早销发了。小人日夜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他赚个盆满钵溢;保佑大老爷步步高升、公侯万代!求求你,大老爷,小人求你啦!” 说完,那位男子又趴在地上,“咚咚”地叩起头来,把头在路面的条石上使劲地碰撞,很快,额头就碰出一块紫色的淤痕。他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疼,仍旧不停地叩下去。 朱厚熜被这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幕弄得措手不及,伸手抓住那位男子的一只胳膊,想要将他拉起来,竟没有拉动。 这个时候,一只白嫩的小手伸了过来,抓住了那位男子的另外一只胳膊,朱厚熜抬眼望去,正是德川家康。然后,高拱、张居正和李贽才仿佛活过来一样,也跟着七手八脚,把那位男子从地上拉了起来。 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更让朱厚熜确信眼前这位“袁家康”一定就是日后窃取织田信长、丰臣秀吉胜利成果,建立统治曰本四百年之久的江户幕府的“万年乌龟”德川家康——最会隐忍、最会窥探时机、又能在最适当的时候出手之人,舍德川家康其谁? 见几位仗义执言的儒生被那位男子的纠缠弄得愕然变色,老王头连忙解释说:“几位相公不必理会他,他是个疯子,没来由脏了几位相公的手。”接着,他对那位男子呵斥道:“刘小二,你怎么又糊涂了?这位相公可不是衙门里的老爷!谁让你跑出来的?回去,快回去!” 但是,那位被称之为“刘小二”的男子却不肯走,仍然一个劲儿地对着朱厚熜苦苦哀求,说他是借了高利贷出来经商的,家里的老母妻儿还在等着他早日卖了货回去买米过活,求“大老爷”无论如何一定要帮他的忙,劝说牙行里的顾三爷早日销发了他的货。 说到激动处,刘小二还抓住了朱厚熜的袍袖,那双油乎乎的脏手立刻就在他那身素白绸衫上留下了几道黑黑的指印。 高拱和张居正赶紧要掰开刘小二的手,却被朱厚熜严厉的眼神所阻。但老王头却不曾看见,硬扯脱了刘小二的手,紧紧地抓住,回头催促站在一旁的孙子:“快去浙东会馆告诉李老爸,刘小二又跑出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人群之后传来一声喊:“来了来了!”一位四五十岁、身穿元宝绸衫、商贾打扮的人气喘吁吁地挤过人群,一边忙着打躬作揖,一边不迭声地说:“对不住各位相公,鄙人刚才去跟牙行里的人交涉,不曾派人看紧他,竟冲犯了各位相公的大驾,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这位商贾模样的人或许就是老王头所说的“李老爸”。听他说去牙行交涉,刘小二猛地回过头去:“李老爸,牙行的人答应销发我的货了?” 李老爸犹豫了一下,不忍直视刘小二那殷切热烈的目光,将视线闪躲了开去,说:“快了快了。走走走,咱们回会馆再说。” 刘小二把头一摆:“我不回去。每次问你,你都说是快了快了。我的货压在牙行手里都九个月了,还不见他们销发。我家中的情形你是知道的,我那老母、那贱人,还有我那可怜的狗娃,都还在等着我拿钱回去买米买粮呢!我在这里一待就是大半年,也不晓得她们都饿死了没有……”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但话语清晰,逻辑分明,原本浑浊而呆滞的那双眼睛也骤然放射出光芒,说到动情之处,还流出了大颗的眼泪,浑然不象是老王头说的“疯子”。 李老爸痛苦地说:“你信不过别人,莫非还信不过我不成?当真快了。你先跟我回去再说……” 话虽如此,但他一直不敢直视刘小二的眼睛,显然所谓的“当真快了”也只不过是想安慰已经快要陷入疯狂状态的刘小二的假话而已。 不过,刘小二却不明白这些,果真就信了李老爸的话,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哈哈,我的货要销发了,我可以回家了……” 正在大笑着,他突然却又放声大哭起来:“呜呜呜,回家之后,我再也不出来了,宁可在家里饿死,也不出来了,再也不出来了……” “好好好。”李老爸又安慰他说:“销了货,我们都不出来了,再也不受他牙行的鸟气了。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说着,他抹了一把不知何时涌出的眼泪,拉起刘小二的手,说:“走吧,我们回去。” 一直铁青着脸不说话的朱厚熜突然开口问道:“这位李老爸,敢问贵处在哪里?我们随你们同去可好?” “这……”李老爸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以为朱厚熜是因为刘小二冲犯了他,还把他的儒服袍袖弄脏了,要跟他去理论或是索要赔偿,忙松开了刘小二的手,从袍袖之中摸出一块散碎银子,双手捧到朱厚熜的面前,哀求道:“这位相公,我们这位刘小哥着实可怜的很,还是个疯子,冲犯您老的大驾,小人给您老赔罪了。弄脏您老的衣衫,由小人包赔,还请您老高抬贵手,就放过了他吧……” 朱厚熜气得不行,怒道:“谁要你的银子!我要帮你管管这件事!” “管?”李老爸涩涩地一笑:“我们的事,没法管,谁也管不了。不敢劳烦相公……” 朱厚熜蛮横地说:“我告诉你,这大明朝的事情,还没有我管不了的!你们的事情,我管定了!” 老王头插话进来,说:“李老爸,这位相公最是古道热肠,方才衙门里的官差老爷来我店里搬东西,就被他斥骂走了。你想想看,衙门里的官差老爷都怕他,牙行里的顾三爷算得了什么?兴许你们的事情他当真管得了呢……” 那些尚未散去的看热闹的人也跟着七嘴八舌说了起来,不外乎是说朱厚熜如何义正辞严地斥责衙门里的官差,替老王头保全了店铺等等。 听到众人这么说,李老爸眼睛骤然一亮:“这位相公,当真要帮小人的忙?” 朱厚熜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要帮你们的忙,是要帮大明朝的忙!” 高拱见皇上已经出离愤怒,不但可能曝露身份,甚至有些口不择言起来,忙说:“这位李老爸,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到贵处再说吧!” 经高拱这么提醒,李老爸忙不迭声地说:“今儿出门就听到喜鹊叫,小人便知道会遇到贵人。刘小二这下有救了。几位相公,请,请,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二十三章 牙行作孽 浙东会馆就在三山街的出口不远处,朱厚熜君臣等人跟随着李老爸走不到几步就到了,这是一座颇为气派的院落,迎面是三扇装饰着砖雕的门脸,里面还有一座二层小楼和两排平房,二层小楼的门厅大概是用来见客、谈生意的地方,装饰的还颇为华丽,看来浙东商人的实力不容小视。 朱厚熜等人被让进大厅,在上首的交椅中坐定之后,李老爸招呼一声:“来了几位贵客,大家都快些出来见礼,行跪拜大礼!” “呼啦啦”一下子从楼上楼下和平房里奔出来一二十个商贩打扮的人,见跟随李老爸进来的不是他们所期待的衙门里的老爷,只不过是七位儒生,不免有些失望,却碍于李老爸不停地用严厉的眼神催促,就都跪下行了礼。 “重农抑商”是中国封建社会大多数朝代都奉行的国策,明朝尤其如此。虽然经过朱厚熜这么几年来大力推行重商恤商,但传统思维的顽固是何其之大,商贾仍被旁人甚至自己视为操持贱业的贩夫走卒之流。即便不是官员,遇到那些有点名望的在学相公(注:即有秀才功名的儒生),也要行跪拜大礼。朱厚熜等人等人也就不再敬谢不敏,坐着坦然受了他们这一拜。李老爸还从自己腰包里掏出一块约莫三两重的银子,想了想,或许是觉得太过菲薄,又让那些行商都各自掏了些许出来,凑了五两银子,派了两个人赶紧去置办一座席面,要“略备薄酌,款待几位相公”。 高拱和张居正有心劝阻,却见皇上没有表态,转而一想,与其在当街酒肆中与几位倭人孩童对坐宴饮,不如就在这浙东会馆里——固然以皇上九五之尊与商贾之流对坐宴饮也十分不妥,传了出去也会招致朝野内外的讥评,但毕竟被人发现的可能性要小许多…… 大部分浙东客商行礼过后就走了,那位时疯时不疯的刘小二也被两人半推半劝着带了下去,只剩下了三位行商,或许是有头脸的大商贩,又或许是碍于李老爸的面子,留下来陪着几位“贵客”叙话。 朱厚熜虽说有意要为这些可怜的行商出口气,却还在想着尽快了事,然后跟德川家康好好交谈一番,就开门见山地问道:“方才李老板和那位刘小二都说到牙行压着你们的货不让售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朝廷早在嘉靖二十六年便废除了坐地牙商包买包卖之制,准许你们行商设立会馆,自行觅主发卖么?” 所谓坐地牙商包买包卖,跟铺户当行买办之制一样,也是封建王朝对于商业活动施加的诸多限制之一,尤其对于行脚商人来说,更是一大苦处。行商扬帆载货,将本图利,比之要办理“市籍”、承担差役的坐商,固然多了许多自由;但一买一卖,都要受制于牙行,不经牙行,便不能购货,也不能发卖。牙行商人仗着有官府牙帖,坐收厚利不说,还将自己不得不承受的当行买办之苦转嫁到外来行商头上,甚至还有一些不道德的牙商,恣意欺侮外来行商,赚取最大限度的利润。 嘉靖二十六年,朝廷增开时务科,有进士在殿试策论中深刻揭露了牙商盘剥压榨行商的丑恶行径,令朱厚熜看了不禁瞠目结舌,便颁下诏谕,予以废除。现在看来,大概跟铺户当行买办之制一样,也都是有其法却不得其行,各地官府衙门依旧是船行旧路,“瞧着办”了! 果然,李老爸苦笑道:“要说朝廷废除了牙行买办之制,诚然不假。不过,相公方才也看到了,当行买办之制,朝廷也是一体废除了的,王老爸的扇子不还得乖乖送到衙门里去?” 看了那位时务科进士的策论,朱厚熜对牙行凭借官府势力欺压行商的丑陋行径已有一定的认识,却没有想到竟然恶劣到能把行商逼疯的地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问道:“那么,那位刘小二怎么会被牙商逼迫成这等模样?” “!相公是贵人,未曾行商于外,大抵并不知道我们行商的苦楚。”李老爸说:“大凡商货初到,牙商照例宰鸡设宴,招妓演戏,殷勤招待。及至商货到了牙行的货栈之中,便任意把持,私行取用不说,还往往压住商货,不觅主发卖,弄得我们行商常常要等上数月一年之久,仍不能将货物脱手。相公试想,我们这些做行商的,哪一个不是把身家性命压在行情涨落之上?被牙行这么一压,好端端的热货便成了冷货,这不是要了我们的命么?” 朱厚熜追问道:“噢,货价大跌,牙行又有什么好处?” “按说商货跌价,牙行也并无好处,但他们一味招揽,自己做不来也不许我们自行发卖,到了货贱之时,牙行更是压着不发,却照旧要向我们收取客栈租金和牙用(注:牙行的佣金)。我们这些客商,财雄势大的也有,但总是小本经营为多,哪里受得了牙行这样折腾?只好任由他们摆布,赶紧忍痛将货物低价贱卖了事。说起来,行商之苦,比之坐地经营的铺户,则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刚才那个刘小二,就是被牙行的顾三压了九个月,其间催问了无数次,反遭他数落抢白。他是头回出来,又是借的本,心里着实急着把货脱手,一时想不开,急火攻心便发起疯癫来。如今只要是见着生人,就以为是官府衙门里的大老爷,磕头求情,想让顾三早点把货给他卖了,折本是肯定的,回去典屋卖田还债,也好过一直流落他乡,把老母妻儿撇在家中忍饥挨饿……” 说到这里,李老爸长长地叹了口气:“唉!瞧他那样子也着实可怜,真不知道今生还能好不能……” 李老爸所说的情况,跟那位进士在策论中大致一样,朱厚熜便相信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那位刘小二既遭此不幸,何以不早日将他送回家乡将息料理?既对他本人好,也免得他家人挂念。” 李老爸点点头:“王相公说的是。前些日子原本打算就送他回去,只是眼下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所以才留下再住数日。” 说着,又摇头叹息道:“唉!不单是他,便是小人也意欲早日归去,再也不出来受这份苦了……” 朱厚熜心中一动,追问道:“一个疯癫之人,尚有何用处?” 李老爸没有立即回答,他那张谦恭随和的脸变得有些阴沉了,一双眼睛却异样地亮起来,看了看朱厚熜,从紧抿着的嘴唇里吐出三个字:“打官司!” 朱厚熜主动要求到浙东会馆来,原本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应天府对于朝廷颁布的诸多重商恤商的律令阳奉阴违,让他十分恼火,有心要借此机会,好好整肃整肃大明官场那些因循守旧的老顽固和借机虐民的贪官污吏。但文章要起笔,总要有个引子,这引子自然最好是来自民间商户百姓的控诉。可是,方才老王头最后的屈服使他万分沮丧;刘小二的出现,却使他再次找到了契机——行商被牙行逼疯,无疑要比铺户无力承值买办被强抢货物更有说服力;而且,行商比之铺户,总要胆大一些,顾虑也要少一些。 因此,见李老爸自己也有这个想法,他深感欣慰,说道:“看来,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这个官司该打!至于该怎么打,咱们好生合计合计。你先说说看。” 李老爸忿忿然地说:“刘小二被他们逼成疯癫,我们浙东客商都气愤不过,都说如今不同往日,既然已经立了馆,就不能再受他们欺负。大家伙儿商议定了,要抱成团跟他牙行斗一斗。一是要牙行为这件事向我会馆赔礼认错;二是刘小二一应商货损失、汤药使费,得由牙行赔偿;三是要他们立下约书,今后我们浙东行商商货到行,均须及时发卖,不得随意拖延。否则,今后一应货物,会馆俱自行觅主发卖。” 朱厚熜哑然失笑:“前两条还算适当,惟是第三条,朝廷当初已然明令废除牙行包买包卖之制,准许你们行商立会馆便是让你们自行觅主发卖,何必要多此一举,当做条件提出来?” 李老爸苦笑道:“就是这些条件,还不知道牙行答应不答应呢。他们背后有官府撑腰,若不是大家合计着皇上驾幸南都,那些大老爷们有所顾及,兴许会收敛些个,漫说我们这场官司能不能赢,敢不敢打还在两可之间。今日小人去牙行再行交涉未果,声明要跟他们打官司。那个牙商顾三好生嘲笑了小人一番,说小人有胆尽管去告,管保叫小人输了官司还要赔上银子。然后便将小人赶了出来,若非小人走得快,兴许还要吃他们的打……” 朱厚熜追问道:“那么,若官府真的偏袒他们,你们又将如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二十四章 欺人太甚 李老爸的脸上再次露出决然的表情:“若是官府还要偏袒牙行,不给我们一个公道,我们就要抬着刘小二去衙门里请愿。我们暂且没有将刘小二送回老家,就是为着做个人证。最不济我们浙东人索性散了这个馆,不再往南都这边走就是!” 朱厚熜摇头说道:“此事的根源在于应天府未能遵照朝廷废除牙行包买之制的律令,纵容牙行欺凌你们客商。可是,这里的官府衙门偏袒牙商,又焉知其他地方的官府衙门不会偏袒他们?你们这些客商走南闯北,可曾知道其他地方的官府衙门是否也是如此?” 李老爸摇头叹息道:“自然也有遵照的,也有不肯遵照的。跟老王头他们铺户当行买办一样,给与不给,给多给少,大抵要看官家老爷们的品性。” 接着,他又燃起了一点希望似的,继续说道:“这些年里有皇上为我们这些可怜的商户做主,官家老爷们也都好了许多。往年象老王头他们铺户承值,那才真叫凄惨。三钱银子一把的扇子,别说是给他一钱,半钱也不会给,便命官差随意取货。往往还要指定名色、品种及数量,亦不派人上门收取,而是出张票,写上‘至本衙门交纳’。等到店家将指明索要的货物送入衙门,管收纳的人便指斥货物不好,非但拒收,还要责打板子;命再送,至再送入,又再打板子退回。经此一索一送一打一退,店铺东伙们知道官家大老爷和差爷们不过是借采办之名,行勒索之实,于是凡见持票来采办货物的,都是出钱买免,忍气吞声送上若干金钱了事。官家大老爷和差爷们手持一票便可敲诈数十家商铺……” 听到李老爸说的这些官府欺凌盘剥商贾之事,固然是以前的那些陋规积弊,如今看应天府的这种情势,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朱厚熜感慨道:“果然是贪官污吏欲壑难填,恨不能敲骨吸髓以偿其大欲啊!不过,你散了会馆、不来南都却毫无必要,总不成大家都改行不从商?我教你个法子,管保能讨回一个公道!” 李老爸一脸的希冀之色:“相公请赐教。” 朱厚熜唇齿之间吐出三个字:“告御状!” 李老爸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相、相公说的是让小人们去告……告御状……” 说完之后,仿佛是知道自己说出了如何大逆不道的话一样,那位李老爸惊恐万状地左右看看,似乎在担心立时就有衙门里的官差闯进来将他捉了去。而那三位陪坐的客商,脸上也都变了颜色,低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眼前这位胆大妄为的儒生。 朱厚熜却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若是应天府衙也不管,你们就抬着刘小二,去紫禁城告御状,去问一问皇上,他说过的‘工商亦本’的话还作不作数?朝廷颁下的那么多重商恤商的政策还要不要施行?” 或许是被他越来越放肆的话给吓住了,担心他还会说出更加放肆的话,给自己和整个浙东会馆带来灭:“这些年里,朝廷奉行‘工商亦本’之国策,颁布了诸多重商恤商的政策。可是,那些地方官府衙门里的大老爷却都是‘瞧着办’。朝廷律法、煌煌圣谕,与一纸空文何异?你们不告御状,垂手端坐在紫禁城里的皇上又怎能知道这些?”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李老爸着急地说:“小人虽说是个商贾贩夫,可也知道朝廷的规矩很多很大,告状也有告状的路子,哪有随随便便就告到皇上那里去的道理?小人们早就商量好了,拼着花他一笔银子,把那些在朝廷做官的浙东同乡,还有那些本地有名望的士绅请出来几位替我们主持公道。何况,官府偏袒庇护牙行,也不外乎是得了他们的使费?他们出得,我们也出得。只要肯花银子,不难买他一个秉公而断!” 朱厚熜替浙东行商出告御状的主意,原本是为了把事情闹大,趁机整肃官场政风吏治,李老爸到最后关头的畏惧退缩让他不无遗憾,叹息道:“既然是秉公而断,又何必要再花那些冤枉钱?再者,买通官员士绅帮你们说话,本身就是违犯了朝廷律法,不免授人以柄啊!”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也明白,这些可怜的、一直被剥削压榨的商人,大概也只能这么做,就接着说道:“也罢,你们就先告告看,若是不行,再想其他的法子。我大明朝总不会是一团漆黑,总有你们说理的地方。我亦会继续关注此事,自问还是能为你们尽一点绵薄之力的。” 且不说能不能给自己帮上忙,只要眼前的这位相公不再大放厥词,李老爸就明显地松了口气,满口附和着说:“若得相公援手,小人们的事情就有指望了……” 正在说着,就听到门外骤然响起了一阵呼喊,接着,那两位先前被打发出去置办酒席的客商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手上空无一物,身上却溅满了汁水油渍,帽子也没了,衣衫也被扯破了。一见到李老爸,就惊慌地说:“老、老爹,不好了,打、打进来了!” 李老爸和朱厚熜两人都吓了一跳,同时出声问道:“谁打进来了?” “牙、牙行的人!有好几十个,领头的正是顾老三。他们手里都有棍棒,一路喊打喊杀……”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噼里啪啦地乱打乱砸了起来,几个声音在狂喊: “踏平了他!” “叫他神气!” “砸,砸,都给爷砸了!” 朱厚熜没有想到,被废除了牙行包买之制、收回注销了牙帖的牙商们竟然还是这样嚣张,竟然敢带着人公然打上客商的门,毫无思想准备,不禁愕然地朝外张望。倒是李老爸或许是因为今日已经与牙行撕破脸皮,早已猜到会有这么一出,显得要镇定得多,皱着眉头,果断地一挥手:“关上二门!”随即就冲上去,跟那两位客商一起动手,把沉重的二门用力关上。当他们刚刚上好门闩,牙行的人已经在外面把门扇撞得“咚咚”直响了。 这当儿,住在会馆里的客商们都听到了门外的响动,纷纷从各个角落里奔了出来,有的人手里还拿着随手抓到的扁担和棍棒。大厅里转眼间就聚集了二三十个人,七嘴八舌地问道: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 “谁打到门上来了?” 李老爸咬牙切齿地说:“牙行的人!” 客商们一个个的脸上都露出了吃惊、愤怒的表情,许多人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还有的人高声喊道:“娘希屁!牙行欺人太甚!跟他们拼了!” 正当他们议论纷纷之时,门扇却猛烈地震动起来。大概是牙行的人搬来了大圆木,正在外面撞击。客商们吃了一惊,连忙再加了一道门闩,又朝着朱厚熜拱手说声“得罪”,敦请他们起身;随即就把他们方才坐的紫檀木太师椅和那些放着茶碗、点心的桌子都搬过去,一股脑儿地顶在门上。 指挥着众人做完这一切之后,李老爸担忧地瞅了瞅朝震动不已的门扇,做手势让群情激愤、怒骂不休的客商们闭嘴安静下来,然后提高嗓门叫道:“喂!外面的,住手,快住手!我是会馆的李老爸,我有话要说!” 外面响起了一声怒骂:“什么狗屁会馆?才钻出裤裆几天就敢跟爷闹事!你认得大爷,大爷还不认得你!大爷有衙门里发下来的牙帖,先砸了你这鸟会馆,再绑你去见官吃板子!” 李老爸毅然决然地说:“先住手,我跟你们去见官!” 门外又是另外一个声音喝道:“不要理他,先砸了再说!” 或许是后面这位说话的人更具权威,说过之后,任凭李老爸在门里高喊“住手”,外面的人却根本不理,更加疯狂地撞击着门扇。幸好这门扇原本就是为了防盗而设置的,用的是两整块花梨木拼合而成,外面还包着铁皮,十分坚固;加上有三道门闩和许多桌椅抵住,还能勉强抵挡一时。但看外面的人那样疯狂的撞击,大概也支撑不了好久。那些客商们都是一脸的担忧之色,一齐望着李老爸,等着他拿主意。 李老爸也显得有些紧张,先对着一个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等到那个人转身从侧门出去之后,他挥挥手,带着众人退进三门,又搬来诸多箱笼货担合力筑起第二道纺线,这才说道:“方才,我已经着人火速去报官。只是,官府何时才派人来,肯不肯派人来,都无从预知。眼下最要紧的是我等该如何是好。如今之计,要么死守,要么退走。打算不同,应变处置之法也不同。事不宜迟,是守是走,列位从速决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二十五章 千钧一发 李老爸的话刚说完,好几位客商同时叫起来: “许多商货都在馆里,人走了,货怎么办?那可是大家伙儿的身家性命啊!” “怎么不守?守!一定要守!” “跟他们拼了!” 然而,也有不少人犹犹豫豫地没有说话,脸上露出了惊恐畏惧的神色。 李老爸冷冷地扫视了那些人一眼,说道:“要守,就大家一块儿守,豁出性命来守。走一半,留一半,那就别指望能守得住。我不强求,大家瞧着办吧!” 听他说的这么严厉,那些客商你瞧我,我瞧你,开始嗡嗡议论起来,各摆各的道理,一时间谁也说服不了谁,甚至还有因为要守要走意见不合,起了争执相互对骂的。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外面“哗啦”一声巨响,接着便是牙行的人一阵得意的狂呼乱叫,显然,二门已经被攻破了。 一刹那间,三门里的那些客商象是遭了雷击一样,一个个都停止了争论,呆呆地僵在那里。 就在一片死寂之中,众人的身后突然响起了笑声,那是一阵欢乐的、怪诞的,令人听了毛骨悚然的怪笑! 接着,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从人群后面钻了出来,大声欢呼道:“哈哈,我听到顾三爷的声音了。好了,好了,我的货销发了!你们快请顾三爷进来,我给他叩头谢恩,跟他结算了银钱之后,我才好回家去呢!” 众人都看清楚了,正是那位被牙行逼成疯子的刘小二,一时都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刘小二显然又犯了魔症,眼珠子骨碌骨碌乱转,四下里瞅着,随即便发现了被从房间里搬出来抵在门上的箱笼货担,顿时大叫道:“啊!顾三爷没有销发,把我的货给退回来了,也好,也好!哎,列位相帮着帮我搬进去啊!小心点,别摔坏了,摔坏了我要你赔!” 说着,他跌跌撞撞地奔过去,开始很着急地把堵在门口的箱笼货担往下搬。 那些客商吃了一惊,几个人赶紧奔过去,横拖倒拽地把刘小二弄到一边去。可是刘小二却不肯离开,又是哭又是叫,又是苦苦哀求,那凄厉的声音在庭院上空久久回荡,听得人们都惨然地低下头去。 这时,从二门被攻破之后,停止了片刻的打砸声又突然在门外爆发了。那些客商都吃惊地抬起头来,万分紧张地盯着三门——要知道,三门远不及二门结实;用来抵门的箱笼货担也不及桌椅那么耐撞,牙行的人用了不大会儿工夫就撞开了二门,这道三门能守多长时间,实在令人担忧…… 一个年轻一点的客商显然已经悲愤至极,一拳狠狠地砸在门扇上,咬牙切齿地说:“牙行的狗杂种,实在欺人太甚!若是这一次轻饶了他们,往后我们浙江人就别想在这一方立足了!跟他们拼了!” “对!”几位年轻客商跟着大喊道:“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他们不但这么说,还紧握手中的棍棒和扁担,站在了李老爸的身边,气冲冲地瞪着其他客商。到了这个时候,那些先前还在犹豫的人也不得不下定了决心,纷纷操起家伙自卫。 李老爸看见这种情形,就点点头,说:“既然大家情愿死守,那么好,听我号令——” 他刚要说下去,忽然想起了此刻的会馆之中,除了他们客商之外,还有七位请来的儒生,便做了一个“等一等”的手势,然后回头去看,却看到了一副让他既觉得有些好笑,更觉得十分感动的画面——只见那位一直说个不停的相公,手里也操起了一根扁担;而跟随他同来的一位大人、三个孩童也分别拿起了随手找到的武器,只有两位青年儒生面色有些发白,眼神却也在到处乱转,显然是要找寻可以拿来自卫的武器! 原来,听闻牙行的人打上门来之后,朱厚熜情知一场混战已经不可避免。遇到这种情况,若是真正的嘉靖皇帝这样的天潢贵胄、龙子凤孙,大概只有两种反应,一是暴跳如雷;一是吓得瘫软在地上喊“救驾”。但是,眼下的朱厚熜是什么人?那可是刚学会走路就在胡同里跟小朋友玩过骑马打仗的游戏;上小学跟同班同学打架;到了中学,那可就是打出本班打向全校甚至跟着“兄弟”到其他学校“找过场子”了;一直到上了大学,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个斯文人了,这才退出江湖,归隐书斋。因此,他深知在混战中保全自己才能消灭敌人的深刻道理,在第一时间就抓起了一根木棍。 与此同时,朱厚熜甚至还好整以暇地观察身边诸人的反应——高拱跟他一样,也操起了木棍,挡在了他的面前;张居正和李贽两人则显得有些慌乱而又不知所措,直至看到旁人操起棍棒之后,才想到要找一件自卫的武器,却已经被别人都抢走了,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搓着手,万分紧张地盯着房门。 士人儒生皆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圣贤教诲,更不用说是要跟牙行那些低贱的牙商和他们所收买的市井泼皮厮打,张居正和李贽的反应实属正常;而高拱却因为曾在军中任职,并率营团军参加过那场无比惨烈的京师保卫战,他本人虽不曾亲持尖锐、上阵杀敌,但受过那样的战火洗礼,自然要比寻常的士人儒生多一份胆气和镇静。不过,最令朱厚熜惊诧不已而又感慨万千的,却是德川家康和他那两位侍童的反应——几乎是在听到门外响起打砸声的第一时间,三人同时手伸向了腰间,似乎要拔刀。可是,一来他们年幼之时便被掠为人质,还没有举行过曰本男孩的**礼,自然没有长辈赐给他们尚未开刃的武士刀;二来即便是当年用来练习刀术的木刀,也因为不合中国儒家的传统思想,被国子监的师长严禁佩带并予以没收,德川家康三人摸了个空。但是,这三位十岁左右的孩童仍没有慌乱,随即就很快地找到了木棍等物,甚至那位名叫“井七郎”的小孩因为慢了一步,没有拿到棍棒,就随手抄起了一把硕大的茶壶,准备用来自卫…… 门外撞击声一阵紧过一阵,局势已经万分危急,李老爸顾不得感动,甚至顾不得说几句客气感激的话,快步走到正站在一旁的朱厚熜等人的跟前,躬身一个长揖,说:“列位相公,小人们的身家性命都系于这一场争斗,决意死守于此,与牙行的人周旋到底。但列位相公是局外人,犯不着与我们一道冒这个风险。鄙馆另有一道侧门,与隔壁的全晋会馆相通,请列位相公过去暂避。如此可好?” 朱厚熜摇摇头:“我既已说过,要帮你管一管这事,又焉能临事退避?” 李老爸更为感动,双膝跪地,说:“相公仗义施援,小人及本馆上下人等十分感激。只是,相公是万金之躯,若有什么闪失,小人实在担待不起。情事已急,还请相公速速退避。若是相公有意援手,出去之后,请速往官府,敦促他们快些派人前来弹压,本馆上下便毕生感戴大德了!” 可是,他越是这么说,朱厚熜越觉得自己不能走,不但摇头拒绝,还举起手,指着三门,从唇齿之间挤出一句话:“把这门——开了!” 李老爸惊诧地叫了一声:“啊?” 朱厚熜鼻翼之中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哼!什么牙行!本相公倒也会一会他们!把这门开了!” 不但是李老爸万分惊诧,高拱和张居正也是无比震惊,忙一起委婉地劝谏道:“王先生,虽说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先生且不必……” 朱厚熜蛮横地一摆手,打断了两位天子近臣的劝谏:“你们什么都不必说了。堂堂留都,有官有法,若是他们还能如此横行霸道、肆虐无忌,我便该吃这个打!快把门开了!” 浙东会馆的那些客商们不免觉得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未免过于呆气,但对于他如此义薄云天都是十分感动,跟着李老爸一起跪了下来,一边叩头,一边拼命规劝。 正在屋里的人竭力劝说朱厚熜的时候,外面骤然响起了一阵断喝:“统统住手!谁敢再动上一动,格杀勿论!” 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惨叫传来,大概是有人略一迟疑,就当真被当场格毙了!然后,就听到棍棒纷纷落地、外面那些牙行的人跪地求饶的声音。 起初听到那声断喝,屋里的人都以为是官府衙门派来了官差,制止牙行的暴行。但是,后来所发生的事情,却让李贽、德川家康等人和浙东客商们都觉得有些奇怪了——这样的做派,不象是官府衙役缉捕盗寇;倒象是官军在弹压反民一般! 只有朱厚熜和高拱、张居正君臣三人心中明白,一定是镇抚司的人来救驾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二十六章 再添新愁 果然,外面的喧嚣声平静下来之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外面喊道:“高大人、张大人可好?小校救援来迟,死罪死罪!” 尽管提的是高拱、张居正两人的名字,但喊话之人却是镇抚司镇抚、锦衣卫十三太保之首的杨尚贤,以他三品武职尚且自称“小校”,想必问的是圣驾安危,却又不敢曝露皇上身份,只能拿高拱和张居正两人做幌子。 原来,朱厚熜要微服出宫,吕芳不能阻止,只好指派镇抚司的人悄悄跟在身后,暗中随行护驾。朱厚熜进了浙东会馆之后不久,就有牙行的人打上门来,镇抚司那几位侍卫见他们人多,又苦于无法亮出身份吓阻这些浑不晓事的市井泼皮,只好一边留人监视动向,一边赶紧回去禀报。杨尚贤一听吓得头发都要直竖起来了,立刻点齐人手,火速驰援。幸而浙东客商们依托房门抵抗了多时,才没有让那些狂徒惊扰了圣驾。 听出是杨尚贤的声音,朱厚熜扬声对外喊道:“高大人、张大人一切都好,请勿挂念。” 接着,他又对惊诧不已的李老爸说:“是官府的人来了,把门打开吧!” 众位客商这才醒转过来,七手八脚地挪开了堵在门口的箱笼货担,打开了房门,只见一大群黑衣劲装大汉把偌大的客厅挤得满满当当的;那些牙商和他们收买的市井泼皮被赶在一处角落里,跪在地上簌簌发抖;而在二门的门口,果然有一个头戴瓦楞帽的赤膊汉子倒在血泊之中,身上刀口有半尺来长,正汩汩往外冒血,虽说人还有口气,在不停地哀号着,但显然已是不能活了。 看到这副惨状,浙东客商们吓得面无人色,张居正和李贽两人也不忍地转过头去,只有亲身经历过京师保卫战的朱厚熜和高拱两人,以及德川家康及其侍童对之熟视无睹。 镇抚司校尉及时出手,制止了一场迫在眉睫的恶斗。那些牙行的人得知自己围攻打砸的浙东会馆之中,竟然有名震寰宇的高拱、张居正两位朝廷命官、天子近臣,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再被如狼似虎的镇抚司校尉用刀逼着,只好乖乖地束手就擒。浙东会馆遭此浩劫,损失惨重,诸位客商也都是人心惶惶,朱厚熜和高拱、张居正等人好一番温言抚慰,并答应敦促应天巡抚衙门从速审理此案,定要让牙行的人包赔他们的损失,这才安抚住了惊魂未定的浙东客商。 经过这么接二连三的折腾,无论是当初执意要做东道的朱厚熜,还是盛情难却的李贽和德川家康等人,都没有了把酒言欢的兴致,便拱手作别,相约改日再聚。 李贽与德川家康等人一走,朱厚熜的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咬牙切齿地说:“杨尚贤,带着你的人,去把刘清渠抓起来!” 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大抵都与应天府有关。政务出了差错,身为巡抚的刘清渠受到处分是在所难免。但是,仅仅因为铺户、客商受到盘剥压榨,皇上就要把身为二品大员的南京户部尚书、应天巡抚刘清渠打入诏狱,未免有些失之过重,也未免招致朝野内外的非议。因此,高拱赶紧劝道:“皇上,兹事体大,依微臣之愚见,还是等回宫召严阁老、夏阁老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朱厚熜倏地一下把头转向了高拱,厉声说:“今日之事,你都亲历亲见,朕制定的‘工商亦本’的国策、朝廷颁布的诸多重商恤商的法令,到了应天府,就都成了‘瞧着办’的一纸空文了!难道还要朕装糊涂吗?” 受到皇上的申斥,高拱却还是倔强地说:“请皇上恕微臣直言,朝廷三尺之法不行于州县,乃是国朝锢蔽,非独应天一地如斯。就以今日之事而论,也非刘部堂之过。原因有三:其一,供应随行官员日常所需一应物事,本是工部之责。因南京工部有衙无官,不得不由应天府一体承担,刘部堂责令治下铺户当行买办,亦是不得已而为之,甚或可视为代人受过;其二,废除牙行包买包卖之制,该由各省府州县收缴牙帖予以注销。然其时应天巡抚署衙署设在苏州,并不在南京,只能委派属员收缴,难免有所疏漏;其三,今年以来,应天府治下数州县遭了水患,一边赈灾抚民,一边还要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其后又要筹备接驾诸事,刘部堂年近七旬,精力难免不济,遂有顾此失彼之情事。甚或微臣冒昧猜测,这等小事,他只是委派巡抚署或布政司职官属员打理,自己亦未能及时过问。虽有失察之过,却并无违抗朝廷律法之心……” 张居正也插话进来,劝谏道:“启奏皇上,高大人所言并无虚妄之辞。西洋那边至今未有确凿消息传来,情势如何概莫能知。一旦有事,朝廷便要用兵于海外。一来东南不能不稳,不宜在应天骤兴大狱;二来筹措、转运军需诸事尚需南京户部全力操办,而南京户部目下只有刘部堂一位堂官,骤然撤换难免贻误政务。是以微臣亦以为,羁押刘部堂一事不可不慎重,还是待回宫召严阁老、夏阁老仔细商议之后,再做定夺为好。” 两位心腹近臣都这么说,朱厚熜不得不冷静了下来。在他的心中,也承认高拱和张居正说的都有道理;但是,让他遗憾甚至痛心的是,一向倡议实学思想,并曾受命南下主持开放海禁之大政的高拱,却仍将今日所发生的这些事情都视为“这等小事”,难道就看不出来抑商虐商给国家经济发展所带来的危害?而且,在历史上提出“尊主权、一号令”,厉行考成法稽核各级官府履行朝廷政令的张居正难道就看不出来朝廷有令不行、各地官员敷衍塞责给国家推行政务所带来的危害? 或许,他这些年里在国家政务上事必躬亲,包办一切,在无意之中遏制了朝臣的主观能动性;又或许,要改变人们的固有观念何其之难,即便是高拱、张居正这样的社稷栋梁,对他大力推行的诸项改革举措也并不完全理解。而他们两人是朱厚熜一直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在他百年之后,还要辅佐大明王朝下一位皇帝继续推行富国强兵的新政,把再造大明中兴的宏图伟业继续推向前进,若是他们还是因循守旧,不能革故鼎新,那就令人十分担忧了…… 想到这里,他深深地看了高拱和张居正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尽管皇上面露忧愤之色,但没有执意要将刘清渠打入诏狱,这就表示听进去了他们的劝谏。高拱和张居正都松了一口气,赶紧跟着朱厚熜,在大队锦衣卫缇骑校尉的簇拥下,朝着皇宫走去。 皇上身陷浙东会馆,遭到牙行的人围攻一事,吕芳早早就得到了镇抚司的禀报,心里自然万分焦虑不安。但他身为内廷宦官,未奉旨意不得擅自出宫,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宫门口来回打转,直至看到圣驾安然回宫,心中的巨石才算是落了地,匍匐在地上,哽咽着说:“奴婢恭迎主子起驾回宫。”一边说着,一边有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淌落下来,砸在他面前的青砖地上。 看到如此忠心耿耿的大伴,朱厚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开玩笑说:“呵呵,大江大河过了千千万,却不曾想今日竟差点在小阴沟里翻了船,真是惊出了朕一身冷汗啊!” 吕芳越发悲痛,哽咽着说:“老奴斗胆要谏主子一句,白龙鱼服,恐为渔人所制。皇上且不可再微服出宫,察访民情了!” “呵呵,朕也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但是,更何况这件事,朕可不能应承你。”朱厚熜感慨地说:“陆放翁有诗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须躬行。’朕不时常出去走走,又怎能知道民间疾苦、人心向背?” 吕芳一脸的严峻肃然之色,说道:“主子,奴婢刚入宫时,就听宫里的老人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孝宗万岁爷在御时,亦好微服私访,为的也是体察民间疾苦、洞悉人心向背。有一天夜里,孝宗万岁爷投宿在一家荒村野店之中。因客店简陋,孝宗万岁爷只得头枕一块石头,睡在草席之上。半夜里,孝宗万岁爷听见有两个人说话,其中一人在院中,另一人在隔壁屋里。孝宗万岁爷只听得院中那人对屋里的人说‘今夜,皇帝老儿又出来了,咱看星象,当入住民间,头枕石头,睡在草席上。’孝宗万岁爷听了觉得稀奇,便头脚易位颠倒来睡。不一会儿,屋里那人来到院中,看了一会儿天,说道‘你老兄果然看错了,皇帝老儿哪里是头枕石头,明明是脚踹着一块石头嘛。’孝宗万岁爷听了,不觉浑身冒汗。第二天回宫,着人前去寻访那两位高人,竟始终找不到,由此孝宗万岁爷深知,天子身为九五之尊,一举一动,都有神明窥伺,哪怕是细微末节的小事,也丝毫马虎不得。” 高拱对于今日之事也觉得后怕不已,赶紧顺着吕芳的话,附和说道:“吕公公的话在情在理。须知为人君者出言便是金科玉律;举动便是万世楷模。皇上行止不可不谨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二十七章 自曝丑闻 吕芳如此玄而又玄的话,在朱厚熜这个冒牌皇帝听来,自然是荒诞不经的;而高拱的附和,却使他突然找到了解决一路上心中那些担忧的妙法良策——何不利用封建社会对于君权神授的迷信,为自己蒙上一层上膺天命的真命天子的神秘光环,坚定朝臣士子对于自己的景仰和崇拜,进而对自己惟命是从,不敢违抗自己所制定的各项政策…… 尽管这么做,手段不能说是光明正大;也与自己一直以来大力推行实学思想开启民智的做法背道而弛;但在仓促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就当是自己一直倡导的“道不足,术补之”…… 想到这里,朱厚熜笑着摆摆手,说道:“好了好了,你们的良苦用心,朕领会的。日后朕一定凡事都小心谨慎,即便要出宫,也让镇抚司的人跟着便是。朕还有要紧的事情要跟你们说,你们都过来吧!” 吕芳和高拱见皇上已经委婉认过,便不敢再多嘴,君臣四人一道回到了东暖阁里。 一进东暖阁,朱厚熜便正色说:“肃卿、太岳,有些话憋在朕的心里好多年了,一直不曾对旁人说起过。今日,朕想说给你们听!” 见皇上说得如此郑重其事,高拱和张居正赶紧跪了下来,准备聆听圣训。 根据祖宗家法,皇上召见朝臣,内臣未奉有特旨不得参与。因此,吕芳听到皇上只提了高拱和张居正的名字,就悄无声息地要退出去。 朱厚熜却叫住了他:“大伴,你什么都不瞒着朕,朕也什么都不瞒你,你也留下来一起听。” 接着,他又对在场的三人说:“我大明亿万生民,若说是朕最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们三人而已,今日就都听一听朕的心里话。你们都起来,找个凳子坐着吧!” 三人不胜感激又无比惶恐地落了座,朱厚熜说:“肃卿,你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太岳出仕时日尚浅,却也在翰林院当过庶吉士,对朝章国故想必也有所了解。你们说说,朕御极以来至嘉靖二十一年,政务得失如何?” 高拱和张居正两人闻言大惊失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更不敢回答。 见高拱和张居正两人都是一副万分为难的样子,朱厚熜自嘲地一笑:“都不敢说是不是?其实,你们不说,朕也知道。武宗正德先帝龙御上宾,无有子嗣,朕以伦序被群臣推举,由外藩入继大统。御极之初,朕在首辅杨廷和等元老重臣的辅佐下,励精图治,革除武宗先帝诸多弊政,诛杀钱宁、江彬等佞臣,又将外放各地为镇守的太监全部召回治罪,裁汰冗兵冗员,减轻漕粮赋税,朝政为之一新,民力稍得复苏。其后,为了给皇考、皇妣上尊号一事,朕与杨廷和及群臣交恶,‘礼仪之争’席卷朝堂,一闹便是十数年,不免荒废了诸般朝政要务,更开启了朝臣党争之恶端,‘尊礼’、‘议礼’两派相互攻讦不休,朝堂无一日安宁。这且不说,朕还迷恋方术,笃信斋醮,为求长生,做了许多失德乱政之事,及至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夜……” 听到皇上在外臣面前提起那场被他严令禁口的“壬寅宫变”,吕芳心中大惊,赶紧从绣墩上滚落下地,不顾礼仪地开口打断了朱厚熜的话:“主子,当日天雷击正殿,螭吻坠地,以致惊了圣驾,朝臣知之者甚众。两位厅臣或许也都闻说过此事……” 朱厚熜苦笑一声:“大伴,你一心维护朕的千秋圣名,朕十分感激。但朕今日要跟你们说的话,却关系到我大明社稷永固,甚或关系到我汉家江山万世治安。与祖宗留下来的基业相比,朕的一点名声又算得了什么?!你起来吧!” 接着,他继续对高拱和张居正说道:“肃卿、太岳,吕芳要为尊者讳,编出了‘天雷击正殿,螭吻坠地’之情事,已记诸朕的起居注,日后修实录、修史书,大概也都要这么写。但朕不怕曝短露丑,更不想对你们有所隐瞒。实话告诉你们吧,当日朕与曹妃宴饮至醉,卧于其寝宫之中,当夜有十来个宫女闯入曹妃寝宫,要趁朕昏睡之际勒毙朕!” 骤然听闻皇上如此自曝其短,高拱、张居正骇得面无人色。其中,张居正此前未曾听闻此事,所以他实在难以想象,十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为何要以柔弱素手做出一件历朝历代都不曾有过的大逆不道、罪当诛族之事;高拱当初尽管听说过一鳞半爪的宫变传闻,却也是根本就不信——在包括他在内的官员士人看来,君上为百官万民之道德表率,固然不该荒淫纵欲;但民女得以入宫侍奉天子,却是无上的荣光,岂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弑君之事…… 然而,先前吕芳违背礼仪规制地抢着说话,此刻又是低头不语,也由不得他二人不信,心中不禁又是慨叹又是痛惜。 朱厚熜沉痛地说:“翻遍史书,历朝历代不得善终的皇帝很多,却从来未有宫女谋逆弑君之事,为何我大明却偏偏出了这样的丑闻?为何这样的丑闻又偏偏出在朕的身上?不用说,你们或许也能猜得到。正是因为朕迷恋方术,妄求长生不老,受到了劭元节、陶仲文等无良妖道的蛊惑,强抢上千位年幼民女入宫,用她们做丹炉鼎器,以荒诞不经之法炼制丹药并采阴补阳,她们不堪忍受,以致做出这等惊天动地之事。这是朕荒淫失德之过,亦是上苍对朕的惩罚!” 吕芳抬起了头,已是泪流满面:“圣人有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主子且不必自责过甚……” 朱厚熜摇头叹道:“大伴,你不必安慰朕,更无需替朕开脱罪责。当日朕就对你说过,朕若是这样的天子,天厌之!朕若是这样的君父,万民弃之!不过,朕为何要如此自责,一直未曾对你解释,今日就说给你和肃卿、太岳他们知道。当日朕本已魂出七窍,险些一命呜呼。或许是我大明国柞不该忘于朕之手;又或许是仰赖祖宗在天之灵护佑,上苍有好生之德,并未即时便收去朕的性命,而是给了朕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为要朕深悟前过、痛改昨非,带朕在瞬息之间游历了今时后世及海外诸国,使朕看到了许多此前不曾看到的东西,更知悉了中外诸国几百年后所发生的事情……” 难怪主子遭此大厄之后,会与此前判若两人,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一副有道明君之像!原来竟是蒙天之赐,开了可洞悉古今中外的“天眼”!这是千古未有之奇事,更是大明百官万民之大幸啊!吕芳多年以来横亘于心中的疑团终于得到了破解,不顾礼仪地抬起头,无比激动而又万分崇拜地看着一脸痛悔之色的朱厚熜。 高拱、张居正心中却是十分复杂——他们自束发便受孔孟圣贤教诲,自然不肯信这种怪力乱神。但是,这些年来皇上推行的许多新政从未见诸于史册典籍,那些匪夷所思的想法缘何而来,朝臣一概不知;而且,朝野内外又有许多关于皇上梦得神授,赐下神龙炮、震天雷等神兵利器图谱;上天派下诸多忠臣良将辅佐皇上中兴大明,他们便是其中之人等等的传闻,也不由得他们心中不起疑。此刻听到皇上这么说之后,既令他们感到皇上果然是膺天明命的真命天子,诚为大明江山社稷之幸、百官万民之福;又让他们越发地觉得奇异怪哉,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朱厚熜这么装神弄鬼,自然是要高拱和张居正这两位自己抑制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完全信服自己,继而理解自己的想法,现在乃至日后他们当国柄政之时都能不折不扣地执行自己的各项政策,见他们的脸上时而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时而却又紧锁眉头陷入深思之中,知道他们似乎还未能完全接受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便对吕芳说:“大伴,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你把朕背回乾清宫,朕竟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这些年里,虽说你从来没有问过朕,但你的心里应该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吧?朕今天就告诉你,那是因为上苍带朕所看的那些后世之事实在太过骇然,朕真真被吓坏了啊!” 吕芳跪倒在地,哽咽着说:“主子上膺天命为九州之主,有诸神呵护,没有什么能吓到主子……” 朱厚熜摇头叹道:“设或我大明迄今而后只有不到百年的国运,并由此而始,我汉家万里河山,无数的田园锦绣、城市繁华,都将成为穹庐牧马的蛮荒之地;我汉家亿兆生民,亦成为那些茹毛饮血、不知仁义礼教为何物的蛮夷之人的奴隶,被迫剃发改服,世代受异族欺侮凌虐,难道朕也不害怕,还能泰然自若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二十八章 泄露天机 高拱和张居正两人惊恐万状地看着皇上,吕芳更是不迭声地说:“主子慎言,主子慎言……”一边说着,一边把头拼命地叩在地上,直磕得东暖阁的砖地“咚咚”作响,可见心中是多么的恐惧。 要知道,说出这等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话,若是寻常人等,只怕难逃枭首族诛之刑。但是,这话偏偏是皇上自己说了出来,旁人又能把他怎么样? 朱厚熜见自己的话效果似乎还不错,便喝止了吕芳,又将他扶了起来并勒令他安心坐好,这才接着说道:“你们是否认为朕在危言耸听?你们都是朕最亲近的臣子,又久在朝政中枢,我大明诸般军国要务无所不知。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些年里,朕推行的各项新政在朝野内外招致了诸多非议和诘难,甚或引起了边将投敌、京城夺宫和江南叛乱,朕为何还要一意孤行,虽千夫所指、天下大乱亦矢志不悔?再者,世人皆知北虏南倭乃是国朝心腹大患,朕为何不惜屈尊驾幸塞外,曲意羁縻一直与我大明征战不休的蒙古各部?却执意迁徙自成祖文皇帝永乐年间便诚心归顺、岁岁纳贡的建州右卫女真部,为此不惜耗费巨额钱粮,甚至不惜背负‘暴戾之君’的天下骂名?” 说起来,朱厚熜这些年里推行的诸多新政,刚推行之初,由于改易了祖宗成法,难免会招致官场士林的颇多非议。但是,这些举措后来都被事实证明的确是富国强兵的善政,所侵害的也不过是那些豪强富户的利益而已,大部分的贫苦民众还是得到了很大的实惠,各地颂扬君父天恩浩荡之声不绝于耳,一部分开明的官员士子也逐渐改变了先前的看法,从新政的批评者甚至抵制者,变成了支持者和身体力行者,嘉靖二十三年上疏谏争受到廷杖的赵鼎、齐汉生,以及策动举子罢考的张居正、何心隐、初幼嘉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但是,对于朱厚熜于嘉靖二十六年下敕迁徙建州右卫到甘肃凉州安置,为此不惜动用蓟镇、辽东数十万边军以武力胁迫的决策,朝野内外都是殊为不解。而且,由于被迁徙的建州女真部长途跋涉,老弱病残倒毙于道途旁者甚多;到了凉州之后,又与当地民众为争水源和牧场发生多次械斗,以致时常激起民变,朝廷不得不动用宁夏、榆林几个边镇近十万兵马予以弹压,更引起了山陕等省乃至举国上下的官员百姓诸多不满。许多人为此愤然上疏谏止,朱厚熜也丝毫不为之所动,以致他在“好大喜功、暴戾嗜杀”的骂名之外,又被朝野清流攻讦为“刚愎自用,苛政虐民”。 当初定策要迁徙建州右卫之时,朱厚熜编出了天狗吞噬日月的噩梦,说服了内阁首辅严嵩和次辅李春芳,象高拱和张居正这样的天子近臣也曾有所耳闻。但是,他们仍觉得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更不认同向来爱民如子、华夷无分的皇上,仅仅因为这样一个怪梦便要对一直俯首称臣、岁岁纳贡的建州女真部如此苛薄寡恩的做法——要知道,即便皇帝认定梦中那只吞噬日月的天狗便是女真人,那也不见得就是建州女真,女真另外两大部族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一向不服教化、自行其是,论其不臣之心,只怕要比建州女真更甚许多。因此,听到皇上主动提及此事,他们两人虽然还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默然不语,却都把耳朵支棱了起来,等着听朱厚熜的下文。 朱厚熜缓缓地说:“我大明定鼎至今已历十一帝,传国近两百年,当今之世,风俗凌夷,廉耻道丧,文官贪墨无忌,武将怯懦畏死;外有北虏南倭,内有豪强兼并;财政入不敷出,国力日渐衰颓。可谓积弊之多,多如牛毛。若不厉行新政、改制图强,纵然有你高拱,还有你张居正前后两相殚精竭虑,为我大明逆天改命,我大明亦只有不到百年之国柞……” 骤然听闻皇上说自己竟能为大明“逆天改命”,高拱和张居正两人不胜惶恐之至,慌忙站起来要逊谢,却听到朱厚熜又自顾自继续说道:“百年之后,亡我大明者,不是一直对我大明虎视眈眈、时常犯我边庭的北虏诸部,更非跳梁小丑一般盘踞海岛、扰我海疆安宁的南倭贼寇,而是如今对我大明俯首帖耳、纳贡称臣的建州女真部!建州弹丸之地,竟设有三卫,至于是哪一卫,仙人却以天机不可泄漏之故而不肯明示。朕思虑再三,不得不未雨绸缪,将建州右卫迁徙异地安置,剪其羽翼,稍遏其势。此举能否收效,朕也不得而知。该卫部民死于迁徙道途者甚多,凉州百姓死于部族争斗者也甚多,以致招致朝野内外众口讥评,将来史书上少不得也要记上朕这一件虐民乱政。其实,朕也知道,这么做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却有违天道、大伤人和。其罪皆由朕一体承担,只为我大明社稷永固,我汉家江山国柞绵长!” 听到皇上如此自责,吕芳再次跪倒在地,痛切地说:“都是奴才不中用,未能找到主子所说的努尔哈赤。奴才已着镇抚司在女真各卫安插人手,继续寻访此人,定不让那夷狄鼠辈乱了我大明江山!” 朱厚熜摇摇头:“不必了。朕如今已经想明白了一个道理。百姓家有句俗话说的好,叫‘打铁须得自身硬’。上苍已警示于朕,言说大明之亡,亦非亡于女真,实亡于自身,亡于人君昏聩、臣子颟顸;亡于朝行苛政、官逼民反!其时建州女真已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日渐坐大,不但统一了女真诸部,雄踞辽东以北广袤之地;还建立了后金政权,內修制度,外行侵伐,公然与我大明分庭抗礼。十数年间,东降朝鲜,西收蒙古,羽翼之势已成,对我大明鹰扬虎视,无日不图南下牧马、问鼎中原。朝廷惮其势大,连年兴兵征剿,却屡遭败绩,损兵折将,不得已放弃辽东,退守关内。或许是天要亡我大明,当是国事倾颓、社稷飘摇之际,两京一十三省半数以上的省份却又都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天灾,各地连年大旱,颗粒无收,百姓罗雀掘鼠、易子而食,亦难以苟活性命。如此凶岁荒年,朝廷却仍不思抚恤,反而继续催逼重赋,以致各地民变迭起,流寇滋生。为应付辽东战事和各地反民,朝廷又加征了名曰‘三饷’的赋税,对百姓敲骨吸髓,强征滥索,把更多的良民百姓逼得不得不铤而走险,落草为寇,暴乱渐成席卷天下之势。如此内外交煎,我大明的气数便要尽了,先有流寇袭破京师,继有女真趁虚而入,挥师进关,窃取我汉家江山,我朱明子孙、汉家儿女欲求划江而治、偏安一隅亦不可得。我大明士民百姓更是惨遭烧杀淫掠,甚或还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亘古未见、惨绝人寰之屠城情事。乾坤摧折,神州陆沉;生民涂炭,至于此极!” 随着朱厚熜的沉缓叙述,在场诸人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可怕的图像:京城九门纷纷失守,紫禁城内外燃起冲天大火,官军内侍作鸟兽散,皇帝横刀自刎以殉国难,文臣武将或死或逃或降…… 张居正突然离座跪了下来:“请皇上恕微臣斗胆谏言,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泄之恐有伤天寿。微臣恳请皇上且不要再说下去了。” 其实,张居正之所以会如此大胆地阻止朱厚熜继续说下去,与其说是担心皇上因泄露天机而触怒上苍、折损阳寿,倒不如说他是被朱厚熜所描述的那样一副天崩地裂、国破家亡的可怖前景给骇住了。而这一点,在场诸人之中,吕芳和高拱尽管也骇然色变,却只有亲身经历过南都惨变的张居正感受最为深刻。 朱厚熜一时却还想不到这一点,颇为感动地把张居正扶了起来,温言说道:“太岳,你一片耿忠爱朕之心,朕也是知道的。不过,朕方才说过,与我大明社稷永固、我汉家江山万世治安之大业比起来,朕一人之声名乃至寿数又何足惜之?我等君臣都是治国柄政之人,若是连我们都畏疾忌医,坐视国之大患渐成顽疾而不谋划救治良策,那么,我大明便真的会有此等社稷倾覆、神州陆沉之奇惨祸变发生的那一天!” 说着说着,他的声调渐渐地提高了:“我大明之败亡,与历朝历代政权更迭一样,非是我大明百姓民心不稳,有意犯上作乱,实因身受苛政、天灾双重压迫,无以为生,不得不揭竿而起,为自己和妻儿谋一条生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找不找得到努尔哈赤这个人,甚或建州女真是否坐大成势,其实都无关根本。只要我等君臣上下一心,挽振颓风,刷新吏治,革除积弊,布陈新政,开创国家昌隆的太平盛世,使天下黎民百姓都得以安居乐业、衣食无忧;那么,无论是建州女真,还是北虏南倭,要想乱我大明江山,无异于蝼蚁撼树、螳臂拦车,徒然自取灭亡而已!这便是朕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废弃祖宗成法,厉行富国强兵、治政安民之新政的用意所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二十九章 敞开心扉 或许是朱厚熜方才的描述过于可怕,在场的三位天子近臣至今仍惊恐难安,但压在他们心头那浓厚的忧思和巨大的恐惧,却在不知不觉之中被皇上这几句意气风发的话语冲淡了,原本略微有些佝偻地缩在座椅上的身子也悄悄地直了起来。 朱厚熜敏锐地发现了他们的变化,暗自在心里点点头,继续说道:“正如朕方才所言,我大明进入中平守成之期,种种痼弊,已是积重难返。若就其中一枝一节而改革,徒然虚费时日而难见效用。正所谓重症用猛药,不若以天雄、大黄等猛药,治其根本。根本一清,枝节便不难根治。所谓根本,朝廷与省府州县各级地方官府并无分别,其中最紧要的,无非就是治政、安民两件大事。治政其实就是治官,我大明官场最大的痼弊所在,便是有法不依、有令不行。朝廷制定颁布的诸多法令,往往难以落到实处,等于一纸空文。要革除此弊,惟有刷新吏治、整饬政风、严肃纲纪、信赏罚明,方能使朝廷的各项政令大行于天下。朕自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之初,便设立考成法,对六部九卿各大衙门和各地官府的各项政务登记入册,实行月查岁考,稽查考核执行情况,用意就在确保朝廷政令畅通,各级官吏凛然奉行,虽万里之外而不敢违。” “至于安民,正所谓民为邦本,民不思乱,祸源自消,国家可定。历朝历代政权更迭,大多都是因为苛政虐民,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才起来造反。这些年里,朕施行了那么多的新政,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与民休养生息、致民富足安乐。民分四等,士农工商。有道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排在头等,国朝尊礼重教,对士人儒生有诸多优抚恩恤政策;至于农夫,我大明以农耕立国,士人信奉‘耕读传家’的古训,两京一十三省各级地方官员大都出身科甲正途,一点天良未泯,只要朝廷不逼迫他们加征赋税,他们也都懂得体恤治下农夫,四时督促农桑不遗余力。惟是工商两类民众,虽也是我天朝子民,却倍受歧视,概因历来为政者皆以农文本,而视工商为末业,施加诸多限制。岂不知世上若无工匠,一应百姓日用之物从何而来?世上若无商贾,一应货物又何以转运流通?也就是说,农耕是立国之本,工商又何尝不是立国之本、民生所系?朝廷又岂能不爱惜之、振拔之?这些年里,朝廷和朕花了那么大的气力来推行工商亦本的国策和诸多重商恤商的法令,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每年朝廷新增几百万的榷税商税便是明证。可惜的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改变官绅阶层几千年来‘重农抑商’的固有观念,何其之难!时至今日,有不少地方官府衙门仍将工商业者视为贱籍,横加禁制,对铺户行商敲骨吸髓,锱铢不遗,尽干出那些杀鸡取卵的短视行为。他们怎么就不想想,把市面上的铺户都逼得破了产,把行商都逼得从此不再出外货殖、流通有无,非但国家再也收不到那么多的榷税商税,你治下子民吃穿用度该如何解决?我大明每年产出的那么多的丝绸、瓷器、茶叶,还有棕麻桐漆又都卖给谁去?” 皇上把话说的这么透彻,令高拱万分羞愧——他当初为刘清渠说情,固然是出于他向皇上陈述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又何尝不是因为刘清渠与他恩师夏言私交甚笃,亦是夏党的一大要员?可是,皇上这一番高屋建瓴的剖析,使他明白,皇上要惩处刘清渠,并非是一时气愤的率性之举;而是殚精竭虑为家国社稷谋万世治安。意境之高远、胸襟之开阔,远胜过他这个一直以国士自诩,矢志佐君治政、修齐治平之人…… 想到这里,高拱羞愧难当地离座跪了下来:“罪臣愚钝,不知圣心之深远,恳请皇上治臣妄言乱政之罪。” 朱厚熜当然知道高拱在自责什么,扶起了他,笑道:“肃卿不必如此。其实,朕说这么多,可不只是就今日之事而论。仔细想想,朕要将刘清渠打入诏狱确实有些不妥,一来你方才说的不错,刘清渠身为一省之巡抚,大抵只是把差事委派下去,具体怎么办,他才不会去管。抓了他,抓不抓他下面巡抚署,还有应天府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等衙门承办此事的职官司员?如今之情势,西洋是否有变,至今还不得而知;即便没有,江南还要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应天府更多了全力赈灾抚民之重任,眼下且不能乱,骤兴大狱固然不可,走马换将只怕也会耽误政务;二来国家有法律、朝廷有制度,即便是惩处一名升斗小民,也须经三推六问,依律定罪论处。朕也一直说要严肃纲纪、信赏明罚,罢黜一位封疆大吏这么大的事情,应交由内阁酌处,又岂能由朕一言立决?已之不正,焉能正人?还有其三,朕今日可是微服出宫,自然不能公诸于众。那么,朝野内外都只知道是你高拱、张居正二人出外闲逛,险些吃了牙行不法之徒的打,若是朝廷因此罢黜刘清渠,世人还道是你二人在朕的面前巧舌搬弄,构陷大臣。我大明朝的御史言官、清流士子漫无边际胡乱联想的本事,朕可是领教过多次的,这么说大概也不是朕杞人忧天吧?朕与你们名为君臣,情同友朋,又岂能把你们置于天下人的哓哓众口之下?所以,那件事情现在就不提了,等严阁老、夏阁老他们来了再说吧。” 尽管皇上话语之中不乏对官员士子的揶揄,但高拱、张居正没有想到皇上竟然如此体谅和关爱他们,尤其是那句“名为君臣,情同友朋”不禁令他们万分感动,正要跪地谢恩,却听到朱厚熜又说道:“朕今日之所以要向你们说这些,乃是因为你和太岳二人都有素澄清天下、涤荡宇内之志,也有经时济世、安邦定国之才,朕一直看好你们,无论是让你们出抚地方;还是把你们放在身边,让你们参与诸多朝政要务,时常把一些棘手的差事交给你们去办,都是在培养和锻炼你们辅君治政的能力。嘉靖一朝名臣辈出,前有杨廷和,后有夏言,严嵩和徐阶、李春芳等人也不失为治世之能臣。但是,论年岁、论精力,尤其是论思想观念,他们终究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能辅佐朕中兴大明之人,不是你恩师徐阶,更不是严嵩,而是你们这年轻一辈!希望你们知道这些之后,能与国同体,和朕共担国事,致力中兴!”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笑道:“其实,朕培养你们,不只是要你们辅佐朕。在朕百年之后,还指望你们能辅佐我大明下一位皇帝。如今新政大行于天下,我大明中兴有望,但少说还需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一百年,待今日朕一力推行的诸多新政见到成效,方可称我大明盛世!可惜,朕大概是看不到那么一天了,你们却应该可以。记得有位上古伟人曾经对年轻人说过,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究是你们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大有可为啊!” 其实,论真实年岁,他比吕芳小多了,大概跟高拱差不多,也就比张居正大上一点;这样厚颜无耻地摆出一副长辈的口吻说话,自然是借了嘉靖皇帝的身份。他却没有意识到,这么说可是大大的不妥——现任皇帝只要一天还没有咽气闭眼蹬腿,谁敢畅言侍奉下一任皇帝的事,那就是觊觎提前接位,犯了朝廷之大忌。皇帝的亲生儿子、丹书金册被册封的太子因此而被废甚至被杀者史不绝书,更遑论伴君如虎的臣子! 因此,朱厚熜的话音刚落地,在场的三位天子近臣吕芳、高拱和张居正一起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说:“皇上以万乘之尊,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垂范。圣体安泰,是苍生社稷之福;圣体违和,则天下百官万民惊悚难安。臣等惟愿皇上寿与天齐、享国万年……” 朱厚熜笑着打断了他们的话:“呵呵,吕芳这么说,或许是受了朕当年妄求长生的影响,多多少少也信一点;你高肃卿,还有你张太岳这么违心地说话,岂不有失君子之德、人臣之礼?经过壬寅宫变,朕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生老病死是这世间万世不移的客观规律,古往今来,哪里就真有长生不老之人!秦始皇为求长生,派了徐福去海外仙山求长生不老之药,求到了吗?汉唐以降,多少皇帝、名士为求长生,服食丹药,无不中毒而死,又见谁修得长生不老之身了?汉朝出了个彭祖,说是活了八百岁,是否可信也未尽可知;我朝太祖、成祖年间又出了个太极真人张三丰,活了一百二十岁便没了踪影,成祖派人找了多年也没有找到,世人都说他已经羽化登仙,大概也未必如此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三十章 海外奇谈 高拱虽说生性刚直耿介,但他的头脑也十分机敏聪慧,又久在朝政中枢,多多少少从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那里学到了一点柔媚事君的手腕。方才张居正劝谏君父不要泄露天机,得到了皇上那句有“爱朕之心”的评价,让他心里不免有些拈酸吃醋,便亢声分辩道:“国有长君,乃是社稷家邦之幸、百官万民之福。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圣体康健,臣等万不敢妄言山陵崩殂之事,也请皇上慎言,勿将臣等置诸不忠不孝不臣不子之境地。” 跟张居正方才一样,高拱如此不露痕迹的奉承话让朱厚熜听了心里很舒服,就笑着说道:“呵呵,你这么说倒也是一片诚心,朕也不能不认可。不过,正所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当国柄政之人,一定要有长远眼光,凡事当未雨绸缪、周全谋划,且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说到这里,朱厚熜突然想起了今天遇到的德川家康——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腹大患,却没想到运气这么好,镇抚司的人去诱骗织田信长,搂草打兔子竟然把还是个娃娃的德川家康也顺手弄到了大明来,此刻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更觉得这一切简直是老天爷对于将他穿越成混蛋嘉靖的一种补偿。因此,他得意洋洋地说:“得蒙上苍垂怜眷顾,使朕知悉了中外诸国今生后世之事,最大的益处便是可以料敌机先、未雨绸缪。方才跟你们说了国内之情状,朕再跟你们说说海外。我泱泱中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汉唐以降,国力雄于世界,也确实是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可惜,到了这个时代,已有诸多西洋番国崛起于极远之地,肇始之国为佛朗机、西班牙等,继之还有英吉利、法兰西、荷兰等国,无一不是以通航海外、殖民掠夺为能事,楼舟万里,四处剽掠,以残无人道的手段压榨、杀戮各国百姓,聚敛了大量财富,国力也随之大增。反观我大明,自成祖文皇帝派遣郑和率船队出使海外之后,便以下西洋徒靡国帑民财为由,厉行海禁,闭关锁国。女真窃据中原之后,依然死抱天朝上国的架子不放,完全承袭我朝重农抑商、海禁锁国之旧制,致使我们华夏古国渐渐丧失了数千年来的领先地位。更可悲的是,我国上至国君大臣,下至市井百姓,仍以天朝上国自居,夜郎自大,排斥一切外来的先进文化、科技。有道是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我们中国这样逆向奔行于历史的发展之路上,自然被世界潮流所抛弃。等到西方列强凭借着他们的坚船利炮打开我中华国门之时,一切便都晚了,自此便陷入了落后——挨打——越挨打越落后——越落后越挨打的怪圈之中,我华夏古国、中华民族几乎有亡国灭种之祸!而究其根源,主要原因正是实行海禁锁国之制,固步自封,不思进取。因此,朕当年要废弛海禁,朝野内外皆以为是为了换得海商集团乐输钱粮、运兵南下以助朝廷平定江南叛乱,殊不知即便没有江南叛乱这一天赐,朕亦要觅一良策,改易太祖高皇帝钦定‘片板寸帆不得下海’的祖宗成法。至于货殖海外赚取若干银钱,倒在其次;虚心学习外国先进文化、科技,乃至制度,汲取彼之所长,弥补我之所短,抑或不妨干脆直说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才是确保我中华民族永立历史潮头、永远雄居世界强国之林的不二法门!” 滔滔不绝地说的这么多话,朱厚熜觉得口干舌燥,便停顿下来,抓起桌上的凉茶就大喝了一气,这才意识,自己只顾说的痛快,一股脑把世界几百年的发展历程都倾诉给了在座的三位心腹近臣,吕芳自不待言是相信自己的,哪怕自己说天上的月亮是方的,大概他也不会提出异议;却不知道高拱和张居正两位日后的宰辅在片刻之间能否接受这些,便不再继续说下去,改大口牛饮为小口品呷,留心观察他们两人的反应: 高拱双眼闪烁着夺人的精光,仿佛是一座装满珍珠玛瑙、珍玩珠玉的宝库被突然打开在了他的面前一般——他本身就信奉“百姓日用皆学问”的实学思想,加之曾奉旨主持废弛海禁开放海市,时常要与那些不远万里前来大明货殖的西洋商人打交道,或多或少能了解西洋诸多番国并不象人们所谓的不知礼义教化为何物的“蛮夷之地”,便大致明白了皇上的千年之忧。同时,皇上所说的佛朗机、西班牙、英吉利、法兰西等国,他曾从西洋商人那里听到过;惟是“荷兰”,虽不曾听说过,但听西洋商人言说,在极远之欧罗巴洲,小国林立,各自为政,或许真有这么一个国家也说不定。不过,皇上当初费尽心机谋划以倭制倭之良策,派出了镇抚司十三太保中的三位太保东渡倭国组建情报网;为了拉拢当今幕府将军身边的重臣,不惜破坏两国之间勘合符验制度,密令宁波市舶司准许幕府管领细川信元的船只驻泊交易,丝毫不计较细川信元便是当年倭国使臣闹出的那场争贡之役的罪魁祸首之一,大概都是出于这一份忧国忧民的深谋远虑吧!至于在京师大学堂设立同文馆,给予等重黄金之厚赏招揽人才翻译西学著作;在工部设立科技司,遴选时务科进士充掖官署,专门研究那些“西洋奇器”等诸般举措,也一定是皇上所谓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 跟高拱有所不同,张居正正在皱眉苦思,似乎一时还不能领会朱厚熜这一席话之中蕴涵的深意——他虽说不是迂腐的书呆子,但为求功名仕进,一直埋首书斋,钻研经史子集;又未曾象高拱那样时常与西番诸国商人打交道,自然无法很快理解朱厚熜所说的那些海外奇谈。 看到高拱和张居正两人不同的反应,朱厚熜突然又了一个想法,便笑着说:“肃卿、太岳,你们今日都见到了那位倭人孩童袁家康,就说说看,你们觉得他如何?” 高拱从遐思中回过神来,听到皇上问起袁家康,立刻回忆起了今日皇上见到他之后的狂喜和之后执意要与之宴饮晤谈的种种情状,便以为皇上大概是要延揽那位倭人孩童为大明所用,沉吟着说:“回皇上,此子举止得体、英华内敛,若加以雕琢,日后或可成为有用之材!” “或可成为有用之材?”朱厚熜一哂:“你必定已经猜到袁家康便是朕曾提到过的德川家康,却还是如此吝啬评价,果然不少人都说你高肃卿素以才略自负,目中无人啊!” 见高拱略带尴尬地面色泛红,朱厚熜又笑着说:“不过,这也不怪你。当初朕与你和汪直商议布局倭国问题之时,未曾向你们泄露天机,今日不妨告诉你:朕当初所列名单前三位的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三人,正是促使倭国从分裂走向统一的三位枭雄。若将统一倭国比作是一张饼的话,那么,织田信长是种麦之人;丰臣秀吉是磨面做饼之人,而德川家康便是享用这张饼的人。由他而始,开创了倭国继源氏镰仓幕府、足利氏室町幕府之后的第三次武家政权——德川氏江户幕府,累世统治倭国近300年。暂且不论中国与倭国恩怨纠葛,倭国如今正值战火纷飞的战国时代,德川家康不过是据有区区一隅之地的小领主,幼年之时又被充为人质,背井离乡多年,却能于乱世之中崛起,最终一统天下,如此英雄人物,怎能等闲视之?”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方才朕与你们说了后世会有诸多西方列强仰仗武力,欺凌我们中国。其实,一来彼国与我们远隔千山万水,二来我们中国地广人稠,无论是如今强盛一时的佛朗机、西班牙两国,后来相继崛起的英吉利、法兰西、荷兰、俄罗斯、美利坚等国,纵然有心建立殖民统治,奴役我中华民族,也无力得逞,日后便专一以经济掠夺为主。倒是与我中国一衣带水的倭国,虽说在历史上,他们曾受我中国颇多恩惠礼遇,文化也受我华夏文明影响颇深,但他们却人心不足蛇吞象,亡我中国之心始终未消。比如那个丰臣秀吉,甫一统一倭国便发全国之兵侵略朝鲜,意欲先图朝鲜,再窥视中华。数百年后,倭人又故伎重施,再度入寇中国,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我泱泱中华、文明古国,不但蒙受了无尽屈辱苦难,庶几有亡国灭种之祸!由是知之,倭人乃是一个隐忍、顽固、凶残、可怕的民族,且不知好歹,毫无悔过之心,诚为我中国之心腹大患、世仇死敌!即便如今彼国四分五裂,内乱频仍,我等君臣亦万万不可忽视卧榻之旁酣睡的这头饿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三十一章 平倭之议 当初布局倭国,高拱是参与定策之人,此后镇抚司送回的情报,朱厚熜也都责令他认真阅看。对于皇上为何那样看重弹丸之地的倭国,尤其是为何那样看重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等三位名不见经传的黄口稚子,他的心中一直大惑不解,直至此时朱厚熜主动揭晓谜底,他才恍然大悟,当即慷慨激昂地表态道:“臣愿率王师东渡倭国,讨伐倭贼,永绝后患。” 朱厚熜摇头苦笑道:“永绝后患?说起来容易,真要做起来又何其之难也!正如朕方才论及建州女真日后之乱一样,设若我大明乃至我中国日后柄国执政之人固步自封,不思进取,即便眼下发兵荡平倭国,再把已经落入我大明之手的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等人一并诛杀,谁又能保证倭国日后不出第二个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总不成把倭国成年男丁全部屠戮吧?甚或即便把倭国所有成年男丁尽数屠戮,其民族精神不灭,总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当初金国奴役蒙古诸部,为防生变,实行了惨无人道的灭丁政策,每三年征伐一个大部落,把高过车轮的男丁全部处死,也未能遏止蒙古诸部走向统一之大势。等到成吉思汗崛起于漠北,振臂一呼,金国便不旋踵而亡。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在朕看来,让镇抚司把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三人弄到我大明来,顶多也只能稍遏倭国统一大业,终究还是难以根除后患。再者,倭国名列太祖高皇帝钦定三十不征之国,倭国幕府将军足利义满还接受我朝册封,约定十年一贡。如今我朝骤然兴兵讨伐,未免师出无名,势必会招致朝野内外诸多非议与诘难。要想永绝后患,还需另觅良策啊!” 高拱亢声说道:“请皇上容臣回驳一句:倭寇为患东南日久,杀我官兵百姓、毁我城池市镇、掠我子女财帛,我天朝上国以之兴师问罪于彼,当无不可!” 朱厚熜又摇头苦笑道:“你这话说的倒是不无道理,朕又何尝不想以兵威凌之,一来使其不敢妄生桀骜之志;二来警示海外诸番,有胆敢冒犯我大明天威者,虽远必诛?但是,你可曾想过,那些倭寇毕竟都是从本国败亡逃窜的不法之徒;历代幕府将军也都曾明令征剿,不过是因国中分裂,各地藩镇不遵幕府号令,致使有大名、领主暗通倭寇,而幕府不能制止之情事。以此为由讨伐倭国,未免在道义上站不住脚,既难掩天下悠悠之口,更难当后世史家春秋铁笔。再者,西洋那边的情势至今还不清楚,若是佛朗机人当真有所异动,朝廷便要即刻倾师南下,救援身陷敌手的大明百姓。这几年里,朝廷大力发展海军,东海舰队在剿倭之战中也得到了锻炼,积累了丰富的海战经验,或可与佛朗机人一战,但要两面作战,就力有不逮了。兵者,凶也,国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尤其是跨海远征异国,一定要周全谋划,慎之又慎,且不可以怒兴兵。元朝当年挟灭宋吞朝之势,两度远征倭国,就是因为不熟悉海情,数十万大军尽墨于一场台风,便是前车之鉴。所以,讨伐倭国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好在彼国如今正陷入战乱之中,诸多藩镇大名相互征战不休,三五年乃至十数年之内断无统一之可能,我们还有充裕的时间来寻觅最为有利的时机。”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着张居正,说:“太岳,朕有一件重要的差事要交给你去办。” 张居正的心思何等聪慧机敏,听到皇上这么说,立刻便意识到这件差事一定与倭国有关。 说起来,当初布局倭国,张居正虽未曾象高拱那样参与定策,但朱厚熜也并未刻意对他隐瞒;此后镇抚司送回的情报,朱厚熜也同样让他认真阅看。可以说,对于倭国之情势,他并不陌生。因此,当朱厚熜向他泄露了日后倭国将不利于中国之后,他便认为,皇上早在数年前就耗费人力物力布下了那么多的闲着冷子,日后势必要兴师讨伐倭国,永绝后患。而皇上方才虽说否决了高拱讨伐倭国的建议,但言下之意却是等待时机,迟早要与倭国一战,显见得是信了梦中上天的示警。 对于皇上能天人感应之事,张居正尽管觉得还是有些匪夷所思,但已经不再质疑。不过,方才皇上与高拱商议倭国之事时,心里盘算,皇上若是想要命将出征,大概还轮不到他这位手无缚鸡之力且资浅年轻、毫无军旅履历的文官督师;即便皇上有意栽培重用他,让他到军中历练,大抵也无权参与决策。因此,他虽然觉得高拱所献定倭之策失之过激,却还是按照恩师徐阶传授的“万言不当一默”的为官之道,不发表自己的意见。此刻皇上突然说是有差事要给他,让他殊为不解,便不敢象高拱那样慷慨表态,只是站起身来,微微地低下头去,应道:“微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却不“明示”,而是说:“你是朕身边的人,日后还要大用,便不宜升迁过速,招致物议。因此,嘉靖二十七年你从昆山知县任上调回京城,朕只让你在翰林院挂了个修撰,只升了半品。跟你的那些同年比起来,品秩就显得有些低了。如今即将届满三年,也该升迁一级了。” 这些年里,为了推行新政,朱厚熜时常打破“三年一考”的晋升制度,不遗余力地拔擢年轻俊才,用意不外乎是让那些思想进步、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得到更加充分的锻炼,尽快成熟起来,以取代那些思想僵化、因循守旧的官场老油条。高拱、严世蕃数年之内就从六七品的低级官员升迁到了四品,就是典型之例。象张居正的知交好友何心隐、初幼嘉,都不过是中式三年的制科进士,何心隐两年前就升迁为国子监正六品司业;初幼嘉如今已经做到礼部僧录从五品司员外郎。而他最看重的宰辅之才张居正却是一个例外——张居正自嘉靖二十六年年初外放昆山任知县,职衔是七品;现任翰林院修撰,职衔从六品,这就是朱厚熜自己所说的“升了半品”、“跟你的那些同年比起来,品秩就显得有些低了”的意思。 不过,朝野内外,包括张居正本人心里都清楚,他这个从六品的小官虽说职位低微,却非同寻常,不但能行走御前,还能时常参与军国大事,论及手中的权力和隐含的影响力,比起六科廊的那些给事中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是二三品的六部堂官、外省督抚也不敢等闲视之。 张居正不知道皇上为何要把话题转到自己的官秩职衔上,低头应道:“微臣只知尽忠谋国事君,不敢计较名位高低。” “呵呵,你不计较就好。”朱厚熜大言不惭地在张居正面前摆出长者的口吻,说道:“朕一直都对你们说,年轻人眼光要长远,要耐得住寂寞,经得起考验!不过,你们这些御前办公厅的秘书一直浮在上面也不行,还得脚踏实地做一些事情。嘉靖二十六年朕将你外放昆山任知县,便是这个用意。如今内阁事权有所加重,加之严阁老、夏阁老都在南京,还有你的恩师徐阁老不日也将来到,许多琐碎的政务都可以交给内阁去办,朕只需要专心来处理军国大事,御前办公厅的事务也就没有繁杂了。因此,驻跸南京期间,朕想让你兼上南京国子监司业一职。不是挂着虚衔,而是实授此职,隔日去国子监料理衙务,考察监生课业。你意下如何?” 国子监跟翰林院一样,都属于清水衙门。国子监司业一职虽说品秩不高,却也算是小九卿衙门的佐贰;加之就学的监生不是高官勋贵子弟,就是年轻才俊,这些人日后走上官场,无论官居几品,仍要对国子监上至祭酒、司业,下到从八品的五经博士、助教,正九品的学正等职官持弟子之礼。因此,国子监司业也算是朝野瞩目的清望要职。张居正虽说小有文名,毕竟没有中过进士,馆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还是皇上特旨简任,被官场中人视为“出朱非正色”的储相。以他的资历人望出任国子监司业,算是官场上所谓的“超擢”,即破格提拔。而且,朱厚熜把话说的很清楚,并非是外放任职,而是兼任,张居正仍是御前行走的天子近臣,身份依然显赫荣耀。 因此,朱厚熜满心以为张居正会欣然接受;身为吏部文选司郎中、主管文官任用的高拱,已经在担心此举会否引起朝野内外、官场士林的质疑,攻讦吏部选官不当;内阁学士、吏部左侍郎徐阶身为张居正的恩师,固然首当其冲;他这个与张居正同在御前办公厅任职的文选郎,大概也少不了要招致“徇私卖好”的风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三十二章 两手准备 这个当儿,张居正的心中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心思在猜测皇上到底要将何等重要的使命交付给他,甚至想到了皇上有意让他出使倭国,眼前还仿佛出现了自己气宇轩昂地站在倭国宫殿之上,面对着倭国天皇和幕府将军,大义凛然、义正词严地斥责他们不遵天朝号令,纵容倭寇扰大明海疆,责令其严加约束国内诸多大名领主不得冒犯大明天威的场景。他却没有想到,皇上只是让他兼任南京国子监司业,不由得僵在了那里,未能及时回话。 其实,若是没有君臣几人前面那一番深谈,张居正或许就欣然受命,叩头领旨谢恩了。但是,正因他已然窥破皇上的用意是要让他以师长的身份从旁监视皇上那样看重那样提防的倭人孩童袁家康,一来这项使命跟镇抚司派往倭国的那些暗探番子所干的事情一样,都算是潜位窥伺,既不够光明正大,亦不符合士大夫“君子坦荡荡”的立身处世之道;二来他素怀辅佐圣君明主燮理阴阳治政抚民之志,也自负有经国济世的宰辅之才,因此,朱厚熜这样的安排,让表面上冲虚淡泊,骨子里却跟高拱一样心高气傲的张居正怎能欣然接受?甚至还有几许委屈一丝愤懑油然自心底升腾而起…… 这个时候,坐在一旁静听皇上与两位心腹近臣议事的吕芳轻咳了一声。张居正立刻醒悟过来,这是吕公公在提醒他赶紧领旨谢恩。 他虽说不愿接受这个职位,却也不敢明着拒绝皇上的任用,便摆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躬身说道:“请皇上恕臣放肆敢言,国子监乃是朝廷养士储才之所,佐贰之职,非海内属望之名宿大儒不能荣膺。微臣才疏学浅,至今未有进士科名,忝为翰林院修撰已是汗颜之至,出任学官只怕更难以服众……” 朱厚熜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太岳还在为朕不许你参加制科大比而耿耿于怀啊!朕就不明白了,一个进士的科名就那么重要吗?以你张居正享誉天下的文名,大概也不需要进士这块遮羞布吧?” 听出了皇上笑语背后隐含的不满,张居正嗫嚅着说:“臣不敢……” 朱厚熜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叹道:“朕知道,你不是不敢接受学官之职,而是还没有明白朕这么做的用意之所在,不愿意接受而已!你大概认为,即便朕认定那位袁家康便是梦中上苍警示的那位日后会统一倭国的德川家康,可他如今已经落入大明之手,将他处死或终身囚禁都在朕的一念之间,又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让你这位日后的宰辅之才去监视他?太岳,你若真的这么想,就让朕失望了!” 既食君禄,便要忠君之事;知之却不愿为便是对皇上的不忠。皇上已经窥破他的心思,张居正顿时大惊失色,赶紧跪了下来,俯身在地,既不敢回驳皇上,再犯下欺君大罪;更不敢承认自己确实做如斯之想。 朱厚熜一针见血地说道:“以你张太岳的才情,大概已经猜到朕让你兼任国子监司业是为了那位德川家康。不错,朕确实是这么想的。要知道,后世倭人隐忍、顽固、凶残、贪婪的民族特性的形成,与那位德川家康大有关系;而且,他幼年失母丧父,沦为人质,辗转于周边强豪之手,寄人篱下,苟且偷生,日后却能于群雄争霸的严峻形势之下飞速崛起,平定乱世,一统天下,开创倭国江户幕府三百年基业。由是可以断言,其人绝非池中之物,必有过人之能。朕让你去接近他、与他交往,其实并不辱没你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日后我大明的宰辅之器!” 见张居正俯在地上不敢应声,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朱厚熜不由得心软了,不再用那种嘲讽的口吻,而是换用了敦敦教诲的语气,说:“方才朕与肃卿说过,时下还不宜对倭国用兵。但是,倭国不同于北虏蒙元诸部和日后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部,彼辈狼子野心已根深蒂固,绝不会象蒙古和女真一样终究会诚心归顺天朝,成为我中华民族一分子;朕也坚信,我国与倭国之间,或迟或早必有一战,能在朕手上解决的问题,朕绝不留给后人。欲要根除后患,绝非一战可以功成,需要做长远谋划,双管齐下。兵法有两句话,一曰‘攻心为上’,二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朕让你兼任国子监司业,便是基于这两点考虑。德川家康能于乱世之中由人质而成为一代王者,固然与其自幼辛酸凄苦的人质生涯所造就的坚毅无比、机警沉稳的个性有关,更因其善于审时度势、因势利导。朕由上天所揭示的后世之事中得知,丰臣秀吉悍然举兵入侵朝鲜,身为臣属的德川家康虽不能违抗上命,却对此心怀不满,等到丰臣秀吉亡故之后,他便决然撤军;在其家族统下的江户幕府时代,倭国也一直与我中国和平相处,不再妄起刀兵。由是知之,其人并非冥顽不灵、无可救药之徒,是故朕才责令镇抚司费尽千辛万苦将他俘获到我大明,安置在南京国子监,让其潜心习学孔孟圣贤之道。你到国子监之后,以我泱泱中华五千年来形成的文明礼仪教化、感召他,使他诚心归顺天朝,日后若因形势需要,便可遣他回国,由他将我华夏文明、儒家文化在倭国传承广大,使倭人明事理、知礼仪、守纲常、识好歹,以之改造其民族劣根性,省得他们时常会做出一些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勾当……”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熜继续说道:“当然了,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想以我中华文明教化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只怕也难,尤其是对于倭人那样凶残野蛮且不识好歹的民族,更是难于上青天。因此,你到国子监还有一项使命,便是与那位德川家康多多交往,留心观察他的习性品行。虽说古人有云‘少时了了,大未必然’,他如今到了我大明,生存环境、人生际遇都发生了改变,日后未必就能成大器,更未必能够完成倭国统一之大业。但朕还是认为,深入地了解他,以他为范本深刻剖析倭人心性,甚或从他的身上学得我们中国人所不曾具备的某些长处,对于我们中国来说,终归都会有用处的。太岳,这是关乎我们中国千年国运之大事,你且不能等闲视之!” 张居正何等人物,朱厚熜又把话说得那么透彻,他立刻就明白了皇上这么做的良苦用心,一是以倭治倭,二是师夷长技以制夷;而这两点的关键,皆系于那位倭人孩童德川家康一人之身,不禁羞愧难当地把头贴在地上,说:“罪臣愚钝无知,不能体念圣心之深远。罪臣当殚精竭虑,不负皇上重托。” 朱厚熜笑道:“那就好!朕知道你张太岳一定能担当此大任的……” 说到这里,今日浙东会馆所发生的那一幕突然浮现在了朱厚熜的眼前。他忍不住又唠叨了起来:“其实,抛开华夷之大防和倭我两国之间的血海深仇暂且不论,倭人在教育方面,尤其是倭人武士之家在教育其子女方面,还是有许多可资借鉴之处的。比如说,倭人武士信奉‘义、勇、仁、礼、忠、信、诚’等被他们称之为‘武士道精神’的行为准则,家中的男孩自幼不但要学习礼仪诗书,还要接受严格的剑术、骑射、柔道、枪术、兵法诸方面的训练。这种文武并重的教育方法,就很值得我们学习。今日在浙东会馆,牙行的人打上门来,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德川家康和他的两位侍童丝毫也不彷徨惊恐,在第一时间就到处寻找武器以图自卫;而你们和李贽三位士人之中,惟有肃卿尚能临危不乱,你张太岳和李贽两人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了。设若当时便被牙行的人攻破大门,打将进来,你们又该如何自保?你们对之晓以春秋大义,诫以朝廷律法,他们若是不听,径直将棍棒当头打下,你们的眼前亏大概就吃定了。” 听皇上这么说,张居正立刻回忆起了自己在浙东会馆的表现,不禁更为羞愧,俯身在地,嗫嚅着说:“罪臣无能,恳请皇上责罚……” 高拱见张居正如此尴尬,便赔着笑脸说:“皇上且不必这么说。微臣不过是曾辱蒙圣恩,在军中历练了几年,沾染了不少丘八之气。太岳和那位李卓吾都是谦谦君子,又没有微臣的这番经历,一时无所适从也在情理之中。要不民间怎会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说法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三十三章 尚武精神 有高拱出面打圆场,朱厚熜也觉得自己的话过于尖酸刻薄,大大地伤到了张居正这位年轻的心腹爱臣的颜面,便顺着高拱的话笑道:“算你高肃卿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晓得是朕让你在军中历练的功劳。不过,你把舍生忘死、保家卫国的大明将士称为‘丘八’,非但朕不依你,他日告诉俞志辅、戚元敬他们,他们也定要与你割袍断义,再不认你这个高大哥!” 接着,他又缓和了语气,说道:“太岳不必自责,今日之事怪不得你和李卓吾,实因我国自古以来的国家教育体制、士人百姓的思想观念使然,朕也不会因之罪你。其实,今日浙东会馆一事,朕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甚至原本也不想当面提及,伤了你的颜面。不过,既然你已经答应兼任国子监司业之职,朕又说到了倭国武士教育方式的可取之处,朕就又想到了另外一件重要差事,也需要你一并去办。” 有了刚才的教训,张居正再也不敢妄测圣意,更不敢有半点的迟疑,赶紧应道:“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象是故意卖关子一般,笑道:“朕早就说过,御前议事,不必动不动就下跪。你且起来安心坐下,朕再与你细说分明。” 待张居正躬身施礼,起身落座之后,朱厚熜这才又笑着说道:“兴许是被朕方才的严厉给骇住了,以你的机敏和谋略,又在朕的身边待了这么多时间,难道还猜不到朕要交给你的另一项重要差事,正是要你带着国子监那些监生,学一学倭人武士之家文武并重的教育方式?” 随即,他又笑道:“朕知道你们士人儒生、圣贤门徒耻于谈及‘武’字,更不愿意向昔日对我中国文化学生们由厌学到乐学,皆体育锻炼之功效。即便他们是顺着朕的心意说些好听的,那些孩童的体格健壮了许多总是不争的事实……” 说到这里,他不禁摇头苦笑道:“入读国立小学的那些孩童都是父母丧亡于北虏之手的孤儿,身受朝廷恩养哺育,自然听从朕的话;加之小孩子家天性好动,对跑跑跳跳、打拳做操只当是在玩耍,却达到了锻炼身体的目的,朕的这一番苦心总算是没有白费。可是,到了县学、府学和乡学这一级,乃至国子监,那些青年士子儒生自矜身份,对强身健体不屑一顾,各级学官教谕对督促生员加强体育锻炼一事大概也都是‘瞧着办’了。这样的事情,在朕看来,是关乎国家千年盛衰兴亡的大事,可朝野内外、官员士人大概都以为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提。朕说的多了,不但惹人厌烦,还会被攻讦为失之琐碎。所以朕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明发上谕,责令各级学校遵旨行事。倒是你那位好友何心隐替朕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在京师大学堂当教务长,时常带着大学生们登山、郊游,一边欣赏山色美景,一边吟诗会文,大学生对之兴致颇高。你去国子监之后,也不妨照此办理,不必将那些监生终日圈在讲堂上苦读诗书,多组织一些登山、郊游之类的户外活动,大概那些监生们也会有点兴趣,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热爱体育锻炼的习惯。而你还可以藉此机会,从中发掘才华出众、可堪造就的人才,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听到皇上赞许好友何心隐的作法,张居正心中暗自惭愧——何心隐带着京师大学堂的大学生们春日踏青,夏日寻幽,秋日登高,冬日踏雪,一年四季玩得不亦乐乎,被朝野内外攻讦为“不务正业,优悠嬉戏”。张居正担心他会因之获罪,也曾多次规劝过何心隐。不过,何心隐是王学左派王艮一脉,一贯放浪行迹,自诩有魏晋名士之风,却素来被王学传人视为另类,对张居正的好言规劝也只当是耳旁风,依然我行我素。张居正心中对此还嗔怨不已,如今看来,何心隐的作法深契圣心,倒是自己多虑且少识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三十四章 居安思危 高拱在军中任职期间,效法古之大将统军之法,时常与将士们一同操练,起初每天累的腰酸背痛苦不堪言,久而久之,发觉自己身体强健了许多,不但甚少生病,终日伏身案牍忙于政务,也不觉得累了,算是尝到了体育锻炼的甜头。此刻听到皇上这一番高论,他也来了兴趣,插话说道:“孔圣先师《论语。宪问》有云‘君子之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中庸》更有云‘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足见皇上的圣谕契合圣人之道。此外,尚武精神也绝非上古先贤所独有,自汉唐以降,文人墨客之中,亦有不少豪勇任侠,精通武技之士。汉有班超投老、夏阁老他们内阁去议,你们就不必参与了。朕只想问你们一件事:朕记得宋元话本、杂剧之中,时常会提到百姓受到当地官府的凌虐而无处申诉,愤然进京告御状,冤情上达天听,终得昭雪。你们说说,告御状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作者凭空臆造出来的?” 高拱说道:“回皇上,赵宋之时,确有允许百姓上书君父或伏阙陈述冤情于御前之制,百姓家俗称其为‘告御状’。史载,北宋仁宗皇帝嘉祐年间,曾有开封一老妇因自家喂养的一只鸡被人偷走而告到御前,仁宗皇帝固然以之为殊为可笑之事,却仍御批着令开封府尹为其加倍赔偿。宋室南渡之后,仍奉行此制而不违。是故宋元话本中多有‘告御状’之情事。” 朱厚熜感慨地说:“百姓丢失了一只鸡,天子尚且能亲自过问,这是何等的仁君爱民之心!见微知著,宋仁宗确实当得起庙号之中的一个‘仁’字!” 接着,他又意犹未尽地说道:“赵宋皇室虽多孱弱庸碌之君,朝臣也多是颟顸迂阔之辈,在安邦定国的战略方针上犯了许多错误,比如说割让幽燕十八州给辽国,使中原失去天然的防御屏障,宋朝步兵不得不在广袤平原上与北方游牧民族的骑兵野战。又比如说,宋室南渡之后,君臣上下都仰仗长江天堑,偏安于江南一隅,碌碌无为,不思进取,直至被蒙元亡国灭种。但是,正因他们始终都怀有一颗爱民之心,士人百姓感念宋室数百年恩惠,即便到了蒙古铁骑席卷江南,几乎全部国土沦丧敌手,宋室行朝漂泊海上之际,仍有数十万百姓抛弃家产,矢志追随行朝,身死国难亦无怨无悔。换作是我大明朝到了那么一天,真不知道甘愿守节殉国者能有几人啊……” 朱厚熜只顾着自己说的痛快,却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番感慨等若是质疑朝臣士人的忠君爱国的节操。高拱、张居正两位臣子对此都不以为然,甚或觉得皇上今日一再说到大明覆亡如何如何,是为大大的不吉。不过,皇上有上天示警,有此忧思也在情理之中。即便是高拱也不敢明着反驳,便婉转地说道:“请皇上恕微臣放肆敢言,若论仁君爱民,非独赵宋有之,我太祖高皇帝比之宋室列帝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大明定鼎之初,洪武元年,太祖高皇帝便置登闻鼓于午门外,接受百姓击鼓申冤。为防有人暗中阻拦,还派都察院御史每日轮班值守,凡民间有冤情而地方官府不接状或不能秉公而断者,百姓便可以击鼓,由当日值守御史即时带着上奏御前。” “呵呵,朕就知道你高肃卿会这么说。”朱厚熜笑道:“既然设置登闻鼓、准许百姓告御状是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祖制,想必也没有人敢贸然废止。那么,朕就不明白了,今日朕向那位浙东行商李老爸提出此议,他为何却畏之如虎?” 高拱解释说:“自设置登闻鼓之后,刁民诬讼之事屡有发生,地方官员难以行政治民,对此多有怨言。弘治年间,孝宗先帝便采纳有司官员奏议,对所告不实者,族诛其家;所告属实,涉案官员依律治罪,诉告之民以‘违制犯上’律杖四十、流三千里。” 朱厚熜叹道:“原来如此!无端捏造、诬陷父母官,有抄家灭族之祸固然是不法刁民咎由自取;即便是真有冤情,告倒了虐民害民的贪官污吏,却还要吃四十大板,流放三千里之外。难怪那些受了官吏欺凌压迫的良民百姓宁可忍气吞声,也不敢来敲登闻鼓告御状!既然如此,那面有名无实的登闻鼓不妨撤去,省得官员看到它心慌,百姓看到它心烦!” 听到皇上虽然仍是面带微笑,话语之中却有压抑不住的尖刻讥讽,高拱这才明白皇上的言下之意,不禁为之语塞。 原来,明太祖朱元璋设置登闻鼓,允许百姓击鼓鸣冤,用意在于借助民众力量来监督官员、惩治**。不用说,这一制度让那些贪官污吏为之胆寒,也让那些即便自己不贪,却自诩为“抚牧一方,为民父母”的官员觉得有损官威。诚如朱厚熜所言,由于这些制度是他们固然不敢非议朱元璋钦定的“祖制”,却能找出种种理由,想出种种办法加以限制,严防百姓越级上告,高拱所说的孝宗弘治年间的律令便是由此而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三十五章 以民为本 方才皇上提及浙东会馆之事,有高拱从旁插话相助,将自己从尴尬境地之中解脱出来,张居正心里十分感激,见此刻皇上语含讥讽之意而高拱无言以对,便投桃报李,说道:“回皇上,地方官员治政抚民,征税派役,势必多有劳扰治下百姓之处。而百姓之中良善者自然奉行国法,并无怨言,却也有不少刁顽贪鄙之人心怀忿恨,时常寻隙滋事,以图抵赖赋税,逃脱徭役。微臣尝闻昔年周如斗巡按苏松,信豪绅之妄言,博流俗之请誉,将应征钱粮概请停免。苏松士民百姓悦之,称其为‘周公’,为其建造生祠,并上万民书奏请朝廷将其留任。朝廷亦因其政声卓著,数年之后,便超擢为苏松巡抚。及为巡抚,钱粮征发之重任在肩,不复能行其宽贷之政,将此前停免赋税徭役,复行征派。于是士民怨之恨之,毁其生祠,刊布谤书,往昔极言称颂其宽仁爱民者,转而攻讦其苛政虐民。其实并非周中丞品行改易、政风大变,概因抚、按职有所司,不得不为之。然刁民之欲壑难填,自然由喜转怨,甚或视若仇雠。” 高拱也回过神来,接口说道:“微臣也曾听闻海瑞任昆山知县之时,升衙断案,全凭意气用事,民间官司到他的手上,不问是非曲直青红皂白,总是有钱人败诉吃亏。催交赋税也是一样,穷门小户交不起一律免除,其欠额却都分摊到豪绅富户和商贾铺户头上。昆山缙绅之家怨声载道,纷纷举家迁徙他乡,商号铺户也纷纷关门歇业。苏州头等膏腴之地的昆山,在他的手上只一年时间,竟然百业凋敝,生气难苏,比之其他州县,经济萧条自不待言,朝廷能收到的赋税也少了许多。偏生治下贫苦百姓、寒门士子对他视若父母、敬若天人。皇上调他回京应试制科,跪哭挽留者不下千人之多,相携远送者络绎于道,还赠以万民伞。其后太岳接任,秉公执法,明断是非,各项赋税徭役该征的征,该奏请豁免的奏请豁免,大力督促农桑、扶持工商,不到两年时间,昆山百业复苏,生机勃勃;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可他离任之时却没有海瑞那般风光。有人攻讦他与周如斗一样,都是慷国家之慨,博爱民之声;甚或攻讦他为百姓争得一点蝇头小利,却置纲常大义、朝廷律法于不顾。依微臣之愚见,这样的风评固然有些过头,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若是换做别人,比如说严世蕃这么攻讦海瑞,朱厚熜根本理都不理,但高拱素有清廉之名,与海瑞又有袍泽之谊,还知道自己一直对海瑞十分器重,连他都这么说,足见官场中人固有成见之深。此外,高拱和张居正虽未曾明确表示出对自己关于登闻鼓看法的反对,举出的这两个例子却都还是站在维护官员利益的立场上,并且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将责任都推给了百姓。由此可见,即便是历史上有名的能臣贤相,又经过自己这么多年的言传身教,他们这些封建官僚还是不能真正做到以民为本……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是在他原来的那个时空,那些身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受党和人民教育多年的官员,有许多人嘴上说自己是“人民公仆”,却也跟封建官僚一样,时时处处摆出一副父母官的架势。别的不说,类似于登闻鼓制度的信访制度,究竟能落实到什么程度,大概只有天知道了,经常听说遇到重大节庆之时,各地都要派出政法委书记或公安局长常驻北京,专门负责将本地上访群众截留,还美其名曰“不给上级机关添麻烦”。看来,不愿意甚至不敢让民众监督,也并非是封建社会所独有的现象…… 朱厚熜心中百转千回了许久,这才叹道:“你们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朕,你们这些做官之人也不容易,上有朕这个皇上要伺候,下有百姓要安抚,夹在两难之间,动辄得咎。朕身为百官万民之君父,不但要呵护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百姓,还要呵护你们这些做官之人。这些话也并不是毫无道理,刁民诬告官员的事情也并不是决然不会发生。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对于那些穷门小户的平头百姓来说,你们这些做官之人便代表着朝廷,口中含着宪命,手中握有大权,对百姓可谓是生杀予夺。老百姓不是有句话,说什么‘破家知县’、‘灭门令尹’吗?不遇有民变暴乱,又有哪个百姓敢动你们这些做官之人的一根毫毛、一草一木?所以,在朕看来,相对于你们来说,百姓才真是可怜,算是不折不扣的弱势群体。朕身为君父,当然要多呵护他们一点。一个国家,就像一个大家庭一般,朕就是这个家中的家长,你们这些做官的人和那些平头百姓都是朕的子女,虽说应该一视同仁,但老人对于那些生活艰难、衣食不济的子女,总是要多一点怜悯之心,偶尔接济他们一点,甚或从你们这些生活宽裕的子女那里要点东西暗中贴补给他们,也是人之常情嘛……” 高拱和张居正身为天子近臣,深知皇上最是宽仁爱民,方才那样旁敲侧击地劝谏君父,心中也在惴惴不安,却没有想到皇上非但没有呵斥他们全无爱民之心,反而能体谅他们的苦衷;不讲大道理,就如同拉家常一般耐心细致地说服他们,让他们不禁对自己方才的狭隘产生了一丝愧疚……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继续说道:“其实,在朕看来,太祖高皇帝设置登闻鼓,准许百姓击鼓鸣冤,用意也不全是为了监督你们这些做官之人。朝廷设郡县、置百官,是为官府。百姓有冤自然要向官府申诉。可若是官府不能秉公而断,那么,百姓的冤情就无处申诉,郁结于心,便生怨气。民怨积压太多太久而无处宣泄,百姓就要闹事,就要造反,国家便会大乱蜂起。到了这步田地,离改朝换代也就不远了。历朝历代当国柄政之人有鉴于此,才准许百姓进京告御状,给百姓求得公平正义的最后机会。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要让百姓怀有一丝微茫的希望。要知道,造反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中国的老百姓几千年来一直逆来顺受惯了,只要能勉强活得下去,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会聚众闹事,揭竿而起。可若是官府横征暴敛、欺凌压榨,逼得百姓没了活路,他们便会想,反正老老实实做顺民也活不下去,还不如去做强盗,去造反,即便被官府抓住,也不过是个死而已。可是做强盗能大碗喝酒、大筷吃肉、大秤分银,总能过几天快活日子;而造反一旦成功,昔日的泥腿子就能高官得做、骏马得骑,位列公卿,封妻荫子;至不济也能占上几百亩上好田地,修上一院大宅子,再讨上三五房小老婆,过上象你们这些官老爷和那些地主老财一样的好日子。于是乎,他们便都豁出性命,铤而走险,用握锄头的手拿起武器,为自己和家人谋一线生机。他们不比你们这些做官之人或是那些缙绅豪强家大业大,造反对于他们来说,失去的东西并不多,得到的东西却多到了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程度。你们都是读过史书之人,应该知道,从西周国人暴动,到秦末陈胜吴广起义,乃至历朝历代所发生的所有民变、暴动和农民起义,都是因为这个原因。是故才有‘官逼民反’的说法,所以,为政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百姓逼到绝路上,把治下的顺民逼成盗贼、流寇……” 皇上的话直白如市井俚语一般,令高拱和张居正听得如痴如醉。其实,“仁者爱人”的道理,孔孟圣贤之书说了许多,却都没有皇上说的这么透彻,高拱忍不住叹道:“皇上说的是堂堂正论!一国之政事顺与不顺,检验民心即可知之。政事顺则民心顺,民心顺则天地之气顺,天地之顺则阴阳有序。设若上下阻隔、人心不顺,则阴阳不交,大乱蜂起……” 高拱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却突然瞥见张居正不住地给他使眼色,他才蓦然醒悟过来:身为人臣,怎能如此随意地评论圣言?吓得赶紧闭住了嘴。 朱厚熜却毫不在意,笑道:“朕不管这个顺那个顺,只要你们这些做官之人心里顺了,能明白朕的一片苦心就好。别的不说,设置登闻鼓,准许百姓击鼓鸣冤既然是太祖高皇帝钦定的祖制,不妨使之名副其实起来。为了保护你们这些官员不受治下刁民轻慢欺侮,诬告反坐的规定自然还是要的,真正告贪官昏官的人,就不必打板子流放了,还要表彰奖励。这件事就由你高肃卿草拟诏书,在南京四门张挂皇榜,公诸于众。不但御史要轮值,你们御前办公厅的各位秘书也要轮班值守,及时将重大冤情奏报给朕,确保百姓最后的诉冤渠道畅通无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三十六章 不偏不倚 君臣这一番长谈持续了好久,等到高拱、张居正拜辞而出的时候,已是天色渐晚。吕芳忙吩咐传膳,却见朱厚熜又坐回到御案前,拿起了今日午后通政司送来的奏折,忍不住劝道:“主子今日辛苦了一天,又受了无良匪类的惊扰,用完膳之后就早点就寝吧!” 朱厚熜头也不抬地应道:“歇不了啊!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每日政务不知凡几,朕今日午后忙中偷闲出去逛了一圈,这不,又有这么多奏疏摆到了朕的案头。朕总要大致看过,才好发内阁拟票……” 吕芳没来由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了下来,却又怕在君前失仪,恰好这个时候,尚膳监的内侍提来食盒在门外通名求进,他赶紧背过身子,趁着帮内侍安放食桌的当儿,偷偷拭去了已经涌出眼眶的泪水。 朱厚熜却不忍拂了吕芳的一番好意,合上了奏折,正准备起身用膳,吕芳的异常举动被他尽收眼底,立刻叫了一声:“大伴。” 吕芳躬身应道:“奴婢在。” 朱厚熜问道:“怎么回事?躲着朕抹眼泪?” 吕芳跪了下来,哽咽着说:“全天下的臣民百姓、万物灵长都要靠主子一个人呵护着,这么些年来,主子一直这样苦着自己,连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没有过上。奴婢一想到这些,心里就着实难过……”说到这里,他方才还能勉强忍住的眼泪竟连串一般地流了出来。 朱厚熜也动了感情,叹道:“朕这么多年一直瞒着你,并没有告诉你梦中所见的那些后世和外番诸事,其实就是怕你替朕担忧,果不其然,你还是难受了。其实,庄生晓梦迷蝴蝶,就连朕自己,也不知道梦中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会不会发生。朕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而已……” 说这些的时候,朱厚熜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另一个时空的家人,心底那根最敏感最脆弱的琴弦又一次被拨动,他的心中不胜伤感之至,声音也越来越低沉。 吕芳没有想到自己的话竟又勾起了主子的忧愁,赶紧收敛了心神,小心翼翼地劝慰道:“请主子恕奴婢多嘴,主子且不必担忧过甚。既然上天托梦于主子,岂不正是说我大明天命有归,主子是膺天明命的真龙天子?至于梦中上天示警之情状,主子也不必担忧。依奴婢之愚见,有主子这般宵衣旰食、操劳国政,若是文臣武将都能奉公守法、忠勤王事,我大明必定如日中天、国柞万年!” 朱厚熜甩了甩头,似乎想将那一直郁结于心的痛楚甩掉,感慨地说:“算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读书人说在其位便要谋其政,老百姓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谋政也好,撞钟也罢,老天爷既然给了朕这么一个改变历史、创造历史的机会,朕便要承担起这个责任来,方不负在这世间走一遭!” 吕芳迎合着说:“主子说的是。主子致力中兴,富国强兵,我大明中兴有望、盛世可期,千秋万代之后的史书中,少不了要大书特书主子这样的尧舜之君。” 内官外臣颂圣的话听得多了,朱厚熜已是过耳不留,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话锋一转,问道:“你说朕今日向高肃卿和张太岳两人泄露天机,他们会不会给别人去说?” 方才高拱和张居正拜辞而出之时,朱厚熜并没有叮嘱他们不得把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因此,纵然是陪伴了主子大半辈子的吕芳,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让高拱和张居正说给别人知道,还是不想,只得字斟句酌地说道:“回主子,奴婢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说给别人。不过,奴婢以为,即便是说了出去,也无甚打紧。主子能天人感应,领受神谕,此乃大明家国社稷之幸、百官万民之福!” 犹豫了一下,吕芳接着说道:“请主子恕奴婢放肆敢言。这些年里,主子推行的诸般新政,朝野内外、官场士林多有怨言,或是他们知悉这些都是主子梦得神授的治国良法,兴许也就不再有人敢腹诽甚至公然非议主子的不是了……” 朱厚熜今日与高拱、张居正一番长谈,起初的用意固然是为了让这两位自己一直看好的宰辅之才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折不扣地执行自己的既定国策;但后来见到高拱和张居正二人对自己无限崇拜、言听计从的样子,他的心中不禁就泛起了吕芳此刻说到的那个念头。不过,身为皇上,如此装神弄鬼让他颇有些不好意思,便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怕只怕外面的那些臣子即便知道了朕的苦衷,也未必都能象你这样体谅朕啊!” 主子固然体恤宫里的内侍宫女,却又害怕他们持宠骄纵,一直严加管束,即便是对于吕芳这样自幼便陪侍自己,一直尽心竭力料理宫中事务,从不敢有半点贰心的大伴,也很少有象现在这样大加赞许的时候。因此,吕芳心中大为感动,却不敢直认朱厚熜的话说得不错,便委婉地说:“主子这话,奴婢可不敢认同。能伺候主子,是奴婢们几辈子修到的福分,怎能当得起‘体谅’二字?” “你当得起!”朱厚熜感慨地说:“这些年里,发生的那么多事情,算是让朕明白了一点。外面的那些人个个有家有业、妻妾成群,却不象你们这些个没家的人一样晓事,只顾着自家眼前一点蝇头小利,不见得会把社稷安危、苍生福祉放在心上……” 朱厚熜这么说,也并不完全是虚情假意来笼络吕芳这位在宫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太监头子,而是对此深有感触—— 早在另一个时空,他就对曾经在历史上做过许多天怒人怨、祸国殃民之事的宦官阉奴没有好感,对于大明朝横行一时的东厂、镇抚司等特务机关施行的恐怖统治更是深恶痛绝。刚开始穿越回明朝,他两眼一抹黑,甚至担心被人看穿自己是个冒牌货,不得不依靠吕芳等太监内侍的协助,使自己能尽快适应皇帝的角色。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与大明朝野内外官场士林的官绅士子相比,这些毫无是非观念,一心一意维护皇权统治的皇家奴才对自己最为忠心,无论自己的旨意是对是错,他们都会不折不扣、不遗余力地执行。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他们就象是一柄剑,本身并无思想,更无关对错,全看佩剑之人如何使用,用之杀人越货,当然是一柄凶器;可用之惩恶扬善,又何尝不是一柄仁者之剑?因此,不能把乱政亡国的责任推给太监们…… 吕芳越发地受宠若惊,忙低下头去,谦恭地说道:“回主子,做了奴婢们这号人,也就都不是人了。这么多年来,多亏有主子呵护着,奴婢们才活得有了点人样儿。若是再不把心肝都掏出来给主子,那就枉披了这张人皮,还不如去做畜生!” 朱厚熜也知道,当初的混蛋嘉靖纵然有千不是万不是,惟独在压制、防范宦官乱政这方面做的实在很不错,与他的前任、宠信“八虎”、培养出“立皇帝”刘瑾的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简直判若两人,甚至可以说是有明一代少有的成功限制宦官势力的“有道明君”。因此,他赞许的话也不敢再多说下去,立刻转变了话题:“朕方才问你高拱、张居正会不会把朕今天说的那些话说给别人,你不敢确定,朕也不能确定。既然如此,外面那些臣子能不能体谅朕的苦衷倒在其次,若是因此令朝廷重臣心生疑虑,甚或对朕起了怨恨之心,不能如往常一般忠勤国事,那就真是事与愿违、害莫大焉了……” 吕芳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皇上说的是严阁老?” 原来,世人皆知,如今大明的朝堂之上,官员就分为三大派系:夏党、严党和徐党,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勾心斗角,争宠不休。眼下御前办公厅得用的三大天子近臣高拱、严世蕃和张居正就分属三大派系。朱厚熜今日与高拱和张居正两人畅论古今,还把天人示警的实情泄露给了他们,高拱若是要说出去,一定是说给他的恩师夏言;张居正也会说给他的恩师徐阶。惟独严嵩却无从得知,势必会认定皇上厚此薄彼,怀疑自己圣眷已衰…… 吕芳如此机敏,朱厚熜也不再拐弯抹角,坦率地说:“不错。朕担心的人正是严嵩!他毕竟还是在位的内阁首辅,平日里承旨办差也不遗余力。夏言、徐阶都知道的事情,他却不知道,心中又该做何之想?” 接着,他摇头苦笑道:“历朝历代为人主者无不对臣子朋比结党的现象深恶痛绝,也对朝中朋党势力多方钳制。可是,又有谁能真正杜绝得了朋党政治?朕身为百官万民之君父,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只好不偏不倚,一视同仁,指望着他们能和衷共济、同担国事,至不济也不能囿于党争,相互拆台,贻误了军国要务。所以,这件事还得你找个适当的机会给严嵩说上一说,信不信朕也由他,至少不得为此起疑生怨。” 吕芳心领神会地应道:“奴婢明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三十七章 师生深谈 与此同时,就在距离皇宫不远处的库司坊,一处宅第后院的书房之中,内阁资政夏言叹道:“这么说,刘尔升这个应天巡抚,只怕是当到头了……” 这是夏言新近搬入的府邸。夏言于嘉靖二十六年奉旨南下主持江南政务之时,并未带家眷随行,这几年里一直住在内阁值房。不过,眼下内阁首辅严嵩也随同皇上驾幸南都,夏言就把值房腾了出来。严嵩惶恐辞谢,百计挽留,却被夏言以“朝廷规制,本该如此”为由冷淡地挡了回去,随后就在南京城中寻觅新的居所。 作为大明王朝近两百年的留都,南京最不缺的就是有钱有闲的达官贵人,又临近天下园林萃聚之地苏州,那些“莳花尚书”、“养鸟御史”们都喜欢修府邸、治园子。夏言的新府邸原本又是一位工部侍郎的宅第,因其专管皇宫修缮诸事,近水楼台先得月,就把自家这座不算很大的宅第修得颇具苏州园林的味道,不但分有前后两院,中间还有一块约有三亩多的花园,亭台楼阁,不失为居家胜景。可惜此人福薄,修好没有多久就赶上了江南叛乱,因其不肯附逆,被乱兵杀死。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后,夏言为他上疏朝廷,奏请旌表恩恤。皇上感念此人殉国壮举,不但赐了追谥,还追授正二品尚书衔,并破格按正一品恩荫其子为正六品尚宝司卿。这么做,在朱厚熜而言,当然是因为大乱初定,亟待树立起一批耿忠爱国的榜样以安抚人心;却被那位已故工部侍郎的家人视为夏言的建言之功,对夏言感恩戴德。那位工部侍郎的儿子闻说夏言要寻觅居所,就主动找上门来,要把自家的宅第拱手相赠于夏言。夏言执意不肯平白得他这一注大财,好说歹说,那位工部侍郎的儿子才收了五千两银子。其实,按南京寸土寸金的地价,这座房子真要卖,五万两都打不住。那位工部侍郎的儿子如此贱买,一来是略表感激之情;二来庆幸名园有了新的一位显赫主人,也不负亡父当年治园所耗费的心血;三来更是为了巴结这位柄国执政多年的“阁老”,以图日后提携自己仕途顺达,步步高升。夏言宦海浮沉一辈子,焉能不知道他的用心?不过碍于官场人情世故,不好坚辞伤人颜面,只得半推半就罢了。 适才高拱刚刚回到寄居的寓所,就听差役禀报,说夏言曾派人前来找过他。高拱猜到恩师召见自己一定是为着今日浙东会馆之事——镇抚司出动大批缇骑校尉,缉捕围攻行商会馆的牙行歹徒,不用说早已震惊金陵,自己又是首当其冲之人,恩师自然要找去问个究竟。 师命岂敢怠慢,高拱顾不上吃饭,赶紧赶到夏言的府邸。果然,夏言正是为着此事,听他讲完始末之后,便发出了那样的叹息。高拱深知恩师与刘清渠的私交甚笃,说到底今日之事与自己也有关系,对于夏言的叹息,只能沉默以对。 夏言看出了高拱的尴尬,并没有责备自己的得意门生,摇头叹息过后,说道:“肃卿,你也不必自责。苏松赈灾一事出了乱子,为师便料想会有今天。” 皇上微服出行,巡视苏松扬三府,用的都是他高拱的名号,朝野内外也都认定三府之事都是由他这个钦差上达天听。因此,听到恩师提到了苏松之事,高拱慌忙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师相——” 夏言举起手,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说:“肃卿,苏松之事,你更无须自责。为师当初与刘尔升为了尽快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未曾考虑妥帖,便同意了齐子方‘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如今看来,为师是求功之心过于操切了,这一方略确有不妥之处,险些被豪强劣绅钻了空子。皇上据此认定为师与刘尔升全无爱民之心,也不无道理……” 其实,早在松江之时,高拱心里便隐约觉得,夏言身为主持江南政务的内阁资政,又受命全权统筹苏松赈灾诸事,对于贸然推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一事难辞其咎。但是,夏言对他恩重如山,这种想法也只是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反而在心中百计替恩师开脱。此刻夏言让他不必自责,自己却自责起来;而且,恩师的言下之意是说皇上认定自己和刘清渠“全无爱民之心”也是因苏松赈灾之事而起,令他十分惶恐,忙躬身长揖在地,说道:“学生后来把苏松江事情前前后后的都想明白了,师相之所以会赞同齐子方‘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本意也是为了给朝廷节省赈灾的开销。南洋那边若是发生变故,所需军需粮饷只怕上百万也挡不住。此外,一旦开战,与西番诸国的贸易必定大受影响,朝廷今后数年的榷税关税就都收不了去年那么多了,恩师身为柄国大臣,不能不未雨绸缪。至于苏松以改兼赈为何搞不下去,概因那帮乡官士绅非但不能上体国忧、下舒民困,竟还想着趁天灾发昧心财,无关方略妥与不妥,更与师相并无半点干系!” 夏言怔了一怔,感慨地说:“这是为师从来未曾与人说起的担忧,你却能看到此节,也不枉皇上那般器重你……” 随即,他又叹道:“不过,举世皆醉我独醒,也未必是你我之福。甚或有时候想得太多,反倒会误人误己。晋商一向依附分宜父子,为首的那个贺兰石又是宫里的人,为师从来不与他们来往,对他们的底细、能耐也就无从而知。是故这次为师算尽机关,却惟独没有算到贺兰石等人竟然真能把西域商路给打通了,丝绸的价格并未下跌,朝廷的榷税关税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为师先前的那些担忧就等若是杞人忧天,即便如今说了出去,也无人相信,甚或会以为为师在巧言饰非。再者,南洋那边会否生变,至今还未有确凿消息传来,为师亦不能以之为由替刘尔升辩白……” 略微停顿了一下,夏言颇为难过地说:“刘尔升自正德九年中进士并馆选为庶吉士,点翰林,授编修,开春坊谕德,升国子监司业,迁升南京国子监祭酒,其后又点学政,掌南京翰林院事,出仕近四十年,一直任史职学官,道德学问堪称一代师表,办事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于操约驭繁举能辩捷等诸般为政之能,就更是力有不逮了。为师当初举荐他出任应天巡抚,是因江南初定,士心不稳,需要有他这么一位饱学硕儒、海内人望来安抚江南士子,只要应天不乱,江南半壁江山就能坚如磐石。至于政务方面,有为师在一旁帮他盯着,或许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却不曾想,为师大概也是老了,江南改稻为桑、苏松赈灾、西洋生变几件事情搅在一起,为师一则多虑,二则求功心切,未能考虑妥帖便匆忙定下施行齐子方‘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议案,最后还是让刘尔升获罪得咎。其实这个罪,刘尔升是替为师在担啊!” 高拱以为夏言担心皇上还会迁怒于自己,忙安慰恩师说:“不敢欺瞒师相,学生曾向皇上细细剖析过其中的缘由,皇上也认可了学生方才的说法,并未因之认定师相与刘中丞不能体念治下民生之苦;加之其后应天府仍给松江调去赈粮,皇上便将此事撂开了手。今次刘中丞获罪得咎,概因应天府执行朝廷诸项重商恤商之国策不力,至今仍公派铺户采办,并以牙行包卖之制凌虐行商,触怒了皇上。” 夏言微微一笑:“为师那么说,并不是认定苏松之事上达天听是你高肃卿之所为。你虽说是奉有上谕巡视江南政务的钦差,等若天子亲临。但是,无论赵崇君在松江开衙放告;还是那个杨金水在苏州准许织户参营江南织造局的作坊;抑或你高肃卿在扬州募集民股开办兴业银行,还允诺两淮盐商附籍扬州,这些事情都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个中实情,即便你不说,为师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原来师相早已猜到皇上微服出巡,也知道苏松扬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圣意决断!高拱嗫嚅着说:“师相,学生不是有意要瞒着您老人家——” “谈不上什么瞒不瞒的。”夏言醇醇地笑道:“我辈君子,自束发便受孔孟圣贤教诲,为尊者讳是应有之德。更何况你如今身在机枢密勿之地,固然荣耀无比,却也是危在俄顷之间,时时处处心要明,眼要亮,手要快,腿要勤,可这张嘴,却是一定要稳之又稳啊!” 恩师能这样体谅自己的苦衷,且能设身处地地替自己考虑,令高拱十分感动,忙应道:“恩师教诲,学生永生铭刻在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三十八章 窥测圣意 夏言嘴上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可是,身为朝廷辅弼重臣,伴君如虎,谁又不想提前知悉圣意,想好应对策略,以便能在御前奏对时讨得君父的欢心?因此,夏言端起几案上的茶碗,一边用碗盖拨着杯中的浮叶,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皇上可曾说过由谁接任刘尔升的应天巡抚一职?” 高拱说:“具体处分事宜,皇上说要等师相和严分宜商议酌定,是故还没有说到由谁来接任。学生以为,皇上的意思也并不一定非要将刘中丞革职,兴许罚俸数月也就能了事……” “罚俸?即便没有苏松赈灾不力的前事,刘尔升此次犯了皇上的这两大忌讳,又岂是罚俸所能了事的?你就不必安慰为师了。”夏言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摇头苦笑道:“皇上自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之初,提出要‘尊主权,一号令’,在南北两京各大衙门和全国各省府州县推行考成法,便是为了朝廷政令能大行于天下而不悖。应天府向铺户派买采办、保留牙行包买之制,都违背了朝廷的法令。若是轻轻饶放,朝廷的威仪何在?皇上的颜面何存?此其一;还有其二,这些年里,无论是筹措军需平定江南叛乱,还是朝廷缓解财政危局,多亏了各地货殖繁盛、商税激增;也多亏了诸多商贾贩夫与国同体、毁家纾难。皇上也因此对商贾之流颇为爱护,颁行了诸多抚商恤商的法令,此为两全其美、相得益彰之谋国良策。从两淮盐商那里募集数百万两白银开办兴业银行,恩准他们附籍扬州,便是此法的一大妙用。在这个当儿,皇上又怎能容忍虐商之事发生?是故为师料定,皇上断不能容他在应天府这么重要的地方继续做封疆大吏!” 其实,早在东暖阁里御前奏对之时,高拱便已从皇上的话语之中听出已然下定决心要撤换刘清渠,方才那么说确实只是安慰恩师夏言而已,此刻听见夏言一语道破个中玄机,并将皇上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就不好再说那些空泛的话,低声应道:“师相鞭辟入里,是学生糊涂了。” 夏言突然话锋一转,紧盯着高拱问道:“肃卿,应天乃我大明留都,又是皇上目下驻跸之所在,巡抚一职不可有一日空悬。刘尔升去职之后,皇上势必要为师和严分宜举荐接任之人。你可有意领受此职?” 既然出仕为官,谁能不想做一位开府建衙、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更何况是一向自负有经国济世之能的高拱!此外,高拱虽说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科举出仕不过十年,可论品秩,他于嘉靖二十三年便被皇上特旨超擢为正四品巡城御史,迄今已有六年,即便升任正三品的一省巡抚,也能说得过去。 但是,应天府作为明太祖朱元璋的定鼎之都,地位还在北京的顺天府之上,应天巡抚可称得上是天下督抚之首;加之应天为江南膏腴之地,每年的赋税收入能占到全国了三成以上,巡抚一职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此,面对恩师这突如其来的提议,高拱的心中即便怦然大动,却仍是诚惶诚恐地说:“应天乃堂堂留都、首善之地,学生薄德寡能、资浅望轻,又怎能希冀荣膺巡抚之职?” 夏言笑道:“资浅望轻或许有之;要说薄德寡能,你高肃卿只怕是言不由衷!为师一向认定,在我大明年轻一辈的官员之中,能与你高肃卿较一日之短长者,屈指可数。皇上大概也是这么认为,否则便不会将你不次拔擢,置于御前办公厅那样要害的机枢密勿之地。你这么说,将为师置于何地?更将一直器重你的皇上置于何地?” 恩师的戏谑令高拱十分尴尬,只得赔笑道:“或许是恩师和皇上都错爱学生了……” 接着,他又长叹道:“学生有肺腑之言一直未曾对旁人说起。今日师相既然说起,学生就斗胆陈辞:这些年里,学生辱蒙圣恩,不次拔擢至今日之位,已招致朝野士林颇多非议,攻讦学生得位不正,甚或累及皇上受到‘妄开幸进之门,擅用轻薄之士’的讥评。若非学生感念君父天恩浩荡,惟有殚精竭虑以报圣恩,不忍退避以博流俗清名,兴许早就拜疏求去,以靖浮言了……” 原来,按照朝廷规制,官员铨选任用之权归于吏部,授官任职应由吏部文选司提出奏议,内阁拟票,皇上批朱,再由吏部发给官牒。 也就是说,即便是贵为天子、九五之尊的皇上,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封授官职。明宪宗成化年间,宪宗首开由皇上诏令封授官职的先例,其后更是动辄发中旨授官,由此得官者被称为“传奉官”。此举遭到了朝野内外的激烈反对;而且,终成化一朝,朝臣反对的声浪从来都没有平息过。宪宗一驾崩,两千多名传奉官就被尽数裁汰。成化以降,凡是又皇上发中旨授予的官员,无不因此受到言官御史的弹劾攻讦而难以安居其位,大多数人不是接到任命诏书便上疏辞谢,就是当不了多久便拜疏求去;若是赖着不走,便要被指斥为“贪栈恋位”,受到官场士林的鄙视。 至于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等朝廷辅弼重臣的遴选任用,不但要吏部提出奏议,还需要经过廷推公议,即由勋臣显贵、部院大臣及六科给事中等要害官员集体投票表决,以得票多寡排序,将得票多的几个人选上呈御览,由皇上从中选出中意之人。对于推举出来的候选人,皇上若无明确意向,便会采用抽签的方式,即将各人姓名放在金瓶之中,随便抓出一两个来。这么做貌似荒谬,却有两大好处:一来能彰显皇上公平无私,避免招致“任人唯亲”的攻讦;二来等若将选择权交给了老天,那些候选人无论如何见猎心喜、志在必得,都得各安天命,未被抽中之人,也只能怪自己上辈子修的善缘还不够,却怪不到皇上或是旁人。皇上青睐的人若不在廷推公议的名单之中,皇上也只能下旨责令重新推举,而不能径直指定人选。 不过,这种颇具民主特色的官员选拔任用制度,到了嘉靖一朝,再次被践踏无余。概因嘉靖皇帝即位之初便与朝臣闹起了“礼仪之争”,当是之时,大多数朝臣惟内阁首辅杨廷和的马首是瞻,根本不把年仅十几岁的皇帝放在眼里。几千京官之中,惟有新科进士张熜上疏支持皇上给本生父母上尊号,立刻就被吏部远远打发到了南京任职。嘉靖皇帝苦于孤立无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发中旨将张熜、桂萼、方献夫等一批官秩低微、在南京或地方任职的“议礼派”官员调到京城,并在数年之内将他们相继拔擢到部院大臣的高位,命其入阁执掌朝政。那些“议礼派”官员自然投桃报李,对皇帝言听计从,不再有抗旨回驳之事发生。至此,无论是吏部铨选,还是廷推公议就都成了走过场。其后夏言、严嵩等人相继入阁宣麻拜相,无不是嘉靖皇帝一言立决。经过了长达十几年的礼仪之争,朝野内外、官场士林都见识到了这位从外藩入继大统的年轻皇帝的强横,纵然对此议论纷纷,却只能暗自腹诽。 回到明朝之后,朱厚熜推行新政,触犯了大多数勋臣显贵、官绅士子的既得利益,遇到的阻力比嘉靖皇帝当初给父母上尊号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也就船行旧路,按照嘉靖当年的一贯做法随心所欲地授官任职。虽说是民主的一大倒退,更是诸多藩王宗亲、勋臣显贵反对新政、造逆倡乱的一大借口,却对推行新政大有裨益。 嘉靖二十三年,高拱自营团军监军任上兼任了正四品巡城御史,便是朱厚熜发中旨封授的。不过情形与以往那些传奉官或是“议礼派”官员略有不同——当时城外有鞑靼大军围困,城里又发生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夺宫的奇惨祸变,除了自己钦命组建、由自己一手拔擢的三位亲信文武官员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执掌的营团军之外,朱厚熜谁也不敢相信,就将营团军调入城中驻防,又命时任营团军监军的高拱兼上了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其时京城叛乱初平,内阁及六部九卿各大衙门乱成了一锅粥,诸多朝廷重臣不是被死伤于乱兵之手,便是有与薛、陈二逆勾结的嫌疑,事急从权,哪里还顾得上按部就班地走那一整套的任命程序?也没有事后补办手续的道理。 虽说在那场事关大明生死存亡的大战之中,营团军战功卓著,身为监军的高拱被破格擢升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诚如高拱方才所言,仍有不少人或许是迂阔守旧不思变通,更或许是眼红高拱年纪轻轻便荣膺高位,暗中攻讦他幸进得官,令傲气自负的高拱好不气恼愤懑,更成了他的一大心病。可惜平日行走御前,忙于政务,又无人可以倾诉,只能一直郁结于心。今日恩师说到举荐他升任应天巡抚一事,他就忍不住在恩师面前大倒起苦水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三十九章 师相苦心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00ks.00ks.) 谁曾想,高拱这一番倾诉的话音尚未落地,夏言便断喝一声:“糊涂!你当初擢升巡城御史,可谓是受命于危难之时,何来得位不正之说?竟然如此畏惧人言,还想挂冠求去!我辈士人出仕为官,为得便是佐明君、整山河、安黎庶,如今我大明明君在位,又值此社稷再造中兴之大业围山九仞之际,但凡公忠体国之人,皆应与国同体、共谋中兴,又岂能轻言见弃!” 夏言门生遍布天下,最看重之人还是高拱,平日待他也十分宽厚,师生情深,有如父子一般。此刻夏言突然勃然变色,多年当国柄政养成的宰辅威严就流露了出来,把高拱吓了一激灵,忙离座站起,躬身长揖在地:“学生糊涂,且请师相息怒……” 随即,高拱醒悟过来,师相也是皇上发中旨任命的——夏言于嘉靖七年由行人司行人调任有“天下言官之首”的吏科都给事中;不数年便超擢礼部侍郎、尚书;嘉靖十五年加少保、少傅、太子少师,以礼部尚职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参与机务,嘉靖十七年便荣膺内阁首辅,可谓官运亨通,高歌猛进。可是每一步都是皇上发中旨授用,并没有经过吏部铨选、廷推公议。其后几次几落,也都是皇上一念之间、一言立决。要说得位不正,只怕比他高拱还要更甚一筹;受到官场士林的非议诘难,只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方才那么说,等若是揭了夏言的伤疤,又怎能不触怒师相? 夏言仍是怒气难平,厉声说:“素来以家国天下事为己任者,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更不受声名之累。再者,当今圣上于你高拱恩同再造,你方才的那些话若是上达天听,岂不令君父寒心?这又岂是人臣事君之正道!这个话今日说过就打止。日后再敢做如斯之想,为师定要将你逐出门墙!” 高拱越发地惶恐了,嗫嚅着说:“师相诲教的是,学生定当谨遵师相教诲,断不敢再说那些浑话……” 见高拱如此惶恐,夏言脸上的怒容慢慢散去了,语气也缓和了下来,继续说道:“你我师生促膝谈心,并无乱耳之人,为师不妨也将肺腑之言说给你。00ks.我朝官制载有明文,授官任职需经吏部铨选或是廷推公议,由此得官,方被朝野内外视为正途。但是,当今圣上于用人一途,向来不拘一格。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这样的辅弼重臣都是皇上一言立决。这么做固然与祖宗成法、朝廷规制有所不符,但对推行政令却是不无裨益。再者,得官是否出身正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授之人的才干能否胜任其位,能否致力于家国社稷、造福于天下苍生。由吏部铨选或是廷推公议推举的官员,不乏奸佞小人;中旨得官者,亦不乏治国良吏。比如当年的内阁辅臣桂萼,官场士林皆以其靠议礼悻进而不齿其为人,但此人首创一条鞭法,革新例行千年的实物纳赋之制,改以折银计收,如今被皇上大行于天下,官得其便,民享其利,又岂能因其得位不正而因人废言?再比如你高肃卿,虽说皇上不次超擢,但这些年来,无论是操练兵马、倡言实学,还是兴办海市、佐君治政,实实在在做了不少攸关社稷大局的大事,这些功绩世所共睹,也不是那些宵小鼠辈一句‘得位不正’所能抹杀的!” 高拱真真切切被恩师的话触动了,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师相——”,喉头却突然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夏言见他如此动情,笑道:“好了,以你的才具,有些话不必为师多费口舌,你自然能明白其中道理所在。好在当今圣上心中早有一定之规,亦能明察秋毫,绝非哓哓众口所能左右,更不会让贤能忠直之士蒙受不白之冤。得遇这样的圣君明主,乃是我辈人臣之幸。你且再不必为那些浮言耿耿于心。还是好生坐下,为师还有正事要与你说。” 待高拱再度施礼、坐回原位之后,夏言说道:“为师起初还以为皇上有意要让你接任应天巡抚,而你却碍于为师与刘尔升有故交,不便与为师明言。你既然还在为那些浮言烦心,可见并无此事,倒是为师多虑了。平心而论,以你的学识才具,出任一省巡抚绰绰有余,但目下却并非是你的上佳之选,甚或可说有三不可:其一,江南诸省督抚皆由为师当国柄政之时铨选任用,加之为师于嘉靖二十六年受命驻守南京,督办江南政务,迄今已达三年之久,官场士林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早就有‘江南王’之讥评,你若是再接任应天巡抚,岂不又给了宵小鼠辈造谣生事的口实?皇上和为师固然不会在意粤犬吠雪之言,却对你的风评大为不利;其二,目下江南以推行改稻为桑为第一要务,赵崇君、齐子方又在苏松抑制豪强兼并,将江南官绅士人得罪到了死处,要想两难兼顾,何其难哉!稍有不慎,便有获罪得咎之虞,这个时候出任应天巡抚,也不见得是件幸事;还有其三,西洋若是生变,朝廷便要遣师南下。此番跨海远征,与东海舰队剿倭不同,皇上势必要派人随行监军。而你高肃卿曾任营团军监军,与戚继光交情匪浅;此前又曾受命废弛海禁、兴办海市,对西番诸国的情势了然于心。放眼我大明,适合出任监军之人,舍你高肃卿其谁?” 说到这里,夏言目光炯炯地看着高拱,说:“肃卿,你素有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的宰辅之志,亦有经国济世佐君安民的能臣才具,更得到君父青睐,年纪轻轻便跻身中枢,参与国政。我大明年轻一辈当中,三者兼而有之者,屈指可数。纵然放眼古今,也是人臣罕有之际遇殊荣。假以时日、多加历练,你日后的成就便不可限量,宣麻拜相、位极人臣都不在话下。西洋无事则罢,一旦有事,为师便是豁出颜面,也要为你争得监军一职!这段时日,你若有闲暇,可在公务之余多多研读镇抚司及各处市舶司呈送的西番诸国情报,为日后率军出征提前做些准备。京城李阁老、马阁老和曾部堂那边,我也已经打了招呼,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全力协助你成就不世之功!” 其实,早在知悉西洋或会生变之时,高拱心中便已就泛起了率军跨海远征,扬威异域、为大明开疆拓土的念头;而且,也诚如夏言所言,他自认自己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请缨出征,皇上没有不允的道理。可是,今日在东暖阁听皇上讲述了上天示警的外番诸事之后,他的自信却不由自主地动摇了。这倒不是说此战事关****千年国运,巨大的压力让素来慷慨任事的他也承受不起;而是因为如此重要的一场大战,实在让他不敢祈望皇上能同意让他这个刚刚不惑之年的四品官员挂帅出征。因此,恩师如此苦心孤诣替自己谋划前程,固然让高拱无比感动,但面对这样的殊荣际遇,他却不敢慨然应诺。 见高拱面露难色,不敢应声,夏言笑道:“怎么?你是怕了佛朗机人,还是不愿受那海路颠簸之苦、炮矢横飞之险?” 高拱忙躬身应道:“我辈士子既出仕为官,便已矢志身许社稷,以报君父浩荡天恩。纵然战死沙场,亦能遗骨留芳,此乃学生当年受命监营团军事之时便立下的志向,亦是学生平生之夙愿。不过……” 略微犹豫了一下,他才接着说道:“我大明定鼎立国两百年,尚无跨海远征之先例,监军一职何其之重,该当由皇上圣裁决断,学生不敢觊觎,师相也不必为学生费心谋夺。” 夏言自嘉靖二十年出任会试主考,点取高拱为进士以来,便看好他非是池中之物,日后必成大器。十年里,时常耳提面命、敦敦教诲,深知自己的这位得意门生素来慷慨任事,但凡于国于民有利之事,都能舍出性命去做。因此,他立刻就从高拱的话语之中听出了难言之隐,追问道:“难道说,皇上已经有了挂帅出征的瞩目人选了?” “这倒未曾定下来,”高拱又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说道:“不敢欺瞒师相,皇上今日回宫,与学生及张太岳说了许多……” 恩师对自己情逾父子、恩同再造,皇上也并没有不许将上天示警一事泄露出去的明旨,高拱也就斗胆向夏言和盘托出了。 一边听着高拱的陈诉,夏言一边皱眉苦思,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高拱说完之后,他突然站了起来,拱手仰天一拜,激动地说:“我大明得上苍眷顾,实乃列祖列宗有德、圣明天子有福啊!” 随即,他又对高拱说:“既然如此,这个监军之职,为师是为你非争不可了!只要你能凯歌而还,入阁拜相便是指日可待。” 高拱诚惶诚恐地说:“学生不敢为难师相……” “你当为师只是为了你高肃卿吗?为师为的是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为的是千古难遇的圣主明君!”夏言叹道:“为师辅佐君父十数年,与皇上有千古不移的君臣之谊,能在乞骸归里之前为我大明造就一位宰辅之才,也算是为师不负皇上多年来的圣恩浩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四十章 虚与委蛇 内阁的值房都是套间,供办公和值宿两用。房间甚是宽大,当中用隔扇分为内外两室,外面摆放办公用的翘头大案、桌椅茶几和几排书架;内室则摆放卧榻和日常生活用具。为了突出为政清廉的美德,整个布置都以简朴为原则,摒弃一切奢华的摆设,还不如寻常官绅之家的书房精美雅致。唯一能体现出身份的,或许是墙上的字画——内阁文卷房里,收藏有历朝历代的名家墨宝,诸位阁老就毫不客气地拣自己喜欢的借过来张挂,既为公务之余赏玩养心,也为装点门面。 由于明太祖朱元璋设立都察院、六科廊监察体系之初,就赋予言官群体以监督皇帝、制约百官的特权,有明一代,言路之大胆堪称一绝。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无一皇帝没有受到言官的规谏。同样,几乎无一内阁首辅没有受到言官的弹劾和抨击。严嵩两度入阁,当了多年的首辅,自然也不能幸免。多少弹章、多少奏本攻讦严嵩,其中用的最多的罪名是“阻断言路,否隔君臣”。说的是他不但霸着那支代皇帝起草御批的“枢笔”从不肯放手;还破坏内阁辅臣轮流值宿的规矩,长期留宿内阁值房,偶尔回家沐浴换衣,也总是于次日天不亮就赶回内阁,随时等候皇帝传唤。多少军国大事,就在一君一臣一言一听中独承顾问、先领圣意了,令其他内阁辅臣无从插手,不免有擅权专横、把持朝政之虞。 对于朝野内外、官场士林的这些讥评,严嵩毫不在意,一来按照内阁办事规矩,票拟的审定权归于首辅,其他阁员只能参与意见,那支枢笔本就应该牢牢地掌握在他严嵩的手中;至于第二点,严嵩更是理直气壮:皇上尚且宵衣旰食、勤勉治政;为人臣者,又岂能不起早贪黑、忠勤王事? 因此,无论在北京,还是眼下在南京,严嵩总是依然如故。甚或眼下随同圣驾驻跸南京,其他几位阁员都不在;而内阁资政夏言早早就把内阁值房腾了出来,让给他这位正儿八经的首揆,他便更能名正言顺地住在内阁,连家也不必回了。 唯一让严嵩难受的是,在北京之时,每日饭食由家中厨子做好送到内阁;如今只能天天在内阁大伙房里用膳,自然比不上家中饭食可口合心,尤其是皇上从驻跸南京的当日便下了口谕,宫里膳食要杂以粗粮,每餐米饭中还要掺上三成的红薯,每三日准备一餐黍豆玉米等粗粮。尚膳监如此,内阁膳房岂能不谨遵上谕?这让年过七旬、颇重养生之道的严嵩有些不能适应,时常有腹胀难以克化之感。不过,与执掌权枢、指点江山的快意相比,这么一点生活小节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今日散朝之后,严嵩回到内阁,正准备把昨日刚刚处置完毕的几件公文再浏览一遍,及时呈送皇上批红。却不曾想,他刚一坐定,就有一位内阁中书舍人进来禀报:“禀阁老,夏阁老求见,卑职可否传唤他进来?” 严嵩唬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推开太师椅就来到了那位中书的面前,厉声说:“什么求见!什么传唤!资政本就是内阁辅臣,皇上当初也说的明明白白,资政一职与首辅并列朝班,并无高下之分,除了皇上,谁敢说是传唤他进来!身在内阁,连朝廷的规制都不懂,今日下值之后,自己去吏部记档,罚三个月禄米!” 那位中书舍人分明是传夏阁老的原话,却吃了严嵩的斥骂,还要罚去三月禄米,心里自然十分委屈,却也不敢强辩,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 严嵩也不理他,掀开门帘,来到了外面供内阁阁员集体议事的堂屋。果然,那块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他四位得意门生,即被读书人公认为四大“亚圣”的颜渊、子思、曾参、孟轲牌位下面的那排桌椅之上,正坐着内阁资政夏言,双目微闭,摆出了一副等候传见的样子。 若是换作旁人,哪怕是地位与他只有半步之遥的次辅李春芳,严嵩也不会如此惶恐难安。但夏言是什么人?一来夏言曾三度入阁荣膺首辅,当国柄政断断续续长达十年之久;二来夏言才略过人且性格刚直强横,就难免对同僚下属颐指气使,时人多有“不见费宏,不识相大;不睹夏言,不知相尊”之讥评。此外,严嵩当年能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中低级官员数年之内便升任礼部尚书、入阁拜相,也多亏了眼前这位同乡的提携举荐。严嵩的年岁大了夏言两岁,科名更早了夏言三科九年,却对夏言刻意巴结,言必称先达,奉侍甚谨,夏言也把他当成门客一般吆五喝六、役来使去。因此,闻说夏言来阁中求见,怎能不令他既觉得诧异,又暗生惊惧?一边抢先拱手作揖,一边满脸堆笑地说:“元辅有事,只管派人唤仆前去领训便是,怎敢屈尊劳您在此守候?” 仍象当日在龙舟之上一样,夏言一边侧身避让、拱手还礼,一边淡淡地说:“严阁老不能再叫我元辅了,如今朝廷的元辅,是你不是我,朝廷的规制不可偏废。” 严嵩也象当日那样谦逊,连声应道:“承教,承教。”随即又热情地说:“夏阁老这几日不在阁中,有许多事情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请尽快搬回来,仆也好早晚请教。” 夏言心中始终有个疙瘩:自己这个内阁资政虽说与内阁首辅并列朝班,地位并无高下之分;但是,正所谓出朱非正色,还是要比正儿八经的首辅要低上一星半点,他又不是甘心屈居人下之人,尤其是不肯屈居当年忘恩负义,多方构陷自己,导致自己被斥退归里的严嵩之下。因此,严嵩一来,他便搬出了内阁值房,每日散朝之后,不是到应天巡抚衙门处理赈灾和改稻为桑诸事,就是回府闭门读书。无论是皇上,还是文武百官都明白他的难堪之处;加之他当年受命主持江南政务,也是皇上担心江南初定、民心不稳,朝廷政令难以大行于江南诸省,不得不派他这位资深望重的微臣坐镇南京,遥控东南。如今既然圣驾驻跸于此,诸省遇事可以就近直奏御前或请示内阁,也就默许了他的意气之举。 此刻听到严嵩敦请他搬回内阁,夏言那两道长长的寿眉轻轻一挑,看了严嵩一眼,笑道:“严阁老这话让仆如何消受得起?仆自嘉靖二十三年便退出内阁,你也于二十四年荣膺首揆,佐君治政已届满五年。这五年里,朝廷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可见仆在不在阁中,于江山社稷之兴衰、百官万民之福祉并无干系,只要有你严阁老在,我大明必定如日中天。” 听到夏言如此不加掩饰的揶揄,严嵩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叹道:“公瑾兄这么说,仆就无地自容了。这些年里,朝廷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上托皇上如天之德,下赖公瑾兄布陈新政之功。仆在内阁佐君治政,不过是萧规曹随,坐享其成而已。再者说来,往昔在京城,有李阁老、徐阁老、马阁老他们鼎力相助,又岂是仆一人之功?如今李阁老、马阁老坐镇京城,徐阁老还在南下途中,内阁只剩下仆一人,左支右绌,仍有力所不逮之虞。仆毕竟已逾耳顺之年,只半月不到的时日,头上已是尽染霜色了。仆是真心惟愿公瑾兄能摒弃前嫌,与仆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啊……” 严嵩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但夏言与他之间的芥蒂深若鸿沟,又岂是他几句好话所能忘却的?再者,他嘴上说希望能与夏言“摒弃前嫌”,却不肯为当年的负义之举、构陷之过诚心赔罪,夏言岂能相信他的这几句鬼话? 不过,夏言今日前来内阁,原本是有要事与严嵩商议,严嵩这样低姿态,正中他的下怀,便也肃整了面容,叹道:“惟中兄,你我相知相交数十年,仆深知你的才具远在仆之上,这等自谦的话就不必再说了。皇上不以仆才疏德薄,许仆以资政之职,仆安敢不恪守臣职、以报君父浩荡天恩?仆搬回不搬回内阁先不必说,你惟中兄有事,只管吩咐,仆一定倾力相助。” 其实,严嵩方才那么说,也并不是真心诚意,不过是为了显示自己有海纳百川的宰辅气度;而且,夏言党羽遍布朝野,尤其是江南诸省督抚大员,无不出于夏言门下,他担心夏言一撂挑子,那些人便会掣他的肘,到时候朝廷政令难以推行下去,他这个内阁首辅第一个逃脱不了干系,不得不先安抚住夏言。夏言这一声十年也不曾有过的“惟中兄”让他万分惊诧,这样坦率的表态更是大出他的意外,立刻摆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面容,忙不迭声地说:“公瑾兄乃是先达贤士,仆岂敢言‘吩咐’二字,真真折杀仆了……” 夏言毕竟不如严嵩那样机心深重,这样虚与委蛇让他十分恶心,立刻摆了摆手,直截了当地说:“惟中兄,我等还是闲话少叙。仆今日前来,是有事要与你商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四十一章 勾心斗角 严嵩早已料到夏言无事不登三宝殿,心中立刻凛然警觉起来,说道:“恳请公瑾兄明示。” 夏言说道:“明示不敢,冒昧问上一句,应天巡抚刘尔升的请罪疏,皇上批下来没有?” 原来,前日南京发生牙行聚众捣毁浙东会馆、虐打行商,被巡逻的镇抚司缇骑校尉拿获,还当场格毙暴徒一名。堂堂留都、天子脚下,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身为巡抚的刘清渠难辞其咎,便向朝廷上呈了请罪疏。 不过,这只是官场上的说法,许多不明就里的官员还在奇怪,镇抚司的人管天管地,竟然还管到了商贾贩夫争斗之事——那些身奉宪命、掌管诏狱的皇家奴才平日里牛气冲天,等闲三品以下职官,不是皇上亲下诏命着令缉拿,他们都不愿屈尊去抓,又怎么会插手民间争斗一事?以严嵩的耳报,自然知道个中实情,实因皇上带着高拱、张居正两位天子近臣微服出巡,不知为何就进了浙东会馆,恰逢牙行纠结一帮不法之徒围攻浙东会馆,皇上及两位天子近臣险些吃了那些暴徒的打,镇抚司紧急出动救驾。刘清渠大概也是因此上呈的请罪疏,得知此事之后,严嵩还为夏党要员捅下了这个天大的漏子而暗自高兴了许久。但是,昨日接到从御前发回拟票的奏疏,严嵩却傻眼了——皇上并无朱批明谕,等若是让内阁拿出具体的处分意见,这就让他十分为难了。 按照国朝官制律令,对臣子的处分有很多种,轻了可以下旨切责,罚俸数月;重了可以身送东市,抄家灭族。 换作旁人,犯了这么大的错,即便罪不至死,罢官撤职、贬谪充军都不为过。可是,一来刘清渠是夏党要员,以夏党遍布朝野的势力,严嵩不免有投鼠忌器之虞;二来夏言的门生高拱在御前行走,谁知道是不是暗中替同属夏党的刘清渠说了好话,皇上已然决定饶放刘清渠。若是他执意要依律将刘清渠严惩重处,岂不忤逆圣意?更会因此激怒夏言,引起夏党疯狂反扑——论官声人望,他的那些门生故吏可不见得比夏党中人干净多少,甚或落在旁人手中的把柄只多不少,龙虎相争,只怕要两败俱伤,朝廷从此永无宁日倒在其次,多年苦心经营的势力毁于一旦,就殊为可惜了。 但是,既然刘清渠犯下的罪过着实不轻,轻描淡写地拟旨切责,或是给个罚俸数月的处分也十分不妥——若是高拱并没有帮刘清渠求情,或是皇上并未因高拱的求情而宽恕刘清渠,这么做一是白白浪费了砍掉夏言一条得力臂膀的天赐良机,实在可惜得很;二来岂不让皇上认定他严嵩不能愤君之慨,在姑息养奸、包庇纵容?真是重也重不得,轻也轻不得,让他好不为难! 左右为难的时候,严嵩就忍不住嗔怪起了儿子严世蕃:若是有他在,一来可以帮着自己权衡利弊;二来他在御前行走,正可以就便查探圣意,也不至于让老爹独自一人劳心费神,不知如何是好。可恨劣子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皇上有旨命他南下,老爹也写信催促他星夜兼程,可他却贪图逸乐,非要搭乘徐阶的官船,优哉游哉地走运河。虽说可以趁这个机会与徐阶陈说利害,挑唆他与夏党之间的矛盾,却让老爹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坐蜡…… 此刻听到夏言问起此事,严嵩突然觉得自己昨天整整一天为之苦恼着实可笑: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刘清渠是夏言的人,他岂能不比自己还要着急?而他的门生高拱不正是在御前听用,兴许他已经探知了圣意。随即,他便说道:“公瑾兄本就是阁里的人,又久在中枢,皇上批下来的奏疏,理应请公瑾兄一同参祥酌定,方能上契圣心,下顺百官。何来冒昧之说?请罪疏皇上昨日便已发回内阁拟票。不过,并无朱批明谕,仆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正想要与公瑾兄商议之后再拟票呈进呢。” 夏言微微一怔:“皇上没有朱批明谕?” 严嵩心中冷笑一声:危及圣驾安全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严贵溪纵然和刘清渠有过命的交情,若没有已经请准了皇上的恩旨,敢眼巴巴地跑到内阁来给刘清渠说情?何必要在老夫面前惺惺作态,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 不过,以他的阴柔本性和夏言多年首辅的积威,严嵩也不会当面点破此节,而是说道:“确实未见朱批明谕。请公瑾兄稍候片刻。”说完之后,他施了半礼算是赔罪,随即回到自己的值房,取出了那份刘清渠的请罪奏疏。 或许是因为十分关切,夏言也不客气,接过奏疏,果然未见皇上朱批,就合上了题本的封皮,说道:“那么,惟中兄就拟票上呈御览吧。” “如何拟票,仆正说要与公瑾兄商议。” “商议什么?”夏言说:“你惟中兄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即便正经阁员也只有建言之权,主意还得你来拿,更不必说老朽这样的病废之人?” 严嵩心中暗暗骂道: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原来心中还在怨恨皇上许其入阁,却又不许其位列在我之上,给了他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内阁资政,如今遇事就正好可以推委懈怠了! 不过,他的脸上立刻摆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公瑾兄身居资政,与仆并无高下之分,治政之能更是远胜于仆,仆安敢以首揆自居,自专决断?” 夏言说:“有什么不能的?仆方才说了,你惟中兄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该由你酌情拟票的。” 严嵩越发认定夏言早就请得了恩旨,一直让他拟票要么是在试探他,要么就居心叵测,想给他设个套,让他拟的票不合圣意,使皇帝对他心生不满,就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苦笑道:“请公瑾兄恕仆直言,您也是久在内阁之人,依照国朝官制律法,要处分一省之督抚,须经六部九卿及言官御史廷议,至少也得与都察院堂官会揖(会揖——部门之间联席会议),岂能由内阁私自定夺便呈送御览?可惜如今陈总宪(总宪:都察院都御史的别称)未曾随圣驾前来南都,执掌南京都察院院事的吴副宪又巡察浙江,至今未归,这会揖也就无从谈起了……” 夏言说:“既然无法与都察院会揖,看来也只有原样呈进,恭请皇上下旨廷议了。” 对于夏言这种分明事关己甚,却还要说这些黄鹤楼上看翻船的风凉话,严嵩心中着实好笑,表面上却还是一脸的苦笑:“公瑾兄说笑了。仆斗胆说上一句,如今的内阁已与公瑾兄当年略有不同。皇上于嘉靖二十六年准了那位海瑞的奏,抬高阁权,将朝廷日常事务交由内阁酌处。当日上谕说的分明,多一份权力便多一份责任,遇事不得推诿扯皮,贻误国事。皇上发来着令拟票的奏疏,若是原样呈进,皇上岂不认定你我辅弼之臣尸位素餐,难堪社稷之托?内阁获罪得咎倒在其次,辜负了君父的圣心厚望,你我辅弼之臣有何颜面位列朝堂、佐君治政?” “不错。”夏言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如今惟中兄的这个首揆,的确权力远非仆当年可比,甚或比之前朝宰相也不遑多让。” 严嵩似乎没有听出夏言话语之中的揶揄,继续说道:“仆与公瑾兄相交几十年,自不敢拿春秋大义、社稷苍生的大话来搪塞我兄。依仆之愚见,刘尔升是朝野瞩望的理学名臣,道德文章享誉天下,又已是年过七旬之人,多次向朝廷乞骸归里,因江南大乱初定、中兴大业未成,被君父温言慰留至今。想他自科举登第、出仕为官以来,临渊履薄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来由临近致仕却又遭此飞来横祸,累及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夏言一哂:“请惟中兄恕仆直言,你这话说的可不在理。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刘尔升既然坐在应天巡抚这个位子上,治政不力,他就该受这个责。” 严嵩原本以为,夏言请准了皇上的恩旨,这才有持无恐,不愿给自己说软话,落下自己一个天大的人情,索性就好事做到底,把话递到了夏言的嘴边,他只需顺着自己的意思替刘清渠说两句好话,自己就可以将话锋转入正题,商议如何拟定处分意见给皇上交差了事了。却不曾想夏言竟是强横如斯,一点软话都不肯说,只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回敬自己,让严嵩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怒气。于是,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公瑾兄,仆还有句话,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夏言说:“阁中无乱耳之人,有什么话,惟中兄但说无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四十二章 丢卒保车 严嵩说:“仆记得刘尔升于嘉靖二十六年由南京翰林院掌院任上擢升应天巡抚、去年升兼了南京户部尚书,都是你公瑾兄举荐之功。若是将他交付廷议,便要将请罪疏刊印发各部院司道,势必闹得沸沸扬扬,于你公瑾兄的颜面也不免有伤。公瑾兄于仆有半师之谊、提携之恩,仆安敢不为尊者讳?” 夏言似乎没有听出严嵩话语之中隐藏的阴刺暗讽之意,更仿佛是这才明白了严嵩的苦衷一般,说道:“原来惟中兄是在顾虑仆的颜面……” 随即,他长叹一声:“唉!惟中兄有所不知,仆今日前来求见惟中兄,正是担心如此啊!” 严嵩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问道:“惟中兄的意思是——” 夏言说:“惟中兄的好意,仆心领了。但惟中兄身为宰辅,当以国事为重,唯政务从命,一应国家大政,总以得体为是,岂能为照顾仆的颜面而怀私罔上?赵宋年间,范文正公当国,深患诸路监司所用非人,便拿来官员名录审视,凡不合格者,便一笔勾去。有亲信友朋规劝道:‘一笔退一人,则是一家哭矣,请相公笔下留情。’范文正公答曰:‘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个更令人痛心?呜呼,我既身居宰相,当以天下为公,岂能怀妇人之仁,为一家哭而滥发慈悲。’范公这等至公无私的正气,足以震烁千古。仆以为,惟其如此,方是宰相的襟抱,方能担负起宰相佐君治政论道经邦燮理阴阳领袖百官的责任!” 夏言生性豪放恣肆,刚直敢言,说着说着就不禁带出了多年当国柄政的宰辅气势,所说的话也挟雷带火:“身为宰辅,官员有罪而不能秉公明断,一味行妇人之仁,那么,国家之柄庙堂神器,岂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么!” 夏言如此嚣张跋扈,仍把他看成下属一般呵斥指责,令严嵩心中愤恨不已;但是,更让他惊诧的,却是夏言的言下之意,竟然是要重处刘清渠——若是刘清渠是他严嵩的人,夏言这么做,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可刘清渠分明是夏党要员、与夏言私交甚笃,夏言缘何却要大义灭亲、痛下杀手,就让严嵩殊为不解了。 随即,他立刻明白过来:刘清渠这回的罪过,可不单单是治境不力,治下有暴民惊扰圣驾;还有更大的一个罪过:仍沿袭已被朝廷明令废止的牙行包卖之制,以致发生牙行聚众虐打行商之事。要知道,此举与朝廷这些年来推行的重商恤商之国策不符。夏言身为主持江南政务的内阁资政,朝廷政令难以大行于吴中,他难辞其咎,或许还会被皇上认定江南诸省“只知有夏阁老,不知有朝廷”,招致杀身之祸,因而不得不使出丢卒保车、金蝉脱壳之计,严惩重处刘清渠来挽回圣心…… 想到这里,严嵩心中有了主意,便顺着夏言的话说道:“公瑾兄责的是。范公千古名臣风范,仆亦有高山仰止之感、见贤思齐之心。不过,该如何处分,还请公瑾兄拿个主意。” 夏言一哂:“仆方才说了,你惟中兄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主意还得你来拿。” “处分一省巡抚,兹事体大,内阁理应集议。还请公瑾兄直抒己见。” 虚与委蛇、暗斗机心了这么久,夏言早已厌烦,便不再与严嵩兜圈子,径直说道:“论说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非我辈臣子可以随意置喙。不过,皇上既然要内阁拟票,惟中兄也既然问到仆,仆就不妨直陈陋见。应天乃是国朝留都所在、江南膏腴之地,眼下既要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苏松等数十州县还要赈灾抚民,巡抚一职何其之重。而刘尔升久历史职学官,甚少供职地方的历练,担任巡抚一职已是力有不逮,去年又升兼了南京户部尚书,统管江南诸省财政,诸般政务压在肩上,就更是左支右绌,难以应付了。仆以为,不若让他辞去应天巡抚,只任南京户部尚书一职。如此,既保全了他的品秩,又能确保各项政务不致有失。惟中兄以为然否?” 严嵩心中一凛:这个夏贵溪真是心狠手辣,翻脸无情啊! 按照国朝官制,巡抚为一省最高行政长官,号令三司,手中权力很大,执掌几省的总督若不兼任巡抚,都等若是个空壳子,更不用说原本就是个空壳子的南京户部尚书。刘清渠原本是以应天巡抚的本职兼任南京户部尚书,这么一来,等若是由天下第一巡抚一步跌落下来,成了一位“莳花尚书”,难怪严嵩会有此慨叹。 见严嵩沉默不语,夏言问道:“惟中兄是否认为仆的建议失之过轻?” 严嵩回过神来,叹道:“请公瑾兄恕仆直言,不是过轻,而是过重。刘尔升为官几十年,操守品行、道德文章都是世人瞩望,只因治下发生区区数十人的民间殴斗,便罢了他的巡抚,未免过于严苛了。此外,民间殴斗之事,其他省府州县亦不少见,一些民风刁悍之地更是层出不穷,屡禁不止。相比那些地方,留都只怕还要好点。如此严惩重处,让那些地方官员何以能安居其位?” 按说刘清渠是夏言的人,他要痛下杀手,严嵩自然不会施以援手,替刘清渠开脱罪责。不过,严嵩这么说,一来是为了继续试探夏言,看他是不是正话反说在试探自己;二来也是给夏言设套——夏言若是担心被自己小觑而改变主意,不再主张严惩刘清渠,就会触怒皇上,日后能做他文章的机会就多了…… 果然不愧是宦海浮沉几十年,于你死我活的朝堂争斗中脱颖而出的两位内阁辅弼重臣,个个都是机心深重、步步设伏,稍有不慎便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夏言反驳道:“仆当初举荐刘尔升荣膺巡抚,是因江南初定、民情不稳,需有他这么一位士林领袖、海内人望来安定士心,指望着他能上不辜恩,下不负民。如今他在巡抚任上左支右绌,显然已是不堪封疆之任。仆建议他辞去巡抚,亦是保全他的晚节,免得误国误民,更误己身。又何来严苛之说?至于其他省府州县,仆建议刘尔升辞去巡抚,原是他的请罪疏中自请的处分,并非是朝廷要开他的缺,应该不会有人有兔死狐悲之惑。” 既然治下发生了暴民惊扰圣驾一事,刘清渠在请罪疏中当然少不了要写上诸如“臣之大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倘蒙圣恩,准臣革去南京户部尚书及应天巡抚本兼各职,则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这样的官场套话。但官场中人谁都明白,这么说的用意也不外乎是先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既方便别人疏救求情,也给皇上开恩赦免留有余地。夏言这么说,不过是玩了个自欺欺人的鬼把戏而已。 但是,严嵩心里也清楚,以夏言多年不衰的圣眷和辅佐皇上推行新政的卓著功勋,想要借着这件事一举扳倒他,大概是没有可能的;罢了夏党要员刘清渠的应天巡抚,砍掉夏言的一条臂膀,已是值得庆幸的大胜了,便不再假惺惺地帮刘清渠说话,装出一副感慨的样子,叹道:“至公无私者,古有范文正公,今有你公瑾兄,仆自愧不如也!” 随即,他心中又是一动:夏贵溪这个老不死的这么做,难道是要让我做恶人?得罪刘尔升那个已失天心的罪员倒在其次,其他省府州县职官司员若是以为我难有容人之雅量,那我岂不是落得千夫所指?再者,票拟呈进之后,他再在皇上面前替刘清渠讨情乞怜,攻讦我借机生事、挑起党争,皇上岂不迁怒于我?用心何其毒也! 想到这里,严嵩只觉得后背有冷汗潺潺而出,立刻警觉了起来,说:“刘尔升是你公瑾兄一手举荐之人,仆来拟这个票只怕不妥,亦难以让君父及百官知悉你公瑾兄至公无私的宰辅襟抱。不若请公瑾兄拟票,何如?” 夏言意味深长地看了严嵩一眼,淡淡地说:“且不说举荐、开缺由仆一人包办是否妥当,按照内阁惯例,首辅在阁中,票拟当由首辅亲力亲为,旁人提那支枢笔只怕更是不妥吧?” 严嵩罕见地面色微微一红,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原来,自英宗正统年间内阁取得票拟大权至今一百多年,内阁成员由谁拟票并无明文规定,甚至可以说这一百多年来都是一笔糊涂账,往昔首辅为了显示自己并不擅权专横,大都遵循谁分管谁拟票的规矩。到了嘉靖年间,自张熜张孚敬而始,到后来的方献夫、夏言、严嵩,几个内阁首辅都是官场士林所谓的“有大才却无私德”之辈,一个个气焰嚣张,对同僚及文武百官颐指气使,在内阁中更是霸占着那支枢笔不肯放手,渐渐就形成了由首辅一人拟票的惯例。 既然彼此都是始作俑者,夏言以此为托词,严嵩当然被噎住了,不得不把诸多担忧暂且放在一边,说道:“既然如此,那仆就照你公瑾兄的意见拟票了。” 夏言也罕见地露出了微笑,说:“惟中兄只管拟票,一俟皇上批红照准,仆自会劝慰刘尔升,不让他对内阁及惟中兄生恨便是。此外,由谁接任应天巡抚,虽说该由吏部推举,由皇上圣裁,但少不得还要征询内阁意见。请惟中兄早做谋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四十三章 疑虑重重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恩准南京户部尚书兼应天巡抚刘清渠辞去巡抚一职,专任南京户部尚书的票拟呈进之后,严嵩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倒不是担心如此处分不合圣意,而是始终没有想明白夏言为何要这么做,尤其是最后,夏言说让他谋划由谁接任刘清渠空出来的巡抚一职,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一省之巡抚,哪有如此轻易就拱手相让的道理,更何况是堂堂留都应天府!夏贵溪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正在苦思疑虑之时,内廷传来旨意,宣他即刻到东暖阁陛见。严嵩忙收敛了心神,乘坐二人抬舆来到乾清宫。 刚到宫门口,就见着那里已经停了一乘抬舆,旁边站着两个人,如今虽已到初秋,却依然是艳阳高照,严嵩年岁又大了,老眼昏花一时看不清楚两人面目,只看见一人身穿绯色官服,另一人身穿一袭青色布衣,大概是宫里的内侍。 虽然他并未看清那位官员到底是何人,不过,只看到那乘抬舆,他的一颗心顿时又悬了起来。 按照国朝规制,紫禁城属皇家禁地,乘轿骑马、擅行御道便是僭越的大罪,只有亲王勋贵及老病大臣可以特赐乘坐二人抬舆。所谓抬舆,不过是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把前面空着让人便于乘坐。底座安有两根木杠,由两人或手抬或肩扛而行。雨雪天还允许把这两份奏疏递给了自己,却没有说让自己看,尤其是大臣的密奏揭帖,因为往往所言之事涉及机密,历来只有皇上才能看。因此,严嵩也不敢打开,却非常想知道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到底在揭帖上说了些什么,那颗心又悬了起来。 兴许是看出了他的紧张,朱厚熜笑道:“昨日夏阁老呈上密疏,提出了对刘清渠的处分意见。你严阁老今日拟的票,正与夏阁老的意见完全吻合,所以朕才说你们两位大学士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又都有经天纬地之才,于军国大政上才能如此不谋而合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四十四章 大礼相赠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严嵩心中泛起了一丝愧疚:原来夏言昨日便上呈了密疏,且和今晨在内阁与自己说的一般无二。那么,自己从今晨到此前一刻所有的猜度和疑虑都是多余,甚或可谓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不过,皇上最后那句“不谋而合”让他警觉了起来:内阁设在宫城之中,许久不曾在阁中露面的夏言今晨来到内阁,难免被许多人看见,纵然皇上眼下不知道,日后也一定会有人奏报上来,此刻直认“不谋而合”就是欺君的大罪啊! 想到这里,他赶紧欠身应道:“回皇上,今日散朝之后,夏阁老回到内阁,与微臣商议此事。微臣拟的这个票,正是听从了夏阁老的意见,并非不谋而合。微臣才疏学浅,焉能与夏阁老比肩。皇上这么说,真让微臣无地自容……” 朱厚熜大概也没有想到夏言竟然能放下颜面,前去内阁议事,不禁一愣。随即便大笑起来:“好好好!内阁议事,原本就是要集思广益。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更遑论你们这些辅弼重臣,个顶个比诸葛亮也差不了多少,遇事商量着办,我大明朝大大小小的事情就不会出什么岔子!” 接着,他把目光投向了夏言,醇醇地说:“夏阁老,从明日起,就搬回内阁来处理公务。不必排班轮值,只为了朕和严阁老就近请教,也方便百官请示回话。好不好?” 夏言原本怄气在于与严嵩同处一室,既十分尴尬,更看不惯他霸占枢笔、独操国政的作派。皇上如此谦恭,甚至可谓是低三下四地用商量的语气和他说话,尤其是最后那句“好不好”让他诚惶诚恐,立刻站了起来,应道:“微臣谨遵圣谕。” 严嵩此刻已经想明白了,夏言分明上呈了奏疏,今晨议事时却不曾提起,应该不是为了让他紧张疑惑,而是要把妥善处置此事的功劳分一半给他。尽管他还是不知道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为何要这么做,但圣人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严嵩自诩为圣人门徒,焉能不想办法投桃报李?听到夏言应诺搬回内阁,立刻插话说:“皇上有所不知,今日内阁议事之时,夏阁老已经答应微臣所请,搬回内阁来协助微臣处理政务了,微臣日后遇事一定与夏阁老商议酌定,不辜负皇上社稷之托。” 严嵩这么说固然不乏表功的意味,却也流露出夏言并非碍于皇命被动接受的意思,朱厚熜更为高兴,笑道:“呵呵,夏阁老识大体、顾大局,严阁老高风亮节、虚怀若谷,看来是朕多虑了。不过,以朕对夏阁老的了解,他在密疏中举荐严世蕃接任应天巡抚之事,大概不会对你说起吧?” 严嵩大惊失色:“夏……夏阁老要举荐……举荐犬子接任应天巡抚?” 接到夏言的密疏,朱厚熜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值此中兴再造的紧要关头,朝中两大派系能和衷共济、共担国事,当然是好事,但他们的这一转变也实在是太过突兀,这两大死敌莫非达成了什么幕后交易?甚至夏言和严嵩两人若是联起手来,未必就没有沆瀣一气、架空皇权的可能!因此,他方才那么说,其实也不乏试探的用意,见严嵩如此惊诧,这才放心下来,笑道:“你还不知道,看来朕还是了解夏阁老的,并未说错。” 严嵩的城府何等之深,心机何其之重,又岂能不知道皇上这么说有试探的意思,忙说:“回皇上,今晨夏阁老与微臣商议刘清渠处分一事,是曾说过应天巡抚一职不可空悬日久,皇上或要征询内阁的意见,让微臣提前谋划。却并未说起要举荐犬子接任……” 严嵩说的如此明白,让朱厚熜更加确信他们没有在幕后达成交易,可见夏言今次举荐严世蕃,并不完全是为了向严嵩市恩卖好,究其本心,大概有三个用意,一则或许是因为自己举荐的人已经捅了漏子,不得不避嫌;二来大概是觉得严世蕃虽生性贪婪,却不失为治国之能臣,放在应天巡抚的任上,有自己和那么多的言官御史紧盯着,也不敢太过放肆;还有其三,往坏里想,夏言这么做,大概也是包含有移祸之心——应天府当前最为紧要的政务一是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二是苏松两府打击官绅势力、抑制豪强兼并。改稻为桑倒没有什么,抑制豪强兼并却涉及到诸多江南籍官员的切身利益,更牵扯到朝中第三大势力的徐阶。苏松二府的知府赵鼎、齐汉生都是他的门生,如果仍由自己的人担任巡抚,势必要独自面对朝中徐阶一党、诸多江南籍官员和江南官绅阶层的反对和抗争,或许朝中第二大势力严嵩一党也会不甘寂寞、推波助澜。若是举荐严世蕃接任巡抚,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严嵩,由他们父子二人挡在前面,还能拉上严党作为强援,就等若是化敌为友,不但能顺利完成皇上交付下来的抑制豪强兼并的重任,也不会给自己一派埋下祸根。这样的想法固然不能算得上光明正大之举,却于抑制豪强兼并这一攸关大明生死存亡的大政大有裨益,甚或可以说已经能看到胜利的曙光了…… 越想越觉得夏言的奏议妙不可言,朱厚熜不禁心花怒放,便感慨地道:“朕与夏阁老相识相交几十年,深知他至公无私、面冷心热,即便做了好事也从不骄矜自夸、市恩卖好,这才是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千古名臣风范啊!” 朱厚熜这么说,倒不是胡乱夸奖夏言。当年徐阶在任江西按察副使之时,曾得罪过夏言的家人,过不了多久,夏言却举荐徐阶调任京官,升迁为小九卿之一的国子监祭酒,是大明官场上少有的以德报怨的一段佳话。 听到皇上如此盛赞,夏言忙躬身应道:“回皇上,微臣当年遭张孚敬构陷,下狱论死,是皇上明察秋毫,还臣公道,并不次拔擢臣于宰辅之位,许以社稷之托。皇上之于微臣,恩同再造。微臣辱蒙浩荡天恩,敢不尽心竭力,公忠谋国?是故微臣只知举贤荐能,不知有亲疏恩仇之别。” 夏言这么说,明里是反驳,其实是在表白忠心,一席话说得既不失大臣之体,又情深意切,让朱厚熜听了十分受用,笑道:“你夏阁老的端方雅正、恪守臣职,朕是晓得的,当年能发现你这样一位社稷之臣,是我大明之福,亦是朕之大幸啊!” 夏言又要谦逊地辞谢,朱厚熜却把目光转向了严嵩:“夏阁老举荐严世蕃接任巡抚,严阁老觉得如何?” 严嵩诚惶诚恐地说:“回皇上,事涉犬子,微臣理应回避。” 严嵩宦海浮沉几十年,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心里岂不画上一连串的问号?而且,夏言此举的用意,朱厚熜方才能想到的,他大致也都能想到,只是肯定不会认可儿子贪婪成性、有才无德这一点,对夏言隐含的移祸之心却看得明明白白。不过,一来抑制豪强兼并已经得到了皇上的首肯,他既然没有胆量抗谏,也只有逢迎圣意,照着去做;二来他身为当国柄政的内阁首辅,无论谁接任应天巡抚,都脱不了干系;三来这可是儿子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机啊! 严嵩这一辈子只有严世蕃这么一个儿子,而且,他一向疼爱严世蕃,认定他有经国济世之才,能将他佐君治政的丰功伟业和严氏一门的荣华富贵延续下去。因此,他在严世蕃幼年之时便以帝王师学和官场心术相授;及至严世蕃成年并依靠他的恩荫出仕为官之后,他时常咨之以军国大事、朝政要务,以此培养严世蕃的治国之能;更是无时无刻不在为儿子谋划晋身之阶,铺就青云之路。严世蕃也没有令他失望,虽说贪财好货、迷恋女色,却精通朝章国故、善于揣度人心,随着他入阁拜相、当国柄政,官位也步步高升,嘉靖二十六年又高中制科进士,被皇上简拔至御前办公厅任协理,成为行走御前、参与机枢的天子近臣,一段锦绣前程已是可以预知之事…… 此刻,多年的死敌夏言又拱手送上这样一份大礼,让严世蕃荣膺应天巡抚。应天巡抚一职在大明官场的分量自不待言,当前两大政务——改稻为桑和抑制豪强兼并又是皇上眼下最为关心的问题,严世蕃本就已经简在帝心,只要再干好了这两件大事,就算是在封疆大吏的任上取得了朝野瞩目的骄人政绩,再回到朝廷任职,别说是六部九卿,哪怕是宣麻拜相、入阁参赞机枢也是指日可待。到时候,父子两人并列朝班,共同执掌内阁机枢大权,该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荣耀,又该为大明官场留下何等让人羡杀、让人妒杀的一段千古佳话…… 这一诱惑实在太过吸引人,又恰好打在严嵩的软肋之上。因此,明知是夏言的圈套,为的是拉他们一派做抑制豪强兼并的挡箭牌,严嵩还是忍不住要往下跳,即便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内举不避亲”,却也舍不得说什么“犬子何德何能,焉能荣膺巡抚之职”这样的话来断然替儿子辞谢,只是说自己要回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四十五章 见猎心喜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对于严嵩的心思,朱厚熜也猜得**不离十,听他这么说之后,不满地哼了一声:“身为内阁首辅,文武百官以你为尊,何事不能预?却装模作样地跟朕说回避的话!内阁眼下只有你和夏阁老两个人,你是他爹要回避;夏阁老是举荐之人,举荐、票拟由他一人包办就合适了?莫非还要等徐阁老到南京后才能定夺?或者干脆不远千里转送北京,由留守的李阁老和马阁老他们二人酌处?还有,东楼是朕身边的人,让他兼任应天巡抚,朕是不是也该回避,不敢批红照准?” 严嵩敏锐地捕捉到了皇上话语之中的“兼任”二字,心中更是怦然大动——说真的,若是圣驾不曾驻跸南都,或者皇上要严世蕃退出御前办公厅,专任应天巡抚,严嵩或许还要为到底是继续做天子近臣,陪侍皇上左右,随时窥测圣意;还是做一任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而费一番脑筋来斟酌利弊。但如今圣驾就在南京,应天巡抚衙门也从苏州搬到了南京开府建衙,严世蕃也能和张居正一样兼而任之,隔日在两处办公,岂不两全其美…… 因此,皇上这么一连串夹枪带棒、严厉中却透着亲切和信任的质问,在他耳中,简直宛如天籁一般动听。不过,宦海浮沉几十年,严嵩早就练就了深不可测的城府,纵然惊喜如同阵阵狂澜一般地袭上心头,他的表面上却越发地惶恐起来:“回皇上,应天乃我大明留都、首善之地,巡抚一职何其之重。依我大明官制,理应部推或廷推,方能所用得人,不致偏私。是否等推举名单呈上之后,皇上若无明旨,微臣再与夏阁老商议出个意见来?” 所谓部推,也跟廷推一样,是明朝选官的方式之一,顾名思义,是当某些职位有空缺的时候,由主管官员铨选任用的吏部推举候选人,交由朝廷——也就是内阁——审议,报皇上圣裁决断。一般来说,部推的适用范围,主要是三品以下的中层京官和各省督抚、三司、三台等地方官。所推举的人选有一个或若干个主推,也就是第一候选人,是吏部和内阁商议之后确定的合适人选;还有更多数量的陪推,即候补人选。皇上看到名单以后,就用朱笔在他所属意的人选名字上画个圈,此人便能得到这个官缺。如果没有特别属意的人选,通常情况下,皇上都会在主推的名字上画圈,但也有皇帝跟吏部置气,故意在陪推的名字上画圈,甚至把部推的名单打回去要求重推的现象。不过,这都是特例,可一而不可再,皇上屡屡否决部推名单,就会受到朝臣的上疏谏诤,负责选官事宜的吏部尚书和文选司郎中也会以“难堪臣职”为由上疏请罪并申请致仕回乡,表面上是引咎辞职,其实是摔乌纱帽向皇上提出抗议。 与之相配套的,还有部选,即是由吏部自行确定并授予具体职务,报备内阁并呈报御前即可。一般来说,五品以下的京官,和四品以下的地方官,都由吏部部选出任。主管此事的,正是高拱目前任郎中的吏部文选司,文选郎权力之大,可想而知。 无论廷推、部推还是部选,都是对皇权的一种约束和制衡,也就是说皇上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授官任职。只有经过廷推、部推或部选的官员,才被朝野内外、官场士林认为是正途出身,否则就要受到疏论,难以安居其位。明宪宗成化年间,宪宗曾经一度想废除部推,把地方官的任命权揽到自己手里,便有一位名叫刘璧的御史上书讽谏,曰“以九五至尊干预部事,古今未闻也。”宪宗也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这是闲话(也是为当日引起高拱心病的特旨授官方式的一点补充),略表即止。 朱厚熜首肯了夏言如此高明的奏议,见严嵩始终一副分明见猎心喜,却又不敢坦然受之的官场琉璃蛋做派,心中更为不满,冷笑道:“且不说无论是部推还是廷推,名单都要报到内阁,由你们审议;莫非朕还不知道吏部几位堂官,乃至满朝文武大员与你们的关系?照朕看来,部推、廷推还不是走个过场而已,最终还要你们两位阁老说了算。国事倥偬,时不我待,你就不必跟朕玩这些虚的了,愿不愿意,一句话的事情,东楼不干,朕也好赶紧考虑别人。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朕就不信,我大明朝竟会人才凋零如斯,就找不出第二个适宜做应天巡抚的人来!” 原来,按照大明官制,文官铨选任用之权在吏部,部推、部选自不待言是吏部的份内差事,廷推也由吏部尚书主持,等若吏部牢牢地把任用中低级官员和部推、领衔廷推中高级官员的大权握在自己手里。可是,自英宗正统年间内阁阁员挂尚书衔并取得票拟大权之后,内阁往往利用代帝拟票处理政务以及阁员本身的崇高威望干预部务,渐渐侵夺了吏部的选官之权。到了嘉靖一朝,前有杨廷和两朝托孤重臣,后有张璁、方献夫、夏言、严嵩等有大才却无私德之辈,内阁强势首辅可谓层出不穷,连号称“天官”、被认为是文官之首的吏部尚书也是任由他们的喜恶而旋进旋夺,选官大权就尽落于内阁首辅之手。 此外,如今的大明朝堂,文武百官明显分为三大派系,别说是六部九卿十八衙门,就连喂马的上林苑监,那些被称为“弼马温”的职官司员若不跟定一派,就万难在朝廷立足。以吏部而论,吏部尚书闻渊虽说不是三派中人,却与夏言私交甚笃,否则也不会一直坐稳了天官之位近十年也不挪窝;文选司郎中高拱是夏言的门生;而右侍郎欧阳必进,则是严嵩的姻亲。他们若是达成一致意见,唯一一个自成一派的左侍郎徐阶纵然不赞同,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而两派联手,仅以徐阶那点势力,想要改变廷推结果,难于上青天! 这本是朝野内外、官场士林人尽皆知,却都不敢公然说出来的奥妙之所在,皇上却干脆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还用那样直白如市井俚语的话敲打自己,甚或威胁要重新考虑人选,严嵩知道皇上已经很不耐烦,且对自己十分不满了,嗫嚅着说:“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微臣不敢随意置喙,惟凭皇上圣裁决断。” “你这话言不由衷!”朱厚熜越发不快了,毫不客气地说:“朕非独断专横之君,以应天巡抚而论,以前的刘清渠,日后的严世蕃,都是夏阁老向朕举荐的;刚刚请旨从湖广押粮到浙江,转道南京见驾述职的高耀,当年升都察院副都御史,后来改任湖广巡抚,也都是你向朕举荐的嘛!这才要征询你的意见。什么时候用人罢人都是朕一个人说了算了?” 夏言知道,皇上一而再再而三地难为严嵩,非要严嵩明确表态,分明是要严嵩领自己的情,日后无论是他在朝中,还是严世蕃在应天,都不好对自己门下那些忠勤王事的门生故吏横加指责、多方掣肘。不过,夏言却认为自己一心为着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门下也都是公忠谋国、恪守臣职的能臣廉吏,明君在位,必能明辨忠奸,不必要他严嵩承自己的情,便出面打圆场说:“请皇上恕微臣多言。严阁老是谦谦君子,又惜名如羽,是必不会亲口说出首肯严世蕃接任应天巡抚的话。皇上就不必难为他了。” 夏言的话倒是没有说错,语气却带出了一丝教训的意思,与严嵩的一味温顺截然不同,让听惯了奉承话的朱厚熜心里略微有点不舒服,就旁敲侧击地对严嵩说:“你啊!听话是听话,可什么时候能象夏阁老这般一心为公、慷慨任事呢?算了,朕就听夏阁老一句劝,不难为你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无论部推还是廷推,让吏部速速拿个章程出来,尽快办了。应天府当下既要改稻为桑,又要赈灾抚民,巡抚之位不可空悬日久,一俟东楼抵达南京,就让他与刘清渠交接政务,抓好那两件大事。” 严嵩拼命压抑着心中的狂喜,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应道:“微臣遵旨。” 朱厚熜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今日朕召你们两位阁老进宫,并不是要商议东楼接任应天巡抚一事。朕还以为你们已经商议好了,白费了这么多的口舌。内阁眼下只有你们两位阁老,日后遇事要多通气,多商议,不要什么都推到朕的跟前来。好了,不说这个了。肃卿,你把拟的那道旨给两位阁老。” 一直身处东暖阁,却没有资格说话的高拱忙从御案上拿起两张缮写的笺纸,分别递给了夏言和严嵩。两人接过来,只见那道上谕倒也十分简短,不过是说要恢复太祖洪武年间的登闻鼓旧制,准许百姓击鼓,鸣冤所告属实者不必受杖责、流放的惩罚。还未看完,两位阁老就都僵在了那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四十六章 阻力重重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其实,早在数日之前朱厚熜微服出巡,经历了衙役强索铺户财物、牙行虐打浙东行商等等不平之事,回来又与吕芳、高拱和张居正三人做了那一番“泄露天机”的深谈之后,他就决意要恢复登闻鼓之制,给贫民百姓保留最后的诉冤渠道,还让高拱草拟诏书,打算四门张挂,公诸于世。 登闻鼓之制并非什么前所未有的创举,既有太祖高皇帝的旧制,又有皇上当时那一番忧民之谈,对于高拱这样的大才来说,草拟这道诏书也就是一挥而就之事,只要字句没什么不妥,即可钤印用玺,交付制敕房缮写。可是,就在他将诏书草稿呈给皇上审议之时,朱厚熜却又犹豫了,沉吟了许久,还是下不了决心,只得对高拱说:“先放着吧,朕再想想。” 原来,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对于朱厚熜来说,太祖洪武年间定下的登闻鼓之制固然是不容改易的祖制,孝宗弘治年间定下的“涉案官员依律治罪,诉告之民以‘违制犯上’律杖四十、流三千里。”的限制性规定又何尝不是不容改易的祖制?虽说祖制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纸空文,这些年里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几乎将朱元璋当年钦定的国策完全翻了过来。但是,登闻鼓之制和当年引发举子罢考、朝臣抗谏、边将投敌、江南叛乱等一系列动乱事件的新政一样,涉及到全天下官员的切身利益,就让他也不禁犹豫了。 这也不是朱厚熜杞人忧天,更不是被此前推行新政引起的一连串祸事吓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而是因为自明太祖洪武年间设置登闻鼓,定下这条利用百姓监督官员的制度而始,除了没有人敢向冷酷无情、杀起官员来从不手软的明太祖朱元璋提出抗议之外,成祖以降,朝臣对此的抗议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明孝宗弘治皇帝被史家称为明朝最为勤政爱民的中兴明主,开创了“弘治中兴”的盛世伟业,甚至认为他的治国功绩不亚于太、成两祖,品行却远胜过太、成两祖,以这样一位贤明君主,尚且难以抗拒朝臣们的抗议,不得不同意他们对百姓击鼓鸣冤施加诸多限制,要改易的难度就可想而知了…… 夏言和严嵩两位阁老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不敢贸然表态。作为饱读诗书、熟知历朝兴衰更替掌故的内阁辅弼重臣,他们又何尝不明白皇上此举包含的仁君爱民之心?可是,作为浮沉宦海几十年、经历了无数次官场争斗、朝堂倾轧的老官僚,他们更清楚,这是皇上套在全国数万官吏身上的一道枷锁、悬在头上的一柄利剑,贪官污吏固然心生惊惧,不敢再做那些伤天害理、虐民自肥的事情;那些清官廉吏也少不了要遭到治下刁民的诬告诽谤,而这些诬告诽谤会被政敌所利用,都察院、各省巡按御史也不可能每一次都能秉公明断,还他们以清白,势必有人要蒙受冤屈;进而又有人要仗义执言、上疏救援并揭发诬告之人;于是,新一轮的攻讦、反驳、抗辩、指斥就会开始,从此朝堂多事,大明官场也会变成冷冷冰冰荆棘丛生的倾轧之地,官员难安其位、政务难以布陈、国家也就难以稳定了…… 见两位阁老沉默不语,显然是对这道圣旨有异议,朱厚熜心里不禁一凉。不过,让他就此放弃这一保护百姓合法权益的最后一线希望、防止官员**虐民的最后一道防线,他实在是不甘心,就点着名问道:“严阁老,这道上谕没有什么问题吧?” 严嵩从紧张的思索之中惊醒过来,嗫嚅着说:“兹事体大,可否容微臣斟酌数日,并与时下在留都的诸位大臣商议,拿出个妥善的法子之后,再回奏皇上?” 朱厚熜选定严嵩首先发问,一是因为严嵩天性柔媚,一意逢迎君上,不象夏言那么刚直强横,心里有什么话径直就说了出来,君臣僵在这里不好收场;二来也是因为刚刚答应严世蕃接任应天巡抚,等若给严嵩父子送上了一份大礼,他怎么也该投桃报李,在恢复登闻鼓制度上支持自己。他却没有想到,严嵩虽说没有当面反对,却给他来了个一拖二推,不但要“斟酌数日”,还要拉上诸位朝廷重臣“商议”。不用说,他是在指望着到时候以一句“群臣集议,皆曰不可”就把这件事给搅黄了! 朱厚熜怒不可遏:好你个严嵩,老子容忍你们父子二人这么多年,镇抚司反贪局搜集到的严世蕃索贿受贿、骄纵不法的罪状堆在一起有一人多高,朕不但不惩处他,还把他放在应天府那么重要的地方做封疆大吏,你以为是看上了你父子二人的治国之才?告诉你,我嘉靖一朝名臣辈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之所以让你做内阁首辅,不过是因为你比夏言听话,可以利用你们这些封建官僚之间的矛盾来推行我富国强兵的新政!你还敢跟我玩一拖二推的鬼把戏! 想到这里,他冷笑一声:“芝麻绿豆大点的事情,还要‘斟酌数日’!还要‘与时下在留都的诸位大臣商议’!设置登闻鼓,准许百姓击鼓鸣冤是太祖高皇帝的祖制,朕不过是敬天法祖,恢复旧制而已,还要你们劳神费力拿出什么妥善的法子吗?” 严嵩赶紧离座跪地,说:“回皇上,微臣有肺腑之言沥血上奏……” 朱厚熜冷冷地说:“有什么话就直说!少说什么‘沥血’不‘沥血’的来威胁朕!” “谢皇上!”严嵩将头在地上一碰,然后抬起来,说:“上苍有好生之德,皇上是万民之君父,亦是百官之君父,君恩浩荡亦无远弗届。民有福祉,百官亦应有福祉,不宜偏私……” 朱厚熜火冒三丈,厉声打断了严嵩的话:“你的意思是说,朕身为君父,却不能呵护你们做官之人了?” 严嵩俯身在地,低声说:“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朱厚熜恶狠狠地说:“当初为了缓解朝廷财政危局,朕施行了官绅一体纳粮和子粒田征税之制,不过是多收了你们几斗米几两银子,你们就敢打着太祖高皇帝的旗号造反,想把朕给废了!如今朕要恢复太祖高皇帝的旧制,你们却又不愿意!祖制对于你们来说,是不是有利的才遵守,不利的就都‘瞧着办’?” 他这样倒打一耙,而且话语之中流露出要与全天下官绅士子对抗的意思,令在场的诸位大臣和吕芳都不寒而栗,严嵩更是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不得不垂首说道:“回皇上,依微臣之愚见,祖宗成法不可不守,刁民诬讼亦不可不防。官为父母,民为子女,民告官等若子女讼告父母。我大明以孝治天下,朝廷律法载有明文,子告父是为不孝,纵然所告属实,亦应杖四十、流三千里…… 朱厚熜被严嵩如此冠冕堂皇的话给噎住了。 那天商议恢复登闻鼓旧制之时,高拱和张居正也曾流露出君父不但应该保护百姓,还应该保护同为君父子民的官吏的意思。对于他们这两位出仕不久的年轻官员来说,朱厚熜可以大讲一番照顾弱势群体,安民是为了维护国家稳定,要给百姓留一点微茫的希望,不能把百姓逼到绝路上去造反等等诸如此类的道理来说服他们。可是,对于严嵩这样宦海浮沉几十年的官场油子来说,讲这些道理有用吗?他们深受孔孟圣贤教诲,又何尝不明白“仁者爱人”的道理?不过是为官日久,对百姓的疾苦也就麻木日久,任他哀鸿遍野,好官我自为之,只要能在官场上左右逢源,在仕途上高歌猛进,老百姓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其实,这还要怪朱厚熜自以为是,弄巧成拙——他若是先点名让夏言发表意见,兴许反倒不会僵在这里。一来夏言已经从高拱那里得知皇上曾得到天人示警,知悉后世及外藩诸事,以夏言公忠体国之心,想必不会为了维护官员的一点私利,反对皇上这样的爱民仁政;二来夏言身为内阁资政,所谓资政,顾名思义,主要是以资人主顾问,并不承担具体责任,处境便要超脱很多,大概也不会为了顾虑百官的反对和诘难而公然忤逆圣意。他若是抢先表态支持,刚刚得到他拱手送上大礼的严嵩,有些话也就不好说了。 而严嵩却有所不同,尽管他节操风骨远不如夏言那么耿直刚介,总是小心翼翼地逢迎君父;但是,作为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他不能不顾虑官员们的情绪,也就不敢贸然同意恢复登闻鼓旧制。弘治年间迄今不算遥远,他略一回忆,就想起来当年那些大臣说服孝宗弘治皇帝改易登闻鼓制度的绝佳理由,拿来搪塞当今圣上,依然有效。 究其根源,固然要怪高拱不敢把自己将“天机”泄露给师相夏言之事禀告朱厚熜,使他选错了突破口,却也要怪他识人之能、驭下之术还不够炉火纯青——虽说他已经当了七八年的皇帝,也经历了许多朝政纷争,自诩已经精通帝王心术,可以驾驭群臣,但遇到这样棘手的事情,却还是会暴露出缺乏严酷的政治斗争锻炼的先天不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四十七章 内外两相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沉默了一阵子,朱厚熜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说:“既然严阁老这么说,此事就以后再议。朕乏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肃卿,你帮朕送送夏阁老;吕芳,你帮朕送送严阁老。” 在场诸人都是一怔:皇上一向心志坚定,打定主意要干的事情从来不轻言放弃。当初为了给父母上尊号,和群臣一闹十几年;为了推行新政,纵然天下大乱蜂起、半壁江山易色,也矢志不改初衷。今天却又为何如此虚心纳谏,上谕都草拟好了,竟因为严嵩的几句话就搁下了? 更让他们奇怪的是,皇上向来厌恶繁文缛节,召见内阁辅臣议事,从来没有迎来送往的先例,为何今日却指名让高拱和吕芳送两位阁老? 皇上不再强迫自己承旨,令严嵩暗自松了口气,心中却还在忐忑不安,不知皇上会否因此生气,原本答应让严世蕃兼任应天巡抚的承诺也不作数了。高拱当日聆听了皇上关于治政首重安民的一番宏论,已经打心底里接受了这个观点,对朱厚熜碍于朝臣的反对,暂时搁置恢复登闻鼓之制的决定不无失望。夏言事不关己,皇上也没有指名问到头上,自然对此不置可否,依然面如止水。惟有吕芳,听皇上这么说之后,眼睛骤然一亮,随即便低头应道:“奴婢遵旨。” 众人拜辞君父,出了东暖阁。两位阁老的抬舆一直等候在乾清门外,吕芳就请两位阁老上抬舆。严嵩哪里敢自己乘坐抬舆,却让吕芳步行相送?诚惶诚恐地逊谢半天,吕芳这才不再执意请严嵩上抬舆,躬身请严嵩先行,自己落后半步,朝外走去。夏言一向瞧不起阉寺宦奴,略一拱手算是道别,就在高拱的护持下登上抬舆,扬长而去。 紫禁城由里及外分为三大块,最里面那一块是乾清门以内,有乾清宫、坤宁宫等多处宫殿,是皇上和后妃的私寝之地,算是禁宫,外臣非奉旨不得入内,奉旨见驾也有专门的太监引路,不得随意乱窜;中间一块是乾清宫从乾清门到会极门之间的这一部分,有宏伟壮阔的会极、中极、太极三大殿,是举办朝会等一应礼仪大典和皇上召见外臣的地方,两旁还修有一排排的厢房,是内廷二十四衙门的值房;从会极门到午门之间,是最外面的那一块,内阁和六科廊在此办公。吕芳既然是奉旨相送,自然是要把严嵩从乾清门一直送到内阁值房才能回去向皇上复命。 大内深宫,高墙林立,严嵩和吕芳两人走到中极殿附近,夏言的抬舆已经消失在宫门之外。一直没有说话的吕芳突然站住了,吩咐引路的内侍:“你去交代中极殿管事牌子,开一间耳房,咱家要与严阁老说话。” 内侍一溜烟地跑了,过不多时就听到开门的声音。吕芳朝严嵩一拱手:“严阁老,请移尊步。” 明太祖朱元璋有鉴于汉唐宦官祸国乱政,制定了极其严格的管束制度,,对太监施加限制。为了防备内外勾结要挟皇权,内廷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太监与外朝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等辅弼重臣绝不允许私自见面。皇上有旨到内阁,有专门的传旨太监;有事召见大臣,有专门的领路中官,这是从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便定下的铁律。当然了,在经历了一百多年数代皇帝之后,这些由朱元璋钦定的祖制不免日渐松弛,纲纪朽坏。内廷和外朝之间相互勾结之事已然成为常态,司礼监掌印太监和外朝内阁首辅这两大“权相”配合得怎么样,往往成为朝局是否动荡的晴雨表。甚至出现有英宗正统一朝的王振、宪宗成化一朝的汪直、英宗弘治一朝的李广到武宗正德一朝的刘瑾这样的权阉巨宦,将外朝大臣揉捏得如面团一般,连内阁首辅都不得不仰其鼻息而活,凭其好恶决定去留。不过,即便是这些权阉在位,碍于朱元璋的祖制铁律,都只是与外朝大臣暗中来往互为声援,表面上还要装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来掩人耳目。 到了嘉靖一朝,嘉靖皇帝对身边太监约束甚严,内廷风气为之一正。吕芳也一直恪守祖宗家法,从不逾雷池一步。所以,当他主动提出要和严嵩到中极殿耳房里说话之时,严嵩心中不禁一凛,不知道一向恪守礼法家规的吕芳,何以会做出这等违制之事。但是,他却不敢当面拂了吕芳的面子,只得应道:“吕公公请。” 两人移步进了中极殿边上的耳房,严嵩瞥见吕芳用眼色赶走了前来伺候的中极殿管事牌子和引路内侍,心中更是惊悸不安。刚一坐定,他就问道:“吕公公,你我坐在这里,是否不大妥当?” 吕芳看透了严嵩的心思,嘴角一扯,笑道:“严阁老责的是。按太祖爷订下的规矩,内官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皇上召见您二位阁老商议国事,咱家这个奴婢便不该在场。是不是?” 严嵩从吕芳阴阳怪气的话语之中听出了忿恨之意,立刻后悔自己方才的多嘴,不敢迎合吕芳的话,只能轻抚颌下长髯,掩饰自己的尴尬。 吕芳不依不饶地说:“按太祖爷传下来的家法,内官不得结交外臣,咱家这样的寺人奴婢,确实不该和您老这样的当朝首辅、辅弼重臣在这里坐着说话。是不是?” “这——”严嵩更不敢应声了。 吕芳的脸上露出了恶毒的笑容:“咱家听说,向来到内阁或阁老府邸传旨的那些奴婢,都能得到您严阁老的礼尊和馈赠,甚或有人藉此还成了宫里的富人,让其他奴婢羡慕不已。咱家便以为您严阁老不象夏阁老那样难以亲近。没想到,您严阁老竟也如此不齿咱家。既然如此,咱家也就不说什么了,恭送阁老回内阁,咱家就回去给皇上复命便是。”说着,吕芳就站了起来。 吕芳是皇上最宠信的大伴,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执掌禁宫十几年,这些年里虽说退出了司礼监,宫中的大权也未有一日旁落,算起来他担任“内相”的时间,比严嵩这个“外相”长了许多。见他作势要走,几乎是要当场翻脸,严嵩吓得慌忙起身,躬身长揖:“吕公公请恕罪、恕罪……” 吕芳板起了面孔,冷冷地说:“您严阁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位高权重,炙手可热;咱家一个刑余之人、宫中奴婢,干的也是伺候人的下贱差事,还敢恕您严阁老的罪?莫要折杀了咱家。” 听到吕芳如此恶毒的话,严嵩越发深恨自己方才多心多嘴,却又无从解释,只得长叹一声:“吕公公这么说,我只得羞愧嚼舌而死了。我虽身为首辅,却并非是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更谈不上什么位高权重,炙手可热。反倒是终日如临渊履薄,凡事是小心了又小心,谨慎了又谨慎,唯恐行错半步路、说错半句话,便会招致杀身之祸……” 严嵩之所以把自己说得如此可怜,是因为他知道吕芳素有“活菩萨”之称,惟其如此,或许能使吕芳动了恻隐之心,原谅他方才的惺惺作态。 果不其然,吕芳似乎被严嵩的表白所打动,脸上的冰霜消散了一点,跟着叹道:“咱家也并非是不晓事之人。这些年虽说一直在宫里,外面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点,如今的朝廷是明君在位,悍臣满朝,严阁老这个首揆的确很难,平日里小心谨慎一些也是对的……” 严嵩见自己的苦情计奏效,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却越发抹上了一层凄苦之色,动情地说:“旁人知我罪我,并不足论。吕公公能体谅我的难处,足慰平生,足慰平生了……”说着,连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吕芳突然把脸又拉了下来:“严阁老这么说,咱家可受不起。你严阁老是皇上选中的首辅,咱家就得尊着你,说不上体谅不体谅的话。” “是是是,吕公公责的是,责的是。”严嵩忙不迭声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千古不移之至理,凡我大明子民,都该忠于君父。” “严阁老这话在理!”吕芳说:“在我大明朝,只有一颗太阳,呵护着两京一十三省的万物灵长,那便是皇上。但凡忠于皇上的人,咱家就礼尊他。谁要是不忠于皇上,咱家第一个不答应!” 严嵩叹道:“放眼我大明亿兆生民,忠心不二之人,无过吕公公之右者!” 不过,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暗自纳闷:这个天杀的阉奴冒着违背祖制,被旁人攻讦之险,把老夫请到这里来议事,却一直扯这些不相干的淡话,还一会儿做人一会儿做鬼,他到底想干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四十八章 可怜皇亲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兴许是看出了严嵩心中的疑惑,吕芳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严阁老,咱家今天把你请到这里说话,是要祝贺严大人荣膺应天巡抚。严大人本就是天子近臣,皇上一向十分器重他,今次出任封疆大吏,又放在应天这么重要的地方,只要别象那个刘清渠一样捅什么漏子,日后还怕不能调回京城协助你打理政务?我大明朝设立内阁近一百七十年,还从未有过父子同为阁臣的先例。要破这个天荒,大概就指望你们严家了。” 有了刚才吕芳那样明刺暗讽,严嵩不敢再在这位什么都明白的“大明内相”面前装假,自谦什么“圣意未决,不敢妄断犬子有此恩遇殊荣”之类的话,忙拱手谢曰:“犬子世蕃有此大幸,既是仰赖皇上眷顾栽培,更多亏了吕公公平日里的关照提携……” 严嵩这么说,倒不是故意拣好听的说来讨好吕芳。大明官场关系盘根错节,即便是自成体系、不与外朝各衙门沾边的镇抚司也不是铁板一块。严氏父子早就听说镇抚司反贪局在暗中搜查严世蕃索贿受贿的证据,也提前做了两手应对准备:一是不敢再象以前那样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二是拿出大量银钱,从司礼监掌印陈洪到镇抚司职官司员上下打点,广结善缘,更少不了眼前这位暗操宫中权柄的吕公公。不过,他们却不知道,对于他父子二人,朱厚熜早有“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密谕,吕芳便指令宫里和镇抚司的人见礼就收,既多了严氏父子结交内宦的罪证,又可以贴补宫中用度,手段虽说有些卑劣,却恰恰是皇上这些年来“只问是否苟利家邦,不问手段是否合理合法”的一贯作风。 吕芳嘴角的笑容越发地耐人寻味了:“严阁老这话,咱家也受不起。咱家方才说了,你严阁老是皇上选中的首辅,严大人是皇上选中的秘书,纵然有大醇小疵,只要你们诚心忠于皇上、替皇上办差,能关照的,咱家一定会关照,也不让旁人给你们找茬生事,却说不上什么提携不提携的。” 听出吕芳的话语之中已经有掩饰不住的威胁之意,严嵩心里不禁一惊。但是,吕芳既然没有点破,他也不敢直认自家父子二人有什么“小疵”。不过,他一直认为,若不是吕公公压着,任由镇抚司反贪局把严世蕃索贿受贿之情状奏明圣上,以皇上之治吏严苛,别说是升兼封疆大吏,只怕打入诏狱甚或身送东市、抄家灭族也不无可能,便以为吕芳这位天杀的阉奴是想趁机敲诈自己一把,索取替他们父子二人掩饰罪责的报酬。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既是应有的礼数,更是官场司空见惯之事,严嵩便顺着吕芳的话说道:“我严家父子二人得到吕公公关照远非一日一事。古人云,大恩不言谢,老朽就腆颜生受了。吕公公但有差遣之处,还请明示。但凡力所能及,老朽与犬子绝不推辞。” 随即,他又热情洋溢地说:“犬子世蕃一向将吕公公视若父持,礼尊敬重,倍于常人。吕公公若是不嫌弃他粗鄙,还请以小字‘东楼’称之,且不要一口一个‘大人’,没来由折了他的寿。” 吕芳倒也没有跟他客气,说:“不敢言‘差遣’二字。不过,倒真有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还要东楼得便处帮个忙。” 严嵩忙说:“有什么得便不得便的,吕公公交办的事情,犬子一定尽力办好。恳请吕公公明示。” 见严嵩答应得如此爽快,吕芳也就径直说道:“有几户人家,想请东楼平日里多多关照。” 严嵩问道:“是吕公公的亲戚故旧?” 吕芳摇摇头:“咱家是个孤儿,自幼便进了皇上的藩邸,哪有什么亲戚故旧?严阁老该当记得咱家当年曾在南京住过两年,期间认识了几位朋友,都是丁门小户人家,没有靠山,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东楼日后主政应天,还请多多关照他们。” 严嵩一边听,一边暗自寻思:既然能跟吕公公吕芳这个阉奴交上朋友,怎么会是寻常丁门小户人家?随即一想,心中大惊:莫非竟是他们? 原来,穿越回到明朝,朱厚熜汲取了混蛋嘉靖因耽于淫乐暴虐而惨遭壬寅宫变,险些死于宫女之手的教训,毅然决然地停止在民间大选秀女。吕芳担心皇上子嗣不广,于当年受命镇守南京期间,给朱厚熜采买了三十个色艺双绝的江南秀女充掖宫闱。去年伴随他出巡大同的春情、春意两人便是其中两位。这一年间,这三十名秀女之中的不少人也承蒙皇上雨露之恩,被册封为妃嫔。莫非吕公公要严世蕃关照的,就是这些妃嫔秀女的家人? 严嵩料想得不错。吕芳所谓的“朋友”,正是那些皇亲国戚。而这件事,还要从前几天宫中发生的一件盗案说起。 那天,一名在某位婕妤(妃嫔称号之一)身边当差的内侍出宫,守卫宫门的人见他怀中鼓鼓囊囊,神色又不大对头,就把他拦下了。一搜,从那名内侍的怀中搜出几件宫中的御用物事。当即就把他送到内官监审问,他招供说是奉娘娘的命让他带出宫,送给那位娘娘的娘家的。 大内的物事,不管是金杯玉碗,还是一草一木,都属于天家所有。没有请得皇上的恩准,谁也不准携出宫门。那位婕妤算是犯了家法。不过,事涉皇上的妃嫔,内官监既不敢自专决断,也不敢随意奏陈皇上,便禀报到了吕芳那里。那位婕妤正是吕芳当年买来敬献给皇上的,如今出了这种事,他也觉得十分难堪,便亲自审问了那名内侍。据那名内侍招供说,那位娘娘家中托人带信进来,说她父亲病得不轻,家中连看病的钱都没有了,让她好歹接济一点。那位娘娘把自己辛苦积攒下的十几两月份银子全拿了出来,也还是显得太少,一时急了,就把宫里的几件御用物事偷偷拿给那名内侍,让他送出去交给自己的家人。 吕芳治宫甚严,很少出过盗窃御用物事的事情,对此十分重视,自己亲自过来审问,原本是要敲山震虎杀鸡骇猴,好好整肃一下宫禁。但是,听闻个中实情之后,让他改变了先前的想法。 原来,按照朝廷规制,那些妃嫔的家人都要被封授一定的荣誉性爵位或官职。但是,一来明朝对后族皇亲限制很严,那些妃嫔的家人爵位官职虽高,手中却没有一点实权,除了那么一份干巴巴的俸禄,再无进项;又不能象朝廷实授的官缺一样有养廉银,俸禄就显得十分菲薄。二来那些妃嫔本就出身丁门小户,家境贫寒。三来朱厚熜这些年里把宫中的用度一削再削,能维持正常开销还多亏了吕芳等人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更多亏了不断裁汰遣散年老内侍、准许年过二十五的宫女回家。在这种窘迫的情况下,皇上逢年过节给予宫中各色人等的赏赐就少得可怜,更不用说是能有闲钱赏赐给那些皇亲国戚。而妃嫔们每月只有那么一点月份银,别说是蓄私房钱,就是头面首饰,也是多年没有添置,有心要贴补娘家,也没有那个能力。因此,那些妃嫔之家虽贵为皇亲,的确如吕芳方才说的那样“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自从十岁净身进了兴献王藩邸,其后跟随皇上进京,吕芳便把大内禁宫当成了自己的家。对于宫中发生这样的事情,或者说是对于堂堂皇亲国戚居然沦落到靠典卖家产过活的可怜境地,吕芳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当然不敢说皇上的不是,但也深知那位小娘娘的确是没了法子才这么做,不是故意要违犯家法,便长叹一声,责令内官监把那名内侍发提刑司打二十大板,把那几件大内御用物事悄悄送还给那位婕妤,然后从内库中拨出一百两银子,还让那名挨了板子的内侍送到那位娘娘的家里。 家法、人情两相兼顾,吕芳还是不能释怀,就暗中派人内查外调,一是着令内官监把那些妃嫔身边的内侍宫女叫来问话;二是着令镇抚司调查诸位皇亲的生活状况。不查还好,一查才知道,这种情形,绝非那位婕妤一家独有。妃嫔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到伤心处还时常垂泪涟涟,却都不敢向皇上提出来。 自方皇后凤逸九天之后,皇上没有另立皇后处理六宫事务,这些事情也就无人问津。吕芳觉得自己身为大伴,照顾皇亲国戚责无旁贷。可是,皇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国政,他如何能用这样的小事来烦扰皇上?但不经请旨,他却又无法擅自动用内帑贴补诸位娘娘的家人,不得不想出了这个法子。事关天家威仪和皇上的颜面,他自然不好跟严嵩直说,便推说是自己的朋友,托严世蕃关照。虽说这么做不合祖宗家法,却也算是他这位忠心耿耿的大伴替皇上分谤,顺便还能引出下面的话题,不露形迹地把皇上交代的那件紧要差事给办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四十九章 暗敲警钟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严嵩何等乖巧伶俐之人,即便想不到事关皇亲国戚,只要吕公公交代下来的事情,他又岂能说个“不”字?当即满口答应:“既然是你吕公公的朋友,犬子一定诚心孝敬他们。” 吕芳笑道:“严阁老真是爽快!这件事就拜托东楼了。等他抵达南京,咱家请阁老和东楼喝酒。” 严嵩也满脸堆笑,客气地说:“举手之劳,何必如此客气。” 吕芳笑道:“严阁老莫非是怕咱家请不起吗?咱家虽说俸禄不多,却没有子嗣拖累,不必置办家产传给后人,一顿酒饭还是请得起的。不过,严阁老近来酒量大涨,咱家真是有些担心难以让阁老尽兴一醉呢!” 以吕芳的身家,又是诚心要设宴答谢别人,却斤斤于宾客的酒量,谁听来都不信?而且,自己一向惜福养生,朝野尽知,更遑论执掌镇抚司,暗中窥测监控百官的吕芳!严嵩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位吕公公话里有话,但吕芳不直说,他也不好直接发问,便笑道:“吕公公这是怎么说?老朽年轻时也不谙杜康之道,除了皇上赐宴,只在年节之时吃上一杯两盏,过了知天命之年后,更是滴酒不沾。只有那年替皇上恭书颁赐平叛军的《七律喜闻营团军攻克徐州》时,曾破例喝了半斤新正年节皇上御赐的六十年茅台佳酿,也不过是为求写出君父御诗之恢弘气魄于万一,哪里谈得上酒量见涨不见涨。” 吕芳笑道:“古有李太白醉草吓蛮书,今有严阁老醉书平叛诗,真是双星并耀,堪称千古文坛两段佳话呢!不过——” 吕芳突然把脸又沉了下来:“既然严阁老酒量并未见涨,为何以前只喝皇上的一杯酒,如今喝了皇上的那杯酒还不够,却还要喝百官的那杯酒?” 严嵩大惊失色,终于明白吕芳今日敢冒违背祖宗家法的风险,私下里跟自己说话的用意之所在,是要责怪自己。但他却无法判断出吕芳这么做,到底是好心提醒自己,还是奉有皇上的上谕来敲打自己,不得不装糊涂,追问道:“吕公公,这是怎么说?” 吕芳正色说道:“有些话,本不该是奴婢这个位分上的人能说的当说的,但严阁老如此高情厚谊,咱家就斗胆多嘴说上几句,还请严阁老不要见怪。” 看来这个阉奴一没有奉旨,二也不见得会心怀恶意。严嵩松了口气,忙拱手作揖:“请赐教。” 吕芳侧身避让,拱手还礼说:“严阁老是大学士,咱家怎敢言‘赐教’二字?不过是心里窝的事情太多,想找你严阁老倾吐倾吐。” 不敢言“赐教”,却说是“倾吐”,细心的严嵩听出眼前这位吕公公既要摆架子,同时又把自己当作朋友,心里更是轻松了下来,说:“那就请吕公公但说无妨,老朽洗耳恭听。” 吕芳紧盯着严嵩,缓缓地说:“咱家自皇上龙潜藩邸之时便跟随皇上,如今已有四十又二年;而一眨眼,皇上入继大统也快满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里,除了你严阁老,我大明朝的内阁拢共换了杨廷和、蒋冕、费宏、毛纪、杨一清、张孚敬、方献夫、翟銮、李时、夏言、顾鼎臣十一位首辅。他们的上台下台,都是咱家亲眼所见。旋进旋退,倏然如流星的蒋冕、毛纪、方献夫、顾鼎臣四人且不去说他;才略平平,既不得皇上宠信,又不能为百官信服的费宏、杨一清、翟銮、李时四人也不去说他,真正能久居其位、并能有所作为的内阁首辅,只有杨廷和、张孚敬和夏言区区三人而已。他们柄国执政的成败是非,不是咱家这样的奴婢所能随意置喙;咱家只知道,杨廷和身历四帝,又有拥立之功,皇上以师礼事之。他却以两朝托孤重臣自居,专权擅政,轻慢皇上,把朝廷威福都夺了去。满朝文武皆仰其鼻息,附其骥尾,阿附权臣,蔑视幼主。皇上想给兴献先帝上尊号以尽人子之孝,他们也是百般阻挠。皇上不得已命他致仕,其后又追夺其官,将他削职为民,这便是只喝百官那杯酒的下场。夏言有社稷之才,早年也曾得到皇上宠信,又深孚百官之望,却打错了算盘,既要喝皇上的那杯酒,又要喝百官的那杯酒,就难免在内阁首辅那把椅子上坐不久长,几经起罢,纵然有辅佐皇上布陈新局、厉行新政之大功,如今也还是只能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内阁资政。三人之中,论资历论人望,张孚敬最为浅陋,可惟有他是一心一意喝皇上那杯酒的,是故内阁首辅那把椅子,也坐的最为长久……” 略微停顿了一下,吕芳又继续说道:“张孚敬是正德十六年的进士,这个资历,大概只能勉强够格做你严阁老的门生。可到了嘉靖五年,你严阁老还在国子监祭酒的任上,他便已经升任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机枢要务了。嘉靖八年,又坐到了内阁首辅那把椅子上。纵然百官厌恶,交章弹劾而一时被逐,仍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前前后后当国柄政长达五年之久,在十几位首辅之中首屈一指。老病恳请致仕之后,皇上还经常派遣中使前往探视并赐药,可谓享尽了人臣难有之殊荣恩遇。看来这做首揆的,喝谁的酒,还真是一门学问啊!” “这——”严嵩欲言又止,那张沟壑遍布的老脸上,似乎已有汗水渗出。 原来,自英宗正统年间首开司礼监代帝批红之例,迄今已有一百多年,做过“大明内相”的司礼监掌印的太监也有好几十人,吕芳算是其中最守规矩的,但今天却如此肆无忌惮地臧否外臣,讥评嘉靖一朝的十几位“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的内阁首辅,让严嵩甚为惊诧。而且,吕芳跟他说的虽然都是人尽皆知的朝堂掌故,却从来没有人能象这样一针见血,放言无忌,在他心中不禁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 诚如吕芳所言,嘉靖一朝名臣辈出,迄今三十年,内阁换了十几位首辅,升迁罢黜从来都是皇上但凭个人好恶,一言立决。象张孚敬那样的资望甚浅又专权跋扈之辈,屡屡招致百官交章弹劾,皇上碍于清议,几次将其罢免,不久便又召回复任首辅,反观其他内阁首辅,即便是象杨廷和那样的四朝元老、两朝帝师,在朝野内外一呼百应,只因没有遂皇上的心愿替兴献王帝后上尊号,皇上一句“定策国老自居,门生天子视朕”便将他斥退归乡,后来又被削职为民,郁郁而终。而他自己也清楚,大明朝的内阁辅臣虽被世人视为“上承圣意、下领百官”的宰相,却与前朝宰相有所不同,说穿了只是承旨办差、以咨顾问而已,得不到皇上的宠信,别说是号令百官、指点江山,欲要保全禄位和身家性命也难…… 以严嵩自身而论,他学富五车,精通帝王心术,又历经弘治、正德两朝,近二十年宦海浮沉,使他见过多少你死我活的朝堂争斗,岂能不懂得“雄猜多疑之主,喜用柔媚之臣”的道理?加之他的性格阴柔圆滑,平生信奉“不做山,只做水,随地方,就地圆。”的处世之道,与杨廷和的光明磊落、夏言的刚直强横截然不同,又何尝想学他们那样固执己见、********?嘉靖十七年,嘉靖帝欲让一天龙椅都没有坐过的生父兴献皇帝称宗輹庙,命下礼部集议。这是个棘手的差事,顺从皇帝,立刻就会招来官场士林的责骂;按照惯例来秉公办理,自己乌纱帽难保。经过一番思前想后、仔细斟酌,严嵩最后写了一份模棱两可的奏疏上呈御前。嘉靖皇帝对他的骑墙态度非常不满,亲书《明堂或问》警示廷臣。严嵩惶恐不安,生怕皇帝降罪,于是尽改前说,完全顺从皇帝的意思,为兴献皇帝祔太庙配享安排了隆重的礼仪,并在祭祀礼毕后,写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文笔绝佳,很得嘉靖帝的赏识,晋封他为文华殿大学士。尝到了甜头的他从此便打定主意置“逢迎君上、阿谀事君”的天下骂名于不顾,做一位惟命是从的“柔媚之臣”,也因此平步青云,很快就以礼部尚职入阁拜相,进而扳倒夏言,架空翟銮,将朝政大权掌握手中。可是,这些年里,皇上突然又摆出了一副有道明君孜孜求治的架势,不但召夏言复出再任内阁首辅,还将他赶到了文渊阁抄《永乐大典》,与此前简直判若两人。此外,皇上既然是治世明君,当然要有虚心纳谏的雅量,屡屡下诏要求百官万民直言朝政国务之失是一大明证;严嵩恨之入骨的海瑞以微末小吏之身屡屡上疏批龙鳞,不但没有因建言获罪,反而步步高升更是一大明证。在这种情况下,他若是还象往昔一样唯唯喏喏,岂不让皇上小觑了自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五十章 闻过即改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仿佛是看穿了严嵩此刻心中正在想些什么,吕芳脸上露出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人的酒量有大有小,想怎么喝也是自家的事儿,旁人可管不着。不过,既然坐在了内阁首辅那把椅子上,酒却只能喝一杯,想要多喝,只怕会醉酒误事。而这一杯酒,也只能喝皇上的。想要喝百官的那杯酒,欲要颐养天年只怕也难,或许还要祸延子孙。要知道,皇上是上膺天命的真龙天子,心比日月还明,谁该干什么谁不该干什么,那杆秤全在皇上手上捏着,可不是由百官能说了算的。你严阁老原本做得很好,何苦要学夏言那个样子?” 见吕芳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严嵩不得不甩开心头纷乱的思绪,长叹一声,说道:“吕公公推赤心于老朽,老朽也不妨坦诚相告。还是吕公公方才说的好,如今我大明是明君在位,悍臣满朝,老朽忝为首揆,夹在当中,稍有不慎便会上遗君父圣望,下误百官万民,真是左右为难啊……” 吕芳同情地点点头:“严阁老这话说的实在。依咱家看来,你就像个媳妇,两头作难,还难免两头受气……” 吕芳这个阉奴方才摆出一副教训的口气跟自己说话,已经令严嵩心中不喜,此刻又把自己比做妇人,更让严嵩大为恼怒。不过,他的城府极深,脸上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一点不快。倒是吕芳说完之后,仿佛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含混晦涩,担心触怒严嵩这样视女子如同小人的儒学门徒,忙解释道:“咱家是个粗鄙之人,说话直来直去,还请严阁老不要见怪。咱家之所以要将你严阁老比若媳妇,乃是因为我大明朝的家,固然是皇上在当着,可这个家里的大小事务,都得靠你严阁老这位操持,等若一个家里的媳妇一般。而这个媳妇上有公婆要孝顺,中间有丈夫要体贴,下面还有那么多的儿女要呵护,终日操劳,常年辛苦,还保不准要两头不讨好,两头受气,委实很难啊……” 严嵩在心里仔细一回味,吕公公非但没有丝毫轻慢自己的意思,而且话里话外还充满了对自己的理解和同情,自己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还真像是大明王朝的媳妇,夹在皇上和百官中间,顺了这个,就难免会开罪于那个,真是左右为难,两头受气…… 想到这里,严嵩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吕公公可谓知我之人也!” 吕芳微笑道:“咱家怎敢说是知阁老之人?这些话都是皇上以前对咱家说起过的。” 严嵩一惊:“这是皇上说的?” 吕芳把嘴一撇:“咱家还敢跟你严阁老打诳语?实话告诉你吧,皇上不但知你、知我、知我大明朝百官万民,后世及外藩诸事,也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严嵩更为惊诧:“吕公公此话怎讲?” 吕芳肃整了面容,感慨地说:“皇上乃是膺天明命的真龙天子,得天眷顾,诸神呵护啊……” 好一番曲径通幽,吕芳终于完成了朱厚熜交代下来的差事,不露形迹地向严嵩说出了那个天大的秘密。严嵩听罢,激动得浑身颤抖不已,仰天拱手一揖:“天赐明君圣主,我大明中兴大业必成,盛世可期、盛世可期矣!” 这本是吕芳意料中事,可是,接下来严嵩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只见严嵩颤巍巍地摘下了头上的纱帽,向着乾清宫的方向跪了下来,一边叩头,一边痛哭流涕地说:“罪臣辱蒙圣恩,忝列台阁,寄以社稷之托,却颟顸昏聩,进退失据,既不能上解君忧,亦不能下疏民困,实在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吕芳赶紧伸手搀扶起他:“不知者不罪,严阁老言重了,言重了……” 严嵩握住了吕芳的手,老泪纵横:“吕公公是知道的,我出身分宜介溪一个寒士之家,弘治十八年科举出仕,待罪官场近二十年,至皇上即位大宝之初,不过翰林院区区一编修而已。辱蒙皇上不次拔擢,始有今日入阁参与机枢之荣,皇上于我,可谓恩同再造。我身为辅弼之臣,却不能体察圣心之深远,为君父分忧,还有何颜面苟活世间?惟愿伏诛,以谢圣恩……” 见严嵩伤感如斯,吕芳也动了感情,感慨地说:“古人云,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严阁老且不必如此自责。您老是皇上钦点的内阁首辅,皇上还指望着您老尽心辅佐,致力中兴呢!” 严嵩听出了吕芳话语之中的暗示,当即表态道:“吕公公说的是。我这就回阁里拜上请罪疏,并恭请皇上下旨恢复太祖高皇帝登闻鼓之制,以全仁君爱民之心。” 吕芳赞叹道:“闻过则喜,闻过即改,严阁老不愧有千古名臣风范!” 吕芳可不知道,严嵩之所以会如此爽快地改变主意,并不完全是因为听信了他那些关于皇上梦得天人示警的鬼话,而是他方才关于喝酒的宏论,使严嵩骤然想起了明太祖朱元璋在宴饮开国功臣时说过的两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严嵩身为大学士,《太祖实录》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对洪武一朝的掌故早就烂熟于心,一听吕芳提到皇上,那两句话就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立刻意识到,身为人臣,只端皇上的金杯,尚且有白刃时刻在后,更遑论还要再去喝百官的酒!既然皇上最亲信的大伴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若还是执迷不悟,只怕皇上就不会象当年那样亲书《明堂或问》客气地和他辩论了! 严嵩既然“闻过即改”,朱厚熜自然欣欣然地“俯允所请”,次日早朝之上便下旨恢复登闻鼓旧制,由制敕房丹书皇榜,在南京四门张挂,并着令将诏书全文刊载《民报》,公诸于世。文武百官对此尽管心生惊惧,一来草诏之人是内阁资政夏言的门生高拱;二来请旨之人是内阁首辅严嵩,摆明了两派已经达成了协议,都要在这件事情上讨皇上的好。这个当儿,谁还敢置官位前程、身家性命于不顾,去捋皇上和前后两任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的虎须?不少心眼活泛之人甚至把这件事与夏言的两个门生赵鼎、齐汉生分别在松江和苏州开衙放告,打击欺官虐民的官绅豪强一事联系到了一起,认定这是夏党、严党联手清理徐阶一党的一招绝户计,就更不敢多嘴抗谏,引火烧身了。 恢复登闻鼓旧制的皇榜刚一张挂于南京城内十三、外十八城门之一的朝阳门外,很快就聚集了许多人驻足围观,一位儒生服冠的中年士人还应旁人所请,摇头晃脑地为那些不识字的人念了起来:“政事顺则民心顺,民心顺则天地之气顺,天地之气顺则阴阳有序。设若上下阻隔,民有疾苦之声而君父弗知,则阴阳不交,民心不顺……”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之中突然起了一阵骚乱,聚拢在一起的人都朝两边分开,那位儒生不明就里,皱了皱眉头,刚要发问,只见几名一手拈着打狗棒,一手挎着讨饭篮的乞丐挤了进来。 那几名乞丐个个头发蓬乱,满脸尘垢,身上的短衫不但破烂不堪,而且十分肮脏,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还未到近前,就闻到一股恶臭从他们那身褴褛的衣衫之中散发出来,不用说,正是这种秽气熏得众人自动闪开了一条通道,纷纷将鄙夷的眼神投向了这帮臭烘烘的乞丐。 几名乞丐却对旁人鄙夷的眼神熟视无睹,有位年轻一点的乞丐脸上还洋溢着笑容,一边走,一边得意洋洋地回过头,对另一个人说:“二……二哥,我没有骗你吧?你瞧,皇榜都贴出来了,这么多人都在看呢!” 那个被称为“二哥”的人兴许是这几个乞丐的头儿,长的黝黑粗壮,精赤着上身,两条胳膊肌肉虬突,其他人都打着赤脚,只有他还勉强穿着布鞋。不过,那双布鞋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大张着口子,露出了关节粗大、布满污垢的脚趾头。他挤到了人群之中,抬眼看着皇榜。不晓得是不是不认识那些写在三尺见方的明黄锦缎上的工楷大字,众人都听到他喃喃地说:“这么说,皇上是当真准许咱老百姓告御状了?” 身为圣贤门徒,那位儒生原本自矜身份,不屑于与这帮下贱的乞丐说话,但他更不能容忍有人质疑君父一片爱民之心,当即鄙夷地瞥了那位喃喃自语的“二哥”一眼,冷笑着说:“粗鄙村夫,最是无礼!岂不闻君无戏言乎?” 那位“二哥”似乎还不敢确信,又追问道:“一准能告到皇上那里去?” 那位儒生更是恼怒,厉声说:“皇榜上写的分明:‘有司官吏但有阻挠者,以否隔君臣、蒙蔽圣听之罪论处’。依我大明律法,‘否隔君臣、蒙蔽圣听’之罪当受大辟之刑!圣谕煌煌,谁敢儿戏?!” 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位下贱的乞丐大概不曾学过《大明律》,不晓得何为“大辟”之刑,便气急败坏地说:“知道什么是‘大辟’吗?就是砍头啦!”或许是太过气愤,他已经顾不上“子乎者也”地拽文了,还伸出手掌在自己脖颈之上虚空一砍,做了个被人推向法场砍头的样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镇海 第五十一章 乞丐告状 (你的轻轻一点,点亮我码字的人生,支持数字,支持正版,跪求订阅。) 有眼前这位儒生连说带比划,那位“二哥”终于确信了真有这样的事情,霎那间,他突然变得莫名地兴奋起来,脸上的卑微和猥琐的表情不见了,左臂一挥,把那只装着破碗的讨饭篮子使劲掼了出去,险些砸到了一位围观的百姓,引来一阵怒骂之声。他却毫不在意,又顺势抓起右手握着的那根打狗棒的一端,抬起膝盖用力一折,那根打狗棒“喀嚓”一声断成两截,然后一手握着一截,朝向天空,张开黝黑粗壮的胳膊,用力地挥舞着,“哈哈哈哈”纵声大笑起来。笑声是如此突兀,又是如此猛烈、疯狂,听得众人都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不过,众人都听得分明,这位几乎已经陷入疯狂之中的乞丐的笑声里,并没有那种沉冤多年未得洗雪的辛酸和屈辱,反而多了一种夙愿得偿的恣意和狂放。 或许他背负着太深太深的冤屈,对他来说,能申冤报仇,此生之事便已了却,难怪见到皇上准许百姓击鼓鸣冤的诏书之后会激动得不能自已! 令众人诧异的是,其他几名乞丐跟他一样,都扔掉了讨饭篮,折断了打狗棒,放声大笑起来,尤其是那位最早说话的年轻乞丐,笑得是那样的开心,甚至笑出了眼泪,一边笑,嘴里还一边说:“好了好了,有办法了,有办法了……” 听他这么说之后,那位“二哥”突然收声不再狂笑,吆喝一声:“走,干正事去!” 几名乞丐也跟着收声,甩开身旁那一大群被他们如此怪异乖张的举动弄得目瞪口呆的路人,朝着城门走去。 跟北京城一样,留都南京的各处城门都有兵士把守,但在辰时初到申时末,对所有人都是敞开的,只有两种情况下才禁止随意出入:一是遇到皇室仪仗或二品以上大员进出,才临时禁止其他人等出入,待仪仗或官驾过去之后解禁;二是封闭城门,全城捉拿要犯。对于冠盖满城、守卫森严的南北两京来说,第一种情况十分常见;而第二种,就少之又少了。 不过,眼下的留都却与往昔有所不同,概因皇上驻跸于此,还有一大票的朝廷重臣随行,为免有碍观瞻,应天巡抚衙门不但提前将徘徊于酒楼饭铺门前的乞丐流民都远远地赶出城去,还密令各门守卫,严禁那些人进城。因此,当那几名乞丐刚刚接近城门口时,就有几名守城的兵士挺枪逼了上来:“去去去,不许进城!” 接着,便有兵士认出了来的这些乞丐正是已经在城门口徘徊了好几天的那伙人,气得笑了起来:“臭要饭的,你要军爷说多少回才晓事?这南京城是你们这帮人进的?要讨饭,别地儿讨去!” 那位“二哥”没了往日的怯懦,也不再象往日那样哀求,反而理直气壮地说:“闪开道,老子们进城有正经事要办!” 所有的兵士都哄笑起来,有位促狭鬼一边笑,一边说:“正经事?是你旧院的老相好约了你吃花酒么?” 那位“二哥”一指高挂在城门口的皇榜:“老子们要进城告御状!”接着,他又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听见没有?老子们要进城告——御——状!” 可惜的是,任凭他一再说明,还刻意把“告御状”三个字拖长了声调,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换来的却是那些守城兵士越发狂放的哄笑:“告御状?哈哈哈,告御状!臭要饭的要告御状,哈哈哈……” 那位“二哥”冷笑着说:“皇榜上写的分明:‘有司官吏但有阻挠者,以否隔君臣、蒙蔽圣听之罪论处’。依我大明律法,‘否隔君臣、蒙蔽圣听’之罪当受大辟之刑!圣谕煌煌,谁敢儿戏?!” 说完之后,他又换上了一副开心的笑容,说:“知道什么是‘大辟’吗?就是砍头啦!”一边说着,一边学方才那位儒生的样子,伸出手掌在自己脖颈之上虚空一砍,做了个法场砍头的样子。 皇榜本就张贴在城门口,围观的那些人也都看到了刚才的一幕,见这位疯子一般的乞丐头子一字不差地把刚刚从那位儒生那里学到的话语和动作操练了出来,顿时轰然大笑起来。 那些守城的兵士当然也看到了刚才的一幕,自然也明白那些围观的人嘲笑的对象不是眼前这位嬉皮笑脸的乞丐。他们都是强横蛮霸惯了的人,此刻被人这样嘲弄戏耍,脸上立刻挂不住了,有位兵士挺起长枪就逼了上来,怒骂道:“臭要饭的,找死啊!” 那位“二哥”显然是有持无恐,不但没有露出丝毫的畏惧之色,反而把身子朝着枪尖挺了上去,拍着胸膛,说:“来来来,有种你就朝爷爷这里来!爷爷在奈何桥上等着你!” 那位兵士被那位乞丐这一副泼皮无赖的拼命架势给将住了,愣在那里——他也知道皇榜圣谕的分量,亮出兵刃不过是想吓唬吓唬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要饭的,哪里敢当真就动手? 就在那位兵士为难之时,身后响起了一声断喝:“住手!” 众人寻声看去,是一位军官打扮的人,或许是带队把守城门的将爷。 这一声断喝算是给那位兵士了一个下台的台阶,他立刻收起了枪,回头过去,对着出声喝止自己的那位军官说:“赵总爷,这个臭要饭的——” 那位军官“刷”地一鞭子抽在了那名兵士的身上,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老子都看见了,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吗?!” 接着,那位军官转身过去,方才凶神恶煞的表情不见了,满脸堆笑地对着坐在城门口的一位黑衣大汉躬身抱拳,说道:“马爷,这事儿该如何处置,还请您老示下。” 那位黑衣大汉也都看见了方才发生的一切,稍微犹豫了一下,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朝着那几位乞丐走去。衣随身动,围观的众人都看见了他束腰的玄色腰带上挂着一块两寸来长、寸许宽的腰牌,上面刻着四个镏金大字。眼尖的还能隐约看到,那位大汉身后站的几位同样身穿黑衣劲装的精壮大汉腰间也挂着同样的腰牌。 即便是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腰牌上那四个镏金大字到底写的是什么,众人也能从那位军官谄媚中带着几许畏惧的神色中判断出,这些黑衣大汉便是近来在南都四处可见的大明锦衣卫缇骑校尉,立刻都噤了口,个别胆小的人还畏畏缩缩地朝着人群后面躲。 走到那几位乞丐的近前,那位黑衣大汉站住了脚。果不其然,他的腰牌上正是刻着“北镇抚司”四个字。 原来,朱厚熜命人将皇榜张挂于南京各处城门之外后,担心那些官吏仍对“不许阻挠百姓击鼓鸣冤”的禁令置若罔闻,责令镇抚司派出缇骑校尉分守各处城门,现场监督——为着这么一件小事便要出动威震天下的锦衣卫,也不能怪朱厚熜小题大做,他实在是被那些口称“微臣遵旨”,转过身却对皇上的诏命、朝廷的各项律法“瞧着办”的大明官吏给气得没办法了! 那名锦衣卫站在了那位“二哥”的面前,沉声问道:“你要告御状?” 那位“二哥”也一定是看出了他的身份非同寻常,收敛了脸上的戏谑表情,应道:“是。” “有人命吗?” “很多。” 人命关天,岂能坐视?可这一句“很多”,却又让那名锦衣卫犯了疑,他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紧紧地盯着那位“二哥”,似乎想从他的神色表情之中看出他是否在说谎。那位“二哥”却是一脸的坦然之色,还毫不畏惧地将目光迎了上去。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阵子,那名锦衣卫一挥手:“去吧!” 那位“二哥”拱手抱拳,行了一礼:“多谢!”说完之后,便带着自己的那几名兄弟朝着城门走去。 有镇抚司的大爷发了话,守城的兵士当然不敢再阻挠,自动闪开了道,放他们进了朝阳门。 那名锦衣卫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乞丐的背影渐渐隐没于南京繁华街道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接着,他转过头,目光扫向了站在他方才坐过的椅子背后的那几位黑衣人,两人立刻心领神会地转身进了城门,其中一个不远不近地跟在那几位乞丐的身后;另一个飞身上马,扬鞭而去,不用说,一定是抢在他们的前头去报信了。 在城门外皇榜下围观的人之中,不乏南京城里无所事事,终日东游西逛的市井混混,那几位乞丐扬言要告御状,有好事者便有心要跟着去看热闹,见是这种架势,就都收起了那个心思。不过,即便没有亲眼目睹击鼓鸣冤的盛况,只凭方才朝阳门外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他们向别人卖弄好多日子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