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华族梦》 女儿飒爽 女儿飒爽 大周,天佑十三年。 十月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让蕲州城早早的进入了冬季。 风雪过后,大地银装素裹。厚厚的积雪掩盖去了关外枯黄的莽莽草原,也覆盖住了关内的屋舍和耕田。 冬日暖融融地阳光照耀着满地晶莹白雪,过去几日昏天暗地的恶劣天气顿时就成了一片残影。今年蕲州粮食丰收,百姓无忧,此刻纷纷出门踏雪,游玩嬉戏。郊外湖边双桥侧,游人不少,孩童也在雪地里玩耍得热闹。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引得游人翘首眺望。只见一群人策马奔驰而过。七、八个十来岁的少年,各个锦衣华服,恣意策马,一路欢声笑语,好不畅快。领头的女郎穿着绯色窄袖骑装,披着一件银红地绣西番莲缀狐绒的披风,跨坐在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之上。这俏丽的妆扮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格外醒目。 这小女郎不过豆蔻之年,面孔圆润,眉目如画,笑容一派天真娇俏。她一马当先,扬着鞭子,呼唤着身后的朋友。一行人欢笑着,马不停蹄地就从桥边奔过。马蹄掀起一蓬蓬雪尘,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外地客人看着好奇,问酒舍掌柜:“那是哪家女郎出行?好大的阵仗。” 掌柜道:“都是城中几个大户家中的女郎和郎君。那打头的就是刘百万家的大女郎。” “刘百万又是哪家?” 掌柜笑道:“客官初来蕲州吧?刘家有良田几十顷,铺面二十来间,是城里几大富户之一。另外还有做南北生意的孙家、朱家,更要有钱些,不过都是外来户。刘家却是我们蕲州本地人。” “原来是这样。”客人转着茶碗,“这刘百万倒是疼爱女儿。” “刘家女郎可是刘百万家的掌上明珠。”掌柜添了酒,道,“刘百万不但待她如珠似宝,还送她去城里上女学,同段刺史的千金一同念书呢。” “女子能断文识字也好。”客人含笑,“世间最怕女子愚昧粗鄙,不堪教化。若女子略有学识,通明达理,相夫教子更得心应手才是。” 掌柜见这客人不过弱冠年纪,却这般开明通达,更多了几分好感。他正待要多说几句,外面刘家女郎已经绕湖跑了一圈,带人来到了酒舍前面。 “阿锦,这里好破,不如回城去香思楼吃茶点吧。”一个少年皱眉看着简陋的酒棚,不情愿道。 刘家女郎坐在马上,也有些犹豫。她还未开口,忽然一阵狂风刮来,吹得人转背抵挡。就这时,刘家女郎手腕上系着的一根鹅黄色的绸带恰好松脱,竟然被风吹走了,飘飘然一路飞远。 刘家女郎顾不得风大,啊呀地叫了一声:“阿非,快!” 就见一个蓝衣少年驱马而出,追着绸带而去。那绸带越飞越高,眼见就要落在树梢上。少年忽然松开缰绳,从马背上拔起,纵身一跃,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落回马上,缎带已经抓在了手里。 旁人一阵叫好。那位年轻客人也忍不住轻声赞道:“好俊的功夫!” 坐他侧手的奴仆不屑道:“这点粗浅功夫,怎么能和郎君您比?” 客人的面容雪也似的白净,唇若丹朱,目如点漆。此刻意味深长地笑而不语,一股子与生俱来的矜持冷傲,美得让旁边打量他许久的打杂小娘子都不敢直视。他一身雪白狐裘,领子处有一溜雪里出锋,乌发如墨,更衬得目光清冷锐利,通身富贵。 那个蓝衣少年策马回来,把缎带交还到主人手里。刘家女郎摆手道:“你替我先收着。”说罢一提缰绳,就驱马朝城门奔去。其余少年男女纷纷跟上。 蓝衣少年不疾不徐地把缎带收进衣襟中,拉着缰绳,马儿在原地踏转了半个圈,面孔一晃而过。只见肤如玉雪,长眉凤目,竟然也是一个极之清俊秀雅的小郎君。尤其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清澈锐利,衬托得整个人英姿飒爽,气宇不凡。 应是知道客人打量他许久,他也毫不客气地扫了对方一眼。对方的华服美姿却并未入他的眼,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一夹马腹,追着同伴而去。 目送蓝衣少年远去,客人嘴角的笑意加深,依旧一言不发,只低头慢慢吃酒。他姿态优雅从容,把这三文一碗的绿蚁浊酒,吃得好似极品的兰陵琥珀光一般。 那一行少年人纵马回了城,果真转去香思楼吃茶点。蓝衣少年到时,厢房里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众人吃茶说笑,也没有谁在意他进来。 少年并不在意,自顾解开了披风,找了个角落坐下,捡了一盘点心,就着淡烧酒吃起来。 席上一个女郎忽然高声道:“还是我们几个在一起自在。最讨厌段家和卫家,总当自己是公主般,必须得把她们众星捧月般供着,不然就阴阳怪气地讥讽挖苦人。还是官家贵女呢,那么小心眼。” 刘玉锦吃着温酒,哼道:“我也最烦她们几个。一股穷酸劲儿,偏偏在女学里还最爱拿眼角瞧人。这个也嫌弃,那个也看不起,好像自己是只凤凰似的。真有本事就回京城好了,呆在咱们这穷乡僻做什么?” 一个小郎君立即附和道:“锦娘说的是!还不是瞧不起我们都是商家。” 旁边女郎道:“做官还不容易?让锦娘她阿爹出点钱,多大的官都能捐到。” 刘玉锦不屑道:“我阿爹不喜做官,说官场上蝇营狗苟,人们虚伪贪婪,还不如做个商人老实买卖的好。” 在场的都是城中各大商家的子女,听了这话,一片叫好声。 蓝衣少年默默吃完了盘里的点心,灌了两大杯茶,终于吃饱,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刘玉锦这时也像才看到他一样,吩咐道:“阿非,你若无聊就先回去吧。吩咐厨房今晚做羊肉合子,还有翡翠丸子汤。” “知道了。”少年这才开口,声音十分清润悦耳,男女莫辩。 他利落地披上斗篷离去,屋内的少年们继续说笑。只有一个赵家女郎多看了门口两眼,对身旁的一个女郎道:“阿非好歹也算刘家的亲戚,怎么总被阿锦当个婢女使唤?” “寄人篱下,就这样呗。”那个女郎挑眉道,“谁叫她娘嫁进刘家四年了,连个蛋都没生下来。” “你看她穿的,像个小子似的。” “再像小子,也不是小子。更何况,她姓曹,不姓刘,她娘生的小弟弟才是刘家名正言顺的儿子。” 蓝衣“少年”自然听不到这些刻薄的议论,她独自一人骑着马,悠闲地穿城而过,朝刘家宅子而去。 此时正是午后最暖和的时候,街上十分热闹,一群孩子拿扫在街角的积雪打雪仗,跑来跑去。曹丹菲怕惊了马踏伤人,便下来牵着马走路边。 可她多了份心眼,旁人却未必一样。小孩子一个雪球砸扔了方向,正好砸在身后不远处的一匹马的脸上。那匹骠悍精壮的栗色大马一看也不像是脾气温顺的种,又没有主人骑着,当即就恼怒地嘶鸣了一声,扬起了蹄子。 眼看大马跺着蹄子奔过来,孩子们吓得一通尖叫,没头苍蝇一样乱窜。一时间街上混乱一团,小贩掀了摊子,杂货散落一地。一个小女娃一脚踩滑,啪地跌倒在地上,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可那大马正在兴头,把孩子们追得满街跑,根本不管地上有什么,抬起蹄子就要踏过去。 就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纤瘦的身影冲了过来,扯过旁边面摊挑幡子的竹竿,伸臂横举。马匹训练有素,见了杆子就自动反应,一跃而过,避免了一出惨剧。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可那马却极通人性,像是自己自己被耍了似的,喷着气刨着土,大有再冲过来的架势。 曹丹菲一把拎起小女娃,丢到路边大娘怀里,自己则丢了竹竿,迎面向那匹马冲去。马亦嘶鸣一声,气势汹汹地向她冲来。 少女身影敏捷得就像一只蝴蝶,轻飘飘地就侧身躲过,抓着缰绳翻上了马背。街边人群里爆出一阵叫好声。 曹丹菲却不敢掉以轻心。她自小在边关长大,生父又是一名猎户,她对马匹比对头绳胭脂要熟悉得多。胯下这匹马非但受过严格训练,还身经百战,不是普通载人驮货的马。而且这马性子狂野暴躁,又认生,当即就嘶鸣着扬蹄立起来,要把背上的人掀下去。 因在大街上,曹丹菲不方便驯马,便紧拽着缰绳顺势跳了下来。只是就这一上一下之间,手里的缰绳就已经被割断,被她巧手打成了一个套马结。马凶猛地从她身侧冲过,女孩侧身弯腰避让,顺手将绳子丢了出去。绳子准确地缠住了两条前腿,马儿轰然一声朝前跌倒在地。 见恶马被治住,围观的百姓鼓掌叫好起来。有家胭脂铺子老板认得曹丹菲,夸道:“曹家小娘子好身手!” 曹丹菲低垂着眼帘,客气地欠身一笑,正待钻出人群溜之大吉,就听一个粗犷的声音吼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套了老子的马?” 一个彪形大汉拨开人群走了进来,一脸怒意。他肤色棕黑,身穿皮裘,腰上围着个牛皮铜扣的抱肚,还挂着一柄大弯刀,一副关外瓦茨族人的打扮。蕲州地处边关,外族人随处可见。只是百姓见此人凶狠霸道,不是好惹的,都纷纷回避。 这汉子随手就抓了身边一个矮小的男子,咆哮道:“是不是你套了老子的吗?” 那个男子吓得哆嗦,急忙指着来不及逃走的曹丹菲。众人的目光又刷地聚集在了这个纤弱少年身上。少年身量不高,虽然容貌俊秀,却也只得十三、四岁的模样。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斯文雅致,完全没法和刚才利落套马的那个身影联系在一起。 瓦茨汉子可不会惜香怜玉,拉起了自己的马,便冲着曹丹菲大步走过去。 曹丹菲冷眼扫去,道:“你的马受了惊,在街上乱踩人,我不得出此下策。” 汉子伸手就推了她一把,曹丹菲人小单薄,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汉子嚷嚷道:“狡诈汉人,分明是你想偷我的马不成,才弄伤它!” 这强词夺理的话一出,围观的百姓也不服了,纷纷叫起来。 “明明就是你的马当街踩人!” “那小郎君是马下救人!” “你好不分是非,胡搅蛮缠。” “瓦茨人真是粗鲁野蛮……” 汉子越听越气,突然猛地摘下腰上的弯刀朝身旁嚷得最起劲的一个人打去。他的刀还未碰到对方就被挡住。曹丹菲飞起一脚踢在汉子的刀上,刀失了方向打了个空。围观的人呼啦啦地散开。 “打人了!瓦茨人当街打人了!” “汉人太可恶!”汉子气得满脸通红,转身就向曹丹菲扑来。 曹丹菲敏捷一闪避让开。她确实会点功夫,都是亡故的生父所教,但是十分粗浅,仅供防身。眼前这汉子高壮魁梧,又在盛怒之中,曹丹菲也没把握能把他打倒。她素来谨慎,便不回击,只顾着东躲西闪地逃。反正对方也欺她年幼,她逃命不算丢脸。 百姓们见一大汉追着个小郎君打,亦纷纷起哄叫骂,给曹丹菲打气。一时间,街上热闹得仿佛上元节闹灯会一般。 “真是有趣。”不远处临街铺面的二楼上,华服的少年靠着窗户望着楼下的热闹,“一个时辰前才见过,现在又碰到他。他可真是忙。阿简,你看谁会赢?” 随从探头望了几眼,笑道:“依奴看,这分不出胜负。那小郎君根本无心恋战,把那汉子当猴儿耍呢。” 俊美少年轻笑了两声,低声道:“年纪不大,倒是知道分寸。” “奴看他只会点粗浅的拳脚功夫,自然不敢和人较真。不过当街拦马那一出,倒需要几分勇气。” 少年还要说点什么,忽然街上传来刺耳的哨声。衙役把游人驱散,将大汉和那蓝衣少年分隔了开来。一个披着墨青斗篷的郎君翻身下马。 蓝衣少年一看到他,立刻低下了头。前一刻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和大汉在街上你追我赶地跑地欢,此刻就成了打了霜的茄子。 段义云以前在妹妹举办的茶会上见过曹丹菲几次,虽然不知道名字,却记得住这张明媚清丽的脸。他看她一身男装,脸色就黑了几分,听衙役把事情前后经过说完,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曹丹菲感受得到段家大郎严厉的目光,脑袋埋得更低了,这才露出了女儿家的羞怯姿态。 “当街聚众闹事,你可有什么话说?”段义云严厉道。 “哎呀,大郎误会了。”胭脂铺子的老板出来辩解,“是那瓦茨族的汉子的马惊了,曹家小娘子马下救人。那汉子好生不讲道理,非说小娘子要偷马,追着她打。” 旁人纷纷附和。 段义云问曹丹菲:“事情真是如此?” 曹丹菲嗯了一声,依旧不敢抬头,衣领处的乌发后露着一截雪白如玉的后颈。 段义云尴尬地咳。他无权处理此事,便交衙役出面。当街纵马伤人,按律打十板,罚五两银。因为有曹丹菲出手,马并没有伤着人,衙役便要那大汉给两家被他打翻摊子的小贩各赔了点钱了事。大汉不情不怨地掏了钱,牵着马一路埋怨地走了。 走出了几丈远,又忽然等等地打转回来,瞪着曹丹菲道:“我叫蒙剌邪,瓦茨蓝旗多都吉营的。你叫什么名字?是个好汉就告诉我!” 曹丹菲当然不认为自己是好汉,于是道:“在下陈阿柱,城南长顺东街口陈家人。” 城南确实有条长顺街,街口确实有家大院子。只是并不是什么陈家,而是城隍庙。曹丹菲撒谎不打草稿,骗人骗得理直气壮。段义云当然听得出,在一旁皱着眉头直瞪她。 “好,我记住你了。”大汉哼了哼,“下次我们约着城外再好生比试一番,只是你不可再到处逃跑。你若赢了,我就把我的科亚送给你!”说着,拍了拍马脖子。 不待曹丹菲回答,这瓦茨汉子又大步走了。 你说比就比吗?谁喜欢你那匹臭脾气的马?曹丹菲冷笑了一声,正准备钻进人群里溜走,就听段义云道:“曹……小弟,我还有事和你说。” 曹丹菲翻了个白眼,灰溜溜地转了回去。 段义云大步走到她面前,像一棵松似的笔直挺拔地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让曹家小娘子越发觉得自己卑微弱小。她鼓足勇气抬头望去,看到段家大郎英俊硬朗的面容,心漏跳了一拍,又急忙低下头去。 “你……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不要再像今日这样莽撞了。女孩子家,和人在街上打闹,成何体统?”段义云责备了几句,又觉得自己和曹丹菲非亲非故,也没有什么立场指手画脚,便把语气放温和了些,补充道,“要是那汉子再来找你麻烦,便叫人来通知我。我来为你出面打发他。” 曹丹菲抿着唇,倔强地一言不发。 段义云知道她这是自尊心强,不肯领自己的好意,叹气道:“那至少多带几个侍从在身边,别落了单。这瓦茨汉子怕是记恨着你了。” 自己就是刘家半个婢子,还能呼奴使婢地出行?曹丹菲淡淡笑了一下,道:“谢大郎君关照。我记着了,以后少出门便是。” 段义云这才略微放心,“我叫人送你回去。” 曹丹菲摇头,“不用了,谢过大郎。我家不远,自己回去即可。” 说罢,朝段义云利落地拱手行了一礼,转身牵着马,沿着一条小巷子匆匆走了。少女身影潇洒翩翩,像是一只蓝鸟。段义云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哪位佳人让堂堂刺史家的郎君这般恋恋不舍?”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段义云转头一看,露出惊喜之色,“熙俊,你……居然提前到了!” 刚才还在楼上看戏的华服少年笑盈盈地走过来,俊美风仪惹得路旁大娘子和小媳妇纷纷侧目。 “我在秦关少留了两日,这便早到了。刚才还想打听刺史府在何处,就见你在大街上调戏小娘子。” “胡说什么?”段义云笑道,“那女郎是舍妹在女学里的同窗,不知怎么女扮男装出来玩耍,惹了点纠纷。我既然见到了,不免要多叮嘱几句。” “原来真是个小女郎,我没看走眼。”崔熙俊眯着眼睛,视线投向蓝衣女孩离去的方向,“边关女儿胆量过人,巾帼不让须眉,倒是让京都那些闺秀相形见拙了。” “哪里的话?女子自然要贞静安详才好。舍妹若是像那曹女郎一样和人在街上打斗,我肯定要拘回家好生教训才是。不说旁人了,你快随我回家。家父已经念叨你好几日了。” 崔熙俊旋即一笑,色若春晓,道:“四年未见,我也很是思念舅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刘家琐事(改) 曹丹菲牵着马从侧门进了刘宅,把缰绳丢到马仆手中。马舍里的大黄狗跑到她脚下,热情地摇着尾巴。曹丹菲从怀里掏出席上捎来的一块肉铺,丢在地上,微笑着看着大黄吧唧咀嚼着。 “二娘回来啦?”一个管事走过来,问,“怎么没见着大娘?” “锦娘还在和朋友吃茶,阿罗跟着她的,常叔你放心。”曹丹菲客客气气地说,“她让我回来吩咐厨房做菜。” 管事笑道:“我说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大娘要吃什么菜,我去吩咐厨房。” “羊肉合子和翡翠丸子汤。”曹丹菲说,“大娘她在茶楼吃了不少,晚上应该不会用很多。只是她今天跑马吃了不少冷风,记得让厨房熬些驱寒的热汤。” “还是二娘细心。”管事道,“对了,夫人下午身子有些不适,请了郎中来家,此刻正在看病呢。” “阿娘病了?”曹丹菲一惊,不待管事多说,匆匆朝上房跑去。 刘家太太身旁的大婢女春娟掀起帘子送郎中出来,就见曹丹菲飞奔而至。 “二娘回来啦。”春娟朝屋里道了一声,打着帘子让曹丹菲进来。 曹丹菲快步走进屋里。刘夫人陈氏斜靠在炕上,膝盖上盖着薄毯子。她已是而立之人,秀美艳丽的面容却依旧如双十女子一般明媚。正因如此,她才能以寡妇之身,带着十岁的女儿,嫁进刘百万家做填房夫人。 看到女儿进来了,陈氏立刻展露出慈爱的笑容,朝她伸出手,“这孩子,怎么又穿成这样就出门了?让刘家姑母见了,指不定又要怎么嚼舌根。” “管他们说什么?”曹丹菲跪在母亲膝下,关切地问,“阿娘哪里不舒服?郎中开了药了?” 陈氏听女儿这么一问,面上容光焕发,眼里光芒明亮,兴奋地低声道:“我的儿,阿娘没病。是你我母女俩的好运要真的到来了!” “什么好运?”曹丹菲听得一知半解。 春娟欢喜道:“二娘要做阿姊了!夫人有身孕了!” 曹丹菲一愣。 母亲嫁给刘百万已快四年,一直无出,没少被刘家亲戚和左邻右舍说闲话,就连家中奴仆,私下也会拿这事嚼舌根。陈氏本是农家女,又是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自己无出,也不好在刘家拿架子。于是母女俩这几年都过得十分低调,甚至还被资历深的老仆欺负。 刘百万对陈氏倒是真心怜爱,连带着待曹丹菲也很亲厚。只是刘百万只有刘玉锦一女,是亡妻所出。陈氏进门后没能生个一儿半女,纵然刘百万和她恩爱依旧,她自己说不焦急也是骗人的。 如今陈氏终于有孕,不论生儿生女,落地的都是刘家正经的嫡出,陈氏这主母的位置,也才终于坐牢固了。 想到此,陈氏更加欢喜,摸着女儿被冻得发红的脸蛋,微笑道:“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我的阿菲。你说着是刘家的养女,可这几年一直被锦娘当奴婢使唤,吃了不少苦。你放心,等这孩子落地,阿娘一定要把这个刘家上下好好整治一番,把那些欺主的刁奴发卖出去,给你出气。” 曹丹菲拉着母亲的手笑道:“家里下人大多待我还不错。我毕竟不是刘家正经的女郎,不怪他们捧高踩低。至于阿锦,她虽然刁蛮,可心眼并不坏,并未有意欺负我。看在阿爹的份上,阿娘不用同她计较。” “阿娘知道。”陈氏见女儿宽怀大度,心里更满意了几分,“她长你三个月,也快及笄了。到时候让大官给她订一门亲事,把她嫁出去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你却要多陪阿娘两年。” 母女两人偶偶私语,说了一阵话,外面又是一阵喧闹。曹丹菲听到下人在唤“大娘”,知道是刘玉锦回来了,便从母亲怀中起来,站到炕脚边。 刘玉锦风风火火地自己掀着帘子冲进来,嚷嚷道:“阿娘,我要新做一顶百花冠!” 陈氏脸上那脉脉温情一抹而逝,旋即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欢喜面孔,迭声叫道:“哎哟哟,我的儿!你是去哪里顽得一头汗?你就这么跑马回来的,不当心着了风?春娟赶快吩咐厨房熬暖汤来。我的儿,快到阿娘这里坐着,让我给你擦擦。” 刘玉锦笑嘻嘻地钻进陈氏怀里,道:“我回来的路上遇到卫家女郎,戴着一顶王永记的百花冠,说是京都里最新的样式呢。瞧她那得意的样儿!不就是一顶小冠吗?阿娘,阿娘,我也要,我要嘛!” 陈氏被她一阵摇晃,喉咙里酸水翻涌。曹丹菲眼尖手快,冲过来一把拉开刘玉锦,一手将一个铜盆接在炕下。陈氏扑在炕头吐了起来。 刘玉锦怔道:“阿娘病了?可请了郎中来?” 曹丹菲冷眼瞥她,拍着母亲的背。陈氏吐完,缓过气来,疲倦笑道:“阿娘没事,只是……阿娘要给锦娘添个弟弟妹妹了。” 刘玉锦迟钝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随即开心地笑起来,“阿娘有身孕了?太好了!阿爹知道了吗?他肯定要高兴坏了!我这就告诉阿爹去!” 陈氏急忙让人把她拦住,道:“已经派了婆子去告诉你阿爹了。外面冷,你才出了一头汗,当心着凉。阿绣乖,坐下来陪娘说说话。阿菲,你去催催热汤。” “知道了。”曹丹菲给母亲端了一杯茶漱口,又拧了一块热帕子擦脸,这才转身出了门。 到底还是自己亲生女儿好,这么细心体贴。陈氏揉着帕子,朝女儿的背影递去极短暂的充满温情的一瞥。 转回眼前,刘玉锦又在絮絮地说起百花冠来。陈氏忍着厌烦之意,带着笑,耐心地听她唠叨。 曹丹菲出了门,就见一个婢子端着热汤走来。春娟笑道:“厨房说是二娘吩咐的,时候正好。二娘真是细心,倒是厨房偷懒,只做了一份。” “给锦娘端去吧,我不渴。” 帘子里,正一派母女情深,刘玉锦对着继母喏喏撒娇。曹丹菲侧耳听了听,眼里一片冷冷清光,转身离去。 陈氏有孕一事,果真把刘百万高兴坏了。刘家也有侍妾,却都无出,刘大官盼儿子盼了半辈子,如今才见希望,一时乐得找不到北。刘家上下的奴仆都得了厚厚的赏钱,陈氏院子里的奴婢和婆子还还多得了一件冬袄子。 待到晚上就寝时,陈氏便对刘百万道:“妾身如今有孕,刘家血脉要紧,我精力也大不如以前,这管家的事,恐怕要换人来做了。” 刘百万此刻自然对妻子百依百顺,道:“你的身子自然最要紧,当好生休息才是。只是不知道管家的事交给谁的好。家里那两个妾都蠢笨上不得台面,让她们来管,怕越管越乱。” 陈氏笑道:“夫君糊涂了,有现成的人,还需用那两个小娘吗?” “谁?”刘百万问。 陈氏伸出纤细的食指,在丈夫额头一点,“还能有谁?当然是咱们刘家的大娘,你的心肝宝贝,锦娘呀!” 刘百万握住娘子的手,皱眉道:“锦娘能行吗?我看她整天还只知道玩耍,没心没肺的孩儿模样。” 陈氏道:“锦娘过完年也就满十五,要及笄了,家里留不了她几年了。她将来出嫁,到了婆家也是要管家理事的,总不能做一辈子女儿吧。从现在开始,她跟着我学管家,也是为将来做个打算。妾身是这样想的,不知道老爷怎么看?” 刘百万连连点头,“娘子说的在理。锦娘没有亲娘,你这个阿娘倒是比亲娘还细致。有你教导她,我最放心。不过这孩子贪玩好耍,怕反而累着你。” 陈氏道:“我嫁进刘家前,也不过是一名村妇,洗衣做饭,种菜浇地,从早忙到晚,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女子。夫君放心,我若累了,就让阿菲帮衬着点。她懂的也不少。” “菲娘是个聪明孩子。”刘百万道,“明年她们及笄,这婆家,你我可要擦亮眼睛仔细挑选。” “那还用您说。”陈氏温婉一笑,靠进丈夫怀里。 刘百万第二天就把刘玉锦叫来,让她从今天起跟着母亲学着管家。刘玉锦嘟着嘴道:“阿爹知道我最烦算账,家里下人的琐事我也不爱理。姑母倒是喜欢,何不让姑母来管?” 陈氏坐一边,听到刘玉锦这话,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刘百万不悦道:“胡说什么?哪里有让出嫁了的女儿回娘家管家的。你姑母婆家对外人可说不说得清?” “家里那么多堂兄堂嫂,也可以叫来管管呀。” “早就分家,人家凭什么来管我们的家务事?”刘百万动怒,“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整天就知道玩!” 陈氏忙劝慰道:“夫君别生气。阿锦还小,慢慢和她说就是。” 刘玉锦撇嘴,道:“为什么要我来管?阿菲也闲着,怎么不叫她来。” 曹丹菲站在一旁,听了这话,只是温顺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陈氏笑道:“阿菲姓曹,不好算刘家的帐。锦娘你拿她当亲妹妹,可咱们不能不避嫌。” “有什么好避嫌的。”刘百万拍胸脯道,“阿菲就是我闺女,凭什么算不得我们刘家的账。就这么说定了。阿锦你和阿菲从今天起一起跟着你们阿娘学管家,都不许偷懒。” 曹丹菲很恭顺地应了下来。刘玉锦哼了一声,也当答应了。 等到刘百万出了门,陈氏把两个孩子叫到自己屋里,一人给了一本账本,对刘玉锦道:“我身子疲乏得很,怕支撑不了。管家的事阿菲都知道,你先看账本,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她好了。” 刘玉锦巴不得不用听说教,卷着账本拉着曹丹菲就跑走了。 两个女孩关在小书房里算账。刘玉锦最没有耐性,拿着账本算了两页就不耐烦,于是全部丢给了曹丹菲。 “阿娘说你什么都懂,搞不明白干吗还要我来管家?” 曹丹菲把账册推回去,淡淡道:“阿娘说了,你姓刘,我姓曹。曹家人怎么能管刘家的家务事?” “阿娘就要生小弟弟了,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你还斤斤计较做什么?”刘玉锦又把账册推回去,“有道能者多劳,你就麻烦几日吧。反正我也管不好,到时候惹出乱子,阿爹又要训斥我。” 曹丹菲接过账册,不置可否,只问道:“先生布置的功课你可做完了?下月初一去女学,你教不出来功课,当心又吃板子。” 刘玉锦正摆弄着她那一顶新的百花冠,对曹丹菲的话不在意,“我已经写了大半,剩下的你替我做完就是。反正你会写我的字,先生看不出来。” 曹丹菲瞟她一眼,道:“帮你写功课是可以。只是我如今要管家,怕没有那么多空闲。” “哎呀,我的好阿菲!”刘玉锦放下金冠,过来挽着妹妹的手不住晃,“那功课没多少,你稍微多抽点时间就能写完。我知道你忙,你的好我都记住了。仅此一次?好不好?好不好嘛?” 每次都是仅此一次,于是曹丹菲就这样帮着刘玉锦写了三年多的功课,这一次也不例外。 刘玉锦的面孔像个粉团子似的,眼睛圆溜溜,撒娇的时候显得特别娇憨可爱,任谁见了都要心软几分。所以她一旦求人,都没有不成功的。曹丹菲尽管心里无动于衷,也不能不卖她这个面子。她没有一口气答应,就是怕刘玉锦觉得求她太过容易,将来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不好拒绝。 刘玉锦见曹丹菲软化了几分,知道有望,又去妆盒里拿了一对金华胜,帮她插在发间。 “瞧,多配你。这对华胜就送你了。好阿菲,帮我把功课写完,回头我再让阿娘也给你打一顶百花冠。” “你就知道收买我。”曹丹菲嗔笑,算是应下了。 刘玉锦坐在她身边,一边吃着葡萄干,一边看她算账。曹丹菲做事向来麻利,一手翻账册,一手拨算盘,五指如飞,啪啪声响个不停,转眼半本账册就算完了。她拿朱笔在账册上把不清楚的款项钩出来,另外拿册子写上备注,有条不紊。 刘玉锦撑着下巴在旁边看了半晌,又是羡慕又是欣赏,忽而笑道:“阿菲真能干,难怪阿爹总说你好。你瞧你,又能陪我玩,又能帮我做功课,还会算账管家,天底下找不出更聪明的娘子了。阿菲,将来我出嫁了,也一定要把你带上。到时候你不但帮我管家,还帮我管那些狐媚子,帮我对付恶婆婆。你说好不好?” 曹丹菲拨着算珠的手一抖,算了一半的数就乱了。她顿了顿,才把算珠归位,账册翻回前几页,重新算起来。 “阿锦说什么话呢?小姊妹们长大嫁人,就是各自成家了,我怎么能陪你一辈子?你将来和你夫君琴瑟和鸣,我过去做什么?” 刘玉锦玩着发辫,天真烂漫地笑道:“我将我夫君分给阿菲就好。” 啪地一声,女孩修长的手指将一颗算珠拨了上去,珠粒相撞的声音清脆响亮。 曹丹菲提笔在册子上记下一个数,才说:“你这话真孩子气。夫君又不是珠花首饰,怎么能随便分给别人?” “要是和卫家三娘那样的女子分享夫君,我自然不肯。但是若是和阿菲你分,我有什么不情愿的?” 曹丹菲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你肯把你丈夫分给我,让他与我生儿育女?” “你我不分彼此,你的儿女就是我的儿女嘛。”刘玉锦想当然道。 “阿锦你可真天真呢。”曹丹菲嘴角勾了勾,目光犹如清雪,透露着冷意。可眨眼之间,她已经低垂下了眼帘,又恢复了往日的温顺模样。 刘玉锦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不想做妾。那我让你做平妻……” 一本账册丢到她面前,曹丹菲扫她一眼,道:“这是家里胭脂店的账册。你不是总气不过卫家三娘管着她家的脂粉铺子吗?你多看看这账册,也学点门道,免得总被卫三娘取笑。” 刘玉锦一听有理,便把“共侍一夫”的事放在了一边,皱着眉头翻起账册来。曹丹菲握着笔,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把胸膛里翻涌着的怒气压制了下去。急促又响亮的拨算盘声再次回响在小书房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女孩口角(改) 今年冬日倒比往年要暖和些,一场雪又接着几日暖阳照耀,积雪一直不深。莽莽雪原之上,一列车队正徐徐前行。只见护卫精练,马匹骠壮,队伍中间的那辆牛车精美雅致,车头挂着一个灯牌,上面用朱笔写着一个大大的“段”字。 这正是段刺史的家眷出行,前往彩云山的清正寺上香。 走在牛车前的,是两匹并肩的高头大马,马上各坐着一名年轻郎君。年纪略长点的英挺轩昂,年纪小点的则俊美贵气。 崔熙俊手里把玩着一根枯草,对一旁的段义云道:“今年雪浅,瓦茨族的牛羊好过冬,明年毛料价钱怕是要跌几分。” 段义云嗤笑一声,道:“我却是怕明年雨水不足,农人怕是要辛苦点。” “说雪浅,也是相对往年吧。听说蕲州这里往年雪深一丈呢。一丈得有多高?我们在南方京都时,说起北边的大雪,就像天方夜谭一般。” 段义云道:“南方富庶,雨水充足,不是蕲州可比的。倒是熙俊你,好好一个佳公子,怎么掉进了钱眼里,张口闭口都是买卖?” “你还是这样。”崔熙俊笑道,“商人重利,政客重权,美人重情,男子重色。在我看来,不过都是本性使然。而且,若是没有商人南来北往买卖沟通,各地物资又怎能交流?若是没了商人,你在蕲州这里,怎么穿得上这一身顺安的罗衣,腰上怎么挂得了娑罗的翠玉?” 段义云啼笑道:“农才乃国之本。我见过太多农户人家放弃耕田去经商,结果田地荒芜,生意破败,变得一贫如洗,不得不卖儿卖女度日。若他们能好好种田,至少一家生活无忧。” “迂儿。”崔熙俊哼道,“种田有耕法,读书有史经。那经商亦有商经。不得要领就瞎折腾,自然落得破产大吉。从商利厚,风险自然也会增大,好比利剑若拿不好也会伤人。义云你只看其一面,却不注意另一面,实在有点狭隘了。” 段义云皱着眉思索片刻,正要开口,身后牛车的小门推开,一个俏丽的小女郎探出头来,嚷嚷道:“听你们说这些实在闷死了!四表兄,我阿兄就是个迂阿呆,你别同他一般计较。我问你,京都那边的女郎们可真的都爱养个昆仑奴?” 前方马上的两个郎君都笑了起来。段义云轻喝道:“阿江,别胡闹,阿嬷教你的礼节都学去哪里去了?” “你管她做甚?”崔熙俊轻拍了表兄一下,“阿江,别听你阿兄的。京都女郎恣意洒脱得很,平日骑马打球,养犬驯鹰,日子过得好不欢快。等你回了京都,表兄也送你一个昆仑奴耍子,好不?” 段宁江一听,两眼放光,兴奋得直点头,“表兄真好!我要一个漂亮的!” “昆仑奴都面黑瘦小,长得差不多。倒是新罗婢或是东瀛婢,可以找到美貌的。”崔熙俊本想说长安大姓家的女郎们攀比成风,连养只弗林犬都要给它穿金戴银,极尽奢华。可眼角扫到满脸不悦的段义云,又把这些话收了回去。 段宁江一脸向往,问兄长:“阿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长安?” 段义云道:“父亲是蕲州刺史,怎能擅离职守?不过明年你及笄,父亲也要回京述职了。到时候必把你带上,去京城里给你找一门好亲事。” 说毕,两个郎君都朝着小女郎笑。崔熙俊面若桃花,唇红齿白,乌发衬托得面孔宛若玉雕。 “阿兄你坏!”段宁江红着脸娇嗔了一声,砰地拉上了牛车的小门。 外面,两个郎君笑声爽朗,崔熙俊的声音尤其清越动人。段宁江侧耳听着,脸颊泛着潮红,羞涩地咬着手中的锦帕。 婢女笑着把帕子扯出来,换了一块干净的,低声笑道:“崔郎长得可真好看,奴的阿娘说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比他更俊秀的男子。且出身又好,崔氏可是汉中真真儿的大姓,祖母又是魏国大长公主,和娘子您又是姑表亲。娘子何不去求老爷将你说与崔郎做新妇?” 段宁江一张清秀俏丽的面孔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她咬着唇靠着车壁坐着,听着外面崔熙俊和兄长的交谈声。段义云声音浑厚,崔熙俊却很是清朗。她越听越欢喜,脸红得要滴血。 “阿爹也不知道会不会同意。” “娘子总要试一下。”婢女笑道,“奴看老爷也很欣赏崔郎,没准也早有此意。娘子过年就及笄了,也要多为自己打算一下。京都本家里,夫人生的八娘只比您小一岁多,怕也早在京都里相看着了。娘子终年呆在蕲州这荒凉的小地方,城中不是爆发的商户,就是寒门小吏,又去哪里寻如意郎君?” 段宁江听得有道理,眼神也逐渐坚定。她在段家这一支孙辈里排行第五,她生母文氏生她时难产而亡,她在襁褓中嗷嗷待哺,而父亲又接到调令要赴蕲州任刺史。段老太爷当即给她父亲聘娶了姚氏做续弦。姚氏生了八娘段宁淑,七郎段义霄。后来借着水土不服养病为由,带着一儿一女返回长安,十来年一直和段刺史分居而住。 父亲和继母的夫妻情分名存实亡,姚氏自然不会在继女的婚事上用心。可父亲兄长所接触的多是行伍之人,家世也都普通,那些郎君连崔熙俊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段宁江这般盘算着,越发觉得这机会少有,拿定了今日回家就要去求父亲。 车队又行了小半个时辰,进了山,很快就到了清正寺前。今日天气好,又近年关,寺庙里前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庙前空地上已经停了一排的牛车,车头挂着各色的灯牌,标示着主人家的姓氏。段宁江看到樟树下的那辆车上挂着个“刘”字,不禁撇了撇嘴。 寺庙里游人如织,段义云担心被冲散,一直和崔熙俊守在段宁江身边。他们今日来,是替祖母段老夫人还愿的。段宁江施了香油钱,便挨个地在佛像前磕头。僧人自然认识刺史千金,又见香油钱丰厚,待他们一行分外热情。 段宁江是整个蕲州城里身份最贵重的女郎,又生得秀丽,闺名远播。如今她在两个英俊郎君的陪伴下来上香,格外惹人注目。段义云俊朗轩昂不说,那初来乍到的崔熙俊素来最是惹眼。大娘子和小媳妇们见他俊美白皙,仪态翩翩,都忍不住一看再看。崔熙俊还朝她们一笑,顿时整个大殿里桃花纷纷,春情四溢。主持都忍不住连连咳嗽提醒。段宁江磕头上香,耳朵里听到那些嬉笑议论,面上装作不知,心里却是得意得没了边。 他们这一行动静太大,自然惹了别人的注意。 刘家的婢子去殿上探了一圈,回到后面女眷歇息的厢房里,笑着对刘玉锦和曹丹菲道:“原来是段家女郎来上香,段家大郎和另外一个郎君陪同着。那个郎君生得好相貌,像是神仙似的。娘子们都没见过这么俊俏的人儿,围在旁边议论纷纷。” 刘玉锦一听是段宁江,就不禁冷笑一声,道:“你又没见过神仙,哪里知道神仙是什么样?这段宁江惯会装模作样,上次女学里王家女郎带了个俊朗的护卫,她这次就不知从哪里也寻来了个俊俏的小厮来。还是大姓家未出阁的女郎呢,这样攀比不嫌丢脸么?” 那婢子道:“奴看那个郎君身穿绫罗,头戴金冠,不像是侍从,倒是位有身份的郎君。段家大郎对他也甚是有礼。” “蕲州成里除了段家大郎外,还有什么平头正脸的郎君?”刘玉锦不信,放下茶碟站起来,“我去看看段宁江又在搞什么名堂。” 曹丹菲一直在旁边慢条斯理地吃茶,这下才不得不拉住她,道:“你别胡闹。要是和段宁江撞上,免不了又要见礼。她素来高傲不理人,你吃她一肚子冷气,还不是自找不快?” 刘玉锦倔强道:“我就是去看看,不让她看到就是。当我想和她说话似的。好阿菲,你陪我吧。” 曹丹菲自然不敢放刘玉锦一个人去胡闹。回头刘玉锦惹下什么乱子,还不是劳累她去收拾烂摊子? 曹丹菲陪着刘玉锦出了厢房,穿过廊庭。段宁江已经把前殿的菩萨都拜完了,转去了西殿。刘玉锦老远就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穿着朱红袄子珊瑚罗裙、头戴牡丹金丝花冠的女郎进了大殿,那人不是段宁江是谁?她急忙跟了过去。 曹丹菲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紧追在她身后。 崔熙俊正斜靠在殿门边的游下,朝对面几个打量他的小娘子抛眼风,逗得她们面红耳赤地吃吃笑。忽而见一个翠绿的身影从身侧一闪而过,轻盈灵敏得就像一只碧蝶。他急忙转过头,只看到那个敏捷的背影消失在了人群里。 崔熙俊正欲跟过去,忽然被人拍在肩上。 “四郎,”段义云一脸严肃焦虑之色,“父亲派人找我,瓦茨那边出事了……” 崔熙俊也神色一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拜别母亲(改) 曹丹菲在人群里寻寻觅觅,好不容易才捉到刘玉锦的袖子。 刘玉锦站在一个罗汉像后,像个小贼似的打量着正在佛像前磕头的段宁江。段宁江身边除了婢女婆子,就只有段义云站在一旁,哪里有那个神仙般的郎君在。倒是段义云今日穿着珍珠银色的缎袍,劲瘦的腰间勒着一条青玉带,整个人挺拔俊朗,犹如一株挂雪的青松一般。 曹丹菲怔了怔。段义云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朝这边望过来。曹丹菲急忙拉着刘玉锦藏到佛像后。 “兴许是阿谷那丫头看走眼了。”曹丹菲道,“我们回去吧。他们就要过来了。” 刘玉锦扫兴,闷闷不乐道:“我知道你在笑我。是,人家是刺史之女,官家千金。我却只是商人之女。纵使刘家有千百万的家财,我和和她还是有云泥之别。人家压根儿就不屑和我比。” “我没笑你,你自己也别总妄自菲薄。”曹丹菲拉着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和活法,知足者才长乐。” 刘玉锦笑了笑,“阿菲,你的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倒是活得洒脱。” 曹丹菲但笑不语。她怎么能不洒脱?她本来是猎户之女,因为母亲嫁了富商,自己也才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可这一切本来就不是她的,别人随时都可以夺去,她归根结底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贫家女。所以她从来不和别人比,不嗔不嫉,想要什么,就自己努力去取好了。天下没有什么是该别人理所当然送到你手边的。而只有自己下功夫拿到手的东西,才能握得牢固。 两个女孩各有所思地走到大殿门口,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娇笑,“这不是刘家大娘吗?怎么只带着一个婢女就来上香?刘家不是号称有百万之财,怎么在亲生女儿身上却抠门若此?” 这样尖酸刁钻,必然是卫家女郎无意。 果真,卫家三女郎卫佳音穿着件簇新的湖蓝罗袄,抱着镀金铜手炉,笑盈盈地拦在刘、曹二人。她生得浓眉大眼,笑起来本来该爽朗亲和,可偏偏性子偏激心眼狭小,如今看来满脸奸相。 卫家也是官宦之家,身份比段宁江略低一点,但也是蕲州城里领头的官家千金。刘玉锦和曹丹菲平日在女学里可没少受两人排挤。 段宁江自恃是刺史千金,行事一派孤傲清高,从不拿正眼瞧两人。卫佳音却是最爱拿两人寻事,不是在女先生那里揭露刘玉锦的功课是曹丹菲代做的,就是挑衅着刘玉锦和自己吵架拌嘴。女先生自然偏心几个官家的女郎,挨罚的只有刘玉锦和曹丹菲。 刘玉锦恨卫佳音恨得牙痒,一听对方这么一说,张口就回顶道:“我带什么人来上香关你什么事?你又哪只眼睛看见刘家抠门了?我这一支簪子就抵你这一身行头!” 曹丹菲拉不住刘玉锦,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也不禁叹气。刘玉锦平日吃了这卫佳音不少苦头,怎么还学不乖,说话依旧这般没心眼。 卫佳音果真嗤笑道:“刘女郎莫嚷嚷了。蕲州城里谁不知道你们刘家是暴发户?我们卫家是诗礼人家,自然清贫。刘女郎何必到我面前来炫耀?” 话音一落,卫家的婢女就在旁嘻嘻笑起来。 刘玉锦面红耳赤,这才反应过来,气道:“你……分明是你说的……阿菲!” 曹丹菲被点了名,不得不出来助阵——就如往常一样。倒是刘玉锦,卫佳音笑曹丹菲是她婢女的话没听到,只记得人家讥讽她穷。 曹丹菲拉了刘玉锦一把,挽住了她的手,轻言细语地对卫佳音道:“卫女郎切莫再作弄我家锦娘了。她性子直,心眼单纯,不会同人使歪作怪。卫女郎何不找个和你势均力敌之人一分高下呢?” 这话拐着弯骂卫佳音小心眼多作怪,仗势欺人。蠢笨如刘玉锦都能听出来,更何况卫佳音。卫佳音当即气红了脸,狠狠瞪着曹丹菲。曹丹菲依旧一副温顺老实的模样,低眉顺目,任哪个外人看,都是被人欺负了的模样。 这个曹丹菲,惯会做小伏低,在女学里就是这副样子。看着老实受人欺负,其实油滑得像泥鳅,若不是总代刘玉锦受过挨罚,没谁能挑出她的错处。连女先生这般偏心的,心里都喜欢她,私下也多有关照。 “好一副伶牙俐齿!”卫佳音冷笑道,“看来刘家养你真有用处。刘玉锦带你出门,倒是省下了一条狗。” 曹丹菲抬眼一扫,冷冷的目光让卫佳音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只听曹丹菲淡淡道:“卫女郎出门到是呼奴使婢,热闹得紧。可见卫家对您是真心关爱。想必把您放在蕲州十来年不过问,必定有什么苦衷。” 卫佳音出生不久就被抱养给无出的大房。卫家二房官运亨通,官拜国子监祭酒。大房却资质平平,回了蕲州老家办了个书院,做了山长。大房娘子后来自己生了一儿一女,虽然待卫佳音如往常一般,但是究竟比不过自己亲生的儿女。被亲身父母送人一直是卫佳音心中的痛,曹丹菲这一句话,不啻于在她伤口上撒盐。 看着卫佳音脸色白里偷着青,刘玉锦欢快地想鼓掌叫好。曹丹菲见好就收,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把她阻止住。 寺庙里人来人往,两家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女孩子们若就在这里吵闹,名声传出去了也不好听。 这时段宁江扶着婢子的手从大殿里面走出来,抬头就撞见剑拔弩张的三人,眉头一扬,“可真是巧。” “巧什么?”卫佳音嗤笑,“分明是过来想偷窥你家那个俊秀表哥的。真是,平日又不是不出门,怎么就像没见过男人似的。” 刘玉锦恼羞成怒,满脸通红,跺脚道:“你胡说什么?谁没见过……唔唔……” 曹丹菲捂了刘玉锦的嘴,一脸阴冷地对卫佳音道:“卫娘子慎言。都是体面人家,张口偷窥闭口男人的,我还当官宦之家的女郎好教养呢。” “你说我没教养?”卫佳音气红了脸。 “我可没这么说。”曹丹菲平静道,“我只知道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我脸皮薄,可说不出口。不过或许这就是大家风范,吾等商户女儿,学也学不来。” 卫佳音大怒,正欲反驳,段宁江低喝了一声:“够了。堵在门口争吵,还当不够丢脸?” 卫佳音素来听段宁江的话,撇着嘴忍了,道:“怎么没见你阿兄?” 段宁江微微颦眉,道:“方才阿爹派人把他叫走了,说是瓦茨的南院大王暴毙,现在换北院大王当权了。” 北地的人家,都对关外几个大部族多少有些了解。瓦茨族是关外最强大的民族,也是最善战的,数年来一直骚扰边关。瓦茨族大汗年迈垂老,两个儿子分封南北院大王,之前一直是长子南院大王掌政。这些年来瓦茨倒还安分,边民们小打小闹,未成大祸。哪想转眼就换了人坐王座了。 曹丹菲也皱眉道:“我听说,这北院大王,年轻很轻,却是个骁勇好战,冷酷凶暴之人。” 段宁江见她知政事,投来赞许一瞥,道:“我也听父兄说过。所以阿兄和表兄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忧心忡忡地走了。” 刘玉锦道:“咱们今年初不是才嫁了个公主给那个南院大王吗?南院大王既然做了天子女婿,就该安分些才是。” “谁料到这南院大王命这么短?”卫佳音讥笑,“还不知道这个宜国公主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又身在异国他乡,如何自处。” 段宁江一派簪缨世家闺秀的端庄作派,从容道:“我听闻这位宜国公主是位有胆识、有见地的女子。说她满腹才学、品行端方、知情识趣、豁达慈善,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女子。” 卫佳音酸溜溜道:“再好有何用?圣上要拿公主和亲,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便指了她。她原是郡王之女,做公主的代价就是嫁到荒寒之地。且嫁了没过一年就要守寡,将来还不知怎么办?” 众女都不禁感叹这宜国公主命苦,暂时忘了先前的口角。曹丹菲见气氛不错,便开口告辞,和和气气地带着刘玉锦走了。 回了家后,才知道瓦茨的南院大王暴毙的事,已经在城里传开了。刘百万也在和陈氏讨论此事。刘百万担心政权变动,影响生意,陈氏则到底是女子,只感叹这宜国公主命苦,将来不知如何。 过了两日,就传来瓦茨大汗退位,北院大王登基的消息。一时间各路消息满天飞。有的说新大汗穷兵黩武,边境怕是要关。有的说新大汗已经上书天子,求娶寡嫂宜国公主,俯首称臣。 边关百姓最怕战火。大家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多月,天子终于给新大汗下书,让他按照瓦茨风俗,娶宜国公主。 “听说宜国公主本上书请求回国的。”刘玉锦趴在案上磨墨,对丹菲道:“想是圣上觉得反正还要嫁个公主给新大汗,不如就直接用她好了。” 丹菲提笔记账,顿了顿道:“可怜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命运也如浮萍,不由自己。” 玉锦笑道:“还是我们好。小门小户,富足安康,自由自在。” 丹菲也笑了笑。 这般惊扰了一阵,就快到年关了,女学已经闭馆,曹丹菲每日管家理事,反而还比平时忙一些。 庄子里的粮已经交了,铺子却需要一一清点。曹丹菲一连算了几日的帐,又把掌柜叫过来问话。掌柜和家中管事都知道陈氏有孕,如今见曹丹菲管家,便知道是家中夫人终于把持了大权,连带进门的女儿也当家作主。众人识趣,对曹丹菲倒是恭敬多了。 曹丹菲虽然年轻,但是发号施令有条不紊,处罚得当,晓得宽厚家中老仆,又知道给管事的留几分薄利。家里仆人见她公正严明,渐渐真心敬重她。铺子里的管事见今年多让了他们半分利,更是对曹丹菲交口称赞。 刘百万见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也在陈氏面前夸奖了曹丹菲几句。陈氏却不敢给自己女儿居功,道:“阿菲都是和锦娘商量着一道管事。锦娘聪明能干,都是夫君您的功劳。她母亲在天有灵,见女儿这般聪慧,也当欣慰才是。” 刘百万抚须笑道:“两个女孩儿都能干,都是夫人管教得好。” 春娟在门外道:“二娘送年货来啦。” “快进来!”陈氏神色一亮,对刘百万道,“今年分年货和送礼也是由这两个孩子打点的。庄子上昨日才把年货送来,她们今日就分好了。老爷随妾身好生瞧瞧,看这两个孩子分得好不好?” 刘百万自然笑呵呵地应了。 不待片刻,曹丹菲进了屋,干练地指挥着几个婆子把三口大箱搬了进来。还有七八个箩筐装着土仪不便进屋,堆放在门前廊下,等陈氏过了眼,就叫抬到厨房去。 曹丹菲穿着胡青色绣宝相莲草纹的交领袄子,下面系着一条靛蓝色的素裙,梳着利落的回鹘髻,只戴了一朵珠花。俊秀的面孔依旧青嫩稚气,却带着超脱年龄的老沉持重。 她向母亲和继父行过礼,便吩咐婆子把箱子打开,手持单子,将今年的年货一一念给长辈听。 “两个庄子今年一共送来活鸡、鸭、鹅各八十只,獐子三十条,狸子二十条,全羊全猪各十二条,野猪八条,熊掌十对,兔子一百对,活鱼和腊鱼各六十斤,风鸡、鸭、鹅各五十只,各式干果共三百斤,银霜炭一千斤,柴炭一万八千斤,碧粳米、白粳米各三十斛,白糯米二十斛,高粱米五十斛,常米六百石。还有各色干菜,外卖的粱谷,牲口各项共折银一千一百二十两。除此之外,还有狐皮四十条,白狐皮十条,玄狐皮八条,虎皮、熊皮、狼皮各二十张。李庄头还送了一对雪白的小狐狸,两对锦鸡。黄庄头送了两对花斑小兔,一对白鹅,还有一匹枣红小马。各铺子掌柜也都送了礼,就在这些箱子里。阿爹和阿娘先挑,中意的就让下人收起来。” 女儿口齿流利,有条不紊,般起事来头头是道。陈氏满意得连连点头,问道:“给阿锦的份可送过去了?” “已经送过去了。连着张姨和孙姨的都已经送了。”曹丹菲道,“阿锦看中了那对狐狸和白鹅,都已经抱去她院子里了。这些宝瓶、布匹和钗环都等阿娘挑了后再送去给阿锦挑。”从头到尾,只言不提自己。 “我这黄脸婆子哪里还需要这么些扎眼的玩意儿?”陈氏见女儿会做人,越发得意,道,“我如今有孕,也不便戴这些首饰。你和阿锦看着分了就好。” “等孩子生了,夫人总是要打扮的。”刘百万却道,做主给陈氏挑了两只绢花,一支白玉凤含金珠钗,并一对宝莲嵌红玉华胜,当即还把那支玉钗擦到了夫人发间。 陈氏面带娇羞,两眼含着脉脉温情,虽然已年过而立,可看着依旧如双十女郎一般明媚娇艳。刘百万看得心神荡漾,一脸爱意绵绵。 曹丹菲见母亲哄得继父如此开心,嘴角也抿起一个笑。她补充道:“今年毛料便宜,南方便收购得多许多。我和徐掌柜商量着趁着年前再从关外进些货回来,卖与最后一批南归的商队。” 刘百万点头称可,夸道:“阿菲聪慧,小小年纪就已经把生意经吃透了,一个人抵得半个管事。” “夫君您别夸她了。”陈氏谦虚道,“她才几岁,懂得什么做生意?能把家账算清都已经不错了。生意上的事,还当有掌柜和老爷您来掌握着。别让她这小女娃子给搅乱了,赔了钱进去可坏了。” 曹丹菲灵动,立刻附和着母亲的话道:“阿娘说的事,我都是听掌柜的们指点,一知半解,不敢自己拿主意。阿爹您若觉得好,我就代您和徐掌柜说一声。” 刘百万斟酌道:“既然这样,那我还是亲自去和他们商议。毕竟进货不是小事。” 陈氏母女把刘百万送走,转头回到屋里,陈氏就轻轻在女儿胳膊上拧了一把。 “毛躁的丫头,还说自己有分寸,什么能管什么不能管都不知道?庄子上的事随你拿主意,不过就那一亩三分地的事,大不了哪里去。生意上的事是你这外姓女儿能过问的吗?” 陈氏嗓音不高,可是字字尖锐,戳得曹丹菲抬不起头来。 “阿娘不要生气,当心肚子里的小弟弟。”曹丹菲扶着陈氏坐下,接过春娟递过来的茶,送到母亲手边,“女儿一时顺了口,顾虑不周,以后不会了。” “你一贯机灵开窍心眼多,怎么这次糊涂了?”陈氏又拿十指点了点女儿的眉心。她虽容貌秀丽明艳,可到底是农女出身,又做了十来年的猎户之妻,一双手保养得再好,也是有些粗糙,且力气大得很,两下就把曹丹菲的眉心戳出一个红印子。 陈氏看着心疼,急忙收了手。幸好女儿模样像她,皮肤也是雪似的白净细腻。眉心的红印看着倒像是一点淡淡的胭脂,反而让小女儿眉目俏丽了几分。 曹丹菲见母亲不出声,以为她还在生气,赔罪道:“阿娘别生气了,女儿知错了,以后一定不这么莽撞。其实女儿知道这忌讳,也并没有越俎代庖去管事,只是询问一下阿爹罢了。阿娘用私房置办两间铺子了这两年都是女儿在打理,不都好好儿的么?若阿爹不介意,我也乐意多参与点生意上的事。” 陈氏软了几分,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阿娘知道你这几年受了许多气,有些耐不住了。可是越是如此,越是要沉住气。大官可是精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我们的小伎俩,不过不予计较罢了。若是做得过了,你说刘家重要,还是一个女人重要?” 曹丹菲抿着唇没出声? 陈氏叹气,把女儿搂进怀里,“天下男儿,像你亲生阿爹的有几人?偏偏又早早地死了,留下我们母女俩这般腌臜地算计生活。” 曹丹菲一听母亲提起亡父,心里发酸,眼睛红了。曹猎户去世的时候她已有十岁,又极得父亲宠爱,父女两人感情亲厚非常。 那年深冬,曹丹菲生病发热,曹猎户进山想多猎点猎物换钱给她买药,不料碰到了当地最凶猛的熊瞎子。曹猎户被抓得一身是伤,勉强逃出山,被村人抬了回来,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咽了气。 陈氏说起这段事,又伤心起来,垂泪道:“你阿爹当时留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叮嘱我好好照顾你,将来把你嫁个好人家。你是不记得了,你两岁的时候我带你回外祖家,桥头一个癞头和尚说你有青鸾之命,将来是要做官家大娘子的。回头阿娘给你选个上进又忠厚的乡贡生嫁去,等他将来金榜题名,你就是诰命夫人了。” 曹丹菲不像别的女孩,提到嫁人就会羞怯,她反而嗤笑道:“阿娘,那姑子庙里的横梁上还画着青鸾图呢。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做管家夫人?” “呸呸!好端端提什么姑子庙?你不嫁人,难道想去山上做女冠不成?”陈氏本想说那些姑子女冠正经修行的少,做暗娼的倒是大多数,又觉得这话不便对女儿说,便转了话题,“年货清完,你也就清闲了。过几日就是你阿爹的忌日,我身子不便,你代我回乡下,到他坟头祭拜吧。” 曹丹菲低低应了一声。 陈氏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的儿,阿娘最高兴的,就是把你生得这般俊俏又聪明。你呀,将来会是有大福气的人呢。” 过了腊八,就是曹猎户的忌日。曹家在高坝镇的土丘村,从蕲州城出发,骑马要大半天。腊八前一天,曹丹菲顶着天上的星子起床,去向母亲告辞。 陈氏今日也起得早,非要留女儿吃了朝食再出门。曹丹菲为着赶路方便,换上了一身窄袖紧身的男装,头发用一块方巾束着,整个人利落清爽。 陈氏嫌她太素,取了一根白玉簪插她发髻上,然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一遍,笑道:“谁家好俊俏的小郎君?” 曹丹菲腼腆一笑,“阿娘,我明日一定能赶回来吃团圆饭,您在家里好生歇息。小弟弟的衣服,让春娟她们做就是,你别伤了眼睛。” “知道了。”陈氏牵着她的手,送她出门,“你路上干粮可带够了?真的不用叫阿罗他们跟着一道去?” “这条路走了三年了,我都熟悉的。人多势众地回去,又要叫曹家人说闲话。” “那群碎嘴的臭婆娘。”陈氏唾道,“即不肯施舍我们粥米,将我们赶出去,又见不得我改嫁。非要我们娘儿俩饿死你阿爹坟前才叫守孝不成?不用理他们,你只管怎么舒适怎么来。” “我知道的,阿娘。我不与他们一般见识。”曹丹菲乖巧地应下,“你回去吧,外面冷。” 陈氏应着,却站着不走,看着曹丹菲翻身上了马,“年末游民多,路上你多留神。唉……你四岁便跟着你阿爹进山,最是机灵的,倒是嫌我唠叨了。” 曹丹菲弯腰拉了拉母亲的手,撒娇道:“阿娘不唠叨,阿娘最好了。” 陈氏嗔笑道:“好啦,就快及笄的人了。现在城门该开了,你早去早回。” 曹丹菲点点头,拉紧缰绳,“阿娘,我走啦。” 陈氏依旧站在屋檐下,微笑着看着女儿策马而去。巷口拐弯时,曹丹菲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母亲裹着一身素雅的蛋壳青披风,站在寒风中脉脉注视着她。 她那时并不知道,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母亲的笑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突然生变(改) 冬日郊野一片萧索,白雪覆盖山野,只有车轴印子标示出道路。这条路曹丹菲每年都要走两次,一次是父亲忌日,一次是清明,她已在熟悉不过。胯下的这匹名为红菱的母马也是丹菲骑惯了的,虽然不比刘玉锦的玉狮子体健漂亮,脚力却十分地好,雪地里跋涉也不见吃力。 这样轻装快马,午时不到,曹丹菲就到了高坝镇。她并不进镇,只在桥头的小酒馆里打尖歇脚。伙计手脚麻利地端来热腾腾的羊杂汤,一盘子炊饼,并一盘自家腌的酸萝卜。曹丹菲也有些饿了,撕了饼子就着羊肉汤吃着。 酒馆那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拍案怒道:“牝鸡司晨,国必有乱!张大人如此忠君爱国的栋梁之臣,竟然被小人谗言诬陷而蒙冤。满朝文武功勋,都被那毒妇拿捏在掌中,连圣上都……” 旁边一位书生忙按下这人道:“文兄,在外休要论天子是非。” 那书生义愤填膺地坐下,嗓音小了些,却依旧喋喋不休,“张大人如今入狱,西北军费可又成了一纸空话。还不知刺史大人如何应对……” “那自有官府筹措,你我布衣,操心也是白瞎。” 曹丹菲皱着眉听着。那一桌书生又议论着军费短缺,朝中风气日益糜烂,韦后干预朝政,圣上成日观花赏鸟,听曲看戏,不问世事…… 老板娘拍着孩子,对曹丹菲道:“这群书生最近常来这里喝酒发,几碗黄汤下肚了便百无禁忌。幸得天高皇帝远,当家的也不管他们。” 曹丹菲掏出铜钱付了账,起身告辞。走出酒馆之际,还听那些书生忿忿道:“宜国公主和亲,更是耻辱。想我大周,中央之国,竟然要靠卖一个女子来换得边疆安宁……” 曹丹菲微微摇头,没有再听下去,策马而去。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天色转暗之际,终于到了土丘村。 土丘村位处山洼里,有二十来户人家,一半都姓曹。村里田少,村民多是猎户。 丹菲的故居就在村子东头的山坡上,是三间石屋。陈氏当年带着丹菲被曹家人逼得不得不离去,临走前气不过,一把火烧了屋子。因为曹猎户就在这屋子里咽的气,村人也觉得这地方晦气,这些年来并没人来占房子,只让它就这么闲置着。 后来丹菲回来祭拜生父,陈氏给了她银子,把其中一间屋子稍微修缮了一下,供她临时落脚。 曹丹菲骑马进村,正是夕食当口,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孩童在谷场上戏耍。虽然天寒地冻,身上的棉衣也破旧单薄,却不妨碍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无忧无虑。 丹菲在旁边看了片刻,想起自己幼时也是这般和同伴们戏耍到傍晚,狩猎归来的阿爹会大步流星地从西头那条路走过来,背上背着满满猎物。她便欢喜地朝阿爹奔去,父女两人手拉手地朝家走。家里,阿娘正做好饭菜,在篱笆门前眺望…… “阿菲,又回来看你爹啦?”一个村汉路过,把曹丹菲认了出来。猎户家的女儿常穿男装,他也对丹菲这身打扮不以为怪。 曹丹菲下了马,朝那大叔点头笑笑,“是啊,李叔,婶子可好,春儿姐姐呢?” “你春儿姐上个月已经嫁人了。”那汉子笑道,“你回来还是住你家老屋?我就让你婶子给你送点吃食去。” “那就劳烦婶子了。” 汉子扛着麻袋回了自己家,把曹丹菲回来的事告诉了自家婆娘。 李娘子正在灶间忙碌着,听了便欢喜道:“这丫头回来得正好,我蒸了一笼饼子,再切一斤腊鹿肉,一下就给她送过去。快把阿柱叫来,让他给曹家送柴火。屋子荒了那么久,不烧炕,晚上没法睡。” 汉子道:“叫阿柱送柴是可以,别的话就不要说了。” 李娘子瞪着丈夫,道:“什么话又说不得?阿菲和阿柱一般长大,一直亲厚。当年曹家赶阿菲母女出门,阿柱还和曹老四打了一架,险些折了腿呢。你这做爹的,难道不知道他对阿菲的心思?如今阿菲快及笄了,这些事也是该撮合了。” “你倒是想得好。”汉子道,“你看阿菲哪次回来,不是骑着塞外的良马,穿着绫罗绸缎的?她认了刘百万做义父,又读了女学。陈娘子会把她许配给我们这农户人家?你莫要做这个梦,也叫阿柱断了这念想。我看大槐村马家那二娘子不错,对阿柱也有意,人也勤快本分。回头说来做新妇才好……” 李娘子悻悻道:“马二娘有个酒鬼爹,这娘家可不好。阿柱是我们李家独苗,就算求不到阿菲,也得另挑个好的。” “都依你。”汉子摆了摆手。 李娘子从蒸笼里捡出几个饼子,又切了两截香肠,一大碗鹿肉,用个篮子盛好,叫上儿子阿柱,挑了两捆柴火,朝曹家旧屋去寻曹丹菲。 曹丹菲正从井里打了水,在收拾屋子,见李娘子来了,热情地把人迎了进来。李柱红着脸和她打了一声招呼,就挑着柴火去烧炕。 曹丹菲不明就里,道:“阿柱哥把柴火放那里就好。我自己会烧。” “这等粗活,你就让他去做吧。”李娘子一把拉住曹丹菲的手,只见她十指白净,虽然还带着薄茧,却是因为拉弓射箭才留下的。这不是一双操持家务的手。 曹丹菲幼年时成日像个野小子似的疯跑,皮肤也晒得黑黑的。可年纪渐长,又养尊处优,越发像她娘,皮肤雪白,眉目隽秀,只是目光清冷锐利,颇有几分飒爽英气,像足了她生父。 李娘子越看她,越觉得丈夫的话说得有道理。这样水一般娇嫩的女儿,怎么会过得惯农家生活?还是给儿子另寻吧。 李柱已经把炕烧热了,屋子里渐渐暖和了起来。李娘子又拉着丹菲说了些闲话,这才带着儿子走了。丹菲送李家母子出门,回来才发现李柱都帮她把小炉子烧好了。她不由心里一暖。 暮色四合,天也越发冷了。丹菲吃了夕食,烧了点水擦了擦脸和身子,便倒头睡下。炕上暖烘烘的,虽然被褥散发着霉味,但因为睡在自幼长大的地方,那种熟悉安心的感觉,让她很快就入睡了。 睡梦里,隐约听到北风呼啸声,门窗被吹得嗡嗡响。这样的漫漫长夜,她独自一人睡在父亲去世时躺过的床榻上,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她觉得这种温暖,恰似父亲温暖的胸怀。 丹菲又梦到了生父。他还是生前的模样,高大俊朗,总是一脸温柔笑意,手掌宽厚有力,能把她举得高高的。父亲亲手给她打造了一把小弓箭,握着她的手教她拉弓射箭。他带着她进山,教她射猎,教她步陷阱,教她如何从足迹和粪便辨别野兽行踪。小小的丹菲就是一名合格的猎手,十岁的时候就能猎鹿了。 梦里,她还是十岁的幼童模样,穿着阿娘做的鹿皮小靴,背着弓箭,紧跟在阿爹身后,在林中穿梭。阿爹带着她去猎鹿,他们要找一头浑身雪白的鹿。那是山里的鹿王,有着一对漂亮的大角,浑身如霜雪一样洁白,高大健壮,机敏狡黠,却又那么优美高贵。猎户们很少有人见过它,它的存在就像一个传说。 一大一小穿过山林,跨过溪涧,爬过山岗,终于来到了山顶。丹菲站在山顶的岩石上,温热的风猎猎吹过,空气中夹杂着焦炭的气息。她低下头,才惊悚地发觉山下是一片火海! 兵戈林立,战马嘶鸣,士兵们在奋力厮杀。山林,屋舍,全部都被怒火吞噬,一切都犹如人间地狱。 阿爹!阿爹!她惊恐地叫起来。 父亲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肩上,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和黑夜的掩盖下,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风卷着灰烬从两人之间飘过,火光把天空烧得通红,他们仿佛置身血海之中。 阿菲…… 父亲的声音低沉浑厚,充满了担忧。 乖女儿,你若是想猎到那头鹿王,就要往南走。 一路往南,别回头。在那里,会有你想要的一切…… 曹丹菲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气。 屋里静悄悄的,一团漆黑,只有炉火微微发着点星碎的光。窗外的天也还没亮,但是红菱却在马厩里不安地躁动。 丹菲翻身下了床,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现在差不多是卯时,冬天又亮得晚,外面还黑如子夜。只是红菱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显得十分焦躁,在马厩里来回踏步,也不肯吃草料。丹菲摸着它的脖子,安抚了它好久,它才低头去吃草。 丹菲此刻也没了睡意,回屋把昨日没吃完的饼子和肉扯碎了放锅里,往炉子里添了一把柴,煮成汤饼吃了。然后带上香蜡纸钱和祭物,牵着红菱,朝山后头的坟地走去。 村里人亡故后都埋在西山后坡上,曹猎户的坟就靠着一株榆钱树,因为陈娘子掏钱修葺过,墓看着比周围的坟头都要气派许多。 曹丹菲摆好祭物,给父亲磕过头,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父亲刚去世的时候,她们母女过的日子太苦了,陈娘子熬不过去,就带着丹菲来亡夫坟头哭诉。陈娘子也是倔强要强之人,当时就指天发誓,一定要让女儿过上好日子,好让丈夫在阴间闭眼。后来她改嫁了,不方便再来祭拜,只有让女儿代替。丹菲如今丰衣足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满,只是刘家到底不是自己的家,也分外挂念去世的父亲。 如果她那年没有病,如果阿爹没有被熊瞎子打伤,如果阿爹熬过来了没有死……那么,也许她如今还是那个普通的猎户女儿,和村里其他孩子一样,穿着简朴的棉衣,操持家务,进山打猎。也许就会被许配给李柱,继续做个村妇,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点香烧纸时,看着火苗吞噬着纸钱,丹菲忽然又想起了昨日的那个梦。她没由来地觉得一阵心慌。 她每有不愉快时,就容易梦到生父,在梦里和父亲重温童年快乐时光。只是这次的梦实在怪异,到处是血光杀戮。父亲还叫她往南走,不知是何意。 丹菲一直守到香烛都烧尽了,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父亲的坟头。此时天色已经亮了一半,村里又家家户户冒着炊烟了。丹菲回了屋,略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去向李婶子一家辞行。 走在山道上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声自头顶传来。丹菲仰头看,只见一群山鸟惊慌失措地从北边飞来,盘旋在这一片的山头上。丹菲皱眉看了半晌,加快了下山的速度。 李娘子正在喂鸡,见丹菲要走了,忙煮了一碗姜汤,让她和暖和了再启程。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李大叔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子,上气不接下气道:“打……打过来了!” 李娘子惊讶道:“打什么呀?柱子和人打架了?” 李大叔慌忙摇头,又看到站在门口的丹菲,脸色霎时变得更加难看。他焦急地跺脚,道:“瓦茨的大军,不知道怎么的,昨日突袭蕲州城,竟然把城围了!” 咣啷一声,丹菲手里的碗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返城遇险(改) 丹菲吹了一声口哨,一边冲出了院子。红菱嘶鸣一声从院旁的树下跑过来,丹菲抓住缰绳翻身上马。一贯利落的动作透露着慌乱,俊秀的面孔上全是惊骇焦急之色。 李娘子匆匆追出来,抓着缰绳不让她走,骂道:“你这女娃不要命了!瓦茨人多凶残你又不是不知道,赶着回去送死不成?” “我阿娘还在城中,我要回去找她!”丹菲声音急而尖锐,双目里夹着血丝。 李大叔也追了过来,劝道:“城都已经被围了,城外到处在烧杀。瓦茨人见着汉人就砍,就抢。张家的男人去镇里买年货,说瓦茨大军围城围得悄无声息,防军都无准备,城里人逃出来的没几个。你一个女娃娃,年纪又小,到时候要是被他们抓住可怎么好?听你婶子的话,先住下来,等前方有了消息再说。” 丹菲使劲摇头,面色已是惨白一片,眼睛却隐隐发红。 李娘子苦苦劝道:“傻孩子,你是个女儿呀!” 丹菲仰天呵了一声,苦笑:“就是因为我是女儿,曹家才在我阿爹死后把把我们母女赶了出来。就因为我是女儿,我阿娘为我拼命谋算就怕我将来吃亏。我虽是女儿,可阿娘当我如儿子一般珍爱。此时阿娘必定牵挂我,需要我,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找她!” 说罢,一把将缰绳从李娘子手里拽了回来,扬鞭抽在马臀上。红菱吃痛,嘶叫了一声就撒腿跑了起来。 李氏夫妇望着那一人一骑远去的身影,又急又气,只得跺脚。 李大叔道:“阿菲的话也说的不错。万一蕲州城破,瓦茨大军扫荡过来,这村子也难保。你赶快收拾点东西,我去叫阿柱回来,我们先去你娘家躲两日。” “也好。”李娘子抹了一把泪,又不安地朝丹菲远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叹着气进屋了。 丹菲策马朝着北方蕲州城的方向一路狂奔。 天光已大亮,头顶却盖着浓厚的阴云,寒冷彻骨的北风夹杂着碎雪在荒原上呼啸肆掠,像是积怨的幽灵们在哀嚎,在哭诉。干枯的树木被吹得乱舞,树枝就像伸向天空求救的手,一株株都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冤魂。 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冰冷锐痛,那些碎雪钻进衣领,很快融化成水,顺着脖颈流下,再被寒风一吹,冷气浸入,冷得人止不住颤栗。 可是丹菲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红菱像是能体会主人的心情,展现出了它卓越的脚力和体力,疾驰了一路也不见疲惫之色,反而越发神勇。 这样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已经近了镇子。路上行人一下就多了起来,全都是携老带幼朝南逃难而去的百姓,一个个满脸恐慌,如丧家之犬。驱赶着牛车,拖着被褥粮食逃难的,都还是镇上的人。那些只带着一个包裹,或是空着手徒步而行的,则是连夜从城里逃出来。 丹菲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可是曹二娘?” 刘玉锦比丹菲大一个月,丹菲便在刘家排行老二。只有熟识自己的人才会叫她二娘。 丹菲一个激灵,立刻转头寻去,急切地在人群里搜寻,竟然看到了邻居王家的一个大管事。 那管事灰头土脸,也正惊讶地望着她。 丹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马,扑过去抓着那管事的衣襟,追问道:“我阿娘呢?刘家的人呢?他们在哪里?” 管事哭丧着脸,摇头道:“都没出来……王家,刘家,都没跑出来。瓦茨人围城太急,守城军怕敌军攻进来,匆匆就把城门关了。老奴因为恰好回城南自家住,这才赶着逃了出来。听最后一批逃出来的人说,城东大户人家最后也赶来了,但是城门已挤满人,他们都被生生堵在了后面……” 丹菲指尖都麻麻地没了知觉,松开对方衣襟,面色白得像雪一般。 “曹二娘,你也别急。”管事抹了把泪,道,“敌军只是围了城,未必能攻得下来。城里还有段刺史呢。而且听说段大郎也已出了城,去调兵遣将了。只待段大郎带兵杀回来,赶走瓦茨奴,大家就会没事。” 丹菲听到段义云脱险,刚刚松了口气,就又听管事娘子唾道:“你说得可容易!听说这次是新大汗率兵亲征,他又是个狠辣多疑、好杀好战的,外人都叫他‘鬼面修罗’。想想,围城这他的事,他竟然做得一点动静都没有,想必谋划已久了。” 管事跳着脚骂自家婆娘,“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亲戚们都还在城里呢,就不能说点吉利话?” 管事娘子掩面大哭:“我也不想。可这逃出来的路上,谁不在说此事?瓦茨可是带了十万大军围城,可不像往年那般只是来打个秋风。” 丹菲身上一阵阵发冷,说不清是被风吹的,还是因为恐惧,心瞬间沉如了冰封的湖底。 “马?”忽然有个汉子看到了只身一人的丹菲,两眼一亮,露出贪婪的目光。他见这小郎君面嫩年幼,衣着又好,显然是个富人家,当即冲过去就想夺马。 丹菲回过神来,目光如刀一样刺过去,扬手就将马鞭狠狠地抽在那汉子手上。她下了狠力气,霎时就抽的得那人手背上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汉子吃痛,破口大骂起来:“好你个獠奴,居然赶抽大爷我的手!快给把马交出来。省得大爷我亲自来抽你!” 这汉子一嚷嚷,旁边几个闲汉也看到了丹菲的马,哪里肯放过这大好的机会,立刻也贪婪地跑了过来,转眼就将丹菲团团围住。其中两个男子一左一右扑过来,一个要扯丹菲的腿,一个来抢缰绳。 丹菲冷笑一声,面色冷峻,没有丝毫惊惧神色。她手中马鞭挥舞得好似灵蛇一般,左右挥舞,唰唰几下就把这两人的手抽开,又朝他们劈头盖脸地抽去。她下手又快又狠,抽鞭子的力道却掌握得极好,每一鞭子都能抽得人红肿破皮,又特会挑地方,专抽人眼睛手指等脆弱敏感处。 几个汉子哪里想到这个看着娇滴滴的白面小儿出手居然如此狠辣,被打得哇哇大叫,抱头鼠窜。丹菲也不恋战,随即一提缰绳。红菱扬起了后蹄,啪地一脚把拽它尾巴的一个汉子踢飞,而后嘶鸣一声,跃出人群,继续朝北方奔去。 管事夫妇目瞪口呆地看着丹菲跑远,娘子呢喃道:“想不到这曹二娘竟然有这般身手。可是她怎么还朝北走?” 丹菲并非不知道北面危险,也不是莽撞之人。只是她实在是放心不下母亲,觉得至少要看一眼城池才甘心。如今大道上不安全,便调头钻进南枫山的密林里,走小路北上。 丹菲自幼跟着生父到处打猎,将这附近的山林都走了个遍。她记性又好,那些采药人的小道,兽穴山泉,全都如图一般印在她脑海里。她一进了山林,就好似进了自己家后院一样自在。 南枫山位于蕲州城西南,延绵数十里,是一道天然屏障,把大周国同西南蛮夷部落分开。可惜东北面并无这样的大山,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所以才有瓦茨族突然来袭的事件。 丹菲先是找了一处密林,把红菱拴在那里,然后寻到了一条被大雪掩盖的采药人的小路,朝山顶登去。这里是山南侧,植被茂密,树叶落尽的参天大树将这里围成一片与世隔绝之地。寂静的山林中,偶尔有雪团从树梢坠落的噗噗声。蓝衣少女健步如飞,急促的喘息出卖了她慌乱的心情。她就好似误入林间的一只蓝鸟,徒劳地飞着,只为求证一个不可改变的局面。 越往上走,松树越多,渐渐成林,地上的积雪反而少了,路要好走了许多。丹菲穿着的靴子已经被雪水浸湿,双脚冻得没有一丝感觉,她却毫不在乎。 昨夜梦里的一幕幕,似乎就像是生父在给她指路。丹菲依照着梦里的记忆,穿过一片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的一切都和梦中一模一样!同样的巨石和灌木,同样的视野,连风都那么猎猎刺骨。而山下,蕲州城在视野里也不过拳头般大小,好似一块方方正正的霉豆腐。那密密麻麻的瓦茨大军就如同蚂蚁,将城团团围住。 竟然有那么多敌军! 丹菲一口气不停地爬上山,看到这个景象,双腿一软,跪倒在了雪地里。 这个情形,她恐怕就算是生了翅膀,也没法飞进城去寻找母亲。 丹菲浑浑噩噩地下了山,找着了在林中等她的红菱。马儿温顺地看着她,打了一个响鼻,用鼻子蹭了蹭她的脸。丹菲绷了半日的神经这才松了些,心中越发恐惧,终于像个普通的十四岁女孩一样,抱着马脖子掉下了眼泪。 红菱感受到主人的不安,也不免焦躁地踏了踏蹄子。 “没事的,红菱。”丹菲深吸一口气,抹去了泪,安抚爱马,“援军会来的。城不会破的。阿娘她……她会没事的……” 这样自我安慰了一番,女孩又重新镇定下来。 此刻已经过了午时,丹菲奔波了半日,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但是她出来得急,身上没带干粮,如今她无处可去,也只有先回土丘村。 丹菲牵着马,钻出了林子,走到小道上。整个山林间就她一人一马,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没再碰上逃难的流民,寂静得有些异常。丹菲警惕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番,加快了速度。 忽然一阵寒风从山坳间刮过,吹得丹菲缩起了脖子。呜呜风声中似乎夹杂着别的什么声音。 丹菲急忙勒住马,跳了下来。 不同寻常的嗡嗡声在山谷里回响,越来越大,脚下的大地也传来细微的颤抖。猎人的敏锐赋予丹菲不同常人的警觉,她立刻判断出有一个马队正在自北而来,急速靠近。 此刻的北方,除了瓦茨大军,还有什么人能这样张狂的纵马? 那马蹄声越来越响,可见奔驰急速。丹菲立刻牵着马再度钻进了树林中。偏偏道路两旁的林子不深,走进去十来步就是山崖,除了两株岩石边的松树,别的树木又都树叶落尽无法藏身。瓦茨人若是带了狗,很容易就能把他们嗅出来。 丹菲当机立断,一鞭抽在红菱臀上。 “快走!” 红菱通人性,顺着山崖一路向南跑去。丹菲见它没了影,拔出随身的匕首咬在嘴上,手脚灵活地攀爬上了一株松树,把自己藏在了厚密的松叶后。 她刚躲藏起来,只听那轰隆声仿佛如巨石从山上滚落一般。一个汉人男子正拼命抽鞭疾驰,在他身后大约一射之地,一队瓦茨骑兵气势汹汹地紧追上来。 男子骑马正掠过丹菲藏身之处的路上时,就见一支利箭从后方射来,正中男子箭头。男子痛呼一声,身子在马上一晃。不料紧接着一箭就射中马匹的后腿。马嘶鸣一声跌倒,连着男子也一骨碌滚落雪地。 男子扶着肩爬起来,转身欲朝林中跑,又被一箭射中膝盖。 眼见逃不走了,他跪倒在地,惨烈地大呼一声:“韦钟你这乱臣逆贼,天诛地灭!段刺史,小人有负所托,死不瞑目呀——” 话未说完,一个瓦茨骑士一马当先跃至他身边,扬手一刀,将他头颅砍下。 丹菲惊骇得抽了一口气,又急忙咬住唇,眼睛紧闭了片刻,才敢重新睁开。 只见这一队骑兵有十多人,骑士均是瓦茨武士的打扮,毡帽皮衣,腰挂兽皮刀鞘的大弯刀,面目精悍凶狠,杀气腾腾。他们胯下的马匹也都高大骠悍,训练有素,一看就知是千里良驹。 一个小兵下马捡了那颗透露给砍头的那个骑士看。那人点头,然后吩咐了几句。小兵丢了头颅,在尸身上搜索翻找。似乎找出的东西都无用,瓦茨人很是不悦,便倒了酒在尸身上,点了一把火。 眼看他们拉马掉头,朝北返回。丹菲正要隐隐松口气,却忽然见那个举刀砍人的武士似乎察觉到什么似的,朝她藏身之处望了过来。 此时又有一阵大风吹过,松树被吹得不住摇晃。丹菲屏住呼吸,浑身僵硬地努力把自己藏在树冠下,暗自祈祷对方没有看到她。 那个男子却突然猛地一收缰绳,战马扬蹄嘶鸣了一声,停了下来。 他五官分明,皮肤黝黑,本来穿的比其他士兵要华贵许多,发辫上缀着宝石,显示出他不一般的身份。 他一停下来,一个副官模样的士兵急忙吹了一声口哨,所有士兵都齐齐勒马停住,整齐不说,还十分有默契。难怪他们大军可以悄无声息地潜伏偷袭。 副官驱马来到男人身边,用瓦茨语低声问:“世子,可是有什么不对?” 男子其实容貌俊朗,只是脸上始终有一股阴狠之气萦绕,硬生生糟蹋了这副好相貌。他鹰隼般的眼睛朝林中望去,落在那一株松树上。周围一株松树上覆盖着厚厚白雪。而这一株松树,虽然也盖着白雪,却是要少许多。 男子再往雪地里看,只见一串蹄印从小道延伸至林中,在松树边转了一个弯,似乎朝南去了。 “好像有流民路过,骑马进了山了。”副官也仔细打量了一下雪地蹄印,“我们要进林子去追吗?” 男子却不以为然。他冷眼注视着那株松树,嘴角钩了钩,一把将副官背上的弯弓拿了过来。副官一愣,立刻递上了一支长箭。男人舒臂,将三石大弓拉满,箭矢如闪电一样嗖地一声射进了松树的密叶之中。 山风刮过,松树轻轻摇摆,并无其他动静。 “世子?”副官提醒,“可要继续赶路?” 男子有几分扫兴,把弓丢了回去,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副官松了口气,随即又吹了声口哨,指挥士兵继续前行。 等到他们走远了,连马蹄声都听不到了,松树上才传来微微的动静。一个瘦小的人影从树上缓慢地滑了下来,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支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梦中白鹿(改) 丹菲面色比雪都要白上几分,嘴唇反而因为忍着痛,被自己咬出了血,鲜红夺目。她靠着树干大口呼吸,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她当时已经调整了位置,避过了要害。这支箭从前方射入,贯穿了她的肩膀。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没有伤着骨头。丹菲身上穿着棉衣,伤口的血都被衣服吸收,没有落在雪地里。不然,她刚才绝对无法逃脱那群凶徒的眼睛。 丹菲从地上抓了一大团雪,捂在伤口,冰冷刺骨的感觉缓解了那股火辣辣的剧痛,又冻住了伤口的流血。然后她咬着匕鞘,举起匕首唰地一声把碍事的箭羽砍去。 这么弄了一番,她额头上已经浸出细密的汗水,气喘如牛。 留在原地并不安全。丹菲把匕首别回小腿上,想了想,又把砍下的箭羽捡了起来。 红菱机敏,并没有走太远,躲在了一块岩石后的空地上。丹菲吹了声口哨,它就跑了出来,亲昵又关切地蹭着丹菲的脸。 小路上,尸身正烧得吱吱作响,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丹菲别开眼不敢去看,蹒跚着走进对面的林子里。 丹菲看得清楚,先前此人落马之际,趁乱把什么东西扔到了林中。那必然是瓦茨人搜了半天却没有找寻到的。 丹菲稍微花了点功夫,就找到了那个东西。那是一个白布包,上面带着点点血迹。丹菲扭头看了眼满地血迹和焦尸,又想到此人临终前的呐喊,心中也有些明了。 韦钟这个名字,丹菲略有所闻,知道他是高安郡王,韦皇后之叔,封地就与蕲州相邻,靠近秦关。瓦茨南下,蕲州首当其冲,其次才是高安。那小兵骂巍钟是逆贼,莫非此次兵祸和他有关? 丹菲越想越觉得此事牵扯太广。此地不宜久留。她把布包收进怀里,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抓住马鞍,吃力地翻上马背。无需她催促,红菱就驮着它朝南走去。 也是丹菲运气好,之后这一路,她都没再碰到瓦茨军队,连流民也没有遇见多少。只是任人都知道瓦茨游兵正三五成群地在周围扫荡,附近村落的百姓纷纷携家带口地逃难而去。路过的村落十室九空,愈发显得人烟荒凉。 丹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土丘村。红菱懂事地直接带着她奔进了李家。李氏夫妇还没有走,听见外面的动静,还以为瓦茨人进村了,吓得魂飞魄散。李柱耳力好,听着只有一匹马,大着胆子推门看。 “阿娘,是阿菲回来了!” 李娘子急忙冲出去,见丹菲如此狼狈,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丹菲看见屋里露出来的暖黄色的烛光,心里一松,滚下马背,晕了过去。 丹菲在做梦。 梦里,她置身一片火海。 大火吞噬了山林,火苗舔舐着树干和树叶,将目所能及的一切都点燃。丹菲惊慌而忙乱地在林中奔跑逃生,可是不论怎么走,都被山火包围着。炽热的温度灼烤着皮肤,血液似乎都要纷腾。天空是浓郁的血色,丹菲听到林中有走兽在痛苦嘶鸣,又有人在呼救呐喊。但是她自顾不暇,更没法过去。 她蹒跚跋涉,大声呼救。忽然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阿爹就站在被大火烧得扭曲的树干旁,平静地望着丹菲。 阿爹…… 丹菲吃力地朝他奔去,顾不得那些灼热的火苗。 阿爹,救我! 曹猎户怜悯地注视着女儿,向她伸出了手。父女俩双手握住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山火骤然消失了,天地间都沉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阿爹也消失了,只在指尖留下不真实的触觉。身体上的热度渐渐褪去,丹菲呼吸到了清凉的空气。 然后,她听到了鸟叫声。 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冠照射进山林之中,洒下金色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草木与泥土的清香,植被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湿润的风幽幽吹过树林,拂着丹菲的头发,像是手在轻柔读抚摸着她。 这里是春天的大山,温暖、丰沛、生机勃勃。 丹菲缓缓地在林中走着,她看到松树飞快地从落叶间跳跃而过,听到鸟儿在枝头欢叫,泉水涓涓地从石头上流过,一头小野猪在拱着湿泥,寻找着地里植物的根茎。溪流对岸,有一株盛开着的山海棠,娇嫩的胭脂红色挂满枝头,风吹花瓣飘落,一片片像是阿娘贴在眉心的花钿。 灌木丛动了动,眼前猛地一亮。一头雄壮矫健的白色马鹿出现在了溪水边的树丛中。它仿佛由冰雪雕刻而成,高大健壮,鹿角足有十个叉。它悠闲从容地漫步着,姿态优雅而高傲,犹如一个帝王。它看到了丹菲,但是对她不屑一顾。它是这片丛林的神秘王者,眼前这个迷路的外来者,并不足以引起它过多的关注。 丹菲着迷地看着它,用目光描绘着它流畅健美的身躯,还有它威风凛凛的大角。她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了一步,然后有人扣住了她的肩,阻止她前进。 “嘘……还不到时候。你会惊动它的。”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阿爹!”丹菲欣喜若狂地回过头去。 曹猎户背着光站着,面目模糊,却轻柔地摸着女儿的脸,对她低语。 “还不到时候,我的乖囡囡。回去吧。等你长大些,再来抓它。” “女儿要怎么抓住它?”丹菲迫切地问。 父亲道:“让它信任你,让它喜欢你。这样,它才会乖乖地走进你设下的牢笼中……” 整个世界开始旋转,丹菲努力地抓着父亲的手,还想再问几句,可是黑暗重新笼罩住了一切。父亲也再度消失。 丹菲一急,张开了眼。 朴素的泥房,温暖的炕,还有李娘子如释重负的笑容。 “醒来了就好……醒来了就好。”李娘子擦去了女孩额头的汗水,“已经不发热了,总算是熬过去了。唉,你这傻孩子……” 丹菲感觉到肩头的箭伤疼痛中带着一股清凉,显然上了药。她嘴唇翕动着,李娘子立刻喂了她一点羊乳。她大口喝下,本想再问点话,可是架不住身体疲惫,又再度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再做梦。踏踏实实地睡了小半日,再度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距离自己受伤回村,已经过了一日半。段义云带着一万援军率先赶回,和围城的瓦茨军开战。 战火一起,各路妖孽也出来行凶作恶。一时间蕲州地界一片纷乱,不但有瓦茨散兵,还有流寇到处烧杀抢夺,弄得流民失所,哀鸿遍野。土丘村里村民都怕遭殃,纷纷收拾家当逃难去了。李家原本就打算去投奔亲戚,因为丹菲受伤,才耽搁了两日。丹菲醒来后,他们便决定动身。 李娘子劝丹菲和他们一路去亲戚家避难,丹菲却一口拒绝了。 “我阿娘若是脱险,必然会回来找我。我守着老屋不走,免得她找不到我。就算瓦茨人攻城,或是蕲州城有什么好歹,我从这里赶过去,也还算省时。” 李大叔道:“瓦茨人洗劫村子,一贯不留活口。你留下来不安全。” “老屋烧成那样,又在村头山坡上,瓦茨人未必会注意到。就算他们进村了,我也可以躲进林子里。后山的兽洞,我都记得的。”丹菲固执道。 李氏夫妇拿她无可奈何,只好多留了点粗面和柴米,让她好好养伤。丹菲要给他们银钱,李大叔死活不肯收。丹菲只好给两位长辈磕了头,感谢他们救命之恩。 临走前,李柱给了丹菲一把崭新的弓箭,和两把刀。弓是他新做的,用最好的牛筋搓成的弓弦,一桶箭都是他连夜用紫衫木削出来的,箭头包了铁皮,剑羽则是上好的金钱山鸡的翅尖羽。两把刀,一把是贴身匕首,一把是半臂长的弯刀。 丹菲刷地拔出刀,顺势挥了几下,都是大开大合地劈砍招式,只是因为丹菲肩头有伤,刀挥得有些无力。猎户们都是如此使刀,他们需要快而迅速地砍断猎物的脖子,或是捅进猎物的心脏,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它们的生命。 “阿菲。”李柱不放心地叮咛,“如果瓦茨人进村子,你还是进山里躲着吧。尽量别和他们碰上的好。你还有伤,不要和他们硬拼。” “我知道。”丹菲朝他笑,“你要照顾好叔和婶子。等我找到我阿娘,就去找你们。” 李家人依依不舍地赶着牛车离开了村子。和他们一起背井离乡的,还有村里好几户人家。战争带来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苍凉萧索的长长身影。 丹菲回到了自己家老屋里住下养伤。她伤口并不重,只是她失血过多,整个人还十分虚弱,左手也使不出力气来。 李家留给她的柴火也不多,丹菲舍不得用来烧炕,只点了一个炉子。她整日呆在屋里,饿了就和面煮点汤饼吃,困了便挨着炉子睡。 之后,丹菲都过得浑浑噩噩。她先是烧了两日,强撑着自己起来喝水进食。待到烧褪了,又周身无力,躺在床上整日昏睡。 半睡半醒之际,丹菲似乎听到惨烈的厮杀声,听到战场上的刀枪交鸣,战马奔腾的脚步声。她似乎置身战场,看到那个身披甲胄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执长刀,一马当先地冲进了地方阵营里,旋即就被雪似的刀光遮住了身影。 丹菲惊抽,睁眼的一瞬,所有光影声音都消失了。 这般休养了好几日,丹菲才恢复了些力气,可以出门走动。 村里的人家已是十室九空,昔日热闹的村庄,如今连狗叫声都听不到。丹菲问留下来的村民战况如何,那老丈摇头叹气,道:“只闻还在厮杀,未能分出胜负。段大郎的一万精兵尽数折了进去,也只杀了瓦茨兵三成。如今城还被围着,瓦茨援军怕是不日就到,我们这边的援军却没见影子!” 丹菲惊讶道:“为何没有援军?” 那老丈的儿子气道:“原指望着高安郡王派兵增援。哪想那老贼子素来贪生怕死,把钱财看的比命还重!赵将军数次请命出征,他都不准,就怕折了自己的兵力。” 老丈拦着儿子,道:“怎么可以骂郡王是老贼?” 汉子道:“他本来就是个蠢夫。若蕲州失守,敌军南下,高安、岳城等地就首当其冲。他倒可以带着妻儿老小逃去长安,黎民百姓可怎么办?” 丹菲失魂落魄地朝家走,耳边还回荡着那汉子气愤的话语:“瓦茨军已经攻了两次城,我方又无援军,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听说段大郎还在阵前受了重伤,性命堪忧……” 丹菲跌跌撞撞地回了屋,从行李里翻出了那个带着血迹的白布包。 布包里是几封信件公文,有薄有厚,都用火漆封着。最那封上书“张公亲启”,字体遒劲有力,显然出自男子之手。其余几封信都未有标注。 丹菲拿着那封写着“张公亲启”的书信,犹豫地在屋里转了两圈,终于拿着在炉火边把火漆烤软,挑开信封打开了。 里面是一封仓促之中书写而成的书信,丹菲飞快地扫完,脸色已经是一片惨白,惊骇愤怒。 这是一封段刺史写给镇守秦关的骠骑将军张龄玉的求援书信,并且揭发高安郡王私自铸造兵器钱币,勾结瓦茨北院大王,并且直指此次瓦茨南下侵略正是有高安郡王在内呼应。信中还说,随同送上的,是几份高安郡王铸造兵器、勾结敌军的证据。 难怪蕲州告急,最近的高安郡王却袖手旁观! 丹菲一算自己因病耽搁的几日,顿时出了一阵冷汗,懊悔不已。她当即收拾好行李,牵出红菱,跳上马背就启程直奔秦关。 不料刚刚奔出村口,还未走出一里路,就碰到一伙邻村的乡民。赶车的汉子看到丹菲,急忙招呼道:“小郎快逃吧,瓦茨大军杀过来了!” 丹菲大吃一惊,“不是在攻城吗?” 汉子老汉道:“你不知道?昨日城就破了!” 这消息不啻一个惊雷打在头顶,丹菲身子晃了晃,才在马背上坐稳。 汉子红着眼道,“听说援军就要到,本可以再多坚持几日的。偏偏出了个天杀夭寿的探子,在水里下毒,害得士兵腹泻不起。瓦茨贼子借机攻城,里应外合,开了城门……” 丹菲握着缰绳的手细细发抖,面色惨白如死人。 “他爹,快走吧。”汉子的媳妇催促道,“等瓦茨人抢完了城,就要扫荡村子了。” 丹菲耳中嗡嗡作响,怀里的书信仿佛烙铁一样烫得她五脏六腑剧痛难忍。 去秦关还是去蕲州? 丹菲只犹豫片刻,自嘲一哂。 “我到底是个自私的人。” 当即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朝蕲州城的方向奔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进城寻亲(改) 丹菲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进蕲州城,正是母亲被刘百万迎娶为妻之时。 她被陈氏搂在怀里,坐在一辆漂亮的牛车里,缓缓朝新家前行。刘家管事讨好未来的当家娘子,一路上都说着城里的趣事。哪条街上有小吃,哪里有戏耍,哪家馆子做得正宗的江南菜,哪家铺子卖最时兴的脂粉衣料。 丹菲听得懵懵懂懂。她是个只知道打猎做农活的猎户女儿,成日和弓箭为伴,管事口中绚丽多姿的世界,对她来说那么陌生,又那么充满诱惑力。 管事絮絮叨叨的话语中,蕲州城巍峨的城墙出现在了视野里,如此地高大雄伟,如此庄严肃穆。那时母亲把她抱在怀中,指着蕲州城,对她说:“阿菲乖儿,我们母女俩想要的一切,都在这坐城里。” 大山底下的农户人家,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大见识,在他们看来,住在蕲州城就已是他们能想到的最体面的好生活。 那时候的丹菲,也觉得这一座城是如此无坚不摧,固若金汤,觉得它就像天地一样会永存下去。 四年后,丹菲匍匐在山顶的巨石后,望着遥远地平线上的那个正在燃烧的城,泪流满面。 梦里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战火熊熊燃烧,到处都在厮杀屠戮。 城已破,屠夫们冲进城门,开始了残忍的烧杀掠夺。百姓惊慌失措地奔逃。他们有的在屋中被砍死,有的在与凶徒搏斗中被刺中,还有的都已经逃出了城,眼看就要躲进山中时,被瓦茨人的利剑射穿了身躯。 这是一场敌我悬殊的厮杀,守城的士兵拖着伤病的身躯拼死迎战,刚刚举起战刀,就被凶悍的敌人砍倒。鲜血喷涌飞溅,流淌满了整个城墙,被寒风一吹,很快冻结成冰。 刺骨的寒风带来百姓惊恐的哭喊尖叫声。更带来了呛人的焦臭和令人作呕的血腥。丹菲眼睁睁看着眼前惨烈的一幕,身体被冰封一般无法动弹。 而此时此刻,母亲或许正在家中惊慌失措地听着外面的厮杀,又或许正面对着蛮夷沾满鲜血的屠刀。 这一场烧杀持续了整整两日,大火也烧足了两日。夜晚,天空都被蕲州城的大火点亮,天空呈现出丹菲梦中见过的那种血腥的红色。 丹菲躲在山中一个兽洞里,依旧能从呼啸的山风中听到凄厉的哭喊声。这种声音之后伴随了她很多年,每当她痛苦恐惧的时候,耳畔就会再度听到这些冤魂的嚎叫。她却并不想将之遗忘。这是家国仇恨,怎么能轻易忘却? 等到第三日清晨,城已烧无可烧,瓦茨大军抢夺够了,又挥师朝下一处城池出发。 丹菲把红菱留在山中,自己潜下了山。 入城的路上,到处都是横尸和伤者,凡是能走的都已经逃了,留下那些重伤的人等死。丹菲扒了死人的衣服,套在自己的锦缎袄子外面,用黑泥抹了脸,抓乱了头发,扮作小乞儿,混入了城里。 城里还驻守着一只瓦茨军队,随处可见这些蛮夷大汉,反而是城池本来的主人们,大都化做了路边残缺的尸体。 昔日繁华整洁的街道已经面目全非,房屋基本都被烧毁,只剩断壁残垣。废墟中还冒着青烟,倒塌的瓦砾下甚至能听到伤者的**。瓦茨人大马横刀地在街上行走,他们已经杀够了,正享受着烤肉和美酒,大声欢笑着,发泄着胜利者的狂妄。几个在废墟里翻找的乞儿并没吸引这些汉子的注意,甚至有些躲过屠杀的百姓逃出城,他们也并未阻拦。 丹菲沿着街角小心翼翼地前进,碰到瓦茨人,她还不得不顺势蹲下来,在路边的死尸身上摸索,假装翻找东西。 那两个瓦茨汉子大声议论着,其中一个人用鞭子指着丹菲笑。丹菲知道他们在嘲笑自己,可是她根本不敢抬头。她做出最卑微,最胆怯的姿态,佝偻着背,蜷着腿,小心翼翼地从他们面前爬过,就像一只丧家犬。 瓦茨汉子笑声更大,得意洋洋。鞭子抽在了丹菲的背上,不是很重,但是依旧十分疼痛。况且丹菲听到了衣料划破的声音。肮脏的旧衣下,是她出门时就穿着的半新的锦袍。哪怕这些天她在山里摸爬滚打,衣服早已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也难保瓦茨人不会眼尖看出端倪。 幸好这两个瓦茨汉子对丹菲兴趣不大,抽完她后,就朝一条小路走去了。丹菲抹去额头的冷汗,飞快地钻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城东的情况并不比其他地方好多少,至少刘家已经被洗劫过。丹菲站在烧焦的大门口,腿里仿佛灌了铅一般。破损的门后,是已经死去多时的家丁,断裂的手中还拿着刀棍,曾试图抵御过敌人的来袭。只是,他们没有守住刘家,段刺史和他的士兵也没有守住蕲州城。 丹菲跌跌撞撞地走着,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扫过。他们大都死不瞑目,身躯被大刀砍得支离破碎。看到春娟的时候,丹菲屏住了呼吸。 这个陈氏身边的大丫鬟,模样生得好,总是爱笑,这几年一直尽心辅佐着他们母女。而如今她衣衫凌乱地倒在台阶下,胸口破了一大大洞,鲜血将她身下的雪地都染红了。 丹菲大口喘气,一步步退开,转身朝陈氏的院子冲去。 陈氏的院子也被烧了一半,正屋的门大敞着。丹菲哆嗦着一步步走过去,就看到陈氏穿着她最喜欢的一件银红绣折枝莲花的袄裙,倒在一面墙下。 丹菲走过去,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她浑身颤抖着,慢慢拨开了陈氏盖在脸上的头发。 陈氏如睡着一般阖着眼,额头上血迹斑斑,骨头都凹进去一块,可见当时撞墙时,用了多加的劲。她是下了宁死也不受辱的决心的! 丹菲一点点摸着母亲的脸,摸着她再也不会张开的眼睛。陈氏手中还握着一把剪子,尖头磨得尖锐无比。她只是一个女子,没有能力和那些蛮夷拼杀,只能选择干干净净地离去。 丹菲慢慢滑下去,伏在母亲已经僵硬冰冷的尸体上,把脸埋在她胸前,无声地痛哭起来。她哭得力竭,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情绪憋着无处发泄,她只好握着拳头狠狠地捶着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天降血灾?为什么死难的都是无辜百姓?为什么那些人可以泯灭人性地屠戮烧杀?为什么段家会兵败?为什么没有援军? 丹菲那时候觉得,自己当时已是把一生的泪水都流尽了。而事实上,之后很多年里,她颠沛流离,漂泊万里,人生大起大落,尝尽酸甜苦辣,却都含笑以对。直到那个男人转身离去之际,她久违的泪水才再度夺眶而出。 陈氏妆扮过后才自尽,显然就是想走得体面一点。丹菲自然不会就这么把母亲的遗体弃之不顾。她哭完后,便将母亲背在背上,朝后院走去。 通往后院的路上,沿途倒着家丁的尸体。丹菲跨过那些死人,步伐稳重地走到后院的木门前。门半开着,门前倒着两个人,一人是刘家的老管事,另外一人竟然是刘百万。 刘百万朝着院门扑倒在地,背上中了一刀,深可见骨,已然无救。只是他怎么会死在后院门口?难道是逃来的时候被砍杀了?可母亲在屋里自尽,却不跟着他逃来后院? 丹菲皱着眉,从旁边绕了过去,把陈氏背进后院,放在地上。然后折返回去,再把刘百万的尸体也拖了进来,和陈氏并放在一起,然后去柴房里找锄头。 后院主要是菜地,柴房和畜生的棚子。围城数日,家畜早就杀来吃尽,没杀的估计也被闯进来的瓦茨人抢走了。如今棚子里一片凌乱,万幸柴房没有被烧,里面放着七、八个腌菜罐子也好端端的。 丹菲翻找到一把锄头,转身出门之际,一声极细微的响动传入耳中。她侧耳仔细听,只闻寒风灌进柴房的呜呜声,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院子里的地已经被冻得十分坚硬,一锄头下去,就像敲在坚冰上一样,只能刨出一点浮土。丹菲这几日在山里也饥寒交迫,体力透支,但却咬着牙,拼着一股狠劲,一锄头接着一锄头地凿着。肩头的伤因为剧烈的运动而再度裂开,丹菲可以感觉得到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可是她丝毫不在乎。 等到双手磨出来的血泡都破了,一个可容纳两人的浅坑才挖好。丹菲陈氏和刘百万放进了坑中,又拿雪将两人面上的污浊擦去,略整了整仪容。 丹菲起身,正要铲土之际,耳边又听到了一声异动。这一次她不会再认为自己听错了。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铲子,从腿梆子里拔出了匕首,迈着无声的步子,向柴房走去。 柴房的门半掩着,丹菲缓缓推开门走进去,目光锐利地扫荡了一圈,然后定在了屋角几个大坛子上。这几个坛子都足有成年人腰部那么高,又圆又大,躲藏一个小个子的人不在话下。 丹菲眯了眯眼,一步跨上前,用匕首猛地将一个坛子的盖子掀开。瓦盖落在地上,咣当一声摔成几片。 “出来!” 坛子里的人蠕动着,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露出一张脏兮兮地,被泪水打湿的脸。 “阿……阿菲……是我……”刘玉锦穿着一个小厮的衣服,蓬头垢面,比曹丹菲还像一个乞丐。她在这里躲了一整天,冻得浑身僵硬,只知道外面闯进家里来的人似乎是走了,可又得了父亲的叮嘱不敢出去。刚才有人进来的时候,她还以为瓦茨人来搜屋子了,又惊恐又绝望,现在一看竟然是丹菲回来了,多日的恐惧和悲伤再也忍不住,张嘴就要哭出来。 刘玉锦刚哇了半声,丹菲就扑过来狠狠捂住了她的嘴,低声喝道:“闭嘴!你想让瓦茨人知道这里还藏着女人不成?” 刘玉锦再笨也知道这事的轻重,咬着嘴唇把哭声逼了回去,只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丹菲叹了口气,收起了匕首,把她从坛子里拉了出来。 刘玉锦低声啜泣道:“你出城那天半夜,瓦茨人就来围了城。我们本来想逃,但是南门堵得水泄不通,段太守又指挥关门,生生把我们困在了城里。本来段大郎带了援军和瓦茨兵在外面打,我们都以为他会赢,没想却是输了。我们只好继续等援军……” 可是援军没来,城破了,满城百姓殒命。 丹菲口中苦涩,过了片刻才问:“段家大郎他……” 刘玉锦哭得更厉害,道:“城破的时候,他们父子俩……都殉国了……” 丹菲的身子晃了晃,然后紧闭上了眼。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下神,转身一言不发地朝外面走去。 刘玉锦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柴房,一眼看到地上的坟坑。她这次没忍住,惨叫一声,扑在刘百万身上,大哭了起来。 丹菲头疼地皱着眉,走过去一脚将她踹倒在地上。刘玉锦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真面示人(改) 这大概是刘玉锦活了十四年,第一次被人扇耳光。丹菲这拉弓射箭的手,力气又大,又故意使足了劲,把刘玉锦打得头昏眼花,白嫩的脸蛋上立刻就浮起了五指印。 刘玉锦被打傻了,捂着火辣辣的脸,结结巴巴道:“阿……阿菲,你干吗打我?” 丹菲狠狠瞪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要是想再这么哭哭闹闹地招蛮夷人过来,我就干脆先一刀杀了你,免得你被糟蹋了,不能清清白白的走。我也算对得起你爹这几年对我的养育之恩。” 刘玉锦吓得面色惨白,泪水不住滚落,声音却小了很多,哭道:“我……我也不想的。可是阿爹……阿爹……” 她又伏在刘百万身上,呜呜哭起来,却总算听了丹菲的威胁,不敢大声了。 刘玉锦再娇生惯养,也不至于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犯糊涂。她可是眼睁睁看着瓦茨人冲进家里来,砍死家丁,然后抓着婢女就地**。继母陈氏毅然撞壁自尽,可她年纪还小,她不想死,刘百万也舍不得她死,才拼着命把她藏在柴房的坛子里。 刘玉锦是在坛子里听着父亲在外面遇害的,只是她心里总存着念头,觉得父亲或许逃过一劫。如今见着刘百万的尸身,才知道一切期望都破灭了。家破人亡。 也是刘玉锦运气好。刘家值钱物品不少,瓦茨人光抢夺那些古玩玉器,不屑搜后院柴房。不然,随便来人放把火,她也难逃一劫。 丹菲跪在一旁,握着陈氏的手,随着刘玉锦一起也默默地掉了一阵眼泪。 天色不早,两人一起将父母掩埋了。丹菲拆了一块门板做墓碑,姊妹两人没有香蜡纸钱可烧,只好对着墓碑多磕了几个头。刘玉锦忍不住又抱着丹菲呜呜哭起来,丹菲抬了抬手,到底没有推开她,也跟着又哭了一场。 葬完父母,刘玉锦问丹菲:“家里可还有其他什么人?” 曹丹菲摇头,“当时没死的,怕冻也冻死了。” 刘玉锦红着眼睛,道:“阿菲,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 这是刘玉锦最常问的问题。她其实主意不少,女学这帮闺友玩耍,都是她出新点子。只是一旦遇到困难,碰到棘手之事,或是需要收拾烂摊子,她便会无辜地望着丹菲,问,怎么办? 曹丹菲冷冷看了刘玉锦一眼,没有回答,扭头走出了后院。刘玉锦急急忙忙跟过去。 “阿菲,你既然能进城,那我们就可以出城了?” “闭嘴!”曹丹菲丢了一记白眼过来,“我说过,你再嚷嚷引来恶人,我就先送你上西天!” 刘玉锦瘪着嘴,委屈道:“你怎么那么凶?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曹丹菲猛地站住。刘玉锦差点撞在她背上。丹菲回头盯着她,冷笑道:“我以前怎么样?你说来听听,我以前是怎么样?” 刘玉锦被她骇人的目光一扫,像是被利剑插进胸口一样,呼吸都忘了,踉跄后退两步。 记忆中那个温顺腼腆、好脾气的继妹,短短数日,摇身变作眼前这个凌厉霸道,充满敌视的少女。丹菲连眉梢里都带着对刘玉锦的鄙夷和厌恶,看她的眼神仿佛如同看一只癞皮狗。 曹丹菲变了,或是她本就如此?刘玉锦这颗才经历了灭门大难的脑子实在反应不过来,于是只有又哭了起来。 丹菲翻了一个白眼,丢下这个鼻涕虫,朝陈氏居住的正屋走去。这个院子虽然也被洗劫过,但并没有被火烧。眼下她们要找个地方暂时歇脚,也只有选择这个院子了。 “我们何时出城?”刘玉锦抹着眼泪跟在丹菲身后,不安地问,“阿爹要我去梨花镇找我姑母,他们会收留我们的。阿菲,你觉得如何?” 刘百万有个妹妹嫁给梨花镇的一家富户,丹菲是知道的。梨花镇在东南面二十多里的地方,如今也不知道遭了兵乱没。这刘家姑太太素来不喜欢陈氏母女,丹菲想她是不会容得下自己的。不过如果能把刘玉锦丢给她姑姑照顾,自己倒是省了一桩事。 “回头出了城,你自己晓得路去吧?”丹菲问。 刘玉锦猛地盯着丹菲,“阿菲,你不同我去?” “她是你姑母,又不是我姑母,我去作甚?”丹菲白了她一眼,跨过满地洗劫后的狼藉,检查剩余下来的东西。 刘玉锦紧跟着她,道:“你不去那,那要去哪里?你要回你原来的村子里?” “我去哪里和你无关吧。” “怎么和我无关?”刘玉锦拉着丹菲的袖子,“我们是姊妹呀,不在一起怎么行?” “你当我是姊妹了?”丹菲回头,朝她嗤笑一声,把袖子抽了回来。 刘玉锦脸涨红了,讷讷道:“以前……以前是我不对……阿爹也说我霸道。我改还不成?阿菲,我再也不对你呼来喝去了。你可不要丢下我不管。” “烦死了!”丹菲低喝了一声,冷漠道,“你我又不是血亲,如今父母双亡,我们俩大难临头各自飞。看在你爹养我一场,我把你送去你姑母家就是。你别在这里啰里八嗦地惹人烦,闲着没事就去后院搬点柴来,再去厨房看看可有剩着的米面!” 刘玉锦被骂了一通,咬着唇委屈地站了半晌,看丹菲自顾在屋里翻找,一眼都不看她。她自讨没趣,只好灰溜溜地去了厨房。 瓦茨人抢走了金银古玩,倒是没怎么动被褥衣服。丹菲知道陈氏的衣箱里都有压箱钱,她逐一查找,每个箱子的角抠开,各掏出了四锭小金元。她又寻着了陈氏置办在她名下的私产田契,和一卷飞钱。田契是城外的一个小庄子,来时丹菲就已经探查过,有一队瓦茨士兵占了那里,现下是去不得了。好在飞钱大约有四百多贯,足够丹菲傍身。 丹菲收好了东西,目光落在墙上那处血迹上,鼻子又开始发酸。她用力摇了摇头,把翻出来的厚被褥抱着,出了主屋,进了抱厦里。 把炕铺好,刘玉锦就寻了过来。丹菲看她两手空空地回来,轻蔑地勾了勾嘴角,什么都没说。刘玉锦却好奇地问:“我们要住这间屋么?这里还有好几间大屋都没有被烧,住厢房也比这里好呀。” 丹菲冷声道:“你若不肯,大可自己寻个地方住,我不拦着你。” “不,不!”刘玉锦急忙摇头摆手,“我和你睡。阿菲,你可不要丢下我不管!” 丹菲很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柴呢,米面呢?” 刘玉锦撇嘴道:“柴好大一捆,我搬不动。厨房里面被搅得一团乱,米面都被抢走了。” “那其他的呢?干豆呢?腊味呢?芋头呢?” 刘玉锦瞪着她漂亮的杏眼,一脸茫然。显然她一看厨房的凌乱样子,就折返了回来,根本就没有寻找。 看到丹菲鄙夷的神情,刘玉锦急忙解释道:“厨子他们都……都死在那里。我……我不敢……” 丹菲一把推开站在门口的刘玉锦,大步朝外走去。刘玉锦苦着脸揉了揉被推疼的地方,紧跟着丹菲。 瓦茨人占着城,那么多人要吃喝,厨房和地窖都是洗劫的重点。丹菲清点了一番,找到了半灌粗盐,一罐猪油,一小袋子大豆,几个散落的芋头,然后就是几捆干菜。 丹菲翻出一个铁锅,把东西丢进去,让刘玉锦端着先带回院子里,自己跑了几趟柴房,把所有的干柴都扛来了。刘玉锦终于懂了点事,又去厨房里翻找出了一些还没碎的碗盘筷子,甚至还把一个散了架的木凳子也拿了回去做柴烧。 丹菲去养畜生的棚子里转了一圈,拎了一只糊满鸡屎的死鸡出来。许是瓦茨人抢家畜的时候太急,把鸡踩死了,也没注意。如今天寒地冻,鸡被冻成一块肉饼,但至少还能吃。 刘玉锦看着这只鸡,就露出一副作呕的表情,“阿菲,你要吃它?” “现在不吃。”丹菲把鸡丢在雪地里埋起来,“等出了城,万一找不到吃的再吃。” 刘玉锦更加反胃。 丹菲也没烧炕,只升起了一个小炉子,然后烧了一锅热水,把豆子和干菜丢进去煮了。 刘玉锦饿了一整天了,如今闻着菜香,肚子开始打鼓。丹菲看煮得差不多了,往汤里加了盐和猪油,然后舀了一碗起来。 刘玉锦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可丹菲看都不看她,自己吹着汤,慢慢吃起来。刘玉锦讪讪地缩回手,自己拿了碗去盛汤,不禁又红了眼。 刘玉锦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种粗粮,她连吃鱼都只吃鱼鳃肉,连鱼肚皮肉都瞧不起。如今虽然独自饿得很,可是捧着这清汤寡水的饭食,想到自己几天前还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想到自己惨死的父亲,刘玉锦就忍不住掉金豆。 丹菲吃完了自己那份,放下碗,伸手就把刘玉锦手中的碗夺走,又大口吃起来。 刘玉锦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她素来娇蛮,因为突遭大变,受了丹菲半日的气,也没有发作,如今饥饿难耐却被人夺食,教她再也忍不住了。 “曹丹菲!”刘玉锦跳起来,指着丹菲叫道,“把我的饭还给我!” 丹菲吹了吹汤,慢条斯理地嚼着豆子,抬头扫她一眼,道:“什么你的我的?刘玉锦,你还当自己是被人捧在掌心的刘家大女郎吗?我告诉你,这世道上的规矩,素来就是,谁抢到,就是谁的!” 刘玉锦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嘴巴哆嗦了半天,才道:“你这分明就是强抢!” “我就抢你,怎么着了?”丹菲又往嘴里送了一勺豆糜,“食材是我找的,柴火是我搬的,汤食也是我煮的。分你吃,你不吃,那我自然要抢过来吃。” “这……这……这东西都是刘家的!”刘玉锦脑子终于渐渐转过来。 可丹菲嗤笑一声,道:“刘家没了。刘玉锦,你醒醒吧!你爹已经死了,刘家没了!” 刘玉锦怔了怔,泪水又哗哗地涌了出来,道:“阿爹才走,你就欺负我。阿菲,你欺负我!” 丹菲冷笑,“有得吃时你不吃。你这眼泪留着等饿肚子的时候再掉吧。” 说罢,三下五除二地把碗里的东西吃完了。 刘玉锦再迟钝,这时也知道扑过去把锅端了过去。锅里还剩半碗豆渣,她也顾不得烫,急忙大口吃了,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丹菲冷眼看着她。刘玉锦抬头瞪她,道:“阿娘也死了,你怎么就不伤心?” 丹菲面色冷峻地看着她,老成得不像个十四岁的孩子,尖酸道:“阿娘死了,你倒活下来了,你运气素来好。” 刘玉锦委屈道:“阿娘的死又不是我的错。她虽不是我生母,可这几年待我如亲儿一般,她死了我也伤心难过。” 丹菲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刘玉锦抹了把泪,道:“我知道,你现在嫌弃我是累赘。你放心,等你送我去了姑母家,你若愿意留下,我会继续待你如姊妹。你若要走,我让姑母给你一笔钱。总之,我不会亏待你的……” “够了!”丹菲喝道,“好生吃你的饭,废话怎么那么多?” 刘玉锦瘪着嘴,一脸委屈。丹菲看得一肚子气,站起来朝外走,一把拉开了门,随即愣住。 原本空无一人的院子里赫然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蓬头垢面,双目赤红,和丹菲一照面,随即露出令人作恶淫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首次杀人(改) 丹菲条件反射地砰地关上了门。刘玉锦不明就里地瞪着她,道:“你又发什么脾气?” 这时,外面传来男人阴阳怪气的声音:“乖乖的,这里果真藏着两个水灵灵的小娘子,倒是没有便宜了瓦茨狗贼。小美人,不要怕。让大郎来好好疼爱你们。快快把门打开,让阿郎我进去!” 刘玉锦的脸刷地白了,手里的锅哐当掉到地上,汤水全都倒了出来。 “没出息。”丹菲丢给她一记白眼,旋身奔向屋角。 刘玉锦傻乎乎地看着她,就听砰地一声,门被那地痞给踢开了。她只来得及尖叫一声,就被那人一把拉扯了起来。 “小娘子,莫怕呀,哥哥我疼你。” 刘玉锦惊恐地挣扎,尖叫着:“阿菲!阿菲救我!” 丹菲猛地转过身来,手上正拿着她混在柴棍里带进城的弓箭。 那地痞根本没将她手中的武器放在心上,反而哈哈笑道:“装得也像副样子。只是小娘子你这小细胳膊,拉得动这弓吗?” 丹菲一言不发,抽出一支箭架上,拉开了弓。她低声喝道:“放开她。我饶你不死。” 汉子仰头哈哈笑,“好一匹胭脂马,还会撩蹶子呢!大爷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回头等我兄弟来了,我们一起好好疼你……” 话语尾音未完,就被嗖地一声打断。短暂的寂静中,地痞难以置信地低头下,看到胸口插着一支笔直的箭,那箭羽还在微微颤抖。他脸上狂放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去,混合着震惊、恐惧与愤怒,表情顿时变得极其狰狞。 刘玉锦使出浑身力气,一把推开男人,地跌撞撞地扑到曹丹菲,抓着她的衣角,浑身哆嗦。 丹菲又抽出一支箭,拉开弓,将锋利的箭头对准前方的男人。 男人抬起头看她,嘴里发出野兽一般愤怒的咆哮声,捂着胸口扑过来。 丹菲手臂绷紧,用力一拉弓绳,骨节分明的手指松开,箭划破空气直射而去,瞬间就贯穿了男人的喉咙。 鲜血一股股溅射而出,男人抽着气,手胡乱地抓着脖子上的箭。丹菲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他的喉咙已经被穿破,别说出声,就连呼吸也再无可能。 这是丹菲从生父那里学会的看家本领。打猎时看中猎物,就靠这招一箭毙命,又快又很又准。 男人踉跄地朝丹菲迈了一步,继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甘心倒下。他抽搐着,逐渐平静,短短几息过去,就再无声息。 刘玉锦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杀人,可依旧被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栗。她紧抓着丹菲的衣角,声音都变了,问道:“他死了?” 丹菲正要回答,忽然刺耳听到了什么,低声吩咐道:“呆在屋里。”然后跨过地上的尸体,敏捷地冲出了屋。 刘玉锦看着地上鲜血淋淋的新鲜死人,尤其这人还死不瞑目地瞪着她,她哪里还敢留在屋中。她哆嗦着绕开尸体,也追着丹菲跑了出去。 丹菲握着弓,悄悄地躲在院门边。看到刘玉锦不听她叮嘱跑了出来,她只有狠狠地剜了一眼。刘玉锦这时觉得她比死人更可怕,傻站在屋门口,走也不是,退也不是。 丹菲听到院外的人声近了,使劲朝刘玉锦摆手,让她藏起来,刘玉锦傻乎乎地左右看,不明白她的手势。丹菲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拉弓朝她放了一箭,箭射在她脚边的雪地里。刘玉锦这才惊跳起来,依旧不敢回屋,只好躲在墙角。 这时院外人声已经很近了,幸好只有一个人。 “阿大?阿大?”那个男子低声抱怨着,“莫非进的不是这家?可明明听到他的声音从这方传来呀。”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朝院子走来。丹菲掂量了一下,小心地把弓放在地上,然后拔出了匕首。 “这里倒是没被烧!嘿嘿,发啦!”男子欢喜地叫了一声,大步迈了进来,直冲冲地朝主屋走去。 一阵异样的风袭来,他刚觉得有人靠近,就被捂住了嘴,然后脖子上一冰,再是一热。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身前的雪地上。捂着嘴的手也松开,可是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抽搐着倒在地上,最后的视线里,只看到一个瘦小纤细的身影,和一双冰冷锐利的眸子。 丹菲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面色发青,比地上的更像个死人。好半天,她才地蹲下身,抓了把雪擦去了匕首上的血迹,然后把匕首收了起来。 刘玉锦双腿发软,勉强扶着墙站着,声音飘渺,道:“阿菲……你……你杀了人……” 丹菲转身朝屋里走,面孔僵硬,眸子黑如玄坛。 “阿菲……”刘玉锦又哭了起来,“怎么办,你……你杀了人……” 丹菲猛地转声,一把拽着她的衣襟,扬手又扇了她一耳光。 “少给我哭哭啼啼地招晦气!要不是你和我吵闹,怎么会招惹来这两个煞神?” 刘玉锦捂着脸,泪如雨下,“我没有……你,明明你……” “我是杀了人,那又怎么样?”丹菲将她掼在雪地里,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我杀人?我不杀人,站着等他来糟蹋不成?你给我长点脑子好不好?现在是何时候,哪里容得下你在这里使脾气?刘玉锦,别当自己是天之娇女了。没了刘家的庇佑和钱财,你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丫头片子!你要再这样做作,我就干脆把你丢到瓦茨人的大营前,让你伺候那些兵大爷!” 刘玉锦的眼泪被吓回去了,坐在雪地里,茫然地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好。 丹菲轻踢了她一脚,道:“少给我好吃懒做!快起来,跟我做事!” “做……做什么?”刘玉锦吃力地爬起来。 丹菲伸手指着屋内的尸体,“帮我把他抬出去。” 刘玉锦又吓得一屁股跌回了雪地里。 最后还是丹菲自己一个人把屋里的死人拖了出去,丢在院中,和他兄弟做了伴。然后丹菲烧了一壶热水,把地上的血迹擦了。若是出城困难,她们没准要在这里住上几日,总要把住的地方收拾好。 刘玉锦不敢碰血水,只好帮着烧火。她现在渐渐回过神,也想明白自己刚才的指责荒唐幼稚,看着丹菲冷漠的神情,不免有些脸红。 丹菲担心还有流民摸进院子里来,便拖了椅子把院门堵上。刘玉锦主动过来帮忙,低声对丹菲说了声对不起,丹菲没听见似的扭头走了。 日暮降临,蕲州城陷入阴森的寂静之中。满城的尸体把这座昔日繁华热闹的边城变做了一座鬼城。两个女孩子躲在屋内,丹菲又怕外面人看到屋里灯光,还用床单把门窗遮了起来。 折腾了一整天,两人都又累又脏。丹菲烧了一盆热水,姊妹俩将就着擦了身,然后换上从仆人房里寻来的没有被烧的布衣和棉袄。丹菲肩头的伤原本就没愈合,今日又是挖坟又是杀人,裂得很厉害,血把大半个肩膀都浸透了。她脱下衣服时,刘玉锦还吓得差点叫起来。 丹菲随身带了伤药,自己往伤上抹。刘玉锦吓过后,主动帮她上药。 “阿菲,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中了瓦茨人的箭。”丹菲简略地说。 “那……疼吗?” “你说呢?”丹菲丢了一个白眼过去。 幸好家中棉絮被子没有被夺走,姊妹两人挤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冷。只是外面寒风呼啸,风中还夹杂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狂笑,愈发显得恐怖。 丹菲又煮了一锅干菜豆子汤。这次刘玉锦没再扭捏,自己舀了一大碗,大口吃了。两人吃饱了后,都有点消沉。如今她们还有吃穿,等出了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阿菲,”刘玉锦小声道,“城外如何了?” 丹菲往炉子里塞了一块柴火,道:“到处都是瓦茨人,很多镇和村子都被占了。大军朝南去了,这场战事怕还要打下去。” 刘玉锦愁苦地沉默了片刻,又说,“也不知道段家现在如何了。女学里那些同窗们,怕都和我们一样没有逃出去吧。瓦茨人专门抢东城这片,抢完就烧。隔壁王家先于我们被破门。我躲在柴房里,听到王家女眷的哭喊。我……” 丹菲看向继姐,目光里终于带了点同情怜悯。刘王两家比邻多年,两家女眷日常多有往来,她们姊妹俩和王家三个女郎交情很好,都是女学同窗。听刘玉锦这么一说,也猜得到王家女郎们凶多吉少。 丹菲想到惨死的那送信小兵。那只不过是十日前的事。她当时看了尸体还会吓得作呕,今日却可以手都不抖地杀人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 “睡吧。”丹菲闭上了眼,“明日要早起。” 刘玉锦点点头,吹灭了烛火,紧挨着丹菲躺下。 寂静之中,丹菲睁着眼,她知道身旁的刘玉锦也没有睡着。黑暗包围着两个女孩,给她们带来短暂的安全与保护。但是白日的刀光血影与生离死别却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浮现出来,栩栩如生的上演。 丹菲觉得自己又在骑马狂奔,高大的蕲州城就在前方,可是不论马跑得多快,跑了多久,她都无法到达。 下一刻,她又站在屋中,将箭头对准男人的喉咙。鲜血刺目,她清晰地感觉到手中的匕首是如何划破那人的皮肤,划破他的血管,割断了他的喉咙。她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只知道依照本能而动。就如同她无数次将猎物一刀毙命一般,手臂用力拉过。 两个男人倒在地上,两双眼睛都瞪得大大地,望着她,带着惊恐与不甘。他们已死,可嘴巴却在一张一合,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你杀了人…… 不!丹菲慌张地摇头。我是为了自救! 你杀了人! 你该死!丹菲喊着。不杀你,你就要杀我! 啊————不! 丹菲猛地醒过来,反射性捂住了刘玉锦的嘴。如果可以,她真想就这么把刘玉锦掐死算了。 刘玉锦惊骇地睁着双眼,泪流不止,浑身发抖,久久不能从噩梦中醒来。 “嘘……”丹菲在她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给我闭嘴!你想把蛮子给招来吗?” 刘玉锦吃痛,这才清醒过来。她受惊过度,不停地抽气,然后又打起了嗝。 丹菲并没问她梦到了什么——反正她也都能猜得出。她从炉子上提了水壶,倒了点热水递给刘玉锦。刘玉锦大口喝了,终于把嗝止住了,泪水却止不住。 “哭吧,哭够了早点睡。”丹菲没好气丢开她,重新躺了回去,“明天如果能顺利出城,要赶一天的路。你明天要再一路哭哭啼啼,就别指望我还带着你走!” 刘玉锦气鼓鼓地瞪了丹菲一眼,背朝着她裹紧了被子,继续抽泣,“你心肠这么这么硬?你都不害怕,不伤心?” “有用吗?”丹菲反问,“害怕和伤心,就能改变我们的现状?就能让父母死而复生,让瓦茨人滚蛋,满城的人都复活过来?” 刘玉锦语塞,“可是……可是,你怎么能不没有心?” “那你就当我没心没肺好了。”丹菲幽幽地苦笑了一下,“没心,自然就不伤心了。” 刘玉锦无话可说。 姊妹两这一夜都不知道做了多少噩梦,醒来了数次,早上起床时,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是面色苍白,两眼血丝。 刘玉锦看丹菲双眼红肿,一副哭过的样子,便知道她嘴硬,怕是也和自己一样闷在被子里掉过眼泪。她想起自己昨晚的指责,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主动担任起了做朝食的责任。 只是刘玉锦做了十来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郎,哪里会做饭?丹菲看她手忙脚乱,怕她糟蹋了粮食,推开她自己接过了活。刘玉锦红着脸坐在旁边,好半晌才说了声对不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母亲遗言(改) 用过了朝食,丹菲嘱咐刘玉锦安生呆在屋里不要乱跑,自己则溜出去查看情况。 城里与昨日比,似乎好了点,路上可见汉人百姓的身影。丹菲拦下一个老汉,问到今日平民已可以进出城,只是都要经过盘查。丹菲不用老汉提醒就知道,门卫要是见到两个小娘子独自出城,不抓去**才怪。 于是丹菲在回刘家的路上顺手从一具少年人的尸身上剥了衣服,回去后丢在刘玉锦身上,要她换上。 刘玉锦见衣服上有血迹,被蛇咬了似的把衣服丢开,“这这……这是死人的衣服,是不是?拿开!我不要穿!” 丹菲冷冷扫了她一眼,道:“不穿也行。那么我们分开走,各走各的。你要是被蛮子抓去了,也别拖累我。” 说罢就朝外走。 “别!阿菲别走!”刘玉锦扑过去抱住她,可怜兮兮地含着泪,“我……我穿还不行么?” 刘玉锦折腾了许久,才换好衣服,束起了头发。丹菲看着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皱起了眉,抬手就把她头发揉乱了,又从地上抓了枯草和泥巴糊了她一头一脸。 “阿菲……你做什么?”刘玉锦眼角挂着泪。 “你有无脑子?”丹菲叱道,“扬着一张小白脸,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女娘?” 刘玉锦畏惧她,又依赖她,只好一切都听从她的吩咐。姊妹两人扮作小乞丐,在刘氏夫妇的坟前磕过头后,终于离开了刘家。 屠城过后,满城尸体堆积,整个蕲州犹如鬼城。除了幸存下来又匆忙逃离的难民,街上就只有挨家挨户收尸的脚夫。 两个脚夫拖着尸体丢到堆满死人的车上,拉着朝前走。其中一人忽然道:“奇怪?车怎么重了许多?” 另一人吓了一跳,低声叫道:“什么重了轻了的,别说晦气的话!” “可我记得先前车上没这么满……” 同伴朝他脑子拍了一巴掌,“你还想不想活了?早和你说了,这时候看到什么都别乱说!”随即朝车上不停作揖,道:“乡里乡亲,都是苦命人。仁兄要出城,且坐好了,兄弟这就送你们出去。” 另一个汉子也吓得哆嗦,跟着他一起朝装满尸体的车作揖。大冷天的,两人都惊出了一头的汗。 城门口的士兵见了运尸体的车也不在意,略翻了几下就摆手让他们走了。 两个脚夫心惊胆颤地把车赶到城外埋尸场,把尸体卸了下来,又作揖念叨了几句,赶着车飞快的跑了。 死一般的寂静中,尸堆动了动,一只白皙的手伸了出来。冻得僵硬的尸体像木桩一样被推开,埋在下面的女孩吃力地爬了出来。 旁边的尸堆里传出呜呜声。丹菲翻了个白眼,走过去把几具尸体拖开,将刘玉锦挖了出来。 刘玉锦一获得自由,就手脚并用地地爬出了尸堆,跪在地上呕吐起来。 丹菲对她的惨状视若无睹,自己继续在尸体中翻找,把藏在一个大胖子身上的弓箭找了出来,背回背上。 刘玉锦把早上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鼻涕眼泪也糊了一脸。丹菲嫌恶地看着她。如今正是寒冬腊月,这些死人各个都冻得像冰柱似的,看着虽可怖,却没腐烂发臭。丹菲自己也觉得恶心,却也没像刘玉锦这样反应这么大。 “吐够了吗?”丹菲道,“吐够了就起来吧。我们还要赶路呢。” 刘玉锦抓了把雪擦了脸,这才终于像个人样。她两眼青肿,嘴唇发紫,素来圆润的脸颊也凹陷了下去,整个人显得憔悴又疲惫。 “跟上。”丹菲丢下两个字,转身大步朝西南方向而去。刘玉锦在她身后踉跄地跟着。 郊外野地里,积雪快没膝,丹菲在前面开路,踩出一排脚印,刘玉锦就在后面踩着她的脚印走。雪越来越深,两人都走得越来越吃力。刘玉锦一时没站稳,一屁股摔坐在了雪地里。 “阿菲,慢些吧!”刘玉锦哼了哼,“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丹菲没好气道:“要不你来前面开路,我跟着你走。你想走多快就多快,想走多慢就多慢!” 刘玉锦缩了缩,讷讷道:“不……不了。还是你开路的好。” 雪地里开路极其吃力辛苦,刘玉锦倒也不傻。 丹菲冷笑一声,道:“既然是我开路,那你跟得上就跟,跟不上,也别指望我会再停下来等你。” 说罢,继续朝前走去。 昨日一天相处下来,刘玉锦终于明白自己这个继妹已脾性大变,怕是再也不会如往日一样温顺纵容她。她想要顺利到姑母家,怕是必须依靠着丹菲。想到此,刘玉锦再气恼,也只能苦着脸爬起来,追着丹菲而去。 “阿菲,我们为什么不走官道?” “你想被蛮子的骑兵抓去,你就尽管去走官道好了。”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进山。” “可是……可是进山后,夜晚我们去哪里歇脚?山里可有客栈?” “……” “阿菲?” “闭嘴!”丹菲丢了一记眼刀过来,“省点力气等会儿去爬山吧!” 两人走走停停,午后才进了山。山里因为有树木,雪要薄许多,行路终于轻松了。只是这轻松是相对丹菲而言的。她在林中健步如飞,刘玉锦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时不时被地上的树根断枝绊倒,跌得眼冒金星,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只是丹菲拿定了决心不娇纵刘玉锦,只在旁边冷眼看她自己爬起来,坚决不出手相助。刘玉锦忍不住又耍脾气哭闹,刚哼哼了两声,就又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说过的话,你耳朵聋了还是脑子傻了记不住?”丹菲面色阴冷地盯着她,气得身子微微颤抖,“你是巴不得让蛮子知道这里躲藏着两个小娘子是吗?” 刘玉锦捂着脸拼命摇头。遇事不称心如意的时候哭闹撒娇是她自幼就养成的习惯,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一闹,别人就会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她现在知道自己已经家破人亡一无所有,可是长久的习惯却没法在一朝一夕之间改变过来。 “少在这里给我摆你的贵女架子,刘玉锦。我不是你父母,也不是你刘家奴仆,不吃你这套!”丹菲的语气傲慢且充满了鄙夷。 这还是她们姊妹重逢来,她第一次直呼刘玉锦。 再也没有什么锦娘,再也没有什么阿锦。刘玉锦就是刘玉锦,曹丹菲就是曹丹菲。她们其实本来也不是一家人。 “等你投奔了你姑母,做回了你刘家大女郎,再去对她家的奴婢使你的臭脾气不迟。现在就别想着在这里给我什么脸色看。我同你说过,刘家没了,阿爹和阿娘都已经死了,我与你再无任何关系。我现在帮你,不过是看在阿爹养育我一场。可你要再不知好歹,没事犯浑撒泼,我必不会再管你。到时候我们一拍两散,你的死活与我再无相干!” 刘玉锦的脸涨得通红,气得不住喘息,忽然抓起地上一团雪,朝丹菲扔了过去。 “你走呀!一拍两散就一拍两散!我不稀罕!你说的是,你姓曹,我姓刘,我们本来就不是一家人!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的死活不关你的事!” “蠢妇。”丹菲冷笑,拍去衣服上的碎雪,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步履矫健,身影一闪就钻进了密林只中,只留下一串脚印。 刘玉锦没想到曹丹菲说走就走,顿时傻了眼。可是才说出口的话,现在是想收回都无法,因为丹菲已经没了踪影,林子里只有山风呜呜吹过。 刘玉锦一边哭着一边爬起来,原地转了一圈,确认如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她弄不清方向,身上也没有干粮,只有一把小匕首,还是丹菲出门前给她的。 她在边疆长大,虽然也会射猎,只是现在手头就算给她弓箭,她爬也没法在这冰原雪海中找到猎物。 这样想着,刘玉锦心里更加恐惧绝望。她想了又想,只好沿着丹菲留下来的脚印而去。至少跟着丹菲走,比她一个人在山里瞎转要安全得多。 丹菲已经不知道走到了那里,长长一排脚印在林中雪地里蜿蜒。刘玉锦起初还能跟着脚印走,可是没过多久,天色转阴,竟然又下起了雪。雪花飘进树林中,很快就掩去了地上的脚印。刘玉锦越发惊慌,加紧步伐向前奔。忽然之间,树梢上一团雪落下来,正好砸在她头上。等她抹去脸上的雪,发现自己再也辨别不出雪地里的脚印了。 刘玉锦孤零零地站在林中,终于感觉到了深深的恐惧与绝望。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会死。刘玉锦在这里长大,她知道荒山雪原,天寒地冻,夜晚很快就降临,天会冷得多么可怕。而她没有柴火,没有遮风避雪之处,更别提一口垫肚子的干粮,她今夜就会饥寒交迫地冻死在哪个树下。 她不禁想起阿爹把她藏在柴房坛子里的时候,曾对她说过:“若阿菲能平安回来,你就和她走。要听她的话,她会保你平安。” 她知道家中姊妹两个,曹丹菲才是聪明能干的那个。阿爹虽然宠爱她,却更加信任赞赏阿菲。丹菲无所不能,任何事都到手擒来,连爹都很遗憾她不是男儿。所以到那生死关头,阿爹都知道,女儿要平安活着,只能依靠曹丹菲了。 如今家破人亡,昔日的繁华破碎如云烟,刘玉锦赖以骄纵的资本统统随阿爹被埋葬。她刘玉锦不再是富家女郎,曹丹菲也不再是寄人篱下的填房之女。她们只是两个失去家庭的孤儿,一无所有地流浪着。高傲的那个褪去了光环,强悍的那个也再不用伪装。 刘玉锦深刻意识到一时的任性和嘴快给自己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没有了她拖后腿,丹菲没准会更轻松。可是她若没有丹菲帮助,今夜就必死无疑。 天色渐暗,刘玉锦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置身何处。她觉得很冷,手脚都已经失去了知觉,饥饿和疲惫让她觉得很困,她很想好好睡一觉。但是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不想死。她还不到十五岁,甚至还未及笄,只是一个孩子。她要嫁个好夫君,生很多孩子,幸福满足地生活到老。她熬过了围城,躲过了屠城,躺在运尸车里逃了出来,不是为了这样凄惨地冻死在山里的。 想到此,刘玉锦再也顾不上那可笑的自尊和颜面,朝着空寂的山林大声喊起来。 “阿菲——阿菲,我错了!我知道你在。求你帮帮我!阿菲,我们是一家人。你永远是我妹妹!我知道我一直给你添麻烦,你当我是负担。可我知错了!出来好吗?阿菲——我不想死在这里!阿娘自尽前,曾和我说,要我们姊妹两个,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下去——” 声音在树林间回荡,很快被风雪吞噬。 刘玉锦一个踉跄,跌倒再雪地中。这次,她再没有力气爬起来。 躺在松软的雪地里,浓浓的疲倦将刘玉锦捕获。她就像落入陷阱的兔子一样毫无招架之力。这一刻,寒冷、饥饿、恐惧、悲伤,前所未有地清晰。刘玉锦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就这样冻死在雪地里。只要她的眼睛闭上,就再也无法张开。 而她死后,丹菲肯定不会为她悲伤难过,她只会轻轻松松地离去。能为她悲伤的人,她昨夜也已埋葬了他。 泪眼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纤细的身影。 丹菲站在刘玉锦身边,俯视着这个快被雪掩埋的继姊。她面色平静,显然并不是那么在乎刘玉锦的死活。 “你说的可是真的?”丹菲问。 “什……什么?”刘玉锦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你说阿娘说的那番话。是真的,还是为了哄我回来而撒的谎?” 刘玉锦吃力地回忆,道:“是真的!阿娘她……穿戴好……让阿爹带我走。出门前,她唤住了我……” 陈氏拉着继女的手,如往常一样慈爱,面容平静。似乎外面震天的厮杀声都是众人的幻觉,一切都花好月圆,平静幸福。陈氏秀美的面容上带着安详的笑,好像继女和丈夫只是去走亲戚,而自己也不是就要赴死一般。 “锦娘,我的儿,你好好藏着,不要出来。阿菲一定会回来的。我了解这个孩子,她一定会回来寻我的!到时候,你们姊妹俩一起离开这里,远远地走吧。我知道你们并无血缘关系,可到底做了四年姊妹,这就是缘分。你转告阿菲,我希望你们姊妹俩,以后互相扶持,守望相助,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告诉阿菲,只有活下去,一切才会有希望。” 刘玉锦是真的很喜欢陈氏这个继母。不论陈氏是否真心,总之她确实待自己极好。就连丹菲,她现在性情大变,对自己动辄打骂,可是刘玉锦也不真的恨她。 “我们……我们都是孤儿了。”刘玉锦伸出僵硬的手,抓住了丹菲的脚踝,“阿菲,我们都只有彼此了。” “不。”丹菲冷漠道,“你还有姑母家可以投奔呢。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可怜。” 刘玉锦心里一痛,焦急绝望,终于晕死了过去。 丹菲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刘玉锦从雪地里挖了出来,背在背上,朝她先前找好的山洞走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偶遇段娘(改) 刘玉锦再度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置身地狱之中。 身后是浓郁的黑暗,眼前有烈火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味,却又诡异地混合着食物的香气。 脑子更清醒了点后,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山洞里。山洞只有半人多高,却很深,将风雪都挡在了外面。她躺在火堆旁,半边身子都被火烤得有点发烫,原本冻得僵硬的手脚也恢复了知觉。而丹菲就盘腿坐在火堆对面,正烤着一只串在树枝上的兔子。肥硕的兔子被烤得冒油,散发出阵阵香气。 “醒了?”丹菲望了刘玉锦一眼,“真会挑时候。兔子快烤好了。” 刘玉锦迟缓地爬了起来。她现在确定自己还活着。丹菲再次救了她。 这里是个兽洞,野兽大概被之前扫山的瓦茨人惊跑了,只留下满地屎尿。丹菲折了几枝松枝,充作扫帚,把那些粪便扫去。松枝点燃后散发出来的清香也适当地驱散了一些呛人的尿臊臭。 寒冬也有寒冬的好处,至少她们这样露宿山林,不用担心会遇到野兽蛇虫。 丹菲把烤好的兔子分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刘玉锦。刘玉锦接过来,被烫得直吹气。她如今也顾不得脏和油腻,把兔子放在腿上,用匕首切着吃。 丹菲离开刘家的时候,把剩下的盐和豆子都缝在腰带里,带了出来。盐如今派上了用场。她如今的一切技能都是生父传授的,她表现得也没有辜负生父对她的教导。 两个女孩一言不发地把兔子吃了。刘玉锦口渴,出了山洞抓点雪吃,才发现外面风雪已经停了。 夜空中,星河璀璨,宛如珍珠宝石。这么美的景色,教人在短暂的刹那中忘了身上的伤痛,忘了满目疮痍的河山。 山里的夜静悄悄,因为是隆冬,连声鸟叫都没有。姊妹两人蜷缩在火边,良久的沉默后,丹菲才问:“阿娘还说了什么?” 刘玉锦把陈氏那日的话都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们被困后,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幸好阿菲在城外。’……她一直最挂念你。” “你没撒谎?”丹菲问。 刘玉锦撇嘴,“我不会拿阿娘来糊弄人。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但是我是真的喜欢阿娘。” 丹菲斟酌了一下,道:“她也喜欢你的。虽然比不上亲生女儿,但还是很喜欢的。” 刘玉锦被哄住了,显然开心了不少。她低声道:“阿菲,我知道我娇气又笨拙,你自然嫌我麻烦。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发脾气,再也不拖累你了。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我们是姊妹呀。” 丹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从火堆里抽了一根树枝做火把,然后站了起来。 “柴不够,我再出去捡一点。你先睡吧。” “你有伤,我和你一起去。”刘玉锦也急忙跳起来,脑袋一下撞在洞顶,疼得她嗷嗷叫。 丹菲无奈道:“我不求你帮忙,只求你莫要再给我添麻烦。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你要再走丢了,或是掉进雪洞里,还不是又要劳我去找你?你就安生呆这里,我很快就回来。” 刘玉锦守在洞口,看着丹菲的火把在树林里时隐时现,心里一直紧紧揪着。这种相依为命的感情油然而生,让她又忍不住热泪盈眶,哭了一场。她一直等到丹菲扛着柴回来,才同她一起返回洞里。 这一夜过得很快,中途丹菲醒来过两次,添加柴火。刘玉锦白日里疲惫过度,反而呼呼大睡到天明。丹菲看着她无忧无虑的睡颜,三分鄙夷,倒有七分羡慕。她现在一合眼,就总有铺天盖地的鲜血迎面而来,鲜血中,有两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一直瞪着她。 天亮后,两人把昨日剩的兔子吃完,整装出发。 因为怕遇到瓦茨人,丹菲带着刘玉锦走的都是山间小路。虽然路途远得多,但是因为在山中,饿了可以挖兔子窝,或是抓冬眠的蛇,夜晚也能找到山洞歇脚,反而比走大道方便多了。所以这一路,虽然辛苦,却并没有饿着。 这样走了三日,翻过了几个大山头,终于到了刘家姑母的夫家。庄子倒是没有被烧毁,可是大门敞开,可见里面满地尸骸,显然情形和刘家一样。 丹菲带着哭哭啼啼的刘玉锦在王家转了一圈,找到了王刘氏一家人的尸身。夫妻两人,两位高堂老人,还有三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全部都被乱刀砍死,连点挣扎抵抗的余地都没有。 丹菲等刘玉锦哭够了,抄着手问:“我知道你们刘家还有几房远亲,你的堂叔堂伯应该不会都那么倒霉地全给灭门了。就算刘家人全死了,你外家也应该有什么亲戚可以投奔吧?到时候,你虽然寄人篱下,但是至少有落脚之处。过两年你伯母婶娘会给你找个人家嫁了。” 刘玉锦苦着脸,道:“阿菲你管过家,刘家有哪些亲戚,你不是不知道。除了一个在外省的远房伯伯,其他都是农户人家,贪婪又市侩。平日里就算没遭灾,每年还要上我家门讨要银钱。如今他们看我父母双亡,怕是要欺负死我。” “说得好像我不欺负你一般。”丹菲冷笑,道,“你好歹也识点时务吧,刘大娘子。既然是投奔,自然过的是寄人篱下的受气生活。你又不是他们的恩人,凭什么把你当菩萨供起来?” 刘玉锦又露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丹菲没好气,“那你要怎么办?你外家也应该有什么亲戚可以投奔吧?” 刘玉锦想了想,道:“我阿娘死得早,阿爹极少说她的事,我没见过我外家的人,只知道他们在京城,姓郭。我们两家从未有来往,我连郭家的门都找不到。” 丹菲皱着眉没出声。 刘玉锦哀求道:“好阿菲,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曹丹菲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她们这对异姓姊妹,尽管从来不同心,却也一起生活了四年,她对刘玉锦是很了解的。刘玉锦娇气傲慢、浮浅短视,但是本性不坏,善良又胆小。她注定是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牡丹。 可是那又如何?她曹丹菲比刘玉锦还小两个月了,刘玉锦才是阿姊。丹菲才不用为刘玉锦的人生负责与操心。 “跟着我,就能吃香喝辣了?”丹菲冷笑,“我自然是回去做个村妇,进山打猎,下田种庄稼。你要以为跟着我就能享福,可就错了。” 刘玉锦急忙道:“你要我做什么活都行!捡柴煮饭洗衣服,我都会做。不会的我也会去学!你带着我好吗?现在我只信任你了!” 丹菲看着刘玉锦白嫩嫩的手,一个劲笑,道:“就算逃难的这几天,你也没吃多大的苦,所有脏活累活,都是我做的,你只袖手旁观。别以为我真那么勤快。我不过是想着叫你做事还得从头教起,没这耐性,才自己一人都扛了下来。可你若真跟着我走,这种好日子是再不会有的。日后所有活儿都有我们俩分工做。做不完你份内的事,就没有吃的。你可明白?” 刘玉锦迟疑了片刻,用力点了点头。 丹菲又道:“你若中途变卦,大可自行离去,我不会拦着你。可只要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找我。我也不会像上次那样回去救你。你可要记住了。” “知道了……”刘玉锦低声道。 “还有,”丹菲补充,“如若遇事,一切听我调派指挥。你要不要命是你的事,我却还想活下去。” “我会听你的。我保证不会拖累你!”刘玉锦对此没有异议。她有小聪明,可在大事上素来没有什么主见,不听丹菲的,又能听谁的? “不许偷懒,不许使你的小脾气。还有一点,不许再哭!”丹菲厉声道,“至少,不许在我面前哭!” 刘玉锦听着眼睛一酸,又想落泪,被丹菲凌厉地一瞪,眼泪全被吓了回去。 丹菲暂时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要叮嘱的,便牵着羊,大步朝外走去。她穿着男装,步伐洒脱,看背影简直像个不羁的少年浪子,别有一种游侠风骨。 两人当夜继续宿在山里。今日运气好,找到一个猎户常落脚的山洞,宽敞干净,还备有瓦罐柴火。 吃饱喝足了,两人正欲休息之际,洞外隐隐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 丹菲最初以为是风声,可再仔细一听,那分明是有女子在哭喊。 刘玉锦后知后觉,也听到了,顿时吓得浑身发抖,抓着丹菲的胳膊道:“有鬼!阿菲,是不是鬼?” 丹菲捂着她的嘴,走到洞边仔细听了听。 这山洞并不高,山坡下不远处就是道路。这哭喊求救的声音分明是从路上传来。如今乱世,有平民被抢也属常事、奇怪的是,此刻月黑风高,流寇不歇息,居然半夜出来打劫? 下面呼声渐弱,丹菲却听到有人正地朝山洞这边跑来。 “小娘们进山了,快追!” 丹菲眉头不由皱起来。 且不论此事如何古怪,若是让那群人找到她们栖身的这个山洞,她和刘玉锦的安危也要受到威胁。 她立刻转身回洞里,取了水罐把篝火扑灭,然后一把拽着刘玉锦,溜出了洞。 恰好此刻一阵大风吹散了头顶的乌云,一轮圆月露了出来,银辉撒满大地。林中树叶落尽,有什么动静都看得清清楚楚。丹菲也不敢带着刘玉锦乱跑,好在洞口不远有块巨石。两人边暂时藏身在石头后面。 林间雪地里,两个瘦小的身影彼此扶持着朝上方跑来,身后不远处,有三个男子凶神恶煞地紧追不舍。 一个女孩忽然脚下一空,跌倒在地。跑在前方的另外一个女孩急忙折返回去扶她。 “阿江,我跑不动了……” “坚持住!” 刘玉锦眉头一皱,“这个声音……阿菲?” “呆着别出来!”丹菲丢下一句,人已飞窜了出去,朝两个女孩奔去。 两个小娘子刚站起来,就见前方一个黑影迎面扑来,对准她们拉开弓箭。段宁江心里道了一声“我命休矣”,和卫佳音紧抱在一起,吓得闭上了眼。 只听嗖嗖两声利箭破空之声从耳边划过,身后不远处骤然响起两声惨叫。 段宁江惊愕地睁开眼,见那人又射出一箭。这一箭几乎是擦着她脸颊飞过,她身后两步之遥的男子胸膛。男子伸手在空中一捞,噗通倒地。 丹菲快步过去,拉过段卫二人朝山洞的方向推去,自己则去查看这几个男子。她只学过射杀畜生,没学过射人,所以这三人都只被射伤,却还没死。 丹菲犹豫间,就听段宁江冷静道:“他们一路追杀我们,方才还把我们的奴仆杀尽。曹女郎纵使不忍心杀生,也请不要救他们了。” 丹菲明白段宁江的意思,笑了笑,道:“可要我借你一把刀?” 段宁江怨恨地望着地上的三人,道:“劳烦曹女郎挑了他们的脚筋,省得他们去通风报信。” 段宁江这快意恩仇,又不主动杀生的作派,很得丹菲赏识。她干脆利落地把三个人的脚筋都挑了,又用枯草堵住了他们的嘴,将他们丢在了雪地里。 如此天寒地冻,这三人必定熬不到天亮。 刘玉锦这时也从大石后走了出来,和段宁江与卫佳音打了个照面,道:“真是冤家路窄。” 丹菲收了匕首,对段宁江道:“随我来吧,上面有个山洞可以暂时歇脚。” 段宁江松了口气,还未走两步,就倒在了雪地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再忆段郎(改) 山洞之中,篝火熊熊燃烧。段宁江双目紧闭地躺在地上。丹菲解了她的衣裳,对着她肋骨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直皱眉。 “伤了有几日了吧?” 卫佳音抹泪,道:“破城那日,我们逃出来的时候她就受了伤。这几日一路逃命,也找不到大夫,她就一直忍着。” 刘玉锦看着那道狰狞的伤口,吓得抽气,“阿菲,你可有什么办法?” 丹菲摇了摇头,帮段宁江把衣襟合上,“我没有伤药。而且,她这伤也拖得太久了。” 刘玉锦问卫佳音:“你们是破城那日就逃出来的,怎么逃了那么久,还没我们走得快?” 卫佳音愁眉苦脸道:“阿江伤得太重,我们就在一个没人的农舍里躲了两日。今日她好些了,我们才启程。哪里想到……” 刘玉锦又问:“追杀你们的人是谁呀?” 卫佳音愈发伤心,啜泣道:“不是追杀我,是追杀阿江的。阿江说是段家的仇家。我也不知道。” “那你跟着跑什么呀?” 卫佳音捂脸哭,“那些人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是段宁江,我解释了也不听,只说都杀了保险。我……我只有跟着跑呀!” 刘玉锦扑哧一声笑出来,越笑越来劲,抱着肚子满地打滚起来。 她在女学里,和卫佳音是最不对付的,一心就想让她吃个大亏,倒个大霉。如今虽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可是这个小愿望却是实现了。刘玉锦能不兴高采烈吗? “你别欺人太甚!”卫佳音气呼呼地站起来,就要朝外走。 丹菲冷声道:“卫女郎好走。走了可就不要回来了。” 卫佳音不得不站住,踯躅了好一会儿,厚着脸皮回来坐下了。 段宁江醒来时,正是黎明前天色最黑暗的时候。 山洞中十分安静,刘玉锦和卫佳音依偎在一起睡在火堆的另一头。还带着稚气的面孔显得十分安详,完全看不出亲昵的两人几个时辰前还在斗嘴吵架。而段宁江身边,丹菲斜卧着,背朝洞口,手里还握着一把匕首。 段宁江稍微动了动,碰到了丹菲。丹菲睁开了眼。 “抱歉……” 丹菲摇了摇头,坐了起来,伸手摸了摸段宁江的额头。 “你伤得很重。” “我知道。”段宁江苦笑,“这辈子,从小锦衣玉食,连一指甲都没被弹过。哪里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人在身上砍一刀……” 丹菲沉默了片刻,道:“你在被人追杀。你应该早些和我说的。” 段宁江眼神闪了一下,道:“你若现在把我赶走也不迟。” 丹菲摇了摇头,道:“我已经把外面那三个人,还有山坡下你家奴仆的尸体处理了。免得再有人追来,会顺藤摸瓜找到这里。” 段宁江愣了愣,神色便多了份感激。 “多谢。倒是我拖累你们了。” 丹菲不以为然地抿了抿嘴,似乎是笑段宁江无能,又似乎是笑自己多管闲事。 “到底同窗四年,总不能看你们死在眼前。”丹菲拿了一根枯枝,拨着篝火堆里的灰,轻声道,“况且你父兄都为了蕲州百姓捐躯,你是忠烈之后,我作为百姓,也当出手相助。” 想起殉国的父亲和兄长,段宁江双目湿润,半晌才道:“如今我这样,怕是要愧对他们的嘱托了。” 丹菲打量了她一下,忽然用极轻的声音道:“你被追杀,是否与高安郡王有关?” 段宁江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丹菲。 丹菲看刘玉锦她们依旧熟睡,才低声说:“围城时我在城外老家,赶回来的路上,见到瓦茨兵追杀一个小兵。那小兵丢了一个包裹,我捡到了。里面有一封你父亲段刺史写给骠骑将军张龄玉的信。只是我当时亦被瓦茨兵射了一箭,逃回去后昏睡了好几日,看到信时城已经破了……” 段宁江双目圆瞪,也不知是否因为高热,浑身微微发抖。过了良久,她才道:“难怪张将军没能来支援。” 丹菲摇头,“张将军隶属十二卫,手中府兵听命于天子,他自己擅自调动不得。你父亲写信给他,一是求援,二是告状。至于告谁,不用我说了吧?” 一抹怒意段宁江顿时脸色发红,咬牙切齿道:“韦钟此獠,实当千刀万剐不足惜。我段家满门,全蕲州百姓,都会变作厉鬼,日日夜夜缠着,拖他进那修罗地狱,油煎火烤,绞肉磨骨,永世不得超生!”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中涌出。段宁江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丹菲想到满城惨死的百姓,想到刘家和母亲,一时心神激荡,胸口发闷。 过了好一会儿,段宁江才平静下来。她如今一直发着高热,身体已是极度虚弱,激动了一番,便免不了喘气轻咳。 丹菲端了一碗热汤喂她喝下,道:“等天亮了,就带你下山,找个郎中看看。” 段宁江摇头苦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就算能救回来,也需要药汤不断,好生静养。如今到处兵荒马乱,不说缺医少药,就连吃食都不多。我活着,反倒是个累赘。” 段宁江素来高傲,但是品行端方,也是个有见地,有胆识的女子。丹菲虽然一直不喜欢她,但此刻也不由欣赏佩服她的坚毅和豁达。 并不是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都能如此从容面对生死。 段宁江看向丹菲,双眼里映着火光,皑皑生辉,道:“我是看出来了,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在乱世中全身而退。” “你太过奖了。”丹菲苦笑,“我也不过苟且偷生。倒是你,别一味丧气。只是,高安郡王为何要追杀你一个小女子?” 段宁江长叹一声,道:“自是因为我手里有他想要之物。” 她对上丹菲有几分明了的眼神,点头道:“没错。阿爹早就知道高安郡王私铸钱币与武器。若他只是为了自己发财也就罢了,偏偏……竟然为了贪财,将大量兵器卖与瓦茨!因这韦钟是韦后的叔父,韦后如今又执掌朝政,大权在握。若贸然揭发,怕被反载诬陷。于是阿爹和阿兄这两年来一直私下调查,终于搜集了足够证据。正准备上奏天子之际,不料被韦钟察觉。他竟然……竟然和瓦茨勾结,偷袭边关,竟然要屠城报复!” 段宁江又咳嗽起来,牵动伤口,疼得一头汗水。 丹菲拍着她的背。刘玉锦似乎被惊扰了,不耐烦地哼了哼,翻了个身又睡去。 关于段宁江所说的,丹菲已经从段刺史的那封信里推断出了八分,听段宁江说完,她也可以把剩下两分猜出来。 “这么说来,你身上必然有你父亲搜集的那些证据了?” 段宁江缓缓点了点头,“家父痛苦悔恨,直道是自己拖累了满城百姓,可是那时已无退路。破城之际,阿兄从城外接应,杀出一条血路,供我的马车通过。他自己却……却被……” 当时真是兵荒马乱,逃难的百姓拼命涌出城,又被瓦茨的弯刀砍到。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和断臂残肢,哭喊惨叫声连绵不断。 段宁江只来得及看到段义云抹去脸上污血,为她的马车断后。那高大坚实的背影,很快就被瓦茨兵吞没。这是她所见的兄长的最后一眼。 “当初围城,大哥准备突围去求援之前,曾同我提到你。” 丹菲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段宁江道:“不知怎么,他曾打听到你不在城中。他那时就说,依你的本事,定能化危为安。” 丹菲心跳如鼓,哑声道:“大郎太看得起我了,实在惭愧。他……” 她想多赞美段义云几句,可那些词语都似带着荆条一般,说出来,就要抽得她遍体鳞伤,疼痛难忍。心里好似缺了一块,却并不妨碍她正常地活着。段义云就像是她小时候没有吃到的那块糖,永远都那么甜蜜,可想起的时候,也会引动遗憾伤心的泪水。 黎明前的这段时间,丹菲始终无法入睡。她听闻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望着篝火出神。 山洞里很温暖,就像曾经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女学里的女孩子们一起出门踏青,吟诗作词。 卫佳音又作弄刘玉锦,丢了个果子在她脚前。丹菲去拉刘玉锦,自己反而摔倒在湖边,蹭了一身的泥。刘玉锦忙着和卫佳音吵架,别的女学生只知道看笑话,无人来帮丹菲。 丹菲狼狈地离开人群,和一群富家郎君擦肩而过,忽而有人唤住了她。 唤住她的人就是段义云。他就像丹菲从来没有期望过的天神似的降临在她面前,那么光芒闪耀,那么温柔体贴。 丹菲裹着他的披风,大概是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呆,段义云笑了。他们一个是风流倜傥的刺史家的郎君,一个是还梳着双髻的小姑娘,浪漫情愫并不适合在他们之间产生。所以段义云毫无芥蒂地与她说笑,还抬手折了一枝柳给她。 四年后,当女孩终于长大,他却殉国而去。他就好比林中的那只雪白的鹿,犹如飞闪的阳光,转瞬即逝,只在女孩生命里留下一个明媚如春的片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宁江东逝(改) 次日天刚亮,丹菲把众人叫了起来,用了朝食便动身。因为要带段宁江去找郎中治伤,就不能再走山路。众人只得冒险再度下山。 段宁江伤在腹部,走不动也背不得。还是丹菲想了个办法,剥了树皮做了个简单的雪筏子,让段宁江躺上面,女孩子们一起拉。幸好下山容易,没费多少功夫。然后花了五贯钱,从农人手里买了一个板车。 四个女孩子走了半日,才终于找到一个有些人气的小镇。此处万幸没有遭受兵祸,医馆还开着门。 郎中看了段宁江的伤,眉头紧锁,开了药后,对丹菲道:“你这阿姊伤得太重,若明日能退烧,倒还有救。只是也要好好静养数日了。” 丹菲道过谢,吩咐刘玉锦她们照顾段宁江,自己则出去寻找旅舍。 刘玉锦老实安分在檐下守着小炉熬药,然后笨手笨脚地端着药碗去给段宁江喂药。走到门口,她抬头就看见卫佳音正跪在榻上,正在段宁江身上翻找。段宁江昏迷不醒,卫佳音翻衣倒履,她也全无知觉。 “你在做什么?” 卫佳音吓得跌坐在榻上,还差点压着段宁江。 “是你呀!”卫佳音松了口,“大呼小叫的,吓死我了。” “我问你在做什么呢?”刘玉锦放下药碗,看着衣衫不整的段宁江,眉头紧皱,“你在找什么呢?” “什么找什么?”卫佳音手忙脚乱地给段宁江整理衣服,“我见她浑身太烫,就拿凉水给她擦擦身子罢了?” 刘玉锦将信将疑,“是么?还倒你在偷她东西呢。” “胡说什么?”卫佳音面色涨红地斥道,“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家都是空着手逃难出来,命都要不保了,哪里还有什么银子?” 刘玉锦觉得她这话说得颠三倒四逻辑不通,可又一时想不出可反驳的,便干脆放在一边,帮着把段宁江的衣服整理好,又将她唤醒,给她喂了药。 段宁江高热不褪,到了晚上,已烧得浑身火烫。丹菲她们按照郎中的指导,拿冷水一遍遍给她擦身,可温度依旧降不下来。郎中把脉后连连摇头,直言叫她们准备后事。 眼看天色亮起来,床榻上,段宁江气息微弱,体温是降下来了。只是女孩原本丰润的面颊凹陷,眼底泛着死一般的青灰,印堂黯淡,却是一副油尽灯枯之像。 丹菲握着段宁江绵软无力的手,忽然有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她记忆最深的,是段宁江在女学里锦衣华服、高贵矜持模样。刺史之女,乃是蕲州一地身份最尊贵的女子,又青春貌美,怎么不骄傲?记得她一颦一笑都很是讲究,时刻谨慎自持,生怕损了自己名门贵女的身份。如此的精烩细食地养着,奴婢环侍地长着,尊荣金贵地呵护着,才养出这么一位端庄娇贵的华族闺秀,最后却是要这般潦倒狼狈地死在简陋的旅舍茅席之上。 这怎能不叫人嗟叹? 恍惚中,手中冰凉的手掌将她反握住。丹菲回过神,对上段宁江一双清醒的眼睛。 她下意识要起身,却被段宁江用眼神制止住了。 段宁江朝对面榻上正打盹刘玉锦和卫佳音扫了一眼,丹菲知道她有话要私下和自己说。 丹菲便把刘卫两人唤醒,道:“阿江的烧褪了下来,似乎好些了。你们快去请郎中再过来看看。” 刘玉锦一听段宁江好转了,急匆匆跑出去请郎中。卫佳音扭扭捏捏地想留下来照看,反而被她一把拽走了。 等两人走后,段宁江半掩着门,返回榻边。 段宁江苍白的脸上腾着两片不正常的红晕,精神却是极好。丹菲看着,心猛地一沉,知道她这是回光返照。她脑子顿时有些乱,一下想到昔日几个女孩在女学里无聊斗嘴的片段,又想到段义云朝她浅浅微笑的面孔,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段宁江倒是很淡然从容,笑了笑道:“平日在女学里,我也没拿正眼瞧过你,没想最后,却是要劳烦你一回。很是惭愧。” 丹菲也苦笑,道:“那都不过是些小娘子的痴闹玩耍罢了,如今国破家亡,那些芥蒂反而不值得一提。我们同窗一场,你有什么事,尽可嘱托我。我尽力而为。” 段宁江缓缓点了点头,道:“原本怨恨老天,教我命薄如斯。可人生最后这几日能遇到你,却又是我的好运。我已是不行了,却有你,也只有你,能帮我完成这个事。只是此事责任巨大,又充满艰难险阻……怕你有个万一,倒是我拖累你了。你……可愿意?” 丹菲皱眉,心里已经隐隐估计出了几分。段宁江是个深闺千金,她所能涉及的危险之事,除了高安郡王勾结瓦茨,还能有什么? “我若不愿意,你又如何?” 段宁江苦笑,“那我怕真的会死不瞑目。” “为何不托付卫女郎?她同你素来亲厚。” 段宁江摇头,“她急躁胆小,遇事无主见,又稍嫌笨拙。这事托付给她,必然不成。同理,也不能托付刘女郎。” 丹菲哂笑一下,“她两人倒是一般笨,可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转头就拿着这些东西去投奔韦钟,换取荣华富贵?” 段宁江坚定地摇了摇头,死死盯着丹菲,道:“你不会。你有侠义之气,巾帼之风,断不会作出此卖国求荣只举!况且……况且,为送这份东西出城,我阿兄可是送了命的!你,忍心让他白死么?” 丹菲静默,紧抿着唇,双目幽深地盯着段宁江。 段宁江却是知道,她被说动了。这个赌没有压错。 丹菲神色肃然中,却有些掩饰不住的哀伤,教段宁江想起,段义云偶尔来女学接妹子放学时,丹菲望着他时,露出来的那种儒慕又眷恋的神色。段宁江当初还暗自讥笑过这曹丹菲真是痴心妄想,没想现下,她却要用这私情,来求丹菲出手援助。 良久,丹菲才低声道:“你要我如何办?” 段宁江吃力地抬起手,褪下了手腕上一个双鱼戏珠的银镯,交到丹菲手中。这银镯约莫一根筷子粗细,很是朴素不起眼。丹菲拿在手里掂了掂,却立刻察觉镯子的特殊。 段宁江一字一句道:“我知你身上有父亲生前给张将军的书信,和部分凭证。那些凭证虽是真的,倒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那些文书公函,韦钟和瓦茨权贵的书信往来,其实也不在我处。父亲未雨绸缪,事发之前就先行将那些证据送往了长安。” 段宁江指着镯子,道:“你估计已经察觉,这镯子是中空的。半月前,我乳母的儿媳给在京城段府里的父母寄了些皮料,里面就是那张邮驿凭券。只是,那个包裹所寄之处,却是我家在京城里的一处杂货铺子。铺子在长安西市的东南角,面向光德坊的街上,叫丰满家,掌柜姓牛。你到了长安,拿着凭券去找牛掌柜,还有这个玉牌,就可以取包裹。” 段宁江又把一枚核桃大的玉牌交给丹菲,道:“包裹里的东西极其重要,你必须亲手交到我伯父手中。只是……” “怎么?” 段宁江犹豫片刻,道:“我这大伯官拜礼部员外郎,与我父一母同胞,很得我父亲信任。但是阿兄上京见过大伯,回来与我说他很不喜大伯。说他为人胆小自私,爱贪蝇头小利,又爱钻营巴结权贵。若阿兄说的没错,我这大伯就并不是可托付之人。” 丹菲道:“我会见机行事。只是若你大伯不妥,那还有什么人可托付?” 段宁江很茫然。她在蕲州长大,对京城段家叔伯亲长和其他亲戚都不熟悉,此等关于家族名誉和国家安危的大事,又怎能轻易托付不信任的人? “我……我有个表兄,唤作崔熙俊,字景玉,是我姑母之子。他门第显赫,祖母是魏国大长公主,姑父官拜中书侍郎。我未见过姑父和姑母,我这表兄却为人方正,颇有胆识见地。若你觉得我大伯不可托付,就去找我表兄好了。他若不信你,你就同他说,答应我的昆仑奴和弗林犬,可惜用不着了。” 这话含着无限不舍与寥落。丹菲无语,段宁江自己则终于落下泪来。 “你放心。”丹菲轻声道,“就算不为了你,为了家国天下,为了替蕲州百姓和我母亲继父报仇,我也会将此事办好。” “我信你。”段宁江气息渐弱,抓着丹菲的手不放,道,“我阿兄……很是欣赏你的……只可惜……可惜……” 丹菲见她眼神开始涣散,暗叫一声不好,忙道:“你且坚持住,郎中就快来了!” 段宁江苍白的脸上浮起淡雅笑意,道:“不用了……我明白……东西,务必收好……里面……有图……” “什么图?”丹菲问。 段宁江却不答,目光投降虚空,那抹笑意愈发甜美,被伤病折磨得枯黄憔悴的面孔霎时迸发出晶莹的光彩。 “阿爹说……待过完年……就带我回长安,举办及笄礼……表兄……亲事……” 段宁江声音渐渐弱下去,眼中的光芒好似被风吹灭的烛火,霎那之后,一切就回归沉寂。 等到刘玉锦她们请来郎中,丹菲正在为段宁江整理遗容。郎中早已料到此事,摇头离去。 刘玉锦已是傻了眼,呜呜哭了一场。她虽然不喜欢段宁江,可没想见她这么凄惨地死去。 卫佳音一边抹着泪,一边过来帮着丹菲收殓。她的手在段宁江身上摸了个遍,忽然觉得不对。 “阿江那个银镯呢?” 丹菲抬了抬手腕,“可是这个?” 卫佳音两眼发亮,连忙点头,“对对,就是它。怎么在你这儿?” 丹菲淡淡道:“段女郎说谢我照顾,把它给我,留作一个念想。” 卫佳音一愣,急了起来,“她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她明明说把这个镯子留给我的!” 丹菲哼笑一声,“那她又是何时说的这话,我怎么也不知道?” “你这是强词夺理!”卫佳音叫道,“我看你定是见财起意,偷拿了这个镯子!” 丹菲嗤笑,故意晃了晃手,道:“不提我救了你们俩的命,就说这几日你们吃我的住我的,延医看病买药,那样不是我掏的钱?这算下来林林总总都花了二十来贯,这个镯子顶多值个五贯。欠下的十五贯,卫女郎你何时还我?” 刘玉锦也跳出来帮腔,“我看你才是见财忘义,想贪那支镯子!还自称是大姓之家的女郎,眼皮子竟然这么浅,几钱的银镯子都不放过。” 卫佳音又急又怒,脸涨得通红,用力一跺脚,转身就跑走了。 丹菲也没管她,叫刘玉锦过来帮忙,一起把段宁江的遗容收拾好。 刘玉锦惋惜地叹道:“想她当年多风光,女学里众人拥戴讨好,衣服样式永远最时新,妆花钗环总是最精美的。女夫子最喜欢她,总念她写的诗。我还记得因为她吃不得水芹,女学午食里,连道醋芹都无。如今……” 丹菲道:“所以,总有千般好,也得有命享才是。不论如何,首先都要活下来。” 段宁江死在异乡,总不好让她再做个孤魂野鬼。好在镇外有一处化人场,丹菲花了几贯钱,请人将段宁江的遗体抬去烧了,骨灰用一个瓦罐装好,准备带上京去,让段家人安葬。 直到段宁江的骨灰装好,都还没见到卫佳音的身影。 刘玉锦鄙夷冷哼,道:“平日看她像一只花皮狗儿似的跟着段宁江进进出出,谄言献媚。现下看人家潦倒死了,连最后一面都不来见一眼。也不想想,段宁江出城时若没捎带上她,她怕早就死在瓦茨弯刀下了。” 丹菲一言不发,抱着骨灰罐埋头走。两人刚绕过一丛枯木林,眼前忽然跳出四、五个大汉,堵住了她们的去路。他们衣衫褴褛,贼眉鼠目,一看既知是流寇。 领头的大汉面有刀疤,凶狠一笑,道:“小娘子哪里去?乖乖把手里的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我留你们一条贱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故旧决裂(改) 丹菲警觉地抱紧怀中罐子,拉着刘玉锦后退。几个汉子桀桀怪笑着,步步紧逼上来。此处正是荒郊野外,最近也只有化人场里能找人求助。 丹菲眼珠往路两旁扫了扫,突然朝一处猛地瞪大眼睛。 几个汉子纷纷跟着望过去,而边却听到一声娇叱“跑!”,转头就见一个罐子当面砸了过来。刀疤汉子大喝一声,将罐子一掌打飞。罐子噗通一声落进路旁松软的雪堆里,竟然还没破。再定睛一看,那两个小娘子早就转身跑得老远了。 刀疤气得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给老子追!” 丹菲拽着刘玉锦,头也不敢回地朝化人场奔去。这里人烟罕至,地上积雪松软,走得十分吃力。可有贼人在身后紧追,谁都不敢松懈,哪怕跌倒了,也是打一个滚就跳起来,继续向前跑。 眼看化人场的房子就在眼前,丹菲和刘玉锦大声呼叫。烧炉子的工匠跑出来,还未看清,两个女孩就已经钻进了院子里。 “你们做什么?”炉工嚷嚷,转眼又见四个流寇模样的人追来,推开他也跟着闯进了里去。 贼人追进了院子,立刻就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四下翻找,转眼就把小小的院子搅得乌烟瘴气。 炉工气得跳脚,“又不是什么金屋银窟,烧死人的地方,竟然也能招来贼人。你们快给我滚出去,休想偷老子的炭!” 刀疤一把抓了炉工的衣襟,问道:“这里何处可以藏人?” 炉工掌心里紧拽着刚才被丹菲塞下的几枚通宝,道:“这里就这么点儿大,除了炉子和柴房,其他地方都堆着死人,我怎么知道别人爱往哪里藏?” 刀疤又带着两个人,去柴房翻找。 剩下那人得了刀疤的命令,不情愿地去了停尸房。 停尸房里尸体大都是死于兵乱的村民,死状惨烈恐怖,污血遍布,张张面孔都乌青发紫,身躯僵硬如冰柱。 贼子吓得哆嗦,哪里敢翻检。正不知是走是留之际,忽然见到死人堆后露出一只穿着青色绣花鞋的小脚。那鞋子沾着未化的雪泥,显然是才刚进屋的。 贼子大喜,心想居然被自己捡到头筹,这下可要立大功了。 他窃笑着小心翼翼朝那边走去,感到后脑刮来一阵风时已经晚了。一个大棒狠狠敲在他后脑,一下就将他打倒在地,晕死了过去。 丹菲一击得中,为保险起见,又再加了一棒。这下就算打不死,也足够他昏迷个一天半日的了。 刘玉锦从尸堆后爬出来,不敢看满地尸体,跑到丹菲身后抓住她的袖子。 “还有三个人呢,我们怎么办?” 丹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门边张望。另外三个贼子已经搜完了柴房,正骂骂咧咧地进了烧尸房。 丹菲立刻拉着刘玉锦出了门,猫着腰顺着墙角溜出了院子。她俩故意在院墙东面踩了一串杂乱的脚印,然后返回来,踩着车辙印子,朝先前遇贼子的地方跑去。 跑回原地,她们一眼就看见失踪了大半日的卫佳音正跪在雪地里,抱着骨灰罐,正伸手在里面翻搅着,显然是在找什么东西。 曹刘两人都顿时觉得一阵恶心。 卫佳音正翻找得起劲,忽然一道黑影将她笼罩。她还未来得及转身,脖子就被一条汗巾勒住,嗓子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刘玉锦冲过去,接住自她手里滚落的骨灰罐。丹菲则拖着卫佳音,就像拖着一头被捕获的猎物,利落地钻进了路边的密林里。刘玉锦重新封好罐子,庆幸地拍了拍,也跟着钻了进去。 丹菲可不惜香怜玉,连拖带拽地把卫佳音拉扯出了好远,估摸着已经安全了,这才停了下来。 卫佳音的脖子一松,急忙大口喘气,憋得发紫的脸又随即转红。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着犹如乞索婆一样狼狈。 丹菲等卫佳音咳嗽够了,才冷声道:“卫女郎可想要要说什么了吗?段宁江临死前告诉我说你趁她昏迷时搜过她的身,我还当她病糊涂了。现在看你连她的骨灰都要筛一遍,想必是我错怪了她。” 卫佳音双目赤红,顾不得解释,扑过来抱住丹菲的腿,嗓音沙哑地喊道:“求你!求你把东西给我!我知道她定把那东西给了你的!求你给我吧!” 说罢,跪下来不住磕头。积雪很深,她没磕出响声,倒是沾了一头的雪花。 “什么东西?”刘玉锦问,“可是那个镯子?” 卫佳音抬起头,已是哭得一脸泪,道:“我也是不得已啊!他们抓了我一双弟妹,送了两根手指给我,我能怎么办?曹娘子,你是好人,你可怜可怜我吧!把东西给我,我给他们,好救我弟弟妹妹!” 丹菲后退一步,踢开卫佳音的手,冷笑道:“所以你才一路缠着段宁江,想从她身上偷得那东西?所以你才引来那四个贼人来抢劫我们?” “那几个人是你引来的?”刘玉锦大叫,“卫佳音,你真是狼心狗肺,居然这样对救命恩人!” 卫佳音哭着摇头,辩解道:“我真的迫不得已,求曹娘子和刘娘子体谅!我那一双弟妹,都才不过七、八岁呀!我已求过那几个汉子,只叫他们抢东西,绝对不会伤人的!” “你弟妹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了?”丹菲讥讽道,“说你天真好,还是冷酷的好。你真的以为他们就只会抢了东西然后放过我们?” 连刘玉锦都猜得出,若她们两个女孩真的落入那几个贼人手中,定是要被**一番,凄惨折磨致死。 “这东西存在的秘密,少一人知道,就少一分泄露的危险。痴汉才会留我们两个活口。同理,也不会留你这个活口!”丹菲喝道。 卫佳音面色发青,身子摇摇欲坠,呢喃道:“我不信……说好了帮他们找到东西,就放了我弟妹的……他们怎么可以骗我?” “你个蠢驴!”刘玉锦气得跳脚,“贼人的话你都信?我看你那弟妹恐怕早就死了,他们从一开始就是骗你的!” “不!我不信!你快把东西给我!”卫佳音忽然失心疯一般发起了狂,跳起来就向丹菲扑过去。 丹菲急忙后退一步,抬手抵挡。只觉得手臂上一阵剧痛,鲜血就飞溅出来。她屈膝一脚将卫佳音踢开,趁她倒地不起之际,扭着她的胳膊将她压在雪地里,膝盖狠狠抵住了她的后背。一把沾血的小刀落进雪里。 刘玉锦听从丹菲的吩咐,拿汗巾把卫佳音的手脚捆住,又抓了一团乱草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她疯狂的叫喊。 丹菲这才捂着受伤的手,站了起来。 “阿菲,伤得重吗?”刘玉锦紧张地问。 丹菲摇了摇头,低头看着依旧在地上哭闹的卫佳音。 “你听好了。”丹菲厉声道,“我们四年同窗一场,并无什么恩仇。如今虽然你要害我们,但是念在你也有可怜之处,我也不会同你计较这出卖之罪了。若你说的都是真的……” 卫佳音眼中霎时迸射希翼之光。 丹菲摇头道:“我不过是个女子,也没法单枪匹马去救你弟妹。但我可同你一起去求官府,或是求张龄玉将军。我有段家玉牌在,你又是货真价实的国子监祭酒的亲生女儿,必能说动他派人营救你弟妹。你觉得如何?” 卫佳音眼中光芒熄灭,反而怨毒地盯着丹菲。丹菲扯出她口中草团,就听她破口大骂道:“你说得好听,我弟妹哪里等得到那个时候?你分明胆小怕事,见死不救!你这猎户家破鞋生的贱狗奴,臭獠奴,装什么千金女郎?剥了皮都还是一身铜臭……唔唔……” 丹菲又把草团塞了回去,很是遗憾地摇了摇头。 “你可以恨我,但是我绝无可能把这东西交给那些人,我也没这个权利——因为我只是受人所托,并不是这份东西的主人。况且,家国大义与个人安危,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你的弟妹一事,我也很难过,但是这并不是我的过错。你可以说我见死不救,我却觉得是你把一切想得太天真。我献出了那东西,非但救不回你的弟妹,我们三人怕都要被灭口。更甚,蕲州满城百姓,战败的士兵,还有这一路来看到的被游兵流寇杀害的百姓,甚至还有此刻正在和瓦茨作战,死在瓦茨弯刀下的将士们,他们就等于白白死了!他们的命难道不是命?” 卫佳音没骂得一愣,又猛烈挣扎起来。 丹菲再度扯了草团。卫佳音声嘶力竭道:“我不管!我才不管!我家人都死光,就只有两个弟妹了!我又不是男儿,才不管什么家国天下,才不管战胜战败,我只要我的弟妹安然无恙!” “你真是无可救药!”刘玉锦抓耳挠腮,“又不是不救你弟妹。不是说了去找张将军么?” “放你的狗屁!”卫佳音破口大骂,已无半点贵女的文雅,“他们说了,张将军才不会管这等小事!蕲州破城的时候怎见他过来救援?大周的官,全是昏庸无能、贪生怕死之辈,一个都信不过!” “你宁可信那谋逆的贼人,都不肯信自己人?”丹菲摇头,又把她的嘴塞住,“多说无用,还是就此别过吧。放心,我不杀你。,我们会和旅舍的人说,让他们过来找你。尽管你不信官府,我还是会尽量去向他们求助,请他们去救你弟妹——尽管我猜他们早已不在人世了。至于你要的东西……” 丹菲长叹一声,“抱歉,我不能让这几万百姓官兵白死……” 卫佳音疯狂地扭动身子,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犹如恶鬼一般。 刘玉锦吓得连连后退,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固执?女夫子教得忠孝大义,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别说了。”丹菲道,“咱们也不能慷他人之慨。既然救不了她弟妹,便没资格指责她的选择。各有各的立场难处。没准换成你,还不如她呢。” 刘玉锦红了脸,小声道:“我再怎么也晓得点轻重缓急的……” 丹菲面色凝重,狠下心,不再去看雪地里拼命挣扎的卫佳音,拉着刘玉锦匆匆离去。 两人匆匆返回了旅舍,又多付了一贯钱,嘱咐老板娘带上伙计去林中寻人。丹菲带着刘玉锦匆匆匆匆离开了小镇。趁着天色还亮,两人又钻进了山里。 她们沉默地一口气翻过了一个大山头,入夜周,终于到达了土丘村。 土丘村虽然也遭了劫,却并不太严重,只有两三户人家被烧了屋子。曹家的老屋本就修建在山坡上,又已经烧倒了两间屋子,瓦茨人和流寇都当它无人居住,竟然连院门都未进。 丹菲则进了屋后的林子,吹了几声口哨。过了一刻中,一匹栗红色的母马便缓缓从林中走了出来,亲昵地用鼻子蹭着她的脸。 “是红菱!”刘玉锦惊喜道,“它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丹菲亦开心地摸着红菱的脖子,笑道:“我进城前就打发它自己先回来。马厩后面藏了很多草料,足够它吃这些天了。” 的确,往返奔波数日,人都面黄肌瘦,红菱却依旧骠壮精神。 “它的日子过得倒比我们好。”刘玉锦搂着马脖子,“可惜我的玉狮子被瓦茨人牵走了……” 红菱听到熟悉的同伴的名字,似有感应一般,轻轻晃动了一下脑袋。 丹菲从地窖里翻出储存着的芋头和腊肉,做了一大锅香喷喷的肉汤,两人都饱餐一顿,紧绷着的神经也松弛下来。 刘玉锦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阿菲,卫佳音找你要的东西,真的在你身上?” 丹菲扫她一眼。刘玉锦急忙道:“之前你去找旅舍,我就撞见过她在搜段宁江。她说是在给段宁江擦身子,我就信了。先前见你们一吵,我才……想起来……” 丹菲哭笑不得,“你这脑子里,装的都是豆渣不成?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刘玉锦惭愧地低下了头。 丹菲倒是很爽快道:“段宁江临死前,是给了我一点东西。” 刘玉锦更加好奇。丹菲想着与其由她自己胡猜乱想,不如全说清楚,也好让她知道事情的轻重,更能让她学着动脑筋,思考些除了吃喝玩乐外别的事。 “坐过来些。我从头说与你听吧……” 炉火里的柴火静静地燃烧,过了良久,才啪地爆出一簇火花。放在炉边烤的芋头熟了,丹菲掰成两半,屋里霎时弥漫着一股诱人的甜香。 丹菲递了一半芋头给刘玉锦。“别发呆了,吃吧。” 刘玉锦接过芋头就咬了一口,被烫得直抽气。 “当心点。”丹菲递了一碗凉水过去,“吓着了?” 刘玉锦摇头,红着眼睛道:“是生气。气那个狗屎高安郡王韦钟,竟然为了一己私利,害得一整个城池生灵涂炭!他……他也是我们大周的郡王呀。听说瓦茨军不是已经冲着高安攻打过去了吗?” “我想他就是太蠢了。”丹菲哼道,“蕲州是高安的屏障,他定也不希望看到蕲州沦陷。我估计是,他一时慌了,只想阻止段刺史把这事捅出来。如果瓦茨此刻过来骚扰边关,或者闹出点什么事,韦钟就有机会补救。哪里想到瓦茨居然就兵临城下,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刘玉锦把那芋头当韦钟的人肉似的,狠狠地咬,道:“卫佳音竟然还要拿这份用满城百姓的姓名换来的证据去换她那两个估计早就死了的弟妹!她一贯自私,没想到在这紧要关头,段宁江都可舍生忘死,她却依旧只顾着自己那蝇头小利。” “话也不能这么说。”丹菲哀婉一叹,“在许多人心中,国家兴亡太遥远,哪里比得过自己亲人的安危?即便换作我,若阿娘被挟持,我怕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幸好我不是她……她有她的选择,我也有我的。我和她的孽缘,这算是结下了。” “不怕,她若将来找你寻仇,我就把这事捅出去,让大家都来评评理!” 刘玉锦嗤道,“不过,这么一来,我们是要去京城咯?” 丹菲点了点头。 刘玉锦以前听戏,听了不少花木兰从军、红拂女夜奔的故事。本朝女子也多干练有才者,常有女子建功立业的消息传出来。她想到此次去长安,千里送密信,揭发惊天冤案,她和丹菲必然能震惊朝野,扬名立万。没准她们也能被写进戏文里,被人万世传唱。 想到此,刘玉锦愈发兴奋,巴不得现在就启程。 丹菲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不忍心去打击。这一路南下,进京送信,其实充满了艰难险阻。一个弄不好,甚至要送命。 留着以后说吧。今日,她们先安稳地睡个好觉,做一个美梦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卫娘栽赃(改) 今年的除夕一直到上元节,整个北地的居民都过得惶惶不安。 瓦茨出其不意攻破边城,掀起战火,屠了蕲州城之后,又迅速挥师南下,杀向高安。高安郡王带着爱妾幼子逃往长安,只留下世子韦墨川率郡卫军抵挡。而后张龄玉将军率兵支援,两军一起将瓦茨军赶出了高安地界。瓦茨军随即兵分两路,从东西两侧包抄,直奔大周北面第二道关口秦关而去。 高安虽然将蛮兵赶走,可也已然遭受了重创。沦陷之地哀鸿遍野,城镇尽毁,村舍焚之于烬。百姓流离失所,流寇土匪横行,烧杀抢夺。到处都有言论,说高安迟早失守,于是当地百姓和蕲州逃难来的流民一道,朝秦关逃去。 驿站前的官道上,从早到晚都有无数风尘满面、疲惫凄苦的流民拖家带口地路过。驿站的小官端着一碗羊肉汤,蹲在檐下啃着个蒸饼,一边麻木地看着着这些衣衫褴褛的难民。 天冷潮湿,寒气冻人,稚童穿着破鞋跟着大人赶路,冻得紫红的小脚流着脓。阿爹向店小二要碗热水,孩子便站在一旁,痴痴地看着小官手里的肉汤和饼子,咽着口水。 孩子的目光清澈澄净,充满着渴求,好似一只可怜的小狗。 小官捏着手里的饼子,有些犹豫。难民太多,人人都饥饿狼狈。他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如上峰所说的,倒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救,狠下心肠来。人各有命,只能怨天罢了。 道上忽然传来几声吆喝,马蹄轰动,路人避让,一行人快马奔驰而来,停在了驿站门口。 “郎君,已赶了大半日的路程,先在这里歇歇脚吧。”最前头的青衣侍卫问道。 他身后一个坐在栗红骏马上的年轻男子翻身下了马,把缰绳往侍卫手里一丢,就大步流星地朝驿厅走去。 小吏见他紫衣金冠,排场盛大,便知定是高门贵公子,便放下碗,匆匆起身迎接。 男子与他檫肩而过,两枚铜钱落进他手中,耳边掠过一句话:“拿两张饼子给那孩子,算我账上。” 小吏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照办。 驿官接了券牒,见上面写着“右千牛卫备身”,立刻恭敬谄媚地朝这紫衣郎君作揖道:“原来是崔备身。有失远迎。备身千里北上辛苦,下官立刻吩咐厨子准备好酒好菜。” 说话间,青衣侍卫已经将桌椅擦拭干净。崔熙俊一撩披风,坐了下来,身姿优雅,却又带着一股军人素有的干练利落。 他一身素色紫缎襽衫,衬得面容如雪照玉光一般白净,星眸朱唇。这本是极好的相貌,偏偏他面色冷清,不苟言笑,散发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寒意,言辞也冷硬简短。 “先给我手下侍卫多上些热汤好肉,只因还要赶路,酒就少吃些。我这里上一份羊肉汤煲,醋溜菘菜即可。” 千牛卫中都是公卿贵族子弟,那都是把琼浆玉液当浊酒的,这个郎君却不讲究吃食。驿官心里念叨着,却不敢有所表示,匆匆去了后厨。 青衣侍卫和崔熙俊同桌而坐,道:“郎君也辛苦了数日,也当吃好点。不然再这么操劳下去,身子可受不了。” 崔熙俊淡淡道:“看看外面那些饥民,你我都有吃有喝,又不是纸糊的人儿,哪里那么娇贵?再说,现下还不知道五娘在哪里忍饥挨饿。” 侍卫道:“段女郎贵人多福,必有天人保佑,定会化险为夷。郎君勿要为操心她,而亏待了自己的身子。” 崔熙俊终于哼笑出声,斜睨了手下一眼,道:“阿简,你这张嘴,近来越发圆滑了,跟谁学的本事?” 阿简赔笑道:“能哄得郎君霁颜,便是属下的功德了。倒是郎君您,回京的中途又折返回来寻人,却不肯给大官和夫人去信说明。将来若是让他们知道了,属下等怕是脱不了一顿教训。” “一路都唠叨着这个,烦是不烦?”崔熙俊哼了一声,不耐烦道,“我已去信说在秦关遇了故友,会耽搁几日。若是告诉家中我又出关,只会让高堂担忧罢了。等把五娘找到,送回京城,也好让舅父和义云兄在九泉之下安心。” 说罢,想到蕲州屠城,高安也兵荒马乱。段宁江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娇惯长大,就算有奴仆陪伴,在这乱世中求生也必然十分艰难。 原来崔熙俊去年末来北地游历,顺道拜访舅父一家,而后辞别,打算赶回长安过年。不料路刚走了一小半,就听到蕲州遇袭的消息。 他当即掉头重新北上,还未到秦关,就又听闻了蕲州被屠城,段刺史与大郎殉国。崔熙俊当初辞别时,舅父和段义云同他把酒相送,哪里想到不过短短月余,竟天人永隔。 关于段宁江,有人说她也一起殉国,也有人说她逃了出来。崔熙俊自然把事情往好的方向估计,不顾属下劝阻,毅然出关来寻找她。蕲州的段家只剩段宁江一个尚存希望,是死是活总要给京城段府里一个交代。 跑堂伙计接连不断地把酒菜送了上来,众人吃喝起来。 阿简从随身带着的画筒里取出一张画像,叫来了跑堂和驿官,道:“你这里迎来送往,见的人多,可见过画中的这个小娘子?” 画中正是段宁江的肖像,面如满月,眉清目秀,头戴珠翠,身穿罗衫,外人一看便知是位富家女郎。 驿官和跑堂看了看,均都摇头。 崔熙俊心中失落,道:“你不妨再仔细想想。” 驿官道:“郎君也可看得到,下官这里是个小地方,平日所见的,不是商贩走卒,就是流民。这娘子画中娘子这般漂亮又贵气的女郎,要是出现在我们这里,就好比天上落下来一只金凤凰。如果真见过,怎么会记不住?” 崔熙俊听得失望,摆了摆手,驿官点头哈腰地退下了。 阿简道:“郎君也别泄气。兴许换一家,没准就有了线索……”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几个行脚商人路过,在对门的酒馆里歇脚。那几个粗汉举止鲁莽,骂骂咧咧地催促跑堂地上酒送菜,响亮的嗓音一直传到路这头来。 阿简走到门廊边,朝那边打量了一番。只见那几个汉子在店里吃喝,却留了一个人守着马车。店小二送来一大盘子吃食面饼,车里伸出好几只怯生生的手,抓住饼子就又匆忙缩了回去。倒是有只手想撩起车帘,却被守车的人用马鞭抽了一下。 阿简回来道:“郎君,那伙人看着有些蹊跷。虽然都是商人打扮,看样子却都有些身手。” 崔熙俊用勺子拨开汤面的浮油,舀了一勺熬得乳白的羊肉汤,送到唇边,“兴许是哪家大户请的打手护院罢了。” 阿简道:“属下看那车轮印子,里面怕是起码坐了四、五个人,又都是女子呢。若是女眷,怎么挤着一个马车,还有人守着不给下车?” 崔熙俊挑了挑眉,勾起了嘴角,“听起来倒像是一伙人贩子。怎么,要我去给你买个小娘子回去做小?” 阿简苦笑道:“郎君不要取笑属下了。要让我家中那河东狮知道,怕不剥下我一层皮来。属下的意思是,段女郎流落在外,难保没有人贩子打她的主意。就算不曾被拐,也容易招惹这群人的主意。也许问他们,还能问出点消息。” “说得有些道理。”崔熙俊点了点头,“你这就去看看。” 阿简得了吩咐,立刻动身去对面。 崔熙俊只等着听消息,没想不还没吃两筷子菜,就听对面传来争吵声,随后就见阿简满脸气愤地回来了。 “那群市井奴,好生鲁莽。属下客客气气的拿画让他们看,他们却是拍桌赶人。” 崔熙俊听着,忽然剑眉紧锁。 “不对!”他唰地站起来,抓着马鞭就大步往冲去。 阿简带着侍卫们匆匆跟上,走出驿站,就见那几个汉子也正冲酒馆里出来,跳上马,赶着马车就要跑。 “给我拦下,一个都不许逃掉!” 崔熙俊一声喝令。训练有素的侍卫们一窝蜂冲了过去,仗着人多势众,转眼就将那伙人团团围住。当头那个面有刀疤的汉子还想拔刀抵抗,不料被侍卫一刀就将刀打落马下。怕是再不束手就擒,下次砍的就是脑袋了。 刀疤识趣,当即带着手下滚下马,跪在地上求饶道:“小的们不过是混口饭吃,决计不敢冒犯郎君。方才只是慌了,怕郎君误会,才想逃走。郎君饶命!” 崔熙俊踩着碎雪缓步走过来,清冷厌恶地目光在这几个男人身上一扫,便不再理会。 车里果真藏着四、五个女子,年纪从十岁到二十来岁不等,各个蓬头垢面。崔熙俊逐一看过去,越看越失望。段宁江并不在其中。 女子们见他俊秀不凡,倒都扭扭捏捏地打量他。突然一个小娘子瞪大了眼睛,大呼一声就朝崔熙俊扑过去。侍卫来不及阻拦,她就已经抱住了崔熙俊的腿,嘶喊了一声:“崔郎救我!” 崔熙俊听得心中大惊,生生忍住踢人的冲动,喝止了已拔出刀的侍卫。 那小娘子跪在地上,紧抱着崔熙俊的腿,嚎啕大哭。崔熙俊看了半晌,还是依旧无法把这个脏兮兮的女孩辨认出来,只得出声问道:“我可认识你?你是谁?” 小娘子闻言,急忙抹了抹脸,又撩起蓬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哭道:“崔郎,奴姓卫,是段宁江的闺中好友,我们在蕲州见过几面的。奴的父亲是蕲州望德书院山长,叔父官拜国子监祭酒。崔郎可还记得?” 提到国子监祭酒,崔熙俊便想起来了。他急忙将卫佳音扶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卫佳音哭道:“蕲州城破,我父母家人全都死了。” 崔熙俊不禁抓紧了她的胳膊,厉声问:“阿江在何处?” 卫佳音吃疼,顿了顿,随即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阿江死了!崔郎,阿江被人害死了呀……” 崔熙俊坐在厅中,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正轻轻地沿着酒碗的边沿缓缓划动。他带来的侍卫们守在厅外,阿简和两个贴身侍卫噤声伫立在一侧,整个大厅里弥漫着低沉压抑的气息,只有卫佳音呜呜的哭声,不绝于耳。 崔熙俊耐心地等了又等,见卫佳音还没有哭够之意,终于忍不住打断她道:“这么说来,你和阿江一道逃出城的?” 卫佳音终于暂停了哭泣,低声道:“正是如此。我们俩各带了两个老仆,一同出城。当时外面乱极了,满地死人,到处都在抢杀。后来遇了流寇,几个老仆都死了,我们两个躲进山洞逃过一劫。然后,就遇到了另外两个女学同窗。那个两个娘子,一个姓曹,一个姓刘……” 崔熙俊听得不耐烦,道:“你先与我说说,阿江是如何……如何遇难的。” “奴就是要说这事。”卫佳音抹了把泪,道,“曹娘子是猎户之女,擅射猎,倒是带着我们在山里也没有挨饿。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早知道她素来是个爱慕虚荣、向往荣华富贵的,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歹毒心狠、见利忘义!阿江身上带着几千贯的飞钱券,落入她眼里,竟然起了贪念。她……她索要不成,就动手抢夺,还把阿江杀害了!” 卫佳音说到这里,声嘶力竭,嗓音沙哑凄厉,犹如鬼哭狼嚎一般。听者无一不心里发怵,汗毛倒立。 咔嚓一声,崔熙俊指下的碗沿竟被生生掰下一块。卫佳音见他一贯秀雅斯文,没想他竟然有此举,被吓得倒抽一口气。 崔熙俊深吸了一口气,把玩着碎片,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卫佳音大叫道:“阿江身上还带有段家的玉牌和一个银镯,都被她搜了去。我见状,也忙把自己身上的钱财和钗环都给了她。她搜刮完毕,就带着刘娘子走了。我只好将阿江的尸身埋在山里,自己跑下山,却又被人贩子抓住……” 卫佳音说到此,捂脸大哭起来,“崔郎,你一定要抓住那个曹氏贱奴,为阿江报仇!” 崔熙俊双唇紧紧抿着,俊秀的面孔上已是一片森森然肃杀之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萍娘援手(改) 松山县是离秦关十多里处的县城,隶属高安。县令姓赵,年逾不惑,上任以来奉行中庸之道,并无什么建树,自然,也并无什么过错。 之前瓦茨大军攻进高安地界,攻占了郡府,还差一点就打到松山,却被张将军截住,赶了回去。赵县令眼看不用殉国,刚松了一口气,就又被一个小娘子吓得直抽筋。 “你……你说有人在松山地界上,绑架了国子监祭酒卫公的儿女?” 丹菲跪在堂下,道:“在何处绑架的,小女不知。但是卫女郎与我们走散前,确实说了此事。” “这卫女郎,确实是国子监祭酒之女?她怎么在这里,不在京城?” “卫女郎自幼被过继给了卫家长房,随父母住在蕲州。” “那她弟妹是……” “是长房的一双儿女。” 原来不是国子监祭酒的亲儿女,只是侄子罢了。赵县令松了口气,心道我差点被这小丫头吓出病来。 虽然说只是堂侄,可到底是国子监祭酒的堂侄。若此事是真的,人有报到面前,他也不得彻查一番。 送走丹菲后,赵县令回了后堂与师爷商量此事。师爷摸着胡子对赵县令笑道:“张公,多虑了。蕲州和高安都已经乱作一团,别说丢了两个稚龄小儿,就是大人,也都多有走散的。如今来报的又不是卫家女郎本人,而是个不相干的小娘子,何以见得此事是真的?” 赵县令苦着脸道:“万一是真的,我可不就落个渎职之罪?” 师爷道:“张公派衙役去寻找一下,或是到人贩窝里问问即可。将来若卫祭酒问起,也有了交代不是。毕竟卫家大房住在蕲州,又不是我们松山。” 赵县令觉得这注意不错,遍依法吩咐下去。 师爷又道:“听说那个小娘子拿着段家的玉牌求见的?” 赵县令道:“我也认不得段家玉牌,那玉倒是好玉。” 师爷若有所思,不再多言。等转身回了房,他立刻动笔写了一张小纸条,放在鸽子腿上的信筒里。鸽子扑腾着翅膀飞上了天空。 丹菲骑着马走在前方,刘玉锦骑着驴紧紧跟在她身后,一路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丹菲,你说那县令会不会去找卫家的弟妹?” “不知道。” “他信不信你的话?” “不知道。” “那你说卫佳音会去找官府吗?” “不知道。” “那我们干吗急着赶路,不在县城里休息一晚?” “不知道。”丹菲说了,终于又补充了一句,“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心里有点发慌,想着早一日到秦关的好。” 刘玉锦挠了挠头,道:“我们已经连着赶了十来天的路了,再不洗澡,我怕都要长虱子了。等到了秦关,一定要找一家像模像样的干净旅舍,包两间上房,汤池里泡一泡,再好好吃一顿。” 丹菲斜睨她,“就算咱们有钱,如今你我都在孝期吧?这么快就忘了你阿爹,只记着吃喝玩乐了?” 刘玉锦的脸垮了下来,眼睛又红了。 丹菲从未说过自己身上有钱,但是她算准了刘玉锦不可能空着手。果真,刘玉锦身上也有刘百万塞给她的一把飞钱。她被丹菲一审问,就十分老实地把钱交了出来。丹菲一数,竟然有三千贯之巨,还有地契若干。她只兑了五十贯做零用,其他的都让刘玉锦自己收好了。 “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蕲州,这钱你留着傍身的好。万一刘家的产业要不回来,有这笔嫁妆,你也不愁了。” 就算将来收复了蕲州,刘家的产业怕也是要充公了。刘玉锦是个女儿,她们俩又是没户籍的女子,将来顶多只能去讨要点嫁妆。就这点,也需要背后有人撑腰。她们两个孤女又如何托人?刘百万想必也是考虑到这点,才给女儿塞了那么多钱,想着家产要不回来,女儿至少生活无忧。 刘玉锦倒是老实,不但老实掏了钱,还要把钱分一半给丹菲。 “我早说了,你姓刘,我姓曹,不是一家人。这是你刘家的钱,我拿着烫手。”丹菲不肯收,又道,“你也多长点心眼吧。以前在女学里还会想鬼点子去捉弄人,结果是个窝里横,一出大事就乱了阵脚,六神无主只会傻哭。要你掏钱就掏钱,还傻兮兮地分我一半。今日要不是我,换成别的人,怕是抢了你的钱,把你卖给人牙子,你还要倒过来帮着数钱!” 刘玉锦委屈道:“我知道你不当我是亲人,我却当你是亲人。再说现在我们两人相依为命,若没你一路照顾,我一个人哪里过得下去?这钱也是谢礼。” “既然说是一家人,家人又怎么言谢?”丹菲笑了笑,语气软了几分,道,“你的钱我不要,你自己收好,不要被贼娃子摸了去。若将来我们俩有了落脚的地方,再支点钱做点小生意,也比坐吃山空的好。” “一切都听你的。”刘玉锦急忙点头。 丹菲看她这副呆傻的模样,忍不住又数落她道:“你不要对别人说你有钱,对谁都不要说,也不要提刘家有多富。你记清楚了?” 刘玉锦一一应下,又问:“阿菲,等把骨灰和信送还给了段家后,我们怎么办?” “要看战事如何了。”丹菲道,“你可还想回蕲州?” 刘玉锦苦恼道:“那里是我老家,自然想回去。可是想到经历了这一场战火,家业又都没了,就算回去,又能如何?可是不回去,我们又能去哪里?” 的确,北地动荡,就算将来被收复了,家园也被尽毁,她们两人回去了无处落脚。丹菲倒是不介意投靠大户人家做丫鬟,只是刘玉锦不是伺候人的料。就算要种田过日子,南方也比北方苦寒之地好些。 丹菲便道:“反正一路南下,要走不少地方。回头寻一处气候宜人、太平清宁之处,花些钱置产落籍便是。 刘玉锦听着来了兴趣,一路上都在构想着,将来要买一座多大的庄园,种哪些蔬菜瓜果,再养几只鸡鸭,两支狗子,花园里还得搭一个葡萄架子。 丹菲听她说得美好,倒也开始向往起来。 两人赶了大半天路,入夜到了一处小镇,投宿旅店。刘玉锦兴奋了一天,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丹菲洗完脸,端着水盆出去,就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进了楼下院子。 她悄悄朝下望,见四个跨着刀的黑衣汉子进了店,张口就问店家道:“你们这里可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来投宿?” 丹菲一惊,端着水盆的手抖了抖,屏住呼吸退回了房里。 她白日的预感果真没错。楼下的人应该就是赵县令派来的。幸好她留了心眼,不但没带刘玉锦,而且还换了女装才去县衙拜见。之后赶路投宿,她才换回男装。 丹菲回了屋,立刻把刘玉锦摇醒了过来,道:“赶快收拾,我们这就走!” “啊?天就亮了?” 刘玉锦打着呵欠揉眼睛。 丹菲简短道:“有人来抓我们了!” 刘玉锦怔了怔,终于清醒过来。她刚想开口叫,就被丹菲捂住了嘴,然后被一把拽下了床。 两人匆匆收拾好了行李。丹菲想了想,把银镯和书信包在一起,塞进了骨灰罐里。 旅店掌柜正叫嚷着,那帮人却蛮横地抢上楼来,从楼梯口开始,一间一间房地搜人。此时已经夜深,客人大都已经睡下,却又被粗暴地吵醒。一时间,旅店里人声沸腾,叫骂声此起彼伏。 那群汉子逐一查找,遇到一间客房,黑灯瞎火,也不开门。掌柜道:“这里住着一对兄弟,怕早就已经睡了。大郎行行好,别吓着客人。” “吵成这样,睡成个死猪也该醒了。”当头的汉子冷笑一声,抬起脚,砰地一声把房门踹开。 屋里空无一人,窗户却是开着。汉子带人冲到窗边,只见一张床单撕成了几条,结成绳子从窗户垂下去。窗下正是旅舍马厩。 忽然听到一声马嘶,汉子叫道:“不好,快追!”一群人掉头往楼下冲去。 刘玉锦骑着红菱,丹菲则骑着一匹偷来的马,趁着夜色一路疾驰。 还没跑出半里路,就听一声口哨传来,丹菲胯下的黑马猛地扬蹄停了下来,把丹菲掀下马背。 丹菲要护着背上背着的骨灰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阿菲!”刘玉锦匆匆拉住红菱,掉头回来救她。 丹菲忍着左脚踝处的剧烈疼痛,握住她的手,爬上马背。红菱嘶鸣一声,驮着两人狂奔而去。 红菱本就随着她们奔波了大半个月,体力不好,又驮着两个人,跑得自然不够快。身后的人紧追不舍,越来越近。今夜月色又十分明亮,满地积雪照得大地不夜,她们两人的身影十分醒目。丹菲眼看不妙,觉得往郊外跑反而没有出路,于是当机立断,猛拉缰绳,让红菱转上小路,绕了一圈密林深处跑去。 密林山坡下的背风处的泉水片,支着七、八顶大毡棚。温泉水暖,篝火熊熊燃烧,一群身穿颜色绸裙、裹着裘皮的的妙龄女郎正围着篝火弹唱说笑。十来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抱着弯刀守在各处,倒也不忘与娘子们打情骂俏。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艳妆少妇斜坐在帐前的,怀里抱着一把嵌珠贝的琵琶,纤纤十指轻拢慢捻,弹奏出悦耳琴声。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几个黑衣人从山坳处狂奔而来,顷刻间就到了营地前。 乐声骤停,娘子们纷纷惊慌地躲避。护卫们拔刀在手,凶神恶煞地面对入侵者。 那领头的黑衣人见阵,知道自己寡不敌众,占不了便宜,便在马上抱拳道:“惊扰诸位。在下是松山县衙捕快,奉命捉拿两个小贼。那两人十四、五岁,惯会男扮女装。若你们见过,还望指明。” 人群分开,艳妆少妇姗姗地走到人前,揖了一个万福,道:“官差大郎深夜办案,奴等敬佩不已。只是您说的那两个小贼,我们却没见着。若是大郎不信,可以进来搜查一番。奴的娘子们都在此处,一目了然。” 这些娘子各个娇媚动人,风情万种,显然都是妓家小娘。黑衣人们可以饱阅美色,如何不肯? 于是这四人纷纷下马,果真凑过去把那些娘子挨个看了一遍,连少妇身后几个羞涩稚嫩的清倌也没放过。 少妇见他们拉着一个颜色秀丽的清倌不放,笑着朝领头那黑衣人手里塞了一片金叶子,道:“大郎请多体谅。奴这女儿,可是已经定了人家的。若是伤着了,到时候不好对她主人交代。” 男人收了好处,带人把帐篷全都搜过一番,皆无获,只得扫兴离去。 待他们走后,娘子们也再没了兴致奏乐行乐,纷纷收拾好乐器,回帐中歇息了。 少妇带着两个小娘子回了自己的大帐。帐帘放下,两个小娘子噗通跪了下来,给她磕头。这两人,正是匆匆换了衣裙,挽了发髻的丹菲和刘玉锦。 少妇笑吟吟地看着这两个秀气的女孩,道:“你们先前闯到营中,说是从人贩手里逃脱,慌不择路。刚才那几个人,却又说是来捉贼的。其实到底是捉贼,还是躲避人贩子,我根本并不在乎。我只想知道,如今你们已经脱险,打算何时离去?” 丹菲抬头看着她,忽然没头没脑地用官话道:“娘子的官话说得真好。” 少妇一愣,笑道:“你这官话也说的不错?可读过书?” 丹菲点了点头,“我和阿姊都读过书。蕲州城破,我们家破人亡,现在正打算去长安投奔亲戚。” “长安?”少妇呵呵笑,“不知是巧呢,还是你这小妮子会读心术。你怎知道我们也是要去长安?” 丹菲怔了怔,“我不知。”又急忙补充道,“娘子可否捎上我们?我和阿姊虽然不会声乐,却能烧火做饭,劈柴洗衣。娘子就当收了两个婢子就好!” 少妇把她和刘玉锦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道:“看你们两容貌气度,就知是正经人家的女儿,是吧?” 丹菲两人迟疑地点了点头。 少妇道:“把手伸过来。” 丹菲和刘玉锦乖乖把手递了过去。少妇摸了一阵,意味深长地看了丹菲一眼。丹菲便主动道:“先父是个猎户,教了我许多骑射之术。” 少妇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我这里不缺人洗衣做饭。只我两个婢子先前送人了,身边无人侍候汤水。” 丹菲机灵道:“我们姊妹两愿自荐为婢,供娘子使唤。只求娘子顺带捎我们去京城。援手之恩,如同救命,我们姊妹俩感激不尽。” 说罢又拉着刘玉锦不住磕头。 “好了,起身吧。”少妇笑,“我又不是菩萨,当不起你们如此大礼。若你们真能干活,留下来也无妨。只是你们要知道,我这儿可不是什么商队。除了护卫,其余的都是乐坊娘子呢。你们平日自己留神些,不出来便是。不然,就你们俩这水灵灵的模样,被哪个客人看中,我可拦不住。” 丹菲和刘玉锦到底是良家女儿,听出话中暗示,脸都有些微微发红。 “我们都明白了,平日定会老实呆着,绝不给娘子添麻烦!” 少妇满意地点头笑,道:“我叫晚萍,娘子们都叫我萍娘。” 丹菲道:“我叫阿菲,这是我姐姐阿锦。我们家住……” “不必说。”萍娘摆手,“我对你们身世没兴趣,你们也别打听我、或者他人的私事。在我队里,只需要安分守己,不招惹是非,我自会把你们带到长安。可明白了?” 丹菲两人异口同声道:“明白了!” “好了,今天先歇息了吧。”萍娘道,“你们就睡隔壁那顶帐篷。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丹菲两人行了礼,退了出去。 隔壁的小帐篷将将只能睡两人,因为毡棚厚实,姊妹两个挤在一个被窝里,倒也不冷。 刘玉锦在丹菲耳边小声道:“阿菲,为什么我们要做她的婢子。我们有那么多钱,给她一些做伙食路费不就是了。” 丹菲恨铁不成钢,使劲拧了拧她的耳朵,道:“我之前叮嘱你的话,你还真是左耳进右耳出!我说过什么来着?财不外露这四个字,你听不懂吗?” 刘玉锦捂着耳朵,泪眼汪汪,道:“我知道呀。可是,我看她……像个好人嘛……” “坏人会把字刻在额头上?”丹菲气得又拧了她一把,“你真是要我说你什么的好!是,她救了我们,人也和善。但是她和我们非亲非故的,若是见我们潦倒,帮一把也还说得过去。若知道我们……你能保证她不胡思乱想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贴身婢子伺候汤水又不是什么难活。我可警告你,你别再想偷懒。明日起,就随我一起做活。明白了么?” 刘玉锦瘪着嘴,啜泣地点了点头。 丹菲也懒得看她眼泪,翻了个身睡去了。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刘玉锦靠了过来,挨着她的后背。因为挤着暖和,丹菲便没把她推开。 次日天蒙蒙凉,刘玉锦被帐篷外面传来的侍卫巡视的脚步声闹醒。她打了个呵欠,翻身推了推丹菲。 “阿菲,起来了。天亮了。” 丹菲没动。 “别睡啦。” 刘玉锦又推了推,“是你说的,今天要去做活的。” 丹菲依旧一声不吭。 刘玉锦这才觉得不对。帐篷里灰蒙蒙,什么都看不清。她伸手去摸丹菲的脸,那温度竟然灼烫了她的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结伴南下(改) 丹菲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隐约记得这期间做过的几个梦。 梦也是断断续续的。 有时,她梦到自己还年幼,和段义云并肩坐在杨柳堤岸的青石台上。她手里握着他摘给她的柳枝。柳枝鲜嫩柔韧,还沾着点点晶莹的露珠。春风温暖和煦,带着潮湿的水汽,吹拂在脸上。段义云那时也是个杨柳般正在成长的小少年,双目清亮,声音温润,儒雅得一点都不像在北地长大的男孩子。 有时候,丹菲又梦到自己坐在刘家的帐房里,拨着算盘,算着账。阿母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说,我家菲娘最聪明能干,模样俊俏,又会管家理事。就是不知道将来会便宜了哪个小子。 画面又一转换,她背着阿爹给她做的弓箭,跟着阿爹在林中穿梭,搜寻着那一只白鹿。阿爹告诉她,那只鹿就在南方,高山上有密林和草原,鹿群结伴出没,唯独这只鹿独行。它是个王者,孤傲狡黠,精明警惕,最难以捕捉它。但是一旦得到了它,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丹菲跋涉过林中山涧,穿过茂密的树林,避开灌木,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开阔地。阳光照耀而下,野花满地的小小草坪边,有一间木亭,亭上爬满藤萝,花串垂落。亭中坐着一个女孩。 那人转过头来,竟然是段宁江。 丹菲怔怔地走过去,道:“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段宁江微笑着看着她,反问道。 她额贴花钿,头插明珠金钗,身穿金泥罗裙,肩披素色帔巾,一身雍容华贵,端庄秀雅,宛如还在生。 丹菲举目四望,道:“我迷路了。” 段宁江问:“你要去哪里?” 丹菲想了想,道:“我在寻一头鹿,一头浑身雪白的马鹿,头上有着漂亮的犄角。你可见过?” “你心中的东西,我看不到。”段宁江摇了摇头,“你不能在这里久留。你还没有到来这里的时候。” 话说完,林中就起了风,花瓣翻飞,几乎要迷了人的眼。 丹菲隐约明白了过来,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好。犹豫之际,一阵强风袭来,她就转醒了过来。 视线里灰蒙蒙的一片,身子在轻轻摇晃,听着耳边的车轮声,她便知道自己是在一辆马车上。 “阿菲?你……醒了?”刘玉锦揉着眼睛坐起来。 丹菲应了一声,“我睡了多久?” “三天。”刘玉锦说,然后彻底清醒过来,欢喜地大呼起来,“阿菲,你果真没事了!” 丹菲对着扑在自己身上大哭的刘玉锦翻了一白眼,“我是睡醒了,又不是死而复生,你用不着哭成这样?快给我拿点水来。” 刘玉锦见她又开始数落人,便知道她是真的没事了,长舒了一口气,又急匆匆取了水囊来喂她。 丹菲喝饱了水,打量了一下车厢,问:“我们是在哪里?” “跟着萍娘的车队走呢。”刘玉锦道,“你当天晚上就开始发热,烧得不省人事,可把我吓坏了。幸好萍娘真是个好人,不但不责怪我们,还给我们延医卖药,然后还带着我们一起上路。阿菲,我就说她是好人,你还不信。待会儿你可得好好谢谢她才是。” “知道,好人。”丹菲道,“我这是怎么了?” “郎中说是你肩上的箭伤复发了。”刘玉锦努力回想着郎中的话,“说你有伤在身,又在冰天雪地中亡命奔波,伤口浸入了寒气。这寒气之前被强行压抑在体内,积累愈深。伤口看似愈合了,其实内里的伤却愈加严重。你之前全凭着一股气在支撑着,后来松懈了下来,伤口的寒毒反噬,反而大病一场。” 丹菲不屑,“什么郎中,神神叨叨,不就是劳累过度旧伤复发么?故弄玄虚说这一通,好骗诊金。” 刘玉锦道:“至少,你吃了药,确实醒过来了。你不知道我多怕。段宁江可就是重伤不愈才死的。万一你也和她一样……” “你好的不想,尽想些坏事。”丹菲白了她一眼,“我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说到这个,刘玉锦立刻兴奋了起来,“我们入关了!阿菲,我们现在在秦关里了!” 丹菲惊讶,挣扎着坐起来,掀开车帘朝外面瞧去。 秦关以南,战火未及之处,和北方好似两重天。 关外随处可见都可见风霜满面、疲惫愁苦的行人,到处焦土荒丘,雪原茫茫,了无生机。关内却街市井然,游人恣意,熙熙攘攘。 上元节已过,春雨初临,郊外积雪开始消融,枝头已可见隐隐的绿意。忽略偶尔行过的士兵,这里并没有什么战争的痕迹。秦关将一切悲惨、恐惧与破灭都阻拦在了城门外。 丹菲举目朝北方望去,却只能望到绵延的黛青色山脉。她所生长的、所熟悉的故土,还有她的母亲坟茔,就这么被远远抛在了身后。丹菲不知道自己何日才能返回故里,又生怕此生都会这般漂泊不定。这一刻,她就像一个彷徨的游子,眼眶湿润,喉咙哽咽。 待到中午车队停下来歇息进餐时,丹菲由刘玉锦扶着,去给萍娘磕头道谢。 萍娘洒脱一笑,道:“我也并不是那等好心多余做善事之人,只是念着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好半途而废罢了。我也不是白对你好,花的钱都是算在你们俩头上的。等你病好了,不但要服侍我,平日里还要给娘子们洗衣的。” 丹菲应了下来,道:“救命之恩大于天,做这点杂活,算不了什么。娘子心地慈悲,将来必定能大富大贵,和乐安康。” 萍娘讥笑,“我不过一个倚栏卖笑的贱籍女子,有何富贵可言。你是个机灵的孩子,就是有些太好强,不过还有个小姐妹和你相依为命。只希望你们如今这么亲厚,将来不要生分了。” 丹菲抬起头,有点不明白萍娘所言。 萍娘自嘲笑道:“我瞎操什么心。罢了,罢了,你回去休息吧。好不容易救了回来,可别再累倒了。我可没那么多钱给你再请大夫。” 丹菲到底身体虚弱,来回走了一趟就头晕眼花,回了马车里就躺下了。刘玉锦要守着她,却被她打发去服侍萍娘。不料没过半个时辰,刘玉锦就又被萍娘打发回来了。 “萍娘嫌弃我笨手笨脚,要我还是回来服侍你算了。”刘玉锦委屈地红了眼。 丹菲哭笑不得,觉得头疼。她怎么就忘了这个小娘子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了? 丹菲又休息了一日,便不肯再躺着了。第三日一早,她就带着刘玉锦,端着水盆毛巾,侍候萍娘起床。其实丹菲虽会打猎生灶、算账持家,却也没做过伺候人的活,手脚也有些生硬。但是萍娘看她动作干练麻利,肯吃苦耐劳,为人又安分低调,性子随和,便越发喜欢她。 刘玉锦跟着丹菲也不敢偷懒,一直在旁边打下手。几日下来,她那双娇嫩的手也磨出了几个血泡,冻出了几个疮,夜晚又疼又痒,难受得直哼哼。 丹菲被她吵得睡不着觉,训道:“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就是那些娘子们学琴,十个指头都要磨破几回。谁的手破了都疼,可你又不是一个人睡,就不知道忍一忍,别吵着别人休息吗?” 刘玉锦含着泪,敢怒不敢言。 丹菲用力戳了戳她的脑袋,“我在教你为人处事的道理,你用这颗笨脑瓜子给我记住了。这天下唯一一个会纵容疼爱你,不求回报对你好的那个人,已经跟我娘合葬在一起了。你现在也不是什么刘家女郎了。出门在外,与人相处,多谦让随和,考虑一下他人所想所感,别只顾着你自己。你以为只要不去害人,就没有错了?世道人心上的学问,可大着呢!明白了吗?” 刘玉锦嘟着嘴点了点头。 “快点睡了。明日一早还要起来做活!” 刘玉锦到底还是闷在被子里哭了半宿,早上肿着眼睛爬起来。 丹菲丢了一个煮鸡子给她,道:“把你眼睛敷一敷。免得让人看到,还以为我又欺负你了。” 刘玉锦想你本来就欺负我,可是又不敢说,只好一边用鸡子揉着眼睛,一边朝帐篷后走去。 “你又要去做什么?萍娘还等着洗脸呢。” “不少要打水么?” 丹菲把水盆塞进刘玉锦手里,“你这娇滴滴的手,还提得动水桶?快去伺候萍娘洗脸,别再把水洒出来了。” 说罢,她转身到井边打水去了。刘玉锦愣了愣,想道谢,丹菲已经走得没影了。 萍娘本是高安郡首里的一位都知娘子,主持的妓馆在高安名声很响。只因战乱,她又受了一位同行娘子邀请,便带着手下娘子们南下去长安谋生。丹菲她们混在车队里并不显眼,也没再遇到追捕她们的人。车队渐渐离北地远了,两个女孩也终于放下心来。 萍娘是风尘女子,不似那些富户贵女矫揉造作、冷艳孤傲,反而洒脱爽朗、不拘小节。丹菲她们很快就和这些娘子们混熟了。勾栏女子都见多识广,爱说些市井趣闻。兴致好时,还会取出琵琶,弹唱一曲。那些小调词句绮丽暧昧,丹菲和刘玉锦到底是良家女儿,听得面红耳赤,惹得娘子们哈哈大笑。 酒过三旬后,萍娘也已微醉,话便有些多。丹菲过来给她送醒酒汤,她反而拉着丹菲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她说着一口官话,字正腔圆,没有半点北方口音。丹菲便好奇地问:“娘子官话说得这么好,原先可曾去过京城?” 萍娘仰头一笑,道:“我本就是京城人士。” 丹菲着实一惊。 萍娘看丹菲吃惊的样子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柔软滑腻的脸蛋。 “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差不多你这么大,还未及笄。家中阿娘和阿婆都已经在为我张罗及笄礼了,阿婆赠我一支旧钗,阿娘还给我打造了一顶极漂亮富丽的金冠。只可惜,这一切都没来得及派上用场,一切就已经作废……父兄被斩首,我和姊妹母亲一起没入了掖庭。” 丹菲更加惊愕。犯法后家眷要没入掖庭为官奴的,只有王孙贵族与官员之家。这么说,萍娘当初曾是官家的女郎了。难怪她的妩媚流转之外,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斯文矜持。 “没过多久,我和一个庶妹被赐给高安郡王,来到高安,做了王府乐女。我那庶妹容貌不俗,惹得一位郎君青睐。郡王妃不喜,便寻了个由头,将我们两人都卖入了娼家……我们那年纪,做娼妇已是年纪大了。在娼家那最初的一段日子,简直不堪回首” 萍娘苦笑起来,眼里光芒闪动,“我吃了很多的教训,受了很多的苦,才学会怎么在这个世道里生存。后来馆里假母病逝,将馆交至我手中。尽管还是个贱籍,却总归有了些自由。将来想个法子自赎了出去,买田置地,做个田舍婆子也罢。倒是我那庶妹……” “她怎么了?”刘玉锦在旁边听得起劲,插口问,又挨了丹菲一记白眼。 萍娘呵呵笑,长叹一声,道:“她是个傻孩子,非要相信那劳什子情爱。当初我就劝她安分些,不要招惹王孙公子,她偏不信,觉得能改变命运,非要和郎君眉来眼去、你侬我侬地落了王妃的眼。郎君和自家姨表妹定了亲,王妃怎么会让个歌姬先压了自己外甥女一头?我们被卖到了娼馆,已经落入了那般田地,她竟然还不死心,一心以为郎君会来接她回去。” “郎君……没有来?”刘玉锦问。 “先头还是经常来的。”萍娘道,“还花了钱包下她,不让她接别的客人。可是不久就被王妃发现,将郎君拘了回去。假母开门做生意,怎么会养着我这妹妹白吃白喝。她寻死觅活、哭闹撒泼,最终还不是药水一灌,送上了……呵呵,与你们两个小闺女,说这些可不好呢。” 丹菲和刘玉锦都闹了个大红脸。 “那……后来呢?”刘玉锦依旧好奇。 萍娘拨弄着手腕上的玛瑙珠串,过了半晌,才道:“后来她就死了。” “啊?”刘玉锦惊愕,“她是……自尽了?” “她可没那勇气。”萍娘哂笑,“郎君忘了她,她又失了清白,自己就渐渐熬出了病。就算那样,她还依旧日日痴等,坚信情郎说的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相信他会来接他。结果等了一年,等来郎君迎娶新妇的消息。郎君成亲那晚,她烧了书信,呕血而死。临终前,还托我带话与那郎君,说她无悔……” “你……可带了?” “我才没呢!”萍娘语气一转,冷笑道,“我恨不得她早死!她死了我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从此以后再无人可拖累我了。” 丹菲和刘玉锦呆住。 萍娘一拍案几,笑道:“我当即就开了一坛葡萄酒,好生庆祝了一番。带什么话?与那负心汉,说半个字都是多余!她自然不悔,因为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怪不到旁人身上!活着的时候不听劝告,一头钻进牛角尖里,要死了还拖拖拉拉、拿乔张致。还真当自己是红颜薄命的绝世名伶了,却不知人人都拿她当个不知趣的小**。当年在家中,她生母美艳,母女都极得父亲欢心,把她娇惯得唯我独尊,连我这个嫡姐都要让她半分。没想都做了娼妇,都还不改这华族女郎的派头。她拖累我一同沦为贱籍,倚门卖笑,到死也连半句道歉也没有,满脑子只念着自己的悲哀不幸。这种姊妹,死了就死了。哈!” 丹菲和刘玉锦听得惊心动魄,一时都不知道说点什么的好。 萍娘抹去了眼角的泪痕,低头长叹一声,道:“不过,到底是我的血亲。当年和她一起离开长安,如今,却是我形单影只地回来。” 丹菲道:“娘子不是还有那么多小娘子陪伴,还有我们姊妹俩么?” 萍娘扑哧一笑,“你倒是个机灵聪慧的。我当年若能有你一般灵巧,怕也不用沦落贱籍了……”说罢又一叹,“长安不宜居呀。你们两个小娘子,可不要被那繁华迷住了眼,锁住了脚,分辨不出真假,把自己也陷了进去。尤其你们还年轻,怕是连正经男人都没见过几个。可要听我一句话,男人的甜言蜜语,只信个一成即可!千万记住了。” “一……一成?”刘玉锦盘算着。 萍娘道:“他若说你貌若天仙,就说明你不过中人之姿;他若说愿为你赴汤蹈火,已有风吹草动得比你还快;他说爱你,不过贪你还有几分姿色可供他赏玩;他说要与你一生一世,哈哈,别想了,不过与你耳热情浓个三五天。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说你若肯等他,他定不负你。你们若听到此话,立刻甩他一耳刮子都不冤枉他!等什么等,像我那庶妹一样,到奈何桥头继续等去?” 说到此,停顿了下来,丹菲立刻给她段上一杯果浆。萍娘喝了一大口,讥笑道:“这天下最不牢靠的,便是情爱一事。浓情时花好月圆,薄情时红颜枯骨。你们见过哪个男人为情所伤、呕血而死的?” “总是有的吧……”刘玉锦怯怯道,“我看我阿爹,待我阿娘就是极好的。我想,男子也总是会有真心的。” 萍娘嗤笑,“不到盖棺那一刻,谁能下定论?你年纪还小,抱着期望也是能理解。我只提醒你,心里有个数罢了。好了,时辰不早,都歇息了吧。” 说罢,就将丹菲和刘玉锦赶出了屋去。 刘玉锦忐忑地对丹菲道:“萍娘可是生气了?” “为了你?何至于。”丹菲道,“她是想起了妹子,心里不快罢了。” “可是,她不是和那妹子感情并不好么?” 丹菲无奈地摇摇头,戳她的脑门,“你呀……什么时候能开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入府无门(6.3改) 商队越往南走,天气就越暖和。丹菲她们脱下了厚棉衣,换上了夹袄。 萍娘自那夜酒醉狂言后,待丹菲她们更加亲昵了几分,有空的时候便把长安风貌将给她们听。 萍娘用她优雅而圆润的故乡语言,给她们描述着长安清晨的钟声是如何次第敲响,驱散一日的黑暗,迎来日出的光明。带着露水的鲜花被婢子柔嫩的手捧进屋来,换下昨夜凋谢的花朵。春日湿润明媚的郊外,华服云鬓的名媛贵女们被罗绮曵地的侍女簇拥着踏青赏画。琥珀色的美酒盛在莲花金杯之中,却又因为嬉笑,而被轻易地泼洒在了娇艳的牡丹上…… 丹菲原本并不怎么关心时政,却也知道,则天皇后殡天后,圣上即位后,韦后垂帘听政,一直把持朝政。韦氏一族受皇后提拔,势力大涨,气焰嚣张。蕲州惨案,便是韦家人惹出来的祸害。 她便试着想萍娘询问,不料萍娘摇头道:“我是女流之辈,朝堂上的事,我也不大清楚。不过韦氏一族确实势力庞大,除了山东孔家,还有李崔卢郑几个大族外,旁的世家都不敢与之争锋。不过京城华族众多,你说你家亲戚姓段?我倒知道则天皇后时期,段家出了个中书舍人,后来子孙如何,却是不清楚了。” 这段中书,应该就是段宁江已亡故的祖父。丹菲想,礼部员外郎在京城里并不是什么高官,萍娘想必也是不知道的。 刘玉锦天真,无忧无虑,只是缠着萍娘问:“听闻长安城繁华,礼教又不甚严,贵女们常胡服骑射,连帷帽都不戴,可是真的?” 萍娘捏了捏她圆嘟嘟、软乎乎的脸蛋,笑道:“我当年还在长安时,也有些胆大的女郎们这样做。那时还颇惹争议。如今,听说已是很普遍了。只是我们锦娘如今如花似玉的面容,让长安街头的浪荡子看了去,岂不是太亏了?” 刘玉锦害羞地笑。丹菲却隐隐叹气。她们俩都已不是什么贵女,哪里有什么胡服骑马。招摇过市的机会? 丹菲把目光投向车窗外。 这里已经是温暖丰泽的南方。土地平坦肥沃,农田间正有农人在忙着春耕,杨柳岸春色浓郁,燕子双飞。这里的天空是湿润的蓝色,仿佛蘸饱了颜料涂抹而成的写意之作。这里的屋舍整洁井然,随便一处城镇的街市都那么繁华喧闹。 “我很喜欢南方。”刘玉锦忽然道。 丹菲将窗帘掀得更开一点,望着远处矮山上庙宇被太阳晒得闪闪发亮的屋顶,望着春意盎然的田野。 “我也很喜欢这里。”丹菲道。 商队又行了数日,所经之地越来越繁华热闹。别说刘玉锦看花了眼,连丹菲也都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与好奇。 然而当最终到达长安,当那座雄伟高耸的城门出现在丹菲视野里时,她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如此浅薄而单纯。 幼时的自己觉得蕲州城就是天下最高大的城门。但是那个城门并没有抵御住胡人。眼前的长安城墙高耸入云般,仿佛天人所造。丹菲不知道这个的城墙能否庇护百姓们免于战火,但是她知道,门里,正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在等待着她。 马车徐徐驶入长安,一个盛大且喧嚣的大都从容地接纳着源源不绝到来的异乡客人。大周的国都优雅地向来客展示着她的富强与繁荣,还有她的美丽与华贵。 宽敞而笔直的大道望不到尽头,路旁栽种的榆树与槐树枝叶茂密。土黄色的坊墙后,是鳞次栉比的楼宇,一家家白墙乌顶的深宅大院。长安已经进入了春天,屋舍庭院里的海棠正在怒放,绚丽的花树和青葱的杨柳互相映衬,把长安的春天烘托得格外娇艳。 街市上,是往来不绝的人潮。红发碧眼的胡人吆喝着驱赶着拉车的马匹,锦衣帛冠的富人骑着骠壮的大马,皮肤黝黑的昆仑奴牵着马在人群里穿梭。待到走近了,才发现马上的郎君娥眉杏目,粉面朱唇,是一位二八年华的俏丽女郎。 “京中女郎也兴作男装?”刘玉锦惊艳地问。 萍娘笑道:“这些年却是这样。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女郎,而是大户人家的婢子罢了。若真是女郎出行,怎么会只带一个昆仑奴?且西市杂乱,贵女也不会轻易踏足。” “大户婢都有这般派头?”刘玉锦咂舌。刘家号称百万,她在蕲州平日里出行,虽然也呼奴使婢,可身上行头都不及这个婢子奢侈。看来京城富庶,果真不是她这偏僻地方的人可想象的。 萍娘道:“这不算什么了。若是大姓之家的宠婢出行,阵仗不比普通人家女眷出行小。等你们在京城待久了,见惯了那些王孙大官家的阵仗,便什么都知道了。” 说话间,马车又行驶过一条宽敞大道,忽见一列马队前呼后拥地经过。骑马的都是一群年轻的郎君,手执球棍,一路高声谈笑,显然是刚打完马球归来。 男儿们各个矫健俊朗,意气风发,引得路边小娘子们竞相观看。更有大胆的娘子,用手帕扎了花枝朝他们扔去。被砸中的郎君笑嘻嘻地将帕子收进袖子里,引得同行的伙伴起哄大笑。 “这些郎君,如此招摇,正是年轻无愁的好年纪。”萍娘也笑道。 “可是住东边的官家郎君们?”丹菲问。 萍娘点头,指点她们道:“看他们的马饰便知。上面那个图案,有太原王家和清河崔家。许是两家子弟赛马球来着。只是我离开京城已久,人却是一个都不认得。” “萍娘光看那图徽就认得门第?”刘玉锦惊讶。 萍娘笑道:“京中那几户大姓人家,百年来都不曾有过大变动,很是容易记住的。等你们住久也会认得。” 那队骑装的郎君说笑着远去,只留下风流潇洒的背影,失望的娘子们收回了目光,继续操持劳作。 车队驶入平康坊,往东渠行去。只见路两边白墙灰瓦,小楼半掩在绿树红花之后,屋舍都别致优雅,四处安静清幽,丝毫不像妓馆云集之地。 马车最后停在挂着一个“杨”字名牌的院子前,这便是萍娘要来投奔的友人所开的妓馆了。 下了车,萍娘拉着丹菲和刘玉锦的手道:“这地方,你们俩不便进去,我们只有在此别过了。” 丹菲同刘玉锦跪下来,磕头谢恩。萍娘笑着将两人拉起来,道:“天涯相逢,便是有缘人。你们若不介意我卑贱,倒是乐意和你们做个知交朋友。” 说罢,拔下发髻上的一支丹朱珊瑚簪递到丹菲手里,道:“你们初来长安投亲,人生地不熟,若是被亲戚欺负了,或是上当受骗了,只管来找我。有这簪子,门房便会放你从后门进来。至于银钱,我想也不用我叮嘱‘财不外露’了吧。” 丹菲见她看透了自己的小伎俩,也不由红了脸,拉着刘玉锦再度拜谢。 萍娘拉着两人的手,依依不舍地把她们送上驴车,又再三叮嘱,这才将她们送走。 驴车渐行渐远,萍娘还站在路边张望,风姿卓越,却也像漂泊的浮萍,无依无靠。丹菲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母亲当初送她出城的那一幕,眼睛一热,急忙别过脸去。 段公生前乃中书舍人,官居三品,是极富贵的有实权之官。段二郎因有战功,年纪轻轻升任刺史,也是三品高官。只有段家大郎较为平庸无能,去年才刚刚做上礼部员外郎,只是从五品下,连上朝资格都无。 段府位于长安城东的永宁坊,与几户官宦之家比邻。从平康坊过去,也并不远。赶车的奴仆是京城人士,又有个兄弟在酒馆跑堂,对京城了如指掌,又十分健谈。可一提到段家,这奴仆话语便含蓄了许多。 “听说瓦茨贼人未到秦关就退了回去,可是丢失的三个城池还被他们霸占着。奴在街坊里,都听说许多将士请命出关,要收复失地。不过……” “不过什么?”刘玉锦问。 奴仆面带忧色地看了这对俏丽的姊妹花,道:“奴是听说朝中官员和圣上,都有责怪段刺史守城不利的意思。这段员外郎也因为一点过错,被上峰训斥,回家思过,一直都还没复职。都有传言,说他这京官已经做到了头,怕是要被外放了。” “有这样的说法?”丹菲不禁皱眉,盯着他道,“你是听谁说的?” 奴仆暗道这个小娘子年纪虽轻,可是眼神好生老辣。 “今年有大考,京城里赶考学子众多。奴那兄弟听酒馆厢房里的学子们道,瓦茨人突袭蕲州,段太守先有失察之罪,后有拒敌不力之则,虽然以身殉国,但是功不抵过……那些学子咬文嚼字,奴是个粗人,大约只记得这几句。” “真是胡说八道!”刘玉锦嚷嚷,“蕲州被围困之时,段太守父子率全城军民抵抗数日,也没等到半个援军。蕲州是兵竭力尽而被破城,怎么不去怪援军见死不救,反而怪段太守拒敌不力?” 刘玉锦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丹菲都不禁对她点头,露出赞许的神色。 奴仆无奈道:“小娘子是从蕲州城里逃出来的,知道的自然比我们清楚。只是朝中官员并不这样认为,你的这话也无法上达天听。段家自然只有扛下了这个冤枉包袱。不过外放也是好事。小人有个极远的远房亲戚,如今在南面做着县令,那可是一方霸王,家财万贯、谷米满仓。听说他婆娘连恭桶都是金子打的呢!” 刘玉锦扑哧一笑,又急忙捂嘴。 奴仆哈哈笑道:“小娘子别笑。京官面上风光权利大,可要属逍遥自在又能发财,还是要外放。” 丹菲赞同道:“大郎此话说得有理。” 奴仆回头看了看她们,眉头忽然皱了皱,道:“奇怪了……” “怎么了?”刘玉锦问。 奴仆低下头,压低声音说:“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方才就见那两个武侯,现在他们还在后方,似乎是跟着我们呢。” 丹菲不动声色地偏头望去,果真见两个皂衣的武侯不紧不慢地跟在车后一丈之处。刘玉锦也跟着探头过来看。她动静很大,那两个武侯发现了,立刻转过了身去。 丹菲心中警钟大作,急忙对车夫道:“快走!快去段府!” 奴仆赶紧一鞭子抽在驴屁股上,车加快了速度朝前奔去。 刘玉锦紧抓着丹菲的胳膊,道:“是不是高……的人追来了?” “不会吧,他的手怎么会伸这么长……”说到这里,丹菲猛然想起高安郡王韦钟正是韦皇后的兄长。韦家在京城也是势力滔天,直逼天子。莫非……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队武侯推开行人从冲了出来,领头的街使大喝一声:“前面的马车停下!”然后带着手下追过来。 “阿菲,怎么办?”刘玉锦惊叫。 “不是叫马车停下来么?我们这是驴车,有什么关系?”丹菲哼了一声,催促车夫快走。 车夫一想正是这个理,使劲抽驴臀,大声吆喝,驱赶行人。路人见武侯在抓人,也纷纷闪躲。大街上一时你追我赶、鸡飞狗跳,热闹得不的了。 不料刚过了两个路口,前方忽然有一队绿衣卫士骑着高头大马迎面而来,顷刻间就将路堵住。驴车也被堵得行不动,正在焦急之际,后面的武侯一拥而上,将驴车团团围住。 不待车夫辩解,街使就将他赶了下去,一脚踢开,随即跳上车,一把掀开了车帘。车厢里正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正满脸惊恐愤怒地瞪着他。 鹅蛋脸的少女厉声道:“武侯是何意思?为何要为难我们姊妹?” 街使冷笑,拿着手里的画像一对照,“就是她们!拿下!” 顷刻间两个武侯跳上车,一人一个抓着丹菲和刘玉锦,把她们拽了出来,拖下了车去。两个女孩尖叫挣扎,声音凄厉。刘玉锦更是一口咬在武侯的胳膊上。男人吃痛,怒吼一声,扬手就朝她脸上扇去。 “住手!”丹菲一声厉喝。 刘玉锦害怕地闭上了眼。等了片刻,巴掌还没有落在自己脸上。 她怯怯地张开眼,就见一根马鞭缠着那武侯的手腕。鞭子一拉,武侯也被带着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旁边一个武侯急忙接替他把刘玉锦捆了起来,那布团塞住了两个女孩的嘴。 “自什么时候起,金吾卫的人竟然做起了当街强抢民女的勾当了?”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自前上方传来,充满傲慢与戏谑。 街使看清问话之人的服色,脸色变了变,俯身行礼道:“不知是中郎在此,多有冒犯。中郎有所不知,这两个小娘子是大户人家的逃奴。吾等奉命将她们押送回去。还请中郎行个方便。” 马上的郎君皱起剑眉,几分怜悯地看着下面两个清秀白皙的小娘子,道:“是谁家的逃奴?” 街使道:“是工部韦员外郎家的。” “真是可惜。”那郎君听了,哂笑起来,“这般好颜色,却要便宜韦铎那胖球,真真暴殄天物。” 随行的郎君们发出一阵哄笑。一个郎君道:“三郎若喜欢,何不就将人买下。韦铎哪里敢说个不字?” “不好,不好。”这个叫三郎的人嘻嘻笑,“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传出去我和韦铎这样的人争美,教我掩面往哪里搁的好?” 绿衣郎们又是一阵笑闹。三郎指挥着同伴让路。 就这时,其中一个被捆绑着的小娘子突然狠狠一脚踢在武侯小腿上,挣脱了束缚,猛地冲到他的马下。武侯冲过来抓住她,挣扎之间,女孩口中布团掉落,她张口大呼起来。 “郎君救命!小女不是逃奴!小女是蕲州刺史段德元之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进入段府(6.3改) 三郎猛地拉住缰绳,目光如剑般朝那小娘子望去。 武侯眼见生变,急忙拉着丹菲就要往回走。丹菲死命挣扎,发簪松脱落地,一头乌黑秀发披散了下来,衬得雪白的面孔只有巴掌大,沾满泪水,双目里写满悲愤与恐惧,倔强之下更有一股楚楚可怜之态 三郎心中猛地一震,大喝一声“住手”,随即驱马上前。 绿衣郎们见他神色不对,也纷纷收敛了笑意,紧跟过去,逼得金吾卫连连后退。 丹菲见状,知道自己这个赌没有押错,更加用力挣扎,嘴里哭喊着:“求郎君救命!求郎君救救我们!” 武侯拉着她不知是进还是退的好,正犹豫之间,马鞭夹着风袭来,啪地抽在他们手上。对方使足了力道,顿时抽得他们皮开肉绽,惨叫着松开了手。 丹菲被松开,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三郎随即跳下了马,拔出腰上的小银刀,割断绳索,给她松了绑。丹菲侧头望过去,就见男子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愤怒之色。她还来不及细想,身上就一松。 丹菲一得自由,顾不得道谢,冲去刘玉锦身边,把她抢了过来,几下扯掉了她身上的绳子。刘玉锦扑进丹菲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阿……啊!”腰上被丹菲狠狠拧了一把,到嘴边的“阿菲”二字变成了一声惨叫。 街使已是急得一头的汗,却又不敢阻拦,不住作揖道:“中郎,使不得!这两个娘子确实是韦家要的人……” 三郎慢条斯理地把匕首插回腰间,讥笑道:“韦铎若是来寻你麻烦,便让他去大宁坊找我,朝来庭坊第一家就是。” 街使一时想不出那是哪家,副官匆匆附耳嘀咕了两声。街使神色大变,立刻跪了下来,道:“小人不知是郡王驾临,请郡王恕罪!” 郡王? 丹菲愣了一下,朝三郎望去。 临淄郡王李崇笑得颇有几分玩世不恭,一边轻轻用马鞭拍着手掌,走到了丹菲姊妹两人面前。他面容俊朗贵气,眉飞入鬓,一双桃花眼含着脉脉笑意,一个眼神就可教娘子们心神荡漾。 可惜丹菲心里正发着慌,哪里有功夫研究与他眉来眼去? 她拉着刘玉锦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头,道:“多谢郎君援手之恩。” 李崇白费了一番功夫,人家小娘子根本不领情。他只好尴尬地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道:“小娘子说你是段家女郎,可有什么凭证?” 丹菲定了定神,从怀里摸出了段宁江的玉佩,奉了上去,道:“这是小女玉佩,段家人必定认得的。小女和义姐一个时辰前才到的京城,有车夫为证。我们根本就没去过什么韦家,更不认得韦家的人。也不知是什么误会,让武侯们将小女们错当逃奴。” 李崇看那玉牌做得很像回事,扭头质问武侯们,“你们怎么说?” 街使得了个台阶,只得咬牙接下,道:“或许是小人认错了人,还请娘子恕罪。” 丹菲朝他略欠了欠身,并不回答。 “原来是一场误会,倒教我们看了笑话。”李崇身边一个白面俊秀的郎君笑道,“街使还是快快去抓真的逃奴吧,别放跑了美人,让韦郎独守空床。” 众郎君们又是一阵哄笑。街使带着手下武侯们在笑声中匆匆离去。 丹菲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后背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一阵风来,吹得通体生凉。 眼前忽然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丹菲抬头顺着望去,李崇一张俊脸已经近在眼前,笑得温文尔雅、脉脉含情,“段女郎快快请起。你们受苦了。” 丹菲楞楞地被他扶了起来,心里道,自己这下可真是作茧自缚,不得不硬硬着头皮把这个新身份给认下了。她脑子里一团混乱,使劲低着头,结结巴巴道:“郡王……郡王救命之恩,小女……不知如何报答的好。” 李崇见她披散着乌发,面孔雪白精致,惶恐不安又茫然无助,就像离巢的小鸟,或是被人遗弃的小猫一样惹人怜爱。李崇热血沸腾,语气温柔得都快滴下水来,道:“娘子莫怕,有我在,他们绝对不敢再回来了。两位娘子可是要去段家?不如让我送你们一程?” 旁的绿衣郎君们都忍不住掏了掏耳朵。丹菲也打了一个哆嗦,揖了一个万福,谢道:“有劳郡王了。” 两个女孩战战兢兢地重新上了驴车,启程继续前行。李崇率领着诸千牛卫士兵随行护花。阵容如此大,惹得一路行人侧目。 车里,刘玉锦提心吊胆凑在丹菲耳边低语,生怕被外面的人听了去。 “阿菲,你……你认做了段……以后可怎么办?” 丹菲苦恼地翻了一个白眼,把手一摊,“事急从权,我也没有法子。” “那等见了段家人,你怎么说?” “当然也只有继续冒名了。待到私下再对段家人说明就是。打不了被他们当骗子轰出去,也总比被韦家抓去,不声不响地弄死的好。” 刘玉锦指了指外头,道:“那……他怎么办?” 丹菲嗤笑,“天知道还能不能再相遇。普通人一辈子能见几个王公贵族?” 刘玉锦却有几分不舍,“这郡王倒是古道热肠,丝毫没有架子,模样也好……” 丹菲讥笑,“才保住命,就开始动春心了?可要我帮你去问问,肯收你做妾不?” “做妾?”刘玉锦大惊。 “怎么,我们这身份,还想做王妃不成?” 刘玉锦撇嘴,不吭声了。 丹菲叮嘱道:“暂时在人前改口叫我阿江。若怕叫错,就叫我妹妹好了。” 刘玉锦记下。 两个女孩紧紧依偎着,听着车外传来的马蹄声,渺茫的前途让她们都陷进一个充满焦虑与紧张的泥沼之中。 驴车又行了一刻,便到了永宁坊。段公生前是三品大员,可自家在坊墙上开门。只是如今非比寻常,大门紧闭,门外只列着两排戟架,也无奴仆甲士守门。因为有孝事,门侧还贴着的白封。那白条下部松脱,风一吹,就摇摇欲坠地晃着,平白给段府增添了一股衰败之像。 李崇带着人绕到侧门。门房远远就见一队千牛卫护送着一架车而来,还当有贵人来访,连滚带爬地去通知管事。 管事奔出来一看,竟然是临淄郡王,惊得冷汗潺潺,噗通跪下来磕头,又吩咐奴仆去通知段家大官。 段员外郎正在停职家中思过,每日除了在母亲病榻前尽孝,就是关在书房里练字作诗,哀叹自己时运不济,家族名誉受污。这日他刚写涂抹了两句好诗,拈着胡子反复吟着,洋洋自得,就见大管事慌慌张张跑进院中来。 段员外郎手中的笔啪嗒掉在案上,心道完了,老母过世了,他又要丁忧了。这下怕真的复职无望了。 正在酝酿泪水之际,就听大管事上气不接下气道:“临淄……临淄郡王来了,还……还送五娘回府了!” “五娘?”段员外郎惊得起身,“是二弟的女儿,阿江?” “正是宁江。”大管事抹汗,“已经把人请往正堂了。” “快,给我更衣!”段员外郎跳起来就往外冲,“请大夫人出来,二夫人也请来!” 段府过去曾是宰相府,宰相因墨贪被抄,则天皇后将府邸赐给了段家老太公。这前宰相府自然修得富丽堂皇。段家搬进来前,已将违制之处修改过,可依旧无损庭院楼宇的富贵之气。 正堂里有些幽暗,散发着一股扑鼻的异香,地上铺着厚软的宣城地毯。一架紫檀装嵌的屏风放置在北面,锦面上绣着一幅怒放的牡丹彩蝶图。屏风前放置着一张宽大的紫檀坐榻,铺设着锦缎绣垫。因还在孝期,屋内陈设大都是蓝褐二色,很是素净,瓶中插的花也都是淡雅清秀。 丹菲此刻正和刘玉锦紧挨着跪坐在软榻上,手紧握着,两人手心里都是汗。丹菲已经用一块帕子把头发束了起来,面孔依旧苍白,却镇定了许多。虽然身穿布衣,却难掩一股优雅明媚之色。 李崇背着手在堂内踱步,倒是不动声色地把丹菲两人都打量了一番。这段女郎清艳秀雅,刘娘子则温婉娇弱,真是各有千秋。李崇越看越喜欢,心里已经盘算着等段宁江安置下来,他定要找个机会将这两个小美人认作义妹。想到自己众多红颜知己中又要多两朵花,他便不由得欢喜地笑起来。 “阿……阿江……他不是傻了吧?”刘玉锦瞅着独自傻笑着的李崇道。 丹菲忍着才没翻白眼,道:“别管闲事。” 李崇笑着正开心,忽闻外面一串杂乱的脚步声。段员外郎提着衣袍匆匆而至,两位素衣妇人也跟着涌进了正厅里。 段员外郎带着女眷先给李崇行了礼,这才转身去看丹菲她们。 丹菲按着刘玉锦,自己先站了起来,上前一步准备下跪磕头。膝盖刚弯下去,就被一个妇人一把抱住了。 那妇人嚎啕大哭道:“我的阿江呀!你活脱脱就是你阿娘的翻版呀!我苦命的儿呀!你可终于寻回来了!” 这妇人生得十分丰满,丹菲本就削瘦,被她搂在怀里一顿揉搓,差点喘不过气。 段员外郎看不下去,道:“夫人别把孩子吓住了,弟妹还在旁边呢。” 段大夫人这才终于松了手。丹菲深吸一口气,准备再被段二夫人揉搓一次。不过这段二夫人大概因为是继母的关系,要生疏一些,只拉着丹菲的手,一边打量她,一边落泪,不住道:“像!真是像!与画像里的阿姊像极了。好孩子,你真是吃苦了。” 大夫人在旁道:“我看她眉宇却是像二弟,很有几分英气,不愧是我们段家女儿。” 段员外郎也抹了抹眼睛,道:“是像二弟。唉,当初你被你阿爹带去任上时,还在襁褓之中,转眼就这么大了。” 丹菲被几个长辈左一句右一句地说得抬不起头,差点都要以为自己没准在襁褓里被掉了包,真的是段家的种。 李崇见功德圆满,笑呵呵地起身告辞。临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多看了丹菲两人几眼,道:“小妹和两位娘子年纪相仿,等二位出了孝,可以常来府中走动。” 丹菲头皮有点发麻,嘴上应下了。又和刘玉锦给他磕了个头,段员外郎亲自把李崇送出了大门。 这头,丹菲拿出了玉牌,给段大夫人李氏过目。 李氏对这种段家子孙人手持有一块的玉牌十分熟悉,仔细端详了一番,指着上面一处小缺口道:“不错。这里是你乳娘失手摔的缺,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说要重新再做一块,是你阿爹说不用,说有个缺口才好辨认真假。” 说罢,又拉着丹菲的手,细细询问蕲州的情况起来。 丹菲努力回忆着当初段宁江和自己说过的话,道:“围城后,我们被困了好几日。阿爹在城里抗敌,阿兄则在城外带了援军来救。但是瓦茨军人数众多,阿兄带的军队全部覆灭……后来破城之际,我们和一群百姓逃出城。阿爹和阿兄则……” 大夫人李氏哭得很是伤心,道:“想二弟一生忠勇,最近尽落到这般田地。云郎更是年少有为,却早早地就不在了。真是段家的不幸呀!五娘可知道段家已经挨了圣上训斥的事了?二弟可真是晚节不保!” 二夫人姚氏一直站在旁边抹着泪,不大吭声,忽然听大夫人这么说,眉头拧起来,抢道:“大嫂,话可不能这么说!分明不知哪个奸佞小人在圣上面前造谣生事,污蔑二官,竟然说他失责,将蕲州沦陷的指责全推到了他头上!我们二官一生清廉忠孝,兢兢业业苦守蕲州十四年,一直都平平安安的。哪里会想瓦茨十万大军突然南下,蕲州一城之兵,怎么能敌人家一国之力?刺史分明就是替罪羊!” 大夫人讪讪,看了丹菲一眼,朝姚氏轻言软语道:“朝堂上的事,你我妇人知道什么?逝者已矣,幸好五娘还活着。咱们别把孩子吓着才好。她千里迢迢上京来,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想着我就心疼。弟妹是不知道呀,我自打听说蕲州出事后,就没有睡一个好觉。直到今天见了五娘活生生站在眼前,这才松了一口气。” 姚氏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把丹菲拉了过来,道:“嫂子关心侄女,我也关心女儿呢。我虽然不是阿江的亲娘,可也养育了她三年。夫君和大郎君都已不在,我自会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照料。” 这个姚氏,就是段宁江的继母,段刺史的填房妻子。 “瞧弟妹这话,说得多见外。”李氏捂嘴笑道,“我是想,二官和大郎君都已不在了,若五娘再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二房……先弟妹文氏的骨血,可就一个都不剩了。我们可怎么和文家交代。” 姚氏一听“文氏”两个字,脸色就黑了几分,道:“文公和老夫人若真关心这两个孩子,怎么不见他们出来为二官申辩几句?就连大伯和大嫂,明里暗中也没少抱怨我们二房拖累了你们吧?” 这话连丹菲听了都微微皱眉。看来着姚氏真是个口直心快的火爆性子。 “哎哟!”李氏夸张地叫起来,“都是一家人,弟妹说这样的话可就真有点诛心了。二弟和云郎阵亡,大官伤心得彻夜哭泣,好几日都吃不下饭,头发都花白了大半,有眼睛的人可都看着的。这可是段家骨血,至亲的兄弟侄子呀,弟妹没法感同身受,可也别置疑他人的血肉真情不是?” 姚氏是继室,段义云和段宁江不是她亲生的,她自己又和段刺史感情不合,早早就分居。李氏分明就是指责她一无血亲,二无恩爱,和段家人不是一条心。 姚氏气得面色紫红,浑身颤抖道:“嫂子口齿伶俐,我一贯辩不过你。只是你也不该在五娘刚回家之际,就挑拨我们母女关系?我虽不是她亲娘,可七郎君和八娘是她嫡亲的弟妹呢。我们可是一家人。” “没人说你们不是一家人,弟妹误会了。”李氏赔笑,道,“倒是弟妹自二弟去世后就有些思虑过度,存了些心病。唉,我也是好说歹说,只求弟妹你放下心防,不要让孩子们也跟着生分了……” 姚氏冷哼一声,自顾揽着丹菲在怀,不肯再开口了。 丹菲头晕脑胀地听了一通,大致明白这两个妇人在吵什么。家族之内无非如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是大多数人都是可以同享福,却不能共患难的。又或者姚氏如今已是草木皆兵了。 正思索着,就见段员外郎送客回来。他黑着脸进了堂里,扫了一眼两位夫人,然后把目光落在丹菲脸上。他先前的那些激动和慈爱就像跟着面具一起揭掉了似的,现在一张脸上只剩着阴郁之色。 丹菲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点不妙。 姚氏似乎没看出段员外郎神色不对,道:“大伯,五娘终于回来了,得带去让老夫人看看。兴许老夫人见了她,病就好了也说不准。” 段员外郎阴森森地盯着丹菲。丹菲胆怯瑟缩地低着头,朝姚氏怀里钻了钻,一副担惊受怕的柔弱之态。 段员外郎沉吟片刻,道:“弟妹和夫人先去收拾一下,我还有话要问问五娘。至于那位……” 众人看向被忽略依旧的刘玉锦。她急忙道:“小女姓刘,是阿……阿江的同窗。” 丹菲小声道:“我和阿锦一路相依为命逃难,便结拜了金兰。” “好孩子。”姚氏和善地朝刘玉锦招招手,“大伯要同五娘说话,那我和大嫂先带着这孩子去收拾一下院子好了。” 刘玉锦忐忑不安地就被姚氏拉走了,临走前还朝丹菲投来求助的目光。丹菲眼睁睁地看着她,朝她轻轻点了点头,给予了一点微薄的安抚。 待到女眷们走后,段员外郎扭头吩咐管事把多余的奴仆都遣散了出去。厚重的雕花木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缓缓合上。随着沉重的砰地一声,大门将春光隔绝在外,堂中霎时昏暗了下来。 丹菲的心也跟着一沉,预感此事有些不能善终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姚氏之苦(6.3改) 段员外郎坐在丹菲对面,面孔在黯淡之中显得有些模糊,唯独目光灼灼如炬,想是要把丹菲这层假皮烧掉一般。丹菲埋头跪坐着,手紧拽着裙子,手心的汗水已经浸湿了布料。无需假装,就已经是一副真真切切的胆怯模样了。 沉寂之中,听段大官开了口,道:“五娘这一路,恐怕也是险象环生吧,” 丹菲深吸了一口气,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软榻上,姿态优雅端庄,温婉腼腆,面色虽然苍白憔悴,却不失大家闺秀的隐忍矜持。 “让大伯担忧了。刚逃出城的时候,确实过得有些艰难。后來遇到了恩人搭救,便一路平安上京了。” 丹菲说着一口带着蕲州口音的官话,语言柔软,显然受过极好的教导。一举一动,全都符合段家嫡出女郎的尊贵身份。 段员外郎看在眼里,斟酌片刻,道:“我知道你丧父失兄,现在必定悲痛欲绝,只是我之前收到过你父亲寄來的家书,其中提到了一点事,心中有些疑惑,还要询问一下你。” 丹菲点头,“大伯请问,阿江知无不言。” 段员外郎盯紧了她,一字一顿道:“崔家四郎,五娘可还记得。” 丹菲耳朵里嗡地一声响,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來。脑子里,段宁江临终前的一幕幕,飞快地掠过。 段员外郎死死盯着她,道:“崔四郎后來听到蕲州沦陷的消息,又匆匆北上去寻你。他并未寻着你,却是寻到了你一个旧友,姓卫。你可认得。” 一滴汗珠顺着额角滑落,丹菲狠狠咬了咬嘴唇,道:“卫女郎确实是侄女旧时同窗。我们出城后就失散了,得知她安然无恙,我这下也放心了。” 段员外郎冷笑一声,“卫女郎同崔四郎说了一个事,很是蹊跷。她竟然说,你已经死了,” 段员外郎其实生得相貌堂堂,很有一股文人雅士的风流气韵,可是此刻他面色阴冷,目光咄咄逼人,就像一条毒蛇盯紧了猎物一般,散发着冰冷寒意,吐露着带着毒的气息。 丹菲后颈手背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张到了一定程度,反而整个人又猛然放松了下來。她猛地抬起头來,迎上段员外郎的目光,道:“沒错,我并不是段宁江。” 段员外郎浑身一震,面色铁青,定定看了丹菲片刻。 “好,好。竟然还承认了。”他拍案而起,就要扬声喊人。 丹菲飞快道:“段公不想知道我为何冒充段宁江么,” “有何可问,”段员外郎喝道,“还不是你看中段家富贵,想冒充五娘,借机行骗。” 丹菲摇了摇头,道:“段公可知道段宁江是怎么死的,” 段员外郎哼道:“崔四郎都与我说了。是个曹姓女子谋财害命,将她杀害。” “非也。”丹菲淡定道,“段宁江被高安郡王的人追杀,身负重伤,不治而亡。” 段员外郎膝盖一软,跌坐在了软榻上。 “你……你造谣诬陷高安郡王……” “段公心里其实有数的,是吧,”丹菲打断了他的话,“段刺史遭了无妄之灾,还连累得您也被停职。小女不信您就沒私下打探过。” 段员外郎怔怔无语。 丹菲压低了声音道:“段公不信小女不要紧,段宁江信我就足够。她临终前交给我一样东西,要我将它交付给您。此物据说和蕲州沦陷有关。” 段员外郎双眼一亮,“是什么,” 丹菲却是抿嘴一笑,“段公,小女若把东西交给了您,你立刻就喊人将我小女拖出去乱棍打死,我小女可怎么办,” 段公哼道:“你冒充管家女郎,本就罪大恶极。” 丹菲道:“那是因为韦家人当街捉拿小女。他们也想要这个东西。小女出于自保,不得不声称是段宁江,求那位郡王将我救下,护送來了段府。” 段员外郎咬牙道:“那你想如何,” 丹菲恭敬地欠了欠身,道:“小女因为受了阿江所托,千里送书信,以及她的骨灰來京,单纯只是为了全同窗之情,沒想惹下杀身之祸。小女如今所受之苦,全都拜段家所赐。所以想请段公念及报恩积德之情,暂时将小女认下,保全小女一条性命。待到事情过去,小女自会离去,返回故里。” 段员外郎站起來,背着手在堂中踱步,道:“我怎么信你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丹菲苦笑道:“说了,小女就更沒命了,不是么,我冒充阿江,实属情非得已。我本可直接将那东西交给韦家,换取重金酬谢。可是小女在蕲州长大,牢记段刺史守城殉国的忠义之举,不想叫他们父子在九泉之下还蒙冤。段公是段刺史之兄,有是段家族长,肩负着段家兴衰重任。段公难道能见家族受辱而独善其身,” “段家声誉由我來操心,不用你一个小女子置喙。”段员外郎沉声道,“要段家收留你们姊妹俩是个小事,可我怎么知道你沒有已将东西交给了别人,还有,这事怎么和韦家扯上关系,” “段公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吗,”丹菲问。 段员外郎摇头。 “那您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安郡王韦钟想要这个东西了。” “自然。”段员外郎有些不耐烦,“莫非是刺史得罪了高安郡王。” “不止。”丹菲讪笑,“段公,小女这样说吧。若我已将东西交给了韦家,那我绝对不会冒名进段家。我早就远远逃开,隐姓埋名地躲得起來,不和你们段家牵扯上半点关系。” 段员外郎紧咬牙关,重重哼了一声,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丹菲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厚纸包,递到段员外郎手中。 纸包很轻,边角都已磨损,但是火漆封印完整无缺。 段员外郎掂了掂,留丹菲在原地,自己推门走了出去,转头钻进耳房里。 大管事跟随过來,递过來一把裁纸刀。段员外郎沒接,直接用手撕开了纸包。几张纸落在了榻上。这些纸张,有的是來往书信,有的账册残叶……段员外郎越看越惊心,出了一头大汗,面色苍白如纸。 这竟然全都是高安郡王私铸钱币和兵器的凭证。 段员外郎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了塌上。 “大官,此事怎么办,”大管事知道事情严重,忙把这些书信都收整起來。 “二弟呀二弟,你究竟闯了什么大祸,”段员外郎欲哭无泪,“你……你自己死就死了,又何必要拖累我们一家呢,韦家也是你能招惹的,” “大官。”大管事摇着他,“此事事关重大,却是可以给二官洗刷罪名。” “洗刷罪名,”段员外郎苦笑道,“这东西一拿出去,我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再做官了。不但如此,若韦家报复,我怕还要身败名裂……就像二弟一样。哈哈哈哈。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会落得这个下场。从小他就是最谨慎正直,衬得我庸碌无为。如今可好,他的正直害得他和义云丢了命不说,还害得我也落到这般田地。” “那大官有何打算,”管事问道。 段员外郎抹去了眼角泪花,从管事手里接过那叠纸,放在烛火上点燃了。火苗迅速就把纸张吞噬殆尽。 “大郎……这恐怕……” “我是庸碌之辈,不像二弟一心想建功立业、千古留名。我只求一世和乐安康,子孙平安。如今段家还留着一个底子,好歹还能维持门楣。若是招惹了韦氏一族,我们段家就完了。” 段员外郎含泪长叹,“二弟,你尽可怨我胆小怕事。我却笑你愚蠢。就连太子都不敢和韦后做对,你哪里來的胆子,岂能因你一人,累及段氏满门,” 说罢,打开窗户,风将燃烧殆尽的灰烬吹散。 段员外郎返回正堂时,丹菲依旧安静地跪坐在席垫上,低垂着头,恭谨温顺。段员外郎刚有点心软,可又猛地想到她带來的一连串的噩耗,看向她的目光顿时满是厌恶。 丹菲微微皱眉,隐约感觉到了这股恶意。这时,一阵风从屋外吹进來,带來了段员外郎身上的熏香,以及一股淡淡的焦糊的味道。 有谁烧了什么东西…… 电光石火间,丹菲明白了过來。 这一瞬间,她心跳如鼓,汗流如浆,后背阵阵冷意袭來,仿佛要将她四肢百骸都冻结住。 段员外郎烧了书信,这意味这一点,便是段宁江临终前的担忧,终于发生了。她这个大伯,果真不可靠。 丹菲从來沒有像此刻这样,庆幸自己留了个心眼。她并沒有去取那个寄到京城的包裹,那张邮驿凭券依旧藏在她手上的镯子里。她交给段员外郎的,是她当初捡來的送给张龄玉将军的包裹。段宁江说过,那份书信里的东西并不重要。所以丹菲才拿它來一赌。 现在,丹菲都不知道自己是赌赢了,还是赌输了。 段员外郎声音沙哑地开了口,道:“这东西,你可看过。” 丹菲摇头,“阿江说过,此事我知道的越少,对我越安全。小女贪生怕死,宁可少知道点。不过,我眼看着阿江惨死,又被高安郡王的人追杀过,所以多少也能猜出大概。段公无需担心我说出去。我空口无凭,也沒人信我,不是么,” 段员外郎沉默片刻,道:“你想要段家庇护并不难,但是你得在此发誓,此事永远都不能为外人道。” “我以亡母之名发誓,绝不对外人说一个字,否则暴尸荒野,做个孤魂野鬼。”丹菲指天发誓,很是利索。 如今段员外郎不可靠,就只有那个崔家表兄了。崔四郎既然已经见到了卫佳音,沒准也知晓此事了。便是不知道,她是段宁江指名之人,也算不得外人。 段员外郎补充道:“此事我也不会告知家里人,你可以放心做你的段家五娘。只是必须遵循家规,尊敬长辈,不得给段家抹黑。” “段公……大伯放心,侄女谨遵教诲。”丹菲伏地谢道。 段员外郎面色惨白地长叹一声,道:“你去见你伯娘和你娘吧,让她们带你去见老夫人。” “谢大伯收留。”丹菲重重磕头,起身离去。 等走出了正堂,凉爽的春风袭來,吹着她已被汗水浸透的衣衫,通体生凉。 京城的天空明媚如洗,远远的天际浮动着几片白絮,春鸟儿欢快的鸣叫着,从上空掠过,飞向远处高高的寺庙佛塔。悠扬的钟声传來,庄严绵长,一声声回想着。 丹菲想,从此刻起,她就不再是曹丹菲,而是段宁江了。 她必须在这个繁华绚丽,又充满危机与陷阱的京都里,以另外一个女子的身份,努力存活下去。 丹菲由一个青衣婢子引着,走到段府西院,段家二房所在之处。大夫人当家,已被管事请去理事去了。二夫人则拉着已经换了衣服的刘玉锦,坐在内堂里闲聊着。 见到丹菲回來了,刘玉锦露出如获大赦的表情。显然刚才被姚氏缠着问了不少问題,够她焦头烂额。 丹菲给姚氏行了礼,跪坐下來。姚氏看她举止从容大方,端庄斯文,眼里又多了赞美之色。 段二夫人姚氏今年三十出头,因正在热孝之期,穿着墨蓝色高裙,上套一件麻白色短襦,高髻上只插了两支银簪,鬓边别着一朵白绒花。服饰虽素净,衣料却华贵,簪子上缀着的南珠也足有拇指大,可见段家如何富贵。 她生得长脸细眉,高鼻薄唇,容貌只能算端庄。又因才死了丈夫,做了寡妇,不施脂粉的面容越发显得苍白憔悴,神色也恹恹的。 “我才和锦娘说了,认她做义女。她父母双亡,无处可去,不如就留在段家与你做伴。”姚氏端详着丹菲,笑道:“十年不见,阿江果真长成大姑娘了。你可还记得我,” 丹菲挑着动听的话说:“阿娘的模样不大记得了,倒是一直记得有个夫人牵着我的手,教我走路。我问过阿爹,他说就是阿娘。” 姚氏听了有些感动。其实她和这继女也不过是面儿情。但是听丹菲这么一说,想到自己刚嫁到段家时,也的确花了心思抚育过这个小女孩,不免生出了许多慈母之情來。语气便更和善了些。 “先让合欢带你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衫。等用过午食,我再带你去见老夫人。唉,老夫人自从得知你阿爹和义云阵亡的消息,就卧病不起,现在眼看着快不行了。若是见了你,她心情一高兴,病能好些就好。” “阿婆病了,”丹菲露出担忧之色,“那这些日子來,阿娘照顾阿婆一定辛苦了。女儿既然回來了,就自当好生服侍阿婆,为阿娘分忧。她老人家是有福之人,必能转危为安的,更是能体会阿娘的一片孝心的。” 姚氏见继女谈吐得体,心中更加满意,道:“你那一双弟妹,七郎在家学里跟着先生念书,八娘也正在闺学里跟着几个姊妹一起学些女红。” 段家居然也办了闺学。丹菲有些惊讶。 这时一个婆子进來道:“二夫人,给两位娘子的院子已经收拾妥当了。” “你们先去歇息一下吧。”姚氏对丹菲道,“仓促之中,只來得及收拾了一个小院子,供你们暂住。你们的大伯娘已经叫人在靠着其他几个娘子的院子边收拾一个正经的大院子出來。到时候你们再搬过去。” 丹菲道了谢,带着刘玉锦,由一个青衣小婢女引着离去了。 等两个女孩走远了,孙婆子端來一杯乌梅桂花浆,奉给姚氏,道:“夫人原來还担心五娘在那偏冷之地长大,有失教养。而今看來,五娘端庄得体,丝毫不必二娘、三娘差多少。” 姚氏满意地喝了一口果浆,点头道:“听锦娘道,她们一直在女学里读书,女先生又是个有名望的,连我都听过她的名讳。夫君本也是个严厉之人,不会娇惯宠溺孩子。我还担心五娘若是举止像个村妇,我们二房也少不了跟着丢脸,现在倒是放心了。有这么一个姐姐,也可以给八娘做个样子,省得她天天毛毛躁躁的,沒半点闺秀的样子。” 孙婆子笑道:“夫人,八娘年纪还小,活泼些是正常。五娘算起來,上个月就已经及笄了,可不得端庄稳重么,” 姚氏叹息道:“她这孩子看着柔弱腼腆,倒有几分勇气,竟然带着个姐妹就千里迢迢寻到了京城。这番作为,还真有几分她父亲之风。” 说罢,又想起了亡夫,不禁一阵黯然。 她十八岁那年嫁给段家二郎做填房,一进门就做了一个四岁男孩和一个半岁女孩的母亲,新婚刚过,就又跟着丈夫赴蕲州上任。三年后,她带着一双儿女回娘家,夫妻一分别就是十二年。本想着等段刺史回京续职时会再相见,不料噩耗却先到了…… “夫人,”孙婆子轻声道,“夫人别再伤心了,当心身子。七郎和八娘还指望着您呢。” 姚氏叹气道:“我今日去看过老夫人,依旧起不來床,虽然能进些汤水,可气色却越发晦涩。大嫂都已着人准备寿衣,又把放在宗庙里的那口金丝楠木棺材运进京來。可尽管如此,老夫人还日日念着五娘。如今五娘是回來了,可是你也看得出來,那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孩子,和我再亲又能亲到哪里去,现在看着倒温顺和气,将來如何,谁说的准,” “自古继母难为,夫人真是受苦了。”孙婆子也叹气。她是姚氏的乳娘,算是姚氏最信任的心腹,两人也无话不说。 “五娘已经及笄,却偏偏碰到父丧,婚事又还沒个着落。”姚氏苦着脸道,“大房本來只给二娘议亲,现下好像要把三娘的婚事也一同操办了,就是怕万一老夫人熬不过去。斩衰之期三年之久,二娘已十七,三娘已十六,都耽搁不得。” “竟然如此久,”孙婆子也小声议论道,“老奴打听得京城别家多是守完一年便可婚嫁,怎么段家要守足三年,” 姚氏鄙夷冷笑,道:“段家自诩诗礼世家,最是古板迂腐,把教条当金典律法一般守着。不过我看大嫂对此也有非议,或许不会依。不过就算只用守一年,亲事也该现在就定下來的好。” 她说到这里,就想到亡夫就是段家家教下的典范。偏偏姚氏是家中幺女,父母开明,兄姊宠爱,养成她不受拘束的性子。所以她和段刺史婚后感情不合,她觉得丈夫刻板不解风情,丈夫觉得她不够贞静娴雅,两人三天两头争执冷战。生了儿子后,姚氏就当完成了任务,痛快地和丈夫分居了。 丈夫和长子殉国而死,段家沒得半点嘉赏,还被圣上训斥了一番,怪段刺史拒敌不利。姚氏和儿女本可因为丈夫长子殉国,得朝廷抚恤厚赏,现下自然什么指望都落了空。不但如此。做父亲和兄长的被圣上责备,剩下三个儿女都受影响。 姚氏越想越愁,站起來在屋里踱步,道:“孃孃,可知道我今日为何当着孩子的面就和大夫人起了争执,并不是我无理取闹,而是有个事,让我如鲠在喉,实在是忍不下去。孃孃你可还记得卢家的十二郎,” 孙婆子略一想,道:“可是來祭拜过主人与大郎的那个卢家郎君,老奴记性不好,却也记得是个高大肥壮,面色黝黑的,脑子似乎还有点傻。” “就是他。”姚氏恨恨道,“他是卢家四房嫡出的幺子,甚得父母长辈宠爱,八岁的时候病了一场,就成了半个傻子。如今脑子时常犯浑不说,因长辈不管束,爱和婢女戏耍,这才刚满二十岁,婢生子都满周岁了。就这样的一个傻子,卢家竟然有意向我们段家提亲。” 孙婆子忙问:“求的是二娘还是三娘,” “卢家倒是有自知之明,想要求个庶女就够了。但是我们二房沒有庶出儿女,大房里也只有四娘是大伯宠姬所出,年纪又正合适。只是许姬听到了风声,也不知怎么在大伯哪里吹的枕边风。大伯把大嫂训斥了一番,说她不慈,苛待庶子女,弄得大嫂在面前好沒面子。我本以为这事就算了。哪里知道,昨日好端端的,大嫂忽然请我小坐,和我提了这事。她竟然把这卢十二郎夸奖了一番,隐隐有让我的八娘嫁过去之意。” 孙婆子大惊,“大夫人好生自私。大房连个庶女都舍不得,我们的八娘可是真真嫡出的女郎,怎么就该去嫁那痴奴,” 姚氏气得面色发紫,道:“我自然当场就回绝了,说八娘还小,起码还要多留个三、四年再嫁。你猜大夫人如何说,她笑道,卢家阿郎可是刑部员外郎,又是正统山东名族嫡系。就算刺史若还在,这门亲事也是我们高攀。如今刺史已经不再,七郎又还小。八娘别错过这个好机会。” 姚氏说完,伏在凭几上哭起來。 孙婆子为她擦泪,道:“卢郎如此不堪,大夫人为何非要与卢家做亲,” “大伯这员外郎的官职眼看是不保,听说即使外放,也只能得个无实权的清水官做。卢公为吏部侍郎,吏部尚书即将告老,他眼看着就能升任尚书了。大伯想在京外外谋个好实缺,卢家便提出家中十二郎未娶。大嫂之意,似乎是若八娘肯嫁,笼络了卢家。作为回报,大房自当好好照拂七郎的前途。” 孙婆子唾道:“大夫人真会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段字,他们身为大伯和伯娘,照拂侄子侄女本是天经地义,怎么要我们拿八娘的终生來换,只听说有亲身女儿割肉还父母,沒听说侄女舍身嫁个傻子救大伯的。大房不是还有几个庶女么,就算年纪小,也可以先把婚事定下呀。” “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姚氏痛哭,“大嫂后來直说道,大伯本是被夫君牵连的,我们这是将功补过。当年我就厌恶大伯大嫂为人自私冷漠,夫君还说我小人之心。我倒恨不得把他从地下摇醒,要他看看他的亲亲好大哥大嫂,在他生后是怎么待我们孤儿寡母的。”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孙婆子也急得哭起來。 姚氏深吸了口气,道:“大嫂说得也有理。将來七郎读书做官,有父兄恶名在前,又会有什么好前途,就算八娘不嫁卢郎,她与大房的七娘与八娘同岁,到时候这三姊妹定是要一同议亲的。到时大房的姊妹嫁入了华族高门,我家八娘却只得将就寒门小户。这叫姊妹之间怎么相处,高门联姻,本就是为结两姓之好,彼此互为助力。若娘家无权无势,大姓家又怎会乐意挑八娘为媳呢,” 孙婆子安慰道:“夫人别怕,不是还有外家么,” 姚氏嗤笑,道:“大哥去年辞官归野,二哥则连一官半职都无,只知成日与那些文人墨客吟诗作画,游山戏水,都快不惑之年了,眼看是不会再有什么大长进。五弟若说给八娘添妆,他们定会十分大方。可你看二哥家的三娘就不过嫁了个七品小官的次子,家境也平平。他们自家女郎都只能找到这样的婚事,又能给八娘牵什么好姻缘,” 大婢女合欢在旁边听了半晌,斗胆插嘴道:“可奴听闻那家人待三娘极好,三娘生了小郎君后,夫君还许诺不纳妾,把家中原有的一个姬都送走了。” “傻丫头。”姚氏不以为然,“她们成婚才两载,日子还长着呢。你如今看着人家花好月圆,待过个十年八年再瞧瞧。女子人老珠黄,男人哪个不另寻新欢娇颜,谁还记得当年誓言,这天下男子,大都相似的,偶有例外,那也未必就给我们碰得上。与其指望着那捉摸不定的机遇,倒不如踏实收心,寻一华族高门,锦衣玉食,尊享华荣。横竖都要孤零零地依阑看斜阳,朱门总比柴门好。” 合欢讪讪。姚氏又揉着一方丝帕落泪,道:“我是一口回绝了大嫂的提议。可是沒想今日五娘竟然回來了。” “夫人的意思是,大夫人估计会要五娘去嫁卢十二郎,”孙婆子道。 “还有比五娘更合适的吗,”姚氏冷笑,“既不是她亲生的,无需心疼,又是段家真真嫡出的女郎,人品相貌、教养举止又这般好,卢家必定一万个乐意。况且父兄双亡,母亲又是后娘,管不了事,刚好可以给她操控。” 孙婆子斟酌了片刻,道:“夫人,不是老奴狠心。可老奴觉得,牺牲了五娘,却是可以换得无数好处。若大官官复原职,或是谋了个好缺,段家门楣可以撑起來,将來七郎进学做官,八娘议亲,都不用愁了。” 姚氏瞪她道:“我虽然是后娘,可也不是那等黑心烂肚的后娘。五娘小时候,我也抱过亲过。她叫我一声阿娘,我也总要像个母亲一样,为她想想。若卢十二郎只是模样丑点,或者人平庸一些,都还好说。可他明明是个痴汉呀。我要是把继女嫁了个痴汉來换大官平步青云,我的名声还要不,别的高门华族如何议论我,娘家人不知如何唾弃我。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八娘还怎么嫁人,” 孙婆子讪讪,不好再说什么。 忽听外面传來孩子的声音,而后有婢子在檐下报道:“夫人,七郎与八娘回來了。” 七郎与八娘就是姚氏亲生的一双儿女。他们自幼在姚家长大,与祖母不亲。姚氏如今沒了丈夫,自然要讨好老人,不但自己在床前侍疾,让两个孩子也成日都陪在祖母身边。往日孩子们都要侍候老夫人用过晚饭才回來,今日却回來得早了。 昙儿打起竹席,两个孩子就一前一后地奔进了屋内。冲在前面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郎君,满脸通红,一头就撞进了姚氏张开的怀抱里。 “哎哟,阿娘的千里奴,这是怎么啦,”姚氏抱着最心爱的小儿子,迭声叫着孩子小名。 八娘段宁淑见惯母亲偏宠弟弟,只不屑地撇了撇嘴,坐去一边的席上,低头喝果浆。 七郎段义霄抹着眼泪从母亲怀里抬起头,露出额角的一块红印子,道:“阿娘,儿不想再去私学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各怀心机(6.3改) 姚氏看了大惊,喝道:“是谁欺负了你,快与阿娘说,乳娘何在,” 乳娘马氏跪在门外,不住叩首,道:“夫人息怒,七郎今日在私学里,和五郎、六郎起了些争执,撕打了起來。五郎拿竹简敲了七郎的头。” 段七郎扯着姚氏的袖子,啜泣道:“阿娘,他们说我们坏话,说阿爹和大哥是窝囊废,死了不说,还拖累了全家人,害得大伯也被圣上责令禁闭。他们还说我们一家本來是乡下穷亲戚,进京來是吃闲饭的。” 姚氏听罢,气得浑身发抖,面色涨红,道:“简直欺人太甚,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们身为兄长本就该友爱弟弟,怎么还仗势欺人,先生何在,” 乳娘道:“先生也斥责他们无兄友弟恭,把三人都罚了打手板。” 姚氏急忙拉着儿子的手看,只见嫩嫩的手心已经被打得红肿,她心中更是疼痛难忍,含泪骂道:“什么糊涂先生,分明是我们七郎被兄长欺凌,怎么连这他也要一起罚,” 段八娘这时才冷冷开口,道:“弟弟到底与他们撕打成一团,扯坏了纸张,摔破了砚墨,要罚自然一起罚咯。再说先生是大伯请來的,偏心大房子弟也无可厚非。” “你这沒心沒肺的,”姚氏骂女儿道,“他是你弟弟,他被打,便是我们母子三人被打了,你有什么好幸灾乐祸的,我倒要去问问那先生,怎么如此偏心不公,真当我们二房虎落平阳了不成,” “女儿不过说的实情,阿娘不爱听,不听便是。”段八娘哼了一声别过脸去,“阿娘也该好好教一下弟弟,凡事多忍耐几分。别让堂兄们随便撩拨几句就挥拳相向,坐实了我们二房少教养。” 姚氏气得抓起一个绣垫就朝女儿扔去,骂道:“你给我滚出去。我沒有生你这么一个吃里爬外的贱奴,” 合欢和段八娘的乳娘急忙扑过去,一个护着八娘,一个拦着姚氏,齐声道:“夫人息怒。八娘也少说几句吧。” 段八娘哭道:“阿娘只知道宠着弟弟,才真是糊涂了。如今是咱们耀武扬威的时候吗,阿娘寻先生的不是,就是在打大伯和大伯娘的脸。您还真当他们不够厌弃我们不成,咱们又沒分家。或者母亲又想像当初一样,带着我们姊弟俩回外祖家去,阿娘可知道,就算在外祖家,我们住着也别扭。舅娘婶婶们私下也说我们母子三人是累赘,说阿娘是出嫁女,还带着儿女回來吃娘家,阿娘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我和弟弟想想。我可过两年就要及笄了,总该住在自己家里,” 姚氏紧抱着儿子,喘气不停。心中虽然有怒火,却也明白女儿说的话有礼。 “什么家,你阿爹和大哥都死了,我们就是孤儿寡母,寄人篱下,哪里有什么家,” 段八娘抹了眼泪,仰头站起來,不屑地瞪了一眼弟弟。段七郎被姐姐的目光吓得一个劲往母亲怀里缩。 段八娘眼神更加鄙夷,道:“阿娘,我们二房名声已经如此,求阿娘看清形式,谦让着大伯娘一点,别再和她掐尖了。咱们如今本是寄人篱下,势不如人,摆这些空架子给谁看,我和弟弟将來还都靠大伯一家张罗。只要将來能好,如今低声下气一些又如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姚氏听了泪如雨下,道:“阿娘我何尝不知道势比人强,只是短短数月,这际遇就如云泥之别,阿娘不甘心呀,” 段七郎从母亲怀里钻出來,大声道:“阿娘不哭,阿姊也不哭。七郎将來考状元,做大官,让阿娘和阿姊享福。” “我的好儿郎,”姚氏抱着心肝宝贝的儿子,亲了又亲。 段八娘也冷静了下來,过來坐在母亲身边,给母亲擦脸。姚氏忽然看到女儿手指上也有不少红肿的针孔痕迹,惊讶道:“你这手又是怎么了,” “无事。”段八娘不以为然道,“二姐央我给她绣一柄团扇罢了。” “这等事,她就算自己不做,也有针线奴婢,怎么要你來做,”姚氏道。 “她说我蝴蝶绣得好,比针线上的奴婢还巧几分。”段八娘哼道。 姚氏明白,这分明是大房的二娘在女女儿当婢女使唤呢。她怒火冲天,又想大骂,随即想到刚才女儿对自己的劝导,真是句句泣血,满腔怒火又化作了泪水涌出來。 姚氏不免想到亡夫。丈夫活这时,虽形同虚设,但是到底无人敢这么欺凌他们母子。如今人去茶凉,连至亲之人都这般凉薄。 母子三人依偎在一起哭了一阵,七郎哭得睡着了,梦里还念着“打死你”。姚氏让乳娘把两个孩子带下去歇息,自己也回了寝堂。 合欢绞了帕子给姚氏净脸,孙婆子则给姚氏重新梳头。 姚氏看着铜镜里自己蜡黄干枯的脸,和红肿的眼睛,幽幽开口,道:“五娘……她生母文氏虽然死得早,但是文家外祖和舅舅们都在,也都有官在身……” 孙婆子明白了姚氏的顾虑,道:“可是文家并不在京城,鞭长莫及呀。” “可是说出去……我名声始终不好……” “夫人,”孙婆子道,“若是五娘自己要嫁,说是她主动牺牲,挽救段家,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看她像是个傻子,”姚氏摇头。 “先观察着,也许有转机也说不定。”孙婆子道,“再不行,使点小计,要她不得不嫁,” “不得……不嫁,”姚氏思索着,脸上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意,“反正,害了谁,都不能害到我的儿女就是了。” 临淄郡王大张旗鼓地把段家五娘护送回來的消息,不过一炷香,就已经传得满府皆。奴仆们免不了议论纷纷。 快至午时,段家二房掌厨的婆子等了半晌也不见内堂來人传膳,正考虑叫个婢子去询问,就见段家二夫人身边的大婢女合欢进了院子。 合欢不过二八年纪,一贯灵动机敏,很得姚氏喜爱。她开门见山道:“五娘回府一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夫人的午食照旧,就摆在侧堂,只是要多做一桌席面,好好给五娘补补身子。” 婆子一面吩咐手下送膳,一面打听:“五娘可有什么喜好和忌口,夫人可与五娘一道用餐,” 合欢嘴紧得很,只道:“应该沒有什么忌口,顶多少些油腻,不用酒水罢了。午食送去临风院就是。五娘劳累,先要歇息一阵。你们动作快些,准备两副碗筷。锦娘如今和她住在一处。” 婆子知道那锦娘是五娘的结拜姐妹,也不多问。她让手下的婢子捡了一盘早就蒸好的炊饼,一盘刚出炉的胡麻饼,一盘各色酥饼糕点,再装了两盅羊肉汤褒,一盘炙羊肉,再用一个红漆食盒装着醋芹、清蒸菘菜、拌菠菜,连着两碗刚从井中取出來的冰镇乳酪,寻了俩个稳妥的婆子提着,给临风院送过去。 临风院是靠着后花园边上的一个四合院,小巧别致,白墙乌瓦,窗户裱糊一新,院中还种了两株茶花,正绽放得热闹。这里平素收拾整齐,供游园累了的客人休憩用的。丹菲和刘玉锦只是暂住两日,倒也能凑合。 院中已有几个婢子在洒扫,看到娘子们來了,放下手里的活过來见礼。给丹菲她们引路的青衣小婢名叫昙儿,不过十一、二岁,很是机灵聪慧。她把婢子们指给丹菲,道:“这两个大婢子是贴身服侍两位娘子的。其余都在外间伺候。五娘如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们。仓促之中只收拾出了这间小院,委屈两位娘子了。” “不过暂住,我又在孝期,本不用讲究吃住穿戴。”丹菲笑着往昙儿手里塞了一小串钱,“你是个乖巧的,拿去买糖吃吧。” 昙儿满意地掂了一下,脆生生道:“昙儿谢五娘赏,京城里惜时王福家的麻糖最有名,待会儿婢子让下面的人给五娘送些上來。啊对了,待会儿还会有针线婆子过來,给娘子们量身裁衣。娘子可以挑些布料。” “守孝之人,粗布素衣就好。”丹菲不在意道。 说话间,厨房就把饭菜送了过來。 丹菲和刘玉锦其实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见了这丰盛的饭菜,都不由得暗暗咽口水。 段家送來的饭菜虽然不算精致,却十分可口,尤其是那羊肉汤,熬得香浓入味,配上烤得金黄的胡麻饼,让人胃口大开。各色糕点看似简单,却入口即化,齿间留甜。乳酪更是酸甜适中,冰凉香甜。 到底初入段府,丹菲吃得斯文克制。倒是刘玉锦,原本的斯文作派在逃难途中被丹菲**沒了,现下一时改不回來。于是因为吃相不佳,被丹菲瞪了好几记白眼。 待有八分饱,丹菲便放下了碗筷,又扫了刘玉锦一眼。后者也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碗。 两个大婢子是一对姊妹,姐姐叫阿竹,妹妹叫阿菊,都比丹菲她们年长一两岁,训练有素,做事有条不紊。 阿竹老沉文静,却是个有心思的,丹菲知道刘玉锦是降不住她的,便把她挑來服侍自己。妹妹阿菊活泼好动,话又多,一脸精明都写在脸上,和刘玉锦这缺心眼的丫头倒正合适。 正如昙儿所说,很快就有针线婆子送來了新衣。只是因为段府有孝,新衣也都很素净,可衣料却都是上品,且十分合身。丹菲和刘玉锦灰头土脸地过了三个月,今日终于洗尽尘土,挽起了秀发,穿上衣裙,做回了女儿。两人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阿竹见丹菲出浴,粉面红唇,长眉凤目,身躯虽削瘦,却修长匀称,别有一番飒爽英姿。她不禁赞道:“五娘生得真好,若做男装,果真难辨雌雄。京中贵女尤兴男装,奴还沒见谁有娘子这么好颜色。” “阿爹生前倒是长说我不够文雅贞静呢。”丹菲客气几句,猛然想到这话是段义云和她说的,一时不禁黯然。 丹菲换下來的旧衣已经被拿走,想必是拿去丢了。幸好她之前留了个心,银镯一直戴在手上,沐浴的时候就放在一旁凳子上。她随身还带着那一袋子金裸子和飞钱,阿竹不敢乱动,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妆台上。 丹菲一直随身携带的弓箭和匕首,却都放在了萍娘处。不然教段家人看见,她费劲功夫才装出來的柔弱温婉,怕是要被揭穿了。 阿竹唤了一个媳妇子进來给丹菲梳妆。 那媳妇问道:“五娘可喜欢什么发式,如今京中正流行高鬟,娘子头发又黑又浓密,怕都不需要义髻呢。” “梳个圆鬟就好。”丹菲道,“就插那支白梅银簪,用刨花水,不用香粉。” 这时,一个婢子上门來道:“二夫人要婢子告知五娘,说老夫人用了药,还睡着,五娘不用急着过去,先在屋里好生歇息一下。” 阿竹便对丹菲道:“老夫人用了药后总要睡一两个时辰,娘子不如先歇个午觉。” 丹菲奔波折腾了一整个上午,又经历极度紧张的拷问,早就累得脑袋发晕,刚才就差点在浴桶里睡着。她听了这话,大大松了一口气,打发走了梳头的婢子,倒在床榻里,一闭眼就沉入了梦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宫廷马球(6.3改) 小小的彩漆马球自天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落在已被马蹄践踏得坑坑洼洼的黄土球场上。尚未滚落多远,就又被球杖的月牙头一扫,再度击飞。 大明宫东内苑的球场上,旌旗摇曳,呼声震耳,奔踏纷纷的马蹄声犹如阵阵雷鸣。身着红蓝二色的两队球员正骑着骠壮敏捷的突厥良马在赛场声奔驰追逐,数个球杖竞相向马球扫去,却碰撞在一起,搅得不能抽身。 关键时刻,一匹玉色马灵敏地蹿过,马上矫健的球员见缝插针般伸出球杖轻轻一拨,将困在中央的马球打了出去,滚向自己在外围的队友。他胯下的马儿极通人性,随即转身从人群里钻了出來。 蓝衣队友带着球躲避开了对手的包围,球又在几个队友球杖下传递了数次。白马球员绕开了对手的围堵,准确地截下了马球。他舒展手臂,奋力一击。球棍的弯头击中马球时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连带着从地上激起一团黄土。色彩绚丽的小马球飞而起,跃得极高,对手的球杆都无法触及。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这颗高飞的马球,就见它划了一道弯弯的圆弧,看似勉强,却又无比精准地擦着栏杆落入了红队的球门之中。 锣鼓声砰然响起,伴随着的是观台上如潮如雷一般的叫好声与掌声。都教练使扬旗,便有小吏将一张小蓝旗插在了蓝队的计分架上。蓝队的球员纷纷振臂高呼,涌过來与进球的那个玉马郎君击掌搂臂。 玉马郎君拉着缰绳原地转了一圈,一张俊美如画的面孔沐浴着骄阳,剑眉星目,乌发浓眉,又因刚大战一场,脸颊红润,嘴唇愈发显得嫣红如血。他一身大汗,蓝色绸衣尽被汗水打湿,贴合着他年轻的身躯,勾勒出猿背蜂腰的好身段。 马奴牵着马到场边,崔熙俊翻身下马,动作利落矫健,细腰长腿尽显。此举又引得看客们一阵喧哗。 崔熙俊抹着汗,朝看台上衣香鬓影之处投去淡淡的一瞥,白净的面孔好似玉雪雕琢,清冷孤傲,反而别有一番矜贵雅致、不食烟火的美。看台上的宫装贵妇和女郎都用团扇遮脸,朝他娇笑,年轻的小娘子们纷纷娇嗔着红了脸。有胆子大些的女郎,更是把团扇放低了些,露出眉目红唇,朝崔郎眉目传情。 “四郎,好球,”几名队友驱马而至,打头的那人兴奋地大声叫嚷,“今天可要让他们赤虎小儿尝尝我们沧海营的厉害,” 崔熙俊朝來人拱手笑道:“多亏郡王传球得当,我才有机会最后一击。” 临淄郡王李崇大笑着下马,拍了拍崔熙俊的肩膀,“你小子离京半年,本还担心你球技生疏了,沒想你倒更上一层。给我如实说來,可是在北地拜了什么高师不成。” 崔熙俊戏谑淡淡一笑,凤目流光,道:“若真偷学得神技,自当献与郡王,怎敢私藏。” “少拿我做那些女郎哄,我可不吃你这套。”李崇推他一把,“你不在京中这半年,我也无聊得紧。如今你回來了,我们何日再约着去曲江杏园。过几日放榜,正好可去进士宴上看探花郎。” 崔熙俊道:“郡王又不是二八女郎,怎么的对探花郎兴致这么高。我可听闻我不在京的几日,你白龙鱼服去过几次平康坊呢。连都知娘子都倾倒在你的才学之下,自荐枕席。” “别提了。”李崇哼道,“也不知是哪个多嘴,说与王妃知道了,回去后同我使了好大脾气,还带着青雀奴回娘家去了。想她堂堂郡王妃,竟然同平康坊的娘子争风吃醋,好生体面似的。” 崔熙俊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道:“季都知可是平康坊最新出來的头牌娘子。听说惊才绝艳,身价千金,要见她一面可不容易。也只有郡王出马,才能让佳人露面。” 李崇心领神会,道:“今日要赢了这场赛,我就请你到郑六家吃酒去。我们俩半年未聚,还想听你说说北地的风土人情呢。” 两人说笑着,宫人奉上干净球衣。李崇把手一挥,毫不避嫌,当即就将身上汗湿的球衣脱了下來,又让宫人去剥崔熙俊的球衣。崔熙俊本也不拘小节,更不好拂了郡王的兴头,便麻利地将球衣解下,与李崇一道,袒露出了精悍健美的身躯。 看台上自然又轰然响起了名媛贵妇们的一阵喧哗惊叫,教坊艺伎们更是直呼着“崔郎”“郡王”,粉帕挥舞,阵阵香风扑面而來。 高处华帐下,韦皇后轻摇着团扇,笑道:“这些个郎君,好生胆大,当着女郎的面都敢袒胸露腹。也幸好年轻体健,沒有那便便大腹,看着倒赏心悦目。只是我眼拙了,三郎身边的,可是崔家四郎。” 坐她身边的太子妃笑道:“母亲眼神好着呢。那正是临淄郡王与崔四郎。” 韦皇后道:“不是听闻崔家四郎离京游历去了,还以为要一走两、三年,怎么这就回來了。” 太子妃道:“此事儿媳也不知。不过北静郡王妃也在,不如问问她。” 下方随侍的命妇中,被点了名的北静郡王妃崔熙芳站了起來,上前一步行礼,道:“回禀皇后,妾的外祖母病重,家里便将四弟招回家來了。他昨日夜才回的长安,今日就被临淄郡王拉來赛球,都还沒顾上去外祖母那里问安呢。” “难怪前日杏花宴上沒有看到他。”韦皇后道,“只是几个月不见,倒越发俊秀了。对了,你家外祖母可是段老夫人。怎么病的。” 崔熙芳低眉顺目,道:“回禀皇后。妾的二舅父和大表弟过世,外祖母突闻噩耗,一时悲痛过度,这才一病不起。” 太子妃拿团扇遮着嘴,戏谑道:“我也差点忘了这事。你这二舅父正是前些日子丢了蕲州又丢了性命的段刺史,可是。听说段家大郎君也随刺史一起殉国了呢。” “正是。”崔熙芳面露凄婉之色,低声答了两个字,便再无其他话了。 太子妃还想再说几句,忽闻韦皇后轻咳了一声,悻悻地闭上了嘴。 韦皇后皱着眉,道:“舅家有丧事,避嫌一二情有可原。只是年轻郎君也不用整日闷在家里,辜负了大好春光。如今已除服了,多带他进宫來走走。长宁这些日子來沒少在我面前念叨崔四郎呢。” “母亲,”她身旁一个一个宫装少女娇羞地嗔了一句,别过了脸去。她正十七、八岁年,粉面樱唇,长眉杏目,身段丰润窈窕,配上灵活的神情和珠翠华服,在一群年轻俏丽的女员外郎,也是极其出色的。 韦皇后温柔慈爱地看着爱女,道:“你羞个什么。待会儿你太子哥哥上场与崔郎打擂台,我看你支持哪个。” “儿自然支持太子哥哥了。崔郎又是哪个,我认得么。”长宁公主别着脸倔强道,引得在场的贵妇纷纷笑起來。 “我的儿,你说他是哪个,他就是哪个。”韦皇后抚着长宁笑,拿眼角余光瞟了崔熙芳一眼。 崔熙芳好似聋了似的,听不到皇后话里的意思,只低眉顺目地像个木头人一样站着。 本朝最有名的安乐公主,泼悍霸道,骄佚纵恣,面首情夫养了一堆不说,还撺掇着韦皇后临朝听政,就不是个安分的。这长宁公主就算比她姐姐好点,也好不到哪里去。然谚曰:“娶妇得公主,无事取官府。”历來选人才尚公主时,衣冠之士多避之。崔熙俊年少聪慧,才华横溢,将來定有一番作为,怎么可因尚公主而放弃了前程。 太子妃看着崔熙芳的呆脸,心里痛快,阴阳怪气地开口,道:“不怪母亲如此喜爱崔郎。这般面若冠玉的郎君,放眼整个长安都找不到几个。难得的是,崔郎又是个知上进的。哪个女郎嫁了他,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谁要嫁崔郎。” 忽而一声清亮的女声从远处传來,带着恣纵的笑意,让正交头接耳的贵妇们都安静了下來。只见数名宫婢簇拥着一个高鬓华服的贵妇而來。那贵妇面容艳丽,环珠围翠,姿态别有一番高傲。來者正是圣上的皇妹,泰平长公主。 韦皇后等人见了她,都略变了脸色。崔熙芳倒是隐隐松了口气。 泰平长公主姗姗走來,神情倨傲地朝韦皇后行了半礼,不待韦皇后请,就自己起身。韦皇后伸出去的手僵了僵,恨恨地收了回去。 长宁公主机灵,上前行礼道:“姑母万福。先前还问姑母怎么不來看击球呢。今日崇哥哥与太子哥哥都下了场,武姐夫与郑姐夫也都在,错过了怪可惜的。” “胜负还未分,那我來得不算迟,”泰平长公主瞅了一眼侄女,转头问道:“刚才好似听到谁要嫁崔郎。可是崔家老四,最俊俏的那个。他定了亲了。” 太子妃乐得显摆一回,笑道:“是妾前阵子听人说,崔家四郎与表妹段氏定有口头亲事。如今段家家门不幸,段女郎生死不明,便想崔郎定是伤心难过得很。” 长宁公主乍听崔熙俊还有个未婚妻,一下回不过神來。 韦皇后却是气儿媳不识趣,冷声道:“太子妃的记性真是时好时坏。先前还对崔家的事一问三不知,现在倒能如数家珍了,” “是儿媳糊涂了。”太子妃忙伏身请罪,才后知后觉自己搬弄是非弄巧成拙了。 不待韦皇后再训斥,泰平长公主懒洋洋道:“妇人闲聊,不都是道听途说么,嫂嫂何必较真。我虽不知道段氏与崔郎有无婚约,却是听说段家这女郎似乎是寻回來了。” 此话一出,一直在旁边低调侍立的崔熙芳惊得猛抬起头來。 泰平长公主淡淡道:“我这也是听三郎那孩子说的。说他昨日和千牛卫的一帮郎君出游回來,路遇两个小娘子被当作逃奴误抓了起來。其中一个娘子朝他求救,自称是段家五娘。三郎把这对姐妹送去段府,段家人询问过后,又对了玉佩,确认了正是他们家的五娘。三郎为此还好生得意,在我面前自夸了好一阵呢,” 众命妇都听得出神,唯独长宁公主面色发青。 “芳娘也不知道。”泰平长公主问崔熙芳,“这也不怪你,我也是今日才听三郎说的。段家正在孝中,大门紧闭,也沒声张这事。不过你们崔家是亲戚,也许今日就会有人來通报了。这段五娘小小年纪千里上京,也想必是个有勇有谋的奇女子。” 崔熙芳强制镇定,道:“舅父家教甚严,段表妹虽在北地民风彪悍之处长大,却是依照着南方闺秀般教养,想來该是个文静谨慎的。” “听着好无趣。”长宁不耐烦地站起來,“人还沒见着,赞美的话就听了一箩筐,万一回头领出來却名不副实,那不是成了个笑话。” “公主说的是。”崔熙芳也不争辩,道:“段表妹幼年离京,也有十多年未见了。如今怎样,还真不好说。” 泰平长公主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道:“若是佳妇,不是正好配你四弟。” 长宁公主顿时不快,甩手道:“阿娘,我想下场打球。” 说罢,也不等韦皇后同意,就蹬蹬跑下看台去了。 “这个孩子,”韦皇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埋怨地扫了泰平一眼。 泰平长公主笑吟吟地摇着扇子,朝场下望,道:“我听三郎说,段家五娘模样生得可好了。看芳娘和四郎都生得这般钟灵俊秀,段家四娘似乎也颇有艳名,可见是段家底子好。只可惜这五娘在孝期,不然我还真想瞧瞧。” 韦皇后嗤笑道:“三郎也是,都是成了亲的人了,还这么不定性。” “哎哟,”泰平长公主忙捂嘴,“差点忘了。刚才的话若让他的王妃听了去,怕又要醋海生波,沒准还牵连了段五娘受累呢。” 临淄郡王妃韦氏是韦皇后的侄女,醋劲儿之大,整个长安城都赫赫有名。嫁入临淄郡王府里一年多,已经发卖或打杀了七、八个姬妾通房,整得郡王府里连个平头正脸的婢子都沒有。 后來发展到,李崇多看了哪个贵族女郎几眼,或是称赞了谁几句,韦氏就要去寻对方的麻烦,不是把人撞进水塘里,就是在茶水里下点泻药。李崇看不过,稍和韦氏争吵,她就跑回娘家。前阵子李崇迷上平康坊的一个都知娘子,韦氏听闻了,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又抱着儿子回韦家去了。 他们这么三天两头地闹着,早成了长安一景,众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韦皇后维护自己的侄女,道:“三郎已为人父,沾花惹草的毛病也该改一改了。相王也不管管儿子。” 泰平长公主笑道:“瞧皇后说的,咱们帝王公侯之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连我这做公主的,都能让驸马纳一两个小妾消遣。三郎是堂堂郡王,有诰命的侧妃都能有四个,如今府里却只有王妃一人。王妃这醋吃得真是有点过了。” 韦皇后气得青了脸,又恨自己这侄女实在不争气,把韦家女的脸都丢尽了。 恰好这时比赛重开的锣鼓声响起,两队人马整装重发。太子李盛一马当先进入球场,李崇与崔熙俊也随即迎了上去。紧跟在太子马后的,正是一身骑装的长宁公主。 那些教坊内人并不知方才贵妇中发生了怎样的口角,见公主上场,纷纷呐喊助威。 李崇大笑,那球棍拍了拍崔熙俊,道:“你就负责缠着她吧。你恐怕也只能跟她耗着了。” 崔熙俊抿着唇,自嘲般冷笑了一下。 下半场赛得更为激烈。太子马球技术平平,但是楚王却是个马球好手。十六岁的少年,牛犊似的在场上横冲直撞,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就追回了三个球。 长宁到底是女子,在球场上争不过男子。不过她本也不是为了击球而來,只顾着骑着马堵在崔熙俊的面前,围着他团团转,缠的崔熙俊进攻不能,后退不得,大把时间白白耗去,只能徒劳地看着队友和对手厮杀争夺。 崔熙俊强忍着不耐烦,道:“公主此举不合球赛规矩了。” “管他什么规矩。”长宁娇声道,“我只认准四郎你了。你可甩不脱我,” 泰平长公主远远看了,都不禁拍手道:“长宁和临淄郡王妃可真是一脉相承,真不愧是表姊妹。” 韦皇后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看台上忽然发出一阵惊呼声,泰平扭头朝下望,只见场中的比赛暂停了。太子坐在马上,手捂着额角,鲜血从指缝中流了出來。太子妃惊叫一声,急忙起身匆匆离去。 内侍道:“是刚才抢球时,楚王一杆子挥高了,不小心打在了太子殿下的头上。” 韦皇后讥笑一声,道:“我还当是什么。不过出了一点血,就大惊小怪的。太子这两年越发娇贵了。” 太子是已故的杨淑妃所生,楚王却是韦后亲生,亲疏一目了然。 太子负伤,不得不下场爆炸。这场赛愈发比得沒劲,到了最后,蓝队以一筹险胜。众人扫兴收场而归。 崔熙俊久别回京,被李崇缠着不放。两人一同去汤池里冲了澡,换上净衣,披散着湿发就去赴宫宴。因有了王孙们带头,其余郎君们都不拘小节,纷纷脱履摘冠,推杯换盏地吃起來。 崔熙俊因离京半年,又逢舅家丧事,今日才出门和旧友相聚。众人兴致高涨,围着他劝酒。崔熙俊空着肚子连灌了两坛剑南烧春和数杯葡萄酒,便有些头重脚轻了。 待到李崇找崔熙俊时,转了一圈不见人影,便唤宫人去寻。小宫女绕去了殿侧,就见一个玉衫郎君正盘腿靠坐在一株藤萝下,闭目养神。 人间四月,正是藤萝花期,枝桠上垂下一串串粉紫色的花串,由浅到深,层次分明,花朵落了一地。郎君的肩上衣袍上也沾着几朵娇嫩落花,看着竟像是绣上去的一般。崔熙俊本就生得肤白如玉,即使晒了大半日,也只把脸颊晒得泛红。午后的阳光照在脸上,面孔近乎半透明,又见嘴唇红润,浓眉入鬓,眼睫如鸦翅一般。 小宫婢一时看入了迷,呆呆站着半晌都沒动。崔熙俊从酒劲里回了过來,忽然张开了眼,一双寒星似的眼眸就对上了小娘子痴痴的目光。小宫婢霎时满脸通红。 崔熙俊淡漠地看着她,轻声道:“什么事。” 小宫婢脸红如烧,哪里还记得自己要说什么。她就似受惊的兔子似的,匆匆行了个礼,转头就跑走了。 李崇和太子带着一群王孙公子浩浩荡荡走來,差点被那小宫婢撞上。李崇抚掌大笑,道:“四郎,你果真装醉,还有闲情逸致调戏我的宫人,” 崔熙俊反驳道:“你那宫人可是哑巴。偷偷看我半晌,一句话不说就跑走了。” “又是个看崔郎看呆了的小娘子吧。”太子笑道,“崔四郎每进宫一趟,都不知要勾走多少宫婢芳心,着实可恶,” 郑驸马已喝得半醉,手舞足蹈道:“好说,下次崔四郎再來赛马球,必要戴个面具,效仿兰陵郡王。” 崔熙俊拱手作揖,道:“多谢驸马夸奖。” 太子笑着推郑驸马,道:“你这是夸他,长了他们球队的威风,” 众人又起哄去灌郑驸马的酒。 崔熙俊含着笑,袖手旁观,隐有一股疏离冷漠。 李崇抱着一大盘子刚切好的烤羊肉,过來和他挤坐一起,一边毫无风度地往嘴里塞羊肉,一边含糊问道:“怎的。赢了球,却不见你多高兴。” 崔熙俊从他盘子里抓了一把烤肉,道:“只是想起了故人……我那段家表兄,马球之术极好的。之前在蕲州,还和他约着回京一同狩猎击球。哪想转眼就……” 李崇咽下嘴里的食物,撇嘴冷笑,道:“段家父子分明做了替罪羊,满朝百官心知肚明。那毒妇当她自己打得好算盘,只管保自己族人,却不顾百姓死活。不仅是御史们,丞相太傅亦为段刺史言不平。只是如今北地正在鏖战,怕朝廷动荡让前线战士分了心,才暂时压下。你且看好了,等收服了失地,自会一一清算,赏功罚过,为段家洗清污名。韦家那狗奴之过,自有他担去。” 说罢,又朝正在和人言笑的太子抬了抬下巴,“你看太子,被韦氏如此欺压,人前也依旧一副温善敦厚的模样。楚王是他弟弟呢,打伤了他,一句道歉都无,反而还责怪兄长不该凑过來。听说前阵子安乐又和韦后向圣人提了废太子之事。太子倒也沉得住气。” “依我看,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崔熙俊手里把玩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剔骨小刀,眼眸里都映着一抹雪色,嘴角挂着一抹谐谑笑意,显得有几分狷介。 “我在北地走访了一圈,才发现,在高安地界,韦钟可谓一手遮天,生杀予夺,全然不顾大周律法。想我那表妹若是落如他的手中……” 李崇拿他油腻腻的手,猛地一拍脑袋,“哎呀,你的表妹,我可差点忘了,” “我表妹怎么了。” “我昨日……” “四郎,请移步。”一个青衣外婢正站在帷帐之旁,朝崔熙俊行礼。 帷帐后都是女眷,这婢子显然是哪位名媛贵女带來的贴身婢子。 李崇脸上的凝重一扫而散,哈哈大笑,打趣道:“难怪说沒有调戏我的宫人,原來另有佳人在等你。” “三郎别胡说。”崔熙俊起身道,“那是我大姐身边的婢女。” 太子李盛本在和人笑闹,偶然转过身去,就看到不远处的帷帐后,一个皓白的手腕伸出來拉扯了崔熙俊的袖子一下,上面套着的金手环折射出一道刺目的金光。绡纱罗裙随风轻轻摆了摆,一阵幽香似乎淡淡飘來。 只这一瞥,他便认出帷帐后的人是崔熙芳。挂在嘴角的笑未褪去,人却已经怔住,思绪一下子飞回了数年前的曲江水边,那场惊艳的邂逅至今还历历在目。 崔熙芳只停留了片刻,就转身离去。崔熙俊神色凝重地折返回來,道:“真是奇怪……” “什么奇怪。”李崇问道。 “方才我阿姊告诉我说,我那个段家表妹,寻回來了,我明明听人说她……” “对对,”李崇叫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个事呢,她可就是我寻回來的,” “什么,”崔熙俊惊愕。 李崇得意道:“小王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下了两个误被韦家当逃奴抓捕的小娘子。结果问,竟然就是你那段家表妹,我当即就把她送回了段家,你可不知道,你那两个舅母,抱着她可是一通嚎啕大哭,说起來,你这表妹模样生得也真俊秀……啊四郎,我话还沒说完呢,你要去哪儿,” “去段府,”崔熙俊翻手披上披风,略一抱手行礼,转身就朝南宫门大步走去,背影好似一只展翅的大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分家之意 四月的春光洒在长安路树成荫的大道上,也洒在冷清肃静的段家院落之中。 段老夫人居住的寿安堂中,奴仆肃然侍立,丫鬟婢子行动井然有序,行走沒有发出一丝半点的声音。远在旁侧的南厅里,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药香,其中还混合着安神香那甜甜的气息。 内堂光线昏暗,陈设考究,北面摆着一张宽大的沉香木寝床,铺着厚褥,纱帐挂起,段老夫人就卧在其中。 丹菲穿着素锦高裙,绉纱小衣,外面罩着一件麻白诃子,头发挽成规矩的双鬟,用白丝帕束着,插着两只素银簪子。她原本丰润的鹅蛋脸已因为数月的劳苦奔波,而瘦成了妩媚的尖尖瓜子脸,但是因为神态端庄,举止稳重,依旧不失一副大家闺秀之态。 如今她正端着药碗,跪在床榻边,极有耐心,又极细致地服侍着段老夫人用药。 段老夫人年近古稀,白发苍苍,衰老的五官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丽。她自得知段氏父子殉国后就卧病在床,神智是一日比一日昏沉,眼看时日无多了。直到段宁江被寻回來的消息传來,老夫人的精神又才好了一些,每日可以醒两、三个时辰,进些粥水。 大夫人李氏看着老人似乎还能拖延几日,又马不停蹄地开始给两个女儿张罗起婚事來。姚氏暂时沒有女儿要嫁,便作出一副孝顺儿媳的样子,每日带着丹菲她们來服侍老夫人。 段老夫人难得脑子清醒,拉着丹菲的手,昏花的老眼努力打量着她,道:“你离开长安的时候,还不会走路,却已经会叫阿婆了。你爹和你阿兄都极疼爱你,抱着你就舍不得放下。本來我说蕲州那地方太苦寒,你一个小孩子过去太辛苦,想要留你在身边。你阿兄哭了好几天,舍不得和你分开。这才让你跟着一起北上了。” 丹菲贪婪地听着段义云童年的琐事。虽然被段义云疼爱呵护的人并不是她,但是她依旧感觉到胸口涌出一股融融的暖意來。她安抚着老人,道:“阿兄平日也很想念阿婆的,也常和我说起长安风光。明明他自己也记不住多少,只会胡编了來哄我。” 段老夫人笑了起來,又道:“你好不容易回來,又已及笄了,也留不了多久了。你父兄都不在了,我们更要给你寻户门风好的人家,风光嫁出去。崔家四郎是个钟灵俊秀的,我看他长大,极是喜欢。只可惜你崔姑丈觉得血缘太近了些,不便结亲。” 丹菲淡淡道:“孙女不嫁,孙女一辈子伺候阿婆。” “傻孩子,我这老婆子还能活几年,”段老夫人紧握了一下丹菲的手,“你自幼沒有母亲在身边教导,还能如此恭谨知礼,可见是个自己知上进的。阿婆这就放心了。” 姚氏在一旁笑道:“母亲放心,儿媳也看五娘是个好孩子,比八娘这丫头要端庄娴淑多了。” 段老夫人对姚氏道:“你这个继母不好做,我都知道。五娘吃了这么多苦,你要好好疼爱她一些。” 姚氏抹了抹眼角,道:“母亲放心,儿媳定会给五娘寻一门好亲事。您可要早日好起來,吃五娘的喜酒呢。只是,唉……我们五娘命苦,文氏姐姐的嫁妆丢折在蕲州了。不过您放心,我就算砸锅卖铁,也给她重新办一副厚厚的嫁妆。” 段老夫人了然,道:“你且放心吧,我也不会亏待了五丫头的。我老婆子的那些东西,两房平均分。你们是孤儿寡母的,定不会叫你们二房吃亏。” 姚氏一听是按房分,不是按人头分,顿时喜上眉梢,带着丹菲给婆母磕头谢恩。 等回了院子后,姚氏都还沒从这阵欢喜劲儿里缓过神來,笑容满面地对丹菲道:“这下可好了,老夫人系出名门郭家,当年出嫁也是十里红妆的排场,如今手中私产也有数万贯之多。原來一直说着,等老夫人过身后,这份家产平均开來,每个孩子都有一份,出嫁的也都有。大房别的不多,就孩子生了一大堆,光嫡出庶出的就有五、六个,婢生子也还有几个。” 姚氏说到此,鄙夷地哼了一声,道:“若是按照原來的分法,大房就要占大分,到你们姊妹手中就沒几个钱了。如今老夫人开了口,说要平均分。你们姊妹三人可拿得就要翻倍多了,” 这笔账很简单,连刘玉锦都会算。当然她也知道自己这个义女是分不到钱的,只是说:“母亲,大伯他们必定是不愿意的,将來恐怕会要闹事呢。我记得我阿翁故世的时候,也闹过这么一出。两个叔叔和我阿爹为分家的事差点闹到打官司,起因就是我二叔说阿翁临终前人已经糊涂了,说的话不算数,非要把家里的几个铺子重新分过。” 姚氏问:“那后來呢,” 刘玉锦道:“我阿爹是家里老大,让了两个弟弟,多分了几间铺子给他们。” 姚氏哼道:“你生父想必是个为人厚道的,才会谦让弟弟。我们这大伯,可不是这样的人。等着瞧好了。老夫人这话,恐怕已经传到了大房耳朵里,沒准下午就要闹起來。” 丹菲道:“母亲何不提议先把家分了,” “先分家,”姚氏惊讶,“老夫人还在世呢……” “就是因为阿婆还在,才要先分家。”丹菲道,“尤其是今天阿婆开了口,家产上有了纠纷,分家就势在必行了。与其等阿婆过世后,为着这份家产和大伯一家起纠纷,不如趁阿婆还能发话主事,就把事情先办妥了。” 姚氏犹豫道:“段家本就不待见我,更是嫌二房是个累赘。如此一來,我们二房的名声上……” “母亲,您之前与我说过,原本阿翁去世的时候,就该分家。是因为大伯一家要占我们的好处,才拖着不肯的。如今我们提分家,也是理所当然。” “话是这么说。可如今我一提分家,大房定要拿老夫人的嫁妆來做文章。” “阿婆的嫁妆是阿婆自己拿主意,母亲只管说要分家就行了。再说……”丹菲想到段员外郎看过那些书信后惊恐慌张的样子,“我估计着大伯为了不受我们二房牵连,也愿意舍了这点钱财,早日和我们撇清关系。只是因为怕落个欺负孤儿寡母的名声,一直不便开口罢了。” 姚氏不安,道:“我的儿,你可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 丹菲安抚地朝她笑了笑,“女儿是考虑了一下事情的最坏一面。如今北地战况不明,瓦茨人还沒赶走。若圣上再听了哪个小人谗言,又怪罪到阿爹头上……” 姚氏惊慌,“你这孩子,净说丧气话,你爹都已经死了,还被圣上夺了功名和殊荣,我们家连抚恤都无。难道还会三天两头寻个死人的麻烦,” “母亲别慌。”丹菲道,“女儿也是胡思乱想的。但是大伯若是个胆小怕事的,只要外面有点风吹草动,就足够吓唬住他,让他断臂自保呢。” 姚氏想明白了,抚着丹菲笑道:“你果真是个聪慧的,真像你阿爹,这事我还需回去和你几个舅舅商量一下。你们两个孩子只管伺候好老夫人就是了。倒是分给你们的院子已经收拾好了,你们姊妹俩选个日子搬过去吧。那边挨着小姐妹们,平日也方便串门说话。等安顿下來,你们就可以去闺学里,和姐妹们一起念书做女红了。” 刘玉锦就最烦念书和做女红,一听大老远跑來京城,还逃不脱,就不免苦着个脸。 丹菲道:“家中姊妹虽然都见过了,但是还不清楚性情如何,要向母亲请教。” 姚氏道:“我也多年未在京中住了,也不清楚这几个孩子。你八妹平日都去闺学,等下可以问问她。” 正说着,外面的婆子就通报说七郎和八娘回來了。姚氏便要婆子张罗摆晚饭。 七郎像个小圆球似的先冲进屋來,给姚氏请过安后,站在一旁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两个新姐姐。这个七郎是个娇气憨傻的小胖子。姚氏只有这一根独苗,不免娇惯了些,舍不得他受风吹雨打,养得他有些娇弱。 八娘今年十三岁,已有了少女之姿,同她母亲一样,都有些争强好胜。她在姚家那十來年里,德言容功一直都是女孩子中最拔尖的,不免有些有些高傲自满。沒想來了京城后,才发现京城贵女们人才济济,光是在段家堂姊妹中,她就被比得暗淡无光。况且八娘模样有几分像姚氏,在姚家里虽然出挑,可是到了段家,却是倒着数。 就说二房这两个新姐姐,义姐刘氏面如满月,柳眉杏目,肤若凝脂,是个时下标准的丰润小美人。五姐则是鹅蛋脸,长眉凤目,高挑窈窕,英姿飒爽,令人眼前一亮。 小女孩本就沒适应这个落差,又突然多了两个落落大方的姐姐,更加自怜自哀,羡慕又嫉妒。她虽然礼仪上一丝不苟,但是对刘曹两人,始终有些生疏冷淡。 八娘给母亲见了礼后,道:“方才回來的时候先去给阿婆请了安,见大伯带着崔家四表兄过來看望阿婆。” “崔四郎回京了,”姚氏有些意外,对丹菲道,“这就是先前你阿婆跟你提过的那个崔家表兄,那是你三姑母家的四郎君,生得可是极好的。” “阿娘,五姐见过四表兄的。”八娘道,“四表兄年前才去过蕲州的呀。” “我都差点忘了。”姚氏笑道。 丹菲自从进了段家门,已经无数次听人提到崔熙俊的名字了,心里其实很好奇。不过这个崔表兄肯定认得段宁江的,只消一眼就能认出她是假货。如何费口舌去解释是其一,要不要将段宁江托付给她的东西交给这个表兄,也是丹菲在犹豫着的问題。 在不能确定崔家表兄值得托付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四表兄是长安城里的玉面四公子之一呢。”八娘忽然大声说,“我方才见了一面,果真面若潘安,就像是画中走下來似的。满长安不知道多少娘子都当她是春闺梦中人。” 姚氏板着脸道:“这种轻浮的话,是你一个堂堂女郎说的吗,怎么上了几天闺学,反而越发沒教养了。” 八娘撇嘴道:“这可是四堂姐的原话呢。” 姚氏鄙夷道:“四娘不过是个小妇养的庶女,你一个嫡女,怎么和她比,明知道你那几个堂姐都在打崔四郎的主意,你就该躲远点,少去参合。莫非你也对他……” “阿娘,”八娘嗔道,“我才不喜欢他这种郎君呢。” “不喜欢最好。”姚氏扫了丹菲一眼,道,“崔家喜欢高门结亲,看不上我们段家。你们这四表兄,怕是要尚主的。” “可是长宁公主,”八娘知道一些流言,好奇地问。 “现在谁说得准,”姚氏道,“崔四郎还说了什么,” “啊,他提到五姐。”八娘道,“他说想见一见五姐呢。” 丹菲呼吸一紧,道:“这么说,是要叫我过去,” “不,不用。”八娘道,“大伯说你回來后就一直病着,不便见客。我看四表兄挺失望的呢。” 丹菲松了口气。 姚氏忍不住多打量了丹菲几眼,道:“阿江,当初在蕲州,你与崔四郎相处得可好,” 丹菲哪里知道段宁江和她表哥有什么情愫恩怨,便捡着最保险的话道:“表兄成日和阿兄出去骑马射猎,其实也难得见一面。不过表兄人是极好的,温文有礼,风度翩翩,阿爹很是称赞。” 姚氏点头微笑,道:“这崔四郎评价一直极好,难怪皇后想招他做女婿。” 丹菲再傻也听得出姚氏话里的意思,笑道:“那感情好,咱们将來能有个公主做表嫂,出门走动起來,都要气派许多呢。” 姚氏满意而笑,又叮嘱八娘道:“你多学学你五姐,别跟着那几个堂姐学。她们脑子是糊涂的,尽奢望轮不到自己的东西。” 八娘也不笨,嘟嘴道:“女儿清楚的很,只不过看笑话罢了。阿娘不知道,平日在闺学里,几个堂姐每日里斗得和乌眼鸡似的。五姐和阿锦姐姐何时去闺学,好和我一起去看热闹。” 姚氏道:“你这孩子,沒个轻重。自家姐妹不合,说出去连着你的名声都不好。你不劝着,还看什么热闹,” “姐姐们争斗,哪里有我这做妹妹置喙的份,”八娘大大咧咧的盘腿坐着,“况且她们平日里傲慢得很,谁都看不起。对了五姐,这几日她们都还常说到你,向我打听你书读得如何,女红如何,到时候怕是要给你一个下马威呢。” “那我可得准备着了。”丹菲不以为然地一笑,“刀枪火海都过來了,总不能给咱们二房丢脸。” 八娘眼睛一亮,忽然觉得这个五姐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有趣许多。 说话间,奴仆们鱼贯而入,把晚膳摆上了案几。 当初刘家饭菜已很是丰盛,又因地处边关,多山珍野味。段家的饭食不但品种丰富,更胜利在精细。水晶蒸饺,蜜酱羊排,鲜香乌鱼褒,翡翠素丸……各色点心,各种凉热菜,每碟量都不多,却林林总总地摆了一大桌子。 因为要守孝,黑红嵌金的碧波莲纹漆器收了起來,用的是一套雪里青的白瓷餐具,看着不起眼,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就能做工极精细,看出价值不菲。 诗礼人家,食不语,就连十岁的小段七郎也遵循规矩,伸着肥肥的小手自己吃菜。 昔日在蕲州,女学里都有教礼仪女红,女先生十分严厉。丹菲自然认真,刘玉锦挨过几次板子后,也老实用功了。于是如今两人虽然都有些拘束,但是举止都优雅有度。不说八娘条不出错,姚氏看了,也很满意。 用过晚饭后,姚氏留亲生儿女说话,丹菲她们便很识趣地主动告退了。 回去的路上,前面挑灯开路的婢子和后面垫后的婆子都隔得远,丹菲这才抓紧时间与刘玉锦商议崔家四郎的事。 刘玉锦也想起庙子里的事,道:“那日我们并未见着他。万一碰到,认不出來可怎么好,” “不论我认不认得他,反正他是不认得我的。真见了面,他自然就知道我是假的。”丹菲道,“我是巴不得永远不见他的好,但是手里的东西又需要交给他。而且,沒亲眼见过他,我也摸不准他是否可信。” “要不,我帮你去看看,” “你能看得出好人坏人,”丹菲嗤笑,“听说是个极俊美的郎君呢,你小心别多看了两眼,把心丢了,被骗得团团转。” 刘玉锦的脸刷地红了,揪着衣角扭捏道:“我沒那么傻啦。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是分辨得出來的。” “别说你,就是我,要学的还多着呢。”丹菲摇了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星光漫天,树影摇曳,两个女孩低声细语地慢慢走远。 与此同时的永兴侯府崔家,崔熙俊正大步穿过中门,朝自己的院子而去。 “四郎。”家中奴仆打着灯,崔中丞慢慢地从长廊一头走了过來。 “父亲还沒歇息,”崔熙俊停下了脚步,朝父亲走了过去。 崔中丞摆了摆手,示意奴仆退远一些,问儿子道:“你外婆的病如何了,” 崔熙俊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怕是不大好了。大舅已在筹办后事了。” 崔中丞叹了一口气,“那你可见到了五娘,” 崔熙俊的嘴角挑起一抹戏谑的笑意,还是摇头,“大舅说五娘生了病,沒请她出來。” “你与他说了卫家女郎同你说过的事了,” “儿子之前就在信中写过。今日去问大舅,他只是笑呵呵地说我一定听错了,说五娘沒死。还说这女子长得酷似故世的文氏二舅娘,玉牌也是真的,外婆和两个舅娘都已把她认了下來。” 崔中丞眉头深锁,道:“那依你看,究竟是认错了人,还是五娘确实沒死,” “儿子沒有见着五娘本人,沒法下定论。但是从段家奴仆口中打听到,说一起來投奔的,还有一位刘氏娘子,也已经给二舅娘认作了义女。这倒确实符合卫女郎的描述。” “还是要尽早和五娘见一面的好。”崔中丞果断道,“且不论她是不是真的,那份东西,八成是在她身上。就不知她是否已经交给了你大舅。” 崔熙俊眉头轻锁,摇头道:“大舅今日丝毫沒提二舅之事,有点怪。我才从北地回來,他于情于理都该询问一番才对。” “你是觉得,那份东西,他已经拿到手了,” “儿子觉得,大舅不会是那么轻信于人的人。光凭一枚玉牌,他怎么会就把人认下了,假如他真的已经拿到了东西,看到了内容,受了惊吓,才绝口不提此事。那么今日他的异常,也就解释得过去了。” “这便说得通了,”崔中丞捶掌道,“你大舅素來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完全比不得你二舅,现在就怕的是,他胆怯之下,万一把东西销毁了……” “父亲先别担心,”崔熙俊宽慰道,“卫女郎说这个曹娘子精通算计,儿子估计她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且不论她冒充五娘是出于什么目的,她也定然知道这份东西的贵重,才会如此小心翼翼,甚至不惜利用临淄郡王來摆脱韦家入了段府,儿子想见到她后,再好好询问,” 崔中丞素來对自己这个少年老成的四子很是放心,“说到那卫家女郎,你昨日送她回了卫家,今日卫家就送來拜帖,想要登门拜访致谢,你母亲有些不放心,怕卫家是上门來提亲的,” 崔熙俊表情一僵,咳了咳道:“父亲和母亲都无需担心,到了秦关后,我就和杨校尉一家一同返京,那卫女郎一直同杨夫人呆在一处,” 崔中丞笑道:“你是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你的品性,若这卫女郎真是品貌俱佳的,又是中书舍人的亲女,这门亲事也是做得的,只你母亲怕得罪了公主……” “让母亲担忧,是儿子不孝,”崔熙俊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沐浴着星光的俊美面庞笼着一层薄薄的清愁,“儿子尚未建功立业,还不想考虑成家之事,” 崔中丞慈爱的拍了拍儿子的肩,“便是你祖母,自己是公主,也不愿你尚主的,你且放心,家人都与你站在一边,时辰不早,你明日就要回千牛卫当值,早点歇息了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两房分歧 段老夫人前一日说的分嫁妆的话,可谓立竿见影。第一日丹菲跟着姚氏去给老人请安的时候,就见到大夫人李氏带着二娘和三娘,跪在老夫人床榻前哭得很是伤心。丹菲她们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老夫人咽气了。 李氏抹着眼泪道:“儿媳本不想和母亲哭诉的,只是此事实在沒有办法了,才來请母亲做主。” 二娘也啜泣道:“阿娘别说了,女儿不嫁就是。剩下的钱,给妹妹们置办一副好嫁妆。只要妹妹们嫁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胡说什么。”李氏高声道,“这郑家三夫人已经相看中了你,对你极满意的。况且哪里有做姐姐的为了给妹妹们省嫁妆,而去做老姑子的。” 三娘也嘤嘤哭道:“二姐不要说这样的话,妹子怎么能眼看着你受苦,而自己享福的。” 姚氏都被这母女三人绕糊涂了,道:“大嫂和侄女们是在说什么。二娘的亲事有眉目了。” 李氏道:“看中了郑尚书家的三房长子,大官见过那郎君,也说是个一表人才的。郑家可是一府三公之家,和他们家结亲,二娘的嫁妆可不能寒酸了。我就來和母亲商量。不料……” 姚氏挂起了脸,道:“大嫂说笑呢。大房在京中经营这么多年,怎么会连一副体面的嫁妆都办不起,还要找母亲伸手要。” 李氏叫道:“弟妹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一大家子,开销多大,弟妹可沒算过账,” 姚氏讥笑:“说是一大家子,也不过就你们一房罢了。大嫂若是能精简些后院的小娘们,也不至于负担这么重。” 段员外郎风流,家中姬妾不少,庶出子女众多,正是李氏的心头痛。她憋红了脸,道:“我这也是为了多给段家开枝散叶。不像弟妹,倒是对二弟不闻不问。” “二官有儿有女,有人继承香火。大嫂操心得太多了。” “好了,”段老夫人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了两个儿媳的口角。她把两人扫了一遍,对厉声道:“当年你的二郎君娶亲,除了公中份例,我出了两千贯做聘礼。大娘出嫁,我又出了两千五百贯给她添妆还送了一套红宝金凤头面。我当日就说过,以后每个女孩我都出两千贯添妆,首饰头面若干。若有高嫁的,再适当添些嫁妆。这是当年的话。但是如今情况不同了。二房的家产都折在了蕲州,公中的份例有限。她们孤儿寡母的,我自当多补贴一些。既然将來分家,家产两兄弟一人一半,那我的嫁妆,也一房分一半。” 李氏一听更急了,哭道:“母亲原本说得好好的,每个孩子均分。怎么如今转眼就变了主意,要两房对半分。母亲可怪儿媳是贪婪之人,可儿媳只想着为儿女好。若是按照新的算法,我们大房的女儿的嫁妆都要折半算。二娘和郑家的亲事危矣,” 段老夫人气道:“郑家若是为了一、两千贯的钱财就反悔,如此重利轻义之家,有何可嫁的。长安里门当户对的郎君们都死光了不成。我知你一心想高门嫁女,可也要看看对方家风门楣。二娘和三娘嫁了公侯之家,就一定能够美满和顺。你若想不通这点,你就是在害自己的孩子,当初大娘那婚事我就极不同意。新安郡王府的二夫人,说着名头是好听,可那二郎君说着是敦厚纯朴,我看就是的平庸又沒主见的。偏偏侯夫人却是个母老虎,把侯府管得像个铁通似的。现在你也看到了,大娘在夫家受尽了婆母欺负,生了郎君也不能养在自己身边,丈夫又是个懦弱的,只听他娘的话。因为那是侯府,我们段家也不好去为大娘出头。便是大官,训斥了女婿后,回头都要被侯爷刁难回來。大娘每次回來对你哭诉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觉得后悔。” 李氏一想到自己苦命的大女儿,顿时真心哭了起來,道:“儿媳就是想着大娘,才想要二娘她们高嫁。若不是侯府瞧不起我们段家,大娘怎么会在婆家受苦。要是二娘和三娘嫁得好,大娘也跟着沾光不是。一家姊妹,当然是一荣俱荣的。” 段老夫人恨铁不成钢道:“大娘议亲时,是家里光景最好的时候。就这样,她嫁去侯府做二少夫人,都还被百般挑剔。如今我们段家什么光景,你比我这老婆子更清楚。你凭什么觉得二娘她们能说到更好的婆家。就凭嫁妆。冲着嫁妆來求亲之人,你也都能看得入眼。” 李氏哭道:“就算是嫁门当户对的,嫁妆多些,女儿们在婆家也要过得好些。母亲不可以偏心呀,” 段老夫人顿时气得面色发紫。 姚氏冷笑道:“大嫂慎言,作儿媳的,怎么能指责长辈。我却觉得母亲是极公正的。这十來年里,二官带着大郎君和五娘住在任上,我带着两个小的住娘家,非但沒在府里吃住,二官每年还让人从蕲州送皮料药材和银钱回來,每次都不少于一千贯。做寿、祭祀时,二官又会再送钱礼,少说也有几百贯。我们除了公众份例外,可沒多要。而你们大房,光是每天宴客、随礼、孝敬上峰、打点手下……这都是从公中账上走的。母亲也不知道掏了多少……” 丹菲突然张口打了一个喷嚏,清脆响亮。姚氏被猛地打断,一下忘了自己说到哪里,接不上话了。 “是我失礼了。”丹菲朝几位长辈抱歉一笑,道,“乍來长安,还不是很适应这里的气候。” 八娘机灵,早就觉得母亲和大伯母当着祖母的面争吵不对,立刻顺着道:“五姐这八成是给柳絮弄的,许多人每年到这季节都要打喷嚏。五姐且忍一忍,过了这个月就好了。” 丹菲揉着鼻子,笑得很羞涩,道:“我不过是鼻子痒,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是阿婆再不用朝食,就要错过进药的时辰了。” “对对,朝食,”姚氏也不再和李氏纠缠,迭声吩咐奴婢们摆膳。 丹菲正要过去扶段老夫人起身,二娘忽然凑了过來,一下就将她挤到了一旁。 “五妹身子不适,可别过给了阿婆。今日就有我和三妹來侍候阿婆进膳吧。”二娘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把段老夫人扶了起來。 “那就有劳二姐了。”丹菲也不和她挣,大方一笑,跪在下方的软席上,帮着传汤递水。 几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围在自己床边,殷切地侍奉汤药,段老夫人的脸色终于缓和下來。两个儿媳暂时鸣金息兵,做回了孝媳。这第一回合,两房沒有分出胜负,二房略占上风。 李氏服侍完了段老夫人,怒气冲冲地带着两个女儿回了院中,气得一口气砸了两个玉瓷杯。 三娘厌烦地瞥了一眼,孤傲矜持地坐在一旁,拿着一本新出的诗集看了起來。 二娘吩咐婢子來打扫,拉着母亲道:“阿娘别发火了,二婶如今可是寡妇失业,若闹大了,怕她要去族里哭诉咱们欺负人。” “她做了寡妇又不是我们的错。你二叔自己沒守住蕲州,能怪得了谁。”李氏光火道,“我昨日算了半夜,老夫人手里起码还有两万贯。家里目前八个女孩,一人能分到两千五百贯。可若是两房对半分。大房六个女孩,每人拿不到一千六百贯。而二房两个丫头,每人就能有五千贯……” “阿娘,这账我们都会算。”二娘打断母亲的话,“不过,我和三妹就罢了,后面那些小娘养的,随便给些就是。算下來我们姊妹俩拿的倒是比之前还多。” 李氏哼道:“六娘和七娘就罢了,你爹可是绝对舍不得亏待了四娘的。” 二娘冷笑道:“四妹一个庶出的,生得再美,又能嫁多好。怕给她厚实嫁妆,她也消受不了。就连阿爹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到时候阿娘捏着阿婆的钱,怎么分却是你的事。阿爹向來不管这些庶务的。” 李氏道:“你爹不管事,可许姬可不是个好糊弄的。咱们这些年在她们母女手里吃了多少亏。你之前亲事上吃的亏,这么快就忘了。” 一提及那事,二娘就怒得面色发青,道:“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呢,” 李氏搂着她,道:“我的好闺女,阿娘现在沒什么指望的,就是想把你和三娘嫁户好人家,再给六郎娶个好媳妇,我就好好享媳妇的福了。” “那阿娘不妨考虑一下女儿的提议。”二娘扶了扶发鬓上的华胜,“我看阿婆的心意是不会变的了,不妨换条路走走。” 李氏在心里重新拨算盘,扭头看到三娘拿着书本坐在窗下悠然自得地看着,气不打一处來,训斥道:“吟诗还能吟出嫁妆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竟然一点都不急。” 三娘懒洋洋地放下书,道:“阿娘和二姐喜欢算账,你们算就是。我脸皮沒二姐这么后,不好意思议论算计这些铜臭物什。” 二娘气道:“你倒不食人间烟火,吟诗就能吟饱了不成。等你到了婆家受了欺辱,有得你后悔的。” 三娘不屑道:“我必然要找个真心爱重我的人,此人也必然不在乎区区嫁妆。” “天真,” “庸俗,” “够了,”李氏扶额,“嫡亲的姐妹,吵什么吵。你看看人家五娘和八娘,才重逢几天,都比同胞姐妹还亲了。” 三娘仰着精致的面孔,鄙夷道:“五妹招人疼呀。二婶喜欢,阿婆和阿爹偏爱,连崔四表兄也格外关心她。” “你说什么。”二娘浑身一震,声音猛地拔尖,就像被掐住了脖子。 “好了,”李氏喝道,“虎父无犬女,五娘既然能从蕲州死里逃生,必然不会全凭着运气。我恐怕要多看着她一些了。” 丹菲和刘玉锦中午和姚氏母子一起用了膳,回到院子里,就见阿竹和阿菊带着两个陌生的婆子给她们磕头。 阿竹神色有些不安,道:“两位婆子都是大夫人刚刚送來的,说是就要给两位女郎移居了,怕人手不够,添置过來的。” 丹菲惊讶过后,微笑道:“我正担心我们年轻,办事沒经验,大伯母就送人过來帮手,真是好比雪中送炭。有两位孃孃帮助,想必移居之事,定能进展得有条不紊了。” 说罢,又让阿竹拿钱赏了两个婆子。 这钱、黄两个婆子见丹菲说着一口带着蕲州方言的官话,语气柔软温和,一副性子极其和顺的样子,便有些觉得李氏小題大做。五娘子温和沒主见,院中自然是她们两个年长的婆子说了算。一想到日后恣意的日子,两个婆子都暗喜不已。 丹菲又温温和和地说:“我和锦娘将來也是要住一个院子的,除了贴身婢子,其他的偶不分彼此了。我这大婢子阿竹当得一个主事,还差一个位子,两位孃孃自己商量一下,看谁做的好。” 钱、黄两个婆子不分开伺候,不免一愣。钱婆子急忙道:“五娘这样,与规矩不合。” 丹菲一副茫然又可怜的模样,道:“孃孃此话怎讲。我是想着,既然住一个院子,若有两个管事,分权而立,反而容易起乱子。孃孃说规矩,可是家里有规定,不准如此。” 钱婆子为难,“倒也……不是。” 丹菲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我可最怕冒犯了规矩了。既然如此,两位孃孃好生商量一下吧。等到搬院子那日,给我个答复就是。” 黄婆子还想开口,丹菲却假装沒看见,打了个呵欠便上床休息了。 且不论这两人关系如何,如今要在地位上定个高下,必然不会如之前一样团结一心了。将來这院子里,有得热闹可瞧。 想到此,丹菲在床上翻了个身,摸着手腕上带着体温的银镯。 她一点都不想把光阴消耗在这些汲汲算计的内宅琐事上。段家如何分家,女郎们嫁妆多少,她也丝毫不关心。她才在段府住了两日,就已经开始思念高墙外清新自由的空气了。她迫不及待地想早日了解这个事,走出这个深宅大院,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在还沒有來长安时,她也时常幻想着京城高门华族的奢靡精致的生活。鲜衣怒马、金玉满堂。可是等她真的走进这里,却什么都沒看到。 不知道是她走错了地方,还算她一开始,就期望错了。 姚氏很快就知道大房送了两个婆子过來的事。被人侵占了地盘并不是令人愉悦之事,姚氏自然气得咬牙切齿。她有不好叫丹菲把人退回去,于是干脆也用李氏的借口,一口气给丹菲她们添了十个婢女和两个婆子 一个小院哪里塞得下这么多人。丹菲谢道:“母亲体贴女儿,我们感激不尽。只是母亲如此做,摆明了和大伯母打擂台,传出去又要惹族里亲戚说闲话。” “你呀,”姚氏叹气,“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软了。你大伯母是明着插手你院中的事呢。” 丹菲巴不得她这么看自己,“女儿只是觉得奴婢们少些,不与其他几个姊妹攀比的好。” 姚氏无奈,只精挑细选了几个伶俐的奴婢婆子,又实在怕丹菲应付不了,将合欢也暂时送了过去。 临走前,姚氏又把丹菲叫住,递了一个檀香木盒子过去,道:“里面是十二瓶凝玉紫香丸,培元固本、补气养心。你每日睡前服用一瓶。” 丹菲不解,“女儿身子好着呢。” “这可不是我给你的。”姚氏笑起來,“是崔家送來的。你大伯不是说你有病,不能去见客么。崔家就送了养生的药丸过來。虽然是以你姑母的名义送來的,可到底是谁的意思,我想你也清楚。” 除了那个传奇一般,又肩负着段刺史昭雪重任的崔熙俊,还能有谁。 只是丹菲不明白,他八成也怀疑她是假货,怎么还会对她这么殷勤上心。他想要试探自己。还是想要迷惑别人。 丹菲顿时觉得这个盒子有些烫手,道:“崔四表兄怕也是因为阿爹和阿兄的事,才对我特别关心。还请母亲代我多谢姑母的关爱。” 姚氏点头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像你二姐。” 丹菲心道,因为她可沒有那闲情逸致和一个能威胁到性命安危的人畅想儿女情长。 钱、黄两个婆子商量了两日,终于來见丹菲,说已经达成了共识,由黄婆子做另外一个管事,与合欢一起管理院子。钱婆子自告奋勇负责厨房。 丹菲无不可,当即就把人事敲定了,一切都由两个管事做主,自己做个甩手掌柜。不说钱、黄两个婆子,就连姚氏送來的人见五娘不问庶务,人又和善宽厚,心思也都渐渐活络了起來。 第二日一早,丹菲和刘玉锦给老夫人请过安后,就带着奴婢搬到了新院子里。 丹菲她们的新居是西园的凤归院,大夫人安排的,说图个好名头。凤归院紧靠后花园,和其他几个姊妹的闺阁挨在一处。院子里套着两个小院,朝阳又宽敞,摆设考究雅致。 说是搬家,其实丹菲她们几乎空手进的段府,也还來不及添置什么,只一点新衣首饰外,就沒了。 不到午时,婆子们就带着婢女将凤归院打扫出來了。两房的夫人们,几位段家的堂兄弟姐妹们送來的乔迁之礼也陆续送到。各种文房四宝、扇画宝瓶等精巧摆件摆了半间屋子。 大房下还有两家投奔而來的亲戚,如今寄住在段府里,也送來些吃食与小玩意儿。丹菲都叫阿竹和合欢记下,日后好回礼。 如今刘玉锦住西小院,丹菲住东小院,只隔着一道墙,平日來往也方便。午饭是姚氏叫人送來的,说她们搬家劳累,在自己院里吃了就是。用过午饭,丹菲她们终于在新床上睡了一个午觉。 午后,大夫人又遣了针线婆子过來给两个女孩量身做新衣。这些都是走公中账的。段家自诩清贵之家,要求子孙勤俭刻苦,女郎们的月钱都只有五贯钱,三匹绢。大周朝民间交易是钱帛兼用,女郎们便爱留着铜钱打赏下人,用绢布去买胭脂水粉。刘玉锦虽然是义女,月钱却是一样多,倒把她乐了一回。 针线婆子们走了后,丹菲把两个婆子和合欢等人叫到跟前,道:“我和五姐迁居,本要办个家宴招待答谢一下亲戚,但因在父亲与阿兄孝期,不便聚众饮乐,可礼节又不能废。孃孃们可知家中有什么前例。” 钱婆子对府中的事做了如指掌,道:“老奴记得上次老大郎去世八个月时,东院乐歌院闹了白蚁,二娘也搬了院子,后來便招待姊妹们吃了一顿便饭。菲娘觉得如何。” 黄婆子不赞同道:“如今老夫人还病着,五娘就召集姐妹吃喝,恐怕不妥。老奴看就改为吃茶的好。” 丹菲点头,“不吃酒做乐,光是吃茶,顺便与姊妹们熟识一下,应该与守孝无碍。合欢去回禀一下母亲,若她同意就好办。钱孃孃掌管厨房,茶会的事,就由你负责了。” 钱婆子欢喜地应了下來。黄婆子见五娘听了自己的意见,却是钱婆子捞了个肥差,好生扫兴。偏偏这个五娘是个沒心眼的,扭头又把送帖子这样的可得打赏的好差使,交给了阿竹、阿菊姊妹俩。 姚氏对茶会之事沒有异议,还道丹菲果真知礼。丹菲便和两个婆子翻了黄历,三日之后的五月初二就是个好日子,茶宴就定在那日。阿竹磨墨,丹菲亲自用碧雪笺写好帖子,和刘玉锦一起署了名,把帖子给各院送了去。 三娘拿了帖子,仔细端详了一下上面的字,只见笔锋遒劲有力又不失清秀雅致,一股飒爽之气扑面而來。光就这笔字,就可见此人颇通文墨。 三娘酸溜溜地放下帖子,问二娘道:“二姐去不去。” “怎么不去了。”二娘往发髻里插了一根碧玉梅花簪,冷笑道:“这几日和她都只在阿婆那里打个照面,话都沒多说。我到时候可要好好看看,让崔四表哥每日都派人上门來询问送药的段五娘,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春日茶宴 举办茶会那日,天高云淡,清风凉爽。丹菲早上起來,沐浴着春光,看着婆子们指挥着婢子布置茶会。 她有那么片刻的恍惚,觉得她们还在蕲州刘家里,刘玉锦就要招待友人來聚会,而她正负责打点安排一切。很快,母亲陈氏会从院门外走进來,朝她招手微笑。继父刘百万则会在掏出钱袋,又多给了刘玉锦几枚金叶子做零花钱。 于是,刘玉锦欢天喜地地她说:“阿菲,我要去买新衣,你同我一起來呀,” “五娘,” 丹菲猛地回过神來。 合欢欠身道:“女郎们都到了。” 茶会摆在后院中的藤萝棚子下。这里地方宽敞僻静,视野却极好,可以将院中大半风景收入眼中。且藤萝花正在最绚丽热闹的花期,花串怒放,远望好似一片燃烧着的紫火。段府当年是宰相府,花园构建精美,特有一股豪门世家的贵气。 丹菲讪笑,这点,可是刘家全然不能媲美的。她怎么会有那样的错觉。 叔伯去世,大房的女孩儿们都在守九月期服,如今才满五个月。虽然女郎们都是素衣简钗,可是衣料名贵非常,银丝刺绣精美考究。女郎们端坐在藤萝花下,雪衣红颜,依旧清丽如画。如果她们不是那么倨傲冷漠,或是呆板拘束,那么这次的茶会完全可以入画,提名一个《春日八美图》。 丹菲自然知道今日的茶会不轻松。客人们有备而來,她也有备在心。 见礼寒暄过后,段二娘段宁语就首先发难。她环视了一周,微微笑道:“五妹刚回家才半月,倒是很熟悉姐妹们的喜好。知道我们因为给二叔守孝,错过了今年的春日曲江花宴,特此将茶会摆在了这里。真是有心了。” 三言两语,就在段五娘额头上写下了心机深重几个字。段二娘平日必定沒少受李氏教导。 丹菲脑子里回想着昨日合欢在自己耳边报过的话:段二娘今年十七。京中华族女郎素來嫁得较晚,十八、九岁成婚者居多,但是大都很早就定了亲。二娘原本自幼就定了亲,于婚事也不急。不料去年末,那家的郎君忽然传出与寡嫂私通一事。 出了这等丑事,段家自然怒而退了婚。可还未等再给二娘另寻夫家,蕲州的噩耗就传來。段家门庭虽然不至于一落千丈,但是儿女婚配上却受了大影响。合适的人家都采取观望态度,不肯轻易许婚。此时不再定下來,若老夫人去世,二娘至少还要守一年的孝,那时就已十八了,怕是适龄般配的郎君都已经被别家先抢走了。 因为这个事,想必二娘心里是极埋怨二房的。叔叔已死,自然把账算在了堂妹头上。 丹菲低下头,腼腆笑道:“二姐过奖了。妹子初來京城,哪里知道什么花宴。只是在北地,沒有见过着个藤萝花,看着很是喜欢,才一时兴起。若是不合规矩,还请二姐教导。” “哪里有不合规矩之处。”二娘道,“只是在赞你别出心裁罢了。原本我还担忧你,想你父兄新亡,你怕是平时都整日在屋里流泪伤神,或是为二叔和大堂兄在佛前祈福。现在我终于松了口气,不用担心你哀毁过度了。” 这已是明着指责丹菲不孝了。八娘心急,当即就要反驳,却被刘玉锦扯了扯袖子。 “相信她。”刘玉锦低声道。 丹菲认真地听二娘说完,歪着头想了想,对二娘道:“二姐,大伯官拜员外郎,是文官,对吧。” “正是。这又如何。” 丹菲叹了一声,面露苦涩,却是坚强一笑,“那二姐怕是有些不了解武官家眷。刺史虽然是文官,却是从校尉做起,靠着战功升上去的。我们二房,是武官之家。阿爹与我说过,武官之家,男女各司其职。男人在外拿命拼功名,女人掌家理事,抚育后代,不让男人有后顾之忧。若是男人不幸身亡,家眷们该做的,就是痛哭着将他下葬,然后抹去眼泪,打起精神來,好好地继续过下去。眼泪、哭泣、沮丧和哀伤,这并不是祭典亡者的最好的方式。阿爹是为了守城而战死,阿兄是为了给百姓杀出一条血路而阵亡。我,作为一个踏着他们鲜血铺就的道路逃出蕲州,回到长安的女儿,我当然哀伤,其实我依旧每晚都在被子里哭泣。我敬爱我的父亲和兄长,但是不论我做什么,都无法令死者复生。可是我也在努力,努力地像一个武官的女儿一样,像我的父兄一样,勇敢坚强地继续我的人生。二姐,这份感情,你明白吗。” 二娘懵了,事实上,在座的所有女郎们都有些懵了。二娘沒想到自己随便挖苦了几句,竟然能引出这么一大段激情荡漾的回应。眼前的段家五娘依旧楚楚柔弱,双目含泪,可是她刚才的话,好似一串耳光甩在了自己的脸上,打得她无地自容,顿时觉得自己无比浮浅。 扑哧一声笑,是段三娘段宁瑶发出來的。她今年十六,倒生得珠圆玉润、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像父亲,有些厚实。她大概也对自己这个缺陷不满,随时都抿着嘴,又不苟言笑,显得颇有些清高冷漠。 “三娘京城里有些才名,平日爱吟诗作词、弹琴作画。”合欢昨日是这么说的,“去年曲江诗会上,有人拿了些诗作请人评赏,三娘用男子署名的一首《陌上听风》名列榜上前五,还被中书舍人李俞李郎赞了个‘别出心裁,巧思点缀’。” “我看她平日总挂着脸,可是有什么事不开心。”刘玉锦问。 合欢捂嘴笑,“三娘就是这个作派,说什么才女总有清愁,不解眉头。奴也不懂诗词,就是这个意思。” 如今,这个“总有清愁”的才女三娘,倒是显得挺友爱随和的。她倾过身拍了拍丹菲的手,把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道:“五妹别哭,二姐是胡说的。二叔和大堂兄去世,都知道你必定悲痛欲绝。只是人各不同,有的人喜欢大哭大闹,有的人只愿默默垂泪。二姐沒有看到五妹落泪,就不表明五妹不伤心。” 八娘也跟真抹泪,道:“五姐别哭了,不然我也要哭了。” 二娘沒好气:“倒都是我的错了。好好的茶会,是我把你们都惹哭了。那我走便是。” 说罢就站了起來。 丹菲急忙把她拉住,道:“好姐姐,你沒说错,你别生气。妹子办茶会前,也担心过这有些不妥。只是想着自从妹子和锦娘进府,又是搬居,给姐妹们添了多少麻烦,若不回谢一次,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若是父兄在天有灵,也自然希望妹子和各位姐妹好好相处,有个伴儿的。” 二娘得了台阶,便顺着下了,道:“确实如此。家中姐妹也都关心爱护你,你该多放开心扉,平日里多和我们聚聚才是。” “二姐说的是。”丹菲抹去了泪,亲自给她倒了杨梅露,“我还听说三姐是京中才女之冠,尤擅诗词,今日可能请教一下。” 三娘听到“才女之冠”四个字,刚凝聚起來的清愁顿时一扫而空。她谦虚地笑了笑,刚启了齿,还未出声,就被人打断。 “我可是來迟了。” 一阵银铃般的轻笑传來,眨眼间,一个墨绿衣裙的少女带着四个婢子跨过院门朝这边走來。只见她粉面桃腮,娥眉杏目,身段娇小窈窕,举手投足都透露着一股少女特有的婀娜轻盈。丹菲和刘玉锦早认得她,却还是觉得眼前一亮。 她一出现,就好比一团乌云罩在了二娘和三娘的头上。两人的脸色一同阴沉了下來。 二娘阴阳怪气地笑道:“四妹可又是跟着许姬学歌舞,才耽搁了这么久时间,让姐妹们好等。” 四娘段宁倩是庶出的,比段宁江大两个月,故排行第四。大周朝嫡庶分明,庶出的儿郎还好,女儿却如同半奴。公卿大臣之家重礼教,庶女教养才好些。四娘命好,生母许姬极受宠,同胞哥哥又上进,她行头排场比之嫡女并不差多少。为此更加惹得上面两个嫡出姐姐嫉妒怨恨。 许姬是段员外郎同僚赠送的歌姬,妖娆妩媚,在段家大房专宠了十多年不衰。华族大姓家的正室和女郎都以端庄雍容为德,只有伎人才需靠美色技艺邀宠。二娘说四娘学歌舞,是把母女俩一起骂了。 丹菲看这四娘看着娇滴滴的,会被二娘讥讽得哭鼻子,沒想她只是脸色僵了僵,就笑道:“二姐恕罪。方才是三兄回府來,说是昨夜巡视察觉有贼人越坊墙,追查一番后,竟然抓住了一窝流窜的盗贼,其中一个还是有多宗命案在身的大盗。三兄受了上峰夸奖,特被放了一日休假,还奖了五十匹绢。” 此话一出,二娘和三娘的脸色更加难看,好似她们和盗贼是同伙一般。 八娘飞快地对丹菲和刘玉锦低语道:“三哥和四娘一母同胞。除了我们大兄生前任司兵,大房几个阿兄都还沒功名,反而是许姬所出的这个三兄在金吾卫任职,眼看着就要升上曹参军了。” 丹菲两人恍然大悟,原來是庶出的郎君有出息,衬得嫡出的儿女脸上无光。 段家这一支只有两房,孩子们的行第便排在了一起。家中大郎君是英年早逝的段义云,大娘和二郎是嫡出,二郎十岁的时候患病夭折,大娘也早就嫁人,随夫家住在成都。后面的三郎、四郎和五郎都是许姬所出,五郎也早夭。今年才十一岁的六郎才是大夫人所出。丹菲还留意到大房院里还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妾,不知道怀着的是男是女。 段刺史一生只有前后两个妻子和一个妾,儿女都是嫡出的。他这大哥却和他相反,后院给他塞得满满当当,生了一地儿女。不怪李氏一听老夫人要把嫁妆对半分就急,实在是家里儿女太多了。 四娘反击了二娘一回,也不乘胜追击,倒是转來和丹菲她们寒暄,道:“五妹好生灵巧能干,挑选的这处又漂亮又清静,布置也雅致得当,透着一股大方。到底是北地养大的女儿,比之京中女儿,别有一番潇洒风度。” “你來得最迟,话倒是最多。”三娘冷哼道,“快过來坐下,就等你开席了。” 四娘依旧笑得一团和气,拉着刘玉锦的手一同坐下。丹菲便吩咐开席。 司茶的婢子坐在廊下,摇着一把素娟小扇,烧水煮茶。清淡的苦香随着水气蒸腾弥漫,给这。其实品茶只是个名头,女郎们更多的还是爱饮果浆,于是席间案几上摆放着各色果浆、奶酥酸酪和茶点果子。 虽然不便奏乐戏耍,但是女郎们都因为守孝在家中闷了数月,难得有机会做宴。就算恩怨纠葛难解,为着这大好春色,也肯暂时消停片刻。 丹菲把在蕲州的一些趣事修改了一下,假装成段宁江的经历,说來给姐妹们听。她讲故事的本事不错,把几个简单的小事说得妙趣横生,逗得原本还青脸白眼的姊妹都笑了起來。连矜持清高的三娘也拿扇子捂了嘴,又是鄙夷丹菲说的粗俗,又忍不住觉得有趣。 “原來边关竟然如此好玩。”八娘听得入迷,“我还道那里荒蛮贫瘠,黄沙蔽日、罕无人烟呢。” 丹菲道:“若真是个荒凉之地,瓦茨又怎么会想來争夺,引起战乱。不说蕲州,就是岳城。松山一代,都山林茂密,满山都是奇珍异兽。山下除了农田,大多是茫茫草原。冬日大雪,是有些荒。可等一开春,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就可以出城纵马狩猎了。” “那五妹骑射定然不错了。”四娘羡慕道,“京中女郎也骑马击球,可都是小打小闹。我长这么大,只有去年秋猎的时候随阿爹去过一次,可也什么都沒猎到。” 丹菲谦虚道:“北地女儿,不论官员大族家的女郎,还是布衣贫民家的娘子,大多都会骑射。我们入乡随俗,每得了空闲就会骑马出城,踏青射猎。” “那你会打马球吗。”二娘忽然问。 丹菲愣了一下,道:“会是会,球技却是一般。” “会就好。”二娘道,“京中女郎们也常在一起射猎击球,还有女子马球队。可惜家中,你三姐是个只拿得动笔杆的,四姐闻了畜生气味就打喷嚏,几个妹子又还小,顶多只能骑马溜几圈。你平日可以去城外庄子上练练马。等你出了孝,就随我打马球去。” 丹菲着实有点惊喜。她是骑马狩猎长大的女孩,进了深宅后每日都觉得拘束,能偶尔出去放松一下是极好的。而且,只要有能出府的机会,她就有机会去接触外面的人。她可以重新和萍娘取得联系。 “这样可行。”三娘皱眉,“五妹还在孝中呢。” “去自家的庄子,又不是出门交际,有什么妨碍。”二娘不以为然,“当年阿翁过世的时候,我们也去庄子上消暑呢。” 四娘笑道:“妹子恭喜二姐得一得力助手。将來你们姊妹两人定能在球场上为我们段家女郎扬威……不过,听说五妹身体不是怎么好呢。打马球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 丹菲道:“我刚來京城有些水土不服,如今已经是好多了。多谢四姐关心。” “那我就放心了。”四娘拍了拍胸口,“因为我听说崔四表兄听闻你身子不适,给你送了不少药呢。那凝玉紫香丸,可是他向临淄郡王从御医手里求來的呢。崔四表兄待五妹真是与众不同。” 话音一落,几道雪亮的目光就犹如刀子一样扎在了丹菲身上。 丹菲一脸天真又茫然,惊讶地叫道:“原來那药竟然是崔四表兄送來的。老天爷,我都不知道。母亲说是姑母送來的,我还写了信函去致谢。要是早知道是崔四表兄送來的,我也该向他致谢才是。往日在蕲州,他來去匆匆,也沒能多说几句话。我本该借着这个机会和他见上一面,聊聊父兄之事的……” 丹菲越说,二娘和四娘的脸色就越发难看,刘玉锦和八娘却是隐隐发笑。 二娘狠狠瞪了四娘一眼,恨不得那膏药糊了她的嘴。若不是她多嘴,五娘根本就不会知道崔熙俊关心过她,更不会想到要去和崔熙俊联系。 丹菲很虚心地朝几个姐姐请教,道:“妹子不熟悉京中礼数,姐姐们觉得我送信道谢好呢,还是亲自上门道谢好。” 二娘和四娘几乎异口同声道:“不用,”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家中两个姐妹爱慕一个男子还不够,还要再加一个人进來吗。 四娘盈盈笑道:“母亲和婶婶就已去过崔家道谢,礼节已全,你就不用再担心了。四堂哥就要下场考试,现在正闭门苦读,不好上门去打搅。都是亲戚,出手援助本是应该。三番五次道谢,倒是要教崔家觉得不自在。” 丹菲有心打探一下崔熙俊的事,便顺着问:“崔家不是封了侯了吗。崔姑父是御史中丞,听说四表哥还是千牛卫备身,怎么他还要去考科举。” 二娘微微得意,道:“四表哥可不像京中其他公侯子弟那样,只靠祖荫度日。他是长安贵公子里数一数二知上进的,年纪轻轻就已是考中明经,今年还要下场考进士。算起來,再过十來日,就要开考了吧。也不知道表兄准备得如何了。” 丹菲又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想必崔四表兄平日结交的,也多是举子名士吧。” 一直一脸清愁坐在一边喝着梅花露的三娘忽然开了口,道:“四表兄结交的人确实挺广的,上下九流之人都有。他平素和临淄郡王关系最好,常伴郡王出入。” “临淄郡王不就是把五姐送回家的人吗。”八娘惊道。 “正是他。”丹菲道,“难怪郡王出手相助,原來也是因为和四表兄交情好。” “表兄和郡王自幼就是好友,又一起在军中磨砺过,交情非比寻常。”二娘道,“崔家可是永兴侯,有丹书铁券的,四表兄自幼就出入大明宫犹如西市一般。则天皇后在世的时候,还抱着他,赞他聪颖俊秀呢。” 四娘也一脸春情,道:“四表兄允文允武,长安城里,上至宫中后妃公主,下至平头百姓,无人不知崔郎美姿仪。上次他随临淄郡王一起华服出行,众人围观,可沒被那些大娘子小媳妇们丢手帕香囊和果子,” 二娘鄙夷道:“那些粗妇,也配肖想崔郎。” 三娘在旁边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道:“二姐吃哪门子的醋。长宁公主都不计较呢。” 这话好似一把利刃插入二娘和四娘的胸口,两个女孩脸色霎时惨白。 丹菲竖起了耳朵,道:“四表兄和公主也有交情。” “那哪里是什么交情。”二娘气得发抖。 四娘极其难得地赞同她的话,激动道:“那分明就是孽债,” “四表兄明明对她无意。” “她却死死纠缠不放,害得四表兄去年为了躲她,还离京出游了数月。” “她满京城地散布流言,到处说四表兄钟情于她。” “若是别家女郎对四表兄有意被她看到,或是四表兄待哪个女郎好些……” “她还会去欺压对方,” “沒错,她可是公主,是韦皇后所出,京城里除了安乐公主和泰平长公主外,还有哪个公主有她权势大。” “所以四表兄被她缠得,就快二十岁了还沒说上亲事。因为大家都畏惧长宁,不敢和崔家结亲,”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完毕,异口同声道:“五妹,你说她可恶不可恶。” 丹菲缩了缩脑袋,怯生生地赔笑,“妹子……不敢论天家女的是非……” “无用,”二娘鄙夷。 “怯懦,”四娘冷嗤。 三娘阴阳怪气地笑道:“你们自己吃醋不够,何必还要拖上五妹。她看样子也不想嫁崔郎。” “想也无用。”二娘傲慢道,“崔家儿女都人才出众,崔姑父可是只愿和高门结亲呢。就说大房里,大表姐熙芳姿容惊艳、端庄淑慧,被聘做了北静郡王妃。大表兄熙烨也是有名的美男子,娶了临川公主的孙女郑氏;六表姐熙莹更是艳名远播,及笄后媒人都踏平了崔家门槛,去年嫁了折冲都尉李家的次子。” 四娘也叹气,“长宁公主今年都十七了,也拖不了多久了,怕是真的会要四表兄尚主呢。” 丹菲一点都不关心崔熙俊将來娶谁做媳妇,她只关心此人是否可靠。若他真的娶了长宁公主,做了韦后的女婿,高安郡王的侄女婿。那她手里的东西,就绝对不可托付给他了。 “那临淄郡王呢。”丹菲忽然问,“他人如何。” 四娘摇头道:“别提了,临淄郡王可就是表兄的前车之鉴呢。” “此话怎讲。” “郡王妃是韦皇后的侄女,这韦妃可是全长安,不,全大周最最出名妒妇了。郡王和她三天两头地吵闹,弄得全长安都知道,真是丢死人了。” 三娘也厌恶道:“听说上月又打死了王府里的一个婢女。” “还是一尸两命呢……”二娘插嘴。 几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听了这话,顿时又羞又恐惧,红着脸闭上了嘴。二娘后知后觉,咳了咳,道:“总之,希望四表兄多看看临淄郡王的遭遇,横下心拒绝了长宁。” “可是……”丹菲怯怯地问,“万一四表兄愿意尚主呢。” 二娘坚定道:“四表兄不定不肯的,他勤奋苦读,参加科举,有雄心壮志,要一展抱负的。怎么可能愿意做个驸马,在九寺里担个闲职,平庸一生,” 三个女孩都不约而同地长叹了一声。二娘和四娘是替崔家表兄忧愁,三娘却是因为觉得这些话題都太低俗无聊了。 丹菲要打听的都已经打听清楚了,便转了话題,提议作诗。 三娘立刻來了精神,要以着春花为題,七言或者五言绝句都可。二娘和四娘都不耐烦作诗,她便抓着了倒霉的刘玉锦。 刘玉锦急中生智,竟然磕磕巴巴地作了一首打油诗,什么“好大一朵花,就像大喇叭,早上朝东开,傍晚全谢了。”竟然还押韵。 众女郎们听了都哈哈大笑,先前僵硬的气氛终于一扫而空。刘玉锦总算派上了大用场。有她这么一个可供大家取笑的人在,二娘她们也不斗嘴置气了,反而都來逗她玩。刘玉锦脾气也好,只要无伤大雅,她也都跟着姊妹们一起玩笑。 今日这个茶会也在这一串串轻快悦耳的笑声中恢复了正常。春日明媚,花好风清,庭院中裁绿染黛,一片生机勃勃。时光也显得那么静好。 坐在这个院子里,看着微风轻轻吹拂着头顶一串串粉紫的藤萝花,丹菲会有片刻的错觉。仿佛大周江山稳固,北土并未沦陷。而她也未流离千里,又寄居在谁人的檐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巧治刁奴 四月的长安,到处都是一派莺飞草长、繁花似锦的春日盛景。长安城里的仕女名媛们纷纷换上了轻薄明艳的春衫,戴着轻纱帷帽,乘坐着青棚油壁车,结伴出行。 乐游原上,满是罗衣轻扬,鬓插牡丹的娇媚仕女,随着郎君登高望远;曲江池边,帷帐高支,帐内欢声笑语,娇嗔轻斥,引得路过的游人纷纷张望。花团锦簇下,是一片升平和乐的景象。不论王公贵族,还是布衣平民,都轻松恣意地沐浴着暖暖春阳,仿佛北方江山沦陷,生灵涂炭等事,从未发生过。 长安外终南山的皇家猎场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嘹亮的号声吹响,锣鼓震耳,伴随着猎犬兴奋的吠叫,马蹄声动如雷,地动山摇。狸奴们吆喝着带着猞猁率先冲了出去,猎犬们紧随其后,呼哨呐喊声四起,整座山林都震动起來。 受惊的猎物惊慌出动,被猞猁和猎犬追赶得四下逃窜。猎奴们熟练地指挥着猎犬将猎物们赶出山林,朝山坡下的坳沟逃去。 十來个贵族男儿策马从林中飞驰而出。他们身穿箭袖紧身的骑服,脚踩紫缎马靴,胯下均是骠悍强健的突厥骏马。又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儿郎,年轻俊朗,风姿潇洒,若这是在马球场上,怕早已引得观战的女郎们欢呼尖叫了。 眼看猎物们都被赶出山林,沒了遮蔽躲藏之处。郎君们纷纷拔箭拉弓,箭如雨一般朝猎物们射去。一时间猎物哀鸣,猎犬狂吠,场面火热激烈非常。 一只红毛獒犬敏捷地躲过飞箭,叼了主人射下的那只麂子,摇着尾巴回來讨赏。 崔熙俊吹了一声口哨,用马鞭拍了拍它的头。獒犬把麂子丢给狸奴,张着嘴接住了主人自马上丢下來的肉干。 “四郎今日战果如何,”一声大笑从身后传來,伴随着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紫衣红马的年轻郎君追赶了上來,剑眉星目,俊朗挺拔,正是临淄王李崇。 李崇那匹玉狮子身后,还跟着一只金黑斑纹,修长矫健的绿眼豹子,此刻正翕动着鼻翼,闻着空气中野兽的气息,蠢蠢欲动。这是李崇的爱豹,名叫“射日”。崔熙俊的獒犬凶猛胆大,见了豹子,竟然不怕,喉咙里还发出低吼。 崔熙俊低斥了獒犬一声,朝李崇拱手:“马上不便,请郡王恕臣不能全礼。” 李崇那马鞭轻轻在他肩上抽打一下,笑道:“你小子惯会装腔作势。” 崔熙俊一笑,道:“郡王怎么才來,郑驸马方才射了一头两岁有余的野猪呢。都说你再不來,今日头筹怕要落入别人手中了。” “此事各凭本事,來得晚未必就猎不到好货物。”李崇一边说着,皱着眉摸了摸后颈。 “郡王不舒服……”崔熙俊问话时,眼睛已经看到李崇后颈上鲜红的指甲印。他哂笑道:“郡王來得迟,原來是已有猎物再怀了。” “是猎物就好了。”李崇翻了个白眼,苦笑。 崔熙俊猜他必然又和郡王妃起了争执,不好多问。他目光扫了一眼李崇的随从。李崇扬了扬马鞭,侍卫和奴仆便退了下去,远远在后面跟着。两个俊逸的郎君并肩而行,走马踏花,谈笑风生,倒是春日一景。 “这么说,你还是沒有见到段五娘,” 崔熙俊挑了挑眉,道:“大舅说她身体不适。我本來想多上门几次,但是又怕打草惊蛇。” 李崇道:“说到蛇,高安郡王最近一直很安分,反倒不正常。他必然也知道段五娘回來了,不会不想知道那份东西在何处。” 崔熙俊眯起了眼,“段五娘在高墙里,我们在高墙外。东西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既然五娘要守孝,不能出來。那只有我们进去了。” “不,我们什么都不做。”李崇从容一笑,俊朗的面容带着一抹飘忽的阴冷,“韦钟定然比我们更焦急,他会想办法把五娘引出來。” “郡王的意思是,我们只在一旁看着,等韦钟要得手之际,我们再出來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只要你舍得,”李崇装模作样地朝崔熙俊抛了个眼风,嘻嘻笑道,“毕竟她可是你亲亲表妹,拿來做诱饵,风险可不小。韦钟看样子也不像本王是个惜香怜玉的。” 崔熙俊顿了顿,道:“并不是真的表妹。只是她到底千里送信上京……” “景玉,”李崇唤着崔熙俊的字,目光深邃,似笑非笑,“若无牺牲,哪來的胜利,北地秦关大捷,是数万将士性命换回來的。她能送信上京,也有段家父子三人的性命给她铺路。你我若要成就大业,首先就要有一颗狠心。” 他是郡王,是则天皇后最称赞的嫡孙,他不像他那个温吞懦弱的父亲,他继承了祖母强悍狠辣的血液。 崔熙俊抿着唇,沉默片刻,道:“我已派人盯住段府,冒然撤掉,怕会引起韦钟怀疑。我会吩咐下去,让他们见机行事。” “很好。”李崇愉悦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放心,那段五娘不论是真是假,至少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儿。小王甚有惜花之心,定会想个法子保护好她的。” 崔熙俊低头亦微微笑了一下,目光清冷,眸色深深,看不出情绪。 郑驸马打马折返回來,遥遥地举着马鞭指着两人,笑骂道:“你们两个,这里又无仕女围观,你们这么慢吞吞地走马作态,也不嫌肉麻,前面围住了几头野猪,你们再不來,就便宜了我和薛六郎了。” 崔熙俊和李崇这才打马追上。 他们方赶上大队伍,就见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呼。几个昆仑奴跌倒,三头肥壮健硕的黑皮野猪冲出人群,顶翻两个冲來阻拦的奴仆,獠牙又插穿一头猞猁的肚子。 李崇张狂一笑,对崔熙俊道:“我俩比试一番,如何,” 崔熙俊嘴角一勾,面色依旧恭敬谦谨,却是已经燃起争斗之意,优美的凤目如照雪一般明亮。 两人默契,一言不发就策马追上,抽箭拉弓,对准奔逃的野猪。 李崇抢先发难,一箭射在最后那头野猪的背上。野猪惨叫一声,却依旧奋力奔跑。李崇迅速再补充一箭,射中野猪肚子。野猪滚倒在地,“射日”扑过去一口咬断了它的脖子。 崔熙俊却是拉着弓,耐心地瞄准了最前方那头野猪。第一箭落空。他不慌不忙地策马追着,一边再度拉弓,一箭射中了野猪后腿。野猪跌倒在地,连带着把后面那头野猪也绊倒。崔熙俊再射一箭,射穿了这头野猪的肚腹。 那头跌倒的野猪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机灵地跳起來,嗷嗷叫着朝林子里跑。李崇追上,拉开弓。崔熙俊见状,拉弓的手略迟了一下,李崇的箭已射出,转眼就洞穿了野猪头颅。 叫好声轰然而起。 崔熙俊收了箭,朝李崇拱了拱手。李崇控着马,笑得意气风发,当即就扬鞭继续朝前方奔去。 崔熙俊低头朝地上瞥了一眼。死去的猎物血迹斑斑地躺在草丛里,一双双眼睛不甘地睁着,然后被奴仆们拾取起來,丢在车上。它们卑贱、渺小,用性命垒成了今日的收获。 李崇在前方呼唤。崔熙俊不再逗留,策马追了过去。 茶会过后,丹菲和刘玉锦两人在段家的生活进入短暂的平静之中。她们每日早上都会随着姚氏去老夫人房里伺候,陪老人说话。然后回來同姚氏一起用了朝食,或是去闺学里念书做女红,或是回自己的院子里呆着。姚氏对她们俩表现出來的安分温顺十分满意,丹菲也乐得扮演一个乖巧的女儿,不招人注意。 在丹菲有意的纵容之下,院子里的奴仆胆子渐渐大了起來,越发沒有了规矩。大房和二房的人每日都要因为摔了碟碗或是偷了懒吵闹几句。若不是闹得很厉害,丹菲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娘过來串门,恰好撞见两个小婢子堵在垂花门下吵嘴拉扯。她讥笑着对丹菲道:“五妹到底也是正经主人,怎么一点都不管教一下院里的下人。沒得出去让人说我们段家连个家奴都沒规矩,丢了一家的脸。” 丹菲委屈又为难,道:“妹子院中的奴婢,不是大伯母送的,就是母亲送的。长者所赐,自当让个三分,若是责罚,不是打了长辈的脸面了吗,” 二娘心里鄙夷这妹子懦弱无能,不想趟浑水,只道:“我已经同母亲提了过几日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去庄子上小住几日,母亲已是准了,想必二婶也不会阻拦的。五妹可有骑装,先准备着,到时候我把我那匹雪里青借你骑。它温顺又聪明,你会喜欢的。” 丹菲开心道:“二姐的马,必然是最好的。” 等二娘走了,丹菲立刻去试了试骑装。几套衣服都是刚进府的时候做的,丹菲如今稍微长了些肉,腰身有点紧了,便叫针线上的婢子去修改。 丹菲正和那个针线婆子说着话,忽听外面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两个婢子争吵声。 阿竹皱着眉,出门站在檐下呵斥了几句,回來道:“是厨房來送奶酥的婢子被撞翻了手里的食盒,便和对方吵了起來。奴这就让她们俩进來给女郎们赔罪。” 两个十來岁的小丫头缩着脑袋进來磕头,矮个儿的婢子哭道:“娘子恕罪。奴好端端走路,是这个贱婢冲出來把奴撞倒,还打翻了给女郎们的奶酥。” 丹菲只顾着和针线婆子说话,沒理她们。刘玉锦便出面道:“撞了人不赔罪,居然还争吵起來。让旁人知道,当我们院里的婢子好教养,” 那撞人的婢子抬起头,露出印着五指红印的脸,哭道:“娘子明鉴。奴确实不慎撞了她,可未等奴开口道歉,她就扇了奴一耳光。奴和她一样都是三等婢女,要罚自有大婢女和婆子们罚,她有何资格动手打人,奴这才同她争吵起來。惊扰了女郎,是奴等的罪过。” 刘玉锦看她半边脸都被打肿,又怒冲冲地指着矮个儿婢子道:“谁给你的权打人,” 婢子急忙喊道:“五娘,奴是二夫人送來服侍二位的。这贱婢素來和婢子不对付,此事是她有意为之。奴太过气愤,这才会动手打人。” 刘玉锦一听这个婢子是姚氏的人,愣了愣,转向另外一个婢子道:“此话当真,” 那婢子也连声喊冤,道:“大夫人体贴五娘与菲娘,送我们來前,还特意叮嘱过,说二房久离京城,不适应府内规矩,让我们好好帮衬。可二房的人却偏偏觉得我们在抢她们的风头,事事都要与我们对着來。就好比这送奶酥一事。府里的规矩,女郎们沒吩咐,下面的人不可擅自上进吃食的。可这贱奴擅自给女郎们送奶酥,又沒在厨房里记过单。万一女郎们吃出个好歹,这过错算在谁头上,” 刘玉锦听了,又狠狠瞪住送奶酥的那个婢子。那婢子一个劲磕头,大哭道:“奴是看娘子辛苦,这才想着送点吃食來给二位解乏,二夫人吩咐我们好生伺候两位女郎,奴又是家生子,哪里敢使坏心害主人,倒是这个贱奴谗言诬陷,煽风点火,” 段家是诗礼人家,不但女眷都识文断字,连小婢女都能出口成章。两个婢子你來我往吵得好不痛快,刘玉锦左右难为,傻了眼。丹菲有意锻炼一下刘玉锦,袖手不管,只和针线婆子低声说话。 合欢看不下去,上前叱喝道:“女郎面前,胆敢喧哗,本要你们來认错,却互相推诿指责,吵闹不休。你们好大的胆子,” 两个小婢女磕头哭着,不住道:“娘子饶命,娘子恕罪,” 刘玉锦在刘家还做着她富家千金时,众人追捧,做事恣意,全凭喜好,从來不去、也不会看人脸色,更不知衡量斟酌为何物。如今她却面临着罚了张三得罪大房,罚了李四得罪二房的局面。她们又寄人篱下,得罪了哪一房都不好办。这样一來,刘玉锦哪里做得了裁决,顿时急得满头大汗。 二房的婢子道:“请五娘明鉴。奴來之前,二夫人特意吩咐过我们这些婢子,说两个女郎初來乍到,对府中规矩不熟,不说吃亏,也难免自己委屈了自己。奴见厨房里做了奶酥,这才主动送上來的。倒是让这个贱婢钻了空子,调拨离间。” 大房的婢子立刻叫道:“分明是你强词夺理,做错事了还狡辩。只你们二房对五娘与菲娘忠心,我们大房來的就包藏祸心不是,” 二房的婢子正欲开口,丹菲把手中账册啪地一声丢在案上。 正吵得热闹的两个婢子这才闭上了嘴。 刘玉锦如获大赦,高声道:“你们这两个刁奴,好生听五娘训话,” 丹菲忍了忍,把脸上凌厉的怒意隐了去,恢复了温柔和善的面目,轻声细语道:“我听了半晌,倒是越听越糊涂了。原本不过是打翻了食盒的小事,怎么被你们说來,成了家中两房针锋相对的实据,好似其中有天大的阴谋似的。这……这可是让我这做主人的如何是好,” 两个婢子猛然醒悟过來,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丹菲叹了一口气,似无限惋惜,“你们本不过犯了点小错,罚些月钱就可以解决,却硬生生被你们俩自己把此事给闹大了。现在我倒是很有兴趣了,你们说说,两房人到底有什么恩怨,” 两个婢子吓得哆嗦。丹菲这话说得极其严重,一下就牵扯到两个当家主母身上。 见婢子们不答话,丹菲又长叹一声,摇头道:“你看看你们,说的都是什么话,你们怎么能信口开河,编排主人是非,间离骨肉亲情,闹得家宅不宁呢,” 她语气极温和,但是说的话却字字诛心。两个婢子扑倒磕头,连声道:“娘子息怒,奴婢知错了,” “知错,你们哪里错了呀,”丹菲和气地问。 婢子已经吓昏,一味磕头,说不出个理所然來。 “你们说不出,那合欢來说说。”丹菲皱褶眉,一副愁苦模样。 合欢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当即站出來骂道:“都给记住了,你们错在三处。一是擅自行事,为所欲为。你不经吩咐就送吃食,越权行事。而你行动莽撞碰撞了人,有失斯文。” 两个婢子连连点头认下。 “其二,就是你们已然犯错,却不知悔改和解,却只知吵闹撕打。看你们行事毫无章法,哪里像我们段府之人,倒活脱脱像市井粗妇,” 两个婢子哭啼啼地抹泪,道:“奴知错了。” 合欢哼了一声,语气骤然加重,厉声道:“前两错可饶,最后一错不可饶,不知悔改不说,竟然还将两位夫人拉出來抬杠,妄议主人家是非,我看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两位夫人体恤五娘和锦娘,特意拨了你们來伺候,这本是两个长辈一片拳拳慈爱之心。到了你们两个贱婢嘴中,竟然成了段府家宅不合,夫人们别有居心,拿着晚辈的院子做擂台道场,此话简直荒唐至极,其心可诛,” 两个婢子吓得浑身颤栗,满口求饶。 “如此刁奴,我们凤归院是断然容不下的。”合欢训斥完,挥手道:“五娘心肠慈悲,必然不肯责罚你们,况且你们都是长辈所赐,如何罚你们都不当。你们这就收拾东西,回各自主人那里请罚吧。” 说罢就招了婆子进來,把两个婢子拖了出去。婢子们哭喊之声渐渐远去。 丹菲起身走到门边,对着廊下黑压压跪着的奴婢婆子,长叹一声,道:“今日之事,非我所愿。我本想着大家主仆一场,打打杀杀伤了和气,于是一直很纵容你们。但是二姐先前过來,责备我不懂管教约束奴仆,却是给段府的名声抹黑。二姐的教训,我自然是要听从的。从今往后,希望你们老实当差,恪守本分,和平相处,我们姊妹自会宽厚相待。再有胡言乱语地挑拨离间,拿着两位夫人嚼舌根的,一律送回去给夫人们处置。” 众人心惊胆战地磕头称是。一时也摸不准这个五娘到底是心慈手软,还是面善心硬,都提起了神,老实了很多。 二房的婢子被婆子带到了姚氏面前,把发生的事如实回禀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见昙儿打探消息回來道,大房那个婢子被大夫人训斥一通,拖下去打板子了,然后卖出去了。 姚氏抚掌大笑:“五娘果真算无遗策,” 那个被赶出來的婢子也笑道:“菲娘妙计,奴按照她吩咐的做,果真把那贱婢钓上了勾。夫人不知,那个紫儿最是难缠,一直在院中各处打听,帮钱婆子传消息给大房,还乱闯过女郎们的屋子,最是不安分。如今她一走,五娘和菲娘可高枕无忧了。” 姚氏摇头道:“凤归院里,大房的眼线还多着,如今只是拔了一个刺头。不过敲山震虎,那些贱婢倒可以安分一阵。也让大房瞧瞧,我们二房不是人人拿捏的软柿子。” 孙婆子也道:“菲娘出手不凡,夫人可放心一些了。” 姚氏笑了笑,拿了一个荷包赏给了婢子,道:“你是个能干的,只是为着做样子,也不能把你留在府里了。你娘说已给你说了亲事,这袋金珠,就给你做嫁妆吧。” 婢子欢喜地磕头,道:“夫人放心,奴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段家后门,两个汉子用板子抬着一个婢子出來,婢子显然刚挨了打,裹着薄毯,面色青紫,冷汗潺潺。 两个汉子抬着她沿着坊墙走半个时辰,钻进了一户人家的下人房里。进了屋,婢子一骨碌从板子上跳了下來,顾不得身上疼痛,跪在屋中那个紫服男子的面前。 “这么说,她是各遣了一个婢子回去,”崔熙俊听完婢子的描述,忍不住挑了挑眉,觉得有趣,“就你看,这个段五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婢子道:“回郎君的话,段大夫人当时极生气,却只责怪段二娘插手管妹子院中的事,也不好指责五娘有什么不对。依奴看,这五娘,若不是平庸懦弱又兼运气极好,那就是心机沉重、深藏不露了。” 崔熙俊不禁哂笑,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请捻着腰佩上的丝绦,缓缓道:“好运气也是偶尔才有,不会次次都碰到。此人必然是后者。” 婢子道:“对了,郎君,段二娘已经约着五娘四日后出城去庄子上骑马。” 崔熙俊双目一亮,意味深长地一笑,“这还真是个好消息。韦钟的人估计现在也已知道了。你身上有伤,在家里先好好休养几日。传信给你妹子,叫她盯紧了段五娘,确保她当日一定要出门,” “奴婢领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出城狩猎 段家几个女郎出府去庄子上小住几日, 是借着去南山佛寺给祖母祈福的名头。两个夫人虽然不去,倒也沒阻拦孩子们出门。 丹菲和刘玉锦给老夫人请过安后,回去妆扮完毕,前去和二娘等人汇合。进了二娘的院子,就听她在里面急嚷嚷道:“我不戴这个簪子,太素了,给我那支七宝簪,” 婆子苦苦劝道:“娘子还在孝期呢,那七宝簪太花哨了。” “我说戴它就戴它,”二娘喝道,“半年多沒见表兄了,怎么能一身素色相见,总得带点颜色才能引他多看几眼。” 丹菲听着隐隐觉得不妙,招來檐下一个小婢子,塞了她两枚钱,问道:“今日是谁惹了你们二娘不高兴了。” 小婢子笑道:“五娘不知,二娘可高兴着呢。今日护送几位女郎去庄子上的,正是崔家四郎君,” 刘玉锦抓着丹菲的手顿时紧了紧,“怎么是他。” “大夫人说郎君们都要念书,光是家仆护送女郎们,两个夫人都不放心。商量來商量去,刚好崔郎过來给老夫人请安,就自告奋勇了。” 丹菲笑吟吟地又把阿竹招來,道:“我看今日太阳烈得很,你可把帷帽带上了。” 阿竹道:“都带上了的,娘子放心。” 丹菲点了点头,同刘玉锦一起进了屋。 屋里,二娘正在镜前梳妆,虽然依旧一身梅子青的儒裙,可头发上果真插了一支流光璀璨的七宝簪。 二娘朝丹菲扫了一眼。丹菲穿着墨蓝色长裙,粉白上衣,围着浅蓝色的帔巾,素雅清淡,面孔不施脂粉也依旧粉嫩红润,眉清目秀。就连刘玉锦,也是一身蓝色衣裙,也是珠圆玉润,杏眼红唇,娇美动人。 二娘一肚子酸醋,又挑不出她俩妆扮上的错,只好使劲往自己脸上多扑了两层香粉。 刘玉锦捂着嘴觉得好笑,等到了门口,见到了四娘,才发现还有一个和二娘媲美的。段四娘一身雪白的骑装,却是高髻银爵钗,脸上抹的粉可一点都不比二娘少。她本就生得美艳,这么一番别出心裁的打扮,倒是让众人眼前一亮。 二娘当即就气得想数落四娘装扮太过,不合守孝之礼,可还未开口,就见崔熙俊牵着马,缓步走了过來。 女孩子们顿时把咄咄逼人的眼神收敛而去,摇身变作温婉的闺秀,朝崔熙俊屈膝行礼。 崔熙俊今日不当值,穿着家常的绛紫色的圆领襽衫,黑色长马靴,头戴玉冠。身形修长矫健,宽肩细腰,猿臂长腿,简洁利落,优雅从容,散发着一股矜贵的斯文气。这是个世代钟鸣鼎食之家才养得出來的贵公子。 几个女郎都红了脸,连厚厚的粉都遮不住。 “四表兄别來无恙。”二娘羞羞答答道,“今日可要劳烦表兄走一趟了。” “都是亲戚,何需客气。”崔熙俊微微一笑。 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逢人都只三分客气的笑意,疏远而冷淡。但是对于女孩子们來说,他这清冷孤傲的气质却是极有诱惑力。这样一个玉面郎君,谁都想知道他含情脉脉带笑看时,会是什么模样。 四娘也走上前來,娇声细语地诉说久别之情。崔熙俊不住点头,似乎是在听着,可是目光却是越过人群,寻找到了站在一旁的两个不合群的身影。两个女孩都戴着帷帽,面纱下的面孔模糊不清。 二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冷笑着打断了四娘的唠叨,对崔熙俊道:“那是五娘和二婶新收的义女锦娘,四表兄可见过。五妹,快过來见过四表兄。” 丹菲定了定,而后迈着轻盈的脚步,朝崔熙俊走了过去,双手合拢,行了一个万福。 “四表兄万福。” “五妹,好久不见了。”崔熙俊嘴角挂着浅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帷帽,“蕲州一别,已有半年了。后來听闻二舅和义云的噩耗,我又折返回去寻你们,却是沒寻到。幸好你安然无恙,不然……” 丹菲低着头,带着哀愁叹道:“阿爹和阿兄知道表兄有心,在九泉之下也定会感到安慰。表兄的关怀,妹子也真是无以为报。” 崔熙俊抿了抿嘴,含情脉脉道:“我也无他求,见你平安就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气。即使隔着帷帽,丹菲都能感觉到几道杀人般的目光。她抬眼朝崔熙俊看去。男子俊美如玉,却也冰冷若雪,嘴里的话语深情款款,看着她的目光却冰冷无情。 他八成是已经确定自己的身份了。 既然如此,她遮遮掩掩,又有何意义。 丹菲抿嘴一笑,抬起手,大大方方地将面纱撩了起來,抬起脸,对上了崔熙俊灼人的目光。 “四表兄,”丹菲柔声道,“你看着,比去年要瘦了好些。” “五妹也清减了不少。”崔熙俊咬着牙,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击出无形的火花,偏偏都笑得风轻云淡,好似真的在为久别重逢而欢欣喜悦一样。 一队锦衣素服的车队缓缓驶出了京城,朝终南山的樊川驶去。 五月的樊川,烂漫山花正是最开到最绚丽夺目之时,娇艳如火,热情地不顾一切地在田野之中燃烧。道路两旁,阡陌纵横,绿树成行,稻田泛着层层波浪。少陵原上村舍相连,粉墙乌瓦在一大片浓郁欲滴的绿意之中格外显眼。山峦起伏之间,古寺宝塔露出尖顶,隐隐有绵长的钟声传來。燕雀欢快地鸣叫着掠过树梢,湿润的空气里酝酿着花香。 丹菲和刘玉锦都凑在车窗前,欣赏着这如画一般的乡野美景。 “南方真富饶呢。”刘玉锦在丹菲耳边低声道,“不过现在这个月份,蕲州的雪也该都化了,只是如今蕲州还沒收复,家里庄子里的那些田,怕沒人去耕种呢。” 丹菲道:“即便收复蕲州,刘家产业也要充公,那些庄子都不归你了。别去想了。” 刘玉锦沉默了片刻,小声道:“不知道……不知父母的坟如何了……” 丹菲心中一痛,鼻子发酸,半晌才道:“将來咱们必会回去,给二老重新好好安葬的。” 刘玉锦用力点了点头。她探头看了看骑马走在前方的崔熙俊,凑在丹菲耳边低声道:“他真认出我们是……的了。那怎么不揭穿我们。” 丹菲晃了晃手,手腕上的双鱼戏珠的银镯被日日戴着,磨得发亮。 “那……你可打算把这个交给他。” “你看他人如何。”丹菲反问。 刘玉锦又望了一眼崔熙俊的背影。崔熙俊正跟在段二娘的牛车边。段二娘半个脑袋都探出了车窗,一路都在和他说话。他时不时低头回几句,依旧是清冷淡然的神情,却沒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孤傲了些,但是不像坏人。” 丹菲啼笑皆非,“坏人会把字写在脸上。” “那可有好人把字写在脸上。”冷不丁一个声音冒出來,把两个女孩都吓了一跳。 两人这才发现崔熙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了她们的马车前,正回头看过來,嘴角挂着一抹谐谑的冷笑。 刘玉锦红了脸,缩回了车厢里。 丹菲带着歉意一笑,道:“表兄说笑了。妹子们久居深闺,见识浅薄,哪里辨别得出什么忠奸良莠。再说了,坏人在脸上写上好人两个字,他就真是好人了。” “许久不见,五妹口齿倒是伶俐了许多。”崔熙俊话语里饱含着讥讽之意。 “若有冒犯,还请表兄见谅。”丹菲浅笑道,“也不是妹子伶俐了,只是经历九死一生,又跋涉了千里才到长安,见多了生死离别,人情险恶,倒是比以往懂了许多事了。” 崔熙俊抿着唇,道:“都是为兄不好。若是能早些找到你,你也可以少吃许多苦。” “表兄无需自责。”丹菲道,“表兄已尽力而为……父兄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你的关照。” 崔熙俊抬头望了望远方的农舍,道:“五妹回來后,可有和卫家女郎通过信。她一直很关心你。” 丹菲眉梢轻轻一挑,眼波流转,凌厉之色一闪而逝,抬起头來时,已经又是一副温和秀雅的模样。 “许久不见阿音,也怪想念的。听闻是表兄将阿音救下,送回卫家的。表兄可真真是位英雄男儿,” 崔熙俊锐利的视线在丹菲那张清雅笑脸上停驻了片刻,“卫家女郎当日受了不少惊吓,与我说了很多事呢。” “是么。”丹菲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阿音平素也爱说故事,十分有趣。她说了什么,表兄可说來听听。” 男人的目光仿佛带着洞穿的力量,欲直达对方内心深处。可是这个年轻的女孩眼神无畏,心思沉沉,周身环绕着重重谜障。她看似纯良而坦然,实则深不可测。她还很稚气,但是她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支撑着她去面对一切考验。崔熙俊发觉自己看不透这个“段宁江”。 “她也同你一样,国破家亡后,见了不少生死离别,还亲眼见到友人被人谋财害命。那贼人带着她友人的物品逃走了。” 丹菲嘴角缓缓绽开一朵讥讽冷嘲的笑,道:“听着真令人伤心。那贼人沒有把卫女郎杀了灭口,可真是她福大命大。她大难不死,必定有后福的。” 崔熙俊沉默片刻,收回了审视的目光,向前方望去,“过了桥,就快到段家别院了。” 说罢,略一点头,策马朝车队前方而去。 丹菲放下了纱帘。车厢里,刘玉锦长长松了一口气,抹着汗道:“这个崔四郎,模样生得这么好,却冷峻骇人。刚才那眼光,活像要吃人似的,吓死我了。合欢,崔郎一贯如此。” 随车伺候的合欢也拍着胸脯道:“奴之前随二夫人住在姚家,这也是第一次见到崔家四郎。” 刘玉锦嗤笑道:“这么一副鬼见愁的吓人样子,长得再俊又有什么意思。真不知道长宁公主看中他哪点了。” 合欢也笑道:“不说四郎,就是崔家大娘熙芳娘子,当年也差点就做了太子妃呢,” “说來听听,”刘玉锦一听就來了兴趣。 合欢道:“那芳娘华容端秀,清丽脱俗,太子当年在曲江水畔一见倾心,就想娶为太子妃。但是崔家不想与皇室结亲,旋即就把芳娘嫁给了麓王长子北静郡王为郡王妃。” “这麓王不也是姓李。” “只是宗室而已。将來北静郡王是要继承王位的,而且封地远离京城,富庶平静,又可远离朝堂动荡。”合欢道,“崔家姑父喜欢和高门联姻,却又总避着风尖浪头上的权贵。世子大郎君娶的夫人,也姓李,是定平郡王的长女。说到这个郡王,五娘和锦娘应该听说过前两年和亲瓦茨的那个宜城公主,就是他的次女。” “这倒是知道的。”丹菲道,“听说定平郡王原來姓沈,被圣上赐姓李,封了郡王。” 合欢低声道:“奴倒是还听了一个说法,说是瓦茨的南院大王那年來觐见天子,看中了沈家的二娘子,求取为妻。圣人这才给封了沈家为异姓郡王,把沈二娘封为公主,送去和亲。” 刘玉锦同情道:“自古公主和亲,大多都是宗室女儿。这宜城公主后來在南院大王死后,改嫁了弟弟。现在瓦茨入犯,她还不知如何自处呢。” 合欢轻笑,“奴还听说了一个秘辛,娘子们可要听。” “快说,”刘玉锦最喜欢听八卦了。 合欢神秘兮兮道:“有传闻,说这宜城公主原本是和临淄郡王青梅竹马,要嫁他为妃的。谁料不走运地被瓦茨大王看上了,只好为了国家大义去和亲。一对苦命鸳鸯就这么被拆散了。” “临淄郡王的王妃不是皇后的侄女么。听说可是个妒妇呢。” “可不是。”合欢摇头,“听说这韦王妃最听不得宜城公主的名字。公主喜欢芍药花,郡王府里连牡丹都不准种,连衣裙上都不绣牡丹呢……” 刘玉锦和合欢絮絮叨叨地聊着这些权贵秘辛,车队也摇摇晃晃地驶过了一座石桥,拐入一处山坳里。段家别墅出现在眼前。 段家这处别墅也是当年则天皇后赐予段太公的,就在潏河畔,倚原面水,内有亭台楼阁,花园池塘,非常雅致精美。 丹菲下了马车,正在打量着低矮围墙后的一株盛放的三角梅,冷不丁感觉到几道不友善的视线落在身上。 二娘朝丹菲走來,阴阳怪气地笑道:“五妹先前与四表兄说什么,说得好生开心。有趣的事也要说來给姐妹们分享一下才是,不可藏私呢。” 四娘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丹菲。她先前在后面的一辆马车上,眼睁睁看着崔熙俊和五娘聊了好长一阵,还以为崔熙俊接下來会到自己车边也和她聊几句,哪里想他直接就策马走开了。她吃了一肚子的醋,又要在人前维持清雅姿态,只等着二娘去做恶人。 丹菲沒她们那么多拐弯的心思,更沒争风吃醋的心情。她眼珠一转,就想出了一个绝好的主意,道:“我在和四表兄谈卫家女郎呢。二姐是知道的,四表兄前阵子在高安遇到了和家人走失的卫家女郎,英雄救美,还千里单骑地把她送回了卫家。此事可都已经成了一道佳话了,我和那卫女郎是女学同窗,很关心她近况,就询问了表兄几句。” 指向自己的箭头瞬间全部转向了那个被崔熙俊“英雄救美”又“千里单骑”送回家的卫家娘子。二娘和四娘顿时打翻了陈年醋坛,酸得脸色都发绿。 丹菲看得心情舒爽无比,添油加醋道:“这卫家女郎在女学里的时候就颇有才名,聪慧秀雅,性情温和,是女先生和蕲州大户人家夫人们都交口称赞的闺秀。听表兄的意思,似乎也与她一路相谈甚欢。刚才我问起,表兄对她赞不绝口呢。” 二娘和四娘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心里八成已经把这卫家女郎深深恨上了。这卫佳音给她丹菲添了那么多麻烦,最后还要造谣污蔑她杀人越货。她还反过來为她歌颂贤惠美名,可真是以德报怨。丹菲想到此,都不由得称赞自己真是个好人。而至于这番话引发的女人的嫉妒,那就与丹菲无关了。 丹菲和刘玉锦去了暂住的小园,换好了骑装,來到后院马场。二娘已经骑在一匹栗色母马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崔熙俊的身边。四娘带着一个白面纱,露出一双美目,骑着一匹雪白的马,身姿妙曼,明显比二娘动人许多。 “四姐不是闻着畜生气就打喷嚏吗,怎么也來骑马。”八娘问。 合欢笑道:“奴都打听清楚了。四娘听说崔四郎要同女郎们一起走马,便专门请大夫做了药粉,包在面纱里,闻了就不大喷嚏了。” “难怪。”八娘笑嘻嘻,“今日可热闹了。” 丹菲入京后,就把红菱寄放在了萍娘处,至今也有大半个月沒有骑马了,心里也痒痒的。她挑了一匹四蹄踏雪,刘玉锦挑了一匹五花马,然后丹菲又给八娘选了一匹年幼温顺的小马驹。 崔熙俊正被二娘和四娘缠着询问卫佳音的事,不耐烦之际,就见丹菲骑马而來,微微一愣。 少女头发束了起來,包着素白幞头,藏青骑装,黑色长靴,长眉凤目,英姿飒爽,活脱脱一个纤腰长腿、眉目如画的俊美少年。 若是李崇在场,定会轻浮地吹声口哨,赞她一句潘安再世。 就不知这个女孩儿听了会有何反应。估计就算露出娇羞腼腆之色,也都是假装出來的吧。 “四表兄,”二娘见崔熙俊直愣愣地望着丹菲出神,不悦地高声唤他,“人都到齐了,咱们可以动身了。” 崔熙俊回过神,轻咳了一声,“你先前不是说要去射猎。弓箭可带上了。” “都备下了,给妹妹们自己挑选吧。” 马仆们匆匆小跑过來,把弓箭匕首递上。丹菲一看那女孩子用的承不了多大力气的小弓箭,就有些啼笑皆非。这种弓箭,射程很短,顶多只能射些野鸡小兔罢了。 崔熙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个女孩,见丹菲在一大盘子花花绿绿的匕首里,选了一把最朴素,却也是最好携带和使用的匕首,熟练地将它插进了靴子里,然后又拿了一柄最小巧匕首绑在腰上。她挑了一副中等尺寸的弓箭,屈起纤长的手指,弹了弹弓绳,微微撇嘴,显然十分不屑。可她并沒有更好的选择,只好把弓箭背在了身上。 崔熙俊看她虽然极力掩饰,但是动作依旧敏捷利落,显然是精通骑射之人。他眉梢轻扬,觉得这事越发有趣了。 京中贵族们围猎,可与丹菲往日进山狩猎截然不同。一开场,猎犬就吠叫着冲进草丛灌木之中,惊飞了雀鸟和野兔。奴仆们敲着锣鼓驱赶着猎物,把它们都赶到林中开阔之地,等着主人过來猎杀。这样围猎,确实简洁省事,轻轻松松就能收获不菲。 可是在丹菲看來,狩猎太过简单容易,却反而失去了乐趣。她喜欢的是潜伏和追踪,观察野兽的足迹,悄无声息地跟踪和接近,再在对方毫无察觉。或拼命奔逃的时候,一箭夺命。 这才是真正的狩猎,是在和山野百兽们较量,看谁更狡猾,谁更强大。而每一份收获,也都显得弥足珍贵。 二娘今日本就为了出风头而來,扬起鞭子,一马当先地就冲向疏林之中。丹菲和刘玉锦等人紧随其后,连不爱骑马的三娘也都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女孩子们赶到空地处,纷纷拉弓对准被围困着的猎物放箭。一时间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丹菲对这种围剿式的射猎兴致不是很高,为了不显得太突兀,还是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野鸡。刘玉锦弓箭沒有她娴熟,也射了一只兔子。八娘初学射箭,掌握不好准头,只好胡乱射着,既然也给她射中了一只野鸡。三娘不肯杀生,只在一旁看着,眉头轻皱,一副怜悯忧伤的神色。 丹菲正在为八娘纠正拉弓的姿势,忽然一只色彩斑斓的锦鸡被猎犬追着从林子里扑飞了出來,乱叫着从丹菲她们眼前飞过。 二娘见状,不管不顾地就放了一箭过來。箭笔直地朝八娘射來。 “二姐,” “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丹菲猛地一把将八娘扑倒在了马背上。 箭从两人上方飞过,斜斜地落入了草丛中。那只锦鸡咯咯乱叫着飞到了树上,躲进了树叶后。 众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纷纷围了过來,大声询问。 丹菲拉着八娘起來,在她身上摸了摸。两人都毫发无伤,只是八娘吓得不清,脸色雪白,冷汗潺潺。 “沒事了,沒伤着。”丹菲安抚着八娘,清冷的目光朝二娘扫了一眼。 二娘讪讪,沒好气道:“你们两人不好好在后方呆着,冲到前头來做什么。” “分明是二姐你回头射箭的,我们都看到了,你怎么还去责怪五妹和八妹。”四娘气喘吁吁地骑马从林中走出來。崔熙俊正跟在她身后。男子锐利的视线再度锁在了丹菲身上。丹菲假装沒看见,低头安抚着惊魂未定的八娘。 二娘才发觉他们两人居然落了队,现在才双双赶到,醋劲大发,喝道:“我难道还能去害自家妹妹不成,到是你,先前去哪里野了,” 四娘一双眉目里盈着泪水,配上因运动而泛着红晕的小脸,愈发显得楚楚动人。 “姐妹们都知道我不熟马术,追不上你们。是四表兄体贴我,陪我慢慢骑过來的。” 二娘差点咬碎一口银牙,“不会骑马,就该在家中马场练习,不用勉强跟过來才是,” “二姐说的是。”四娘偏头一笑,对崔熙俊道,“表兄,你答应了教我骑马的,可愿陪我返回去,” 二娘怒道:“家里马仆自能教你,何必耽搁着让表兄也不能狩猎,” “四表兄自己愿意,二姐为何要干涉,” “你这真是不知礼节……” 二娘和四娘又争吵了起來。三娘厌烦地翻了一个白眼,驱着马躲去了一边。 丹菲拿着帕子给八娘擦汗,忽然,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阵细微而又异常的骚动。她抬起头仰望,只见极远的西边山林处,一群鸟儿从林中惊起,朝东飞去。山风吹拂,树梢轻轻摇摆着。 “阿……阿江,怎么了,”刘玉锦随着望去,一脸不解。 “沒什么。”丹菲眉头深锁,想了想,叮嘱刘玉锦道,“等下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紧紧跟着二娘她们在一起,不要走散了,明白了吗,” 刘玉锦有些慌,“要出什么事,那你呢,” “也许是我多心了。”丹菲低声说,“你记住了,不许落单,也不用管我。沒有你做累赘,出了事我都能自己对付。” 二娘和四娘吵得越发不可收拾,连三娘的劝架都不听。三娘气得掉头就要朝林子里走,崔熙俊一直袖手旁观,突然大喝一声:“都停下,” 男人嗓音浑厚,且中气十足,一下就把所有人都震慑住了。就在这短暂的宁静中,丹菲感觉到了大地传來的振动。 有一大群野兽和人马正在急速靠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豹爪脱险 敏锐的猎犬也察觉到了异动,开始焦躁不安,继而发出了警告的低吠声。 “鸣号角。”崔熙俊当机立断下令。 奴仆立刻吹响了狩猎的号角声,提醒对方这边也有人在狩猎。 但是脚下传來的震感却沒有减弱,然而越來越强烈。转眼之间,耳边已经能听到兽蹄奔跑的隆隆声,可以望到由远及近的树林摇动。 丹菲心中越发觉得不对劲,此刻也顾不上什么道光养晦、低调老实了,她当即高声道:“对方怕是沒听到。我们还是避让开的好。” 崔熙俊宛如刀锋的目光飞快在她脸上一扫,朝女孩子们呼道:“原路返回,快。” 二娘已经吓得花容失色,当即就调转马头朝來时的小路奔去。偏偏四娘堵在路口,她又不擅控马,一时躲让不急,和二娘撞在了一起。三娘和八娘随后跟上,也不禁和她们挤在了一堆。一时间马鸣混杂着二娘的叫骂、四娘的声辩,闹成了一团。 丹菲眼看着,扬鞭在刘玉锦的马臀上抽了一鞭,道:“穿林子回去。” 刘玉锦惊呼一声,至來得及拽紧缰绳,就被马驮着飞奔而去。八娘最机灵,当即调转码头,带着几个马奴追着刘玉锦而去。 轰隆蹄声就在耳边,显然就是朝他们而來。千钧一发之际,二娘还在和四娘吵骂不停。崔熙俊一夹马腹,冲过去伸手一捞,就将四娘抓到了自己的马上。 “表兄。”二娘发出尖锐的叫声,哐啷打翻了醋坛子。 “快走。”崔熙俊扬鞭抽在二娘马臀上。马儿吃痛,撒开四蹄就朝前跑去。 二娘不甘心地一路叫着,频频回头,可还是无可奈何地被马驮着远去了。三娘面色苍白地骑马跟着。丹菲和崔熙俊紧跟上去。 还未奔出两丈地,身后空地边缘的灌木丛就沒猛地踏开,一群獠牙雪亮的野猪冲林子里冲了出來。猎犬狂吠着冲过去扑咬,奴仆们也手执弓箭和大棒驱赶。但是这群野猪个头肥大强壮,獠牙锋利,且身后也有一群猎犬在追着,一头头都红了眼,撞开奴仆,挑飞猎犬,根本阻拦不住。 崔熙俊抓着四娘让她横趴在马背上,策马狂奔之际,转身过去,拉开大弓对准冲在最前头的一头野猪,一箭射穿它的头颅。野猪一个翻身滚倒在地上,后面跟來的野猪被它一绊一惊,尖叫着四下散开。 崔熙俊沒收手,一箭接着一箭射出去,每一支箭都沒有落空。后方不断有野猪中箭跌倒。 丹菲在心中暗暗叫了一声好。 “五娘当心呀。”一个奴仆忽然骑马追上丹菲,扬鞭子在她的马臀上补了一鞭。马儿顿时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丹菲险些沒抓稳缰绳,回头怒喝:“你在做什么。” 那奴仆像似沒看到她的神情,自顾大声喊道:“五娘抓稳了。” 丹菲正纳闷,就感觉到耳边风响。她的头敏捷地一偏,一支箭从身后擦过她的发梢射來。丹菲本能地一拽缰绳,操控着马向一边闪躲,一下就和崔熙俊他们拉开了距离。 可那支箭撞在一株树干上,却又落了下去。 沒有箭头的箭。 不待丹菲想明白,又是一只箭从后方射來,硬生生逼着丹菲拉马闪躲。马儿一扭头,就朝着另外一条岔道奔去,拉都拉不住。 就这刹那之间,丹菲只听到崔熙俊怒吼了一声:“你去哪里。”,就和他们彻底隔离开來。唯独那个奴仆还紧紧跟在身后。 到此时,丹菲已是明白对方的目的就是她。用沒有箭头的箭,是为了逼她,而不想伤她。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再躲避那些箭,狠抽一鞭子,奋力驰马奔腾。 那奴仆还在叫喊,分明要把后面射箭的人引來。丹菲也懒得管他是真好心还是个探子,反手就朝他射了一箭。对方沒料到这小娘子下手这么狠,匆忙闪躲,沒留神从马上跌了下去。丹菲赶紧快马加鞭逃走。 后方射來的无头箭打在了她的身上,虽然沒有箭头,可依旧把人击得生疼。丹菲咬牙忍着,眼看小路是上山的路,她干脆狠狠一拽缰绳,控着马一头钻进了山林里。 她是大山林的女儿,沒有什么地方比山林更让她觉得自在和安全了。如果不是不熟悉地形,她几乎十成的把握能够顺利逃脱。 就在此刻,一声猎豹的嘶吼声在前方骤然响起,胯下的马匹受惊,长长嘶鸣着扬起了前蹄。丹菲若不是机警,就已经被掀倒在地。 对方居然为了围堵她,还带來猎豹來。 马匹惊恐慌乱地在林中胡乱奔走,丹菲根本控制不住。这时她不由得分外想念红菱,若是红菱,遇到这种状况,定会临危不乱,带着她继续奔逃。 马匹犹豫之间,只见两头金钱花豹从林中窜了出來,如闪电一般扑了过來。马已吓得呆立住,任凭丹菲怎么抽打都不动弹。丹菲实在无法,咬着牙,在豹子扑上來的那一瞬间,翻身跳下马。 马匹哀鸣着被豹子扑倒。丹菲趁着两头豹子无暇他顾,,奋力向灌木密林奔去。 身后又传來尖锐的哨声,那是豹奴在使唤豹子。 一阵风从后方袭來,丹菲猛地朝旁边扑倒。一头豹子擦着她的肩膀扑过。丹菲一个打滚跳起來,继续向前奔。急促的哨声再度响起。 人哪里跑得过这四足的猛兽。 丹菲还未跑出一丈远,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摁倒在地上。地上有碎石枯枝,撞得丹菲胸口疼痛欲裂。热腾腾地带着腥臭的气息拂在耳边,伴随着充满威胁的低低咆哮声。猛兽巨大而尖锐的爪子按在女孩柔的肩上,利齿几乎就要刺破她柔嫩的肌肤。 又是一声短促的哨声,豹奴吆喝着。猎豹忿忿不甘地喷着气,终于松开了丹菲。 丹菲忍着胸口的疼痛,翻过身去。 顷刻间,七、八个骑装男子出现在了林中,将丹菲围困在了一株大树下。这几个男子都身材精壮,穿墨绿骑装,在林中极不显眼,口鼻处都围着一块绿色薄纱,只露着一双双冰冷的眼睛。他们的眼神里包含着冷漠和恶毒,沒有一丝善意。 领头的男子坐在高头大马上,倨傲地俯视着丹菲,犹如看着一只蝼蚁。 “段五娘好身手,不愧是在边关长大的女儿。” “你们是何人。”丹菲后背紧贴着树干,捂着疼痛的胸口,倔强地瞪着这几个不善之辈。 “你无需知道。”男人傲慢道,“把东西交出來,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丹菲嘴唇细细颤抖着,反问道:“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小娘子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旁边一个略削瘦的男子讥笑起來,“什么东西你心知肚明。速速将它交出來。你好歹也是段家女郎,官家女眷,别逼着我们动手搜身,毁了你的清誉,将來不好嫁人。” 丹菲缩着身子,道:“我真不明白你们要什么东西。我随家人出來狩猎,身上也沒带闲钱……” 男子打断她道:“不要你的银钱,只要你把你手上那个镯子交出來即可。” 丹菲立刻把镯子取了下來丢了过去,“拿了东西就滚。否则我家里人追过來,你们统统都逃不掉。” 对方见她如此干脆,都不由一愣。奴仆捡了镯子,递给领头的男人。男子拿着镯子捣鼓了一下,拧开了上面的圆珠。镯子里面空无一物。 “怎么回事。”男子勃然大怒,狠狠将镯子摔在地上,同时跳下了马,大步朝丹菲走來。丹菲无处闪躲,被他一把拽着衣领提了起來。 “东西呢。里面的东西呢。” 丹菲一副又惊又怒的样子,道:“我都说了不知道什么东西。我甚至都不知道那里面藏有东西。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男子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恶狠狠道:“段宁江将它交给你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呢。” 丹菲虚弱地挣扎着,道:“我……我就是段宁江……你们……说的,我不明白……” 男人咬牙,掐得更紧了,嘴唇贴着她的耳鬓,一字一顿道:“我们都知道你的小花招。若不想被揭露是个假的,就把东西交出來。” 丹菲面色发紫,一道晶莹的水痕自眼角延伸至发间。她拼命挣扎着,徒劳地掰着男人的手,吃力道:“我真的……就是……段宁江……你们……不知道……” 男子暴怒,扬手狠狠扇了她两记耳光,又掐住了她的脖子。削瘦的男子从马上跳下來,走过來用马鞭拍了拍男子的肩膀,道:“别掐死了,就什么都问不出來了。” 男子悻悻地松开了手。丹菲扑到一旁,大声喘咳起來,眼泪滚滚落下,身子抖得就像风中落叶。 削瘦的男子看着她冷笑,一招手,两只花豹低吼着围了过來。 “乖乖把东西交出來。否则,我这两头花豹可是饿了三天了,正好可以拿你充饥。” 丹菲面色惨白,被豹子嗅來嗅去,一动不敢动,颤声道:“你们便是杀了我,我也拿不出你们要的那个什么东西。因为我根本就沒有。段家儿女,可杀不可辱。你不如现在就一箭了结了我。我父兄皆是英勇义士,我虽是女儿,却也不辱门楣。” “好个段家儿女。”男子拍手笑道,“你既然如此不怕死,那我就送你到地下去,和你那沒用地父亲兄长一道做死鬼。” 说罢,一挥手。两只花豹兴奋地咆哮着,将丹菲扑到在地上,锋利了獠牙朝女孩子纤细柔嫩的脖子处咬去。 丹菲脑子里那根弦绷到了极致,仿佛随时都要断裂。她紧握着藏在袖子中的匕首,就在锋利的尖牙触碰上她肌肤的那一刻,猛地拔刀向前狠狠一送。锋利的匕首刺穿皮毛,刺进了野兽的喉咙里,瞬间切断了气管和血管。 豹子剧烈抽搐起來,发出怪异的叫声,利爪乱抓。丹菲死死握着匕首把它抽出來,就地滚开。背上猛地一阵巨疼,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豹子抓伤了。 另外一头豹子见了同伴的惨状,惊恐地瑟缩了一下。它们都是由人饲养大的猛兽,沒有野生的勇猛凶残。 男人发出一声叱喝,饱含着惊讶、愤怒,和难以言喻的欣赏。可丹菲沒那个精力去仔细分析,她想活命,所能做的就是立刻爬起來,朝林中奔逃而去。 “追。”一声令下,豹吼和马蹄声都同时响起。 嗖地一声传來,丹菲匆忙闪躲,可还是被利剑划破了胳膊。肩膀火辣辣的疼着,身体一个踉跄,随即又被豹子扑倒。她这次摔得很重,眼冒金星,天晕地旋,好一阵回不过神來。野兽的利爪深陷在背部的肉里,带來刺骨的疼痛,胸膛也被压制住,喘不过气來。 也许是真的要死了。 恍惚之中,丹菲悲观绝望地想着。 脸颊上已经感觉到了野兽沉重的鼻息,紧接着,耳边传來扑哧一声,仿佛什么东西刺入了血肉之中。豹子浑身一震,无声无息地就倒在了丹菲身上。 男人们的惊呼声中,丹菲睁开眼,看到豹子头部忽然插着一只弩箭。 弩箭。 惊愕之中,嗖嗖之声再起,一支接着一支弩箭射向追捕者。林中狭小,马匹和人都躲闪不急而中箭,一时呵斥声四起,人仰马翻。 领头的男子立刻拉弓朝弩箭射來的地方放箭反击,但是他们在明,对方在暗,且埋伏者不止一人,箭从数个方向射來,教人防不胜防。 “郎君。”随从已招架不住,大声疾呼。 领头男子试图过來抓丹菲,但是几支箭紧随而至,打断了他的动作。他忿忿地放弃了丹菲,翻身上马,带着仅存的几个随从,仓皇逃走了。 丹菲被豹子的尸体压着,无法弹动。但是她隐隐知道,自己应该是暂时安全了。到这时,她才发觉自己已经浑身脱力,周身的伤口都火辣辣地疼着。松懈下來后,冷汗才争先恐后地涌了出來,激烈狂热的心跳震撼着耳膜。 她伸出手,吃力地推了推豹子的尸体。耳边传來沙沙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疾步走过來,抓着豹子的后颈,就将它提起來丢在了一边。丹菲身上一松,空气猛地涌入肺里,冲得她大声咳嗽起來。 男人扶着她的肩,让她靠着树干坐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无言的动作里饱含着怜惜与温柔。 丹菲缓过气來,晕眩的大脑也渐渐恢复了清明。她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带着血腥的唾沫,抬头向这个男子望过去。 俊逸分明的面孔被围巾半遮着,下巴上露着落拓的胡渣,鼻梁挺直,双唇紧抿着,目光坚毅之中带着熟悉的温柔和忧伤,还有浓浓的怜爱。他穿着打扮与山民无疑,却从骨子里散发着一股军人才有的精悍与强势。尤其是左脸颧骨上一道锋利的疤痕,抹去了男人脸上仅存的一点温润儒雅,替而代之的是风霜雪迹,是兵戈之下逃生的惨烈和家破人亡的沧桑。 这是一张让丹菲深深挂念的熟悉的面孔,一度让她心碎痛苦,此刻又让她惊喜激动的面孔。 “你……” 低低地呢喃着,女孩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想去抚摸一下这近在眼前的面容,可又怕把他弄脏了。只是不等她作出决定,虚脱导致的晕眩骤然來袭,她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向前倒去。 段义云稳稳地将丹菲接住,轻柔地抱在怀里。他低头凝视着女孩被汗水打湿的面孔,苍白得仿佛半透明的肌肤上沾着泥草和血污,尽管在昏迷中,眉头依旧倔强地紧皱着,只有缺乏血色的淡淡嘴唇透露着脆弱与伤痛。 她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坚毅勇敢的女孩,尤其是刚才在旁边看了她如何面对歹徒凶狠的逼迫和恐吓,她铿锵有力的回答,和不屈不挠的反击,令他在心中为她击掌叫好。她不是他们段家女儿,却天生一脉刚毅风骨。 他不清楚丹菲为什么会成为了段宁江,也不清楚在这一场惊天奇冤之中,她知道多少真相,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但是直觉是很奇怪的东西,他在旁边看她奋力反抗和斥骂,便立刻愿意去相信她了。她被牵连进來,必然有苦衷。 “郎君……”随从半隐在山林里,低声提醒,“这里不安全。他们或许还会回來。” 段义云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伤痕累累的身躯,站了起來。丹菲昏得很沉,头颅仰着,露出白皙修长的颈项,就像一只受伤的天鹅。 “下山。”段义云低头看了看臂弯里的人,低声吩咐。 一群人如來时一样,眨眼间消失在丛林之中,只留下满地狼藉。 一炷香后,一队人马跟随着翻乱的足迹匆匆寻來。崔熙俊一眼看到地上死去的猎豹和几个男子,猛地拉住了缰绳。 “郎君,”侍卫检查后來报,“全都死了,并沒有发现五娘。” “若是受伤逃走,也走不远。”崔熙俊紧紧握着缰绳,关节泛白,俊美如玉的面孔透露着与面相不符的狠辣,“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又见杨柳 清晨才下过雨,柳枝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微风轻拂,柳条如丝绦一般摆动,千万点碎光闪烁。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去,折下了一支青翠的柳枝,水珠被抖落,打湿了少年青衫的袖口。 丹菲伸出手,接过了那支柳枝。柳叶冰凉,握在手里,好似握着一抹春光。 “你是阿江的朋友,”少年声音清润儒雅,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呵护,“你衣裙脏了,可要我送你回家,” 丹菲摇了摇头,道:“我自己能回去。”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少年发出轻快愉悦的笑声,那声音振动着女孩的耳膜,连着她小小的心脏也跟着不规律地跳动起來。 丹菲脸颊滚烫,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他。少年高挑挺拔,犹如杨柳,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润温和的气息,让她所有的躁动和迷茫都瞬间平息下來,感觉到难得的宁静与安逸。 她就这么望着他,望着他。即使他大多时候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可是她却始终无法把视线移开。 “醒了,” 丹菲眨了眨眼。阳光有些强烈,她觉得不适。很快,男人换了一个姿势,为她挡去了光。 身体很沉重,疼痛的伤口又带着一股清凉感,显然有人给她上了药。耳边能听到鸟语和林海沙沙声,以及山泉涓涓流淌的声音,身下则是柔软而温暖的草垫。空气中,清润的淡香替代了血腥,丹菲都不知道这是山林的味道,还是段义云身上散发出來的气息。 “你伤得不重,但是伤处有些多。我让阿雪给你处理了伤口,已经沒事了。來,喝点水吧。” 修长稳健的手臂揽着她,将她扶了起來,让她靠在了一副宽厚温暖的胸膛里。水壶递到唇边。丹菲接过來,小心翼翼地喝了几口后,还是忍不住大口喝了起來。 “慢点……”段义云的话里带着笑意,“沒事了,你已经安全了……沒事了……” 丹菲双目一热,放下了水壶。 “你……”开口时才发现喉咙沙哑得厉害,声音就像粗糙的沙砾,“你沒死。” “是。”段义云低声答道。 丹菲缓缓转过身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做梦一般呢喃:“你还活着……真好……” 段义云扶着她的手细微地抖了抖。只有经历过生死之后,才能明白旧识口中的这句简简单单的“真好”意味着什么。 水壶从丹菲手中掉落,她紧张地、近乎痉挛地抓住了段义云的手,嘴唇翕动,半晌才道:“段宁江……阿江她……她……” 段义云沉寂下來。他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丹菲慌张而忧伤的脸,等待着她说出那个自己多少已经有所预感的噩耗。 丹菲挣扎了许久,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零碎的字句:“阿江她……她已经不在了……” 段义云闭上了眼,身子如石雕一般,许久都沒动。 一旦开了口,丹菲又觉得稍微好了点。她低垂着头,断断续续地把这几个月來发生的事全都叙述了一遍,包括段宁江临终的嘱托,以及自己是如何阴差阳错冒名顶替的。 当说到段家大伯烧了书信的时候,段义云浑身一震,张开了眼,目光如炬。 丹菲急忙道:“他烧的不是阿江交给我的东西。”随即又仔细说明了一番。 段义云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你果真机灵。”只是语气沉重而悲痛,为着自己至亲的长辈无情的背叛。 丹菲沉默了片刻,道:“东西还在我这里。你可要拿回去,” 说着,从腰带缝里抽出一卷薄薄的凭券來,“先前我就觉得不对劲,便把它抽了出來。那些人果真知道镯子有问題……看來卫佳音都与他们说了。” 段义云拿着凭券仔细看了看,“看样子,这份东西现在放着不安全了。” 丹菲拿着这凭券也觉得是个烫手山芋,“阿江当初说,若大伯不可信,就把东西给崔家……” “不,”段义云果断否定,“我现在谁都不信,” 丹菲为难,道:“我原本也想着完成了阿江所托,就和我姐姐返回蕲州。” “蕲州还未收复,你们回去做什么,”段义云皱眉喝了一声,觉得语气太过严厉,这才放软了声,道,“抱歉,都是因为我们段家连累了你,还让你遭受了这么大的危险。刚才我要是來晚了一份,恐怕就救不下你了。” 丹菲摇了摇头,道:“我母亲和继父一家也死在了蕲州。这个仇,不仅仅是你们段家的。” 段义云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沉声道:“我是被属下从尸堆里挖出來救活的。” 丹菲怔怔地望着他。 “我当日是真以为自己活不了了的。被乱刀砍倒的时候,心里想着的,也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沒想老天爷可怜我,还了我一条命。我躲在地窖里养伤,躺了整整一个月才能下床,然后就马不停蹄地过來找阿江……阿江是段家女儿,她死也死得有意义。我也庆幸她最后遇到了你。如果这东西落到韦家手里,蕲州的百姓,就是白死了。” “我明白的。”丹菲轻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能在长安久留。我打算回去投奔张龄玉将军帐下,上阵杀敌,将瓦茨驱逐出关。”坚毅决绝的目光让段义云那双一贯温柔的眸子格外明亮,带着刀疤的面孔也染着陌生的狠厉之色,“我们段家,我的父亲,忠肝义胆,舍身卫国,却落得身败名裂,碎尸万段的下场,我不服,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段家就此沒落。这本该是个受万人称赞敬仰的姓氏,父亲本该勋爵加身,殊荣隆耀。阿江,她本应该安享荣华生活,嫁人生子,而不是凄惨地死去。段家的子孙们将來提起父亲,提起我,甚至提起阿江,都该饱含崇敬仰慕与爱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埋怨前辈们给这个姓氏蒙羞,” 心脏激烈地跳动着,丹菲口干舌燥,脑子又有些发晕。她呆呆地注视着激愤之中的段义云,清晰地察觉到他有什么地方改变了。那个温润如玉、和善宽厚的兄长一般的少年,已经隐在了盈盈的春光之中。取而代之的这个男人,一身惨烈的伤痕,风霜凄楚,眼神痛苦而决绝,像是一头被逼到了绝境的兽。他露出了锋利的爪子和獠牙,肌肉偾张,隐忍地潜伏着,准备随时纵身扑杀。 丹菲不知道这个改变对于段义云來说好不好。因为家破人亡,冤屈和侮辱,的确能把一个人活生生地逼成魔。她此刻只是觉得很失落,仿佛心里塌陷了一块。她知道,当年那个带着融融笑意,递给她一支青翠杨柳的少年,是再也找寻不到了。 “曹娘子,”段义云控制住了情绪,柔声唤丹菲道,“我知道我们家已经麻烦你够多了,可还想请你帮最后一个忙。” 丹菲耳朵有些发热,轻声道:“只要是郎君所托,我自当竭力而为。” 苦涩的笑意飞快地从眼底闪过,他什么时候需要利用一个小女孩的仰慕來辅助自己的大业了。可这犹豫也只是一瞬间,段义云坚定地咬了咬牙,道:“我和我的属下都不便进长安。我想请你去把这凭券上的东西取出來,寻个法子交给我。” “怎么交,” “你想法子再出城,我们自会來找你。”段义云伸手按在丹菲的肩上,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韦家沒有找到东西,必定还会再寻來。你要小心行事。若是实在送不出來,也请另外寻个妥当的地方收藏。家中,切不可告诉他们我还活着的事。大伯那里,更需要你多多周旋。” 丹菲一一记下,“我都省得,大郎君放心。” 段义云看着她一本正经的神色,不禁一笑,道:“叫我阿兄。” “啊,” “你已是段宁江,就该叫我阿兄才对。”段义云宠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也一直当你是自家妹妹一般。你放心,等东西安置好,我就安排人送你离开段家。” 丹菲半边身子都有些发麻,半晌才道:“那你……什么时候回來,” 段义云爽朗一笑,“等收复失地,夺回河山,我自然要回來,我要回來重振段家声誉,重振这个家族。你放心,就冲着这点,我必然无论如何都会活着回來。带着荣耀,活着回來,” 眼看天色不早,寻找丹菲的人估计已经快急疯了。段义云亲自带着丹菲走小路下山,将她在路口放下。 段义云叮嘱道:“崔熙俊性子虽然有些清冷,但是为人正直端方,可以信任。你若有难处,向他求助便是。就是……” “就是不能提你还活着的事,是吧,”丹菲抿嘴一笑。 段义云又不禁抚了一下女孩柔软的发顶,“他人很好,只是他身边的人,未必都可信。比如今日之事就蹊跷得很。” “我会留神的,大……阿兄请放心。” 女孩低着头,温顺而安静,削瘦的身影却又透露着一股倔强与坚韧,同段义云记忆中的那个身影重合在一起。 国破家亡,他的世界天翻地覆,唯独这个不曾深交过的女孩,却还沒有变,依旧如青嫩柔韧的杨柳一般。 临别之际,段义云翻身上马,忽然听到身后传來一声:“丹菲……” “什么,”他拉住缰绳。 迎着男人深邃的目光,丹菲声音清润,道:“我叫曹丹菲。” 段义云眼神闪动,愧疚之下,又是浓浓的感动。 “保重……阿菲。” 丹菲目送段义云和他那些之前几乎沒露面的随从策马离去,直到连马蹄声都听不到了,她才转过身,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沒走多久,她就看到了山坳里的山民人家。 女孩身上的伤势引得那户山民夫妇大惊。丹菲取出钱给那个汉子,叫他去段家山庄里通报,自己则在妇人的帮助下重新裹了伤。 到这时,丹菲才彻底松了口气,躺在炕上。昏昏欲睡之际,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大地都在颤抖,直到院门口才停下。 丹菲强撑着爬起來,由那妇人扶着走了出去。 崔熙俊正利落地翻身下马,冷峻的面容已经是一片铁青,锋利的视线直把丹菲上上下下扫了好几遍。 丹菲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道了一声崔表兄。 “伤得可重,”崔熙俊问。 “都是皮肉伤,不碍事。” “贼人呢,” “沒有贼人呀。”丹菲不傻,“野猪被我射伤跑走了,我从马上跌了下來,差点迷了路。” 崔熙俊掀了掀嘴唇,想揭穿她,又知不妥,只得忿忿作罢。 他冷声道:“沒带马车來,你可还骑得马,” “走得慢些就无妨。”丹菲温顺地答道。 “那就动身吧。”崔熙俊说完,转身就跳上了马背。 一个仆人牵了马过來,丹菲抓着马鞍,吃力地爬了上去。呆到坐稳,已又出了一头冷汗。 崔熙俊看她即使如此,秀气的嘴唇依旧倔强地抿着,一双黑玉似的眸子浸过泉水一般,亮得刺眼。他不免越发觉得厌烦,不再多看,一夹马腹就按原路折返奔去。 奴仆们大都是崔家人,跟在崔熙俊身后疾驰。路口拐弯的时候,崔熙俊朝后瞟了一眼,见那个女孩面色苍白地紧跟在队伍,明明很吃力了,却硬是咬牙不肯啃一声。 自讨苦吃。 崔熙俊嘲讽地冷哼一声,不再回头。 段五娘去南山别墅散心,不小心被冲散,落马受伤的事,在段府里击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浪。官家闺秀在外走丢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虽然沒出大岔子,说出去也不好听。于是段家便沒声张。 在家里,二娘倒是尖酸地挖苦了丹菲几句,埋怨她蠢笨无能,嫌弃她丢了段家的脸。 丹菲倒沒说什么,还是刘玉锦看不下去,道:“五娘可是被崔四郎找回來的。她若丢脸,和也崔郎脱不了干系。二娘再多说几句,传到崔家人的耳朵里,怕就要上门來提亲了。” 二娘又气又怕,果真不再提这事了。 丹菲私下也夸了刘玉锦几句,“养你千日,也终有用你一时。不错,不错。” 那日后來发生的事,刘玉锦私下都听丹菲说了,后怕得吓出一身冷汗,晚上还做了噩梦,梦到丹菲真的被豹子咬死了。她一连好几天都忐忑不安,抓着丹菲道:“你说韦家会不会派人來下毒,或者又把你绑架走,” 丹菲啼笑皆非,“毒死了我,他们找谁要东西去,” 刘玉锦拿银叉叉了一块桃子,吃了两口,又低声道:“自从你出事后,两个夫人就再不准我们出门了。你想好什么法子出门取那个东西,” “不知道。”丹菲做着绣活,头都沒抬,“现在我正在风头浪尖上,不好贸然行动。过几日风波平静了再做打算吧。” “你还真信他。”刘玉锦很是有点不屑,“他明知道你处境危险,还让你帮忙。他段家的仇恨,关我们什么事,” 丹菲扫她一眼,道:“我们的爹娘也是在屠城里死的。” 刘玉锦沒了话,只好使劲啃桃子泄愤。 段员外郎得知丹菲遇险之事,也把她叫过去问了话,开门见山就问道:“此事是否和你送來的信有关,” 丹菲装傻的技巧已是如火纯清,一脸茫然道:“侄女不知道。侄女当时确实是被那群野猪冲散了,拐上了另外一条路。后來跌下了马,自己沿着山路摸索下的山。” 崔熙俊后來带來寻人的侍卫都是他的亲卫,口风极严,足可以把段员外郎这个停职在家的文职闲官瞒得死死的。 段员外审了半天都不得要领,只好勉强相信此事的确是个意外,把丹菲放回去了。 段二娘被刘玉锦吓了后,在家里等了好几日,见崔家都沒有动静,便知道此事不过是个噱头,这才松了口气。只是从那时起,她就越发看丹菲和刘玉锦不顺眼,在闺学里想着法子刁难两人。 上午习字的时候,丹菲一打开文具盒子,一滩墨汁就留了出來,沾了她一手,衣袖裙摆全都弄污了。 八娘和刘玉锦惊呼一声,过來帮她擦拭。丹菲笑着不让她们俩走近,道:“沒得把你们也蹭脏了。” “怎么不小心些,”女先生最爱洁净,皱着眉责备道。 “是学生粗心。”丹菲也不辩解。 二娘冷笑道:“五妹别是伤还沒好吧,若是身体招不住,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刘玉锦插口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把砚台打翻,先前看到二姐身边的环儿在收拾阿菲的桌子,怕不是碰了什么吧,” “我的婢女怎么会去给五妹收拾桌子,她又不是沒有人伺候。”二娘高声道。 眼看就要吵起來,丹菲扬声道:“阿锦,可愿陪我去换衣服,”便把刘玉锦拉走了。 回了院子里,刘玉锦还在生气,道:“肯定是她干的,还是华族贵女呢,就这点能耐,和卫佳音有什么区别,” “你又沒当场捉到,拿什么去指控她,”丹菲净了手,满不在乎道,“不过就是一点墨汁,不碍事。你要和她吵起來,被她指责骂你寄人篱下,你很开心吗,” 刘玉锦气红了脸,闷头喝果露。 阿竹笑道:“五娘也是为了锦娘好。二娘脾气大,家里谁人不让着她。反正她眼看着就要嫁人了,暂且忍一忍就是。” “二姐的亲事说得如何了,”丹菲问。 阿竹道:“听说差不多定下郑家七郎了,只等除了服就下定。大夫人极看好这门亲事,昨日又开了库房,把库存清点了一边,开始计算嫁妆了。” 丹菲笑道:“难怪今日给阿婆请安,大伯娘看我们二房的眼神有些不同了。对了,母亲说是午后回府,我们还得准备一下。” 姚氏之前听了丹菲的提点,一早就借口娘家兄长身体不适,去了姚家大郎的府上,和兄弟们商量段家分家之事。 段家的女眷全然不知如今政局风云变幻,依旧只致力于经营自己眼前这小小的一亩三分地。争家产、嫁女儿,就足够消耗掉家中两位夫人绝大部分精力。剩下几个大点的女孩,除了算计嫁妆和争风吃醋,也沒多余的心思去关心高墙之外发生了什么,更是对家族的危机浑然不知。 丹菲有时候十分羡慕二娘。她蛮横无知,却又无知得很幸福。她有父母兄弟,他们都会为她规划未來。只有丹菲和刘玉锦,才需要迅速地懂事和成长,为自己做打算。 姚氏午后回了段府,八娘立刻拉着她把上午二娘欺负丹菲的事说了。姚氏漫不经心地听着,也觉得洒点墨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对两个女儿道:“你们大伯和大伯娘已是看中郑家七郎君,两家都已经说定了。我看分家之事,拖不了多久了。这些日子里,若是二娘再寻你们麻烦,你们多忍耐着些。” 姚氏与兄弟商量的计策十分见效。沒过几日,段员外郎有旧友登门拜访,送來些人参药材,然后和段员外郎在书房里说了一阵话。送走了客人后,段员外郎一脸惨白地在屋里呆坐了许久。管事看不过,前去询问,段员外郎这才如梦初醒,推开管事,大步奔回了院子里。 大夫人正在挑选衣料,准备给女儿们做几身新衣,好等除服之后穿。丈夫面色铁青地冲进了屋,几下把婆子婢女赶走,沉声道:“夫人,我们怕是要分家了,” 大夫人一惊,道:“夫君在说什么,二弟的孝还沒过呢,” 段员外郎跺脚,“此时不分,就怕真有个万一,就來不及了,” 大夫人吓着了,道:“什么万一,你听到了什么,” 段员外郎抹着额头的汗,低声道:“先前孙兄特意來提醒我,说韦家正在搜集二弟叛国通敌的罪证,” 大夫人惊呼一声,跌坐在坐榻上,面色苍白。 “这……这是怎么说來着,不是说他渎职失守吗,怎么又牵扯到叛国去了,” 段员外郎想到自己亲手烧掉的那些书信,心想这分明是韦家先下手为强。此刻他只有断臂自保,方能留一条活路。他又想到自己可以把丹菲送给韦家求饶,可又想丹菲入府经了李崇一闹,长安城里人尽皆知,他要真的把侄女送出去,怕也要落个苟且偷生的骂名。 这样左思右想,段员外郎脑子里已是乱成一锅粥,只认准了一条:“其余的不说,先把家分了,” 大夫人道:“那母亲的嫁妆怎么分,” 段员外郎气她妇人短见,“命都要沒了,还惦记着那点银钱。” 大夫人道:“夫君若想让二房点头同意提前分家,那母亲的嫁妆就要对半分。这钱就是二娘和三娘的添妆,其余你那几个小娘养的,统统沒份,” 段员外郎气得胡子直翘,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再不分家,若真的给段家盖个叛国通敌的罪,就算不累及九族,他这亲哥哥一家是铁定跑不掉的。到时候别说这一万贯,就连片瓦都保不住。 “就照你说的分。”段员外郎狠下心,“你这就去请二弟妹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分家琐事 孙婆子在屋外檐下焦急地等了又等,好不容易盼到姚氏走了出來。 大夫人在后面送客,笑得亲厚友善,拉着姚氏的手不放,道:“弟妹回去好生斟酌一下,我们等你消息。你只管放心,咱们分家不分居,以后依旧住在一起,凡事都会有个照应。” 姚氏干笑了两声,道别而去。 孙婆子跟在姚氏身后,随着她回院子。姚氏走得不快,可是脚步却不轻,一张脸绷得极紧。 “夫人……” “去把五娘请过來,”姚氏忽然出声道,“八娘……也叫过來。别惊扰了七郎就是。” 孙婆子应了一声,扭头朝昙儿使了个眼色。小姑娘会意,扭身朝着凤归院跑去。 丹菲带着合欢走进西院内堂,正见八娘撒娇地扑进姚氏怀里,叫道:“阿娘出了什么事了,吓死我了,” “怎么说话喜欢把个死字带在嘴上,真不吉利,”姚氏轻斥了一声,看到丹菲,朝她招手,“你快过來,我有话与你说。” 丹菲走过去端跪在席垫上,姿态轻盈优雅,显得沉静大方又稳重。 姚氏眼露赞赏之光,把怀里的女儿推开,让她坐好,开口道:“先前我刚回府,你们的大伯和大伯娘就将我请了去,开口就说想要分家。” 八娘和丹菲都一愣。八娘惊讶道:“他们真是这么说的。那家产怎么分。阿婆的嫁妆呢。” 姚氏恨铁不成钢地拧了女儿一下,“瞧瞧你这张嘴,怎么就不能加一把锁。你怎么就不学学你五姐。” 八娘不在乎道:“反正这里只有我们母女几人,有什么话说不得。阿娘原先不是还盘算着怎么让大房先开口提分家吗。这下不是正中我们的意了。” “话是这么说……”姚氏皱眉。 “那说了怎么分了吗。”八娘插嘴。 “祖宅、祭田和这间宅子不动,其余的一分为二,老夫人的嫁妆,也按照她老人家的意思均分为两份。五娘你母亲,文氏夫人的嫁妆要先提出來,都归你。” “这可不大好了。”八娘欢喜地叫嚷起來。 “八妹先别忙着乐。”丹菲道,“母亲,大伯他们可有说为何要提前分家。” 姚氏叹气道:“我旁敲侧击了一番,似乎是大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风声。” “这不和你们之前商议的一样。”八娘笑道,“大伯果真上当了。” “你个沒心眼的傻孩子,”姚氏气道,“我今日才去见了你舅舅们,和他们商议散布谣言的事,你舅舅们还不大乐意呢。天知道你大伯听到的流言是哪里传出來的,总之和咱们沒关系,” “沒关系不是更好。”八娘嘟嘴。 丹菲哂笑,“傻妹子,所谓空穴來风,大伯听到的留言,怕是别人传出來的。” “那……”八娘终于从成功分家产的喜悦中回过神來,察觉了不对,“五姐是说,外面有别人在散布对我们段家不利的谣言。” “若真是谣言还好。”姚氏愁眉苦脸,“我看大伯那么惊慌,就快要求着我同意分家了。我就怕这传言是真的。” “能真到哪里去。”八娘叫道,“圣上不是已经给阿爹定了罪了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丹菲冷笑一声,“若是韦……为了彻底打压段家,那些昔日的政敌,怕会故意捏造罪证來污蔑我们。” 姚氏心慌得坐不住,问丹菲:“你可知你父亲都有哪些政敌。” 丹菲苦笑,心想韦皇后一族不知算不算段刺史的敌人。段刺史镇守一方,远离朝堂纷争,其实竖敌不多。可他偏偏敢于挑战韦家权威,方正的秉性给段家和蕲州百姓招惹來了惊天的祸害。丹菲虽然知道段刺史无辜,可有时候也忍不住想,若他沒有想去揭发高安郡王,或者若他小心行事,沒有被韦钟发觉。那么,也许蕲州之祸就不会发生。 不过丹菲也知道,瓦茨早就对大周虎视眈眈,养兵千日,只等寻一个恰当时机就挥兵南下,攻城掠地。段刺史和韦钟的纠纷,只是给了瓦茨一个契机罢了。段义云冒死潜回长安,都要想为家族雪耻,她怎么能将蕲州被屠怪罪到段刺史身上。 她这样是非不分,和那个偏激疯狂的卫佳音有何区别。 丹菲轻声道:“父亲为人端方,怕是因为性子耿直,也得罪了一些人。但是我们家已经受了申挫,他们想必不会再落井下石。” “人心难测呀。”姚氏摇头。 丹菲安慰她道:“母亲,我们已是孤儿寡母,再欺负我们有什么意思。我估计着那些人是想再彻底毁一下父亲的声誉罢了。” 姚氏流泪道:“你父亲已被贬得一无是处,还要如何污蔑他。让他受尽世人唾骂,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么。” 丹菲握着她的手,漆黑的眸子里掩藏着锋利的光芒,“不,母亲,父亲和阿兄的耻辱,终将会洗刷去的,他们的冤屈,一定会昭雪天下,苍天在上,众神有眼,都看着呢。” 姚氏心中悲痛,伏在继女的肩上,啜泣不止。 八娘红了眼圈,怯生生地插话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对,分家的事,”姚氏立刻恢复了精神,“五娘你最懂事,你怎么看。” 丹菲道:“分家是众望所归,既然大伯主动提出來,咱们就顺从了吧。就是这账上,到时候可要算清楚了。” 姚氏道:“你大伯已说会请族中叔伯过來主持,想必还是公正的。大房也说分家不分居,大家依旧住一块儿。” “什么。”八娘嘟起了嘴,“我可不想再看到二姐她们几个的嘴脸。阿娘你不知道,现在二姐老欺负我们呢。” “家中大事,哪里有你一个小孩插嘴的份儿。”姚氏责备女儿。 丹菲皱眉思考了半晌,道:“母亲,我们二房原先那些产业,可都是母亲在打理。” 姚氏摇头道:“田庄和铺子都是你父亲派了管事在打理,每一季來与我对账。我只打理我自己的嫁妆田铺。后來你父亲去世,那管事也死在了蕲州,我就重新指派了管事。” 丹菲听了,眉头皱得更紧了。姚氏和段刺史不合也就罢了,连管家之事都不过问,就未免有些失职了。丹菲本不想过度涉足段家的分家之争,但是自从见过段义云后,就总觉得自己好似受了他的嘱托,替他來照顾姚氏母子似的。毕竟七郎和八娘和段义云是同一血脉的弟妹。 “既然决定要分家,母亲不妨现在就开始清点我们这房的家产,库房也要重新造册登记一番。另外,公中的账,母亲也要亲自看过才行。”总之,不能再让姚氏做甩手掌柜了。 姚氏连连点头,“你说的是。既然分家单过,我也不能总拿着糊涂账做事。阿菲,你來帮我算账。淑儿你也学着。” 八娘兴致勃勃道:“我早就劝着阿娘算账了,还是五姐说的话您才听。” 丹菲道:“女儿帮母亲算家里的帐倒是无妨,公中的账,女儿不敢插手。分家是长辈的事,女儿若去算账,怕大伯和族中叔伯有微词。母亲若自己不擅理账,不妨叫个可靠的管事來。而且母亲自己有铺子,掌柜伙计若有机灵点的,可以现在就开始多走动打听。” “打听什么。” “一是打听段家的留言是从哪里传出來的,都说了些什么。二就是叫人去段家的田庄铺子里好生瞧瞧,旁敲侧击地问问历年的收成多少,铺子生意如何。若叔伯公正,账册不作假,那也无妨。不过也可以看看哪些田庄比较好,母亲可以仗着咱们孤苦无依,找族中要块好地。” “正是这个理,”姚氏转忧为喜,立刻就吩咐孙婆子出去操办。 丹菲又道:“我知道母亲未免我们几个儿女,必然要和大房争夺一番。不过当着叔伯的面,还请母亲假扮示弱的好。大房毕竟儿女众多,光是嫁娶就需要一大笔银钱。母亲若能在小恩惠上谦让几分,说是做婶娘的给侄女添妆,那母亲的名声说出去就要好听许多。这多少也能弥补一下父亲受冤屈给咱们带來的影响。” “这我懂得的。”姚氏叹息道,“其实我娘家姚家比段家不知富足多少,我也不妨和你说,我嫁妆就足抵段家全部家产了。我争來争,不是为了那一两万贯的钱,我只是为了……” “为了一口气,对么。” “就是为了一口气,”姚氏拍着凭几,“你父亲在世时,对大房是千方百计地照顾,他倒更像是个兄长。大房升官发财,得了我们二房多少好处,现在却如此凉薄,这还是亲兄弟呢。” “母亲息怒,”丹菲道,“无情无义之人,不再來往就是。” 姚氏是个急性子,既然已经同意分家,就立刻通告了大房,然后就提出要查账。 大房的账册都由大夫人在管着。自老夫人重病后,她就开始着手把有问題的账册重新做了,可沒料到分家來得这么快,而姚氏像是一下精明了起來,打得她措手不及。沒有办法,大夫人只好拖着不给账册。 姚氏哪里肯吃这个亏,等得不耐烦了就上门去闹,道:“大嫂这是什么意思。分家也是你们的主意,却连个账册都不肯拿出來给大家看看。有什么东西藏着掖着见不得人。还是大嫂忙着做新账。” 这话说得已经很难听,段员外郎气得面色发紫,不好和弟妹计较,只好回去把大夫人训斥了一通。大夫人抹泪道:“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自己一家人。你起复还不知何时,光靠家里那点田地铺子,能吃喝到几时,” “你这无知蠢妇,”段员外郎气得七窍生烟,“万一圣上真的信了二弟叛国通敌,我们段家被查抄都是小事,沒准还要被流放,等到家里被抄了,那可就是一枚铜板都沒有了,你休要再推三阻四,今日就把账册给弟妹,” 大夫人斟酌了一下,觉得命还是比钱重要,只得不甘心地把账册和钥匙交了出去。姚氏雷厉风行,立刻就先拿着钥匙,当着大夫人的面,把库存的器皿古玩清点了一遍,重新登记造册。然后,姚氏叫來了自己最信任的陪嫁管事,和大夫人的管事一起算公账。 大夫人拿公中补贴大房也不是一两日,仓促之中的账也做得粗糙,这一算,就零零星星查出來许多问題。不是庄子上的出息对不上,就是铺子的分红做了假。就算账本做得再漂亮有什么用,沒有钱就是沒有钱。姚氏越算怒火越旺盛,拍着桌子要大夫人给个交代,不然就要闹到族里去。 大夫人苦不堪言,只好拿私房填窟窿,心里更是狠死了丈夫甩手不管,尽让她來唱黑脸。 姚氏忙着和大夫人对账,丹菲也沒闲着,帮着她重新梳理家中奴婢和管事,顺带派人打听京中流言以及段家产业的情况。 段家二房的管事里,数孙婆子的男人孙管事权利最大,打探段家产业一事就由他來安排。孙管事深得姚氏信任,做事也很麻利,过了三日便來回复,把段家几个庄子上的出息,田地的好坏,庄头为人,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丹菲拿笔一一标记下了,又问:“铺子如何,” 孙管事顿时有点犹豫。丹菲微笑道:“母亲的陪嫁铺子归母亲自己管,我只问段家公中的铺子。” “是老奴糊涂了。”孙管事讪笑,道:“公中铺子一共五家,都是入股。两家酒楼,两家布料铺子,还有一家杂货铺。” “都起了什么招牌,” 孙管事又把铺子的招牌报了出來。 “丰满记生意如何,” “丰满记每年卖皮草进项颇丰,只是如今北地战乱,货源受了影响,生意不大好做。” 丹菲一边记着,一边漫不经心道:“那牛掌柜身体可还好,” 孙管事笑道:“五娘心善,牛掌柜的脚疾已经好了。前几日见他,他还托我向您请安。” 丹菲点头笑道:“他是阿爹的老管事了,我自然要关照一下。” 丰满记算是前二夫人文氏婚后置办的铺子,五娘多问几句也合情合理。孙管事应下,又一一把各个铺子的收益情况道与丹菲听。 等姚氏回來后,丹菲把笔记交给了她,顺道:“母亲若有空,不妨把这几个管事招上门來问问话,亲自询问一番,更加牢靠。” 姚氏爽快地应了下來。她这几日在大房那里耍威风,觉得极过瘾,十分乐意再摆一下当家夫人的派头。至于大夫人的黑脸,她乐得看着当下饭菜。 大夫人一口气往公帐里填补了两千贯,已经是心疼得觉都睡不着,急火攻心。姚氏再來找她对账,她就躺在床上不见客。 二娘带着妹妹们过來服侍,见了母亲这样,也又急又气,道:“二婶这是要逼死我们了吗,” 大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哭道:“都是娘沒用,才被二房一家欺负到头上。” 三娘皱眉道:“阿娘做了假账,贪了公中的钱,这本就是不对的,怎么能反怪二婶欺负我们,若是二婶做假账,难道阿娘就不和她计较了,” 大夫人骂道:“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养你何用,” “三妹就是这个性子,阿娘别恼了。”二娘安慰道,又数落妹子,“你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我们却是俗人,要吃五谷杂粮。” 三娘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会她们。 四娘带着两个庶出的妹妹尴尬地在旁边呆坐了许久,终于大胆地开口,道:“母亲息怒,依女儿之见,我们也并不是沒法子对付二房。” 众人的目光纷纷凝聚在她身上。 四娘咬了咬唇,道:“女儿有一计,就算阻止不了二房算账,也可以给他们添堵。” 大夫人素來厌恶这个最得宠的庶女,不过此刻同仇敌忾,她倒也能听听四娘要说什么。 四娘眼冒精光,道:“卢家之前不是曾过來求过亲吗,” “卢家十二郎,”二娘立刻兴奋了,“那个黑胖子,脑子还很蠢笨的,我怎么差点忘了,阿娘,此计不错,” “还在孝期呢。”三娘提醒了一声,可母亲姊妹都沒理她。 大夫人得意冷笑,道:“五娘也已经及笄了,婚事也的确拖不得了。” 四娘献计得中,留大夫人母女商议,安静地告辞离去。等回了自己的小院,生母许姬已在屋中等着她了。 许姬年已三十许,生有一儿一女,儿女都到了议亲的年纪,可她看着依旧娇媚动人,不怪段员外郎专宠她一人。四娘生得酷似生母,姿色出众,人也聪颖伶俐,连旁支的堂姊妹中都沒人能及她。只是她是庶出,身份上就落人一大截,平日为此沒少受奚落。 四娘退了奴婢,把先前在大夫人房里的事说给了生母听。许姬一听就急了,道:“你怎么这么糊涂,若是让你二婶知道,怪罪的还不是你,” “都要分家了,她喜不喜欢我,与我有何干,”四娘冷笑着摘去了耳坠,道,“小娘你也知道,阿婆的嫁妆,到了母亲手上后,就都是二姐和三姐的了,我可是一点份都沒有。出孝的时候我也满了十六,就该议亲了。若不巴结点母亲,怎么好意思找她添妆,” 许姬道:“我手头还有些钱……” “小娘那些钱,是留给你自己傍身的。况且三兄还未娶亲呢。”四娘道,“小娘,势比人强。以前咱们不屑巴结母亲,那是因为段家还有底气。如今看阿爹急匆匆要和二房撇清关系,就知道局势越发不妙。” 许姬叹气,道:“我也知现在不是和你嫡母针锋相对的时候。你阿爹是个不理庶务的。若将來他这官真的做不成了,家里怕还是你嫡母说了算。我只求你能嫁得好罢了。” 家里分家闹得沸沸扬扬,闺学也断了好几日才重新开。 丹菲和刘玉锦一走进书堂,就见二娘阴冷地瞪了她们一眼。三娘一贯不理俗事,依旧拿着一本诗集凭窗而坐。四娘则满脸阴郁地扯着璎珞上的流苏,不冷不热地和丹菲她们打了一个招呼。 丹菲神色如常,端坐在案几前,听先生讲课。 几个女孩子在课上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女先生深知这些高门之家的纷扰,也不大管她们,只收取之前布置的习字的功课。 “五娘,”女先生忽然道,“你的字怎么少了两张,” 丹菲正写着字,愣了一下。她这几日要帮着姚氏算二房内部的账,也是极忙,功课都是挑灯赶出來的。也许匆忙之中,漏了两张。 二娘忽然出声讥笑道:“五娘不是一贯擅长算学,账算得可精了,怎么这回连功课都会缺两张,” 丹菲懒得和她计较,朝女先生赔罪道:“是学生疏忽了,学生这就补上。” “不可有下次了。”女先生颇有些喜欢丹菲的谦逊稳重,也不多责备。 一个婢子进了书院,小心翼翼地在廊下道:“打搅几位女郎,卢夫人前來探望老夫人,大夫人吩咐几位女郎前去给卢夫人见礼。” 大房的几个女儿顿时神情一变,隐隐有股兴奋之意透露出來。丹菲看在眼里,十分不解,问八娘道:“这卢家是何人,怎么从未听说过,” 八娘也不知道卢家求亲一事,道:“许是和大伯有交情,我们二房并不认识的。” “五妹磨蹭什么,可别让客人久等了。”二娘已率先走到了门口,回头招呼丹菲。她回眸一笑,非但不倾倒众生,倒还有几分阴险。 丹菲笑着带着刘玉锦她们起身,低声道:“走吧,或许又是个鸿门宴。” 卢夫人已经探望过了老夫人,和大夫人以及姚氏回了东院的内堂。女孩子们走进内堂,就见一个身穿秋香色罗衫,白皙丰润的妇人坐在榻上,正与两位夫人说话。她年纪和姚氏相仿,眉目清秀,一团和气慈善,见了几个女孩,顿时晓得眼睛弯弯的,令人望之即生好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卢郎新貌(6.20小改) 卢夫人笑盈盈道:“多漂亮的孩子呀,就像画上走下來的一般,一个个俊秀得教人移不开眼。两位夫人好福气,生了这么些天仙似的娇女。可惜我膝下只有几个混小子,可不教我羡慕么,” 姚氏一反常态,竟然丝毫不反感,反而笑得十分开怀,道:“看卢夫人把孩子们夸得。女孩们哪里担当得起,” 说罢,叫女孩子们过來见礼。 丹菲跟着姊妹们一起行了礼,起身时就见二娘眼珠飞转,朝自己投來讥讽的一瞥。三娘竟然也朝自己看了一眼,却是带着几分担忧。 卢夫人把女孩挨个儿瞧了一遍,轮到丹菲,特意拉着她的手,道:“听闻你很不容易,吃了许多苦。如今可是苦尽甘來了。” 丹菲腼腆地低着头,道:“小女谢夫人关心。” 卢夫人见她神情娇羞,语气温柔,完全看不出來是个家破人亡后千里寻亲的孩子,不免有些惊奇。 “五娘胆子小,让卢夫人见笑了。”大夫人硬生生插话,又拉过三娘,道:“这是我三女儿,闺名宁瑶,今年已满十六了。” 卢夫人见三娘神色冷清高傲,就有点不喜,见了礼后,又转头和丹菲说话,道:“你在蕲州长大,官话却说得这么好。” “夫人过奖。”丹菲谦虚道,“小女刚來长安时,也说得一口方言。后來经过家人和女先生教导,才改过來的。” “可见是个聪敏的。”卢夫人笑得愈发慈爱,“对了,我家十二郎君今日也跟着一道來给老夫人请安。我们两家既是通家之好,不妨叫他过來和姐妹们见个礼。” 大夫人脸色僵硬,姚氏却乐了。 二娘看不懂母亲脸色的转变,只以为事情都按照原先计划的那般发展,朝丹菲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一个婆子带着一个年轻男子走到檐下。那男子拱手行过礼,这才撩起衣摆迈了进來。男子二十出头,身材高壮矫健,宽肩长腿,肤色微黑,五官却是端正俊朗,高鼻方口,剑眉星目。只见他站立在那里,好似一株青松般挺拔。 堂上几个女人的脸色霎时就有些有趣。大夫人和姚氏先前已经见过了卢十二郎,早有预料,此刻一个喜笑颜开,一个面若玄坛。 大房几个女孩早就听闻卢十二郎“美名”,如今乍见这么一个英俊的郎君,又错愕又惊喜。尤其是二娘,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眼睛圆瞪着,几乎失态。三娘诧异过后,似乎松了口气,便把头低下了。到是四娘,怔怔地望着卢十二,似乎是呆住了。 丹菲虽然不明就里,但是也知道大房暗中吃了瘪。且不管她们什么算计落了空,总之自己是捡了个好处。于是她维持着斯文优美的仪态,低眉顺目,面带羞涩微笑,朝卢十二郎揖了一个万福。抬起头來,正迎上卢郎炯炯有神的目光。她心里一动,又腼腆地低下了头。 卢十二郎生得高大健壮,嗓音也洪亮,利落地道:“五娘子无需多礼。” 姚氏乐呵呵道:“十二郎可是大变样了。记得前年见你时,你还胖乎乎的,还是个小孩子模样。转眼就出落成大小伙子了。卢夫人有此佳儿,真是好福气。” 卢十二郎爽朗一笑,道:“让段二夫人见笑了。去年祖父急病卧床不起,我在榻前服侍,才惊觉自己顽劣不堪,教长辈们好生头疼。这才痛下决心,悔改思过。” 卢夫人笑道:“这孩子一夜之间就懂事了,也让我们做父母的松了口气。他如今已入了千牛卫,有了正经官职,人也越发稳重了。如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这孩子娶个贤妻,成家立业。” 说着,又笑盈盈地朝丹菲望过去。 丹菲再傻也知道卢夫人的表情是何意思,把脑袋埋得更低了。她不像二娘他们,她有要事在身,沒闲工夫谋划终生大事。 姚氏对此事倒是乐见其成,当即呵呵笑道:“十二郎君难得來一趟,咱们家中还有几个适龄的儿郎,不妨也认识一下。我记得三郎和四郎他们此刻正在武堂,五娘不妨给十二郎引路。” 大夫人急忙道:“二娘你们也一路去,可不要怠慢了客人,” 二娘脆生生应下,对卢家十二郎道:“十二郎请这边來。” 卢十二郎下意识朝丹菲望了一眼,就被二娘和四娘引着向外走去。丹菲羞怯地垂着脑袋,跟在人群末端。 一群人呼奴引婢地出了内堂院子,四娘道:“若走夹道,有些远了。咱们不如从后花园绕过去。” 卢家郎君是客人,自然从善如流,道:“久闻段家花园雅致精美,今日小生可大开眼界了。” 四娘朝着他嫣然一笑,色若春晓一般,一双美目脉脉含情,樱唇轻启,露出一点细白的贝齿。身段窈窕丰润,领口露出一抹雪白的肌肤,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一股普通华族女郎少有的诱人风韵。那是一种原始而又大胆的诱惑,來自她母亲许姬的言传身教。 卢郎心跳顿时漏了一拍,面孔有些发热。他早年放荡,是领略过风尘之人,不由得就被四娘吸引了大半。再回头看走在后面的丹菲,顿时觉得她虽然标致清丽,却失之呆板木讷。倒是眼前这个女郎艳丽轻佻,十足对他口味。 只不过几个眼神的來回,卢十二郎就和四娘眉目传情起來,跟着她乖乖朝后院走去。二娘看在眼里,暗骂了一声风骚浪蹄子,却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教训自家妹妹。今天这事真是晦气万分。她一直以为这卢十二郎是母亲口中的蠢笨的黑胖子,哪里想到人家转眼就变成了翩翩公子。沒有把五娘算计上,反而让自己乱了阵脚。卢家门第高贵,远非段家能比。如今的卢十二郎就是一块鲜肉,吊在眼前。她自己是沒份了,可也不想看着四娘占便宜。 这样想着,二娘伸手拽了三娘一把,想让她去和卢十二郎搭话。三娘看着卢郎轻浮的笑就一阵厌恶,冷傲地哼了一声,别开脸不去看姐姐的眼神。 丹菲哪里在乎前面几个少男少女的情愫纷争,心里只揣摩着怎么脱身。大概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心声,他们一行还未走远,就有个婢子追过來,找到丹菲,道:“五娘,丰满记的牛掌柜求见。” 丹菲一听,整个人顿时來了精神,道:“二姐,卢郎君见谅,我家这管事有要事寻我,我不得不去一趟。就有劳几位姐妹陪卢郎君游园了。” 二娘巴不得她走开,当即就和善地笑道:“你帮着二婶管家理事,是有些忙的脱不开身。咱们就不拖着你了,你自去忙吧。” 丹菲欠身行礼,然后就带着刘玉锦告退了。八娘张望了一下,也不肯和大房几个姐姐凑合,便也跟着溜了。 丹菲匆匆回了西院内堂,牛管事已等候在侧厅里。刘玉锦得了丹菲的眼色,说是要学着做果酿,就把八娘拉走了。丹菲把合欢和阿竹留在外面,独自进了侧厅里。 牛掌柜恭恭敬敬地给丹菲行礼。他是个年过不惑的黑矮男子,方脸阔鼻,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但是既然段宁江能将如此重要的书信凭证托付给他,此人必然不可貌相,有他精明油滑之处。 “牛掌柜,坐下谈吧。”丹菲和气地点了点头,自己也在榻上坐下。 牛掌柜不留痕迹地打量了丹菲两眼,道:“早闻五娘回到长安,老奴听了很是欣慰,只是一直未曾來请安,还请五娘宽恕。” 丹菲爽朗道:“牛掌柜深得父亲信赖,我便也视你如心腹。我知你关心我的安慰,那些虚礼,不用也罢。” 牛掌柜面露欣赏之色,俯身道:“老奴深得刺史知遇之恩,愿为五娘效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牛掌柜说得严重了。”丹菲微微笑道,“此次请你入府,也是有件小事请你帮忙。” “五娘只管吩咐。” 丹菲开门见山,取出了凭券,道:“我有一样东西,寄存在丰满记里,牛掌柜可还记得,” 牛掌柜略一思索,道:“年后蕲州那边送來许多包裹山货,老奴记得确实有个包裹,单子上写着要五娘亲收。老奴当时还纳闷,以为是蕲州那边送错了。” 他语气轻松自若,似乎并不知道包裹里是什么东西。 丹菲把凭券递了过去,道:“东西沒送错,却是管事把单子写错了。包裹里是我绣來送给阿婆的观音像,本该斜着给母亲收取的。后來兵荒马乱的,我都差点忘了这事。现在看阿婆身子不好,才又想了起來。牛掌柜明日就把这包裹送过來吧。对了,听说丰满记的铺子里,有不少好布料。母亲正打算去南山佛寺给父亲和阿兄做一场法事,牛掌柜下次來,送些布帛來。我们好布施给寺庙。” 丹菲有条不紊地吩咐着,语气轻松,脸上似笑非笑,愈发显得深不可测。 牛掌柜接过凭券,看了一眼就收起來,笑道:“五娘太过客气。您要铺子里什么东西,吩咐一声就是,何需拿凭券出來,” 这凭券是给曹丹菲用的,段宁江本人來取,自然用不上。 “你们货物进出总要做账,有个凭券好写明细。”丹菲和气地笑着,一派大家闺秀的端庄优雅。 “五娘心细,老奴惭愧。”牛掌柜叩首,“老奴明日就将包裹和布帛送來给五娘验收,” “有劳管事了。”丹菲这才露出和煦的笑意,道,“我也与你说句实话,如今分家已成定局,母亲整日都忙着清点算账,忙碌得很。这些琐事,就由我來操持。牛掌柜也不用声张的好。” 牛掌柜急忙道:“五娘放心。老奴一定把事情办好,” “这样我就放心了。”丹菲缓缓点了点头。 送走了牛掌柜,丹菲走出侧厅,就见刘玉锦和八娘各捧着一罐子果酿走了进來,笑嘻嘻地让她品尝。如今是初夏,正是吃糖酪樱桃的好时候,新鲜的脆桃也已上了市,鲜美可口。三个女孩坐在席垫上,吃着果露点心,倒是十分轻松惬意。 “可都吩咐好了,”刘玉锦趁八娘不注意,凑在丹菲耳边问。 丹菲点了点头。 “他可信,”刘玉锦不安。 “若他已被人买通,东西早就到了别人手里,那韦家的人何必还來找我麻烦,”丹菲道,“不过我摸不准他是否知道包裹里的东西是什么。” “姐姐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八娘忽然问。 丹菲浅笑道:“妹妹可知道这个卢十二郎是什么來历,我今天怎么见大伯娘和母亲的神色有些怪。” “我也不知道。”八娘摇头。 倒是旁边的合欢笑了起來,得意道:“几位女郎有所不知。早两个月,那卢夫人就曾拜访过咱们家,有意说亲,想为十二郎聘娶我们家女郎。大夫人嫌弃他貌丑无能,不乐意结亲,就想推到我们二房头上。二夫人顶住了也不肯。不料今日一见,他竟然大变了样,两位夫人显然是又把他相中了。你们说奇不奇,” 八娘拍手笑道:“先前二姐讥讽五姐,原來是为了这个。现在她可吃了瘪了,” 刘玉锦扑哧笑道:“我看这十二郎就算掉了几斤肉,性子也沒什么大变。不见他先前一个劲瞅着五娘,后來四娘一笑,他又丢了魂似的跟着走了,如此轻浮薄浪之人,就留给大房消受的好。” “锦姐姐说得对,”八娘道,“回头我要和阿娘说,千万不可把五姐许配给他。” 丹菲扑哧一笑,道:“婚姻之事,当有长辈做主,做晚辈的怎么好插口,你年纪也不小,可得学着端庄稳重点,谈吐谨慎,别动不动把什么婚嫁之事挂在嘴上。” 八娘嘟着嘴,有些不服气,倒还算听话。这个五姐虽然为人低调温婉,但是别有一番威严气势,面对二娘的刁难也一贯从容不迫。八娘早先有些排斥她,可经过狩猎遇险之后,也渐渐认同了这个亲姐姐。 丹菲舀了一碗冰镇的糖酪樱桃,兑了点鲜榨的桃露,递到八娘手里,道:“如今分家在即,家里风波不小,我们都该低调小心行事。卢家这个十二郎,我看也不是良配,由着大房几个姐姐争夺就是。依照二姐和四姐的性子,不闹出点事來是不罢休的。我们只管看热闹就好。” 她这话音刚落,就见一个昙儿匆匆跑进了院子來,布满细汗的脸上有着一种混着着惊愕和鄙夷的神情,道:“女郎,后花园里出事了,四娘跌倒落水了,” 三个女孩都吃了一惊。刘玉锦不禁对丹菲道:“这热闹來得还真快呀,” 昙儿一抹汗,道:“还有,还有……是卢家十二郎跳进池子里,把四娘抱出來的,” 咣当一声,八娘手里的碗跌在席垫上。她瞠目结舌地朝丹菲拱了拱手,语气极之崇敬。 “五姐真是料事如神,女中诸葛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四娘谋嫁 卢家母子來段家做客,段家几个女郎陪卢十二郎去游园。结果段四娘和卢十二郎双双滚进了水塘里。这消息一出,整个段家都惊动了。 自段五娘寻回來后,段家还沒有如今日这般热闹过。因为出事的是大房的女孩儿,姚氏听了就松了一口气。大夫人送走了卢家母子,当即就下令把东院的大门落锁,关起门來收拾四娘母子。 姚氏见看不了热闹,悻悻地回了西院。儿女们早就等在了内堂里,见她回來纷纷迎上來。 八娘最性急,抓着姚氏的手就问:“阿娘,四姐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卢家怎么说,” 姚氏讥笑道:“人救回來就直接送回院子里关着了,你大伯娘生怕我们打探,连院门都落锁了。防咱们和防贼似的。卢家那郎君如何我是沒见着。我看卢夫人并不是很恼怒的样子。沒准你们这四姐,还真能嫁进卢家呢。” “后院水池边都铺着石子路,四姐沒准故意落水呢。”八娘哼道,“阿娘你是沒看见。之前四姐朝卢家郎君笑得那个妖娆,像活了许姬。” 姚氏冷笑,“管她故意还是凑巧,反正看你们大伯娘的样子,定是不想如了她们母女的愿。卢家可是三公之家,就算如今势不如前,也不是她一个小小庶女可以攀得起的。当初这卢十二丑胖顽劣,你们大伯娘才看不上。如今人家出落得风度翩翩,她怕早把他当内定的女婿,想要把三娘说给卢家呢。” “女儿也觉得此事有得闹的。”丹菲笑了笑,“这事发生在家院里,只要大房压着家里人不声张,外人不知晓,卢家也就不必表态,只当这事私了了。毕竟事急从权,卢十二郎也是救人性命,无可指摘。” “四姐可愿意,”刘玉锦道,“她可不像是个肯吃亏的。” “不愿意又有什么法,”八娘不屑,“再怎么都是个姬妾养的,卢家郎君可是嫡长子,怎么会娶她,我看卢夫人原本就很喜欢五姐的。” 姚氏瞪了八娘一眼,“事已至此,别把你五姐扯进去了。卢家看着风光,里头水深着呢。你们都闭上嘴,不可谈论此事。” 姚氏其实还有话不好说。 十二郎是卢家四房嫡长子,卢夫人却是继母,膝下还有两个十多岁的儿子,大女儿又是太子良娣,在家里说一不二。姚氏自己都是做继母的,自然最能理解卢夫人。继母给继长子娶媳妇,自然想娶一个身份体面,性子又好拿捏的。所以卢夫人当初看中了段宁江。 段宁江是二房嫡长女,身份和十二郎般配,且父母兄长都亡故,家里只有继母和弟妹,毕竟又隔了一层。段宁江本人看着也是知书达理、性情温婉的,这样的继长子媳妇,最理想不过。 但是如果求不到段宁江,段四娘其实也不差。她虽然是庶出,却是段员外郎的掌中明珠,容貌出众。身份虽然差了些,但是她既然都已经和卢十二闹了这么一出,卢夫人本着负责的态度把她娶进來,旁人也挑不出错。就算夫君和长辈指责,卢夫人也可以全推到卢十二郎的头上。 这些话,姚氏等丹菲和刘玉锦走了后,才对八娘说,还补充道:“自古后娘难为,你现在可明白阿娘的难处,” 八娘道:“阿娘既然这么瞧不起卢家,那先前卢夫人拉着五姐说话的时候,阿娘你怎么还那么高兴,” “你五姐若能加入卢家,已是高攀了,我为何不高兴,”姚氏道,“这天下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婆家,若不是你年纪太小,我是更愿意把你许过去的。” “阿娘,我才不要呢。”八娘羞得跺脚。 姚氏呵呵笑,搂着女儿道:“放心,娘定给你找个全长安最好的婆家。倒是分家这事,可要加快了。谁知道大房还会搞出什么幺蛾子出來。” 丹菲和刘玉锦慢慢走回凤归院,隔着六娘和七娘的院子,都能听到四娘院子里闹得不可开交。如今已是夕食时分,厨房送饭來,奴仆婢子们也是人心不安、蠢蠢欲动。合欢训斥了几个交头接耳的小婢子,才让大伙儿安心做事。 “把院门锁了吧。”丹菲吩咐,“阿竹,黄孃孃,你们都管好院子里的人,这几日安分守己,别多口舌。若是惹得大伯娘恼怒,我可保不了你们。” “奴婢们知道了。” 刘玉锦侧耳听了听风里隐约的哭闹声,低声对丹菲道:“你看四姐是不是故意的,” “谁知道,”丹菲嗤笑,“一群傻货。见着男人模样好,家门高,就恶狗似的扑上去了。也不想想,以卢家门第,怎么会异想天开地和我们段家联姻。就不怕被连累了,” “你是说,这其中有陷阱,”刘玉锦思索着,“也是,卢十二样样好,那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丹菲沒兴趣研究卢家的想法。她此刻心里愉快地紧,好似盛夏天饮了冰露一样爽快。 管他谁掉进了卢十二郎的怀里,反正从此之后,必不会有人想把她嫁去卢家了。她只需要明日从牛掌柜那里拿到那份书信,然后再想个法子给段义云送去。之后就可以寻个机会带着刘玉锦离开段家,远走高飞。段家这一摊子鸡飞狗跳的烂事,再和她沒有关系。 就在丹菲和刘玉锦悠闲地用着晚饭的时候,大房那边正闹得热火朝天。 段员外郎接到小心匆匆赶回家,还沒进院子就听见里面的哭闹叫骂之声。他和大夫人李氏成亲二十多载,还是头一次发觉妻子嗓门如此尖锐凄厉,夜晚听着尤其有些骇人。 四娘的屋里已是一片狼藉,案几反倒,珠环胭脂散落一地,垂着的帷帐也松垮了一半。大夫人站在屋中央,四娘穿着素衣,披头散发,正和生母许姬抱着哭成一团。二娘一脸义愤地站在母亲身边,三娘坐在窗下席垫上,眉头紧锁,两个庶出的小女儿则惶惶不安地坐在她身边。 “这是怎么搞的,”段员外郎一见爱妾和爱女凄楚的模样,就忍不住朝大夫人喝道,“四娘不是落水了吗,怎么不让她好好休息,” 大夫人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冷笑道:“我倒是想让你这心肝宝贝好生休养,偏偏是她自己不安分,要寻死觅活地闹。她死了不要紧,别落到外人嘴里说我这嫡母苛刻,姊妹不睦,害得二娘她们找不到好婆家。” 四娘听了,哭声更大。许姬膝行过去,抱住段员外郎的腿,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娇容,哀求道:“大郎行行好,四娘可是你亲生女儿,你可不能眼睁睁看她去死。夫人张口就说四娘不守妇道,辱沒门楣,这不是逼着我们四娘寻短见吗,” 二娘指着许姬破口大骂,道:“你胡说什么,阿娘何时说过四妹不守妇道,” 许姬哭道:“夫人说四娘对男人投怀送抱,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段员外郎眉头紧锁,朝大夫人看去。 大夫人怒道:“这还用我说,她今天做的好事,如今家里还有谁不知道,众目睽睽之下闹出这样的事,你们不要脸,还敢狡辩,” 四娘大哭一声,又要朝墙壁上撞。因她先前才闹过一次,大夫人有了准备。一挥手,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就扑过去把她抓了回來。 段员外郎心疼爱女,连声道:“四娘,你这是何苦,” 四娘拼命挣扎,哭喊道:“母亲何出此言,女儿早已交代清楚了,是六郎在园里玩弹珠,我是不小心踩着弹珠才跌进池子里的。卢郎要救我,我难道还不然他救不成,” 段员外郎又狠狠瞪大夫人。 大夫人早与这对母女斗了二十年,经验丰富,凡事都准备有余。她嗤笑一声,道:“既然是个意外,那么你们母女两自回來就哭得声嘶力竭做什么,我又沒当场看到,见你们这样悔恨羞耻,能不以为四娘失了贞洁了吗,夫君,你这许姬见了我就要我为四娘做主。我做什么主,人家卢郎见义勇为,我们段家备上一份厚礼,上门道谢就是。难道我还能去对卢家指手画脚不成。夫君说我说的对不对,” 段员外郎一时也挑不出大夫人话里的错,愣在当场。 许姬见状,急道:“大郎,卢郎是救了四娘不假,可也……可也摸了她的身子了。这若是传出去,教我们四娘以后如何见人。” 旁边的几个女孩子听了这句话,都羞红了脸。段员外郎反而脸色白里透青,气得浑身发抖。 “卢郎他……他真的……” “夫君。”大夫人高声道,“人家卢十二郎可是个好孩子,眼看着四娘就要淹死了,难道能束手不管。” 许姬忙道:“妾知卢郎品性端方,他必然会愿意娶四娘的……” “做你的春秋大梦。”大夫人破口大骂,“卢家什么门第,卢十二郎的妹子可是太子良娣,长房大伯袭侯爵。他家什么华族贵女求不到,却來娶我们段家一个庶女。这不是要成为长安城里一大笑话。外人不会说卢家糊涂,只会说我们段家借机赖上卢家,厚颜无耻。段家百年清誉,如今就要给你们这对愚蠢母女毁于一旦。” 段员外郎如今已沒了官,最在乎声誉不过。他听了大夫人这么一说,也露出为难之色,道:“人家卢郎好心救人,这事并无什么说不过去的理。我们若非要用这借口结亲,确实难免攀附之嫌。” 四娘浑身一阵,面色苍白如纸,眼里透露出深深的绝望出來。 二娘欣喜,尖声道:“四妹妹,阿爹都说了,今日之事不过是卢郎义举,你也不用一个劲钻牛角尖,寻死觅活的了。卢夫人若真有意,不会一个字不说就带着卢郎告辞了。” 四娘惊恐得浑身发抖,挣开婆子,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腿,嚎啕大哭,道:“阿爹,阿爹你可要为我做主。虽说救我是义举,可多少上眼睛都看着他抱我起來。这要传出去,女儿也只有一死自证清白了。” 许姬也跟着不住磕头。她们母女俩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又已彻底得罪了大夫人,日后怕真沒好日子过了。 段员外郎为难又心疼,大夫人却不为所动,尖刻道:“四娘,你的名声,就是我们段家十几个未嫁女儿的名声,我是断不会让外人传你的闲话的。” 二娘也帮腔道:“四妹放心,母亲已经锁了院子,教训过了奴仆,不许他们乱传一个字,否则就卖去盐矿做苦力。咱们全家齐心合力把这事瞒下,不是难事。” 四娘母女却是惊骇不已。这事若能传出去,外面有了流言蜚语,卢家沒准还会为了脸面來求亲。尤其是卢夫人,八成会借坡下驴,给继长子娶个从五品官的庶女。可是若段家口风严,熬过了这阵风头,四娘再想嫁卢家可就无望了。 四娘今日落水,的确是真的踩滑了一脚。但是池子水浅,只到四娘的腰,她本可以自己站起來的。但是就在那一刹那,四娘耳边听到众人的惊呼,眼里看到向自己奔过來的俊朗男子,她在电光石火之间做出了一个决定,继续在水里挣扎。 若是能就此赖上卢十二郎…… 若是能走运地嫁入卢家…… 总之大夫人必定不会为她挑选什么好婆家的,那还不如她自己想法子,赌这么一回。 可她沒算到的是,大夫人为了对付他们母女,竟然硬生生打算把这事瞒下來。 许姬啜泣着抹泪,一副娇弱无助的模样,对段员外郎道:“听闻卢家夫人原本也是极喜欢四娘的,未必沒有动心。大郎何不去试探一下。” 二娘尖声道:“许姬胡说什么呢。我看卢夫人分明最喜欢五妹,拉着她的手就不放。说起來,五妹可是嫡长女,同卢郎才是般配。” 四娘猛地道:“五妹声誉就好了。她之前狩猎走丢,还不是崔表兄寻回來的……” 二娘恶狠狠地打断她,“四妹还知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做表哥的把走丢的表妹寻回來,这不过是手足亲情,怎么到了四妹嘴里,就变得那么不堪了。” 许姬帮着女儿,道:“就算五娘和崔四郎沒关系,她大老远只身上京城,谁知道她路上遇到过什么事。” “住口。”大夫人怒喝道,“就冲你这句话,我就可以叫人撕了你的嘴,提脚发卖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个妾。你有什么资格说府中女郎的是非。” 就连三娘也知道若五娘声誉受损,自己一干姐妹都逃不掉,冷冷开了口,道:“四妹就是同许姬处久了,说话做事才越发恣意妄为了。就算今日落水是个意外,可你方才种种举动,都只考虑自己快活,却不管姊妹们死活。” 大夫人对段员外郎道:“夫君你可看好了,这事我可真不知如何管了。你这小妾和爱女的主意大着呢,都知道给自己张罗婚事了。以后四娘婚嫁,我是再也不管,她爱嫁谁就嫁谁去。” 说罢,招呼着女儿,就要走。 段员外郎匆忙拉住她,好言道:“我的好夫人,内宅之事,还是由你做主的好。你看怎么处置,就发话下去吧。” 四娘母女听着心中一片冰凉,萎顿在地上。 大夫人冷笑一声,道:“四娘落水受惊,自当在屋里好好养病才是,日后的闺学也都免了。许姬不是说我慢待四娘吗。那就让她这个生母留下來照料就是。至于今日之事,我定会为了夫君和段家女孩儿的声誉,好好叮嘱下人瞒着的。” 四娘闹了一场,非但沒有达成目的,还累得生母和自己一起被软禁。母女两顿时哭做一团,抱着段员外郎的腿不放手,苦苦哀求。 大夫人扭头就走。二娘担心父亲被四娘母女说动了心,招呼着三娘一起把段员外郎拖走了。婆子把院门一关,从外面落了锁,将哭声关在了院内。 四娘望着禁闭的门,狠狠抹去泪水,对生母道:“小娘别哭了。我就不信,这天下有不透风的墙。” 许姬摇头道:“四娘你这一招太险了,怎么事前不与我商量。若是门第低些的,那还有望。可是卢家……” “机遇來了,还容我挑三拣四。”四娘哼道,“既然赌了,咱们就赌到底。” 次日丹菲带着两个姊妹去闺学上课,果真沒有见到四娘,便知她是被软禁了。 她并不同情四娘的遭遇,只是有些苦恼,因为大夫人下令全府戒严封口,奴仆出门都受了限制。这一情况少说要持续一两个月,直到落水风声过去。丹菲还寻思着亲自出城给段义云送信,如今却被四娘拖累着寸步难行。 难道又要在二娘身上下功夫,或者鼓动姚氏早日去南山寺庙礼佛。 这般寻思着,上课也沒用心听讲。幸好女先生也不计较,布置了功课就让学生散去。 二娘今日格外神清气爽,见了丹菲都笑意融融。三娘眉头的清愁更弄,时常轻叹,许是四娘的遭遇激发了她什么思绪。六娘和七娘两个不受宠的庶妹被昨日的阵仗吓得不清,如今越发巴结讨好几个嫡姐,生怕落到四娘的境界。 丹菲惦记着今日牛管事要送货和信物來,散学后就带着刘玉锦和八娘回了西院。姚氏在看着管事算账,见女儿们回來了,叫到身边,一起旁听。 母女们正专心致志之际,忽然见孙婆子疾步走了进來,在姚氏耳边说了几句。 姚氏脸色大变,“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孙婆子脸色很难看。 主仆两人都朝丹菲望了过來。 丹菲心里一惊,强自镇定道:“母亲,可是出了什么事。” 姚氏道:“丰满记的牛管事,你可认得。” “认得的。”丹菲压抑着激烈的心跳,道,“昨日他还入府來请安,我叫他今日送些布帛,供母亲礼佛的时候布施用呢。怎么了。” 姚氏盯着她,道:“这牛管事昨夜喝多了酒,掉进河里淹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男人谋略 平康坊里的街道上,永远不乏骏马华服的年轻郎君,更不缺锦衣红妆的妩媚娘子们。低矮的乌瓦白墙挡不住院内的春光,碧绿的杨柳低垂,枝条随风轻摆,袅袅丝竹之声,混着银铃一般娇媚的欢笑,从墙内飘到了墙外,飘入过客们的耳中,勾得游人心猿意马。 卢修远骑着他心爱的追云马儿,悠悠闲闲地招摇过市。他一身绛红长衫,白玉腰带,头戴金丝冠,端的是个高壮威武的俊朗儿郎。 马行到杨六家,门前的小奴一溜小跑过來牵马。一个丰润艳丽的娘子站在门里朝卢修远盈盈行礼,道:“十二郎可是來迟了,崔郎等您好一阵了。” “分明是他提前到了,躲在你这里偷闲。”卢修远露齿一笑,“六娘,倒是你,几日不见,越发美艳了。” 杨六娘嗔道:“何止几日未见。卢郎你足有三月沒踏足奴这里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美人勾走了你的魂儿。” “我的魂儿在你手里抓着呢,谁能勾得走。”卢修远笑着伸手勾了一下杨六娘的下巴,引得女子又是一阵娇嗔。 “十二郎别闹了,四郎在等着您呢。” 杨六娘延着卢修远朝里走去。庭院幽静雅致,长长的走廊通往后院。一池碧塘环绕着一座小巧的八角飞檐的水榭,幽幽的琴声就自水榭中传來。池塘边草木扶疏,整个小院里盈满了带着草木和熏香的湿润气息。 卢修远走进朝南的厢房里,就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倚窗而坐,脱履披发,身上的天青色襽衫也松垮垮,露着里面雪白的里衣。男子神情清肃地望着窗外的池塘水榭,白皙的面容在光线下近乎半透明,愈发衬得眸发浓黑,唇若丹朱。 两个妙龄少女跪坐在一旁,一个递酒,一个捏腿,乖巧温顺,望着崔熙俊的目光里满满都是爱慕之情。 “崔熙俊,你这下可欠我一份大人情了,”卢修远甩了鞋子,大大咧咧地走过去,盘腿坐下。又有两个身穿轻薄罗衫的少女轻盈而來,为他整衣倒酒。 崔熙俊将手中酒盏里的琥珀酒一饮而尽,转头看向友人,戏谑道:“我只托你去试探段五娘,可沒托你去英雄救美。我可早提醒过你,离段家别的女孩远一点。怕是你自己见到那个段四娘貌美,心猿意马,才会中了她的招。” “就知道你这滑头,不会认账,”卢修远哼了哼,道,“我哪里知道那些深闺淑女也会有如此手段。再说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哈,我这算明白为何你总终日板着一张脸了。你生得这么漂亮,光是臭着脸就让女孩儿们趋之若鹜。若是像我这般温和爱笑,怕是全长安的女人都逃不了你的手掌了。” 崔熙俊剑眉紧锁,一道冰冷的目光直射过去。他生得貌美,幼年时还男女莫辩,最是厌恶别的男人夸奖他容貌好。 卢修远哈哈笑,道:“兄弟不可沒义气。我可是为了你吃了老大一个亏呢。” 崔熙俊勾着嘴角,恶狠狠道:“等你迎娶段四娘那日,我定会送上一份价值连城的大礼,祝你们俩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卢修远连连摆手,“我可不要娶这等有心机的女子。” “废话不多说了。”崔熙俊道,“你和段五娘接触得如何。” 卢修远苦着脸,道:“总共不过见了一面,刚说了两句话,就有个管事求见。她撇下我就走了,头都沒回。真是可惜呢。人虽然瘦弱了些,却是个眉目如画,清艳脱俗的美人儿。” 崔熙俊皱了一下眉,有些说不出來的不悦。 卢修远长叹一声:“可惜再漂亮,也只见了一面就走了。想我卢十二郎,竟然不比他段家一个管事重要。” “管事。”崔熙俊猛地坐直了身子。 他一挥手,屋里侍候的几名小娘子放下手里的东西,行礼退下,走前还将房门掩上。 “怎么了。”卢修远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 崔熙俊道:“今早从金吾卫那里得到的消息,说是段家有个管事,前几日夜里喝醉了酒,掉进河里淹死了。仵作检验过,说此人生前和人打斗过。不知他是不是五娘昨日见过的那个。” “你不是在段五娘身边安插了探子,就沒给你传消息。” 崔熙俊又忍不住狠狠瞪了卢修远一眼,“托卢郎君的福,段家那日起就大门紧闭,只有大管事和买办才可进出。我那探子又沒长翅膀,怎么给我送消息。” “这可是好消息呀,”卢修远抚掌大笑,“看样子段家也不想把段四娘嫁给我。我这可松口气了。” “别扯远了。”崔熙俊打断他,“若死的真是五娘见过的那个管事,这事情就玄妙了。这段五娘平日帮着母亲理家,每日总要见几个管事。可为何死的是这个管事。” 卢修远眯了眯眼,道:“若真是韦家干的,这事就值得推敲了。当日他们在山里围追段五娘,显然是沒有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五娘现在又躲在深宅里,我们都见不到。显然他们怀疑这个管事和那个东西有关,才会对他下手。” 崔熙俊把杯中最后一口酒饮尽,把玩着青瓷杯,思索着,道:“那么,现在他们拿到东西了吗。” “这个,你可得去问问你的五表妹了。”卢修远晃着脑袋,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崔熙俊凝视着手中的空杯,思绪飞速转着。杯中水光一闪,教他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丹菲的双眼。那一张面孔总是显得恭顺温和,谁看了都会以为她是个性子柔软的女子。可是她到底年纪还小,不懂彻底地掩藏自己,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那双眼睛已经把她出卖了一个彻底。 那种精干锐利的光芒,代表着的是深沉的心机,过人的智慧,以及强大的决心。 她究竟在山里遇到了什么。是谁救了她。 还有,东西是否在她手中。她打算如何处置。 崔熙俊越发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见一下这个“段宁江”。 门外忽然有说话声由远及近,就听杨六娘婉转笑着,道:“崔郎,卢郎,李郎君到了。” “李郎。”卢修远一脸茫然。 崔熙俊却是神色收敛,站起身來。 房门拉开,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大步走了进來,爽朗笑道:“我可是打搅你们了。” “郡王。”崔熙俊拱手行礼,低声道,“在下不知郡王会來,多有失礼。” 來人俊朗英挺,华贵清傲,正是临淄郡王李崇。卢修远也把他认出來,急忙起身行礼。 “景玉总是与我这般客气,子秀也跟着他学。”李崇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道,“都坐下吧。我是便服來的,你们也不用拘束。六娘,把你这里最好的酒都送上來。” 杨六娘软绵绵地应了一声,下去张罗。 崔卢两人这才落座。崔熙俊顺手抽了一根发带,将散落的乌发束了起來。李崇也不在意,自己也脱履斜坐,拉开衣衫,舒服地斜靠在席垫上。 “最近京中有些关于段家的流言,十分有趣,竟然说段德元私通瓦茨,故意丢了蕲州。”李崇满脸讥笑,像似听了极滑稽的笑话似的,“如此荒诞的谣言,亏他们传得出來。如今北地前线战事还如火如荼,京城里却要将殉国的烈士说成叛徒,不是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 崔熙俊想起从母亲处听來的段家两房即将分家一事,想必也因此而起。大舅如此沒有担当,实在令人失望。他不禁微微摇头。 “郡王,”卢修远道,“空穴來风,这流言也传得有模有样,说是有书信为证。” “段家父子都已死,便是拿出书信,又如何判断真假。”崔熙俊道,“若真有证据,早已让京兆尹带人去抄家了。那边放出这消息,不过是为了逼迫她罢了。” “交出东西,又能保得住平安。”卢修远摇头。 崔熙俊微微抿嘴,道:“她自然不会上套。” 他这语气里有一丝异样的自豪,李崇低头喝酒,忽地扫了他一眼,眼神深邃。 “怕就是韦家真要捏造一个证据,也不难。指鹿为马,无中生有之事,他们之前又不是沒有做过。”李崇冷笑道,“景玉,你不如直接同段五娘谈谈。如今也只有我们可以保证段家平安。叫她识时务一些。” “她很多疑。”崔熙俊道。 “那便想法子打消她的疑虑就是。”李崇不以为然,“我们已在她这里耽搁太多时间。一个小女子,无非一求平安,二求佳婿。便是要你娶她,也无不可。” “郡王。”崔熙俊不禁低声道。 李崇大笑,“一句玩笑罢了。你将來的妻子,必要出自名门华族。段家如今自保都难,又能助你什么。可惜表妹不能为妾,不然,纳了她就是。” 崔熙俊低垂下眼帘,看不出情绪,只淡淡道:“郡王这话,倒与家父说的相差无几。” 卢修远笑道:“崔公高见。” 李崇看向卢修远,取笑道:“听说子秀你在段家英雄救美。何日能喝你喜酒。” “郡王说笑了。”卢修远道,“我那继母回家就对父亲提了此事,却被父亲训斥了一番。只是我继母看着似乎不死心。能给我娶个小官的庶女为妻,可是她最大的心愿,她怎么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女人果真都是蛇蝎心肠。”李崇猛灌一口酒,冷哼一声,眼里迸射出冰冷狠厉之色,“不用阻止,只管纵着她就是。纵容她们放肆,纵着她们蛮横霸道、疯狂失控。将來,必有看着她们自毁的一天。” 卢修远看着李崇口吐狠辣字句,英俊的脸上却带着和煦笑意,似乎在说着一个游戏一般。他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崔熙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杨六娘带着一群香粉扑鼻的小娘子,端着美酒进了屋,将三个郎君团团围住,劝酒戏耍。李崇一扫阴翳之色,左拥右抱,玩得好不开心。到了傍晚,他已是喝得烂醉,还抱着花娘不放。 卢修远笑道:“郡王这样回去,怕王妃又要埋怨。” 崔熙俊也觉得不能再喝,便结了账,扶着李崇告辞。 两人走到长廊口,就见前方有一个打扮素雅的娘子带着几个小花娘走了过來。那娘子见有客人喝醉,主动把路让开。崔熙俊扶着李崇路过。李崇脚下踉跄,那娘子便伸手扶了一把,一下和李崇打了个照面,两人都俱是一惊。 “你是……”李崇瞪大了眼。 那娘子像是被烫了一般丢开他的手,转身就匆匆离去。 李崇盯着她的背影,努力从昏沉沉的脑子里回忆她的名字。 “阿萱,你是萱娘,是不是。” 前方婀娜的身影猛地一顿,那娘子低声道:“郎君认错人了,”随即加快了离去的步伐。 李崇推开崔熙俊,朝她追去。可他脚步发软,追了几步就要往地上跌。崔熙俊和卢修远匆忙将他扶起。 “李郎醉了。”杨六娘笑道,“那是咱们这里新來的娘子,叫萍娘,不是什么阿萱。” “真……真像呀……”李崇呢喃着,而后两眼一闭,昏睡过去。 崔熙俊将烂醉如泥的李崇从回郡王府,果真惹得王妃大怒。 韦王妃顾忌着崔家,不敢责骂,只得抱怨一番,道:“郡王不懂节制,崔郎身为友人,也该劝阻着些,不然那些狐媚奴娃灌酒才是。” “是在下疏忽了,王妃恕罪。”崔熙俊也不声辩,只欠身赔罪。 韦氏见他冷峻肃然地站在那里,一张俊美的面孔在昏暗暮色下也依旧秀美可辨。女人总爱俊俏儿郎,即使是已婚妇人,也总免不了心软几分。韦氏不好再发作,便挥手让他退下了。 崔熙俊一言不发地离开临淄王府,赶在坊门落锁前回了崔家。刚到家门口,就见一个管事迎出來道:“四郎可回來了。段家老夫人又犯了厥症,怕是不好了。主人、夫人都去了段家。走前叮嘱老奴,说四郎回來也赶紧去段家一趟。” 崔熙俊听罢,一夹马腹,朝段家奔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初次争锋(6.20小改) 老夫人的寿堂里灯火明亮,外间里,家里的孩子们都安静规矩地坐在席榻上,大气不敢出。这还是自丹菲入府家宴后,第二次看到家中所有的成员,姊妹兄弟、嫂嫂侄儿,就连出嫁了的姑母也同崔家姑父赶了回來。此刻,几位长辈都在内间里,守着太医给老夫人施针。 空气中的气氛沉重得几乎要凝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心上。谁都知道,若是老夫人熬不过这关,不仅全家都要守孝,且分家之争也会愈加复杂。就算丹菲和刘玉锦不在乎段家内部的家务事,也不想再跟着办一场丧事,劳神伤力。 二娘恶狠狠地瞪着四娘,活似想要把她剥下一层皮。四娘面色惨白,短短几日就已瘦了一大圈,已有形销骨立之态,昔日秀丽的容颜只剩一个轮廓,缺乏血色的脸颊上却印着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内间的门终于打开,几位长辈疲惫地把太医送了出來。大夫人唤來婢子随太医去开药,又吩咐婆子打点了一份厚重的诊金。 “父亲,阿婆的病……”三郎焦急地问。 “暂时稳住了。”段员外郎抹汗道。 儿女们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眼看送走了太医,大夫人不再忍耐,当即指着四娘道:“把这个不孝奴给我拖出去,不准她出现在孝堂里,” 两个精悍的婆子冲过去就把四娘像抓小鸡仔一样抓起來,往外拖去。 四娘惊恐地大叫:“母亲饶命,父亲救我,阿婆,阿婆你醒醒呀,母亲要杀了我啦,” 大夫人气得面色发紫,跺脚道:“还不堵住这丫头的嘴,让她胡言乱语,惊醒了老夫人可好。若是让老夫人见了她再气出病來,便是把她活剐了也抵不了,” 婆子急忙拿帕子塞了四娘的嘴。 崔姑母皱着秀气的眉头,道:“大嫂,虽说你管教儿女,我也不该插嘴。这是四娘这丫头平素乖巧,不知是犯了什么事,惹得母亲急怒伤心。” 大夫人抹泪道:“小姑是不知道,都是我们平素看四娘乖巧,才对她纵容了些,让她险些犯下大错,辱沒了段家清誉。” 说罢,就将前几日发生的事,说给了崔氏夫妇听。崔姑母听着频频皱眉,低声道:“大嫂做得对。卢家这本是义举,若真去攀亲,倒弄得像是我们段家有心算计他们似的,能不丢脸。只是四娘不是闭门思过,怎么会跑來和母亲说了此事,还要母亲做主去议亲。” 大夫人狠狠扫了满脸愧色的段员外郎一眼,道:“这事你可要问你大兄。” 原來是段员外郎去探望爱女,被四娘母女花言巧语加泪水涟涟打动了,允许了四娘來给老夫人请安。结果四娘一进來,就扑到老夫人膝上大哭,要老夫人给她做主。 段老夫人也一向喜欢这个漂亮又伶俐的孙女,便询问了一番。沒想四娘撒谎,骗老夫人说是卢十二郎推她落的水。老夫人自然勃然大怒,叫來儿子媳妇训话,要他们给个交代。大夫人肺都快气炸了,快言快语地把事情经过说了出來,又把二娘、三娘和几个当时在场奴仆叫來作证。 四娘见此计不成,就一味大哭,说现在外面已经传得满城风雨。若卢家不给个交代,她这个坏了名节的人是再也嫁不出去,要不做姑子,要不就只有一根绳子吊死了。 话沒说完,四娘就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老夫人扇完了她,就捂着胸口昏厥过去,随后便是一番兵荒马乱。 段员外郎此刻也悔恨得不行。许姬过來求情,都被他一脚踢开。三郎來为生母和妹妹说话,也挨了他一记耳光,被罚到外面跪着。 崔姑母听完,不便当着晚辈们的面指责兄长,只好不住叹气。崔姑父见大舅子羞愧难当,便将他拉走了。 姚氏看了看屋里的孩子们,道:“闹了一场,连晚膳都沒用。如今坊门已经落锁,小姑和姑爷今夜就歇在家里吧。让孩子们都回各自的院子里用饭吧。” 大夫人点了点头,摆手让孩子们退下,又吩咐婆子道:“四娘那里不得送饭,” “母亲……”三郎叫了一声。 大夫人厉声道:“你再多言,我连许姬也一并饿着。我看她们就是吃饱了撑着才有力气胡搅蛮缠,” 崔姑母也训斥道:“三郎是男儿,当好生当差效力才是,休要管内宅之事。” 三郎媳妇赶紧把丈夫拉走了。 这时,寿堂的院门外传來一阵喧哗,一个矫健的身影奔了进來,差点把三郎夫妇撞着。 二娘眼睛一亮,叫了一声:“四表兄,” 崔熙俊看都沒看她,冲进了堂屋里。 “四郎可來了。”崔姑母拉住他,道,“你外婆已经睡下了,别去惊扰了她。” 崔熙俊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神色变换,极迅速地恢复了他一贯的沉稳镇定。他整了整衣袍,向大夫人和姚氏行礼。 二娘见了崔熙俊,怎么都不肯走了,又折返了回去。崔熙俊一身脂粉酒香飘到她鼻端,她不禁尖声道:“表兄这是打哪里來。” 崔姑母不禁皱眉。自己儿子已经及冠,就算吃酒耍乐,与二娘何干,她管什么闲事。 大夫人一见小姑不悦,训斥女儿道:“你阿婆还病着,你大声嚷嚷什么。赶快带着妹妹们回去,安分呆在院里,不可乱跑。” 二娘舍不得崔熙俊,对母亲撒娇道:“女儿想陪着阿娘,一起伺候阿婆。四表兄也一并留下來用饭吧。” 崔熙俊朝院中望去,就见丹菲隔着的半个院子朝他淡漠地望了一眼,然后转身就走出了院门。清瘦窈窕的身影转眼就被浓浓的暮色吞沒。 “外甥去寻父亲和舅父。两位舅母和母亲伺奉外婆,切勿太操劳了。”崔熙俊说罢,转身朝外走去。 二娘气得咬牙,当着崔姑母的面,又不好再追过去。 丹菲和刘玉锦回了院,已经是饿得饥肠辘辘。阿竹张罗着摆饭,两人饱餐一顿,这才顺过气來。刘玉锦吃得有些撑,便拉着丹菲去后院散步消食。 暮色浓浓,院中树影重重,只有头顶还留有天光。星子稀疏,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树梢。草丛里,夏虫正欢快地鸣叫着,水池边萤火虫飞舞,点点萤光如梦似幻。 两个女孩慢悠悠地走在石桥上,芦苇从里传出零星的蛙叫声。夜风送爽,霎时吹散了积累了一整日的郁热。 “也不知道四娘将來会如何。”刘玉锦低声说,“她虽然是算计过了头,但平日里对我们俩还挺好的,还时常帮着我们地方二娘。” “不用替她担心。无非关她一阵子,等除服了,再给她找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罢了。”丹菲不以为然,“大伯还是最疼爱她的,不会看她受委屈。只是卢家这样的高门,她是不用再想了。” 刘玉锦苦笑,“以前还在蕲州的时候,我其实打从心底羡慕官宦之家的女郎,一心向往过这种钟鸣鼎食的生活。可等真的进了段家,发现不过尔尔。亲人冷漠,姊妹不睦,嫡庶纠纷,而且就连这富贵的生活,其实也是朝夕不保。” 丹菲笑道:“刘家人口简单,日子自然过得轻松。你还记得那张家,也是一大富户。家里妻妾成群,子女众多,也还不是成日斗得鸡飞狗跳的。” 刘玉锦轻笑起來,“我也记得那张六娘平日里把庶出的妹妹当奴婢使唤。结果那庶妹因为貌美,居然嫁了一个秀才,羡煞了她。” 丹菲也笑了笑,忽然问:“阿锦,你可曾怨过我。” “怨你做什么。”刘玉锦惊讶。 “如果不是我答应了帮段宁江,不会把你牵扯进这些事里來。” 刘玉锦坚决地摇头,道:“这是关系到家国大义之事,你做得对。我只恨我自己太无能,帮助不了你,反而要拖后腿。” “我最近越來越觉得不安。”丹菲道,“我原來想得很简单,交了东西便可离去,沒想会弄巧成拙,把我们两人都陷在这里。说到底,我太高估自己了。我终究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凭借一己之力,所能做的太过有限。” “阿菲你已做得很好了。”刘玉锦笑道,“就连你的脾气,都比以前好了许多。” “那是因为你有长进了,我不用再整日骂你了。” 刘玉锦吐舌头,笑嘻嘻地挽着丹菲的手,两人走下石桥,沿着石子路朝假山走去。 刚绕过一株桂树,就见对面一个淡色衣衫的男子靠在石壁上,正望着月色出神。 崔熙俊刚沐浴过,半湿的头发用丝绦束在脑后,衣衫轻薄,面色如水。大概沐浴着月色的关系,少了几分冷峻,多了些闲散慵懒。 丹菲站住,迎着崔熙俊清明的目光不语。她自然不会以为他们是凑巧碰上的。 崔熙俊收回了目光,继续仰头望着树梢的圆月,道:“牛掌柜已死,你可有什么打算。” 丹菲缓缓地朝他走了几步,把身影遮在了假山后,道:“我已经派人送去了抚恤银钱。” “看來那东西你已经拿到手了。”崔熙俊讥讽道。 丹菲笑了笑,“我不明白崔郎在说什么。” “怎么不叫表兄了。” “你可当我是你表妹。” 两道目光在空中碰撞出了火花。崔熙俊站直了身子,冷声道:“现在只有我能帮你了。” “我不信你。”丹菲直言,“有人告诉我,要我不要信任任何人。” “那你就信任他。”崔熙俊挑眉。 “我自有信他的理由。” 崔熙俊抿了抿形状优美的唇,“现在可不是你拿乔张致之际。” 丹菲哼了一声,自顾继续朝前走去。 崔熙俊一步跨过來,拦住了她的去路。男子高挑挺拔,宽大的背影一下就将月光遮挡住,将女孩笼罩在了身下的阴影之中。 丹菲抬头向他望过去。男子秀美的凤目里闪烁着精明锐利的光芒。 “强迫我也沒用。”丹菲坚定道,“你并无资格拿到这个东西。” 崔熙俊退了半步,带來的压迫感也随之消减了些,“段员外郎是段家当家人,也沒这个资格。那你做这判断,凭借的是什么。” “你无须知道。”丹菲伸手推他。 崔熙俊敏捷地抬手一抓,男人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地就握住了女孩细瘦的手腕,掌心的温度传递了过去。 “放手,”丹菲低声喝道。 刘玉锦见状,也奔了过來。丹菲急忙朝她叫道:“别过來,不干你的事,” 刘玉锦进退不得,急得直跺脚。 崔熙俊沉声道:“段家如今已经沒有退路。如果不扳倒韦家,那韦家必然要报复。段家举家覆灭也不过是迟早的事。若是交出那份东西,还有一线希望。瓦茨节节败退,对高安郡王极为不满。北地已有高安郡王通敌的流言。韦家还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來保韦钟,所以更想提前把此事扼杀。既然找不到证据,不如先下手为强。你当最近那些说段刺史通敌的谣言都是无中生有。朝中已有御史上书要求彻查此事了,” “你当这些道理我都不懂。”丹菲讥笑,“我只是不信凭借一份书信就可以扳倒韦家罢了。你也不过是一个千牛卫备身,你的保证能值几个钱。” “我自然不是赤手空拳。” “那么,比起你们,我有更信任的人。” 丹菲挣扎。男人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拉扯过去,按在了假山上,高大的身影笼罩下來,堵住了她的退路。 “别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把旁人玩弄指间。”阴冷恶劣的话语,同男子俊秀如玉的面孔格格不入,“你以为自己这是忠义之举,在我看來不过是投机取巧。将东西交出來,我不会揭穿你。你大可分了属于段宁江的嫁妆,带着你那同伙远走高飞。” 丹菲直视着崔熙俊,忽然嫣然一笑。就在崔熙俊困惑之际,她猛地屈起膝盖,狠狠击中男人胯下那个名门淑女绝对不会知道的部位。 崔熙俊便是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看着秀雅瘦弱的女孩出手会如此狠辣,当即痛得闷哼一声,身躯蜷缩起來,半晌都不能动弹。 丹菲狠狠把他推开,冷笑道:“崔郎用不着恐吓我。我自死人堆里爬出來,躲着韦家的追杀,都还能安然无恙的來到长安,进了段家。你这些小伎俩,还不够我下酒吃。你大可这就去揭发我,让段家将我赶出去。你若当我稀罕这些浮华的富贵,那你可大错特错了,” 说罢,招來惊愕不已的刘玉锦,大步离去。 崔熙俊咬牙忍着疼,道:“若我猜得不错,东西也并不在你手中。我可以帮你找它。” 丹菲停了下來,扭头看他,“崔郎别是被我踢傻了吧。奇怪,我沒踢着你的头呀。” 崔熙俊苦笑,心里将这小娘子已是恨得牙痒,“你根本出不了段家的门。我能帮你取得这东西,至于是否交给我,你再自己做决定。” 丹菲斟酌了片刻,道:“牛掌柜还未下葬。他长子在外地,正往回赶。他出殡之前,我必要见他的遗孀一面。” “行,”崔熙俊终于熬过了疼痛,吃力地直起身來,面上冷汗潺潺,“何时。” “越快越好。”丹菲道,“不过我倒好奇,崔郎你这般吃苦耐劳,是为谁奔波。” “不劳你操心。”崔熙俊咬牙,脸色难看至极。 丹菲又把崔熙俊这狼狈的模样打量了一番,挖苦道:“四表兄可还撑得住,可要妹子帮你去叫人。” 崔熙俊再也沒了风度,低喝一声:“滚,” 丹菲扑哧一笑,拉着刘玉锦扬长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两相生变 杨六家的雅苑里,依旧静谧清幽,只是今日水榭里沒了美人弹琴,显得有几分寥落。窗下一株芍药正怒放,粉白的花朵上带着还未消散的晶莹露珠。 李崇情不自禁伸手碰了碰那娇嫩的花瓣,水珠低落,打湿了他的指间。 厢房的门拉开,李崇猛地回过身去,脱口道:“阿萱。” 一个高瘦的男子站在门口,面带讥讽笑意,道:“让郡王失望了。佳人失约,在下來陪郡王喝酒可好。” 李崇嗤笑一声,抱着手站起來,道:“韦亨,你小子脸皮越发厚了。我一掷千金來此,要的是倚红偎翠、浓香软语。若要寻几个粗汉一同吃酒耍乐,我早就去千牛卫营地了。” “罪过,罪过,”韦亨半真半假地赔笑,道,“今日在下买单,定保证让郡王玩得痛快。” “少废话了。”李崇不耐烦,“萱娘在何处。” “哪个萱娘。”韦亨装不知。 李崇冷笑,“那我换个说法。杨六家的萍娘,人在何处。可还活着。” “当然,当然,”韦亨嬉笑,“萍娘这等绝色美人,在下也舍不得伤她分毫。不过是听闻萍娘擅长琵琶,请她去府中教教我那群愚笨的乐伎罢了。过一、两日,在下必然将她送回,保证一根汗毛都不少。” 李崇目光阴森地盯着韦亨,道:“她不过是个故人。若想用她威胁我,大可不必了。” “郡王说笑。”韦亨嘻嘻道,“确实是在下仰慕萍娘才华……” 李崇打断他的话,“有事直说,说完就滚吧,” 韦亨依旧嬉皮笑脸,道:“郡王定也听说北地战事顺利,捷报在望。” 李崇哼了哼,“听闻你那兄长亲自率兵,勇猛杀敌,倒是比你老子和你这弟弟有个正经人样。” “我大兄是世子,自当做表率。我做弟弟,自愧不如。”韦亨笑眯眯,道,“在下还听闻一个消息,说是有人声称手里有我父亲高安郡王私通瓦茨、卖国求荣的罪证。郡王可知道。” 李崇趺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杯,讥笑道:“我一不管刑部,二不管大理寺,你找我说这事做什么。” 韦亨提着酒壶给他倒酒,道:“如今谣言纷乱,郡王听过一笑即可。若是较了真,可就有些不好办了。” “有何不好办。”李崇端着酒并不喝,只冷眼看他。 韦亨嘿嘿笑道:“若把谣言当真,可要给无辜的人凭添许多烦恼。对了,郡王可是知道和亲瓦茨的宜国公主吧。” 李崇猛地握紧了酒杯,抿唇不语。 韦亨道:“在下这里也听闻一个流言,说宜国公主改嫁了当今的瓦茨可汗后,煽动可汗挥兵南下,攻占北地。” “是么。”李崇淡淡道,杯中的酒微微泛起细碎的波纹,“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能干涉朝政。这不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韦亨拍手道:“我也这么说,可是听北地传來的流言,说得像模像样。甚至还说……” “说什么。” “说宜国公主当年勾搭了还是北院大王的可汗,毒死了丈夫,这才改嫁……” “韦亨,”年轻的郡王语调阴沉且尖锐,好似暴雨來临前的阴云雷电,“宜国公主是圣上亲封的和亲公主,尊贵显荣,怎能由你污蔑。” “家父也是圣上亲封的郡王,我姑母还是大周皇后,一般尊贵显荣。我们又怎能容段家污蔑。” “公主之事口说无凭。而你韦父亲做的好事,却是有目共睹。就算瞒,又能瞒到何时。” 韦亨嗤笑,从怀里抽出一张书信,丢到李崇面前,“郡王可还记得宜国公主的笔记。在下记得您同她可是知交,过从甚密,就连她这远房堂姐萱娘你都认得。她的字迹,不该忘了那么快才是。” 李崇捡起书信,展开來。只看了几行,他的脸色就已经大变,先是苍白,虽后变得铁青。 李崇深吸了一口气,将书信揉做一团,丢开道:“仿得倒是像个样子。可惜假的始终做不了真。你们就这点本事。” 韦亨吃酒,也不理那团纸,呵呵笑道:“郡王不认得宜国公主的字不打紧,她父兄姊妹认得就行。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她能如何赖账。若是连瓦茨可汗都亲口指控她,你说她还如何自处。” 李崇坐着一动不动,面上甚至还带着浅浅笑意,仿佛韦亨说的不过是个无关的流言蜚语。他一贯是个风流潇洒的富贵郡王,众人都道他爽朗和气,不拘小节。即便是在他被威胁之际,他也不会允许自己有半分失态。 “韦亨,连瓦茨可汗都听你韦家指派,你还教人怎么不相信你父亲和他勾结。” “这自有我父亲操心。郡王只需要想想宜国公主的处境就是。”韦亨又吃了口酒,道,“这场仗打下去,胜负可望。这宜国公主沒准还要再做一次寡妇。若是瓦茨新可汗俯首称臣,你说圣上会不会让宜国公主再嫁一次。” “韦亨,”语气里已有明显的警告。 韦亨见好就收,道:“郡王可考虑清楚了。” 李崇转着手中的酒杯,道:“你想要什么。” “拿到段家手里那份东西。还有,若我们对段家出手,郡王你最好不要干涉。” “这是两个要求。”李崇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帮其一。你自己选吧。” 韦亨挑眉,“若战事结束后,把宜国公主迎回长安呢。” 李崇沉默,半晌后道:“我怎知你们拿到了东西,就会放过宜国公主。” “宜国公主自然清楚我父亲与可汗的交情。我们韦家和她一损俱损,自然能不反目是最好的。可若段家的东西交出去,我们韦家倒台了,也不会让宜国公主讨得半点好。郡王,你好生斟酌吧。” 韦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李崇一拱手,扬长而去。 李崇捏着手中酒杯,急促喘息,突然猛地将酒杯掷在地上。 杨六娘本想进去伺候,忽然听到里面一通噼里啪啦的打砸之声,夹杂着男子的怒吼,犹如一只受伤的公狮,狂怒而不甘。她吓得不敢再上前。 李崇将屋里摆设都砸了个遍,眼角扫到地上的纸团,心中抽痛,沉重地闭上了眼。 再度张开眼时,里面已布满了血丝。 眼角扫到杨六娘忐忑不安地跪在屋外的身影。他大步走出去,摘下腰间玉佩丢进杨六娘手中。 “等萱娘回來,叫她不用再接客了。” 杨六娘捧着这块价值不菲的宝玉,连声应着,抬起头來时,李崇已经走得只剩一个远远的背影。 孤傲、决绝的背影。 段老夫人昏迷了两日,终于转醒。可惜人虽然是回过一口气,却是彻底风瘫,连话也说不出來了。这下谁都知道老夫人时日不多了。 老夫人的身后事是早就在办着了,如今也不用慌张。段家两房商量过后,在崔姑母和几个叔伯的公正下,终于将家分了。老夫人的嫁妆按照她之前吩咐过的,除了留给崔姑母的外,其余均分成了两份。 分家那日,家里所有儿女都聚集在正堂外等候着。除了四娘还在禁足中,就连出嫁的大娘也带着夫婿儿女回來了。 大娘夫婿是是吏部官员,一來便忧心忡忡地和岳父小舅子们低声议事。八娘人小耳力又好,偷听了回來,对丹菲道:“五姐,出大事了。听说朝廷里在商议废太子呢,” 刘玉锦平素爱打听宫闱秘辛,听了后不以为然道:“废太子一事都已经说了几年了,有什么好稀奇的。皇后一心想扶楚王做太子呢。可是现在的太子并无过错,宗室百官都不同意废他。” 丹菲远远打量了一下段家男人的神色,道:“这次似乎不同往常。现在的朝堂,说白了还不是韦皇后的一言之堂。她若狠下心,沒有办不到的事。” “太子敦厚英明,极得百姓拥戴,韦皇后这可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丹菲嗤笑,低声道:“好似他们韦家之前纯良如白兔似的。” 八娘道:“我去年见过那楚王一面,看着也是个英姿飒爽的儿郎,性子也并不骄纵。别的贵家子弟骑马踏上了路人,他还解囊相助呢。” “管他谁做太子,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刘玉锦道,“帝王将相的兴衰荣辱,又分不得我们丝毫。” 有族里叔伯作证,分家文书很快就弄好。姚氏本想带着孩子们搬去城外自己的庄子上居住,只是那庄园屋子需要修葺,于是还是暂时住在段府里。 出了四娘一事后,大夫人有了借口打压庶女,分到大房嫁妆自然又均分给了二娘和三娘。然后二娘和郑家的婚事也紧锣密鼓地操办起來。 两家对过了八字,郑家挑了个良辰吉日过來下定。因着老夫人一日不如一日,怕二娘要守孝,于是婚期就定在了七月初三。那时大房几个侄女也已出了孝。只是因为急着出嫁,郑家略有些拿乔,聘礼不免微薄了些。二娘为此十分不满,沒有少抱怨郑家小气。 二娘被拘了起來绣嫁妆后,平日难得碰到她,丹菲顿时觉得耳边清静了许多。大夫人又投身到张罗三娘的婚事中,似乎还对卢家念念不舍。卢夫人在分家后又來探望了老夫人一次,却是沒再带着卢十二郎。 关于废太子之事,在长安城里又传得沸沸扬扬,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圣上病了。 端午节那日,圣人贪嘴多吃了一个粽子,便犯了积食之症,一连数日都不思茶饭,然后引发了痼疾,卧床不起。 若是圣上就此一病不起,太子即位,必然要叫一直垂帘听政的韦皇后让位。韦后同太子关系势同水火,一触即发。韦皇后自然先下手为强,想废了太子,拥立自己亲生的楚王,好保证韦家利益万年长青。 段员外郎觉得复职无望,便因为不再关心朝堂纷争,只每日逗弄长孙习字念书为乐。 姚氏顺利分了家,又无女儿急着嫁人,神清气爽,气色比往日好了许多,对着丹菲和刘玉锦,都是一副标准的慈母模样。 丹菲却沒法像她这样轻松。如今已过去了七、八日,崔熙俊那里却再沒了消息。 莫非那日真的被她踢伤了,在家卧床不起。 丹菲恶意地揣摩着,回想那日自己的神勇,不禁笑出声來。 大概是崔熙俊冥冥之中听到了丹菲的取笑,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健康,终于有所行动。 崔姑母每日都上门來探望老夫人,后來还带來一个姑子一同过來。那姑子掐指算了算,对几位夫人道:“贵府里有一位娘子生辰八字极旺老夫人。若她能去南山佛寺为老夫人做一场法事祈福,老夫人如今重病之险就有望化解。” 段府里嫡出庶出一共八个女孩,只有写着段宁江八字的纸张被姑子挑了出來。 大夫人生怕老夫人等不到二娘出嫁就咽气,急忙就安排丹菲出门去南山做法事。丹菲为表孝心,当然在所不辞。次日就收拾整齐,准备出门。 二娘带着姊妹们來给丹菲送行,一见面,丹菲就挨了二娘几记狠狠的目光。她莫名其妙。刘玉锦拉着她往旁边走了几步,看到了站在人群后的崔熙俊。她这才明白过來。 崔熙俊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衫,头戴白玉冠,丰神俊秀。见到丹菲,他甚至还勾着嘴角,做出一个看似温柔的笑意。 “表妹,我送你去南山佛寺。” “有劳表兄了。”丹菲欠身行礼,上了牛车,身姿如行云流水,罗裙轻摆,头上一支素雅的银蝶簪抖动了一下。 二娘咬着牙,对大夫人撒娇道:“阿娘,五妹上次出城就差点走丢,我不放心。我陪她去可好。” 大夫人怎么不知道她的心思,自然不准,道:“你五妹有熙俊陪着,还带了那么多家丁,怎么会再出事。你都要嫁人了,怎么好总是往外跑。让你婆家知道,还不是说我们段家少家教。” 崔熙俊翻身上了马,朝舅母和表妹门一拱手,动身出发。 车刚刚出了段家大门,就听见沉闷而又急促的钟声骤然响起。 此刻已是辰时五刻,早已过了晨钟的时间,且这钟声敲得十分怪异,听着人心惶惶。钟声自东南方向响起,一路向东北方向的大明宫传去,越发急促。寺庙高塔里鸽子被惊动,扑腾着翅膀漫天乱飞。 丹菲不安地掀开车帘往外瞧,街道上的路人也都纷纷面面相觑。 “四表兄,这是怎么了,” 崔熙俊青着脸一拉缰绳,沉声道:“城中有乱,这是禁行闭坊的警钟,” 段家人也惊慌地追了出來,道:“五娘快回來。怕是出事了,今日走不了了,” 车夫又匆匆把牛车赶回了段家。可怜丹菲期盼了那么久的出游,只在家门口三丈内转了一圈就告终结。 崔熙俊见丹菲进了门,马也沒下,扬声道:“表妹自去。我身为千牛卫备身,该去营地和同僚汇合。” 丹菲一脸关切不舍地追了两步,高声道:“表兄身体不适,切勿勉强,定要平安归來,” 崔熙俊策马奔出老远了,才想明白那句“身体不适”是何意思,一张俊脸顿时气得一阵红一阵青,只狠不能折返回去掐断那小娘子的细脖子。 段家三郎君身为金吾卫,也立刻换了甲胄奔赴营地而去。段家随即大门紧闭,两房人都集中在了正堂。众人听着一阵紧过一阵的钟声,心都高高悬了起來。段员外郎此刻倒是极其庆幸自己赋闲在家。 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城东北方向突然火光冲天,隐隐有杀声传來。 城东北住着着的全是亲王贵胄,再往北就是大明宫,如今帝后都在宫中。段员外郎见状,吓得连声道:“有人谋反,是何人如此大胆,” 到是丹菲和刘玉锦经历过蕲州屠城,反而显得镇定从容许多。 又过了两刻,段家三郎君派了手下小兵回來报平安,道:“太子率左右羽林军起兵逼宫,已杀了武相父子,此刻兵至玄武门了。” 段员外郎惊道:“太子此举何故,” 小兵道:“说是要杀韦皇后与安乐公主,以清君侧。” 段员外郎一头冷汗,直道不妙,“简直是以卵击石,” 到是二娘悄声对三娘道:“若是太子杀了韦皇后,长宁公主沒了靠山,再想强拉四表兄尚主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三娘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记着这事,” “我们段家和韦家又不是一派,自然不操心了。” 丹菲在旁边听了,苦笑不已。 众人惶惶不安,午饭都是聚在一起用的,隐隐约约的厮杀声和空气里弥漫着的烟火气息成了下饭菜。 过了丑时,厮杀声渐歇。三郎的小兵又來通报,道:“圣人亲临门楼斥退叛兵,千骑王倒戈,太子兵败,已逃出长安,圣上已下令赵将军前去追捕。” 大夫人松了口气,“菩萨保佑,圣人无恙,” 段员外郎长长叹息了一声,肩膀垮了下來。 此刻,在满屋子女眷的欢喜中,大概只有丹菲能理解段员外郎心中的恐惧与担忧。 太子失败,韦氏一族必定借此机会大肆清除异己。段家怕是名列榜单前列。那一份沒送出去的书信,现在已经失去了价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放手一搏 天佑十四年七月,太子盛谋反,被追兵诛杀于茂县梅林。 同年七月,韦皇后所出的楚王被封为太子。韦后彻底执掌朝政,韦氏一族开始大肆清扫异己。一时间,长安人心动荡,无数高门华族自危。 刺目的闪电划破阴沉的天空,沉闷的雷声就像巨石滚过天际。狂风肆掠,摇得粗壮的大树都弯了腰。很快,豆大的雨点落下,随即就连成了片,犹如一张灰白帷幕,将长安城笼罩住。 暴雨之中,一队披甲执锐的金吾卫士兵依旧整齐划一地冒雨前行。沿街坊内的人家听到了这阵不详的脚步声,都心惊胆战地关紧了门窗。 “不知道又抄了哪户人家呀。” “昨日不是才抄了赵家。” “这些日子來,都抄了十來家了。作孽呀……” “嘘,,” 厚实的大门被冲破开,士兵如水一般涌入。 昔日华丽精致的宅院里顿时响起人们惊恐的呼喊大叫。仆从和女眷们慌乱奔走,再被士兵抓捕驱赶着关了起來。那些精美而华贵的字画器皿和金银珠宝被装在一个个大箱子里,摆放在了屋檐下。 韦亨由属下带路,走到了书房门口。书房门大敞着,两个白色的身影悬挂在房梁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倒是省了砍头刀。”韦亨讥笑,大手一挥,“把尸首带回去。” 又一个闪电划亮天空,雨越下越大,盖住了士兵的呵斥,和女眷们绝望悲痛的哭喊。 丹菲跪坐在寿堂外间的席塌上,同段家的人一起耐心地等候着太医诊断的消息。老夫人昨夜险些沒熬过去,现在虽然勉强救了回來,可是怕也坚持不了几日了。二娘哭得声嘶力竭。她是真的不想老夫人死。还有十几日才到她出嫁之日。若老夫人走在前头,她就要守孝。郑家那个六郎已经二十岁了,可等不起。怕等到她嫁过去,那边庶子女都已经生下來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來,段三郎冒着雨急匆匆地跑进了屋里,顾不上擦脸,就拉着段员外郎去一边说话。 哗哗雨声中,丹菲隐约听到“赵家”、“自尽”等词句。她估计也能猜出个大概。 当初助废太子谋反的文武官,短短几日就已抄了八成,连沾了些关系的人家都逃不脱。韦氏一党大有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之态。 “父亲早就停职在家,如今看來倒是因祸得福,避过了这个风头。”段三郎庆幸道。 段员外郎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这赵侍郎可是泰平长公主一党,平素最得她倚重。韦氏可是要借着赵侍郎一事,把泰平长公主都要牵扯进去。” 段三郎道:“公主与皇后素來不合,韦后有此举,也不奇怪。” “泰平长公主可会是束手就擒之辈。”段员外郎苦笑,“怕的就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呀。” 太医终于走了出來,说的还是那番老话:“老夫人年事已高,又重病已久,已是油尽灯枯之兆。如今不过是续命罢了。还请主人家准备后事吧。” 女眷们又哭成一团,忽闻婢子來报,说崔姑母來了,就见崔熙俊扶着母亲小心翼翼地自回廊那头走了过來。 二娘一见崔熙俊,目光就死死粘在了他身上。她摇摇晃晃站起來,含着泪道:“四表兄……我……阿婆她……” 话沒说完,又哀哀哭了起來。 崔熙俊只好宽慰道:“二表妹当心哭坏了身子。外婆知道你这一份孝心,想是极欣慰的。” 崔熙俊待人素來有些冷淡疏离,二娘乍一被他安抚,春心荡漾,看着他的眼神顿时含情脉脉,道:“有表兄陪着,我也就沒那么担忧了。” 崔姑母不悦地皱着眉,道:“二娘比以往懂事多了,到底是要出嫁的人了。婚期也近了吧,嫁妆办得如何了。我这做姑母的定会给你填一笔厚厚的嫁妆。沒准老夫人看到你出嫁,心里高兴,病一下就好了呢。” 二娘猛地从美梦里惊醒过來,惨白着脸咬了咬唇,幽怨地打量着崔郎。 丹菲不留痕迹地看热闹,这时阿竹悄悄进來,在她耳边道:“五娘,牛家來人了。” 丹菲双目一亮,“人在何处。” “您吩咐过牛家如果來人,一定要带來给您见过,所以奴就把他带到内堂侧厅里等候着了。” “好,”丹菲留下刘玉锦继续看热闹,自己装作去更衣,带着阿竹不动声色地离去了。 大雨依旧滂沱,即使走在走廊里,也望不清庭院中的景色。雨水溅进廊下,打湿了地板。丹菲走得匆忙,拖着濡湿的裙摆,一步迈进了侧厅里。 牛家派來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郎,皮肤黝黑,双目明亮,一脸机灵相。因为还未变声,嗓音还是清脆的童音。 孩子给丹菲磕过了头,口齿伶俐道:“小奴是牛家五郎。家母要小奴待她叩谢五娘关心,说五娘送去的钱和布帛都收到了,我们牛家感怀五娘恩德。昨日小奴的大嫂给家里添了个小侄子。家母吩咐小奴给娘子送些红蛋來。粗礼陋食,还请五娘不要嫌弃。” 小孩子这般机灵,丹菲看着十分喜爱,叫阿竹拿了一大串钱赏了他,又吩咐婢子带他去换衣服,等雨停了再回去。 牛小郎谢过,又道:“小奴的大哥前日也已经家來,家父已定与后日下葬。家母打算待父亲入土后,就举家搬去临县。” 牛家想必知道牛掌柜死因蹊跷,才有这避祸之举。可惜牛家无足轻重,可以说搬就搬,段家则家大业大,却是走不了。 送走了牛小郎,丹菲独自在屋里,把篮子里的红蛋一枚枚捡了出來。等蛋都取走了,篮子里空空,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沒有。 丹菲拿着篮子仔细端详着,发现这篮子底座很是厚实。她压了一下,听到里面发出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她四下张望,从多宝格上取下一般供认把玩的小弯刀,小心地挑断了竹篮的藤条。里面果真露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巴掌大的纸包。 丹菲取出了这个纸包,揣进怀里,又把红蛋放回了篮子里。做完了这一切,她略整了整衣衫,这才带着阿竹重返寿堂。 回了寿堂,才知道人都已经散了,只有几位长辈还留在里面伺奉老夫人。丹菲揣着这份书信就好似揣着火炭,惴惴不安,便掉头径朝凤归院走去。 出了夹道,正穿过后院的垂花游廊,忽然听到一声软绵绵的啜泣声。 “四表兄,我心里真的好苦呀,” 丹菲站住,和阿竹交换了一个意兴盎然的眼神。她们俩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几步,就瞧见假山那株桂树旁的游廊下,二娘正拉着崔熙俊的袖子,低头抹泪。崔熙俊面色清冷,抿着唇,很有几分尴尬与不耐烦。 此时雨已转小,两人的对话清晰地传入丹菲的耳朵里。 “表妹已与郑家定了亲。那郑家六郎我也认识,是个端正上进的好儿郎,郑家家风严谨,表妹嫁过去,应该过得不会差才是。” “四表兄……四郎,”二娘泪水涟涟地望着崔熙俊,“你明明知我心意的。我一点都不想嫁去郑家,我也不稀罕郑六郎人品如何。我只想,只想和四郎你……” “表妹慎言。”崔熙俊后退一步,把袖子抽了回來,“表妹出嫁在即,清誉贵重,自己也当谨言慎行才是。” 二娘急道:“我这是真心话。你知我对你……” “我什么都不知。”崔熙俊冷酷得不近人情,面无表情道,“你我是亲属,有血肉亲情,你若受难,我不会置之不管,仅此而已。表妹将为人妇,还是要好好修些德言容功。你是大家贵女,从事理当端庄贞静的好。” 丹菲听着,简直觉得崔熙俊被段义云附体了,一时啼笑皆非。 二娘却是哭起來,道:“四表兄为何如此狠心。” 崔熙俊道:“我不狠心,你始终不能清醒。你当谢我才是。” 二娘跺脚,道:“莫非四表兄真要去给长宁公主做驸马。” 崔熙俊的眉头皱了皱,露出反感之色,冷声道:“表妹说够了沒有。” 二娘吃了一惊,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便有些怕了。她磨蹭了好一会儿,见崔熙俊还是一副冷硬面孔,狠狠跺脚,抹着泪跑走了。 丹菲见沒热闹看,转身继续朝前走。 “热闹看够了就想走了。” 丹菲再度驻足,扭过去头,和崔熙俊的目光隔着老远碰撞上。一个冷漠中带着迁怒,一个平静中含着讥讽,两相交锋,不分胜负。 丹菲不欲和崔熙俊啰嗦,略点了一下头,道:“表兄下次拦着女孩儿说话,可不要再选那处了。” 崔熙俊不免想到上次就是在这桂树下被丹菲踢了一脚,俊秀的面孔就有些扭曲,显然还记得那个疼痛和屈辱。 他朝阿竹扫了一眼,道:“你去院门口守着,我有话和五娘说。” 阿竹犹豫地看了看丹菲,还是顺从地退下了。 自己的婢子竟然被崔熙俊指挥的团团转,这个道理丹菲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她讥讽一笑,道:“表兄竟然会在自己舅舅家安插探子,好一匹白眼狼。” 崔熙俊不理她挖苦,步履稳健地走了过來,道:“牛家來人把东西送來了。” 既然阿竹都是崔熙俊的人,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丹菲道:“表兄关心无用,东西是不会给你的。” 一抹不屑的笑意从崔熙俊眼里闪过,“废太子被诛至今七日,已有十三家朝廷命官被抄家了。” “大理寺的牢房可人满为患。” “至少再关段家满门还是绰绰有余的。” 丹菲哼了一声,“韦家如今已经把持了朝政,架空圣上,整个天下都将会是新太子的,又怎么会畏惧这一份小小的证据。就算他们非看不下段家,要与我们为难。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表兄觉得段家还能如何力挽狂澜。” 崔熙俊又走近一步,道:“圣人称病已久不临朝,也不见大臣。凡呈交给他批阅的奏折文书,都要经过韦后之手。但是后日是则天皇后冥寿,宗室会进宫,与圣上一起祭典皇后。” 丹菲微微侧头,流露出了一点兴趣。 崔熙俊道:“临淄郡王会带着书信进宫,当面呈交给圣上。” 丹菲沉默,半晌道:“你能保证圣上看了书信后,会追查此事。圣上连朝政都交与韦皇后了,又怎么会管这事。” “通敌叛国是动摇国家根基的大罪,就算是圣人,也不会置之不理。就算追究不了韦氏,也要求他开口保住段家。” 此事一阵风來,把细雨刮进了游廊里。丹菲退了两步,还是被雨水打湿了袖子。崔熙俊慢慢走到她身边,掏出一方帕子地了过來。丹菲沒理,自己抽出了帕子擦去手臂上的水珠。 “你要我如何信你。” 崔熙俊道:“你现在束手无策,只有一搏。你也可以继续留着这书信。反正若是抄家,它也是保不住的。” 丹菲斜睨他,冷笑道:“你若卖段家求荣,段宁江怕是化作厉鬼也不会饶了你。” 崔熙俊肃然,目光深邃,双眸如子夜一般,漆黑中透着亮。 “我若负你所托,天诛地灭,不得超生。” 丹菲定定地看着他。少女肤色若雪,长眉凤目,虽然衣着妆容婉约秀雅,却是从骨子里透露出一股铮铮巾帼之气來。崔熙俊见惯了女孩子们妩媚多情的眼眸,却只被丹菲用锐利清亮的目光注视过。他沒由來感到一阵心慌,让一贯沉稳从容的他有片刻的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丹菲收回了目光,两人之间那剑拔弩张,却又隐隐暧昧的气氛随风消散。丹菲从怀里掏出纸包,远远朝崔熙俊抛掷过去。崔熙俊敏捷地伸手接住。 “刚送來的,我还未看过,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不论真假,我也只有这些了。” 说罢,她不再多看崔熙俊一眼,转身朝前走去。 崔熙俊朝她背影拱手,道:“多谢,” 丹菲脚步略缓,却未再说半个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调虎离山 暴雨初停,临淄王府的后院就已传出阵阵悠扬乐声。水榭之上,一群罗衣粉颜的妙龄乐伎正凭栏而坐,或怀抱琵琶,或抚琴吹箫,却不甚专心,总有一两个时不时弹错了调,小娘子们就是一阵嬉闹。那银铃般的笑声混着铮铮琴乐,再配上树叶上的雨水低落水中的叮咚轻响,将这雨后水气氤氲的花园烘托得犹如人间仙境一般。 李崇懒洋洋地靠在花廊的凉榻里,英俊的面孔上带着散漫慵懒的笑意,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块鸡子大小的羊脂白玉。玉上雕刻着一朵绽放的芍药花,又因为被人放在手中摩挲久了,花纹显得有些模糊。 妩媚的侍妾伸出纤纤玉手,把一杯葡萄酒送到李崇唇边。李崇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朝她勾眼一笑。侍妾桃腮羞红,娇滴滴地低下了头。等了半天,都不见郡王过來一亲芳泽。娘子抬起头,只见李崇又对着手中的白玉出神。 崔熙俊随着管事走过來,就看到这么一幅夏日荷塘行乐图。李崇见了他,倒是立刻喜笑颜开,招呼他过去。 “今日王妃不在,我才可以偷得半日闲,不然就要闷死了。景玉你要留下來用晚饭,我又得了一坛好酒。” 崔熙俊礼毕入座,举止端正,道:“多谢郡王盛情。只是我外婆病重,家母一直在床榻边伺候,我这做外孙的也不好在这节骨眼上作乐。” 李崇知他十分自律,也不勉强他,抬手把花廊里的婢子侍妾都打发了出去。 崔熙俊从怀里掏出纸包,递了过去,道:“不负郡王所托。” 李崇怔了怔,眼神里有一丝挣扎,随即笑道:“果真还是你可靠。东西都在这里。” “我來的路上看了一下,虽然不多,却已足够作证。”崔熙俊道,“尤其是里面还有一张韦钟的铁矿图,上面还把他的兵器库和藏宝库勾了出來。” 李崇抚掌大笑,“段德元看着忠厚老实,也有如此滑头的一面。可惜呀可惜……” 他将纸包里的书信一一翻看过,神色几变,时而冷笑,时而咬牙切齿,时而轻蔑,时而悲愤。待把全部书信看完,都并沒有看到只言片语提到宜国公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有劳景玉了,陪我喝完这一壶酒再走吧。”李崇温和笑道。 崔熙俊犹豫了片刻,看李崇面色潮红,已是半醉之态,便不好推辞。李崇又把美婢唤了上來,为他们斟酒。 崔郎美姿仪,婢子们心神向往,纷纷打量他。斟酒的婢子有些胡人血统,轮廓分明,长眉凤目,居然和丹菲有一两分相似。 崔熙俊有些心不在焉,李崇兴致倒是极好,笑道:“太子……不,废太子已经下葬,前太子妃和两个良娣都已经搬出东宫。圣上念着孙子,还是给太孙封了个江安郡王,封地也还算富庶。我昨日才听泰平姑母说,皇后已经开始召见各家未嫁的闺秀,要为新太子选妃了。这势必又是一番鸡飞狗跳。你我且等着看笑话就是。” 崔熙俊想自家未嫁的两个庶妹年纪还小,尚未及笄,倒是不用掺和到选妃中來。不过亲戚家里适龄女孩却不少。光是段家,三娘、四娘和五娘都合适…… 怎么又想到了五娘。 崔熙俊微微摇头,饮了一口酒,将那如初阳照雪一般的目光自脑海里驱散出去。 “景玉,”李崇唤他,“我有事要你去办。” 崔熙俊回过神,道:“郡王请吩咐。” “都说了,叫我三郎。”李崇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着金丝楠木的案几,那是他有为难之事时惯有的动作。 “我要你护送太孙就番。”李崇目光悠远地望着廊外的碧湖山石,“从长安到封地,车马要行半月,这其中什么意外都可能会发生。三个皇孙,最大的不过四岁,最小的还未满周岁,一行不是女眷就是孩子,太子妃娘家也沒什么人能帮忙的。如今这个非常时刻,我想不出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可值得托付。” 崔熙俊敛目,道:“郡王放心,崔某一定不负您所托,定会将太孙母子安全护送到封地。” “叫我三郎。”李崇固执地纠正。 崔熙俊顿了顿,唤了一声:“三郎。” 李崇这才露出笑意,“他们明日就动身。你等会儿就先去拜访一下,然后回家做些准备。” “明日。这么快。”崔熙俊有些惊讶。 李崇点头,“抱歉,我知道你外祖母时日不多。你早去早回,段家之事,由我替你看着。” 临淄郡王话已至此,崔熙俊也沒什么可说,便点头应下。 “对了,最近长宁可还有來缠着你。”李崇话題一转,“她是太子的姐姐,太子都要大婚,她更是拖不得了。不过你离京也好,免得韦皇后强硬下旨召你国婚。你且放心,你不想娶她,我必帮你,” 崔熙俊略有些尴尬,“这事若有三郎插手,怕是要惹怒皇后。” “即便是皇家,也不可强人所难。”李崇道,“我在泰平姑母府中见了两位山东孔家的女郎,仪态端方,从容安详,进退有度,颇有大家闺秀风范,姑母也是极赏识的。你若娶旁的女子,身份都不能和长宁比肩,将來也免不了受她刁难欺辱。可长宁再刁蛮跋扈,也不敢轻视孔家女儿。你别笑,且认真考虑一下。” 崔熙俊挡不住李崇突然做媒,越发有些不自在。等那一壶酒喝完,他便借口去拜访皇孙母子,起身告辞了。 走出两步,崔熙俊又停下,回身望着李崇,深深一揖,道:“段家之事,还请郡王多担待几分。” 李崇笑道:“我自会尽我全力。” 崔熙俊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垂花门后,李崇这才收回了视线。 侍妾拨了一颗葡萄送到他唇边,道:“崔郎看着不苟言笑、清冷漠然,倒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李崇笑了笑,推开她的手,将杯中之就一饮而尽。 崔熙俊拜访过皇孙母子,随即就又折返段家接母亲回家。此时已是掌灯时分,本该是一日之中最热闹的时候,段家却依旧肃静沉寂,连仆从走路都缩头踮脚,不敢发出声响。 崔熙俊走到寿堂,就见丹菲正站在屋檐下,在和二房的婆子说话。她简短利落地发号施令,婆子毕恭毕敬地听了,然后离去。 “四表兄來了。”丹菲这才朝崔熙俊点了点头,道,“姑母在里面和大伯娘说话,我这就去请她。” 崔熙俊道:“我明日就要离开长安。” 丹菲一愣,挑着眉惊异地望过來,一双黑白分明眼眸在昏沉沉的暮色里分外有神。 这时,天空中又飘起了鹅毛细雨。雨水极细,飘在院中,就像轻雾薄纱一般,将两人隔断开來。丹菲清丽的面孔越发模糊不清,只是身姿秀挺,犹如青竹,将她与其他娇柔女子区别开來。丹菲自己估计都沒察觉到。不论她表情多柔顺恭敬。姿态多谦卑谨慎。她的脊梁骨永远笔直不屈。独具风骨。 “我要护送废太子的遗孀和几个皇孙离京就番。这一路怕是不安全。所以临淄郡王拜托我去照拂。东西。我已经交给了他。后日他就进宫面圣……”崔熙俊停顿片刻。又道。“阿竹本名竹衣。忠心牢靠。你可放心用她。朝堂局势多变。若……若到时候情况不妙。你见机行事。保重。” 他声音小。两人又隔得太远。丹菲沒有听到结尾处隐藏着的一点点情绪。她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被细雨打湿了的刘海贴着鬓角。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 “表兄的任务艰险。也请多保重。” 崔熙俊深吸了一口气。大步流星地走向寿堂。和丹菲擦肩而过。婢子忙掀帘子迎了他进去。 丹菲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崔熙俊接了崔姑母走后。雨下得越发大了。到了半夜。还隐隐有雷声传來。次日一早。阿菊从后花园里摘了几株鸢尾花回來插瓶。说池塘里的水都已经漫过了石桥。 丹菲和刘玉锦去给段老夫人请安。大家都在低声议论纷纷。大夫人还隐隐有点兴奋之色。 “十日后的曲江池芙蓉阁赏荷宴。皇后已下旨。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家中及笄未嫁的女儿都可前往。你们阿爹只是停职而已。并未丢官。按理你们都有资格去。” 三娘不屑哼道:“阿娘不嫌丢脸,我可嫌。京城谁人不知我们段家的事。我才不去让人评头论足,惹人讥笑。” 大夫人气道:“皇后这是在为太子选妃呢,” “话是这么说,可怎么也挑不中咱们家。”三娘道,“阿娘别看后妃人前风光,人后还不是满腹辛酸泪。若牵扯到皇嗣争斗中,连性命都有危险。女儿沒什么高大志向,也不求富贵,夫婿温存体贴,公婆知礼,这样便是粗茶淡饭也……” 二娘打断了妹妹的话,讥笑道:“三妹想得是美好,粗茶淡饭的日子,怕是给你过个三天你就要叫后悔。衣食不保的时候,谁还有那闲情逸致与你谈诗论词、描眉画鬓。” 三娘秀气的脸涨红,道:“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二姐爱富贵豪门,我爱温存体贴,与你何干。” “我是不想看你犯傻,”二娘道,“我是已定了亲,你却还來得及。太子妃咱们是不指望,做个太子良娣也好。若不然,良媛或是承徽也是不错的。” 三娘气得哆嗦,含泪道:“在二姐看來,妹子就只有给人做妾的份。” 大夫人道:“什么做妾。等太子登基,你就是后妃娘子,是有品级的命妇了,” “做妾就是做妾,还分什么皇帝太子,平民百姓。”三娘大哭,推开二娘跑走了。 二房站在一旁看热闹,假装什么都沒听到。 姚氏对着女儿们冷笑,道:“你们大伯娘想高门嫁女真是想疯了,也不看看我们段家如今是个什么形势。就连卢家我们都攀不起,更何况太子。” 丹菲不语。段刺史这种罪臣,女儿自然不在皇后召唤之列。韦皇后给太子选妃,同她们半点关系都沒有。况且如今是段家存亡的危机时刻,也就不知情的女眷们还有心思规划着这些不靠谱的事。 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偶尔又闷雷响起,雨却怎么都不落下。空气潮湿闷热,墙壁上都凝结着水气,人也闷得喘不过气。 大概是天气的关系,丹菲越发觉得心慌,胸口就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沉重。 段老夫人躺在床榻里,虽然还在呼吸,却已同死人相差不远。孝子贤孙们守在床前,也不过是在等着她最后咽气。就连二娘都隐隐接受了自己婚期会延迟之事,沒有再哭泣。 等着一个人死去这种感觉,让时间过得越发缓慢。丹菲做着针线活,几次抬起头看漏壶,才发现只不过过去了一时半刻。 算着时间,崔熙俊应该已经出发动身了。丹菲虽然至今也未彻底信他,更沒有将他视作同伴。可想到他已走,自己留在长安,却有种孤寂之感。 丹菲猛地摇了摇头,把这念头从脑海里驱散。 人若有了依靠,就会软弱。而她不能变得软弱,反而必须更加坚强独立才是。 终于挨到日落,丹菲疲倦地回了凤归院,洗漱过后就倒在床榻里不想动弹。 刘玉锦沒心沒肺的,反而精力好。沐浴过后,她跑过來找丹菲聊天,坐在她身边嗑瓜子,一边絮絮叨叨:“我看大夫人现在肯定后悔早早给二娘定亲了。不然就可以把二娘送去参选太子妃呢。只是二娘长得一般,若是四娘去,希望才大点。不过大夫人怎么会让个和自己关系不睦的庶女攀高枝……” “阿锦,闭嘴,”丹菲终于被骚扰得受不了。 刘玉锦捧着嗑好的瓜子递过去,讨好道:“你吃点不。五香的呢。就是今日太潮了,不怎么脆。这雨怎么还不下來。” 丹菲烦躁地翻了个身,低声道:“明日……明日就会有个了结了。” 刘玉锦愣了一下,放下瓜子,道:“若段家恢复了声誉,你打算怎么办。打算走吗。” “留着做什么。等着被姚氏嫁掉吗。” “可这身份不错,你也能嫁个门第好些的夫君。” 丹菲斜睨她,“有人春心动了呢。” 刘玉锦红了脸,道:“说你呢,扯我做什么。” “回去睡了吧。”丹菲打了个呵欠,“明天还有得熬呢。” 刘玉锦扫兴,摸摸索索着自己离去了。丹菲实在是困,连关门声都沒听到,就坠入了梦乡。 她稀里糊涂地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人朝她大喊大叫,又有人哭泣欢笑。她就像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转圈,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即便是在梦里,丹菲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魇住了。 她沿着漆黑的走廊奔跑,**的双足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响。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周身笼罩着柔和的白光。 “阿爹,”丹菲惊喜地呼喊。她知道阿爹会带着她走出梦魇。 曹猎户转过身,愁眉苦脸地凝视着爱女。丹菲努力向他奔去,却怎么都无法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她越发焦虑,急得满头大汗。 “阿菲……”曹猎户开了口,“他们來了,你快走……” “阿爹,谁來了。” “快走,” 丹菲用力向前一冲,脚下突然落空,整个人落入黑色深渊。下一刻,她跌在了床榻下的地板上,摔醒了过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倾巢之危 合欢惊呼一声,把她扶起來。丹菲渐渐清醒,却是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快走。走去哪里。 “锦娘可起了。快把她叫來……不,去这就找她,” 丹菲只裹了一件披风,披散着头发冲进刘玉锦的寝室。刘玉锦刚起,正在梳洗,一脸沒睡醒的迷糊。丹菲三下两下把奴婢婆子都赶走,拍了拍刘玉锦的脸,道:“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外祖家在京城里的。” “啊。是啊,我娘生前提过。”刘玉锦揉着眼睛。 “你可知道他们家在何处,姓甚名谁。” “只记得姓郭,其余的……啊,我娘以前总爱说,她小时候贪玩,在家里照壁上的一颗龙珠上刻了自己的名字。”刘玉锦努力回忆,“阿菲你问这个做什么。阿娘说外祖家对她不好,要我不用指望他们。不然我娘也不会老远地嫁到蕲州去。” “我不同你废话。”丹菲抓着她摇了摇,“段家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会尽力送你出门。你可先去平康坊找萍娘,然后再去寻你外祖家。” 刘玉锦终于觉得不安,道:“阿菲,你知道什么了。要出事了吗。你自己怎么办。” “我不知道,”丹菲面色阴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有不好的预感。” “可是……” “你不用管我。我说过,你只需要把自己照顾好,就算是帮我大忙了。” 刘玉锦面色苍白,嘴唇翕动半晌,才怔怔地点了点头,“我……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丹菲得她承诺,这才把她丢开,“赶快梳洗收拾好,穿件利落的衣服。把那些飞钱也贴身收着。钗环什么的就不用戴了,反正咱们很快就要孝上加孝。这是萍娘给我的用作信物的簪子,你收好了。” 吩咐完,丹菲这才返回自己的寝室,梳洗更衣,然后拉着惶惶不安的刘玉锦,如往常一样去给老夫人请安。 已是辰时了,可天色却还阴沉得犹如寅时三刻一般。天空乌云密布,隐隐有一道闪光穿过云层,带來闷闷的雷声。这隐隐的雷声混着长安晨钟之声,不断地回荡,似乎绵绵不绝。又像什么人的脚步声,沉重地一步步朝这边走來。 “今日应该会下雨了。”姚氏望了望天,“总这么闷下去,人都要闷坏了。” 八娘也撅嘴道:“我那竹笛也受了潮,声音都变了调。” “这么潮,粉刚抹上就糊了。”二娘也抱怨着。 丹菲端坐在角落里,低垂着头,却抑制不住由身体内散发出來的阵阵颤栗。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明明这么闷热,她却感觉到阵阵冷意。 东北方向的大明宫,阵阵钟声之中,英俊挺拔的年轻郡王,正从马上下來,整了整华丽的朝服,大步流星地迈着白玉台阶而上。 泰平长公主正在台阶上等着他,见了他便开口抱怨道:“皇后和太子已经进去有一阵了,我跟着去听,皇后张口就说段德元生前和废太子过从甚密,妖言蛊惑太子,污蔑高安郡王,还怂恿废太子谋反。圣人拿不定主意,被他们母子糊弄的团团转。我实在听不下去,干脆出來了,” 李崇面色肃然,袖子下的手却已经握成了拳,“皇后是何意思。” “还能如何。”泰平冷笑一声,“还不是想要毁了段家,将仇敌斩草除根。对了,前阵子你说手头有证据,可弄到手了。” 李崇抿了抿唇,摇头道:“太子……盛兄说那东西不可信,我便沒在乎了。” “那可奇怪了。”泰平道,“方才皇后口口声声说段德元伪造了什么证据。” 李崇低声道:“皇后若有凭证,也早拿出來了。” 这时内侍來道:“圣人请长公主和郡王进去。” 殿中的争论稍歇,圣人怀里抱着一只雪白圆肥的拂林犬,趺坐在榻上。太子盛是他失去的第二个儿子。这个位置似乎像被诅咒了,夺取他一个又一个的儿子。年老丧子的哀痛让他短短几日就衰老了一大截,面色灰败,发丝花白,无精打采。 圣人面前的案几上放着几分展开的书信。韦皇后和太子坐在下侧,面色倨傲。 见到泰平和李崇进來了,圣上也只抬了抬头,道:“该把勋儿多留几日的,至少今日可以过來吃家宴。” 勋儿就是废太子的世子,如今封了江安郡王,昨日就动身去封地了。 泰平道:“这孩子命坎坷,离了长安反而对他好。三哥要真爱这孙子,就教他永远别回长安吧。” 圣上叹了一声,把肉脯丢在地上。狗儿扑过去叼着吃了。 “把崇儿叫來,是要问个事。”圣人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太子……盛儿他,逼宫那日,曾与我说了个事。他说他手头有证据,证明韦钟在高安为非作歹,开私矿、铸造钱币和兵器,而且,还将兵器卖与瓦茨。皇后不但知道此事,还帮他遮掩。甚至,段德元之死,也有蹊跷。此事可是真的。” 不等李崇回答,太子就抢道:“父亲,儿子方才已经说了,这是废太子污蔑韦家,为的是给自己脱罪,纯属狡辩。若有证据,他怎么不交出來,反而举兵谋反。” “我沒问你。”圣上扫了儿子一眼,“崇儿,你说。” 李崇躬身,手掌在袖子下拽紧了衣角,“侄儿也一直听到有此传闻,况且张将军与瓦茨军短兵相接,不是也说瓦茨兵器精良,像是中原工艺。” 太子忙道:“光凭这个怎么能断定是高安郡王为瓦茨铸造了兵器。宜国公主和亲瓦茨,带去那么多工匠艺人,中原工艺自然有流传过去。” “都说了,不是在问你。”圣上有些不耐烦。 韦皇后瞪了儿子一眼,道:“太子冲动了,陛下别计较。妾也想听听临淄郡王怎么说。郡王与废太子关系亲厚,虽然沒参与叛变,却也多少听说了些内情吧。” 李崇闭了一下眼睛,再度张开眼时,面色已经平静了。他抬头望了自己的皇帝伯父一眼,道:“侄儿只是听过传闻,却并沒见过什么证据。或许太子……盛兄手里有证据,如今倒是不好说了。” 泰平微微皱眉,仔细看了李崇一眼。 韦皇后得意笑道:“看來临淄郡王不知情。只是如今废太子已伏诛,段德元父子也已死了半年了,无人能來对证。不过沒有人证,我们却是有物证的。陛下,您案上那些书信,都是段德元写给废太子的信。白纸黑字,污蔑造谣,妖言惑众地怂恿废太子与我们韦家生隙,与我这嫡母反目成仇,以至于犯了失心疯,挥兵谋反。陛下怜悯废太子,可不知道他也是受人愚弄吧。” 李崇和泰平具是一惊。李崇怒得高声道:“陛下明鉴,段德元忠肝义胆,战死蕲州也是为了守护城池。况且他一个镇守边关的刺史,挑拨京城朝堂有何好处。” 韦皇后嗤笑一声,斜眼盯着他,道:“因为高安郡王发现段德元在蕲州玩忽职守、贪污军饷,不但苛待士兵,还横征暴敛,占地为王。高安郡王欲参他,却被他先下手为强,” “简直颠倒是非,”李崇勃然大怒,手向怀中伸去,“皇后如何能如此诬蔑朝廷忠义之臣。” “堂兄,”太子忽然出声,“宜国公主可还在瓦茨,想必知道内幕。不如我们问问她。” 李崇掏纸包的手一顿,身体僵硬如石。他额头青筋暴露,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半晌,他缓缓把手从怀里抽出來,握成拳按在垫子上。泰平长公主惊异的视线在侄子和韦后母子间來回转着,隐隐明白了。 见李崇放弃,韦后母子露出得意之色。 圣上终于讷讷开口,道:“这么说,盛儿他……是被段德元糊弄了。” 他至今无法接受心爱的儿子背叛自己的事实。若是知道他其实是受人愚弄才犯下大错,足可教他感受好许多。 “正是如此,”韦皇后道,“这孩子平素脑子一根筋,认准了的事就从不改。不想被奸人愚弄,毁了自己。陛下,段家这事,必然要给您一个交代,” 李崇牙关紧咬,道:“段德元父子乃是抗敌而亡,家中仅余弱妻稚子。” “照旧改变不了他是乱臣贼子的事实。”韦皇后冷笑,“陛下,您说个话,” 圣上抚摸着拂林犬柔软的皮毛。他已经老了,也很累了。皇帝生涯沒有带给他丝毫的快乐,反而让他在无数个抉择中痛苦为难。最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皇后拿主意吧。” 韦皇后得意一笑,扬长而去。李崇紧闭上了眼。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瞬间将阴沉的大地照亮,紧接着就是一个巨雷在头顶炸开,惊天动地,屋里的人都隐隐感觉大地在震动。 女眷们发出轻声惊呼,有些躁动不安。 终于起了风,如鬼哭狼嚎一般刮过,竹帘乱摆,门窗闭合,就像家里闯进來了一个强大又无形的不速之客。 闷热的空气被强劲的北风吹散了,皮肤上粘乎乎的汗被冷风一吹,反而让人周身发凉。 丹菲猛地打了一个哆嗦,觉得心都快要从胸膛里跳出來。 狂风呼啸,雷声滚滚,然而段府却那么安静。太安静了。 这种诡异的静谧浓密到了一定的程度,然后骤然爆裂猛射,掀起惊涛骇浪。 “嗯……二郎……” “老夫人。”婢子惊呼,“老夫人您醒了。” 女眷们惊疑不定地扑到老人床榻前。老夫人睁着浑浊的双眼,干枯的手吃力地伸向上方,似乎试图抓住什么。 “二郎……”老夫人呼唤着的,应该是她的次子段德元,“走……走……” 一个响雷吞沒了她最后的话。手颓然垂下,老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与世长辞。 可女眷们还未來得及放声哭喊,就听到外面传來一声凄厉的惨叫。 雷声掩盖住了金吾卫们沉重的脚步声,寿堂的院门被猛地砸开,士兵们涌入,根本就不给人们反应和抵抗的余地,就如同闯入羊群的狼一般,凶狠迅速地攻占着这座府邸。 “谋反。什么谋反。”大夫人尖利惊恐的声音刺痛众人的耳膜。 “段德元谗言惑主,诬造事实,怂恿废太子兵变,视同谋反,” “我二弟死了已有半年多,如何怂恿太子兵变。”段员外郎大喊。 密密麻麻的士兵退散开,一个瘦高的男子缓缓踱步而來,冷笑道:“圣人下旨,员外郎这可是置疑圣上的旨意。你弟弟已谋反,你莫非也是同谋。” “荒唐,”段员外郎怒喝,“韦亨,是你们韦家陷害忠臣良将,” 大夫人扑过來将他拉住,苦苦哀求:“夫君,且为儿孙想想吧,” 韦亨嗤笑一声,“段德元家眷何在,” 众人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向惊慌中的姚氏。姚氏将七郎和八娘抱在怀里,已是吓得都沒力气站起來。 “好,很好,”韦亨点了点头,“把所有人都集中到这个院子里來,本官要亲自清点,” 整个段府顿时鸡飞狗跳,士兵到处驱赶抓捕,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女眷们已是吓得面无人色,只有哀声哭泣。所有的体面荣华,就如同晶莹剔透的水晶球,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昔日莺歌燕舞的庭院,如今遍布哀啼。花红柳绿失了颜色,金玉珠宝沒了光泽。繁华富贵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所谓华族,也不过如此罢了。 “都是你们二房的错,”段员外郎跺脚,指着姚氏大骂,“瞧瞧二弟给咱们家带來了什么祸事,这可教我怎么对得起祖宗,有何掩面去见宗亲,” 姚氏抱着一双儿女大哭,“大伯何必对自己亲人落井下石,是非曲直都沒弄清,就知责怪我们孤儿寡母,你怎知亡夫就不是被冤枉的,反正已分家,就算砍头也有我们母子上,轮不到你们大房。大伯若真这么悔不当初,就该早和亡夫断绝关系,不做兄弟,” 大房此时也前所未有地庆幸他们已经分了家。按照大周律例,抄家杀头不及宗亲。大房众人的命还是能保住。 二娘突然尖叫道:“五娘呢,她么不见了,二婶可是将她藏起來了,还是送她逃走了,” “你胡说什么,”姚氏斥骂。可她身边确实只有七郎和八娘,不但五娘不见人影,那个一贯被人忽视的刘玉锦也不见了。 “快搜,”韦亨双眉一皱,露出狠辣之色。这个段五娘可是清楚知道高安郡王的底细,且不清楚她手里还留有什么证据。若是能抓來审一审,甚至是悄悄弄死,他们高安郡王一家才能彻底安心。 丹菲此刻正拽着刘玉锦飞快地朝院西北角跑去。那里是奴仆们住的地方,位置偏僻,屋舍又凌乱。如今满府乱成一团,士兵们必然先去主人家的堂屋里搜刮金银器皿,奴仆居所反而最不起眼。 “阿菲,”刘玉锦跑得气喘吁吁,“你……你随我一起逃了吧,反正,反正你也不是段宁江,” “不行,”丹菲咬牙,“韦家必然要抓一个‘段宁江’回去。若我逃了,段家交不出人,只怕下场更惨。” “可是……你也听萍娘说过,罪臣女眷都是要沒入掖庭的,” 丹菲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要等崔熙俊回來,他欠我一个解释,” 两人奔到墙边。丹菲推着刘玉锦踩着一个半人高的酱菜坛子,爬上了墙头。 “阿菲……”刘玉锦满脸泪水,不肯走,“你随我走吧,我一个人可怎么办,” “去找萍娘,”丹菲道,“现在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你快跳呀,” “我舍不得你,” “少废话,”丹菲干脆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刘玉锦丢过去。 刘玉锦闪躲,身子一歪就跌过了墙。围墙也不过一丈高,摔不死人。丹菲听她哼哼声中气十足,知道她沒事,便狠下心离去了。 丹菲走到后花园,就见四娘和许姬正被几个士兵押着,从院里赶了出來。四娘嚎啕大哭,忽然看到丹菲,急忙指着她道:“她就是五娘,就是她,” 丹菲一动不动地站着,浅青色的衣裙和鬓旁的碎发被风吹得飞舞,一双凤目黑亮惊人。这让前來抓捕她的士兵们都有片刻的犹豫。 丹菲被押回了寿堂,与姚氏母子们看守在一处。韦亨指挥着手下将段家彻底清扫一遍后,就将段家两房人分别关在了后院的两个小院子里。 因为段老夫人去世要下葬,韦家人也不想与一个死了的老人为难,还是准许大房回來操办丧事,匆匆将段老夫人下葬。 等丧事办完,段家的家产也清点清楚。段家大房可带走家产,却要流放千里。段员外郎,,如今已是彻底丢官,只能称作段家大郎了,,咬牙割让了三分之一的家产献给韦亨,换得向南流放五百里。那里是富庶的鱼米之乡,依大房的财力,置办个田庄度日是不愁的。 二娘这才发觉定了亲的好处。她算是郑家的人了,甚至还可以把嫁妆带走。只是韦亨雁过拔毛,把置办好的嫁妆留下了五分之三。大夫人的娘家兄弟悄悄派了两个车,把大房一家人连同二娘剩下的嫁妆都接走了。 至于二房的孤儿寡母,却是一直关在小院里,无人问津不说,竟然连饭都无人送來。这架势,显然是韦家人想将二房母子们活生生饿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玉锦缘动 关姚氏母子的院子原先是大房两个侍妾同住的院子。这两个侍妾都不得宠,院子窄小,夹在后花园的一角,阴暗潮湿。院子已经被抄家的人收过了一道,但凡值钱点的都被拿走,家具上也都贴了封,连被褥都被划得稀烂。 姚氏受刺激过度,一时回不过神來,被关起來后就抱着一儿一女,哭一阵,发一阵呆。丹菲同她说话,她全听不见。七郎还小,又素來被娇惯,也吓得只知道躲在母亲怀里哭。八娘要好些,还知道问丹菲:“五姐,咱们家这是完了吗。” 丹菲也不知道。崔熙俊临走前再三保证过,就算圣人不信那份书信,也绝对不会把段家牵连进去。说得好好的,怎么转眼就落到抄家的地步。 她只想冲出去抓着崔熙俊的领子,好好质问一番。可是她连这小小的院子都出不去。 “我们将來会怎么办。”八娘哭道,“会杀头吗。” 丹菲摇了摇头,“七郎还小呢,年满十六才要绞死。我们大概会被沒入掖庭吧。” 这时倒有些庆幸段义云已经跑走了,不然韦家必然是要弄死他的。也不知道他此刻正走到了何处。知道段家变故后会有什么打算。 八娘打了一个寒颤,挨着丹菲坐着,道:“他们为什么说阿爹谋反。” “他们是在冤枉阿爹。” “那咱们可以去找京兆尹申冤呀。” “傻妹子,咱们沒证据。”丹菲也觉得有点想哭了。虽然她不是段家人,可是她如今的命运已是彻底和段家牵连在了一起。她就是段宁江。 外面狂风呼啸了半刻,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下。这一下,就下到天黑都沒停。这其中一直沒有人來看他们,更沒送半点吃食。丹菲带着八娘把院子搜了一番,只找出一个熬药的炉子和罐子,半个饼子都沒找到。 七郎饿得直哭,姚氏终于回过了神,不分青红皂白地就骂道:“你们想眼睁睁看弟弟饿死吗。沒有吃的不知道去求人。” 八娘被母亲骂得掉眼泪。丹菲还镇定,冒着雨去敲院门。 原本门外守着两个士兵,只是如今雨这么大,这两人也早就跑开躲雨了。丹菲把手都敲疼了,外面也沒半点回应。 见她空着手回來,姚氏大怒,骂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养你何用。这都是你爹惹出來的祸,累得我们母女跟着吃苦遭罪。你就是个扫把星。” 八娘面红耳赤,丹菲却是耐心地等姚氏骂完了,才幽幽开口提醒,道:“母亲,我阿爹也是七郎和八娘的阿爹。” 姚氏被顶了回去,恼羞成怒,随手抓了身边一样东西就朝丹菲砸过來。 丹菲不比寻常柔弱闺秀,只把身子一偏,就躲闪过了。 八娘扑过去把姚氏抱住,大哭道:“阿娘疯了吗。那是五姐呀。咱们是一家人呀。” 姚氏拍着地,嚎啕大哭,“我不是她娘,我不认她。” 这种时刻,便能分出生母与继母的区别了。若换作段宁江本人,听了这番话,必定要难过伤心。不过丹菲不是段宁江,不论段家姚家都和她沒关系。所以姚氏认不认她,她无所谓。 这样闹了一场,七郎哭累了,饿着肚子就睡着了。虽然是夏季,但是外面狂风骤雨,凉意浸人。可是屋里只有床榻,却沒可用的被子。 丹菲虽然被姚氏嫌弃,可是总不能不管两个小的死活。她带着八娘去把帷帐拆了下來,充当薄被。虽然脏了些,总好过伤风着凉的好。 是夜,姚氏带着七郎,丹菲带着八娘,挤在两张床榻上,囫囵凑合了一夜。 次日一早,四个人都被饥肠辘辘的肚子唤醒了。 外面雨已停了,丹菲再去敲门,终于听到门外士兵的回应。丹菲便求士兵送点吃食过來。 不料那士兵哈哈大笑,道:“你们段家如今就连一株草都是公家的,哪里有东西给你们吃。” “郎君这可是要饿死我们母子。” “与我们无关。”士兵道,“上头沒吩咐给你们送吃食,我们就不敢擅自传递物品。若是抓住,可是要论同谋处置的。” 丹菲狠狠跺脚,再度空手而归。 姚氏饿得沒力气发火,只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找出一个沒有被搜走的银戒指递过去,“这些当兵的不过是要好处。把这给了他们,换几个饼子就好。你弟弟再饿下去,怕是要受不住了。” 才饿了一天,有什么受不了。丹菲腹诽着,拿着银戒指去贿赂门外的士兵。 不料士兵根本就不收,还讥笑道:“娘子,你们段家虽然不是巨富,可随便从角落里搜刮一下,也不止这点。为了蝇头小利掉脑袋的事,换你你干。” 丹菲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 姚氏知道后,哭道:“这是要饿死我们母子呀。” 丹菲其实也有些赞同。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段宁江。韦家忌惮她手里或许还会有别的不利之物,就想干脆杀人灭口。反正抄家之中出点意外很容易,到时候报个疾病亡故就是。 想到此,丹菲冷汗潺潺。 沒法,丹菲只好拾掇了一下那个熬药的小炉,拆了一个竹凳充当柴火。八娘去屋檐下接了一罐子雨水,端回來煮开,母子四人先喝了一肚子水。 到了中午,雨终于停了。窗外传來雀鸟的叫声。 八娘道:“我如今倒羡慕这些扁毛畜生。好歹它们有翅膀,可以想飞哪儿就飞哪儿。” 有鸟…… 丹菲忽然问:“原先住这里的那个叫珠娘的侍妾,是不是养过一个小郎君的。” “是养过一个。”八娘道,“不过那小郎君养到五、六岁就生病死了,就去年这个时候的事。” 姚氏搂紧了七郎,瞪了丹菲一眼,道:“好端端地提什么死人,还嫌我们不够晦气。” 丹菲不理她,指挥八娘道:“她一定收着儿子的遗物,同我一起找一找。” 姚氏哼道:“一个死孩子的东西有什么用。外面的兵爷连金银都看不上呢。” 八娘如今也知道自己这母亲受刺激过大,性情大变,不必理会她的好。八娘跟着丹菲一起把屋子又翻了一遍,终于在一个放着旧棉絮的箱子里,翻找到了几件孩童的旧衣和一个小木盒。 木盒子里装着些弹珠、铜圈等孩童玩物。丹菲想要的,却是最底下的那个弹弓。 这个弹弓虽小,做得却很结实,用的也是上好的牛筋。丹菲满意地掂量了一下,走出了屋去。 屋外院子里的地上,恰好有两只肥麻雀在啄着地衣。丹菲拉开弹弓对准鸟儿,只听嗖地一声,一只肥鸟应声翻倒,另外一只受了惊,扑腾着飞走了。 八娘看得真切,正要欢呼,丹菲忽然转身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门外。八娘会意,不住点头,却已是笑容满面,好似终于偷到了鸡蛋的小老鼠一般。 丹菲看着,也觉得心里有点软。她频频遭遇变故,身陷囹圄,可是身边总还是能有个人陪伴,这总比孤身一人困守的要好。 这般想着,丹菲和八娘蹲在屋檐下,守了一个时辰,又打了两只鸟下來。麻雀虽小,但总归是肉,除了毛下水也能煮一锅汤,勉强充饥。他们母子四人,暂时是饿不死了。 喝着汤的时候,丹菲不禁想,也不知刘玉锦现下如何了。 刘玉锦昨日跌下了围墙,摔得屁股后背疼痛难忍。不过到底年轻,筋骨强健,疼过一阵后,她就爬了起來。她唤了丹菲两声,围墙内沒有回应,又听似乎有人走过來了,吓得连忙逃走了。 也幸好早上丹菲有先见之明,叮嘱她穿着一身极平常衣衫,头发上也只插了一根萍娘所赠的珊瑚簪。她这个样子走在街上,路人都当她是出门办事的大户人家的婢子,根本不多看一眼。 刘玉锦來了长安后只出过一次门,哪里分得清东西南北。她只好一边问路,一边朝平康坊走去。 刚走过一个路口,就忽闻身后传來一声呵斥:“站住。” 刘玉锦吓得背脊发凉,战战兢兢转过头去,就见一列武侯朝她奔了过來。她当即來不及多想,扭头就钻进一条巷子里,撒腿奔跑起來。 那队武侯本來是见有贼人当街行窃,才來喝止,沒想见旁边一个小娘子听了声音就逃跑,哪里有不追的道理。于是街上顿时大乱,武侯叱喝声和路人惊呼声此起彼伏。 刘玉锦到底是在边关长大,又随丹菲磨练过,体格比普通闺秀千金要壮实许多。她脚程快,身子又娇小,一钻进人群里就找不着。武侯们气喘吁吁地追出了三条街,还是失去了她的踪迹,只好作罢。 刘玉锦却是被抄家吓坏了,脚下不停地乱跑一气,直到突然闯入一处极其繁华昌盛的街市才停了下來,然后发现自己已经迷了路。 这里楼宇屋檐相连,招牌林立,街道上各色行人熙熙攘攘,车马穿梭如水。高鼻深目的胡人带着高帽,牵着驼马。黑肤矮壮的昆仑奴提着物品紧跟在主人身后。锦衣华服的商人挺着便便大腹与人讨价还价。衣衫艳丽的胡姬在酒馆里招揽客人,平康坊娘子嬉笑着从马车里探出头,和对面酒楼上的郎君眉來眼去。 平康坊娘子。 刘玉锦双眼一亮,急忙朝那辆马车走去。可她沒走两步,就突然被人擒住了胳膊。 “哈。终于抓住你了。”武侯抹着一头大汗,气冲冲道,“你是哪家逃婢。还是偷了什么东西。快跟我回去,好好审你。” 刘玉锦惊慌地挣扎,道:“我才不是婢子,我也不是贼子。你快放手。” 武侯好不容易抓到她,哪里肯放,拖着她就朝回走。刘玉锦大声呼救起來。可是路人见武侯抓人,都袖手旁观。 刘玉锦急不可耐,干脆张口咬在武侯手臂上。武侯大呼一声松开了手,她得了机会扭身就逃,却是一头撞进了一个男子的怀里。 “哎哟。郎君何等的运气。平白无故走在街上,都能得小娘子投怀送抱。” 一声戏谑,紧接着四周响起一阵笑声。 刘玉锦满脸涨得通红,急忙从那男子怀里退开。她还想再逃,可武侯哪里容她躲避,扑过來就擒住了她的胳膊,扬起手就朝她脸上扇去。 “小贱人,我让你咬,,” 刘玉锦知躲不过,只得惊呼一声闭上眼睛。可等了片刻,那个巴掌还迟迟沒落在她脸上。她终于壮着胆子睁开眼,就见一只大手稳稳地把武侯的手腕握住。因极用力,指甲都陷在肌肤里,武侯疼得大叫。 卢修远冷哼一声,甩开了武侯的手,道:“当街欺凌弱女,武侯现在怎么做起此等勾当了。” 武侯看他一身华服,俊朗贵气,便知是富家子弟。他自认倒霉,辩解道:“小官是见这娘子撞见我们就仓惶奔逃,怀疑她是贼子,这才追來的。” “都说了我不是贼子。”刘玉锦气鼓鼓道。 卢修远长臂一展,就将刘玉锦拉到了身后,道:“她是我的婢子,先前与我走失,是在慌张找我。” 武侯哪里信这话,可是能争辩吗。他悻悻地瞪了刘玉锦一眼,甩手走了。 旁边另外一个富家子弟拍着折扇笑道:“十二郎这当街英雄救美的风范,可有令小娘子折服。” 刘玉锦红着脸,不去理她。 “她是正经人家娘子,你别來调笑。”卢修远叮嘱了友人一句,低头笑问刘玉锦,“你是段家二夫人的义女吧。还不知你如何称呼。” 当初卢修远在段家,也曾主意到过刘玉锦,见她圆脸如粉团,和丹菲冰雪般的精致又有所不同。天下美人一旦入过卢修远的眼,就不会忘记。所以先前他路过看见刘玉锦和武侯争执,就将她认了出來。 “我姓刘。”刘玉锦低头道,“多谢郎君出手相助。” 卢修远欣赏着她的娇羞之态,道:“刘娘子怎么只身來东市。奴仆婆子呢。” 刘玉锦眼圈一红,本想说段家被抄了,又想自己的逃出來的,怕卢修远把她送回去。于是她眼珠一转,撒谎道:“我和段家人不合,就自己出來了……我,我去投奔亲戚。多谢卢郎,告辞。” 说罢,屈膝行了个礼,就灰溜溜地要逃走。 “等等。”卢修远急忙喊她,“你要去哪里,我雇个车送你去。” 刘玉锦想了想,觉得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便道:“我去平康坊。” 平康坊也不尽是妓家,所以卢修远并惊讶,只笑道:“平康坊我最熟,送小娘子一程吧。” 刘玉锦听出他话外之音,不免恼羞地瞪了他一眼,心里骂道:好个浪荡的纨绔子弟。 卢修远笑嘻嘻地收了佳人的白眼,叫了个闲汉过來,让他去雇了一个干净的驴车,自己骑上马,在旁边护送。 那友人看了半晌,调侃道:“十二郎,你这好似送媳妇儿回娘家省亲一般。” 卢修远也不介意,调笑道:“若能得这么一个佳人做娘子,便是变成驴儿拉扯也无妨。” 刘玉锦在车里听到这轻浮的话,恼羞得坐不住,唰地掀开帘子跳下车,道:“不用卢郎送了,我可以自己走过去。” 卢修远急忙道:“是我唐突。哎呀呀,刘娘子莫恼。在下给你赔礼道歉。刘娘子,娘子,,” 卢修远在大街上嚷嚷,认人侧目。刘玉锦脸色红得发紫,回头狠狠瞪他,“你大呼小叫什么。” 卢修远笑眯眯地把手往另一边指,“去平康坊,要走这条路。” 折腾了好一番,最后刘玉锦还是坐上了驴车,由卢修远护送着到了平康坊。刘玉锦不想让卢修远知道自己要去投奔妓家,进了坊门就下车和他道谢分别。卢修远也不勉强,只是叮嘱了几句,目送她离开。 这郎君虽然生得俊朗,可性子实在太轻浮浪荡,刘玉锦虽然谢他出手相助,可也不想和他多相处半刻。况且这才入坊门,道别之际就已经有三、五个路过的花娘伎子同卢修远打招呼。卢修远竟然能一一叫出她们的名字,显然是此处常客。 刘玉锦已经不记得杨六家在何处,只好边走便问,好半天才终于找着杨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刚留头的小婢子,见是女客,很是惊讶。 刘玉锦把珊瑚簪交给她,道:“我是萍娘的故人,前來求见。” 小婢子把簪子推了回去,脆生生道:“萍娘子已不在咱们家了。” 这不啻于晴天霹雳打在刘玉锦头上。她逃出段家,奔波了这半日,只等着见了萍娘可以诉苦求助,沒想一切都落了空。 “萍娘去了那里了。” “她被家里人接走了,不用再操持贱籍啦。”小婢子语气和神色里都满满是羡慕。 “那你可知她家在何处。” 小婢子摇头,“萍娘子沒说。咱们这样的人,出了娼门,就当新生一回,哪里还想和过往有牵扯纠葛。” 刘玉锦呆滞住,茫然失魂,连婢子关上了门都沒察觉。 萍娘走了,长安这么大,这么陌生,她找投奔去。 阿菲…… 刘玉锦下意识往身边望,可是身边空空,哪里有丹菲的身影。 也是,如今丹菲正身陷段家那个魔窟,自身都难保。她此刻,怕是真的只有靠自己了。 刘玉锦茫然地在平康坊地街上走着,身子忽然被阴影罩住。她抬起头,一眼望见卢修远爽朗却又玩世不恭的笑容。 “刘娘子,好巧呀。” 刘玉锦翻了个白眼,“巧什么。郎君怕是从一开始就跟着我的吧。” “娘子好聪明。”卢修远挠了挠脑袋,“你的亲戚不在家。还是不肯收留你。那你如今怎么办。我看你身边连个行李包裹都沒有,段家怎么如此抠门。莫非你犯了什么错,被段家赶出來了。” 刘玉锦气不打一处來,道:“你又不知情,胡猜什么。谁说我沒人收留。我还有外祖母家可投奔呢。” 卢修远虽然嘴上说得不正经,心里也还是担心这个女孩儿流离失所,现在听她说还有外祖家,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來,道:“那你外祖家在何处。我好事做到底,再送你一程好了。” 刘玉锦愁眉苦脸,道:“我从未去过,不知道。”再说了,母亲生前说过,自己是庶出,外祖家待她不好。有这些在先,外祖家未必肯收留她。 “那令堂也沒和你说过。”卢修远态度逐渐认真起來。 刘玉锦道:“就说过姓郭,还算是殷实人家吧。” “这范围可有点广。”卢修远挠头,“府邸在哪个坊。家里可有人为官或是经商。” 刘玉锦摇头,“家母出嫁后就再沒和娘家來往……哦,记得她提过,说家里后花园的池子很大,池子里有个小岛,岛和池岸间架着一座六拱的石桥……” “什么。”卢修远突然大呼一声,满脸难以置信地盯住刘玉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绝境求生 刘玉锦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戒备道:“你这是做什么。” 卢修远忙堆起一个笑,“你真沒记错。真的是六拱的石桥。” 刘玉锦叹气道:“我阿娘去世的时候我才七岁,记着的事不多,她也不爱说娘家的事。我记得石桥,是因为家里有幅江南水乡的画儿,画里就有一座六拱石桥。我阿娘曾指着画给我说过娘家后院里也有这么一座桥。当然,要小许多。” 卢修远神色愈发严肃,问道:“你确定你娘说的是自己娘家,不是别人家。” 刘玉锦不悦道:“我娘犯不着对我撒谎充面子。再说我们刘家在蕲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富户。” “我不是这个意思。”卢修远赔笑,“我的意思是……” “郎君,”忽然一声呼喊传來,只见一个灰衣奴仆骑着马奔过來,“十二郎,可让小奴找着您了,段家出大事了,” 段家二字一出,刘玉锦和卢修远俱是一怔。卢修远是惊,刘玉锦却是怕。 卢修远看了刘玉锦一眼,拉着奴仆去一旁说话。刘玉锦埋头站着,耳朵里捕捉到了“抄家”字眼。 “什么。何时的事。”卢修远再无半点玩世不恭,俊朗的面容布满惊骇与愤怒。 “就是今日,”奴仆道,“此时此刻,正在抄着呢。圣上下旨,高安郡王次子韦亨带着金吾卫的人去的。” “什么圣上下旨。还不是皇后的意思,”卢修远咬牙切齿,“崔四郎昨日才离京,他们今日就对段家下手。简直……人呢。” 卢修远回过头,刚才刘玉锦站着的地方已经沒了人影。他气得跺脚,“女人,真是知道给我添乱,还不快去给我把她找回來,” 回应他的,除了奴婢的应答,还有头顶轰隆一声雷响。 刘玉锦其实沒跑远,那么短的时间她也沒办法跑远,只好躲到了旁边一条小巷子里。估计卢修远也猜不到她躲在这么近的地方吧。 正想着,就见一只通体黑亮的大狗东嗅嗅西闻闻地窜进了巷子里,一步步逼近。刘玉锦一般情况下不怕狗,但是这狗看着就和狼杂交过,牙齿尖锐锋利,咬死个女孩子不成问題。 她吓得瑟瑟发抖,缩在墙角不敢动。大狗过來嗅了嗅她,突然冲着天空嗷呜一声声叫了起來。 刘玉锦一听这声音果真和自己在蕲州山上听到的狼叫无疑,惊骇得面无人色。长安是个繁华都市,怎么居然会蹿进一头狼來。 正哆嗦着,就见卢修远带着个奴仆跑进了巷子里,大叫道:“黑月,回來,” 大黑狗欢快地摇着尾巴朝他跑过去。 卢修远跑到刘玉锦身边,低头望她,啼笑皆非道:“沒吓着吧。黑月是我的猎犬,看着凶悍,其实很温顺的。” 说着,手指还在大狗毛茸茸的头顶摸了摸。大狗尾巴摇得极欢,看着刘玉锦好奇,一副想上來舔几口的架势。 刘玉锦这下才稍微松了口气。卢修远伸手要扶她起來。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扶着墙站起來了。 “你……你是要带我回去吗。” “回哪里去。”卢修远不解。 “回段家呀。”刘玉锦哼了哼,“得了,你知道段家被抄家了。我是逃出來的。” “原來如此。”卢修远呵呵笑,“你可上了段家的家谱。” 刘玉锦摇头。 “你不过是段二夫人认的义女,本就不在抄家拘捕之列。就算你不逃,抄家的人也不会扣留你的。”卢修远很是真诚地一笑,“我知你突逢大变,很难信任旁人。不过我真无恶意,只想帮助你。” 刘玉锦不屑,“你能帮我什么。” 卢修远凝视着她,道:“我或许知道你外祖家在何处。” 七郎喝尽最后一口肉汤,瘪着嘴对姚氏道:“阿娘,我还饿。” 姚氏有气无力地摸这他的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丹菲,“五娘,你再想想办法呀,” 八娘打抱不平,道:“五姐又不能凭空变出吃的來。今日打的鸟可都进了弟弟肚子里,我们都还饿着呢。都到这份上了,阿娘还这么娇惯弟弟,” “你个冷血烂心肠的丫头,”姚氏骂着,“他可是你亲弟弟呢,” “难道我就不是阿娘亲生的。若不是,您就说一声,我也好和外头的士兵说我不是二房的人,快些放我出去,” 姚氏气得还想再骂,无奈一连几日都只得几口肉汤垫肚子,众人都早面黄肌肉,哪里有多余的力气。 丹菲闭着眼睛,靠坐在榻上,无动于衷地听她们母女俩争执。她也不是铁打的,支撑了这几日,已觉得自己到了强弩之末了。姚氏外强中干,大难临头了却只会抱着儿子哭,什么事都不会做。都到这份上,她们母子两人吃喝都还需要两个女儿送到手边。丹菲和八娘早已不耐烦了,但是想到如今身陷囹圄,自己一家人总不能再起内讧,弄得分崩离析。 “我命苦呀……我的命好苦呀……”姚氏哼哼唧唧地落泪,“嫁个丈夫冷漠无情,还早早死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他犯下的大罪,他自己死了倒轻松,却要我们母子來替他承担,家里连个顶梁柱都沒有,养个女儿还是白眼狼……” “阿娘对女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八娘气得面色发青,道:“阿娘是想女儿割肉给弟弟吃吗。若是想,只需说一声。五姐,借你刀子一使。” 丹菲原先在小腿上绑了匕首,搜身的人沒发觉,她这几天都用这把刀子处理鸟肉。八娘说完了就从她腰上摸出了匕首,卷起袖子就要朝胳膊上扎去。 姚氏大叫一声,來不及扑过來阻止。千钧一发之际,丹菲一掌劈在八娘后颈,把她打晕了,夺回了匕首。 “八娘,我的儿呀,”姚氏爬过來把女儿抱住,朝丹菲大喊,“你对她做了什么。” 丹菲揉了揉太阳穴,道:“打晕了而已,母亲别担心。她也累了,让她好生休息一下吧。” “冤家呀冤家,”姚氏松了口气。她虽然偏心儿子,但是女儿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岂有不疼爱的道理。算來算去,如今也只有段宁江不是她亲生亲养的。以前花好月圆时可以一视同仁,大难临头就看出区别來。 天色渐渐暗了下來,院中一片寂静。白日里还有人來段家搬运抄家之物,到了晚上,人都离去,院子就静得仿佛墓地一般。 昏暗中,丹菲睁开了眼。姚氏搂着儿子躺在床榻里昏睡着,八娘则倚着门坐着,正默默流着泪。八娘虽然年纪小,却比当初的刘玉锦还懂事几分,原先有些高傲,现在被生活一磨砺,也懂得了低头。 丹菲轻轻走过去,拍了拍八娘的肩,示意她安静地跟着自己走出了屋子。 两个女孩走到院门口,贴着门仔细听了听。看守他们的两个士兵这两日越发疲怠,天一黑就溜去喝酒了。反正院子里关着稚子弱女,现在沒准也快饿死了,谁也不把他们当回事。 丹菲和八娘搬了两个矮几放在墙下,丹菲踩着,又解下一根腰带套在树枝上。这看着是像要上吊,其实不过是借助着腰带好往上爬。这样费了一番力气,丹菲终于爬到和墙头一般高,确认了外面确实沒人后,她叮嘱八娘在这里等着她,然后就翻墙而出。 此刻的段家宅院静悄悄的,只有极远处的堂屋有留守的士兵在吃酒笑闹。后院里沒有半点灯火,幸好今日有些星光,不至于教人认不出路來。 丹菲追寻着萤火虫的踪迹摸索到了池塘边,摸出一卷纱帐,绑在细竹竿上,做成了一个简陋的渔网。然后她卷起裤脚,小心翼翼地踩进水里,朝鱼儿聚集的树阴石缝下悄悄摸去。 池子里的鱼都是观赏用的锦鲤,因无天敌,繁衍长盛,数量及多。丹菲沒有费多大力气就捞了五、六条出來。肥大的鲤鱼甩着尾巴在石板路上拼命弹跳,随即被丹菲一匕首扎进脑子里,断了气。 丹菲把渔网藏在假山荷叶下,捻了根草绳把鱼串了起來,按原路悄悄返回了小院。 八娘在围墙下等得百感交集,生怕丹菲被抓住。突然一团东西从天而降,带着腥臭的水气。八娘借着星光一看,竟然是好几条大肥鱼。紧接着,丹菲就从围墙那头翻了进來。 八娘冲过去抱住姐姐,泪水又涌了出來。 有了这几条鱼,二房母子四人终于算是吃了一顿饱饭,缓过了一口起。姚氏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对丹菲道:“辛苦五娘了。若沒了你,我们母子恐怕早就饿死了。我先前昏了头说的那番话,你别记在心上。我知道你们阿爹是被冤枉的。他这人就是太耿直忠厚,不知变通,才会被奸臣污蔑……” 说着又抹起泪來。 “弟弟也要道谢,”八娘凶巴巴地揪着七郎,“千万不能把你娇惯坏了,仗着年纪小,就好逸恶劳、不知感恩。这样养大了你也不过是个废物,” 七郎抹了嘴边的油,乖巧地给丹菲磕了个头,“谢谢五姐照料我们。五姐,我还想吃鱼。” 七郎瘦了不少,眉眼越发酷似他父亲,丹菲能从他脸上找到一点段义云的痕迹。这让她也不免对这个小弟弟格外宽容一些。 从那以后,丹菲每日夜晚都偷偷溜出去捞鱼,白日里再打一两只鸟儿,母子四人终于沒再饿着。 这样关了十來日,院门忽然打开了。七、八个侍卫掩着鼻子走进來,看到里面的人竟然还活着,都大吃一惊。惊讶过后,又将他们捆绑起來,押解着朝前院走去。 二房母子四人就如同牲畜一般,被士兵驱赶呵斥着前行,惶恐不安。所经一路,随处可见封条。这个府邸虽然庭院花草依旧在,却已变得十分陌生。 快至正堂,就听见里面传出韦亨张狂倨傲的笑声,“崔郎可莫空口无凭就出言污蔑,我奉圣上之命查抄段家,怎么会假公济私害死段氏家眷。” 丹菲一愣。士兵在她身后用力推了一把,将她和姚氏母子驱赶进了院子里。 听到声音,一个人影从堂屋里里冲了出來,转眼就站在他们面前。 崔熙俊一身风尘,绢罗青衫已经染了一层灰色,面色苍白发青,双目布满血丝。只是还强撑着,再辛苦狼狈,腰身依旧笔挺,不肯露出颓态。 他离京第四日就接到家里快马传报,当时几乎目眦俱裂,硬生生忍着,坚持到护送皇孙母子到达番地后,才快马回京。 半月的路程,崔熙俊只用了七日,一路换马,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到长安时,千里马都累得口吐白沫,险些暴亡。他甚至经过家门时都沒停歇,径直闯进了段府找韦亨要人。 人也终于见到了。全都瘦脱了形,险些认不出來,只有丹菲黑白分明的双眼依旧,却也掩饰不住身体上的痛苦与疲惫。 丹菲死死盯着崔熙俊,仿佛要在他脸上挖出洞來。挤压许久的置疑、愤怒、怨恨和依赖喷薄而出,通过目光,更胜过千言万语,投递了过去。 崔熙俊情不自禁向前一步,突然被八娘扑进怀中。 “四表兄,你可终于來了,你再不來,我们就要被他饿死了,这半多月來,我们被关在院子里,连口水都沒给我们送进來,他们是要活生生饿死我们母子呀,” 崔熙俊如遭雷轰,浑身骤然绷紧,目光如剑一般刺向韦亨,声音冷如冰霜。 “韦指挥使如何解释。” 韦亨漫不经心道:“怕是手下的人吃了酒就忘了,险些害了段夫人和娘子。去将看门的人拉下去,各五十军杖。” 军杖非同普通杖刑,这五十杖打下去,那两人怕是不会再有命。 崔熙俊冷笑:“指挥使这是要灭口。你当你意图饿死段氏遗孤之事能瞒得下去。就算他们是罪臣家眷,也身属掖庭,是官家之人,命可不在你手上。指挥使此举,未免太过嚣张,不把圣上放在眼里了。” 韦亨笑道:“崔郎何须夸大其词,这母子四人不是活得好好的,能哭能闹,哪里像半个月都沒吃饭的人。便是饿死鬼,都沒他们精神这么好。” “坏人,”七郎突然大吼一声,挣脱姚氏的手,朝韦亨冲去,“我要杀了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没入掖庭 “住手。”数人同时大喝。 眼看韦亨身旁侍卫拔刀向七郎砍去,丹菲欲追过去,无奈身体虚弱动作缓慢。眼前忽然一花,崔熙俊一把将七郎扑到,侍卫的刀擦着他的身子砍下,在石板上劈出一道火花。 姚氏惊叫一声,软软地晕倒在了八娘怀里。丹菲也跌坐在了地上,大口喘息。 “阿娘。”七郎一骨碌爬起來,跑了回去,和八娘一起抱着母亲嚎啕大哭起來。 崔熙俊起身,旋即把手伸向还坐在地上的丹菲。 女孩抬头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别过脸去,自己爬了起來。 她身体太虚弱了,瘦得形销骨立,几乎一阵稍大的风都能把她吹倒。半个多月沒有人送半口饭,他们母子能撑下來,必然是丹菲想出了什么招数弄了些吃食。可是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女孩,还要支撑母亲弟妹,且还不是她亲生的。这半个多月,丹菲过得多辛苦,可想而知。 崔熙俊收回手,狠狠握成了拳,胸膛急促起伏。他转身厉声喝道:“韦亨,你欺凌孤儿寡母,卑劣无耻,有何意思。” 韦亨也被那两个小孩哭闹声吵得心烦,摆手道:“崔郎若对我不满,找御史参奏我就是。现在人你也见过了,确定了是活人不是死鬼了,我可以将他们带走了吧。” 八娘一听,扑过來拉住崔熙俊的衣摆,哀求道:“表兄救救我们。阿爹是被冤枉的。他沒有谋反。求你救救我们。” 崔熙俊不忍看她,扭头就对上丹菲冷静的目光。她太冷静了,简直像一个幽灵一样一直在旁边旁观,目光清冽锐利,仿佛能东西世上所有的事。 迎着这样的目光,崔熙俊发觉自己一路上准备的解释说词全部都苍白乏力,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咬着牙,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着,“五娘,我并不知……我沒有……” “四表兄也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丹菲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一入掖庭,还不知道今生是否还有机会相见。只可惜假山旁的那株石榴,我是吃不着了。表兄若还惦记着我们,将來托人常來掖庭探望就是。” 女孩目光冷淡,看着他就如同看着一堵墙,或是座石山,不悲不喜。话语里的绝望和哀伤表明她已经明白而且接纳了今后惨淡卑微的生活,虽活着,却已像个死人了。 崔熙俊只觉通身一阵冰凉,喉咙里一股苦水翻上來,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丹菲责怪他,怨恨他,这都好。可是他发觉自己无法忍受的,是被她忽略。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被这个女子这样轻易地忽略。 “话别完了。这就动身吧。”韦亨打破了僵局。 几个士兵上前两,将姚氏母子推向一辆简陋的牛车。丹菲不去看崔熙俊惨淡的神色,帮着八娘把姚氏扶上了车,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放下了车帘。从始至终,她都沒有再回头看崔熙俊一眼。 崔熙俊也翻身上马,随着士兵一起,一路护送着牛车,直到车驶进了掖庭局的大门。 进门那一刻,丹菲从车帘缝里回头看过去,只见崔熙俊身姿笔直的骑在马上,面容肃然,微微眯着眼,却是什么都沒说。 大门合上,丹菲轻轻吐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凭着一时意气随段家人同甘共苦,究竟值得不值得。 门外,崔熙俊看着合上的大门,沉重地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他重新睁眼,一拽缰绳,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临淄王府里也正被一股阴郁低沉的气息笼罩着,所有奴仆都胆战心惊地安分待着,不敢轻易走动。以往轻扬悦耳的丝竹声早已无处可寻,罗衣粉面的少女们也销声匿迹。 李崇扬手,狠狠地将一个青瓷茶盏摔在了王妃韦氏的脚下,破碎的瓷片和滚烫的茶水顿时溅得到处都是。韦氏惊声尖叫,连连后退,面孔涨得紫红。 “你竟然还敢冲我发火。李崇,你这是要弑妻吗。你就不怕我去找我皇后姑母告状吗。” 李崇面色阴郁如同玄坛,咬着牙,缓缓地一字一顿道:“你把萱娘弄到哪里了。” 韦氏尖刻冷笑,傲慢地仰起头,“你问了,我就要告诉你吗。别妄想了李崇,你这辈子都见不到那个贱奴了。她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做个最下贱、最卑微的娼妓,被千人乘,万人骑。你这什么表情。哈哈,反正她本就是娼家女,伺候男人无可厚非。倒是你,对那远在瓦茨的宜国公主李碧苒念念不忘,连个和她沾亲带故的**你也要照顾。” “你个泼妇。”李崇暴怒大吼,青筋暴露,连眼睛里都涨着血丝,“你要不要把这天下所有女人都抓起來杀死。” 韦氏大喊:“我说过,你若招惹除我之外任何别的女人,我都会不择手段毁了她们,要你后悔终生。” 李崇指着她的脸大骂:“我此生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一时软弱,娶了你这毒妇进门。” 韦氏面色转白,身子晃了晃,笑得越发阴森冷酷,“后悔有何用。我就是你李崇明媒正娶的发妻,临淄郡王妃,是上了你们李家谱牒,有一品诰命的夫人,也是你长子的母亲。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你这辈子是摆脱不了我的了。” 李崇紧握着拳,几度想冲过去掐住韦氏,却又硬生生忍住,“你……你告诉我萱娘在何处,我就不同你计较你之前害死雪娘之事。我同你说得清楚,我与萱娘并无任何儿女私情。” “我才不管你们有无私情。”韦氏冷笑,“只她是李碧苒堂妹一条,我就不会放过她。劝你趁早死心吧。她就算回來,也是残花败柳。再说雪娘,呵呵,良娣她是自己小产而亡,同我有何关系。” “韦家到底如何教养儿女,竟然养出你这么一个愚蠢疯狂的妒妇。”李崇暴躁地怒吼,“雪娘她姓阴。她是阴家的女儿。你简直已经成了魔,恣意妄为,造下了多少杀孽。你还把阴家给彻底得罪。” “那又如何。”韦氏傲慢地仰着头,“阴家再大又能敌韦家。他们能为一个女儿就同李氏皇族为敌。李崇,你别这么沒出息。有韦家在,你必须要再纳别家的女儿。” 李崇再忍不住,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扣住韦氏的肩膀。 就这时,管事战战兢兢地在门外道:“郡王,王妃,崔四郎求见郡王。” “沒空见。”李崇已怒火昏头,“叫他走。” 管事露出为难之色,正想说话,院子外面忽然传出喧闹之声。 “郎君,请留步。郎君,您不可再进去了。” “滚。”崔熙俊一把推开拦截他的管事,大步迈进书房院子。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住胸腔里沸腾的怒意,高声道:“崔熙俊求见郡王。” 李崇听到崔熙俊三个字,才终于从几乎失控的盛怒中清醒了过來,但是随即又卷入巨大的愧疚和心虚之中。 韦氏倒是讥笑着推开了丈夫,道:“夫君有外客,妾就不打搅了。那个叫李碧萱还是叫萍娘的贱奴,劝夫君少惦记些吧。反正又不是李碧苒本尊,不是么。” 说罢,一甩手,走出了书房。 李崇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到身后崔熙俊走进來的脚步声。他定了定神,慢慢转过身,崔熙俊却是已经先开了口。 “韦亨把他们母子关了起來,半个多月都沒有送半点吃食过去。也不知道五娘想了什么法子弄了吃的,不然他们母子四人此刻恐怕都已经饿死,烂成白骨了。” 他语气不重,平缓无波,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是这冷漠麻木的语气和述说的内容,都让李崇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韦亨……”李崇紧咬了咬牙,“那现在呢。” “幸得我今日闯进去找韦亨要人,他不得不把他们放了出來,现在已经送进了掖庭了。至少在那里,他们饿不死。”说到这里,崔熙俊自嘲般嗤笑了一声。 李崇闭上了眼,深呼吸,“景玉,是我辜负了你。他们用阿苒威胁我……” “郡王有自己的斟酌,在下职位低微,不便、也不能过问。”崔熙俊打断了他的话。自两人成年后,上下关系越发明确,他就一贯李崇恭敬有礼。这还是他几年來第一次贸然打断李崇的话,言辞里也有着无法掩饰,或者根本就沒掩饰的指责和讥讽。 “如今大局已定,段家名誉扫地,兄弟一家已经在流放的路上,二夫人母子险些逃过饿死的命,也进了掖庭。若按罪名论,这惩罚是段家罪有应得。所以在下也并无什么可抱怨。只有一事求郡王。” 李崇喉咙干涸,哑声道:“你说。” “掖庭隶属内侍省,我在此处关系不多,也不想将父亲大姐牵扯进去,所以想请求郡王代劳,照拂一下姚氏母子。毕竟韦家要想整死几个罪官家眷,再容易不过。如今留着他们一条命,也不过是想戏耍一番罢了。” 李崇苦笑,指了指满地碎瓷破玉,道:“我照拂段夫人和她年幼的儿女还不打紧,可若牵扯到正当妙龄的段五娘,怕反而给她招惹祸害。韦氏已经走火入魔,失去控制,我偏偏还休她不得。” 崔熙俊望着他,似笑非笑道:“这是郡王亏欠他们母子的。” 李崇面色一僵,良久道:“我会为你引见我在内侍的人,你可以自己亲自去。反正如今韦氏独霸朝堂,打压几大家族,你们崔家就在列。你也需要多结交些内侍。” “多谢郡王。”崔熙俊拱手,告辞离去,干脆利落。 “景玉,”李崇叫住他,道,“此事并沒完。” 崔熙俊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他。 李崇深吸气,道:“我以我生母之名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对韦氏一族妥协。” 崔熙俊孤傲清冷地站立在庭院中,虽然还一身狼狈,可嘴角已扬起一抹淡淡的戏谑笑意。 “郡王是要成就大业之人呢。”他道,“所以,自然要有一颗狠心。” 姚氏母子进了掖庭宫后,就被小内侍领去一个院子里。院子不大,却是挤满了女人。她们都是最近这阵政治风潮中被波及获罪的官家女眷们,失去了荣华与庇佑,狼狈凄楚地想牲畜一样圈在这里,等待着发配。 丹菲对京城里的贵族们不熟,姚氏却是在这群女眷中认出了几张熟悉面孔。 “段二夫人。”一个圆脸的妇人带着两个小娘子走了过來,微微一笑,面色和气。母女三人都穿着布衣,却气度优雅,从容平静,同周围人颓废绝望的面色截然不同。 “我还是什么夫人。”姚氏苦笑,道,“杨夫人和两位千金何时进來的。” “已有几日了。”那杨夫人道,“这些日子皇后频频举办宫宴,掖庭里人人忙碌,就沒顾得上管我们。我估计着这两日她们就会來分人。” 姚氏问:“不知会如何分。” 杨夫人道:“你家七郎是男孩儿,若想不净身,就不能留在掖庭。你我年纪也大了,自然不会去伺候妃嫔贵人,不是留在掖庭里做个洗衣婆子,便是去云韶府做洒扫,横竖都是做个粗使婆子的命。女孩子们略好些,可去的地方也多,不过也是要从洒扫做起。” 说到此,杨夫人掩嘴苦笑,“你我金尊玉贵养了这么多年,除了生儿育女,就沒受过什么劳苦。哪想到了该安享儿孙福的年纪,却沦落到做卑贱奴婢的地步。” 杨家两个女儿扶着母亲,轻声安慰着。 姚氏也红了眼圈,抹着七郎的头,道:“七郎不能留在掖庭,那要去何处。” 杨家三娘子道:“或也是送去云韶府吧。我大弟因为年龄不足,逃了一命,已经被送去云韶府,也不知道进了声乐班子,还是百戏班子了。” 姚氏一把搂紧了七郎,心疼道:“锦衣玉食地把他养大,延请名师教读书做人,不想最后也不过在教坊里做个耍戏奴……” “母亲,人活着就好。”丹菲轻声劝着,“我和八妹还在您身边呢。” 杨夫人和姚氏同病相怜,叹道:“你这女儿多懂事。可是五娘吧。过來认识一下我家两个娘子,将來你们沒准还要互相照应。” 杨家两个女孩,三娘比丹菲大一岁,六娘和丹菲同岁,模样都生得清秀妩媚。尤其是杨六娘,是美妾所出,那股风流婉转的姿态,都可和段家四娘一比高下。 三娘最不走运,之前正在给她议亲,眼看就要下定了,就出了事。杨家男人已经死得差不多,唯一一个嫡出的儿子因为才十二岁,和几个庶出的弟弟一并送去教坊。情况看起來同段家差不多。 杨三娘有些京都贵女的作派,况且才刚落难,还未适应新身份,依旧有些端着四品官女儿的架子,不大爱理人。杨六娘到底是庶女,八面玲珑许多。七郎缠着姚氏嚷着饿,她还从袖子里摸出半个饼子给孩子。 丹菲替七郎道谢。杨六娘笑道:“母亲说了,我们将來也要互相照应的,不是么。再说马上就是午时,该有内侍送饭來了。圣上慈悲,咱们虽是罪人,可一日三餐总还能吃饱。” 正说着,院门打开,几个内侍抬着大木桶走了进來。这些女眷到底都是官宦世家之女,纵使饥饿,也不失体面端庄的姿态。众人规规矩矩地排着队,过去领了一碗菜汤和两个蒸饼,然后安静地进食。那菜汤清淡得就如同洗菜的剩水,沒半点油腥,可沒有任何一人有抱怨。姚氏母子喝了个月的鱼肉汤,如今终于吃到了蒸饼,也吃得格外香。 用完了午食物,姚氏母子到小院里的井边,打了水净脸洗手。他们几个被关了半月,除了丹菲每日可以去池塘里捞鱼顺便沐浴一下,其余三人都沒洗过澡,早已浑身污浊,头发里也生了虱虫。 刚拾掇完,院门又打开,几个执事女官同几个内侍走了进來。领头的两名执事女官三十出头,面孔白净,都穿着青灰色衣裙,看样子是七品女典。她们身后各带着两个无品级褐红衣裙的小宫婢。另外一个领头内侍穿着褐蓝衣袍,是个九品主事,其余小内监身着褐黄衣,并无品级。 几个小内侍嚷嚷着将院中女眷们赶來站好,然后一个小宫婢拿着名册念名字,念到的人便上去行礼。然后两个女官和主事内监会商议一下,把她分派到不同的院落。 宫人行事谨慎严厉,却不过分苛刻,倒是与丹菲假想中的情景有些不同。大概到底是给天子做家奴。名门贵族都以不苛待家奴为贤名,天家又怎能例外。 年纪大些的妇人大都分去了尚食局,丹菲她们这几个年轻女孩则都分去了尚工局。七郎和其他几个小郎君果真被送去教坊学艺。姚氏哪里舍得儿子离开她,顾不得什么规矩,跪在地上哀求起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又见白鹿 两个女官当即皱眉,小宫婢一步站出來叱喝道:“尔等刁奴,这里哪里有你撒泼耍赖的地方,宫中规矩就是如此,若不想去教坊,那便净了身做内侍好了。” 七郎如今可是段家二房名义上唯一一根独苗,哪里能让他去做内侍,姚氏吓得不轻,只好妥协,眼睁睁地看着七郎他们被一个小内侍领走了。随即,她自己也和杨夫人在内的一群妇人被那个圆脸的女官领去尚食局。而丹菲她们则被另外一个长脸女官领着去尚工局。 母女分别,自然免不了一番啜泣留念。小宫婢站出來叱喝了几声,才赶着女孩们跟上队伍。 丹菲她们随着女官走在宫中的夹道里。皇宫气势恢宏,就连宫道的围墙也格外高大。长长的夹道,只能望见头顶狭长地一道天空,墙外隐约传來卫兵巡逻时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丹菲也开始认识到自己的新生活会是如何。皇宫如此之大,而她们这些掖庭宫婢的容身之地,却是只在方寸之间。 到了尚工局,领队的女官就离去了。小宫婢再带着女孩子们去小院里安顿了下來,一人发了两套红褐色的高腰罗裙,一套薄棉被褥,一个木盆和几个碗。这些东西都是半旧,幸而还算洗得干净,只是但散发着一股霉臭。 “今日你们先梳洗一番,换好衣服,各自寻个床铺。内宫禁地,无腰牌不得随意行走,你们更是不能随便出这个院门。你们原都是官家子女,大致的宫规也都该知道,不用我再叮嘱你们谨言慎行,不许争吵闹事了吧,夕食后我会來和你们详细讲解宫规,切不可缺席。” 女孩子们都低头不语。 小宫婢柳眉一竖,尖声道:“都哑巴了吗,” “是,娘子……”女孩们这才参次不齐地答应道。 “看來还是需要教规矩。”宫婢哼道,“我姓何,你们唤我何女史便是。方才选了你们的的是张执事。还有其他女官,晚些再与你们说。我们尚工局,管缝纫绣染,布帛珠玉,需要你们心细谨慎,机敏灵巧。你们若有女红出众者,要报与我知道。若绣活得了宫中贵人青睐,你们也有出头之日。” 何女史吩咐完就离去了,留下这二十來个女孩子面面相觑。 丹菲不同这些娇生惯养大家闺秀,她反应最快,当即就拉着八娘,招呼着杨家两个娘子,抢先冲进了北面的平房里,挑了靠东边的四个最好的铺位。 其余女孩见丹菲她们行动了,才后知后觉地跟上,赶紧占床铺。好铺位自然人人想要,再是大家闺秀,这当头都免不了争执吵闹。 “被褥抖一抖再铺。”杨三娘指使着妹妹六娘,自己袖手旁观。杨六娘点头称是,十分恭顺。显然两人当初在家中,也是这般相处。 八娘看着直皱眉,方想说两句,丹菲轻轻碰了她一下,低声道,“别管他人家务事。” 段家虽然也嫡庶分明,但是也还沒把庶女当奴婢使唤,不怪八娘看不惯。更何况大家都已经降为宫婢,都是一般低贱,在这里还摆着架子使唤庶妹,未免太矫情了。 丹菲和八娘正在腹诽别人,不想自己却转眼遇到了同样的事。 “让开,都让开,”一个身段窈窕,秀丽却面带傲慢之色的少女带着两个女孩走了过來,一把推开八娘,气势汹汹道:“你们几个,把铺位让出來,” 八娘被推了个趔趄,气呼呼道:“你是谁呀,凭什么要我们让出來,” 领头的少女轻蔑一笑,旁边一个跟班得意道:“这位可是永忠侯的千金女郎。” 杨三娘嗤笑,“永忠侯裴家不是同我们一般被抄,摘了丹书铁券,父子全都掉了脑袋。如今哪里來的永忠侯,不过是个宫婢李氏罢了,摆什么破架子,” 在场的女孩子们的身世说出來,哪个当不是出身高门华族,所以众人一看这裴娘子嚣张,顿时都附和着杨三娘,斥责起來。 “都一般是罪臣之女,有什么高贵的,” “都沦落到这般境地,还张扬跋扈,不识好歹” 那裴娘子气得满脸通红,大声道:“我家虽然被抄,可我堂姐却是圣上的才人,前几日才诊出怀了身孕,深受皇恩眷宠,” 此话一出,各种指责之声霎时消失。 有亲戚姊妹为宫妃并不特别,但怀了身孕的却有所不同。有身孕,说明正当宠。一荣俱荣,这裴娘子沒准哪日就被堂姐提拔上去,做了她们的上峰。这自然得罪不得。 裴娘子得意洋洋地环视一周,冲丹菲道:“还不快让出來,磨蹭什么,” 八娘还想申辩几句,丹菲一把拉住了她。 教训人容易,以丹菲的本事,几耳光就可把对方打懵。可是她们才刚入宫,就像猎人刚进入一块陌生的山林。连地盘都沒摸熟,贸然闯荡,只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等到她摸索清楚了这里的每条路,每棵大树,每一个野兽的巢穴,她才可以放开手脚,去施展本领,去争夺利益,去狩猎,去获取。 裴娘子她们要三个铺位,丹菲和八娘退让,杨六娘也收拾了包裹,随她们一起搬到最西边靠墙的三个铺位。那里下午受日晒,马桶也放置在角落,闷热之中还弥漫着一股排泄物的臊臭。 其实也只有在农户之家,需要粪便做肥,马桶里才是黄汤浠水,稍微讲究些的人家,都备有草木碎屑或是细沙香灰,出恭完后用木屑等盖住,掩去气味。禁宫之地乃是贵人们居住的,就算是掖庭这样的宫婢居所,也不能有恶臭之气惊扰了贵人,所以马桶所用的也是极细的草木香灰。只是屋中的女孩子都是贵族女子,以前更衣都有人伺候,哪里会自己动手洒香木屑。于是这个马桶才显得格外肮脏。 就算是杨六娘,在家里也沒受过这种罪,苦着脸道:“我只希望那裴才人赶紧把她这妹子调上去享福,也省得害得我们在这里受罪。” “勤洗马桶就是了。”丹菲安慰道。 “阿江姐姐真是好脾性。”杨六娘真心地赞了一声。 看着日头还高,丹菲带着八娘去了小院里的浴室,从井里打了水來,姊妹两人终于彻底洗了一个澡,摆脱了一身污垢。然后她们又从宫人那里求來一把圆头剪子,把凌乱打结的头发修剪了一番。两人这才终于有了个人样。 “五姐,”八娘问,“你说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真的要待一辈子吗,” 这点丹菲倒比较乐观。段义云还活着,他说了要给段家雪耻,丹菲就相信他一定能做到。等段家冤屈昭雪,她们自然就能从掖庭里放出去了。 此刻,段义云正在前线杀敌,而她也在掖庭里吃苦。这种命运相连的感觉,让丹菲觉得很奇妙。她并不觉得害怕或者沮丧,她甚至有些期待,在段义云知道她吃了那么多苦后,会怎么对待她。这让现在每一分艰苦,都变得格外值得。 突然,一个俊雅清秀的面孔浮现在眼前。男子望着她的目光矜贵自持,似乎不带一丝感情,可是她又能感受到对方汹涌的心潮,几乎将她包围淹沒。 丹菲闭眼摇头,将崔熙俊的面孔从脑海里驱赶了出去。 自她遇到这个男人后,倒霉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她最后还沦落带为奴的境地。不得不怀疑这男人八字克她。 不管他在段家之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不管他是否真的对自己愧疚。丹菲都觉得自己该离此人远一些。 姊妹两人回了屋,尽管闷热,可还是倒头大睡了一场,直到夕食时被杨六娘推醒过來。 夕食比午食要丰盛些,依旧一人两个蒸饼,一碗菜汤,只是菜汤浓了许多,还有一些肉片。 杨三娘端着碗过來,朝妹妹的碗里瞧,酸溜溜道:“你的肉片果真多些。分食的宫人也偏心呢。” “许是妹子运气好。”杨六娘一笑,急忙夹了大半的肉片放到姐姐碗里。 杨三娘满意而去。 丹菲对杨六娘道:“宫中劳役幸苦,若不吃饱些,怕是沒力气做活。” “不妨。”杨六娘吐了吐舌头,“我绣活儿不错,打算等下去何女史处报个名。掖庭里的绣女吃穿都有优待的。” “可你姐姐这做派,将來总要吃亏。” “我这做妹妹的也不好对她指点说教。”杨六娘依旧笑眯眯,可语气里并无多少热度。说对杨三娘沒有怨言那是骗人的,但是她犯不着和这姐姐计较,因为杨三娘再这样一意孤行,吃亏受苦的是她自己。杨六娘只需耐心忍受,等着看笑话就是。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丹菲不再多言。 夕食后,那个何女史同两个女史來了。她们先拿出名册,登记擅长绣活的娘子名字。杨六娘果真去报了名,沒想杨三娘也报了名。杨六娘看到姐姐报名,脸色变了变。 “三娘绣活如何,”丹菲问。 杨六娘咬了咬唇,“她以往拿出去炫耀的绣活,都是有我代劳的。莫非她还想着……” 丹菲撇嘴,道:“绣房里的活必然繁重,各有任务。你就是想,也沒这个分身乏术。她再想浑水摸鱼,必是不行的。” 杨六娘松了口气。好不容易得个摆脱这个嫡姐的机会,她可不想错过。 丹菲和八娘的绣活都拿不出手,便沒有凑这个热闹。不过大部分女孩冲着绣房的好前景,都报了名,裴娘子和两个跟班也在列。 登记完了名字后,何娘子便开始教导宫规。一堆“不得”、“不可”、“严禁”等字词,听下來,她们这种最底层的宫婢,只除了干活之外,并无什么特殊权利。 总而言之,皇家对待家奴算是宽厚的。若是犯了普通宫规,大都是罚做苦活,减少饭食,打手板子,沒有重刑。毕竟若打伤了身子,少不了要费医药,人还不能干活,更加吃亏。若是重伤死了,缺的位子还需要重新**新人,更是伤财费神。若犯大错,必然要受刑罚,那多半也是熬不过,只有等死的命了。 交代完了宫规,何女史开始分派任务。 报名做绣娘的女孩子明日就会去绣房试活,其余的女孩子分作三批,一批洗衣,一批织染,一批做缝补。 缝补最轻松,但是八娘被分去学织染,丹菲则分去洗衣。 “这是工坊的安排。”何女史道,“你们自己院中,由你们自己安排轮值洒扫。宫婢内侍,不可有半点不洁。若是让贵人见到衣裳污浊,或是闻到不雅之气,怪罪下來,可是要发落去做粗役的。” “咱们如今同粗役有何区别,”八娘小声嘀咕,被丹菲瞪了一眼。 “今日就如此。从明日起,每日会有黄女史來教你们半个时辰的宫中礼节。若学不过关,也一概发配去做粗奴。”何女史说完,她身边一个瓜子脸的高个儿女史朝众人点了点头。 在场的女孩子都是知书达理的千金女郎,只熟知上位者的礼节,如今却要开始学着如何卑躬屈膝。一时间,众人神色都有些伤感落寞。 每个院中会有一个老资历的女史管理宫婢,这黄女史就负责管她们这个院子。何女史训完话就离去了。黄女史拿着名册,重新点过了一道名,然后分出了洒扫的轮值。这黄女史二十來岁,说话低沉,不苟言笑,眼神锐利,女孩们自然而然敬畏几分。 普通宫婢每人每季有两套衣服,宫中每月都分发定额的针线,逢年过节,还会有加餐和额外赏赐。虽然人多的地方必然少不了欺压,可若是不犯宫规,做宫婢的日子虽然枯燥无聊,却还算过得去。 黄女史最后叮嘱了一番不可私下争执闹事的话后,终于放众人回去睡觉。 女孩子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屋里,打水洗漱。裴娘子坐在床榻上唉声叹气,指使着一个跟班给自己捶肩捏腿,另外一个跟班则去打水伺候她梳洗。 “那两个小娘子,都是小主事之女,巴结着裴娘子,想等着一起鸡犬升天呢。”杨六娘嗤笑道,自己却也要辛苦地帮杨三娘打水。杨三娘的派头,可丝毫不比裴娘子小。 丹菲不去管他人,只照顾着八娘洗漱完,姊妹两早早睡下。 睡到半夜,忽然感觉身边一个热乎乎的身体靠了过來,原來是八娘。这些日子的同甘共苦,早让这个孩子对姐姐产生了深深的依赖,即便在梦中,她也依旧抓着姐姐的胳膊不放。 丹菲看她稚气的面孔在睡梦中皱做一团,眼珠转动,显然在做噩梦。她心生怜悯,伸手轻轻拍着八娘的背。渐渐的,八娘眉头舒展开,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丹菲却有些睡不着。窗外月光如水,透过半开的窗户照射进來,落在地上,好似凝结了一片白霜。皇城是如此安静,竟然都听不到夜虫的鸣叫。 踢踏……踢踏…… 这么深的夜,怎么会听到马蹄声,慢悠悠的,一点点走近院子里來,就像一个幽灵。 丹菲实在好奇,轻轻推开八娘起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门外月光皎洁,照得庭院明亮如白昼。庭院正中央,一头毛皮洁白如雪,头顶十叉大角的马鹿,正幽静安详的沐浴着月光。它浑身都散发着光芒,一双宛如黑玉一般的眼眸温柔地凝视着丹菲。它就像一个精怪,一个神灵的化身,这般圣洁且美丽。惊人的美丽。 这是丹菲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这头白鹿。她知道它不是真是存在之物,它其实是她欲望和野心的化身。过去很多次,她一次次在密林山野之中追踪它,却无法靠近半分。这让此时的情景显得格外的珍贵。 丹菲小心翼翼地接近白鹿,生怕惊动了这个美丽的灵魂。它温顺而镇定地注视着她,甩动着尾巴。丹菲朝它伸出了手。 “你……是谁,” 白鹿眨了眨眼。 “你……我该怎么办,” 白鹿忽然仰起头了头,朝远处望去。丹菲顺着望过去,只见有一座红柱灰顶的巍峨宫殿伫立在西南方。琉璃瓦折射着月光,整栋楼宇光芒璀璨,宛如仙宫。 “那里是哪里,”丹菲问。 白鹿不答,却突然朝着丹菲迈出了一步。丹菲情不自禁后退,跌坐在了地上。白鹿俯身凝视着她,周身的白光骤然加剧,整个身子分解成为了无数白色的萤光,向四面八方扩散开來,将丹菲包裹住。 强光刺激得丹菲闭上了眼睛。 “阿姐,醒了,” 丹菲再度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还躺在床榻上,八娘正在摇着她的胳膊。 “起來了,阿姐。”八娘道,“再晚可就要错过朝食了。” 丹菲揉着沒头爬了起來。夏日日出早,门外天光已亮,长安城的晨钟声也已经回荡在了上空。鸽子在凉爽的晨风里展翅飞翔,丹菲的目光追随着它们,投递向西南方那座精美巍峨的宫殿。 “那是哪个宫,”丹菲问杨六娘。 杨六娘对京城极熟,只看了一眼,就道:“那是东宫,太子居住之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洗衣宫婢 朝食是一碗米粥,两个蒸饼,和一个煮鸡子,并有咸菜若干。宫婢们吃饱了才好做活,所以皇家也不会在吃食上苛刻。不过听别的女孩说,她们吃的饭食已是被掖庭膳房扣过了油水的了。若按照规矩,宫婢每餐都会有肉有菜,每旬还有果子。皇宫是举天下之力供养之处,若家奴还吃得不如下面贵族之家的奴仆,岂不是个笑话。 “膳房的人竟然赶在天子眼皮下墨贪。”八娘气道。 丹菲笑道,“圣人日理万机,处理朝政,哪里有功夫管宫人吃穿。” “这本该是皇后之责呀。” “别傻了。”丹菲点了点她的眉心,“昨日女史的话你都忘了:莫议天家是非,” 八娘机灵,丹菲提点了一次,她就牢记住了,再不敢发牢骚。 用过朝食,众人便排成队列,由女史们领着,去各部上工。洗衣与染织所比邻,目之所及,宫婢都是壮妇。院中摆满水盆衣物,众人忙活的热火朝天。 女掌见了丹菲清瘦的身子,当即就皱眉道:“这娘子都沒有一捆布粗,如果做得來活。女史也不送些身子强健的來,” 那个女史道:“这批都是罪官家眷,哪个不是身娇体弱的。我看这个虽然清瘦,但是手掌粗糙,比那些扫帚都沒拿过的好。多****,总能中用。” 女掌婆子正缺人手,不得已将这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都收下,然后统统安排去洗内侍们衣物。一人分得大半人高的一大堆衣裤,都要在今日洗完。 内侍阉人有身体缺陷,容易失禁,这些衣裤都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臊臭。别说其他几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就连丹菲,都有些作呕。 不过丹菲知道这份活横竖逃脱不了,不如快快做完的好。于是强忍着不适,把衣物丢尽盆里,搓洗起來。也幸好这些都是低级内侍的衣服,布料粗糙,大力搓洗也不怕损坏。 别的几个女孩却是叫苦连天,迟迟不敢用自己白皙娇嫩的手,去碰这些肮脏的男子衣服。 一个秀秀气气的小娘子更是哭了出來,道:“想我侍郎之女,从來只执笔拿针、拈花弄簪,又云英未嫁,怎么能去给阉人洗衣。” 女史站在旁边哈哈笑,“管你当年是什么,如今不过是落毛的凤凰一只。少给我不识好歹,掖庭从不养闲人。你若不做完活,就别想吃饭。 侍郎娘子哭着摔了水盆,道:“我就是宁肯饿死,也不能沾染男子亵衣,” 女史已在掖庭里过了半辈子,见多了这些寻死觅活的罪官家眷,也懒得多费口舌,当即过去拎起那小娘子的领子,厚实粗糙的大掌犹如蒲扇一般,啪啪啪地扇了她四、五个耳光,打得那小娘子娇嫩粉白的面孔霎时胀得通红,整个人都懵了。 女史将人掼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小贱奴少在老娘这里摆谱,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张丞相的女儿都在尚食局里洗菜劈柴,你一个小小侍郎之女,还这般挑三拣四,若不想活了,回去解了腰带自己吊死,别在我这里哭天抢地作态,” 旁边其他洗衣妇人看着热闹,嘻嘻哈哈地大笑起來,还有妇人高声道:“小娘子不想做苦力,便自告奋勇去教坊弹琴卖艺,给王孙公子伺候枕席如何。” 侍郎娘子又羞又惧,脸色发紫,俯身嚎啕大哭起來。 女史哪里会惜香怜玉,一脚将她踢翻在了泥水里,道:“少在这里哭丧,赶快做活,” 旁边几个女孩见了侍郎娘子的下场,早吓得面无人色,再顾不得嫌弃衣服脏臭,赶紧劳作來。侍郎娘子却是依旧沒回过神,坐在泥水里呜呜哭泣。 女史懒得和她纠缠,撇了她走了。一个女孩看不下,过去拉她,却被她推开。 “别管她了。”另一个小娘子道,“都到这处境了,她还想不明白,能怪谁。” 此话沒错。人在什么样的境地,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能屈能伸之人才活得长久,看得到希望。 丹菲做事麻利,中午之前就将衣服洗了大半。别的女孩很快就开始抱怨手疼腰酸,她却一直很安静。 下午烈日当头晒,女史在门口站着看手下做活,站得累了,正寻个凳子坐。丹菲忽然放下手里的活,从晾着的床单后拖出一个凳子,放在女史身旁,然后退回去,继续洗衣。 如此会察言观色,就是老资历的宫婢都未必能做到这个程度。女史看丹菲的目光便有些变了,问道:“你可是家中庶女。” 丹菲手上动作缓了些,道:“回娘子的话,奴是嫡出,只是母亲早逝,有些事需要自己打点。” 女史自然而然地当她遇上了苛刻的继母,不免同情了几分,又见丹菲对她恭敬有礼,却不谄媚,更多了些好感。 丹菲又忙了半个时辰,终于将衣服全部洗完,晾晒了起來。此时别的女孩大都还剩一半的衣服沒洗完。那个侍郎娘子哭闹了一上午,饿了一顿午饭,现下正哭哭啼啼地洗着衣服。她也是从來沒做过活的人,只用指尖捏着衣服在水里浸浸,揉上两把,就拎起來丢一边。 女史看着心烦,对丹菲道:“你把她的衣服也洗了,能洗多少洗多少。今日她的晚饭也归你了。” 侍郎娘子猛地止住了泪水,道:“我已经在洗衣了,凭什么不让我吃饭。” 女史哼笑,“你那叫洗衣。老娘给自己洗澡都比你搓得干净。” 旁人又是一阵大笑。 侍郎娘子一张红肿的俏脸转了白,道:“你……你别欺人太甚……” “可是巴掌沒吃够。”女史又扬起了大手。 侍郎娘子惊叫一声,丢开衣服瑟缩后退。丹菲随即过去,接过了她手里的活,利索地洗起了衣服。 侍郎娘子泪水涟涟地瞪着丹菲,道:“连你也欺辱我,” 丹菲淡淡扫她一眼,道:“娘子,你不想活了,可我还要苟且偷生。” 侍郎娘子哪里听得进她的话,只知道捂脸哭个不停。丹菲懒得理她,专心干活。 女史说话算数,当日这侍郎娘子的晚饭果真分给了丹菲。丹菲把肉菜吃完,然后把蒸饼收进了袖子里。八娘正在长身子,晚上总会叫饿,正好可以给她加餐。 “等等,”侍郎娘子饿了一天,实在受不了,跑來将丹菲拦了下來,道:“你把我的蒸饼还给我,” 丹菲瞅着她冷笑,道:“这吃食是我辛苦一天换回來的,你凭什么找我要。” “那蒸饼是我的,”小娘子跺脚。 丹菲嗤笑,摇着食指道:“就连你这个人,都是天家的,这里有什么东西是你的。在场的娘子们那么多,哪个不是劳作了才有饭食。你凭什么例外。” 别的女孩们全都安静地吃着晚饭,冷眼旁观。 侍郎娘子嘴巴一瘪,又掉起了泪珠,软声道:“好姐姐,你看在我已经饿了一天的份上,舍我一个饼子吧,” “不,”丹菲果断拒绝,冷声道,“有劳才有得,这是这个世道的规矩。饿一天也死不了,想要吃饭,明日老实做活就是。我自顾不暇,凭什么要施舍同情你。” 侍郎娘子打小只要一哭,就会有求必应,却沒想到此招会有失效的一天。丹菲又不是男子,哪里会惜香怜玉,当即就推开她,大步离去了。 回了小院,别的女孩都已经回來了,不过全都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许多女孩子顾不上洗漱,就倒在床榻里昏昏睡去。 丹菲拉着八娘仔细看了看,问:“染织所里如何。” 八娘道:“染织需要技巧,女史也不敢让我们这些新手乱做活,只吩咐我们搅颜料缸和晾晒布料。” 说着,把手伸出來,“我晒了一整日的布料,手都染得花花绿绿的了。” 丹菲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累吗。” “也不是很累。”八娘道,“以前在外祖家,我每日都要和表兄弟他们爬山打闹,到处乱跑,身子比那些成日坐在家中绣花的女郎强多了。” 丹菲放下心來,又从袖子里掏出蒸饼。八娘欢呼一声,拿着个饼子就啃起來。 杨六娘在旁边看了,满是羡慕道:“五娘可真是个好姐姐呢。” “你在绣坊如何。”丹菲问。 杨六娘随即露出隐隐得意之色,朝远处正躺在床榻里喘气的杨三娘瞥了一眼,低声道:“我们一进绣坊,女史就给每人发了针线和帕子,让我们现场刺绣,算是考验技巧。” “那你三姐……” “呵,她一个劲朝我使眼色,又想教我帮忙。可是两个女史都在旁边看着呢,谁敢呀,我绣了一朵兰花,女史看了说好,当场录用了我。而三姐她……” 丹菲看杨六娘一脸幸灾乐祸,便知杨三娘出了丑。 “女史看了她的绣活,气得骂了一通,将她赶去分线。结果她分线也做不好。女史很不满,已将她退了回來,重新分配。分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丹菲笑道:“这下你可轻松了。” “托您吉言。”杨六娘婉约一笑,明媚动人,“大家彼此照顾才是。” 被赶回來的不仅仅杨三娘一人,那个裴娘子和她的两个跟班也被退了回來,看來裴才人的影响力也不过如此。至少绣坊并不卖她的账。 当晚黄女史过來,宣布了新分配,杨三娘果真被分去洗衣,裴娘子则分去了染织所。 黄女史走后,裴娘子当即摔了水盆大哭起來:“若让我堂姐知道,必定要这些刁奴好看,” 杨三娘也一肚子火。杨六娘给她端水,她一把就将妹妹推开,水泼了一地。 “你今日为何不帮我。不过是做了个绣女,就当自己飞上高枝了。我们家必有复起之日,你现在欺凌嫡姐,将來小心自食其果。” 杨六娘神色几转,强忍着道:“三姐错怪妹子了。女史大人在旁,你教妹子怎么替你做活。明目张胆地作弊,只会害得我们姊妹俩都受罚。” 杨三娘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推她道:“你滚,真不愧是小妇养贱奴,狡猾卑劣,狼心狗肺,和你那小娘一个德性,” 杨六娘一张秀丽的脸气得发紫,转头扑回自己铺位上,无声哭起來。 丹菲和八娘都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杨六娘抬起脸,抹去眼泪道:“小妇养的又如何。打小就把我当奴婢使唤,动辄辱骂责打,连个管事都能对我蹬鼻子上脸。我小娘本是有婚约的婢女,是父亲强行……既不把我当作亲妹子,家族落难却要我一同來受苦。我是卑贱,可谁说得准我就无出头之日。” 丹菲她们姊妹也不好对别人家事置喙,只一味宽慰。大家劳累的一天,都累得够呛,眼泪都还沒干,就全部进入了梦乡。 次日,杨三娘跟着丹菲她们到了洗衣所,一见要洗内侍的脏衣,顿时吵闹了起來,说的话都与昨日侍郎娘子说的差不离。 女史在掖庭闷久了,最喜欢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罪臣之女,当即就抓过杨三娘,照例甩了几耳光在脸上。看戏的婆子哈哈大笑,当这是每次來新人都要上演的戏码般。 杨三娘比侍郎娘子识趣,挨了打后迅速就学乖了,坐在木盆边愁眉苦脸地开始干活。而侍郎娘子昨日吃足了下马威,今日格外老实,生怕旁人抢了她的衣服去。 丹菲照例午后不久就把活做完了。杨三娘的衣服还未洗完三成。她顿时眼睛一亮,道:“五娘,來帮我洗衣呀,” 丹菲揉着酸痛的关节,笑眯眯道:“三娘刚來,恐怕还不知道洗衣所的规矩。各人的活各人做,我若帮了你,你的晚饭便归了我,充作工钱。三娘若是原意饿肚子,我也乐意得两个饼子做夜宵。” 杨三娘半信半疑,却见旁的几个小娘子都连连点头,这才信了。她讪笑道:“五娘同我如姐妹一般,怎么会占我晚饭呢。” “我亲妹妹吃不饱呀。”丹菲摸摸肚子,一脸忧愁,“半大的孩子正长身子,每晚都饿得磨牙呢。我同三娘如姐妹,我妹子自然也是你妹子。三娘发发善心,匀点口粮给她可好。” 杨三娘下意识地把身子一缩,勉强笑道:“我自己也吃不饱,怕是帮不了五娘了。” “那这衣服。” “我自己洗就好。” 丹菲看了看日头,道:“三娘可得快些了,做不完依旧沒饭吃。若实在來不及,不妨叫我帮个忙。” 杨三娘直瞪眼,扭头不理她了。 “老实干过,不许闲话,”女史走了过來,扫了杨三娘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丹菲。 丹菲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女史今日看她的目光有些怪,带着些不同寻常的打量。 “你的手脚倒是快。”女史问,“你针线功夫如何。能做缝补么。” 丹菲答道:“奴的刺绣有些粗糙,缝补却是拿得出手的。” “那你就去那边做缝补吧。”女史道,“若做得好,还可替换到营造裁缝所里去。只是你日常的活不可懈怠。” “娘子放心。”丹菲应了下來。 从那以后,丹菲每日洗完了衣服,就去做缝补。洗衣需在院子里顶着烈日干活,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腿疼。而缝补则可以坐在阴凉的棚子下,还能和人闲聊说笑几句,确实轻松不少。 公中缝补也有规矩,圣上和宫妃的衣服都有专人缝补,分派到洗衣所的宫婢手里的,都是宫婢和内侍的衣衫。丹菲的针线都是母亲陈氏教的,不如长安城里闺秀们爱用的针法那么秀气别致,却是朴实紧实,缝起衣服來又快又平整。其他宫婢们见她做事麻利,人又安静老实,也渐渐接纳了她,待她比之前友善了不少。 做缝补的宫婢女史资历都不浅,很多都还是武皇后时期留下來的老人,对宫闱诸事了若指掌。大家平日聚在一起做活,免不了说东道西。最近宫婢们最爱议论的,就是太子选妃之事。 韦皇后对太子选妃看得极重,接连举办了几次游园和宫宴,邀请名门望族的闺秀前來,借此查看这些女郎们的容貌品行。受请的闺秀们一次比一次少,未再邀请的便是被淘汰掉的。 张女史道:“我听我在尚仪局的姐妹说,昨日的芙蓉宴请的几位闺秀,便是皇后最后选定的。太子妃必然是要在这几人中选出來。” 小宫婢忙问:“都有哪几家,” 张女史神秘得意,压低声音道:“一是山东孔家,一是文国公杨家,一是中书令卫家,一是顺安侯郑家。听我那姐妹说,皇后极喜欢孔家女郎。孔家惯是不与皇家结亲的,但是这位孔姑娘是嫡支嫡出,却是过继给了旁枝,便说得过去。但是太子更喜欢卫家的女郎,在和皇后磨功夫呢。” “看來卫家女郎必然姿容绝色。” “倒也不是。”张女史倒,“若论容貌,还属郑家女郎清艳动人。只那卫家女郎性子活泼,而且当初在曲江池的游园上,和太子邂逅得巧妙,这才得了太子青睐。” 小宫婢们最爱听这些风流艳事,急忙缠着女史细说。连丹菲都放慢了手上的速度,侧耳倾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公主寻女 张女史笑道:“那日游园,太子白龙鱼服,扮作一个千牛卫的儿郎混在人群里。后來下了雨,卫家女郎恰好和他躲在一个屋檐下。卫家女郎不认得他是太子,言语间就随意了些,说了些不羡皇族权贵,只愿求有心之人的话,反而中了太子的意。后來宴会上太子换了衣服出來,卫家女郎又惊又羞地打翻了果露,太子便让皇后赏了她一块玉。” 小宫婢道:“真是好巧,卫家女郎好命。不过躲个雨,就能得个太子妃当。” 张女史摇头道:“若皇后不肯,怕这太子妃还轮不到她。不过得一个良娣倒有可能。等太子登基,少说封个夫人呢。” 小宫婢一脸羡慕。 旁的婆子插话道:“太子都要大婚了,长宁公主也该下嫁了吧,崔家可有什么动静,” 丹菲一个激灵,手里的针差点戳破指头。 张女史不知她的异样,道:“崔四郎外祖母新丧,要守一年的孝呢。长宁公主眼看就十八了,可有些等不起。” “华族之女都嫁得晚,一年也是等得的,先把婚事定下來就好呀。” 张女史压低了声音,戏谑笑道:“若是崔家乐意国婚,早就把公主娶过门了。这样拖着,意思可不明显吗,崔郎的祖母就是魏国大长公主,他和长宁公主算是表亲,大娘子又嫁做郡王妃,他家已做足了皇亲国戚。世家联姻,都是广结良缘,沒有吊死在一棵树上的。不怪崔家不想再和皇家亲上加亲了。原本都说皇后已打算强硬下旨的,沒想崔四郎运气好,外祖母凑趣地死了。便是天家,也不能不准子民守孝不是,” 小宫婢即使身处掖庭,也听说过崔家四郎的美名,庆幸道:“崔郎可是逃过一劫。” 几个女史婆子齐齐瞪她,斥道:“糊涂贱婢,这话也是你能乱说的,” 小宫婢吐了吐舌,埋头不敢再乱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丹菲好奇地问:“不知道太子大婚,我们做奴婢的,可会得什么赏赐,” 张女史笑道:“若是公主太子大婚,宫中必有赏赐的。记得当初皇长孙出生,不但赏赐了酒肉果子下來,每人还多得几百钱呢。” 这话人人爱听,大伙儿便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往日宫中的喜事,气氛又活络了起來。宫婢妆容都有规定,不可擅自改动,即便有头花也沒机会戴。这些赏钱大都存了下來做嫁妆,只等年纪到了出宫嫁人。 小宫婢若有所思了半晌,凑过來与丹菲道:“真不知道将來崔四郎会娶哪家女郎,他这么个神仙儿般的人物,哪家女郎能配得上他哩,” 张女史看过來,忽然道:“段娘子,你家可是与崔四郎沾亲带故的那户段家,” 丹菲也沒什么好隐瞒的,道:“正是。崔夫人就是我的姑母。” 小宫婢惊讶道:“这么说來,崔四郎就是你的表兄呢,那你可见过他,” 数道目光都落在丹菲身上。她平静道:“我自幼在蕲州长大,才回京城几个月,也只见过表兄几面罢了。” “崔四郎是什么性子,”小宫婢追问,“是爽朗多情,还是不苟言笑,” 丹菲回想了一下平日崔熙俊冷峻淡漠的面孔,方想回答说此人整日板着一张冷脸,要不就是勾着嘴角阴笑戏谑,一副看人好戏的嘴脸,实在沒半点和善风度可言,可眼前却又冒出这个男人目送自己进掖庭所时的神情。 那时候崔熙俊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幽深如渊,那里面有着怜惜、愧疚、愤怒,和一股若有若无地很怪异的情绪。这表情于他來说,已经是失态了。 丹菲在情爱之事上还是个懵懂的孩子。她只知道生存和拼搏,只知道很笨拙地、本能地去讨好她自幼钦慕的段义云。她的世界其实很小,只专心为别人而活着,所以会看不明白别的男人看她的目光。 她不知道那个怪异的情绪是柔情。 “他很是内敛自持,稳重端庄。”丹菲想了半天,才组织了这几个词。 “大家都这么说,不新鲜。”小宫婢很失望。 “说到新鲜事,我这里还有一桩。”张女史道,“听说襄城大长公主的亲外孙女寻回來了,” “真的,”好几个女史宫婢都露出惊讶之色,“怎么寻回來了,” 丹菲不知故事缘由,好奇问道:“这又是哪一出,” 圣人的家事不好议论,出嫁的公主隔了一层,就沒那么多忌讳了。 张女史眉飞色舞道:“段娘子居然不知道,这可是武皇后时期一桩出了名的公案。说起來可就话长了。襄城大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姑母,招了镇国将军郭家的长子做了驸马。成亲十年,公主都未能有孕,不得已只好给驸马纳了一个通房。那通房颜色好,又柔顺乖巧,很得驸马欢心,不久就有了身孕。巧的是,公主也同时有孕,真是一门双喜之事,不料快临盆时,就碰上了天佑之乱,长安城里不少皇亲国戚和官家高门都出城避难,襄城大长公主一家也逃出了城。沒想半路遇着流民,惊了牛车,公主带着那通房走散了。两人躲在了一个破败的姑子庙里,生下了孩子。公主生了男儿,那通房生了个女儿。” 丹菲听到这里,隐约估计出來了后续发展。 张女史窃笑道:“公主有了儿子,自然就容不下那通房母女,沒多久就将那通房另嫁了。那女儿是独女,倒也是一般金尊玉贵地养大,正在议亲的时候,却在上元节赏灯的走丢了。当初也是轰轰动动地找过一阵,却是沒再找着,时间久了,也只有作罢。这事本该到此结束,不想后面又出了个大转折,” 这张女史颇有说书的才华,不去教坊做个说书的女先生,却來这里缝补洗衣,着实有点浪费人才了。丹菲的兴趣已全被她吊了起來,和那小宫婢一样伸着脖子竖着耳朵,等着听下文。 “那郭大郎君养到了十八岁,娶了王氏女为妻。新婚半年,端午节吃粽子,竟然不小心哽死了,” 小宫婢低呼了一声,“那可怎么办,” “公主后來沒再生育,郭家只有这么一根独苗,那王氏也并未有孕,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公主本想着从郭家宗室里寻个年幼聪颖的儿郎过继來,不料这时郭驸马道,说他还有儿子,你们猜猜,这事从何说起,” 丹菲眼珠一转,抿嘴笑道:“可是当年那个通房……” 张女史拍手,笑道:“正是这么回事,原來,郭驸马甚是喜欢那个通房,后來私下还把她买了回來,做了个外室妇。这事做得隐蔽,连公主都瞒下了。如今郭驸马自己说了出來,外室那头竟然又生了两个儿子,” “那通房可真能生养。”小宫婢哗然,“公主可不气疯了,” “可不是么,”张女史冷笑,“我朝女子本就强悍,天家公主更是唯我独尊,哪里容得下夫君偷偷养小妇,还让私生的野种认祖归宗,不过奇就奇在这里,襄城公主闹了一场,人人都以为她不肯退让之时,她竟然松了口,不但把那两个儿子接进了府,还让外室进了门做了个姬。” 丹菲听了,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 “怎么了,这哪里不妥,”小宫婢茫然。 丹菲嗤笑道:“若养在外室,周围人都明眼瞧着,就算是公主,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打杀。可若是进了府邸,大门一关,主母嫡母要收拾姬妾整治庶子,外人谁知道,” “正是这个理。”张女史道,“那两个儿子年纪也不小,便沒再读书,而是入了千牛卫。市井里长大的小儿,骤然入了繁华之地,哪里受得住诱惑,很快就吃喝嫖赌学了一身坏毛病。二郎君还为着一个平康坊的娘子和一个胡人械斗,被一刀捅死了。公主住在别院,根本不管庶子死活。郭驸马只好亲照料小儿子。可那小儿子自幼身体娇弱,一日和几个堂表兄弟骑马做耍,不小心跌下了马摔死了。” 丹菲听得连连摇头。此事说不好是不是襄城大长公主做的,可明面上她的确无可指摘。这般不动声色地就把两个庶子解决掉,显然已是打算和驸马翻脸。 “驸马连丧三子,当即重病不起。公主随即就再把那个姬妾卖了出去。那妇人不吵不闹地出了门,却在侧门口当着诸多货商、管事和路人的面,大声指责公主迫害她母子三人,然后就把当年的事抖了出來,说当日在姑子庙里产子,她生的是儿子,公主生的才是女儿。她预料到公主善妒又恶毒,将來若自己有儿子,必定不会善待庶长子,就乘公主昏睡之际调换了襁褓。那早年走失的大娘子,其实才是公主亲生女儿。公主害死她的儿子,自己的女儿也生死不明,乃是上天报应。说完,这姬妾就一头撞死在了门柱上。” 张女史一口气说完,丹菲忙倒了一杯润口茶水递了过去。小宫婢捂着嘴惊讶了半晌,道:“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公主府放出话,说这妇人是胡说的,就这么作罢了。” “就不把亲生女儿找回來了,” “是不是亲生的还两说呢。”张女史嗤笑,“更何况,就算是亲生的,若是认回來了,可不是一桩家门丑事,即便是公主,被人这么算计了一遭,也觉得丢脸呀。后來公主旋即就从郭家宗亲里过继了一个儿郎养在膝下。这个郎君倒是平安养大了,前几年成了亲,娶的是他王家嫂嫂的小堂妹,去年生了一个女儿。” “那您怎么又说襄城公主的亲外孙女寻回來了,” 张女史笑道:“这可是公主府里自己说的,这几日传得整长安都沸沸扬扬的。不过公主依旧沒认她是亲生的,只说是庶女之女。可是这一头却是把这外孙女当掌中珠宝似的捧起來,四处宣告,到处带着走动。这架势,不就明着告诉世人这外孙女是亲的么,” 丹菲咬断了线头,笑道:“不论是不是亲的,既然认下了,必然是拿她这个人有用。郭驸马白得个外孙女可以去联姻,总是一桩好事。” 张女史多看了丹菲一眼,心道不愧是官家女郎,自幼浸淫,一下就看明白其中门道。 新出炉的大长公主孙女要嫁人,公主也要嫁人。旧太子废了,新太子要娶妃。京城势力洗牌一番,各路公侯官宦之家也要重新联姻。今年想必会格外热闹。春闱因着废太子那事耽搁了,圣上打算把日子改到中秋过后。发榜那日,不知多少人家要为着那些年轻才俊抢破头。 不论是深宫之中的宫婢,还是高墙之内的贵妇们,进來关注的都是这些嫁娶之事。仿佛因为政局动荡,把今年的春天生生拖欠到了夏秋之季。 而众人口中谈论得津津乐道的襄城大长公主的外孙女,也羞羞答答地终于走到了人前。 刘玉锦忐忑不安地跟在外祖母和舅母的身后,低着头走在汉白玉铺就的宫殿游廊之中。她梳着高高的望仙鬟,插着金玉钗簪、珊瑚珠步摇,还别着一朵碗大的豆绿牡丹。身穿宝相纹银泥衫子,系着一条缠枝葡纹的银泥裙,腰间挂着白玉压裙,肩上挽着一条藕丝金泥帔子,衣裙娟娟缕缕,如云霞裁剪出來一般。颈间珠链,手上宝戒金镯,无一不贵重精致。这一身打扮,放在华族女郎之中,不算多隆重,可足以让刘玉锦惶惶不堪承受了。 “阿锦可是累了,”舅母郭夫人见她走得慢了,回头温和地笑了笑。这王氏虽然辈分大,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温婉秀雅,很是随和。 刘玉锦入府一个多月,已经将这舅母当作了贴心的大姐姐,见她关怀自己,紧张的情绪顿时舒缓了些,笑道:“我是怕待会儿在贵人面前失礼。” 襄城大长公主听了,回头道:“教你的礼节你都记住了,到时候安分守己,少说话就是。人家都知你不是我跟前养大的,自不会以公侯女郎的仪态來与你比。贵人问你话,你答得利落些,别教人笑你一股小家子气就是。” 大长公主这番话说得严厉,可是眼里不自觉流露出了浓浓的慈爱怜悯,只是她素來威严要强惯了,做不來柔声哄人的事。 王氏见外甥女咬着唇白了脸,轻声笑道:“你阿婆是疼你的,只是说不來软话罢了。” 刘玉锦对舅母强笑一下,打起精神來,道:“阿婆说的是。外孙女就算不能给您长脸,可不能给您丢脸。” 襄城公主听了神色软和了很多。 刘玉锦深吸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跟着长辈走着,心里回忆着这一个多越來的遭遇,也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那日她到平康坊寻萍娘不获,正哭鼻子的时候,卢修远找到了她,提议带她去外祖家。其实那时候刘玉锦根本不信卢修远的。不说她心里一直将他当作纨绔浪荡子,就说寻亲一事,即使单纯如玉锦自己,也不相信她沒凭沒据寻上门,人家不把她打出來,还会开门迎进去。 可是事情就是那么匪夷所思,当你以为完全沒有希望之时,偏偏给你找出一条活路來。 卢修远倒还不至于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刘玉锦直接领去襄城大长公主府,而是把她悄悄领回了舅舅家。 卢修远亡故的生母姓王。沒错,就是公主的媳妇王氏的娘家。卢夫人是郭夫人王氏的亲姑母,郭夫人和卢修远是表姐弟。郭夫人父亲官拜兵员外郎,又嫁了公主的儿子。虽然是过继來的嗣子,但是夫君儒雅端方,又袭了侯爵,这门亲事已是人人称赞。 美中不足的是,王氏成亲四载,接连落过两胎,好不容易才生下一个女儿,还不知道将來能再生。郭家子嗣被公主一搅和,如今很是艰难。公主年纪大了,也想早日抱孙子。如今见媳妇不好生养,便给儿子塞了一个通房。 王氏正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讨公主婆婆欢心,表弟就给她送來了一份大礼。刘玉锦这日进了王家门,次日王氏就借口母亲身体不适回了娘家。王家人连同卢修远聚集在一起,围着刘玉锦商议起來。 襄城大长公主表面嘴硬,私下來这些年从未中断过寻找女儿,而且也不是全然沒有头绪。其实大娘子当年在公主府里,虽然衣食优渥,却被养得畏畏缩缩,温吞绵软。后來因为知道公主嫡母要把她嫁给一个鳏夫做填房,才终于起了反抗之心,被贴身婢子教唆着,趁着外出逃走了。她原本是打算出家做姑子的,哪里知道那个婢子将她骗到终南山下,转手就把她卖了。想她堂堂侯府女郎,却因为自己糊涂,落到了为奴为婢的地步。但都到那时,她还以为卖了她的是公主嫡母。 也是她命不算太坏,被出來送货的刘家郎君看中。刘家公看她是个知书达理,秀雅斯文,本打算买來给儿子做个妾。可刘百万着了魔似的喜欢上郭娘子,坚持将他娶为了妻。 也就是在今年,襄城公主派出去的人才终于把当年那个婢子抓住,从她嘴里逼问出了大娘子的下落,说嫁去了蕲州刘家。可是蕲州城沦陷,打听回來说刘家也全死光了,襄城公主为此还病了一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游湖惊变 且不论郭大娘子是不是公主亲生的,这刘玉锦手里有刘家户籍,却是如假包换的刘百万和郭大娘子的女儿。 王氏把刘玉锦带到了婆婆面前。也不需旁人说,这祖孙两人都在左额角有一个发旋,五官也有两、三分相似。 襄城大长公主一辈子强硬桀骜,那一刻却是红了眼,整个人都颤抖起來,道:“我母亲,你曾外婆,也在左额角有个发旋……大娘当年也有的,我怎么就沒留意到。我怎么就沒起个疑心呢。” 这便是认下來了。 王氏长长松了一口气。 刘玉锦糊里糊涂地认了她的公主外婆,祖孙两人抱着痛哭一场。郭驸马早在六年前就过世了,过继來的小舅舅年纪只比玉锦大六岁,和舅母两人都斯文和气。刘玉锦一举成了公主外孙女,不再是商人之女,而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就是卢修远那个纨绔子弟,平白地就成了她的表舅。 刘玉锦冷静下來后,便有条不紊地把过去发生的事都娓娓道來。母亲早逝,父亲续弦,继母宽厚慈爱,继妹友善,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蕲州沦陷,家人惨死,她无家可归。 刘玉锦留了心眼,并沒有说出丹菲身份,坚持说自己是随段宁江上京的,之前一直住在段家。段家被抄,她才流落在外。说到此,刘玉锦扑通一声跪在了襄城大长公主面前。 “儿不孝,要求阿婆一事。那段宁江是儿的救命恩人,若沒有她,儿早就死在蕲州城里了。如今她家有难,她被沒入掖庭,还不知正在遭着什么罪。儿知道国法不可忤逆,但是阿婆身为圣上的姑母,可否求圣上将段宁江放出宫。她不过是个女子,并不会碍着朝廷什么事。儿只是想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襄城大长公主皱着眉。王氏忙道:“锦娘不知此事轻重,娘莫生气。锦娘,段家涉险谋反,干系到国基根本,可是重罪中的重罪。” 刘玉锦苍白着脸,满是绝望,只好不停地给外祖母磕头,哭着哀求。 襄城大长公主摆了摆手,道:“若是旁人就罢了,这段家女郎是锦娘的救命恩人,我们就算救她不出來,也该去试试的。不能教旁人说我们过河拆桥、薄情寡义。” 于是,这才有了进宫一幕。 韦皇后前一日和命妇后妃们闲聊,徐太妃一个劲夸奖襄城大长公主新训回來的外孙女乖巧婉约。这事韦皇后早就听闻,心中好奇,便下了旨意召刘玉锦进宫。 刘玉锦跟着外祖母和姑母到了含凉殿,通报过后,便进门叩拜。她这一个月來在公主府里,恶补了一番宫廷礼仪、皇家常识和官话。刘玉锦不算聪明,记性却好,举一反三这种事她做不來,但是死记硬背的功夫却不弱。因为紧张,行礼时有些僵硬局促,动作却优雅标准,口头对答上也有模有样,并未出错。 韦后知道襄城大长公主这外孙女在民间长大,短短月余能做到这般程度,已是不易,便笑着夸奖了几句,让宫人取了一对金丝玉镯赏赐给了刘玉锦。 刘玉锦谢过恩,站在襄城公主的身后,打量着韦皇后。她在段家的时候一直听闻韦后如何专横霸道、心狠手辣,可见了面,却见是一个端庄和气的贵妇。不过韦后令纹颇深,且谈吐间时不时流露出果断之态,不难看出是个大权在握的强硬之人。 韦皇后这样的人精,怎么不知道刘玉锦在打量她。她看襄城公主有话和自己说,便对刘玉锦道:“锦娘怕是听我们讲古听闷了。今日恰好有几位闺秀进宫陪长宁玩耍,就在自雨亭里做诗社。锦娘也去与她们一道顽吧。” 刘玉锦最怕作诗,可哪里敢不依从皇后,只得谢恩退下。 等外孙女走了,襄城大长公主方笑着对韦皇后道:“阿韦最近好事可近了,终于要做阿家了。那几家娘子,可选好哪个做新妇了。” 她是圣上嫡亲姑母,当年圣上被武皇后废黜时,也对帝后夫妇多有照拂。韦后也拿亲人之礼待她,道:“姑母取笑了,我可愁死了。我最喜欢孔家姑娘端庄大方,最宜为东宫正室。偏偏六郎喜欢卫家女郎,居然闹着要立她为正妃。” 襄城公主道:“少慕知艾,人之常情。六郎才十六岁,还是半大的孩子呢。” 韦后不满道:“若论颜色,还属郑家女郎的好。六郎若是看中郑女郎,我也就沒话说了。偏偏那卫女郎容貌不如郑女郎,才学不如杨女郎,家世不如孔家,却不知怎么勾了六郎的魂。” 襄城公主听了皱眉,道:“若这样说,怕这女郎是个有心机的。” “可不是。”韦后哼道,“六郎纯朴敦厚,才被她耍得转圈。” “皇后要对付一个小妮子,何需束手束脚。” “我这不是打鼠忌器么。”韦后苦笑,“前几次给了卫家女郎冷脸,六郎就在我跟前唉声叹气、失魂伤神。偏偏那小妮子人前做得极好,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小白兔儿似的,动不动就红了眼。我知道我泼辣名声早传遍朝野,可被人说欺负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也够丢脸的。” “这卫家女郎还未进门,就将了你这婆母一军咯。”襄城公主呵呵笑。 韦后苦笑摇头,“所以说养儿子真不中用。” 襄城公主知道韦后手腕老练狠辣,怎么可能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中书令之女,怕只是觉得不到出手的时候罢了。她抿了一口果酿,道:“我今日进宫,还有一件小事來求你。” 韦后道:“姑母客气,既是小事,就请直说吧。” 襄城公主笑道:“听闻段家女眷都已沒入掖庭。她们本是罪有应得。只是那段家五娘,竟然是我那外孙女的救命恩人。我家知恩图报,來求皇后网开一面,许了那段五娘出宫脱籍,做个良民嫁人吧。” 韦后抹嘴角的手一顿,惊讶地望了过去。 刘玉锦由两个朱衣宫婢引着,走到了自雨亭前。这里花团锦簇,灌木繁茂,将亭子遮挡了大半。还未见到人,只闻里面有丝竹之声,和年轻女孩的笑声阵阵传來。 宫婢前去通报,就听一个清亮的声音道:“请进來吧。” 刘玉锦低着头进了亭子,只见正东方坐着一个年纪略长的少女,容貌秀美,神色清高,眼神里透露着一股凌驾于人的高傲。显然她就是那个听说了沒有一百,也有几十遍的长宁公主了。 刘玉锦屈膝行礼,长宁使宫婢将她扶起,笑道:“刘女郎既然是姑婆外孙女,便是我的表妹了,自家人无需客气。” 长宁说不客气,刘玉锦可不敢同她真的称姐道妹。刘玉锦的观念里,连郭家那些有血缘的表姊妹,都不够丹菲一人和她亲。 长宁见这表妹人有些呆,逗着无趣,便爱理不理了。 旁边的一个女郎出來打圆场,道:“我们正在做诗社,刘女郎一同來吧。正到卫女郎做庄呢。” 这个女郎和刘玉锦年纪相仿,生得雪肌丹唇,眉目如画,定是艳名远播的郑女郎了。 刘玉锦在心里拿郑女郎和丹菲比了比,觉得郑女郎有些柔媚小意,不如丹菲大气端庄,心里便平衡了些。她朝郑女郎谢过,把目光投向圆桌对面的卫女郎,忽而瞪大了眼,活像见了鬼似的。 可是这的确和见鬼差不远了。 虽然刘玉锦早知道卫佳音被崔熙俊救了下來,送回了她亲身父母家,可是她心里早当卫佳音是个死人了,还是个讨厌的、和自己有仇的死人,只希望这辈子再也不要和她相见。如今毫无准备之下,刘玉锦猛然见到活着喘气的卫佳音,怎么不吓一大跳。 卫佳音笑吟吟地站起來,朝刘玉锦盈盈行礼,道:“许久不见了,锦娘,你可还认得出我。” 刘玉锦差点脱口道你就算变成狗屎我也认得,又猛然想到如今她已不在蕲州女学书院里,而是在长安城的大明宫中,在座的不是公主就是贵女,不雅的话怎么能出口。 她憋了憋,努力回忆着平日丹菲乔装的样子,也浅笑着回了一礼,道:“怎么会不记得。音娘别來无恙。” “你们认得。”郑女郎惊讶。 卫佳音笑道:“我也在蕲州长大的呀,和刘女郎是同窗呢。刘女郎家可是蕲州首富,刘记里的胭脂水粉和绫罗绸缎,可是全蕲州最好的。” 众女一听刘玉锦是商户之女,看她的眼神顿时变了。郑女郎明显不如先前殷勤,那清高才女杨女郎更是面露鄙夷之色。长宁一想到先前自己还与这商人女称道姊妹,脸色顿时黑如玄坛,心里又气卫佳音不识好歹,让她也跟着丢脸。 “同窗。”旁边一位一直沒出声的女郎忽然柔柔地开了口,道,“这么说來,你们一同念女学了。刘家公虽是商人,见识却不浅薄,把女儿当男儿般教养呢。” 刘玉锦见有人帮自己解围,忙道:“家父最仰慕文人,只恨自己无才,便督促我进学。我家中无兄弟,可不是当半个儿子教养么。” 皇家几个公主都是被教养得比男子还要能干几分,长宁听了,神色才缓了一些,不过也不打算再和刘玉锦交谈。另外两个被家中娇养的郑娘子和杨娘子不屑地笑了笑,凑一起议论起新诗來,也不再理睬刘玉锦。 刘玉锦也不在乎,只端正地朝那位替她解围的娘子行了一礼。那个娘子正是二八年华,一张小圆脸,肤色略有些暗黄,眉目倒是清清秀秀的,只是在这一群清艳明丽的女孩子中,十分不起眼。她穿着撒银青罗裙,藕丝白纱衫儿,发间别着一朵粉白芍药,一身素雅,只有披着的秋香色撒金帔子颜色鲜亮些。 “这是孔家女郎。”卫佳音简单道。 孔女郎可是卫佳音争夺太子妃宝座的劲敌,却是这么一副清淡寡妇样,走到哪里都端庄自持,好似一尊菩萨似的。卫佳音仗着太子喜爱,试探过她,她也无动于衷。杨女郎是高傲在面子上,孔女郎却是高傲在了骨子里。偏偏韦皇后极爱她这份气定神闲,更喜欢她的姓氏,连着太子虽然不喜她刻板,也总待她格外敬重些,倒显得卫佳音是邪佞小人了。 刘玉锦早得舅母王氏提点,知道这两人的恩怨。卫佳音的仇人,那便是她刘玉锦的朋友。于是她立刻笑容满面地挨着孔华珍坐下,同她说起话來。 孔华珍其实心里也瞧不起商人之女,不过家教使然,依旧待刘玉锦以礼。 “我都坐腻了。”长宁忽然站起來,道,“昨日看到池边有几朵荷花开得不错,今日就去把它们折回來插瓶吧。” 公主这么一提议,众人自然依附。于是宫婢内侍急忙张罗好小船,护送着长宁和几个女郎上船游太液池。 长宁叫着孔华珍陪在身边,坐在船舷边看宫婢折荷花。郑、杨二女紧跟在旁边。刘玉锦无人理会,她也不在意,坐在船尾拿着一个莲蓬拨水玩。 “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呢,怎么这般形单影只。”一声奚落传來。 刘玉锦不耐烦地抬头扫了一眼,道:“听闻卫女郎就要晋封东宫正妃了,作为旧友,我提前道贺。到那日,我必然备足厚礼去东宫给你庆贺。” 卫佳音正担心自己戴不上那顶凤冠,听刘玉锦这么一奚落,终于撕破了脸,恶狠狠道:“别以为你们做的事我不知道。什么段家五娘。段宁江死了都烧成灰了。曹丹菲胆大包天,竟然敢冒充官宦之女。你知情不报,当论同谋论处。” “那你去揭发呀。”刘玉锦一甩莲蓬,溅得卫佳音一脸水珠,“你这就去和长宁公主说,如今那个在掖庭里关着的段五娘是假的。你去和太子说,和皇后说呀,” 卫佳音连连后退,恨那水珠花了自己脸上的粉,更恨这刘玉锦跟着曹丹菲混久了,脑子也比以前狡诈了许多。 “我才不去说呢,”卫佳音冷笑,“曹丹菲当初见死不救,现在活该在掖庭里为奴为婢做苦役,累死她活该。叫她贪图富贵,冒充什么官家女郎,如今可是作茧自缚。这就是报应,” 刘玉锦狠狠咬牙,道:“你这是非不分、自私无义的小人。阿菲所做是为了家国大义,你这只知道谄媚**男人的贱奴,比平康坊的娘子都不如,还把仇人当亲爱來讨好,你自己好生想想,你那弟妹到底是死于谁之手。” 卫佳音的弟妹死于高安郡王韦钟之手,她自己如今却來勾搭魅惑韦家女人生的太子,可不是仇亲不分么。 刘玉锦冷笑:“所以,你少再拿你弟妹之死做文章。你才不在乎他们死活,你不过是想攀高枝,做太子妃罢了。” 卫佳音面色紫胀,道:“太子是太子,同……有何关系。你不过看着羡慕罢了。你这商户女,别说王孙公侯,便是普通读书人家,都嫁不进呢,” “羡慕。”刘玉锦嗤笑,“别说我压根儿就不像你这般爱慕权贵虚荣。就说这个凤凰蛋,现在也还沒落到你怀中,你得意个什么。等你真的凤冠霞披做了太子妃,再來讥笑我不迟,” 刘玉锦自受丹菲严格**后,口齿伶俐了百倍不止。卫佳音轻敌,招架不住,气得败走。刘玉锦和卫佳音打了六、七年的口水仗,今日终于凭借自己之力大胜,乐不可支,剥了莲子打水花玩。 长宁摘了一篮子荷花莲蓬,终于叫人把船撑回岸。一个女史正在岸上等着,道襄城大长公主已要出宫,就等郡君了。 “郡君。”长宁挑眉,“哪里來的郡君。” 女史笑道:“皇后怜惜刘女郎命运多舛,又念大长公主老年重得爱孙,是喜事一桩,特封了刘女郎为云安郡君,食邑三百。” 众人都吃了一惊,刘玉锦更是错愕不已。怎么她游了一个湖,就成了个四品诰命。她虽然是公主的外孙女,可是出身论父,却很是低贱。皇后此举,倒是给她大大地抬高了身份,将來交际应酬和婚嫁都不愁了。可是,好端端的,为何要这般抬举她。襄城大长公主的面子竟然如此大。 刘玉锦匆匆告辞后,长宁也沒了游乐的兴趣,动身回含凉殿去见皇后。 卫佳音帮她拖着占湿了水的袖摆,借此机会紧紧跟在她身后,道:“刘女郎真是好命,商人之女,却能平白得个郡君当。” 长宁最讨厌被人提醒有个商人做亲戚,不耐烦道:“就一个又土又酸,浑身铜臭的小娘,提她作甚。” “是我多嘴了。”卫佳音忙赔笑道,“只听闻她是随着段家五娘一起逃难來京的呢,想來一路也不容易。” 长宁一听段家五娘,耳朵就立刻伸长了一截。崔熙俊为段五娘冒险逗留北地,寻寻觅觅,回來后还曾救过在山林里走失的段五娘之事,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崔熙俊为人清冷肃穆,寡言少语,虽然从不失礼,可也从沒见他对谁上过心。唯独这个段五娘,三番五次让崔熙俊破例。长宁怎么能不把段五娘当劲敌。 “她同段五娘很熟。” 卫佳音见长宁果真上钩,得意笑道:“段五娘当初可是刺史之女,怎会同一个商人之女结交。便是一起念书,都觉得是羞辱了。” 长宁终于拿正眼看了刘玉锦,问道:“说起來,你也同段五娘相识多年。她这人如何。” 卫佳音道:“段五娘那时是刺史之女,是蕲州城里身份最贵重的女子,我们无人不对她恭敬追捧。不过她总能让人觉得温婉贤淑,端庄知礼。” 那便是个富有心机的女子了。难怪把四郎迷惑得团团转。 “那她同……”长宁咬了咬唇,“同崔郎……可亲厚,” 卫佳音笑了笑,道:“可亲厚着哩,崔四郎在蕲州时,总和她同进同出,一起骑马上香,游街看戏耍什么的。那时候她还道将來要嫁崔四郎呢,” 长宁顿时拧断了手里的荷花茎。 “真是……不知廉耻,” “蕲州地处荒蛮,风气不开化,于礼教之事,不大讲究。”卫佳音添油加火,“我阿爹管教得严,不过段五娘甚是受宠,与旁的郎君一道骑马出游什么的是寻常呢。我在蕲州也见过崔郎一面,他还笑夸段五娘好爽气。” “狐媚妖孽惯会迷惑人心,”长宁狠狠道,“这段五娘如今可随家人收在掖庭里的,呵,我可要看看,她如今做了贱奴,还如何爽气法,” 卫佳音大功告成,含笑不语。 走在后面不远的三个女郎也断断续续地把这段话听了,全都神色肃穆,各怀心思。孔华珍更是对着卫佳音的背影露出厌恶鄙夷之色。 四个女郎把长宁送回含凉殿,向韦皇后行礼告辞。 长宁丢了手里的荷花,扑到母亲怀里,道:“阿娘怎么封了个商人贱女做郡君,徒惹宗亲百官命妇们笑话。” “你知什么,”韦皇后点着女儿的额头,“你可知之前你襄城姑婆來求我何事,” “何事,” “她想求我把段家五娘放出掖庭去呢。” “什么,”长宁大叫,跳了起來,“怎么又是这个贱奴,” 韦皇后只当长宁是为着段家搜罗的高安郡王的罪证之事恼怒,点头道:“我当然不能同意。这贱奴手段非同一般,我怎能放虎归山。但是你姑婆求到我跟前,我总得给个说法,于是就拿个郡君头衔,换你姑婆作罢。” “姑婆同意了,” “自然。”韦皇后道,“你弟弟已是太子,她何必与我们韦家为敌,况且她一贯与泰平不合,自然也不太想帮着他们。” 长宁放下心來,又握拳咬牙道:“我可绝不能放过段家那贱奴,” “你阿爹看着呢,可不能弄死了她。”韦皇后道,“抄了段家,阿爹就已极不满了。要是段家人死在掖庭,可不就说明我们做贼心虚么,况且为着段五娘,听闻崔熙俊和李崇也闹了不愉快,怪他沒有护住段家呢。”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长宁更是妒火中烧,“我要教她后悔勾引四郎,” “你说什么呢,”韦皇后叱道,“你都要定亲嫁人了,还惦记着崔家那小子,养你这么大,倒是为个男人就丢魂失魄,沒了章法。怎么不学学你安乐姐姐,” “便是我嫁人了,崔郎也只能是我的,谁也不能得到他,”长宁咬牙切齿,眼里满是狠辣歹毒之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崔郎探望 过了夏至后,天气一日比一日热。宫婢住的平房不通风,晒了一日后,到了晚上便如蒸笼一般。 八娘最怕热,晚上总要热醒几次,还长了一身痱子。丹菲觉浅,每次被她翻身惊醒了,就拿着扇子给她扇风,哄她继续睡。后來又花了些铜钱,求太医院的人给了一些治痱子的药粉,每日给八娘擦身。 杨六娘在一旁看着极羡慕,道:“我若有你这样一个姐姐就好了。” 杨三娘如今在洗衣所里日日吃苦,回來后就把杨六娘指使得团团转,动辄责骂。她们俩本就不深的姊妹亲情,早在这一点点的冷酷刻薄中消磨光了。杨六娘如今还不肯撕破脸,也不过心存着一丝念想,盼着有朝一日杨家平反,她们能出去。到那时候,她还得在嫡母和姐姐手下过活。 听八娘说,那个裴娘子在染织所里负责洗染好的布,也吃尽了苦头。倒是八娘,做了几日体力活后,就因为机灵记性好,被分去学调染料和扎布,轻松了许多。后來姚氏从掖庭那边托人來传话,说七郎进了皮影戏班子,她则去伺候一个当红的歌姬,都是轻松活儿。 不止这母子三人,丹菲如今也不洗衣了,专门做缝补和分衣,也是人人羡慕。 倒这份上,丹菲还猜不出來有人在宫外照顾她们母子,她就是个笨蛋了。至于那人是谁,丹菲心里也大致有个数。只是她如今什么都不能表示,只有安分守己地得过一日算一日。 洗衣所因为每日要去宫中各处收脏衣,送净衣,到处走动大交道,所以消息十分灵通。且有一位王女史的对食是采购内侍,经常出宫,最清楚宫外的动静。这里是皇宫最底层,都是低贱的宫婢,天高皇帝远,言论也自由许多。缝补这活清闲,女人们在一起总爱聊些风言风语和权贵们的家长里短。 丹菲在这里做了一个月的活,把古往今來的各朝后宫的传奇故事都听了个八成。那些后妃兴衰史、美人上位记,以及各种各样的争宠邀幸、争风吃醋的桥段,是女史们最爱反复说的。尤其是本朝中,几位知名后妃的生平事迹,以及当今王公权臣的家族背景、姻亲关系,她都耳熟能详了。 也正因如此,丹菲即使身处掖庭,也依旧能知道外界的消息。 比如北地接连大捷,瓦茨已经被赶出了国界。只是朝廷决定乘胜追击,一举灭了瓦茨,安定草原。所以张龄玉将军继续率军北上,不抓获瓦茨大汗不罢休。此战之中,许多年轻骁勇的将士一战成名,更给深闺中人凭添了许多遐思。 丹菲总想,这些年轻将士中,应该就有段义云。 段老夫人下葬后,段家大房就举家迁往流放之地,但是段二娘因为定了亲,留了下來,住在一个叔伯家中。郑家讲信誉,重承诺,并未退婚。只是她要守祖母的一年孝,婚期只得延后了。就算郑家悔婚,段二娘凭借那份嫁妆,应该也能另嫁个体面的乡绅人家。 算起來,段家两房几十口人,也就段二娘一人命最好。自幼受宠,金枝玉叶,家族落难了,她都还能抽身离去。 “段娘子,”王女史唤道,“你把手里的活放一放。今日陈婆子病了,你來顶替她,跟着我去送净衣吧。” 送净衣,就是把浆洗好的衣服给各宫送去。做和活儿可以在各宫之中走动,多结交些人。丹菲自然乐意,主动帮着把那些衣服搬到驴车上,然后甩着鞭子,赶着毛驴出了洗衣所。 她们走的是皇宫外围地夹道,并不能入宫苑,只能在各宫殿后门停歇,然后把衣服传递进去。上殿的宫婢衣容都比她们这些粗使宫人精致许多,连个跑腿的小宫婢都穿着罗裙,头戴金钗,手伸出來十指白嫩纤细,远不是丹菲她们这些粗使宫婢可比的。 王女史对皇宫了如指掌,每到一处都与丹菲如数家珍。住着哪位妃子,娘家何人,生育了什么皇子公主,有些什么特别之处。今上的后宫不算庞大,也有嫔妃二十來个,更有几个來自东瀛和高丽的美人。 “那东瀛來的千代姬娘家在东瀛是氏族大名,生纤细如柳,有掌中起舞之态,当年甚得圣上宠爱。后來高丽人献了闵姬进來。闵姬是高丽国王妃之妹,肤白如雪,柔若无骨,又因不懂汉话,时常因想家而哀愁落泪,楚楚可怜,连皇后都颇喜欢她。圣上这两年都极宠闵妃,封了她做美人。那千代姬则仍是宝林。本都说这东瀛女输给了高丽女,哪里想到前阵子千代姬忽然有了身孕。圣上刚失了废太子,听了这消息极高兴,就把千代姬也升为了美人。” 丹菲笑道:“那等这东瀛美人生育了皇子,怕不是就要由世妇升做嫔了。” 王女史摇头,道:“就算都是世家之女,也不过是番邦献女,做个世妇已足够尊荣,哪里会再抬举。也是千代姬命好,立了新太子后才有孕。不然你看她这孩儿生不生得下來。” 两人一路说着后宫嫔妃的闲话,转到了东南面的内侍别院。出來接衣服的小内侍认得王女史,笑眯眯道:“许给事先前还同我们道娘子该來了呢。” 这许给事,就是王女史结的对食。因过了明路,大家口头上也就沒什么忌讳。 王女史笑问:“那浑人在做什么。” 小内侍道:“许给事中午喝了些酒,还在侧室里未起呢。娘子可要去看看。” “当值怎好喝酒。”王女史发气,对丹菲道,“我去看看那浑人。你在这里等等。” 丹菲应下。王女史随即怒气冲冲地提着裙子走了。 小内侍一脸笑容地过來请丹菲,道:“小娘子辛苦了,随某去侧厅里喝杯冰镇果茶可好。” 丹菲本也又累又渴,跟着小内侍进了院子。侧厅四面的帘子都卷了起來,穿堂风极清凉,果茶又冰爽可口。丹菲端着瓷杯倚着柱子站着,眺望远处的巍峨宫殿,忍不住长长出了一口气。她是真的许久沒有享受过如此悠闲了。 风吹得竹帘上的朱红璎珞不住摆动,忽而有一个人影投在丹菲身旁的席垫上。因为沒有听到脚步声,也不知道那人已经來了多久。 丹菲蓦然转过头,就见崔熙俊站在不远处。一身墨蓝箭袖劲装,紫玉腰带,马靴将修长笔直的小腿紧紧包裹住,衬得整个人俊美挺拔,如琼枝玉树一般。 这身姿气度,若是出现在长安大街上,必定会引得大媳妇小娘子们纷纷侧目含笑抛媚眼,争相丢绣帕。放在这里,却只生生挨了好几记白眼。 丹菲一见是崔熙俊,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浑身炸毛,低声喝道:“你怎么來了。不对,你怎么进來了。崔家也被抄了。” 这里是内侍所,官宦子弟即使被沒入掖庭,也沒有净身做内侍的。崔熙俊听明白丹菲话里的含义,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努力板着脸作严肃状,道:“崔家还好着呢。我只是过來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看我还够不够凄惨。”丹菲讥笑,飞挑过來的目光就如刀一样,唰唰地钉在男人身上。 崔熙俊被她的目光戳得一身窟窿,硬着头皮,柔声道:“我已经托了人照拂你们母子,你要有什么困难,都可告诉我。” “千万别哟。”丹菲扯着嘴角,“当初你信誓旦旦说能保住段家,结果我们就落到如今田地。你要再说照拂我们,怕明日我们母子就被拖去菜市口了。我们现在是贱籍宫婢,命不值钱,可也想多活几日呢。” 崔熙俊隐隐头疼。少女疏远戒备,充满置疑的目光更是让他心中发凉。不过相比不被信任的尴尬,女孩清瘦的面孔和倔强的姿态,更让怜悯和愧疚占据了上风。胸口似乎压着巨石一般沉重,酸涩的苦楚让口舌都变得笨拙了起來。 “段家之事,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崔熙俊斟字酌句道,“我现在无法向你具体解释朝政风云变幻是为何物,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段家如今之罪,必不会白受。” 丹菲目光深邃地注视了崔熙俊片刻,忽而嗤笑起來,“说的都快赶上唱的了。我沒那么无知,我知道段家是被人利用了。那人或许不是你,可你与他妥协了,所以在我看來,你同那人都是一丘之貉。” 崔熙俊深吸了一口气,想朝女孩走近些,又怕冒犯了她,只好忍着,道:“你不信任我,我不怪你。只是我照顾你,是我的责任。” “你爱照顾不照顾,只别给我惹麻烦就是。”丹菲不耐烦地挥手,“只是像这种进宫來见我的事,太过冒险,求你不要再做了。你姓崔,又不姓段。段家的事其实与你关系不大,你也用不着一副把天下苍生当作己任的姿态。你累,我看着更累。段家的事,我不怪你。你走吧。” 说罢,她放下瓷杯,朝门口走去。 崔熙俊侧迈了一步,伸手拦她,道:“我看了你留给我的竹签了。” 丹菲止步,瞟了他一眼,“你知道了。” 崔熙俊点了点头。 丹菲那日说得那么明白,他要听不懂,才真是白痴了。他见了李崇后,夜里又亲自翻墙进了段家院子,从假山旁的石榴树下摸到了一根埋在碎草枯叶里的竹签。丹菲用刀在上面刻了几个字:“兄未亡,北地投军”。 “我已经毁了竹签,当即就悄悄派人北上去打探他的消息。你不想知道吗。” 崔熙俊成功地唤起了丹菲的兴趣,挽留住了她的脚步。少女一扫嫌恶的表情,又欢喜又期盼地瞪着大眼睛瞧着崔熙俊,道:“如何。” 崔熙俊沒由來地觉得一阵酸,又有些后悔,磨了磨牙,才道:“他已投在张将军旗下,化名文默,想是从了母姓。之前两场仗中都他立下不小功勋,先是升了从七品的武骑尉,最近又升为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张将军等人都极欣赏他。” 丹菲一抿嘴,露出一个明媚的笑來,“照这迁升法儿,等这场仗打完,怕是能得个将军当了。老天保佑段家。佛祖在上,明眼看着呢。” 她在屋里转了个身,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满脸的欢喜掩不住,照得清秀明丽的面孔都在发光。 她乐完了,才见崔熙俊正怔怔地望着她,一双幽黑沉静的眸子里蕴着清光。 丹菲回过神來,咳了咳掩饰尴尬,道:“还有什么吗。” 崔熙俊慢慢垂下眼帘,别开了脸,道:“暂时沒了。若是以后还有消息,我……再來告诉你。” 他用的询问的语气,不确定地看向丹菲。 女孩灵动地双眼在他脸上扫了扫,终于点了点头,“好吧。就是别让人见着的好。” “无妨。”崔熙俊微微笑了一下,“我有腰牌,可以出入内侍所。” 丹菲见惯了崔熙俊傲慢冷峻的姿态,也见多了他各种冷嘲热讽的笑,今日忽然见他竟然面带柔情地笑了,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怎么了。”崔熙俊问。 丹菲皱褶脸,摇头道:“沒什么……你还不走么。” 崔熙俊面色僵了僵,近乎无声地叹了一声,“我这就走。你若有难处,受了什么欺负,就……” “少操心了。”丹菲摆手,“寻常人也占不了我的便宜。若非我自己愿意伏低做小,也不会混到这地方來。” 崔熙俊早卫佳音那里知道这女孩是猎户之女,可是自从认识以來,就见她温婉秀雅,直到现在才从她身上看到一股果断霸气,甚至还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匪气。 他情不自禁地又笑了笑,提点道:“这里是皇宫,多的是权势比你大的人,你不要把凡事想得太轻松。” “我怎么会那么傻,去以卵击石。”丹菲吃吃笑了笑,“我在山里遇过狼群,猎过足有我两倍大的野猪,甚至还帮着我阿爹杀过黑熊。我知道怎么和那些强劲野蛮的敌人周旋。纵使不能将他们一击毙命,自己保命还是足够的。你有多的精力,就赶快想个法子,把我们母子从这地方弄出去吧。” 崔熙俊啼笑皆非地牵扯了一下嘴角,拱手道:“我记住了,菲娘放心。” 丹菲一愣,然后才哦了一声,“你知道我的名字呀。” “卫女郎说过,我便记住了。放心,我不会再这样唤你……” “无妨。”丹菲忽然苦涩地笑了笑,“自阿锦走后,已许久沒人这么唤过我了。我都快忘了自己原本叫什么了。” 崔熙俊握着的手掌时松开,半晌才低声道:“那,无人时,我便也这么唤你。” 丹菲也说不清自己是乐意还是不乐意,看着崔熙俊那双,忽然有些烦躁,嘟囔道:“真该走了。我也该走了。” 崔熙俊苦笑了一下,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 等他走了后,先前引路的小内侍溜了进來,道:“娘子该回去了,王女史已经在门口等着你了。” 丹菲急忙收回了心,跟着小内侍匆匆朝外走。 小内侍边走边小声道:“崔郎与小奴家有恩,小奴也受崔郎照拂,听凭他吩咐。小娘子今后会经常來送衣,有事就可让小奴传话。” 丹菲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塞过去。小内侍却推了回來,道:“崔郎已打赏过了。娘子在洗衣所不容易,留着打点别人吧。” 丹菲听着,忽然有点觉得,自己方才对崔熙俊,是不是太不假辞色了些呢。 从那日后,丹菲每隔一日,就会同王女史一起去送净衣。崔熙俊到底要守孝,沒有再进宫來招摇,只是托小内侍给丹菲送了一根银扁簪。银簪样式朴素,刻着万字符,最适合丹菲这样戴孝之人配戴,并不逾规。 丹菲是惯用弓刀之人,拿着簪子摆弄了一下,就发现了上面的机关。她按下那颗半嵌着的珍珠,轻轻一拔,就将簪子一分为二。一边是刀鞘,一边则是一把大半个手掌长的小匕首。 丹菲拿着匕首在旁边一块木头上一削,立刻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匕首这么小,做到如此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崔郎要娘子保重自己。”小内侍见了丹菲试刀的手法,其实心里也暗暗惊奇,想不到官宦女子还有这样利落的身手。 丹菲极喜欢这个簪匕,连带着心里对崔熙俊的好感都提升了几分。 很快就到了八月初二,是每旬宫人见宫外亲人的时候。段家二房全在掖庭,也得了机会聚在一起,吃了一顿简陋的便饭。 一月未见,姚氏苍老了几分,七郎却是长高了不少。 “有个在曲坊里弹琴写词的琴师,颇有几分才学,教坊里许多孩子都跟着他念书,我便也把七郎送了去。”姚氏道,“我总相信咱们有朝一日能从这里出去,不能耽搁了七郎进学。将來这个家,还需要他撑起來才是。” 丹菲想到如今已是六品武将的段义云,心里也对离开掖庭充满了希望。她依旧将段义云视作天神。段义云说了能做到,他就一定能做到。 至于崔家那个老四……丹菲摇了摇头,把那张漂亮的面孔自脑海里扫了出去。 崔熙俊这人,自幼养尊处优,顺风逐水,日子过得花好月圆。于是他看似冷酷,其实反而有些心慈手软,处处留有余地,不够狠辣。 说起來,他和当初的段义云何其相似。 段义云因家破人亡、身败名裂而幡然醒悟。崔熙俊呢。他改变的契机在哪里。 姚氏知道丹菲将八娘照顾得很好,放心地带着七郎回了教坊。丹菲送了她到宫门,折返回院子的时候,迎面和一个人撞在了一处。丹菲反应灵活,下意识就稳住了下盘,对方却是差点跌了一个大跟头。 “抱歉,可伤着了。”丹菲扶了扶,才发现这人正是那个姓朱的侍郎娘子。 朱娘子慌乱地推开了丹菲,匆匆看她一眼,就埋头走了。 “什么人。撞了人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八娘抱怨道。 “许是有事吧。”丹菲望了一眼朱娘子的背影,抬脚迈进了院子里。 杨家两个女孩也回了院子,杨三娘又在对杨六娘骂骂咧咧。她如今在洗衣所里做久了,沾染了那些苦役婆子的粗鄙之气,骂起人來已无名门闺秀的半点风采。杨六娘双目通红,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辩解。 八娘看不过去,借口要打水,把杨六娘拉走了,问:“你姐姐今日又是怎么了。好端端地见亲人,干吗还这样。” 杨六娘咬牙哼道:“她去了就拉着母亲一番哭诉,说我不照顾她。母亲和几个嫂子就将我斥责了一通。我辩解了几句,反而被骂得更凶。” “你母亲真是狠心。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般。”八娘叹气,忽然想到自己的母亲姚氏待五姐也远不如待自己好。当初她们被关起來时,姚氏就迁怒责骂过五姐。 想到此,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五姐也不容易呢。” 杨六娘知道段家这个夫人是继母,明白八娘的意思,道:“可你们姊妹情深,我看着都羡慕得紧呢。” 八娘笑道:“我五姐虽然沉默寡言,可人极好的。若沒她,我和我娘我弟弟怕早就已经饿死了……” 这边两个女孩正谈着心,丹菲则回了房。她刚要上床榻休息一下,忽然顿住。 有人动过她的床铺。 丹菲能够从折断的树叶、空气中的气息和水坑中的足迹來追踪猎物,所以即使那人做得再小心,把被褥归位得再整齐,丹菲也能从细微之中察觉出异状來。 屋中只有两三个宫婢聚在一起说话。丹菲背对着她们,小心而敏捷地将床铺搜了一遍,不出所料地从枕头夹层中摸出一块不属于自己的白玉环出來。 就着时,外面突然传來一声喧闹,似有一群人闯进了院子里。一个内侍尖着嗓子道:“诸人立即到庭院中集合,违者按行窃论处。” 整个院子顿时炸开了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进入内廷 闯入院中的内侍和女官都凶神恶煞,好似活阎王一般。小内侍三下五除二,就将宫婢们如赶鸡一般全都赶到了院中。女孩子们惶恐不安地挤作一堆,大气都不敢出。丹菲搂着八娘站在角落里,冷眼看着。 黄女史得到消息,匆匆赶來,气急败坏道:“孙女史,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姓孙的女史拦下她,道:“宫中有贵人失了宝物,特让内侍们來搜查。” 黄女史嗤道:“我院中的宫婢,平日不是洗衣就是倒恭桶,连掖庭都沒出过,如何去宫中行窃。” “即便不行窃,也保不了和贼人沟通,帮着窝藏赃物。” 黄女史气极,也明白过來院中不知道哪个宫婢得罪了贵人,人家要寻个借口來整治她呢。黄女史自己也不过是个沒品级的小女官,管不了事,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内侍如豺狼一般冲进了屋中,里面顿时响起翻箱倒柜之声。 宫婢们听得瑟瑟发抖,人人面色发白,恐慌不安。 过了半晌,内侍们从屋中退了出來。一个内侍与那孙女史附耳说了几句。 “沒找到。”孙女史皱眉,忽然伸手指向院中的这群宫婢,道:“你们,挨个过來搜身。” 众人一惊。不待她们反应过來,两个训练有素的高壮宫婢就冲了过來,就近抓着一个宫婢拖进了屋里去。 “不是我。”那宫婢吓得直叫,随即就被孙女史甩了两个耳光。 “不让搜身,就当你偷了东西。” “我沒有。”宫婢惊呼,只得被拉进屋里搜身。 过了片刻,她才红着脸抹泪出來,却是松了口气,逃过一劫的样子。 女孩子们见了她的教训,都不敢再哭闹,挨个乖乖地进去被搜身。轮到丹菲的时候,她也同旁人一样温顺老实。进了屋后,低头顺眉,半个字都不说。 “叫什么名字。”孙女史问道。 丹菲答道:“回娘子的话,奴叫段宁江。” 孙女史的两道目光立刻就如火炬一般,直直朝她照过來。这正印证了丹菲心中的猜测。今日之事,果真是有人针对自己。 她不动声色,做出一副温顺怯懦的模样,女史叫她解衣就解衣。 孙女史不但叫手下宫婢把她衣服搜了一遍,还把她的发髻也拆了,全身从上到下都搜了个彻底。丹菲心里其实也又恼又羞,气红了脸,只好一个劲把头低着,做害羞状。 孙女史忙活了半晌,一无所后,也气得满脸通红。明明说好了会在这个段宁江的床铺里搜出那块玉,却是连枕头被子都拆开了依旧什么都沒找到。莫非那人沒有将东西放好。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孙女史气不打一处來,又无理由留下丹菲,只好挥手将她赶走了。 等到把所有宫婢都搜过一圈后,传说中的那个宝物依旧沒有找到。 黄女士冷笑道:“既然我们这里沒有,孙女史不妨去别的院子悄悄。眼看天色暗了,就要关闭宫门了,你还得回去向贵人交差不是。” 孙女史气得甩袖子,越过人群狠狠瞪了丹菲一眼,带着手下宫婢和内侍怒气冲冲地走了。 丹菲从始至终都沒抬头,听到她们远去的脚步声,才松了口气。这时她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手掌里也被指甲掐出四个深深的印记。 说不惶恐也是骗人的。崔景钰当初提醒她的话,她口头不屑,其实也是听进了心里的。皇宫中的贵人皆是权力滔天之辈,她又是掖庭中最卑微的粗使宫婢,任上面的人随便动动手指,就可以把她当蚂蚁一样摁死。 今日她是逃过一劫,也是因为对方太笨,藏起來的东西被她发现了。若她们下次吸取教训,翻东西的时候硬塞点什么珠宝说是她偷的,她也一点辩解之法都沒有。 “今日之事,不得妄议。”黄女史道,“我也不知你们中谁得罪了贵人,我也不想知道。将來若有什么不测,也不用來求我救你们。我也救不了。好了,都散了吧。” 说罢,长叹一声离去。 丹菲带着八娘回屋,眼角扫见朱娘子正失魂落魄地呆站在原地。似乎察觉到丹菲的目光,朱娘子受惊般望了过來,随后逃似的奔进了她所住的西厢房中。 丹菲她们屋里自然也是遍地狼藉,如同进了贼一般。被褥衣物更是被翻得到处都是,许多人的枕头都被划烂开來。女孩子们总有些私房和钗环,也丢失了不少,众人怨声载道,气得直哭,可又无可奈何,只好寻來针线缝补。 “也不知丢了什么东西,居然想到來我们这些粗使宫婢处寻找。”八娘抱怨着,“若真丢了东西,不该是身边人嫌疑最大吗。” “你沒听黄女史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上面有人故意栽赃呢。”杨六娘道,“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行窃销赃可是重罪,按照宫规,可少不了要挨一顿板子呢。” 丹菲的被褥枕头被划得最烂,显然那群人在她这里下了大力气。她一直忙到快熄灯,才把枕头勉强缝补好。此时屋中众人都已经睡下。丹菲取來马桶,装作要解手,转去屏风后。 从屏风缝隙中留意了一下动静,丹菲才揭开了马桶盖子。她一手捏鼻子,一手捏着别在桶沿上的一根不起眼的灰色细绳,轻轻一提,一块白玉环就被拎了起來。 白日里那些人翻箱倒柜,却果真沒有一人想到來检查一下马桶。丹菲此招押对了宝。 丹菲随即拿草纸把白玉环包起來,塞进怀里,又拿了衣服水盆,去院角的澡房冲凉。她把自己连同那个玉环都洗了个干净。 这块白玉质地温润无暇,雕刻着精美的喜上梅梢纹样,显然是女子配戴之物。喜鹊爪下有一个字。丹菲凭借着昏暗的烛光看了看,似乎是个“宁”字。 丹菲拿着这块玉环,像是握着一块烫手山芋。院子就那么大,她不论把这玉佩藏哪里,都不够保险。万一被人发现,必然又要掀起一阵纠纷。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可是显然是位高权重之人。对方要再害她,总能寻着法子。沒有千年防贼的,她到时候还能如今天这般好运吗。 丹菲握着玉佩,翻來覆去睡不着,想着处理方法。忽然头顶的瓦片一阵乱响,传來猫儿打架的嚎叫声音。 屋中有几个宫婢被吵醒,翻了个身,嘴里嘟囔地骂着。丹菲望着黑漆漆的房梁,耳边听着猫儿撕打的响声,脑子里却是忽然一亮。 彩釉茶盏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宫人都惊得瑟缩了一下,唯有尚宫娘子马氏面色从容,招來宫婢打扫。 卫佳音扶着长宁的胳膊,则劝道:“公主息怒,休要为个贱婢伤了身子。” 长宁公主望着跪在堂下的几个女官,气不打一处來,训斥道:“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养你们有何用。还不如也去净房倒夜桶算了。况且,你们搜不出东西,也不知道捏造点罪状,竟然就这么放过了她。枉费花了这么多心思,竟然连个水花都打不起,真是废物犹不如。” 孙女史不住磕头,道:“公主息怒。奴婢们未得公主授意,不敢擅专。” 长宁怒道:“枉费你们都是宫中老人,浸淫权术多年,连个栽赃的手法都玩不转。” 孙女史忙道:“奴原是打算冲进屋里将她抓个现行的,哪里想到我们一进院子,她就跑出來了。那东西也不知道被她藏在了何处……” “废物。”长宁怒骂,“生生叫你们打草惊蛇了。” 孙女史等人纷纷磕头。 这时殿外有女史道:“公主,下头人寻着那块玉环,送了过來了。” 长宁一愣,“在何处寻得的。” 女史面露尴尬,道:“竟然是被一只猫儿叼了去,教巡逻的侍卫看到了,花了番功夫才把猫儿捉住的。玉环还叫猫儿跌坏了一个角呢。” 众人听得,啼笑皆非,面面相觑。长宁看着女史奉上來的玉环,额角胀痛,紧握起了拳头,俏丽的面孔已是沉如玄坛。 “好个段宁江,这一手玩得还真漂亮。” 马尚宫劝道:“公主若想整治一个洗衣所的宫婢,何须耍这么多手段,就叫下人寻她一个小错处,打一顿就行了。” 长宁不屑哼道:“便是打死她,也不过我一时高兴,我却不愿看她死得痛快。钝刀子杀人,活着受折磨,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更何况阿娘叮嘱过,阿爹在看着呢,弄死了她容易,回头辩说起來也麻烦。” 马尚宫道:“公主要整治她,无非也是因着崔四郎。可若让崔四郎知道了,怕是更不喜。” “那要如何办。”长宁焦躁道。 卫佳音出谋划策道:“公主要想整治这段娘子,又想做得漂亮,还不容易。只需要将她调來身边使唤,每日挑她一两个小错处惩罚一番,就能教她日日寝食难安,活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外人看來,却道公主为着崔四郎,格外关照她表妹,反而还要夸您慈悲宽厚呢。” 马尚宫听了,忍不住皱眉瞅了卫佳音一眼,道:“卫女郎休要再怂恿公主了。” “她说得对。”长宁却和卫佳音颇有几分臭味相投,当即喜笑颜开,“放她在掖庭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动起來也不方便。若是放在我宫中,大门一关,她便是叫破嗓子都无人知道。” 马尚宫更加不悦,对卫佳音道:“听闻卫女郎和这段娘子还是自幼相识的好友呢,怎么……” 卫佳音哼道:“尚宫糊涂了,她如今可是罪臣之女,贱籍之人。况且谁说自幼相识之人,就定是好友。我同她不过点头之交罢了。” 长宁深以为然,道:“就按照音娘说的办。她不是还有母亲弟妹也在掖庭吗。亲人捏在我手中,不怕她不从。” 马尚宫见长宁心意已定,不好再说什么。只等卫佳音走后,长宁午睡,她这才悄悄离开了仙居殿,去见了韦皇后,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韦后听。 又道:“公主贵为金枝玉叶,即便整治个宫婢也无可厚非。但是这卫女郎煽风点火,添油加醋,竟是拿些花言巧语引得公主往邪路上走。奴是怕公主太过信任她,将來怕犯下什么错。” 韦皇后揉了揉眉心,道:“都是我将长宁惯坏了。她若像安乐一样,把主意都用在朝堂上也好,却是整日只知儿女情长,被那崔四郎弄得神魂颠倒的。她要整那个段娘子,就随她去吧,你只看着别让她玩过火就行。至于卫家那小妮子……” 韦皇后一声冷笑,“她那点招数,还不够我填眼的呢。真是把皇宫天家想得太简单了,竟然想把公主太子玩弄于股掌。且随她去,看她如何玩火自焚。” 马尚宫得了皇后授意,回了仙居殿,下令将段宁江调上來做个侍奉茶水的宫婢。 丹菲解决了玉环之事后,睡了一个安慰的觉,次日起來,照旧去洗衣所干活。王女史又叫上她一同送净衣,她便顺路去了内侍所一趟。 负责替崔景钰传话的那个小内侍名叫大海,一见了丹菲便道:“娘子,昨日发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你消息倒灵通。”丹菲惊讶。 “掖庭里人多口杂,消息其实传得极快的。昨日闹得那么大,又只搜了你们的院子,类似的事以前时不时也闹一场,大家心里都明白的。娘子无需吩咐,我都会传话给崔郎知道的。就是见娘子沒事,我也好对崔郎有个交代。” 丹菲笑道:“这么机灵,难怪他信任你。” 正说笑着,忽然见杨六娘和一个宫婢结伴寻了过來。见到丹菲,杨六娘上气不接下气地唤道:“五娘,你快回院中一趟,尚宫局來人了。” 丹菲和大海俱是一怔。 “尚宫局來寻我做什么。” 杨六娘喘了几口气,道:“來的是个司簿下面的女史,说是带着旨意來的。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快回去吧。” 丹菲朝大海使了个眼色,大海慎重地点了点头。丹菲告知了王女史一声,留下杨六娘继续帮着她送衣服,自己同那个宫婢匆匆返回院子。 院中的其他宫婢都去上工了,此刻只有黄女史带着两个宫婢,陪同着來提人的司簿所的女史们。丹菲一走进來,众人便唰唰地将数道目光投在了她身上,让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你就是段宁江。”女史打量了丹菲几眼。 “正是奴婢。”丹菲屈膝行礼。 女史道:“因有皇后慈悲,怜你素有孝名,特将你调去仙居殿当值,洒扫庭院,侍奉汤水。你且去收拾一下东西,今日就过去吧。” 丹菲愣了愣,轻声道:“仙居殿是……” “是长宁公主居所。”女史道,“你以后就归了尚仪局,伺候公主起居,定要安分守己、勤劳细心,可知。” 丹菲缓缓地朝着北方跪了下來,磕头道:“奴谢皇后隆恩,谢公主隆恩。” 袖子下的手,却是慢慢得握成了拳。 长宁公主。 玉环上的那个宁字……她昨日怎么沒想到。也是,谁能想到她堂堂一个公主,会來寻一个小宫婢的麻烦。 待到女史离去,丹菲还沒有从地上站起來。黄女史过來亲自把她扶起,拍了拍她膝上的灰尘,道:“你可算熬出头了。这在掖庭里,你这也是升得快的。公主跟前伺候的,就算是沒品级的女史,也比旁处高贵个几分。也许过不了多久,我见了你都要行礼了。” “娘子折煞我了。”丹菲苦笑,“高处不胜寒,风大雨大,我能熬几日还两说。只希望将來最差也能保命就好。” “你倒是个明白人。”黄女史叹气,“长宁公主就快嫁人了,你坚持熬一熬,沒准可以作为陪嫁女官出宫,总比留在掖庭的好。罢了,那边催得急,你快去收拾吧。” 丹菲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等不到和八娘道别了,只好又朝黄女史施礼,道:“待我走后,还有劳娘子多关照一下我妹子。她人小又浮躁,沒人劝导,怕她闯祸。” “我省得。”黄女史点头道。 丹菲强笑了一下,进屋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由两个内侍陪同着,前往仙居殿。 宫婢进出内廷,只能走侧方小门,然而这扇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展现在丹菲眼前的,是一个她无数次构想也无法描述的绚丽繁华的世界。 繁花碧树之后,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宫阙,巍峨的殿堂岿然屹立,俯视着天下苍生。后宫的宫殿和精美的亭台楼阁如宝石一般镶嵌在花团锦簇之中,太液池上烟波浩渺,蓬莱岛上的太液亭映着渐渐西斜的霞光。天鹅野鸭在水中莲间嬉戏,岸边青柳流翠,鸟语花香。远望去,就如人间仙境一般。 丹菲忍不住嘲笑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当年如段府,便觉得段家后花园占地宽广,华美至极。现在看來,段家花园还不如大明宫的一角。 举天下之力奉养之处,果真凝聚着世上最富贵美好的一切。而她这个山野猎户之女,竟然也能有一日站在这块土地上,同帝王后妃们呼吸着同一处空气,赏着同一处风景。 若是父母在天有灵知道了,不知道心中会有何想。 一列内廷宫婢迎面而來,丹菲退至一旁让路。这些宫婢都身穿轻薄罗绮,裙带当风,纱罗曵地,高鬟红妆,钗环叮当,宛如仙女一般,脚步轻盈地走过。 丹菲的目光追随她们而去,目光向上,望见了东宫,忽觉得遥远了许多,似乎已经在云的另一端。 又行了一刻,经过了几处宫殿,内侍终于道:“前方就是仙居殿了。” 只见一座精巧别致的宫殿座落于不远处。那便是长宁公主所居住的地方。 进了仙居殿的宫院,内侍告退,一位女史过來给丹菲引路。丹菲一步步走在汉白玉堆砌的台阶上,看着自己红褐色的布裙扫过洁白的台阶。站在殿门口等候传召时,她举目眺望,麟德殿恢宏壮丽的身影终于整个囊括入眼中。 “公主传段氏觐见。” 丹菲收敛心神,低着头随着宫婢走进了宫殿之中。 殿中东侧,一位年轻的华服美人正坐在榻上,同一位年长的女官在下棋。丹菲朝那年轻女子跪下,磕头行礼,道:“奴婢段氏叩见公主,公主万福。” 长宁手里捏着一枚青色玉棋,朝跪在下方的那个寒酸的身影露出快意的笑。 “起來,抬起脸让我看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投壶取乐 丹菲平静地抬起了头,目光还是注视着身前的织花地毯。 长宁仔细打量着她。经历过抄家的饥饿和掖庭里的劳苦,丹菲始终沒有从面黄肌瘦的状态中恢复过來。如今的她看上去削瘦单薄,又因为衣着简朴,看不出有多美的姿色,不过尚算清秀罢了。 长宁放下心來,想卫佳音定是夸大其词了,便有些漫不经心。 “我常听崔四郎提起你这个表妹。你同家人沒入掖庭,崔郎说起也总要忧心叹气。我同崔郎熟识,便想着照拂你一二。今后你在我这里伺候,自然要比关在掖庭里做苦役好许多。” 长宁真有这么好心,才是太阳打西边出來。八成还不是把她调來身边更好揉搓拿捏罢了。丹菲心里腹诽着,面上带笑,恭敬地磕头,道:“奴谢公主怜悯。公主之恩,奴愿做牛马报答。” 长宁哼笑了一下,道:“今后好生做事就是。我这宫中司茶水的宫婢缺了一人,就由你來担任吧。要做些什么,让素莲说给你听。” 说罢就让丹菲下去了。 素莲是从七品的上殿女典,年约二十出头,生得略有些刻薄相,人也冷淡倨傲。她领着丹菲出了正殿,去了西侧宫婢当值时歇息的厢房,将当值的女官宫婢指认给丹菲知道,然后便叫了司衣的小宫婢带丹菲去沐浴更衣。 丹菲终于换上了上殿宫婢才能穿的天青色罗裙,头上也能多插一支包金茶花簪。上殿宫婢的住所,也比掖庭的粗使宫婢好许多。最低级的宫婢六人住一间,屋子宽敞明亮,床榻独立,被褥干净整齐,还有衣箱妆台等家什。宫婢自有浴房和更衣所,一日三餐有饭菜有蔬果,每人每日还有果露和乳酪等饮品。 待遇如此优渥,却是叫丹菲更加不安。长宁把自己调來,肯定不是让她來享福的。起居上过得舒服,那工事上必定会加倍寻回來才是。 果真不出丹菲所料,她才换好装束,就有宫婢來通告,说公主要去游湖,众女史宫婢随同侍候。 丹菲匆匆去集合,见仪仗队伍已经整合得差不多了。长宁由马尚宫和素莲扶着,缓缓自玉阶上走下,看似无意地扫了丹菲一眼,上了舆轿。 公主出游,哪怕只是去后宫花园里游个湖,也兴师动众,前呼后拥。长宁坐在宫舆上,由人抬着,四个黄裙女史执杖开道,后方则浩浩荡荡地跟了三、四十人。除去负责警卫的内侍,就是抬着屏风帷帐的司仪,捧着披风衣服的司服,端着饮食器皿的司器,抬着书卷的司书,还有就是丹菲她们这些端着瓜果糕点的司茶。 丹菲想到自己当初在段家做女郎时,游花园的时候不过最多带四、五个婢女婆子跟着,她还极不习惯,总把人遣走。如今和长宁一比,更是觉得自己果真是粗人贱命。 到了太液池边,内侍已经准备好了游船。长宁留下一半的人,也不知司茶女典有意还是无意,把新來的丹菲一同带上了船。 幸好丹菲不晕船,皇家的游船也行得极稳,趁着风,一刻过后就行到了水中央,朝蓬莱山而去。 给丹菲领路的宫婢名叫阿姿,也是司茶水的宫婢。阿姿和丹菲同岁,是良家子入宫。因为沒吃过什么苦,为人单纯友善。她同丹菲一起上了船,提点着她如何用银器榨果汁,如何调兑果露。丹菲只看着,还不敢动手。 等到果露做好,丹菲端着糕点,随阿姿一起把饮品点心送去了前舱。长宁看都不看她们俩,就叫她们退下了。 蓬莱岛就如天岛落入凡间一般,岛上植被茂密,花草扶疏,亭台楼阁掩映其中。 码头上已经停了几艘略小些的游船。素莲询问后回來道:“公主,是贤妃带着云安公主,还有沈昭仪、房昭容、闵美人等几位娘子在亭中赏景。” “那我们也去凑个热闹。”长宁逐起身,坐着舆轿摇摇晃晃地上了蓬莱山。 丹菲和宫婢们跟在后面拾阶爬山。这个时候,丹菲强健的身体就显现出好來。此时正快到午时,夏季的烈日当空,台阶又高又长。阿姿她们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丹菲虽然也流了汗,却一脸轻松,脚下生风一般。 丹菲一路登高,望得越远,不但望见了东宫,甚至遥遥望见了含元殿。等到登到了山顶,大半个大明宫尽收眼底。太液池水域广阔,四岸都植青翠杨柳,碧绿树丛之后,屋脊相连的宫阙高阁层峦叠起,似乎无穷无尽地延展向了天边,恢宏浩大,真不愧是天家之所。 到了山上的太液亭,已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宫装少女带着一干女官出來迎长宁,笑道:“姐姐來啦,娘子听得姐姐驾临,便说要好好办一次招待,已经叫御膳房备宴,还请姐姐赏脸。” 这便是贤妃所出的云安公主。 长宁露出高傲笑意,道:“贤妃热情款待,我怎么好推脱。” 云安延长宁进去。亭子内外宫婢环侍,皆着罗绮,头戴金玉,俏丽动人。随着长宁脚步,宫婢们依次屈膝行礼,动作无一不整齐优雅。待进了亭子,几位华服丽人站了起來,笑脸相迎。 站在最前端贵妇年纪不轻了,服饰最为贵重,应当就是尚宫口中的贤妃。长宁对她倒还算尊重,侧身不受她的礼,和她相扶着入席。 其余几个宫妃,年纪从二十來岁到十七、八岁不等,皆容貌秀美俏丽,只有的丰润富贵,有的灵秀清丽,有的妩媚妖娆,有的端庄雅致,真是姹紫嫣红,各有千秋。不但她们自己衣衫如云霓霞光裁剪而成,连身边近侍都穿着名贵锦缎,遍身金玉。 丹菲不留痕迹地打量着这些后妃,心道难怪世人皆想做皇帝,想过过这般神仙生活。 贤妃笑着对长宁道:“昨日给你发帖子,你说不來,今日等我们开席了,你倒过來凑热闹了,倒像是來蹭我一顿饭似的。” 长宁笑道:“原本是觉得天热日头晒,才不肯过來的。沒想呆在宫里更无聊,这才出來走走。娘子难道供不起我这顿饭不成,” “小嘴儿越发机灵了。”贤妃笑着拍了拍长宁,“我们正在玩投壶呢,记得长宁你最擅长这个的,也來玩一把呀。” 长宁道:“可是投壶雅歌,那多沒意思,还不如赌点其他的。” 贤妃呵呵笑:“诸位娘子可当心了,公主这是要來赚嫁妆钱了。” 众人皆笑,连那位据说听不懂汉话的高丽闵美人也捂着了嘴。 “娘子还是一品的后宫夫人哩,张口说钱好生无趣。”长宁挑眉,“咱们今日不赌钱。若是输了,便让自己的宫婢供人取乐一回,可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酷日刑罚 宫中后妃空虚度日,时常聚在一处赌棋戏耍,输了也时常用宫婢替代的。众人并不觉得有何不可,都应了下來。 于是重新摆好了壶,宫婢奉上箭,摇了骰子,沈昭仪轮到第一个。她当即挽起袖子露出皓臂,拿着箭投掷起來。若是中了,众人鼓掌叫好声,若是不中,大家也嘻笑几声。 沈昭仪手气一般,十五支箭只进了四支,笑道:“我怕是要垫底了。” 房昭容道:“我怕比你更不好。”但是却投进了六支,险胜。 随后贤妃等人都投进不少,那个闵美人手气最好,竟然投进了十三支。 贤妃笑着对长宁道:“你这次怕是要输了。” 长宁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然后接了箭來一投,不中。再投,还是不中。接连投了七、八支,居然沒有一支投中的。 贤妃不免有些惊讶。长宁投壶的本事她是知道的,全投进去都不成问題,今日这么这么失常。换成别人,贤妃还会当她在谦让。可是长宁一贯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从來只有别人让她的。 正腹诽着,长宁手里的箭已经投完,竟然只中了三支,比沈昭仪还少一支,是最大的输家。众人顿时都有些惴惴不安,生怕这个素來刁蛮傲慢的公主恼怒。 沒料到长宁拍了拍手,反而嘻嘻笑起來,道:“定是亭子上的风大,才沒中。不过愿赌服输,我可不会赖账。我使出一个宫婢,你们想要些啥,只管吩咐就好。” 说罢,扭头朝身后随后一指,道:“你过來吧。听各位娘子们吩咐。” 被指中的人,自然正是丹菲。 丹菲早在听到长宁提议拿宫婢做赌的时候,都猜到好戏要开场了,所以早就有了准备。不过为了配合一下长宁,她还是作出了一脸忐忑不安的神情,低头走过來,细声细气地行礼。 长宁见了丹菲这么一副小白兔儿似的模样,越发不屑。 众宫妃、公主都是精明通透之人,一看这宫婢柔弱,长宁又明显幸灾乐祸,便明白长宁是在借她们之手,來整治这个宫婢呢。 贤妃立刻朝自己的一个女史使了个眼色,叫上云安公主,起身去更衣。 那女史消息最灵通,借着更衣之际告诉贤妃:“那个宫婢姓段,是段刺史的长女,崔家四郎崔景钰的嫡亲表妹。听闻两人以前差点说亲,崔四郎对这表妹也挺维护的。如今段家沒入掖庭,这段娘子本在洗衣所里做苦役,今日才被长宁公主调到身边。说是替崔四郎照顾表妹,其实依奴看……” 贤妃冷笑:“她打着什么心思,谁看不出來。” 云安不屑姐姐的作为,问:“阿娘,那我们该怎么办。长宁姐姐怕是巴不得我们出难題刁难这个段娘子呢。” “她刻薄寡恩,我们可不要照着学。”贤妃道,“我们随便指派点事便罢了,也少与她争辩。” 母女两人回了席上,闵美人正在给那段娘子指派任务。这高丽美人用着生硬的汉话道:“你就去给我摘一朵荷花來吧。” 亭子在山顶,荷花在山下水边,一來一回,脚程快的也需要一、两刻,更何况此事烈日当空,酷暑难耐,这个活儿虽然不繁重,却是要吃一番苦。 众人看宫婢身材瘦弱,心里都有点替怜悯,却也沒谁开口提她求情。况且闵美人如今在宫里风头不如从前,旁的宫妃也乐意看她落下个苛待宫婢的名声。 丹菲见长宁沒有发话,便屈膝应下,然后动身下山去摘荷花。 她其实并不把这点山路放在眼里。蓬莱山也不高,台阶都是汉白玉砌成,行走极其方便。丹菲自幼就在茂密山林里穿梭捕猎,走起这样的路,根本不在话下。 心里想着,脚步就快了许多,片刻就下到半山。忽然遇见一个内侍,见丹菲健步如飞,很是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丹菲心中一个激灵,急忙收住了脚,把速度减慢下來。 好险,她一时不留神,差点露了真本事。若是让长宁知道她的身手,必然会调整捉弄她的难度,让她疲惫奔波。还不如继续装出一副柔弱无能的样子,长宁刁难得有限,她也应对得轻松。 这样想着,丹菲慢悠悠地下到山下,慢悠悠地撑了个小船,东挑西捡地才摘了一朵莲花,然后又慢悠悠地爬上了山。她还故意把衣裙脸颊弄湿,头发弄乱,作出一副狼狈又疲惫不堪之态。 果真,众人见她这样,都流露出几丝同情。 长宁更是看得痛快,心情高兴了好几分,嘴上却道:“怎么拖了这么久才回來。又不是娇养的女郎,柔若无骨地能做什么事。日后你要多练一下身子,不然可沒法当差。” 丹菲不与她争辩,一味称是。长宁便让她去门边台阶边站着。 此时已是午时,烈日当空,直射下來,台阶边又沒有遮荫之处。丹菲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大太阳底下。她身体就算比普通宫婢强健,可这段时间以來一直劳损辛苦,体内虚弱。这样站了不到一刻,她就感觉有些头晕气短了。可是贵人们玩乐,旁的宫婢也都看出长宁故意为难她,哪里敢给她求情。 丹菲摘莲花之际,亭子里的众人又已经玩过了一轮,这次赢的是云安,输的是房昭容。云安厚道,只让房昭容的那个宫婢给自己捶肩。那宫婢也是个伶俐人,一边服侍她,一边说了些听來的市井笑话,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之后大家又玩了一轮,长宁又输了,又将丹菲拎了出來替她受罚。 这次赢的是贤妃,也是个厚道人,只道:“你过來与我们说个笑话吧。” 长宁却道:“娘子这罚得也太轻了,别人要当你偏心的。况且这丫头嘴笨得很,哪里会说什么笑话。” 贤妃笑容一滞,道:“那就唱个小曲儿也好。” 长宁又道:“她本來也是官家女郎,怕也从來沒学过唱曲。” “原來如此。”贤妃只好道,“总不好叫她现场绣帕子吧。” 长宁不怀好意地笑道:“娘子刚才不是说冰镇的果露太凉了,不好入口吗。就叫这婢子捧着在太阳下暖过了,再给你奉上來好了。” 这活说白了,就是想要教丹菲晒太阳。 贤妃正要推脱,长宁已经迭声催促丹菲。丹菲捧着冰凉凉的琉璃水晶碗,出了亭子,站在了烈日之下。 “站片刻就好,当心晒伤了脸。”贤妃不忍心道。 长宁嗤笑:“娘子好善心,宽待宫人呢。” 贤妃心道你当谁都像你这般歹毒心狠,嘴里叹气道:“做了娘的人,心肠自然要慈悲许多,长宁你将來就会知道了。我看这孩子同云安一个年纪,便不忍心她受苦。” “既做了宫婢,哪里又能享福。”长宁冷笑,转而高声道,“玩了这么久,我都饿了。娘子不是要做东招待午膳的吗。” 贤妃看时辰不早,便吩咐宫人摆席。 长宁摆手道:“这边风大,吃着不痛快。我们去山腰的知雨阁用膳的好。” 众人无不应,便起身出发,一大群人又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可因长宁沒有发话,丹菲只得依旧捧着琉璃碗站在烈日之中,额角汗珠滚滚滑落。 云安离去之前,倒是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她想提醒长宁一句,可又怕得罪了这个姐姐。长宁若是在韦皇后面前说上一两句恶言,可就足够她们母女受的。 贵人们不说,宫人们更不敢说。阿姊焦虑地看着丹菲,却也无可奈何地被同伴拉扯走了。亭子上转眼就空空荡荡,只有丹菲一人站在台子中央,受着烈日煎熬。 丹菲心中苦笑。 段宁江呀段宁江,你到底怎么得罪的长宁,却害得我來替你受罚吃苦。你们整个段家都欠我良多呢。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爬上正中,又渐渐向西斜去。山顶风大,更是吹得丹菲清瘦的身躯摇摇欲坠。 视线逐渐模糊,头也越來越晕,胸口一阵阵恶心的感觉上涌,双腿也快支撑不住身躯了。 汗水已经浸透衣衫,又被烈日晒干。丹菲只觉得自己置身巨大的火炉之中,身体里的水分都烘烤了个干净,腹中饥饿,口中干渴,喉咙里犹如吞了火炭一样。 手中就端着一碗甘甜的果露,可是丹菲却知道自己还不能喝。谁说得准长宁有沒有派个人在暗中监视她。她若耐不住饥渴喝了,便立刻有一个擅自动用贵人饮食的大罪压在头上。到时候还不知道会受什么罚。 丹菲死死咬着牙,喉咙中涌出一股铁锈的气息。可饶是如此,意识依旧越來越昏沉,端着碗的手不住颤抖,整个身子都在风中摇晃。 火辣辣的阳光晒得平台一片雪亮,丹菲努力睁着眼,却依旧感觉到这一片白光越來越炽热,逐渐将她包围。 这一刹那,丹菲忽然感觉到自己整个身子都漂浮了起來,有一团白云托着她,将她从酷热中带了出來,冰凉的感觉把她包裹住。 丹菲舒服得大口呼吸,就像重新活过來一般。她张开了眼,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头白鹿的背上。 巨大而威武的犄角,雄健的身躯,洁白如雪的皮毛,触手光滑如缎。 她惊讶,且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白露脖子上的皮毛。这个时候,白鹿转过头,望了她一眼。 湿漉漉的、黑玉一般的眼睛是那么温顺,却又透露着一丝狡黠。丹菲能从它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惊愕的面孔。 “你是來救我的吗。”丹菲轻声问。 白鹿沒有回答。 “你到底在哪里。”丹菲又问。 白露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随后它突然猛地一跃,高高跳起。 丹菲防备不及,被它从背上甩落。她的身体落入一个无底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鹿化作一个璀璨的白光,跳跃着消失在了远方。 黑暗将丹菲包围,随后她落到了地上…… “醒了。”阿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拧了一张帕子,换下丹菲额头上已经温热的帕子,“太医说的话可真准。他说你天亮就会醒,你果真就醒了。” 丹菲开口,这才发现声音干涩暗哑,像是被沙砾磨过一般,“我……怎么了。” “你后來晕倒了。”阿姿提起这事,就有点愤愤不平,“贵人们一顿饭,一直吃到卯时才完毕。还是马尚宫提醒了公主和贤妃,说你还在亭子上晒太阳呢。我们赶去的时候,你都快晒成肉干了。” 丹菲勉强笑了笑,“那果露……” “你还惦记什么果露呀。当然早就打翻了,碗也碎了。不过别担心,贤妃沒追究,听说你中暑病了,还赐了好些东西过來,说给你压惊呢。其他几个娘子也都跟着赐了东西。公主也就不好再追究你的过失,只责怪莲女典沒提醒她让你休息。公主要你好生养病,不急着上工。” 长宁会有这么好心。无非打一棒子,再给一颗糖罢了。把她养好了,才能继续玩弄不是。 丹菲苦笑。 阿姊扶她坐起來,喂了她汤药饭食,又把各宫娘子赏赐的东西拿出來看。 这些宫妃倒是出手大方,贤妃除了赏赐了药材,还赏了十匹绢。云安公主赏了五匹绢和一对蔓枝银镯子。沈昭仪和房昭容也都赏赐了绢。那闵美人却出手最大方,赏了二十匹绢,还有一对蝴蝶嵌猫眼碧玺的金钗。 “这收拾未免太贵重了些,我一个宫婢,怎么戴得。”丹菲道。 “你管它戴不戴得,留作妆奁也好呀。”阿姿道,“这高丽美人在宫中沒有根基,眼看着东瀛美人怀了龙种,她能不急。想必她回去后有人提醒她今日罚你罚过了,不多赏赐些,怎么好对外宣扬她慈善宽厚,善待宫婢呢。反正大家宠爱她,不知赏赐她多少珠宝。她不过指缝中漏一点,就够你我吃两年了。” 丹菲笑,“本还以为你单纯,原來也是个机灵鬼。” 阿姿笑道:“宫中争宠无非就这些手段,你多看几日,也都能猜个**不离十了。” 丹菲便收下了云安赐的银镯,然后把那些绢分成三分,拿出一部分托人带给八娘和姚氏,一部分自己留着做私房,剩下的就分给了阿姿等人,当是谢她们在自己病重照顾一场。至于闵美人赐的金钗,她却沒敢留着,拿去孝敬了马尚宫。 马尚宫收了金钗,知道这段娘子是个懂规矩的人,也不痛不痒地提点了她几句。 丹菲不指望下次长宁刁难自己的时候,这马尚宫能來救她。她只希望她能像这次一般提点一下,为她说点好话就足够。 丹菲这次休息了两日,就再度上工。长宁见她回來了,也沒说什么。 其实长宁心里也是有点纳闷。她把段五娘中暑晕倒一事传出宫去,有意让崔景钰听到。沒想到崔景钰却什么表示都沒有,好似对这个表妹无所谓。 长宁有种两厢为难。她一方面希望崔景钰能有些反应,自己好寻借口见他,和他说说话。可一方面,若崔景钰关心这个表妹,她又免不了吃醋伤心。 这样纠结矛盾着,长宁也不爱理丹菲,倒是给丹菲得了几日清闲。 侍候茶水的活儿轻松,平日里丹菲就和阿姿等宫婢在一起做绣活,打络子,闲聊些宫廷琐事,日子便过得飞快。 大暑一过,就到立秋。这时北地又传來了好消息,张龄玉帐下一名名叫文默的少将,生擒了瓦茨大汗最得力的一员大将,剿灭瓦茨军两万。 圣上龙颜大悦,封了这位少将为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那少将从七品连升两级,又年轻有为,听说还生得俊朗挺拔,顿时便成了宫中女子们议论遐想的焦点。 秋闱终于要开考,韦皇后也决定选定太子妃人选,只等放榜过后,就举行国婚。圣上有意在今年新科才子中给几个女儿挑女婿,长宁便暂时还可以再拖些时日。 立秋天凉,韦皇后决定在梨园球场举办一场马球赛,分男女双场。耍乐的同时,她也要公布太子妃的最终人选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球场欺凌 长宁一听到马球赛的消息,萎靡不振的神态顿时一扫而空,精神奕奕地指挥着宫人翻出她的骑装马鞭。又嫌样式过时,招來尚服局的人重新定做了几套。不等新骑装做好,长宁就着素莲写帖子,招几个公侯官宦家的女郎,陪同她一起练球。 大周马球、蹴鞠盛行,女子也参与其中。长安城里的贵族女郎们就组建了几个马球队,时常比赛。长宁作为皇家最得宠的公主之一,自然有自己的专属球队。京城王公贵女们也都以进入几位公主的球队为荣。只有段家大房那样的普通文官之家,女孩子们混不进顶层的权贵圈子,才自己另外组建马球队,自娱自乐。 长宁此人颇自恋,马球队就以自己的封号命名,为“长宁”。她就召集人马,去清思殿前的球场练球。 这次出行比上次游太液池更加浩荡,除去固定的随侍宫人外,还有马厩所和御医所的人迎驾。长宁趾高气扬地驾临清思殿。受诏的数位贵族女郎也都已经等候多时,待长宁进了殿,便过來集体行礼道万福。 丹菲作为低级宫婢,原本是凑不到长宁身边。可也不知道长宁有什么打算,出行的时候忽然把她招过來,为自己打扇。丹菲跟在长宁身后进了殿,只见七、八位身穿华美骑装的年轻女郎站立一侧。她低头沒有乱打量,只跟着长宁的脚步走。 不料经过一位女郎面前时,忽然听到一声惊讶的抽气声。 丹菲情不自禁抬头望了一眼,顿时也惊愕住了。 刘玉锦瞪大了双眼望着她,先是狠狠惊喜了一把,随后就看到丹菲对着长宁卑躬屈膝的姿态,嘴一瘪,又难过起來。 她一双大大的杏眼里立刻蓄满了泪水,低声叫道:“阿……阿江……” 丹菲已经从那个小内侍口中得知刘玉锦就是襄城大长公主的嫡亲外孙女的事,只是因为此事实在太传奇,她至今都有点不敢相信。直到见到刘玉锦同一众王侯家的女郎们站在一处,她才意识到,刘玉锦如今确实身份不同了。 丹菲怔怔不知所言,倒是长宁先她开口,道:“原來你们认识的。也是,都是从蕲州來的。” 丹菲见长宁沒生气,便屈膝行了个礼,道:“回公主,奴与刘女郎确是旧识。” 旁边的女郎听了,投向丹菲的目光都有些怜悯。 刘玉锦掉着眼泪,道:“你……你可还好。” 丹菲心里叹气。心道你这傻姑娘,明知道我如今是长宁的宫婢,还当着她的面问我过得如何,不是摆明了不信任长宁会善待我。 再看看刘玉锦,一身俏丽的妃红色骑装,腰缠玉带,头戴海棠金花冠,面色红润,脸颊饱满,一副好吃好喝养得白白胖胖、嫩得掐得出水的模样。丹菲便知道刘玉锦这些日子來沒吃苦,便放下了心。 丹菲还未回答,就听旁边传出一声轻蔑的嗤笑,一个似曾相识的傲慢声音道:“刘女郎这样问,可是指公主苛刻宫人不成。” 刘玉锦气急败坏道:“卫佳音,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你先前那话,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丹菲朝右侧望去,就见一个一脸尖锐刻薄之气的少女冷笑着盯着自己。果真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卫佳音。 卫佳音今日穿着绛紫色撒金的骑装,头戴金冠,妆容艳丽,通身极其醒目,都快压下长宁的装束了。她并沒像丹菲她们吃那么多苦,因为是劫后余生归來,更是被亲生父母百般娇宠溺爱,于是她本就张狂的气焰,如今更是熊熊冲天,加上她对丹菲的莫名其妙的恨意,简直让她周身三尺的空气都要扭曲了似的。 卫佳音责骂刘玉锦,拍了长宁的马屁,长宁自然高兴。想卫佳音一个中书令的小孙女,生父也不过四品官,居然如此嚣张,丹菲便猛地想明白一事。女史口中那迷了太子的魂的卫家女郎,十有**就是卫佳音了。 眼看就要成为太子妃,难怪有恃无恐。只是若换成别的教养好些的女郎,怕反而更加谦虚低调,与人为善,只有她反其道而行之,生怕不能得罪人似的。 如此能成什么大器。 丹菲悄悄朝马尚宫望去,果真见她看着卫佳音,眉头紧锁,其余女郎也都隐隐露出厌恶不屑之色。 “段娘子,可还认得我。”卫佳音转过头來,把箭头指向了丹菲。 丹菲低头,再度屈膝行礼,道:“自是记得的。” 卫佳音却是冷笑一声:“这就完了。一无称谓,二不下跪,教规矩的女史就是这样教你的。” 丹菲暗暗咬牙,一股恼怒如熊熊烈火,自心头一路烧到了头顶。要她对卫佳音下跪自称奴婢,真是好比在她脸上糊屎一般,教人难忍。 “怎么。你可是不愿。”卫佳音穷追不舍,“小小宫婢,也如此傲慢,目无法纪。” 长宁未发话,丹菲也只得遵循。她咬了咬牙,正要下跪,忽然旁边有位女郎道:“卫女郎此番不妥。” 卫佳音一愣,转头望过去,见说话的正是孔华珍。她不悦地皱眉,道:“孔女郎是何意思。” 孔华珍一脸从容平静地自人群中走出。她穿着缃色洒银骑装,头戴玉冠,容貌身段都不出众,却是有一种与生俱來的庄重优雅,教人望之即生敬重之意,沒法忽视她的存在。 孔华珍先是对着长宁揖了一礼,然后对卫佳音道:“这个宫婢虽然卑贱,却是公主殿中宫人,更是天子家奴,不是寻常臣工家的奴婢。虽然按理,她对卫女郎你叩拜无不可。只是卫女郎你却是对她颐指气使,指桑骂槐,借指责宫婢,暗讽公主殿中规矩不严,宫人不知礼数。你此举可是置公主颜面于何处。这不是对公主的大不敬。” 此话一处,众人神情各异。有惊讶于孔华珍大胆的,又恼怒卫佳音无礼的,但是更多的,却一边点头赞同,一边讥笑着作壁上观,等着看卫佳音丢脸的。刘玉锦更是连连点头,只恨自己口拙,不能再帮着补充几句。 长宁先前看卫佳音刁难丹菲看得欢乐,经孔华珍提醒,才知道自己也被扫了颜面,顿时恼怒。她一恨卫佳音手段蠢笨,二恨孔华珍当众点评不留情面,三更恨段宁江招惹是非。 长宁正要训斥,马尚宫抢先开口道:“孔女郎所说甚是,卫女郎当谨言慎行。我们仙居殿中宫婢好坏,无需卫女郎置喙。” “正是。”刘玉锦附声道,“公主的婢子,只有比旁人好,怎么会比旁人差的。” “吾等进宫不过是客,却对主人家的婢子横挑眉毛竖挑眼,不知情的,还当你是这家新妇呢。”郑女郎更是尖刻地讥讽。 卫佳音气得满脸通红,“我只是替公主教训这个贱婢罢了……” “不劳你费神。”长宁沒好气,“我的宫人,我自会教导。” “公主息怒。”刘玉锦道,“今日风和日丽,是个击球的好日子,且不要为了一点口角耽搁了好时辰。” 众女郎也忙附和,哄得长宁重展笑颜,然后簇拥着她出了殿。卫佳音被孤零零地留在后面,气得面色发紫,只有恶狠狠地瞪着丹菲。 丹菲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她,道:“卫女郎不一同去吗。” “你别得意。”卫佳音阴狠笑道,“善恶终有报,如今你偿还我家血债的时候到了。” 丹菲觉得此人真是不可理喻,嗤笑:“我怎么记得,害死你弟妹的人姓韦。” “我弟妹会死,都是因为你见死不救。”卫佳音咬牙切齿。 丹菲懒得同她继续就这分歧辩解,不再理会,转身追随长宁而去。 卫佳音站在原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恢复了正常脸色。她追过去,回到了长宁身边,一把挤开郑女郎,使出浑身解数讨巧卖乖,终于又哄得长宁笑了起來。 卫佳音和长宁其实从本质上來说,颇有些臭味相投,喜恶多有一致,都好逸恶劳、尖酸刻薄、狭隘自私。所以卫佳音最能知道如何讨好长宁,也不怪长宁格外喜欢纵容她了。 刘玉锦看她们说得热闹,便从人群里退了出來,朝丹菲走过來,拉住了她手。她还未张口说话,眼泪就一串串落了下來。 丹菲叹了一口气,向司茶女史告了一声罪,将刘玉锦拉到一旁的柱子后面。 她抬起袖子给刘玉锦擦脸,道:“我看你如今锦衣玉食得过得应当很好,哭什么。” “我是为你哭呢。”刘玉锦啜泣,“这还不到两个月,你怎么就瘦成这样,脸色蜡黄得就像纸一样。可是被人苛待了。” “才刚被卫佳音抓着这句话的不妥讥讽了你,你现在就忘了。”丹菲忍不住伸手指点着刘玉锦的额头,“你怎么到这份上了都还学不乖。以往我还能护着你,现在我自身难保,你也总该多长个心眼,说话前先在心里过一道,嘴巴里在嚼一道,舌头间再转一道,最后再说出來。” “我才不怕卫佳音呢。”刘玉锦不屑道,“我如今是云安郡君,正四品的命妇。她卫佳音原本见了我都该行礼的呢。” 丹菲往球场上望了一眼,低声道:“听说她勾引住了太子,沒准摇身就成了太子妃。你现在得罪了她,将來按照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定是要加倍训回來的。” 刘玉锦哈地一声笑道:“她。太子妃。放心好了,她才沒那个命呢。” 丹菲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可是你外祖母有消息。” 刘玉锦抿嘴笑着点头,道:“皇后可厌恶她了,只不过打鼠忌器。等着瞧好了,她嚣张的时日也不过眼下罢了。” 丹菲又打量了一下刘玉锦,“你如今可好。你外祖家对你如何。” 刘玉锦连忙点头,“外祖母和舅舅、舅母都待我极好,亲戚们也都和善。你放心,我也知道他们多是看在外祖母的面子上才善待我,所以我在公主府里做人很小心的。只是……” “怎么了。” 刘玉锦愁苦道:“我求外祖母向皇后求情,把你们一家放出來,至少把你放出來。这本是小事,皇后却不准。” “我估计她也不准。”丹菲哼笑,“她还对我不放心呢。也罢,反正我活在众人眼皮底下,至少保命沒问題。” “可是……” “娘子。”一个宫婢寻了过來,“球赛就快开局了,娘子该过去了。” 丹菲朝刘玉锦点了点头,“你去吧。我记得你马球打得极好,我都赶不上你的。快去露一手吧。” 刘玉锦壮志筹谋地握拳,道:“这就让卫佳音那长舌奴好瞧。” 说罢,气势汹汹地跟着宫婢走了。丹菲这才归了队伍。 御马厩的人牵出了赛马,众女郎跳上马背,按照颜色不同的腰带分成两队。教坊的乐队吹奏起了激昂的月舞乐曲,敲锣打鼓助兴,宫人在旁观战,欢呼鼓掌。虽是小规模的赛球,气氛却也依旧喧闹高昂。 长宁举起球杆,高声道:“此次既是训练,又是选拔,优异者就会随我去含光殿参赛。你们有什么高招,今日只管使出來。” 众女脆声应下,而后开赛。 这些女郎们虽然平时矜贵优雅,上了马背却也都个个是好手。因为不好和长宁抢风头,就连刘玉锦都只使出了七分本事,可是赛场上依旧你争我夺、马蹄轰鸣,好不热闹。尤其是众女纵马奔腾,英姿飒爽,娇叱四起,笑声爽朗,再配上这明媚清爽的初秋景色,真是好一副御园仕女击球图。 年轻的宫婢们都在旁边看着心潮澎湃,只恨不得自己也能上场赛一局。丹菲更是看得心花怒放。 原來刘玉锦果真坚定不移地执行着她赛前发下的誓言,整场比赛中,就专注针对卫佳音一个人,要不严防死守,要不狠命进攻。她技高一筹,打得卫佳音落花流水,最后还被飞起的球打在了脑门上。 宫婢们眼睁睁看着,全都情不自禁地噗哧笑了起來。卫佳音恼羞成怒,气得险些吐血。 一局下來,自然是长宁带的红队获胜。刘玉锦那队虽然输了,却因教训了卫佳音,反而还更加得意洋洋。 长宁也知道对方谦让,下一场时,便把自己换到了对方队中。 卫佳音狠狠丢下捂脑门的凉帕,匆匆凑到长宁身边,附耳嘀咕了起來。 丹菲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低声飞快地对女史道:“娘子,我要去更衣。” 女史摆手放行。丹菲急忙离去。 可是沒走几步,就听到长宁高声唤道:“段宁江,你过來。” 全场无数道目光聚集在了丹菲身上。她咬了咬牙,低着头转过身,走到了长宁的马前。 长宁拿球棍碰了碰她的胳膊,道:“音娘说你当年球技也不错,尤其擅长防守。她们同我击球,总是谦让,我也玩得不尽兴。你就去对方黄队那里守门拦球。我这里增加了点难度,才能考验球技不是。” 公主一言,谁敢不从。 卫佳音一脸不怀好意的得意,谁又看不出來是她出了什么作弄人的鬼点子。 刘玉锦顿时大怒,气得就要冲过去。 孔华珍拦住了她,道:“公主不喜段娘子,卫女郎才有机可乘。郡君去吵闹,惹恼了公主,最后吃苦的还不是段娘子么,” 刘玉锦看着丹菲离去的背影,难过得又掉起了眼泪。 连杨女郎都看不过,哼道:“这卫佳音真是奸佞小人,幸好不是男子,不然真要误国。” 孔华珍叹气。她身为衍圣公后人,论起清高,比这自诩京都才女的杨女郎还高一筹,只是她谦逊贞静,为人低调,不爱显摆。但是这不表示她内心里,对这皇家、对京城里的贵族女郎,能有多少欣赏。 片刻,丹菲就换好了球衣,拿着犀皮手套,站在了球门口。 马球的球门不大,设在地面,原本并无守门之人。丹菲虽然沒有经验,却也知道,要拦住那拳头大的小球,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球飞过來的时候飞扑过去接,人也必然是要在地上摔打翻滚的。 也罢,她从小就摔摔打打地长大,不是这些被捧在掌心里女郎们可比。 锣鼓声响,新的一局开赛。长宁一马当先,扬起球杖将球击起。刘玉锦也不再隐瞒实力,气势汹汹地追了过去,准确地截下球,狠狠朝对方球门击去。旁边其他女郎受了她们的感染,也都紧张起來。 只是,长宁公主配合着卫佳音要整治这个段娘子的意图如此明显,女郎们虽然心中不屑她们的行为,可也不敢不卖公主一个面子。于是整个黄队,就刘玉锦一人全力以赴反击。 刘玉锦仅凭一己之力又能够挽回多少局面,一不留神,对方一个球就从身边飞过。孔华珍奋力过來挽救,只是她骑术平平,不够灵敏,眼睁睁看那个球擦过球杖飞向球门。 丹菲瞅准了时机,飞身扑了过去,稳稳地将球抓在了手中,自己自然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球场地面都浇过几遍油,夯得极其光滑坚硬。这一摔,就算沒受伤,也足够疼痛一阵子的了。 然而丹菲此举,却是极大地激发了长宁的好战之心。她高声叫了一声:“漂亮。”,攻击得越发凶猛。 长宁虽然不爱读书和女红,却是精通吃喝玩乐,马球技术也可圈可点。黄队消极应战之下,长宁同卫佳音接连射门。刘玉锦只生了一双手,如何阻拦得过來。眼看着一个球接着一个球向球门射去,她记得都要哭出來。 丹菲起初还能将球扑下。可是一连摔了七、八次,就算铁打的筋骨也会招架不住。到了后來,长宁和卫佳音的球已不是朝着球门而去,而全往她身上招呼。球场地滑,丹菲扑球的时候一不小心扭伤了脚踝,顿时就沦为了对方泄愤的目标。 砰砰击球声顿时格外刺耳,球一个接着一个打在她的头上、手臂上、腹部……丹菲一身泥汗,吃力地招架着,拖着受伤的腿躲避。 长宁却是笑得恣意且痛快,她和卫佳音完全沉浸在了单方面欺负**对方的快乐之中,忽略了球场上的其他女郎,忽略了旁观的宫婢内侍。张狂、冷酷、狠毒地发泄着。 一片混乱之中,丹菲隐约见有人跳下马,朝她冲过來,把她抱住。 是刘玉锦。 刘玉锦哭着抱着丹菲,用身子替她抵挡飞击过來的球,愤怒地叫喊:“住手。你们都住手。你们这样欺负一个宫婢,有什么意思,怎么竟然有你们这么歹毒之人,” “你说什么,”长宁勃然大怒。她已玩失控,情绪激动之下,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当即策马奔过來,朝着这两个瑟缩在墙角的女孩高高扬起球杖,狠狠打过去。 “放肆,,” 银光一闪,长宁只感觉到右手一阵酸麻,球杖从手中脱落,掉在地上。彩漆兽皮的球杖杆子上,赫然插着一支利箭。 长宁惊骇,拉着马倒退几步。众人看到球杖上的箭,也都面色惨白,又惊又恐。 “是谁,”长宁举目四望,大声喝道,“有胆射本公主的球杖,却沒胆出來受死,” 忽而一道低沉淳厚的声音远远传來,带着训斥责备的口吻。 “你胡闹够了沒,长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侥幸脱险 清思殿斜侧的高墙之上,一列内侍簇拥着几名锦衣华服的男子缓缓自台阶上而下。为首的男子一身青色长衫,身如松柏、高大英挺,轮廓分明的俊美面孔上满是愠怒。他冷眼俯视着球场中的众女,目光如炬,惊得女孩子们纷纷瑟缩。尤其是卫佳音,更是如临大敌。 李崇将手中紧握着的大弓交还到身边一个金吾卫的手里,而后盯着长宁,缓缓拾阶而下,走进了球场。 长宁见到他,愣了一下,随即不服气道:“三哥管得也太宽了,这里是大明宫,不是你的临淄郡王府。” 李崇低沉的声音里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道:“你当我想管。大家听人说你带着女郎们在清思殿打马球,便命我等过來旁观助兴。哪里知道一过來就看到你在欺凌宫婢,还差点要殴打官家女郎,” 长宁眼角望到站得远远的七、八个郎君,这才知道事情不妙。她不禁怨父亲多事,好端端地叫人來看什么球。又怨李崇不识趣,见到情况不对,带着人离去便是,干吗还出手教训她。 那些郎君长宁只认识几个,其余的都是生面孔,便问:“他们是谁。” 她不问还好,一问,李崇更是一肚子的气,粗声喝道:“都是各地大姓之家送來科举的儿郎,就等着过几日进考场的,” 长宁一张脸乍红转绿,终于知道了害怕。自古文人最难缠,穷酸无赖,又爱多管闲事。而且胆子又大,一呼百应,聚众撒泼闹起來,皇帝都拿他们沒办法。 今日之事,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是她在欺凌宫婢。其实哪个权贵家里沒点这种污糟事,但是人家都捂在家里,私下处置,明面上人人都是宽厚慈善的好主人。也是长宁不走运,偏偏给抓了个现行。她本來就素有跋扈的名声,这下定然更要抹黑一笔,都有些虱多不痒的架势了。 长宁倒是不觉得这些还沒功名的文人能管着公主教训宫婢,但是这些话传到崔景钰的耳朵里,他会怎么看待自己。 女人总想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展现自己温柔善意的一面,即便是长宁,也宁愿自欺欺人,想让崔景钰永远认为她是个有些娇纵,但是不失纯真善良的女孩。 想到此,长宁气得甩马鞭,道:“三哥怎么把他们带过來了。就是想看我出丑吗。” 李崇气不打一处來,“谁知道你会做出这种丢脸的事。堂堂大周的公主,居然这么一副市井作派,你要是我嫡亲的妹子,我早拿鞭子抽你了。宫婢的命就不是命吗。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学得这么心狠手辣。” 长宁下了马,又恼又羞,“我也是打红了眼,哪里知道你们要來。” “我们不來,你怕就已经一棍子打下去了吧。”李崇往那头往了一眼,“那不是襄城姑婆家的云安郡君。还是我们的表妹呢。你反倒是爱捡硬柿子捏。回头就算御史不参你一本罔顾人命,襄城姑婆告进宫來,皇后和大家也都要罚你,” 长宁气得摔了球棍,叫道:“分明是刘氏自己冲过去的,” “上百双眼睛都看到你要打人,少狡辩,”李崇厉喝,同时还向忐忑地立在旁边的卫佳音投去阴冷的一瞥,吓得卫佳音浑身哆嗦,膝盖发软。 李崇虽是郡王,但依旧是长宁堂兄,管教妹子无可厚非。长宁也是外强中干,平日刁蛮,等真被训斥了,又不敢撕破脸和他吵闹。再说那些郎君们都看着呢,她堂堂公主当众撒泼,这名声可就真的不要了。 那头,刘玉锦已经扶着丹菲站了起來,姊妹两人劫后余生,相拥哭泣。孔华珍她们围了过去,轻声安慰着,也忍不住红了眼。 那些郎君们看着美人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心中护花之心熊熊燃烧,也纷纷走了过去,作揖问安。 丹菲还好,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而且早有心理准备。刘玉锦却是好不容易和姊妹重逢,却又遇到这么大变故,哭得止不住,竟然打起嗝來。 “刘女郎是惊住了。”郑女郎道,“快,快去倒杯水來。喝了就好。” 宫婢急忙倒了一杯冰镇的果露來,刘玉锦接过來咕嘟咕嘟地喝了。众人静静看着她,过了片刻,又听嗝地一声响起。 刘玉锦满脸通红,对丹菲道:“这可……嗝……怎么办……嗝……呀。” 丹菲啼笑皆非,拍着她的背,“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先把气顺下來。” 刘玉锦偏偏是个急性子,越像顺气,却越顺不下來,一个嗝连着一个嗝,怎么都停不下來。倒是凝重悲伤的气氛被她这么一闹,反而轻松了不少。 刘玉锦哭丧着脸,突然一个灰糊糊、毛茸茸的东西猛地飞到她面前。她吓得一声惊叫,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丹菲眼疾手快,敏捷地一把将那东西抄在了手里,一看,不过是一只小麻雀。 鸟儿还是活的,被人抓了丢來丢去,很是不满,惊慌地喳喳叫着,啄了丹菲一口,拍着翅膀飞走了。 众女方才也都吓得不轻,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突然跑來一只鸟。”刘玉锦拍着胸脯,“还以为是老鼠呢,真是吓死人……咦。我好了,” 众女身后传來一声笑:“这就叫以毒攻毒。” 女孩子们纷纷回头,就见一个高大健壮的郎君正冲她们笑得露出一排白牙。 刘玉锦两眼一亮,叫道:“小表舅。” 小表舅。 丹菲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卢修远。她当然记得这个卢家十二郎。本以为是个过客,沒想到他竟然又和刘玉锦牵扯在了一处。听这一声小表舅,叫得很是亲热,又充满了依赖。丹菲不禁又多看了卢修远两眼。 卢修远走过來朝众女施礼,“在下卢十二,方才还要谢谢诸位女郎照顾我外甥女。” 他生得矫健俊朗,举止又风流潇洒,女孩子们看着都有几分喜欢。见他自己也不过二十余岁,却管刘玉锦称外甥女,众人都觉得好笑。然大姓之族中姻亲复杂,辈分上不分长幼的情况也不少。 仓促之中,刘玉锦也沒法解释她和卢修远之间的纠葛,只简单对丹菲道:“他是我舅母的表弟。” 丹菲想的却是,这个卢修远虽然有些纨绔,却是知道关心刘玉锦。她不禁对卢修远多了几分好感,行礼也恭敬几分。 卢修远一直记得段五娘当年明媚如花、婉约娇柔的模样,哪里想短短两个月,佳人就已经如花一般凋零,真是看的心酸不已。难怪崔四郎这些日子以來一直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皇宫掖庭,果真是摧残人的地方。 卢修远一惜香怜玉,语气就柔和了许多,道:“段女郎无需多礼。你身上有伤,还是快去让太医看看吧。” 刘玉锦被提醒了,急忙扶着丹菲下去。丹菲却是轻轻推开了她,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如今身份不同,也不好在宫里乱走动。” 刘玉锦的鼻子又是一酸,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舍不得松开手。 “让段女郎去吧。”卢修远过來轻拉了刘玉锦一下,低声道,“你缠着她,徒让她招惹公主不喜罢了。她现在的身份,还是低调不起眼些好。” 刘玉锦沒有法子,只得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丹菲拖着伤痛的身子,行了一礼,被阿姿等人扶着,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听人道:“郡王來了。” 丹菲不得不站住,又朝李崇跪了下去,磕头道谢。李崇那一箭是真的救了她们姊妹俩,丹菲这个头也磕得格外认真。 刘玉锦也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张口就道:“谢表兄救命之恩。” 这话说得,活像方才长宁要杀了她们似的。 李崇啼笑皆非。长宁站在一旁,脸色黑如玄坛。 李崇低头看着跪在身前的女孩,见她身材削瘦羸弱,又一身污浊、蓬头垢面,看着不比市井里的乞儿好多少。李崇早记不清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段五娘的具体容貌。端看她现在这样,真想不通怎么值得崔景钰那小子牵肠挂肚。 “段……你起來吧。”李崇方想叫她女郎,又想起她如今是宫婢,当不起这个称呼了,“今日你受了惊,着人赏赐钱十贯,再请太医來给你看看伤。退下吧。” 李崇倒是出手大方,赏赐也实惠。丹菲谢了恩,又朝长宁站着的方向磕了头,这才站了起來。 长宁沒好气地嗤笑了一声,道:“段娘子自从入了我的殿里,活儿沒做多少,赏赐倒是拿得不少。日子应当比在洗衣所里好过许多了吧。” 公主所问,不得不答。丹菲低着头,轻声道:“在公主这里吃住优渥,又得赏赐,又可见贵人,这日子是奴在洗衣所里想也不敢想的。” 李崇一听,不禁哂然。偏偏长宁脑子愚笨,听不出丹菲话里含蓄的讽刺,还得意笑道:“满意就好。旁人问起來,也要这么说。免得有人在外面乱说闲话,讲我苛刻虐待你。” 丹菲圆滑答道:“奴不敢。公主放心。” 李崇忍不住轻轻嗤笑了一声,却是冲着长宁去的。 丹菲听得清楚,退下之际,微微抬起了头,看似不经意一般朝李崇望了过去,却不其余的和李崇的视线交汇在了一处。 丹菲沒想到会被捕获住,心里一惊,急忙垂下头,匆匆离去了。 到是李崇被她的目光一扫,很是愣了一下。 看这小娘子这么年轻,却屡次经历变故,从鲜花锦绣的高堂跌入尘埃泥沼之中,遭人践踏。换作别的女孩子,不是惊慌哭泣,就是怒火中烧。这女孩一双黑沉沉的水剪双瞳却是静如古井一般,说不清她是极沉着稳重,还是已经心如死灰。 女孩子瘦弱狼狈,完全无姿色可言。可就这么清清淡淡地瞥了一眼,竟然教李崇心悸了一瞬。 正怔怔之际,就听长宁抱怨道:“身为公主,训诫一个宫婢都要被人指责,我这公主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李崇气道:“宫人犯错,自有司正宣罚。便是在民间,但凡有点身份的人,哪个亲自动手责打奴婢的。我看你真是被妒火烧糊了眼,竟然连公主的派头都不讲究了。今日谁同你说的拿她去挡球门的。” 长宁立刻出卖了队友,扭头就朝卫佳音望过去。 卫佳音被李崇的目光吓得急忙往后缩,道:“我只是提议挡球门而已……打马球总有个磕磕碰碰,断腿断手的都有,更何况她只是跌了几跤。” 李崇越听越气。不过卫佳音是臣工之女,李崇管不到她身上,只得对着马尚宫道:“公主单纯,识人方面有所不清。尚宫见多识广、阅历深厚,平日多提点公主一下,不要教她被奸佞小人哄了去,做下类似今日这样败坏名誉之事。” 马尚宫早就厌恶卫佳音,当即大声应了下來。 卫佳音面色几转,差点咬碎一口银牙。心道我就快入驻东宫之人,在你眼里竟然只是个奸佞小人。你且等着。待我做了太子妃嫔,日后再做了后妃,有的是手段收拾你这么一个沒有实权的郡王。 李崇哪里在乎卫佳音区区一个女子如何想,扭头就走,丢给她一个冷酷的背影。 这场马球是再赛不下去了,长宁扫兴回宫,众女也只有散去。卢修远则送刘玉锦回公主府。 出了宫,刘玉锦问卢修远道:“今日你们來得好巧。再晚一点,我怕长宁真的要把我们姐妹俩打杀了。” 卢修远笑道:“我们也是受人之托才赶过去的,不然谁会知道公主在球场里那般糟践人。” 刘玉锦瞪大了眼,“谁。谁叫你们去的。” 卢修远朝她挤了挤眼睛,“你猜呀。” 刘玉锦哪里是爱动脑筋之人,当即气鼓鼓道:“卢十二,你说还是不说。” “哟,不叫我小表舅了。” 刘玉锦嘟嘴,认真道:“是外祖母和舅母都要我叫你小表舅的,说不可乱了辈分。” 一抹晦涩之色从卢修远眼里掠过。他苦笑了一下,道:“你可愿意我做你小表舅。” “这沒什么不好的。”刘玉锦笑嘻嘻道,“我刘家亲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如今我每多一个亲人,都好开心。” “真是沒心眼。”卢修远摇头,呢喃道,“生在刘家那样的乡绅人家就罢了,怎么偏偏又进了公主府。也不知我当初做得对不对……” “你说什么。”刘玉锦探头,“你还沒告诉我,是谁拜托你们來救人的。谁这么广大神通,大明宫里的事他都清楚,” “你这丫头呀。”卢修远苦笑,“就冲你这几句话,我就不能告诉你。不然对方不落个窥探天家的罪,那可是按谋逆论处呢,” 刘玉锦吐舌头,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好吧,我不问了。反正我是傻子,我也不介意你们当我是傻子。总之替我谢他就好。” 说罢,垂头丧气地缩回车里去了。卢修远骑在马上,低头望着晃动的车帘,笑得充满宠溺之意。 李崇领着那些大姓家的郎君回延英殿向圣人复命。诸位郎君心里也有数,当着圣上的面,只言不提清思殿的事。不过在场的人那么多,这事如何瞒得住,传遍长安也不过两、三日的事。 所以李崇出了宫,换了一身便装,轻骑熟路地去了崔府。 段老夫人过世,崔家全家都要守孝。又因朝势复杂,烦心事诸多,崔氏夫妇干脆借此机会离开了长安,去乡下庄子里住着。崔景钰因为要秋闱,所以独自留在家中读书。 李崇自幼就常來崔府,已经是熟门熟路,不用官家领路,就自己走到了东院的听竹轩。 崔景钰穿着件宽松的象牙色白衫,靠坐在窗前,正在看书。说是为了几日之后的考试苦读,其实看他神态也有些漫不经心。 见了李崇來了,崔景钰惊讶皱眉,放下书本站起來相迎。 “郡王亲临,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崇也不同他绕弯子,简短道:“今日陪同几位翰林和学子面圣,有内侍告诉我说长宁在清思殿打马球,正刁难你表妹段氏。我赶过去的时候,她正被当成球门打。” 崔景钰站着,俊秀的面孔上沒有一丝表情,却是有一股狠戾之气浮现眼中。他素來冷峻,却也优雅斯文,这种阴狠的神色让他霎时变了一个人。 只这也是昙花一现,转瞬就隐去了。崔景钰又恢复了他稳重肃穆的一面。 李崇明眼看着,道:“她伤的不重,只是被马球打了,并沒见血。况且云安郡君一直护着她,我又去得及时。我已厚赏了她,且叫太医去给她看伤了。” 崔景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松了牙关,一揖到底,道:“多谢郡王照拂段氏。” 这般生疏客气,让李崇很是不习惯,却又无可奈何。 “我也不过举手之劳。那内侍是你的人,是他及时來通报的。”李崇道,“我也不便过多干涉宫中的事,此次已是极限。长宁若要是再刁难她,你打算怎么办,” 崔景钰低垂眼帘,浓长的睫毛犹如一道帘子,遮去了他内心心思。 “这次的事闹得这么大,长宁至少会有一段时间不会再去刁难她。只要长宁自顾不暇,五娘自然会安然无恙。” 李崇讥笑道:“让她自顾不暇,那就嫁人好了。或者……” “或者,我娶妻。”崔景钰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弄巧成拙 李崇微微惊讶,抬头望过去。可惜崔景钰依旧低眼看着手里的书卷,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派头。 两人友情的裂痕已是无法修补,但是至少还维持着盟友的平和友善。李崇有些无奈。但是如果要他重新來一次,他依旧会为了保护李碧苒而选择牺牲段家。 “你打算娶妻。” “我总要娶妻的,不是么。”崔景钰终于抬眼,淡淡道,“守外祖母的孝,可以科举议亲。等孝期过后再放定成亲。若无意外,我应该也能中个进士。到时候求个外放,带着妻子上任,过个八年、十年再回來,长宁总该已经放下了。” “话是如此。”李崇道,“你可有人选了。” “略有几个。”崔景钰道,平和冷静的口吻,完全不像讨论自己的终身大事,倒像是在讨论与己无关的旁人,“不过婚姻大事,还是听父母安排,我只求对方娴雅聪慧,不是那等无知又娇纵的娘子便好。” 说白了,只要比长宁知礼贤惠一些,他都能接受。 李崇听了,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崔中丞课子甚严,家中两个儿子都是按照最标准的儒家弟子教育,礼乐射御书数皆出众。次子崔景钰因生得最好,又聪明凌厉,幼时极得老侯爷和大长公主宠爱,险些把性子都娇惯坏了。崔中丞只得亲自教子,不免又矫枉过正了点,不知不觉就把儿子养成如今这个冷清老成的样子。 早些时候还好,毕竟是少年人,性子也还有些轻快跳脱,同友人在一起,也能恣意说笑。今年经历了段家抄家、李崇背叛一事后,整个人变得愈发肃穆沉静,七情六欲全都收敛了起來,越发教人看不透了。 李崇想劝崔景钰几句,又无话可说。毕竟他自己的婚姻也是长安城百姓口中的一个笑话。 他心上人远嫁,被强迫着娶了皇后的侄女,结果王妃善妒跋扈,闹得家宅不宁。成婚多年,膝下只得一子。儿子还被韦氏养得怯懦娇气,像个小姑娘似的。这样的儿子,将來能成什么大气。 自己都如此,又有什么立场來同情崔景钰。 婢子轻手轻脚地进來上了饮品点心,又往香薰笼里加了几根驱蚊虫的香条,才轻轻退了出去。 听竹轩遍植翠竹,夏季此处极其凉爽幽静。清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听着仿若细雨之声。仔细听,林中似乎还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轻轻飘來,又淡淡隐去,仿佛一个梦。 一个李崇自己也多年都沒有重温过的梦。 “阿苒她……听说瓦茨大汗囚禁了她。”李崇低声道,“张将军本想先将她救出的,却是沒成功。” 崔景钰略想了一下,明白李崇口中的阿苒,就是和亲瓦茨的宜国公主。李崇和宜国公主的旧事,世人皆知,崔景钰自然也不例外。不过就是因为这个公主,才连累段家,害得五娘在宫中受苦。所以崔景钰对这个女人本能地有些厌恶。 “郡王耐心等待吧。”崔景钰冷冷道,“攻下瓦茨,是志在必得之事。宜国公主早晚都会回來。她好歹是圣上亲封的公主,不论在哪里,都不会受委屈的。” 李崇端着茶盏,抿嘴一笑,眉眼弯弯,哪里听不出來崔景钰话里的怨怼。 “景钰,此事与她无关。决定是我做的,你的怨怒,都该由我來承担。” “郡王想多了。”崔景钰淡淡道,“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会去刁难欺凌一个女子。” 李崇又被刺了一下,啼笑皆非,“景钰,你对段氏之心,可度我待阿苒之心。” 崔景钰挑眉道:“郡王想多了。我同段氏,并无儿女之情。” 李崇笑笑,不再多说,将杯中果茶一饮而尽。 崔景钰说的沒错,长宁果真被皇后训斥了一番,禁了足。其实,虐待宫婢倒沒什么,关键是长宁还欺凌了有封号诰命的女郎,还叫一群官家女郎和文人看见了。这就实在太有失天家体统了。 皇家贵族的流言蜚语总是压不住的,不出两日,满京城都传着这事。而且越穿越夸张,说长宁当着众书生的面鞭挞宫婢,责打了云安郡君,还说要将她们挖心掏肝、炮烙焚尸……到了后來,还有酒肆说书人把这事断章取义地编成了段子,传遍了大江南北。 长宁的名声本就不好,如今更是抹黑了个彻底。只是长宁以前也沒少惹事,却唯独此事被渲染得特别轰动,若说幕后沒有人推手,谁信。只是韦家得罪的人太多,无从查找起罢了。 长宁被禁足在自己殿里罚抄清心咒。马尚宫守着她,她又不能作假,真是抄得心力憔悴,真有几分后悔自己当时的冲动。 马尚宫见她松动了,便抓紧时间教育道:“公主是堂堂天家女,岂能由着别人牵着鼻子走的。那卫女郎说风就是雨,公主信之前也该好好想一想她的话是否可信,做了有什么后果。你看现在,明明是她出的主意,遭骂名的却是公主您。公主就不觉得憋屈。” 长宁一想,果真如此,心里便从此对卫佳音有了芥蒂。 丹菲这次伤的不算重,只是身上跌打出來的印子次日就转成了青紫,被她的白皮肤一衬,看着触目惊心。女史也不好见她顶着一身伤去殿上伺候,便干脆叫她去厨房打几日下手。 伺候一个公主的厨房能有多少事做,所以丹菲很是清闲,且不用去殿上看长宁阴阳怪气的脸色,反而觉得日子好过了许多。 殿中宫婢们私下也对那日的事议论纷纷,阿姿大概是得了同事们的怂恿,过來找丹菲攀谈,问道:“阿江同那崔四郎,真是感情极好的表兄妹。” 丹菲缝着鞋垫,头也不抬,道:“统共见面的次数五根指头都数得过來,能亲厚到哪里去。我自幼在蕲州长大,今年四月才回的长安呢。也不知道谁乱嚼舌头,造谣生事。我倒沒啥,反正是个贱婢。倒是累得四郎说不得好亲。不知那人打得什么心思。” 阿姿惊讶:“这里面竟然有这么多名堂。” “你仔细想想,不是么。”丹菲咬断了线头,看向阿姿,“崔氏可是关中大族,四郎的表妹,沒有一千,怕也有八百的。光是我们段家,女孩子就有七、八个,怎么偏偏挑中我。就算不看我是一个罪臣之女,奴籍之人,光是中表不婚这一说,我同四郎就无可能。传出去说崔四郎和一个奴籍表妹私相授受,哪个大姓家的好女会愿嫁他。他说不到好亲,怕不知道要便宜了谁呢。” 阿姿听了一肚子消息,转头跑回去同那些个等着她的宫婢们说了,众人都恍然大悟。 “我说怎么传得这么沒头沒尾的,原來是有人拿阿江做文章。” “想是那女子自己得不到崔四郎,便要搞坏他名声,教别人也得不到他。” “嘘……”一个女史急忙打收拾,“当心牵连到殿里那位。” “怎么可能。”阿姿道,“公主分明是被人算计,拿來做了靶子。” 众人议论纷纷,也沒留意一个小宫婢溜出了屋子。 殿里,长宁勃然大怒,把一整套三彩薄瓷茶具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马尚宫也不拦着她,任由她发泄。地上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宫婢,其中一人就是先前同阿姿她们在一起议论流言的宫婢。 “好她个卫佳音,竟然玩得这么一手祸水东引,我说她怎么平白无故來告诉我段氏同四郎有染,原來这是她布的局,难道她也对四郎……” 另外一个宫婢俯身道:“奴也去打听到了,崔四郎逗留北地寻找舅家人时,救下了卫女郎,千里护送她回京。原本卫家人想借此说亲事,崔家却是婉拒了。” 长宁惊愕:“不是说是卫佳音恰恰启程回京探亲,才刚好避过祸事的。” “那应该是卫家人编造的借口罢了。”马尚宫道,“毕竟一个黄花闺女,在战乱时走失过,就算寻回來了,名节上也有些不好说的。” “那她竟然还敢竞选东宫妃,”长宁更加愤怒,“卫家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君罔上,将个残花败柳的贱人送进宫來,” “也未必就真的不清白了。”马尚宫说,“所以此事沒证据前,公主还是不要闹出來的好。况且这卫女郎有手腕又有心计,将太子殿下收拾得服帖。太子未必会信你的话。” “阿娘总是会信的。我要告诉阿娘去,” “公主当皇后不知道。”马尚宫笑道,“皇后自然不会看着太子吃亏的,公主等着看就好。” 于是长宁的一腔怒火夹杂着妒火向卫佳音倾泻了去,把丹菲丢在了一边,整天盘算着如何报复回去。 丹菲凭着一身伤,换回了宁静,也觉得很是值得。她在厨房里帮了十來天的忙,天天好吃好喝的,倒还稍微长胖了些。刘玉锦后來托人给她送來了补品药材和几十贯钱,丹菲分了一半给了八娘和姚氏,还散了好些钱给身边同事,换了个“大方和善”的好名声。 至于崔景钰,大概真的闭门守孝,不问世事,丹菲一直沒听他有什么动静。 过了十來日,秋闱终于开考。科举三年一次,每次都盛况空前,倒也沒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今年崔景钰下场,长宁便有些魂不守舍。因为被禁足,不能要去慈恩寺烧香祈愿,长宁只好把大明宫里的明德寺、护国天王寺挨个摆了个遍。这份心意确实有些感人,只可惜多数时候,却是用错了地方。 会试过后,就是等着放榜。崔景钰要守孝,名正言顺不用去结交其他学子,收拾了东西离开长安,到郊区别庄上侍奉父母去了。 长宁派人想去打听阅卷,被圣上骂了回來,又派人去询问崔景钰,却扑了个空。她本來又要发脾气,马尚宫劝她道:“公主在佛前许愿发誓过,应当戒骄戒躁,心平气和,虔诚祈祷才是。怒火伤肝,失了和气,菩萨怕也不保佑。” 长宁被哄住,只得耐着性子忍着。这期间,韦皇后把襄城大长公主一家子请进了宫來,吃了一顿家宴,叫上长宁作陪,也算是和郭家言和。孩子闹矛盾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长宁名声臭了,也已经受了罚。于是大长公主就将此事一笔勾销,和韦后见了面依旧亲亲热热。 只是长宁和刘玉锦互相看不顺眼,这下是连样子也懒得装了,宴席上两人都不苟言笑。刘玉锦谨记着舅母叮嘱自己的话,自己寻长宁晦气,长宁就会报复在丹菲身上。所以她也只好忍着。 长宁见她龟缩,乐得讥讽道:“云安马球打得那么好,不如就进我的长宁队吧。这次我顶不叫你去守门。” 刘玉锦气得面色紫涨,却被舅母郭侯文夫人拉着,不让她反驳。 韦皇后只好出來打圆场,责备女儿道:“就你爱胡闹,一点也不知道照顾表妹。” 家宴完,出宫回家的路上,刘玉锦气鼓鼓地在牛车里抱怨着:“真沒见过这么跋扈恶毒的人,得了便宜还卖乖。外祖母可是她姑祖母,她也敢欺上头來,哪里有半点对长辈的尊敬。” 襄城大长公主也一肚子火。安乐公主虽然也跋扈骄奢,但对宗亲大臣们该有的尊敬都不会少。唯独这个长宁,被韦后惯得已经不像个样子,真把皇家掩面扫地。 襄城道:“她若再叫你进她的球队,我会帮你推了。你性子也冲,少同她接触的好。至于那段氏,我们尽量照顾就是,不可再为了她同长宁起冲突了。到底她是公主,你只是个郡君。” 刘玉锦委屈道:“儿知道了。” 众人熬了又熬,终于熬到放榜那日。 长宁一大早就去给韦皇后请安,被留下來用早膳食。长宁哪里坐得住,一顿饭吃得丢三落四的,看得韦皇后连声叹气。 现在这样,将來婚配的时候,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这时,出去打听消息的女史回來了,一脸喜庆地磕头道:“崔家四郎中一甲二十六名。” 这下不说长宁,连韦皇后都大吃一惊,“竟然考得这么好。” “那是当然,”长宁欢喜得跳起來,“我的四郎沒有哪点不好,他怎么能不好。” 说罢,就兴高采烈地叫人准备贺礼,送去崔府。完了还觉得不够,又赶紧叫人磨墨,裁了梅花撒金笺,亲手写了一封贺词,随礼物一同送去,还反复叮嘱一定要送到崔景钰本人手中。 还是马尚宫看不过去,道:“崔家还在孝期,公主的礼怕是要变动一下,免得犯了忌讳。” 韦皇后心里一动,问:“崔家何时出孝。” “算起來只有半个月了。” 韦皇后坐着沉思不语。 因为崔家拒绝的态度太明确,她本來已经打消了招崔景钰为驸马的念头。毕竟长宁自己一头热,若男方沒心,婚后冷落妻子,吃苦的还不是自己的女儿。 但是如今看崔景钰竟然如此有出息,韦后的心思又活络了起來。 王公簪缨之家的子弟众多,大部分都袭荫入仕,鲜少有自己考功名的,况且也沒几个能考上。可这崔景钰却显然有真才实学,平日见着也是个老成稳重之人,沒有那些公侯子弟们的坏习惯。只是这样有抱负的好儿郎尚了公主,就此无缘仕途,实在有些可惜。但是看着长宁那股欢喜劲儿,韦皇后就又释然了。 哪个父母不偏心自己的儿女。若是能让长宁快乐,便是强诏崔景钰国婚又如何。 韦皇后打定了主意,暂时也不打算告诉长宁,只是去找圣上商量。 圣上一听就觉得心疼,道:“天下好儿郎那么多,何苦找个不情愿的人做女婿。崔家这孩子还是魏国大长公主之孙呢。这个姑母可比襄城要难应付多了。” “亲上家亲,不是正好。”韦皇后道,“不论嫁了哪个旁人,长宁都不甘心的。她实在拖不得了。妾想趁着选太子妃,把她的婚事也定了。” “不妥,不妥,”圣上连连摇头,“此子甚有抱负,怎么会甘心做驸马。况且崔郎性子实在有些清冷,长宁真和他过日子,怕会受不了,到时候后悔可才麻烦。” 韦皇后不悦,“做了驸马,就要全心侍奉公主,哪里能让他欺负到长宁头上來。还有沒有尊卑之别了。” 圣上劝道:“不情不愿,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结怨,” “我们乃是天家,何惧他区区崔氏。” 韦皇后见劝不动圣上,也不在乎,心里已经决定了等梨园球赛的时候,先斩后奏,把这事敲死。 三日之后,宣政殿殿试,圣上出題考了一通后,点出了三甲。一位杨姓旁枝的郎君文采出众,政见新颖,人又果敢大胆,甚得圣人喜欢,钦点为了状元。另外一位姓赵的江苏乡绅子弟精通庶务,文章写得典雅朴实,点为了榜眼。 丹菲放下手里做了大半的鞋,抬起了头,脸上写满诧异和惊奇。 “什么。你说什么。” “探花郎,”阿姿手舞足蹈,“你那表兄崔四郎,被圣人点做了探花郎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怒极必反 转眼,夏日的暑气已经被凉爽的秋风吹散,明艳艳的天空霎时变得清爽如洗,云也清淡而飘渺,宛如浮动的轻纱。日间虽然依旧燥热,可是早晚已经渐渐转凉,宫婢们都将单被添了夹层。宫人们纷纷换上了黄櫨色的新衣衫,发间别着早菊。整个大明宫都笼罩在隐隐飘着桂花淡香的风中。 殿试过后,新出炉的新科进士们便成了各家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上半年经历了废太子一事,政局动荡,许多人家都不敢仓促给儿女订婚。如今太子就要选妃,几个及笄的公主也该嫁人,城中公侯官宦之家也终于重新站队完毕,开始联姻结亲。 梨园的马球赛就在这样一个欢庆的日子里举行。全长安六品以上京官以及诸世家都在邀请之列,盛况空前。排队进入大明宫的车马已如长龙,只见华族们鲜衣怒马,城下冠盖云集。满长安的百姓都走出家门,聚在街边打量着这一辆辆华丽的牛车,打量着那些骑在骏马上的郎君们,目送着他们向大明宫而去,进入那个象征着世间一切最繁华、最富丽,犹如天宫一般存在之地。 大明宫也迎來了许久未见的热闹。 名媛仕女们身着云裳华裙,头戴璀璨珠玉,发间插着栩栩如生的绢花牡丹,手执象牙扇,笑语嫣然地结伴徜徉在太液池游廊之下。朱衣玉冠的翩翩郎君们眉眼含笑地跟随着佳人们的脚步,吟诗作词助兴,费尽心思來博得佳丽们一笑。今日之后,还不知道多少姻缘就此结下。 锣鼓声响,声乐大作,球场上的厮杀拉开帷幕。西域骏马奔腾嘶鸣,英姿飒爽的男儿挥汗如雨,场面火热得犹如滚油里倒下一瓢凉水般。火辣辣的激情从球场里溅射到看台上,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如痴如狂。 丹菲作为司茶宫婢,自然跟着长宁來了。但是长宁很快就撇下她们这些宫婢,带着几个女郎站到围栏边。丹菲则被悄悄溜过來的刘玉锦拉走了。姊妹俩寻了一个不起眼的、却又能将球场一览无遗的角落,一边说些近况,一边看球。 不仅仅是长宁,在场的名媛贵妇们,大都已经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场上激烈的赛事中,更何况深处宫中,难得见到男子的宫婢们。所有的人都在欢呼叫闹,挥舞着手中的手绢。她们忘乎所以,反而当丹菲可以镇定而悠然地仔细打量自己想看的人。 崔景钰是在场中马球队中的一员。照理说,他还有孝在身,科举尚可,却不能娱乐。但是作为探花郎,圣上亲点,要他和状元、榜眼一起下场赛球,他也不好拒绝。 乍一看,他瘦了不少,腰带束着他劲瘦的腰身,愈发显得手足修长,姿仪俊美。所以当崔景钰穿着墨青骑装,跨在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上出场的时候,全场都沸腾了,一阵阵呼声几乎快把遮荫的凉棚掀翻。 卢修远跟在崔景钰身后上的场,听着呼声震耳,忙不迭笑吟吟地朝看台上的佳丽们挥手。沒想女郎们哪个理他,只顾着朝崔景钰挥舞手帕,连声叫“崔郎”。 卢修远扫兴,扭头看崔景钰。对方却是面色冷峻淡漠,一副置身事外、充耳不闻的神态,自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里的球杖。可偏偏他越冷淡,女郎们反而越热情,一个个都恨不得扑上來以身相许的架势。 大周民风开放,女子们也不大受礼教束缚。可华族贵女如此失态的场景,却是少见。 卢修远啧啧摇头,只道天下女子也和男子差不多,都只爱好颜色,却看不到这个小子是个面冷心也冷的家伙。正腹诽着,忽然听到一片“崔郎”声中,夹杂着几声清脆的“小表舅”。 卢修远一个机灵,循声望过去,就见刘玉锦站在高处的角落,朝他喜笑颜开地招着手。少女穿着杏红罗裙,发间别着一朵粉茶花,清爽俏丽,一下就将旁边浓妆艳抹的女郎们压了下去。 “小表舅。”刘玉锦见卢修远望到他,使劲摇了摇手,“你可别一个球都打不进哟。” “去。少灭自己人的士气。”卢修远笑骂,“你表舅我厉害着呢,今天就进十个八个球让你开开眼界。” 刘玉锦朝他吐舌头,站在旁边的丹菲也跟着笑了。 “段女郎也在呀。”卢修远朝丹菲略欠身。 崔景钰猛地停下手上的活,急不可耐地抬头望了过去。 丹菲就站在刘玉锦身后,穿着统一的宫婢衣裙,朴素淡雅,发髻上只插了他送的那只银扁簪。她依旧清瘦羸弱,仿佛一阵风都会把她卷走似的。秋日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让她玉雪一般洁白的面孔近乎透明。 只是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少女的眼神却依旧那么清晰。那双黑沉沉的,犹如黑玉琢磨出來的双眸里,闪动着坚毅稳重的光彩。沒有哀怨,沒有沮丧,她从容平和地站在那里,尽管身份卑微如尘埃,却又那么高贵庄重,仿佛沒有什么事能够惊扰到她。 遥遥的,丹菲朝崔景钰欠了欠身。她的礼仪一贯学得很好,动作幅度虽小,却如行云流水般优雅,脸上还挂着淡而暖融融的笑意,就好比这初秋明媚的阳光一般。 卢修远望见了,拿丹菲同旁边上窜下跳的刘玉锦对比了一下,都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还是这段家女郎有华族风范。 崔景钰并未回丹菲的礼,他漠然地移开视线,就像是刚才的对视并沒有发生一般。卢修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散发的气息似乎有些变了。 很快,卢修远就明白崔景钰到底有了什么变化。比赛开始,众人还处在热身阶段的时候,崔景钰就已经变身成了出笼的豹子,一马当先地冲出去,射进一球,打了个对手措手不及。他一扫之前漫不经心地慵懒,变得敏锐矫捷,出手狠辣,将对手穷追猛打,毕生绝学全都使了出來,生生将一场助兴的马球赛,打出了战场上冲锋杀敌的味道。 崔景钰此举,倒是极大地鼓舞了队友。众人齐心协力,乘胜追击,以千钧之势将对方压制得无法动弹,极漂亮地赢了第一局,得了个开门红。 全场呼声如雷,圣上也大悦,下令重赏。崔景钰利落下马,单膝下跪谢恩,而后离去。从始至终,都沒再朝丹菲站着的方向多看一眼。 第二场马球赛又开,已经换了别的队。名媛贵妇们转而又为别的英俊儿郎呐喊助威。只是今日临淄郡王李崇缺席,听说是他那个一直体弱多病的独子得了风寒。 “阿芩也真是的。”韦皇后埋怨道,“放着生病的儿子不管,却惦记着整治别的姬妾,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原來是郡王妃听了传闻,说李崇在外面安置了一个外室妇,妒火中烧,带着家丁上门去打砸。不料这传言是假的,那户人家遭了无妄之灾不说。郡王世子恰好着凉生病,耽搁了救治,等到李崇赶回家,儿子都已经昏迷不醒、滴米不进了。 李崇终于勃然大怒,将韦氏训斥了一番,不顾她吵闹,将她关了禁闭。然后请來了御医,自己也留在家里守着儿子。 虽然这儿子怯懦,不得他欢心,但到底是他的独子。 “听御医说,青雀奴怕是不好呢。”贤妃叹气,“这孩子自幼身子就不好,这次又延迟了救治。临淄郡王膝下可就这么一个儿子,连个女儿都沒有呢……” 韦皇后不悦地咳了一声,道:“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了些。况且他们夫妻俩都年轻,孩子总会再有的。” 男子的马球赛完,终于轮到女子马球。长宁率领着自己的马球队上了场。卫佳音却是别留在了看台上。 郑郎球技平平,此次也沒有上场去拖后腿。她见卫佳音一脸沮丧不甘,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卫女郎今日怎么不上场,可是什么事惹得公主不开心了,” 卫佳音恼怒,道:“我今日身子不适。” 其实卫佳音也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长宁就不搭理自己了。若说厌弃了自己,按照长宁的性格,必定会出手刁难她。可是长宁只是漠视,倒像是在赌气。 郑女郎自然不会相信卫佳音的借口,笑道:“怕是那日你怂恿公主欺凌那个宫婢,公主后悔了吧。” 卫佳音辩解道:“那哪里是欺凌。你休要污蔑公主。” 郑女郎装出害怕的样子拍着胸口,讥笑道:“公主当然不会仗势欺人,所以,所有过错必然是你犯下的呀。公主如今也知远小人而亲君子了。卫女郎今日被舍弃了,还不明白,” 卫佳音怒道:“你才少在这里妖言惑众。我有沒有被舍弃,还沒定论呢。” 郑女郎也是太子妃候选,自然都听得懂这话里的意思。两个女孩目光交汇,相视冷笑,彼此心照不宣。 这时,刘玉锦同丹菲相伴着从一旁走过來,正打算去凉棚下歇脚,和卫佳音打了个照面。 刘玉锦自然不用给卫佳音面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开。丹菲则是淡漠疏离地行了个礼,就追随刘玉锦的脚步而去。 卫佳音心里有鬼,只觉得丹菲那一眼里饱含着讥讽戏谑,明明就是在嘲笑自己的失势。她恼羞成怒,紧捏着手里的象牙骨扇,道:“你站住。” 丹菲只得停下脚步。刘玉锦忙挡在她身前,怒目对着卫佳音,道:“你又要作何,” 卫佳音忍了忍,忽而笑道:“我要去更衣,劳烦这位宫人带个路。” 虽然知道丹菲身手不错,可刘玉锦也放心让卫佳音和丹菲独处,她当即也道:“正好,我也要去更衣。阿菲,你带我们两个一道去吧。” 因为旁边沒有外人,她这声阿菲倒也叫得。 卫佳音哧地冷笑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刘玉锦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前走去。 丹菲急忙把她拉住,指着反方向道:“女郎要去更衣,请走这边。” 女郎们进宫,只可带一名婢子随侍,叫宫婢引路去更衣,也无可厚非。丹菲带着她们两人下了球场高台,朝偏殿而去,一路上也并沒有人过來询问。 眼看周围沒人了,卫佳音终于嗤笑道:“曹丹菲,看你如今这个样子,才觉得顺眼了许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丹菲早料到她要來寻自己晦气,听了这话也不恼,只略微回头扫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女郎有话不妨直说。” “对着我,依旧不肯自称一个奴,”卫佳音哼笑,“你还不明白。你天生奴颜贱骨,就该本分地做个奴婢,卑躬屈膝,侍奉贵人。像你以前那样,装模作样当自己是个富家千金,又冒名顶替做华族女郎,真是好比沐猴而冠,学也不像。” “卫佳音,你不要太过分。”刘玉锦喝道,“这里是大明宫。” “大明宫又如何,”卫佳音讥笑,“你们俩,一个是客人,一个是宫婢,谁还是这里的主人家不成,” “难道你就是主人,”刘玉锦反讽,“听着你好像胸有成竹,这个太子妃是做定了呢。” “做不做得了太子妃,也不是你们两人说了算的。”卫佳音傲慢地高扬着下巴,“我便是做不了太子妃,也依旧是中书令的孙女,大理正的女儿。而你曹丹菲,蹦达來蹦达去,最后落得个终身为奴的下场。真是报应。” 丹菲终于放慢了脚步,扭头看了卫佳音一眼,道:“你我都还年轻,这就定论终身,未免过早了。” 卫佳音不以为然,“还妄想着自己有翻身之日,少做白日梦了,你便是能出宫,这辈子也不过做个普通民女,嫁个走夫贩卒。一个猎户家的丫头,还想做凤凰飞上天不成,贱人贱命,聪明的人就该认命才是。” 这话已经极度辱人。丹菲紧咬着牙关不吭声,一步步带着人走到了更衣室,拉开了门。 卫佳音经过她身边时,轻蔑地嗤笑了一声,吩咐自己的婢女道:“有她伺候,你在外候着。” 婢女依言退了下去。 刘玉锦正想着和卫佳音好好吵一架,也把自己的婢女打发了出去。 丹菲最后进了更衣室里,反手就将门关上。更衣室里熏着香,光线有些幽暗,唯独她的双眼格外明亮。 “曹丹菲,还不來帮我宽衣,”卫佳音颐指气使,“你当初在女学里时,书画女红都不过平平,就不知道你伺候人的手法如何,若是做得不错,你倒是可以在这方面下点功夫。想那卫子夫,可不就是侍候武帝更衣时得的宠,” “卫佳音。”刘玉锦勃然大怒,“你放尊重点。” “我为何要尊重一个奴婢,”卫佳音嗤笑。挤压多年的新仇旧恨一股脑爆发了出來。全朝丹菲身上倾泻而去,“你当她是什么三贞九烈之女,当初她和段家大郎眉來眼去,以为沒有旁人看到呢,明明一副水性杨花的性子,偏偏装着贞洁矜贵,也就段大郎那短命鬼才会上你的当。” 丹菲紧抿着唇,眼里一道厉色山过,面色顿时变得有点玄妙。刘玉锦忽然感觉到一股山雨欲來的气息。 丹菲轻声道:“若我记得不错,若沒有段大郎杀敌开路,卫佳音你也根本逃不出城吧,你就这样称呼自己的救命恩人,” 卫佳音哪里是知恩之人,当即讥笑道:“他不但是个短命鬼,还是个傻子。不但看不透你的真面目,还和他那短命的爹妄图同韦家做对。以卵击石,真是蠢不可及,死不足惜。” 丹菲手握成拳,身子微微颤抖,“收回你的话,卫佳音。你可以侮辱蔑视我,却不能侮辱段家父子。” “哟。”卫佳音吃吃笑,“对你那死鬼情郎还挺忠贞的。真那么替他鸣不平,你还冒名顶替他妹子,在段家吃香喝辣,顺带勾搭崔景钰,我看你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婊,,” 丹菲骤然暴起,一拳捶在卫佳音脸上,将她打翻在地,也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照理说,打女人一般都是扇耳光,揍男人才挥拳头。可是丹菲哪里管那么多,冲过去先是一拳把这呱噪的女人撂倒在地,然后不等卫佳音反应过來,扑过去用手绢堵住了她的嘴,用她自己的宽袖捆了手,膝盖压在她肚子上,拳头就如雨点一般落下。 论身手,卫佳音是拍马也赶不上丹菲的,长久养尊处优的生活和尊卑的区别让她忘了这事罢了。所以她先是一拳打跌在地,又被膝盖撞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不等呕吐,拳头就劈头盖脸地落在了身上。 而且丹菲揍人也揍得有技巧,只给了卫佳音脸上一拳,其余的全部都落在胸前腹部等看不见的地方,一下比一下重。卫佳音被堵住了嘴,扭住了手,挣扎不得,只有呜呜求饶。 “你说段义云是短命鬼,我就教你尝尝短命鬼是什么滋味,”丹菲笑得狠辣决绝,却也从容不怕,而后伸手在卫佳音细皮嫩肉的身上重重掐起來,“你就算给段义云**都不配,有何资格侮辱他,” 她拎着那块皮肉,狠狠转动手腕。卫佳音顿时痛得浑身抽搐。 刘玉锦起初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又痛快得差点跳起來叫好。她见丹菲已经把卫佳音控制住,也冲过來朝着卫佳音的屁股狠狠踹了几脚,边踹边低声骂道:“满嘴喷粪的婆娘,蛇蝎心肠,不得好死。叫你得意,叫你张狂。你有什么资格说阿菲,你自己也不过仗着点小伎俩勾引了太子罢了。你才是水性杨花的下流坯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掷玉相救 卫佳音被她们俩又掐又踹,疼得浑身冒汗,堵着的嘴里呜呜作响,脖子额头青筋曝露。她怎么都沒想到丹菲竟然会如此大胆,竟然敢在皇宫里殴打官家女郎。顿时又恼怒又畏惧,眼泪一串串留下來。 丹菲揍够了,歇了口气,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一把提起來,拔出簪子比在她的脸上,冷笑道:“你不就凭借这张脸勾引的太子,才这么嚣张么。信不信我这就划伤了你的脸,毁了你的容。你觉得太子还会再要你。” 卫佳音这才真的害怕了。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曹丹菲豁出去毁了自己的容貌,曹丹菲不过赔上一条贱命,沒准还有崔家保她不死,而自己却是全完了。 卫佳音吓得嚎啕大哭,只因嘴巴被堵着,只有眼泪鼻涕横流,把脸上的妆全弄花了。她拼命摇头,浑身都哆嗦。 刘玉锦看得大爽,道:“阿菲,就算不划她的脸,也得在她身上戳几个窟窿。” 丹菲却慢悠悠地收起了簪子,将卫佳音丢在了地上。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瘫软在地上,犹如一条虫一般的卫佳音,道:“你虽然歹毒自私,却沒伤过人命。我要是毁你的容,倒是我造孽了。不过你三番五次寻我麻烦,辱骂段氏先人,这罪不能饶。今日不给你个教训,怕你以后还这么口不择言,给自己惹祸。” 说罢,突然抬脚将恭桶踢翻,桶里盛着的草木香灰洒了卫佳音一身。 卫佳音拼命挣扎,竟然给她把手挣脱了。她飞快地抽出塞在嘴里的帕子,跳起來就朝着丹菲脸上啪地扇了一耳光。 丹菲却不躲,硬生生挨下了,惹得刘玉锦惊呼了一声。 卫佳音自己也吓了一跳,怕再被丹菲打,赶紧朝门口扑过去。 丹菲忽然伸出脚一绊,卫佳音啊地惊叫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马趴。 “女郎,女郎你怎么了,”丹菲突然惊慌失措地尖声叫起來,“女郎你沒事吧。快來人呀,” 刘玉锦瞬间心领神会,也跟着大叫:“哎呀,卫女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 卫佳音吃力地抬起头,鼻子里两道鲜血流了下來,浑身上下沒有一处不疼的,爬都爬不起來。她犹不自知,一把推开來扶她的丹菲,嘶声道:“我不会放过你,我要你死,” “女郎,你这是怎么了。”丹菲惊讶得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呢。” 守在外面的两个婢子听到呼声,冲了进來,看到卫佳音一脸鲜血的模样,顿时惊得大叫。 刘玉锦一脸痛心疾首样,跺脚道:“卫女郎也太心急了,如个厕都要跌跤,” 卫佳音差点气得沒一口血吐出來。卫家的婢女大呼小叫地过來扶她,结果也挨了她一记耳光。 “叫什么叫。生怕别人不知道。” 丹菲还真的生怕别人不知道,提高了嗓音大声嚷嚷:“哎呀不好了,卫女郎在更衣室里跌倒了,流了一地的血呀,快來人呀,” 刘玉锦福至心灵,也跟着扯着嗓子叫唤:“快,快去请太医,卫女郎,你要坚持住,可千万不要死呀,” 你才要死了呢,卫佳音气得发疯,偏偏刚才那一下摔得极疼,脚踝也扭伤了,半晌都爬不起來。 丹菲和刘玉锦这么一嚷嚷,外面路过的内侍和宫人纷纷奔了过來,见状都大惊失色。七八双手伸了过來,终于把卫佳音扶了起來,忙不迭送去医治。 卫佳音这才找回一些底气,指着丹菲大叫道:“是她打的我,是这贱婢打的我,” 宫人们皆一惊。丹菲却是倒退了半步,霎时露出惊恐又委屈的模样,眼圈一红,泪水滚落了下來,身子抖得犹如风中落叶一般。 “女郎……女郎你怎么能这么说。奴……奴什么都沒做呀……”她声音颤抖虚弱,满是难以置信的悲愤。 刘玉锦也不失时机地叫起來:“卫女郎是恼羞成怒了。自己跌个跤,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好随意冤枉宫婢呢。” 卫佳音这才发觉情形对自己不妙。唯一能作证的刘玉锦可是绝对不会偏帮着自己的。她刚被暴打一番,怒火攻心,就有些失去理智,歇斯底里地狂叫道:“就是她打我,还绊倒我,快将这个贱婢抓起來杖毙,” 旁边一个内监主事和一个女掌听了不免不喜。别说宫中规矩沒有轻易杖毙宫人的,就算要责罚宫婢,也不是她一个官家女郎说了算的。來大明宫做客,却是喊打喊杀的,置天家颜面于何处。 那女掌便道:“女郎若是受了委屈,可请皇后做主。” 丹菲抹着泪跪了下來,对女掌道:“奴冤枉,还请娘子将云安郡君一同请去,给奴做个证。” 卫佳音怒吼:“刘玉锦也打了我,怎么作证。” “卫女郎疯魔了吗。”刘玉锦当仁不让地站出來,道:“不过摔了一跤,怎么觉得天下人都要害你似的。既然我也被指了罪,那就更要去皇后面前辩解一番了,” “你们两人分明一丘之貉,”卫佳音破口大骂。 这时不远处传來一声呵斥:“前方在胡闹什么。不知道这里是皇宫禁内吗。” 众人扭头,就见泰平长公主被一群命妇宫婢簇拥着,浩浩荡荡而來。出声呵斥人的正是扶着她的一个婢子。那婢子远远打量了一番,对泰平道:“似乎是卫家二娘出了什么事,云安郡君也在呢。” 卫佳音一见是泰平,如见了亲人一般,挣脱了宫婢的手,扑过去噗通一声跪在泰平面前,嚎啕大哭起來。 此时球场上的比赛刚告一段落,长宁率领的球队大获全胜,她正带着队友们下跪听赏。韦皇后之前暗示过她,在圣上问要想要什么赏赐的时候,她就可以求阿爹赐她一个郎君。到时候韦皇后就会顺水推舟,给她和崔景钰指婚。 长宁淌着香汗,心跳如鼓地跪着,听着圣上唠唠叨叨的夸奖。好不容易听到圣上道:“长宁,你想要什么奖赏。” 长宁兴奋地抬起头,正要开口,突然见一个女史匆匆走至帝后身旁,跪下來低语了几句。圣上和韦皇后神色大变。 众人察言观色,知道出了事,都有些不安,议论之声嗡嗡响起。 韦皇后脸色几转,低头吩咐了女史几句,起身离席。圣上也有些扫兴,不待长宁开口求赏,就赐给她了一柄玉如意。 长宁扫兴地离开了球场,就见素莲匆匆走來,道:“公主,韦家二女郎不知怎么的,如厕的时候跌了一跤,非说是段氏打了她,还说云安郡君也对她动了手。泰平长公主路过碰见了,怕她们丢人现眼,就将她们带去偏殿里了。皇后叫公主也过去。” 长宁好一会儿才理清了思路,气道:“卫佳音又在作什么怪。她到底同段氏有多大的仇。” 虽然长宁也不喜欢段五娘,可是那到底是她殿中宫人,若是吃了亏,就好比被别人扇了脸。长宁刚错失了赐婚的好时机,正一肚子火,当即带着众人怒气冲冲地杀去偏殿。 侧殿里正热闹着。七八个命妇贵女站着,虽然各个矜持端庄,眼里却流露着看热闹特有的专注和兴奋。韦皇后和泰平长公主坐在塌上,两人都又无奈又好笑。几个闹事的女孩子跪在下首,每个人都在抹眼泪,却又哭得不尽相同。 卫佳音是悲愤大哭,泪如雨下,上气不接下气。她这泣不成声的样子若是放在平时,倒是很能打动人。可是今日偏偏遇到了对手。 丹菲也在哭,却是紧咬着嘴唇,一副强自压抑的模样,无声之中,泪水却是一串串顺着脸颊流淌,汇集在尖尖的下巴上,然后一滴滴落下。她哭得安静,一脸无辜和倔强,显然底气比卫佳音足许多。 刘玉锦的苦功素來比丹菲更加如火纯清,不过今日她不大重要,只需红着眼圈做委屈状饥渴,倒是在一旁很安静,丝毫不抢风头。 长宁风风火火冲进來,见她们哭哭啼啼就烦,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一个个从头说來,” 卫佳音猛地抬起头,抢先道:“公主、皇后明鉴,我随宫人去更衣,不料那贱婢将我打翻在地,还口出恶言,公主看我脸上的伤,就是那恶奴下的手,” 卫佳音此刻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一边脸颊青肿,看着确实是那么回事。 丹菲膝行了两步,重重磕了一个头,清秀的脸上带着决绝之色,道:“女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奴虽然卑贱,却也有名誉尊严,不能认这捏造的罪名,分明是女郎自己跌倒,磕在了恭桶上才摔伤的,和奴无关,” 众人再看卫佳音,见她的确一身草木香灰,脸颊上的伤痕也确实像磕碰所致,眼神顿时又变了。 卫佳音气得发昏,“你不但打我的脸,还捶了我的身子。” 韦皇后闭着嘴不吭声,泰平只得让一个懂写医理的女史带卫佳音去屏风后宽衣验伤。 过了片刻,女史來回道:“卫女郎身子左侧确实有几处红肿,除此之外,就是脚踝处有扭伤。” 泰平问:“可是殴打所致。” 女史为难道:“却是不好判断。伤处都在关节,可说是殴打所致,也可说是跌倒摔伤……” 刘玉锦抓紧时机道:“我也可以作证,分明就是她自己跌倒的。跌倒的时候还打翻了恭桶,我和这宫婢都沒忍住笑了一下。她便勃然大怒,不但打了宫婢,还扬言要我们好瞧呢,” 堂堂中书令的孙女如厕的时候打翻了恭桶,还有比这更加丢脸的事。卫家人也在场,听了这番话,都气得头晕,恨不得堵住刘玉锦的嘴。 卫佳音的姐姐卫佳声更是埋怨母亲道:“都怪阿娘平日娇惯妹子,竟然叫她出这么大的丑,” 卫夫人也两头急,道:“沒准你妹子确实吃了亏,你怎么好责怪她。” “管她吃了什么亏,都不能这样跑出來丢人现眼的,她丢了脸,卫家其他女郎还嫁不嫁人。” 母女俩争执之声说小也不小,旁边众命妇们听得清清楚楚,全都憋着笑。自卫佳音得了太子青睐后,卫家趾高气扬,沒少得罪人。大家都乐得看他们家出丑。 “胡说。你们勾结起來污蔑我。”卫佳音在屏风后听得清楚,披头散发地就要冲出來。 卫家女母哪里还敢嚷她继续出丑,急忙奔过去把她拦下,强行拖回了屏风后。 有了刘玉锦的证词,众人已经认定了是卫佳音在作怪。再说在场的都是贵妇名媛,平日里养尊处优,拈花拿针的,便是与人不合,顶多言语上顶撞几句,谁会真的动拳动脚地打人。而宫婢是奴仆,更不可能在眼皮子底下打伤贵女。这不是明摆着要被重罚的事。 于是人人都在心里把这事当作是卫佳音恼羞成怒,故意栽赃污蔑,想责罚宫婢。 卫佳音真是活撕了丹菲和刘玉锦的心都有了,对着母亲和姐姐哭道:“连阿娘和阿姊都不信我吗。卫家女儿被一个宫婢打了,你们竟然连声张一声都不肯。” 丹菲在外面听到了,一个劲磕头道:“都是奴的错。奴不该笑女郎打翻了恭桶。” 众命妇们再也忍不住,纷纷扑哧笑了起來。 泰平长公主意味深长地多看了这个瘦弱的宫婢几眼,对韦皇后道:“这事各执一词,确实不好断绝。嫂子怎么看。” 长宁跺脚道:“还能如何。不过是个意外,还能因为卫佳音一面之词给我的宫人定罪不成。” 丹菲也挺直了腰杆,大声道:“奴不过一介贱婢,人命如草芥,卫女郎若是看奴不顺眼,只管责打就是,奴又能如何反抗。可卫女郎何苦污蔑奴的名声。奴是长宁公主殿中宫人,女郎说奴打人,旁人可不就要猜测是是公主指使奴行凶作恶。女郎可以栽赃奴一人,却不可牵连公主。” “正是。”长宁叫道。 “够了。”韦皇后一声怒斥,脑仁发疼,“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这里是大明宫,不是东西市。还不快把这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拖下去。那宫婢给我杖责二十,卫女郎和云安郡君送回各自家中去。” “阿娘。”长宁叫起來,“你不讲理。” 韦皇后喝道:“就算她沒打卫氏,服侍不周也有错,一样该罚。” 几名内侍冲进场上,拖着丹菲就往外走。卫家和郭家的婢子也纷纷过來拉各自的主人下场。殿内顿时一片喊冤哭闹之声。 “且慢,,” 一声大喝,只见太子大步奔入殿内,顾不得给母亲行礼,就朝卫佳音冲过去。 卫佳声眼疾手快,急忙一步拦在他前面。太子伸手落了空,只得连声问道:“阿音,你可还好。谁欺负你了。我去为你报仇。” 卫佳音见自己的靠山來了,捂脸大哭一声,就朝太子怀里扑过去。卫佳声再度挺身而出,替太子把妹子抱住了。 韦皇后看着儿子这沒出息的样子,更是气得阵阵头晕。 泰平笑吟吟道:“嫂子顺口气,儿子养大都是这样,我家那小子也是有了媳妇儿忘了娘的。” 长宁也道:“我的宫人明明无辜,罚了她倒坐实了她的错处。万一又让人说我指使宫婢欺凌官家女郎怎么办。我的名声阿娘不管了。” 韦皇后头疼不已,“你说这是个什么事,脸都丢尽了。” 泰平望了一眼丹菲。女孩一脸绝望,平静地跪在地上,乍一看着,确实柔弱无助,惹人怜惜。不过泰平可不是什么平庸的内宅妇人,她从头到尾都看的清清楚楚。 这个宫婢唱念做打俱全,泪水流得情真意切,话语说得有条不紊,简单几句就咬死了对方的错处,旁人只觉得她无辜可怜。区区一个奴婢,侍候人的命,茶水溅了一滴都会惹骂的,哪里会有胆子在贵人们的眼皮子底下殴打官家女郎。 若卫佳音身上的伤真是她动的手,那此人更叫人刮目相看。打便打了,还能把伤做得像是摔伤,她若是临时起意,这份缜密机灵的心思实属难得。 泰平正暗自嘀咕着,突然旁边又响起一阵喧闹。也不知道卫佳音说了什么,只见太子怒吼一声,犹如猛虎下山般朝丹菲奔了过去,拔出腰间挂着的唐刀就朝她砍。 众女纷纷惊声尖叫。 丹菲身子一晃跌坐在地上,显然已经避让不开了,只得认命地闭上了眼。 哐当一声,金玉击鸣,一块东西飞过來,狠狠撞在刀身上,将刀振脱了手,跌落在地毯上。 那一刻,锋利的刀锋离女孩的脖颈不足一寸距离,刀刃还是在女孩肩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丹菲定了定,才缓缓张开眼,冷汗从浑身所有毛孔里争先恐后地冒了出來。 她再天不怕地不怕,刚才也还是真的吓到了。 太子怔怔地看着空荡荡的手掌,依旧气不过,一把抓着丹菲的衣襟把她拎起來,抬手就要扇她耳光。 韦皇后一声怒吼:“还不给我住手。” 两名内侍扑过去把太子拦下,强行拖开。丹菲倒在地上,剧烈地咳起來。刘玉锦这才回过神,抱着她哇地一声大哭起來。 “放开我。”太子拳打脚踢,嘴里嚷个不停,“我要杀了这个贱奴给阿音报仇。我要杀了她。” 泰平煽风点火,冷笑着朝卫家母女瞥了一眼,对韦皇后道:“太子真是情种,为了心爱之人可以豁出命去呢。” 天下沒有哪个做娘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为个女子失去理智还能笑得起來的。韦皇后眼底都现了血丝,手抓着扶手微微发抖,已是把卫佳音恨出个洞來。 长宁却是看着刚才那一幕有些眼熟,以为是李崇赶來再度救了段氏一命,便往殿外望去,唤了一声:“可是三哥。” 门口人影一晃,崔景钰带着一身冰霜寒气跨进了偏殿,面无表情地提袍一跪,道:“请皇后恕臣冒犯之罪。” 殿中霎时灌入一股冷风,冻得众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韦皇后错愕片刻,道:“方才是你……” 崔景钰抱拳,从容道:“臣一时心急,仓促出手。若是伤了太子,还请皇后责罚。” 丹菲垂下目光,发现身边不远有一块碎成几瓣的白玉环。方才崔景钰就是拿此物击落了太子手中的刀,救了她一命。 她一阵冷汗过去,胸口又有一阵热意涌上來,弥漫向四肢百骸,紧绷到极致的身躯渐渐放松了下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天赐良缘 不待韦皇后开口,长宁就跳出來维护心上人,道:“明明是太子胡乱砍人,真沒体统。四郎阻止的好,” 泰平也微微笑道:“景钰,你做得对。” “多管闲事,”太子怒道,“母亲,将这贱婢赐予儿。让儿來处置,” 长宁大怒,“我的宫婢,你休想动手,” “她打了阿音,她就该死,” “住口,”韦皇后勃然大怒,“还不快把太子扶下去,送回东宫,” 几个孔武有力的内侍急忙把太子架了起來,匆匆拉出殿去。太子犹自不甘心地嚷嚷,声音逐渐远去。 韦皇后长长松了口气,恢复了端庄仪态,才温和道:“崔郎快起來吧。多亏了你出手及时,不然这事又要闹得无法收拾了。” 就算要打杀宫婢,也该私下处置,当着这么多命妇的面动刀砍人,这是太子还是土匪。 崔景钰谢了恩,起身之际,目光无意般从跪在旁边的丹菲的脸上扫过。 针扎般麻麻的感觉泛开。丹菲只觉得像是饮了一杯酸甜爽口的梅子茶一般,堵塞在胸口的一团郁结瞬间就被压制了下去,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拜太子一闹,韦皇后对丹菲的厌弃一股脑转移到了卫家人身上。她阴阳怪气地朝卫氏母女一笑,道:“卫家二娘口才定是极好的。太子平素最温和敦厚之人,都能别你三言两语说动得拔刀砍人。若是生做男儿,倒可去当个御史,做个名垂千古的铮铮谏臣,辅佐帝王开创盛世呢。” 这话可不是夸奖,就差明说卫佳音谣言蛊惑太子了。卫夫人满头大汗,赶紧带着两个女儿跪了下來。卫佳音还想申辩,被姐姐狠狠拧了一把。她只好委委屈屈地抹眼泪。 可惜韦皇后不是太子,不会惜香怜玉。她越看卫佳音这一副狐媚作态,就越发厌恶。只当着众命妇的面,也不好明着斥责,便道:“二娘既然受了伤,就随母亲回家歇息吧。”然后叫宫婢赏赐了卫佳音一些药材压惊。 卫佳音吃了一肚子的气和惊吓,不情不愿地走了。临走前经过崔景钰身边,想到若他沒有出手阻拦,太子已经砍死了曹丹菲了。她后悔得紧,便忍不住狠狠瞪了崔景钰一眼。 偏偏长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景钰,见卫佳音竟然朝他丢媚眼,顿时打翻了醋坛子。 崔景钰背手而立,面色沉静如水,对这几道目光视若无睹。 轮到处置罪魁祸首段氏宫婢时,韦皇后已经沒有什么兴致了,只挥手让长宁把她带下去自己处置。至于刘玉锦,无功无过,也让她舅母郭侯夫人给带下去了。 长宁如今一腔怒火全朝着卫佳音而去,看着丹菲反而顺眼了几分。出了殿后,长宁随手拔下头上一支镶碧玺的华胜,赏赐给了丹菲,道:“今日你受冤屈了,我都知道。只是太子怕是记恨了你。日后你自己当心些。” 丹菲也已经打定主意,以后沒事就不出仙居殿的院门。太子不至于闯进姐姐的宫殿里來打杀宫婢。 马球赛还沒结束,韦皇后又起驾返回球场,泰平长公主和一干命妇也随之前往。长宁还想抓着崔景钰说几句话,却是被韦皇后拎走了。 丹菲得了恩赐可以先回去休息,又因宫人在宫里不得独自行动,便同阿姿两人结伴回仙居殿。 两人走到望仙台,正要走上太液池的游廊,阿姿忽然道:“遭了,我先前把一个银壶落在茶水室里了,还沒告知他人呢。万一待会儿她们遗漏了可麻烦。” 丹菲道:“那我陪你回去。” 阿姿笑道:“來回不过一刻的路,你回去要是撞见太子,他又要砍你怎么办。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我。” 阿姿匆匆走了。丹菲走上了游廊,坐在临湖那一面的栏椅上,倚栏眺望湖光山色。 人们都集中在了梨园,太液池这边反而显得清幽安静。凉爽的秋风从湖面掠來,吹得残荷与莲蓬纷纷低腰。几只红嘴翠鸟欢快地鸣叫着,在菊花丛中跳跃。 丹菲看着那饱满的莲蓬,心有些痒痒的,便跪在栏椅上,探出身子想去摘。指间就要碰到莲蓬之际,忽然一阵风來,把莲蓬吹偏了几分。丹菲还像再去抓,胳膊冷不丁被人住住,整个人被拽了回去。 崔景钰握着女孩细瘦的胳膊,面色阴晴不定,眉头紧锁着,低声道:“当心落水。荷下淤泥深,反而不容易立足。” 丹菲哦了一声,呆呆地望着崔景钰。刚被这人救了一命,她倒不好像以往一样摆架子了。 崔景钰顿了顿,这才松开了手,后退半步,同她拉开了距离。 丹菲淡淡笑了一下:“方才多谢你。” 崔景钰沉默了片刻,道:“你太冒险了。” 丹菲撇了撇嘴,有些气愤,“她辱骂段刺史和段家大郎。” 崔景钰眉头锁得更紧。 “她若是辱骂我,我还可以忍。她却不能辱骂这两位,段家父子为国捐躯,死后还蒙不白之冤,我既然顶着段氏女的名头,就不能见先人名声受辱。尤其是段义云,还于她有救命之恩呢,这女人是非不分、冷酷自私,我揍她已是客气,” 崔景钰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丹菲。女孩洁白细腻的面颊上印着一个通红的五指印,双眼被泪水浸过,眸子黑亮如润在泉水中的墨玉。里面那种在方才打动了贵妇们的彷徨与无措却是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则是如火焰般燃烧着的怒意,和坚定不移的决心。 在这个女孩瘦弱的身躯里,蕴藏着一个强大而火热的灵魂。有了这个支撑,她刚强却不失柔韧,不论地位尊荣还是卑微,她都安之若素。这才是华族风范中提倡的从容大气。是一个小女子的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崔景钰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见过这份坚毅的神采。他不禁为之有些目眩神疑,心情控制不住地起伏。女孩脸颊上那个掌印又是那么醒目,让他突然有种冲动想去摸一下。幸而手一动,便克制住了。 丹菲完全沒察觉,还沉浸在愤慨之中,碎碎念着:“便是段宁江,当初也待她极好,逃跑的时候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她就这样报答段家的恩情。如此薄情寡恩、歹毒阴险之人,就不信她不会有报应。” 崔景钰手握成拳,声音却是不自觉地放柔和了许多,道:“你不用担心了,她伤害不到你的。我会保护你。” 可惜丹菲全然察觉不出这份柔情,还当崔景钰责备自己,叹气道:“你放心,我以后会避开她,不再和她起冲突了。毕竟我可以揍她,却不能揍太子不是。” 崔景钰回想起卫佳音脸上的伤,嘴角不禁浮起浅笑,“沒想到你会真下手。” “那你以为如何。”丹菲得意地扬起嘴角,“我是猎户之女,不是什么名门闺秀。进山打猎凭的是身手,而不是口舌。我同她吵上一万句,她还不是照样想骂就骂,倒不如把她揍得满地找牙。还沒有哪个人不记打的,吃了疼,下次开口前就会三思了。” 崔景钰眼里笑意更浓,“那你揍得可爽快。” 丹菲扑哧一笑,“若不是想着伤太多了不好糊弄过去,她今日根本就沒法用双脚走着离开,” 崔景钰终于破功,低头笑起來,又觉得不妥,咳了一声才收敛住。 崔景钰这一笑,倒还真有几分冰雪消融、万物回春的惊艳,只可惜昙花一现,有恢复了一贯的老成持重的模样。 丹菲微微失望,然后回想起刚才那惊险的一幕,又有些感慨,叹道:“其实我当时也是怕的……太子拿刀砍我的那个时候。若是你当时沒出手,我怕不死也要丢一条胳膊。所以想來,今日我还是鲁莽了。本以为自己计算得万无一失,却沒把太子算进去。” 崔景钰平心而论,道:“今日你确实是侥幸。我知道你进宫后受了不少委屈,总要寻个发泄的机会。只是以卵击石,得不偿失,日后不可再这样莽撞了。” “我省得。”丹菲目光朝崔景钰空落落的腰间扫了一眼,“只可惜你那块玉。” “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崔景钰淡淡带过。 一个玉环,于他这样的贵族公子,确实不是什么稀罕物。 丹菲微微侧头,莞尔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投我以琼瑶,我将來还真不知拿什么报答你。” 她这模样几分俏皮,又有种天真不自知妩媚。崔景钰心漏跳了一拍,涌上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克制住波动的情绪,道:“我救你不是为了要你报答的。” 丹菲对这个答复有些不屑,摇了摇头,“沒有不求回报的付出。你只是沒想好找我要什么罢了。” 崔景钰哂笑,也不想在这个问題上费口舌。这女孩吃过太多苦,所以戒心比常人都要重三分,不怪她把世人想得更加自私冷漠。 丹菲带着浅笑,盯住了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真看不透你。” “此话怎讲。”崔景钰扬眉。 “你在这整个事件里,扮演着什么角色。”丹菲直言,“你明面上维护段家,其实另有所拥护之人。你费尽心思从我这里弄到那份东西,却又将它浪费掉。你看起來能力超群,无坚不摧,可是要救的一个都沒有保住。就在我对你绝望之际,你却又悄无声息地潜在了我的身旁,用你的方式尽量保护我。崔郎,我并不是无心之人,我记下你的好。但是我也很不解。你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崔景钰不禁自嘲一笑,“我远沒有你想象的那般强大。长安城里像我这样的权贵郎君数百名,各个都会长街纵马,袭荫出仕。我本可以像他们一样,一生富足悠闲、平安喜乐。但是人活一事,总该用自己的双手创建一番功业,在丹青之中留下一笔印迹。” “新科探花,倒是足以史中留名了。” 崔景钰不以为意地摇了一下头,斟字酌句道,“段家之事,其实对我打击极大。我本以为凭自己之力,足可以将事情处置得圆滑利落。结果现实却如同巨石,将条条道路都堵死。我这才发现自己太过稚嫩单纯,上位者略动手脚,便可教人束手无策。” 丹菲撇撇嘴,心里有些认同崔景钰的这番话,“人谁无少年。你自幼顺风顺水,沒受过坎坷,自然想得不够远。说一说,你这派肃穆高深,全都是装出來的。你也不过是个办事不牢的后生罢了。” 崔景钰对这个总结张口结舌,虽然不甘承认,却还真的找不出话來反驳。 他嘴里不承认,骨子的确是个清高自傲之人,毕竟自幼聪慧貌美,被众人捧在掌心长大,怎么能不自负。段家一事却是犹如当头一棒,打得他猛然清醒过來。 人生前二十多年來建立的自信尽数毁灭,他守孝在家,不断反省自审,才借着金榜題名而重新拾取了信心。教训他都吸取了,那些错误,他便不会再犯。 丹菲看崔景钰吃瘪,心下大喜,戏谑之意更浓,啧啧笑道:“难怪老人总道,做人莫要装腔作势,迟早都要被人扒出里子。不过崔郎你还好,至少这探花是你凭借自己本事得來的,,当然也是你爹娘把你生得好。你人也不笨,将來官途一定顺遂。少年失意就如过眼云烟。” 崔景钰啼笑皆非,咳了声道:“承你吉言了。” 丹菲忽然拿亮晶晶的眼睛盯住他,好奇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个赝品这么好。” 崔景钰有点不敢同她直视,生怕她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尽管他自己都不明白那心思是什么。他把目光投向了太液池,低声道:“你如今还有什么是我能算计的。” “说的也是。”丹菲苦笑,“连卫佳音都讥讽我越混越不堪呢。” “只是暂时。”崔景钰转过投來,目光温柔而坚定,“你会离开这里的。你会展翅高飞,傲视所有的曾经蔑视、欺辱过你的人。” 丹菲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犹如鸦翅一样扇动。崔景钰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拂过一般,痒痒的一阵发麻。 远处传來号角声。崔景钰朝梨园望了一眼,道:“我该回去了。太子犯了错不下场,我要代替他赛一场球。” “那你快去吧。”丹菲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崔景钰深深凝视她,道:“下次相见还不知道何时。你多保重。我在宫里的人自会來寻你的。” 丹菲想讥讽几句他胆大包天,敢在皇宫里安插探子。但是崔景钰那柔软的眼神叫她浑身不自在,话到了嘴边沒说出來。 崔景钰走了两步,回过身來,扬手朝她丢來一样东西。丹菲敏捷接住,发现是一个鸡蛋大的黄铜盒子。 “上好的伤药,擦了不会留疤。你回去就把肩上的伤口处理一下,脸上也可以抹些。” 丹菲把盒子放在鼻下,闻到一股草药的清香。崔景钰不说,她都快忘记肩上那道细伤。从小到大,她也不知道受过多少伤。这点小口子,她完全沒放在心上。 抬起头來时,崔景钰已经走得很远,背影挺拔修长,真如玉树琼枝。风吹树叶,那抹墨青色的身影就被绿树掩去,像是融入了秋色之中。 丹菲握着小铜盒,怔怔地站了良久,直到阿姿寻过來,她才回过神。 崔景钰顶替太子再度上了场。女郎们见又能见到崔郎英姿,惊喜万分,场面霎时又热闹了起來。 球赛开场,赛事激烈。圣上和韦皇后却是被太子搅得无心看球。 太子送走了卫佳音,随即奔到父母跟前,磕头求道:“请爹娘为音娘做主,严惩那个刁奴,” “荒唐,”圣上叱道,“你要为个女子闹到何时。” 太子道:“那求阿爹立音娘为太子妃吧,” 韦皇后气得差点砸了茶盏,骂道:“你真是被那个小妖妇迷了心窍。不说她诡计多端、心术不正,单说今日,她这么一闹,丢尽了她自己的脸。我们皇家可不想要个跌过恭房的儿媳,你是想跟着她一起遗臭千年吗。” 太子脸一红,道:“她也是失足……” 韦皇后道:“你丢得起这个脸,我和你阿爹丢不起。你但凡有点孝心,就不该忤逆父母,瞧她今日的样子,哪里有半分端庄淑雅。娶妻当娶贤,就冲这点,卫氏就不配那顶凤冠,” 太子眼圈一红,一个劲磕头,哭道:“儿长这么大,就喜欢她一个女子,阿娘要是不同意,儿做这个太子还有什么意思。” 韦皇后气得头晕,话都说不出來。圣上随手捡了个果子朝儿子扔过去,骂道:“我的儿子不止你一个。你不做太子,自有你别的兄弟來做,” 这话就说得重了,韦皇后忙道:“大家息怒,太子年纪小呢。” “都快十七了,就要成婚,还这么不懂事,” 韦皇后怕父子两人吵下去解不开,干脆快刀斩乱麻,对太子道:“太子妃她是不用想了。既然你这么喜欢她,就给她做个侧室吧。你要再闹,她连个侧室也做不了,” 太子犹豫。卫佳音也是二品中书令之孙女,当初参选也是冲着太子妃位而來的。重臣嫡女,若是不做正妻,那还不如嫁别的公侯。所以就算他愿意,韦家也不见得愿意送女儿來做侧室。 太子还想争辩几句,可怕更加激怒韦皇后,只好忍下。心道自己将來登基,封了她做贵妃,立她儿子做太子。此时做不做太子妃有什么区别。 这边赛场上你來我往地争夺一番,最后崔景钰以一球险胜。 圣上笑道:“崔郎今日又赢一局,出尽了风头,朕都不知赏你什么的好了。” 韦皇后便想把方才被打断的赐婚继续下去,笑道:“崔探花金榜題名,少年得意,却是缺了个红袖添香,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呀。大家不如给探花郎赐个新妇呀,” 此话一出,全场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下文。 按照韦皇后的打算,就等圣上问出哪家女儿时,便把长宁推出來。不料圣上张口就问:“崔郎觉得如何。” 崔景钰抱拳,声音清朗道:“臣也正想请圣人为臣指婚,” 他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场哗然。无数道目光都集中在了长宁身上。 长宁喜不自禁,一脸急切地盯住了崔景钰。 圣人也惊讶道:“崔郎可有意中人。” 崔景钰却道:“此事由臣來说有些不妥,还请家母出面。” 崔夫人看了老半天的戏,终于被请到了帝后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她优雅从容地行了礼,道:“家中私事,倒是教圣上和皇后见笑了。因着快出孝了,妾同夫君前些日子里商议给四郎议亲,看中了孔公家的三娘。孔公及夫人也对这门婚事极满意,原本计划着等我们家出孝后就放定。今日四郎争气,能求得圣上赐婚的恩典,实属我们两家世代积攒的厚福呀,” 说罢,带着儿子再度跪拜了下去。 看台之上,被点了名的孔华珍则腼腆地低下了头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姻缘造化 孔华珍。他竟然要娶孔华珍。 长宁失手跌了象牙骨扇,站起來就要冲过去。马尚宫眼疾手快,急忙和素莲两人将她按住。 长宁张口要叫。马尚宫忙道:“公主,体面呀。” 其实长宁心里已经乱如麻,张口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只有眼泪珠子一串串地落了下來。 他早就在和孔家议亲,今日更是有备而來的。 他要娶孔华珍。 圣上本就不赞成招崔景钰做驸马,见他另有亲事,对方又是孔家女郎,真可谓门当户对,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当即就应了一声好,降旨赐婚。 孔夫人也带着孔华珍过來,与崔家一道叩首谢恩。此事便这么当着满朝文武权贵以及家眷的面敲定了。 谁人不知长宁公主有意于崔景钰。所以寻常人家也不敢轻易将女儿嫁崔四郎,生怕招惹了公主妒火。可是李氏公主再嚣张跋扈,也不敢欺到衍圣公后人的头上。所以,也只有孔家女敢嫁崔四郎。 而这孔华珍虽貌不出众,但是出身高贵,又素有贤名,与崔家那个面如冠玉的探花郎倒也般配。 这样一想,这桩婚事还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崔孔两家心满意足地退了下來,顿时又被众人团团围住,接受了一番恭贺道喜。孔华珍更是被一群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命妇女郎们从头发丝到脚尖地打量了一番。她素來端庄内敛,应对着着众人扫视的目光也淡定从容,脸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羞红,倒给她增添了几分姿色。 长宁咬牙切齿,眼泪被妒火蒸发殆尽,眼里满是血丝。偏偏她又什么都不能做。她实在忍不下去,站起來推开宫婢,挟怒离席而去。好在马球赛终于结束,接下來就是宫宴,众人纷纷朝麟德殿而去,长宁的离席也沒引起多少人注意。 待到宫宴时,又是另外一番热闹景象。 韦皇后带着女眷们分席而坐,女郎们饮酒作诗,谈笑所乐,很是雅致。只是皇后情绪不佳,谁都看得出來,于是作乐时便也收敛了几分,都不敢大声笑闹。 韦皇后身旁的案几上放着数样用來赏赐女眷的物品,有美玉璎珞,又钗环香囊,最醒目的,就是一柄半臂长的白玉如意。 在场所有命妇女郎都知道,今日得赐香囊和金玉者,将为太子良娣;而得赐玉如意者,便是今后的太子妃了。 皇室自然不会想当然地看中哪家女郎就赏赐,有望入东宫的那几家,早就和宫里互通过了消息。 原本最有希望得到这个白玉如意的卫佳音显然已经出局,孔华珍又被赐婚,只剩下杨家和郑家两位女郎。想到此,席上众人看向这两个女孩的神色便有些玄妙起來。 杨女郎依旧一派清高矜贵,只知吟诗作词。郑女郎却是笑语嫣然,正拿着一些新鲜的民间笑话说给韦皇后听,终于哄得韦皇后露出笑颜來。 郑女郎见自己首功告成,正准备再接再厉,就见马尚宫神色匆忙而來,附在韦皇后耳边低语起來。韦皇后神色一变,一脸愠怒地道:“她居然那真的……” 马尚宫苦着脸点头,“还请皇后移驾。” 韦皇后忍住怒站起來,吩咐众人照旧饮乐,自己则带着宫人匆匆离去。 “定是长宁公主闹出了什么事呢。”一个命妇笑着低声对泰平长公主道,“崔四郎突然定了亲,她怕是一时接受不了。” 泰平抿了口酒,笑道:“长宁要寻个和崔景钰媲美的驸马不容易,寻个差不离的,还是有可能的嘛。” 韦皇后怒气冲冲地带着宫人赶到三清殿,就见长宁披散着长发,穿着一身白衣,跪在大殿里老祖像前哭得声嘶力竭。韦皇后差点一口气沒喘过來晕倒过去。不知情的还当长宁死了爹妈,跑來哭丧呢。 老道长出來迎接皇后,惶恐道:“公主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过來就哭着说要皈依道门做女冠。贫道做不得主,还请皇后來劝劝。” 韦皇后怒骂女儿,道:“你这个孽子,就因为一个男人,你就要绞了头发做姑子,置生养你的父母于何地。” 老道长心想公主是要做女冠,不是做姑子,佛道不是一家。可韦皇后正在怒火兴头,他哪里敢出口纠正。 长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早说过,不嫁崔郎,我就出家。阿娘当初答应得好好的一定促成这门亲事,到头來却还是让他和孔家定了亲。阿娘若是爱我,就不会这么说话不算话。” 韦皇后气得绝倒,女官急忙扶着她,连声宽慰着。韦皇后好不容易顺过气,心里也终于明白自己是把这个女儿娇宠得太过分了。想明白这点,这个大权在握、杀伐果断的女人也终于横下了心,决定不在纵容爱女。 “这世上就不可能事事如你的意,你阿爹还是圣上,照旧诸多事情烦心。你身为儿女,就当替父母分忧解劳,怎么还有脸反过來指责父母。便是你安乐姐姐,也沒有你这么娇纵,这么大胆。” 长宁尖声哭闹:“沒有了崔郎,我就去死。” “那你就去死好了。”韦皇后勃然大怒,摘下头上一根尖尖的凤钗朝长宁掷过去,“要死快死。我不止你一个女儿。” 长宁也是失了理智,抓着凤钗就真的往脖子上刺过去。不过哪里会让她真的寻死。她刚有动作,四、五个宫婢女史就冲了过去,将她扑到,把钗子夺了下來。 长宁被宫婢们抓着,大哭道:“崔郎。崔郎你为什么要负我。” 远在麟德殿里喝酒看歌舞的崔景钰端着酒杯打了一个喷嚏。旁边來道喜的郎君们抓着他又是一番笑闹。 韦皇后气得直喘,道:“好,好。金尊玉贵地养你这么大,为了个男人就要寻死觅活。十來年的教养都学到哪里去了。我看不把你拘着重新学学规矩,你就不知道是非好歹。” 说罢就让几个身强体健的女史过去将长宁架了起來,直接送回仙居殿关着。 长宁拼命挣扎,尖叫道:“女儿就是要绝食饿死。” 韦皇后气得反笑,“不是才说要出家的吗。明日就送你去南山姑子庙里落发。” 长宁一听白了脸。她闹归闹,当然不是真想出家。 马尚宫见状忙圆场道:“公主是一时伤心,魇住了,休养几日就会回过神來。” 韦皇后这才借了这个台阶,道:“那就送公主回去好好休养,再做个法事给她驱驱邪。” 长宁绝望道:“阿娘就真的沒办法了吗。” 韦皇后叹气,语气终于软和下來,道:“文武百官和外命妇们都看着,这桩婚事已是铁板钉钉,你还是死心吧。天下不说比崔郎好,和他差不离的好男儿也不少,你何必死认他一人。” 长宁还想闹,马尚宫急忙招呼着女史将她半哄半拖地架走了 韦皇后这才重新起驾回了麟德殿。一來一回,出了一身的汗,还吃了满肚子的气,回到席上一眼看到杨女郎那矜持高傲的脸,沒由來地更加不喜。 郑女郎倒是机灵体贴地亲手奉上一杯冰镇的杨梅桂花果露,也不打探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只捡了几个笑话说來给韦皇后听。 韦皇后喝着冰霜的果露,听着郑女郎絮叨,虽然也沒自信听她到底说了点什么,但是觉得她这样知情识趣、机灵活泼,确实不错。她容貌又美,只要肯耐下性子陪着太子磨,沒准有朝一日还能把那刁钻精怪的卫佳音压制下去。 这样一想,韦皇后便下定了决心,拉着郑女郎的手称赞了几句,就让女史把那柄玉如意赏赐给了她。 郑夫人见状,上前同女儿一起磕头谢恩,母女两人压抑不住狂喜之色。 杨夫人好似酒鬼看着一坛好酒变了醋,又妒又悔。杨女郎端了那么就的高贵冷艳的派头也终于坚持不下去,嘴角很是扭曲了几下。 刘玉锦看着好笑。平时那么清高,还以为真的对太子妃不在意呢,原來不过是装的。 韦皇后定下了太子妃后,又把一位沈氏,一位郭氏女郎定做了良娣。郑氏是二品官之孙女,四品官之女。那两位良娣都是七品小官之女,身份门第上都不可和太子妃比肩。将來恐怕有只有卫佳音能在出身上和郑氏一较高低了。 但是韦皇后却并不急着纳卫佳音。针对她的这个大大的下马威,正刚开幕呢。 女眷这边定下了三位儿媳,圣上那头,也定下了几个驸马人选。 圣上膝下成年的公主有三位,除了老大不肯嫁人的长宁,剩下的就是贤妃所出的高庆公主,和王婕妤所处的惠阳公主。 圣上和韦皇后商议后,下旨将孙家七郎招为惠阳公主驸马,将徐家五郎招为高庆公主驸马。至于长宁,父母偏爱,准备了四、五个年轻有为的公侯家郎君,连同几个家世清贵的新科进士,送去给她挑选。 长宁被关在仙居殿,老道士过來做了一场法,搅得殿中乌烟瘴气,把她气得七窍生烟。道士沒有消去她的不甘心,最后还是素莲的一番话安抚到了她。 素莲道:“男人都是这样,女人对他好时,他不觉得,一旦失去了这份关爱,他又才猛然回过神來,知道后悔珍惜。沒准等崔郎成了亲,对着孔氏那张寡淡的脸,又会怀念公主的俏丽和深情呢。” 长宁在绝望之中,好比一个溺水的人,抓着一根稻草也不会放手,更何况这句话说得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呢。长宁顿时反复回忆着孔华珍那张朴素的面孔,和她矜持清淡的性子,再和自己比,觉得自己怎么看都比她强。衍圣公后人又如何,她还是公主呢。 素莲等人看出长宁松动,便一个劲在她耳边畅想着崔景钰将來会如何后悔,哄得长宁渐渐开怀起來。长宁幻想着多年后崔景钰再见她,悔恨交加,恳求她原谅和垂青的画面,心绪大开,都多吃了一碗饭。 韦皇后那边派人请长宁去选驸马,她也就乖乖地去了。她把几张画像反复地挑,从中挑选了一个最最和崔景钰不同的男人出來。崔景钰斯文俊秀,她就要选个粗犷豪迈的;崔景钰冷峻矜贵,她就要选一个热情爽朗的;崔景钰文采斐然,她就要选一个武将。总之,越不同,她就越觉得能叫崔景钰将來后悔的时候越怜悯她。 韦皇后倒也赞成。既然要嫁人,对着个和崔景钰相似的丈夫,总免不了到处对比。选个一点儿都不像的,沒处比较,反而能心平气和地把日子过下去。 “就他了。”长宁把一张名帖挑选了出來,递给母亲,“虽然不熟,也略见过几面,记得是个爽朗的人。” 韦皇后一看,也觉得这个郎君不错。况且母亲早逝,在继母手下讨生活的人,多半都性子坚韧隐忍,自然也能忍受长宁这个跋扈的脾气。 “那就这么说定了。”韦皇后放下心中一件大事,“让你阿爹下旨,先定亲,明年出嫁也不迟。” 长宁问:“崔郎何时娶亲。” 旁的女官代答道:“崔郎下月才出孝,放定之后,怎么也要两、三个月后才能成亲,沒准也要拖去明年了。” “我要在崔郎之前成亲。”长宁坚决道。她总抱着少女情怀,要心上人看着自己嫁入别家。若是崔景钰顿时就觉悟后悔了,沒准还可以狠狠打击到孔华珍。 韦皇后早就当自己这个女儿是个烫手山芋,早嫁早了,便答应等太子大婚后,就办她的婚事。 接连几日,宫中发出数道诏示,将太子大婚、三个公主招驸马的事诏告了天下。接下來的半年,皇家都会喜事不断,长安城今年的冬天可要热闹一回了。不少人家也赶风做亲,一时间衣料铺子和家具作坊的生意大为红火。 不过,有人欢喜,就自有人忧。 当招卢修远为长宁公主驸马的消息传到襄城大长公主府里时,正在绣帕子的刘玉锦,却是彻底地懵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太子纳妃 消息是郭侯夫人从娘家听來的,郭夫人自己也很是吃了一惊,面对着公主婆婆也一时讪讪,又尴尬又懊悔。 刘玉锦和卢修远两人虽然平日里表舅表外甥女地叫着开心,其实性情相投,身份也算般配,襄城大长公主早有促成两人的意思。卢夫人这继母虽然有些难缠,但是总不至于敢欺负一个郡君媳妇儿。 襄城同儿媳商议过此事,都决定等太子大婚后就让卢家來提亲。谁也沒料到长宁竟然会挑中卢修远做驸马。 “这事……已经定了。”刘玉锦愣了许久,才问。 郭侯夫人愧疚地看着外甥女,叹道:“都已经诏告天下了……纵使十二郎他不情愿,也无法了。卢公听了这消息都忧病了呢。” “不怪卢公。”襄城也惋惜一叹,“多好的长子嫡孙,本可大有一番作为,一尚了公主,终身就和仕途无缘了。” 刘玉锦依旧怔怔,浑身都僵硬着,有一股说不出來的难受。她觉得手脚酸软无力,胸口仿佛堵着一团棉絮,教她呼吸不过來。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当初段家抄家,丹菲被困段家的时候,她都沒有这种心慌到难以描述的地步。 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卢修远当初在大街上寻到她时的情景,他笑得率真又温和,好似高爽的秋日晴空,露着洁白的牙齿,道:“來,我送你回家。” 她叫他小表舅,他于是也常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每次來公主府,都会给她送许多东西市里淘來的小玩意儿,哄她开心,和她拌嘴。 刘玉锦长到快十六岁,这还是第一次同一个异性走得这么近。在外祖母和舅母有意地纵容下,她迎來了第一个闯入她生命之中的男子。也许他们之间会发展出许多故事,也许他们能有很长远的将來。 只可惜,这一朵鲜花尚未绽放,就已经凋零了。 “可惜呀……”郭侯夫人红了眼。 卢修远尚主,除了卢家祖父母和卢父外,其他人倒是乐见其成。卢夫人是继母,惹不起这个公主儿媳,但可以名正言顺地躲开。况且继子尚了公主,结了皇亲,她自己生的女儿,还有卢家其他儿孙,将來都能说个好亲。至于卢修远的前途,他自己愿不愿意,才无需她去操心。 丹菲在当日就知道了崔景钰定亲的消息。毕竟长宁气急败坏地冲回殿里來哭闹打骂,任谁都要打探一下缘由。崔家和孔家得圣上赐婚的消息自然很快就传遍、 丹菲当时正在用崔景钰给的药在抹伤,听到这个消息,诧异了好一阵。 似乎半个时辰前,她才见过这个男人。这次见面最后的一幕,是他步履坚定地离去的背影,如此洒脱,如此从容。 也许他那时就是抱着要让圣上赐婚的打算,也许这个想法在他心里早已盘亘了数日。可是当日他们俩在太液池边聊天说笑,他竟然丝毫表示出一丝半点的迹象。 不过,他们俩不过泛泛之交,崔景钰的确沒必要把这些私事告诉给丹菲听。她毕竟不是他的亲表妹。 丹菲记得孔华珍是个宽厚温和的女子,在球场上也维护过她。这样的门第出身、心地胸怀,配崔景钰正当合适。丹菲不像那些宫婢们一样抱怨孔华珍容貌普通。崔景钰并不是浅薄之人。 等到长宁招驸马的消息传來,丹菲才真的吃了一惊。她直觉这卢修远同刘玉锦似乎是有点暧昧不明的情愫,不过也做不得准。只是长宁竟然这么轻易同意嫁人,倒是教众人都不解。 太子妃既已定下,大婚筹备就此展开。长宁要赶着年底前出嫁,如今也开始忙着准备嫁妆嫁衣。 天子娶新妇,嫁女儿,自然极之隆重奢华。丹菲沒资格看长宁的嫁妆单子,却是见各司过來禀报请示,由此估摸出个大概。那个数字,足够丹菲这么镇定的人暗暗乍舌。 天家乃举国之力所养,此言果真不假。长宁光是嫁妆就富可敌国,再加上高贵身份,将來在夫家,只有横行霸道的份儿。 想到此,丹菲也不禁有些同情卢修远。虽然同他沒有什么交情,不过他照顾过刘玉锦,真是不忍看他跌到火坑里。 长宁静下心來备嫁后,才终于不再哭了。只是她性情越发暴躁,稍有不如意,就会责罚宫婢。丹菲分外小心,也挨了她几次骂。 中秋宫中家宴,宫婢们也沒人得赏了几个月饼,一些银钱,还能和宫外家人见面。丹菲也借此机会和八娘还有姚氏母子小聚,吃了一顿便饭。 八娘如今在染织所里负责配置染料,活儿清闲,吃得也好了些,人不但长胖了,还高了一寸。七郎这些日子以來在教坊里整日奔跑运动,晒得像个小煤球,也拔高了小半个头,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娇弱小公子。七郎一直跟着琴师念书,逆境求上,学习比往日用功了许多。丹菲考了他功课,还算满意。 姚氏却是老了几分,不过日子比她想象中要好些,她倒不沒那么多怨言了。 “那和我们一同进來的杨夫人,去了教坊后就因为维护她家郎君得罪了主事,被分去做粗活。上个月末得了咳血之症,眼看是不行了。”姚氏叹道,“也幸好五娘时常给我们钱帛,用來孝敬主事,我和七郎如今的活儿都很轻松。” 丹菲道:“我照顾母亲和弟妹都是应该的。伺候公主轻松,又常得赏赐。母亲拿钱多给七郎加餐。他正长身子呢,亏不得。” “还是我家姐姐好。”八娘依偎着丹菲,道:“五姐你不知道。杨氏姐妹终于闹翻了,杨六娘已经不在绣坊了。” “她去了哪里。”丹菲问。 八娘眉飞色舞道:“那新罗的昭容看中了六娘的绣活,将她调去自己殿里负责针线去了。杨三娘也想跟着去,可是人家新罗美人看不上她。” 丹菲笑道:“她们姊妹俩迟早分道扬镳。” 一个好逸恶劳、娇纵傲慢,一个勤快机灵、心思活络,怎么看,前途都不会相同。 “还不止呢。”八娘继续说着着八卦,“那裴娘子五姐可还记得,就是那个有堂姐是圣上才人,自己便颐指气使的那个娘子。” “怎么不记得。”丹菲道,“不过我记得裴才人上个月滑了胎,血崩死了。” 因为忙着太子大婚,宫中死个才人这种小事,就如同一颗石子丢入水中一般。几层波纹荡开,就再也沒有了踪迹。听说圣上倒是有些伤心,但是有韦皇后镇压着,也不敢大肆为爱妃操办后事。 “正是。”八娘嗤笑道,“那裴娘子沒了靠山,在院里再也横行不起來。如今正夹着尾巴做人呢。” “你可别却打落水狗。”丹菲道,“我看她是个心眼狭隘、睚眦必报的人。咱们和她本沒什么恩怨,就别去招惹是非的好。” “我知道。”八娘道,“她已经被赶去别的厢房了,我和她平日也碰不上几面。哦对了,还有那个曾栽赃过你的朱娘子,五姐你猜如何。” “如何。” “她死啦。”八娘压低了声音,“说是暴病死的,但是私下都知道,她和一个金吾卫私通,被女史撞破。她就羞愤自尽了。” 姚氏不悦道:“你一个小娘子,说什么污言亵语,丢不丢人。” 丹菲也道:“纵使做了宫婢,你也是官家女郎。咱们将來有一天一定会离开这里的。你可不能在这里跟那些宫人学着一口粗话。” 八娘委屈地撇嘴,低头不语。 八娘这事倒是提醒了丹菲。她是坚信段义云战胜归朝后,就会想方设法恢复段家名誉,将她们母子姊妹接出宫去,他们会重新做回官眷。既然七郎有姚氏教导督促进学,那八娘也不能总留在掖庭底层,沾染上恶习。 重阳过后,太子大婚,迎娶郑氏为太子妃。大婚前一天,沈、郭两位良娣先行入宫,好让次日太子妃可接受她们的拜见。 太子妃风风光光地进了东宫。洞房花烛夜,放下团扇的新娘子娇艳得就像一朵带着露珠的姚黄牡丹,晃住了太子的眼。 到底是十七岁的少年人,再是被卫佳音哄得团团转,本质上也是爱慕美色的。郑氏如此艳丽妩媚,又小意温存、温婉娇柔,太子三魂六魄就去了一半。一夜雨露后,原本对太子妃的三分满意就成了七分。 而后见太子妃接见良娣们朝拜,端庄大方、温和宽厚,和两个良娣相处如姐妹一般。这七分的满意,终于加成了九分。太子便觉得卫佳音平日灌输给他的郑氏善妒的话不准,还是母亲韦皇后老姜更辣,看人的眼光更准些。 那两个良娣出身比不过太子妃,但是容貌也都不差,比起卫佳音都要好些。沈氏娇柔,郭氏爽朗,两人连同太子妃一起齐心合力地侍奉着太子,顿时教太子犹如跌入了蜜罐的老鼠一样,乐得爬不起來,便把卫佳音抛在了脑后。 卫家左等右等,都沒等到赦封的诏令,却是眼睁睁看太子娶妃纳妾。卫佳音在家里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却是无可奈何,只得将丹菲恨出了血,做了个小人整天扎。 丹菲活蹦乱跳地继续过着自己清闲的宫婢生活,完全不受影响。可卫佳音眼看就要满十七,却是等不得了。卫家见皇家无意纳这个女儿,只得赶紧给她另说亲事。 只是卫佳音当初和太子恩爱之事闹得满长安皆知,哪家又乐意娶她去做新妇,给自己儿子添堵。门当户对地谈不拢,主动求上门來的都是些攀权附势的小门小户,卫家又看不上。 沒想这还不算完。太子大婚不久后,京中就流传着一则闲言,说卫佳音那日在宫中跌伤,血流不止。太子见之发狂,发誓非卿不娶。韦皇后却反而出來怒打鸳鸯。 这话明面上似乎是在传诵卫家女郎和太子的爱情,可仔细分析下來,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好端端地跌个跤,怎么会血流不止。太子见心上人摔伤了,应该帮着救治才是,怎么却是发誓要娶她。太子娶卫家女儿也无可厚非,皇后为什么又要反对。 流言越说越悬,等传回宫里,传进丹菲耳朵里时,就已经变成了“卫家女儿与太子珠胎暗结,跌伤小产。太子才会娶她以弥补。皇后却是觉得卫氏轻浮,名节有损,不肯要她做儿媳妇”。 丹菲处在深宫中都听说了这则传言,作为话題主角之一的卫佳音怎么会沒听到。她当天就闹着要上吊,被家里人救下來了,次日又跳了湖。卫家水塘不深,沒淹死她,倒是让她得了风寒。病着半死,卫佳音又闹出割脉和撞墙,均都被家人奴仆拦着,未能成功。 “真要寻死,哪里有死不了的。还不是装着个样子,一面要人來救罢了。”长宁听了,不屑地讥讽道,“她不就想着要太子纳了她嘛。” 素莲笑道:“卫女郎名声已经这样,若太子不纳她,她怕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了。” 大周风气开放,少男少女不拘一处玩耍,婚前有个把情人是常有。只要不张扬,安分嫁人相夫教子,夫家也不会追究那么多。卫佳音这事就是闹得人尽皆知,她纵使不想寻死,也得做出个样子來。 就在卫佳音三天两头寻死觅活中,长宁陪嫁的人选名单也已经出來了。丹菲并不在名册内。 丹菲暗暗松了口气。长宁如今喜怒无常,不是个容易伺候的好主人。被她捏在手里,还不如继续留在宫中的好。 到了十月,崔景钰出了孝,和孔家下定,将婚期定在了來年三月。长宁便将自己的婚期定在二月,一定要赶在他们之前成亲。 这时,宫中传來喜讯,东瀛美人临盆,生了一个小皇子。 韦皇后对这个有异族血统的庶子很淡漠,一心期盼着太子的宫妃们传喜讯。圣上倒十分喜悦,摆了家宴庆祝了一番。长宁沒赏脸,只让丹菲送了个玉佩过去。 在宴席上,丹菲见到了陪同在新罗昭仪身边的杨六娘。杨六娘穿着石榴裙,打扮得秀丽明媚,跟在新罗美人身边,如同左膀右臂。那新罗美人十分依赖信任她的样子。 丹菲送上了玉佩,转到廊后,朝杨六娘点头笑了笑。杨六娘见了熟人,倒有些激动,回赠了她一个灿烂的笑脸,而后寻了个空闲退出殿來。 “可算见到你了。”杨六娘拉着丹菲的手,把她左右瞧了一番,“你怎么还这么瘦,在公主殿里做事,应该是最轻松的呀。” “我就是这吃不胖的身子,有什么办法。倒是你,伺候新罗美人如何。” 杨六娘挤眼笑道,“昭仪只身在异国他乡,只有个弟弟在太学念书,于是很是信赖我。我现在只盼昭仪能够生个一儿半女,将來能借此出宫养老。我也跟着出去,不是做个教养孃孃,就是寻个恩典自赎回乡吧。” 丹菲见她心里有盘算,点了点头,“你母亲的病可好些了。” 杨六娘惊讶,“五娘不知道。母亲上月去世了。唉,她走了也好,只可怜我家大郎如今的独自在教坊了。” “听我八妹说,你三姐还在洗衣呢。” “她呀。”杨六娘不屑地哼了一声,“母亲已死,我也管不了她那么多了。” 正说着,忽然听殿中有一阵骚动。两人急忙返回去,就见那新罗昭仪正跪在圣上面前。也不知她说了什么,众人神色各异,圣上倒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糟糕。”杨六娘跺脚,“这个缺心眼的,果真去说了。” “说什么。”丹菲问。 杨六娘欲哭无泪,“前几日卫家托人送了重礼给昭仪,求她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让太子纳了卫女郎去。” 丹菲也惊道:“这事可不好揽上身。皇后不乐意呢。” “可不是。”杨六娘急道,“我早这么劝过昭仪,她偏偏觉得这样可以笼络到太子,将來太子登基了能有好处。” “糊涂。”丹菲摇头。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这大明宫里真正主事之人是韦皇后,别说太子,连圣上都要退一射之地。就算将來太子即位为帝,也是对太后言听计从的命。 杨六娘忍不住低声抱怨道:“真是番邦女子,短视愚蠢。” 丹菲假装沒有听到。 这时说这些已经迟了。圣上已经被爱妃劝动,当即就应了这下了事。 新罗美人欢天喜地地退了下來,还以为自己办成了天大的好事。杨六娘却是暗自叫苦,已经盘算着换个东家,投靠那精明的东瀛美人去了。 韦皇后得到消息后如何恼怒不清楚。不过过了几日,宫里终于发了诏令,纳了卫佳音为太子良媛。 与这条喜讯对应的,是临淄郡王的长子,在缠绵病榻数月后,终于夭折,终年三岁。 沒了独子的李崇大受打击,埋葬了儿子后,就奔去终南山,寻了个庙子住了下來,任凭韦王妃在庙前如何嚎哭,都不为所动,真有点要出家的意思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灯会忆旧 崔景钰下了马,吩咐随从留在山下,自己拾台而上。 如今已经是深秋,山林萧索,风卷黄叶,干枯的树枝上停着的老鸹嘎嘎乱叫,林中走兽也都遁匿无踪。崔景钰穿着一身墨灰长衫,身影轻易地就能隐在这片晦涩的秋林之中。 知客僧站在台阶尽头的山门处,遥遥地向崔景钰行礼。 “施主可來了。郡王久候了。” “劳驾。”崔景钰也客气地点了点头。 知客僧带着崔景钰到了寺庙后的居士院中。那里傍着山,院中有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如今树叶早已经变黄,落得满地犹如扑了一层金子。一个光头小僧正拿着一柄大扫帚在扫落叶,旁边厨房里炊烟袅袅,正在造饭。 李崇穿着一件鸦青色的长衫,外面披了一件苍色披风,光头赤足,在门边席地而坐,旁边的矮几上摆放着茶点杯盏,家奴正在屋檐下给他煮酒。 作为一个经历着丧子之痛的男人來说,他显得未免有些悠闲。毕竟这长子自幼病弱,都三岁了还怎么会开口说话,怯懦温吞犹如娇女。又因为王妃的关系,孩子也很少往李崇跟前凑,李崇对这儿子的爱也有限。既然人人都知道这孩子养不大,早死也少受些罪。 看到崔景钰來了,李崇笑着站起來,拱手道:“探花郎,恭喜,恭喜。” 崔景钰对着他依旧淡淡的,只客气道:“男大当婚,也算对父母尽孝。” 李崇倒也不在乎,招呼他过來坐下。山中阴冷,屋里已经烧了地龙,虽然门敞开着,也不觉得冷。 崔景钰望着院中扫地的小僧,道:“方才在山下,还见到王妃的马车。” 李崇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不用理会她。她也并不是为青雀奴伤心,不过是怕我真出家,让她做了活寡妇罢了。她这几日还弄來几个美貌娘子放家里,说要等我点头后就给我纳妾呢。真是荒唐,” 崔景钰安慰道:“郡王正当青年,还会再有孩子的。” 李崇苦笑着抿了一口酒,“韦家不倒,我和她还是得继续把这夫妻做下去的。比不得你。孔氏素有贤名,你这门亲事做得极好。” 崔景钰不对李崇的家事置喙。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卷书信递了过去,道:“这是北地的消息。” 李崇眼睛一亮,接过去看了起來,“又打了胜仗。” 崔景钰点头,“瓦茨已经被赶至草原深处,再无反扑之力。今日圣上已经下旨,召了几位将军班师回朝,留下张将军继续镇守边关。蕲州等地的新任刺史名单也在拟定当中,只怕会是韦氏一派的人。” “段义云呢。”李崇问,“他何时回來。身份还未暴露吧。” 崔景钰微微皱眉道,“他追随张将军,留在了蕲州守城。不过韦后今日说要将瓦茨斩草除根,想让张将军派人深入草原追杀瓦茨余孽。我估摸着段义云的性子,怕会主动请命。” “瓦茨于他有杀父之仇,不怪他会想一搏。况且取了瓦茨大汗首级,这分功劳足够他为段家洗冤。他继母弟妹都还在掖庭里呢,他如何不想把亲人接出來。” 崔景钰想到了丹菲,眉头又不禁皱了一下。 也不知段义云会如何看待这个冒名顶替的妹妹。 “你有何打算。”李崇问,“留京还是外放。” “外放。”崔景钰道,“家父为我谋了广安县令一职。婚后就去赴任。” 广安离京有些远,崔母有些怨词,毕竟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谋个京官易如反掌。崔景钰却是坚持外放,长一番阅历。孔家听了还好一番赞美,也不怕女儿跟着出去吃苦。 崔景钰道:“这次前來,是有一事要拜托郡王。” 李崇摆了摆手,“同我不用客气。我也猜得出來。是要我替你照顾段家母子,对吧。” 崔景钰点了点头。 李崇道:“你放心。你也说过,这是我欠段家的。” 朝中风云变化,各股势力蠢蠢欲动,李崇也沒法再在山寺里静心呆下去。崔景钰拜访过后,他多留了两日,告别主持下山回了郡王府。 王妃韦氏喜出望外,当即就把选來的美人往他面前送。李崇啼笑皆非。他本不是好色之人,原來爱玩也不过是为了和王妃对峙罢了。他本想把人都推出去,可一想自己难得把王妃驯得服帖些,若是不纳妾,怕她又要得意自满,蹬鼻子上脸。于是李崇不但把这几个美人全收了,还另外把自己幸过的几个歌姬舞娘也收为了通房。 王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欲哭无泪,反悔也來不及了,只好去找姑母韦皇后哭泣。韦皇后如今自己娶了儿媳妇,对子嗣一事看得极重,反而还把韦王妃训斥了一番。说郡王沒儿子,纳妾无可厚非。不论是谁肚子里出來的,还不是都管你叫娘。 韦皇后心情不好,也是情有可原的。 卫佳音以良媛的身份入了东宫,随即使出浑身解数,把太子已经偏向了太子妃的心又拉回了大半,还笼络住了沈氏良娣。太子妃仗着身份本可以压住她,但扛不住太子偏心。就此东宫妃子分成两大势力,分庭抗衡,隔三差五地就会掐上一场。 韦皇后恨太子妃沒用,只得出來帮忙打压卫佳音。她最近分心家事,就怠慢了国事。圣上借此机会收回了一些权利,北地战事上许多事就由他下了决策。韦皇后回过神來,才发现高安郡王的权利被回收了不少,北地又一直处在军管之下,韦家越发插不上手了。她气得脑仁疼,偏偏太子只知沉迷于卫佳音的温柔乡,全然帮不上忙。 年末的时候,是蕲州沦陷周年祭。丹菲告了假,同姚氏和弟妹们小聚,在屋中摆了香案,祭典了段家父子。刘玉锦也在佛寺里给父亲和继母做了一场法事。 寒冬腊月的月亮显得分外冷清,两个女孩,一个宫墙里,一个宫墙外,都沉浸在去年此时的悲痛之中,静静回忆着往昔安宁美好的岁月。 这年冬日,北地战火停歇。长安城的东宫里的火倒是越烧越旺。年前的时候,太子妃终于有孕,暂时退出了争宠的队伍,安心养胎。卫佳音独霸太子,也鼓足劲儿想要怀孕。 韦皇后不高兴几个儿媳妇内斗,但是乐意她们赛着生孩子,于是也对卫佳音霸占太子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宫中过年极其热闹,今年五谷丰登,国泰民安,圣人高兴,宫婢们都得了不小的赏赐。 上元节那日不闭坊门,长安城热闹非凡,东西二市,各大寺庙,还有曲江池和乐游原上,都挂满了五彩缤纷的灯笼。游人穿梭其中赏灯猜谜,欢声笑语充斥着每个角落。 贵妇女郎们趁着这个节日便装出门游玩者大有人在,就连宫中的人都不例外。长宁点了几个亲信,换上民女的衣裳,便兴冲冲地出了宫门,直奔曲江池而去。 丹菲可不想陪着长宁出去胡闹,无奈因为当值,不得不舍命陪君子。 长宁扮作普通富家女郎,身边簇拥着三十來个奴婢和侍卫,倒是不用担心被闲汉骚扰。丹菲也算借着她的光,见识到了段家姐妹口中常提起的富丽繁华的曲江池。 虽然是隆冬夜里,可是池边高大精美的楼宇上都挂满了宫灯,将曲江池妆点得有如一张宝石银盘。游人三五成群地穿梭在灯下,郎君们借着花灯朝佳人献殷勤,女郎们则隔着灯偷偷打量俊美儿郎。湖中,打扮的璀璨玲珑的花船缓缓行驶,歌姬娘子抱着琵琶坐在船中轻拢慢捻地唱着小曲,引得岸边郎君一阵欢呼笑闹。 长宁走累了,上了一座酒楼,使人驱赶开了临窗的一间包厢,带人占了进去,倚窗望着下面如织的游人。 长宁数落素莲道:“不是说了崔郎会來游灯河的,怎么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素莲暗暗叫苦,心想楼下行人接踵,就算和崔景钰擦肩而过,都未必能主意到。 长宁不甘心,扭头将丹菲等人打发了出去,道:“你们去四处转转,若见到崔景钰,立刻回报,” 丹菲乐得不用伺候她,拉着阿姿赶紧溜走了。 两个女孩哪里真的去大海捞针一般找人。她们溜得远了,估摸着长宁看不到了,便掏出钱來,买了各色小吃和果露乳酪,跟着行人一起游街赏灯。大明宫里虽好,可究竟是深宫禁地,哪里比得过民间这般热闹鲜活。 丹菲带着阿姿逛街,倒有几分当年领着刘玉锦出游的架势。刘玉锦同这阿姿有个几分像,都脑子单纯迷糊,出门不认路,又都好吃。以前在蕲州城里过上元节,丹菲总得把刘玉锦看紧了,不然一不小心就找不见人。 “想什么呢。”阿姿拍了拍丹菲。 “想我一个姐妹了。”丹菲笑了笑,“往年我都同她从家里溜出來看灯呢。蕲州城寒冷,每年都会有冰灯,和长安这些灯又不同。” 阿姿听得很向往,道:“蕲州已经收复了,将來沒准你能出宫回家,还可以看冰灯呢。” “谢你吉言了。”丹菲莞尔。 她还记得前年的上元节,她跟在刘玉锦身后忙着给她付账,抬头之际,就望见段义云站在人群的那一端。身姿挺拔,英武俊朗。他也看到了她,朝她含蓄地点头微笑。 段义云是陪着段宁江出來看灯的,城中无人不认识刺史的儿女,所以他们兄妹俩简衣便行,也无人敢來挑衅。段义云是个好兄长,耐心温柔地陪着段宁江猜灯谜,玩游戏。他这个年纪的男子,本來应该跟在哪个美貌的高门女郎身边才合适的。可是他却更愿意把时间用在陪伴亲人身上。 那时候丹菲就想,做他的亲人也真幸福。 后來段宁江还是和丹菲她们走到了一处。段宁江和刘玉锦一起看中了一盏雕琢如莲花的冰灯,竞相猜灯谜。刘玉锦那笨脑子,怎么能比得过精于诗书的段宁江。丹菲只得出來救场,抢在段宁江前猜中了谜底,帮刘玉锦赢下了那盏莲花冰灯。 段宁江到底是名门闺秀,纵使不悦,也只是淡淡的。刘玉锦提着冰灯欢天喜地,丹菲看着一盏七角冰灯,方想赢下这个,却被段宁江抢了先。 轮流坐庄,无可厚非。丹菲只是有些失望。刘玉锦尽了兴,催促着丹菲离去。这个时候,段义云猜中了一盏宝莲冰灯,然后将这盏冰灯递到了丹菲手中。 “她们两人都有灯,只有你空着手。既然出來玩,也该同乐才是。” 这盏冰灯,丹菲呵护了一整个冬季,直到春暖花开,它不可抗拒地融化于一夜之间。 淡淡的失落穿过久远的时空重新萦绕心头。丹菲想,大概是这个举家团圆的节日,和这热闹喧嚣的场面,让她觉得有些孤单了。 毕竟她原來计划的人生,并不是这样的…… 身子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丹菲踉跄一步,然后被一双大手扶住。 丹菲惊讶地回过头,崔景钰沉静的面孔出现在视线里。他的脸一般沐浴着灯光,一半沉浸在夜色中,显得越发冷峻肃穆,和这欢腾热闹的节日气氛格格不入。 崔景钰松开丹菲,装作看灯的样子,一边低声道:“你陪长宁出來的。” 丹菲点了点头。 崔景钰随即警惕地朝身边张望了一下,这架势有点像防贼。丹菲沒忍住扑哧一笑,被崔景钰扫了一眼,才重新收敛。阿姿在隔壁摊子前玩投环,压根儿沒有注意这边。 丹菲轻声道:“可是有事。” 崔景钰看到她担忧警惕的表情,摇了摇头,“不,只是凑巧。珍娘……我未婚妻,我陪同她來的……” 丹菲松了口气,她好不容易过了几日安生日子,可不想再生风波。随后又想到崔景钰提起了他的未婚妻子,自己总要有所表示才是,便道:“还沒恭喜你呢。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崔景钰抿着唇,半晌沒回应。 摊贩催促道:“郎君猜不猜灯呀。” 崔景钰扯下谜条,说出了谜底,顺便把一小串铜钱丢进了摊贩手中。小贩大乐,急忙摘下灯笼递过去。崔景钰却是转了身,道:“给这位小娘子吧。” 随即大步离去,转眼就消失在了密集的人群之中。 小贩笑嘻嘻地把灯递给了丹菲,道:“那郎君好生俊俏,小娘子真有福气。” 丹菲这才发现,手中的,也是一盏宝莲宫灯。 这一盏纸扎的宫灯,若细心保存,倒是可以存得久些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别后重逢 上元节长宁扫兴而归,不久就到了她的出嫁之日。再不甘心,她也不得不穿上嫁衣,同卢修远成了亲,搬去了大明宫外的公主府。 丹菲因为不是陪嫁宫人,并知道婚礼情形如何。不过长宁公主出嫁必然是仅次于太子大婚的盛事,显然会极尽奢豪铺张。 阿姿陪嫁走了。这个女孩虽然往日喜欢打听丹菲的私事,可也给过丹菲不少关照和陪伴。如今她去了公主府,丹菲不免觉得有些孤单。 长宁出嫁后,仙居殿中留下的宫人就重新分配过。丹菲早就被通知她将要被分去了张美人的殿中。 张美人和王贤妃是同一批入的宫,都是地方小官之女。张美人并不受宠,生了个儿子都还只是美人位分,完全比不上只有一个女儿的贤妃。这位晋王今年十二岁,年纪尚小,还未开府,在宫中同母亲居住。 伺候一个失宠的宫妃并不是一份肥差,不过丹菲觉得若要低调生存,跟着个不受宠的主人却是最明智的。安排她这份差使之人,想必也是报着这个想法。 丹菲很快就收拾好了不多的随身物品,跟着女史离开了仙居殿,前往张美人居住的承香殿。 张美人是个丰腴温和的妇人,颇有几分憨厚之气,在这遍地是人精的宫中是个异数。晋王似母,养得白白胖胖,是个整日乐呵呵的沒心沒肺的小胖子。他不受圣上重视,又不见的多机敏聪慧,韦皇后也懒得提防他。张美人因见着太子那废物模样,怕儿子步兄长后尘,便专心督促儿子读书。偏偏晋王活泼好动,喜欢舞刀弄剑,整日都被张美人训斥责罚。 张美人和气,晋王单纯,伺候这对母子可比伺候长宁一人都要轻松许多。丹菲很快就适应了承香殿中的生活。 而日子一旦平静起來,便会过得飞快,一眨眼间,春天就已经到了。 长宁苦等了月余,却沒有等來半点崔景钰后悔的消息,自己才后悔了,却是哭都來不及。听闻她和卢修远夫妻感情也很是冷淡。长宁不屑卢修远,卢修远也只把她当作金像供起來,自己闭门读书。 而不论长宁再怎么诅咒孔华珍,崔孔两家的婚事还是如约举行。 这场婚事低调却庄重华贵,新娘的十里红妆和新郎的俊美儒雅,都做了长安人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谈资。 婚后,崔景钰和孔华珍相敬如宾,人人称道。随后,崔景钰带着新婚妻子启程赴任,离开了长安。 崔景钰走后,春雨悄无声息地降临了。空气湿润,树叶冒出嫩绿的新芽。先是早春的樱花,之后是梨花、杏花、海棠、桃花……大明宫霎时回春,陷入了花的海洋之中。 高庆公主和惠阳公主相继出嫁。而北地,张龄玉将军旗下几员大将率兵深入草原攻打瓦茨王庭。打头阵的,就是宁远将军文默。 得到消息那日,丹菲在夜里悄悄地朝着北方叩拜祈祷。春雨沙沙声中,她似乎听到了崔景钰离京远去的车轮声,听到了北地金戈相击的厮杀生,这些声音交替出现,让她不得安眠。 丹菲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多愁善感起來。这让她自己很不习惯。她一贯是最爽利洒脱,最沒心沒肺的一个人才对。 到底是什么,给她心上添加了沉沉的负担。 而今年注定了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先是春季入夏的时候洪涝成灾,南方多处地方受灾严重。北方却是遇上了二十年难见的大旱。到了秋天,南方补种稻子还未成熟,北方则闹起了蝗灾。 不过宫中依旧一派富足祥和的景象,千里外的百姓挨饿,与这些贵人们毫不相关。唯独丹菲听到那些个地名时,不禁有些担忧不安。 因为其中一个闹蝗灾之地,似乎就是崔景钰担任县令的地方。 崔景钰那个琼枝玉树一般的矜贵公子,做个县令管理民生就已教人想象不能,更沒法设想他如何处理蝗灾。 后來丹菲才知道,崔景钰这县令面临的困难还不止这一处。 广安县位于三省交接之处,商贸发达。但是交通便利之处也有利有弊。广安各个势力盘踞,水陆两处都各有帮派,时常有摩擦冲突,且不服官员管教。地方和周边官吏多是韦氏一党,贪婪昏庸,明面上恭敬有加,实际却是瞧不起这新來的玉面县令。崔景钰去的头半年,权利都被架空,满腔抱负根本无施展的余地。 不过崔景钰到底是崔家精心培养出來的嫡子,又受过泰平长公主多年**。虽然面上一派清雅斯文,泰平那传承自武皇后的强硬手腕和狠辣作派,他也都学了个融会贯通。 等摸熟了广安各地情况后,崔景钰就不动声色的展开了清扫。他挑拨离间,借力打力,一点一点地扳倒那些架空他的势力,蚕食着原本属于自己的权利。等又过了半年,到那些官吏惊觉自己中了套时,崔景钰已经将半个广安收在囊中。 剩下的,就是那些各路江湖帮派还待镇压收安。而崔景钰忽而收敛了锋芒,开始耐心等待下一个契机。 就在这期间,东宫传來了喜讯:太子妃顺利分娩,生下了一个女儿。而与此同时,卫佳音的肚子也终于有了动静,诊断出怀孕已经月余了。 卫佳音有孕一事,对于丹菲來说,可喜可忧。喜的是卫佳音要忙着安胎生产固宠,至少一年内都不会有功夫來找她寻仇。忧的是万一她生了个儿子,有了靠山,那必定会來找她寻仇。 所以丹菲一边祈祷着卫佳音生个女儿,一边盘算着自己怎么才能早日出宫。 如今八娘也已经不在染织坊,而是调到了尚仪局的司籍所里,做了一个管理纸笔几案的宫婢,不但清闲安稳,每日还可以跟着几位有学识的女史念书。半年下來,她在染织坊里学上的那些粗鄙的坏习惯都纠正了过來,人也长高了许多。 而七郎也突然从教坊被调去了太学,做了一名书童。这孩子吃过苦,知道机会來之不易,会旁听夫子讲课,功课大有长进。姚氏则从教坊调到尚寝局,在司苑手下做活,照顾瓜果蔬菜。 丹菲自己则深得张美人母子信任,年前就升做了女史,后來又办事得力,升为了从九品的女掌。丹菲通读史书,便专门负责督促晋王读书。积威之下,晋王还有些敬畏她。 丹菲一直不知道崔景钰所托的那个照顾他们母子的人是谁,不过显然此人手腕强硬有力,背景似乎比崔景钰还强大,才能把他们这样照顾得那么周到。毕竟崔景钰名声虽大,也不过是长安城中千百贵族子弟中的一员罢了。 丹菲很难概括她对崔景钰的感觉。他们从认识开始就在对峙,斗智斗勇,她防备他却又情不自禁地信任他。甚至在身陷囹圄的时候,还会忍不住去依赖他。他们彼此欣赏,又彼此比对,相处时的气氛总有些微妙。 丹菲觉得他们更像是个棋逢对手的竞争者。如果她是一个男儿,或许他们两人会成为很好的知己也不一定。 到了秋末,蝗灾终于平息下去,但是好几个县颗粒无收。崔景钰所在的广安情况略好些,至少开仓放粮后,百姓们还能勉强熬过明年春天。 那些受灾严重的县却沒这么乐观。到了來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饥民们就纷纷离家流窜乞讨。 流民所过之地,总免不了引起当地一番混乱。就在这波流民路过随县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和当地人起了冲突,发生了武斗,死伤无数,其中不少妇孺。县令下令镇压闹事流民,还处死了不少人,引得流民激愤,竟然有半数以上的青壮年就此落草为寇,做了土匪。 这消息传回长安,圣上大怒。偏偏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县令是韦氏一派的人,圣上把韦皇后也一番埋怨。韦皇后干脆求圣上派太子去剿匪,一边将功补过,一边也帮太子立威。 太子如今满了十八岁,东宫里又添了两名承徽,一名昭训。包括良媛卫佳音在内,有三个姬妾都有了身孕。他在后宅里的威风已得到证明,就只差在朝堂上建功立业了。于是太子被母亲从温柔乡里拽了出來,带上一大群军师侍卫和奴仆,领着精兵南下剿匪。 而圣上忽然发了话,说既然太子出门剿匪,那也顺便带着几个弟弟一同去历练一番。于是几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皇子被圣上点了出來,与太子一道出发。年满十三岁的晋王就在其中。 张美人自然不放心年幼的儿子出远门,百般叮嘱他届时不可冒进,不可抢太子风头,宁肯无功,也要保住自身安全。最后张美人让晋王母乳和两个乳兄陪同一起前去,又考虑了一下,把丹菲也点上。她知道丹菲骑射上也不错,又远比那些深宫奴仆有见识。而且晋王也敬畏她,服她管教。 丹菲并沒有说不的权利,再说她也不会放过这大好的离开皇宫的机会。她匆匆和母亲弟妹道别,在春末渐渐炽热的阳光下,同晋王乳母同乘一辆马车,走出了大明宫的宫门。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长安城,先是到了洛阳,稍事休息了一日,再向西南出发,朝匪患之地开进。 太子虽然领军,可是韦皇后点了韦亨监军。说是监军,其实届时太子不过在军中充个样子,真正领兵的还是韦亨,将來只需将功名记在太子头上便可。 这份差使韦亨做得极不情愿,无奈他那父亲高安郡王给韦家惹出一个天大的篓子,韦皇后帮忙遮掩,他们家自然欠了皇后一个怎么还都还不完的人情。 偏偏高安郡王沉迷于声色,又在战乱中受了惊吓,身体每况愈下,眼看活不了多久。到时世子即位,他们就要分家。世子为人古板正直,一直对韦后有些怨辞,将來怕不会再那么听话。韦亨总要为自己多做打算,效忠韦后是唯一一条路。 丹菲知道韦亨的身份,虽然不清楚他在段家一事中起到什么作用,但能确定他不是好人,于是私下沒少诅咒他。韦亨倒是留意到了丹菲。晋王身边几个宫婢,出行皆带着帷帽。女孩子们大都丰润娇小,符合时下的审美,唯独丹菲身段匀称修长,行动如风般爽利,都不大像个女子。 于是军中便有人说笑,说这个女官是男扮女装,又私下打赌她帷帽下的面容如何。丹菲略听到了些流言,不想给晋王招惹麻烦,之后行路时都同其他宫婢一道,整日闷在马车内。倒是晋王,沒了人督促他温书,反而乐得逍遥了几日,跟着侍卫骑马射猎,玩得不亦乐乎。 众人说笑归说笑,这些宫婢女官可不比寻常人家奴婢,可不是他们能窥探亵玩的。丹菲她们一群宫婢一路上虽然辛苦,倒也平静。 离了洛阳两三日后,沿途景象便渐渐荒凉萧索起來。春天播种下的麦苗已经长得有些高了,但是动乱后被摧毁的屋舍却沒有人去修补。村中家家门户紧闭,鲜少见到炊烟,只偶尔传來几声狗鸣。路人神色慌张警惕,见了军队,只知慌忙躲避。 越往匪患之地走,景色便越荒凉,沿途甚至偶尔可见被洗掠过的商队和村舍。那些死者陈尸荒野,屋舍被焚烧,幸存的百姓悲痛且麻木地处理着后事。 太子毫不意外地被这副景象吓住,不肯再前进了。韦亨在肚子里把他骂了个底朝天,却不得不听令。于是他们临时改道,决定先去最近的广安县稍事修整,再商议剿匪一事。 丹菲一听广安这个地名,心就沒由來地紧了一紧,有些紧张不安,又有些期盼。 队伍傍晚时分赶到广安,县外桥头上,县令已经带着官吏人马出來迎接。丹菲陪同在晋王身边,此刻忍不住探头望过去。就见一个身穿紫棠色官袍的年轻男子从马上利落跳下,地大步走來,步履稳健,通身干练精悍,却又不失儒雅风度。 此时已黄昏,他又背着光,看不清容颜。丹菲觉得这人陌生得紧,可陌生之中,却又带着一股难言的熟悉。 男子走到太子马前,拱手行礼,沉稳的声音响起:“臣广安县令崔景钰,见过太子殿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亲友叙旧 广安在崔景钰的治理下,暂且熬过了蝗灾和之后的灾荒,如今却也被匪患搅得不得安宁。不过总的來说,县城里还算是平和繁荣。 太子带來的军队在县外和当地卫兵驻扎在一处,太子带着几个弟弟则被崔景钰请入了馆驿之中安顿下來。太子爱讲排场,崔景钰也乐意捧场,当晚设宴洗尘。丹菲在后舍里帮着晋王乳母整理箱柜,都能听到前面传來的阵阵丝竹之声。 “作孽哟。”乳母低声道,“沿途看到饿死那么多人,他们还有心寻欢作乐。” 丹菲讥笑道:“崔县令也不过投其所好。太子不急,他再急也沒用。” 一旁的几个小宫婢如今都还沉浸在对崔景钰的惊艳之中,兴奋地嘻笑着,道:“崔四郎果真名不虚传,当得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 丹菲回想起之前短暂的一瞥,那惊讶之情也是到现在都还沒平息。 崔景钰变化极大,险些沒把他认出來。 昔日白皙如玉的面孔明显晒黑了些,愈发显得轮廓分明,多了些沉稳与沧桑。他瘦了许多,身材越发精悍矫健,步伐沉稳有力,浑身散发着一股利刃出鞘的锋芒,京城公子哥儿惯有的那种慵懒姿态是再也不见了。 相貌上的变化倒是其次,气质上的改变才叫丹菲暗暗吃惊。 崔景钰一贯矜贵傲慢,斯文雅致中总带着几分慵懒,目中空空,天下似乎沒有什么事能入他老人家的眼。 可如今那份矜持冷峻倒还保留着,慵懒傲慢却是收敛了起來。这个男人变得精明圆滑,谦和又谨慎。官场上的那些逢迎吹捧的手段,他已经运作熟练。但是若是认真去看他的双眼,能从他的笑意里看出那份掩藏得极深的轻蔑与不屑。 想必崔景钰这一年多來过得也极其不易,不然怎么会这番脱胎换骨。 这时门外有几个仆妇过來送饭食,说是县令孔夫人派遣來的。那些饭食都是京中口味,乳母不由得赞孔夫人细心体贴。 深夜宴席才散,晋王带着一身酒气回來,被乳母拎去洗澡。隔着门板,晋王对丹菲道:“他们明日就要商议如何攻山。我看这崔县令是沒主意的人,凡事都听太子哥哥的话。真是浪费了那么一张好相貌。” 丹菲暗笑。崔景钰最是有主见的人,且最不爱受人控制。他如今变得这么老实听话,必然有后招等着太子呢。 次日晋王跟着太子去论事,,他笨头笨脑的,哪里知道什么行军、什么劝降,只不过去点卯凑数罢了。丹菲则是同其他两位皇子是随行女官一道,带上回礼,去拜访了县令夫人。 孔华珍亲自在内堂里接待了她们。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大腹便便,人却有些削瘦羸弱,便显得病恹恹的,精神不大好。其实崔景钰在她怀孕后就想送她回长安休养,或者至少去洛阳亲戚家住着,也总比呆在这个偏僻县城的好。可是孔华珍坚持夫唱妇随,不肯离开丈夫。 孔华珍待人依旧温和宽厚,收了礼后,又回赠了礼,还很大方地赏赐了众人。她同丹菲算是旧识,如今又是亲戚,等到众人告辞,她便把丹菲留下來吃了一顿便饭。 丹菲看餐桌上菜肴不及京都的丰盛,却做得极精细,又多是山东菜,想必厨子是孔华珍从娘家带來的。 孔华珍离京一年多,也很是想念京中旧友,拉着丹菲问了许多事。 “这么说來,云安郡君的亲事还沒有着落。”孔华珍道,“她也该满了十六了,总该先定亲,过了年好嫁人。” 丹菲笑道:“横竖有襄城大长公主和郭侯夫人操心呢。再说郡君她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估计也不会在这个事上操心。” 孔华珍回想刘玉锦那傻乎乎的模样,也不禁笑了。 丹菲见她寂寞,又捡了些京中闲话说给她听,只是沒提长宁公主,怕孔华珍尴尬。 两人聊着开心,忽闻外面传來人声,原來是崔景钰回來了。 丹菲忙站了起來,就见崔景钰大步流星地跨进屋中來,带起一阵微风迎面刮來。 孔华珍还未开口,就见一个穿着丁香色罗裙的婢子娇滴滴地道了一声:“阿郎回來啦。”然后过去迎接。 孔华珍嘴角的笑意僵了一下,这才扶着乳母的手站起來。 崔景钰却是看也不看那婢子,迳自走过來扶住孔华珍,柔声道:“你身子重,就别起來了。今日感觉如何,胸口还闷吗。药都用过了。” 孔华珍蜡黄的面孔上浮现两团娇羞的红晕,低声道:“妾好着呢。夫君怎么提前回來了。正好有人要你见一下呢。” 崔景钰顺着她的目光朝旁边望过去。 屏风边光线幽暗之处,穿着缃色罗裙的少女谨然而立,清秀明丽的面孔微微低垂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却是恰好望了过來,对上他惊讶的视线。 崔景钰并不知道丹菲随行而來,很是吃了一惊。 丹菲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行礼,道:“奴见过崔县令。” 孔华珍笑道:“这里沒有外人,还那么客气做什么。你们表兄妹难得一见,别拘束着。” 崔景钰这才回过神,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说的是,都有一年多沒有见到五娘了。你怎么來了。” 丹菲道:“我如今侍奉晋王,随侍出行。” 崔景钰深深看她两眼,才移开视线,问道:“二舅母如何。八娘和七郎呢。” “都很好,劳表兄挂念了。”丹菲略欠身,“七郎如今在太学做事,还能旁听念书,功课并沒有落下。” 崔景钰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发奋就好。玉琢方能成器。他有此番吃苦的经历,将來也必定能够惜福。” “母亲也这么说,对七郎也不再娇宠了。” 崔景钰顿了顿,才问:“你可还好。” 丹菲低头沒看他,道:“张美人宽厚,晋王也和善,我这一年來过得很顺遂。倒是表兄和表嫂在这里吃苦了。” 孔华珍笑道:“你表兄在此磨砺三年,当得在其他地方做十年官。我们吃点苦,还是划算的。” 丹菲抿嘴一笑,又低下了头。 她这一年过得安稳悠闲,在宫中养得白皙细嫩,早不复当年干瘦羸弱的模样。如今的她秀丽明媚,眉宇长开之后,那股英气越发明显,纵使她伏低做小一副奴仆作派,也遮掩不了骨子里透露出來的飒爽英姿。 这不同于寻常女子娇柔妩媚的爽朗作派,不但让孔华珍对她另眼相看,更是让崔景钰不敢看。 三人又闲聊了几句,丹菲见孔华珍露出了疲态,便起身告辞。 崔景钰也随着站起來,道:“我送送你。” “不敢,”丹菲忙道。一个宫婢怎么敢劳烦县令亲自相送。 “在这家里。你我是亲戚。无需计较。”崔景钰坚持。率先大步向外走去。丹菲咬了咬唇。只得跟上。 崔景钰的步子迈得很大。丹菲加快脚步才追得上他。这男人今日也不知在太子那里受了什么期气。先前在妻子面前还压抑着。如今走出來。才把一身凌厉的怒意释放了出來。 其实也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呢。丹菲暗笑道。 崔景钰送丹菲到侧门。派了家丁仆妇送她回馆驿。趁着奴仆备车的空档。崔景钰沉声道:“剿匪一事。我主张招安。韦亨怂恿太子攻打烧山。” 丹菲吃了一惊。“若能招安不是更好。到底是几百条人命。太子就不怕被史官记上一笔‘残暴’。” 况且晋王跟着太子从事。到时候不是要一起挨骂。 崔景钰浓眉紧锁。道:“太子对韦亨言听计从。我不过一介县官。权力有限。我知道你跟着晋王。所以才和你说。攻山那日。必定风险极大。你最好能说服晋王不要跟去。” 丹菲道:“我可去劝说晋王。但是他來这一趟就是为了沾光。躲在后方做缩头乌龟怕他自己也不肯。” 崔景钰不屑道:“不过十來岁的孩子。到场点卯就够了。难道还缺他上场杀敌不成。” 丹菲苦笑:“我只得尽力去劝。” 崔景钰深吸了一口气。半晌后才轻声道:“我有意借此机会打压当地帮派势力……罢了。同你说这个做什么。你快回去吧。” 丹菲凝视了他片刻。男人脸上的疲惫之色让她忽然一阵心软。丹菲要强惯了。不习惯面对自己柔情的一面。但是却又无法抗拒地发觉自己在怜悯着崔景钰。 “你……多保重。”想了半天,丹菲才找到这么一句话,“就要做阿爹了呢,还沒恭喜你。” 提起即将出世的孩子,崔景钰的表情顿时柔和了许多。 “多谢……你也保重。” 丹菲欠身行礼,由仆妇扶着上了驴车。 崔景钰伫立在门边,等到驴车拐过巷口不见了,才返回屋里。 孔华珍身子羸弱,等不及他用饭,就已经回房歇息了。兰草张罗着奴仆摆饭,又要过來服侍。 崔景钰淡漠地将兰草挥开,道:“你是孔家亲戚之女,不是我们崔家下人,不用你來伺候。” 兰草委屈地红了眼,道:“珍姐留奴服侍阿郎的呢。” “这里有崔胜在,不用劳烦你。”崔景钰坐下用餐,根本不看兰草脉脉含情的双眼。 贴身服侍的小厮崔胜鄙夷地瞥了兰草一眼,忙帮主人夹菜舀汤。 兰草忍了忍,收起了眼泪,东拉西扯道:“先前那位娘子生得好俏丽,不愧是宫中出來的女官,那风度姿态端庄又贵气,果真不一般。奴怎么不知道阿郎有这么一位表妹。她怎么入宫做了宫婢……” 崔景钰突然砰地一声将碗顿在桌子上,吓得崔胜差点把汤打翻。兰草白了脸,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崔胜看着崔景钰阴沉的脸色,打了个哆嗦,放下勺子去拉兰草,道:“小娘子哟,主人劳累了一天,你就让他安安静静吃一顿饭吧。主人家的事,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兰草顿时娇滴滴地抹泪,见崔景钰还是不理她,恨恨道:“我就知道你们嫌弃我是个外人。我走,不在这里碍你们的眼。” 说罢哭哭啼啼地跑走了。 崔胜跺脚,心道夫人好心收留你,可不是要你來勾引主人的。还是乡绅人家的女儿呢,这般不要脸面。 崔景钰耳根清静,这才重新端起碗來。 丹菲回了馆驿,便和晋王谈了谈。不出丹菲所料,晋王虽然单纯贪玩,但是到底是个半大的男孩儿,该有的血性不会少。他自然一口拒绝了丹菲的建议。 “我乃李家儿孙,本就应该英武勇猛,上阵杀敌。太祖纵马横刀,洒血流汗打下江山,我怎么能临阵位居退缩后方。” 乳母哭得一塌糊涂,好似晋王已经要去送死一般。丹菲只好私下和乳母商量,到时候若见情况不好,就叫两个乳兄把晋王带走就是。毕竟晋王是个小胖子,成年男子一手就可拎上马背。 此后一连三、四日,太子带着几个弟弟和众官吏都在商量着如何烧山。据说韦亨提了不少建议,都被太子采纳。丹菲听了冷笑,心道真不愧是高安郡王的儿子,于杀人放火一事最有心得。 崔景钰略反对了几次,便不再多言,只在议会上装聋作哑。每日下衙后,就回家陪着妻子,也不同太子他们一起寻欢作乐。宫婢们听了都连连赞崔郎是个好夫君,极羡慕孔夫人。 又过了两日,剿匪军打算烧山的消息不知怎么地竟然走漏了。山上土匪也不愿和官府军队硬碰硬,连夜转移了阵地,一时竟然找不到了。 众人一搜,原來那群土匪派了个探子伪装成县衙里的厨子,打探到了消息。县衙归崔景钰管。所以这次走漏消息,责任自然在崔景钰。崔景钰也不推诿,领了责后,对太子道,他可亲自带人去搜寻匪徒踪迹,将功赎罪。 韦亨当即呵呵笑道:“崔郎是在长安长大的,可不知道这大山里的危险。我怕你这一趟是有去无回,填了哪个野兽的肚子。就算找到了那群土匪,万一不信被绑票,我们恐怕也顾不上救你呢。你要是被撕票,尊夫人可怎么办的好。” “在下的命自有在下负责,就不劳韦将军操心了。”崔景钰懒得多看韦亨,只嫌他呱噪。 韦亨寻了个沒趣,冷笑着不再说话。太子见他不反对,便准了崔景钰的提议,要他次日就进山探查情报。 这消息先崔景钰的脚步传到孔华珍的耳朵里,通风报信的自然是那位无处不在的兰草。 孔华珍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定住了心神。乳母狠狠瞪着兰草,那目光简直要在她身上钻出两个洞來似的。 等到崔景钰回到家,就见妻子面色苍白、焦虑不安的神情,挺着怀胎八月的肚子,问:“你可真的要进山里去。” 崔景钰一愣,锐利如锋的视线立刻扫向一旁的奴仆。众人纷纷把目光焦距在兰草身上。 兰草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如此吓人的表情,哆嗦道:“我……我是听说的……听说……” 崔景钰现在沒有功夫收拾她。他扶着妻子回了房,一边低声道:“我已经准备了多日,又找了三个极熟悉路的山民猎户带路,不会有事的。” 孔华珍依旧不安,但是她事夫如天,既然丈夫胸有成竹,那她也不会反复唠叨个沒完。 哄睡了妻子,崔景钰这才返回去收拾兰草。这女孩是孔家远房亲戚,他看在孔华珍孤单苦闷的份上,才容她留了下來给妻子做伴。但是这女孩心大得很,已经俨然把自己当作崔家半个主子,凡事都爱自作主张了。崔景钰不会同女人计较,但前提是这个女人不得伤害自己的家人和利益。 崔景钰本打算先将兰草软禁了起來。等这次剿匪结束后,他再说服孔华珍寻个人家把兰草嫁掉了事。不料吩咐还沒出口,就见崔胜慌张地跑來,道:“主人,不好了。那三个明日要随你进山的山民,不知怎么吃坏了肚子,都躺在床上起不來呢,” 崔景钰眉头一跳,“可请大夫看过了。” “请了。大夫说不是什么大病,却是要休息几日才能下地。您明日就要进山,这可如何是好。” 崔景钰眉头紧锁。 此事不用想,就知道是韦亨下的手。 而且这样一來,旁人他也不敢再用。谁知道那些人有沒有受过他的好处或是威胁,怎么敢把性命交到他们手上。 “主人,这可怎么办。”崔胜急得满头是汗。 崔景钰背着手在院中來回踱步,突然站定,双目发亮,随即甩手大步朝大门走去。 丹菲正同乳母坐在等下做着针线,忽然听闻外面一阵人马喧哗。小宫婢兴奋來报道:“是崔县令來访,要见晋王。” 晋王喝了牛乳,正打着呵欠准备就寝,一听是崔景钰來了,又來了精神。他讨厌韦亨,不喜欢太子,自然就对这个受太子他们排挤的县令多了几分好感。 崔景钰开门见山,道:“深夜打搅大王,是有一事相求。下官想向大王借一个人,明日陪我进山。” 晋王好奇:“县令想借何人。” 崔景钰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经意般轻轻地在凭几上敲了敲,忽然向正在倒酒的丹菲指去。 “就是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入山寻匪 天色微明,空气中凝聚着凉凉的水气,随着呼吸滋润着肺腑。四野景色都沉浸在黎明前幽幽的蓝色之中,薄雾渐起,掠过田坎边的灌木林,涌向桥头驿亭。 崔景钰带着十名亲卫赶往桥头,远远就见云雾缭绕之处,一个单衣少年驱马而來,单薄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衣袂翩翩,宛如林中妖精化作了人形。 等到走得,少年精致秀丽的面容展露出來,只见长眉凤目,鼻梁挺直,嘴唇被雾气冻得嫣红欲滴。少年笔直地坐在马上,柔韧的身躯包裹在一件艾绿色的春衫之中,整个人宛如一块润玉。墨色腰带将他纤细劲瘦的腰肢紧束,修长的双腿踏在马蹬上,腰背到双腿拉伸出一道优美诱人的曲线。 崔景钰身后的侍卫看直了眼。崔景钰眼角扫到,心中升起不悦,低喝一声:“看什么呢,” 侍卫恍然回过神來。这个美貌的男装少女据说还是县令大人的嫡亲表妹,宫中有品级的女官,可亵渎不得。 “表兄。”丹菲在马上欠了欠身,神色肃穆。 崔景钰点头回应,“你准备得如何了,” “昨夜同那三个山民谈了半宿,对山里的大致情况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丹菲道,“只是这边气候温暖,如今又是春夏交际之时,山中蛇虫很多。虽然我们都戴了药包,行走时还是要主意一些。” “山中危险,不要勉强。”崔景钰道,“争取三日之内回來,找不到他们也无妨。” 话虽这么说。但是若找不到那群流寇土匪,崔景钰可就要担下所有罪责,韦亨怕是要扒下他一层皮才罢休。 广安县依山傍水,是个福地。这座大山名为五羊山,绵延百里,高耸如云,五座最高的山峰终年积雪,故而得來这个名字。 大山深处条件恶劣,有猛兽出沒。那些土匪仓促进山躲避,也不会钻得太深。崔景钰一行进了山后,就弃马步行,循着采药人的小道寻找过去。 那些跟随崔景钰的侍卫之前还有些腹诽,觉得进山寻匪就已经足够危险,还要带上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做累赘。想不到县令平素那么严禁自律,连个通房婢女都沒有,原來心思都在这个俏丽的小表妹身上。 可等山路走到尽头,钻入林子后,他们才知道自己真冤枉了崔景钰。 丹菲是山里长大的孩子,进了山,就像鸟儿归林一样轻松自在。她就像一匹欢快的小鹿一样健步穿梭着密林之中,脚下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总是能准确地越过横倒的树干和藤条,跳过腐叶掩埋的坑洼,躲过横伸过來的树枝。然后从那些外人怎么都看不出來的痕迹上寻找到采药人常走的小路。 别说身体健壮的崔景钰,就连那些习武出身的侍卫,都要咬紧牙才能跟上她的脚步。如果不是丹菲时不时回头提点他们小心脚下,他们每个人都会摔得狼狈不堪。 丹菲的身影如同一只翠鸟,脸上不自觉地扬起愉悦的笑容。她悠然又不失警觉,机敏且灵巧。当身后的男人们气喘吁吁地赶路的时候,她却是享受着在山林里穿梭奔走的感觉。这一刻她放下身上的所有枷锁,和那个沉重的身份。她不再是段家女郎段宁江,她只是曹丹菲,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之女。 到了正午,一行人在山涧边休息。带來的两条猎犬也爬在此时那些侍卫们看丹菲的目光已经完全变了,充满敬佩。丹菲隐隐有些得意,看崔景钰也是一副面红气喘的模样,更觉得好笑。 “表兄可还好,”丹菲假惺惺地慰问,“山路地形复杂,行走起來比走平地难多了。你要是觉得困难,下午我把速度放慢些。” 崔景钰磨了磨牙,手里的小刀狠狠切下一块肉干,道:“不用担心我们。倒是你,力气可还够用,” “爬山需要什么力气,”丹菲一脸故作的惊讶。 崔景钰嘴角抽了抽,把一个蒸饼塞到丹菲手里,用食物堵住了她的嘴。 一伙人休息够了,又赶了一下午的路。到了黄昏,才寻地方落脚过夜。丹菲带着两个侍卫进林子打猎,两个侍卫只打了一只野鸡,丹菲却是拎回來了一只野鸡和两只肥肥的野兔。 不等男人们夸奖,丹菲道:“我好像发现了那群土匪的行踪。” 崔景钰一跃而起,“真的,” 丹菲指了指林子,道:“刚才打猎时发现另外一条林道,从草木折断痕迹上看,一、两日前有一群人走过。我看了地上脚印,少说有百來号人。” 侍卫都忍不住对侍卫长道:“县令这表妹简直就像是军中娘子。” “你也不看她父亲是谁,”侍卫长也是一脸赞许之色。段刺史是武将出身,在军中素有威名。 从这方面來说,丹菲确实比段宁江更像是将门之女。 崔景钰立刻带人随丹菲去看了那条密林中的路,都觉得应该是土匪走过的路。众人休息了一夜,次日一早动身,顺着这条路摸索着向深山进发。 带來的两只猎犬终于派上了用场。丹菲让它们闻了气味后寻路。 那群土匪原來都是农人,进山不久,也不适应山中生活,更不懂掩饰行踪的手段。崔景钰他们一路跟來,经常可见丢弃的废物,排泄物,连火堆灶台这些东西都原封不动地堆在路边。 “就这种程度的匪民,手里武器不过就是锄头镰刀罢了,随便许诺些好处就可招安呀。”丹菲不解。 崔景钰沉声道:“你才來不明白。土匪其实有两帮人。一帮就是灾民落草为寇,又穷又无奈,胆子也不大,饿得慌了才下山打劫,也从不敢伤人性命。还有一帮,却是背后有人暗中支持的江洋大盗。他们借着前者的名声,杀人越货,做下不少大案。” “这么说,太子是想剿杀那群江洋大盗,” “不。”崔景钰轻蔑一笑,“太子生怕我剿了那些**大盗,想拿这群草寇做替死鬼呢。” 丹菲极聪明,崔景钰轻描淡写一说,她就明白了过來。 太子就算和那群大盗沒有利益关系,怕也想借此打击崔景钰。到时候不论是剿匪不成功,或是错杀了流民,这罪名都要崔景钰担着呢。 他如今可是步步走在刀尖上,惊心动魄。 众人又走了一阵,两只猎犬似乎闻到了什么,忽然不安地吠了起來。侍卫们纷纷拔刀,小心翼翼前去探路。 丹菲亦想跟过去,却被崔景钰一把抓住,向后推了一步。 “留在这里,” 男人丢下一句生硬的命令,跟着侍卫离去。 丹菲抿着唇沒出声,却也把腰上的匕首握在了手中。 崔景钰他们倒是很快就回來了,可每个人的神色都有些异样。崔景钰朝丹菲招手。 丹菲跟着过去,一看,顿时明白了为什么男人们都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前方一处原本应该是溪流的地方,如今已被乱石断木覆盖,泥沙混杂,凌乱一片。那些巨大的乱石下,依稀可以看到人体残肢。 丹菲举目四望,道:“昨夜南面这片山坡有雨,半夜发了山洪。我们在北坡,倒是逃过一劫。这群人沒有在山中生活的经验,如今是雨季,他们不应该在溪水边扎营的……” 侍卫长道:“可都死光了,那倒好办了,也不用派兵來剿了。” “看着不像。”丹菲指着乱石的对面,道,“那边树枝凌乱折断,显然有人经过。这山洪也不大,他们大部分人应该还是逃脱了。” “继续追。”崔景钰丢掉手里的石子,眼神狠厉,就像盯住了猎物的猎手一般。 丹菲带着众人小心地越过了这堆沙石,继续顺着那群流民留下來的痕迹追踪。显然那群人也受伤不轻,沿途都可见到斑驳血迹,和被丢弃的物什。 他们追到傍晚,依旧沒有追上那群人,只得安营休息。 丹菲又去林中猎了两只野鸡和一只大獐子回來,拿去溪边剥皮。 崔景钰过來帮忙,手法倒也干脆麻利。丹菲想起他当年笨手笨脚地拔鸡毛的样子,忍不住讥笑起來,“表兄这一年來倒是长进了不少。” “过奖。”崔景钰给野鸡开肠破肚,“表妹在宫中受了那么久的教养,山野习俗也沒有丢嘛。” 丹菲嘴角歪了歪,轻笑道:“贱人贱命,做不了华族贵女,只能为奴为婢。” 崔景钰手上动作一顿,却沒看她,低声道:“只是暂时的……” “我当然知道。”丹菲轻哼一声,啪地一声,把刚剥下來的血淋淋的獐子皮甩在岩石上,“做华族贵女有什么意思,一辈子无非从一个金笼子,换到另外一个金笼子里,处处身不由己。” “做民女会更自在,”崔景钰不以为然道,“权贵之所以是权贵,就在他们有特权。” “有特权的也是男人。女子无非吃穿用戴上好些,照旧还是家族豢养的棋子。”丹菲又刷地一刀划开了獐子的肚皮,花花绿绿的下水流了出來。 这举止真是半点娴雅风范都沒了,前几日重逢时看到的那一身优雅举止感情都是装出來的,不论被**了多久,学会了多少贵女的仪态,只要已有机会,这个女孩就会立刻做回自己。她是崔景钰见过的对自己最忠诚的人了。 崔景钰道:“民间女子难道又不用听从父亲丈夫,你要的那种自在,怕只有做了野人才能有。” “我并不想做个不融于世俗的人。我并不奢望随心所欲的生活。”丹菲利索地给獐子掏着肚子,然后把湿漉漉的手一摊,朝崔景钰一笑,“我只想做个被人尊重的人。” 溪水折射着夕阳的金光,一闪一闪地照在女孩白皙精致的面孔上。 崔景钰别开脸,把野鸡连着毛一起用泥糊了起來,拿去火边烤,再沒说什么。 众人接连奔波了两日,都疲惫不堪,吃了晚饭便早早入睡。 丹菲独自睡一个小帐篷。睡得正沉之际,忽然感觉到有人掀开帐帘钻了进來。她的手摸到身下的匕首,还未拔出來,來人就敏捷地按住了她的手。 “嘘,,是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进山剿匪 丹菲在黑暗中惊愕地瞪大了眼。外面篝火已经半熄,微弱的光线中,崔景钰俊朗的面容显得温柔又诡异,教人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他们都睡了。我用了点安眠香。”崔景钰按了按丹菲的肩,“我需要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丹菲回过神來,黑暗掩饰住了她脸上的异样。 “去哪里。” 崔景钰道:“有猎户和我说过,山里二羊峰下有个大洞,山坡上有棵大榕树。我白天就在溪边看到那棵树了。今夜月色好,也能看清楚。那群流民应该就躲在洞里。我想去会会他们。只我和你。” “那些侍卫……” “不可全信。” 丹菲了然。她不知道崔景钰的详细计划是什么。不过这个男人如今远比当年更加沉稳内敛、缜密机敏,丹菲觉得自己可信他一回。 夜露深重,山风遒劲,树林在风中哗哗作响,倒是很好地掩盖住了这两人发出的脚步声。月色果真很好,只偶尔会被云层盖住片刻。丹菲眺望了大榕树,辨别了方向后,带着崔景钰出发。 树林中幽暗了许多,只看得见模糊的人影。丹菲在前方探路,一边低声叮嘱崔景钰注意脚下。开路其实是很累的活,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 不出半个时辰,丹菲的呼吸就明显粗重了许多,脚步也放慢了。突然踩空,丹菲身子一沉,猛然朝前扑到。 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一只手臂将腰楼住,把她猛地拽了回去。惯性让她朝后跌去,后背撞上一具坚实温热的胸膛。 黑暗中响起一声压抑的低哼。丹菲的脸轰地一下烧了起來。 不待她挣扎,抱着自己的双手就松开了。男人紧接着后退了半步,低声道:“小心……沒事吧。” “……沒事。”丹菲抹了一把汗,“多谢。” “应该的。”崔景钰道,“要不我们歇息一下。” 丹菲摇头,“再有半个时辰就能走到了。早去早回。我还想回营地补眠呢。” 崔景钰含着笑,跟在她身后继续前行。 丹菲估计得很准,半个时辰后,他们果真就到了大山洞的下方。山洞里有火光人声,山路上还有人把守。 到了这时,崔景钰却转身按住了丹菲的肩,道:“你在这里等我。” “你说笑呢。”丹菲惊愕,“你只身前往,就好比送上门的肉票。他们再怎么说也是匪,万一狂性大发,你就是生出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 崔景钰道:“我心里有数。再说你一个小娘子,入了虎穴,不是比我更加危险。” 丹菲反而道:“表兄你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碰到个好断袖龙阳的可怎么办。我回去了如何对表嫂交代。” 崔景钰啼笑皆非,“阿菲,听话。” “哟,这下倒知道亲亲热热地叫我闺名了。满长安都知道崔四郎冷面孤傲,原來只是沒有见过他求人的时候。”丹菲嗤笑,“可惜我不吃这套,我大半夜不睡觉,跑了几里山路送你过來,可不是送你去死的。” 崔景钰长叹一声。他也不的头一次领教这个女孩的倔强,知道如果沒有足够的理由说服她,她是会真的坚持跟着自己进去的。 崔景钰只好坦白,道:“里面有我认识的人。” 丹菲惊讶地瞪大了眼,“你这又是在玩什么。” “你以为我突发奇想就來招安。”崔景钰发出鄙夷的轻笑,“我筹划了多日,眼看就要成功,偏偏太子横里杀出來坏了我的好事。也好。他想剿杀,我想救命,正给了我游说的借口。” “你按插的探子……” “不是我安插的。他本是教书先生,跟着大舅子进山做了个师爷。说來话长,时间不多了。总之,你留下等我。” 丹菲咬了咬唇,“我等你半个时辰。若不见你出來,不等太子放火,我就要先烧山了。” 崔景钰微微低头,凝视着她。他轮廓分明如削,神色肃穆起來,眉间已经有了些上位者的威严。这不是当初那种故作老成的冷峻,而是经历过挫折磨砺后才有的刚硬。 他这一年來必定吃了很多苦。 走神间,一只大手忽然落在头上,不带任何狎昵和暧昧地,轻轻地揉了一下女孩被汗濡湿的头发。 “等不到我,你就回去吧。我不值得你为我冒险。” 丹菲愣愣地目送崔景钰的身影远去。 路口守卫的人很快就发现了他,呵斥声起。也不知崔景钰和他们说了什么,两人搜了他的身,捆了他的手后,押着他进了洞。 这时一片乌云飘來,遮住了月光。丹菲除了火把的光晕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她无可奈何,只好爬到一块一人高的岩石上坐了下來,继续观望。 半个月前,她还穿着罗裙,头戴金钗珠花,悠闲雅致地坐在大明宫的宫殿里。殿里香风习习,案几上摆放着新鲜的时令瓜果和刚做好的点心乳酪。她养得白皙柔软的手指翻着书页,正督促着晋王背书。 而此刻,她一身汗水和泥土,身处漆黑幽深的密林,远处传來狼嚎,近处则能听到蛇在草丛中滑动的沙沙声。 前日崔景钰來向晋王求她时,晋王原本是不答应的。倒不是他怕激怒太子,而是觉得一个女子不适合进山。 是丹菲说服了晋王。她阔别大山太久了,都担心大明宫里那太过安逸的生活把自己驯化了。她想再度在林中奔走,想再度拉弓射猎。 眼前似乎有道白光晃过,吸引了丹菲的注意。女孩站起來,寻找而去。 一匹健壮高大的白鹿施施然地走在林中,鹿角雄壮。月光照耀在它洁白的皮毛上,让它周身散发着朦胧的光芒。 丹菲小心翼翼地靠近,从树干后打量着白鹿。 她身上有弓箭和匕首,可是她什么都不打算做。她舍不得伤害这个美丽的生灵。 就这时,白鹿发现了她。它沒有惊慌,反而缓缓地朝她走了过來。 丹菲惊讶又喜悦,朝它伸出手去。 “你是來给我指路的吗。”女孩轻柔地问,“你能带我离开吗。” 白鹿冰凉湿润的鼻子顶了一下女孩的手心。只是轻轻的一个触碰,随后,它的身躯就扩散成了无数个光点,如萤火一般飞向四面八方。 丹菲不禁朝后倒去,然后被一双手稳稳接住。 “阿菲。” 丹菲睁开眼。男人的双眸在黑夜中亮得惊人。 丹菲迷迷糊糊地问:“你干吗抱着我。” “我也不想抱着你。”崔景钰咬牙,“但是不这样,你怕是要跌断脖子。” 丹菲茫然地扭头望,才发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在岩石外。她这下才彻底清醒,推开崔景钰爬了起來。 崔景钰站起來,从容地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道:“麻烦你下次打坐的时候,寻个低矮之处。” “这点高度,哪里摔得死人。”丹菲嘟囔了两句,然后才后知后觉道,“哟,你回來了。可有缺胳膊断腿。” 崔景钰纵身从岩石上跃下,身姿矫健,生龙活虎,显然完好无损。 丹菲松了口气,嘴里道:“一脸从容就义的模样,还道你要单枪匹马夜战黑风寨呢。剿个匪都要费这么大周折,你这县令当着可真憋屈。” “回去吧。”崔景钰对她的奚落置若罔闻,“你不是还想补眠的吗。” 说罢,主动在前面开路。丹菲皱眉看了看,抬脚跟上。 两人返回营地,侍卫们和小内侍连同两只狗都还在沉睡。丹菲打了个呵欠,往篝火里添了柴火后,钻进了小帐篷里。 崔景钰在帐篷外伫立了片刻,忽而低声道:“以后不会了。” “什么。”丹菲困得张不开眼。 “憋屈……”崔景钰的声音有些飘忽,分辨不出情绪,“不会再憋屈了……” 谁憋屈。她吗。还是他。 丹菲沉沉睡去,这段对话从脑子里掠过,沒有留下痕迹。 次日起來,崔景钰果真装模作样地让丹菲领着众人去了大洞。洞里的土匪竟然沒有走。他们老远地望了几眼,算是确定找到了目标,然后收拾行囊下了山。 下山要比上山快得多,刚到酉时就已经出了山。众人寻到了自己的马,返回了县城。丹菲回去向晋王复命,崔景钰也带着手下回了县衙。 崔县令如此轻松地就寻到了土匪踪迹,教韦亨很是不快,怂恿着太子还想刁难崔景钰。无奈太子惦记着家中娇妻美妾,已是归心似箭,巴不得明日就攻山杀匪。 崔景钰其实也很有眼色,第一天给太子送來歌姬舞娘。不过不知道是不是这方水土不养人的缘故,这些女子都黑矮丑陋,粗鄙憨傻。太子再饥渴,也下不了这口。 而且大概是知道太子好色,几个皇子的宫婢也都相貌平平,唯独晋王身边的丹菲姿色动人。可太子被卫佳音洗了一年的脑,早把此女当成一个阴险残暴的玉面母修罗,也不敢去招惹。 既然太子急着攻打,那下官们和诸王也不得不从。 因为土匪在深山,引不出來,所以军队也得开进山里去。太子不得不领军,诸王和下官随从。丹菲再度随着晋王一道进了山。 上千的士兵开进山里,惊得鸟兽奔逃,蛇鼠遁地,还真是生怕那土匪察觉不到。就连晋王这一读书就打瞌睡的小子,都翻了翻兵书,忧愁道:“这般打草惊蛇,怕是要功败垂成。” 丹菲在行军途中见过崔景钰几面,见他一脸胸有成竹,面带奸猾冷笑的样子,就知道他早已安排妥当。丹菲其实也不关心崔景钰的具体计划是什么,横竖她只负责照看好晋王。 大军就这么兴师动众地紧赶慢赶,在第三日清早包围了大山洞。山洞里的人竟然还沒走,却是在热火朝天地搬箱整柜。见官府大军开來,那群人一阵骚乱,却不是很惊慌,只派了使侯过來问话。 那男子走近道:“大当家的要我问你们,怎么提前了,,” 一支利箭穿胸而过,了结了他的性命。 所有人都惊愕万分。崔景钰还保持着平举弓的手势,又从侍卫手里接过一支箭來。 “太子殿下,”男人的声音既冷酷又从容,有着难以抗拒的威仪,“两军对战,先下手者为强。请太子下令进攻,切莫错过时机。” 说着,再度拉开弓弦。 太子猛然回过神來,仓促地挥舞着马鞭,大喊道:“给我上,” 崔景钰一箭当先,射中了一个奔去报信的土匪。号角吹响,身后的士兵便如潮水一般朝山洞涌去,一场敌我悬殊的厮杀就此开幕。 丹菲面色苍白地骑在马上,手指紧拽着缰绳,关节处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他竟然…… 他不是说可以劝降的吗。 崔景钰调转马头,朝高处而去。经过丹菲身边的时候,他目不斜视,只轻飘飘地丢下了一句话。 “……是那些大盗……” 崔景钰从容而去。丹菲缓缓松了一口气,血液重新回到脸上。 并沒有滥杀无辜…… 至于他怎么让流民转移,引來那批江洋大盗驻守了山洞,丹菲却是不关心了。 那群江洋大盗到底是过着刀口舔血的营生,狡诈机灵。眼看官府军浩浩荡荡,是自己人数的几倍,便知道打不赢,于是立刻支起了白旗。 偏偏太子等人认定了他们是做替死鬼的流民,隔得远又看不清,只一味下令剿杀。 悍匪见状,为了身后的妻儿,也只有拼死抵抗。他们久居大山,最熟悉地势,一哄而散地隐藏到了丛林里,就像猴子一般,倒教士兵们好找。这时再冷不丁地放了冷箭,或是从山上推下一块巨石,转眼也干掉了不少士兵。 还有个领头模样的壮汉,一边砍人,一边破口大骂:“韦亨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小人,竟然敢欺骗我们兄弟……” 话未说完,一支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韦亨其实已经将这群人认了出來,出了一身冷汗,对着那放箭的人道:“多谢,那人是疯子……” “韦将军无需客气。”崔景钰收了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韦亨浑身一哆嗦,下意识退了两步。 晋王初次观战,兴奋好奇。丹菲一个不留神,他就驱马朝太子身边凑,想看个清楚。不料此时一支冷箭射來,他惊骇之中摔下了马。虽然沒中箭,却是一头磕在石头上,额角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顿时糊了一脸。 丹菲暗叫苦恼,心道这下破了相,回去后张美人定要罚她了。晋王乳兄急忙把他捞回马上,撤回后方。 晋王被吓坏了,还以为自己中了箭,哭着嚷嚷:“我可是要死了。我要回去见阿娘,” 太子本就担心战事,被他闹得心烦,干脆让人带他下山治伤。丹菲也觉得后面沒有什么热闹可看,便护送着晋王先走。 她略熟悉山路,赶在天黑前回了广安县。晋王知道知道不过是头上破了个口子,死不了,终于放下心來。他吃饱喝足洗了个澡,滚进床里就睡着了,还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愁滋味。 乳母念了好几声菩萨,道:“也不知道山里现在打得怎么样了。” 丹菲讥笑道:“咱们大军一千,对方山贼不过一两百,还有一半是妇孺。若这样都打不赢,那些士兵都该自我了断才是。” 乳兄皱眉道:“我怎么听到匪人在大喊上当受骗了,还喊了韦将军的名字。” 丹菲不以为然道:“对阵时互相叫骂也是常事。” 乳母机灵,听出不对,拍打儿子道:“你又不是來剿匪的,管那么多闲事做甚。” 丹菲正打算歇息,忽然听外面人声喧闹,一个宫婢匆匆奔进來,道:“是县令家中來人,询问崔县令何时回來。” 丹菲道:“天色已晚,他们若是明早动身,沒准要明后日才能回來了。可是孔夫人有事。” 宫婢道:“正是孔夫人出事了。她要生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再开杀戒 丹菲好似被棒子敲在头上,怔了片刻,才低叫道:“她,她还沒足月呀,怎么……” “奴也不知道。”宫婢急道,“女掌娘子是崔家表亲,不妨走一趟吧。如今县中无人,崔家正焦头烂额呢。” 丹菲哪里用她提点,当即就提脚朝外冲去。她今日本就穿着骑装,行动方便,翻身上马就朝县衙后街奔去。 到了崔府,只见里面已经乱作一团。孔华珍的一个陪房婆子认得丹菲,见了她就如同见了救星。 “去请产婆了吗。热水、棉布可都准备妥当了。”丹菲作为宫婢,受过些训练,知道此时该如何行事。 婆子抹泪道:“已经去请产婆了。只是夫人流了许多血,怕是不好。” 丹菲脚下一个踉跄,强自镇定下來,大步朝里走去。 内堂里,仆妇婢子们急得团团转,产房里传來痛苦的**,游廊上甚至还有一滩血迹和一堆碎瓷,触目惊心。 之前见过的那个娇媚的小娘子正跪在眼下,哭得梨花带雨,捏着帕子的手还做兰花状。 丹菲被她堵着进不了门,指着她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婆子唾道:“就是这个贱奴推了夫人,” 兰草嘤嘤哭着磕头,额头也沒碰到地砖上,眼泪倒是撒了一地,“奴不是故意的打翻那碗汤的。奴也不知道珍姐会踩着滑倒,奴绝对沒有害珍姐之心,求娘子明鉴,” 丹菲她们这些宫婢,平日里无聊,都把后妃争宠当戏來看。兰草这点演技,怕连台都登不上。她当即冷笑道:“这里又沒男人,骚成这样给谁看。” 兰草一愣,崔家奴仆却是一喜。 毕竟崔家后院仆妇大都是孔华珍的陪房,奴随主性,都是口不出秽语的斯文人。虽然恨兰草恨得牙痒,却也只知道骂几句贱奴,真是不够解气。丹菲看着通身矜贵之气,骂起人來却是粗俗又直白,毫不客气。 众奴婢顿时看着丹菲无比亲切,一下找着了主心骨。 丹菲也不负众望,对兰草喝道:“夫人生产,你不要在这里添乱,回你自己房中呆着吧。” 兰草被丹菲那话扇了一记无形的耳光,脸涨得通红,死死守在门前,道:“奴有冤屈,怎么可能就此离去。奴求珍姐一句话罢了,若是珍姐觉得是奴的错,那奴就以死谢罪。” 屋里,孔华珍正痛苦**着,哪里有功夫理她。 “还真是给你脸却不要脸。”丹菲冷笑一声,一脚就将兰草踹到了一边。 兰草毫无防备,一骨碌就从门前滚到屋檐下,跌得一身泥水。 旁观的奴婢们轰然叫好起來。兰草惊得都忘了叫,呆坐在地上半天动不了。 后宅妇人争斗,大都是口舌來往,哪里想到丹菲看着矜持文雅,却是不按规矩出牌,上來就动拳脚。而且出招极利落,一看就知道有几分身手。 兰草也是文弱的小娘子,在崔家这段日子里又养得极其娇贵,挨个巴掌就觉得受不了,如今被人踹进泥水里滚了一圈,顿时寻死的心都有了。 她终于回过神,嚎啕大哭起來,“你居然这般欺辱我,崔郎,你可要为我做主呀,” 丹菲懒得多看兰草一眼,点了两个看热闹的粗壮仆妇,道:“把她拖回她房里,一日三餐地看好,别出了岔子,等县令回來处置。崔家的事,我可不好越俎代庖。” 说归说,还不是一脚踢得人家满地滚。众人窃笑不已。 那两个仆妇也有经验,拿了块汗巾堵了兰草的嘴,一左一右地将她架起來,风一般地拖走了。 闹了这么一阵,产婆终于來了。丹菲还是在室女,不便进产房,只好在侧厅里等消息。 孔华珍这一胎怀得不安稳,又早产,孩子头过大,卡着出不來。她自己本也不是健壮之人,拼着力气熬到了后半夜,就已经虚脱,一度昏了过去。 婆子捏着孔华珍的鼻子灌了参汤下去,终于把她唤醒。她睁开眼,只问:“四郎回來了吗。” 婆子和婢女都在抹眼泪,心到主母怕真的要不好了。 丹菲已经派了人进山给崔景钰报信,自己在屋里急得团团转。她本事很多,能文能武,却唯独在女人生孩子这事上帮不上忙。 如果孔华珍和孩子有了个好歹,倒是和她沒关系。可是……崔景钰必定会极其伤心吧。 他是那么期盼这个头生子呢。虽然从不说,可一提及此事,他的眼里都会涌出温暖的笑意。那是即将为人父的喜悦。 他这么拼命,运筹帷幄,和各方势力周旋,借着太子的兵力铲除真正的悍匪,还想解决当地帮派恶斗……他做这一切,还不是为了给妻儿一个安稳么。 丹菲一不留神,脚踢着了案几,小腿骨磕得生疼。丹菲抱着腿正揉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來阵阵喧嚣声,似乎有人在外面的巷子里打闹。 正困惑着,就见一个管事连滚带爬地奔进了院子,茫然地寻了一圈,最后选中了勉强算半个主人的丹菲,扑过來大喊道:“娘子不好了,有贼人來攻打县衙,” “什么。”丹菲震惊,以为自己又在做梦,“这里是县城,早都已经关闭了门坊,哪里來的贼人。” “真是有贼人,娘子你听呀,”管事急得一头大汗,“大管事已经带着小子们守门了。可是贼人太多。大管事让娘子赶紧带着夫人逃走。” 孔华珍还在里面拼命生孩子呢,怎么逃。 而那阵阵厮杀声果真就在耳边。县衙又不大,后宅也不过是一个左右三进的院落。对方如果人多,用不了多大功夫就能攻破。 丹菲吩咐婆子守好孔夫人,大步奔出了内堂。 外面果真已经乱作一团。外面的贼人在撞门,又在县衙一角放了火。家丁们拼命地堵着门,还得分出人手去救火。 大管事年事已高,指挥了一阵便体力不支。二管事却又受了伤,昏迷不醒。三管事一人指挥不过來,见了丹菲就大声嚷嚷:“娘子怎么还不带着夫人先走。” 都被包围了,怎么走。丹菲又不会飞天遁地之术。 丹菲问:“那起火的房子是哪里。” “是囚房。” “可有犯人在。” “沒有。” 丹菲道:“那便不救了,分了人手去守后门,” “可火势要是蔓延起來……” “囚房四周都有石墙,一时也烧不过來。”丹菲抓着管事大吼,“要是后门破了,夫人有个好歹,你拿命赔给你家主人。” 管事被她唬住,当即调了人去后院。 丹菲神色如利刃一般盯着被撞得不住耸动的大门,问道:“哪里來的贼人。怎么算得这么准,知道县令不在,便來打劫。” 管事道:“我听着口音像是漕帮的人。之前漕帮内斗,县令帮着镇压,赶走了一批帮众。这些人想必是白日就潜伏进了县城,晚上就來攻打。” 原來是寻仇。 可这么胆大包天,赶在太子眼皮底下找大周官员寻仇,怕韦亨在其中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县城卫军何在。” “贼人人数众多,怕是把卫军给绊住了。” 这时外面传來一个人声。那人高声道:“儿郎们,这狗官县令砸了我们的饭碗,把我们往绝路上逼,还害得孙二郎断了双臂。如今他人不在,他那婆娘却是在家。咱们杀了他婆娘,抢了他家财,为孙二郎,也为我们自己报仇,” 这人一呼百应,撞门的力量又大了几分。门内家丁就快顶不住了。 丹菲随手抓了一个家丁,抢了他手中弓箭,奔上了县衙正堂的楼上。这里地势最高,可以俯视楼下。只见门外簇拥着好几十人,火把攒动。一个肥壮的大汉正站在一个拉柴的车上,呼喊助威,指挥着手下攻打。 那人也是有恃无恐,站在明处,想必是真当崔府里只有无能妇孺了。 丹菲拉箭开弓,对准了他,手臂稳得就像磐石一般。她上一次杀人,是何时。 刘家院子里,溅在雪地里的鲜血…… 她沒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再将此事做一次。 利箭划破长空,嗽地就洞穿了他的喉咙。那大汉一声都发不出來,身躯轰然向后倒下。 丹菲一击得中,迅速藏身在柱子后。 领头人一死,门外一阵混乱,攻打大门的阵势顿时弱了不少。 丹菲换了一个位置,再度拉弓,朝门外射去。 丹菲在暗,贼人在明,暗箭最伤人,丹菲箭法又极好,每箭必中,甚至差不多每一箭都能取人性命。贼人仓皇反击,却都被丹菲躲过了。 丹菲并不想杀生。但是,震慑敌人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杀鸡儆猴。 筒里的箭射完,小家丁连滚带爬地给她送來新的箭。丹菲又连发两箭,把两个要翻墙进來的贼人射了下去。 “娘子好厉害,”小家丁大声欢呼起來。 丹菲來不及出言喝止他。耳边听到破风之声,她猛然扑到,一支利箭射进那小家丁的胸口。 小家丁倒地,垂死挣扎。丹菲想救他,但是无从下手。小家丁抽搐了一阵,咽了气。 丹菲紧闭了一下眼,匍匐爬行到柱子后,不动声色地朝箭射來的方向打量。那个射箭的人也藏身暗处。 混乱之中,那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是那人手中的箭头折射了火光。 丹菲猛地跃起,身影就像鬼魅一样闪过,却是接连拉弓,三支利箭前后追着对方而去。对方也有一支利箭射來,在丹菲胳膊上擦出一道血花,钉在了柱子上。 丹菲扑倒在地,从栏杆之中,望到那处一个黑衣的男子胸口中箭,从屋顶跌落。 干掉了贼人中最有威胁的弓箭手后,丹菲整个人就陷入最兴奋的状态。她气势汹汹地反攻,一箭接一箭,射得门外贼人仓皇躲避。 贼人们见前门攻不破,又纷纷朝后门涌去。丹菲握着弓又奔去后门支援。 此时夜已过半,孔华珍还未把孩子生下來,自己却是气如游丝,昏了几次。她的贴身婢子吓得嚎啕大哭,一个劲叫着:“夫人你不能死呀,夫人,你一定要把小郎君生下來呀,” 丹菲经过产房门口时脚步顿了顿,心里一沉。 这时厨房里终于把烧得滚烫的油锅送了过來。家丁们纷纷朝后外面的贼人浇滚油,烫得他们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如此惨烈,这些贼人却还是不屈不挠地攻门。这已经不是寻仇。幕后之人必定是许诺了他们重金。 丹菲心里暴躁狂怒,耐性被消磨得一干二净。望着门外在热油里打滚的贼人,她眼神冰冷。为她递箭的家丁不由打了个哆嗦。 丹菲刷地撕下了一片衣摆,包裹住箭头,然后就着火把把它点燃。 “娘子,”管事看出她的用意,神色惊骇,“这……这可……” “一劳永逸。”丹菲丢下一瞥,大步走上了楼。 “可……可……”管事追上來,想阻止,可又想不出什么理由。生死关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两全法。 “若县令责怪,一切责任都由我担着。”丹菲语气如数九寒冰,脸上被暖黄的火光映照着,却依旧沒有半点人色。 火箭射出,准确地落入油地之中。火苗飞速腾起,从一个人蔓延到另一个人,很快,小半条巷子就陷入火海之中。 人们发出凄惨疯狂的叫喊声,他们奔跑,打滚,徒劳地想扑灭身上的火,却是点燃了更多同伴的衣服。侥幸沒有引火上身的贼人见状,也不再恋战,纷纷弃械逃走。 墙内,孔华珍正挣扎在鬼门关上生产。墙外,那群贼人则已经陷入了烈火熊熊的地狱。 墙内的家丁们看着这副惨状,全都惊恐地说不出话來。 咣当一声,丹菲手中的弓跌落在地板上。她的身子晃了晃。管事连忙扶住她。丹菲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他,独自走下了楼。 墙外惨呼声渐渐消退,焦臭的气息却随风而來。 丹菲再也忍不住,扶着墙壁,大口喘息,而后呕吐起來。 管事急忙叫來一个婆子,扶丹菲去休息。 丹菲虚软无力地回了内堂,前脚刚迈进门槛里,就听到产房里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夫人,,” 她浑身一震,跌坐在了地上,浑身麻痹,却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婆子急忙去扶她,扶了几把都沒能把人拉起來,急得一头的汗。 院门外突然传來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一列卫兵执刀拿枪,小跑着冲进院中來。 婆子吓得尖叫一声,丢下丹菲就跑。丹菲茫然地望过去,就见一个风尘仆仆的青衣男子分开众人大步奔來。 那人奔到面前,弯腰一把将丹菲从地上捞了起來,牢牢禁锢在臂弯里,摇着她,呼喊她的名字。 丹菲嘴唇翕动。她听不清,也发不出声,只能用满是鲜血的手指着产房的方向。 男人一震,松开了她,朝产房狂奔而去。 丹菲再度跌在地上,望着男人的背影,终于闭上了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恋慕萌动 清晨的阳光照在屋檐下的竹帘上,竹制的风铃正随风摇摆,发出轻轻的咚咚声。红泥小炉上热着小米粥,案几上则摆放着几样简单的朝食。 才经历了一夜大战,厨房的人也累了。 婢子盛好粥,放在丹菲面前,看着她的眼神又崇敬,又畏惧。 昨夜崔府里的人半数都目睹了丹菲拉弓射箭,逼退贼人,又放火烧人的壮举。谁看能出这么一个清丽隽秀的小娘子,竟然如此杀伐果决、取人性命不动声色。 莫非这就是宫中女官才有的资质。 丹菲已经沐浴过,身上的伤都上过药。她也是那时才发现自己拉弓的手早已经破了,几个指头血肉模糊。 可是她竟然不觉得痛。 这大概就是杀人着的麻木吧。 丹菲草草用了一点粥,就再也吃不下东西。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焦糊的味道,一部分來自烧毁的囚房,一部分,则來自烧死的人。 那气味令人作呕。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闻不到,还能饮食照常。 丹菲谢绝了婢子扶持,自己慢慢地朝产房走去。 游廊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扫了,只留一个淡淡的印记。走到门下,就听见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孔华珍声音沙哑,道:“夫君,我对不起你……” 崔景钰的声音极其温柔,低声哄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沒有能及时回來保护你们母女。” “我的女儿呀……”孔华珍哭着,悲痛而绝望。 “沒事……都过去了。”崔景钰声音低哑,粗糙得犹如被沙粒磨过,“或许我们本就和她沒缘分……” 孔华珍照旧呜呜哭泣,夫妻俩又说了点什么,丹菲却是听不清了。 她也不好意思再听下去。 她觉得自己该回馆驿了。这个时候,晋王肯定已经醒了,会找她。而且昨夜的事闹得这么大,她也要回去交代。 丹菲慢慢地走出了内堂院门,耳边听到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看见一只孤零零的鸽子飞过。 “你们家中还养了鸽子。” “许是野的吧。”婢子道,“兰草娘子爱鸟儿,喜欢在院子里撒谷子,家中经常有鸟儿飞來觅食。” 倒是怪了。鸽子总是成群结队,便是觅食,也少见落单的。 丹菲又走了两步,越发觉得不对。她猛地停住,转身就朝兰草的屋子走去。 崔家不大,但是兰草却有个自己的小院,可见孔华珍确实待她不错。丹菲跨进院中,两个婆子守在防门外,见了丹菲便起身。丹菲不多看她们,把注意力放在院子里。 院子不大,一目了然,只见墙角果真堆着些谷米,还有个空着的笼子。 丹菲沉吟片刻,吩咐婆子道:“开门。” 兰草在屋里关了一整夜,蓬头垢面,却是一脸欣喜地迎了上來。待看清來人是丹菲,她眼里的春情霎时变做了怨恨和恐惧。 丹菲一声令下,两个婆子将兰草抓了起來,禁锢了她的手脚。 “你们要做什么。我要见四郎,”兰草大叫着挣扎,抬脚朝丹菲踢了过去,“你们敢再动我一根寒毛,我就教你们后悔终生,” 丹菲躲闪开,反手就把一记耳光甩在了兰草的脸上,“老实点,” 婆子大为快活,嬉笑道:“段娘子悠着点。以后掌嘴这等粗活,由老奴们代劳就是。” 兰草面色涨红,狠狠咬牙瞪着丹菲。 丹菲不多看她一眼,自顾在她身上搜了起來,一把扯下她腰间的荷包,从中掏出一支食指长短的口哨。 丹菲看着口哨冷笑。兰草这才发觉不妙,抖着身子道:“你要做什么。这是我亡母留给我的念想。你还给我,” “弄不坏的。”丹菲嗤笑着扫她一眼,随即走出了屋,朝着天空熟练地吹起了哨子。 片刻后,头顶传來一阵翅膀声,一只灰背白腹的鸽子扑扇着落在屋檐下。 兰草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发青。 那鸽子并不怕人,丹菲将它抓起來,它也不挣扎。鸽子的一只爪子上,赫然绑着一个小巧的信筒。只是里面空空,什么都沒有。 丹菲转过头,朝着兰草一笑。那笑容在旁人看來平常,在兰草眼里却是骇人阴冷。她惊恐得浑身颤栗,不住往后缩去。 “你就这么同外面的人传信的。”丹菲沙哑的声音里饱含着冰冷的威仪。 兰草急忙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丹菲又笑了笑,“你在和谁传信。” “我什么都不知道,”兰草大叫,“这鸽子又不是我养的,” 丹菲把鸽子丢开,走到了兰草面前。她伸出沒有受伤的手,捏着对方的下巴,霸道的手劲轻易地就抬起了兰草的脸。 “不说。”丹菲翘起嘴角,“我自有办法让你开口。将她捆起來,再给我拿一条马鞭來,” 两个婆子一愣,不敢帮着个外人动私刑。可跟着丹菲來的婢子却是在昨夜目睹过丹菲的壮举的,对她很是崇敬。婢子立刻要那两个婆子照着做,自己则一溜烟地跑去拿了一条马鞭回來。 丹菲握着马鞭,扬手就啪地一声在空中抽了一记空响。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丹菲一个眼神扫过來。小婢子和两个婆子自觉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兰草眼里惊恐之色越发明显,冷汗潺潺而下,强撑着道:“我可是孔氏族女,你胆敢拷打良民,我定要去告你,” “我和你说过,我是在蕲州长大的吗。”丹菲迳自道,“北地女子,自幼骑马。论起耍马鞭的本事,你的那位好崔郎恐怕都要甘拜下风。” 沒有温度的目光盯着兰草,用鞭柄在她身上戳了两下,“说罢。谁派你來的。” “才沒有人派我來,你少含血喷人,污蔑栽赃,我看你才是心术不正,沒准也爱慕崔郎,巴不得看着夫人流产。你这个贱。。” 清脆的响声截断了后面的话。细长柔韧的鞭子狠狠抽在女孩身上,从她右肩到左胸,划过一道长长的痕迹。单薄的夏衫并沒有破损,可下面的肌肤就如同被火舔了一般,瞬间就肿了起來。 剧痛让兰草嗷嗷惨叫:“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你个贱奴,你死定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这不是正在问你吗。”丹菲阴冷笑道,又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使的左手,力道掌控不好,若是打得重了。。娘子你也只有多包涵了。” 兰草拼命挣扎:“你死定了,你这个贱奴,” 丹菲又抬起了手,“说,谁派你來监视崔家的。” “你这个贱奴,”兰草骂人的词汇也比较匮乏,只知道翻來覆去叫着这句,“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居然敢打我。。” 啪。。 第二鞭准确地落在了先前那道伤痕上,细长的血迹顷刻就浸透了衣衫。 兰草惨叫起來,终于大哭。 “说,”丹菲用鞭柄指着她的脸,“我用不管左手,可不敢保证下一鞭子不会抽在你脸上。” “你……你敢。”兰草惊恐地瞪大眼。天下沒有哪个女子不怕破相的。 “我们可以试试。”丹菲轻松一笑,又是一鞭子抽下。 兰草凄厉尖叫,闭上了眼。鞭子就擦着她脸颊划过。再一次落在那道伤口上。唰地将衣衫抽破。她身体就如被泼了滚油一般剧烈抽动。嚎啕大哭起來。 “再问你一次。他派你來做什么。” 兰草痛哭。摇头道:“我……什么也不做呀,” “这么说。真有人派你來了,”丹菲敏捷地套出了她话中的漏洞。她俯视着兰草。高高抬起了手。“什么时候说出那人名字。我什么时候停下來。” 她手中的鞭子就如同有了生命的蛇一般。飞快而密集地抽在兰草的身体各个部位上。每一下都如第一鞭一样。抽得人剧痛难忍。却不破皮。兰草本就是个细皮嫩肉的娇气女孩。在这密集的剧痛中除了惨烈地尖叫挣扎。连个完整的词都说不出來。 门外的婆子们听了。不由得冷汗潺潺。道:“到底是宫中出來的女官。心狠手辣。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婢子不悦道:“这兰草是细作。放在战场上可是要砍头呢。如今只抽她几鞭子。算她走运了,” 几人议论纷纷中。一个高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院子。走到近前。三人才发觉。顿时吓得噤声屏气。 “我说,我说,”兰草终于熬不住。哭喊道。 屋内。丹菲终于停下了手。微微喘气。 兰草已是哭得声嘶力竭。断断续续道:“是……是韦将军……” 鞭子夹着凌厉的一道风袭來。眼看就要打在脸颊上。却临头收势,鞭尾在兰草的颧骨上划了一道细长轻浅的口子。 兰草这次吓得连叫声都发不出了。 “老实交代,不然下一鞭子……我就抽瞎你一只眼睛,” 兰草哇地一声痛哭起來,拼命摇头求饶:“我说,我是真不知道指使之人是谁呀,我确实是孔氏族女,我阿兄欠了赌债要把我嫁给个老汉做填房。一个女管事找來,替我阿兄还了赌债,便指使我來投奔孔夫人。那女管事要我把崔府中的事,不论巨细都汇报给她,又道我若能让崔氏夫妇反目,便可以额外奖赏我一笔银钱。我……我并沒有害孔夫人之心,但是她突然要嫁我……我只是想让她无暇他顾而已……” 说到此,又嚎啕大哭起來。 门哐当一声被人踢开,崔景钰一脸冰霜地跨了进來。 丹菲愣了一下,握着鞭子的手垂了下來。 崔景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兰草,道:“那个女管事叫什么。谁教你把责任推给韦亨的。” 兰草被他的表情吓得收起了眼泪,哆嗦道:“我听旁人叫那女管事作素莲娘子。所有事都是她教我的。我不认识那个什么韦将军,也不知道昨夜贼人攻打县衙的事。崔郎,你要信我。” 素莲。她跟着长宁陪嫁出宫了。兰草是长宁派來的人。 崔景钰戏谑冷笑,不再看她,而是抓着丹菲的手腕,将她带出了屋。 丹菲发泄过后有些力竭,柔顺地被他拉着走。两人走出了院子,一直走到后院中庭的水池边,沐浴在了初夏温热的阳光里。 四周都是那么明媚鲜活,充满了朝气。可丹菲依旧觉得周身阴冷冰寒,仿佛置身冰窖一般。她鼻端始终飘荡着血腥和焦臭的气息,鸟儿的鸣叫听在她耳朵里也犹如声声惨烈的嘶喊。 “……阿菲……”崔景钰唤她,“你听到我说的了吗。我已下令封锁了昨夜之事,对外只说是个擅弓箭的家丁做下的。若旁人问到你,你就说你一守在产房外,哪里都沒去。明白了吗。还有刚才拷问兰草一事,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丹菲抬头望向崔景钰,看着他形状优美的唇一开一合,说的话却是半个字都沒有进入她的耳朵里。她忽然觉得自己离他很遥远,很遥远。 “我……”丹菲开口,嗓音粗哑干涸,“我怕是,再也洗不清了吧。” “什么。”崔景钰凝视着她,“你在说什么。” “血债。”丹菲轻声道,“那些被我杀了的人……这么多杀孽,这么多命债……我这一身血,怕是再也洗不清了。” 崔景钰抿着唇,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忽然拉起她,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池边坐下。然后他屈膝半跪下來,掏出帕子在水中打湿,动作轻柔细致地擦去丹菲手中的汗水,也在擦拭着那些无形的血迹。 湿润的帕子带來阵阵清凉。丹菲闭上了眼。崔景钰低沉轻柔的话语终于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你救了我妻子。你救了崔府满门数十人性命。你杀的每一个人,都罪该万死。他们肮脏、卑贱,而你不同。那些血玷污不了你。你始终这么纯净、善良、真诚……你沒有丝毫的错。是我自信过满,掉以轻心。是我得罪了人,才引來贼人寻仇。你再代我承担这一切。你总是在代替别人受过……” 丹菲缓缓张开了眼,黑润如墨玉一般的眸子将飘忽的目光投在崔景钰的脸上。她憔悴且疲惫,一夜过去似乎就瘦了一圈,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近乎透明,仿佛由一块温润的玉石打造而成。 崔景钰怔怔凝视着那张白皙柔腻的面孔,抬起了手,食指屈起來的关节触碰到了女孩脸颊边一滴晶莹的汗水。 两人已经靠得太近,气息拂过。领域被侵占的警惕让丹菲回过神來,身子后仰,拉开了距离。 崔景钰一惊,收回了手,站了起來。 “我该走了。”丹菲用手背抹去了那滴汗珠,低垂的视线错过了男人脸上那抹迷乱又愧疚的神情。 走了两步,她又问:“山中情形如何。” 崔景钰花了极大的力气,才维持住了平和的表情,“韦家同他们本有交易,韦亨眼看挽救不了局面,干脆下令剿杀干净。原來那群流民,已经下山了。过几日等太子走了,他们会來投诚。我已承诺划分荒地安置他们。昨夜的贼人,是我旧仇。之前整顿漕帮的时候,我下手犹豫了一下,留下了后患……以后再也不会了。” “那……兰草……” 崔景钰紧紧咬了一下牙,额头冒出青筋。他一字一顿道:“这些年來,我忍她,让她。因她是天家的金枝玉叶,我屡次妥协,用尽办法迂回周旋。本想着各自婚嫁,从此再无瓜葛。沒想她还步步逼我,害我,玩弄我的妻子,害死我的女儿……” 男人紧握着的拳头在发抖,“我若再忍气吞声,便不再是个男人。” 丹菲回到了馆驿里,脑子里还在不断地回放着这一幕。崔景钰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依旧清晰在目。 她深刻地感受到男人的悲痛和愤怒,还有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丹菲觉得自己被崔景钰感染得太深,也陷在这种低落的情绪里,良久无法自拔。 而丹菲不知道的是,崔景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整个人都陷入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愧和自我厌弃之中。 少女的目光那么清澈,刻画着楚楚的伤痛。她承担了本來该由他承担的罪孽,却对他沒有丝毫怨言。 而他的家庭刚刚经历了刻骨的伤痛,妻子为了生产而九死一生,长女还未來到这个世上就已夭折。他却居然还能在这样的时刻里,对着一个少女产生了难言的、汹涌的、隐晦而不堪的恋慕之情。 崔景钰发觉自己终究不过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男人,卑劣无耻似乎并不比那些他所鄙夷的男人更好。当情欲汹涌而來的时候,他毫无招架、甚至是心甘情愿地,沦陷进去。 第三日,太子班师回來。韦亨此次损失极大,可也只有吃了这个闷亏。大获全胜却是让太子的自负之心膨胀,得意之情更加促使他想回长安。偏偏孔夫人流产,崔景钰长女夭折,旁人也不好意思在县里大肆庆功。太子便迫不及待地带着三个弟弟返回长安。 丹菲也随着大队启程。 送行的阵势很庞大,礼乐队敲锣打鼓,百姓夹道欢送。太子风光得意地骑马而过。直到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崔景钰都沒能再看到丹菲一眼。 少女显然把他的劝告听进了心里,她低调地坐在马车里,假装是个文弱腼腆的女官。 是的。远远地走开吧。不要再和他牵连在一起。 自从相识起,他带给她的,只有磨难和伤害。 所以,走得越远越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北地大捷 太子一行走后第三天,逃过一劫的匪民归降。 因为已经有江洋大盗替他们顶了罪,掉了脑袋,崔景钰只把他们当流民处置。他划了荒地安置灾民,分发了口粮。领头造反汉子做了卫军,师爷则重新去县学里教书。 这一切事宜进展得顺利又平静,更衬得之前太子剿匪一事像个闹剧。韦亨知道这事的时候,队伍已经走到洛阳了。他气得七窍生烟,总不可能重新回去找崔景钰算账,只好同太子抱怨。 太子听了大怒:“荒唐,” 韦亨道:“可不是。这崔景钰将殿下你玩弄于股掌,委实可恨,” “孤是说你荒唐,”太子抓着个垫子就朝韦亨扔过去,“你说崔景钰安置的流民才是土匪,那孤杀的那些人又是什么。” 韦亨吓出冷汗,道:“殿下剿的也是土匪,土匪有两批……” 太子不耐烦:“我管他们是不是土匪。杀了就杀了,你难道要说孤误杀了流民不成。” 兹事体大,不宜小心就要弄成太子失察杀百姓,怕是要被言官弹劾,被百姓唾骂。韦亨还想辩解,却被太子破口骂了一通,不许他再提此事。 韦亨吃了哑巴亏。那群被剿杀的匪徒本是韦家豢养的爪牙,韦家生意上若有什么事,他们就來做打手,顺便打家劫舍。韦家那些见不得光的营生,全都靠这股势力。 韦家当初决定借着匪环对崔景钰下手,顺便打击崔家。就将这批人分作两队,一队潜伏在山里,一队潜伏进县城。到时候崔景钰进山剿匪,潜在县里的匪徒怂恿着崔家旧仇來攻打县衙,杀了崔景钰妻室更好。而等崔景钰杀了那群流民后,家中起火之际,山里那队匪徒再來攻打县城,坐稳了崔景钰失察之罪,扣他个屠杀平民的恶名,要他永世不得翻身。 不料崔景钰识破了韦亨的计谋,來了个将计就计,只是沒算准县城里也有匪徒。幸好丹菲在,领着家丁抗敌,火烧了歹徒。此计虽然残忍毒辣,可到底是自卫,也无人來说是非。 崔景钰还沒把灾民安置完,家中就來了客人。孔华珍坐月子,现在家事也是是由崔景钰打理。 來客是个和崔景钰年纪相仿的年轻郎君,生得面如冠玉,一副稳重老成的模样。 崔景钰一见对方,暗暗吃了一惊。他认识此人,却和他并无太多交集,更沒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自己家中接待他。 那个郎君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却别有一番简洁利落。他拱手行礼,道:“冒昧前來,打搅县令了。县令家中近日发生的不幸,在下的主人已经闻悉,特要在下传达主人的哀婉之情。还望县令和夫人节哀。” 崔景钰还礼:“多谢郎君和你家主人。郎君特意來一趟,崔某感激不尽。” 那郎君又道:“主人还要我來向县令道贺。县令机敏勇猛,胆识过人,逃过一劫。敢问县令今后有何打算。” 崔景钰眉毛微微一挑,神情淡漠:“崔某自会尽心当差,不负皇恩。” 那郎君一笑,“县令就不想为夭折的女儿报仇。” 崔景钰扬眉,语气里多了几分倨傲,“崔某的家事,不劳外人操心。” 对方也不介意,反而轻快一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县令心性坚定隐忍,将來必能成就大业。我家主人愿意助崔郎一臂之力。” 崔景钰勾起嘴角,有些不屑,“我崔景钰虽然不是广大神通之辈,但也不怯懦无能。我的家仇,我自己会报。多谢你家主人的好意了。” 那郎君笑得意味深长:“崔郎,你会需要我家主人相助的。” 崔景钰不在意这句含蓄的警告,把手一抬,送客。 离开整整一个月后,丹菲随着太子的部队返回了长安。青山秀水远远抛在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巍峨高耸的宫殿,衣香鬓影的宫婢,还有壮观秀美却也过于雕琢的宫廷山水。 丹菲有些意兴阑珊,沒怎么从崔家那夜的屠戮中回过神來。她心性坚定,果敢坚毅,但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更不残忍冷酷之人。一口气虐杀了那么多人,即使是为了自保,日后想起來还是觉得有些恶心和愧疚。 更何况,她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个事。 丹菲其实在宫中沒有什么交心之人,即使对着段八娘,她也极少说心里话。刘玉锦如今算是她的知交了,可是那丫头胆小如鼠。告诉她这事,除了吓得她做噩梦外,能有什么用。 想到此,丹菲就不禁有点想念崔景钰。 那是一种很单纯的,对同伴的思念。 至少崔景钰会懂她的心情。 而且丹菲难得重温了一回奔走山林之中的恣意畅快,却又不得不回到这片浮华之中。就好像干渴了许久的人,好不容易饮了一口甘甜的泉水,却又重回沙漠。这教她怎么不惆怅。 晋王随着太子去见帝后,她则同乳母回去向张美人复命。张美人听说了晋王摔伤,发了一通脾气,扣了丹菲她们半个月的俸禄,倒也沒体罚。 晋王却是因伤得福,被圣上赐了不少绸缎珠玉,还被夸了几句。晋王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红着小脸退下了。 太子这次出尽风头,韦皇后大喜过望,连圣上都说不出半点不好來,自然是厚厚封赏了一番,连着随行军官都得了重赏。崔景钰沒了长女,损失最重。韦皇后很遗憾孔氏沒有死于难产,只有赐下珍贵药材和金玉以安抚。 告别长安一个月,许多人事都有了变化。 据说长宁公主和驸马的感情更加糟糕。丹菲曾想过,如果孔华珍不幸死了,难道长宁也打算弑夫,好以寡妇之身嫁崔景钰。估计这等荒诞阴毒的事,她是做得出來的。不过如今孔华珍沒死,大概卢修远的小命也保住了。 另外一事,是身怀六甲的卫佳音逛花园的时候脚恰在松动的石板里,扭伤了脚,胎儿倒是沒事。只是卫佳音伤得有些重,怕是一两个月不能下地了。 自己走路扭伤了脚,怪不得别人,太子只好把花园工匠和管事打出了府,还把卫佳音身边伺候的人也赶走了一批。 丹菲听了这事就暗笑,心道必定是太子妃动的手脚。 这一招真是妙。卫佳音怀孕后期,正是需要多走动的时候,偏偏不得不静养,怕是将來要吃生产之苦。换了一批奴婢,更好安插自己的心腹。 这样一來,卫佳音怕是更沒心思來寻丹菲的麻烦了。 这个消息终于让丹菲从连日的抑郁之中解脱了出來。 如今正是盛夏,大明宫也整日沐浴在烈日的烤灼之下。圣上身体不适,整座宫殿也都沉浸在夏日的疲惫倦懒之中,显得格外幽静,甚至有些死气沉沉。 丹菲恢复了往日的生活,督促晋王念书,陪着张美人做针线,话点家常,转眼就是一天。 这日张美人早上去给韦皇后请安,却是比往日迟了小半个时辰才回來。丹菲绣着块帕子,心里忽然就有点紧张。人在宫廷这样的地方生活久了,多少都会练出一些直觉,更何况丹菲本來就是个很敏锐的人。 她觉得今日有什么事不同寻常。 过了一阵,晋王下学归來。丹菲去迎他,他却像只猴子似的冲进了殿中,又蹦又跳,大声嚷着:“北地大捷,北地大捷啦,文默将军生擒了瓦茨大汗,灭了瓦茨王庭,这就要班师回朝了,” 丹菲愣了愣,站着不动,一股巨大的喜悦将她吞沒。那一瞬间,她过度兴奋和激动,反而显得有些无动于衷了。 晋王以为她久居深宫不知道朝堂上的事,解释给她听:“文将军是张帅帐下一员大将。他率领三万大军,三进三出草原,剿灭了瓦茨王庭,生擒了瓦茨大汗和两个王子。他可是立下赫赫战功,今日在太学里,先生和学生们都在议论此事,对他赞不绝口呢,” 丹菲别过脸,不经意地抹去眼角的湿润,低声道:“真是一名骁勇有谋的大将军。” 晋王道:“我决定了,我要去学武,将來也要做一名向他这般的大将军,替太子哥哥镇守河山。” 这话估计韦皇后和太子会爱听。 晋王喋喋不休地说着道听途说來的文将军的各种事迹。丹菲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后面听到这文将军能徒手撕人,把瓦茨兵扯成肉块,她就忍不住笑了。 段义云再怎么磨练,应该都还保留着一股儒雅斯文之气。他取胜,凭借的不单单是武力,还有他的智谋。 旁的宫婢却是听得满脸惊恐,道:“这文将军怎么像是个修罗鬼。” 晋王哼道:“文默此人,身高八尺,赤面浓髯,使着一支九马画戟,单枪匹马就能横扫瓦茨千万大军,” 丹菲继续偷笑,被晋王不悦地瞪了一眼,赶紧埋头继续绣帕子。 宫婢们却是很失望,大将军听起來不是个英俊儿郎。 快到午食时,张美人才从韦皇后那里回來,又被晋王拉着说了一番北地大捷的事。张美人也很兴奋,不过她是为另外一个人。她张家有两个堂兄弟从军,也去了北伐,极其走运地跟在了文默的帐下。文默立下如此大功,将來论功行赏,张家这两个兄弟自然也有一份。 所以张美人今日被韦皇后特意留下來,好生夸奖了几句,还赏赐了一些珠玉。 “若家中兄长争气些,圣上也会对我们母子多看待几分。将來我儿也能分到一处富庶之地做个王,我也就能跟着儿子享福了。” 张美人又道:“文将军不但押着瓦茨大汗回长安,还将宜国公主也接了回來。公主出塞和亲数年,如今终于可回家乡了。今日皇后特意说起此事,要给宜国公主安置一个公主府呢。” 说到此,张美人瞥了一眼在外面院子里练剑的晋王,对着宫婢们低声笑道:“今日临淄郡王妃也在,一听到这个消息,脸看着就绿了呢,” 宫婢们都扑哧笑了,一个年长的女官道:“临淄郡王的心上人回來了,王妃怎么不恼。” 丹菲也知道这几个人的情感纠纷。不过她一门心思都放在段义云的身上,兴奋得心里直打鼓。 段义云带功回來,可会为段家鸣冤平反。若是段家冤屈昭雪,那她不就能离开皇宫了。 到那时候,她就能够恢复自己本來的姓氏,做回曹丹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出宫避暑 北地的大捷终结了长达两年的战争,也让大周上下万万民众心中久悬的巨石终于落下。远去征战的战士们即将回归故里,家人们可以重新团圆,朝廷也不用再负担着巨额的军资,赋税徭役也会减轻许多。 所有的人都在为这个好消息欢欣鼓舞之际,圣上却是病了。 这年夏天比往年要酷热许多。圣上贪凉,多饮用了冰镇的果露,夜晚又和宠爱的美人在含凉殿的露台上赏了半夜的星星,早上起來,便有些头重脚轻,继而卧床不起。 韦皇后怒罚了当值的宫人,将那美人关进了冷宫。圣上虽然心中不舍,可无奈皇后积威,他也不敢反抗。那美人挨了打,沒几日就香消玉损,倒是以身作则,震慑了一番宫中那些新进來的不知好歹的新后妃们。 圣上失了新宠,愈发伤怀,整日唉声叹气。韦皇后也不想和夫君撕破脸,便退让了一步,陪同着圣上去九成宫消暑,并且让后宫里有生育的后妃和几个新宠伴驾。估计等到天气转凉的时候,段义云他们也已经押解着瓦茨大汗回到了长安。 去九成宫的指令一下,整个大明宫就开始忙碌起來。张美人母子自然要随驾,丹菲作为近侍宫婢跟随前往,而段八娘和姚氏母子则继续留在大明宫里。 九成宫始建于前朝,依山而建立,山林环抱,历來就是皇家钟爱的避暑离宫。 张美人母子进來重新得宠,终于不用像往年一样被安置在偏僻的殿中,而是紧挨着贤妃住在后殿里。 高庆公主年初生了个儿子,如今正带着孩子回來探望母亲,也顺便在九成宫小住。张美人带着儿子去给贤妃请安的时候,正碰见贤妃在逗外孙。 那小孩子有四、五个月大,生得粉雕玉琢,肥圆憨厚,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流转。张美人送了一个长命金锁,夸道:“小郎正是一副聪明伶俐的模样,眼神多灵呀。不似我儿,长老大了还是个呆呆憨憨的。” 贤妃被人称赞了外孙,大悦道:“晋王忠厚,圣上也极夸奖。天家孩子,太机灵了也不是福,还是憨傻些的好。” 张美人深以为然,不住点头称是。 去年圣上嫁了三个女儿,高庆是唯一一个生育的,又一举得子,不免得意。想她自幼事事都被长宁压一个头,如今长宁和卢驸马关系越发交恶,她却和驸马感情日渐深厚,生活美满。难怪她阿娘总叫她忍气吞声,待将來再比。这女人要一较高下,还真得等到婚后。 贤妃和女儿母女连心,想到了一处,道:“长宁也來了九成宫,一來就去皇后那里哭诉了。” “可是驸马待她不好,”张美人问。 贤妃嗤笑道:“卢驸马可是个极好的孩子,成婚以來,对长宁百依百顺,身边从不置婢女,也不出门交际,只专心在家读书。偏偏长宁不知惜福,对卢驸马动辄咒骂。卢驸马有个堂嫂,出身乡绅之家,其实也算是书香门第。偏偏长宁看不上,不肯和她做妯娌,闹着要卢家那个郎君休妻。那个娘子已是两子之母,又守过公公的孝,夫家怎么肯修她。长宁就和卢驸马大闹,还动手打了驸马。此事闹得太大,那娘子为着夫家和两个孩子,自己悬梁自尽了……” 张美人捂胸哎呀叫了一声,急忙念佛,“这娘子性子倒是刚烈。可惜了……” 高庆一边哄着儿子睡觉,一边冷笑道:“此事一出,卢驸马再好的性子也给磨沒了,当即和长宁大吵了一场,卷着铺盖就离开了公主府,去卢家书堂里住下,怎么都不肯再回去。长宁把夫家上下得罪了干净,这下才慌了。今日她來,就是找皇后给她出主意的。” 贤妃不住摇头,“将个温柔敦厚的丈夫逼至此,他们夫妻之情怕也是到了尽头了……” 丹菲一边给晋王扇着风,一边止不住心里发凉。卢修远精明世故,当然和敦厚二字无缘,但是看他待刘玉锦,却是个温柔有爱之人。想不到他婚后竟然过得如此不幸。也不知道刘玉锦听到了,会有多伤心。 贤妃她们又聊到了别的,道:“再过个把月,北征军也就要回京。圣上给将士们论功行赏是其一,听闻其中有不少年轻将士都还未婚配。今年怕又有不少喜事要操办了。” 张美人打趣道:“贤妃可后悔早早嫁女儿了,” 贤妃和高庆都忍不住笑。贤妃道:“听说那立下赫赫战功,生擒了瓦茨可汗的文默将军,就还未成亲。长安城里不少夫人们都在打他的主意呢。” 丹菲手一顿,才继续摇着扇子。正在拆一个九连环的晋王疑惑地抬头看了丹菲一眼,道:“我就想拜在文将军帐下学武艺,将來也向他一般做个大将军。” 贤妃和张美人笑,并未把他的话当回事。 “说起來也怪。”高庆道,“这文将军自称是文氏一族子弟,但是之前却是默默无名。外面都传他是文家外室子呢。” “公主怎么知道,”张美人问。 高庆道:“我夫家还有两个小姑子未嫁,婆婆和两个嫂子早就拿着北征军那几员大将的八字和家谱研究了几百遍了。” 众人又笑。 高庆道:“都说文将军怕是要得封个XX将军了。就算他出身不大好,冲这份功名爵位,也多得是人家愿意将女儿嫁与他。想他父母双亡,嫁了他就可做当家祖母,多自在。我那两个小姑子都仰慕他得紧,将來将不准还真要为争嫁他打起來。” 贤妃和张美人都笑得抹泪。 晋王半天解不开九连环,气馁地丢在一边,看向丹菲道:“阿江,你不舒服,怎么脸色不好,” 丹菲淡淡笑了笑,道:“殿中凉爽,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说罢放下扇子,拿起九连环,摆弄了一番,竟然哗啦啦地全解开了。 晋王惊呼,忙夺过去研究。高庆也不由得多看了丹菲几眼,想起來道:“你是段家的女儿,” “正是奴。”丹菲欠身。 “你模样变了不少。”高庆笑道,“昔年你又瘦又黑,看着可怜。如今倒是个俏生生的美人了。” 宫婢长得太美有时并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晋王只比丹菲小三、四岁,再过两年晋王知人事了,情况就不同了。皇子总会有一个年长的女人,旁人于是总当丹菲是张美人为儿子预备下來的。 丹菲将头埋得更低了,道:“奴一介贱婢,不过是草芥浮云一般的人物,朝生夕亡罢了。” 高庆笑笑,不再多言,又和贤妃她们聊起了东宫琐事,无非是对卫佳音扭到脚的事幸灾乐祸。可见卫佳音也不得人心。 在九成宫里住了几日,圣上身体好转。恰好七夕來临,韦皇后便举办了宫宴,率领后妃宫人们乞巧拜月。 这七夕宫宴极其热闹,到处可闻歌舞声。内侍在高台上放烟火,火树银花不夜天,绚烂夺目。舞姬挥着水袖在红毯上翩翩起舞,粉颜带笑,歌声如铃,撒向人间。遍地欢腾,一派天祥人和的景象。 张美人如今和贤妃交好,宴会上也凑坐在一处。丹菲自然随侍。那些受邀入宫的官家贵女们身穿华美罗绮,高鬟上插金戴玉,鬓边别着碗大的各色牡丹,衬得容颜华贵娇媚,令人目眩。年轻的公侯郎君们犹如蜂蝶一般,殷情地簇拥着女郎们,说笑嬉闹。 若是段家沒有被抄,丹菲继续假扮段宁江,如今或许就是这些华族女郎们中的一人。 不过若段家沒事,段义云归來,就是她的兄长。他不会是那群追求者中的一员。 刘玉锦随着外祖母襄城公主也上了九成宫,只可惜和丹菲她们坐得远,只在开席前打了个照面,连话都沒能说上一句。 刘玉锦这一年來变化也很大,因为瘦了不少,显得个子高了些。她失去了朦胧的初恋,还來不及怎么悲伤哀悼,就被襄城大长公主约束起來学习淑女之道,恶补那些她缺失的功课。沉闷的生活让她性格变得稳重了不少,人也成熟了许多。她越发明白自己当年有多么天真,也有多么幸运,于是更加珍惜她和丹菲之间的情谊。 长宁的变化是最大的。她削瘦、尖刻的面容越发酷似韦皇后,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狂躁的戾气,让人退避三舍。她如今可临淄郡王妃韦氏走得极近,好得就快和亲生姊妹一般。 临淄郡王妃自去年儿子夭折后,就再未有孕。临淄郡王李崇去年中纳了一个良家女子为妾,郡王妃也沒再吵闹。那姬妾怀孕,一个月前生了个女儿。算起來,正是崔景钰长女夭折的那个时候。 丹菲远远地望了李崇一眼。他和郡王妃貌合神离,拜见过帝后之后就分开,离愁都不多看郡王妃一眼。郡王妃凄凉地望了望丈夫,只得去了女眷席上。 这天下怨偶真多。崔景钰和孔华珍倒算是一对佳偶,可惜上天又不太眷顾他们。 太子带着太子妃和长女也來了。小郡主正在学走路,活泼好动,最爱揪圣上的胡子。圣上抱着孙女笑开怀,十分纵容宠溺。小郡主容貌酷似美艳的太子妃,十分精致可爱,为此也颇得太子喜欢。太子妃借着女儿受宠和卫佳音受伤,又重新抓回了太子的心,如今也正春风得意。 这时一阵虎啸传來,压住了殿上歌舞之声,吓得女眷们惊叫。 原來今日有突厥使节來访,带來了不少奇珍异兽,和戏耍人。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便是铁笼中关着的一头雪白黑斑的巨虎。这是突厥人自西边高山绝壁上猎來的雪山虎,特此送來黑天可汗。 这白虎乃万兽之王,又是雪山灵兽,如今被困在囚笼中,狂躁不安地來回绕圈,时不时咆哮,撞击着笼子。虎奴们两股战战,斥喝声都有些发虚,喂食都只敢拿着长棍将肉丢进笼中,根本不敢靠近。 宫廷歌舞对晋王这样的孩子吸引力不大,别的王孙小郎们过來找他出去看虎,张美人拗不过儿子,只好让丹菲跟着一道去。 一群半大的少年笑嘻嘻地围着老虎笼子蹲着,又是害怕,又是向往。白虎饿了许久,两口就吃完了那块肉,盯着笼子外的一群小子,寻思着哪个的肉最多最嫩。 老虎不咆哮了,少年们觉得有点无趣。一个少年小郎便寻了一块石头,朝白虎扔去,啪地一声砸在老虎身上。 老虎皮毛厚实,不痛不痒,连眼睛都沒眨。 “哈,厉郎,它不怕你。”旁的小郎哈哈笑。 少年们见老虎沒反应,纷纷來了兴致,全都捡着石头去砸老虎。虎奴奔出來摆手道:“使不得,郎君手下留情。这虎是要现给天可汗的,伤了可不好,” 男孩子们玩起了兴,哪里理他。大大小小的石块不断地隔着栏杆打在白虎身上。 虎落孙山被犬欺,白虎被困牢笼,拿这些小猢狲无法,气得连连咆哮,在笼中左冲右撞。少年们反而开怀大笑,玩得越发兴起。 丹菲隐隐觉得不妙,忙将晋王拉住,道:“大王别去凑热闹了。万一真伤了虎,圣上怪罪下來,头一个就要拿皇子们是问。” 晋王也怕皇帝老子,乖乖听话,丢了手里的石子,打算返回殿中。 就这时,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震撼了山谷。 戏虎的少年们全都吓得面无人色,跌坐在地上。原來不知道是哪个小子失了准头,又或是手起太好,把一颗尖锐的石子砸中了老虎的眼睛。老虎吃痛,终于发飙。 庞大的身躯猛的撞击牢笼,整个笼子都被撞得东摇西晃,拴着笼门的铁链咔嚓一声,竟然有了松动。 虎奴见状,惊叫一声,抱头鼠窜。 “虎要破笼了,,” “金吾卫何在,” “弓箭手,,” “快跑,”丹菲大叫一声,拉着晋王就朝大殿。 那几个闯祸的少年反应过來,连滚带爬地逃走。 巨虎咆哮连连,疯狂地撞击铁笼。只听哗啦一声,竟然真的将铁链撞断。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 巨虎出笼,一跃落在地上,大地振动。它舒展着雄壮的身躯,而后利爪抓地,仰天长啸。那声咆哮犹如一柄巨斧劈下,地动山摇,林鸟惊飞,山风乍起。 丹菲脸色剧变,已顾不得那几个腿软跑不动的少年,只管拽着晋王已经朝大殿奔去。 十來名身穿皮甲的金吾卫从宫殿台阶上冲下,手执弓箭,对准了白虎。白虎在原地咆哮,还未伤人,又是突厥供物,金吾卫们也一时拿不准要不要杀。 就这时,一阵风过,白虎似在风中闻到了什么,猛地朝这边望过來。金吾卫们见有变,大喝之下,轮弓放箭。 可此时已经迟了。白虎乃是雪山灵兽,哪里畏惧区区弓箭。它身子一滚,粗大的尾巴将射來的箭唰唰扫落,然后一声长啸,纵身一跃,直直朝丹菲他们扑过來。 巨虎的身躯霎时遮住了月光。丹菲眼前一暗,转头就见巨大如山的黑影扑來。她反手猛地一把将晋王推倒在汉白玉的栏杆后,自己滚倒在地。 惊恐慌乱的叫声彻底响彻九成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虎爪逃生 大殿之中,本是一片歌舞升平。众人酒酣耳热,正是兴致高涨之际,突然外面一声地动山摇的虎啸传來,猎猎山风涌进殿中,吹灭数盏宫灯,带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殿中霎时打乱,贵妇们纷纷花容失色,惊声尖叫。男人们大都喝得半醉,被这么一惊,酒也醒了。几个武将一跃而起,带着禁卫冲出殿去。 殿外已是一团打乱。几个王孙小郎已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哇哇哭着奔逃。一头人高的巨虎破笼而出,咆哮怒吼,一爪子就拍飞一个内侍,甩开飞箭,朝人群扑來。 一个石榴裙的宫婢推开一个华服小郎,自己也麻利地扑到在地,堪堪躲过白虎的利爪。 黑影带着一阵腥风从上方扑过,巨掌落在丹菲脸边。丹菲忍着惊叫,着实被吓出一身冷汗。晋王则一骨碌滚到了白玉栏杆后。 白虎对丹菲沒有什么兴趣。它抬头在风中吸了一口气,一双黄橙橙的眼睛盯住了晋王藏身的方向,扑了过去。金吾卫一声令下,利箭如雨一般向巨虎射去。白虎无法靠近,咆哮连连,露出雪白利齿,鼻翼不停翕动。 丹菲就地一滚跳了起來,动作利索。晋王还躲在栏杆后,前有猛虎,后是墙壁,进退不得。箭雨稍歇,白虎就立刻逼近,爪子使劲刨着栏杆,连声低吼,鼻子不停嗅着什么,甚是焦虑。 晋王吓得屁滚尿流,大声尖叫:“阿江。阿江救我。” 丹菲也无法靠近。她看着白虎举止有些不对,猛然醒悟,大声叫道:“大王身上戴了什么。快丢掉。” “我不知道呀。”晋王大哭,在身上胡乱摸索,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陌生的金丝香囊,忙不迭把这玩意儿丢了出去。 晋王平时射箭准头平平,偏偏此刻发挥超常,闭着眼睛都能百发百中。那金丝香囊打着旋儿飞出來,准准地砸在正奔过來的丹菲身上。好巧不巧,香囊扣儿啪嗒开了,里面的香草碎屑撒了丹菲一身。 丹菲一愣,不禁苦笑。她鼻端闻到一股淡淡的凉荷草香,正是猫虎最爱吃的草。先前想必是被晋王身上其他熏香掩盖了,她才沒闻出來。野兽鼻子比人灵许多,自然闻到了,才去扑晋王。 说时迟那时快。白虎扭头丢开了晋王,转而就朝丹菲扑过來。丹菲暗叫不好,赶紧提着裙子跑。偏偏她今日随主人赴宴,穿着的也是宫装长裙,行动极是不便。她跑出十來步,白虎一个飞身,就已经追到了她身后。 天知道这老虎饿了几天,只怕要把她当作一根香草给嚼了。丹菲扑向一尊巨大的石狮像后,堪堪躲过利爪,探头看救兵,却差点气晕了头。 原來金吾卫们见晋王得救,忙把他扶进了殿。众人忙着逃难,竟然沒人去管那个被追的宫婢。 张美人一把抱住劫后余生的儿子,嚎啕大哭。晋王还算有良心,好不容易挣开张美人,随手在混乱的人群中抓着一个男子,大声道:“快去救阿江。老虎要吃了她了!” 那男子看清晋王,猛地一把揪住他衣襟,“被追的是你的那个段氏女官。” 晋王连连点头,随即身子就被推得后仰,连着张美人一起跌在一起。那个男子却是头也不回朝殿外冲去。 晋王揉着屁股,困惑道:“崇哥他……认识阿江。” 李崇拨开乱跑的宫人,奔出大殿,居高临下一望,不禁抽了一口气。 白虎已是身中了几箭,可是皮毛厚重,并未怎么伤到它,却是彻底激发了它的狂怒。虎奴和金吾卫都无人敢靠近。一个宫装少女就像一只小猫儿似的被白虎追得团团转,情形凶险无比。 李崇对段宁江已沒什么印象了,隔着这么远,也认不出來那宫婢是不是她。不过金吾卫也不把一个宫人的性命当回事,只管拉弓射箭。那少女不但要躲避白虎利爪,还要躲避利箭,苦不堪言。 李崇大怒,劈手夺下一个金吾卫的弓箭,怒吼:“住手。” 丹菲奔逃久了,便有些力竭,脚下一晃,一支利箭就划过她的小腿,飞起一道细细的血花。 丹菲吃痛,踉跄跌倒。白虎闻到人血,越发狂躁,一掌劈翻丹菲藏身的小树,扑了过去。丹菲被镇压在地上,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李崇急忙抽箭,将大弓轮得如圆月。只听震耳的铮地一声,利箭闪烁着寒光如闪电一般朝虎头射去。 可已经迟了。 白虎已经扑在了那宫婢身上,气流掀起一阵漫天的黄土。 李崇握弓的手霎时抖得厉害,面色煞白,心道这下可真沒法对崔景钰交代了。 可变故就在这一瞬间。众人心惊胆战,沒等來宫婢的惨叫,却等來老虎吃痛的怒吼。 只见那白毛畜生浑身颤抖,就地打滚,翻起了肚皮。被它扑到的宫婢竟然揪住它脖子上的毛,一手执着什么利器,将之深深插在老虎胸膛,鲜血染红了一大块皮毛。 李崇心中大震,急忙呵斥金吾卫:“不许射,不得伤人。”。 白虎腹部受敌,四爪朝丹菲抓去。丹菲也不恋战,紧握着那支崔景钰赠给她防身用的银匕,顺着虎身滑下。锋利的匕首竟然沿着一路划下,将白虎腹部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李崇远远望见这一幕,惊得手又好生抖了抖。身旁的金吾卫们也纷纷抽气。 匕首毕竟短小,只划破了白虎皮肉,沒法给它开肠破肚。丹菲也不想做个杀虎英雄,一旦逃离虎爪,赶紧撒腿就跑。白虎被划了肚子,痛地满地打滚,也顾不得吃人。 “就现在。”李崇大喝一声,带着金吾卫们一拥而上,用铁锁将白虎捆住。白虎失血过多,沒了力气挣扎,只嗷呜惨叫不绝。 金吾卫校尉抹着一头冷汗,忙不迭朝临淄郡王致谢。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李崇把弓丢开,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宫婢身上。 丹菲此刻狼狈不堪,头发衣衫具是凌乱,脸上身上糊着混合着血的泥土,活似刚从战场上爬出來似的。她大口喘息着,扶着栏杆勉强站着,抬头迎上了李崇意味深长的目光。 丹菲心里发虚。自己在宫中装了一年多的娴淑温柔、知书达理。刚才为了保命,不得不露了一回身手,这下怕是彻底露馅了。 李崇抬脚正要朝丹菲走过去,忽然一个金吾卫匆匆跑來,将手里东西递上。李崇一看,是一把半个手掌大的银匕首。 李崇一愣,方明白刚才段氏就是用这个匕首伤的虎。他还未开口,校尉就已道:“将那女官抓起來。” “且慢。”李崇喝道。可是金吾卫已经一窝蜂涌了过去,如狼似虎地将丹菲扑到在地,三下两下捆绑了起來。 丹菲一身伤,像个破布偶似的被推搡,跪在地上。血污下面色苍白如纸,嘴唇青灰,双目疲惫地闭上,一脸认命的绝望和萎靡。 李崇愠怒,沉声道:“她不过一届女流……” “宫人私带利器乃是大忌。”太子站在台阶之上,扫了一眼校尉奉上來的银匕。韦亨站在他身边,冷声道,“此女是宫中女官,却身怀利器,郡王怎知她沒有有行刺之心。” 李崇怒得反笑,“此女是晋王宫婢,若要行刺,刚才怎么还会在虎爪下舍身救他。” 晋王忙点头,刚想开口替丹菲辩护,就被张美人紧紧捂住了嘴。 太子冷笑道:“孤可说她是要刺晋王。她大可借晋王而接近父皇母后,进而行刺。” “简直强词夺理。”李崇怒道,“太子何苦为难这个忠婢。莫要教其他忠义奴婢寒了心。” 晋王被张美人捂着嘴,已是呜呜哭了起來。 韦亨抢道:“郡王怎敢确定此奴沒有反心。我就觉得她心机叵测。好端端关在笼中的老虎怎么会脱困,她又偏偏身怀利器。沒准就是她设计了这一切。” 李崇气得面色发紫,“她不过一个小宫婢,为何要将过错推在她身上……” “那定是背后有人指使。”韦亨竟然是一口咬定了丹菲的谋逆之罪。 李崇隐隐觉得不对。不过是个意外,怎么会牵扯这么深远。莫非这一切本就是太子或者韦氏的计划。自己和这段氏却是不凑巧地撞在了剑锋之上。 迟疑之际,韦亨已经指使人将丹菲押了下去,“好好审。务必把幕后指使问出來。” 在场众人都脸色大变,心道韦家这是在借机排挤异己了。且顾不得那小宫婢死活,人人都彷徨不安。 李崇身躯挺拔地站立在台阶之下,抬头望着韦亨,目光如炬,森然之中带着一股摄人的魄力。 “韦郎未免操之过急。” 韦亨反笑,“郡王管得太宽。太子殿下都不急呢。” 说罢,簇拥着太子离去。 众人也随着散去,一场盛大的宫宴就此落幕。只有李崇久久地站立在台上,月色下,身影犹如一柄利剑。 丹菲被拖到审讯堂,连口气都沒机会喘,就被捆在了柱子上。太子这次怕是來真的,要借机弄死她了。不论她是不凑巧做了枚棋子,还是太子本來就针对她,想拿她的头去逗卫佳音开心。她如今都已逃不掉。 丹菲浑身脱力,倒也不觉得怎么害怕,只是觉得疲倦又失望。自己从蕲州尸坑里爬出來,才苟且偷生了两年,就又要死在政权阴谋之下。还以为自己纵使不大有所为,至少也能平安活到老。沒想到还是要早早死。 死了也好,至少可以和爹娘团聚了,一家三口在阴间也其乐融融。刘玉锦如今是郡君,生活无忧。崔景钰……他一个大男人,又何须她來操心。 只是未能再见段义云一面。一直想看他一身戎装,骑战马进京的英姿。她这一生其实无所求,只想报答了他的知遇之恩。。现在这恩也已经报了。他日段义云封侯,给她请个诰命,每年忌日好好祭拜她便是。 刺骨的井水泼在身上,激得丹菲浑身颤抖。刑吏并不惜香怜玉,用來抽她的鞭子是浸了水的三股牛筋鞭,一鞭下來,皮开肉绽,鲜血直流。那疼痛就如火燎,深入骨髓。丹菲一忍再忍,还是不禁惨叫起來。 “指使你的人是谁。” 丹菲痛得冷汗潺潺,思索着要不再污蔑一下卫佳音。反正不论她说不说,太子都会捏造个答案來栽赃他想铲除的那个人,那她还不如帮太子妃一个忙,朝卫佳音头上最后扣一盆屎。便是闷不死她,也足够让她臭上十年。 鞭子夹着风抽下,鲜血浸透了破损的衣衫。身上疼得都快麻木,神智也渐渐随着血液而流失。 要不要自尽呢。 丹菲迷迷糊糊地想。她不怕死,却又舍不得去死。况且这事有韦家操纵,怕是要对付崔景钰呢。她死无对证,不是让崔景钰有口难辩。 想到此,又忍不住在心里把崔景钰祖上十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此人真是和她八字不对,隔了那么远都能克死她。 身上一轻,刑吏将丹菲从柱子上松下。头发被抓住,人被拽着一路拖到庭院之中,丢弃在泥地上。棍棒随即击打在身上。 丹菲勉强躲避,可是也沒太多力气挣扎。双腿剧痛,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断了。她渐渐觉得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只是觉得这样死也太狼狈,遗容怕是要吓哭刘玉锦。 不过,宫中罪人都是一张草席卷着丢去乱葬岗喂野狗,她还指望自己能有风光大葬。 昏过去,又被冷水泼醒。浑身沒有一处不剧痛,四肢都断了一般无法动弹,视线里一片血红。 “招不招。”刑吏掌掴她的脸,“是谁指使你。晋王。临淄郡王。还算,崔家。” 丹菲艰难地喘息,一声冷笑,一口唾到了刑吏脸上。 刑吏大怒,将她掼在地上,狠狠踹了一脚。 “看你硬气倒何时。” 丹菲昏昏沉沉地,忽然感觉到一阵扑面的灼热,睁眼就见一个烧着炭的火盆。刑吏拿着一支烧得发红的铁钳,掂了掂,就朝她脸上戳过來。 丹菲猛地一惊,使出最后的力气挣扎。刑吏一声喝,两个小吏过來将丹菲抓住,压在了地上。刑吏双目赤红,狠狠地把铁钳摁下去。 丹菲绝望地紧闭上双眼。 嗖。。 一声清叱遥遥传來:“给我住手。。” 铁钳落地,烫焦了丹菲鬓边一缕碎发。刑吏捂着中箭的手腕连连惨叫后退,压制着自己的人也霎时退开。 丹菲浑身冷汗潺潺,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狂跳。好半晌,她才睁开眼。 一队卫兵已经把刑吏们拦开,院中人影晃动,似乎來了不少人。 丹菲俯倒在地上,大口喘息,手指艰难地动了动。有人过來捏着她的脉搏,翻动她的眼皮,那人身上散发着一股宫人惯用的熏香。 “可还活着。”一个清朗矜持的女声问。 “回公主,还活着,就是有内伤。”那宫人回答。 “可怜的,怎么被打成这样。”女子叹了一声,“圣上已将她赐给了我,便不再是你们的犯人了。将她带下去好好医治……我总觉得这孩子与我有缘……” 宫人们回了几句,丹菲却是沒听清楚。她松了一口气,双眼一合,昏死过去。 丹菲这次伤得重,时昏时醒,一直神智昏聩。迷糊之中,一直有婢女在细心照料她,却是陌生的面孔,不像是宫中的人。等到她终于清醒过來,已不知道过了多少日。 她身上的伤上过药,都已结疤,不再疼痛。只是气血亏损太大,稍微一动,还是有些胸闷气短、头晕目眩。 丹菲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屋内宽敞,摆设考究,颇有几分像当初她在段府里的闺房,又要更加雅致富贵许多。 正困惑着,外面传來说话声。片刻后,一个少妇带着一个端着药碗的小婢子走了进來。那少妇穿着洒银红罗裙,头戴珠钗,一副富人家女眷打扮。丹菲却看得出她是个豪门之家的女管事,心中更加好奇。 女管事见丹菲醒了,惊喜道:“菩萨保佑,段娘子可还觉得哪里不好。身上还疼吗。” 丹菲摇了摇头,张口要说话,却发现喉咙沙哑,犹如吞咽了沙砾一般。 女管事忙叫小婢女扶着丹菲喝了药。 丹菲喘了几口气,道:“多谢娘子。请问贵府是……” 女管事眼光一闪,笑道:“段娘子果真心思缜密。这里确不是大明宫,是泰平长公主府,公主已将你要了來,你以后就是公主的人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认主为母 丹菲身上都是皮肉伤,加上她本身意志坚强,又年轻体健,再在床上躺了两日,便能下床走动了。 如今已距当日过了六日了。帝后也已扫兴地离开了九成宫,回到了大明宫。当日韦亨气焰嚣张地指控宫婢行刺一事,说的话其实也禁不起推敲。李崇出面反驳,泰平公主又找圣上求情,此事便揭过了。 至于那个险些葬身虎腹的宫婢,谁还在意她的下落。张美人母子逃过一场风波,也不敢再提段氏的名字。 丹菲如今所居住的,并不是泰平长公主的府邸,而是公主府后巷的一间别院,也属于泰平的产业。这宅子叫碧园,布置得极其雅致,先主人是一位文人雅士。泰平买了下來,专门來安置一些投奔而來的亲戚女眷。 丹菲在碧园里住了十來日,每日只见到服侍自己的两个婢子,连小院门都不能出。日间时常会听到园中别处传來丝竹和女子歌声,婉转柔美,引人遐思。 丹菲询问婢子:“这园中是否还住着其他人。” 婢子只笑了笑,道:“是几房远亲孤女罢了。公主和驸马慈善,有投奔的,一律都接纳安置在这里。” 什么样的皇亲孤女,还会吹拉弹唱这等伎人的玩意儿。 那个女管事姓武,做事细心周全,却也是个精明老练之人,从來不说多余的话。她面上温和带笑,眼底却总是有着一股倨傲冷漠之色。丹菲试探着问过自己进公主府的缘由,武娘子只道是泰平公主的旨意,多的话半个字都不说。丹菲便强迫自己心平气和,老实安分地养伤。 反正长公主劳神将自己救下,又细米参汤地养在府中,总不至于是为了杀着好玩的。 说道养伤,也让丹菲纳闷不已。 她那日挨了棍棒和鞭打,幸而沒有伤着骨头,但是身上遍布皮开肉绽,算得上是毁了容。丹菲并不是娇养的细皮嫩肉的贵女,农人猎户之女,哪个身上又沒有点伤,所以她也不甚在意。 后來大夫给她用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妙药,伤口先是火热发痒,愈合极快。伤疤几日就落了,露出來一块块粉肉,肌肤平滑如新。之后配合着药油推拿、药膏热敷,又熬了个各种补汤、药膳给丹菲吃。别说早年在段府中,就连在宫中,看张美人的吃用都沒有这么好。 十日后,那些粉肉颜色也渐渐褪去。不但一身的伤痕就此慢慢消失,浑身肌肤也变得光滑细腻,犹如羊脂软玉,白皙柔润。只有丹菲肩头那处旧箭伤时日太久,又伤得太重,最后还是留下一块粉红色的痕迹,看着像是一朵小巧的海棠花。 这时已经立秋,天气开始凉爽。丹菲沐浴出來,婢子已经准备了一套撒金石榴裙,并金玉头面一整套。丹菲站着发愣之际,便被婢子拉过去换上了这套精美绮丽的宫装,又按坐在铜镜前梳妆。 丹菲头发乌黑厚密,挽个堕马鬟,都不需要用义髻。嵌着宝石珍珠的金钗华生插在发间,流苏垂在少女光洁饱满的额头上。香粉扑面,胭脂晕红,婢子再轻呵一口气,把桃红的花钿贴在丹菲额角眉心。 镜子中,一位清艳秀美的华族少女面带惊疑之色,勉强笑了笑,长眉凤目被脂粉和华服一烘托,于英气之中显露出一份浑然天成的矜贵端庄之气。 “段娘子果真天生丽质、姿容脱俗。”武娘子在旁边赞叹,“本担心这衣裙太过富丽,娘子又年少,怕穿着显老沉。不料娘子气质华贵,压得住这些金玉之光。” 丹菲看着镜中那个明艳的华服少女,定了定神,缓缓站起來,笑道:“娘子过奖。我这就可以去拜见公主了吧。” 武娘子眼神一闪,笑道:“段娘子过很聪慧机敏,公主沒有看走眼。公主正在府中等着。你随我來。” 终于到时候了。 丹菲低眉垂眼,安静温顺地随着武娘子离开了碧园。 她们走过长长的夹道,过了几道门,走进了一个花草繁茂、景色精致的庭院之中。这庭院极大,院中有小湖,湖边有水榭,亭台楼阁掩映在树丛之后。水榭上传來阵阵清雅的丝竹之声和男女说笑声。 武娘子领着丹菲进了水榭。 水榭四周垂挂着单丝薄帘,正随风轻飘。四、五个少男少女坐在席榻上,手执乐器,一旁有数名婢子执扇奉茶。在场不论少女还是婢子,皆穿绫罗,戴珠玉,全都生得面如皎月、秀美风流。那几名年轻男子则都眉清目秀,身材健壮。 丹菲在大明宫中浸淫一年多,立刻就能感受得出此处空气中的淫靡之气。她不动声色,紧跟着武娘子。 朝东侧的榻上,一个宫装艳妇斜靠在一个俊美的男子身上,笑吟吟地看着丹菲。 丹菲知意,朝她跪了下來,磕头道:“奴段氏五娘叩谢长公主救命之恩,此生愿结草衔环、肝脑涂地以报之。” 泰平公主笑着直起身,手一摆,身旁男宠连同其他少年男女都退了出去,水榭只留武娘子伺候。 “果真是人要衣装。小娘子这么一打扮,我都险些认不出來了。”泰平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是还羸弱了些,需要多养几日。伤可都好了。” 丹菲低头道:“多亏公主慈爱照拂,奴的伤都好了。奴感激不尽。” 泰平道:“别太拘束了,起來坐着说话。我同你父亲曾有过几面之缘,对他很是敬重。刺史和你兄长都是精忠爱国的忠勇良将……可惜了……” 丹菲在一旁席榻上跪坐下,依旧低垂着头。 “当初见你严刑拷打之下还拼死不认,颇有几分将门气概,如今怎么反而怯了。”泰平抿嘴笑,“可是被那事吓怕了。不用担心,你已是我府上之人。韦家人已不敢再拿你如何。” 丹菲忙作感激状,俯身磕头,话语哽咽,道:“奴的命就是公主的。” “苦命的孩子。”泰平叹了一声,“你本是高门贵女,却因为朝堂政党倾轧,连累得落入尘土之中。这些年來沒入掖庭的官家女郎不知几多,你却与众不同。我看你神气清贵、勇气过人,这才动了怜惜之心。你这样的女子,当是有大造化的,若是陷落掖庭,死在韦家人手里,实在可惜了。” 丹菲终于抬头朝泰平公主看去,眼里含着泪,道:“奴是卑贱之人,能得公主赏识,已是三生有幸。只求能好好侍奉公主,不求什么造化了。” 泰平望着她,美目里精光一闪,道:“你就不想为你段家洗冤了。” 丹菲微微一顿,道:“家门之冤,奴永世不忘。无奈小女子势单力薄,有心申冤,却是无力回天……” 泰平笑着摇头,“若我同你说,你兄长沒死呢。” 犹如一道天雷劈中,丹菲浑身猛地一震,神智差点都要飞散开來。 泰平公主知道段义云沒死。 丹菲下意识就想掩饰自己的震惊,旋即一想,自己应当并不知道段义云沒死之事,理应当惊愕才是。于是她一脸惊喜和置疑,大声道:“公主何出此言。我大兄……他沒死。” 泰平抿了口果露,才慢悠悠道:“口说无凭,怕你也不能信我。等过些日子,你兄长就该回到长安了。我会安排你们兄妹见一面,到时你便知道。” 丹菲心中的恐慌却是逐渐扩大,浑身都忍不住发抖。 段义云名义上还是罪臣,诈死一事若是被韦家人知道,为了遮掩当年丑闻,定会再度下手斩草除根。朝政都已被韦皇后把持,那不论段义云立下再多军功,只要身份被识破,他的处境都会万分危险。 泰平公主是如何知道段义云的事。又想用此事來做什么。她为何好心救下丹菲。 丹菲一肚子的疑问,都不知道从何清理起。她只有依照段宁江该有的反应,惊疑道:“我大兄真的沒死。可是朝廷已当他死了。他若回來,朝廷是否会再度抓他。” 泰平安抚笑道:“你兄长隐姓埋名,用的是化名,只有极少的人知道他真实身份。” 丹菲隐隐已经摸清了來龙去脉,捂着脸哭道:“我段氏一门,祖父为相辅佐先帝,殚精竭虑。家父赤诚忠心,镇守边关十数载。外敌來袭,父兄二人守城殉国,为天子尽忠,死而后已。怎料高安郡王老奸巨滑,反诬我父兄通敌,害得他们二人死后还要身败名裂。公主,奴不过一介贱婢,人微言轻,却也知天地公道、人间正气一说。奴坚信我们段家冤屈终有血洗一日。” 泰平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我就知道将门出虎女,你不是一个懦弱之辈。放心,你兄长确实未死,还已建功立业。你们兄妹二人有这番毅力和志气,必定能达成夙愿。你放心,我敬重你父亲,自然不会去揭发你兄长。相反,我还已决定助他一臂之力,铲除韦氏孽党,还我李家天下一个清净。” 丹菲低头抹泪,心在胸膛里狂跳着。 先武皇后时,泰平公主权势滔天。今上登基后,韦氏一党排挤泰平公主,两派人自然不和。所以泰平说要助段家对付韦家,其实就是要段家支持她与韦家夺权。但是段家真的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那就要两说。 毕竟若是一旦事败,段家怕是要再次经历破败之祸。 泰平缓缓道:“我知你不同其他官家女郎,你智勇双全、心性坚韧,且是个细心缜密之人。我也不同明白人绕圈说话。你段家若想洗冤,绝对少不了我的助力。而我若想清洗韦氏,也少不了你兄长手中的兵。” 丹菲呼吸一窒。泰平此话已是说得极明白。 “我大兄他……”丹菲却不能把话说得一般明白,她须得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大兄近况,奴也不清楚。但是大兄若是知道公主救了奴的性命,必定也会对公主感激涕零,倾力回报的。” 泰平笑,扶着武娘子的手站了起來,缓缓踱步。 “我先救下你。过个几日,再将你母亲和弟妹也一道接出宫來。我当初一见你就喜欢。我那大女儿若是还活着,也差不多和你一般大了……”泰平叹了一声。 丹菲越发觉得古怪,却机灵地接道:“奴生母早逝,却是早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泰平走到丹菲身边,低头看她,温和笑道:“你不若认了我做义母罢。” 丹菲浑身一紧,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來的不安源自何处了。长公主要认人做义女,怎么能容人回绝。她救她,医治她,给她华服美食,告诉她兄长的讯息。这是不容拒绝的施舍,也是强势的要挟。 丹菲哆嗦了一下,惶恐道:“公主乃是金枝玉叶,天子之女,奴做牛做马伺候公主……” “你是忠臣义士之女,我怎么能让你为奴婢來折辱你。”泰平打断了丹菲的话,“五娘,你的苦日子到头了,有我在,沒人会再伤害你。别怕。” 真是棍棒家萝卜,教人不认也不行。 丹菲一副感激涕零的神情,含泪磕头道:“能得公主青睐,愿认奴为女儿,是奴三生修來的福分。” 泰平满意一笑,“还自称为奴。” 丹菲改口,重重磕头道:“女儿拜见母亲。” 泰平弯腰将丹菲扶了起來,拿了帕子给她抹泪,也亲热慈爱地唤了她一声:“阿江吾儿,你受苦了。” 丹菲半是做戏,半是哀悼自己逃离刀山又落入火海,泪水长流地扑进泰平怀中,大哭了起來。 泰平认了段宁江做义女,即可以联合段义云对付韦家,又可以钳制段义云。她捏着段义云身世的秘密,丹菲也不得不听从她的指派。 丹菲越想越烦闷,三分真情成了七分,好好的大哭了一场。边哭边把韦家众人暗暗咒骂了一通,甚至忍不住也将段义云捎带上。又骂自己当初怎么就脑子一发热,趟了浑水,现在越发不能抽身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碧园秘密 泰平公主说认丹菲为义女,其实也不过是口头说法,自然不会记上族谱。宫婢是奴籍。既然泰平并沒有提到放籍一事,那丹菲现在的身契应该还捏在她手里。若是不听话,泰平随时可翻脸把她打卖了。 丹菲当日留下來陪着泰平用午饭。泰平和武驸马夫妻感情一般,早就分开居住。泰平平日里住在公主府,养了几个男宠。如今最得宠的是一位孙郎,生得眉眼风流,高大俊朗。午膳时,他就在一旁服侍泰平用饭,姿态亲昵。 丹菲早知道京中豪门贵妇多有和丈夫分居而养情夫的,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孙郎身材魁梧,动作却是细致温柔,剔了鱼肉的刺,用银筷子夹着,递到泰平嘴边。泰平张口吃下,两人情意绵绵地一笑,暧昧旖旎的气氛弥漫开來。 丹菲窘迫不已,急忙埋头吃饭。 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孩,心性纯然,于男女之事知之不多。况且她这些年來为了生存殚精竭虑,也沒有多余的心思去思春。 以前在宫中时,宫婢们总爱讨论那些英俊的金吾卫,或是长安城里的俊美郎君们,梦想着能嫁个良人。丹菲却觉得这等儿女情事十分无聊,还不如盘算着如何多积攒点私房钱。 母亲陈氏生前其实对女儿说过,女人一生的幸福是寄托在男人生上的。但是丹菲在短短几年里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受够了命不由己的苦,对此不以为然。在她看來,命运一事,只有把握在自己手里,才能牢靠。天下只有你自己才会最大限度地善待自己,旁人全不可信。 但是天下又能有几人能执掌自己的命运,更何况她这样一个奴籍女子。 丹菲回到碧园后,公主府很快就给她新添了一个管事娘子和四个婢女。那管事娘子姓马,是个极精明警惕之人。这几个下人成日都围着丹菲转,明面上把她服侍得十分周到,却也将她看得牢牢的。 丹菲原本想照当初在段府里那样,装出一副温顺怯懦的样子來。又想泰平知道她是个性子倔强之人,装得太过了反而要被她怀疑。于是丹菲便不痛不痒地和马娘子起了一两次摩擦,还去泰平面前抱怨了几句。泰平并不怎么理会,丹菲便不再去找她诉苦,私下依旧时不时和马娘子闹点小别扭。 她的分寸掌握得极好,双方只闹一点点不开心,却不会翻脸。若马娘子让一步,她便进一步。若马娘子态度强硬,她便不再强求。马娘子憋闷得很,却偏偏寻不出丹菲多大的过错,只好找泰平公主诉苦,说这段氏颇有些无赖之气。 泰平知道了,反而笑道:“她明明知道被我掌控,若反而安分温顺了,必定是个心机极深的,我还更不放心呢。如今看來,她倒是个心性坦率的,难怪得罪了长宁和太子。” 武娘子道:“段氏如此,怕是不好驯服……” “那是因为她还未被雕琢。”泰平道,“我救她,一是看中她是段家女,二也是看中了她的聪慧倔强。女人太温顺柔弱,反倒沒法引起男人的兴致。不论是鹰隼、骏马还是猎犬,被驯服前,哪个不是尖嘴利爪。越是猛兽,驯服了后,就越是有用……” 驯鹰犬应当如何。自然是萝卜加大棒,给点教训,再给点甜头。这甜头很快就來了。 过了两日,武娘子來见丹菲,笑吟吟道:“恭喜娘子了。公主将你母亲和弟妹都接了出來,人正在公主府,等你前去呢,” 丹菲惊喜又惶恐,匆匆赶到公主府,果真见段家母子坐在堂中。八娘抢先叫了一声五姐,扑了过來。丹菲鼻子一酸,同这三个沒有血缘的家人抱在一起,大哭起來。 姚氏在宫中一年多,看着老了七、八岁一般,萎靡不振,倒是八娘和七郎经此磨难,全都成熟懂事了不少。 母子四人哭了一场,抹去了泪,给泰平磕头谢恩。 泰平似乎极享受这种施舍的满足感,和掌控他人命运的权力感,笑得很是开怀,道:“阿江认了我做义母,我自然要为她着想谋划,总不好见她和亲人分离,整日忧伤才是。” 姚氏又说了一番感激之词,带着儿女们磕头。 泰平锐利的视线在八娘身上扫來扫去,意味深长。 八娘就快及笄,也出落成了一个秀丽的少女。她在宫中沒有吃什么苦,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的娇憨,显得十分可爱。 泰平隐隐动了心思,道:“我本打算将姚夫人和孩子们安置在我的庄子上,先休养一段时日。不过若是阿江住在碧园里孤单,倒是可以把你妹子留下來陪你。” 姚氏眼睛一亮。若能让泰平把八娘也收为义女,不是一桩大好的事。她急忙朝丹菲使眼色。 丹菲忍着厌恶之意,道:“女儿在碧园里有好些娘子们做伴,并不孤单。八妹在宫中就未曾和母亲在一起,如今也不好教她们分离。” 姚氏气得狠狠剜了丹菲一眼。八娘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母亲,一脸懵懂。 泰平盯着丹菲,意味深长地笑了,道:“阿江果真是个孝顺孩子。” 丹菲谦虚道:“女儿愚笨得很,让公主……母亲见笑了。” 泰平对八娘并无多大兴趣,试探了丹菲一下,便作罢了。段氏母子出宫,其实也不过从天子家奴,成泰平公主的家奴。母亲弟妹都在手中,也由不得这段五娘不听她的话。 拜别了泰平,丹菲送姚氏和弟妹们上车。他们将去泰平在城外的一处庄子上,料理田产。这活儿虽然沒有什么油水,但胜在清静,可以安生过日子,七郎也可继续念书。 但是姚氏却并不领情。一年多的掖庭生涯已经将她磨练成了一个冷酷的女人。她阴恻恻地盯着丹菲,道:“五娘翅膀硬了,便不管母亲弟妹死活了。” 丹菲一听,顿时气得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八娘不安地拉了拉姚氏,道:“五姐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想留在长安里了。” 姚氏也不顾旁边还有公主的家奴,指着丹菲的鼻子就骂:“你妹子在宫里吃了那么多苦,留她和你住又如何。怕她抢了你的风头不成。别以为公主看上了你,你就真的飞上枝头做凤凰了。我们一家的身契都还在,你照旧还是个奴婢,” 八娘急得满脸通红,一个劲拉着姚氏:“阿娘别说了,” 丹菲气得面色发青,偏偏旁边站着好几个公主府的奴仆,正在看笑话。她有话也不能在当下解释,憋了半晌,只道:“母亲误会了。府里拘束得很,不比庄子上生活自在。” 姚氏哪里听她解释,唾道:“沒心沒肺的贱奴,只顾自己快活,不顾家人死活,和你爹一个德性,” 丹菲怒火中烧,握紧了拳头。 最后是七郎看不下去,道:“阿娘莫在别人家里吵闹,当心惹公主不悦。” 姚氏狠狠唾了一下,扯着八娘上了驴车,“我们走,不留下來讨人嫌。你们五姐如今可是富贵人了,我们高攀不上。” 八娘弱弱地辩解:“五姐定是为了维护我们……” 可姚氏如今固执得很,哪里听得进旁人所言,只骂个不停。 七郎神情复杂地看了看丹菲,连声道别的话也沒说,转身上了车。 丹菲憋了一肚子气回來,中午不禁多吃了一碗饭,结果撑得慌,只得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碧园的花园小巧精致,池塘里养了数百尾锦鲤,池塘边有两株芭蕉树,如今上面正结着一串串芭蕉。树下,几个穿着鲜艳秋裙的妙龄少女正在一边做绣活,一边聊天,见丹菲來了,招手唤她过去。 “阿江可见着家人了。”一个紫衣少女问。她声如黄鹂,极为悦耳动听。 丹菲淡淡笑了一下,“匆匆见了一面。公主安排他们去城外管庄子去了。” 众女当她觉得这份活油水少,才不开心,倒也沒多问。 丹菲坐下,从篮子里捡了个做到一半的络子接着编,问:“方才在说什么呢。” 那紫衣少女唤名赵雪娘,柔声道:“正在说阿珠姐姐呢。她來了信,说有身孕了。” “阿珠她也算苦尽甘來了。”旁边穿绿衣的江蓉羡慕道,“之前公主将她嫁去给那老鳏夫做填房,我们都替她可惜呢。如今她有了孩子,下半辈子也算有靠。” “阿珠好歹做的是填房,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有何不好。”另外一个女孩嗤笑,“之前的雯儿和素儿两姊妹,都只能做妾呢。” “素儿她们的夫君一个是侯府之子,一个是吏部侍郎,阿珠的夫君不过是个金吾卫里的小城门官,如何能比得。” 女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起來。丹菲是新來的,对这几个名字都不熟,只有在旁边听的份。 这几个女孩都是碧园里养着的佳丽,对外统称是來投奔的远亲。她们全都是十五、六岁的花样年纪,容貌是一水儿的清丽妩媚,身段亦婀娜多姿,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香风。和这些娇滴滴的小美人一比,丹菲那精神清爽的作派倒像个女侍卫似的。 泰平公主都将她们女郎一般娇养起來,还专门请來女先生教导她们琴棋书画,又有乐伎传授歌舞之技。倒是只有丹菲被认做义女,也大概是看在段义云的份上的缘故。 豪门华族之家,惯有这个传统,就是收养一些宗亲里家道中落又美貌的女孩,细心教导,认作义女,将來嫁出去用以联姻。这些女孩名义上都是女郎,正经婚嫁,际遇比那些被当作物品赠送的姬妾好上许多。 女孩子们此时议论着的,就是之前被泰平嫁去联姻的几个女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想不到泰平公主不动声色,结了不少特殊的姻亲。 丹菲要是再不明白泰平打算如何利用她,便是个脑子被磨盘砸过的傻子了。 就算不拿她來联姻,用她钳制要挟段义云,也十分管用。 “阿江是公主义女,将來定会嫁做大妇的。”雪娘羡慕道。 江蓉冷哼一声,扫了丹菲一眼,道:“你们还看不明白。能为公主办事之人,才能嫁得好。阿珠那夫君,可是她自己挑來的。” “她如何挑的。”雪娘问。 江蓉道:“那日我们去乐游原,见了那么多郎君。阿珠聪慧,选中了这个即对公主有用,又老实的鳏夫,主动引得那人來求亲。若是坐等,就只有像素儿她们那样,被公主送去做妾了。” 一时间,女孩子们陷入沉思。 江蓉又满脸戒备地扫了丹菲一眼,道:“阿江听闻出身不凡,怕是要被公主留着去钓大鱼呢。” 丹菲放下手里打好的络子,朝她淡淡一笑,道:“钓鱼也要愿者上钩。我祝各位姊妹们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说罢,如行云流水般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江蓉冷眼望着她的背影,不屑道:“得意什么。又比我们高贵多少。” 雪娘却是撑着下巴,一脸天真地望着池塘里的锦鲤,道:“再有几日,北伐的将士们就要回京了。公主若是能在这些人中为我们选夫婿,那该多好。” “雪娘还想着文默将军呢。”旁人取笑,“他可是战神,怎是我们能奢望的。” “我哪里配得上文将军,只想着给他做妾也好。”雪娘一脸春色。 此时的段义云,还并不知道长安城里已有无数少女等着给他做妻为妾。 大军正在翻越太清山。此山翻过,就是中原的一马平川,长安在望。段义云骑着他的照夜马,身穿银铠,正一步步地朝长安前进,朝他被囚禁着的家人前进着。 中午军队在山腰稍事歇息。段义云骑着马巡军,就见关押瓦茨大汗的囚车边,一位身穿素雅青衣的女子正捧着碗,给囚车里的瓦茨大汗喂水。 那个温婉秀雅的女子,正是宜国公主李碧苒。 “文将军。”宜国公主见段义云來了,朝他优雅地点了点头,“我已多年沒有回家,都快忘了山这边的秋老虎有多厉害了。枷勒不大适应,都有些中暑。” 段义云沉声道:“大汗若不适,可请军医过來看看。” “老子才不吃你们汉人的药,”囚车中的男子五官分明削瘦,**着肌肉纠结的肩背,犹如一头困兽,精悍凶猛,令人生畏。 段义云不会在乎手下败将的威胁,却会给予对手基本的尊重,“军医自会开药,大汗用不用,那是你自己的事了。” 宜国公主柔柔叹息,对被囚禁的丈夫道:“枷勒,你这是何苦。见你如此,我已是心如刀割,恨不能以身替之。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等到了长安,怕就会永别。如今时日不多,且让我们好好相处几日吧。” 李碧苒一脸凄然,温柔的眼睛里酝满了晶莹的泪花,似乎一碰就要掉落。 瓦茨可汗顿时心碎欲死,低声道:“你别哭,我听你的,吃药就是。你……都是我害苦了你……” 李碧苒摇头,泪水如珍珠一般滑落,“我能与你为夫妻,是我三生修來的福分。你虽拜犹荣,是我心目中永远的瓦茨大汗,是我的天,” 枷勒握着李碧苒柔弱的双手,泪水流下。 军医送來汤药,李碧苒服侍着枷勒服用下。那药有安神的成份,枷勒很快睡去。 李碧苒抹了抹泪,扶着婢女的手,走到段义云面前,盈盈一拜,道:“多谢文将军。” “是末将该做的。”段义云侧身不受礼。 李碧苒抬起头,水润过的眸子脉脉地望着段义云,秀雅清丽的面孔上带着女子特有的柔和温婉。 “耽搁了行军,都是妾的不是,还请文将军见谅。”李碧苒说着,凄楚道,“何止行军……北地浩劫,我也有过错。身为和亲公主,却无力阻止两国战乱。我真是大周的罪人,愧对圣上,愧对先祖,愧对大周百姓……” 段义云不得不道:“天下纷争,并不是公主您一个女子的过错,还请公主不要过分自责。” 李碧苒勉强一笑,“多谢……文将军,果真和其他男子不同。”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回了马车上。她举止轻盈,步步生莲,背影优雅动人,别有一番高洁矜贵之态,引得将士们纷纷侧目。 “真不愧是天家公主。”副将低声道,“这般风姿气韵,就像个下凡的仙女儿似的,又高贵又和气。红颜总是薄命,想她命运也多坎坷,实在值得怜惜。” 段义云的眉头却是不易察觉地皱了皱,道:“休得议论公主。继续行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兄妹名分 大周天佑十五年的中秋前夕,北伐的将士们风光回京。 城门大开,文武百官和长安百姓出城十里相迎,鲜花锦绣,锣鼓沸腾。数位大将被金吾卫簇拥着,骑着高大的战马,从金光门入城。长安万人空巷,全拥挤在道路两旁,欢腾之声犹如涛声一般绵绵不绝。 一战定乾坤,大周威震天下,四方來朝。 段义云身穿锃亮战铠,同几位大将策马走在队伍前端,跟在张龄玉老将军身后。 年轻的将军们却是吸引了绝大部分的目光和热情。长安城的女郎们热情地朝他欢呼招手,无数绣帕香囊,甚至还有金钗玉环都朝他丢掷过來。 段义云却沒有接。他就像一个改头换面回到故乡的浪子,面色凝重而举止沉稳。他的肩上,心头,还沉甸甸地压着家族的荣辱和兴亡。这让他沒有丝毫寻欢作乐的心情。 他是打赢了北地的仗。但是在长安,还有另外一场更加凶险,更加盛大的战役,正迎接他的挑战。 大明宫门开,将士们入朝拜见天子。 段义云一步步沿着白玉台阶而上,挺拔身姿引得远远旁观的贵妇宫人们一阵阵赞叹。 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转头朝一处望去。只见一名宫装贵妇被众人簇拥着站在游廊下,含笑望着他。段义云不认得这名贵妇,却是认得她身后站着的那个面容秀丽的少女。 少女犹如一株杨柳,婷婷而立,一身妃色撒银罗裙,发鬓间别着一朵粉白的牡丹,端庄华贵、清艳夺目,眉宇间的那股坚毅与稳重,将她与旁边无数名媛仕女区分开來。 段义云脚步微微一滞,隔着遥远的距离,和丹菲的视线接在一起。女孩的眼里似乎有流星划过一般明亮,带着一丝慧黠。 “文将军。”内侍低声催促。 段义云深吸一口气,收回了视线。 泰平公主朝丹菲看过來。丹菲眼神一转,红着眼睛低下头去,作欣喜感动状。 泰平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见着可开心了。待会儿宫宴,再安排你们说说话。” 这一幕站在另外一侧的江蓉眼里,眼里迸射出嫉妒的冷光。 含元殿上,论功行赏。以张龄玉老将军为首的数名干将封侯。段义云居功甚伟,封忠武将军,开国伯爵,领上府折冲都尉,官居四品。 英武俊朗的年轻将军,又有爵位在身,就此成为长安城里又一名炙手可热的新贵。 相比之下,宜国公主归朝倒不大引人注目了。为了补偿她远嫁他国,眼看又要再做一回寡妇,帝后赐了丰厚的赏赐作为安抚,还给了她一座位于崇仁坊的大宅子作为公主府。 至于瓦茨大汗,作为战犯,自然是关进天牢。是杀是囚,还有待商榷。 圣上赐宴麟德殿,群臣连同家眷一同赴宴。这场盛宴势必通宵达旦。 泰平长公主却是发现自己计算错误了。 原本计划在宴会上寻个由头将段义云叫來说话,哪里想到这“文将军”一入殿堂,就被众命妇名媛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这么一位年轻俊朗的未婚将军,自然是众贵妇眼中金光闪闪的佳婿一枚。不用段义云自己开口,这些夫人们就热情洋溢地寻东问西,打探家世,又将自家的女孩儿朝他引荐而去。 大周女子本就奔放热情,女郎们面上娇羞,行动上却也毫不含糊。一边“将军”“文郎”地唤着,一边缠着要他述说北伐故事,含情脉脉的目光全都聚集在段义云身上。 丹菲奉了泰平公主的命,前去请段义云來说话。她在人群里钻來溜去,成功地把泰平派來跟着她的婢女甩开了。而后躲在人后,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段义云正被香粉熏得浑身不自在,听到那熟悉的口哨声,双目一亮,嘴角浮现一抹温暖的笑意。眼角,一个妃色倩影一闪而过,朝花园里而去。 段义云不再耽搁,起身就朝外走。 一个女郎热情地拉住他,道:“将军要去哪。妾來给你指路吧。” 段义云把袖子从她手里扯了回來,拱手道:“多谢娘子。文某只是去更衣罢了。” 女郎闹了个大红脸,其他女孩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段义云此刻也顾不得什么风度,抽脚就走。这副尿急的样子落在其他同僚眼里,又引來一阵哄笑。 殿外正是日暮时分,秋霞满天,一轮洁白的圆月若隐若现地挂在天边。鸟儿归林,在御花园的上空振翅飞旋,草丛中的夜虫也开始了鸣叫。 园中游廊上,端着菜肴酒水的宫人内侍往來不绝,见了段义云,都恭敬地唤一声文将军。 段义云装作观赏晚霞,走进园林里。前方假山后传來女子的轻咳。段义云疾步走过去,只见石边露出一角粉色的衣裙,便伸手一抓。 “阿菲。” 那少女转过身來,露出一张圆润娇憨的面孔,既熟悉又陌生。 “段……文将军,”刘玉锦紧张地有点哆嗦,脸眼看着就红了,“你……公主派人看着阿菲的……你随我來。” “唐突了。”段义云忙松开手。他听刘玉锦提到丹菲真名,便暂且信了她,随她而去。 刘玉锦时常进宫,对大明宫也是极熟。她领着段义云从园子里走了条隐蔽的小路,穿过两条游廊,走到了一个偏僻的风雨亭边。 亭中,丹菲正倚柱而立,一双眼睛映着暮色,水光浮动。她背后是黑沉沉的灌木花树,头顶却是一片涌动流灿的晚霞。少女白净的面孔在昏暗之中就如月色下的白莲一般。 段义云心中一暖,大步走上去,扶住了丹菲的手,“阿菲,我回來了。” 丹菲深吸了一口气,嘴唇翕动着,浑身发热,却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段义云握着她手腕的手掌滚烫,武将特有的浑厚气息扑面而來。她觉得有些晕眩,像是在做梦一样。 好半晌,丹菲才道:“我……泰平公主将我们扣下了……” 段义云眼中,凌厉之色乍现,“我已经听人说了。你放心,我会找她把你们要回來。” 丹菲摇头,“她不会的。她疑心重,手里必须抓着把柄才能放心。” 段义云不语。道理他也都明白。如今韦氏一族势力滔天,他有心为段家申冤,也不是找圣上哭诉告状那般简单。朝政都掌控在韦皇后手中,若想给段家翻案,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斗翻韦氏。 所以他也必须和泰平公主联手才行。 段义云猛地一拳捶在柱子上,急促喘息,声音哽咽,“我……真沒用。” “阿兄切莫这么说。”丹菲迟疑了一下,伸手按在他肩上,“若可以,就求公主将母亲和弟妹先放了,我押在她那里就行。公主待我也不错,总比还留在宫中做奴婢的好。再说我在她身边,她要有什么不利你的举动,我也可以给你通风报信。” 段义云默默不语,把手掌覆盖在丹菲的手背上。丹菲心脏噗通狂跳,脸上发烫。幸好光线昏暗,段义云也看不清。 “只有这样,一步步來,先取得她的信任。”段义云低语,“就是要委屈你了,阿菲。我真是……你本不用为我们家如此辛苦的。我和阿江,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两肋插刀的朋友。” 丹菲盯着段义云的脸,沒有说话。 段义云变化其实很大,两年征战生涯将他从一个矜贵的公子打磨成了一员悍将。他五官轮廓削瘦而刚毅,身材更加挺拔精悍,浑身都散发着雄厚浓郁的男子气息。 丹菲呼吸着他的气息,视线里是段义云浓浓的,随着言语轻轻挑动的眉毛;是他笔直的鼻梁;是他一张一合的嘴唇。 “……阿江已经不在了,你就是我的亲妹子。” 丹菲一个激灵,倏然回神。 段义云握着她的双肩,满眼深情地凝视着她,郑重许诺,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血脉相连的亲生妹子,是我掌中明珠。我定会尽早将你从泰平公主那里接回來。待到我光复了家门后,还要为你寻一个天下最好的夫婿,将你风光大嫁。” 丹菲如坠冰窖,嘴唇翕动良久,最后只笑了笑。 乌金西沉,头顶只余黯淡的天光,月亮也被半掩在云后。歌声和欢笑从遥远的麟德殿传來,像是來自另外一个世界。 “阿菲……”段义云轻声呼唤,又换了称呼,“阿江。” “还是……叫我阿菲吧。”丹菲疲惫地垂下眼帘,“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了呢。” “不会太久的。”段义云发誓,“你且先同泰平周旋,切记首先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丹菲无力地一笑,自嘲道:“知道了,阿兄……我们可是亲兄妹一般呢。” “阿菲。”刘玉锦在亭子外轻声唤,“有人过來了。” 丹菲和段义云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段义云身影一闪,就消失在了竹林之中。丹菲则和刘玉锦手拉着手,从另外一条小路跑走了。 快到麟德殿的时候,丹菲远远瞅见泰平的那个婢女正在寻她。她叮嘱了刘玉锦几句,让她先走了,自己则绕去更衣室,打算装腹泻。 丹菲穿过一个小巧的垂花门,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前方有人声。那婢女就快寻來,此时退回去已來不及了。丹菲只好闪躲在一旁,蹲在一株牡丹树后躲了起來。 此处是个紫藤花谢,一男一女正执手站在花树下,两人皆一身华服。光线昏暗,丹菲看不清他们容貌,只听声音知道两人都很年轻。一看就知道是两个情人退散了侍从,趁着天暗出來偷情。 那女子嗓音轻柔婉转,又饱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楚楚之意、哀婉之情,教听的人心神荡漾不已。 “三郎,我当年就已同你说过。你,忘了我吧。” 男子低沉暗哑的声音响起,像是一头受了伤的兽:“你说得轻松。这些年來,我沒有一日不想你。一想到你在北方吃苦,我气都喘不过來。如今终于好了,你终于回來了。我就连好生看你一眼都不行么。” 女子带着哭腔道:“你看吧。看完了,就将我忘了的好。你已经有了妻室,我也……我都是个二嫁的妇人。我已……配不上你了。” “不准你这么说。”男子低喝,“你明知你在我心中,永远如白璧一般无暇圣洁。” “你已娶妻。” “你知我是被迫娶的她。我对她根本无情,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三郎,,”女子娇吟一声。 丹菲蹲了半晌沒再听到后续,大着胆子抬头望过去,就见两人抱做一堆,正吻得难分难舍。 九天神雷劈下。丹菲红着脸把脑袋缩了回去。 只怕这两人就在这里办起事來,幸好那女子回过了神,推开了男子,哭道:“你还不明白么。我们已再无可能。”说罢就捂着嘴奔走了。 男子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并沒有去追。 丹菲蹲得脚发麻,正小心翼翼地想溜,忽然听那男子冷声道:“还不出來。” 心里咯噔一声。丹菲硬着头皮,慢吞吞地自牡丹树后站了起來。 李崇夹着凌厉怒意扫了过來,随即愣住了。 他原本以为是哪个宫婢内侍躲着偷听,却沒想到对方也是个贵族少女。 少女面孔雪白,一双凤目黑亮如润玉,一身绯色华服犹如晚霞裁剪而成,身姿秀挺飘逸,站在花树中,就好似那白玉牡丹成了精一般。 李崇满肚子怒火,对着这么一个清秀佳人也发作不出來,憋了半天,只粗声道:“还不快滚。” 丹菲如蒙大赦,提着裙子转身就溜。 “等等。”李崇揉着眉头坐在藤萝树下,朝丹菲招手,“过來。” 丹菲慢慢朝他挪去,低声道:“郡王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你认得我。”李崇抬头看。他也觉得这个少女看着十分眼熟。但是如此美貌的人,若真认识,又怎么会不记得。 丹菲斟酌了一下,道:“我是段家五娘。” 李崇恍然大悟,“你……不是被泰平公主要去了么。” “是的。”丹菲道。 李崇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一身华服珠玉,显然过得不错。如今段义云回京,见妹子沒事,他也终于可以交差了。 他今夜喝了不少酒,激荡的情绪正汹涌,忽然觉得有几分寂寥。段氏温顺地站着,注视着他的目光里似乎带着关切。他想也不想,招呼道:“过來陪我坐一会儿。” 关切他的“段氏”对天翻了一个白眼,选了一处离李崇有半丈远的树藤坐下。 不远处的麟德殿里,歌舞升平,欢腾的声音一阵阵传來。宫人已经逐一点亮了庭院里的宫灯,夜间的飞虫不知疲惫地围着灯笼飞舞着。 一只蚊子嗡嗡地飞过來,停在丹菲的手背上,随即又啪地一声,被一巴掌拍扁了。 李崇这时才幽幽开口,道:“让你见笑了。” 丹菲轻声道:“不敢。” 李崇轻声叹气,“世上最痛苦之事,便是不能同爱人厮守。” 丹菲心里顿时酸楚难当,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忧伤顿时翻涌了上來。 她隐约觉得自己是喜欢段义云的。可这已经沒什么意义了。 丹菲不禁道:“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也很痛苦。” 李崇摇头,“他既无情你便休,回头另寻良人就是,反而能彻底放手不留牵挂。可若是两人相爱却不能相守,那才是人生莫大的遗憾。” 丹菲鼻子发酸,声音有些哽咽,道:“她好歹当你是情人。他却只肯当我是妹子。” “谁。”李崇抒情到一半,忍不住八卦一下,“崔景钰。” 丹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想明白了自己对段义云的思慕之情,自然也后知后觉,自己和崔景钰确实有些暧昧。 李崇却当她默认了,嗤笑道:“崔郎白长了一副风流面相,却是最正经不过的人。你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他。” “我沒喜欢他。”丹菲恼羞,嗔道,“你管我那么多做甚。” 李崇苦笑,“是,是。我自己亦一团糟糕。” 丹菲哂笑,道:“瓦茨大汗侵略我大周江山,屠戮我们几十万百姓,乃是大周的千古罪人。这种人,纵使凌迟车裂都不足以平息民愤。你只不过是给他戴个绿帽子,算个什么。” 李崇扑哧笑起來,隔着浓浓的夜色,打量丹菲。 丹菲也笑了笑,露出尖而小巧的犬齿。这笑容一闪而逝,又被愁容覆盖。 “你身上的伤可都好了。”李崇问,“我还头一次见到敢去搏虎的娘子。你真不愧是将门之女。你父兄当以你为傲。” “人被逼到绝境,总得自救罢了。”丹菲淡淡道,有点侠士风度,不提勇事。 “娘子。”婢女打着灯寻來,“段娘子。” 丹菲有些局促不安。此时再躲已经來不及了。 李崇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方才见你家娘子迷了路,留她说了几句闲话。” 婢女狐疑地打量两人。 李崇板着脸道:“泰平长公主的义女,便是我表妹,说句话都不成。” 婢女忙低头称是。 李崇朝丹菲点了点头,迈着大步离去,背影慵懒。 丹菲回到殿中。婢女果真忙不迭把先前的事告诉了泰平。 泰平目光一闪,不但沒有责备丹菲,反而笑着把丹菲招了去,盯着她的眼睛,问:“阿江和临淄郡王交谈一番,觉得他人如何。” 丹菲一抬头,却和远处的段义云目光相撞。她心不在焉,嘴里敷衍道:“郡王风度不凡,不愧是凤子龙孙。” 泰平望了一眼正在和太子敬酒的李崇,意味深长地笑道:“郡王妃韦氏虽然善妒,却是无出。郡王膝下如今唯有一女还是庶出。郡王府中,连个侧妃都沒有。阿江吾儿,你这般容貌才华,嫁于寻常男子实在可惜,也只有郡王这等王孙公子才能与你般配。你觉得如何。” 丹菲手一抖,银杯中的葡萄酒泼洒在裙上,晕成了一朵艳丽的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君本多情 那日夜宴通宵达旦,快到卯时了,泰平公主才动身回府。 圆月已挂在西天,东方却未命。此刻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丹菲坐在牛车里,雪娘等人全都东倒西歪地靠着车壁睡了,只有她清醒着。 泰平公主一言一笑,全都如走马灯似的不停在眼前回放,那些话好似一道长长的咒语,一圈圈将她缠绕起來,紧紧束缚住。 泰平公主想将她送去给李崇做侧妃。 若说联姻,李崇本就是泰平公主的侄儿,两人血脉相连,无需亲上加亲。泰平嫁个半路收的义女给李崇,能有什么好处。 再说李崇知道她是段义云的妹子,若段义云不乐意,他恐怕也不会要丹菲的。泰平此举不免有些多余。 又或是用來试探段义云的。 丹菲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回了屋后在床上辗转反侧,天色亮了才入睡。 她睡得正沉,忽然被婢子轻轻唤醒,“娘子,文将军來访,公主唤你过去见礼。” 丹菲一个激灵,清醒了过來。 此时快到午时,段义云沒准通宵未眠,就等着來泰平公主府里拜见。 丹菲想到此,胸口冰霜顿时融化了些。 兄长也有兄长的好。她这般安慰自己。 婢女捧上一套艳丽华贵的衣裙。丹菲啼笑皆非,知道她们都误会了,以为泰平要她去勾引文将军。她自己选了一套素雅的秋香色衣裙,发饰妆容简单,挽着单丝撒银帔巾。 一出院门,迎面就碰上盛装而來的江蓉。两个妙龄少女,一个浓艳,一个素雅,好似烈火牡丹配着清涟白荷,倒是有几分意思。 “阿江也去见文将军。”江蓉把满肚子的敌意都写在了脸上。 丹菲点了点头。心想这一位估计才是泰平公主想派去勾引段义云的。 江蓉倏然一笑,挽起丹菲的手,道:“听闻阿江昨日和临淄郡王相谈甚欢。” 丹菲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是偶遇,郡王问了我几句话罢了。” 江蓉追问:“问了什么。” “郡王要如厕,问我怎么走。” 江蓉嘴角抽搐。丹菲盈盈一笑,扬长而去。 两个女孩一前一后地进了公主府的花园。泰平公主果真在那个水榭设宴,招待段义云。 段义云今日沒有穿武士服,一身黛色襽衫,腰缠玉带,头戴金冠,端的一副儒雅贵公子的风范。他猿臂蜂腰,英挺俊朗,武将气质浑然天成。 不说江蓉顿时红了脸,就连泰平公主都在一旁媚眼含笑着打量个不停。 段义云那副正人君子的派头却是依旧沒变,正襟危坐的样子,教丹菲想起当年他啰嗦地教导她要贞静娴淑的模样。 他的确一直将自己当作妹子。 丹菲笑到一半,苦涩之意涌上,把头低了下去。 “阿江陪文将军去游园吧。”泰平吩咐,又道,“莫走太远。我已设了午宴款待文将军。” 丹菲称是,陪同段义云出了水榭,武娘子却是跟随而來。她是泰平心腹,知晓段义云的身世,由她來监听这对兄妹谈话,最牢靠不过。 段义云嗤笑一声,问丹菲:“平日里也有这么多人侍候你。” 丹菲笑道:“公主视妹子为亲女,自然派了许多奴婢來服侍。妹子对公主可是感激不尽。” 段义云啼笑皆非,抬起胳膊,让丹菲挽住,带着她走在花园的石子路上。那几个婢子像狗儿似的紧紧跟着。 公主府的园林精美贵气,但是两个人都无心赏景。 “昨日……她沒有问你什么。”段义云低声问。 丹菲道:“昨日宫中人多事杂,沒能和阿兄说上话,公主也觉得有些遗憾。幸好阿兄今日就上门來了。” “我不放心你。”段义云道,“是我沒有照顾好你。” “阿兄不要在自责了。”丹菲朝他微微笑,“我们一家人同舟共济,同甘共苦,只要有希望,一切都是值得的。” 段义云凝视着她清丽的笑颜,也不禁微笑起來,“公主已经将继母和弟弟妹妹的身契交还给了我。” 丹菲松了口气。她果真沒有估计错。泰平是想和段义云合作,并不想和他关系闹僵,手里只扣着丹菲一人就足够。 丹菲问:“阿兄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段义云道:“老家还有一个小庄子,几亩薄田,倒是足够他们母子吃用的。等过了中秋,就将他们送回去,耕读度日。等我光复了门楣,再将他们接回來。” “这样就好。”丹菲点了点头,“八妹就快及笄,在老家那边怕说不到什么好亲事,不如再等等。七弟懂事了,书读得好,须得给他寻个好先生。母亲身体不大好,得多找两人伺候……怎么了,阿兄。” 段义云怔怔地注视着身前的少女,神色复杂。 她不问自己将來的处境,只絮絮叨叨着,挂念着家人。而那甚至不是她的家人,与她沒有丝毫血脉关联。 段义云不禁抬起手,拂了一下丹菲鬓边的碎发,似乎想摸她的脸,却又缩回了手。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道:“我都知道了。倒是你……” 丹菲扫了一眼紧跟在身后的武娘子,直言道:“公主昨日问我,可否愿意给临淄郡王做妾。” 段义云挽着丹菲的胳膊霎时一紧,呼吸急促。 “临淄郡王李崇。” “正是他。” 段义云紧闭上干涩的双眼,顷刻又张开,问道:“你如何看。” 丹菲迷茫不安,“我从未想过婚嫁之事。况且做妾……” 哪个女子愿意给人做妾。 段义云紧握住了丹菲的手,沉声喝道:“你是我段义云之妹。将來段氏洗冤之后,你就是长安城中佼佼贵女,怎么能给人做妾。” 丹菲稍微放心。 不料段义云紧接着一句话振聋发聩:“要嫁,就得是明媒正娶,当家大妇。” 丹菲愣愣地望着段义云。年轻的将军面容俊朗,沐浴着初秋的阳光,眼神坚毅如锋,有着一种名为野心的傲慢和决绝。 丹菲隐隐觉得此人有种说不出來的陌生。 她脑子里一团乱,“可是,郡王他,已经有了……” “他那王妃韦氏,是韦皇后强塞给他的。”段义云讥笑,“他们两人早就形同陌路。等韦氏一党倒台,他怕头一件事就是休妻呢。” “我不明白……”丹菲呢喃,“你是赞成公主的提议。” 段义云扶着丹菲的肩,话语温柔,目光却是灼灼,“你已经十七,也当嫁人了。我已发誓要给你寻一个天下最好的夫婿,将你风光大嫁。我说到做到。妹子,阿兄不会再让你吃苦。我要让你做个金尊玉贵的人上之人。” 丹菲讷讷良久,颤声道:“你这是……报恩么。” 段义云莞尔,摸了摸丹菲的头,亲昵道:“阿兄这是疼你呢,傻丫头。” 丹菲骤然就明白了所有利害关系。 段义云和泰平结盟,要拉拢李崇,或者还有崔景钰。联姻会是最快最便捷的方式。所以段义云也觉得这门婚事不错,只前提是自己妹子不能做妾。偏偏不论崔景钰还是李崇,家中都有大妇。 便是普通百姓家嫁娶,也都看个门当户对。高门华族之家联姻,更是看重权益利害。 段义云的意思很明显,若是这桩婚事不能为段家谋取最大的利益,那就不值得他赔上一个妹子。 段义云挽着丹菲往回走,一边道:“李崇此人看着玩世不恭、风流好色,却是颇有雄才伟略,况且又是凤子龙孙,尊贵不凡。将來必定有不小的造化。你若真能做他的王妃,倒是不错的……” 丹菲木然地被段义云扶着,一步步朝前走。她走得胆战心惊,就像踩在悬崖边的碎石上一般。 段义云结实有力的胳膊扶着她,安抚道:“这样突然和你谈论婚事,吓着你了。你总要嫁人,我便要尽量样你嫁得最好罢了。你且放心,有我在你身后,看谁看欺辱你。” 丹菲挣扎了半晌,道:“可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段义云不解,“那你想要什么。” 丹菲紧握着他的手腕,轻声道:“我只是想……只想离开这里。我想回家去。” 段义云听出了她话里更深一层的含义。他站住了,低头凝视她,“你不想留在家里。” 丹菲不知点头还是摇头的好。武娘子还虎视眈眈地站在他们身后,竖着耳朵听他们交谈。她不能让泰平知道她是冒名顶替的假段宁江。 “我只是……想回蕲州去……” 段义云良久地沉默,而后伸手揽着她的背,将她拥入了怀中。浓郁雄厚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包裹住。 丹菲呼吸一窒。段义云温热的嘴唇就贴在她的耳边,低语道:“你母亲家人也惨死蕲州,你就不想为她报仇。” 丹菲无言以对。 段义云轻轻拍着她的背,看上去像是在安抚她。 “祝我一臂之力,我必不负你。” 说罢,放开了丹菲,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宠溺笑道:“傻丫头,有阿兄在,什么事都不要怕。” 送走了段义云,中秋便來了。 团圆佳节,泰平公主要同家人团聚赏月,碧园里的女孩子们也前去,一群人在公主府里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中秋夜。 丹菲吃了两块月饼,端着杯果茶坐在葡萄藤下,望着月亮出神。 天地广阔,月照四海,她却一年复一年地困在一个个华丽的院落之中。那些策马奔驰在田野,疾步奔跑在山林之中的岁月,反而像是她自己虚构出來的梦。 李崇的身影忽然鬼使神差地从脑海里冒了出來。 想他那日就是在这样的夜色里,苦情又悲惨地拉着她说了一通废话。堂堂郡王,被情人拒绝了,却拉旁人诉苦,倒是随行之人,还颇有几分重情。 母亲陈氏曾经和丹菲说过,男人还是多情一些的好。多情之人,或许对旁人也有请,可纵使情爱不再,也会对你心存怜惜之意。寡情之人,爱你是百般好,不爱你时,便视你陌路生人。 当然,这天下最幸运的,便是能找个多情又专情之人。多情是本性,专情,则需要女子自己会抓心。 至于如何抓住男人的心,这点母亲尚未來得及传授给丹菲,就已经亡故。 于是现在的丹菲,长得花容月貌,脑子聪明伶俐,干练世故,似乎无所不能,却是独独不知道怎么谈情说爱,更不知如何去捕获一个男人的心。 大周崇尚丰润之美。丹菲却是天生的高挑修长的身段。她身段健美且匀称,发育后的胸脯丰软柔腻,腰纤细而紧实,手脚纤长笔直。她举手投足中总带着一股利落,身躯矫健而轻盈。 如果别的女子像娇媚的猫,或是妩媚的狐,那她就像一头灵动而优美的鹿。 在宫中一年多,听过多少妃子争宠故事,又亲眼看过多少美人在君前争宠。丹菲看着她们踩着别人的肩膀爬上去,又重重跌下來。大明宫里,夜夜繁华如歌,那些佳丽美人就如烟火,一时绚烂而过,不留痕迹。男人不会记得她们,史书里也不会记载她们。似乎沒有什么,能证明她们存在过。 丹菲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如果已经舍弃了自由,那么她就要被人铭记。 不论是爱,还是恨。她都想要被人记住。 中秋过后,丹菲就逐渐忙了起來。泰平终于不在让她好吃懒做,让她跟着乐师苦练琴技,并且开始学舞。 丹菲这双手修长且柔韧有力,拉得开弓,拔得出刀,却是偏偏拿那几根细细的琴弦无法。她能依葫芦画瓢地弹曲儿,宫商角徵羽记得一清二楚,却是浑然一股匠气,生硬干瘪。 说到学舞,更是让教她的舞姬啼笑皆非。一模一样的动作,别的女孩子做出來千娇百媚,唯独丹菲比划出來,却是大刀阔斧,动作爽利干脆,一把团扇被她耍得好似一柄弯刀般。 泰平发愁,道:“临淄郡王最爱娇柔温婉、能歌善舞的女子,最好是那等丰润白皙,灵秀娇憨的女郎。你这样的,不论容貌,还是举止性情,怕都无法让他中意。” 丹菲回想那日宜国公主的言行举止,确实符合泰平的话。难怪李崇对她念念不舍,分别多年了都还要去给瓦茨大汗戴绿帽子。 想到李崇那日哭丧着脸,寻她诉苦的模样,丹菲有些忍俊不禁。 泰平若是知道李崇对宜国公主如此情深,如今所有的盘算都是徒劳。不过丹菲乐得陪泰平闹这一场笑话,算是成全了她对段义云的最后的情谊。 泰平正头疼,怀疑自己看走了眼,就有婢女匆匆來报,道:“东宫里的卫良媛临盆了。” 丹菲和泰平皆惊愕。卫佳音的产期还沒到,这是早产呢。 卫佳音自从脚伤后,就长期卧床,不免有点体虚。太子前阵子醉酒,宠幸了她的一个贴身婢女。今日这婢女孕吐被她看到,她勃然大怒,动了胎气。 韦皇后之前谴了几位御医看过,都说卫佳音怀的是男胎,韦后自然对她这肚子十分看中。一听她临盆,又是送來御医产婆,又是送來珍贵药材。还将太子叫去训斥了一通。太子妃也装模作样地将那个有孕的婢女关了起來,容后发落。 东宫阵仗这么大,连带着京中百官也跟着紧张起來。 偏偏卫佳音生得极不顺,申时发作,到了次日未时,都还沒能把孩子生下來。 丹菲做着绣活,一边听管事娘子给泰平回报。 泰平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似是幸灾乐祸,又似怜悯地叹了一声,道:“都说她这一胎,是太子长子呢。那可是将來的大周皇帝。” 又看向丹菲,“听说你们俩不合。” 丹菲道:“女儿不喜欢她。不过也沒想过她死。” “还是个心善的孩子。”泰平笑了笑。 卫佳音这次吃足了苦,足足熬了两日,才将孩子生下來。小皇孙落地时已憋得浑身发紫,沒了呼吸。产婆对着嘴又吸又吹救了半晌,他才发出柔弱的哭声。 产房众人也松了口气。 皇孙活着,她们的脑袋也保住了。 太子喜得麟儿,帝后新添皇孙,举国同庆,大赦天下。 皇孙身子弱,被娇养了起來。立下大功的卫佳音当即就被升成了良娣。等太子登基,她少说都能被封妃。 听闻太子妃以卫良娣产后虚弱为由,将皇孙抱去了自己殿中。卫佳音不顾正在坐月子,赤足奔去太子妃殿门前磕头,硬是把儿子要了回來。 都说卫良娣这次伤了身子,怕再难怀了,自然将这唯一的儿子视若命根。 不论是后宫还是豪门内宅,争斗都大同小异,吃苦的全是一群女人罢了。 转眼就到了重阳节。长安城的人纷纷出门秋游,结伴戏耍,登高望远。 乐游原上,终南山下,随处可见高高支着的帷帐。锦衣华服的仕女名媛三五结伴,由郎君们护送着,聚在一起赏秋饮乐。大户人家还带來家伎,在一旁弹琴奏乐。醉酒的儿郎畅怀大笑,随着琵琶声大声歌唱,好不惬意。 丹菲扶着泰平一路走來,众命妇见了泰平无一不上前问安。可见纵使韦氏把持大权,泰平依旧保持着不小的势力,威仪依旧。 前方一个绣棚下聚集着不少华族仕女,众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个穿着石榴裙的秀美女子。 泰平忽而一笑,颇有点不屑之意,带着丹菲走了过去。 那个美貌女子转过脸來,丹菲认出她就是声名显赫的宜国公主。 不过李碧苒此人别有一股温婉随和之意,给人以春风拂面的亲切之感,容貌又是极柔美秀丽,浑身上下,一颦一笑,不带丝毫棱角尖刺,教人望之便情不自禁地生了喜爱之情。 这样温和讨喜的一位佳人,不知怎么偏偏不得泰平喜欢。 李碧苒见泰平來了,当即分开众人走出來,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道:“姑母万福。” 泰平是长辈,不用逢迎,皮笑肉不笑道:“沒想到阿苒会來。你夫君可好。” 李碧苒一愣,眼圈霎时就红了。 这宜国公主的败仗夫君至今还关押在天牢里,她却是轻松愉悦地出來秋游,可见半路夫妻真沒什么感情。 “自从回长安,我就沒再见着枷勒。父皇已做主消了这桩婚事。枷勒他……已不再是我夫君了。” 说罢,李碧苒低头苦笑,带着一份凄凉无奈。 丹菲眼看旁人纷纷露出怜悯之色,更有贵妇上前安慰道:“你和亲瓦茨,身不由己,已是受够了苦。那等茹毛饮血,嗜杀残暴的夫君,舍弃了也罢。回头请圣上再给你寻个佳婿,好生从头过日子才是。” 众人连连附议。 李碧苒破啼转笑,道:“还嫁什么人。都已嫁过两回了。纵使咱们大周女子不甚计较这个,也要惹人笑话。” “谁敢笑你。”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响起。 泰平挑眉。 人群分开,李崇大步而至,一脸护短心切。 他气势汹汹而來,正要为受了欺负的心上人打抱不平,却是一眼看到泰平,气焰顿时矮了一半。 “原來是姑母。”李崇笑嘻嘻地拱了拱手。 泰平当着众人,也得卖他个面子,嗤笑道:“这才什么时候,你就喝得一身酒气,当心回去又给你家阿韦拎去跪搓衣板。” 众人一阵嬉笑。李崇挠头道:“姑母有所不知,阿韦如今贤惠许多了。” “难怪。”泰平别有意味地扫了李碧苒一眼,道,“阿苒多年沒有回家,如今可还习惯。” 李碧苒道:“纵使离家千里万年,我也是大周的女儿,只觉得家里无一不好。经此一事,此生是再也不想离开长安一步了。” 众人又是一番感叹。 泰平不由得扫了丹菲一眼。 不用她提点,丹菲就已经领略了这宜国公主的厉害。 丹菲的机灵是自幼从逆境之中磨练出來的。李碧苒虽然是圣上封的公主,可原本也是异姓王之女,金枝玉叶般养大,竟然沒有骄奢傲慢之气,反而如此机敏聪慧,面对泰平公主的嘲讽,应对得游刃有余。真是不可小窥。 “你既已经回來,以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了。”李崇含情脉脉地望着李碧苒,嘴角带着温暖笑意,显然极爱她的温婉娴雅。 泰平冷眼看着,嘲讽轻笑,忽然开口道:“三郎,有人还未向你道谢呢。” 李崇茫然,“我为姑母做了什么了。” 泰平将手轻搭在丹菲肩上,笑吟吟道:“这小娘子你可认得。就是那日你在殿上求我去救之人。阿江,你这些日子总说要叩谢郡王的救命之恩。还不快去。” 那日是李崇求泰平公主将她从牢中救出的。 丹菲思绪纷乱,就这么毫无准备地被泰平推到了人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主动为卒 丹菲众目睽睽之下上前一步,跪倒在李崇身前,笨手笨脚地磕了个头。 “奴段氏五娘,叩谢郡王救命之恩。郡王大恩,奴愿结草衔环以报答。” 事发仓促,丹菲脑子里一团乱,想不出李碧苒那般优美动听的感谢之词,只好捡了几句常用的话來应付。 李崇也在惊讶之中,口齿也不伶俐。他伸手托着丹菲的胳膊,将她扶起,干巴巴道:“是上天好生,娘子命中有福,不必多礼。” 泰平道:“我已认了这孩子为义女,她便是你的表妹。我就说你们俩最是有缘,听闻当年她入京之时,你就从金吾卫手中救过她一次。” 这话意味深长。 丹菲忍着鸡皮疙瘩,颤声唤了李崇一声:“表兄……” 李崇啼笑皆非,眼里有些无奈和不屑,淡漠地嗯了一声。 无数道充满鄙夷和嘲意的目光凝聚在了丹菲身上,如芒在背。 丹菲觉得自己似乎无意间闯入了他人的领地,打乱了平静,成为了一个万夫所指的入侵者。 竟然大部分的目光,都是为李碧苒打抱不平而來。 这宜国公主好大的魅力,不论男女老少,都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正思索着,李碧苒的声音就响起:“好俊俏的小表妹。姑母也不早说,我都沒准备见面礼呢。” 说着,就将手腕上一个碧绿温润的镯子褪了下來,套在了丹菲的手上。 她是御封的公主,李崇名义上的堂妹,那丹菲自然也可以厚着脸皮唤她一声表姐。 丹菲忽然想到,李碧苒如今也是如了皇家宗牒的公主,和李崇是同宗同姓的兄妹。他们俩就算爱得山崩地裂、海枯石烂,都不可能在一起。 那泰平怂恿她出來蹦达,是什么意思。 李碧苒笑意融融地注视着丹菲,一派高贵大方,似乎丝毫不介意这个半路來的便宜小表妹。纵使丹菲知道她心知肚明,此时也在她清澈的目光下产生了几分羞愧之意。 泰平一声轻咳,将丹菲从思绪中唤醒回來。 她欠身道谢,然后退回到泰平身边。她动作木讷笨拙,引得旁人又嗤笑了几声。 泰平目的已达,也不再折腾,又同李碧苒和李崇闲聊了几句,带着丹菲离去了。 等走得远了,泰平方含笑问丹菲:“你可看清楚了。” 丹菲叹气,道:“女儿看清楚了。” 泰平慢条斯理道:“别看她一副如春风细雨般温柔娇弱,全长安如她那般有心计的女子,过个筛子都不会剩几个。那些傻子只当她如观音菩萨,却不知已是被她耍得团团转。她石榴裙下拜倒的郎君何其多,三郎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你别怪我冒失地把你推出去。我是要教你亲身体会一下那种感觉罢了,,那种和李碧苒对峙的感觉。你吸取了教训,心中有防范,日后也不会轻敌。” 丹菲喉咙干涩,沉默片刻,道:“宜国公主……同临淄郡王应是无可能……” “正因得不到,才会一辈子念念不忘。男人都是这么一个臭德行。”泰平哼道,“李碧苒原本姓沈,后被抱养到姨母家,做了定平郡王李紊的养女,再后來封了公主去和亲。她同三郎自幼青梅竹马,若不是和亲,如今的郡王妃就是她了。有她在,三郎他怕是再难对别的女子动心……” 丹菲不以为然。她不论怎么看,也不像是李碧苒的对手。想必泰平公主也很是遗憾段义云沒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妹子,勾引男人都派不上用场。 况且若真是联姻,李崇爱谁与她何干。 “你阿兄野心不小,不愿你去做妾,只看准了王妃之位呢。”泰平回头瞅着丹菲笑,“你自己做何打算。” 丹菲自然乖顺地答:“一切都听公主和阿兄做主。” 泰平点了点头,忽然停下脚步。 丹菲抬头望过去,只见段义云就站在不远处,正被一群妙龄女郎们团团围住。他身材高大挺拔,在女人中鹤立鸡群一般,脸上写满局促。 泰平轻笑,“你阿兄能在战场上横扫千军,却是拿这些红粉修罗沒半点法子。” 丹菲也笑。 段义云似是感受到了什么,目光和丹菲对上,朝她露出了一个温暖的笑意。他随即屏开了缠着他的女孩子们,大步走了过來。 段义云行过了礼,道:“晚辈定了一艘画舫游曲江池,不知是否有幸请公主同游。” 泰平自然称好,她只带着丹菲和武娘子上了段义云的游船,留下一众侍卫奴婢搭乘小船跟在后面。 丹菲服侍泰平在船舱里坐下,亲自出去烧水煮茶。 段义云就站在门边,见她出來,展臂轻轻将她腰肢一搂,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拉到了船侧。 丹菲浑身僵硬,心脏噗通跳,只听段义云低声问:“先前见你和李崇说话,是什么事。” “……公主让我认表兄罢了。” 段义云微微皱眉,“宜国公主看似单纯柔弱,实则心机深沉,你莫与她深交。” 连段义云都这么说。 段义云又叮嘱:“待会儿还会有人上船,你只管避开就是。” 丹菲立刻便明白过來,今日他们几人就要在船上商议结盟之事。 段义云这才松开丹菲,道:“李崇此人也是个两面三刀的。阿江和你拼了命送上京的那份东西,就是被他交到了韦家人手里的。为此,景钰才和他一度翻了脸。” 丹菲惊愕不已,“那你们还打算联合他。” 段义云笑道:“有共同利益,自然可以联手。韦氏消弱众王势力,他手中实权岌岌可危。他才是最忍不住的那一个。” 丹菲不禁问:“公主为何想让我嫁他。” 段义云轻笑,压低声音道:“天家亲生母子都要为权成陌路,更何况他们只是姑侄。泰平公主既要联合他,又要防着他罢了。” 丹菲明白其中厉害,心里发慌,抓着段义云的袖子,道:“你押公主。” “阿兄谁也不押。”段义云亲昵地拨了拨她的珊瑚珠耳坠,“我只忠于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家破人亡、血海冤屈,以及两年征战,已经彻底将当年那个忠厚正直,又单纯刻板的少年郎,锻造成了眼前这个精明内敛、沉稳老练的男人。 丹菲还要再问,段义云已退开一步,抬头眺望。 此时画舫已行到江心,对面一艘小巧的乌蓬船驶近。几个侍卫簇拥着一位玉色襽衫的郎君站在船头,那郎君正是临淄郡王李崇。 小船停靠在画舫边,李崇沿着舢板走上了船,同段义云两人笑着见礼。 李崇眼角扫到站在一旁的丹菲,有些惊讶。丹菲朝他优雅地欠了欠身,避去了船尾。 段义云道:“今日设宴,一來结识郡王,而來还是要感激郡王这一年多來对舍妹和家人的照拂之情。” “段兄父子忠心卫国,你在边关奋勇杀敌,我怎能见你家人在宫中受凌虐之苦。”李崇笑了笑,又朝丹菲离去的方向瞟了一眼。 船上有段义云的奴仆侍奉宴席,丹菲乐得躲在船尾。船娘煮了一大锅毛豆,她一边帮着剥豆子,一边听着船舱里传來的阵阵笑声。 丹菲摆弄着豆荚。这是段家,这是泰平公主,这李崇,这是韦氏…… 泰平和李崇一直是一派,段家新入伙,占的分量却不重,段义云必然想加大自家砝码。如今韦皇后执掌朝政,武相是和他们是一派,安乐、长宁两个公主大肆揽权。朝政已成一团乱麻,怕是精挑细解不管用,只得抽出快刀斩断,才能终结这混乱局面。 谁是刀。 丹菲拨动了一下代表段家的豆荚。 谁是执刀之人。 又摸了摸代表李崇的豆荚。 谁來收拾残局,稳定人心。 丹菲重新拿了个豆荚放过去。这代表着崔家。 崔家非但是皇亲国戚,还满门都是德高望重的文人,在士林之中甚有威望。难怪李崇身为郡王,还甘愿为崔景钰跑腿。还不是存了结交之心。 那,谁是最终执掌大局之人。 丹菲看着一地乱糟糟的豆荚,心里烦乱,抬手把它们都扫进了簸箕里。 这时又有一艘青蓬小船从后方驶近,船头也站着一个青衣玉带的俊美郎君。此人面如冠玉,眉清目朗,高大英挺,一派儒雅文士风范,居然是崔景钰。 丹菲大吃一惊,又回头去看被自己丢在簸箕里的那堆豆荚。 崔景钰遥遥望见一个盛装少女伫立在船尾,面容秀丽,十分熟悉,多看了几眼才认出她是丹菲,不免惊艳了一下。 丹菲正要行礼,忽见崔景钰身后钻出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却长着一张卢修远的脸。她吓了一跳,当即提着裙子就溜。 卢修远眼尖,忙招手道:“别怕,长宁未曾來。” 丹菲这才停下脚步。崔景钰已是忍俊不禁,一旁的侍卫更是笑得打跌。 丹菲亦笑着将两人迎上了船,问道:“四表兄何时回的长安。” 卢修远抢答道:“段娘子还不知吧。景钰已经调回了京,如今入御史台,为侍御史。” 丹菲欣然道:“恭喜表兄高升。珍姐身子可好些了。” “她还需要静养,我便先进京授职,再回去接她。”崔景钰道。 崔景钰比上次两人分别时看着好了许多,大概是从丧女的悲痛之中缓了过來。他如今青衫玉带,又恢复了早年那个京城贵公子的丰姿,还多了许多成熟稳重之气。 至于卢修远,却是憔悴了不少,幸好他嬉皮笑脸的性子未改,可见的确是个豁达开朗之人。 若扳倒韦氏,李崇和他都可以甩掉母夜叉一般的老婆,不怪他宁可冒着被长宁抽筋扒皮的风险,也要跟着崔景钰一道來。 段义云很快出來,将崔卢两人迎了进去。船舱之中更加热闹。丹菲吩咐婢女温了酒送进去,自己依旧蹲在船尾,心不在焉地剥着豆子。 豆子剥到了一半,一个影子罩下來。丹菲抬头,就见崔景钰背着手,正低头望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点深意。 “崔郎怎么不在里面坐着。”丹菲站起來,拍了拍手。后舱乱糟糟的,她一时也找不到地方给崔景钰坐。 崔景钰却不介意,自己拉了一张小凳子,也招呼丹菲坐下,道:“该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正在商议一些皇家私密之事,我不便听,才出來的。” 丹菲明白里面定在说着如何解决两个公主的事。这事涉及人家夫妻私密,崔景钰这等正人君子自然不爱听。 丹菲笑道:“真是苦了卢郎了。他好不容易才摆脱继母,又落入长宁手中。说起來他也是代你受过,你可得待他好些。” 崔景钰啼笑皆非,“你看起來,倒是过得不错。” “锦衣玉食,囚笼雀鸟。”丹菲自嘲一笑,剥了一颗豆子,弹向江心,打出一串水花。 崔景钰望着江面,轻声道:“你如今已经出了宫,若是想走,还有什么能拦着你的。” 丹菲撇了撇嘴,“要走自然容易,卷了金银,打晕了奴婢侍卫,翻墙逃了就是。我本就最擅长这个不是。” “那你留下,是为了义云。” 丹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总觉得我在长安里,还有未完成之事。” “可段家并不是你的责任。”崔景钰望着丹菲,眼里有些怜悯和疼痛,“或者,你也想为你死在蕲州的家人报仇。” 丹菲心想,她勾引李崇,同报仇还真沒什么关系。 丹菲嗤笑,抬头望着崔景钰俊美而削瘦的侧脸,道:“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是我不甘心。我吃了那么多苦,受尽屈辱,任人掌控摆布,被鄙夷、被践踏。最后我还要做了一个狼狈逃窜的流浪狗。我走了,确实天高水长,自在一方,但是我这两年多來的磨难,不就毫无意义了。待到老了,回忆自己一生,碌碌无为,能不遗憾。” 崔景钰凝视着她,缓缓道:“你需要权力。” 丹菲哂笑,“这里诸人,谁不需要。不然你们商议个什么。” 崔景钰却沒笑,深深注视着丹菲,道:“你受尽屈辱折磨,被掌控拘束,只因为你卑微弱小。所以沒有人在乎你所想,听你所言,更不关注你所要。凡人不会在乎蝼蚁的感受,上位者也不会关心你这样的草民的生死。” 丹菲默然。 “若你是个无知愚钝之人,倒也可以这样浑浑噩噩度过一生。但是你偏偏聪慧灵巧,见识过人,心胸气概都远胜于寻常闺秀。见过山川河流之人,怎会愿意困顿于围墙之间。所以你才会不甘心于平淡。你嘴上说追求自由宁静,可心底却始终想着能有一鸣惊人的那一日。你其实还是想要报复的,让那些曾经折辱你、藐视你的人付出代价。” 丹菲凝视着崔景钰,沉默良久,忽而一笑,“原來,最了解我的人,竟然是你。” 她胸口滚烫,郁躁了数日的心就在崔景钰一字一句之间平静了下來。他的每一句话都烫贴无比,就像一把银锤,在金钟上敲击出了清澈悦耳的梵音。 丹菲站了起來,倚着船舷,望着滔滔江水。 “我若身为男子,便去建功立业,立下不世功名。可身为女子,所能做的,真是乏善可陈。” 崔景钰走到她身边。两人挨得不近不远,丹菲身上清郁的荷香飘荡到崔景钰的鼻端。他有些心神荡漾,闭上了眼,半晌才道:“武皇后亦是女子。” “韦皇后也是呢。”丹菲笑了笑,“她们难道又是科举出身,还不都是豪门望族之女,嫁入皇家,做了帝王妻。所以说,女子的权力,还是全來自于男人的施舍罢了。” 说到此,丹菲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 崔景钰自顾道:“义云为段家挣來的功勋荣耀,你不也可以共享,” 丹菲置若罔闻,抬脚朝船舱走去。 “怎么了,”崔景钰不解。 丹菲翩然回身,朝他嫣然一笑,道:“多谢你。” “谢我什么,”崔景钰困惑。 “谢你点透了我。”丹菲一双秀美凤目璀璨闪亮,犹如夜空明星,令人炫目,“我自认不是造作之人,前阵子稀里糊涂,只因为沒弄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 崔景钰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可又说不清道不明。 “你……要的是什么,” 丹菲站在船板上,和煦的江风吹拂着她的衣裙,丝绦翩飞,发间华胜的流苏也轻轻颤抖,那一颗颗红珊瑚珠衬得她肌肤白腻胜雪,双眸犹如浸在泉水中的黑玉一般。她年轻娇嫩的面孔上洋溢着鲜活的、充满野心的神采,就像一盏明灯被点亮了一般。 “从蕲州到长安,我一步步走來,全都是被动而为。我埋怨自怜,又舍不得逃走。如果我失去了自我,那我又如何能够活得自在,既然要做一枚棋子,也得是我自己主动落子。将來不论成败,我都无怨无悔。” 崔景钰怔怔道:“你要争取什么,” 丹菲不答,侧头一笑,道:“崔郎出來多时,该回船舱了。” 崔景钰深吸一口气,略整衣袍,随着丹菲返回船舱。 舱中众人正酒酣耳热,男人们见崔景钰回來,纷纷拉着他去喝酒。胡姬穿着轻薄纱衫,正在地毯中央扭着腰肢翩翩起舞,而后一个旋身,蝴蝶一般落如段义云的怀中。 段义云满脸通红,笑着将胡姬推开,指着李崇道:“伺候好郡王,本将军有重赏。” 那雪肤碧眼的胡姬娇笑着又扑进了李崇怀中。 李崇本枕在歌姬膝上,又被胡姬扑了个满怀,被压得哇哇大叫。众人哄笑,他挣扎着怕起來,夺门而出,伏在栏杆上朝着江水呕吐不止。 有人跟了出來,拍着他的背,又吩咐婢女道:“后舱有橙皮露,拿來给郡王漱口,再去把酸梅汤冰镇了端上來,给公主和郎君们解酒。” 一碗清香扑鼻的橙皮露递到嘴边,将李崇的酒意驱散了几分。漱过口,丹菲又扶着他回船舱。 李崇有些不自在,轻轻抽出了手,道:“我能自己走。” 丹菲不语,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李崇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 丹菲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朝他盈盈一笑,“郡王,” 这个笑容对于李崇來说十分熟悉。当女子想得到他宠爱时,都会露出这种神情。她们的面孔都千篇一律,妩媚妖娆地纠缠和他,讨好着他,就像吸血的蝇虫。 李崇心里一阵厌恶,猛地挥手将丹菲一推,“走开。” 这时恰好船随着波浪一晃,丹菲沒站稳,朝后跌倒,后脑重重磕在柱子上。 李崇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忽而一个人影抢先过來,把他挤开,将丹菲抱了起來。 “义云……”李崇揉着眉心,“抱歉,是我喝多了。你妹子沒伤着吧,” 段义云将丹菲检查了一番,才扭头低声道:“不怪郡王,是舍妹不当心。” 丹菲被段义云护在怀中,倏然看见崔景钰正站在尽头,双目赤红地望着她。 丹菲和他静静对视片刻,被段义云扶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爱宠之分 那日众人尽兴而归,分别之际,泰平将丹菲唤到身边,又将段义云请了过來,道:“我与段郎如今已结交。大家既然已推心置腹,生死与共,我便也不好再将你妹子当作奴婢使唤。我回去就着人给阿江放籍吧。” 丹菲顿时惊喜。段义云朝泰平拱手深深一鞠,“段某谢公主恩典,” 泰平道:“你如今不便认她回去,我再多留她陪伴几日。待到将來你光复家门,再将妹子风光接回去就是。” “段某一定不负公主托付。”段义云道。 泰平公主先上了车,留丹菲和段义云说话。 丹菲问:“公主怎么突然大方了,她要你去做何事,” 段义云笑笑,却是不答。丹菲不免忐忑不安,“你说过谁也不押的。” “不要担心。”段义云扶她上车,“阿兄会把一切打理好的。” 泰平公主车驾离去,段义云转身去牵马。崔景钰正站在马前,打量着段义云的坐骑。 段义云的坐骑名惊风,原本是瓦茨大汗的战马,被他从战场上缴获,驯服后留用。这匹马王高大健壮,骁勇彪悍,将李崇那匹引以为豪的惊风都比得自惭形秽。这惊风极是高傲冷峻,平日里除了主人。崔景钰则也是个冷傲矜贵的人。一人一马大眼瞪小眼,一个比一个高贵冷艳。 段义云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崔景钰回头,冷冷扫他一眼,道:“你不要耽搁阿菲。我可以带她走。” 段义云笑容敛去,“那她怎么不跟着你走,她要想走,谁能拦住她,” 崔景钰走过來,冷声道:“你知她爱慕你,却这般利用她。段义云,用个女子使离间计,你还是那个征战沙场的威武将军,莫要教人瞧不起你,” “她对我……”段义云猛地闭上嘴,良久喘息几声,侧过头去,“沒有要她去离间谁。这是一门好婚事。你我心知肚明,将來相王继承兄长之位,李崇就是太子,将來的帝王,” 崔景钰道:“你可问过她自己的意思,” 段义云嗤笑,“景钰,你可是喜欢她,” 崔景钰瞳孔收缩,俊美削瘦的面孔布满怒意,“休要岔开我的话。” 段义云吹了声口哨,惊风咴了一声,踱步过來。他牵着缰绳,对崔景钰道:“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我可以给她挣一顶凤冠來,你能给她什么,” 崔景钰脸色铁青。 段义云翻身上马,嗤笑道:“是,景钰,你是端方君子,吾等都是无耻小人。所以你循规蹈矩,处处受人掣肘。平素如此也就罢了,如今已经决定要联手对抗韦氏一党,你还如此迂腐,只会拖了我们后腿。” 崔景钰冷声道:“崔某不是不知变通之人,义云大可放心。” 段义云叹了口气,“我方才那是气话……” 崔景钰也垂下眼帘,“我不想见她再受伤。” “我也不会允许。”段义云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秋雨稍歇,桂花落了满地,满园菊花正开至最浓烈之际。 花谢下,红泥小炉上烧着茶,一群女孩子们聚在一起做着绣活。 “男子喜欢怎样的女子,”雪娘抿着嘴羞涩一笑,“那自然要温柔贴心,娴淑贞静才好。天冷加衣,天热摇扇,红袖添香,知情解意,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男子如磐石,女儿就当如蒲苇。磐石无转移,蒲苇韧如丝……” 话未说完,江蓉讥嘲一笑,道:“贤良淑德的女子,亦也乏善可陈得很。男子初时爱你温顺乖巧,日子久了还不嫌你木讷呆板,你看天下男子皆赞美贤妇美德,却沒几个对她们神魂颠倒的。若想得到男人的心,不仅要温柔贤惠,还得懂得如何妩媚撩人。” 雪娘红了脸。丹菲却是听得很用心。 江蓉捏着银针,媚眼一挑,“若即若离、似有似无,让他可望而不可得,得到了又怕失去你。既可温存柔弱,又能妖魅蛊惑。风流婉转,千变万化,才能让他迷失心智,沉迷在你的温柔乡中。” 丹菲咬断了线,重新拿了一根彩线穿针。心道这雪娘倒是颇适合段义云的择偶标准,而这江蓉则是妲己投胎一般。 她这几日不住回顾那日在和李崇相处的种种。抛开李崇醉酒不说,不论她表现得纯良还是妩媚,李崇似乎都无动于衷。究竟是她东施效颦,还是李崇为了李碧苒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不对呀,李崇风流名声在外,红颜知己无数,家中纵使有悍妻,也沒少纳美妾。怎么看都不像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丹菲百思不得其解,十分苦恼。 幸好她不靠勾引男人谋生,不然早就饿死了。可见术业有专攻,她不大吃得來这碗饭。 这时婢子來请丹菲,说是庄子上的管事前來送秋礼。泰平已经还了丹菲身契,便把碧园交与她打理。丹菲虽然不擅声乐,也不会勾搭男人,却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送货的车都挤在后门。庄子上的一个管事娘子正站在车边,看着下人卸货。那娘子指挥调度,颇有几分气势,嗓音更是有些耳熟。 丹菲走过去,恰好那娘子转过身來,同她打了一个照面。两人具是浑身一震,犹如惊雷落在头上一般。 马娘子道:“江娘,这是富安庄上的管事李娘子。” 丹菲紧紧握拳,指甲嵌进肉里,疼痛逼得她冷静了下來。 萍娘深深注视着丹菲,屈膝行了个礼,低声道:“娘子万福。” “李娘子不必多礼。”丹菲微笑着扶了扶她,“听娘子口音,像是北方人,” 萍娘笑道:“奴是京城人士,却是在北方呆过数年。娘子这口音,可是蕲州人,” 丹菲点头道:“我在蕲州长大。倒是和你有缘了。” 说罢,吩咐马娘子去点货。马娘子以为她想拉拢管事,也不疑有他。 待马娘子走远了,丹菲抑制住砰砰心跳,颤声道:“两年了,终于又再见着姐姐了,” 萍娘双目也湿润了,“之前听说段府被抄,我寻到段家门口时,你们已经被沒入掖庭了。但是自己尚且不保,却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姐姐有这心,妹子就感激不清了。”丹菲哽咽,强笑道,“我已出宫,如今是泰平公主义女。倒是你,怎么做了管事,” 萍娘苦笑,道:“这说來话长。我本操持旧营生,不料遇到了一个仇家……九死一生逃了出來,便隐姓埋名,做了个庄子上的管事,但求安稳度日吧。我如今名叫李秀萍,你依旧可以唤我一声萍娘。” 丹菲见她人略削瘦了些,不复往日的白皙娇嫩,精神却是极好。想必离了勾栏之地,在乡野之间活得恣意,纵使沒有锦衣玉食,也是愉快的。 “我如今是段家五娘,段宁江。” 萍娘诧异,“你果真顶替了她,” “说來也话长。”丹菲忍不住拉了拉萍娘的手,“姐姐,我很想你。” 萍娘何其精明之人,一眼就看出端倪,“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简直不知从何说起。”丹菲苦笑,“姐姐可愿暂时留在碧园中,我有太多事想向你请教。” 说完又有些犹豫。萍娘好不容易脱离了纷争,自己怎好因为一己之私将她重新牵连回來。 不料萍娘挽了袖子,眨眼一笑,“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沒了我就不行。我在庄子上呆了两年,气闷得很,正想寻些事做呢,” 丹菲莞尔,心中一暖,“我有姐姐,就如虎添翼。”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才去清点货物。萍娘见丹菲一副贵族女郎的打扮,管起事來却如老管事一般老练利落,不由连连点头。 丹菲和一个庄子上的女管事相谈甚欢的事,很快就从马娘子的口中,传到了泰平的耳朵里。丹菲借此机会求到了泰平面前,道:“女儿和那李娘子一见如故。女儿平日在碧园里闷得很,想求那个娘子來做伴。” 泰平如今和段义云结盟,也很是欣赏他,觉得他将來必有大作为,连带着对丹菲也慈爱了许多。泰平当即招了萍娘过來说话。 萍娘是何许人,掖庭磨砺,勾栏浸淫,早就修炼成了人精。她摇身变作一个朴实敦厚的农户娘子,举手投足一股贤良慈爱之态。泰平看她很顺眼,当是丹菲寂寞,想寻个女性长辈陪伴,便轻松点了头。 萍娘次日就搬进了碧园,做了丹菲院中的管事娘子。丹菲整日与她形影不离,有事只让马娘子跑腿。马娘子管事,受了各处的孝敬,觉得比泰平的打赏还划算,对丹菲的监管也沒以前严了。 “说罢,究竟何事,”萍娘同丹菲手挽着手,站在池塘边喂着鱼。 丹菲撒了一把鱼食,叹气道:“我要嫁人啦。” “嫁人是好事呀。”萍娘嘻嘻笑,“你都快十七了吧,也该嫁人了。男方是哪家,” 丹菲撇嘴,“阿兄和公主想把我塞给临淄郡王。” 萍娘手一抖,大把鱼食落入水中。 “哎呀,要把鱼儿撑死呢。”丹菲去拉她的手,反被她握住。 “临淄郡王李崇,” 丹菲点头,“公主觉得我可以去做妾,阿兄却觉得我当为妻。” “你怎么想的,” “我自然要做妻,谁乐意做妾了,但他已有妻室……”丹菲终于脸红,也觉得自己这野心有些无耻。 萍娘问:“我是说,你可愿嫁给他这个人,” 丹菲望着水里抢食打滚的锦鲤,道:“我原先苦闷死了,还想过逃走,可是又觉得不甘心。嫁不嫁他,嫁给谁,我都觉得无所谓。只不过我受够了因为身份卑微而任人欺辱蹂躏,想翻身做个人上人。况且……公主拘着我,又拿我钳制阿兄。我所能想到的能和公主匹敌之人,只有李崇。若得他青睐,我便有望脱困。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他确实是个好台阶。”萍娘道。 丹菲朝她笑了笑,“是否觉得我变化太大,” 萍娘也笑,“你不过是长大了。以前你还是个懵懂的孩子,只单纯地以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來改变一切。后來吃过苦,受过伤,才明白过來,这世上许多事,即使再踏实努力,也无法改变的。比如出身,比如地位。有很多事,确是需要动用手腕去钻营,去投机取巧,才能得到。” “正是这个理。”丹菲坐在石栏上,苦笑道,“所以,我需要你祝我一臂之力。” 萍娘缓缓在她身边坐下,良久,道:“宜国公主李碧苒,算是我的族妹。” 丹菲一愣,“你同李崇……” 萍娘点了点头,“我同他有过交情。看在李碧苒的份上,他对我很友善。你……算是找对人了。” 丹菲忐忑,“你若是不便,那就算了……” 萍娘笑,“如何不便,你又不是要谋杀他。况且,郡王妃韦氏可与我有仇,我乐得看她被休弃呢,” 丹菲扑哧笑。 萍娘思索着,道:“相王几个儿子,他最为受宠,只是怕不少氏族名门都想同他联姻呢。就家世來说,段家必然不是他的首选。你又不想做妾,那么……只得一个法子,就是抓住他的心了。” “我也这样想的。”丹菲道,“但是,怎么勾引男人,” 丹菲问得如此直白,脸上神情却是又认真又单纯,就像在请教如何生火做饭一般。萍娘看着啼笑皆非,心里叹这孩子是真正的心地纯良之人。 “你先说说,你觉得该如何勾引男人,”萍娘反问。 丹菲思索,把雪娘和江蓉那日说的话背了出來,道:“不就是温柔妩媚,对他体贴关心,事事以他为先,再耍些手段,欲擒故纵,勾得他欲罢不能……我在宫中见那些美人争宠,也大都用的这个套路。” 萍娘笑问:“那些美人如今怎样了,” 丹菲一愣。美人专宠一时,犹如昙花一现,过后就沉寂在了后宫人海之中。 萍娘拈着一朵粉嫩的木芙蓉,插在丹菲浓密的发髻之中,然后端详着少女清艳脱俗的面容。少女眉宇间有一股勃勃英气,让她面孔发亮,充满了诱人的活力。 “傻丫头。因为那是宠,而不是爱。” “爱,”丹菲呢喃,不解。 “用那些温存柔顺、妖娆魅惑得來的,只能是宠幸,却永远不是爱重。”萍娘轻声细语,字字如金,“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要得到一个人,就要彻彻底底。红颜未老恩先断,这是千古女子的悲哀事。却是不知,恩宠再盛,也会湮灭,爱却可永世长存。你,要让他,爱上你呀。” “爱,”宜国公主李碧苒伸出纤纤玉手,拨了金丝菊的花瓣,望向坐在一侧的美貌少女,怜悯又不屑地笑了。 “傻丫头,女人的情爱,素來值得几分,只有男人的爱,才重如泰山。你爱不爱他不重要,只要他爱你就好。” “可是……”刘玉锦脑中混乱,不知如何作答,“文将军他……怎么会……我……” 她还未组织好语言,李碧苒就又道:“这门亲事可是极好的。文将军英武不凡,正直磊落,年纪轻轻就已封将。将來再有战功,封侯指日可待。锦娘贵为公主外孙,金枝玉叶,温良贤淑,当得佳配。” 坐一旁的郭侯夫人不住点头,笑道:“母亲病榻之上,听得这个喜讯,身子也定当好转。”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李碧苒温婉一笑,“这可是我回京以來,做的第一桩媒呢。” 郭侯夫人忙不迭道谢,只有刘玉锦木呆呆地坐着,直到李碧苒告辞离去,她都未回过神來。 郭侯夫人笑着劝她,“锦娘都留到十七,再不嫁,可就耽搁了。你外祖母重病之中,只一心惦记着你的婚事,就想在走前能看你披上嫁衣。你怎么忍心拂了长辈的心意,” “我知道……”刘玉锦欲哭无泪,“可他明明……为什么想娶我,” “你那点儿不好,”郭侯夫人道,“文将军不过是长安新贵,毫无根基。你却是大长公主唯一的外孙女。就冲着公主府留给你的嫁妆,还有咱们郭家这个娘家。他能娶到你,已是高攀了。” 郭侯夫人拿出重病的襄城公主做借口,堵得刘玉锦无话可说。外祖母病逝后,她留在舅家也是寄人篱下,自然早早嫁人为好。 刘玉锦回了屋,当即疾书了一封信,让人送去碧园。 丹菲拆了信,刚扫了一眼,就有婢子匆匆跑进院子里來,道:“娘子,先前在二门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文将军和襄城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刘氏定亲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雪娘她们顿时议论纷纷,有是羡慕,又是嫉妒。 萍娘问丹菲:“这事你可知道,” 丹菲闭上眼,半晌睁开,哑声道:“现在知道了……” 信上只有简短几句:“文默请动宜国公主上门求亲,外祖母做主将我许配与他为妻。我惶恐迷茫,彻夜不安,不知你我将來命运会如何,望能相见,与你面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萍娘忆旧 入冬后第一场盛事,就是太子长子满月。 东宫设宴,文武百官、士族名门,皆携重礼登门道贺。 丹菲随泰平前往。在那里,她、刘玉锦、卫佳音三人,再度聚首。 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丹菲不再是卑微的奴婢。她穿着雅致端庄的宫装,发髻高盘,珠花华贵,妆容清雅。她从容走來,笑容和煦,就同在场的那些贵族女郎沒有丝毫区别。她就像是个生而尊荣高贵的女子,一直养在温室之中,从來沒有经历过风霜。 “那是哪家娘子,” “泰平长公主义女,段家的女郎。” “好大的气派……” 刘玉锦看到丹菲,顿时红了眼,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不论过去多久,也不论她如今什么身份,她对丹菲的依赖依旧。一出了事,头一个念头,就是找丹菲诉苦。 丹菲拉着她的手,啼笑皆非,“你怎么还这般孩子气,还记得我们几人当初逃难时那灰头土脸的样子么,落魄的官家女郎和乡绅之女,有沒有命逃到长安都不知道。谁想过两年后,我们会身穿锦衣玉服地坐在华堂之上,” 刘玉锦不免感慨,“是,谁也沒想过我们会有今天。不,,她从小就野心勃勃,一定想过。” 刘玉锦指的,正是太子良娣卫佳音。 卫佳音穿着一身橘红撒银宫装,头上牡丹富贵艳丽,站在太子妃身边,笑得矜持自满。她已是一副少妇风范,就是有些面黄削瘦,显然还沒从生产亏虚中彻底恢复。 皇孙倒是长得白白胖胖,眉清目秀。孩子躺在小榻上,张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夫人们去逗他,他一动不动,像是在发呆。 “怎么傻乎乎的,”刘玉锦低声对丹菲道。 “这般大的孩子,都是一个样。”丹菲怕刘玉锦失言,赶紧拉着她走了。 出了门,萍娘迎了过來,道:“公主进宫去了,让娘子在东宫自便。” 刘玉锦惊讶,“萍……萍娘。” 萍娘笑着欠身,“见过郡君。您似乎长高了些呢。” 她们三人引來不少人侧目,丹菲便挽着刘玉锦走进了园中,一边把这一个多月來发生的事,说给她听。 “临淄郡王,”刘玉锦一脸茫然,“这么说來,你也身不由己。” “非也。”丹菲一笑,“你可下过象棋,他们拿我做兵卒。我自己呢,就算做不來帅将,也想争个车炮。既然已经入局,就该变被动为主动,才能争取到自己想要的。这样也不枉入了这繁华一场。” 刘玉锦似乎懂了,“那我和段……文将军的事,你如何看,你不是对他……” 丹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我已是他妹子,过去的事,就当它过去了。你总要嫁人的,与其嫁个风流的纨绔子弟,还不如嫁他这个知根知底的。他为人虽然古板了点,却是严谨自律,重情重义。他爹从沒纳妾,他估计也差不离。你这性子,又呆又迷糊,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若嫁去别家,上有厉害公婆,下有刁蛮小姑,男人再懦弱一点的,纳几房狐媚姬妾,你就等着被吃得渣都不留吧。” “不至于吧……”刘玉锦讪讪。 “文将军虽然是新贵,但是父母双亡,文家族亲也管不了那么远。你嫁进去就当家作主,自由自在,有什么不好,你外祖母和舅母,是真的疼你,才会给你定这门亲事。” 刘玉锦思绪沉重,“我不知道,只觉得心慌。” “要嫁人了,自然心慌。”丹菲又压低声音打趣,“日后,你可是我嫂子了。” “别说了。”刘玉锦脸红心跳。她回想着段义云英俊凌厉的面孔,还有他一贯和煦的微笑,终于解开心结,对这桩婚事有了些期待。 丹菲正色道:“他将來若对你不好,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不过,他娶你是高攀,想必也不敢对你不好。” 说笑间,几名华服少女从岔路上走了过來,和她们汇在一条路上。丹菲她们自觉放慢脚步谦让。对方却是目不斜视,仰着高傲的头颅,径直和她们擦肩而过。 “认识,”丹菲轻声问刘玉锦。 刘玉锦讪讪点头,“领头那个穿黄罗裙的,是韦家的一个女郎。听说之前韦家一心想将她嫁给文将军。” 萍娘噗哧笑:“韦家到底养了多少个女儿,怎么满天下地嫁,都嫁不完,” “怕不少都和我一样,只有个义女名头。”丹菲也讥笑。 她们不想和韦家女孩凑在一起,便选了另外一条路,一直走到一座假山上,在凉亭里坐下。这里地势高,有人靠近一眼即可望到,她们也可以放心交谈。 刘玉锦终于想到,“阿菲,你要如何嫁李崇,” 丹菲指了指萍娘,“喏,女军师就在这里呢。” 萍娘摆了摆手,“阿菲要做车炮呢,这可不单单是勾个男人那么简单的了。” “那该如何,”刘玉锦问。 丹菲道:“萍娘也该同这丫头说说。她就要嫁人,也需要你传点经。” 萍娘笑叹:“锦娘不同,本就要和那人做夫妻,耍太多心眼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再说这事又不是沒风险。一是怕被揭破看穿;二來,就是怕你先爱上了对方。” 丹菲懵懂,“爱上了又如何,” “一旦爱上,便会心软,会犯迷糊,会犯错。你就再也舍不得算计他、作弄他,只会一门心思疼他怜他,做尽一切事都为了他好。到时反而是他牵着你走,让你失了主动。”萍娘道,“所以都说旁观者自清,只因旁观者沒有投入情感进去。” “那便不爱就是。”刘玉锦不以为然。 萍娘听了,笑得不可自抑,“傻丫头。情爱之苦,就在于身不由己。你口头说得轻松,到时候却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丹菲也苦笑,心中又是一阵酸涩,好半天消散不去。 “瞻前顾后的,哪里拿得出魄力去做事,”丹菲长叹,“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说了。” 刘玉锦却是对萍娘的话产生了无限兴趣,追着问:“如何抓牢一个男人,” “想他所想,忧他所忧。天下女子大都可以操持家事,扶老携幼。极少数的女子还能够帮助夫婿建功立业。”萍娘抿嘴一笑,看着眼前两张青春懵懂的脸,“他的伟业有你的一份,生活上,与你息息相关。离了你,便如同少了左膀右臂,三魂六魄去了一半。这样,便就是你在牵着他的魂儿走,握住了他的命。” “听着真不容易。”刘玉锦感叹。 “可不是,”丹菲幽幽道,“这样玲珑剔透的女子,若是身为男子,早就自己创下一番功业了,何须依靠别的男人。这便是女子可悲之处。” 萍娘笑道:“阿菲,这便是你总也不快乐的缘由。” 阿菲亦笑,“是,我总不知足。” 刘玉锦瞟向远处,忽然皱眉道:“那不正是临淄郡王妃,咦,同她在一起的那人……可是宜国公主,” 两大情敌聚首,何等精彩场面,怎容错过,丹菲急忙和萍娘望过去。 远处池边木栈上,韦王妃果真正和李碧苒站在一处。李碧苒依旧穿着青色罗裙,头戴粉白牡丹,素雅标致,风姿动人。韦氏则穿着绛紫衣裙,一头珠翠也难掩她憔悴清瘦的容颜。 她们一个是李崇的旧爱,一个是他正妻,本应该见面分外眼红,一言不合就掐起來才是。可也不知道李碧苒一张翘嘴说了什么,韦氏原本还板着面孔怨毒以对,片刻后,竟然逐渐缓和,最后甚至还笑了笑。 刘玉锦瞠目结舌,道:“那日宜国公主來家中提亲,我就觉得她口齿好生厉害,一番话堵得我一个字都说不出,还将我舅母哄得团团转,把她当作了知心密友一般。” 萍娘双目深邃,嘴角浮着一抹冷笑,意味深长道:“有些女人是花,有些女人是水,有些则是妖魅狐蛇。而李碧苒此人,却是雾。看不清、摸不透,亦幻亦真,亦虚亦实,千面观音一般。她对着不同的人,都会有一张不同的面孔,谁也不知道她真面目,只当她是天下最温善纯美之人。” “段义云提点过我,说她心机深。”丹菲低声道。 萍娘扬眉,“看來,段将军是个心思缜密、明察秋毫之人。” 刘玉锦心中一动,问:“她是怎么做到的,” 萍娘望着李碧苒的身影,讥笑道:“她,也不知她是天赋异禀,还是自学成功才。” “此话怎讲,” 萍娘沉默了半晌,似沉浸在回忆中。丹菲见她面色沉郁,正想说若不便就不用说了,萍娘却又开了口。 “李碧苒原本姓沈。她母亲早逝,父亲只是个从六品的秘书郎,续弦的妻子又生了许多孩儿,她作为长女,估计在家中过得并不好。但她有个姨母嫁得好,给定平郡王做了侧妃,十分得宠。姨母无出,见她可怜,便把她抱到郡王府里,养在膝下。那年她六岁。” 此时,李碧苒已和韦氏分开,又遇到了两个贵妇,同她们谈笑甚欢。 萍娘漠然望着,道:“我家父是定平郡王族弟。我常去郡王府做客,便认识了李碧苒。我长她半岁,一群女孩,就我们俩半大不小,便常在一起玩耍。她刚进府时,瘦小羸弱,怯怯胆颤,最初也被几个大孩子欺负过。不过她自幼生得漂亮,又一副温顺乖巧的样子,渐渐赢得众人喜爱。不但侧妃视她如亲生,郡王和郡王妃都极喜欢她。现在想來,她从小就看继母脸色度日,自然学得精乖,惯会讨好逢迎,怕成人的手腕都不及她。” “后來郡王妃病重,侧妃代理掌家,她也跟着水涨船高,在郡王府中地位仅在两位县主之下。她聪颖机灵,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德言容功样样出众。满长安闺秀,她可谓佼佼者。我和她年纪相仿,总被长辈拿來同她比较,处处都不如她。说不嫉妒恼怒是假的。可李碧苒偏偏就有这本事,一副对你推心置腹的知己模样,什么话儿到她嘴里都能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我人蠢笨,几下就又被她哄了过去,还很是惭愧自己心胸狭隘。” 说到此,丹菲和刘玉锦两人都笑了。 “不过那好日子也沒持续多久。”萍娘继续道,“郡王妃去世后,郡王很快续弦。这新郡王妃和韦氏有几分神似,眼里容不得沙子。侧妃首当其冲,被新郡王妃整治得苦不堪言。李碧苒本來就不是亲生的,更是受尽了气。她和李崇,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那年我们十二岁。记得是郡王做寿,府中大宴宾客。李碧苒沒资格上席,我便溜去找她,同她在园中玩耍,顺便把那些权贵王公指认给她看,,现在想來,这也是她求我的。她一个养女,认识权贵做什么,可见那时她便存了心思。佩服。” 萍娘不住点头,确实有些发自内心地敬佩之意在。 “后來我走开更衣,回來就见她不知怎么冲撞了郡王妃娘家的侄儿侄女。那几个小郎和女郎十分跋扈,让她跪在地上给他们擦鞋。李崇便是那时路见不平,出手救美,和她认识了。” 丹菲微微眯眼,“莫非……” 萍娘赞许一笑,“不错。那次之事,就是她一手策划的。” “什么,”刘玉锦惊呼,“她那时才十二岁。” “逆境之中长大的孩子,本就比旁人早熟世故。更何况李碧苒的姨母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李碧苒许多计谋,都是她教导的。”萍娘手指绕着挂饰上的流苏,道,“我也是后來听那女郎对旁人诉苦才知道,是李碧苒先撞上她,踩了她的脚。她刚责骂了两句,李碧苒竟然就噗通跪下來给她擦鞋。那女郎还沒回过神,李崇就已冲了过來。” 丹菲和刘玉锦恍然大悟,“她这时间可算得真准。” 萍娘感慨一叹,“那时李崇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年轻冲动,情有可原。少年郎见了美貌少女落难,受人欺凌,自然对她万分怜惜。男人对女人的情,都先由怜而生。李崇那时又年少单纯,初次动心,总是铭记得最深的。总之从那后,李崇便成了郡王府上的常客。有了临淄郡王这么一个靠山,李碧苒的日子也终于好过起來。” “一过数年,许多琐事不便细表。李碧苒长大,出落得风姿卓越,纵使身份不高,也成了长安里数一数二的名媛。京城里不知道多少郎君思慕她,那些女郎们对她也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她在人前总是一副温和秀雅的作派,谦逊多礼,处事周全圆滑。纵使有不喜她的人,同她结交后,也都被她降服。李崇更是对她情根深种,还当众发誓非她不娶。但是她出身实在不好,就算嫁了也顶多做侧妃。两人的婚事便一直拖着。” “后來我父亲被牵连犯事,全家被查抄,我也被沒入掖庭,和她沒再见面。在掖庭里时,听闻圣上要找公主和亲。不知怎么,竟然让定平郡王正式收养了李碧苒,封了她公主,将她送去了瓦茨。” “我当时极惊讶。我在掖庭磨砺过后,也通晓了许多人情世故,也看清了李碧苒的为人。以她如此精明圆滑、手腕多端,怎么会倒霉地被送去和亲,她做了皇家公主,就是李崇的族妹,两人可是再无结合的可能了。” 丹菲思索道:“她总不至于自己主动去和亲吧,” “我想,就是的。”萍娘深深一笑。 丹菲旋即明白过來,“她看不上那个侧妃之位,宁可要更高的地位。和亲虽然苦,但是好歹可以做瓦茨大汗的阙氏夫人。归国后,又是堂堂正正、劳苦功高的皇家公主。这可远比做一个郡王的侧室要尊贵风光。” 刘玉锦困惑:“她若沒归国,可不就要在瓦茨那苦寒之地呆一辈子,做个茹毛饮血的野人了,” “也许,这就是个赌。”萍娘道,“她用终身來赌这一局。现在,她赢了。” “可……她也和李崇再无缘分……”刘玉锦呢喃。 萍娘扬起一抹戏谑的笑意,“这便是我前面说的,有关情爱之中的考验。她舍弃了爱,才拼來了如今的地位。若她动了心,选择了爱。那么,她也许当初就做了侧妃,然后再在内宅之中和韦王妃整日过招,蹉跎一生。换你们,如何选择,” 丹菲和刘玉锦都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池塘边,李碧苒的身影早已不知去向,其他的贵族少女正站在水边观赏着残荷。 酒宴就要开席,宫婢來请丹菲她们入座。 殿中依旧热闹,丹菲心中留神,一眼就看到李碧苒正在和一位国公夫人谈笑。那国公夫人一贯倨傲冷漠,却被李碧苒哄得喜笑颜开,拉着她的手不放。 “可是佩服,”萍娘在丹菲耳边笑道,“若不同她为敌,倒是可以结交一番,多学学她的交际手腕。” “我是要与她为敌了,”丹菲反问。 “你要得到李崇,不是吗,”萍娘道,“李崇之于李碧苒,就像是自己的旧玩具。纵使不再玩了,也舍不得送给别人。正所谓,沒有真心之人,往往舍不得别人对她的真心。因为,若连那点真心都沒有了,她怕要迷失了自己。” 丹菲皱眉,良久沉默,思索。 “总有别的女子也追求过李崇,她是如何应对的,” “李崇对她情根深种,别的女子接近他,无非都用两种法子。”萍娘回忆着,“先是模仿李碧苒,言行举止,一颦一笑。可惜都是东施效颦罢了。见此法无用,便走极端。李碧苒清雅娴淑,宛如皎洁玉莲。那她们便妩媚妖娆,风流泼辣,像一朵火牡丹。” “管用,” 萍娘讥笑,“偶尔调剂可以,新鲜感一过,还不是丢弃在一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李崇本就喜欢雅致婉转、心思灵巧的女子。只可惜雅致的气韵可以乔装,灵巧的心思却做不得假。天下机敏之心能和李碧苒媲美的,沒几人。” 说罢看向丹菲,“你就是其中一人。” 丹菲有些彷徨,又有些棋逢对手的好胜战意。她自认比不过李碧苒这等无师自通的精明玲珑,可她有萍娘在侧,又有泰平、段义云等人的家势支持,值得一试。 “我该怎么做,”丹菲望着萍娘。 “你自己觉得呢,”萍娘反问。 丹菲略一思索,微微笑道:“首先,我该让李崇打从心里留意到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初战告捷 入冬之后,搁置已久的处置瓦茨大汗的事终于再度被提了出來。是杀是囚还是放,总该有个说法了,不好拖过年去。 朝堂上官员们分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以李崇为首的一方官员提议暂时囚禁。瓦茨王庭被抄,但是大汗的兄长,也就是宜国公主前夫的长子却是流落在外。他近日來在母亲娘家的支持下,招揽了旧部,重新建立了瓦茨政权。因政权刚建立,尚未向天朝上书,不知是敌是友。所以李崇等人建议暂时不杀枷勒。若新大汗不归顺大周,枷勒还有用处。 可韦氏一派却是觉得夜长梦多。尤其是韦后,生怕枷勒将高安郡王一事揭发出來。虽然她已大权在握,纵使高安郡王落个叛国罪,也动摇不了她的地位。但是这于韦家名声威望实在大大有损。 两派人吵了数天,终于还是韦皇后一锤定音,年后开春斩首。 李崇出了紫宸殿,一脸青黑,显然恼怒不堪。 “郡王,”段义云大步追过來,身后还跟着崔景钰,两人脸色也不好。 崔景钰声音低沉,道:“郡王息怒。此时还不是争意气之时。” 段义云也道:“距开春还有三个月,期间变数甚多。若新大汗上书归顺,那枷勒斩了也罢了。” 李崇冷峻道:“枷勒这等国之罪人,死不足惜,我怎会在乎他的性命。我只恼文武百官,半数都做了韦氏的应声虫。须知这江山尚且姓李,不姓韦。” 段义云亦义愤,叹道:“将士在外浴血奋战,舍命保家卫国,却是换來一干文臣搬弄权术的筹码。” 崔景钰一脸闲适地跟在两人身后,慢悠悠道:“阴阳不济,乾坤颠倒。女子上位篡权,还不是因为男子约束不够。说回來,终究是郡王的家祸。” 这话直等于说圣上无能,管束不好自己的老婆,才害得朝纲混乱,大权落入韦后手中。这是实话,却是对天家大不敬,所以只得拐着弯说出來。 李崇听了,铁青的脸色又转了红,对自己那伯父亦是怜其不幸,又怒其不争,更不免抱怨崔景钰挖苦得难听。 但是崔景钰此人素來恃才孤傲、口舌犀利,外放一年多更加磨练出了一身凌厉悍气。李崇爱惜他这张利嘴,拿他沒办法。 倒是段义云打了个圆场,笑道:“此事已了,就别再提了。这贼老天,怕是要有雪。走,我请郡王和景钰去喝酒。” “去平康坊。”崔景钰摆手,“罢了,无趣。” 李崇寻到了机会,取笑道:“景钰如今惧内得紧,婚后连平康坊的门都沒进过了吧。都言你夫人孔氏最是贤良淑德、宽厚仁善,不该将你管束得如此严呀。” 段义云知道崔景钰心思,正想讥笑两句,忽然见自己的小厮匆匆而來,递了封信上來。 段义云看了信,眉头微微一挑,转笑道:“改主意了,不去平康坊,去曲江池走走。” 崔景钰皱眉,“大冷天,跑去湖边吹风做甚。” 李崇却是会意一笑,拍着崔景钰的背,“你这呆子就不懂了。怕是那刘氏娘子今日就在曲江池,他是要去见未婚妻呢。走,走。我还未仔细瞧过那刘氏,今日帮他相媳妇儿。” 说罢,不顾崔景钰的挣扎,拉着他就出了宫门。 天气阴寒,曲江池边游人稀疏,画舫都停在码头。风寒霜冻,天空中漂浮着细雨,落在脸上犹如牛毛冰针一般。 偏偏芙蓉阁前车马如龙,无数京中贵妇名媛和王孙公子下了车來,被迎进了院子里。天色阴沉,窗里透着温暖灯光,一盏盏花灯挂在树下,点亮了庭院景色。 原來今日是泰平长公主设宴相儿媳,难怪京中适龄女郎全都随着女性长辈來赴宴。芙蓉阁中香风阵阵,到处是女孩儿们的轻声笑语。 贵妇们正带着女儿挨个儿地给泰平见礼,一向形影不离的丹菲却并沒在泰平身边。见到李崇他们來了,泰平嗔笑道:“你们三个已为人夫的,还來凑什么热闹。尤其是景钰,一年不见,越发俊逸标致,更多了几分大丈夫气概。你一过來,女郎们都看你去了。” 段义云大笑,“公主不用担心,我这就将他带走。” “去吧,卢驸马也在楼上,开了一坛好酒等着呢。”泰平摆手,又道,“怎么不见简儿。” 泰平口中的简儿是她次子薛简,与李崇关系亲厚,今日就是在为他挑选新妇。 李崇笑道:“那小子八成是害羞了。姑母等着,我去寻他。” 崔景钰本也不想被一群女人围观,顺势就同段义云上二楼喝酒去了。李崇则顺着奴婢指引的方向寻了去。 游廊里已经烧起了地龙,温暖如春。名媛仕女们三两做伴,在廊下闲聊看景。李崇高大英挺,俊朗儒雅,通身贵气,一路走來,引得女子们纷纷侧目低笑。 李崇早已习惯了这些注视,大步前行,步伐沉稳矫健。 还未走到拐角处,就听见假山那头传來一个冷傲的女生,气急败坏道:“笨手笨脚地,这点小事也做不好。你才出宫几日,就把伺候人的本事忘了。” 这么嚣张的声音和语气,正是长宁。 李崇眉头一皱,又听一个熟悉的女声平和温顺道:“公主息怒,小女不知哪里做错了。” “倒是有脾气了。”长宁拔高了声音,“别以为姑母收你为义女,你就真是贵女了。她还不是要把你送去供人消遣,你照旧是个伺候人的玩意儿。” 李崇听她说得越來越粗鄙,不由得上前几步,打算喝止。他绕过假山,看清状况,胸口犹如中了一拳,霎时说不出话來。 湿漉漉的庭院中,长宁被侍婢簇拥着,身披裘衣,一脸倨傲冷酷。一位身穿柳黄撒银罗裙的少女正跪在她身前,俯身低头,拿着一方帕子在擦长宁裙角上的一块污渍。少女身影单薄,发髻上插了一朵白色的芍药绢花,颇有些雅致文弱之态。 “够了,沒用的东西。”长宁不耐,忽然抬脚就将少女踢到一边。 那少女跌坐在草丛中,恰好和李崇打了一个照面,两人具是一惊。 长宁还嫌对方碍事,又要再踢。李崇大喝一声,走了出來。 “住手。欺辱官家女眷成何体统。” 长宁一楞,随即委屈道:“她算哪门子官家女眷。不过是姑母的家奴罢了。” 丹菲回过神來,扶着假山站起來,低头顺目地退开。 李崇看她衣裙单薄,上面满是污浊,清秀的小脸被冻得发青。他心中不禁一酸,柔声道:“你先回廊里去,别着凉了。” 丹菲犹豫地望了望长宁。长宁哼了一声,扭头就带着婢子们扬长而去。 丹菲这才松了口气,抱着双肩,匆匆回到了温暖的走廊里。 青衣素花,楚楚动人。李崇看着丹菲的背影,心顿时漏跳了一拍,眼里泛起柔情。 丹菲一边搓着冻僵了的手,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见他看着自己神情恍惚,便知道自己过了第一关。 李崇早就认识自己,却并未多在意她,只将她当作段义云之妹,和崔景钰的表妹看待。如何让他把自己当成一个女人,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对她留心在意呢。 萍娘果断道:“学李碧苒。” “学李碧苒。”丹菲惊讶,“不是说那些东施效颦的女子都无功而返吗。” “谁要你东施效颦了。”萍娘嗤笑,“你学得再像,也不是她本人。除非李碧苒死了,不然李崇有真货在侧,要个假货做什么。” “那该如何学。” “学其神,而不是学其形。李崇爱的是李碧苒的秀雅娇柔、洁白无瑕。你装不來妖娆妩媚,装个单纯柔弱总会吧。” 丹菲啼笑皆非,“好姐姐,李崇可是亲眼见过我搏虎的,他怎么信我突然就变得柔弱无力了。” “傻丫头。”萍娘点着她的眉心,“至刚则至柔,你既能刚,就定能柔。权贵又不是虎,岂能一杀了之。受欺凌而无力反抗,只得忍气吞声。这便就是柔弱了。记得千万把你那囧囧有神的眼神给我收起來,只管低垂着眼,抿着嘴。别一副怀恨在心,翻身之后就会大杀八方报复回來的模样。” 丹菲嘻嘻笑,明白了,“若沒人欺负我呢。” 萍娘伸着食指道:“你只需记住一个诀窍,就是不停在心中对自己念:‘我肚子疼。我胃疼……’哎呀别笑,此招最是管用,不信你试了便知道。” 于是此刻,丹菲站在长廊下,颔首而立,眉头带着清愁,轻轻柔柔地开口道:“郡王不进來避雨吗。若着凉了可不好。” 李崇恍然回神,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回了廊下。 “长宁她……一贯有些张狂,倒是让段娘子受委屈了。” 丹菲淡淡一笑,道:“小女可是做过她的宫婢的,对她的性子很是了解。公主脾气大,倒是沒什么恶意。” 李崇不禁笑,“我记得你以前几次三番被她整治得十分可怜。” 丹菲讪笑,“吃点皮肉苦罢了,做奴婢的,哪个沒受过这种苦。公主并不打杀奴婢的。” 她一脸纯良豁达,虽面有苦色,却只言不提先前受的欺辱。李崇打量着丹菲,眼里带着嘉赏之意。 萍娘言,李碧苒的风度,便是装得像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随时一副普渡众生的姿态。男人,尤其是位高权重,野心勃勃的男人,内心深处却最是脆弱,最需要寻个女子來崇拜,來救赎。 所以丹菲不会计较长宁所为,她宽厚大度,善良温和,品行皎洁如雪。 “方才多谢郡王。”丹菲欠了欠身,“小女衣冠不整,且容我先告退了。” “我送你回去吧。”李崇脱口道,又觉得有点唐突,补充道,“你兄长今日也來了,和你崔表兄他们在喝酒。见了你这样,定要心疼了。” 丹菲忙道:“不用惊扰阿兄了。万一他失态,教人看出來就不好。” 李崇怜悯一叹,陪着丹菲往回走。 这一路走回來,果不其然地吸引了无数目光。丹菲低垂着头,腼腆又不失镇定地跟在李崇身后,接受那些仕女们挑剔地打量。 李崇再迟钝,也感觉出有点不妥。幸好这时萍娘带着婢女寻來,匆匆将丹菲扶去更衣了。李崇这才松了口气,上楼去找段义云他们。 沒想段义云在楼上正看到了这一幕,见李崇就低声问:“阿江是怎么了。谁欺负了她。” 李崇扫了崔景钰一眼,苦笑道:“不知怎么触了长宁的霉头,又被训斥了一番。幸好我去得及时。” 泰平公主的次子薛简拍案笑道:“我道怎么表兄说來寻我,自己却不见了。原來英雄救美去了。” 崔景钰端着酒杯,轻抿了一口,半晌低声对段义云道:“我对不住你。本该照顾她,却让她因我反而多吃了许多苦。” 这话不假。段义云浓眉轻锁,随即长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你是男子,也实在管不了女人的事。不怪你。” 李崇想起方才段氏那忍辱负重的神态,竟然和记忆中另外一个身影重合起來。 现在想來,自认识起,这个女孩就一直命运多舛,经历了无数坚信苦楚。如今好不容易出了宫,却还依旧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倒是和那个人,何其相似。 不过再相似,也终究不是她。 李崇一笑,仰头将杯中的酒饮尽。 还未放下酒杯,就见丹菲身穿着青色撒银罗裙,姗姗走上楼來,身影犹如早春杨柳一般风姿绰约。 李崇那口酒登时呛在喉咙里,噗了一口,挠心抓肺地咳了起來。 众人吓了一跳,急忙给他捶背。 李崇半晌缓过來,抬头就见段氏关切地望着他,问道:“郡王无碍。” 酒意上涌,李崇不禁粗声道:“谁教你这么穿的。” 崔景钰一愣,仔细去打量丹菲。她这身罗裙衣料华贵,看似素雅,可那金银双色线绣出來的唐菊却是极精美。不过依照丹菲如今身份,这样穿着也并沒有什么不妥。 丹菲一脸莫名其妙,局促地拉着袖子,道:“我并未带更换的衣服來。恰好刚才见到宜国公主。公主大方,将她备下的衣裙给我换上了……这,若是不妥,那我这就去换回來……” 说罢转身就走。 “且慢。”段义云喊道,“不过一条裙子,借來穿穿又如何。” 说完不满地扫了李崇一眼。 李崇压住酒意,一听是李碧苒亲自送的衣服,便知道是自己唐突了。他扶着额头,道:“一时看走了眼,段娘子莫怪。” 段义云笑道:“郡王不用同这丫头客气,唤她一声阿江便是。” 李崇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又抬头看向丹菲。 丹菲不便与男子同席,只代泰平公主又送來一坛酒,便行礼告退。李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李碧苒正在同泰平公主说话,见丹菲來了,便招手让她过來,道:“这小娘子颇像我年少的时候,穿着我的裙子,活脱脱像我亲姐妹。姑母说是不是。” 泰平公主端详着丹菲一身酷似李碧苒之风的打扮,却有些不赞许之色。 李碧苒则是越看丹菲这模样,越是开心,更有些得意和轻蔑。她不住赞叹,直说丹菲穿青衣好看,又许诺回头送她几匹青色布帛做新衣。 丹菲谢过几遍,才被李碧苒放走。她走远了,萍娘才出來。 “你真不和她相认。”丹菲问。 萍娘苦笑,“其实先前擦肩而过。十年未见,她已认不出我了。这样也好。不然她若知道我在你身边指点,便会对你提防许多。我们就再无法像今日这么顺利了。” 丹菲不自在地摸了摸身上华贵的衣料,“我这样打扮,模仿她的痕迹不会太明显了,” 萍娘狡黠一笑,“若有人模仿你來讨好你的朋友,你心中如何想,” 丹菲眼珠一转,顿时明白了。 “我定然是瞧不起她,觉得她无能愚蠢。纵使模仿我的模样,也学不像我的神韵。她越学我,我便越轻视她。” 萍娘点头,“在李崇面前模仿李碧苒,点到即止,今日已达到成效。但是不妨让李碧苒觉得你时时刻刻都在模仿她,又模仿得拙劣可笑。她轻视你,不屑你,以她的高傲和自满,不把你当成对手,也就不会來阻挠你。不要小瞧了这个迂回计。尤其在前期,你尚未博得李崇欢心时,李碧苒一个小动作,都有可能让我们功亏一篑。” 丹菲慎重地点了点头,回头望了望在和泰平说笑的李碧苒,又抬头望了望楼上,忽然一怔。 半开的窗下,崔景钰正默默地望着她,白皙俊美的面孔半掩在阴影里,显得轮廓深邃且削瘦。那股熟悉的冷峻孤傲之中,带着沉痛惋惜,就像看着美丽的花朵凋谢,或是枝头的翠鸟飞走。 丹菲整个人被笼罩在他这幽深的目光中,无法弹动。 良久,她才别过视线,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行。 崔景钰目送她倩丽的背影远去,才把视线重新投在酒杯上。杯盏中不知何时落了一星雪花,几下沉浮,融化了。 窗外北风忽劲,雪终于落了下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因愧生怜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两、三日才停。天空半晴,院子里积雪莫过脚背,茶花倒是含苞待放。仕女们纷纷换上了各色狐裘,华贵皮草盛装之下,又是另外一番标致。 李崇唯一的女儿云雀奴已满周岁,正是蹒跚学步的年纪。他前后有过两、三个妾室有孕,都被韦氏整治流产,长子又病逝,所以把这个庶出独女当作眼珠一般疼爱。长安冬天阴寒,他在朝堂上又被韦家排挤,便干脆告了几日假,带着女儿去了温泉庄子。 带了女儿,就不得不把那个妾朱氏带上。带了妾,自然不好撇下郡王妃韦氏。于是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李崇抱着女儿将沿途景色指给孩子看。此时秋收已过,田野荒芜,堆着高高的稻草垛。一群半大的孩子背着柴蹒跚而行,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雪天还穿着破旧草鞋。见了贵人华丽的马车,那群孩子纷纷露出羡慕之色。 云雀奴初次出城,兴奋地在阿爹怀里直跳,又指着那几个农人小孩,咿咿呀呀道:“冷……爹爹……小哥哥……” “小云雀知道怜惜百姓啦。”李崇笑着亲了亲女儿,皱着眉把目光投向那群村孩。 韦氏掌权,大力扶持士族势力,打压科举仕子和新贵,全国各地土地兼并日益严重,多少百姓失去土地,流离失所。今年还是丰收之年,百姓尚且如此苦。若遇到灾荒之年,还不知如何过。 想到此,难得的轻松之意烟消云散。 妾朱氏自生了女儿后就沒能再有孕,她人老实怯懦,韦氏也算能容忍她。李崇看着朱氏唯唯诺诺地服侍韦氏的样子,又无奈又怜悯,干脆让她抱着孩子去后面的车上休息。他自己也不肯和韦氏同乘,下车上马,一鞭子跑到前头去了。 山中各家温泉庄子错落有致,后山腰还有一座大忠寺,寺中有一眼泉,传说能治百病,延年益寿。李崇此次來,也想为女儿求些泉水饮用,保佑孩子健康成长之意。 李崇來到寺庙山门下,就见这里竟然聚集了不少人。那些百姓大都身患有疾,或是拖着病重的亲人,露宿在寺前等候,就为求得那治百病的泉水救命。 李崇拾阶而上,沿途尽见这些贫病交加之人,心中愈发沉重。到了寺庙门前,就见更多病人被堵在门口,小僧把着门,不让人进。 李崇愠怒,上前叱道:“荒唐,佛祖普渡众生,尔等出家之人,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小僧见他鲜衣怒马,定是权贵,不敢冒犯,惶恐道:“郎君息怒。寺中今日有贵客,怕这些病患冲突了贵人,才暂时关门。郎君无怪,” “什么贵客,还能霸着佛寺不成。”李崇冷笑一声,推开小僧,大步闯了进去。 寺中不见知客僧,想必这些秃驴全都侍奉那个贵人去了。李崇大步流星往里走,依着人声而去,寻找主持。 穿过大雄宝殿,走过偏门,李崇迎头差点和几个人撞上。 “哪儿來的楞头。”对方婢女叱道,“知客僧也不把门把严些。” 领头的少女轻声道:“休得失礼。这是临淄郡王,” 李崇这才看清对方正是段义云的妹子段宁江。 丹菲一身素服,呼奴使婢,一副大家贵女出行的派头。李崇只当她就是小僧口中的贵人,淡漠道:“原來是段娘子來进香。段娘子若是已做完了法事,可否叫僧人打开寺门,将外面生病的百姓放进來。他们所求不过一捧泉水,当不会冲撞了你。” 这一番话隐含指责之意,丹菲不禁皱眉。她身旁一个婢子不服气,正要张口分辨,丹菲拦下她,道:“郡王说的是。小女这就去请主持开寺门。” 说罢,转身就往回走。 “且慢。”李崇道,“我也要寻方丈,与你同行吧。” 丹菲欠了欠身,让李崇先行,自己跟在后面。她那个婢子两次三番想说话,都被她用眼神瞪了回去。 李崇察觉,偏头去看,就见丹菲低头顺目地走在身后。她身穿丁香色罗裙,披着一件雪里出锋的白狐裘,头插金玉爵钗,面容精致华美。 那狐裘是段义云送來的,并非用的整皮,而是取雪狐背脊上那一块最油光水滑的皮毛拼凑而成,通体雪白沒有一根杂毛,只领子处有用了出锋的黑绒。极是难得又精贵。 段义云在北地征战期间亲手猎的十几头雪狐,也就做了这么一见披风,不留來给即将过门的新妇,而是送了妹子,可见他对妹子是当作眼珠子般疼爱。 丹菲忽然抬起头,两人视线在空中碰撞。少女双目清澄,似乎映着万丈红尘。李崇不自在地别过了脸去。 “段娘子也是为了泉水而來的。” 丹菲道:“小女随公主而來的。公主车马劳顿,在别墅里歇息,我替她來进香,再请些泉水回去。” 李崇嗯了一声,“我亦带了家小前來。晚些会去拜见姑母。” “郡王带了小县主來。公主定会高兴的。郡王是來为小县主求仙水的吧。”丹菲笑了笑,“郡王一片慈父之心,小县主真是有福气。” 李崇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什么仙水,不过是托个吉利名头罢了。真生病了,还当请医吃药方能好。将希望寄托在这玄乎的泉水上,最终只会耽搁了自己。” 丹菲沉默了片刻,叹道:“外面那些穷苦百姓,怕也是实在无钱看病买药,才山上來求仙水。人到这个份儿上,留有一线希望总是好的。” 李崇似是勾起了什么往事,淡淡一笑,轻声道:“你说得是。”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走到后殿,就见里面香烟滚滚,和尚正在作法。殿外又站着不少奴仆。 李崇一眼认出那些是东宫的内侍宫人,不由得吃惊,下意识扫了丹菲一眼。 丹菲忙道:“先前忘了和郡王说。今日是小皇孙百日,东宫派遣了内侍过來为皇孙做祈福法事……” 话沒说完,一个侍卫就朝这边嚷嚷道:“娘子怎么还未离去。你又是谁。门不是已经关了,你怎么进來的。” 竟然是东宫的人关了寺门。 李崇愣住,急忙侧头去看丹菲。 丹菲却是冷声训斥那侍卫:“不得无礼,这是临淄郡王,” 侍卫吓了一跳,匆忙退下。 李崇咳了咳,“方才……” “郡王,”方丈匆匆从大殿里出來,一脸惭愧地迎了过來。 李崇知道太子嚣张,也不好指责方丈的不是,只道是來请泉水的。方丈松了口气,引着他往后山泉眼去。 李崇想起丹菲,回头去寻,却见那一袭雪白无暇的狐裘轻轻一摆,就消失在了拱门后,简直像是狐狸精悄然离去一般。 李崇请好了泉水,殿中给皇孙祈福的法事也已做完。方丈请走了太**人,终于大开寺门,将香客们放了进來。 那些患病的香客不住磕头道谢,而后涌向后山泉眼。百姓就是如此纯良,纵使受了不公待遇,也无怨言,反倒感激贵人们偶发的慈悲。 李崇思及此,心中有些发堵,问方丈:“太**人关了门,那段氏女郎怎么进來的。” 方丈道:“段女郎也同郡王一样,见香客被拦在外,进來给百姓请命的。无奈她只是个女子,太**人有有些……厉害,将她训斥了一番,驱赶走了。段女郎还真是菩萨心肠,又给本寺捐了十贯钱,用來给这些香客施粥面。” 李崇不禁脸上发热,辞了方丈,匆匆走了。 这么折腾了一番,回到别院时,女眷们的车马也到达了。李崇见到女儿天真面孔,才又笑了出來,拿装了泉水的竹筒逗她。 “阿爹给小云雀请來了神仙水儿。小云雀喝了,百病不侵。” 韦氏冷眼看着,讥讽一笑,低声道:“要死的总要死,喝了有什么用。” 李崇一听她提“死”字,怒喝:“说什么呢。” 韦氏想起伤心事,眼圈一红,掩着面走了。 李崇也懒得搭理她,只抱着女儿睡了个午觉,然后带着孩子出了门,去拜访泰平公主。 泰平府上永远萦绕着靡靡之音,数名貌美的少年吹拉弹唱,两名得宠的面首正在给她揉肩捶背。 见李崇带着女儿來了,泰平忙把面首都支开,抱着小外甥孙女,乐呵呵地逗着。 李崇环视了一下周围,问:“怎么不见段娘子。” 泰平眼神一闪,笑嗔道:“还一口一个娘子。都认了表妹,叫她一声阿江就好。你寻她何事。” 李崇讪笑,简单地将上午寺庙里的事说了,道:“她走得太快,沒來得及向她道歉。此事本是我唐突了。” “她一个小丫头,当不得你这么大礼。不过你这冲动的性子也该改一改了。”泰平瞪了李崇一眼,随即让婢子去请丹菲。 李崇道:“平日不会。今早在朝中受了气,心烦意乱,忍不住发火。倒是让她做了替罪羊。” “我说你怎么突然跑山里來了。阿韦沒同你來。” “怎敢不带她來。” 李崇摘了一颗葡萄丢嘴里,斜坐在榻上,“带了妾,却不带她,她还不知道私下怎么闹腾呢。” “不是都说她如今收敛许多了。” “那是说她不再随意打杀奴仆了。旁的折磨人的手段,却是有增无减。我都极少去妾那里,就是怕她万一控制不住,弄死了朱氏,云雀奴就可怜了。” 泰平听得他诉苦,似笑非笑道:“难怪你最近同阿苒走得那么近。” 李崇险些呛住,翻身坐直,“姑母别胡说。我同她……她如今也姓李呢。” “沒说你们不守礼。”泰平道,“大家心里清楚着呢。我问你,你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李崇拿着葡萄去逗女儿,道:“青梅竹马,同宗同族。就当她是我亲妹子,怜爱她,呵护她,将來再给她寻个好夫婿,风光大嫁。” “心里真是这么想的。”泰平嘲道,“当初她去和亲,是谁策马连夜出城追了百里。是谁喝酒喝得醉生梦死,哭哭啼啼。” “谁。忘了。”李崇把女儿塞进嘴里的葡萄掏出來,笑了笑,“十來岁的年纪里做的事,怎么好拿來现在回忆。反正我不后悔。我想她也不后悔。” 李碧苒会后悔什么。 “你都还未到而立之年,怎么一股老成气。”泰平哂笑,“怎么阿江还不來。” 正说着,婢子一个人回來了,道:“娘子早上吹了风,犯了头疼,午睡还未曾起來。” “吃了药了。”李崇脱口问。 泰平扫了他一眼,吩咐婢子:“叫太医给她看看,开一副药。别仗着年轻就不把身子当回事。” 李崇方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抱着女儿站起來,道:“那就不打搅姑母了。我会在山里小住几日,姑母有事就可遣人來唤。” 泰平也不留他,让管事送他出了门。 “阿江是真的病了。” 武娘子道:“是真的有些不适,倒是醒了,说仪容不整,不便过來。” 泰平笑了笑,起身朝丹菲住着的院子走去。 丹菲躺在床榻上,隔着纱帐,让太医切脉。她不过有些头疼脑热,并不是什么大病,见到泰平亲自來了,忙惶恐地起身迎接。 泰平按着她的肩,让她躺了回去,笑道:“不舒服就好生休息。郡王已经回去了,还十分挂念你呢。” 丹菲知道这所谓的十分挂念顶多只有一、两分罢了,但至少今日这一步棋,让她在李崇心中分量更重了半分。 萍娘有言。如何让一个男人在还未喜欢上你前,就对你念念不忘。 唯有愧疚之情,才能如此。 李崇为人是非分明,若是知道自己冤枉了丹菲,必然会不顾身份,前來道歉。 而丹菲躲着他,不会让他那么轻易就道歉。他得一连数日将此事挂在心上,为此惭愧。就算他每天只回想一次,每次只想一下,也足以让他加深对丹菲印象深刻了。 滴水穿石,积水成渊,就在点滴之间。 这也不枉丹菲她们的一番安排。 今日丹菲随泰平公主來温泉别院,并沒想过会有此事。太子给皇孙做祈福法事,也与丹菲一点关联都沒有。忽听泰平安插在李崇府上的人來报,说李崇也來温泉山庄。她这才想起可以利用太子一回。 就算李崇今日沒有來寺庙,丹菲被太**人驱赶,又出钱舍米面的善事,也会通过奴婢的嘴传入李崇耳中。 幸得老天保佑,竟然让李崇也來了寺庙,配合着丹菲演了这么一出好戏。 “我就知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泰平满意地摸了摸丹菲的头发,“你如此能干,倒用不着我在旁置喙了。” “女儿不过是歪打正着,也不会次次这么走运的。”丹菲谦卑道,“日后还需要母亲多多指点教导。” “那是自然。”泰平慈爱笑道。 到了晚上,丹菲才用过晚膳,临淄郡王的别院上就送來了一盒药材。药并不特别名贵,却都是主治风寒之症的。 这盒药材是以郡王妃的名义送來的。丹菲略一思索,提笔写了一张谢恩的小笺,连同一套给孩童玩耍的竹质玩具,次日一并送去了临淄郡王府上。 那药材是李崇吩咐送的,韦氏并不知晓。她接了信笺一看,顿时打翻了一坛老陈醋,拿着那几个玩具奚落道:“还是公主义女,姑母平日不发她月钱吗。就用这么及个粗民玩儿的小东西來打发你女儿。” 李崇见那几个玩具虽然不值钱,却做得十分精致,道:“礼轻情意重。你怎么如此市侩。” 韦氏不由怒道:“你把她的寒酸当情意,却嫌我市侩。我市侩你不也娶了我。有本事你当年就该死咬着牙非李碧苒不娶呀,” “你扯她做什么。”李崇一听韦氏提李碧苒,就板起了脸。 韦氏如今不再敢和他歇斯底里地吵闹,便改成了翻來覆去地埋怨唠叨,“不提就不提。听说这个段氏之前就是仿着李碧苒的样子,才引得了你的主意。看她这一手字倒还过得去,不知琴弹得是否如李碧苒那般好。呵,不过又是个耍了点小滑头就想勾引你的贱奴罢了。你倒对她上了心。” 李崇想那日阿江穿李碧苒的衣服,是李碧苒亲自给她换的,不管她什么事。京中贵妇们真是闲得慌,鸡蛋里挑骨头也要说人闲话。 李崇拿过丹菲的信笺,只见字体隽秀大方,颇有一份飒爽英气,遣词造句又极斯文雅致。不愧是段氏女郎,想必也是幼承庭训、饱读诗书地长大的。 如此一位才貌出众的闺秀,却是命运坎坷。如今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却又身陷流言蜚语之中。她那么谦虚谨慎的一个人,被人这样在身后议论,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阿江又素來忍辱负重,纵使受了委屈,估计也只会自己忍着。 倒是和当年的阿苒有些像。 李崇想起前一日丹菲披着狐裘,安静地走在积雪的庭院里的样子。他们认识两年多,见过数次,其实并未说过多少话。她似乎十分寡言少语,安静端庄,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李崇在山庄里呆了两日,成日泡温泉,逗女儿,日子倒是过得悠闲自在。 到了第四日,泰平公主派了管事來请他们一家去做客。李崇带着妻女登了门。 到了花园暖阁里,就见一个身穿绛紫华服的少妇正在和泰平说话。这少妇貌不出众,清瘦羸弱,双目之中却是颇有一股灵慧气,正是崔景钰的妻子孔华珍。 李崇见有女眷,便主动退了出來。 泰平朝他道:“景钰也來了,正在园子里。” 李崇动身去寻,沒走几步,就见崔景钰和丹菲从小路那头联袂而來。 两人并未注意到他,自顾说着话。丹菲正说到兴头,眉飞色舞,清秀的面孔发着光。崔景钰耐心倾听着,目光温柔,脉脉注视着她。 小路两旁种着数棵海棠,温泉水气全都化为冰霜凝结在枝头。俊秀雅致的两个人便自那一片琼枝玉树之中款款而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崔郎变脸 孔华珍自半年前小产后,身子就恢复得不算好。她痛失爱女,心情抑郁,却性子好强,非要撑着身子管家。平日觉得还好,天气一冷,便气虚胸闷,遍身酸疼难耐,显然是小产时落下病根了。 崔景钰请了名医给她看过,那老大夫嘱咐孔华珍这个冬季务必好生静养。崔景钰便借着沐休之日,送妻子來温泉庄子,好好休养。 崔家的山庄与泰平公主的山庄比邻,自然要过來登门拜访一番。 因是表兄表嫂,丹菲并不用避讳。她对崔景钰夫妻有救命之恩,孔华珍见了她极是亲切,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阵话,才放她去。 崔景钰朝丹菲招手,道:“前几天我办事路过你家庄子,顺道拜见了二舅母和你一双弟妹。二舅母提起你,颇有怨言,七郎也有些怨怼之意。” 丹菲神情一黯,“八娘呢。” “她到十分挂念你,还要我带了话,说要你别介意。可是出了什么事。” 丹菲悄悄望了泰平公主一眼,苦笑道:“母亲想让八娘留在公主府,我推托了。她想必为此生气。至于七郎……我就不知道了。” 崔景钰浓眉紧锁,面露忿色,“义云就沒有同舅母说明。舅母怎还如此短视。” “她经历了家破人亡,在宫了吃了些苦,不免有些固执。” 崔景钰道:“别人苦难是她数倍,也未见变得这样。” 丹菲抬眼,见崔景钰正盯着自己,倏然明白他口里的“别人”正是自己。她心中一暖,充满感激之意。 难怪人总说一辈子得一知己足以。这人会了解她,会关心他,会为她打抱不平。 丹菲见泰平和孔华珍谈得甚欢,也不打搅他们,和崔景钰出了暖阁,在院子里慢悠悠地散步。 “还有一事,是义云托我告诉你的。”崔景钰道,“他先前悄悄派人回了蕲州,已经将你母亲和继父重新安葬了。” 丹菲怔了怔,眼睛发热,低声道:“他沒和我说这事。” “想必是想给你个惊喜。”崔景钰勾了勾嘴角,“有他打理,刘家产业也大半都收回,只是田地荒芜,无人耕种,那些店铺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开张。他想问你如何处理这份产业。” “问我。”丹菲嗤笑,“自然是交给他那未过门的新妇处置。锦娘才姓刘呢。” “我也这么同义云说,不过他说这产业当有你的一份。” “别听他瞎说。我娘当年已经给我备了嫁妆,我带着來了长安,不能去分刘家的家产。再说,我如今难道还会缺嫁妆不成。刘家那几亩田的出息,给锦娘将來买脂粉罢了。” 花园中的池子连接着温泉,此时天寒地冻,池水却微微冒着热气,池边草木皆结着冰霜,晶莹灿烂。 崔景钰一边走着,伸手拨了拨路边树枝上的冰凌,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当初在蕲州,我见过你。” “什么时候。”丹菲惊讶,“我怎么不知道。” “一面之缘,你不记得罢了。”崔景钰笑了笑,隽秀的面孔被后面的冰雪映衬,好似一块无暇美玉,“那时也是这般天寒地冻,你和一群少年骑马路过,我在酒棚里看你在马上耍了个飞身接物,身手很是利索。你的功夫都是跟你爹学的。” 丹菲惭愧道:“一点花拳绣腿罢了,不值得一提。只是,你怎么……” “我怎么记得这点小事。”崔景钰挑眉反问。 丹菲觉得更加尴尬,低下了头。 崔景钰道:“我那时初到蕲州,就见到当地女郎的飒爽英姿,自然记得牢。” “那你后來见我冒充……” “自然是吓了一大跳,差点嚷出來。” 丹菲噗哧一笑,“我看你那时一派老成高深,胸有成竹的派头,还以为你早计算到了。” 崔景钰意味深长地一叹,“千算万算,也沒算到是你。” 丹菲觉得他这话别有含义,正在思索,就见崔景钰忽然停下了脚步。她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就见李崇正转过身,走进了暖阁里。 “郡王來了。”丹菲自言自语。 崔景钰沒吭声。 丹菲心知肚明,支吾道:“我……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她迈出一步,崔景钰冷不丁开口,沉声问:“你可喜欢他。” 丹菲背对着他,沉默半晌,道:“他人其实挺好的。” 崔景钰亦沒看她,而是望着冒着袅袅雾气的池水,“不管你是看中他的才貌还是身份,我并无任何资格对你评头论足。你是个极好的女子,配他绰绰有余。我只不希望你将來后悔。” “后悔又如何。”丹菲反问,眼里映着满树冰雪,“你如今所做之事,就能十拿九稳将來不后悔。我不知道将來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从不去想。我当年也沒料到过会家破人亡,千里流浪。更沒料到自己一个猎户之女,会跻身华族,同王孙公子们称兄道妹。如果那时候我缩头缩尾,不肯替段宁江传书信,也不会有今天这些坎坷。可我也从來沒有后悔过。” 崔景钰终于将目光投在她脸上,微微笑了笑,“李崇可知你这一面。” “他。”丹菲笑道,“他喜欢娴雅的女子,我便娴雅给他看就是。至于我究竟是怎样的女子,他也不需要知道。他连我究竟是谁,都无需知道,不是么。” 崔景钰闭上眼,终于妥协一叹,“是我管得太多。” “不。你是关心我。”丹菲柔柔道,“我领了你的好,铭记于心,感彻肺腑。” “阿菲……”崔景钰低声唤,“你是否觉得我……” “咔嚓,,”不远处的假山后忽然发出一声响。 丹菲和崔景钰俱大吃一惊。有人偷听。 方才的对话透露的信息极多,尤其涉及丹菲的身世,若是让外人知道,不但丹菲有难,整个段家都危险。 假山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崔景钰捡起地上一块石子,掂了掂,猛地扬手朝那处射去。就听啪地一声,一个女子惊呼摔倒在地。 丹菲追了过去,一看之下,吸了一口冷气:“蓉娘。” 江蓉跌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摔得不轻,额角渗着血。她哀哀呼痛,哭着求道:“好妹子。我什么都沒听到,你放过我吧。” 丹菲苦笑。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崔景钰追过來,峻声问:“她是谁。你认识。” “她是公主收养的女孩之一。”丹菲皱眉,扶了江蓉起來。 江蓉不住哆嗦,却还不住偷偷打量崔景钰,面露惊艳之色。她也不知哪里來的胆子,忽然挣脱了丹菲的手,去抓崔景钰的袖子,道:“崔郎慈悲,求你莫怪我。我不是有意偷听的。阿江,我也不会告诉公主你拿石子打我的。” 丹菲啼笑皆非,十分头疼。泰平公主并不知道她是假段宁江。况且江蓉此人和自己素有间隙,也不会为自己保守秘密。 崔景钰却是忽然道:“我知道了,你不用害怕。” 丹菲惊讶地朝他望过去。崔景钰只淡淡扫她一眼,道:“你回去吧,免得公主找你。” “可是她……” “我來劝她。”崔景钰深深地瞪了丹菲一眼。 丹菲迟疑片刻,转身疾步走了。 江蓉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半个身子都依在了崔景钰身上,娇嗔道:“吓死奴了。这段氏当初听说还杀死过老虎呢。奴差点以为就要死在她手下了。崔郎,多谢你。” 崔景钰抬头望了望天色,漠然道:“娘子无需多礼。还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江蓉见这个久负盛名的俊美公子竟然这般随和,顾不得才跌了一跤,使劲粘了过去,娇滴滴道:“奴家姓江,闺名一个芙蓉的蓉字。郎君可唤我蓉娘。” “蓉娘。好雅致的名字。”崔景钰勾着江蓉的下巴,轻浮一笑,“这般好的颜色,果真当的配这个名字。难怪公主将你藏起來不见人。” “郎君……”江蓉一脸羞红,依偎着崔景钰,“奴一直……奴早就听闻郎君事迹,甚为思慕。今日终于得见,真乃上天所赐的缘分。” 崔景钰嘴角抽了抽,顺势搂住她,低声道:“阿江伤了你。我为你上药可好。这里冷,还需寻个僻静温暖之处……” 江蓉听了大喜。今日崔夫人也在,若是崔景钰幸了她,若是不收她,她大可当众闹出去。泰平公主必然会为她主持公道,让崔景钰纳了她。 虽然说只是做妾,可是能给崔景钰做妾,胜过给其他凡夫俗子为妻。 江蓉主意已定,霎时就把偷听一事抛在脑后,拉着崔景钰就朝后院走去。 庭院寒冷,江蓉又有意避开人,他们一路畅通无阻,连个下人都沒撞见。江蓉终于得以亲近这个满长安女人的春闺梦中人,喜不自禁,浑然忘了疼痛。 “崔郎真好心。你放心,只要你有求,我保证守口如瓶,半个字都不说。” “如此甚好。”崔景钰朝她一笑,“娘子果真是个妙人。” 崔郎一笑,倾倒众生。江蓉顿时被迷得七荤八素,找不着北。 “崔郎知道奴的这片心意就好。若郎君不放心,还大可向公主把奴要过來。奴愿为你做个奴婢,侍奉茶水。” “如此美妙佳人,我怎舍得你为奴。”崔景钰含情脉脉地望着怀中女子。 那就是愿意让她做妾。江蓉心花怒放,突然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崔景钰托着江蓉被打晕的身子,眼神冷若寒冰,满是讥讽。 崔家亲卫悄无声息地走了上來,从他手里接过了江蓉。 “郎君。” “看好她。传信给段义云,让他过來收拾这个烂摊子。” 亲卫扛着江蓉,几个纵身,就越过围墙消失了。崔景钰整了整衣衫,从容地走了回去。 暖阁里,众人正围着泰平公主在说笑。崔景钰一进來,丹菲立刻就朝他望了过來。崔景钰朝她递去安抚的一瞥。丹菲松了口气,笑意轻松了几分,亲手暖了一杯酒递过去。 “我已经让人看住她,再唤义云过來处置。”崔景钰低声道,“公主可看重她。” “一个棋子罢了。”丹菲道,“别伤她性命。” 崔景钰点了点头。 丹菲不禁低声笑,“为何让阿兄來处置,你就这般爱惜羽毛,” 崔景钰瞪了她一眼,却并不生气,“还不都是你失言。” 丹菲撇嘴,嘀咕道:“是你先同我提那些事的……” 崔景钰哼了一声,“你如此粗心大意,看下次谁來救你,” 丹菲嘻嘻笑,抬头之际,意外地迎上了李崇深思的目光。 李崇坐在对面席上,手里端着酒盏,也不知道看了他们俩多久,神色里有一种说不出來的怪异。和丹菲的目光一接触,他才回过神來,借饮酒遮掩局促之色。 丹菲别过脸。电光石火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下意识朝崔景钰望过去,思绪纷纷。 “怎么了,”崔景钰问。 “不……沒事。”丹菲摇了摇头,自嘲般苦笑,“差点昏了头,幸好清醒过來了。” 崔景钰以为她还在为江蓉的事担忧,安慰道:“不用怕,一切有我和义云为你的靠山呢。” 韦氏正同孔华珍在闲聊,远远瞟见崔景钰和丹菲两人,见他们神色暧昧,嗤笑一声,道:“珍娘要多些心眼才好。纵使崔郎老实,也难保不被有心的女人寻借口勾搭了去。” 孔华珍不解。李崇却是清楚,心里顿时一股说不出來的恼怒,低声道:“你休要管人家夫妻的事。” 韦氏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李崇再朝对面看去。丹菲已经离开了崔景钰,转去了暖阁外间。李崇思索片刻,放下酒杯,起身寻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言浅情牵 丹菲和管事商议定了午宴的菜单,加了几个小孩子吃的菜,又专程为孔华珍准备了一份药膳。 管事退下后,丹菲转身回暖阁,就见李崇独自一人走下台阶,进了院子。她急忙扶着栏杆唤道:“郡王可是要游园。小女让奴仆跟着你可好。院中有雾,地上滑,可要当心了。” 李崇专程从丹菲眼皮子底下过,就等她看到。丹菲一唤,他耳朵抖了抖,转了个方向又走回暖阁來。 “阿江倒是提醒我了,有一事还沒有办呢。” 这亲昵的称呼让丹菲不禁一愣,“何……何事。” 李崇走到丹菲面前,双手一拱,一本正经地作了个揖,“前些日子在大忠寺里一时冲动,误会了妹子,还请妹子恕罪。” 丹菲被他这热情吓得后退了半步,语塞半晌,才道:“郡王多礼。那日的事本就有些凑巧,换作别人也难免误会,怪不得你。” 李崇起身一笑,十分磊落潇洒,“这事在我心里积压了数日,一想起就觉得十分惭愧,只是听说你身体不适,不敢贸然前來打搅。你的病好了。” 丹菲这时恢复了镇定,轻咳一声,柔声道:“不过是一点风寒,次日就已经沒事了。多谢郡王关心。” 她微微低着头,越发显得轮廓清秀,睫毛浓长如翼。 李崇侧头望了一眼冰棱满树的庭院,道:“姑母甚会享受,这雪海银树的景致,连华清宫都有所不及。对了,阿江是在蕲州长大的,想必对雪景不屑一顾才是。” 丹菲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北地的雪和这边不同。北地雪大而厚密,犹如大海怒涛。长安这边的雪下得精致,雕琢江山景色,像是江河清波。大海浩瀚,江河滔滔,也说不出哪里更好。” 李崇听着点头,道:“当年景钰从蕲州回來,也同我说过起北方雪景。说你们奔马踏雪,极是潇洒恣意。” 丹菲笑道:“那是初冬。等到过年时,野地里积雪及腰,都出不了门。那年表兄只呆了数日就走了,若多留几日……” 话忽然卡住。 多留几日,就要碰上瓦茨屠城。崔景钰也沒长出个三头六臂,如此忠义也必然会帮着御敌,沒准也会一起殉国。 李崇同她想到了一处,声音低柔道:“义云无事。令尊在天有灵,会保佑你们兄妹的。” 丹菲强笑了一下,“扫了郡王的兴,莫怪。” 李崇不再多言,回了暖阁之中,脸上一抹满足之色。 韦氏看在眼里,暗暗咬牙。 待到午宴时,丹菲指挥着奴婢上菜布宴,流利干练,显然是经常管家理事的。 “让阿武去布置。”泰平吩咐,“阿江过來,这里除了小云雀,就你辈分最小,给你两个表兄表嫂敬酒去。” 朱氏早抱着女儿回去了,丹菲的确成了辈分最小的。她也不拿乔,一手提着银壶,一手拿着一个琉璃杯,从泰平公主开始,挨个敬酒。 崔景钰和孔华珍都笑着同她喝了酒,转到李崇这里,就对上韦氏那一张阴冷的笑脸。丹菲假装看不见,赔着笑给她倒酒。韦氏端着酒杯的手一抖,鲜红的葡萄酒就洒在了衫裙上。 韦氏吃惊地叫了一声,手一掀,把剩下的酒尽数泼在了丹菲脸上。 她这动作做起來娴熟流畅,想必这招以前经常使。丹菲本就躲不过,干脆硬着头皮受了,脸颊衣襟都被酒打湿,狼狈不堪。 “你做什么。”李崇骤然一声怒喝,吓得乐师们都停了演奏。 丹菲顾不得抹脸,忙道:“不怪王妃,是我手抖了。” 韦氏一脸无辜,忙叫婢子去给丹菲擦脸,道:“我吓了一跳,又不是故意的。” 李崇看丹菲狼狈尴尬之态,气得面色发紫。他怎会不知道自己妻子的那些手腕,想她不是故意的才怪。若是家中姬妾就罢了,韦氏竟然敢当着外人的面吃醋整人,整的还是泰平公主义女,怎么不教他颜面扫地。 丹菲眼看李崇夫妻俩一副要当场大吵的架势,急忙扶着婢子的手下去洗脸更衣。刚换好衣服,果真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 婢子回來笑道:“郡王妃说头疼,带着妾先回去了。郡王倒沒走。” “这有什么好笑的。”丹菲补了妆,重新回了暖阁中。 韦氏已走,李崇便和崔景钰坐到一处,喝酒聊天。丹菲不闻不问,过去陪着孔华珍坐着用膳。乐师奏乐,歌姬唱曲。所有人怡然自得,闭口不提方才发生的小插曲。 一顿家常宴,却是吃得如此扫兴,泰平公主脸色不好,客人也不便久留,饮过了茶便告辞。 丹菲送李崇和崔氏夫妇出门。李崇牵着马,侧头看她,道:“沒生气吧。” 丹菲温婉地浅笑了一下,“确实是个误会。郡王回去也不要同郡王妃置气。” “我还不了解她。”李崇哼道,翻身上马。 丹菲仰头望他,单纯道:“真是误会。平白无故的,郡王妃何必泼酒。” 李崇想道那是因为她拈酸吃醋,幸好留了个神,沒把这话说出來。可是话沒说,神情却是有了。丹菲察言观色,霎时明白了什么,顿时局促地后退了两步。 这副撇清关系的架势,让李崇沒由來地一阵烦躁。 “你……”他想了想,“你无需介意……” “那是自然。”丹菲低着头,又退了两步,“恕不相送,郡王好走。” 说罢,不等李崇开口,就转身匆匆走了。 丹菲跨过院门,就听身后一声嘹亮的马嘶,蹄声远去。 小婢子笑嘻嘻道:“郡王不知怎的,发了好大的火,怒气冲冲地走了。” 丹菲的嘴角这才浮起一抹轻松的笑意。 “就是这个女人。”段义云打量着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的江蓉,“还不及阿菲一半俊俏,泰平公主眼力也不过如此嘛。” 段义云刚匆匆从军营里赶來,一身碎雪风霜。江蓉初醒,睁眼就看到这么一个浑身戾气如鹰隼般的武将,吓得又险些昏了过去。 “脑子也只有阿菲一个零头。”崔景钰袖手站在一旁,冷漠地补充了一句,“她不见了,公主府最迟今晚就会发现。你要处置,就要尽快。” “阿菲说了什么。”段义云问。 “叫我不要伤她性命。”崔景钰眼里浮现一丝暖意,“她心软。” “她可沒求我。”段义云冷笑,挥手就让亲卫把江蓉抓了起來。 江蓉拼命挣扎,被堵住的嘴里呜呜叫着。 崔景钰怜悯地扫了她一眼,对段义云道:“若是阿菲日后知道了,我可不会为你担这干系。” “景钰。”段义云唤住他,道:“你人不错,只可惜成亲太早。” 崔景钰俊脸抽了抽,转身上马而去。 “将军,这娘们儿如何处置。”亲卫拎着江蓉问。 江蓉泪流满面,楚楚可怜地望着段义云,满眼哀求。 段义云漠然笑了笑,“阿菲心软,不知道这天下最能守口如瓶的,只有死人。” 江蓉听到此,露出惊恐绝望之色。 “罢了,所有杀孽,都有我为她一力承担,” 江蓉的婢女把山庄翻遍了都沒把人找出來,吓得不轻,终于把事情报到了泰平公主面前。 丹菲同武娘子奉着泰平旨意,闯进了江蓉的闺房搜查。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所有值钱的首饰飞钱全部都不见了。可若说是进贼,摆设却沒有被翻乱。所有人都想到了一起。这江蓉怕是卷了钱财,趁着出城之际,和人私奔了。 今日府中宴客。江蓉若是扮成客人的奴婢,溜出去轻而易举。 泰平得知,气得头疼。她对江蓉自然沒有半分感情,却也花了不少银钱栽培她,如今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公主府派了管事去官府报案,说有逃奴。之后一连几天,泰平都精神不振,又嫌山里枯燥,启程回了长安。 “避让得好。”萍娘仔细绣着一朵山茶花,笑着夸了丹菲一句,“如今时机已成,你一避他,反会让他更加在意你。韦氏那一杯酒,泼得也是时候。她这蠢女人一贯如此,做些事尽反而帮了对方大忙。” 萍娘之前告假去走亲戚,沒有同丹菲來山庄。丹菲回到碧园后,把山里的事都说给她听了,两人俱是一笑。 丹菲好奇地问:“你同韦氏,到底有什么仇。” 萍娘顿了顿,道:“当初你刚去段家,我则在平康坊。李崇上门喝酒,碰见了我。他照顾我生意,八成还有借我思念李碧苒之意,便经常來同我说说话……” “韦氏吃醋了。” 萍娘苦笑,“哪家大妇不会拈酸吃醋,整治小妾,可沒几个像她那样歹毒狠辣,造下杀孽的。” “她对你做了什么。” 萍娘冷笑,“寻人绑了我,要毁我容。” 丹菲抽了一口气,忽而笑了,“我同你说过我在九成宫里的遭遇吧。这韦家人,做事怎么全都一个模子。难道是他们家训上写了的。” 萍娘也被逗笑了。 “后來呢。” “我命好,他们还沒下手,废太子就去逼宫了。众人丢下我避祸而去,我藏了瓦片,割断绳子逃走了。回了平康坊后,干脆变卖了家当,彻底洗手从良了。到那时为止,我都沒把韦氏放在心上。后來她做的事,才让我决心报复。” “她又怎么了。” “我跑后,她寻不到我,就将怒火撒在了我家人身上。我家虽然已经沒落,可老祖母因为年事已高,当年抄家的时候报了‘笃疾’,沒有被沒入掖庭,而是分了家产离去。老人家已七十多,做个普通的农妇。韦氏竟然还派人去庄子上打砸。老人受惊,气病而逝……” 丹菲默默地握住了萍娘的手。 萍娘抹去眼角泪花,道:“我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只有老祖母和我算是相依为命,正打算好好给她养老送终。韦氏如此歹毒,害我祖母,我怎能无动于衷。你可要为我争口气,把李崇抢到手。” “李崇也不知倒了几辈子霉,娶了这么一个老婆。”丹菲嘀咕着,忽而想起李崇故意从眼前走过,专等她唤他的模样。他难道真当她看不出來。 堂堂郡王,私下怎么有点像个二愣子。 萍娘敏锐地瞅了她一眼,伸手戳她眉心,“醒醒,别鱼沒上钩,自己就先掉进水里了。” 丹菲红着脸揉着脑门,“外面怎么吵吵嚷嚷的。” 正说着,小婢子气喘吁吁地奔进屋來,嚷道:“娘子,不好了,蓉娘寻回來了,” 丹菲不由紧张,道:“都走丢了十來日,寻回來了是好事,不好个什么。” 婢子面色发青,道:“人是回來了,可是已经……” 丹菲呼地站了起來,“你说清楚,” 有村民在山脚江边捡柴,发现了一具女尸。天寒地冻,尸体保存完好,公主府的人去看过,认出那就是失踪数日的江蓉。江蓉尸身只穿着单衣,所有珠宝钱财均不见了,脖子上一道勒痕,显然死于此。 “都说是她那个相好本是骗她的,杀了她夺财而去。”雪娘抹着泪,道,“蓉娘如此聪慧的,怎么会轻信那歹人所言。” 丹菲沉默无言。 萍娘凑过來轻声道:“莫非,是崔……” “不,”丹菲果断否定,“不会是他。他答应过我。况且他也不是这样的人,” “那就只有一人了。” 丹菲闭上干涩的眼睛。 “你这阿兄,倒确是能做大事之人。”萍娘感叹一声,“你也想开点。他这么做,方是最稳妥的。” “他本可以囚禁她……” “那同样是在拿段家,拿你冒险。”萍娘峻声道,“他如今是一家之主,便得肩负守护家人的责任。换作我是他,也不惜尽一切保家人安全。” 丹菲双肩垮下來,拿不出什么话來反驳萍娘。她自己本就是受益的一方,又有何资格去责备段义云呢。 大户人家死了个逃奴,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泰平公主深刻觉得女大不中留,未免再闹出这样的丑事,便打算把碧园里适龄的女孩子全婚配出去。只除了丹菲,她是要留着钓李崇这条大鱼的。 一听泰平公主想嫁几个义女,京城中有意投靠的小官和寒门仕子都动了心思。一直到过年前,登门的媒人都络绎不绝。泰平一直挑挑拣拣,快过年了都还定不下來。 丹菲一直跟在泰平公主身边,也帮着相了一轮女婿,也顺便了解了一番如今局势。 韦家势力已经膨胀到空前庞大,安乐公主和长宁公主等人卖官鬻爵,侵占民田。科举仕子出路惨淡,朝政权力又渐渐回归到几大士族手中。 丹菲看得出來,泰平公主如今所做也不过是为了夺权。她并不怜悯百姓是否疾苦,也不在意朝纲是否公正。所以她挑选的女婿,皆是在朝在野皆有助于她的人。反而是那些清贫却一表人才的少年郎君们却落了选。 过完年,泰平终于将女婿人选定了下來,打算等元宵节过了,就等男方上门提亲。 今年这年也过得甚是无趣,圣上又病了,宫中冷冷清清,弄得权贵们也不好意思大宴宾客。 碧园里的女孩子们全都忙着绣嫁妆,反而丹菲一人闲了下來,无聊得发慌,只好寻了一堆史书杂记翻看。 初四那日,李崇又带着妻女上门來给姑母泰平公主拜年。丹菲避着韦氏,出去见了礼后就告退了,独自躲在侧厅里呆着。红泥小炉上温着一壶奶茶,案几上摆着一盘果点,手里拿着一本三国志,她斜靠在熏笼边,就着天光仔细看着。 正看到赤壁之战处,忽然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丹菲放下书寻去,竟然从帷帐后拎出一个肥嘟嘟的小丫头來。 “你不是李二愣子的闺女么。”丹菲困惑。 小丫头张开长着几颗瓷白小牙的嘴,呵呵笑,哇哇叫,揪着丹菲的袖子啃。 “饿了。你乳母怎如此玩忽职守。” 丹菲抱着孩子坐回榻上,倒了一小碗甜香的奶茶,慢慢喂给孩子喝了。小丫头打了个饱嗝儿,精力十足,又开始扯书。 “哎呀,书可不能撕,这可是三国志。三国志你知道吗。”丹菲说毕,不禁自嘲,“我真是个傻的,和个话都说不清的孩子讲什么三国志。” 小云雀奴啊呜啊呜地嚷着,肥短的身子在丹菲怀里扭个不停。丹菲搂着她晃了晃,心想若母亲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也该一岁多了。也不知道是个弟弟还是妹妹。 “云雀奴乖,姨姨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小云雀终于放过了书,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望着丹菲,充满了好奇。 这双眼睛还真长得像她爹,一样的明亮有神。 丹菲亲了亲孩子散发着乳香的脑袋,搂着她坐好,翻开了三国志。 李崇循着窃窃读书声寻來,走到屏风边往里面一望,便怔住了。 侧厅角落里小窗半开,窗外一束雪光照射进來。清秀的少女抱着孩子坐在榻上,正拿着一本书在轻声念着。雪光照射下,少女面容洁白无暇,温柔慈善,宛如观音玉像化成了真身。 李崇屏住呼吸,不敢打搅了这难得的宁静美好。他侧耳倾听,就听丹菲念着:“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 他终于沒忍住,噗哧一笑,“云雀奴才满周岁,给她念这个,不是哄她睡觉么。” 丹菲抬眼望过去,眼里映着雪光,亮得犹如白昼星光。李崇心漏跳一拍,剩下的话就沒再说出口。 丹菲低头看怀里,云雀奴果真睡得正香。她笑着,朝李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少女眼里闪耀着慧黠的光芒。李崇像是夜间见了光的飞蛾一样朝她走去。 “我就道总要有人來寻这孩子。”丹菲压低了声音。 李崇伸手接过女儿,反而坐下,轻声问道:“怎么想來看三国志。” 丹菲反问:“那你以为我会看什么。” “新出的诗集、戏本。”李崇摇头一笑,“我也不知你们女子平日如何消遣。” “郡王都说错了。”丹菲抿嘴笑,“我们女子平日看得最多的,是家中账册。” 李崇恍然明白过來,憋笑憋得肩膀直颤。 “那,看了三国志,可有何感想。” “郡王出題考我呢。”丹菲轻轻合上书,道:“三国赤壁,群雄逐鹿,大浪淘尽天下英雄。好男儿哪个不想生在那样的时代,称雄争霸,建功立业。也只有站在顶尖的那几个人,才会为了权力争得你死我活。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虚伪,还不都是为了功名利禄罢了。真为苍生谋福之人,早已躬耕在田,行医天下。” 李崇认真听完,摇头道:“若无明策,以个人之力,能救苍生亦有限。若不上高位,不得大权,那么所有治国济世的报复,都是一纸空谈。” 丹菲目光一闪,道:“法家、儒家、道家。法家治国,儒家修身,道家养性。” 李崇双目乍现惊艳之色,半晌后低声感叹一笑,“段家果真是诗书名门,才养得出阿江这般聪慧明理的女郎。” “胡乱说的,小女不懂国事,让郡王见笑了。”丹菲谦逊。 李崇轻咳了一声,“我都唤你阿江,你还一口一个郡王。如今已这么熟悉,唤我一声三郎就好。” 丹菲目光闪动,迟疑片刻,终于道:“三郎……” 李崇满足而笑。 丹菲苦笑,忽然有些遗憾。自己这么一番努力,最后也不过成就了段宁江的名声。 将來她就算做了王妃,宗谱里写着的也依旧是“妃段氏”。谁认识那个曹丹菲。 李崇抱着熟睡的女儿出了侧厅,心思沉沉。 外面已是慌乱一团,见郡王抱着走失的小县主回來了,奴婢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看好了。再有下次,自己走人。”李崇把孩子交回乳母手中,倒也并沒如众人想象中那般大发雷霆。 韦氏冷冷讥讽道:“是得看好了,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呢。” 李崇不悦地扫了她一眼,也沒多说什么。 回郡王府的路上,天空中又飘起了细雪。李崇骑在马上,眼前倏然浮现出丹菲抱着孩子,沐浴在雪光之中一幕。她面孔圣洁安详,带着母性的慈爱。 恍惚之中,丹菲的身影和记忆中另外一个女子重叠在一起。 幼小的他正依偎在女子怀中,听她用柔软的声音念着故事。女子容貌端庄秀丽,目光如水,怀抱里有一股亲昵的芳香,让孩子觉得十分安心。 宫里來人宣旨,武皇召见王妃刘氏和侧妃窦氏。女子放下书,匆匆离去。 孩子站在屋檐下,望着母亲越走越远,身影被一片白光吞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上元灯灭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上元节。京城几处街市都有灯会,更以曲江池一带最为热闹。全城男女老少,平民贵族,都在这日出门,游玩赏灯。少男少女们更是于这佳节之际与情人相会,携手共游灯河,再去寺庙之中上香祷告,祈求上苍保佑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偕老。 刘玉锦早早就同丹菲约好了,到时候一同游灯市。上元节这日,天还未黑,她就提前來碧园接丹菲。 刘玉锦一身节日盛装,银红色织金的罗裙并黛色小衫儿,外面披着一件牙黄色绣魏紫牡丹的裘边披风,头戴金凤钗,通身富贵端庄的大家闺秀风范。 丹菲拉着她的手,忍不住道:“明年今日,就是你夫君陪你去看花灯了。” 刘玉锦脸一红,“尽知道消遣我。” 丹菲穿着杏红撒银裙,藕色小衫,披着段义云送她的雪狐披风,同刘玉锦手挽着手,出了碧园。 曲江池已是游人如织,四处皆传來欢声笑语,更有丝竹弹唱之声从楼阁窗中飘出。街边摊贩热情地招揽生意,更有百戏杂耍。丹菲她们一路逛來,买了麻糖,又逛戏耍摊子,玩得不亦乐乎。 丹菲手艺极好,不论投壶掷环还是扔飞镖,几乎百发百中,赢得老板哭笑不得。丹菲最后只取了一对琉璃扣,与刘玉锦一人一个,其余的都退还给了老板。 老板大喜,不住作揖道:“娘子菩萨心肠,将來必定大富大贵,嫁个如意郎君,” 两个女孩笑嘻嘻地跑走了。 “走,猜灯谜去,”刘玉锦又把丹菲拉去了路对面。 一连几个铺子都悬挂满了各式各样精美的纸灯,琳琅璀璨。不少才子佳人结伴而來,郎君们猜中了灯谜,便将花灯送给心上人。 “该叫阿兄來的。”丹菲拨着灯,笑道。 “叫我來做什么。”段义云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脑后响起。 丹菲猛地转过身,惊愕得半晌都沒说话。 段义云穿着一身武士袍服,伫立在灯下,本就高大的身躯被背后绚烂花灯映衬得越发英挺,俊朗的脸上带着好整以暇的笑,欣赏着丹菲惊讶的表情。 刘玉锦脸涨得通红,又无处躲避,只好藏在丹菲身后。丹菲啼笑皆非,一边把她拉出來,一边对段义云道:“阿兄怎么寻到我们的。” “我说凑巧,你可信。”段义云朝刘玉锦礼貌地点了点头。 刘玉锦甩开丹菲的手,走去隔壁摊子看捏糖人去了。段义云看了看她,又把目光放回到丹菲身上。 “喜欢哪盏灯。阿兄帮你來猜。” 丹菲忽然噗哧一笑。 段义云摸了摸鼻子,“我知道你想起那件事了。你果真记得。” “如此丰功伟绩,怎么不记得。”丹菲嗤笑。 早几年前,两人还在蕲州的时候,也在上元节的灯市上相遇过。段义云信誓旦旦要为丹菲猜一盏花灯來,却是连猜了七八盏,都一个不中,最后只得掏钱买了一个送给她。 那盏灯丹菲倒是一直留着,收在家中。不过刘家已经沒了,那灯怕也早就不在了。 丹菲注视着段义云俊逸的面孔,心中酸楚,随手指了一盏灯,道:“就是它吧。” “好漂亮的白鹿。”段义云赞了一声,伸手扯下谜条,看了起來。 丹菲惊讶地望过去,只见一盏通体雪白,身上绘着七彩花纹的鹿灯正挂在上方。鹿做得朴实简单,可十叉鹿角却是做得十分精致。 老板笑呵呵道:“白鹿祥瑞,得之必有富贵。娘子可有这好运。” “我的妹子,自然命中富贵,”段义云朗声一笑,将谜条递给了老板,“谜底可是一个‘清’字。” 老板忙点头,“郎君猜中了,正是清楚的清字。” 说罢,将白鹿灯解了下來,朝丹菲递过來。 段义云抢先把灯接了过來,看了看,“祥瑞白鹿,你选了这个灯,倒是个好兆头。拿好了。这次可不是买的,是货真价实猜出來的。” 丹菲笑着接过灯,手指和段义云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两人都不易察觉地一颤。 丹菲挺直背,稍微推开了小半步。段义云盯着她,紧跟着迈过來半步。 “你在躲我。” 男人声音低沉,高大的身躯压迫下來。 丹菲摇了摇头,朝刘玉锦抬了抬下巴,“阿兄不该冷落了锦娘。” 段义云回头看未婚妻。刘玉锦也正在偷偷打量他,俏脸通红,像是偷油被捉到的小老鼠一样,又缩着脑袋躲开了。 段义云不禁一笑,“她怎么那么怕我。” “人家那是害羞,”丹菲瞪了他一眼,把刘玉锦拽了过來,“阿兄你陪锦娘逛,我去上香啦。” 说罢,也不等段义云拦她,拉着萍娘钻进人群里就跑走了。 两人跑出老远才停下來。萍娘喘着气大笑,“原來你喜欢他,” 丹菲恼羞道:“已经不喜欢了。你别乱说,” “确实和你不般配,不喜欢也好。”萍娘理了一下鬓发。 那英伟的武将分明也喜欢丹菲,却是自己都沒有发觉。 丹菲提着白鹿小灯,长长叹了一口气,顺着人潮涌向道观。 周围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抵头牵手,笑语嫣然,顿时把丹菲衬托得格外形单影只。 萍娘还不忘打趣道:“哎哟哟,连个意中人都沒有,你來求哪门子的香。对着老君,要他保佑你和哪个郎君白头偕老。” 丹菲啼笑皆非,“你不也孤身一人。” “姐姐我本是残花败柳,要什么相好。”萍娘嬉笑,“倒是你,站在老君前,心里头一个想起的郎君,会是谁。” 丹菲窘迫又烦躁,赏花灯时的好心情已消散得一干二净。她高高提着手里的白鹿灯,看着它肚子里跳动的火苗,还有它精致的鹿角。 梦里,这只白鹿跳來跳去,引得她一路从蕲州追到了长安。 它到底要自己去寻找什么。 丹菲沮丧地放下了花灯,就见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隔着熙熙攘攘的人海,凝望着自己。 丹菲怔怔,看着那人拨开行人,朝她走了过來。 崔景钰穿着暗色襽衫,披着狐裘,双目中映着人间千万星点灯火。 比之段义云那武将式的精悍英伟,李崇凤子龙孙般的尊贵俊朗,崔景钰更多的是士族的矜持儒雅,却又不失果敢坚毅的决绝。 丹菲一直知道崔景钰姿仪甚美,冠绝京城。可是此时此刻,她才将这一认识深刻体会到了心里。她才隐约明白了为什么长宁,还有那么多女子,会为了这个男人疯狂。 崔景钰走到了丹菲面前,低头看她,道:“怎么一个人出來。” 丹菲这才发现萍娘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有人跟着的。刚才还和阿兄在一起……他陪锦娘去了。” “哦。”崔景钰不再多言。 “你怎么也一个人。”丹菲问,“珍姐呢。” “岳母生病,她回娘家去了。我本陪着妹子來的,结果她半路遇着友人,也丢下我走了。” 丹菲笑了,“你也形单影只呀。” “是呀。”崔景钰苦笑,“走,送你进去上香。” 道观前已经满是游人,幸得有崔景钰开路,丹菲才能够挤进去。崔景钰抓着她的手腕,一路护着她,不让她被推搡的行人波及。 好不容易到了大殿中,崔景钰让丹菲站着,亲自去拿來了香火。两人执香站在老君像前,恭敬地拜下。 丹菲脑子空空,只想到他们两人这样,倒是和那些來结伴而來的情侣无异。她心跳得抑制不住,侧头打量崔景钰。俊秀的侧脸,浓长的睫毛,挺拔的身躯…… 他已经成亲了。 丹菲垂下眼,僵硬地起身,朝功德箱里丢了一串钱。 转过身,只见崔景钰正站在身后,手里拎着那盏白鹿花灯,笑道:“你差点忘了它呢。白鹿祥瑞,丢了怪可惜的。” 丹菲把花灯接过來,紧紧握住。 “走吧。我送你回家。”崔景钰的手在她背后轻轻扶了一下。 丹菲随着他出了道观,默默地走在人潮熙攘的街上。 “饿了吗。”崔景钰回头看她,“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丹菲打起了点精神,瞅见了不远处的一个汤饼摊子。 喧嚣的元宵夜,两人坐在简陋的摊子上,吃着热腾腾的汤饼。老板见两人俊秀般配,还往碗里多放了半勺羊肉。 街上,踩高跷的百戏班子热热闹闹游街而过,孩童们追着花车奔跑。巨大的灯轮缓缓旋转,数万盏灯高高悬挂在天际。城门上,烟火冲天而起,砰地一声炸开漫天绚烂花火。 街上人潮涌动,鼓掌欢呼。 丹菲仰头看着天空中的烟花,崔景钰看着她。 “想起了苏味道的诗。”丹菲莞尔,“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崔景钰接着念:“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來。” 两人的眼中都映着灯光花火,还有彼此的身影。 “去看放烟火。”崔景钰问。 丹菲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就放纵这一日吧。兴许这辈子,也就这一日了。 她随着崔景钰沿着长街慢慢走,道:“在蕲州,每年上元节,除了有灯市,还有许多草原外族人耍刀卖艺。我小时候,还沒进刘家的时候,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将來能在上元节里进蕲州城看灯。我阿爹为了哄我,每年都会扎几个纸灯笼给我玩。后來真的住进了蕲州城,过上了好日子,阿爹却是不在了。” 崔景钰道:“我小时候随家里人出來看灯,每次都要走丢,却次次都能寻回來。你说奇不奇。” 丹菲笑,“你小时候定生得像个玉人儿似的,怎么就沒有被拐子抓了去。” “哪有。我小时候生得颇胖,别人都不爱和我玩。足足到了八、九岁,拜了个师父学武,骑马射箭、打拳耍刀,这才慢慢瘦了下來。” “真的。”丹菲惊讶地把崔景钰上下打量了几遍。崔景钰身高八尺,极匀称矫健,修长挺拔,怎么都看不出來当年小胖子的模样。 “看什么呢。”崔景钰笑着用食指点住丹菲的眉心,把她推开,“你表兄我那是小时候被母亲和乳母太过娇养,吃的太好,才胖成一个球的。” 丹菲打趣,“都听说三岁看老。你三岁的时候胖,看你现在风度翩翩,过个十年或许就成了大胖子。” 崔景钰嘴角抽搐,“谁儿时沒点丑事。你小时候定也不像现在这样俊俏。” 丹菲呆了呆,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语塞了,脸又开始发烫。 崔景钰尴尬地咳了咳,“那个……我给你买个泥人。还是你还想再要个花灯。” “哎呀,花灯,”丹菲惊呼,才发现两手空空。她又把那个白鹿灯落在小吃摊子上了。 崔景钰无奈地笑,“沒事,你等着,我去帮你拿回來……” 话未说完,不远处传來一阵骚动。一座两丈來高的灯树骤然烧了起來。游人见起了火,惊慌奔逃,人潮瞬间就将丹菲二人卷了进去。 说时迟那时快,崔景钰一把抓住丹菲,奋力拨开人群,将她拽到路边。随后伸手搂住她的腰,把她压在树干上。 惊恐失措的人群从身旁跌跌撞撞地奔走而过,不住有人跌倒被踩踏,发出惨呼。崔景钰却是用身躯做了屏障,将丹菲严严实实地护在了怀中,把所有惊恐和伤害,都隔绝在了身后。 丹菲后背紧靠着树干,脸颊贴在男人胸膛上。四周尽是惊呼惨叫,她却只听到男人激烈的心跳。男人胸膛宽厚坚实,散发着温暖,和一股淡雅的熏香。那本是只有他的妻子才有资格闻到的气息。 金吾卫的口哨声响起,火势得到控制,奔走的人群缓了下來。 崔景钰放开了丹菲,后退了一步,喘息着,又后退了一步。 丹菲缓缓抬起头,和他沉默地对视着。 骚乱打断了节日的盛况,金吾卫驱散着人群,隔街还在喧闹,这边却是转眼就沉寂下來。沿街的灯火就如被惊扰了的萤火虫一般,依次熄灭。人声渐渐消退,夜风转眼就把欢娱吹散。深夜长街,连月光都沒有,只有残留的花灯点缀着黑夜。 丹菲张了张嘴,方想说什么,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了她的鼻子上。 她啼笑皆非地仰起头,更多的雨滴落下,沙沙地打在瓦砾上,很快就响成一片。 贼老天,上元节居然下雨。这下谁都过不成节了。 崔景钰脱下狐裘,罩在丹菲头上,揽着她的肩朝远处屋檐下奔去。 “我有……”丹菲想说她也有裘衣,可是崔景钰揽着她的手臂坚定有力,竟是不容拒绝。 两人奔到屋檐下,崔景钰的肩上已打湿。丹菲脱下狐裘还给他,“穿上吧,别着凉了。” 崔景钰接过裘衣,披在肩上。两人并肩站着,望着夜雨,都一言不发。 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躲雨的行人三三两两奔过,忽而一辆马车疾驰而來,掠过两人躲雨之处不远,又急急停了下來。 一个男子掀开车帘,在黑暗之中朝这边仔细望了片刻,高声道:“阿江。可是你。” 丹菲听出了李崇的声音,吃了一惊。 三个男人,今夜可是凑齐了。 李崇亲自撑了把伞,匆匆而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连个侍卫也不带……”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崔景钰,愣了一下。 丹菲苦笑着,有气无力道:“表兄本要送我回家,哪里想到半途先是遇乱,又下起了雨。” 李崇呵呵笑,“你们俩真倒霉,幸好遇着了我。快,上车來。” 崔景钰拱手推辞:“过两条街就到家,不劳郡王相送了。郡王送阿江回去吧。” 说罢,也不同丹菲打招呼,一头钻进了雨帘中,深色的身影转眼就同夜幕融为一色。 丹菲上了马车,双目还茫然地在黑夜中搜索着。片刻后,她才收回了目光。 “冷么,”李崇轻声问,一边把车内的小炉移到她身边。 丹菲裹着狐裘,低头跪坐,忽然淡淡道:“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李崇挑眉,莞尔道:“全长安的女孩子们都喜欢他。” 丹菲一想,可不是么,不由得失笑。 “郡王怎么孤身一人过节,” “过什么节日,才从宫里回來。”李崇不耐烦地扯下袖笼,丢在一边,显然在宫里过得不怎么愉快。 “宫里过节,虽说隆重,可年复一年都是那几套,久了自然腻味。”丹菲道,“我今年才正经自在地过一个上元节,偏偏老天沒有成人之美。” 李崇趺坐在马车一侧,宽肩窄腰,长腿盘着,浑身散发着一股慵懒不羁。 “不用遗憾,过了今年,还有明年。照样花灯似火,情人……嗯,情人倒不能保证是否依旧了。” 丹菲不禁噗哧轻笑。 车内昏暗,李崇凝视着丹菲那团幽白的身影,道:“有些人,注定了只能陪你走很短的一段路。你若不继续朝前走,怎知沒有更好的风光,” 丹菲问:“郡王见着更好的风光了么,” “三郎。”李崇更正,笑吟吟地望着她,“风光是见着了。是不是更好,还沒仔细看清,一时说不准。” 丹菲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思绪纷乱,也听不清他话里的意味。 李崇岔开话題,问:“蕲州的上元节,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丹菲把目光投向了灯光尽灭的苍茫夜色,低声道:“蕲州城南面有座高山,以前和家人进山围猎,站在山顶眺望城池,满城灯火,宛如一颗明珠。蕲州城破那日,我带着阿锦逃出來。我们在山林里跋涉了好久,才爬到山顶,俯瞰蕲州城。那时,满城的灯都灭了……” 马车里又充满压抑的沉默。雨点冻结成碎冰,落在车篷上,发出爆豆般的脆响。 良久,李崇道:“崔景钰同你说了那件事了吧,” 丹菲好一会儿才明白过來,李崇指的是他将那份证物交给韦家人的事。她不明白李崇为什么主动提此事。因为这明摆着只会让丹菲埋怨他。 丹菲不答,就等于是承认了 李崇仰头呵呵笑,道:“你定觉得我这人卑劣无耻,两面三刀,对不对,” 丹菲沉默了许久,才道:“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怨恨你。段……段家为那份证物付出的代价如此之大,我几乎舍了性命将它护送上京。到了你的手里,却拿來打了水漂。你教我怎么不心痛,” “那……后來呢,” “后來,我进了宫,见过圣上,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丹菲幽幽叹了一声,“韦后执掌大权,别说朝堂,整个大明宫都在韦后掌管之下。圣上对皇后又敬又怕,从來不敢忤逆。韦后当着他的面打杀后妃,他只会慌张躲避开。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又怎么会护得住臣子家眷,我那时才觉得段……家父生前,未免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那份证物要是沒有交出去,等待段家的,怕不是抄家,而是抄斩了。” 李崇修长的手指轻轻拨着衣襟上的狐裘绒毛,苦笑道:“你兄长回京后,我同他长叹过此事。” “他也一定想明白了。”丹菲道,“不然以他原本的性格,必然和你势同水火。后來他同我提起此事,却是十分平淡。” “我依旧要向你道歉。”李崇的视线描绘着昏暗中那团雪白的身影,“我当时也存了私心,不便对你细说。但是确实让你们一家受了许多苦。” “过去了,就别提了。”丹菲淡然道,“如今段家同你一个阵营,大家同仇敌忾,我们段家报仇,你和公主夺权,必定要让韦氏付出代价,” 少女淡漠的话语里却有着如同万钧雷霆一般的坚毅气势。李崇努力睁大眼,想认真看清能说出这番铿锵有力的话的女孩。 马车突然一颠,车内两人都差点跌倒。驾车的侍卫发出的叱喝声瞬间就被截断,金戈交鸣声倏然响起。 丹菲还未反应过來,就被李崇大力一扯,倒在他身上。随着嗖地一声,一支纲箭穿透车壁,钉在方才丹菲所坐之处。 李崇旋即翻身将丹菲压在身下,捂住了她的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雪夜追捕 李崇这次进宫只带了四个侍卫,却皆是他府中亲兵里拔尖的高手。不料对方不但人多势众,而且武艺高超。那四个侍卫坚持不到一会儿,竟然都被击杀。 若是只有他一人,定会试着冲出去。但是车里还有丹菲在,他不敢拿她冒险。 “藏好。”李崇拔出怀中防身的匕首塞进丹菲手中。 丹菲一言不发地接过匕首,然后扯下衣服上一条丝带,几下就将匕首捆在小腿上,再用厚重的裙子遮盖住。 李崇面露赞色。他想起怀里这少女曾经徒手搏虎的事迹。北地长大的女儿,果真更有巾帼风范。 侍卫不知是死是活。车帘被哗啦掀开,两个男人手持利器跳了进來,雪亮的弯刀和弓弩对准了车内之人。马咴了一声,在歹徒的驱赶下继续前行。 “临淄郡王。”其中一个男子开了口,吐字生硬,语气阴冷,“你们汉人的话,真是得來全不费功夫。” 李崇冷笑。 那两人同时扑了过來。李崇起身挡在丹菲身前,接住了落下來的拳脚。 骨头断裂之声响起。 段义云撑着伞,大半身子都已被雨淋湿,身旁的刘玉锦倒是安然无恙。刘玉锦忐忑不安地看着他露在伞外的肩膀,一边随着段义云朝家走去。 “这么大的雨,真是扫兴。”段义云笑着,“记得在蕲州的时候,有一次上元节飘雪,你们几个女孩干脆堆雪人玩。好像是你,还给雪人做了个高帽子。” “那是阿菲做的。”刘玉锦小声说。 “好像是呢。”段义云道,“记得她打起雪仗,厉害得紧,还动运用战术,真是个巾帼英雄的料。” 刘玉锦莞尔,“每次有她,我们那队保准赢。” “她平素在家里,也是那么厉害。” “她素來聪慧懂事,什么事都做得最好,阿爹总那她做榜样,來数落我。”刘玉锦回忆着,“后來蕲州城破,她救了我逃出來。那阵子她脾气可坏了,动辄发火骂人。我当时可怨她了。可是后來想,家中突然遭受这么大的变故,她还得一路带着我这个累赘逃跑,想必压力极大的。她伤心难过了,也只在梦里哭。醒來了又板着脸。凶是凶,却把我照料得很好呢。说起來真惭愧,我还是家中阿姊,却样样不如她。” 伤心了只在梦里哭。 段义云脸上笼罩一股晦涩,眉头紧锁。 刘玉锦沒注意,迳自唠叨着:“后來遇着了阿江,还有卫佳音,她又带着她们俩一起走。卫佳音不是好人,还带着高安郡王的人來抢东西,差点砸了阿江的骨灰。幸好阿菲揍了她一顿,,不过也因此,她后來吃了不少苦……” 段义云眉头越锁越紧,正要开口,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裨将带着数名亲兵,快马奔至,大声道:“将军,有人劫狱,瓦茨大汗潜逃。如今金吾卫已去各处锁坊门,缉拿逃犯。圣上有令要你协同逮捕。” 段义云怒骂道:“天牢狱吏在做什么。怎会让他逃走。” 说罢将伞塞到刘玉锦手中,留下一个小兵护送她回家,自己翻身跳上惊风,领着亲兵疾驰而去。 刘玉锦被马蹄溅了一身水,呆呆站在路边,目送他远去。 段义云赶到事发地时,金吾卫的将领已经先到。 马车被弃在路边,车内还钉着一支钢箭。 “还有两个侍卫还有口气,已抬下去救治了。”金吾卫参军道。 “车上只有临淄郡王一人。”段义云鼻端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峻声问。 “不清楚。”参军道。 段义云手摸到一样小东西,拿起來就着火把一看,竟然是一只女子的红珊瑚金耳坠。 他瞳孔猛地收缩,面色铁青,手控制不住颤抖。 这是丹菲今日戴着的耳坠。 “义云。”崔景钰策马冒雨赶到,大声道,“郡王被劫持。阿菲呢。” 段义云大步过去,猛地一把拽住崔景钰的衣襟,“她果真也在车上。她怎么会和李崇在一起。” 崔景钰面色苍白如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让李崇送她回家……” 段义云怒吼一声,如狂狮一般将崔景钰推摁在墙上。 “她若有个好歹,,” “我不会让她受伤害,”崔景钰漠然注视着她,扣着他的手腕,硬生生掰开,冷声道,“我不是你。” 丹菲扶着李崇,被男人推搡着,踉跄前进。 雨渐渐小了,化作了飞雪,落在狐裘上,冰冷的水顺着脖子流进领子里。丹菲不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男人骂了一声,扬手朝她扇过來。 靠在她身上的李崇猛地直起身子,替她挨了这一记耳光。 “郡王……” “嘘……”李崇低声喘笑,“本就是我连累了你。” 枷勒的属下本有六名,杀李崇侍卫时折损三人,人重伤,如今只得两人,各抓着李崇和丹菲,跟在枷勒身后。 丹菲借着火光不留痕迹地打量着枷勒。男人高大魁梧,发须蓬乱如麻,鼻略鹰勾,双唇削薄,眼如鹰隼。他胡乱裹着袄袍,袒露着精壮的胸膛,身上血迹斑斑,仿佛才从地狱里出來的恶鬼。 就是这个男人,发动了侵略的战争,屠戮了蕲州满城百姓。包括刘家满门。 愤怒和怨恨就像沸腾的水一样,掀动着丹菲的理智。她紧紧握着拳,低下了头,好掩饰住她布满血丝的双眼。 “别怕。”李崇感觉到她的颤抖,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先前以一敌二,又护着丹菲,不免被打得鼻青脸肿,肋骨似乎还断了一根,胸口剧痛不止。 丹菲不禁嗤笑道:“郡王比我想象中要经不得揍。” “见笑了,养尊处优太久,比不得你那武将兄长。”李崇忍着疼,笑道,“我本对不起你,就当赔罪了。” “那还起码得照着刚才的分量再揍你个十遍八遍,才能抵回一二。”丹菲讥讽。 李崇忍笑,“口齿居然这么伶俐。本郡王就好这口。” 丹菲恼怒,“死到临头了还沒个正经。” 枷勒的侍卫见两人嘀咕个沒完,用瓦茨语呵斥了一声。 “他说什么。”李崇问。 “叫我们闭嘴。”丹菲答。 “你懂瓦茨语。” “不懂。”丹菲漠然,“猜的。总不至于是嘘寒问暖。” 李崇莞尔,牵引得伤处又是一阵剧痛。断骨似乎是戳到了肺部,他呼吸剧痛无比,还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延平门就在前方不远处,金吾卫们手执火把,严密巡逻。 枷勒一挥手,扯过李崇上马。李崇胸口伤处撞上马背,顿时又吐出一口鲜血。 侍卫举起手刀朝丹菲后颈砍去。丹菲不等他碰到,就双膝一软晕了过去,旋即被也丢上了马背。三匹马如箭一般冲向城门。 金吾卫见到有人冲城门,急忙敲响铜锣,将他们团团围住。 “开城门。”枷勒拉着李崇挡在身前,把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金吾卫打鼠忌器,不由得纷纷后退。 “贼子哪里走。”一声爆喝,段义云纵马而來,随手抄來一把弓弩,对准了枷勒。 崔景钰紧随而至,一眼看到丹菲软软昏在马背上,鬓发散乱。他呼吸一窒,紧握缰绳。 段义云喝道:“放下郡王和那娘子,枷勒。我保你一条活路。” 枷勒大笑,“文默,我敬你是我对手,输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但是你我都知道,我若不走,横竖都是死,何不拼这一回。” 李崇吐出口中血沫,道:“放那娘子走。我让他们开城门。” “不可开城门。”一队侍卫疾驰而來,领头的裨将高声喝道,“圣上有令,见枷勒就地诛杀,绝不可放走。” “放你娘的屁。”李崇破口大骂,“皇后想借刀杀人。” 那裨将勒马道:“郡王,怎可迁怒皇后。” 枷勒大笑,“我瓦茨能挥兵南下,横扫三郡,就多亏了高安郡王予以生铁兵器。你们大周自己人互相拆台,怨不得外敌入侵。” “贼子休得污蔑。”那韦氏一派的裨将大喝。 李崇高声大笑:“众人心知肚明,皇后还欲瞒到何时。枷勒,你已无退路。韦后要杀你灭口。你侄子已经向天朝上书称臣,得了圣上册封。你就算逃回去,他也要杀了你。” “开城门。”枷勒吼道,“我数三声,若不开门,就砍掉那女人一只手。再不开,就砍掉另外一只。三次不开,送她去西天。” “三,,” “开门。”崔景钰低声道,痛苦地闭上了眼。 “二,,” “开门。”李崇浑身剧颤抖,急促呼吸,眼角泛着血色。 段义云握不住弓弩。 “一……” 段义云收了弓弩。 “不可。”裨将高呼,旋即被段义云一拳打翻在地,鼻血满脸。 “开城门。”段义云怒喝,“本将军亲自送大汗出城。” 城门缓缓打开,枷勒一马当先,飞驰而去。两个侍卫紧紧跟着。 惊风一声嘶鸣,四蹄飞踏,段义云率领士兵紧紧追上。崔景钰冷冷剜了那裨将一眼,也策马跟去。 城外白雪黑土,烈烈寒风如刀,惊马奔腾,踏得碎雪漫天。昏暗天地之间,前方一片黑影,正是南山。 “不能让他们进山。”段义云大呼,随即挽起长弓抡满,一箭将最末尾的那个侍卫射下马。 丹菲装了半天的死,终于找到了机会。对方只给李崇搜了身,根本沒料到她会有凶器。她早借着颠簸将小腿上的匕首收在袖中,此时趁着抓着她的侍卫分神之际,猛然拔刀,银光沒入男人的胸膛。 李崇恰好看到,双目猛然瞪大,不禁一声喝彩:“好姑娘。” 那男人根本沒料到手中柔弱女子竟然如此狠辣,那匕首直插心口,他捂着胸,身子一晃,轰然坠马落地。 丹菲抓着马鞍一个翻身,骑在马上。 这时惊风已经追了上來。枷勒忽然一吹口哨,惊风竟然嘶鸣一声,生生停住。段义云防备不及,被它甩下马背。它本是枷勒的马,被段义云驯服不久,果真更听枷勒的命令。 这一迟疑,枷勒已是抓着五花大绑的李崇,纵马钻进了树林之中。 丹菲见状,当即追着枷勒也冲进树林。 “不可。”崔景钰大叫一声,却沒阻下丹菲。 段义云跳起來夺了手下的一匹马,狠抽鞭子追了过去。 树林茂密,里面昏暗一团。段义云带着人就如无头苍蝇一般搜索着,竟然失去了那三人两骑的身影。 想到枷勒潜逃,挟持李崇,又想到丹菲竟然再度涉险,段义云胸膛怒火熊熊,忍不住咆哮一声,重重一拳捶在树干上,击落一头碎雪。 “义云,别慌。”崔景钰沉声道,“阿菲对山林极其熟悉,有她跟着,不定反而是好事。” 这话有理,段义云冷静下來,“传令下去,留意树干,看有什么痕迹。” 很快就有士兵回报,“将军,这边树枝被利器削断。” 段义云和崔景钰对视,两双眼睛均乍现光芒。 “跟着追。” 丹菲紧跟着枷勒,耳朵听到后面人声逐渐靠近,知道是段义云发现了自己留下的记号。枷勒带着人质跑不快,追兵已呈鹰阵,左右两方包抄。 枷勒眼看情形危机,终于将李崇丢下马背。 丹菲急忙勒马,跳下去扶李崇。 李崇面色已比雪还白上几分,大口吐血,“你……” “别说话。你伤了肺。”丹菲不敢碰他胸口断骨,揽着让他躺在膝上。 李崇顺过一口气,抓住了丹菲的手。 “告诉段义云……不可放走枷勒……杀了便是……” 丹菲沒说话。 李崇不解地抬头看,呼吸不禁一窒。 丹菲一动不动地跪坐着,脖子上架着一把雪亮弯刀。枷勒竟然去而复返,乘两人分神说话之际,再度将丹菲劫持做了人质。 不怪他不逃。段义云的兵已将这块地围得水泄不通,枷勒无路可逃。 枷勒将丹菲一把拽起,拉着她不住后退。 无数把弓弩瞄准着他,随着他的走动而移动。士兵迅速将重伤的李崇抬了下去。 段义云分开众人而出,手中弓弩也瞄准了枷勒持刀的右手。 裨将气喘吁吁赶到,一见李崇已经获救,松了口气,当即下令:“放箭。” “不,,” “住手,,” 段义云和崔景钰齐声嘶吼,目眦俱裂。 “不许放箭。”李崇吐出一口鲜血,挣扎着站起來,狠狠给了裨将一个耳光,“阿江还在他手中。” 丹菲此时轻声对枷勒道:“大汗,束手就擒吧,还能落个全尸。” 枷勒绝望大笑,“黄泉路上有小娘子相伴,倒也不会寂寞。” 说罢手上一紧。 “且慢。”丹菲兀然大喊一声,“大汗且慢,你有所不知,我是临淄郡王妃。大汗要杀了我,李崇做了鳏夫,可就能名正言顺地娶宜国公主了,” 李崇:“……” 段义云差点沒抓稳弓弩。 崔景钰面无表情。 丹菲一本正经道:“郡王同公主本是定情的青梅竹马,现在就因为郡王已有我为妻,才不能与公主结合。大汗难道是想成人之美,促成他们俩的良缘,将妻子拱手相让。” 李崇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枷勒却是浑身剧颤,面色青紫,犹如恶鬼一般,大声咆哮:“那等毒妇,我杀她的心都有,又有何不舍。” 丹菲傻眼。这一出反转她可沒预料到。 李崇抓紧机会,大声岔话道:“荒唐,阿苒心地纯善,贤良淑德,岂是尔等莽夫所能配得上的。” 枷勒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哈哈大笑起來,道:“你才是个蠢货,我九死一生,功败垂成,总算将她看明白。你却还执迷不悟。什么纯良。分明就是个歹毒妖妇,就是她谣言蛊惑,我杀了兄长,气死父王,挥兵南下,” 丹菲冷笑:“大周是公主故国,她为国和亲在前,又怎么会引兵入侵。男人犯错,永远只知怪罪在红颜祸水上。你算个什么男人。” “兀那婆娘,”枷勒大怒,“你有何资格嘲讽本王。” 丹菲一个眼神朝崔景钰扫去。崔景钰心领神会,展臂拉弓,一箭射在枷勒身后树干上。树上积雪哗啦一声,铺头盖脸地砸了下來。 段义云手中弓弩骤发,纲箭飞出,如一道流星般向枷勒射去。 那箭带着千钧之力,撞击在弯刀上,震得他虎口发麻,刀就此脱手落地。 丹菲乘机猛地一把推开枷勒,就势扑倒在地,顺坡滚开。 士兵一拥而上,将枷勒擒住。 丹菲趴在雪地里,突然被人大力拉了起來,揉进怀中。 段义云不住喘息,死死抱住她,冰冷的嘴唇贴在她濡湿的鬓角上。 丹菲茫然地睁着眼。崔景钰站在不远处,笑意轻松温暖地注视着她,轻轻点了点头,而后,转身离去。 他清瘦的身影转眼就被幽暗树林吞沒,好似他从來沒有出现过一般。 “你吓死我了,你要吓死阿兄吗。”段义云把丹菲的头重重安在胸口,沉痛训斥,“你跟着冲进來做什么。还嫌命太长了吗。” 丹菲被他勒得浑身疼痛不已,低声道:“枷勒把什么话都说了。” 段义云莞尔,“我知道。最后一层纱也揭开了。明日早朝,不知会多热闹。景钰呢。” “回去了。”丹菲无精打采道。 “估计回去写奏折去了。”段义云哂笑,“御史嘛。” 段义云松开丹菲,捧着她的脸,仔细看了看,再度把她拥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丹菲低垂着眼,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段义云才放开她。他要亲自押着枷勒回天牢,便吩咐亲卫护送丹菲回公主府。 李崇躺在担架上,朝丹菲招手。丹菲硬着头皮朝他走过去。 费劲脑汁装出來的温婉娴雅,今日尽数破功,真的白浪费了这几个月的苦功。 李崇朝丹菲露出一个苍白的笑,“你救了我。” “非我一人之功。”丹菲道。 李崇点头,“为什么追着进了林子。” 丹菲茫然,道:“不为什么。沒想那么多。” 李崇深深注视着她,继而道:“方才枷勒说的话……” “我沒听清……” “……我早有所料。” 两人同时开口。丹菲随即紧紧闭嘴。 李崇闭上眼睛,俊美面容满是苦涩悔恨。 “当年,就有人暗示过我,说她同瓦茨勾结。我不信,为了保她,还牺牲了段家,牺牲了你。” 丹菲抽了一口气。 “你可恨我。”李崇问。 丹菲沉默良久,道:“郡王是重情之人。” 李崇苦笑,帮她把话说完,“就怕将來也要败在情之一事上,” “将來的事,谁知道,”丹菲呢喃。 李崇幽幽叹了一声,忽然道:“我竟然不是很伤心,你说怪不怪,” 丹菲摇头,“郡王好生养伤吧。” “三郎。”李崇再度更正,“你也照顾好自己,阿江。” 丹菲随着段义云的副将出了山林,就见路边一人牵着马,正在等着她。 此时雨雪已停,北风呼啸,竟然将厚厚积云吹散。月光洒落人间,照得雪地皎洁犹如白昼。崔景钰身长玉立,站在雪地中,犹如一株挺拔的白杨。 “我想了想,还是打算送送你。”崔景钰牵马过來,“就把你送到家门口。” 丹菲暖暖一笑,“这次不会再被人劫持了。” 两人骑马并肩而行,一路沉默。马蹄踩在雪里,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北风也知意一般渐悄,四野之中,安静得听得见心跳。 丹菲紧张了半夜,骤然放松,有些昏昏欲睡。迷糊中听到崔景钰在问话,清醒过來。 “什么,” “问你害怕不,”崔景钰笑了笑。 丹菲打了个呵欠,“变故一个连着一个,顾不上害怕了。你说枷勒会怎么样,” “夜长梦多,也许明日就会斩首了吧。”崔景钰道,“他已被利用殆尽,方才一番话,又彻底得罪了韦氏。沒人会愿意他活着。一代枭雄,落得如此狼狈下场。” “活该。”丹菲冷笑,又道:“李碧苒那事,可是真的,” “即便是真的,也无证据。”崔景钰哼道,“口说无凭,她大可说是枷勒污蔑她。顶多名誉受损,却也奈何不了她什么。” 丹菲又打了一个呵欠。 “困了,”崔景钰策马靠近,伸出手臂,强健有力的胳膊一把将丹菲捞到自己的马背上。 “回去还要走半个多时辰呢,靠着我先睡一下吧,进城了再叫醒你。”说着,双手松松地圈住了丹菲的身子,拉着缰绳。 丹菲靠在男人的胸膛上,直觉这样有些不妥,可是背后舒适的暖意和她疲惫的神智都让她舍不得拒绝。她脑子里天人交战着,越來越昏沉,终于睡着。 崔景钰低头仔细地看着她,稍微收紧双臂,走了一阵,又再收紧了些。 少女睡得很沉,毫无防备,像孩子睡在母亲的怀中一般。 崔景钰终于低下头,脸颊贴着女孩的鬓角,长长舒了一口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段刘成亲 丹菲再度醒來时,已是次日晌午。她依旧昏沉,头痛欲裂,浑身乏力,呼吸似火。 萍娘喂她喝药,叹道:“昨日崔郎送你回來时,你已烧得浑身发烫。他急得不行,后來还亲自接了太医來家。等到太医给你看过病,他才离去。” 丹菲闭上酸涩的眼睛。 萍娘絮叨:“郡王,和锦娘都派了人來探望你,送了药材。你兄长早上亲自來过一趟,你还睡着,他坐了一会儿才走的。公主说,让你好生歇息。昨日你救郡王之事,想必已经传遍长安了……” 丹菲再度昏睡过去。 她本就有寒疾,这次受冻厉害,病來如山倒,在床上缠绵了一个月,才彻底康复。 一个月后,丹菲养得红光满面,还胖了三斤。她那日英勇救李崇的事迹果真已传遍大街小巷,一时名声大噪。也幸好她顶着段宁江这个将门女儿的名头,会点武艺不足为奇。只是市井街坊里已是将她传说成了红拂女一般的巾帼女将,编进了戏文中。 丹菲养病这段时间,李崇三天两头都会教人送东西过來。有时是药材,有时则是一些市井里寻來的新奇小玩意儿,什么胡人贩卖的琉璃瓶儿、新罗的小花鼓、东瀛的人偶娃娃…… 后來丹菲渐好,能下床了,他又送來了许多书。一整套新印好的三国志,数本传奇人物传记,一些文人墨客的杂记随笔、新诗本子。 “果真是个有心人,想必都是被李碧苒训练出來的。”萍娘赞不绝口,打趣道,“你享了李碧苒的好处,可要记得她的恩情哟。” 丹菲啼笑皆非,“李碧苒现在如何了,” “听说闭门不见客了。”萍娘叹息,“听说瓦茨那新大汗上书将她唾骂一番,说她偕同枷勒谋害了先父。李碧苒在朝上斥责瓦茨污蔑,当场要寻死,被救了下來,然后就回府闭门不出了。此事虽说空口无凭,定不了罪,但毕竟与名誉有损。” “也许真是污蔑呢,”丹菲问,自己底气也有点不足。 其中利害一目了然。李碧苒好不容易做了公主,不想终老瓦茨。前夫死了,她上书天朝想回來,圣上却让她再嫁枷勒。枷勒出兵南侵,和亲公主沒了用,这才能光明正大地回家。她这一局棋,从她主动和亲起,就开始下了。 萍娘冷笑,“千算万算的,最后都会算计到自己头上。依着本心活的,才会一生顺遂。” 丹菲笑道:“姐姐是在讥讽我呢,我现在不就在算计李崇么,” “你救他也是算计他,” 丹菲愣了愣。 萍娘道:“最初模仿李碧苒,是为引起他的主意。如今做回你自己,是为让他爱上你。我看你英雄救美后,他也已经对你上了心。从男人送你的东西,就可看出他有多喜欢你。” “如何,”丹菲啼笑。 “礼轻情意重嘛。”萍娘道,“谁不会一掷千金,花钱是天下最简单的事。他心里有你,记着你的喜好。你在病榻上时,他知你精力有限,只送你小玩意儿打发时间。等你可以下床了,再送你书本,又是你喜欢看的那些种类。所以依我看,自那夜后,他是真的有些喜欢你了。” 丹菲漠然,把目光投向窗外。 病了一个月,回过神來时,就已经是早春了。积雪笑容,灰败的庭院之中也终于可见点点新绿。阳光明媚,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冰霜寒冷之中,露出了如花笑颜。 “萍娘,”丹菲喏喏道,“我好像喜欢上别人了。” “不是李崇,”萍娘倒不惊讶,“是谁,你兄长,还是崔郎,” 丹菲只一味摇头,也不答。 萍娘理着手中的绣线,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终于开了窍,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为你高兴呢。人知情,而后成人。就是说,你之前不论多大了,沒有动情,都还是个孩子。” 丹菲道:“动情是好事,有了情爱,就知忧苦了。哪里像以前懵懂的时候那么开心。” “人在世上走一遭,就该酸甜苦辣尝个遍。你想清静,还入什么繁华,直接去南山找间姑子庙落发就是。” 丹菲笑,“懂了情爱后,为什么首先体会到的,是苦呢,” “先苦后甜。”萍娘穿针引线,绣起了并蒂莲,“你想打退堂鼓,不去勾搭李崇了,” 丹菲抱着膝,怔怔道:“利用他人,总有些愧疚。” “共过患难,果真不一样了呢。”萍娘瞅了一眼李崇送來的那些东西,“我觉得你不用想太多,顺其自然就好。你小拇指上系了红线,老天爷会把你引到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面前。” 这一年的春季,京城中婚事特别多。北征回來的年轻将士都选了上半年的吉日成亲,泰平公主也终于给次子定下了梁王之女方诚县主武氏为妻,婚期定在了六月,在段义云、刘玉锦的婚事之后。 春暖花开后,京城里社交活动重新频繁起來。丹菲自夜奔救了李崇后,名声大噪,竟然隔三差五都会收到邀请的帖子。今日王家女郎招待游园,明日郑家新妇又在曲江池芙蓉阁里举办诗会,后日又是哪家女郎相邀春猎。 李碧苒闭门谢客,暂时退出众人视线,这段宁江替代她成为了长安华族圈里的新宠。 丹菲终于过上了做猎户女儿和乡绅继女时,心中暗暗向往和羡慕的奢靡生活。整日锦衣华服,珠玉满头,呼奴使婢,养尊处优。 这浮华奢靡的生活,过久了也不过尔尔。就好比山珍海味,吃腻了后也不过白菜萝卜一般乏味。 若是狩猎还好些,可以出城吹风踏青,碰上赏花或者诗会,那真是要了丹菲小命。丹菲自认不是李碧苒那等出口成章的才女,只拼凑得出几句打油诗。 况且那些贵族女郎们成日勾心斗角,东家长西家短地翻來覆去说个沒完,好比晒谷场上的麻雀似的,赶走了一批,又飞來一批,真是教人烦不胜烦。 林花谢了,牡丹花开,赏花宴一场接着一场。京城女子们悠闲度日,并不在乎如今朝堂上如何风起云涌。 首先就是枷勒问斩,了却了众人心中一桩大事。丹菲和段家的血海深仇,报了一半。 枷勒人死透了,揭露的许多事却是引得后续诸事犹如山崩余韵一般,连绵不绝,整个朝堂都大为动荡。 即便是韦后一党,也容忍不了高安郡王为图私利而助敌的行径。韦皇后迫于压力,不得不下令彻查此事。段氏一门冤案再度浮出水面。 圣上在病中得知此事,痛哭不已,直道是自己懦弱无能,纵容外戚,愧对先祖与黎民。自那时起,他便重新开始过问朝政。韦皇后十分不喜,颇有怨言,却是被御史们捡着痛脚骂了一番。崔景钰的一篇檄文深得圣上赞赏,还因此官升一级,做了御史中丞。 这其中,有多少事是李崇和泰平等人暗中推动,不得而知。 开春官员人事变动,又是一场讨价还价的争夺战。韦氏一党素來占据肥缺。如今形势有变,韦氏独大的局面显然有些支撑不住。 李崇却是急流勇退一般,不再过问朝政,每日就和朋友饮酒作乐。泰平公主也霎时对朝堂沒了兴趣,转而专心张罗次子的婚事。 政局犹如古井,表面平静无波,下面却是暗流湍急,隐有爆发之意。 转眼,段义云和刘玉锦的婚期就到了。 丹菲作为女方闺中密友,自然要去送亲喝喜酒。 丹菲如今和李崇的关系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众人都传她和李崇上元一同赏灯,才会遇到横祸。由此又延伸出了无数猜测联想,皆旖旎暧昧。 于是郭家宴席上,丹菲一來,便吸引了无数目光。 打量、嫉妒、敬佩、羡慕…… 幸好临淄郡王妃韦氏沒來,不然场面才是尴尬。而同韦氏交好的贵妇寥寥无几,也沒有谁來替韦氏打抱不平。李碧苒倒是知己满天下,如今却正面临着名声扫地的风险,更无人为了她來挑衅丹菲。 丹菲在众目睽睽下吃了一顿饭,中途不断被人搭讪,仿佛就像个百戏团里的猴子一样。她被人围观得浑身不自在,匆匆避回到了刘玉锦那里。 刘玉锦前一日紧张得沒睡着,顶着一双乌青眼出來相见。丹菲大笑,两人便一起补了个眠。 两个女孩同过去一样,依偎着挤在一张床榻里,睡醒了后,就唧唧咕咕地说着话。 “想必你外祖母和舅母也教了你不少管家理事的功夫,我刚才也见了你的陪房管事,都是精明又老实的人。你做了当家主母,可就不能再耍孩子脾气,也不能动不动就哭了。” 刘玉锦嘻嘻笑,“段郎已经同我说好了,将來我可以常给你下帖子,请你过來玩儿。他说等到那个什么之后,就把你接回來。他都让我帮你收拾好院子,等你來住呢。” “哟,还沒过门,就已经开始管家了,”丹菲取笑。 “你什么时候嫁呀,”刘玉锦嘀咕,“临淄郡王这些日子來,还找过你么,” 丹菲翻了个身,似笑非笑,“真是一言难尽。” 丹菲这几个月來社交频繁,到处赴宴。这圈子说小并不小,许多贵人都只闻其名,从來不见其人。可是说大又不大,比如她就三番五次地碰上李崇。 一次两次还能当是凑巧,四次五次,便不得不怀疑他是故意的了。 丹菲和女郎们一同游园赏画,碰到他同几个郎君在亭中弹琴饮酒;丹菲和女郎们坐船游湖,抬头就见对面逆向而过的船上,郡王正在长身而立,站在船头;丹菲赴宴,他则和主人家喝得半醉,弹着琵琶高歌赤壁…… 还有一次,丹菲游湖的时候,实在听烦了那些女孩子们翻來覆去地讨论两幅绣品的针脚有何不同,躲到码头上钓鱼。 鱼儿上钩,她大喜,猛拉鱼竿。鱼儿脱水而出,飞上半空,甩着尾巴拍在了李崇的脸上。 “他……他要干吗,”刘玉锦瞪着眼。 “估计是见我落单,偷偷过來找我说话。”丹菲嘴角抽了抽,“在人前,他只同我打个招呼,半句废话都不多说。” “倒是守礼。”刘玉锦笑,“你也不理他,” “人言可畏呀。”丹菲道,“女孩儿在上元节和意中人一同看个灯,倒是常事。更何况那日的事,正经说來他只是出宫后顺路送我回家,并不是和我有约。可若平日有不清不楚地私相授受,就算丑闻一桩了。我就算将來不嫁他,也要嫁别人。正经人家谁会娶个名声不好的新妇,” 刘玉锦挤眼,“这可是欲擒故纵呢。可是萍娘指点了你,” 丹菲想了想,自己还真沒在这事上耍什么手腕。她初尝情滋味,陷入在失落和自怜自哀之中,无暇他顾,自然忽略了李崇。 刘玉锦道:“段郎说,郡王常同他问到你……” 丹菲打断道:“左一个段郎,右一个段郎。就这么喜欢他,” 刘玉锦满脸通红,捶打丹菲,“你真讨厌,” “喜欢有什么不好,”丹菲笑道,“你喜欢的人能做你夫君,真是天大的福气。” 刘玉锦忐忑片刻,小心地问:“你真不喜欢他了,” 丹菲啼笑皆非地摇头,“我一直仰慕他。我以为那是喜欢而已。现在我才明白,是我错了。” “你有喜欢的人了,” 丹菲沒有回答。 待到时辰差不多了,郭侯府的女眷们终于过來,催促着刘玉锦更衣上妆。外头正在大宴宾客,爆竹声想,人声沸腾。 凤冠霞披,眉若远黛,唇如点朱。刘玉锦本就生得丰润秀丽,盛装之下,别有一副端庄华贵之态。 郭家老姑母点头道:“倒是真像你外祖母年轻时的模样。” 刘玉锦被众人扶着,去给病榻上的襄城大长公主磕头。至于丹菲,她同郭家几位年轻女郎们交头接耳地商量好,一人握着一根棒槌,就等着迎接新郎。 早春日头尚短,酉时天就黑了大半。段义云一身青色锦袍,头戴金冠,骑着惊风,率领着亲卫,明火执仗,浩浩荡荡游街而过,來到了襄城公主府。 郭家一位表嫂拦门。段义云带了崔景钰这个傧相,自然不用为开门诗发愁。一首好诗引得门内娘子们纷纷赞笑。 段义云前脚进门,一群娘子军们就笑嘻嘻地挥舞着棒槌扑了过來,对着他就是一通乱捶乱打,嘴里嚷着:“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 身后男傧相们轰然大笑,纷纷鼓掌叫好。段义云本是皮糙肉厚的武将,女孩子们手劲又不大,他一面笑着,装作躲闪的样子,忽然觉得不对,把一个女孩抓了过來。 丹菲嬉皮笑脸地举着棒槌,被抓住了还不忘在他肩上捶了两下。 “你这吃里爬外的……”段义云咬牙切齿。 丹菲泥鳅般从他手里钻开,笑道:“嫂子进门就是一家人。阿兄说这话,当心被嫂子罚跪搓衣板。” 段义云啼笑皆非,冷不防又被女孩子们在脑袋上捶了好几下。 丹菲玩得不亦乐乎,抬头就见崔景钰站在一群男傧相中,满脸带笑,含蓄斯文,如鹤立鸡群。 丹菲举着棒槌,尴尬地笑了,“好久不见。” 崔景钰优雅地点了点头,“你倒是手下不留情。” 丹菲噗哧笑,“你成亲那日就沒有被揍,” 旁边一个相识的郎君插口调侃道:“孔家娘子们举着棒槌迎上來,崔郎迎面一笑,她们便再也下不了手,纷纷脸红。最后只得让崔郎多做了好几首诗作罢。” 丹菲忍不住大笑。 崔景钰咳了一声,转身逃走。 丹菲止住了笑,半晌,轻叹了一声。 段义云已经泼了那杯加了料的葡萄酒,继续去做开门诗。这么一番过五关斩六将,待到催妆诗都念完,刘玉锦也终于在姑嫂婢子们的簇拥下,走出了闺房,坐在了内堂里的马鞍上。 隔着一重重屏风帷帐,段义云一声大喝,极利落地将一只大雁掷了过來。女孩子们七手八脚地接住大雁,用红罗裹住。那头男傧相又是一阵欢呼叫好。 念诗撤去屏障,一对新人终于见了面。只见新郎高大英武,俊朗挺拔,新妇秀丽端庄,羞涩腼腆。两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真是天作之合。 奠雁礼完后,新人去给襄城大长公主磕头辞别,拜过家庙,刘玉锦洒着泪,头上盖了蔽膝,上了婚车。 丹菲送嫁,上了牛车,一路跟到了段义云的将军府。 女孩子们把新人拥到了青庐帐,全了各种礼节后,才终于放过了新人夫妻,退了出來。 一场喧嚣盛大的婚礼终于结束,天也快亮了。 丹菲坐着牛车返回碧园,在车里昏昏欲睡。 恍惚之中,耳边还萦绕着婚宴上的乐曲和笑闹。段义云喝的半醉,拉着她的手,道:“阿江,我成亲了,你高兴不高兴,” 也不知怎么的,丹菲明确地知道,他唤的不是她,而是那个早已经不在人世的女孩。 这样想着,忍不住一阵心酸。 若是真的段宁江还在世,见到兄长成亲,不知多么开心。 “娘子,醒醒。”萍娘轻轻拍了拍丹菲。 “到了,”丹菲揉着眼睛打呵欠。 一个低沉淳厚的男声带笑道:“沒到家,到我跟前了。” 丹菲一个激灵清醒过來,就见李崇骑在马上,正在车窗外朝她望。 李崇今日也去了段义云的婚宴,却是有事,敬完酒后便告辞了。此时正是卯时,他怎么会在这里。 “正要去上朝,就见了你的车。”李崇看出丹菲眼中困惑,“我还有话问你。我送去的东西,你都收到了。” “收到了。”丹菲点点头,“多谢郡王关爱。” 李崇不耐烦,“为何连只言片语也不回一张。” 丹菲困得很,今夜又喝了不少酒,脑子转得格外慢,想到什么,张口就说:“我不是怕你家母老虎吃醋吗。上次和你说了几句话,就被她泼了酒。这次和你闹出那么大的事,她怕是要泼我一头一脸的滚油了。” 李崇又好气又好笑,叱道:“巧言令色,” “这有什么巧言的。”丹菲莫名其妙。她分明说得是实话。 李崇双眼发着光,借着浅浅的天光凝视着丹菲满是倦色的面孔,本是想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又温软了下來。 “方才在席上,怎么也不过來见礼问安。别仗着救过本郡王,就嚣张跋扈了,书都看完了。我那里又得了几本新的游侠传记,回头教人送过來。” “随便。”丹菲又打了个呵欠,“你还有事么。” 李崇一腔柔情生生憋住,青着脸,干巴巴道:“沒事了,” 丹菲点头,唰放下窗帘,又睡过去了。 李崇憋了一肚子的气去上朝,就等着抓几个韦氏一党的官员好好发一顿火,沒想到了大明宫,内侍宣称圣上骤病,今日不上朝。 内侍神色匆匆,似有隐情。李崇唤了宫人询问,对方却是一问三不知。他回到府上,越想越不对,当即传信给安插在宫中的暗线。不料信还未发出去,属下就來报,说宫门忽然落锁,全宫戒严了。 平白无故,这么会将宫门落锁。 李崇脑中咯噔一声,知道大事不妙。 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可新婚次日就要带着媳妇儿给长辈见礼,段义云和刘玉锦也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起了身。 刘玉锦脸上的红晕从昨晚到现在都一直沒消,给段义云穿衣系带的时候,还羞得不敢抬头看他。 段义云见状,也不由怜爱一笑。 段义云如今是父母双亡的文将军,便请了文家舅舅和舅母主婚。文家是段义云母亲文氏娘家。文大舅知道段义云的身份,如今见外甥成亲,亦感动得老泪纵横。 新人敬过礼,用了早饭。刘玉锦不住打呵欠,段义云看着好笑,送她回去补眠。 夫妻二人刚回房,正要上床就寝,忽闻钟声传來。 “什么时辰了,敲什么钟。”刘玉锦迷迷糊糊地问。 段义云听清钟声,却是神色大变,急忙冲出了屋去,望向东北方。 “夫君。”刘玉锦困惑,“出了何事。” 段义云面色铁青,咬牙道:“这是丧钟……圣上,驾崩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韦氏伏诛 天佑十五年夏,圣上暴病,驾崩于神龙殿。 这个懦弱帝王的死,开启了一段混乱的岁月。 韦后将这消息足足压了三日,内外都安排妥当,才敲钟发丧。 文武百官,王公宗亲上朝,太子于太极殿宣读遗制。韦氏以皇太后之尊临朝,掌管朝政。 事已成定局,李崇、泰平等人安分平静地接受了帝王的更替,和权力的变动。 三日之后,太子即帝位于柩前,改元唐隆。 先帝庙号中宗,安葬皇陵。新帝临朝,韦太后临朝称制。新帝同先帝一般懦弱温顺,却比先帝更加听话,是个完美的木偶。韦氏子弟统领了南北衙的军队,将大明宫,以及长安城的军权,都收在手中。武相、安乐长公主等人聚集在太后身边,终于无需如先前那样顾忌先帝,而可以大手大脚地分食这这个帝国。 局势骤转,历史重现。 龙椅上坐着李家天子,可他背后的那个女人,彻底执掌了天下。 今年六月的长安,比往年要闷热许多。空气中的焦躁日渐浓郁,就像黑暗中的野兽憋着狂暴的嗜杀之意,不耐地潜伏着,等待着一个扑杀的时机。 李崇穿着便衣,犹如一个普通富家子弟,跨过朱门,进入了禁苑。崔景钰和薛简紧随其后,皆穿着朴素襽衫,做侍从打扮。 奴仆引着他们到正堂坐下,却迟迟不见主人家出來。 李崇闭目养神,手指却在凭几上有节奏地敲打着,速度渐渐加快,已有了点不耐之色。 “钟绍京何在。”薛简张望,“这老头莫不是反悔了。” 崔景钰摇头,“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反悔。再等等,定会來的。”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來人声。已是一头白发的宫苑总监钟绍京姗姗來迟,诚惶诚恐地跪拜在了李崇身前。 李崇终于睁开眼睛,含着笑将钟绍京扶了起來。 “牝鸡司晨,谋私弄权,不但国无宁日,百姓黎民也深陷水火,苦不堪言。公深明大义,愿助吾等剿除韦氏妖妇,肃清朝纲。來日功成,定不忘报答公倾囊相助之举。” 钟绍京战战兢兢地再度叩拜。他本不是果敢之人,受先帝所托,执掌宫廷内苑,素无能,却也知道如今朝廷风云变幻,险象环生。 韦太后如今已有效仿武皇后之势,架空新帝,自己称帝已是指日可待。韦氏有武后的魄力和野心,却是无她的才华与见识。她同安乐公主贪婪愚昧,只知一味弄权谋利,搅得朝纲混乱不堪。但凡有朝臣进谏,或是责骂,轻则罚俸贬官,重则处死。短短数日,宣政殿前的汉白玉砖已染红了几次。 钟绍京原本事到临头,畏惧韦氏报复,生了悔意,却是被夫人一通说教。就如崔景钰所说,临淄郡王已经上门,即便他反悔,也难免罪。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出來拜谒在临淄郡王身前。 “郡王顺应天理,吾等自当舍身相随。忘身殉国,神必助之。” “好个忘身殉国,神必助之,”李崇一声喝彩,“有公一言,此事必如行舟乘风破浪,大捷可望。” 李崇意气风发,背手而立,抬头望向屋外碧蓝晴空。 钟绍京抹了一把冷汗,望着年轻英俊的郡王,似乎隐约望到了帝国的将來。 这一日夜,数名身着便装的男子不动声色地进入禁苑。钟家正堂的灯火亮了通宵。 “太后剥了段郎的兵权。可段郎说,那些士兵都是他从北地里带回來的亲兵嫡系,对他极是忠诚。如今暂且让韦家养他们几日,待到用时,只需一声号令,就可召回來。” 刘玉锦笑吟吟地说着,一边挽着丹菲的手,走在花园之中。 日光和煦,两个贵族女子皆穿着轻薄夏衫,妆容精致,人比牡丹花还要娇艳几分。 刘玉锦婚后生活安详,愈发显得娇憨。段义云如今沒了兵权,闲在家中,整日与她描眉画鬓,游园作画,日子倒是过得如神仙眷侣一般和美。 “先帝驾崩不过半个月,局势就已变化了这么多。”丹菲轻叹道,“一场征战,迫在眉睫。” “又要乱。”刘玉锦惊慌地瞪大了眼,“段郎却是对我说过,以后日子只会越过越平安。” 段义云倒是疼爱妻子,不教她为外面的事担忧。丹菲自知失言,笑道:“我瞎说的。我懂什么权谋朝政。既然阿兄说无事,那就定是无事。” 刘玉锦松了一口气,“段郎也叫我不要乱打听。他说我只用安生地呆在家里,绣绣花,养养鸟,再为他……” 她语塞,脸红了。 丹菲噗哧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给我添几个侄儿侄女,是不是。” 刘玉锦羞得跺脚,双眼亮晶晶的,里面满是对美好将來的期望。 丹菲看着羡慕,一如她当年还在刘家一般。刘玉锦天真娇憨,毫无城府,被娇宠得不知世事,成日快乐悠闲。她生活在温暖安逸的金屋之中,中途不幸跌落泥土,吃了短暂的几日苦,随即又被别人接入另外的华堂之中,继续享受着宁静富足的生活。 人各有命。她曹丹菲上辈子不修,这一世才会年纪轻轻就颠沛流离,吃尽苦头。 眼看时辰不早,丹菲告辞而去。正要上车,恰好碰到段义云回府。 段义云一见丹菲,双目倏然一亮,丢开缰绳道:“正要寻你,來,有事与你说。” 段义云带着丹菲走到一侧,用极低的声音道:“过几日……过几日,京中或许会有人闹事。你别的休管,只跟紧了泰平公主,她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明白了吗。” 丹菲暗暗一惊,隐约明白,他们已经决定起事。此事实在太过重大,纵使她素來镇定从容,也不禁呼吸急促,微微发颤。 “我能帮什么忙。”丹菲轻声问。 段义云温和一笑,“你只要不涉险,便是帮我了。” “这事不用告诉锦娘。” “告诉她做甚。”段义云勾了勾嘴角,“她什么都不懂,说了只会吓着她。” 丹菲想想也是,笑道:“能不用操心,倒也是福。” “辛苦你了,阿菲。”段义云低语,声音低沉淳厚,犹如呢喃,“若大功告成,你的苦也就到头了,” 丹菲心跳如鼓,缓缓地点了点头。 回了公主府,泰平公主正在同薛简密谈,不见丹菲。丹菲推测他们定是在商议几日后的那事,也不去多问,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丹菲定了定神,叫來萍娘,道:“过一两日,我会寻个借口派你出城,到庄子上去。到时候你是装病也好,装伤也罢,先别回來。” 萍娘凝神看她,忽而笑道:“我也估计着差不多了。” 丹菲会意,“姐姐真是女诸葛。” “诸葛算不上。只是,我想跟着你一道。”萍娘道,“也不是我不怕死。只是你我既为姐妹,就该互相照应,甘苦同当。再说,你那嫂子遇事定是束手无策的,我还能帮你一二。” “那……只有连累你冒险了。”丹菲握住萍娘的手。 萍娘笑着把她发间玉钗扶正,道:“你可就要熬到头了。” 丹菲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很不安。总觉得,宁静的日子还在很久之后才能到來。” 萍娘只当丹菲是近乡情怯一般,苦了太久,眼看着好日子來了,却不敢轻信。 既然要走了,丹菲便想着收拾东西,可是金银珠宝她都不打算带走,那些古玩字画更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环视整间屋子,发觉就连此刻身上的衣衫和钗环都不是她的东西。 她从蕲州带來的飞钱,早就转移到刘玉锦那里了。如今她空着双手,说走就走,倒是來去轻松。 丹菲不禁想,沒准将來她离开长安之际,也和现在一样,什么都沒留下,什么也沒带走。 陷入繁华一场,也不过如此了。 想到此,她不禁失笑。 直到晚上躺在床上,丹菲还在构想着将來离开长安,在水草丰沛、民风淳朴之地买个庄子,悠闲度日。她若成亲,有了自己的孩子,还可以同他们讲述自己当年的经历。 提到成亲,丹菲忽然想到,若她真离开长安,也并不是什么都沒有留下。 至少,她的心,是带不走了。 之后一连数日,都过得极其平静。天气却是一日比一日闷热,天边时常有闷雷滚动,偶尔下一场雨,几刻便停,一直沒法稍解这熬人的暑意。 雷声就仿佛两军对阵之前的鼓点一般,将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一声声昭示着惊天动地的暴雨的到來。 到了二十一日,天空终于起了风,带來了浓厚的水气。屋外偶尔有雷声自极遥远的地方传來,却像是敲在丹菲心坎上的钟声一样。 泰平公主却极悠闲安详地坐在清凉阁里,叫來乐伎吹拉弹唱,听曲解闷。丹菲则在旁边为她侍候茶水点心。 “我昨夜竟然梦到了母亲。”泰平忽然道,目光望向飘渺的虚空,“母亲还如我如今这个年纪一般,倒是笑容慈爱,一点不像她晚年那严肃凌厉的模样。” 丹菲递了一碟冰镇奶酪樱桃过去,道:“武皇后可在梦里和公主说了什么话。” 泰平笑了笑,“还是那几句老话,说我是她几个儿女中,最酷似她的。要我莫要让她失望。” 丹菲笑道:“女儿偶尔也会梦到父亲。子欲养而亲不待,醒來总要哭一场。” 泰平幽幽呢喃:“是啊,我可是最酷似武皇后的呢……” 午后,外面狂风大作,几个惊雷在头顶炸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窗户上,继而逐渐密集,转成了瓢泼大雨。 暴雨和清爽的北风驱散了挤压依旧的暑气,府中婢女们纷纷在夫人的带领下,走到屋檐和游廊下赏雨。 丹菲脱了绣花鞋,换上木屐,和婢女们一并在风雨廊里踩水嬉戏起來。少女们的欢笑声给着阴沉的午后添加了一丝光亮。 这场暴雨一直下到入夜才转小,却一直沒停。 公主府里掌起了灯,温暖的光芒照亮了一间间屋子。城门、坊门逐一落锁,游人归家,喧嚣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远去,长安城逐渐沉浸到夜的怀抱之中。 一队骑兵趁着夜色,踏雨疾驰向羽林军营。与此同时,段义云正抹去刀上血迹,踢开一员将士的尸体,翻身上马。 “儿郎们”段义云一声大喝,“今日随我剿杀妖妇,忘身殉国,护我大周社稷,” “誓死追随将军,”裨将振臂高呼,满营士兵怒吼响应,群情激奋。 “军营……哗变。。”那韦姓的小将还为來得及逃走,就被段义云一刀砍杀。 “随我冲,”段义云挥刀高呼。率领着数千亲兵,朝白兽门杀去。 一队明火执仗的士兵冲进了崇仁坊,潮水一般将武宰相府邸团团围住,破门而入。 宰相府里,女眷惊慌尖叫,家奴奔逃。侍卫们仓促地拿起刀枪,不及抵御,就已经被对方砍到在地。 “乱臣贼子,斗胆包天,”武相国抖着胡子,手剧颤着指着门口那人。 崔景钰分开众人,策马而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他一身银铠戎装,雨水打湿了他俊美的面容,愈发显得英挺伟岸,手中利剑如一泓秋水,直指武相国的鼻尖。 “相国此言差矣。你同韦氏妖妇狼狈为奸、淆乱朝纲,架空天子,鱼肉百姓。你居高位而行暴虐之事,盗权弄政,方是国贼。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长安城的居民们在睡梦中被马蹄声和厮杀声惊醒,惊恐地闭门合窗。一盏盏灯火被吹灭。 千名士兵身穿黑衣,分成数队,悄然奔袭城东北各坊。雨声遮盖住了他们的脚步声,韦氏一派的官员被惊动时,士兵们已经杀进门來。有的人甚至來不及起身,就被斩杀在床榻之上。 大明宫中,韦太后凄厉怒吼:“你说什么。羽林军何在。怎么会让李崇闯进宫门來。” 内侍磕得一头是血,哭道:“太后,羽林军已被策反,打开宫门放乱贼入宫,现在已兵至凌烟阁。” “增……增援……”韦太后竭力道,“敲钟,勤王,” “太后,宫中侍卫皆反,宫中已无人听从指挥。还请太后移驾,” 宫殿外,阵阵杀声已随着雨声传來。宫婢内侍们惊恐尖叫,四下奔逃。军队的火把之光已照亮了半边天空。 韦太后跌坐在床榻上,难以置信地呢喃:“逃……逃去何处。我家的子弟们……我韦家的江山呀……” “你们韦家,哪里來的江山。” 李崇一身雨水,跨入宫殿。在他身后,无数黑甲卫士持坚执锐,涌入大殿,将尖刀指向那个失魂落魄地坐在榻上的女人。 “千里云霄,万里河山,皆都姓李。这天下,从來都沒有你们韦家一席之地,” 新帝狼狈地在宫中长廊上奔逃,将后妃宫婢们远远甩在身后。 “陛下,陛下等等,”卫佳音抱着儿子,吃力地追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甩开她们这些累赘跑得不见踪影。 小皇子嚎啕大哭,卫佳音欲哭无泪。 一队士兵猛地自前方宫门涌入,将新帝堵截下來。 “陛下何处去。”卢修远挥去脸上雨水,手里还握着一把带血的唐刀,嬉皮笑脸道。 “卢驸马,你也反了。”新帝惊愕大叫,“你将长宁如何了。” “长宁只要能安分待在家中,我自不会伤她。”卢修远一笑,昂首挺胸,一副精悍骁勇之气,再不复往日木讷呆板之态。 他大手一挥,士兵一拥而上,将新帝拿下。 女人们纷纷尖叫。卫佳音抱着孩子躲在皇后身后,旋即被她重重踹了一脚。 “胆小怯懦,妄为皇子之母。把孩子交给母乳,你我今日就一同陪着陛下殉国吧。” “不。。”卫佳音惊恐尖叫,抱着孩子不放手。 “谁要杀你们了。”卢修远啼笑皆非,“女人真是麻烦。” 皇后一愣,一群宫妃皆被拿下。 泰平公主府里灯火通明,一片寂静,天地间只闻淅淅沥沥的雨声,绵绵不绝。 泰平站在穿衣镜前,面如肃穆而坚毅。丹菲同武娘子服侍着她,将绣着彩云金凤的朝服穿戴在身上。 镜中的泰平公主沒有了往日亦真亦假的和煦笑容,她的面孔美艳而冷峻,极其酷似已经过世的武皇后。褪去了柔和的外壳,露出來的,是皇家血脉中带來的威仪,和宫闱成长中学会的冷酷。 天家公主,雍容华贵,此等气度风范,是不但是与生俱來的血统赋予的,更是经历风霜人事后,磨练和沉积而來的。绝不是普通贵妇仕女们那种矜贵端庄所能够媲美。 丹菲不禁对泰平公主多了几分敬畏之意。 “什么时辰了。”泰平问。 丹菲看了看沙漏,“就快三更了。” 话音刚落,一声洪亮的钟声就穿过茫茫雨夜,响彻了整个长安。甚至穿透黑夜,传递到更加遥远的地方。 当。。 又是一声。 “九声……”丹菲数着。 泰平露出意气风发的笑,“时辰到了。走,随我入宫,” 车驾行驶到大明宫门前,雨已经停了。 门将挥手放行,马车缓缓驶进皇宫。 丹菲从车窗里望出去,被眼前景象震撼。 每一座宫殿、每一盏灯,都在今夜被点亮。长廊被妆点成了游龙,大殿金碧辉煌,这座皇宫就像是沉睡多年之后,于今夜被唤醒了一般。 “美吧。”泰平幽然出声。 丹菲点了点头。 “母亲登基称帝那日,大明宫中的灯火也如今夜这般,亮了通宵。”泰平想起美好回忆,露出柔和笑意,“一代女皇,驭宇九州。大明宫不知何时再能迎來这样的盛事。” 丹菲心里暗暗一惊,沉默以对。 太和殿上,新帝连同一干后妃,皆狼狈不堪地瑟缩在角落里,哭作一团。唯独韦太后强撑着,与李崇怒目而视。 “临淄郡王可有什么打算。”韦太后强笑道,“是杀是囚,只管使來便是。” 李崇漠然道:“毒死先帝,谋害社稷,若换成他人,早被我一刀砍死。” “那你还等什么。”韦太后冷笑。 “那是按照国法的处置。”李崇峻声道,“按照宗法,你是长辈,我是晚辈。我处置你略有不妥,自得请个能处置你的人來。” 说罢,让自一边。 丹菲扶着泰平公主款款走进大殿來。 韦太后死死瞪着泰平公主,发出夜枭般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好……好,泰平,果真是你。” 泰平倨傲地看着她,道:“你自尽吧。” 韦太后放声大笑。新帝小声叫了一声母亲,继而大哭起來。小皇子受到感染,也啼哭起來。 泰平摆了摆手,丹菲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來,里面放着众人都不陌生的三样东西。 韦太后面如金纸,跪倒在地上,再无半点母仪天下的风采。她一脸不知是汗还是泪,双目血红,披头散发,虽还活着,已犹如女鬼一般。 “皇兄还在地下等着你呢。你亲手喂他吃的那个毒饼,他觉得味道好极了,还等你下去了,再给他蒸饼呢。”泰平阴森森地笑道。 “先帝……江山……”韦氏发出沙哑低笑,“梦一场呀,梦一场。泰平,我已看透了,你呢。” 泰平不耐烦,用眼神暗示丹菲动手。 丹菲紧紧咬着牙,将装着毒药的瓷瓶递到了韦氏手上。 “太后,”丹菲低声道,“您安心去吧,家父,以及蕲州满城三万百姓,也在下面等着您团聚呢。” “好……好,”韦氏紧紧握着瓷瓶,猛然看向泰平,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笑來,“泰平,三年之期,我在下面等着你。” 瓷瓶溅碎,韦氏抓着喉咙,抽搐着倒在地上。几息之后,再沒了动静。 段义云轻轻推开丹菲,上前摸了摸韦氏的脉搏,朝李崇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唯独泰平面色发青,因为韦氏临终前的那个诅咒而愤慨不已。 “**妖妇,便是死了,也要折腾作祟,” 崔景钰一身戎装进殿而來,浑身透湿,却无损他的利落潇洒。 “郡王,公主,”崔景钰单膝叩拜,“武相国,安乐公主已经伏诛,韦亨被斩杀,上官昭容自尽。李将军和葛将军已领兵去追剿余孽。” “辛苦了,”李崇沉声笑道,将他扶起,举止已隐隐有帝王风范。 韦氏伏诛,大局已定,善后诸事有条不紊地进展开來。 段义云吩咐手下亲兵给韦氏收尸,崔景钰同几个闻讯而來的文官开始协商拟旨之事,李崇前去安抚惊慌悲痛的唐隆帝。 丹菲和卫佳音的视线无意之中对上。 卫佳音满脸泪痕,惶恐又绝望,紧抱着孩子,茫然无措。 韦氏一死,皇帝让位在即,即使她被封做了贵妃,将來也不过陪着这个男人荒地小院地了此一生。这个辉煌的大明宫,她才住了数日,就要被永久驱赶出去了。 想她费尽心思,耍便手段,甚至暗中算计了不少女郎,才争取來这个后妃之位。如今看來,意义又有几何。 丹菲怜悯地看了看她,觉得她此刻,同当年在雪地里求自己交出那份书信时的模样极像。 也许真的是段宁江在天有灵,冥冥之中,善恶有报。 “回去吧。”泰平疲惫而满足地叹了一声,冷淡的眼神从这群后妃脸上扫过,转身离去。 马车出宫之际,天色已微明。大明宫的灯火绚烂了一夜,如今依次熄灭。 泰平公主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道:“回去后,你就收拾一下你的东西,让你兄长接你去将军府吧。你屋里的东西,随你喜欢,都可以带走,也不枉我们母女一场。” “公主,”丹菲惊喜之色掩饰不住,急忙道谢,“女儿定不会忘了公主的恩德。还请公主日后允许女儿时常上门探望。” “你是个有良心的。”泰平微笑,“你家的冤屈昭雪,你兄长恢复本名,你也苦尽甘來了。接下來,就该给你说亲事了呢。” 丹菲心里咯噔一声,讪笑起來。 “三郎家的阿韦,定是要废的。你兄长立功,他如今又喜欢你。这王妃之位,非你莫属。”泰平笑吟吟地望着丹菲,“我同你说实话吧。如今的圣上定是要退位的,相王即位,会立三郎为太子。你将來,就是太子妃了。三郎还沒有儿子,你肚子争气,早日给他生个小皇孙。” 这些丹菲早就意料到了,并不是很惊讶。她只是觉得泰平话中有话,不免提神等她把话说完。 果真,泰平和煦慈爱一笑,道:“我们母女一场,你将來若为太子妃,可不要忘了这份母女之情才是。三郎这孩子年轻气盛,行事莽撞冲动,你将來,可要替我在他身边,多规劝着他才好。” 宛如一条蛇沿着脊椎爬上颈项,将脖子缠住。丹菲打了一个寒颤。 救她,捧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将她安放在李崇身边,然后“替她”做事。 做她的眼,她的嘴,她的手。监视,教唆,将李崇这个“年轻莽撞”的新太子,抓在手中。 “你好好想想吧。”见丹菲不答,泰平也不恼,旋即又闭目养神,无意般道,“我算你半个娘家人,对你知根知底,怎么不会为你好。” “知根知底”四个字,让丹菲呼吸一窒。 那一刻,悔恨、恼怒、怨憎等情绪纷至沓來,撞击着心魂。丹菲浑身发冷,觉得有一股难言的作呕之意。 一直到抵达公主府,她这情绪都还沒有消退。泰平却是视她苍白的脸色于无睹,搭着武娘子的手,姗姗而去。 管事恭迎泰平,一路上向她汇报这半日來京城之中权贵们的动静。哪家被抄,哪家投诚,哪家派人前來问安。 “……崔御史的夫人孔氏,今早沒了……” 丹菲恍惚之中听到这句,下意识惊呼,声音暗哑中带着尖锐。 “你说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太子李崇 8.23改 廿一那日,崔景钰午后便出门,留孔华珍在家中,并且叮嘱她一定要呆在家中,不要出门走动。更新最快 他穿着文士襽衫,同段义云等人汇合后,才换上戎装,领兵出动。 孔华珍身体病弱,入夜后却是熬着没睡,听着外面时不时想起的马蹄声和厮杀声,忐忑不安。 也就是三更过后,长安城局势稳定下来,崔府却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来人身穿羽林军服,拿着郎君的腰带,上面血迹斑斑。那士兵道郎君在宫中遇伏,身受重伤,眼看就要不行,特拿信物来接夫人去见最后一面” 崔家管事披麻戴孝,抹泪痛哭,跪倒在崔景钰脚下。 “老奴极力阻止,可夫人一听您重伤,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坚持要随那人去。老奴不得已,只好点了十名家丁随行。哪里想到哪里想到” 十名家丁,连同孔夫人的两个随身婢子,都被人乱刀砍死在暗巷之中。 这夜本就混乱。李崇的人诛杀韦氏孽党,双方多有巷战。城中多处房屋起火,人员死伤不计其数。十来个家奴就这么在混乱之中,被一群身穿军服的人砍杀,并未引起主意。 孔华珍则被人劫走。 唯独只有一个家丁被砍去胳膊,却侥幸没死。他忍着伤痛,跟着那群人,亲眼见他们将孔华珍抓进了长宁公主府。 卢修远和长宁这半年来一直分府而居。长宁豢养男宠,大建豪宅,对驸马不闻不问,自然也不知道卢修远投靠李崇的事。直到今夜,她见全城暴动,寻卢修远而不获,派人打听过后,才知道自己的驸马早就叛离。 比起驸马的背叛,更教她伤心和愤怒的,则是崔景钰也参与其中。 自己此生最爱的男人,竟然选择站在对立面,铲除韦家,要毁了自己。 这一刻,长宁狂怒,歇斯底里,失去了理智。她要报复,要让崔景钰后悔终生 长宁有个面首名许汇,因容貌有几分酷似崔景钰,而极得她宠爱。这许汇狡黠阴毒,便给长宁出了这个主意。 孔华珍关心则乱,一下就中计,就这么被绑进了长宁公主府。 卢修远原想着长宁对她母姐的事参与不深,只知成日寻欢作乐,于是今日也未派人去拘禁她。不料正此,才让长宁钻了空子。 听闻这个消息,卢修远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当即点兵,同崔景钰一起杀去公主府。 士兵破门而入,府中护卫出来抵挡,被盛怒之中的崔景钰提刀砍倒。 崔景钰虽然是文臣,然士族公子必修的礼、乐、射、御、书、数,他样样精通。尤其是骑射之技,虽不及段义云等武将,却也是京城贵公子中的佼佼者。颇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之势。如今救妻心切,砍杀几个侍卫,不在话下。 卢修远抓着管事带路,将两人待到了后院花亭。 长宁一身艳丽宫装,满脸泪痕,倒有七分像鬼,见了崔景钰,痴痴笑道:“崔郎,我就知你回来。” “珍娘何在”崔景钰忍着掌殴她的冲动,峻声问。 长宁神智已有些不清,颠三倒四道:“我母亲死了姐姐也死了她们都死了留我一个做什么哈哈你陪着我好不好我不会再吃醋了。我会和孔夫人好好相处的” 崔景钰忍无可忍,一把推开长宁,在花亭角落里,寻到了昏迷不醒的孔华珍。 孔华珍已被长宁灌了毒,崔景钰抱着她,策马狂奔去太医署。孔华珍半路上的时候就没了气息,连句遗言都没能留下。 太医署的人心惊胆战地熬过了一夜纷乱,刚打开大门,就见一位戎装少将抱着一个香消玉碎的少妇,面色灰败地站在烈日下,一脸水光。 长宁也服了毒,分量却不多,被卢修远抓着灌了几碗水催吐之后,又渐渐回过神来。 公主老婆没死,卢修远就当是对李氏皇家有了交代。长宁哼哼唧唧地抱着他的腿,旋即被他踢开。 “看好公主,别再让她寻死。”卢修远不再掩饰厌恶之色,吩咐亲卫道,“公主抱病,暂不见客。” 长宁回过神,破口大骂。卢修远一眼也不多看她,大步离去。 韦氏倒台,需要处理家中大妇的,并不只卢修远一人。 李崇安抚完父亲相王后,动身回到郡王府。 他今日起事之前,就已派人将韦氏软禁在了院中。韦氏倒是知大势已去,负隅顽抗无效,嚎啕一番后,换上了一身素衣,开始为韦太后戴孝。 等到李崇来见她,韦氏木呆呆地流着泪,问:“三郎也要杀了我么” “不。”李崇漠然道,“但是你我夫妻情分已经倒头了。我会与你和离,送你回韦家。你的嫁妆和奴仆都可尽数带走。日后我们各自婚嫁,不再相干。” 韦氏茫然,“韦家已经败落。我回去了又能如何” “你嫁妆丰厚,总不会缺衣少食。” “你要娶段宁江”韦氏又问。 李崇半晌无语,道:“这是我的事,已与你无关。” 韦氏忍不住还是多嘴挖苦起来,道:“你怎知她就好若你不是郡王,不,若你没希望做太子,她会来勾引你” 李崇皱眉,憎恶之色溢于言表,“阿江品行端庄,洁身自好,不但贤良淑德,还聪慧明睿。旁人妒她,损她,害她,折辱她,她且宽厚从容,从来不存阴毒之心。她更与我有救命之恩,却是被你们这等妒妇诽谤成了水性杨花之人。” 韦氏抹了泪,狠狠阴笑道:“难怪说你这人太重儿女之情,现在真是教猪油蒙了心。我倒要看看,你将来如何后悔” 李崇忍了忍,想着究竟夫妻一场,临别不出恶语,才把到口的话都咽了回去。 次日,相王和少帝登上安福门城楼,慰谕百姓,大赦天下。 此后,李崇被晋封为平王,薛简为立节郡王,崔景钰为中书侍郎,卢修远为中书舍人,参与朝廷政务。 段氏冤案昭雪,段刺史得平反,追封侯。段义云封侯,恢复本名,为羽林卫大将军,食邑三百户。 而后,段义云公布段宁江真人事迹,轰动京城。段宁江骨灰终于葬入段家坟园。圣上赞其“贞勇无双,有平阳昭公主风范”。段家父女两人都建祠立传,享受百姓香火供奉,名垂后世。 而代替了段宁江护送信物上京,又以段氏之身份受苦,并且还救过太子的曹氏娘子,则被段义云收为义妹,亦得了圣上和太子的无数嘉奖和赏赐。 丹菲从此恢复本名,从段姓,住进了段侯府。 崔景钰亡妻孔氏则被追封为安国夫人,一品诰命,建祠立传。 卢修远上书求与长宁公主和离,获准。长宁公主献出她在洛阳的一处豪府为景云祠,其余豪宅园林也均仓促转手。长宁灰溜溜地避离长安。许汇则被勒毙。 三日后,少帝颁布了诏书,其中写道:“叔父相王,高宗之子,昔以天下让于先帝。天佑之初,已有明旨,将立大弟,以为副君。请叔父相王即皇帝位,朕退守本藩,归于旧邸。” 于是,少帝退位,相王登基,改元景云。少帝被封为温王,皇长子谦让,平王李崇被立为皇太子。 此时,李崇发妻韦氏也已与他和离,被送返韦家。李崇入主东宫,后宅只有朱良媛和另外一位承徽,膝下只有一位小郡主。 满京城未出阁的华族名媛们,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焦距在了这个空虚的太子妃宝座上。 “阿菲呢”段义云回到府里,第一句便问。 刘玉锦迎过来,帮他解去皮甲,递上打湿了凉水的帕子,道:“在后院水榭里看账本呢。我都教她歇息一下,她却说现在不把那些田产理清楚,堆积到秋收后更麻烦。” “她就是个闲不住的。”段义云轻笑,擦去了身上的汗,换上轻薄的丝袍,朝后院走去。 段义云如今封侯,府邸没有换,却是把隔壁的宅院并了进来。两处的花园连在了一起,面积十分宽敞,池塘假山,亭台楼阁俱全,已颇有侯府气派。 池边水榭是府内纳凉消暑的好去处。丹菲嫌书房闷热,便把账本名册等物都搬来水榭中处理。 段家如今殊荣隆厚,段义云封候,食邑千户,更有圣上和太子的额外奖赏,当初被抄的家宅和田地也都返还了回来。于是新旧产业混在一处,奴仆也杂乱,足够丹菲整理好一阵子去了。 段义云沿着游廊走到水榭边,隔着藤萝架子,一眼就望见丹菲伏在案上,正睡得香甜。粉紫色的藤萝花一串串垂下,将她的身影框在画中。 段义云胸膛一阵暖,含笑轻轻走过去,跪坐下来,俯身端详着丹菲的睡颜。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薄衫裙,挽着简单的堕马髻,插了两支白玉簪,配两朵南珠掐金花。这么一身淡雅装束,倒是衬得她面颊粉扑扑地,如桃花一般。她眉头不自觉地轻轻皱着,似乎有什么化解不开的烦心事。浓长如鸦翅般的睫毛也时不时蹙动一下,显然梦里不安稳。 秋老虎的季节,午后炎热,丹菲又伏案小憩,额头鼻尖上也出了细细的汗珠。段义云坐在一旁,执着小扇轻轻给她扇风。过了片刻,丹菲的眉头才抒解开来。 刘玉锦带着婢女,端着冰镇的奶酪璎珞和果露点心寻来,望见这一幕,不由得愣了愣。 段义云专心为丹菲摇扇,眼里怜爱疼惜之意流露无遗,像是看着什么极喜欢,却又不能碰的东西一样。 刘玉锦的陪房郭孃孃却是先反应过来了,阴沉着脸咳了一声。 段义云被打断,不悦地视线扫了过来。丹菲也被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 “什么时辰了” “未时五刻。”段义云冷冷地盯了郭娘子一眼,转头对丹菲温和笑了笑,“吵醒你了” 丹菲摇了摇头,“阿兄回来了呀。阿锦,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刘玉锦回过神,这才走进水榭。 丹菲方睡醒,没留神众人各异的神色,一边喝着冰镇的果露,一边把整理好的田产指给兄嫂听。 “这个庄子全是旱田,产出不高,又挨着城镇,不如多种果树和蔬菜。这两个庄子产出不对,怕是庄头弄鬼,回头还需派管事去好生查一查,不行就换了这是这个月府里收入,返还的段宅要修葺,花费甚巨,阿兄你看是将它了可好还有这几处铺子,生意不好” 段义云仔细听着,和丹菲认真商议。刘玉锦坐在旁边,不大跟得上这两人的速度。 那郭孃孃悄悄扯了扯刘玉锦的袖子,低声道:“夫人不如趁这时让将军把管家之事多少分与一些与你来做,不该全都交给菲娘。” 刘玉锦摇头,“本就是我做不来,才让菲娘帮忙的。” “夫人不懂就学,怎么好让小姑子管家况且又不是亲妹子,将军又偏心” 刘玉锦有些不耐烦,“什么亲不亲,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做什么” 她声音略大,丹菲停了下来,和段义云一起望过来。 刘玉锦瞪了郭孃孃一眼,笑道:“听说那些人闹着要太子立妃,被太子一口回绝了” 段义云眉头一挑,点头道:“太子说是国丧未过,不便婚嫁。” “听说王家一个劲地想把女儿送去呢。”刘玉锦哼了一声,“我见过那女郎,生得还算清秀,却是一股唯唯诺诺之气,完全比不过阿菲的飒爽大气。” 段义云笑道:“京城在室的闺秀,又有哪个比得过我们阿菲” 丹菲合上账册,神色淡淡,道:“阿兄你们这般夸我,也不害臊” 刘玉锦嬉笑,又道:“听说孔家似乎想把孔夫人的一个妹子送来给崔侍郎做续弦夫人呢。” 丹菲手上的活一停,这才抬起了头,“孔夫人才故世一个多月,这也太快了吧” “听郑三夫人说的。”刘玉锦道,“说是葬礼上,见到孔家人带了个妙龄女郎来上香,唤崔侍郎作姐夫。都说这个女孩是庶出的,模样标致,比孔夫人娇媚许多。还有个同胞庶弟,借着要考科举为名头,时常去拜访崔侍郎。” 丹菲漠然道:“崔郎可不是那等浮浅轻薄的男子。” 段义云眼睛眯了一下,岔开话题道:“过几日母亲他们的车驾就该到了。安置好后,我们一家人就去南山给父亲做法事吧。” 刘玉锦小脸瘪了下来。 段家家门光复,段义云自然要派人将姚夫人和一双弟妹从老家接回来。只是因为盛夏天热,推迟到入秋了才动身。 姚夫人如今性情刁钻苛刻,实在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是好在刘玉锦娘家身份高贵,丹菲又是太子妃的热门人选,她这个隔一层的继母,情分差了许多,不好行使长辈特权在侯府里颐指气使。 如今侯府中丹菲协助刘玉锦管家。她极公正严明,侯府上下皆服她,段义云又护着。姚夫人虽然不满意她一个义女管家,却也挑不出她的错处来。 若是丹菲嫁了,刘玉锦笨拙懦弱,必定不是姚夫人的对手。想到此,姚夫人便热衷于丹菲的婚事起来。 “国丧还没过呢,急什么”丹菲一身利落的骑装,骑着一匹极漂亮的枣红母马,和段义云并肩行在车队前头。 “母亲的意思倒很明显。”段义云道,“你若做太子妃,八娘和七郎都可以说上更好的亲事。” “八字还没一撇,她怎么确定李崇会立我为妃”丹菲朝他讥笑,道,“满京城多的是华族女郎想嫁他。光是有从龙之功的这几家里,未婚的适龄女孩都有七、八个,怎么会偏偏是我” 刘玉锦掀开车帘,笑嘻嘻道,“他若不喜欢你,怎么送你这匹好马” 丹菲不禁有些讪讪。 李崇初封太子,协理国事,忙得无暇他顾,却是依旧花心思不断地给丹菲送些小礼物过来。 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一整套青白玉围棋,二十八个东瀛娃娃,甚至还有他闲时偶得的诗句其中最贵重的,就是这匹通身枣红,额头一抹白的骏马。那是一匹汗血宝马,本是胡人献给太子的贺礼。李崇看着心动,当即就让人把马送到了段侯府来。此举在长安城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丹菲对这匹马可谓一见倾心,厚着脸皮收了下来。今日进香,就迫不及待地换上骑装骑马出城。 “可不是拿人手软”丹菲自嘲,“我要是把太子送来的东西退还回去,泰平公主不知如何想” 段义云皱眉,“她确实是要挟你替她监视太子了” “那番话,不像还有别的意思。”丹菲讥笑,“我活该,自食其果。我当初没有动野心去招惹太子,就不会落下把柄在泰平公主手中。这下还连累了阿兄。若太子知道我设计接近他,难免不会因此对你产生芥蒂。” “你倒无需在意我。”段义云道,“接近他的女子,哪个没使心计便是他亲姑母都这样算计他呢。” 丹菲听着,忽然觉得替李崇心酸。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国太子,至尊皇权,高贵血统,倾国财富,如花美眷,他什么没有唯独没有几个真心爱他而留在他身边的知心人。 他自己是否知道是否会难过 丹菲当初主动招惹的李崇,本没信心他会上钩。不料连上天都在帮她,一环扣一环地将李崇钓在了鱼钩上。这其中,除了丹菲用心外,和李崇自己内心寂寥,渴求知己也有莫大的关系尽管李崇自己或许也没察觉到。 事到如今,丹菲拉钩也不是,放线也不妥,进退两难。 想到此,丹菲心绪烦乱,干脆快马加鞭,遥遥冲到前头去了。 刘玉锦望着丹菲的背影,担忧道:“她有点喜欢李崇呢,所以才觉得为难。不然,就让泰平公主把话说开去,大不了一拍两散。” 段义云面色暗沉,道:“她只是担心牵连段家。” 刘玉锦没看懂他脸色,道:“太子对她颇好,她又非草木,自然会承情。” 段义云讥笑,“送些小玩意儿便是对她很好了” 刘玉锦困惑,“阿郎不是也想让阿菲做太子妃么” 段义云语塞,半晌没说话,才道:“泰平公主此举,摆明了是要陷阿菲于不义。就算说破了,太子不计较,也于阿菲名声不好。所以,还得寻个法子破解才是。” 刘玉锦道:“其实这事,说起来也空口无凭,又没有什么字据为证。若太子问起来,阿菲狠下心否认便是。太子若真喜欢她,必定还是愿意信她的。” 段义云沉思不语。 刘玉锦放下车帘,郭孃孃立刻凑过来,低声道:“夫人还是听老奴一言,莫太依赖菲娘了。她终究是要嫁人的,府中诸事,你需早点上手的好。不然万一老夫人插手,你就要听她摆布了。” 刘玉锦不爱听这话,却也隐约知道郭孃孃说得有道理。 “知道了。我会同她谈谈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作茧自缚 丹菲心中憋闷,不自觉策马一阵狂奔。更新最快 如今秋高气爽,日风和煦,道路两边青山绿水环绕,农田里稻谷累累,已泛了黄,昭示着又一个盛大的丰收。农人正在村头大树下纳凉,光脚的孩子欢笑奔跑,追打嬉戏。 这景色似曾相识,教丹菲情不自禁回想起了自己从小长大的曹家村。当年她也是这些光脚孩子中的一员,赶牛放羊,追鸡逗狗。玩到傍晚,阿爹打猎回来,带着她一同回家去。母亲已做好饭菜,站在家门口等着丈夫女儿回来。 如今老家的房子也不知还在不在。她还想寻个空,回蕲州一趟,去祭拜父母。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人在大声哭喊。丹菲催马过去,就见村头一户人家,几名男女正闯进一户平房,将里面被褥锅碗等物什丢了出来。 小院门口,一个年轻妇人搂着女儿,哭得撕心裂肺,不住哀求。那小女孩约莫七、八岁,满脸仇恨,扑过去同对方撕打,旋即又被拎着摔在地上。 一个肥硕的妇人叉腰骂道:“弟妹好家教,从哪里捡回来个野猴儿充做我兄弟的闺女想着能占我们张家田产,你做梦” 那妇人哭道:“大姑是要逼死我们母女吗莲儿确实阿郎亲生。阿郎前脚才走,你们就要赶我们母女出门,这是生生要逼死我们呀” “有手有脚,哪里死得了”那胖婆子唾沫飞溅,道,“娶你这扫把星进门,克死我兄弟,今日不打死你就不错,别再想正用个野种来冒充” 话未说完,马鞭夹着凌厉的风横扫过来,刷地一下抽在胖婆子脸上,顿时鲜血长流。 婆子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惊恐地望着马上坐的华服郎君。 丹菲双目投着森染冷意,跳下马来,将那小女孩推去一边,举着鞭子就将那婆子抽开。正在抢房子的两个男人听到呼声冲出来,鞭子迎面招呼而去,两下就将他们抽得避开肉绽。 一个汉子怒吼一声朝丹菲扑来。丹菲轻巧地一退,鞭子犹如蛇一般缠在他脚上,将他绊倒在地,磕得鼻血喷涌,牙齿落了几颗。 “你是什么人”众人见丹菲华服骏马,显然是权贵子弟,出手又狠辣,一时不敢再冲过来。 “一群杂碎”丹菲唾弃道,“光天化日,仗势欺凌孤儿寡母。里正不在那我便替他教训你们这群刁奴。” 胖婆子忽而尖叫,指着那个妇人破口大骂,道:“好啊,竟然带了奸夫上门来,还说莲儿不是野种兄弟们快上,抓了这奸夫去见里正” 几名男子向丹菲扑来。丹菲冷冷一笑,一鞭子抽翻冲在最前面的一人,而后翻身上马。马儿通人意,当即掀起蹄子左蹬右踹,把那几个男人踢得东倒西歪。丹菲再狠狠赏了那胖婆娘几鞭子,打得她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住手” 前方一队人策马赶来。领头的男子大喝一声,一马当先冲到了跟前。丹菲停下手,抬头和他打了一个照面,两人具是一愣。 崔景钰面色阴沉,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丹菲微微低头,道:“孤儿寡母,夫家欺辱,赶她们出门。我看不过去,出手相助罢了。” 院中一地伤员,看着吓人,倒都只是皮肉伤。那对母女感激涕零,不停磕头,为丹菲作证。 崔景钰又好气又好笑,道:“便是如此,你一个女孩子,单枪匹马地出来逞什么英雄” 丹菲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里正这才匆匆赶到,见了崔景钰,急忙磕头问安。丹菲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庄子是崔家名下的,难怪崔景钰会出现得这么凑巧。他也是看天气不错,前来巡庄。 丹菲见有崔景钰善后,迳自牵了缰绳离去。 “去哪儿”崔景钰喝了一声,“给我等着” 丹菲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只得耐心等在一边。崔景钰带过来的亲卫家仆不少,都带笑看她,显然是在看笑话。 崔景钰训斥完了里正,安抚了那对孤寡母女,这才回来找丹菲的麻烦。 “你怎么在这里” “随家人出来上香,跑马走远了。”丹菲答道,偷偷打量他,“你生气了” 崔景钰咬牙,憋了半晌,方叹气道,“罢了,我送你进山。不可再乱跑生事了。” 丹菲自嘲一笑,“那等刁民,就该好生教训一番。” 崔景钰知道她定是触景生情,想起自己母女被族人欺负的事,语气又温和了许多,“我日后会主意管教的。” 两人并驾而驱,沿着林道折返,朝山里走去。 丹菲不住打量崔景钰。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孔华珍的葬礼上。那时崔景钰面黄削瘦,丧妻的悲痛压在他的肩头心口,将他折磨得憔悴不已。 丹菲记得自己当日也对崔景钰说了些老生常谈的安慰话,崔景钰回答了什么,她也记不清了。只是灵堂里那种压抑而悲恸的气氛,让她即使在离开很久有,都觉得呼吸艰难。 崔景钰如今不复之前那么憔悴,面上也有了血色,身躯虽清瘦,却匀称结实,犹如一株白杨树般挺拔坚毅。他侧面削瘦而俊美,眉心却是有了一道浅浅的抹不去的纹路。只是身上那股沉稳如水,包容如海的气质依旧,教身边的人觉得安心惬意。 丹菲心里一酸,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的好,只得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崔景钰扭头看了看丹菲的马,问:“这就是太子送你的马起了什么名” 丹菲不安地在马背上扭了扭,道:“太子给它起名叫朱玉。” 马儿听到主人唤自己的名字,温顺地咴了一声。 “果真是好马。”崔景钰赞了一声,道,“太子此人,豪爽大度,待人一贯大方。然而真心讨人欢心,所做又自有不同。” 这番话旁人说来,丹菲不过一笑。偏偏出自崔景钰之口,让丹菲心里五味杂陈,羞愧得脸红。 崔景钰看了她一眼,见她面带娇羞,漠然地把脸转了回去,紧握着缰绳,没再说话。 丹菲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酸楚得厉害,实在无法抒解,只得长叹一气。 旷野里的风从田间麦浪之尖刮过来,从两人之间穿过。金色的秋阳照在两人身上,晒得人微微冒汗。雀鸟欢快地鸣叫着,从田里飞向天际。 碧空如洗,天高水长,此刻的静默意味着太多想要述说,却无法出口的剖白。 丹菲满足地望着崔景钰的背影,视线从他宽阔的肩膀,到精悍的身躯,再到窄细的腰臀,然后滑向修长有力的双腿。男人乌发高束,露着一截白皙干净的后颈,还可以看见坚毅的下巴轮廓。 还有削薄优美的嘴唇,高挺的鼻梁,一双冷不丁对上男人深沉的视线。丹菲做贼心虚吓了一跳,急忙别开脸,支吾道:“今年收成好” “你在看什么”崔景钰哑声问。 丹菲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窘迫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结巴道:“没看什么没看” 崔景钰却是不依不饶,追问道:“看我做什么” 丹菲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舌头打结般道:“没没什么。就是很久没见了就就是只想看看你”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丹菲只觉头上都要冒烟。 崔景钰没说话。他的沉默教丹菲一阵惶恐。她急忙弥补,道:“前阵子发生了太多的事,珍姐又我不故意提她我只是担心你” 慌乱中咬着了舌头,丹菲疼地五官皱做一堆。崔景钰道:“都是要做太子妃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这话一箭穿心,丹菲呼吸一窒,如遭重锤,嘴里吐出一口血沫,半晌都说不出话。 “怎么这么不当心”崔景钰皱眉,逐掏了帕子递过来, 丹菲却没接,抹去嘴角的血迹,自嘲道:“最近人人都拿这话打趣我。” 崔景钰低声笑了笑,“局势明朗,未必是打趣。” 丹菲苦笑,“是呀。我占了便宜还卖乖。” 崔景钰紧抿着唇。 丹菲定了定神,抬头看他。崔景钰目光淡漠,看不出喜怒。 胸膛中的情绪犹如怒涛一般激荡,呼吸都变得破碎而急促。天光明媚,四野秋景如画,而崔景钰双目如水,平静地,穿过万年虚空一般,望向丹菲。 她张了张口,道:“景钰,我我对你我喜欢你” 枯叶脱离枝头,轻轻飘落在地上。马蹄踏上去,发出沙沙细响。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勒住了马。 片刻后,崔景钰把脸别向一边,哑声道:“你这是拿我练你的美人计呢” 丹菲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身子微微摇了摇,半晌方苦笑道:“不是我怎么会” 崔景钰重新看她,漠然道:“你亦是大家闺秀,以后别乱开这样的玩笑了。” 丹菲苦笑,“不是玩笑,不论你信不信” “阿菲”崔景钰打断她的话,峻声道,“你费尽心思,如今终成了太子意中人,又来同我说这番话,是想置我于何地” 丹菲犹如被扇了一记无形的耳光,羞耻悔恨,面色又复涨红。 “是我莽撞,思虑不周。”她拽着缰绳,低声道,“我不配同你说这些。你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言毕,一夹马腹,策马奔上山路,一头钻进了密林之中。 崔景钰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消失的地方,许久,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握着缰绳的手不住颤抖。 丹菲赶到寺庙,刘玉锦他们已经进完香出了大殿。见到丹菲,刘玉锦忙唤道:“你去了哪里,怎么才来段郎满山地找你呢。” 丹菲木然地朝她点点头,“我去走走,不用跟着。” 刘玉锦望着丹菲的背影困惑,“她是怎么了” 丹菲失魂落魄地穿过大雄宝殿,茫然地望着那些神态各异罗汉。观音菩萨面目慈祥,端坐宝莲,看着她似笑非笑。 丹菲在蒲团上跪下,磕了个头,道:“贪图浮华,一错再错,求菩萨赐我解脱之法。” 观音但笑不语,香烟袅袅。 丹菲自嘲一笑。她心绪极乱,在佛寺里一通乱走,转到了后山。 这里花草扶疏,佛塔林立,丹菲沿着各色篆刻着经文偈语的石碑缓缓而行,越走越慢,最终扶着一个石碑站住,而后缓缓蹲下,哭了起来。 泪水溅落在枯叶上,发出啪啪轻响。她泪如雨下,却只大口喘息,没有发出声音。 这样怔怔地不知道过了多久,心里挤压的酸楚发泄了大半,泪水才停歇住。 丹菲抹了把脸,靠着石碑坐在地上,抬头望着被树枝分隔得七零八碎晴空。山风幽幽,鸟鸣于林,木鱼声遥遥传来。小小一方地与世隔绝,成了一个暂时避世的港湾。 寂静之中,丹菲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显然有人过来游碑林。 丹菲把身子缩在石碑后,懒洋洋地不想动。没想那人转了一圈,竟然朝着这个角落里走了过来,转眼就同丹菲目光撞上。 李崇松了口气,莞尔道:“原来你在这里。” 丹菲怔怔,“你在寻我” “在寺庙门口见到了朱玉马,猜你来了。”李崇走近,看清丹菲双目通红,脸颊湿润,不禁沉声道,“怎么,谁欺负你了” 丹菲啼笑皆非,摆手道:“没事想起我阿娘罢了。” 李崇松口气,挨着她席地而坐,叹道:“我每次来进香,也总会想起我阿娘。也不知她到底埋在哪里了。父王登基后,我们也在大明宫里仔细搜寻过,她和刘皇后的遗体都没找着。” 丹菲想起李崇的生母窦氏和嫡母刘氏当年被武后赐死,遗体一直没有下落,只做了衣冠冢下葬。那年李崇应该才七、八岁,骤然没了母亲,也不知多难过。 想到此,丹菲不禁道:“我阿爹也在我八岁那年过世的,我没有一时不想念他。” 李崇看着她哭红了的鼻头,越发怜爱,柔声道:“都熬过来了。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 丹菲猛然惊醒,呆了片刻,脱口道:“朱玉马你收回去吧。” 李崇脸色不虞,“你不喜欢它” 丹菲别过脸,“它是好马,只是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李崇眉头深锁,“你无需介意。我对你” “殿下”丹菲打断他,随即站了起来,“小女上次救您,皆是出于忠义之情、从龙之心。殿下多次致谢,礼实在太重,小女受之有愧。殿下一片盛情,小女铭记于心,只是还请殿下日后不用再送东西来了。” 说罢,绕过李崇就走。 李崇一跃而起,扣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道:“你以为我送你这些,就是为了谢你救过我的命” 男人英俊的面孔布满阴翳之色,双目深邃,瞳孔微缩,盯住丹菲。 丹菲初次见李崇展露不悦,那股与生俱来的威仪和压迫感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忐忑不安,也不知说什么的好。 原先有意算计他时,口灿莲花,伶牙俐齿,各种温婉得体的话到手擒来,把人哄得心花怒放。如今想真情表露了,却像是剪了舌头的鸟儿似的,张口无言。 李崇看清少女眼中惧色,慌忙收敛了表情,放开了她的手。 “抱歉吓着你。”李崇柔声道,“我只是有些生气,因为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确实感激你救我,不过更多的,是想让你开心。” 丹菲欲哭无泪,咬着嘴唇半晌,道:“我领了殿下的心意。太贵重的礼物,我收之有愧。” 李崇主动退让,道:“好吧,以后我会记着。不过朱玉已经给了你,就不许再退回来。” 丹菲只得点头。 李崇露出满足的笑意,“来,我送你回去。方才见你嫂子也在寻你呢。” 刘玉锦正和段义云站在佛寺厢房门口,见李崇把丹菲送了回来,都松了口气。 “下次不可胡乱跑了”段义云粗声道。 丹菲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段义云倏然眯起眼,视线落在她红肿的嘴唇和哭得通红的眼睛上。他肋下一阵尖锐刺痛,脸色青紫,半晌没说出话来。 丹菲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为点小事就这么生气,缩着脖子,拉着刘玉锦就溜走了。 李崇含笑望着少女灵巧窈窕的背影,对段义云笑道:“如今暂委屈她一些时日。待到国丧期结束后,我自会向父皇请旨,将她迎娶进东宫。” 段义云回过神,下意识道:“段某的妹子,不做侧妃。” “侧妃可用娶”李崇笑,随即拱手道,“阿菲她知书达理,胆识过人,聪慧灵巧,又敦厚慈爱,实是东宫正室之相。想必父皇也会赞成这门婚事。义云,孤在此慎重向你许诺,若得菲娘,必尽一生疼爱呵护。义云可愿将妹子许配与我” “你可要想清楚了。”萍娘嗤笑一声,手上绣着香包,“崔景钰已经拒绝了你,你若再推了太子,而崔景钰依旧不肯接纳你,你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丹菲靠在软榻上,神色恹恹,道:“我真是个窝囊废。” 萍娘咯咯笑,“我就说,你不是李碧苒,你太实诚了,狠不下这个心。其实你不妨再考虑一下,太子人其实不错。就算将来三宫六院,你是皇后,还怕那些狐媚小娘们” “别提了。”丹菲道,“我觉得实在对不住他。上元那日,他也没少保护我。” 萍娘嘲道:“我看你弄巧成拙。你越拒绝他,他越对你上心。这就是所谓的欲擒故纵。” “我哪里想到那么多”丹菲无语,“我只是想,若是让他对我失去兴趣,我就对泰平公主没了用处,她就自然不会再利用和要挟我。” “想着容易,做起来难。”萍娘咬断了线,“你这么呆傻,难怪笼络不了崔景钰。” 丹菲心中酸楚难当,眼睛发热,低语道:“是我配不上他。他是磊落君子,我是贪慕虚荣的小人。” “这天下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事。”萍娘摇头道,“磊落君子才多是些温吞鸡毛的小男人。要是喜欢了,就该挽起袖子去抢夺才是。能够谦让推拒的,说明本就不在意。” “本不在意”丹菲听着苦笑,“那是我自作多情。” “多情又不是错。”萍娘道,“只你不能这样摇摆不定。太子还是崔景钰,只得选一个。” 丹菲方要回答,门外婢女道:“将军请菲娘过去说话。” 丹菲一头雾水地去了段义云书房,见他正在和副将谈事。她欲回避,却被唤住。段义云让副将退下,招丹菲来身前,扣着她的双肩,仔细打量她。 丹菲被他看得发毛,不自在地动了动,挣脱了他的手,道:“阿兄唤我来有何事” 段义云眼里有片刻落寞,随即打起精神道:“有两个事。一是锦娘同我谈了谈,想接手管一部分家事。我知道她笨拙,可是你迟早要出嫁,管家之事终究要落在她头上。如今不如先让她练练手。” 丹菲不以为意道:“怎么不直接和我说我本就是想着先把账册等事整理清楚了,就一并交给她管的。她只有管家,才能在婆母面前挺直腰杆。” “辛苦你了。”段义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还有一事。太子殿下已私下向我们家求亲,要迎娶你为太子妃。” 咣当一声,瓷杯打翻在地毯上,果茶泼洒了一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虽死未悔 刘玉锦和姚夫人一道走进书房院子。更新最快书房里静得有些异常,刘玉锦正困惑,就听里面传出段义云低沉暗哑的声音。 “为何不想嫁他” “不喜欢。”丹菲的嗓子也有些沙哑。 “你不需要喜欢他,总之他很喜欢你,这就够了。”段义云粗声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同我耍什么性子” 丹菲不耐烦,“我不是在拿乔作态” 段义云忍着,不住揉着眉心,道:“你做了太子妃,过几年太子登基,你便是皇后,母仪天下。你之前不是也很期待么” 丹菲漠然,“原来觉得不错,现在没兴趣了。” “那你现在对谁有兴趣”段义云冷声问,“崔景钰吗” 丹菲身子猛地一震。 段义云看在眼里,讥笑道:“他不是拒绝了你,嫌弃你朝秦暮楚么” 丹菲面色涨得紫红,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颤声问:“你怎么你看到了” 段义云哼了一声,道:“你就那么喜欢他” 丹菲再也呆不下去,站了起来道:“总之,劳烦阿兄替我回绝了太子。” 砰地一声,段义云重重拍案。吓得外面的婢女险些打翻了汤盅。 “你以为急流勇退,就会有好下场拒绝了太子,天下还有敢娶你之人太子妃你都不做,你还想做什么隐姓埋名做个农妇么你之前的雄心壮志到哪里去了” 丹菲面色苍白地紧抿着唇,倔强而孤傲。 段义云看着她这模样,心里又软了,道:“若是崔景钰愿意娶你,那回绝了太子也无妨。可他明显也对你无意。你犯得着为他拒绝这大好的姻缘” 这话一针见血,丹菲双眼黯淡。 段义云语气更温和了些,“你年纪还小,难免一时头脑发热。我不逼你。你回去好好想一想,究竟怎样才对你最好。” 丹菲走到门口,手放在门上,回头道:“阿兄,我在这世上活了十七年,除了太子这事,其他事我都做得无愧于心。我没想到他会真的对我我很感激。但是我没办法。我想做一个有情有义之人。以前我心里没人,觉得嫁谁都无妨。可是现在我心里有人,我便没法再敷衍他。你笑我迂也好,怪我呆也罢,我就是这个性子,改不了了。” 段义云气得说不出话, “至于崔郎”丹菲苦涩一笑,“我配不上他,我知道。” 段义云动了动唇,丹菲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段义云坐着,突然将身前案几一掀,笔墨纸砚乱飞,杯盏甩了个粉碎。他还不解气,冲过去一脚将案几踢飞到屋外。 外面响起一阵惊叫,片刻后,刘玉锦扶着姚夫人心惊胆战地走进来,看着满地狼藉瑟瑟发抖。 刘玉锦急忙吩咐婢女收拾。姚夫人斟酌了片刻,带着笑凑到段义云身边,道:“大郎不用同那丫头置气。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她不喜欢太子,做了太子妃也没个好脸色,太子难免不迁怒到我们段家。再说她又不是亲生的,不过是个义女。” 段义云冷锐的目光扫向姚夫人。 姚夫人初回府,还摸不清段义云的性子,自顾笑道:“半路义女,怎么养得贴心我就说她当初怎么不肯把八娘留在公主府里。大郎,母亲同你说心里话。八娘才是段家嫡出的女郎。既然菲娘不愿意,不如就让八娘去” 段义云冰霜般的眼神终于阻止了姚夫人后面的话。他讥讽一笑,道:“母亲怕是不清楚。太子并不是想和段家联姻,而只是想娶菲娘罢了。” 姚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强道:“他又未见过八娘,怎么知道喜不喜欢八娘模样性情都极好,年纪又比菲娘小” “母亲,别说了。”刘玉锦都听不下去了。 段义云冷笑,道:“即便阿菲不嫁,太子也不会要八娘的。母亲还是死了这个心吧。” 姚夫人顿时气恼,嚷道:“大郎不顾着亲妹子,反而倒向着外人。那菲娘本也没安着什么好心,不然怎么会去勾引太子” 刘玉锦吓得急忙摆手,没想到刚才竟然让姚夫人听到了这个。 段义云怒极反笑,问妻子:“你怎么带她进书房” “是我疏忽了”刘玉锦苦着脸。 段义云愤怒又失望地看着她,道:“我想着夫人管家,该知道书房这地的轻重。即便来了,怎么不通报,反而在外面偷听” 刘玉锦惭愧又委屈,不住落泪,手足无措。 段义云失望。若是换成丹菲,怕早就三言两句将姚氏糊弄走了,哪里容她在书房胡闹 姚夫人当自己抓了个把柄,得意洋洋,道:“大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菲娘她自己作茧自缚,怪不得旁人。若是让太子知道她的为人” “若是外人知道段家女郎这般作派,八娘这辈子也别想说上好亲事”段义云狠狠道。 “你是在威胁我”姚夫人这下倒聪明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段义云淡漠道,“母亲回去好生想想吧。” 段义云为了自己和姚夫人险些闹翻脸的事,丹菲次日才知道。连刘玉锦也因此被段义云好生埋怨了一番。 段义云的家主威严震慑人心,丹菲不担心姚夫人会去搬弄口舌。不过嫁李崇这事,倒是就此僵持着。段义云一副只当丹菲头脑发热闹脾气的样子。 幸好离国丧结束还有大半年,谁都不急在一时。 刘玉锦道:“我想起我们逃难上京的路上,最大的梦想,就是将来寻一处丰饶又安稳的地方,买一块田,定居下来,做个农妇。” 萍娘笑,“你们当女户好立吗见你们是女子当家,总有人会上门欺扰。所以说天下女子好歹都得嫁个夫君,让男子支撑门户。” 丹菲也笑,“那时只觉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已知足。如今,给我太子妃,我都不乐意做。最重要的事,这居然还是真事” 众女一阵哂笑。 丹菲笑过了,不禁捶脑袋,“我怎么当时就一不留神把话说了呢” “是啊,怎么说了呢”萍娘恨铁不成钢,“我教你那么多,你被崔郎美色一迷,全都忘了谁先说了,谁就落了下风。如今你就只有巴巴地等着崔郎给你回话了。” “他不是已经拒绝了么”刘玉锦问。 丹菲欲哭无泪,捏她道:“不许再说了。我是真伤心” “这便是女人。”萍娘不知想到什么事,柔柔一笑,“男人会为了权力野心,牺牲家人朋友,甚至丢弃性命。可女人,再心狠要强,最终为了心爱之人,都能放弃一切。武皇后称帝那么多年,最后不还以皇后之名与高宗皇帝合葬的么。”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丹菲呢喃一笑。 过了几日,刘玉锦的娘家郭侯夫人下帖子,请几位亲戚家女眷一同去南山佛寺听高僧讲经。其实听讲经是其次,最主要是召集女眷们去南山秋猎。 因着还在国丧,大户人家聚会也不敢大张旗鼓,便打了听经的名头出游。 丹菲穿着一身象牙白色的骑装,骑着枣红的朱玉马,面如美玉,眸若寒星,唇红齿白,英姿勃勃。 众贵妇名媛一见她这俊美的模样,都掩饰不住惊艳之色,暗道难怪太子对她如此痴迷。 丹菲也暗暗吃惊,因为她在人群之中,见到了李碧苒。 “她何时出又来交际了”刘玉锦忙问舅母。 郭侯夫人道:“是宰相上书,说宜国公主所做,无凭无据,难免有被瓦茨污蔑之嫌。又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个当年伺候过她的瓦茨婢女,那婢女作证,说她和亲期间严守妇德,贞洁自重,纯粹是瓦茨新大汗诋毁继母。于是有泰平公主从中斡旋,圣上赏赐了她些东西。她这才重新出门交际。” 丹菲听着一哂。 泰平公主不是一贯鄙夷李碧苒,怎么突然转了性,又和她交好起来 话说泰平公主如今在朝中势力空前,宰相和半数朝廷高官都是由她的话来任命,皆是她派系中人。如此她还不满足,还想着掌控李崇,严密到平日生活之中。 李碧苒闭门数月,清瘦苍白,面带忧虑之色,又穿着一身月白长裙,越发显得我见犹怜。尤其周围全是身穿骑装,腰胯猎刀的男装女郎,将她衬托得犹如风中白绒花一般柔弱娇美。 虽说她这装束不适合秋猎,却如鹤立鸡群,引得在场大多数郎君们纷纷侧目。 “说是身体不适,不便骑马。”有娘子小声嘀咕,“既然身体不适,还出来作甚” 过了小半个时辰,丹菲便明白李碧苒为何抱病都要来参加这次秋猎了。 她们在河边遇到了另外一群出门秋猎的贵族郎君。太子李崇就在其中。卢修远、薛简。崔景钰等人也一同跟随。 丹菲倒是有些后悔跟来凑热闹了。 两个队伍合并为一处。李崇望见丹菲,笑着走过来给她牵马,道:“你今日手气如何” 一群女人花拳绣腿,半日只猎了几只野鸡野兔。丹菲也不好意思技压全场,只象征性地射了一只兔子便收手。 李崇只当丹菲手气不好,哄道:“待会儿我们进山围猎,我为你射一头鹿来,做双鹿皮靴子冬天穿。” 面对一张热情的笑脸,再出口拒绝就显得矫情了,丹菲只得笑着道谢。 李崇伸出手,一双明亮温润的眼睛望着她。丹菲回过神,迟疑了一下,终是扶着他的手,翻身下马。 少女手腕冰凉丝滑,犹如一块软玉。李崇摸着心猿意马,忍不住伸出尾巴摇了摇。 丹菲抬起头,他的尾巴又缩了回去。 旁的女郎纷纷侧目,交头接耳。丹菲抽回了手,道了谢,自己牵着马走了。 李碧苒弱柳扶风地站在一旁,双目幽深地望着李崇,哀怨而悲伤。李崇看了看她,似有犹豫,最后还是转身离去。 李碧苒落寞地别过脸,扶着婢子的手匆匆回了马车上,身影寂寥,颇引人怜惜。她那婢子倒是忠心耿耿,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丹菲一眼。 丹菲面无表情地将手中两指粗的树枝咔嚓折断。那婢子吓得哆嗦,急忙钻进了马车里。 正是午时,奴仆们生火造饭,架起猎物烧烤。女子们围坐在一处说笑聊天。丹菲心不在焉地坐了一阵,起身牵马去河边饮水。 秋意渐浓,郊外红叶似火,映得河水仿佛在燃烧一般。丹菲忽然听到一声马匹响鼻,发现不远处的也有一人牵马饮水。那人从马后转过来,和丹菲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愣。 崔景钰别过脸,牵着马想避让。 “喂”丹菲叫了一声,“你可还在生我的气” 少女嗓音清亮,带着洒脱笑意,生生教崔景钰觉得自己霎时成了卑鄙无耻、小肚鸡肠的小人。 崔景钰顿时半步也迈不出去,啼笑皆非道:“我何时生了你的气” 丹菲倒是大方一笑,道:“上次的事,是我唐突了” 崔景钰静默片刻,目光闪动,低声道:“不,是我唐突。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是我误会你。” “误会我什么”丹菲专注地看着他,目光如水,秀丽的面孔被浓艳的秋色映衬得分外娇媚。 崔景钰看着她,心就软了,自嘲一笑,“误会你在戏弄我。” 丹菲沉默片刻,道:“我没有。我说的,都是认真的。” 两人半晌没有交谈。然后崔景钰牵着马走近来。 “你在想什么,阿菲”崔景钰低声问,“这半年多来,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说要荣华富贵的是你;现在,对我说那番话的,也是你。你到底想要什么想要我做什么” 丹菲忍着心中酸痛,寻了块大石头坐下来,道:“今年上元节,我要是没出门就好了。” 没有上元节那一场邂逅,她就不会发觉自己的心意。没有那夜的意外劫持,李崇也不会对她动了心意。 且不说李崇对她的心意有几分深重,她对崔景钰,却是真心实意。 崔景钰怎么听不懂,英俊的脸上满是苦涩笑意,道:“有没有那夜,对于我来说,区别不大。” 丹菲似懂非懂,认真道:“若珍姐还在世,我绝对不会对你说半个字。” 崔景钰点了点头,低声道:“若我没娶她,她也不会是这个结局。” 两人望着粼粼河水,都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丹菲才幽幽开口。 “我是个拖油瓶。”丹菲自嘲道,“我最快乐的日子,就是我阿爹去世前的那八年。之后我娘和我被赶出曹家,又带着我改嫁。我在刘家,是阿锦的陪衬和跟班,做得再好,刘家人也当我是外人。到了京城,我是段宁江的替身,把本该她吃的苦全都尝了一遍。入了掖庭,则被长宁拿来做出气筒,这还算是被你连累的呢。好不容易出了宫,我又成了段家谋取后位的棋子这一切,皆没有一样,是我自己想去做的。” “是啊,这是一门好亲事。天下女人至富至贵的归属,不就是母仪天下么我一个村姑,能有这个造化,简直是祖坟冒青烟。我若不感激涕零,还挑三拣四,简直就是不知好歹。”丹菲灵巧地抛着石子,倒颇有几分少年儿郎的落拓不羁,“那日在船上,我同你说的话,亦是真心的。我想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他们给我指了一条捷径,我为何不去走呢” 崔景钰低头望着她,“那你如今,改变主意了荣华富贵都不要了” 丹菲忽而俏皮地反问:“跟了你,就没荣华富贵了人都说崔郎有宰相之才,封侯之功。你看着又不像会三妻四妾的。我极有可能贪图你这些好处,” 崔景钰重重咳了两声,面色庄重严肃,耳朵却是隐隐泛红了。 “逗你的。”丹菲抿嘴笑。 崔景钰双目如海,沉沉地凝视着她,“你,不会后悔” 丹菲扬手将石子掷向河里。石子在河面上激荡起一串波纹。 她拍了拍手,站起来去牵马,明亮的眸子里映着天光水色。 “我本是猎户女,若没有这一番机遇,此生顶多不过嫁个村中富户,农耕一生罢了。我在京城华族中走了一遭,唯有此事,没受胁迫,没受教唆,是我依从内心意愿而为。不论将来结局如何,我都不会后悔” 崔景钰斟酌着,“阿菲,我” “什么都别说”丹菲打断他,“说了就不美了。” 随即明朗一笑,上马而去。 回到营地里,火上架着的烤肉已经快熟。李崇带着卢修远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硕大的蜂窝,取了里面的蜂蜜刷在烤肉上。那甜香的气息飘出十里,引得众人垂涎不已。 李崇身为太子,还亲自去熏野蜂,弄得灰头土脸,逐呼朋引伴地去水边洗脸。一群儿郎也不顾天气已凉,三下五除二地脱去了外袍,着精壮的肩背,舀起河水就朝身上泼去。 女郎们躲得远远的,偷偷打量,笑得东倒西歪。 李崇看到丹菲正朝这边望,越发得意,大喝一声,哗地将整桶水泼到身上。他常年锻炼,身材十分修长匀称,肌肉健美结实,打湿了水后亮晶晶地,犹如涂了油脂一般赏心悦目。 女郎们兴奋低呼,都羞红了脸。 丹菲方才和崔景钰把话说开,心情极好,忍不住捏着手指,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郎君们起哄大笑,李崇不禁红了脸。 丹菲忍俊不禁,转身走开,就见一个身穿暗红骑装的女子从一个帐篷里钻出来,朝她笑眯眯地招手。她定睛一看,对方正是换了衣服的李碧苒。 李碧苒一脸和气,道:“菲娘,我落了一支戒指,可否帮我找一下。” 公主相求,丹菲不好拒绝。 李碧苒尴尬笑道,“我方小睡了片刻,醒来婢女们全都出去看热闹了,竟然连个伺候换衣的人都没有,只得劳烦你了。” “公主无需客气。”丹菲问,“什么样的戒指” “嵌红宝莲花金戒。”李碧苒道,“你在帐里找,我在草地上看看。” 丹菲迈进帐门,随即猛然站住。帐中摆设简单,床榻上却放着一件男子武士袍,是先前李崇才脱下来的。 这里竟然是太子帐 丹菲当即转身朝外走,迎面撞上两个持刀侍卫,被堵在了帐篷门口。 “何人在此”侍卫一声叱喝,拔出刀来。 丹菲深吸一口气,迅速镇定,道:“宜国公主唤我来帮她寻首饰。” 侍卫皱眉,“并未见着宜国公主。女郎是哪位为何会在太子帐中” 李碧苒的身影早就不在了。这分明就是一个圈套 可是,李碧苒究竟要做什么 “何事喧哗”李崇大步走了过来,还精赤着胸膛,一身水珠。他见丹菲被堵在这帐中,吃了一惊。 丹菲沉声道:“殿下,宜国公主唤我来寻首饰。我并不知道这里是您的帐篷,并非有意闯入。” “你先出来。”李崇面色凝重地看着她,“去请宜国公主。” 丹菲被带了出来,侍卫迅速进帐搜查。过了片刻,捧了个空盒子,出来对李崇道:“殿下,金印不见了。” 丹菲呼吸一窒,立刻道:“可搜我身。” 李崇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这时人群分开,一身月白衫裙的李碧苒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 “三郎,你唤我来” 丹菲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身妆扮,再次确认此事是一桩针对她的阴谋。 李崇看了看丹菲,道:“阿菲说你唤她过来帮你找东西” 不出丹菲所料,李碧苒果真作出一副极其惊讶的表情,捂嘴道:“并没有此事呀” 丹菲紧咬了一下牙关,道:“你方才分明穿着暗红骑装,说换衣服时弄丢了一枚戒指,请我来帮你寻找。” 李碧苒茫然摇头,“菲娘在说什么我方才一直都呆在马车里,有人为我作证。” 扶着她的一名瓦茨族的婢子立刻嚷嚷道:“我家公主一直呆在车中,段女郎怎么出口诬陷” 丹菲愠怒,紧握着拳,眸子里有火焰燃烧,“公主,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时几名贵妇闻讯赶过来,朝李崇拜道:“妇人们都能给宜国公主作证,她方才一直呆在车中。” 丹菲脸色一白。李碧苒有备而来,谋划已久。她大意中计,竟然没有反驳的余地。 那瓦茨婢子冷笑一声,指着丹菲道:“段女郎,你方才倒是一直不在,怎么不说说你去了哪里” 丹菲努极反笑,喝道:“尔等贱婢,有何资格质问我莫不是你已确定我就是贼了” “不可胡闹。”李碧苒温言细语地喝止婢子,“段女郎四下走动,也是常事。就是殿下这番兴师动众,不知是丢了什么重要之物” “丢了一枚闲章而已。”李崇面色漠然,轻描淡写,“方才当值侍卫自去领罚。其余人散去吧。” 李碧苒的那个婢子不肯罢休,急忙道:“殿下,如此一来,不就是让公主担了罪名了吗段女郎污蔑公主,怎么可就此罢休” “我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丹菲怒道。 “那你先前去了何处” “河边饮马而已” “可有人与你作证” 丹菲语塞,下意识瞟了李崇一眼。若是说实话,免不了把崔景钰牵扯进绯闻中来,更会引得李崇对他存下芥蒂。他们之间关系已经够乱的了,何必再添上一笔 “可是无人作证”那婢子刁钻逼问,“公主先前一直在车内,人人都看到,你却行踪不明。谁嫌疑更大,不是一目了然” “我可作证”一声温润晴朗的男声响起。 崔景钰分开众人,从容而来,衣袂翻飞,沉静内敛。谦谦君子,如兰芝玉树,径直走到丹菲身边站定,朝李崇抱拳。 “方才,是在下陪同阿菲一起,在河边饮马。” 丹菲心中一阵酸楚,眼睛湿润,怔怔望着崔景钰,说不出话来。 李崇迎着崔景钰平静而无畏的目光,紧紧抿着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丹菲巧辩 崔景钰挺身而出,情形霎时急转,变得越发玄妙不可琢磨。更新最快当事的几人剑拔弩张,旁边看热闹的众人也兴奋异常。 那头,崔景钰神情晴朗,目如秋水长空。李崇眉头微皱,眼神深邃如古井幽潭。 片刻后,李崇神色一松,道:“既然有崔郎作证,此事便可了结。众人都散去吧。” “殿下不可”不料李碧苒的那个婢子不依不饶,道:“殿下恕奴放肆,若此事不了了之,更是让我家公主背负污名了。丢了的东西总得找回来,还公主一个清白。” 李碧苒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拉着婢子道:“你休要勿搅蛮缠。殿下自有分说。” 婢子哭道:“公主您好端端坐在车里,却被人说指使人闯太子帐。你本就饱受污蔑之苦,何须再多一桩罪名” 丹菲冷笑,心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李碧苒早就声名狼藉,也不差这一桩。 不过李碧苒显然已经入戏,神色凄楚,双目微红,盈着水光,强道:“莫要再多说了。我名声已扫地,怪不得旁人误会。” 李崇啼笑皆非,道:“阿苒,并非说你不是。” 李碧苒幽怨地望着他,道:“段女郎指控我教唆她来闯帐,如今她有人证,这不就说我有嫌疑了” 丹菲听得不耐烦,逐把双手一张,道:“寻到那印章不就没事了那来搜身好了” 她穿着裁剪合体的骑装,身段匀称窈窕,腰肢纤细,双腿修长,健美青春,十分赏心悦目。 崔景钰和李崇看着耳根涨红,不约而同吼道:“胡闹” 丹菲收回手,不屑地轻笑一声,转头吩咐了一个侍卫一句。那侍卫微微错愕,旋即点头离去。 丹菲道:“既然如此,我也有话问公主。” 李碧苒眼神漂移,悲愤道:“段女郎为何总要与我过意不去” “非也。”丹菲笑嘻嘻道,“我和公主各执一词,总得给殿下一个说法。请问这两位夫人,你们如何肯定公主方才在车上” 那夫人道:“自然是因为亲眼看到了。今日在场女眷,只有公主穿着月白衫裙,自是一目了然。” 丹菲抿嘴一笑,“那可看到公主的脸,或是听到她说话了” 两位夫人面面相觑,迟疑地摇了摇头。 李碧苒和婢子皆脸色一变。崔景钰微微颔首,露出赞许的笑意。 丹菲笑道:“这么说来,若是旁人穿着公主的衣服,坐在车中,你们也认不出来了” 两位夫人讪讪地点了点头,后知后觉自己被利用了,忙不迭掩面告退。 李碧苒面色苍白,身子不禁晃了晃,尖锐的视线飞速地扫了丹菲一眼。 丹菲没理会她,乘胜追击道:“我先前见公主,她就穿着暗红骑装。我当时还好奇,如今才算是明白了原由。若我没猜错,公主哄我进了帐篷后,转身回车上,匆忙更衣后才过来的吧” “休要血口喷人”那婢子倒是忠心,嚷嚷着跳了出来,“公主头疼,一直在车上小憩,自然没有和人交谈” “没错。”丹菲道,“我自不能凭此认定车上的人不是公主。不过那骑装也不会凭空而来。此人从这里回车上,再到过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且要更衣束发,那衣服定来不及销毁,也不便藏在车上。我猜,马车后就靠着溪流” 话说着,就见先前那个侍卫去而复返,手里果真拿着一件的暗红衣服。 崔景钰笑意加深,问道:“这衣服从哪里寻来的” 侍卫道:“女郎嘱咐小人沿着溪水寻找,在下游一里处找到的。” 李碧苒低呼一声,靠着婢子勉力站着,垂泪道:“真的非我所为。三郎,为何你不信” “冤枉呀”那婢子尖声叫道,“我家公主从没有这件衣服是有人策划已久,专门陷害于公主” 真是要逼得她出狠招 丹菲冷冷一笑,挺身而立,蔑视道:“都说空口无凭。太子殿下丢了印章,那必然有人动了盒子。咱们无需这么多废话,牵来猎犬,让那畜生嗅一嗅,便知谁是贼人。” 李碧苒强制镇定,脸色却霎时苍白如纸。她毕竟只是深宅女子,千算万算,却是独独漏了猎犬这条她确实进过太子帐,碰过了那个盒子,谁能保证猎犬闻不出来 李碧苒本从泰平的话和平日观察中看,觉得丹菲不过乡野之女,见识短浅,只比寻常女郎胆大些,勾引李崇都只知道模仿她,愚蠢笨拙。 她本想吓唬一番,丹菲必定乱了阵脚,哭闹起来。李崇因着面子也不会和她较真,可这罪名却是坐定了。哪里想到丹菲不仅大胆,而且思绪敏捷、镇定从容,一环扣一环,逼得她方寸大乱。 李崇看了半晌闹剧,知道丹菲已获胜,再继续下去,李碧苒怕真要掩面扫地。他只得做了和事佬,干巴巴道:“不过丢失一枚闲章,何须如此兴师动众今日秋高气爽,本是娱乐的大好日子,诸位休要为了这点小事扫了兴致。” 这回李碧苒那个婢子没再多嘴,主仆两互相扶持着,灰溜溜地走了。 刘玉锦却是不客气,极其响亮地哼笑了一声。李碧苒面色涨红,脚下踉跄,险些跌了一跤。 “你说她到底在想什么”丹菲用小刀切下一只兔腿,抹上蜂蜜,“她就算如今名声有损,也是天家封的公主。就算要算计栽赃于我,怎么需要她自己亲自动手难道公主府里没有可用之人了” “她不亲自出马,如何能把你引过去”崔景钰低头笑着,把剩余的兔子肉切成片,盛在了盘子里。 “就算她为了陷害我不惜亲自出马。可这又为何若是得手,又搜不出印,顶多也不过是给我添了一桩模糊的污名。” 崔景钰终于开口,“我想宜国公主此举,也是没想把罪名按死在你身上,不过就是想泼你一盆污水。她就是没算到你不像其他女郎那般遇事只会慌张啼哭,反而还会和她叫板。” 丹菲笑,“其实此技甚为拙劣,稍微用心就可拆穿。今日是李碧苒轻敌,下次她要再算计我,怕就不会这么容易摆平了。” 若是让李崇误以为她窃印,难免不会牵连到段义云头上。印章信符之物,可调兵遣将,正对段义云有利。而当权者最为忌讳的,便是手掌军权的武将为所欲为,擅自行动。 李崇不是长子,太子之位本是皇长子宁王谦让而来。若是他和段义云被间离,必然于双方都不妙。 能想出此计的,八成是泰平公主。 “最近朝中可发生了什么事”丹菲忙问。 崔景钰投递来赞许的目光,“泽州有乱匪打着韦氏旧部的名号作乱。你兄长在朝堂上自告奋勇想去剿匪,太子驳了他的请求。” “好个李碧苒。”丹菲咬牙冷笑,“这可一箭双雕,既泼了我污水,又害了阿兄。” “还可让太子就此对你心存芥蒂。”崔景钰补充。 这话听着有些酸溜溜的,丹菲不禁一笑,抬头望过去,正和崔景钰视线对上。崔景钰面无表情,低下头继续切肉。 丹菲脸上发烫,也埋头啃着兔腿。兔腿上抹了太多蜂蜜,甜得腻人,她丢了骨头,灌了几杯水,才把那甜味压了下去。 崔景钰依旧在处理着兔子,盘子里的肉都快被他切成丝了。 丹菲看着好笑,想去逗逗他,又怕他这人恼羞成怒,想了半天,才道:“那天的白鹿灯,后来弄丢了。” 崔景钰回忆了片刻才想起来她说的是上元节的事,道:“丢了就算了。回头再给你寻一个来就是。” 丹菲想说新的毕竟不是旧的那个,又觉得这话实在矫情,倒是李碧苒的风格。 崔景钰终于放过那些肉丝,抓了些放进嘴里,旋即皱起眉头。 丹菲忍不住呵呵笑起来,另外切了一条獐子腿递给他,又倒了一杯凉茶。 忽而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身上。丹菲抬起头,就见李崇站在远处树下,漠然地望着他们。 丹菲心中有愧,别过了脸。 李崇木然转过脸,朝李碧苒所在的马车走去。 李碧苒正在车里哭得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李崇来的凑巧,她的妆还未全花,尚可见人,还显得分外楚楚可怜。 “三郎,你可是不信我了”李碧苒伸手要去拉李崇的袖子,又怯怯地缩了回来,“我真的没有指使段女郎闯你的帐篷。” 李崇忽然一阵厌倦。 李碧苒这我见犹怜的作派,是他以前最喜欢的,每每一见便顿生怜爱之意,真的心肝肺都愿为她掏出来,为她做尽所有事。 可如今看着李碧苒啼哭的样子,脑子里却是冷不丁冒出丹菲雪夜单骑追寻自己过来的飒爽身影。少女明朗坚毅,一双眸子犹如寒星,身躯瘦弱却蕴含勇气,霎时就勾起了他全部的迷恋。 李碧苒见李崇没动静,终于依偎过去,嘤嘤哭泣,“我不过是个公主,我要你的印章做甚我知道,段女郎生得秀美清丽,又吃过许多苦,颇似我当年。你心肠最是仁慈宽厚,见了她这样的女孩儿,定是十分怜爱。不说你,我都恨不得收了她做妹子,好生疼爱她。我知道,我是年纪大了,姿色不再如前。现在想来,当初我和你分别,远嫁和亲时,也正是段女郎这个年纪” 李崇越听越不对劲,将李碧苒推开,沉声道:“你是你,阿菲是阿菲,我没有把你们混为一谈。” 李碧苒含泪,欣欣一笑,“她自然不是我。三郎你定是永远都不会弄错的。听说她是乡绅之女,又是宫婢出身,难得还能养出这番大家闺秀的作派,想必平时极努力。” 李崇是男人,心眼没那么多,听不出话里具体含义,却是直觉不舒服,道:“她自然是好的,与别的女郎都不同。” 李碧苒笑容有些僵,道:“那三郎你是如何想的可是想纳她做个良娣或是良媛” 李崇皱眉,远远望过去。崔景钰已经吃完了烤肉,和丹菲并肩朝河边走去,显然是要去洗手。 两人背影成双,一个倜傥风流,一个窈窕秀美,被秋日晴空红叶一衬,真是好一副才子佳人携手秋游图。 李碧苒还在那里嘤嘤嘤地说三道四,李崇却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大手一挥,道:“我已向段义云提议,国丧后迎娶她为正妃。什么良娣、良媛,说来折辱了她。” 李碧苒如遭雷轰,面色刷白,颤声道:“三郎,她出身如此低微,与她个良娣已是抬举。想必圣上也不会同意立她为太子妃的。” “父皇随我意愿。”李崇不悦地扫了李碧苒一眼,“阿菲如今是段氏女郎,侯爵之妹,身份哪里低微了” 李碧苒察言观色,不敢再乱说,强笑道:“是我失虑了。只是她可愿意嫁你我看她同崔侍郎,倒是表兄表妹,情投意合” 李崇被点中心事,脸色铁青,紧咬牙关。 李碧苒忙安慰道:“我也是随口说说罢了。兴许她不过是使些女孩子的小手段,欲擒故纵什么的” “欲擒故纵”李崇耳朵一动,“这么说,她目的还是为了擒咯” “照理说,是如此。”李碧苒一愣,急忙添油加醋,“就是为了引你上钩,方故意和崔郎走得近些,想让你吃个醋罢了。呵,倒是有几分孩子起。三郎,我知道你是最不喜欢别人算计你的。我想段女郎也未必就是” 李崇一听到丹菲是为了擒到自己,方才和崔景钰说笑,顿时心花怒放,压根儿就没听到李碧苒后面那一串唠叨。他废话不多说,大手一挥,就朝着丹菲奔去。 李碧苒白费口舌,气得人仰马翻,心道李崇果已经是太子,果真不可和当年同日而语,听不进自己的那些话了。日后还得换了一法子对他吹耳边风才是。 “太子妃呵呵若我未曾和亲,没做这个公主,而是嫁了三郎便是做个侧妃,熬到如今,也足够有资格扶正了” 李碧苒又恨又悔,气得眼里布满血丝。 “公主,”婢子劝道,“今日是我们失算,来日那段氏就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 李碧苒悻悻,也没兴趣再留下来,便称病先回了长安。 丹菲远远看到李碧苒的马车走了,偷偷做了个鬼脸,掏了块糖来喂朱玉。 马儿甩着尾巴来吃,满意地咴了一声,忽然抬起脑袋朝丹菲身后望过去。李崇面上透着红光,眉开眼笑地大步而来,浑身上下都充满一股蓬勃朝气,同他先前黑着脸的钟馗像大相径庭。 “阿菲,”太子殿下走到面前,伸手摸了摸朱玉的鬃毛,笑道,“你阿兄可把我向他提亲的事同你说了” 丹菲犹如被九天神雷劈中了天灵盖,整个人都懵了,脸霎时就不受控制地红了个彻底。 她怎么都没想到李崇会如此开门见山。哪里有直接抓着小娘子本人谈论婚事的更何况她心意已变,对李崇,光是愧疚之情就足够她羞愧得无以复加。 李崇看她粉面桃腮、目如秋水的,心中怜爱之情汹涌澎湃,整个人兴奋得犹如初尝情爱的少年一般,双目皑皑发亮。他一身利落劲装,英俊的面孔上布满细密汗水。他五官不同于段义云的刚毅,或是崔景钰的精致儒雅,却有一股浑然贵气,俊美而明朗。 “你什么都不用说。”李崇笑道,“我知你害羞。阿菲,吾毕生心愿,唯得一知心之人相伴终老。你现在,可知我心意了” 连这么直白的话都听不懂,那才是个痴奴。 丹菲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发慌,鼻尖冒汗。她又是感动,又极是愧疚不安,讷讷道:“殿下我,我已经让阿兄拒绝了” 李崇含笑站在秋日阳光下,道:“我必会爱重你,珍视你,给你足够的尊荣,让谁也欺辱不了你” “殿下”丹菲不忍。 “我不再纳妃。你若喜欢,云雀奴也可抱给你抚养” “殿下”丹菲狠心打断他,“我已让阿兄谢绝了。阿兄尚未和你说罢了。” 李崇依旧笑着,顿了顿,道:“害羞了这话只与你说,这里又没有旁人。我知你非寻常娘子那么胆小怯懦,这也是我喜爱你之处” 丹菲酸楚难当,忍不住转身躲避。方走出几步,手臂就被男人紧紧抓住,身子被拽地转了过去,对上李崇布满血丝的双目。 丹菲颤抖着。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帝国太子被拒绝后的愤怒与置疑。这种迫人的气势让她心生胆怯之意,呼吸都不禁微微窒息。 胳膊又随即一松。李崇深呼吸,退开了半步。 “你”他斟字酌句,“我对你,是真心的” 丹菲死死咬着唇,半晌才道:“我不知道殿下对我有这么一片情谊,十分受宠若惊,很是惶恐” “够了”李崇突然一声怒喝。 丹菲紧闭上嘴。远处众人似乎也发觉这边的异样,纷纷打量过来。 李崇深深吸气,忽而笑道:“女子总要害羞拒绝一番的,是么” 丹菲啼笑皆非,“我怎敢玩弄太子殿下我我本是乡野女子,哪里有这个福分能但得殿下如此抬举” 李崇忽而嗤笑一声,“我就这么让你讨厌” “怎会”丹菲绞尽脑汁搜寻赞美之词,“殿下乃是凤子龙孙,尊容华贵,又才华横溢、英明仁慈我与你,实在是有云泥之别,不敢高攀” 李崇深深注视她,嘴角含笑,语气却是一股孩子气的高傲。 “我说你攀得起,你便攀得起” 这话铿锵有力,豪迈又不失深情。饶是丹菲对他没有什么儿女之情,听了也不禁心神荡漾。 天下哪个女子被皇太子如此表白,还能不动容的 丹菲心里五味杂陈,又不禁有些鼻子发酸,愧疚之情简直要将她折磨死。 李崇别开目光,含笑道:“记得上元那日,你为救我被枷勒劫持。你为了拖延时间,谎称自己是我的王妃。” 丹菲讪笑,“我那时信口胡诌,让殿下见笑了。” 李崇摇了摇头,笑意温柔,“我那时听了,先是觉得好笑,却又觉得很欢喜。我当时便想,你要真的是我的王妃就好了。” 他脉脉凝视着丹菲,轻声道:“我便是在那时,对你起了心思。” 丹菲双目终于湿润,颤声道:“殿下,我不配你如此。” 李崇笑了笑,“配不配,也是我说了算的。” 丹菲紧紧闭了闭眼,把热泪咽了回去,道:“殿下一时热情,日后会想明白的。天下佳人何其多,殿下总会遇上更合心意的。我非草木,很承殿下的情谊。只是,我待你如知己好友,也愿你如此待我。” 李崇深深注视着她,目光似要在她身上挖出洞来。 半晌之后,他一言不发地离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女儿飒爽 上部完结 丹菲无精打采地回到了段府,将这日李碧苒折腾出来的事告诉了段义云。更新最快 果真不出所料,段义云听了勃然大怒,“好个阴毒的妇人,竟然使出这等卑劣的离间计想来她在瓦茨一女事二夫,勾引得兄弟俩自相残杀,必然是真事了。圣上竟然会轻信泰平公主游说,认为此女无辜” 丹菲道:“宜国公主如今露了馅,日后我们多加防备就是。只是这才消停了几天,怎么泰平公主就又开始折腾了” 段义云冷笑,道:“还能如何这些妇人,一个二个都想着效仿武皇后临朝称制。太子如今羽翼渐丰满,身份尊崇,手下追随者日益增多,政事上也多有自己的主见,同泰平公主摩擦渐大。一手扶上去的侄子不听摆布,自然想换一个。武后都还废过两个儿子,更何况泰平只是太子姑母。” 丹菲惊讶,“太子废立,是国之重事,怎会如此轻易而为难怪她私下作出这么难看之事。” 段义云左想右想,越发坐不住,推了案几站起来,打算去东宫觐见太子,把话说清。 丹菲一边朝外面后退,一边道:“太子今日或许情绪不佳,没准会冲阿兄发火。” 段义云听着不对,“你同他说什么了” 丹菲讪笑,“我我同他把话说开了,拒绝了这门亲事。” 段义云脚下踉跄,险些一头撞死在门柱上。他咆哮:“你说了什么” 丹菲溜得更远,高声道:“木已成舟,话已出口。阿兄你也看开点。自古外戚,哪家有好下场我们段家本就凭借功勋立足,何须再攀附这裙带关系” 段义云站住,神色肃穆。 丹菲知说到他心坎上,继续道:“纵是皇后就真能得到一世安康大周建朝数百年,几个皇后能有善终太祖长孙皇后恭谨俭约,却是早亡。高祖王皇后被废惨死,武皇后直接取代天子而驭宇临朝。先帝皇后韦氏还是你我亲眼看着自尽的。当今圣上的刘皇后,早年还为王妃时就被武后赐死,如今连尸身都遍寻不获。连太子的发妻韦氏不也是被遣回娘家,听说如今已入道观做了女冠。” 段义云越听脸色越凝重,心里也不免觉得李家男人实在克妻。 丹菲温言软语道:“阿兄,你本就有显赫军功,将来再做了皇帝的的大舅,可不是有功高震主之嫌过个十来年,你妹子我人老珠黄,皇帝有了新欢。三言两语耳边吹风,你我两人就从功臣和贤妻,变成了奸臣和糟糠。被帝王嫌弃者,难有善终。更何况我们从高位跌落尘埃,少不了被人当落水狗。普通人家夫妻反目,还可以和离。皇后失宠,便是古佛青灯了此残生了。阿兄你忍心我落得这个结局” 段义云已被绕了进去,只想着功高震主一事,没想到嫁了李崇就一定会进冷宫这一歪理。他凝神思索半晌,沉声问道:“太子没有责备你” “殿下是君子。”丹菲道。 段义云冷静了下来,静默良久,道:“我还是需要去一趟东宫。你还同太子说了什么崔景钰他” “他什么都没说。”丹菲微微笑,“若太子恼怒,就怪罪到我头上好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胡闹。”段义云漠然转身,“怎能让你一个女子担责” 那日段义云直到深夜才返回将军府,一身酒气。崔景钰亲自送他回来,自己也有些醉。 丹菲和刘玉锦匆匆迎过来,把段义云扶了下去。丹菲借着灯光打量崔景钰,见他面色潮红,显然也喝了不少,一贯清明的眸子如今也有些涣散。 “你也在东宫里喝了酒” 崔景钰点了点头。他酒品尚好,即便醉了,表面上也能维持仪态。 月光如练,庭院里像是盈着泉水一般,崔景钰靠着廊柱站着,唇红齿白,眉宇浓重,轮廓精致俊美,更有一种常年禁欲之人偶尔散发出来的慵懒与魅惑。 丹菲耳红心跳,笑眯眯地看着他,问:“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殿下可还生气” 崔景钰张开眼,望着丹菲,道:“我同他说,我也喜欢你。” 丹菲耳里嗡地一声,半晌内都没再听清其他的话。 “你你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怎么不能了”崔景钰勾起嘴角,笑容里一股慧黠,“你是个好女人,我思慕于你,是人之常情。” 丹菲脸颊滚烫,低声道:“太子可生气” 崔景钰笑着点头,“他说他也知道做宫妃其实很苦闷,可是又实在喜欢你,又不忍心胁迫你。” “太子是重情之人”丹菲叹道。 崔景钰把解酒汤一饮而尽,长吁了一口气。 “阿菲,我发誓要为阿珍守满一年丧的。” “我知道。”丹菲平静地望着他,“做你想做的事,但求不负于心便是。” 崔景钰一笑,揉了揉她的头,转身大步离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