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华引》 第001章 夜断谋 宸华引楔子失鹿第001章夜断谋暮色四下,坠入遏索山后。初冬的山暗影幢幢,朔北呜咽的寒风过处,山木萧瑟零落,枯枝在风中乱舞,声如鬼枭。 山麓北侧依着索年河,再往北便是突伦敌军集结之地。大宸国的军队据索年河南岸驻扎,背倚遏索山呈品字布防。 初冬的索年河已是枯水期,河床萎缩大半,这让大宸与突伦之间的天堑忽然变得不那么难以逾越。南北两岸上的大宸与突伦精锐之师,严阵对垒之际几可望见对方刀刃和铁甲的寒光,但双方军队无一出阵,盛大而充满杀机的静默,在冬夜的凄风冷月当中,显得分外诡异。 夜色如墨蓝的画布般覆下,着色最为浓稠之处,一人着夜行衣快速自营外拍马进入。一路绕过次第燃起灯火的数百营帐,轻易便找到伪装在其中的中军帐,与帐外小校轻巧一个照面之后,起手打帘进入帐内。 直待褪下黑色面罩看清面貌,才知来人竟是个面容极俊雅的青年男子,他对着满身银甲端坐于主位的中年男子俯身一揖,急声唤道:“父帅!”转身又对客座上文士打扮的白须老者恭敬一揖:“费先生!” 中年男子兀自皱眉讶然,急声问道:“暄儿?你怎么回来了?莅王他……” “莅王叔……” “胡闹!称殿下!”卫景林断喝道。 卫承暄忙应道:“是,莅王殿下嘱我回右翼大营协助父帅。他知孤云渡是此战要冲,突伦进军,主力必从孤云渡踏冰涉水而来,我军右翼是防卫关键,父帅需要更多助力……” 卫景林却忽地站起,因关切而略显不耐地说道:“暄儿,你如何不与莅王言明!”说罢又一顿足,与白须老者对视一眼道:“对阵之法我与费老自有安排,他却不同。难道他不知厉重威此番费尽心机将他调来此地所图何为?” 大宸当今天子原为先帝明宗皇帝第三子、慈庆皇后所出的嫡次子。明宗皇帝一生最为爱重的嫡长子与慈庆皇后殁于二十年前的一场时疫,明宗薨逝之后皇位便由嫡次子继承。 莅王为先帝修仪、如今的息太嫔所出,乃先帝第一位皇子,为人谦恭良善,素为天子所敬重,领大宸西路、南路兵马大元帅,常年驻守西北边陲。 天子自宠幸厉昭容后,行事愈发荒唐,不仅连月不问朝事,连军务也一并交于厉昭容之弟厉重威之手。 厉重威跋扈,多有僭侈逾越之事,朝中上下颇多怨言,几股势力也暗中蠢蠢欲动。莅王曾多次犯颜上谏,却被厉氏耳目阻隔无法上达天听。反致厉氏姐弟对莅王忌惮更深,在天子面前不遗余力挑拨事端。上月莅王兵马大元帅之职被夺,降为西路行军留守,西路兵马大元帅由卫景林暂领。 卫承暄前行几步扶住父亲至桌旁坐下,一面提壶斟满两杯茶,一杯置于父亲身前,自己握住另一个细瓷茶盏一饮而尽,方沉下声音对父亲道: “父帅,莅王殿下托我转告您一番话——此次厉重威集结重兵北进抵御突伦,特意处心积虑自怀远调回我们西路军,且定要行军留守的莅王殿下前来,必有阴谋。” 说到此处,三人心内皆如明镜一般。 大宸的边境防守重心在西部和西南,此二处常年边患成灾,多亏有怀远军镇守才得以太平。地处西北的突伦有重兵集结,原不必由莅王殿下和父帅二人统兵前来,因怀远军自来除了防守突伦之外,还肩负向西节制土奚律的重任,此次将二人统率的怀远军全部调往突伦前线其实十分冒险。 沉吟片刻,卫承暄将手中茶盏至于案几,将目光自卫景林转向费鸣鹤,低声说道: “厉重威所图者无非为二,其一,行调虎离山之计,趁机夺取怀远西路驻军统帅之权,派新人接管留守驻军。此番大军开拔之前莅王已遣使联络舅舅的南路驻军随时留意,暗中辖制留守驻军以防有变,京中也有暗线监控厉重威一党举动。” “再者,厉重威远在北疆前线,安排人手传达命令至京中再行到西线夺权,消息密令在路途中花费时间太长,极易泄密,所图不易。据目前莅王殿下收到的消息来看,西路驻军和厉重威京中党羽均无异动。” “那其二,便是借此次战事寻机构陷,或是……” 卫承暄毕竟年少,言至人心险恶刻毒之处不免气结,一拳砸在案几上,细瓷白盏自几上跳起滚落,碎裂一地。 卫景林见子如此,已大致猜出莅王所虑为何,放在膝上的双手逐渐紧攥成拳。 却见费鸣鹤微皱眉头,缓缓起身行至碎瓷片凌乱之处,一边蹲下身小心捡起地上碎瓷,一面接过卫承暄方才的话,曼声说道: “或是于两军对垒之际,制造一桩莅王身死为国的英烈故事,名正言顺除掉自己的朝中对手。又或者,便是大帅少帅领诸将士代替莅王出战,无论是战胜之后罗织莅王抗命不出,还是战败之后归咎莅王拥兵不战,哼……” 费鸣鹤冷笑出声,起身将碎瓷洒落案上,卫氏父子闻言神情都是一凛。 费鸣鹤再度落座,沉声说道: “老朽猜测,哪怕是今日少帅前去左翼支援,都会落下不听节制、临阵思变的口实,参奏御前,此罪可轻可重。单看此次,皇上将中军帅印授予厉重威,却将素来敬重信赖的莅王置于最不重要的左翼军中,可见皇上对莅王的疑心之重,非是我们往常揣测那般。” 听罢一席话,卫承暄神色黯然,不复英气神采,垂首轻叹:“莅王殿下托我转告之言,便是如此了。” 此时费鸣鹤却微微一笑,手臂微扬说道: “大帅、少帅且安心,所幸莅王殿下营帐离孤云渡口最远,所受敌军威胁较小。而至于厉重威的刁难嘛,只要殿下不动声色,做出听凭差遣的架势,不留把柄给厉重威,当暂时无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2章 献龟甲 宸华引楔子失鹿第002章献龟甲费鸣鹤自而立之年以白衣之身入卫府,成为卫景林麾下幕僚,至今已年过五十,仍然茕孑一身。明明是落第三次无缘功名的落魄文士,却生就一身不羁风骨,于权谋兵法往往有过人之见,深得卫氏父子器重,卫景林更是让诸子对费鸣鹤执子侄礼,礼敬有加。 “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卫景林一掌击在案上,斩钉截铁道。 费鸣鹤与卫承暄均是心下了然。无论是右翼军独自抵挡、厉重威带中军作壁上观,还是全军上阵厮杀,都需要保证此役必胜。只有在此战中保证战斗力、做好独自抵挡敌军的准备,才能最小程度落下把柄。 三人同时将视线落回帐中央铺在方几上的行军地图—— 大宸与突伦以索年河为界,北去是突伦的莽荒雪原,河南岸是大宸境内的天堑遏索山,越过山向南,便是广袤的大宸沃土。 索年河的最窄处便是孤云渡,自来是两国交战的必争之地。自大宸建国,便在孤云渡西南依遏索山建五石堡,城墙三面嵌入遏索山崖壁,仅有一面城墙以巨石高垒做城守之用,并建一瞭望台,常年有岗哨驻防,观察孤云渡异动。 如今,厉重威的中军帐便设在五石堡,左右翼驻营之地便在东西两侧,卫景林所领右翼距孤云渡不过一射之地。 “哼”,卫承暄忽地一声冷笑,“当今权臣厉重威对于行军打仗真是所知甚少,我军看似摆出极强的守势,应对极善攻击野战的突伦骑兵,却实在是纸上谈兵的蠢材才能做出此等昏聩之事。如今深冬,山野之间全是枯草干枝,一旦突伦骑兵突破孤云渡,乘北风行火攻,遏索峭壁在后,突伦骑兵与烈火当前,纵有五石堡固若金汤又能如何?” 卫景林脸上悲愤之色一闪而过,却扭转话题快速说道:“此役孤云渡为死守之地,一步不可退。但这远远不够,此战主动权必须握在我军手中。费老,请——” 言罢,只见费鸣鹤朝卫氏父子一一拱手,清清嗓子道:“少帅适才去见莅王之时,老朽与大帅已商议好对敌之策,只需以此物辅助渡过孤云渡,借风势对突伦大营行火攻即可。”说罢喊营外近卫带一物入帐。 灯火之下,地上赫然一只长五尺余的巨匏。卫承暄大吃一惊,细看之下竟是仿木船制法拼接的木壳,一面仅有中段一截圆箍,壳内勉强可容一人藏身。费鸣鹤白须微动:“老朽请近卫参照南地制船之法造出此物,名为龟甲”。 “将士藏身甲内,以身躯带动其翻转,在孤云渡冰面北进,突伦守军使出箭阵又能奈我何?”这龟甲其实形状类一微型小船,不像两军对战的道具,反而更像是稚童玩具。但卫氏父子常年见惯了费鸣鹤各类天马行空的破敌妙计,卫承暄见到此物便双眼发亮,立即想到了龟甲的对敌妙用。接着又是一笑,脸上愁云全消:“便是突伦出动铁骑,冰湖之上能否承载且不说,马匹于冰上行走,也不如这龟甲灵动!父帅,儿自请带近卫百人夜袭突伦大营。” 费鸣鹤转身向坐在上首一脸凝重的卫景林一揖,“此番一战,大帅尽可不必先奏报厉重威获准,此人刚愎自用又一向与莅王不睦,因他犹豫不决或自谋军功而贻误战机,我军损失大矣。” 卫景林点头,“此次便谎称突伦夜袭孤云渡,我军乘势反击。待暄儿火烧了突伦粮草和营帐,我军便奏报厉重威乘胜北进,一举歼敌。解释论功行赏,厉重威定是头一份儿,他也无话可说了。”半生浸淫官场,卫景林身为大宸护国上将,不仅治军有方功勋赫赫,于为官之道上也颇有心得。大宸朝中臣属多暗地里戏称卫景林为大宸郭令公,褒奖其谨慎和善谋堪比唐代郭子仪。 卫承暄低头出神,口中念念有词,忽地抬头道:“山间林木可就地取材,今夜开始,至明日申时当可备齐百副龟甲。戌时可乘夜色整装出发。只是……”他想说这木质龟甲碾于冰面之上,不免有碌碌滚动之声,易被敌军发现。所谓夜袭,当然是越隐蔽越晚被发现越好。 费鸣鹤已料到此处,便轻笑道:“且随我来,少帅疑虑立时可解。”甫至帐门外,夜色如泼墨染就,巡夜、岗哨行止有序,耳中却被朔北寒风灌满,风声似自阔旷原野摧枯拉朽而来,裹挟尘沙和寒气直至遏索山崖前回旋,声过之处如雷声隐隐自远方来,回旋之中如有夜魅号哭,令人不寒而栗。 承暄不由打了个寒噤,本能地紧了紧衣襟,忽想起一事,面露为难神色,“不知是不是北疆寒气太重,今日我见莅王似感了风寒,时有咳嗽。他说微恙不必告知父亲,徒惹担心于战前无益。” 费鸣鹤忽然止步,直视承暄道:“莅王殿下一向勤勉尚武,在怀远时,数九寒天还曾游过满是浮冰的浥水河。”承暄笑道:“是啊,这一点却连常年征战在马背上的父帅都是比不上的。如今怎就染了风寒……” 费鸣鹤道:“少帅,老夫所指的就是这朔北大风,风声之下,夜幕之中,龟甲滚动算是无声无影了。” “对了,你今日前往莅王处,可见过冯斯道?莅王风寒,此贼在做什么?”返程途中,费鸣鹤忽回头问道。费鸣鹤对身为莅王幕僚的冯斯道厌恶已久,曾在卫氏父子面前断言此人必行狂悖忤逆之事背叛莅王。时日久了,冯斯道一如既往谦躬下士忠心为主,众人只当是幕僚相轻,对费鸣鹤之言均一笑而过。今日提起莅王风寒,见费老又做此言,承暄也是无声一笑,心道这倔老头真的对冯斯道成见颇深,遂张口答了句:“今日在莅王帐中不曾见到冯先生”,再无其他言语。费鸣鹤也并无实据,见承暄不愿多提,也便按下心中疑虑不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3章 孤云渡 宸华引楔子失鹿第003章孤云渡戌时,孤云渡。 百名西路兵马大元帅近卫精英着玄色软甲列队待发,每人身前置一巨匏状龟甲。卫承暄命二十名精锐为先行军,只带强弓轻箭,箭端涂白磷以湿布包裹,将近孤云渡北岸便搭弓放箭,引燃营帐和枯草,令突伦军队两头奔走措手不及。剩余龟甲军士带火油麻布缚于箭端,引火射出。所有军士只带足助燃物和弓矢,借助北风和满地枯草,务必在最短时间内令突伦营帐大半陷入火海,为大宸军发起总攻提供条件。 此时正值枯草遍地的冬日,又经过连续多日大风,地气越发干燥。龟甲军士火矢无一虚发,北岸突伦营帐瞬间有星火燃起,渐有慌乱号呼之声夹杂在北风之中传入耳内。孤云渡北岸的突伦戍卫军很快找到夜袭之人所在地,瞬间有利箭如蝗如雨射来,夜袭军士瞬间遁于龟甲之内,躲过一次次箭阵攻击。同时借助龟甲的掩护向北岸更加快速地射出火矢,突伦弓箭手所在阵地也渐渐烧成火海,眼看大宸总攻的时机便要到了。 是夜的突袭,在一开始的时候与卫承暄所经历的任何一次夜袭没有什么不同,在结局之时却与以往经历迥异。 他的龟甲精锐成功抢占孤云渡,在夜色掩护中潜入突伦营地,火矢引燃漫川遍野的枯树败草,在四处纷纷燃起大火并逐渐有围拢成火海之势时,孤云渡南岸的瞭望哨忽然举火发出撤退急令,而岗哨西方远处大宸军队的营帐内,似有火光燃起。 五石城内的威北将军府,是大宸此次征伐突伦的中军元帅驻地。此时天色灰白,一众下人手捧食盒进入正房明堂,屋内三人似是争论已久,空气都带有主人的冰冷怒意。仆役们摆好饭,无声熄掉残留的烛火,训练有素地自堂内鱼贯而出。 堂内正首端坐一男子,着团领绯袍缂丝绣麒麟补服,瘦削五官颇有儒雅之气,只一双女相的吊梢眼和脸上的腾蛇纹让他更为阴鸷难测。厉重威面相看来已是疲惫至极,正怒目而视下首列座的卫景林父子。 卫景林心中冷笑,此人方年过而立,无军功无祖荫,今已官至帝都正留守都督指挥使,年初授骠骑将军。此次北伐突伦,三军开拔御驾亲临检阅之际,又加授龙虎将军,端的是皇恩浩荡、权焰盛极!只是这权力巅峰的年轻将军,在大敌压境之际,作为三军统帅竟然毫无对敌之法下授群僚,奉中军帅印却仅着公服不披甲。这番楚楚衣冠竟是做给谁人看?一次占尽先机的夜袭被紧急叫停,在中军帅府叫嚣半夜仍然不知其意欲何为。 念及此处,想起幼年时曾跟在莅王和自己身后拖个竹马声称要率军打仗的小小孩童,那个学莅王模样殷殷喊自己兄长的小小孩童,那个被如斯蠢物蒙蔽身为当今天子的小小孩童,他不禁心中隐痛。 他转头目视坐于身侧的卫承暄,微微颔首。承暄会意,起身行礼后朗声道:“都督,此次五石堡西角走水断非小将夜袭突伦大营引起。突伦驻军大营与五石堡隔有索年河,河床宽十里有余,便是算上北风助力,也超出射程太多。小将恳请对质,或出示引火之箭作为证据。” 厉重威并不看他,仿佛在竭力隐忍怒意,只向卫景林道:“卫帅,暄侄儿好口才,咱们天黑争到天亮,他寸步不肯让我。适才这话,竟是指我有意构陷了!” 只见厉重威忽地站起,袍袖拂过案几上仆役适才摆上的碗盏,有瓷盏自桌上跌落于地面铺着的海水江崖纹绒毯发出碌碌闷响,隐含出这衣袖挥动间似乎带有极大的怒气。 “火烧了两个时辰,现场早已一片狼藉。暄侄儿这时要引燃城内的箭,可见是特特难为我了。这火不是你夜袭放的,焉知不是你夜袭突伦惹怒了他们,也扭转头夜袭我们做火攻?” 卫承暄几欲笑出声,他实在不知当今天子为何会对眼前这蠢物信重如斯,他看父亲脸上疑虑之色一闪而过,心中长叹一声,却也不得不答道:“都督,五石堡有壁立山崖之上近丈许高的瞭望哨,突伦若试图踏冰过河放火即刻会被发现。即便侥幸上岸,大宸开国近百年来,从未被北疆敌军破过的城门如何跃入,如何放火?” 厉重威闻言连连冷笑,拊掌连叫三声好。 “你有龟甲,突伦亦可如法炮制。你用龟甲夜袭,突伦如何做不到。暄侄儿多番狡辩看来是未把我这陛下亲封的中军统帅放在眼里了!未经请命擅自出战,你们怀远军有这样的规矩?!便是城内引火之事不论,这次擅自出战我必具书陛下为我主持公道!” 卫景林面上疑虑之色更浓,挥手打断还欲上前分说的卫承暄,只淡淡道:“此番之事,都督待如何处置?” 厉重威面对卫景林,口气中怒意尽消,面露难色道:“此番化解突伦之困,我自有主张,细项事宜俱已向陛下禀明,眼下不便道于卫帅知晓,万望谅解。为防战机到来之前军中有变,毁了我的大计,只好委屈卫帅右翼全部撤回五石堡再做计较。我们在一处,便不至再有属下小将错了主意擅自出兵,犯了打草惊蛇的错。”说着轻瞥一眼坐在下首的卫承暄,又道:“昨日擅自出兵并导致城中失火之事,便不要再提了。厉某接下来还指着卫帅替我平突伦挣军功呢!” 是夜,五石堡外东十里处驻扎的大宸右翼军全部拔营撤回城内,一应军务全由中军都督节制,卫景林父子暂居威北将军府内院,实同软禁。 当晚亥时三刻,守城哨兵见五石堡城门微开,三人骑马快速出城,火把等一应照明物事皆未带,稀薄月色下很难辨清出城者究竟是谁。 只听蹄声,熟悉马匹的军士便能辨出这是大宸极为少有的名马呼雷豹,马蹄如风快速掠过右翼军原来的驻地,再向东,直至孤云渡。一人默默向对岸举火三次后,有二人下马徒步踩冰前往孤云渡北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4章 会娇客 宸华引楔子失鹿第004章会娇客重重营帐之后,便是突伦的中军帐。 牙帐基座高出地面尺余,以一大两小三座帐组成,中间为主殿,两厢廊庑为休憩茶歇之地。账外有一重小毡帐,每帐五人,各执兵戟为禁卫。再向外便是以尖锐木枪围成的硬寨,与突伦驻军营寨隔开,周围禁马匹进入。 熟悉突伦军士习性的人,值此时便会疑惑,此地绝非突伦的兵马元帅中军帐形制。 待到进入帐内,发现牙帐以彩绘木柱为架,覆以毛毡,殿内帐壁皆以名贵锦缎为衣。帐内有窗,外笼黄油绢布隔水,门窗帘幕皆以五彩翟凤绣祥云蜀锦制成,华贵无匹。 帐中陈设竟似女儿家闺房一般,伴随帐中央一尊六角赤金百花雕鸳鸯孔雀熏炉中散出的浓郁的香气,一声娇笑隐隐传来。 “呀!果然中原女子更会打扮,皇后真像那画里的仙子一般。” 只见一人高的铜镜前,一盛装女子正在仔细审视镜中的自己。与大宸女子相比,她身材更为高挑丰润,肤色更白,眼窝深邃而鼻梁高挺,抬手回眸间有艳色乍现,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唯有薄薄的嘴唇,嵌在艳丽的五官之上显得过分小巧,反而多出几分刻毒和算计,此人正是突伦皇后哥果儿。 自开国皇帝乌木邦统一朔北十姓部落开创突伦,以其铁骑傲视草原,至今恰一甲子。自乌木邦始,帝位已有三代。乌木邦家族这一脉多遗传有头风之症,三代皇帝均在而立之年后罹患风病,严重之时目不能视、头痛欲裂,因此朝政便多由王后协理,大宸朝臣对此颇为轻蔑,尝戏称突伦为“女儿国”,因其凡事只从妇谋。 哥果儿端详镜中自己,身穿大袖紫金团花百凤衫,杏黄挑线绣金缕百褶裙,头戴赤金百宝如意花簪,脚穿金缎绣红凤花靴,端的是满身华彩,艳丽无匹。想到中原女子作此装扮,无非为了取悦男子,正触犯了她心里暗藏的隐秘之事。忽而抬手对身旁侍婢道:“还是将那件换上吧!” “眉间翠色压春山,镜中秋水映花颜。皇后如斯美貌,若无盛装相配,当真是辜负上天造物了!”越过重重帷帐,一身夜行衣装扮的厉重威缓缓走近,拊掌赞叹,眉眼间颇有兴味。 哥果儿闻言自镜前轻巧转身,笑意婉转柔媚略带薄嗔,轻啐一口道:“你们中原男子总是这么假惺惺的!” 此时侍婢捧出折叠好的白色缂丝绣金凤窄袖圆领袍,见哥果儿轻轻挥手,便将衣服置于案上,行礼之后垂首无声退出。 厉重威上前两步,从背后环住美人纤细腰肢,轻叹一声低语道:“今夜惊吓到你了,一点小意外……眼下我已处置了卫景林父子。” 哥果儿眼波微动,眸上浮起一层轻薄雾气,抬首看向厉重威道:“今夜的意外不值什么,最怕的还是南江那厮……”拧身凝眸望向厉重威,语音戚戚:“你究竟要咱家担惊受怕到哪天?” 厉重威轻慢拈起面前美人下巴,嘴角浮起狠厉的笑意,缓缓说道:“我以战事吃紧向皇帝求援,讨要京畿禁军二十万,不日便将抵达。彼时无论是乌木南江还是莅王,都会是我们刀下之鬼!” 说罢再次望向怀中女子,只见她也随着他话里讯息弯起双眼和唇角,艳光倾泻,让他不由心中大动,双唇凑向她殷红唇瓣沉沉低语:“在此之前,需要美人你再次助我一臂之力……”语音渐低沉至不可闻。 约莫半个时辰后,新换了一袭月白窄袖圆领袍,脚踩鹿皮软靴,面上隐隐有不明红晕的突伦皇后送厉重威出帐。 “明晚亥时三刻,美人莫忘!”厉重威毫不顾忌周边无处不在的卫士,目光贪恋地流连在她衣襟处,凑向她身前嗅了嗅,在她耳畔轻轻调笑:“下次我们……你着这件窄身衣裳罢!”说罢伸出手,隔着衣袖拈了拈她柔软的掌心,拂袖而去。 转身离开的时候,厉重威未注意到突伦皇后眼角闪过的一抹杀意。 一个侍婢模样的女子如鬼魅一般出现,上前一步无声站在皇后身畔。 “巴穆,事成之后,我必要亲手刺死此贼!”看到心腹侍婢走近,哥果儿目中恨意毕露,愤声说道。 巴穆面色不动,凑近哥果儿耳边轻道:“天后娘娘,咱们的人来报,乌木南江又进了大成君帐中请战宸国。” 皇后闻言目色微黯,一手扶着巴穆缓缓步入账内,“入冬之后,王上病体愈加羸弱,我至今未有一男半女,内人们所出的皇子统共就这么一个,才刚满十二岁。他乌木南江如此咄咄逼人,直要逼着我们禅位与他才肯罢休么!” 作为突伦皇室的乌木家族分为两支,当今皇帝为乌木邦之孙乌木泽,另一支便是乌木南江,他本是乌木邦胞弟之孙。不同于大宸王朝有明确的嫡长子继承制,身为北方游牧民族的突伦部落对于王位的继承位序并不明确,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皆有先例可循。乌木泽病体羸弱又逢庶子年幼,乌木南江便成为皇位继承序列第一位了。然而这并非有野心有智谋、有美貌有心机的当今皇后哥果儿所愿。 帐中央的熏炉中散出袅袅几缕轻烟,卧榻旁紫铜蟠螭双耳盖炉内炭火正旺,哥果儿横卧塌上闭目小憩,巴穆拿一对美人锤坐在脚凳上轻轻捶着。 “我出兵压境,他好名正言顺地调出宸国西路边防军和京畿禁军大部,趁机图谋不轨。这个忙我当然不白帮,我要他先助我除掉南江。瞧他今日如此猖狂……”哥果儿忽然抬肘支起身子,却又冷哼一声,嘴角浮起一抹轻讽,“厉重威这贼子胆大包天,如若给他机会,怕是连我们他也想吞掉了!” 巴穆肤色黑黄粗砺,五官在大骨架的面庞中显得平淡模糊,嘴角一丝冷笑也仿佛是模糊的。她接过主子的话,语调阴冷:“可惜宸朝还有个林世蕃在西南守着,他怕是兴不起大风浪来。”转念又目露迟疑之色,“娘娘,这厉重威只怕是个不中用的家伙,能助我们除掉乌木南江吗?” 哥果儿嘴角再度扯出讥诮的弧度,声音却慵懒之中带着沙哑,似是十分疲倦,“原本也没指望他,最初他与我说起这次谋算,我便打算借卫景林之手除掉南江。” 缓缓撑起身子,由着巴穆为她披上一件杏黄缂丝一斗珠羊皮褂子,添了手炉和脚炉。哥果儿轻叹一声,挥手对巴穆道:“去把哥哥叫来,与宸国之战,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 ~~~哥果尔的这身行头:大袖紫金团花百凤衫,杏黄挑线绣金缕百褶裙,赤金百宝如意花簪,金缎绣红凤花靴,提取自一个有各种解读的故事。大家感兴趣的可以了解一下“萧观音”这个人,对,就是天龙八部上那个封萧峰做南院大王的耶律洪基他媳妇儿~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5章 死别离 宸华引楔子失鹿第005章死别离稀薄日色普照下的清晨,朔风呜咽,沾着隔夜风霜的枯草寒枝在狂风中呼啸作响,为苍凉的北疆冬日更添了几分萧索,渲染得天地之间像是白日里的鬼蜮一般。 此刻大宸左翼军营笼在一片沉沉哀伤之中。莅王的风寒愈加病势沉疴,心腹幕僚冯斯道特炼制归元返息丸仍然无法根治。莅王自昨日起头晕头痛剧烈,昨夜咯血数次,及至今日清晨已经精神恍惚,嘴里只道:快叫卫帅来,卫帅来! 因卫氏父子眼下已被拘在中军府衙,无法通传消息。情急之下冯斯道命人急禀中军都督厉重威。 看到莅王病重至此,厉重威不禁伏在榻前作涕泪交加状,哭天抢地自责不已,将对莅王的爱戴敬仰和对自己的自责愧悔之情在人前做了十足十。冯斯道以眼色摒退左右后,自怀中取出一方绢帕在厉重威眼前打开,只见白色绢帕之上莹然几粒赤色丸药。 厉重威看了红丸再看榻上躺着已神志昏沉的莅王,待要发问,冯斯道直视厉重威缓缓点头,低声简短道:“非是风寒,赤汞中毒尔。” 厉重威眉梢露出几分喜色,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看帐中央的饕餮纹青铜漏壶中浮箭刻度已交辰时,低声唤过冯斯道,“今日酉时,我与对方举旗为号共举大事,营中火起之时……” 他转头看向莅王,“既是病重如此,营中遇袭想来是难以保全他了。或许被敌军大火所困,将士们保护不力致使殿下亡于帐中也是有的。” 此刻道貌岸然,做满脸悲戚状侍奉莅王,暗地里谋害旧主做着封侯拜相春秋大梦的冯斯道不会想到,厉重威在离开之后已经暗中埋下人手,在突伦火袭之时于莅王帐中放火,要将他和莅王同时困死于帐中。 此刻被禁足在威北将军府内院、仍在忧心军政的卫氏父子不会想到,他们期待已久的战机即将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临,而他们拼尽全力要保护的莅王殿下,因为心腹幕僚的背叛和暗害,即将葬身于大宸同袍精心设计的一场火海之中。 冬日正午的阳光仅有的微薄暖意,在落于人身上之前便被狂啸的塞北风声销卷殆尽。 威北将军府是典型的三进北方院落,所有关乎庙堂军政的大事,待传进卫景林父子禁足的内院之时,都裹上一重混沌不清的太平色彩。煌煌一场战事,被刻意隔绝出里外两重天。 此时卫景林正在与把守院门的卫兵进行今日第五次交涉,他要出门见主帅,为他阐明延误不得却已拖延已久的战事战机。 堂屋之中费鸣鹤手捧一盏茶对着一盘残棋皱眉,时而忧心地看着不断与卫兵争执的卫景林,每看一次,面上阴郁之色便更盛一分。谋士的直觉让他有种不可言状的凄怆之感,仿佛随着时间推移,更多的失势与戕害正在纷纷前来。 坐在门槛上的卫承暄却放下手中的金线乌弰弩,一面打开箭囊开始逐一擦拭箭簇,嘴里犹自愤愤然念叨:“虽说那突伦军权掌握在皇后哥哥手里,可谁不知道这大成君是个废物,诸般军务悉听乌木南江做主!就凭厉重威,也敢和乌木南江交手……” 耳中闯入卫承暄的只言片语,费鸣鹤忽然心中一动:突伦此役,唯一可堪与战者无非乌木南江一人,有卫景林父子在,胜算可有八成。厉重威何苦如此谨慎,仍然要从帝都调留守之兵呢? 对于此时的费鸣鹤与卫氏父子来说,他们能预料到厉重威要借此次战事意图对莅王不利,甚至褫夺卫氏父子的兵权。能料到厉重威或许介意军功被莅王的怀远军抢占,因而从帝都留守调来大量援军试图一战而胜。而去想象一国军事重臣暗中勾连敌国皇后拥兵压境,借机铲除自己的政敌太难了。更遑论厉重威狼子野心,他已多次谎称突伦部众甚多,大宸军士难以抵挡,借机调用二十万帝都留守军队开拔北疆前线,实际上是想做空京畿守备。待除掉莅王与卫氏父子之后,编造莅王谋反的幌子拥兵南下勤王,行窃国之实。 所以,在酉时左翼军营起火之时,所有人都认为是突伦率先发难先行火攻大宸军营。而在厉重威的刻意隐瞒之下,突伦利用同款龟甲、跨越宽阔的索年河冰面而五石堡瞭望哨毫无示警的破绽被忽略了。 卫氏父子的请战即刻被应允。厉重威更以北门临河阵地被突伦侵占为由,遣卫氏父子自五石堡南门经回风坳天险驰援莅王左翼大营。 费鸣鹤深知此行大为不妥,多番与卫景林争执,言此次增援必遭厉重威暗算,回风坳自是最好的设伏点。“不如索性冲出北门向西突围,从正面打开一条路驰援莅王殿下!”费鸣鹤十分急切,攀住马缰仰面对马背之上的卫景林言道。 “此路已封死,厉重威吩咐军士坚守北门,若有兵士自北门突围以投敌论罪,当场射杀。”卫承暄已红了眼眶,卫氏多年征战沙场的烈性发作,他一跃上马,傲然远视火光熊熊的左翼大营方向,目中勇烈之色喷薄而出。 “无论此行如何,今日必要救出莅王殿下!”卫景林横剑当胸,目视卫承暄道。说罢抬手吩咐身旁一名近卫:“你自领十名身手好的亲卫,扮作平民潜伏城中,借机送费老南下返家,勿以我父子为念。” 俯身握住费鸣鹤紧攥缰绳的手,示意他放手。费鸣鹤一阵气血上涌,一把抛开马缰朗声狂笑,“卫帅怎恁地看轻费某,老朽是个没几两重的书呆子不假,可也有效死沙场的血性!”忽忽五十载年岁,他一味放诞不羁以致现在无妻无子,所牵挂者,也只有眼前的二人了。 卫景林微阖双目,心中难过到了极点,转头对身旁近卫下令,“保护好费老!”眼看近卫连拖带扶带走费鸣鹤,卫景林忽地喊了一声:“我家老幺,承晔,拜托费先生了!”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6章 鬼魍魉 宸华引楔子失鹿第006章鬼魍魉北地的冬日黄昏,夜色总是来得更早些。 威北将军府中堂厢房内,早早燃起儿臂粗的火烛,城外遥遥的喊杀声在此似是被隔绝。下人在炕桌上摆完饭便无声退出,肴馔香气烘出一室静谧,让正在发生的暗室阴谋更加惊怖可憎。 “莅王已死,小人亲自看着点的火,足足烧了一个半时辰,连着旁边的护卫营帐烧的一干二净。小人是看着烧完了,又亲去看了大帐中剩下的两副骸骨才回来的。”一名近卫低声对厉重威禀告,一面替他脱去盔甲和外袍,换了暗青团宝相连纹云锦搭护,再罩了一层大红织金胸背虎豹金线镶灰鼠皮云袍,便垂首默然肃立一旁。 厉重威只嘴角轻弯,拈起桌上帕子净了手,撩袍坐在炕几旁用饭,侧首朝近卫轻声问道:“你刚说已派人送信,联络突伦撤军了?” 近卫点头恭敬道:“是,小人自西营返回前遣人去的,想必已在回程路上。” 只听门外一阵响动,一名满面黑灰火油之色夹杂着血痕的近卫打帘入内,倒头跪拜在地上便急急喊道:“都督,出事了!” 厉重威霍地站起厉声质问:“哪里出事了?突伦还是回风坳?快说!” 近卫匍匐在地,断断续续道:“是……是突伦,小人原本奉命去对接突伦撤兵,谁知……谁知遇上了巴穆姑姑……她说乌木南江说服了大成君,自请上阵执行此次偷袭。但……但是他不打算听都督的,偷袭完莅王营帐就撤兵……等皇后他们发现的时候,乌木南江已率兵攻入西营打起来了!” 身为皇族的乌木南江,未在而立之年患上家族遗传的风痛之症,但他因天生相貌奇陋,身材矮小,加之年少时患病导致左腿微有残疾,是以先帝在遴选皇位继承人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极可能在未来复患风痛的亲儿子乌木泽。 但是随着年岁渐长,乌木南江的才能凸显,逐渐成为突伦公认的军政上的佼佼者,与皇后哥果儿的兄长、总揽军机的大成君相比更是如此。突伦全军上下皆知皇后哥哥虽然位高权重,却委实是个不中用的。所幸他生性惫懒,一应军政事务全赖乌木南江处置,倒也为突伦军务间接做出了巨大贡献。 此次与厉重威约定的夜袭,虽然皇后妹妹再三告诫他不要告知南江,仍然禁不住乌木南江再三试探盘问。一番交谈下来,南江已尽知皇后的盘算,心中冷笑几声后,便已酝酿出了将计就计之法。 “大成君看,眼下我突伦朝内国事如何?”南江满脸恳切望向哥舒罕。 这个问题着实不难回答,因在此问之前,突伦众臣已在朝堂上争吵聒噪了半年之久,哥舒罕负手叹气:“兄弟怎的不知?王上病体难愈,庶皇子年幼无知,国事风雨飘摇啊!” 南江连连点头,面上现出忧虑神色,“大成君所言甚是,只是南江更有一重顾虑。如今大宸拥兵北疆,战事一触即发。天后虽英明果敢暗行妙计除掉莅王和卫氏父子,但是……”他刻意顿了下,抬头直视哥舒罕继续道,“如若厉重威言而无信掉头攻击我军怎办?今日我们突袭他们,难保日后他们不会如法炮制。大成君忘了前日夜袭的大火了吗?” 他满意地在哥舒罕浑浊的双眼中找到惊恐之色,心下一哂,面上却不露痕迹:“有鉴于此,这回火袭属下倒有个计较……” “什么计策?速速说来!”哥舒罕轻松入瓮。 南江见对方满脸急切,顿了一顿,娓娓说道:“联合厉重威,对我们来说胜算几何?但看此人残害皇室谋图篡位,可知其为人两面三刀背信弃义,此等人如何能信?大成君别忘了,即便除掉卫景林,宸朝还有个林世蕃,厉重威能否成功篡位尚未可知啊!” 再顿一顿,他满意地看到对方眼中溢出疑惧之色,忙躬身施礼,言辞和姿态都恭恳到了十分:“此次火袭正是我突伦决胜的好时机。既已约定好互不开战,今厉重威又赠我军龟甲助我火袭左翼大营,不如我们将计就计——”此处留白,他看向哥舒罕,满脸崇敬和赞许地等着他接话。 “我们便趁机直接攻入敌方大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哥舒罕难掩雀跃之色。 乌木南江俯身一揖,“大成君英明如此,实是咱突伦之福”,为了打消接下来的顾虑,南江继续说道:“打赢了固然好,即便打不赢,咱们即刻撤手全身而退,只打得厉重威首尾不能相顾回他们帝都闹腾,我们趁机南进,整顿山河,突伦又是一番大好气象!” 他心里想的是,只要给厉重威一记“杀威棒”,这厮便顾不上帮皇后除掉他了。届时率部杀回,先解了眼前这蠢物的兵权。至于皇后么,他眯起眼睛嘴角浮起玩味的弧度,那可是突伦第一美人哪。 听得近卫急报,厉重威竟在冬日里惊出一身冷汗,大骂道:“贼子不足与谋!”说毕才发现对方或许只是自卫,是他与哥果儿密谋杀南江在先。这才想到,南江此次袭击的终极目标是自己。威胁乌木南江性命的卫氏父子即将被自己除去,接下来对他最大的威胁只剩下自己了! 一直静立一旁的近卫看出主子的惊惧,心内一番思量,抬手拱身一揖,恭敬道:“咱们可是在五石堡内,只要守住北城门不让突伦近身,待援军一到,自有人帮我们杀掉乌木南江——北城门,可是从未被攻破过的呀!” 厉重威闻言如释重负,赞许地看了近卫一眼,“不错,传令出去,增派两千弓箭手拱卫北城门,不要让突伦兵士进入城门一箭范围之地”,目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不止突伦,谁都不可以!” 转身问一直跪在地上的近卫:“卫景林父子到了哪里?” 那人先是一怔,立即回道:“按时辰推算,想是已经到了!” 厉重威满面阴鸷,却嘴角上翘温声说道:“那便去回风坳守着,一有消息便遣人报与我罢。”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7章 回风坳 宸华引楔子失鹿第007章回风坳卫氏父子一行并不如厉重威预想的那么快,因为辎重较多,他们行进速度比预期要慢很多。 此时行至回风坳东二十里处,负责押后的卫承暄却听到近卫来报,有一兵士离队尝试逃脱。 卫承暄听罢不由气结,他父亲一向待下恩威并济,所率怀远军战绩彪炳,人人都有一腔傲气,自来未有临阵逃人之事。 一番盘问下来,他发现这逃兵竟然小有军功,年前抬了小旗,预备此次对战突伦之后抬做总旗的。更可笑的是此人始终身姿挺立不卑不亢,丝毫不见有逃人的畏缩之态。 “娄阿端,那你自己说吧,为什么临阵脱逃?”卫承暄心中犯疑,故而打算让他自己解释逃队原因。 “小人并非是要做逃兵,实在我老娘和妻儿此时就身在山前的村上。自从跟着大帅在西疆打仗,六年没有回家了,心中着实想念的紧。今日要过回风坳,小人又见大帅少帅这一番绸缪——” 他停了一下,环视队伍尾部的辎重车和大块头物件,继续道,“小人忖度回风坳必有伏兵,此行九死一生,便斗胆回家拜别老母,再看看我那哥儿,走时他才会叫爹……” 七尺高的汉子说到此处不禁哽咽起来。 卫承暄娶妻之后便常年随父在外,两年前家书传来,年轻夫人未及等待夫君团圆便因咳疾香消玉殒,此后忙于征战未有续娶。 听闻此言也不禁悲从中来,转念沉思半晌便心中有了计较,挥手喊过娄阿端,附耳与他嘱咐一番。言毕,自颈上取下一物交到娄阿端手中,从马背上俯身拍拍他肩头道:“此为信物,事情办妥你便编入我处,与我做个近卫吧!” 因为大风扫荡的缘故,这一晚星空朗阔无云,过了酉时之后西边未彻底被墨色浸染的天空上竟还挂了一弯弓形的弦月。 尽管双方都心知回风坳必有伏兵,无论是埋伏已久的厉重威部,还是即将步入回风坳的卫景林部,均未举火照明,仅凭微薄的月色辨识目标。 等待在回风坳的厉重威心腹近卫一直在犯嘀咕,驰援莅王这样的大事迫在眉睫,卫景林父子怎的行军如此拖拉。 预计时间过了两个时辰还多,他才远远听到沉沉的马蹄声迫近。 转头看向崖上事先预备好的滚石檑木,鼻端隐隐嗅到士兵箭囊里火油的气息——先下滚木礌石,后火油引燃麻布以箭射出,最后再以五倍兵力下山搏击,想来任卫氏父便是战神下凡也无法抵挡了。 谁知已到山坳口的部众忽然驻足,之后整个队伍分裂成为数段,分批通过回风坳山谷——这是应对伏击、减少人员伤亡的好办法。 山了,拿下卫景林项上人头,赏黄金万两!富贵荣华就在前方,且随我冲啊!” 远在拗口押后的卫承暄援臂引弓,利箭破风而出,那大叫的参将当场被击中左胸,跌落马下。 不暇稍歇,他连发数箭击中多名重甲兵,均是刺穿面门,死状可怖。驱马排众向前,驰至卫景林身旁,傲然立于部众之前直面敌军。 二人挥剑杀入敌阵,卫景林气运丹田,狂笑几声喝道:“卫景林在此!尔等反逆贼子,且来受死!” 卫承暄沉声喊道:“怀远将士们,且随我一同杀贼!” 主帅携近卫冲杀于前,后方军士受到极大鼓舞,一波一波向前冲锋。 因是火速驰援,卫部将士出发之后未曾进食。携辎重长途行军,全员湿甲入坳后,在北疆深夜里已然全身结冰,全凭意志力支撑。 在经历檑木滚石和火矢箭阵之后,在山火的围攻下气力几乎消失殆尽。 战斗持续两个时辰之后,卫景林所部将士有战力的已所剩无多,而对方的攻势仍然在继续,新递补的参将已将赏格升级至黄金十万两。 因此,即便战力远远比不上卫氏所部的怀远军,但双方数量、精力悬殊,卫部败势渐露。 卫景林心知继续下去不仅自己要全军覆没,驰援莅王更是没了指望。 心下一计较,唤过卫承暄吩咐道:“我率部牵制他们主力,我儿且带前锋营向坳口突围,速速驰援莅王!” 卫承暄当即拱手领命,自领一队前锋再度驰马冲入敌阵。 只听身后卫景林再次大声喝道:“姓卫的身便在此,要黄金十万的且来试试!” 言罢便见身畔敌军如潮水涌动,只循着人声来处冲击过去。 见合围之势渐有松动,卫承暄不失时机地率先纵马向敌军薄弱处砍杀而去,后队也陆续跟上。 几番砍杀过后已向前推进了数里之地,一众人即将驰过坳口之时,卫承暄回望父亲,只见不知何时他座下战马已被刺死,他不得已下马与敌军肉搏。 一人以一杆长枪抵挡不断涌来的攻势,未被铠甲覆住的双膝以下遍是伤痕,血将袍摆黏透,凝固在腿上。身上的银铠在火光里已被映照成赤色,双肩上的兽首满是鲜血向下滴落,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他心中大恸,一时连呼吸也停了几拍,本能想要冲回阵中相助。 身后将士也有此念,一人悲愤难抑地低吼道:“少帅——”,卫承暄此时却回过头来,沉声吩咐:“大帅有令,我们需火速支援左翼莅王部,快走!” 说毕咬牙打马前行,众将士听命忙无声随行。 无人注意到身在队首的年轻将军眼角瞬息滑落的水滴,它自坚毅隐忍的侧颊滑过,倏忽没入地面,最终与流出坳口的同袍的鲜血汇于一处,融成大宸北疆最悲壮惨烈的挽歌。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8章 父与子 宸华引楔子失鹿第008章父与子阿端自少帅处受命将费鸣鹤一行安顿至自己家中后,便待离去,却见一老一小两个人影拦在门口。 他先向费鸣鹤施身一揖,便蹲下身抚着面前孩童的额发,喉咙里先哽了一下,才温言道:“阿小啊,爹爹托你保护好这位阿翁和几位叔父,你答应过的,嗯?” 阿小是他当年离家时匆忙取的小名,家中老母妻子倚为念想,便一直将儿子名唤阿小。 阿小今已十二岁,但是在朔北凄苦之地长大,他身量看上去只及七八岁孩童大小,且不善言辞,只一双大眼睛似是能读懂大人心事。 想到匆匆一见又要分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聚,娄阿端心中更添凄苦愧疚。 “爹爹,我可以的。是先生……”娄阿小语音生涩,边说边看向身边的费鸣鹤。 费鸣鹤向娄阿端一拱手,便急急拉上他的袖子快步走向门外,隔着农家的木栅门指向回风坳方向: “老夫见回风坳处一直有火光,可知大帅他们必遭伏击。老朽一把老骨头不需要恁多护卫,烦请娄将军带他们去帮大帅!” 事实上,娄阿端等低等军士都知费鸣鹤是卫景林的心腹幕僚。加之这老儿平日性格乖张,闲来便是披头散发吟诗弄棋,自来不爱与他们行伍之人打成一片,他甚至不知怎么称呼娄阿端这种低等军士。 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这老者失态,灰白乱发遮掩下的眉间眼角尽是过度的疲惫和忧虑。他本是讷于言的武夫,见此情形只有跪地领命,同时又瞥了费鸣鹤身旁的儿子一眼。 “小老儿只留下一名护卫,足够照料将军家小,请千万放心!”费鸣鹤也边说边下跪,诚挚拜下。惊得娄阿端只好再度跪拜,之后立即起身连同其余九名近卫上马往回风坳奔去。 天空逐渐由深墨转灰白的时候,大风也停了,回风坳上空逐渐飘起雪来。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雪花很少,下得凄凄惨惨,不足以掩盖昨夜人间犯下的罪恶。 行至回风坳口的时候,十名沙场历练已久的汉子仍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他们下马奔走呼喊,起初是一个个抱起同袍的身体,希望还有残存的体温和心跳,之后有人开始跪地哭号,徒劳地想把同袍的肉身自燃过的草灰尘土中解救出来。 娄阿端是自始至终呆立于尸山血海的唯一一人,他是刚经历一刻团圆的人,心头烘热的暖意未褪去,还没有做好与六年同进退的战友死别离的准备。 地上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他心头却掠过幼子的面庞。 哪一种失去都让他惊惶发狂,一颗心被连血带肉扯下,不断下坠,喉咙哽住不能呼吸,使得他像一头绝望的野兽一样低吼出声。 三尺之上有神明,竟纵容同袍相残这样的人间大恶!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奔逃,扒开被敌人尸首覆住的同袍身体,幼子的面庞再度出现在眼前。 他又恨又痛,想在心头抓把血出来! 这躺在地上无知觉的身体,何尝不是他曾经以生命托付的亲人。 最后,脑海里的画面定格在费鸣鹤沟壑纵横布满忧惧的脸上。 对对,大帅呢?少帅呢?那个赦免他出逃、要他做近卫的年轻孩子呢? 他开始四处寻找,被撕裂的嗓音回荡在空谷,犹如一缕寻找同伴不敢离去的孤魂。 卫景林的尸身很容易寻找,他身旁堆满交叠倒下的敌军尸身。全身血污的他面目已不可辨,唯有手里一杆长枪紧握着,枪头那一端还刺穿了两个敌人。 身上多处刀伤剑痕森然露骨,有一箭自颈后射入贯穿身前。他倒下的地方有同袍尸身覆盖,他们不愿大帅尸身被敌人蹂躏,因而以性命相护。 身旁一位年纪稍长的近卫含泪向他拱手道:“娄兄弟,少帅定是拼死突围驰援莅王行营去了,我九人这便速去找他。大帅……万请娄兄弟护送,让忠魂还乡!” 九人齐刷刷在卫景林遗体前跪拜毕,向他拱手行礼后,便急匆匆上马往坳口方向飞驰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娄阿端才开始小心翼翼地挪动地上血肉模糊的身体,心想应该首先让“他”放下手中紧握的枪,因为他对枪另一端穿刺的敌军尸首充满了痛恨和恶心。 一边小心翼翼地试图掰开手指,一边嘴里喃喃地哆嗦着什么。 直到最后,开始清除遗体身上残留的那把箭的时候,他忽然瘫坐在地上哭起来。 杀死一个敌人那么容易,而拔除同袍遗体上的残箭竟然这么难。 他一边大声哭嚎,一边禁不住哆嗦,这才听清自己一直在念叨:这群王八蛋!你疼不疼……疼不疼! 心头涌起巨大的恨意,让他一度失心疯到想要扑在敌人身上狠命撕咬! 这是他一直仰望的神一般的将军,愿意为他舍身赴死的同袍。他应该成为天子臂膀,站在帝国巅峰俯瞰自己打下的疆土,而非眼下这样,变成血污和黄沙覆面的冰冷尸骸。 他撕下衣袍小心清理掉尸体上的血污,把“他”放在马背上之前,忽觉得或许“大帅”会冷,便解开外袍紧紧裹在尸体上。 又撕下一缕白色袍摆系在头上,他的家乡祭奠逝去长者需要这样。 他甚至不舍得骑马,怕碰疼了“大帅”,于是便牵马前行,学着近卫军的姿势,腰身板得笔直,满脸骄傲和维护。 他是大宸怀远近卫军! 在天色更暗接近黄昏的时候,雪更大了,依稀能看到破败的西军营帐,却寂静得吓人。 比疲劳和饥饿更先袭来的是足以麻木全身的寒冷,他怀疑左手已经被冰冻在马缰绳上,转头的一瞬,一支流矢贴着小腿擦过。 忽然而至的痛感让他本能地警惕起来,回头检视马背上的“大帅”,拔下“他”颈后那把箭时的痛感再度涌来。 他解下身上的银甲,是临行前妻子替他缝补过的素环银铠,细心地为马背上的“大帅”披上。 带着腿伤的娄阿端一直穿过已沦为灰烬的左翼军营,天色近黑时,才看到少帅。 其时这个年轻孩子正背对着他,与仅余的几名同袍卓然立于依稀夜色中,目送正在仓皇逃去的突伦部众。 阿端脑中又闪过幼子的小小身影,心头疼了下,至少仗是打赢了,他心想。他加快脚步向少帅走去,自己都未察觉面上带了不合规制的慈爱之色。 忽而身后有铁甲响动,利箭破风之声贴耳穿过。 他心知不好,不远处几位同袍已经中箭倒下。他看清猛回头的年轻孩子满脸惊愕与愤恨,以及密密向他而去的箭矢。 正在将利箭射向同袍身躯的厉重威属下军众,猛然看到一个跛脚奔来的人影,身姿晃动成可怖的姿势,双臂张开如巨鸟羽翼,覆在年轻的将军身前,凄厉地大喊,“疼呀!不能呀!” 在第四支箭刺入后背时,意识逐渐空白的阿端仰头向天,心里想的是:他还是个刚没了爹的孩子啊,他会疼。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9章 跪宫 宸华引楔子失鹿第009章跪宫漏壶中四合如意纹的铜箭缓缓浮出未时刻度。 跪在暖阁内的少年低伏下身子,声音里带上一丝哭意:“陛下躬行操劳于国是而至龙体抱恙,臣恳请为陛下侍疾……” 一言至此,少年哀哀流下泪来,动情之处言语中便失了些微分寸,“陛下既是臣的君父,也是铮的叔父,臣只想叔父快些好起来!” 说罢伏在地上呜咽不止。 莅王之母息太嫔是明宗后宫中一等一的美人,莅王及其诸子均是标致瘦俏的瓜子脸。 此刻源铮面容哀戚,更有梨花带雨之态。 站在账外的内监王安打量之下,源铮两弯浓眉下是俊秀丹凤眼,眼尾纹路微微上翘,鼻梁端方圆润,嘴唇短而薄,确是唇红齿白秀丽异常。 他心中冷笑一声,都说男生女相是天子相,莅王满门即将面临的遭遇可绝非如此,此子实在是命苦。 “郡王慎言。陛下与郡王虽属皇亲,却更是君臣。” 一线女声自明黄帷幔中飘出,虽然未见其人,源铮仍然疑惑为何这语调中毫无悲伤只有阴冷刻薄。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帐中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陛下骤然有疾,朝议如沸之际,作为郡王更应当避嫌才是。侍疾,本是妾等妇道人家应尽之份!” 今日本是例行朝会,众官依例列队序班于皇极殿外,却不想内监王安急匆匆赶来,言三十九岁的皇帝忽然中风,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得以帐幔遮蔽御座,举凡大小事皆由厉昭容与内监王安请帝定夺后再行下达。 源铮自巳时得知消息入宫求见,在皇极殿外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才被带进暖阁内,却发现皇帝和宠妃厉昭容均身处重重帷幔之内。 自入内见礼问安,他的皇帝叔父从头到尾不出一言,甚至听不到声息。 今日一切所见所闻均超出一个十三岁少年所能洞察领悟的范围。 他只是莫名恐惧惊惶,想念起自己远在北疆抵御突伦的父亲。若父亲在,他定能妥善处理当前乱局,也能保证自己皇帝叔父病好如初吧。 “王安——” 帐中的女声悠长慵懒,带着对十三岁敌人的轻慢,“送郡王出宫吧!” 源铮在内监搀扶下木然起身,跨出暖阁的一刹不禁打了个寒噤。 候在廊下的伴当乔公山立即快步上前,将一件紫鼠皮大氅给他披上,又将领口处着意紧了紧,才携着他向王安轻轻施礼离去。 宫门外站立着朝会后尚未散去的群臣,突然遭此意外,朝局或将大变,谁也不敢随意离去。 眼见源铮自皇极门出来,人群逐渐向他围拢,都想从他口中探知天子究竟境况如何,以窥得其中深意,为自己谋划前程。 谁也不防身后有人阴恻恻地尖着嗓子道,“诸位大人稍安,郡王已在暖阁内见过圣驾,龙体……暂时无恙。” 内监王安的声音一贯尖利刺耳,在料峭北风里甚至带了一丝沙哑颤抖。 众人聚集在源铮身上的注意力刚被他拉回来,却见王安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返回皇极门,纷繁复杂的目光交织下,没有人注意到老内监在滴水成冰的三九天里,额头上已是汗珠密布。 近午饭时,雪下得愈发紧了。 雪片更大了,向下落的力道似乎连偶尔的寒风也吹它不动,砸在脸上眼上竟也有了些分量。 候在三晖堂外的几个婆子不由紧了紧交握的袖笼,更是把身子往门口的帘子上挤了挤,想要挣一丝屋内的热气。 屋内响起一阵老人的笑声。 卫府主母沉静柔婉的声音道:“暖晴这么个小人儿,摇头晃脑跟我学太医的话,什么十药九芪,活脱脱一个老夫子模样。” 屋里的丫鬟妈妈闻言,联想到玉雪玲珑的小姐那副模样,也低下头忍俊掩口。 卫夫人本是带着讨老太太喜欢的目的来的,见女儿用心调制的参芪五味饮颇得老太太心意,扭头递了个眼色给身后站着的丫鬟绿涟,绿涟会意,笑盈盈地捧出一卷手书奉给老太太:“二爷新临的字,配着今儿的天气,很是应景,特意让带来给老太太看看。” 卫老夫人身旁的迟妈妈嘴角衔笑,忙走过来同绿涟一起打开手卷,简短的几行字,龙飞凤舞,临的正是书圣的《快雪时晴帖》。 看到最钟爱的孙儿所临的字,卫老太太眼里激赏之色一闪而过,却故意蹙起眉道:“晔哥儿还小,之时,三岁能读,五岁赋诗,是名满京都的才女。 眼下卫老太太的一母胞兄文九盛老爷,正是当今帝师,领礼部尚书职,三次被天子钦点为科举主考官,可谓门生故旧满天下。 众人又笑着说了一会,只见锦缎绣竹叶梅花的门帘一闪,卫夫人身边的翠漪悄然进门,附在她耳边一阵耳语。 卫夫人眼色一敛,旋即如常。这一幕却被卫老太太看在眼里,口里吩咐道:“眼下也该摆饭了,哥儿姐儿还小,我也不留你在这儿了,迟妈妈——” 却见迟妈妈不知何时已进了里屋,捧出一个铜胎珐琅彩鹤鹿同春手炉放在卫夫人手里,“刚加了些炭,夫人出门用着正好。” 眼见着卫夫人含笑拜别,携了一众丫鬟婆子走向别院。 卫老太太才轻叹一声:“自来我就知道他们林家人要强,我这儿媳也是如此。” 她茫然四顾,眼中满是哀戚疑虑之色,有些吃力地自榻上站起,“罢了罢了,费尽心思哄着我做个老糊涂,我就好好做个老糊涂。” 一面说,一面由着迟妈妈携着步入里屋,拄着紫檀手杖的双肩愈发佝偻苍老。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0章 风雪 “管事的已经用家里的轿子将郡王接回来了,眼下正在二爷屋里。” 翠漪见主母面色不虞,犹豫了一下接着低头回话:“今儿个早上就下了雪,郡王跪在皇极门外求见一直没人答应,乔公公劝不动就只好陪着他一起跪。等咱们的人去的时候,主仆俩都成了雪人了。管事的把郡王抱上车的时候,连喝口热茶的劲儿都没了——” 绿涟牵了牵翠漪衣袖,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两人抬眼看主母,卫夫人眼圈红红的不辨悲喜,脚下却走得更快了,“去宫里打听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吗?” “人是和郡王他们一起回来的,但都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这两天的例行朝会全部取消,文武百官和皇亲内眷的入宫申请也一概不允。” 听得下人回报,卫夫人面上忧色更盛,“这几天发生的事,我总觉着处处透着不对。拿我的牌子,让外院管事纠集府中好手看好门户!”忽又顿住脚步叫回方才领命的人,“去把宜秋也接来府里,不许她到处疯玩淘气。” 卫府二公子卫承晔的居所离卫老太太最近,日常暖饱冷热一概都有老太太身边的婆子丫鬟来回看顾,可见幺孙在老太太心中的分量。 卫氏本是武将世家,卫老太爷追随明宗北御突伦西克土奚律立下赫赫战功,赐爵忠武侯,死后配享明宗庙庭,卫氏一门也因之煊赫至极。 自第二代忠武侯卫景林携世子卫崇暄驻守西陲后,卫老太太再不许二公子继续习武从军,誓要卫家出一个自己亲手调教的文状元不可。因此,卫承晔方过了两周岁,卫老太太便将自己所居院子单独辟出一块供承晔居住,并亲自手书一方匾额“万卷斋”,取其读书劝学之意。 雪粒子一阵紧似一阵,扑簌簌打在金丝楠木烫金字的“万卷斋”匾额上。 “咄”地一声,一支羽箭自房内射出,抱厦入口曲脚香几的云纹牙头应声射落,供着一抱疏梅的香色海棠花样釉瓶剧烈晃动几下,终于自几上跌落,一地狼藉。 在门口垂首听使唤的丫头们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低眉顺目地收拾完地上残物,将无头羽箭重新奉回房内,再度垂手恭立一旁。 百无聊赖间,卫承晔再度缓缓抚摸擦拭手中的金线乌弰弩,这是父亲赠与大哥和自己的兵器,是祖母唯一允许他留存的“武人之物”。 少年以手缓缓擦拭金乌弓脊,圆润稚嫩的脸盘上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怅然。听到一声轻笑,他转头向内望去,两侧腮下鼓起的两团圆润婴儿肥却透出与他神色不同的几分稚弱憨态。 卫老太太一日三餐各类小食滋养下,这位雪团一般的卫府二公子自小圆嘟嘟一副富贵小书生模样,并不似武将世家出身的后生一般,自小在兵器兵法里摸爬滚打得粗糙暴戾。 隔着一组素面三折屏风,暖塌上被锦被团团围住的少年不舒服地蠕动两下,才撑起肩膀起身,“嗤”地笑出声来:“快……收起来吧,祖母知……知道了定要冒雪过来罚你!” 在宫门外跪了半日全身都冻得失去了知觉,源铮自被卫夫人接回后就安置在承晔房里,连着被灌了三碗浓浓的姜汤,身子倒是行动如常了,只是舌头仍然有些打结。 因经常出入卫府又深得老太太庇护照料,他也随卫承晔称卫老太太为祖母。 承晔忙上前将源铮按回榻上,将锦被在他颈边一番塞掖按压,直将他裹得只剩一双无奈的笑眼露在被外。 “知道你无聊——”承晔忽然灵机一动,一脸神秘地自最上一层的书格里拿出一卷缓缓打开,看得源铮眸光一闪。 卫承暄北征突伦之前悄悄托府卫复制了一份行军地图给自己的“武痴”弟弟,天知道他打小每日要做两份功课,读书习字交给祖母,暗地里自己偷偷读兵法练弓槊。 这次突伦骑兵压境,这家伙竟然为他寄了一份御敌作战设想,出自十三岁少年之手的克敌之法虽然稍显稚嫩,却也让卫景林惊艳不已。 “京都已经入冬近两月了,北疆到了九月就开始下雪,现在更是天寒地冻。突伦部众在这个时间一般都会躲在帐子里避免外出,此时压境发起战事真是让人费解……”眼看着挚友又陷入北疆战局推算冥想中,源铮不由一阵苦笑。 身为拥重兵守西陲的当朝王室之子,他很早就学会观察和认清朝局走势,将真相藏在伪装出的稚嫩和木讷之下,以保护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免于成为众矢之的。 为了掩藏锋芒,他精于诗画琴艺,甚至在京都年少公子中颇有些才名,而于兵法武功却必须一无所知。 此次他的皇帝叔父骤然重病,朝中几股势力交缠涌动,还有远在北疆所图不明的厉重威……这一切事务纷乱叠沓,超出他的消化能力,隐隐的暗流和威胁不断在心头泛起警惕焦虑,他却仍然一筹莫展。 正思量间,听得窗外廊下一阵窸窣,外间丫头轻喊一声:“夫人来了!” 却见卫承晔的身影自画案那端迅速跳到书格架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起摊开在案上的放回最上一层书格内,又抽手随意拿起一本书作吟读之状。 他嘴角一弯,这个弟弟自开蒙识字以来就需要一面假装苦读诗书以安慰祖母和母亲要他科举入仕的心愿,一面却威逼利诱父兄和府卫私下授他兵法拳脚。 唉,他们俩是何其相似的人哪!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1章 诡局 太医院正提着药箱自皇极殿西次间的暖阁内退出,退到门槛处仍然在不停打躬作揖满脸唯唯诺诺,浑身提着架子做出一脸四平八稳状。连着穿过两道抄手游廊走出正极门外,四顾之下确定身边没有脸熟的内监了,才一口气泄了下来,浑身冒汗直打湿了贴身的袄子,两腿也发软到只能仰仗小童搀扶。 当今天子近几年迷恋修身仙法,每日于暖阁中打坐名曰通仙炼坐,日常进补之物以厉昭容所献“仙丹”为主,太医院已成了清冷衙门,每日只周旋于后宫妃嫔和皇城外的贵戚之间过活。 此次天子骤然中风,王安只让太医院每日进献滋补参汤。然而这每回送参汤的差事做完,他都能吓得七魂出了六魄。 “厉都督何时班师回京?现在每耽搁一天,风险就大过一天。送参汤的太医怕是已经起了疑心了!” 带着贲张怒气的话语从王安一贯恭敬和缓的尖利嗓音中发出,让人十分不悦。 “别急呀!” 一把柔夷挑开明黄帷幔,厉昭容微微侧身走出帐子外,缓步轻抬走到窗下,倚着明黄引枕斜靠在香榻上,身旁的案几上堆满了明黄封皮的奏表和御用茶具,是平日皇帝坐惯了的位置。 坐定了之后没忘理了下裙摆,才懒懒地抬眼斜乜向站着的王安,见他满脸怒意毫不掩饰,倒也并不生气,反而将手中一纸素笺往身前递了递,放在身侧案几上。 “喏——今日刚送到的!” 王安仍未收敛脸上怒意,却快速移步上前一把抓起案上信笺,一屁股坐在暖榻另一端就着窗外明亮的雪光看起来。 厉昭容眉毛挑了挑,心想此人如此狂悖无上,事成之后一定要除掉,面上却微微笑着看向王安。 “都督若想登上大位,必须清除帝位承袭序列上的两个人——莅王和延陵郡王,此是破局应有之意,不过——” 王安略微沉吟,面上怒色已尽自消去。当今天子年方而立,膝下仅有一女,尚未生子,皇位继承序列上看,合法的继承人就剩下两个兄弟了。 “信是半月前所写,彼时都督行营已至遏索南麓,骑兵快马先行,算来三日内便可抵达皇城下。”厉昭容已将王安面色的变化尽收眼底,也不着急接他的话。 “延陵郡王本性嗜好杀戮,原本在陛下面前就不得脸,听说最近还带先帝所赠的浮图三卫劫掠了土奚律一个小部落,如今大宸国内朝局纷乱,万无必要得罪土奚律,此举可是大大的不妥。”王安的思绪已经铺开,阻挡厉重威上位的两个合法继承人序列里,延陵郡王是可以轻易打压的。 “延陵郡果然跋扈!去年对本宫大不敬被降爵在先,如今看来是要重蹈覆辙了。”厉昭容心想,这王安果然有些手段,若非对自己敬畏不足难以管控,事成之后倒是替自己弄权的一把好手。 “昭容可假陛下之手遣使申饬,不妨将此事做大,以恶意寻衅破坏邦交为名令其禁足自省三月,降爵为延陵国公。并下令即日召回浮图三卫至京都,没了铁卫和爵位,延陵国公便是没了爪牙的老虎,毫无威胁可言了。” 王安轻轻折起厉重威手书,恭敬地奉还给厉昭容,面上怒色早已不见。 “依照重威信中所说,已遣亲卫至怀远以谋反罪处置莅王满门,那眼下就只剩京城这个人质了。” 厉昭容起身将手书投入暖阁中央放着的错金流云纹龙首博山炉内,眼看着它烧成灰烬。 “今早卫府的马车在宫门外接走了铮郡王,撒出去的耳目方才来报,他们人现在仍在卫府,强行拿人怕是很难。” “这孩子必须要除掉,莅王一脉不除尽,禅位给重威便会横生许多枝节。” 古来常有重臣见主少国疑逼迫其禅位的,但是,源铮那孩子一旦继位,最先得势的必是莅王亲近的卫氏、林氏,哪还轮得到她的弟弟。 “假借圣上口谕召其进宫侍疾,返回的路上什么不好做,马车惊了,匪盗劫了,常有的事。” 将海棠同春明瓦窗子推开一线,有清冽冷风快速钻进屋内,厉昭容抬手抚了抚鬓上被吹乱的发丝,神情恬静——这种生杀予夺,低眉含笑间决定他人甚至一个家族生死的事情,做起来会上瘾。 入宫二十多年,她就凭着这股子狠辣劲儿争宠夺权,连皇后和贵妃都斗下去了,她怕什么? 她自小便最爱听勾栏瓦肆里讲前朝的吴昭仪,以商人之女的身份,最终登基称帝,这成了她自幼年以来的夙愿。届时姐弟两个独揽天下大权,江山分她一半,她也做个女皇帝来过过瘾。 “我怕铮郡王已起了疑心了,毕竟是个孩子,哪怕如何刻意韬晦藏拙,这么多年了,杂家可从未轻视过他。况且,他是事发以来唯一一个进入过暖阁稍间的人——” 一线冷风吹起御榻前轻柔的纱幔,只那么一瞬,空空如也的御榻就被平静垂落的黄幔遮盖了。 皇帝并不在他们手中——这个天大的阴谋,瞒不了太久。 “你撒出去的人找到皇帝没有?张平也不知道?” 厉昭容面上涌起不耐,这是他们此番谋划中最大的败笔。那被她下了毒已经命悬一线的皇帝,原本只需要安置在寝殿将养,只待她弟弟班师回朝下诏禅位便是,却与前日夜里的寝宫中忽地消失不见了,害得他们只得谎称皇帝中风无法见人才罢。 “此时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这几日我一直派人盯着张平,发觉那老狐狸也是心急如焚,自打知道皇上中风便像没了头的苍蝇一般四处找太医献药方,今日这太医也是张平荐来的。” 王安提起此事仍不免汗水涔涔,皇帝落到有心人手中,将他们的阴谋如法炮制就完了。 “只要不在张平那老狐狸手里就好,如今宫里除了张平,没人能翻出天来。宫外么,就剩卫府里那几个妇孺老幼了。” 王安想起厉重威方才的密信里提及,两月前大军在怀远开拔,冯斯道便嘱咐卫府的暗线对卫夫人动手投毒,此人一死,其余老的老小的小更是不成气候。 “那便直接到卫府拿人,莅王是谋反了的,卫府的人若是敢抗命……哼,私藏谋反罪人外加阻止朝廷拿人,这可与谋逆同罪论处罢!” 厉昭容忽然转头抬高声调,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 所求的权力顶端已经近在咫尺,此时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昭容所虑甚是。耳目已来报,林世蕃的独女也被接往卫府了。” 便是厉氏成功上位,林、卫两家也是届时必须要面对的敌人。眼下唯一未被控制住的只有林世蕃一人,只有控制住卫府众人,才好用来拿捏林世蕃。 自己拼却九族为之一搏的泼天富贵在眼前,辣手狠厉往前一步就赢了。王安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想。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2章 冰石 正屋里厚厚的锦绣梅花棉帘子一动,绿涟呵着手进来,帘子一角被风噎住忽闪了两下,几枚雪粒子也被带进屋里来,旋即被室内温暖的空气包裹,消失不见。 见正屋里没人,绿涟熟练地进入东稍间,果见卫夫人倚在临窗的暖榻上,手里正捧着一个绣绷子。 绿涟轻巧地凑上前去,口里啧啧称赞道:“二爷真是,人家都喜欢个玩意啊,梅兰啊,山石美人啊,咱们二少爷偏偏喜欢塞外的雪和马,也得亏了夫人您的针黹活儿,才能出得了这样的手艺。” 卫夫人抬首,目光怔一怔,似是被窗外的雪光刺了双眼一般,“我这个晔儿啊”,她轻哼一声,又起手慢慢拈针刺入白色缎面。 “卫氏和林氏所生的儿子,便是个儒生,怕也是个会动刀枪棍棒的儒生,这么多年也难为他了。说来也是咱们老太太的执念,她是怕——”卫夫人的话戛然而止,轻叹一声又低下头去看绣绷,敛去眼中的忧虑之色。 “你说铮郡王没见到皇上?不是说就郡王一人进了暖阁面圣,王安还送出宫门安抚了朝臣们吗?”卫夫人忽地想起一事。 “是,婢子亲耳听郡王说的,当时暖阁内御榻以黄幔遮蔽,只听到厉昭容答话。房内只有王安一人服侍,从头到尾没有听到陛下回话,也没见到过陛下。”绿涟谨慎答道。 卫夫人满脸狐疑,心莫名地往下沉,天子骤病凶险难测,宠妾在旁手握权柄,北疆大战而外戚执掌重兵,她听说厉重威以增援为由调出京畿卫赶赴北疆,此刻京城中留守军力已然十分薄弱…… 凡此种种,绝非良兆……林家世代镇守西南,她虽为女流,却也心知前线战事受朝局的牵扯何止一点? “昨儿派出去送信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昨个安排妥当,申时末就出发了!分了两路人,一路往北去找老爷,一路往南找舅老爷,坐骑都是府里养的青海骢,一人带三匹马,脚程快!” 绿涟顿了顿又补充道:“原本凭卫府和林家的关系,也能拿到兵部的堪合,持堪合走驿站递消息最快,但如今外事纷乱,不敢冒险。” 卫夫人颔首,重重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绣绷放在榻几上,“你素来思虑缜密,这次想得也很周到。” 自夫君和长子开拔突伦前线,她便连日里心神恍惚躁郁,几日前更是添了咳血之症,也不敢与家中老小提起,以免徒惹牵念。 雪光映上明瓦窗子,卫夫人的脸色在亮光下愈显黯黄憔悴。 作为夫人身旁第一得脸的丫头,绿涟自然知道她方才叹的是什么,忙乖觉地上前挑起话头,“婢子亲自将郡王送到万卷斋安置了,乔公公暂时住在前院西厢房,屋里也烧了地龙,我刚去又添了几个火盆,看着他喝了一大碗姜汤才过来的。” 看着卫夫人脸色,绿涟目光一瞬,看了眼放在榻几上小茶盘中的冰石梅花杯,用手试试温度,拿起旁边小铜炉上坐着的乌银镂花汤瓶重新沏了热水,轻轻奉到卫夫人手中。 “翠漪方才回说,府里派到潞州的人已经回来了,乔公公身世很好打听,他原是乡塾里的先生,地方上有些才名的。先帝鸣凤四年,淮南遭了水祸,他一家老小全没了,只救出一个独女。两人相依为命来到京城投亲,找不见原本的亲戚,女儿也在街上走失了。乔公公在西市街上找了两年,如今还有人记得这事,说是走失时穿的一身青绿色衣裤……” 绿涟觑着卫夫人面色,不敢继续说下去,却听得卫夫人恍然道:“难怪了,暖晴那时刚懂些事,夏日总爱穿着碧色衣衫跟着晔儿他们摘莲蓬,乔公公便贴身护着,我道是担心铮郡王呢——也是从那年开始吧,他每回来都不空着手,变着法儿给两个孩儿带东西,虽然都是些小物件,我还是能看出来他对暖晴颇为照拂。” 卫夫人颇有感慨之色,默了默,复又扭头对绿涟,“你接着说——” “后来……后来一个老内监见他冬日露宿街头差点要冻死,便把他带回宫里……再之后,他便一直在宫里呆着。因见乔公公一向本分守礼,兼读过书有些见识,便被分到莅王府上侍奉。原是跟着莅王世子的,那年世子……不在了,便被遣往京都照料铮郡王了。” 因是言及两家的伤心事,绿涟声音也渐低不可闻,带了些哽咽。 卫夫人看着绿涟拭泪,略微有些出神,“去吩咐厨房多做几盏参芪五味饮送到前院去,跟乔公公说,是暖晴特意给他做的方子。” 半晌恍惚,卫夫人捧着茶抿了一口,端详那冰石杯上的梅花纹样,“你也在我跟前服侍这么些年头了,又颇通医理,年前我有这湿热之症,也是仰赖你和冯先生特意做了这冰石杯,我用着极好……” 她短促咳嗽几声,口里一股腥甜气,知道又咯了血,便胡乱拿着帕子揩了,接着说道:“你和翠漪打娘家时便跟着我,你素来机敏稳重,不比翠漪那傻丫头,不知变通。自来我对你便更亲厚些,这回等到老爷班师凯旋,我便亲自找莅王殿下提亲,将你与冯斯道的亲事定了。” 绿涟双肩一阵颤抖,含泪跪倒在地,“夫人,婢子对不住您……” 话未说完,只听外间一阵凌乱的脚步,冷风裹挟着帘子外的雪粒子扑进室内,卫夫人皱眉打了个寒噤,只见一名外院老管事急哄哄地跌进来,头重重地磕在榻前的脚凳上,“夫……夫人不好了!宫里来了人,乔公公被打伤了!” 冷风翻卷起绣绷边上的白色绸面,上面是二少爷前几日吟诗有感所作的画:满川飞雪,冰海凌风,着金甲的将军提槊当胸英姿凛然,槊尖隐隐有殷红血色,胯下五花马汗气氤氲,马毛间有雪化作碎冰,金甲和冰晶在阳光下煜煜闪光,如天神临阵,当者披靡。旁有已绣完的诗句,文氏天下一绝的笔法写就,字字铿锵,削金碎玉——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欢迎关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3章 铁券 “翠漪姐姐来了!”守在门口的小丫头一边打帘子一边禀报。 屋内的林宜秋向卫承晔耸耸肩,“这次是真来了,不是我。” 宜秋是十足的美人,最美的是一双剪水眸子,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只是打小喜爱刀枪棍棒,不喜胭脂女红,浓浓又修长的眉毛从未扫过螺黛,却已隐隐露出英武之气。 她素来不喜在衣饰上留心,因此只将一把青丝缵起至头不出话来。 他和这位皇帝叔父,更多的时候是君臣关系,叔侄的关系只在极少数场合为了演出天家亲情的戏码之时才会有,原本就稀薄的血缘早已被冲淡。但到了此时,想到他可能随时罹难,自己仍然满心惶惑。 二人这番话说得宜秋猛然一惊,这两个月以来,京畿周边兵力调动异常,她一早便修书报与父亲知晓。十几日前林世蕃便在家书中嘱她暗中联络京中旧部,防止厉重威异动,并暗示她保护好源铮郡王及姑母一家人。毕竟厉氏姐弟早已与莅王一脉水火不容,此番北征突伦必然会对莅王不利,素与莅王亲厚的卫氏父子难免会被殃及,届时在京都的卫府众人也会是厉昭容的眼中钉。 “来卫府之前我已知会父亲在京都和附近的心腹旧部,如果宫中和府中有异动,他们立时便可过来支援。”宜秋觉得嗓子眼里发干,那些所谓旧部,近些年大多已被架空或者冷置,当前京畿兵力已被厉重威调走大半。 承晔轻声念叨了句:“希望爹爹和舅舅能尽快返京收拾乱局!” 这些年所谓莅王、卫氏、林氏的心腹旧僚,多半是这种待遇,房内一众人都心照不宣,因而,宜秋的话并未让他们心中负担有稍许减轻。 “晔哥儿,你来!”卫老太太默了良久,方唤过幺孙到面前,一面从托盘里又拿出一样物事来。 林宜秋和卫承晔对此物却更为熟悉,年节间林氏和卫氏祭祀宗庙之时,这狮蛮纹金带乃是摆放于供桌上的重要物件,不似开国铁券一般常年珍藏匣内寻常人难得一见。这是一条先帝御赐宝带,由十二枚方銙串联而成,方銙上镂雕加阴刻一名武士逗弄一头吞云吐火的宝狮,地上遍撒金锭、彩球,每一枚方銙上武士和狮子的姿态都不同。“先帝曾说,犀近角,玉近石,惟金百炼不变,是为真宝。这狮蛮纹金带是明宗皇帝御赐与林氏和卫氏,以慰两家人忠勇报国之举的。你拿好它,先帝御赐的圣物在手,姓卫的和姓林的可不是随便什么破落户都能拿捏的!” 一向温雅娴静的卫老太太话音里竟带了肃杀之气。她的长子也死于明宗西征,如今幼子和长孙仍在北疆为大宸殊死一战。林世蕃的两个儿子葬送在西线和北疆,只余一个独女。卫氏和林氏家族百年忠烈与荣耀,决不可陷于内宫毒妇之手。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4章 餐虏 卫府正门外青石街上,漫天雪屑盘旋飘落下,密密麻麻站满了玄甲红氅的羽林军左吾卫。 卫夫人身披一袭大红昭君套站在檐下,身姿挺拔面色凌厉,像一株傲然临风的广玉兰。 只一眼就看见仅着一身单衣瑟缩着身子跪在阶下的乔公山,头上沾着灰色雪泥的血迹凝固成深黑色的痂,人已经失去了知觉,被几个亲卫丢在墙角。 她跺脚对身后喝骂道:“糊涂东西,乔公公是得皇上信任,亲自委派来照顾郡王的人,就这样丧了命卫府拿什么交代!”说毕带着绿涟连同几个外院管事赶忙上前,把备好的大毛衣服细细裹在乔公山身上。 对于卫夫人暗含深意的话,王安和身侧几个左吾卫头目恍若未闻,而几个勒马站在后排的军士则眼神瑟缩了下看向王安。 “乔公公是犯了宫规还是得罪了哪位贵人?竟然要劳烦王公公亲自带左吾卫来卫府拿人。”卫夫人语气平静到十分,话是问王安的,眼睛却只注目在乔公山处,蔑视之意谁都看得出来。 王安心中泛出阵阵苦味,眼前的卫林氏分明已经猜到厉昭容姐弟的真实意图,她隐忍不发假作懵懂不知,却用无关痛痒的一句问话交代了他越俎代庖拿人的破绽,以此提醒随同前来捉人的左吾卫此事不合规制,可能会引祸上身。 王安心下一横,“厉都督千里军报,莅王谋反,按律需要缉拿其子源铮收押受审,杂家是奉命拿人!” 皇帝已经“中风”,无论是假借口谕还是下旨都不可能,自己能够凭仗的,只有身后的左吾卫将士。趁着卫府尚未布防仅有老弱妇孺在家,强行将源铮带走,想来卫夫人一介女流也无法阻拦。 何况……王安觑了卫夫人面色一眼,心里笃定冯斯道埋下的暗线已经得手,此刻这妇人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谋反?”卫夫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之事,“莅王谋何事之反,可有罪证?几时谋反?如何谋反?” “亲王谋反自有宗室皇亲裁夺定罪,夫人无需知晓。”王安情知这些问题无法回答,遂冷着脸说道。 “我朝太祖遗训,诸王真有大罪,寻常人亦不得加刑,须到京都面见天子,由天子问讯之后才能发落。何况,莅王是否谋反你也毫无实据,王公公如此行事,请恕妇人难以从命。” 卫夫人催促着身后绿涟,带着两名管事扶起已经失去意识的乔公山往府门挪去。王安一急大喊道:“你敢抗命私藏逆犯!” 卫夫人闻言转身待要开口,却听得身后传来冷冷的一句:“是谁在府门外喧闹搅扰了老婆子清静?” 紫檀兽头杖笃笃敲在刚扫过又敷上一层薄雪的台阶上。卫夫人听到声音心下稍安,抬眼看到一阵紧似一阵的雪花,却不由得忧虑道:“母亲怎么出来了?别冲了风才好,万事有儿媳呢。” “乔大伴!” 跟随老太太一同到场的源铮惊叫一声扑到乔公山身侧,扭头向王安哭道:“陛下病体未见好转,何人诬告我父王谋反,铮愿与其对质!” 卫承晔与林宜秋也一路小跑着跟在身后,听到源铮此话都扭头对王安怒目而视。 王安心下一动已有了计较,忙下了马先朝老妇人道了安,“咱哪有胆子搅扰老夫人,只是接到线报莅王谋反,按律需要收押莅王一门,以待后审。” 卫老太太的长兄文九盛乃是天子帝师,当今皇上年幼丧母是由卫老太太奶大的,从开蒙到识文断字都是文氏兄妹二人所教,每逢年下面圣,皇帝都要以晚辈弟子的身份向卫老太太行礼,如此身份,在面子上他不敢造次——至于往后么,王安再偷眼去看卫夫人,若是儿孙儿媳一朝殒命,这老妪怕也命不久矣,何苦与她纠缠。 王安转身对左右几个左吾卫小头目使了眼色,“既然铮郡王愿意出面对质,就将郡王接走吧。”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拿人,至于带走之后如何处置,卫家的人也鞭长莫及。 “万万不可。”卫夫人已然看穿王安心事,立刻出手阻拦。 卫老太太见状道:“如陛下已定罪责,下旨提审,卫家上下一定遵从,不敢阻拦。若非如此,王公公可别欺负我老婆子年迈!” 后半句刻意顿了顿,面上含威不露,话语里却毫无退让之意。 王安面色沉了沉,今日无论如何要将源铮带走,待到大事一成,这些姓文的姓卫的姓林的各个都要被铲除干净,着实不需要两厢打着哑谜不捅破那层意思,跟这两个妇人纠缠下去眼见是没个头了。 他心头拿定主意,目视身旁一个满面胡须额头上有一条分明的刀疤的左吾卫头目,右手微微向下一压,那人见状心头一动,记起出发前王安的交代:“此行必要带走源铮,若有反抗,可以死活不论。死在外面和带回宫里再行除掉无甚区别。” 刀疤脸头目向身后招了招手,几个兵士出列随他向前。刀疤脸粗暴地格开架住乔公山的卫府管事,任由他瘫在雪地泥水里。 “大伴!”源铮尖叫着撞向几个兵士,飞身扑在乔公山身前。 “愣着干什么?带走啊!”刀疤脸一脚将身旁一个兵士踹翻在地,骂骂咧咧地走向扑在地上的源铮,提起后颈衣领将他拖起来,嫌恶地将委顿在泥水里的乔公山踢开去。 源铮被他这番作为激得蛮性发作,揉身扑向刀疤脸发了疯地厮打,牙齿膝盖手肘无一不被当做武器,死命地打在刀疤脸盔甲未覆盖的身上。几个兵士见状愣在当场,刀疤脸吃痛狠狠地将源铮掷在地上,拔出腰间佩刀便要砍下去。 源铮未及躲开,只看见红色人影一闪,卫夫人生生以手掌握住刀刃,掌心虎口处的伤口森然见骨,不断有鲜血汩汩涌出,身下的积雪瞬时被染做一大片红色,并仍在一点点变大。 天地间瞬时全部被染成红色,人群掠过他身畔哭喊愤怒着朝卫夫人奔去,又有几个身影自他身后折返回来,推搡厮打着惊吓之下呆立一旁的左吾卫士卒。恨意之下牙齿咬破了嘴唇,一股咸腥滋味充斥在齿缝间,他一边死命拨开身边的人众一边喊道:“找太医……找大夫!快!” 卫老太太愕然捂住胸口,他看见刀疤脸被源铮一头撞离地面,待他再度起身之时,承晔一跃骑在他颈上,那斯文俊秀白皙如雪的年画娃娃般的孩子,手中拿了一条狮蛮纹金带,用膝盖和手里金带上的方銙,狂叫着戳刺那人面孔和眼睛。对方倒地之后他仍不解恨,用牙齿撕烂了那人的脖子,直到老太太令众家奴围将上去按住了他,犹自能听到他喉咙里和着血液的呼呼狂啸。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5章 斩衰 盛怒之下宜秋和源铮自几个军士手中夺下横刀,在混乱的左吾卫兵士之中左冲右突,仅两次下来,便有数十人跌在地面,其余众人再不敢向前造次。 余下这群人本不是厉氏亲信,只是被王安以重金利诱前来,根本不知为了何事。此番下来已知此行大大不妥,又见卫夫人受伤,卫家少爷已经变成吃人的恶魔,加上杀人如砍瓜切菜的源铮和宜秋,二人直如索命的黑白无常一般,众人纷纷下马求饶作鸟兽散。卫府众人一面手忙脚乱拥着受伤的夫人回府,只来得及命府卫严加防守,任由一群惊惶失措的左吾卫军士散去了。 如此直至第二日早间,宫中未有第二拨兵士前来卫府索人。 隔着门板闻着门前阶上未及打扫的血腥气,候在卫府外院上的一个八字眉的年轻小厮身体抖了抖,已经开春了他还是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不知是不是被门外的血吓的。 “所幸咱家文老太爷前几个月乞骸骨回乡了,避开这一场大祸!” “你这杀才,这时候还担心文老爷!”颌下一缕鼠须,眉目间全是精明的一个管事不耐烦地踹了八字眉一脚。 “白日里是厉昭容派了王安来要铮郡王的命呢!厉重威八成是要谋反,皇家的人还能留?那位,眼下可是在咱府里。”鼠须管事张望四顾,确认无人之后才压低了声音道。 八字眉被提醒之下更是吓得够呛,仿佛被虫子蜇了一般跳将起来,顿时口齿也不利索了,“那……那怎办?夫人她……可还养着身子呢呀!” 门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二人不禁隔着门缝向外看去。 京都早春风大,加之朝事纷乱,家家关门闭户街上少有行人,风吹着灰白色的尘埃让冬日上午的阳光已然有了些许浑浊昏黄。稀薄的暖色打在骑马之人身上,他浑身缟素,一脸的风尘疲惫,眼睛里却闪着警惕阴毒的杀气。 “是老爷帐下的郭老爷!”鼠须管事惊叫一声,径自去找府卫开了门,着小厮将他马牵去,将郭孝义迎进来。 “前年土奚律叛乱,老爷和暄大爷平叛回京献俘受勋,他也在府里待过,是以我记得的,是暄大爷的亲随。只是他这一身素白……” 直当日近午时,随着亲军都尉郭孝义带来北疆的战报消息,卫府已挂上了白色灵幔和灯笼,前院正堂摆设了莅王和卫景林父子灵位。卫夫人和承晔、源铮已换上一身斩衰丧服,阖府陷入一片哀声之中。 据郭孝义来报,承暄罹难之前已派出信使以快马送战报,请林世蕃拦截南返回朝的厉重威。 孝义此番带来费鸣鹤咬指血所书的,尽言厉氏谋逆戕害同袍之事,请卫夫人以卫帅未亡人身份报与京都权爵忠义之家,联合众人肃宫闱、清君侧,诛除宫内的厉昭容。 “此战之后,孝义本欲和费先生一同殉主,只是六万袍泽死不瞑目,这恨如何忍得下。” 费鸣鹤自与阿端之子并几名猎户扶主公灵柩返京都,因脚程慢约要近两月才能到京都,遣郭孝义一人先行快马返回京都报信。 源铮、承晔竭力请亲至北疆迎接父兄灵柩回家,卫夫人勉力忍住喉间涌上的腥甜滋味,强自将精神从昏厥中拉回,思量过后才吩咐道: “如今朝事不太平,郡王定然不能去,宜秋在家从旁协助我,保护郡王周全,便让承晔和孝义一同前去……”手上伤口痛到半边身子发麻无力,她眼前又是一黑。 近黄昏时分,一切准备停当,承晔并孝义一身斩衰领一小队府卫北行迎接父兄灵柩。 仅两日之后,携血书檄文驰马在京都奔走于各府号召忠义之士和林、卫旧部的卫夫人,在京都接头从马上跌落。 回府安置之后便咯血不止,当日傍晚已经神志混沌,夜里躺在床上直着嗓子喊卫景林和承暄,直到次日四更时分,人才没了气息,卫家阖府上下哀恸悲鸣不止。 而此时,她的幺子尚在北行迎灵的路上,对家中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晓。 卫夫人的丧葬仪式很简单,正是朝事晦暗期间,亲友俱在远地,留在京城里往日逢迎的众人也都远远遁去不知踪迹。卫老太太将讣告一概免除,只在家中设了祭台奠幡,下令全府易服。 因暖晴年幼,宜秋仍在京中招揽旧部,便由乔公山辅助源铮以长子身份行楔齿缀足和哭奠之礼。源铮多次昏倒在灵前亦不愿离去,暖晴年龄尚小,只是死命钻在绿涟怀里要娘。 入殓那日晚上,绿涟被发现吊死在自己房内。卫府众人知她忠心,也一起入了殓随葬在夫人墓侧,下葬那日,翠漪数度晕厥过去,她和绿涟一起随卫夫人陪嫁过来,如今主子没了,一个贴心同伴也随她去了,人生里顿时没了依仗。老太太说翠漪是个实心孩子,不够机敏也不够缜密,无法事无巨细替卫夫人打理家事,所以一直不如绿涟受重用。但也好在她迟钝,从未生了怨念,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怜她孤苦,又念她一片忠心,特意让翠漪服侍暖晴。这孩子从小懂事体贴,又没了娘,别人伺候她不放心。 家中骤逢变故,老的老小的小,年逾古稀的卫老太太忽然成了要镇定下来主持全局的人,老太太几乎一夜疯魔,更显苍老。她腰背忽然拱了起来,每次下拐杖都颤巍巍的,全无往日笃笃敲拐杖训少爷的神气,着急起来更是全身都打着颤。跟着她的迟妈妈更是老态毕露,两颊和双眼已经凹陷成了洞,一双苍老的眼睛满是血丝和忧虑,瘦得不成样子。 时光忽忽已过了两月有余。 四月初三,风日渐暖,京都花事烂漫。 京都向北五十余里的岗坡浓烟滚滚,不时有炸裂巨响。 西南路行军大元帅林世蕃率军二十万人阻击厉重威返京,此前一封血书已经在厉重威所部众人之间传阅。两军对垒之时,林世蕃含泪痛陈厉氏谋逆罪恶,承诺被厉氏蒙蔽之人可以既往不咎,不少将士当即弃甲投降。 犯下滔天罪恶的厉重威部一通战鼓之后便溃败四散,逆贼厉重威并厉氏逆党十余人被当场活捉。 当日夜间,林世蕃带三千精骑会同城中其独女所招揽的八千义士夜闯皇城,老内监张平等人缢死罪妇厉氏,向义军献其尸首。 令所有人深感意外的是,延陵郡王也不知何时自藩地偷偷返京,率领手下五千浮图三卫自东门入京都,几乎与林世蕃同时到达皇城内。两队人马遍寻皇城不见皇帝踪迹,后在张平等几名太监协助下,半日之后才找到了被藏在一所冷僻偏殿的皇帝,其时人已气息奄奄认不得人了。 无奈之下,林世蕃与延陵郡王暂行监国。厉氏谋逆案移交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择日结案上报,此次倾覆朝野的厉氏变乱暂告平息,史称为“壬午宫祸”。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6章 归人 今日奉卫夫人神主至家庙哭奠,源铮由乔公山扶携自家庙返回卫府。门前小厮引着众人到轿厅落了轿。源铮一身素麻斩衰自轿中走出,整个人苍白清冷,两腮上还有反复拭泪留下的红印。 不远处一小队猎户打扮的汉子簇拥着两辆马车碌碌驶来,迎着早上略着了色的阳光,后面那架马车上分明是两具棺椁,粗砺的哭嚎声自马队中传来。 “晔……晔哥儿回来了?”西北风沿着街道自马车的方向呼啸而来,带了十足的冷意,源铮颤着嗓子问道。 卫老太太已然消瘦得不成型,颤颤巍巍得走不快。由几个媳妇子轮流背着自后院到了前厅,几日之间她愈发苍老,因走的匆忙,被风抚乱了的银白发丝在头是心绪郁结加之严重风寒长期不治,需要小心将养,已经给施了针开了药,小的也派了几个媳妇子并丫头去跟着,料理费老爷的起居。” 卫府的管事多由老太太和卫夫人亲手调教提拔,很是忠心能干,这个管事回起话来简洁流畅,一句话已经将所有事情回得清楚明了。 卫府从不苛待下人,府里的老人更是连少爷小姐都要敬重几分。卫承晔微微欠身道:“事情安排得十分妥帖,辛苦童管事替我操劳了!” 那童管事怎敢托大,立即诚惶诚恐地行了个礼下去了。 源铮带着几个人,提着灯笼等在万卷斋院门口,看见卫承晔走过来便急急地迎上去。承晔见他已经换上粗麻布的斩衰,心口不禁痛到气结,喉咙也哽住不能言语。 旬日之间,两人都失去了至亲,在灯下相顾惨然,“这身斩衰,竟脱不下来了。”承晔揉揉干涩发胀的眼睛,整颗心如同被人生生抓去一般疼,他在心里想喊起来,想找大哥帮帮自己撑起来。 “娘——”不远处暖晴的房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原本乖巧识礼的妹妹,在这样大的变故下彻底崩溃下来,这几日一直如此大声哭嚎。 二人一同沉默地听着,此时才发现阖府上下充斥着远的近的大的小的哭声,像无数飘在空中的孤魂,抓着人的心肝肺撕裂般地疼,让人间变成悲惨炼狱无法生存。 “铮三哥,陪我去见个恩人吧!”承晔嗓子仍然哽着,挽住源铮的手,就着下人手里的灯笼往前院行去。 丑时的梆子敲过,西次厢一间客舍的房门赫然洞开着。 房里一灯如豆,白日里站在大门口的汉子和一名少年坐在灯下发愣。少年约莫十岁光景,身量瘦小神情委顿,听着外面传来的哭声,时不时便嘴巴一撇滴下几滴眼泪来。那汉子早就注意到了他神情,目光中屡有不忍之色,却情知自己无法安慰这孩子,只好默不作声。 卫承晔携着源铮在门口站住了,屋内的一大一小也站了起来,四个人屋里屋外怔怔对望着。 郭孝义忍下心痛清了清喉咙,“这是阿端的儿子,娄阿小。”一面携了阿小的手往门口走去,口里向他温和介绍,身上动作却没停下,已要携了阿小下跪见礼,“这是咱卫府的二少爷,晔二爷,那一位是莅王殿下的第三子,铮郡王。” 承晔和源铮见状忙紧着向前几步将人扶住,承晔先向郭孝义行了见长辈之礼,才携了阿小的手向房内走。孝义原是卫景林麾下骁骑尉,后被卫景林亲自提拔为卫承暄的亲卫军都尉。因此,虽然郭孝义不敢托大以叔辈自居,卫景林却家教甚严,承晔对孝义一向执子侄礼。 承晔与源铮强自按住孝义和阿小在桌旁坐下,自己则后退几步便撩袍跪下拜倒,孝义和阿小大惊,也忙不迭从椅上跳下跪在地上。眼见源铮也快步走到承晔身旁跪下,“晔儿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孝义和阿小更是惶恐,吓的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孝义叔安顿了费先生和娄恩公一家,立即驰马到京都安顿卫家上下,直到今日迎接我父兄灵柩归来,孝义叔这两月以来都没有好好合过眼吧。” 承晔拜了一拜,起身后已是泪流满面,声气哽咽。郭孝义满脸悲伤惶恐,往前膝行几步想要扶承晔和源铮起身,二人都不肯。他本是讷于言的行伍之人,见当前情状,只得再度拜下不起。 “娄恩公大义,为我父兄舍命相护,如此恩情,承晔不敢不以命相报!” 转头向阿小跪拜,孝义和源铮听闻此言也含泪跪拜。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7章 风起 四月十四日,中毒已深的当朝天子,经过数十名太医精心会诊依旧药石难返,薨逝于皇极殿寝宫。林世蕃联手凤阁大学士文九盛宣布皇帝驾崩,天下大丧。 十五日,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以雷霆手段审结厉重威谋逆案,在林世蕃与延陵郡王主导之下,厉氏诛九族,依附于厉氏逆党的朝臣中,已被活捉的行为恶劣者腰斩于市,族人成年男丁一律流放永不回京,其余家人变卖为奴。其余均去官流放,终生不得回京。 “你舅舅的手段你自是没见识过。不论是前朝政事、边疆兵事,还未有他怵过的。”费鸣鹤倚在榻上的麒麟如意团花引枕上咳喘着,阿小和承晔一左一右帮他拍背顺气,榻前的郭孝义手里还端着一盏未喝完的汤药。 阿小倒也罢了,卫承晔自扶灵返家之后,见到母亲灵位却表现得异常安静,近乎钝滞。只是往常里腮下的两团肉包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掉,瘦俏的腮帮隐隐有牙齿狠狠咬合的印迹。 “但同时也有一股传言说,先帝薨逝前曾有口谕要传位与延陵郡王,宫中有内监言之凿凿,更有人称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郭孝义似是仍然无法安睡休养,眼窝深陷,嗓音沙哑。 “论这翻云覆雨的手段,论在朝中的人脉根基,论在军中朝中的人望,延陵郡作为一个被边缘化的郡王,哪样比得上咱们林老爷?郭将军且宽心。”费鸣鹤对郭孝义的忧虑十分了然,只点拨几句,便已让在座三人对源铮上位有了充足的信心。 笃笃笃,廊下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接着是女孩温软的声音:“费先生,郭叔叔,暖晴想找阿小哥哥玩。”阿小眼睛一闪,立刻飞身抢着去开了房门。翠漪带着一身素白孝服的暖晴进入房内,向室内众人一一施礼。 卫暖晴年仅十一岁,身量未足,仍是圆胖柔润的身形,粉面桃腮却已然能看出美人坯子模样,只是因家中骤逢变故日夜哭泣,眼皮仍然红肿着,下巴越来越尖显是常日里无心饮食人已消瘦。 眼见一屋子的人都在笑盈盈打量自己,也不怯场,只是俏生生立在当场,“暖晴想要阿小哥哥做的草兔子。” 卫府生了变故,家中能管事的主子奴仆都人手不足,天气转暖之后,满园花草长到难管难收,临时被委派“带孩子”的阿小便就地取材,摘了长长的香蒲叶子按照乡下孩子的玩法编出各种小玩意,什么长耳朵的兔子,长脖子的肥鹅,能开合嘴巴的小狗等,都做的栩栩如生,倒是给暖晴带来不少的快乐,聊以慰藉遽然失去三个至亲的苦楚。 “我这就带你去园里找香蒲叶子。” 阿小立即满口答应着,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拿询问的眼神望向费鸣鹤和郭孝义,又看了看卫承晔,见大家轻轻颔首,便巴不得一声儿带着暖晴出去了。 翠漪忙不迭赶着向前几步,一边喊着“慢些跑,当心摔着了!” 一边大声吩咐跟来的婆子妈妈,“快些跟上去,跟紧些别没看着让小姐掉水里了,桥边栏杆边后院的井边一概都不许去,西园里石头多万不能摔着……”一直跟着跑到院门口眼见着一群人转了弯跑不见了,才又从一个媳妇子手里提了一堆草药包折回来。 这一回来,刚才吩咐一众人等的决断之气忽地没有了,口里喏喏的,大家耐心听了半日,才知是她打听了费鸣鹤的病因,专门央了乔公公去求太医专程开了药,并买了一些滋补品,期望费先生能快速恢复身体。 郭孝义看着翠漪眼睛闪了闪没说什么,心想费老如今病弱,确是需要有个贴心的人伺候着。瞧了眼费鸣鹤,却见他面色不变,但眼锋过处带了稀薄的笑意,微弯嘴角道了声谢。 莅王身死之事,费老对冯斯道极为怀疑却苦无证据。 即连夫人过世之事,他也怀疑上了与冯斯道颇有情分的绿涟,只是人死灯灭,毫无证据可循。 卫承晔找来服侍费鸣鹤的丫头子拿了药包,翠漪便跟着小丫头出去了,嘴里又开始喋喋不休什么,需用最寻常的不上釉的黑砂锅,坐在小泥炉上用文火足足熬上两个时辰…… 卫承晔看着人走远微微苦笑了下,“家里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事,多亏了她和表姐撑着。舅舅和铮三哥那么忙,也每天都要抽出身来府里一趟,难为他们了。” “你这身子,别费神了!”郭孝义见他神色,知他见到翠漪联想起旧事心中起疑。 “便是我病重糊涂之时厉重威被诛,活着的人里难道没有知道些蛛丝马迹的?” 费鸣鹤曾央求郭孝义和承晔等人问询厉重威旧部,是否有厉与冯斯道过从甚密的证据。二人也奉命去打听过,与厉重威亲近的心腹本就不多,大多死于混战之中,经过一轮逆党清洗,活下来的人本就对谋逆之事所知甚少,遑论参与厉重威的私密之事。 “我与晔二爷果真去查探了,确无人知晓。” 孝义摊摊手,与承晔互看一眼,两人都是无奈一哂。 费鸣鹤与冯斯道交恶,在怀远军中不算秘密,莅王风寒得的蹊跷,又与冯斯道双双葬身火海,难免会令费鸣鹤心中起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8章 春日 “这是铮郡王托宫里的点心师傅给老太太做的,知道老太太喜食香甜,今日送来的是松瓤鹅油酥卷儿、枣泥卷酥并两样蒸食,桂花糖蒸栗粉糕和藕粉桂花糖糕,清甜解腻,老太太此时吃着最好不过。” 三晖堂的东次间,临窗小几上敞开着两个描金填漆嵌螺钿的食盒,林宜秋站在卫老太太下首顾盼飞扬地介绍着盒内食物,说毕又扭头白了一眼东侧花梨木雕蟠桃红漆圈背椅上的年轻人。 那人约莫十七八岁模样,玉面白净,五官清秀,只着了一袭月白色夹袍,细看之下才知是蜀锦遍绣了团蝠地云纹,只这一身行头便不下百金之数。 此人两条长腿不老实地在椅前晃荡着,后背舒服窝在椅背上,样子放松舒适——这番仪态在卫林两家是断不可能被长辈允许的。 他看到林宜秋的白眼,报以满脸温润笑意,朝卫老太太甜甜笑道,“祖母年纪大了,未必爱吃御点师傅的手艺。我今日专门去京都的樊白楼让厨子做了酥酪桂花蒸,配着他们秘方酿制的桃花露,软糯生津,京都春来日燥,正好给祖母润润肺清清喉。” 林宜秋正要回嘴不要瞎攀亲乱认祖母,卫老太太却先朝祖雍招招手,待他走近身前拉住他的手几番打量,眼中满是欢喜之色。 祖雍也是个人来疯,见讨了老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9章 御极 四月底,莅王第三子源铮以郡王仪仗莅临城南郊平叛军将士驻地,为平息此次逆党叛乱有功的诸将士授勋,以功劳等级各有赏赐。京都上下朝议如沸,有传言道铮郡王是先帝生前指定的皇位继承人选,接着便有朝中大臣乃至各路卫所军队纷纷上奏劝进,希望铮郡王顺应天心民意登临大宝。 自五月伊始,文九盛、林世蕃会同百官联袂上书,请求铮郡王登帝位,如是劝进三次,源铮终于应允,确定于六月末行登基大典。 六月廿三,天朗气清,百官咸至皇极殿外,为新帝行登基典礼。 源铮跟着执事官和通赞的导引,在皇极殿外升御座,接受百官礼拜,改年号为嘉佑,大赦天下。 盛典仪式繁琐复杂,自清风拂面的清晨直到烈日灼人的午时,百官盯着烈日在通赞官的引导下鞠躬、拜兴、平身、搢笏、出笏,叩首呼万岁,再三呼万岁,在这期间典乐不停,饶是源铮满怀鸿图情绪高涨,在这样的天气和繁重的礼仪下体力也即将耗尽。 午时礼成,百官退下。 皇帝卤薄仪仗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皇极殿出发至奉先殿祭告祖先,而源铮服衮冕升御座,接受丹墀拜位中的百官三跪九拜。 典乐刚刚收尾的一瞬间,殿内百官正在等待通赞官的下一步指引,因此极为安静。 就在此时,冷不防丹墀下方跑出一个小内监,不知大声喊了句什么,群臣慌乱懵懂间,那内监已经蓄满了气力撞向白玉石阶,人当场就断了气。 整个过程时间极短,还沉浸在登基大典带来的壮志以及疲惫中的源铮完全来不及反应。 “近旁的人都听到,那内监喊了句,先帝是传位与延陵郡王的,便触阶而死。” 刚用过晚膳,寝殿里早早点上了儿臂粗的蟠龙大烛,一室如同白昼,但源铮的心里仍然一片晦暗。 乔公山跪在殿中回话,身后便是宫殿内摆出的冰盆,正在散发凉气,他额头上却一直有汗水滴下,心想延陵郡已然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如今只能和对方鱼死网破挣一挣了。 “小人离得近,这人当时还说了几句什么,我虽为奴子却不敢违背遗训,如今权臣颠倒黑白,只有以死明志这样的话。” 跪在下首的一个太监低声补充了一句,说完还抬脸惊惶地望向坐在御榻上的源铮。自幼往来宫里早察人间冷暖的源铮一眼便知,这人惊惶之下掩藏的是什么诡诈心肠。 站在旁边的司礼卫大太监张平怒视了一眼跪着的太监,跟着跪下禀道,“陛下,请恕姚贵妄言之罪……” 不及他说完,源铮冷笑一声道,“既是妄言,又如何恕罪?” 他是年幼,是曾经不被重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软弱可欺。这几个在先帝宫中受宠的大太监未免太小瞧了他。 张平见新帝有了怒意,面上也露出三分惶恐,但谁也瞧得出他丝毫不惧源铮的威势,“今日奉先殿上当值内监确是小人几个挑出来的,小人等有大罪!” 他俯身大拜,语声稍顿便接着说道,“但是恳请陛下先留着小人几个的脑袋,咱们在这宫里熬了几十年,当日林老爷带着大军遍寻先帝不得,也是小人等凭着对内宫熟悉找到的——” 又是一个刻意的停顿,源铮能感到他故作卑微地抬起眼睛在略显昏暗的内殿直视自己,“陛下身边只乔公公一个贴心人,哪里顾得周全,当前的情势下,正是陛下需要小人等忠心事主的时候。” 源铮冷笑出声,几乎想要将手边的盖碗掷在这胆大肆意的奴才脸上。 但这太监之死确实干系重大,内宫还有多少延陵郡王埋下的陷阱尚未可知,况此人言语之间隐隐指向他的先帝叔父之死,此刻的确发作不得。 只能暂且按捺住心中怒意,缓步走向张平伸出手示意他起身,“张公公的提醒不错,朕初登大宝,眼下正是要用到各位的时候,只要忠心侍奉的,朕必不会亏待。”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0章 夜惊 映着无数在晨光下煜煜发亮的水珠,窗外一丛粉紫色木槿开得正好,丛花之上,合欢阔大的枝丫如羽扇倾盖而下,不断有水滴自合欢舒展开的枝叶上滚落。 昨夜电闪雷鸣,一场雨疏风骤过后,廊下和园中的石阶上满是落花残红。 卫府的仆妇们正在静静地打扫着地面,辰时早过了,流火的阳光逐渐燥热起来,氤氲蒸腾起半庭水雾,潮热的空气让人的后背和腋下轻易被汗水濡湿,说不出的粘腻滞闷。 “已死的小内监身上查不出什么了,我与乔公公明里暗里盘查多次,此人原是奉洒扫的宫人,进宫前是淮阳农户,家中老小死于饥荒,入宫后身边也没什么要好的人。这背后的人既然推他出来送死,必是早就打点好了一切,让我们无线索可查。” 郭孝义揩着汗,将身子又向房中陈着冰的青花瓷大瓮旁靠了靠。 “看来必须要从张平、姚贵这几人入手了,这几人确实太过胆大妄为。奉先殿值守的人是他们安排的,他们脱不了这个干系。” 卫承晔端着药盏坐在榻边,拿着羹匙给坐在身旁的费鸣鹤喂药。连日来他一直尽心侍奉,盼望这位父亲和兄长倚重的谋士能从悲伤和病痛中尽早走出来,提点和帮助他去完成兄长和父亲未竟之业。 费鸣鹤剧烈咳了两声,抚着胸口说道:“张平的那番话颇有深意,想来其在内宫中的势力必然是盘根错节,此人绝不容小觑。此外……这次内监自杀之事前后皆指向延陵郡,看来他也掺和在里面了,是内监里有人和延陵郡暗中勾连,还是张平已经和延陵郡暗通款曲?不管怎么说,事情确实比我们预料的更加复杂。” 想到源铮甫登基便出了这样的差错,接着又被内宫太监暗暗要挟,如此情境之下他仍然能做到隐忍不发,托乔公山来此与众人商议计策缓缓图之。众人在心中点了点头,源铮确实是做皇帝的好苗子。 费鸣鹤心里稍稍安定,接过承晔手中的药盏一饮而尽。 他着实不忍这个被父兄宠爱牵念的孩子在他病弱的身子上浪费精力,身死之前一定要为他铺平所有的路才行,不然这口气如何咽的下,又如何对得起卫景林生前的最后一句嘱托——像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他抬眼目视坐在案几对面一直未发一语的林世蕃,见他一直低头思索着什么。 费鸣鹤的这番举动倒是提醒了乔公山,想起昨日一番雷鸣闪电、风雨大作,新帝和自己这主仆二人的离奇际遇,加之张平话里话外的暗示,他忽然忆起只言片语,“陛下昨晚宿在皇极殿东厢,里面东西还是原来的样子……他说,总觉得先帝甫中风那日,他来寝殿侍疾被拒时,这帐子内没有人,他说,说……先帝当时没在寝殿,厉氏和王安是在演空城计!” 接着乔公山开始说出昨日夜里的诡异之事。 因宿在旧日叔父的寝殿内,一应家具摆设都是从前的样子,勾起太多伤心往事,这孩子念叨爹娘念叨叔父,哭一阵念一阵,直到子时末源铮才沉沉睡下。 京都夏日的天气,经常会在夜里忽地一阵暴雨雷电,洗刷尽日间的热气。 乔公山因挂念源铮也不愿睡觉,只守在廊下打了个盹,神思迷蒙之时忽地一阵冷风裹着屋内帘幕剧烈摇曳,吹熄了几支蜡烛。 乔公山掂着脚在光线昏暗的堂内点蜡烛时,廊下传来低低私语:“老东西,宫中凶险,还不看紧了你主子!” 声音低沉清浅如夜班鬼语,待乔公山扭头奔至廊下再寻去,眼前哪还有半个人影。 众人初次听到新帝登基第一晚的诡异之事,面上均是一凛。 “看来先帝留下的内宫,不是什么太平之所啊。” 费鸣鹤嘴角挑起凌厉的弧度,抛出这句话后便静静盯着一言不发的林世蕃。 “这便由文老太爷入凤阁为首辅领朝中诸事,陛下既已登基,便由文老爷为帝师重开经筵。我自领了吏部天官之职,辖制六部,至于西南路的兵马么,便是天下人骂我跋扈,我也先攥在手里——延陵郡,并不难对付。” 林世蕃拈着颌下短须沉吟,帝师兼首辅,政事和军事都在己方手里,延陵郡不足为惧,难的是内宫,他和文老太爷丝毫插不进手的。 见他面上神色略有为难,一直盯着他的费鸣鹤抚胸咳了几声,接过话头,“内宫凶险,林老爷和文老太爷虽难置喙,但不至于毫无办法。” 他停下又急喘几下,承晔急忙凑到他身后为他拍背顺气,费鸣鹤感激地握了握他手腕,才缓声说道,“自晏安行宫先将息太嫔请回来,如今延陵郡的生母淑太妃已死,息太嫔作为当今皇上的亲祖母自然是皇室之中最尊的,入了后宫也能帮陛下分化和争取当前的内宫权柄。咱们晔二爷,入宫陪着陛下做伴读怕也无人敢说什么,宫里宫外传递消息少不了劳晔二爷费神了。” 费鸣鹤拉住承晔帮他顺背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看着面前少年与其父酷肖的脸不由心中抽痛,赶忙趁着抬手给承晔拭汗的当儿,抬起另一只袖子胡乱揉了下眼睛。 “最重要的是皇上的安危,必要有一个十分妥当的人贴身照料才行,晔哥儿毕竟年龄还小——”林世蕃接过费鸣鹤的话头往下说道,正与费鸣鹤的眼神碰上,二人齐齐将目光转向站在下首的郭孝义,费鸣鹤道:“怕是需要林老爷许给郭将军一个殿前司的大官儿了。” “至于昨晚的怪事儿,杂家倒觉得是有人对陛下表达善意了。” 既然人家提醒深宫凶险,咱们也安排了里里外外的人手保护皇上,剩下的便是查探昨夜这神秘人了。 “我会不动声色慢慢查一查,皇极殿里不是谁都能当值的,查出昨夜当值的几个人,逐一试探排除就有答案了——没有人家示了好咱们不去回应的道理。” 乔公山听了费、林二人的筹谋心下已然洞明,自己谦恭地站起身一一施礼道谢。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1章 经筵 大宸自太祖皇帝开国,就有经筵的传统。 大型经筵地点设在龙华殿,时间定在每月初九日,每逢大经筵,京都王侯贵胄、凤阁六部、翰林院及言官全部都要列班参与,在龙华殿内陪同天子侍听。 依照太祖旧例,经筵结束后皇帝会命鸿胪寺摆宴,宴请百官僚属以示恩典,且为了传承节俭之意,经筵席面剩下菜肴馐馔可以打包带回家,与家人同享这份天家盛宴。因此每月初九的经筵日是京都大臣们最向往的好日子,有资格参与者莫不欢欣雀跃。 新帝初立,正是需要善学勤政以安上下民心的好时候,因此源铮参与的第一场经筵就带有更不同的意义。 而更因为新帝是以先皇嗣侄的身份继位,兼之正值国丧举朝哀痛,林世蕃与文九盛苦心孤诣选了作为经筵的开篇之题。 龙华殿刻漏房将铜牌更换为“辰”时,一身齐衰的源铮自丹墀上御座,经过满殿朝臣繁琐又隆重的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之后,经筵宣告开始。 卫承晔护送新帝入殿升座后,屈膝跪地将一本黄绫缎子封皮的翻在祭义一章,展于御案以镇尺压好后,方恭敬地退下立在丹墀下首。 他是钦定侍读,也是今日大经筵的展书官,专门负责为皇帝翻展书卷。他今日也是同样的一身齐衰,但腰间赫然坠着一柄金鞘镶翠宝刻龙纹的短刀,在御前极为刺眼。 有乖觉的朝臣相互交换了脸色而目光了然,更有大胆之人只将眼光频频投向站在西侧队首的延陵郡王。 这短刀本是先帝御用之物,在一次御苑诗会上作为彩头赠与新帝源铮,并勉励道:所谓治世,文治武功皆不可废,小子可以此物斩除敌佞,为朕安邦。三日前的朝会上,新帝含泪将此物转赐卫承晔,并将先帝的嘱托一并告知,卫承晔便将此物随身携带,入宫伴读。 文九盛进讲的核心义理为“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一节,三朝帝师文采绝艳,谈古说今,只将仁孝之道解读得激昂铿锵,直至对照今日情状一度哽咽语塞,殿内垂首的朝臣们有不少都默默引袖拭泪。 便有人偷偷抬眼望向御座上的人,见新帝一脸庄严正襟危坐,心里暗叹其小小年纪不想定力如此,心下更加感服,遂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谨慎躬身听讲。 心知自己那陌生的皇位竞争者延陵郡叔父早晚要为难自己,源铮今日本是全身戒备的。刻意维持庄严盯着丹墀下端两侧摆放的两尊纯金鹿鹤献瑞香台,沉水香烟气袅袅卷入鼻端,脑中逐渐浮现出父亲的模样。 教他韬晦与他遥遥两地共荣辱的父亲,隐忍了四十多年却死于一场内宫阴谋,还连累卫氏一门三条人命。他那喜爱舞文弄墨、慈爱雍容贵为天子的帝王,他的薨逝更为不堪,至今无人知晓究竟是被内宫妇人还是阉人暗害。心中生出恨意的同时涌上一阵孤独,与以往不同的冷入骨髓的孤独。 在未懂得害人之前便要被逼着先学会杀人,在弄懂自己之前便要被逼着学会看懂他人。 茫茫天地之间,无人可以如同父亲长辈一样为他全力筹谋,能依仗的只有自己,以及身边羽翼未丰的朋友。 沉水香气更加清晰,脑子里却益发混沌起来。 他无端想到幼年时光,自己在家人亲友围拢下的天真孩童时代,这样稀薄的记忆太少了,也太远了,远到在入京为质之后他已然忘记了自己曾有过童年,很多年了,他的体内住着一个隐忍持重的老人。 在文九盛激昂哀痛的讲解中,林世蕃很欣慰地看到新天子眼中蓄积的泪水,下端的朝臣们见天子如此,更是恸然泪下。 在刻漏房内监换上“巳”时铜牌时,文九盛的讲解也随之而止。 “臣进讲已毕,有辱圣听。”侍立在侧的司礼太监张平端着一方赤金蟠龙和合如意云纹托盘,将事先备好的金珠银豆撒落殿上,此亦系大宸旧例,将赏赐撒在殿上供讲官和众臣争拾,抢得的人莫不引以为傲。 源铮也在卫承晔和一众司礼内监的簇拥下进入殿首左侧搭起的锦帐中,帐内早已备好桌椅茶点供天子之用。 进入帐内离了众臣僚属的视线,他心中积郁已久的情绪忽然松懈下来,眼泪也不断自眼眶涌出。 卫承晔见后心内戚然,而身后的几个内监见状却面色各异,因是依照旧制为经筵司礼,源铮的贴身大伴乔公山并未在旁,而是张平等一干宫中老人在侧。张平更是目色一敛,只做垂首不语状。 帐外有内监轻声禀道:“陛下,延陵郡王求见。” 语音未落便见幄帘一动,延陵郡王大马金刀地走进来,稍一屈膝,不及皇帝吩咐便自行起身在下首官帽椅上坐了。 源铮忙端正坐姿,微欠身喊了声“六叔”,神色也转郑重,但眼下泪痕犹未干。 延陵郡肤色微黑,身材健硕,着一身朱红蟒袍,样子十分清贵傲然,他瞥一眼坐在上首的源铮,面露轻蔑道:“倒是哭什么?既做了天子,就该有个皇帝的样子!” “此为御前,郡王请慎言!” 卫承晔断然喝道,嗓音中稚气未脱,但目光已然变得阴冷。 延陵郡王恍若未闻,甚至连目光也未从源铮身上移动分毫,神色愈加轻蔑,“怎的哭了?酒没喝够不够胆,还是奶娘不在没吃饱?”说完兀自大笑起来。 “六叔想是宴上吃多了酒,说起胡话来了。” 源铮按下被羞辱的怒意,冷冷说道。 此时帐内气氛诡谲,承晔因怒到极处的怒意产生的浓重鼻息就在耳畔,但另一侧站立的四个司礼内监却十分平静,各个垂首默默,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我大宸太祖爷,起于寒微,五征漠北三下淮南而定天下,何等英武!瞧你今日这番作态。” 延陵郡王许是真的喝多了酒,涎着脸话越说越放肆,“常言道人主由贤者居之,你怯懦如此,不如退位让贤——” “哈哈哈哈哈”,源铮拊掌大笑,竟将犹自胡话连篇的延陵郡王吓了一跳。 他也不去理会,从座位上站起来径直说道:“看有谁,便去取了笔墨,朕这便写禅位之书。” 源铮心中惊怒交加,又见帷帐中众内监的举动,心里便有了个念头,只拿兴味的眼光环视众人。见承晔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已发白,便轻握了他手一下。 只见张平缓缓站出来,行至皇帝面前垂手恭谨答道:“陛下有命,小人不敢不从。”说完便作势要往殿内去取东西。 却只听见承晔大喝一声“狗东西,凭你也敢!”宝光一闪而过,张平倒地惨叫不止,下摆袍角赫然被血染红一片。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2章 退让 龙华殿西进一所小院,便是司礼卫内监值房。 张平哼哼唧唧仰躺在临窗的榻上,小徒弟崔喜就着明瓦透进来的光线,仔细向他腿上敷着药粉,偷偷觑了一眼张平脸色,“师父,拼着惹您老人家生气,我也想多说一句,今天您着实不需要挨这一刀。延陵郡也没许过咱什么好……” “混小子知道什么,你当我眼皮子那么浅,是为了讨好延陵郡的么?” 张平手指了指身旁几个墨绿弹花织锦的引枕,崔喜会意便停了手放下药罐,一手托着他后背一手麻利地将引枕塞在他身下,张平略用双臂一撑,倚着榻边坐起身来。 见最讨喜的小徒弟一脸机灵闪着大眼睛望向自己,期待着接下来的话,又轻轻舒了口气叹道:“咱们对先帝做的那些事,若是被这位知道了,还不被生吞活剥了去。” 崔喜乖觉地替张平揉捏按压肩臂,闻言眼睛一闪,“但是师父,您前番不是卖了延陵郡王一个人情?教人通知他带浮图三卫入宫清君侧,只是这人运气忒差,不如林世蕃来得快。” 他们大着胆子将病入膏肓的皇帝藏起来,无非是认清了厉氏姐弟所谋之事成不了,藏了皇帝也好卖个人情给继任者,那时可不是谁先见到皇帝就可以假他之手发遗诏顺势登基么。 “延陵郡王这糊涂虫,我做的那么隐蔽,不挑明一些他怎会知道并且感恩于我。” 张平暗暗叹口气,怕被源铮登基后报复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素来喜爱黄白之物,先帝在时可以大下其手。若是源铮做了皇帝,文九盛、林世蕃和卫家,哪个也不会坐视他如此行径下去。除非不是源铮,换成延陵郡这蠢物才是上上之选。 “师父的意思我明白了,都是徒弟们不够机敏,反累得您老人家受罪了。” 崔喜心想,虽然因厉氏姐弟的挑拨,先帝生前已经对莅王颇为忌惮,但一直以来,先帝待源铮在表面上的叔侄情分毕竟在的,况且新帝登基一直提倡“仁孝”以安清流之心,对先帝做过那些事的他们自然不会被放过。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既然有可能遭到新帝的忌惮,那么对新帝上位极为不满的延陵郡王便可算作是暂时的盟友了。 张平见小徒弟已然领会到自己意图,拿起案上的茶盏呷了一口,惬意地闭上了眼睛,“知道那件事的人,都除掉了吧?” “师父,您问了多少回了,徒弟办事您还不放心?现在除了你我和二师兄姚贵,再没别人了——连大师兄也不知道。”崔喜粗眉阔脸,加之一双大眼睛满是机敏,细声撒娇起来也很是讨喜。 张平贵为司礼卫太监第一人,手下按照序齿长幼分别有三个徒弟,大徒弟在市舶司掌管海外向皇城所进的贡品,是内监里油水最丰的肥差。 近年来张平逐渐年迈精力不济,便想敛下足够的钱财退下来,现如今宫中一应大小事务便由二徒弟姚贵在打理。崔喜是年事长了之后才收下的小徒弟,为人聪慧机警,又对他甚为孝敬,便一直留在身边服侍。 崔喜一面给张平捶肩捏背伺候茶水,一面只将些宫里宫外近日发生的趣闻说出来哄师父开心,什么大师兄在宫里结了个相好竟是延陵郡母妃当年的小宫女了,什么嘉和公主绘了扇面悄悄拿到宫外居然能卖到近百两银子。 二人正谈在兴头上,不防外院小火者在廊下轻声禀道:“祖爷爷,林世蕃大人和卫家二公子在外求见。” 二人顿时收敛了笑意,张平沉下脸吩咐请人,之后便由着崔喜挪开引枕让他平躺下,又是哼哼唧唧一脸苦相,崔喜则恭谨站在一旁。 听到人进入屋中之后,张平愈发皱眉咧嘴觑着林世蕃,眼风扫过他身旁面色苍白的卫承晔,“林大人,请恕咱家无礼,眼下腿伤刚止了血,无法给您行礼了。” 林世蕃摆摆手连称不敢,在崔喜的指引下于上首的紫檀官帽椅上坐了,挥手让身后随从将带来的药包和滋补之物递与崔喜收下,一脸歉意言辞恳切地对张平言道:“我托了军中神医,包了几副内外用的刀伤药,又选了几支老山参,张公公好好将养,如今陛下甫登大宝,正是要重用公公的时候。” “陛下少年登基,风华正盛,咱家现在毕竟老了,在圣上面前不得脸。” 张平微眯着眼,就着明瓦投进的淡橘色夕光,几丝灰白的乱发格外惹眼,声音也是气若游丝,不知底细的人大约真的会以为他被伤得极重。连他身旁的崔喜也目光一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唉,林世蕃轻叹一声,仿似深深懂得张平的感慨,将手中端着的茶盏重重向几上放下,忽地抬高声音向着卫承晔道:“还不赶紧来赔罪!” 世蕃起身拉了卫承晔一把,将他推到榻前,张平和崔喜都看到少年咧嘴吃痛的样子,这才发现他的左手包着厚厚几层白色纱布,隐隐透出血色来,“都是这孩子胡闹,伤着了张公公,今日回家已经责罚了他。这孩子打小是被老祖母文老太太惯坏了,如今爹娘没了,更是没人管教爱闯祸的。我这做舅舅的当真是对不住自己妹子啊!” 避重就轻将维护皇帝颜面暴怒之下伤人的事说成小儿缺人管教的冲撞,话里还带上先帝最为敬重的奶母,张平再倚老卖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苦笑连连,干巴巴道:“孩子委实可怜,也是缺些历练。” “往后好好劝着陛下读书就是,旁的事情自有大人们和公公们照料,你不要莽撞插手!也是公公大度,不与你一般计较,你作为小辈可不许不懂事,快行礼谢过公公。” 世蕃更加和气,将身子凑向张平,一面厉声敲打卫承晔。 崔喜闻言几欲笑出声,偷眼看了张平并未察觉,才垂下眼继续躬身站着,心里却琢磨明白了。 张平才给了台阶,林世蕃就忙将事情收尾,前半句话表态给张平听,这莽撞小子仅是伴读无权别事,后半句话是暗示,卫承晔是小辈,师父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不会与他为难计较——本来嘛,虽说事出有因,师父这事做得着实僭越了。 林世蕃何等人物,卫家和姻亲文家眼中重要的继承人卫承晔又是何等出身,这么上门探视做足姿态,已然是十分的拉拢了。 临走之前林世蕃又拉着卫承晔向张平行了礼,托张平在宫内照料小辈,全了卫、文、林三家人的托付。 张平哪敢再托大,忙不迭地应了,恨不能从榻上起身回礼,直竖着耳朵听到二人出了院门由内监领着出去才吁出一口气,目光中渐渐漫出阴鸷。 “林世蕃和文九盛都站在小皇帝这一头哪——且与他们周全着,延陵郡那儿也别落了示好。”说完拍拍正跪在榻前为他揉腿的崔喜,崔喜低下头去,大眼睛闪了闪,没说什么。 ~~~~~~~~~~~~~~~~~~~~~~~~~~~~~~~~~~~~~~~~~~ 新书连载,诚意好故事欢迎推荐订阅。每日稳定更新三章,求关注,求收藏,求推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3章 同仇 乔公山进入寝殿时,刻漏房的火者已报了戌时。 初秋的夜里已有些微凉,他见源铮仍着了一身单衣坐在桌前发愣,便赶忙进次间取了件夹袍给他披上。 穿衣的时候发觉源铮左臂抬起时有些费力,仔细瞧去才发现他掌心红肿,像是刚挨了一顿戒尺,嘴里心疼地咕哝着,哎呦我的爷,一面又踅去里间翻箱倒柜找药膏子。 源铮看他忙乎得脚不沾地,也不由苦笑,拿起案上的一个小圆钵,“大伴,我上过药了,你过来安心歇一歇!” 乔公山闻言才从里间出来,拉着源铮红肿的手心,再从圆钵里取出药膏子涂上去,眼角却不由沁湿了。 他知道日间经筵上发生的事故,也知卫二少爷受了责罚挨了戒尺,还被林大人领着进宫向张平赔了罪,“我的爷,陛下,您这又是何苦?” “大伴,我今后再不哭了。” 掌心里源铮的手微微发抖,乔公山抬眼看着他一脸倔强,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只好低头拿袖子快速抹去。 源铮木木的,深吸了口气,指着寝殿中央的四角瑞兽錾金香炉问:“你不觉今日殿中焚香分外别致么?” 乔公山也深吸一口气,发觉今日殿中熏香确实不是日常上用的沉水、龙涎等香,不由狐疑地望向源铮。 “是湘君来了,给我新制了一款安神的凤髓香,说是好容易找到的古方,原是前朝穆宗皇帝时用的。” “嘉和公主来了,她仍和先帝一般性子,爱炮制些香啊酒啊,小人听闻她将亲绘的扇面偷偷托人拿到京都店里卖了,竟有人出价上百两……如此也好,先帝过世她哀痛不已,旬日水米不进,如今也好,算是有些事情做。” 乔公山关切地瞧着源铮脸色,他和嘉和公主自小玩在一处,当时听闻公主绝食心中焦躁,一夜之间起了满嘴火泡。 “大伴,你说……我和承晔、湘君,不应该是京都最尊贵的孩子吗?可为什么,几个月的时间里,就都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还有秋姐姐——” 乔公山敏锐地捕捉到源铮脸上一瞬而过的柔和暖意,心里又疼了下,“秋姐姐也是没娘疼的……” 话音突然止住,源铮死死咬住嘴唇,抑制住要痛哭失声的冲动。 “承晔,他的父兄,还有母亲,皆是为了护我和家人周全,今日我又累他受了罚——” 他受伤的左掌猛力拍在案上,身子不住抖动。 乔公山跳起来抓过他左手捧着,见伤口肿胀更甚,近虎口处已有血珠沁出,慌乱间想去笼住他的肩膀安抚,却想起眼前少年已是天子,此举大为僭越,情急之下只好捧着他受伤的手掌便跪在地上,嘴里嗫嚅一番却如何也说不出能安慰的话来。 “大伴,作为父亲放在京都的质子,作为大宸的皇帝,我的存在是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而不是要给自己亲近的人带来灾难的。身为帝王,连这些都做不到,那真是无趣极了。” 源铮苍白的脸上有了惨淡的笑意,伸手扶起乔公山,顺从地让他给自己接着敷药。 宜秋见费鸣鹤风寒已痊愈,又常日关在屋中与各人绸缪朝事,身形更加单瘦,即连刚从北疆返回时也不如了。 因此便寻着法子督他进补,闲时便拉上承晔暖晴一起逼着费老到园中消遣闲逛。 今日也是他出的主意,带了一副渔具给费老垂钓,又自管园子的婆子处借来一条小小的木船,哄着承晔阿小并暖晴上了船去摘湖中荇菜。 初秋清晨微热的阳光洒在水边,蒸蔚起朦胧雾气,湖中蓬蓬芦苇、菖蒲和梭鱼草已经长至人肩头处,半池水上铺满了淡粉紫红的睡莲以及嫩黄的荇菜。 船在水面上轻缓动着,夹杂孩童的欢笑叫闹。暖晴只一气跟在阿小身后做个小跟班,嘴里奶里奶气一叠声地叫着阿小哥哥你看这个,阿小哥哥你快瞧这边。 园子里许久没有这般的生气了,连独坐在水边披衣垂钓的费鸣鹤也不觉带了几分笑意。 “还这么蔫答答的呢!” 宜秋将双手放在承晔两颊揉了几下才罢手。表弟从小玉雪可爱,她最爱的就是那两颊圆圆的肉包,每回见了必得揉捏几下。 这几年表弟渐渐大了,每回遭到如此待遇就恨不得呲牙和她打上一场,顾虑着要在祖母面前扮乖又不敢怎么反抗,就只好任由表姐如此“欺凌”。 这次不同,宜秋好一阵揉搓也没激起承晔半点反应,倒是她自己发现表弟脸颊已经消瘦得厉害。圆鼓鼓的脸颊早就陷下去,手掌能清晰地感知到腮骨,硌在掌心微微有些发疼,她自己也不觉无趣,心情低落下去。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唉,古人诗中所说诚不欺我。” 一个年轻的男声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惆怅说道,不消回头大家都知道是谁。 宜秋未转身便在心里低低骂了句“这个纨绔”,双耳无端染上一重菡萏色,就着早秋微热的阳光,耳廓闪着莹润透明的光泽。 大家都没有发觉,但一直注目在她身上的祖雍却发现了,自己心中也柔柔一动,面上热了起来。 “祖家哥哥,又是来找我秋姐姐吗?” 承晔心里有事,人也钝了些,见到石桥上迎风当立的公子哥儿,随口问了出来。 祖雍先愣了一下,倒是宜秋反应过来,便要像幼时一般伸手去拧表弟的两颊,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伸到半途又放了回来,整个人神情大窘。 “今日来给祖母带些新鲜吃食,我近日刚得的。” 祖雍答毕又痴痴看了宜秋半会儿,忽然再度甜笑起来,“秋……秋小姐,我得了些新式花样的钗环首饰,已托家姊送往林府了——趁林伯父入宫的时候!” 宜秋这下连腮上也染上了一重胭脂色,“我……用不到!我爹他也不许你、你们……” 说不下去了,宜秋发觉纵是跟着父亲在敌阵冲杀,每日跨马练武,都比应付这家伙要轻省得多。 心下一时顾不上许多,便借着小船驶近石桥的当口,足下微一发力跃上桥去,头也不回地跑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4章 师长 船上的几人都呆了呆,费鸣鹤笑着摇了摇头。 祖雍呆的时间要久一些,直到看着宜秋转过了月洞门再也瞧不见了,才仿佛想到什么似的,忽地又面上甜笑起来,乃至跟众人拱手作别往后院去时,仍然一脸喜不自胜。 承晔心下觉得兴味索然,待船自桥洞下刚冒出头的当儿,悻悻然攀住石栏杆翻身跳上桥来。找到费鸣鹤身旁拉了张小马扎坐下,也不说话,只是用头挤挤挨挨就着他袖子上一顿磨蹭,像幼兽依赖母兽一般。 费鸣鹤就着阳光微眯着眼看向少年,伸出另一只手揉了揉他脑袋。 虽然是极聪明的孩子,毕竟初涉人世便要面对如此沉痛复杂的国事,心里要迈过去的坎怕是一个接一个。 只是,年岁这么小便没了至亲从旁提点和维护…… 胸中如同被飞来的巨石砸中,痛得呼吸都费力起来,费鸣鹤摩挲着他头发的双手却更加轻柔甚至带了丝颤抖。 “想必二爷已经明白,陛下登大位,内宫的张平和外朝的延陵郡王都是不愿意的。那你可知谁更麻烦更难对付?” “是张平。” 卫承晔脱口而出,他明白延陵郡在明张平在暗的道理,知道必须与张平虚与委蛇才能拔出萝卜带出泥,将内宫中伏下的暗势力带出来一气肃清。 “其实昨日的冲撞事件释放了另一个信息,张平已与延陵郡结盟,或者张平有意向其示好。这两股势力分化而击之,要比他们沆瀣一气好对付得多。” 感觉到臂上承晔的头抬了抬,费鸣鹤知他也感知到了,又接着说道: “你舅舅是得了夫人和少帅两边的情报才火速带兵进京清缴厉氏逆党的,但是延陵郡几乎与他同时到京。要知道已之藩的郡王无诏带兵进京罪同谋反,当时朝中上下只知陛下中风,谁又能揣测出厉重威谋反?如果没有知情人通报确切消息,延陵郡怎么敢带浮图三卫进京?” “费老的意思是张平早就与延陵郡暗通款曲?”卫承晔未及多想,冲出口问了一句。 费鸣鹤眼睛眯成一条线俯首看着少年,眼中慈爱和唇畔笑意分外明朗。 承晔心里一阵犯疑,就着疑点再把整件事在心里琢磨了一遍才恍然道:“如果当时两人便已串通,昨日张平便不需要再当众向延陵郡示好了。” 昨日之事实在无厘头,张平着实不需要在皇帝盛怒之下去触那个霉头。 “卫帅着实生得好儿郎!” 费鸣鹤在心头想着,当初得知卫景林父子死在阵中,他只想一死了之,殉了这份相惜之谊。直到护灵返京后仍然是如此想法,由此才缠绵病榻连月不起。 是这少年榻前尽心侍奉的拳拳情意,也是他身上蓬勃的少年意气让他有了丝活气。 “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看着他稳步在这朝堂之上才能闭眼。”费鸣鹤青筋虬结的双手紧紧攥起来。 “呼”,卫承晔泄气地吁了口气,摆弄自己仍然红肿着的左掌。 “先生,我心里是明白了,可还是觉得屈得慌。铮三哥……陛下他也是,已经是天子,仍然还要与自己恨的人这样相处……” 心里替源铮格外不平,他昨日是动了杀心的,但是他当然明白不能轻易杀人。 “从这个层面来说,天下最尊贵的皇帝,着实是不自由的,喜怒哀乐皆不能形于色,一应的行为皆需要有章可循有法可依。至于我们这些臣工子民么,倒是自——由——得多了。” 说到“自由”二字,刻意放慢了语速,费鸣鹤望着承晔眨眨眼睛,二人心照地笑了。 承晔知道费老指的是他的舅舅,这个军中朝中均是一把好手的权臣有个讨小老婆的爱好。 宜秋抱怨过他父亲,国丧期间好似也新纳了个“小姨娘”。 这几日又有御史参奏其“私德不修”,卫老太太曾当着一众老少的面无奈地说他,“太过自由散漫”,于是大家私下都笑说林世蕃“做得好自由的官儿。” “晔哥儿你记住,有些事,我们今日做不得,还怕来日做不成么?” 费鸣鹤将手放在他肩膀上,直视他的眼睛正色道。 忍下来委屈和磨难,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不再有这么多的委屈和磨难。 眼前的少年,他的一生还有很长,无论张平还是延陵郡,即连他这个老头子,也都只是匆匆一眼的过客罢了。 “哎呦郭爷,又喝多了!” 就着秋风里几盏昏黄灯笼影影绰绰的光,卫府的门房仍然一眼就认出来在街上晃荡着的醉汉。 郭孝义未及回应便一手撑墙,弯着腰在街角大吐特吐起来,惹得几个迎上来的小厮们捏鼻掩口一脸嫌恶。 眼见他吐完了,小厮们待要伸手扶他,孝义摆了摆手说了声“不消费事”便自进了门。 夜半秋凉,晚风吹上被酒浸湿的衣襟已有了七八分凉意,孝义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将双臂交叉在前胸挡风。 门口几个小厮的只言片语也顺风飘进耳朵里,“咱家老爷手下的将军怎生这副德行,日日吃酒吃到烂醉……” 孝义恍若未闻,只借着廊下挂的几盏灯笼的微光,摸索着踉踉跄跄行至自己所居的厢房。 见门未锁,推开门心里正自嘀咕,不防黑漆漆的屋内一个苍老的声音飘出来,“交了子时了,才等到你!” 随即烛台被点亮,费鸣鹤披了件棉衣正坐在屋正中的四角木桌旁。 孝义默了默,身形稳下来。 几步行至桌旁,自案几上寻摸出两个茶碗,又起身至墙角香案上一个锦棉壶箩里取出茶壶倒了水,将一碗茶推到费鸣鹤面前,自己也坐在桌旁喝了起来,却并不说话。 费鸣鹤见状,心里像是被针刺了下,末了叹了口气哑着嗓子道: “你不爱说我来说吧,阿小那孩子也是个机灵的,身子骨也好,枉他郭爹长郭爹短地叫你,你倒是花了多长时间调教他?二少爷昨日受了那么大委屈,今后的路怕是更难走,我打算让阿小做他的护卫,从现在开始……” “费老,我都知道的。阿小练武我一天也不曾废,才几个月功夫这娃子已经颇有长进,护卫少爷也当得。” 孝义埋着头瓮声瓮气地打断费鸣鹤的话,烛火跳了下,室内又暗下去了些,他的脸在阴影里辨不出神色。 “别再去喝酒了,你看看这副样子,从前跟着……从前的精气神哪儿去了!” 费鸣鹤见他如此,心中郁结更盛,再也忍不住便数落起他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5章 鸾回 “唉”,孝义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双手揉搓着脸颊缓缓抬起头,将手掌覆在脸上。 “咱俩谁也别说谁了。你还不是一次风寒竟要了半条老命,半年也下不了床。从北疆回来,咱俩都是死人了——” 孝义松开手掌,黯淡的烛火下他的双眼仍然泛着红,眼窝深深陷在脸颊上,暗影下像会动的骷髅。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闭上眼就看见他们!少帅他满身是血,阿端身上插满二十七支箭,他们血肉连着血肉,他们被害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在!我应该是个死人,我不想活着……” 孝义越说越激动,加上脑中残留的混沌的酒意上涌,他呼吸急促起来,开始用头撞向桌角,一下一下…… 费鸣鹤抬眼望着他,觉得身上的力气随着一下一下的撞击声在一点一点自体内流去。 即便披着棉衣也仍然感受到初秋夜晚的凉意一步步自皮肤浸入,逐渐袭上心头。 他费力地用手肘撑着身子,声音出奇地平静: “此后宫内恐怕更为凶险,皇上和陛下的安危需要将军多费心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小皇帝都要一直与张平逢来迎去,一面令他放松戒备以便找出漏洞,一面也让延陵郡心内生疑,断了与张平联手的念头——我还想到一个人,或可成为皇帝的助力。住在晏安行宫的息太嫔该接回宫来了,毕竟是圣上祖母,奉养天年是应有之礼。” 他一气将今夜所要说的话全部讲了,郭孝义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安静下来仔细听着,甫一说毕两人都愣愣的。 费鸣鹤嘴巴开合几下,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 孝义也木木的,站起身望着他,直到他唤来候在院里打灯笼的小厮,两人准备离去那一刻,孝义回过头往里间走去,耳边传来费鸣鹤的声音: “拼了这把老骨头,我也是要看着二少爷安稳了才能闭眼的。” 待到再转过头去,费鸣鹤已扶着小厮下了门前台阶往院外走了。 源铮对自己的祖母其实很陌生,他心中唯一的祖母是卫府的老太太。 他以为天下的祖母都是卫老太太这般,丰腴长寿而有福气,老了之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6章 旧事 “没想到她这辈子还有机会回宫来!” 张平拿银针挑了挑黄铜烛台上燃着的棉线烛心,手刚放下来便爆了个烛花。 本合该是应喜事的景儿,他心里却无端随着烛火狂跳了几下,抖动的烛光里他的脸色变了又变,诡谲莫名。 “谁成想会发生这么多事,让这几年一直被先帝猜忌驱逐的莅王一脉捡了个大便宜,还能出个帝王。眼下这情境,息太嫔回宫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崔喜将一方干净洁白的丝绵帕子顺手搭在肩上,自门后木架上端起木盆,在张平脚下躬身放下,熟练地伺候张平脱了鞋袜。 “咝”,饶是被小徒弟妥帖伺候了多年,双足浸入热水中的一霎那张平还是舒坦地吸了口气,感觉全身的酸痛疲乏都顺着脚尖溢出来了——今日着实是劳累的一天。 小喜子虽然聪慧,毕竟想不到自己和息太嫔是故人,因而猜不到自己这感慨是从何而发。 张平盯着蹲在身前忙碌着的崔喜,冲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叹了口气,十分爱怜地揉揉他的头发,宠溺地哼了声: “你个小混账东西才跟了我几年,能知道些什么?” 崔西的反应正是张平所期望的,他抬起两只懵懂的大眼睛,目中的疑惑不解展露无遗。 脚上受用着小徒弟不轻不重不疾不徐的按压,妥帖舒服的力道万分合心意。 张平心里莫名起了一阵得意,一股热血便直冲脑门而来,他决定将一段跟谁也未曾提起的旧事告与小徒儿知晓。 直到伺候师父睡下,崔喜才悄悄地回到隔壁供自己值夜休息的夹间,和衣瘫倒在榻上。 宫中有他的住所,有时伺候张平晚了返回不便,加上他有心周到服侍以讨师傅欢心,于是便在张平的三间房隔壁单独隔出一间房,为他备了个简便的下塌处。 今日端的太过劳心劳力,崔喜眼睛盯着灰白色麻布床幔,鼻端嗅到床帐上隐隐的灰尘和汗气,更是沮丧得没有半分力气。 他脑中猛地起了个念头,让院里那些小火者也伺候自己一把得了。 他走到门边四下环顾,刚好遇到今夜给张平伺候茶水的小火者,此人经常在张平跟前值夜,因此崔喜看着十分脸熟。 “你过来,给我打盆洗脚的热水来!”张平向小火者招招手吩咐道。 那小火者约莫十二三岁,因身形细瘦的原因,愈发显得脑袋异常大。 他低垂着大脑袋听完崔喜的吩咐,嘴角撇了撇心里直冷笑。 抬起头一脸为难地摊了摊手,“崔公公差遣,小的原不应不去的,但是您老知道,祖爷爷晚上睡得浅,常有醒来要喝水的事,这万一我……” 崔喜一股无明业火上冲,抬脚往他腿上踢了一脚,愤愤地喊了声“滚”。 那小火者巴不得一声儿,扭头就往院门口跑了。 崔喜看了看四周再无人影出现,寂静深夜中宫里静悄悄的,悻悻地转身正要上门,大脑袋火者的声音却干干净净地传入耳中,“呸!什么东西,也来使唤老子!” 胸口的怒火就像着了风的破灯笼,张牙舞爪的火舌,让风扑闪几下竟全都灭了。 他一头栽在床上,抓起棉被胡乱蒙着头,对着黑暗狭小的棉被呲出狰狞的牙,双手狠狠抓住床板上铺着的薄毡。 如何不恨呢? 张平贵为先帝最器重的内监,多年来恃宠擅权,里里外外捞了多少御用宝贝和官员孝敬,师兄姚贵他们经师父随手一指就能捞到肥差,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自己呢,作为张平的小徒弟,外人眼里最得宠的自己,如今却什么好处也没有。 张平只当自己是伺候他衣食起居的仆役,连跟在师父身边的小火者私下都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崔喜手掌狠狠砸向床板,今天这个大脑袋的短命鬼,老子记住你了,待爷飞黄腾达那天,第一个把你下水煮了! “阿娘嘞——” 一声凄厉的哭喊自隔壁张平睡下的房中传来,接着便听到有小火者叫嚷着“祖爷爷”入内安抚的声响。 崔喜冷笑了声,身体却没动,他不打算过去安抚了,自从张平自作聪明拘了先帝之后,便经常因为胆怯噩梦连连,每隔几日夜里就要闹上一回。 凭他们几个做下的事,诛九族也该了,现有新的机会,自己不得不提前绸缪。 他拉开覆在脸上满是汗臭体味的棉被,在黑暗里双目炯炯,想起方才张平讲的故事。 “这息太嫔,早年是明宗皇帝时的淑妃、延陵郡王之母的侍女,名叫吉安。因姿色绝艳被明宗临幸,淑妃将她献给明宗,生下了莅王。” “当年承宠之时深得圣上欢心,明宗给她赐姓息,盛赞其姿容堪比前朝第一美人息夫人。但是时间很短,她就因为……做错了一些事见罪于明宗,被送到晏安行宫别住。明宗薨逝前曾下令,息太嫔终身不许再回宫。” “因此,这几十年来,即便莅王忠勇深受器重,也没人能将息太嫔接回宫中,只有一队侍卫每月在宫里和行宫间往返走动,名为供给日常所需,实为监视。” 这段往事在宫中并非秘密,因此崔喜或多或少也有耳闻,并不以为意,当时还暗暗撇嘴,腹诽师父故弄玄虚。 直到张平说起更早之前的旧事,他脑间心上开始动了,思绪凌乱飞扬,直到现在。 “我想,当今世上如有什么仅有我还知道的秘密,那便是这一桩了——因为其他的知情人全都死在我前头了。” 说这话时张平狞笑了好一阵,头上的髻子微有些散乱,荧荧烛火映照下,他未变白的头发却隐隐透出绿幽幽的光。 崔喜盯着他,无端心里一哆嗦,为了掩饰心里的波动,他乖觉地站起身,将几个站在廊下的小火者全都支到院门外守着,又亲去检视了门窗,才回到张平膝下,为他拭干了脚,换上软鞋,扶着他往次间的寝榻走去。 “谁也不知道,吉安在更早的时候还有一个名字:赫柔。” 不出所料,张平满意地在小徒弟眼中看到了震惊,心中更加得意,接着说出的话,字字如晴天霹雳。 “想当年,赫柔是百棘族出了名的美人——不错,谁都不知道,息太嫔是百棘人!” 崔喜的脑中刮起了狂风巨浪,一些毫不相干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日间瞥见息太嫔如雪的肌肤,那肤色白得像纸却更艳,让他想到春天开在御花园的梨花,衬得她头上发髻如乌云堆雪。 而他记得分外分明的,是那浓黑的发色在日光下却隐隐发绿。这些画面和张平的话串在一起,令他瞠目结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7章 百棘 听宫里老人说过,大宸西南有百棘族,因其族人常年聚居在白湖畔,周边密布荆棘沼泽,外族常人很难抵达,因此少有异族通婚,这个族群长期保留着外人匪夷所思、属于百棘特色的习俗。 为了延续族中血脉,百棘族传承着一种中原人难以启齿的习俗:一女多夫,以期女子在盛年时期可以为族中诞育足够多的血脉。 在此传统下,百棘族的女子自出生后便被族人奉为上等人,居住在族人为盛年女子特辟的湖畔排楼之中,受全族人的供养。 百棘女子只事生养繁衍,族中日常劳作、衣食住行全部由男子负担。 传说百棘女子多貌美,被外人戏称“雪颜翠鬓棘美人”,因百棘女子常居湖畔密林,少见天光,肤色甚为白皙,又生就百棘独有的乌绿发色,故有此艳名。 族中女子在十二岁之后,即可行“望月帘”之礼,即专属百棘族的夫妻之礼。 女子年满十二岁的当夜,由族中长老占卜问天后,指定族中最为勇敢强壮的青年男子自行驾轻舟至女子窗下,为其挂上自己编织的珠帘为聘礼,与女子行夫妻之礼。 是夜礼成之后,此帘便夜夜挑起,作为迎接族中所有青年的讯号,直至女子怀孕产子,此举被称为“挑帘”。 当然,百棘族之所以被大宸鄙弃而被称为蛮族,并不是只有这样美好香艳的习俗,他们残忍野蛮的一面更令人不寒而栗。 族中妇女一旦年过四十,丧失了生育能力,将被族人“撤帘”,并被强迫行刺面之礼。 这是最残忍也是中原人无法理解的,百棘人以荆棘刺破女子面孔,大意是为了惩罚她们丧失生育能力,丧失了为族人做贡献的生存价值,因此需要被剥夺容颜和尊严,成为被全族遗弃的无用之人。 被刺面之后的妇女全部被赶往黑沼泽中居住,在荆棘丛中像蝼蚁蛇虫一样度过余生。 直至大宸明宗时代的第一名将章淮老将军平定土奚律叛乱,在众将士班师回朝途中,于白湖下游的白奚河畔饮马休整之时,有将士突发呕吐状似中毒。 得知白奚河源头便在百棘族居处,且外人皆知百棘人素擅用毒,章淮老将军一怒之下派死士数百人前往白湖,将百棘灭族,族中美貌的幼童尽数俘获押往京都入宫为奴。 息太嫔如此貌美受宠,连一向恃宠跋扈的淑妃都能被比下去,最后为什么会被明宗如此厌弃呢?崔喜挠挠头,常年浸淫宫中,环肥燕瘦的美人见过无数个,他仍然被今日见过的息太嫔惊艳得呆住。 息太嫔竟然是百棘人,崔喜为自己的新发现激动不已,这可是息太嫔的私密之事,想必她不希望有知情人宣之于口,而这老头子是知情人——在这深宫中,怀揣上位者的秘密和把柄,将是往上爬的重要筹码。 秋夜寒凉空气的侵袭下,墙角低鸣的秋虫声音渐渐喑哑无力,最终一切声音都归于无尽暗夜的无尽沉寂。 崔喜向暗黑的空气露出狰狞的笑意,“老东西,让你不抬举我!” 枯草和人体同时在浅水中腐败,蚊蝇因双脚的挪动被惊起轰鸣着散去,尸臭伴随着蚊蝇的散开直扑入眼睛和鼻腔,随之而来的是胃部往上涌起的呕吐物。 双脚踩入污黑的沼泥,每一步都要往下陷落,她必须用尽全身的气力快速向前,踩着长有硕大尖刺的荆棘根才能避免陷在黑沼之中,足底的刺痛越来越强烈,最终她倒向荆棘丛中。 那女子的身体在浅水中渐渐翻转露出脸来,长长的棘刺划出的伤口翻出森森血肉,有污泥和蛆虫在缓缓向伤口爬动…… 啊—— 一声锐利的尖叫在福宁宫寝殿响起,守在门口打盹的李宫令推门飞奔而入,扑向息太嫔的寝榻。 累累薄纱床幔只有翠绿和湖蓝二色,寝殿内灯火通明却仍然映不出息太嫔面上的半分血色,见到李宫令进来便扑在她身前,“你就在这儿守着我,半刻也别离开,姐姐,我的好姐姐!” 李宫令斜坐在榻边,抚着息太嫔的背,手掌中锦地雪绸寝衣有些湿濡,应是噩梦惊起的冷汗。 息太嫔在她的抚触下气息逐渐平静安稳,嘴里说出的话略微带了一丝撒娇,“我宫里只要你一个老人,其余的宫女全部都要貌美年轻佳人,我见不得丑老的妇人。” 任谁来看这主仆二人的行为都十分逾矩,但李宫令应对起来却如同行云流水,显然二人的情分早已超越了主仆关系。 “您放心,我都已安排好了。今日入宫的几个不入流的,已经安排了其他活计,不在福宁宫听值。宫里凡遮窗的、围帐的皆用蓝翠两色的物事,夜里也有人值守掌灯。您的心思我哪里不知晓,一定合您心意。” 相处近四十年下来,李宫令对眼前这位主子的事情无所不知,知道她又做了相同的噩梦,骨子里的百棘族血脉永远让她在午夜梦回间想起黑沼泽的恐惧,那是每一个百棘女子充满腐臭和死亡的宿命。 即便在大宸浸淫大半生,她仍然无法让自己脱离对黑沼泽的恐惧。她害怕黑暗,害怕老去,厌恶一切老旧的人,这些都能让她生出对黑沼泽的恐惧。 一念及此,李宫令便有意絮叨一些琐事,让她心情尽快平复下来,“万侍卫是个灵秀的,真真制得一手好香,前日里送进宫里来,可着您的意,每一样都有应景的趣名儿,叫什么林花著雨,兰溪归棹的,往后宫里一样一样地用着——喏,今晚殿里的熏香名儿叫做蒹葭,您细嗅这气味儿——” 息太嫔翘起鼻尖细细嗅了下,果然鼻端涌上略带清凉之感的香橼和绿叶气息,间或夹杂着水莲清淡的甜意,像是溪边浣花女身上残留的清甜气息,待闻到桃花和合欢香气时,她面上浮出会心一笑。 息太嫔抬首,眉目轻敛,双手握起李宫令的手紧了紧,“明日一早,把这些香料挑几样合适的送给皇帝,就说是我制的。” “那孩子长得像他父亲,但比他父亲有福气。既已从禁锢中脱身,我至死也不要再回去。我要仰仗他,也要成就他。” 息太嫔坐直身体,柔白的十指紧紧扣住膝盖,做完这个决定之后她目视李宫令,想从她眼中找到肯定。 李宫令重重点了点头,在息太嫔精致绝艳的面孔映衬下,她是个平淡到平庸的老妇,面上沟壑纹路纵横。 她轻轻拿起堆在榻上的锦棉薄被,笼住息太嫔坐着的身体,将手按在她纤细的肩膀上,“那您便要做两件事,正面和张平、延陵郡王为敌,在朝中培植自己的眼睛和嘴巴,替您看着替您说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8章 波平 乔公山捧着一个描金凤纹填漆檀木盒进来之时,源铮和卫崇晔正在暖阁内各执黑白子临窗手谈。 他默默放下手中盒子,取了鹤首梅花香匙,自盒中取出蜜色香丸添入榻旁的博山炉内,一面侧耳听着二人争执,自己先抿嘴一笑,手捧了盒子无声立在源铮身后。 “你这步兵阵法虽然精妙,但若遇到强势的骑兵仍然十分难办。我以一千具装甲骑兵缠住你右翼,自带三千轻骑兵以楔形阵列快速冲入你左翼威胁中军,此刻你左右两翼均被我绊住,再分出一千精骑迂回至你后方包抄……” 卫崇晔一边说着自己的分兵步骤,一面快速拈起白子分别置于黑子左右后方向。 大宸怀远军常年对敌土奚律和突伦游牧骑兵,野战制敌经验丰富,怀远骑兵也是整个大宸少有的骁勇之旅,他二人父辈均为怀远军中领袖。 此刻源铮以步兵军阵放弃固守,选择出城与骑兵野战,他二人的这场棋盘模拟战也太简单了些,思虑至此,源铮大大叹了口气,“我大宸兵多将多,阵法精妙,你只有区区数千精骑,未必有全胜的把握吧。” 突伦和土奚律仍然是大宸北面和西面的重大威胁,每年草黄马肥之时便要南下,在大宸边境线上劫掠一番,名之为“打草谷”,边民不堪其扰。 数十年前明宗曾派章淮老将军西征土奚律,几年前卫景林也曾到土奚律平定其部族叛乱,致使土奚律元气大伤无暇东顾,这才换来几年太平,以致厉氏乱政皇权变动之际,外部边境也未有大乱。 而突伦却没有被征服,甚至还联手厉氏乱政,让怀远军痛失主将,几近全军覆没。 源铮登极之后,重建骑兵规模重塑骑兵战力是迫在眉睫的事,骑兵少的话题让二人都失了再“战”下去的兴趣,何况重建骑兵的背后还牵涉二人痛失至亲的往事。 站在源铮身后的乔公山看二人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重重叹了口气,面上却装出一副轻松模样,“陛下几日没去校场了,我听人说,郭将军练兵颇为得法,羽林军弟兄们骑射功夫真是一流,两百步开外的活物也能一击命中……”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在刻意夸大安慰他们,两人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衔上笑意。 虽然大宸领先于邻国诸军的马弓射程也不到两百步,但是郭孝义的练兵实力他们是相信的,毕竟是卫景林麾下最得力的悍将之一。 见源铮注意到自己手中捧着的盒子,眼中露出探寻之色,乔公山也立即停下手舞足蹈的吹捧,躬身将盒子捧至源铮身前,口角含笑解说道: “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李宫令,她老人家一早给陛下送来了几样熏香,都是平日里太皇太后用着十分喜欢的,名字也分外精巧雅致,叫什么林花著雨、水荇牵风的。最最妙的,是小人刚放在炉里点着的这款香饵,太皇太后给这香取名叫瀚海波平。” “转战渡黄河,休兵乐事多。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祖母这品香名取得甚是合人心意啊。” 此刻起身在榻前缓缓踱步,自呼吸吐纳间便嗅到清浅却分明的秋草香味,停步细嗅,那草香隐隐混合着的却是冰冷的金甲气息,仿佛能触碰到塞外秋风和着阳光下的沙砾扑面而来的凉意。 清凉的气息自鼻端涌入,一瞬间扩散至颅是张平最疼的,但眼下也只是照料他饮食起居。时间久了,这小徒弟难免心里有别的念想。” 乔公山见二人面上惊诧和了然交织的神色,又多解释了一句。 他早年刚入宫时便听说宫中有惯例,如姚贵负责提督宫中内监之事的,光是每年自外任市舶司、各地监军太监处收取的定额奉银,便有逾千万两银子,更遑论宫中皇帝的赏赐,以及外间大臣、属下小内监的打点贿赂了。 源铮站起身踱步到徐徐吐着两缕细雾的博山炉旁,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信步走到崇晔和乔公山身前朗声道: “看来咱们要分两步走才行,其一是疑兵之计,眼下最重要的,是着意拉拢张平,使其放松警惕,延陵郡也会因此疑心他联盟的诚意,这两方势力的联盟便不那么牢靠了。在这同时,再图破敌之法,往后可能要委屈大伴,咱们需要用不止一次的苦肉计疏远你,给你制造机会刻意接触崔喜,试探一番。杀了张平不难,难的是探明他身后盘根错节的势力。” “至于我这跋扈叔父,既然一时半会动他不得,当然是要再加恩典以示荣宠了!” 源铮伸出手指拢向博山炉上缥缈的细烟,眼中闪出一抹凛冽的亮色。 他默默看着自己少时兄长兼好友、当今的少年天子意气风发的侧脸,胸中顿时也生出无限豪情和傲气。 铮三哥……他从未有如此肆意的时候!在小小年纪便入京为质,在父辈的提点之下一味隐忍藏拙以求皇帝不会过多关注自己,进而放过他的家族。 从小到大,他没有在人前展露过自己的睿智和谋略,即连是在自己这个密友面前,他大多数时间也扮演的是宽厚讷言的兄长。只在极少数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以及身边的人,才会稍稍流露出他不属于少年的筹谋和果决。 “现在,他终于不用刻意韬晦,那么辛苦地求生了!”他在心里赞叹了一声,由衷地替源铮高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9章 早朝 五凤楼的五更鼓敲过之后,京都深秋萧索无人的街道忽然变得热闹嘈杂起来,乘马的坐轿的各路官员们从四面八方涌向皇城门。 及至皇极门外,官员们纷纷自车马上跳下,先理过仪容仪表,之后按照文职武职分列两队,自左右掖门鱼贯进入皇极殿外站定。三声鞭响过后,在鸿胪寺礼官的引领下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今日的早朝上,皇帝御座以下分东西两侧,各站着两班大臣。 依照往常惯例,队列首位仍然分别是延陵郡王和文九盛文阁老,然而眼尖的人很快就发现今日朝会的异常之处。 皇帝御座东侧以往站着的乔公山今日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大内监张平,而被皇帝视为臂膀和亲人的卫承晔,今日则站在张平下首,脸色甚是恭谨。 卫承晔可是与皇帝一起长大,卫家未来的家主,文、林两家倾力提点的对象,前几日大闹经筵都未见问罪,如今也只得安静站在张平下首。 几个心思活络的大臣彼此交换了眼色,看来近日风向变了,皇帝对张平之圣眷隆宠犹胜先帝。 众臣分班站定之后,便按往日惯例,由两个皇极殿当值小火者搬出一个绣墩给文九盛赐座,以示皇家尊师重道的体面,也是礼遇三朝阁老的应有之份。 而今日那御座上之人却不愿遵此旧例了,向身侧的张平递了个眼色,轻咳一声道:“也给延陵叔父赐座,朕的亲人长辈也仅有叔父在了。身为皇亲,朝会之时自当有一份体恤和尊崇。” 张平十分乖觉地躬身应了,向身后连连摆手,催促近身火者快速搬来明黄刺绣垫的花梨木圆凳让延陵郡王坐了。 不待张平回过身来,源铮又向卫承晔抬了抬手吩咐道:“张公公是先帝在世时最为倚重的心腹之人,朕登基以来要他提点的事很多,前日既受了伤定是不宜久站的,这几次例行朝会也便赐座吧。” 此言一出,殿内众臣之中已隐隐有些议论之声,末位几名年轻的御史正了正身子,要待越众而出提醒皇帝莫要轻宠内宦失了分寸。 余下的臣子中多数将眼睛锁定在延陵王和张平二人之间来回逡巡,只有少数几个眼明心亮的老狐狸偷偷抬眼看了看御座上的年轻天子,见他云淡风轻的脸上未见一丝波澜,不由心中暗赞一声,好厉害的年轻小子,更加把头往地上勾了勾,将恭谨伏低的姿态做到十二分。 似是仍嫌今日抛出的意外之事不够多,源铮在御座上正了正身子,“各位臣工稍安,朕还有一事要宣布——自厉氏乱政,皇族凋零,朕登基以来朝中所亲近仰赖者,唯有延陵叔父一人而已。”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像是心绪难平因而哽咽失声,下首端坐在武官队列前方的延陵郡也不由坐直了身体,目露狐疑地打量着御座上自己的皇帝侄儿。 源铮将各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里低低叹了口气,目光中有意含了几分热切,迎上延陵郡的眼睛,“身为人君,礼义仁孝朕不敢忘,朕已知会宗正寺重修了玉牒,仍尊延陵叔父为亲王,封其独女为安仁郡主。” 话音刚落,也不理会众臣廷议如沸,指着张平宣读了册封旨意。 延陵郡在嘈切的议论声中下跪谢恩,再度坐回圆凳上后,嘴角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源铮透过冠冕上坠着的十二旒彩珠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神情变化,面上仍一派温煦笑意,袖中的双手却不由握紧了拳头。 阶下众臣中,偷看皇帝神情者有之,觑向文九盛和林世蕃探询者有之,愤愤然不平撸袖欲出者亦有之。 隐在众人身后的鸿胪寺官员见此情形,十分乖觉地出列上奏道,市舶司监事太监田庆带东馀国使者觐见天子,来贺新帝登基,并奉上其国中至宝海云珠十二斛。 惯会审时度势的大臣们见到如此喜庆之事,各个停止了对顶级权势之争的揣度,使尽浑身解数歌功颂德,将四海升平、万国来贺的陈词旧调引经据典翻来覆去地说了数遍,直到天子挥手退朝,这次朝会在君臣协力刻意吹捧出的圆满氛围之中结束。 散朝的路上,素来与延陵郡亲厚、新帝登基后受尽冷待的几位朝臣身旁再度围上了各路贺喜逢迎的人。 人群之外两名身着五品文官服制的大臣神情寥落,眼望着各路人众热热闹闹一掠而过,其中一个腆着凸起小腹的白面官员面上难掩嘲讽,向同伴笑道: “谭公您看,如此趋炎附势之徒,不知在延陵郡、哦不,当称延陵王!这些人在延陵王他老人家座前算是几等功臣,有几分利益可谋?” 他身旁被称为谭公的同伴面貌清雅,拈着颌下留的大宸朝中当前最为时兴的文士须若有所思。 “延陵与张平,本也未必能结成同盟,如此拉拢之下更是再无结盟的可能。” 他向那白胖官员促狭地夹了夹眼睛,话中对延陵王丝毫没有应有的敬重,笑着轻声问道:“李大人,我只问你,当今圣上与延陵郡相比,孰高孰低?” 那白胖的李姓官员似对同伴的提问颇为不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才从袖中伸出食指,点向人群聚集走远的方向,“那不过是个莽撞武夫,与厉氏相争尚且被吃得死脱……” 察觉到自己言语颇为不当,他又眼瞧着同伴,同时向身后努了努嘴,“从前在京为质之时看不出,此子倒是个狠角色,竟然能韬光养晦到如此地步!有子如此,莅王殿下泉下有知也可心中大慰了。” 文士须的谭姓官员点点头慨叹一声,神情由阴转晴,“自先帝病痛,厉氏把持朝政,大宸朝局已经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有如此英明的年轻天子,再加上文阁老等众人的扶持,朝局焕然一新指日可待啊!” “新的朝局自有新的变局,文阁老也罢了,这林……他这行事作为,必为英武天子所忌——” 白胖官员话未说完,文士须的谭姓官员便即刻打断他,指了指对方胸口绣白鹇的五品文官补服: “李大人,你我五品官阶,且先管好堂前衙下那一亩三分地吧!朝局向好,你我也有出头之日,只此一事便当浮一大白。今日为兄做东,咱们且去樊白楼饮上一壶如何?” 说毕二人勾肩搭背大笑着出了宫门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0章 猎珠 “海云珠之贵,贵在极其难得。陛下知道,这东馀国只有西北面接壤大宸和突伦,其余三面皆邻海。孕育海云珠的是一种十分稀罕的蚌类,常年只在深海处潜藏。您定是清楚,这到了每年初冬是采珠的季节,本来此时的海水就寒冷刺骨,这种藏在深海里的珠蚌,再厉害的采珠人也无法下海拾取啊。东馀人常年以采珠为生,他们想了一个极妙的采集海云珠的法子。他们发现,天鹅往往能吃到珠蚌,猎取天鹅,自其腹中取出珠蚌不就得到珠子了么?” 市舶司监事太监田庆是个黑瘦矮小的中年人,一脸的慈祥憨厚,嘴皮子倒是利落,讲起价值连城的海云珠的来历绘声绘色,活像京都茶肆里说书的伶人。 他拘谨地斜坐在暖阁正堂下首的官帽椅上,身体堪堪坐了椅上一个极小的角,以示对皇帝赐坐的惶恐。 被田庆的话诱逗得心痒,谁都无视他额上因拘谨泌出的大颗汗珠,一劲儿催着他继续往下说,田庆只得伸直了脖子费力咽下口水,憨笑几声接着讲: “传说天鹅以蚌为食,其腹中吞入的蚌肉内常藏有海云珠,而天鹅善飞难猎,常在弓矢射程之外。东馀人又想了个法子,他们驯养一种猛禽,名为云鹘,瞬息之间可飞至长空万里之上,又擅攻击身体大于自身数倍的天鹅,以云鹘辅助猎杀天鹅,再自天鹅腹中取珠,历尽了海中、云上的两大难才得这么一颗宝珠,海云珠之名也是因此而取的——这驯养一头成熟擅猎的云鹘,所费的精力物力不亚于驯养一支善战的铁骑。” 源铮和站在身侧的张平、卫承晔都听得入神,拿眼看着田庆接连舔了几次发干的嘴唇,因紧张而颤抖着双手去拿放在身侧案几上的茶碗,匆匆以碗盖掠去茶沫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喘了口气继续道: “海云珠之贵、之罕见,寻常富贵人家数十万金也难得一颗,因而这东馀国主向陛下进献这十二斛海云珠,几乎是将自家国库中的财宝半数相赠,这份诚意均是仰赖陛下天威,大宸国威啊!” 田庆说了故事又不忘拍上一记马屁,再看他满头大汗的拘谨模样,源铮和卫承晔都不由心中一阵暗笑,却见田庆接过小内监重新奉上的茶碗再度一饮而尽,接着侃侃而谈: “小人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是记得明宗皇帝爷的一句话,”田庆抬眼看了看源铮的神色,面上笑的十分腼腆,“玩物丧志啊!东馀国主将这心力放在蓄禽、采珠这类奇技淫巧之上,怎会有余力关心其他?不过守着这么个弹丸之地,甘做大宸的附属小国安享太平罢了,绝无与大宸一争长短的可能。” 这是一记高明的吹捧,让新帝坦然受下附属小国的诚意,同时也暗暗给自己使了把劲,在新帝面前挣了些有见地的脸面,给皇帝留个知礼能干的好印象。 源铮听罢一席话,确实大感意外,大宸开国以来,由太祖皇帝发起,在内宫中设了内书堂,用来训诫初入宫的内监们,但经过内书堂训导之后,多数内监不过是略通文墨,远远谈不上看清朝局国运的地步。 虽然是复述明宗的原话,但在此情此景下,身为内监的田庆能有如此见地已然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念及此处,源铮不由与卫承晔对视一眼,在心下暗暗将此人记了下来。 “此人倒是个能干的,听说他多年在市舶司做监事太监,将内外往来一应打点得井井有条,手脚倒也干净,没有什么克扣虚报的丑事传到御史们这儿来。”让张平带着田庆到后殿领赏并向太皇太后献珠,源铮走入稍间,由承晔伺候着换上一件家常的青色道袍,耳听着承晔絮絮说道。 “虽说田庆也是张平的徒弟,做事上却也老道。可惜与张平纠葛到了一处,否则倒是我们可以重用之人。” 源铮一面向榻上坐了,又向承晔努了努嘴,示意他也坐下。 “还有这海云珠,你帮我往文阁老、林大人府上各送一斛,之后我再令张平给祖母送一斛。” 二人单独相处之时,源铮只自称我,他觉得这样自在。 “哎呦我的三哥啊!” 卫承晔嘟嘴自榻上站起身,跪在源铮面前一脸苦相。私下里他仍称源铮为三哥已是十分逾矩。 他知源铮本意已将祖母视为自己亲生祖母,只因当年他入京孤苦,全凭卫夫人和卫老太太上下照料千般呵护,但此时仍然不敢托大,稍微整理一下心神,便低下声音劝道: “三哥且听我说,您登基以来对文、林、卫三家已经极尽恩遇,我知您心中一直感念祖母往年的好,但是也要稍稍注意些分寸——祖母她老人家也必然不希望您如此做!” 忽然感到自己话语中对皇帝似有不敬,他又敛了敛情绪,“从前我们见过的悲剧还少么,过度恩宠并非好事,且不论眼下国库并不充盈正是需要财力的时候,单是您初登大宝,现在事亲仁孝刚捂住文官清流们的嘴,眼下做这些赏赐不是给他们口实么?如果招惹了清流们,就很难说这是赏赐还是……还是嫁祸了!” 又知自己说话重了,承晔心里一急,膝行两步拉住源铮衣角。 “三哥,祖母和费先生多番提醒我,往后人前人后都是一样,您是君上,我不能再任性胡闹喊三哥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今日我斗胆喊这最后一次,只当我是个弟弟,听我一言,正因我是弟弟,我要急兄长所难——目今正是要节俭治家的时候,我做弟弟的,更要给兄长分忧,和您一起节俭,一起共度时艰才是。这些财物,卫家不需要,文、林两家也一并不需要!” 他用了些力道,拽拽手中衣角,补了一句,“三哥听我的!” 承晔再度下拜叩首,“陛下,小人往后再不敢僭越,只会在心里奉您、爱您如兄长了。” 再拜叩首,两人眼里都蓄了泪水。 源铮下榻抓住承晔肩膀含泪强笑道:“我都明白!朕都明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1章 真相 刚用过午膳的当口,源铮将阁中当值的内监火者全部支出去,一人胡乱靠在榻上阖目醒神。 正在神思混沌的时际,隐隐听见有低低的争论之声,心中不耐便问了句:“是谁在外面?带进堂中等着吧!” 外间便有张平带着几个小内监一起近来,一面替他正冠更衣,一面轻声回禀道:“是文阁老和林大人,说是有要事禀告陛下。现已让人候在外间堂上了。” 文九盛年逾古稀,这位三朝阁老生的方面阔腮,身材颀长挺拔,卓然如竹,年轻时曾被明宗皇帝比作“竹君子”。如今仍是风姿卓然不惹尘埃,一双眼睛温雅清润,没有沾染半分富贵者眸中常有的傲慢之气。 这是一个极少被清流御史参奏,兼得文官、武将、清流三股势力推崇的奇才。 他常告诫源铮“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是最大的悲哀,自己更是以身作则,就算在三朝连续身居高位,仍然坚持修身自律,与朝中权贵保持距离。 即连自己的一母胞姊文老太太,在对方嫁入名门文家为妇之后,两家也不常走动。 而与他相反的,林世蕃则精明强干,无论守土兴邦还是运筹庙堂,在当今朝中都难逢敌手。 但却经常被御史参劾诟病其私德有亏,尤其在其正妻亡故后,新纳的填房妾室竟然有数十人之多。自先帝主政之时,关于林世蕃私德不修的弹劾奏本便从无间断,先帝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及至源铮登极,内外大事尚未理出好歹,自是不会关心朝臣私德问题。更何况在其上位之路上,林世蕃才是翻云覆雨的首功之臣。 见到如此现状,除了几个博出位的愣头青,再少有御史言官弹劾林世蕃的私德问题。而这位天子宠臣也一概不理会外间议论,依然我行我素,夜夜笙歌。 在等待皇帝的间隙,文九盛鄙弃的目光再度扫过林世蕃夜夜酒色浸泡之下,已然显出餍足的双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他自己是极度自律之人,却也并不迂阔,人无完人这道理越上了年纪便越体会得深刻,知人善用才是英明的上位者应该做的,对小辈们的私生活,他并不置喙。 林世蕃当即便知文老太爷这冷眼的因由,仍像年少之时一般,涎着脸向文老太爷一笑——少时自己和景林一旦犯了错,气得文老太爷吹胡子瞪眼,二人便涎眉涎脸地凑上前傻笑一气,最终一人挨上老太爷一记脚踢,事情便都过去了。 源铮自内室进入堂中之时正看到这一幕,不由一阵好笑。 忽地脑中闪出一抹英气勃发的身影,心里泛起一阵柔柔的痛意。她嘴上絮叨聒噪,长大之后熟习拳脚,爱疯玩打闹的毛病却没变,手下也没个轻重。 每逢见到自己吃痛便会自责,转而就露出这样的神情腻在他身前,直到自己确认已经不痛了才离开,但是下次仍然出手就是狠招——是很久很久没见过秋姐姐了,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他无意之中将探询的眼神落向林世蕃,二人已向皇帝行过礼,世蕃见源铮眼中的垂询之意,便肃了肃神情,和蔼又不失敬重地问了一句: “今日东馀国一举供奉海云珠十二斛,几近倾国之数,不知陛下怎么看?” 源铮微一晃神,待听明白了世蕃回禀的话,便坦然地将两手一摊: “朕只是隐隐觉着有些隐情,但仔细想想也说不上来什么,还请两位大人不吝指教。” 东馀是小国,常年供奉是本份,但此次供奉之多确非常态。 他自己在下了朝之后盘算过几种可能性,但并没有确切的答案,眼下自己最为倚重的两位大臣已经替自己考虑到了,此行看来是特地为了答疑解惑。 念及此处,他又将感激赞赏的目光投向文九盛和林世蕃。 世蕃见状,向文九盛拱了拱手示意让对方讲解,文九盛温雅一笑看向源铮的眼睛,“七日前突伦暗哨密报,乌木南江欲对东馀作战。因仅为作战意图,是以未向圣上禀报。昨夜收到新线报,突伦有三万精骑兵调动异常,俨然在向东馀方向集结。” “乌木南江这贼子!他们攻打东馀如此小国,难道为了钱?” 源铮脑筋转得飞快,东馀地处北部,物产凋敝且常有地动天灾,实非宜居之地。 唯一可取的,便是海里盛产的蚌珠了,东馀人擅采珠,攻下东馀便多了一座宝库。 “另据线报中说,有小股突伦精锐迂回向我大宸东北海域靠近——天气转眼便入冬,突伦水军战力战备虽然远远不及大宸,但在狭窄的半岛海峡上,走冰再用小型木船摆渡,小股军队实现在东馀西侧海岸线上登录作战实非难事。届时两面夹击,东馀确实很危险。” 林世蕃从袖中拿出刚送来的线报奉与源铮,不失时机地补充。 “趁大宸皇权交替未稳之际,以精锐袭击东馀小国……乌木南江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源铮忍下心中恨意,对自己的仇敌这一行径有太多不解。 “向土奚律买马。陛下知道,土奚律素产良马,我朝战马也有不少是产自土奚律的。”林世蕃简洁回禀道。 今日他与文九盛的奏对方式与往常不同,十分言简意赅。每次只抛出一个问题并给出答案,而问题之间环环相扣逐个递进,更像是在一步步引导皇帝挖掘事件的关联。 源铮何等聪明,见两位重臣兼师长有意让他自己思考自己发问,便知他二人对此事已有应对之法,只是在着力敦促他明辨国事罢了,心中涌出无限感激。 一边稳住心神全力思考,一边也不掩藏自己心中计较,缓缓说道:“东馀此次供奉,实是其国主向大宸求救以解突伦之围之举——” 他看向下首的文、林二人,见到他们眼中的鼓励之色,便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往小了说,突伦与我大宸有杀亲之仇,对突伦,朝中上下群情激愤,与突伦一战是在所难免的。也是朕上位以来的一大夙愿。” 源铮站起身,眼中露出森然怒意,声音冷冽分明,“往大了说,突伦南顾之心早已有之,大宸与突伦之战在所难免。况东馀一直向大宸称臣,每年供奉未有丝毫差错,庇护臣属之国,是大宸应尽之分,也关乎朕的信义和脸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2章 破盟 自得知父亲身死之后,源铮与承晔日夜缠着费鸣鹤、郭孝义乃至林世蕃这几人,精研细摩突伦骑兵战法和攻守习惯,拟定不同条件遭遇战之下己方的克敌之法,只想有朝一日在战阵上可以手刃仇敌—— 他们毕竟只有十几岁,任是涵养功夫再深,也难免会有被仇恨灼红了眼睛,即刻便要一战的时候。 “但是,眼下并非与突伦开战的时机。只是因为东馀国给了超额的供奉,在突伦东馀两国尚未交战的情况下便要派军支援显然不可以,更何况——” 源铮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文、林二人的时候,却意外地在他们眼中看到激赏之色。瞬间他便明白,刚才对战机的剖析和隐忍已经超出了两位臣僚的预期,他们为自己能有如此英明冷静的君上而欣悦不已。 “唉”,源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谁也无法想象,在这段时间,他和更加年少的承晔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将那些日夜伏在心里咬啮的噬骨仇恨压抑下来,并将之转换成精研战术的动力。 想到这些,原本已经溢满胸腔的力气一下子涣散下来,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喑哑,“对外我们缺少一个开战理由,对内……如今大宸变乱刚稳,朝局甫定,除了林卿的部众,其余的军队战力只在初建阶段,而且……” 源铮又叹了口气,“两位卿家比朕更清楚,如今国朝的财力已经到了疲弱难支的时候了。自先帝病重之时,便偶有官员俸禄难以度支,以胡椒苏木折俸的时候,遑论经过厉氏之乱的现在。” “陛下天纵英明,厚德仁爱,是大宸之福。” 文九盛被源铮前后有序的一番话说得老怀激荡,他快速接过源铮的话,急切地想要安慰这个学生。 这倒并非是阿谀谄媚之词,他的这个皇帝学生看似文弱,实则极为坚韧,僭越一点来说,源铮在谋略与悟性上堪比林世蕃这个破落户,与明宗和先帝相比更要优出许多。 他看着皇帝学生悲愤难抑又情绪低落的样子,心底的某个地方如遭针刺。 源铮已于片刻之间缓了心神,向文、林二人微微颔首求解善策,仿佛从未有过情绪波动一般云淡风轻,只有脸色微微发白。 “朕明白,大宸可以暂时不与突伦开战,以期在治军练兵和财力充盈之时一击即胜。但突伦与土奚律通过贩马暗通款曲,我们却不得不防。两位大人对铮如此循循善诱,定是已有了破解之策了。” 一直站在皇帝身侧的张平,看着源铮口中平淡温和,背在身后攥紧拳头的双手却在袖中微颤,心脏不由漏跳了半拍,对皇帝近日来对自己的礼遇更加惶惑不安。 眼看着瞬息之间便将愤慨难抑的情绪收敛至波澜不惊的少年皇帝,林世蕃心中膺服不已,向文九盛一躬身,对方也不推辞,携了一脸的和煦笑意,缓缓为皇帝答疑: “土奚律求粮食,大宸如其所愿即可,其方法便是重新开通互市。” 文九盛言简意赅地抛出答案,这才娓娓道出答案背后的思量来: “陛下知道,明宗和先帝两朝,土奚律与大宸有过两次较大规模的战事,且两次战事土奚律均告败北。而今那觊觎我大宸的老可汗已死,新上位的摩多可汗只是个毛头小子不能服众,无人肯为他卖命。兼之两次惨败之后,土奚律有战力的部落多数凋零,族中长老畏战者众多,这几年来,摩多可汗只顾安抚旧部、扶植民生尚且不能如愿,更无余力东顾大宸了。” 源铮点点头,先帝在位时的辉煌一战正是他和承晔的父亲联手创造的,当年与土奚律对战前线的每一此对抗攻防,他和承晔都缠着承暄兄长一一讲解,至今仍然烂熟于心。 “作为常年争夺草场和马匹的两个北方部族,突伦和土奚律可以说是世仇。那此番土奚律为何与突伦沆瀣一气、贩马求财呢?原因也在于平叛获胜之后,以期土奚律残余诸部更加衰落无暇他顾,先帝关闭了边疆互市。土奚律境内以草场居多,可蓄良马,但砂石多的土地无法大量种植粮食,每到冬季族人就要挨饿。” 往年土奚律的粮食全凭从大宸互市中获取,其多年狼顾大宸土地也是为了掠夺可以耕种粮食的土地。先帝这招乘人之危关闭互市本也是平叛凯旋之后的当行之策,只是时过境迁,逼得土奚律为求生存与世仇突伦联手了。 文九盛答疑解惑完毕,向着源铮双手向上一翻,狡黠地瞪了瞪眼睛,看到对方会心一笑,才觉得心里轻松了些。 源铮见文九盛长身玉立之下,衣袂带着颌下白须飘然欲动,像画中所绘常居山中的隐逸之士,为自己能得如此衷心提点而感激不已。 如此想着,身上的元气便恢复了些,面上也微微露出了孩子气的喜色,他已经知道所有的答案了。 “是了,如果能从大宸这里获取足够的粮食,土奚律便无甚必要辗转从突伦拿到财物,再从大宸的私贩手中换取高价却劣质的粮食了——毕竟,突伦人也不擅耕种,也没有多余的粮食。” “臣此来也为请命出使土奚律。” 林世蕃自皇帝神情中知他已窥知事情的整个答案,因此只简单补了一句。 明宗皇帝曾将一旁支宗室女册封为义成公主,远嫁土奚律和亲。 她曾是当今摩多可汗的继母,草原部落有父死子承的传统,而今的义成公主已成为摩多可汗的正妻,带着自己的儿子、摩多可汗的幼弟在土奚律苟且过活。 如果作为其母国的大宸此时与土奚律互市,支持摩多可汗辖制各部族,背靠强大的母国,义成公主母子的生活便会更有保障。这件事可能有新晋朝臣不知,但作为莅王之子、对土奚律作战统帅之子,又是承暄和承晔密友的源铮一定是知晓的。 “朕替大宸子民、替天上的先帝、父亲谢过二位长辈,有你们操劳国事,是朕的福气。” 源铮拢手向下首拱了拱,唬得文、林二人忙不迭下跪,叩头不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3章 翠漪 “呼……” 重重舒出一口气,卫承晔抹了把额角渗出的汗珠,将绑缚在重重衣料之下的一柄弯刀呈给源铮。 自从先帝出事之后,宫禁的防卫在林世蕃和郭孝义的亲自安排下直如铁桶一般牢不可破,连他也没有特权。饶是他素来在皇帝面前得脸,又是重臣亲眷,仍然十分侥幸才逃脱了重重宫门侍卫的盘查,将这凶险之物带进宫里交与皇帝手上。 “这是秋表姐悄悄托我送给陛下的,她知道宫内凶险,嘱陛下在无人之时与我切磋一二,好增长武艺以备防身之用。” 卫承晔眼皮跳了跳,这话只说了一半。 他那嘴碎的表姐原是嫌卫承晔武艺稀松平常,无法护卫皇帝,郭孝义又长期在外练兵无法贴身相护,宫中诸多凶险,生怕皇帝有了闪失。 承晔不出所料地看到天子面上泛起的胭脂色,眼眸中如同被水光浸润一般,他当然知道皇帝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他拿眼瞧着,表姐似是对祖雍那个腐朽纨绔更为上心,只是她自己也未必知晓罢了。 再看皇帝摩挲着刀鞘时面上展露无遗的温柔神色,“唉”,丝毫未察觉地,卫承晔叹出声来。 源铮被这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回忆中惊醒,勉强收敛了心神,警惕地往四周睃巡一圈才安下心来。 承晔进来之后已经找了托词将张平等一干人等支出去了,房内并无他人。 至于眼前这个人么,源铮瞥了承晔一眼,心内一哂,这还是个不懂人事的愣小子哪。 “别叹气了,你求我的那件事办成了!” 源铮微笑拉上承晔进入御榻所在的东稍间,自架上取了个十分精巧的填漆嵌螺钿长盒,将弯刀拿明黄锦缎细细包了放入盒内,最后抱着盒子万分珍视地放在枕边。 在一旁看着他此番作态的卫承晔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些小儿女的事情真麻烦,连皇帝这么英明神武之人也未能免俗。 源铮恍若未觉,觑着他神情,只当他仍然为那件事心中烦闷,暗笑一声,“你舅舅已经答应了,带着你一起出使土奚律。你确实长大了,该跟着林大人学着些,将来也好在我跟前做个大官,当我的左膀右臂。” “谢谢三哥!啊不,谢谢陛下!” 卫承晔骤然听闻自己心愿得偿,即刻便将心里关于小儿女情事的不耐抛到九霄云外。 “不要谢我,放手去做,跟着文阁老、林大人这些人中龙凤历练些本事,替我遮风挡雨才是正经。” 皇帝面色微微一滞,倒让承晔更加心潮澎湃。 登基大典那一日,小内监触阶而死却口称延陵王才是先帝指定的皇位继承人,此事虽然荒唐,在朝臣中刮起的风却是从未断绝。这些日子以来关于先帝遗诏捕风捉影的言论一直在朝臣中间流传。 承晔冷哼一声,“这些老狐狸,表面上恭谨,谁知私下里是什么诡谲心肠。” 这种话在皇帝面前只能点到为止,虽然源铮已然得到帝位,但若说先帝留下的这班朝臣中,谁是真心向着他们的,还真的很难说。 他们想的只有自己的一门荣耀富贵,无论谁在上位,他们都一样匍匐叩首山呼万岁。皇帝身边缺贴心人,是以才会盼着自己历练成长,独当一面。 “无利不起早,经过前番朝局大变,到了现在还有人心思不定呢。” 久在官场,哪个不是水晶心肝玻璃心肠般的通透,若这传言只为猎奇,早就停息了,何以到了现在还是满天飞。 朝事纷乱,风波未定,这次西去土奚律恢复互市,想来也未必是太平之旅。 是夜的卫府,二更梆子敲过后,下人们陆陆续续结束了一天里的忙碌,回到侧院后堂的下人房歇息。 一阵小小的吵闹喧嚣过后,整个卫府都归于沉寂。 自府西门二院的下人房里吱呀一声门响,一人擎着一盏风灯缓缓向院子里走去。 迂回过大影壁,蜿蜒行过抄手游廊,转过一方小池塘,由青石桥上绕到假山后面一块邻着河水的平地。 那人似是就着灯笼在搬弄食盒,在摆出的几盘点心中间摆了个小香炉。就着灯笼燃了三支香,嘴里一面念念有词的低语过后,捧出一盏精致灵巧的莲花灯,对着河水发呆。 “今儿是你的七七,我这么祭奠了你,只盼你来世托个好去处,别再被人逼着做那些下地狱的勾当了……” 那人一壁说着,竟呜呜哭了起来。却不防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便被人从后面捂住嘴,兜头罩了一层布袋,接着嘴里塞了布团子,只觉身子一轻,竟是被人抬走了。 费鸣鹤房里一灯如豆,映着一身便装坐在下首椅子上的林世蕃面色阴暗不明。 房门被轻轻地从外间打开,卫承晔神色凝重走进房内向二人道:“已得了。” 阿小将肩上的布袋往地上一掼,取下罩头的布袋,向众人微一点头便出了门,自去院门口守着。 地上女子黑黄的面皮连微弱的烛火也映照得分外清晰,在看清室内众人之后,她眸中的惊恐瞬间变为愧怍,泫然欲泣。 “翠漪姑姑。” 承晔心里略微不忍,上前取下她口中的布团。 “你们发现了?也好,好过我这么多日子里良心难安,生不如死。” 费鸣鹤眼中陡然生出凛冽恨意,“说!” 翠漪身子一抖,凄然瘫坐在地上道:“夫人下葬那天,我杀了绿涟。” 她望着一直低头沉默的林世蕃,他手中一直在摩挲卫夫人生前用的那盏冰石梅花杯。 “去年秋夫人身子不爽利,绿涟略知医理,常调理夫人身体的。她说是湿热,又给了夫人这个冰石梅花杯,说冰石最宜祛湿祛热,用此饮茶湿热之症自解,无须受药石之苦……” 翠漪神情中恨意乍现,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谁知到了年底夫人更不好了,常日里咳嗽竟能咯出血丝。我伺候夫人数十年,知晓她素来体寒,心想是不是诊治错了。却怪我糊涂,信了她那么久!” “直到夫人去了,我自己多番查探才慢慢发觉这杯子不对!夫人体寒,冰石也是性寒,长久使用下来无异于以慢毒杀人。” 翠漪万分悔恨,说到卫夫人已去之时状如疯癫,双手紧攥成拳不住捶打地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4章 面具 “所以你杀了绿涟?” 若说卫府里最受信重的下人,绿涟便是第一个。承晔打小只将她当做母亲的亲姊妹般爱戴撒娇,哪知她服侍母亲几十年,竟然也如此歹毒阴狠,对主子痛下杀手。 翠漪闻言以手遮面,伏在地上哭得更加大声,“我见到她在二少爷房里下毒!” 室内三人神情一凛。 卫承晔往后退了两步,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喝道:“糊涂!那时铮三哥也在我房里住着,伤着他……” 猛然一个激灵,才想到当时源铮正是厉氏强行要从卫府带走源铮的时候。 是因为没有成功带走他,才让绿涟痛下杀手? “是婢子有错,想她既然已经身死就算罪有应得,没有将实情向老太太和少爷禀告,婢子有罪!” 翠漪不住叩头,林世蕃叹了口气,在烛火的阴影里沉声问道:“她是否跟你说过何人指使?” “她只哭,一劲儿跟我赔罪,说对不起夫人少爷。” 翠漪双眼怔忡,似是在努力回想。 林世蕃透过昏黄摇曳的烛光与费鸣鹤对视一眼,后者轻微咳了一下,面上微笑中的寒意让承晔无端一冷,“此番绿涟谋害夫人少爷之事,你是有功的。老太太一直夸你为人周到,想让我纳你进房中。你若不嫌我老病残弱,便择个日子搬进来。” 翠漪满脸愕然不解,继而流露出迷蒙雀跃的神色,在地上叩了个头,“婢子只怕配不上先生,没有不愿的。” 承晔亲自提了风灯,引着林世蕃穿过院子,又拣了府墙内无人走的夹道,直将他送至邻着一处湖水的低矮院墙下。 世蕃见他瞧着自己便装打扮,轻拍了承晔肩膀,“连绿涟都……卫府里里外外不干净的怕是不少,我今日这般小心,也是让你知道,今后你也不是孩子了,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要万分警惕才行。” “舅舅,绿涟应不是厉氏一伙的?”承晔急切问道。 “铮三哥在府里已经住了几日,如果想要害他,通过绿涟下毒比王安亲自上门拿人要容易得多,但是,依今晚翠漪所说,绿涟是王安死之后才下毒的。” 世蕃欣慰一笑,“你学会考虑这些事自然是好的,但谁知翠漪是否也说谎了?” “我这里有一个证据,先帝中风之后你母亲颇觉事有不妥,曾命绿涟修书报与我。那信中有疑点,她直言厉氏谋反,让我在京外截杀南下的厉重威。” 承晔悚然一惊,难怪舅舅与费先生一直关注翠漪、查绿涟,母亲送信之时只是大致猜到厉氏要谋反,也能猜到厉重威在突伦前线要对莅王和自己父兄不利,但谁也没想到厉重威胆敢勾结突伦谋害忠良,莅王和父兄罹难的悲剧一定是母亲想不到的,五万怀远精锐怎会让厉重威大军全身而退? 而最最要紧的,应是通知舅舅入京救驾,或者堵截厉重威之前分兵救驾,而不是让他全力截杀厉重威。 “此事仍然疑点不少,需要继续查一查。她在卫府生活几十年,与谁人过从甚密,做事前后见过谁,有过什么事未必无迹可寻。”承晔郑重点点头说道。 御沟自皇城东南迤逦而过,流经权贵林立的参差十万楼台馆阁,注入城东的定隆河。 而沿着定隆河巍巍而建的椒兰巷,便是京都最繁华奢靡的所在。 一旦入夜,椒兰巷便最先闹嚷起来,坊巷里次第燃起灯火,华灯初上的街面上车辚马哓,香风细细。京都富庶仕商咸集于此,或饮酒添茶觞咏诗文,或倚红偎翠极尽风雅。 椒兰巷中段有一处极为特别的所在,自街头看这里是一处三层楼阁,建的极是精巧,曲阁高廊,累台重馆之间,依稀可见山石嵯峨,奇花异草疏落参差。正中一方金丝楠木大匾额,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玉带旧游”,但街面上没有入口,也无小厮丽人沿街招揽。 这里是京都达官豪绅清聚之所,只能从定隆河乘船,由店中船娘撑船摆渡至店后的码头上方可进入。且玉带旧游有个规矩,只可由常客带新客进入,且进店前便要戴上船娘准备的青铜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 店内赌坊、淸倌儿均是京都极难得的清雅奢丽,入店后一应起居饮食均有绝美佳丽伺候,豪掷百两黄金可流连在此地一个月,是京都最大的“销金窟”。 这日夜里,店内嘈杂喧嚣,而其三层的丙字号房内,却门窗紧闭安静得分外蹊跷。 “前番厉氏谋逆那一招棋,这两个老东西接连出了岔子,才导致旧主多年布局溃败,委实可惜!” 一个青铜虎头面具的皂袍男子偎在一张珍珠软簟上,微微低着头对着手中白玉盏里的琥珀色美酒。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头戴紫铜麒麟面具、身穿宝蓝织金道袍的男子,对他的抱怨恍若未闻,良久之后才低低叹了口气。 “所幸手中的军力保住了,旧主爷也没什么损失,只是……这段日子冷眼瞧着,这小皇帝心性坚韧,非常人可比,加之身旁这几个老臣也不是庸才,需要谨慎对付。” “我早就说了,应该除掉林世蕃,旧主偏……” 虎头面具人的牢骚被粗暴打断,麒麟面具人厉声喝道:“没有林世蕃,厉重威那二十万京畿卫谁来抵挡?指望你?” 说着又缓了缓口气,语重心长道:“别提这些没用的。此番我来,是要将旧主下一步的计划告知与你。” “旧主怎么说?”虎头面具人丝毫未因方才被呵斥而有所不快,反而饶有兴致地坐直身体追问。 麒麟面具人用食指自杯中沾了酒,在案上点了三下,将拇指与食指并拢,用力砸在桌面上,“动用外面的这些势力,借刀杀人!” “你是说这次出使……嘿嘿嘿,我心中有一计——” 虎头面具人凑向那人欲要说出心中计较,又被麒麟面具人打断:“万事有西边那位做主,你不要插手!” “先前那次就是这老货出了纰漏,旧主还是如此信任他。”虎头面具人心有不甘。 “这次谋划旧主自有安排,你不要妄动,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麒麟面具人站起身,将手臂发力,按向仍坐在珍珠簟上的青铜面具人,直至他吃痛之下不住点头才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5章 出塞 十月廿六,天子大驾临皇极门,与百官送别大宸至土奚律使团,议重启互市事宜。 看着威风凛凛的天子卤簿,又觑着皇帝身后一脸恭谨又各怀心思的文武重臣,林世蕃不由一股气闷充塞胸臆。 趁着临别时机悄悄将文九盛拉至一边,“我此次出使少则一月,多则要到年下才能返回。阁老万要多多当心,诸事多帮陛下拿主意,城防和军务可以暂交宜秋与孝义打点,亦可上卫府找费鸣鹤询问则个。” 越说心中便越是沮丧,不禁朝着文九盛一跺脚,“您看您三朝帝师,门生无数,却偏要争个不喜党争的虚名,现在朝中竟无陛下可信任之臣,一切还得让您老亲自费心打点。” 文九盛知他是真的急了,颔首微微一笑回道:“老夫不是书呆子,晓得好歹,你且安心西出土奚律,京中万事有我。” 一面向侧后方点了点头,与垂手恭立一旁礼部左侍郎费文理相视一笑,才又向世蕃道:“这不,先找个门生跟你去见见世面,此番出使有功,也好着力提拔不是?” 林世蕃早知此次同去的礼部费文理是文九盛在先帝时亲自点的探花郎,为人谨慎周到,又难得不迂阔,和一帮先帝旧臣遗老也能打成一片,心知文老太爷此番为使团选人也是出了大力,心里的焦虑才稍稍减弱。 一行人告别天子后,浩浩荡荡自皇极门西出顺仪门,会同在城门前等待的卫承晔、阿小以及郭孝义亲点的千人卫队迤逦向西而去。 承晔带着阿小紧跟在林世蕃身后窃窃私语:“使团众人的底细你可查过了?” “自陛下拟定名单之后便去查了,这领着卫队的李冲是孝义爹亲自点的偏将,单手能开两百石的步弓,骑射功夫也十分了得。那个礼部左侍郎费文理,先帝在时考功极好,本是要升官的,不知怎么得罪了宫里的公公们,升官的事儿就没影了……” 走在前面的林世蕃“嗤”地一声笑了,皱眉瞪了二人一眼,承晔无端脸上一阵羞燥,不满地打断阿小,“查了那么些天,说些有用的,这些东西谁不知道?” 阿小吃了瘪,一时也默默敢做声,只拿斜飞向上的眼角看着承晔。 阿小近日来个头抽高了很多,他的眉眼颇有些凌厉之气,眼尾眉梢的轮廓都向上走,兼之常日里跟着郭孝义,武艺也颇有长进,举手投足之间渐渐带出一股肃杀之气,卫府里寻常下人见了他都绕着走。 思虑半晌心里仍然没什么计较,又顾忌着再惹林世蕃不满,便硬着头皮说道:“有是有那么一件蹊跷的事——” 见身前的世蕃和承晔都在竖着耳朵听下文,便向身后瞥了一眼,提起马缰往前紧走几步与承晔并辔而行,这才低声接着说:“后面那个兵部的主簿傅制,恋上了擎荷楼的一名胡姬,为其散尽家财,前几日那个胡姬忽然自己跑了。” 仍然是一件极无聊的事,承晔听完忍不住往队伍后方看了看。 傅制身材极高,坐在马背上也比周身人群高出大半个头,清秀的面目笼罩在一重灰败惨然之下,穿着的一件文官青袍好似也短了半寸,整个人说不出的沮丧别扭,承晔撇撇嘴,不知是不是才子,却当真十分风流,为了个胡姬消磨成这样。 回过头才发现世蕃也在扭头张望,刚好对上承晔的眼睛,“这是明宗时靖西侯的嫡孙后代,虽然没落了,但有个天赋,极会相马,将他带来也是去土奚律看看西塞名马。” 世蕃话似未说完,嘴角抿出个向上的弧度,承晔立时明白,土奚律素来产名马,此番说通互市,购置一批战马也是应有之意。 心里想着不禁一阵得意,随口说出的话便使了些分寸:“果然是个人才,可惜在兵部,跟着那位的女婿怕是做不了什么大官了……” 一道凌厉的目光剜过来,刺得承晔忙住了嘴,心里懊悔不迭。 世蕃肃容问道:“此行所谋关系甚大,你有否找费先生做功课?” “有的有的舅舅,”承晔十分乖巧地点点头,按着手指头自顾自说起来,“土奚律现在的摩多可汗,于五年前继汗位,自老可汗手中继承最善战的土奚律狼卫,控弦精锐骑兵八万。” 承晔在马背上侧了侧身,生怕世蕃听不到,“土奚律主要分为四姓部落,除了摩多可汗的疏勒部之外,目前以拉木伦部落王为尊,他是老可汗的妻弟,手下控弦骑兵六万……这个,原是在土奚律军中极有地位的,十多年前我父亲、大哥携怀远将士前往土奚律平叛,直将拉木伦老爷子的十万兵马生生折去八成,现在这六万骑兵恐怕是这几年才培养出来的。老爷子一力促成摩多可汗继位,十分受器重,因此占据的都是土奚律最肥美的草场,手中还有个极大的马场。” “舅舅,拉木伦老爷子一定恨大宸入骨,费先生说此次重开互市,最大的障碍便是他。” 觑着世蕃神色,他嘴巴动了动,终究没问出来。昨夜缠着费先生问此行可有妙计,说服拉木伦老头子和摩多可汗重启互市,费先生一脸神秘莫测,惹得他好奇心涌动,坐立不安。 “舅舅,你可有法子说服拉木伦老头?” “山人自有妙计。”林世蕃颇为自得,却故作神秘。 “是不是跟追云、逐风有关?”承晔禁不住追问。 追云、逐风是世蕃的两名贴身护卫,十余年来无论是作战还是出行,二人都寸步不离他左右,此番出行却未见到二人面,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他们是被派去执行出使相关的任务了。 世蕃听了满脸微笑,答非所问地扔了句话,便催动胯下黄骠马往前自去了。 “功课做得差强人意,看好自个嘴巴,多看,少说!” “不是说还有个铁勒王,老可汗的好兄弟,手中将士四万,为人深谋远虑,对义成公主母子十分照顾,此行必定会全力支持重开互市?” 阿小仍在回忆这几日费先生给他们提点的信息,自己不住琢磨,如果铁勒王和义成公主都赞成互市,拉木伦老头的话是不是可以不作数了? 抬头看承晔,他正埋头盯着前方的地面,苦苦思索着什么。 ------------------------------------------------------------------ 有重要故事发生,今晚更得较慢,先上一章,求推荐+收藏+打赏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6章 驿卒 初冬时节西出塞上,并非明智之举。 大宸的驿站越向西便越少越破败,连着几日遇不到驿馆。 一行人只能就着冷水吃风干的牛肉,几天下来,承晔的腮帮因为过度用力咀嚼食物,酸痛肿胀得厉害。 坐在马背上忍着两股之间在马鞍的摩擦下火烧般的疼痛,他连说话的兴致也没了。 而阿小,在几日之前已经伏在马背上一脸苦相了。 冬月十六日,使团下榻沙蒲驿。 驿站内只有两个老眼昏聩的驿卒,一看是京城来的使团,殷勤地打扫驿舍迎接使团住下。 两个半百老人一唱一和逗趣,惹得使团众人不时哄堂大笑,倒也无声无息之间卸去些许旅途劳累。 “你还不快把藏起来的好吃食拿出来招待这些官爷。” 其中一个老驿卒用膝盖着暗哨密报跟平日里与同僚谈诗说文时没什么区别。 承晔心里一阵叹服,要说还是文老太爷想拿出手的门生,真是能文能武,跟舅舅这种久经沙场的人也能立时投契,混在一处。 “身处遥远西陲,能在千余人中认出我来,想必非是等闲之辈。” 世蕃拈须沉吟,他只在年少之时随同章淮老将军来过西疆,其余泰半时间都在西南军中驻守,偶尔奉旨回京都小住,西部边境的老驿卒竟能一眼认出他,这才是咄咄怪事。 看着承晔欲言又止,林世蕃转向他道: “你也看明白了,这沙蒲驿里有些蹊跷,如若不再飞书传信,想必是要开始有所动作了。” “不若我和李冲现在就出发,带一小队护卫沿着官道先行查探。” 对方如果有动作,定是在明日使团出发之后。如果现在先行探路,可能会查到些蛛丝马迹。 庭院里满地萧索月华,老树枯枝覆下一片疏落斑驳的暗影,树下一人长身而立,望着逐渐上至中天的一轮寒月。 承晔和李冲对望一眼,扯动嘴角:“主簿大人好兴致,如此凉夜,旅途劳苦,竟还未歇下?” “小大人不也是未睡?这是要出门去?” 傅制将脸转向承晔,神色意兴阑珊,仿似对一切都了无意趣。 “小大人”的称呼极其不恭,神态举动间又是如此不敬,承晔笑了笑,拦住欲要上前的李冲。 “如此,承晔先行别过。” 二人堂而皇之出了门,又往马厩解了马,由李冲挑出十余名护卫,冲出官道向西而去。 十几人在岔道口各自换了衣裳,做马队商贩打扮,自官道旁的小道出发,就着月色继续驰马向西而行。 途中出人意料地平静,偶尔经过几处村落,惊起零星犬吠和人声,却是一派盛世家园场景。 “两月前此地所属的沙石堡曾报有匪患,约有千人之众,劫掠山下村落。” 承晔见到村落平静如斯,忽然想到一桩旧事,心中疑惑不解。 “怎么不知,在郭孝义将军麾下日日练兵,都盼着能有个差事练练手,当时听闻奏报我们兄弟几个还想要主动请缨消除匪患。” 身为行伍之人,功名只能马上取。 李冲所在的羽林卫在平厉氏之乱中毫无寸功,甚至有部分糊涂的还牵连进去,余下的人哪个不是急着向皇帝表忠心,以求能升个一官半职的。 结果还未及皇帝批复,郡守沙启烈的请罪折子便到了,称那千人是当地卫所部众,在巡山清除私自前往土奚律走私贩马的商队,与当地村民起了些误会。 承晔望着清辉飘洒之下黑沉沉的山影,风不大,拂过漫山枯枝的声音像是数万亡魂的悲鸣,背上无端冷了一冷。 直到月过中天,身后的天空渐渐发白,路上打了一层白霜的枯草干叶已能丝丝瞧得分明,一行人也未有收获。 不远处一座茅草房隐隐有了些人声,承晔心中一动,便令跟着的卫士自往前去,到约定好的地方等待与使团会合,自己和李冲则栓了马步行而去。 “这位大哥,我们是过路的商队,皮囊里带的水不多,能否到院里舀些井水喝喝?” 隔着石块堆磊的矮墙,李冲解下腰间挂着的皮囊,向院子里正在柴堆里忙活的男子晃了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7章 白先 “依你说,这究竟是匪人还是不法商队?” “末将也说不好,不为难丁壮,也不欺负女人,只抢些鸡鸭之类……” 李冲重复着方才那农户的话,自己也十分费解,不管是贼匪还是马队,这样的行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大概就是他们郡守所说的,本地卫所的军队与村民起了些冲撞。想是边军骄悍,抢夺百姓的东西也是有的。” 李冲兀自说着,二人均觉得只能做如是猜想。 “咱也没真切见过,但见过的都说那不是咱们西边的人儿。” 承晔回味着方才农户的话,仍然摸不着头脑。 将嘴凑向皮囊饮那农家院里的井水,却一口吐了出来。 “还是一股咸涩滋味。” 西陲的边民生活何其艰难,单是这水的滋味便令人难以下咽,即连自幼生活在北疆的阿小也诸多不惯。 承晔蓦然想起,这里原是延陵王的藩地,在大宸最为贫瘠的西疆一隅。 因见延陵王平庸,唯恐其守不住封土,明宗这才将自己苦心打造的浮图三卫给了他,以威慑西域的土奚律及周边小部落。 “再赶几日路,约莫就到土奚律边境了。” 李冲驻马在路中,望着逐渐暗沉下来的浅灰色天幕说道。 想是要下雪了。 西疆土地人烟稀少,饶是官道也是年久失修,遍是碎石黄沙,隆冬里雪未下来仍然有霜和着土冻出满地冰棱,极难走马。 承晔想起幼时最爱的那首诗,“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这才知诗中的豪情壮语,于现实里却是如此难以克服的困难。 这几日因路面愈加难走,加之使团里不擅骑马的文官不少,使团行进速度极为缓慢,直到过了午时才得与等候在前方的承晔和李冲会合。 “这是怎么了?” 承晔见到逆着风走近的使团众人却吃了一惊。 人群里多出一队人马,看样子正是常在边境行走的商贩。 这些年虽然关闭互市,但总有胆大的亡命徒拼着牢狱之灾靠走私与土奚律边民做生意。 也有胆大的地方官与之沆瀣一气,甚至明码标价只要付了多少银两便可免除拘押之苦,这在西部诸地也不是秘密了。 “舅舅,发生什么事了?” 承晔见世蕃身边有几名护卫身上脸上都带了些轻伤,更是心里大惊。 林世蕃却轻描淡写,嘴角翘起玩味的弧度,向一旁的马队众人努了努嘴。 “没什么,有小股山匪袭击商队。” “哈?” 承晔和李冲不禁失笑,何以他们在管道旁的小路走了一夜却太平无事? 转头再看看林世蕃的神情,又抬头瞧瞧西风中烈烈作响的大宸龙旗。 什么彪悍山匪,竟敢在官道上兴风作浪,还看不到使团这招摇过市的龙旗? 承晔回头向马队里的几个汉子深深看了一眼,自拨了马头靠近世蕃,将农户所述之事一一细述,世蕃心中默默一晌也不疑有他。 此后几日使团与商队一直相安无事,连着下了两日雪,官道泥泞难行,兼之西陲边境民生凋敝,方圆几十里内人烟罕见。 一路行来他最为敬服的便是自己舅舅,平日里一副斯文白净的儒将相,在京城里花天酒地极尽豪奢之能事,没成想在这苦寒之地,一路上依然谈笑自若,十里黄沙碎石中骑马飞奔如履平地。 承晔冷眼瞧着,在枯草遍地的官道旁就着发灰的雪团子啃冻干烧饼的林世蕃,那满脸的飞扬傲然与京都御宴上睥睨群臣拜谢君恩之时毫无不同。 他在心里默默藏起对舅舅的敬服,强忍着股下的疼痛将身子在马背上坐正了。 瞧着承晔挺得笔直的脊背,阿小也咬咬牙,自马背上撑直了身子。 “白老板这一次做的什么生意?” 世蕃费力咽下口中的干粮,仿若无意般问道。 马队的头目叫白先,约莫三十岁上下,面目白净,见人便带三分笑,又有四分不合时宜的疏狂。 “无非是些丝绸、茶叶,跟人换些皮货。回去倒手一卖,约莫能赚一点银子,一家子过年碗里能有些油星子。” “常年在西边行走,可否做过通元商行江老板的生意?” “这大宸西边发财的大老板也极多,咱没怎么听过有这号人物。” 白先一面努力回想,一面喃喃。 “哈哈哈,原来如此。” 世蕃与白先相顾大笑起来。 “这招是不是太草率了?” 承晔望着前行的马队众人,向世蕃微微靠拢,低声说道。 “如有人不愿此次互市达成,多的是法子,到了土奚律境内,令人假扮其牧民攻击使团,闹得两国不痛快,大宸撤回使团,甚至与土奚律翻脸,互市更是无从谈起,这就是个简单法子嘛。” “这简直不能说是有所图谋,反而更像是对我们的提醒。” 世蕃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众人,眼中阴翳之色越来越盛。 想搅乱新帝治下的朝局者大有人在,尤以屡生事端的延陵王首当其冲,不知这队明显假扮的商队又是哪股势力派来的。 “我看延陵王也只是一味跋扈,种种行径实非人君所为,怎会有人听从?” “在此朝事未稳之际,便是延陵王无心,他身后的人也不甘愿就此放弃。何况他还是这么个跋扈的样子,少不了要兴风作浪——” 世蕃回过头望向承晔,神色明昧难辨。 “更何况,如果伺候这么个莽撞无心的主儿,擅专弄权敛财的手段不就更便于操作了?” 自古以来便是主上昏懦,才有翻云覆雨的权臣出现。 承晔陡地打一个激灵,心思也沉重起来。 是夜入住大宸西境最后一个驿馆,土城驿。 “商队的人并无异动,都挤在两间驿舍里睡了,驿卒无人往外传递消息……傅制也歇下了。” 承晔向世蕃简短禀报,心下不免腹诽,若傅制今夜仍在院内,大约会说在赏雪了。 世蕃执笔快速在纸上写了个地址拿给承晔,就着烛光让他记下,随手在白烛上引燃了,二人亲眼看着那白色纸张在地面上燃成纸灰。 “你今夜独自乘快马过境,按着这个地址去找江禀义,让他派一队人到乌洛接应使团。” 世蕃又从怀里拿出两个信封给他,“将这封信交给他,让他联络京都的人,暗中查一查与傅制纠葛的胡姬的下落,不要打草惊蛇。” “舅舅倒不怕信被人劫了?” 承晔讶然。 “他们看不懂,”世蕃拍拍他肩膀笑道: “过境之后换上那边的衣裳,切记不要被人尾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8章 乌洛 乌洛是土奚律与大宸接壤之地,向东为大宸人烟罕至的西陲,北边邻着几个游牧部落。 因地偏天高无人管,加之气候恶劣,地气干旱,当地牧民常因争夺水源发生械斗。 这一日使团众人在边境上别过白先的马队,自进入土奚律境内。 眼看乌洛已在西方天际遥遥在望,却有数百牧民跨马持刀在路上打将起来,几里地之内瞬间尘土漫,喊杀声震得人耳膜疼。走近才知两个部落因争夺一口水井而大打出手。 世蕃心里嘀咕,怎的与白先刚分别没多久就出了事。一面让李冲将自己的嘱托再度向使团内的文官再度重申了一遍,一行人便驻马休整,暗暗做好应变准备。 果然牧民中有人越众而出,指着使团众人大声喊叫,不一会儿便有近百人响应,向着使团的马队围拢而来。 “这些不知死活的刁民,连大宸使团的便宜也敢占。” 李冲目露凶光,咬牙笑着说道。 “此是三不管之地,又未与土奚律官方会面验证堪合,民众骚乱之下与使团发生误会,出了什么事土奚律自不必担责任,少不得让大宸吃了这个暗亏。” 费文理一改常日里谦和乐天的做派,紧紧盯着前方围拢来的牧民。 “放!” 世蕃一人单骑驻马于使团最前方,随着他一声令下,数百名护卫向涌上来的人群中抛出无数个水囊。 这下不仅向使团围拢的人群散乱下来,连正在打斗的牧民也赶忙上前争相捡拾水囊,一时乱作一团。 世蕃挥手令使团绕过人群继续前行,心内疑惑更盛。 回头向李冲众人道:“加强警戒,可能还会有麻烦!” 邻近天黑之时,果然身后马蹄声大作,黑压压一片也不知多少人,杀气腾腾追着使团队伍而来。 为首几人操着汉话喊道: “就是前面的人,给咱们水里下了毒!” “不能放过他们!” “抢了他们的车马做补偿!” 世蕃命护卫围在使团后方和两侧收缩防卫,自己以极快的手法卷起文官服宽大的袖摆,自马上提槊向前凌众而出。 费文理在他身旁亮出堪合和黄绫缎遮盖的国书,“我等奉大宸天子之命,前来出使土奚律,此为堪合和国书。” 又用土奚律部落语重喊了几句。 人群中一阵哗然,忽地又有人大叫着: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草原上的勇士要在汉人官面前颤抖退缩吗?” 人群中再度一阵骚乱,数十骑已经掠至卫队身前。 世蕃冷哼一声,提槊在胸,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之中。 他身后的黑暗之中,又有两队人马呼喝着向使团靠近。 “哐啷!” 百里之外的泉上城,一处低矮的毡帐内,一名肥硕的黑衣人跪在地上不住叩首。 他身前的青绸帘幕上,映出一个枯瘦身影。 “谁让他擅自行动的?” 苍老的声音自帘后发出,含着十分的愠怒。 “是……是胡大人下的命令。” “这蠢物!” “他说……说是不用裹川、沙蒲两州之地来换,他也有法子帮旧主把这次互市搅黄,还能除掉林世蕃。” “哼……” 帘幕之后的老者似乎怒极而笑。 “蠢物不足与谋。” 谁真的要将大宸两州之地送与土奚律,不过是个鱼饵罢了,他们此番动作,平白打草惊蛇。 “我怕这姓胡的没杀林世蕃,反而先送了命。” 老者的声音更加阴冷。 “白先去了?” “白先应是回去了,我们的人未见他在乌洛出现。” 听到帘后冷声嗤笑,黑衣人无端觉得脊背发凉。 “告知京都和土奚律的各方暗桩,如遇到林、卫两家查探姓胡的,叫他们无须隐瞒,把消息放出去——你先去罢,按原计划行事。” “是……” 黑衣人身子抖动得更加厉害,把想要说出的下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 “白先和他主子听说旧主要将裹川、沙蒲两州献给土奚律,换取互市失败和林世蕃的命,已然十分不满,差点就要造反了。” “咱们的人打扫战场,没见到白先在里面。” 李冲附在世蕃耳边轻声禀报,世蕃心下更是疑惑不已。 “大宸来使是土奚律的贵客,也是铁勒王的贵客,咱们的牧民们冲撞了贵客,在下深感抱歉。” 卫承晔跟在费文理身后,听着他身旁的土奚律武将喋喋不休,一心要帮铁勒王开脱责任,心里不由暗暗发笑。 使团在铁勒王下辖的地界与牧民起了冲突,看来这场闹剧八成是拉木伦老爷子幕后指使的——这二人不和在土奚律已然是人人皆知,只是没想到拉木伦对大宸使团敌意如此之大。 注意到陪同土奚律武将走在队伍前方的舅舅向自己颔首,目光中隐隐流露赞赏之色,承晔知道自己这个主张做对了。 他心知乌洛必会有人对使团发难,又知此地界是一向深明大义亲近大宸的铁勒王麾下治所,因此在让江禀义派人快速接应的同时,利用他在土奚律的关系网向铁勒王报了信。 “少爷你不知道,原来林大人让云追大哥领了一队好手一直暗中护着使团的,啧啧,竟然之前遇到山贼劫持商队的时候都没出来。” 阿小因刚刚酣畅淋漓与人打了架,此刻正在眉飞色舞和承晔夸耀。 “想是云追哥哥收到的命令便只是在乌洛才出来襄助罢。” 承晔想着途中所遇情境,如何都觉得对手太蠢,除非如舅舅所说,他们是特特来做提醒的。 “可惜少爷带土奚律武士来的时候,云追哥哥和江掌柜带的人已经把那批牧民整治得差不多了,不然少爷你……” “此处是铁勒王特地为使团选取的住处,跟咱们王后一样,汉家人住毡帐可能不习惯。” 一群人进了乌洛城,来到一座四层的汉家楼阙前,领头的土奚律武将大声向使团众人介绍。 原来在一楼堂内早已备好了晚宴,那武将两手挽着林世蕃和费文理率先入席。 世蕃又安排李冲将卫队众人驻扎好,拿了酒和羊肉分给将士们,自己领着使团众人赴席,期间众人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宾主双方直到三更过后才尽兴而归。 各人因到了铁勒王庇护的地界,兼之酒虫上头,筵席散后便各自回房倒头大睡。 天还未亮之时,忽地楼下一阵喧闹,接着便是忙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喊叫: “起火了!起火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9章 禀义 “今夜的事,到这里才算结束。” 世蕃以黑斗篷裹头,身体隐在无边黑暗之中。 “不明白他们土奚律人,用这种小事折腾使团,不至于离间铁勒王和大宸的关系,也不至于让摩多可汗治罪于铁勒王,究竟是要干什么?” 承晔站在墙头身形有些晃荡,他不习惯这样俯视街面上的众人。 目光所及之处,使团的几个重要人物都出来了,只是形容稍显狼狈——后厨起的火,要燃到使团众人歇息的前楼本就要一段时间,故而每个人都有足够的逃生时间。 承晔目光一瞬,望见站在人群前方的傅制,一袭青袍猎猎,火光映在脸上,仍然无法掩盖他青白面色中疏离寥落的神情。 “你去找方才主持筵席的武将,告诉他起火的事,也让他不必忧心,眼下使团已经安顿好,就在营帐中歇息便可。” 世蕃对身后的李冲吩咐,对方向二人拱手之后,身影掩入夜色之中。 转头向承晔道:“我们去找江禀义。” 通元商行原本是十几年前怀远军在土奚律特意安插的谍报线,卫景林特意以十万两银子交付给属下“四义将军”之一的江禀义,原是要他借在土奚律行商之名结交土奚律贵族,一则打探消息,二则挑起各部内讧,令土奚律沉湎争斗,无暇东顾大宸。 谁知江禀义颇有经商天分,十年里贩马、皮货、丝茶、行镖甚至军粮,样样都有涉及,逐渐做成土奚律地界上极有名气的大掌柜。 而前几年先帝屡屡见疑于怀远军、克扣军费之时,多半军马皆仗通元商行自土奚律低价购得。 “禀义叔这种人物,为何一直对怀远军忠心耿耿?” 卫承晔记得他问过大哥这个问题,他讳莫如深。 而此时世间已无怀远军,怀远旧部是否还可靠谁又知道? 承晔昨日问舅舅,仍然未得到答案。 江禀义将见面地点定在一处繁华街市,此处胡汉混杂居住,入夜仍是车马川流。 入得店门之后,绕过前街门面进入后堂。 一名身长八尺有余,虬髯满面,根根如刺般直立的黑脸汉子候在当场,正是江禀义无疑。 他见到二人进来便躬身长揖: “林大人,小主子,此处不便说话,请随我来。” 禀义掌灯亲自在前引领,三人在后堂稍间的暗阁里进入一条黑暗狭长的甬道。 约莫走了一盏茶功夫才到得一处明亮宽敞的房内。 承晔颇觉这甬道建的有趣,正在凝神打量,才知那甬道应是两面墙中间的夹缝,在外看不出内中蹊跷,心内不觉暗赞一声。 浑然不觉身旁的江禀义已经眼圈红肿,想是忍着眼泪哽咽许久。 “我主子爷死得冤哪!” 八尺高的彪形汉子,对着堂中央供桌上的牌位拜下,号啕痛哭。 承晔再次一呆,昨日初见禀义叔便是这般光景,一到无人之处就大放悲声,丝毫不顾虑自己已是不惑之年叱咤风云的人物。 承晔毕竟是少年心性,家中遭遇大变的伤痛无助之感已经被层层坚毅隐忍下去了。 若说昨日见面他还想与禀义叔抱头痛哭一场,到了今日这位长辈再度如此他便有些无奈。 果然世蕃向着供桌上“大宸怀远路卫公景林之位”拜了拜,便沉着脸扶起禀义。 “此处不是叙旧之所,我二人此来是有要事相商。”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若不是他和费鸣鹤死命按住,卫景林罹难之初这人便要关了所有铺面带人杀上北疆了。 一行人到稍间的案几前依序落座,因是密室也未叫人看茶。 “日前已接应到风逐和他带来的那人,现已妥当安置在此地。” 禀义捞起衣袖抹了抹眼睛,好歹止住了痛哭,说话仍然带着浓重的鼻音。 “此番刚到乌洛,想必距离摩多可汗王帐还有不少距离,我恐路上生变,还需你先行暗中护送风逐和那人到王帐行在。” “大人放心,我省的。” 禀义吸吸鼻子,利落回道。 “刚打探到的消息,需要回报大人和小主子知道,突伦派乌木南江的次子,乌木扶雷前来土奚律,商讨购马事宜,目前正安置在拉木伦王帐下。” 意料之中,突伦的人也来了。 “看来拉木伦老爷子是极度亲近突伦,铁了心想要搅黄这次互市了。” 承晔悻悻然,外国来使不听可汗接待,反而住在藩王帐中,可见老爷子在突伦之隆宠。 “拉木伦王的女儿此前嫁与摩多为侧妃,有消息报她已有了身孕,这对摩多的正牌可敦,咱们大宸的义成公主,可是个不利的消息。” 草原上自来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皆有章可循,如果摩多无子,或者子嗣年幼,论理都会是义成公主的幼子、摩多之弟继位可汗。 王座上的摩多,自来便防着自己幼弟,如果拉木伦之女再诞育出小王子,摩多一定会为了儿子向同父异母的幼弟发难。 “拉木伦岂不是更加得意?眼下便已代行可汗之事,若是外孙得了可汗宝座,还不把手伸到天上去?” 承晔“噗嗤”笑了,舅舅这话说得对,权力是荣耀,也是毒药。就看怎么将其在手里翻转,令一切按自己的意志发展下去了。 沉吟半晌,世蕃抬头又问: “公主仍住在泉上城府中?” “是,每月三次到观音庙上香祭拜,比老可汗在时更准时了。” 世蕃点点头,便要起身告辞,承晔也跟着站了起来。 禀义见了连连摆手阻拦,又朝着对过稍间里喊了一声: “还不快出来?” 对面一阵窸窣之声,一名土奚律装扮少年行至堂中亮光处。 “这是犬子,对土奚律地界人头极熟的,小主子难免要人手递个消息传个物件什么的,他也有些身手,勉强能当一用,就替我在爷面前尽心吧——快来见过小主子!” 禀义一脸急切殷勤,那少年也丝毫不怕生人,跳跃几步走到承晔身前一一拱手。 “小主子,大人!” 他身量与承晔差不多,面孔微黑但不失秀丽。 承晔以探询的目光望向世蕃,却见他一脸玩味说了句: “眼下在土奚律行走,有个帮手也无不可。” 少年轻快地回身到屋中,挽了个小包袱回来,乖乖跟在承晔身后,一步不离。 重又穿过甬道来到铺面后堂,世蕃忽地想起一事。 “最近有大宸往来的商队,连你通元商行的名头都没听过,可知是什么来路。” 禀义闻言神色一凛道: “不瞒爷说,七八月间陆续有汉人经营的客栈、赌坊开业,我已着人关注监控,却也未见有何异动,前几日才将人手撤了。” “如此便重新撒上人手看着各处罢,眼下正是与土奚律重启互市的关键时候,不容有失。” 世蕃见禀义点头答应,又向着他提醒了一句: “怀远路军虽是卫帅一手经营,如无莅王庇护怎会壮大起来?眼下新帝已然登基,你那供桌上的牌位,只供卫帅怕是不妥。” 禀义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惊惶,垂首恭谨应道: “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0章 泉上 次日用罢早饭,便有土奚律武士带着摩多可汗和铁勒王的旨意迎接大宸使团,双方验了堪合文移之后,自有一队身披猩红斗篷的武士护送使团,前往土奚律当前的王帐所在——泉上城。 与大宸及其他各国不同,土奚律老可汗为了保持族人特有的游牧血性,可汗并没有固定的宫殿居住,而是依靠马车和毡帐在国土内部不停移动着的。 土奚律人称之为“春水秋山,冬夏四时,马背王帐”。因此,土奚律可汗王帐所在是极难探知之事。 此番出使恰逢王帐行在暂驻泉上城,摩多可汗遂决定护送使团到泉上城相见。 此时小雪初晴,地气寒冷,冻土直将马车颠得半尺高,几个少年人不耐坐车,便各自骑马随着使团缓缓前行。 “还未请教你的大名?” 承晔向着昨夜跟来的江家少爷问道。 “我也叫江禀义,我爹说了这是主子爷给他取的名字,他要让子子孙孙都记着。” “什么?” 承晔和阿小同时一惊,承晔更觉有一股热气自胸口直冲颅顶。 “禀义叔一把年纪了,要这么胡闹吗?” “我爹说了,没有主子爷我们家早就断子绝孙了,主子爷就是我们的亲人。” 马背上的小“江禀义”此时肩上还挂着那个刺眼的水红色织金包袱,他不自觉地在包袱上扶了一把。 “我爹说了,要是小主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1章 轮回 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炕,愿成佛,度众生。 前院钟楼之上的僧众,在敲起晨钟之前齐声颂道。 义成公主缓缓张开双眼,在蒲团上直起身子。 “大宸卫承晔,参拜公主娘娘。” 她身旁两步开外的蒲团上,跪着一个土奚律牧人装扮的少年,在第一声钟声响起后,大声说道。 “铛铛铛铛……” 钟声激越急促,一如义成公主此刻愤懑难平的心情。 她的母国,她的亲人,将她远嫁异国不管不问,间接杀害了她的夫君。 现在她忍辱下嫁继子,生不如死,这些人又以母国之名前来拜会,只想让她与继子斡旋,重修两国之好。 她切齿半晌,自牙缝中挤出一句问话: “听说,莅王的小儿子做了皇帝?” “是,陛下天纵英武,闻知自己的姑母孤身在塞外数十年,也多次泪下。” 承晔见对方一脸恨意,极力压制住被这急促的钟声催生出的心浮气躁。 钟声急促敲过十八下,开始变得极为舒缓,两次钟声的间隔令空气分外安静。 “呵,他倒也不是庸才,知道倚重你舅舅,想到了与土奚律重修互市的主意。” 义成公主冷哼连连,却轻易便将承晔的来意道出,反倒令承晔一时语塞。 “公主殿下身处漩涡之中,最应知晓,当前对您和爱子来说,唯一能依靠的仍然是大宸这个母国。大宸与公主,才是唇齿相依……荣损与共的关系。” 承晔本能地压低了声音,不经意往身后的土奚律仆众身上扫过。 舅舅说过,钟声将极好地掩盖二人的密语,毕竟对于义成公主来说,当着一干异族仆人,与任何人在观音庙中说起汉话都是极反常的行为。 侧脸窥见义成公主默然不语的神色,承晔在心底叹口气,只得硬着头皮将这些说辞继续背出来: “土奚律此时与大宸互市交好,公主与爱子在土奚律所受的礼遇也便会好些。” 他补充了一句,再度抬眼查看对方脸色。 舅舅说了,虽然这是老生常谈的套话,但也是最切中要害的实话,比谈亲情、谈皇族荣辱要有用得多。 和缓的钟声里,义成公主的声音也舒缓下来,但面色却更加灰败苍老。 “回去告诉林世蕃,老婆子知晓这中间利害,会尽力一试的。” 钟声稍稍快了一些,“铛铛”之声与人体内的心跳同步脉动,两人都将或浮躁或悲苦的心情收起来。 “舅舅说,摩多可汗虽无大志,但却是有守成之主的眼界的,权衡利弊之后一定会选择与大宸互市,与民休养生息。” 世蕃的原话是,既然拉木伦王难以争取,便必须说通铁勒王和义成公主二人支持重启互市。 除了这几个重要人物,土奚律四大王族只剩最后一个兀勒王,此人原是摩多的族叔,封土在北地苦寒之境,是土奚律最没有存在感的部落,手下控弦将士仅两万。 且依照禀义的线报,近日拉木伦王的独子也盖,与兀勒王过从甚密。 这二人能有什么图谋,简直太好猜测了。 “你舅舅所言不错,摩多确是个仁厚的孩子。” 不知何时耳中听到的钟声已经再度激越紧促起来,义成公主唇角微弯,一丝惨淡却真切的笑意像草间的露珠一样从她面上浮现,倏地消失不见。 腊月初四日,午膳过后天上便有灰色雪粒子洋洋洒落,林世蕃暗中携卫承晔潜行至泉上城东土奚律最大的马市。 二人自一处马场转过,鉴赏了各色品种的土奚律名马,换下坐骑之后又到马市中绕了两圈,这才在江禀义提前在各处撒下的岗哨的引领下来到一处颓败小院。 灰尘与蛛网密布的门框里藏了一角残存的石碑,上面依稀以汉字和土奚律字写着“国医”二字。 一身土奚律牧人装束的风逐自小院中走出,与他二人打了照面便守在门外。 院中空空如也,即连衰败的荒草都只剩零星草灰,想是来往的牧人马贩在此取暖所致。 呼啸的北风漫卷起灰败的雪花,一名男子逆风长身而立,黑亮的长发飞散在胸前,发丝掩映之中的竟是一双灰绿色的眸子,形如妖孽。 “林元帅,好久不见。” 刚进入帐中的承晔勉强压抑住心内的惊怖,收敛声息站在林世蕃身侧。 “阿澜,我们明日去见摩多可汗。” 如同向老友寻求帮助一般,世蕃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意图。 承晔深吸一口气,再度掩饰惊讶。 阿澜,天生绿眸双瞳,是土奚律老可汗座下首席巫医。 传说六年前因救治老可汗不力致其暴毙身亡,被拉木伦王见罪,声称其乱行巫蛊之术谋害可汗,诛除阿澜全族五十二口人,并掠夺其妻女为奴。 灭门当日,阿澜因连夜前往山中为老可汗寻找药引而免于灾厄。 之后土奚律境内大肆搜捕,甚至将追捕文书传至大宸境内,也未找到阿澜其人。 “当然,当年不得已藏身大宸军中,忍辱负重便是为了今日。” 近身看他才能发现,大约是因为极大的仇恨藏在心中多年,阿澜显得十分苍老,神情灰败寥落,让承晔无端想起同样落落寡合的傅制,这二人神情萧瑟的样子颇有几分神似。 “这六年之间我和景林协助禀义在土奚律境内找寻你剩余族人的下落,只知你尚有个女儿,三年前被拉木伦王卖给一队大宸的马贩子,之后便没了踪迹。” 世蕃深吸了口气,禀义当年上报的消息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 阿澜之女被拉木伦之子也盖常年凌辱残害,因其性子刚烈,在一次受辱之后咬破了也盖的喉咙。 绿眸双瞳的妖冶女子舔着嘴上的血迹向天狂笑,笃信轮回因果的土奚律人被这一幕惊吓到,便匆匆寻了个大宸的马队将这“吃人的巫女”卖出,妄图将妖异之祸转嫁大宸。 从此之后土奚律全国上下谈巫医色变,人人畏巫蛊如猛虎。 “阿澜不便外出找寻女儿下落,在这里恳求林元帅,务要找到她,阿澜残生所愿,唯有此事。” 高大的身躯缓缓跪下,世蕃紧走几步扶起他连连应允。 起身后的阿澜却背转了身子,往院落深处尚未彻底坍塌的几间破屋默默望去。 世蕃和承晔见他有逐客之意,便悄悄转身离去。 身后卷着冰粒子的冷风裹挟着沉沉叹息: “老可汗毕生敬我信我,如今我要带着异国之人杀他的王族——林大人也会瞧不起阿澜这等无国无君的人罢?” 世蕃转过头深深望着他凌风的背影,面上难掩伤感: “阿澜这是过分执念了——那等无国无君的,另有其人!” 行至院外,风逐凑在世蕃耳畔轻声耳语了一番。 世蕃讶然侧身,目露喜色追问: “真的?” 风逐也笑道: “是,只看眼睛和风骨,十足十便是那人。” “先不要声张,将人救出之后妥善安置,待我回京再行处置。” “是。” 世蕃戴上风帽,向承晔招招手上马而去。 身后的街口,陆续回帐的人群里,一袭黑衣一闪,隐入人群之中不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2章 蛊祸 摩多可汗今年初初方过二十岁,他后宫中地位最尊崇的是被誉为“天女之眼”的侧妃,拉木伦的女儿也加因。 两个月前医女禀报也加因已有了身孕,摩多欣喜欲狂,特特驰马去了萨满庙祈福,希望侧妃为自己顺利诞育一位王子,也好自他手中继承汗位。 也加因深知摩多可汗心中所愿,自己也乖觉地每日都风雪无阻地到萨满庙祈福,甚至将一位萨满婆婆带进王帐与自己同住,日夜做法事许愿,以期能为可汗丈夫一举生男。 这一夜三更过后,随着王妃帐中一声凄厉的叫喊,摩多可汗自梦中惊醒,只见萨满婆婆匆匆自王妃帐内出来禀告道: “大汗,王妃忽然腹痛难忍,大汗快来看看。” 摩多立时大惊失色,未及披衣便跑到王妃帐中探视,生怕她腹中的王子出事。 在萨满婆婆和医女百般折腾下,也加因哽咽哭闹半宿之后,约莫到了四更天里,腹痛逐渐止住并沉沉睡去。 摩多可汗这才惊魂甫定,揽着怀中的侧妃,怀着对她腹中小王子的期待渐渐合了眼。 五更未到,天色刚刚擦亮,却听见常贴身陪伴他的正牌可敦、义成公主的刘嬷嬷乘着马车在王帐外哭喊。 摩多刚安定下的心又被惊得狂跳起来,忍下心中升腾的怒意出帐责问: “什么事胆敢在王帐外喧闹?” 刘嬷嬷冲破武士的阻拦,一头扑倒在摩多脚下哭道: “大汗快救命,我们公主忽然腹痛不止,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冲撞。” 摩多可汗深觉今日情形十分诡异,一时毫无头绪,只得简单整理行装,骑了马进了公主府。 义成公主尚在卧房之中,脸上冷汗涔涔,嘴唇苍白,腹痛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帐中面色黯黄的老妇,他曾经的继母、如今的名义之妻,摩多忽然起了怜悯之意。 扭头向地上跪着的一群下人恨声骂道: “给我查,查出是谁伺候不周,本汗严惩不贷。” 眼看着护卫进了门将一众下人拖出去责打,这才赶紧询问医女救治之法,看着医女备了药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因惦记着午间要接见大宸使团,摩多安抚了病榻上的义成,着令她好生休养,将她祈求的眼神视若无睹,只待出门离去。 看到院中被护卫责打之下哭天抢地的下人,摩多又不由一阵晕眩,冷不丁一个满身血污的人扑到身前抱住他腿央央哀告: “大汗大汗,公主病得蹊跷,一定是被刁奴下毒所致,可汗不能放过这个歹人哪!” 摩多定睛一看,此人正是方才的刘嬷嬷,便勉强压制心神问道: “你要待如何?” “依婢子看,现在那歹人一定未来得及将罪证毁掉,如果可汗查搜公主府上,必有所得。” 摩多以手扶额,唤过最近的一个护卫吩咐道: “让刘嬷嬷带你们四处查搜,看是否有刁奴祸主的证据。” 他自己只得再度回到义成卧房内,一面胡乱用着下人奉上的早点,一面不耐烦地等待搜府结果。 直搜了一个时辰,也未见结果,只见刘嬷嬷指着义成公主所居的房内吩咐: “既是伺候主子的时候出的差错,罪证尚留在公主房内也未可知。” 一边说着,自领了两个护卫走进堂房,轻手轻脚地查看各个角落。 次间临窗的贵妃榻上,正堆放着一张狐皮毯,应是义成刚坐过的,下人还未收起。 刘嬷嬷随手将狐皮拿起,待要折叠放好,自毯中滑落一物,“叮当”一声脆响,满堂皆闻。 摩多一下自榻上跳起,三步并做两步进入次间。 地面上安静躺着一只血红色的圆钵,以义成常用的猩红绢布铺在里面,缎子上放着白缎包裹的布偶小人,插满绣花针的身上赫然三个血字: 也加因。 义成常用的物件,写的是汉字,又是最亲近的嬷嬷自她常用之物中翻掉出来的,事情昭然若揭。 身边的护卫和下人越聚越多,因老可汗死于巫医蛊毒,土奚律人对巫蛊之事常有本能的恐惧,恐惧之中更能牵扯到他们无尽的想象力。 人群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不时有只言片语闯入摩多的耳朵: “……也加因王妃死了,将来大汗不正是摩可里亲王来做” “萨满婆婆护着王妃呢,那诅咒被萨满婆婆回转到下蛊之人身上了……” “……王妃昨夜腹痛不止,差点连肚里的小王子都保不住了” 强忍住心头升腾的怒火,这汉家女子竟然如此歹毒,为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可汗大位,什么狠毒的事都敢做! 摩多挥起手中马鞭胡乱抽向正在议论纷纷的下人们,直到脑中逐渐闪出一丝冷静,才想起今日着实有使团要觐见。 愤愤然罢了手,丝毫不再理会病榻上义成的呼呵呜咽之声。 冲出公主府跳上马背,不住以靴尖狠刺马腹,一人一骑向王帐飞驰而去。 巳时末,摩多可汗升王帐,于金座之上携三大部落王邀请突伦使团觐见。 主座最上首的拉木伦王以阴鸷的目光看着使团末位一名戴着帷帽的男子缓缓走近,毫不掩饰目中的凌然杀意。 世蕃快速瞟过帐中诸人,垂下眼睑敛住目中疑惑,义成公主竟未出现。 再次抬头目视正中上首王座上的摩多可汗,世蕃一派温雅诚恳。 双手交叉在胸前,单膝落地,口中大声喊道: “大宸林世蕃,奉我朝皇帝陛下之命携团出使土奚律,觐见摩多大汗,以期与贵国重结互市,重建睦邻友邦之好。” 有土奚律武士自身旁的费文理手中接过大宸皇帝亲笔所写的国书,摩多可汗接过国书飞快掠过一眼便交给身旁近侍,神情似是十分劳累。 世蕃等人在侍从引导下纷纷落座,他刻意挽着戴着帷帽的阿澜,将他安置在自己下首的座位上,离摩多可汗王座仅有数步之距。 仿若无意地在席上向摩多拱手问道: “不知今日为何不见贵国可敦出席?臣还带了些大宸特产,是临行前皇帝陛下特意嘱托要交给公主的。” 敏锐地捕捉到摩多面上一闪而过的怒色,世蕃犹自心中疑惑,却听见对面的拉木伦王说话了,言语之间似乎还带着嘲讽: “贵国公主身体欠安,今日怕是难以前来了。” 拉木伦王以目光示意身旁的一名近侍,那人垂首出了帐门。 世蕃压下心里疑虑,向众人一一颔首微笑: “臣前来贵国出使途中,恰逢一名故人……” “砰”,一名近侍自帐外扑进来。 “禀告大汗,王帐之外有人割耳嫠面求见大汗,说有重大冤情要申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3章 嫠面 土奚律族中习俗,一旦有人用割耳嫠面的极刑求见上位者,必须要为求见者伸冤。 因此,摩多可汗听完回禀只是微露难色,便让那近侍将人带了进来。 一人在近侍搀扶下趔趄着倒在王座前的毡毯之上。 那人距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承晔闻到极浓的血腥气,抬头才见他割去的右耳仍不住有血涌出,侧颊之上被刀割出的伤口约有寸许深,森森血肉翻卷出来,那惨状让人不忍直视。 坐在主座下首的兀勒王以手掩面说道: “有什么冤屈快些说,也好叫大汗替你做主。说完了快快下去,今日还有贵客在场哪!” “小民死罪!” 那人的声音因极度痛苦而显得分外虚弱,帐中诸人纷纷侧目,不敢直视。 “小民原是罪人家奴……在老可汗的国医家中伺候……” 世蕃和他身旁的人凛然一惊,却见那人自怀中掏出几粒红色药丸,艰难说道: “罪人阿澜,他就是用这毒药掺入老可汗所进食的汤药之中,以致老可汗毒发亡故的……” 拉木伦王颇为不耐,厉声打断他道: “这汉子,你说的这些大汗和我们都知道!你究竟有何冤情快快说出来,不要坏了今日使团的大事!” “我……我在泉上城见到那妖物了,绿眼睛,四只眼睛的妖物!!” 那汉子似是疯魔了一般,嘴里发出荷荷之声,竟自地上站了起来。 世蕃笑了笑,轻描淡写道: “大汗,怪力乱神之事,不足为信。待要臣来问他几句便知真假。” “这汉子,你姓名为何?在那国医家中领什么差使?从谁的手中拿到这毒药的?” 那人却是一副被蛊惑的样子,俨然已经疯魔,嘴里大叫着: “阿澜要杀我,他杀了我家人,要杀我!” 带着帷帽的阿澜自席上站起身,世蕃已看出事情有变,强自将他按在座位上。 不料那疯汉满身是血在帐内乱撞,忽地飞身扑向阿澜,扯下他头顶帷帽。 帐内众人看清阿澜容貌之后不住惊呼,一时间帐内乱做一团,充斥着“大胆妖物”、“保护大汗”之类的呼喝之声。 那疯汉在混乱之中不停大喊大叫,在摩多惊惶之际径自飞身撞向他的王座,登时气绝。 如此变故之下连世蕃也慌了神,知道今日己方彻底落入觳中,竟让对方先自己一步出了狠招。 一直默不作声的铁勒王将这场戏看得清楚,心中一动便一手按住阿澜,高声向摩多可汗道: “此妖物牵涉之事重大,便由老臣带回帐中好好审了,还先可汗和这汉子一家一个公道。” 又向帐门口的近侍和护卫示意,让他们进入帐中打扫安抚,众人这才勉力压住惊惧重又坐回席上。 兀勒王轻笑一声: “铁勒王爷说笑了,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妖物,祸乱民心,毒杀可汗,必得由大汗亲自发落才行。” 摩多神色恍然,闻言目光滞了滞,点头吩咐道: “将这妖物押入土牢,好生看着,别让他逃了!” 世蕃越众而出,刚要开口,拉木伦王抢先说道: “大汗,还有一人怕也要关起来才是——” “大宸来使林大人,觐见我土奚律大汗,竟敢私藏妖物在使团内,其居心何其歹毒!” 摩多想起早间义成所做之事,看世蕃的眼神便更加阴翳,他揉揉发胀的太阳穴: “林大人暂且在驿馆好生安歇,着人先行看管,待那妖物所犯案件审结之时本汗自会给贵国使团一个说法。” 拉木伦王站起身,向世蕃得意一笑道: “大宸的各位贵使便暂且在城中留上几天,待案件审理清楚,会给贵国一个交代的。” ------------------------------------------------------------------------------------ 驿馆内。 “阿小,什么时辰了?” 承晔撩开帐帘,嗓音中透着不尽的疲惫。 “未时早过了。” 阿小归整着帐中一地狼藉,帐内空气浑浊滞闷,显是使团众人在此逗留很久方才离开。 “没见到林大人吗?” 承晔点点头。 眼下情形明显是被人暗算了,偏偏舅舅这几日四处筹谋布局之时只带了他在身旁,其余人毫无头绪可言。 “大家都慌了神。” 阿小愣怔一瞬,又将目光投向承晔。 是的,他是离事态全局最近的人,此番破局之策,怕是要由他自己亲手来解。 承晔卷起帐帘,一任塞外冰冷的风刀扑面而来。 义成、阿澜、世蕃,找准三个关键人物,一气拔掉,破坏互市,如此手段,却是高人啊。 整件事情的最吊诡之处在于,对方不仅知道阿澜之事,还知阿澜此次就在大宸是团,而世蕃即将要拿他作伐,对拉木伦王不利。 在土奚律的拉木伦王知阿澜所犯之事,却不知他已在林世蕃的庇护之下。 而护送阿澜到土奚律的事,知情人只有禀义叔、风逐,舅舅和自己,在他们中间,只有舅舅知道此次计划,和阿澜前番所犯之事。 能提前料定世蕃对付拉木伦王的计划,又能提前铺排好这么大一场戏,在摩多可汗王帐之中反诬阿澜和大宸使团,拉木伦王背后果是有高人指点。 “啊……” 承晔惊叫一声。 既然是反诬,对方一定怕真相大白天下,舅舅和阿澜作为真正的知情人,眼下正在拘禁之中,必定有性命之忧! 尤其如果舅舅出事,大宸朝廷必然震怒,届时与土奚律发生交战也未可知,更不可能达成互市! 此次乌木扶雷竟然住在拉木伦王帐下,可见拉木伦与突伦亲厚,他定是乐见大宸与土奚律交恶—— 毕竟,作为实力相差不远的三个邻国,联盟是非此即彼的关系。 与甲交恶,便要与乙亲厚友好才能防止剩下两国暗中联盟,将自己当做死敌。 没了义成公主的助力,在土奚律还想有所动作,以期可以保护舅舅和阿澜,看来只有铁勒王能做到了。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阿小,让禀义叔安排商行的人手,想办法让我们和铁勒王见一面。” 承晔找到头绪,大声向阿小吩咐。 “我的少爷,费大人他们一个多时辰之前便派小禀义去安排了,铁勒王不见。” 大宸使团出了这样的事,站在铁勒王的立场上,确实不便涉入过深。 “还能怎么办?” 承晔在心底哀嚎起来,但理智告诉自己,此时不能乱。 “总会有办法,总会有办法……” 绕着帐中转了好多圈,脑中忽然起了念头。 快速取出笔墨,摊开信笺,寥寥数笔挥毫而就,承晔吹着墨迹将笺纸拿给阿小: “找费文理大人将这几个字的土奚律语也一并写上,让禀义叔想办法,务必将此信送到铁勒王手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4章 铁勒 铁勒王与帐下几名长老商议午间摩多王帐所发生之事,一议便是三个多时辰。 直到牧人们打着呼哨,领着马群自城外的草场返回他的牧场,马蹄的奔雷之声扰得他心烦意乱,才挥手让几位长老各自下去。 铁勒王帐是木架搭出的三间帐子,中间宽敞之处日常用来议事见人,东西两侧各有遮挡,分别充作书房和卧房之用。 卧房内传出火折的轻微细响,一抹窈窕的身影拢了一盏青铜烛台走出来。 “老王爷如此辛劳,妾为您按按头可好?” 铁勒王轻叹一声,挪动身子半躺在帐中的胡床上。 那伊人靠近他之后,满脸娇俏,带着半分撒娇,却先将一封信笺递到他面前。 铁勒王面上疑惑,接了信笺匆匆览毕,嘴角涌上一丝玩味: “怎么,原来你也是那边的人?” “妾不是哪边的人,妾只是将老王爷贴在心尖上的痴人。” “妾纵是粗陋无知,跟着老王爷这些年,也算涨了点见识,我看这信笺上所说是实情。” 铁勒王捏了捏美人下颌,轻笑出声: “不管你是哪里的人,本王只知道方才这话确是我的贴心人儿。” 他从胡床上起身向帐外喊道: “来人。” 帐外半刻无人应声,铁勒王心中恼怒,待要出帐探看,却见下人惊惶地自帐外跑进来。 “王,不好了!萨满庙里的佛像起火了!” “说什么?” 那下人扑在地上急喘几下才道: “城里已经传开了,萨满神主和圣狼争战,两方都遭了屠戮。” 阿澜巫医事件之后,萨满神取而代之,成为土奚律人的最高信仰。 狼是萨满神的爱物,因此也成为土奚律人奉养的圣物。 铁勒王性子急躁暴烈,见下人说的不清不楚,不由抄起马鞭就抽了一记。 “究竟怎么回事,细细说!” “方才有人看见,萨满庙的神像起了火,庙前还有几头横死的圣狼。都说萨满神和圣狼起了争执双双毁灭,不再庇佑我土奚律族人了……想来……想来只有巫医才能救我们啦!” 萨满神和圣狼毁灭,土奚律人能想到的依赖便只有被奉为神明近百年的巫医世家了。 铁勒王正要扬起的马鞭刚举到半空便顿住了。 他是死人堆里冲杀半生的勇士,从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 脑中一线亮光闪过,他不禁轻笑起来,对下人吩咐道: “吩咐下去,明日我要去南苑围场猎鹿,把请柬发给所有亲贵王族,请柬递到王帐中去,看大汗可有雅兴——” “另外,把大宸来的使团也请来,让他们看看我土奚律勇士的箭术。” 见那下人领了差事正要退下,铁勒王仿若无意间提了一句: “这些贵人们都信封萨满神,多半还不知道有此变故,你们送请柬之时要多提醒大家,这几日别拜错了神遭了晦气。” 那下人泠然一惊,再度跪下身去叩谢主子提醒,这才急匆匆下去了。 铁勒王向身后隐在灯火阴影中的美人问道: “林世蕃被监禁,如今使团中诸项要紧事是那个年轻小子料理?” “是”。 铁勒王嘴角上翘,亏得他能想出这个阴损的办法来保护阿澜。 “除了暗算萨满神,他还做了什么?” “江禀义的人此刻正在查义成可敦身边的刘嬷嬷。” 此时的驿馆内,刚布局完萨满神和圣狼两相败亡的惨剧,闹得满城流言甚嚣尘上的少年人,正在谈起义成公主身边的刘嬷嬷。 “刘嬷嬷是跟着公主嫁来的奶妈子,平日对公主十分忠心,多数时间都在公主府,这个月只有前天回了一次家。” 小禀义擦着脑门子上的汗,喘着粗气向承晔和阿小汇报。 “她在泉上城有家?” “她未曾婚配,防着她年老无依,义成公主十几年前为她找了个义子,是被迁徙的牧人丢下的弃婴。刘嬷嬷将他养大,自己常住在公主府上,将他安置在泉上城西边一所毡帐里。” 承晔急切问: “她的义子有无问题?” 小禀义笑得龇牙咧嘴,满脸得意: “这是个极寻常的故事——那义子常年流连赌坊,欠的赌债无数,前些年义成公主还帮着还过——就在前天,他的赌债全还上了。” “可知是谁还的?摩多侧妃也加因?还是她爹拉木伦王?” “是那赌坊老板说赌债已有好心人还了,旁的不知。” “那我们便换身衣裳,去那赌坊走一遭看看。” 博乐坊,正是数月以来在泉上城开业的、江家庇翼之外的赌坊。 入夜已久,此间仍然人声扰攘,赌徒流萤往来穿梭,人群里咒骂喝彩声不断。 三人在晃荡了大半个时辰,仍然未发觉有何可疑之处,不免心下生了沮丧,垂头丧气地往门外走去。 承晔当头走在正中,正埋头想着心事,正好一头撞在门外进来的汉子身上。 瞬时有人从旁提了他后颈上的衣领,恶狠狠地喝骂: “野小子,走路不长眼睛,没看清这是掌柜的吗?” 那被撞的汉子满身富态和气,拉下身旁帮闲揪着衣领的手,向承晔三人笑眯眯地说: “不消事,不消事。” 说话口气、语调都有些滑稽,承晔心里一亮,向那人微微颔首。 二人错身而过之后,阿小噗嗤一笑: “哈哈,桐州人士。” 是的,桐州,大宸最南疆域线上,临海的小城。 只因是冯斯道的故乡,兼之口音语调比之中原官话颇为滑稽有趣,恨屋及乌,桐州乡音颇被费鸣鹤所恶。 谋士相轻,自小听惯了费老对冯斯道的百般怀疑嘲讽,承晔和阿小也不免自然而然对桐州乡音十分敏感熟悉。 若说世上有人知晓阿澜之事的所有内情,并且准确预知林世蕃此次出使土奚律的全盘打算,计划帮阿澜洗雪冤案,趁机将拉木伦王拉下马,有力量提前准备并且及时向使团发难的人,曾经身为莅王麾下第一谋士的冯斯道当是唯一的答案。 阿澜之事的全盘知情者,除了莅王和卫景林,便仅有林世蕃和冯斯道了。 他想起翻阅厉重威口供无数次的费老在病床上阴沉着脸,不住喃喃,冯斯道这老狐狸,绝不可能就这样被烧死在莅王帐内。 据厉重威所述口供,在联手害死莅王之后,厉的手下便将莅王尸体和其谋士冯斯道一并焚于帐内。 事后确实验证过有两具已被焚毁的骸骨,但面目早已不可辨,冯斯道之死缺少直接证据。 以他的智谋,在此情形下偷梁换柱趁机逃脱并非难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5章 虎符 驿馆帐内,灯烛莹然。 承晔呆呆坐在帐中央的兽皮毯上,身上裹了一层大毛披风,接近真相的喜悦让他兴奋得全身发抖。 如此一来就对上了,使团一路上不断有人刺探消息向外传递。 乃至到了乌洛居处的那场火,表面上看来是为了嫁祸给铁勒王,挑拨使团与铁勒王关系,进而影响互市。 实际上是为了把沉睡中的使团众人逼出屋外,以便看清阿澜是否身在使团内。 包括前往泉上城之时,他直觉出于监控之下的第六感也是对的,全部都是为了刺探阿澜是否身在使团内。 舅舅做事也足够谨慎小心了,只可惜谁也不曾料到对手是冯斯道。 身负冤屈和灭门血仇的阿澜,去国六年之后再度回泉上城,一定会到国医馆的旧址看看。 预料阿澜可能在从前的巫医馆出现,并伏下暗探守株待兔便是应有之事。 想来就是那天在国医馆的一堆断壁颓垣之中的会面,被对方探知消息,坐实了全盘计划。 一切的筹谋布局都源于猜测,只有确认阿澜出现,才能开始他的反诬计划。 至于义成公主被诬陷之事,虽然看来像是妇人之间常有的争宠夺权,其间的手段也有中原人的熟稔和老到。 比如准确利用巫蛊切中土奚律人心内的恐惧和恨意,身为土奚律人,再如何狠辣,也不会随意利用曾是自己信仰、现下充满恐惧的巫蛊之事嫁祸旁人。 比如将全局的关键押在刘嬷嬷身上,这是公主的近身奶母,地位尊崇,深受信任。 这种人最易在公主府做什么手脚,而通过她的反诬,也最容易被摩多可汗等土奚律人相信。 看来刘嬷嬷这个人证无论如何也要保护起来,以免被人灭口。 承晔理清所有的头绪,才知与如此谋士对弈,是何等艰难凶险。 抹去头上的冷汗,他在想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 最要紧的,看顾好阿澜和舅舅,确保他们暂时安全,不会被人趁着关押暗算。 他早已坐下萨满圣狼互伤的假象、放出需要巫医庇佑的谣言,希望可以暂时利用土奚律人的恐惧保护阿澜性命。 舅舅被幽闭在驿馆内的毡帐中,一应衣食仍正常料理,为防摩多的人之中有人发难,承晔已加派李冲带了百名近卫围拢,而舅舅的吃食仍有李冲验过亲手送进帐前,以防有人在饮食中做手脚。 方才他已接到铁勒王的帖子,明日南苑猎鹿。 想来这便是铁勒王老爷子给他的机会,趁着猎鹿见面密议,他有机会与铁勒王联手翻转此局,只看明日猎鹿了。 今夜如此关键,他不能入睡,只想着哪里还有疏漏没有补上。 赌坊已命小禀义安排眼线监视,尤其是那桐州乡音的掌柜,定要看好了,没准还能跟着他揪出冯斯道这条大鱼。 阿小方才已前往泉上城西的刘嬷嬷家,暗中护得那义子周全——如若他们所料不错,他今夜定要被人灭口了。 另一个即将被灭口的是刘嬷嬷,承晔忧心如焚。 昨日上午起,义成公主府已被戒严,寻常人难以入内,府里一众人自然也无法外出。 她和亲土奚律以来事事谨慎,内宅事务一应交与从娘家带来的一众仆役打理,寻常人无法插手,是以江禀义的势力多年浸淫其中,也只能混迹在公主府外围的杂役之中。 此番义成出事,他们鞭长莫及。 “啊!” 承晔不由仰起头看着毡帐的穹顶,长长一声悲鸣。 “没有刘嬷嬷这个活口,要怎么办?” 是夜的义成公主府,其主人也是一夜无眠。 土奚律正牌可敦义成的亲子,摩多可汗的幼弟,摩可里亲王是年仅十二岁的少年。 此时他正伏在母亲病榻前垂泪,而半靠在榻上的义成则一脸倦怠疲惫。 “母亲特地叫我服侍床前,是怕大汗趁机为难我,害死我?” 摩可里不敢相信,他素来亲厚的兄长会如此待他。 但看到母亲今日的遭遇以及府中眼下的惨状,他又不由得不信,因此更加伤心。 “即便他无心,怕是也有人会按捺不住,趁这机会落井下石。” 义成今日才后悔将幼子保护得太好,让他心底仁善太多,不知这权力争斗的血腥和阴暗。 “还有谁?是拉木伦王……大汗素来疼我,他定会保护我的!” 义成心知一时无法扭转幼子的心思,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她出嫁前便自父兄口中听过太多诸子夺嫡,手足相残的故事,便是身在闺阁内宅,也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何况现在身处亲王和嫡母之位,距离顶级权柄仅有一步之遥。 “砰”! 外间房门被撞开,一名管家装扮的人惊惶失措跑进来: “可敦,不好了!刘嬷嬷悬梁自尽了!” 义成面色平静无波,嫌恶地略微皱眉叱道: “多大点事,不过死了个奴婢,喊什么?” 自床榻前矮凳上跳起的摩可里亲王和那管家均是一脸不敢置信,那是义成公主最为倚重的下人,是她的奶母。 只见义成咬牙切齿,字字阴冷地说: “坏了良心的东西,便是我有眼无珠要放了她性命,那些人又岂容她活着?” “刘嬷嬷死了,谁还能帮我们在大汗面前澄清?母亲怎么摆脱当前处境?” 摩可里亲王紧张到失声,这是母亲此次巫蛊之祸的唯一人证。 眼下,她死了。 灯火之下,义成苍老的眼睛闪出异样的光: “要见摩多一面么?也不是难事。” 她奋力举起自己身下的瓷枕向地上摔去。 清音琳琅的碎瓷之声中,夹杂着不和谐的金属撞击之声。 管家和摩可里亲王走近去看,蓝白相间的碎瓷片之中,迸出两枚拇指大的青铜虎符——兵符。 “老可汗知道摩多耳根子软,易受人挑拨,临死前,将这两枚兵符交与我。原指着兄弟反目之时,有这几万人相护,你我母子能勉强有条生路。” 义成是以摩可里将那两枚兵符拿给自己,接着说道: “这些年他疏远我,猜忌我,刻意防着你,打压你,不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将一枚虎符放到摩可里手中,殷殷嘱咐道: “你去,现在就去,亲手将这东西交给摩多,就说我要见他。” 望着摩可里和管家离去,屋中只剩下独自一人。 义成盯着手中剩下的那枚虎符,面上笑意狰狞: “你既要了我和我儿子唯一的依仗,我便许你个断子绝孙的前程罢——也加因那贱人浮浪猖狂,还愁没个把柄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6章 猎鹿(1) 泉上城西南约二十里处,是土奚律南苑围场。 今日是难得的晴暖天气,承晔着了轻软镶熟铁的皮甲,身后左右分别跟着阿小和小禀义,打马骑行而来。 远远看见猎场内旌旗猎猎,兽皮镶蓝宝石的金顶大纛好不威风气派。 他心知这次大约整个土奚律的王族权贵都到齐了。 不卑不亢行至金顶之前,才发觉除了摩多可汗未亲自莅临之外,拉木伦、铁勒、兀勒王均在现场。 彩旗招摇飞扬的大纛内,还有两男两女。 经铁勒王引荐,承晔才知那美目顾盼,风韵宛然却有几分媚态的是拉木伦的女儿、现摩多侧妃也加因。 体格壮硕、神情倨傲的小胡子男子是拉木伦的独子也盖世子。 一直跟在拉木伦王身后,举止谦卑的突伦青年,是乌木南江的次子,乌木扶雷。 而一身剪裁合度的骑马装,低眉顺目跟在铁勒王身后的则是他最宠幸的侍妾,曲伊人。 承晔好整以暇地一一拱手见礼,心里却自苦笑,好大的排场,今日果然是场大戏要演。 一夜未睡的后遗症便是,此刻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冬日几无温度的阳光也十分刺眼,让他有些微的头昏脑涨。 今早同时收到两个噩耗。 先是阿小回来说,他赶到城西刘嬷嬷家的帐子之时,那义子已在房里断了气。仿似吃多了酒,头没在水桶里,竟是溺死了。 之后是小禀义,他昨夜纠集人手再到博乐坊之时,那里竟然人去楼空,只剩几个在屋中寻摸值钱物件的小贼。 小禀义还带来了义成公主府的消息,刘嬷嬷在府中悬梁自尽。 冯斯道,果然是一等谋士的手笔。 承晔默默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今日必要说服铁勒王与自己联手,成败在此一举。 午时正刻,负责仪仗的土奚律军士吹起桦皮号角,一群麋鹿、獐狍,乃至肥圆的野兔,被铁勒王帐下的亲兵围堵追赶到正对草坡上方王帐大纛的一处平坦洼地里,铁勒王一声高呼,围猎开始。 只听拉木伦王大声向乌木扶雷和承晔笑道: “家中犬子极爱围猎,求着我与他猎鹿,这下好了,你们三个都来试试身手,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乌木扶雷十分恭谨,晃了晃手中的皮囊: “小王自来是个惫懒的庸才,自小爱这囊中之酒胜过一切,这猎鹿嘛,自然是比不过也盖世子的。” 承晔强自笑着,口中意有所指道: “我大宸之人,素来不擅狩猎,只精于骑射而已——阿小,你们放手一猎给老王爷瞧瞧。” 阿小与小禀义端坐马背之上,肃容拱手。 在两国邦交之中,逐鹿猎鹿别有深意。 他们此次出使的任务是重修互市,不是为了宣示国威,何况今番来此,实是有求于人,自然不能锋芒毕露。 如何在不能与土奚律和突伦王室争相猎鹿的情形下,不至堕了大宸国威?这是比较难办的事。 也盖骄傲一声呼哨,一马当先向群兽所在的洼地俯冲而下。 “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7章 猎鹿(2) “让我带你回去罢,小兄弟。” 少年学着他的口气,将小兄弟三个字说得老气横秋,因而听来分外滑稽。 承晔面上飞红: “你会讲汉话?” 转念意识到对方在戏谑自己,又愤愤向那少年道: “会讲汉话,懂不懂知恩图报,方才我可是救了你。” 说毕他也不客气,再度飞身上马,坐在少年身后,一手扶他肋下,一手抓起他手臂牵起马缰,又老气横秋地嘟哝一句: “骑马先学会控制缰绳哪,现在的小子真是,空有一点傻胆气。” 那少年闻言身子一僵,面上也红了红,由着承晔自身后拥着,二人便如此缓缓打马往密林中走去。 大约离猎场已远的缘故,这里极为寂静。 马蹄没入黄绿相间的秋草,在左近缓慢踱步的一只沙鸡马蹄声惊到,扑棱着肥硕滚圆的身体试图逃走。 那沙鸡挣扎着跳入前方一蓬胡枝子,因是头顶有桦树遮蔽,胡枝子生得极好,仍然枝叶茂盛,将视线遮去大半。 承晔心知这沙鸡应也是侍卫们刻意放在围场养着,特意为骑射不佳的围猎的贵人而准备的。 “大胆,是谁人冲撞法事!” 一个脸上涂着青红两色脂粉,头戴高高的羽毛冠的人自胡枝子之后走出来,拦住承晔二人去路。 他知这是萨满婆婆的装饰,猜测摩多侧妃也加因也在此处,只得拉着那突伦少年下了马,恭敬向萨满婆婆行了一礼道: “在下大宸来使卫承晔,这位是突伦的近卫,方才马惊了,迷失了方向,这才误闯了禁地,惊到王妃,还望恕罪。” “不知礼数的东西,惊了我的法事。” 也加因拢着鬓发自胡枝子丛的另一头转过来,萨满婆婆却在此时砰地一声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不止。 不及承晔二人上前,乌木扶雷自胡枝子丛后面打马过来,见到地上情形赶忙跳下马来。 “发生什么事王妃?” 乌木扶雷俯身半跪在萨满婆婆身旁,扶起她的身子,斜乜着承晔和突伦少年道: “还不快退下,王妃这里万事有我。” 承晔二人呆呆望着乌木扶雷,承晔的面上红地如火烧,二人忙不迭上了马。 身后的也加因向着扶雷明眸一荡,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指向他胸口戳去——那里有一角粉蓝色绣了一角桃花的物事,未全部掖入他衣襟里。 “萨满婆婆,你出了事可叫我怎么办?我明日上午要去萨满庙后院的香堂里给你祈福,保佑你长命百岁。” 也加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承晔听了却连耳朵都红了。 才行了数十步,树林子里人影一闪,走出一名突伦装扮的少年武士。 马背上的瘦小少年向他挥手道: “扶云哥哥,我在这里。” 那少年武士全身裹满了兽皮,戴了顶猞猁皮风帽,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皮料。 扶云? 难不成是突伦王的亲儿子,被乌木南江抢了皇位的乌木扶云? 他也才看出,与自己同乘一马的瘦小少年通身的紫貂毛水色极好,想必出身非富即贵。 今日真是处处都有奇遇。 乌木扶云跳下马,以手扶着瘦弱少年下马,这才有余暇望着承晔,双手交叉于胸前俯身一揖道: “多谢卫公子搭救。” 承晔在鼻孔里笑了笑,看来乌木扶云是早就看到自己出手救其同伴,这才好整以暇地在林子中游荡。 “这位想必是突伦的乌木扶云小王子,失敬失敬。” 乌木扶云闻言轻笑一声,也学着承晔的样子和口气道: “久仰卫公子威名,小王失敬!” 呵,他若有威名,早该手刃了这林中几个突伦人。 对乌木南江的恨意,已经浸入骨髓,只是此时不是动手良机。 他忽地想起一桩秘事。 突伦皇族近来最大的丑闻,便是突伦大王、哥果尔的夫君病死之后,乌木南江从小王子乌木扶云手中篡夺了大王之位,同时如愿抱得美人归,娶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哥果尔王后。 关于这二人的风流韵事,早年间还有更隐秘的一段往事,乌木南江有一次在酒醉之后强行挟王后宿于王帐之内,其时突伦大王已经病入膏肓无法再行夫妻之礼,而哥果尔却一朝有孕,并于十月怀胎之后诞下一女,名为月里朵。 为了掩盖丑闻,哥果尔将月里朵独自辟府别居,并对外虚报了年岁,称其为突伦大王与女仆所生。 月里朵的出身为突伦极隐秘之事,只在数年前才由潜伏突伦多年的大宸密探传回线报,知情人也仅在先帝与卫景林、林世蕃几人之间。 承晔之所以知情,还是在父母亡故后不久。 被仇恨染红双目的少年人缠着病榻上的费鸣鹤,让他一字一字毫无保留地述说乌木南江其人其事,睚呲欲裂,誓要今生手刃此人,为父兄报仇。 据秘密线报,月里朵与小王子乌木扶云交好,盖因后者也是游离在核心权力之外的皇族异类的缘故。 再看那瘦小少年相比同龄人稍显苍白单弱的身子骨,承晔心里冷笑,这位少年想必便是女扮男装的月里朵了。 他面色不动,口中却道: “扶云小王子好雅兴,竟然甘心做乌木扶雷的近侍,可见突伦是何等无伦理纲常法纪的蛮夷之邦。” 乌木扶云面色灰败寥落,目中隐隐有愤恨之色。 月里朵却按捺不住,跑到承晔面前大声吼道: “乌木扶雷是什么东西?我扶云哥哥恨不能将他一家碎尸万段!” 承晔愣怔半晌,忽地想起方才乌木扶雷与也加因之事,而数十步外乌木扶云便出现了——他是跟踪乌木扶雷而来的。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承晔脑中又浮出这句话。 “卫某与乌木南江也是血海深仇,此仇今生必报。” 他咬牙切齿向乌木扶云说道。 “那便祝你二人早日大仇得报。” 乌木扶云神色未动,月里朵站在二人中间明朗一笑,轻快说道。 承晔记着今日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与二人多言,便拱手作别,转身待要离去。 月里朵自他身后快走几步赶上,将马缰绳握在承晔手里紧了紧: “这马极好,既是你驯服的,我便赠你罢,只当是谢恩之礼。” 承晔一心想要寻铁勒王,便不做他想,接过马缰绳向二人抱拳回礼。 跟着乌木扶云走出几步之后,月里朵忽又折返回来,踮起脚尖揪下承晔耳朵,轻声耳语: “我不是小兄弟,我叫月里朵,是……小阿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8章 猎鹿(3) 提缰一路疾行,出了密林之后,远远听到众人呼喝打马追逐猎物的声音。 “少爷!” 循着阿小的声音找去,这才发现自己驻马在一处缓坡,那低洼之地刚好是围场边缘之处。 承晔快速打马,向着阿小飞奔而去。 “铁勒王在对过的马场附近,身边一直有拉木伦王陪着。” 承晔点点头: “围猎可有斩获?” “猎到一头灰熊,交给小禀义看着呢。” 阿小指指左前方的一小片林子,解下承晔拴在一旁的马,将猎弓和箭囊递给他。 “少爷这新得的马看来极是神骏,不妨先在这林子里试试身手。” 承晔自胸腔中溢出少年傲气,大笑几声向身后的阿小勾勾头,侧转马头向树林中驰去。 尖利的破风之声自身侧传来,承晔本能地挺腰向后,背部贴在马背上的同时右手伸向箭袋,搭弓上弦拧身对准羽箭射出的方向。 眼角余光瞥到阿小,在不远处已将手中弓弦拉成满月。 “大宸的勇士好身手!” 一句生疏的汉话传来,兀勒王双手执辔缓缓行来。 他身后的拉木伦王世子也盖以手挽弓向承晔,背上箭囊中的蓝色箭羽十分少见,与刚才错身而过的箭翎一模一样。 阿小也快速自远处打马驰到承晔身边,弯弓搭箭,全神戒备。 也盖的眼睛盯在承晔身下的座驾上,许久未曾移开,缓缓在承晔周身绕了一圈,目中灼灼有怒意升腾,脸上阴狠之色一展无余。 承晔心内疑惑,无端地感到他目光中的愤恨夹杂着耻辱。 难道跟月里朵赠的这匹坐骑有关? 倏地一声,一支利剑贴着承晔面颊而去,在他堪堪侧身避过的同时,留下极短的破空之声。 不理会承晔和阿小的暴怒,也盖轻蔑地笑笑。 转身扬长而去的同时,还在不停地与兀勒王用本族土语说些什么。 看他嬉笑的模样,承晔知道一定是挑衅蔑视之语。 紧接着,那兀勒王身下座驾尖声嘶叫,前蹄高高举起。 一支白翎羽箭自阿小处射出,不偏不倚落在他坐骑的两腿之间,带着十足的示警之意。 兀勒王只有一瞬的震惊,很快便弯上嘴角露出讽刺笑意,调转马头紧追也盖的坐骑而去。 他们热闹地以土奚律语说笑着什么,一只肥硕滚圆的灰毛兔子躲避之处被马蹄踩踏,它惊惧地自草丛中跳出逃生。 承晔闭眼感受在额前轻柔流动的风向,以迅雷之速带马找到与也盖和兔子在一条直线上的方向,利剑破风,稳稳从也盖右耳垂穿过,箭势力道稍阻,准确刺入灰兔眼中。 “也盖在这里,都猎到了什么宝贝?” 有人群自林外骑马进入,铁勒王和拉木伦王二人齐步当先。 看到捂着右耳的也盖指缝间的血迹,拉木伦王一声惊呼: “我的儿,你受伤了?” 也盖面色冰冷干笑了几声: “不妨事父王,刚才猎鹿之时马跑得快,树枝划伤了耳朵。” 承晔面色不动,只在心里腹诽,谅你也没脸说是被我射伤的。 铁勒王看着四人神色,又看了看没在地上的箭羽,心下了然。 赶忙凑上前道: “也盖侄儿好本事,猎鹿从不失手,当得我土奚律第一勇士之名。我帐下还备了美酒和果点,不妨陪着我和你父亲前去歇歇。” 拉木伦王眼中杀意一盛,瞥了承晔一眼,转身带众人离去。 直到此时,跟在众人后面的小禀义在跑到承晔身边。 “咱们的灰熊呢?” “被铁勒王手下的勇士抬走了。” 回答完阿小的话,小禀义也绕着承晔周身转了两圈,口中啧啧称奇: “便是我爹手下的厄骨朵部的人,也极少能养出如此宝驹——少爷你从哪儿得的这匹青骓狮子?” “那擅养马的厄骨朵部是你爹手下?” 承晔显然被小禀义的前半句话惊呆了。 知道江禀义富甲一方,却不成想他能养活一个部族。 “是呀,他们没饭吃,咱们有银子……” 这商界巨贾之子,解释一切问题都以银子切入,偏偏令人无法不信。 青骓狮子,传说中的神骏名马。 他幼时听兄长承暄许愿,此生所愿唯两件事,拜上将军,以及拥有一匹青骓狮子为坐骑。 他的军功早可以官拜上将,只因父亲谨慎,一味压制才未能如愿。 而眼下承晔得了一匹青骓狮子,却再也无法一偿兄长所愿了。 “卫大人,老王爷有请。” 一名猩红斗篷的亲兵驻马在不远处向承晔行礼,他认得那是铁勒王的亲兵。 收敛心中思绪,承晔沉声向阿小和小禀义吩咐道: “你们看好左近,如有人闯入即刻向我示警。” 自己跟随亲兵指引向林中一角驰去。 “好小子,连拉木伦王世子你也敢射,不要命了。” 铁勒王翘起雪白的短须,眯着眼睛望向承晔。 承晔先下马向他施礼,这才吐出一口浊气回答道: “哪怕我以礼相待,贵国这位世子也不会大发善心让我如意,我还何苦忍这恶气。” 哈哈哈哈哈,铁勒王似是心情不错,敞开怀大笑。 “臭小子,你那封四字信,口出狂言,是何道理?” 他目光一瞬望着承晔,脸上笑意未散。 “王爷危矣,在下所言非虚,王爷今日大费周章与我见面,不也是因为认同了我所说的这四个字吗?” 他写给铁勒王的信只有四个字:王爷危矣。 “牙尖嘴利,这可不像你父亲和兄长。” 作为沙场上的老对手,铁勒王对卫氏父子所知颇多。 “本王且问你,危在哪里?” 承晔见他神情不似恼怒,知他并不怪罪自己信中冒犯。 向前一步看向铁勒王,目光湛然: “在晚辈看来,王爷有三危——其一,信义之危。” “您的义兄,土奚律的老可汗之死,分明是有人借阿澜之手所为。阿澜身负冤屈,老可汗含恨而终,老王爷今日却置之不理,任由真相埋没,真凶猖狂。” “哈哈哈哈……” 铁勒王抖动花白的短须,仰天笑道。 “往事已矣。笃信巫医巫蛊,也非国家幸事。绝了巫蛊之患,冤了他一门,不算冤。” “小子,不要妄图愚弄本王,去保护那个逃出我国的背叛者。” 承晔见他目色凛然,情知这第一个理由无法让他保护阿澜,更别提幽禁中的舅舅了。 心知跟这样的聪明老者打交道,确实不该自作聪明卖关子。 遂打点精神继续说道: “其二,是性命之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9章 猎鹿(4) “当前贵国形势,王爷与拉木伦王势成水火已成定局,而谁都知道兀勒王与拉木伦王已是一丘之貉,王爷可以结盟的只有义成可敦,有她与王爷联手才能勉强维持平衡之局。” 见铁勒王面色不动,有意听他继续说,承晔便道: “更要紧的,眼下拉木伦王论军力,在三大部落王中实力最强;这两年朝中影响力青云直上,再加上独女为可汗侧妃,待他日诞育王子,其权柄更加不可同日而语。摩多可汗身后,还有谁能拦得住他?” “原本贵国义成可敦和摩可里亲王还有力量挡在拉木伦王前面,可前番后宫一个小变动,便让义成可敦遽然失宠。那拉木伦王接下来要除掉的障碍,只有王爷了。” 铁勒王默然沉思半晌,意有所指道: “你们大宸的人都聪明得紧,义成可敦当前的困局她自己立时便可解除——其三呢?” “其三,国运之危。” 这个噱头抛得太大,承晔微微有些心底发虚。 “这是我朝兵部一位主簿的手笔,王爷请过目。” 承晔自怀里取出一叠信笺,那是嫠面之事前夜世蕃让傅制特拟的,原件仍在世蕃身上,承晔听了有心想要回禀给源铮,便依着自己的记忆重写了一份。 “突伦向贵国买马,以最普通常见的军马为例,贵国报价十五两银子——其实,若真正交易起来,贵国恐怕连十两一匹都卖了罢?” “贵国与突伦所缺,必要向大宸购买者,唯米粮而已——在下有位行商的朋友在土奚律地界贩粮,生意做得极大,今冬通过大宸走私到贵国境内的中等成色白米,价格已飞涨至一石要价十两白银,贵国向突伦卖出百匹军马,不过能换到白米一百五十石。” “如若重启互市,我大宸与贵国邻近的裹州、沙蒲两地,其中等白米两石才值一两,贵国若以军马交换,一匹马可换取白米三十石。” “这是极简单的一笔账,想必王爷心里已经盘算过无数遍。三国相争,盟友非此即彼,今者大宸天子与突伦乌木南江是深仇,绝无联盟可能,故而愿与贵国结成盟友,重开互市。” “以更少的军马换取更多粮食,贵国不须担心军马多卖给突伦养虎为患,粮食富足,民心安泰,一心一意与民休养生息,有暇秣马厉兵,重振国威指日可待。” 承晔生怕铁勒王年老昏聩,听不得自己这笔麻烦帐,刻意放慢语速一点一点解释,说完“指日可待”四字,便抬眼觑着铁勒王脸色。 只见他嘴角微微翘起,目露赞赏之色,口里却揶揄道: “好小子,巧舌如簧,真想我土奚律重振国威?” 他眯起眼睛审视承晔半晌,忽地仰头酣畅大笑: “卫景林家的小子果然了不起,只是不知你们现在的皇帝,是否有胸襟消受得起……” 他适时地闭了嘴,承晔面上笑着,只在心里腹诽: “你听了我的提议,保护舅舅和阿澜周全便好,谁要听你挑拨。” 承晔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只是敛息肃容,向铁勒王垂手一个长揖: “晚辈所求,只希望王爷能与我联手,将当年老可汗枉死的真相告诉摩多可汗,还阿澜和我舅舅清白。至于重启互市,个中利害晚辈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想必老王爷心中已有定夺,承晔不敢班门弄斧。” 铁勒王并未回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踱步到他那匹青骓狮子身前。 拈起被一箭贯穿双目的那只灰兔,承晔这才想起阿小方才将这兔子当做战利品捡了起来。 “可知也盖为何要拿箭射你?” 这个承晔还真的不知。 为了向他示威,表达敌意? 似乎毫无必要。 承晔坦荡答道: “这个晚辈也十分不解。” “哼”,铁勒王冷哼一声,松手将灰兔丢在地上。 “乌木扶雷那小子数月前就到了可汗王帐,苦心孤诣想要自土奚律向突伦输送战马,一来他张口便要八万匹,我国境内战马虽多却一时凑不出——” “二来,大汗本也倾向于和大宸通好,对突伦的示好也有所顾虑,因此这小子一直未能如愿。” 他显然话未说完,却停顿下来望着承晔。 承晔压住心里莫名冒出的疑窦,施礼恭维了一句: “摩多可汗目光如炬,突伦实非善类。” “乌木扶雷还算机灵,频繁出入拉木伦帐下,与也盖打得火热,为了着意拉拢,他提出将突伦郡主与也盖为侍妾——你那马,是也盖所赠。” 铁勒王沟壑皱纹纵横的脸上浮现一抹孩童恶作剧般的笑意。 承晔脑中嗡地一声,太阳穴突突跳着,心跳声却如同响在耳边一般,脑中闪出无数张脸。 局势的复杂程度总是超出他的所有预期。 若说也盖射箭的警告是出于被羞辱的愤怒? 那月里朵赠马是为了什么? 将祸水引向他,刻意加剧大宸使团与也盖的矛盾? 月里朵惊了马,乌木扶云、乌木扶雷甚至也盖均未在第一时间搭救,难道单是为了等自己入瓮? 如果当时他不去救月里朵或者别人挺身去救,这赠马激怒也盖之举不就白费了心机? 站在一旁的铁勒王看着他面色瞬息之间一变再变,心底一丝快感掠过。 土奚律有句老话,最雄壮的雪山才生得出最出尘的雪莲。 世间的人和事无不充满这样的矛盾和反差,比如眼前的少年,智而近妖,在有些事情方面却仍然单纯如同白纸。 “哈哈哈哈哈哈哈”,铁勒王爆发出一阵欢畅无比的笑声。 “有意思,有意思。” 随着他口中一声唿哨,方才的亲兵牵了马走近。 承晔懵然拱手施礼,看着铁勒王打马而去。 心里犹自怀疑,此番费尽心机所说的话,这老头子究竟算是答应了没有? 再看看身旁的坐骑,心知自己确实莽撞,居然收了突伦人的赠物。 太阳已然西去,光线也变成一片暖金色,骑马狂奔的少年逆着金光走近,如同来自极遥远的梦里。 “承晔愚钝,不知姑娘所赠之马如此贵重,实在受之有愧,这便物归原主罢。” 月里朵向着阳光眯起眼睛,马上的少年走近她,面貌在斑驳光影之下一时有些看不清。 “我和朵儿都感念你挺身相救的恩情,这马赠了你也是应该的,卫公子万勿要客气。” 承晔闻言更添了三分怒气,只将马缰甩在月里朵手中,便转身大步而去。 “这大宸的小子功夫好,人也俊俏,比突伦的勇士们好看的多……” 月里朵喃喃道。 乌木扶云却苦笑连连,“这俊俏小子怕是恨死我们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0章 萨满 不远处的铁勒王站在帐前看着夕照下的三个少年,接过侍妾曲伊人递来的热帕子擦着手,语调怅然: “看这些少年人,无论在哪里都是一幅画。” 曲伊人掩口轻笑,低低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铁勒王的面色瞬时转变,连暖色的阳光洒在脸上也不能融掉那如霜的冰冷杀气。 “你看见了?” “不止我,喏——这几个孩子都看见了。” 曲伊人葱指向前点了点。 “今早大汗过府见义成可敦,想必公主府的困境已然解除了,你去送些滋补的东西给可敦。” 曲伊人笑意盈盈地敛衽一礼: “是。” 翌日清晨,萨满庙。 天色还未透亮,无遮无挡的寒风卷地呼啸。 “母亲,大哥他会来吗?” 摩可里亲王扶着义成公主,母子二人孤零零地站在尚透着残灰余烬的萨满庙前。 义成微笑不语,只轻拍了摩可里挽在她手臂上的手。 约莫一盏茶时分,便见到轻骑简从的摩多可汗自街口转出,远远看到他们,便打马疾驰而来。 义成看见了,也热络地挥手示意,嘴角上翘,掩饰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恨意。 如若不是献出了那四万精兵,又岂会有眼下这般母慈子孝的光景。 “可敦怎不在屋里,受了凉身体更不好恢复了。” 摩多匆匆下马,由身后随从接过去,自己轻身跃上庙前数十级的台阶,向义成母子跑来。 他们眼下虽为名义上的夫妻,然则义成年老色衰,加之摩可里已渐知人事,摩多对义成虽称呼为可敦,但仍然是当做继母长辈看待。 义成向着摩多慈爱地微笑着,携过他的手向庙里走去。 “不论大汗信与不信,我是盼着也加因能顺利为大汗诞育个小王子的。此番有巫蛊的冲撞实非我所愿,我记得大汗与也加因信奉萨满婆婆,今日咱们一起来萨满庙中为也加因祝祷,希望母子一切平安。” “可敦多虑了……只是母亲或许不知,这庙中的神像已被焚毁了。” 义成面露惊恐之色,停住了脚步问道: “怎会?是怎么起的火?” 摩多一阵苦笑,只得将前日萨满神与圣狼两败俱伤的谣传又说了一遍。 义成捂住胸口犹自皱眉: “此等怪力乱神之说,大汗不可轻信。” 转而微笑着拉过两个儿子的手,柔声说道: “我的母国有个说法,所谓信奉,是心诚则灵,只要心意真诚,心中有神,则这庙里有无那泥塑木胎的神像都不打紧,重要的是心诚。” 她仍然进入殿中,对着焚毁的萨满神像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最后闭目祝祷半晌才作罢。 此时神龛之后转出来一个庙中侍奉的萨满神婆,满脸涂着青白色脂粉,看不清相貌。 她自义成手中接过剪成鹿、鹰形状的兽皮,知道这是贵人的供奉,便款款蹲下身向义成施了一礼。 义成一脸惶恐去扶她,脊背对着摩多所站的位置,与那萨满神婆飞快忽视一眼。 萨满神婆捧着供奉向三人道: “感谢贵客礼遇,萨满神方才自天庭向我授意,三位乃是当今国中至尊至贵之人,恳请移步后殿享用素斋圣餐——萨满神授意,三位不可推辞。” 义成目视摩多,满目愧意: “如若可以令也加因母子一切顺利,我愿意常来萨满庙吃斋拜谢。” 摩多见此情状,已知无法推辞,只得笑着同意。 一众人遂跟同萨满神婆一起,往后殿的斋房走去。 庙中遭逢大火,部分斋堂有所损毁,是以三人所进入的斋堂十分简陋,只以一扇木质漆屏权作隔断,被隔成了两间房,一边是信徒斋舍,一边是食斋之所。 习惯了养尊处优和珍馐佳肴,摩多和摩可里在此等情境之下毫无食欲。 但义成显然对庙中素斋十分满意,大快朵颐之际,更是一口一句祝祷,希望也加因为土奚律诞育王子。 眼见此等情形,摩多和摩可里也只得逢迎感激,一时之间倒是吃得其乐融融。 不一会儿隔间似有人声想动,初时三人还以为是庙中之人未去理会,待听得外间人开口说话,却是大吃一惊。 “你伺候到这里便回去罢,将我那马儿喂饱了,在外间等我。” 极熟悉的男声,说的是汉家语。 摩多的手心一痒,原来是摩可里在向他示意,以口型向他说了个名字:乌木扶雷。 摩多这才想起这个突伦王子,外间传说乌木南江觊觎大宸之心早已有之,更是让自己家中三子从小熟习汉话,为他日征服大宸做准备。 传言竟是真的,乌木扶雷日常里竟是用汉话。 “你怎还不走?” 乌木扶雷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恼怒。 “王子与异国佳人私会,这么着急就要赶我走吗?” 这是另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呵……”乌木扶雷倒抽一口冷气,许是十分吃惊。 隔间的摩多反而存了猎奇的心思,以手按住正要起身相询的摩可里,却未察觉摩可里眼中的一丝悲悯。 “王子你说,那摩多可汗侧妃怀的是不是你的娃娃?” 另一个男声语出无邪,未及乌木扶雷说话便接着道: “若她生出个小王子,将来做了可汗,岂不是整个土奚律都是你的。” 摩多霍地站起身,因一时晕眩竟站不稳。 义成掩起唇角讽刺的笑意,向摩可里使了眼色,后者连忙起身扶住摩多,并死命按住他不许发出声音。 摩多挣扎几下,眼睛里闪过一丝恍然,便不再动了。 “既然王子已将土奚律收入囊中,就不必再让月里朵做也盖的侍妾了罢,她毕竟是我国公主……” 隔间匆匆有人进来,以生涩的汉话说道: “两位进错斋舍了,快快随我出来罢。” 直到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义成才令摩可里放下捂在摩多嘴上的手。 “大汗恕罪,如此丑事,方才若是大汗直接冲出去,可想到如何收场了吗?” 摩多方才已经领会到义成母子的深意,后背不由一阵战栗。 方才如果出去,大概全天下都知道他最宠爱的侧妃与异国来使私通了,那他在天下人面前,便成了一个大大的笑话。 惊惧之后便是恼怒。 “可敦今日大费周章的安排,方才好一番做作,只是为了现在这一幕罢?” 摩可里被摩多眼中的凛冽杀意惊住,义成则一脸坦然。 “我是知道真相,但想必由我口中说出,大汗也不会相信,只得出此下策——我是为了大汗好。” “可敦究竟为了谁好,便不必在本汗面前演戏了。” 义成毫不理会他的讽刺,直视他被怒火烧红的双眼: “天家血统,不容亵渎,大汗三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1章 刺杀 知会庙中神婆想法子支走了乌木扶雷一行,摩多、义成和摩可里这才自斋堂出来。 朝阳刺眼,映出一片煌煌天地,也引燃了摩多可汗的盛怒。 头戴羽毛冠、面涂青白脂粉的萨满婆婆慌不择路地自马上滚落,大声喊着大汗跑上庙前的石阶——是侍奉也加因的萨满婆婆。 义成眯起眼睛,杀意凛然。 “大汗,可敦府里的人要刺杀妃子,大汗!” 她丝毫未警觉摩多可汗与往日的不同,也丝毫未将他身后的义成母子放在眼里。 “你说什么?” 摩多话里怒意升腾,萨满婆婆心里一喜,脸上神情更加悲戚: “可敦身旁侍奉的人,叫莲子的,今早带了可敦给的牌子进了妃子帐中,谁知……那奴婢竟携带了匕首,刺伤了妃子!” “是吗?” 摩多身形一晃,嘿嘿冷笑起来,却将燃着愤恨的双眼转向义成。 义成满脸惊惧地跪在他身前,卑贱地匍匐在他靴子上: “大汗,我什么都不知道。自前日夜里病重不起,之后又被大汗禁足,府中下人有何动向我怎会知晓?” “大哥,母亲着实冤屈!莲子是刘嬷嬷一手带大的,素来与她亲厚,难不成是为了给刘嬷嬷报仇?” 摩可里亲王也跪在地上,与母亲一同哀哀哭泣。 萨满婆婆欲要张口反驳,却被义成抢先说道: “大汗试想,我如果想要加害妃子,既有了今日之把柄,又何苦使人刺杀她?还留下如此重要的人证?” 摩多听了这话心中的疑虑也少了一半,又将眼光挪向面前跪着的萨满婆婆,心内只觉这脂粉之下的面目肮脏不堪。 他大怒之下用了十足的力道,飞起一脚踹中萨满婆婆胸口,她的身子直直往后摔去,落在石阶上之后翻转滚落,最后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摩多再也未看众人一眼,径自从门口目瞪口呆的侍卫手里夺了马飞驰而去。 留在庙门前的义成母子眼看着摩多离去,才携了儿子的手,施施然自石阶上缓缓而下。 行至侍卫面前,指着伏在地上的萨满婆婆吩咐道: “这是一件机密要事的关键人证,你且去看看是否还活着,将她带回去好好看管。” 见那侍卫应声而去,母子二人才上了府中的马车,碌碌沿着街面迤逦而去。 “母亲,如您所说,既有了这么明确的把柄给大哥看见了,何苦还要牺牲莲子去刺伤她?” 义成笑得惬意,一把揽过儿子,将他的头轻轻放在自己膝上,爱怜地轻抚他额发。 “你大哥耳根子软,那贱人又惯会狡辩推诿,再加上拉木伦王从旁协助,难保不会留她一条性命。” 她眼中狠厉之色大盛: “我儿,你可看清了,如果被人暗算了,脱身之后必要立即反击,且要不留余地!” “嗯嗯,孩儿记在心里了。莲子那匕首上涂了毒液,她和腹中的孩子,一个也保不住。” 摩可里毕竟只有十二岁,对母亲此番所为心中略有不忍,却听见母亲叹了口气说道: “没了那兵符,咱们母子俩连傍身立命的最后一点依仗也没了。拉木伦王势大,如若再与突伦联合,权势更加炙手滔天。他女儿也加因一向仇视我,拉木伦那老匹夫又一向忌惮你得到大汗之位,早晚要把我们母子逼死才算罢。” 摩可里被母亲的话吓得一哆嗦: “可是,也加因死了,大哥还会有其他妃子,那时我们要怎么办?” “想要把一个人拉下马,要思量好谋略,慢慢磨刀——咱们还有时间,慢慢来!何况,想拉他下马的人又不止我们母子,我做了初一,有人会做十五的。” 马车颠簸摇晃,摩可里在母亲轻缓的抚触下渐渐睡眼迷蒙,神思混沌间他喃喃问道: “也加因腹中的孩子真的是乌木扶雷的吗?” 义成轻拍他的背让他入睡,仿佛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怎么会? 那贱人虽然浮浪猖狂,但毕竟长期呆在戒备森严的王帐。 孩子当然是摩多的,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日午饭才毕,一辆缀着狐皮的青呢篷子马车悄悄地停靠在拉木伦王帐外围的枪寨。 一名矮小瘦弱身披玄色斗篷的男子跳下马车,在近卫的引领下径直进入拉木伦王帐之内。 “冯某刚刚得知令爱病故之事,老王爷万请节哀!” 冯斯道进入王帐之后,纳头便拜。 “你起来罢。” 拉木伦王全身发抖,却不知这口气要撒到谁身上去。 今日女儿在王帐中遇刺,行凶者是义成可敦的侍女,袖了一把匕首在身上瞒过侍卫盘查,借进献滋补之物之机骤然发难。 所幸帐中侍卫婢女围绕,并未伤到要害部位。 谁知那女子竟在匕首上沾了毒,女儿惨叫哀嚎足足两个时辰才毙命,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也因此断送。 如何不恨? 那行凶者口口声声要替刘嬷嬷报仇,刺伤女儿之后便死于侍卫乱刀之下。 更让他羞愤难当的是摩多可汗向他说的话,女儿如此浮浪不堪,竟犯下如此大错,几要将拉木伦王一族推入火坑。 碍于天家颜面,此事只能捂住不提,对外言也加因妃子染病暴毙,一切丧仪从简尽快入殓下葬。 而乌木扶雷,则要拉木伦王自行处决,在不至挑起两国纷争的前提下,做成意外死亡,也好向突伦交代。 他方才已与帐下长老议定,欲要在今夜将乌木扶雷之死做成酒醉不慎致帐内失火,连同他身旁几个侍从一起烧死在帐中。 届时即便突伦有所质疑,一应人证皆死,也无尸身可查,只要自己一口咬定是意外,想必突伦也无可奈何。 心念百转之际,他未发觉自己的脸色变幻被帐中那矮小的中原人尽收眼底。 “冯某此次冒险前来,是因为事情万分紧急——乌木扶雷不能死!” 无视拉木伦王的怒视,冯斯道又向他走近一步,侃侃言道: “中原有句古话,祸兮福所倚,说的正是眼下老王爷的境况——大事可图啊!” “王爷早有雄心登顶称汗,多年以来与兀勒王虚与委蛇,费了多少筹谋?眼下平白跳出一个万好的时机,为何不用?” 拉木伦王显然被他挑起了兴趣,暂时忘了失女之痛,直视着冯斯道,目色阴鸷晦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2章 暴民(1) “如果不杀乌木扶雷,而是以其为质,要挟乌木南江分兵襄助,帮王爷成就大事,岂不甚妙?” “不然,乌木南江心有他志,眼下若让他分兵来援,少则无甚用处,多则是我们痴心妄想了。” 事关所图大业,拉木伦王脑筋转得飞快。 “此时联手突伦举事,不过重在威慑,将眼下的局势搅混——他们慌乱之中不免出错,有了错漏我们方有时机下手。” 冯斯道眼见拉木伦王凝神之际目中精光闪烁,知道他心中已有所松动,接着抛出更直接的利好。 “联手兀勒以及冯某所献这支奇兵共举大事,王爷手中的兵力举国无有可匹敌者,何愁大事不成。待王爷称汗之后,又有我主所献裹州、沙蒲二地在手,土奚律百年以来的粮米难题又是迎刃而解,届时王爷便是举国百年以来的贤君。” 拉木伦王被他话语勾逗得心潮难耐,但仍然有一丝冰冷的理智在心里。 “你别欺我不懂实务,土奚律全境人口何止百万,你中原以荒僻两州之地要养这么些人,你主子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冯斯道心中失笑,心想游牧出身之人,当真是身份再贵重也不知中原的民生实务,言语间面色倒是愈加谦顺恭谨: “迁徙民众深入内地,鼓励拓荒农耕,与民休养生息之下,增征民壮勤加历练,不出五年,土奚律定是另一番景象。” “哈哈哈哈哈哈”,拉木伦王被冯斯道最后一句话哄得心内极是熨帖。 “先生有大才,总有惊人之语。想必举大事的良策,此刻也在先生妙算之中了?” “正是要献计与王爷。” 冯斯道颇有得色,颔首应道。 此时驿馆之内,承晔对着阿小,一脸恍然。 早起接到铁勒王帐中暗线消息,铁勒王授意将也加因与乌木扶雷之事透露给了义成公主,以义成眼下与也加因之间的矛盾,想必今日就会发难,将事情在摩多可汗面前捅破。 承晔想起猎鹿之时也加因丝露骨的邀约,“明日上午……萨满庙后院的香堂”,自己脸上也是一阵羞臊。 此事一出,也加因或可在拉木伦王庇护下仅以身免,乌木扶雷却极有可能被做成意外身亡——有哪个上位者会容忍与自己妃子苟且私通之人? 如若乌木扶雷莅祸,难免得罪突伦,迫使土奚律与突伦结盟的可能性彻底瓦解,那么届时土奚律的盟友便只有大宸一个选项。 苦心孤诣破坏了互市和谈的冯斯道,自然不可能坐视这全胜之局溃于一旦,定然要到拉木伦府上做说客——乌木扶雷一直安置在拉木伦帐中,摩多要让一名突伦王室死于拉木伦王帐之中,拉木伦王是绕不开的执行者。 “听你这么一说,午间到拉木伦王帐中的神秘人,十有八九便是冯斯道无疑。” 承晔听完阿小的描述,心中几乎确信无疑。 桐州人多矮小瘦弱,体型比寻常中原人都要矮上几分,在遍地都是体格魁梧的牧民的土奚律更是十分显眼少见。 “可探知到他住处?” 阿小一脸谨慎妥帖: “我和禀义叔的人在外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那人又出门坐着马车走了,在城南的一处小毡帐内下了马车。我眼看那人进去再未出来,便令人在近旁小心守着,自己先回来给少爷报信儿了。” 承晔怔怔的,冯斯道拿什么说通拉木伦王呢? 他确信一定许了对方重利,却不知那是什么,谁才许得起拉木伦王看得上的重利。 所以,就有一个令人万分头痛的问题,既背叛了莅王,厉重威已死,现在冯斯道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 他心里呜咽一声,总觉得身处波诡云谲的迷雾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势力在背后,随时便会露出獠牙,攫取他最珍视的东西,亲友、君上,乃至国土、天下。 “拉木伦老爷子会轻易相信冯斯道?”阿小嘀咕着。 承晔心里一亮。 不错,换个推演对象,猜猜什么才会让拉木伦王心动?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闯入脑中,这老爷子不会像厉重威一样,被冯斯道蛊惑着造反吧? 想想老爷子即将一步登天的权势,想想与兀勒王形影不离的也盖,想想今日极有可能成为废妃的也加因…… 也加因获罪失宠斩断了他做顶级外戚的可能性,却并不会让他因此就地放弃对权势的渴望。 与其坐视将来因女儿不堪之事被摩多疏远冷待,进而导致权力有所减弱,不如就在此时发难——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 “阿小,小禀义……” 承晔扯着嗓子大声向帐外喊。 这二人不知何时竟躲懒到隔壁帐子里就着火盆烤栗子,小禀义还捧了几个滚烫的栗子在手里颠来倒去,一进帐中便殷勤倒在承晔案上。 “吃吃,晔哥儿你吃。” 承晔无暇与他饶舌,只吩咐小禀义去铁勒王帐中寻那暗线,让她借机向铁勒王说出猜测,好让他宁信其有,早做防备。 转头又向阿小道: “你想法子到义成公主府上,将我这番猜测告诉她,可汗王帐之中如何防备,也烦请公主殿下绸缪些个,咱们外朝使团中的人不好插手。” 未到晚饭时分,小禀义便风风火火赶了回来。 “铁勒王去了乌洛?” “是,说是两个大部族因为争夺水源起了暴乱,杀了当地的族长,铁勒王派去弹压的使者连同带去的部众也被杀了,不得已只能王爷亲自出马——这事往年常有的,你们来时不也遇上了。” 小禀义咕嘟灌下一杯水,向承晔眨眨眼,仿佛自己见惯了小部族暴乱,满脸的不以为意。 “往常这样的暴乱也需要铁勒王亲自弹压?” 若自己猜测不错,泉上城中大乱在即,铁勒王难道是被人刻意支开的? “往常少见惊动铁勒王大驾的——伊人姐姐托我转告了,让小主子万事小心。” 承晔待要对着语焉不详的打探叹气,却听小禀义又说了句: “她说眼下阿澜也被铁勒王的亲信看顾着,应是无恙。” 承晔心里一动,这两句话是在暗示什么? 阿小却是直到天色黑尽才回来,他带回的消息却让承晔大吃一惊。 “王帐下一名妃子刺伤了摩多可汗,王帐眼下已被戒严,也不知可汗伤势如何。我随公主和摩可里亲王入了王帐,也知探知到这些事,公主殿下遣我先回来报信。” 消息太过匪夷所思,承晔只得急急追问详细情形。 阿小却顾左右而言他: “似乎有乌洛暴民进了泉上城,我回来时看街面上平白多了很多牧民,还有带着凶器到人家帐子里四处劫掠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3章 暴民(2) 三人对视半刻,连忙奔出帐外。 因使团所处驿馆外有土奚律武士护卫,还有一重枪寨,因此直到三人行至街面上才看到,行人确实比往常多出数倍。 虽然身在权贵云集的泉上城,但现下是寒冬腊月,夜里已经十分寒冷,往常过了晚饭时候,除了花楼赌坊等场合,寻常街面上几乎已是看不到人了。 有些人手里还举着火把照亮,仔细辨认之下,承晔发觉以青年男子居多,虽然暴乱之中参与者一定是男子居多,但如此场面仍是不由得人不起疑。 “这情形很是蹊跷啊。” 承晔转身探询,见身后又出来几个人停在街旁。 站在最前面的是李冲和费文理,想来他们也发现有暴民入城,特地出门查看。 毕竟为官多年,见识也自然多些,李冲借着几名近卫手里的灯笼,极目往东西两侧的道路尽头望去: “不应该啊,官府没有派人巡防安抚的吗?” 仿佛是为了应对他的疑虑,东面不远处很快想起了嘈杂的马蹄声,夹杂着武士的挥鞭喝骂声。 不一会儿一众人面跑到使团众人眼前,马上领头的将官向众人微微致意便待离去。 小禀义跟着其父行商日久,颇认识一些不大不小的土奚律贵人,只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挥手拦下马,嘴里用土奚律语喊了句什么。 那人急收了马缰绳,俯下身待看清了小禀义的脸,才和气地回复了一句。 小禀义扭头向大家道: “这是王帐中的多赖领队,他们奉命巡防城内,叫咱们尽量别出门。” 几乎是同时出口,费文理和承晔问道: “眼下是哪位大人负责城中的警戒?” 眼下摩多可汗受伤、铁勒王不在城内,巡防警戒由谁负责至关重要。 小禀义向那多赖领队一番问答过后,向伸着脖子等答案的使团众人喊道: “拉木伦王暂管。” 意料之中。 短暂的静默之后,承晔向李冲说道: “眼看外面乱起来了,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叫大家都回到帐中聚在一处,嘱咐护卫们做好警戒,以防有变。” 回去又和李冲确认过世蕃被幽闭之处的守卫情况,心中仍有疑惑,这才将阿小和小禀义带到帐子内重新询问摩多被刺伤之事。 “公主身边的人说,是乌洛地界上红叶部的一名妃子,因部族的水源被其他部族抢了,并且酿出民乱的祸事,夜间摩多到了她帐内,不一会儿便传出被刺的消息,想来是那妃子对水源之事心怀怨怼所致。” “哈哈哈,这事应该问我的。” 小禀义刚将半个桔子塞进口里,听了个大概,便鼓着嘴凑在二人中间抢着要说。 “红叶部世代居住在乌洛西北部,属地内有一眼泉水,传说几百年未曾枯过。为了与周边部落为善,红叶部历代都恪守族规保护水源,是以其下游地域的各处部落都能用到泉水,没有缺水之虞。” “谁知近期出了个事情,乌洛当地的大部落叱火部来和他们抢水源了……” 趁着小禀义费力吞咽口中食物之时,阿小又抢了一句。 两人磕磕绊绊你一句我一句才将这个故事说圆乎了。 今年初,叱火部利用财帛和美女贿赂了乌洛当地的大长老,将部族牧马和扎营地嵌入红叶泉附近。那原本是红叶部的属地,两个部族之间不免经常发生摩擦冲撞。 因红叶部人少力量微博,两部冲撞之后经常吃亏,也向乌洛大长老告状,谁知叱火部早以财货收买了大长老们,因此每次申诉都被搪塞甚至无视。 直至今年冬季地气干旱,红叶泉本就出水量少了,又要供着更多的人用度,日常的用水便捉襟见肘起来,几乎每天都有红叶部的族人被叱火部驱赶欺凌。 近期叱火部更是将部族马场扎寨于红叶泉旁,不许红叶部族人靠近泉眼,放马之后更是听任马匹牲畜踩踏便溺。 这样挑衅欺凌终于激怒了红叶部,他们联合定居在红叶泉上下游的十数个小部族,一起向叱火部发难。 红叶等部积蓄多时的怨愤一朝释放便不可收拾,这万余人先是夺了叱火部的马场,接着又烧了他们的帐子。 那常与叱火部交好的乌洛大长老很快便派人来镇压,这下更是乱了套,又有新的部族加入红叶诸部,或者更有趁势浑水摸鱼的人也加入争斗,抗议乌洛大长老的人众瞬间发展到三万人。 乘着这股血气,这群乌合之众竟杀了乌洛大长老和几个部落族长,又有不安分的人众驰马到了泉上城来,趁乱劫掠城中平民和商户的财物。 铁勒王派出两千部众并一名上差前去弹压,也陷于乱民之中,折损了十之七八。 不得已,铁勒王只得亲自出面,带万名精锐前往乌洛镇压民变。 “唉”,承晔呼出一口气。 虽然自己年少,见识不够,但毕竟常年受父兄教导指引。 乌洛民变,若说中间没有人刻意挑拨造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 有近卫靠近帐帘,轻声禀道: “卫大人,有人自称是铁勒王帐中下人,有急事请见。” 帐中三人都是一愣,承晔向外喊道: “带人进来罢。” 不一会儿,近卫引着一名肤色微黑的女子进入帐内。 承晔仔细观察她,确实穿的是下人服侍,但却十分面生,他确定并未见过此人。 “大宸来的卫大人,婢子茶影,是铁勒王帐的下人,平时跟在曲贵人身边的。” 此人出口竟是流利的汉话。 这次倒是小禀义先反应过来,他长长“哦”了一声,承晔这才想到她说的是铁勒王侍妾曲伊人,瞪了小禀义一眼,这才温言回到: “曲贵人与咱们只有南苑围猎之时的一面之缘,不知此时前来有何见教?” “大人说笑了,咱们贵人在王帐之内做的事,大人们岂有不知的?” 茶影很是胆大,说完这句话之后,微笑着深深看了小禀义一眼。 承晔知她在暗示曲伊人是江禀义安插在铁勒王身边的暗线,心里疑窦丛生,面上却只得保持神色不便,也不答话,只静静看着茶影。 “婢子此次冒险前来,实在是因为事情紧急,需要从几位大人身上获取助力。” “使团与贵国互市之议已然失败,我们暂时被困在驿馆之中,贵国铁勒王家中的大事,我们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所谓暗线,自然是伏在暗处最好,如今遣脸生的婢女前来已经十分不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4章 暴民(3) 承晔心中一动,转头避开茶影的视线,向小禀义夹了下眼皮问道: “仿佛你和老王爷帐下的曲贵人多说过几句话,可曾见过今日这位姐姐?” 小禀义总算是心里有些计较了,乖乖答道: “未见过这位姐姐。” 接着又假意热络,借攀谈之机问了几件关于曲贵人的较私密的事情,茶影也一一答了。 承晔心中仍然疑虑重重,却见茶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挥泪哀求道: “几位大人,铁勒王帐中现下已经大乱了。有暴民集中起来欲要冲进王帐,侍卫亲兵多数被拉到城里巡防,府中人手不够,眼看就要打进去了呀!” 三人听闻皆是大惊,暴民进城首先攻击管辖不力的铁勒王帐倒是十分有可能。 只听茶影继续哭求: “王帐里哪有多少成年男丁,女眷老幼却是一大堆,王爷临走前将王帐事务一应交给贵人打理,她哪里撑得起来,这会儿怕是……怕是……” 承晔“霍”地起身,心中权衡一番之后说道: “身为友邦之人,协助维护王帐安宁也是应当。这位姐姐,我们这便同你前去。” 待行至枪寨前,自近卫手里接过马,茶影向四周一望,不由疑惑道: “难道只有三位小大人前去吗?” 承晔见她竟还有让大宸使团护卫前去王帐中的意思,原本消掉一半的疑心又增了几分,笑着同她解释: “异国之地,没有摩多可汗允许,轻易调动卫队怕是不妥。况使团众人在此也需要警戒护卫,我三人前去,也一定会全力协助贵人解决困局。” 茶影默默片刻,帐外光线太暗,承晔看不清她神色。 见她终于点了点头,四人才拍马飞驰而去。 泉上城以摩多金帐为中心向外布局。 使团的驿馆位于金帐外缘的东南方位,铁勒王帐所在则是金帐以北,且有义成公主府、观音庙等相隔,距离较远。 王帐所在外围五里之内不许驰马,因此一行人只得向东驰出近十里路程才折向北。 忽然听得前方传来如奔雷滚滚的声响,撼山动地的力道让一切都跟着颤抖起来。 比夜色更黑的马群如同潮水一般涌来,携着惊雷之势,所到之处一切都被捣毁榻碎。 “我们快到那面墙下,聚在一处不要乱动!” 承晔大吼。 见小禀义已经吓呆,对他的提醒恍若未闻,承晔飞快将马鞭抽向小禀义的马。 一众人惊恐地勒紧缰绳,死命压制坐骑想要向马群奋蹄狂奔的冲动,紧紧贴在观音庙的一段山墙下。 向巨浪山洪般汹涌而来的马群在街道和人群中逐渐散开,气势被四处的街巷、住户和建筑阻滞,缓慢下来散落到城中的街巷之中。 争吵呼喝的人声此刻才清晰传入耳中,有几小股土奚律武士从不同方向汇入马群形成的暗流之中,大声叫着提醒: “暴民劫持了马场,快躲开!” 承晔抽了一口冷气。 如果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只为了将使团中可以统辖众人者抽离,好趁乱闯入企图对舅舅不利的话…… 先保住人,再伺机解决互市之事,再清楚不过的答案。 他快速拉过阿小,在他耳畔吩咐几句,便拉着小禀义疯狂打马,小心循着马匹和人群汇成的洪流中间的空地而去。 一任茶影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大声叫喊也不回头,阿小笑着拉过茶影道: “姐姐别急,使团中我的功夫最好,一个人也能助贵人退散乱民。” 也不理会茶影的脸色,阿小自驱马向北,逆着拥挤的马群艰难向铁勒王帐而去。 因是心里记挂着使团众人,加之世蕃还在幽闭之中行动不能自由,此时满城大变,承晔愈发担心,不断催动着坐骑。 混乱的人群和马群在回程的路上集结,这草原上广阔的牧营之城忽地拥堵不堪。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他才隔着纷乱的人群望见驿馆所在的白色毡帐顶。 见实在难以驱马往前,承晔便弃了马,拉着小禀义的手快速从人群中穿梭向前。 “这么多兵还压制不住这些乱民?” 小禀义一面气喘吁吁地抹着额头的汗,一面向拉着他快速往前走的承晔抱怨。 抬头环顾四周,承晔果见人群中土奚律武士装扮的人很多。 有些还在人群中驻足,好整以暇地看着慌乱的民众。 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他不敢再做耽搁,拉着小禀义,拨开人群奋力向前狂奔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在挤挤挨挨的人群缝隙里看见站在枪寨内向外惊惶张望的使团众人,甚至还有部分卫兵。 承晔心里发急,推开人群向着他们大吼: “回去!快快!守好驿馆!” 有几个人在迷惑之中看到承晔火急火燎的模样,作势要上前攀谈问询。 承晔再也顾不上别的,抖起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抡出去。 “快回到守卫岗哨上!滚回去!” 好在李冲治下,使团卫队纪律颇为严整。 众人又看这个平日笑眯眯的二世祖竟然急了眼,挥起鞭子向众人狂抽一气,也都不敢触这霉头。 也就半盏茶的时分,枪寨前便再无瞧热闹的人。 承晔嗓子已然喑哑,额头青筋跳起,回头冲着小禀义大喝: “马上去!除了李冲带的卫队,把使团其余人众集中到我帐中,谁也不许外出!” 小禀义一个激灵,赶忙应下,一溜烟跑着去了。 见小禀义挨个向帐中大声喊着,有几个年岁大的老臣慢吞吞地走出帐外,一脸的不情不愿,看向承晔的眼光颇不以为意。 承晔心里苦笑,事情紧急至此,也顾不上礼数了,得罪了的只得待事情平息之后再行计较。 费文理满面忧色走向承晔,匆匆施了个半礼,指着枪寨外的人群道: “二爷是否觉得不妥?” “我怕有人借民乱生变,对使团不利。” 承晔眸色一闪,杀气凛然。 费文理再看向枪寨外的人群,自觉承晔说的不是没有可能。 “承晔恳请大人前去安抚使团众人,我先去找李冲安排护卫事宜,必保诸位万全。” 也不待费文理回话,承晔先躬身一礼,匆匆向西侧林世蕃所在营帐而去。 费文理呆了半晌,蓦地大笑几声念道: “虎兕出柙,果真是大将之才。” 又向枪寨外逐渐涌动的人群看了两眼,才甩着袖子大步流星前往承晔帐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5章 暴民(4) 承晔见扰攘喧嚣如末世的夜里,舅舅所在的毡帐仍在重重围合之下。 最外围的大宸护卫各个手按刀柄满脸警戒,只待一有险情便要冲上前与敌人厮杀。 承晔心里稍安了些,见到人群最前方迎上来的李冲,勉力对他一笑。 “城内怕是有人要借民乱生变,我恐有人借机对使团不利。” 李冲神色凝重,点了头向身后一名校尉服色的人招手。 “我已经知晓大人安排,这便再拨一队护卫到大家集中的帐前警戒。” 承晔见他已全然知晓事情利害,心中对郭孝义识人之明大为感服。 李冲下了命令,见那校尉自领了一队护卫往东面承晔帐中去了,回头再看承晔皱眉望着眼前营帐发呆,对他的心思也猜到了八九分。 “我带大人去见那领队。” 李冲在前引导,指着一名络腮胡的土奚律武将介绍道: “那也力领队,这是我大宸使团的卫大人。” 说着向前与那武士以土奚律人的规矩行了抱腰之礼,可见二人近日关系十分融洽。 承晔向那武士躬身之时,瞥见李冲借拥抱之机,将一锭亮闪闪的物事就势放入那武士衣襟里,二人又是相视大笑。 “那也力将军,眼下城中混乱您也看到了,恐怕要生出大变。使团众人孤悬异国危城,皆困阻于驿馆,绝无外出可能。林大人的警戒可否先行撤去,将军也便有余暇去维护城内变乱了。” 那也力眼中含着一丝冷笑,对承晔和李冲颔首道: “铁勒王交与我的命令便是警戒林大人的帐子,没有他老人家的命令,请恕我不敢随意撤去。” 忽地人群中惊呼起来,又有战马踏地之声携风雷之势冲向耳畔,还夹杂这绝望的马嘶和人群哭喊。 那也力的眸子一霎闪过惊恐,承晔和李冲循着人声望去,才见有数匹燃烧着的马悲嘶着在人群中来回踩踏。 一瞬间的功夫,人群中一片哀嚎哭叫,被马踩踏和被马引燃的人翻滚哭嚎着,又有人在躲避之中跌倒,被人群和马匹踩踏。 承晔和李冲飞快自身旁军士手中接过长弓,离间挟着金声射中逃跑中的火马,使人群中的混乱哀嚎有微微一刻的凝滞,接下来便是因恐惧而来的更加凄厉的呼喊,未倒下的人群在牲畜和马匹的夹缝中奋力逃亡。 目睹眼前惨状,承晔又喊了一声: “那也力将军!” 方看见这固执的土奚律武士点了点头,便听到有人呼喊: “走水了走水了!” 驿馆的火自西面空置的帐中燃气,因冬日干燥,又借了些风势,火势很快便上来了。 护卫开始松动,营帐中的文官们陆续走出帐外,不少人已经抄了盆钵等器物在手,打算去救火。 承晔扭头看向远处枪寨之外,不断有火马在人群中左冲右撞,再远处的城中也渐渐有零星火起,看样子很快就会连成片。 心念急转,他快速奔向文官所在的方向,一面大声疾呼: “不许救火!不要乱动!做好防卫!” 远远向着费文理喊道: “费大人,快速带人取出要紧文书印信,其余不管,待在护卫警戒之内。” 经他这一喊,所有人都明白了。 有人刻意放火引起众人注意并前去救火,一定是为了将人调离之后有所图谋。 大宸使团内眼下最被人觊觎的,无非是幽闭中的林世蕃,以及出使带来的事关机密的一应文书印信。 李冲快速向身后卫队吩咐,缩小护卫范围,保护林世蕃安全。 这才自带了两个护卫向承晔道: “我这就去前方探看,见到放火之人先行除掉,大人一切小心。” 承晔向他喊道: “抓个活的回来,问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那也力自承晔挽弓射马之时便收了心里对他的轻视,又见一番动荡之下他心思机敏,对一众文武指挥若定,心下不禁十分仰慕,便向他道: “大人方才救了土奚律人,我领大人的情意,自己担待这违令的责任,我等这便撤去,大人自便。” 承晔知道他眼见形势如此,使团众人出了枪寨寸步难行不说,更有性命之虞,不可能走脱了林世蕃,这才下了台阶。 但对方说的漂亮,自己不能不承情,便做出感激的样子拱手道: “将军安心,林大人是使团之魂,此番我等不谈成互市,是不会离开的。” 那也力摆摆手,密密麻麻围在帐外的武士纷纷在帐前列队,随那也力去了。 世蕃已经听到响动,掀起帐帘瞧了半晌了。 见承晔进账,捏着他的肩膀笑着说: “好小子,做得好,舅舅看你每一步都做对了!” 他拉着承晔往摩多金帐方向眺望,目色忧虑: “恐怕这些人的目标在那里。” 远处摩多金帐所在,火势已变成两条缠绕的巨龙,撕裂了墨黑的夜空。 阿小和茶影到达拉木伦王帐附近时,城中各处燃气的火已经照亮了半边夜空。 他们自已空的马场,绕过下人所住的重重毡帐向前疾驰。 眼看王帐煌煌的灯烛已经在望,茶影的马渐渐放慢了脚步。 “小大人,我还有贵人吩咐的要事在身,你先去找她,我一会儿就来!” “别走啊,茶影姐姐!” 阿小一声冷笑,攫住她手臂,一手抓住她后背衣裳,双手一提,将她拉下马,俯着身子挂在自己马背上。 反剪她双手让她动弹不得,阿小丝毫未放缓马速向前疾驰。 “既让我来帮忙,自然要带我到贵人眼前去,这王帐里的下人把我当成刺客可怎么好?” 再往前便有家丁和侍卫守在枪寨门内,松油火把烈烈燃着,将人脸照的分外明亮。 有一名侍卫大声以土奚律语喊着什么,阿小托着茶影起了身,笑着向众人道: “在下是大宸使团的人,受这位姐姐之邀前来王帐襄助各位,不知曲贵人可在帐中?” 家丁和侍卫中有人认出茶影,却不认得阿小,心中疑惑不定。 其中有一名侍卫以生疏的汉话说道: “既是应邀前来襄助的,贵客这里稍等,我去请了贵人前来接应。” 约莫等了一刻钟的时间,一身软甲,手擎弯刀的曲伊人打马前来,立在枪寨内。 她一眼认出阿小,便吩咐众人将寨门挪开一条缝,容阿小骑马而入,身后的寨门立时又被合上。 阿小依稀记得这便是猎鹿之时站在铁勒王身后的美貌女子,自己便跳下马施了一礼向她道: “这位茶影姐姐夜里到驿馆求救,原是卫大人、江少爷和我三人一起来的,城中大变在即,他二人先行回了驿馆,卫大人托我前来相助贵人守王帐。” 曲伊人方听他说完便目露寒光,冷哼一声: “原来是你。” 阿小犹自疑惑不解之时,却见眼前白光一闪,身旁伏在地上的茶影已然身首异处,失去了头颅的颈部犹自向外喷洒着腥热的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6章 伊人 如若不是看见曲伊人手上的弯刀仍然有血在滴落,阿小断然不会相信这个柔媚婉转的女子如此残忍果决。 只见曲伊人竖起柳眉大声向枪寨前的众人说道: “今夜务必要守住王帐,帐在人在。如有守卫不力的,下场便如此人。” 她指了指身旁不远处属于茶影的一滩血肉,那些原本目中还有不屑和傲慢的人也都一脸骇然,无人再敢说出话来。 “小大人既来了,就跟着我罢。” 她目视阿小,语调忽地转轻缓柔和,却让阿小心里一阵悚然,忍不住又瞥了眼茶影的尸身。 看她上了马缓行在前,阿小也上了马跟在她身后。 除了四围枪寨边守卫们手中的火把,整个王帐几乎都处在暗夜之中,未见灯火。 “恕阿小唐突了,方才贵人是否应该先盘问了茶影谁是同谋、受谁指使再要她性命不迟。” 阿小见整个铁勒王帐的架势,知道今夜必不好过。除了外面的攻击,还有王帐中如茶影一般心思难辨之人,如若不防,这王帐着实太难守住。 曲伊人自马上轻侧螓首,阿小不知是不是光线太暗看错了眼,总觉得她神色间似有无尽苦楚和不详。 “在王帐中人看来,我的身份也不光彩。” 阿小一愣,才知自己一时考虑欠周详,这句提醒显然是自作聪明。 今夜她若在那帮家人面前问起,茶影必然还会以将阿小骗来的这套说辞来回话,那样的话她身为铁勒王侍妾却是大宸使团暗线的罪名就坐实了。 显然今夜王帐守卫是她一人勉力撑起的,王帐中的侍卫、下人本就有心轻视冒犯,如若再得知此事便完全辖制不了他们了。 “是阿小考虑欠妥当,贵人万勿怪罪。” 阿小在马上抱拳施礼,曲伊人以手拦在他身前示意他噤声。 不远处层层累累的帐包之中有人声在靠近,阿小以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悄悄警戒。 “曲伊人!” 一小队人马拥着一名少年进入视线,那少年大约十岁上下,晦暗摇晃的亮光之下,仍能清晰看出他衣饰华贵,神情倨傲。 “世子爷。” 曲伊人向阿小递了个眼色,两人下了马单膝跪地,向少年施礼。 传言铁勒王自长子夭折后,直到天命之年才又得了一子,阖家视若珍宝,想来便是此人了。 仿佛是打马在他们身周走了一圈,才听那世子爷冷哼道: “你不过是侍奉我父王的奴婢,如何能担待王帐护卫之责,我父王是糊涂了!” 这种随口指摘铁勒王的话一出口,人人噤声不语,呆立一旁。 铁勒王世子像是为了扳回颜面,紧接着向众人吩咐道: “都安排下去,听我的,除了我家人,其余的奴婢下人都散到两边枪寨上守卫!” “你和这个小子”,阿小的头,如果是乌洛地界的民众,现在可以先行回去,铁勒王已将水源之事处理好,他们在京中所做之事也无人计较追究。如果存心想要践踏王帐,铁勒王帐下侍卫家丁两万余人必然不可突破,届时以造反论罪,是灭族之祸。” 阿小以手按住剑柄,环顾四周环境,听着她的解释正腹诽,这小世子虽然年小,所论的大道理确实一点都不差。 人群逐渐开始松动,近半数的人群自东侧离开,小世子老气横秋地看看身前身后的人,摇头叹气,打算负手而去。 正在此时枪寨外传来凄厉的马嘶之声,十数匹马尾部挂着燃烧的火把疯狂嘶吼着向枪寨冲来,所到之处的枪寨腾地窜起火苗,浓烈的火油气味飘散在风里——不知何时寨外的乱民已经在枪寨外层涂了桐油。 “放箭,射马!” “贵人,世子爷,东门打起来了!” 阿小与曲伊人对视一眼——方才撤去的人群到了东门! “事不宜迟,你护好世子爷!” 曲伊人话音未落人已驱马飞驰而去。 此时眼前的枪寨已经全部燃起烈烈火焰,侍卫和家丁不得已只得一退再退。 弓箭仰射之下更是无法射中拼死狂奔的火马,有几匹马尾部的火已经逐渐烧到身上,吃痛之下更是发了性地往前冲,加之燃烧之下枪寨局部松动,已有要被冲溃的痕迹。 情急之下阿小只得拉过身旁一名侍卫,将仍然负着手不甘失了贵族风仪的小世子推给他: “保护好世子!” 自那侍卫手里抢过长弓和箭囊,发足向西南角狂奔,跳上尚未起火的瞭望亭,俯身引弓,将几匹仍在狂奔的火马射倒。 枪寨外的众人见火马全被射死,在一名头领模样的人指挥下变作前后两队,前队拿出长枪向被烧毁的寨门处猛冲,后队仰射出漫天箭矢如蝗,压制寨内侍卫们无法近前。 阿小屏息凝神,一箭尖啸破空而去,射中那头领咽喉,这才自瞭望亭上跳下。 未理会铁勒王世子一脸惊羡,向他颔首劝道: “世子爷,寨门立时可破。方才我已射死了那乱民头领,如果各位相信在下的话,大家不如就此冲出寨门,与残余的乱民一战。” 早有乖觉的侍卫和下人以土奚律语向小世子传译,世子当即点头赞同。 阿小带众人以长枪挑破已然松动的寨门,与寨外剩余的乱民短兵相接,那仅十岁上下的铁勒王世子也拔出腰间佩刀加入战斗。 正沉迷于砍杀逐渐围拢来的敌人的阿小,突然发觉几股尖利风声凌空刺来,挥剑舞出一片雪光才挡下敌人的一通箭雨。 眼锋扫过身后,才不由苦笑起来,他挥剑斩落小世子身前狰狞挥刀的乱民,将他护在身后叫道: “世子爷衣服太鲜亮,乱民见了知你身份贵重,全都围拢过来了。” 如此将他护在身后,一众人直砍杀了大半个时辰才将乱民打退。 大伙望着散落一地的尸首和身旁已少了一半的人一晌默默。 阿小在地上捡起乱民的箭囊注目半晌,递给铁勒王世子: “世子爷,这个东西想必大家都熟悉。” 蓝色的箭羽在火光之下煜煜闪动。 是的,拉木伦家族的蓝羽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7章 世子 东门的战况更为惨烈。 阿小分出一半的侍卫留守在南门以防有变,自己和小世子则带着剩余的人驰援身在东门的曲伊人。 这帮人分明想利用火马佯攻南门,而暗中将攻击重点放在遍是下人居住的毡帐、守备松懈的东门处。 因邻着马场,东门料草堆放较多,由拉木伦王的部属伪装成的乱民甫一到枪寨前先行射了三通火箭,就近的料草堆立时被引燃,火势连成一片。 有叛军乘着火势引发了慌乱,墙内众人犹自乱成一团时,自较低矮的枪寨处向内攀爬,这下更是吓傻了守在东门的侍卫和家丁。 正值曲伊人自南面赶回来之际,见到王帐守卫已经溃散,她先狠心砍杀了领头往内逃跑的人,立马横刀,气势如虹地喝道: “后退者当即砍杀,守住王帐我们才有活路!” 她一马当先挥刀砍杀过去,寒光过处,一时浴血披靡。 身后众侍卫家丁见一弱女子竟然勇烈如此,不由也群情激昂,跟在她身后向前冲杀。 如是直到阿小带着小世子前来支援,王帐守卫已经倒下十之七八,曲伊人的座驾早已不知踪迹,全身血迹斑驳,仍在与五六个乱军缠斗。 “曲伊人,南门守住了!” 铁勒王世子向她大喊道。 伊人挥刀斩伤一名身前的乱军,只来得及快速回头道了声“世子爷辛苦”。 阿小瞧的真切,迅疾猱身上前,擎剑格挡住一名偷袭者趁机刺往她后心的一刀。 眼前乱军仍然如潮汐般自枪寨罅隙进入,而寨内的侍卫和家丁却不耐乱军无休止地攻击,逐渐显露疲态,阿小情知此时凶险异常,胜算十分渺茫,只得护着小世子跟在曲伊人身旁且战且退。 “东门快要守不住了,贵人可有应对之法?” “请小大人护着世子到家人们身边去,这里一应有我!” 只是一句话分了神,曲伊人便左臂和腿上同时着了算计,皱眉闷哼一声,又咬牙向作势要来助她的阿小喝道: “走!” 阿小陡地一个激灵,“贵人一定要保重!” 斩掉身前纠缠的乱军,拉起小世子向后奔去。 方才离别之时那厮杀在乱军包围之中的一抹丽色,如此狠毅果决,绝非寻常女子所有。 她究竟是什么人? 阿小喃喃自语。 “我的身份也不光彩”,杀了茶影之后,她满脸凄苦和不详的神色映在脑海里,逐渐没入一片火光之中。 “火……火!” 铁勒王世子一脸悚然,望着在营帐的最深处次第燃起来的火,那张牙舞爪的火舌自他眼底蔓延到最深不可见的地方而去。 “人……那里,家人!” 阿小这才想到,之所以整座王帐都不见一名主人在外御敌,而是由铁勒王侍妾多方奔走,想来是王帐内的王妃郡主贵人等一众内眷已经被藏在营帐深处了。 现在起火之处极有可能便是他们的藏身之所。 阿小心内一阵惊悸,冲着火光发足疾奔,前方逐渐有人以土奚律语大声呼喊着。 铁勒王世子面上神色稍缓,双手笼在嘴边,向人声传来的方向大声回应着。 几个黑影很快自帐篷的暗影里转出来,远远看见他们便大笑着向他们狂奔而来。 摇曳火光之下,当前一人的刀光寒色凛凛闪过,面部因狰狞大笑而分外扭曲。 不好! 后背一阵战栗,阿小拉了小世子的手向后退去,右手掣出腰间长剑相护,剑舞寒光,挡住射来的飞羽。 两名大汉已经欺身上前,挥刀刺向他腹部和肋间。 阿小挥剑反手格开刺向肋间的一刀,正要向另一人拿刀的腕上削去,此时身侧白光闪过,小世子惊叫出声。阿小只得拧身来挡,刺中身后之人,只来得及以左臂格挡正面拦腰而来的一刀,刀锋方向稍偏,贴着手臂斜着划过。 一阵火炙般的疼痛自左臂袭来,阿小抽了口凉气,凝神挺剑斜刺,剑尖自方闪身而过的汉子后背刺入,那人应声倒下。 不及将剑抽出,他又待抬脚踹向身后举着刀看来的人,却听到皮肉被利器割裂的声音,铁勒王小世子手中的宝刀兀自滴着血,握着刀柄的手不知是因害怕还是激动,正在微微颤抖。 阿小拍拍他的背以示感激,周边难得有一时的静谧,夹杂着火焰气息的风声里传来更多搜寻的呼喊,阿小示意小世子噤声,反手自尸体上抽出剑来,刺向不远处受了伤在地上呜咽翻滚的人。 不及多做解释,他拽下小世子腰间悬挂的刀鞘向身旁远远掷去。 “当啷”金属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清亮的声响,便有人喊叫着向刀鞘跌落的方向寻去。 阿小则携了世子的手快速向相反的方向移动,转入一所低矮的帐篷内。 不多时便有混乱的脚步声自外面经过,许是王帐内大大小小的帐篷太多的缘故,晚上搜寻的人并无耐心一座座逐个在帐篷中翻找。 这间毡帐应是当做仓库用的,里面储满了衣箱和皮料,二人将身体埋在堆叠的皮料中。 抑制住陈年衣料中灰尘带来的微呛之感,阿小压低嗓子,以极低的声音缓慢地向小世子解释道: “眼下情况危急,王帐中的家人想是仍然躲在某处未被发现,现在帐外太多找寻世子的人,我们不能贸然前去会合,只得在此地暂避一时。” 经过今夜几番联手杀敌,小世子在心中早已对他十分信任,虽然对汉话一知半解,但观看帐外情形已知阿小的思虑和计划,便拉过他一只手握着,郑重点头应了。 阿小将脸埋在衣料中,四肢的疲惫产生的酸麻之感传来,伤口上的痛感逐渐麻木,神思却异常清醒。 拉木伦王如若反叛,大约是想活捉铁勒王家人威胁他做出让步或者停止兵戈,所以铁勒王的家人即便被找到,在目前当暂无性命之忧——当然,如果拉木伦王要挟铁勒不成,则极有可能迁怒于他家人,届时就难保性命了。 然而眼下的境况是,曲伊人所守的东门早晚要被攻入,在内又有下人和闯入的武士四处搜寻铁勒王的家人,如果再无新的援兵前来,那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他瞥了眼身旁因极度惊吓和疲惫而坠入沉睡之中的小世子,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只是出使异国,竟然要为了他国王族拼上自己性命了,这算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8章 金帐 摩多金帐南面几乎被火海吞没之时,驿馆枪寨外的乱民已经散去大半。 “这次民乱是不是闹得太大了?” 李冲望着金帐方向的火光叹气。 他和两个手下直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住一个在驿馆放火的男子,费力审讯半天,那人只说是乌洛乱民,来泉上城只为放火泄愤,不知这是可汗接待贵客的驿馆。 世蕃听了也只是笑笑,吩咐李冲调集全部护卫守住使团众人所在的帐子,自己向承晔和小禀义招招手: “咱们换身衣裳,到城内看看。” 他这要求古怪,李冲等人虽然担心他们出去遭遇乱民,但见到世蕃一脸四平八稳的样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承晔这才得暇,近日来发生之事和自己心中的疑虑全部说给世蕃。 世蕃颔首沉思,片刻之后轻笑一声说道: “欲要确定是否是拉木伦王趁机作乱,还有个法子一看便知——咱们只去看拉木伦的王帐有没有起火罢。” 乱民作乱无非是发泄怨气,以及有人趁乱掠夺钱财。 如果京中王族以及摩多王帐都遭乱民劫掠,那拉木伦王帐必不能幸免——何况,从距离上来说,拉木伦王因一向得蒙摩多可汗眷顾,王帐是所有亲王中距离摩多大帐最近的,乱民们不可能顾此失彼不去作扰。 一行人刚出驿馆,便听小禀义在身后悄悄说道: “我爹来了!” 果见枪寨外高大的白色毡帐下,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 几人只做不察,分别乘了马自驿馆门外向西北方向驰去,一路上放了缰绳将马速放缓等着身后来人跟上。 约走出了两里地,禀义几人自身后跟了上来,挨近世蕃和承晔之后才轻声道: “主子爷,林大人,冯斯道不见了。” 承晔泠然一惊,“怎么回事?” 世蕃方才已听承晔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告知,心里也有八九分确信冯斯道未死。 “日间咱们的人听主子爷的吩咐,一直跟着冯斯道的马车到了一所帐子旁,亲眼看着马车停下,有人进了帐子。咱们的人就一直守着,直到城中民变,乱民上街滋事,咱们的人也想趁乱闯入那帐中捉了冯斯道出来。谁知……谁知进了帐内发现早就空了,不知什么时候人就不见了!” 江禀义气急败坏地说着,心里犹自恨铁不成钢,竟然在眼皮子低下让人溜走了。 世蕃眸光灼灼直视禀义问道: “可有人亲眼看见冯斯道下了车?可知那马车在帐前停下之后去了何处?” “咱们是眼看着他在拉木伦王帐前上了车,下车之时因为离得太近怕被发觉,所以站的远些,并不曾看见有人下车。只是那马车就一直停在帐门外,直到暴民闹事之时那里乱作一团,之后也不见了那辆马车。” 禀义身后跟着的一名年轻男子回答道,想来他便是跟踪冯斯道最终跟丢了的人。 世蕃拈须沉吟半刻,口里疑惑道: “可能他并未回自己所住的帐内,一直呆在拉木伦王帐也说不定。因为——他定是要保住乌木扶雷的,从王帐中离开扶雷独自回到居住的帐内,在此时无太大必要。” “不错,如果他想煽动拉木伦王借此次民变生乱,拉木伦王也不会允许他这个出谋策划的人单独离开,反而会留在王帐之中,甚至留在身边。” 承晔也想到了这一层,早知如此应该也派人监控拉木伦王帐动静,随时来报才对,这才是自己致命的疏漏。 世蕃仿佛看出他的懊恼,接着说了句: “拉木伦王如要举旗造反,王帐之外必定有严密警戒,清除一切可疑之人——咱们这次过去探看,也要万分小心才是。” 如是一行人再拍马疾行十多里的路程,远远看见拉木伦王帐枪寨巍峨,枪寨内外侍卫耸立,警戒森然。 别说是滋事抢劫的乱民,便是一只鸟也未必能安然飞度。 干净的街面上更是毫无被降服的乱民尸首和打斗痕迹,拉木伦王帐俨然和平宁静地屹立于一座即将燃成废墟的王城之中。 再望向已燃成火海的摩多金帐,对比太过分明,答案显而易见,反倒令一群人心里更加骇异。 “摩多不会已经……” 承晔适时住了嘴,如果此番真的让拉木伦王得逞,他们不止无法顺利谈成互市,连身家性命恐怕也要葬送在此。 “我看倒也未必,你们不觉得铁勒王去乌洛镇压民变、摩多遇刺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太过巧合了吗?民变再大,充其量以威望高、做事稳妥的将军带足够军力前去压制即可,何须劳铁勒王他老人家大驾——这老爷子自数十年前和老可汗并肩对付过章淮老将军的军队之外,许久不曾带兵出战了。” 林世蕃望着火势遮天的摩多金帐细细分析道。 “事不宜迟,咱们到可汗大帐那边再观察一番,或者能做出什么助益。” 看到承晔恨恨望着在黑暗中静默伫立的拉木伦王帐联营,世蕃心知他想要寻出可能藏身于此的冯斯道,便劝他道: “此时大逆之事都做下了,绝不是找出冯斯道这个死而复生背主投敌的小人可以挽回的。事有轻重大小,既已知道这小人还活着,往后搜寻防备他也算有迹可循。” 承晔只得忍着要杀进拉木伦王帐一刀刺死冯斯道的冲动——舅舅说得对,现在即便找到他杀了他,于全局也无甚裨益。 “驾!” 林世蕃一马当先疾驰而去,一众人拥在他身后,继续向北方奔出十余里才敢折回东面,沿着金帐极外缘的道路向内巡视。 摩多大帐西面和南面已经陷入火海,并无军队或乱民在外。 而枪寨的东面和北面两个门外却围拢有大量的军队,北门的土奚律武士尤其多,远看直如静默而充满杀机的深海,这些武士向枪寨内嬉笑怒骂,攻势一波接一波,只是赖于可汗大帐的枪寨教普通亲王的王帐更高更厚,加之寨内还有重重护卫营帐守护,一时便难以攻破。 相比北门的热闹,东门外的乱军却安静和缓得多,他们人数远少于北门,只是静静伫立在枪寨之外,并未做任何攻势。 疑惑半晌,世蕃目光四处睃巡,最后锁定在观音庙宝殿上,招承晔上前耳语一番。 承晔听后颔首领命,疾驰而去,片刻之后便返回,向众人说道: “我站在宝殿顶上向下俯视,确如舅舅猜测的一般,只有西面、南面起了火,东面和北面是安然无恙的。” 世蕃面露嘲讽,咧嘴笑道: “据我所知,北面是王帐所在不能烧,东面却是储藏财帛之处——如此重要一战里,他竟连这点身外之物都舍不得,哪里是成得了大事的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9章 人证 承晔哑然失笑,一鼓作气夺了摩多金帐,那里面的东西不全都是自己的么? “看来拉木伦王并未存了必胜之心,还给自己留了后路,凭着这些财宝以图日后东山再起或是与摩多可汗划地而治呢。” 拉木伦王既然有了这样的心思,跟着他的士卒们又怎会揣度不出? 若是叛军上下都在心里给自己留了条后路,战阵之前定然不会拼尽全力,反而会心内犹疑不定顾虑重重,这便犯了兵家大忌了。 虑到这一层,世蕃等一行人原本焦虑不安的心思忽地沉下不少。 林世蕃原想赌一把,将筹码全部押在摩多和铁勒王身上,借用江禀义商行内常年经营下来的绿林豪杰势力,拼死压制拉木伦王的外围攻势,为摩多争取一丝生机——毕竟一旦拉木伦王得胜上位,不但使团互市洽谈的使命完不成,他一向亲近突伦,届时若土奚律与突伦联手,恐怕大宸国内今后便再无宁日了。 然而如今勘察金帐外围形势之后,眼见拉木伦王露出这么大的破绽,便再无必要做出太大牺牲,只略施小计便可令其方寸大乱。 世蕃唤过江禀义,低声向他说出自己的计划,只见禀义听着听着嘴角不禁上翘起来,满脸揶揄之色。 “马是尽够了的,至于箭么?一定要拉木伦家的蓝羽箭?” “一定是蓝羽箭。” 世蕃斩钉截铁。 “拉木伦王的世子也盖贪婪,从前经常以高价私贩些弓箭横刀等兵器给牧民,咱们的手里也有一些,但远远不够用。看来只能从拉木伦王手下的武将身上想想办法了。” 江禀义手指摩挲着鼻子自言自语道。 “今夜做的事一旦泄露或者事后被人追查,难免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因此,禀义兄一定要找最亲近可靠之人来做。” 见江禀义一脸严谨肃穆,郑重向他点头,世蕃又道: “事不宜迟,你早做安排。我等为了避嫌这就先回驿馆再说。” 世蕃带着承晔、小禀义回到驿馆之后,方下了马,便大步向先前被幽闭的帐中走去。 承晔和小禀义进了帐门便见他已经将烛台打翻在帐中铺设的毡毯之上,那毛织之物最不耐火,立时便被引燃了,火苗瞬间便将半个毡帐引燃。 “舅舅,为了避开禀义叔所做之事的嫌疑,做这样明显的不在场的证据,大概还需要个人证才行。” 承晔抿嘴忍住笑意,看向小禀义道: “你认识那么多土奚律人,可有在摩多帐下效力的武官?想法子让他前来驿馆走一趟,给我们做个人证。” 既然是为大宸使团洗脱嫌疑,不论是铁勒王还是义成公主的人,毕竟都与使团有或多或少的利益关联,由他们的人作证,在外人眼中都难免有些串供的嫌疑。 最好是摩多帐下的人,事后追究起来搬出这个人证便显得公允可信。 小禀义眼珠转了转,呲牙笑道: “巧了,还真有这么个人,我与他熟识,方才还见了他,且知道他今夜必定不会在战中厮杀。” 多赖明年便到天命之岁了。 他生性是个惫懒的,家中也无甚家底。 虽然自少年时便混迹军中,但一向好逸恶劳,无甚进取之心,是以从军三十余年也无甚军功。只凭着倒卖些兵器捞些小钱,向上使了些钱财保平安。 直到前年他的上司良心发现,自己升职后将原本的职位空缺给他,才捡到个小肥缺,在可汗王帐下做了个侍卫领队。 自此之后,他日常除了倒卖些兵器,还能小吃一些空饷额外生财,赚到的银钱除了与上司分走大半,剩余的留到自己手中倒也能养活他一家老小过上稍稍优裕些的生活。 今夜他运气不错,乱民刚入城便被派出帐外参与城中巡防,眼见情势不对,暴民越聚越多且涌向可汗金帐方向,他便猜测今夜之事并非乱民生事这么简单。 一是为了保住自己家中老小不被乱民袭扰,二是为了在这场不知目的为何的阴谋叛乱之中保全小命,他自带了几名心腹借平乱之机回家,任外间暴乱沸腾如火,他们一帮人自在帐中围炉取暖,对酒酣酌。 反正最终不论结局如何,自不会影响他这王帐之下最低等军阶之人的生路,何苦要去跟造反的人搏命,不划算! 直到自己私贩兵器的老主顾找上门来,请他到大宸的驿馆帮忙灭火,他的心思才又动了起来。 此番自己若一直呆在帐中不参与城内诸事,待之后万一叛乱平息,上司问起来自己不免也没有说辞。 如果不痛不痒到驿馆去帮助灭了火,之后不论是哪方势力上了位,自己今夜做了这事总是实务,若将来土奚律与大宸结为互市友邦,自己救了大宸使团也算是个不小的功劳。 心里如此盘算着,再加上那小主顾十分通达人情,又往自己手里塞了个鼓鼓囊囊的锦袋,多赖咂摸着嘴暗暗掂了掂那钱袋的分量,心花怒放地应了这趟差事。 受了厚礼自然干劲十足,多赖一行人在小禀义带领下飞马驰援大宸驿馆,等他们赶到之时驿馆的毡帐已被烧毁小半,使团内的众人无不在烟熏火燎之中满面尘灰烟火。 其中尤以他们之中的林大人为甚,许是有人想对他不利,据说火势便是从他所居的帐中所起。此时,这大宸炙手可热的权臣正裹了见湿衣服在隆冬凌晨的院子里瑟瑟发抖,形状分外狼狈。 多赖努力忍下涌上唇边的忍俊不禁,带上自己的下属,与大宸的护卫一起奋力将火势压制住,不致将整片驿馆都烧毁殆尽。 临走之时,那大宸使团的林大人为了感激救命之恩,又给了多赖和几名心腹下属丰厚的馈赠。 内心狂喜至极的多赖以城中战事吃紧军务紧急为由,接过打赏便要匆匆告辞,临走前还乖觉地暗示,保证自己和手下兄弟必不会将大宸权臣林大人今日的狼狈之态告诉任何人。 至此,多赖因为帮使团救火之事遮掩了今夜临阵逃脱护卫不力的罪责,做定了使团这场戏的人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0章 永夜 江禀义候在观音庙墙下的暗影里,面色阴冷地望着走近的军官。 “多大的生意,竟然劳动江老板亲自来?” “将军,今夜有笔大买卖给你,不知敢不敢发这个财?” 江禀义支开身边的人,热络地上前笼住他肩膀,絮絮耳语一番。 那人面色骇然,不禁又将目光往周边睃巡了一阵才勉强稳定了心神。 “这个钱不敢赚,你们生意人不知道,今夜之事可并不简单……” 那人情知自己说漏了嘴,赶忙闭紧嘴巴。 “咱就是个为钱卖命的小民,也不知你们盘算什么事,只是今夜乌洛那边有个朋友想要一批货……乌洛那边出的事想必将军知道了,原本咱也是不敢接这生意的,难耐这朋友一心急用,价钱不论,黄金白银乃至宝石他手中一应都有,数十倍的价钱收这批货也使得……” 禀义适时地截下话头,咽了口口水,灼灼目光饱含殷殷渴切望着眼前之人。 那人也大大地咽了口水,不住地搓着手,显是心中十分矛盾纠结。 禀义注视他半晌,大声叹了口气道: “将军,我知道这事你太为难了。天注定咱哥俩今日与这笔横财无缘,江某这便别过,去拒了那朋友算了。” 一面耷眉丧眼地移动壮实的身体,靠近那将军低声问道: “我这乌洛的朋友现在买这批箭想要做什么?听说铁勒王日间已经亲自带兵到乌洛了,他……他不是想……你们拉木伦老王爷确是宽厚之人,一心替大汗守着这泉上城!” “噗嗤”,那将军嗤笑出声,亲昵地推了一把禀义的肩膀道: “你终归是生意人,什么都看不懂,别在这儿瞎猜了。” 他当然知晓顶头主子拉木伦王今夜正在做什么,是以不敢在这风口上为了钱财出什么幺蛾子。 但依据自己主子的行事推断,乌木的民乱少不了拉木伦王在背后煽风点火促动暴乱升级,这样才能牵制了铁勒王这个大冤家远离可汗大帐。 心念至此,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乌洛乱民之中一定藏有不少拉木伦王的细作,动乱之中谁出手都有个失误,自己售出这点羽箭想必在混乱之中也算不得什么。何况——万一真的有人以蓝羽箭射杀了铁勒王那老匹夫,倒不啻算是他的一件大功劳。 “江老板是厚道人,有了生意不忘来拉着我发财,往后我这儿的东西一应首先供着你来用,这次就是担再大的干系也要帮你这个忙!不过——” 他手臂勾住禀义肩膀将头凑过来压低声音道: “不过这次太冒险了,你得先付八成定金,要现钱不要银票,而且……我要黄米。” 黄米是黑市行话,指的是黄金。 江禀义知他贪婪,此举分明是在坐地起价,心头冷笑不止,面上却不露分毫,连连点头道: “都使得的,我这便教人取了东西来,一个时辰之后,咱们仍约在这里。我先付全价的黄米,一来是感谢将军急公好义,当此非常之时帮了我那乌洛的朋友的大忙;二来嘛,跟将军做生意十分爽快,江某心里愿意交这个朋友,愿意多付两成的黄米给将军,敬您这份义气!” 经他这么一说,那将军更是没有不同意的,不到一个时辰便带着两个人并十多匹马到了约定的地方,马背上载满了箭囊并长弓。 因自己想亲手拿了金子独吞,不愿分太多给心腹,是以经手人越少越好,他回到军械库支了弓箭只道是领了老王爷密令,只带了两名信得过的随从前来押送军械。 一直候在阴影里的江禀义算准了这一点,见状向身后的人吩咐几句,一行人抬着几个木箱迎了上去。 那将军远远看到沉甸甸的几个箱子便笑得合不拢嘴,自命两个随从远远候着,自己迎着江禀义走上前去。 “将军是真英雄,做事痛快又守时!” 禀义随口敷衍地奉承他,一面打开了其中一口木箱示意他上前验看,那人不疑有他,几乎是带着感激又谄媚的笑意向自己的金主一瞥,便迫不及待将手放入那在黑暗中闪着诱人光泽的箱子。 禀义悄无声息闪身在他后方,藏在右手的短刃寒光一闪刺入他喉中,不待那人发出半点声息便没了性命。 转头望着站在远处的两名随从也逐个倒下,他吩咐随从们将三人尸体并马背上的弓箭全部带走,待会儿将这三人最后存在的痕迹一并投进火中灭迹。 江禀义用力闭了下干涩发胀的眼睛,横刀立马在众人身前道: “各位部众听令,依方才所述之计行事。我在这宝殿顶上举火为号,第一次举火,以箱中的火油与白磷引燃,火矢全部射入可汗大帐东面的毡帐之后立时撤退。第二次举火,引燃马尾上的稻草和火油,将火马全部驱往可汗大帐东门外冲阵,所有人立即全部撤离现场。听明白了吗?” 仰面看了看隐隐发白的天际——真是漫长的一夜啊! 不知是不是眼睛花了,禀义仿佛远远看见拉木伦的王帐之中也隐隐有火光升腾…… 今夜,对于身在可汗金帐之中的义成公主母子来说,也漫长如永夜一般,见不到黎明。 她与摩可里亲王自下午入可汗大帐,原本是得了大宸使团递来的消息,进来探知究竟的。 谁知甫一入帐,便自亲信口中听到也加因身死以及摩多被刺的消息,不知这继子伤势轻重,义成多次尝试以探视伤情为由进账觐见,均被侍卫冷漠地拦在帐外。 “可敦恕罪,大汗下了死命令,要我等死守这帐子,不许任何人进入。” 起初他以为继子性命不保,自己撞上了亲子登极的大好机会,遂作势在帐前等候侍奉受伤的大汗,心里却在默默祈祷摩多能尽快伤重不治离世而去,以便为她的亲儿子让开登极之路。 金帐中有人放火之时她跪在帐前哭求觐见,希望侍卫将受伤的大汗移往安全的地方,让御医尽快救治,仍然被侍卫一口回绝。义成心中不禁大喜: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因此才如此拖延时间? 直到大火烧得金帐之内所有人惶惶如末世,她才懊悔自己猜错了。 这大火不是因可汗受伤有宫人趁机作乱抢劫钱财而起,而是有人里应外合要造反,想要攻入可汗金帐谋权夺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1章 大义 大火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蔓延成海,高耸的火苗借着些微风势便扶摇而上,狰狞地缠绕着,吞噬永夜的暗黑天幕,生生将这人世裂变成熔火的炼狱。 可汗大帐内瞬时锣鼓大作,响成一片。 内人们惊恐万分,纷纷携了东西逃命,不论贵人还是贱仆,此刻皆被恐惧一视同仁地踩踏,人群一同跌进煅火地狱,不得超生。 守在红叶妃子帐前的义成母子这才股栗胆寒,假模假样地嚎哭跪求摩多出帐一同出逃,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应,义成确定摩多或已身死,或已不在帐中。 此时不逃命却待何时? 西南两个方向的枪寨已经燃烧成两面火墙,北门已经卷入攻守战,枪寨内的侍卫们难得地没有因可汗伤重的谣言而大乱,正在按部就班地防守,应对如火如荼的攻击。 早有机智的宫人向着东门飞奔而去,人群充塞了所有动向的道路,却被东门侍卫阻拦,连飞鸟也不得逾越逃脱。 有胆大的宫人相护帮扶着攀上枪寨试图往外跳出,却被静静驻守在外的军队逐个射杀。 眼看整座金帐都要被火势吞没,灼烧的温度令迎面当头的风也变得滚烫,黑烟浓卷袭入鼻腔喉咙,已有不少宫人在浓烟和灼烤之下倒地不起,这方枪寨围拢的金帐何异于人间炼狱。 在一队侍卫的舍命护持之下,逃生无门的两母子重又转回原地,此处离火海较远,空气稍稍清凉,让她被火烤昏了的思绪重又清晰起来。 门外确是拉木伦王的部众,正要试图自北门攻入金帐,其意图再明确不过,弑君篡位而已。 然而此人空有狼子野心,竟然贪婪如此,留住东侧的王帐私库不舍得烧,还命部众在东门外死守,分明是瞅准时机与北门冲入的部众两相夹击,先进来抢私库的——也难怪他伏在金帐中的内应只在各处放了火之后便销声匿迹,想是大半数之人去守着私库以防有人趁乱哄抢——若能趁机攻入金帐杀了摩多,大事早成了。 义成此时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天不亡她母子,可见将来必有大福大运相赐! 想起如此大难之下,守护金帐和寨门的侍卫却仍然有条不紊地反抗守卫,她目视红叶妃子帐前仍然一脸四平八稳站着的重重侍卫,几乎可以断定摩多不在帐内,而是事先做出了空城计,引拉木伦王入瓮的。 想到此处她也不禁脊背隐隐发寒,若非此时惊觉事有蹊跷,自己若先起意硬要夺了眼前的营帐扶持亲儿子上位,那首先入瓮的岂非是她自己? 事已至此,自己只得赶紧做场忠孝节义的好戏,演给这可能在此次大乱之中抢了先机,即将解除金帐之危的继子摩多看,让他对自己母子感恩、信重,如此则心中大事只能待以后徐徐图之。 思绪一定,义成拢了拢已然散乱的鬓发,一手挽住身旁的摩可里亲王,自身旁侍卫腰间锵然掣出佩刀,身形巍然如松,面色凛然如霜,站在红叶妃子帐入口大声喝道: “今者大汗受伤,大帐上下人心浮动。更有拉木伦这乱臣贼子,枉顾先可汗临终托付,竟然带叛军袭击可汗大帐,其狼子野心人神共诛!” 她顿了顿,环视身旁巍然不动守着红叶妃子帐的侍卫,面露慨然悲色,抬高了声音说道: “老婆子在这里说一句,若有那黑了心肝的,妄图进入帐中对大汗不利,便先踏着我母子尸首进去。” 感受到儿子的手在她掌心里猛然一抖,她的手掌紧了紧,将手中的长刀交给摩可里道: “母亲说过,你要成为你大哥的臂膀,成为他披荆斩棘的利剑,现在时机到了!有人要对大汗不利,摩可里,你可愿拼出生命保护大汗?” 摩可里眸色之中闪过疑惑,又在母亲的鼓励之下狠狠点了点头。 四围侍卫们喝彩声想起,义成的心腹侍卫率先跪下,高声颂道: “愿为可敦和亲王效力,誓死保卫大汗!” 近旁的侍卫见状也陆续下跪叩首,一时之间真的有了几分上下同心齐力抗敌的气象。 仿佛是为这一时促就的王室与护卫勠力同心驱除叛贼的景象拆台,伴随着一众人的惊叫之声,燃烧着的火矢自义成的观音庙方向射出,纷纷落在金帐的私库营之上——拉木伦苦心孤诣留下的私库营。 燃着火油的利箭狂啸如暴雨,滴落之处瞬时汇聚成火的溪流,未几便燃成熊熊烈焰的海洋,火光直刺入天穹之上,与天际遥遥映出的晨光相接。 北面寨门的厮杀声仿佛也因这一刻的火起而停滞了,在所有人未及防备的情况下忽然有欢呼声自北面传来,一声连着一声直传入红叶妃子帐前——叛军退兵了! 胜利来得太过突然,来不及思量事情原委的情况下,巍然站在红叶妃子帐外的侍卫们终于卸下满身疲惫,欣喜如狂地喊着:大汗回来了!大汗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义成强力忍住脊背上冒出的冷汗和双腿的颤抖,果然这是一局空城计,而她竟然差点入瓮! 她目之所及的可汗金帐之中,竟无一人将可汗不在的消息告知,无一人肯为她母子所用。 此刻即便恨得牙根发酸也不得不忍耐,义成疲惫地瘫坐在地,像是喜极而泣——哭她已送出的青铜虎符,那是给自己和儿子仅存的最后一点权柄,现在也不在了。 因此,当东寨门外撼天动地的火马阵开始冲击正要打上东寨门的叛军之时,她对身边所有人的欢呼赞叹恍若未闻。 偶尔有人注意到义成可敦那苍老疲惫的背影,心中会感慨于这汉家女子甘为可汗赴死的凛然大义,在劫后余生充满着火灰的空气里丢下几声无足轻重的叹息,倏忽便没入被欢呼声掩盖的漩涡里。 然而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东寨门的火马阵之后,并未如期见到摩多可汗的援军来到。 被火马阵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残余叛军却快速整顿阵列,仍然如同疯魔了一般继续向东寨门发起攻击,寨门的攻守一度重又陷入胶着。 直到半个时辰后,天光已亮,东方的王纛彩旗猎猎迎风招展,土奚律的战马铁蹄奔腾如惊雷怒涛,仿若踩在朝日里的神兵自天而降,拥着他们年轻的可汗降世而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2章 急报 半日前。 摩多可汗骤然得知也加因私通乌木扶雷之事,急召拉木伦王前来,命他处死乌木扶雷,并想法子将也加因遇刺惨死之事遮掩下去以免伤了天家脸面。 拉木伦王走后,摩多仍然觉得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将帐中一应器物摆件砸落一地仍然难解心头恨意。 忽有一名常跟在自己身边的脸熟侍卫不经传报径自从帐外打帘进来,摩多正待暴怒呵斥他,却见他手中晃着一枚青玉佩件频频示意他噤声。 那侍卫走近之后将手中的物事交与摩多,他认出那是属于铁勒王的饰物,正待大声询问,只听那侍卫附在他耳边轻声禀告: “大汗恕罪,铁勒王老爷有紧急军情禀告,为避帐中耳目,请大汗屈尊随我前往。” 待要继续出口相询,那侍卫又连连示意他噤声,嘴里只轻轻提醒着:“紧急军情,大汗小心隔墙有耳!” 摩多只得阴沉着脸跟着那侍卫往前走,行至帐前那侍卫一边以眼色示意,一边故意大声说道: “红叶妃子十分思念大汗,让小人来请可汗到她帐中饮酒,大汗愿意给她脸面,是她的福气造化。” 也不理会摩多可汗怒目相视,他硬着头皮说完这些话又在前侧着身引着摩多向红叶妃子帐中走去。 本是常日里相熟的妃子营帐,摩多驾轻就熟地进了帐中,那侍卫却并未跟随他入内,而是乖觉地在他身后放下了帐帘,自己留在帐外守着。 他这才发觉帐中情形诡异,四处并不见他那红叶妃子的身影,倒是帐中央的地上有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双双伏在地上向他叩首。 “臣下铁勒向大汗请罪,老臣死罪!” 摩多哭笑不得,这才想起方才那侍卫确实明明说过的,铁勒王有紧急军情相报。 忍住心中不耐,摩多只得上前抬了抬铁勒王的腕子,刻意放柔了声音道: “老王叔起来说话,你是我父汗最为信重之人哪,不要动不动就死罪活罪的。” 铁勒王满脸感激地站起身来又冲着摩多告了罪,亲自扶他在帐中央的胡床上坐了,这才仿若无意地转头对跪着的另一名侍卫道: “你且站在旁边等上一等,我先将紧急军情禀报大汗再说。” 摩多只拿眼风扫过那人,只觉他体型阔大似是在哪儿见过,疑惑之间他已低头没入帐内的阴影里,再未发出半点声响。 “大汗,老臣在乌洛属地的亲信刚刚呈上密报,有人试图借红叶部与叱火部的水源之争挑起民变。” 耐着性子听到如此奏报,摩多心里更是一气,顿觉天下竟没有如意之事,小地方的局部民变这样的小事也要如此大费周章向他请奏。 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把胸口浮起来的躁郁再度往下按按,不轻不重地将事情顶了回去: “乌洛本是老王叔的属地,此次民变之事就有劳王叔替本汗多操操心了。” 铁勒王并不理会他话中的指责,从袖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双手成给他,接着说道: “可疑的是,老臣进金帐求见大汗之前,收到城内巡防的下属送来了此物——泉上城内街头出现了自称是乌洛方向过来的暴民,在街上打斗劫掠。这位巡防的下属命手下人在城内四处查探,这些人约摸有近万之数。” 摩多忽地直起身子,翻开手中纸张,只见上面潦草记录着泉上城的几个地名,后面是几个数字,而可汗金帐之后的数字为三千,远高于其余几个地方。 “一下从乌洛跑来这么多暴民?” 民乱有多严重?竟然有近万人进了可汗金帐所在的泉上城。 铁勒王冷笑一声,又自怀里拿出一张泉上城舆图,铺在摩多脚边,自己则席地而坐,指着几座城门说道: “老臣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乌洛方向的乱民从东而来,必然自城东门入,是以我去找东城门的守将问责,却发现东城门并未有大批暴民进入,是以他们并未向城中示警上报。” “呵……” 寂静的空气里,摩多呼出一口气,声音明显颤抖了下。 “因为事有蹊跷,老臣不敢大张旗鼓做调查,便只得暗中召了其余几个城门守军中的亲信问询,这才问出了苗头。今日西城门和北城门入城的行人确比往日多了三成,两城门今日马队商贩以及婚丧事入城的行人尤其多,因有城守对此印象深刻还调侃过,所以记得分明。” 如果两个城门在同一时间同时有众多商贩马队和婚丧队伍进城,应该就不是巧合了,只是如何能确定这些人与城内的暴民有关呢? 看出摩多眼中的相询之意,铁勒王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 “臣派人在西、北两城门附近方圆几里范围内搜索,确实找到了扔掉的喜服。” “城北……城西……” 摩多无意识地看向两个城门,费力思索。 “大汗,泉上城北面、西面皆是拉木伦王的属地,还有少量兀勒王的属地。老臣早就探知,拉木伦王世子也盖与兀勒王过从甚密……” “老王叔你又来了……” 摩多苦笑,也加因昨日受铁勒王之邀到南苑猎鹿,今早便有刚解除禁闭的义成公主到萨满庙戳破私通之事,这二人在打压拉木伦王一家子上的配合默契度,从来都是连他这个可汗都羡慕不来的。 今日他刚将拉木伦王臭骂一顿,心里正在盘算是否要降爵削减封地,铁勒老王叔便来痛打落水狗。 铁勒王胸口一阵翻腾,虽然多年以来早就习惯了王座上这年轻人的不信任,这次仍然忍不住心头冰刺一般的疼痛。 他无意将眼风向帐中的阴影处瞥了瞥,非是他腹诽自己老可汗义兄,他这个儿子确实平庸鲁钝,不辨奸邪,实在不是坐王位的好苗子。 这么多年下来,他一直劝自己韬光养晦安享富贵,对拉木伦王的排挤和挑拨能忍则忍,但今日这老匹夫想要一手颠覆了他义兄手里传下的王座,那却万万不可。 铁勒王沉声道:“你出来。” 一名女仆自内帐应声而出,摩多认得这是红叶妃子身边的人。而他的红叶妃子则被这女仆以匕首抵住后心,满脸惊惧,珠泪滚滚。 铁勒王再不看摩多,只径直问红叶妃子: “是否收到你红叶部族长来信,命你今日寻机刺杀大汗,有人保证事成之后红叶部可以尽得乌洛之地,族长也可以封王?” 那女仆似是腕上用力,将匕首在她后背又顶了一下,才见红叶妃子一阵惊惧滚下泪来,一叠声地道: “是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3章 摩多 “还是你来说罢。” 铁勒王向那女仆微微颔首示意,那女子仍将匕首顶在红叶妃子后心,垂首向摩多鞠了一躬道: “原本只是红叶部和相邻几个小部族与叱火部打斗,小人奉命回族中调查之时,亲眼见到不少生面孔混在其中,这些人大多出手歹毒对人一击毙命,并且扬言要杀了乌洛大长老,逼着铁勒王爷现身到乌洛主持公道。” “若是老臣带人去往乌洛,镇抚这些乱民,那泉上城忽然多出的这些想要做什么?” 铁勒王以指节轻敲摩多身旁的香几,那里摆放着方才他呈上的暴民数量,被摩多随手放下搁在一旁。 摩多再次低头细看,一长串潦草的数字中,最清晰的是两处:可汗金帐之后写着三千人,其次便是铁勒王帐,一千人。其余人数多则三五百,少则不足十人,多在闹市街巷中游荡,但多数地点均离可汗金帐不远,其意图已然十分明显。 “这些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摩多骤然惊惧,瞪大眼睛问道。 铁勒王见他到了现在才回过味来,不由又是一阵气结,忍不住将他抢白一番。 “老臣曾劝过多次,需要早早埋下眼线,密切留意这几个人手里军队的去向,以防有变之时提早应对。大汗到了如今竟还问得出这种话来,想必老臣说过的话您一句也未听进心里去。” 心里不得不庆幸,好歹仗着义兄信任自己,他早年的势力早已渗透进了方方面面,譬如红叶妃子的这个婢女,也是他的手笔。 这些年韬光养晦,在政事上连连妥协,也用不到埋下的这些老人,这才没有被拉木伦和兀勒抓住把柄连根拔起,以致他们竟在今日这样的要事上大大出了一把力。 “老臣早年间安插了不少人在拉木伦和兀勒的军队里——这点想必大汗也有耳闻,常听他二人提起和构陷老臣罢——这几年虽然没怎么动用他们,但好在人心未变。方才是有人舍命发密报给我,拉木伦在西线的驻军确实接到了密令,伪装成平民进入泉上城中集结。” 摩多被铁勒王一番话说得面上一红,却也不恼他,正待要问他有何对策之时,又听铁勒王叹了口气缓声道: “如若大汗仍然不信拉木伦有意谋逆,老臣也有个办法,只命他交出两个人来即可。” “哪两个人?” 摩多心中已然对铁勒王所述之事信了八九分,听他如此说倒也未多想,脱口便问。 铁勒王在心中哀叹一声,果然到了这个地步仍然不信自己,便沉声说道: “一个活人一个死人。你只命人携密信给拉木伦,命他令世子也盖到可汗金帐中为其妹也加因扶灵。同时,命他交出乌木扶雷的尸体给你验看。” 若拉木伦一心要反,必不敢在此时与突伦为敌杀死乌木扶雷,哪怕是做成意外身死,因扶雷一直住在他王帐之中,他届时也难免落下保护不力的埋怨,多多少少得罪了乌木南江。既已与大宸使团交恶,此时再得罪突伦,实非明智之举。 同样地,若拉木伦一心要反,必不敢在此时将独子也盖送入可汗金帐,万一被摩多留入帐中,在他举事之时以也盖为质相要挟,也不是明智之举。 更何况,他要举事,少不了要找兀勒王寻求协助——要说兀勒王从前也是可汗之位的继承者,这位仁兄恐怕到了如今仍然还有这个愿望——与兀勒王的联系常年由也盖负责,此时拉木伦怎会愿意将也盖留在摩多金帐。 “如此,便依老王叔之计。” 一是因为自己心中仍有一丝疑惑需要证实,二是他自知因为自己的疑虑让铁勒王心中生了怨气,想要依他的提议行事作为安抚。 摩多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在帐中自取了纸笔写完,到帐外寻了一名心腹侍卫拿了信去往拉木伦王帐。 一旁的铁勒王并未感受到安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如此披肝沥胆的一番剖析,仍然不能让他的大汗完全信服,甚至到了现在的紧急时刻仍然在寻机试探。 尽力遏制住失望的寒意自心内向四肢百骸的发散,心知此时情势危急,必须先要挺过此次难关。 铁勒王眸光一沉,向摩多说道: “我料他苦心孤诣命人假扮成暴民入城,今夜必有所动作,不时可能便有民乱起来,拉木伦便会以稳定城内局势为由派更多的兵士在城内四处以巡防为名联络暴民,最后聚集到金帐之外……” 摩多身子一哆嗦,心下开始计算自己帐下亲兵军力可否能安然对抗拉木伦的一万武士。 铁勒王瞥了他一眼道: “大汗自登基之后还未经历战事,帐下的亲兵侍卫也缺乏历练,况且这几年下来,也不知有多少人被别人收买,如何能够将身家性命和先王基业交付于这么一帮人?” 见摩多低头,脸上微有歉然,铁勒王心下稍定接着说道: “老臣在金帐侍卫中颇有些亲近的老部属,都是从前跟着老可汗身经百战的勇士。我会命他们立时布防金帐外枪寨,安排可靠之人守护金帐。同时,城中乱起之时,将可疑之人全部放出金帐外入城中巡防,以免这些人留在帐内与拉木伦里应外合更难对付。” “如何不直接除掉这些不可信之人?” 年轻的可汗再度抛出一个未经过深思熟虑的问题,铁勒王来不及叹气,只得咬牙说道: “他们多数是秘密联系拉木伦王,也未有确切证据可以确定他们今夜即将参与拉木伦王举事,先杀了他们打草惊蛇不说,会让其余部众怎么想怎么猜测?大战在即先行杀掉他们平日的同袍,如何能让他们安心替大汗守卫金帐?” 摩多被拉木伦王等人谄媚奉承多年,加之他从未经历过战事,于制兵御下并无丝毫经验可言,今日与铁勒王谈起应变的对策便十分露怯,被铁勒王抢白多次也无甚怒气,只是脸上讪讪。 “金帐守卫十分要紧,老臣唯恐现下金帐内可靠的侍卫亲兵不够,抵抗不过外来攻击。因此,需要大汗密令东、北两个方向寨门的心腹守卫,在今夜民乱开始之时放入一批武士进入金帐一同御敌。” 摩多这次并不插话,只是不住点头以示应允。 “因为时间紧急,调动城外的驻军已经来不及,是以老臣先将帐下亲兵三千派入金帐支援,民乱之时他们自府中出发,分两队自东寨门和北寨门秘密进入金帐守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4章 阿麝 “那老王叔的王帐谁来守卫?” 摩多不得不出声询问,方才那密报上写的分明,有不少暴民聚集在铁勒王帐附近。 铁勒王面上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继而沉下脸回应道: “老臣帐中自有安排,这点大汗切莫牵念。” 说毕背过脸去向帐外叫人,摩多疑心自己从方才他喊人的声音里听到一声哽咽,但看到他面上寒冰般的杀气,心里一激灵便把这念头抛到九霄云外了。 进来的仍是方才请摩多前来红叶妃子帐中的侍卫,二人将方才所议下的安排交代给他,并商议好了铁勒王亲兵与金帐寨门守卫之间的通行暗号,这才命他立时出去办了。 “眼下只剩两件事了。” 铁勒王看向一旁的红叶妃子,又看了看摩多,嘴角的笑意如同冬日河面上的浮冰,一丝温度也无。 “既然他们费心要你来刺杀可汗,如此只得将计就计了——动手罢!” 他向红叶妃子身旁的女仆丢出一个狠厉的眼风。 那女仆会意,面上神色还未动,却以极快的手法毫无迟疑地将匕首向前一送,刺入尚未全然听懂铁勒王话中所指的红叶妃子。 “去叫医女过来,只说大汗受了伤需要医治。” 铁勒王吩咐。 女仆会意,立时奔出帐外。 帐内的摩多眼看着宠爱过的佳人在自己眼前被一刀毙了命,这才想起铁勒王方才说过,拉木伦的人曾暗示红叶妃子刺杀他,眼下铁勒王是要做成自己已被刺杀受伤的假象,令其自以为得手放松警惕。 “今日拉木伦谋反,可不止是举兵攻打大汗金帐这么简单。老臣猜测拉木伦八成要与兀勒王联手出兵向泉上城增援,届时大汗手里若没了援兵,怕也支撑不住如此攻势。” 援兵? 摩多此刻心中犯了难,土奚律的可汗大帐遵循“春水秋山,冬夏四时,马背王帐”的祖制,归属摩多辖制的土奚律狼卫多数驻扎在远离泉上城的游狩之地,一时想要召集他们,时间上如何来得及? 铁勒王明显是心中早有计较,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君臣忌讳,游目四顾之间,顺手自挂在帐壁上的瓶插中拔出一把柳兰在手里,行至铺在摩多身前的舆图旁。 “老臣自到乌洛带驻军弹压民变,回程路上可将此处驻扎的狼卫带回,需要大汗将兵符授与老臣。” 铁勒王拿出一小把柳兰放在舆图上的狼卫驻扎之处,又依次分出柳兰标记在狼卫驻扎的令两个地方,向摩多解释道: “此处的狼卫需要大汗将兵符授予心腹,命其带狼卫北上,阻拦兀勒的叛军南下。而这一处驻扎的狼卫……”铁勒王指着放在舆图中北方地域的一丛柳兰,“需要大汗亲自前去,调动狼卫在蠕塬设伏,拦截拉木伦王的驻军支援泉上城。” 蠕塬是泉上城北部的一处峡谷,位于拉木伦麾下西北驻军前往泉上城最快捷的路径上。当此情势之下,拉木伦的西北驻军如要前来泉上城一同参与谋逆,蠕塬应是必经之地。 “最后还有一支奇兵,也需要大汗亲自前去调动,一夜之间火速奔袭泉上城,与老臣提出的这一支狼卫,从东西两路入城夹击,彻底摧毁攻击可汗金帐的叛军势力。” 铁勒王将手中最后一把柳兰放在舆图最北端,目光灼灼看向摩多: “老臣猜测,昨日义成可敦定是将手里的两枚青铜虎符归还给了大汗才解了自己的禁足之困——这四万精锐,才是此次决胜的关键——拉木伦也不知道有这支狼卫存在。” 决定谋逆篡位之时,拉木伦王定是已将摩多可汗和铁勒王手中所有兵力的数量和战力、驻防区域摸得一清二楚,今晚举事一定是存了必胜之心,各路狼卫一旦开始调动消息就会传到他耳朵里,他也必然会有对策。 只有这支原属于老可汗的精锐狼卫,数年之间悄无声息藏身于极北雪域高原,从未露过面,谁也不会料到还有这样一支精锐在这次王座之战中能被摩多所用。 “大汗,医女已到了。” 帐外响起女仆的声音,摩多和铁勒王这才记起方才为了掩人耳目,特遣了女仆去请医女为摩多医治。 铁勒王伸出手指暗示摩多不要出声,只轻轻咳了下,那帐外的女仆乖觉地带了医女进来。 那医女未及看清帐内情形,方要向正位上坐着的摩多行礼下诊,便被女仆在身后掩住鼻口刺穿了脖颈,这一幕看得摩多两股战战,额头上不住冒出涔涔冷汗。 铁勒王看到摩多一脸惊惧,心里止不住一阵苦笑,口中问道: “如此说来,大汗派出的信使也该回来了,却至今还没见到半个人影。大汗不妨猜一猜,他究竟遇到什么事耽搁了?” 摩多一哂,面上一阵惭怍,也是自己糊涂,要做什么求证,让这老王叔心里气恼,还要揶揄他一番。 他感念铁勒王一番精心布局,只为了保住自己和可汗之位——而且,他更为感动的是,铁勒王的整个谋划之中并未将义成和摩可里亲王考虑在内。可见大难来时,这忠直的老王叔心里首先要护着的还是自己,而非那个弟弟,尽管平日里国中上下都知道铁勒王与义成母子亲近。 “方才之事是摩多糊涂,老王叔切莫放在心里。” 摩多由衷地向铁勒王致歉。 铁勒王唇角微微上翘,笑容淡淡地: “大汗折煞老臣了。事不宜迟——” 他抬头看向身旁的女仆,“服侍大汗换上侍卫装束出门。” 约有半刻钟,一身侍卫装扮的摩多自内帐踅出来,与铁勒王两两相顾都是一笑。 铁勒王指着摩多身后跟着的那名女仆道: “递送兵符传递消息一应事宜都可交与阿麝,她是你父汗布下的人。” 那女仆走到摩多身前向他叩拜如仪,摩多略一思忖,便将召集狼卫事宜以及可以派遣出的心腹侍卫都交代与她知晓,阿麝郑重应下,正要出帐安排。 铁勒王向她道: “阿麝,待城内暴民四处纠集生事之时,你便以大汗受伤无法出面为由,向侍卫传可汗口谕,命拉木伦王负责巡防泉上城,压制暴民变乱。” 阿麝与摩多听完铁勒王的吩咐面上都是一凛,略作思忖之后才明白是要将红叶妃子刺杀得手的消息传出,令拉木伦王放松警惕的同时,也让心腹侍卫有理由按原定计划将不可靠的亲兵侍卫派出,离开金帐之内。 阿麝欣然领命便离了帐,一时帐中只剩下摩多和铁勒王。 “让你久等了,阿澜。” 铁勒王向帐中的暗影里招招手,原本与他一同候在帐内侍卫装扮的人自阴影中走出,冰蓝色的瞳仁满是哀伤地看向摩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5章 蠕塬 “他……不是被收押土牢了?” 摩多后退几步,心中刚刚消褪的恐惧又涌上来,恨不得立时喊帐外侍卫进来拿人。 “唉”。 铁勒王慨叹一声。 “既然连林世蕃都想利用他为前事翻案,这件事看来也瞒不住了——本想让他就在此地将真相告知大汗,但金帐被围在即,需要即刻出发前去调集狼卫,你们便在路上说罢。” 暮色笼上雪白的帐顶之时,可汗金帐内不少下人都看到,一名侍卫自红叶妃子帐内走出。在他身后,两名身材高大的侍卫一前一后抬着一副担架。那担架上蒙着一层白绫,轻软的布料清晰地拢出覆盖于其下的娇小玲珑的身躯——已经有人在偷偷议论,红叶妃子刺杀摩多大汗,现已被处死。 下人们不敢走近去看,有人寄希望于这几个侍卫,想从侍卫表情中窥测出一些蛛丝马迹,进而来判定担架上之人的身份,但连这个也不能如愿。 那领头的侍卫似是无法忍受担架上的血腥气味,一直用左手捂住口鼻催促身后的侍卫加快脚步。抬着担架的两名侍卫以白布蒙住口鼻只管低头前行,仿佛那担架上的人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瘟病。 有人最后看见这三名侍卫,是他们将担架抬进了金帐中的火房焚化,尔后三人便乘了快马绝尘而去。 摩多和阿澜在铁勒王备下的一处空帐中换了装束,备上了水囊和干粮,自北城门外出,一路向北狂奔而去。 一口气飞骑驰出五六十里,天色已经彻底黑暗下来,饶是二人所乘之马都是土奚律所产的顶级名骏也渐渐懈了力气。 此处因是拉木伦王的属地,夜间不便举火,二人只得缓缓放慢了马速,借着暗淡的星光继续向北行去。 “你们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现下可以和本汗说清楚了。” 摩多想起身旁还跟着这么一位杀父罪人与自己同行,偏偏从今日情形看,铁勒王又十分信重此人,他实在想不出其中缘由。 “小人知道不该违拗大汗的命令,但此地确非可以畅谈之所。待一鼓作气到了狼卫营内,小人便可将往事一五一十禀告大汗。” 摩多听阿澜如此回复,知道他要禀告的怕不是几句话便可说清楚的事,心里无端一紧,勉强按下逐渐膨胀的好奇心,挥鞭驱马奋蹄狂奔,只盼能快些到达狼卫驻地。 草原上地广人稀,属地驻军的巡防仅限于营寨方圆十里之内,夜间举火的营寨又十分容易辨认,因此,二人一路上只是有意远远地避让几座亮着灯火的营寨,其余时间一律催马疾奔,在晚上戌时末便到了狼卫驻地。 前哨快速将消息递往中军,中军大将觐见可汗,摩多堪合兵符之后命狼卫快速拔营前往蠕塬设伏,与狼卫从接洽到整队拔营不过半个时辰,摩多对麾下狼卫治军之严、反应之快大为赏识。 因摩多仍有要务在身无法随同狼卫前行,临行之时那大将十分乖觉地将军中最擅夜路的良马取出,并套了个马车,请摩多于北行之时暂于车内歇息。 此时阿澜却向摩多恭敬一揖道: “大汗,小人有个退敌之计想要献与将军,不知当讲与否?” 摩多倒是一怔,听他说要献退敌之计,便微笑颔首以示允准。 阿澜会意便从怀中取出两个布包,他翻开一个以血红色的朱砂标记的布包,里面是两株有些干枯的药草。 “这个季节,蠕塬的崖壁上四处都长有这样的药草,大将军可命人拔除药草堆叠于谷中和谷口两端,待敌军经过谷底设法引燃,药草散出的毒烟能令人呕吐晕厥,届时纵然敌军有千万之众也出不得谷了。” 那大将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转而又向摩多高声道: “大汗赐此妙计,属下感激不尽。” 摩多不疑有他,也觉阿澜之计甚为巧妙,不费一兵一卒便可阻击拉木伦的援军。 阿澜又将另一个布包赠与狼卫将军道: “既是毒烟,唯恐将军也有下属吸入,此包中有解药,以此物煮水浸湿布料敷于口鼻之上,所中之毒便可尽消。” 那将军得了如此神物,千恩万谢地叩拜了摩多和阿澜,这才带领麾下狼卫告别,火速向蠕塬方向而去。 因此处向北去联络的那支奇兵事涉机密,是以摩多并未留下狼卫服侍。阿澜知他辛苦,恳请他进入马车中休息,自己则跨坐在车辕之上充当车夫。 “这下可以说你们那件秘事了。” 摩多倚在车内的锦被之上,身体虽然已经极度疲累,脑中却因今日经历之事分外清醒毫无睡意。 “大汗可知,尊父疏勒可汗在年少之时一举击败兀勒王父子,致使老兀勒王身死,从而无缘可汗宝座,这才让当时刚刚年满二十岁的疏勒登上可汗大位?” “那一战好似也在蠕塬,父汗从未说过,本汗也是听下人们悄悄说起过——那个秘密与此事有关?” 阿澜并未理会摩多的问询,仿似在自说自话。 “那一战确实在蠕塬,且战法与今夜小人所献之计完全相同。” 难怪方才那老将军听到计策之后未谢阿澜,反而谢了摩多,他大概以为阿澜所献之计是摩多所授,毕竟那是他父汗一生中最辉煌的战绩。 “大军进驻蠕塬的前夜,疏勒可汗……那时他还是疏勒王,救治了一名自崖壁上失足跌落的巫女,一直不声不响将她藏在自己帐中。这件事只有疏勒自己和帐内的两名亲兵知晓,连与他同帅大军亲如手足的义弟铁勒也丝毫不知情。直到疏勒依照巫女所献的毒烟之计打退了兀勒王的部众,铁勒才起了疑心。” 阿澜仰起头,将后颈贴在车篷壁上,太久远的往事,在如此凄清的夜里讲述起来恍如隔世。 “铁勒本欲杀了巫女和疏勒的两名亲兵,将此战决胜之功全部归于疏勒一人身上,借助这股士气令草原诸部臣服,让疏勒名正言顺地登上可汗大位。谁知……疏勒已对巫女情根深种,不惜以命相护,铁勒只得妥协,而让巫女以疏勒侍女的身份在帐内侍奉。” 草原上的少年男女亮烈直爽,爱恨亦是直来直去,他父汗早年曾有俊美侠义之名,在草原诸部中曾是一时佳话,在少年时与神秘的巫女有这些情感瓜葛不足为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6章 蠕塬 “疏勒登上可汗之位不久,巫女便有了身孕,因颇通医理,她在有孕之初便断定腹中是双生之胎。疏勒当然欣喜若狂,一意想要立巫女为可敦,巫女也自族中请来她的兄长入了大汗金帐,按照巫族规矩为她生产祝祷——小人便是因此入了可汗金帐,那巫女是小人的亲妹,名叫阿清。” 阿澜在拼命克制喉中要涌出的呜咽之声,巫族是只有十数户人的微末小族,自来遗世独立于草原诸部纷争,只匿身于蠕塬幽谷深处过活,从来不知权术谋斗为何物,又怎能抵挡得住草原大姓部落之间的权力倾轧。 他们兄妹自进了大汗金帐,便走向了不可更改的悲剧宿命了罢。 “阿清的孩子如今在哪里?本汗如何不知还有同胞在世?” 摩多依然懵懂,他记事之后,自己便只有一个胞弟,也就是现在的摩可里亲王。在义成可敦之前,父汗曾有过一名可敦,那便是拉木伦王的姐姐,只是她并未留下一儿半女便早早亡故了。 “铁勒不知对阿清说了什么,我那傻妹妹答应以婢女身份服侍疏勒,并恳求我以巫族之血起誓,成全她对疏勒的情意。尔后,铁勒将我家中至亲全部迁入金帐,立为巫医世家,奉命守护土奚律王族,受土奚律全境供奉。” 直到十数年后他莅祸远遁,巫医世家荡然无存,才得知蠕塬幽谷深处的巫族剩余人众,早就被屠戮殆尽,无一人生还,而族灭之时,他仍然在金帐之中,受着巫医世家所谓的供奉,全力守护着手中沾满族人血肉的土奚律王族。 “疏勒可汗娶了土奚律的异姓大族之一,拉木伦部的郡主为可敦,换取了拉木伦部的效忠和支持。不得不说,这笔买卖很划算,比立一个平凡的巫女为可敦英明得多……疏勒大婚不久,我那傻妹妹在一所婢女居住的狭小毡帐内诞育了一对双生胎。那女孩天生有巫族的双瞳和蓝色眼眸,生长于金帐之内难免会生出祸端,令世人诟病土奚律王族的血统不纯,甫一出生便由我偷偷带回家中,作为我的女儿被抚养成人。” “……那另一个孩子呢?” 此刻听到的无论是多匪夷所思的身世故事,摩多心中也明白了八九分了。他遏制住想要冲出车帐外质问那人的冲动,只是躲在车内全身颤抖着问出自己依然猜到的答案。 “大汗继位之初,曾因生母是疏勒可汗的侍女而饱受诟病,是以现在才如此忌惮摩可里亲王母子,毕竟摩可里是可汗的可敦所出,身世高贵。” “母亲的死与拉木伦可敦有关?” 摩多想起曾听过的传言,他怀疑过,但斯人已逝,自己并没有机会证实。 “我不知,阿清……你母亲她确是在生产不久后便亡故了,下人都说拉木伦可敦为人可亲,更是亲自为阿清准备饭食滋补调养,阿清身故之前仍然对她感激涕零。直到多年之后,我在疏勒老可汗的尸身上发现与你母亲当年相同的尸斑,这才知道,当年阿清之死多半是拉木伦家人的手笔。” 摩多听到这些突然惊叫起来: “你是说,父汗也是被拉木伦他们害死的?” “哈哈哈哈”。 车篷之外阿澜的笑意酣畅飞扬,听得摩多心里一阵栗然。 “那么多年了,我几乎夜夜都想要杀了此人,却碍于当年的血誓无法动手。铁勒、拉木伦,他们都有自己的立场,或是为了义兄的天下,或是为了家族的荣耀,我虽然恨,但却比不上对疏勒之恨。既然他要拼死将阿清带回金帐,便该全力守护才对,阿清宁肯以贱役之身追随侍奉他,而他呢?娶了两个可敦,却不敢给我妹妹一个名份。” 谁又知他囿于血誓中的诅咒迟迟不敢动手杀死疏勒,却不知他血誓中要守护的族人已经尽皆被屠戮,而疏勒身死之后,他那本就建在沙土之上无根无基的巫医世家更是飘零于血色之中,连阿清最后的骨血也被蹂躏欺辱。 “父汗他,毕竟将我抚育成人,最终也传位于我。” 摩多嗫喏着,他一时无法让自己接受自己是如此异族的骨血,毕竟做惯了上位者,他习惯于奉王族为正统,鄙弃异族异类。 “你能继承可汗之位,这要归功于我”,阿澜在黑暗中扬了扬眉,神色傲然。 “你道在你之后的拉木伦可敦和众多侧妃、侍女为何一直未有所出?我日日都进药膳与疏勒,名义上是敦促他保养身子,实则是……呵呵呵呵,直到他娶了那汉人公主做可敦,他们中原人门户严谨我无法插手,而疏勒求子心切对我也逐渐不再信任,这才有了摩可里亲王。” 衔着阴冷的笑意说完这些,阿澜才一字一顿道: “正是因为我做了这些,他才只能选你做了大汗,而并非是疏勒有心传位于你。” “疏勒即将迎娶汉家公主可敦的消息传开之后,拉木伦部最为反对。拉木伦部多年效忠于疏勒,在与大宸的几场战役之中替疏勒出战,族中精锐折损十之八九,然而他们的拉木伦可敦却一无所出,还早早去世。拉木伦部要疏勒做出补偿,这才选了你作为汗位继承人,与拉木伦的小郡主也加因定亲,拉木伦部这才有了新的指望,勉力效忠于疏勒——但是,疏勒对于拉木伦部而言,利用价值已经接近于无,我想便是在这个时候,拉木伦王便开始谋划暗杀疏勒了罢。” “呵呵呵呵……” 阿澜再度迸出阴冷刻毒的笑意,“几乎可以说,不是疏勒选择了你,是拉木伦部选择了你——是杀死你母亲的拉木伦部。” “那次与大宸使团的朝会,你想要将这些往事在金帐之内全盘托出?” 多年上位者的本能,摩多只想得到面前的此人深知他不堪的身世,随时将要把这难堪的往事捅出,让他低等的出身再次暴露于阳光之下,被人指责诟病。 阿澜闻言却是一恍,他知道摩多为什么问这个,也知道他的恐惧,这更让他心凉且心惊。拉木伦早有反意,他只想守住摩多,守住属于自己妹妹的最后一点骨血,只想顺势打压拉木伦王。 “阿澜是个狭隘的巫族人,心里没有什么国家大义,此番回来,是知道拉木伦王迟早要反,我虽心恨疏勒,却也不想断送自己亲妹的这点骨血,是以,我当时只想说出疏勒之死的真相……” 他从前也恨铁勒王,恨他劝阿清不争,恨他玩弄权术将整个巫族的命运裹挟在权谋争斗之中,偏偏在亲人被屠戮之时,是他保住了自己和阿清之女的性命,此次使团谒见摩多生变被拉木伦反诬,也是铁勒在土牢之中护他周全。 命运的无常、荒诞,真的令裹入其中的除了喟叹,别无他法。 这次临离别之时,铁勒王将他单独叫在一边笑说道: “我知道对你们兄妹不起,但你也看到了,我是为了义兄的天下,连自己家人都可以当做筹码的。如果当年之事重来,让我再选一次,我仍然会这么做。阿澜,对不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7章 风定(1) 两人都各怀心事,沉默了许久,摩多终于开口问道: “与我一同出生的……你的女儿,她还活着吗?” 他记得那“巫女吃人”之事,还曾亲口下令找到这妖孽之后立时处死,却不曾想到那是自己一母同胎的妹妹。 阿澜几乎要冷笑,为这孩子的凉薄寡恩,说起往事之时摩多的反应无时无刻不令他心寒,直到此刻才想起自己曾有个妹妹可能存活在世上。 那一日林世蕃的下属风逐已经将找到女儿的消息告知他,他们父女很快便可以团圆,阿澜想带她重返蠕塬幽谷,永生永世再不出谷,再不涉入红尘旧事。 “她死了。受拉木伦父子那般折辱,苟且偷生又有何欢?” 阿澜哽咽难言,造化之神为何偏要捉弄他的家人和孩子,他转过头向着车篷上垂下的帷幕道: “大汗如若真的还念着自己的母亲和女儿,一定不要放过拉木伦王父子!” 摩多在车篷内轻笑,语调带有一丝苦味: “拉木伦谋反,是灭族之罪。” 阿澜目色一黯,脸上一片嘲讽之色: “大汗明白的,阿澜是狭隘的巫族小民,不懂什么法纪朝纲,只想以血换血,以仇报仇。” 车篷内却无人应声,长长的沉默几乎耗尽阿澜的最后一丝力气,他此刻确信,今夜之后,他只剩下一个亲人在世上了。 上位者心中所想脑中所虑,他从来不懂。 许久许久之后,车篷内飘出一句有气无力的问话: “关于我的身世,还有你的存在,铁勒老王叔从始至终都知道真相,那你被冤毒害父汗满门罹难之时,与大宸使团朝会你被反诬、我将你收押土牢之时,为何他都未曾出面保你?” “呵……” 阿澜几乎能看到心头的热气被冰霜冷雪一点点覆盖、吞噬,最后结成冰,与地面冷硬的冻土连成一片。 这孩子凉薄如此,到了如今,他关心的仍然只是如何掩盖关于身世的丑闻。 “铁勒王反对巫蛊,认为巫族所行之事绝非道统正途,从头至尾就不赞成土奚律举国上下尊奉巫医,巫医世家倒台大约他是乐见的罢。” “若巫医世家存在一日,你的身世便总有被公之于众的可能,若有人以巫族出身指责诟病你不应居于可汗之位,进而引发朝局动荡,绝非铁勒王愿意看到的。” 还有一点,阿澜没有说出口。 铁勒王从一开始便认定摩多不堪大任,多年以来他一方面想要破除摩多保守的守成之策想要锐意进取巩固大汗权柄,一方面摩多的猜疑和拉木伦的中伤让他不断失望,想要置身事外安享富贵。 这样的矛盾心理下,他哪有余力去关心关于摩多身世的旧事,甚至哪怕他将这往事说出,更有可能的结果是被拉木伦抓住把柄反诬他要借助摩多身世企图挑衅大汗权柄。 若不是此次事出紧急,又有蠕塬伏击用得到阿澜,铁勒定要将此事永远捂住,不许其暴露于阳光之下。 驻守北境的土奚律狼卫所处之地极为隐秘,四万精锐十数年隐迹于土奚律北境的雪原之中,从未被人发觉。 这一日夜间,例行向南巡哨的斥候发现有人在远处举火求救,便立时向上峰汇报。 待中军狼卫营到达举火之地时,却见只有一名年轻人在车帐中拥被酣眠。 车辕上并未见套车的马,显而易见是车夫举火发出信号之后,便骑马离开,独余了车篷中的年轻人在车内沉睡。 狼卫叫醒年轻人之后,勘验了兵符,才知道此人便是当今摩多可汗。 四万狼卫精锐整顿拔营,与摩多可汗一起火速奔赴泉上城驰援。 一时车马滚滚声如惊雷怒涛,无人注意到黑夜之中有一人一马远遁在密林深处看着这一切,直到摩多成功领兵向南飞驰,自己才放心地打马离开。 那一人一马一路向东飞驰,去寻找自大宸西出塞上,向自己奔赴而来的唯一亲人。 摩多与北境狼卫马不停蹄奔袭至达泉上城外,时间刚交了辰时。 这远道而来的疲惫之师,甫一入城便见到金帐方向浓烟滚滚,待一众人奔袭到近处,只见发疯嘶叫着的火马在帐外奔突踩踏,眼前的叛军只剩数百残军在拼死挣扎。 叛军一夜攻寨未遂,未等到约定好的援军前来,又刚刚经历了火马阵的冲击,无论是体力还是精神都已在崩溃边缘。北境狼卫好整以暇,以四万虎狼之师围攻数百残军,直如猛虎捕食一般,瞬息之间便结束了战斗。 值此大胜之时,可汗金帐内外的幸存者无不欢腾雷动高呼万岁,祝祷他们得到天神庇佑的大汗永生永世护佑其子民福祉。 自摩多返回金帐,四万北境狼卫自于泉上城外扎营等候封赏,金帐内外至此才仿若有了主心骨一般,开始整理和修复满是疮痍的大汗营帐。 最动人的莫过于义成可敦和摩可里亲王见到摩多可汗安然回帐,母子三人抱头痛哭,涕泣不止,天家亲情令观者无不哽咽动容。 当然没有人知道,在含泪送走在金帐经历惊怖一夜的义成母子之后,摩多回到金帐内便秘密招来心腹侍卫问道: “他们母子来金帐内做什么?听说本汗受伤难道就没有可疑举动?” 那侍卫十分忠心,只将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摩多,后者阴翳的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想来刚得知本汗遇刺受伤之时,千方百计要进账是为了确认伤情,她定然希望我伤重不治。之后发觉拉木伦王已反,情知自己母子无法逃脱,这才演出了这慨然赴死的好戏罢——不然,为何一开始不忙着替本汗主持大局,维持金帐内的秩序,以防宫人生变呢?” 那侍卫听他说的露骨,再看他面色不善,自己也是冷汗涔涔,只垂首站在一旁不敢答话。 心内却是一阵嘀咕,这所谓天家情分原本竟是这样淡薄,那一对母子心心念念想着大汗伤重不治好趁机上位,他的大汗又何尝不是在窥探到叛乱先机之后先行出城去搬救兵,而将继母与幼弟留在城内,死活不论。 “我有一件秘事交与你办理,那巫医阿澜,想必你还记得他容貌。你暗中到北境慢慢搜寻,若见到此人,可当即处死,之后再报与我知晓——此事为绝密,你亲自去做,我才放心。至于其他人问起,你自己找个由头去搪塞,切记低调行事,不要在其他人面前露出破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8章 风定(2) 恰好帐外有人来报,言铁勒王自领了狼卫平定乌洛变乱,又于城外大小通道上布下岗哨,刚刚拦截了易装出逃的拉木伦王,正待入帐觐见。 摩多欣然诏铁勒王入帐觐见,吩咐侍卫传出口谕,拉木伦谋逆一案由铁勒王全权处置,自己与拉木伦王恩断义绝,此生不再相见。 铁勒王刚入帐站定,待要依照礼制下跪叩拜,摩多却一把撑住他手臂,自己顺势跪拜下去。 “摩多今日才知老王叔待我之真心,待土奚律举国之忠心,摩多从前糊涂无知,这里先向老王叔叩拜致歉了。” 铁勒自进了金帐便发现阿澜未随摩多一同返回,心下便知阿澜定是说出全部实情,而多半也看出摩多的狭隘凉薄,自己寻了时机遁逃了。 果然一进帐内摩多丝毫不提阿澜,也未言及阿澜所牵扯的旧事,他心下更是确信摩多已然知晓全部事实,如今只想掩盖过去不想再被人提起。 见他一番做作,无非是想拉拢麻痹,希望他安于当前的礼遇,将往日旧事尘封于土,永远不要再提起。 心里虽然对他的自私和胸襟万分失望,但眼下的时局以及自己的心力已经不允许再于汗位之争上多做计较,土奚律国主便是眼前的摩多。 铁勒王心中长叹一声,做出十二分的惶恐状,伏在地上哀哀祈求道: “大汗折煞老臣了,护主卫国是老臣应尽之分,永远都是。” 摩多满意地看着今后土奚律国内仅存的一等一权臣跪拜在身前,接受了自己给的台阶。 仿佛刚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摩多扶起铁勒王将他按在金帐内的胡凳上问道: “本汗带北境狼卫进城之后,金帐外的叛军已经被一群火马冲的七零八落了,可是老王叔的手笔?” “什么火马阵?老臣安顿好乌洛乱民之事便听说大汗的狼卫已经进了城,是以老臣便分兵在外设岗哨拦截逃亡的叛军,老臣带的那部分进城的狼卫进入金帐之后大汗的人已经肃清了叛军,并未见到什么火马阵。” “那是谁?如今在泉上城内,有谁愿意襄助本汗守护金帐,铲除拉木伦王之叛,并能谋划出如此手笔?” 铁勒王与摩多骤然一惊,二人瞬间对视一眼,心内都想到了一人。 “林世蕃!” “这……大汗,王爷,小人恐怕有不同意见。” 一直站在近旁的侍卫大着胆子插话,又自金帐内的书案上取了一方锦盒捧在手上递与摩多。 “方才大宸使团派人呈上这个东西,说是感谢侍卫领队多赖昨晚的搭救之恩。” 摩多打开锦盒之后,见到一枚极精美的吊坠,显是权贵私人所用之物。 其下压着一封林世蕃本人手书的感谢信,大意为昨夜乱民火烧驿馆,尤以林世蕃所幽闭的营帐火势最大,幸亏可汗金帐内在外巡防的侍卫领队多赖仗义相助灭了火,林世蕃本人才得以自火海中逃生,是以林世蕃以个人名义赠送他多赖领队玉佩一枚,感念其救命之恩。 “那大宸使团送信的人来了金帐,见四处毁损严重自己不便寻找大汗,便将东西交给帐外的侍卫,这才辗转到了小人手里。” 侍卫又补充了一句,摩多仍然不信,又命人寻了多赖前来问询。 那多赖半个时辰之前又收了小禀义的一袋银子作为答谢,并告知他摩多可汗多半会亲自问询他救人之事,请他只管一五一十地照实说,届时摩多定有额外打赏。 多赖见小禀义所言非虚,见到摩多之后便又将自己如何兢兢业业在城内巡防,无意路过驿馆帐外,见内里火起熊熊,率手下人众仗义相助,救出了大宸使团的林大人,整个过程向摩多绘声绘色地复演了一遍。 摩多情知大宸使团内众人与他帐下的侍卫毫无交情可言,断没有串供之可能,因此便信了。 火马阵的前后策划大胆又精准,在此次平叛之中可称为神来之笔,眼下金帐内外的众人都将这视为摩多本人指挥下的辉煌之役,而这火马阵真正的策划者又找不到,摩多自然乐于受了这份荣耀,帐内的铁勒王和那心腹侍卫也不会将实情向外散播。 自摩多带狼卫回到金帐之后,泉上城诸事全部安顿好,街面上的商贩也都如常开市。 这个国都昨夜的乱局更像是做的一场噩梦,在平头百姓眼中,无非是有权贵更迭,倒下几座王帐,又新建几座王帐的区别。 而对于驿馆内的大宸使团来说,他们很快便见到土奚律官员带着摩多可汗的旨意前来驿馆抚慰,并将他们带至新的营帐内安置。 那官员走后,林世蕃松了口气叹道: “看来我们传出的消息摩多可汗已经知道了,想来这火马阵的事不会再无端疑到我们头上了。” “我们帮了摩多可汗这么大的忙,干什么不能明说了是我们做的?” 小禀义仍在兢兢业业地为众人烤栗子,自己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话也说的含含糊糊的。 见林世蕃恍若未闻,承晔知道小禀义这话问得着实太蠢,自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以手掌轻推了他脑袋一把才道: “你是帮了大忙吗?你爹是先放了一通火矢,把人家金帐的私库都烧了,这才引来拉木伦手下那帮贪财的叛军全部聚到东门上,这才放了火马阵将他们冲散的——异国使团的人,敢烧了人家可汗大帐的私库,你有多少脑袋够砍的?” “啊呀呀!” 小禀义大惊失色道:“这不相当于有土奚律人放火烧了咱们皇上的后宫?这么大的罪过,真是……” 承晔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只得用手掌堵住他的嘴,又恶狠狠地瞪过去,小禀义这才消停了。 “哼!” 林世蕃轻慢地抬了抬眼皮看着小禀义道: “你个假小子,整天疯疯癫癫在男人堆里厮混,早该让你爹好好管教你!” 小禀义原本就黑的面皮腾地红了,承晔也惊得手足无措。 原来如此! 难怪这人平日里一直粘着自己,到了夜里却一定要回自己帐中睡,平时打闹厮混的时候碰一下她都要炸毛。 原来如此。 “你这样的姑娘……跟我们也无甚区别哪……” 承晔话未说完,见小禀义一掌拍在案上,惊得那上面烤好的栗子跳起老高,他自己也是一抖。 望着小禀义走出帐外的背影,承晔仍是喃喃: “确实……和阿小无甚区别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9章 风定(3) “阿小怎还未回来?派去铁勒王帐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吗?” 世蕃问道。 “方才小禀义已回我了,铁勒王帐有侍卫前来报平安,说铁勒王为表谢意特意留阿小在王帐中多待半日,想来天黑之前便能回来。” “舅舅”,承晔忽地想起一事,走近林世蕃问道:“我们是否要托铁勒王查封拉木伦王帐之时,帮我们缉捕冯斯道?我怕他带着乌木家那几个人跑了。” “我了解冯斯道”,林世蕃叹了口气道。 “你瞧着费鸣鹤的行事作为,是否已经是一等一的谋士了?但是多年以来他虽然明里暗里与冯斯道较劲,两人却是输赢相当,费老没占到半分便宜去。以冯斯道如此的心机智谋,你觉得他会等在拉木伦王帐中等待被缉拿?” 林世蕃在帐中的兽皮毯上坐直了身体,双目炯炯。 “我确信他已经逃了,很有可能在我们向金帐私库方向施设火箭之时便已看出不对设法逃了——你还记得江禀义说过的话吗?在火烧私库之前他一度见到拉木伦王帐中有起火的痕迹——以冯斯道的处境,自己放一把火趁乱掏出王帐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人伪装成莅王谋士,却一直与厉重威勾结还戕害莅王。眼下厉重威事败,他仍然与突伦人有攀扯,甚至能看出他对乌木扶雷十分维护,但是如何又与拉木伦王爷攀扯上了——他到底在为谁做事?” 承晔双手握拳,在帐中缓缓踱步,林世蕃也陷入沉思。 “舅舅,大宸在突伦的情报网是否出了问题?您看,往前说,厉重威勾结突伦在北疆战事中对怀远军不利企图谋逆,此事在之前未被谍报网探知。现在来说,冯斯道这么一个大活人与突伦的乌木扶雷等人有牵扯,还联系上了土奚律的亲王,我们在突伦安插的眼线却丝毫未有任何示警,这不能不说十分可疑了。” 世蕃面色逐渐更加凝重。 西北的谍报系统一向归属先帝负责,莅王和卫景林定然也有怀远系安插的眼线,先帝的谍报系统疏于管理,或者莅王的谍报系统被冯斯道染指,都有可能造成信息迟缓系统失效。 眼下大宸与突伦两国邦交紧张,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战事,谍报网探知的消息便十分重要。同样地,想要排查谍报网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难度也很大。 思虑至此,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忽地对视一眼。 “或许能从拉木伦嘴里撬出些什么。” “阿小回来啦!” 小禀义在帐外高声喊道。 又有使团护卫到帐前禀告: “铁勒王送阿小回来了,人现在已到了枪寨外。” 世蕃和承晔都是面上一喜,正要拜托铁勒王给他们审问拉木伦王的机会,可巧他就来了。 二人忙行至帐外迎接铁勒王一行人,只见铁勒王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阿小并一个彪形汉子,而那汉子手中却牵着一匹威风凛凛的宝骏,不是月里朵的那匹青骓狮子又是什么? 铁勒王走近之后向林世蕃拱手致礼,却唤过那彪形汉子向着承晔道: “猎鹿那日小姑娘将马赠与你,你不领情又还回去。这不,她逃命之时还不忘嘱咐人将马重新赠与你。” 承晔望着铁勒王,深觉只有一日未见,他仿佛老了许多。 也不理会铁勒王口中的揶揄之意,听了他的话眼睛倒是一亮: “老王爷拦住突伦的人了?与他们同行的是否有一位中原老者?是否也一起缉拿了?” 铁勒王苦笑着摇摇头,向林世蕃道: “这位小大人论聪慧胆气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可惜却不懂小姑娘的心思。” 也不管承晔此刻窘迫的神色,以及周边众人的偷笑,又对承晔说道: “老夫并未拦住任何突伦人,即连这个汉子,也是见他徘徊在已经烧毁的驿馆前多时,老夫方才路过那里认出了这匹马,这才知道他是那小姑娘留下的人,嘱他将这马转交给你——既是人家真心相赠,你便收下罢,眼下也没人追究这马的来处。” 承晔知他最后一句话中所指——既是也盖赠与月里朵的马,本就算作月里朵的私产,而今也盖因谋反获罪,更是无力追溯这匹青骓狮子的去处,此时收下这马确实再无旁的顾虑。 他自己心里着实爱这马,加之又是承暄兄长生时所求,承晔决定收下这匹神骏,日后寻着机会将月里朵这份人情还上。 见小禀义在一旁挤眉弄眼地朝自己使眼色,承晔向铁勒王和林世蕃告了一揖,挑起帐帘请二人入帐落座,这才向小禀义走过去。 小禀义涎眉涎眼地凑到承晔身前,咧着嘴怪声怪气道: “人家小美人还送了你一方帕子,我拿给你瞧瞧。” 说罢又从那彪形大汉手里抢过一物,那大汉似是对小禀义这般无礼甚是恼怒,瞪了她一眼又将那东西抢回去,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发皱的油布包里,异常珍视地抚弄一番才恭敬献给承晔。 承晔早就不耐二人如此作态,皱眉一把接过油布包,抖开一看却啼笑皆非。 里面只有一方绢帕,歪歪扭扭绣着一丛牡丹,一双蝶儿在花丛中流连嬉戏,正是极好的“蝶恋花”之境。 只是那花丛挤挤挨挨毫无风骨可言,花朵和枝叶蔫嗒嗒地垂着,似是被人连根拔出后随意弃在道旁一般。 一双彩蝶倒是绣得繁丽多彩,仅蝶翅上就有五六种颜色,身子足有一朵牡丹那么大,在稚嫩绣功之下显得呆头呆脑不大聪明的样子。 承晔强自忍住想要喷出的笑意,犹自疑惑为何如此绣功之下自己仍能辨认出牡丹和彩蝶来。 所幸自己还记得有求于眼前的汉子,便不去看小禀义面上恶作剧般的笑意,郑重地向那汉子躬身施礼道: “多谢贵国……月里朵姑娘赠礼,承晔这便收下了。” 那汉子似是仍有些不依不饶,只一味指着帕子咿咿啊啊叫着,承晔只得十分珍重地将绢帕叠好置于怀中,那汉子神色微松,仍然指着他胸口以突伦语说着什么。 小禀义歪着脑袋凑上前向承晔附耳说道: “他说,郡主说这是极要紧的物件,请二爷一定要收下此物……嘿嘿嘿,每日都拿出来多看几眼。” 小禀义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承晔强自忍住耳廓上如火烧般的发烫,一脸镇静地吩咐小禀义: “你颇通突伦语,将他请到我帐内好好套话,问他突伦那几个人是那一日走的,怎么走的,走的哪条路,问完了立时回我。” 说完向那汉子又施施然躬身一礼,待要转身离去,又轻声向小禀义交待: “如果他要离开,不用强留,找人远远跟着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0章 风定(4) “别人不知林大将军的实力,我却是知道的。大宸的细作都能放在老夫身边了,在泉上城找人做出个火马阵又有何难?林大人也不必多虑,本王提起此事,只为感谢那人解救了金帐之围,不关其他。” 承晔轻悄悄地进入帐中,依次向铁勒王与世蕃行了礼,便在林世蕃身后站定,这才听到二人仍在议论火马阵究竟是由何人发起。 见铁勒王话说到如此地步,林世蕃也不再多做解释,算是默认了。 “老王爷,不知此番战事如何?叛乱可平定了吗?” 虽然从当前泉上城的动静来看,叛乱已经平定。但世蕃有意要探知城外兀勒王与拉木伦部的动向,是以再次发问。 铁勒王目色微闪,知道林世蕃此问的真正意图,情知也无须刻意隐瞒,便回答道: “老夫自大汗金帐中回来之时,有狼卫将领来报,蠕塬伏击大获成功,拉木伦部几乎全军覆灭,连逆犯也盖也未能幸免于难。然而……” 他目露迟疑之色,盯着林世蕃道: “然而我方派往东北方向拦截兀勒王叛军南下的狼卫报来的消息却十分令人疑惑,他们一路北上,直到进入兀勒王属地才遇到大批溃军来降,当夜更是有人无声无息将兀勒王的人头射入狼卫营寨……这暗中相帮的人,难道还是林大人?” 林世蕃与承晔闻言也是一震,世蕃连声否认,心下不免大大地疑惑。 “在异国奔袭千里取敌首人头这样的事,林某就算胆子再大,也没有这等本事,老王爷细想便知。许是贵国的英雄感沐摩多可汗与老王爷仁义,在此时暗中相助也未可知。” 铁勒王心知远在泉上城的使团连夜奔袭千里,又熟练精准地找到兀勒的中军大帐,再于万军之中取其人头射入狼卫营寨,这未免太过荒诞,只得暂时按下疑惑。 “此番老夫前来,是要感激林大人高义,派了这位小英雄到老夫帐中,护下了老夫独子性命。” 他们两个时辰前已收到江禀义线报,铁勒王将帐中护卫多数派往可汗金帐支援,导致王帐守卫薄弱,家中女眷亲随多被活捉,事败之后又被叛军残忍杀害。 唯有铁勒王世子阴差阳错与阿小同行,在其庇护下幸免于难。而江禀义培植多年的暗线曲伊人在守卫王帐之时奋死杀敌,最终伤重不治而死。 阿小原本一直阴沉着脸站在帐内,此时无声上前跪拜。 承晔见他犹缠着白色纱布的左臂上隐隐有血渗出,双手和双肩却禁不住剧烈抖动着,平日里飞扬挑起的剑眉此时笼在一重深深的怒色之中,他清晰地看见一滴晶莹自他垂下的面上滴落,无声没入毡毯中。 承晔心上被针刺了下,目光转向铁勒王正要出声,却见他满面哀色望着地上跪着的阿小道: “小英雄和曲……曲姑娘对铁勒家的恩情老夫会一直记得。这曲姑娘应是贵国的旧人,今夜便会将她厚葬,如果林大人有意要送曲姑娘一程的话,届时老夫会差人来请。” 世蕃心知这是铁勒王出于感激而刻意安排的追思,又想那曲伊人或许是江禀义极为心腹之人,便也坦然致谢,答应带人同去追悼。 眼见铁勒王有意要告辞而去,世蕃只得直截了当地提出所托之事: “在下这里有件要事,想烦请老王爷安排则个。” “林大人但讲无妨。” “前番侦知我朝一名要紧的逆犯曾出现在拉木伦王帐前,如今此人不知踪迹,在下想试试能否在拉木伦王这里找到蛛丝马迹。眼下此案由老王爷主责,不知可否能让在下单独问拉木伦王几句话?” 铁勒王这才想起仿佛刚进门之时,卫承晔也一脸关切地问起过一位中原老者的行踪,土奚律与大宸缔结邦交互市在即,确实不容有此等与突伦有瓜葛的中原人在中间挑拨破坏,便满口应下。 “此事不难,容老夫安排过后,遣人来请大人。” 至此,宾主之间又是一番客套,这才送了铁勒王一行回去。 承晔挽着阿小,觑着他神色问道: “这是怎么了阿小?” “不妨事,二爷别担心。” 阿小握着他的手臂紧了紧,向他勉力一笑。 承晔情知他不愿说,也不再问,只跟着他入帐亲自验看了伤口换过药,这才放心。 方打开阿小帐中的门帘待要外出,便见小禀义在外面冲着他招手,承晔想起方才托她向那突伦大汉打听之事,便紧走了几步带她回到自己帐内。 “问完了,昨日午间乌木扶云先行离开,一人返回突伦。昨日夜里冯斯道和乌木扶雷带着月里朵逃走,此人是月里朵的护卫,受她之托折返回来,说要将那帕子和马亲手交给你。” “乌木扶云倒也罢了,他外出之时想必城守还未有防备。乌木扶雷和冯斯道逃跑之时城门想必已经戒严,他们是怎么逃出的,月里朵的护卫又是怎么轻易返回的?” 小禀义嘴巴一扁,不以为然地回道: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他却说当时城门并未戒严,城守吩咐只许出不许进,因此出城之前月里朵命他折返回城中,他们则是径直出了北城门走了。” 承晔在心里推算江禀义所说的时间点,发现当时冯斯道找的逃跑时机很好。 冯斯道先是在拉木伦王帐中放火,想必王帐中的人都慌了手脚忙着灭火。 扶雷所犯之事自不可与外人说,他作为久居王府的上宾,要出帐救火或者避难想必无人阻拦。 冯斯道与拉木伦王相交本是秘事,他更是王帐中的生面孔,火起之时侍卫和下人们首先想着要保护的是主人和财产,这几个面生的人趁乱外出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而在他们在王帐内放火的片刻之后,在江禀义号令下,金帐东面的私库营帐也被火矢引燃,金帐北寨门的拉木伦王看到自己特意保留下的财物即将被付之一炬,驱逐在北寨门攻击的叛军悉数前往东寨门外,他们全部到达东寨门外之后,又被声势更大的火马阵一通踩踏冲撞。 这个时间里,想必不止拉木伦王帐中留守的人的注意力被牵扯,连城中平民百姓和部分城守也会被惊动,谁又有心去关注此时出城的三个人呢? “眼下那突伦人去了哪里?” 小禀义朝他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说: “人刚走,我也不便强留,便让我爹的人跟上去了——人家有名字,叫扎答,不要这突伦人那突伦人地喊。” 承晔心知她还在为自己下午的话生气,心里也不恼,只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唉,这个年纪的小女子他一个也吃罪不起。 从秋表姐,到眼前这位,还有那位月里朵,哪个都是姑奶奶气性,他占不到半分便宜去。 “对了,你使人把禀义叔请来,待会儿想必要到铁勒王帐走一趟,就说是关于曲姑娘的事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1章 知己 是夜,酉时末。 世蕃带着承晔、阿小和江禀义父女前往铁勒王帐,因是参加祭礼,几人均着了素色常服。 因江禀义在土奚律权贵圈中颇有人脉,此时怕被人认出,便着了侍卫服色扮作世蕃随从,又将最引人注目的大胡子修建大半,直如变了个人一般。 意料之外地,祭礼之所选在一处空旷之地,西塞的烈烈寒风中,整齐列队的侍卫静默站立,而棺木之前,只有素衣的铁勒王父子孤零零地站着迎接他们。 承晔见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心里猛地一阵酸涩。 察觉身后阿小的呼吸声逐渐粗重起来,扭头望去,他双目之中蓄满了眼泪,犹自倔强地睁大双眼,额头上已有青筋凸起,想是在拼命忍耐要冲出口的呜咽。 承晔拉住他手腕握在掌中,发觉他的身体也在颤抖,心里更是狐疑,昨夜铁勒王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让阿小到了现在仍然怒意难消。 再向前走去,才在侍卫密密麻麻的方阵之后看到了安然躺在柴床上的曲伊人。 围拢在前排的侍卫们手中都举着松油火把,因此火光将拆床上的人照的分外清楚。 承晔清晰地听到身旁所有人或惊呼或压抑着的呜咽,那此刻躺在柴床之上的与其说是人,毋宁说是一堆血肉模糊的肉身。 她的身体上布满了被折断的箭矢。 承晔幼时听兄长说过,久经沙场的人若被敌人射中,首先要折断羽箭以防被敌人攻击伤口,如此也可不影响继续杀敌。 “为什么不把箭拔掉呢?” 那时小承晔天真地发问。 “别说你没有时间拔箭,单说即便有机会拔掉,群敌环伺的当口,随着不停杀敌,伤口不断出血,就算箭伤在不要紧的地方,失血过多也要死人哪!” 承暄皱着鼻子宠溺地将承晔两腮向中间一挤,“还不如让断箭留在身体里,先这么堵上那伤口。” 未被折断的一支蓝羽箭深深没入心口,她的躯体在这最后一击之下痛楚挣扎出狰狞的弧度。往日清丽的面部苍白得几近透明,失去生气的面孔惨白脆弱得如同即将消融的雪花,仿佛眨眼之际便要消失了。 承晔双腿忽然一个趔趄,胸口剧烈抽痛起来。 大哥他,最后也是这样吗? 那英武清隽,坐在马背上会发光的兄长,在人生最后一刻竟是这样离世的吗? 他的兄长和阿小的父亲身上中了二十七箭,每一箭都刺入同样的血脉和骨肉,被同袍之箭刺入身体,会有多痛? “晔儿,站好!” 林世蕃目中惊恸,伸手拦住承晔。 他这才意识到阿小正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能感受到阿小的手掌在剧烈发抖,也终于明白阿小为什么自铁勒王帐回去之后便满面杀意。 江禀义挣了几下,看世蕃向他点了点头,便冲到柴堆旁跪坐了下去。 他口里发不出声音,只张大了嘴巴无声地呜咽着,令所有看见的人都从喉咙痛到心里。 承晔抓住胸口上的衣襟,拼命遏制越来越困难的呼吸,竭力想让空气自口中进入胸口。 世蕃迎着铁勒王投来的疑惑的目光,微微点头说道: “曲姑娘是我这护卫的亲人。” 铁勒王眼中的哀色更沉了几分,拉着身旁的世子走到禀义身前深深躬身一揖。 铁勒王世子又哽咽着向江禀义跪下叩拜道: “曲姑娘有大勇大义,先生请受晚辈一拜。” 禀义在女儿的搀扶下站起身向铁勒王父子回礼。 此时静默着的王帐侍卫在一声令下以土奚律语齐声祝祷着,以手中的火把缓缓点燃了柴床。 铁勒王父子则站在棺木旁,将曲伊人生前的衣物配饰一件件地放入棺椁之中——她尸身损毁严重,只能火葬,棺椁之内只能留下骨灰和衣冠。 当铁勒王捧着最后一顶珠冠颤巍巍地放入棺椁之内时,承晔分明看见有眼泪顺着他眼角的纹路流过苍老干涸的下颌,滴入棺椁之中。 帐外换防的护卫已报了亥时,帐内的几人仍然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呵……”林世蕃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胸口的压抑有了些微的舒缓。 “禀义,那曲姑娘到底是你什么人?” “是我妹子。” 好似预料到众人的反应,江禀义艰难地咧了咧嘴权当微笑,眼圈却又红了起来。 “确实是我妹子,我今生只当她是我亲妹子。” “林大人应是知道的,我本是厄骨朵部的人,从前的厄骨朵部,是受突伦奴役的下等人,地位之卑贱,连牲畜也不如。” 禀义又抹了一把眼泪,沙哑着嗓子接着说道: “那时为了震慑厄骨朵人,突伦的贵族们还想出了一个办法,做‘人祭’,每逢有打仗或围猎之事,他们便要拿厄骨朵人先做‘人祭’。” “‘人祭’是什么?” 小禀义轻抚着父亲背心,却忍不住出口问道。 “在厄骨朵部中选出一名奴隶,以铁锥凿破头顶,注入赤汞,使其皮肉分离。剥下人皮,绘以图腾,做祝祷祭祀之用,这便是‘人祭’。” 座中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小禀义更是惊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突伦本是极北雪域中的一支游牧部落,直到几十年前部落中出了一名军事天才乌木云邦,率领族中骑兵一气统一了朔北十姓部落才得以建国。 但其毕竟久居极北蛮荒之地,民族开化晚,是以贵族们仍以蓄奴为乐,蓄养的奴隶数量成为其身份地位的象征。 直到近十几年,一则受到大宸汉文化的影响,二则奴隶中也多有能人奇士帮助主子建功立业,是以对奴隶的残杀之事少了些。 以江禀义的年纪推算,他的少年时代正是残杀奴隶的风气最为兴盛之时。 “有一年我们服侍的突伦人俘虏了一群大宸难民,因为俘虏人多耽误了回家的行程,大雪下过之后有些难民便倒下了。她和她奶奶被丢在雪窝里,我娘见她们可怜,偷偷把她们藏在自己帐里,这才救下她们祖孙俩。她们感念这恩情,说要做牛做马服侍我娘。” “后来有一年围猎,那突伦人选了我娘做‘人祭’,最后来捉人时她奶奶顶替我娘去了。再后来我娘也死了,卫帅带着怀远军将我们从突伦人手里解救出来……再后来我到了土奚律,她也跟过来,自己去铁勒王帐做了歌女,当我的暗线。她一直不记得自己名字,只知道姓曲……” “何必要拼死去护铁勒王一家呢?遇到了危险应该找爹爹去救啊。” 小禀义不停地抹眼泪,话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她是知义感恩的人,想来是为了报答铁勒王对她的好罢。” 阿小想起昨夜带着小世子离开之时,曲伊人满脸凄苦和不详的神色,大约那时她便要一心赴死了。 “她可能真的心里仰慕铁勒王老爷子罢。” 小禀义目色柔柔的,仿佛看向极远的地方。 承晔心中一动,想起铁勒王落入棺木中的那滴泪。 即便是身为细作,铁勒王将阖家老小托付与她,是将她当做战友同袍了,所以她才会“为知己者死”罢。 ==================================================== 今天的作者说有点长,所以放在文后吧。 读历史的时候总是容易被相似的场景打动,那时便有了想法,也想写一个让自己感动的故事。 卫承暄和娄阿端被箭射杀的场景,我是参照明将卢象升之死写的。读明史最动容的便是卢象升全军缟素领数千残兵力战清军而死,身中4矢3刃,其亲兵杨陆凯伏在卢象升身上,保护其遗体,身中24箭而亡。类似让人泪目的场景也发生在南宋,杨再兴在小商桥抵抗金兵中箭无数而死,焚烧尸体后箭镞竟有两升之多。 在写这些故事之初,我希望故事里的每个人不止是个脸谱是个符号,他们都是有血有肉,有人性之中的优点和劣势,这些特质注定了他们有预定的不可挽回的人生轨迹。比如舍身覆盖在主将身体上以身相护的亲兵杨陆凯、亲兵娄阿端,他们也是有父母亲人在世的血肉,在挺身而出的那一刻,我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在亲人和后代的眼中,他们不是。 我想写的这个叫曲伊人的姑娘也是,希望她刚烈英勇的一面可以为她柔媚婉约的外貌增色加分,能让一位弱女子用血肉之躯去守护的,在家国大义之前,应该是有很私密的小儿女情感在…… 虽然是第一本书,难免有稚嫩和生涩的处理,但还是希望将每个人物都做立体刻画,他们的心境和命运是逐渐滑动到某一个故事点,而不是矛盾冲突里冷硬的脸谱,我会继续努力让所有的人物都活起来,沿着命定的轨迹缓缓滑动到故事的终点。 人祭的场景,来自某少数民族的“人皮唐卡”。文中的渲染纯粹是为了故事情节需要,看了难受的书友阅读时请跳过,请轻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2章 绢帕 夜间解衣就寝之时,有一样物件轻飘飘地自衣襟处落下。 承晔这才想起这是月里朵所赠的绢帕,俯身捡起拿在手里看看,不由自主地笑了。 睡前又将近日发生之事在脑中过了个大概,鼻端涌上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找了半晌才知竟将那绢帕随手放在枕边了,香气正是自绢帕中而来。 又拿了那绢帕看了半晌,边看边腹诽,这蛮族女子的刺绣真的不敢恭维,也不知十多年的芳龄韶华都用来做什么了。 不知不觉将帕子覆上鼻端轻嗅,记起猎鹿那日自青骓上将她救下,便隐约闻得这股幽香…… 他忽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从榻上跳下,在帐中懊恼地前后踱步,一边叫着,不可不可,这怎么得了!不可不可…… 又拈起那帕子,心里想到突伦人蓄奴的种种恶行,又想起乌木扶雷那自命风流的丑态,终于对眼前的帕子也嫌恶起来。 将绢帕凑向烛台上的火苗,犹豫着是否一把火烧了了事。 眼前飘过月里朵弯弯的月牙眼,笑着跟他说,我叫月里朵,不是小兄弟,是小阿妹。 一面又想起禀义叔夜里说的人祭,胸口又涌出嫌恶——那是流着乌木南江肮脏的血的人,她是乌木南江的女儿。 火舌舔上绢帕的尾部,只一股青烟升腾起来,手中的帕子便少了一半。 透过烛光,他看到手指下的白色绢帕上仿佛有几个模糊的小字,承晔心里一惊,将帕子丢在案上,情急之下用手掌狠拍几下将火焰扑灭了。 也顾不得手上吃痛,就着光仔细地看向那极小的字,似是以女子画眉之黛写下的,只是已经黑乎乎团成一片,他将眼睛凑近去看,费力辨认。 “东——山——陵” 想起白日里那突伦护卫一直咿咿啊啊地指着这绢帕,嘱咐他每日多看几次,原来是为了传递这个消息给他? 东山陵,他知道这个地方。 那是一座非传统意义的皇家陵园,准确来说,那里葬的是大宸太祖皇帝的外祖父。 这位源铮的曾祖父的外祖,是前朝的一名小卒,前朝内忧外患,异族追兵只将护着小皇帝的一干文臣逼至海上,无计可施之下,那臣子背着小皇帝投了海。 主君罹难之事被争相哀告,不少臣子和剩余的将士兵卒也都投海殉国,太祖皇帝爷的外祖也是其中一人。只是他命大,之后被海浪冲回岸滩,为当地渔民所救,之后娶了渔家女贫寒过活。 太祖皇帝晚年提起外祖曾无限唏嘘,言他虽是微末小卒,却是忠君之士,常年望海而泣念叨君上,后来身患恶疾不愿救治,于某一日夜里赤脚自家中跑出仍然投了海,直至第三日退潮才找到尸身。 谁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造化安排之下,那些曾逼得他的主君和袍泽含恨投海的异族仇寇,被他的生于赤贫之家的小外孙一一驱逐了,最终他的外孙平定天下做了所有人的皇帝,想起了他这个望海而泣的忠烈外祖便悲愤难抑。 他那早已不知踪迹的坟茔和骸骨无处可寻,皇帝外孙便在其生前居住之地造了个衣冠冢,起了个东山陵。 月里朵将这个地方藏在绢帕之中冒险传递给他,定然与突伦有关。 而突伦与东山陵会有什么关系? 他在脑海里极力搜索印象中的舆图,东山陵在大宸极东北地域,向东与东馀国隔海相望,向北经过重重峻岭沟壑与突伦接壤。 如此三国接壤的地界,难道突伦进攻东馀是假,要自东山陵取道进入大宸境内? 不,不会。 承晔立时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乌木南江不会那么蠢。 东山陵所处之地山高林密,地广人稀,且不说突伦骑兵本就不擅走山路,即便勉强翻山越岭进犯大宸,粮草的后续补给也是一大问题。 为了建陵地,东山陵周边原本就不多的樵夫山民都被迁走了,突伦人以战养战从大宸境内寻求补给都不可能。因此,历来突伦欲要进犯大宸,必从索年河孤云渡一带南下,那里只要自孤云渡过河,冲破遏索山关防,便是一马平川的大宸北境。 那突伦人究竟要在东山陵做什么? 承晔深知自己还没有推演千里之外战争形势的能耐,也不管此时早已过了子时,胡乱披了外袍便往林世蕃帐中走去。 大约是这一夜参与的葬礼牵扯起太多旧事,而江禀义所述的往事也着实令人万分悚然,世蕃此时也在榻上辗转难眠。 引承晔入了帐,听他描述完整件事之后,林世蕃也大为费解。 两人深觉此时若有一幅堪舆图在手便好了,只是出使他国谁又会将母国的堪舆图随身带着。 无计可施之时,世蕃想到搬救兵,便命承晔去叫醒费文理和傅制二人。 承晔听他要让傅制前来,想起使团前往土奚律一路上他在驿站里曾往外传递消息,便皱眉问道: “舅舅,让傅制一起过来是否妥当?” “无妨,阿澜之女那件事也该告诉他才是。” 世蕃微弯嘴角,笑意十分笃定。 承晔在心里盘算了几遍,也知道傅制应是与那白先所领的商队有瓜葛,与冯斯道并无交集,而那白先所带的商队的种种行为,与其说是要对使团不利,不如说是在提醒使团有人欲要对他们不利。 念及此处,承晔也摇头笑笑不再犹豫。 费文理是天文地理尽知的大才子,手绘一帧不在话下。而傅制在兵部虽是官阶卑微的主簿,对军务安防之事却有十分扎实的功底,三两下便将东山陵向东至东馀的海域海峡,向北至突伦的关防碍口一一标出。 承晔默默坐在一旁,暗暗在心里骂自己:枉你十几年里都将堪舆图藏在书格上,每日都要看几遍,竟然比不过这些平时总是被自己轻视的文官。 由是对费文理和傅制更多了几分敬重,深深觉得自己浮浅张扬,往后切勿要如此才好。 堪舆图虽然画好了,几个人仍是面面相觑。 费文理指着东山陵与东馀国之间狭窄的海峡揶揄道: “突伦人难不成要从这里渡海?” 世蕃心里一动,出使之前确实收到谍报,有小股突伦骑兵意图自海上迂回包抄东馀西海岸,与自陆上进入东馀的骑兵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可是,走海路也不至跟东山陵有什么瓜葛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3章 傅制 唔! 傅制忽地坐直了身子,拿了笔撩起袖子在东山陵到海峡之处绘出一条蜿蜒的曲线。 “这里有条河,名为小柴河。丰水期时河水总是漫过河岸淹到东陵卫的房子,兵部每年都要收到东陵卫要银子修房屋的折子。” “对对”,费文理拍了下桌子附和道:“我也记起来了,当年修陵的时候,因为那地宫临近河道,排水工程也支了一大笔银子,先帝为了节约开支,一度还命礼部重新勘测地宫位置。” 这件事说出来大家都想起来了,因不是正规的皇家陵园,东山陵的修建自太祖晚年开始,历时近百年,因朝廷财务时紧时松、历任皇帝重视程度有轻有重,所以时常修修停停,直至先帝在时才勉强交工。 林世蕃反复以手指摩挲着小柴河流经的地域,忽地喃喃道: “还以为突伦人敢走海路是想趁着冬季走冰一段再下海呢,原来是这么打算的。” 突伦人擅骑马,其骑兵在广阔的平原野战之时几乎所向披靡。 相对应地,因为地域所限,突伦人极不擅造船和水战,所以走海路对突伦人是一大挑战。 而如果冒险翻越东山陵以北的崇山峻岭,到达东山陵内的小柴河。 就地以林木取材造船,自小柴河顺流入海,因为海峡极其狭窄,即便是小船,只要不会运气太差遇到暴风海啸,不过半日即可在东馀登岸。 “乌木南江打得一手好算盘。” 世蕃冷笑。 “突伦人如果真的自东山陵借道,东陵卫应该有所示警才对——不知陛下他们是否收到东陵卫的示警。” 承晔道,他心里有些焦虑。 出使之前便与源铮约定,若有极要紧之事,必须派心腹亲自往返传递信件。若假手驿递递送消息,那信里的内容早就不知被多少人先看了。 因此,出使土奚律这段时间消息传递不畅,对于朝中动态所知甚少,加之这几日土奚律国内动乱,哪怕是有消息向这里传递,路上也会耽搁不少时日。 最要紧的是,眼下即便要递送消息,人手也不够了。 原本最适合递送消息的便是舅舅身旁的云追和风逐,云追自领一队人马在暗中护着使团进了泉上城,风逐则是一路暗中护送着阿澜。 风逐自将阿澜安全送达之日,便听从舅舅安排返回大宸保护阿澜之女。 而互市失败当日,舅舅被幽禁,承晔又发现了冯斯道在土奚律活动的蛛丝马迹,情知事情严重,他特地修书一封给费鸣鹤,又怕其他人在路上耽搁,便亲自托了云追带人送信回去。快马兼程不停歇的话,应是已将消息送到了。 他心里很自责,其实如果将云追一行留下几个,可能就多了帮手到铁勒王帐,曲伊人大约也不至寡不敌众战死。 “据在下所知,东陵卫的战力消灭小股突伦骑兵应是不在话下,大人无须担忧。” 傅制官阶低,谦逊地向众人拱手道。 太祖皇帝为表对忠烈的外祖父的敬重,封自己最善战的义子海晟为东海公,率领麾下精锐五万人世代镇守东山陵,维护东北疆域稳定,此便是东陵卫的前身。 虽然大宸东北疆域久不经战事,但是东海公极擅统兵,如今东陵卫的战力消灭来犯的小股突伦骑兵定然不在话下。 世蕃舒了一口气,向承晔道: “毕竟远在千里之外,不知道京都的消息,我心里还是放心不下。明日一早我们再去请铁勒王通融,尽快提审拉木伦。审完之后你先带人快马返回京都,使团后续的事情一应有我照应。” 承晔见他一脸疲惫神色,郑重应了之后便要与费文理和傅制二人一同告退。 “傅主簿留步,这里还有一件事要交代。” 傅制目光微微闪动,随后又一脸坦然地向林世蕃拱手一揖,耷头耷脑地站在他身前。 “你要寻找的那名胡姬,名为蠕蠕的,已经被风逐找到了,现在被安置在安全的所在。” 他刚说完,发现傅制已经全然变了一个人,眉梢眼角止不住的喜色,两手扭捏地搓在一起,似是鼓足了勇气,问世蕃道: “她有否受伤?有否被人欺侮?大人可知……” 望着林世蕃逐渐冷峻的面孔,他只得吞下未说完的话,又耷头耷脑地木然站着。 “他们以蠕蠕相要挟,要你将使团行程消息报与外人知晓,是也不是?” “……是,我早就知道瞒不过大人的眼睛。” 傅制抬起头直视着世蕃说道: “傅制并非昏悖之人,即便对方以心爱之人的性命相要挟,我也并未答应。直到后来见到那白先,他一直约束手下不许对使团不利。我冷眼瞧着,他倒不像是破坏此次互市和谈的,更像是提醒我前面有危险的。所以……所以下官也到卫大人面前刻意表露行迹,以林大人和卫大人的聪慧,一定能察觉异常。” “不错,我就说靖西侯一脉即便没落了,血气还在的,怎会做如此糊涂之事。” 傅制听世蕃提到自己先祖,面色不由讪讪的,好在林世蕃只做未见,负手在帐内来回踱着,忽地问了一句: “你与白先一行人接触下来,可察觉到什么异常?他有否说过一些话,做过一些事,让人摸不着头脑的?” 傅制绞尽脑汁凝神回想半晌,实在想不起那群不伦不类的商贩有何异常之处,待要回过世蕃,忽地想起一事: “白先倒罢了,那队里有几个汉子总是抱怨行程辛苦,说什么‘便宜事都让那老东西拣了,倒派给我们这么辛苦的差使,必要把那老东西的事搅黄不可’。” 大约那话里话外被称为“老东西”的,与白先等人关系并不融洽,因此白先的商队才会如此反常,费尽心机与使团同行,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世蕃笑了笑,一脸了然。 冯斯道其人,为达目的经常无所不用其极,手段狠厉毒辣,往往连同一阵营的战友也对他心生惧意,视他如异类。 “蠕蠕姑娘十分安好,因是被拘为人质意图要挟与你,她身上并未受伤。” 傅制身形略微晃了晃,又听世蕃说道: “明日你与承晔一道快马回京,大约还能见她一面——你既知她容色与别人不同,那日在摩多可汗金帐之内见了那巫医阿澜,就知他们才是同类——其实蠕蠕是阿澜之女。” 傅制神色凄苦,勉强笑了笑道: “我自见到她第一眼起,便知她绝非寻常俗物。只是她父亲既然身负老可汗之死的罪责,往后父女二人怕是要隐迹于世才能保全自身了。” “阿澜当年之事大有冤情在里面,眼下土奚律朝内拉木伦已伏法,铁勒王多半会替阿澜洗雪冤情,他们父女二人今后的日子要比从前好过得多。” 傅制咧了咧嘴巴,面上却神情萧索。 “也好,她脱了贱籍恢复身份,又能与父亲团圆,这是大大的好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4章 土牢 塞上虽然仍是隆冬天气,进入土牢之后却顿时有阴湿闷热的空气劈头盖脸涌上来。 在狱卒的引导下一级一级沿台阶向下,带着霉味的污浊空气越来越浓,逐渐淹没呼吸。 竭力避过不时自土壁罅隙中跃出丝毫不怕人的老鼠,干净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承晔觉得直要走入地心深处远离阳世了,才到达土牢之中。 大约为了方便今日的提审,拉木伦的牢房离土牢入口很近,在地底无尽的黑暗中闪着一团微弱的光亮。 拉木伦王发髻散乱,与长长的胡须黏连虬结在一处。身上仍穿着一件灰鼠皮褂子,只是满布着暗黑色的血污和泥垢。 “啧啧啧,一度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拉木伦王爷,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当真令人扼腕不已啊!” 承晔将斗篷解下挽在手里,绕着牢房走了一圈,有意将话说得尖酸刻薄。 “让我猜猜,王爷家里也加因王妃和也盖都已身死,犯了此等谋逆的大罪,即便开恩不让老王爷受那凌迟之罪,腰斩怕是逃不掉的了。也不知族人将来会如何处置?依照大宸的律法,谋逆要诛九族哪。” 透过昏暗的灯光,只看得到拉木伦扭曲了的下颌在不住颤抖,想必已是怒极。 承晔换了口气接着说道: “王爷想必此刻心里在想,我今日来这里难道只为了落井下石说风凉话?唉——其实我是想来看另一个被冯斯道利用完后弃如敝履的痴人罢了。” 拉木伦的身影微微晃了晃,仍然未发一言。 “想必王爷知道,冯斯道原是我大宸当今圣上之父、已故莅王殿下麾下的首席谋士,曾经颇为莅王殿下信重。谁知其煽动后宫外戚谋反,勾结突伦人害死莅王和我父亲兄长,事败之后那外戚被族诛,冯斯道却得以远遁逃脱。唉,可悲啊,莅王殿下和我父兄,以及今日拉木伦王爷您,何等的英雄人物,却沦为冯斯道一介小小谋士翻云覆雨手中的一颗棋子。” 即便这般是与人提起,心中汹涌的恨意也让承晔牙根发疼。 拉木伦冷哼一声道: “小子,你指望说了这些,我就会站在你的阵营里与冯斯道为敌吗?” “不,我和王爷不在一个阵营里,这一点你我都清楚,但,王爷或许不知,冯斯道和王爷也不在一个阵营里。” “哼。” 拉木伦再次从鼻孔里冷哼一声,不发一言。 “王爷大概不知道,可汗金帐的私库营烧起来之前,您的王帐中先烧起了一把火,混乱之下冯斯道带着乌木扶雷和月里朵逃出城去。那时王爷可还在金帐前,他待您何曾有半点同盟之谊呢?” “他自来亲近突伦,一心要护着乌木扶雷那小子,我如何不知。” 拉木伦眼神稍有闪躲,毕竟乌木扶雷与也加因之事是所有人在努力掩盖的丑事,承晔知他失言了,但他却无论如何不能表现出自己也是知情者。 “冯斯道这狗贼自来与突伦人沆瀣一气,就如同我家中的惨剧,莅王殿下和我父兄被厉重威所害,而厉氏转眼又因谋反身死族灭,煌煌一场人间悲剧,最终竟给乌木南江做了嫁衣裳,平白让他失了怀远军这一大天敌。” 承晔刻意将后半句话说得极重,将拉木伦愈加闪烁不定的脸色尽收眼底,口中轻飘飘吐出一句: “其实承晔一直不明白,以王爷今日之权柄,登极称汗不过是一步之遥,何以要选择代价最大的这条路?” 拉木伦望着牢房内如豆的火烛微微有些出神,但仍然是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唉”,承晔向拉木伦身旁靠了靠。 “在此之前,论起麾下武士和战马,论起可汗的信重,便是朝中资历人望如铁勒王也不得不避让您的锋芒,以也加因妃子恩遇之隆宠,诞育王子是早晚的事。届时王爷以手中权柄将外孙推向汗位是轻而易举之事,那时可汗大位之于王爷也不过差了一身衮冕罢了。” “呵……” 拉木伦喟然长叹,“成王败寇,古今如此,无甚可说的。” 承晔皱眉做不解状,直视拉木伦的双眼问道: “王爷可否想过,您是如何一步踏错步步错,走到眼下这一步的?” 拉木伦面色逐渐有些困惑,似是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想,冯斯道一开始找上王爷的时候,只想让王爷拒绝与大宸互市,一力促成与突伦提供军马之事罢?” 冯斯道的目的只有破坏互市,促成土奚律与突伦结盟,让大宸四邻不宁疲于应付,好让他的主子趁虚而入。 他知道重启互市最大的障碍是拉木伦,也知道林世蕃打算用阿澜作为杀手锏打压拉木伦,只要以为拉木伦解围的姿态出现,反诬阿澜连累林世蕃,互市自然谈不成。 “自始至终冯斯道破坏互市的目的没有变,但是,为何最终王爷却成了阶下囚?王爷原本已稳操胜券的——煽动王爷谋反,仍然是怕王爷妥协之后,大宸与土奚律互市结盟成功,他还要得罪突伦人。因此,为了不得罪乌木南江,他只得将王爷全族推出来挡在自己身前,如若冒险大事得成,他自然可以到乌木南江面前表功。” “得罪乌木南江”听在拉木伦耳中自有另一重意思在。 是啊,原本已将阿澜收押,他的危局已解。退可守住国朝第一权臣的地位安享富贵,进可联手兀勒夺取可汗大位。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局势便急转而下了? 只因乌木扶雷和女儿做下的丑事!冯斯道为了保住乌木扶雷竟然怂恿他冒进夺位。 “王爷不知道那几个突伦人何等狂妄”,承晔见时机已到,假装无意间提起,“那日猎鹿月里朵的马发了性,我救了她,于是和乌木扶云他们兄妹二人闲谈了半晌。扶云竟告诉我说,乌木扶雷与摩多大汗的妃子生了个王子,将来那王子承了可汗之位,整个土奚律便是他乌木扶雷的了。可见他们并未将也加因王妃腹中的孩儿放在眼里,若论可汗大位,当然是王爷的外孙才是第一继承人……” 眼见拉木伦扶额极力忍住晕厥站起身来,承晔假装惊惶地住了口,心里却暗自腹诽,难怪舅舅让他来审拉木伦,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不由得拉木伦不信。 不仅女儿,这下连江山都一并跟了乌木扶雷的姓,他怕是要气得呕血。 “混账!”拉木伦骂的咬牙切齿。 “王爷莫要动怒,这种狂妄之语谁会相信?若真是有心想在土奚律分一杯羹,恐怕早在王爷起事之时乌木南江便会分兵来援,顺手捞些好处了。” 以乌木扶雷所犯的过错,冯斯道想要护住乌木扶雷性命,只有留下扶雷为质,要挟南江分兵来援这个理由可选。若告诉拉木伦实情,他起兵前后突伦并无援兵到,拉木伦心中对冯斯道的恨意自会更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5章 主上(1) “你没有见到突伦援兵?”拉木伦追问了一句。 起事之后他放乌木扶云回突伦搬救兵,命其与兀勒王合兵南下。自以为有乌木扶雷在手,乌木南江定会出兵相救。 “什么突伦援兵?我听铁勒王说,他们派两路狼卫在中途拦截叛军,王爷的世子也盖所部被伏击于蠕塬,兀勒王根本没有出营就被人砍了头绑在箭上,射进了狼卫营寨内,没听过有突伦援兵。” 承晔忽地大惊失色道: “难道冯斯道承诺王爷有突伦援兵来吗?” 见拉木伦面色灰败,目光中喷薄出愤恨之色,承晔知他已经全然被说动,便着紧小小地添了一把柴: “我猜冯斯道定是劝王爷留乌木扶雷为质,请乌木南江发兵来援。可事实是从头至尾不见有突伦兵前来,可见他一开始便只是以王爷全族做了赌注,如果王爷胜了,自有他一份从龙首功;如果王爷败了,他却可以带着乌木扶雷全身而退,回到突伦找乌木南江请功——哼,冯斯道此人天良丧尽,从来都是如此。” “王爷”,承晔挪步走到拉木伦面前深深施了一礼,“冯斯道其人歹毒到如此地步,你我两家乃至我大宸皇帝陛下都深受其害,此贼不除早晚还要生出祸端,如今我与王爷是同仇,若王爷能提供些许助力,承晔定能擒获此贼,为你我两家一雪前仇。” 拉木伦闻言却一下跌坐在地上面如死灰,“身死族灭,就算报了仇又能如何?” “王爷半生浸淫朝局,难道会不知这谋逆大罪之中,受人蛊惑与一心造反这两者之间的微妙区别?在最终的处置决断上,这二者的量刑不啻天上地下之别。” 拉木伦神色稍稍松动了些,点头说道: “不错,老夫的确是受人蛊惑。” “王爷或许不知,此案摩多大汗已全权交付给铁勒王处置,铁勒王的为人一向公道中正,这一点王爷应该比承晔更清楚。我听铁勒王的口风,此次不会大兴杀戮,拉木伦部族繁荣了上百年,一朝受人蛊惑行差踏错不至株连全族。王爷的族人大多会保全性命,即便是参与大逆的武士们,未入泉上城的多半会重新整编找人接管。” 拉木伦的声音竟然有了一丝哽咽,“我知道他自来是中正公道的,只有我在步步相逼罢了。” “还有一点,承晔也想说与王爷知晓。” 承晔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攥紧拳头,将手指甲深深嵌入手掌之中麻痹心中的痛意。 “冯斯道此人天性泯灭,与他结仇者,均有灭门之祸,因他怕仇家有后人日后寻仇他招架不得。我大宸皇帝陛下满门被杀,陛下避祸于我家中时,冯又买通了家中下人下毒,欲要置我们于死地。家母因此去世,而陛下与我,也只是凑巧才幸免于难。” 他知道,绿涟有意与冯斯道为妾,她给母亲下毒多半也是受冯斯道指使,意图毒杀源铮是为了抹去这个皇权路上的障碍罢了,并非是怕什么日后寻仇。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拉木伦仍可能有族人甚至家人在世,如若不以他的这些牵念作为威胁,作为一个即将身死的谋逆案犯,他不会再有心力关心冯斯道将来的一切。 他忍痛将家事说出,就是为了牵起拉木伦同样的痛楚和恨意。 “希望王爷助我铲除此贼,为你我两族一雪此恨。” “你要老夫怎么帮你?” “我希望王爷将与冯斯道的所有交往细节尽数相告,越细越好。” 拉木伦目光闪动几下,似是已然明白承晔的意图,遂凝神回忆道: “贵国欲要重启互市遣使来朝的消息传来之后没几日,有家仆将一封信呈给老夫,欲要引荐冯斯道。” “信中所述之事必定让王爷十分心惊,因此不得不见他罢。是说大宸欲要以阿澜之事对王爷不利,以此达到互市目的?” 拉木伦向承晔点点头道: “不错,他直言有助我破解困局之法,又有大事相商,我便在王帐之中见了他。破解困局之法你也见识了,至于大事嘛,他希望老夫拒绝与大宸通好,待一力促成土奚律与突伦结盟之后,他的主上便将裹州、沙蒲两地赠与我土奚律。” 承晔大为不解,“土奚律与突伦结盟,又如何能得到我大宸两州之地?何况,我朝皇帝陛下可万万不会答应割地给他国。” “哼,你终归还是太过年轻尚缺历练,哪里想得到这些。” 拉木伦轻蔑地看了承晔一眼接着说道: “与突伦结盟之后,两国一西、一北两面出兵压境,大宸刚失了怀远军,厉氏之乱中京畿卫戍也折损过半没错罢?以你朝中此时兵力,如何两面分兵去敌?一旦京城空虚,冯斯道的主上岂不是捡了大便宜?” 大宸经过厉氏之变,国朝兵力的确捉襟见肘,但被拉木伦王轻描淡写地提出来,承晔却吓得不轻。如今强敌环伺于卧榻之侧,个个都知道京畿戍备空虚,稍有不慎不止皇城中的源铮不保,连大宸也可能会被强邻分食。 “关于冯斯道的主上,王爷可曾听他提起过?” “他只说这皇位对于其主上来说只有一步之遥,因为大宸朝内时局未稳6,老夫也认为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又承诺其主上得到帝位之后便将裹州、沙蒲两地赠与我土奚律——这个买卖对我来说很划算。” 对拉木伦来说,只是拒绝互市,与突伦结盟为其提供战马,届时两国同时出兵压境做出威胁的样子。 又赚了突伦买马的钱,又不费一兵一卒尽得大宸两州之地,这个买卖想必是个人都要心动。 更何况,依照冯斯道所说,其主上以此手段取得帝位不算很难。只要分兵同时与突伦和土奚律对峙,京都兵力必定大空,有人趁机一路挺进京都不是妄言。 只是,冯斯道的主上究竟会是谁? 很显然冯斯道不是厉重威的人。 厉重威之变中,很可能受冯斯道指挥的绿涟向林世蕃发了求救信,让他统兵拦截厉重威回京,可见厉重威也是冯斯道手中被利用的棋子。 勾结突伦拥兵压境,煽动厉重威谋逆,借厉氏之手杀害莅王和卫景林父子,最后又用林世蕃手中的兵力击败厉重威。 几次借刀杀人,一番大混战之下,究竟还有谁能够得利? 脑中浮现出延陵王跋扈的脸,很快便被承晔否定了。 延陵王这老爷子几乎毫无心机,一味张扬跋扈,他想要皇位,早就明抢了,哪里值当用上这么多借刀杀人的手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6章 主上(2) 按照冯斯道所说,其主上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想必定是朝中显贵,且手中有兵。 虽然大宸如今统兵的显贵不多,他的舅舅便是其中一个,但去查谁有心造反倒还真的难查。 如若安插了眼线入府,除非真的撞大运拿到实据,如若不然,单单去找些捕风捉影的痕迹,恐怕朝中大乱之际多数人都有过些妄念,哪怕是舅舅,承晔也不敢打包票。 想到这里,脊背上无端冒出一阵寒气。 “当日冯斯道还说,他主上在土奚律北境也藏有一支奇兵,关键之时可以助我成事。但既然突伦的援兵没来,这支奇兵想来也是虚妄,纯粹是为了蛊惑老夫举事造反的托词罢。” 听到这里承晔简直是骇异了,他倒觉得冯斯道所言非虚,这支奇兵是真的存在,不然冯斯道毫无提起的必要。 但是,以当年怀远军之威名、以江禀义谍报网之强大,以土奚律北境遍布的狼卫三者合力,竟然未发觉眼皮底下有一支奇兵存在,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大约是与拉木伦的这番对话中得到的信息太过令人震惊,承晔忽觉有些脱力,竟不知要再问些什么。 拉木伦看他半晌,知道自己所述之事定然在他心中引起不小的震动,自己心中也生出无力空虚之感,遂大声朝着承晔道: “小子,老夫该说的都与你说了,接下来你小子可要争气,手刃了那仇敌才好。嗯?” 承晔目中陡地精光一闪,“这点王爷放心,承晔必要杀了此贼。” 拉木伦眼神游离在承晔身上,恍惚一瞬,忽然咧嘴笑了笑: “你虽年少,见识略有不足,但天生睿智,腹怀良谋,假以时日必然是经世大才,只看你那皇帝陛下是否有这个心胸能容得了你。” 铁勒王说过同样的话,这样来自对手的夸赞并未让承晔有半分欣喜,他向拉木伦略微欠身,苦笑着说道: “我若真是那般大才,不至连父母兄长的性命也不能守护。譬如听到王爷方才所说之事,我朝内忧外患到了何等地步,但我听完也毫无头绪可言,又算哪门子的经世之才。” 承晔这次诚心诚意向拉木伦躬身作揖,“王爷,承晔就此别过。你我同仇,承晔在此向王爷一诺,此仇必报。” 拉木伦也郑重地向他回礼,“无论到了哪里,老夫会睁着眼睛一直看着,等着那一天。” 甫一出地牢,远离了那晦暗污浊的所在,连迎面呼啸而来的寒风也带着清甜凉爽的空气。 承晔当着料峭冷风深深吸了口气,听到身后有人轻咳了一声,忙转过头去。 他认得眼前的武士,正是铁勒王的贴身侍卫。 侍卫向他躬身一礼,承晔了然地颔首,二人便极有默契地一前一后沿着土牢的枪寨往外走去。 眼前行至一座土制的塔楼,约有两层楼高。 承晔随着那武士进了门,只见楼内是一处会客之所,地面上笼着火盆,一室温暖如春。红木的雕花圈背椅沿着墙面摆着,上面覆着松软的兽皮毯。 承晔猜想土牢之中有如此所在,大约是专门用以与级别极高的罪犯密谈审讯的地方。 武士将他引至上楼的台阶旁,示意他拾阶而上,自己转身站在扶梯口一动不动,俨然成了门神。 承晔沿着狭窄挑空的圆形木质扶梯逐级而上,行至楼上发现室内摆设奢华更甚一层,铁勒王背对着他,负手立在窗前。 承晔只得客套了一句,“若不是王爷见我,晚辈当真不知土牢之中还有如此舒适的所在。” “你见了拉木伦了?话说完了?” 铁勒王并不与他客套,转头皱眉望着承晔,示意他在近旁的椅上坐下。 “大汗这两日便会召见使团,互市重启也是只缺一纸文书的事了,使团预备何时返回大宸?” “王爷您……” 承晔着实一时弄不明白铁勒王想要做什么,不禁想要出口问询。 铁勒王十分干脆,单刀直入说道: “本王有件事需要使团帮忙。” “王爷但讲无妨,只要使团力所能及的,必会全力相帮。” 铁勒王张口微顿了顿,仿佛在斟酌如何说出口: “阿澜,虽然已证实之前老可汗之死确实与他无关,但身为巫医,照料老可汗身子多年,当初给老可汗调理身体之时他确实做过些手脚,眼下大汗已经察觉了,必要对他不利,本王若出手庇护,难免会让大汗不快,所以需要借助使团之手。” 自那日见到阿澜未随摩多一同返回金帐,又观察摩多这几日的表现,铁勒王猜测摩多应是已然知道了一切真相,而为了让阿澜永远保住这个秘密,他多半会对其痛下杀手。 日前已有大汗金帐中的心腹来报,摩多已派遣心腹侍卫到北境,名为整顿狼卫,实则四处搜寻,想来阿澜便是在那里与摩多分道扬镳了。 真相自然不能与外人道,因此只得编出理由,希望大宸使团可以寻机庇护阿澜,最好让他不要再回到土奚律。 “本王顾念着从前阿澜对老可汗的情义,又念他全家惨遭灭门之祸,只余阿澜一人孤苦伶仃,拉木伦起事那夜偷偷将阿澜放了。他与林大人应是有些交情,本王想着,或许林大人能想法递消息给阿澜,让他离开土奚律,走得越远越好。” 承晔心里又是骤然一紧,阿澜为了与女儿团圆,必然会设法与舅舅联络,到时被人发现定然是逃不掉的,此事须得让禀义叔的人先设法找到阿澜将他藏起来才妥当。 承晔心中有了计较,便郑重答应了铁勒王,这才匆匆离了土牢向驿馆而来。 远远地便看到傅制和小禀义并几个护卫已候在驿馆枪寨外。 承晔比预定返回的时间迟了些,世蕃已经吩咐众人打点好行李马匹候在外面,只待他一回来便立即带人快马返回大宸。 承晔也不再多做耽搁,粗粗检查好小禀义备下的行李以及各人所带的水囊和干粮,又将拉木伦所吐露的消息并铁勒王所嘱阿澜之事与林世蕃说了,便匆匆与众人告别,一行人绝尘而去。 一人带了三匹马轮换着骑,除了必要的换马和进食时间,几乎不做休息。近巳时末出发,待到了天黑之时便已进入大宸地界。 冬雪初霁,就着地面上的雪光仍能看清荒芜的官道在面前延伸。 腊月末的夜里本就极少有人在官道行走,因此当与一行人错马而过之时,领头的一人立即认出了他。 “费先生收到二爷的急信很是不安,京都近日也发生了些事,费先生有书信给二爷和林大人,特派我和云追送信,顺便护送阿澜的女儿前往土奚律。” 风逐将浇了火漆的羊皮封递给承晔,“二爷在此地看了也好。” 看到傅制期期艾艾地站在身后,承晔笑了笑道:“你运气好,竟能提前见到她,这便快去罢。” 嘱咐风逐先将阿澜之女藏身在江禀义处再行联络舅舅,这才有暇打开火漆印,借着小禀义在路旁点起的篝火堆晦暗的光,快速读完费老的信件。 暮色已经全部笼罩下来,只有眼前一堆篝火映着,苍莽荒原之上,似有鬼蜮潜伏于暗夜之中。 京都的他们,都还好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7章 追尊 这一夜京都大雪洋洋洒洒。 皇极门外最显赫的延陵王府,刚用罢晚膳的一众家人在堂上吵得人仰马翻。 安仁郡主身后的胡嬷嬷微微侧过头轻轻打了个呵欠,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笑了好几遍。 皇帝钦封亲王和郡主的旨意已经下来近两个月了,也不知今晚为了什么这一家子又提起此事来。 “梁哥儿,我的贤婿,你也别急着反对我,你且想想,给你媳妇封了个安仁郡主,安仁什么意思?不是指责我不安分,没有他小皇帝仁厚么?” 延陵王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巧的西施壶,黑黑的面膛微红,隐隐泛着油光,显是刚吃了些酒。 “嘘,岳丈大人慎言——隔墙有耳啊!” 他的“贤婿”、当今兵部尚书余梁闻言大惊失色,慌不迭地提醒岳丈,倒惹得身旁坐着的妻子柳眉倒竖,面露嗔色。 “官人也忒地小心了,漫说这是王府家中,便是向外说过天去,你岳丈如今也是个亲王了,连这些话也说不得了么?” 余梁被家人如此奚落,面上神色却无一丝变化。 胡嬷嬷悄悄撇了撇嘴,她知道余梁原是世家旁支出身,家道中落又科举不第,到当年被冷落在藩地的延陵郡王家里做了上门女婿。 原想着在藩属之地过着清贵生活打发残生罢了,谁成想藩地边民叛乱,延陵郡畏战不出,亏得他带着浮图三卫一举摆平了民祸,又使了些钱财上下打点,十多年间竟然从边缘皇亲跃升为兵部尚书。 因胡嬷嬷是郡主奶母的这重关系,她便向余梁引荐了身为新科进士的侄儿胡达,她这侄儿为人机灵乖觉,多年来一力向上攀附交好,为余梁跑前跑后。 前年余梁从地方上调任兵部尚书,也不忘提拔胡达做了兵部右侍郎,是以胡嬷嬷一家都对余梁万分感激。 她冷眼瞧着,这个家里多是莽撞蠢物,多年来只由余梁一人打点才得以免祸,但确是他官运通达的底气,因此上,即便是再跋扈愚蠢的言行和要求,他也不得不百般周全。 “岳丈大人想要为已故的淑太妃追赠封号原也是出于一片仁孝之心,这本无可厚非。小婿也知岳丈大人的凌云之志,但眼下不是提出此事的最好时机。” 这边余梁似乎正在费力解释,生怕岳丈和妻子听不懂他的话。 他的妻子、新封的安仁郡主十分泼辣蛮横,打断他的话信口说道: “你怕什么,皇帝给父亲封王,又给我封郡主,表明现在正是忌惮父王之时,需要百般示好安抚。父王现在提出来此事,正好也探探他的底不是?” 郡主的话看似粗浅,几番品咂之下竟也有几分歪理,引得坐在堂上正中的延陵王拊掌连连叫好。 “你道她原来是什么,不过是母妃宫里的洒扫奴婢,那时候名字还叫吉安!她如此贱婢,既做得风光无限的太皇太后,为你祖母追加封号有何不可呢!” 余梁仍然一脸四平八稳,刘嬷嬷却在心里一阵苦笑,她虽身为奴婢,也觉得延陵王父女鲁莽跋扈,太过张狂妄为了。 她见那戏园子里唱的,能夺下帝位的都是刘玄德这样面冷心热会做人的,哪有他们这样张牙舞爪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想做皇帝的。 翌日。 福宁宫中。 “李宫令,将那碟炙鹿肉再给皇帝添些,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少年人要多补补血气。” 已是大寒时节,福宁宫里老早就添了炭火,烤得殿内暖烘烘的,对坐着用膳的祖孙两个都去了外袍,只着了夹棉的衣裳。 “还有那碟佛手鱼翅也添些,他在京都时日久了,见了这西边的菜哪有不馋的。” 着了四合如意团花褙子的太皇太后笑得微眯着眼睛,絮絮地向身旁的李宫令吩咐着,自己手中的食箸却许久未动。 “祖母别忙,孙儿真的吃不下了。” 源铮看向祖母双眼下两团深色暗影,在精细妆容掩盖下几不可察,心里的怒火重又翻腾上来。 自一早见了延陵王所上奏章,他便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连续两餐都粒米未动。 太皇太后起身绕到源铮背后,双手轻轻按住他两肩,声音柔柔的从他身后传来,未见一丝波澜。 “近几日闲暇,哀家镇日里读诗临字,昨日刚得了幅好字,想要让皇帝一起看看。” 李宫令自稍间取出一卷花草素笺,缓缓展开后,赫然见写了一首: 千岩万壑不辞劳, 远看方知出处高。 溪涧岂能留得住, 终归大海作波涛。 源铮一时记不得此诗出自何人之手,只觉诗中虽然内有沟壑,但与名家之作相比实在平淡。祖母的字也无法与卫老太太乃至卫承晔相比,只是胜在娟秀工整。 他心中甚是不解,满脸疑惑地看向祖母。 “这联句出自前朝宣宗皇帝之手,皇帝你读书多想必知晓,那是一位在子侄和内宦们施与的种种磨难和屈辱之下,默默隐忍三十六年才承继霸业,开创一代盛世的贤君。” 源铮肩上一轻,扭头看时,祖母已复又行至案边拿起食箸添了饭,微笑着将碗捧向他。 源铮面上立时烧起来,口里嗫嚅着: “可是延陵王此次为他母妃追加尊号,摆明了是要……” 羞辱自己祖母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悲抑之气冲上心头,清癯的额角有青筋凸起,连呼吸也艰难起来。 见皇帝更加悲愤难抑,太皇太后疾步上前抓住他手臂,目中隐隐闪动水光: “哀家是皇帝的祖母,皇帝都要隐忍,哀家如何不能忍——且既知这是疑兵之计,就更该将这虚假荣宠给做足了。” “此人生性愚钝,一朝得势竟敢莽撞跋扈至此……唉,自作孽,不可活。” 她话语里挟了一丝轻谑,又笑着将攥着源铮双臂的手紧了紧,以目光示意李宫令给源铮添了一盏化滞补脾的热茶。 “多加饭,勤添衣,咱们祖孙两个的福气还长着呢!” “还有这海云珠,我留了几颗镶在冠子上了”,她抬手指了指今日头顶上的珠冠,海云珠在煜煜烛火之下裹着一重如月光般柔和的清辉,“余下的你一并找人放回库里,老婆子家不兴戴这许多珠啊宝啊的,没的显得俗气。” 太皇太后接过李宫令递来的黑漆地嵌螺钿桃枝报春百宝盒,唤来候在外间的乔公山拿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8章 渊源 见源铮张口欲出言阻拦,李宫令在一旁轻笑着补充了一句: “太皇太后只顾着疼皇上了,原是想把这些珠子留着,待明日皇上娶个貌美贤惠的皇后,正好将这海云珠寻下去处。” 谁知源铮听了这话,方才一脸肃然的神色明显松动几分,眼底含了些蜜意,李宫令不禁微微一怔,旋即便又垂首低眉退了下去。 太皇太后止住轻笑,看似一派娴雅地与皇帝聊起了家常,只有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 “哀家久居宫外,但宫里的旧识仍有不少,当年还在延陵王生母淑太妃宫里侍奉的时候,张平还是那么大点的小猴子,有一日他犯了错差点被老内监打死,幸好被淑太妃救下,如今竟也是宫里响当当的大人物。这小内监们都得称他为‘祖爷爷’,外间还有朝臣阿臾,称他为‘内相’……” 在看到源铮眼中讶然与愤恨交织的神色后,她适时止住了话头,接过李宫令奉上的茶盏,将一双美眸掩在氤氲腾起的茶烟之中。 “原来这二人之间的渊源这么早就开始了!” 源铮此刻只想笑出声,他发觉自己没有太多的意外,像是意料之中的事。 乔公山自门外轻咳一声,低声报道: “太皇太后,皇上,凤台有书办来报,文阁老有要事求见皇上。” 自林世蕃西出塞外,朝中政事的处置少了帮手,文九盛旬月以来几乎住在凤阁衙门。 因虑着议事之时要避着张平的耳目,近段时间以来如有要事,文九盛都遣阁中的书办以递送奏折为由来请皇帝到凤阁衙门相商。 而源铮每次前往凤阁都以关心帝师身体为由,带足了膳食和补品。此番做派在众人眼里只是君臣恩义师徒情深的意思,并不会令人有别的联想。 太皇太后何等精明,早已看明白这一君一臣的戏法,便命李宫令又往福宁宫小厨房里装了几样冬日里温补的食盒,给乔公山拿了,目送皇帝上了步辇,往会极门方向的凤阁衙门去了。 福宁宫偏殿空荡荡的,近处的火盆内燃着的银炭咝咝轻响。 “万侍卫如若是个书生,便是屡试不第做不得状元,凭这份才气大抵也可做得名动一方的才子。” 李宫令捧着一幅绘有宫装美人图的卷轴,向一旁端详画作的太皇太后赞叹。 太皇太后闻言抿嘴轻倩一笑。 “他这么个标致人儿,刚好做得个风流才子。他有个孪生妹子,想来模样也是一等一的。” 李宫令闻言眸光一闪,不失时机地提醒道: “太祖有训,凡天子、亲王之后,慎选良家女为之,以防后宫乱政。您要留心在宫里栽培些后辈——” “不错不错,我也正有此意。” 挥手让李宫令收起卷轴妥帖存入阁架,太皇太后精心描画的新月眉微微一挑。 “方才你也看出来了罢,皇帝像是心里已经有了人了。” “皇上是极聪慧之人,又是极擅隐忍的,但是这小儿女之事啊,他怕是一点都不在行。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在卫府、林府的下人嘴里略微套个话便能知晓,皇上对林大人的女公子钟情多年了。” 李宫令言及有趣又稚嫩的小儿女情事一脸笑意,黑黄的面皮上连褶皱纹路都弯出花样来。 太皇太后哑然失笑: “林世蕃的心肝怕是有七窍还多,我朝祖制,皇后必采自民间,他不会碰这个钉子。” “林大人如何不焦头烂额呢!一直不许女儿在御前抛头露面,便是卫二爷跟着他出使土奚律之后,宫里宫外没个递送消息的人,林大人还是不让女儿进宫,只得劳烦文阁老一趟趟往外跑呢。” “这还不止——”李宫令剥了颗蜜桔轻轻递上,嘴上说着,面上不自觉轻笑起来,二人的样子活像平民家里闲话家常的老妪。 “林大人不仅不让女儿进宫,还要防着祖法成的老来子上门撩拨——您不知道,祖家这个小祖宗,整日价黏着林家女公子,整个京都没几个人不拿这事饶舌的。” “呵呵,祖法成更是滑不留手的老泥鳅,你看他三个女儿找的夫家,权贵、武将、清流全都占了,哪一个不是费劲思虑捞来的金龟婿,这老来子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哪能娶了林氏独女,让儿媳在刀光剑影里讨生活。” 太皇太后缓缓摇头,深感这几个年轻小辈的情事纷杂,她竟听得毫无头绪。 “祖家两夫妇上门给林大人哭诉过多次了,断不允许林家女公子接近他家那混世魔头。唉,大约应了那句话,当局者迷,任是传闻在京都城里飞满天,这几个少年人自己却是一点也不知晓。您看咱们皇上……” “唉”。 太皇太后正了正皱了的裙摆,由李宫令搀扶着站起身,缓缓踱步到窗前。 晚间天色放晴,一抹斜阳自屋脊的鸱吻兽首上投下来,照得人眼睛微微酸痛。 “少年人么,在情事上总免不了有些纠葛的,过去就好了。” 她仿似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眼睛逆着光,试图透过歇山殿顶上青黑的砖瓦望向更遥远的地方。 “皇帝现正在兴头上,我们不要操之过急,逆了他的意思反而不美,皇后人选之事暂且搁下罢。” 蓦地像是想起什么极有趣之事,太皇太后的嘴角牵动纤美的下颌向上翘起,似有嘲讽。 “倒是张平,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与谁交往得多,你可查出些眉目来了?” “是有些眉目。张平仍是嗜财如命,不仅在内宫大肆敛财,手竟伸到宫外去了。还有——” 李宫令吸了口凉气继续说道,“婢子听到些消息,仿佛先帝之死也与张平有些干系。” 李宫令自衣柜中取出一件孔雀翎织金线飞羽斗篷给太皇太后披上,携着她再度回到堂中落座。 “查清楚究竟昧了多少钱财,想法子传到皇帝耳朵里去。先帝之死确实十分蹊跷,若张平真的参与其中,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太皇太后面上闪过一丝狠辣——皇帝还没杀过人,杀意是需要一步步积累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9章 流言 凤阁衙门是会极门东南一处三进院落,文九盛的值房便在内院东厢房。 此时值房正中摆着一个青铜四兽衔环方炉,红罗炭烧得一室暖融融的。 前几日源铮怕炙烤之下难免干燥内火,便让小内监搬了十数盆大大小小的时花进来,在文九盛的值房里临着窗绿沉沉摆了一片,令温暖的室内颇有些春日意趣。 堂上案几之上摆着福宁宫小厨房带来的吃食,君臣二人未动几筷子,眼下都已冷了。 “使团那边并未传来半点消息,现在京都城里所传的消息想来是有人刻意放出来的了,只是不知目的为何。” 源铮坐在上首主座上,以指节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檀木案几。 算着日子,大约也就是这两天使团才会与那土奚律的可汗见上面,具体的情形还未见使团有确切消息传回来。但今日京都中的街头巷尾渐渐传起一则谣言,说与土奚律的互市已然失败,土奚律已与突伦联军意图出兵攻打大宸。 虽然是毫无根由的谣传,但经过厉氏之乱后朝局尚未复稳之际,京都的富商大户乃至一部分官员却是惊弓之鸟,对谣传听风就是雨的。 “宜秋递来的消息说,富商圈里确实有人已在四处使钱想要确认消息真假,一旦消息属实便要打点行李南下避祸。” 文九盛口里有些苦涩,自先帝后期朝政渐废,百姓对朝廷的不信任已经到了如斯地步。 “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已命宜秋和费先生召集京中人手探知消息来源,看看是何人传谣,又是何种目的。” 既然是谣言,又事关国政,必然会有后续动作。 “嗯,秋姐姐做事稳妥办事又快,上次林卿递消息来,要在京都查找个失踪的胡姬,她竟然几天就找到了。” 文九盛听了皇帝的话,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眯起眼睛笑了笑,又缓缓摇摇头。 “想必使团在土奚律的进展,这两日便会有确切消息传来,咱们且安心等一等。” 是夜丑时。 兵部接到加急战报,言有突伦骑兵袭击东山陵,东陵卫抵抗不利已落败,求兵部急调援兵出战。 此时宫门已落匙,因情报甚急,不得已只好将加急的羽檄投入宫门,由侍卫辗转送入在凤阁宿值的文九盛手中。 次日一早的例行朝会上,便有风闻此事的大臣当庭请求派遣援军,当即有人以朝中兵力不足无法支援驳斥。 两派人吵到最后,竟有大臣哭哭啼啼地跪在地上,请求皇帝陛下御驾亲征。 “突伦蛮夷,前番勾结贼子残害忠良,今又突袭东山陵,辱及太祖皇帝先祖陵寝,实在不可忍。” 言者说得声声泣血字字垂泪,一时竟有不少官员附议,请求皇帝御驾亲征。 更有情绪激愤的,在殿前便撩起袖子,要随皇帝陛下亲征,亲手戮寇一展国威。 一时之间求亲征的一派在道义上占了绝对优势,拿出前朝太宗皇帝“天子守国门”的壮举,请求大宸的皇帝陛下亲征突伦,驱逐蛮夷,创建一番不世出的功业来。 源铮正襟危坐于金殿丹墀之上,因昨夜并未睡好,源铮眼睛有些胀痛。透过眼前微微晃动着的冕旒,看向大殿之上犹如做戏般闹腾着的群臣,嘴角抿出坚毅的弧度。 但他自己心里很清楚,有一股苦涩正在心底蔓延开来,先帝留下的百官,竟都是这样庸碌无脑的蠢类吗? 但关于昨日谣言的起因,他倒猜出了几分。 昨日有人凭空散布流言说大宸与土奚律互市已谈崩,眼下土奚律与突伦结盟,意欲联合进犯大宸。 昨日深夜便有东陵卫的加急羽檄来报,东山陵遭小股突伦骑兵袭扰,几乎是坐实了一半流言——突伦已犯我大宸。 原本就有些恐慌的人此时更慌了,以至于今日早朝一帮文臣唱念做打演出了这样一出好戏——或许有人是受了感染真心要随皇帝战死沙场,但,必定有一部分人是有意为之。 现在源铮整个看下来,就发现从流言开始传播,到发生事实,再到群臣恐慌,逻辑简单清晰,目的也十分明确,想要自己御驾亲征。 如若亲征,必定带走大半京城守备军和殿前禁军,届时京都防守空虚可能产生的后果便无法想象。 而亲征在外的皇帝,应该没有多少人真的以为他文治武功可与前朝太宗相比,只是有人希望他出征在外,如若丧命于突伦人之手则更好。 况且,如若从流言到今日早朝的进言真的是背后有人刻意为之,那中间关键的一环——东陵卫的羽檄适时传来,说明东陵卫也已与人勾结?或者更严重的,是有人勾结了突伦,攻击东陵卫,才有了此次战败的急报? 在源铮的暗示之下,文九盛适时地出列,站于百官最前方。 贵重华美的七梁冠配云凤纹四色绶带,一品紫袍腰缠玉带,也挡不住他一派磊落之气。 “我朝太祖爷当年亲自将五万东陵卫全权交付东海公统御,护卫东山陵。今东海公已传至第五代,臣相信海老公爷的血气仍在,既是小股敌军袭扰,自应责令东海公率东陵卫全力御敌,将功补过才是。” 皇帝含笑点头,抬眼望向兵部尚书余梁: “一切依文阁老所言——余卿,此事由你来办,速速拟出个意见,八百里加急发往东海公府。” 下朝之时源铮特地缓缓挪着步子,侧过头望着一脸淡静的余梁裹在朝臣之中离去。 这老狐狸,一点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那么,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有动机又有实力做这样的事的人,延陵王自然是第一个。 但这个经筵之上几乎要逼自己禅位的莽夫,这两日最关心的是他生母的追尊封号才对。 源铮在心里摇摇头,延陵王如此愚钝莽撞,不像是能有这些计较的人。 因惦记着这些事情,源铮进入皇极殿暖阁换了一身常服,便乘了辇子径直到凤阁文九盛的值房内。 九盛早知他会来,当即屏退众人便道: “陛下别急。如今的东海公海鸿蒙也曾是老臣座中弟子,老臣昨夜已亲笔修书一封与他,快马加急送出了——以东陵卫的战力,若是小股突伦骑兵,当不至败退,或是防备松懈大意才让敌军有可乘之机,若再有一战,必不会如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0章 擎荷 源铮细细咀嚼文九盛话里的意思,也觉十分有理。 东海公世代以忠君体国为家训,相传当年明宗过世,东海公海晟老爷子伤心吐血,几日之后便过世,是大宸近百年来忠君体国的美谈。相信即便到了第五代,这个家训仍然在的。 只要东山陵的小股突伦骑兵被歼灭,这流言也算不攻自破了。况且自己也没有被这群人慷慨激昂的说辞鼓动,一心要去东山陵亲征。 “朕不放心的是,这件事以突伦使团和谈之事起头,又意图将京都兵力调空,其背后策划者的用心不得不防。因此,大概还需要秋姐姐再查探一番。” 文九盛点点头,故意忽略了年轻天子面上不易察觉的温柔神色,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老臣方才已命人去往林大人府上,将今日早朝之事也与宜秋一并说了——领头几个请陛下亲征的人,名字我也列了单子,查探之时可做参照。” ************** 沿着皇城西的顺仪门往外直行,约有十里地便能见到林家高大的朱漆门,匾额上乃是先帝亲笔手书的“敕造护国将军府”字样。 林宜秋昨夜未睡好,正望着手里一张名单发呆,文阁老的亲笔手书,有四个挑头恳求皇帝御驾亲征的臣子的名字。 她昨日接到查探谣传起源的任务,便立即将京都四处的茶楼酒肆赌坊等开店营业之所划分为细密的网格,将手下两百人全部撒出去,便服与人打探查访,一旦查出有流言的蛛丝马迹便立即上报,向上追溯源头。 宜秋有些犯愁,她意识到自己查流言起源的办法太过笨拙,可能不会太快有成效。 这个结论让自己十分懊恼,作为林世蕃之女,她仿似只在行军破阵之事上有些手段,对于破解谜题查出幕后黑手之事明显力不从心。 虽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有些她原本不太看得上的人,却当真有些急智急才。 譬如祖雍那个纨绔。 半月前爹爹递回消息,要找出一名失踪了的胡姬。 她命心腹在那胡姬所在的擎荷楼查探几日仍然不得要领,急的夜里不能安枕,眼睛都熬红了。 也是那纨绔想到的法子,想到此处宜秋面上蕴了几分俏丽的笑意,她在脑中又将那日之事过了一遍,期望能从中触类旁通,找到查找流言源头的启发。 “在擎荷楼里的,又将傅制迷得七荤八素的,那胡姬想必很美罢?” 祖雍当日听了宜秋找不到胡姬的抱怨,没头没脑地如此调侃道。 看着宜秋逐渐冷硬下来的面色,他又呵呵干笑几声,大着胆子在宜秋脑门上戳了一指头。 “既是青楼里面的摇钱树,怎的她不见了这么多天竟无人去寻找,那些婆子龟公难道是傻了?” “你是说……是擎荷楼里的人做的?” “定是有人特意吩咐将胡姬藏起来,又不许擎荷楼的人随意往外说,是以你的人即便天天在擎荷楼里查探,也问不出什么。” 想想确实如此,擎荷楼本是京都最大的风月场所之一,其中艺伎都有造册,随意丢了一人是不可能平静处理的。 但是如果是刻意将一个艺伎藏起来,只要胡姬身边经常伺候的人知情又不说,其他的人多半无心关注此事。 所以他派人查探多日,知情者闭口不说,不知情者自然给不出答案,这样当然一无所获。 “这些三教九流的人,见了三分利便争得头破血流,今夜咱们便用真金白银试试看,有没有人自动找上门来。” 当日夜里,祖雍带着扮作小厮跟班的宜秋径直进了擎荷楼。 啪。 祖雍轻巧地将一只约有五十两的银锭掷在面前的地垫上,宜秋清晰地看见眼前闪着殷勤笑意的四个婆子怔了怔,之后她们的眼睛便再没离开过那银锭。 “上次在这里见到一名胡姬,姿容丰采不似寻常俗物,又弹得一手好琵琶,今晚不知佳人在何处?” 宜秋勉强忍住祖雍话里话外透出的油腻纨绔气息,面无表情地垂手立在他身后。 “公子说的是蠕蠕姑娘啊——” 一名身着秋香色琵琶襟褙子的婆子朝着祖雍谄媚地一笑,与几个婆子同时将眼风扫向站在右侧的一名身着鸦青色夹袄的婆子。 “许姐姐,你的生意来了。” 其余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了望面前的银锭,面色无奈却略有不甘。 那被称为许姐姐的人面色有一瞬讪讪的,片刻之后便又殷勤笑着道: “蠕蠕她这几日病了,在琵琶上有造诣的姑娘不止她一个,也都是天仙一般的标致人物,公子不如……” “少废话!” 祖雍皱眉喝道,“庸脂俗粉别在爷这里现眼,我今日还非要见到蠕蠕姑娘不可了,病了也无妨,弹个曲子费不了什么精神——” 祖雍又自袖里摸出一张银票,将一百两的面额朝上,放在银锭旁边。 “这银子你先拿着,”祖雍乔张做致地掸掸袖子,刻意在花厅里抬高了声音道: “谁能哄小爷高兴,把蠕蠕姑娘请来,爷这里自有更大的赏——走,咱们上去等着。” 他粗豪地拢着宜秋肩膀,要与她一起上楼。 宜秋见他一副浪荡做派心里早有嫌恶,略微挣了挣又怕被人发觉异样,只得忍着一口气跟着祖雍上了楼上的雅间。 关上门后才一把将他推开数步远,祖雍一个趔趄差点撞在墙角的花架上,却也不着恼,捂着头上冠子嘿嘿笑了几声才道: “瞧好了罢,定会有人特地上来告知我们那胡姬下落。” 之后分别有两个婆子领着几个丫鬟进来服侍茶水点心,祖雍又认真点了几样宜秋爱吃的小菜,为宜秋斟了茶,只管在房内悠闲浅啜。 仅过了半盏茶时分,便有一个热络的男声自门外喊着: “公子,您的酒来了!” 宜秋本能地要回应“不要酒,送错了”,忽地眼睛一亮,这边祖雍懒懒地应道: “拿进来罢。” 进来的人一身小厮打扮,年纪约摸二十来岁,手里捧着一个粉彩绘鸳鸯的酒壶,闪身进门后熟稔地掩了门,笑着将酒壶置于两人面前的酒案上,这才卑微地笑着望向祖雍道: “小人知道蠕蠕姑娘的下落,不知公子能给多少赏钱——实不相瞒,蠕蠕姑娘的下落这擎荷楼里真没几人知道。” 祖雍极力忍住要与宜秋对视一眼的冲动,眨眨眼装出一副玩味的表情说道: “有意思,看来见蠕蠕姑娘一面确实很难了。” “公子,蠕蠕姑娘确实不在擎荷楼,她被人藏起来了。” “哦?有这种事?” 扮作小厮常随的宜秋开口回应了一句。 看出那小厮有点急了,生怕赏钱拿不到手,祖雍哈哈大笑看着他说道: “有趣有趣,蠕蠕姑娘果然与众不同。本公子还真想知道她藏在哪儿了,你说罢,只要线索足够有趣,赏银有的是。” 那人听到赏钱有着落,面上掩饰不住惊喜之色,压低了声音向祖雍道: “是我们擎荷楼的刘七,他把蠕蠕姑娘藏起来了,就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1章 诱鱼 “你可知刘七将蠕蠕姑娘藏在何处?” “……小人方才跟公子说了,蠕蠕姑娘藏身何处擎荷楼几乎没人知道,但小人知道是刘七将她藏起来的,找到刘七,就找到蠕蠕姑娘了。” 原来是知道一半的消息,冲着赏钱来的。 祖雍和宜秋互视一眼,已明显看出宜秋眼中的雀跃之色——即便有个人名也好查找了。 “咕噜噜”。 一枚银锭翻转着滚到那小厮脚前。 “拿着罢,你很机灵,小爷下次再来还找你伺候。” 那小厮心花怒放地跪下,一把捡起银锭放在手里摩挲着,向祖雍连连叩头: “小人名叫来财,蒙公子您看得起,是小人的造化,公子下回来小人还伺候您。” “得了,回家了!” 祖雍作势又要攀着宜秋的肩膀,被她怒目一瞪吓得缩回手去。 带下楼走到花厅,在门前招徕生意的几个婆子不免又向他殷勤招呼一番,祖雍深深地望了鸦青夹袄的许婆子一眼,悻悻说了句,“今天见不到蠕蠕姑娘,小爷明儿还来!” 许婆子眼神闪躲着垂下头去,她身旁的来财倒是面上一喜,捂了捂胸口揣着的银锭,在心里又对祖雍感激了一番。 他觉得祖公子为人熨帖,方才明明已得知了蠕蠕姑娘在刘七手上,却要装出没找到人一般,显然是为了避免别人怀疑上自己。 目送着祖雍离去,几个穿红戴绿的婆子几乎将眼珠子贴在他身上不愿收回来,遂凑到一起议论开来: “啧啧,这样的气度家世……” “……这美玉一般的人品” “出手阔绰大方,怎的没相中我家的姑娘……” 宜秋听到几句只言片语,心里对这几个婆子无端恼了起来,明明说的是祖雍,自己脸上却有些发烫。 宜秋连夜召集京中人手,开始四处打探擎荷楼刘七的行踪,祖雍在旁多喊了句: “多派几个人到擎荷楼大张旗鼓地问问,总能问出来。” 次日得到的消息却十分悲观。 “刘七本就是游手好闲的无赖,只在擎荷楼待过数月,半月之前便离开了。他在擎荷楼跑堂时,经常就胡乱宿在店里,或者到附近的赌肆酒坊玩乐,是以他在京中也没有固定的居所……咱们的人找不出刘七来。” 报信的是跟着宜秋久历沙场的一名亲兵队正黄岐,已是年近不惑,因为所禀报的是毫无进展坏消息,说到最后一句不免惴惴不安起来,支吾一番才勉强说完。 祖雍在一旁瞧着颇觉好笑,可见宜秋平日里御下极严又深得敬重,连黄岐这样的老兵都对她俯首帖耳。 看见宜秋眼中的怒意,祖雍摆摆手向那队正道: “你先去罢,让人多找找擎荷楼的人打听,他既在那里生活过数月,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会知道些刘七的过往。” 那队正一脸疑惑本欲要说擎荷楼的人说出来的无甚有用的信息,看了宜秋的脸色又忍住了,向二人拱手之后离去。 祖雍又拉着万般不情愿的宜秋在街肆上闲逛,从衣料香粉,到时兴的首饰香饵,林林总总装了半车,这才意犹未尽地拉着宜秋上了马车。 眯起眼看看遮在浅灰色云层里的太阳,祖雍自顾自说道“时辰差不多了。” 扭头吩咐车夫,“去擎荷楼大门。” 因今日祖雍有意找了辆极普通的青呢蓬小车,所以当车远远停在擎荷楼对面的路边时,并无小厮和婆子前来招徕。 片刻之后一身便服的黄岐走了过来,很显然从他过来之后仍然没打听出有用的信息。 “倒是有个叫来财的,一见着咱们的人就躲,属下只好用了些强,让他老实了一会儿。” 祖雍心里想笑,来财贪钱,昨夜只说了自己知道的信息,今早见这么大张旗鼓地查又得不到有用的信息,定是以为自己要找他麻烦。 他从钱袋里取出些碎银子递给黄岐道: “你去悄悄给来财,就说本公子赏的,将来他还有大用处呢——然后,你现在过去,就说‘人找到了’让咱们的人全部撤走回府。” 黄岐再次默默看了一眼车里坐着的宜秋,此时祖雍又吩咐道: “黄队正,待会儿离开擎荷楼时麻烦藏身在附近,一会儿跟着我们的马车走。” 黄岐拱手领命,又转身走进了擎荷楼。 “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宜秋对祖雍今日的行为十分疑惑,懊悔自己错信了这纨绔,应该早点去卫府找费先生讨主意才是。 “鱼儿马上咬钩了。” 祖雍搓着手嘿嘿笑着,完全不在意她的恼怒,只将一双眼睛锁死在擎荷楼大门口。 宜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几个眼熟的林家亲兵以各色平民装扮出了擎荷楼陆续离去,最后黄岐也出来了,眼睛假装无意地掠过他们的马车,向另一个方向离去。 她心里疑惑更甚,待要扭头发问,祖雍眉毛一挑说道: “来了!” 一辆毫不起眼的油布蓬马车停在擎荷楼门口,不一会儿便有个人探头探脑地出门上了马车。 “这不是那个,许婆子?” 祖雍示意车夫跟紧那许婆子的马车,将车帘拉严实了,才笑盈盈地看着宜秋问道: “你说,要想将擎荷楼里一名顶顶当红的胡姬藏起来,需要怎么做?” “这……很复杂。” “那我这么问,若我们将蠕蠕姑娘藏起来,在何等情况下,伺候她的许婆子会对外说她生病了?” “……你说许婆子是同伙?” “当然,手里顶当红的摇钱树被藏起来了,许婆子一没报官,二没四处找人,三没有见钱眼开找蠕蠕出来见我们,竟然谎称病了替藏她的人掩饰。” 宜秋此时才开窍了,“没错,把蠕蠕姑娘藏起来的刘七是擎荷楼的人,也说明是擎荷楼内部的人刻意将她藏起的,若是有外人主谋,他们用自己的人岂不是更顺手更妥当,怎会用刘七?” 祖雍看向宜秋的目光温柔如水,“既然昨夜打听到刘七藏了蠕蠕姑娘,你的人又在擎荷楼大张旗鼓打听刘七这么大半晌,我让黄岐方才说人找到了,把你的人撤下,你猜许婆子怎么想?” “她八成以为我们找到了刘七,马上就能找到蠕蠕,这才着急出门,要去蠕蠕藏身的地方查看,或者要将蠕蠕转走?” 宜秋顺着祖雍的话往下说,不由喜上眉梢,鼓掌笑道: “哈,不曾想你这纨绔也有这么机敏的时候!” 祖雍浑不在意她讽刺自己纨绔,话里话外还低估自己智力,只眯着眼睛笑嘻嘻地接话: “林小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2章 临水 车篷外传来笃笃几声轻响,二人忙止住了说话凝神倾听,车夫小声说道: “少爷,林小姐,找到地方了。” 这是定隆河前的一条狭窄街道,名字就叫定隆前街。 街南北两侧酒肆食铺林立,与相邻的椒兰巷一起,是京都最繁华的坊巷。 许婆子方才进去的一座两层小楼入口在定隆前街,是一排背靠着定隆河的建筑,临河多建有凉亭和花廊。 有酒肆茶坊将客座设于临河的花廊,逐渐连成一片成了规模,自午间开始便有车马频繁往来,沿河一带莺声燕语觥筹交错,是京都富贵人家待客聚餐的绝妙去处。 因小楼内临街的一侧未开窗,无法探知内中情况,祖雍便命车夫将马车驱至位于河对岸的椒兰巷,停在覆着白雪的柳树之下,打开车帘刚好能瞧见小楼临河一面挑空的花廊。 这些建筑为了提升观景效果,多数都将临河一面全部开窗,楼上做出挑空的花廊,开了窗之后,室内的一切都能被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许婆子进入的那间小楼临河的窗户也关闭着,花廊上的凉亭空空如也。 不知何时黄岐也悄无声息地上了车,与那车夫并排坐在车头上。 此时正值深冬,本来河面已经全部结冰,只因河道旁邻水的花廊为了取暖,多有炭火日夜供着,近旁空气温暖,少有结冰。 更有精明的小贩或买或租了各样的小船穿行在花廊下的河面,贩着时令的小食和水仙梅枝等,如有客人想要购买,则以软绳挂了小篮,将铜钱给河上的小贩,小贩自取了铜钱,将自家的物品置于篮中,由买者提着绳子拉上去。 “呵……” 祖雍惊叹了一声。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也都不由自主惊叹了一声。 那栋小楼挑空的花廊上走出一位身姿纤美的女郎,不同于中原女子以柔弱娇小为美,那女子身材浓纤合度,玲珑曼妙,比寻常的中原女子高出半个头,凭栏独倚临水照花的侧面在一派肃杀之色的京都冬日里几成一幅绝美的凌波仙子图。 她无意向河中一瞥,几个人同时惊呼起来,绿松石般的眼眸,虽然没有见过蠕蠕其人,但只凭这女郎的样貌,所有人都确信她便是蠕蠕。 此时有一只载满绿梅的小船停在楼下,船上的小贩似是在与蠕蠕说话,屋里的许婆子闻声也跟了出来。 虽然同为女子,也见识过各色环肥燕瘦的佳人,宜秋仍然震惊于蠕蠕之美。 而震惊之余,看到祖雍仍然痴痴地望着对面花廊上的佳人,宜秋不禁生了一丝恼怒,幸好有理智让她深感自己这怒意无来由,生生忍住要向祖雍头上拍下的一掌,却听他呆呆傻傻地嗫嚅着: “这天气,她掉水里应该没事罢。” 宜秋这才想起本是要救蠕蠕出牢笼的,眼下这几个没出息的…… 她狠狠向黄岐踹了一脚,力道上也带着方才对祖雍的怒气,“好容易找到了!还不赶快联络人手!” “且慢,且慢。” 祖雍一把拉住黄岐,伸手阻拦道。 见几个人又将目光转向他,祖雍也不避嫌,又大着胆子对宜秋道: “我的姑奶奶,你这许多年只长美貌不长脑子的?” 这个恭维……大胆又新奇,黄岐自己在心里过了一遍,发觉此类恭维不适合自己对宜秋用,一时倒忍俊不禁起来,努力憋着不笑出声。 祖雍看着宜秋渐渐染上胭脂色的双颊,心里如同被人柔柔地打了一拳,痛得自己叹了口气。 “你爹……林伯父要你找蠕蠕,难道不要你查出是谁拘了她吗?” 宜秋恍然,对,是谁把蠕蠕藏起来要挟傅制的? “所以,你又有办法了?” 半个时辰后。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刘七守在小楼入口处,微微喝了点小酒。 刚刚许婆子离开之前还交代,不能伤着楼上的蠕蠕,也别让她到花廊上抛头露面。 方才只听到她与河面小船上卖梅花的小贩简单问答了两句,自己正要上楼阻止,谁知听到扑通一声,待自己上了楼哪里还有蠕蠕的影子,连河面上也没留下一点痕迹。 恰巧此时河面上的其他商贩小船都离得远,又刚过了午饭时间,附近楼上的食客此时散去多半,一时竟无人注意到这里有人落水。 望着浮有碎冰的河水挣扎犹豫了一番,刘七决定现在去擎荷楼找许婆子搬救兵。 一只载满绿梅花枝的乌篷船轻盈地顺河道向东而去,在一处僻静无人的废园后靠了岸。 岸上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披着黑色斗篷的蠕蠕拉上岸,随后又将全身湿漉漉裹着一床棉被的黄岐从船里拉上来。 他方才施展了攻城战时爬城头的本事,轻松上了小楼二层的花廊,又以活捉敌将的身手,将蠕蠕堵住口绑在背上攀绳而下,最后又跃上花廊解开绳索,心一横眼一闭投了河…… 这祖家公子虽然鬼主意多,在他黄岐看来纯粹都是为了讨好小姐,轮到实打实的细节活他干脆一窍不通一股脑丢给自己。 譬如方才,如何无声无息地上楼救下蠕蠕他也给不出办法,黄岐只得拿出二十多年练出的沙场本事来,直接绑人了事。那胡姬好生刚烈,手脚嘴巴都被制住之后就要一头撞在自己身上想要同归于尽,真是使上了十足的功力才得以把人救出,还演出了落水的假象。 河对岸的马车里,宜秋掀开轿帘一动不动地盯着河对岸小楼的动静。黄岐把人救出也有近半个时辰了,竟还没有人前来。 “少爷,这些买来的花和吃食放哪里?” “爷不要这些,都赏了你罢。” 祖雍随口回答道,马车前抱了一堆东西的车夫一脸喜不自胜地谢了赏,将夹在腋下的花都掼在地上,只将抱着的吃食小心放在怀里,席地而坐大口吃起来。 宜秋看到此情此景失笑道: “方才当一回大主顾,把合理小贩们都引过去,买了这么多东西,只有吃的被物尽其用了。” 祖雍命车夫带着银子到离小楼稍远的地方大买特买,将河道上几个商贩全部吸引过去,才方便黄岐在日间攀上小楼登堂入室将蠕蠕带下来。 也在此时,小楼所处的河道喧闹起来,约有七八只小船入了水,在小楼周边和下游的方向搜寻着什么。 宜秋和祖雍屏息望去,小楼的花廊上,许婆子身旁,出现了一名着宝蓝色镶毛织锦斗篷的中年男子,颌下的长须在冷风里微微颤着,气急败坏地指挥着河面小船上忙乱着的众人。 “多找几个人跟着他,别追太紧,知道他去了哪儿住在哪儿就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3章 对赌 大约是不成了。 宜秋沮丧地发现,祖雍从来不按套路出牌,使出来的手段毫无章法可循,自己本想举一反三,学以致用,回顾整件事的前前后后,她发现自己无从参照。 因怕流言越传越广,再被有心人刻意放大,难免引起更多恐慌,宜秋当下也不敢再多耽搁,自马房牵了马一路往卫府飞驰而去。 卫府后院费鸣鹤的厢房内。 翠漪脸上挂着泪痕,将一碗黑沉沉的药端到稍间的暖榻边。 费鸣鹤此时正披衣坐在暖榻上凝神苦思着什么,乍一看到翠漪眼中嫌恶之意大盛,一挥手便将她手中的药碗打翻在地。 “我说过,没有我的允准不许进来。” 翠漪被药烫了手腕,本能地瑟缩了下,眼泪又从未干的泪痕上流下来,蹲下身子一面拣地上的碎瓷片,一面偷偷拿袖子揩泪。 卫夫人去世后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仍然对冯斯道和绿涟心怀恨意,连带着不喜翠漪,本能地不信任她。 费鸣鹤看了翠漪一眼,面露嘲讽皱眉道: “既有些忠心,就好好照顾少爷小姐好好打理卫府,在我面前别做这些样子!” 翠漪羞愤交加,大着胆子问了句:“既如此疑我恨我,当初为何又纳了我?” 哼,费鸣鹤仅报以冷笑。 “还不是府里这帮人一直撺掇,加上我这把老骨头也确实需要有人伺候着才能续命——好活到少爷出息的年岁,也有脸下去见卫帅。” 外面传来一声轻咳,有管家低声道: “表小姐来了,请见先生。” 费鸣鹤答了声:“快请进来。” 又快速看了眼翠漪,见她已经将地上的狼藉清理干净,飞快地将面上泪痕拭干,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先生,秋儿遇到了件麻烦事,来找您帮手。” 宜秋的声音很快自门外传来,不过片刻功夫便踅入稍间。 翠漪微笑着帮她结下翠羽织金妆花大毛斗篷,宜秋愣了愣问道: “翠姨怎么了?” 同为女子,她在这一点上直觉很对,翠漪明明刚哭过。 翠漪将宜秋的斗篷掸平了轻轻挂在一遍,头低垂着笑了声, “能有什么事,表小姐和先生先谈着,我去沏壶好茶来。” “是因为查流言源头的事?” 费鸣鹤对她们二人的一问一答恍若不闻,温言问宜秋道。 “正是,先生果然妙算。” 费鸣鹤慈爱一笑接着说道: “表小姐定是将人手全都撒出去打听走访了,法子是对的,只是慢了些。” 宜秋轻跳一下拉着费鸣鹤一只胳膊摇着,“所以来求先生妙计。” 费鸣鹤自嘲地摊摊手,眼睛里却是宠溺: “可惜费老这次也想不出什么巧宗儿”,顿了一顿又道:“不过笨办法倒想出一个。” 宜秋眼睛一亮大笑道:“费老这里没有笨办法,都是巧宗儿。” “自来传谣者对于谣言是否属实也只有两种心态,其一,认定谣言属实,想要尽快告知所有人;其二,自知谣言不实,放出流言只为达成别的目的。那秋儿你说,这次流言所说互市失败究竟是真是假?” 宜秋思忖片刻,摊摊手道: “秋儿也不知道。” “是,老夫也不知道。但是,若谣言不实,待几日后互市成功的消息传来,流言自然不攻自破,我们无需担心,线下当然也就无需解决。所以,我们要解决的只有一种情况,谣言所传的确属实,传谣者确实提前知道互市失败的真相,进而才将消息提前放了出来。” “在京都中,什么人会关心互市失败并愿意将消息放出来?”费鸣鹤突然发问。 也是只想了片刻,宜秋冷笑着答道:“大约有极少数的商人,更多的是在朝的官员罢,最初传这个流言的人,一定不是出于什么善意。” “好了,笨办法就是,设个大赌局,我方出高价赌大宸与土奚律互市必成,这赌金越高在官员们之间传得越广越好,自然会有那些自认已得到真相的贪婪之人前来对赌。” 费鸣鹤抿了抿嘴,面上带着轻嘲道: “这就是笨办法。老朽做不到,你大约也做不到,想来……只能麻烦祖家公子了。” 噗嗤。 宜秋掌不住笑出声来,看来人人都知祖雍是个地道的纨绔,只是笑着笑着,她心底某处也柔软起来。 费鸣鹤与宜秋一老一少正在探讨如何找出传谣者之时,翠漪到了东厢房后新搭起的隔间,关了房门后便哀哀地低声哭起来。 自她与费鸣鹤做了姨娘,并不受宠爱,这是卫府上下都看在眼里的,费鸣鹤更是叫人在房后临时搭起了一间房,权作翠漪的住处。 卫府上下多有替翠漪暗暗不值的,但碍于费鸣鹤在府里受敬重的程度,谁也不敢公然替翠漪说话。 “翠姨娘,你在吗?” 门外有年轻女孩的声音怯怯问道。 翠漪忙拿起帕子胡乱拭了泪,平缓了胸口气息,低低应了一声。 进门的是暖晴房里的小丫头青枚,她手里拿了个绣绷冲着翠漪晃了晃。 “小姐为着答谢嘉和公主赠来的几个扇面,说要给她绣几个香囊戴着玩儿,今日这几片蔷薇叶子老是绣不好,特地让我拿来给翠姨娘瞧瞧——您的绣活儿在咱们府里没人能比得上。” 翠漪掩饰着哭泣之后眼皮上的些许火辣辣的胀痛,微笑着接过绣绷凑在窗下就着光细细端详,半晌之后拈起针刺入缎面补了几下,仿若无意地问道: “我记得扇面都是前几个月公主给的物件了,怎的这几日才想起要绣香囊给公主?” 青枚嘿嘿笑了几声并不答话,凑在一旁看她的绣活儿,不意看到翠漪拿着绣绷的左手背有些红肿,袖子上还残留有黑色的污迹。 “翠姨娘,你的手伤着了吗?还有些药味。” 翠漪这才想起方才在费鸣鹤屋里药碗打翻后烫伤了手,便将绣绷递给青枚,自己到脸盆里打湿了个冰帕子敷在手背上。 “照着我绣的样子再添上几针便好了,你告诉小姐天气冷了不要老是做针线,嘉和公主待她好,香囊晚送她几天不会放在心上的。” 青枚低声应下,却也不走,解下腰间的帕子,帮翠漪擦拭袖子上残留的黑色药渣,声音竟是哽咽了: “翠姨娘受苦了,费先生真是的,竟然如此待姨娘,您又是何苦要受这份罪……” 她看着翠漪渐渐红了眼眶,又低声嗫嚅道: “想当年……待翠姨娘是如何好,您要是有了那份心气,怎会受这样的苦。” 翠漪身子一颤,忽地张大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来。 费鸣鹤厢房的稍间内此刻并未掌灯,一个身影立在梨花橱后的暗影里,向榻上偎着的费鸣鹤轻轻说道: “是小姐房里的青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4章 凤阁 以下奉上今日份的更新~ 宜秋和风逐各自低头沉思片刻,宜秋忽地抬头道: “可能也会有那妄图投机之人,手中不缺银两的,这两日听到互市失败的谣传,想要冒险赌一把的……他们未必是传谣者啊。” 费鸣鹤道: “所以老夫才说,赌金要很高,让一般人不敢赌,又让那些确信自己知道了真相的人心痒难耐想要投机一把,如此的话——赌金设为十万两如何?” “呵,十万两!” 宜秋与风逐忍不住咂舌,这么大的诱惑,若是真以为自己提前知道了真相,他们自己都要赌一把去。 费鸣鹤抿了抿嘴,面上带着轻嘲道: “所以说,这是个笨办法。老朽做不到,你们大约也做不到,想来……只能麻烦祖家公子了。” 噗嗤。 宜秋掌不住笑出声来,看来人人都知祖雍是个地道的纨绔,只是笑着笑着,她心底某处也柔软起来。 自卫府离开后,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似乎今夜的街市上时分萧索,寥寥几个行人的步子也都是一路小跑。 道路两旁本是极热闹的琴台楼馆,平日里处处都有店里的伙计拦着路过的车马招徕客人,今日却鲜见有人在外,甚至还有几家店面早早下了锁。 宜秋心里有些疑惑,看向身旁的风逐,他也是略有些不安地四处环顾着。 作为近十年的战场同袍,宜秋能看出风逐周身的戒备,他在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护在身后。 “小姐,风逐兄!” 黄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坐骑不刻便已飞掠到他们身前。 “出事了,半个时辰前,东陵卫传来急报,突伦袭我东山陵,东陵卫不敌落败。” “我们在城门上的暗哨递来消息,我便赶紧来找小姐,方才到了卫府说是小姐刚离开——想来那来使此时已经入宫了!” 宜秋思索片刻,脱口吩咐道: “事不宜迟,我这便入宫去了解详情。黄岐回去卫府,找到费先生,亲口将此事汇报给他。风逐哥哥,方才与费先生所议之事,你现下便去祖家找到祖雍……” 情急之下宜秋自腰间解下一柄常佩戴着的短刀递与风逐,“他或者识不得你,奉上此物他必然会答应帮忙。” 宜秋说毕抡起马鞭,以靴尖踢了踢马腹,一人一骑飞快向前绝尘而去。 ***************** 远远便看见皇极门外黑压压跪着一大片人,宜秋打马自人群后驰过,大致看了几眼,发现多数是面生的低阶官员,看服色文臣武将都有。 有人哭哭啼啼地不住向城门叩头,请求朝廷出兵,言辞说得声声泣血字字垂泪, “突伦蛮夷,前番勾结贼子残害忠良,今又突袭东山陵,辱及太祖皇帝先祖陵寝,实在不可忍。” 武将大多情绪激愤的,在皇宫门前撩起袖子请战,要皇帝陛下派遣援兵,发誓要随军支援东陵卫,驱逐蛮夷,戮尽敌寇一展国威。 宜秋听到要自朝廷派遣援兵的话,不禁心头一咯噔,总觉得事情有些玄乎。 实际上,此时无论任何人提起要将京都、京畿守备军力调出做外援,皇帝都要拿出十二分的谨慎。 前有厉重威的前车之鉴,而今内局未稳、强敌环伺,更不可能轻易外调援军。 宜秋心头一阵苦涩,其实,作为一国之君,源铮手中可支配的兵力连宜秋都觉得寒酸。 当前京都守备军力只有皇城内的两万禁军,以及郭孝义接手重建的侍卫营两万人,无论是调哪一方外援,届时京都防守空虚可能产生的后果便无法想象。 除此之外皇帝可用的便只有远在西南边陲的林世蕃部,将西南路调往东北边疆的东山陵支援,更是劳民伤财的愚蠢之举。 可是,东海公的东陵卫只是一战落败,并非毫无胜算,此时提调派援军,实在为时过早。 心里存着这样的疑惑,她挥鞭催马,快速自皇极门外的群臣后方驰过,径直前往会极门。 因着这几日宜秋频繁进入凤阁向文九盛传递消息,是以会极门的值守侍卫远远看见她的坐骑迎上前来,吩咐人到凤阁报信。 宜秋熟稔地与几个侍卫头目寒暄一番,得知半个时辰前确有东陵卫的加急羽檄传来。宜秋心里揣测,按时间推算,想必皇帝也已知晓军情,此刻极有可能便在凤阁值房内与文阁老商议此事。 不过片刻时间,前去凤阁值房报信的侍卫便已回转,请宜秋前往凤阁。 将坐骑交与侍卫之后,宜秋加快脚步踅入凤阁径直前往文九盛的值房内。 与门外候着的乔公山匆匆打过照面,刚进入房门便听到清脆的啪嗒一声,像是硬面的文书被掷于地面上的声响。 随之而来的便是源铮带着克制的怒喝: “如今朝中的百官,竟都是这样庸碌无脑的蠢类,脓包!” 宜秋心内颤了颤,打起帘子进入值房,低垂着头下跪,与皇帝和文九盛分别见了礼。 “秋姐姐快起来。” 宜秋听到皇帝的声音仍然有不可遏制的怒意,俯下身去将被摔在地上的一封奏折捡起。 那奏折洋洋洒洒一大章,骈四俪六废话连篇,最终却有几个刺目的词句如同匕首一般剜入心间: “弃都南迁以避祸……夷狄之邦划江而治……千秋大业宜缓图之……” 混账东西!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封皮的署名为“都察院御史李三思”,她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名字。 本要张口安慰皇帝,却发觉无从说起。 清一色的低阶官员说得各有道理,已经足够说明当前朝廷内的官员多是庸碌无胆之辈,身为国君,源铮不可能不感到悲愤和失望。 文九盛无声地指了指身旁书案上摆着的两摞奏折,宜秋硬着头皮快速翻看过去,无非仍是各种派援请战的说辞,上奏之人几乎全部是七品以下的低阶官员,文物间杂,想来多半出自皇极门外那群人之手。 另一摞奏折只有寥寥数本,都是弹劾东海公抗敌不力的,请求皇帝下旨申饬,责令其快速率东陵卫全力御敌,将功补过。 宜秋心中慨叹几声,这才是正常的推进方式啊! 再看封皮的署名,果然是文九盛的门生居多。 宜秋看了看正座上端坐着的皇帝,启唇轻声问询: “不知东海公的羽檄中怎么说?突伦出兵多少,何时何地与我军交火,双方战力几何,我军伤亡多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5章 恐慌 宜秋本就是武人,此时只想问清楚前线战事,再行做应对决策。 此言一出,却不防皇帝和文九盛同时嗤地一声苦笑起来,皇帝摊开手掌将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她道: “秋姐姐问到关键处了,你方才所问的战报之中只字未提,只道有突伦骑兵袭击东山陵,东陵卫抵抗不力已落败,求兵部急调援兵出战。” 宜秋闻之不由面上微微变色道: “羽檄内容如此潦草,倘若不是全军危难无暇书写,便是……” “谎报军情”四个字她顿住不说了,东海公海家自太祖晚年开始,驻守东山陵近百年,在军中素来颇有清誉,不会做谎报军情这种低级的错事。 但是,对于海家来说,全军覆没好像是更加低级的错事—— 宜秋自己在心里默默计较,五万东陵卫,加上东海公海家世代相传的治军对敌经验,如果一战便到全军危难的地步,那突伦需要出动多少军力? 看宜秋一脸沉吟神色,文九盛轻轻咳了一声,指着皇帝身旁的书案道: “不如就着案上的堪舆图推演一番。” 倒是源铮第一个站起身,熟稔地指着东山陵附近的地势,向文、林二人侃侃而谈: “人所共知,突伦之兵精擅骑射,于平原之地野战,其势难当。也正是因此,突伦战马极不擅走山路——”他将手指按在东山陵以北的广袤山地密林之上: “设若有突伦大部骑兵欲图袭我东陵卫,则他们需要首先越过纵深百里以上的险峻高山和连绵丛林,之后方可抵达东陵卫驻守之地。两位不妨猜测一下,突伦这部人马到达东山陵后,余部几人,战力几何?我东陵卫五万之兵以逸待劳,一战过后竟会有覆没之危,海鸿蒙这老头子也别做什么东海公,朕赐他在东山陵自刎以谢太祖罢。” 宜秋见他长身而立,丰神朗玉一般,挥洒之间衣袖拂动翩然,竟然微微有些怔忡。 她到此时才惊觉,这从小和承晔一起跟在她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长成姿仪美如斯的翩翩公子。一遛神竟想着不知未来他会娶了哪家的姑娘做皇后,后宫佳丽三千又不知会有多少人痴心沉醉于他的朗朗丰仪。 听到皇帝最后一句话,宜秋终于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接过皇帝的话说道: “我听爹爹说过,东山陵以北山高林密,人烟罕见,便是当地土生土长的樵夫猎户,也不敢轻易到密林深处去。一则那里常有猛兽出没伤人,二则他们也不熟悉地形,入林之后很容易迷失方向——我想,如此境况下,乌木南江应该没有时间和能力绘制出一幅详尽的作战地形图,更不至在不明地形的情况下举全国之兵冒险涉入东山陵。” 源铮望着宜秋微微有些出神,不意自己眸中柔色流转如波,微微翘起唇角笑着揶揄道: “若是乌木南江执意要进犯东山陵,想必大半精锐要葬身虎腹。” 文九盛不动声色地咳了一声,迅速接过话道: “入宫递送羽檄之人是一名驿卒,据他所言东陵卫的传令兵已伤重而死,他是临危受那传令兵之托前来京都传递军情,至此已是十分可疑;更可恨的是,据侍卫来报,此人入城之后一路大声叫嚣突伦攻破东陵卫,惹得京中上下人心惶惶。” 宜秋这才忆起方才自卫府中出来后街上所见的诡异现象,原来是此人有意制造恐慌。 皇帝道:“已命侍卫将此人送往北司衙审讯,借助此事刻意引起京中恐慌,其心歹毒。而另一拨侍卫依那驿卒所言,去寻找所谓东陵卫的传令兵,竟一无所获。” 宜秋心里想了想,北司衙本是历代皇帝直接管辖的,专司朝臣谋逆、叛国等大罪的衙门,北司衙的诏狱历来只见有人进,从未见人活着出来过。 她知皇帝一向仁厚不喜酷刑,此次将人交给北司衙,一是想必已经怒极,二来,也有震慑群臣之意,毕竟眼下可见的,朝臣们大多都惶惶如同没了主心骨一般,以北司衙的手段来震慑,能更快见到效果。 她脑中一道亮光快速闪过,“如果东陵卫的羽檄是有人刻意制造恐慌,那昨日的流言……” 在京都城中本已被流言搅乱心神的众人,今日又在街上亲眼目睹突伦攻破东陵卫的羽檄传来,实实在在便是坐实了流言中所传之事,满城人心惶惶也是意料中事了。 无论这传令的驿卒是否真的是接替东山陵的传令兵而传送羽檄,该引起的恐慌却是实实在在出现了。 “是了”,文九盛对宜秋目露赞许之色,将头转向皇帝道: “老臣的想法,绝计不可从京都往外调派援兵。现将弹劾东海公的几个折子票拟加御批下发,陛下立时下旨申饬,责令东海公立即歼灭突伦来犯之敌,如若消极应战立即夺爵下狱,八百里加急发往东陵卫。” 宜秋目视文九盛,这三朝帝师七梁冠配云凤纹四色绶带加身,一品紫袍腰缠玉带,极奢丽的衣饰也无法媲美他一派清风磊落之气。心中不由感慨,若满朝皆是如此丰仪之士,做皇帝的又有什么烦忧可言? “至于皇极门外这些糊涂虫”,文九盛叹了口气,“侍卫们能劝离便罢,如若明日再有这般的,便直接让北司衙锁了带走罢。” 源铮心里默了默,知道他眼前的三朝元老自来温润如玉,极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 这些被利用的低阶官员长跪于宫门外,落在京都的民众眼里就成了更深重的焦虑,若遇到有心人恶意煽动,还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届时便会手忙脚乱了。 乔公山悄声走进房内禀报道: “皇上,费先生命人递来了消息。” 源铮接过他呈上的一枚纸封,匆匆拆看过一眼道: “费先生信中所嘱之事与我们方才商议并无二致,此外,他建议郭孝义以等待校阅为由带侍卫营进入宫中,协助防守和警卫。” “如此甚好。” 文九盛和宜秋听罢纷纷颔首表示赞同。 将皇帝最亲近的嫡系调进宫中宿卫,如若万一京都内因恐慌发生骚乱之事,也可派出侍卫营有效弹压。 宜秋此时苦笑道: “看来只有臣下这里负责的事情毫无进展了。” 她将自己在京中查探流言所做的安排以及方才与费鸣鹤商议的对赌之法一并向皇帝和文九盛禀报了。 听到祖雍的名字,源铮本欲说些什么,又默默闭了口。 宜秋浑然不觉,只将眼睛投向书案上的那一摞厚厚的奏折: “若流言与今日之事皆是同一群人所为,这批折子的署名里恐怕也有相关的人,容臣下先抄个名单,明日对照着查探试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6章 来信 费鸣鹤伏在榻上一动不动,只有夹带着浓重痰气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期间有下人轻手轻脚进来递了食盒又收了食盒,给火炉里加了碳之后便再度无声无息地退出去。 腊月里的夜很长,仿佛是闭上眼睛盹了很久了,清醒之后天仍是黑的,只有卫府院子里的几盏灯笼在黑沉沉的夜里,被穿堂里刮来的冷风晃动着。 笃笃笃。 是三声极短促的叩门声,自厢房末间的暗阁里传出,那是厢房里日常用于沐浴和更衣的暗室。 自审问翠漪关于卫夫人中毒之事后,费鸣鹤便专门在更衣的暗阁里辟了狭窄的夹层,单独开了个暗门。 那暗门外面与卫府外墙仅有一臂宽的距离,周边植有丛竹和经年的大树,在外间十分隐蔽,因此仅有林世蕃和承晔等少数几人知道,在事情紧急又需要避人耳目的情况下,可自暗门入内。 听到敲门声,费鸣鹤猛地惊坐起身,也不及披上棉衣便跳下榻往暗室走去,不知是因为体弱还是慌乱,一路上竟然几次趔趄,几欲摔倒在地。 一身黑衣的云追拧身进门,带着塞外风霜的寒气,费鸣鹤不由跟着一颤。 “费先生,晔二爷有信来。” 带着体温的牛皮封递入费鸣鹤手中,他摸索着自黑暗的暗室穿过中堂往对面稍间去,云追扶住他手臂简短禀报道: “觐见摩多可汗之时出了事。” 云追一路上几乎水米未进,三个人十匹马,到了京中连身下骑着的最后那匹马也不堪奔劳之苦倒下了。他将费鸣鹤扶到桌前坐下,自己便往炭盆前凑着取暖。 费鸣鹤摸索着点起蜡烛,颤巍巍解开火漆印,抖开信件的一刹那他便怔住了。 “呵……这老匹夫果然没死。” 尽管承晔在信中仅是描述自己的疑惑和猜测,但费鸣鹤很确定,他的直觉没错,冯斯道不可能轻易就死掉。 利用阿澜洗冤牵扯出土奚律老可汗被拉木伦谋杀之事,压制住反对与大宸交好的拉木伦王,本是此次重启互市的必胜之局。但是,作为当年知情者之一的冯斯道一旦介入,结果必然难以预料了。 “咳咳……” 费鸣鹤只觉胸口抽痛,喉间一股腥咸之味涌上来,捂着口的指缝间便隐隐有鲜血渗出。 “先生,先生!” 云追大惊,四顾之下找不到擦拭的帕子,只得赶忙先帮他抚背顺气。 费鸣鹤浑不在意,从袖中抽出帕子擦拭了嘴角,便将帕子在带着血的指缝间不住揉搓,咧嘴露出的笑容几近狰狞,目中的仇恨如火光一般灼灼逼人,直看得云追也是一阵栗然。 “没事,他还没死,我这口气断不了。” 他又将承晔的信反复看了几遍,伏在桌上咳了良久,又笑出声来: “别急,大宸的使团还没败,晔哥儿做得对,从铁勒王入手,互市的利好是显而易见的,不由得他们不动心。冯斯道这老匹夫,一向只懂用术制人,自己却立心不正,我赌他成不了什么大事。” 也不知是不是被信中关于冯斯道的消息激起了斗志,云追发觉此时的费老与往日缠绵病榻的佝偻之态大有不同。正疑惑间,听得费鸣鹤向他道: “你这两日在路途中必定辛苦,且先在我这里歇下,待天亮之后,烦你将表小姐请来,我有要事相商。” 云追在西次间的榻上和衣躺下不久便眼皮打架,片刻之后就沉沉睡熟了,入睡前心里犹自嘀咕,费老究竟在干嘛?端着烛台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冯斯道还在世的消息用在费老身上当真比神医神药都好用。 宜秋卯时半刻便到了卫府,其时天仍然是黑着的,见到费老精神矍铄地挑着灯笼候在厢房门口等她,自己先吓了一跳。 “秋儿,我已遣风逐带几个人立时出发,秘密将阿澜之女送回土奚律,安置在江禀义那里。” 宜秋点点头应下,她已经从云追口里知道承晔送回的消息,刚安排完风逐带蠕蠕西行,这才来了卫府。 宜秋怕费鸣鹤又着了风,几乎是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到房内来。 “晔哥儿年纪小,我真怕他慌乱出错。”宜秋不无担忧地说。 “无妨,土奚律与大宸重开互市其实是势在必行之事,这一点铁勒王和义成公主都十分明白。那摩多可汗虽然重视拉木伦王更多些,但从他上位以来的种种行为来看,此人十分保守也并无太大野心,得罪大宸去和突伦一起做吃力不讨好的买卖,他不会做。” 费鸣鹤十分笃定,若论起对土奚律国情的把控,他比冯斯道要清楚得多。 当年怀远军中,土奚律的情报网是费鸣鹤带着江禀义一手建起的,这一点,冯斯道怕是打马也追不上。 “先生不怕冯斯道情急之下搅出大乱子无法收场么?” 宜秋仍然忧心忡忡,父亲和表弟远在土奚律遭人暗算已经足够忧心了,若是互市失败,届时朝廷面临突伦和土奚律的双重威胁,只怕是张良孔明再生,也难以补救了。 “哈哈哈哈” 费鸣鹤闻言大笑起来,目中精光一盛,“只怕冯斯道不动,我们找不到破局之策。一旦他还想将事情闹大,别说晔哥儿能看出破绽,铁勒王恐怕也容不得他。” 宜秋依稀记得父亲曾历数过当今邻国的潜在对手,突伦有乌木南江,而土奚律的铁勒王也是天生的弄权好手,只是这些年不知为何刻意淡出了权力核心。 “你瞧,据承晔信中所言,初六日使团见到摩多可汗,互市未谈成。” 费鸣鹤将承晔的信递给宜秋,“老夫没记错的话,京都流言也是初六日才开始传起来的。” 宜秋未及看信中的话,忽地一掌向桌案上拍去,“费老是说……” “不错”,费鸣鹤颔首,“既是同时发生,土奚律那边的消息是传不回来的,传谣者何以如此确定互市必败?必然是与冯斯道同伙,知道冯此次必能破坏互市,是以立时在京中传谣制造混乱。” 宜秋皱眉疑惑道: “这也有些冒险了,万一冯斯道谋划失败,京中传谣者岂不是平白暴露了身份?” “呵,按晔哥儿信中所述,互市确实已经失败了”,虽然话里是十分丧气的事实,但费鸣鹤面上却丝毫不见沮丧之色,“我们出使土奚律时,可从未想过冯斯道会死而复生并从中作梗阻挠互市,这一局在冯斯道看来,可不就是必胜之事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7章 破绽 “一旦大宸与土奚律互市失败,突伦必然趁机全力拉拢土奚律结盟,大宸两面受敌,此时皇上手中握有的兵力极少,即便不出外援,若有人勾结邻国起事,京都也十分危险。更别说昨日东陵卫的加急羽檄在街上散播了一圈,人人都在恳请朝廷派兵前往东陵卫……” 宜秋推演着伴随互市失败而可能出现的危机,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对方着急趁此时发难,多半还有另一层原因:此时使团众人在土奚律人手里,如若两国边境交恶,他们极有可能以大宸使团为人质,向皇帝提出些过分的要求。 费鸣鹤见她眼睑下两团青黑之色,两腮也瘦削下去,知她这几日往来奔走想是疲惫已极,心里十分不忍,安慰她道: “秋儿无需担心,眼下互市失败并非定局,晔哥儿信中也说了,一面自铁勒王处寻找突破口,又用计暂时护住阿澜性命,只要说动铁勒王,事情便有转机。 也是因此,老夫令风逐快速将阿澜之女送往土奚律,此举一面施恩与阿澜,一面也可以女儿作为筹码要挟阿澜,作为能扳倒拉木伦的人证,只要他尽力周旋,多少也对使团有些助力。土奚律朝廷中人畏战思安已久,互市对他们是大有好处的,他们不会轻易拒绝。而京中的情形,你也能猜出,东陵卫传来的羽檄多半有问题。” “会不会东海公的东陵卫也是冯斯道一党?”宜秋脱口问道。 若东海公也与冯斯道是同谋……费鸣鹤神色一凛,“若海鸿蒙真的背弃太祖当年的嘱托,对抗朝廷行悖逆之事……我们别无他法,死战而已。” 宜秋闻言倒是平静下来,面上一派勇烈之色,挺直了脊背道: “不错,京中有禁军和孝义叔的侍卫营暂可抵挡一阵,我父麾下西南路十万大军也皆是身经百战的好儿郎,任是步入绝境,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更何况……” 费鸣鹤轻笑接过她的话,“更何况事情远没有到如此境地。若说当今朝堂之上还有谁愿意忠于新帝,海鸿蒙可算是头一个。他是文阁老的学生,将忠孝礼义看得比命还重,弑君叛国这种事,他决计做不出来。” 费鸣鹤恍惚记起东陵卫日常军务仿似是海鸿蒙之子代为管理,心里隐隐有几分不安,但并未在宜秋面前表露出来。 宜秋却咬牙切齿道: “他若真敢行如此悖逆之事,我就将他高祖海晟在太庙的牌位拿出来烧了。” 当年太祖皇帝过世,东海公海晟老爷子伤心之下几度吐血晕厥,几日之后便匆匆离世,明宗继位后便赐东海公海晟配享太庙,是大宸近百年来君臣一体的美谈。 费鸣鹤听宜秋如此说,不禁哑然失笑,宜秋遇事果敢狠厉不拘章法,这一点很像其父林世蕃。 作为谋士,他认为这是极难得的品质。与坏人谈仁义底线,是最蠢的事。 一名卫府的小厮在外轻声叩门,费鸣鹤应了一声,那人也不进来,只在门外小声说道: “先生方才交代之事小人已经打听了,那人是住在甜水巷。” 费鸣鹤闻言神色稍霁,转而问宜秋道。 “昨日我们定下的对赌之法,眼下还无人上钩罢?” “是”,宜秋沮丧地应道,“据昨夜来报,十万对赌之事在京中朝臣们经常出没的勾栏瓦肆之所全都传遍了,也有不少人问询可否降低赌金,但至今无人对赌。” 费鸣鹤道: “也罢了,再等等便是,我这里昨夜倒是有了些结论,秋儿你来看。” 费鸣鹤带宜秋行至隔间的书案旁,指着一张名单道: “这是秋儿你昨夜抄出的名单,里面全是请奏派援东陵卫、或是请战的。老夫昨夜无事,便翻查了这些人的档案,有一件事十分有趣——” 宜秋顺着费鸣鹤手指的方向,看到偌大一张宣纸上,潦草地写着几列人名。 “你所抄名单上共有四十二人,其中今年新帝继位后兵部提拔出来的低阶武职十六人;文职之中,同年应试中举之人有十九人,其余也有同署共事的、姨表兄弟及姻亲关系的,不一而足。” 宜秋发自肺腑地惊叹道: “先生是神人啊!” 如此毫无关联的一长串名单,生生被他找出这么大的破绽。 费鸣鹤苦笑着摇摇头并未接话,而是接着说道: “你派往胡达府上监视的人,在初四日报来的消息上显示,他曾去过盐水胡同,逗留一个半时辰后才离开。” 费鸣鹤提笔舔墨,在书案旁挂着的一幅舆图上圈出了盐水胡同的位置,宜秋顺着他的指引仔细看去,盐水胡同在尽头处向东折回,与甜水巷相连,费鸣鹤又在甜水巷标出一个墨点。 “方才名单中,十九个文职官员的其中一人,名叫李三思的,家住在此处。” 宜秋恍然记得昨夜皇帝在凤阁发怒,曾将署名为李三思的奏折扔在地上,是以她对这个名字印象十分深刻。 “呵……” 费鸣鹤冷笑一声道: “这位李三思虽然官阶低微,却不是无名小辈,你道他母亲是谁?他母亲姓胡,是胡达胡侍郎的嫡亲姑母,也是延陵王之女、安仁郡主的奶母。” 此时宜秋才倒抽一口凉气,“先生……” 费鸣鹤摆摆手,自书案上又抽出一张手绘的地图,上面粗糙地标注着甜水巷及其周边临近的椒兰巷等街道,还零散地标注了几家茶楼酒坊的名字。 宜秋记得椒兰巷附近正是京都最为繁华的商肆街区,她看着图中标注的密密麻麻的墨点,不明所以地望向费鸣鹤。 “这几日以来,你派在京中各处查探流言的人每日都有线报,汇报何日何地有人提起过这类流言。老夫只是猜测此事或与李三思有关,因此有意做回看了一遍每日的线报,确实能看出来,甜水巷周遭的酒肆茶楼里,是最早传出流言的。” 宜秋拊掌笑道: “先生,这不是破了流言源头这桩公案了?” 她惊喜之下便要预备带人上门将他们锁拿,这才忽地意识到了什么。 费鸣鹤叹了口气道: “这些全是猜测,没有实证——即便是此时胡达本人拿了十万两银子前去对赌,我们也没有证据将其捉拿提审。” “非常之时,也顾不上这许多,想要拿这几个人,也有无赖的办法。” 宜秋抿了抿唇说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88章 胡达(1) 甫一出卫府,还未及上马,便见黄岐匆匆忙忙赶过来。 远远看见宜秋便高喊着“小姐,小姐”。 及至走近了,才不安地俯下身低声回禀道: “一个时辰前胡达出门了,但是咱们的人在椒兰巷附近把人跟丢了。” 说完后他呆呆看着自家小姐,原以为宜秋会发火,此时却见她略微挑了挑眉: “让人在椒兰巷继续找胡达,告诉剩下的人,把胡达府上给围住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人进出。” 黄岐应声是,正待转身策马离去,宜秋又出声道: “你办完事立即带人到甜水巷找我。” 甜水巷口的几户人家门口站着几个闲聊的小厮,宜秋用了几块碎银子,从他们口中打听到李三思的住处。 她也不打算敲门寻人,自行打马绕着外墙转了半圈,见一侧围墙较矮,便直接飞身跃上墙头进了院子。 这是一座极简素的小院,正中三间上房和东西两侧厢房围成一个小院落。 院中一个正在汲水的老仆猛地看到有人自墙头上跳下,登时惊得把木桶扔回井里转身便要逃。 宜秋几个箭步跨到了他身前,将马鞭抵住他前胸喝问: “李三思在哪里?” “咱……咱家小爷没在屋里。” 老仆见这衣着华贵的女娃满脸的杀气,以为是来寻仇的,紧张得全身不住颤抖,鼻涕和眼泪都流了出来。 “快说实话,李三思犯了大罪,要是他逃了,我就拿你着仍是心有余悸。 宜秋顺着他的话,疑惑地仰头向楼上张望片刻,问祖雍的常随道: “可搜过楼上?有无可疑之人?” 那常随支吾一阵,只好照实回道: “小的们只道他跳窗逃了,着急下楼追他,是以……不曾到楼上搜查。” 宜秋恍然,对方只是祖雍的常随,平日里不过跟着他做些打鸡骂狗横行京都的勾当,哪里擅长做这样的事。 “你派人去找顺天府尹报案罢”,宜秋对那常随道,即便是坠楼自杀,也需要顺天府尹前来收拾。 此时宜秋却忽地目露诧异之色,蹲下身仔细看向尸体面部。 尸体整张脸皮肉绽裂辨不清容貌,面部自额角到颌下有很深的凹陷纹路,那伤口与地面并不贴合,看起来不像是单单因坠落所致,倒更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 宜秋自知不擅此道,又对那亲随交代道: “恐怕还得请刑部尚书沈迟大人来一趟,他是办案老手,现场有什么异常之处,他或许能看出来。” 那常随肃然领命,策马飞驰而去。 宜秋将视线从血肉模糊的尸身上移开,再度摊开手掌里那封胡达的绝笔信。 从冯斯道破坏土奚律互市,到京都流言四起乃至东陵卫战败消息传开,官员跪求皇帝派援,这一系列的事情究竟是谁在背后操控?他们往后还会做什么? 好容易查到胡达这个人证,眼下这唯一的线索又断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9章 胡达(2) 两个时辰前。 胡达着了一身宝蓝织金道袍轻装简从出了门。 对身后尾随的几个探子浑不在意,穿街过巷到了椒兰巷,他便自马车上下来,独自步行进入街肆上。 此刻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到了玉带旧游往日里常下水的地方,他瞅准了时机跳入船娘停靠在岸边的船上,躲入船舱之中换了衣服,戴上青铜虎头面具,施施然临风站在甲板上,进入玉带旧游三层的丙字号房。 里面紫铜麒麟面具的青袍男子悠闲横躺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听到他进来便指了指窗口道: “你瞧瞧,快了!” 这个房间在临河的南面以及邻着其他店铺的东面两面开窗,南面的窗口紧闭着,东面的窗户被一株高大的香樟树遮住大半。 胡达凑到窗口向下看,刚好可以看到东面隔了两间铺面的大业赌坊。 未几,一名身形与他十分相似,穿了同样的宝蓝织金道袍戴着帷帽的男子进了赌坊。 胡达重重叹了口气,语声凄然: “三思他毕竟是我姑表兄弟,要我眼睁睁地这么看着他去……” 紫铜麒麟面具的男子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望着手里玉盏之中琥珀色的酒液,浅浅嘬了一口,惬意地叹了口气。大业赌坊那边的进展很顺利,约莫一刻钟左右,临街一面的窗户被打开,紧接着一阵骚乱之声,待几个常随模样的人跑到街上,穿着宝蓝织金道袍的三思便被满脸是血地推出窗口坠落到地面。 前街还在骚乱之际,赌坊一楼临水的后窗下一道灰色人影无声无息地跃入候在后窗下的船上,那船登时荡开数尺,快速向河心驶去。 船舱里坐着一名黑衣男子,见到灰衣人上了船,他便自身后取出一个青皮包袱道: “这是主上给你备下的盘缠,此处不宜久留,趁现在还未被人发觉,你快乘船离开京都。” 灰衣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包袱,自在船舱里坐了。 此时船略微靠向岸边,黑衣男子向灰衣人拱手告别,只在上岸之前向撑船的艄公丢了个凌厉的眼神,见那艄公点头会意,方才一步跨上岸淹没在人群中。 船舷荡开的水波漾动了几圈涟漪,便终归于平静,仿似一切都未发生过。 胡达目睹这一切,浑身汗毛直树起来,背心被汗湿一片,两脚也不住打颤,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紫铜麒麟面具的青袍男子轻笑一声,将面前香几上斟满酒液的另一只玉盏递给胡达道: “恭喜你,胡侍郎,至此完全脱离险境。” 胡达本能地抗拒这递到眼前的酒盏,却不敢拒绝,便颤着手接下了。 青袍男子优游起身,似乎心情十分愉悦,进入隔间片刻便踅回来,手里多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紫铜麒麟面具。 “旧主仁义,赐你一个新身份。” 青袍男子将那紫铜麒麟面具递给胡达,见他兀自全身颤抖不敢去接,便粗暴地摘去胡达头上的青铜虎头面具,将那紫铜麒麟面具覆在他脸上。 青袍男子指尖轻扣自己面上的同款麒麟面具笑道:“往后我用旧主的龙首面具,你来顶替我的身份。至于这个虎头面具么”,青袍男子拿起虎头面具端详着,“便给今晚来见我们的人罢。” 胡达抖抖索索地换了姿势,又紧了紧脸上的麒麟面具,跪在地上叩头道: “谢旧主相救之恩,属下一定不负旧主所托。” 青袍男子似是很满意他的反应,俯下身拍拍他脸上的面具笑道: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往后就不要出去,乖乖呆在这里,荣华富贵美酒佳人一应供应着,该享受的不会少给你半分。” 远方的街道上隐隐约约有欢呼之声,夹杂着高亢喜悦的男声飘进来: “东山陵大捷!” 随着声音远去,市井坊巷之间竟渐渐有百姓燃起了爆竹,此起彼伏的噼啪声里,胡达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再也没了半分力气。 那青袍男子又看了他一眼,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怒意: “打点好精神,今晚别露出马脚。” 说毕他便向房门走去,胡达忽地膝行几步上前,一把抱住青袍男子的腿哀哀哭求道: “我那姑妈,主子能否留着她性命?她确实什么都不知,即便被人提审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 青袍男子指着东面窗外大业赌坊的方向道: “你瞧瞧,顺天府尹和刑部的沈迟都来了,他们可都是邢讼好手,惯会观音辨色的。若他们拿这尸体让你姑妈辨认,她会否露了马脚?那时我们李代桃僵的全盘绸缪岂非白费?” 又默了默,青袍男子才略微犹豫着说道: “早在今日计划开始时,胡嬷……你姑妈已被旧主下令处理了——节哀罢,别误了今夜的事。” ****************** 东海公的爵位自太祖晚年起,至今已传到第五代东海公海鸿蒙的手里。 海鸿蒙已过天命之年,膝下育有二子,其中长子海谅为侍妾所生,次子海谦为嫡妻正出,承了东海公世子爵位。 因世子海谦今年刚满十四岁,且天生喜爱舞文弄墨,于兵法行军丝毫兴趣也无。海鸿蒙无法,只得请了文坛名家教习世子,盼着他若能通过科举之途入仕,依然也可光耀门楣。 长子海谅虽然出身不好,但却继承了海家的军人血统,加之自小受海鸿蒙耳濡目染,深谙用兵之道。 由是,东海公下辖的东陵卫日常军务皆交由海谅负责。此次东陵卫力克突伦突袭,斩敌首两千余的捷报便是海谅亲自递送到了京都。 皇极殿上。 源铮端详着跪在玉阶丹墀之下的海谅,见他年方三十许,生的面方阔耳,身材健硕挺拔,裸露出来的皮肤黝黑结实,一眼便可看出是常年在外带兵所致,对他身上流露出的干净利落的行伍之气十分喜爱。 因此,源铮即便心里对这突如其来的捷报万分疑惑,也是端平了心气,缓缓地问海谅道: “昨日刚接到力战不敌向京都求援的加急战报,怎的今日就有了大捷奏报?” 海谅懵懂地抬起头,复又满脸惶惑地叩头道: “皇上恕罪,臣下愚钝,不知昨日有何战报到京?” 源铮笑了笑,示意随侍的张平将手边的羽檄拿给海谅。 海谅接过后反复查看,甚至核对了用印和火漆封口,面上惶惑之色更甚,只得又向源铮叩头道: “此信确实出自东陵卫,用印和火漆封口的法子都无错处,可是……可是臣下确实并未发出过这样的战报,几日前东山陵确实遭遇小股突伦骑兵袭扰,东陵卫很快便结束战斗,斩敌首两千有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90章 尸说(1) 源铮听到海谅的解释,反而暗暗舒了一口气。 他的潜意识里,也不希望东陵卫的战败羽檄是真的。 京都刚传起突伦要进犯大宸的谣言,东陵卫次日便有被突伦暗算的战报传来,这前后发生的两件事时间点卡得刚刚好,让人不得不去怀疑东陵卫的用心,是否是为了“坐实”流言中所谓的进犯大宸之事而来的。 “朕昨夜发出的八百里加急谕旨你也不知?” 海谅面露赧色,几乎手足无措: “回禀……秉皇上,臣下途径武川地界,遇到多股匪寇,因怕耽搁行程,是以绕路多行了近一日,不知是不是因此错过了。” 源铮笑着点点头: “难怪,朕看你捷报上的时间,三日前便打了胜仗,路上竟然花掉整整三日时间,原来是遇到匪祸耽搁了……武川,朕前些日子不断收到奏报,言武川地界上匪患猖獗,州府上的人一直未能将其压制下去。” 源铮自御座上站起来,负手下了玉阶,站在海谅身前,凝视他良久,之后向他伸出手道: “海卿家起身罢。” 源铮帮他掸了掸肩上的风尘,直视着海谅的眸子道: “边塞苦地,东海公和东陵卫一直替朕守着东北疆域,这份功劳朕记下了。拟个详细的折子上来,此次东陵卫有战功的朕统统都要重赏,给大宸的武将们树个榜样,让大家知道,只要忠君为国的,朕必不负他。” 海谅闻言大受鼓舞,又再度跪下叩拜: “臣下代家父及东陵卫众将士谢皇上厚恩,誓死效忠皇上。” 源铮含笑拍拍他的肩膀,沉吟道: “方才说起武川的匪患,朕这里有个主意,这便晋海谅为正三品上轻车都尉,领东陵卫五千兵士开赴武川剿灭匪祸。” 海谅俯首谢恩,见外间有小火者跑进来向张平汇报了什么,张平瞠目一瞬,又絮絮说与皇帝。 因殿内十分寂静,便有些只字片语传入耳中,仿似是胡达已死。 海谅识趣,知皇帝还有其他政事要忙,忙告了退。 跨过殿门之时,海谅不知想起什么,嘴角往上勾了勾,笑得十分邪气,全不似方才在皇帝面前那般忠厚的样子。 ****************** 京都椒兰巷内的大业赌坊,此时已被顺天府尹的人暂时隔离了起来。 围观的众人已被驱散,未免惊吓到过路行人,尸体上覆了一层白布。 夜色完全下来时,各家店肆次第点亮灯火,街上的光线仍然十分亮堂。 此时刑部尚书沈迟的青呢小轿才姗姗来迟,行至赌坊门口还未及落轿,宜秋等人便等不及一般,掀开轿帘连拉带扶地将一名老者从轿中请了出来。 沈迟今年六十有九,身姿矮小瘦弱,自出现在人前,手里便拿着一方帕子捂住嘴不停地咳嗽。 此人的经历颇为传奇,是大宸开国迄今唯一一个未经过科举却一路扶摇直上直做到正二品刑部尚书的人。 沈迟在四十岁时仍是区区一名县衙小吏,却不料时来运转连续侦破了几次大案,被先帝赏识,一路破格升迁直至做到正二品的六部堂官。 见到办案圣手沈迟来了,已经先一步到现场的顺天府尹陆祥十分知趣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知道自己的手段远远不及这名做了一辈子的刑名老手,便打定心思做一个称职的副手,只唯唯诺诺地跟在沈迟身后行事——何况,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个案子看似简单,实则侦破起来颇有些费事,他也不愿掺和过多。 祖雍的常随又将死者坠落的经过详细地向沈迟汇报了一遍。 “咳咳……先去现场看看尸体罢。” 沈迟剧烈地咳嗽着。 陆祥等人与沈迟熟识,知道他常年患有肺疾无法治愈,常是一边咳嗽一边验尸,却能精准地找到他人未能发觉的细微之处。 虽然此时夜市灯如昼,但见到沈迟要查看现场和尸体,陆祥忙命属下官兵举了火把照亮。 沈迟以帕子捂住口鼻抑制咳嗽,蹲下身仔细检查死者身体。 “身体内多处骨骼断裂,应是坠落所致。摔落导致几处表皮迸裂,但出血量不多。面部先落地,因此重伤在面部,头部出血量大。咦……” 随着沈迟的话,众人都将目光注视在他的手上。尸体本是面部朝下跌落在地的,但双耳、颅顶、脑后都糊满了粘稠的血液。拨开后颈的衣领,赫然发现一道不足半寸宽的淤紫伤痕。 “死者生前有无异常表现,咳……譬如表现出头晕、后颈痛之类的?” 祖家的常随仰头认真想了想,笃定地回答道: “不曾有这些表现,这人自付了赌金进了雅房之内,一直都很正常。” “若是单单因坠楼致死,面部着地的情况下,双耳、颅顶、脑后处大量的血迹就说不通了,颈后这么严重的淤伤也很反常。” 沈迟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咳嗽,轻声向众人解释道。 他仰头看了看只有两层楼高的大业赌坊,又问常随道: “死者坠楼之后,咳……是个什么情形,身体是否抽搐抖动?” 那常随立即答道: “咱们是亲眼看着的,掉下来后人就一动不动,小人几个大着胆子从后背上听了听,连心跳声都没了。” 沈迟点点头沉吟道: “从经验来说,从这个高度坠落……咳咳咳……立时致死的可能性很小,即便是颅内重伤致死,身体也会出现痉挛抖动之后才会死亡。” 沈迟随即命人将死者身体翻转,由俯卧变为仰躺,皮肉迸裂的面部被翻转过来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气,将脸别向一旁不再看。见过惨烈战场的宜秋也不由将眼睛闭了一瞬,才强自按捺着不适重又睁开双眼。 沈迟平静地端详着尸体面部,单看他的神情,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在观赏一幅名家字画。 “面部多处槽型凹痕,并非是坠落地面后的摔伤……咳咳,这是什么?” 沈迟自身旁助手那里拿出一只竹镊,先后自凹痕处夹出了多片粘连在血肉上的碎片。 祖雍大着胆子看了看,疑惑道: “这东西像是碎纸……” “咳咳……死者在坠楼之前曾受过方形钝物重击面部,不知他坠楼之前还有谁进过那个房间?” 祖雍的常随见沈迟又问他,立时眨眨眼道: “没什么人进去过,中途只有店里的酒保将暖过的酒送进去了……” “将那酒保找出来问问。” 沈迟打断他道,常随愣了愣,立时掉头进了大业赌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91章 尸说(2) “沈大人,您是说死者坠楼之前有人打过他?” 陆祥心里也有同样的揣测,因此多问了一嘴。 “是,在面部用钝物重击,咳咳……且极有可能这才是致死伤。” 这就能解释为何面部有与地面不贴合的槽型凹痕伤,以及死者坠楼之后没有任何肢体抽搐便死亡的怪异之处了。 “但是常随们一直守在门外,除了中间那次开窗的声音,并未听到什么想动哪。” 祖雍提出了疑惑,他特地交代过手下人,听到任何异动一定要立即冲进去。 “那便是在常随不在时动的手,譬如咳咳咳……开窗声响之后,常随们下楼追到街上这段时间里。” 至此众人便更加疑惑,一时间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那时候死者不是没在房间里吗?” “啧啧,这么重的伤,声响应该很大,有很多人都能听到罢?” “在哪里被打致死的?也未见到打斗痕迹。” 沈迟不动声色地思索着,全然不将周围人的质疑放在心上。 祖雍的常随几步跑到人群中间,喘着粗气禀报道: “小的们在店里搜了个遍,没见到那酒保,只打听出来那人叫牛方。” “先找店里熟识牛方的人问询,绘出画像,立即全城通缉。” 沈迟立时吩咐道。 “沈大人,自从死者坠楼之后,这里就被封闭起来了,至今未有人出入。” 宜秋提醒他,其实自从在这里开设对赌之后,祖雍怕人多坏事,几近是包了场子,这几日大业赌坊内顾客极少。 沈迟思索片刻,又补充道: “咳咳……那便自大业赌坊为,沿定隆河两岸上下游先行搜索,或者还能将人缉捕归案。” 众人这才了然,如若正门无法逃脱,则极有可能有同党在河上接应。 毕竟一层所有的窗都邻着河开的,趁乱从窗中跳出,如若窗下有船接应十分容易逃离。 几日前祖雍还用过类似的法子救出了胡姬蠕蠕。 “自尸身上能得到的信息咳咳……就这么多了”,沈迟仰起头望向楼上,“开窗声响过后,发现死者不在房内……咳咳……咱们自坠落位置推断的话,死者只可能在那个房间,或是楼顶之上。” 说毕自己先撩袍起身进了赌坊内,诸人跟着走上楼去,发觉坠落的位置所对应的房间仍是原来死者所在的雅间。 “他有没有可能上了楼顶呢?” 宜秋百思不得其解,只得疑惑着说道。 这次却是赌坊的掌柜出了声,自家店里出了人命官司,一下子又有这么多个高官显贵入了店,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伺候,生怕稍有差池害得他生意都保不住。 “回禀林大小姐知道,咱们这样的河楼并无上楼顶的通道。当然了,若是死者从这个窗口爬出攀援而上的话,手脚轻快的年轻人凭借绳子梯子的助力或者能勉强爬上去,只是这临窗一面就是椒兰巷大街,方才人来人往的,若有人使出这么大动静去爬楼,早有人看见了。” 他口气里十分卑微风趣,但道理却是实实在在的,若是依照方才的推论,死者是在楼上被人重击面部致死后才丢下楼的,岂不是死者和凶手两人都要爬上楼顶去才能做成此案? 宜秋粉面微红,向那掌柜笑着摆摆手: “只因咱们的人确实看到死者不在房内,因此上我才有了这个猜想,也是瞎猜的。” 沈迟也笑了笑说道: “咳咳……老夫也是十分费解,跟林小姐也有同样的疑虑。而今想要确认楼顶是否是杀人现场,咳……还有个简单的法子,教人爬上楼顶看看就知道了,这几日京都有雪初霁,想必屋顶上还有积雪未化,有无人行痕迹一看便知。” 那掌柜忙应了声诺,自吩咐店里的人预备下长梯,陆祥便指派了两名官兵去屋顶一探究竟。 沈迟并未站在原地等待,而是步入雅房内缓缓踱着步四处看着,一派闲庭信步的模样。 雅房内正中是八人座的大餐桌,酒食肴馔还在。四壁上陈设铺陈考究,但因是供赌坊的来客用餐吃酒的场所,家具摆设极少,除了用餐的桌椅之外,仅有几张小几和藤椅供客人休憩,入口两侧一边摆放着花架供着一抱白梅,一边是半人高的四角柜,大约寻常里用来储些桌布椅搭手巾之类的物事。 沈迟在四角柜前思索半刻,便俯身打开柜门,之间里面胡乱塞着几堆布料,像是慌乱之下放进去的。 这时顺天府尹的两名官兵自外间进来禀告道; “各位大人,属下方才已经看过屋顶,有薄雪为融,并未见到有人活动过的痕迹。” 赌坊的掌柜也佝着腰向众人笑着作揖,见到沈迟身边的四角柜不由皱了眉: “这是哪个偷懒的杀才,咱们店里有规矩,这柜子里的东西都是浆洗过的新的,断不能这么胡乱放进去,到用时都皱了可怎么好。” 他一壁说着便要自己上手去整理,生怕这乱糟糟的柜子在众权贵面前砸了自家店招牌。 沈迟身形一动拦在柜前,温声说道: “既然掌柜的店里有规矩,那店里的伙计多半是遵循的,咳咳……这个柜子里的东西,恐怕是有人慌乱之中随意塞进去的。” 祖雍拿起放在柜上的帷帽讶异道: “这个帽子他不是一直不摘下吗,怎的放在这里了?” 沈迟小心翼翼地将柜中的几卷蓬乱的桌布椅搭拿出来一一验看,并未瞧出什么端倪。 又掌了烛台探头往柜中细看,果见一侧的内壁下方有黄灰色的尘土印迹,像是半个鞋印。 沈迟舒了口气: “咳……看来之前有人藏身在这柜中了。” 他又站起身走到餐桌前,掀开酒壶的盖子晃了晃,又将鼻子凑向一旁的酒杯喃喃道: “唔,酒还没来得及喝。” “诸位,关于凶手是如何行凶的,老夫有个大致的推断了,咳咳咳……” “牛方在送酒时将死者打晕,放在四角柜中,此时牛方如常出了房门,应是趁人不备藏身在隔壁房间之中,又以某种手法将窗扇打开发出声响,吸引祖家常随入内查看,待人误以为死者跳窗外逃追下楼之后,牛方再度潜回房内将死者拖出,以餐厅中常备有的油纸包住死者头部,以钝物重击死者面部致死,重又剥开油纸,将死者面部朝下自窗口丢下。” “目前凶器未找到,老夫怀疑凶器为支窗扇的叉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2章 尸说(3) “那窗户是谁开的呢?咱们确实听见窗扇重重撞在墙上的声音才进来的。” 祖雍的常随轻声问道。 “老夫猜的不错的话,咳咳咳……凶手一直躲在隔壁雅房,窗户的声响多半是凶手在隔壁房间以丝线之类的物事穿过窗棂花用力向侧方拉窗所致。” 沈迟指指左侧的一扇窗,步步锦的木刻棂花上,有一处极细微的白色擦痕,许是细线摩擦所致。 “诸位,关于凶手是如何行凶的,老夫有个大致的推断了,咳咳咳……” “牛方在送酒时将死者打晕,放在四角柜中,此时牛方如常出了房门,应是趁人不备藏身在隔壁房间之中,又以某种手法将窗扇打开发出声响,吸引祖家常随入内查看,待人误以为死者跳窗外逃追下楼之后,牛方再度潜回房内将死者拖出,以餐厅中常备有的油纸包住死者头部,以钝物重击死者面部致死,重又剥开油纸,将死者面部朝下自窗口丢下。” “目前凶器和油纸未找到,老夫怀疑已被凶手带走或者投入河中销毁”。 众人闻言皆是了然,口中唏嘘不已。 宜秋忽地叹了一声: “唉,杀个人忒地麻烦。” 常在沙场之上,冲入敌阵之中,杀人几乎成了本能,却不想为了一条人命竟然如此费事。 沈迟急促地咳嗽几声,这才抚着胸口笑道: “林大小姐说得不错,老夫也深以为然,此案杀人手法易破,但有四处关窍十分令人费解——” “其一,极少见到杀人只打面部,最终致命的。” “其二,杀人便杀人,何必又大费周章做成坠楼?” “其三,如此大费周章地杀人,哪里不可以,为何选了此地?” “其四,死者是不是胡达?若是胡达,既写好了遗书,自杀是自然而然的事,何须等到今时今日在此地被杀?若不是胡达,死者又是谁?” 陆祥在心里默了默,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 前两个问题便是他今日甫一到场便觉察到的,后两个问题他还未及想到,只是隐隐觉得这是一趟浑水,涉入过多必然有引火上身之虞。 京都地界权贵林立,没有滑不溜手八面玲珑的身段,他怎能做得好京都的父母官?哪个都不敢轻易得罪,说话做事行七分留三分是他保住官位的根本。 既然沈迟已经主责,且打算追查到底,他陆祥自不必强出头去担这个干系。 祖雍颔首,皱着眉向沈迟道: “其实,在沈大人、陆大人两位到达现场之前,晚辈曾派家人将胡达的夫人和妾室请了来,她们也确定衣服、发冠、首饰皆是胡达今日所穿戴的,但死者面部损毁实在严重,辨认不清。她们也偏偏不知胡达身上还有否胎记等标识,因此,胡达的家人也未能完全确认死者便是胡达。” “从戴帷帽,凶手特意重击面部这样的行为来猜测,死者和凶手可能都在百般遮掩死者的真实身份。但是,这毕竟只是猜测,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实据。” 宜秋叹一口气,不无疲惫地说道。 沈迟见到陆祥悄然隐入人群之后,知他想要明哲保身不愿参与谈话,也不当众戳破,只对着宜秋和祖雍神秘一笑: “要确认身份,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麻烦了些,待老夫回去拟个章程再议罢。” 夜空里又絮絮飘起雪花,此时已经十分凉了。 祖雍贴心地令常随叫了马车,先送宜秋回府,二人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都是筋骨酸软、疲惫至极。 “你看那陆祥,老狐狸一个,能打马虎眼就绝不多说一个字,生怕趟进这浑水。再看看沈老尚书,查案清明,手段刚直,二人的差距是真的太大了。” 宜秋将头靠在车壁上包着的软锦垫子上,苦笑着向祖雍抱怨道。 祖雍嗤地一声笑出来看向宜秋: “看这些老狐狸们,我倒是比你看得清楚些。新帝登基,如今正是万象更新的局面,聪明人此时表明立场誓死效忠新君才会得重用,那些自作聪明的骑墙派,到最后恐怕倒霉的还是自己。” 夸起新帝,祖雍心里泛起酸意,但他很清楚,新帝确是年少英明,将来会有番作为的人。 不止他这么看,他那三朝户部堂官的老父也这么看——也正是因此,才不愿自己和林家女多做纠缠,免得节外生枝得罪了新帝。 “唉”,祖雍老气横秋地叹出声。 宜秋听见了,眸光一转笑嗔道: “说这些老狐狸们呢,你叹什么气?” 祖雍胡乱掩饰道: “沈迟家世清白全无根基,连个举人都没中过,四十岁上还是县衙里的一介小吏,是侦破过几次大案手段了得,可你想想,大宸开国百年来,地方上有些手段的能臣循吏多如牛毛,这其中进士及第之人比比皆是,何以独独他沈迟能青云直上?” “他比陆祥这些庸碌之辈睿智得多也聪明得多,此时办案替皇上解忧,才会更被赏识重视,为了这个得罪个把权贵怎么了,趟个浑水怎么了,愈是这样才愈发显得出沈迟的难得和高明来,自然也会愈发圣眷隆宠。” “嘻嘻”,宜秋揶揄他道:“这里头的弯弯绕你倒是很有洞见,无师自通。” 言下之意有其父必有其子,身为三朝户部老尚书,祖法成擅长的并非只有敛财,还有政治投机。京都中谈论最多的便是他给自己三个女儿找的三名乘龙快婿,权贵、武将、清流三派势力全都占了,可见背地里费了多少思量。 祖雍当然听出了宜秋的话外之音,面上却对着宜秋暖暖地笑了笑,只当宜秋这是夸赞,却在心里偷偷腹诽,你那父亲只怕比我爹还要厉害,他懂的弯弯绕更多。 想起自己老父,祖雍也是一阵黯然。 祖法成虽未明确表现出重回朝堂的意图,但确实是在待价而沽,只等时机一到,他以力挽狂澜的姿态出现,帮助新帝拯救财政,在晚年之时重回权力核心。 只是要在此时启用他的老父亲重掌财政大权,一定是面临了极大的危机无法排解才不得不求他出山。他的老父与沈迟不同,老父最大的缺点是大家小家两不误,充盈国库的同时也中饱私囊,若非生就的翻云覆雨之手,祖家恐怕早就被抄家几百回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3章 夜晤(1) 海谅出了皇极门,当夜便宿在皇城外的锡拉胡同,此处是专供入京的中阶官员留宿之所。 简单沐浴更衣之后,他便悠闲地策马出了门,如同任何一个京中的富贵公子哥一样,往京中最奢靡浮华的地望行去。 行至椒兰巷北面的定隆河岸边,果见一只寻常的木船,船篷上挂了一只红色的美人灯。 海谅在案上栓了马便跃入船板上,在船娘的眼色示意之下进了船篷内,果见一名紫铜麒麟面具的月白袍男子端坐其中。 那人将手中正在摩挲的一张青铜虎头面具递给他,海谅向他含笑颔首,将那面具戴上。 片刻之后便自玉带旧游楼后的木栈道上了岸,麒麟面具男子侧身在前引导,海谅便紧跟在他身后到了三层的丙字号房。 房内温暖如阳春三月,一名青袍男子戴着龙首面具倚坐在暖榻之上,一手擎着玉盏,一手拈着一枚黑子正在对着棋盘沉思。 听到二人入内转过头笑道: “海大公子来了!” 海谅却是单膝跪地,恭敬地见礼道: “海谅拜见旧主,感谢旧主相救之恩。” 海谅的感激是发自真心的,自今年决定加入旧主麾下图谋大事以来,他们原本的计划是突伦由东山陵借道攻占东馀国,西线由冯斯道带人破坏土奚律与大宸互市和谈,带土奚律大军迫近大宸西境,与此同时突伦骑兵全线自东馀经狭窄海峡直入东山陵南下,令小皇帝东西不能相顾,旧主的势力趁京都空虚便可长驱直入废帝登极。 谁知原本已经破坏的互市和谈竟然出了变数,冯斯道传出消息到东陵卫之时借道东山陵的突伦大军立时回撤,而京都之中原本的谋划已经开始,东陵卫不敌突伦战败的羽檄已经传入宫中,在京中四处活动的胡达已然暴露,随时都有被查出的风险。 龙首面具人说道: “海大公子想必认为某定会将胡达与东陵卫当做弃子以图自保?” 他见海谅并未回话,便又接着说道: “京都中诸事,某在策划之初便让胡达全权负责战败羽檄的拟定和派送,不让东陵卫真正参与,为的就是保住东陵卫和海大公子。 毕竟,传突伦进犯大宸的流言、东陵卫战败羽檄进京都坐实流言、联络朝中势力逼迫皇帝派援这三个步骤之中,东陵卫的战败羽檄是关键一环。 此计失败之后,某的第一个指令便是要胡达咬死战败羽檄是他一人策划的,与东陵卫无关。再令海大公子即刻发出八百里加急的胜利战报传入京中,绝口不认前番战败羽檄之事,便能全然保住东陵卫。” 海谅方站起身,闻言又下拜致谢。 龙首面具人哈哈大笑,指着面前的棋盘道: “海大公子切莫拘束,可愿与某在此秉烛手谈一局?” 海谅起身笑道: “在下于弈棋之道上修为只是寻常,希望不会扰了旧主雅兴。” 海谅边说边撩袍坐在对过,与龙首面具人一起收拾了棋盘,自执了白子重新摆开架势与他对弈。 海谅放下一枚棋子,歉然说道: “方才在下拜见皇帝之时,听到胡达胡大人已过世,失去一员干将,在下为旧主扼腕。” 他未觉察到引领他进入室内,此刻坐在门边独酌的麒麟面具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双肩剧烈颤抖了一下。 龙首面具人追着白子的布局,从容地以手中黑子步步紧逼,几步之内便有将对方困于局中的势头,再度落下一枚棋子,他才平静地说道: “胡达做这些事,一旦计划失败必然要暴露,所犯的已然是死罪了,加不加谎报军情这一条,量刑上无甚大的区别,你不必自责。” “某倒是对一件事很好奇”,龙首面具人饶有兴致地问道:“其时突伦已撤兵,我们既与突伦结盟必定不可伤他们,你是如何做出这斩敌两千余首级的胜仗的?” 海谅呵呵笑道: “说来也巧,那几日正好遇到大雪,周边村镇的饥民无处躲,便携老扶幼到东陵卫驻地暂避,在下就顺势……” 龙首面具人追问: “此事东海公知道吗?” “家父不知,他只当是真的打了一场伏击战——他要知道了,这事成不了。” 其实东山陵人烟稀少,日常生活里多有不便。自第三代东海公起,府邸便搬往百里外的州府中了。如今的东海公海鸿蒙久居东海公府,军中一应事务都交与海谅打点,平时只以书信联系。 “时日久了,你父亲那些还在军中的老兄弟们可能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龙首面具人不无忧虑地说。 海谅艰难地落下一粒白子,他的棋艺着实与对方相差甚远,十数步下来便已被围死。 “若那时发现也为时晚矣,东陵卫军中的秘密多了去了,若我一人出事,定会牵连起一大片,大家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龙首面具人闷声笑了,起身自榻前的香几上执了酒壶和玉盏,为海谅斟上,他忙起身拱手接过。 龙首面具人以手掌轻按了他肩膀,示意不必太过客气,这才坐在榻上接着说道: “你所谓的秘密是私分军田,侵占民地?” 对方说的是杀头的重罪,但海谅丝毫不以为意,点点头叹道: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自太祖和明宗爷在时军队还有饷银,勉强够得上温饱,到了先帝的时候,连官员的俸禄都要用胡椒苏木折俸,更别说边关守军的饷银了。 没了饷银,将士们连家中妻儿老小都养不活,冬季里的棉衣都供不上,寒冬腊月里岗哨上守一夜能冻死好几个人。若不自己想点出路,不用外敌来犯,咱们自己就先完了。 东山陵那一带本来民众稀少,土地和荒地全部按照军阶分给大家,吃的饱了才有指望杀敌报国。” 龙首面具人也颔首道: “海大公子所言极是。早年间的章淮老将军,如今的卫景林,林世蕃,哪一个不是想尽办法谋好处,东陵卫做这些动作还真不算什么。想来这些主意是老一辈的东海公想出来的罢?一代代传下来,成了所有人不得不守的秘密,谁也不会私自拆穿,闹得大家都吃不上饭。” “不错”,海谅接着道:“为防不测,此次与我一同做下这斩敌首两千余级大捷的这帮兄弟,我打算再将好处加码升级——我已禀告皇帝武川匪祸之事,他果然命我分兵赴武川剿匪,要知道,剿匪这种事,可周旋的余地很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4章 夜晤(2) 龙首面具人与海谅心照不宣地嘿嘿笑起来。 “剿匪容易,但不论是招安还是肃清,都很难,是以东陵卫到了武川几乎等于生了根,谁知道哪天才能肃清匪患撤回东山陵?如此的话,海大公子带过去的心腹兵士们也可以将当地的土地也分一分,同时大胆向皇帝要粮饷,双倍俸禄的好处来封口,之前‘杀良冒功’的事更没人敢捅出来了。” 他话里“杀良冒功”四个字仿佛一只蜜蜂在海谅心里蛰了一下,海谅略有不快,拱手言道: “旧主所言正是在下所想。此番我来,其实想知道旧主的下一步棋怎么走?” 身为东海公出身低微的庶长子,海谅无爵位可承袭,虽然手掌东陵卫军务,但名义上东陵卫的领导权仍然在东海公海鸿蒙手里,父亲去世之后,他的弟弟海谦袭爵成为东海公,东陵卫的统辖权极可能又会被海谦夺走。 更何况,东陵卫驻地在关外寒苦地界,邻东馀小国,平时想捞个像样的军功都不容易。若自己再不去争,恐怕一辈子只得在关外与风沙为伴了,不如跟着眼前之人赌一把试试,成事便是从龙首功之臣。 见龙首面具人不做声,海谅只得暂时按捺住心里的急迫,重新挑起一个话头: “其实对于原本的计划,在下这里一直有个疑问想求旧主解惑”,他见龙首面具人翻开手掌做了个请的手势,便接着说道: “原计划中,土奚律迫近大宸西境,与此同时突伦骑兵自东馀经狭窄海峡直入东山陵南下,如此东西两面夹击之下,也并非是全胜之局——以在下愚见,若林世蕃西南路大军牵制住突伦或土奚律两者中的任何一方,小皇帝凭禁军和侍卫营力战另一路大军,或许不能一招致胜,但一旦战事陷入胶着,胜负便难料了。” “哈哈哈哈……” 龙首面具人品咂着玉盏之中的琥珀色美酒,大笑几声夸赞道: “海大公子果然有大才——某既然敢做这样的谋划,当然不止有这些底牌。” 海谅听他语焉不详,心里却也不着急。 实际上他知道,在与他谋定这个计划之前,眼前被称为旧主之人已经铺陈了一场大战。 他煽动厉重威谋反,在宫中囚禁先帝,在北疆谋杀莅王和卫景林父子,之后又借林世蕃之手杀掉厉重威。若不是阴差阳错没有除掉源铮,当今在帝位宝座上的便是眼前之人了。 海谅能感觉到自己恐惧和期盼交织的复杂心情,仿佛上升之路触手可得,但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背心渗出的冷汗让他打了一个寒噤,双手却因为已经膨胀起来的野心而微微发颤。 “某手中还有一张出其不意的底牌”,龙首面具人仿佛看清海谅竭力隐藏的心思,将手覆在他肩膀上沉吟道: “接下来,没有土奚律无妨,有海大公子的东陵卫相助,仍然是必胜之局。” “在下愿闻其详。” 海谅撑起身子再度拱手急切道。 “突伦自东馀借道,迂回进入东陵卫,在海大公子的助力下长驱直入进入武川地界,牵制住林世蕃西北路军。届时某自有办法进入京都,赶走小皇帝。” “是了,虽然与前番的谋划相似,但胜算在于出其不意。” 海谅激动之下不由自榻上跳下踱起步来。 “不错,很显然,小皇帝不知东陵卫已经为某所用,也不知某还有一张隐藏最深的底牌。” “只是,眼下突伦并未如愿攻下东馀国,如何自东馀借道呢?” 龙首面具人也跳下榻,右手悠闲地擎起玉盏微微晃着,似是在观赏盏中的美酒。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得平缓悠长,仿佛在说一个极遥远的故事。 “东馀国虽小,但其朝中党政、夺权势头之猛烈,不下于大宸和突伦之类的大国。以冯先生的合纵连横之术,自能找到机会切入,说服东馀配合。 更何况——东馀此次倾举国之力献了海云珠给小皇帝,却没有获得半分援助,任凭突伦在边境几城烧杀劫掠。虽则如今突伦退兵了,但国主对大宸小皇帝难道没有不快不满?这也是我们切入的契机。” “哈哈哈哈……” 海谅大笑几声,长身一揖到底,“如此——海谅恭祝旧主早日得偿所愿。” 他心里有一个更大的疑惑没有问出,因为对方必定不会给他答案。眼前的旧主方才话中所说的隐藏最深的底牌究竟是什么? 如此想着,海谅愈发感佩眼前之人手眼通天的本事,跟着此人绝没有错,他想要的,想必也很快便能达成了。 二人心中畅快,一时又乘兴多饮了几杯,天南海北地谈论了一番。 海谅对眼前之人有十足的好奇,有意提起一些大宸地方上的风土人情与他攀谈。 那龙首面具人也觉出他在有意刺探自己的真实身份,遂假装浑然不觉,将大宸四方之地的人情世故信手拈来让他摸不到底细。 时至午夜,海谅对龙首面具人的底细仍然一无所知,略微有些沮丧,待要起身告辞时,才仿若无意般提起一句: “失去胡达胡大人这个重要臂膀,旧主的身份便少了一重掩护,这不能不说是件憾事。” 龙首面具人却不以为意,拢起袖子自得地一笑: “身份暴露是早晚的事,某心里早有准备。况且,与这小皇帝周旋了这么久,某也早就不耐烦了。” 海谅见他如此回应,倒颇有些意外,心里对方才二人所讨论的下一步打算无端又多了几重把握。 “再说,某折了胡达这只臂膀,也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下去哪。” 海谅见龙首面具人忽地这么说了一句,便嘿嘿嘿地冷笑起来,心里竟打了个冷颤,也随着干笑几声,便跟着候在门口的麒麟面具人下了楼。 待戴着麒麟面具的胡达将海谅送走重新上楼之后,龙首面具人才问他道: “西边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胡达冷笑着回道: “主上放心,咱们的一应人手都安排好了,慢慢都会就位,这次够那老家伙狠狠跌一跤了。” “哼”,龙首面具人森然道: “是时候让他们疼上一疼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5章 夜晤(3) 至于这笔买卖是什么,已经是昭然若揭了。 “你方佯攻,我方假意抵抗,相互之间互有输赢,东陵卫既能从军功封赏和饷银中捞到好处,还可以吸引朝廷的目光,重新走上台前。” 胡达有些惊讶,他本是在兵部做惯了这些事的,如今提起来却仍然有些悲哀。 当年登科及第之时,他也是一腔热血思报国的人,只是官场是个大熔炉,不止是他成了这副模样,原来到处都是这些流着污垢脓血的龌龊勾当。 “突伦担心口头约定不足以表现诚意,乌木南江买了一个歌女,谎称是乌木家族宗室女,暗中送与海谅做妾室,他竟然也收了。尽管海谅对外宣称是友人所赠的歌姬,但此举也算是接受突伦的诚意,并落了把柄在南江手里。” 胡达点点头,这歌姬绝不是以色娱人那么简单,多半是突伦安插的间谍,可以对外传递消息的。 “属下不明白,其实与突伦做交易即可,不影响海谅带着东陵卫发财,收了这女子确实太过冒险,也落了把柄在人手里。” 青袍男子得意笑道: “一句话足矣,人心不足蛇吞象。海谅当然是想发更大的财,做更大的官了。” 胡达念头急转,也笑道: “想必是主上此时去见了他了。” “正是”,青袍男子拊掌,“不跨出这一步,他永远得不到东陵卫的统辖权以及更大的权力,一切于他仍是空中楼阁,待他弟弟海谦做了东海公,仍可以名正言顺收回东陵卫的统辖权,他仍然是什么都得不到。” 庶子不可袭爵,他的出身是困在他身上的一条魔咒。 “只有追随旧主,得到从龙首功。” 讲这句话时,胡达也有些飘飘然。 “但是,终归是有极大的风险啊。” 想起自己这几日的遭遇,胡达又幽幽叹道,并未觉察到青袍男子面具遮蔽下逐渐锐利起来的眼神。 “我将这幅堪舆图一模一样复制了一份给他,旧主的谋划,只要稍有军事常识的便会知道此局绝妙,胜算不小。更何况,他十分清楚小皇帝手中可用的兵力,当前朝局不稳,骑墙观望的大臣不在少数,海谅做这个选择并不很难。” 青袍男子站起身轻抚堪舆图上朱砂标记,意有所指道: “你也知道,旧主用每一个人,都习惯先握住命门,这样用起来方才安心。譬如先前假传战败羽檄之事,是真是假也不过是在皇帝一念之间,毕竟是海谅曾经做过的事,一旦有人翻供,是经不起查证的。” 青袍男子在此时刻意做了停顿,默默看着胡达,接着说道: “这一次,海谅情急之下伪造了战胜的捷报,此事天知地知你我皆知,某要想以此事拿捏海谅,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境简直易如反掌,你说是不是?” 胡达心里犹如被毒蜂狠狠蛰了一下,知道自己失言了。 虽然大家是共谋大事,但海谅的一败一胜两封战报,目前只与他胡达有关系,将他与海谅二人推出去顶罪,再杀他们灭口,青袍男子绝对可以不受丝毫连累全身而退。 ***************** 此时的海谅正端坐在皇极门外锡拉胡同内的驿所,此处是专供入京的中阶官员留宿之所。 屋子里烧着火盆,他刚沐浴过,此刻披了件大毛衣服坐在书案前,无端打了个寒颤。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时辰。 那时皇帝登基不久,他入京公干,刚沐浴完正在闭目养神,睁开眼便见到幽暗的房中站了一名黑衣男子。 那人戴着狰狞的麒麟兽首面具,同他谈了一笔极度诱人的买卖。 海谅望着眼前的一张堪舆图,上面以朱砂在突伦、东馀、东山陵三地之间做了详细的标记。 当晚那麒麟面具的男子拿出这张图,讲了一个惊天机密。 他先是震惊,接下来才陷入深深的恐惧。 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一步步落入对方彀中,先前突伦人的试探、拉拢全部都在其计划之中。 带着三分惧意三分冒险四分期待,海谅答应与对方联手,给自己博一个更加辉煌的前程。 当然,即便如今作为合作伙伴,他仍然想要摸清对方的真实身份,这样才能掌控更多的主动权,才能让他心安。 海谅盯着那张堪舆图,嘴角微微上翘,作为东海公军人世家出身的他,很容易发觉那惊天计划之中所埋伏的一个小小伏笔。 海谅拿起书案上的一对镇纸,分别放在舆图中的土奚律和东山陵两个位置。 那计划中,土奚律拥兵迫近大宸西境佯装进攻之势,与此同时突伦自东馀经东陵海峡直入东山陵南下,如此东西两面夹击之下,看似十分危急,但也并非是决胜之局。 在他看来,若林世蕃西南路大军牵制住突伦或土奚律两者中的任何一方,小皇帝凭禁军和侍卫营力战另一路大军,或许不能一招致胜,但一旦战事陷入胶着,胜负便难料了。 那精通对战谋略的麒麟面具人一定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海谅当时便提出了这个疑问,那人却呵呵一笑道: “某自有出其不意的杀手锏,海大公子无须担心。” 不是故弄玄虚,也并未明确告知,但直觉告诉他,能在战事胶着之中快速扳回赢面的,一定是军队。 想要谋御座上的大位,只借势他国是成不了的,此人手中必须有兵。 如今朝中手握兵权,又在土奚律和突伦有平等的话语权之人屈指可数,海谅笑了笑,提笔列出了一张名单,向门外喊道: “老金。” 房门咿呀一声被打开,一名约有五十岁的老亲兵走了进来,他的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自额角直到面颊,在幽暗不明的烛火下显得异常可怖。 海谅将手里的名单带给他道: “安排几个人,想法子混入这几家的府里。日常里也没什么难事要做,只盯住府上的老爷们,平时来往结交的都是谁,常去的地方是哪里,什么时候出了远门即可。” “这不难”,被称作老金的亲兵声音沙哑,“比查冯斯道那老匹夫轻松得多。” 海谅笑了笑,此前冯斯道与他联络,他也曾试图从冯斯道身上查出些什么,最终却一无所获。 此人在进莅王府之前的经历是一片空白,似乎被刻意掩盖了。 他在莅王府内屡次献策,大破敌军,在他的计谋指引下,莅王接连打赢了十数场战事,冯斯道也因此在众多莅王幕僚之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为昔年莅王府的第一谋士。 “老金,那两千多个人头,你处理好了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6章 夜晤(4) “大爷”,老金舔舔嘴唇,迟疑着说道: “属下想说,其实您太小心了,咱们每年的供奉都不落下,流水价地往京城送。这次军功的封赏,按老规矩也会抽几分给兵部几位主事的大人,他们不会较真去查的。” 这句话他在心里琢磨了很久,到现在觉得不得不说出来,减轻一下海谅心里的负担也好。 “跟着我做事这么久了”,海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咱们做事是什么规矩?别人不查就不做了?” 老金熟知自家大爷的脾气,虽然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但话里已然蕴着怒意了。 “大爷,属下办事您放心”,老金肃了神色答道: “人头浅埋在山林那一带,剩下的部分就用车拉到远处烧了,也给埋了。” “唔”,海谅颔首,不置可否。 他所说的剩下的部分,便是被砍掉头颅的身体,长时间对方在一处容易有瘟病,自然是按老规矩焚烧掩埋。 接到冯斯道的消息之后,突伦已经撤兵,东陵卫根本没有机会凭空制造一场大捷出来。 况且作为互有来往的合作伙伴,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和突伦人打起来,再将他们人头看下来收集起来向兵部申报军功。 说来也巧,那几日正好遇到大雪,临近村镇的饥民无处躲,便携老扶幼到东陵卫驻地暂避,这才让他们看到了时机。 老金清清喉咙补充了一句: “为着以防万一,坑挖得很小,埋了几层。小一点的头颅全部都在下面,上面几层是成年人的。” 这便是老金的谨慎妥帖之处,海谅面色中的阴云稍霁。 此次汇报的军功,朝廷一旦有人要求复核,定然是要查看人头的。 上报的军功是斩除敌首两千余级,自然不能见到还有幼童的头颅,是以掩埋时坑挖得窄而深,将幼童的头骨掩藏在最深处。 两千颗人头,没有人会要求全部挖出来一一数了才算,只看在最上面的就足够了。 老金在掩埋时做的这些考虑已经足够了。 海谅想了想又叮嘱道: “看紧参与此事的兄弟们,都把好口风别说出来,要是让老公爷知道了,我可保不住他们。” “老公爷不会知道,他以为是真的打了一场伏击战。” 其实东山陵人烟稀少,日常生活里多有不便。 自第三代东海公起,府邸便搬往百里外的州府中了。如今的东海公海鸿蒙久居东海公府,军中一应事务都交与海谅打点,平时只以书信联系。 “不过……” 老金再度犹疑不定地觑着海谅的脸色,他心里还有一层隐忧。 “有话快说。” 海谅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人跟了他十几年,做事也算爽利,人也胆大心细,今夜怎的这么罗唣。 “属下是担心,时日久了,老公爷那些还在军中的老兄弟们可能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虽然在海谅的刻意安排下,这次完成“大捷”任务的都是心腹之人,但人多了关系就复杂了,谁也没法保证大家能一直守住这个秘密。 毕竟大家常年同处军营,老公爷留下的那几位也都是老行伍人,阅历眼界说是在火里淬过的也不为过。 时日一长,难保不会嗅到些气味什么的,到时去老公爷面前一申诉…… 海谅沉思一晌。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海谅本欲伸手去取衣架上的长衫,手又停了下来。 “所以我今日刻意在皇帝面前提到武川匪患之事,他当即命我带人前去平乱。” 老金皱眉略一思忖便道: “原来大爷是想借这个时机把参与这次‘大捷’的兄弟们带出去?” 分开了更好,除匪患这种事,可周旋的余地很大。 剿匪容易,但不论是招安还是肃清,都很难,谁知道哪天才能肃清匪患撤回东山陵? “不止如此,按照咱们以往的老规矩,兄弟们在武川也能发一笔财,再分些地。” 老金从海谅的话里听出特别的诱惑。 与东陵卫的老搭档们分开一阵,又在外发了些大财,大家还不把牙关闭得死死的? 谁会蠢到釜底抽薪,刻意去跟大爷作对把他拉下水,谁会跟钱财和好日子过不去? 大爷为人就是豪气,平日里谋到的大小好处都是大家伙人人有份。 想到这里老金嘿嘿笑了几声,脸上的疤在灯光里亮了一下。 海谅也未停下手里的动作,由老金服侍着穿了外袍,又裹了件大毛玄狐皮斗篷,独自一人骑马出了门。 “听说京都夜市好玩的紧,我自个儿出去逛逛,难得来一趟,我给父亲母亲和小弟买些东西带回去。” 出门前海谅对老金如是交代。 他新纳的小妾是突伦宗室女,平日里帮他与突伦来回传递消息。 他秘密加入玉带旧游,与面具人联络,密谋举大事。 这些都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外人半个字都不知情。 此时他也弯了弯嘴角,这正是他想要的。 拼命带着大家捞好处,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好处越多就越割舍不掉越贪婪,如若有一天他人想要取他海谅而代之,东陵卫这些捞得盆满钵满的人大概会不愿意罢。 即便将来父亲海鸿蒙听到些什么风声,也为时晚矣。 法不责众,若他一人出事,定会牵连起一大片,父亲难不成还要将几代人传下来的东陵卫全部毁掉? 大家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如同任何一个京中的富贵公子哥一样,海谅悠然策马,往京中最奢靡浮华的地望行去。 走过椒兰巷口再向北行,过了三四条街他才勒马停下。 在街角一家酒肆门口栓了马,却未进门,海谅一身黑衣隐在夜色之中,轻身跃上房檐。 矮下身子沿着屋顶上的瓦脊向南掠去,穿过几座院落,又沿着幽黑曲折的小巷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 椒兰巷北,定隆河畔。 与先前约定的一样,果见一只寻常的木船,船篷上挂了一只宝光潋滟的琉璃美人灯。 海谅跃上船板,在船娘的眼色示意之下进了船篷内,果见一名紫铜麒麟面具的月白袍男子端坐其中。 海谅拱手道: “多时不见,先生安好否?” 那次见面时,那人便是戴着这副紫铜麒麟面具,但海谅隐隐觉出此次见面之人与先前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有所不同。 那人将手中正在摩挲的一张青铜虎头面具递给他,海谅向他含笑颔首,将那面具戴上。 “海大公子尚未见过旧主,今夜某带你见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7章 夜晤(5) 二人自玉带旧游楼后的木栈道上了岸,麒麟面具男子侧身在前引导,海谅便紧跟在他身后到了三层的丙字号房。 房内温暖如阳春三月,一名青袍男子戴着龙首面具倚坐在暖榻之上,一手擎着玉盏,一手拈着一枚黑子正在对着棋盘沉思。 此人想必就是方才所说的旧主了。 “海大公子来了!” 那人转过头看向进门的二人,声音里有股子熟稔,仿似二人已认识很久了。 海谅却不敢托大,单膝跪地恭敬见礼道: “海谅拜见旧主。” 他只见过麒麟面具人一面,之后的所有交流都以书信方式维持,“旧主”是玉带旧游的主君,但海谅从未见过其人。 海谅下意识地抚了一下戴着的虎头面具,他大概能从面具上的兽首推测出玉带旧游这个组织里的等级。 依大宸服制,龙纹仅有皇帝和亲王可用,麒麟为公侯驸马服制用纹,而狮虎为一二品武官补服纹样。 眼前的旧主为龙首面具,其次是麒麟面具,再次是海谅所戴的虎头面具,三人在玉带旧游中的上下关系已然十分清晰。 龙首面具人爽朗大笑,指着面前的棋盘道: “海大公子切莫拘束,可愿与某在此秉烛手谈一局?” 海谅起身笑道: “在下于弈棋之道上修为只是寻常,希望不会扰了旧主雅兴。” 边说边撩袍坐在对过,与龙首面具人一起收拾了棋盘,自执了白子重新摆开架势与他对弈。 他心里有一丝疑惑,总觉得眼前的龙首面具人声音和体型更像曾经见过的麒麟面具人。 但因是初见“旧主”,自然心里存了十二分的小心,丝毫不敢表露出心中怀疑。 海谅放下一枚棋子,歉然说道: “方才在下拜见皇帝之时,听到胡达胡大人已过世,失去一员得力干将,在下为旧主扼腕。” 听到这句话之后,此刻坐在门边独酌的麒麟面具人在双肩剧烈颤抖了一下,但海谅并未觉察。 “京都中诸事,某在策划之初便让胡达负责战败羽檄的拟定和派送,东陵卫只在暗处操作,为的就是保住东陵卫和海大公子。 毕竟,传突伦进犯大宸的流言、东陵卫战败羽檄进京都坐实流言、联络朝中势力逼迫皇帝派援东山陵这三个步骤之中,东陵卫的战败羽檄是关键一环。 此计失败之后,某的第一个指令便是要胡达咬死战败羽檄是他一人策划的,与东陵卫无关。再令海大公子即刻发出八百里加急的胜利战报传入京中,绝口不认前番战败羽檄之事,便能全然保住东陵卫。” 二人第一次见面,海谅又是下位者,此情此景之下,海谅能主动提起的话题也只有胡达已死之事。 但对方回应这么多话,将前后的谋划取舍说出,句句都在暗示他对东陵卫的重视与维护。 海谅闻言只得急忙丢下手中棋子下了榻,再度下拜致谢。 他当然清楚对方将一切罪责都推给胡达是为了将损失降到最小,而非是单纯地为了维护东陵卫。 毕竟将来他们要用东陵卫的时候更多,现在自然不会随意将他和东陵卫推出去。 但龙首面具人既然如此说了,海谅当然要做出万分感激的样子,这是同在一条船上的合作者之间的相处之道。 他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所幸他手中还有这么些心腹弟兄效力,当不至有胡达今日的遭遇,被主上作为小卒抛弃。 “某倒是对一件事很好奇”,龙首面具人抬手将海谅扶起来,请他坐于席上继续对弈,一面饶有兴致地问道: “其时突伦已撤兵,我们既与突伦结盟必定不可伤他们,海大公子是如何做出这斩敌两千余首级的胜仗的?” “最初在下也是颇为头痛”,海谅神色未动,将一枚白子落于棋盘之上,轻描淡写道: “也是凑巧,东陵卫这几年抓获的匪盗之中,够得上死刑的不少。大雪封山,每夜都有冻死饿死的流民,再加上弟兄们近些时日剿匪收集的人头,勉强凑出了上千来个。军报上便拟了两千之数。” 真实情况是杀了附近村镇的饥民,“杀良冒功”是大罪,他自然不会随意提起。 虽然与眼前之人是合作同伴,但平白在他人手里留下自己的把柄则十分愚蠢。 海谅也知道,龙首面具人既然能驱动胡达这个前兵部右侍郎作为他的马前卒,身份自然非同一般,死刑犯、流民和剿匪时收集的人头,合起来能凑出两千人这种说辞他自然不信。 好在虚报多报军功几乎是整个朝廷默许的操作,他如此坦诚说出来显得此番话可信,也会给龙首面具人留下真诚交心的印象。 龙首面具人闷声笑了。 “海大公子思虑缜密,又宅心仁厚,实在是大才,某得到如此臂膀襄助,实在很有福气。” 他对海谅和东陵卫的了解远超海谅的想象,自然能猜到以他们惯常的行事风格,这些人头的大半来源究竟在哪儿。 海谅既然不便明示,他也不会特地去戳破。 两人的合作仍然由他占据绝对的主导,眼下他手里捏住的几个把柄就足以控制海谅,这几件事只需要看结果,至于对方过程中做了什么,倒真的不必深究。 龙首面具人追着白子的布局,从容地以手中黑子步步紧逼,几步之内便有将对方困于局中的势头。 海谅的白子渐渐难以招架,每落下一个棋子都要思虑半晌。 此次对弈只是为了化解初次见面的拘谨防备,快速拉近彼此的距离,并非真的为了争取弈道之上孰高孰低。 龙首面具人起身移开棋盘,自榻前的香几上执了酒壶和玉盏,为海谅斟上,他忙起身拱手接过。 龙首面具人以手掌轻按了他肩膀,示意不必太过客气,这才坐在榻上接着说道: “某还未恭喜海大公子高升,此番到武川剿匪,必定是兵锋所向,无不披靡。” 海谅陡地停住送往口中的玉盏,这么快他就知道了? 皇帝还未明发上谕,知道消息的人也仅限于当时在殿中的几个人了,龙首面具人消息竟然如此灵通? “哈哈哈哈”,海谅干笑几声掩住心内震惊。 “旧主圣明,刚发生的事便已知晓”,海谅先拍了一记马屁,接着才说道: “其实是小皇帝发觉在下此番来京都传递大捷战报,途中花费时间较长。在下不得已,便拿武川匪祸导致绕道来搪塞,皇帝便顺势给了在下一桩赶赴武川剿匪的差事。” 在皇帝面前提起武川匪患,五分出于不得已五分出于有意为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8章 夜晤(6) 第099章 城门 承晔与小禀义、傅制三人一路往京都疾驰,夜里只点了火堆轮流歇息个把时辰,仍起来就着雪光和火把马不停蹄向京都狂奔。 是夜近丑时,亮着灯笼的顺仪门已隐隐在望。 承晔舒了口气,从胸口摸出一封文书递给小禀义道: “去叫门!” 傅制面上讶然之色一闪而过,复又平静下来,只跟在承晔身后松了缰绳,马匹的速度瞬间缓了下来。 小禀义听到吩咐,却丝毫不含糊,抬手接了文书就策马向前,一阵风似的去了。 “喂,快开门,咱们出使土奚律的卫家二爷卫承晔回来了!” 小禀义望着三层楼高的城墙有些茫然,本能地想说“你们卫家二爷”,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大宸国都。 自己父亲是大宸的人,自己也应是大宸子民,小禀义急忙在话要出口前,将“你们”十分明智地改口为“咱们”。 这几日京中风云变动,城门的把守也是外松内紧。 夜深人静之际,一人一骑直驱城门下本就引起了守门将士的注意,听到小禀义这番话,原本已张弓搭箭对准了城下之人的守卫之中有一人悄声退下,到城门值房中禀告当夜值守的小将。 那小将几步登上城楼,仔细看了城下来人样貌,确认并非卫承晔。 他转头做了个手势,暗示弓弩手继续对准城下之人,自己则在城墙上露出了半个头往下喊道: “在下是今夜顺仪门值守小旗钱石,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怎未见到卫大人与阁下同来?” 小禀义略有些愣怔,对啊,就这么几步路,二爷还非派自己先来叫门这么麻烦。 本欲开口报出自己姓名,又想起江禀义本是怀远军将领,是奉密令到土奚律经营谍报网的,不能随意就将真实姓名报出来。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名字什么的报了你也不知道,卫二爷就在后面马上到,他命我先来喊门。” 小禀义本就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样貌,这番回话更像是孩童一般,风里夹杂着几声城墙上的低笑传入她耳中。 小禀义往城门上横了一眼,抬高声音道: “快开门,我有文书。” 城头上静默了半晌,小禀义以为城门就要从里面打开,驱马向前行了几步。 诡异的砰砰声从头道: “沿着此路向东一直走,到了皇极门外找郭孝义,告诉他卫承晔已回到京都,土奚律互市已成,让他将消息传给皇上。” 不远处的马路上,两个更夫刚敲过丑时的梆子。 顺仪门的方向隐隐有清脆的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便自眼前的马路上飞掠而过。 承晔隐身在大树后的阴影里,轻拍两下青骓狮子的脖子,策马远远跟在那人身后。 看清那人身上的城门守军服色,又弄清楚他在什么地方下了马,眼看着他给门房上传递了东西,又匆匆上马往回赶。 承晔在不远处矮墙下的阴影里冷笑一声。 待那人到身前二十步左右的距离,承晔猛地抬起手臂,将手里握着的一块碎石片向前一掼。 那人正骑马疾行中,哪里想得到会有如此横祸,被石块砸中了脸吃痛落马。 承晔丝毫不理会背后的喝骂声,大喇喇地拍马而去。 ***************** 寝殿暖阁之中门窗洞开,冷风吹起明黄帷幔不时遮住人的眼睛,他觉得哪里都有咳嗽声响起。 身前的一缕纱幔旁边露出一角明黄色的团龙袍,张平笑了笑扑身上前。 “皇上,可让小人找着您啦!” 掀起纱幔却发现空无一人,耳边又有时远时近的咳嗽声传来,张平循声找去,墙角、衣箱都露出一角明黄色的团龙袍。 他一样样翻开,仍然找不到皇帝,耳边的咳嗽声逐渐多起来,声音也更大了,像是一声声炸响在身边的炮仗,让他忍不住捂住耳朵。 低头的一瞬,他发现床下也有一角明黄色露出,张平欣喜叫道: “皇上,您原来在这儿!” 他迫不及待地钻入床下摸索着,勾着头正好看到先帝的脸。 因为离得近的缘故,他的脸上还能感受到先帝喷出的冰冷气息,张平喊道: “皇上,皇上。” 先帝的嘴角勾起来,似是十分欣慰,张平也跟着笑起来。 这时先帝闭着的眼睛也睁开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张平,笑意仿佛很深,又仿佛很空。 先帝的嘴角有血流出,眼睛仍然盯着张平,越睁越大,直到眼球占据了半张脸,仍然紧紧盯着张平,仍然嘴角噙笑。 张平啊地一声惊叫起来,爬出床下。 “祖爷爷,祖爷爷。”有人在身后喊他。 一只手覆上他的肩,张平擦擦头上的冷汗应了一声赶忙回头。 清晰的咳嗽声炸响在耳边,先帝的脸紧贴在张平眼前。 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张平,越睁越大,直到眼球占据了半张脸,仍然紧紧盯着张平,流出血的嘴角仍然噙满笑意。 “祖爷爷,祖爷爷。”耳畔仍然有人喊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0章 家人 张平睁开眼睛,看到两个小火者站在身前。 “祖爷爷你做梦了!” 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小火者将一张纸递给他。 “祖爷爷,这是郭孝义将军送来的,让您转呈给皇上。” 另一个从身旁的炉中取热水拧了个热毛巾递给张平,张平接过毛巾在脸上擦了一把,才知道自己又做了噩梦。 他接过那张纸,上面只有寥寥几笔: 承晔已回,互市已成,臣郭孝义。 他默然挥手让两个小火者退下,重重吐了口气,看向值房外的寝殿道: “以为是个好摆弄的瓜秧子,谁知竟能做成这事。” 敛了敛装束,拿起拂尘甩了甩,张平轻声敲了寝殿的门: “皇上,宫门侍卫传来好消息了!” 里面传来一声轻咳,接着便是源铮的声音,进来罢。 从寝殿走出来,张平脸上仍挂着欢欣雀跃的笑容,他向身旁的小火者道:先替我守着,我去去就来。 那小火者低头应声,张平转过脸的一瞬便没了笑容。 他快速走进值房院里的隔间,那房门竟是虚掩着的。 张平一把推开门走入房中,狠狠踹了床榻上的人一脚。 “还睡呢,小兔崽子。” 崔喜一下便从榻上跳起来,抱着头求饶连连喊师父。 张平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一卷纸在他眼前晃了晃: “喏,把这消息传给那位。” ***************** 承晔跳墙先自暗门入内见了费鸣鹤,将使团在土奚律的情形汇报完后,便偷偷溜进三晖堂看祖母。 卫老太太早已入睡,他这一进去非同小可,值夜的迟妈妈和丫环都被吓了一跳。 承晔不舍得叫醒祖母,就着烛光仔细瞧着熟睡的卫老太太,足足在榻旁腻了小半个时辰。 迟妈妈见此情形也是无法,只得又在稍间梨花橱里铺了床,让他就在老太太房里歇了。 一宿酣眠。 直到耳畔隐约响起祖母的声音,承晔才醒过来。 “啊呀呀,瘦的只剩骨头了……” “好像长高了,怎的一下就长高了……” “也更俊俏了,你们看是不是……” 承晔睁开眼也吓了一跳。 床前满满当当站了足足十几个人,卫老太太坐在他身畔,她身后除了迟妈妈,还有暖晴、翠漪并府里的丫头婆子。 卫府里老老小小的女人们围着他看,笑得合不拢嘴,有几个竟是一边拿帕子揩眼睛一边笑。 “快快都散了散了,晔哥儿都吓着了。” 卫老太太冲着一干女眷摆手,待房里只剩下暖晴、翠漪和迟妈妈,她才转头对着承晔道: “还不去洗洗,瞧瞧这一身脏的,都成街边的野小子了。” 承晔笑笑,也不怕人取笑,便将脸往祖母膝盖上蹭。 耳畔听着几个人絮絮叨叨说着给他找裁缝做新衣服的事,从面料说到颜色,又从款式说到数量。 承晔只微笑听着,也不插嘴。 家人就是这样,不论出了多远的门做了多大的事,他们只关心自己这个人,为自己操心最琐碎平凡的事。 迟妈妈吩咐人伺候承晔沐浴盥洗,又张罗了各色早点给他。 待他抚着肚子伸了个懒腰出了三晖堂,已经交了巳时。 翠漪领着一个面生的少女前来拜见,承晔正逗弄着廊下的绿嘴鹦哥,随口问道: “这位姐姐是谁?” 不待翠漪答话,那少女便冷哼一声道: “二爷,你回到家里就是这么个镇日里逗鸟胡闹的少爷模样哪。”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承晔不禁抬起头又将眼前的少女打量一番,嘴角一勾面上却微赧道: “原来那土奚律小子变成汉家小姐了。” 见小禀义一顿足似要走上前来掐架,连忙退了几步道: “眼下阿小不在,我还有要事交给你呢,这个打扮可不行。” 这时一个管事站在垂花门外躬身一礼禀道: “少爷少爷,宫里有公公来了。” 承晔向小禀义招招手,附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这才跟着管事往外走。 崔喜刚接了卫府管事给的荷包,在手里摸着分量。 听到脚步声便回过头,发觉只是两个月未见,眼前的少年个头足足窜出一尺多高,目中有光华熠熠闪动,但往深处看却更加宁静幽深。 那少年长身一礼,向他笑道:“喜公公辛苦,可是皇上有什么事?” 崔喜忍住眼里微微的刺痛,躬身一礼: “小人当不得公公二字,卫大人就喊我小喜子罢。是皇上约您见面,吩咐小人到府上接您过去。” 承晔心里虽然疑惑,面上当然未露出分毫。 还让崔喜来接他,这是究竟去哪里见面,要做什么。 承晔自身后管事手里接过一个荷包,亲手放在崔喜手中才道: “皇上找我见面,是为何事,可需要准备些什么?” 崔喜接了荷包又是谦逊地一礼。 按照常理宫中的内监到官员府上乃是尊客,不需要如此谦逊频频施礼。 崔喜如此客气,是因为卫承晔是皇帝最为信重之人,他自己有意想要在此人面前留个好印象,释放出好意以便拉拢结交。 更何况,即便有什么面子,也是张平乔公山那等有身份的大太监们有面子。他崔喜是个微末之流的跑腿的,在这些豪贵面前有什么好托大的? 一旁侍立的卫府下人们,有几个年轻胆大的抬眼看了看崔喜神色,脸上也流露出得色。 “皇上特地吩咐了马车候在门外,卫大人什么都不必准备。” 这倒是少见,皇帝要见人,还特地备了马车上门来接。 卫府的下人们虽说都是见惯了皇家恩宠的,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再把腰板挺了挺。 皇上与自己家二爷的情分真是非同一般啊。 停在门口的马车是辆极为普通的平顶灰呢马车,赶车的人都是寻常下人服色,但承晔知这些人是宫中侍卫。 他又扭头看了看一身内监服色的崔喜,今天还真的不知皇帝为何要做这样的安排。 服侍自家少爷上了车,管事看着马车碌碌向西而行,门口的几个下人也开了话匣子。 “这小公公真会做人……” “看来咱们少爷这回去西边立了大功了。” “啧啧,这么小的年纪就被皇上如此看重,将来做的官怕是要比老爷舅老爷还大……” “童管事,您老人家说哪?” 其中一个小厮巴巴跑到童管事面前凑趣说道。 啪。 童管事阴沉着脸,一句话未说便先动手甩了一巴掌。 武将世家卫家的管事,哪怕不是练家子,也比寻常大户人家的管事手脚重些。 挨打的小厮登时一边脸肿的老高,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眼前金星乱溅。 “往后谁再嘴上这么不尊重,小看宫里来的贵人,对主子的事乱嚼舌根,老子一应禀了老太太给发卖了。” 他这一番疾言厉色,顿时将叽叽喳喳的下人震慑住了,童管事横了他们一眼,心里对这个结果却是满意的。 身后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童管事也听到了,转身看到方才跟着江家小姐出门的一个下人。 那人见童管事望向他,不觉往后退了几步: “她……她闯的祸,不关我的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1章 投湖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向西而行,并不是皇宫的方向。 承晔从看到崔喜上门来请之时便觉得今日的事十分有意思,若是在以前,他定会忍不住拉上崔喜和侍卫打听。 自从这次出使土奚律,又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倒是更能藏得下好奇心了,只管在车内的小几上取了茶来喝。 车外有些喧嚣,仿佛是有什么大官过路,马车忽地转了个弯,暂时停靠在路旁。 因是刻意装扮成平民,侍卫们不打算亮明身份,遇到过路的官员当然要依礼避让。 承晔在车内无聊,掀开一角车帘往外看去,见到顺天府衙门高高耸立的门头在东方的一溜屋檐店招之间显得分外突出。 从家里向西,约莫着路上花费的时间,又看着已经落在身后有些距离的顺天府衙门,承晔心里暗笑。 离顺仪门也不算很远了,小禀义恐怕已经把事情办完了。 看着刚刚错身而过的两排衙役,他们举着避让的牌子正在清道,后面跟着的轿夫们却脚步飞快往前走着,似乎还能听见轿中的人催促的声音。 顺天府尹陆祥。 跟他们一样避退在街边的民众悄声议论着,待陆祥的轿子走过了,街道旁站着的人群说话声也更大了。 “你们知道不,卫家的少爷派人把守城的将官打了!” “卫家的人没有这么跋扈的呀!” 先前那人嗤笑一声,“你不知道,这位爷从前可是生生咬死过左吾卫的将官呢……” 承晔抬手狠敲了车篷,口气里带了几分不耐道: “还不走,等着听人说书呢?” 车夫立时应了一声,将马鞭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马车再度汇入街道正中的车流中。 “哎呀!” 承晔听到车后有一人高声尖叫,“谁踹老子?” 接着又是“哎呀”一声。 片刻之后车帘外响起崔喜的声音: “大人别和这些泼皮一般见识,哪里听来的混账话竟敢污蔑大人。” 承晔嘴角绽开一个无奈的笑容回应道: “小喜公公有心了!” 说罢默默叹了口气,待事情传开来,还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编排他呢。 不过他也不在乎,用最直接有效的手段,达到最明确的目的,这是他目前信奉的做事法则。 马车再转了个弯,便停了下来。 侍卫们在车旁摆了脚凳,崔喜更是要伸手扶着他下车。 承晔咧嘴笑了笑,口里简单说了句,谢过各位啦! 伸腿一跃,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 有些灰败小院门口娉娉婷婷立着一名少女,在白雾笼罩着的冬日里散发着温润的光亮。 “秋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林宜秋今日着了一身木兰青双绣云纹鸾鸟窄袖衫,显得身姿挺拔俏丽,她手里握着马鞭,像是刚骑马赶到这里。 “啧啧,生怕累着你冻着你,还特特派了马车去接你,看来皇上是不知你有多皮实扛打。” 这果然是自己如假包换的表姐。 他几乎能听到身后侍卫们拼命压抑着的笑声。 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承晔面上也挂不住,从小任着秋表姐揉捏,他都一概忍下来。要说他有多皮实,还真是只有这表姐知道。 不想让她再因为马车没完没了地说道,承晔清清嗓子: “表姐,这是哪里?皇上在这里?” “这是顺天府尹买下的一处院子,里面住了不少妙人。” 宜秋眼角闪了闪,承晔则开始全身戒备。 从小到大的经验,只要是亲表姐在他面前夸口说好的东西,多半都很吓人。 吱呀。 眼前的黑漆门被打开,宜秋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带着承晔跨进去。 这里只是一处小院落,只建了三间上房,大门过道与上房之间是空旷的院子。 皇帝背对着他们,虽然只着了寻常的夹袍,裹着玄狐腋皮裘,承晔仍然认得出他。 皇帝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过头,看到并肩行来的承晔和宜秋,身形未动向他们颔首而笑,但承晔看出他眼睛深处闪动的欣喜。 二人简单行礼便被皇帝拉到身旁,皇帝的目光再度落向院落之中。 承晔这才注意到,院子正中摆了个小小的供桌,供着香烛纸钱等物事。 跳大神吗? 皇帝在这样的小院来看这个? 承晔狐疑地环顾四周。 今日的事到处都透着蹊跷,刚从土奚律回来,虽然自己已经向宫里传递了好消息,但竟然真的没人急着问他都发生了什么事。 一大早让崔喜上门接他,坐上车神神秘秘被带到这个小院里。 皇帝也是着了寻常便服,身后只带了十多个侍卫,也都是下人打扮。 承晔望着垂首恭立在皇帝身后的崔喜,忽地发觉少了一个人。 张平呢?他怎么没来伺候? ***************** “去叫门罢。” 张平打了个哈欠,昨夜本就没睡好,今日一大早又被小皇帝派了这样的差事。 瞥见身旁的侍卫仍然未动,正一脸为难地看着他。 张平心里翻了个白眼,敢情都知道皇帝派他们这差事是得罪人的。 他甩甩手中的拂尘,略微抬高了声音,对着身旁的侍卫班头说: “去叫门。” 那侍卫迟疑了下,仍是迈开腿往延陵王府的朱漆大门走去。 出乎众人意料,一扇角门被从里打开,走出一个管家模样的人。 他仿若无意地扫视门前,发现张平等一行人。 “哎呦”一声,那管家做出吃惊的表情,颠颠跑上前殷勤问道: “张老公公莅临,真是贵客,贵客!” “奉皇上旨意,前来贵府提审一个罪犯家属李胡氏。” 那管家目光闪动,表情十分疑惑: “张老公公恕罪,咱们府上伺候的人少说也有几百号,不知是哪个李胡氏?”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可装糊涂的,张平心里如此想着,又看了管家一眼,回答道: “正是安仁郡主的奶娘、李三思之母、胡达的姑母胡嬷嬷。” “额……是她呀。” 延陵王府内。 安仁郡主呷一口茶,对张平客气道: “不瞒公公,胡嬷嬷昨日已投湖死了。” “哦,人死了。” 张平脸上也未见波澜,仿佛早就知道了似的。 “是的,人已死了。” 安仁郡主接过张平的话,又重复了一句,向身后摆摆手道: “你来说。” 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跪在他们面前磕了个头,起身后抹了一把眼泪才道: “回禀张老公公,婢子名叫小玉,就在府里跟着胡嬷嬷做些帮手活计。昨日嬷嬷从家里回来,哭着跟我说,她的儿子和侄子不争气,犯了大错,连带着她也没脸被嫌弃。 胡嬷嬷哭了好久,一直说没脸活了,婢子见她着实不成样子,便来请郡主前去安抚她,谁知郡主刚说要去安抚她,就有人来报说院子里荷花池内有人投湖自尽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2章 妙人 听起来倒是像那么回事,张平暗暗想着。 有前因有后果,还有人证,但是就是太巧了。 因为自家儿子侄子犯了错就吓破了胆要寻死,且在家里的时候不去寻死,非要跑到主子家里苦恼大半日再投湖,这样的理由谁会信呢? 安仁郡主的声音再度响起: “忙活了一晚上才将人捞出来,原本就要上报的,赶巧张老公公带侍卫来了,倒也正好,可以将人带走。” 上门拿人,没找到活人不说,还要干替人收尸的活。 张平低头默了默,起身行了一礼待要说话,抬眼却见安仁郡主已经带了一众侍婢往内房去了。 堂内空落落只剩下几个宫里来的侍卫,大家面面相觑,嘴里没说什么,但表情上的震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 延陵王府的人,果然个个跋扈。 方才那侍卫班头走近张平身旁低声道: “公公,方才那婢女说得话是否太敷衍了?咱们回去怎么禀告给皇上?” 张平甩甩拂尘抬脚往门外走去。 “怎么禀告?按原话一字不落地禀告皇上。咱们能怎么办?就凭你我,还能硬说郡主的话有假,在延陵王府拿了人去逼供真相?” 那侍卫班头只得噤声,张平说得很对,即便知道胡嬷嬷之死有蹊跷,眼下也没有证据。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有什么证据,就凭他区区一个侍卫,也不敢随意就对延陵王府的人发难。 “尸体嘛,就找顺天府尹的来收罢,咱家先这样回禀皇上,看他如何安排……” 咕咕咕…… 张平的话被一阵熟悉的声音打断,不远处的廊檐下,一溜挂满了各色的鸟笼。 延陵王披了件华贵的猩猩毡斗篷站在廊下逗弄着鸟儿,手臂上立着一只通体古铜色羽毛的金丝雀,头上有一团白色的鸟羽。 传说延陵王喜爱养鸟,最普通的鸽子、最名贵的孔雀白鹤他都养,其中最喜欢的便是一只名为眉霜的金丝雀,想必就是现在他手臂上这只了。 张平将目光无意地转向离他们最近的笼子,那里养着几只鸽子,正在发出咕咕叫声。 “张公公来了,稀客稀客。” 延陵王仿似刚看到他们,向张平招招手。 张平躬身行礼,“见过王爷。” 延陵王似乎今日心情很好,绕过回廊走近张平,一掌拍上他的肩膀道: “听说张公公在宫里也爱养鸟,来来,你来看看本王新得的几样宝贝。” 延陵王倨傲地看着他身后的几个侍卫,“你们且在这里坐坐喝喝茶。” 张平一脸无奈,向身后的侍卫递了个眼色,那侍卫班头只得带着人重新回到堂内,几名下人又捧来了果盘茶点侍奉。 “本王前几日得了只猎隼,寻常人可看不到的……” 延陵王拉着张平进了门,面上的笑容忽地消散,表情变得晦暗不明。 张平口里发苦,欲要下跪见礼,被延陵王伸手扶住。 “公公这几日消息传递很及时啊。” 他的声音低沉,整个人笼罩着一重阴鸷的气息,与在人前粗豪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张平觉得他话说得突兀,不知他话中所知,只得干笑两声未接话。 “当日你在宫中得手的消息,传得可有些慢哪。” 延陵王转身逗着立在手臂上的眉霜,神情又闲逸了几分。 “当日我们绸缪几近万全,怎的仍然晚到了,反而让林世蕃捡了便宜。本王查来查去,其他传递消息的环节没有出错,疑问就在宫中往外递消息这一环。” 延陵王的话乍一听像是没头没尾,但落在张平耳中却如同五雷轰的“妙人”究竟是谁。 他扭头白了宜秋一眼,暗怪自己不上心,顺天府衙置办的不起眼的小别院,如此空旷简陋灰败破旧。 是停尸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3章 剖尸 想到沈迟方才大费周章的祭拜,承晔终于明白是要做什么了。 查案人员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之下,为了案情需要,也可以通过剖开尸体的手段取证。 只是这样的手法需要层层审批,在解剖之前也需要敬告神明以示郑重。 沈迟先给皇帝行了礼,似是迟疑着要说什么,皇帝立即向他摆摆手道: “朕带人出去等结果。” 承晔也点点头,这样的场合,谁也不想继续留在室内,光想想那声音、气味就够难受了,更别说血淋淋的尸体和腐肉。 崔喜已带人在大门过道内安置了椅凳并茶汤,还抬出了一个大大的青铜兽脚火盆放在皇帝身旁,又自马车上取了手炉脚炉拿给皇帝用了。 看着如此周到的侍奉,承晔和源铮无声对视一眼,抿嘴笑了。 “这是死者坠楼之前十二个时辰胡达的所有行动,什么时间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列好了。” 宜秋拿出一叠纸呈给皇帝,又说道: “我们把胡达的夫人、妾室、丫头并几个府里管事单独提审,将每个人的供词合并验证之后得出来的,错不了。” 皇帝将供词拿在手里粗略翻看了几眼又递给宜秋,笑盈盈道: “秋姐姐办事,朕没有不放心的,咱们这便等着沈卿这里的结果罢。” 宜秋听惯了皇帝称她“秋姐姐”,她也不敢每次都去刻意纠正,好在都是私下的场合,叫的多了也就随他去了。 因此,这次听到皇帝的话她只是肃容应了。 转过头又从随从手里接过一摞文书,加上方才胡达家人的供词,一并递给承晔道: “知道你今日必定会来,特地把胡达案的卷宗也带来给你看看。” 皇帝又命崔喜给宜秋和承晔看座奉茶,众人一边谈论胡达案件的细节,一边等着沈迟的尸检结果。 ***************** 此时上房堂内,木屏风后。 除了沈迟偶尔几声咳嗽,屋内安静得只能听到大块的皮肉被翻卷搅弄的声音。 “大人,死者颅骨上有多处碎裂,胸部、四肢多处骨骼断裂,都跟在现场检查出来的结果匹配。” 一个年轻的声音恭敬地描述道。 “别看咳咳……别看已经查出来的,看看有没有新的发现?” “是。” 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皮肉被割裂搅动的声响。 “咦?” “怎么?” “死者胃里没什么别的东西,残留的东西像是……半夏。” “咳咳……我看看”,沈迟的声音说道。 半晌之后又听到沈迟说话,“半夏秫米汤?” 年轻男子回应道: “没错,应是喝了大量的半夏秫米汤。” “那这又是什么东西?咳咳咳……带回去仔细查查。” 沈迟吩咐道。 片刻之后,沈迟忽地又说道: “看一下死者鼻孔!” 呵…… 沈迟和那年轻男子同时失声,这个东西…… “可以先给皇上复命了。” 沈迟静静说道。 ***************** 院落外的大门过道内,皇帝正在安抚跪地谢罪的张平和几个侍卫。 “朕知道了,人既已死了,便让顺天府尹去收拾处理罢,你们先起来。” 源铮笑吟吟地望着张平,向身后的崔喜招手。 “小喜子你来,朕预备了东西赏你师父和这几个侍卫,你带他们领赏去罢。” 众人又急惶惶下跪谢恩,皇帝的眼睛一一扫过众人,在后排跪着的一名侍卫身上略作停留,之后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此时上房的门从里面打开,沈迟以手巾掩着口鼻重重咳嗽了几声,快步向皇帝所坐的过道行来。 皇帝向众人摆摆手,张平乖觉地带人退了出去,自己留在最后带上了小院大门。 过道中只剩下皇帝和承晔、宜秋、沈迟几人。 皇帝抬手阻止沈迟下跪行礼,“老尚书今日辛苦,别计较这些繁缛礼节,有什么发现不妨直说。” 沈迟面上感佩之色溢于言表,仍然敛衽对皇帝一揖到底。 这才不急不徐地说道: “皇上体恤,老臣惶恐,臣已经有些发现,现在需要先看一下胡达家人的供词。” 从宜秋手里接过几张供词,沈迟拈须细细看了,笃定地向皇帝回禀道: “皇上,依照胡达家人的供词,咳咳咳……老臣可以确定死者不是胡达。” 方才尸检过程中发现了什么?如何就能确定死者不是胡达? 臣下在皇帝面前奏报,大多需要条分缕析地分析、引证,最终说出结论。沈迟这样先行断定结论又不说断定过程,多少有些刻意卖弄,在皇帝面前博取关注和重视的嫌疑。 当然,他有资格有资历如此卖弄,源铮只是微微笑笑看向沈迟问道: “老尚书是如何发现死者不是胡达的?” 沈迟恭敬地将供词呈给皇帝: “老臣的尸检结果,死者胃中食物与胡达服食之物完全不同,这是其一;其二,死者胃中残留的半夏秫米汤是安神安眠的药膳,大量服用之后必然会昏沉欲睡。 而据供词中所述,胡达并未有长时间沉睡或神思昏沉的情况出现。这两点足以证明死者不是胡达。” 如此简单的证据,却需要如此繁复的手段才能拿到,只是如此便已能明确知道死者不是胡达。 皇帝略微有些恼怒,对手大费周章的布局,需要他们更加大费周章的拆解才能一步步接近真相。 单单是死者并非胡达这样一个简单的结论,他们直到做了尸体解剖才能找到证据。 其后还有更多的问题需要求解—— 既然死者不是胡达,那么真正的胡达在哪里? 既然死者不是胡达,那这名死者的真实身份又是谁? 沈迟小心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低声说道: “老臣还在死者体内发现了别的线索,只是眼下一时半刻还看不明白,待回去之后细细探查,应可以查清死者的真实身份。” 他看得出来,面前年轻的天子虽然极力隐忍,仍然是恼怒的。 案件的查探虽然繁琐,需要大量细致的工作,但查出真相并不难,更难查的是其后的布局,以及隐藏在暗处的对手。 此案之中的胡达,官居当朝兵部右侍郎的高位,竟然只是局中的一枚弃子,而眼下的他们,连对方布局的冰山一角都未窥见。 沈迟收起心中的感慨,温言向皇帝说道: “既然死者不是胡达本人,老臣先行下令立时通缉胡达和杀人嫌犯牛方。至于死者的真实身份,最迟三日,老臣定会给皇上一个准确的答复。” 虽然情势险恶,他凭自己几十年宦海历练出的直觉,笃定要跟着眼前的少年天子。 他沈迟这辈子没有选错过机会,这次也定然选对了。 沈迟握着帕子掩住口鼻嗽了几声,手帕遮住的嘴角无声地勾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4章 路遇 源铮望着宜秋和沈迟一行人车马远去,直到人转弯不见了,仍然觉得自己眼前有一抹木兰青的身影,在薄雾弥漫的冬日街道上蹁跹回旋,惹得他贪看不已。 承晔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心里略微有些不自在,仿佛一时想起一个人牵着青骓狮子拿了一方刺绣得异常粗苯的帕子,仿佛又想起舅舅提起秋表姐时眼中的忧虑,对她来说,无论是皇帝还是祖雍,哪一个都是极好的,哪一个也都是不好的。 “张平,备两匹马,朕要骑马。” 皇帝回过头向张平喊道,眼中仍有残留的温暖喜气。 皇帝和承晔一样是乘了马车来的,此时又在京都的偏远地界,哪有现成的马可以骑。 张平万分为难,只得扁着嘴牵来两匹侍卫用的马,欲要开口劝上几句骑马危险之类的话。 谁料皇帝立时翻身上马,又向着张平和一众侍卫道: “卫大人和我同行,自会保护我,你们先回宫里。” 张平吓得伸长了脖子,冲着已经扬尘而去的两人大声道: “皇上皇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要责怪的……” 一时也意识到皇帝听不到了,只得气急败坏地对围拢上来的侍卫们喝道: “快,快,都远远地跟上去,出了事你们这几两重的骨头可担待不起!” 皇帝本是穿的便服,在车马渐多的街道上并不显眼,二人驱马疾驰,几番穿街过巷,已经甩开了身后跟随的侍卫们。 皇帝一时觉得似从未有过这般恣意舒畅的时候,与承晔勒马驻足在街道旁,不禁朗声大笑。 承晔没好气地叹了口气小声道: “臣出使塞外一趟觉得自己老了不少,皇上倒是越来越孩子气了。” 皇帝也白了他一眼,却丝毫不气。 此时已近晌午,稀薄的白雾逐渐褪散,街道两旁林立的店肆招牌更加清晰,二人略微出了会儿神,皇帝对承晔道: “你还记得那样吃食吗?德昌记的带骨鲍螺。” 承晔噗嗤一笑,点了点头,“记得。” 他们一个是藩王在京中的质子,一个是簪缨府邸被卫老太太百般看顾的小少爷,谁也没有自由的时候。 那一年平定土奚律叛乱,卫承暄在京中呆了整整一个月,被他二人缠得无法,偷偷带他们溜出去吃了德昌记的点心。 之所以至今仍然记得那酥甜滋味,是因为返回家中之后,他们二人被卫老太太罚抄书抄了整整一夜,承暄大哥则在院子里跪了整整一夜。 卫氏一家对莅王的这位质子分外看顾,其实从前承晔被承暄带出府游玩也不止一次了,但唯独这一次,他们带着当时还是铮郡王的皇帝出了门,被狠狠责罚了一顿,从此再也不敢犯了。 “可惜德昌记的店面不在这附近。” 承晔话里有些黯然,皇帝知道他想到了承暄,便伸出手握了握他肩膀。 “后退!” 皇帝忽地出声叫道。 承晔抬头之间,发现有一队骑马的官兵远远地在街上飞驰而来,街道两旁的行人小贩一时吓得四散逃避,惊叫连连。 承晔本能地将皇帝和坐骑掩在身后,只见官兵过处,有一位挎着竹篮的年迈老妇躲避得慢了些,差点被翻飞的马蹄踢中后腰。 他纵马飞掠,在马背上向前探身,手臂上一使力,将老妇拉到一旁,堪堪避过马蹄的踩踏。 承晔身下的马与那兵丁错颈而过,对方的马因惊吓而大声嘶鸣前蹄腾空,那兵丁瞬间便被摔落马下。 “小王八崽子,官差的马你也敢撞?” 那兵丁似是摔得不轻,坐在地上张口便骂。 他的同伴们也围拢过来,只因看着眼前两个少年虽然年纪小,但衣饰华贵颇有气度,显然非富即贵。生怕一时莽撞得罪了人,是以才未立时动手打人。 要是换做寻常百姓,早就用马鞭狠狠抽将下去了。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拦人的少年更蛮横,面上神色未动,只是对着地上跌坐的兵丁一鞭子兜头抽下去。 “闭嘴!” 他身后另一名少年此时面色阴沉,催马上前两步问道: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呦呵……” 那坐在地上的兵丁脸上浮起狞笑,欲要开口骂人,一个头领服色的人在马上抬手制止了他。 他能看出眼前两名少年谈吐气质非同寻常,座下的马也是好马,只是猜不透来路。 但不管是哪位达官贵人家的公子,总归比他们这些当差的地位高得多,哪敢任由这没长脑子的蠢货在街上乱骂。 “两位公子,在下是顺天府衙门的差人,眼下正要去拘拿一名要犯,是以赶得急了一点,冲撞了两位公子和这位婆婆,在下这里给几位赔罪了。” 那头领说着便跳下马,向他们二人拱手一拜,又走到那一脸惊惧的老妇面前弯腰问道: “婆婆,你可受了什么伤?是否需要寻医开药?” 吓得那老妇全身抖索,不停摆着手支支吾吾地回道:“不敢不敢……没有伤到。” 那头领回过头又向着承晔和源铮歉然一笑,未发觉他身后的老妇已经被吓得两腿发软泪流满面。 那头领环顾四周,拱手说道: “不止这位老婆婆,今日路上的各位,哪个如果被马伤着了,可以到顺天府衙门找在下,我孙老刀一定负责到底。” 周边的民众本能地摇头摆手,眼中平添了几分惧色。 “哼”,承晔冷笑着跳下马,“他们是平头老百姓,就算真的伤着了,谁敢上衙门里找人问罪去,你不用吓唬他们。” 孙老刀也肃了肃神色,他已经做了如此让步,下马赔不是,承诺负责到底了,这两个小公子竟还得理不饶人。 “两位公子,在下今日确实有要事在身,大人在衙门里等着的,如果两位也受了冲撞,日后也可以随时到衙门找在下。” 孙老刀说了一样的话。 本身自己今日就没错,是这两个少年刻意挑衅。 即便将来真的闹到衙门里,他也没什么错。 更何况,他们二人家中的长辈未必愿意将事情闹大,谁会因为少年人的胡搅蛮缠特地找上衙门里去。 京城虽然大,权贵豪门林立,但是他们顺天府衙门也不是吃素的。 “顺天府衙门,那要不咱们今日去衙门里坐坐。” 那头领循着声音望去,见那个仍然骑在马背上,面容秀丽苍白的少年,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他心头莫名地抖了下。 这两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十分怪异,举止明明十分跋扈,却好像哪里又透着章法,让人十分捉摸不透,倒并不像寻常权贵人家的二世祖。 听了这话承晔忽地眸光闪动,冲着孙老刀凶神恶煞地伸出手: “不是说去拿人吗?拘捕文书让我查验一下。” 孙老刀本欲置之不理弃他二人而去,听到少年人如此要求不由胸中一股恶气溢出来,心想着拿这文书吓吓他们也好,免得在这大街上不知趣胡搅蛮缠,反而耽搁了老爷的正事。 他自怀中取出文书,刻意在众人面前将纸张振了一振,这才居高临下地递过去。 承晔一眼看过文书却不由抿了抿嘴道: “那更不用去了,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走罢。” 皇帝接过承晔递来的文书匆匆看了一眼,眼中讶然一闪而过,满脸兴味地瞪着承晔说道: “二爷,小人是你的贴身护卫,今日一定要跟着你护你周全才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5章 堂审(1) 承晔看了皇帝一眼,目光里意味复杂。 眼前的几个差役不认识你,难道进了衙门顺天府尹还不认得你吗? 孙老刀可不管这些,他的文书没有把人吓跑就算了,还有直接上赶着往衙门里撞的。 也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身后之人权势滔天。 想到后一种可能,孙老刀心里又是一哆嗦,声音里少了几许蛮横,多了几分疑惑。 “你……这位公子是谁啊?怎么就是在下要找的人了?” “我是卫承晔,你找他们,不如找我方便。” 说毕也不看惊呆在原地的差役们,自行上马带上同伴往顺天府尹而去。 “喂……卫,卫大人……” 孙老刀一个激灵警醒过来,冲着身后的两个吓傻了的兵丁大喊: “快去,走后院的门,先告诉陆大人,就说卫承晔亲自来了——一定要赶在他们前头啊!” 此时顺天府衙的后堂,陆祥掀开茶盅盖子,吹去上面浮着的茶梗。 孙师爷整理好一叠卷宗,在案头放好,看看陆祥叹了口气道: “大人这几日辛苦了!” 可不是吗,先是胡达的案子,好容易推出去让沈迟接了,接着又是今天的事,怎么都推不掉了。 他在顺天府尹的位置上呆了这么些年,一直长袖善舞,在权贵豪门中间优游自如,还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累的时候。 倒不是事情棘手的累,是他总觉得荒唐。 胡达一个兵部右侍郎,死前做的那些事十分荒唐。而今这个案子,卫府的下人因些微小事殴打禁军更是荒唐。 仅仅是荒唐倒也罢了,是这些事情里面分明藏着更深的阴谋思虑,他不想蹚浑水。 顺天府尹这种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辖地内俯仰皆是权贵豪门,其背后关系又是千丝万缕理不清。 做顺天府尹,首要的本事就是耳聪目明审时度势,接着不露痕迹地装糊涂。 先站好队,能糊弄一下丢开手的最好,实在不行,能不蹚浑水就尽量避开,政绩和脸皮那是奢侈玩意儿,没有就算了,总好过一朝踏错丢官丧命。 孙师爷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新的手炉递给陆祥,又恭敬地立在他身后为他捶着肩。 陆祥隔窗望向院中一派喜庆的红色,吐出一口气: “快过年了。” 孙师爷垂目,手上的动作未停下。 “大人放心,老刀是我族弟,这么多年跟着大人办事,也是老手,懂得分寸。” 他的言下之意,这件事定会太太平平过去,并不影响陆大人一家过个喜庆无忧的新年。 陆祥也点头默了默。 一大早就被顺仪门的卫家的下人把守城门的禁军小旗给打了,看起来不算什么大事。 他查过了,那禁军小旗钱石是普通门户的子弟,没什么了不起的背景。 眼下查案之时最大的顾虑便是卫家,毕竟卫承晔眼下正是皇帝信重的人,他背后的林、卫两家更是权势通天,即便去提审下人也不容易。 “属下特地叮嘱了老刀,路上务必张大声势引人关注,而到了卫府上则要谦卑恭顺,只将文书递进去,尽量让差役们都站在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卫家的人再跋扈也得要点脸面,赶紧把行凶者交出来。卫承晔可是忠烈遗孤,不是什么纨绔的二世祖。” “嗷……哎呦!” 衙前的寅宾馆方向依稀传出嚎叫声,陆祥和孙师爷同时呆了呆,又一起摇摇头,造孽啊! 卫家的下人把禁军小旗钱石打得不能走路,人家是被大夫看护着用担架抬过来的。 眼下这被告的行凶之人尚未被传唤到,只得将钱石暂且安置在府衙门前的寅宾馆内先由大夫照料着。 此时后院和前堂同时一阵嘈杂,两边的喊声同时响起。 “陆大人,在下卫承晔前来投案。” “大人大人,孙捕头让小的带句话,那卫承晔……亲自来了。” 满头大汗从后院跑进来的差役也听到前堂的喊声,吓得嘴巴也忘了合上,“大……大人怎么办?” 陆祥深吸一口气,是福不是祸,这种事躲是躲不掉的。 卫承晔来了也好,有什么事当面理清楚,该做的人情当面做了,往后更能记得他陆祥的好处。 想到这里,陆祥正了正衣冠,撩袍阔步进入前堂。 “哎呦,卫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些许小事这……皇……皇上!” 陆祥扑通跪地叩头,身后的师爷差役也跟着呼啦啦跪下一大片。 “臣顺天府尹陆祥,拜见皇上。” 无暇理会身后战战兢兢的师爷和随从,陆祥自己心里也是叫苦不迭,完了完了,他今年才四十六,不想就要将仕途葬送在今日。 卫府的人做了恶事,给卫承晔做个人情是可行的,但是皇帝来了算是怎么回事?难道要他当着皇帝的面偏袒卫家人?哪个皇帝也不会允许有臣下如此跋扈罢? 若不是顾着君前失仪,他恨不得抓耳挠腮捡个地缝逃出去。 “朕今日只是旁听,你们不要拘束,审案要紧。” 皇帝简单交代几句,又亲自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陆祥。 陆祥千恩万谢、诚惶诚恐,但心里却在打鼓,待会儿要是得罪了卫承晔,不知皇帝是否还有好脸色看?但若秉公法办给卫家人没脸,他们姓卫的记了仇,将来难免给自己穿小鞋,到时候一样要倒霉。 他心里呜咽一声,总之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皇帝似乎看懂了陆祥心里的纠结,自拣了个板凳坐在角落里,笑吟吟地对陆祥说了句: “陆大人务必要秉公办案,若是晔哥儿犯了错,朕也不轻饶他。一码归一码,王子公主犯了法也不能例外。” 皇上什么意思,叫晔哥儿这么亲密,还拿王子公主做比,是要暗示他什么? 又说卫承晔若犯了错皇上也不轻饶,这个错也不是卫承晔的,难道是暗示他秉公办案? 陆祥弓腰应声,连连称是,心里反而更加忐忑了。 承晔自进门喊了一句之后未再说话,自己也清楚此次是难为陆祥了,更何况皇帝又跟了来,陆祥心里多想些小九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看眼下情形,当着皇帝的面,陆祥肯定不敢立即切中主题,不免要来一长串你来我往似是而非的寒暄问答。 因此,他拱手施礼后,决定自己主动开口。 “陆大人,是我指使家里下人小江打了顺仪门的钱小旗。方才路遇贵处的孙捕头,知他要上卫府捉拿行凶之人,在下是此事主谋,理当前来投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6章 堂审(2) 第107章 堂审(3) “是小人该死!” 钱小旗大声喊道。 皇帝和陆祥都将他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见他忽地态度大变也都一脸疑惑。 “是小人……小人……” 承晔抢先一步回过头,向皇帝和陆祥一躬身: “是是,是钱小旗手下的兵不懂事,我进了城,他还追着我不依不饶,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我着急回家看祖母,嫌他碍事,就捡了个石块,把钱小旗的兵打了一顿——在永兴坊附近。” 皇帝站起来欲要呵斥他胡闹,忽地收了口,再度看向钱小旗,果见他瞪大眼睛盯着承晔,满脸不可置信。 他再将目光挪回承晔身上,见他正望着自己微微点了下头,眸色暗沉如深潭。 皇帝正色肃容轻斥一声:“胡闹!” 又走到承晔面前盯着他说道: “事情说开了罢?这么小一件事闹得鸡飞狗跳的,看朕怎么找祖母告状罚你。” 看着承晔点头,皇帝又扭头看向陆祥: “陆卿都听清楚了?这种小事快速结案上报即可。” 陆祥此时脑袋里正如打翻了马蜂窝,嗡嗡混做一团正没个主意,听到皇帝将此事归结为“小事”,心里清明不少,连忙下跪叩首,连连称是。 皇帝则看似恼怒实则亲昵地将膝盖在承晔身上卫承晔去年曾手无寸铁杀死一名左吾卫校尉,再联想卫景林和卫承暄父子,可见卫家人的勇悍是血统里天生的。 “是”,孙师爷接着他的话说道: “重要的是这个兵丁是钱石派出去的,那时卫承晔刚进城门,钱石便派人尾随或者是传递消息途中被卫承晔尾随……” 说到这里二人再度对视一眼,看这情形,派兵尾随卫承晔没有任何意义。 多半是见到卫承晔回京,钱石想要尽快把消息传递出去,被卫承晔发现了,是以被卫承晔尾随并且出手打伤。 刻意让卫府的下人到顺天府衙报案,又使人将钱小旗抬到府衙,这些都不是凑巧,是知道顺天府的人必定清楚昨夜永兴坊的兵丁被打之事,特地找上门来的。 “事情是弄明白了,但是……” 孙师爷烦躁地抓抓脑袋,这小祖宗做事真让人费解。 “既然知道钱石派人往外传递消息,当场抓了他随便找个由头治罪便是,何以如此大费周章?” 陆祥抬头望向垂花门外,院子里已经飘飘洒洒下起了大雪,下人们无声地进来多点了几盏灯,室内光线亮了一些,映得陆祥的面色略有些灰败。 “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为了将事情闹大,杀鸡儆猴。” 孙师爷一拍脑袋,“大人是说,他在暗示也在警告那些背地里有别的主子的人……” 陆祥苦笑,“杀鸡要儆的猴,可不止这些,恐怕还有……” 陆祥咽下后半句话,要儆的猴恐怕还有他这样骑墙观望的,哪边都不靠,只想等双方缠斗过后尘埃落定再择主而事。 孙师爷一时还未想到这些,只喃喃道: “大人,您说……皇上今天是知道内情,特地跟卫承晔在咱们眼前演双簧?还是跟咱们一样不知内情?” “应是不知的。” 陆祥察言观色之下,发觉皇帝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只是后来也看出了端倪而已。 再说了,凭他一个小小的顺天府尹,还没那个脸面能劳驾当今天子特特驾临府衙之内,给他演一出杀鸡儆猴的双簧。 ***************** “不是特意要瞒着皇上的”,承晔在马背上伏低身子,耷眉丧眼地解释道: “半夜才回来,一早就被皇上拉到那么个剖尸的地方,好容易离了那小院,刚要开口说,好巧不巧就遇上他们衙门的人了。” “皇上,方才是不是又气着了,以为臣下又冲动之下打人惹祸了?” 皇帝抿嘴一笑,拍拍落在他肩上的雪粒子,认真说道: “从前是觉得你年纪小难免会冲动伤人,但是经过这次出使土奚律,朕相信只要你出手,就必定是有深意的。” “就知道三哥信我。” 承晔特地将三哥二字压得极低,郑重颔首说道。 “我是气这帮人,身为护卫京城的禁军,竟然里通外贼。想起我们出使塞外期间,这些人守着城门,竟只顾着做这些勾当。” 皇帝眼中冰色一盛,嘲讽地说道: “这些人,无非为了富贵。” 承晔冷哼,“所以臣就先绝了他的富贵。别想着找个新主子能保住长久的富贵,我现在就彻底断了他的富贵。” 想求长远的富贵,做梦,先断了你眼下的富贵。 “哈哈哈哈……”皇帝惬意地笑出声,“话说得孩子气,但确实是治住这些人的好办法。” 承晔也笑了,面上触到冰凉的雪花,笑着对皇帝说道: “皇上,咱们且找一家干净些的茶楼用些茶点,也避避雪。” 皇帝不疑有他,自是点头同意。 二人在茶楼的雅间方落座,承晔执壶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水。 他将茶盏握在手里,眸光微闪之间,手臂一振将茶水向茶座旁的隔扇泼去。 “啊”,一声惨叫在隔扇外响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8章 邝离 一个面容清峻的年轻男子从隔扇外走进来。 想是被承晔泼出的热茶烫到了,他一面龇牙咧嘴地咝着气,一面掸着衣衫上的水渍。 皇帝嗤地一声笑了,嘴里连连说道: “哎呀,朕忘了忘了,还有你。” 承晔将目光移向走进来的年轻人,说是年轻,也是二十三四岁了,比他和皇帝年长得多。承晔总觉得年轻人的面貌似曾相识,但又确信自己没见过此人,不由满腹疑惑地看向皇帝。 “李况,李冲之弟。” 皇帝咧嘴笑着,向李况招招手,“都在外面不必拘礼,你也来坐。” 承晔眼看着李况拱手笑了笑,丝毫不拘谨,大喇喇地抽出一张方凳,坐在二人身旁,又熟稔地拿起三个空盏,依次为皇帝,承晔和自己斟了茶。 承晔讶然,虽是亲兄弟,但李冲和李况还真的完全不同啊。 回想起李冲一副严谨郑重的模样,出使土奚律一路上无声无息便将护卫做得滴水不漏,跟眼前这个面色闲散的年轻人真的完全不一样。 “这也是孝义叔举荐给皇上的吗?” 承晔掩饰不住心中好奇问道。 “算是罢。他没有进过郭孝义的侍卫营,是李冲通过郭孝义举荐的,让他在宫中做个御前侍卫,也方便帮朕查探宫里的消息。” 承晔了然,想必是自己出使土奚律前,因为宫中人手少的缘故,孝义叔特地做了安排。 再看李况的言谈举止,承晔又笑笑,宫中侍卫多是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李况这样的,反而容易展开手脚,只是…… “宫中人多眼杂,小人是化名进宫的,在宫中大家都叫我邝离。” 李况像是看懂承晔的疑问,向他解释道。 “邝兄有远见。” 承晔向他拱拱手,由衷地夸了句。 “卫大人才是英雄年少有勇有谋。” 皇帝抿嘴笑笑,打断二人道: “往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你二人不要互相吹捧了”,又看向邝离,“说罢,今日跟着张平去延陵王府都发生了什么事?” ***************** 下了雪的天色越发阴沉,到了晚饭时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玉带旧游今夜的扰攘更胜往常,楼下有一众戴着各色面具的人聚在一处闲谈。 其实他们多是朝中权贵,只是平日里恪守君子行径,又要在各色人群中假做或忠诚或仁厚或卑微的神情,这玉带旧游之中一张面具就隔绝了自家和整个天地。 他们在这面具的掩藏之下,不问身份,只管行乐。是以这玉带旧游成了那些人前的正人君子放浪形骸的好去处。 不到半日,卫承晔怒打守门吏,大闹顺天府衙的事情就在楼下嚷嚷开了。 因是戴了面具,兼之玉带旧游一向最重视客人隐私,连穿梭店内的伙计跑堂乃至舞女歌姬全部都对客人身份一无所知。在这里,谁人无论说了什么都不会被抓住把柄,众人丝毫不忌讳,说什么的都有。 “卫家的小子把顺仪门禁军的小旗给打了,说是耽搁了他回家看祖母,哈哈哈哈,这年头真是,连卫景林的儿子也成了地道的纨绔!” 说话的是一个着了青蓝暗金纹襕袍的粗壮汉子,他的声音很大,吸引了场内不少人的注意。 因是有趣的权贵阴私,所有人都感兴趣的,所以一时间好几个人接话附和。 “这卫家小子闹这么大动静把人打了,都闹到顺天府衙门了,搞得满城风雨的。” “对对,那被打的叫钱石,是禁军的小旗,昨夜带人在顺仪门上值夜。” “真是瞎了眼,得罪谁不好,要惹这个二世祖。” “卫家的人从不这样的,显然是那卫承晔从小被深宅妇人看顾得紧,整个人都被养坏了。” “咳咳”,喧闹的人声里夹杂着一串轻咳,接着一个阴沉的男声响起。 “据在下所知,那钱石是做了什么坏事,让卫承晔抓了先行,人家打他是应当的。” “做了什么坏事?” “一个末流小武官,能做什么了不得的坏事。” “这位仁兄你倒说说看。” 众人见那阴沉男声故作神秘又语焉不详,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想要从他嘴里探听点更稀罕的阴私作为谈资。那方才说话的人忽地不说话了,如同在人群里消失了一般。 此时,嘈杂的人群里有两个身影无声无息地进入一间临河的雅房,房中并未掌灯,只有透过隔扇透进来的斑驳光影。 仍是方才的阴沉男声,他声音很低: “他这是警告,也是威胁。为的就是让我们这些人知道,我们背着小皇帝做的动作他们一清二楚。卫家小子打了钱石,表示他对这种事不高兴,不容忍,并且把这些不容忍放到了明面上来。” 伴随着一声冷哼,粗粝喑哑的苍老声音回应道: “闹这么大,就是为了给咱们这些人做场大戏,让所有人知道,皇帝不容忍钱石这些首鼠两端的人。卫家小子若是静静发落了钱石,怎么做到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这个鸡可没杀呀”,阴沉男声顿了顿,“咱们安置在陆祥那边的人报来消息,卫府找了大夫医治钱石的伤势,还开了药。” “啪”,似是瓷器大力碰在桌案上的声响。 “那卫承晔才十七八岁,你都多大年纪了?” 苍老的男声陡地拔高些许,“这些事情都琢磨不透,丢不丢人!开口说话前,好歹先在脑子里思量一遍!” 半晌沉默,那年轻些的男声不若方才阴沉,倒是多了几分惊惧和迟疑。 “那卫……卫承晔留着钱石的命,还如此照料,分明是刻意暗示……” 老者的声音略微有些欣慰,“不错,钱石在传递消息之时被卫承晔抓了个现行,暴露了身份,为了不留活口,上面定是要除掉他的。这一点卫承晔猜得到,钱石自己更是知道。那卫承晔留着钱石性命就有了别的意思。” “钱石本是存了必死之心,卫承晔如此留着他的性命,钱石定会感念他的好。”年轻男子逐渐上道。 “不止钱石感念他的好,咱们难道看不到这些好处?咱们做这些事,一旦暴露,在上面的人眼里必死无疑,在皇帝和卫承晔面前却可以既往不咎。你想想,如此下来不止我们,那位手底下的这些人恐怕都会有倒戈的想法……” 此时,玉带旧游三层的丙字号房内。 紫铜麒麟面具的胡达轻轻关上房门,在门后愣怔一晌。 卫承晔这孩子,今年仿佛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竟然如此老谋深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9章 陆祥 卫承晔在顺天府衙,当着一众人的面,绝口不提钱石私下传递消息之事,反而找了那么个孩子气的借口。他这是给钱石这类人倒戈的机会,只要他们重新回归皇帝的阵营,这些过错会被揭过不提。 而他以“耽误回家见祖母”这样孩子气的理由替钱石掩饰,无异于往自家身上泼脏水,横生很多对他和卫家人德行的质疑,恐怕今后京都街头巷尾多有人拿此事做比,将卫承晔当做京都又一大纨绔公子哥。 但是,这样的借口落在钱石这类人眼里,则是另一种味道。 卫承晔宁肯自污来维护他们,这是恩义之举。 “卫家这小子年纪虽小,却是难缠得很”,胡达自言自语地喃喃。 隔间内有轻微的珠帘相撞的响动,胡达瞬间屏息。 “这么小的孩子,怎的如此奸猾,这可不像是卫家的人。” 龙首面具人大步走进来,口气里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气急败坏。 胡达躬身一礼,到桌边斟茶: “主上,咱们不能白白吃这种亏。” 龙首面具人接过他奉来的茶盏,隔着面具的眼睛里也仿佛有两道冰冷的光线穿刺出来。 “怎么会?” 他语音冰冷刺耳: “背叛主子的人,该是什么下场还是什么下场——比如钱石这样的人,自己没用,还丢人现眼坏了旧主大事,当然留不得。” 他将茶盏放在嘴边,咝地一声吸入,惬意地舒了口气道: “我们不动手,岂不是正好成全了卫承晔和小皇帝的高义,也让一些人觉得背叛没有代价?” 胡达强自忍住心头的颤抖,向前一步问: “主上是想除掉钱石?” “没错。他们杀鸡儆猴,咱们也杀鸡儆猴,卫承晔大费周折保下这个人,我就大张旗鼓地杀了这个人。让所有人看看清楚,但凡有了这些非分的想头,别说往后享富贵了,眼下连命都没有了。” 龙首面具人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递给胡达,“你联系藏在京中的死士,跟紧钱石的去向,找到机会,立即除掉此人。” ***************** 壶里的茶水味道已经淡了,桌上摆着的几样茶点却未动分毫。 “呵……”皇帝攥成拳头的手在桌上缓缓摊开。 “有邝离在侍卫中打探消息我就放心了”,承晔对邝离笑笑: “本也对胡嬷嬷这个人证不报太大希望,她死是意料之中的,那些人不可能留着她。” “我在意的是,张平和延陵王当时避开众人说了些什么。” 皇帝望着摊开的手掌心,这两个人搅在一起简直是心腹大患。 “林大人入宫之时,你记得吗?他们遍寻宫内找不到先帝。” 皇帝陡然提起往事,承晔眼睛一恍过后才点头,“当然记得,最后是在张平他们的协助下才找到人的。” 承晔迎着皇帝投来的目光,“若是张平和延陵王早有交情——” 皇帝颔首,“若他们早就过从甚密,当时找不到先帝这件事,背后就大有文章了。” 承晔拍拍脑袋,有些颓丧,“唉,早就该想到的!” 皇帝反而无声笑了,“别急,朕心里有数,张平暂时还翻不出天来。” 他们这一问一答倒是让邝离有些傻眼,他们提起的先帝之事,在他这种人眼里只是极虚无的揣测,远远轮不到他来做定论。 但二人坦然在他面前谈起如此隐秘之事,足见对自己的信任。 邝离心头一暖,心想这二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年纪不大,心思竟然缜密至此。 “倒是你”,皇帝横了承晔一眼,“你想笼络钱石,做戏给那些首鼠两端的人看,有的是办法,何必非要找那么个孩子气的由头?连带着祖母也要替你背黑锅。” 承晔挠挠头,“我也是一时找不到别的由头,就随口胡编了一个。” 邝离对承晔使人殴打钱石之事也有耳闻,此时看他的反应,暗暗撇撇嘴。 这小子机灵得很,这件事做得极有分寸,让人很难相信是进城门的当口发觉钱石派人通传消息而临时起意做的。 “朕知道你在做什么”,皇帝默默执壶倒茶,将两杯茶依次递到承晔和邝离面前,唬得他们同时从椅子上跳起来,欲要下跪谢恩。 皇帝扫视窗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身在此处不必拘礼,看向承晔道: “你是想把机会留给朕,你表面上弹压钱石,暗地里保护着他,而把赏赐重用他们的事留给朕做,让他们统统都承了朕的情。” 邝离暗暗点头,他也是这么看的。 卫承晔了不起,他又偷看皇帝一眼,这位年轻天子也不简单,什么都看的通透。 皇帝似是有些口干,给自己斟了茶,随即一饮而尽。 “朕方才想了想,我们的对手一定不会轻易地让我们占了便宜,站在他们的角度,未能及时将钱石灭口已经是一次失误,绝不会甘心放钱石在我们手里放任他倒戈。” “对,他们多半要对钱石下手,而且很有可能是残忍的杀招,以此来震慑那些有心向我们示好的人。” ***************** 陆祥用罢晚饭,便一个人到了书房。 往常他经常手不释卷,偶尔来了兴致还能写上几笔字,在京都官员们的小圈子里颇有些雅名。 今日不知怎的,挑灯坐了个把时辰,眼前的书未翻一页。 窗下一株玉兰已掉光了叶子,在风里摆动着,有轻微的吱呀声响。 笃笃笃。 “老爷,是我,老刀。” 陆祥目光一瞬,浮荡着的心思飘了回来,冲门外轻咳一声,“进来。” “老爷老爷”,孙老刀还未及将门掩上便怪叫着,“不知他们卫府的人怎么想的,属下带着几个兄弟还没走到钱小旗家门口,卫府的人就凶神恶煞地赶来把人带走了。” 陆祥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复又缓缓做下去,将身子靠回椅背上,“你怎知道他们是卫府的人?” 孙老刀搓着手,“嗐”。 他压低嗓音,粗黑的脸在灯下现出两团兴奋的红晕,“属下认得林小姐林宜秋,是她带了人截住我们,说这钱小旗是她表弟要的人,要带回卫府。” 那么个水灵灵的贵小姐,身手可真好,孙老刀心里暗赞。 他本要和卫府冲上前的护卫交手,刚抽出的腰刀三两下就被林小姐空手卸下了。 陆祥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老刀,去把孙师爷叫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0章 炖鸽 虽然雪下得大,但孙师爷仍然在片刻之后便赶到了。 听孙老刀将林宜秋提走钱石的前后经过说完,回头见陆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孙师爷猛地拍了个巴掌。 “大人,还等什么?皇上和那卫家小爷,白日里给咱上足了眼药,这时候明哲保身装傻充愣可说不过去了。” 陆祥捻须沉吟一晌,仿佛下定了决心,猛一顿足: “看来现在不做些表示是不成了,要表示就尽早表示,还能在皇上面前记一功。” 孙师爷一把拉过钱老刀,“老爷这就快快进宫面圣,家里的安排一应有我和老刀。” 陆祥抬手掀起门帘喊人备轿进宫,看到门房上的小厮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大叫着: “老爷,老爷,宫里来人啦!” 顺天府衙门正堂,此时堂上的琉璃宫灯全部点亮,将原本阔朗的大堂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崔喜负手站在灯下,拼命抑住心头的雀跃。 他也明显觉出,这几日皇帝单独给他差事的时候多了,这是始料未及的大好事。 往常他也常到大臣们府邸上宣读圣谕,但全是跟着张平站在队伍末尾充数的,人家的打点奉承也都是对张平的。偶尔遇到周全的人家,才会塞给他们这些同去的太监侍卫一些茶钱。 如今,自己终于有机会站到队伍最前端,亲口向大臣们宣读圣谕了。 听得呼啦啦脚步声响,顺天府尹陆祥带着一众人自后堂整装进入,神情诚惶诚恐虔诚万分。 崔喜脸上挤出妥帖的笑意,“陆大人不必多礼”,他看着堂上跪下的乌央央一大片,口气谦逊平和。 “是皇上有口谕,命小人来接陆大人进攻面圣。” 皇帝果然和他们想到一块去了,陆祥心里一喜。 他欣然应答:“臣陆祥领命。” 跪地叩首之后,微微扭转头看向侧后方跪着的孙师爷,在他眼中看到了些许憾色。 虽然方才自己已经决定替皇帝分忧,但还未表明心迹就接到了进宫口谕终归不是美事,仿佛是受了皇帝邀请才效命于他,半分没有表现出主动提君王担当的体贴。 唉,要是自己更早一点去面圣,主动表明心意,这个功劳做下来就完美无缺了。 陆祥收起腹中这些小嘀咕,起身向崔喜走近几步问道: “这位公公倒是少见,不知以往在哪里侍奉?” 说着话便将提前备好的一袋银锞子顺手塞到崔喜袖中。 崔喜心里一喜,忙谦恭地躬身一礼: “陆大人折煞小人了,小人可当不得公公二字,小人是皇上跟前的小喜子。” 从前就是侍奉张平的小太监,没有正经差事,崔喜灵机一动含糊过去,只说是服侍皇帝的人,这也是事实。 虽然他年轻没地位,但既然明说是皇帝跟前服侍的人,自是有自己的价值。 陆祥闻言,果然十分上道地温文一笑,也不说什么,只由着崔喜引导至停在门口的马车旁。 上车前,陆祥将手指上的一枚多宝戒指褪下来,放入崔喜手里: “大雪路滑,小喜公公跑一趟辛苦了。” 崔喜眼睛一闪,将他递来的戒指握住,低声说道: “小人奉茶的当口,仿佛听到皇上要用顺天府的巡防营,陆大人此次进宫多半为了此事。” 陆祥满意地一笑,上了马车。 连皇上跟前的小内监都这么眼明心亮,他的这番忠心定然会有回报。 毕竟是皇宫,陆祥坐的马车在皇极门外停下。 自皇极门到皇帝所在的皇极殿暖阁还有一段距离,此时宫内的道路虽然被清扫过,奈何雪下的大,不一会儿又在地上铺开一层。 陆祥自下了车,步步走得沉稳,也谢绝了崔喜递来的伞,待到了暖阁门外,帽冠和肩膀上已经落下一层雪花。 皇帝看到枯瘦的陆祥站在门口犹自有些发抖,却昂首挺立不失臣子气魄。 亲自迎到暖阁门口,又命人为他掸雪、送手炉,跪在暖阁中不住谢恩的陆祥感动得泪花莹然,心内却狂喜到了极点——今夜这场君臣之间的雪夜际会,当真可以在京都中传上几年了。 暖阁外,张平轻声唠叨着,亲手为崔喜掸掉身上的雪花,又将自己的手炉也递给他取暖。 崔喜摸到手炉下压着的一小卷纸条,心漏跳了一记。 “好容易才听到了一鳞半爪的,你赶快把消息递出去。” 张平在他耳畔轻声说道,“我暂时走不开,你快去快回。” 崔喜应声自廊下转过去,张平舒了口气。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暖阁的门开了,皇帝亲自将陆祥送了出来。 他似是无意地扫视了一眼廊下候着的几个内监,面色极为平静,向张平道: “陆卿今夜替朕操心着大事,雪太大朕不放心,劳烦张公公亲自将陆大人送回府上去。” 张平垂首应了声是。 待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皇帝忽地从后面喊道: “等等。” 皇帝臂上挽了一件妆缎镶玄狐皮的斗篷紧走几步追上来,亲手披在陆祥身上: “陆卿冒雪入宫,要保重身子,咱们君臣往后要携手走的路还长着呢。” 陆祥这次真的被感动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叩了个头道: “皇上待臣如此厚恩,纵然万死也不能报。” 说罢小心翼翼地抽出斗篷下的衣服袖子揩了一把眼泪,再度拜谢了皇帝才由张平打着灯笼匆匆离去。 皇帝一人在飘着雪的廊檐下负手而立,秀丽的面庞掩在檐角红绡宫灯投射下的暗影里,只有嘴角略微上翘,噙了一丝冷讽。 身后有人轻轻走过来,将一件玄狐披风覆在他身上: “夜里风凉,皇上先回暖阁去罢。” 皇帝站着未动,由着崔喜转到他面前,将斗篷的带子系上。 不知是不是心念作祟,崔喜总觉得皇帝的目光一直停在自己头顶上。 刚跨过暖阁的门槛,皇帝突然停住脚步向崔喜道: “怎么办?忽然想吃一盅清炖乳鸽。” 他把清炖乳鸽四个字说得极慢,崔喜忽地心脏狂跳起来,每一下都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在冷风里抖了一下,垂首回应道: “皇上想吃,小人这便吩咐膳房去做。” “不了不了”,皇帝摆摆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 “朕还是先歇下罢,这几日太累了,你也回去歇着罢,这里让别人看着就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1章 酒鬼 刻漏房刚报了亥时,张平才踅入皇极殿暖阁外。 值夜的小火者远远地看见他,忙迎上去塞了个手炉给他: “祖爷爷,皇上已经歇下了,吩咐咱们照看着,让祖爷爷早些回去歇息。” 回廊曲折处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片刻便看到崔喜臂上搭了一件斗篷,手里捧着暖酒也过来了。 “师父快喝口酒暖暖身子。” 崔喜给张平斟酒捧上,身旁的小火者拿了斗篷给张平披上,师徒二人这才缓缓地往张平的住处走去。 “交代你的事儿办好了吗?” 张平又喝了一口酒,口气里散发着酒气,斜乜着崔喜。 “徒弟办事儿,您老放心。” 崔喜夹了夹眼皮。 张平环顾四周,“都去暖阁里伺候罢,这里有小喜子在就成了。” 前后左右打灯引路的小火者闻言,行了礼之后散了个干净。 张平将酒盏递给崔喜,摩挲着下巴喃喃: “今儿延陵王说咱们那次递消息迟了,这才让林世蕃抢了先机”,他看崔喜一眼,“难道是这批小畜生在路上耽误了?” “绝不会的师父”,崔喜毫不迟疑地否定,“它们被调教了这么久,每回都是顺利往外传的。” 张平再度喃喃,“我觉着也不大可能”。 他将黑色的风帽罩在头上,转了个身道: “我去找那位问问,你在房里支应着,别让人发现我不在。” 崔喜目送张平一袭黑色斗篷隐没在长廊尽处,忽地抬起手中的酒壶晃了晃,咧嘴笑了。 张平的住处已烧好了火盆,崔喜除去外袍,兴致盎然地进了隔间。 咕咕咕,房内响起鸽子不安的叫声,以及羽翅扇动的声响。 “哈……吵醒你们了?” 崔喜凑近一个鸽笼,一脸天真轻柔的神色,仿佛是见到亲密玩伴的幼童。 笼中一只圆头圆脑的灰羽鸽子,正在不安地抖动肉肉的身子。 崔喜得意地冲它晃晃手里的酒壶,“你个酒鬼,一贪杯就误事。那天就在鸽料里拌了两滴酒,你就不中用成那个样子!” “嘘……” 崔喜向灰羽鸽子做出噤声的姿势,“你这馋酒贪吃的,我师父刚才都起疑心了。” 哈哈哈哈哈…… 他忽地笑起来,一脸无邪的神色。 “我觉得我要熬出头啦!” ***************** 此时后宫内,一处偏僻的院落。 一个女子带着愠怒的声音响起,“主上不是说了,为避嫌疑不要见面吗?” 静默半刻,张平阴柔带着沙哑的声音说道: “也是没有办法了,咱家冒险来见贵人一面,确认点事情。” 那女子声音又转无奈,“并非我怕事,公公深夜这样贸然前来着实太过冒险,这宫里到处都是眼线。” 她顿了顿,嗫嚅着低声道:“有什么事快说罢。” ***************** 玉带旧游三层,特特为胡达备下的卧房内。 胡达拥着美人厮混半宿,此时刚刚入眠,一梦酣畅。 笃笃笃。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胡达略微有些不耐烦,但想起今夜的大事,很快就平息了火气。 他拍拍那美人的香肩,示意她退下。 美人在他怀里嘤咛几声,到底也不敢逗留,遂胡乱裹了衣服出了门。 刚走到门外才觉得不对,方才不是有人叩门吗?怎的不见人。 胡达听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笃笃两声叩叩窗棂回应。 片刻之后,房间临河的窗子打开,无声跳进来一名黑衣人。 他当然听到了房内的响动,刚落地便嗤笑一声,“搅扰了大人雅兴,真是罪过罪过。” 话虽如此说,语气却丝毫没有歉意,反而有些嘲弄。 黑衣人熟门熟路地摸上榻,盘腿坐了,又摸过茶盏给自己添了杯茶。 “事情进展如何?” 胡达无暇理会其他,接着窗外的亮光坐到暖榻另一边。 “事败了。” 黑衣人滋地一声呷了口茶,声音十分平静。 胡达也不多说话,只嗯了一声,表示知情。 他拿指尖敲击着暖榻上的桌案,笃笃笃笃。 胡达虽未张口,暗夜里这敲打的声音却将黑衣人敲得气血上涌。 “他娘的”,黑衣人愤愤说道: “顺天府说年关了,要加强巡防,巡防营的人手全都撒在卫府周边。咱们足足分出一半人手才勉强将他们引开,好容易进入卫府,谁知是个空城计。” 他们熟门熟路地兵分两路潜入卫府,谁知竟是进入了修罗场。 娘的,黑衣人又骂了一声。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训练的死士被撒石灰、泼滚油,还有踩中捕兽夹子的,人人鬼哭狼嚎。 好容易他带几个弟兄进入卫承晔院中,谁知刚落地竟触发了连弩,这倒也罢了,那弩矢上竟喂了毒! 呸,黑衣人心中暗骂。 娘的,好歹也是名门望族,竟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丢人,丢人! 如此凄惨的遭遇怎么能跟胡达提起,显得自己太蠢、太无能了。 “此事已落败,除了我之外,其他二十个兄弟都没了。” 黑衣人和胡达都明白这话中的意思,既然是死士,他们要么当场便已身死,要么也会在被捕后咬破口里藏着的剧毒,当场自尽。 咕咕咕咕…… 有鸽子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胡达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扇,捧过栖在木架上的鸽子,取下他腿上缚着的细竹筒。 这是暗探递送的消息,胡达发觉室内着实太暗,便摸索出火折子点了灯。 他将竹筒内藏着的一卷纸打开,嘴里喃喃说着:“上一下二上三下四……” 这是他们传递消息时的密语,意为真实的消息藏在这些字的第一行上方数的第一个字、下方数第二个字,第二行上方数的第三个字、下方数第四个字,以此类推。 “人不在卫府。” 这是谜底。 原来是埋在卫府的暗探传递的消息。 “你们埋下的暗探究竟是什么蠢物!” 黑衣人怒骂,这消息到了现在才传出来,有什么用。 *****************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将一片大地尽染成白茫茫一片。 一队商贩模样的人,护着一辆马车行走在向西南的官道上。 “怎么样钱小旗?还撑得住吗?” 车篷上的厚棉布帘子掀开,一个中年男子探头进来。 皑皑雪光映照之下,依稀可看出此人黑瘦的面庞,正是林府的亲兵队正,黄岐。 钱小旗身子掩在厚厚的锦被之中,面色疲惫但却一脸感激之色,“不妨事的。” 黄岐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文书: “夜里出门走得急,这是皇上亲下的旨意,小旗到了咱们西南路军中,升一级为总旗”,黄岐将文书打开放在他眼前,“我家小姐让我转告小旗,你家中老小在京都一应有林家照料,这点大可放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2章 如玉 次日一早,雪已经停了,日光在碎雪之上洒落成一层冰凉的金色。 皇帝因惦记着昨夜的事,一早便带了乔公山微服出宫而去。 他们并未在卫府正门进入,而是自后巷下马,通过供下人出入的小门入了府,使了些碎银让小厮偷偷找承晔通传,一面轻车熟路往园子里走。 “我的爷,要是被人知道了,又不知要有多少人骂我恃宠跋扈。” 承晔气喘吁吁地找到这主仆二人,心里却是一阵憋闷。 昨夜一番布置,本就顾不上歇息,一大早还被皇帝如此惊吓。 皇帝却大不以为然,白了他一眼笑道: “昨儿个你在顺天府衙门还理直气壮欺负人哪,到了今日胆子就变小了?你会怕人骂这个?” 皇帝一脸急不可耐,“大伴快把行李卸下来给他!” 行李? 承晔这才发觉乔公山身上足足挂了四五个包袱,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方食盒。 见乔公山捞起袖子揩了把脸上的汗,承晔对他同情到了十分。 他忙不迭上前搭手帮忙,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这……这都是什么事儿,铮三哥是真的越活越孩子气了。 “这是给费先生的药包,给暖晴小姐的衣料首饰,给老太太的几样滋补食材……” 乔公山一一解释着,将包袱交到承晔手上。 一旁的皇帝顿足催道: “别和他啰嗦,那东西冷了就不好吃了!” 皇帝自己一把夺过乔公山手里的食盒捧着,扭头对承晔道: “我先去看祖母,回头再来找你说事。” 一面拖着乔公山,一溜烟踅出月洞门,大喇喇地一路迂回小跑往三晖堂走去。 承晔呆愣半晌,忽地想起了什么,一跺脚唉了一声叹道: “不好了,要撞上了!” 他也顾不得其他,抱着满怀的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往三晖堂追了上去。 此时皇帝主仆二人自后园小径进了三晖堂后房侧门,蹑手蹑脚地向前院走去。 因是从小常来的,皇帝对三晖堂分外熟悉。 喜孜孜自稍间小门入了后堂,皇帝才令乔公山放下小心捧着的食盒,里头置着双层紫铜爨炉,内炜着一味乳酿烧尾,是极地道难得的怀远菜,冬日里滋补暖身最合适不过。 常听承晔往宫里带消息,卫老太太越发痴老,就爱些吃食零嘴,平日里喜爱和宜秋等一干小辈厮混在一起,最爱看些个小美人,替人搭桥引线做媒,整日价好不快活。 刚踅入后堂,果然便听到前厅人声笑语鼎沸,听起来甚是热闹。 皇帝一时玩性大起,先缓下脚步熟稔地走向正堂主座后的一架紫檀木雕山水玉石座屏风后,透过木雕的空隙向堂上四处睃巡。 只见一室的珠光宝气、莺声燕语里,卫老太太坐在上首正座上,一手拄着紫檀兽首杖,另一手正携了宜秋的手捂在身前,嘴里一叠声地说着什么,惹得满满当当站了一地的婆子丫鬟一阵阵大笑。 皇帝心里喜悦非常,一大早飞奔过来,除了要来看祖母,也是因为知晓昨夜为了钱石之事,宜秋定是也宿在卫府的。 果不其然,在三晖堂如愿见到了她。 耳听到卫老太太的絮叨,“我的秋儿该成家了,十多年前我就给你备了样极稀罕的物件做嫁妆……” 他自己忽地心跳开始加速,面上不由得烧起来,大着胆子觑向宜秋。 她今日极少见地做闺阁装扮,上身着一件烟霞紫夹金线绣流云纹缎袍,配一件玉色绣连理枝堆花襦裙,一支累丝双鸾嵌红宝石的挑心簪,在瓷白眉心处垂下一枚滚圆的红玛瑙,整个人顾盼生姿。 皇帝觉得她面上有清辉闪动,让他微微觉得刺眼,却不舍得挪开眼睛。 直到发现他的秋姐姐双腮酡红,正将一双剪水般的眸子频频落往下首客座。 他这才发现,众婆子丫鬟正簇拥着下首圈背椅上靠着的华服公子,那人似是遇到什么大喜之事,满脸春风得意,直把亮烈的目光看向卫老太太身旁的宜秋。 皇帝脚下如同忽然被人自地底下攫住,再也动不得半分。 脑中一阵惊雷轰鸣,心肝五脏内像是忽然浸饱了凉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向下坠,他凭空伸出手去想要止住这下坠,却发现是徒劳。 堂上一阵嘈杂,几丫鬟婆子跟着承晔疾步踅入堂内,众人都吓了一跳。 “皇上……皇上呢?” 承晔四顾茫然,不是说来这里看祖母吗? “皇上来了?” “皇上在哪里?” 堂上众人一脸惊异面面相觑。 只有祖雍在听到皇上二字之后,在袖中攥紧了双手。 该来的总要来。 “祖母,我来看你了!” 皇帝玉面含笑,自屏风后卓然而出。 堂中一众人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都低了头跪拜如仪。 皇帝紧走两步亲手将卫老太太扶起,又抬臂命众人起身。 承晔趁机向众人使了颜色,堂内站着的一众仆妇人等尽皆退出门外。 宜秋这才来得及看向皇帝,他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穿莲青色素纹圆领袍,腰束深青乌角带。 如此素净清淡的打扮,却益发显得他身姿如玉,仪采丰朗。 宜秋不由笑了笑,心里想着,待他日大婚选秀之后,不知有多少女子要倾心于他这样的人物。 承晔却看得出皇帝脸色较方才苍白许多,一直垂首侍立在旁的乔公山也是难掩仓惶神色。 他也不顾众人各样神色,径直向皇帝施了一礼道: “皇上,方才费先生来请过,想请您移驾到万卷斋议事”,承晔顿了顿,生怕这理由不够自然,反而让众人起疑,也让皇帝更下不来台,又加了一句,“皇上也看过祖母了,事情紧急,先议事为好。” 皇帝微微笑着点点头,环视众人之后,又握住卫老太太的手嘱托: “祖母多多保重身体,朕带了一味乳酿烧尾,最宜冬日滋补,祖母记得尝尝。” 他目光在下首坐着的祖雍身上停留一瞬,想要开口说什么,又将目光移开了。 身旁的卫老太太看在眼里,面上声色不动,只反握住皇帝的手温言道: “快去议事罢,臣妇这里,皇上随时来。” 臣妇二字,如同在他心头烫了一记,皇帝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接着又勉力笑笑点了点头。 他是天子,从前对他百般疼爱呵护的祖母,在他面前也只能是跪拜在地的臣妇。 这皇帝做的,丝毫不快乐,他心想。 皇帝起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抬手抓住宜秋的手臂道: “秋姐姐,你也同去议事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3章 郡主 宜秋本要下跪叩拜,却发觉手臂被皇帝的手紧紧攫住动不得了。 她本能地抬头,正好看到皇帝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交织着热情、哀伤、气恼、孤独各样复杂的情绪。 她心里有一瞬间的疑惑,稍稍挪动了下手臂想要提醒皇帝放手,却觉察到他攫在手臂上的力道更加紧了几分。 在脑中众多关于皇帝的记忆涌上来之前,宜秋先红了眼眶,轻轻喊了声“皇上”。 不知是被她眼里闪动的泪光吓到,还是被这声皇上惊醒,皇帝放下了宜秋的手臂,面上虽然依旧平静无波,但脸色却更加苍白。 宜秋垂下手臂,全身如同脱力一般,原来他是…… 祖雍见宜秋神态,不由怔怔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呵…… 承晔心里哀嚎一声,今日这堂上,可真够乱的。 他再也顾不得别的,上前拉过皇帝的胳膊便往外走,嘴里胡乱说着: “皇上快走罢,费先生等不及了。” “晔哥儿等等。” 身后卫老太太忽地喊道。 皇帝和承晔二人同时停下,卫老太太缓缓走向皇帝,握着他的手上下端详。 “皇上要穿暖一点,常日里多进补养好身子……这么多日子不见,皇上清减了许多。” 皇帝眼角有细碎的光亮闪动,他低声应道: “祖母放心。” 又张了张口,却没有再说什么,和承晔一同出了门。 宜秋强压下心里的震惊,向卫老太太和祖雍福身一礼也跟着去了。 卫老太太站在堂中静立一晌,将紫檀拐杖用力地往地上顿了顿。 “都说这万人之上如何荣耀尊贵,抛家舍命去争去抢,可他总归只是个孩子,有血有肉的孩子。” 祖雍想起他父亲私下偷偷调侃的,皇帝,真不是人当的。 他扶住卫老太太手臂,轻叹一口气道: “何止皇帝,生而为人,就没有事事如愿的时候。” 又发觉自己这话说得不对,既是皇帝,总有更多可以如愿的时候。 想到这里,祖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 福宁宫殿前的园子里,宫女们簇拥着一名宫装丽人,将丝帛绸缎裁出的彩带和花样,系在冬日里已干枯的枝条上。 一时间院内环佩琳琅作响,在众多绸花和美人映衬下,寒意也渐渐消减,满庭幽芳细细,打在琉璃瓦上稀薄的暖色也变得明媚非常。 “皇帝上卫府去了?” 太皇太后着了一件铁锈红绣金线蟹爪菊缂丝褙子,外罩着一件月白厚锦镶灰鼠皮斗篷。 “一早就去了,想是还惦记着那禁军小旗的事儿。” 李宫令扶着太皇太后静静立在廊下,悠然望着院子里的热闹场景。 “这些事交给卫家小子办就行了”,太皇太后随口说着,忽地想起了什么,扭头望着李宫令问道: “昨夜既然那么大动静,想必是林家丫头在卫府罢?” 李宫令笑道: “太皇太后总是明察秋毫。” 若不是林宜秋在卫府,皇帝未必会一大早火急火燎亲自赶过去。 “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你说呢?” 太皇太后问李宫令。 “婢子相信皇上能处理好,不过……” “不过他毕竟只是个少年人”,太皇太后接过她的话头,“处理这些事,若不能快刀斩乱麻,难免会有些闲话把柄,尤其是当下这里外一团黑,是敌是友不太分得清楚的时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4章 败笔 太皇太后抬起手背嗅嗅气味,又对着光仔细端详半晌,脸上神色十分满意受用,口里说道: “你这丫头打小知书达理,手上灵巧不说,单是捯饬这些物件的心思,啧啧啧,也不知谁有这个福分当咱家的驸马呦。” 打小知书达理? 李宫令心里笑了笑,太皇太后在晏安行宫足足困了二十年,哪里见过嘉和公主打小的模样。 这天家的情分也真是奇怪,单看今日两人的相处,比之寻常人家的嫡亲祖孙也要亲上几分,谁又想象得到这二人毫无血缘关系,甚至到了今日二人见面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过来了? “皇祖母您瞧”,嘉和公主将自己的脸凑到太皇太后眼前,“这东西我用了几日,要是皇祖母这样的她算个生人,但我知道她很关心铮哥哥,铮哥哥不会害我,她就也不会。” 公主的话很简短,但后面的意思萧关已经领会到了。 公主和皇帝感情好,她也可以尽力去讨好皇帝的祖母。 “眼下这宫里,我和母妃算什么?” 嘉和公主笑得惨然,“不过是仰人鼻息罢了,公主哪有什么娇贵的?遇到不太平的时候还要被送出番邦和亲呢。” 萧关低头默默,对于眼前的处境,公主比她看得清,也比她想得开,但是,仰人鼻息,对于一个公主来说,真的是太苦涩难熬了。 “咦”,嘉和公主伸手挡住萧关,望着远处的巷口,“皇帝哥哥不是去了卫府吗?这么早就回来了?” 萧关也抬头望向远处,红墙琉瓦的夹道尽头,正是皇帝日常的仪仗在缓慢经过。 “这是要去太皇太后那里吗?” ***************** 时序近年下,京都城里经过这大半年的平静和休养生息,大街坊巷之间渐渐生出平和之气,小年之后,每日都有炮仗烟花在京都的街头巷尾燃起,劈头盖脸溅落满地喜气。 连居于重重宫阙之内的天子,也偶尔被这些平民喜气沾染,常日里的皇帝眉梢眼角总带些笑意,今日却是不同的。 “皇上”,乔公山落后皇帝一步,低声回禀道: “邝离那里刚刚递来的消息,昨夜张平去见了仪太妃。” 皇帝拧起的眉头在前额虬结成一团,“仪太妃?张平?” 这后宫中七折八拐的关系还真是处处让人惊喜。 “还有”,乔公山迈了一小步缩短与皇帝之间的距离,声音轻若蚊蚋: “邝离还说,不止咱们在留意张平的动静,昨夜他也看见了福宁宫的李宫令。” “大伴你发现了吗”,皇帝咧咧嘴,“皇祖母对延陵王和张平的恨意比我还多。” 他的这位血缘上的祖母,前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谋面的祖母,也是一个有秘密的人罢。 “太皇太后关注张平的动静也属正常,毕竟她如今能仰仗的只有皇上,那对皇上不好的人,她也都不会喜欢。” 乔公山斟酌着词句,谨慎地回答。 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虽然是祖孙两个,但皇帝对她的情分甚至比不上卫老太太。 太皇太后既然能对张平如此关注刺探,背地里对皇帝的窥伺揣度自然也有,这个发现对皇帝来说终归不是件愉快的事。 “你说得对”,皇帝笑容和煦,但眼中没有笑意,“至少现在看来,祖母和我是一荣俱荣的关系,她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 这话乔公山不敢接,又知他今日因林宜秋之事心里不痛快,只得打岔道: “皇上和卫大人联手,果然是什么难题都迎刃而解。这什么空城计呀、金蝉脱壳呀、围魏救赵呀这样戏文里唱的好计谋,小人是如何也想不到的。” 乔公山指的是昨夜皇帝和卫承晔用计,暗中将钱石护送往西南路军中,却让陆祥的巡防营在卫府周围故布疑兵吸引对手,卫府早早布置了人手和机关只待引君入瓮,果然引来了一大批死士。 皇帝听他说得不伦不类,噗嗤笑了。 “大伴你别瞎说了”,他收敛了几分笑意,“这现实可比戏文里唱的难过多了。” 但是难得这么一次,他和承晔联手将对手诱入圈套并且大获全胜,他心里还是痛快的。 唯一的败笔是,最后留下的活口逃掉了,剩下的人要么被杀,要么在被俘获的第一时间便咬毒自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乾坤独步 明天上架啦 明天要上架了。 第一本书,目前只有25万字,仅仅是个小开端。 鞠躬致谢能走到这里的小可爱们。 其实这个开端,也是我作为一个新手作者不断发现、调整、沉淀的过程。 很任性地想写男主文,在历史频道和女频之间犹豫良久,最终落定女频古言; 这书其实在写了15万字存稿之后才开始发布的,签约很顺利,但大约在30章的时候,发觉故事情节的强度不够,因此放弃掉剩余的存稿,开始重新拟定大纲、改故事; 在推进故事之时,又希望能有节奏地出现反转和爽点,这段时间就出现写了大段之后不满意,重新回头再写的时候,但是我相信作为一个作者,这些笨拙的虔诚是应该有的态度,这是我会一直努力的方向。 …… 新手常见的错误,基本也都试过一遍,如果大家一直追读,应该能发觉我在逐渐地调整写法,希望能将好故事写好,在大家能轻松读下去的同时,觉得舒爽愉悦,偶尔还能有些触动和思考。 当然,行文至此还是有许多不足,比如作为新手开文就是双主角,故事开头便已将视野放在了朝堂天下,各个角色的代入感立体感还是差些……写文过程中就逐渐发现自己需要进步的空间还有很多,但新发现让我欣喜和感激,我喜欢写愿意写,我还有机会一直写。 就够了。 但是,,,新手为爱发电也需要米粮吖,希望小可爱们可以用零钱支持首订,后续多多支持订阅~~ 首订,首订,明天的首订很重要,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 截止这一刻后台收藏5646,作为新手其实在发觉有人喜欢这个故事时已经很满足了,但作为想一直写下去的作者,,,这数据无疑是扑了(⊙︿⊙)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把故事写下去,努力写出更好的故事。 目前的计划是上架后稳定日更6000+ 新手做个梦,如果遇到10000打赏,或者单日打赏总和到10000,会有加更~ 请大家原谅,我作为一个新手,想认真写好故事,因此更新速度偶尔会卡壳,希望后续在越来越顺手的情况下能够每日爆更一万。 《宸华引》顺利完结之后,还会有第二个故事,第三个故事…… 我还想一直写下去,也希望小可爱们能一直读下去~ ps明天的章节会在上午11点发送,小可爱们记得订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乾坤独步 第115章 毒药 ,宸华引 孙老刀昨日连连受了惊吓,一整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但是今天一早坐在衙门里,他觉得自己往后要发达了。 先是在街头偶遇皇帝,自己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想必在皇帝他老人家,啊呸,不是老人家,是少年天子,想必在少年天子的心中能留下些印象。 当夜他家陆大人又被皇帝单独召见,还分派了秘密任务,由孙老刀全权负责的,他可以直接给皇帝办事了。 这种机会,他们老孙家往上追溯七八代恐怕也没有这样的体面。 昨夜他带着巡防营的兄弟分成五股小分队,以加强巡视为由将卫府周边的要道都封死了。 这情景,连他这个粗人都知道定然会有不速之客要意图潜入卫府作案。 果然刚刚入了夜,就有十来个黑衣人飞掠过来,老刀铆足了劲带着手下弟兄穷追不舍。 那帮狗贼还真够本事的,巡防营的兄弟全靠人数上的优势压制他们,几乎追了半个城才将那伙贼人全部灭了。 “头儿”,一名巡防营的老兄弟凑近孙老刀禀报,“伤亡情况报上来了,咱们巡防营的兄弟死了三十七个,重伤十二个,轻伤十六个。” “哎呦”,孙老刀咧嘴咝一口气,“下手轻点老杨!” 他冲老杨头上轻轻扇了一巴掌,昨夜立功心切,死咬住一个黑衣人不放,自己腿上还被人划了一刀,好在是皮肉伤。 “把名单列好,连带家属抚恤一并报上去罢,大伙算是立功了。” 孙老刀叹口气,跟着他们陆大人,连厉氏之乱时都能全身而退没有被牵连,这次巡防营确实损失很大。 但是俗话说祸福相依,他们这次牺牲,新皇帝一定是记在心里了。 要发达了呀,孙老刀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头儿,我方才听见陆大人跟师爷说事儿”,老杨轻手轻脚地帮老刀包扎着伤口,嘴里却一下没停,“昨晚那些黑衣人分了两批,那群人把咱们引开后,余下的十来个进了卫府。” “你说啥?咱们中计了?” 孙老刀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被人调虎离山了?不是立功是犯错了?! 老杨又悄声在他耳边嘀咕: “我方才还零零碎碎听了一耳朵,大人和师爷仿佛在猜测,卫府是个空城计,黑衣人要找的目标不在那儿,咱们只是故意布在外面的疑兵。” 老杨记起他们陆大人做出这番猜测过后,在孙师爷面前又把皇帝狠夸了一通,末了还颇有兴味地说了句: 要做疑兵就做好疑兵,皇上不说咱们就当不知道。而今咱们这个成果,算是立了功了,这个功劳皇上一定记在心上。 “大人还说,咱们是立了功了,皇上一定会记在心上的。” 老杨将陆祥的原话复述给孙老刀,又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了。 ***************** 此时卫府前院。 皇帝离开后,承晔和宜秋仍然留在费鸣鹤房里。 承晔笑道: “陆祥他们的巡防营也算立了功,要不是他们在外大张声势,那帮人未必会相信人就在卫府。” “顺天府的巡防营,恐怕还没有经历过这样大的事,直接与死士交手,这次的伤亡损失,陆祥得有一阵子心疼了。” 宜秋捧着茶碗,神色有些怔忡地说。 “接下来,还得麻烦顺天府来这里处理一下死士尸首”,费鸣鹤神情毫无波澜,仿佛在想着什么别的事。 “唯一的败笔,是最后逃了那个头目。” 承晔略有悻悻,但也知道,对方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在家宅之中能顺利伏击致其几近全军覆没已经是很大的胜利了。 “对方不知还会否有下一波攻击?毕竟他们一直以为人就在卫府。” 宜秋凝眉沉思,黄岐他们应该已经到了安全地带了,即便对方现在得到消息,也是追不上的。 “不会再有了。” 承晔和费鸣鹤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来。 承晔眼皮一跳,想起昨日翠漪说他多日未回,万卷斋疏于打理,特意进去帮他收拾房间。 万卷斋的其他下人全部都在监控之内,唯独翠漪是宿在费鸣鹤处,有机会逃离监视往外传递消息。 “她真的……” 承晔终究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她若真的是那个往外递送消息的,现在也是在明处了,在自己和费鸣鹤眼皮底下翻不起风浪,反而能成为一个活口,成为他们了解对手、刻意传递筛选过的信息的通道。 费鸣鹤知他顾虑,向他微微一笑,“晔哥儿放心,我自有盘算。” ***************** 福宁宫正殿。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太皇太后捂着皇帝的手轻斥道: “融雪的天气是最冷的,出来怎么不多带两个手炉,手背都是冰的。” 皇帝脑中忽地想起在卫府之时卫老太太也嘱咐过同样的话,但那时自己心里是暖暖的带着些微酸涩,而今一样的话从亲祖母口里说出来,自己的本能却是行礼和敷衍。 他心里微有些黯然,面上笑笑回应道: “皇祖母别担心,孙儿打小都不怕冷的,手心还是热乎的。” 乔公山轻手轻脚上殿,附在皇帝身旁一阵耳语。 皇帝目光闪了闪,向乔公山道: “你让他来福宁宫回话”,又看向太皇太后,“皇祖母也不是外人,这事她也知道些。” 见太皇太后微有疑惑,皇帝又解释道: “是刑部尚书沈迟,他在帮孙儿查案,孙儿之前吩咐他,不论什么时辰有了结果,都可以直接进宫直接向孙儿奏报。皇祖母也听一听,到了关键处帮孙儿谋划些主意。” 略微出乎皇帝意料,太皇太后丝毫未做推辞,立时点头应允了,端坐在椅子上等待沈迟进殿。 对于太皇太后的反应,皇帝略略有些不快,又想到此时祖孙二人一损俱损的关系,遂决定不做他想。 对于进福宁宫奏报,沈迟也很是意外,入殿依礼参拜后,便将结案陈词呈上,只等皇帝开口问,自己再回答,打定主意不主动多说话。 皇帝匆匆看了末尾的结案,挑眉问道: “确定那尸体是李三思?” “臣验尸之时发觉死者肠胃中除了半夏秫米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成分,带回去验证之后,发现是一些……丸药,其中含有大量的蛇床子、淫羊藿等物,是以……” 沈迟轻咳几声,这些话当着太皇太后的面着实不好讲出口。 “沈卿所说的蛇床子什么的,是毒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乾坤独步 第116章 流徙 ,宸华引 太皇太后面色如常,倒是皇帝见他话说得不利索,又追问了一句。 沈迟只得咳得更大声了,他忽地意识到,皇帝还未曾大婚,想必对人事知之甚少。 倒是太皇太后听到皇帝的追问神情略有些讶异,随即又平静如常,只是眸中多了些复杂的意味。 看见沈迟犹自咳得面色发红,太皇太后轻声提醒道: “那都是些不好的东西,说出来脏了皇帝的耳朵。”又向着沈迟吩咐,“沈尚书继续说公事。” 沈迟如蒙大赦,躬了躬身子方继续道: “臣排查过,死者身亡之后,顺天府衙接到的失踪人口报案并无与尸体特征匹配的。而我们手头上却有两名男子失踪了,李三思和牛方。于是臣就用了个笨办法,拿着胡达、李三思和牛方的画像到高档一些的青楼妓馆询问,这才找到了人证。” 听到沈迟所说的青楼妓馆,皇帝忽地明白方才自己询问的那几味药是作何用途了的,面上便略有些发烧。 “有人目击到,李三思在事发当日的前一夜便在妓馆留宿,直至事发当日午后离开。所食用的物事与死者尸检的结果相同,李三思的行程与其家中老仆提供的口供相符。” “竟然想到用李三思李代桃僵,看来胡达对他们来说十分重要啊。” 皇帝喃喃,竟然让他们费了这么几天功夫才确定死者并非胡达。 “顺天府方才也上报,在京都城外三十里的落山坡发现一具男尸,是从山崖滚落而死,已确认死者是牛方。” 牛方是杀死胡达,不,是杀死冒充胡达的李三思的嫌疑人,眼下他也死了。 沈迟也略略有些不自在,这案子并不难查,但少有这样被对方牵着走,查出真相之后却发觉一无所获的时候,他躬身请求道: “皇上,鉴于此案最重要的案犯胡达仍然找不到踪迹,臣请皇上允准结案书中对胡达家属的处置。” 他话里语焉不详,皇帝只得又将结案书打开细细看了一遍,看到最后不由嘴角弯了弯。 这些办案的老手,还真是老奸巨猾,皇帝心里笑骂。 沈迟建议将胡达家眷向西流徙三千里,这里面大有文章。 胡达之罪,几可算是谋逆未遂,其家眷论理应当诛杀,而沈迟则留了活口改判流放。 大宸流徙之罪多判为向东或向西,向东北是关外苦寒之地,常年冰雪封境人烟罕至;而西面由于怀远路军多年经营,加之比邻土奚律常有商贩来往,西境如今已繁华不少,生计算不得很艰难。 他将胡达家眷留活口监视下来,是想守株待兔等胡达露面。 皇帝皱眉道: “朕觉得不妥。” 沈迟分外讶异,抬头欲要询问,却见皇帝笑着说道: “向西流徙三千里太远了,流一千里罢。” 三千里寻亲的难度太大,一千里倒是容易得多。 沈迟喜上眉梢跪拜道: “皇上圣明,老臣不得不服。” 太皇太后也看明白了他们君臣二人话里的门道,抿嘴莞尔一笑。 皇帝又道: “将他们敲锣打鼓地送出京都,送到流放地,也让沿途官员百姓知道,罪犯的家属日子可不好过。” 大张旗鼓地带着胡达家属穿街走巷,指不定胡达本人当即就看得到要撞过来,也无需等到进了流放地在张开网守株待兔了。 太皇太后亲手装了一罐白茶赏给沈迟,又命李宫令亲自将他送出宫去以示为皇帝解忧之功。 正殿上又只剩下祖孙两个。 太皇太后轻舒一口气,语调有些感慨: “皇帝你做的很好,是大宸的福气,也是哀家和你父亲的福气。” 皇帝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丝疲惫: “皇祖母别夸我,这里里外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当真不容易。” 太皇太后未出声,拉着皇帝的手放在自己掌中捂了一阵,轻柔地说道: “不论怎么样,祖母总是跟皇帝站在一起的。” 也许是手上的温度让人安心,皇帝微微一怔,心里涌出一丝暖流。 他含笑向着太皇太后郑重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仿似忽地记起什么,笑意盈盈向皇帝道: “哀家当年困居于晏安行宫时,连你父亲的面也不得见,只有宫中的一队侍卫常来带些补给。如今哀家回了宫,想要提拔那几个侍卫,也算作是勉励他们的忠心了。皇帝,这可行吗?” 皇帝满口应下,“他们照料祖母,也是尽职本分,也是照料祖母,于公于私都该封赏提拔的。” “旁人倒也罢了,最近的十多年里,往返行宫的侍卫们经常换,哀家也记不住谁是谁。但他们领头的万侍卫却是十年如一日尽责的,哀家只提拔他一个。” 见皇帝不住点头,太皇太后又说道: “万侍卫眼下是个从七品的副提举,哀家想提拔他做仪卫,日常就在福宁宫这里护卫听差。” 皇帝面色未动,心中却暗暗吃惊,仪卫为正五品,从七品升到正五品,连升五级,想必皇祖母对此人分外看重。 想起邝离昨夜探知李宫令也尾随张平刺探之事,皇帝又有些了然,或者是刺探消息没有人手,上赶着要提拔个心腹之人。 掩饰住心中的不快和疑惑,他仍然点点头说道: “既是皇祖母看重的人,必然是妥当的,孙儿没有异议。” ***************** 琉璃宫灯的光华映在莹莹雪色之上,让深夜的宫殿比往常亮了几分。 一个侍卫班头服制的人缓步进了福宁宫门。 此人身姿修长,望之约三十岁上下,肤色分外秀丽白净,上唇微有些髭须,反衬得如玉面庞愈发风流俊逸。 他恭敬地朝抱着手炉坐在廊下喝茶的李宫令拱了拱手,嘴上衔着几分熟稔的笑意。 李宫令见状也笑着点点头,并不说话,只抬手向殿内指了指,此人便抬步走向殿内。 东稍间的光线在宫灯和红烛浸染下泛着橙红的暖色,没有下人走动的宫室内,榻旁的错金孔雀翎宝莲含春炉轻烟袅袅吐着清甜香气。 太皇太后腕上挂着一柄美人宫扇,以手支颐倚在榻上,双目微合着似是睡着了。 万侍卫足下的皂靴踏上房内的软垫,发出温吞细微的响声。 太皇太后闻声眼皮微抬间,已是满脸艳光流泻。 她面上含了一丝薄嗔:“你这冤家,来得这样早!”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万侍卫欺身上前环住她腰肢,方低低轻笑了一阵,双唇对着她耳垂轻轻吹气,“来得早还不好么?” 太皇太后低头躲避,莲脸被染出粉色,不禁轻笑出声。 拉开他一只手握在胸前轻拍了拍,又低低啐了口,“急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乾坤独步 第117章 出宫 ,宸华引 “查出那姓万的侍卫什么底细了吗?” 许是接连几日劳累疲惫,皇帝一夜无梦,睡得十分香甜。 方用罢早膳,见到乔公山前来伺候,便想起昨日交代他查探之事。 “此人名为万吉,青州人士,并不是什么大族。原是其太姑母做了太祖皇帝爷的朝天女,当时其家中无男丁,就由这女子之弟,也就是万吉的曾祖父袭了个侍卫的散官。到了他这一代,因是十多年里往返晏安行宫,也不是什么重要差事,直到前几年不知走了什么运,由先帝做主升了个从七品的副提举。” 听起来此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其家族也并没有什么权势。 “也罢了。”皇帝将事情在心里过了几遍,决定暂时将这件事丢开去。 “快到年下了,今儿咱们出宫逛逛去。” “我的爷”,乔公山出口嘟哝了一句,看了一眼书案上摞着的一小叠奏本。 皇帝知他的意思,虚拢了他肩膀道: “走罢,民间有句俗语,磨刀不误砍柴工,耽误不了。” 乔公山犹豫半刻,皇帝一劲儿催促之下,只得找出几件备下的私服伺候着皇帝换下,自己也换了寻常的文士长衫。 到底觉得十分不妥,便执意找了几个侍卫远远地随行,又借机命一个侍卫偷偷去卫府告诉承晔。 因是临近年关,正是京都和周边人家采办年礼、置办新货的时节,几条繁华的街道摩肩接踵到处都是人。 乔公山两只手臂一前一后笼在皇帝身上,以免他被人撞到碰到,只半条街走下来,人已经气喘如牛,面上汗如雨下。 皇帝也失笑,知道自己私自出宫着实给身边人带来不少麻烦,只得就近转了个弯,拐入一条较为冷僻的小巷子。 京都的清晨依然冷峭,空气里带了些爆竹燃放过后的硫磺味。 此时街头巷尾仍有孩童在玩爆竹,因此无论走到哪里,耳中总会传来零星的爆竹声。 噼啪。 声音很近,不是爆竹发出的,是人声。 皇帝循声抬头望去,见到一个约莫十岁大的顽童趴在墙沿上,见他二人望过来便咧嘴大笑,一副惊吓得逞了的模样。 乔公山皱了皱眉,这孩子也是只皮猴。 本要抬脚继续前行,却见皇帝仍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望着那顽童。 “哈,吓着你们了吧?” 那顽童手脚并用攀上墙沿,利索地跳下矮墙站到他们面前。 他神气活现地在皇帝身前踱了两步,又从裤兜里摸索出来一枚纸筒状的物事递给皇帝。 “你有火折子么?” 乔公山失笑,想这爆竹应是顽童偷偷藏在身上的,奈何没有火折子仍然没法点燃,竟然趴在墙沿上找过往行人借火用。 他方要开口拒绝,却听到皇帝抢先开了口: “我当然有,但是,你要想借用我的东西,需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乔公山愕然,堂堂天子,跟一个街边顽童讲什么条件。 他望着那顽童,果见他也一脸惊讶,还下意识地将拿出来的爆竹又装回裤兜里紧紧捂着。 “这个爆竹要我来点燃——这就是我的条件。” “皇……”乔公山张口劝阻,皇帝摆手打断他。 顽童当即一脸戒备,往后退了数步,皇帝则是一脸好整以暇地等着。 乔公山慨叹一声,还真是在深宫里关久了,偷偷跑出来竟然还有心情跟一个孩童争炮仗。 顽童纠结再三,终于扣扣索索地将兜里的爆竹再度拿出来,颤巍巍递到皇帝面前,口气里带了孩子气的执拗: “那你要等我命令,我让你点你再点。” 皇帝爽快答应,“好。” 乔公山再叹一声,从腰间取出火折子递给皇帝,自己则后退几步默默站在墙根下。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皇帝和顽童小心翼翼地将爆竹放在墙下,顽童也后退几步,手掌捂上了耳朵。 “听我命令”,顽童捂着耳朵大声喊道,盯着自己那枚宝贝炮仗足有半晌,才大喊了声“点火”。 皇帝快速将已经燃起来的火折凑向炮芯上的捻子,引燃之后自己也一下跳开,像个孩童一样瞪大眼睛等着炮仗爆裂升空。 谁知三人翘首以盼的爆竹声却迟迟未来,那爆竹芯子上突突冒了一阵青黑色烟雾便没了声息。 看着皇帝略有些失落的神情,乔公山却差点笑出声。 这都是什么事儿,从前在经筵上被延陵王冒犯都没见皇帝这么失落过。 “哇”,那顽童此时忽地哭出声,不知是为没了的炮仗,还是为了炮仗没有声响。 皇帝走到他身前,抚着他头上红缎结着的碎发一迭声哄着,“别哭,给你买新的买新的”。 “阿侯。” 不远处的黑漆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过来。 皇帝和乔公山抬眼望去竟不禁呆了呆。 少女身着一身木兰青的袄裙,发髻也是以同色缎带简单系着,面若春花,琼鼻朱唇,尤其是一双如水的眸子,流转之间似有清泉拂过心间。 “小女子当真是好颜色。” 乔公山不由轻声赞了一句。 那女子见皇帝二人在旁,也不多说话,只垂首敛衽福了一福,皇帝也微笑颔首回礼。 “阿侯快回家,要是让娘知道了你还要打手板子。” 少女语声清脆婉转,并未有一丝恼怒。 她伸出手挽住阿侯,便转身往窄门行去。 皇帝和乔公山也转身往巷外而去,在他们即将走入巷口时,那黑漆窄门又吱呀响了一声,里面探出半个头飞速朝他们望了望,木兰青色的头绳一闪而过。 出了巷口,皇帝十分熟稔地向南转入一条人群涌涌的大街。 跟在身后的乔公山了然地笑了笑,终于到了,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 果然行了约有百步远,便见到德昌记黄杨木刻金字的店招。 皇帝在京为质十多年,常年只在府中宫中辗转,对京都最为熟悉的只有德昌记这里。 德昌记的铺子是一栋木质小楼,一层拓为铺面售卖点心,二层则设有简单的雅座用于堂食。 二人刚在店门前站定,便见到承晔坐在二层,隔着窗子向他们招手。 皇帝扭头向乔公山笑道: “定是大伴的耳报神,把朕出宫的消息传出去了。” 说毕进了店,噔噔几步踩上楼梯,与承晔对坐在临窗的桌案上。 承晔见堂上已满座,乔公山守着规矩一直站在桌旁,便竭力邀他同坐,乔公山推辞不过,只得在他旁边坐了。 皇帝与承晔一起要了几样细点并一壶热茶,便聊起这几日的事情来。 乔公山闲坐无意,游目向窗下看去,正下方便是德昌记的铺面,此时已至午间,铺面前仍然聚集着买点心的人,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 细看之下,队伍中等待的多是小厮下人打扮,想必是主人家派来采买点心的,间或有几个带着孩童的妇人。 队伍末尾已经蜿蜒到街面上,过往的行人车马到此便行进缓慢,显得这一处的街道尤其狭窄喧闹。 他忽地在队伍末尾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嘴里不由“咦”了一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乾坤独步 第118章 阿侯 他这声“咦”立时吸引了皇帝和承晔的注意,乔公山立时摆摆手,又指着窗外向皇帝说道: “是方才那小姑娘和小童。” 二人侧身向下张望,也见到一袭木兰青袄裙的少女,手里拉着那名唤做阿侯的小童,正在德昌记门前排队的人群中。 “呀,这姑娘生的好颜色。” 承晔脱口夸道。 这是个极美的女子,不需要锦绣珠翠装饰,不需要雍容气度加持,她只是美,便足够令人心惊。她不如宜秋飞扬亮烈,不如暖晴明媚柔和,只是极美,让人无法抵挡的美。 乔公山点点头,以这位姑娘的姿色,任是谁见了都会夸赞她的容貌,但夸赞的话虽相同,意味却大有不同。 承晔的夸赞语出坦荡,并无半点轻狂,甚至不带有任何思慕之意,语气神态和他常日里夸赞称手的弓弩、刀剑并无不同。 乔公山嘴角微弯,暗暗叹了口气。 皇帝也听出他口气中的意味,掌不住笑了出来,顺口揶揄道: “晔哥儿啊,真是少见的心如……木头一样的孩子。” 皇帝忽地想起近日听来的几句闲话,忍不住笑得更大声,向乔公山道: “我听说在土奚律时,有突伦的小美人钟情于承晔,赠了一匹宝马和一张帕子给他,这小子收了马但却不领情,将那帕子烧了,还着人跟踪人家探听消息。” 乔公山也是头一次听闻此事,好笑之余不由啧啧慨叹,小美人果然是心意措付了。 皇帝也叹了口气看着承晔,这孩子哪里都好,但对于小儿女情思简直是钝如木石,但如今自己对他竟有几分羡慕。 卫承晔羞恼之下呼地站起身,脑中飞快地锁定了一个传言的始作俑者,又愤愤地坐下,瞪着眼一脸无辜道: “这姑娘是很好看啊。” 他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惹得邻座众人频频侧目,更有几个年轻的女客会错了意,面色羞红之际更是偷偷多瞧了几眼他和皇帝。 皇帝再度注目到楼下的少女身上,这次却皱了皱眉,“这样的青色,她不大适合。” 承晔看看少女身上木兰青的袄裙,忽地想起前日在顺天府停尸小院见到宜秋也是穿了这个颜色的衣裳,才知皇帝话里意有所指,心内一阵黯然,并未接话。 此时街上忽地喧闹起来,还夹杂着几声惊呼。 只见一行小厮正吆五喝六地在街上横行,他们簇拥着一个骑马的年轻人,那人穿了件花色繁杂的袍子,滚圆的肥肚子凸出在身前,让他的整个人显得有些滑稽,与他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反差极大。 周边座位上的人群也注意到了楼下情形,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什么世道,到处都是这样横行霸道的人。” “可别乱说,敢在这里横的,多半不是普通人。” 有一人轻嘘一声,提醒抱怨的人。 “我认得,这是北司衙张奎大人的儿子张运。” 听到北司衙三个字,议论声忽地顿了顿,周边又恢复了嘈杂热闹的声音,却再也无人议论起楼下的这位张公子了。 “啊,你做什么!” 一声清亮的童音在熙熙攘攘的人生中分外清晰。 是阿侯? 皇帝和乔公山对视一眼,再度往楼下看去,那少女满头青丝杂乱地披散下来,正捂着脸低声哭泣。 她头顶上束发的木兰青缎带此时被马背上的张运握在手里,张运一面和众小厮嬉笑着,一面将手抚向女孩子头上的发丝。 一旁的阿侯怒极,跳起身子一把夺下张运手中的缎带,又将女孩儿拉向自己身后。 张运本就在京都这一带横行惯了,今日竟然被一个孩童下了面子,不由恶声恶气地揪着阿侯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阿侯毕竟只是个孩童,手脚在空中不住挣扎无法使力,只得用两手不住向上抓来反抗,那女孩子也止了哭声,求张运将阿侯放下。 路上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楼上的人也透过窗子伸长了脖子往外看,一时之间议论呼喝之声响了一片。 皇帝一眼看见人群中有几个熟悉的侍卫面孔,在人群涌动之下巍然而立,待要发出讯号让他们出手阻止,却听到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 “北司衙的赵大人来了!” 他回过头,正看见承晔一脸四平八稳,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又将目光挪到街上,果见张运立时松了手,将阿侯丢在地上,自己一脸惶惶,带着小厮逃也似的走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德昌记二楼看热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有几个人又伸长了脖子四处逡巡,找方才有人喊的“北司衙的赵大人。” 有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那赵大人将他吓跑了?” 有人则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那赵大人是他老子的顶头上司,一直与他老子不对付。” 议论声里还夹杂着几声哄笑,“果然官大一级压死人,一物降一物哪。” 皇帝似笑非笑地瞥了眼承晔,只见他摊摊手道: “钱石那事,已经够热闹的了,我可不敢在这里英雄救美,反正喊句话就能解决的事。” 见楼下阿侯已经在地上爬了起来,沾了一身尘土,那少女一边抹泪一边替他拍打灰尘,皇帝向乔公山努努嘴。 “你去买些点心送给阿侯罢,朕方才……”他咧咧嘴,“方才欠他个炮仗呢。” 乔公山起身下楼,片刻之间便见到他手中捧了几提点心果子朝那二人走去。 一时间也没了坐下去的兴致,皇帝向着楼下仍然静默屹立的几个便装侍卫打了个手势。 与承晔下了楼后,便有侍卫将停在街边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门口,让皇帝上了车,承晔自骑马回卫府。 乔公山也将手里的点心盒子交与阿侯,快速辞了别跟上了马车随行。 皇帝挑起车帘问道: “大伴,那么多人排队买点心,你使了什么办法,下了楼就买到了?” “我顺着卫大人的话往下说,跟掌柜的说我是北司衙赵大人府上的”,乔公山咧嘴笑道,“掌柜立时亲自给我包了几样招牌点心。” 皇帝放下车帘却冷了脸,心道: “赵思齐平日里老实,在外官威也不小。” 车帘外的乔公山却下意识地往后看了几眼,见木兰青袄裙的少女和阿侯仍然站在原地望着他。 他回过头来,摸了摸心口嘀咕道:“邪了门了,怎么老觉得她认识我们似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乾坤独步 第119章 亲眷 ,宸华引 阿侯望着那驾不起眼的灰蓬马车走远,直至湮没在人流之中,又催了身旁的姐姐一句: “姐姐咱们回去罢。” 着木兰青袄裙的少女仿佛想什么入了神,听见弟弟催促才恍然道: “好,咱们回家。” 临转身之前,她将一双妙目望向不远处一名皮肤白净的年轻人,那人向她微微颔首之后也迅速消失在人群里。 此时,她听到远处一阵嘈杂的锣声疾响,身旁的人群也向锣声响起的方向聚集过去,她拉着阿侯的手也被人流裹挟着过去。 几个差役服色的人在前以铜锣开道,一个大胡子差役紧随其后大声重复喊着一句话: “逆犯胡达,身犯死罪,先将其家中亲眷四十三人向西流徙一千里,终生服苦役,不得回返中原。” 在他身后便是一队蓬头垢面的罪犯家眷,他们在寒冬里只着了破旧的棉衣,每个人都身戴枷锁镣铐,男女老幼个个低着头神情木然地往前走,最小的孩子尚不足周岁,被周围的阵仗吓得大哭,一名妇人低垂着头抱着那幼儿,脚下却一步也不敢停下,随着人群麻木地前行着。 “听说这个胡达把家人抛下自己逃了。” “也不知犯的什么事,流徙一千里,还是在西边,想来犯的也不算啥重罪。” “你看这群家眷,虽然穿的破了些,好歹都有棉衣呢。” 坐在马车中的皇帝和承晔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承晔笑着向皇帝拱了拱手道: “向西流徙一千里这种恩遇,想必是皇上的手笔。” 沈迟可没有这个权限,主动减刑更有可能被人诟病同情案犯。 皇帝哈哈笑了几声权作回应,“这么大动静,也不知在逃的胡达会不会听到看到。” 承晔眯了眯眼睛,“他一定看得到。” 胡达确实看到了。 差役们接到的命令便是把胡达家眷流徙的消息尽可能让更多人知道,是以他们特别选择了最繁华的椒兰巷作为必经之路。 藏身在椒兰巷玉带旧游楼上的胡达,透过隐在树后的小窗目睹了整个过程。 也是在此处,他数日前眼睁睁看着表弟李三思代替自己被杀,今日又眼睁睁看着家中亲眷如此凄惶地游街,要被流徙西塞服苦役。 在事败之初他便知自己和家眷的下场,但能预知并不代表目睹到这样的下场还能平静接受。 在看到唯一的孙子、那不满周岁的幼儿在人群里无助哭闹时,他摧肝裂胆地哭嚎一声便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旧主,这……” 一名仆从装扮的中年男人见胡达晕倒在地,将询问的眼神投向坐在屋角的龙首面具人,他自始至终都平静地对着一盘残棋沉思,对胡达的反应充耳不闻。 “将他放到床上好生歇息去。” 龙首面具人口里吩咐着,自己则从椅上起了身,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 “从现在起,把他看严实了,除了这里,哪儿都不许他去。” 那仆从目光闪出惧色,忙低头应道:“是,旧主。” 忽地楼下一阵嘈乱,外间守着的仆从叩了叩窗子: “突然有官差进来了,主上且躲一躲。” 一众人立即吹熄了灯,簇拥着胡达和龙首面具人躲入隔间的暗格。 孙老刀站在一栋河楼旁,楼上莺声燕语彩衣飘飘。 身旁几个差役吞了几口唾沫: “我说头儿,大人到底要咱们查个啥?” 再将目光留恋在楼上几个彩衣女子身上,娘的,真是好地方,可惜以他们的俸禄消受不起。 孙老刀把目光从楼上丽妆女子的身上挪开,正正脸色道: “进去一间间屋子地找,看有没有人在用一种香,那香吸过以后让人全身无力,飘飘欲仙。” 几个差役的面色忽地不正经起来,哄笑做一团: “头儿,进了这地方的人,哪个不是你说的那样啊?” “那玩意儿可不一样,那是毒”,孙老刀跺跺脚,跟这帮大老粗怎么就是讲不明白。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进去了之后,只要见到有人用鼻子吸的玩意儿,不拘是啥,都先给我收了。” ***************** 福宁宫内殿。 李宫令将一方玉盏递在太皇太后手上。 “这碗虫草紫河汤,冬日里润肺补气最好不过,您要趁热喝。” 太皇太后轻轻嗯了声,“这时气干燥,皇帝整日里心忧国事,难免会有虚烦萎靡的时候,你也送一碗给他去。” 李宫令躬身应声是,却没有立即走开,反而上前一步低声道: “咱们安排的人,今儿已经在外头见到皇上了。” “哦?” 太皇太后略有些意外,“昨个才定下的事,今日就遇上了?” “也是赶巧”,李宫令说道,“皇上今儿出宫,好巧不巧就路她家院子,和她家中小弟遇上了。” “这么说,今个两人还见过两次面?” 除了他们计划中的那次,竟然还与皇帝偶遇一次。 “是”,李宫令有些迟疑地说,“只不过,看今天皇上的样子,对她倒没有特别的兴趣。” “哪有少年人不爱慕好颜色的”,太皇太后放下玉盏,“她那样的容貌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慢慢调教就是了,只要处处投皇帝所好,不愁他不上心。” “这几日嘉和常过来,看到这孩子,我就想起先帝,他这个人,幼年遭了那些事……” “太皇太后您……”李宫令惊呼。 太皇太后摆摆手,“不提那些乌糟事,其实哀家主要是怕皇帝因为林宜秋,在别的女子身上没了心思,要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就随他去了,可他是皇帝,皇帝必须要有子嗣龙脉传下来。” 李宫令这才明白太皇太后话中所指,先帝只育有一个女儿无法继承皇位,这才有了当今的皇帝登基的机会。 可是,新帝登基,这皇宫换了主人,嘉和公主这位原本的金枝玉叶,就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是以才在太皇太后面前刻意讨巧。 “婢子听说,从前嘉和公主也是个骄傲张扬的性子,犹擅骑射,如今……” 太皇太后道,“嘉和这孩子太多心了,皇帝是个仁厚的,从前就和她感情好,现在也不会苛待她,但她自己非要如此……” 她摊摊手不再说话,神色有些黯然。 李宫令见状,忙凑趣道: “有太皇太后这样菩萨一般的祖母在,他们都是有福气的孩子。” 太皇太后笑着横了她一眼,“你不知道,哀家心里也是急了,昨儿个沈迟在宫里奏报,说起那些脏药,皇帝竟是全没听过,他这个年纪,哀家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李宫令也抿抿嘴,昨日沈迟说起蛇床子、淫羊藿之类的药,皇帝竟然一脸懵懂地追问“是毒药吗”,她自己站在一旁也是笑了半日。 “自然是好事,咱们皇上是明君,全身心都扑在国事上,哪里知道那些脏东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乾坤独步 第120章 乌香 ,宸华引 皇极殿暖阁。 皇帝自书案上翻出封面署名为赵思齐的奏本,看了几眼便十分恼怒,将那奏本啪地一声拍在案上: “此前传递东陵卫防守落败羽檄的那名驿卒,朕特地放在北司衙让赵思齐审问,本是十分重视才如此做的,结果,他比不上刑部的沈迟就算了,连顺天府尹的陆祥都比他强些。” 乔公山默默给皇帝递上一盏茶,看着皇帝在暖阁内负手踱起步来,也不敢上前劝他,只听他一迭声地数落。 “狱卒羁押在北司衙诏狱的时间要更早,但北司衙一直没有给朕一个交代,直到昨日沈迟结了案,他才呈上了这个奏报,跟昨日沈迟出具的结案内容完全一样嘛。” “但审讯狱卒,可比查探兴业赌坊死尸案容易得多,先帝在时,北司衙赵思齐他们,可不是这个水平。” 皇帝忽地站定,眯起眼睛道: “赵思齐管不好北司衙,朕就换个人来管。” 皇帝转身望着乔公山问道: “大伴,出使土奚律的使团什么时候回来?” 自重启互市尘埃落定,使团已正常通过驿站向皇帝传递消息,于最近一次来信中也禀明了归期。 “林大人上次来的消息,眼下应是已经启程了,算着日子,一月底便到京都了。” 外间有小火者禀报: “皇上,宫门外传来的消息,刑部尚书沈大人和顺天府尹陆大人有急事求见。” 沈迟和陆祥在皇极门外下了马车,在一名小内监的引领下入宫觐见。 陆祥看了眼沈迟,神色之中有一丝忐忑: “所幸只在京都几家高档青楼流通,眼下已经封锁了。”陆祥拢着袖子,低声向沈迟说道: “沈大人,您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沈迟仍是一副病恹恹的神情,在冷风里不住咳嗽,干瘦的身子几欲要被风吹倒。 “对大业赌坊那具死尸检验之时,自其鼻孔中发现了些许粉末。” 那粉末香味怪异,沈迟带回刑部后多方查证,从一个老吏员口里才知,这便是被称为“人间杀器”的乌香。 乌香产自遥远西域,成品为乌黑的粉末,人用鼻子吸入后如同升天,欲仙欲死。但此物极易上瘾,价格极其昂贵,成瘾者为了购买乌香不惜倾家荡产,甚至卖儿卖女,而吸食者本人深度上瘾之后也会体虚羸弱,很快便会全身衰竭而死。 自前朝起,乌香便是禁品,本朝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现。 “什么?”听完两位老臣禀告,皇帝也大吃一惊: “他们从哪里得来的这些乌香?” 既是被判定为禁品,又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陆祥赶忙行礼禀报: “据这几家涉事的青楼所供,有一家名为大运商行的店铺,在突伦边境走私进入大宸,偷偷传给他们,现已将大运商行封了,店内伙计全部缉拿。” “大运商行的底细可查到了什么?” 皇帝追问道。 大宸与突伦交恶,敢在突伦边境走私,并能顺利运入千里之外的京都,且不被人发觉,这样的事一定不是区区一家商行可以做到的。 这个商行的来路一定有问题。 果然,听到皇帝询问,陆祥的眼神开始有些闪烁。 正在陆祥迟疑之间,沈迟利落回禀道: “大运商行的背后东家也是青楼的一名歌姬,前几年被人赎身,脱离贱籍,此女现在是北司衙张奎大人之子,张运的一个外室。至于是否和张运本人有关,还未拿到证据。” 陆祥脊背略微抖动了一下,虽然他已决心抱定皇帝这棵大树,但是仍然不敢轻易得罪什么人。 沈迟这回话真是大胆,青楼歌姬怎会有如此大的能耐,他这话简直就是直说此事与张奎之子有关。 “呵”,皇帝眉头跳了跳,“这样的事,一个歌姬能做什么?” 张运,可不就是今日街市上辱人作恶的那人。 又是影影绰绰和北司衙有关。 北司衙指挥使原为张奎,后张奎受先帝所托执行密令,才提拔了赵思齐为指挥使。 二人原是同年,因性子不和常年交恶,是朝廷中所有人都知道的事。 想到张奎如今在做的差事也与突伦有关,皇帝恨声说道: “查,继续彻查,不管查到谁,全部严格法办。” ***************** 承晔到了家,下马丢了缰绳便往费鸣鹤的小院去。 路上忽地想起了一件事,伸手招过来一个小厮,拿出块碎银子给他,又在他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那小厮捂着嘴笑笑跑了。 承晔又冲着他背影喊了句: “东西好了你还在这儿等我来取啊。” 听到那小厮隔着院子的矮墙在外应了一声,这才放心地进了费鸣鹤的屋子。 房中炭火很暖,只是紧闭了门窗,空气中有弄弄的草药味。 先生这身子不知何时才能好,承晔有些失落。 费鸣鹤坐在书案后,正埋头在一张舆图上标注着什么,听到承晔脚步声,抬头冲他微微一笑。 “先生,突伦谍报网的事儿,什么时候跟皇上说呢?” 在土奚律时,他们已发觉大宸在突伦情报系统出了问题。回到京都之后,承晔发现费老已经在做计划,重建突伦的情报系统。 “还不急于这一时,等你舅舅他们回来,我手里的计划大约也做好了,那时再禀告皇上不迟。” 费鸣鹤从案头上翻出一样东西递给承晔,“我将突伦王室、民情、朝廷内部的情况录了一本集子,你可以先看看。” 承晔接过那集子,触手之处是柔软的羊皮,羊皮内包裹着装订好的厚厚一摞笔记,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甚至还有几张舆图在内。 想到这些东西需要耗费的心力,他眼睛有些发涩,清清喉咙说道: “先生不必做这些,您口述,我能记住。” 费鸣鹤没有接话,向他摆摆手继续埋头在案上。 他是怕自己真的撑不下去了,所以提前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尽皆记下来,全都留给承晔,也不枉卫帅去世前的托付。 承晔将那羊皮集子小心翼翼放入胸前,方出了院子便见到方才的小厮捧着一个油纸包伸长了脖子等在外面。 他想到自己要做的事便嘿嘿笑了起来,见费老之后的一丝黯然也消失不见。 小禀义的住处安排在费鸣鹤居处的前院,与阿小同在一处。 承晔进门时,她正在屋里摆弄着一副九连环。 承晔心里暗笑,这笨丫头连这种孩童玩具都能玩上这么久。 “给你带了些京都的吃食,你尝尝。” 承晔将一个油纸包递给她,自己转身便出了门。 小禀义立时丢了九连环去拆油纸包: “哈哈,谢谢二爷疼我。” “啊”,房里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便听到房门被撞开,小禀义呲着嘴张牙舞爪地跳出来,要扑到承晔身上掐他的脖子。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承晔大笑着跃上墙头:“足分量的胡椒,好好罚罚你那爱贫的嘴。” “二爷,二爷。” 一个小丫头提着裙角站在墙下,睁大眼睛仰望着他。 “青枚,暖晴有什么事吗?” 承晔尽量沉稳地自墙上跳下问她。 青枚是卫府小姐卫暖晴身边得用的大丫头,她四平八稳地福了一礼道: “前几日表小姐说思念父亲,小姐想替他问一问,林大人他们何时回京?” 承晔心里嗔道,替秋表姐问,她是自己想问罢。 “让秋表姐别担心,那边正事已办完了,很快就能回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乾坤独步 第121章 旧人 立过春的泉上城仍是寒风瑟瑟,天刚蒙蒙亮,街面上仍是一片死寂。 阿嚏。 东市上一家通元商行的后院,乔掌柜打了声响亮的喷嚏,赶忙将一件崭新的紫貂皮大氅往身上裹了裹。 “奶奶的,大过年的还要起个大早。” 他嘴里牢骚着,面上却是喜滋滋的,还不忘又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貂绒。 几个穿着簇新的绸缎棉衣的伙计正在忙着将店面的门板挪开,欲要开门迎客。 “呀呵,大家快看看咱们乔掌柜”,其中一个伙计指着掌柜打趣道,“当家的昨个赏的貂都穿上了,打扮得跟个新姑爷似的。” “新姑爷哪有这么贵气的,掌柜的这么一穿,活像我们老家的知县老爷。” “掌柜的你这么一打扮,活活年轻了二十岁,赶明儿还能置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在房里。” 乔掌柜听着他们打趣也不生气,拍拍滚圆的肚子,亮出手指上亮闪闪的一枚宝石戒指。 “遇上好年景了,都别偷懒,明年你们个个都能当个小财主。” 伙计们呵呵笑着,乱纷纷应声是,手脚上的动作却愈发麻利了。 两日前,土奚律与大宸正式开启互市,早些时间就闻风而动的商队商贩早早集结在边境,互市一开便有大宸的商队蜂拥而至,带来大宗的米粮、布匹,以及茶叶、丝绸、酒等。 通元商行在土奚律地界上信誉极高,第一时间便决定大量收取大宸商队的货物进行转销,价格公道且出钱爽利,这两日每一家商行分号门前都排了长长的队伍,掌柜伙计个个忙得脚不沾地。 乔掌柜伸手拦住一名年长些的伙计,“待会儿会有车队来,立即来我这里取钥匙开甲字库出货,银两昨日已经到账上了。” 那伙计眼睛闪闪发亮,“这么快就转出去了?” 乔掌柜嘴角一歪,神神秘秘地伸出右手晃了晃,“转手价格涨了五成。” 伙计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江大当家的会做生意,到处都是人脉,前脚收了大宸商队的东西,后脚就在侧门开仓卖出,价格还往上涨了三到五成,通元商行简直是坐着赚银子。 即便如此,土奚律的老主顾仍然交口称赞商行信誉好,交货快,价格还公道。 昨夜大当家的额外又给了大家赏银,每个人多发半年的薪俸,几个新来乍到的伙计激动得一宿没睡。 趁着时候还早,没人光顾,乔掌柜缩在后堂抽了几口水烟。 前堂响起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一个汉子大声喊着: “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我手里有一批稀罕货,值五万两银子。” 乔掌柜咧咧嘴,身体却一动不动,哪儿来的乡巴佬。 作为土奚律地界上首屈一指的大商行,五万两银子的货可不稀罕,他们简直不稀罕接。 果然有伙计温和地询问,“大哥您手里的是什么货?一共有多少?咱们这里价格公道,若是稀罕货价格再涨一倍也使得。” 外面沉默了半晌,乔掌柜掸掸貂绒的前襟,这人难道是头一回做生意? “少啰嗦,把你们掌柜的喊来!” 外间的汉子似是有些恼了,啪地一声拍了下桌子,抬高声音喊道。 “有客人来啦?” 乔掌柜似是刚听到动静,挑帘步入堂前。 四方脸络腮胡的高大汉子站在柜前,眼中的狠戾之色隐去大半,将他从头顶看到脚底,歪头问道: “你就是掌柜的?” 乔掌柜挪动着滚圆的身子进入柜台,笑容和煦如春风,“如假包换。” 那汉子却不再理会他,转头走到门边,探出身子向外喊道: “头儿,进来罢。” 乔掌柜却在此刻目光一冷,他曾是大宸怀远军中的小头目,跟着昔日的大将江禀义潜伏进土奚律经营谍报网。 虽然远离沙场二十年,但军伍之人身上的血腥气却是共通的,眼前的汉子让他闻到了久违的血腥气。 在乔掌柜的眼色示意下,站在他身边的一名伙计无声退入后堂。 对于通元商行来说,经商是副业,谍报才是主业,想要在怀远路老兵这里撒野,恐怕不是明智之选。 乔掌柜仍然维持着满面春风,双眼紧盯着门口。 “啊呀呀,真是的”,人未先到,倒是先听到一迭声不羁落拓的抱怨。 “老子起了个大早,你们这儿终于没那么多人了。” 一个瘦削高挑的年轻人搓着双手跨进门,他肤色偏黑,一笑起来便露出两排白牙,显得十分面善。 若是大宸使团里的人在此地,便会发现此人正是他们先前出使土奚律的路上遇到的马队头目,白先。 乔掌柜心里益发警惕,面上却一分不显,笑着伸手相请,“客人手里有批稀罕货?” 白先熟稔地趴在柜面上,环视店内一圈之后,才将目光落定在乔掌柜身上,但笑不语 不好,乔掌柜暗叫一声。 他才将右手伸往后腰,便见人影一闪,白先已经越过柜面站到他身旁,熟稔地扣住他伸往后腰的右臂,脏兮兮的腿阻住乔掌柜要发力踢起的腿。 这些动作不过是在一瞬间完成,乔掌柜却惊讶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些都是怀远路军秘不外宣的临敌反应,他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这么熟悉,还一出生便将他控制得死死的。 白先甚至还亲昵地在乔掌柜肩上轻拍了几下作为安抚,又歪着头向身后大喊: “后面的兄弟都别紧张,把手里家伙什丢掉,我今日来确实是真心实意要跟你们江大当家的谈一笔生意。” 乔掌柜挪动一下身子,向那名年长的伙计示意:“去请大当家的,他们的确是来谈生意的。” 那伙计眼神闪烁着答应了,飞快地跑出门去。 乔掌柜扭头向后堂大声喊:“后面都收了吧,该做事做事。” 这才看着白先笑了笑,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兄弟你别紧张,我信你是谈生意的。” 乔掌柜亲自引着白先进入后堂专为贵宾洽谈生意而设的房间,又亲手斟了茶递给他。 白先略有些讶异,嘴角带了一丝嬉笑问他,“掌柜这么信我?也不怕我是马贼土匪?” 乔掌柜坐在他对面,看向白先的眼中毫不掩饰地审视,“兄弟的能耐,若想图财或者害命,自有更快的方法,何须如此费劲?” 白先眨眨眼,不置可否,“对我有能耐这一点,掌柜可谓目光如炬。” 乔掌柜不理会他的嬉笑,“你究竟是谁?” 你非是怀远路军中之人,又对怀远路军的临敌应变如此熟悉。 你是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乾坤独步 第122章 黑衣 “在下白先。” 白先答应得十分畅快,但乔掌柜却被噎了一下。 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知道了与不知道无甚区别。 但若要问他是否是大宸军中人,就有将自己和通元商行的背景泄露的风险。 “不知白老弟都做些什么营生?” 乔掌柜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慢慢套话碰碰运气。 事实证明他运气很不好,白先十分坦荡和气地对他摇摇头,不发一语。 不愿答? 不能答? 乔掌柜面色平静,心里却开始焦虑。 “听说商行有贵客来谈大生意?” 随着房门被打开,满面虬髯如倒刺的江禀义进了门。 乔掌柜立刻附在他耳边一阵耳语,江禀义面上始终一团和气。 他向白先一拱手,“通元商行江禀义。” “在下白先。” 跟江禀义说话时,白先的痞气有所收敛,与方才相比,他的身形也正了许多。 “在下这里有一批陈年的老酒,想要在江老板这里卖上五万两银子。” “要看是什么酒?若是难得一遇的珍奇佳酿,百万两千万两银子也使得。值五万两银子的酒,听起来不像什么稀罕物事。” 江禀义目光锐利,在他说起百万两千万两银子之时,白先的嘴角闪过微不可查的讽意。 “江老板果然财大气粗,想来是白先短视了,把这稀罕物卖出了白菜价。” 白先向他伸出左手,手掌在江禀义面前摊开一瞬便立即收了回去。 坐在江禀义身侧的乔掌柜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仿佛是个黑色的字,但却没有来得及辨认出是什么字。 白先将握着的左手晃了晃,“这便是那好酒的名字,这下江老板想必知道自己捡了大便宜。” 江禀义望着白先,神色晦暗不明。 乔掌柜有些不安,正要出口拒绝白先,却听江禀义忽地笑出声来,“酒是好酒,看来是我得了大便宜了。” 他抬了抬手,对乔掌柜道: “你去准备银子,亲手递到这位贵客手里”,他思索片刻,盯着乔掌柜的眸光闪了闪,“这酒我很喜欢,你亲自送到我那里。” 乔掌柜领命离去。 生意已经落定,江禀义携着白先,也一前一后向门外走去。 “白先?”江禀义忽地喊道。 白先愕然回望他。 “你认识白令?” 白先立时摇头,“不认识。” 江禀义仿佛恍惚一瞬,“想是我认错人了,白令是我十分敬重的一位老前辈。” 白先抿嘴点了点头,似是对他认错人的事表示十分理解。 “可是”,江禀义将手攀向他肩膀,直直地看向白先,“你认识他的吧?我说出一个名字,你不需要回思片刻便断然否认……你跟白令,那么熟悉吗?” 白先盯着江禀义,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很快就转变成满脸的莫名其妙。 “江老板说的,在下听不明白。” “那这一句你记下来就好”,江禀义重重地按了下他的肩膀,“朝事诡谲,仁义之士几度遭劫,零落无几,若有我敬重的前辈,还行走在这青天之下……” 江禀义嗓音一哽,拍了拍白先的肩膀,“天道让你活着,就要好好活着。” 白先木然地点点头,“好。” 乔掌柜带着几个伙计从对方的马车上抬下一个巨大的木条箱,行动之间能听到其中酒瓶相撞的清脆声响。 亲眼看着众伙计将木条箱抬上自家的马车,乔掌柜挥挥手让众人散了。 江禀义和白先并肩走出来,二人仿佛相谈甚欢。 江禀义豪爽大笑,“白老弟的东西我很喜欢,之后还有,可以直接找我,价钱上不会亏待你。” 白先也十分雀跃,一迭声地回答江老板爽快,好说好说。 站在不远处的乔掌柜眯眯眼睛,白先身上那点痞气仿佛少了点,难道是被自家老板降住了? 他将一方小盒捧到白先面前,“银票已经备好。” 白先到此时才嘴巴一歪,一手拿过那盒子,笑得十分邪气。 江禀义亲自送白先上了马,和煦的目光一一扫过同行众人,盯住那破败的油布车篷一瞬便挪开了眼。 白先向身后的马队挥挥手,“走了,回去。” “老板,这小子身手好得很,不知是什么人。” 乔掌柜低声说道。 江禀义并不答话,指着装了木箱的马车道: “你帮我驾车,送我回那边去。” 乔掌柜神色一僵,知道这箱中的东西大有文章,肃容应声是,便坐到车前。 马车在泉上城苏醒过来的集市上缓缓移动,被锦缎遮住光线的车篷内仍然十分昏暗。 江禀义手指轻叩木条,“我是江禀义,现在能说话吗?” 木箱内传来一声细微的咳嗽。 车即将转入西街的通元商行,江禀义忽地喊了停车。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的木牌递给乔掌柜,细细与他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江禀义跳下马车步行回到西街的商行,乔掌柜则驾着马车一路向西而去。 ***************** 马队自北面出城门,一路迤逦向北而行。 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四方脸络腮胡的汉子驱马行至白先身侧拱手道: “确认了,没有人跟上来。” 白先取出嘴里叼着的一根细细的草茎,默默点了点头。 他伏低身子凑近马车上的灰布帘子,“主上。” “进来说吧。” 油布车篷内发出一声低语,声音干枯嘶哑,让听到的人一阵栗然。 车篷内有一股灰尘混杂着油垢的气味,一名黑袍男子端坐其中如同一尊石化的佛像。 白先掀开车帘带入的光线一晃而过,光影经过黑袍男子脸上的时候,能看到他面部、额头也包裹着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眼睛仿佛看到了一切,又仿佛目空一切。 黑白分明的眸光仿佛超然于人间万象,又仿佛沉沦在阿鼻地狱。 白先垂首:“江禀义认出我来了。” 黑袍男子默然,此次他们冒险送那人到江禀义这里,本就可以预料到的。 “你说。”黑袍男子看到白先欲言又止的样子,简短地命令道。 白先点点头,“江禀义说,让我带一句话。” “朝事诡谲,仁义之士几度遭劫,零落无几,若有我敬重的前辈,还行走在这青天之下……天道让你活着,就要好好活着。” 白先将临别之前江禀义的话复述一遍,声音略有些颤抖。 黑袍男子依然沉默着,连身形都未动分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乾坤独步 第123章 白袍 好像时间过去了很久,才听到一声嘶哑着如同鬼魂发出的叹息: “呵,天道。” 呵,天道。 白先面上有些狰狞。 “你说是卫景林那样舒服些?还是我这样舒服些?” 黑袍男子终于动了动,语调阴冷。 白先的脸已经扭曲得变了形,他沉声喝道:“小公爷……” 黑袍男子打断他,“此次被江禀义注意到,土奚律境内不可久待,那儿又回不得……咱们往北走罢。” 回不得的地方是哪里,他们心里自然有数。 “他不会出卖我们的。”白先急道。 “他是卫景林的人,定然不会做这种事。但是,若他走漏了消息,传到那些人耳朵里呢?” “那些人”,白先面色转阴冷,“那样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我们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黑袍男子对他这番话恍若未闻,白先有些发急,语速变快,“他们为了夺位竟愿意向土奚律割地求援,老祖宗有训一寸山河一寸血,对蛮夷寸土不可让……” 他一番激昂陈词,黑袍男子却无动于衷: “大宸回不去,土奚律不能待,到突伦边境上去罢。” “小公爷,你看这些银票,足足五万两,我们隐姓埋名下来,未必会泄露身份。” “去突伦罢。” “小公爷,江禀义那厮富有得很,让他帮我们隐瞒身份藏起来,想必也没人找得到。” “去突伦罢。” “小公爷……” ***************** 马车自朝阳初升之时出发,直到黄昏临近,路旁有半人高的枯草上沾染了霜气,才听到牧人放马的呼哨声远远传来。 乔掌柜停下车,向身后的车篷内喊道: “先生,我们到了。” 车帘被打开,忙着四顾打量着所处环境的人脸色青白苍老,只有闪烁着诡异的蓝色的双目饱含着渴盼。 “阿澜先生”,乔掌柜递给他一个包裹,“这是我们江老板的族人所居之处,十分安全。” 乔掌柜将一块黑色的牌子递给面前的酋长模样的男子,又絮絮交代了半晌,才将阿澜引荐给他。 “蠕蠕姑娘也住在此处,她在等您。” 乔掌柜向酋长和阿澜点点头拜别,扭转圆胖的身体轻巧地跳上马车。 “请等一等。” 阿澜立正在乔掌柜身前,郑重躬身施礼。 他抬起头难掩面上愧色: “请转告江老板,二十年前,我与父亲在蠕塬确实遇到了两名大宸军人,救活了其中一人。因当年有誓言在先,恕阿澜不能多言。” 阿澜说完又是一揖到底,脑中浮现起那个年轻人玩世不恭的脸。 那时阿澜被人盯上,东躲西藏之下仍然被发现了踪迹。 虽然杀手穿着牧民的衣裳,阿澜仍然认得出他是摩多可汗王帐下的侍卫。 那天他已经倒在地下退无可退的当口,一个年轻人出现了。他口里衔着一根长长的草叶,随手砍杀了在阿澜身后举起刀的便装侍卫。 “你记得一位穿白袍的汉家将军吗?” 那年轻人问话时歪着嘴,一脸的满不在乎: “你二十年前救过他,现下他来报恩了。将军已经杀了兀勒王,你那可汗外甥的王位保住了。” ***************** 一团黑影自墙上跃入院中,悄无声息落地后,快速贴着墙壁向廊檐下移动,似是对院内的布局十分熟悉。 檐角上几詹红纱灯笼被风吹起,摇晃的光线在黑影上一划而过,乔掌柜凝神屏息的脸依稀可辨。 背后传来一声轻响,乔掌柜身影快速隐入廊外植着的几株松柏。 “啊。”一声惊呼。 有重物滚落在地的声响,“将军”。 乔掌柜声音里不无幽怨,这么晚了,满院风霜,他竟然不在屋里。 “你收拾一下,替我送个信”,江禀义的声音沉沉,“要亲手交给林大人。” 乔掌柜恭敬接过他手中递来的羊皮封子。 不问他那人是否已经妥当安置,他也不需要特意提起。 同袍之间的彼此信任,无论在从前的战场还是当前的异国,都是一样的,将军相信他。 江禀义正要离开,却发觉乔掌柜并未移动。 “还有事?”他问道。 “那个人,让我转告将军一句话”,乔掌柜抬起头,试图在黑暗里看清将军的面色,话音与阿澜的声音重合: “二十年前,我与父亲在蠕塬确实遇到了两名大宸军人,救活了其中一人。因当年有誓言在先,恕阿澜不能多言。” 呵…… 虽然也知道猜测被印证,江禀义仍然觉得胸腔里酸涩难言,口里喃喃,“卫帅猜对了,真的是他。” 乔掌柜忽地全身紧绷,“将军您说什么?大帅猜对了什么?” 江禀义叹息一声,摆摆手,“去罢。” 乔掌柜却向前紧走两步,语调热烈却混乱,“二十年前丢的人还在,那一年前的人……他们是不是还……” 庭院里一时寂静,裹挟着荒原风尘的风掠过松柏的树顶,浓密的针叶飞动,高空中似有悲声。 “不是。” 江禀义一手搭上乔掌柜的肩膀进了房内: “走走,过年了,跟他们喝一杯。” 穿过长长的狭窄的甬道,眼前点着白烛的暗室显得有些空旷,只有正中的供桌上列着几个牌位。 乔掌柜肥胖笨重的身子忽地轻捷了几分,脊背挺得笔直,端正跪在蒲团上叩了几个头。 再起身时,他神情忽地变了,咧着嘴露出发黄的牙齿,嘿嘿嘿笑出声: “你们大伙,到了那边,能聚在一处吃酒了。” 他捞起手边的酒坛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起来,酒水洒在脸上,衣襟上,一坛酒这样喝完,他畅快满足,胡乱捞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肃容正色,鼻音沉沉道: “小将告退。” 供桌旁的暗影里颓然坐着一个人,无声地自斟自饮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影也开始摇晃起来,眼前影影绰绰出现了一队队银甲战士,向他咧嘴嘿嘿笑着,他和他们熟稔地哭笑打骂着。 “二十年了人还活着呢,活着呢……” “咱怀远路是什么人?打起精神都快回来,回来!” “大帅,大帅来了呜呜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乾坤独步 第124章 鬼兵(1) 街头尽处出现几点灯火,缓慢地、跳跃地在黑夜中飘动,越来越近。 灯火渐近,映着兵士身上银白色的铠甲和年轻白净的面庞。 他们整齐地分出三列,步履看似缓慢悠然,但却并未发出一点声响。 他们每个人面上带着相同的、奇怪的笑容,由远及近地走来,但笑容不变。渐渐地,能看出每个人面颊上相同的粉红晕染以及鲜红的嘴唇,映在惨白得毫无生气的脸上,弯成月牙的眼睛赫然是两个空空的黑洞。 百人一面,笑容诡异。 随着他们走近,仍然无人能听到他们走动的脚步声。 当看向他们铠甲下的腿时,能发现他们在踮着脚走路,步子整齐划一,轻轻地跳起,一下,两下,三下,再向后退一步…… 百人一面的雪白的脸上,丝毫未变的诡异笑容,轻轻地跳起,一下,两下,三下,再向后退一步…… “啊啊……” 人群里发出尖叫,鬼来啦! 孩童们纷纷哭叫着喊大人,不时有人发出惊声尖叫。 有男人的声音大叫着传到人的耳中: “奶奶的,什么鬼东西!” 人群中传来善意的哄笑,那诡异的军队后方,咣的一声锣声响起。 一个苍老的声音穿透嘈杂:“阴兵巡城啦!” “阴兵巡城啦!小鬼避开,大鬼让道,保我县境,护我乡民……” 随着老汉的嗓音再仔细观察,能发现这群兵士是乡民扮出来的。 面上是一样的面具,衣服是纸扎糊成的。 走近之时,还能看到有些人身上纸糊的银甲已被风吹出了破洞,露出那人身上穿的脏粗布袍子。 “原来是假扮的,这里的民俗可真是……” 还是方才的男声,他的话没说完便引来几个同伴的嬉笑。 “啧啧,脸都吓白了。” “你这胆子,可别让头儿知道你这丢人模样。” 挂着红灯笼的街市上,零零星星有几辆木车摆在街边,支起的炉子上,大锅里煮着小食,不过是糖水、汤圆,馄饨之类的,才刚入夜已经没了什么生意。 妇人殷勤地将煮好的馄饨码在桌上,生意不好做,眼前的三个兵爷或许就是今夜唯一的一单生意了,是以妇人尤其表现得热络好客。 “也不怪兵爷吓着,就是咱们本地的,夜里看到这个也是吓得不轻。” 妇人揽过蜷缩在炉子旁打盹的女儿,搂在怀里拍着,拿过身旁椅子上搭着的一件油腻破旧的袄子盖在女儿身上。 “这大过年的,闹这些是有什么说法吗?” 还是方才被吓到的男子,指指那群“阴兵”所去的方向问道。 他身上穿着银白素甲,身后是大红披风,正是大宸使团护卫的服色。 他身旁的另一名兵士放下手中的碗也附和一声,“是啊,我也是在沙洲出生的,没听过这些规矩啊。” 一直未发一言的兵士丢下筷子,含着一嘴馄饨声音含糊不清: “你都多少年没回来过了!” “别吵别吵,让大姐说说。” 第一个兵丁满口不耐地制止那二人,三人齐齐将目光锁定在妇人身上。 “也就是这一年里头,咱们这里开始闹鬼了。” 妇人怀里抱着的四五岁大的女童此时身子缩了缩,妇人轻轻拍着她后背安抚着,眼睛瞪得圆圆的, “就在城西面的青冥山哪里……” “啊,那个乱葬岗啊?” 沙洲出身的兵士惊叫,慌忙向两名同伴解释道: “青冥山那里四处都是乱坟岗,经常有些闹鬼的事传出,我小时候就听过不少。” “是是”,妇人将头缩了缩,眼睛里涌出恐惧,“从去年冬天开始,那山上半夜里总能看见火光,好像还有人说话,有些胆子大的砍柴的进了山,人就不见了。” “听说前村有个姓刘的进了山,再也没回来过,他爹就上山去找人,结果儿子没找回来,这老子疯了。” “怎么疯了呢?” “刘老爹说,他在山上见到一大群无头的兵,那些兵没了头,全身是血,还在山上转啊转啊……” “啊——娘!” 妇人怀里的女童半昏半睡之际听到无头兵,吓得尖叫起来,所有人都身子一抖。 馄饨摊不远处是个卖糖水的老翁哆嗦了几下,晃悠悠地站起来也说道: “他们喝血,还吃人,山下的村子里总有人和牲口走丢,有人在山上见过血……” 妇人接着道: “乡亲们都说可能是那些无头兵可能是怀远军的魂……” 三个年轻兵丁听到“怀远军”三个字,面上露出狐疑,一人出声问: “跟怀远军有什么关系?” 老翁和妇人都抢着回答: “那时候怀远军刚打完仗,没过多久咱们这里就开始闹鬼了!” “都说是怀远军的将士死得冤,鬼魂舍不得离开,就聚集在咱们青冥山上了!” “怪力乱神!” 一个兵丁轻声喝道。 老翁兀自口中不停: “后来乡亲们就请法师看了,现在咱们把青冥山供起来给那些鬼兵住下,平白不去打扰他们,每夜都有阴兵巡城,这样做了之后真的没有再闹过鬼。” 三个兵丁对视一眼,难怪方才假扮的阴兵一身灰白银甲,那正是怀远路军的标志。 “什么,怀远军闹鬼?” 天刚蒙蒙亮,驿站门口,李冲惊得跳脚。 在周围人的嘘声里他意识到自己声音太高,有些畏惧地望了望楼上。 “要是让林大人听到了还得了,竟敢拿怀远军做文章。” 李冲拉着身边的人,正是昨夜吃馄饨时自称是沙洲当地的兵丁之一,“老五,你带人去那青冥山上看看,都藏了什么妖魔鬼怪。” 二人正低头说着话往外走,不妨与一个官员撞了个满怀。 李冲看清来人,生的方头大耳一脸和气,记起是昨日与郡守一同接待他们的吏员,笑着向他拱拱手,“张大人早。” 那张姓官员口气里几分敬重,“李将军,沙大人命下官来下帖子,为使团众位大人洗尘接风。” 因使团此次出使土奚律重启互市大获成功,返回京都的路上,各路官员闻风而动,或是结交接待,或是宴饮游园,几近跟风谄媚之能事。对于这些邀请,林世蕃也毫不含糊,基本都是一口拒绝。 见到这张姓吏员又来碰钉子,李冲也不动声色做了个请的姿势,与他错身而去,与身边的老五低声议论着什么。 “……你说那青冥山就是个乱葬岗,以前也闹鬼的,怎么这次就跟怀远军扯上关系了……” 只言片语落入张姓吏员耳中,他脚步一滞,见左右的使团护卫都疑惑地望着他,便一跺脚,使劲拍了左脸, “该打,沙老爷亲手写的帖子往车里了!” 又冲那几个兵丁呵呵憨笑着跑出驿站外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乾坤独步 第125章 鬼兵(2) 久不见人迹的山林里铺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没入半截小腿。 大约是相信了阴兵的传说,为了求庇护,也求不再撞鬼,年终有不少人到山下祭拜。 自山脚开始,便到处挂满了白色的纸幡,风一动枯枝之上的纸幡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一般,白色的纸带如同妖怪的触手,四处挥舞。 而脚下的地上,枯叶裹着纸钱乱飞,与满头飞舞的纸幡触手相映成趣,构成一幅活见鬼的场景。 老五和钱成缓缓穿行其中,虽然不至于害怕,但莫名都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钱成一脚踢到一个轻飘飘的东西,嗷地一声弹跳起来。 娘的别乱叫! 老五被他叫声吓得一激灵,忍不住爆粗口。 定睛细看脚下,原来是纸扎店里买来的彩纸小人,被烧了一半身子,剩下半个肩膀上竖着一个纸扎的人头,被涂了血红的嘴唇诡异地笑着。 老五抖抖肩膀,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时寂静的山林里隐隐有奇怪的声音响起,仿佛是野兽喉中发出的低声呜咽。 二人对视一眼,拔刀出鞘。 老五指了指右手边,声音是从那里发出的。他们方才观察过,那一片山石嶙峋极难落足,山石之间遍地都是低矮的坟包。 他们矮身绕过最大的山石,乱石堆累处,密密麻麻的坟头便展现在眼前。 那低咽的声音顺着风声吹入耳边,老五循声睃寻,左边不远处岩石高垒,其下可见到半个坟茔。 随着走近,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仿佛还带着液体吞咽的声响。 老五向钱成递了个眼色,二人伏低身子隐在一蓬枯草之后,缓缓向岩石后移动。 老五咬牙啐了一口,就看看你是什么鬼东西。 他加紧几步跃入山石后,看到鼓起的黑色背脊,是人。 轻舒一口气,好歹是个人。 继续挪步上前,只看了一眼便骇叫起来。 娘的,还真的没有头啊啊啊! 那是一个人的躯体,正蹲在坟前,手上抓着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怪物似是听到动静,也站起身大叫着跌跌撞撞向身后的密林逃去。 嗯?怪物还会叫? “你到底是人是鬼?” 老五提刀在手,边追边喊道,“今日就让爷为民除害,先砍了你。” 此言一出,那怪物忽地脚下一软,转过身就下跪磕头,“大爷饶了我饶了我!” 似是变戏法似的,那怪物身子一缩,从原来断开的脖颈处缓缓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 老五二人都一怔,钱成上前踢了他一脚,“做什么装神弄鬼的?” 那人觑着他们神色,嬉笑着作揖,却不回答。 老五将刀在手上挽了个刀花,亮光一闪,刀尖直直插入那人面前的地上,锋刃正对着他的脸。 那人尖叫着向后爬出几步,吓得全身发抖,不情不愿地走到方才那座坟茔前,扒开一重松软的土壤,在其下拖出一只血淋淋的狼头。 “小民是个猎户,偷偷在这山上守了一天一夜,刚打了头狼,想着分两次带回去,是以埋了一半在这里。” 老五狐疑道: “既是打猎,何必要装神弄鬼?” 那年轻人咧咧嘴,将身子缩了缩,神情尴尬: “主要是想吓唬人,别人不敢来,小民来了就能猎到好的。” “听说这里近一年经常闹鬼,是你一人搞的鬼?”老五问道。 “这……”,年轻人扭捏着,“保不齐有人跟小民想到一块儿去了那就……” 他伏低身子不住叩头,“两位军爷行行好,小民家里人多粮少吃不饱,这才动了这样的歪心思,军爷们可不要捉小的去见官啊!” 老五苦笑,“你这个还不至于要见官”,他拍拍年轻人的肩膀,“往后别装神弄鬼吓乡亲们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递过去,“过年了采买些东西,年纪轻轻的找点差事总能糊口的。” 年轻人不住叩头,“谢谢军爷,谢谢军爷!” 老五摇摇头,带着钱成一前一后下了山。 “看来是有些人装神弄鬼,就在城里以讹传讹,被传得玄玄乎乎的,就成了现在这样了,真是……” 年轻人像是被吓傻了一般,直愣愣地跪坐在原地。 直到看见老五他们下了山骑马消失在路尽头,才站了起来。 他晃了晃手上的碎银,方才眼中惊惧全消。 口里哼着曲子一脚将地上的狼头踢开,又在那一层松软的沙土上蹭了下鞋尖,说道,“谢谢你这身衣裳,老哥。” 在他脚下的沙土轻轻回弹两下,他方才蹭脚尖的地方,薄薄的一层土被分开,露出其下摊着的一只手,不远处的碎石堆砌之下,隐隐是一双穿着粗布鞋的脚。 年轻人头也不回地在碎石和坟茔之间穿梭跳跃,似是对此地十分熟悉。 在一处较低矮的斜坡下,他跃起之后的身子没入土中,之后便开始滚落下一个长长的地道,直到跌落在地下一处开阔的洞穴中。 年轻人懒懒地翻身,吹了个口哨,“吓死老子了。” 他这句话引来洞穴中一群男人的哄笑和叫骂。 “怕什么,杀了他们就是。” “不行,你想招来更多的人吗?” “娘的,藏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下回得更小心才行,这次是运气好,刚好遇到个不怕死的山民,换上他的衣服还能骗骗这俩小兵。” ***************** “你说这回林大人会答应去赴宴吗?” “肯定不会啊,这还用问。” 门口守着的两名护卫小声嘀咕着,“这张大人约莫着也快下来了。” “别乱说话!”李冲轻声喝道。 老五和钱成在门口下了马,看到李冲之后,老五笑着向他耳语了几句才下去了。 李冲眼睛一闪,冲着从楼上下来的张姓吏员挥手,“张大人。” 那吏员向他微笑施礼,话语十分诚恳,“大人们行程确实太紧张,不好在这里耽搁也是正理。” 李冲也是谦逊地回礼,亲自将他送到门前,看着他上了车,二人又低语好一阵才挥手作别。 门口的两名护卫看在眼里,轻声笑着道: “反正宴请肯定是被林大人拒了,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咱们将军一向待人和气周全的,想是安慰他的。” 沙洲布政使衙门后堂。 张姓吏员躬身禀告:“李冲派人往青冥山探过之后,说让衙门里出个安民告示,说清是有人装神弄鬼。” 他话语里的讽刺十分明显。 “告示先不出,但是,等这些人走了,就把这次上山的猎户死了的消息传出去。让那些不怕死的也彻底死心,不要往那个地方去。” “是”。 “宴饮他们最好拒绝,我们也不希望他们在沙洲地界上长待,这些人不拘谁发现一丝异常,都对我们十分不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乾坤独步 第126章 拜山 两个中年文士装扮的人笑吟吟地跨出门,旁若无人地从重重护卫之中穿过,爬上了一辆灰扑扑的青油布马车。 “何人如此大胆?你怎没拦住细问?” “你还说我,想问你怎的不去问。” 守在驿站门口的两名护卫又开始嘀咕,方才他们怎么了?也没有盘问就让不熟悉的人出去了? 老五挽起鞭子飞快地在二人帽盔上轻敲一记,“看好门儿,别让闲杂人等进来就得了!” 钱成紧随其后,伸出沙包大的拳头瞪眼向两人挥了下: “我说这俩新兵小子真够笨的,这院子里统统住的是使团的人,出去的自然是楼上住的大人们啊!” 老五不动声色地用肘弯捅了捅钱成,示意他闭嘴,又瞪他一眼,手指向楼上指了指。 钱成面色从疑惑专为恍然,之后又惊惧地捂住了嘴。 那两个小兵在钱成身后吐了吐舌头,对他们的话丝毫不以为意。 在钱成的话里提示之下再度看向那辆青油布马车,才发现那车夫的背影也十分熟悉,二人相视一笑。 原来是他们李将军。 可想而知那车里的人是谁了。 马车绝尘远去,另一个方向却有一人一骑闯入视线。 马上的人穿着被尘沙染出赭黄色的羊皮褂子,阔大的灰呢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半张脸。 那人似是忽然迷了路,在附近放慢了马速晃悠悠地打转,肥腻的肚皮随着马的步子也一颠一颠地颤动着。 两个守门的兵士自然也注意到了来人,其中一个待要上前盘问,马上那汉子也刚好往驿站门上投来一瞥,那兵士与他打了个照面,咽下要出口的询问,伸出手话锋一转: “去去去,官府重地,闲人不要无故逗留!” 马上的胖汉子低下头,驱马自原路返回了。 那兵士冲另一个同伴咧咧嘴,忽地抬手扶额,似是有些头晕,脚步也有些虚浮。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同伴看了这情形面上竟闪过嘲弄,他声音真挚出口劝说: “怎么了?还是水土不服?我早说你今日当值不了你还偏不信。” 那兵士拍拍额头,颇有意味地看了同伴一眼,“不得了不得了,我要去歇一歇。” 不远处门楼下的值房内,老五放下撑开一线的窗扇,和钱成面面相觑。 “这两人不对啊,真不知大人刻意安排这么两个新兵做什么。”钱成说道。 老五摆摆手,“这一路出了这么多事,眼下可不敢出岔子”,他抬眼看着钱成,“你在这儿看着门口,我跟上那个人去瞧瞧。” 老五轻轻自树上溜下,轻轻呸了一声,这新兵小子果然有问题! 方才头晕的家伙并没有到后院的帐中歇息,反而从后门跳了墙偷偷溜了出来。 老五躲在屋檐挡着的树杈上,清晰地看到那小子的脖颈,能看出他肤色白净年轻,和粗黑的面色截然不同,果然是特意易容伪装。 转过一条狭窄的巷子,看到尽头处那新兵身影一闪,老五不由加紧几步追上去。 吱呀。 方才路过的一户人家的窄木门在背后开了。 老五顿了顿,嗯?怎么开了门却没有人声? 电光火石间,他暗叫一声不好,颈后风声已传来,老五眼前一黑,身子歪在路旁。 那人拍了拍肚子,似乎对着老五一声叹息。 阿嚏。 羊皮褂子上的灰尘有些呛鼻,那人掩嘴咳了几声,向着空无一人的巷子低低说了一声: “这摊子你来收啊。” 四周寂静并无人回答,那胖汉却又掸了掸衣裳离去了。 片刻之后,巷子尽头踅过来一个人影,飞快跑到歪在路旁的老五身前,拍拍他的脸,见人是晕过去了,这才松了口气。 ***************** 马车穿街过巷地往前行进,眼前的景致却越来越荒凉,看这样子是要出城去了。 李冲叹口气,这些大人们的行事做法,自己是真的摸不着头绪。 一路上对地方官员们的奉承宴请都不留一丝情面地断然拒绝,如今到了沙洲这么个破败荒芜的地方,车里两位大官却有了兴致,前脚拒绝布政使的宴请,后脚就巴巴地出城去拜会故友了。 也不知这故友身份有多贵重,能让这二位折节屈尊。 李冲被马车晃得晕乎乎的,这故友怎么说也得是出将入相的大官吧? 他掰着指头数数本朝历任阁部级的大人物…… 呵,那可没几个在世的了。 即便活着的,也是七八十岁的老叟了。 竟然会在沙洲这种蛮荒的地界隐居,这些大官们的想法,他是看不懂的,李冲摇摇头。 在林世蕃隔着车帘的指引下,马车自城门前阔朗的官道转出,走入逼仄的山林小道。 小心地驱马躲避着地面上不时凸起的石块以及头有笑,步履悠然,沿着羊肠小道往山林深处走去。 李冲茫然四顾,终于在接近山脚处找到平坦的空地,停了马车之后,又寻出一块大石拴住马缰。 呵…… 这才舒了口气,掸着手上臂上的灰尘往羊肠小道的方向追去。 走出几步后他忽地转头睃巡,目之所及皆是荒草和石碓,一条崎岖嶙峋的山路穿过一小片林地与远处的官道相接。 那林地是一片有些荒芜的桃园,此时还都是枯枝,树木较为低矮,如果有人藏身其间一眼便能看出。 李冲摇摇头继续往前追去,大约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有人在后面跟着。 桃园里颓败的树叶和黄土被风吹起一阵尘沙,一处地面上忽然凸起了一块,一个灰色人影在尘沙的掩盖下向城中飞掠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