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外之音》 第一章 琴女与画师 北宋年间,坊间繁荣,兴歌舞,醉酒家,承唐韵,多绰约。 汴京城内有一清音阁为达官显贵喝酒听曲之所,其中有位极富盛名的女琴师,千金一曲,曾以一曲凌歌怨闻名于汴京城内。 此琴曲时而如泉水伶仃,时而似花甜如蜜,时而若临簌簌冬雪,时而又同萧瑟秋风席卷在地,正可谓是一曲歌四季,万世传芳名。 曲子虽好,然琴女却始终不曾露面于世人前,千金一掷的客人们也只得于屏风后聆听,且一月只奏一曲,引得余下众乐人无不钦之羡之。 盛夏时节,天气炎热,琴女照例前往郊外林间小屋避暑,只携一乳母张氏随身服侍。此女子头戴斗笠,身着素色长衫,背着一柄伏羲琴,踏着林间的青石板路,一边走一边哼唱着:“山间岁月好,复尔看今朝。鸟鸣春闺空,无事便逍遥。” 她本就是这么一个逍遥人,赚的了银子,也无甚志向。 她的口头禅便是: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同一片林子里,还有另一支小队伍也在缓慢地移动着。 “郎君,以您现在的声望,为何选这样一处偏僻住所”说话的小厮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瘦弱的肩膀挑着担子,左摇右晃地踉跄着。 少年不语,只是用轻纱遮眼,踽踽前行,仿佛世间只有他一人。 他闻着林间的木叶清香,听着鸟叫虫鸣,心中已然成画。 师父常和他说,眼中山河未必要见到才能画的出,若见得十分,往往只画的出八分,若未曾见得,却兴许可画出十二分。 推开院门,少年终于摘掉蒙眼的薄纱,仔细打量着四周,庭院四四方方,小楼虽只有二层,内间却极为宽敞,是个幽居的好住所,想必月上枝头时分,更为雅致动人。 “阿莫,铺纸研墨。”少年冷静的声线与稚嫩的面庞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苍劲有力地写下三个大字:明月楼。这便是他以后在此处的居所了。 夜色来袭,院墙的另一边,琴音袅袅,阁中香气撩人,柔软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捻弹拨,伴随着女子的低吟浅唱,美妙绝伦。 “郎君,这隔壁原本是空置的,不知怎的突然又住了人,这可如何是好,扰了您作画,是小的办事不力,这就为您再寻一处住所。” “无妨,这琴音不俗,想必是位隐士,我们也安静些,免得扰了他抚琴。” 这女子一连弹了数曲后,一时疲惫,拿起琴谱沉思着,只见她鬓间垂落几缕发丝,带着几分慵懒的漫不经心,未着鞋袜,足上纹着只翩然的蝶,绯红如血。她伸手取了颗饱满的青梅,含在口中品味,只觉酸甜可口,正欲饮茶相配,忽闻院门外有些窸窣声响 她向来耳力惊人,隐约听得些粗重的喘息声,又联想近日里常有匪徒流寇作乱,怕不是那伙人吧,遂慌乱中逃离,三下五除二翻墙入了隔壁的院子,二话不说便推门闯了进去。 少年的画笔刚蘸取的颜料滴落在纸上,晕染成一片绯红血色,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只见她发丝凌乱,领口微张,杏色的裙衫上沾着些许的泥尘,一双玉白的小脚裸露在外,这女子急促地呼吸着,还未站定,头上的青簪滑落在地,碎成两截。 清脆的一声响,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少年一时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小,小娘子从,从何而来” 这时劫匪已经来到了这边院内,将周遭一应物品打翻了七七八八,眼看那群人就要冲进来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其藏在身后,随即厉声道:“外面的人莫要往里闯了,内子病重卧床,不堪惊吓,我等将现银悉数奉上,可好” 外面的一群劫匪开始议论了起来,一位斯文白净的小个子低声道:“大哥,我等不过图些银钱,我看里面这人家是个明事理的,要不” “也罢,快些将银两送出,耽误了爷们收工,饶不了你。”此时说话的是那领头的须髯大哥,横眉冷对,气粗如牛。 女琴师的手死死抓住画师的袍衫,小脸煞白,一对紧缩的眉头下是惊恐如小鹿般的眼神,牙齿微微咬着下唇,急促地呼吸声在静室内清晰无比。 “阿莫,将这银票还有碎银送出去给他们,还有这块腰牌,说着他试图从袍衫内掏出腰牌,这衣衫却紧的没有半点缝隙。 少年无奈地笑了下,轻轻拽了下自己腰间的带子说道:“小娘子不必紧张。” 琴师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松开了手,羞红了脸,像热水滚过的虾子一般。 匪徒们拿了银子数了数,其中一人议论道:“这人家莫不是诓人,随便取了些买菜的钱打发咱们。” 阿莫又将腰牌奉上,徐徐道:“各位且慢,我家主人另有物件请各位相看。” 只见那腰牌玉石质地,纹饰精美,在月色下闪着剔透的光芒。 众匪徒凑近了瞧着,其中一位忽然惊道:“这牌子你们是宫里来的” 旁边人笑着应道:“宫里的人如何会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阿莫收好玉牌后说道:“我家郎君的嘱托已带到,各位请自便,若是饮茶,在外招呼一声便是。” “大哥,这人家怪客气的,还问咱们喝不喝茶。” “你这头上长的是个肉疙瘩吧,这是让咱们拿了钱滚蛋,别碍眼呢。” “行了,毕竟宫里的人,虽说世道也乱,但惹上官司也麻烦。” 一行人一边喋喋不休地叫骂着着离开了。 此时已是亥时将尽,室内烛火微微,半幅残卷被风吹得颤动。万籁俱寂中,女琴师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这才看清眼前的郎君,似乎与自己年龄相仿,十六七岁的模样,朗目秀眉,朱唇莹润,双颊水嫩似乎还带着些奶气。 时间如同停滞了一般,无人开口说话。 小郎君心里暗暗思忖道:“这娘子生的好俏丽,这桃色面颊柔美非常,眉目含情。” 琴师也在心里默默念道:“我隔壁竟然住了个明眸皓齿的小郎君,以后可要多多来串门,此等容颜不多看上几眼,都是辜负天意。” 见此情形,阿莫拔腿便向外走,临走前说道:“小的去给郎君娘子沏茶。” 画师方觉自己失态了,立即回过神拱手作揖:“小娘子可安好” 琴师回礼,低头间猛然发觉自己未着鞋袜,略移动了下,足下剧痛,心想,方才匆忙之间不知踩到了什么,赶紧回去处理下伤口,郎君再好看,也得脚好了再来看。随即说道:“郎君,多谢你今日相救,我这脚伤了,先回了。俗话说这远亲不如近邻,来日方长,有缘再会,再会啊。” 虽然已经大差不差猜到她就是隔壁那弹琴的人,但还是讶异竟是个这么年轻的女子,造诣如此,真乃神人也。画师思忖间,这女子已经一瘸一拐地向外走了。 “小娘子,莫要逞强落下病根,我背你回去吧。” 这女子犹豫片刻,也似乎别无他法,尝试了扑腾了几下都没上去,尴尬地说道:“我这胳膊方才翻墙伤了筋,抬不起来。” 他见她足下渗出一丝血迹,灰头土脸,耷拉着肩膀,可怜兮兮的像一只断了翅的小鸟,不由地掩面偷笑了一下。 不巧被这女琴师听到了,嗔怪道:“才刚见郎君寥寥几句便击退强敌,此刻许是笑我娇弱无能” 这小画师见她杏眼圆圆一瞪,更是平添几分怜爱,笑着叹气,随即谦恭说道:“娘子脚伤,不便行动,而今只余我与小厮二人,在下只能冒犯了。” 话音刚落,琴师还在迟疑他要作何,那少年挽袖将她拦腰一抱,她低声惊呼道:“你,这是” 下一秒她已经躺在了他的臂弯里,她瞥见少年侧脸清冷如月,眼神清澈明亮,无半点淫邪心思,突然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太过,便立刻沉默了,似乎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大合适,毕竟人家一心相救。画师也似乎猜到了她在思量何事,一边向外走一边悠悠说道:“小娘子年岁不大,心思倒是玲珑。” 待欲进内室,画师将她轻轻放在一旁,问道:“可有绢帕”琴师微微诧异了下,还是将袖中丝帕递了过去。只见这少年双手接过,将绢帕蒙住双眼,系上后推开门,再度将一旁女子抱起,请她为自己指明方向,暖阁内幽香阵阵,画师将怀中女子轻轻放在了榻上,又从怀中拿出一瓶药轻置于旁,当真是非礼勿视,真君子也。 “娘子平日里可有人侍奉”画师问道。 “多谢郎君相送,郎君日后可唤我溪音,平日里我与乳娘相伴,今日许是城内有事绊住了未归。” “如此便好,娘子脚伤切记敷药,一日三次。稍作停顿后又拱手作揖道:“娘子可唤某子末,乃一介画匠,今夜天色已晚,某先行离去,不扰娘子清梦了。”说罢转身离去。 走出门后,这画师的汗已经从额头上滴落下来。才摘下绢帕,忽然想到这帕子并非是己物,又顾虑那女子不便行动来取,且待来日再归还吧。 走出数十米后鼻子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暖阁的香气,这是那女子的帐中香,想到这里,画师立刻扶额摇了摇头,欲止住混乱的思绪。 阿莫见状立即递上帕子,“郎君辛苦,这小娘子看着瘦弱,没想到这般结实,公子劳累了。” 殊不知这小公子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虽未肉眼见得,但画师的想象力非常人可比,美人香闺,阁内芳芬,玉足袒露,真是比方才劫匪来袭时更心惊肉跳,许久未曾平息。 夜已深,残月上小楼。 一道红墙,隔两处闲 思。 半盏清欢,少年心事总昭然。 第二章 闲思 清晨,溪音的乳母张嬷嬷从集市回来,带了些新鲜的鱼虾蔬果。见她蜷成一团,酣睡如常,晨曦微光透过窗纱,照得一张小脸粉雕玉砌,被子也被揉做一团丢在脚下。嬷嬷颇为无奈地看着床上的小家伙,将被子摊开重新披在了这小神兽的身上。 热气腾腾的鱼片粥唤起了溪音的嗅觉,懒洋洋伸着懒腰出来觅食,才一站起来顿觉脚底钻心疼痛,脚踝一扭,倒在了地上。 “哎呦我的祖宗,这是怎么了嬷嬷边说边搀扶起她,安于榻上。” “嬷嬷,你也是个心大的,一夜未归,你女儿我差点就被劫匪掳去做了压寨夫人了。 张嬷嬷听到这话还得了,死死握住溪音的手,颤巍巍地说道:“可受了欺负快让我瞧瞧” “哎呦哎呦,女儿清白得保,幸是有隔壁那小郎君搭救,只是翻墙弄伤了脚,要嬷嬷帮我上药。”溪音就势倒在嬷嬷怀里,真真是惹人心疼的很。 “这药也是那郎君相赠” “正是呢,待我脚伤痊愈,嬷嬷须得陪我登门致谢。” “那是自然,虽是山野乡间,咱们也不要失了礼数才好。” “嘶,疼,慢点擦啊嬷嬷。” “再晚些你最爱吃的鲜鱼粥都冷了。” 红墙另一侧,有人一夜未眠,着墨绘彩,向来只爱画山水的他竟然在绘制美人图,几个时辰下来只绘得个轮廓。 “郎君,您画了一夜了,歇息一会吧,我还从未见郎君画哪副画如此仔细。”小厮阿莫一脸疑惑地劝慰道。 少年搁笔,痴痴呆望着画纸,未曾再落笔,却呢喃道:“明明见得十分却如何连八分都画不出。” “什么十分八分”阿莫小小的脑袋歪着,疑惑更大了。 一连几日,琴师因脚伤的缘故,鲜少走动,每日坐着打谱,却幽思不断,很难静下心来。一会摆弄下香炉,一会又撩拨下琴穗儿。脑海中不自控地忆起那日少年怀抱着她,一步步为何会如此在意。必是因为他救我性命,适才如此吧。 话说这琴女自幼学琴,天赋极高,十岁不到便可以弹奏广陵散,且情感细腻入微,因而起承转合间也弹得颇有韵味。而后家道中落,双亲俱陨,被迫献艺街头,有幸被清音阁选中,十二岁开始便入阁为琴师,登台演奏,又因容颜过人,恐生事端,每每以轻纱掩面,不为世人所见。 这清音阁阁主是个霁月清风的人物,亦忧心此女姿容甚佳,图惹是非,便也许她如此,每月十五独奏一曲,以敬来客,受邀者无一不是高门显赫。 常言道,物以稀为贵,“溪音琴师”也因此在汴京城名声大噪。可那宫内的画师子末却对坊间人物并不知晓,只当是一寻常女子,琴艺精湛,隐匿乡野,是个不世出的闲散人士。 天地逍遥客,志在山水间。 炎夏漫漫,溪音的琴音也不似往日悠然宁静,弹出了些许蝶飞萤舞的意境。 一曲罢了,黄昏将至,余晖散落池井之中,水波潋滟微颤,犹如少女心思不易察觉,唯有那鱼虫窥探入眼,偏又不能人言。 溪音左思右想,如何向那郎君致谢才好,若是家宴相邀,恐同席太过尴尬,若是礼物相赠,又略显轻浮。就在此时,嬷嬷提了些井内刚冰好的瓜果进来。溪音即刻起身,拿琉璃碟碗盛了几块色泽光亮的,颠颠地跑去了隔壁,暗喜道:如此一来,万分自然,邻里之间送些吃食,最好不过。你送我一样,我送你一样,你来我往,这不正是。呸呸呸,想些什么,是还恩情。 于是她乐颠颠地跑到隔壁,轻叩大门。 前来开门的是阿莫,见到是前几日的娘子,紧忙上前相迎:“原来是娘子,快请进。” 那画师的耳力确实不是很好,常常作画到忘我地步,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何事,还在醉心绘制未完的美人图。那阿莫虽然平日乖顺的紧,却想起公子近日行为古怪,定是与这女子相关,便未通报就引溪音入了内厅之中。 溪音悄然入内,见一地凌乱,都是散落的人物肖像,仔细瞧了几幅,竟都是容色上佳且身段窈窕的美人象,好巧不巧那郎君还在用手去描摹那美人的曲线。看到这里,溪音已经感到了强烈的生理不适,本以为是个不经世事,皎若云间月的冷面郎君,未曾料竟是个色胚。又想到那日他抱自己回去的画面,忽然有些羞愧愤恨。 子末还在思量:果真是画人物更困难些,以往绘山水亭台楼阁,比例已在心中,只是这人物像,除却外在,更重神韵,竟然还有些无从下笔。正思考着,只听得“咣”的一声,两盘新鲜瓜果摆在了案台上。一个粉嫩娇小的身影一闪而过,便不见了。 “是何人 来访,阿莫,怎的也不通报” “是隔壁那娘子,许是怕扰了郎君吧。” “是她来了,她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一句话也未同我讲。” “要不我再去将娘子追回来” “罢了,你去将我从宫中带来的玉肌膏送去,就当是礼尚往来吧。” 溪音气鼓鼓地甩着袖子离开,回到院内,刚欲饮茶消火,听有人叩门,开门竟然是那隔壁的小厮,冷言问道:“何事” 阿莫笑盈盈答道:“我家郎君命我来送药,可祛疤美颜的。” 溪音道:“不必了,我这伤在脚上,平日里也看不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阿莫见娘子不收,恐被郎君责问,便编出一套自以为文采斐然的理由:“郎君还说了,娘子冰肌玉骨,寸寸矜贵,伤了半分都可惜。” 溪音听到这话更是气的七窍生烟,合着派人来调戏我,真当我出身乡野不成是救我不假,可也不能如此折辱人的。见小厮年纪尚小,也是奉命行事,便将药收下,闭门谢客了。一连数日未曾出门,连晚饭都进的少了些。 那郎君更是木讷非常,毫无察觉,临摹了数百幅美人图后终于有了些巧思,将溪音形貌原原本本地绘了出来,虽说欠了些神韵,但也实在不能更好了,画好后小心藏于匣内。子末心里想着:“本是出宫观景寻求灵感,却耗费巨大精力只画了个美人,师傅知道必会惩罚于我,还是快些画些正经的回宫复命吧。” 若说这画师师从何人,那便是大来历了,正是当代官家赵佶,宋朝的第八位皇帝,宋徽宗是也。 赵佶虽政治才能浅薄,却醉心书画艺术。 而子末,本名王希孟,自小才华出众,被当朝宰相蔡京进献入宫,起初只是寻常画学弟子,凭借出色的画技博得圣宠,收为徒,亲授画技,并特赐明月楼,特许不与其他画师同住,专心致志绘画。凭借着圣宠和恬淡的性子,王希孟在宫内风评极好,因年纪尚小,也未曾惹出过什么风流债。往日外出所作之画皆须得带回宫内典藏。此遭美人图一事,他怕他人知道后无端揣测,便偷偷藏起,不欲带回宫中。 几日后,到了子末回宫复命的日子,正巧,溪音也要回清音坊,两人才一出门便撞了个正着。子末倒是坦荡,作揖道:“上次娘子匆匆一别,我也不敢贸然叨扰娘子,不知近来可还安好” 溪音过了这些日,心绪也平宁了些,想着不过一登徒子,何苦一般见识,回礼笑道:“多谢郎君上次的药,小女肌肤痊愈,更胜从前。”才说完她猛然觉得后悔不已,什么更胜从前,我这满嘴里放浪些什么东西。 子末像只呆鹅傻站了那里,眼睛眨巴了几下,不由自主向对面女子的足上去瞥了下,又觉失礼,连忙退后几步,尴尬地笑了笑。 还是阿莫小机灵鬼一般先开了口:“娘子可是要回城,不如同行,也好相互照应着。也不知道拿那起匪寇还在不在此处。” 溪音想想也是,那日见他拿出腰牌,不似寻常人,怕是有些权势,且不管那些,青天白日,量他也不敢放肆。 遂开口道:“如此甚好,有劳了。只是郎君马车何处” 阿莫抢着说道:“我家郎君喜欢这林间小路,常道行路便是修行,入了城才好再坐马车回宫。” “回宫你是宫中之人”溪音惊诧地问道。 子末见小厮说漏了嘴,也想着自己不过一画师,被其知道身份也无碍,便答曰:“正是。” 溪音端详其容貌,确实生的样貌极好,看着年纪尚小,也不应是侍卫,虽然见他作画,但能做宫中画师的都是些老头子了,有几十年的本事在身上,他自称是画匠,想必定也个装模作样的。 可是既是宫中人,又隐匿身份,必有原因,若是皇族,大大方方承认便是了,而且也不会居所这般简陋。再仔细瞧瞧,倒是有些女孩的秀美,敢情是个有些身份的小太监,羞于启齿 经过一番“缜密”的推理,溪音忽然茅塞顿开,之前的种种猜忌也烟消云散,一掌拍在了子末的肩膀上:“宫中之人果然是气度不凡,我当时一眼便瞧出来了。” 子末疑惑着问道:“瞧出什么” 溪音笑吟吟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咱们走吧。” 林中本就炎热,张嬷嬷和阿莫各自担着自家主子的行李,好在包裹不大,却也汗流浃背,无暇说话。溪音和子末两个人一前一后悠然地走着,子末见这娘子像个小兔子一样蹦蹦哒哒,一会哼着小曲,一会又摘朵小花儿,全然不知其心里所想。怕是有朝一日知道了,要吐上三碗血吧。 绿树成荫,百花盛放,缘分使然,便是老天也琢磨不透。 第三章 中秋夜宴 中秋将至,清音阁受邀至宰相府献艺,此乃清音阁一等一的大事,世人皆知宰相蔡京权倾朝野,亦颇受当今官家赵佶青睐。 于是乎,整个清音阁上上下下紧锣密鼓地排练了起来,琴瑟箫鼓,乐声不绝于耳。 “一连数日了,这阁内当真是没片刻清净,我耳朵已经起了茧子,要不是阁主不许我离开,真想回我那郊外小屋住些日子,如今看着这花团锦簇的也心烦的很。”溪音耷拉着脑袋倚在门栏处抱怨着。 “您可别怨了,您琴艺高超,落得清闲,可我这手都快被琵琶弦磨烂了,好端端的偏生给咱们选了神隐这么难的曲子,也不知为何,中秋团圆,这曲调悲怆,甚是不详。”说话的是弹琵琶的可儿娘子,平日里快言快语,性子直爽。 一旁弹筝的月茗娘子听到后赶紧打断道:“莫要妄言,谁不知当今天子最喜神道学说,宰相选定此曲自然是别有深意,我们只需勤勉练习,不要砸了清音阁的招牌便好。” 大家这几日也都心浮气躁,正好有人引了话题,便都众说纷纭,将手中乐器丢在了一旁。若说始作俑者,还是这捣蛋的溪音,以一己之力打破了平衡。 “都在这七嘴八舌的作甚”只闻其声,各人便已手忙脚乱,吹箫的拿了一旁人的横笛,鼓瑟的捡了地上掉落的埙,月茗娘子的义甲慌乱下卡在了凳子缝隙之中,当真是一片狼籍。待阁主入内,只有溪音一人还保持原状,倚门歪着。 众人齐声道:“见过阁主。” 那阁主冷着张脸,背过手厉声训斥诸乐人:“一个个都不好好练习,是等着被降罪吗虽说平日里也见惯了这些贵人,可那是贵人来咱们这消遣,如今可是要去宰相府献艺,若是出了差池,你们哪个担待得起” 一众人不敢应答,丧眉耷眼的杵在原位,唯有溪音一人跳出来笑吟吟地挽起阁主的胳膊,娇嗔着:“我们知错了,这就日以继夜地练习。只是凡事都要适度,尤其是弹奏弦乐器的乐人们,手都快磨出血了,若是伤到了,耽误了大事,岂不是辜负蔡大人一番盛情了。” 阁主向来对溪音百依百顺,一则因其属实天赋极高,二则便是这小女孩入清音阁时年岁尚小,自己膝下无女,便多了几分宠溺。听了这话,阁主只得作罢,淡淡留了句“仔细练习,我明日来查验”后便甩袖离去。 “亏得有你这小棉袄,阁主才不至于凌虐我们这些个弱小。”可儿长舒一口气说道。 长夜漫漫,众人或弹唱,或翩翩起舞,宛若一群瑶台仙子,尤其是为首的溪音,衣袂似雪,娇花照月。一人忽吟起诗来:“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众人笑她疯魔,好端端提什么君王,难不成还有人要做皇妃不成。 皇城内,明月楼,子末独自沉吟望月,满腔愁绪,不知何时能再见到溪音娘子,想着想着从怀中掏出一方绣帕,正是前些日子溪音随手递给他的。鬼使神差的,子末并未归还此绣帕,每日将其带在身上。他心里暗暗思忖着:“过几日寻一机会出宫,那娘子自称是乐坊琴师,我便寻上一寻。” 一旁的阿莫见他家郎君如此形态,便知其是相思难解,宽慰道:“郎君可又是在思念小娘子,既然一心悦之,为何不打探清楚了再放那娘子离去。” “休要胡言乱语,我与她不过几面之缘,我素来喜乐理,只是不精罢了,那娘子年岁轻轻便如此技艺,我一心倾慕其才华,想与之结交为知己。”子末义正严辞地训诫道。 阿莫捂嘴偷笑了下说:“郎君亦是年岁轻轻,怎的还说人家。” “去沏些茶来吧。”子末将帕子收起,风乍起,吹落了几片合欢叶子。皇城的夜静谧如昔,肃穆清冷。在这漫长的时光中,这是他第一次为一人有所悸动,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同寻常的小娘子,灵动跳脱,比这皇城内的女子多了些生气,敢怒敢言,嬉笑随意。 次日,子末面见官家,呈上了一幅鸟入山林图。 官家见过此画后眉头微皱,言曰:“这群鸟入山林,看着有些冒进,似是仓促之作,线条亦比往日粗犷,这是何故” “回官家话,臣近日发觉画技常止于山水,拟活物总欠些灵气,想弱化线条,重其神韵,如今还未得精进。” “许是你常不与人来往,要知画乃心之所感,并非目之所及,若心无所感,无所盼,无所向,只是依葫芦画瓢,何以动人也罢,正巧近日宰相为朕遴选美人,你去相府小住些时日,协同宰相操办此事,若有那姿容卓越的,你便画了呈上来。” “是,臣明日前往相府,定不负官家所托。” 若说子末,也是宰相蔡京的旧相识了,就连入宫成为官家徒弟,也是蔡京一力举荐,私下 无人之时,二人亦是以父子相称,甚是亲密。 子末常常感念其恩德,每每去拜访带些义父喜爱的吃食,这次是新鲜出炉的蟹黄包,鲜汁嫩肉,油香四溢,用纸包好后放到食盒里,快马加鞭地赶到宰相府中。 从正厅进入后,见蔡京正在习字,大笔挥就:“浩然之气,至大至刚,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 “大人的字愈发进益了,颇有气吞山河,泽被万物”之意。子末将吃食放下,由衷赞叹道。 “一早便知你要来,最近府上新来的厨子蟹黄包做的极好,我命人给你端上来尝尝。” “多谢大人,下官与大人心意相通,才刚从樊楼买了您上次赞不绝口的蟹黄包。”一边说一边从食盒里掏出了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蔡京憨笑着说:“亏的我用膳的时候还留了些肚子。”说罢竟然直接用手接过那包子就大快朵颐了起来。 一旁的下人们见到纷纷诧异,向来不苟言笑的宰相大人对待这个小画师可当真是与众不同。宰相膝下八字,竟无一人有此待遇,也是古今第一稀罕事了。甚至有人猜疑或是这画师或是亲子,只是碍于某些原因不能被承认罢了。而蔡京却对此传闻置之不理。 宦海沉浮,人言可畏,然年过半百,许多事也看得通透了些,少年时的宏愿早已付诸东流。世人眼里,他是谄媚奸臣,藏污纳垢,敛财聚宝,一心取悦天子,德行败坏。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不辩解,也无需辩解,因站在权欲的顶峰,乱花渐欲迷人眼,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失了本心。 “大人,官家这次派我来协助您遴选美人进献,命我择姿容绝佳的美人绘制成图,亲呈官家赏阅。” “官家知你向来醉心山水景物,如何给你派来这差事” “许是见我无所进益,想下官多些尝试,画技能再有所突破吧。” “说到此事,我也甚是心烦,这美人已搜寻半年有逾,竟没一个拿得出手的,我这迟迟未能进献,恐惹官家不悦。 “大人莫要忧心,天下之大,汴都繁华,定有沧海遗珠。” “中秋夜宴将至,我已经点了清音阁一众乐人进府献艺,那林阁主是个品味极佳的,阁内乐人个个才貌双全,届时看看能否有出众者,或可献于官家。” 几日后,中秋至。 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美不胜收。 各家王孙公子,富家巨室,皆登危楼,临轩玩月。清音阁一众乐人浩浩荡荡出发了,途中见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一行中人皆服饰素雅,身段纤纤,溪音则照例以纱覆面,不示于人,衣袍是鹅黄色,也不扎眼,看着只是个乖觉的寻常女娃。 相府宾客已至,纷纷入席,觥筹交错,彼此寒暄着。 主家命清音阁乐人登台演奏,只见那为首的琴师轻抚琴弦,音色清明,直击人心。宛若看到月中仙子轻轻舞动衣袖,婉转悠扬。随着曲子的深入,各种乐器的交融与碰撞,似是漫天诸神亲临浩然天地,庄严肃穆,琴师的手在琴弦上变换得飞快,晚风吹动着于衣袖和发丝,飘然若仙,吸引了一众人等的注意,其中便有那席间的画师子末。 子末见那琴师身形与溪音颇为相似,已有些狐疑,又闻其琴音如此,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定是那溪音小娘子。想不到与她缘分不浅,暗暗喜悦,定是天意如此。 正沉浸在一番胡乱的想象中,子末忽忆起宰相大人所说的进献美人一事,顿时兴致大减,不由得为那娘子担忧了起来。若是真选中了溪音娘子,伴君如伴虎,怕并非是好事。可是自己一介卑微画师,如何能阻,且为她祈祷不被选中的才好。 曲罢,众人行礼欲行礼退下。 只听有人说道:“且慢,适才弹琴的可是清音阁的溪音琴师” 子末听到这话心头一颤,想不到这娘子竟有如此名气,怕是大事不好。 溪音施施然行礼道:“小女不才,正是溪音。不知贵人有何指教。” 席中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这竟然是溪音琴师,可听说那琴师从不曾露面,若不是宰相相邀,怕是我们也难见上一遭呢。” “是啊,我也就曾隔着屏风听过一曲,也是两年前了,如今这琴艺似乎更进益了。” 那人又继续道:“溪音琴师以一曲凌歌怨闻名汴京,某自长居这汴京城还未曾听过此曲,近日借蔡大人的光,不知可否有幸听琴师独奏此一曲” 溪音恐太过招摇,便有意回绝:“贵人谬赞,小女不才,确实习得过此曲,只是中秋团圆,此曲悲戚,不宜扫了各位贵人的雅兴。来日若您得闲,小女在清音阁恭候,定为您弹奏此曲。” “详与不详,在乎心境。今日诸位受邀赴宴,皆是欢喜,何惧一曲” 溪音见那人纠缠不休,只得硬着头皮欲再度弹奏。其余众人纷纷退场。 更多 请收藏【bz】! 第四章 风波四起 众人皆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动静,其实这些贵人们虽有半数皆曾去过清音阁,但听过凌歌怨的却是寥寥,大家虽未附和,却也想着借此一饱耳福。 子末见事态不可扭转,情急之下走到宰相身边,附耳低声道:“大人,下官也曾听闻这曲子歌尽悲欢,大起大落,讲的是万事皆空,自有缘法,中秋夜宴,您是主家,若许奏此不详之曲,恐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子末隐约记得在林间曾听过此曲,便信口胡诌了这些。 蔡京沉思片刻,起身道:“罢了,今日与众人欢聚一堂,把酒言欢,莫要扰了大家心绪。”说罢挥袖示意乐人们退下。 子末皆长舒一口气,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停。 溪音怀中抱着琴,迈着急速的小碎步走开了,前往相府给安排的住处。 走着走着听到有人在身后唤道:“溪音小娘子。” 回头一看,竟然是前些日的“小太监”,于是喜笑颜开地开口说道:“你怎么在这看来你在宫里地位不一般呀,相府的宴席都吃得。” “我,我来找你是有要事要告知小娘子。” “何事”溪音有些发懵。 “你,你”子末磕磕巴巴地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该如何告知她,官家选美人,让她莫要招摇,以免入宫。可娘子入宫我为何阻拦,这越想越急,额头开始冒汗。 “究竟何事,竟让郎君如此难以启齿” 子末一咬牙,心想豁出去了,直言道:“蔡大人欲从你们中遴选美人进献官家,我知娘子美貌无双,特来告知,若不想被选中,娘子这面纱可要仔细带好了,千万不能摘。” 溪音愣住了,心想这郎君怎的如此直白,选美人而已,他为何如此在意我是不是会被挑中。 “郎君怎知我不愿” “这么说你愿意我自十几岁起便在宫中,深知其波云诡谲,娘子生性纯良,若是到了那不见天日的去处,委实可惜。” 溪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用手指轻敲了下子末的头,说道:“看你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好像我已经被选上了似的,再说你怎知我纯良,不是那爱慕虚荣,贪图天家富贵之人” 子末已经听不清这娘子说些什么了,因其袖中香气与那日送她回房时一模一样,一时记忆牵动,不由心头一颤。 见他不语,又继续道:“多些郎君好言相劝,我听进去了,会小心行事的。倒是你,不知是在宫中侍奉哪个贵人” 子末愣了下,侍奉还未作答,溪音又道:“罢了罢了,我还是不打听宫里的事了,世道艰难,知道的少反而能活的自在些。天色晚了,我先回了。” 子末见那娘子离去的背影,月华倾洒在她乌黑的发丝之间,忽然想起那手帕,便唤道:“溪音。” “还有何事”她回头疑惑地问道。 子末从怀中掏出一方绣帕道:“那日娘子借与在下的绢帕,一时仓促竟然忘记归还。”一边说一边双手呈上。 溪音是个对物件不大上心之人,压根忘了这回事,笑道:“小事,不过寻常物件。你若喜欢,赠与你便是。” “娘子说笑了,女子绣帕岂可轻易赠与他人,除非” 溪音见他欲言又止,还羞红了耳朵,感到莫名其妙,不过是一块绢帕而已,这小太监倒是有些可爱,于是走近了用手戳了戳子末的耳朵:“你这耳朵好红,比今夜席间的螃蟹还红。” 子末紧张地躲闪了下。没想到溪音不屈不挠,又向他挪近了两步,笑着说:“见过这几面,适才觉得你生的还挺好看,睫毛长长的,鼻子小小的,你娘亲一定生的极美吧。只是怎么入宫做了这差事呢。” “这差事我觉得极好,我除此也别无所长了。” 溪音怕他自卑,便没继续追问下去,心里暗道:也是可怜之人,年纪轻轻便身体残缺,还是莫要逗他了。 二人分别后,溪音望着流光溢彩,雕梁画柱的相府,极尽奢靡,内心感慨道:平日里只道贵人们一掷千金,如今看来不过是九牛一毛。看来我这曲子定价可以再高些。到时阁主肯定笑我是个财迷。 子末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像是喝了半壶酒一般,等回了房,方意识到,绢帕又忘还了。 每每见过那娘子,便辗转难眠,今夜更是为她担忧不已,只希望她快些离开相府。 次日清晨,诸乐人欲离去,不料最怕发生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了,溪音被宰相留下召见。 子末得知此事,匆匆赶去,见溪音已换了一身干净的绿色衣裙,端坐于庭院中抚琴。 他抓起她的手 腕转身就跑,溪音惊呼道:“你要做什么” 他也不应答,只是紧紧握着,头也不回地向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 待到了地方,将门一把推开,“咣当”阖门,四目相对于静室,一如初见。只是对调了身份,如今瞠目结舌的是溪音了。 子末将她按在椅子上,伸手将溪音面纱摘下。 溪音才回过神来,磕巴地说:“你,你这,是何意” 郎君不语,只见他心口剧烈地起伏着,说道:“小娘子可知,宰相召你前去,你这一去可能便是就此命运天翻地覆,再难回头了。我与娘子相识时间不久,但知你性格洒脱淡然,不然也不会择城外如此荒凉一处居住。娘子若信的过,此次我助娘子,必不会让你被选中。”他几乎一口气说完,不带任何停顿,可见其心急如焚。 溪音大为震撼,望着眼前的稚气少年,字字铿锵,满眼皆是担忧,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 眨巴了几下眼睛,磕巴地说道:“那,那你有何办法” 子末拿出一旁画笔,凑近了溪音,她感受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他努力压抑住颤抖的手,在溪音脸上画了道红色伤痕,逐渐加深,使其逼真似陈年疤痕。 她的睫毛颤的厉害,小手紧紧抓着椅子靠背下侧。 “可以睁开了。” 溪音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疤痕逼真,长达两寸有余,惊叹道:“好技术”心里想,他如此劝诫我,想必那皇宫必是万分恐怖,他在里面定也不易。这人,一面之缘,先是救她于危难,如今又免她入虎狼之地,是个不多得的善人,索性结交为友,也可偶尔宽慰陪伴,算作报答。 “子末,多谢你,你是哪个宫的小太监,如此胆大心细,我万分欣赏。” 子末被惊的如被雷劈,这娘子竟然将他错认为宫里宦官,难怪此前举止谈吐怪异。 便摆手急急否认:“我不是小太监,我是宫里的画师。” 溪音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尴尬无比,又想到之前自己举止些许孟浪,言谈也似有不妥之处,羞愧地低下了头。 子末将一旁面纱轻轻为她戴上,温柔的声线在她耳边传来:“此一去,你自己万事小心。” 溪音推开门,清风徐徐,初秋已有几分寒意,不禁裹紧了衣衫。 待入前厅,宰相蔡京高坐于堂上,威严无比,说道:“一行乐人中,你才艺最为出众,何故带着面纱,故弄玄虚。” 溪音也不畏惧,不发一言,摘下面纱,抬头直视着面前这个疾言厉色的男人。 多亏了这道疤痕,宰相大人一脸失望,叹道:“真是可惜了,若无此疤痕,罢了,你自去领了赏银退下吧。” 蔡大人开始忧心忡忡,竟然荒唐到开始派人去下到秦楼楚馆搜寻美人。 说来也是讽刺,朝堂一干官员一不为天地立心,二不为生民立命,成日里只为取悦天家绞尽脑汁。皇室醉心歌舞酒色,全然不顾民生疾苦,上行下效,腐败不堪的国运似乎到了无法扭转的地步。然尸位素餐,坐享荣华的官员们并未察觉到这表面繁荣背后的危机重重。 百姓不堪赋税劳役怨声载道,腐朽c黑暗的统治下,社会生产受到严重破坏。日益众多的农民破家荡产,“人不堪命,遂皆去而为盗”,由此才有一众流寇作乱。 待子末忙完差事返回林间小屋时发现屋内一片狼藉,藏起来的美人图竟然被人盗走了。不免有些隐忧,但好在自己未曾落款署名,也不曾给画作命名,想必应不会识得画中的溪音。但此处也暂时不宜居住,遂去了封书信给溪音嘱咐一番,暂时不要回这林间。落款是友,子末。 溪音接到书信后,看到最后的一个“友”字,欣然一笑。一旁的月茗娘子看她满脸笑容的样子,只道是:“难不成素来洒脱的阿音娘子也有了蓝颜知己” 溪音心里想着:的确是个有趣的人,只是他常在宫里,也难见上一面。心思悄然,她闭口不言与他相识一事,但一封封寄来的书信却是藏也藏不住。子末闲时便收集些有趣的民间故事寄给溪音,溪音回信说些阁内娘子们的趣事,寄存在长风客栈,子末常托人将书信带进宫,两个人开启了笔友的生涯。 明月楼里,他执笔画江山。 清音阁里,她抚琴自安然。 情字落墨,星河满怀。 第五章 听雪 文贵情真,知己难求。笔友数月后,凛冬已至,银装素裹的皇城更添几分庄重。 明月楼已燃起了火炉,他望着跳跃的火苗,心底的生机也无限焕发出来。 在这冷漠的高墙内,他的画也如同孤寂的灵魂一般。 在过往的岁月里,他不敢行差踏错,谨小慎微地度过这皇城里的日日夜夜。 作为天子门生,他何其幸运,多少人羡慕,嫉恨,向往。 可作为王希孟,作为子末,他的心意似乎无关紧要。 甚至于他的每一笔,都为了天子而画。 直到她莽撞地闯入,为这数年打造的本已坚固的牢笼中开了一扇天窗 她的信永远简单明了,朴实真切: 子末兄,我且这样称呼你,因你关照我更多,便像是兄长一般了。 近日,阁主得了坛上好的梅花醉,被我偷来藏起了,待你下次出宫,你我共饮可好 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新谱的曲子卖了个极好的价钱,能请你在樊楼吃上三天三夜。 溪音,亲笔。 子末笑了笑,心里暗道:还是如此活泼,整个皇城的女子,也不敌她一人春色满园。只是,自己并非自由之身,无法来去自如,要不然恨不得此刻立即飞身去找她,与她共饮,诗话一番。 越想越憋闷,干脆踏雪消遣一番,他于漫天飞絮中负手而立,遥遥望向远方,目光沉静深远,这时忽然听到身后嘎吱一声,回头一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欢脱地踩了一下地下的树枝,又发出了“嘎吱”的声音。 那小女孩见他回头,笑盈盈地过去喊了一声:“哥哥,你陪我玩雪好不好” 他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可久居深宫之中,比同年的少年多了些老练沉稳,低头答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孩子” 小女孩气鼓鼓地叉腰道:“我不是孩子,也不是这宫里的。怎么不是宫里的,你就不能陪我玩吗” 他见这小孩难缠的紧,便转身欲离去。谁知她颠颠跑来抓住他的袖子:“你不要走,我告诉你我是谁你就陪我一会好不好” 他见这小孩儿几分可怜见的,便道:“你且说说。” 小女孩说:“我是中书侍郎李大人的女儿。我认得你,你是宫中的画师,爹爹有一幅御赐的游春图就是出自你手。我很喜欢。” 他走过去摸摸了她的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双。你叫我双儿吧,我们这就算认识了。” 远方有一群宫娥呼唤着:双儿娘子。“ 那小姑娘从头上摘下一只珠花塞到他手中,小小的手软乎乎的,一溜烟地跑开了。 子末站在无垠雪景中想着:溪音小些年纪是不是就是这般样子。倒是没这个机会看到了。 思念隔山隔水,笺字难解。转眼便是冬至了,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穷者,一年之内积累假借。 二人于此日相约望江楼,共赏一江雪。 他萧瑟立于亭台之中,感受到一双温热的手覆盖在了眼睛上,抬手一触,细腻柔嫩的肌肤近在咫尺,芬香亦渐入鼻息之中,凛冬寒香皆在一尺间。 “阿音。”他第一次这样呼唤她,在内心里演练过千百遍,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实现。” “子末。”她亦是如此回应着,没有半分局促和犹豫。 少年心思总是如此直白坦率,难以遮掩。 “我好想找你出来玩,一起看灯,一起逛集市,一起去吃街口的芙蓉糕。可是今天是冬至,望江楼听雪是我每年必做的事。”溪音笑着说道。 “听雪阿音果然是最有品味的琴师,难怪曲调不凡。” “你怪会取笑我呢。” 初次见面,她凌乱慌张,他手足无措。 如今见面,她笑靥如花,他温情似水。 情不知何起,不知所终。 有些花火已经在心底燃起,可此二人却只道是知己难逢。 一人伴,一壶酒,一世欢,足矣。 漫天的雪铺满了万里河山,也落在了两个小人的身上,自然之景倾落如斯,从不偏颇。 “说好了一起饮酒,我特地带了一壶梅花醉,此景正得宜。”溪音将系在腰间的碧玉酒壶取下,打开瓶盖,梅香几许,沁人心脾。 “果然是好酒。”子末接过尝了一口,只觉无比甘甜。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不消一会功夫就见了底。溪音还只遗憾道自己偷溜出阁,随身不好携带太多,意犹未尽。但子 末却已脸上泛起红潮,是个最不胜酒力的。 溪音笑着将手搭在子末的肩膀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这个几分腼腆又醉眼迷离的少年,笑着道:“想来与君共饮,不是个明智之举。” 那子末听到这话强撑着清醒。“小娘子又说笑了,与美共饮,人生幸事。” 溪音侧过身偷笑下说道:“一会你醉倒了,我可没力气背你回去。” 忽然子末凑近了她,附耳说道:“小娘子身娇体弱,当日也是说没力气。” 溪音忽然忆起初见那夜,他欲背她回房,她因扑腾半天没爬上他的背,似乎确实说过此话。遂怒嗔着:“孟浪”一边从地上攒起个雪团打向了子末。 郎君傻笑着,丝毫不同往日丰神俊逸,倒是十足的少年憨气。 可是这一幕却被清音阁的月茗娘子看在眼里,月茗尾随其后,见溪音不顾阁主嘱托,私会郎君,行为不检,气得只得跺脚叹气。 林阁主早年便定下了这规矩,阁内女子不得与外男接触,因来访的皆是达官显贵,阁主恐有人逾越,攀附权贵,坏了阁内风气,便将此事一概禁止。若是有朝一日得觅良人,自可用钱财赎身,但终生不得再入清音阁。 月茗万般纠结,想着告知溪音,但又知她向来任性不听人劝告,便想着晚些时候试探一番,看二人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或可悬崖勒马。 溪音在外时间已经有几个时辰,恐阁内人口舌,便欲匆匆回去。 子末为她紧了紧外袍,骑马送其回阁。娇小的身躯藏在少年的怀中,策马疾驰,漫天飞雪,呼啸的北风吹得脸生疼,可是心中却似三月暖。 溪音第一次感觉如此的安全踏实,自家破后,父母病逝,她每每以潇洒自居,心中却伤痛无比,不愿与人言,他就像是一场上苍赐予的救赎。而对子末而言,更是如此。 回阁后,月茗已经在门口等了溪音许久了,待进门后赶紧为其倒了一杯热茶,言道:“天寒地冻的,你也怪会乱跑的。阁主带着大家准备膳食呢,也不见你,问了好多遍。 “姐姐你知道的,往年我都去望江楼。” “往年形单影只,如今成双入对,是也不是。” “姐姐你都看到了,那是我新交的好朋友,是个极好的郎君。” “你可是喜欢他” “自是喜欢。我还从没这么喜欢和一个人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开心的。” “那你可是要嫁给他” “这,哪里就如此了,我们是好友,是知己,他两次救我于危难,我也一直想还了这恩情,许是如此,我心里总是惦记他。” 看来这小丫头还未通情事,如此可慢慢开导,倒是不急于一时。 月茗心里的石头暂时放下了,拉着溪音去换了身新衣裳,道:“大好的日子穿喜庆些,阁主一欢喜兴许赏钱更多些。” “也对,月茗你真是机智。”说罢溪音挑挑拣拣后选了套大红的衣裙,一番仓促的涂脂抹粉,又簪了几朵艳俗无比的大绢花,奔向了后厨。 众人见之皆大惊,放下了手中的锅碗瓢盆,呆若木鸡。阁内最清丽的美人如今像一只穿过花丛的山鸡。 林阁主无奈地看着眼前花团锦簇的吉祥物,不禁笑出了声。 虽无血亲,阁内的姐们也似亲人一般年年相聚,岁岁相守,在这个孤独的世上彼此依偎着。 众人齐齐上桌,不分主仆,亦无尊卑。 “馄饨来了。” “皮薄馅大。” “这次面发的好,可儿擀面皮的手艺可是一绝。” “还有几碟子小菜。一早偷溜出去的那个,还不给姊妹们端上来。” 溪音笑着应道:“是是是,小妹来伺候诸位姐姐们。”说罢一遛小跑,头上的花掉了一地。 有时候,人所向往的无非是一份俗世温情,不管是天下太平,亦或是风雨飘摇,最要紧的人在身侧,便已经足矣。 第六章 美人图事件(上) 近日,汴京城内有一事闹的沸沸扬扬,说是由一张极其精美绝伦的美人图引起,那画中女子似月里嫦娥,让人见之忘俗,一众画家纷纷争相临摹,民间便有了无数此图的仿制品。不知怎的这事竟然传到了宋徽宗的耳朵里,下令命人呈上此图原作。 原是当日,那起子流寇中有个通晓些书画诗文的,识得此画必是大家之作,便托人卖给了一商贾,那商人得此画到处炫耀,便将此事传将开来。 徽宗是个最急色的,一听有绝色美人,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着人连夜将此画作高价购买,送入宫中,一展开,见画中女子清丽绝俗,犹如神女天降,喜不自胜,连连叹道:“好呀好呀,想不到竟有此等佳人。即刻召蔡京觐见。 蔡大人还正在府内习字,挥墨入纸间,接到传令,忙不迭地换了朝服入宫。 待见到官家,行大礼,道:“臣见过陛下。不知此事唤老臣可是有要事相商。” “有个差事交予你,这画中女子,卿为朕寻来。” 蔡京接过画卷,展开后定睛一看,这不是那日清音阁的琴师。可那琴师脸上有道二寸长的疤痕,难不成 思量片刻后应道:“老臣竭力去办,请陛下放心。” 回府后,蔡京立即寻人去清音阁相邀溪音入府弹奏,心里暗暗想道:“这次我倒要看看这小女子到底是何真面目,难不成上次是为了诓骗于我” 清音阁丝竹声不绝于耳,正是热闹非凡的时刻,溪音依旧是乐得清闲,在房内拾掇些旧物,不禁感怀了起来,父母已经逝去,自己亦是漂泊于此,好在得阁主疼爱,姐妹相伴,自己也算是才艺傍身,只盼着这日子一直这样才好呢。 此时,却当不当正不正地接到了蔡大人传召的消息。 传唤的侍女急地跑上来,门外唤道:“溪音琴师,宰相蔡京蔡大人的侍从在楼下等你,传唤你入府演奏,片刻都不能耽搁。” 溪音大吃一惊,又想起子末之前的嘱咐,入宫选美人一事,心里七上八下,想来是诓骗蔡大人一事败露,可是为何此事才来翻旧账,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 只见阁主匆匆而至,掩门入室,急迫地问道:“蔡大人如何这时传唤你,竟连我都未曾通知。中秋那日,可曾发生了什么事” 溪音将画疤痕掩藏面容一事等一五一十招来,气得林阁主拍案而起,怒斥道:“这么大的事,你如何不让我知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溪音还是第一次见阁主如此震怒,起身安抚,“阁主,只是传唤,兴许只是蔡大人见我琴艺出众,一时兴起想听些曲子,我先去了再说,只是我当日那疤痕是一个小画师给画的,如今想要仿的相似,怕是有些困难。” 阁主说道:“不行,你老实在这里,哪也不能去。我这就去回绝了蔡大人,说你近日感了风寒,卧床不起,晚几日入府献艺。” 溪音将钗环都退下,散下头发,又换了身寝衣,匆匆躺到了榻上,一边剧烈地咳着一边将自己的发丝揉地乱作一团。 蔡大人侍从听闻琴师因病不能入府,也不管什么礼数,匆匆闯入溪音房里,阁主示意众人不必阻拦,那侍从见榻上女子裹在被里,咳地一旁帕子上都沾上了血,吓得退了出来,问道:“不是风寒吗,这看上去怕是命不久矣啊。” 一旁的月茗道:“是风寒,引发了咳疾,连带着心气郁结,这不血都咳出来了。”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亏得那侍从也不通医理,赶紧回去禀报蔡大人。 “大人,那琴师一病不起,无法前来,是小人无能,请大人恕罪。” 蔡京转动着手中的念珠,笑道:“小小女子,如此多花招,人人都巴不得入我这宰相府巴结,她倒是有几分不同寻常。你过几日再去请,若是还不肯来,多带几个人,抬也要把人抬过来。” “遵命。” 此时已经夜深人静,但清音阁一众人却未曾入眠,大家齐聚厅堂,讨论如何助溪音逃脱此事,人人皆面露难色,只有溪音一人倒是坦荡,手里拿着干果一颗颗地往嘴里递。 “阿音,这都什么时候了,只顾着吃,到时候蔡大人知你诓骗他一事,如何能善罢甘休。”月茗娘子嗔怪道。 “姐姐莫不如再请那画师帮你画一次,也许大人压根就没注意这事,只是闲来召你弹琴解闷呢。”可儿娘子瞪着圆圆的眼睛说道。 “不妥,不妥。”阁主起身来回徘徊,反复说着这句话。 其余几个乐人默不作声,唯有一人名唤阿瑜的小丫头,是阁内吹埙的,悠悠开口:“蔡大人若是怪罪,早就降罪了,如今天子选美人尽皆知,蔡大人岂会 罔顾皇命,处置如此美艳的溪音娘子,兴许此一去,便是万千荣华了。” 阁主喝令道:“怎么,如今阁内是缺衣少穿了,还是让尔等饥寒交迫了,贪恋荣华之人,如何得善终再者,溪音自十二岁入阁,便同我女儿一般教养在身旁,我如何舍得她去那虎穴狼巢” 众人更不敢言了,皆低头不语。 阁主见诸人也无可解之法,遂命人准备马车,欲送溪音离开。 月茗劝慰阁主:“阁主,此举怕是不妥,若是蔡大人得知溪音此时离开,不管什么理由,必会迁怒于阁内上下。况且他方才任此职不久,正是官瘾大着呢。雷霆之怒,足以毁了清音阁。” 阁主瘫倒在椅子上颤抖着手,扶着椅子的扶手,哀叹道:“那又能如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阿音” ”好了好了,我知道大家为我担心,但是现在绸缪这些为时尚早,况且,到时若是真让我入宫,又有何妨,虽说是少了些自由,但也没那么严重吧。”溪音确实是个淡泊洒脱的性子,这个节骨眼也不见她有半分焦急。 溪音笑吟吟地走到阁主身边蹲下身子来,将手搭在阁主膝上,说道:“阁主,我知你待我好,可我也不能为一己私利,弃整个清音阁于不顾。不管蔡大人召我所为何事,我都不得不去自己面对,况且人世间诸多风雨,许多事不是躲便躲的开的。” 阁主眼中似噙着泪水,“我的阿音长大了,我竟然一直没意识到,只想着能护你一时便是一时,护你一世便是一世。”他的手抚摸着溪音的头发,满眼的不忍和眷恋。 三日后,果然宰府又派人前来,溪音粗略地模仿了下之前的疤痕画法,画好后蒙面而去。 她大步流星走进了蔡府,丝毫不畏惧即将面临的场面。 “摘下面纱。”蔡大人厉声道。 溪音并未犹豫,将面纱扯下,跪在地上,昂着头。 “你这疤痕从何而来” “不小心摔的。” “来人,去帮她洗个脸。” 一个粗声粗气的老嬷嬷端着盆水大剌剌地进来了,溪音也没反抗,任凭她在脸上揉搓。 不消一会,来前拿油彩伪造的疤痕就消失不见了,露出了玉色肌肤。 “大胆,竟敢诓骗于本官,可是活的不耐烦了”蔡京将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 溪音道:“大人息怒,小女无意诓骗大人,大人只说听曲,未曾对面容打扮有所要求。因小女自小在阁内卖艺,恐招惹是非,以此法躲避些孟浪的纨绔子弟,早有此习惯。如今大人欲见真容,小女未曾反抗,足以见小女内心坦荡。” “你倒是乖觉,既如此,本官不降罪于你。你是个有大福气的,我欲将你进献给官家,到时可莫要忘了本官提携之恩。” 溪音见果真如所料,亦是不好回绝,便只得应下了这桩事。 “多谢大人,只是入宫一事兹事体大,容小女回清音阁禀明,领了身契,也和姊妹们告个别。” 说罢便匆匆回阁,蔡大人命人暗中监视,只怕她再有什么花招。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有些事注定是逃不过。 只是这时道溪音还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是何模样,虽然有几分忐忑,但也是自我宽慰道:“若是入了宫,或许可与子末常常相见。” 她一个人在窗前烤着火,闻着屋内幽幽的香气,目光逐渐涣散,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渐渐有了一丝困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梦里,她见到一片大火,她哭喊着醒来,脸上湿了一片,手里的帕子忽地掉落在炭盆里,烧成了灰烬。 第七章 美人图事件(下) 此事颇为蹊跷,溪音不知大人如何得知自己脸上疤痕一事,心中狐疑,一想到要与众位姊妹分离,心中渐生烦闷。 遂提笔书信: 子末,一别数日,世事变迁,前日蔡大人着我入府,揭穿我面上伪造疤痕一事,命我不日入宫面圣。 想来这次我是躲不过了,但仍感念你之前尽心相助。 或许,很快,我们会在宫里相见,如此,也算些许宽慰了。 溪音,亲笔。 待子末拿到书信已是三日后了。 明月楼,日暮西山,他笔墨挥洒,雪景如斯,佳人犹在,正是望江楼那日景象。 “郎君,你的信。” 他眼中的笑容蔓延开来,瞥了眼瓶中的红梅,接过书信,展开后看到娟秀的小字,仿佛那女子明媚的面容跃然纸上。 随之,是震惊,他的手死死攥着那封信,心猛然被狠狠一击,几乎无法呼吸。 “郎君,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他未作答,只感觉天旋地转,缓了缓精神,“阿莫,我要出宫。” “虽说郎君有御赐的腰牌,可是官家并未许郎君差事,此时出宫怕是不妥。” 他置若罔闻,将书信焚了,快马赶至清音阁。 “阁主,门口有一人自称是溪音旧友,名唤子末。说什么都要求见。” 林阁主念着:“这是何人,倒是有些耳熟,记不清了,溪音向来避世不见外客,如何识得此人”甩袖前来询问,得知缘由后,叹气道:“既是如此,你去吧。” 她满怀期待奔向他来,还似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全然不知未来即将面临的处境。 他满面愁容,唇色苍白,一见到溪音便拉着她道:“你莫要多言,跟我走,我有要事同你说。” 随后将其抱上马,一路疾驰来到静谧无人的湖边。 湖面已经结了冰,在这冰天雪地中,两个小人,一匹骏马,万般心事无从诉。 他几乎欲滴下泪来,鼻子一酸,哽咽着说道:“怎么突然就要入宫了呢” 溪音见他如此,一时间更茫然了,说道:“你拉我前来就是为了此事,我当你是喜悦以后可以在宫中常常见我了呢。“ 他稳了稳心神,伸出手去触她鬓间的发丝,眼神哀怨神伤地望着她。 溪音感受到那种悲伤蔓延的基调,自己也不由得悲伤了起来,却是不明白因何而有这一丝哀痛。 她从地上捧起一团雪,让其在手中慢慢化成了水。 “你看,它虽然被拘在我手上,却不愿维持形态,宁愿化成一滩水流掉,也要自由。可知,吾心安处,便是归乡,即便是宫门深锁,我亦无惧。” 他见她懵懂又果敢的表情,自己倒是有些无措。 “我,我不希望你被拘在那见不得人的去处,自我初见你,便知你是个最自由洒脱的性子,只要你说不愿,我定助你,不遗余力。” “多谢你,只是蔡大人已经言明不日就送我入宫面圣,我人微言轻,况且还得兼顾清音阁上下。” “我与蔡大人关系匪浅,你信我,我定为你努力一试。” 溪音见他言辞恳切,百般劝慰,知他是真心为自己,岂有不听之理,便应下了。说来溪音自小谁的话也不愿意听,我行我素,倒是这郎君,温声软语,甚得她心意,寥寥几句,便能让人转换心肠。 湖光山色,碧空如洗,少年心思澄明,亦是半感交集。 宰相府中,却是另一番景象了。 “大人,我见王画师与那琴女私会,看其情形,似乎是旧相识了。具体商榷何事,小的没有听清楚,但看两人郎情妾意,似乎是” “似乎是什么”蔡大人喝令道。 “小的也是胡乱猜测,实在是不知二人关系,大人饶恕。” 没一会,子末便匆匆而至,刚入前厅,便被蔡大人叫到里厅议事。 “匆匆忙忙,所为何事”蔡大人严肃着一张脸。 “大人,我听闻您看上清音阁一女子,欲献给官家。那女子不是上选,因为” “你住口”还未说完就被蔡大人一声吼制止住了。 “这女子非入宫不可,这是圣意。” 子末惊讶地回道:“官家如何得知此女,此女虽说在汴京内有些名气,却也不至于惊动官家。” “你来看看这幅画,这是原画的仿品。”蔡大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美人图展开。 “官家不知何处得了此画,要我无论如 何寻得此女进献。” 子末见到了画,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一般,这不是正是照着自己在林间小屋里丢失的那一幅绘制的吗,那画如何到了官家手中 他抬眼看了下蔡大人,他定未猜到这画原是出自自己之手,即便此刻坦白,也无半点益处,只会败坏溪音名声,让事情更加不可收拾。 他当即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说道:“大人,此女是下官挚友,生性散漫,实在不宜入宫,还求大人成全。” 蔡大人见他作如此状,心里也猜到了个七八分,但是本就任宰相不足一年,还是稳固权势之时,此事若是办好,官家定会嘉许,自己日后在朝堂的位置亦可巩固。 思量片刻道:“不可,此事已成定局,我昨日已禀明官家,现已寻到此女,不日便送入宫中。” 子末听到这话,当即提高了声线,说道:“义父,孩儿从未求过义父,只这一事,还望成全。”说罢声泪俱下。 “不必多言了,你要跪就跪着吧,我一路提携你成为天子门生,如今你为一女子为难于我,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吗” 说罢扭头离去,再没有看子末一眼。 他跪在地上,抱头痛哭,竟然是因为自己,竟然是自己害她如此。那么明媚的一个女子,当今官家何其薄幸,她却要成为他的女人,永远被圈禁在四方城内。而这一切,都因为他一时兴起绘制的一幅画。若不是他,她依然是那个可以在林间自由自在的小娘子,是汴京城内千金一曲的琴师。 不行,我不能如此,我要救她,我一定要救她。他暗暗发誓道。 想了片刻,忽生一计,只有世间再也没有溪音这个人,此事或可得化解。 宫里的钟太医与自己交好,他便回宫立即去造访。 “钟大人,我有要事相求。” “何事如此慌张” “这世间可有假死药” “这那都是书里胡乱写的,哪里就有这种药呢。” “果真没有吗,我有急用。” “倒是有种类似的,可使人陷入昏迷,面容似死人一般,呼吸减弱不易察觉,但服药后只能维持一个时辰后便会醒来。” “这药可伤身” “那倒不会,只是时效较短,也鲜为人用。” “求大人赐药,某感激不尽,日后定效犬马之劳。” “你要这药有何用” “大人莫问了,我也不想因此事连累大人,望大人见谅。” 待拿到药后,子末一路快马加鞭将其送到溪音手中,万般嘱托,一定要在蔡大人的人上门之前使用。 溪音接过药,仔细端详着,笑道:“这小药丸小小一颗,竟然如此神奇。如此,多谢子末,子末兄。”说完还乐呵呵地请他饮茶。 他内心百般愧疚,欲告知她真相,口里却似含了千斤重般无法开口言明。 她还宽慰着:“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的,你看你一路跑来,这满头大汗的。”说完拿出袖中的帕子为其擦汗。 阁主与几位阁内的旧人都知晓此事,愿意为其掩护,躲过此劫。 几日后,到了蔡大人接溪音入宫的日子,几个随从和蔡大人竟然一同前来,颇为隆重。 才至阁中,林阁主翩翩而至,施施然行礼道:“草民见过蔡大人。” “起身吧,命你那女子速速下来。” 月茗假意去楼上唤溪音,房内无人应答,推门而至,见溪音悬于梁上,虽知是演戏,却也着实吓了一跳。大喊道:“不好了,阿音自尽了” 一众人听闻喊声皆闯进房中,将溪音从上面抱下,试其口鼻,果然没有了呼吸。 阁主伏尸痛哭,将溪音搂在怀里,哀恸道:“我的阿音,你怎么如此想不开” 蔡大人知此女最为狡诈,命人去探此女鼻息,一旁的随从去试了试,果真是没了呼吸。 “大人,人确实是没了。” 蔡大人大怒:“明知此女是官家所要,你们还能让此事发生,待我禀明官家,清音阁上下怕是一个也不能活” 大家纷纷跪在地上:“求大人饶恕草民们,此事实在是事发突然。” 阁主恐药效过了,遂说道:“大人,可否容草民先将溪音安葬,这孩子与我感情颇深,如今就这么去了。”一边说一边流着两行清泪。 “不可,此女违逆圣意,须得鞭尸丢于乱葬岗”蔡大人气得怒发冲冠。 此时月茗忽然上前来,趴在溪音“尸身”上哭道:“阿音妹妹,你如何就舍我们而去了” 说完她眼神一变,赶忙试了试其鼻息,道:“阿音,阿音,她好像还有一丝呼吸,快请大夫” 众乐人和阁主皆神色大变,月茗竟然临时倒戈,这个谎怕是扯不下去了,只得顺着 这线演下去了。” 第八章 入宫 没一会,请的假大夫来了,溪音也即将苏醒。 刚一醒来,见一屋子的人,头脑昏昏沉沉,却也意识到事情已经败露。 她用微弱的力气说道:“这是在哪,我这是怎么了。” 月茗扑上前来,哭着道:“阿音,还好你没事,真是吓死我们了,你怎么如此想不开,入宫伴君是天大的好事啊。” 溪音被月茗的一番举动着实惊到,但好在她向来机灵,立即说道:“姐姐,什么想不开,才刚发生什么了” 蔡大人见二人一唱一和,上前喝令道:“莫要啰嗦了,既无事,随本官去吧。” 随后,在一众人的目光中,蔡大人一伙人带着虚弱的溪音乘马车离去。 溪音临别看了阁主一眼,见阁主眼中含着泪水,一颗颗啪嗒啪嗒掉在地上,也似砸在了溪音的心上。自此一别,往事如尘,这些欢乐的时光,都将止于此了。 乳母张嬷嬷已经哭晕过去,被人抬下去了。 在马车里,溪音逐渐清醒,回想月茗的话,只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但月茗与她相伴多年,一同入阁,感情也较为亲厚,但愿是自己多心了吧。 沐浴,熏香,纱罗软帐中,少女曼妙的身姿绰约柔美,足上红蝶泣血般形态,伺候梳洗的侍女们私下里纷纷议论:“果真是美人,想必日后必有大恩宠呢。” “大恩宠又如何,如今上头那位就是得了个仙子,也是两三天新鲜罢了。” 溪音隐约听到些,心里响起那句:最是无情帝王家。有情无情,皆是命,况且她尚不知何为情。 随后的几日,入宫,献曲于官家,赵佶大喜,直接越级封为美人,赐名瑾,入主清云宫。 宰相府内,子末缓缓睁开眼睛,微弱地开口唤着:“阿音,阿音。” “郎君,你醒了。”一旁侍女端上茶水侍奉。 “大人呢,我要见大人”他急切地从榻上滚到了地上,四肢没有半点力气。原来是蔡大人恐他生事,给下了助眠药,让其沉睡上几日。 侍女赶紧上前扶起子末,平静地说着:“大人献美,得官家赏识,现今入宫谢恩去了。” 他这一生从未像此刻一样难受过,如百蚁噬心。眼泪成串滴落,心如死灰一般,不起半分波澜,只有无力的绝望。 待到蔡大人回府,第一时间来到子末房中,见他目光黯淡,拿着一块绢帕,一会笑,一会哭。于是上前宽慰道:“事情已成定局,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苦为了一女子断送前程。” 子末幽幽抬起头,虚弱地应道:“终究是我对她不住。是我的错。” 蔡大人不知他此话何意,只以为他受了刺激有些疯魔,让他在府中好好休养。 子末费力挣扎起来,喊着:“我要回宫” 蔡大人沉下声音说:“若不想累她性命,你最好压抑住自己,你是个懂事的,为父也无其他嘱托,只这一事,你务必要牢记。天子一怒,血流漂杵。你好自为之,莫要辜负我我这些年对你的提携。” 子末如同行尸走肉般离开相府,走过长街,迈进宫门,此时正是日暮时分,残阳似血,宫墙巍峨,天上的云聚了散,散了聚,最后一抹光线消失,皇城陷入了一片昏暗的朦胧。 若是她知道那幅画是出自他手,会不会恨他,毁了自己原本自由的人生。 他将自己困在明月楼里,什么人都不见,一句话也不说。阿莫知道他家郎君伤心,也不多问,只是默默陪伴着,时不时添杯茶水,送碗清粥。 阖宫里,官家得美人一事沸沸扬扬,官家不喜唤溪音旧名,只叫她瑾儿。 溪音平素里不爱同人打交道,任凭官家流水般的赏赐,都只是淡淡地不失礼数地谢恩。 从前的乳母和侍女都是市井中人,不许带入宫里,这诺大的宫城里,只有她一人,夜深人静时一遍遍地弹奏着凌歌怨。 宫女在一旁点燃烛火,看着烛光中的瑾美人,心里也疑惑不解,这宫中的娘子们真是奇怪,失宠的不开心也就罢了,得宠的也不开心,究竟是为何呢。 是啊,究竟为何。活一世,万千荣华,难道还不满足吗。 溪音问一旁的小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小侍女低头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娘子,奴婢贱名幽若。” “何字” “幽兰的幽,杜若的若。” “倒是雅致。幽若,我问你,你可知这宫里的画师都住在何处” “宫里设有翰林图画院,数十名画师都在那里,奉召随行,绘制些贵人游春图,夜宴 图一类的。奴婢也没大仔细瞧过。” “那些个画师年纪如何” “年轻的有,年纪大的也有,奴婢也不大清楚,但有一人,却是阖宫尽知。” 她疑惑地问道:“是哪位” 幽若笑着道:“是位极其俊俏的郎君呢,叫王希孟,是当今官家亲授画技的,还特赐了明月楼,许他独住。如此恩赏,他可是头一份呢。” 溪音听到“明月楼”后忽然想到子末郊外小楼的牌匾上也是这几个字。 继续问道:“他为何能如此特殊还做了官家的学生。” “那就不知道了,据说是当今宰相蔡大人保荐的,许是这个原因吧。美人怎么想到问这个” 她 “无事,只是一时兴起,想寻个师父学一学作画,这深宫寂寞,也可略作消遣。” “那美人可以同官家讲,如今美人正得圣宠,官家定会应允的。” 她笑了笑,看着明月高悬,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还是她入宫第一次展露一丝笑容。 这日,她来到皇后宫中拜见,行大礼后,献上一曲,皇后连连赞道:“早知道你是汴京城内最闻名的琴师,果然名不虚传。 “谢娘娘嘉奖。” “官家几次赞许你懂事温顺,知进退,本宫一见,果然是个好孩子,近来可还适应” “回皇后娘娘话,一切安好,只是臣妾有一事相求。” “何事” “臣妾见官家喜书画,只可惜从前生于市井,未曾有机会研习,若是可以,臣妾想学习下绘画。” “这有何难,若论画技,当属王希孟最佳,他平日也清闲,过几日,我回了官家,让他亲自教你如何 “这是不是不妥当,画师多为男子。”溪音答道。 “无妨,那孩子心性纯良,年纪也不大,只是他常常出宫小住,此时在不在宫中还说不准。” 溪音听如此描述,想必是子末了,只是原来他本名叫王希孟,倒是有点学究气。 “好了好了,这半天跪来跪去的,快起来吃点果子,可是新摘的,鲜甜的很。” 溪音未曾料竟然如此顺利,若是可以得子末做她的师父,二人便可以常常相见,有他作陪,这漫漫岁月,也没那么难熬了。 皇后是个和善好相与的,可其他几宫妃嫔却日日争宠斗艳,得知瑾美人才入宫就获圣宠,嫉妒的很,各自都盘算了起来。 瑾美人这日在湖边垂钓,忽然背后被人推了一把,霎时跌落在湖中,她不识水性,水淹没口鼻后身体开始下沉,就在意识即将溃散之际,一名侍卫跳入湖中将其救了上来。 赵佶匆匆赶来,见到浑身湿透的瑾美人,心疼地揽入怀里,用手为其擦拭脸上的水珠,说着:“瑾儿,我来了,你别怕。” 她在他的怀里渐渐失去了意识,晕了过去。 阿莫正巧路过看到,慌忙回去禀告子末:“郎君,方才溪音娘子落水了。” 子末的画笔掉落在地上,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慌忙道:“她在哪” 阿莫答:“被路过的侍卫救起了,我见官家也去了,应是无事了。” 子末心里想:难不成是她想不开,要自尽到底是我害苦了她。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阿莫:“官家待她可好” 阿莫见郎君红了眼眶,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敢提及是官家亲自抱着瑾美人回去的,一番斟酌后答道:“小娘子是个有福气的,怎会有人不喜呢。” 是啊,她那么明媚可爱,清丽绝俗,任凭谁见了都心生欢喜吧,以她的机敏,荣宠是理所应当,他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 烛火摇曳,他没有生炭盆,独自在冰冷的房间内,一夜未眠。 祸福无常,只愿她平安就好。 第九章 中毒 落水后,瑾美人感染了风寒,在清云宫久病不出,一声声地咳得厉害,人也憔悴了几分。几宫妃嫔送来一应补品,皇后娘娘也命人送来几颗上等山参。 之前在宫外时,她饮食清淡,极少生病,如今一场风寒就让她爬不起来床,又被一碗碗的补汤当一日三餐送来,有些虚不受补,人更加清瘦了。 宫里的江太医每日都来瞧病,但都隔着帘子搭脉,不曾见过瑾美人真容。这病着实蹊跷,本应日便痊愈,如今竟然越来越严重,换了几味药都没有起色。 这日,几位太医又在议论,围着江太医问:“那官家新宠不会命不久矣了吧。” “哪里的话,风寒而已,你们这群人,被官家听到了都不要命了。” “到底怎么回事,以你的医术怎会许久都医不好这小小风寒。” 江太医握紧了拳头,敷衍道:“这各人体质不同,也不是罕见的,这美人身体本就虚弱,需得仔细调理着。” 正在议论着,抬头却见子末静静站在一旁。 一旁的钟太医道:“几时来的,悄无声息的。” “来了一会了,见你们热闹的很,不敢打搅。”子末强装着笑脸应道。 钟太医见他面容憔悴,眼神黯淡,询问道:“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如此之状竟像是大病一场。” 子末惨淡地笑了下:“确实病了,想来找你寻一味药。” 随后二人至无人处,钟太医才要为其搭脉,子末一把握住他的手,说道:“大人,我有事相求。” “不是说了不要叫我大人,无人处还是叫我阿良吧。” 钟太医本名钟良,二人早年相识于宫中,他年长子末几岁,感情亲厚无比。如今见至交好友如此,想必是大事。 “到底何事,你我之间哪里还用一个求字。” 子末低声道:“大人可知道江太医是谁的人” 钟良一时懵了下,答道:“怎么这样问” “宫里瑾美人落水后久治不愈,想必不是寻常事,那江太医是乔贵妃的表亲。瑾美人落水处离乔贵妃的翠华宫可是近的很。” “难道,你怀疑瑾美人是被” “我也只是猜测,毕竟我伴君许久,后宫的许多事也略有知晓,宫中妃嫔为争宠,手段可是千奇百怪。如今瑾美人入宫便得圣恩眷顾,遭人嫉恨是情理之中,还请你想办法去看看,毕竟是一条人命。” 钟良见他嘱咐如此之多,皱眉疑惑道:“你如今怎么关心起了后宫娘子们”又联想前几日他来求假死药,忽然明白:“你那日求药难不成是为了瑾美人” 子末点了点头。 “这唉真是造化弄人,你放心,此事我定会竭力相助。” “如此谢过了。”子末行礼说道。 “为了她,你已经向我行过两遭礼了。你也别光顾着别人,我为你搭个脉,给你调理下。” “我不打紧。” “好好好,等无人时,我悄悄去她宫里看看,想必定是个很特别的美人,能让子末如此神魂颠倒。” “不可乱说,从前还是如今,我与她,总归只能”子末的心隐隐作痛着,还未说出口的感情,如今不得不暗自缄默。 入夜,钟太医悄悄乔装成一宫女,混进了瑾美人的宫中。 贴身侍女幽若刚出去,正是好时机。他低头来到床帐边,低声唤道:“瑾美人。” 瑾美人听到男人声音,虽缠绵病榻仍然吓得应道:“何人” “别害怕,我是子末的好友,也是宫里的太医。你先让我瞧瞧病情,其他以后再说。” 瑾美人挣扎着伸手掀开帘子,见一个粉衣大汉,吓了一跳,问道:“你打扮的这般如何混进来的,一边说一边将一只纤弱的手递了过去。 钟良也未听清她说什么,只见一少女和衣而卧,发色乌黑,肌肤如雪,未施粉黛,一双杏眼澄澈又动人。紧张地将手搭在她的脉搏处,也听不见是她的心跳,还是自己心跳。努力定了定神,仔细诊断,发现果然是中毒迹象,只是究竟未何毒,还需查验。 “你这是中毒之象,我不能久留,只是你记得,宫里送来的药都不要喝了,饮食也要让信的过的宫人亲自去看着。” “多谢你,如何称呼大人。” “我叫钟良,我定会寻法子救你,寻一机会去向官家请求接诊清云宫。只是在此之前,你还需多加小心,你中毒不深,只要不继续摄入,应无性命之忧。还有,你回头将药渣送与我,我得查验清楚才好对症下药。” “如此,有劳钟大人了。” 钟良才欲离开,瑾美人开口说道:“子末,他可还好,我自进宫还未见过他。等我病好了,就去寻他,让他莫等得着急了。” 钟良见她言辞恳切,还带着一丝渴盼的腔调,内心忽然闪过些悲伤。如此佳人,若能与子末为配,总好过在这深宫蹉跎。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好”便逃离了。 难怪这家伙如此着迷,这女子太摄人心魄,也亏得我是见过大风浪的人,险些失了分寸,钟良内心暗暗说道。 “娘子,该喝药了。” “好,你放那里吧,帮我取些点心,我有些饿了。” 幽若走后,她将药偷偷倒在花盆里。 待到夜深人静时,她强撑着身子爬起来去后院炉子里拾掇药渣,真是步步艰难,几乎晕倒,用尽最后一点意识终于收集好装到小罐子里藏起。 这宫中的艰辛,果然如他所说。 清音阁里,林阁主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思念泛滥成灾,又无人能言说,反反复复回忆着这些年点点滴滴的情谊。 那年,她十二岁,怯生生的,刚到阁里,不敢说话,扎着小辫儿,粉扑扑的脸蛋,甚是可爱。 林阁主:“既入了清音阁,应有个雅名,你既弹琴,便叫溪音吧。” “溪音谢阁主赐名。”声音甜甜的,带着一丝软糯。 清云宫里,美人亦是独自捱着长夜漫漫,几番惆怅,心里说着:“溪音,以后还会有人这样唤我吗,瑾儿,怎么听都别扭。 第十章 相思向晚 次日,瑾美人欲亲自将药渣和皇后送来的药膳送去给钟太医,无奈实在爬不起床。她思量幽若倒是个忠心体贴的,自己身边也无其他可信之人。 于是将头上的金簪赐给了幽若,说道:“我与你相处时日虽不多,但知你品性不错,以后我们相伴于这清云宫,总归要互相照拂,我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这金簪是十二岁初入阁中阁主送我的成年礼,你若不嫌弃,便收下吧。 幽若赶忙拒绝道:“娘子万万不可,伺候娘子是奴婢的本分,岂敢收娘子如此贵重的礼。” 溪音虚弱地挣扎起来,“莫要推辞了,我出自乡野,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你来服侍我,实在委屈了。如今我才是一小小美人,便已有人出手害我,怕是自保都难,以后你跟着我也要多加小心。 “娘子的意思是有人害娘子” “容我晚些时候同你说,你先去将这药渣还有皇后娘娘送来的药膳都送去太医院给钟太医,切记,一定别被别的人发现了。” 经查验药膳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那药渣却是真真的被下了毒。此毒剂量甚微,初服只会使浑身无力,渐渐侵袭五脏六腑,大寒,可致女子不孕,是生在沙漠的碧落花籽提炼而成,寻常大夫根本不知道此毒。但刚巧钟太医入宫之前曾四处游历,偶然见过。 随后钟太医仔细写了个调理的方子,抓了药让幽若带回去私下煎药给瑾美人,一来二去,钟太医和瑾美人也算是个相识了。 这日官家来清云宫探望久病不愈的瑾美人。方一进门,只闻得室内药香味极浓。 “臣妾见过官家。”瑾美人从榻上起身才欲行礼,官家伸手扶住她,搂在怀中,抱上榻,温柔地盖好了被子,像哄孩子一般说道:“瑾儿身体未大好,毋需这些虚礼,近来朕国事繁忙,冷落了美人。 她心想,在未能寻到真凶之前,切莫打草惊蛇,以免惹祸上身,自己也只能继续装病,以降低那害人者的戒备之心,只是这江太医,实在是不能继续用了。这几日她一直拒绝江太医的问诊,想必已然生疑,不如就趁此时解决此事。 “官家说的哪里话,是臣妾福薄,竟如此不小心跌落水中,让官家心忧了。 “瑾儿,可如何病了这么久,始终不见好,朕去把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叫来为你诊治,如何能让朕的美人玉减香消” 思索片刻,溪音强装作娇滴滴地拉着官家的衣袖笑着说道:“官家,臣妾不喜那江太医,开的药甚苦,又没什么成效。” “果然孩子气,药哪里有不苦的,但既然你不喜他为你诊治,换一个太医就是了。” 幽若静静在一旁观察着,宫女向来不敢抬头见天颜,但幽若却是胆子大的很,不但盯着看,眼睛还滴溜滴溜转着,一时间吸引了官家的注意。 “你是之前佳妃宫里的吧。” “回官家,奴婢之前正是佳妃宫里的掌事宫女。” “看上去是个伶俐的,可要尽心服侍才是。” “奴婢定当尽心竭力,只是” “有话不妨直说。” “奴婢斗胆,美人病了这许久都不见好,宫里太医自然医术高超,但也只医治宫内的贵人们,见过的病症也有限,若是能为美人寻一位见多识广的,兴许更妥当些。” “朕记得钟太医之前在民间游历许久,不如让他为谨美人诊治吧。” 亏得幽若是个机敏的,早就和瑾美人对好了词,如今钟太医可以光明正大为其诊治,江太医那边却是慌了神。 乔贵妃在宫里略略担心了下,猜测难不成是官家发现了什么,才忽然为瑾美人换了钟太医。 若说她的计谋也是粗浅,先是推瑾美人落水,再派自己的心腹太医去诊治,就差将自己的名字贴在那药罐上了。 瑾美人和幽若如今已经愈发亲密,二人又都习些诗书,平日里也常常一起探讨。溪音入宫前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如今即便是做了美人,依然不改天性,烂漫如初。 这日,钟太医照例来诊治,才一进门,就见到瑾美人坐在屏风后抚琴,琴音悠扬宛如天籁,一时间都听入了神,手中的药箱啪地砸在了地上。 “你来了,怎么也不说话” “见娘子在抚琴,听入迷了。” “以后无人时,唤我溪音吧,你和子末都是我的朋友,我许你们这样称呼我。” “溪音,娘子” “你帮我给子末带个口信吧,就说我很想念他,想和他学画,让他快些准备着,等我病好了就去。” 钟太医也隐隐觉得二人这样的关系,在宫中恐是大患,欲提 醒,但见溪音天真烂漫,又怕自己出言冒犯,索性再观察些时日。 子末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开心,钟良问道:“如何,你怎么看起来面色如此凝重。” 子末答道:“溪音是个不谙世事的,哪里晓得这宫中的人言可畏,我若做了她师父,我二人年纪相仿,定会惹人议论,我离她远,是为了她好。” 钟良道:“我是知道你心思的,你又何苦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又如何,难不成我还能我们此生注定是不可能了,我能做的就是远远地看着她,守护着她。” 钟良拍了拍子末的肩膀,继续说道:“还有句话,她说她很想你,若你愿意,给她写封信,就当是一点宽慰吧,她在这里太孤独了。人生苦短,你何苦画地为牢。” 子末听到这话后心犹如被剜过一般疼,是啊,她在这里太孤独了,并非是因为这冷漠的人情,而是这巍峨耸立的宫墙下,禁锢了太多孤寂的灵魂,那冰冷刺骨,每时每刻都侵蚀着她。 算了也不想其他了,既然她也想念自己,岂能让她白白等着,遂大胆提笔写道: 阿音,许久不见,我心甚念。 自宫外一别,如今沧海桑田,再不复当初。 写到这里,又觉得太过啰嗦,撕碎了又重新写了一封,信中只有短短十一个字,道尽了他的心意:愿于此,两心相伴,朝暮不离。 这就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即便是不能相守又如何,心死才是真的绝望,只要彼此的心里有对方,便已足够。 溪音收到书信后,反复吟诵着:“两心相伴,朝暮不离。这是他的心意吗”她第一次收到这样赤裸的词句,一时间羞地脸通红,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是官家的娘子了,万万不该生这样的心思。 “幽若,为我打盆冷水来,我要洗脸。” “娘子,这寒冬腊月的,冷水岂不是冻坏了手。” “去打来就是。” 溪音的脸烫的一时间无法复原,提笔在信的背面写道:相思向晚。 少女心意终于在此刻得以流露,虽说还是迟了些。 明月楼,清云宫,两处闲思,一如初见那夜。 只是若人生若只如初见,若能就此留在初见的时刻,该有多好。 第十一章 重逢 “幽若,扶我出去走走吧。”溪音久病缠绵卧榻,筋骨都酸软了。 “娘子,外面天寒地冻的,仔细冻坏了,才养好的身子。”幽若一边端着药上来一边劝诫道。 “无妨,给我梳洗下吧,我这心里烦闷的很。听说寒春阁附近的红梅开的极艳,我想去瞧瞧。” “娘子想梳个什么发髻,好些日子没出门了,仔细打扮鲜亮些,心情也能顺畅。”幽若的手向来极巧,之前也因发髻梳的好备受贵人喜爱,如今这瑾美人不爱打扮,倒是让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不必麻烦了,你去为我取衣裳来,我自己来就好。” “这。”幽若知道瑾美人向来说一不二,也不好驳她,只得默默去取衣服。 溪音清水洗了脸,上了些许脂粉,簪了支纱质的芙蓉宫花,一身雪白的衣裙外罩着件水蓝色的大氅,缓缓地向外走。“不必跟着了,我一个人随便走走便回来。” 雪光映照地整个皇宫更加肃穆冰冷,寒风一阵阵地吹来,溪音独自行走在雪地中,一旁几个宫人在扫雪,因她今日太过素雅,并未被人认出。 一步一步,雪地里一串脚印,深浅不一,溪音提着衣裙,步履维艰地向着一个方向坚定的走去。 终于,她看到了朱红色的小楼,牌匾上楷书规整地刻着三个大字:明月楼。 她笑了,眼神中的光芒不亚于这雪光的明亮。 她一步步踏进院内,小楼凄清,无人值守,推门而至,内里依然冷的彻骨。 画师呢,他在哪里溪音暗暗疑虑道。 再向里间走,只见那少年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冬雪簌簌,一旁的笔墨已经干了,似是已经晾了一夜。 “子末。”她在身后轻轻的唤他的名字。 少年不可置信地缓缓回头,看见面前的女子,身上带着一身寒气,睫毛上也结了冰霜,红彤彤的一张脸却带着春天般温暖的笑意,就那么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起身,走向她,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一般激动。 什么理智,什么礼节,他都不想要了。 他只想将她拥入怀里,紧紧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哪怕只有这一瞬间。 他不知何时而起的少年情动,他令她困守深宫的愧疚心疼,都在这一刻被点燃。 溪音看着眼前的少年,从未觉得他的目光竟然如此炙热,可她也无法自控地在这样的目光中沦陷了。 短短几步,却似走了许久,他与她只有一拳的距离,他将手轻轻抚上她的发丝,就这么痴痴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闭上眼睛,一把将其拥入怀中。 她心跳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止,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除了彼此的心跳声什么都没有。 怀里的女子幽香柔软,发丝在脖颈间顺滑轻盈地蹭着,像一只小兽般被自己禁锢在怀里。 她略微地挪动下,却被他抱得更紧了。 “溪音,我很想你。” “什么”她恍了下神。 他已经头脑混乱,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理智在此刻已经被抛诸脑后。 “在下子末,心悦小娘子已久。不知小娘子可知”他字字铿锵地说道,脸憋得通红,呼吸愈发急促。 溪音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向后略微退了退,眼睛忽闪忽闪地扎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子末继续说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一切已经太迟,我也不堪与娘子相配,但情之所钟,我” 她紧张地握紧了拳头,手心里都是汗,过了许久方才开口:“子末,我,我万分感激你的心意,只是如今,如今这,我的身份”她语无伦次地回应着。 本想着来寻他,和他一起踏雪寻梅,这场面着实让溪音手足无措,亦不在意料之中。 她也迷迷糊糊地开始明白些,他们已经似乎已经跨越了某种界限,这是阁主常常告诫她们要远离的男女之情。” 或许是在初次见他,或许是他帮她逃脱相府,又或许是望江楼看雪她已经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了。 可是,不管她如何思索,也始终明白,如今自己已经是皇帝的美人,就算她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是掉脑袋的大罪。 溪音强装着笑意道:“子末兄,许久不见,你也会玩笑一番了,我来寻你可费了不少功夫,也多谢你一直照顾我,这不,我才痊愈,第一时间便来寻你了。” 子末此时也清醒了几分,知道自己刚才太过冒进,许是吓到了她。本来欲坦白自己美人图一事,却又被前来的阿莫打断了。 “郎君,煲的汤好了,你快尝尝。这,溪音娘子,你竟然在这”阿莫惊讶地差点跌了一跤。 “阿莫,不许放肆。” 阿莫挠了挠头,说道:“瞧我这嘴。如今您是贵人了。”还未说完便被子末打断了,“阿莫,再去添个碗筷来。” 之后,子末亲自燃了炭盆,又递上一只暖炉给溪音,笑着说:“客随主便,阿音可别怪我这寒舍简陋才好。” 溪音又觉着这皇城因子末的存在而有了丝别样的温度。那些情愫已经在心底滋生,随着时间的流逝,蔓延开来。 阿莫又递上了一壶梅花醉上来。 “阿音,上次你请我,我还未回请,今日我们共饮。” “子末,你的酒量我可不敢恭维,当真要于我对饮” “那是自然。与美共饮,人生乐事。” “你次次都这么说。”溪音笑道。 一杯接一杯,二人喝地已经天旋地转。 子末摇摇晃晃地端着酒杯道:“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溪音嘟囔着说道:“什么一杯一杯,我的琴在清云宫呢,你倒是去我那坐坐,我弹个十首八首给你听,分文不取,可好” “好,一言为定。” 说完两人都醉醺醺地倒在了椅子上。 阿莫回来后看到此场景,顿觉五雷轰顶,官家宠妃和爱徒一同醉酒,这可如何是好 默默叹道:“我就是十个脑袋,也得掉没了吧,好在阿莫无父无母,无所畏惧。” 一边将他家郎君拖到了榻上,一边唤着溪音:“瑾娘子,溪音娘子” 见溪音也不醒来,便小跑去了太医院拿醒酒汤,只说是自己家郎君喝多了。 溪音缓缓地睁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见前面有榻,便扑了上去。 “哎怎么这榻这么不平。管他呢,索性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子末先醒来,觉得身子重的很,一摸,竟然是个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是穿着大氅的溪音。她还沉沉地睡着,像个小孩子一般,撅着嘴,脸蛋粉嫩嫩的。一时没忍住,伸手掐了一把。 这样的时刻,恐怕以后都难有了,子末将手搂住了溪音,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睡了过去。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纵有千般心思,亦是无从诉。 第十二章 芙蓉不及美人面 钟太医亲手在太医院熬制的醒酒汤,待熬制好,已经上夜了,阿莫等的心急如焚。 钟太医却只道:“你家郎君平日里也无甚差事,晚些又何妨。阿莫心想那明月楼还藏着溪音,平日里也没什么人看守,虽说也极少有人拜访,但要是有什么闪失,可就是泼天大祸了。 “钟太医,小的求您可快着些,郎君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钟太医绝顶聪明,又想着子末向来不擅饮酒,也极少借酒浇愁,又料到清云宫的那位娘子久病初愈,因而猜到了七八分,心里暗暗道:“到时候有的你来谢我,此二人相见不易,索性多给你点时间独处。 幽若找不到美人急地直跺脚,带着几名小宫女四处探寻,又怕走喽风声,只得小心翼翼,也不敢向人询问。 终于,醒酒汤熬好了,阿莫急匆匆地端着汤一路小跑,又恐跌了跟头摔在雪里浪费了这汤,走了一身的汗,还没到明月楼,便见一个宫女提着灯在东张西望,于是向前询问:“姐姐们,这是在找人,还是寻什么物件” 幽若见他眼生,不似是宫中的小太监,便问道:“你是谁” 阿莫道:“我是王画师的侍从,你可以叫我阿莫。” 幽若笑道:“你是小太监” 阿莫急急地摆手道:“不是不是,我可是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不是内官。” 幽若倒是有了几分好奇,遂问道:“王画师是哪位” 阿莫得意地答道:“我家郎君是王希孟,官家亲自收的画学生。”说完后低头看见怀中抱着的汤,恐怕它凉了,赶紧说道:“我家郎君还在等着,姐姐们自便,我先走了。”一路迎着风雪离去了。 幽若见这侍从傻里傻气的,不由得笑了下,一旁的小宫女问道:“姐姐笑什么” “没什么,快些寻娘子吧。” 这边,两个人依然在榻上“纠缠”着,阿莫推门见到这景象,直看得面红耳赤,惊叹道:“天老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子末见他回来了,挣扎着起身将溪音扶好放在一旁。 “阿莫,你去哪里了,去了这许久” 阿莫笑着说:“郎君怕只怪我回的太早吧。” “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郎君,这是醒酒汤,你快进些,也给娘子喂些吧,她出来这样许久,怕是不妥当。” 子末先去盛了一碗,来到溪音身侧,扶起她,一勺一勺喂了进去。 溪音迷迷糊糊地喝了后,大概一刻钟的功夫,逐渐恢复了神志。 “哎呦,头疼,嬷嬷,快来给我揉揉。” 子末走上前轻轻地为她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她昏沉沉地靠在他的怀里。 侧身一看,竟然是子末,再打量四周,也不是清音阁,嬷嬷亦不在身边。 她叹气道:“原来是宫里,我还当时从前呢。” 子末见她如此,心里更觉得难过。 “待会我让阿莫送你回去,你瞧,外面天都黑了。” 溪音见着天色已晚,恐怕幽若已经急疯了吧,赶紧整理服饰欲离开。 临走前,溪音回头说道:“我已经求了皇后娘娘同你学画,你要等着我啊。” 子末看着她的眼睛,真挚又动人,微微笑了下。 我会等你,也会陪着你,只要你开心,别被这吃人的深宫吞没就好。他暗暗想着。 她知道他们注定是不可能的,但只要她还找得到他,这便是这深宫里给予她最后的慰藉了。 他也知道他们之间隔着千难险阻,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他愿意小心翼翼守护着这份情谊,哪怕在她心里这不过是朋友间的知己之情。 “雪天路滑,阿莫你要仔细些送娘子回去。” 路上又飘着雪,阿莫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溪音小心地跟在后面。 阿莫问出了存在心中许久的疑惑:“瑾娘子,无人时我还是唤你溪音娘子可好” “自然是极好的,自入了宫,已经鲜少有人这么唤我了,我觉得很亲切。” “溪音娘子,你对我家郎君到底是何种情意” 溪音停下了脚步,一时懵了,回应道:“你为何这样问” “我家郎君的心思昭然若揭,只是碍于娘子身份,如今怕是也再无可能,但我还是想为我家郎君问下娘子,可曾” “可曾心悦之”溪音问道。 阿莫笑着说:“娘子花容月貌,世人爱慕实属寻常,但我家郎君不是那种见色起意的人,这大大小小的美人见了 无数,唯独对娘子你念念不忘。” 其实阿莫还是不太了解他家郎君,子末虽说见美人无数,但毫无疑问,溪音是最美的,你若是问他为何钟情溪音,他自己怕是也羞于启齿的。 “子末兄的人品我自然相信,若说我对他,应是依恋更多些,他几次相救于我,我先是感激,后来书信往来中发觉他与我志趣相投,言语相契,说是知己也不为过。”她终究是不敢讲出口。 阿莫叹道:“如此也好。” 二人走着走着,正遇上寻人的幽若。 “娘子,可叫我好找这不是方才的” 阿莫不好与她多说,便道:“我路过便相送一程,既然你们来了,快些带娘子回去吧,天寒地冻的。”说罢赶紧跑开,生怕幽若多问。 宫里的人向来知规矩,无人过多问溪音去了何处,只当没有此事。 幽若搀扶着溪音,“娘子,下次若再去这许久,还是带上些人,这宫里算计颇多,您刚承宠不久,可得多加小心才是。” “是是,今日是我错了,下次再不令你担忧了。” “对了,娘子,我出门前内务府的人前来问询娘子喜欢什么花,他们拟了图样要给娘子做扇面。” “芙蓉吧。” 幽若见溪音鬓间也是芙蓉,提起灯笼往溪音脸上照了照,笑着说道:“芙蓉不及美人面。” 溪音在月色里愈发肤色白皙,似是精灵一般。这么明艳的她,当真是这里不可多得的色彩。 她吟诵道: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幽若听后说道:“娘子如今大好了,咱们官家定是欣喜,想必这几日就会来看您了。” 溪音脸上的笑意顿然消失,又继续反复吟诵着:“空悬明月待君王。” 终究是,命运如此。 第十三章 探案 谁言别后终无悔,寒夜清宵倚梦回。 自从那日从明月楼回来后,溪音每日都怔怔地发呆,时而傻笑,时而思索,什么圣宠全都抛诸脑后。 近期官家也不曾来清云宫,常常留宿在乔贵妃的翠华宫中。 “娘子,陛下可有些日子没来咱们这了,娘子可要费些心思才好。 “管他来不来呢,他不来,我们正好落得清闲,我也不必精心打扮,每日舒坦的很。” “娘子,话可不是这样说,你也别怪奴婢多嘴,在这宫中圣宠大过一切,没有恩宠的妃嫔,活得无比凄惨。” “好啦好啦,我练练新谱的琴曲,明日待官家下了朝,你亲自去请官家来。” 溪音向来是个识时务的,虽说不愿以色侍人,但也不是个拧巴的性子,既入了宫,又何必故作姿态。 想自己之前在翠华宫外被人推下水,若是说与乔贵妃相关,那她也太过明目张胆,但江太医确实是她的人,若是不相干,此事怕是也说不过去。既然如此,不如亲自去会会她,倒是要见识一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寻一时机,溪音带着幽若前去拜访。 一进翠华宫,只觉富丽堂皇,这样的寒冬季节竟然还摆着几盆上佳的牡丹花,况且牡丹象征着国色天香的花中之王,想来应该只有皇后宫中才能有,她竟然不顾上下尊卑,如此僭越。 若说起这乔贵妃,也着实是个人物。起初只是个御侍,服侍显肃皇后郑氏。一无显赫门第,二无才艺傍身,但偏偏生得娇艳美丽,又机敏知趣,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被赵佶一眼相中,短短六年之间,从宜春郡君,到美人,婕妤,婉容,正一品贤妃,德妃,一直做到如今的四妃之首。可谓是荣宠不衰,颇有些手腕。 与她一同服侍显肃皇后的韦氏经由乔贵妃举荐,也得以侍寝。此二人姐妹相称,情意甚笃。但韦氏与之不同的是,她并没有乔贵妃那样的野心抱负,且姿色平平,但好在性情和顺,温柔小意,再加之有乔贵妃的照拂,日子过得倒也平顺。如今也是个婉容了。 此时,乔贵妃同韦婉容恰好都在。溪音行礼后,被赐座。 乔贵妃先开口说道:“自妹妹入宫,大家还不曾一见,外面流言纷纷,说妹妹是乐坊的人,官家的口味真是越来越琢磨不定了。” 那韦氏赶忙接话道:“听说瑾美人入宫后深得官家喜爱,如今一见果然是才貌双全,不可多得的佳人,听说妹妹在汴京数一数二的清音阁内做琴师,一曲千金,芳名远播。” 乔贵妃翻了白眼,拨弄下香炉里的灰,掐着嗓子说道:“这香烧起来到底是一股子俗味儿,碧儿,下次记得换新进贡的那个。” 溪音见她剑拔弩张,不是个好相与的,自己初来乍到,更是不应与人结仇。况且她也无意争宠,于是施施然道:“贵妃好雅致,臣妾出自乡野,身无长物,实在望尘莫及。” 乔贵妃见她如此谦逊,也不好为难,说道:“官家喜欢你,是你的福气,可莫要忘了本。” “多谢贵妃提点。” 这时,韦氏问道:“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可是大好了” “已经大好了,多谢婉容关怀。” 乔贵妃叹道:“呦,莫不是因为在我这翠华宫附近跌落了水,要怪罪于我吧,这是登门拜访还是登门问罪” “臣妾自己失足,岂敢怪罪贵妃。臣妾宫中还熬着药,就不多坐了。” 出了翠华宫,溪音忙忙地跑回自己宫中喝了一壶茶。 “娘子怎么如此口渴,方才也没见娘子讲几句话。” “我看她心里就燥的慌,哪还顾得上说话,我这不开口都被呛得没话说了。倒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跋扈却是真的,想必我落水一事就是她所为,不必问也知道了。” “娘子因何如此笃定” “你瞧她那样子,怕是皇后娘娘也要看她脸色呢,我如今一个小小美人,她想处置我还需要假借别人之手吗翠华宫外推我入水,又派江太医来给我下毒,几乎是明着来,分明是根本无所谓被我发现。我才一来她便如此不悦,想必是见我还活着,心生不满。她今天这番话就是想告诉我,即便我查到了是她所为,也怪罪不得。我不过是小小一琴师,无依无靠,出自坊间,连家世清白都算不得。” “娘子无需妄自菲薄,那乔贵妃也是侍女出身,而且年纪也比娘子大上许多,纵然是姿色,也是不及娘子的。娘子不打算告诉官家吗”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今我既已大好,有的是时间同这起子人消磨。” 溪音笑着掐了下幽若的脸蛋儿: “别愣着了,晚上炖些莲藕排骨汤来喝吧。” “娘子,这时节哪来的莲藕” “倒是我糊涂了,随便加些什么,只是排骨可少不得。” 晚膳间,溪音着人给钟太医送去了两份汤和几碟子糕饼。只说是感谢他病中照拂,妙手回春。 钟太医见到后,笑了笑,心里暗暗道:“这哪里是给专门给我送的,且还都是双份的,分明是” 不消一会,钟太医踉跄着来到了明月楼。 “子末,可在” 阿莫出门迎道:“郎君怎么这早晚过来了,快进来,我家郎君在作雪景图呢。” 一进门,只觉得彻骨寒冷,钟太医道:“你怎么也不生个炭盆” 子末轻轻放下画笔,笑道:“无非是想磨练下意志。” “这倒是新鲜,你这画画的手要是生了冻疮,以后看你怎么办” “你来作什么” “来看你啊,这是什么话哎,只不过是受人之托吧,你瞧。”钟太医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里面是四色糕点,又有香气扑鼻的排骨汤。 “受人之托,你是指”子末好奇地问道。 “还能是谁,清云宫的那位呗。” 子末掩盖不住的笑意已经蔓延到了眼睛里,任谁看了都是个思春的少年郎。 “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她可是官家的人,你且仔细着。” 二人一起闲话许久,大抵都是围绕着溪音展开,子末给他讲了他们如何相识,相知,溪音有因何入宫等等事宜,给钟太医听得一愣一愣的。 最后钟太医也只是感慨道:“我是真心疼你,兄弟,这女子本就该是你的,你救她性命,她以身相许,哪还来的后面这些个破事。” 月色上小楼,最堪宜,相思故里。 第十五章 江山图 在溪音入宫的前夕,曾有流寇作乱,但这仅仅是冰山一角。 此时的宋朝已经是强弩之末,内忧外患重重。 官家赵佶纵情享乐,不问国世,对于宋廷选择赵佶,神宗朝的宰相章惇当时就评价其人说:“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就是说,“端王不端”。赵佶上任后,果然被章惇料中,是个不堪大任的君王。但赵佶本人却不以为意,极其自负,重要宦官童贯及蔡京等奸佞之辈。 二年前,也就是政和元年时,童贯由于在西北战场取得“巨大胜利”而被晋升为检校太尉,获得武官最高一级职位。同年,童贯在赵佶的支持下,以副大使的身份,成为第一位代表朝廷出使他邦的宦官c代表皇帝与国家出使辽国。 因为西夏边事的利好消息,使得赵佶的内心开始膨胀,以至于此时的他已经开始为征辽做准备了,并且有巨大的信心灭辽,收复燕云十六州。 与此同时,赵佶对大宋江山有了更大的愿景,遂命数十名画师绘制大宋江山图以示后人。 众画师皆奉召前来商榷此事,赵佶亲自下场教导其作画。 虽然赵佶在政治上才能浅薄,却于书画上造诣颇丰,曾绘制一幅瑞鹤图,画中的仙鹤栩栩如生,背上的羽毛根根分明,尤其是仙鹤的眼睛,十分的具有灵性。在碧蓝天空的映衬下,这白鹤仿佛随时一飞冲天一般。 在赵佶的教导下,子末的画技亦得到了显著的提升,说是一众画师之首也不为过。 本次题材主题已定,需得展示大宋的千里江山,但画作形式不限,可由诸位画师自由发挥。且绘制地点不限,可四方游历,但需得在一年以内呈上画作。 “诸位可听明白了没有”赵佶问道。” “回陛下,我等必将尽心尽力,将我大宋江山全貌如实入画,留与后世瞻仰,以观陛下丰功伟绩。” “既如此,都速速出宫去领略一番吧。” 众位画师皆领了银子准备出宫游历,唯有子末一人迟迟未动身。” 这日,他奉召面见官家。才一见面,就见官家面色凝重,说道:“朕如此看重你,你为何对此差事不屑一顾。” “臣不敢。” “我看你是仗着自己的本事大,连朕的旨意都不放在眼里了” “臣不出宫游历是因为大宋江山已在臣心中,官家曾教导臣下,眼中山河若见得十分,只可画得八分,若未见得,却可画出十二分。臣深以为然。 但子末其实内心只是不愿意离开溪音,毕竟她入宫不久,宫内风波四起,他实在不放心独留她一人在这里,也不忍心让她深宫孤寂如此。 “既如此说,你讲一讲,你要以何种方式呈现先别跪着了,起来,赐座。” 这若是换了旁的画师,怕是早已经被打入狱,只有他自己的爱徒才有机会为自己辩解一番。 “回官家,臣以为写实固然是稳妥,但百姓生活,酒肆瓦子等都太过寻常,且历朝历代都有农工商等展示,若说这天地间亘古持久的,仍旧是山川河流,若能以自然之景为主基调,取其神,以色彩为韵,方显我大宋既繁荣又壮阔,且不因俗物失了雅致。 “听上去倒是别致,只是只以山水,未免太过单调。” “臣以为再融入些亭台楼阁,不破坏全景,又添了些文人墨客高楼当歌的豪情,借景抒情,画作虽是静物,却极富生机,引人遐想,倒是比人物更能带动思绪。” 赵佶听后大喜,连连赞道:“不愧是朕亲自教的徒弟,确实别出心裁,聪慧非常。” 自此,子末一连数日将自己关在明月楼内潜心作画,因惦念着溪音,下笔也比往常多了几分温柔。 溪音在宫中却一直惦记着要去拜师学画一事,本来皇后娘娘已经答应了去帮她求官家,可得知官家命众画师作江山图一事,也不好去说和了。 溪音是个百折不挠的性子,从前练琴时便如此,一首曲子需得练得熟稔非常,才肯作罢。如今只得自己亲自去求官家了。 “幽若,去将我刚入宫时穿的衣裳拿过来。” “娘子,这不合规矩,您如今是官家娘子了,服饰得合规矩才好。” “无妨,这规矩是皇家的规矩,只要官家喜欢,怎样都合规矩。” 赵佶下朝后,见骊歌台上一女子抚琴以和,情意缠绵,声色婉转,于是乎情难自抑地向前走去,走近了一看,喜不自胜道:“原来是瑾儿,宫中擅琴者无数,唯有瑾儿最是能打动朕。” 阖宫春色,圣心大喜,自是有求必应。 溪音是个聪明的,媚着一双眼, 柔声说道:“官家,瑾儿想同官家学作画,来日也能将咱们这宫廷美景都画下来才好。” “朕国事繁忙,如何能教导你。” “官家诓人,瑾儿可知道官家对自己的爱徒可是悉心教导,有的是时间,莫不是嫌弃臣妾愚笨,不愿意教导臣妾。”一边说一边赌气转过身去。 赵佶见她娇羞无限,实在惹人爱怜,便道:“既然瑾儿开口了,朕便只能如你的愿了。若朕得空,自然亲自教导瑾儿。只是近日朕实在国事繁忙,朕的爱徒王希孟颇得朕的深传。你先去同他学一阵子,可好” 溪音听闻大喜,赶紧压抑住自己的喜悦之情,笑着说:“官家净会偷懒,臣妾明日就去拜王画师为老师,画个几幅拿给官家看看。到时候看官家还嫌不嫌臣妾了。” “美人,已生得花容月貌,又琴艺出众,如今再成画家大师,可是不得了。想朕与你,起初也是因画结缘。” “这是何意”溪音疑惑地问道。 “蔡大人进献的那幅美人图,可是将瑾儿的模样画的惟妙惟肖,只是朕未曾料到,本人竟然更为出尘绝俗。” 溪音回想过往时日并未让任何画师绘制过自己的画像,且自己常年在清音阁内戴着面纱,不曾示人,如何会出现一幅画,还恰好被蔡大人找到进献。 一时间心烦意乱。 忽而又想到可以同子末光明正大在一处,真真是喜忧参半。 第十六章 坦白 天渐渐破晓,呈现出朦胧的光亮,她于纱窗前静静观望,晨曦一抹,渐入心怀。 “日出东南隅,照我明月楼。”清风朗朗,他于院中长身玉立,沉着吟诵。 溪音欢天喜地地奔向他的方向,等着她的是期盼已久的温暖,若是见到他,该怎么称呼,是叫师父,还是子末师父,总觉得叫老了些,一边蹦蹦跳跳地一边想着。 幽若都被落在后面一大截,拎着一袋子糕饼瓜果,边跑边喊着:“娘子慢着些,奴婢实在跟不上了。” 一入院中,他已经翘首以盼多时了,一清早溪音便托人来报信了,他激动地直接从床榻上弹起,然后就一直在这院中等着她。 “老师,学生带了礼物,特来拜师学艺。还望老师笑纳了。”一边说一边将幽若手中的大袋子递过了过去,沉甸甸地任谁也想不到竟然全是吃的。 一旁的阿莫赶紧接了过去,打开一看,惊讶道:“啊,我家郎君怕是要被娘子喂成胖子了。” 溪音点了下阿莫的额头,笑道:“你家郎君如此俊朗,胖些也无妨。” 铺纸研磨,子末写下一个大字:意。 溪音歪着头看着白纸上赫然的大字,呆萌可爱。 “老师,这是何意” “画强调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要求以形写神c形神兼备,需做到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因而一个意字是要靠个人悟性的。” “奥。” 子末喋喋不休地讲述着绘画的理论知识,眉头微微皱起。 溪音见他一副老练沉稳的样子,噗嗤笑出声了。 “你这学生,怎的如此顽皮不专心,我要罚你。” “老师要罚我什么,罚我揉肩捶背还是罚我端茶倒水“ 子末故意吓她,“罚你不许用午膳,将我刚刚说的都默写下来。“ 溪音以为他是个说一不二的,吓地连连摆手,“老师,不,子末,你看你是个这么俊俏郎君,如此威严实在是与你气质不符。想那些倾慕你的宫女们还不都要被吓跑了。” 他盯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又带着一丝失望,轻声问道:“我在意什么,你不知” “什么” 他一步步靠近,她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近,不知怎的竟然闭上了眼睛。 他附耳道:“我在意的是我的徒弟可需得严谨认真。” 她赶忙睁开眼睛,咽了咽口水,像个受惊的兔子一般,头上的小绒花衬得她愈发可人。 学习了许久,溪音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坐在一旁一直打晃。 他去取了暖炉递到她手中,“去歇一会吧,仔细别冻到了,我这里寒冷些。” 她接过手炉,起身四处打量着,想着活动下筋骨,清醒一下。 忽然看到桌子上有一女子珠花,“好精致的珠花,这珍珠这么大颗。” 子末道:“是一个小孩子的,不知何故,硬塞到我手里的,你喜欢我回头出宫买给你。” 溪音忽然想到自己已经不能自由出宫了,一时间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 “怎么了” “不过是有点想念清音阁的姐妹了,还有阁主,乳娘,她们一定也很想我。” 子末心中一痛,欲向她坦白,但又恐她气他,不肯再与他相见,一时间犹豫万分。 “对了,子末,官家说我入宫是因一副画,画中人恰好是我,你见过那画吗” “我”他迟疑,停顿,纠结。最后还是不得不坦言道:“是我画的,初次见你后,作了此画。” “那为何会到了官家手中听闻是蔡大人进献的。” “我那日画后藏在郊外小楼里,后来我回去发现屋内被盗,连同那幅画都不见了,就是我写信嘱咐你不要回林间的那时候。可没承想” “我求过义父,可是他对不起,溪音。” “义父你说那个大奸臣是你的义父” 子末惶恐答道:“是。我这些年多亏义父,才能有如今。溪音,对不起,是我的一时疏忽,害了你。” “罢了,都是阴差阳错。”溪音眼神黯淡,低声叹道。 他看着她,确实与初见时不同了,容颜依旧,神采不复。 “阿音,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你,只要你需要,我一直在。” “子末,你说这样的话,让我以为你” 是相思入骨,是牵肠挂肚,是一见倾心。他心里念道。 “我的心意你已知晓,不求回应,只愿你 安好。” “可是如今我已经做了官家的娘子,郎君的情意怕是要辜负了。” 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听到她的答案,他想追问,若你不是官家娘子,若你不曾入宫,我们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沉吟许久他终于开口道:“无论你是谁,曾经是谁,如今又是谁,都只是初见时的溪音,也是后来与我信笺往来的阿音,更是如今与我学画的小徒弟。” 她见着他捧着沉甸甸的心意,毫不避讳,直截了当,不忍怪他。 “你最近都消瘦了,想必是为了我的事吧。” “我真的很愧疚,也非常后悔,因一时兴起,害了小娘子终身。” 她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 “若是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在那夜劫匪来袭。若是没有你,我可能比现在更早被蔡大人送入宫中。若是没有你,如何有你这样的挚友知己,书信相交,相知,相惜。你不必心怀愧疚,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如今你我能相聚于此,已是实属不易,我们都要珍惜当下,往事已矣,以后都不必再提了,可好。” “好。”他心里想着,自己到底是不如她豁达恣意,活的明媚又骄傲。 阿莫和幽若一直在后厨窃窃私语,两个人像小朋友一般你一句我一句吹嘘各自主子的才能。 “我家郎君是官家亲授画技,世间无人能敌。” “我家娘子也是千金一曲,古往今来第一琴师。” “你说,他们要不是在宫里,是不是也算得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可惜了。”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真小气,不说就不说,娘子也会讲与我听。” “总之,你不要多问,这宫中知道的少的才活的长。” “你小小年纪如此谨慎。” “都是多亏了郎君教导,郎君十余岁就入宫了,能独善其身,靠的可不仅仅是官家的庇护。” 他数年在这重重深锁的宫中,步步小心,不与人交恶,亦不与人多来往,纵然无比寂寥,也甘愿独守明月楼,只求心安即可。生病了无人问津,受伤了无人关怀。这么多年也只因一次偶然晕倒遇到钟太医,才有了一个朋友。他就是这么慢慢长大的,直到遇见她,平淡如水的生命里方起一丝波澜,却未曾料到就此掀起滔天巨浪。 第十七章 西窗 他的画笔一点点在纸张上渲染着,从未像此刻一般潇洒自在。 她痴痴望着他,安静地绘制着他心中的万里山河,泼墨恣意,眼波澄澈。 “若能一直如此该有多好,盼寒来暑往,同你共剪西窗。”她心里默念着。 可属于他们的,只有这些细碎的时光,还是依仗着圣宠和君恩。 “子末,你这江山图要多早晚能画完”溪音一边拿着笔随便在纸上画着小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讲着话。 “大概半年以内吧,我要层层铺色,才渲染的自然。” “这样吧,只是作画太单调了,我每日为你抚琴,如何你教我作画,我为你抚琴,我们不是师徒,依旧是挚友。“ 子末内心泛起涟漪,溪音的琴声,他第一次听就沦陷其中,如今竟然肯为他单独抚琴,已经别无所求了。 “幽若,你去取我的琴来。要那把我带进宫的伏羲琴。” 琴师一把琴行天下,纵然是进了宫,自己的琴也是要一直携带着。 她的手抚上琴弦,一连串的泛音空灵动人,弦上变化多端,婉转多情,女子情怀尽显。 他看着溪音坐着弹琴的模样,深觉这样的女子即便是被困守一方,亦可从琴声中得到自由,她的琴音浩荡,不是一道宫墙可以阻挡。 “阿音,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有一天离开这里,你最想去哪里” 她双手轻轻搭在琴弦上,止住了跳跃的琴音,望着远方长长叹了一口气,“若是当真有这一天,我想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界,不问世事,做个闲散人士,隔三岔五易容成一老妇,在街头卖艺,赚几个银两。 她自知容色害人不浅,原来心愿竟如此。子末看着她,有时像个孩子,有时又成熟地像看破世事的老人。 他拿出昔日她送给他的那一方绢帕,“当日阿音的帕子,我们提字,一人一半可好。” 纵然溪音初识男女之情,亦是明白这是何意,在这里深情互许可是最要不得的,可是她看着他满怀期待的眼神,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写什么好呢”她问道。 “就记录下此情此景,可好”他一边研磨一边畅想着。 “那就写岁岁清欢,山河入故。”她的眼睛比冬日的炭火还炙热,或许是因为那一丝不可得的奢望。 “一曲清音,半幅画卷,岁岁清欢,山河入故。”他写下十六个小字,他的是上半句,她的是后半句。 他心想着,倒像是定情,虽然是自欺欺人,也聊胜于无。 她心念着,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你一起。只因是你。 在这枯寂的牢笼中,此一念动,便是纲常难容。 “我们出去走走吧,外面的红梅开的正好,好不好”溪音撒娇地来回扯着着子末的衣角。 “都依你。”一边说一边将大氅给她披上,带好帽子,递上手炉。 两只小人一前一后在雪地里踩着深深浅浅的脚印,红梅枝头傲雪绽放,星星点点。 忽然见前面有个小孩儿穿着红衣裳,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做什么。 溪音走过去靠近了低头瞧了瞧,是个圆圆脸的小女孩,眼睛亮亮的,鼻子小小的翘翘的,冻得通红。 “你是谁家的,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溪音问道。 那女孩起身,打量着面前的姐姐,如九天玄女落凡尘一般,肌肤胜雪,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泣露般的杏眼,即便是在大氅之下也能隐约见得其身段曼妙。 “你是官家的娘子” “你这小人儿,怎么就知我是官家的娘子” “姐姐如此容貌在宫中出现,不是官家娘子是谁,纵然此时不是,早晚都会是。” “原来是你。”子末走上前摸了摸她的头。 “子末哥哥我上次送你的珠花你可有好好留着”小女孩一脸欣喜地问道。 “你认得这小丫头” “这是李侍郎的千金。” “我叫双双,只是你们怎么会在一处。官家娘子和官家爱徒,不得了。” “真是人小鬼大。”溪音笑着戳了下双双的脸蛋,软软的,甚是娇嫩。 “我不小,只是个子略矮些,爹爹说我很快就会长大的。” “长大了有什么好”子末温柔地问她。 “长大了我就可以嫁给喜欢的人。” “你喜欢谁呀”溪音摸了摸她的小辫子。 双双扭过头,撅着嘴道:“我才不要告诉别人,这是我 一个人的秘密。” 三个人在大雪里嬉闹着,他们仿佛都是注定不属于这个皇城中的。 细看之下,双双竟有几分溪音的模样,子末一时有些失神。 天地漠漠,尘缘几何。 日升月落,真心难舍。 此情此景,任凭岁月消磨,唯她而已。 若得盛世,便也罢了,可是如今的大宋,山雨欲来,许多事终不能幸免。 如今是政和三年初,年号“政和”取自尚书“庶政惟和,万国咸宁”,意即“为政者如奉行和谐统治,那天下都将平安无事”。可惜未能如愿。 此时的赵佶,正在为新修建的延福宫连连赞叹,对蔡京童贯等人大加封赏。 延福宫位汴梁大内拱辰门外,蔡京以此取媚于帝,召内侍童贯c杨戬c贾详c何诉c蓝从熙等五位大太监,分别监造。五幢宫殿,你争奇,我斗巧,追求侈丽,不计工财。宫内殿阁亭台,连绵不绝,凿池为海,引泉为湖。文禽奇兽等青铜雕塑,千姿百态;嘉葩名木及怪石幽岩,穷奇极胜。 宫的东门为晨晖,西门称丽泽。大殿有延福c蕊珠。 东旁的殿有移清c会宁c成平c睿谟c凝和c昆玉c群玉。 阁有蕙馥c报琼c蟠桃c春锦c叠琼c芬芳c丽玉c寒香c拂云c偃盖c翠保c铅英c云锦c兰薰c摘玉。西侧的阁有繁英c雪香c披芳c铅华c琼华c文绮c绛萼c琼华c绿绮c瑶碧c清荫c秋香c从玉c扶玉c绛云。在会宁殿之北,有一座用石头叠成的小山,山上建有一殿二亭,取名为翠微殿c云归亭c层亭。 在凝和殿附近,有两座小阁,名曰玉英c玉涧。背靠城墙处,筑有一个小土坡,上植杏树,名为杏岗,旁列茅亭c修竹。宫有右侧为宴春阁,旁有一个小圆池,架石为亭,名为飞华。又有一个凿开泉眼扩建成的湖,湖中作堤以接亭,又于堤上架一道粱入于湖水,粱上设茅亭栅c鹤庄栅c鹿岩栅c孔翠栅。由此到丽泽门一带,嘉花名木,类聚区分,幽胜宛如天造地设。 赵佶亲自为延福宫作延福宫记。 “传画学弟子王希孟,为延福宫刻石竖碑。”赵佶高坐龙椅上,下令说道。 这便是如今天子所谓的国事繁忙,多么可笑。 第十八章 延福宫设宴 宣和三年春,新延福宫建造完成于三月,碑文也篆刻完毕。 延福宫以延福殿c僇珠殿c碧琅轩为中心建筑群,其东c西c北部都是殿阁林立,但风景却大不相同。宫内殿阁亭台连绵不绝,凿池为海,引泉为湖,珍禽奇兽等青铜雕塑千姿百态,佳花名木及怪石幽岩穷奇极胜。 初春时节,寒冬渐退,逐渐添了几分暖意。 赵佶又生玩乐心思,大宴朝臣,正三品以上大臣均可携亲眷参加宴席。此番春日宴的消息一传出,朝野内议论纷纷,方才劳民伤财扩建完延福宫,转眼就设宴四方,如此铺张,大宋危矣。然奸佞当道,众臣敢怒不敢言,唯有扼腕叹息。 得知此消息的还有清音阁一众人等,林阁主自请携有才能之辈于春日宴上献艺,蔡京蔡大人亲自操办此宴,知其阁内人才辈出,遂应允此事。 宴席设在了宴春阁,宴春阁体量高大,旁边舞台四列,三个亭子环绕。阁旁凿圆池为海,海中有山,成为延福宫西部第一处以宴饮为主的园林景观。 春日宴当日,一众官员携亲眷入席,赵佶与后宫娘子们皆坐在高处,俯视众人。 赵佶召集大臣比试点茶c分茶技艺,并亲自点茶c分茶赐宴群臣。 正当众人饮茶之际,湖面轻烟四起,一女子戴着面纱,踏水而来,足尖若玉,手中拿着一把横笛,缓缓吹奏着,轻轻一跃上了岸,脚腕间隐约可见一根红绳,上面系着的铃铛叮当作响,在笛音的应和下,无比清脆。 待上岸后,她将横笛置于一旁,脚尖微旋,起身作舞,后面的画舫驶来,一段美妙的筝声于水面传来,有人击鼓相和,岸上的女子舞步飞快,身轻如燕,一干人等看得如痴如醉。 最后一声鼓声敲起,整场舞蹈结束。画舫内一青衣郎君走上岸来,跪礼:“草民林清河,携清音阁等人献艺。” 赵佶大喜,“赏那跳舞的女子,走上前来。” 只见那女子身段窈窕,步步生莲,走到了赵佶身边。 赵佶伸手揭掉面纱,望着女子坚毅的目光,倒是吃了一惊。本以为是个柔情似水的娘子,不成想却有几分英气,但正是这反差,激起了他极大的兴致。 “来,坐到朕身边。” 那女子也不畏惧天颜,表情平静,无悲无喜。” 溪音这才看清,此女子不是别人,原是清音阁的阿瑜。阁主怎么将阿瑜带来,她可是最刚烈不过的性子了。 阿瑜也看到溪音在看自己,冲她点头示意。 此时,林阁主一直死死盯着溪音,眼中泪花泛起。 溪音回望着林阁主,激动地几乎坐立难安,要不是在场众人,她恨不能立刻扑到阁主的怀里大哭一场,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多想念从前大家在一处嬉闹的寻常日子。 就在此时,画舫内刚才弹筝的女子缓缓走出画舫,溪音方才便听出,那是月茗的琴声。只是未料到,阁主竟然亲自击鼓献艺。其实阁主本不必前来,只为了看她一眼,竟然如此放下身段。 阁主见月茗走出,颇为不解,因为此次献艺本意只是选定了阿瑜入宫。因阁主担忧溪音一人在宫中无法应对,询问了阁内所有人,可有人愿入宫,十余人中选定了资质甚佳,既擅舞又能吹笛的阿瑜前来。 月茗此时身着粉色纱裙,头戴芍药花钗,施施然站定。 赵佶问道:“你可是弹筝之人” 月茗答道:“正是民女。” 赵佶大喜道:“果真清音阁人才辈出,朕数月前方得了瑾美人,如今又添佳人。蔡大人果然是慧眼识珠。” “多谢陛下,臣只是尽臣子本分。”蔡京一脸滑头地说道。 “林阁主,你带来的两位美人朕就留下了。可要何封赏” 林阁主答道:“多谢陛下,草民得见天颜,实属荣幸,陛下不嫌草民阁内之人粗鄙,草民已万分感激。唯余一愿,瑾娘子是草民义女,数日未见,盼能与之相聚。” “如此,好说,待宴席结束后,你们清音阁几人可自行相聚,今夜便留在宫中吧。” 一众朝臣见官家又得佳人,蔡大人又立下新功,纷纷对其阿谀奉承。 酒过三巡,众人皆有醉意,赵佶亦感到疲乏,在皇后的搀扶下回去安寝了。 溪音,阁主,阿瑜一起回了清云宫,终于有这样一个宫中的夜晚,她不再如此孤独。 几人一进内厅坐下,溪音便痛哭抱住了阁主,“阁主,我好想你” 林阁主摸着溪音的头发,一边啜泣着,一边安抚道:“好孩子,知道你辛苦了。” 一旁的月茗劝慰道:“好了好了,大家好不容易才见到,莫要哭哭啼啼了。” 阁主这才想到问月茗:“阿茗,不是叫你在画舫中不要出来吗,你为何。” 月茗答道:“阁主,阿瑜性子太烈,我怕她帮不了溪音倒成了累赘,我知道阁主心疼我,但我是心甘情愿的,溪音与我情同姐妹,我怎能让她一人深宫寂寞。” 阿瑜翻了个白眼说道:“行了行了,白天才弹完筝,晚间又唱上了。” 溪音上前拉住阿瑜和月茗的手,“多谢两位姐姐了,为了我,竟然让你们如此牺牲,我实在于心有愧。” 阿瑜道:“算了吧,你是个可人疼的,我们是没人要的,谈不上牺牲。” 林阁主见气氛如此,说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以后在一处,必要互相提携相助,切莫猜忌彼此。” 几人应道:“是,阁主。” 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女子,被阁主收养,都是蒙了阁主恩情,因而几乎从不忤逆,纵然是阿瑜,也只是嘴上厉害,关键时刻,她依旧是挺身而出,进宫献出了自己宝贵的青春年岁。 几日后,阿瑜,受封为瑜才人,月茗,受封为月贵人。 此后三姐妹在宫中便也成了一方势力,但也颇受争议。 为首的自然是乔贵妃,明里暗里道:“不入流的狐媚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多了。” 官家赵佶却很是受用,新宠在侧,夜夜笙歌,溪音弹琴,月茗奏筝,阿瑜吹笛,俨然是将清音阁搬进了宫。 明月楼里的子末,专心致志地绘制着江山图,一笔一画,日日夜夜。 “她有多久没来了”子末问一旁调色的阿莫。 “您是问,溪音娘子嗯是有些日子了,记不清了。郎君若是想见,小的这就去请。” “无妨。她安好即可。” 第十九章 受罚 翠华宫内,乔贵妃协同韦婉容共同商议如何对付清音阁的几位新晋娘子,唯恐她们势力日渐增长,威胁到自己的权势地位,若是日后诞育子嗣,凭借着几人的年轻貌美,焉能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乔贵妃用手死命捏着核桃,恨不能将其捏碎,咬牙切齿,但纵然如此,依旧是一副无法让人生厌的模样,乔贵妃本人神形优美,又生的娇小玲珑,任凭谁看了都心生怜爱之情,当然官家赵佶也不例外,因而只要她不太过出格,往往都被赵佶纵容,也因此性子越发骄纵,横行后宫。 “姐姐,你也宽心些,不过是些新鲜玩意,姐姐圣眷正浓,且又为官家诞育了几名皇子,何须忌惮她们”韦婉容将手搭在乔贵妃的手上,轻轻地抚摸着,生怕她弄疼了自己。 “话虽如此,只是见她们那起子不正经的妖娆作态,平白恶心我。我若不出手,等她们翅膀硬了,也未必叫咱们好过”韦贵妃冷笑了一声如此说道。 她此时心中已有盘算,溪音圣宠最浓,入宫便越级做了美人,阿瑜看上去不是个好拿捏的,只有剩下的一人,月才人,位分最低,且在几人中资质略显平庸些,先折了她这个羽翼,兴许不费吹灰之力。 月茗日日同溪音厮混在一处,倒是叫溪音有些日子没去明月楼了,虽然也一心惦念,但好姐妹方才入宫,她也不好将其丢在一旁,便悄悄给子末写信。 才提笔没写几个字,月茗带着宫人就来了清云宫中,她现在自己住在葳蕤轩的偏殿,因位分太低,暂时还不能居住主殿,心里委屈的很。好在有溪音的帮衬,倒是也未曾缺衣少穿。 “阿音,你在给谁写信” 溪音见有人前来,忙不迭地将信折了起来,笑着说道:“姐姐来的好生突然,我这正习字呢,你知道的,我的字实在是不能看。” 月茗见她神色慌张,略有些好奇,难不成她在宫中有什么其他秘密 “瞧给你慌的,你的字若敢说不好,那我们的字都是虫子在爬了。我赶早包了些混沌,想着你这个时辰应该还未用午膳,便带了些来。” 打开食盒,混沌的香气钻到了溪音的鼻子里,“姐姐,就你疼我了,我想这一口许久了” 说着她赶忙端起一碗,大快朵颐。心里想着,宫中有自己的妹妹,果真是愉悦多了。 “月茗,你我,阿瑜三人如今在一处,我非常高兴,以后有我的就有你们的,还望咱们姐妹几人齐心,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要生份了了才好。这宫中人心险恶,日后也必定有人见我们姐妹情深,想要离间我们,你是最聪慧不过的,万望小心再小心,方能保得平安。” 这时幽若慌忙跑来,“娘子们,翠华宫的人来求见。” 乔贵妃又要起什么幺蛾子,溪音眉头一皱,顿觉心烦。 翠华宫的宫女道:“奴婢奉命前来相邀月才人去翠华宫一叙。” 月茗登时站了起来,慌张地捏了下手帕,“阿音,我” 溪音道:“贵妃娘娘有何事传唤我刚巧也无事,最近新听了几个故事,可以去给贵妃娘娘解闷儿。” 那宫女继续说道:“贵妃娘娘只传唤了月娘子一人,瑾娘子不必多此一举了。” 月茗战战兢兢地离去了,这还是她入宫第一次单独见乔贵妃。 才一进翠华宫,见院中摆着一架上好的筝,乔贵妃坐在廊下赏花斗鸟,笑着道:“你来了。” “贵妃娘娘来唤臣妾何事” 乔贵妃高傲地笑着,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月茗,说道:“起来去奏上几曲,这春日里含苞待放,美人弹奏,多应景。” 春寒料峭,加上月茗紧张异常,手已经冷的僵硬了。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弹奏中,一不小心错了几个音,那乔贵妃虽不擅音律,但看月茗慌张的样子便知定是弹的不好。于是将手中拿着的暖炉丢在了地上,碎成渣子,香灰扬起,吹到了月茗的身上。 “你好大的胆子,如此敷衍,可是瞧不起本贵妃” “臣妾知错,只是这天气略寒冷,臣妾的手不听使唤。” “多好笑啊,给官家弹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手冷,才几曲,便弹成这个模样你如此以下犯上,亵渎我,便是官家来了,也要治你的罪。” “贵妃娘娘,臣妾错了,求贵妃娘娘高抬贵手”月茗哭嚎着。 “哼,来人,给月才人生火,可别冻坏了这如玉的美人。” 下人端来屋内的炭盆,掀起盖子,火星四溅,吓地月茗连连后退了几步。 乔贵妃继续说道:“不是手冷吗,放上去烤。” 月茗颤巍巍地将手置于炭盆之上。 “凑近些,离这么远,能驱寒吗”乔贵妃厉声道。 月茗已经吓地花容失色,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出来了。 乔贵妃见她那胆小怯懦的样子,更加激起了她内心跋扈嚣张的本色,恨不能将其践踏在脚下,“来人哪,月才人连取暖都不会,来个人帮帮她” 一位相貌凶狠的老麽麽上前将月才人的手狠狠地按向炭盆,月茗死命地挣扎着,大喊着:“不要啊,求贵妃娘娘高抬贵手” 可惜那双弹筝的纤细的手还是被按在了炭盆之中,发出了“滋啦滋啦”的声音,一旁的宫人都吓得不敢出声。 女子的哀嚎声响彻翠云宫。 向来知道乔贵妃毒辣,却未曾想心很如此,琴师的手比性命还宝贵,如今月茗的这双手恐怕是废了。 月茗在急剧的疼痛中昏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两日后了。她睁开眼,见自己躺在清云宫中,溪音眼睛肿地像桃子一般,在一旁啜泣着。 月茗伸手想去拉溪音,却感觉疼痛无比,定睛一看,自己的两只手被缠得像个粽子一般,隐隐还可见到渗出来的鲜血。这才想到之前发生的事情,只觉万念俱灰,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溪音感觉到旁边有异动,赶忙回身看了下,见月茗呆呆地躺着,带着泪,眼神中暗淡无光,连忙道:“姐姐,你终于醒了。”刚说完,眼泪就飙出来了,有心疼,有愧疚。 月茗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她知道自己的手废了,未来也没有指望了,她相貌本就不算出众,如今拿得出手的技艺也没有了,想重获圣宠几乎是不可能的,等待她的只有无尽的深渊,这四方的宫墙以后就是深锁她的牢笼了。 命运如此,诸人都无法抗拒。 一世荣华也好,潦倒不堪也罢,都是天意使然。 第二十章 转念 “姐姐,你的手太医看过了,并非无法医治,你放心,我定会求官家寻最好的大夫医治姐姐的手。” 月茗听到”官家“二字,更觉讽刺,叹道:“那毒妇呢,官家如何处理了可曾降罪” 溪音讪讪地答道:“官家已经禁了乔贵妃的足。” “只是禁足”月茗冷笑了一声,顿觉凄凉无比。 “姐姐,来日方长,你好生将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现在地位在你我之上,我们与她斗,无非是以卵击石,待来日”还未说完便被月茗打断了:“够了别再说了,我的手废了,还有什么来日你还有来日,而我,什么都没有了。” 溪音见无法宽慰她,只得默默走开,独自一人落泪,毕竟月茗是因她入宫,如今才几天便落得这个模样,实在是于心有愧。 她心里暗暗道:“原来这就是子末说的,吃人的深宫,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活下去,才能保护身边的人。我没能保护好月茗,但愿还能护好阿瑜才是。” “幽若,我去寻瑜贵人说说话,你办事妥帖,留下来照顾月才人吧。” “是,娘子,那便让小渡跟着娘子吧。” 一个肉嘟嘟的小侍女赶忙跑过来跟在溪音身后。 待见到瑜才人,溪音一把拉着她的手,“阿瑜,月茗她” “不必说了,我已经知道了。她就不该入宫,偏要逞能,也不知是为何。” “我知道她也是为了我,这才是我没护住她,那日不该让她一个人前去乔贵妃那里。明知是龙潭虎穴,我却心存侥幸。” 阿瑜见她可怜的模样,叹气道:“你去了又能如何,你的位分在乔贵妃之下,一样救不了她。那乔贵妃是个见人下菜碟的,不然怎么会专挑月茗,这是在警示咱们呢。” “我,我不会坐以待毙的,容我想想。”溪音已经心烦意乱。 “难怪阁主不放心你,还以为你是个聪颖的,我看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你有这功夫在这忏悔,不如想想如何讨好官家,不然都是枉费心机罢了。至于乔贵妃,你斗不过她,不如想想找个靠山。” “你的意思是,依附皇后” “后宫中唯有她能和乔贵妃相制衡,你好生考虑吧,我要练舞了。阿瑜神色平静,倒是像在深宫中数年才能有的神态。溪音也不得不对其钦佩。 “先等等,阿瑜,为何依附皇后,而不是想办法讨好乔贵妃,到时候寻一弱点,一击而破呢” “乔贵妃心狠手辣,你同她为伍,那是与虎谋皮皇后郑氏,温良贤德,美誉前朝后宫,大前年郑氏册封皇后时,官家要给郑氏定制服饰,郑氏却对他说,如今国家的费用尚且不足,制作凤冠服饰要用很多的钱。于是请求只要改造自己以前的旧服饰就可以。又乞求免去自己出行时的仪仗,和仪仗队人员等,官家一并应允。你试想,这样一个人值不值你依靠纵使有一日你成了弃子,她也会存有一念之仁。” 溪音听完这番话,深感自己的无能挫败,入宫这些个时日连什么人什么样都没摸清楚,难怪阁主会派阿瑜入宫来,若是真孤身一人,想必以后日子如履薄冰,就连自己之前中毒还是依靠着子末才躲过一劫。想自己一直自诩潇洒,不过是逃避罢了,既然已经入了宫,这场无声的战役就已经开始了。树欲静而风不止,虽非己愿,却也是不得不动些心思。 “还愣着做什么,大家都合该各安其事,至于月茗,她自讨苦吃,偏要跟来,如今也算是个教训了,向来福祸相依,只愿她能想明白。” “多谢你,阿瑜。我必不会辜负你的教导的。” 溪音回去后一边又要忙活着照顾一旁的月茗,她哭一会,睡一会,骂一会,反反复复,折腾了几天几夜,终于安生了,回了自己的寝殿,官家也心疼她,也知处罚乔贵妃太轻,便安抚月茗,许她居住主殿,也来看望过一次,赐了些补品,珠宝首饰等。 月茗看着这些东西,笑着笑着又流泪了,“果真到了这节骨眼,才明白身外之物有多不重要,往日里总觉得宫中无限繁华,远远看着也是好的,走进来,发现这里才是天下最黑暗,最龌龊之地。” 一旁的侍女劝慰道:“娘子莫要心灰意冷,奴婢在宫中也有几年了,失宠得宠都是寻常事,只要心不死,万事皆有转机,况且娘子还能有官家的怜爱。” 月茗前面的几乎都没仔细听,倒是“怜爱”一词正中下怀,谁说怜爱不是爱呢,于是乎有了些精神,进了饮食,再加上仔细调养后,也有了几分生气。 而溪音,日日去皇后宫中请安,民间的大小段子,轶事杂谈讲了一车,皇后宫里经年不见笑声,如今有了这么有 趣的人儿,都舍不得放溪音回宫。 三姐妹果真做到了各安其事,乔贵妃在自己宫中禁足也无法放肆,倒是久违的清闲时光了。 子末有半月有余不曾见过溪音,写了封信相约踏春,也被溪音回绝了。 此时的她心中已经清明,做了官家的娘子,不应再让子末涉险,平日里学画便罢了,外出游乐是万万不敢想。 子末拿到信后怅然若失,但也得知她近况不好,便远远走开,不去打扰了,一门心思绘制江山图。 此时,翰林院的几名画师已经回来了,各自都有了些心得,有的绘制市井风貌,有的干脆画了一幅地图,天子心思谁也揣摩不好,便想着各自多画上些,被选中的几率也大些,只有子末一人,只潜心做这一幅。 若问子末为何不绘制大宋风貌,那便是他对内心的坚守了。此时的大宋已经并不如从前,他不愿做违心之作,便想出了之前那样一番推辞:山川河流亘古长存,象征大宋江山永固。 最终为此画命名:千里江山图。 注释:一级文物;绢本;纵515c横11915c现收藏地北京故宫博物院 第二十一章 盛宠 杏花村里,美酒佳人,天子携众宫女玩乐,如此荒唐的景象很难让人想象出现在宫中。 蔡京等人为了迎合赵佶的艺术修养,又重新布置延福宫,添加了村居c野店c茶楼c酒肆,有一种返璞归真c古拙动人的情趣。同时,由一些宫女打扮成茶娘c酒保,赵佶扮成客人去杏花村喝酒,甚至偶尔扮一回乞丐,向人伸手讨钱。 因而后宫中糜烂之风盛行,赵佶临幸宫女的频次大大提高,皇后仁慈又软弱,不敢上前规劝。 草长莺飞的时节里,赵佶又来此处玩乐,只见景观布置颇有江南水乡一带的风情,远远听得歌声袅袅,婉转动人: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一曲罢,画船中的女子款款掀开帘子,冲着赵佶招手示意。娇羞掩面,隐隐可见其婀娜身姿。 如此引得赵佶心里痒痒的,忙不迭地上了船,踉跄了一下,险些跌了跟头,那船上的女子赶紧上前扶住他,闻声软语道:“郎君可要当心些。若是跌了跤,小女子可不负责。”说罢转身故作姿态,秀发披肩,发簪是花鸟相见的木簪,淡绿色衣裙绣工精细,将江南女子的柔情彰显地淋漓尽致。 “小娘子这船上花香四溢,也不知是花香,还是”赵佶一把将其搂在怀中,俯首间笑道:“原来是月才人。” 画船旖旎春光,摇晃在碧波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月才人月茗,静容婉柔,丽质轻灵,风华幽静,淑慎性成,柔嘉维则,深慰朕心。着即册封为月贵人,钦此” 此后一连数日召幸,月贵人独获盛宠。 溪音亲自带着礼物前来庆贺。 “姐姐,你总算振作起来了,如今也算是官家心尖上的人了,但也切莫大意。虽说乔贵妃仍在禁足期间,但复宠是迟早的事,毕竟她为官家诞育了皇子。” “阿音,我们出自坊间,虽说得阁主庇佑,但在世人眼里,我们依旧卑贱可怜,如今一朝入宫,这便是扭转命运的时机。” “姐姐,繁华一时,都是虚妄,只是不得不为了存活动些心思罢了。” 月茗拉住她的手,眼神忽然狠辣了起来:“不若,我们趁着乔贵妃禁足期间,想办法除掉她。” 吓得溪音登时站了起来,“姐姐,你的意思是不行,先不说此举有多冒险,杀人,我。” 月茗将手中帕子丢在地上,哼了一声:“怯懦,难成大事既如此,万望你以后莫要阻了我。” “姐姐,你盛宠一时,也要居安思危,天子无情,你若有了错处,被人拿捏了,以后只怕会很艰难。” 月茗大怒道:“你只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手上的疤痕,我自小学琴,如今这手再也不似从前灵活,切肤之痛,锥心之苦,片刻不敢忘记。” 溪音上前抱住月茗,摸着她的头发,月茗的眼中戾气渐消,闭上眼睛,回想起这些年在清音阁的一幕幕,多少次自己失意时,溪音就这样抱着她,哪怕是她做错了。 月茗哽咽着道:“你倒是一点没变。” “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在清音阁里与我相伴的月茗姐姐,我只希望你好。” 溪音并非看不出月茗的万般心思,但仍旧感念这些年相伴的情谊。 回宫路上,她脚步缓慢,走几步便叹口气,愁容不展。 幽若贴心地问道:“娘子何事愁闷” “但凡起了争的心思,以后便是风波不断,争与不争,岂能由得你我。或许月贵人是对的,但是我不愿意看到她面目全非的样子,也不愿意违拗本心,很可笑吧。” “娘子心善,是个好人。” “若是好人,便不会累得她们卷入这混乱的局面,虽并非我本意,到底因我而起。” 她折断了桃枝,临水而照,假山隐映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躲躲藏藏。 “何人” 那人见被发现,只得讪讪地走过来。 “阿音。” “子末。你” “我想来问你,这画还学不学了半途而废可不是好学生。” “我近日繁忙,过些时候吧。”她强忍住自己想靠近的心思,内心反复劝诫自己,如今想办法获得官家宠爱,在这宫中立足,护住自己的姐妹才是要紧事。 子末眼神中的失落看在她的眼里,她看着这个一路以来无怨无悔陪伴着她的郎君,心里万般纠结,却也无可奈何。 子末走近来,伸手将她头上飞落的花瓣摘下,哀声道:“阿音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你不必躲着我,我不奢求更多,只希望你不要避开我,不要不理我” 溪音本就动摇的心思又起涟漪,她紧咬了下嘴唇,说道:“子末,我最近心里很乱,也很害怕,那天我见月茗出事,你知道吗,她的手鲜血淋漓,她的眼泪就像砸在我的心上。”说着说着溪音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官家的庇佑,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了。我我不愿意他碰我,每次都令我难受。” 子末见到面前哭泣的溪音,恨不能立即带她离开,可是他只是个卑微的画师,无权无势。多可笑啊,凭他也敢妄言与她相守吗,也配问她若是有朝一日出宫,愿意过怎样的生活。她没有未来了,她到死都会在这里,红颜白发,绽放又枯萎。 他苦笑着,一言不发,却渐渐萌生了些别的心思。 他想救她出宫,不惜一切代价,既是自己的犯下的错,合该由自己弥补。 他离去了,她望着他一身落寞,抬头仰望着天,心里想着:我究竟在做什么,当时坦荡入宫,便该知有今日,世人皆苦,非我一人承受,他不也一样吗。未遂平生愿,人间寻常事罢了。 重门深锁下,唯我心昭昭。 山川不念旧,年年复西流。 第二十二章 江山图的秘密 时至四月,王希孟独自创作的千里江山图终于完成,气势恢宏壮阔,画卷构图周密,色彩绚丽,用笔精细。画面上峰峦起伏绵延,江河烟波浩淼,气象万千,壮丽恢弘。山间高崖飞瀑,曲径通幽,房舍屋宇点缀其间,绿柳红花,长松修竹,景色秀丽。山水间野渡渔村c水榭楼台c茅屋草舍c水磨长桥各依地势c环境而设,与山川湖泊相辉映。 无人敢相信,这幅长达十余米的画作竟然只用了短短半年都不到的时间,实际绘制时间仅为三个月。 赵佶见之喜出望外,上一次他如此大喜还是见到初入宫的溪音时。看来名画如美人,向来是可遇不可求。天才画家王希孟的美名享誉一时。 子末展开画卷的刹那,看着画中的山水,神思巧然,第一次在赵佶面前展露了笑颜。因为他从中看到了一丝希望和自由。 随后,他萌生了一个有些疯狂的想法,自古君王爱两件东西,一为江山,而为长生。天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既是凡人,必有所求。当今官家赵佶自然也不例外。 赵佶初即位时,本意也是求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无奈宋朝的腐朽已经伤及国朝根本,他纵然有心,亦无法挽大厦之将倾。所说他也是自小勤学苦读,天分极高的皇子,兄长去世,他被推上了龙椅,自此以后便像捆了个枷锁在身上。 他纵情享乐,奢侈糜烂,不辨是非,宠信奸佞,这便是对他最客观恳切的评价。 可是谁又天生就是做皇帝的呢 因而,赵佶迷信道教,一心求天人合一,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此时的子末静静地画着另一幅画,和千里江山图的画法如出一辙,不同的是细微处有所增减。他要编造一个谎言,一个永远也无法被证实或者拆穿的谎言。 天一天天地热了起来,各宫各苑也懒得走动,皇后免了各位后妃问安的规矩,各人在宫中闲待着,闷地发慌。 “娘子,这天越来越热了,可娘子身上怎么还这么冷”幽若服侍溪音的时候触碰到她冰凉的肌肤。 “无妨,我天生便如此。” “我怎么记得娘子初入宫的时候身子还挺暖的。” 溪音一边梳理着鬓发,一边望着镜中面色苍白的自己,说道:“今日闲来无事,我们做些胭脂吧。” “是了,娘子,你看最近气色真是不好,官家上次见了还问娘子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脸上都没几分血色了。等下奴婢去请钟太医来开些方子调理下。” 不消片刻,钟太医提着药箱来了,摒去下人,只有溪音和他两个人在室内交谈。 “你这脸色我上次给你的药丸还剩下多少了”钟良急切地问道。 “只剩少许,大人可再赠一些” “不可这剂量本该是用上个半年的,服用过量,大损女子身体,你如此不爱惜自己,又是何苦来哉” “大人,你就成全了我吧,我天性自由,不愿日后自己的孩子也困在这四方城内,若是男儿也就罢了,若是个女孩儿,连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都没有。” “你为何会这样想,当今官家并未重男轻女,都一视同仁,还将公主一称呼改为帝姬。” “公主又如何,如今江山不稳,时局纷乱,自古和亲的公主不在少数。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罢了” 钟良长叹一口气道:“既如此,这避子丸你留着吧,只是今年只此一盒了,再多可不得了了,此药大寒伤身,我给你开些补药,你记得按时服用。” 自从溪音意识到自己对子末的心意后,便向钟太医讨要了这避子药,连幽若也不曾得知此事。她想着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波折,她不愿意诞育下官家的子嗣,更重要的是,她依旧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走出这宫墙,走到繁华的街市,走入她与他初见的郊外小屋。 钟太医也知道溪音服用避子药真实的原因,只是未想到她竟然如此决绝,不惜损伤身体也不冒半点有孕的风险。他更是无法将此事告知子末,就算他知道了,也是白白心疼一场。 钟太医心里暗暗想着,这两个人,郎有情,妾有意,且皆才貌俱佳,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年纪也相仿,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却要在这受此磨难。既如此局面,各自丢开手各过各的便也罢了,偏偏又都不肯罢休,到底是少年情谊,弥足珍贵。想自己每日如此,也没个知心人,不免也为自己悲苦了起来。 钟良如今已三十有逾,至今未婚配,早年游历江湖也遇见过一些不错的姑娘,可是都被他自己挑三拣四地生生错过了,不是嫌这个不温顺,就是那个太死板,后来揭了 皇榜入宫,就再也没机会接触外面的花花世界,如此便耽误了。好在宫中他还能去寻子末说说话,但子末又总是大人长,大人短的,处处依着规矩,小小少年却有些老气横秋。但自打去年回了宫,性情倒是转变不少,那必然是溪音的“功劳”了。 这日,阿瑜来溪音宫中探望,见溪音脸色极差,皱眉问道:“数日不见,怎就如此了” 溪音笑吟吟地答道:“阿瑜,你来看我了,我很是高兴,最近休息的不好,身子便有些虚弱。” “少来,你向来吃的香睡的好。”说罢一把将溪音的手腕抓住。 “你做什么”溪音惊地瞳孔都放大了。 只见阿瑜将手搭在她脉搏处,“你,还懂医术几十学的” “我未入阁时,便通晓些医术,我家世代为医,若不是算了,都过去了。你这身子怎么搞的,寒气入体,难怪你久久不孕。” 溪音不敢抬头看阿瑜的眼睛。 “是你自己做的手脚吧,就那么厌烦做他的娘子连孩子也不愿意生” “阿瑜,你呢,你愿意吗” “我也有这药,只是官家不常来,我没吃几次。如今看来,圣宠倒是负担了。” 两姐妹相视一笑,真真是默契。 第二十三章 乔贵妃复宠 如今夏至刚过,百花齐放,池塘里的荷花也开的正好。官家见她成日里抄经,以泪洗面,也不忍太过苛责,便寻了一由头,说是皇子最近惫懒,需要娘亲提点,解了乔贵妃的禁足。 月茗得知后大怒,摔了几个碟碗,但在官家面前也不得不继续装大度。后妃如此,仰人鼻息生存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但相较于憎恶,还有恐惧,在月茗的心底渐渐升起。 一旁的侍女道:“娘子,乔贵妃解了这禁足,一时半刻定会收敛,但长久看来,总是隐患。” “谁说不是呢你所讨厌之人若是在你之下,倒也不妨事,若是在自己之上,倒是不得不好好琢磨一番了。”月茗的目光渐渐飘远,她再也不是在清音阁中语笑嫣然,内敛羞涩的月茗了。这里没有人唤她月姐姐,也没有阁主偶尔唤她月儿了。 乔贵妃自接了禁,到处闲逛,真真是憋闷坏了,其破坏欲也是不容小觑,一会去花园里摘几朵花丢地上踩几脚,一会回寝殿剪几个穗子,绸缎,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撒气。 这日,炎炎夏日,乔贵妃在宫中饮冰,觉得不够甜,正欲发作,官家来了。 “官家,你还记得臣妾呢臣妾以为你再也不进臣妾的门了呢。”她娇嗔地背过身去,又笑着捏起一个冰果递给了赵佶。 “妖娆出格,没半点后妃的体统。” “臣妾便是如此,那规矩的后宫里多的是,官家喜欢随便拉几个来便是。” “数你磨人。”赵佶在乔贵妃的腰上掐了一把,两人说笑着滚做一团,下人们纷纷知趣地退了下去。 清云宫里,几个姐妹倒是常常相聚着,一是一起分析后宫的局势,但溪音对这兴致低迷,总是在一旁附和。她对后宫娘子的唧唧歪歪嗤之以鼻,倒是对朝堂上的事情有些兴趣。于是便常常唤来钟太医入宫诊治,名为诊治,实则打探国朝中大事。溪音甚至想,古有昭君出塞,名动古今,若是能寻得机会,自己兴许可以逃离。 可她却不知道,此时的子末正在为这件事努力着,两个人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做准备。 子末此时已经出宫,名义是作画,赵佶心里也有狐疑,之前怎么劝都不愿出去,此时倒是马不停蹄地跑了。但他向来也不爱思考这些,便由下面人去了,只要不捅出大篓子,基本上还是宽容仁慈的。 子末走遍各大道观,拜访了水月真人,清风道人等,说了些玄之又玄的道门法则,大抵都是天机不可泄露等。如此,甚好。道门本就是玄门,既然未可知,那便是有无限转机和可能。 他欲散播一传言,若是寻到散落在人间的仙家福地,自可保江山永固。 只是若此传言一出,诸般势力必定蠢蠢欲动,甚至谋朝篡位者也会因此浮出水面。 可为了她,他在所不惜,这也是他长到十八岁做过最忐忑的事情,他知道这个弥天大谎将会带来不可预估的后果,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小小少年,不得不舍弃淡泊的性子,一介画师,却要自行卷入腥风血雨之中。 然而她,却对此一无所知。 此时的她,仍旧在宫中写着谱子,不理世事,前些日子起的争斗之心因为短暂的安宁又再度被搁置。 总而言之,宫斗,她到底少了些天分,但好在多了几分幸运,有人惦念,有人护佑。 她在清云宫内悠然自在,他却奔走四方,做了一场欺君瞒上的大戏。 好戏,再过些时日便要开启了。 然而,事情却并非能如此顺利,子末在路上被疾驰的马车撞倒,跌伤了手,一时间无法提笔,便不得不将此事推迟。 清云宫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以后,还是钟太医来问诊之时告知的。 “什么,他受伤了”溪音急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不管不顾地跑去了明月楼。 一路狂奔下热了一身的汗,许多宫人们都看见了官家的瑾美人失仪,风言风语地也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 此时,溪音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她以为她可以放下他,可见他受伤,她心疼又着急,便也顾不得什么了。 “吱呀”推门而入,子末躺在床上,苍白着一张脸。 “你怎么了我听说是被马车撞到了,筋骨有没有受伤。” 子末见她一脸焦急,却欣喜了几分:“劳烦你担心了,你来看我,这伤也不白受了,我倒是要谢谢那驾车之人才好。” “贫嘴到底怎么样。” “只是跌伤了手腕和脚腕,不妨事。” “我看看。”溪音直接掀开了被子,子末仅穿了里衣,慌张地欲抢夺被子,无 奈手伤没力气,只能一脸无辜地望着溪音。 “阿音,我现在可是病人,没你这么粗鲁的。” 溪音也没听他说什么,便上下其手地检查了起来。 “哎,哎,疼“ “对不住对不住,是这里是吧。”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子末夸张地指着,说完便偷笑。 “好啊你,合着是浑身都散架子了,等我叫钟太医来,给你全身的骨头都重新接一遍,可好” “不敢不敢,不逗你了,阿音,你来看我,我是真的开心。本以为你不愿意再理我了。” 溪音沉思片刻道:“我只是不想连累你罢了。如今为了我,阿瑜和月茗都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我不想再有人为我牺牲了。但是,我答应你,若是有朝一日我们能离开这里,我定与你不离不弃。” 子末看到她眼中的坚定,无比感动,虽然这一天还未必会到来,但有此诺,他也不白白做这些了。 “阿音,有你这句话,我已经很满足了。你定会如愿的,一定会” 溪音上前抱住了他,此一刻,两心相惜,如此也算得片刻相守了。 他感觉到她的温度,她的心跳,她柔软的情怀与无限的怅惘。错便错了,人生大梦一场,对错又能如何。 第二十四章 危机四伏 自溪音匆匆来看子末之后,瑾美人失仪一事被皇后所知,便传她前来问话。 溪音心里也有几分忐忑,想到自己之前确实是一路狂奔,且没有避讳路过的宫人们。这要是真追究起来,查出她和子末之前在宫外就已经相交的事情,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幽若,皇后娘娘此时唤我定是问我昨日的事,我怕是不好解释。” “娘子先宽心,皇后娘娘向来仁慈。” “算了,我们先去吧。” 说罢,溪音紧忙换好衣服前去皇后宫中,只见皇后娘娘眉间略蹙,温柔又不失威仪地看着溪音。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起来吧。” “多谢皇后娘娘。” “娘娘,不知此时唤臣妾来有何要事” “昨日有人说你急匆匆去了明月楼,是为何事” 溪音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绢帕,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她心里想着,若是扯谎,此时怕已经来不及了,若是实话实话,倒也未必就同想象的一般严重。 于是,思考一番后,答道:“回娘娘,臣妾昨日去明月楼是去探望王画师,因听闻王画师路上被马车所撞,伤势严重,危在旦夕,臣妾一时担忧,便顾不上那么多了。谁想只是谣传,臣妾看望过后便回宫了。” 皇后看着溪音的容貌,俏丽如桃李,又想到王希孟此时也正是青春好年华,如此郎才女貌,怕是不心动也难。这宫中人人都是皇帝的臣民,人人都不得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情感。 皇后说道:“我也并未责怪你去,你去探望教授自己课业的老师,尊师重教,是好事,只是记得你已经是后宫娘子,要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免得被下人们平白议论。” 溪音暗暗想道:果真皇后娘娘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了。“多谢娘娘,臣妾日后一定注意。” 皇后拉过溪音,“来,坐我身边让我瞧瞧。”一边说一边摸着溪音的头发,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想自己和官家刚在一起那会,也是浓情蜜意,自己染了风寒,官家也是急地跳脚,如今想来竟然恍如隔世。 “好孩子,你这么年轻便入了宫,做了官家娘子,时刻不得不安守本分,拘谨守礼,也是难为你了,这大好年华委实可惜。” 溪音没想到皇后会如此说,想必也是感同身受的吧。 “娘娘,臣妾有一事想问。”面对皇后的赤诚,溪音忽然大胆了起来。 “你问吧。” “臣妾想问,若是若是后宫娘子不愿意在这深宫中了,可有法子离去” 皇后道:“你竟然存了这心思这也是有法子的,只是那是断送前程的法子。” “还请皇后娘娘告知。” “有一个法子,后宫娘子可寻一机会,自请离宫修行,但依旧会是官家娘子的身份。只是此法少有人用,且大多是被官家厌弃驱逐离开的,舍一身荣辱,自清的,倒是寥寥无几。另外,我劝你莫要存这这个念头,官家如此疼爱你,定不会应允,到时候若是发怒,你这小命不保。 “多谢娘娘,臣妾一定谨记。” 嘴上听话,心里却乐开了花,如此也算个寻到了点眉目,待官家对自己兴致减退了,自己自请离宫修行,再假死脱身,逍遥自在。溪音一边盘算着一边回了自己宫中。 刚到门口,只见月茗一身华服静静在门口等候。 “姐姐来了,怎么在这大日头底下站着。” “也是刚到,赶巧了,我给你冰了些果子。” “姐姐有心了,只是我最近吃不得冰,身上畏寒的紧。” “怎会如此,之前记得在阁中你身体康健的很啊。” “许是这风水不养人。” “皇城的风水还不养人啊”月茗笑着掐溪音的脸蛋,二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内厅。 溪音之前在宫内看信,有一封忘了收起来,却被月茗看到了。 “阁主来信了么”月茗一边问一边展开了一旁的信,阿音,数日不见,我心甚念。” 忽然被溪音一把夺过。 “这这是何人的信” “没,没什么,是之前一个朋友。” “朋友你认识的人我大都也认识,还有哪个朋友连清音阁的人都不曾知道。” 月茗忽然想起之前溪音在望江楼私会的那个郎君,惊地捂住了嘴倒吸一口气,“不会是之前冬至那日那人吧。” 溪音没想到她一下子就猜中了,但还是坚持地要死守这个秘密,笑道:“姐姐说笑,那人 自打我入宫就再没见过了,这信是我之前认识的其他乐坊的朋友,托人带信给我,想让我引荐一番,也有机会入宫献艺,多赚点赏钱,也博得个好名声。 月茗看出来溪音在撒谎,不与她计较,但却一直在暗暗查询此事。 “小也,你去查查,瑾娘子入宫后都常常去哪里。” 经过一番查访,果真发现了她常去的明月楼,里面的画师是当家官家的亲传弟子,再一联想之前为溪音伪造疤痕的画师,断定必是同一人。 她叹道:“溪音啊溪音,你糊涂了。” 但又转念一想,溪音此时也有把柄在自己手里,虽说昔日是姐妹,但若是有朝一日有了冲突,这把柄或可助自己。 可溪音还被傻傻地蒙在鼓里,只当月茗是好姐妹,一直真心相待。 倒是阿瑜,很早便看清月茗的心机与野心,非等闲之辈,也非表面上那般温柔敦厚。就连之前溪音假死不得不入宫一事,她也逃脱不了干系。那日,若不是她拆穿,兴许溪音也可以躲过一劫。 第二十五章 白夜当歌 夜色降临,灯火燃了起来,这宫城逐渐冷了,人心各自沉寂。 “今夜官家去哪一宫了”乔贵妃失落地问道。 “许是清云宫。” “如今皇后也看重她,我瞧着她倒不是爱争宠的,入宫这许久也未曾献媚几时。” “那瑾美人是个性情寡淡的,到底是琴师,心静平宁。奴婢听闻她当初可是不愿入宫的,着实在宫外演了一场大戏。” “也是可怜人。” “娘子今日怎么了如此感慨这无关之人,娘子是官家心尖上的人,和官家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乔贵妃说完苦笑了几声。心里有许多话也未说出口,她其实想说的是,我也并没有多爱官家,那不过是个高高在上的冷漠君王,一时伴君,幽寂一生。费劲心机,图谋半世,所求无非是保得一身荣华,让自己日子好过些。但有时,也会嫉妒,嫉妒那些更加年轻的躯体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官家青睐,而这些都是自己曾经拥有,却一直流逝的。 “对了,那月贵人的手好了吗” “听说是落下了些疤痕,也不好意思再弹琴了。” “狐媚惑君,我瞧她不是个好东西。” “娘子当日也是过了些。还好官家没有追究。” “她们三人各有所长,集聚势力必对我们不利,加之我委实看不上这个月贵人,教训一番,不曾料倒是有几分手段,怕是想着卧薪尝胆呢。” “那娘子,我们可要” “无妨,我入宫这些日子,什么没见过,看她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就在此时,倒是有一桩大事。月茗怀孕了。 王太医跪在地上为官家贺喜。 “官家大喜,娘子大喜。” “可是”月茗娇弱地问道。 “娘子已有两月身孕了。” 赵佶上去抱起月茗,欢心雀跃,“月贵人,即日封为月美人。” 满宫尽知月才人入宫数月连升两级,都道是个人才。 溪音在闲逛着听到几个宫女议论着:“你们听说了没有那月贵人升做美人了。” “那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狐狸精,颇有手腕。” “可是听说那月贵人,哦不对,是月美人,容貌并不十分出色。” “听说是,礼仪人” “哎呀青天白日的。” 溪音皱眉道,“这是何意” 幽若附耳答道:“就说指那方面功夫了得。” 溪音红了脸不再追问,月茗如今过的好,她也理应为她高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进来月茗言语之间都同之前在阁中大有不同,多了几分戾气,但也不像阿瑜的爽利,总是让人不太舒服。又想到入宫前,月茗那一番举动,不免生了几分疑虑,于是来寻阿瑜。 “坐吧,今日得闲来看我了” “我哪日不闲。” “可是为了月茗有孕一事” “现在满宫尽知,她近来也不大与我来往,一门心思获宠。虽说是好事,但是总觉得姐妹生分了许多。” “她本就是这样的人,你听她那宫里,日夜载歌载舞,也是没功夫同我们闲扯。要说入宫的我们几人,倒是她还是认真在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阿瑜,你既无心做官家娘子,何苦” “这世间事,安能事事如意,阁主对我有恩,他让我入宫保护你,我定是不能辜负他,必定要护得你平安。好在迄今为止,你不惹事,也不争宠,倒是让我落得清闲了。只是,前些日子,听闻你同那明月楼的画师,可是真有些什么” 相较于月茗,溪音更信任阿瑜些,她思索了下便坦言告知了,“他是我的知己,如果不是进了宫,我与他,兴许别有天地。” “那他对你呢” “也是如此吧,他护我,助我,当日我被下毒,还是他托钟太医来救治我。但说来也是阴差阳错,我也是因他画的美人图入宫。” “什么那图这臭画师。”阿瑜怒目圆睁。 “阿瑜,都过去了,那画也是被人盗取,我不怪他。” “你这事可不少人看见了,你最近小心些,少与他来往。” “我拜师学艺,官家也知道的,我会谨慎的,而且我真的很想见他,见不到我心里特别难受。阿瑜,我想出宫。要是我能出去,一定带你走。” “别天真了,我自打近来就没想着出去了。” “若是能呢若是有那么一天,我们姐妹一 起游历江湖,一琴一笛,子末为我们作画,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阿瑜看溪音一脸向往,忽然就笑出声了,“我和你们二人一起,干嘛,找虐” “阿瑜,我是认真的,皇后娘娘说过往也有娘子出去清修的。” “那也得有个名目,况且你出去了也是那人的娘子,也不是想去哪就去哪。” 溪音失落地坐在一旁。 “别伤感了,我们多久没合奏了,今日不妨一起合奏几曲,看看是否还一如当日默契。” “阿瑜,我们一起去明月楼吧,我带你见见他。” “这好吧,反正官家最近心思也不在我们这。” “我再去叫下钟太医,他也是个大好人,帮了我好多次。” 就这样,几人齐聚在明月楼,倒是让子末措手不及。 阿瑜见到子末,细细打量,果然是个标致人物,难怪能让溪音如此痴迷。 “见过还不知是哪位娘子” “你叫我阿瑜吧,同溪音一样好了。” 子末笑着行了常礼,钟良提着小药箱匆匆赶来。一掌拍在子末背上,“哎呀,这大好事,我可是丢下一摊子事了赶来了,这热闹可是宫里不常有的。” 溪音笑着递了一杯茶,“大人辛苦,今日我们关起门畅谈,大家可要守口如瓶才是。” “是是,以后我们这小团队就算是成立了,不如起个名字” 子末推了钟良一下,“你是不嫌事大,老实些。” “怎么,这清音阁鼎鼎有名的两位都在这了,若是别处,可是难见一面。” 溪音道:“既如此,我和阿瑜为大家演奏一番,可好” 子末上前答道:“某不胜荣幸。” 第二十六章 白夜当歌(下) 明月楼外濛濛细雨,明月楼内芬芳四溢,两个女子的手指在各自的乐器上灵活舞动,琴声质朴空灵,笛音悠扬婉转,一个清丽动人,一个清冷孤傲,一个似六月芙蓉,一个似冰山雪莲。 如此好景,时光厮磨,纵是神仙也沉醉其中了。 子末在近处深情款款地凝视着溪音,心中万般思量,今生得遇佳人,何其有幸,爱而不得,何乎哀哉。 溪音也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那也是她心心念念,在心头千回百转的少年郎,他此刻就在自己面前,知音于此,方不辜负自己苦练多年琴艺。 人间风月,逍遥此生,该有多好。 钟良哂笑着,观望着这二人,心里只叹道:真是个是非之地啊,这要是被旁人瞧了去,大家怕是要一起黄泉路走一遭。 就在此时,他看着吹笛的阿瑜正在盯着自己,那眼神放佛在告诉他:你要是敢乱说,就死定了 钟良被这女子凛冽的目光吓了一跳,暗暗道:这官家的口味近几年越来越独特了,那月贵人俗气,这个又如此霸道,吃不消吃不消。遂转头看向溪音,还是这娘子恰到好处,外表温柔,内心活泼,为人也洒脱。 就这样,一曲又一曲,一杯复一杯,几乎到了深夜,依然没有散场的意思。 阿莫和幽若在门口坐着,看着深邃的蓝天,吹着夜风。 阿莫取了件披风给幽若,说道:“你仔细冻坏了,夜里寒凉,这个你披上。” “阿莫,你说我家娘子是不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我瞧着这宫中的娘子都各有千秋,但瑾美人和这些人都不一样,她不属于这里。” “要是她不是官家娘子该有多好,与你家郎君极为相配。” “谁说不是早就该”阿莫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赶紧闭口不言了。 “早该如何”幽若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我们守好门,他们难得快活一次。我们也乐得清闲,天为盖地为庐一次。只是今夜无星无月,可惜了。” ”这有何难”幽若说着将自己的手串取下,那手串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烁出七色玲珑光芒,她继续说道:“你瞧也不逊于那星月吧。只是星河浩瀚无垠,我这手串只能照耀脚下这一方地,但这美却触手可及,不似星辰,远在天边,可望不可得。” 阿莫看着眼前的幽若,小小的尖尖的下巴,朱唇点点,忽然恍惚,他有些明白他家郎君了。 “你盯着我做什么” 阿莫挠挠头,尴尬地笑着:“我看有个蚊子落你头上了。”我帮你打跑它,说着挥着袖子在幽若头上。” “哎呀,我的头发,你刮到我的珠花了” “哦哦,对不住” 屋内几人高歌起,举杯摇晃,面色潮红。只有阿瑜一人保持着一丝神智。 溪音歪倒在椅子上,脚下是钟良横着躺在地上。 子末伸手为溪音理了理鬓发,看见她眼神迷离带着春风般的笑意,差点把持不住,几乎欲将脸贴在溪音脸上。“我,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我我也是。” “子末兄,我明日回了阁主,取了身契,跟你走,可好”溪音已经意识模糊,本能说着这些。 阿瑜在一旁看到他们如此,不禁红了眼眶。 子末拉住溪音的手,答道:“好。” 随后吟诵道: “恐是天仙谪人世,只合人间十三岁。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他大笑着痛饮了几口,眼泪劈啦啪啦滴落在酒坛里。 阿瑜看着对面的少年,心中一痛,难怪溪音想要出宫,这二人真真是 正思索着,忽然脚被什么东西抱住,惊地她忽然站起,只见地上缩成一团的钟良,嫌弃地踢了一脚。 那地上的钟良被踢了一下,感觉有些疼痛,喊道:“哪个厮如此放肆”说完又睡着了。 子末见钟良已经不省人事,唤来阿莫道:“你将钟大人送回去吧。” 钟太医走后,阿瑜和子末二人将溪音扶到榻上休息。 “你跟我出来一下。”阿瑜说道。 待出门后,幽若进去伺候溪音,子末和阿瑜在门外交谈着。 “你二人是何关系” “是朋友。” “溪音都和我说了,怕是不止是朋友吧。” 子末紧张了下,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你知道吗,她为了你,竟然想出宫清修。” 子 末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没想到她竟然为了自己萌生这种疯狂的想法。 “我,我何尝不想带她走都是我的缘故,才害她我一定要带她离开这里,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你想怎么做” “我已有计策,只是目前还不完善,但是我会尽力去做。” 阿瑜听他语气坚定果断,不由得有些钦佩,这少年年岁不大,却是勇气可嘉。 “你可知道,拐带宠妃出宫,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愿意为了溪音冒如此风险” “我全家,只余我一人,贱命不足惜,若能换得她自由,怎样都值得” “那你可知,如你事情败露,连累了溪音又如何” “放心,我定会独揽罪责,再说,本就是我一意孤行,溪音什么都不知道。若是失败了,希望她能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溪音迷迷糊糊地喊着:“子末,梅花醉一壶,那可不够” 幽若拿着帕子为她擦汗,“是是,一壶不够,十壶可够了” 溪音咂巴了几下嘴,嘟囔着:“十壶勉强,只是你酒量太差了。” 其实她不知道,酒量差的一直是她自己,子末是遇强则强。譬如今日,他虽饮许多,却仍然记得她久坐弹琴脊椎不好,特地中途去取了靠垫。溪音并未察觉,但阿瑜却一直看在眼里,她本冷心冷情,却不得不为这种种情意打动。她生长在清音阁,见过诸多达官显贵一掷千金,却未曾见过如此真心真意,只是一个小小举动,倒是胜过那千金万金。 她一边向院内的合欢树走着,一边叹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第二十七章 道学兴起 如今朝堂里人人都在议论,天子沉迷道学,愈演愈烈,常常召见大臣讨论,国事丢在一边,反而崇尚道学之理,道法自然,甚是荒唐。 但这一切并非一朝一夕,赵佶如此喜爱道家已是早有征兆,也有其缘由。曾有一人名曰郭天信,字佑之,开封人。以技隶太史局。赵佶做端王时,尝退朝,天信密遮白曰:“王当有天下。”后来果然赵佶就做了皇帝,可见其所言不虚。因此还得了个官,备受宠信。 子末已知赵佶喜好,几经搜寻,终于寻找到一位世外高人,名曰王老志,因为他受伤耽搁了些时日,未能亲自接老道长入宫,遂委托其义夫蔡京将其引荐给官家赵佶。 蔡京携那老道入宫觐见,只见此人仙风道骨,长须白发,身着青色道袍,神采奕奕。 “草民王老志见过陛下。” 赵佶见此人面相不俗,颇有些刮目相看,加之又是自己非常宠信的臣子在一旁游说,很快便引起了赵佶的兴趣。 那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颇有些才学,并扬言可以窥探过去,预测未来。 赵佶半信半疑,命他择一件前日发生不久的事随便讲讲,看看到底说的准还是不准。 那老道说:“草民斗胆,便说些这旁人不得知之事。只是只可对陛下一人说。” 赵佶摒去左右,只余那老道一人。 “前日陛下同一位娘子说了一句诗,美人如玉,肌肤无瑕,如白莲落水,清微稍许”。 赵佶大惊,这正是他有一日去乔贵妃那里讲过的话,旁人定无从知晓的。此等闺房之乐这老道竟然都知晓,可着实是个人物。而后又命其测算几件事,无一不应。 遂赐王老志号“洞微先生”。 蔡京大喜,亲自去探望子末。 “我儿,当真是你有才能,这样的人物也能寻得。” “义夫过奖了,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是孩儿做臣子的本分。” “如此你好生将养,官家还向我问询你近况,得知你受伤,特地命我亲自带了这药。”说着蔡京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药瓶,放到子末的手中。 “如此替我谢过官家了,待我伤好后亲自去谢恩。” “我儿今年也一十八岁,倒是到了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你放心,为父定为你寻得一门好亲事,请官家亲自为你赐婚。” 子末听到“赐婚”二字急地差点从床上跌下来,被蔡京一把扶住,“怎么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你一个郎君还害羞不成” 子末支支吾吾地答道:“多谢义父为儿子打算,只是我目前还不想成家,我沉迷绘画,纵然娶妻,也是平白冷落了人家,耽误女子终身,实属不应该。更何况,我自知庸碌,除了这微末的画技,别无所长,怕是也不敢请官家赐婚。” 蔡京提高了几个分贝说道:“子末,你如今怎的这般妄自菲薄,想你当初自请入画学,日以继夜作画,方得官家青眼,众人都道是因为我的引荐,殊不知那都是你自己才能卓越的缘故。短短几年,你怎地心性如此” 子末不敢说,是啊,自己何事如此自卑了,是遇到她以后吧,种种求而不得,爱而不得的苦楚之后,少年恣意也就少了几分。 那年,他一副山水图令赵佶如痴如醉,亲自收为徒弟,“王希孟”因此名声大噪,享誉汴京。他的画只有最受官家宠信的重臣才能得上个一幅,因而宫外只有寥寥。 如今,他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百般图谋,做自己曾经最不耻之事,献媚讨好。 “子末,在想什呢,都愣神了”蔡京问道。 “义夫,孩儿在想,自己孑然一人,乐得自在,若是可以,此生就这么逍遥着过,不娶妻了。” “荒唐,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本就有自己该承担的责任,岂能因为怕麻烦就不成家了你先好生养着,此事也不急,为父先替你物色着,你自己若是有喜欢的也随时来和为父说,定为你撮合成。别的不说,单凭你这相貌,也得是多少女子为之倾倒了。” 子末其实自己从未觉得长的好看,顶多算是个周正,也不知为何一直女人缘甚好,总是有女子对其秋波暗送,自己往往也置之不理。在遇见溪音这等绝色之后,更觉自己相貌平平。 蔡京走后,子末同阿莫二人在房间内嘀嘀咕咕。 “阿莫,你说我长的怎么样” “郎君是问,相貌” “不然呢” “郎君相貌在男子里自是绝色” “为何是男子里” “不然还是女子中”阿莫挠头,阿莫不解。 “我你这厮,我是问我的相貌可是娘子们喜欢的那种” 阿莫皱眉答道:“倾慕郎君的宫女可以排到宫墙外了,况且有一人一定是喜欢郎君容颜的。” “何人” “郎君明知故问。” 子末低头差点红了脸。 阿莫继续喋喋不休道:“我可是个眼尖的,第一次那小娘子闯进咱们房里,眼睛都看直了,后来又亲自来找您,送来些吃食,想必起初定是有意的。俗话说的好,这女追男,隔层纱,这般容貌的小娘子追起男子来,那是连个纱都没得隔,谁人看了不缴械投降。不过郎君,既错过了也不必纠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只要喜欢,什么样的宰相大人都能为你寻来” 子末见阿莫太过啰嗦,命他去倒茶:“去烹茶吧,我听你说的口渴。年纪不大,这男女之事倒是被你说的头头是道。” 阿莫一边向外走一边继续道:“这乃天地自然之事,况且我可是个有天分的。” 子末回嘴道:“知道了,你最有天分,怎么也不见讨得幽若的欢心” 这回轮到阿莫羞红了脸,跑的飞快,嘴里还嘟囔着:“我哪里就要讨她欢心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请,感情一事,向来如此。 有人暗自缄默,有人负隅前行,都只是为了心中所向。 第二十八章 端倪(上) 天色晴好,月茗来与溪音闲话家常。 “阿音。”溪音听到有人柔声唤道,款款而来。 “月茗,你这有着身子怎么还大热天的来我这走动。”说着扶她坐下。 “幽若,去倒茶。等下,不用倒茶了,去沏一杯蜜露来。”溪音慌忙招待着,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身边人有孕。 “瞧你谨慎的,我现在一应饮食都很注意,生怕别人给下了毒,我可听说啊这宫里的孩子难养活呢。” 溪音摸了摸月茗的肚子,笑着说:“姐姐入宫这许久就怀上了,是个有福气的,上苍定会护佑你和孩子。” “那就借你吉言了,只是你入宫也有半年了,怎么这肚子也没个动静” 溪音慌神了一下,欲搪塞过去,“这子女皆是缘分,许是缘分未到吧。” 月茗见溪音脸色不好,血色一般,似乎是有不足之症,也是万分疑惑,“你这身体似乎越来越不好了,讲起话来也是气力很弱,可找太医来看过了” “每隔几日便来瞧瞧看,也没什么大毛病,只是久居深宫,人就没了生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溪音想到钟太医反复叮嘱,那避子药不可多服用,所以便使劲浑身解数避宠,结果更是勾起赵佶的兴致,反而溪音的地位在宫中越来越稳固。本来要不日晋封,却被溪音婉言谢绝了,她说:“臣妾无半分功绩,入宫时已是越级得了美人位分,官家要是想保得臣妾平安,莫要让臣妾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暂且搁置晋封一事,他日若臣妾也得了子嗣,再名正言顺晋升,岂不是美哉” 赵佶直夸溪音懂事,性子淡泊,这日子一天天过得倒也是舒心。 “想什么呢,阿音,最近见你总是愣神。” “没,没什么,没休息好,总是倦怠。” 月茗又追问道:“我有一事一直想问你,之前给你伪造疤痕的画师可是那明月楼的王希孟” 溪音大吃一惊,但转念一想,自己拜师一事也是许多人都知晓,月茗这么联想也并不奇怪。 “姐姐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偶然想到这事,那日在望江楼见你们关系很是亲厚,如今是怎样” 溪音隐约听出些试探的意味,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又不愿相信月茗会做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一番衡量后说道:“我们之前相识于偶然,如今也是因为我想学画,官家说他画技好,让我抽时间去上课,王画师平日里也忙的很,我这画学的也是没什么进展。” 月茗道:“巧了,我也是很想学画,到时候我同官家讲一下,与你一同去,可好” 溪音心里愈发觉得不适,月茗此举定是要去探寻她与子末的关系,但是又不得不应道:“好,姐姐天资聪颖,学什么都是极快的。” 终于送走了月茗,此时溪音的心里已经七上八下,回想种种,月茗入宫,并不是为了相助于她,她本就是自己想进宫做娘子,享富贵,得权势,昔日姐妹一场,如今竟要互相猜忌试探,属实令她心寒。 但另一边又劝慰自己,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在一番纠结中,忽然有太监来传话,今夜官家要来,更是令本就烦躁的溪音内心更加苦闷不堪。 着素手拨琴弦,抚心声长叹过往,天道无情。 夜色起,外面都黑漆漆的,些许烛光在房间内被微风吹得颤抖,她依旧是一身寡淡,并未因官家即将到来而进行梳洗,幽若也知道她心思不在这,并未加以劝慰。 “娘子,起风了,仔细着凉。” “幽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正说着,赵佶悄咪咪地就来了,一把拉过溪音的手,憨笑道:“瑾儿,可是等的心急了” 溪音惊地连忙施礼,“官家来了,外面伺候的怎么也不通报一声。” 赵佶大笑着:“是朕想看看瑾儿在悄悄做什么,不准人通报的。果然朕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伤春悲秋惯了,如此忧思,难怪身子弱。”说着一把拉过溪音坐在自己的膝上。 “官家,我” 赵佶抱住她像哄孩子一样,溪音被闷在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很窒息和压迫。 她勉强挣扎了几下,赵佶的胡茬就在她额间蹭着,“美人如斯,我心甚慰。” “官家,我为你弹曲子吧。” “不必了,今夜朕只想与你春宵一度,无暇听曲。” 溪音见只是逃不过,怕是那药又要继续服用了。 天亮后,溪音在赵佶走后吃了一颗,之后便晕倒在了宫中 。 醒来后,已经是三日后,整个清云宫都闹开了,还好钟太医将此事隐瞒住,只说是天生的弱症,加之劳累,忽然晕厥。 “钟大人。”溪音气若游丝地唤道。 “你终于醒了可吓死人了。”钟良赶紧上前说道。 “我我没听你的话,如今见你如此麻烦,是我的错。”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自己的身体岂能儿戏我当日给你这药就是错误,以后你怕是也不用服用了。”钟良气急败坏地说道。 “大人,你这是何意”溪音问道。 “何意你不清楚我是说你以后都不用再服这药了,因为再也没有必要了” “你是说我” 钟良气地站起来说道:“你已经伤及女子根本,终身都不会再有孕了你满意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溪音听闻此话,一行清泪落下,她知道,这是她应该承担的后果,她一早便知道了,只是这一刻到来,未免还是有些悲凉和惋惜。 “现在知道哭了,子末要是知道你如此,怕也不会谅解你的行为。你以为这样,他就会承你的情” 溪音吸了吸鼻子,委屈道:“我没指望他承我什么情,我也不配,只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干巴巴地熬着,做那人的娘子,为自己不爱的人生儿育女,我做不到大人,你帮我,助我,我万分感激,如今这个局面,也是我该承受的。” 钟良摇头叹息:“我真是也搞不懂你,更是搞不懂子末。既然已经阴差阳错,何不就此丢开手,大家做个朋友也是好的。如今两个人各自折磨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可知,宫中娘子不孕,待你容色不复,圣宠不再,可知那滋味” 溪音默不作声,却是,她并不知道。她不谙世事,不知世间险恶,单凭一腔热情做事,随心随性,自以为能承担一切后果,但其实她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后果。 “好,你不清楚是吧,你自己走出你这花团锦簇的清云宫,去冷宫那边看看,看看那些疯魔的女子。” 第二十九章 端倪(下) 溪音被钟良的一番说辞也是着实吓到了,她从未见一向嬉皮笑脸的它如此严肃地讲话。 说到最后,钟良提起药箱,送了一句“好自为之”,转身离去。 待走出后,钟良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暗暗想道:怎么我刚才如此失礼,难道我竟如此在意她想到这赶紧止住了自己的思维,叹道,“罪过罪过,可不能在这动心思。 正在嘟囔着,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人,药箱也掉在了地上。 抬头一看原来是阿瑜,“在下冒犯了瑜贵人,还请瑜贵人恕罪。” “不妨事,你这心神不宁的,怎么了” “臣刚为瑾美人诊治好,正在想药房,不想冲撞了贵人你。” “她怎么样了,我也是听闻刚醒,这就赶过来了。” “她,不过是弱症,臣回去开个方子,调养些时日便可大好。” 阿瑜知道他在扯谎,不与他计较,急匆匆地离开了。 一进去,只见到虚弱的溪音,几乎没有半点人气,顿时心疼的不行,但她向来不愿意表露情感,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溪音的头,叹了口气,又将亲自熬好的汤药一口一口喂给溪音喝。阿瑜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溪音如此执着于那本就不可能的情感,为何世人偏偏要自讨苦吃,纵然是真情可贵,可是也犯不上如此作践自己身体,命都没了,再谈情爱岂不是荒谬。 她问道:“后悔吗” 溪音答:“不悔。” 阿瑜继续问道:“何必如此” 溪音答:“不得不如此。” “我们有选择吗” “即便没有选择,也不能不作为。” 门外有个小宫女将一切偷偷看在眼里,泄密给了乔贵妃。 乔贵妃在宫内得到通报,溪音久病不愈,且不与人知,只是自己调养,必有蹊跷。 那宫女道:“奴婢听到瑜贵人问瑾美人后不后悔之类的,何必如此,还有什么不能不作为之类的。” 乔贵妃眉头一皱,思索着到底是何事,越想越疑虑,因为闲的发慌,着手开始调查此事。 “碧儿,去将这对玉如意送去给那月贵人,便说是保她母子平安。” “娘子,怎么想到送那位” “送就是了。难不成她还能给脸不要脸” “说的是呢,她惧怕您,如今您主动去示好,她那种见风使舵的必然来投靠娘子。” “她是个精的,我倒要看她们姐妹几个到底有多深情厚谊。” 果然,月茗收到乔贵妃的玉如意,惊地站了起来,赶忙赶来谢恩。月茗心里恨透了乔贵妃,但是她更恨的是自己的卑微,如今能有接近乔贵妃的机会,她定然是不会错过。 月茗一路上边走边想:“任凭你多风光,多早晚要你死在我手里。” 待见到贵妃,她恭恭敬敬行了礼。 乔贵妃见她如此,越发鄙视,表面上还亲热地叫着:“妹妹,你来了。难为你大热天还亲自跑一趟,我特地嘱咐不须你来谢恩的。” “娘娘大度,臣妾断不敢失了礼仪。” “你是个懂事的,我之前错信了小人,害得妹妹如此,你这手可好些了” “回娘娘,不妨事了,一点小疤痕而已。” “碧儿,把玉肌膏取来。” 这正是当日子末送溪音的宫中秘药,可以祛疤美颜,颇有奇效。 “臣妾多谢贵妃娘娘赐药。” “对了,听闻瑾美人病了,倒是什么缘故” 月茗心里这才明白,原来乔贵妃是要打听溪音的事,怎么她生病自己竟不知道。但一回想,之前却是看她气色极其不好。 “兴许是暑热,瑾美人身体弱,小病小灾也是常有的事。” “哦我记得刚入宫的时候,生龙活虎的,如今怎么如此了”乔贵妃心里还想是不是之前命人下的毒还在她体内未完全清除。 月茗本就疑惑,如今经人一问,更加疑惑,又想到王希孟,望江楼种种,忽然有种不好的猜想,难不成是相思成疾 乔贵妃见她不语,心生一计,笑着道:“月贵人是个聪慧伶俐的,你们姐妹几人在宫中相互照应,倒是让我想到我和韦氏了,我那时获宠,见韦氏凄苦,亲自将她送上龙床,这才有了她今日的位分,也有了今日的相守。想必瑾美人对月贵人也有提携之恩吧。” 月茗回想入宫种种,阁主不愿她入宫,选了个话都不愿意多说的阿瑜,对自己坚持入宫的行为也颇为不满,入宫后自己被乔贵妃欺凌 ,溪音也不曾为她做过什么,任凭她被炭火毁了双手。她自己圣宠在身,却也不曾举荐自己,如今自己的位分,都是一点点挣上去的,和她哪里有半点关系。 于是她尴尬地笑了下,道:“娘娘是个不忘旧情的,可世间人大都凉薄如斯。” 乔贵妃见她如此,便知这姐妹情脆弱易碎,有意拉拢,如此三个人少了一个,不费吹灰之力,比自己之前横冲直撞解决问题好多了,这禁足倒是让她学会了忍耐。 “我是个心直口快的,妹妹伶俐,很对我胃口,这人与人的情分不在乎相识多久,你说是吧。” “多谢娘娘抬举臣妾,臣妾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月茗笑着走出了乔贵妃的翠华宫,只觉得心里满满当当的,沉甸甸的野心就此膨胀。是啊,要结交便要交那最厉害的,最有权势的,乔贵妃横行霸道,自己若是与她为伍,还愁没有来日。待自己羽翼丰满,再设法除掉她。 月茗暗暗调查溪音生病一事,隐隐察觉到不对劲,面色苍白,体寒如冰,这是女子宫寒之故。之前在阁中,她向来保养极好,莫不是自己服用了什么避子药一类的 她悄悄去问询太医院,但钟良守口如瓶,她一无所获。 她对溪音的情感万分复杂,从前到现在,都有着深入骨髓的妒忌,凭什么,凭什么人人都爱你,护你,就因为你那张美丽的脸,还是那天赐的才华我也是数年练筝,手指上磨了一个个茧子,阁主只夸赞你,却极少夸奖我,我虽天资不如你,但勤奋刻苦一刻也不输给你。 第三十章 反目 你入宫为美人,我却只能被封为一个卑贱的才人。阁主惦记你,不惜搭上他人终身,我难道就是你生命的附属品我不甘心,如今命运就在我自己手里,这次,我要为自己而活。 如今月茗有了身孕,流水般的补品送进了她的锦云阁,各宫嫔妃也走动地频繁了些,倒是叫她忙地不可开交,官家子嗣众多,也不差这一个半个,但终归是喜事,也是让月茗好好的出了一阵子风头。 这日,幽若去请钟太医来为溪音诊治,一路上听到诸人都在议论月贵人如今投靠乔贵妃一事。气得幽若回到清云宫就开始骂骂咧咧:“什么东西,趋炎附势,好了伤疤忘了疼” 钟太医道:“小声点儿,别吵到你们家娘子,如今可别让她因其他事烦心了。” 溪音的耳力向来不错,隐约听得一些,“是钟大人来了吗” 钟良提着药箱,后面跟着气鼓鼓的幽若,脸上像挂了霜一样。 溪音笑着问:“怎么了这是莫不是钟大人倚老卖老,欺负了我们宫中的人” 钟良见溪音精神恢复了些,也为她高兴,赶忙上去搭了脉,“娘子怪会说笑,这谁人不知你清云宫最欺负不得,主仆两个多人护佑。况且我可青春正盛,还未娶妻呢。” “贫嘴,知道了,我为你留意着名门毓秀,喜欢哪位我去求官家为你赐婚。” “娘子多操心自己的身体吧,这几日倒是调养过来一些,我给你换个药方,你继续服用,只是记得药补不如食补,之前开的药膳也要时不时地去做了吃。” “晓得了,钟神医。” 溪音咳了几声,幽若知趣地将其余下人都支开了,自己也一起出去了。 见四下无人,钟良问道:“你同我讲,即便是终身无子嗣,你也甘愿” “你的意思是,也并非无药可医” “你也就是遇见了我,这虽然是很难,但我有一古方,只是差几味药材一直遍寻不得,若是你想医治,我便为你寻了来。” “多谢你,只是如今我也没这心思,尚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能走出这深宫,还是不麻烦了。” “我们之间何须客气,我虽气你不爱惜自己,但也终究理解你与子末的情意,终究是造化弄人,我为你寻药,天涯海角也定为你寻来,用不用这药是你的事,为不为你寻药那是我医者的本分。” 溪音看着眼前的男子,沉稳冷静,掷地有声地承诺着为她寻药,内心忽然有些感动。想自己倥偬半生,也算是遇到了太多真心为自己的人,阁主数年的爱护,子末一路的相伴,幽若贴心的照顾,阿瑜的牺牲,如今还有钟良。 她笑着说:“我何德何能,得你们这些真心相待。” 钟良道:“那大概是因为你长的美吧。你先休息吧,我就回了。” 溪音看着他忽然又不正经起来,也觉得有些好笑,想必以后娶了娘子,日子也必然生动有趣。 然而好景不长,溪音与子末一事终究是被月茗看出了端倪,月茗内心百般纠结,毕竟是昔日的姐妹,自己因嫉妒而怨恨,说到底还是不应该,只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那种感觉就像一张网牢牢地将她困住。 溪音在与月茗的接触中也是隐隐感觉不对,和阿瑜两个人一起厮混,极少去相约月茗,也是体谅她有身孕不便走动。清云宫中琴笛合奏,好不乐哉。 路过的月茗听到里面的声音,叹道:“到底是我的筝格格不入了。” 一旁的宫女佩儿道:“娘子的筝一枝独秀最好了,何须与人合奏。” “那倒是。” “娘子去哪” “去官家那里,看画。” 不消片刻,月茗就来到了官家的御书房,大太监总管在外面站着,一脸谄媚道:“呦,月贵人来了,官家在里面批折子,老奴这去为您通报。” “好了,贵人请进吧。” “美人你来了,一人行动,二人受累,可要加小心些。”赵佶对后宫的娘子们大抵还是温柔,虽好色,却也算是个体贴的夫君了。 “谢官家,臣妾也是想走动走动,最近都憋闷坏了。” “你那几个姐妹呢,你们也可常相见,怎么还憋闷了” “瑾美人近来身子不好,我也不敢多去打扰。” 赵佶皱眉,吃了一惊,“我前几天见她尚可,她生病了怎么也不来告诉朕” “阿音是个乖顺的,可能是怕官家担心,官家可千万别怪她。” “朕知道,朕怎么会怪她呢。” “对了,官家,我听说阿音是因为一幅画 才被官家选中的,臣妾想见识一下。” 赵佶道:“怎么想起看那个,自从瑾美人入了宫,朕也没再理睬那画了。说到底,终究是差了几分神韵。” “臣妾不过是想,阿音先前一直戴着面纱不曾以真面目示人,为何会有这样一幅画流落民间因为好奇,所以想看看那画。” “也罢,朕这就命人取来。” 一会,画送到了,月茗展开一看,果然是笔触细腻,画得有八九分相似了。 “确实是画的好,这画技都赶得上宫中的王画师了。” 赵佶忽然听到这话,疑惑问道:“哪个王画师” 月茗笑了下,“还有哪个,自然是官家的亲徒弟,王希孟画师,臣妾听闻阿音之前也和他学画来着。” 自古君王多疑,赵佶也不例外,仔细瞧了瞧那画,确是与王希孟的笔触相似,只是他向来不爱画人物,也鲜少见他画人物。 “你若是喜欢,我让希孟给你画上一幅可好,必然比这宫外的画师画的精湛。” 其实赵佶此时心中也有疑虑,想借着此画试探下王希孟,确认下这画是否和他有关系。 月茗见自己奸计得逞,内心欣喜万分,暗暗道:看来这宫中存活也没有那么不易,不过是比别人多下些功夫罢了。我从前不如你,难不成还永远不及你我倒要看看,你的幸运还能用多久 第三十一章 流言 子末如今伤势痊愈,一心想着如何救溪音出宫,务必要制定一套完美的计划。忽然官家传召,命他立即觐见。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最近宫里流言些许,钟良也曾提醒过。但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情况,也曾有宫女倾慕徘徊于明月楼外,但也未曾惹出过什么大事。 他一路忐忑不安,终于见到了赵佶。 “你来了,今日朕召你前来是有个差事,之前命你去宰相府协助作画遴选美人一事,你可是迟迟未交差,如今月贵人想让你绘幅丹青。” “臣自当尽心竭力。” 拜别后,子末内心在想:“官家忽然有此诏令,想必并非寻常事,以往为后宫娘子描摹画像的都是固定的画师,这差事本不应落在自己头上。又提起之前遴选美人一事,莫不是官家知道了些什么。思想想去,只怕是美人图一事有人揣测。” “阿莫,我要出宫去见一下宰相大人。” “好的,郎君,小的这就为您备马。” 一路飞奔到了蔡京府中,蔡大人的几位郎君也正巧在,阴阳怪气了一番,“呦,这不是官家眼前的红人,我们的亲兄弟吗” “说什么呢,我们哪里配和人家称兄道弟。” “说的是了,这三天两头的,莫不如直接出宫住进来好了。” 此时,蔡大人来了,斥责道:“你们都退下去,好男儿哪个像你们这般长舌” 几个儿子畏惧老子,吓地病猫鼠一样逃窜了。 “子末,你来我这可有要事” “回大人,臣有一事。”说完示意了一下,下人们纷纷退下。 “何事如此谨慎” “义父,昨日官家突然召我去为月贵人画丹青,我总觉得官家好像是听到了什么。” “你说怀疑之前你为瑾美人画的那副美人图” “是的,我虽然极少画人物,但画师技法确是很难隐藏,还有着色部分,也是和其他画有相似地方。” “让为父想想,此事宁可信其有,切莫大意了。” “义父,孩儿以为只要寻到真正的画师,此事方可化解。” “行,我去为你寻这么一人,其他事情你自己处理,另外,那月贵人,你须提防。” “孩儿明白,多谢义父。” 离开后,子末心想那月贵人与溪音同为清音阁姐妹,按理本应相互,但义父让自己提防,确实此事蹊跷,若那告发者是她,一切倒也说的通,总之小心为上,还须见溪音一面。但如今风口浪尖,若是被人瞧见了,怕是更惹是非。一番思量后,他决意命钟大人为溪音传话。 钟太医来清云宫诊脉时道:“我来有件极重要的事,之前子末在宫外为你绘制美人图一事,恐怕已经被官家怀疑,如今蔡大人准备寻一个画师,假冒作画之人,届时你只需要承认那人就是为你作画之人,至于故事怎么遍,等人寻到了,我自会来通知你。” 溪音急地咳嗽了几声,“怎么我入宫这许久忽然怀疑这事,到底何缘故” “听说是官家忽然命子末去给月贵人作画,看时辰,此时怕是应该在月贵人那里了。” “月贵人”溪音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有点陌生。她明明知道自己同子末相识,如今贸然提出此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多谢你,我自会小心应对,你放心,也请子末放心。” “如此便好,我见你最近身体调理的不错,若无事可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别成日里憋闷坏了。” “知道了,婆婆妈妈的。” “什么婆婆妈妈呀,我那是医者仁心,你这小白眼狼”钟良戳了一下溪音的额头。 旁边的幽若咳了一声,示意外面有其他宫女。 钟良也意识到自己举止放肆了,赶忙退下了。 乔贵妃的眼线已经布进了清云宫,那宫女回禀道:“娘娘,奴婢看见那瑾美人同钟太医有说有笑,而且钟太医每隔几日便要来一次清云宫,二人关系看起来非比寻常。” “哦是吗,这瑾美人的桃花运倒是不错。” “娘娘,如今我们可要禀明官家” “不急,是狐狸总有狐狸尾巴漏出的时候,况且此时动她,于我无益,留些把柄在手里也是好的。其他的,就交给那个墙头草去出头吧。” “娘娘睿智。” 月茗已经在宫中等待着子末前来为她作画。 不一会,子末前来,她一见,果然是朗月清风般的人物。 “王画师,多日未见,你 风姿更甚。” “臣不曾记得与您相见过。” “你不记得不打紧,我倒是记得,那日你在望江楼与小妹溪音” 子末见她如此直白,心头一紧。 “别紧张,我同阿音是姐妹,此事天知地知。之前你为溪音绘的那副图可是成就了她,不然哪还有机会得见天颜。” “您说笑了,臣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画。” “那惟妙惟肖的美人图不是出自你手” “不是。” 月茗见他眼神坚定,回答得如此果决,暗道:“难道真不是他兴许是装的,待他今日作画,一鉴便知。” “无妨无妨,今日请画师来也是因为我前些日子总是做胎梦,心烦意乱的,人都说女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极其辛苦,诞育子嗣后更是容颜易老,还请画师帮忙,将我如今形貌绘制下来,他日全当个纪念。” “臣定当尽心。” 月贵人去换了一身华服,子末见她绫罗遍身,却毫无富贵之相,只觉得晦气,竟然要为她作画。 “贵人,请您安坐,莫要晃动,臣不好下笔。” 月茗道:“向来听闻画师过目不忘,无须如此仔细看便能绘得惟妙惟肖,想来竟是传言” “贵人说笑了,世间岂能有此等才能之辈。” 可是当时他也只是略略看了溪音几眼,便画出来了,向来惊鸿一面,心头百转千回。 “那便这么画吧。”月茗虽不开心,却也不敢为难他。 一笔一笔,子末心不在焉地画着,尽力去规避自己之前的技法,倒是有意模仿民间画师的画风,出来后,一幅俗气的美人图便完成了。 月茗一看,平平无奇,说道:“这想来传言算不得真,画师这画技照官家还差的远。” “臣不擅人物肖像,还请贵人恕罪。” 第三十二章 “替身” 月茗将此画呈给官家,赵佶见了,只觉得颇为奇怪,纵然是不擅人物,也不至于画的如此差。君王多疑,子末的一番小心思倒是让此事更为复杂了。 此时,蔡京已经从宫外找到一个姓李诚的画师,重金以约,命他承认之前美人图是他所画。 李诚家境贫寒,但自小便有绘画之才,无奈无人引荐,年逾二十依然碌碌无为,在街头卖画为生。最擅画美人图,拟肖像逼真,偶尔坊间那些歌舞姬会请他画些扇面,屏风等。 蔡京召此人入府,拿出美人图的副本,只说,“有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给你,你要不要” 李诚从未受过如此身份显赫之人的接见,慌地两腿发软,“草草民不知大人何意” 蔡京将画作展开,“你看看你这画。” 李诚见之大惊:“这这画我见过的,这是临摹的副本,当时在汴京此画闻名一时啊”他不禁感慨道。 “好,从现在你记住,这画就是出自你手,我会将你引荐给官家,让你有机会入画学,可好” 李诚虽慕富贵,却是个胆小的,忙地磕头道:“大人,草民哪有这般技艺,纵然是冒充,也会被揭发的。这原画师必是个大家啊。”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请人亲自传授你画技,况且你资质不错,而且这原画家前不久已经辞世。如今天赐良机,要不要把握这机会都在你。” 李诚反复斟酌,想着自己庸碌无为,空有小才却只能流落江湖,每每也觉不甘,如今进一步就可以走向崭新光鲜的人生,向来富贵险中求,便应下了此事。 蔡京又道:“另外需得嘱咐你一事,这画中女子如今已经是官家的瑾美人,届时你需得承认这画是你入清音阁所画,可记住了” “回大人,草民必定牢记于心。” 此事办妥,子末连忙也和溪音通信告知。 果然,官家起了疑心,思前想后还是召宰相蔡京觐见。 蔡大人有备而来,自然是坦坦荡荡。果然是问到此事,问昔日美人图出自何人之手。 蔡大人道:“臣记得原作出自一商贾,至于作画之人,臣不得而知,如若陛下想知道,臣这就去寻访一番。 “去吧,务必寻到此人,朕要嘉奖此人,若真是才华之辈,便送进宫来吧。“ 蔡大人假意寻了些日子来回禀说是人找到了,赶忙带进了宫中。 李诚紧张兮兮地跟在蔡大人身后,提着一箱子自己的“佳作”进了宫,连入宫的衣服都是蔡大人给找的,有些许宽松。那李诚生得极瘦,身体也不太好,常常生些小病,也不舍得去医治,因此更是病容尽显。 赵佶见到了此人后,讶异竟然是这么一个羸弱的小子,不免有些失望。但赵佶是个惜才的,尤其是有艺术天分的,命他将带来画作呈上。 赵佶道:“画技倒是比寻常画师要精进,却欠些火候,这人物神情死气沉沉。那你如何作得那副惊艳的美人图“ 李诚此时已经汗如雨下,颤抖着声音道:“这并非是草民之功,实在是那画中女子容色绝佳,臣不过是照着模样画,但还是差了神韵。” 赵佶仔细看着美人图,确实不及溪音本人气质,也不好继续追究,便命他入画学先学习着。 蔡大人长舒一口气,此事终于是勉强搪塞过去了。但愿陛下不再提起,如今时隔大半年陛下旧事重提,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听闻之前是那月贵人挑起的事端。蔡大人握紧了拳头,暗自道:小小女子,野心不小。只是我的人,你若是敢动得,老夫定不饶你。如今险些害了子末,这笔账且先与你记着。 子末更觉抑郁,只觉得在此步步危机,如今更是连一面都难见到。 “阿莫,我该怎么做,既离不了她,又忘不了她。可如今我连她的消息都不敢打听” “郎君,小的不懂情爱之事,但却明白两情久长原不在于是否相守。譬如那娘子虽是官家娘子,你可见她提过一次” 子末望着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厮,忽然觉得这小孩儿长大了,倒是自己身在其中,一叶障目了。 “那你说说,两情若要久长在于什么” “郎君可是难为我了,小的哪有这才学。” “无妨,你说说,我随便一听就是。” “两情久长这自然是在两情,若是真情,须臾永恒。” 子末反复说着:“须臾永恒。”说完自己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饮了一杯酒,提笔作画,笔墨山河。 此时忽然有人叩门,阿莫前去开门一看是个半大的女孩子,穿着一身红,极其 可爱。 “你是谁” “你去回你家郎君,就说双儿来看他啦” 阿莫一头雾水,从来没听说郎君哪里认识得这个妹子。赶紧去回报。 子末正沉浸在悲伤中,听到这个消息先是讶异了下,“啊谁” “她自己说名叫双儿,看上去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她怎么来了,那是李侍郎家的千金,你去请她进来吧。”子末赶忙将自己手中的画收起,生怕这丫头捣乱,毁了自己的画。 双儿一蹦一跳地进了明月楼,看什么都新鲜,笑声阵阵,甚是活泼伶俐,阿莫都忍不住被她逗乐了,说道:“没见过像小娘子这么活泼的。” “你懂什么,这可是我第一次来到子末哥哥的住处,我是兴奋的。” “娘子是何时认识我家郎君的” “那可久远了。”双儿一脸得意,继续道:“认识小半辈子了吧。” 阿莫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声了。“娘子才多大年纪,竟然说半辈子。” “怎么,年纪小怎么了,又不是人人都得长命百岁吧。我不与你啰嗦。“ 说完她便“噔噔噔”上了楼,见子末笑着望着她,却当即羞红了脸。 “小丫头,你来这作什么”阿莫难得见他家郎君对着除溪音以外的人温柔。 第三十三章 双双 “我我,我来学画”憋了半天,双双挤出了这几个字,理直气壮的样子让子末和阿莫二人笑出了声。 “你们笑什么我爹爹已经同意了,已经去找官家说了,你等着吧,马上我就是你的唯一的最漂亮的女徒弟了。” 阿莫抢话道:“那你可算不得了,哪个都沾不上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小丫头怒目圆睁。 “我是说。“还未说完便被子末打断了,“等我接到诏令后一定好好教你。” “子末哥哥,你以后叫我双儿吧。我只许你这么叫,他们都叫我双双的。对了,我之前送你的珠花可还在”双儿凑上前,嘟着一张脸问道。 子末笑而不语,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小孩,只觉得和溪音有几分相似,无论是相貌还是神情,若是不说,还以为是溪音的亲姊妹。 “你怎么不说话,难不成你把给你东西送人了可是送给了那日的神仙一般的姐姐” “人小鬼大,不曾送人,小娘子宽心。” “那就好,那我既送了你物件,你是不是应该回送个” 阿莫插话道:“你这小娘子好没道理,是你主动送我家郎君东西,如今怎得还讨要东西了” 那小丫头噤了下鼻子朝阿莫做了个鬼脸,倒是将二人弄得无语了。 小丫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子末,眼睛亮晶晶的,双唇微微张开,隐约露出洁白的小牙,一身红衣,生机勃勃地绽放着。 风乍起,才刚卷起的画卷被吹开了一角,双儿瞥了一眼那画,又回望眼前的子末,忽然敛起笑容,她如今已经十三岁了,她没有一天不盼着自己能快快长大,与他并肩而立。 子末见她突然神情转变,看上去倒是不像是十几岁的孩子了,以为是她恼了,便赶紧拿出一幅红梅图递与了她,“你今日穿着一身红,似红梅傲雪,我这幅红梅映雪送你作回礼,可好” 她双手接过,笑了下,眼中竟泛起泪光,她怕他发现,赶紧用笑容掩藏住了,只说了句,“如此多谢了。”便匆匆而去。 离开后,她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宁。 时间回溯到了五年前。 那年,她八岁,还是最调皮捣蛋的年纪,家里的一应物件都被祸害了个七七八八,涂坏的扇面,刺得千疮百孔的屏风,撕碎的绫罗,还有被拔光了毛的鸽子。 爹爹请了个先生教她读书,偏生又活泼耐不住性子,除了诗词略有些兴致外,那些酸腐学究的理论向来为她鄙夷。她最喜欢的就是逢年过节可以出去闲逛,在集市中吃吃喝喝,再买些稀奇物件玩儿。 元宵灯节,爹爹抱着她出去逛灯会,她在人海中看到一小小少年,坐在路边哭,手中拿着一支珠钗。灯火如昼,欢声笑语,偏他难过地不能自已,引起了她极大的好奇。 她喊叫着让爹爹将她放在地上,屁颠颠地去走向那小少年,问道“何事如此难过”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见是个年纪尚幼的孩子,止住了哭泣,怯生生地答道:“我母亲去世了,这是她留给我的珠花,可惜被我弄坏了。” “就为这事”她笑着说道。 “这可是她唯一留给我的物件了,这天上地下,我再也寻不到她了。”说着小少年又掉起了眼泪。 她用袖子给他擦了擦眼泪,蹲在地上说道:“别哭了,这样,我帮你修你珠花可好,三日后,我在这地方还给你一个完好无损的。” 那少年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手中紧紧攥着那珠花。 她见他不语,笑着道:“我是李府的双双,答应了你一定做到。你看那边站着的是我爹爹,是当朝的官员,总不会骗你的。” 那少年见她眼神澄澈,单纯无比,身着绫罗,是个富贵人家的千金,想必不会为这个小物件诓自己,一番犹豫之下还是伸出手将珠花递给了她。 三日后,双双回来寻找,却没有发现少年踪迹,寻人四处打听依旧未果。 而后的许多时间里,她都藏着这桩心事,设想了无数种可能,难道他是出事了,当日见他衣衫褴褛,可是病死了,呸呸呸,兴许是有别的事吧。就这样,她为这个物件明里暗里寻了他五年。 直到前年,她入宫时偶然见到一画师,发现竟是当日少年,喜不自胜,询问身边侍女,方知原来是官家亲授画技的弟子王希孟。自此这个名字就被她记住了,数次央求父亲带她入宫,但都未能得见。不是他刚好外出游历,就是被陛下召见去绘制什么劳什子画。 直到那日大雪,她独自溜走跑到明月楼,正逢子末,她无比惊讶,曾经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少年如今已经 玉树临风,她顽皮地同他打招呼,期待他能认出她,但显然,并没有。 不但如此,他对她头上的珠花也毫无印象,她摘下来送还给他,他竟然也没有丝毫怀疑,那珠花根本不似少女所带之物,因为那珠子实在太大颗了,戴在头上颇为吧协调。 她不明白五年的时光里,他如何就不记得了,她只知道他是由宰相蔡京带入府,又进献给陛下的。 她想着:算了,东西还了就好,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幼年丧母本是悲凉事,他若是真因什么缘故忘记了,倒也是福气了。 或许是初次见面时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或许是她多年寻其未果的执念,在这短暂的青春时光里,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占据了她的思维。如今再相逢,自己虽长大了些,但他已经长成了一翩翩少年郎,还是名震汴都的天子门生。 偶然间她在父亲书房见到一游春图,发现其绘制春景生动逼真,草木皆有情。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当时知道是宫中画师王希孟所作,没承想竟然是他。便感慨真是缘分使然,他的物件总是在自己手里。 一念起,便再难放下。 第三十四章 冷宫 明月高悬,宫墙之下,冷宫之中,有一女子徘徊摸索,她曾几度获宠于王,如今却只得此凋敝处凄守,永无出头之日。 这里常年伴随着腥臭的味道,那些个昔日的美人一进了这地方,少则几天,多则几个月,大都疯魔了,除了她。 “西风残,明月如我,不解人间意。”她叹着,吟着,走着,面色沉静,无悲无喜。 只听身后有人在唤她,“小容。” 是谁在叫我,进到这鬼地方三年从未有人叫我我的名字。她惊诧地回头看了看。 只见两个美人立于萧瑟秋风里,单薄的衣衫被风吹起。 那个个高些的先说了话,“你可是容娘子” 她见面前的女子英姿飒爽,仪态端庄,想到是有多久没见过这么整齐的人了。又看向另一边,婀娜清丽,纵观后宫佳丽万千,也不及面前的这个女子摄人心魄。 打量了片刻,她终于开口了,“你们是何人何故来此” “我们是新进宫不久的娘子,我是阿瑜,这位是溪音。我们奉皇后之命前来探望你。” 阿瑜如实回答,虽不知皇后何意,但却是照做了,本来是溪音的差事,但阿瑜担心溪音一个人在这地界应付不来,便主动请求陪同前来。 听到“皇后”二字,容娘子平静的心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她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劳烦皇后娘娘惦记,麻烦你们帮我转告她,我很好,不劳挂心了。” 阿瑜和溪音两人面面相觑,之前听闻这容娘子性情古怪,自请废黜封号,入冷宫,真是古今第一人。皇后娘娘几次欲接她出冷宫,都被她拒绝了,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人厌鬼弃的地方,她一待就是三年。 溪音已经耐不住性子了,急急地问道:“容姐姐,我不明白。你如花的年纪,为何将自己封锁于此” 容娘子看着面前美丽又天真的女子,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各人所求不同,我所求便是如此。你们不明白,说明我们不是同路人。” 阿瑜接着问道:“那容娘子以为,什么样的人才是你的同路人” 容娘子穿着脏兮兮的衣衫,眼神却干净无比,说道:“我本不愿入宫,也不愿服侍那人,更不愿与人争斗,你们瞧着这里面肮脏,可我觉得外面更脏,这里面的脏你看得见,可那外面的你看不见。一不留神跌进泥坑里,还只得怪自己不够小心。如此步履维艰,倒不如这里清净自在。你看,她们无非是些心死之人,其实许多人没有疯,但她们都在装疯。” “为什么装疯” “骗自己,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活下去。” 容娘子见溪音还是一脸茫然,继续说道:“我不用装疯,我至死都会清醒着。这样的君王,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天下,焉有不亡之理,我要亲眼见证这一切。” 溪音和阿瑜都被这女子大胆的言论吓到了,尤其是溪音,眉头皱了数次。 容娘子问道:“以你二人姿色,应是圣眷正浓吧。不然何以得皇后信任” 阿瑜如同觅得了知音一般,第一次激动地说着:“容娘子,我敬佩你。” 容娘子大笑了起来,在寂静的夜中声音略有几分凄厉。几个疯掉的女子路过这边,捡起路边的菜叶子大口地嚼着,嘴里还喊着,“官家喜欢我,不喜欢你。” 溪音吓得往阿瑜怀里钻,阿瑜搂住她道:“我看你还在不在乎圣宠了,你看看她们的处境。” 溪音不敢出声,生怕将那些疯婆子引过来。 容娘子说道:“二位请回吧,我安好,皇后也就放心了。你们莫要再来了,这不适合你们。” 说完容娘子转身就走,背影孤独又落寞,干枯的头发被风吹起,在月光下泛起了银白色的光辉。 溪音和阿瑜二人次日回皇后那里复命。 皇后问道:“可见到她了” 溪音回话道:“见过了,她精神状态安好,只是憔悴些,嘱咐莫让您挂怀,也莫要在派人来了。” 皇后无奈地叹气,说道,“也罢,她本就不属于这里,是本宫一时糊涂。” 溪音和阿瑜不敢细问,但隐约猜到容娘子和皇后曾经交情匪浅。 皇后嘱咐道:“你二人姿容皆是上乘,如今却没有那月贵人如鱼得水,想必是自己不愿意。但本宫还是想嘱咐你们,君恩才是你们仰仗的根本,容儿如此,便是不屑君恩的下场。” “多谢皇后娘娘教诲。” 皇后继续说道:“如今月贵人同乔贵妃走的很近,倒是与你二人疏远。瑾 美人,我有一句话要同你讲,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你十全十美,但也势必遭人嫉恨,你自己好好想想。” 溪音倒是被一句惊醒,她这阵子也一直在想,到底何故月茗会明里暗里同她不睦,昔日那个温柔如水的月茗怎么变化这么大,还是真的本就如此。难道她对自己有嫉妒之心” 离去后,阿瑜见溪音一路都在琢磨此事,终于忍不住说道,“我本不愿讲,可也见不得你如此蠢笨。你细想,清音阁中阁主对你万般宠爱,进了宫,你什么功绩都没有就被封为美人,甚至于子末,钟良等人都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你何德何能月茗资质庸碌,她却非常努力,但不管如何努力总是输给你,她不甘心,自然是在情理之中。况且她主动请缨入宫,本就被驳回,依然凭一己之力挤进了这深宫,足以见其野心。还有当日你假死,她是最希望你入宫的,她或许那日就想好要乘你的东风了,不然凭借她的姿色,如何能获得圣上青睐” 溪音听得一愣一愣的,仔细回想,确实如此,一时间心灰意冷。 “难道,这是我的错吗” “怀壁其罪。但如今你要清醒一点,昔日故人不再,你须得万分警惕。我觉得她并非真心投靠乔贵妃,许是伺机而动,没存什么好心思。” “她也是个可怜人,那手上的疤过了这许久才淡了些。” “这里谁不可怜,天下人谁不可怜呢我看那赵佶也是个可怜虫。” “阿瑜,快别说了,才劝完我,你又开始发疯了。” 第三十五章 又年冬至 月茗虽资质不如你,但她却非常努力,可是不管她如何努力却总是输给你,她不甘心,自然是在情理之中。况且她主动请缨入宫,本就被驳回,依然凭一己之力挤进了这深宫,足以见其野心。还有当日你假死,她是最希望你入宫的,我当日不解,如今却是看明白了。或许那日她就想好要乘你的东风了不然凭她,如何有途径获得圣上青睐” 听到这,溪音依然不愿意相信阿瑜口中的月茗已然如此,她可是她的姐姐啊这些年她对她的关怀,爱护,陪伴,难道都是假的吗只要她没有找到证据,她依然愿意固执地相信月茗本性不坏。 思索了许久,溪音吸了吸鼻子,说道:“嫉妒之心人人都有,是我没能发现她的心思,没能照顾周围人的感受。” “算了,你还是没听明白,卿本无罪,怀壁其罪。旁的我也就不说了,你年纪小,许多事自己会慢慢明白的。但如今你要清醒一点,昔日故人不再,你须得万分警惕。过往你若愿意一笔揭过,便罢了,只是论眼下,我以为她并非真心投靠乔贵妃,许是伺机而动,毕竟之前乔贵妃伤她至此,论谁都不可能善罢甘休。” 溪音道:“月茗也是个可怜的,那手上的疤过了这许久才淡了些。好好一双手,往日里她那般爱护,时常用手脂仔细涂抹。” “确实可怜,可是在这里谁人不可怜呢,天下人又何尝不可怜呢非但寻常百姓可怜,就连那赵佶也是个可怜虫。本是个富贵闲散王爷,却被硬架到了皇位之上,既得了个皇位,好好治国便罢了,偏又想做个千古才子,也是好笑极了。据说他父亲宋神宗之前做梦,梦到赵佶是南唐后主李煜,怕别也是个亡国之君吧” “阿瑜,快别说了,才劝完我,你又开始发疯了。” “疯我可不会疯,我阿瑜这一生必然是要磊落地过下去。如今入宫只是为了报答阁主大恩,照顾这不谙世事,让人操心的你。” 溪音看着面前的阿瑜,她永远都那么冷静自持,也从未有小女子的矫揉造作,自己自诩坦荡,却不及她万分之一。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个贪图安逸的懒散人,总盼望着过什么隐士的清闲日子,原来人最难看清的是自己。 时光荏苒,很快便又是一年冬至之时,回想去年望江楼听雪,仿佛已是前世之事。如今她不再是那个毫无心事的小姑娘了,做了人家娘子,一心想逃又逃脱不掉。 冬至这天,朝廷要组织团拜会,大小官员皆着新朝服,驾车入宫。若说赵佶也是个仁慈的,因雪天路滑,心疼官员,恩赐可驾车入宫。冬至谓之亚岁,因此常有“冬至大于年”一说法,纵然是民间,依然是个大日子,礼拜尊长不同寻常,定要铺排家宴,向父母尊长行礼,媳妇也要给公婆献履献袜。 月茗月份也大了,再有些日子便要临产,鲜少走动,一门心思养胎。乔贵妃虽看着不爽,但倒也没有毒害子嗣的心思,说到底,总是对皇帝有几分真情。况且自己也是有子女之人,倒也体谅做母亲的。阖宫里难得安静无事,皇后也落得清闲,时常唤溪音来抚琴相伴。 冬至宫中夜宴,众娘子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准备在晚间大展风采。月茗肿胀的厉害,便特许不用来参席来。但是这也是极其特别的一天,因为溪音和子末可以一起出现在此宴上。 晨起溪音便开始紧张了,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看他,正所谓“做贼心虚”。 幽若服侍了她梳洗,只见溪音握着珠钗的手一直发抖,幽若猜到了溪音的心思,宽慰道:“娘子宽心,我会在一旁提点娘子的。” 溪音只草草吃了几口饭便去弹琴了,曲乱如麻,手指飞快,几乎欲将那弦拨断。 幽若赶忙上前止住,“娘子,这手不是肉长的何苦折磨它” 溪音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一分一秒地捱着,几时她也不再是那个风光无限,心淡如水的琴师了。 明月楼内的那位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丢了笔,洒了墨,山不似山,水不似水。 钟良赶早去寻他庆贺,难得见子末烦闷暴躁地在院内徘徊,哑然失笑。 “兄台,我可是一起来便来问候你,难道因我不是美人,便不受待见了”钟良笑着说道。 子末见他前来,请进屋内说道:“你是不知,今年官家特许我入席,还命我将今晚夜宴之景画下来,还特地强调几位出色的美人一定要画仔细了。届时我势必要绘溪音,我担心之前那画我若是不画,倒显得我心里有鬼。若是画了,被官家看出我就是作那美人图之人,再加以揣测,怕是连累溪音,也要连累那李画师,还有一心护我的蔡大人。” 钟良听得云里雾里,仔细想下确实如此,“要不你就说生病了,不去了。” “我这忽然生病,官家岂不是更怀疑,行不通的。” “那就去,你想画上那么多人,你潦草画上几笔罢溪音带过去不就好了,官家若问起,便推说没看清。” “可官家知道我曾教她作画,又知我记忆力极好,故意敷衍,也是不妥。” “这也不妥,那也不妥,你可难为我了。” “罢了罢了,届时临场发挥吧。” 乔韦两位在一处试衣服,乔贵妃娇柔貌美,身量小些,一旁的韦婉容膀大腰圆,一连换了数件都不好看,便放弃了,哀叹道:“妹妹貌美,不管穿什么都耀眼,姐姐我还是算了,这辈子不指望美色能眷顾了。” 乔贵妃才换完衣服,又沉浸在挑选珠宝中,无心应答,便敷衍道:“姐姐也美,快来同我看看,戴哪个好看你也挑上一些。” 韦婉容勉强站起来去挑,她也无心这些个首饰,想来都是美人的加持之物,自己这般姿色戴什么都白搭。若不是当年乔贵妃硬将她拖上龙床,赵佶醉酒胡乱宠幸了,自己岂能入了官家的眼 第三十六章 宫中夜宴(上) 然韦氏虽对官家并无甚多情谊,但总好过为奴为婢,如今又有皇子傍身,日子自然是四平八稳。大观二年正月庚申日,其子赵构被封为广平郡王。此子生于大观元年,是赵佶的第九子,天生聪颖,知识渊博,博闻强记,日能读诵书籍千余言,现如今依旧六岁了。传闻他出世之时曾有异相,当时红光照遍宫室,众人皆道大吉,必是天赐之子。 韦氏将一门心思都放在了这个孩子身上,自知自己难得召幸,若要再得子,亦如登天。 虽然韦氏并无才学,但做人却是脑筋清楚,时时提点乔贵妃,若不是有她的帮衬,以乔氏的跋扈也怕是很难在宫内立足,可乔氏却始终以为韦氏只是躲在自己身后的病猫鼠,名义虽为姐妹,实则更似主仆。好在韦氏感念恩德,且审时度势,倒是与她相安无事,相依相伴。 终于到了暮色苍茫之际,众人着华服赴宴,浩浩荡荡,若九州同贺之胜景。 除去各宫娘子,朝中埙贵等人,有一人衣色如黛,执画具翩翩而行,一旁宫女们纷纷议论:“此人可是王希孟画师” “那可不是吗,除了他,哪个画师有这般风姿” 子末早前得知,此次宴会仿韩熙载夜宴图中众场景,取其精华,最终确定分为“听乐”,“观舞”,清吹”,“题词”,“宴归”几个部分。 一众朝臣得知此宴由来,皆面色凝滞,却不得不勉强装出喜悦的样子,因此画作于南唐,李后主李煜恐韩熙载借宴会之际造势夺权,因此特派画师参席绘制全貌,韩熙载为逃脱猜忌,故作放浪奢靡,而今官家却推崇此画,毫不在意众人猜忌。 宴席开始,轻歌几许,美人凭阑,袅袅琴音从纱帐中传来,溪音蒙面抚琴,一首鸳鸯配,一首玉和春,一改往日喜好,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只有子末一人执笔作画,见溪音带着面纱,又隔着幔帐,暗自欢喜,如此纵绘了她形貌,也无人会将其和美人图联系到一起。原是溪音知道子末会前来,特地作此装扮,体贴入微,二人心照不宣。 弹奏期间,子末一边作画,一边远远瞧着溪音,只觉得此情此景甚妙,虽是数人在场,但仍能感受到琴音传来的情意,皆是为了他。 可是有人理所应当会错了意,赵佶见溪音含情脉脉,喜欢的很,曲罢直接亲自从帐中将溪音牵手领回座位,不顾朝臣目光,将溪音置于自己身侧,揽入怀中,饮酒作乐。 子末的笔险些被捏断,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溪音被王揽入怀中的情景,众目睽睽之下,赵佶的肆无忌惮更是锥心刻骨。他的笔停下了,心跳也彷佛停下了,却隐隐感受到一丝寒光,顺着那寒意望过去,原是蔡大人在用眼神示意他过去。 子末这才冷静下来,斟酒走到蔡大人身旁,“下官见过蔡大人,这杯酒下官敬您。”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只见蔡京附耳道:“切莫大意,人多眼杂。” 此时的子末只觉得如鲠在喉,那高坐的天子是自己的恩师,人人道是大奸臣的蔡京是自己的义夫,心爱的女人是官家的美人。这一切的一切,他一介卑微画师都无力改变,可却在暗自谋划一件以一己之力动乾坤的大事,虽心中有愧,却是不得不为。 如此一想,他便沉静了下来,暗道:来日方长。 忽然外面吵嚷了起来,紧接着有人进来通报,说是走水了。 细问方知,说是冷宫走水,一被废黜的女子丧命大火之中,尸体已经烧焦,此人便是容娘子。皇后直接晕倒了,被抬走了。冬至大火,实乃凶兆,甚至有人议论,这莫不是天罚 溪音和阿瑜前不久方才见过容娘子,见过她的磊落,她的洒脱,以及转身离去时那萧瑟又决绝的身影。这才几日,她便被这场没来由的灾难夺去了性命天道无情,人间更是无情。官家赵佶始终记恨她不愿侍君,听闻死讯,内心也并未有多大触动。 冷宫内一片狼藉,究竟是意外走水,还是蓄意纵火,最终也不得而知。受伤的人只被简单救治,便丢在一旁了,毕竟这些人的死活根本无人在意。 阿瑜同溪音说:“其实她去了也是好事,好过一直如此消磨,想必如今容娘子已经自由了。” 溪音却没听进去,一直痴痴地想着:那烧焦的尸体到底是不是容娘子还说不准。只听到阿瑜说什么“自由”,于是呆呆地答道:“兴许是自由了吧。” 闹哄了一阵子,赵佶依旧命宴席继续,不过是死了个冷宫的女子,天子何须因此放下玩乐之事,纵然那女子也曾宠冠后宫。溪音又坐回到了赵佶身侧,她这一举引得一众娘子不满,如此僭越,不合理数。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就连阿瑜也不懂。 子末看着上面的溪音,先 是困惑,看着她坚定深远的目光,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她是要将自己置于漩涡中心,然后呢,她要做什么 此时的溪音心中已另有成算,入宫以来她向来谨慎,避宠,就连面对乔贵妃的迫害她都忍气吞声,可是如今她要反其道而行之,若有人伸手害她,倒是好事呢。 朝臣见其谄媚,只觉不堪入目,溪音窝在赵佶怀里,一会喂其饮酒,一会夹菜,比往日多了不知多少的温柔体贴,赵佶已经飘飘欲仙,望着下面美人成群,轻歌曼舞,忽觉大宋繁盛无比,自己治国有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朕感念上苍眷顾,赐我以大宋江山,朕承诺,必护佑大宋千秋万代” 众人举杯痛饮,却无一人信服此话,甚至还觉有些荒唐。 当今天子便是如此,一时兴起,豪言壮语,一时萎靡,颓丧懒惰。唯有书画才情一如始终,可是文人治国,那便是注定一败涂地,前车之鉴便是南唐后主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今又是荒唐处,是悲是喜无定数。 第三十七章 宫中夜宴(下) 夜宴还在持续进行着,酒过三巡,众人皆已醉醺醺了。 此时月色正浓,子末的冬至夜宴图也已绘制到了尾声,最后一景取在殿外,皓月当空,若是将其和角落处的溪音连接一处,倒有几分月里嫦娥的意象,这里又何尝不是她的广寒宫呢。 赵佶已经醉倒在大殿之上,被下面宫人抬回去休息了,宴席散场,各自离去。 子末看着溪音虚弱地起身,摇摇欲坠,面色冷淡,丝毫不似先前一般兴致勃勃,如同卸掉了假面的戏子,结束了一出台上的大戏。 乔贵妃走到溪音身边娇声道:“呦,今日倒是不装了,可为自己赚足了脸面。” 溪音不发一言,行礼离去,潇洒自如。 “切,有意思,昔日姐妹都离你而去了,你还有什么可轻狂的” 溪音这才冷冷答道:“贵妃娘娘说笑了,大家都是姐妹,都是共同服侍官家的,自然是积年累月在一处,岂有分开一说。” 乔贵妃见自己吃瘪了,说不过她,又知她貌美聪慧,难以应付,便收敛几分,道:“小小美人,牙尖嘴利,我看你来日如何” 溪音见她虽气势汹汹,也终究不过如此,反而觉得有些可爱,倒是比道貌岸然的强一些,只是这女人心狠手辣地明目张胆,莫要着了她的道才好,于是答道:“臣妾明白娘娘的意思了,今后定会修身养性,安分守己。” 走出大殿后,溪音缓缓回宫,见月色不错,驻足呆看了一会,幽若恐她冻坏了身子,催促道:“娘子速回吧,天寒地冻的,您这身子本来就不大好。” 溪音才欲拔脚离去,后面有人唤自己:“阿音,等等。” 她回身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子末。 她低声道:“你疯了,如今宴席才结束,你不怕被人瞧见” 子末笑笑道:“众人都去了,惟你一人脚程甚缓,走走停停,这才叫我逮到了。” 溪音见四下无人,走近了几步笑着道:“可真拿你没办法,如今跟过来,是要如何呢” 幽若见二人似有话要说,便去一侧守着,免得被人瞧了去。 子末看着面前的女子,心里有千言万语,回想她宴席上举动,不得不问道:“你今儿在席间那一番举动是为何” 溪音见他如此不避讳,本以为他是因萌生醋意才如此问,便答道:“你可是不悦了” 子末道:“我是想问,你如此行事高调,成为众矢之的,意欲何为” 溪音此时有一丝感动,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如此一问也只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世间如何能有这样好的郎君,一时眼眶一红,抽泣了起来。 子末第一次见到溪音如此伤心,开始手忙脚乱了起来,想去拭泪,又发现自己没带绢帕,便憨憨地上前用袖子为其拭泪,“你别哭,若是不愿意答,我再不问了。可好” 溪音努力压抑自己的哭声,可是还是觉得委屈极了,她那么高洁的琴师,如今却成了魅惑君王的“妖妃”,似乎入宫以来的每一步都在迷失自我,如今身子也再难有孕,所爱之人就在对面,也无法相守。想到这,她哭的更厉害了,子末也更慌了。 幽若都忍不住回身小声道:“娘子别哭这么大声,小心招来巡逻的侍卫。” 子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心疼地抱住她,抚着她的头发,像安慰小孩子一般安抚溪音。 一会她终于平复了心情,也觉自己失态了,但在喜欢的人面前,人往往就是如此脆弱,她娇嗔道:“又被你瞧见我不好的样子了。”说完吸了吸鼻子。 子末笑了下,“阿音哪里都好,什么时候都好。” 溪音将脸凑过去问,“那初次见面呢,我当时仪容极差,郎君可也觉得好” 子末回想初见那日她衣衫凌乱,玉足纤纤,至今想到那场面都觉脸红,这不果真,面如红霞。 溪音如今不是当日那般不谙世事,见到他如此,不忍再捉弄,“天色晚了,我先回了,我们,来日方长。” 子末听到“来日方长”四字只觉醍醐灌顶,再好听的情话对于他都不及此刻的这四个字带给他的喜悦和震撼。 他磅礴的爱意,漫长的期待在此一刻都圆满了。 “我们,来日方长。”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在回往明月楼的路上,一边说一边流泪,一边笑,倒是有几番疯魔。 阿莫在门口远远看他家郎君脚步时快时慢,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以为是他醉酒了,赶紧上去搀扶。 见到了阿莫,子末一把握住他的手,大声道:“你知道吗,阿莫,她同我说,我们来日方长” 阿莫困惑不解,“谁和您说什么” 子末将他丢开,欢脱地跑上楼,展开今天画好的夜宴图,望着那角落蒙纱的女子,温柔地笑着,用手抚摸上去,“若是你是我的,该有多好。” 他第一次对溪音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几乎在这个不寻常的夜晚吞噬掉他的灵魂。 她的柔情,她的才情,她的温度,都在蛊惑着他,他回想起今日的那个拥抱,只恨自己没有更勇敢些,她的唇齿是芬芳的吗,她。他不敢再想下去,自己心爱之人是皇帝的枕边人,他享有着溪音的一切,他,配吗 可是,他教他作画,赐他特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等等,他为何对自己这么好,还有自己失去的记忆到底是什么,似乎十二岁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蔡大人告诉他,他出身农家,父母双亡,可这点倒是有些说不通,农家之子如何饱读诗书,又如何在那个年纪便已学会作画。 这些年,子末已经尽量不去想这些事,安心做一个不争不抢,清心寡欲的画师,可终究是凡夫俗子,他爱上了一个人,由此生了执念,贪念,欲念,妄念。 梦里,他梦到溪音穿着初见时的衣裳,走向他,缓缓拉起他的手,走向幔帐,问道:“小郎君,你还不娶我吗” 他笑着吻了下去。 第三十八章 波澜起伏 自上次与溪音一别,子末更坚定了自己的计划。成日里也不外出,一心在明月楼中作画,但内心却常常不能平静,自从上次夜宴上他见到她在赵佶怀中,就不免要联想到美人承欢的情景,内心痛楚万分,甚至有些不像从前的自己。 曾经的他,是个朗月清风的少年郎,不为权势功名,不为金银富贵,一心作画,游历人间,山川河流皆自然,他以为自己一生都可以如此潇洒度过,一生只做好这一件事,便已足够。面对他人的赞美,他往往笑而不语,面对宫女们的爱慕,他视若无睹,感情一事从不放在心上,面对周围的尔虞我诈,他亦能明哲保身,知世故而不世故。钟良常常夸赞他是个好人物,让人钦佩,虽然他嘴上不承认,但偶尔也觉得自己的确是个这样的人。但如今,却不是了。 他面对自己的真心,发觉自己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凡夫俗子,面对绝色佳人,他也会心动不已,甚至有几分理解了自己的老师,当今官家赵佶。他为自己产生的淫邪,嫉妒之心而羞愧,自省。明知她已经是他的嫔妃了,却仍旧生了觊觎之心,且认为这一切理所应当,还冠冕堂皇地认为自己是为了溪音的自由和幸福,难道自己没有片刻的私心 这样的思想几乎吞蚕食了他的灵魂,这一切都是如此不可思议,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竟如此,又当如何” 阿莫的茶水递上来,也不知他家郎君所言何意,却忍不住调皮插嘴道:“应当先饮茶。因为郎君口渴了。” 子末接过茶,一饮而尽,只觉干渴的喉咙舒畅了一些,“是啊,口渴需得先饮茶。” 一刹那,他茅塞顿开,笑道,“你倒是我的师父了。” 阿莫吓得连连摆手。 他是困顿不解,而此刻的她,是百般作死。 首先,她是去看望了刚生产完的月茗,这是她第一次愿意直面这一切,愿意与月茗坦诚相待。 “月姐姐,你诞下了帝姬,可真是大喜事一桩。” 月茗此时身子还有些虚弱,唉声道,“不过是个女儿,但也聊胜于无吧。” 正巧乔贵妃托人来送补品,自从乔氏得知她产女后,已觉此时月茗构不成什么威胁,倒比往日亲密更多。 溪音见她如此,笑了笑,“姐姐如今不忌恨那乔贵妃了” 月茗本就对溪音不满,尤其是当初自己受伤,溪音并未有任何举措,听到这只觉得刺耳,“妹妹说笑了,宫里生存不易,你能依附皇后,我为何不能联合乔氏。” 溪音见她坦荡承认,憋了一肚子的话不吐不快,“姐姐入宫既是为了我,为何不与我和阿瑜在一处,反而与虎谋皮,难道只是因为乔氏声势浩大,我等不及” 月茗没想到她会这样来质问自己,本不想理会,但也是多年心思压抑,憋了半天还是讲了出来,“你们会帮我什么又会感念我什么你样样都好,事事都精,人人都爱你,彷佛公允一事只要遇见了你,便只能偏颇,而我们这些资质一般的,就要牺牲自身,仰人鼻息吗如今,我与你平起平坐,这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可曾受过你半分恩惠” 溪音只觉心寒,自己也曾与她数年相伴,多少次她困顿时,自己调皮地去开解,阁主训斥她之时,她为她辩解受罚,这些情意,竟然一文不值。她说道:“无人要你仰人鼻息,你是如何入宫,又是如何获得这位分,你自己心知肚明。当日你被乔氏带走伤了手,却是我考虑不当,我也万分愧疚,你若因此事怪我,我不可辩驳,但其余种种,皆是人心作祟,我如今明白了你的心思。既然不是同路人,那便全当未曾相识过。”说罢她转身就走。 月茗气愤地在身后怒吼道,“你总是这么有理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就是对的” 溪音并未因此回头,只说了一句,“谁人心中都有不甘,可是不该因此迁怒他人。你如今求仁得仁,也该知足了。” 溪音走后,月茗先是笑了一会,笑着笑着便哭了,她想着之前陪伴着自己的小姑娘溪音,再回想刚刚从自己这里决裂离去的瑾娘子,一时间愕然,到底为何会如此,是自己变了,还是本就如此,她第一次产生了困惑,那很快这种困惑就被她蓬勃的野心压制住了,既然做不了姐妹,那你便只是会阻我路的棋子。 自夜宴那日溪音在赵佶面前百般柔情,赵佶便愈发宠爱她,三天两头往清云宫跑,溪音也千娇百媚地服侍他,打扮也逐渐“月茗化”,但是由于她容貌清丽,纵然着艳色,也是明丽动人,却不俗气,反而比往日更魅惑。 月茗产女身体迟迟未恢复,不能侍君,急不可耐,眼看着溪音势力愈发增大,嫉妒之火熊熊燃起。当然,有此嫉妒之心的也并未她一人。 乔贵妃又开始犯蠢了,韦婉容的劝诫也解救不了她,这次倒是不下毒了,聪明地选择了“诬陷“。 宫里流言四起,太医钟良频频出入清云宫,同瑾美人行苟且之事。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很快就传到了官家皇后的耳朵里。 自古君王便是多疑,赵佶也不例外。 一个自称是多次见到溪音与种良密切接触的宫女跪在官家和皇后脚下,说道:“奴婢亲眼看见钟大人直接去为瑾美人搭脉,二人有时还拉着手说话,钟大人的眼睛就没从瑾美人身上离开,上下扫视,瑾美人也并非拒绝,感觉是” 皇后问道,“是什么莫要吞吞吐吐” “感觉是受用的很。” 赵佶大怒,拍案而起。 “官家息怒,此事臣妾定会查清,单凭一个宫女的一面之词,还不足以下定论。”皇后娓娓道来,平息了赵佶的怒气。 “你速速查清,若是发现有人背叛于朕,有损我大宋威仪,朕饶不了他” 说完后甩袖而去。 第三十九章 诬陷 皇后召溪音前来问话,“你可知本宫唤你来所为何事?” 溪音答道:“臣妾不解,望娘娘直言。” “有人告发你与钟太医过于亲密,有私通之嫌。” 溪音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传言她与钟良的事,还好不是子末,不然她怕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回娘娘,这纯属子虚乌有,我与钟太医除却日常问诊,并无私交。” 皇后见她表情坦荡,平静,似乎不像是辩驳,便命她起身坐下,说道:“你先不用急,若当着有人冤枉你,必不使你含冤,只是确实有宫女向本宫言明见到钟太医为你搭脉时举止轻浮,你自己好好想想,自己行为可也有逾矩之处。” 溪音听到这,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自己宫内的人也不能说是完全相熟,除了贴身的幽若,其他宫女们她不曾关注,钟太医诊买之际,自己也确实曾摒退下人,如此引发了其余众人的猜测,是在情理之中。但若说举止过密,那便是无旁人在身侧时,钟良未在她手腕上覆上绢帕搭脉。 想到这,溪音答道:“却是有时与钟大人闲聊上几句,但也大抵不过是询问些保养之法,还有女子养颜之术,兴许是因此让人误会了,是臣妾的过失,还望娘娘恕罪,臣妾日后定当更加谨言慎行。” 皇后也知道此事定是因为溪音近日来圣宠非常,惹人嫉妒之故。于是劝诫道:“此时便先作罢,只是你要切记,这里是宫中,官家是天子,天子专情无益于后宫,况且向来月满则亏,望你加以收敛,莫要再惹祸上身,流言可畏,官家信你一次,但万不会次次信你。” 溪音答谢后告退,暗中查访此事是何人所泄漏,最终把目标锁定了乔贵妃于刚因生女晋升的月美人。她二人与韦氏已是宫中一方势力,无论是谁,其余人都逃脱不了干系。 官家听完皇后的劝慰,怒火平息了几分,但依旧是内心存疑,毕竟钟大人出入清云宫确实频繁,且未听闻瑾美人屡次生病。而且平素里便听说钟良此人行为不羁,未能改掉自己游医的习性,便传口谕,命他以后不必去清云宫问诊,为溪音换了一个老成的孟太医。 钟良得到此消息先是震惊了下,一打听,宫中竟有此传言,可恶。于是去寻子末商量此事。 待到明月楼,子末一边酗酒一边绘画,恣意张狂,丝毫不似他当年初识到那稚嫩少年,他一把抢过子末手中的酒壶怒斥道:“白日里你就醉成这样,手都抖了,你看你画的什么东西,线条七扭八歪的。” 子末醉醺醺地倒在钟良身上,笑着道,“你懂什么,这是名士风流!” 钟良也不管他是否清醒,说着,“近日我同溪音娘子被人传说有染,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子末听到这忽然酒醒了七八分,“什么,你和谁?” “你没听错,因我频繁出入清云宫,被人瞧见了,胡乱编造了一通,如今溪音应当已经搪塞过去了,只是官家取消了我问诊清云宫的权利,换了那老古董孟含光。那家伙医术倒是不错,只是以后我可没法帮你二人传话了。” 子末听到已无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钟良继续说道:“我本一介游医,当初机缘巧合入宫做了太医,也做了这许多年,如今只觉无趣的很,你现在也长大了,我想我是时候离开了。” 子末惊诧地望着他,“你你是要走?” “也不急这一时,我也得准备准备。” “我知道,这里并不适合你的性格,你也不在乎这些名利富贵,只是我不舍得。” 钟良抱着子末,看着他如今的颓丧,伤感,心里暗暗想,待他好些,我再离去吧。 想当年,他入宫不久,宫里的太医们都不待见他这个游医,他一个人闲来无事就到处闲逛,偶然一次遇到晕倒在地的子末,那是子末还是个小少年,瘦弱苍白,他把他抱回太医院,其余太医们都嫌他多管闲事,宫里的人就诊都是需要有名有分的,如此不知道从何处带来一人,实在是不妥当。 钟良哪管这事,医者仁心,岂有不救之理,于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三天三夜,终于退了烧,醒了过来。 一问才知他是宫里的小画师,那是子末的名气还无人知晓,只是个普通的画学生,若是无人搭救,就是死了也没发现。 后来,这二人便成了兄弟,常常厮混在一处,虽然志趣不同,但却彼此欣赏。而后子末有了些名气,蔡大人脸上也有荣光,子末便求蔡大人举荐钟良,这才使得钟良在太医院站稳了脚跟。 少年情谊,总是单纯动人,一转眼这么多年便过去了。 自此,钟良再也没有去过清云宫了 ,也没任何机会再见溪音。闲来无事,他就一个人研制暖宫的药物,幽若定期偷偷来取,用以调养服用避子汤伤了根本的溪音,拿到药后溪音也会分给阿瑜一些。 他很讶异,自己之前是为了子末才去保护溪音,但保护成了习惯,如今也很难更改,还是时不时会想起她,是不是保重了身体,是不是依旧孤独寂寞,甚至有些怀念从前偶尔玩笑的时光。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如今自己已经三十有逾,看遍风月,本不该为美色所动,或许是她的天真,她的纯粹,总是能让周围人不自觉地心疼,保护。 如今他们不得相见,反而让钟良冷静了许多,还好,还好。 钟良经此一事,又被冷落了许久,太医院们的人各忙各的,谁也不会在意旁的,可此时却有人暗地里依旧在探寻昔日之事,似乎是发现了些什么,钟良担心溪音服用避子药一事被发现,将所有与此相关的药方一并销毁,他不知溪音手中是否还有剩余的药丸,幽若也有阵子没来,自己亦不知如何能向清云宫通风报信,焦急地如热锅上。 第四十章 圈套 钟良在太医院心急如焚,虽说消息未必如实,可若是真查出来,怕是要引出之前这一连串的事故,到时候,子末,溪音,包括他自己,都将步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心里想着,忽然想到先前一人,阿瑜,她似乎是个极其聪明的女子,又果敢刚毅,自己虽不得问诊溪音,但这位娘子他或许还是可以见得的,说不准能有什么应对之法。 于是紧忙提着药箱赶去了,才要到其住所,便在门口遇见了。阿瑜见他目光紧紧锁定自己,料定是有事找自己,便笑着走上前,“钟大人来了,我差点忘了约了你来问诊,近来我身体总是乏的很,夜里常常睡不好,这心口说着说着便一同进了前厅。 钟良将一早写好的纸条趁着把脉之际偷偷塞给了阿瑜,“娘子气血两亏,臣这就开个药方。不过也要请娘子相看,可有自己近日曾使用过的药材,有些药材不能反复使用,需得避开。” 阿瑜便用手指着,“这个,还有这味,只是钟大人,你的字未免也太潦草了些。” 二人便以此方式进行了一番交流,只见那纸上写的是:月,乔,韦。阿瑜将“月”字圈了起来,看了一眼钟大人。 钟良又写道:可解,不可解。 阿瑜写道:“偷梁换柱。” 钟良心领神会,暗道果然是聪慧之人,匆匆而去。 那阿瑜的意思是,他可以重新做与避子丸气味和形状相似的药丸来转移视线,再找机会试探月茗,一看是否是她泄漏此事,二是将真正的避子丸一事掩盖过去。 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做成了一盒,由阿瑜悄悄带去给了溪音。 既如此,好戏那便可以开场了。 “幽若,去请月美人和瑜贵人今夜来我宫中一叙,便说是我邀她们同奏,准备为陛下的献礼。” 夜幕降临,昔日的姐们重聚,月茗在三人中显得有些尴尬,看得出她在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毕竟溪音与她平起平坐,于情于理,自己都不能当面发作。但心里却暗暗想,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还什么合奏,哪次合奏有你在别人不是陪衬。 阿瑜依旧是冷面美人,笛声一起,悠扬万分,溪音看着有几分心事,反而弹得不如往常惊艳。弹了几遍后,溪音说手指酸痛,要幽若取些手脂来涂。 “娘子,没找到啊,那盒你最喜欢的百合香的怎么寻不见了。” 溪音走过去道,“你这记性还不如我,以后要是嫁人管家了,也这么着?” 说着向卧榻方向走去,“不是在这,我昨夜里命你放在枕边的。” 一边翻起枕头,疑惑道,“怎么也不在这?”结果“一不小心”将一个小盒子甩到了地上,盒中的药丸洒了一地。 幽若赶忙上前收,“哎呦,这,这可怎么是好,这药如此珍贵!” 溪音也佯装大怒又低声道,”快收起了,脏了也不打紧的。” 阿瑜暗中观察着月茗,她果然瞪大眼睛在看着这一切,问道,“怎么了,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吗?” 溪音答道:“没,没什么。不过是补气益血的药丸。” 月茗见有几口药丸滚落到了自己脚边,见似乎无人在看,假装提鞋,偷偷藏起来一颗。阿瑜看见了,微微一笑,此事便成了。 果不其然,离去后第二天清早,月茗就赶去了乔贵妃那里。 “贵妃娘娘,这便是臣妾之前与您说过的,她似乎在服用避子一类药物,才会体寒如冰。只是不知怎的,近日瞧着倒是气色好了很多,肌肤也没有那般寒冷了。” “好,若是事成,记你大功一件,本来我也无意对付她,只是小蹄子近日愈发猖獗,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了。” “去,将江太医叫来。” 待江太医到后,细细闻了闻,说道,“此药有补气益血,凝神静气的功效。不知娘娘何处得来的。” 月茗大为震撼,竟然只是如此普通的药,难道是自己猜错了,便问道,“太医如此笃定,可需要仔细查验,看看是否有其他药效。” “臣千真万确。” “那江大人可听见过与此相似的避子丸?” 江太医道:“我常年在宫中,避子汤药需得现熬制,若是制成药丸,药效减弱,且不易保存,因有几位药材气味也非常难闻,与这凝神丸大相径庭。臣未曾听闻有与此类似的药丸。” 还好钟良是一方游医,见多识广,这民间避子之法因伤身太过,几乎不会出现在贵人之中,多见于民间正房对付妾室,也见于青楼女子之间,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干脆长期服用一劳永逸。只是奇怪的是, 阿瑜的药并不是问钟太医要的,而是自己带进宫的。 月茗困惑了,说道,“贵妃娘娘,此时必有蹊跷,待臣妾查清再告知娘娘。” 离开后,她回想起近日确实溪音的身体有了好转,但自己产女,也有许久未见她,难道真是自己猜错了?可是她入宫这许久都未有身孕,一时避宠,近来又争宠,到底有些古怪。 阿瑜和溪音两个人在宫中坐着嗑瓜子,闲聊着,俨然一幅岁月静好的模样。 “阿瑜,你什么时候发现月茗有问题的?” “你应该问,是在入宫前还是入宫后。” “什么?” “你还记得前年有个富商,前来求娶你,阁主说你年纪尚幼,面容损毁,不宜出嫁。” 溪音答道,“是有这么一档子事,那人也是个心猿意马的,铁了心要娶我们清音阁的。” “后来他见实在说服不了阁主,便改口求娶月茗。” 月茗当时怎么说的,“凭什么溪音不嫁的,要我嫁?从那时起,我就在观察,发现她处处要与你攀比,偏生又比不过你,又怕别人看出来自己争抢的心思,便佯装温良,待在你身边,你就没瞧出来她事事模仿你,你们所奏乐器本就不同,指法和坐姿皆不同,但她却执意要像你一般弹奏。” 溪音回想一番,确实如此。 第四十一章 荒唐事 “确实,不想她了,我本也不在意这些,既去了的情分也不必留恋。”溪音用绢帕擦拭了下嘴角的口脂,笑着拿起茶抿了一口。 “你还是老样子,不喜欢脂粉。”阿瑜说道。 “许是天生丽质吧。” “看你得意的小样子,知道了。” 两个小姐妹一起说笑玩闹着,谁能想到曾经不苟言笑的阿瑜进了宫倒是比从前活泼了些,或许也是苦中作乐吧。 “阿瑜,你为何总是如此淡然,倒是不得不让我有些佩服。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就图个清净逍遥,自来了这,方才明白真正内心的宁静是不受外物影响的,我觉得你就能做到。” 阿瑜思考了一会,“许是我天性如此,众人皆道我冷心冷情,但我并不苟同,这世间虚情假意我看得太多,便不愿再与他们一样了。” 溪音看着她认真的脸庞,忽然调皮地亲了她一下,弄的阿瑜倒是脸红了,一把推开溪音,嗔怪道,“你轻薄我!” “小娘子冷若冰霜的外表下是跳动的火苗,我倒是看看何时能燃起来。” 阿瑜气地捶了一下溪音,转身向外走,“胡说八道,下次见到阁主我定参你一本。” 结果这一幕又被有心之人瞧见了,清云宫出了奸细。 这次的传言更离谱,倒是让溪音无从解释,说她与阿瑜有染。 钟良得知此传闻都差点气吐血,真是捕风捉影到了丧气病狂的地步。 子末正在作画的手抖了三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佶听了直摇头,皇后紧锁眉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月茗听闻后一口茶喷在了乔贵妃的衣裙上,被罚在翠化宫磨磨。 此时,溪音被召见面圣,还有一同来的气鼓鼓的阿瑜。 “你们二人,解释解释吧。”皇后娘娘无奈地开口,看着眼下跪着的两个美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溪音低头不知道该作何解释,冲阿瑜挤眉弄眼。 阿瑜也同样回看着溪音,彷佛在说,“你看我有什么用,怎么解释我哪知道。” 皇后简直难以启齿,磕磕巴巴地问,“瑾美人,你说吧,你为何行此举?” 溪音还在垂死挣扎,“何,何举?” 皇后端茶喝了口,瞧了瞧一旁的官家,也全无开口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道,“你说何举,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吗?” 阿瑜见官家神色不对,赶紧抢话说道,“我,我让瑾美人那么做的。因为,那个,我们在讨论,额,如何侍奉官家” 溪音心里想道,天呢,这么无耻离谱的理由你都编的出来。 皇后听得都脸红了,这后宫娘子真是一届比一届难带了。 “既如此,那官家你看” 赵佶见她二人确实亲密,问道,“你二人莫不是真有此意?虽然朕不曾见到,但既都是朕的女人,想必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全场惊呆。 溪音慌乱跪着向前了几步,连忙摆手,“不曾,不曾,误会,是臣妾举止冒失了,臣妾回去自己禁足自罚。陛下不召见,瑾儿再不走出清云宫大门。” 赵佶笑容里多了几分邪魅,彷佛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趣事,“无妨,不必禁足。姐妹情深,理所应当。” 此时赵佶满心里想的是若自己是一富贵人家公子,娶上一对姐妹,享齐人之福。更何况这二人容貌与飞燕合德想比也不遑多让,自己也不亏,倒是多了几分刺激。 皇后是个温良贤德的,全然没想到官家存的这个心思,还以为是他疼惜美人,不忍苛责。 溪音和阿瑜出来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在是有惊无险,只是最近这宫里的明刀暗箭也忒多了些,搞的应接不暇。 溪音疑惑道,“都是因我而起,我这清云宫出了奸细。除了幽若,全都查上一遍才好。” 阿瑜道,“你是该查查了,处处犯懒,可怎么好。” “我都自请禁足了,近日许能消停些。这奸细总是层出不穷,防不胜防,还是得身正才好。” 阿瑜更无语了,看着她,“你身正吗?” 溪音想到自己私会宫中画师,还醉酒,不敢出声,丧眉耷耳的。她若是敢说自己身正,这满宫的墙都是歪的。 “我都要禁足了,你托钟良带个信,问问子末在忙些什么,我瞧他之前心事重重,而起总感觉他在筹谋什么事,我有几分担心。” “晓得了,劳烦你书信一封,我同钟大人替你二人做个信使。” “如此,多谢我的好姐姐了。”溪音行了常礼,笑吟吟地说道。 子末收到信后,展开后,逐渐笑颜蔓延开来。 “子末兄,见字如面。我一切都好,你不必惦念。近日我自请了禁足,想避开些宫中闲杂事。你放心,我定然会想办法离开这里,来日可期。望你切记保重自身,勿让我挂怀才是。” 子末看着这娟秀的小字,想着她握笔书写的小模样,每次她的信都不加修饰,但总是读得让人欣喜,就仿佛那活泼的小人就在面前唠叨一样。 他看着窗外念着,“从来日方长到了如今的来日可期,我都要被你骗过了,感觉这好日子指日可待了。也许呢,是吧,阿音,郊外的明月楼我已经重新修缮了一番,来日,我们一起去,你弹琴,我为你作画,可好?” 想到这,他满心的爱意从眼神中流露出来,原来爱一个人,就是心心念念,会比常人更爱做梦。若时间能停留在初见那时该多好,他会说什么呢,“某王希孟,听闻小娘子琴音不俗,有意结交,不知小娘子可愿?” 她会如何作答呢,或许是这样吧,“既如此,你教我作画,我为你弹琴,如此你也不吃亏。” “成交。” 明月楼内琴音袅袅,他静静看着她弹着琴,执笔画出她清丽的面容,淡然的神态,再煮上一壶好茶,听水烧开的咕噜咕噜声,此时月上枝头,整个世界都那么平和。静室下的他们就这么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时不时交换个眼神,若能如此,千万个岁月也无妨。 第四十二章 李师师 清云宫中凄清如常,女子轻吟浅唱,绝世琴师,纵困守一方,始终怡然自得。 我情思百转,虽不若少时宁静,却也未曾失了本心。 如今,万般无奈,身不由己,唯有此琴与我相伴慰我。 “娘子,你为何要自请禁足,听闻官家并未要求你如此啊。”幽若问道。 “近来明枪暗箭,如此也可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可娘子才博得官家欢心,如何就半途而废了。” “后宫女人如此之多,荣宠一时,不足为奇,荣宠一世,不以为羡。” 溪音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未说出口,那便是,我心有一人,只愿与他相伴相惜。 如今的汴京城愈发热闹了,更有一荒唐事,官家赵佶命人从宫中修了一条栈道,可以直通皇城外的青楼,为的是一女子,名唤李师师。 这女子原本是汴京城内经营染房的王寅的女儿,三岁时父亲把她寄名佛寺,老僧为她摩顶,她突然大哭。老僧人认为她很象佛门弟子,因为大家管佛门弟子叫“师”,所以她就被叫做王师师。在王师师四岁时,父亲因罪死在狱中。她因此流露街头,以经营妓院为业的李蕴见她是个美人坯子,于是将她收养,并随其姓,改名为李师师,并教她琴棋书画c歌舞侍人。 此事鲜少人知,但清音阁阁主对这些坊间之事最是熟悉,得知当今官家如此荒淫无道,愈发心疼溪音,也担心溪音在宫内失宠,无法立足。 这日阁主亲自来拜访李师师,清音阁名声甚好,又接连出了三位妃嫔,谁人见了都要给几分薄面,纵然是名震天下的李师师。 林阁主年轻时亦是个英俊的男子,如今岁月蹉跎,但风骨犹在,长身玉立,折扇与之,李师师虽见过倜傥郎君无数,依然不得不为眼前这人叹服,微微行了礼,相邀其入座。 “林某得见李娘子,实乃幸事,今日前来,除此扇面,另备厚礼。还望娘子收下。” 那李师师身形修长,凹凸有致,纤腰盈盈一握,纵是坐着,也能见其妩媚风流,端详其面容,眼睛略狭长上扬,鼻尖小巧,薄唇微启,且肤色粉白,玉体生香,实乃人间尤物。 林阁主对这风月场向来不屑一顾,如今却被眼前景色折服,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一时间惊诧不已,怪道连当今天子都不惜修了密道来此处欢愉。 李师师说了两遍,“不必客气。”林阁主这才听到她同自己讲话,深觉自己太过失礼,连连道歉。 “阁主所来之事,想必是为了一女子吧。” “李娘子果然聪慧,某阁中有一琴师如同我亲生女儿一般,在我身边数年,如今是如今官家的瑾美人,某思念其心切,无奈身份微贱,见一面难如登天。今特来求李娘子相助,某万分感激。” 李师师起身走到林阁主身边,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冷峻清高,又偏生有着不合时宜的羞涩之感,有趣,笑着说道,“倒也并非难事,只是阁主这礼物轻了些。” 林阁主望着自己命人抬来的一箱子珠宝,略有些汗颜。 “李娘子可有想要之物?” 李师师眼神轻佻,微微倾斜了身体倒向林阁主,轻轻说道,“金银珠宝我自是不缺,唯独这人世间真情可贵,我倒是未曾见得,不知阁主能不能给?” 林阁主听闻此话,慌地后退了几步,几乎踉跄跌倒。 那李师师咯咯地笑了起来,“呦,阁主一把年纪,怎的还似未出阁的小娘子一般,如此不经逗。” “李娘子如今是天子的人,何愁没有真情真意。” “天子又如何,天子也是人,倘若他给不了我想要的,我依旧不稀罕。” 林阁主抬头看着李师师,倒是觉得这女子有几分不羁,一身妩媚下却略藏着几分侠气。 忽然李师师欠身上前,几乎欲贴在了林阁主身上,又问道,“想好了没有,你可愿拿真心来交换你那如同亲女儿的瑾美人?” “你不是认真的吧,我这一把老骨头,如何能入娘子的眼。” “哼,你还推脱,若是旁人,纵然千金,亦难进我这门半步,说来也是执念吧,早年听闻天下有林郎,貌若潘安,才情斐然,只因一女,断情绝爱,自此江湖再无此人。可我却打听到,那人来了汴京城,开了一乐坊,收留了一众无家可归的女子,个个培养成才,其中有一琴师名唤溪音,有惊世之才,深得其喜爱。是也不是,林郎?” 林阁主被她这一唤惊住了,见她将自己隐藏了这么多年的底细查地一清二楚,心里暗道,果非常人。 “ 李娘子既知我过往,便应知我虽身在红尘,却已心如止水。” “无妨,那便搅乱你这一汪清泉,又如何?”李师师捻起一点香粉,洒在了林阁主身上。 继而说道,“此香数月不散,有一俗名,美人香,可惜我只剩下最后这一点,你去替我寻来制香之法,我便助你与瑾美人相见。” “多谢。” “哎,等一下,别急着走,闻名遐迩的林郎,本名为何,竟然江湖中无人得知。” “陈年旧事了,我记不得了。” “罢了,我自有办法打探。” 待林阁主离去后,李师师的侍女问她,“娘子怎么对这男子感兴趣?虽说却是有几分气质,但与娘子比,总归差了些。” “你哪里知道他当年的盛名,更何况如今他那是易容了,骗得了旁人却骗不过我。早晚有一日,我要将他那面皮揭下。” “娘子如今得了天子宠爱,凡事可要小心,古来男人都爱占有,若是那官家执意要你入宫,娘子你可要有应对之法才是。” “这也不难,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况且我是青楼女子,断然入不得宫的。若不是看那姓赵的有几分才情,我也是懒得见。” “娘子可莫要胡言了,我听着都害怕。” 那李师师正如她所说的一般,什么都不缺,唯独盼一有情郎,与之相守相伴。 第四十三章 相助林阁主 这日,赵佶在乔贵妃中闲话,韦婉容亦在身侧亲自侍奉茶水。 那韦氏不知怎的突然问了一句:“官家,臣妾听闻您宠爱宫外一李娘子,何不接进宫里来?” 赵佶虽不喜韦氏,但始终敬重其品德,因韦氏确实教子有方,是个好母亲,便如实作答了,“并非朕不想,而是她生性散漫,不愿。” 乔贵妃在一旁不乐意了,“那李娘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天仙人物,倒是让臣妾有几分好奇了。” 韦氏也在一旁吹风,“是啊,能让陛下如此喜欢,到底是怎样的人才?” 赵佶哈哈笑道,“自是风流态度浑然天成,只要你们穿上一般的衣服,同师师杂在一起,她和你们会迥然不同,那一种幽姿逸韵,完全在容色之外。”说着自己便陷入了神思,回忆起初遇李师师的那一幕。 赵佶后宫佳丽万千,三千粉黛,八百烟娇。一日,他闲得无聊,在一个团扇上提笔写了“选饭朝来不喜餐,御厨空费八珍盘”十四个字,忽然文思枯竭,命身边的大学士续下一句,大学时特别会揣摩赵佶的心思,就续了句“人间有味俱尝遍,只许江梅一点酸”。正如此诗,李师师便是那一点酸。 传言,她气质优雅,通晓音律书画,眉宇间略带一丝忧愁,又偏生得妩媚风流,赵佶早就听闻其名,却一直碍于君王身份未得相见。自受到此诗蛊惑,便笃定了要去会一会这位绝代风华的佳人。 一日便穿了文人的衣服,乘着小轿找到李师师处,自称殿试秀才赵乙,求见李师师,终于目睹了李师师的芳容:鬓鸦凝翠,鬟凤涵青,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赵佶听着师师执板唱词,看着师师和乐曼舞,几杯美酒下肚,已经神魂颠倒,便去拥了李师师同入罗帏。这一夜枕席缱绻,比那妃嫔当夕时,情致加倍。李师师温婉灵秀的气质使赵佶如在梦中。可惜情长宵短,转瞬天明,他没奈何,只好披衣起床,与李师师约会后期,依依不舍而别。 自李师师被赵佶宠幸后,大家虽不言明,但都略知这李娘子被贵人相中,逐渐门可罗雀,也无人敢来访了。 韦婉容人见官家如此称赞,自是知不能再多言此事,也知道这女子在官家心里颇有一席之地。 可乔氏就不一样了,偏仗着宠爱追问,“那李娘子比清云宫的瑾美人如何?” 赵佶这才回过神来,答道,“论容色才艺,自是不相上下,只是瑾儿年轻,至今还有些孩子气,不似师师风情无限。若有一日她愿入宫,再来带给你相看。” 乔氏嘟嘴在一旁置气,赵佶也不理,知她向来娇惯,也不怪罪。虽是昏庸,但却最是怜香惜玉。若非生在帝王家,怕也只是个多情公子罢了。 没过几日,赵佶又心痒难耐,顺着密道来寻师师,见其愁容不展,便询问道,“师师,我来看你了,何事如此忧愁?” 李师师故作惊讶地道,“你怎么这早晚来了?” 这世间能让赵佶用“我”这样称谓的人只是不多,李师师也是个胆大的,知他欲享平民之乐,便用“你”来称呼赵佶。 “我思念你心切,恨不能厮守日日夜夜。” 师师低头莞尔一笑,无限春风无限风情。 “你有何事烦恼,说与我听听。”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近来得了一古谱,只是这上面的技法奇怪,我读不懂,这坊间有些名气的琴师我都询问了,无人知晓。” 赵佶心想,溪音昔日可是这汴京城最有名的琴师,便道,“我为你寻一人,或可助你。” “何人?” “我宫内有一瑾美人,昔日是清音阁的琴师。” “可是溪音琴师?” “正是她。” “如此多谢你了,我若有幸得溪音琴师指点,琴技何愁没有进展?能否,相约宫外一见?” 赵佶思索片刻,虽不妥当,但只要师师喜欢,应了也无妨。 “好,明日我便派人送溪音来你这里。” 李师师见此事已成,微微一笑,扶赵佶入帷帐,天亮后方离去。 “柳儿,你去请林阁主来。” “官家前脚刚走,要不要略等片刻?” “无妨,去请吧。” 林阁主听闻李师师请他一叙,猜到前日所托之事或已成,连忙洗漱了来造访。 才一进内室,见李师师正起床梳洗,长发如瀑,面色微红,还有几分睡眼惺忪,迷离魅惑,衣衫轻薄如纱,隐隐可见其肌肤。 她慢慢走向林阁主,伸手勾起他衣服带子,林阁主忙行礼道 ,“不敢叨扰娘子梳洗,我去外面等。” “这就不愿与我同处了,要知道,你可是有求于我。” 林阁主见她如此任性妄为,也不敢轻举妄动,恐惹她不悦,不帮自己了。 那李师师望着梳妆台上的几支钗,透过铜镜看着面红耳赤的林阁主,笑着道,“你过来。” 他上前依旧不敢抬头。 “你替我瞧瞧,哪支最好看?” 林阁主随手捡了一支,“这支吧。” 李师师纤纤玉手拿起钗,递与林阁主,“喏?替我簪上吧。” 林阁主未曾想她有如此要求,一时迟疑,李师师依旧没有放弃的意思,他只得接过,面无表情地为她戴上了。 “从没见求人这个态度,大清早的就让我看你这脸色。” “在下失礼了。” “罢了,不与你计较,想你曾经也是本娘子的春闺梦里人。告诉你一声,明日溪音会来此,此事成了。” 林阁主喜不自胜,声音都颤抖了,“多谢李娘子相助,某愿为娘子效犬马劳!” “光动嘴可没意思,我要的郎君可还未给呢。这可不是君子行为。” “娘子知我”李师师打断了他,道,“莫要提你那过去情史,今日是今日,及时行乐方是人生要义。” “我不解,娘子与我这才是第二次见面,为何” “你林郎当年名满天下,可惜我无缘相见,而今有此良机,为何不抓住?” “这” “你不必忧虑,如今官家常来,你便是想与我怎样,怕也是没机会。不过玩笑一番。” 第四十四章 宫外小聚 “瑾美人来了。” “呦,倒是怪早的,今日为了迎这美人,着实费了我些功夫。”李师师莲步轻移,亲自前去迎接。 待走出门,李师师见面前的女子头戴斗笠,一身素色,背着一柄伏羲琴,虽还未见其面容,已隐隐感觉其仙姿卓然。 “阁下可是李娘子?我奉陛下旨意前来为娘子解惑。” “民女见过瑾娘子。”李师师施了礼,轻声说道。 溪音闻道女子身上的香气,见其虽姿容妩媚,眉宇间却有一丝愁绪,竟同自己想象不大相同,原是个清冷美人,如何流落这烟花巷陌,不禁有几分怜惜之意。 待进入醉杏楼,溪音命幽若摆上琴,端坐于中央,忽见屏风后面隐约有一人影。 “谁在那?” 林阁主从屏风后走出,一滴泪便落了下来。 溪音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阁主,不可置信地呆住了,随机慌忙起身,跪倒在阁主脚下。 “傻孩子,快起来,这些日子不见,怎么瞧着清减了许多。” “阁主!”溪音先是因见到亲人满心欢喜,又回想种种满心委屈,悲喜交集,哭得不能自已。 “我我以为再难在宫外见到阁主,自入宫以来,我好多时候都在想,若是还能见到你,见到姐妹们,该有多高兴。可是那墙那么高,我出不来,我” 林阁主将溪音抱在怀里,就如同溪音初入阁时的情景一般。这些年,他早已将她当女儿看待。女儿受苦,父亲焉有不心疼之理。 此时,李师师已着人备好酒席,望着他们团聚的欣喜,不禁悲怆,想到自己孤苦伶仃,从未有人对自己如此惦念。欢情薄,又能几时,这迎来送往的日子,真是过够了。 阁主特地备好酒菜带来,连师师都笑他,“难不成我这连上好的酒席都没有,巴巴地自己带了来。” “你们哪里知道阿音的口味,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 溪音知道阁主虽厨艺精湛,然厌恶油烟,鲜少下厨,如今竟然为她做了这么丰盛的佳肴,一口一口吃着,满是沉甸甸的心意。 “这醉蟹你尝尝。”林阁主给溪音夹了一只。又见师师脸色惨淡,也夹起一只送到了她碗里。 师师瘪着嘴似乎是想哭。 溪音问道,“李娘子怎么了?” 师师答道,“见你们兄妹情深,我羡慕了,不行嘛?” 林阁主赶忙说道,“娘子说笑,我与溪音说是父女还差不多,差着辈呢。” 师师白了他一眼,心里暗道,“你这易容之术连自己人都骗,可真行,不过也就大溪音个十余岁而已。” 林阁主怕她戳穿自己,连忙又陪笑,“娘子多进些,这般瘦弱可不好。” 李师师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晓得了,阁主,我定会遵你的意。” 用膳完毕后,溪音与阁主一起聊了许久,大抵不过是宫内那些乌糟糟的事,提及月茗,阁主只是叹气,对这一切并不意外,劝慰溪音要多多提防,只要月茗不太出格,便忍一忍,毕竟也是有多年的情分。 阁主握着溪音的手,只觉其手心忽冷忽热,深感疑惑,“如何这样?我记得你昔日体魄很好。” 溪音不敢说实话,但又自知骗不过阁主,一时支支吾吾。 李师师是秦楼楚馆之人,最是知晓这些事,见她脸色不好,已经猜得七八分,接话道,“娘子身体有些虚,可是服了什么不该服的药?” 林阁主听到这,仍旧不解。 溪音握紧手心,神情紧张。 阁主道,宫里那么多太医,没请一个看看吗,正好附近不远便是医馆,我命人请了大夫来为你瞧瞧。” 溪音见遮掩不过,嘟囔道,“我,我服用了避子药。” 林阁主惊得登时站了起来,大声道,“什么!你!这若是让人知道,你小命还要不要,我如何对。”他想说,我如何对你爹娘交代,却止住了口。 “对什么?”溪音问道,她从未见阁主如此。 林阁主故意岔开话题,继续说道,“你这身体究竟如何了!可伤及根本?” 溪音宽慰道,“一时无妨,只是我还没做好孕育子嗣的准备,阁主你知道的,宫中子嗣难活,多少受宠嫔妃都丧命于此,我害怕。” 林阁主不忍苛责她,上前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叹道,“傻孩子,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帮不了你太多,你须得自己自立自强,宫中若无子嗣傍身,你日子只怕很难过,人世间许多事本就不能如愿,事已至此,还得想尽办 法让自己好过些,莫要有那些无用的执念才是。” “阁主,我知道你为我好,但你也知道,名利富贵于我如浮云,一生所求皆为自在。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应对宫中种种,却不曾想,自己如此懦弱无能,幸亏有阿瑜陪在我身边,也幸得宫内有贵人相助,这才保得平安。若是此生能有机会逃离那牢笼,纵然一世清贫,我也认了。” 李师师看着这女子,也不禁生出感慨,世人皆有烦恼,她与我又有何分别呢,都不得不服侍自己不喜欢的人,只因那人是九五至尊。 “你们闲话着,我先去睡会,起太早了,眼睛疼。”李师师知趣地离开了。 终于,溪音在此刻有了短暂的欢喜,只觉很安心,很舒适,不必担心有奸细的窥探,也不必担忧忽如其来的变故,她靠在阁主身上,抱着他的手臂,感受到久违的幸福。 记忆忽然追溯到了数年前,那是父母俱在,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她也是这样靠在父亲身上,看着母亲在抚琴。父亲手里的茶都凉了,呆呆地看着母亲。 她笑父亲为何如此痴迷母亲,父亲答道,“你小小年纪懂什么,你母亲与我青梅竹马,我自小倾慕,如今都成了习惯了。” 除此外,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常常做噩梦梦到一场大火,她哭喊着,“爹,娘,你们在哪?” 无人应答,她便忽然就此惊醒,满身是汗。 第四十五章 夜雨泊船 “阁主,我当年是如何入清音阁的,我问了你许多次,可你始终没有回答我。”溪音的表情逐渐变得哀伤,这是她这些年来唯一的执念。 林阁主回想种种,终是不能言。 他记得,那年故友惨死,葬身火海,唯留下一女,名唤千琴,流落街头。 有幸被自己拾到,领入清音阁,改名为溪音,自此悉心教导,视为亲女。 数年间,此女天资聪颖,琴艺绝伦,唯容色过人,易惹事端,且曾有术士预言,此女命格清贵,有帝妃之象,然富贵难久长。 “阿音,你莫要问了,你的过往,我不清楚。”阁主决绝地回答了她。 但溪音已经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悲凉,心酸,隐忍的种种情绪,她有多了解阁主,就知道隐瞒之事有多严重,不言,许是不能言,自己再问,也是没用的。 “阁主,你如同我爹爹一般待我,抚育我长大,教授我才艺,让我过了这些年安生的好日子,如今又费劲辛苦,冒此风险来见我,自今日起,我便是您的女儿,您可愿?”溪音泪眼婆娑,坚定地说道。 林阁主望着眼前已经长成人的溪音,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千琴了,那场祸事也随着大火被长久埋入了废墟里。 他流下了眼泪,险些冲花了自己易容面皮上的妆容。于是连忙用手拭去了泪,连连说道,“好,好,我应了你。” 溪音跪在地上叩首以拜,“请爹爹受女儿这一拜,只求您一件事,无论如何,不可再为女儿涉险。” 父女二人抱头痛哭,这些年的情意一朝言明,在刚刚那一刻,真正成为了彼此世间至亲之人,虽然晚了些,但于当下,正合时宜。 “阿音,陛下许你在此待多久,今夜可否留在宫外?” “陛下许我出宫三日,为李娘子作伴。” “太好了,既如此,我带你夜游汴京如何,过去阁中事忙,我都没好好带你游玩过。” 此时师师端了些茶点走了进来。 林阁主道,“李娘子,今夜若是无事,可否一起共游?” 李师师叹了口气,笑道,“哪里是相邀,是想借我之名义吧,毕竟你这女儿,加之你,见不得世人。” “多谢李娘子。” “哎?我几时应你了?” 溪音跑过来拉住她衣角,撒娇道,“同我们一起吧,我还得教娘子抚琴呢,正事总不好耽搁。” “这在外面闲逛,也能教学?” “心中有曲,处处可学。” “真是林阁主教出来的,鬼精的很。说好,今天的开销都记在你们头上,我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 傍晚时分,几人并肩而行,引得过路人纷纷侧目。只见三位翩翩公子,手执折扇,玉冠束发,仪表不凡。 “咳咳,李娘子,我这走路姿势如何啊?”溪音低声问道。 师师咬着牙嘟囔地回答,“出门前怎么告诉你的,再叫错你就一个人回去玩吧。” “是,李郎君,我这头回男装,心里忐忑,你知道的当初我那画像传遍了整个汴京。” “就你厉害,我还是花魁呢,这不也没人发现吗,林阁主化妆技术如此了得,你别瞎担心了,影响我玩乐。” 路边小贩叫卖道,“瞧一瞧看一看,醉杏楼花魁李师师画像一幅。” 李师师笑着道,“瞧见没,这才是时下最有名的女子。卖家,这幅怎么卖?” “小郎君喜欢这画?三十文卖你了。”小贩答道。 “什么?三十文?”李师师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画竟然如此便宜,气地不行。 “这郎君你这都嫌贵吗,那二十文,不能再低了。” 李师师几乎抓狂,才要说话就被林阁主打断了,“卖家,这画我们要了,三十文就三十文。”说完递了银子赶紧拉走了李师师。 李师师依旧不甘心,问一旁的溪音,“你当时那画多少银子?” 溪音:“啊我不知道,我入了宫才知道那画的事儿。” “算了,兴许二十文都不到呢。” “娘子可莫要仗着年岁长一些,欺负我小女。”林阁主笑道。 “再年长也长不过你,都能做人爹了。”李师师回嘴道。 到了日暮时分,天上忽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几人来到湖边乘舟。 “这时节,不是该下雪吗,真是反常。哎,几位客人,快些上船,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停不了。”船家冲着他们喊道。 烟雨 蒙蒙处,有另一只小船行驶着,遥遥可见里面热闹非凡。 “几位还是上我这船吧,那只已经坐满了。” 溪音几人上了船,互相擦拭了面上的雨水,毕竟这妆容花了可不好,翩翩公子便要成了窈窕淑女了。 那不远处的小船传来阵阵歌声,“今凝望,碧水处,多怅惘,故人何在。” 这曲子,似乎有些耳熟,彷佛在哪听过一般。溪音心里想道,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了。她对曲目向来听过便记得,这是为何,难道和自己从前遗失的那段记忆有关。 “船家,可否靠近那艘船。” “郎君可莫要为难我,那船上可是贵人,若叨扰了,我这小本生意可就做不得了,我还指望着这养家糊口嘞。” “阿音,怎么了?” “我听那女子吟唱曲调如此耳熟。” “你识遍曲目,这也正常,今夜我们好好游览,放松下心情。你看,月亮升起了。” 只见残月当空,几分凄清,那船上阵阵歌声传来,“昨非昨,长亭里,几多愁,君子何往?” 李师师立于船头,叹道,“人世间,痴情女子负心汉,古来常有之。” “你如何便知那女子唱的是负心之人?”林阁主问道。 “世间男子多寡情,若非如此,焉能使其独自落寞,夜晚行船高歌?” “这话说不通,古今痴男怨女,大多有各种各样的无可奈何,岂能全是男子之过?” “那林阁主呢,也是否有你的无可奈何?”李师师转头看向他。 林阁主未作答,望着湖水,长叹了一口气。 溪音此时无比思念宫内的子末,若是他在,就好了,我与他,曾一同听雪,如今小雨淅沥,更是另一番景色。 第四十六章 子末离宫 “四十六处福祉,我定会尽力寻得。青山道长,你如今可愿助我?” “天道渺渺,你我注定有此机缘。你可将这福祉描摹入画,切忌反复涂改,务必一气呵成。”说罢,老道拂尘一扫,转身离去。 明月楼画师出宫,不为采风,只为向天子献上一份大礼。 仙家洞天福地四十六处,传闻其间有隐藏天机,若能寻到,可保江山永固,这是第一步。 献祭天女,方可连接神明,助溪音于此环节金蝉脱壳,这便是第二步。 此前,他寻了无数道士,终于寻得青山道长相助,为他指明福地所在方向,只是需他亲自去探寻一番。同时他也着手去民间找寻能人异士,可行幻术,在寻到福地后,编造谎言,称需要与神明沟通,方得指引,再以献祭天女为由,另溪音入阵,行幻术,逃脱出宫。 一场真真假假的计划就此展开,如同那副千里江山图一般层层叠叠。 子末向陛下告了假,言道,“江山万里落于心,但终究要始于行,是自己之前太过浅薄,如今特请离宫。” 赵佶知他生来随性,便应允,嘱咐其保重自身,并授令牌,可使其一路上畅通无阻,平安无事。 “臣谢过恩师。”子末行大礼,叩首以拜。 自拜师后,他为顾及人臣身份,这是第二次如此唤他,一时间勾起了君王旧忆。 赵佶望着离去的王希孟,回想他入宫之时,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怯生生的不敢讲话,一个人在盯着池塘,画着鱼虫。 赵佶正巧走访画学,还未至,便见一白面小生纤弱稚嫩,紧紧握着画笔,聚精会神地作画。他走过去问道,“你是新来的画学生?” 王希孟并不知此人是天子,见对方风度翩翩,便小声答道,“我是王希孟,入画学已有半月。” 赵佶心里暗道,原来是蔡大人之前送进来的孩子。又瞧了瞧他的画,虽稚嫩,但下笔利落,配色雅致,一看便是个心思澄明,聪慧异常的好孩子。 赵佶上前去为他添了几笔,王希孟见画一下子就生动了起来,十分震惊,行礼道,“多谢郎君,我苦练多日都无进益,如今这点睛之笔,实在令我叹服!” 赵佶看着小孩儿,想到自己虽为天子,画技卓越,可后继无人,唯有帝王之名留于世,终归可惜,又与这孩子极有眼缘,便走近了摸了摸他的头,小希孟略微躲闪了下,却也没躲开。一双大手在自己的头上揉搓了几下。 赵佶道,“你既好学,可愿拜我为师?” 王希孟听到忽然有人要收他为徒,这人又是画技超群的俊秀郎君,本心生欢喜,又记得父蔡京曾教导他入宫后要处事谨慎,不可轻信于人,不可徒惹事端,于是便怯怯地说,“敢问阁下何人,又为何要收我为徒?画学子弟里,论资质,某并不出众。” 此时,一众宫女路过,跪倒一片,“官家万福。” 王希孟这时才知为自己指点画作的竟然是当家官家,赵佶,登时吓了一跳,赶紧一同跪在地上。” 赵佶将腰间的玉佩摘下,送给了面前的小孩儿,“明日午时拿着这个来御书房。” 王希孟还在愣神,一旁的太监接过递给了他,赵佶走后,他还怔怔地杵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刚才险些拒绝了当朝天子。 自此,他一心同赵佶学画,画技突飞猛进,不久后,官家特赐了明月楼独居,又赠他腰牌,许他自由出入宫中,一时间,天才画师王希孟盛名享誉汴京,又加之举荐之人蔡京渐渐成为炙手可热的朝臣,他成为了一众画师艳羡的对象。 数年来他潜心作画,不理俗世,宫内腥风血雨不曾沾染半分,人人道画师是谪仙般人物,不染凡尘,多少人倾慕,他都不为所动,此生唯愿执笔画心中所想,尘缘几何,从不落心。 可溪音的出现,一次次打破了他数年来艰辛维系的平衡,本是一心作画的画师,如今竟然起了设局之心,那局中人,还是自己的恩师。 可是他又不得不做,溪音,那样明媚的女子因他一时忘形,被选入宫,自此生命萧索,他作为始作俑者,岂能坐视不理,纵然拼尽全力也要救她出宫。 但他同时也于心有愧,能得天子赏识,承教导之恩,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福气,他知官家赵佶信奉道教,便有意为他寻仙家福祉,虽不知真假,但总要尽力而为,也全了师徒情分。 世上安得双全法,可他,偏生就要两全。 临行之前,他寻钟良喝了一场酒,酒入愁肠,情思难解,他亦知,此去千里,福祸不定。 “阿良,我知你不愿在这深宫苟且,但我不在宫中 的日子,还需你替我照看好她,请你权且再忍耐些时日,至多一年,我一定回来。” “你放心吧,我本一介游医,何处不能安身,如今我母亲也已经被安置在了汴京城内,我是一时想走也走不了了。” “你多保重。”子末拍了拍钟良的肩膀,有他在宫中,他也可离去的放心些了。 “你不去同溪音辞行吗?她刚好近两日出宫去了,或可一见。” 子末眼神忽然黯淡,悲伤溢于言表,苦笑了下,说道:“我就不见了,宫外更是人多眼杂,你替我转告她,我奉旨游历绘图,让她切莫惦念。凡事多加小心,务必保全自身。等我回来。” “好,我们在宫内等你回来。” 二人举杯痛饮,就此话别。 溪音此时正在宫外和阁主父女二人游玩,尝了樊楼的果子,看了坊间的傀儡戏,蹦蹦跳跳,像只欢脱的小兔子,她还不知,那个少年,已经踏上了一条艰辛无比的道路,山长水远,为了她,也为了心中执念。 他说,“阿音,原谅我不曾留一封书信给你,一去千里,不知前路,你也可少些惦念。” 还好身边有阿莫一路陪同,阿莫,子末,怕是世间鲜少有人被下人冲撞名讳也不介意的。 有一人,也不知从何处得知他出宫一事,慌忙奔来,紧赶慢赶,在宫门口遇见了。 第四十七章 信件 “子末哥哥!” 远远跑来一只雪团子,定睛一看是李侍郎家的双儿。 “双儿。”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双儿高兴地笑了起来,又忽然有些害羞了。 “哥哥,你去哪里?” “我去游历。” “那我跟你一起去!” “别闹,你还是个小孩子,吃不了舟车劳顿之苦。” “我不小了,今年已经十四岁了,爹爹说再过两年,我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子末见她人小鬼大,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不好再耽搁,便笑道,“我是奉旨出宫,耽搁不得,回来给你带礼物好不好?” 双儿回想曾经街上那个落魄的小少年,再看着面前这个英姿勃发的他,欣然一笑,答道,“好,那说好了,我要你将沿途好看的好玩的都画下来,回来拿与我看,就当我也陪你去了。” “不敢辜负双儿娘子嘱托,子末言出必行,为你将一路风景带回来。” 马车疾驰而去,双儿停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你保重啊。” 一旁的侍女疑惑道,小娘子生性活泼,从未藏过心事,唯独对王画师,似乎不太寻常,但也不敢多言,说道,“娘子,我们回去吧,你一个人出来,大人不放心的。” 此时,宫中却有另一番乌糟事情,趁着溪音离宫,月茗命人潜入清云宫,拿走了一应信件,打开后发现都是子末的书信,字里行间情意缱绻。 “呵,你们真是胆大包天,溪音,我看你如何应对此事。”月茗冷笑着说道。 回去的路上,她内心有些忐忑,拿着信件的手也有些颤抖,她不知道自己在顾及什么,又在恐惧什么。她想起那张貌美的脸,想起她的万千宠爱,不可遏制地想去摧毁。可是,除却溪音琴师的盛名,她也是那个无数次陪伴着,安慰着自己的小姑娘,一时间彷佛割裂出了两个溪音。 回宫后,她大醉了一场,看着自己手上的疤痕,将酒杯摔碎在地,她哭着道,“为何我便要如此低人一等!”宫中女子以色侍君本就是寻常事,可她全凭自己献媚讨好才获得圣宠,如此卑微,甚至有些不堪。 不一会儿溪音回宫了,带了些好吃好玩的送到了阿瑜那里,二人闲话了一番后溪音便离去了。她想到月茗,若不是她同自己闹得这般僵,本应该也该为她送些东西的。 正沉思着,路上遇到了钟太医,二人因之前的事情避嫌的很,钟良拉她到角落里,急切地说道,“溪音,子末出宫了,这一去只怕要一年半载,他嘱咐你要照顾好自己,保全自身,好好等他回来。” “什么!何事如此急迫,竟然都来不及和我说一声?” “听说是个重要的差事,具体我也不清楚,我不能与你闲话太久,这就回了,一定要好好的。” 溪音顿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整个皇城都瞬间萧索,原来他在她心里早就如此重要,纵然不能常常相见,但只要看到明月楼亮着的一盏烛火,内心便无比充盈。 她一个人走走停停,在明月楼外徘徊着,注视着窗格,可是里面依旧漆黑一片,无半点光辉。 他,真的走了,没留下半封书信。 一年半载,归期不定。 夜里的寒冷逐渐侵蚀着她,可是里面也不会有人出来,为她递上手炉,披上披风,笑着说,“阿音,夜里寒凉,你怎么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溪音一个人自言自语,“人人都道你是天才画师,我这拜师后还未曾仔细向你请教,你就这么走了,如何让我不难受。” 她站在空旷的小院里,泪水滑落,她知道他害怕与她分别的场面,害怕自己惦念他。 “好了,知道你的心思了,等你就是了。” 迈着沉重的步伐,她一个人回了清云宫,幽若赶忙迎道,“娘子回来了!” 她没有作答,继续向里面走着,内心一片悲凉。转身去翻子末之前送她的信件,却猛然发现盒子里空空如也。 “幽若,谁来过了!” 幽若吓得赶紧跑来,“怎么了娘子?” “我的信,信!被人拿走了!”溪音激动地站了起来,也顾不上刚才的忧郁悲伤了。 幽若见溪音的神情猜到了是何人的信件,一时间也满头冒汗,努力回想着,“我想想,我想想,娘子,我,我真不记得有人来过。之前的奸细娘子也已经驱逐出宫了,怎么还会” 溪音一屁股瘫坐了椅子上,“完了,这回” 忽然月茗来了,带着那信件,笑吟吟的。 溪音看着一步步走进来的月茗,先是错愕,然后隐隐猜到她所来所为何事。 “月美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溪音冷冷地问道。 “你不是猜到了吗,溪音,你比我想象的还要任性。这信件倒是字字恳切,我看了都要感动了。” 月茗随后展开了一幅,丢到了溪音面前,“你可知,与人私通,是死罪。” 溪音眼皮微微颤抖,勉强自己冷静下来,“说吧,你想怎样?” 月茗冷笑了下,“姐妹一场,我能将你怎样,只是我确实是不怎么开心。” 溪音已经没有耐心了,“别绕弯子了,你要什么,才能交换这个信件。”说出口后,她也觉得有几分羞愧,是啊,她到底是天子的女人,无论如何,此事她都理亏。 月茗站起身来,看着溪音可怜的样子,内心竟然有一丝满足,“这还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你真正害怕,往常你总自诩洒脱,那不过是因为有阁主一直护着你罢了,你看如今,你也该体会一下这样无助的滋味了。” 溪音看着面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和之前那个温柔如水的月茗姐姐重合在一起。 月茗友继续说道,“我要你自请入冷宫,断了陛下对你的恩宠,你可愿?” 溪音愣住了,抬眼看着她,无奈地笑了,“只是如此吗?” 月茗万万没想到她这般冷静,“你。” 溪音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我问你,只是如此吗?” 第四十八章 受伤 月茗被她的眼神吓得慌了神,一下子将手抽出来,背过身去,结结巴巴地说着,“你只要肯去,你的子末便会安然无恙。” “好,信呢,什么时候还给我!” 月茗第一次见到溪音的狠辣,强装镇定道,“果然还是男人重要啊,等你入了冷宫,这信件,我会亲手送进去给你。至于现在,你还没资格与我谈判。” “你最好说到做到,若是你敢伤他,只要我一息尚存,必不会善罢甘休。”溪音第一次感觉到自身戾气的爆发,从前别人再怎么说月茗,她也无法想象她今日的嘴脸。 月茗才欲离去,溪音叫住了她,“等等。” “还有何事,我说了你没资格与我谈判。” 溪音勉强支撑着走向她,只觉得双脚软绵无力,却依旧掷地有声地说道,“我错看了你,这些年的相伴,到底是一文不值。”说完溪音从怀中拿出一把剪刀刺向了月茗。 月茗惊呼着躲开了,溪音摔倒在地,剪刀直直地插进了自己的小腹,献血透过衣裳渗了出来,一滴滴的,触目惊心。 幽若赶紧冲上来,叫嚷了起来,“快传太医!” 月茗愣在了一旁。 溪音笑着看了月茗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留你在外面,我总是不放心,既是入冷宫,不如我们姐妹一起吧。” 之后神情一转,继续说道,“你为何要如此对我,这些年来,我可曾薄待你,令你如此怨恨于我!” 月茗惊讶地吼道,“你说什么!” 溪音笑了笑,“月姐姐,别这么激动,你若是将信件还我,此事便作罢,否则行刺宠妃,你也逃脱不了的。” 月茗恨得牙痒痒,万万没想到一想软弱的溪音如此刚硬,她完全不顾及自己还留着鲜血,还在这与她斗法。 溪音捂住自己的小腹,疼得蹲在了地上,颤抖着声音问道:“如今我可有了谈判的资格?” 月茗无奈,只得应了她,派幽若去自己宫中取了信件来,一应还给了溪音。 临走时月茗说道,“纵然你有了这信件又如何,你二人之事败露是迟早的事,你躲得过今天,躲得过以后吗!” 溪音疼得意识模糊,“之前我没护住你,你的手毁了,今日这伤就当我还了当日欠你的。自此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如非必要,不必再见了。” 月茗未作答,匆匆离去。 此时已是下半夜了,宫城内寂静无比,月茗走在路上,清晰地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她恍惚听到女子的悲戚声,隐隐有些瘆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这皇城内有多少枉死的冤魂,聚集的怨气终年不散,她暗暗道,冰冷如斯的地界,何来什么情爱,溪音,你如今不也是学会了算计,想必阁主知道了一定也会心寒吧。谁又比谁清高呢,可笑。 幽若在月茗走后赶忙去了太医院,钟太医和一位新入宫不久的刘太医当值。 钟良见幽若急匆匆的,便知道是溪音出了事,赶紧上前问道,“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 幽若哭着道,“我家娘子出事了,伤口血流不止,还请速速跟我来。” 钟良想都没想,提起药箱就跑了出去。 幽若追在后面,“钟大人,你忘了陛下有旨意,不许你接诊清云宫!” 钟良慌地又折回了,一把将一旁的刘太医揪起来,“你跟我一起!” 几人一路狂奔,巡逻的侍卫追上去喊道,“是何人深夜在此乱窜!” 幽若回道,“是我家娘子受伤了,请太医来诊治。” “哪一宫的?” “清云宫。” 几个侍卫叨叨咕咕,“是那个美人琴师吧。听说风骚的很,之前传出了不少流言。” “一个乐坊出来的人,说是琴师,比那歌舞伎强不了多少,听说可是一入宫就封了美人。” 等钟太医来到清云宫,溪音已经昏倒了,一旁的侍女急地快哭了,也不敢去碰触她,一地的血鲜红无比。 钟刘两位太医见状,赶忙蹲下查看伤口。 钟太医说道:“刘大人,陛下不许我接诊清云宫,但夜已深,只得我来为你打下手。幽若,麻烦你带着其余众人回避一下。” 钟良知道即便如此,也难保溪音的名声不受损,但时间紧迫,他也顾不得其他,只得如此行事了。 一干人退去后,钟良一把将溪音抱起,置于榻上,拿起剪刀将溪音的衣服剪开,伤口极深,血如泉涌。 “刘大人,劳烦你速去煎止疼药和止血药,我来为娘子处理伤口。” 刘太医入宫不久,平日里多受钟良照拂,为人也老实的很,赶忙跑去煎药了。 此时,室内只剩下钟良和溪音二人。 钟太医一点点为溪音清洗伤口,疼得溪音逐渐恢复了意识,“是何人?” “是我,溪音小娘子,我是钟良啊。” 溪音见是他,心里放心了些,“是你啊,我这不打紧的,只是,实在疼了些。” “先别说话了,等会服了止疼药,我得为你缝针。” “不至于吧,还要缝针?”溪音此时倒是有些害怕了。 “你伤口太深,不缝针很难自愈,你先留些力气,我怕你一会疼得再昏过去了。” “我觉得还是昏过去比较好。” “几时了,还有心思玩笑。” 一盆盆的血水被端了出去,幽若一边哭一边来回跑着拿东西,一旁的几个侍女也忙前忙后的,整个清云宫乱做一团。 直到天明,太医们才离去,溪音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大清早,此事便闹得沸沸扬扬了,惊动了官家和皇后。 钟良昨夜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心里很不是滋味,子末才走,溪音就受伤了,也幸亏子末不在,不然他一个冲动,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幽若摇了摇才睡着的溪音,“娘子,娘子,外面来报,官家和皇后娘娘来了,你可想好了要如何应对?” 溪音睡眼惺忪,想起身忽觉小腹剧痛无比,“哎呀,我才睡着你就折腾我了,就当我没醒,我睡了。” 幽若急得低声道,“娘子!别闹了,人马上进来了。” 第四十九章 客栈风波(上) 溪音赶紧继续闭上双眼,宛如一条死鱼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官家和皇后亲自来探望,那可是旁人都没有的殊荣,可溪音心里直打鼓,根本不敢睁眼。 于是,皇后开口问道,“瑾美人还没醒吗?” 幽若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还还没。” “瑾美人如何受伤的?” “奴婢,不知。” 幽若赶紧爬起来准备叫溪音起来,却被皇后制止了,“她受伤严重,还是先歇着吧,别叫她了。” 皇后挽着官家,“官家,妹妹还没醒,听说昨夜里留了许多血,多亏了值夜的刘太医。这会天色正好,我想去御花园走走,官家可愿陪臣妾?” 皇后官家走后,溪音“登”地从床上支棱起来,撕裂了伤口,险些叫出声来。 “好娘子,你可真是胆子大了,陛下都敢糊弄,不过也是,这么大个伤口你可怎么编。” “我不过小小一美人,是生是死谁在乎,只要我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弄的,这事也不会有人追究了。” “那月美人?” “别跟我提她,心寒的紧。嘶好疼,该到了换药的时候了吧。你帮我吧,别去麻烦太医了。” 幽若一点点剥开带血的绷带,上了药,见里面伤口非常可怖,吓得手一直在抖。 “你行不行,要不我还是自己来吧。” “奴婢奴婢可以。”幽若坚定地说道。 与换药相比,昨夜里缝针才当真是撕心裂肺,那场面不忍回忆。 钟良在太医院熬药,嘱咐刘太医一会送去清云宫,昨天溪音的坚强倒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时,她小腹血流不止,止疼的汤药药效还没起,就不得不开始缝针了,那针穿过皮肉,溪音几乎将指甲扣瑾肉里,嘴唇也被自己咬破了,满身的汗,却为了不惹人注意,一声不吭,直至最后一针缝完。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如此深的伤口竟是她自己弄的。如此狠绝的小娘子,他倒是见过的不多。行医多年,治病救人是他的天职,可这深宫里太多人都得了心病,由心病引起的诸多病症他却是不能医。 此时的子末已经踏上了艰难险阻的路程,那些个洞天福地都是在地势险峻之处,且隐蔽不易寻找,他们主仆二人风餐露宿,行至了陈留镇,寻了一客栈落了脚。 “郎君,这两日可是累坏了,终于找到个好住处。” 确实,这客栈雅致异常,价格便宜,实在是难得。 不消片刻,有人来敲门,“客官。”外面传来女子的声音。 阿莫前去开门,见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十七八岁的样子。 “我娘让我为客官们送些茶水。”说完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阿莫赶忙道谢,接过了茶盘。见那小娘子依旧没有离去的意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子末抬头看了她一眼,冷脸问道,“你还有何事?” 那女子一言不发,扭头跑开了。 阿莫笑了笑,“郎君美貌无双,出了这汴京还这么招眼。” 子末闻了闻茶水,确是上好的,只是这客栈未免也太过殷勤,对了,刚才那女孩怎么说的,她娘命她送茶水,原来是客栈老板的闺女。 这边,老板娘问询她女儿,“可见着了,打听出来什么没有?” “见是见到了,只是那郎君冷面冷心的,女儿也搭不上话。” “我瞧着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等一会我和你爹去试探一番。” 原来是这家人看上了子末,在这小镇里南来北往的客人很多,夫妇俩一心想为自己女儿找个金龟婿,但又挑三拣四的很,不是嫌这个胖,就是那个矮,如今见了个衣着华丽,容貌俊俏的郎君自是满心欢喜,想打听了来,给自己做女婿。 子末和阿莫两个人早已经筋疲力尽,匆匆洗漱了下便各自躺下了,蜡烛也熄了。 次日醒来,子末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乏力,欲起身,却挣扎了几下都动弹不得,彷佛身上有千斤重,于是唤阿莫的名字,却发现嗓子也哑的厉害。 忽然他的手触到一片柔软的肌肤,吓了一跳。他勉强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更是大受震撼,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就躺在自己身边,未着寸缕。 正在此刻,门忽然被推开,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冲进房门,看了一眼榻上,大声斥责道,“好啊,你们竟然凌辱我女儿!” 床上的女孩也醒了,手忙脚乱地将被子裹在自己身上,房间里不但有两个 陌生的男人,还有自己的父亲,她显然非常不自在,连头都不敢抬起。 那二人指着子末骂道,“你这淫贼,竟然如此羞辱我女儿,速速跟我们去见官!” 此时,一旁的阿莫被这吵闹声喊醒了,“怎么了这一大清早的,啊呜。”他打了个哈欠扭头一看,惊掉了下巴。 “郎君,你” 子末尝试了下,还是很难说出话来,嗓子又干又紧,忽然想起昨日的茶,许是那个缘故了。 他看着对面的夫妇和一旁的女孩,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原是个圈套,就是不知所求为何了。 那夫妇二人见他无法作答,继续咄咄逼人道,“看你也眉清目秀的,许是一时犯错,你若肯娶了我女儿,这事便算了。” 阿莫赶忙插话道,“那万万不行,这婚姻之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家郎君的婚事需得老爷做主。” 那老板娘急了,“不肯也没关系,我们直接去见官,毁民女清白,我们要请青天大老爷做主!这朗朗乾坤,我们不信你们不认罪!” 子末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目不斜视,直接递了件衣服给了旁边的女子,勉强哑着嗓子说道:“我们先出去,你先将衣服穿好。” 说完便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披了外袍出去了。 其余几个人也追了出来,“你还想跑。” “我们换个房间谈一谈吧。”子末面不改色地说道。 一会儿,一场胶着的战役便开始了。 子末喝了些茶水,逐渐可以言语了,阿莫倒是身体健朗,无甚大碍。 “此事,不需我多说,你们自知是如何陷害于我的,你说只要我肯娶你女儿,一切便可作罢,可是如此?” 老板娘答道,“是。” 子末道,“可以,那倘若我有婚约在身,又当如何?” “那就废了婚约。”那客栈老板厉声说道。 第五十章 客栈风波(下) “既如此,且等我修书一封给家父,言明我与你家女儿的婚事,再三书六礼,亲自上门提亲可好?” 那老板娘一脸横肉,粗声道,“不必麻烦,你留下字据,黄金百两下聘,其他杂七杂八地一应免了吧。” 子末心里想,世间哪有父母如此草率交代自己子女婚事,再回想刚才那女子一言不发,也不似是浪荡之人,想必此事定有蹊跷,这家夫妇本就是下圈套图财。 想到这,他问道,“我现在随身所带银两不多,这些先当定金,待我家小厮去将剩余银两取回,可好?” “谁知道你家小厮会不会跑掉,到时候我们拿不到银子怎么办,我这女儿清清白白的身子可都给了你了。”那老板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番话,委实恶心到了主仆二人。 阿莫附耳说道,“郎君,不如直接对簿公堂,你可带着陛下钦赐的令牌,谁能冤枉了你。” “我这次本就是暗自行动,不宜让太多人知道,况且一旦对簿公堂,这娘子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想好了没有,是立字据还是去见官!” “阿莫,备笔墨。”子末冷静地说道。 一会,字据立好了,按上了手印,“既然你们信不过我的人,便去托人将这封信送去汴京城的宰相府,自会有人拿给你们钱财。” 那夫妇二人听到宰相,顿时吓了一跳,试探地问道,“你是那蔡京的儿子?” 子末冷言答道,“这个无需你过问,拿到钱财我就可以不见官了,是不是?” “那是自然,这几日你便在这住下,待我们拿到银子,你才可离去,我这女儿已是你的人了,你也可一并带走。” 那夫妇二人派人快马加鞭赶去蔡府,将子末和阿莫锁在房内,留下主仆二人空自嗟叹。 “郎君,何苦为了个不认识的小娘子把事情弄的如此麻烦?” “我不知她身世如何,但想必不是这店家的亲生女儿,沦落于此,受人胁迫,是个可怜人。” “那郎君准备如何?” “先看看义父如何行动,我那信暗藏了求救语,至多三日,我们定可脱困。” “那小的就安心休息了,这几日舟车劳顿可是累死阿莫了。”说完倒头便睡了,鼾声如雷。 子末看着一旁的臭小子,给他拿了一床被子盖上了。 那老板和老板娘正在下面招待客人,无暇顾及他们。 过了半晌,有人悄悄塞了字条进来,子末前去拿起,只见上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不必管我,入夜离去。 子末感觉门外之人还在,便敲了几声,那人也应和了一声,“我在。” 果然是那个小娘子。 子末问道,“那店家可是你亲生父母?” 小娘子答曰,“不是的,我是被买来在这做工的,他们逼迫我如此,说若我不从,便将我卖到烟花巷子里。” 正说着,老板忽然上来了,那小娘子赶忙跑开了。 那老板厉声道,“谁许你乱跑的,看我不打死你!” 一连两日,子末和阿莫都被关在房里,不能见人,吃食倒是未曾亏待,顿顿有菜有肉,阿莫是一点也没影响食欲,吃的满嘴是油,“真香,这小地方想不到比宫里的吃食花样还多,大人晚点来救咱们,还能多享受几日呢。” 子末看着他塞了一腮帮子饭菜,用手指戳了一下,“活成你这样,才是真的让人羡慕,什么都耽误不了你吃喝。” 阿莫喝了口汤顺了顺,“郎君,我还在长身体,多吃点才能强壮些,毕竟我也是你英明神武的侍卫呢。” “我的好侍卫,如今我都被人家囚禁了,你的英明神武呢?” “这英雄也有落难时,郎君耐心些,等着咱们蔡大人的消息。” 传至汴京蔡府,蔡京刚好不在府中,几个儿子本就对子末极其不满,全当没见过此书信,丢进火里烧掉了,子末一连等了七日都无任何答复,也开始心急了,老板和老板娘大怒,“耍我们是不是,在这白吃白喝了这许多日,算了,我们直接去见官好了!” 子末知道此时也无其他办法,便道,“那好吧。” 那夫妇二人倒是自乱了阵脚,没想到他应承地这么快,二人本就做了许多黑心生意,哪里敢去见官,本就是想敲诈一笔,过往那些客人也都花钱消灾了,没想到这次竟然遇到个不怕死的主。 “怎么,还不带我们去见官吗?”子末催促道。 那夫妇心虚了,支支吾吾道,“你留下全部钱财,自 行离去吧,我们也不追究了。” 子末道,“也好,只是你这女儿,我也要一并带走。” 那夫妇也开始心烦了,“随你,先让我数数你这身上的银子。” 那夫妇翻着子末的包裹,翻出来了一些银票,里面有方绣帕掉在了地上。 子末赶忙过去拾起,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怀里。 那老板娘笑道,“心上人的物件啊?” 子末未作答,冷脸站在一侧等着他们翻完包裹好离去。 ”好了,这些东西我们留下了,你们走吧,他日有缘,再回来看看我们夫妇,毕竟也是一家人了。” 阿莫“呸”了一声,开始收拾包裹。那夫妇二人将那小娘子塞给了他们便离去了。 小娘子进来后也不言语,帮着子末一起收拾东西,手脚倒是麻利的很。 半晌,终于挤出了几个字,“谢谢,对不起,连累你们。” 子末拿出一幅画递给她,“你拿着这画去卖掉,能换些钱财,自己找个安身的地方。” 那小娘子哭着跪在一旁,“郎君不如带上我,我可以伺候您。” 阿莫吓了一跳,“你这还赖上我们了不成?” 子末上前扶起她,“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带上你不方便。” 那小娘子哭哭啼啼,也不肯离去,直到子末和阿莫走出客栈,她也一直跟在后面,就是不肯离去。 “郎君,不然就带上她,也费不了多少吃食。” “可是多费一间房钱。” 阿莫没成想子末能如此作答,竟然计较的是房钱。 第五十一章 凄风苦雨 清云宫中,她伤病未愈,病中缱绻,除却太医和阿瑜,鲜有人来看望。 对于受伤细节,她一番说辞虽无法令人信服,却也到底无人追究。 皇后向来淡泊,平衡后宫,纵有私心,却从不偏颇。 皇帝荒淫无度,七日御一女,后宫万千,更无暇顾及她的伤痛。 这日,她终于能勉强下床行动,经此一遭,身体已经如被抽筋扒骨般脆薄不堪,却还是强撑着起身翻出了昔日子末亲笔的书信,虽不多,加起来也就十几封。入宫前的那些还都留在了清音阁中,如今的这些都是自她入宫以来,费尽千辛万苦送到她手中的。 无数个深夜里,她辗转难眠时,都一遍遍地读他的来信,清风拂过,心中的渴盼如萤火微光般照亮着漆黑的夜空。 她用指尖抚摸着那纸上的一字一句,思念浸透笔墨,字字皆是执念。 夜深了,屋内静谧如常,她亲手将一封封信扔进炭盆,烧成灰烬。这些对于她最珍贵的期冀险些害了他们,断然是不能再留了。 她一个人喃喃自语道,“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可是我都不知道此时你在何处,是否吃饱穿暖,还是风餐露宿,究竟所为何事,才这般行路匆匆,又归期不定。如今却连最后这点念想我都不能留给自己。” 慢慢地她进入了梦乡,又是大火,她拼命地跑着,跌倒在地,一只大手将她拎起天亮了。 溪音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反复在房间内徘徊思索,终究无解。如何从前淡然潇洒的琴师就此生了这诸般执念,求不得,放不下。 子末一行人继续赶路,身后多了一个年轻的小娘子,纠缠着不肯离去。因前银两散尽,只得卖画换了些盘缠,阿莫笑他家郎君枉为天子学生,曾千金难求的一幅如今竟然散落民间,只换得些许银两度日。子末乐得自在,无甚在意。 那娘子也虽才疏学浅,却精于刺绣,也略卖些绣品贴补,日常照顾子末也算尽心,虽一路相随,却无半点僭越之心。 这日正逢小娘子上街采买,子末和阿莫二人在房内研究接下来的路线图,子末认认真真地圈出几个区域,彷佛指点江山一般,眉眼带着几分英气。 阿莫看着子末,心里想,想不到想来温润如玉的郎君也有这样英姿勃发的一面,要是那溪音小娘子见到了,怕是要被迷得神魂颠倒吧。可惜,如今陪伴在郎君身边的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溪音小娘子知道了,定会不悦。 阿莫开口问询道,“郎君,我们带着个小娘子,若是被人知道了,恐怕会被诟病,还需早点打发了好。” 子末停下了笔,想起那女子楚楚可怜的眼神,心里道,如若丢下她,再被人掳掠了去如何是好,可放在身边又不妥。只得暂时将此时搁置,预备寻一合适的地方安置了她。想到这,随即说道,“且再看看吧,毕竟是个可怜人。” 一会,那小娘子回来了,带了些刚烤好的红薯,热气腾腾的,她端在头顶递了上去,子末见她每次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服侍,也有些不自在,便言道,“云歌,以后不必拘礼,我们并非主仆,你自在些。” “郎君虽如此说,但我始终感念郎君恩德,不敢造次。” 这女子本名云歌,本是坊间一歌女,因为错信他人,多年积蓄赎身后被其原配正妻贱卖给人贩子,几经流转到了这客栈的黑心夫妻手中,无依无靠,又不愿重操旧业,有幸遇到子末,方得解脱。她自知自己身份微贱,不敢逾越,但若说对面前这个俊秀的郎君全无情意,自然是不可能的。她不知道他的来历,只觉得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但却漂泊于此,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云歌,你跟着我们到底不便,汴京城内有一绣坊,老板是我的旧相识,待我们再赚些盘缠与你,你可愿去那安身?”子末终于想到了这法子,以为甚妥。 云歌不舍离去,却也不愿意违背恩人的意愿,只得应承下。 “郎君,你几时归来汴京,我们可还能再见?” “不好说,少则一年半载,你安心在那里,有机会,我再去看你。” 她知道,他的一番承诺不痛不痒,可也无法奢求更多。 夕阳西下,她看着阳光下子末的侧影,长长的睫毛镀上了层金色,目光深邃悠远,看向窗外。 他遥遥望着皇城的方向,那里尘封的不仅仅是他数年的回忆,还有一个对其怀着爱意与愧疚的她。 “郎君在想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许久不见故人。” “故人是郎君的心上人吗?” “算是吧。” 她不再问了,之前为歌女时,她见惯了人来人往,欢情薄,郎心如水,最是难留,痴心为何,她也未曾见过,今日却在子末眼里看到了那种求而不得的痴望,一如看到曾经的自己。 “云歌当时也有过如此怅惘,只是不过都是一场空,而今回忆起,不过寻常。” 子末望向她,看到她眼中的失落伤感,知道是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她,笑道,“以后都是好日子了,往事已矣。” 她也终于展开了笑颜。“是啊,都是好日子了,也愿郎君能和自己心爱之人相守,岁岁朝朝相伴白头。” 子末沉默了,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有此机会。 他还不知,她如今的萧索困顿皆是为了这份禁忌之恋。一个鲜活的生命逐渐失去色彩,枯萎衰败,然而这一切仅仅是一个开始。他们都不知道命运的安排到底为何。 他一心想救她出宫,她也全然不知,但却坚持等着他回来,努力在这深宫中存活着,期盼着。 乔韦月三人成虎,众人皆知,大家怕得罪她们,也都纷纷远离了溪音,清云宫中愈发冷清了,久病的妃子失了宠爱,也等于失了庇护。 阿瑜知道一切始末,不忍心苛责溪音,也不忍心逼迫她献媚承宠,一心陪着她,安抚她,开始是为了还林阁主的恩情,后来便是真心心疼这个比自己年岁小些的妹妹。先是避子药伤身,后是思虑过度,忧愁难解,如今又受了重伤,险些丢了性命。谁能想到曾经的溪音琴师沦落到如此这般境地呢? 第五十二章 云起山奇遇 终于攒了些盘缠,到了云歌离去的日子了。 往事沉浮终须尽,今献一曲赠恩君。 云歌道,“多谢郎君先前搭救,又对小女多日照拂,如今小女歌一曲赠别郎君。”话毕,击箸相和,轻音婉转。 子末看着眼前的少女,虽风月场上走了一遭,却未见半分媚态,纵遭人算计迫害,也未有心灰意冷之态。 那歌词一字一句都唱得动人,浮生如梦,为欢几何。尘缘未了,总遇坎坷。昔年流水落花意,而今朝贪得酒一杯,世事浅尝同谁语。 歌罢,她跪在地上,叩首谢过恩情,从怀中拿出一壶酒,双手奉上,低着眉眼,“不知郎君是否饮酒,前日里见郎君画梅花,便买了这梅花酒,全当赠别之礼。” 阿莫替他接过,扶了云歌起身。 子末见她言辞恳切,也有几分动容,说道,“多谢,我有一故人,也好此酒,我因她也喜欢上了这味道,这酒我收下了。如今你拿着我的书信和这些盘缠,一路小心。” 云歌上了马车,迟迟没有掀开帘子,直到行远了,才命马车停下,一个人伫立了片刻,便回身上车离去。尘土飞扬,一如这尘世,世人皆遇坎坷离合,自己半生不幸,遇见他,是这万般不幸中的一点幸事。 子末和阿莫继续行路了,走了一日又几日,终于寻到了云起山,那里大雾缭绕,路也崎岖,主仆二人步步艰辛,忽见一坟冢,也未立碑,但坟前落叶皆扫至了一旁,看上去是有人来过的。 “真是奇怪,为何埋骨却不立碑写名字,是怕别人知道吗?”阿莫疑惑道。 “休要妄言,世人百种,岂能对逝者随意揣测?”子末训诫道。 “这位小郎君说的是,世人皆有自己的缘故,我这位故人不许立碑,自是有他的缘故。”一位白衣郎君忽然从山林里钻出来,吓了二人一跳。 “不知你二人何故来此,莫不是也听信了那传言?”那白衣人问询道。 阿莫赶忙上前挡在了子末面前,倒是难得有觉悟一次,扮了次侍卫。仰起头颅,高傲地答道,“我们来此采风,你是何人?” 那白衣人答道,“你这小孩儿,还挺霸道,我叫长风,隐居求志,这云起山鲜少有人来,自是让我有些好奇了。” 子末上前行了拱手礼,“我听闻此处风景别致,便来此采风,打扰了隐士。” “无妨无妨,自打我兄弟去了,我好久没寻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了,你们不嫌弃的话,来我这小坐片刻可好?”那人声大气粗,磊落的很,子末应承下了,一同去了那人的住处。 远远见一木屋,看着简陋无比,外面也未设栅栏,风吹雨打在这小屋上留下了斑驳的伤痕,与此处崇山峻岭倒是相得益彰。 “进来吧,我这无旁人,不必拘礼。” 走近小屋,豁然开朗,花香四溢,倒是像女子闺房一般,门口挂着一串风铃,叮当作响,案上放着一支玉萧。子末看着那萧不似寻常之物,便多瞧了几眼。 长风笑道,“这是我故人之物,他先前好音律,我留着就是个念想。” 子末见他几次三番提起这故人,料定必定关系不一般,也不由得有几分好奇,“想必你与那故人定是至交好友了。” “我与他的缘分,怕是说了旁人也不懂的。如今他虽然去了,但我却可以一直在云起山陪着他,如此也算圆满吧。” 子末暗道,一生一死,谈何圆满。 “还未问你,你叫什么名字,看你们不似是这山脚下的村民。” “你可以叫我子末,我是一民间画师,来此采风,这是我的侍从,阿莫。” “这名字倒是都这么像,难得见你这么通情达理的主子。”长风笑着为他们倒茶。 “不过画师倒是个自在的身份,天地逍遥客。你看我这名字,长风,有长风破浪之意,却奈何碌碌无为啊。” 子末站起端起茶道,“多谢款待,某以茶代酒敬你。方才你说碌碌无为,某认为,只要全了心中之念,能遵从本心而活,便算是有为了。” “你倒是个有趣的,此话不假,今日真是个好日子,得遇知己,不管你是谁,你这个朋友我都交了。你不是说来此采风吗,想必也得待个几日,就安心在我这住下吧,这儿虽看着简陋,却一应俱全。” 子末一口就答应道,“好。那我们小住三日。多谢。” 阿莫也是没想到向来不愿麻烦他人的子末今日如此反常。一则,子末正愁无处安身,二则是觉得与长风很投缘。 “哈哈哈,莫说三日,便是三年也无妨,我这一身打猎 的本事,必让你们吃得香,睡的好。”长风拍了拍胸脯。 晚饭时间,长风一人下厨,做了几道菜,色泽虽一般,但是口味极佳。 “来,上桌吃饭吧,我这手艺可是一绝。” 阿莫尝了一口鹿肉,“哇,这真是鲜美,比皇凰凤馆的菜还好吃。” 子末瞪了他一眼,这小崽子险些说漏嘴。 夹起一块肉,果然是恰到好处,肉质鲜美,调味也恰到好处。 “你这厨艺真是绝佳,可以开店了。”子末称赞道。 长风被夸后非常高兴,许久没同人讲话,他异常兴奋,说道,“我先前就是个厨子,我不讲究那色泽,但口味可是没得说,可惜世人皆看重这色相,一般大的宴席从不点我的菜。来点我的菜的啊,往往都是那独自一人的。你说说,有趣吧。” 子末发觉此人虽言辞直白,但却是个通透之人,讲的话句句在理。 “是啊,世人皆好面子,不肯从心。今日我尝了你这菜,觉得既好吃也好看。” 长风忽然眼眶湿润了,一个七尺大汉竟然在席间落了泪。赶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见笑了,你这话同我那故人说的一样。要是他还活着,也定会同你谈得来。” 子末放下筷子,没忍住自己的好奇,不由得问道,“若是郎君愿意,可否讲讲你与那故人的过往?” 长风叹了一口气,转身去拿了一壶酒,“讲故事,那需得配上好酒。” 第五十三章 长风雪曜 “他是世家子弟,我是个酒楼的厨子,按道理,我们本应一辈子也没什么交集。可是有时候吧,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那日,我照例做好了菜,由小二端给了客人,那客人说我的菜太难看,倒了胃口,掀了桌子,老板让我来同客人道歉。那我哪能愿意啊,他一口都没吃就说菜倒胃口,我不服,让他尝尝。那人气得拿起板凳便要打我,这时候隔壁的一个青衣郎君站起来止住了他,还用手捡起了地上掉落的一块肉,说了句,我倒是觉得这菜好吃又好看。”说完长风饮了一口酒,陷入了无尽的回忆里。 几人喝了一杯又一杯,长风一点点讲述着这段尘封的往事。 后来,长风还是被店家赶出去了,那青衣郎君将他安置到了自己府中,自此他的一应饮食,都交给了长风。长风为人勤快,除了做菜,还在府里劈柴,抢着做些苦累的活计。 慢慢的,他知道了许多府里的事情,那青衣郎君是太常寺卿的小儿子,备受宠爱,因出生时漫天大雪,眼珠黑亮,便起名叫雪曜。平生喜好音律,为人谦和,常常接济周边穷苦人,连府上伺候他的一些丫鬟都是街上捡来的,又因在家排行老四,遂得了个名号,“显仁四郎。” 雪曜年少饱读诗书,却志不在仕途,老爷为他请了许多先生都被他气走了,只要谈到考取功名,他就不似平日乖巧了,因为早年丧母,他母亲临终前反复嘱托以后要让自己的儿子随心而活,老爷也不好继续逼迫了。 本来日子过得相安无事,却发生了一件大事,老爷因为一件莫须有的罪名入狱了,后来一打听,是老爷的兄弟羞辱了官家,牵连了一家子,全家皆被流放北方苦寒之地,刚巧那日长风在外采买,等回来后得知此事便赶忙追了上去,见到雪曜被铐上锁链行走在冰天雪地之中。 他们一路走着,长风一路跟着,雪曜身体不好,冰天雪地里走了几日后病倒了,酷吏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催促着他走,终于他倒在了雪地里。长风不敢上前,咬紧牙关静待时机。 那几个酷吏一合计,这人怕是也活不成了,带着也累赘,索性丢在这,自生自灭好了。待队伍离去后,长风赶忙上前救走了雪曜,用自己仅有的积蓄为他请了大夫,仔细调养了数日才恢复。 但雪曜自此一蹶不振,想到全家遭遇如此,心灰意冷,再也不复往日生气。后悔自己不听父亲的话,倘如自己博了功名,还能有庇护自家的机会,如今陈府是一败涂地,自己却什么都帮不上。 长风不懂朝廷事,一心陪着雪曜,为他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有时候特地花钱去听书,回来笨嘴拙舌地讲给他听。“从前,有个夫人得了顽疾,脸上开了花,近了瞧像个大蛤蟆,后来请了道士来看,说是蛤蟆精上身了,弄了些驱邪的药水,结果没承想脸还真好了” 雪曜听得噗嗤笑了出来,“你都从哪听得这些瞎编乱造的。” 长风见他终于笑了,这些日子第一次见他笑,他比什么都开心,还以为是自己的故事起作用了,憨憨地挠头,“这说书的还有几分本事,甭管是不是编的,你欢喜就成!” 雪曜看着面前的男子,费尽心思讨自己开心,看着笨拙,又有点可爱。 为避免朝廷发现,二人自此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后来选择了长居这云起山,听说这是个洞天福地,人若是能在此修行,可以早日超脱成仙。长风自是不信这些,但难得雪曜喜欢,就在此筑了房子,隐居在山上。 长风身体强健,白天他外出砍柴打猎,雪曜在家谱曲,打理下屋子,有时让长风去下山将曲谱卖给乐坊,换些银两。 他们想待风声过了,便北上去寻亲。三年时间弹指而过,期间几番周折,最终雪曜打听到父亲早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大哥二哥和三姐姐得了时疫,无人救治,也去了。终于,雪曜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了,一病不起,药石罔效。 又是漫天大雪,他无声无息地去了。长风熬好了药端了进来唤他,一遍遍,一声声,却再也无人应答。 长风伏尸痛哭,掩埋了雪曜的尸体,因顾及他罪臣之子身份,不能立碑,又怕别人动了这坟冢,便长居于此,立誓此生不离不弃,为雪曜守灵。 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重新被翻出,子末和阿莫一言不发,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不由得生出了敬意。 世间原是有如此重情重义之人,竟心甘情愿一世孤苦于此。 子末问道,“你家中可还有兄弟?” 长风知道他是想问自己是否要留后,笑道,“我父母早就过世了,我一个人无牵无挂,无亲无友,我这样的人,也无需娶妻生子,平白耽误了人家终身。” 子末被长风的高洁打动,说道,“ 长风兄高义,某愿做君挚友,不知长风兄可愿?” 长风看着眼前的少年,有些醉了,朦胧间以为是雪曜回来了,上前一把抱住子末,痛哭道,“是你回来了吗?”说完便醉倒在了子末怀里。 孤星残月,云起山间,有人点了一盏灯。 这世上,有人舍身报国,为全忠君之义。 也有人以身殉道,为全心中之义。 子末提笔作画,暗暗思索,我的前路又如何?如今大宋隐忧重重,仅仅是一句话就害得陈府一家,这样的人间惨剧说到底还是上位者昏庸无道。可我只是一介画师,既不能上阵杀敌,也不能入仕为官,一身荣辱,皆系于君上。而今,与相爱之人有情又不得相守,昔日自在之心也不复存在。想到这,他举目四望,万般无助,唯将一腔愁绪化为笔下墨色深沉。 群山绵延不绝,此处是云起,他落笔时彷佛看见了那陈府的雪曜,一身青衣,手执玉萧。 山川险阻,江河万里,都不敌此间壮阔。 第五十四章 告别 天明,长风起身,浑身乏力,才想起昨夜醉酒,也记不清自己是否失态,不用想,必然是失态了。 出门见到子末在门口站着,在苍茫山间,消瘦的背影显得愈发落寞。 他佯装潇洒自如,上前拍了拍子末,“早,如何,这山间空气很不错吧,我每天在这醒来都觉得神清气爽的。” 子末回头微笑了下,看着眼前的长风,丝毫没有了昨日的悲痛,眼里带着光,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雪曜的坟冢,细心打扫着。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如今已是四月,山间桐树花盛开正好,长风折了几支插瓶。子末错愕地看着他,一个看上去粗枝大叶的男人竟然有这样的习惯。 长风插好后,呆呆地看了片刻,忽然开口道,“也不知道这样算得好看吗,他就惯是喜欢这些劳什子。” 难怪,这屋子原来一直保持着雪曜在世时的风格,雪曜或许至死都不知道,那个行事大剌剌的长风,在他身死后,将自己活生生劈成两半,一半是思念着雪曜的长风,而另一半则是长风心中的雪曜。 他就这样在贫瘠荒凉的云起山上,就此埋葬了一生的悲欢。 子末独自一人坐在外面,闭上双眼,用心描摹了这满山的景色。 阿莫颠颠跑来,“郎君,可是要我将画布铺开?只是这山间景色平平,怎么也不像传闻中的仙家遗址。” 子末依旧没有睁开眼睛,说道,“可是我觉得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景色。” 几日后离去,子末将陛下昔日赠予的玉佩转赠给了长风,“这是我随身之物,赠予长风兄,希望可以护佑你平安。” 长风接过后看着那上面的纹龙图案,想说些什么,最终依旧什么都没问。 “你很像他,谢谢你这几日在这里陪我,什么时候得空了,再来坐坐。” “一定。” 长风看着子末和阿莫离去的身影,忽然理解了雪曜曾说的那句话: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此时,云歌已经入了宰相府,将一应事情同蔡大人陈述清楚,蔡京知道真相,怒斥了自己几个儿子烧毁子末书信一事,将云歌置于府上,却未当作婢子,而是光明正大收为义女,令云歌大吃一惊。 云歌小心翼翼地在府中生活,终于摆脱了从前颠沛流离的困苦,更令她欣慰的是,她可以在这座城,这方地,等他归来。 蔡大人近日不常在府中,因陛下的寿诞快到了,阖宫内外都在操练着。除了布景,今年特邀了全城的歌舞坊,乐坊入宫献艺,其中也包括醉杏楼。众人皆知缘故,亦不言明。 “李娘子,不妨与我们清音阁一起,也免去一些事端。”林阁主一边斟茶一边说道。 自溪音教授李师师琴艺后,过了明路,林阁主和醉杏楼花魁娘子相见便有了名头。 李师师想着自己身份特殊,到底是风月场的女人,若是能借清音阁名义,确实可以遮掩自己尴尬的身份,便应下了,“多谢林郎体谅我。” 从始至终,她从不肯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林阁主”。 “阿音的身体怎么样了?”林阁主得知溪音受伤一事急地整夜整夜难以安眠。 “大好了。” 师师倒像是报信的,连赵佶先前都埋怨道,“师师对这个师父的情谊比对朕都真切,次次都询问瑾美人近况。”有时还调侃道,“你那么喜欢瑾美人,不如进宫做陪,日日让你们在一处好了。” 师师笑着道,“陛下后宫百花齐放,我只愿在此处独自盛开,在这醉杏楼好歹也可一枝独秀,免去风雨之苦。” 赵佶不是个虚伪之人,他明白眼前的是个聪明又通透的女子,富贵荣华如过眼云烟,名利权势亦似镜花水月,遂拥着她,也不勉强。这也是这高坐皇位的男人少有的几分真心,虽是为色相所惑,却也被性情所感。只有在这里,他不是众星捧月的君主,虽无人歌颂,亦无人毁谤。 李师师也常常想,若他不是君主,只是个闲散居士,亦或是天涯浪子,她或许当真会爱上他,他的才情,他的温柔,是足以蛊惑女人的心的。但她清醒更加地知道,帝王之爱如同萤火微光,有时不消片刻便消弭了,自己漫长的一生于此无可托付。 若说她还有什么心愿,那便是有生之年可以亲手揭下林阁主的面具,看看昔日自己魂牵梦绕的那个人。那是她少年时的渴慕,不曾宣于口,尽管她知道,现在的这个人和当初自己盲目崇拜的那个人未必相同,也或许她眷恋的只是自己的青春年岁,只因那时她还有着愿得一心,白首不离的心愿。而今一入风月,再难回头。 溪音的身体虽已大好,但 精神倦怠,间歇性讨好下赵佶,赵佶知她心性,虽忽冷忽热,却从不怪罪,依旧如同看待孩子一般看待她,知道她想念宫外生活,也常常会命人带些吃食送至清云宫。慢慢地,其余妃嫔也懒得在溪音身上费心思了,只道那琴师性情古怪,也不常争宠,纵有偶尔出格,也很快沉寂,似乎只是为了存活,位份迟迟不得晋升,且入宫两年尚无子嗣。 听闻溪音近况,皇后叹道,“这孩子,到底是毁了。” 跟着皇后的老嬷嬷说道,“娘娘是想念容娘子了吧,想必她已经自由了。” 皇后摆了摆手,“说好了,不再提她的,全当她已经故去了吧。” 她是无可指摘的中宫皇后,纵然心底有伤痛,也依然挂着笑,久而久之就学会了笑着难过,看着神情依旧端庄大方。她身居高位,都不快活,那些个后妃又岂能顺心顺意,因而便多了几分同理心,恩威并施,极少偏颇。 月茗有了一女傍身,在宫内不知收敛,俨然已经成为了第二个乔氏,人人都避之不及,她却得意洋洋,不以为耻。 这日偶遇了阿瑜在练舞,本想一走了之,却没忍住上前问道,“好久不见,近日总听闻你们和宫外来往甚密,想必阁主也不曾提过我吧。” 阿瑜转了一圈,披帛滑落在地,也未拾起,说道,“成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感觉如何?你如今何须旁人记得?” 第五十五章 寿宴 月茗将地上的披帛拾起,也未因阿瑜的冷淡而发怒,说道,“旁人不懂我,你也不明白吗?我们这样的人,总要为自己寻条生路的。” 阿瑜接过后,看着她,一丝疑惑闪过心头,此时的月茗看着多像从前清音阁那个温婉的月娘子。只恍神了片刻,她便立刻止住了自己的回忆,不,她如今是乔氏党羽,是个无情无义的逐利之人。 月茗见阿瑜一言不发离去,自知她是绝对不肯倒戈自己的,正欲离开,忽然被叫住。 “等等,你适才问我阁主是否提过你,我确实不清楚。但阿音并未将她受伤一事详情告知阁主,所以你是如何威胁阿音,又是如何想置她于死地,阁主一概不知。” “我何曾想过要她性命。” “没有最好。若有,我必舍却一切,与你斗到底。” 月茗回宫后去看了看襁褓中的女儿,温柔地说道,“还好,你是天家贵女,大宋帝姬,生来便站在云巅,不用像娘一样,众叛亲离。” 可惜她只是个平庸女子,格局浅显,不知江山气数有限,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官家寿宴在即,各色民间艺人都已遴选入宫,提前实景彩排,双儿也磨着她爹爹早早就入了宫,谁料这丫头一心要去清云宫见溪音琴师,由于皇后也喜欢这孩子,便纵着她了。 “臣女见过瑾美人。” “免礼,赐座。” 数月不见,双儿比从前稳重了些,出落地也更标致了,隐隐可见眉宇有一丝愁态,倒是与年纪不合时宜。 溪音问她,“你为何来寻我?” 双儿答道,“你知道缘故的,我不说,对大家都好。” 缘何她小小年纪什么都懂,溪音便也不再问,只是有些好奇她与子末的关系。 双儿也不吵闹,溪音弹琴,她就在一旁写字,溪音饮茶,她就主动递上些果子,有她的陪伴,溪音心情也好了许多。二人有时也探讨些诗文,像小姐妹一般相处。 “你从前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双儿问溪音。 “其实和现在也没什么不同,弹弹琴,写写字,日复一日的,偶尔会去郊外小住一番。” “那是小住的时候遇到的他?” 溪音未作答,反问道,“你呢,是因为什么缘故喜欢同你子末哥哥在一处?” “没什么缘故,喜欢画罢了。” “想必你日后定是由官家皇后亲自赐婚的。”溪音早就看穿了小丫头的心思,提醒道。 “我知道,但天下事,只要想,便无有不可违的,不过是看谁舍得下。不能嫁与喜欢的人,我就剃度出家,吃斋念佛,修个来世。” 溪音见她语出惊人,感慨道,“想必你必不是头一遭做人,倒像是轮回百世的样子,我今日倒是受了你的点拨了。” “你也很好了,易地而处,我未必能做到你这般心境开阔,处事泰然。” “好了,吹捧结束,该用膳了。今日有你爱的鲈鱼羹。幽若,传菜吧。” 只有吃饭的时候双儿勉强有了小女孩的模样,鼓起腮帮子,大快朵颐。 “你可是名门贵女,这吃相可得改改了。”溪音一边说一边用手绢给她擦了擦嘴巴。 “回去再做那装模作样的贵女,在你这我就只是双儿。” 寿宴当天,溪音着华服与李师师同台献艺,那场面真是令见者数十年不忘。 许多年后,一个老官员还追忆道,“政和四年,草长莺飞,那是我一生见过最美的场景。昔日的溪音琴师和汴京城内红极一时的花魁李师师一同出场,溪音琴师清丽绝俗,师师娘子媚骨天成,真是应了那句,六宫粉黛无颜色啊。” 整场寿宴极其隆重,宰执c各位亲王c皇家宗师及文武百官都齐聚宫中,举行大起居参拜仪式。集英殿前塔起一座彩楼,教坊司乐工登楼演出。起初并不奏乐,由教坊乐人仿效百禽鸣叫,大殿内外一片肃然,忽然空中传来阵阵鸣叫之声,好像有鸾凤在头顶盘旋。 百官谢坐后落座,除却亲王,宗室,官员等,还有来自大辽c高丽和夏国都正史c副使在大殿之上。此时的大宋依旧是睥睨天下,无有不敬的。 高座云端的赵佶在此时已经不亦乐乎,望着下面乌泱泱的贺寿之人,深感天家尊荣,也只有这样的时刻,他才间歇性地做起了千古一帝的痴梦,曾经数次盘桓心里的愿望再度被激发出来,那就是收复燕云十六州。 宋朝建立之初,尽管与大辽相安无事,却始终一根刺插在历代先王心里,那就是丢失的燕云十六州,即便是曾打过江山的宋太宗御驾亲征, 最终也只是以雍熙北伐的失败而告终。所幸当时北宋的综合国力较强,用些钱财贡品买了一个与辽国兄友弟恭的和平盟约。 因此,收复失地这件事也深深地扎在了赵佶的心里,他时而纵情享乐,时而踌躇满志,是典型的半腔热血的皇帝。 皇帝敬九盏御酒,全场节奏皆依此酒。三盏起时,左右军百戏入场,上杆c跳索c倒立c折腰c等,艺人或男或女,皆红巾彩服。 双儿在台下惊呼:“哇,我最喜欢看这个了。” 此时溪音已经表演完毕,特许落座在角落处,悄悄拉住快要蹦起来的双儿道:“你稳重些,本来皇后破例许你前来,可别太扎眼了,小心被使臣瞧见你这小模样,让你和亲。”说完抿嘴偷笑了下。 双儿乖乖安静了下来,只要说到婚事她就立马蔫了。 “怎么啦,扫兴了?” “那倒也没有,我又不是皇室,和亲也轮不到我。只是忽然想到,皇亲国戚,名门望族也未必过得如意,若是可选,倒是想做个平凡女子。不如做个采莲女,乌篷船轻摇,清风明月相伴,再得个如意郎君,他为我剥莲子吃,” 溪音被双儿的一番话带入了那种景色,这何尝不是她心中的向往呢? “你还有机会的。” 双儿看着溪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刺了她的心,赶忙撒娇撒痴,“你盘中的饼子不吃可惜了,我喂你。” “别闹。” 第五十六章 赵佶 待结束已是入夜时分,曲终人散,总是显得格外落寞。 赵佶喝了许多酒,此刻已经昏昏沉沉,朦胧中彷佛见到一座仙山,有位仙风道骨的老者缓缓走出,手执一柄长剑,向他说道,“君得此位,需执剑以待,莫要荒废度日。”说罢便飘然而去。 赵佶整个人呆若木鸡,从未想过自己能有此幸运可以得天家指点,如今遇到此事更是坚信不疑。 他宠任道流,向往神仙世界,曾经多次亲注道经。今《道藏》收录《宋微宗御解道德真经》四卷c《冲虚至德真经义解》六卷c《灵宝无量度人经符图》三卷及《西升经》四卷。这些作品思想内容丰富,文笔优美流畅,反映出赵佶浓厚的道家c道教美学思想及审美情趣。 赵佶曾言:“淡而无为。”(《宋徽宗御解道徳真经》)这是他提出的道教文艺美标准,也体现出道教“尚真”的美学观。道家c道教尚真,强调事物应遵其本性c真性,反对人为巧饰。在文艺思想上,早期道教经典《太平经》就提出了“出真文”c“除邪文”的宗教美学标准。针对当时天下重文轻质的现象,赵佶提出:“先王以人道治天下,至周而弥文,及其弊也,以文灭质,文有余而质不足,天下举失其素朴之真而日沦于私欲之习,老氏当周之末世,方将祛其弊而使之反本,故禳弃仁义,绝灭礼学,虽圣智亦在所摈。彼其心岂真以仁义圣智为不足以治天下哉。”又说:“有为则伪,无为则真。以伪获福者凶,以真致福者吉。”赵佶将“无为之真”作为文艺美的标准。 “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庄子》)庄子所讲的“真”,到了道教美学思想中,就成为了对“道”的精诚之心的高扬,对修道者排除物欲c甚至排斥物质之美的鼓励。这是宋徽宗在尚“真文”之外还尚“淡文”的原因。道教美学思想认为真正符合道的作品是质朴无味的,也即是赵佶所说的“淡”。“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故淡乎其无味。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故视之不足见。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故听之不足闻。若是者,能苦能甘,能玄能黄,能宫能商,无知也,而无不知也。无能也,而无不能也。故用之不可既。”这样的作品没有华丽的音符c动人的词藻,但却“能苦能甘,能玄能黄,能宫能商”。 在这种道教文艺观的指导下,赵佶本人在其艺术创作中也深得恬淡之道。这鲜明地体现在她的“瘦金体”创作中。他信奉“书贵瘦硬”的古训,把他们清瘦恣纵的特色融贯起来,又吸取画坛前辈的笔法和造型,再加进自己工笔院体面独特的纤细勾线技巧,于是就创造出新体楷书“瘦金体”。南宋周密云:“徽宗定鼎碑,瘦金书。旧里城内民家因筑路掘地取土,忽见碑石穹甚,其上双龙,龟蚨昂首,甚稿工,即瘦金碑也。”这是较早记载瘦金书的文字。 瘦金体笔触尖削而重,行笔细而劲健,富有弹性,运笔挺劲犀利,尾勾尤其锐利;横竖的起笔似快刃切入,送笔紧张,成为纤细而急速的线状,收笔多加顿挫,右肩的转角处形成有肿节,似有“坠尾”c“鹤膝”之感。捺笔的末端呈现柳叶状,给人斩钉截铁c暴筋露骨的感官刺激。它运笔的速度较迅疾,通篇具有行书风貌,舒畅而流利。 赵佶在艺术领域的造诣和道学上的研究形成了完美的融合。 《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中他写道: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c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c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声声慢·宫梅粉淡》中他写道: 宫梅粉淡,岸柳金匀,皇州乍庆春回。凤阙端门,棚山彩建蓬莱。沈洞天向晚,宝舆还c花满钧台。轻烟里,算谁将金莲,陆地齐开。触处声歌鼎沸,香鞯趁,雕轮隐隐轻雷。万家帘幕,千步锦绣相挨。银蟾皓月如昼,共乘欢c争忍归来。疏钟断,听行歌c犹在禁街。 他一生的政治理想都埋葬于此,万千愁绪无从安放,总是寄托于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后妃无数,纵情享乐,耽于享乐,纵然也曾有人劝谏,他也不愿意听,等到自己能理解的时候已经悔之晚矣。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更加迷恋声色犬马,游戏踢球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赵佶身边有一名叫春兰的侍女,花容月貌,又精通文墨,是向太后特意送给他的,后来逐渐变成了他的玩物。但赵佶并不满足,他以亲王之尊,经常微服游幸青楼歌馆,寻花问柳,凡是京城中有名的妓女 ,几乎都与他有染,有时他还将喜欢的妓女乔装打扮带入王府中,长期据为己有。当上皇帝以后,徽宗禀性难移,无心于政务,继续过着糜烂生活。 内侍杨戬在徽宗面前夸耀另一刘氏有倾国倾城之貌,不亚于王昭君,徽宗将其召入宫中。刘氏本是酒家之女,出身卑贱,但长得光艳风流。徽宗一见,魂不守舍,瞬间便将丧妃之痛遗忘殆尽。徽宗对刘氏大加宠爱,与她形影不离,若离了她,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刘氏天资颖悟,善于逢迎徽宗。还极善涂饰,每制一衣,款式新颖,装扮起来胜似天仙。不但徽宗喜欢,就连京城内外也竞相仿效。在徽宗看来,刘氏回眸一笑,六宫粉黛尽无颜色。道士林灵素见刘氏如此得宠,便曲意奉承,称刘氏为“九华玉真安妃”,绘其像供奉于神霄帝君之左。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刘氏渐渐风韵不再,生性轻佻浮浪的徽宗欲再觅新欢。 「赵佶瘦金书《千字文》,墨迹本,共有105行,1015字,是宋徽宗赵佶楷书——瘦金体的代表作品之一。写于崇宁三年(1104年),当时赵佶年仅23岁。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第五十七章 伪造信件 宣和四年夏,这已经是溪音入宫的第三年了。 她独自一人在湖边赏莲,就连幽若也常常不许跟在身旁,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宫中新人不断,花无百日红,她不献媚,不争宠,如同这池中的莲花一般,静谧安宁,偶尔也会在此临摹,虽然画技一般,但每每画起来都心生欢喜。 近半年来,他未有一封书信送回宫中,她心里念了千百遍,“君安否?” 正低吟着,一人悄然至身后,“又在这儿发呆。” 溪音回首看见钟良,笑笑不语。 “听说你已经许久不愿开口言语,就连陛下来你都冷淡疏离,到底是为了他。”钟良叹了口气,他行医数年,见惯了生死离别,想不到如今竟然还会因此事感到一丝悲凉从心底升起。 溪音依旧盯着池中的莲,长眉连娟,眼波缱绻,素手轻抚桥栏,一袭轻纱白衣扫过地上的微尘,发丝上束着一条淡粉色的丝带。 钟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知道自己是无法劝慰她的,除了阿瑜,她已经不见任何外客了,在宫中一隅里独自盛开又暗自枯萎。 他觉得不能看着她如此放任自流,忽然叫住了她,“等等,他托我给你的信。” 溪音忽然停住了脚步,回眸看向了钟良,眼中满是期待和不可置信,连呼吸都静止了。 片刻后,她开口道,“真的?” 钟良看着眼前的女子沉静的外表下释放出的片刻生机,忽然晃神了。 “钟大人。” 短暂的失神后,钟良赶忙道,“真的,在我这儿,晚点我托人给你送过去。” “晚点是何时?”溪音追问道。 钟良暗想,原不是不想说话,只是想说话的人不在这儿。 “过一个时辰,我还要去皇后宫里请平安脉。” 溪音笑了笑,行了常礼,“多谢。” 吓得钟良赶忙制止道,“你是高兴糊涂了吗,这可是在宫中,你怎可对我行礼?” 溪音也不作答,呆呆地笑着,看着钟大人从眼前离开,直到消失不见。 钟良走后,深感自己真是给自己挖了个天坑,赶忙回去模仿子末的笔迹,写了一封信,铺开了信纸,焦头烂额,他平日都怎么称呼她,对了,是阿音。 果然过了一个时辰,信如约送至清云宫,溪音看过后匆匆烧掉,但字字句句已经印在心中。 “阿音,离宫半年,我知道你一定万分挂念我,我亦如此。原谅我这差事不好言说,不曾和你告别,让你受了委屈,是我的不是了。这一路上上风景秀丽,山好水也好,要是你能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溪音暗道,这离开许久了,连说话风格都变了,何时如此直白赤裸,语言也平实了许多,但是无妨,只要是你,怎样都好。 “幽若,去请瑜贵人来一起用晚膳。” 幽若见她家娘子难得有些精神,连忙去了,暗道,娘子这是有什么好事了。 阿瑜如今已经学会了十八般技能,舞技,吹笛,吹埙,刺绣等等,俨然是后宫第一才能之辈。纵然她平日里冷心冷性,也时不时有妃嫔上门来请教,她也耐心教,久而久之,倒是落了个好名声,皇后已经准备向皇上禀奏,下月升她为美人了。 一会儿,阿瑜便大步流星地来了,清云宫中人人都忙乎了起来,难得有了些热闹,一应菜品俱全,糟鹌鹑,八宝鸭,清蒸鱼,个顶个的佳肴。 溪音见她来了,拉住阿瑜的衣袖,“同我来,我这树下埋着几坛好酒,都是梅花酒。” “阁主赠我的我都喝完了,你怎么还有?” “这不是阁主赠的,是我前年冬日时自己酿的,本来” “什么?” 溪音未说出口,本来是等他一起共饮的,那时她才入宫不久,他们望江楼共饮的那一幕一直都记在心里,甚至还天真地以为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便酿了这梅花酒。 “没什么,我们快些进去吧。” 阿瑜看着溪音,不知她因何事如此欣喜,但想必与那画师有关吧。 两人对饮到深夜,侍女们都退下了,两个姐妹执手相望,说起了醉话。 “阿音,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就是高兴,知道他一切都好,我很知足了。” “他为何这么久才给你来信?” “兴许是不方便吧,毕竟我们是见不得光的,如此禁忌,需得步步小心,上次险些要了我半条命。” “那如何又 来信了,总是有些蹊跷。” “可能是本美人魅力太大,他思念过甚。” “真是敢说,不过我问你,你对官家当真无半点情意?” 溪音听到“官家”二字忽然警惕了起来,环望了四周,见四下无人,这开口道,“他是个体贴的夫君,只是我要的人,需得是于千千万万人中,最爱我。” 阿瑜看着她眼里的光,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明白。天下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事,于千万人中,最爱自己,世间真有这样的情感吗?她没遇见过,也未曾有此奢求,但这句话却被她深深地记在了心底。 溪音问道,“你呢,这些个日子里,官家也算纵着你,你的脸冷得不比我好多少呢。” “我可没有,他回回来,我都上演个人才艺秀,这要是在清音阁,也得千金呢。” “你也够大言不惭的,官家的赏赐岂止千金呢。” “我入宫本就是为了阁主的嘱托,照顾好你,保护你,其他的心思我也没有,我这一生,本就无所求,至于官家,他是什么样我都无所谓。” 溪音将杯中最后一口酒饮罢,“你倒是比我适合在这里,起码不会失意。我却不能,总是反反复复折磨,想要的人不在身旁,想要的生活得不到,你知道吗,我最近常常想起昔日冷宫里的容娘子,我甚至明白了为何皇后娘娘让我去看她,想必是因为我和那容娘子有几分相似吧。” “不许你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和她不一样,她太过决绝刚烈,所以才落得了那样的结局。” “我倒是羡慕她,终得自由,不用再去违心而活。” 第五十八章 噩梦 渐渐地,溪音意识模糊,进入了梦乡。梦里一场大火熊熊燃起,她哭喊着,“爹,娘,你们在哪儿?” 她看见自己站在在书阁中,一排排架子倒下,忽然一只大手将她拎起,冲向门口,她被烟呛得晕了过去,醒来后自己已经在清音阁了。 这一切似乎与阁主之前同自己讲的大相径庭,隐约间她猜到了一些,只觉得心惊,难道自己父母是到底是为了什么。 往事一幕幕逐渐碎片化地涌入了自己的脑中。 “小芙,来吃饭了。”耳边传来女人温柔地呼唤,彷佛是自己的母亲,溪音看不清具体的模样,只隐约看得和自己有些相似的轮廓。 那是一个临水的小院,院中种满了蔷薇花,翠色的藤蔓缠绕着门前的栅栏,她坐在庭院中隐隐听得门口有溪水流动的声音。 “小芙,快点。”那声音继续催促道。 溪音终于清醒了些,起身点了灯,独自一人喃喃自语道:“小芙那是我曾经的名字吗?” 幽若适才听到些响动,赶忙披了衣服前来,“娘子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溪音面色苍白,口干舌燥,“是做了个梦,恍惚间看见了些过去的事。你去倒杯茶来吧。” 此后,她一夜未眠,反复逼着自己思考,但却再也想不起来那些事。 想当初刚入阁中之时,丧失了过往的大部分记忆,关于自己的身世还是阁主告诉的,说她本是私塾先生的女儿,父母病逝,流落街头,才入了清音阁,但自己梦中的场景却不是这样,阁主有意隐瞒此事,想必是出于什么隐匿的原因。尽管这些年,她仍旧是好奇,却不曾勉强。 久而久之,她成了最清心寡欲的琴师,也正因如此,她的曲子才可更加澄澈动人,只有心无杂念之人才能沉浸到艺术的创作之中。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在深宫之中,也有一人,与她有着相似的经历,也曾忘却往事,孑然一身,醉心作画,满心满眼都是画中的世界。 直到他们相遇,相知,相交,将彼此视作自己此生知己,若是没有后面的这些变故,那该有多好。可惜世间事不会尽如人意,但是人却常常怀有痴心妄想。凡人求神拜佛,所求甚多,求到了又求,神佛也难救。 此时子末和阿莫二人已经行至沧浪谷之中,蜂舞蝶绕,鸟兽鱼虫皆活跃万分,周遭的一切都生机盎然。 “郎君,直到此处才有些仙家之地的感觉。” 子末将轻纱覆于眼上,闭眼踽踽独行,一如往日习惯。他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花香和绿叶的清香,想到了那个初遇时,就是在这样的盛夏,万物蓬勃向上,内心充沛丰盈。 她此时会在做什么呢,是独自在窗边弹琴,还是在湖边发呆,亦或是 他多想像从前一样,一封信笺,写进密密麻麻的心事,寄存在长风客栈,等着她来取。可是此时,却无法留下只言片语,原来再好的风景也需有知心人共赏,才能算作不辜负。 长风客栈,长风,想来我与这个名字还真是有缘,子末暗暗笑道,想必他还在云起山间守着心里的那个人,虽孤寂,却不愿舍弃,这便是心有所向,有苦也甘。 寒来则暑往,暑往则寒来,如此交替往复,皆是人间寻常,唯有那些悄然潜入,又不易察觉的小心思在心底暗自幽生,成为生命里跳动的音符,直到它谱成既定的旋律,专属于某个场景,某个时刻,某个人。 此处风景如画,宫内波云诡谲,宫里的一位宫嫔在冷宫自尽了,据说是上吊在了梨花树下,此后宫中便有传言,深夜里常常有女子哀嚎哭泣之声,连平日里送饭食的小太监都颤颤巍巍地送去了便一溜烟跑掉,不敢有片刻停留。 宫中传言屡禁不止,惊动了皇后,于是请了些道士入宫做法,因为法事需要七七四十九天,这些道士便常住在宫中,有些才华卓越的便常被赵佶请来。 溪音笑问幽若,“道士可有遁地之术?” 幽若迷惑地看着她,“什么?” 溪音笑而不语,幻想若是能有此术该有多好,自己可以遁地逃跑。 幽若看着溪音小确幸的表情,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心想这宫中娘子各人有各人的痴心,野心,可是她家这位却只想着怎么断了恩宠,逃离这牢笼,也是独一份的心思了。 “娘子,先别想着上天遁地了,该去皇后宫中请安了,再迟些您可要受罚了。” 溪音还在摆弄着发饰,才将簪好的花摘了下来,丢在一边。 “怎么了,去皇后那里还是打扮的鲜亮些为好。” “我不喜簪花。”溪音答道。她回想入宫前为了讨 个喜庆簪了一头的花,大家还笑话她,如今她簪怎样的花,也不会有人在意了,当时只道是寻常。 来到皇后这里,她又不得不见到月茗,她们也就只有这偶尔的交集,坐下后,彼此寒暄着,溪音也不多言,只是冲着阿瑜点了点头微笑了下。 乔贵妃掐着指甲笑道,“瑾美人当真是过得如同隐士高人一般,常言道,大隐隐于市,瑾美人隐于深宫,也是别出心裁,你说是不是,月美人?” 月茗尴尬地笑了下,她既不能明面上与溪音闹掰,但二人不合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众人皆知。 乔贵妃扭着腰肢先行告退了,一并带走了自己的势力,如此嚣张跋扈,皇后也并不放在心上。 连身边的宫女都觉得乔氏愈发放肆,一枝独大,明里暗里劝诫皇后要多加小心她。 皇后不作答,也不处理,她是个聪慧冷静的女子,乔氏跋扈,自然会引起后宫之人愤懑之情,她擅用平衡之术,比如月茗几次三番上门,皇后都冷淡对待,势不将她收入囊中,让她不得不依附乔氏,但她之前与乔氏有恩怨,想必待月茗势力强大后,必定会向乔氏动手,算盘打的如此精明,却连身边人都看不出来,这便是位居中宫人士的不同凡响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