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迷局》 第一章 引子 唐总章元年,秋。 长安城南,终南山脉乃是京畿附近的最高山,时值深秋,青白色的雾霭流窜在山间,映衬着挂了霜的红枫,如遒劲的狼毫濡满朱砂,泼墨宣纸上挥毫一笔,适逢夕阳西下,这大片晕染的枫林便与夕阳绝色融为一体,煞是好看。薄暮间隐隐透着汀淙环佩之音,似是回荡着不远处东西两市的驼铃,极度的鼎盛喧沸与宁谧潺湲在此处两合为一,倒也毫不突兀。 晚风渐起,流岚随着山势将尘世的悲欢离合从山顶上的观星塔直吹落山谷,都归至于谷崖下那方古朴的道观之中,瞭望楼上的铜铃在清风的吹拂下,发出悦耳的声响,引得雀鸟驻听,却又惊扰,蓦然抟飞直上层云,不知何所踪影。 此处名为观星观,虽是道观,却没有终日打坐练功的道徒,只有当朝秘阁局丞李淳风,以及几名在此充当杂役的秘阁局生员候补。秘阁局这名字听起来神秘,所做的却不是什么秘而不传的勾当,而是掌管历法演算,预测日月食等异常天文现象。 李淳风何许人也?便是那长安城里人人乐道的旷世之才,相传他九岁拜至元道长为师,十七岁成为秦王府记事参军,二十五岁上书直陈当时通行的《戊寅元历》中的十八条错漏,被太宗拜为秘阁局前身太史局的将仕郎,而他此生最得意之事,莫过于与当世神算袁天罡合著了举世闻名的《推 背 图》。 传说袁天罡将八卦术数演算之法传授给了李淳风,李淳风如获至宝,算着算着入了迷,竟算出唐以后两千多年的国祚,直到袁天罡推着他的背道“天机不可再泄”,方才罢休。 眼下巨作已成,袁天罡驾鹤西去,时年六十六岁的李淳风乃当世唯一能解读此书之人。 恢弘壮阔的落日缓缓沉下终南山去,自观星观转过两道坡岭,就是弘文馆别院的所在。十六年前,渭河发大水淹了长安城里的弘文馆,天皇李治下令在此处修筑别院,用来修复在洪水中受损的书卷,这里虽然比不上城中弘文馆,位居皇城,是皇子与亲贵督学之所,却保存着大量重要文献,有重兵把守,旷世杰作《推 背 图》现下便藏于馆中。 快到宵禁时分,远处的长安城已沉沦在越来越重的暮色里,万籁俱寂,唯有山间的雀鸟咕咕。夕阳余晖下,一红衣戎装少女策马翩翩而来,正是李淳风唯一的徒弟樊宁,她年方二八,已是窈窕初长成的年纪,小脸儿白皙细嫩,吹弹可破,秀眉纤长,一双桃花眼如同沉着春日的明湖,瑰丽灿烂又清澈动人,桃花面上粉黛不施,如清水芙蕖,神情与装束亦与长安城街坊中妆发精致的姑娘们截然不同,显得美艳而又英气。她尚在襁褓时,便被李淳风收养,两人相伴多年情如祖孙,但李淳风是个道士,日日又醉心于摆弄浑天仪,自己饥一顿饱一顿,自然也没工夫养育小娃娃,故而樊宁身量极其瘦弱。与此相悖的,则是她惊人的气力,观内摆放的纯铜铸浑仪,秘阁局的男生员们要两三个人才能抬动,她却一人就能抬起,连李淳风都颇为感叹,说她天生是练武奇才。 弘文馆别院正门处,樊宁匆匆下马,亮出传符,以近乎命令地口吻中气十足道:“我乃秘阁局丞李淳风之徒樊宁,奉师父之命,前来取《推 背 图》抄本。” 守卫见传符上朱红色的印格外清晰,应属东宫所有,不敢怠慢,立刻让开一条路,一名牵马卒过来,将樊宁的坐骑牵至一旁的拴马桩。守卫长是个胡人,生得虎背熊腰,见来的不是李淳风而是樊宁,鸦青的眼眸上下打量一番,一笑满脸的络腮胡须乱颤,打趣道:“你师父又去平康坊吃酒了?” 樊宁怎会听不出这守卫长在刻意刁难,她贴身收起符节,一撩搭在肩头的红丝发带,眼底闪过几丝促狭,故意以众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声道:“我师父若不去平康坊,怎知晓官爷把人家歌伎肚子都搞大了,又如何能设计帮你说服尊夫人,促成这桩美事呢!” 守卫长这桩风流案本就是众守卫背地里茶余饭后的谈资,被樊宁骤然提起,他只觉极其窘迫,不敢再挑李淳风的理儿,清清嗓子打断了周围人的哄笑道:“女娃,你可千万别觉得我是在刻意刁难,今天你恐怕是取不成这抄本了……” 守卫长话音未落,樊宁的双手便“啪”地一声按上了附在背后的一双竹棍的末端,“霍”地一声,竟拔出一对细剑来,惊得守卫长一趔趄,后退两步忙摆手解释道:“都说了莫怪我了……是抄书的师傅今日着了风寒,没将书抄完。不信,不信你随我去看……” “我可不去”,樊宁将剑插回背后那对细竹做的剑鞘里,三分笑骂两分唬道:“官爷应当知道,这活计是谁派下的,明日若还拿不到抄本,我可不替你们顶这个雷,直接去东宫找太子殿下领罚罢!” 说完,樊宁便拂袖而去。一名守卫凑上前来,操着手吸溜吸溜鼻涕,对守卫长低笑道:“秘阁局丞不过区区七品,即便奉太子之命,他的徒弟也太过乖张了,机灵诡辩的,不知还以为她是个公主郡主呢。” “一看你便是外乡才调来的,不知深浅。长安城里的混世魔王多如牛毛,唯独这丫头千万别惹,你即便真得罪了公主郡主,总还有地方评理,但若惹了这丫头,就等着做剑下鬼吧!认识的都说她是红衣夜叉转世。莫看她现下还有个人样,她若狠起来,就靠那双桃眼,就能勾魂摄魄的。要是惹怒了她,只消双目一瞪便可让你神志错乱,变成废人。去岁啊,她就曾逼疯了员外郎的夫人……” 樊宁想都不用想,便能猜出这些人切切察察在说些什么,她蓦地一转头,故作凶态,果然吓得那几人同时向后一趔趄。樊宁忍笑回过头,心想去年那事,明明是员外郎家的当家主母虐杀继子,还逼死了丫鬟顶罪,销毁证据,她逼不得已,才披头散发装夜叉鬼吓她,谁知这人不怕良心谴责,却怕极了鬼神,登时就吓出了失心疯,把所有事情都招了。案子是破了,犯人也缉拿归案,而她这终南山红衣女夜叉的传说,是跳进渭河里也洗不清了。 若这世上恶人皆怕鬼,多她一个又何妨,樊宁想着,耸肩一笑,上马掉头,向终南山方向驰去。 观星观里,李淳风正坐在古槐下自弈。这青墙乌瓦的道观已有二三百年历史,看惯战乱风雨,毅然挺立,似是彰显着主人的风骨,而道观初建时,这古槐便已蔚然成荫,无人知晓它是何人所种,抑或是何处飘来的风种,只是遥遥看到这参天古槐,便知到了李淳风居所。 樊宁从弘文馆别院赶回此处时,暮色渐沉,李淳风已辨不清棋盘上的黑白子,嘴里不住嘟囔着:“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无极不无极我不知道,天暗成这样,黑白看不见,再下下去可要成乌眼鸡了”,樊宁从侧门进观,将马匹牵入棚里,从桔槔汲出的清水里舀了一瓢,边喝边嗔道,“方才那一趟算是白跑了,那守卫长只顾着吃喝嫖,拓本竟没有抄完,明天还得去,师父不是神机妙算吗?怎的连这点小事也算不出来,平日里嘟嘟囔囔那些,是不是都是骗人的?” 李淳风依然摸黑看着棋盘,嘴里絮絮叨叨不知所云,樊宁好气又好笑,大步走上前,将符节撂在了案上,搅乱了棋局:“死!局!了!师父还装模作样下什么呀?明日师父自己去找他们拿罢,我可不伺候了!” 李淳风号黄冠子,是个清癯瘦削的小老头,年近七旬,华发满头,却精神矍铄。他虽为道士,亦是博士,精通天文、历法、阴阳、算数等多门学科,为人潇洒不羁,不拘小节,上至天皇天后,下至乡野黎民,他都能与之畅谈不休。眼看樊宁这逾规越矩的赖样,他毫不生气,起身捋须笑道:“我说你这丫头愈发贼了,只看一眼,就能断出是死局了?不过是多跑一趟腿,就当消消积食罢,莫要那般偷奸耍滑。再者说,谁说为师掐算不准的?你看那西边有彩云飘忽,只怕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会有贵人来此造访为师。” 樊宁不理会李淳风的说辞,绕着圈看着他,一副嫌恶之色:“啧啧啧,师父今日又去哪转悠了,身上的污渍像尿上了似的,真是腌臜……” 樊宁话音还没落,大门处忽传来一阵马蹄声,师徒两人同时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只见来人是个清秀的白面少年,他身量修长约莫八尺上下,瘦削文秀,身着联珠纹锦缎圆领袍,头配子午簪玉冠,即便隔着数十丈开外,亦能看出此人身份显赫。樊宁瞪大眼睛望着这来人,倒不是不认识此人,而是惊讶于为何他会在此时来到此地。而这男子见樊宁望着他,竟起了几分羞赧之意,不由得轻咳一声,眼神有些游离。及至道观门前,他翻身下马来,同其他秘阁局生员一般上前对李淳风插手一礼道:“李师父,太子殿下有令,明日一早,请李师父入宫,圣人与天后相召。” 樊宁乜斜了李淳风一眼,一叉柳腰,虽然穿着时兴的男装,动作也大刀阔斧,一举一动却免不了女儿家的娇柔:“所以师父算出要来的‘贵人’,就是这薛大傻子?” “薛大傻子”本名薛讷,字慎言,今年十九岁,其父正是沙场上威名赫赫的右威卫大将军兼检校安东都护薛仁贵。是年初,薛仁贵因平定高句丽被天皇天后封为平阳郡公,虽然他仍率领大军远在辽东,薛家在长安城里依旧风光无限,薛讷也被沐皇恩,被征辟为“城门郎”,掌管皇宫各门卫禁。虽只是个从六品上的闲职,却也体现出天皇天后对薛家的信任优待,现下他人在太子李弘门下听差,襄助太子侦破一些积年大案要案,颇受太子赏识。 樊宁与薛讷自小相识,性情投契却又大相径庭:樊宁常随李淳风出入显贵府邸,布道或做法事,惯看人性善恶,机敏果敢,精于话术,乃是个十里八乡闻名的鬼精灵;薛讷却传说尚在襁褓时便被其父掉落马下,摔得两三日里只会瞪眼,连奶都不会吃了,及至七八岁,说话也是吭吭哧哧,时常磕巴,呆呆傻傻的,故而从小被坊间乡亲们称为“薛大傻子”。眼下薛讷迫近及冠之年,风度比幼年进益了许多,模样也愈发清俊,虽依旧不擅言辞,但头脑灵透,尤其擅长断案,去岁员外郎夫人毒杀继子之案,便是他从中看出了破绽,再由樊宁设计逼使犯人认了罪。 今日薛讷本应在城门局当值,怎的来这里了?能让他亲自来通传的事,想必不是什么小事,樊宁蹙眉问道:“出什么事了吗?怎的还要你来说?” 薛讷挠头回道:“太子殿下未言明,应当无事。此地路远,旁人不爱来,我是主动要求来的。” 薛讷这点小心思,逃不过李淳风的法眼,他的目光在薛讷面庞上逡了一圈,笑容里带着几分别有意味,又将去弘文馆别院的传符交回了樊宁手中。樊宁只当李淳风笑她明日还得弘文馆别院,一脸无奈,转向薛讷:“快到宵禁了,你还不回家去?仔细你弟弟又做文章,等你爹回来告你的状。” “今日是太子殿下派的差事,旁人无从责难的”,薛讷说着,复翻身上了马,趁李淳风人在树下收棋盘,低声对樊宁道:“后日我家乔迁之喜,你……来吗?” 少年的心事随着这一问昭然若揭,樊宁却没了往日的机敏,压根没看出他的心意,小嘴一撅回道:“我去做什么,满桌人尽是说着假话拍你弟弟的马屁,若是我忍不住呛他们可怎么办,你娘不得气病了。” 薛讷清潭般沉静的眸底流露出几丝憾色,却也没勉强:“那也不妨,改日我单独请你,去东……东麟阁。” 樊宁点头算作答应,一边轻推着薛讷一边送他出了道观大门:“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便是不怕那些巡山的武侯,山间的狐妖女鬼总要畏惧几分的,快走吧。” 薛讷心里想着他倒真不怕什么狐妖女鬼,怕的唯有樊宁,可樊宁放在他肩头的手却让他乐于顺从。他跨上马鞍,垂眼对向他招手的樊宁一笑,随即扬鞭打马,很快便于山间林荫道的尽头消失了踪影。 樊宁回身跨过门槛,回到观中。古槐树下,李淳风套好了车驾,捋须望着东方若有似无的积雨云,对樊宁道:“住在观里恐怕耽搁明日一早面圣,为师现下就出发往长安去了。今夜有雨,往后天气怕是要转寒,你多穿些,莫要仗着年少贪凉” 李淳风说的不错,此地虽在京畿,但山路难行,怕是三五个时辰不得入宫,樊宁点头答允,一甩红缨,一把揽住了李淳风的臂弯,语气里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进城后,师父就找个客栈速速睡了罢,就算要去看望红莲姐姐,也莫要在平康坊逗留,若是再去吃酒,莫怪我……” 樊宁说着,揽着李淳风的手加力两分,令这小老头吃痛不已:“哎,哎,你这丫头可莫混说……快快松手,莫耽误了时辰,为师这便得出发了!” 樊宁这才接过他手里的包袱,麻利地放进车厢中,李淳风坐上车横抓稳马缰,又叮嘱了樊宁几句,驾车向山下赶去。 夜半时分,果然如李淳风所料,下起了淋漓的雨,樊宁守着浑天仪,少不得想起白日里薛讷所说让她去赴宴之事。作为从小到大的挚友,按理说她是当去的,可这两年薛家愈发显赫,有她这样的江湖混子朋友,于他而言毫无裨益,还会添人笑柄。全天下怕是只有薛讷这样的实心眼,才会不去努力结交权贵,只守着她这样撒尿和泥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樊宁为薛讷好,自觉应当主动与他疏远才对。 翌日清晨微光,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歇。是日休沐,几名生员候补结伴回长安探望亲友,偌大的道观里只剩下樊宁一人,她惦记着傍晚仍要去弘文馆别院取《推 背 图》的拓本,守在院里盯着日晷算时辰,闲来无事在槐树下练起剑来。 昨日令守卫长等人见之心惊的那一对细剑,名为“易剑”,平时各自插于竹鞘中负在背后,看起来就像是用来担行囊的竹棍。如是的好处,便是不至于在过关进城或遇到巡逻武侯时被以“私藏利器”抓捕,但一旦出鞘,这寻常的竹棍就会显露出一对既细且坚的双刃剑锋。一柄银白色,由百炼精钢打造,锋利无比,另一柄玄漆色,由北冥玄铁铸成,硬度奇高。左右两手各执一柄,一黑一白,双剑四锋,正合《易经》里“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之意。而樊宁亦以自身对太极剑的领悟,精进出一套最适合这对细剑的剑法,取名“两仪剑法”,自她练成这套剑法以来,还未尝在白刃战中落于下风过。 此时此刻她双手执剑,挥舞如飞,剑锋寒光所到之处,霜叶皆被一斩为二,随着剑刃带动气流飞舞,时上时下,越聚越多,如彩练般萦绕在樊宁身侧,又随着双剑向天一指,訇然四散,飘然坠落,掩没在满地落红之中。 霜花与红叶映在黑白双剑上,惹得樊宁一时有些眼晕,她霍地收剑,转身欲回观里,绛红色的束发带随风飞舞。不远处,忽传来一阵拊掌声,樊宁回首抬眼,只见落日秋色里,薛讷坐在房顶上,笑意十分温暖。 樊宁见这小子又来,走上前两步,眯眼叉腰望着他,讽道:“你是想做道士了吗?怎的天天来我们这里。” “李,李师父呢?”薛讷最近武功进益了不少,想在樊宁露一手,纵身一跃,跳下了一丈半高的屋顶,震得两脚发麻,踉跄两步才站住,嘴也瓢了一下。 好在樊宁没留意,只顾记挂着李淳风:“昨晚不是你说,圣人与天后召见师父吗?他昨晚就出发去长安了啊。” “这便奇了”,薛讷挠挠头,神色迷蒙,慢慢说道,“原是李师父没有按时入宫,太子殿下才命我来问问。” 李淳风竟然没有奉诏入宫去?樊宁眉心微蹙,暗想自家师父虽然懒散惯了,但总不至于连命也不要,连圣人的征召也敢耽搁。难道是遭人绑架?可以自己师父的身手,一般的恶霸根本不是对手,总不成是去平康坊喝酒醉死在桌案上了罢? 薛讷看出樊宁心思,宽慰道:“李师父一向潇洒,虽然贪酒,但从未误事,或许是在何处看到了新鲜事,就敢连进宫面圣也忘了……” 薛讷这么说并非毫无依据,幼时他在观里清修,为父亲赎业,某次李淳风出门去十七八日方回,饿得薛樊两人差点扒树皮,若非薛母柳夫人前来探望,只怕早已没命。 提起从前的事,樊宁松了口气,忍不住低声嗔道:“从前贪新鲜也罢,今日这是连命也不要了!天皇天后若是恼了师父渎职,这小老儿岂不要去刑部吃牢饭……” “这点你放心,除了李师父外,太子殿下还请了法门寺的高僧,已为圣人答疑解惑。只是此事事关朝廷命官的行踪,虽说李师父一向闲云野鹤,但无来由地行踪不明,总是让太子殿下挂心……” “怎的连法门寺的僧人都叫来了?宫里出了什么事吗?”樊宁好奇地问道。 薛讷双手一摊,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太子待你如把兄弟一般,你竟连点事也打听不出来?”樊宁抬手给了薛讷两下头槌,心烦地摆摆手,“你快回去吧,我还要去蓝田的弘文馆别院,帮师父再去取《推 背 图》抄本。待师父回来,我即刻遣书童去你家送信,他日再向太子殿下请罪。” 樊宁说着,抬脚往马棚处走,薛讷脸上露出几分局促,似是想关心樊宁,又不知如何说出口:“这里往蓝田还要一个时辰的马程……” “师父不在,若真过了宵禁时分,我就只能说自己是薛大官人府上的人了,你来交赎金领我罢”,樊宁明白薛讷的所指,笑得淘气乖张,利落地从马棚里牵出坐骑,翻身而上,飞一般打马向弘文馆别院方向驶去。 听樊宁说是自己府上之人,薛讷怔忡片刻,偏头一笑道:“那样我可是要被罚俸的!”语气中却丝毫听不出责怪之意,反而带着几分欣喜和赧然,清澈明亮的双眼毫不避忌地锁定着樊宁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消失。自从八岁起,他在父亲薛仁贵的安排下来李淳风处修道赎业,认识樊宁已有十载,她一直是这样的胆大无畏,好似天塌下来都只是稀松平常的事一般,这与一向克己谨慎的薛讷正相反,足以令出身高门宅地的他无限向往。 薛讷嘴角的笑意渐渐漫散开,干净澄澈,仿佛初生不染一丝尘埃,待樊宁红衣的身影渐渐融入了一片枫林中,看不真切了,他方敛回目光,扬鞭驰马,向反方向的长安城驶去。 樊宁驰骋在终南山深涧中,满山的红叶呼啸飞过,她无心观景,脑海中忆起前两日一清早,李淳风宿醉初醒,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推 背 图》有一处要紧疏漏需重新修订,闹着让她去向太子汇报。太子李弘请示了圣人与武后之后,答应将弘文馆别院里的那一套《推 背 图》拓出一份交与李淳风,以供参考,昨日取拓本不成推迟至今日,谁知李淳风又不知哪里去了,樊宁把牙咬得咯吱作响,心想一会子拿到拓本,她就即刻进城去找师父,若是他又去平康坊吃酒看歌舞,今日她便一定要拧掉这臭老头的耳朵。 一骑绝尘间,樊宁再度来到弘文馆别院大门处,见六个僧人拥着一辆载着若干木箱的马车方驶出院门,樊宁颇为好奇,问守卫道:“这是谁家的车马,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法门寺的马车,来运经书的。” 樊宁瘪了瘪嘴道:“什么经这么长?竟要这么多箱子来装?这些大光头背得下来吗?” 守卫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正当这时,昨日那守卫长走了过来。樊宁顿起捉弄的心思,忽然将手中的竹剑横过,吓唬道:“时辰到了,是交出拓本,还是随我去东宫受罚?” 守卫长愣了一瞬,立刻抱头懦懦道:“抄本都备好了,就在藏宝阁二楼……” 樊宁这才收了竹剑,轻笑道一声“多谢”,欲往楼上去,谁知那守卫长忽而拉住樊宁的衣袖,几分央求低语道:“女侠呀,你莫要再提我侧室之事,若是这话再通过馆内人传到我夫人耳朵里,她定会要了我的小命了……” 说完,那守卫长弹出三四丈去,似是对樊宁避之唯恐不及,樊宁“嘁”了一声,大步朝藏宝阁走去。 藏宝阁乃是一个三层阁楼,全由松木打造,宽阔的歇山顶加上方形木柱,外观雍容典雅,尽显书香本色,东西两侧坐落着双阁,与主阁之间以空中回廊相连接,若不经过主阁则无法到达两侧的阁楼,此地存放的皆是稀世珍宝或孤本古籍,《推 背 图》也属其中之一。虽然李淳风尚在人世,可像这般预测后两千年国祚之巨著,若是落入欲颠覆大唐的歹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故而现存唯有这一部。李淳风曾告诉过樊宁,当年写作《推 背 图》时,兵部尚书英国公李勣亲自带兵监察,定稿后的余稿皆放入火中付之一炬,可见此书记载之内容非同小可。 樊宁正回想着,那守卫长已走进藏宝阁二楼,她跨步跟上去,不知何处忽传来一缕胡饼的香气。这是樊宁最喜欢的小吃食,她舔舔薄唇,脸上浮现出几分少女的红晕,又不觉犹疑,守卫的例餐里没有胡饼这一样,此处怎会有胡饼的味道? 樊宁还没回过神,忽听得“唰”的一声,二楼厢房内竟燃起了熊熊的火光,她大喊一声“糟了”,一个鱼跃接前滚翻,冲进了大火熊熊的藏宝阁二楼。 火势趁着西风已经迅速蔓延至整个阁楼,一时间火光冲天,直烧的半个天幕都是酡红色。方才还在说说笑笑的守卫们见此情形登时傻在了原地,直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走水了快救火”才回过神来,争先恐后地跑向水井,可火势转眼已成百尺之高,阁中守卫忙招呼门口的守兵道:“快!快去通报附近的武侯!让他们提水来救火!” 二楼的藏宝阁中化作了一片火海,熊熊烈火包围之中,一双人影拔剑伫立,试探彼此。其中一人是樊宁,另一人不是别人,竟是守卫长,而他身后原本应当铺开着《推 背 图》的木台上,已空无一物。 这弘文馆别院里收藏着不少名作孤本,不少是从高祖太宗时流传下来的,此人不偷别的,为何偏生偷这《推 背 图》?樊宁不解,却未被思考夺去全部注意力,嘴上说道:“你这厮,猫尿水喝多泡脑袋了?身为守卫长竟然监守自盗,还放火烧阁,你可知我大唐《永徽律》的严苛?” 守卫长未理樊宁,而是双手持剑,摆好了进攻的架势。樊宁失笑道:“当真皮痒了?看来今日不交手是不行了啊!”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箭步冲向对方。樊宁身轻如燕,剑亦极快,但见她以黑剑如流水般化解掉对方挥剑的力道,白剑猛地刺向了守卫长。谁知守卫长突然将剑立起,剑身一挡,随着铿锵一声巨响,一股极强的震力顺着樊宁的剑锋传至剑柄,将她震得退后三两步,右手麻得直颤,险些握剑不住。 樊宁重新审视着眼前之人,突然有一种十分陌生之感。她自小常与薛讷往薛仁贵军营里看练兵,大唐虎狼之师中,都难见有如此臂力之人,这守卫长怎会如此厉害呢?自己与他相识多年,平素里自己只要稍稍用强他便怕的要死,今日怎会有如此武功?难道一直以来的唯唯诺诺都是装出来的,一切都只为了这一天作案? 樊宁顾不得深思,她十分清楚,自家师父不知哪里闲逛去了,本就误了入宫的事,若再在自己面前丢了《推 背 图》,天皇天后势必震怒。可守卫长身高九尺,体型健硕,今日又像是吃错药似的反应极其机敏,强攻必然无用,樊宁横剑与他僵持,脑中飞速思忖着破敌之法。 炎炎烈焰将两人面前的光影扭曲,如同堕入阿鼻地狱,而白刃相交的两人,似乎忘记了自己正身处火海,如修罗般厮杀不止。樊宁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同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对方凭借着高大的身躯和强健的臂膀,一招一式都让樊宁用尽全力招架,可她丝毫没有退缩,挥剑越来越快,意图依靠速度将对手压制。 趁着双方三剑相抵角力之际,樊宁厉声问道:“你这是哪练的功夫?去岁被你婆姨追着在朱雀大街乱跑,也不见你敢还手啊!” 守卫长明显一愣,樊宁怎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她双足蹬地翻腾而起,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对方的剑身上,趁着守卫长手中的剑被压下去的一瞬,抬起白剑重重刺向守卫长的心口。守卫长不得不偏身一躲,撤开力道,在千钧一发之际立剑挡住了樊宁意料之外的突击。谁知樊宁还有后手,但见她头坠向地面之际将黑剑刺向地面撑住,随后借反弹之力,飞身一脚踢向守卫长,令其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樊宁瞅准时机,趁守卫长无法躲闪的这一刻,右手将白剑抛起,紧跟着袖笼一挥,“嗖嗖”两声飞出袖里剑来,直飞向守卫长的头部。守卫长心下一惊,虽偏头躲闪,却还是被袖剑擦中耳根,滴下血来。他反应奇快,在后退站稳后立即挥剑砍向屋旁着火的书架,书架轰然倒地,腾起巨大的烟,将他包围,四下里顿时浓烟与灰尘密布,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樊宁赶忙抬手掩住口鼻欲追,却被浓烟呛得咳个不住,只能待在原地。待浓烟稍稍散去,她隐约看到那人正站在窗边回头看着她。 这厮要跳窗而逃!樊宁心下大叫糟糕,果然见那守卫长朝她挥了挥手,随即头也不回地撑窗跳下。樊宁快步去追,谁知头顶却发出一声瘆人的巨响,三楼的楼板承受不住压力率先垮塌,青铜鼎伴随着燃烧的木片倾泻而下,如同天降火流般砸向樊宁。樊宁闪身躲过,谁料地板被落下来的青铜鼎砸了个大窟窿,直摔到了一楼,地面砸出了个一丈见方的大坑来。樊宁一抬头,这全木质的藏宝阁屋顶已经摇摇欲坠,与此同时,整栋建筑随着低沉的吱吱声如摧枯拉朽般开始倾斜垮塌,无数的火球呼啸着从天顶飞落。樊宁顾不得浑身已被灼热的气流灼伤,大喝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地板上被砸开的大窟窿上奋力跃了过去…… 长安城里,时至宵禁,数名门仆将长安城十二道城门的锁钥送回城门局,当值的薛讷检查罢收起,准备打道回府。 所谓的“城门郎”即是城门局的头领,隶属门下省,虽有门仆八百,且能够出入皇城宫禁要地,日常最主要的工作却只不过是管理各宫城门的钥匙不遗失罢了。故而薛讷平日里需要打起精神的时间只有早上开城门和晚上关城门这两个时刻,其他时候大可高枕无忧。 现下他正在手拿一本名为《括地志》的地理书卷,坐在城门局大堂的梨花木长凳上看得出神。忽有人飞奔入大堂来,乃是太子李弘手下的侍卫张顺。 “薛郎!”张顺气还没喘匀,便大声高喊着。 薛讷却已沉入书籍中,像是全瞎全聋了一样,根本听不见张顺的话。张顺无法,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之序,上前冲着薛讷的耳朵大喊道:“薛郎!出事了!弘文馆别院大火,太子命你快前去查看一番!” 薛讷吓得一激灵,差点从凳子上出溜下来,他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忽然回转过来,像变了个人似的,温润如水的眼眸里利光陡聚,双手抓住张顺的衣领:“你说哪里失火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章 泼天之冤 劫后的弘文馆别院,除了远离火灾现场的大门外,尽是烧焦的废墟。幸存的守卫和赶来救火的武侯们累得瘫坐在地,身边还放着许多或立着或翻倒的水桶,每个人身上都覆盖着厚厚的泥灰,从头到脚黑黢黢的,几乎认不出来谁是谁。赶来灭火的武侯则进进出出,两三人一组,抓紧将伤员或幸存的馆藏从废墟中搬出。 从城门局驰马来到弘文馆别院这一路尽管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可薛讷内心却感觉像是过了三生三世,夜色中他急急打马,几乎要将马屁股打得皮开肉绽,却仍压不住内心的焦躁。 门口的守卫们和武侯们见是薛讷来了,纷纷向他插手行礼,可薛讷头脑翁然,对于他们说了什么,自己说了什么几乎全无意识,他踉跄地翻身下马,被地面上的碎石块绊倒,爬起来,再行三两步又扭脚,直到跑到空地上横陈着的尸体之间,一个一个掀起覆尸的白布,查看它们的面容,想要知道里面是否会有她。 这一具具尸体焦黑又血肉模糊,没有一个似她的模样,薛讷瘫坐在地,心想难道她并没有来弘文馆?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见一名武侯走过来道:“烦请薛郎辨一辨,此物究竟是个啥……” 薛讷转头一看,登时如遭晴天霹雳一般,但见那名武侯手中握着的,正是樊宁的红丝发带,只是末端被烧焦了一截,他赶忙一把抢过,紧紧攥在手心里。 “这里的遗体算是完好的,还有几具还在原地,由于烧得太过厉害,已经不成人形了……” 薛讷本就木然无措,此时更像全瞎全聋了一般,心口如有重鼓敲捶,行将窒息,整个人比死了还难受,待稍寻回一丝意识,随之而来的便是山呼海啸般的的悔恨。 若是下午他多一个心眼,跟樊宁一起去弘文馆,或者干脆替她来取物件,她又怎会遭此横祸? 不,活未见人,死未见尸,薛讷不肯相信,那个机敏如火狐一样的丫头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废墟中。如有醍醐充入薛讷的脑顶,令他混沌的脑海突然变得无比明澈。与之相对的,则是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极其缓慢,鸟鸣,花香以及空气中的焦糊味,一丝一缕都万般明晰。 没有看到现场,一切还不能确定,薛讷如是想着,撑地站起身来,神情像是完全换了个人,清澈的眸底寒光四射,他不顾劝阻他的武侯,扒开四周的废墟走入还未完全燃尽的藏宝阁中。登时,目之所及、耳之所闻、鼻之所嗅、手之所触,各种线索如同钱江潮水般向他涌来。尽管藏宝阁已经烧成废墟,薛讷依旧借助从前造访藏宝阁时的印象,飞快地将它在脑海中重构成了倒塌前的模样。 薛讷走进这仅存在于自己想象中的藏宝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楼的两具遗体,其中一个被压在青铜鼎之下,一只手向外伸,另一只手则蜷缩着,张着嘴,里面尽是黑灰。而另一具则蜷缩在距离那第一具遗体不远处,一只手捂着后头,另一只胳膊则失了前臂。 薛讷走回方才那柱下的尸体旁边,从黑黑的炭灰中发现了一只残缺的前臂,地上掉落着一把长剑,看刻纹乃守卫所有,再看两具遗体皆身着皮甲,薛讷估摸此两人应当正是弘文馆别院的守卫,其中一人被砸下来的青铜鼎压得动弹不得,另一人想要搬起青铜鼎营救此人,却反被其压住手臂,不得已挥剑砍断胳膊,却未能逃出生天,被浓烟呛死。 除了这两具尸体外,一楼不再有其他死伤,唯有无数摔碎的瓷片瓦片和被火烧得熔融的锡器,甚至有一尊金佛亦在高温下被烧融了一块。薛讷拾级而上,来到了事发的藏宝阁二楼,一具烧焦的尸体倒在二楼进门立柱后,其双手双脚成蜷缩状侧卧在地上,身上也穿着皮甲。薛讷上前,伸手拉开尸体的嘴,却见里面咽喉处并未烧焦,亦不像方才那两具尸体一样有明显的烟灰痕迹。薛讷将其翻过来,却见皮甲背后有十分显眼的切口,约莫一寸大小,若是剑伤,剑长当在一尺左右。显然,此人并非被烧死的,而是在歹人纵火前已然死亡,致命伤就是背后这伤,想来歹人想要纵火时被上来的守卫发现,故而将其刺死。 又往里走几步,地上倒着的一件金铜器皿引起了薛讷的注意。薛讷将它拾起,仔细端详,其上有被刀刃劈砍过的痕迹。薛讷立即环顾四周,发现一块被烧过的书架板明显被刀剑劈开成了两半,且劈开处较其它各处颜色较浅。薛讷有些疑惑了:难道火起并不发生在搏斗之后,而是之前吗?若非如此,怎会有木板烧着后再劈开形成的深浅不一的烧痕呢?但若的确如此,那么是谁在同谁战斗? 薛讷正准备往更高层去时,却瞥见通往三楼的楼梯下方还躺着一具尸体。薛讷走下台阶,来到那尸体周身,但见其也同这一层发现的另一具尸体一样蜷缩着,口中喉咙处也没有黑灰,身上也穿着皮甲,旁边横着烧黑的佩剑,而以其偏大的头颅和随身携带的西域珠翠判断,此人应当不是汉人,而是一名胡人。 胡人?若说弘文馆别院的胡人,便只有那名唤阿努汗的守卫长了。难道他……薛讷摇了摇头,好容易觉得找到些许线索,如今却又模糊了。 薛讷起身,又将整个废墟翻了个遍,能找的地方全都找了,却没有发现一具可能是樊宁的尸体,他略微放心了些,想来樊宁平日里武功不是白练的,定是趁着着火垮塌前便跑了出去,慌乱中把发带落到了地上。 薛讷回过神,还未舒口气,笑容便渐渐从脸上逐渐消失了,双眸盯着门口增援而来的武侯,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张通缉令,上面画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樊宁。 薛讷为人性情温良,从不与人争锋,此时却出离愤怒,又如小时候那般期期艾艾起来:“你,你们这通缉令,画得倒是快!” 那人没听出薛讷语中带刺,忙笑道:“薛郎谬赞了,官府给的,方才法曹同几个仵作一道已经来查验过了,当时火起时在馆内的人中,唯有这个女娃下落不明,想来必然是凶……” “活命就是凶手了?”薛讷一把夺过那人手中的通缉令,当场撕了个粉碎。 那人呆立半晌,愤惑道:“薛郎,你这是做什么呀?” “她不是凶手,我会证明给天下人看!”薛讷一句话掷地有声,翻身上马,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调转马头,朝夜色中的长安城驰去。 平阳郡公府位于长安城西北的崇仁坊,自太宗年间,薛仁贵从田舍郎发迹,直至近日平辽东加官进爵,成了平阳郡公,薛家亦恢复了六世祖北魏名将薛安都时的钟鸣鼎食之盛,风光无限。同一坊内,还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英国公李勣的府邸,这两户人家便将整个坊区占得满满当当,余下都是些寻常官宦小宅,在这两座诗书簪缨的大户门前显得十足寥落。 论理,薛讷是王侯之家的长子,出门护卫车马相随,仆人前呼后拥,本是无可厚非,可他偏生不喜欢这样,还是独往独来,丝毫没有王公贵族的气派。别的贵族子弟多爱好打猎、马球,偶尔去平康坊千金买笑,而薛讷不仅三样都不会,居然偏生好查案,做那三百六十行里最被人看低的仵作所行之事,就算是布衣百姓尚且忌讳,对凶事避之唯恐不及,他却毫不在乎,也难怪世人要叫他“傻子”了。 从弘文馆别院回来这一路,薛讷心里想的满是樊宁被通缉之事。弘文馆别院虽不比皇宫卫禁森严,到底也是重兵把守,不可能像夜盗那样翻墙进入,再翻墙出去。如今所有在场之人中唯独樊宁下落不明,其他非死即伤,按寻常逻辑凶手除了樊宁不会有其他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定然连圣人都要惊动,京兆郡、刑部和大理寺肯定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催着,绝不可能等到真相水落石出,故而不管是对是错,蓝田县衙都肯定要马上给个交待,否则御史台那弹劾太子李弘治京不力的奏本就要堆成山了。而若说是自然起火亦不可行,弘文馆别院本就是太子李弘亲自督建,若是设计有问题,太子岂不更要被弹劾了?因此,如今蓝田县衙将樊宁当做真凶先行通缉搜捕,起码能够做出案件正在查办的姿态,从而稳住太子的风评。 当然,薛讷很清楚樊宁不可能是此案的真凶,因为她没有作案的动机。他二人从小相识,她虽然的确武功了得,有时也粗暴了点,但她嫉恶如仇,绝不是滥杀无辜之辈,更何况此事事关李淳风。樊宁平日里虽然会揶揄李淳风,却绝对不会做出对他不敬的事来,薛讷少时曾不慎摆弄坏了李淳风的沙盘,被樊宁追着一顿毒打,这样的樊宁,又怎么会将存放着她师父毕生心血《推 背 图》的弘文馆别院付之一炬呢? 但薛讷亦清楚,刑部和大理寺不是讲情面的地方,在找到樊宁之前,他只能祈求上天仁慈,不要让樊宁这么快就被捕。 薛讷面上岿然不动,心底却喧嚣如山呼海啸,方才他在岔路上几分徘徊,数度抑制不住,想直奔观星观,看看樊宁究竟有没有回到观里,但考虑到如今通缉令已发出,武侯们肯定会在观星观四周设伏,若自己贸然前去,被当做樊宁的帮凶,就更难以帮她洗清冤屈了。 可若放任不管,此案多半会以处决樊宁结案。不单是几条人命,更有弘文馆别院毁灭的重罪,依照《永徽律》,毁坏皇家园林乃是“十恶”之罪,而凡属“十恶”必判死刑,不得假释,亦不可减刑,所谓“十恶不赦”便是由此而来。尤其越是这种耸人听闻、物议如沸的案子,越可能从重处罚,迫于压力出现冤假错案的可能性便越大。 薛讷深呼吸几口气,警告自己,若要为樊宁洗冤,务必要保证自己不被搅扰入局,若是自己也被牵扯入局,不单救不了樊宁,甚至可能会连累父母家族。虽然时辰已晚,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去找太子李弘一趟。若是不能在明日早朝前将自己发现的一切告诉太子,恐怕就再也无力回天。 不过为了进东宫谒见太子,薛讷需要更衣准备一番,换上公服圆领袍戴上幞头,否则无论是天大的事要奏禀,也会被内侍省的那些宦官们赶出来,薛讷可不想在这么要紧的关头跟那些说不清道理的家伙们纠缠。 薛讷从后门进了府,快步穿过后花园,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园子。虽然父亲征战辽东还未回还,他的胞弟薛楚玉却是个事儿精,能躲就躲,否则等父亲回京,还不知他会编造些什么罪名安给他。 细碎卵石铺成的小径尽头,是一间青瓦飞檐的精致屋舍,其后种有一片修竹茂林,其前则是两颗葳蕤高大的梨树,薛讷行至梨树下一个小池前,掀开竹盖,只见这池子竟通着不知何地的温泉,清澈的泉水汀淙流淌,冒着蒙蒙的白雾,薛讷用竹筒打了热水回到了厢房,随手把配剑挂上桂花雕饰木净手台,将热水注入铜盆,轻漂了漂双手,用净布擦干后,站在衣架旁脱掉了衣裤,露出一身紧实的细皮白肉来。 就在这时,薛讷听到自己面前的衣柜里居然发出了“呀”的一声,虽然很轻很短,却还是被薛讷如犬般敏锐的双耳捕捉到了。 薛讷一怔,佯装有东西忘在衣服里,手在身体的掩护下从背后悄然拎起佩剑的剑穗,随后走到衣柜侧面,从衣柜外的死角攀上了柜门的把手。 哐当一声,衣柜大门中开,一个红衣的身影从衣柜中蹿了出来,吓得薛讷一哆嗦,下一瞬,薛讷就被那人扑倒,一把利剑横在薛讷的喉头。只见满身泥污的樊宁趴在只穿一条亵裤躺在地上的薛讷身上,持剑抵着薛讷的喉咙,脸上却禁不住地泛着红晕,眼睛亦直勾勾地盯着薛讷,像是怕乱瞟之后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打小便觉得这小子瘦得像杆儿,终日不是头疼就是脑热,咳喘不休,好像一巴掌就能把他呼死,一点也不像个大将之后。不知何时他已长成了身量修长紧实的俊秀少年,樊宁低声嗔道:“你这憨人,难道发现房中有人不先穿上衣服吗?” 薛讷吃痛得要命,却也不敢喊出声,只吭吭回道:“房中若有贼人欲取我性命,当先拿起武器防身,否则……贼人趁我换衣服时一剑捅了我该如何是好?” 樊宁收回剑锋,闭眼抬手给了薛讷两拳,手上传来的触感非同寻常,正是薛讷的细皮嫩肉,搞得樊宁愈发尴尬,团身背过去:“你既然知道是我,还不赶紧穿上衣服,晾着你这破身子给谁看呢!” 薛讷吃力地向前爬了两步站起,拿下搭在衣架上的衣服,三下五除二换上,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毕竟看到樊宁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身上也没有什么严重的伤,比什么证据都更让他安心,薛讷绕至樊宁身前,上下打量一番,轻缓语气低声问道:“你可知自己成了十恶逃犯了?这新宅子你没来过,怎猜出这一间园舍是我的?” “平阳郡公府无人不知,趁着挑菜的来你们府上,给后厨送明天宴会的吃食,我溜进来,看见这园子门前写着 ‘慎思’,心想师父曾教我, ‘慎于思,敏于行,讷于言’,你不是叫薛讷吗,我就猜这里应当是你的居所。总之我没被人瞧见,连累不到你”,樊宁撑起身子,用方才薛讷净手的水胡乱抹了把脸,露出少女白皙红润的面颊,尽管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声线却忍不住地颤抖,“有人在弘文馆别院纵火之事你都知道了罢……不知是何人要害我,陷我进入此局,我回观星观看了,师父还没有回来,此事并不简单,会不会师父也遭遇了什么不测……” “你可别胡思乱想,行凶的若不是你,李师父便是第一大嫌犯……”薛讷话未说完,又被樊宁劈手揍了两下,打得他吱哇乱叫,连连告饶,“我说的只是寻常情况,寻常……并未说人一定是李师父杀的……” “再胡说八道,我就一剑阉……” 话未说完,薛讷忽然一把捂了樊宁的嘴,将她搂在怀里,樊宁不明所以,抬手欲将薛讷推飞,敲门声忽然响起,传来管家刘玉的声音:“大郎,夫人让我给你送晚饭来。” 今日薛讷外出查案,错过了与母亲柳氏和胞弟薛楚玉一道用晚膳的时间,故而会由管家单独送饭过来。薛讷语调平静地一应声,示意樊宁重新躲回柜子里,随后自己按照平日里出来应门的速度,不徐不缓地走出厢房打开了屋门。 今日晚餐恰是羊肉汤饼,寻常人家难得吃到此物,樊宁亦不例外。待管家放下饭食退出去后,又停了半柱香的功夫,薛讷才打开衣柜,示意樊宁出来:“你也饿了一整日,吃点东西,再把昨夜的事仔细告诉我……” 羊肉汤饼着实不错,香气扑鼻,令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樊宁无法拒绝,上前直接抄起筷子,捧起汤饼兀自吃起来。在等待樊宁吃完的时间里,薛讷又将在弘文馆别院看到的线索捋了一遍。看到她襟袖上的污渍与肩背处的黑灰,即便樊宁不说,薛讷也能猜出昨晚她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战,只是不知对方是否有同伙。薛讷单手撑头,眉目间的困惑里透着几分呆气,配上这张煞是俊秀的脸儿,看起来当真是极不聪明的样子,但他的脑中却在飞速地旋转,人事物,情理事件交织,逻辑极其清晰。 樊宁吃完汤饼,放下碗筷,见薛讷若有所思,以为他已有了神断,问道:“所以你猜出是何人所为了吗?” 薛讷放下撑头的手,转身望向樊宁,便忍不住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装出一副不懂状道:“难道真的不是李师……” “啪啪!”樊宁对着薛讷一顿拳打脚踢,“再敢提我师父,看我不弄死你!” “好了好了好了!”薛讷边躲边告饶,“我说的不过是寻常断案的猜测罢了……对了,想必在藏宝阁二楼与人厮杀的便是你了吧?” 虽然成功逃脱火场,但回想起那时的经过,樊宁还是心惊,可她如何能在薛讷面前露怯,双手环膝抱着,低低说道:“前夜与我厮杀那人,乃是你我都认识的,那个獐头鼠目的守卫长。” “守卫长?” 薛讷登时愣了好久,还未回应,樊宁又说道:“守卫长曾于大门口来接我,但不知为何在他进了藏宝阁后,里面马上起了大火。待我冲进去时,他就立在放置《推 背 图》的木柜前,柜中已经空无一物。我与他厮杀了几回合,没讨到任何便宜,想着至少能伤他双目将他逮住,便趁他不备时对他放了袖箭,谁知他还是躲了过去,然后立刻挥剑砍断周遭的书架,激起扬尘,趁着我看不清的时候从窗口逃了。” “你的确看清那人是守卫长吗?可有蒙面?” “蒙了口鼻,但还是能看出是他,那副恶心样子断不会错的。” “周身装扮可有不同寻常之处?” 樊宁抬头仔细地想了想,回道:“衣服是寻常的官服,也穿着皮甲,实在没觉得有何不同。” 薛讷脸上的困惑又加重了几分,低头像是自言自语般慢慢说道:“我方才去了现场,守卫长已经死了,并且有迹象表明,他是在着火前就死了的。” 樊宁惊得瞪大双眼,磕磕巴巴道:“这……这怎么可能,当时我跟他乃是前后脚进的藏宝阁,除了我与他之外,没有旁人啊。” “会不会根本就不是守卫长,而是其他人假扮的?” 樊宁寻思了片刻,摆了摆手道:“应当不会。昨日我不是还去过,今日他来门口接我时,确实记得我昨天来时的情景。只是……” “只是什么?”薛讷追问着,不放过樊宁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次眨眼。 樊宁陷入了沉思,却也不甚确定,摇头道:“只是以他的功夫,着实太过厉害了些,甚至在你爹军营里那些偏将军之上。可平日里我只要稍有怒意,他便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薛讷哑然一笑,心想原来不单是自己,竟然旁人也这么怕这丫头。如是说来,这守卫长极大几率有诈,这样便能够解释为何现场发现的守卫长的尸体显示其死在着火之前。只是空口无凭,若要洗清樊宁身上的冤屈,光靠这些还差得太远了。薛讷定了定神,嘴角漫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似是想安稳樊宁混乱的心神:“我去东宫,找一趟太子殿下。” 语罢,他转身便走,被樊宁眼疾手快一把拧住,她自觉下手重了,赶忙松了力道,拽着他的襟袖,晃个不住道:“你要去东宫,我怎么办?满街都是我的通缉令,道观也被封了,师父还不知道哪去了,一旦被抓进了刑部,像我这样的重犯死罪难免,你就忍心见我如此吗!” 樊宁力道大,薛讷瘦长的身子被她晃得直颤,头晕眼花什么也看不真切了,他试图挣脱她双手的钳制未果,只好回道:“我知道了……现在所有证据都对你不利,若是真的被抓到,只怕过不了几日我就要去西市独柳下给你收脑袋。你就躲在这慎思园里罢,我先赶快进宫向太子汇报一下案情,尽快破案洗清你的冤屈,你若还能想起什么事,无论多细枝末节都告诉我。” 樊宁转瞬一改冷冰冰的面庞,含笑向薛讷行了个叉手礼算作谢过。看到樊宁的笑脸,薛讷高悬了一夜的心蓦地放下,轻笑回应,将院门拉开一条小缝,见四下无人,方快步走了出去。 才转上慎思园外的大路,便见两盏六角灯笼迎面而来,薛讷抬头一看,跟在两个提灯笼的仆人后大摇大摆走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胞弟薛楚玉。 薛家这两子,虽然都相貌堂堂,但薛讷过于俊秀,薛楚玉却在俊秀之余,有几分其父薛仁贵的风采。加之薛楚玉天资聪颖,文武双全,颇得薛仁贵疼爱,甚至一度想把爵位传给他。薛楚玉也的确不负薛仁贵期望,去年在崇文馆生的马球比赛中一球定乾坤,箭术亦不逊于他以武神闻名的父亲,年纪轻轻就在京城高官将门子弟中为薛家打响了名号,挣足了面子。即便面上按下不表,府中的下人们也皆知薛仁贵对薛楚玉的器重并非仅仅出于对幼子的溺爱,故而都争相为其鞍前马后的效力,倒是对薛讷这个嫡长子有些疏忽怠慢了。 薛楚玉见薛讷一身盛装,笑着行礼道:“阿兄这么晚了还要出门?有何贵干呐?” 薛讷明白自己的行为从寻常来讲的确是有些异常,不得不解释道:“城门局的差事无论早晚,今日宫中有需求,我便得立即赶去。” 薛楚玉呵呵一笑,眸底散发出几丝不同寻常的光:“夜里听坊内的武侯传令,说与阿兄自幼相熟的那个道士的女徒弟被通缉了,长安城各坊都在全力搜捕,阿兄可知道了?” 薛讷一惊,心想这小子刻意提起这事,必定是想要看他的反应来判断他是否置身其中,强摄心神,显得既镇定又惋惜:“为兄知道了,方才回家路上,看到有武侯张贴画像,怎么说呢,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薛讷从小到大撒谎的经历几乎全是为了樊宁,他并不擅长此道,此刻这番消沉惶惑的样子已经是他演技的极限。薛楚玉盯了他好一阵,方松了口气,回道:“那便好,知道阿兄没有牵涉其中,楚玉便宽心多了。楚玉知道兄长一向好涉悬案,寻常过家家查一查便算了,此事牵扯甚广,阿兄可别傻到起了包庇纵容之心,祸及薛府才是……” 薛楚玉话未说完,便被薛讷打断,只见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肃然冷峻,语速依然是低缓的,却透着决绝:“为兄别的事情皆不如你,但若论断案不徇私枉法,自然在你之上。若是为兄真有机会接手这个案子,一旦证据指向的确是樊宁所为,为兄定如实上报;但若证据表明不是樊宁所为,为兄纵死亦不会让她蒙冤……时辰不早了,为兄先行一步。” 说着,薛讷行了个微礼,拂袖而去。薛楚玉满脸难掩的惊讶,这么多年来薛讷在家中一向克己,和自己说话如此坚决还是头一次,他望着薛讷远走的背影,问一旁的管家刘玉道:“长兄方才是不是生气了?我说什么刺激他的话了吗?” 刘玉笑着拱手回道:“不曾,郎君也是关心大郎罢了,朝廷满城缉拿要犯,任谁家都会互相提醒。若大郎他果真生气了,那也只能怪他自己气量太小。” “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薛楚玉无奈地耸耸肩,“对了,姨娘那里我还未问晚安,你带我去吧。” “郎君请”,说着,两人一道朝内院走去,消失在公府后院朦胧的夜色里。 东宫位于太极宫以东,紧邻平阳郡公府所在的崇仁坊,薛讷出坊门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来到北边的玄德门前。下马出示鱼符,与守门将领合符后,两名禁卫开始对薛讷上上下下搜身。 如今二圣正准备前往东都洛阳,长安城内的军国大事都送到东宫崇文馆处理。此地既是太子读书和处理政务之所,又是皇族四代以内亲属之子及京城三品以上大员之子的贵族学校,亦是存放宫内秘档机要之处,禁卫们如此小心并不奇怪。搜完身后,薛讷重整了整衣袖,被带到一处偏殿等候。 过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一名禁卫走入殿中,将薛讷一路带至崇文馆太子书房,年仅十七岁的李弘正在房中批阅奏折。身为天皇与武后的长子,李弘生得长眉入鬓,目若秋水,五官疏阔好看如同美玉琢成,俊逸威仪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徜徉,在他身侧,两名中书省文官躬身下阶,将奏折一份份呈至他面前。侍卫抱来一个蒲团,置于殿下,让薛讷就座。薛讷撩开衣裾,跪坐在蒲团上,低头叩拜。太子李弘未理他,直到批阅完这一摞奏折之后,才放下沾着朱砂墨的毛笔,挥手示意旁人退下。 待众人离去,重重关上殿门,李弘开口道:“起来吧,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礼。漏夜前来,可是有什么线索了?” 事关断案,薛讷一改往日的温吞,急道:“此案大有蹊跷,凶手绝非樊宁,臣想向殿下请求弘文馆别院所在地蓝田县县令一职,三个月内,可令真凶认罪伏法!” 李弘并不惊讶于薛讷所求,他微微一笑道:“我早料到你会如此说。只是三个月太久,父皇与母后那边怕是交待不过去,故而樊宁必得落网。” “殿下,这……” 薛讷刚要申辩,就被李弘抬手制止:“笨嘴拙舌的,才开了一句玩笑,你便按捺不住了?旁人未必知晓你的旧事,本宫可是心知肚明,你与那樊宁自幼相识,算是总角之好罢?本宫看她模样生得甚是不错,你老实交代,与她可有私情?” 看着李弘一脸饶有兴味包打听的模样,薛讷顿感哭笑不得:“人命关天,殿下莫要再玩笑了……何况殿下未曾见过她,又,又怎知她模样不错?” 李弘却没有罢手的意思,边把弄着手上的如意,边挑眉笑道:“通缉令上画着呢……不过说真的,若要任命你当蓝田县令,本宫须得将此事考虑进去。当初在长乐坊一案与你相识,本宫便看中你对悬案的执着无私,若你因为私心坏了规矩,本宫岂不负了天下人?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可忸怩的,你只说,对那丫头到底有意无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章 绕床青梅 薛讷张了张口,忽而发现李弘这问题竟是个两难:若说对樊宁没有私心,虽能得到蓝田县令一职,但万一需要樊宁作为人证对簿公堂,难保她不会被收监,如是她在牢内的待遇就无法保障;但若说有,薛讷又难以证明自己当县令不会偏私,他支支吾吾半天,才磕磕巴巴道:“臣……臣现下是没有,但不能保证以后,若是哪日临时起意,也未可知……” 李弘一怔,旋即噗嗤一声,大笑不止。薛讷这一答看似笨拙,倒是把他问题里设下的陷阱都避开了,他抬袖揾泪道:“谁说我们薛郎傻?这不是很知进退吗?你这般会说笑,求作什么蓝田县令,真是屈才了,应当让你去平康坊,当个说书伎才是啊。” 薛讷了解李弘的性子,知道他如是玩笑并非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而是因为太过在意,才不肯轻易答允他所求,毕竟此事牵扯太广,李弘又是首当其冲,他想起临出门前,樊宁特意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忙依照着她所教授,徐徐说道:“殿下忧国忧民,本已在朝中动了不少人的命脉,此一事正值殿下监国期间,必然会有人以此为由,打击殿下。比如殿下那位风流倜傥的表兄贺兰敏之,现下一定烧了一壶好酒,研了一池好墨,下笔如有神助,编排着殿下的种种不是。加之贺兰大学士的文辞修饰,明日的朝会上,臣只怕,会有人意图对殿下不利。只是若以拘捕樊宁结案,虽可暂且堵住悠悠之口,但臣已有把握此事绝非樊宁所为,若这件事本身就是贺兰敏之给殿下下的套,如若我们果真把樊宁收押了,岂不落入对方的圈套?讷虽不才,又与樊宁有旧,猛一看,似乎,唉似乎着实不是查理此案的良人,但眼下除了臣,恐怕大唐不会有第二个人,既有能力侦破此案,殿下亦可信得过。” 这位贺兰敏之是天后武则天胞姐之子,李弘的表兄,时任弘文馆大学士,他因为自己妹妹贺兰敏月的莫名而死憎恶李氏,又因李弘整顿吏治,对宗室贵族子弟多加管束而气恼,暗地里笼络了诸多大臣,尤其是蠢蠢欲动的武氏子弟,屡次在朝堂上与李弘为敌,此时等到这个良机,又是职责范围所在,贺兰敏之必然不会放过,定然会铆足全力打击李弘。 果然,被戳中了脊梁的李弘登时敛了调笑,抬手将如意放在了桌案上,微微蹙起了眉头。薛讷听到翡翠质地如意与桌案迸发出清脆的声响,喉结一滚,俯首跪地,不再言声。他再不懂人情世故,亦知自己的话僭越又无礼,可若不将利害挑明,李弘稍有犹疑,樊宁便可能脑袋落地,薛讷不愿冒这个险。 书房里静谧非常,针落可闻,薛讷跪地俯首,僵着身子不敢动弹。不知过了多久,李弘才终于应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本宫真是有些好奇了,这名叫樊宁的丫头到底何德何能,竟然让你这对朝堂事一问三不知,只爱看些偏门杂目书籍的人关心起了朝政来……你说的不错,眼下对于本宫最惠而不费的方式,便是将樊宁绳之以法。” 薛讷身子一震,还没缓过神来,便听李弘又道:“但本宫不愿如此。授人以柄事小,心中实在难安。薛卿啊,你可还记得,你我少时一道读书,那句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殿下一心为国,一心为公,臣敬佩不已。臣虽驽钝,但也是个不达真相不肯罢休的性子,若真是那丫头杀人,臣……臣一定亲自把她绑去伏法,再以死谢罪……” “说得倒像殉情似的,你不会当真对这丫头有意罢,本宫记得英国公家的郡主亦对你很中意啊”,李弘心结开解,复与薛讷玩笑,又肃然道,“蓝田县令的事,本宫可为你向圣人那里求得。不过往来公函与任职文书总需要时间,怕是不会很快送到你手里。案情紧迫,所以我打算先给刑部和大理寺发一份文书,命你为此案的特设监察御史,这样一来,凡是与此案有关的案卷你均可调取,证人也均可传唤,案发现场也可凭这块鱼符自由出入,只是去了哪里,都查了些什么,是否有涉案官员存在一些可疑举动,凡此种种,需要每三日进宫向本宫汇报一次,要紧时则不分十二时辰皆可来报。另外,本宫还可为你安排两名助手之位,只是人要你自己找,若需俸禄也得你自己发。” 薛讷心下一喜,亦明白了李弘做此安排的周到之处:监察御史本就可在太子监国时由太子亲自派出,长安城附近出了如此大案,派特设御史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安排并不剥夺刑部和大理寺的执法职权,却能以监察之名同样行使查案之实。至于御史所需的资历,薛讷毕竟是掌管长安宫城卫禁的城门郎,即是表明圣人天后对其信任非同一般,关于缉盗亦属专业人士,朝廷也不需拨半两银钱,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那些负责弹劾人事的御史们,恐怕就算想破脑袋,也必挑不出什么毛病。 “谢太子殿下!”薛讷后退一步,拜倒在地。 李弘上前将其扶起,语重心长道:“本宫知道,这些年来你过得并不算很舒心。你父亲强势,总嫌你性子温吞不似他,你那胞弟又抓尖卖乖,凡事与你争锋,但本宫知道,你是个有傲骨之人,亦是个至善之人,是真正将大唐社稷和百姓放在心里的人,幼年那几分呆气只是你的伪装罢了……本宫曾与你说过,心中唯有三愿,一愿天皇天后长乐无疾,二愿四境安稳,百姓安居,第三愿便是要杜绝天下所有冤案,让作奸犯科者无处遁形,良民守法者不被冤枉,今天这个理想依然没有改变。有薛郎在,本宫大志可图,不论旁人如何看你,本宫始终视你为左膀右臂,你可明白?” “臣……定不负殿下所托!”薛讷内心早已澎湃激昂,嘴上却不紧不慢。 李弘笑着拍了拍薛讷的肩背,看着外面黑岑岑的天幕道:“时辰不早了,本宫还有不少奏承要批阅,你先回去吧,文书第二天一早便会到你府上。城门局那边,本宫会暂时找人代管。” “多谢殿下!” “不过……待此案结了,本宫还有一桩紧要大案要委托你去查,你要谨记于心,速速将此案办好。” 大案?弘文馆一案已算石破天惊,难道李弘还有更难更棘手的案子压在手中吗?薛讷本想问,但见李弘眉宇间如同压着黑云,应似有难言之隐,便只插手应道:“是……” 回到平阳郡公府时,已是亥初,薛讷步履匆匆走进慎思园,才关上房门,就听“呼啦啦”一声,樊宁从房梁上飞了下来。 “我不在这段时间如何,可有人进过我房间?” 樊宁耸肩摊手:“有个贼眉鼠眼的管家进来,搜你的包袱呢,把你的《括地志》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还母鸡下蛋似的在屋里兜了好几圈,不过我躲得高,他绝对没看着。” 薛讷叹了口气,心想薛楚玉那小子果然不可小觑,自己好歹是薛家长子,若没有他同意,刘玉就算有八个胆也不敢擅自进入,好在他素来警觉,从不将要紧的物件放在包袱里。亦不在自己看的书里做任何笔记。薛讷捡起包袱,随手放在一边,一抬眼才发觉樊宁已经洗去了脸上的焦乌,散着三千青丝,肤光如雪晃得他直眼晕:“你何时沐浴了,没被那厮瞧见罢?” 樊宁一笑,桃花眼弯弯如月,露出一口细白牙,满不在乎道:“不过是在你家院子里的温泉水里洗了头和脸,若是中途让谁瞧见,他早就没命了。还是说,你又在想什么淫邪之事?啊?” 樊宁说着,用竹棍戳薛讷,戳得薛讷连连后退,可这副蛮不讲理的模样,在薛讷看来却甚是可爱,他偏头笑得极其宠溺,走到壁柜旁,拉开拉门,取出被褥铺在了榻上。 虽然出了天大的事,但夜已极深,两人亦都有了倦意,看着那独一床锦被,樊宁立即抗议道:“你怎的就拿一套被褥?我怎么办?” 薛讷骨节分明的手指向房顶,示意她可以睡在梁上。樊宁旋即领会,飞起一脚踹在薛讷腹上,疼得他蹲在地上咬牙却不能做声。 樊宁才不管这些,一把拧了薛讷的耳朵,忿然道:“我看你是侠盗野史看多了吧?我又不是梁上君子,如何睡在房梁上?” 薛讷显得颇为为难,俊秀白面上逐渐染上红晕:“可我这里只有一套被褥,又不能找管家要,咱们俩总不能睡,睡一起吧……” “为何不能睡一起?你的榻挺宽敞的”,樊宁拿起绣枕放在正中,“还像小时候一样,一人睡一头不就行了?” “那被子呢?” 樊宁哑然,顿时语塞。不管是不是各睡一头,同盖一床被,实在是有些羞人,她眼一闭心一横,夺过被褥裹在身上,直挺挺躺下,蛮道:“横竖我要盖被子,管你那么多。” 看着樊宁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侧着身子,少女的身段玲珑正好,发丝轻摆,晕着鸦青色的光泽,薛讷由不得心猿意马,整颗心突突跳动,好似随时能跳出嗓子眼来。 可入秋天寒,要他真睡地板,极有可能伤风生病,若是耽误了查案岂还了得?可薛讷没有别的办法,和衣躺在了樊宁身旁的空位上,面对着房门的方向,与她背对背侧卧着。 今日真是比话本还紧张刺激的一天,薛讷压灭了油灯静躺许久,依然无法平静,他又将线索在头脑中梳理一遍,思索着从何处突破,就这样过了许久。忽然,一床温暖的锦被从身后覆在了薛讷身上,他一回头,只见樊宁依旧侧卧着,身子随着轻软的呼吸微微颤动,看起来像是已经睡着了。 不知是真睡着了踢被子,还是由于羞于邀请自己进被窝故而装睡。薛讷总之心中一暖,正要继续思考,却隐约闻到她发丝间隐隐飘散来几分幽香,皂角粉的味道,清香里带着两丝甜辣,倒合她的性子。 香气萦绕下,薛讷有点后悔自己与樊宁躺进同一床被子里了。这样孤男寡女共处幽室之中,他目不能视,嗅觉却很灵敏。再这样下去,薛讷生怕自己做出什么不智之举。他赶忙将注意力转回向案情,心想今日幸得第一时间向太子复命,任命自己做特设监察御史的文书明日一早便会到。这两日圣人与天后准备离京去神都洛阳,让太子监国,显然也有考验之意,如今好死不死出了弘文馆别院的大案,薛讷不由得替太子担心起来。虽说圣人与武后都对李弘很疼爱,但天家之事,先君臣后父子,李弘有过,圣人与天后的责难也会更加严苛。 若论查案的能力,薛讷自负不在任何人之下,李弘对他也是百般信赖。可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任人唯亲,成为太子收纳羽翼的证据。朝堂之上,人心叵测,即便贵为太子亦不能置身事外。但薛讷知道,自己能为太子做的,唯有尽一切可能将这幕后真凶揪出来,还长安、还大唐一个平安。李淳风不明行踪,尚不知是否为奸人所害,而如今他的青梅竹马樊宁身后,只剩下他,若是他再不拼尽全力,她还能倚靠谁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章 君家何处 刑部衙门一向是皇城六部里煞气最重的所在,今日尤甚,一大早天还未明,此处就人来人往,头配进贤冠身着襕衫的大小官吏皆一脸肃杀,像凝着霜茄子似的,同僚相见也不过匆匆插手一礼,顾不上半句攀谈。 容貌酷似神荼的司狱领着个瘦弱的少年疾步走来,找司门郎中拿了锁钥,又快步离去,绕过办公的区域,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阴冷的地窖处。 地窖里极暗,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秀气但略显疲惫的脸儿来,定睛望着门楣上“永宁”两字,双眼微微一眯。此人不是别个,正是薛讷。昨夜有樊宁在,薛讷几乎一夜未合眼。晨起未到寅时,薛讷方更衣毕,太子监国的敕书就到了平阳郡公府外,任命他为弘文馆一案特设监察御史,这便是让他赶在刑部之前火速开始查案的意思。薛讷自然明白,于是接下敕旨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此处,意图赶在点卯之前便开始调查。 今日是九月十五,亦是天皇移驾往神都洛阳前的最后一次望日朝参,百官就班,贺兰敏之身为弘文馆大学士,必然不会放过此次上表参奏太子李弘监国不力的机会。薛讷无法在朝堂上为太子舌战群雄,能做的便是尽早破案而已。 冷面司狱打开了铁质的沉重大门,长满络腮胡的面庞上神情甚不明朗,声音又低又沉道:“证人们已经到了,薛御史随我来。” 黝黑的地窖里点着一排橙橘色的油灯,愈是灯火通明,愈显得幽暗可怖。此地分隔着七八间密室,东侧的负责刑讯问话,西侧的则是停尸房。薛讷走进打头东侧一间,拉开条凳,坐在木案前,稍候不过片刻,一名负责记录的书官便匆匆走了进来,冲薛讷插手一礼后,坐在了条凳另一端,紧接着一个叫冯二的守卫被带了进来。 趁着薛讷端详那证人的空档,门口两名掌固低声议论道: “这年轻的后生是谁?怎的看着这样眼生?” “你不识得他?他是薛大将军的长子薛讷……” “平了高句丽的薛仁贵大将军吗?如此骁勇之人,怎的生了个小白脸儿子?再者说这案子不是通报与太子了吗?怎的来的不是东宫属官,而是他呢?” “你可小声些罢,太子殿下可是很器重这薛大傻子,已命他为御史监察此案,往后他往来此处的次数只会多不会少……” “可我听说,嫌犯不是已经确定了吗?太子怎的还要派御史来?” “定是定了,可还未曾捉住,而且此人凶煞,怕是不好捉,太子才派了御史来。” “哦?是何人?” “秘阁局丞李淳风的女徒弟……” “一个小娘子竟能闯出这样大的祸来?竟害那么多人都烧死了?” “吓,那丫头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小娘子,那可是个红衣夜叉……” 走廊里回声嗡嗡然,声音甚不明晰,但室内的薛讷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红衣夜叉”四字,他轻咳一声算作提点,那两个掌固登时不敢说话了,佯装没什么事一般守在门外。 证人验明正身后,薛讷开始问话,虽说他平时不善言辞,但唯独推理和审问时却条理清晰,从不结巴:“堂下可是冯二?起火时你在何处?” 冯二答道:“回官爷,小的当时就在大门口,眼看着藏宝阁里面烧起来的。” “当时你与何人一处?可有证明?” “回官爷,小的与王五一处,都在大门口执勤。事发当天自辰时开始,直到申正换岗,都是我们两个当值。” 大门执勤的士兵可以说是本案的关键,因为薛讷虽然知道守卫长可能被掉包,但并不知道凶手究竟是何时自何处进的藏宝阁,更不知道掉包究竟是在何时进行的,他坐正了身子,肃然问道:“在你们执勤的这四个时辰里,都有哪些人进出过大门?” 冯二挠了挠头道:“这哪记得清,大概来了三五拨人左右吧。那个叫樊宁的小娘子是最后一个来的。” “守卫长在何处?是否有外出过?” 冯二又挠了挠头,翻着白眼,似是在拼命回想:“老大自从我们执勤开始就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啊。中间虽然因为接送这些客人往藏宝阁里去过,但是从来没有出过院子的大门。” 这便奇了,薛讷心想,他本以为守卫长定然有外出过,才给了凶手掉包的机会。难道凶手早就潜入了弘文馆内部,或者干脆是弘文馆内部的人? 薛讷又问了几个旁的问题,书官做过笔录后,冯二画了押,薛讷便命人将他带了下去,复传另一名人证王五上来,问道:“昨日从接班至起火,你人在何处,与何人在一起?” “回官爷,小人一直与冯二守在大门口,直到里面着火的时候,连茅房都没去。” “你可记得你们执勤这段时间都有谁来过?” 王五边回忆边道:“我想想啊……先是辰正时分弘文馆本院来人取走了《大学》的原本,随后巳初三刻左右有内侍来取《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的修复稿,之后便一直无事,直到未正来了法门寺的一众僧人,是为了把《法华经》借走抄录来着,然后他们刚走那个小娘子就来了。” 薛讷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徐徐问道:“方才你说的这些人,有没有来时与走时人数不一致的?” 王五挠了挠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一直都有老大跟着,就没在意。” 怕就怕守卫长是共犯啊,薛讷紧紧握拳,克制不住地焦躁。不过这些人也是照章办事,所作所为无可厚非,谁能想到他们的守卫长可能已经被暗中替换了呢? 待薛讷回过神来,问话的对象已经被换成了第三个人,仔细一看,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你叫什么?事发时你在何处?”薛讷问。 那孩子怯怯的,似乎有些害怕薛讷,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低着头道:“我叫沈七,当时我……在后院巡逻。” “何人能为你作证?”薛讷又问。 “就……就我一个人”,沈七将头埋得更低,声音也愈发微小。 没有人证吗,薛讷看着沈七局促不安的模样,显然正是觉得自己可能会被怀疑,才愈发害怕起来。 要说巡逻的确也没有两个人一起的,薛讷控制住声线,尽量语气舒缓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因为没有人证就怀疑于你,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看到的一切,待我听闻你们所有人的供述后,我自有定夺。” 听了这话,沈七安心了几分,立即像是要为自己申辩一样,急切道:“我从未时开始就一直绕着后院执勤,期间透过一楼藏宝阁朝后院开的窗户,看见过上楼的人。” 薛讷立刻来了精神,身子明显向前倾,语速也难得加快了两分:“你都看见谁了?” 少年咽了咽口水,怯怯地对薛讷道:“先是看到我们守卫长领着一群僧人把箱子一个个抬着上了楼,然后我转了一圈回来时什么也没看到,又转了一圈回来,看到龙四从楼梯急匆匆地上去,似乎是去叫守卫长的。然后又转了一圈回来,看到守卫长领着一个红衣服的小娘子上楼去了。” “你确定是六个僧人?没有看走眼或者数错?”薛讷追问道。 “的确是六个僧人……我一个人在后墙巡逻无聊,看到有人上楼都会停下来。” 这孩子虽然没有人证,但他看到的情况,跟樊宁告诉他的以及大门口王五说的情况基本是一致的,所以这个孩子的话应该可以相信。薛讷正思忖着,那孩子又道:“之后当我转了半圈到后墙的时候,突然二楼就起了火。我当时吓瘫了,本想要赶到正门那边,跟大家一起打水救火,结果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通往前院的通路就被燃烧着落下来的木头给堵塞了。我只能一直待在后院,就这样看它烧着。直到整幢阁楼倒塌前,那个红衣服的小娘子持剑从二楼直接跳下来,然后翻墙逃走了。” 薛讷立刻察觉出其中的异样,连忙追问道:“你的意思是,樊……那红衣娘子逃出来之前,没有任何人从后院翻墙逃离?” 沈七呆呆点头,似是不懂薛讷为何会反口一问。 薛讷陷入了沉默,按樊宁所说,她是紧跟在跳窗的犯人之后从同一个窗户逃出来的。这和沈七所说的存在明显的矛盾之处,难道沈七在说谎? 接下来被带进来的是一名老者。薛讷重又将思绪拉回,问道:“老人家贵姓?敢问事发时你在何处?” 那老者咳嗽了一声,对薛讷道:“老夫免贵姓田,这里人都叫我田老汉。老夫没什么别的本事,只是字写得还不错,毕竟以前当过教书先生嘛,如今来这里便是负责誊抄经书典籍罢了。事发之时,我正在回家路上,约莫申正左右到的家。不过才到没多久,就听附近的武侯铺吵吵,说是走水了。” “敢问尊家住在何地?距离弘文馆别院多远?”薛讷问道。 “在蓝田县东,距离大概十里地吧。别看我这把年纪,走路还是可以的,只是走不快就是了……”说罢,他又咳嗽了两声。 此人就是为樊宁誊抄《推 背 图》之人,虽然没有确切的人证证明当时他不在现场,但看他这副年老体衰的样子,若是能在申正左右到家,至少得在未初左右出发,若没有人从旁辅助,中间是不可能往返的,如是说来,他应当不是纵火之人。 不过听之前三个人的供述,似乎并没有提到这田老汉出去的事,许是习惯性只讲了外来者,而没有将自己人算在内。以防万一,薛讷又问道:“你不是本该在前日就该将稿子誊抄好吗?怎的又往后延了一天?” “不瞒官爷,我这咳嗽便是前日染风寒得的。若非实在是力有不逮,我也绝不会有所延误啊。” “你这病,可有去找郎中瞧瞧?” “官爷还是不了解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苦啊,小小风寒,哪里有钱去瞧郎中?” 薛讷颇感惭愧,见没有旁的可问,也无甚嫌疑,便自出腰包,给了他两块银子,招呼那老者早些回家休养身体。 最后一个进来的是个八尺余高的魁梧壮汉,薛讷见其人高马大,与那守卫长颇有些相似之处,不由提高了警觉,问道:“你是何人?在馆中做何营生?” 那人瞥了一眼薛讷,反问道:“你又是何人?细皮白肉看上去不似刑部的官爷,我为何要听你问话?” 证人倨傲不配合并非什么稀罕事,既然想得到更多线索,便要耐心沟通,薛讷一本正经地做起了自我介绍:“城门郎薛讷,奉太子之命,前来督查此案,乃是本案的特设监察御史……” 谁知那人却哼了一声,一脸不屑道:“特设的御史,也就是说案子结了就会撤职咯?那我还陪你说个蛋蛋。” 说罢,他起身要走,却被门口那两个卫卒拦住道:“没有御史同意,不得擅自离开!” 见没法逃离,那人只好耸耸肩,哂笑地睨着薛讷:“好吧,就陪你这娃玩玩这不良人的童戏罢。” 好嚣张的态度,薛讷神色如故,把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道:“姓甚名谁,是何职务,事发时人在何处?” “我叫张三,在馆内负责管理武库,整备刀剑皮甲等。事发时我正在仓库,发现着火后我第一时间逃了出来,后来便跟着一起灭火来着。” “在仓库中时可有人同在?” “怎可能还有旁人,就我一个。” “那便是说,即便你当时并不在仓库内,也无人知晓了?” “武库只设一名看守,是天皇天后定下的规矩。你若有疑问,不妨去问那些刀叉剑戟,说不定它们会说话,还能告诉你,凶手究竟是谁呢”,大汉摊手笑道,完全不拿薛讷的问话当回事。 若换寻常人处在薛讷的位置上,可能早就被激怒,直接断定这张三就是凶手。可薛讷只瞟了一眼张三两耳的耳根,便知凶手不是他。之前樊宁曾提到过她与守卫长交手时用袖剑射伤了那人的耳根,但张三两耳完好,并未受伤。如今才过了一日,恐怕要长好亦不会如此快。 “你既是管理兵器甲胄的,事发前几日可有发现遗失皮甲和佩剑?”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若有兵器甲胄遗失,便可证明有外部犯,毕竟守卫长的尸体是穿着皮甲的,可那人横肉一颤,厉声驳道:“怎么可能!我张三可不是吃素的,自我五年前到弘文馆别院以来,这里就从来没丢过一兵一甲!” 薛讷大为意外,又再一次确认道:“事发之前,你一步也未离开过仓库,亦未在仓库里遇见过任何其他人,对吗?” “正是”,此人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角,似是对晨起一早唤他来问讯十分不满。 这便奇了,若此人不是凶手,那么他的话就等于活生生地杜绝了存在外部犯的可能,怎会有两个一模一样同着皮甲衣衫的守卫长,其中必定会有一个有皮甲而另一个没有穿才对,而这又使得樊宁的供述和现场的情况存在出入。难不成凶手脱下了守卫长尸体上的皮甲,穿上与樊宁决斗后又趁乱脱下来给尸体穿了回去?可从樊宁的描述来看,留给凶手的时间不过只有眨眼的功夫,怎么也不像有机会这样做啊! 见问不出更多的内容,薛讷只得让张三离开。本以为经过问讯能够让樊宁身上的嫌疑减轻一些,谁知却更加重了她的嫌疑,尤其是那少年沈七所说只看到樊宁从后院逃离,以及壮汉张三说从未有铠甲兵刃遗失,最是对樊宁不利。若樊宁真的落网,她的嫌疑怕是很难洗清了。 不对,凶手一定有什么办法,能够化不可能为可能,只是自己还没有发现而已,薛讷这样想着,轻轻慨叹一声,起身走出了刑部大门。 “胡饼,茶汤,菰米饭!胡饼,茶汤,菰米饭!” 巳正一刻,长安城东市热闹喧腾,胡商赶着骆驼,运送着西域的珍奇穿街过巷,四处可见贩卖茶饼与樱桃饆饠的摊贩。一个瘦削俊逸的少年四处看四处寻,不知是哪家富户里的富贵闲人,一双清目却藏着几分警醒,过于白皙的面庞上长着两撇八字胡,看起来颇为扎眼。此人不是别个,正是樊宁,今日一早起来,见薛讷已经出门,她便换装溜出了薛府,想要寻一寻李淳风的踪迹。 李淳风为人兴趣广博,不单喜爱天文历法,推演精算,亦爱歌舞说书,这长安城里的酒肆歌楼便是他流连忘返之所在。 时辰尚早,平康坊的歌舞馆尚未开张,此时去太过惹眼,樊宁决计先去西市那几个师父喜欢的饭馆酒肆附近看看,这一大圈子转下来,依然没有寻到李淳风的踪迹,她不觉有些气馁,这偌大的长安城,师父究竟在何处?难道也与她一样,被奸人所害吗? 西市的正中心是平准局,便是为了防止有商贩缺斤短两而设定,今日平准局的两侧都张贴着通缉樊宁的布告,她那张冷艳绝伦的面庞配上两侧的悬赏文字,颇有几分十恶不赦的意味。樊宁瞥了一眼,压低幞头匆匆而过,很快便混入了人群之中。 长安城的坊市永远这般热闹,只是街头巷尾的谈资已由前两日的“薛仁贵大破高句丽”变作了“红衣夜叉逞凶弘文别馆”,其间还掺杂着关于今日朝会太子李弘与弘文馆学士贺兰敏之斗法的种种传闻。樊宁回忆起自己曾听师父提起,天后的外甥贺兰敏之虽有才识,却为人荒唐无道,又与太子李弘不睦,时常在朝堂上与李弘公然作对,难道这弘文馆别院大案是他设下局,有意通过此事打击太子李弘吗? 可他若真的想打击太子,大可以有其他更直接的作为,如此实在是南辕北辙,樊宁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继续沿路去往李淳风爱去的酒肆,走出三五丈开外,她忽而脚步一滞,抬眼看着道旁的木楼酒肆,眼底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波澜。 樊宁不知道的是,这间酒肆的二楼上,有一刑部小吏亦在万般关注着这弘文馆别院大案。此人名为高敏,约莫二十岁上下,生得冗长脸儿,修眉俊眼,面色微黑,身量高挑紧实,看似出身不显,应是考科举出来的破落贵族,今日是他放衙之日,可他并未歇息,翻阅着薛讷的讯问记录,一页页看得极为仔细。方才为薛讷记档的刑部书官则站在他身侧,向高敏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薛讷审问时的细节,甚至连薛讷的面部表情都没有放过。 高敏合上了卷宗侧过身来,对那书官说了句:“辛苦了”。 书官一礼算是谢过,又问:“高主事,要把卷宗给李司刑过目吗?” “去吧”,高敏说着,将卷宗还与了书官,兀自凭栏远眺,但见长安城内的楼宇如迷宫一般,高低错落,似乎没有尽头。 有些人一出生便是高门大户,前呼后拥,高敏从不羡慕,他十分明白,棋局已然开场,而他的子只握在自己手中。 今日乃平阳郡公府设宴贺乔迁之喜之日,方过晌午,便有京中诸多达官贵人来此恭贺,薛讷才从刑部回来,就被管家刘玉请来大门处,与薛楚玉一道在石狮镇守气派不凡的大门外迎接宾客。 薛讷方被太子李弘任命为监查御史,他自己并未觉得有什么了不得,可往来的宾客却明显对他热络了几分,这不禁让素来众星捧月般的薛楚玉有些不快,言语中带了几分讥诮:“阿兄方从刑部回来,身上还带着煞气,如是只怕有些冲撞,怎的不换了衣裳再来。” 薛讷记挂着案子与樊宁,呆声一应,扭头便走,谁知背后忽而坠上了不小的重量,他回头一看,只见一身着齐胸襦裙的少女正爬在他背上,笑得十分娇媚:“怎的我才来,你便要走了?” 这齐胸襦裙少女乃是英国公李勣之曾孙女李媛嫒,与薛讷自幼相识。据说当时两人都还在娘胎里时,双方的母亲就曾在宴会时互相指着对方的肚子,半开玩笑地约定,若都是男孩便结拜兄弟,是女孩便结拜姐妹,若一男一女便结为夫妻。其后薛讷出生时早产,比李媛嫒早一个月生出来,整个小身子骨皱巴巴的,所幸并无大碍;而李媛嫒则是足月出生,比薛讷还要重个两斤,两个放到一起,只看个头,倒是分不清男女来。如今两人同为名将之后,又都尚未婚配,不少人不禁猜测,待薛讷稍有作为他二人便会定亲成婚。今日李媛嫒盛装来此,涂着桃花靥,娇媚逼人,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未来主母的风范,更引得旁人侧目。 薛讷打小不擅言辞,尤以看到姑娘时严重,长大后才稍好了几分,但今日李媛嫒趴在他后背上,还是把他吓了一跳:“郡主,你,你快下,下来!” 李媛嫒是英国公李勣的曾孙女,亦是李府上下的掌上明珠,若她家嫁给薛讷,自然会让薛讷的府中的地位提升,加上他是长子,立长立嫡乃是惯例,袭爵也就顺理成章。故而今日见李媛嫒对薛讷毫不避讳的青睐,薛楚玉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 只因你比我早出生个三年,难道就比我贤德不成?薛楚玉暗暗咬牙,面上却笑得如沐春风,上前招呼道:“郡主来此,真是令我薛家蓬荜生辉啊!母亲这两日还念着你,不妨让楚玉带你去佛堂……” 谁知李媛嫒竟根本不理会薛楚玉,从薛讷的背上爬下来,挽着他径直向前走:“你可有好多日都不找我了,听说太子殿下派你办弘文馆的案子?真是没想到,杀人的竟是那个樊宁,我早就说过,那丫头看着狠绝,不是你能驾驭的……” “樊宁不是凶手”,薛讷此时倒是一点也不期艾了,径直打断了李媛嫒的话,带着她向母亲供佛的暖阁走去,低声道,“不过郡主,这次我当真是有要事请你帮忙。” “可是要借什么兵器吗?” “不是借兵器,是借人。风影近日可忙吗?你父亲没给他派差事罢?”薛讷徐缓问着,语气里却带着几分难得的焦急。 “倒是没有什么顶要紧的差事,只是听我阿爷说起,最近有一小撮突厥人正在密谋潜入长安,伺机制造事端。据说他们不属于突厥‘十箭部落’的任何一支,不守我们大唐与他们定下的规矩,还一心想替死去的颉利可汗报仇,意图在这长安城内造成死伤。风影有时会随我父亲去侦察此事,不过最近并无动向。” “可有人证物证?”薛讷听了这事,忽而有些激动,一把握住李媛嫒的肩,一双眼眸定定地望着她,惹得李媛嫒脸一红,脑中一片空白,倒是忘了该如何回答。 忽然间,不知何处飞来一块石子,“啪”地一声正直击中了薛讷的脑门,他只觉眼前一黑,登时像软面条似的歪在了地上。 再度醒来时,已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应付了母亲与李媛嫒的几番探望,已是开宴的时间,薛讷将她们打发走,终于寻回了几丝清净,扶额撑着身子坐起来,低声道:“出来吧。”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方才飞石击中他的一定是樊宁,打从相识那一日,她就与李媛嫒不睦,方才定是不知从哪个角落看见他两人说话,便飞出石头打他。 他挨揍事小,可那薛楚玉切切察察的,带着下人四处去寻刺客,得亏樊宁功夫好,躲得快,这才没被发现,否则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乱子。 听得薛讷召唤,樊宁从柜中团身而出,飘然坐在了他身侧,看着他额上肿起的大包,叉腰笑道:“这样子比平时还俊上两分,也不知道那什么郡主喜不喜欢你这样?” 薛讷一把攥住她欲戳自己额头的纤细指头,无奈笑道:“我与郡主说几句话,你便发飞石打我?我倒是不疼,万一你被人看见了可怎么是好?” 樊宁一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好似即便真的被人发现了,她也不怕。 薛讷深邃如寒潭的眸底泛着无奈,他抚着肿痛的额,叹道:“也不知你和她是怎么回事,好似从第一次见面就吵个不停……” “我哪里稀罕跟她吵,明明是她,打从八岁时候来道观看你,就一直看我不顺眼,那日还想对我恶作剧,谁知道没把我坑了,反而把自己埋了……往后等你娶了她,我可不敢与你来往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薛讷一怔,眸光陡然黯淡,像无星无月的夜:“谁,谁说我要娶李媛嫒。” 樊宁正摇头晃脑的,舒活着久闷于木柜里的身子,听到薛讷这般说,她诧异低回过头,望着薛讷,只见他嘴角挂着浅笑,眸底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迎着樊宁茫然的目光,尽管嘴仍控制不住地打架,但薛讷还是十二分努力地说道:“我,我有喜欢的人……只,只会娶她,为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章 金屋藏娇 樊宁怔怔地看着薛讷,忽而感觉眼前这俊秀的少年有些陌生,她一直以为自己了解他的一切,谁承想竟连他有心上人都不知道。既然不是李媛嫒,一定是其他的王公贵女,横竖她不认识便是了。樊宁不想做个包打听,整了整情绪,努力将对话引向正题:“你今天一早不是去刑部了吗?可查出什么来了” 见樊宁没有追问,薛讷有些失落:“一早我在刑部提审了此案的全部证人,根据他们的口供,只能确定一件事……” “什么?”樊宁瞪大清澈的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薛讷,樱红的小嘴轻轻抿着,看似颇有些紧张。 樊宁的红颜近在咫尺,好看的桃花眼清亮如水,黑黑的眸子灵活又俏皮,薛讷在她的注视下面色微赧,低头轻道:“能确定的就是,你的嫌疑最大……” 樊宁登时暴起,对着薛讷一顿拳打脚踢:“再说废话,看我不打死你!” 薛讷抱着吃痛的身子告饶:“哎哎,我重新说,我重新说!” 樊宁这才停了手,捋了捋拨乱的头发,抬抬下巴,示意薛讷有屁快放。薛讷一副惊魂甫定的模样,徐缓说道:“首先,既然你是无辜的,我们就要搞清楚,凶手是用了什么办法混进了弘文馆别院,杀掉守卫长,然后自己假扮成守卫长与你比试,又用什么方法让自己逃离时没有被守卫后院的沈七发现;亦或者沈七,也就是打扫后院那个孩子,是在作伪证,在配合凶手说谎,毕竟像他那样性格偏弱的孩子,很有可能被凶手威逼胁迫。” 樊宁突然一拊掌,像是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惊得薛讷向后一趔,差点跌下榻去:“对了,今日我出门去,虽没找到我师父,但我想起了一件事……胡饼!我在阁楼一二层之间,曾经闻到了胡饼的味道,与平素里坊间卖的味道不同,上午我路过西市巷口的兴城阁,亦闻到了相同的味道!” 胡饼?薛讷很清楚,这些守卫们每五日一交班,无事不能离职,例餐中没有胡饼,像樊宁或是那些来取经书的僧人,亦无必要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在用饭。这也能从侧面证明,弘文馆别院确实曾被外人入侵,但能做此大案的人,当真会嘴馋到这个地步,忍不住偷吃胡饼吗?薛讷如是想着,忽而转过神来,看到樊宁身上穿的原是他的衣衫,头上戴的亦是他的幞头,低声问道:“你今日出府去了?” 樊宁自知行为有些鲁莽,赶忙从衣襟里摸出那两撇胡须,贴在鼻翼之下,噘嘴卡着它不掉,从牙缝里挤字道:“我变装了,无人发现,今日你们府上设宴,本就乱糟糟的,根本无人注意到我。” 薛讷拿起樊宁的假胡子,上下端详着:“这是什么?” “头发,我剪了头发,用你的米糊粘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你怎的……” “反正我没爹没娘的,我管这些”,樊宁如是答着,桃花眼里一丝落寞转瞬即逝,“这两日你得空,帮我去平康坊看看罢,问问那几个歌舞伎,到底看见我师父没?” 薛家家教森严,薛讷从不敢去平康坊喝酒作乐,但见樊宁如是紧张李淳风,他一口应承下来,旋即又露了怯:“我托个可信之人帮你打听……” 樊宁了解薛讷为人,知道他见了鸨母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点点头未难为他:“你嘱咐那人,定问仔细就是了。” “放心罢,李师父一定会平安的。至于案子的事,眼下亦非毫无眉目”,薛讷宽慰着樊宁,对她讲解着自己的发现,“两个突破点,一个是在如此森严的防备下,凶手如何进入弘文馆别院内;另一个则是在没有一兵一甲遗失的情况下,凶手如何得到同守卫长身上一模一样的装备。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即凶手有内应,而内应就在他们几人之中。” “可你不是已经提审过他们了,他们一个个都把自己摘得干净,若是过了这几日,证据只怕更难收集……你这御史可否能够找人盯着他们,通常看来,人做了错事,总会显露出与平日不同的样子,更何况他们手中还有《推 背 图》,那么多金箔古籍不偷,单偷此物,肯定是要行什么秘而不宣的坏事!” 看樊宁张牙舞爪,像个小野猫似的厉害,薛讷忍不住笑着抚了抚她的脑瓜:“你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方才我问了李媛嫒,她父亲军中的捉生将风影,近来无事忙,我打算将盯梢武库守卫张三的任务交与他,让他看看张三是否会与可疑之人碰面,是否有可疑举动。而另一个跟踪沈七的任务,我暂且还未……” “我啊”,樊宁指着自己的鼻尖,急于向薛讷自荐,“我的轻功与剑术,不是大唐第一也能排上前五,跟踪个小屁孩有何难的?” 樊宁说着,起身抄起自己那一双伪装成担棍的竹柄剑,舞了两圈又插回背后。 “我是要找人观察他的行踪,又不是要逼迫人家改口供,你武功再高又有何用?” “我总藏在你房里也不是事儿啊,再者说,除了那风影与你有几分旧交情外,你还能用谁啊?”樊宁为人机敏,对薛讷的七寸更是掐得极准,她先摆事实,再使无赖之计,“那个叫沈七的孩子这几日应当是回凤翔府老家了,那里比长安地偏,亦不会有法曹武侯在旁设伏,比你府上还安全些。你看看你眼底的乌青,应是因为昨夜我在没睡好吧?看着如此倜傥的一个美男子因为我而憔悴容颜,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啊。” 薛讷面皮薄,哪里经得起樊宁这般调戏,更何况昨夜他确实是因为樊宁的存在而辗转难眠。薛讷面色涨红,赶忙垂眼偏过头去,忖了半晌后,他起身从带回的包裹里拿出一副傩面与一套长褐麻衫,递给了樊宁:“这一套物什原是想给你平时用的,哪怕是在府中,多一层伪装亦是好的,明日一早……你就穿上它去跟着沈七罢。” 樊宁接过傩面与长衫,见这装扮极像东西两市随处可见的昆仑奴杂耍艺人,暗暗感叹薛讷心细如发。她拿起傩面翻看,发现除了脑后的牛筋绳,嘴上还有个衔枚,须得含住了才戴稳,不由笑道:“你可是怕我出去乱说话,连累了你们薛家?” “武人飞檐走壁,若是运气不好还得与人短兵相接,这衔枚乃是为了让这面保证不会脱落,否则光靠一根牛筋,哪里能保证不掉下来。” “也有道理”,樊宁莞尔一笑,戴上傩面,摇头晃脑地问薛讷,“丑不丑?怕不怕?夜里我要是戴上这个睡觉,你会不会吓得睡不着?” 薛讷忍不住轻笑起来,抬手按着傩面,低声嘟囔道:“那……那倒是还别有意趣。” 正说话间,门外隐隐传来了管家刘玉的声音:“大郎,开宴了,宾客们都在问你,夫人的意思说,大郎即便身子不适,也要出来敬一轮酒,这才是宴客之道啊……” 薛讷高声一应,又压低嗓音对樊宁道:“我先出去了,一会子偷点吃食回来给你。” “不必了,我今日在东市吃了樱桃饆饠”,樊宁如是说着,抱头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榻上,“你快去应酬罢,再不去只怕你那胞弟要飞上天了,我说你可真是,办案时那么聪明,怎的家里的事就这么糊涂,总让那小子如是欺负。” 薛讷只是笑,对樊宁的话一句也没有反驳。樊宁不好再说什么,只低嗔了一句:“你啊,生活上真是个傻子……罢了,先不说了,你快去吧。” 薛讷一颔首,抬手为樊宁拉开被褥盖在身上,抚着额大步走出了园子。 夜幕已垂笼在整个长安城上,樊宁透过微开的小窗,看着渺远的星,一颗心沉甸甸的,溢满了茫然无措。 不过一两日间,天旋地转,她竟成了长安城里十恶不赦的通缉犯人,师父李淳风亦不知所踪,一想到那清瘦的小老头可能已遭遇不测,樊宁的心就一阵阵地生疼,而她自己虽尚无性命之忧,但多留一日,便会给薛讷多增添一分危机。普天之下,大唐万里疆域,竟无方丈地可以供她容身。 但也不过须臾的伤怀,樊宁吸吸鼻尖,强力忍住眼眶的酸涩,微微握紧小拳。她相信薛讷,亦相信自己,这泼天的冤屈一定能洗清,她终会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长安城的秋日尤以终南山的霜花为胜,前两日因为弘文馆别馆失火大案,往山里去的道路被京兆尹府封锁,是日才解禁,便有不少胆大的达官显贵拖家带口往山林间赏枫去。 天方擦亮,薛讷便策马沿着朱雀大街往南一路疾驰,穿过车水马龙,来到了城南李勣代管的龙虎军侦探营,才拿出李媛嫒的手信,那名叫风影的皂衣捉生将就从营房里蹿了出来,快步上前,对薛讷礼道:“郡马爷!” 薛讷连连摆手不敢应承:“哎哎,你混叫,讽了我便罢了,毁了你家郡主的清誉可还了得……” 因曾在城门局效力,风影与薛讷极为熟稔,也不管他的道理,笑嘻嘻道:“郡主已经将事情告知我了,我便是去跟着那名叫张三的武库看守吗?” “此人身健体壮,势大力沉,并不那般好对付,你跟着他,多加留心,千万不要被发现,一旦见此人有异动,即刻前来报之与我,莫打草惊蛇,更莫要与他交手。” 风影到底是训练有素的捉生将,行动力极强,往营房去领了一匹战马,立即按照薛讷跟踪那张三去了。 薛讷目送风影离开,见太阳已升至树梢头,打算去东宫看看李弘。昨日的朝会,弘文馆别院大案必然在议事日程中,李弘与贺兰敏之不知有怎样的争锋。薛讷先找了东宫相熟的属官,果然得知贺兰敏之与幕僚连夜编纂出了十余条罪名,于朝堂上大肆攻击李弘。 不过也难怪,这弘文馆别院的选址是李弘委托李淳风按照《黄帝勘舆图》所定,阁楼结构是李弘拜托右丞相阎立本绘画设计,又焚毁在李弘太子监国期间,凡此种种李弘皆难辞其咎。按理说,他们参奏李弘疏于谋算,疲于管束,实属无可厚非,可若说什么天降灾厄,国祚危殆,实在是小题大做了。 薛讷焦急求见李弘,却听说太子一早便微服出门,薛讷大致猜出他人在何处,驰马向城外赶去。 明日圣人与天后将移驾神都洛阳,好让圣人安心休养,圣驾将从丹凤门出后,沿外城郭走官道一直向东行进,太子仁孝,必然要提前去查看,以确保圣人与天后的安全。薛讷策马前往,出城后很快在官道旁的一方小亭外遇见了一身寻常公子装扮的李弘。 薛讷下马,插手冲李弘一礼。李弘不愿道旁行人辨出他的身份,似模似样地对薛讷回了个微礼:“薛卿倒是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可是案子有进展了?” “臣昨日已在刑部提审了本案的全部人证,已有了大致追查方向,三五日内,应当会有方向。” “刑部如何?那起子人可还算配合?” “有殿下手谕,自然配合,只是物证皆存于蓝田县衙内,不便调查,若是能早获蓝田县令一职,必然对查案大有裨益。” 李弘微一颔首,笑叹一声,十足的无奈:“薛大御史吩咐得轻巧,怎知本宫的为难。父皇与母后比我想象中更为震怒,为你求蓝田县令之职,怕是不易。昨日本宫才提了一句,便有御史中丞上表本宫任人唯亲,好在你先前断的案子,父皇也有耳闻,只是若那樊宁再不伏法,不单是我,连同整个京兆尹府的武侯都要受牵连……罢了,本宫既然允你三个月,便是拼死也要撑到三个月,毕竟本宫也不愿以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来保取自身的地位。可若此事危及大唐安危,薛卿,本宫难免会有取舍,那女子现下人在何处?” 薛讷一怔,与李弘四目相视,不知该如何回答。以李弘的聪慧,一定明白,满长安的武侯都抓不到樊宁,她必然躲在武侯能力范围之外的地方。旁人不知薛讷与樊宁的亲近,李弘却是知晓的,只怕他已经猜出樊宁身在何处,只是出于对薛讷的保护,他仅仅提点他,却没有拆穿。 见薛讷沉吟不语,李弘轻叹一声,拿起手边的斗笠戴在了头顶。薛讷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转阴,下起了淋淋漓漓的秋雨,他牵着马,随李弘走在逐渐泥泞的长路上,片刻湿了青衫。 李弘蓦地驻步回身,瞥了一眼薛讷肩头鸦青的雨渍,翘首望向无边无际的雨幕,似是别有所指般叹道:“变天了……若想兼济天下,须得先保全自身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章 莫道离别 接连三四日,樊宁都没有现身,风影亦没有回来,薛讷每日都去刑部点卯,只为翻阅蓝田县衙送来刑部的调查卷宗。 很快,蓝田县衙的法曹从已烧成焦炭的废墟里清理出两只袖里剑,经平日里在秘阁局的生员辨认为樊宁所有,成了她纵火杀人的有力证据。有了物证,樊宁通缉令上的字样便从“凶嫌”变作了“凶顽”,蓝田县衙下结论,称樊宁施计先于守卫长上了藏宝阁二楼,盗取了《推 背 图》,随后守卫长上楼发现,两人缠斗,樊宁飞出袖剑,守卫长躲闪不及中剑,挣扎欲下楼呼救,半路因失血过多而丧命,樊宁纵火后跳窗逃离,至今下落不明,这也就能清楚解释为何守卫长是在纵火前就已死亡。 薛讷听了这推断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若是全天下的刑官判吏都这样自说自话,错案冤案就永远不会停止。可薛讷心中总有万般不满,亦知眼下不能逞一时言语之快,授人以柄,何况他素来不擅激辩,只是起身离开了刑部,继续探取关键证据。 思来想去,法门寺那六名僧众总是让他觉得如鲠在喉,若是他猜想的没错,这些与本案看似毫无瓜葛的僧人,很可能会成为他寻到突破的关节点。可他既听了樊宁的供述,又在那日讯问了沈七,得出的结论竟是他们来别院时与离去时人数一个不差,这令薛讷感到震惊又惶惑。 得闲时,薛讷按照樊宁提供的线索去了兴城阁,调查胡饼之事,此处的胡饼油是由后厨特意调制,与其他酒肆不同,难怪樊宁分辨得出,可除此外,并无任何证据指向他们与此案有关联,薛讷自然也没有为难这些庖丁,买了几张胡饼便离开了此地。随后他又去那守卫长家中吊唁一番,探问了他的遗孀与儿子,他们告诉薛讷守卫长近来一切如故,并无异常,也没去过那兴城阁。薛讷见他们孤儿寡母在京中别无依靠,心下堪怜,少不得又留下银钱才离去。 是夜风清气爽,薛讷躺在床榻上,久久无法入眠。算起来樊宁已出门四五日了,为了避免仆从察觉,他特意将李媛嫒送给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放在了桌案上,香囊里塞满了桂花与香兰叶,馥郁浓厚,借以遮盖樊宁残留下的发香,估摸即便武侯派猎犬来,也难以辨别,但他依然从这浓郁的幽香中分辨出樊宁的气息,绕梁三尺,挥之不去。 不知怎的,这几日他总是想起他们自小相识以来的种种,她自小灵透,擅长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连薛讷的母亲柳氏都很喜欢她。 可薛讷明白这聪明灵透背后,是她那颗敏感的心。虽然樊宁从不提起,但薛讷依然理解她的孤苦,李淳风的疼爱无法弥补她自幼无父无母的伤感,故而从七八岁开始,薛讷就尽力陪伴在她身边,无论如何被她欺负揶揄,他都甘之如饴。近来大半年来他获升城门郎,不得日日与她相见,他就隔三差五往观星观跑,这几日她横遭变故,他更是觉得牵肠挂肚,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 屋顶上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窸窣的瓦砾声,被薛讷敏锐的听觉捕捉,他还未撑起身子,就见支摘窗一顶,一个傩面麻衫的身影飞扑进来,稳稳落在地上,不是别个,正是樊宁。 她风尘仆仆的,发丝微乱,拿掉傩面露出小脸儿,端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喝起了水,旋即又呸呸吐出,嗔道:“这么烫……” 薛讷赶忙接过青花瓷壶,顺手从一旁梨花木架上抽出芭蕉蒲扇,打开壶盖扇风散凉:“不知道你要回来,没来得及晾水,你这几日怎么样?跟着沈七可有什么收获吗?” “那小子吓着了,这几日放衙回他凤翔的家里,拉拽着他七八岁的弟弟同吃同睡,一夜还换了两次铺盖,好像是尿床了……” 想起那日沈七颤颤巍巍战战兢兢的模样,如此作为倒也不足为奇,真不知他究竟是生性胆小,还是被何人胁迫,薛讷偏头一笑,问道:“这几日他可有外出?抑或说,有没有何人来找他?” “他家里就是普通的农户,这几日秋收,父母兄长每日都要下地干活,他这几日就赖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洗自己尿湿的铺盖以外什么也不干……”樊宁说着,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她一把按住自己腹部,双眼滴溜溜乱转,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这几日都没顾得上好好吃饭罢”,薛讷拿起镶裘斗篷,打算出门去,“我给你买些吃的去,听郡主说起坊间的后门开了一家卖菰米饭清炒菜的小店……” 樊宁怎会稀罕吃李媛嫒推荐的吃食,她一把拉住薛讷的衣领,将他拽得一屁股坐在了榻上,小脑袋毫不避忌地歪在了肩上,似是累极了:“你先听我说完……那沈七虽然没有出门,但我这几日听墙根,听乡里人说沈七在别院时常受年纪大些的守卫欺负,不知是不是守卫长……” 樊宁话未说完,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薛讷望着靠在自己肩头疲惫不堪的小人儿,眉间生出无限心疼,转言道:“这些待会子再细说,我先去给你买吃的。” “天晚了,我不想吃了,我想……洗澡……”樊宁长睫颤了颤,声音渐不可闻。昼夜跟踪沈七这三五日,她都没有沐浴洗澡,这素来爱干净的姑娘已有些扛不住了。难得见她流露几分女儿家的茫然羞涩,薛讷面皮更薄,一张俊秀的脸儿从额角红到了脖子根,偏头低道:“园,园子里的温泉水不够热,我让下人备水,你先躲起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两个小厮用横条担着竹筒,送了热水来,注入了云母屏风后的象牙木澡盆中,几名小丫头向盆中撒了皂粉与香片,见薛讷无甚旁的要求,便随小厮一道离去。 薛讷才要关上园门,忽见暗影里闪出了一个老太太,惊得他身子一震,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那黑影拉入了园子里。 薛讷定睛一看,来人原是他的乳母刘氏,扶额道:“原来是乳母,你怎的还偷偷来,我差点出拳打伤你……” “拉倒吧,大郎若是有这个本事,你爹还能不疼你?”刘氏已年近七旬,满嘴的牙掉了一半,说起话来直跑风,确认过四下无人后,她从袖口抖落出两个桃儿,塞在了薛讷手中。 薛讷一派茫然,清澈的眼底写满困惑,似是想不通乳母为何大晚上给他送两个桃来。 刘氏扁了扁皱巴巴的嘴,抬眼看着已比她高一头又半的薛讷,费力地举起手,想抚一抚他的脸儿:“郎君吃罢,这是老身从佛堂供果里拿的,楚玉郎君什么好的都占了,我们大郎却什么都没有……” 乳母护犊,说着又要哽咽,薛讷忙安慰她:“我平日里都吃得饱,穿得暖,楚玉也没有欺负我,乳母放心。” 刘氏欲言又止,沉吟着,眼眶陡然蓄了泪,干巴巴的大手紧紧握着薛讷的双手:“今日得了夫人恩惠,让老身回绛州龙门的老家养老,还赏了几亩良田……老身明日一早,便要动身了。” 此事来的突然,但刘氏年事已高,确实也到了得赏归家,颐养天年的年纪。薛讷纵万般不舍,亦不能挽留,他解下腰间佩玉,放在了刘氏瘦枯粗糙的掌心里:“往后无论什么时候,但凡乳母有事,大可命人拿这佩玉来寻我……” 刘氏泫然泣涕,半晌方止:“老身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见大郎成亲了。” 薛讷心底掠过一丝冲动,他多想将樊宁从衣柜里放出来,告诉这个从小将他拉扯大的善良农妇,这就是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可理智令他明白,这么做只能将他们三人皆置于炭火之上,何况樊宁还不知他的心意,最终他只能浅笑着,徐缓宽慰道:“等我娶了妻,一定带她去看你。乳母明日何时出发,我送你出城……” “可使不得”,刘氏赶忙阻止,“哪有郎君送下人的道理,你可莫要旁人看笑话,等你爹回来,有人又要告你。大郎快沐浴休息罢,待会子水要凉了,老身也回去了。” 薛讷张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刘氏就已佝偻着身子,快速往门外挪去。薛讷明白刘氏都是为着自己好,忍着眼眶的酸涩,送她出了园去。 樊宁一直躲在柜中听动静,刘氏离开片刻后,她悄然无声地钻了出来。松竹雕饰的镂空木门外,薛讷独自站在月色清晖中的梨树下,晚风拂过,在月白色的圆领袍上吹出流光般的波澜,他瘦削颀长的身影却岿然如松柏,一动也不动。 樊宁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寂落。刘氏在薛家为奴为婢二十余年,既有功劳又有苦劳,连薛仁贵都十分尊重她。趁着薛仁贵征高丽未还,有心人便以她年事已高为由头,撺掇夫人柳氏赐她衣锦还乡,明里是敬老爱老,暗中是想让薛讷在府中无亲信之人可用。樊宁先前以为薛讷不懂,今日见他这般,却陡然明白,他并非不懂,只是不屑于沦入这等纷争之中,可那些龌龊心思的人又哪里配得起他的宽仁善良。 樊宁走上前,轻轻拉扯住他的袖裾,薛讷回转过身,望向她,一丝浅笑缓缓在嘴角荡漾开,似是透着对那些难以追溯的旧时光的依恋,眼眶却依旧是通红的,他抬起骨节分明的大手,将两个桃放在了她的手心里,慢慢说道:“洗完澡,把这个吃了罢。” 樊宁偏头莞尔,语气不复平时那般蛮赖:“两个我吃不下,待会子一起吃罢。” 樊宁就是这样,总是能看透他的心思,虽然看透,却也从不多语,总能给他恰如其分的宽慰。薛讷心底难以释怀的伤感如烟雾般散去了两分,屈身坐在园里温泉眼旁的石凳上,清亮的眼波映着漫天的星:“你快去沐浴罢,我在这里给你看门。” 樊宁见他情绪好了几分,略略放下心来,微一颔首,返身回到房中,走入了云母屏风之后。 薛讷靠着梨树,望着咕嘟嘟冒热气的泉眼,忍不住又想起方才与乳母道别的场景,心里说不出的不舍难受。 他还未出生时,这个朴实善良的农妇便已开始在薛家做活,随薛仁贵夫妇辗转多地,直至长安,迄今已有二十余载。小时候他被父亲摔出襁褓,坠下战马生死不明,亦是她不分白昼黑夜,抱着他哄着他,一点点喂他喝水吃米糊糊,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按道理说,他实在应该亲自送她回绛州去,但手头的案子又令他脱身不开。 聚散苦匆匆,到底是不错的,薛讷以手撑头,伤感之意正浓,双耳却捕捉到了房中布料滑落的簌簌声和清脆的撩水声,他登时面红耳赤,思绪陡然混沌杂乱了起来。 当真是只要樊宁在,他便极难集中注意力,薛讷心里说不出的无奈,如此他又要如何查案,如何为她洗冤啊! 翌日寅时初刻,微光未明,长安城八街九陌还陷在一片昏沉睡意中,风影飞上平阳郡公府的外墙顶,趁着守院家丁正困意朦胧,快速蹿入了内院里。 浅眠里的薛讷听到几声布谷鸟啼鸣,悄无声息地披上衣衫,出园去柴房后门,扣动柴门三两声,风影就如一道疾风一般出现,对薛讷一礼:“郡马爷……” 薛讷来不及计较称谓,问道:“风影辛苦,这几日你可有牢牢跟住那张三?他可有何异动吗?” “别院烧毁后,张三等人被刑部要求随时听传,他便没有回蓝田,也没回仙掌的家里,而是一直流连在平康坊吃酒买醉……” “平康坊?”薛讷应了一声,又陷入了思索中:这张三身为武库看守,俸银不多,还要养活一家老小,哪里有银钱成日去平康坊吃酒。 “此人不光爱嫖还爱赌,在赌档一带很有名头。” 薛讷回过神来,握住风影的肩,小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劳烦你再盯他两日,最近刑部未再传召人证,贼人定会逐渐有所松弛,看看他不防备时,可会露出破绽。” 风影插手领命,一阵风似的旋上飞檐,眨眼不见了踪影,薛讷估摸他已顺利离开了薛府,这才悄然返身回到园里。 天色渐明,卧房里不复方才那般黢黑一片,薛讷想着风影的话,呆头向前走,目光触及樊宁的睡颜上时,俶尔一顿,他鬼使神差般走到榻旁,望着她的小脸儿,紧绷的下颌微缓,清澈沉定的眼波亦软了下来。 她总是这样,睡觉时瘦削的身子缩成一团,小脑袋半埋在臂弯里,十足十没有安全感。记忆中十年前那个挂着泪痕的睡颜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合,薛讷轻轻发出一声喟叹,又戛然而止,似是怕搅扰了她的清梦。 好在榻上之人未醒,蒲扇似的长睫随着均匀绵软的呼吸而微微颤动,小巧坚挺的琼鼻极好地修饰了侧颜,樱唇一点红,甚是娇嫩,偶然咂咂嘴,似是在梦中品味什么佳肴美食。 薛讷笑得宠溺又无奈,抬手轻轻为她拉上散落身侧的被毯,孰料睡梦中的樊宁忽而伸了个懒腰,好死不死一拳闷在了薛讷的高挺的鼻尖上,他只觉吃痛非常,向后一仰,两滴血陡然落在了手臂上。 樊宁从梦中转醒,见薛讷满脸是血,惊诧地跳起来,团身飞旋两步,抄起梨花水台上的绢帕塞在他手中:“天呐,你这是怎的了?薛楚玉打你了?” 薛讷吃痛不已,听了樊宁这话更不知是哭是笑,边止血边道:“你……唉算了,忽然就出血的,许是上火了罢……” “这一大早的这么血气方刚,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梦啊?”樊宁嘻笑望着薛讷,语带揶揄,桃花眼弯成了月牙,“我们 ‘慎言’肾经有炎火,可不能太放纵自己。” 果然不出樊宁所料,薛讷的俊俏的脸儿直红到了脖根,但他的目光却没有闪避,眼神甚至比平日更笃定三分:“我,我身子好得很,也没有‘肾炎’,不信你……” 谁知樊宁笑得更厉害,捶着软榻,似是已岔了气。薛讷明明有些不痛快,看见她笑,竟也鬼使神差地跟着笑了起来,末了,他揉揉樊宁的脑袋算作解气,起身正正衣衫:“太子寻我,我去东宫一趟,今日楚玉休沐在家,你千万注意,莫要让他发现了。” 樊宁扁嘴点点头,似是很将薛讷的话放在了心上。但薛讷依旧不放心地看了她几眼,顿了几顿,方转头出了房门,待他的脚步声远离细不可闻,樊宁立马起身洗漱,换好衣衫戴上傩面,飞也似的蹿上房顶,踏着青瓦,悄无声息地游走在重重院落间。 东边富丽堂皇的小园子里,薛楚玉正装模作样地舞剑;头前正堂后的佛堂外,薛讷与薛楚玉的母亲柳夫人正在请香;再往外间去,越过两小门就出了后院,外部尽是婆妇小厮的住处与高大又宽敞的厨房。厨房连着粮库,磨碓棚,柴草堆与六畜的圈棚,梁上还吊着熏鸡腊肉,檐下摆着醋翁酱缸,一大早一群厨娘庖丁就举着锃光的铁刀站在桌案前切剁不休,发出“嘡嘡嘡”的声响。 樊宁闻见风箱散出的烟火气与饭食的清香,腿上险些一软,看着挂在那里似是唾手可得的饭食,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绝了“富贵险中求”的心思,团身跃出了平阳郡公府,迎着长安城清晨的微光向蓝田县赶去。 薛讷出府后,远远目送乳母上了回乡的马车,随后调转马头,策马一路赶向东宫。 昨日夜半太子传信,让他今日一早速来,薛讷不知有何要事,很是挂心,打马如飞,谁知才出了崇仁坊门,就见一贵公子模样之人身着浅青圆领袍,内着月白小衫,头配玉冠,挥着一把骨扇站在道旁,看到骏马奔来,他非但不躲,反而横跨两步,站在了道路之中。 薛讷急急勒马,胯下玉骢扬踢嘶鸣,险些踢伤那人,他赶忙翻身下马,确认他无事后,长长舒了口气,无奈笑道:“殿下怎的来这里等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李弘“哗啦”摇开骨扇,迎风笑得恣意倜傥:“今日我不是太子,而是陇西李氏李公子,你不是要去平康坊打探李淳风的下落吗?今日李某就陪你同去,如何?” 薛讷惊得目瞪口呆,磕磕巴巴道:“这……如此小事,殿下命张顺去问一趟即可,实不必亲自……” “张顺等人内可缉盗剿匪,外可御敌平乱,唯独看不透人心,派他去平康坊问话,不论看到鸨母姑娘,一应皆是横了刀比划在喉头,逼问两句: ‘你可有见过李淳风?’如是见没见过都要吓得两股战战,哪里还会与他说实话。” 薛讷一听,此话真是有理,躬身长揖道:“臣与张顺一样,不擅长此道,恐怕吓着坊中人,如是就劳烦殿下进去探问了。” 李弘只觉好气又好笑,后撤一步,难以置信般上下打量着薛讷:“平时本宫微服外出,去酒肆赌档等地,你不也与本宫同去吗?怎的就不能去平康坊,总不成你还要为那丫头守身,怕她伤心吃醋?” 提起樊宁,薛讷垂头轻笑,满脸尽是少年人痴情的模样,温润如水的眼眸中泛着闪耀如星的光辉,看得李弘一阵恶寒,索性不再与他讲道理,威胁道:“你如是公私不分,如何还能查好这个案?若连平康坊都不敢去,你便莫要做什么蓝田县令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章 初探平康 平康坊位于长安城东侧,毗邻东市,北与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望,南邻宣阳坊,坊中满是歌舞伎馆,不少胡商掮客征途万里远道而来,进了长安的头等要事便是去平康坊买醉。 是日天光甚早,教坊大多都没有开门,只有街口的妓馆还点着排排昼夜未熄的红灯笼,接天蔽日,迎着初升的朝霞,甚是瑰丽堂皇。对于京中的达官显贵、五陵少年而言,此处简直比自家后花园还要熟悉,薛讷却是十九年间头一遭进坊来,不单手足无措,双眼亦不知该往何处去看。 “李生来了!李生来了!”阁楼上学习曲乐的孩子们看到李弘,都争先恐后地跑下阁楼来,围绕在他身侧,一个个仰着纯净无瑕的小脸儿,眉眼弯弯尽是期待。 李弘与薛讷不同,每月总会有一两日在西市的酒肆或平康坊的花街上流连,但他不单是为了戏耍,更是为了多了解长安城的官场与民情。与朝堂上的谨慎克己截然相反,在此间李弘化名陇西李璧,是来京城考功名的地方大族家公子哥,为人乐善好施,性度豁达,广结良缘,千杯不醉,可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 “李生李生,给我们带胶牙糖了吗?”孩子们拉住李弘的袖笼甚至衣带不松手。薛讷见这些小孩子们吵吵嚷嚷,甚至还敢对李弘上下其手,支支吾吾就要上前劝导,谁知李弘毫不惊慌,立即从行囊里掏出装满铜板的钱袋:“胶牙饧没有,开元通宝倒是不少,可以自己拿去买……” 孩子们听了这话,伸手就要去抢,李弘却倏地将钱袋收回衣襟内兜捂好,笑着蹲下身,对孩子们道:“饴糖不能白吃,钱也不能白拿,照例须得告诉我值钱的消息。只是若是我已经知道的,或是并非我关心之人或关心之事,这饴糖可就飞了。” 李弘如此说,薛讷本以为对于这些乐坊的孩子们过于苛刻了,估摸着他们要一哄而散,谁知孩子们竟争先恐后地举手要讲,李弘便挨个让他们上前,在自己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哦?此事当真?……原来如此,他们俩居然会一起出现……什么什么?此人竟也来过?那可是个大消息。” 李弘根据听到的内容每人给一到五枚不等的铜板,其间不时点点头,仿佛真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要紧事。待所有小孩都领完赏钱,李弘将钱袋收回内兜里,对在旁看傻的薛讷道:“乐坊学艺的孩子,要么家境贫寒需反哺双亲,要么干脆无父无母流落街头,无论哪种,生活上都极为窘迫,给些银钱自是情理之中。只是若就这样白给他们,倒让他们生出不劳而获的妄念。不过话说回来,薛卿莫要看扁这些孩子,他们看到的听到的,有时要比我案头堆积成山的废话有用多了。” 薛讷正要拱手称赞,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身材姣好的胭脂女子土地爷似的从地里钻了出来,霍然插在了薛讷与李弘之间,上前一把环住了薛讷的臂弯,妖妖乔乔招呼道:“这是谁家的郎君,生得这样好,我竟从未见过,可是外地来玩的?” 感受到臂弯处传来若有似无的绵绵触感,薛讷像受了惊的兔子,弹出近丈远,慌乱间就要摸出监察御史的鱼符,似是要将其当街缉拿。李弘吓得赶忙上前稳住他,一手插入他胸前的口袋,将鱼符塞了回去,动作颇为暧昧,转身赔笑对那鸨母道:“这位薛兄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得罪得罪,王妈妈可莫要生气啊。” 此人原是这乐坊的鸨母,见惯风月场,看薛讷的衣着气度,便知是官宦之后,加上这掏鱼符的动作,若非刑部主事就是大理寺的要员,何况是这乐坊第一风流的李公子带来的,即便不看僧面亦当看佛面不是?王妈妈笑得极其谄媚,脸上涂的厚粉堆了好几叠:“好说好说,谁人没有第一次,一回生二回熟嘛!敢问薛郎哪里人?喜好哪种女子?我们这里什么样的女子皆有。是要身长苗条的?娇小可爱的?还是珠圆玉润的?” 王妈妈越凑越近,薛讷被逼得连连退后,嘴里“我我我”地磕巴不停。李弘知道薛讷自小便不习惯与陌生女子多言,忙抬手用袖笼护住薛讷,对王妈妈道:“抱歉失礼了,我这位兄弟,不喜欢女子。” 谁知此话被王妈妈听到,却曲解成了另一番意味,见李弘对薛讷袒护有加,甚至还将手伸进他的衣襟内,立刻识趣地笑道:“不然妈妈我给他安排些男风如何?我们这里新来了几个西域的小伙子,身板子生得可好了,要不要……” 李弘清清嗓子,摇着骨扇尴尬笑道:“妈妈说笑了,我这位兄弟不爱男风,只是遇到女子便会有些紧张。慎言啊,你自己来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姑娘,别害羞,让妈妈给你踅摸一个。” 薛讷已吓得快断气,但看李弘一个劲冲他使眼色,又不停比划出三的手势,登时明白了两分,磕磕巴巴道:“你这里……有没有官,官爷……” “吓”,这鸨母惊得用纱绢掩了口,低道,“哪里会有官爷来我们这里讨营生,即便是偷偷的也不敢,但你若实在想要,找个人扮一扮也使得……” 薛讷不知是生气还是着急,俊俏的脸儿憋得更红了,铆足劲辩解道:“官爷爱,爱点的小娘子……” “啊,这个啊,有有有”,鸨母舒了口气,招呼着李弘与薛讷往堂子里走,“店里新得了江南来的茶,两位快来尝尝,小娘子啊我们慢慢挑。” 薛讷感觉自己被这鸨母像赶猪似的轰进了这灯红酒绿的堂子里,只见堂中别有洞天,约莫百丈长,八十丈宽,规模骇人,镶金线红毯铺地,正中一座高台,其外摆着近百桌席案。虽是清晨一早,依然有歌舞表演,不少席案前还坐着些红头胀脸的纨绔子弟,不知是才来喝得尽了兴,还是宿醉未归。 薛讷紧张不已,依着李弘在一张席案前坐下,四处看得咋舌。李弘随手摸出了怀中的小金粒扔进了打赏的竹编盆内,惹得那鸨母愈发殷勤:“方才这位郎君说,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来的?” “伺,伺候过官爷的,懂规矩的……” 李弘边吃茶,边赖笑着补充道:“我这兄弟前几日与一官爷置气来着,想看看他平日里找的姑娘,有多么了不得。那人名叫张三,听说是弘文馆别院的守卫,你可识得?” 鸨母笑得十分谄媚:“哎呦,原来是张三啊,不瞒二位说,他虽然会赌,也能捞上一些钱,但毕竟只是个末流,所以点的姑娘啊,都比较便宜,怕是入不了这位郎君的眼。” “好的赖的,我这兄弟都不嫌,做人嘛,不争炊饼争口气,你只管喊她们来罢”,李弘说着,又扔了一块金粒在鸨母的手心里。 鸨母偏头偷偷咬了,确定是真金无疑后,欢喜得恨不能抱着李弘亲上两口,嗓音颤抖着高声应道:“好嘞!两位稍等,李璧公子还去白玉堂歇息吗?这位郎君是否单开一间?” “不必单开了,兄弟玩得痛快,我李某也有面子不是?一道去白玉堂罢!” 薛讷还没搞明白“白玉堂”是个什么东西,就被两个满身珠翠浓妆艳抹的女子架起了身子,簇拥着跟着李弘向后走去。 李弘显然是此地的熟客,所到之处皆有姑娘前呼后拥。李弘一边摇着骨扇与对方招呼,一边接过周围人递来的薄酒,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用手轻擎着身侧姑娘的下巴喂她饮下,甚至左拥右抱,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薛讷从未见过这样的李弘,惊得下巴都要落在地上。 就这样,百余步的路,两人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最终在一片哄闹声中出了堂屋,随行的姑娘登时散了,复有一小厮上前带路,穿过回廊,就出了这间妓馆,两人又走过数间教坊,来到一座小院前。 李弘复赏了这小厮一颗金粒,轻叩了门扉,须臾就有个阍者应门,看到李弘,他躬身打开了房门,礼道:“李公子请。” 薛讷知道,京中不少有头脸的贵族子弟皆在此处置办有府邸,用来寻欢作乐或收养外室,李弘既然化名李璧,是出自五姓七望的富贵闲人,这样的排场自然少不了,此地应当就是鸨母所说的“白玉堂”了。 薛讷随李弘一道走入院中,只见此间舞榭歌台,落红流水,一花一木皆如江南小院般错落精巧。两人行至一座阁楼前,檐下挂着“希声”两字牌匾,李弘也不叩门,径直走了进去。迎门正对是一条花径回廊,回廊尽头连着前堂,堂中笼着清香,由杜衡、苏合等几位调制,自有一派悠然渺远之感。 如此清雅淡然之地,才像李弘的品味,而不是方才那般吵闹,犹如养鸡窝棚似的嘁嘁喳喳。薛讷松了口气,方要问李弘,何时能提审与张三交好的妓女,眼前的帘帐忽被清风吹起,雾霭般的轻纱散落后,有一倾国佳人步态袅娜,如仙云出岫般从后堂走来,她穿着一身浅水碧纱襦裙,一根青玉簪绾成堕马髻,虽相隔三两丈看不清容颜,亦觉得她慵懒妩媚,肤若凝雪,艳光四射不可逼视。及至近前,但见她不过二八年岁,光润玉颜,朱唇一点,眉目竟比画上美人还俏丽三分,直叫人只顾痴望于她,甚至忘却身在何处,自己又是何许人。 薛讷却对她无动于衷,心里只想着,难道此人就是张三的相好吗?他才要开口问案,只见这女子上前对李弘一礼,其声宛如天籁低吟:“今日煮了酪酒,知道郎君不喜油腻,特意蒸了桂花饼,郎君可要尝尝?” 薛讷看看李弘,又看看那女子,恍惚间猜出原来她不是什么张三的姘头,而是李弘的红颜知己。李弘则一改方才吊儿郎当挥金如土的模样,隔着袖笼轻扶起那女子,向薛讷介绍道:“这位是红莲姑娘。” 薛讷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听过“红莲”的名号。作为长安花魁,她年方十四岁便以一曲琵琶名满京城,坊间街巷上对于她美貌的传言更是神乎其神,仿佛诗经乐府皆歌咏不尽,引得无数贵胄王孙追捧。京畿之内皆以听过她的琵琶曲,看过她的倾城貌为骄傲。孰料去岁她年芳十五,便被一位显赫恩客买下,从此不再抛头露面,令整座长安城为之遗憾,照如今看来,难道这恩客就是李弘吗? 感受到薛讷投来的目光,李弘偏头一笑,未置可否。薛讷张张口,还不知如何与红莲见礼,堂屋的门忽然大开,两个浓妆娇艳、玉脯蜂腰的西域女子娇嗔着走来,用音调奇怪的官话道:“哪位是薛公子?” 李弘笑着用骨扇指了指薛讷,又指了指一旁的空房,两个女子顷时如虎狼般扑了上来,环住薛讷左右道:“薛公子,咱们移步别间,不要打扰李公子与红莲姑娘清净……”话未说完便将薛讷连拉带架地拖进了旁边的房间,嘭地一声合上了拉门。 李弘看得目瞪口呆,心想着张三到底是个武人,喜欢的都是些西域妖姬之类。听着隔壁地动山摇的动静,李弘不由汗颜,对红莲道:“抱歉叨扰了。” 红莲姑娘倒是很淡定地冲李弘一笑:“本就是郎君为我置的宅子,郎君自然可以随意使用。” 两人一同起身上了二楼,餐饭早已准备得当。红莲抱起琴架上的琵琶,坐在一侧的蒲团上弹奏起来,乐声如珠翠落盘,剔透晶莹。李弘则在窗边的软席上坐下,拿起玉箸夹起案上盘中的一块蜜藕,放入口中,不由由衷赞叹道:“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昨日知道郎君要来,特意去东麟阁买的,我哪会做这个”,红莲边弹边娇笑着,明艳动人,直叫人移不开眼,“楼下那位,就是殿下常提起的薛家大公子薛慎言吗?” “是啊,今日我们来此,乃是为着查李局丞的案子。” “他看起来呆头呆脑的,真的会查案吗?” “莫要小觑他,薛卿可是长安城里数得着的聪明人,只不过是有些怕女子罢了”,李弘如是说着,偏头望向红莲,“对了,这几日李局丞可有来找过你?” 红莲摇摇头:“未曾。” 李弘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你上次见李局丞是何时?最近可有听到他行踪的消息?” “八月十四,因为翌日有追月节排奏,几名乐师的琴弦却怎么也拨调不准,我们就特意遣人请了李师父。他精通算数,调弦音是最准的。” “日子那样久了,难为你还记得清楚。” “因为那日殿下会来,所以记得”,红莲回得自然,玉手转轴拨弦,应对自如。李弘却微微羞赧,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努力摄回了神思。 这李淳风不单擅长天文历法,阴阳算数,对乐理亦有涉猎,调弦校音分毫不差,故而追月节这样上到皇室成员都会参加的庆典前请他来校音并不奇怪。想到这里,李弘又问:“那一日李局丞可有与你说过什么非常之事,比如他要出远门之类的?” 琵琶乐声随之一滞,红莲微偏偏头,回忆道:“倒不曾有说要出远门,只是那天他向王妈妈那里交了不少银钱,搁往常足够好几个月的了。” 李弘知道,红莲自幼是李淳风救下送到乐坊里来的,为了不让她受委屈,李淳风每个月都要交一定的赏钱给王妈妈,称作“月钱”。一晃十五年过去,红莲虽已被赎身,李淳风这传统却没有偏废,为的便是平日里王妈妈能多照顾红莲几分。若说他会提前交好几个月的银钱,便说明李淳风早有离开的计划,而非出于什么意外。 可究竟是什么事,会让他这个七品闲官遁世而逃?与《推 背 图》的失窃和弘文馆别院的火灾又有什么关联?李弘百思不得其解,一切恐怕还得仰仗薛讷的神断。 李弘放下筷著,无意间瞟见红莲莹白的皓腕上竟有一圈红指印,他秋水般的眼波里闪过几丝波澜,沉沉着:“他又来找你了?” 红莲忙缩了凝脂般的小手,垂眸浅笑道:“无妨,还不要紧……” 红莲清澈如水的眼波里写着几分决绝倔强,令李弘想起一年前,他初入平康坊不久,恰好赶上教坊的妈妈要寻一位恩客将她这花魁卖个好价钱。李弘本只是看热闹,但不知道怎的,他看到她那倔强傲世的眼神,就觉得她不当陷在这污泥之中,挥洒万金将她买下,却从未轻薄低看过她。打从那时,她便不再是乐坊的歌伎。李弘不来时,除见李淳风外,她只独自在此清玩赏乐。可这大半年来贺兰敏之那好色之徒盯上了她,隔三差五就到乐坊吆喝着要听红莲姑娘喝酒听曲,目的昭然若揭。 红莲知晓李弘的身份,亦知道他与贺兰敏之在朝堂的争斗,欲借此时机,从贺兰敏之口中获取一些对李弘而言有用的信息,从而帮助李弘扳倒贺兰敏之。只是以她一个柔弱的姑娘,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三两日间贺兰敏之轻薄之意更浓,耐心渐被磨去,凶相渐露,令红莲颇难招架。 李弘了解红莲的性子,没有直说,转言道:“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今日姑娘曲中有愁云淡雨,似道萧萧郎不归……那贺兰敏之虎狼之人,怎配听姑娘轻弹一曲。” “此曲我只弹给殿下听”,红莲这话接得笃定又快速,小脸儿飞红如牡丹绝艳,目光却直视着李弘未曾闪避。她知晓他们的身世别如云泥,却如飞蛾扑火,此生无悔,“有殿下知音,于愿足矣。” 李弘何尝不知红莲的心意,可他无法许她未来,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情思,希望她能觅得一位真正的知心人。但情字当头,面对如此妙人,他实在很难无动于衷,李弘走上前去,拉过红莲的手,细细查看了她皓白手腕上的伤势:“此事万万不要逞强,我……不想你有任何闪失。” 红莲怔忡忡望着李弘,他一向克己,很少对她说这样直接关怀的话语,今日这是怎的了?下一瞬,李弘便自觉唐突,硬生生加了一句:“既然是为我做事,我自当护你周全的。” 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却令红莲红了眼眶,他的克制尊重,都是为了她,可有他的千般好,她又怎可能会对旁人动心。红莲看着握在自己小手上的修长指节,不自在地想抽出手,谁知李弘竟先松开了,他在房中寻了一圈,从小竹筐里取了药酒,复返身回来,仔细又笨拙地为她上药,动作极轻缓,应是怕弄疼了她。 看到李弘这认真专注的神情,红莲心中酸甜参半,辨不清哪一味占得更多。待李弘为她上完药,两人相对站着,她微微一抬头,鼻尖差点擦过他的薄唇。两人都羞涩尴尬地后退了一步,又过了良久,红莲才想出话来化解此时的寂静:“那位薛御史独自在楼下,当真无事吗?我看方才他像是抓出水的鱼般挣扎,要死了似的……” 提起薛讷,李弘嘴角泛起一丝坏笑,恢复了平日里调侃的语气:“那两个女子是奈何不了他的,不信我们打个赌。” 红莲将信将疑地随李弘下了楼,拉开侧间房门,果然见那两个西域妖姬被不知哪来的细绳绑得结结实实,正规规矩矩坐在桌案那头,而薛讷手握镇纸当作惊堂木,一板一眼地在问问题。原来,薛讷由于惯于办案,早已是结绳高手,平时身上总随身携带着绑人的绳索。 薛讷赶在被她们压死之前,诓骗她们要用绳索玩点新鲜的,趁机将二人绑了起来问话。红莲大开眼界,伫立看了半晌,李弘方忍不住笑出声道:“薛大官人,问得差不多了吧?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樊宁出了薛府后,驰马赶向终南山,但这一次,她没有走寻常上山的路,而是沿着樵夫砍樵的崎岖小道,披荆斩棘攀山而上。 山间秋色如许,红黄落叶夹杂飘落,翩翩然如蝶舞,映着湛蓝如洗的碧空,煞是好看。 樊宁却没有一点秋游观景的心思,奋力攀爬,约莫一个半时辰后,终于登上了观星观东南方的一座丘顶,此地距离观星观极近,又没有高大树木遮挡,樊宁可以清楚地看到观内的情形:四方大门被武侯把守,观内的厢房楼阁皆被贴上了白色的封条,从前总在前院后院来回行走办公的生员后补亦不知何处去了,三五日间,道观就已萧条得如同破败百年。看样子李淳风并未回来,此地已被刑部查封,樊宁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又一时无法自证清白,心下如有千万蝼蚁啃噬,异常难受。倏忽间,丛林里传来武侯巡山的声响,樊宁赶忙收了神,踏地一跃,攀上高大的银杏树,悄然无声地钻入了密密的黄叶里,躲过了武侯的追查。 待武侯离去,山林间又恢复了平和静谧,只剩下金风拂过的沙沙声响,樊宁抬袖揾汗,抿抿干涸的樱唇,喉头间干喇喇的疼,她想起北面深涧里有条小溪,清泉流于碧石上,清冽微甜,名为辋川,小时候她与薛讷砍柴时曾路过那里,在溪边嬉戏玩闹好不愉快。樊宁拍了拍干瘪的水袋子,打算去灌个饱,她跃过一棵棵葳蕤高大的树木,向北麓山下赶去。 直达山底后,两侧是碎石小路,不知是何年代所修筑,看样子已废弃多年,再穿过前面的小树林,就到辋川了。樊宁摘了傩面,坐在道旁堆满落叶的破落石凳上,打算喘口气再动身,目光却忽然被道路左前方丛林深处的异象吸引。 视线尽头,落木萧萧间,一架马车不声不响地停在林子深处,车身上落满红黄相间的枯叶,在其周围竟有数十只乌鸦,或天空盘旋,或矗立枝头,在这样幽谧的深山里显得极为诡异。樊宁悄无声息地戴好傩面,拔出背后的担棍拆一为二,露出双剑的锋刃,徐缓向马车处走去。 山间谷风大作,吹起了樊宁绛红色的衣袂,乌鸦们也被不期而至的樊宁惊扰,鸦声大作。越迫近马车,她越是清晰地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恶臭混杂着焦炭的气味。樊宁的视线被傩面的眼孔局限,只看到马车前倒着个物件,被满山遍野的红叶覆盖,分不清是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挪上前去,用剑拨开落叶,却见一只腐败的骏马尸首浮现眼前,樊宁一踉跄,抬起左臂掩面,试图阻隔这难闻的气息。 终南山里竟有匹死马,还拉着这样一架车,樊宁上下打量这死马后的车厢,莫名觉得有些面熟。可她还没来得及去想自己在何处见过这辆马车,脚下忽被一绊,她猝尔扑地,乌鸦被惊飞起,团起了一阵小旋风,但见一颗焦烂人头滚落而出,重重落叶霍然溃散,露出一片僧袍衣角,与另一具死体来。 日中之前,薛讷终于随李弘出了平康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缓缓吐了口气,好似在庆贺自己的劫后余生。李弘揽住他的肩头,笑问道:“怎么样,一来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罢?” “是是是,张三的事问完了,殿下以后可莫再带我来了。” 李弘哑然失笑,这满长安城里如此坐怀不乱的,恐怕真的只有薛讷一人,他背手打趣道:“你别说,现下我对这位满长安城武侯都抓不住的逃犯,真是越来越好奇了,你可一定要带她来见见我才是啊。” 薛讷不明白李弘究竟何意,心下一急,嘴上直打绊:“还不到三,三个月,殿下要食言吗?” 李弘长眉一挑,揶揄道:“倒也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什么样的女子,能把你迷成这样。怕是此案结了后,就要吃你的喜酒了吧?” “八字还没一撇呢”,薛讷赧然一笑,挠头道,“她……还不知我的心意。” “看你这么护着,原来还没定下来啊”,李弘今日心情不错,敞开了与薛讷玩笑,“那你可得抓紧些,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心思正活络,你若再不抓紧,当心她……” 李弘话未说完,但见坊门处匆匆跑来个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对薛讷道:“郎君,蓝田县出大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章 辋川风雨 薛讷寻声望去,只见迎面奔来这小厮模样甚是俊俏,长眉下是一双桃花眼,面颊清瘦,高鼻薄唇,身穿连珠团花纹锦,腰间配着一把鸦九剑,除了个头偏小外,可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风流人物。 薛讷从未见过此人,却觉得他有些莫名地眼熟,还没来得及问话,李弘便一挥骨扇,将此人推开半步:“你是何人,看似不是薛府的家丁,怎知蓝田县出事了?” 来人本十分焦躁,听到李弘的问话后反而平静了几分,一把抢过他的骨扇,左手叉腰,右手将扇子敲在李弘心口处,神气活现地反问道:“你又是何人?为何一大早带我们郎君来逛窑子!我可是太子殿下亲派给郎君的属官,你这油头粉面的,是谁家的浪荡子?不知京畿出了大案要案吗?我们郎君身为监察御史,每日查巡证物,翻阅卷宗尚且不及,哪里有空来这里吃花酒?你若再不走,本官就……就以妨害公务之罪将你绑了!” 说话时微微上扬的语调,皓白手背上浅浅又饱满的青色血管,左腿微曲右腿绷直的站姿,以及嚣张不畏天地的气势,即便容貌不对,嗓音也刻意做粗,薛讷还是认出了此人,在他煞有介事要抓捕李弘的一瞬,薛讷一把拉住他的手,薅着他一溜烟跑开了。 那人“哎哎”两声,踉跄几步,皂靴打缠,差点甩飞去天上。薛讷却一步也没停,待跑出三五丈远,方回头对傻在原地的李弘道:“李兄,衙门有事,我先行一步,改日再来看你!” 金风拂面,却吹不尽李弘的一脸茫然,看着一反常态的薛讷,他狐疑之情更甚,但也不过刹那,他便面露了然之态,扬起嘴角,捡拾起掉落在地的骨扇,故作风流浪荡般向坊门处走去。 出了平康坊往北,是一条宽阔的大街,车如流水马如龙,行人甚多。薛讷拽着那人穿过街巷人流,跑了数十丈远,待到崇仁坊附近,则变作那人拽着薛讷狂奔,狼蹿百丈后,薛讷体力渐渐不支,将那人薅进背街小巷,按在墙上:“你别跑了,我跟不上……我要累死了……”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变了装的樊宁,只见她一把拧上薛讷的耳朵,怒道:“好的不学,学我师父逛窑子?我找你办案都寻不来人!” “事出有因,事出有因,我是去查案的”,薛讷最怕的就是被樊宁撞见误会,焦急解释,转念又觉得不妥,“等下,你可是又去找李师父那些江湖混子朋友了?脸上这变装是那画皮仙给你弄的?” 画皮仙是长安城鬼市上的一位神人,早先从事皮影行当,一双手极巧,做出的人物栩栩如生,无论怪力乱神还是才子佳人,皆有筋骨,在教坊演出场场爆满,颇受观众喜爱。谁知后来因为家中有人牵连进宗族官司,他前去帮其易容逃脱,导致自己锒铛入狱,刑满释放后再无教坊敢用,只能沦落入鬼市讨生活。偏生李淳风交友不看出身,真心实意地欣赏此人的本事,连带着樊宁也与其结成了忘年交。凭借着几张磨光驴皮和手中的小磨刀,他就可以将眼前之人完全变作另一个人,一般人极难识破。 “我也是没办法,才去寻他,不然你当我爱糊着驴皮满长安城跑”,樊宁低声沉沉道,“蓝田出大事了。” 薛讷见街口处不时有人望向他们,起了警惕之心:“人多眼杂,不管多大的事,还是先回家再说。” 樊宁心里虽急,却也知道薛讷的话有理,趁无人注意飞身一跃攀上墙头,悄无声息地向薛府赶去。薛讷又停了片刻,方起身往家走,不紧不慢地回到房中。 樊宁已先一步回来,躲在了房梁上。薛讷仰头看着她从天而降,问道:“你上午去何处了?怎知道我去了平康坊?” “我回终南山了,想看看师父回道观没有,方才着急回来找你,抄近路从平康坊过来,看到你的马拴在妓馆门口……不说这些了,出大事了,蓝田辋川那边有六个死秃子,若是我没看错,就是那日去弘文馆别院拉经书的那伙……” “什么?”这几日查案进入死胡同,方才去平康坊的问话又令张三少了几分嫌疑,薛讷正头疼,听说又有了新线索,由不得抬高了声调,“他们一共几人?是如何死的?尸体状态如何?周围可有可疑的人?你暴露了没有?” “去去去”,樊宁不耐烦地甩开那紧紧攥住她皓腕的手,“死几个人把你兴奋的,你还是个人吗?还什么尸体状态如何,我告诉你,我当时吓得差点摔个狗吃屎,若是啃上那死马,我也活不成了,我还有胆子帮你看什么尸体状态?” 薛讷心想樊宁从小也随李淳风去过不少官宦大户中超度做法事,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这次竟怕成这样,可见尸身状态不对。事不宜迟,薛讷打算马上赶往蓝田:“那些尸体在辋川何地?你能否画张图纸给我,另外,你没去刑部报官罢?” “我疯了吗?跑去自首?”樊宁边说着边跨步坐在了薛讷的书桌前,抽出一支毛笔蘸水,在彩笺上画了起来。 薛讷顾不上避讳樊宁,径直走到衣柜前换下了华贵长衫,穿上圆领官袍。樊宁递来画好的地图,薛讷接过,认真一看,登时傻了眼:“这是什么?鬼画符吗?” “我就是干画符贴符的,画成这样有什么奇怪?你看看就知道了,这是辋川那条小溪,这是山的北麓……这地方小时候咱们一起去过,你都忘了”,樊宁说着,见薛讷脸上的茫然更重,气得凿了他两拳,“你可真是个大傻子,这都看不懂?” 樊宁越划拉,薛讷就越茫然,因为在道观赎业的缘故,他对辋川这片算作熟悉,可此地山势复杂,山重水复也是有的,单凭这图去找,只怕是南辕北辙,不知明年能不能找得到。薛讷上下打量樊宁一番,从衣柜里拿出一对鎏金护肩与一打鞋垫来:“你这易容算是可以瞒天过海了,可这身量背影还是能看出是你。把这护肩戴在衣服里面,再加几层鞋垫,随我出门查案去吧。” 没想到薛讷竟愿意带她出门去,这对于偷鸡摸狗般憋了数日的樊宁来说,可算是天大的好消息,她立即解开衣襟,将护肩压在了亵衣外,又在皂靴里塞了三四双鞋垫,起身拍拍手道:“我好了,走罢!” 薛讷却没有挪步,欲言又止,抬手挠了挠自己通红的脸儿,指了指樊宁身前。 樊宁不明所以,顺着他所指方向,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子,旋即了然,一掌劈在薛讷脑瓜上:“你可真是长大了啊,早上没白嫖啊!” 薛讷一下下挨着打,回起话来亦是一哏一哏的:“哎呀!不是!我都,说了,我是,去,查案,的!” 樊宁打得手疼,不再理会薛讷,挥挥手示意他滚出去,自己则走到云母屏风后,褪了外衫,用长布条紧紧包裹起身子。只要想起辋川处那可怕的一幕,樊宁便不寒而栗,若再查不出真相,只怕这些僧人的死也会栽在她头上,这个时候薛讷居然不断案,还去逛窑子,樊宁越想越气,只恨方才打他打轻了。 樊宁三下五除二收拾停当,提剑出了房间。薛讷指了指屋顶,示意樊宁先走:“玄德门外见”。 樊宁翻了个白眼,飞身翻上墙头,轻快地越过薛府院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可她左等右等,一直没有看到薛讷的身影,樊宁简直要怀疑他半道被薛楚玉给杀了,正胡思乱想着,薛讷竟匆匆从东宫内走了出来,手持一块鱼符,递向樊宁。 樊宁接过,左看右看,这鱼符竟真是由东宫签发,正面有东宫印玺,反面则刻着的“宁淳恭”三个字。不消说,这便是薛讷问她如何化名时,她随口起的名字。“宁”是取自樊宁的本名,“淳”取自她师父,而“恭”,则是取自她自小崇拜的兰陵王高长恭。 明明兰陵王已去世一百余年了,薛讷心里依然莫名其妙地发酸,酸到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他可是个世袭爵位都不争不抢的人,怎的偏生对这小丫头喜欢的古人这般仇大呢? 樊宁如获至宝,上看下看不住,:“怎么弄来的?” “方才那油头粉面的小白脸给的”,薛讷走到大门侧方的马棚里,牵出坐骑,“他是太子,我们晌午一道去平康坊查案来着……” 樊宁只觉脑中滚过一道天雷,她眼前一黑,回想起那斜肩掉胯,粉墨登场的纨绔高粱子,怎么也无法与风评颇佳的太子李弘联想到一起。她虽从未与李弘谋面,却常听李淳风提及,夸他仁孝贤德,政令清明,不成想他竟是那种人? 薛讷哪里知道樊宁在胡思乱想什么,翻身上了马,急道:“走吧,我请太子遣人去刑部报案了,你快带我过去,免得落于人后,许多证物来不及搜寻。” 薛讷就是这样,只要遇到与案情相关的事,就会一改素昔那万事不争,平和谦让的模样,变得有了胜负心,行动也积极了起来。樊宁高声一应,亦翻身上了马,领着薛讷向终南山麓驰骋而去。 蓝田县位于秦岭北麓,以出产蓝田美玉闻名于世,其秀丽山水亦如碧玉妆成,闻名天下,惹得骚人墨客时常停驻,佳篇美句不绝。 可今时今日,这山这水在樊宁眼中却是煞气腾腾。到达辋川后,薛讷与樊宁一刻也不耽搁,将坐骑寄放在了官道上的驿站里,穿过了落叶深林,来到了案发现场。 虽然早已见过一遍,心里也做了准备,看到那些焦黑腐烂的尸体,樊宁还是止不住难受恶心,未看几眼就跑回道旁,呕个不住。身侧忽有人递来一方绢帕,樊宁以为是薛讷,径直接过擦了嘴:“你倒是真不嫌难受,这味道就够呛人的……” “我才来,还未来得及去看,很吓人吗?” 这声音十分生疏,樊宁抬起眼,只见萧萧落叶间,不知何处飘来个英武俊朗的美少年,生得深目直鼻,黝黑的面庞冗长的脸儿,十分疏阔精神,他头戴进贤冠,身着鸦青色官袍,看似应当是刑部官员。见樊宁打量自己,此人也不避讳,偏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给人以潇洒通达之感。 樊宁觉得他十分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愣了好一会儿,方插手与之见礼:“抱歉,我以为是我家主官,敢问阁下是?” “你家主官?那你说话倒还真不客气”,那人一挑修眉,对樊宁回礼,谁知弯身低头一瞬竟没站稳,一步踉跄“哐”的一声,怼上了樊宁的脑门。两人皆“哎哟”一声,向后趔趄半丈,头晕眼花站不稳。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扶着额,苦笑着道歉:“啊对不住对不住,我脚下没站稳。” “小事小事”,樊宁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只是暗想得亏这画皮仙手上功夫好,不然岂不要把她这层新脸皮给撞掉了。 “方才话未说完,在下刑部主事高敏。你是薛御史的属官?我看看……宁淳恭?” 高敏瞥了一眼樊宁的鱼符,读出了樊宁的化名,随即爽朗一笑,又对樊宁揖道:“宁兄好。” 若说是刑部负责此案的主事,那么此人就是自己洗冤路上最大的对手,可偏生对方这样性情爽朗又知书达理,让人一点也讨厌不起来。 “宁兄,来帮我个忙”,一直蹲在尸体边仔细查验的薛讷终于出了声,打断了樊宁与高敏的寒暄。 樊宁快步跑上前去,低声对他道:“那边来了个刑部主事,你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薛讷嘴上沉沉一应,整个人却依然浸泡在自己的世界里,抽丝剥茧,慢慢还原,猜想着此地可能发生过的事:“帮我把这马车抬起来。” 樊宁忍着恶心,上前帮薛讷抬起了马车后厢,薛讷仔细检查了车辙印后,又让樊宁放了下来。樊宁立即又逃到一侧道旁,跟那高敏一起,捂着鼻子远远看着薛讷查案。 这些尸体虽已焦烂、腐蚀,但其上的伤口却还是清晰可见,从这些人的口中无灰,以及周围未烧掉的树干树枝上夸张的血迹来看,焚烧的行为应当是发生在死亡之后。可若是想毁尸灭迹,为何又把这些人晾在此处,留下这惨烈的现场,甚至连同这马也要一道受此灾厄?若不在乎这些僧人曝尸荒野,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将尸体焚烧呢? 路尽头忽传来一阵马鸣声,骏马拉着装饰精美的马车缓缓行至眼前,一高一矮两官吏阔步走了下来,只见矮的大腹便便,没缸高比缸宽,走起路来一摇三晃,高的则迎风直颤,两条腿搅屎棍一般,站也站不大稳,但这两人都是一样骄矜的神情,睨着高敏道:“哟,高主事来的倒是快。” 原来这两人是高敏的同僚,亦是刑部主事,负责查理此案。高敏上前与他两个见礼:“我年轻,办案资历浅,许多事不懂,总要先来看看,免得拖二位的后腿……” 那麻杆一样的主事见薛讷一直背身蹲在尸首边检查,以袖掩口,晃着身子上前,想看看他到底是何许人,官腔还没打出口,就被焦黑恶臭的尸身吓得连连后退:“噫!你又是何人?” 薛讷依旧缄默不语,似是没听见麻杆的问话。麻杆不悦,转头就向那胖的使眼色告状,胖主事即刻上前来,飞起一脚欲踢踢薛讷的靴帮。 “噌”的一声,樊宁拔出腰间鸦九长剑,剑锋停在那胖主事靴履不足一寸之处,吓得他登时缩了脚,比王八头还伸缩自如。他抬眼一瞥,只见樊宁不过是个十六七岁乳臭未干的少年,登时起了无名火:“你又是何人,见本官不拜,竟还敢持刀威胁?” 樊宁上一瞬浩气凌然,下一瞬却换做了一副巴结谄媚之态,双手平托着,向众人介绍薛讷:“几位别忙,我们薛御史正在查案。现场脏得很,死得也不大体面,莫要脏了几位的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章 迷踪突败 这一高一矮两主事对视一眼,似是觉得樊宁的话有道理。原本他们来案发现场也只是为了做做样子,好不被高敏一人抢了功劳,并没打算真去查什么。何况此案现场煞气非同一般,有人在前面卖命,他们怎能不乐得清闲,便与樊宁、高敏一道,掩鼻站在了道旁,四个人八只眼盯着薛讷,气氛有些尴尬。 高敏贴心地没话找话道:“两位前辈远道而来,可是对案情有何见教?不瞒前辈们,如此现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至今仍是一头雾水。” “这有什么一头雾水的”,胖主事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背手上前,打着官腔道,“凶手还是那樊宁,她在别院杀人抢夺后,着急逃命,在此地与法门寺僧人狭路相逢。你们也都知道,法门寺是我大唐皇家庙宇,僧人们都充满了正义感,即刻摆好了十八罗汉金钟罩铁布衫,欲与贼人搏命。孰料,这红衣夜叉双目一瞪,引来三昧真火,将这些大师活活烧死了……” 樊宁听了前头,强忍着额头要暴起的青筋,听到最后却气得笑出了声,旁侧的高敏忙上前半步,将她挡住,不让那两人因此苛责她,低声道:“这已经算是他推断严谨的一次了,听听就罢,不必理会他,免得惹祸上身……” 这高敏倒是个热心肠,樊宁点点头,冲他笑了笑,忽而又听那瘦主事鼓起掌来,莫看他生得骨瘦如柴,拊掌的声响却不容小觑,一惊一乍的,晃着两根麻杆似的腿,悠悠道:“本官补充几句,大致的案情正是如此,但是呢,这中间还有一个细节,便是此女绝非激情杀人,而是蓄谋已久。她的目的呢,就是把那日出入过弘文馆别院,目击过她的人全部杀光,她以为那些守卫一定会死在火海里,所以就只对僧人痛下杀手,继而造出她自己也失踪的假象,这样就能够顺利的洗清嫌疑,让大家以为她也化作了其中一具焦尸,从此逍遥法外!可她没想到,附近的武侯看到长烟,立刻赶来救火,这才留下了那些守卫作证,让我们知道了案情的真相!而且本官觉得,密局阁丞李淳风估摸是此女的帮凶,你看他两个现在全部失踪,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些时日来,樊宁受尽了栽赃冤枉,已有些麻木了,但连带上李淳风,还是令她极其恼怒的。樊宁竭尽全力,压抑着想一脚踹折那两条麻杆的冲动,伸长了脖子,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她知道自己又起了焦躁,抬手舒活两下领口,想躲到一旁去顺顺气。 约莫一袋烟的功夫,薛讷站起身,回身想与樊宁说话,这才发现道旁除了樊宁又多了三个人,其中两个还长得十分奇怪,吓得他倒退半步,微定心神后,见他们身着从七品官服,便猜到他们应是刑部主事。 高敏顺势迎上前,插手礼道:“见过薛御史。下官刑部主事高敏,是此案的专职主事,这两位是肥主事和常主事。” 薛讷见这两个主事胖瘦分明,高矮有致,人如其姓,不由一笑,问那位胖主事道:“阁下正是肥主事?” 谁料那个胖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叉腰怒道:“我姓常!他才是肥主事!”说着,他抬手指向一旁瘦如竹竿似的主事。 见薛讷踩了雷,樊宁赶忙转移话题道,“哎哎哎呀,那个……主官可有何发现,这些僧人是法门寺取经的那一群吗?” “目前看来应当没错,车内还有《法华经》的梵文抄本,盖着弘文馆别院的印章”,薛讷举证分析道,“衣着人数都对的上,只是还有许多不合理之处。” 胖胖的常主事捋须嗤笑道:“这有何不合理,本官不都已经说了,就是那名唤樊宁的红衣夜叉逞凶杀人,别院已寻出许多物证了。” 薛讷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指着案发现场,紧绷着一向温和的面庞,冷声驳道:“这些圆寂的大师虽不能言,现场的证物却不会骗人。此处远离弘文馆别院,敢问常主事,若凶手真是樊宁,她又为何要在已经逃离现场后多此一举,将这些大师们杀害?” 樊宁与薛讷相识十余载,头一次见他当众反驳他人,竟是在这样的场合,还是与她相关的事,惹得她瞠目结舌,险些惊掉了驴皮下巴。 “你才判了几个案子,就来编排我们的不是?别以为你是太子殿下派的御史,就可以颠倒黑白,替凶顽狡辩!”瘦瘦的肥主事指着薛讷的鼻子愤然道。 “非常简单的证据,两位只要看看这马车下的车辙,就会发现有一部分血渍渗在车辙印中,被二次覆盖,显然这车曾经被动过,这几位大师的圆寂时间,亦难以推断得清,这些皆是凶手在故布迷阵,想将脏水泼在樊宁身上罢了。那一日从弘文馆着火,到刑部侍郎大人下令封锁整座终南山不过半个时辰。来此地之前,薛某曾查阅了当日武侯搜山的记录,他们虽未查到此地,却在一刻之内,就来到这附近巡逻。敢问那樊宁可是有三头六臂,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杀人焚尸,挡住浓烟不被武侯们察觉,又将马车驾往何处再驾回来,而后在武侯的封锁下逃离了终南山?” 薛讷这一席话逻辑严密,掷地有声,若非这样严谨的场合,樊宁多想当场叫好。可那两主事如何肯就这般被驳倒,梗着脖子回道:“单凭血迹如何能查出什么所以然,万一是红衣夜叉故布迷阵……” “凡事都要精确测量,方能推断出真相”,薛讷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抬起马车来,“两位若是不相信薛某所断,就自己来看看罢。” 马车上焦黑腐烂的遗体随着薛讷抬车的动作搬滚过身来,烧得只剩两个洞的双眼望向那两主事,吓得他们几乎要搂在一起,哪里还有胆量去看什么车辙,皆推说衙门有事,命高敏留在此地帮薛讷收集证物,自己则乘马车一溜烟逃之夭夭了。 薛讷抬手拭汗,舒了口气,冲樊宁一笑。樊宁明白薛讷本没必要与他二人争执,不过是为了自己,才据理力争,心下动容,觉得薛讷很是够义气,嘴上却没说,只飞快地一吐小舌,低低嗔道:“你今天这模样,倒不像你这名字了。是否该通知蓝田县衙,我策马去如何?” 薛讷知道樊宁害怕,颔首一应,派她去做这个远离案发现场的活计,自己则蹲下身来,用毛刷一点点收集证据,妥善保存。 高敏在刑部受尽了那两老儿的气,无一时一刻不被他们倾轧,搬尸清理现场这样的脏活累活还总落在他身上。方见薛讷把他们驳得哑口无言,高敏恨不能冲上去亲薛讷两口:“薛御史好生神断!高某佩服!” 薛讷又陷入了沉思里,根本听不见高敏的称赞。高敏见薛讷极其专注,好似聋了似的,赶忙噤声不再打扰他,自己亦开始在现场收集证物。 此两人在这一方不大的现场转来转去,数次险些撞在了一起。高敏人如其名十分机敏,总能适时地给予薛讷协助。薛讷见此人虽然也是刑部主事,倒不似他那两个一胖一瘦的前辈般昏聩,勘察现场颇有条理,不由对他大为改观。待他两人收集的差不多,蓝田县衙来的武侯也赶来了,将尸首全部拉走,薛讷起身转向高敏道:“敢问阁下是?” “刑部主事高敏”,高敏耐心地向薛讷自我介绍,抬起眼来,目光比方才沉定了许多,“天色不早了,高某想邀薛御史一道乘车返回长安,不知薛御史意下如何?” 薛讷不爱交际,想要客套回绝,方赶回来的樊宁却替薛讷满口应承下来,推搡着薛讷上了马车,自己则驾马在外迍迍而行。 马车上空间狭小,这般面对面坐着,薛讷更显窘迫,向一旁挪了挪,哪知高敏也跟着挪了挪,坐得离薛讷更近了些。薛讷额上直冒汗,拱手问道:“敢问兄台岁……岁庚?邀我同行,可有要事相商?” 高敏撑不住笑道:“下官比薛御史虚长两岁,久闻薛御史神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听说薛御史总角之年便破获了当年东宫少监犯下的永乐坊枯井案,心中一直敬服,却苦于没有机会结识,今日既有机会相见,高某又如何能放过这时机呢?” 对于高敏这一顿猛夸,薛讷极其不适应,笑得十足腼腆,回道:“哦……那个案子,是有些蹊跷可怖,所以流传到了坊间,但对于薛某来说,只是一时巧合。” “薛御史可莫要自谦了,听说那凶手竟杀了三五个人,还埋在自家的活水井里,可是真的?” “是了,起初还以为只是一个仆从自杀而已……彼时我在李局丞门下为父赎业,某日弄坏了浑天仪,李局丞便说让我做些活计算作责罚。恰好东宫一位少监家的仆从跳井死了,那少监怕污了新盖的宅子,特意遣人来请李局丞过去做法事,我就随李局丞一道去打下手。” “那少监可是贴身伺候太子殿下的,薛御史应当还挺作难的罢?” “彼时年纪小,并不懂这些,只想着早点干完活,可以饱餐一顿。若非得太子殿下信任,案情也难以水落石出”,薛讷说起当年事,抬手扶了扶幞头,陷入了回忆中,“薛某仍记得,那是清明翌日,我与李局丞到后不久,太子殿下便也来了。我初次与殿下相见,他虽然还不到十岁,说话做事却是一板一眼的,很有风度。但离开众人眼前,他又是个贪玩的孩子,彼时那个家里只有我与他年纪相仿,他就开始跟着我玩。李局丞借口要入定开天眼,找了个地方打盹去了,殿下见我做的事觉得新奇,就一直跟着看我,还问东问西。我本就不爱说话,应付他十分吃力,但看他是认真想知道其中关窍,就同他混聊了许久,半天下来,竟也熟络了。当时年纪小,总偷看些悬案故事,久而久之也有了一些断案的本领,所以每当跟着李局丞做法事,我仗着自己是孩子,行动自由,都会忍不住要去尸体周围翻看,这一翻就发现那尸体有些异常,不像是溺死的,而像是死后丢进井里的。” “是因为鼻腔里没有水藻吗?” 薛讷颔首道:“长安城的水井与各坊引来的水中,皆有一种本地的水草,尤以在井中分明,若是在井中溺亡,口鼻之间是一定会多少残留些此物,可那人口鼻中一点都没有。不过大户人家讲究,也不能以此作为依据,所以我便偷偷告知了殿下,他提议放我下井看看,水中究竟有没有苔藓。” “想不到太子殿下与薛御史竟如此大胆,溺死的人身子往往很粗大,即便是有经验的仵作也会有些发怵,你们两个孩子竟然不避讳,还要下井……” “啊,我自小就不大怕这些,殿下更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不过下井时,遇到了一些意外,我们本在井上试过,殿下可以拉得动我,我才下的井,不想下水后身子变得很沉,慌乱间不知触到了什么机关,井下竟霍然开了个槽口,里面弹出个死人头来,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把那人薅了出来,谁知后面还有,一共拽出了三五具,我又逆着尸体飘出来的槽口奋力往里游,竟然从庖厨的水槽里游了出来……” “如是听听,就觉得挺吓人的,难为薛御史,小小年纪遭这样大的罪。” “更可怖的在后面,我斩断了绳子,从庖厨的水槽里游了出来,地上放着一只死鸡,满地的鲜血却不像鸡血,想起那井里方出来的尸身上有刀口,我猜他们是在这后厨被杀,又丢入水槽的。在这样的府宅里,能布下这样的阵仗杀这样多的人,若说少监不知情,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就大胆猜测,今日那要下葬之人帮少监杀了这些人,埋进庖厨的水槽里,顺进了井中。少监为了灭口,又将此人扼死,而后丢进了井里,做出溺死的假象。我担心殿下为了救我去求助于少监,反遭不测,匆匆赶回。好在殿下沉得住气,也觉得此事蹊跷还未妄动,我告诉殿下,杀人的可能是少监,殿下一开始不肯相信,毕竟那少监从殿下一出生,就伺候在侧,算是殿下的左膀右臂了。但殿下虽心痛,却还是想求一个真相。他提出参观园子,引开了那少监,我则假装掉进了景观湖里,由管家带去换衣裳。那管家年纪不小,先前对李局丞很恭敬,我猜他是个虔诚道徒,便说府中有诡水影,问他最近可有失踪的家丁。老管家告诉我账房跑了好几个人,我当时哪懂这些,只是觉得他们的死可能与钱财有关,又偷跑回那废弃的庖厨,从炉子里翻出了些还没烧尽的账本。我虽然看不懂,但却觉得应当是要紧的证据,赶忙向外跑,谁知竟与埋伏在那里的少监撞了个正着……” “此人可是贪了东宫的钱财,又杀了自己的账房?” “是了,我以为已经走投无路,险些被他一剑挑死。幸好殿下带人赶到,我情急之下将账本直接扔了过去,那人飞身去抢,被张顺截下。谁知他丧心病狂,竟劫持了太子殿下。” “听说薛御史救驾有功,还得到了天皇天后的赞扬……” “那倒不是”,薛讷据实回道,“救下殿下的人并不是我,谁都没想到,李局丞竟是卧在那庖厨屋顶上开天眼呢,他悄然跃下拔出桃木剑,奋力一敲,就把那少监敲晕了。我并没有出手,殿下并非我所救,应当是坊间误传。” 两人闲话着,山路倒也不算难行,很快抵达了皇城刑部衙门外。薛讷与高敏一道交验了证物,再出衙门时天色已渐渐黑沉,高敏相邀道:“此一次能与薛御史共事,真乃高某之幸,今日发了饷银,可否邀请薛御史与宁小哥一道,去小酌一杯?” “不了”,薛讷看樊宁一直守在刑部衙门外面,虽然做了易容,还是有些惴惴的,拱手谢绝,“今日又见法门寺大师遇害,心里有些不疏阔,改日薛某再请高主事一叙。” 高敏颔首一应,又上前两步与樊宁告辞。樊宁似是挺喜欢他的性子,一言一语地跟他打趣,惹得薛讷在旁出声道:“宁兄,该走了……” 樊宁这才与高敏插手告别,走出两步又回身向他挥手。薛讷心里说不出的不自在,磕巴问道:“你为,为何让我与他一道乘车……” “什么?”樊宁没想到薛讷会问这个,顿了一瞬才回道,“你傻啊,他是刑部主事,主理这个案子,你还不赶快套套话,看看他们下一步准备去哪捉我呢?” “横竖不可能捉到我家去”,薛讷心落定了两分,牵着马,与樊宁一道向崇仁坊走去,听到她的肚子咕咕叫个不停,薛讷提议道,“离宵禁还早,我们去西市吃点胡麻饼黍米饭罢?你不是最喜欢吃那些吗?” “不吃,那些东西黑乎乎的,像今天那些死秃子的头,我看了害怕。” “从前李师父说你的胆子比野驴还大,你怎的今日竟怕了?” “少说废话”,樊宁自觉自己英武不凡的形象受到了质疑,有些脸红,好在脸上贴着驴皮,薛讷也看不真切,“今日不是你发饷的日子吗?请我去东麟阁吃酒罢。” 语罢,樊宁推着薛讷就走。薛讷嘴上不情不愿,心里却乐开了花。谁知才到坊市口,忽有一少女从雕饰精美的马车里探出头来,唤道:“薛郎!” 听了这声音,樊宁只觉眼前一黑,本能般地差点拔剑。眨眼间,一身量纤瘦娇小的姑娘翩然跑来,一把环住了薛讷的手臂,不是李媛嫒是谁:“你怎的在这?下午我还去你家找你,管事的说你不在。” 李媛嫒边说边将樊宁拱向了一旁,她虽不识得此人,但看此人与薛讷拉拉扯扯,即刻起了警觉,秉着快刀斩乱之心,严厉杜绝这些有两分姿色的男子勾搭薛讷,搞什么分桃龙阳断袖左风。 薛讷被李媛嫒紧紧箍着手臂,想要抽离,却差点碰到她的胸,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我去蓝田查案了,你找我何事?” “你还有心思查案?今天下午,坊间的武侯把你家围了,说有人告你包庇那个逃犯樊宁,已从你房里搜出了证据,你若再不回去,满城也要贴你的通缉令了!” 薛讷一听这还了得,转身就要往家跑,须臾又是一顿,将身侧的樊宁拦下,摸出怀中钱袋放在她手上,若有所指地说道:“你先去吃饭罢,不必等我了……你也可以直接回东宫复命,揣好了鱼符,千万别丢了!” 樊宁还没来得及应声,薛讷已快步跑开,很快消失在了长安城车水马龙的街市上。樊宁心里说不出的焦急自责,看着形形 色 色 过往的人群,忽然觉得自己是那般渺小无助,若真的连累了薛讷,连累了整个平阳郡公府,她真的是百死莫赎,可她现下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助他脱险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章 欲加之罪 阑珊夜幕下,平阳郡公府东西南北四门已尽被武侯封锁,四方大门聚集着不少围观的百姓,看到薛讷策马赶来,他们自觉分出一条通道,让开了去路。 武侯见到薛讷,作势就要捉拿,旁侧的李媛嫒高声道:“太子殿下亲封的御史,是你们说押就押的吗?事情尚未明朗,我看谁敢动手!” 听到李媛嫒的话,武侯们面面相觑,未敢动手。薛讷背着手,步履匆匆地走过长廊,来到自己的小园前,果然见母亲柳夫人与薛楚玉一道,正在应付刑部员外郎一行。 薛家在长安城中风头正劲,刑部派出员外郎,足见其重视,更说明他们已有了相对确凿的证据,十拿九稳方会出动如此阵仗。薛讷迎上前去,先是向母亲一礼,而后转向刑部员外郎:“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今日来府上寻薛某,又是所为何事?” 这刑部员外郎从未与薛讷照面,以为他身为将门之后,怎么说也会是个眼似铜铃,腰粗如缸的威武之辈,谁知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白脸,被李媛嫒挡在身后,毫无魄力。 不过薛讷是从六品官,现下他还有监国太子特设的监察御史在,令这刑部员外郎不得不客气三分:“在下刑部员外郎彦军,有人举证称薛御史包藏朝廷钦犯樊宁,特来此调查。如今人证物证齐备,还请薛御史随本官去衙门问话,据实交待这红衣夜叉人在何处,以免祸及薛府,毁了薛将军浴血征讨高丽的卓著军功啊!” “薛郎身为此案特设监察御史,会去包庇嫌犯?”李媛嫒气愤不已,“若是能拿住凶嫌,为何他不尽早向殿下交差换取功名,为何要将如此凶神恶煞之人藏在家中?” “郡主有所不知,今日下人打扫阿兄房间时,在木柜里找到了一身红衣女装,看尺寸样式,估摸着应当不是我阿兄有了什么不得了的癖好,又觉得看起来眼熟,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细想起来竟然是通缉令上……那下人不敢包庇,报给了管家刘玉,刘玉请来了坊中武侯,武侯即刻向刑部报案,刑部带来猎犬辨认,已确定此物确实为那破坏弘文馆别院,杀害数名守卫的逃犯樊宁所有”,薛楚玉边说边走上前来,拧着眉头一副痛心疾首之态,“物证齐全,大家又都知道,阿兄与那樊宁是总角之好,过从亲密,亦可算作人证了。父亲仍远在辽东,家中出了这样的事,身为幼弟楚玉心里实在难受,却也不敢包庇,还请各位明廷秉公执法,谨慎用刑,楚玉在此谢过了……” “少在这放屁”,李媛嫒强行压抑住想上去给薛楚玉一巴掌的冲动,耐着性子道,“薛郎跟那女的确实是旧相识,也正因为是旧相识,这衣物可能是案发前留下的啊。” “郡主所言确实有理,楚玉也怕是冤枉了兄长,特意让管家查了一次,从我们家搬到这新宅院里,这位樊宁从未登门拜访,又何谈会把贴身的衣物落在府上呢?唯有被我兄长窝藏这唯一可能。” “此话有理,薛御史,咱们还是不打扰老夫人的清净,先回衙门再问话罢?”刑部员外郎做了个请的姿势,身侧的武侯皆上前一步,乃是先礼后兵。 李媛嫒急得直跺脚,转头看薛讷,正沉吟背手,不知想些什么,惹得她好气又好笑,嗔道:“薛郎你发什么呆啊,脏水都泼到头上了,还不快解释清楚!” 宵禁之前,长安城的西市人头攒动。不单有盛装而行的中原百姓,更有牵着骆驼带着猎犬的胡商,运送着西域的奇珍异宝,夜明珠,和田玉,琳琅满目应接不暇。豪迈不羁的西域人爽朗大笑着做生意,昆仑奴体壮如牛,正向商铺搬运着物品。道旁飘香的不单是中原的绿蚁新焙酒,更有舶来的葡萄瓜果,四处鼓乐声不断,高山流水知音曲,慷慨激昂胡笳拍,好不热闹。 但这样的热闹却一点也无法浸入樊宁的心里,她愣愣地站在路边,与喧沸繁华的长安城格格不入。 她怎会不小心,在薛讷的房里留下证据。正因为怕牵连他,她焚毁了自己的衣衫,每日穿他的衣服出门,并仔细浆洗,暴晒除味,每天出门前也会小心翼翼地将房间检查一遍,,戴上幞头连头发都包得紧紧实实,一根头发都没留下。而且为了薛讷出入刑部方便,她还特意准备了吸附气味能力极强的香袋茶包,走路也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已是这样严阵以待,怎还会被人发现呢? 樊宁正百思不得其解,身侧忽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身一望,来人竟然是高敏。樊宁想起自己的身份,粗着嗓音礼道:“高主事,你怎的还没回家?” “啊,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冷锅冷灶的,想着来这边吃碗汤饼,宁兄一起罢,我请你。” “不必了”,樊宁刚摆手,肚子便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高敏一把拽住樊宁的手腕,拉着她就走:“嗨,饿了就吃,客套什么?高某虽出身低微,也不至于连碗汤饼也请不起。” 高敏拽着樊宁走出三五丈,坐在了街边的面摊前,高声喊道:“掌柜,来两碗汤饼,多放点臊子。” 看样子高敏与这掌柜十分相熟,樊宁不好推辞,拱手道:“那便多谢高主事了。” “薛御史呢?回家去了吗?”高敏从竹筒里磕出两双筷子,提起茶壶,转身用热水麻利烫了,递了一双给樊宁。 “啊,是……”樊宁心里乱,思维根本不似平时那般敏捷,“他,他娘喊他回家吃饭了。” 高敏似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面露艳羡之色:“薛御史真是好命,生在这样的家中,显赫倒在其次,有父母庇荫爱护,才是最幸福的。” “令尊令堂不在京中吗?”樊宁问完这话,才想起他说家中冷锅冷灶,不觉懊悔。 果然,高敏叹得很苦涩:“先考先妣过世多年了,我是自己把自己拉扯大的,若非考上了明法科,恐怕已饿死了。” 樊宁自知失言,少不得收了几分神,宽慰道:“宁某与高主事差不多,家中唯有一个祖父。不过我这些年自在惯了,若真有人日日拴着我,我还真受不了。” 说话间,掌柜捧着两碗汤饼上前,莫看这摊子如此之小,紧挨着东麟阁长安酒肆这样的大馆子,丝毫不起眼,味道倒是一绝,樊宁喝了口热汤,果真觉得有些饿了,絮絮吹着吃了起来,却是食不知味。 “太子殿下应当很心急罢,那樊宁一直没有落网”,高敏放下碗盏,问樊宁道,“听闻天皇天后催得很紧,毕竟也是震惊天下的大案,不过我估摸那樊宁已经逃出长安城了,想抓住只怕难呐。这几日我们刑部已经乱做一锅粥了,还不知多少人会受牵连,今朝有酒今朝醉罢……” 樊宁无辜,却也同情刑部这些受到牵连之人,更是担心着薛讷。道旁有翩跹的胡姬经过,看到高敏与易容的樊宁娇娆地回身招呼,高敏用娴熟的西域话与之交谈,惹得那胡姬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高主事真是个风流少年啊”,樊宁像是揶揄,亦像是诚心实意地赞叹,起身打算告辞。 高敏亦站起身来,笑得无奈:“高某哪里算得上什么风流少年,放衙休沐时,也是日日闷在家里想案情,我只是会说几句西域话罢了。” 高敏付了银钱,与樊宁一道走在坊市上。再过大半个时辰就到宵禁了,高敏驻步对樊宁道:“宁兄,高某回家去了,你也早日回府罢。” 樊宁拱手与之回礼,还没开口,高敏忽然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又道:“你不必太担心,以高某之神断,一定会早让那红衣夜叉落网的……你说她个年轻姑娘家,生得那么漂亮,哪怕去乐坊唱个曲呢,为何偏生要做这般十恶不赦之事。” 樊宁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忽然听高敏说要她去乐坊卖唱,差点憋不住笑,又与高敏寒暄两句后,起身告辞。 不知薛讷府上情况到底如何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定然是薛楚玉暗害。因为薛讷的关系,樊宁自小亦与薛楚玉相识,知道他是个毒辣有谋断的人,这些年薛仁贵军功卓著,有了世袭爵位,此人就更是将嫡出长兄薛讷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现在薛府出了这样的事,一定是薛楚玉借着大义灭亲的旗号,打算陷害薛讷的同时,保住自身与薛府,从而铲除自己袭爵道路上的阻碍。 樊宁浑浑噩噩地沿着长街行走,未几就到了西市大门口,她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进长安城时,她不过四五岁,坐在李淳风的牛车后,扎着两个圆圆的总角,连鞋都懒得屐,两条藕段似的小腿晃啊晃的,彼时的她极其羡慕这里的繁华,四处贪看不够,也是在那日,她认识了薛讷,一个比她大三岁,却还没她高的小子,秀气又斯文,五官极其好看,她甚至一度以为他是个女孩,追在他身后叫了好几日的“阿姊”。 其后便是多年的相伴,他聪明,却又有几分呆气,陷入思考时,哪怕刀斧加身都不知避讳,小时候总有附近山民家的小孩欺负薛讷,樊宁就拿着石头追着他们打。如今反而是他为了保护她,被无良胞弟陷害,她又怎能坐视不理。 只要她拆了面皮,换了衣裳,如夜盗般穿梭在东市的商铺间,卖个破绽给四处搜捕的武侯,就很快会入狱落网,提审时只要她说自己这几日藏在仙掌或凤翔,便可将薛讷包庇的嫌疑洗清了。 樊宁转身进了黑暗处的背街小巷,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 平阳郡公府里,刑部官吏已有些不耐烦,打算将李媛嫒请到一旁,强行带走薛讷。 愣怔半晌的薛讷终于抬起眼来,澄明干净的目光比平素多了三分疏冷,像秋夜的风,未必烈,却很刺骨,他两步走上前来,问那刑部员外郎道:“敢问彦大人,证物何在?” “阿兄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难道法曹还会冤……” “闭嘴”,薛楚玉话未说完,便被一直沉默不语的柳夫人打断,柳夫人上前两步,对那刑部员外郎道:“犬子慎言得蒙殿下眷顾,擢为监察御史,负责此案,乃是祖上荣光,万不会有包庇凶嫌之念。但这孩子不擅言辞,即便被冤枉,也不大会为自己辩驳,如今他既然提出质疑,何不给他个辩白机会?我夫远在辽东,不敢说为国鞠躬尽瘁,亦算是尽职尽责,今日若由各位将我儿带出府去,即便他日证明乃是诬陷,坊间百姓亦会有颇多传言,恐怕令天皇天后烦心……” 薛仁贵平定高丽,于国有大功,柳夫人亦获封三品“诰命”,彦军自是不敢怠慢,赶忙礼道:“夫人说的是,既然如此,薛御史,你有何冤屈,请辩上一辩罢。” 薛讷插手一礼,对武侯道:“劳烦将证物与刑部猎犬带上来。” 转瞬间,武侯用皮革锁链拉拽着一只凶神恶煞的猎犬上前,手中还端着樊宁的红衣。薛讷正正站定,对那刑部员外郎道:“既然说薛某窝藏逃犯,薛某身上定然有樊宁的气味,烦请猎犬分辨,还薛某清白罢。” 刑部的鹰犬除了辨别气息外,还肩负着缉拿凶嫌的重任,牙尖嘴利,仿佛能直接跳起咬住凶嫌的喉管。李媛嫒与柳夫人面庞上都浮起了忧心之色,眼睁睁看那武侯将樊宁的红衣衫放在猎犬鼻下,让它嗅了几嗅后,撒开了锁链。 猎犬如虎兕出柙,猛地扑向薛讷,绕着他转了两转后,头也不回地离去,绕过了众人,跃起扑向了灯火阑珊处。 众人皆惊,定睛望去,只见管家刘玉被猎犬追得四处逃窜,不得已蹿上了假山,被那猎犬奋力一跃,“嘶拉”一声咬到了臀部,他吃痛惨叫一声,半个屁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惊得柳夫人与李媛嫒皆后退两步,赶忙掩面。 “听说我房中有樊宁的东西,薛某感觉蹊跷,思来想去应当是有人陷害。如今猎犬已识别出了真正的嫌犯,便请彦大人带回去审问一番罢”,从踏入府中的第一步,薛讷就明白,这局是薛楚玉与刘玉一道设下的,必然是薛楚玉指使刘玉去偷了樊宁的衣衫,趁他不在放进了房中,而后贼喊捉贼,刘玉身上定然还留存着窝藏衣物时留下的气息。他方才不言不语,除了做出这简单的推断外,更是在等着他襟袖、衣带中的茶包香囊发挥作用,吸去方才他与樊宁相处时可能会沾染上的气味。 薛讷将目光从正在四处乱蹦的刘玉与爬山捉拿他的武侯身上移开,望向了薛楚玉。薛楚玉果然脸色铁青,不知何时攥起了拳,感受到薛讷投来的目光,薛楚玉回过头,目光一震,但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骄矜又不忿地迎上去,丝毫没有避忌。 隐忍了十余年,不舍兄弟情,却还是步步被逼迫至今日,薛讷沉定定地望着薛楚玉,暗想既然主意已打到了樊宁头上,便莫怪他这做兄长的翻脸不认人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章 不可休思 真相既已大白,刑部官员便以诬陷朝廷命官的罪名将刘玉逮捕。刑部员外郎彦军向柳夫人与薛讷致歉后,率众离开了薛府。天色已晚,薛讷亲自送李媛嫒回府后,着急赶往街市上去找樊宁,可当他赶到分别的路口时,却未见到樊宁的身影。 眼见快到宵禁之时,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薛讷只觉牵肠挂肚,心里乱糟糟的,生怕樊宁出什么意外。但他越是挂心,就越难推断出樊宁人在何处,站在马路之中,不知当往何处去。 难道被巡逻的武侯认出了?以樊宁的身手,从前未有变装尚且不会被发现,如今有画皮仙的助力,又怎可能暴露呢?难道被熟人叫走了?可樊宁此时是易容的状态,加之通缉令在身,即便遇到熟人也会装作不认识才对。薛讷思来想去,只剩一种可能性渐渐浮出脑海:难道樊宁为了帮他解脱嫌疑,自己去武侯铺自首了? 正当此时,有人从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薛讷猛地一下清醒过来,怔怔地转过身,只见来人是李弘的贴身侍卫张顺。张顺后撤一步,笑着插手礼道:“殿下说薛御史定能逢凶化吉,看来果然如殿下所料,薛御史已然处理得当了。” “怎的还惊动了殿下”,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薛讷未料此事这么快就传到了李弘耳中,还特意派张顺来慰问,感激又愧疚,“只是家中丑事,令殿下挂心了。” “既然薛御史无事,便跟我去一趟东市罢”,张顺说着,推着薛讷快步走。 薛讷惦记着樊宁,转头对张顺道:“张兄等下,那个,去东市是为何?可是殿下相召?若无什么要紧的,薛某可否明日一早再去?” 张顺继续推着薛讷往前走,一步也不停:“殿下说了,他找薛郎的事,想必便是薛郎心急的事,还说让你只管跟我去就是了。” “找我的事,便是我所心急的事?”薛讷默念这一句话,心下微有所动。李弘虽有时看似浪荡不羁,实则是这天下最可靠的人,既然这么说,便不会有差池,薛讷不再犹疑,跟着张顺大步向东市赶去。 方才樊宁下定决心自首,以换取薛讷的平安,蹿上了东市几家酒肆的房顶,打算伺机生事。谁知李弘正在东麟阁三楼吃酒,眼尖看到了屋顶上的人,便立即让张顺去将她带了下来。 樊宁差点与张顺交手,看到他的东宫鱼符后,恍然明白了什么,警醒地跟着他进了东麟阁三楼的包厢,只见早上方见过那花里花哨的浪荡子正坐在房中,满桌佳肴,酒香四溢,即便刚吃过臊子面,樊宁还是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装傻问道:“你是谁?为何要叫住我?” “你说我是谁,我便是谁”,李弘浅浅一笑,拿起一旁的茶壶,给她倒了一盏茶水,浓浓的奶香味和着葱姜末的香气,与茶香混合着,直冲味蕾,正是时下最流行的喝法。 樊宁惦记着薛讷,又不好驳李弘的颜面,举盏一饮而尽,插手急道:“求阁下救救我家主官……” “慎言吗?他怎么了?” “方才李媛嫒来找薛御史,说法曹在薛府发现了包庇钦犯的铁证……” 樊宁既愧疚又焦急,已快压不住情绪,然而李弘的第一反应却是李媛嫒在与樊宁争风吃醋,但他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以手撑额仔细忖了忖,轻笑回道:“不要紧的,你是关心则乱罢了,慎言怎会因为这点小事便被人陷害,不出半个时辰,他一定可以转危为安,且等着看就是了。” 樊宁不明白为何李弘这般笃定薛讷会没事,僵着身子保持着插手的姿态,半晌没动。 “坐罢”,李弘起身去门外吩咐了张顺,让他去薛府看看,而后用骨扇指指长桌那一头的空座,对樊宁道,“你与慎言相识更久,应当比我更了解他才对,这小子岂是面上看起来那般无辜单纯。还没用饭罢?想吃什么,只管点来。” 有了李弘这般笃定的态度,樊宁心下安定了几分,上前屈身坐下,这才反应过来,她这大唐第一通缉犯竟是在与当朝太子对话。她偷眼看看李弘,估摸他仍是微服私巡,拿的还是早上在平康坊里浪荡公子的话本,樊宁暗想这般敲竹杠的机会人生能有几回,立即点了几个好菜,打算边吃边等薛讷。 李弘暗暗打量着樊宁,虽看不清她的长相,却能看出她骨骼清秀,身量修长,眸光清亮如水。若说红莲是清水芙蕖,傲雪寒梅,自有一段浩渺仙气,樊宁就像三月天里盛放的洛阳牡丹,透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这样的气韵似曾相识,他却一时想不清在何处见过,待掌柜亲自上罢菜,李弘笑问道:“宁兄与慎言认识多久了?” 听李弘如是问,樊宁忽而惊醒两分,手中筷著一顿,心想这不会是传说中的断头饭罢?堂堂当朝太子,竟打探起他们的私隐来,绝非好兆头,打哈哈道:“估摸应当比李兄早一点。” “是吗?我与薛兄可是八年前便认识了啊,彼时我们还是黄毛小儿呢”,李弘故意逗樊宁道。 “我和我家主官认识的时候,他还穿开裆裤呢”,不知为何,看着面前的李弘,樊宁便也不怕自己的身份被拆穿,反而安心地与其斗嘴。 “那你今年……”李弘话未问出口,便见薛讷与张顺推门走了进来,看到坐在桌案前正吃得香的樊宁,薛讷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冲李弘插手道:“多谢李兄……” 李弘不好再问,站起身,上下打量一番薛讷:“我就知道,那不长眼的薛楚玉绝对伤你不到,时辰不早,‘物’归原主,快些回去罢。” 樊宁早已来到了薛讷面前,看到他毫发无损,小脸儿上乐开了花,隔着面皮都能感受到她的欢快:“没事了?” “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去罢”,薛讷又对着李弘一礼,在李弘意味深长的笑容里带着樊宁离开了东麟阁。 清风吹破窗棂,李弘转身看着窗外的朗月,心情万般复杂。除了这弘文馆别院大案以外,宫中更是有一宗十六年前的密案,好似与李淳风有瓜葛,更与他收养的孩子有所关联,只是不知究竟事关樊宁还是红莲,抑或与她两个皆不相干。 李弘想起父皇李治因此大悲大怒,甚至犯了头风病,便觉得心急如焚,若是樊宁还好,若真牵扯到红莲,岂非罪过吗?李弘如是想着,俊俏的面庞映着东麟阁外高悬的灯笼,忽明忽暗,他的心境亦是这般阴晴不定,满是说不出的烦躁。 已到宵禁时间,每走三两步,便会有武侯前来盘问,薛讷拿着东宫的印信,向武侯一次次解释后方被放行。其后薛讷从大门进了薛府,樊宁依旧翻墙而入,不必说,经过今日这么一闹,薛府反而暂时成了最安全的所在。即便如此,樊宁还是将平时就万般轻缓的动作再放轻了许多,坐在榻边慢慢揭去脸上的易容。 薛讷见她痛得浑身打颤,忙打来一盆温水,让她用净布敷面后,亲自上手细心地帮她揭去贴皮。今日贴得时间太久,樊宁的小脸儿上一片红一片白的,已出现了溃烂,看得薛讷异常心疼:“姑娘家谁不爱惜自己的脸啊,你也太不小心了,不知多久能恢复。” “算了,我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樊宁垂着长睫,小手抓着衣摆,忍着不让自己叫出声,“眼下保命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反正我又不好看,牺牲了面皮保住性命,很值得啊。” “谁说你不好看”,薛讷专注地收拾樊宁的小脸儿,不善言辞的薄唇不慎吐露了心事,“在我看来你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比旁人好看多了……” “哈?”樊宁顾不得痛,噗嗤笑出了声,一把拉住薛讷的手,玩赖似地逗他道,“你觉得我全天下最好看?也是了,你长这么大,除了我这所谓的 ‘红衣夜叉’,也就认识李媛嫒那个真夜叉罢,我比她还是好看不少的。” 薛讷果然被揶揄得说不出话来,樊宁兀自偷笑,三两下将剩下的易容全部揭掉,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小拳攥得凸白。薛讷看着她花猫似的小脸儿,说不出的心疼,想起今早李弘的提醒,薛讷鼓起勇气,想借着方才的话头表明心迹,磕巴道:“其,其实……” “郎君,夫人有事找你!” 门外忽传来婢女的轻呼声,薛讷赶忙应声,示意樊宁躲好,起身出了园子,向母亲的佛堂走去。 柳夫人正在抄经,头也不抬地示意薛讷落座。薛讷知道母亲的习惯,从香屉里取出一块檀香,放在金兽小炉里,须臾就有幽微的香气从炉中渗出。 柳夫人抄罢经文,放下鸡距笔,抬眼望着薛讷,声色不显地问道:“樊宁人在何处?” 薛讷一怔,回起话来忍不住有些磕巴:“方,方才母亲也看见了,刘玉做的是伪证……” “我知道刘玉做的是伪证,我也知道,是楚玉鬼迷心窍,陷害兄长。但我是你娘,怎会不知你的性子?旁人或许会趋利避害,但你不会;旁人或许会躲着那樊宁,而你只会一头扎进去出不来……旁的时候也罢了,如今是什么样的关口了,你这般做可是会害死你爹,害死我们全家,你懂不懂?” 薛讷半晌不应,蹙着长眉不知在思量什么。柳夫人自觉话有些说得重了,这孩子虽不爱说话,但从小到大还是十分听话贴心的,她强压着性子,又道:“娘不会逼迫你去刑部检举,但你万不可私下与她相见……你爹眼下虽然风光,但拥兵自重又远在辽东,朝廷里多少人眼热生气,一个闹不好,我们全家或是身首异处,或是流放充军,其中利害你到底明不明白?” 今日查看了终南山里那些僧人的尸体后,薛讷隐隐觉得这个案子并非偷盗《推 背 图》那般简单,或许还牵绊着长安的太平甚至大唐的国祚。但这些话,薛讷不会轻易宣之于口,只道:“母亲与樊宁认识十年了,当真认为她会做那十恶不赦的事吗?” 柳夫人只觉薛讷的问题满是呆气,凝眉嗔道:“为娘觉得她并非十恶不赦,武侯便能不再缉拿她吗?为娘说你并非包庇,难道刑部大理寺就能不治你的罪吗?” 薛讷垂眼看着柳夫人桌案上的佛经,嘴角泛起了苦笑,方才在法曹面前,母亲维护他,为他说话,他心里温暖又感动,如今看来她多半是为了薛家不受牵连,又有多少是出于对他这个儿子的疼惜呢。 时移世易,母亲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抱着他,给他讲忠义信达的民妇了,她有了太多需要维护的人和事,与他背道而驰,诸多分歧亦是难免。薛讷不想强辩,更不擅撒谎,只道:“我不会将薛府牵扯进来的……” “你这孩子,你如何保证啊?你身为此案的监察御史,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知道吗?” “只要薛楚玉不去闹事,我保证会尽快查明凶嫌,洗清樊宁的冤屈,非但不会波及薛府,还能令父亲脸上颇有荣光”,薛讷徐徐说着,语调平和谦然,却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慎言不求贤达,可以将世袭爵位让给薛楚玉……这样,他便不会日日惹祸上身,危及薛府。但求母亲给我两月余时间,我一定……不会令天下人失望。” 樊宁洗漱罢,左等右等薛讷不来,隐隐有些犯困。但她只要合上眼,就会想起那些惨死的僧人,登时惊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好像小时候也是这样,白日里跟薛讷去道观外探险,总是她胆大走在前面,入夜回来后,她却莫名怕了起来,总要等薛讷一起,方能睡得安稳。真不知他是如何化解了薛楚玉的诬告,让她还能安心地待在这里,樊宁隐隐发觉薛讷跟小时候不大一样了,似是比从前更可靠,更聪慧,让她感觉有些陌生。 正胡思乱想着之际,薛讷回来了,手里还握着个小小的白瓷瓶,看到樊宁正躺着,他上前将瓷瓶放在了她的枕边:“芦荟水,我去药房拿的,你把脸擦一擦罢。” 樊宁撑起身子,打开药瓶,芦荟的清香扑面而来,她小猫似的嗅了嗅,倒在手心里,轻轻拍在脸上,只觉得清清凉凉十分舒适,脸上的红肿胀痛皆好了许多。 “你饿了吧?方才没吃两口,就被我带回家了,我方才去庖厨看了,没什么吃的了,只剩下这些点心小饼……” “你吃罢,我去东麟阁之前,跟高主事在东市吃了臊子汤饼”,樊宁只顾着擦伤,未留神薛讷瞬间变了好几个颜色,“否则我方才哪有气力跟太子周旋那么半晌。” 少年的心事不知闷在心里多少年,从萌芽长成了擎天巨木,顶在心口处,如块垒般难受。多少个午夜梦回,他都想将这一腔深情宣之于口,不论她心里有他与否,至少让她明白他的心意。但现在,薛讷却否决了这个念想,樊宁已经无家可归了,若是她心里没有他,如何还能在薛府待下去?自己的心意与她的安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明日我要去一趟法门寺,好不容易有了僧众的线索,万万不能断了,那日你曾与他们打过照面,还能想起什么,统统告诉我罢。” 樊宁放下小瓶子,正色道:“我正要与你说呢,那日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们出来,那群僧众穿的都是玄色的僧袍。虽说法门寺是我大唐国寺,但玄色高贵,佛教又主张节俭苦行,故而他们每个人的衣袍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撕毁。” “你能记得,他们衣衫上大致的撕毁方位吗?”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突破口,薛讷既紧张又兴奋一把捏住了樊宁的肩。 “依稀记得,每个人的位置都不大相同,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法门寺罢。” 不知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跟樊宁一起外出过,薛讷心情蓦地好了起来,却还是有些迟疑:“明日不急,等东市开门,我先去给你买些脂粉敷在脸上,再贴易容便会好多了……” 樊宁嘻嘻笑着,打趣道:“没想到我们慎言还懂这个?对了,方才你是怎么化解薛楚玉的陷害的,我方才一直担心,怕你破不了他的局……” “他的陷害很低级,左不过是拿了伪证,想说明我与你有瓜葛。我猜到是刘玉使了银钱去观星观拿了你的衣物,料想他身上肯定会沾染有你的气息。等我身上的茶包果皮将你的气味吸得差不多,我就佯装是终于想明白了,立刻请法曹放狗……” 樊宁知道薛讷嗅觉超凡,尤其是在断案时,简直比狗还灵,好奇问道:“我身上是什么味道啊?在道观时我总帮师父添灯,是不是有油烟的味道?” 樊宁身上的气息很轻,甜甜的,像是化在唇边的饴糖,从小到大只要靠近她,薛讷就会觉得莫名的心安,唇角勾起浅笑,在任何困境中都会觉得餍足。但他绝不会将这些话告诉樊宁,只道:“横,横竖不臭就是了……” 樊宁“嘁”了一声,不再理会薛讷,倒头就睡,很快沉入了梦乡。薛讷则坐在案前,埋头细细梳理着线索。 弘文馆别院纵火案的真凶必定在那日出入别院的人群之中,先前他怀疑的沈七与张三等人渐渐排除了嫌疑,正一筹莫展之际,这群僧众出现在了视野范围内。谜一样的死亡时间,悲惨的死状,愈是隐瞒,就愈是令薛讷想要探究真相,他几乎可以断定,此案绝非简单抢夺《推 背 图》,那么它背后又包含着什么样的秘密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二章 法门问案 大唐国寺法门寺位于长安城西二百余里的岐州境内,是日一早,薛讷与樊宁就动身出了城,匆匆赶去。每行三十里,两人便要在驿站停驻片刻,饮茶补水,最重要的则是让马匹得到休息。 每个驿站都有武侯拿着樊宁的画像,严格盘查往来的人员,樊宁仗着画皮仙的功夫,插着腰行走在武侯之间,指点江山比比划划,毫不避讳。薛讷饮了马,灌满水袋从驿站走出来,看到这一幕,只觉无奈又好笑,招呼道:“宁兄,该出发了。” 樊宁远远一应声,小跑过来,牵过马辔头,抬手捶捶后背:“这么下去,怕入夜才能赶到法门寺,不知那些秃子让不让我们投宿……” 薛讷转念一想,带着樊宁住在庙里确实不大方便,打算提议今夜宿在下一个驿站,话还没出口,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道:“薛御史,宁兄?” 薛讷还没转过身,就听樊宁轻呼道:“高主事?你怎的也在这?帮着武侯缉拿凶嫌吗?” 高敏的出现令薛讷有些意外,转念想想,法门寺出了这样大的事,刑部必然会派官员前往调查,不足为奇,但薛讷仍佯做不知,上前一步,生生把樊宁和高敏隔开,插手礼道:“高主事往何处去?” “往法门寺去啊”,高敏笑嘻嘻地与樊宁招呼,复对薛讷回礼,“昨日拿回去的物证,尚书大人极其重视,特命高某前往探查……法门寺供有佛舍利,天皇天后曾在此处迎佛骨,顶礼膜拜,现下出了这么严重的大案,那红衣夜叉樊宁却还没有落网,怎能令人不心焦呢?” 高敏说的是实情,但薛讷和樊宁同时望向远处,未见到他有同伴,再同时望向高敏,将他从上看到下,似是不明白为何这般重视却只派出他一人。 高敏挠挠头,俊朗的笑容里满是尴尬:“这几日又出了旁的大案,抽调了许多人马,所以这个案子就交给了高某,两位也是去法门寺的吗?” “是了,高主事,我们一道走罢?”不等薛讷回话,樊宁便招呼高敏道。 “好啊”,高敏欣然应约,牵过自己的马匹,翻身而上,笑嘻嘻地示意樊宁和薛讷出发。 薛讷心急又无奈,也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抓住樊宁的手,低声问道:“为,为何邀他一道?” “你傻呀”,樊宁暗暗拧了薛讷一把,招他至近前耳语道,“他也去,我们也去,若是不一道,岂不更可疑吗?” 说罢,樊宁潇洒地翻身上了马,沿着官道向凤翔方向驶去。薛讷说不出自己为何这般提防高敏,总觉得此人给他的感觉并没有那般简单,也忙翻身上了马,紧赶慢赶追上了樊宁的脚步。 待到凤翔时,天色已晚,三人赶在宵禁之前投宿驿站。此地是长安来往西域的必经要道,各国商旅极多,两层木质小店里里外外热闹非凡,樊宁将马牵入棚中,交给杂役喂食,又吹着口哨,逗弄了饮水的骆驼,进店时见薛讷与高敏正站在高脚柜台前,似是与掌柜商量着什么,两人面色一黑一白,泾渭分明煞是有趣。 樊宁上前两步,问道:“怎么了?” “只剩两间房了”,高敏似是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拍着樊宁的肩道,“宁兄,我们两个住一起罢?薛御史公务繁忙,单独一间正好啊。” 樊宁还没来得及回绝,薛讷便一把将她拉至自己身后,明明心里万般不快,他的神色却仍是那般云淡风轻,与平时别无二致,笑着挠头道:“宁兄打鼾的声音极响,先前有人跟她一个房间,睡了一夜,早上起来就聋了。高主事断不可冒此风险,若是坏了身子,耽搁查案可怎么好……” “赶巧了”,高敏非但不介意,反而一脸他乡遇故知般的兴奋,“我就爱听人打鼾,没有鼾声我都睡不着,如此甚好,那就……” “不可”,薛讷硬生生挡在两人之间,凭借身高优势将樊宁与高敏生生隔开,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樊宁从后给了薛讷一掌,将他拨到一旁,蹙着眉,神色极为复杂,煞有介事道:“主官,你就莫惦记着给我留颜面了……高主事,实不相瞒,我有热邪,偶时夜间会惊起,四处游逛而不自知,有一次甚至差点打伤了我的祖父。故而宁某从不与同宿,须得委屈我家主官与高主事了。” “啊,原来如此,好说好说”,高敏倒似是个爽快性子,朗笑两声,对薛讷道,“长安城里多少姑娘盯着薛家的门楣,盯着咱们俊俏的薛大公子,高某今日与薛大公子同宿,真是三生有幸了。” 樊宁知道薛讷最怕人开这样的玩笑,忍着笑偷眼看他,果然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不自在。樊宁不会知道,薛讷本是想与她一个房间的,现在阴差阳错,倒成了与高敏一个房间了,心里的烦闷不快又能与谁说去啊? 三人沿着木质旋梯上了楼去,樊宁的房间靠里,薛讷与高敏的房间则在楼梯口处。薛讷打开房门,只见那床榻极窄,容下一人尚且为难,更莫提睡两个大男人了。樊宁差点没笑出声,道一声“珍重”,大摇大摆回自己房间去了。 高敏推着薛讷进了房间,坐在榻边打了个哈欠:“这里的条件自然不能与薛府相比了,薛御史受罪了,高某一会儿找伙计再要两床被褥,打个地铺就得了。” 高敏这么说,反倒令薛讷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薛某睡地下罢。” “薛御史就不必客气了”,高敏说着,探身出了房间,吩咐那小二几句,又不忘说几句胡语,逗得对侧那西域来的姑娘娇笑不止。不过多时,伙计便送了两床被褥来,高敏选了木桌案旁的空位,麻利地打了地铺,歪身其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笑得疏朗又餍足,“一会儿若是能吃上一碗热臊子汤饼,今日便算过得不错。” “高主事是岐州人吗?对臊子这般情有独钟。” “我是洛阳人,只是从未在洛阳生活过”,高敏的笑容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清苦,他撑起身子,神神秘秘地问薛讷道,“对了,薛御史, ‘那个案子’,你可有什么线索吗?” 薛讷正在铺床,回过身来,满脸困惑:“线索不是与高主事一样,要去法门寺看看吗?” “不是不是,高某说的是那个案子啊。” 高敏挤眉弄眼地看着薛讷,抛媚眼似的,惹得薛讷一阵恶寒:“到底是何案子,请高主事明示罢。” 高敏愣愣怔怔的,有些难以置信:“太子殿下待薛御史如此亲厚,竟没有将那个案子说与薛御史听吗?那高某也不敢多言了,失礼失礼。” 高敏越这么说,薛讷心底就越是疑惑,但他性子素来不动如山,没有追问,只道:“高主事要吃汤饼吗?薛某这就让小二送些来。” 用过晚饭后,已至亥时初刻,高敏歪在地铺上看着不知什么话本,未几便睡着了。薛讷起身灭了油灯,歪在榻上却怎么也难以入眠。不知怎的,前些日子毫无头绪之时,他没那么担心,现下理出头绪,反而愁得难以入眠。 这案子的精密、残忍与涉及面之广,已超出了薛讷的预期,而这一切竟是冲着樊宁去的。薛讷想不明白,凡大案必有动机,而樊宁只是李淳风的小徒弟,又有何人会大费周章地去陷害她呢? 翌日清早,天方擦亮,薛讷、樊宁与高敏三人便继续动身往法门寺赶去,过了正午时分方至。法门寺乃大唐国寺,朱墙白瓦的庙宇上笼罩着青烟香火,还未至近前,三人便被佛寺悠远、静谧、安然的气韵折服,自觉放慢了脚步。 牌匾处把门的除了小沙弥外,还有一众戎装执戈的侍卫,薛讷亮出自己的鱼符,高敏则交上刑部的公验,侍卫们搜身后,方将三人放进了庙中。 搜身这种事男人便罢了,樊宁个姑娘家肯定害怕又难受,却又不能表露出抵触来。薛讷担心着樊宁,见她没有暴露,既心疼又无奈,上前轻拍拍她的肩算作安慰。樊宁薄唇苍白,却还是回头一笑,示意薛讷自己没事。 过了牌匾再往前行数十丈,便到了山门处,有个约莫二十余岁的比丘候在门口,双手合十礼道:“薛御史,高主事,住持师父有请。” 薛讷等三人忙回礼,跟着那比丘穿过大雄宝殿与放生池等,来到了东侧配殿的茶房。法门寺的住持正等在茶房中,一边煮水一边诵经,他约莫耳顺之年,生得慈眉善目,发须尽白,一看便知有极高的修为,慢慢开口道:“有劳三位施主远道而来,听闻我寺弟子在蓝田出事,方丈与贫僧皆很震惊,众生皆苦,冤亲债主,有劳三位施主,早日还我寺弟子一个公道……” “薛某今日前来,正是为了此事,有些细枝末节,需要大师帮我们回忆一番,或许能成为侦破此案的关键证据。” 薛讷轻一点头,向樊宁示意,樊宁便打开随身的布包,拿出纸笔,准备开始记录。 高敏立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薛讷查案,只听他直奔主题,问道:“敢问大师,是何机缘派了那几位师父去别院取《法华经》呢?” “日常修为撰经,未敢停歇,故而每年都会对这《法华经》进行增补,一年两次,上半年为佛诞日,下半年便是重阳节前后,如此传统已维持了近二十年了。” 薛讷暗忖,这案子的凶手只怕是了解法门寺这传统,可似自己母亲那样虔诚的信徒,都不知道此事,只怕唯有皇族或是极其显赫之人,才会这般了解。薛讷略定定神,又问道:“每年的日期,可也是确定的吗?” “并不确定,关中每到九月初便会下秋雨,不利于经书的存放,故而每年的日期都会有所变动。” “对于近两月前来此处礼佛之人,大师可有记档吗?” “每到朔日与望日,来往敬香之人极多,无法一一记载,还请薛御史海涵。” 薛讷还想问正三品上的官员或是亲王郡王国公可有往来,但碍于高敏在此,薛讷不便问出口,转言道:“那几位师父出门时的着装,大师可还记得吗?” “皆是玄色的僧袍,智字辈三人,皆撕毁在双臂处,妙字辈六人,皆撕毁在大股处,是我法门寺内部传承,不会有所偏颇。” 薛讷定睛看看,住持的衣领处果然也有一片撕毁,便很自然地转了话题:“敢问多日未见这些师父回来,寺里可有报官或者派人去寻?” “未曾,我寺僧侣往别院取送经书,短则十余日,长则一个月,毕竟徒步而行,可能会遇上大雨大风,有所耽搁在所难免。昨日岐州衙门派人来告知,贫僧方才知晓。虽说生未尝可喜,死亦未尝可悲,但世间总当有公平二字,还请薛御史早日查明真相,还我法门寺一个公道。” “大师请放心,薛某定当尽心竭力,早日侦破此案。” 薛讷又问了住持些许细节,随后带着樊宁请辞。住持一直送了三人到放生池处方止,薛讷、樊宁与高敏复向住持躬身行礼。待住持离开,高敏问薛讷道:“那些僧人尸体已烧得残缺不全,根本看不出什么破损与否,薛御史怎会想起问这个?” “只是想回去与几位人证对一对”,高敏果然敏锐,听出了问话的关窍,薛讷轻轻一笑,俊秀之余带着两分呆气,打哈哈道,“或许能有斩获。” 高敏满脸钦佩之色,拊掌道:“薛御史果然博学多识,细致入微,高某受教了。” 樊宁跟在他二人身后,东瞧瞧西看看,见有门洞通往后院,院中许多人在忙碌,立刻招呼薛讷道:“哎,你来这边瞧瞧!” 薛讷没来得及细究自己是樊宁的主官,转身跟了过去。原来一群工匠正在后院打造一尊新的佛像,但见这佛像容色极好,衣着装扮亦与其他佛像不同。薛讷看着这尊佛像的面容,似乎很面熟,却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正皱眉思索间,同样好奇的樊宁抬手指着佛像,问道:“这是什么佛?” 薛讷一把将樊宁的手拉下来,攥在手心里,低道:“忌讳!不可胡为。” 樊宁一吐小舌,还没来得及辩解,便听身后有人唤道:“这位施主……” 三人寻声望去,只见来人是个耄耋之年,白眉长髯的老僧人,看他身上僧袍撕毁的位置,与那住持乃是同辈。高敏上前一步,双手合十礼道:“可是方丈大师?在下刑部主事高敏,这位是薛御史和他的属官,我们三人今日乃是为查案而来。” 谁料那人却完全没有理会高敏这番话,颤颤巍巍走过高敏和薛讷,来到樊宁身前。联想到方才樊宁冲撞佛像的举动,薛讷忙挡在她身前,硬着头皮赔礼道:“方才我们这位小兄弟行为不慎,并非恶意,还望大师海涵。” 那方丈不理会他,只是呆呆地端详着樊宁的脸:“老衲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大好使,可看人还是很准的。敢问施主从何处来,可有父母亲人?” 听到方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三人都有些懵。樊宁深知自己目前是以“宁淳恭”的身份,身边又站着高敏这个刑部主事,若是应答不当,极易引起高敏怀疑,顿了一瞬,利索回道:“没有,我父母很早就不在了,是被祖父拉扯长大的。” 方丈慈爱一笑,拿起手中的佛珠,轻轻印在樊宁头上:“施主龙章凤质,浴火涅槃,需谨慎小心。燕雀之志,于此世而言,未必不如鸿鹄啊。” 见方丈未有责难樊宁,在场之人皆松了一口气。薛讷躬身对方丈礼道:“方丈大师果然名不虚传。这是薛某的属官宁淳恭,虽聪明机敏,却不敢与凤凰相较,实在谬赞了。” 那老僧人转过身,望着薛讷笑道:“这位可是薛将军长子薛郎?说起你来,老衲虽不在红尘中,却也曾听闻过永乐坊水井案。薛郎少年英才,此案交与你,老衲便可放心了。” “大师也识得我家主官?”听这老方丈说话的意思,樊宁不禁有些好奇,“原来我们主官竟如此声明远扬啊……” “那当然,长安城里但凡能与断案沾上边的人,哪有人不知薛大傻……”高敏附和着,又觉不妥,尴尬一笑,赶忙住了口。 那方丈根本不理会高敏,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薛讷的手道:“薛郎虽天资聪颖,可知道你父亲给你起名 ‘讷’的深意?过慧易夭,情深不寿,且当多加留心呐。” 说完这几句话,方丈合十而礼,转身离去了。薛讷与樊宁面面相觑,不知他的话里有何深意。寺庙里不走回头路,三人沿着另一侧甬道向外走去。大雄宝殿外是一棵李世民亲手种植的银杏,正值深秋,金黄的扇形叶挂满枝头,招招摇摇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再往前几步便要出山门,高敏拱手对薛讷道:“薛御史问完了,高某却还是一头雾水,得继续留下查问才是,这便与两位告辞了。” 薛讷与樊宁回礼与高敏告别,走出法门寺翻身上马,向长安城方向驶去。 原本以为今日还会宿在官道旁的驿站,没想到薛讷却执意进了凤翔城,找了一间不错的客栈投宿。 不知怎的,今日拖儿带女来此住店的人异常地多,不少是长安口音,薛讷多给了近一倍的银钱,才让掌柜匀出了一间上房来。 方一入住,薛讷就让小二准备了洗澡的热水,对樊宁道:“你打小就讨厌陌生人靠近,今日那些人搜身,你定是很难受罢……把面皮拆了,洗个澡换换衣裳,早点歇着吧。” 没想到薛讷面上不说,心思竟如此细腻,樊宁抖抖唇,什么也说不出口,转到屏风后沐浴去了。 今日来法门寺,虽然只问了三言两语,收获却是很丰厚的,犯案者知道法门寺多年取经的传统,却不注意他们按辈分撕毁僧袍的习惯,看来此人曾经很了解法门寺,现下却已渐行渐远。 薛讷心中满是迷雾初解的畅快,微微抬起俊秀的脸儿,却见那屏风挡不住光,映着樊宁玲珑婀娜的少女身姿,惊得他霍地转过身去,足足默背了三遍《三字经》、《弟子规》、《千字文》,才稳住了心神。 这世上能令他心思乍乱的果然只有她一人,难怪方丈大师说什么“过慧易夭”,“情深不寿”,怕是出家人不方便说“情深易夭”才对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三章 并蒂荷花 樊宁沐浴罢,用净布擦干如瀑的长发,露出一张白璧无瑕般的小脸儿来。这几日贴着“宁淳恭”的面皮,樊宁几乎要忘记自己长什么样子了,照着铜镜晃着小脑袋,只觉满是可笑的生分,她转过屏风,欲与薛讷说话,却见薛讷背身靠案几坐着,不知是睡是醒。 大案接踵而来,想来薛讷应是身心俱疲,樊宁轻轻绕至他身前,本想给他盖层薄毯,却见他面色涨红,薄唇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些什么。樊宁恐他生病,忙探手摸摸他的额,语带担心道:“怎么脸红得跟猪肝一样?别是方才骑马着了风寒……” 哪知薛讷触电似的弹起,踉跄躲开数步,磕巴道:“我没,没,没事……” 这段时间以来,虽常与樊宁同处一室,但这动辄心跳加速的情况却未有分毫缓解,方才又不慎看到她玲珑的身段,令这血气方刚的少年说不出的手足无措,现下好不容易被《三字经》压下,哪里能受得了再有分毫肌肤之亲。 樊宁根本没发现薛讷的不自在,轻轻一笑,托腮望着他,好似李淳风平日看薛讷一般,满是慈爱:“你这么能破案,怎么没去刑部当差呢?比起白天见到的那个高敏,我倒是更看好你哦。” “喜欢破案不代表就想去刑部做官”,薛讷偏身整理着布袋中的卷宗资料,将其分门别类码好,“真要说理想的话,也许……我更想像我爹一样,做个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将军。” 樊宁一个没撑住,噗嗤笑出了声来:“将军?你连我都打不过,如何将兵打仗呢?” “这天下有几个人能打得过你?再者说,带兵打仗,靠得并非武艺而是智谋,若只有匹夫之勇,又如何能决胜千里呢?” 这话似乎有理,樊宁拍拍薛讷的脑瓜,哄小孩似的说道:“也是了,听说古时候一些儒将,便是智计无双,比如三国的周瑜……说不定我们慎言也能讨一房像小乔一样漂亮的夫人呢!” 樊宁那张精美绝伦的小脸儿近在咫尺间,她的一颦一笑都美得晃眼,薛讷却只能压抑着心思,无奈起身道:“不说这些了,今天查案累了一天,早些休息罢,若是明日到长安天光尚早,我还想去刑部再看看,对一对那些僧人尸体上残存的物证。” “但凡有一个证人的口供,便能证明此事有疑点了罢?” “是,只是几个守卫不懂其中玄机,会否留下印象且不好说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不管怎样,我现下是此案的监察御史,既查出了这线索,刑部上下总要当回事的……” 樊宁早已疲累,摸出芦荟小瓷瓶擦擦小脸,躺在卧榻上,很快睡着了。薛讷则睡意全无,脑中盘桓着法门寺方丈的话,越品越觉察出许多奇特滋味。若说自己“过慧易夭”、“情深不寿”尚且能附会,说樊宁“龙章凤质”又是为何呢? 若这话不是法门寺方丈所说,而是出自街边算命先生之口,薛讷定会认为他在骗人,但法门寺方丈在大唐的地位,不单在于佛法造诣,更在于识人看势,又怎会胡言? 夜渐深,薛讷终于熬得迷迷糊糊困意十足,准备上榻休息,忽有一股妖异的香气传来,极其细微,却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薛讷赶忙起身,屏住呼吸,使出全力将衣衫撕裂两条,倒满茶水,掩住口鼻,另一条放在樊宁鼻翼间,急声唤道:“喂,喂,快醒醒……” 因为弘文馆别院的惊天大案,樊宁极度恐慌,最近睡眠都很轻,动辄惊醒,今晚却睡得很沉,半晌方醒来,看到客房外蹿起的火光,她吓得拉着薛讷就跑。薛讷却将包袱塞在了樊宁手中,按着她的肩头急道:“这店里被人下了迷香,你先快下楼去,带上这个面具,我去把掌柜他们叫醒,分头疏散客人!” “我跟你一起!” 樊宁欲随薛讷一道,却被他拦住。薛讷深深看了樊宁一眼,眸中满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不必,若是你被人识破身份,我们更危险,你快去外面喊人来救火,我随后就出来,若是有人问你身份,你便说是我请的武夫就是了!” 樊宁一瞬迟疑,有些不放心薛讷,但转念一想,自己若被人瞧见,确实会给薛讷造成更大危机,便点头一应,戴上傩面,逆着火光三两下跃下客栈,向不远处的武侯铺奔去。 薛讷明白此事绝不简单,说不定便是冲着他与樊宁来的,他来不及细忖,将证物一裹,以最快的速度将整个走廊的门都重重地敲了个遍,高声唤道:“走水了!走水了!快醒醒!” 此时火势已从庖厨蔓延至大堂处,薛讷指挥着醒来的宿客用湿布掩住口鼻,从后门处快速撤离。樊宁则与喊来的武侯一道奋力救火,见武侯们躲得丈远,水泼一半费一半,樊宁十分焦急,自提两个大桶飞身蹿入客栈中,几次下来傩面熏得黢黑,手上也烫出了一排水泡。 但前店的火势压下了,后店却烧得愈发激烈,樊宁穿梭在被疏散出的人群之中,唯独不见薛讷的踪影,她几步上前,拉住那正捶胸顿足的掌柜的衣襟问道:“薛慎言呢?薛慎言人在何处?” 那掌柜沉浸在毁店的苦痛中,哭得几乎断气,突然见眼前出现带着傩面的樊宁,瞬间吓得失神抽抽,更说不出一字一句来。旁侧有位中年妇人怯怯接了腔:“可是位极其清俊的郎君?有一对姐妹困在楼上出不来,我方才见他上楼去救了……” 这间客栈与那弘文馆别院相同,皆是纯木质,一层已烧得摇摇欲坠,那二层岂不更危险?樊宁低骂一句,将衣摆撕破一条,沾水塞入傩面的口里,又冲入了火场之中。 这种炙烤之感,陌生又熟悉,樊宁的思绪不可遏止地回到弘文馆别院被烧那一日,脚下不由一滞,浑身颤抖不止,但她还是一往无前地冲上了二楼,边呛咳边高喊道:“薛慎言!薛慎言!” 顶头的一间厢房里,薛讷敲了半晌房门无人应声,只能强行闯入,只见一少女带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躺在卧榻上,看样子估摸是姐妹俩,皆已被迷香熏晕。薛讷无暇叫醒她们,只能费力将她们连拉带拽拖向楼梯口。 樊宁冲上二楼,看到薛讷,禁不住烦躁喊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谁让你上来的!”薛讷亦是难得起了脾气,担心樊宁出事,急道,“快出去!” 樊宁不理会薛讷,将那少女从薛讷身边担起,只把那小丫头留给他抱着,又将掩口的布条递了上去:“你呛了这多烟,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薛讷不接,反推至樊宁口边,示意她莫要损坏了傩面。两人不敢再迟疑,一拖一顺着木梯向下挪。火势愈大,众人的呛咳声尘嚣顶上,才踉跄下了二楼,木质旋梯便轰地塌了,飞土与烟尘令他们什么也看不真切。薛讷艰难地推开倒在后门处的木柜,可那小小的空间依然只能容下一人过身。薛讷让担着少女的樊宁先出,樊宁将少女放在安全处后,又翻身回到火场,欲接过那小丫头。谁知大火忽烧断了房梁,巨大木椽带着烈火落下,重重砸在了房门处,樊宁只觉自己被薛讷一推,抱着那小丫头踉跄跌倒,远离了火场,而那房门嘭的一声重重关合,火光四射,映得整个天幕都是酡红的,樊宁放下孩子,不要命似的上前砸门,大喊道:“薛郎!薛郎!” 守在客栈凤翔府的武侯忙将她拉远,樊宁却不管不顾地将他们挣开,欲再入火海,就在此时,一旁的窗户忽然爆开,有一人飞身而出将她扑倒在地,两人跌出丈远,周身落满灰埃,客栈的瓦砾便重重坠落至脚头处,若是迟疑一瞬,则后果不堪设想。 樊宁摔得头晕眼花,傩面早已掉落,好在她的小脸儿被火熏得焦黑,根本看不出模样,她费力抬起眼,只见伏在她身上不住喘息的不是薛讷是谁,他俊秀的脸儿亦是黑黢黢一片,倒是平添了几分阳刚伟岸的气概。樊宁忍不住红了眼眶,若非当着旁人,真想捶他两拳。 见那客栈塌方完,不会再有危险,武侯长带着十余武侯冲上来嘘寒问暖道:“哎呀!薛御史!伤着没有?” 薛讷挣扎着站起身来,背在身后的手示意樊宁快些戴上傩面,嘴上应付道:“薛某并无大碍,请武侯长快查一查起火原因吧,另外,方才睡着前,我曾闻到一股很奇怪的香气,你们探查时,当格外留神看看,是否有香灰,记得留存下来,以备鉴别之用。” “是是是,来人,快带薛御史去驿馆休息!” 樊宁此时已重新戴上傩面,又回到薛讷身侧,没想到他竟然没有要插手查此案的意思,令她颇为惊奇。但转念一下,他虽是特设监察御史,却是负责弘文馆别院之案的,若是在此处强行查案,搞不好会惊动凶嫌得不偿失。 毕竟薛讷还带着她这位天字第一号的通缉犯,多有不便,樊宁不动声色,老实跟在薛讷身后,接过包袱背在身上,亦步亦趋向驿站走去。 谁知半道有人拦路,正是方才薛讷拼死所救的少女,款款上前来,屈身一礼,柔声细语道:“薛郎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愿倾一己之力回报薛郎……” 这说辞倒是不算新鲜,曾在话本里听过,樊宁透过傩面的孔洞看着那姑娘,只见她专程洗了脸,露出一张冗长小脸儿,虽不算顶漂亮,却着实有几分动人之处,眉眼间流露出的倾慕犹如运河水一般,已掩饰不住。樊宁才要用肘推薛讷两下做调侃,谁知他老鼠见了猫似的,堂堂八尺之身躲在了樊宁之后,磕巴道:“小,小娘子不必客气,薛某举,举手之劳,也不是专门救你。” 樊宁素来知道,薛讷不喜欢与女子打缠,但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还是令她瞠目结舌。果然,那少女满脸说不出的失望难过,小嘴一撇似是要哭,樊宁赶忙接腔道:“哎哎,对了,敢问这位小娘子,可是独自一人带着妹妹?两个姑娘家出门,总归有些危险,还是要多加防范才是啊。” 那少女本对戴着傩面的樊宁有些怯怯,但听她声音悦耳,客气温和,像个知礼之人,便轻声回道:“多谢这位官爷……我是长安人士,独自带着妹妹出来躲一躲,等长安城里的风头过去再回去。父亲本已为我们交了一个月住店的银钱,餐食皆有人照顾,谁知今夜出了这样的事。若非城中混乱,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呢,眼下只能希望风浪早些过去,我们姐妹也能早点回家了。” “等下,长安城里出了什么事吗?”听出弦外之音,薛讷眼中这少女已然变作了人证,说话即刻利索起来,上前一步问道。 在薛讷的注视下,少女脸颊飞红,垂眼回道:“两位出城时可能还没听说,这几日御史在城中四处搜罗永徽五年出生的姑娘。” “永徽五年?”樊宁一怔,想起自己亦是永徽五年生人,与薛讷对视一眼,满脸茫然,“搜罗永徽五年出生的姑娘作甚?” 二百里开外,长安一片澄明月色下,午夜梦回的红莲听到几声极其轻微的拨弦声,心里一惊,起身披上翠色绢纱薄衫,走出堆锦幔帐,只见身穿月白绸袍,头配青玉冠的李弘正坐在古琴前,修长指节不经意地拨动七弦,发出压抑又动人的琴音,声声恰如他的为人。 他像谪仙一般,邺水朱华般的清朗,却要置身泥淖中,为民生疾苦奋力呼号。红莲就这般驻步凝望着他,说不出心底是何滋味。 李弘偏过身,看到站在门扉处的红莲,止了拨弦,轻道:“可是我吵醒你了?” 这几日宫中出了大事,李弘心里不快,无法排解,想见的人唯有红莲,压抑多时,今夜还是没耐住,不请自来。果然,看到她,李弘只觉压在心头多日的大石块瞬间移开,如沐春风。 红莲迤逦走上前,坐在李弘身侧,她的小脸儿不施粉黛,异常清丽动人,比平日里妆扮时还要绝艳三分,令人挪不开眼。看到李弘,红莲亦是难言的欢喜,巧笑回道:“今夜寒凉,殿下想不想用点酪酒?或者沏壶热茶?” “都不必了,坐在这里,陪我说说话罢”,李弘将羊羔绒毯盖在红莲的身上,温和一笑,“最近外面很乱,你这里若是需要人,我就调几个女官来帮衬你。” “堂堂东宫的女官,来平康坊算怎么回事呢,若是被有心人发现,又要对殿下不利。殿下不必为我劳心,我少出门就是了。” 李弘望着红莲,欲言又止:“我记得,你也是永徽五年出生的……” “是了,比殿下小一岁,但究竟是何月何日,却无从知晓了。” 李弘忍不住轻叹一声,以手扶额道:“我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安定公主……那弘文馆别院的案子之所以没有闹太大,正是因为安定的事。世人皆知我有一个妹妹太平,殊不知安定才是父皇母后的长女,可惜她生不逢时,才出生便去世了。” 红莲不明白,为何李弘先问了她年纪,又提起安定公主,但她没有问,只是乖巧地陪他说话:“我曾听闻此事,听说公主薨逝,好似与王皇后有关。” “没错,当年安定方出生时,王皇后过来看她,离去后,安定便离奇断气了。父皇因此大怒,认定是王皇后嫉妒母后,杀了安定,此事便是王皇后被废除的诱因。同年,父皇推行新政,又立了母后为天后,我也才成了嫡长子,登上了太子之位。此事本已过去十六年,谁知前些时日,父皇母后决定将安定迁葬德业寺,享亲王供奉,却意外发现,安定的棺椁里根本就没有骸骨……与此同时,有人向父皇密报,称当年安定的事,乃是母后所设的局,为的便是陷害王皇后,谋取后位,而安定只是假死,后来被人秘密带出宫中,就养育在长安城,如今已是一十六岁了。父皇听闻此事,既惊又怒,甚至犯了头风病,卧床不起,母后即便与父皇龃龉,却还是担心他的身子,恳求父皇移驾神都洛阳休养,并将长安城全部的政务交与了我。” 红莲这才明白,为何这几日长安城里有十五六岁女儿的官宦人家乱作一团,假借走亲访友为名,连夜送女儿出城去,她好言宽慰李弘道:“传闻无据,多是靠不住的,天皇即便一时惊怒,待想明白,便会发觉这只是有心人离间他们夫妇的手段,又哪里会真的恼了天后……” 若真如此,李弘自然不会如此烦忧,但母后的态度,令他疑窦丛生,连夜查了永徽五年宫中所有的记档。不查则已,李弘越看越觉得满心烦乱,难以排解,他正过身,望着红莲,神情异常复杂:“怕便怕的是有根有据,十六年前为安定做法事的,正是李淳风,而他一年之间竟收养了两个襁褓中的女娃娃,怎能让人不生疑?现下这小老儿不知何处去了,连问话也不能,我怎会不急?” 红莲显然没想到这事会与自己产生瓜葛,怔了一瞬方弯了眉眼,小脸儿含羞如雪中春桃般娇艳动人:“殿下……怕我是你的亲妹妹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四章 下元之祸 若说一年前一掷万金为红莲赎身是场意外,那么为她心动,便是意外里的意外。 李弘身为监国储君,自诩见过不少风浪,今夜竟难得露出两分少年人的窘迫,踟蹰良响才回道:“此事很危险,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虽说宫中的记档早已遗失,但总会有有心之人多加手段调查,若再牵连出你我之间的瓜葛,只怕会对你不利,不然我先送你去洛阳亲信家躲几日罢。” “就像殿下说的,总会有人查到李师父曾为安定公主超度,亦会有人知晓,李师父收养的两个女婴便是我与樊宁。想要借此做文章并不难,福祸相倚,哪里能躲得过去呢?且让他们查吧,只怕费尽心机下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红莲生得柔弱如水,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心性倒是沉定安稳,听了她的话,李弘满团糟乱的心思平定了许多,他站起身来,示意红莲不必动:“今夜冷,你且坐着罢,我带了今年地方新贡奉的葡萄酒来,喝一杯驱驱寒罢。” 说着,李弘行至雅阁里,从储酒的柜上拿下两个青玉碗钟,斟满清冽的美酒,递了一盏与红莲。红莲素手接过,轻轻一嗅:“神都洛阳出产的,我可是猜对了?” “你人巧,哪里有不对的时候,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是如何分辨得出的?即便让薛慎言来,也不会如此迅速又精准的猜出这是何地的酒。” “其实我哪里分辨得出呢,只是殿下方才说起天皇天后移驾神都洛阳,我想起洛阳的葡萄酒是天下之最,随口说的罢了”,红莲捧起玉钟,抿着樱红薄唇轻呷,酒入柔肠,令人不禁心生感慨:此酒入口微苦,须臾便转作了清甜,口角噙香,回味无穷。若是人生亦能得如是结局,过程再苦又如何呢? 见红莲垂着长睫出神,李弘笑道:“可别劝慰了我,你却烦闷了,那我的罪过可大了。对了,李局丞可有说起过你与那樊宁的身世吗?” “自然是说过的,李师父说我家就在城外泾河河道旁的村落,永徽五年发大水时,我们村庄受灾最重。彼时洪水涌来,我被父母放在木澡盆中,顺流漂进长安城,那澡盆里还有我父亲手书的文稿,拜托好心人照看我……” 若是李淳风所言属实,红莲的身世倒是明晰,李弘莫名舒了口气,转而又问道:“那樊宁呢?李局丞有没有说起过她?” “说起过,也是那场水灾里父母双亡的孤儿。但她彼时呛了水,尚在襁褓就死了大半个,打小身子就很不好,李师父便教她习武强身,她很聪明的,小小年纪舞刀弄剑就有模有样。李师父说姑娘家舞刀弄剑辛苦,但有武艺傍身,便可以不被人欺凌。” “原来如此,”李弘思忖若以薛讷那略显仁柔的性格,倒真有可能与这小娘子对路,嘴角闪过一瞬坏笑,转言又问,“那你是……” 李弘原想问红莲是如何来到平康坊的,却戛然而止,虽然她不曾身陷泥淖,但对于姑娘家,绝不会是个很好的回忆罢,即便案子再紧要,李弘也不想红莲受分毫伤害,他端起樽酒,仰头饮尽,掩饰了方才的言语唐突:“你胃不好,喝得慢一点。” 红莲心性剔透,如何会听不出李弘的欲言又止,她略饮樽酒,莞尔笑道:“五岁那年上元节,李师父带我们两个出门看花灯,谁知不幸遇到了花灯起火,人群踩踏,我好容易捡回一命,却与李师父他们走散了,看着满街的陌生人,我饥寒交迫,哭得好大声,却没人理会我。后来丁妈妈看到我,见我可怜,又似长大后会有几分姿色,便将我收养于乐坊。其后每日学艺,时常受善才师父责打,却也让我学会了本事。直到五年前,李师父辗转打听找到我,他虽年迈白了头,但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慈爱可亲的样子。我知道他俸禄不多,便婉拒了他要为我赎身的念头,其后幸得殿下怜爱,让我能够有这么好的地方容身,我这辈子也是像这酒一样,先苦后甜了。” 听了这话,李弘十分心疼,隔着袖笼轻轻一握她的小手,又很快松开:“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了……” 红莲正过身,双手交握,伏地而拜,一股幽香从她袖管中轻散开来,犹如花气袭人,李弘探手一扶:“不必拘礼,夜里凉,快起来罢。” “我有一不情之请央求殿下,怕不好意思开口,便先拜了。” 红莲虽为长安花魁,却不喜金玉,不拘用度,从未有事相求,李弘十分好奇,究竟何事能令她如此上心:“但说无妨。” “即便我与樊宁只有五岁之前的交情,凭着李师父将她一手带大,便可知她绝非十恶不赦之徒,不会犯下此等令人发指的罪行。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担心有人欲利用她对李师父不利,但求殿下,能够对她加以保护,万万莫让奸人陷害贤良……” 原来是为了李淳风与樊宁师徒,李弘轻轻一笑,举起酒钟望着被西飚卷起的纱帘,皎如玉树临风前:“你且放心,此刻便有人替你守着她,寸步不离,想必不会有差池的。” 薛讷与樊宁几乎一夜未眠,快马加鞭赶回了长安城。见樊宁满脸疲色,薛讷便让她先回薛府休息,自己则动身去刑部,再对一对法门寺发现的线索。 按照时日算,高敏应当还没回来,想起那日在驿站,他切切察察欲言又止,要说的恐怕就是这“安定公主案”。薛讷马不停蹄,先去刑部查了证据,又赶往东宫去,向李弘汇报情况。 出了这样的事,不单李治与武则天心烦,李弘的心里肯定也不会好受,薛讷在侍卫的带领下,来到太子书房,只见李弘拿着一卷书,立在小炉旁,边煮茶边看书。 看到薛讷,李弘示意侍卫退下关紧房门,将手中书卷递给了他道:“想必你半路已听说了,这便是本宫此前曾与你提起的案子。” 薛讷一目十行,先匆匆扫过一遍:“此事既是宫廷秘案,必是天后吩咐了身侧的可信之人暗查,为何会传的如此沸沸扬扬,甚至连刑部的主事与长安城的武侯都误得了消息?究竟是何人走漏了风声?” 李弘沉沉望了一眼薛讷,没有回答,薛讷立刻了然:“贺兰敏之?” “本宫虽已发出诏令,禁止长安及各地官吏以此案为借口,扰民滋事,但散布出的消息,便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须待真相大白方可破除妄语。慎言呐,虽然你尚有弘文馆的棘手大案在身,但情势不等人,可得再加把劲,天后的名节,大唐的安定,如今都系于你之身,本宫除了你,亦不敢轻信他人,这分量,你是明白的。” “永徽五年,殿下一岁,臣三岁,积年的事看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意趣”,说话间,薛讷已熟记案卷,双手将其奉回给李弘。 “是啊”,李弘笑着接过,在手心敲了两下,若有所指般说道,“李局丞的行走,从那时起就很飘忽,好似只有你在观星观那几年,他还算可靠。不说这些了,你今日前来,可是弘文馆的案子有何进展吗?” 薛讷将法门寺僧众遇害的疑点细细告知了李弘,又说起自己对于嫌犯如此了解法门寺的疑惑。李弘听罢,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气,蹙眉问道:“你已看了安定的案子,你觉得此两者之间,可会有何勾连?” 薛讷一顿,回道:“目前尚看不出来,弘文馆别院的案子至今找不到作案动机,而安定公主的案子,则像是冲着天后去的……” 话题稍微有些沉重,李弘轻轻颔首算是同意薛讷的说辞,转言玩笑道:“对了,昨日我听说了些关于你那樊宁的事,听说这丫头武艺傍身颇为了得,等娶了她,你那丧门星弟弟便不敢再那般造次了吧。” 薛讷垂眼一笑,轻轻叹了口气,神色颇为清苦:“不知何人会有那样的好福气,能娶她为妻……” “怎的,你与她表明心迹了?她拒绝了?”李弘莫名来了精神,上前两步,攀着薛讷的肩道,“可是你说的词不达意她没听懂?快说出来听听,本宫给你出出主意。” “臣……什么也没说,被冤作朝廷钦犯,已经很苦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更不愿她明明对我无意,却被迫要与我共处一室。等尘埃落定后,再谈私情不迟。” 没想到薛讷如此君子作风,李弘望向薛讷的眼神好似老父亲看女婿般的激赏,还没来得及开口赞扬,门外传来张顺的通传声:“殿下,风影前来,传李郡主的话,说薛府出事了,让薛郎赶快回去呢!” 听说家里出了事,薛讷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樊宁,顾不得礼数,三两步冲出房来:“怎么回事?” 风影拱手道:“郡马爷,方才郡主去府上的时候,听老夫人说家里的后厨遭不知哪来的贼人大肆破坏,还用鸡血在墙上写下血书,说你屡屡欺负楚玉郎君,威胁说要杀了你。现下薛小郎君卧病不起,好似说中了什么邪祟,你快回府看看罢。” 薛讷一愣,满脸疑惑,此事若说是薛楚玉所为,未免太过张扬。但除了薛楚玉外,自己又不曾得罪过何人。难道是弘文馆案的凶嫌?若是如此,此举不是平白无故让自己提高警觉了吗?。 “郡主听说郡马爷回长安了,让属下特来护送郡马爷回府,免得被歹人所害。” “莫混叫”,李弘关注的重点显然与旁人不同,只见他负手蹙眉,下颌紧绷,数落道,“告诉你家郡主,就说是本宫说的,她也老大不小了,莫日日追着慎言胡言乱语,若是以后搂不住人,岂不贻笑大方吗?” 薛讷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只顾担心樊宁的安危,焦急拱手对李弘道:“殿下,家中急事,臣先回府去了。” 得到李弘的首肯后,薛讷带着风影快步向东宫大门处走去。趁此时机,薛讷问风影道:“殿下不在,你我之间,我便不拘礼了,上次跟你说起的那个人,可调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自幼父母双亡,跟在姑父姑母身边长大了,家境极其贫寒,五年前考明法科入仕途,一直在刑部供职,从末流做起,因为朝中无人,几乎包揽了所有的脏、累、不讨好的活计,那些得罪人的差事亦是一个也没跑。不过好在他为人勤谨谦恭,左右逢源,加之断案能力很强,入仕五年,没有一桩未结之案,故而也做到了刑部主事的职位,但若想再升上去,只怕就难了。” 风影说的正是高敏,他所描述的与薛讷暗中观察到的大体相同,薛讷点点头,无奈笑叹道:“你有所不知,刑部那几个主事里,只有这位还算机敏,有些事不方便或者没有时间出面的,我打算委托他帮我在刑部走动走动。” “薛郎你真是太过正直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刑部的要案。我们营里都在传言,你那胞弟薛楚玉平素里很爱结交权贵,比如天后的外甥,弘文馆大学士贺兰敏之,还有几位亲王,太平公主,总之只要能与天皇天后攀上的,他就没有一个不巴结的。宦海诡谲,我真担心薛郎有一日会被自己的至亲出卖。” 感受到风影的关怀义气,薛讷轻轻一笑,满是干净澄澈的俊朗:“你放心,我知道楚玉想要的是什么,不会与他冲突,他自然就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我现下想的,唯有早日查清这个案子,方能还长安一方太平……” “那若他想要的是世袭爵位,你也要让吗?”风影难以置信地看着薛讷,见他垂首不语,便明白了许多,既替他抱不平又无可奈何,叹道,“我真是不明白,薛大将军有薛郎这么好的儿子,为何会偏袒楚玉那心术不正的小子。罢了。高门大户难置喙,薛郎万望保重,若有任何时候需要找我风影的,只需使劲一吹这个骨哨,风影便顷刻赶来。” 说着,风影从怀中掏出一个雕刻精美的骨哨递给薛讷。 薛讷接过骨哨,十分珍视地收在怀中:“我有你们这些老友,岂不远胜过楚玉那些酒肉之交。” 风影既感动又无奈,拉着薛讷急道:“我的薛大郎君……罢了,时辰不早,我们快些回去,免得郡主着急了。” 樊宁方回到薛府,便见上下一团乱,虽然累,也无心休息了,打马向城东骊山赶去,及至山脚下,她下马登山,熟稔地绕过小道,走向隐匿于山林间的鬼市。 这鬼市初设时,是为了赶不及宵禁前进城的商旅,能有个落脚之地,其街市背对山下官道,又有山洞和密林遮挡,巡游的武侯难以发觉。历经数年壮大许多,只在夜半开市,天明闭馆,十分神秘,引得大唐各地酷爱猎奇之人来此探访。 樊宁匆匆沿着夹谷,向地势低洼的洞窟走去,顺着石窟走上百余步,眼前豁然开朗,便到了鬼市的所在。樊宁走到市中,看着眼前没有步梯的客栈,纵身一跃,踏着匾额攀上二层的木阑槛,一个鹞子翻身便稳稳落地,一脚踹开大门,只见白日天光里,画皮仙点着数盏油灯,坐在桌案前,身上别着十七八种大小刻刀,正对着一张面皮发狠,若是不知前情的人看到这一幕,只怕要被他吓死。 樊宁不吱声,径直走到桌案前,坐在了画皮仙的对侧。这画皮仙方过不惑之年,却因先前的的牢狱之灾,发须尽白,看起来像是七八十岁了一般,听到脚步声,他卸了口气,抬起眼,笑对樊宁道:“小宁儿来了?我给你做了一张新的面皮,比先前给你的还俊些,一会子粘上试试……” “遁地鼠呢?”樊宁为着要事而来,显得有些急躁,没有心思欣赏画皮仙的作品,“我让他带着闻音老僧、纸鸢兄弟这几日望着薛家,他们干嘛去了?” 樊宁虽只有十六岁,却毫无疑问是此地的霸王,画皮仙见她恼了,赶忙拽了拽身侧的铜铃,须臾间,一个身材矮小脑袋大的男子也跃上二层楼来,嬉皮笑脸地对樊宁道:“小宁儿回来了?是不是为着你婆家的事……” 话还没说完,樊宁便站起身,抄起桌案上的木扇,一下下敲在遁地鼠头上:“我让你看着薛府,你是怎么看的?是谁趁我们不在暗中捣乱!” 遁地鼠抱着头,整个身子几乎要蜷缩成一个圆形:“哎呀哎呀,你别打,先别打!你让我看着薛楚玉,莫要酿出什么人祸来,可是薛府有鬼,闹鬼这样的事,怎能赖在我头上呢!” “有鬼?”樊宁一怔,旋即打得更狠,“有你个大头鬼!我在薛府住了近一个月,怎的没让鬼吃了?你是看我师父不在,打量着我治不了你是吗?” “你都把我打矮了!再打我真娶不到媳妇了!”遁地鼠委屈地嘟着嘴,摸着头辩驳道,“不过,闻音老僧曾提起,他听你婆家的厨娘说最近后厨食物时常会离奇失踪,已经快一个月了。可这些东西不值钱,即便是薛府报案,武侯来也不过是略作一番勘察,只说是家贼报给了管家刘玉,便匆匆离去了。” 这事倒确实是稀奇,樊宁托腮深思,待回过味来,她又敲了遁地鼠一下:“什么婆家!我早就与你们说了,我与薛郎是兄弟,别再做梦我能做什么薛府的少夫人,庇荫着你们出去坑蒙拐骗!” 遁地鼠偏头一笑,搓搓手,冲着樊宁飞眼两下:“我们小宁儿不是已经跟那风流倜傥的薛大郎君同床共枕了吗?薛大郎君血气方刚的年纪,你虽然凶,生得还是不错的哟……” “去去去,什么薛大郎君,他就是个薛大傻子!”樊宁一屁股坐在桌案上,动作之大,直震得桌上的刻刀都飞了起来,“还有,我让你们去查我师父的下落,一个多月了,你们到底查出来没有?” 薛讷回到薛府时,京兆府的法曹正由刘玉送出大门。虽然薛讷早就想到,薛楚玉会想尽办法将刘玉捞出来,却没想到速度竟会这般快,看来十有八九是借了贺兰敏之的光。 看到薛讷,刘玉翻着眼,插手一礼,满脸小人得志之色。薛讷与那法曹见礼,问道:“有劳了,薛某方从外地办案回来,敢问现下情况如何?” “薛御史客气,此案虽然还未抓到凶手,但薛府上下的口供我已录完。薛御史若是想看,可以明日到京兆府衙来,下官随时恭候。” “多谢,劳烦费心”,说罢,薛讷又与这法曹见礼,匆匆向后厨走去。 与往日的整洁有序不同,此时此刻,庖厨一片狼藉,菜果尽皆打翻在地,到处是杯盘碗盏的残渣剩片,鸡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堪比杀人现场,而那外侧的青灰色砖墙上,则用一人高的巨大血字,写着“薛讷欺凌胞弟太甚,不日将杀之”。 薛讷看罢,轻叹一笑,朝薛楚玉的园子走去。柳夫人与一众小厮侍婢皆守在薛楚玉的床榻,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莫提有多体贴。 薛楚玉瘫在床榻上,哼哼个不住,眼皮半睁半闭的,不辨死活,像是被吓坏了。薛讷上前向柳夫人一礼,而后问旁侧的侍婢道:“后厨的血字是你先发现的?” 听到薛讷问话,那小丫鬟显得极其紧张,磕巴道:“是,今日后厨该我当值,晨起到后院,便……” 薛讷微微颔首,没有细问,拱手对柳夫人道:“母亲,慎言方外出回来,颇感疲累,既然家里人都没事,儿便先回房休息了。” 入夜时分,樊宁终于从骊山回来了,今日薛府加强了巡查,她着实费了点力,才跃入了慎思园里。见薛讷好端端坐在桌案前办公,樊宁的心瞬间安然了许多,她翻窗而入,拿起桌案上的樱桃饆饠,笑嘻嘻道:“专程给我买的吃食吗?多谢了,我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你去哪了,怎的也不留个字条”,薛讷放下手中的书卷,上前坐在樊宁身侧,“虽说我是本案的监察御史,你若落网,我一定会马上知晓……但你能不能莫要悄无声息地出门去,这样我会……会很担心。” 樊宁放下饆饠,莞尔一笑,抬手抚了抚薛讷的脑瓜,像摸小猫小狗似的,应算得上她难得的温柔:“知道了,薛大郎君,我去鬼市了来着。那个 ‘宁淳恭’的脸被烧了个小洞,我要请画皮仙补一补。” “有日子没去鬼市看他们了,他们几个可还好罢?”薛讷与李淳风一样,识人不看出身,只看对方有无真本事,故而对樊宁这些江湖朋友亦礼敬有加。 “还是那副死皮赖皮的样子”,樊宁甩了甩高高束起的长发,又问,“你去找太子了吗?法门寺的事可与他说了?” 薛府的事,樊宁虽然知道,但薛讷没有主动提起,她便没有问;薛讷不愿意樊宁担惊受怕,亦将此事压了下去,绝口不提,只回道:“殿下自然很是重视,听他说,蓝田县令之职,天皇天后已经答允,只是不知文书何日能下发。你也知道,现下又出了安定公主的案子,皇族内部只怕会一片哗然,许多事也催不得了。” “是啊,好端端的,公主的骸骨竟然丢了,还有那样的传闻。都说天皇天后很恩爱,但出了这样的事,也很难没有嫌隙罢,我只能再姑且委屈几日了……” 樊宁这副略带赖皮的模样落在薛讷眼里,十足可爱,他忍不住弯了眉眼:“对了,李师父的下落呢?他们几个查到了没有。” 樊宁摇摇头,红唇抿得发白:“几个城门都打听了,没有人见过师父,这小老头到底跑到何处去了,连句话也不曾留下,师父……会不会遇到什么不测了……” 见樊宁小脸儿上一片黯然,薛讷说不出的心疼,想抬手拍拍她的肩,又赧然无措,最终只沉吟道:“李师父不会有事的,他那么聪明,又有武艺傍身,还是朝廷命官,哪里有人能奈何得了他?还记得小时候他教我们 ‘似无而非无’,你找不见他,并不代表他不在,或许他正在何处,看看我们能否破局,待破局之日,他便会出现,说: ‘慎言动作太慢了,不善言辞又吃了哑巴亏;宁儿机敏却狂躁,再这般闯祸,便罚你打坐到天明……’” 听到薛讷模仿李淳风,樊宁终于噗嗤笑了起来,小脸儿上的黯淡尽除,娇笑如牡丹鲜妍绝艳:“是啊,所以你我要争气,万不能被贼人打倒,不要让师父失望。” “放心罢,事关李师父和,和你,我薛慎言寸步不退。” 一夜之间,薛府的仆役小厮便将厨房外的鸡血洒扫得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出此处曾经发生过如是可怖之事。但厨娘们依旧心有余悸,做饭时悄悄议论个不休,但不过三五日,这种惊恐便转作了调侃,成了众人互相揶揄的话柄。 本月十五乃下元节,薛仁贵不在京中,薛府却依然要祭祀先祖。薛讷身为嫡长子,这祭祖点灯的重任便都落在了他的肩上,薛楚玉自是极为不满,抓到机会便卖弄抢风头。 对于这种行为,薛讷向来是不予理会,他甚至想不明白,这些事有什么好争锋的,于他而言,待会子怎样从聚餐上摸些东西回去给樊宁吃,才是头等大事。 在这样紧要的日子里,薛讷的几位叔父与堂弟也来到了家里,与柳夫人聊着在绛州龙门时的往事。 开宴时分,柳夫人坐在正中主位,几位叔父列居次席,薛讷则与薛楚玉隔过道相对而坐。薛讷不擅长交往,薛楚玉却像个花蝴蝶似的,穿梭在宾朋间,添水倒酒好不殷勤。薛讷趁无人注意自己,又开始思量那两个案子,谁知他父亲的胞弟薛仁福忽然开口道:“慎言如今出息了,听说已成了太子殿下面前的红人,真是兄嫂教导有方啊。” 薛讷愣愣回过神,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听薛楚玉带着三分讥诮道:“叔父别忙着高兴,阿兄这监察御史可是用满门的性命换来的,还有一个多月,阿兄若是再捉不到真凶,我们全家可就要脑袋……” “楚玉”,柳夫人蹙眉出声,打断了薛楚玉的话,“祭祖之日,怎能出言不逊。” “母亲恕罪”,薛楚玉拱手向众人一礼,似笑非笑道,“多饮了两杯,是楚玉失言,还请几位叔父不要见怪。楚玉胆小,只希望举家平安,恳求阿兄再接再厉早破大案,莫要让楚玉再担惊受怕了。” 昨夜说起今日祭祖大事,樊宁就曾提点薛讷,薛楚玉定会借机生事,薛讷当仁不让,按照樊宁所教蹙眉道:“殿下交与为兄的任务是紧要,为兄也知晓其中利害,想早日破之。为兄不似楚玉,没有那么多皇亲国戚帮衬,更无法假借威势,释放了刘玉,唯有勤谨办案这一条路可行……” 果然薛楚玉有些心急了,涨红脸辩道:“是刘玉的家人缴纳了罚银,兄长别血口喷人!” “够了!”柳夫人依然在盘手中的佛珠,面色却冷沉了许多,但当着外客,她终究不会发作,语气轻缓了几分道,“菜凉了,别光说话了,快用饭罢。” 薛讷拱手一应,打算吃些饭菜便请辞,好在宵禁之前出门买些胡饼给樊宁吃。 谁知他刚吃了两筷,便有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喉头,薛讷抚着喉头,探着手欲说话,却陡然向后跌倒,转瞬便无知无觉了。 樊宁坐在房中,等薛讷带饭回来,心里却一直有些莫名的惴惴。 正堂处的雅乐声断得突然,紧接着便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迫近,樊宁赶忙团身出了卧房,躲在房顶上,翻开一片瓦砾,只见面色苍白,不省人事的薛讷被几个小厮抬了回来,不辨死活。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去赴宴,回来竟成了这副模样,樊宁干着急却不能现身,只能直勾勾盯着,未几,柳夫人带着一名郎中匆匆赶来,查看着薛讷的情况。 樊宁根本听不清他们说话,只能看到那郎中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她的心亦随之七上八下。随后郎中取了银针,在薛讷的十指上轻轻钻了几下,与柳夫人讲解后,拱手退了下去。 樊宁悄然探头张望,看他出了慎思园,径直往庖厨方向走去,估摸是配药去了,目光还没收敛,便见假山后,薛楚玉与刘玉躲在无人处,不知在密谋些什么。 樊宁思来想去,下定决心悄无声息地离开,找了个无人处贴好面皮,整整衣衫,重新回到这平阳郡公府大门处,一阵猛敲后亮出鱼符,高声道:“薛御史副官宁淳恭,奉太子之命辅佐薛御史办案,有要事特来见我家主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五章 落花有意 听说有太子亲派的属官前来找薛讷,薛楚玉赶忙带着刘玉前来相迎,只见堂下站着个身量不高的瘦削少年,身着绸裳圆领袍,头簪青玉冠,腰配鸦九剑,一双清目沉定明亮,很是倜傥风流,正是乔装而来的樊宁。 樊宁与薛讷打小一起长大,几乎是看着薛楚玉欺负了薛讷这么多年,早就想揍他一顿泄气,此时却不能显露,粗着嗓音拱手礼道:“敢问这位可是薛小郎君?” 薛楚玉拱手回礼:“正是在下,宁副官漏夜前来,不知可是有何要紧事。家兄……忽感不适,正在房中休息,若是没有什么紧急公务,可否请宁副官明早再跑一趟?或者若是宁副官肯相信楚玉,楚玉可以代为传话与家兄……” “哦?薛御史身子不适吗?本官不放心,还是亲自去看看薛御史为好”,樊宁说着,背着手上前几步。 “官爷,官爷留步”,刘玉赔着笑脸上前来,先礼后兵道,“即便是东宫属官,也不好擅闯我平阳郡公府罢?不请自来已是无礼,眼见时近宵禁,官爷若再不回去,只怕坊里的武侯也不是吃素的。” 樊宁插着腰,上下打量着薛楚玉与刘玉主仆,大拇指在唇边一揩,歪头笑道:“前几日薛御史曾与本官说起,家中有人在庖厨写血字,恐怕是要对他不利,让本官多加留心,若是有何风吹草动,便前来相救。这是东宫鱼符,本官上承监国太子,下护百姓黎民,若是有人与凶嫌相瓜葛,妄图对特设监察御史不利,本官自当拔刀斩之,再向殿下请罪!” 说着,樊宁霍地拔出了鸦九剑,横在了薛楚玉的喉头。她的动作之快,竟让薛楚玉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待回过神,也只能在众目睽睽下尴尬笑道:“是刘管家失言,并无阻拦阁下查案的意思,来人,快带宁副官去看看阿兄罢……” 樊宁这才收了剑,似模似样地抱拳一礼,随着一名怯生生上前来的丫头,向薛讷的慎思园走去。 柳夫人仍与那郎中一道守在薛讷身侧,听说有东宫属官来,她少不得起身相迎。 樊宁进了房间,近距离查看了薛讷的情况,见他虽虚汗满头,但唇色与面色还算正常,略略舒了口气,先向柳夫人一礼,又问郎中道:“薛郎身子可要紧?” “方才老夫已为薛御史行了针石之术,又喂了药,薛御史的症状已缓解许多,只是此处还离不开人,且要看看他的表症如何,再做进一步的诊治……” “可有性命之忧?” “并无性命之碍,只是……若说是中毒,薛御史的症状也太轻了些,若说是吃坏了东西,又有些反应过于剧烈了。” “可知道薛郎中的是何毒?”樊宁问。 “这……下官医术浅薄,只知道论症状是脾胃失和,有窒息与喉头水肿之症,若非救得及时,亦会有性命之忧,但马上经手诊治,便不会有差池。” “是何物中包含毒物,这位郎中可验过了?” “已略略验过,应是鱼羹中有毒。” “那其他人吃的鱼羹呢?”樊宁又问。 “其他人的亦验过了,皆是寻常鱼羹,只有大郎君吃的那一份有毒,其他人都没有。” “这便奇了”,柳夫人转着佛珠,慢慢说道,“所有人的鱼羹皆是同锅而煮,再分别盛至碗里的。今日府里祭祖设宴,我亦少不得要去后厨看看,这鱼羹出锅装盘,从后厨送至宴厅,直至端上桌案,皆由我亲眼所见,并无差池啊。” 樊宁闻此,不由陷入沉思。若柳夫人所言是真,那便不可能有人有机会单独给薛讷下毒,可案情昭昭,郎中亦是言之凿凿,难道是柳夫人在撒谎,下毒的就是柳夫人?抑或说先前府中出现的血字,亦是她的手笔?樊宁不由得对柳夫人起了两分提防,拱手道:“夫人万安,下官可否去案发处看看。” “来人,带宁副官去正堂看看罢”,柳夫人不经意地吩咐下人,看到樊宁转身而去时,却明显怔了一瞬,转佛珠的手一使力,在紫檀珠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划痕。 待樊宁离去,柳夫人无声嗟叹,默默收起了佛珠,吩咐道:“今夜府中出事,便不留将军的几位兄弟与侄儿过夜了,趁着还未宵禁,好生送他们回家去罢。” 樊宁来到大堂时,京兆尹府的法曹已带着仵作到达现场,樊宁见到这些官差,心里发怵,排面上却分毫不输,背着手指点江山一通,而后开始悄然四处查看。 经仵作查验,薛讷鱼羹中的毒乃是河豚毒,只是用量很少,故而薛讷才没出什么大事。樊宁深知河豚之毒,微量即可致死,心有余悸,更觉疑惑:今日家宴,所有人餐盘上的吃食都是一模一样,并且是随机摆放的,为何众人都没有中毒之症,唯独薛讷会窒息晕倒呢? 樊宁略忖了忖,对那法曹道:“殿下对薛御史的重视,几位是知道的,薛御史身负弘文馆要案,却离奇中毒,此事不论如何,总要给殿下一个交代,免得明日一早殿下问起来,我们什么都没做,惹得殿下动怒。” “宁副官说得极是”,那法曹附和着,亦想着今夜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个调查方向,可是除了薛讷所食的鱼羹外,其他食物酒水都验过了,根本没有毒物,如是又要何从调查呢? 樊宁便是料定他们会如是为难,心中窃喜,面上却不露声色,蹙着长眉,煞有介事问府中小厮道:“开宴以来,上罢菜后,可有何人在席间走动吗?” 小厮一怔,努力想了想,磕巴道:“只……只有我们家小郎君,跟大家敬了个酒,旁人都没有动弹。” 众人听完,皆若有所思,樊宁趁机煽风点火,对那法曹道:“既然如此,是否应先将薛小郎君请回衙门问话,虽然还没有什么切实证据,但问问话好歹算个方向,也不至明日一早殿下问起,我们竟是一夜什么都没做,不知以为如何?” 这法曹的意思,原是抓个小喽啰回去问问便罢,但现下此间活动的只有薛楚玉,带他回去问话乃是情理之中,何况薛楚玉本也没有官职在身,到底没什么忌讳,眼见快到宵禁时分,法曹不想再耽搁,便吩咐手下道:“那就去请薛小郎君,随我们回一趟京兆尹府罢。” 樊宁强压住想笑出声的冲动,与法曹寒暄几句后,复回到慎思园看望薛讷。 薛讷已转醒过来,劝了柳夫人回房休息,只留下几位侍婢小厮侍奉在侧,听说“宁淳恭”来了,他努力睁开眼,用极其虚弱的声音说道:“刚听说宁兄来看我,不能相迎,实在是失礼了。” 樊宁心想薛讷真不算傻,估摸是听柳夫人说了,脑子这便转过了弯来,她拱手一礼,笑道:“见薛御史没什么大碍,下官就放心了。有些关于弘文馆别院案子的线索,想与薛御史讨论一番,可否屏退左右?” 薛讷微微颔首,屋中的侍婢小厮便统统退出了慎思园,轻轻关上了大门。樊宁长舒一口气,笑对薛讷道:“薛楚玉被带走了,虽然定不了罪,总要在京兆尹待上一阵,也够他难受了。” 薛讷望着樊宁,笑得宠溺又无奈,慢慢道:“你是最机灵的,楚玉再能耐也算不过你……方才吓着你了吧,我也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胸口闷得不行,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没了知觉。本还想保护你,却让你担惊受怕。” “嗨,咱们俩是什么交情,你还用得着说这个”,樊宁盘腿坐在薛讷的榻上,悄然道,“不过,这事确实不同寻常,我方才去你们用饭的大堂查看过,今晚的鱼羹,乃是同锅而煮,由你娘亲看着分盛出来,又传到宴厅来的。开宴之后,你并未离席过,却只有你一个人的鱼羹里面检出了河豚毒,你说奇不奇怪?之前血书那事如此夸张,我还不信,没料到真的差点把你毒死,现下排查一圈,最有嫌疑的竟然是你娘,真是叫人何处说理去啊?但我又想了想,你娘虽然有些偏心眼,对你还是疼爱的,总不至于下杀手啊。” 薛讷无奈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薄薄的凄凉:“是啊,我娘再怎样也不至如此,楚玉就更没有可能了,他多年经营,希望的是我不知不觉吃哑巴亏,绝不会亲自动手。此事闹得如此之大,只怕很快就会传遍长安城,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嫡长子受迫害的戏码,对楚玉风评不利……” “照你这么说,搞出这事的人并不是要害你,反而还是要帮你了?这怎么可能,你别忘了,你这条命可是捡回来的”,樊宁看着薛讷灰黄的面色,颇为心疼地叹了口气,“说来从前在道观的时候,你也时常生病,如今这么大个人了,难不成还要我像小时候一样照顾你啊?” 薛讷摇摇头,他面色很是憔悴,眼神却依旧十分明亮,给人一种莫名的俊俏之感:“不必照顾我,我没事的,只是这两日怕是会有郎中、仆役密集往来,家里你是住不得了,不妨去西市找间好点的客栈先住下。最近出了那 ‘安定公主’的案子,刑部分散了不少注意力,加之法门寺的证词,皆指向案子另有隐情,搜捉你的武侯少了许多,住店应是无碍的。但即便如此,你还是拿上那只银香囊罢,里面的香叶我调过了,遮得住你身上的味道。” “我不要,别是李媛嫒给你的定情物罢?” 薛讷一怔,急火上头来,脸色涨得通红,咳喘不止:“郡主是我的老友,何来定情物这一说……你只管拿上罢,保命的时候,还拘什么何人送的。” 樊宁依然坐着没动,又道:“今晚我想藏在庖厨外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不必去住店了。” “无论是帮我的也好,害我的也罢,才作了案,肯定不敢马上就现身的,总要过上一两日。你今晚只管好好休息,眼看要宵禁了,快去罢,拿上我的钱袋。” 听薛讷这么说,樊宁便也不再客气,拿起桌上的锦囊钱袋,只觉沉甸甸的,她打开一看,果然有许多钱,在城里最好的客栈住上三两月都没什么问题。薛讷又道:“昨夜就没睡好,到现在也没吃上晚饭,你快去吧,尽力把这些钱花光,也算是为我破财免灾了。” 樊宁偏头一笑,拱手一礼,揣起了香囊与钱袋离开了平阳郡公府,御马去往西市,本想住在最喜欢的东麟阁,行至门口,却还是心疼薛讷的钱,最终宿在了旁边干净清雅的小馆里。 这里店面不大,伙计也不多,但掌柜很和气勤谨,收拾的店内外干干净净。樊宁交了两日的银钱,走进房间,去掉面皮好好洗漱一番后,躺在榻上发起了呆。 她打从五六岁就与薛讷相识,迄今已逾十年,亦是看着那薛楚玉欺负了薛讷十年。从前以为薛讷不懂,如今看来,他是根本不屑与薛楚玉争斗,不管今日在饭菜上做手脚的人是为了帮薛讷还是害薛讷,这一切的起因还是薛楚玉的步步紧逼。 樊宁握紧小拳,只恨不能去打薛楚玉一顿让他老实点,眼下到了什么样的关口,弘文馆别院的案子勾勾连连,竟可能关乎着大唐朝堂,薛楚玉怎还能只考量一己私利。今日陷他到京兆府只是个开端,若他再不识好歹,樊宁便打算替他兄长收拾他一顿,让他好好长几分教训。 翌日清早,天方擦亮樊宁就贴好面皮,打算用了早饭后即刻去平阳郡公府找薛讷报到。才出了客栈,就见高敏坐在店前的面摊上吃着胡饼油茶汤,两人四目相对,樊宁少不得与他招呼:“高主事,好巧,你从法门寺回来了?” “是啊,才进城,还没来得及回刑部报到。宁兄还没用早饭吧?过来一起吧!” 樊宁本想推辞,但被高敏热情邀请,实在不大好脱身,她只得坐在了高敏身侧,也点了一份同样的早餐吃了起来。高敏边吃边问道:“才进城就听说薛御史出事了,宁兄可去看过他了?没有大碍罢?” 没成想高敏的耳报神如此灵通,这么快就听说了昨夜的事,樊宁顿了一瞬方回道:“啊,大抵无碍罢,高主事怎的一进城就听说了……” “在这长安城里,薛家的事传得极快,除了薛大将军功勋卓著外,主要还是薛御史招人。你说,他年近及冠,身份高贵,潇洒不凡,还没有定亲,又与太子交好,哪个姑娘会不喜欢?若非这几日,旁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只怕现下就有几十号人围在平阳郡公府外看热闹了。” 樊宁猜测高敏说的“旁的事”正是安定公主案,想帮薛讷套几句话:“对了,高主事可听说公主的案子了?回长安一路,我与薛御史见许多十六七岁的姑娘都携家带口地出逃,闹得人心惶惶的。” “可不是嘛”,高敏握住樊宁的肩,在她耳畔低语道,“听说天皇下令追回安定公主的骸骨,但天后则秘密命御史去寻找永徽五年出生,被人抱养的姑娘……这是何意,不必高某言明,宁兄也应当懂的,所以有门路的人都在四处寻访,这才闹得人心惶惶。” 高敏在樊宁耳边说话,热乎乎的气息惹得她很是不自在,后撤一步又问道:“可是天后许了什么高官厚禄?前阵子的弘文馆别院大案,也不见他们这般上心啊?” “你没听说过 ‘娶妻得公主,平地生官府’吗?你且看看天皇天后对太平公主何其娇宠,便能猜出,若是安定公主真的还活着,会有何等待遇。若是谁能提前一步找到公主,再得到公主的青眼,这辈子还需发愁吗?不过啊,依我看,我们刑部就没几个模样好的,公主就算瞎了傻了也看不上他们,只有我高某还算有几分希望罢。” 樊宁想起上次曾见过那一高一矮两主事,深觉得高敏的话有理,撇嘴笑了两声,吃了几口胡饼,起身请辞:“时辰不早了,想来高主事也着急回刑部,宁某就不耽误了,即刻往平阳郡公府找我家主官去。” “宁兄客气,记得替高某向薛御史带好。” 两人行礼拜别后,樊宁驾马向崇仁坊驶去,才进了大门,就见那贼眉鼠眼的刘玉正站在景观山前给一群仆役训话,看到樊宁,他满脸不服之色。 樊宁打小多见这样的无赖,面无表情,重重一拍腰间的佩剑,即刻便吓得那刘玉如王八似的一缩脖子,不敢再造次了。 打从昨晚樊宁离开后,薛讷一直躺在榻上思索,几乎一整夜不得安眠。 案情实在是千头万绪,离开法门寺遭遇火灾,差点害得他与樊宁葬身火海,如今薛府又出了这档子事,令他险些中毒而亡。若是寻常人肯定要认定乃是有人一路追杀,要置自己于死地,可薛讷总感觉其中有些地方无法解释得通,昨日在薛府的遭遇,似与前情并无瓜葛。 凤翔客栈的失火案,多半会被当地官员以“庖厨走水”为名结案。此案的凶手若真是弘文馆案的同一人,那就意味着凶手能如樊宁一般,靠着功夫飞檐走壁潜入薛府,到后厨下毒。可若这样一来,毒就会出现在所有人的鱼羹里,而不是只有自己的鱼羹里有;而传菜的侍婢,事先也并不知道哪一份鱼羹会放到自己面前,想在传菜的过程中下毒亦是不可能;上菜后,自己便片刻也没有离过席位,也不可能有人投毒。 思考又进了死胡同,薛讷性子再沉定亦不由得起了三分烦躁,不知怎的,打从弘文馆别院大案开始,最近总是频频碰壁,毫无头绪,再这般下去,不单会辜负太子的信任,亦无法为樊宁洗清冤屈。 薛讷坐起身,压下烦躁的情绪,闭上双眼,努力使自己集中精神,回溯到昨夜的案发之时。 薛讷犹如一个看不见的旁观者,站在只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宴厅里。不远处,母亲柳夫人坐在正中主位,几位叔父列居次席,自己则与薛楚玉隔着过道相对而坐,一如方才开宴时的情景。 “还有一个月,阿兄若是再捉不到凶手……”薛楚玉讥诮道。 不是此处,薛讷摇了摇头,跳过了这一段。 “是刘玉的家人缴纳了罚银,兄长别血口喷人……” 也不是此处,薛讷又摇了摇头,将这一段也跳了过去。 “菜凉了,别光说话了,快用饭吧”,柳夫人叹道。 就是这里!薛讷一念之下,宴会厅中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亦包括那个正抄起汤匙把鱼羹送入口中的自己。薛讷行至正在吃鱼的自己面前,仔细端详比较着所有人,发现了一个先前从未留意的细节。 所有人之中,只有自己是直接抄起鱼就吃的,而其他人,都正在做一件相同的事:向鱼羹中舀入姜汁。 薛讷回过神来,不顾一己之身,从卧榻上猛然坐起,欲往庖厨去,还没出门,就听得李媛嫒的呼喊声:“薛郎!薛郎!” 薛讷心下着急,却不得不对推门走入的李媛嫒以礼相待:“郡主……” 李媛嫒手里掂着一大堆山参燕窝,看着薛讷憔悴的面庞异常心疼,问道:“你没事罢?今天一早听说你出事,我紧赶慢赶来了,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呢。” 这厢薛讷才被李媛嫒拦下,那厢樊宁便信步行至了慎思园,才进园门就听到有女声,樊宁以为是柳夫人,叩门而入后却发现是李媛嫒。两人四目相对,李媛嫒眼中涌起几分敌意,吓得樊宁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儿,心想李媛嫒这傻货,总不成能看出自己的真面目罢? 没想到樊宁也一早来了,薛讷心里莫名紧张,忙招呼道:“宁兄来了……这位是李郡主。” 樊宁赶忙装出第一次与李媛嫒见面的样子,恭敬礼道:“宁淳恭见过郡主。” 李媛嫒的目光却没有分毫改善,盯着樊宁腰间的香囊,气道:“这香囊是我给薛郎的,怎的在你身上?” 樊宁大窘,赶忙解下了香囊放在桌案上,缩了手后退几步道:“薛御史借我一用,不知是郡主所赠,失礼失礼……” 李媛嫒瞪了樊宁一眼,不再理会她,转头面对薛讷时,则竭力压制住脾气,好言道:“听说你那个倒霉弟弟昨晚被带去了京兆府衙,现下还没有回来。既然矛头都指向他,你何不跟太子殿下申斥,就说薛楚玉图谋爵位陷害长兄,趁机让殿下责罚他,令他从此绝了这个念头呢?” “现下并无证据指向楚玉”,薛讷性子虽谦恭却也刚直,已有了线索,只想尽快破案,根本不想攀诬他人,“待到明日后日,应当就能水落石出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呆呢”,李媛嫒叉腰气恼不已,见樊宁在,欲言又止。 樊宁看出李媛嫒的意思,忙说道:“哦哦,那个,下官去门外等薛御史。” 不待薛讷阻拦,樊宁便大步走了出去,薛讷望着她的背影,说不出的心急又无奈。李媛嫒哪里管这些,娇羞里带着几分焦急:“薛郎,今日我便把话挑明了说罢,我今年也十九岁了,前几日阿爷说了,也不拘你现下官阶几何了,只要以后你能承袭平阳郡公,便,便答允我们的婚事……” “我们的婚事?”薛讷一怔,蹙眉笑道,“先前的事不是长辈们的玩笑吗?郡主可千万别……” “玩笑?”李媛嫒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地望着薛讷,“何人说是玩笑?我们家里上上下下都认定你,这些年一直心照不宣,就是在等你稍有建树,怎的忽然成了玩笑呢?” 薛讷从前便知道李媛嫒对他有意,却不想李勣府上之人皆如是认定,他赶忙起身长揖,向李媛嫒赔罪:“不知令英国公亦有所误会,皆是慎言的错,不敢恳求原谅……若是郡主允准,明日一早,慎言便登门致歉,解释误会。” 薛讷言辞恳切直白,没有半分拿乔扭捏的意味,李媛嫒的面色转作苍白,心头遽然一痛,泪珠噙在眼眶里不住打转,她抬手一把抹去,不愿以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落在薛讷眼中:“薛慎言,我李媛嫒不在意那些虚名,我只是相中你这个人了,旁的不敢说。有我曾祖父在,朝中便无人敢欺凌你,薛楚玉要动你,我更是第一个不答应。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可能分不清对我究竟是何念想,我可以等……” “郡主”,薛讷难得打断他人的话,直直望着李媛嫒,眸中满是笃定坚持,还有几分与她毫无瓜葛的温柔,“慎言……心中早有所属,数年前就已下定决心,非她莫娶,还是请郡主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功夫,免得连旧日交情都没了……” 这般温和知礼的人,不成想说起绝情的话竟是这般决绝不留余地,李媛嫒再坚强也忍不住,泪洒当场,转头跑开了。 樊宁站在院外,见李媛嫒哭着跑出,震惊非常,才想回去问薛讷到底怎么了,便见薛讷急匆匆走了出来。 “哎哎,主官,李郡主是往那边去的”,樊宁不明所以,以为薛讷要去追李媛嫒。 “随我去厨房”,薛讷急道,“再不快些,证据就要没了!” 庖厨处,侍婢们正在刘玉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做活。昨晚家宴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搅扰得人心惶惶,众人皆生怕自己哪个环节做得不到位,被人拉去顶包,此时看到薛讷带着一位面生的副官匆匆走来,他们不由得耸起了膀子,满面惊恐之色。 “昨日做鱼羹的铁锅可还在?” 一名年纪稍长的侍婢听到薛讷这般问,忙做出请的姿势:“还在庖厨里,郎君随我来……” 薛讷与樊宁大步随那侍婢走入宽敞的厨房中,只见应是有昨日前来查案的法曹吩咐,庖厨还未收拾干净,尽力保留着昨晚家宴前的模样,只在靠门处的方丈地做着今日的饭食。薛讷走到灶台前,只见那炖鱼的铁锅还未收拾,他忙将铁锅端起,迎着晌午的光线仔细查看,果然见锅边还留有些许不明残液的痕迹。 河豚毒不溶于水,昨日些微飘在鱼羹中,仵作们检查的各位宾客的餐盘无毒,皆是因为那一道端上来的姜汁,偏生薛讷从小就不吃姜,此案的嫌犯便是抓住了薛讷这个习惯,方能投毒成功。 薛讷探手示意,樊宁即刻递上一块纱绢帕子,薛讷一点点将锅口的液体擦去,妥善封存起来,走出庖厨对众人道:“昨晚是我不慎吃错了东西,与夜宴上的食材冲撞了,这才有些中毒之症,现下已经无事,与大家都不相干,你们不必紧张……另外,劳烦宁兄告知刘玉,去京兆尹府将楚玉接回来罢。” 莫说在场之人皆呆立当场,就连樊宁也着实愣了一会儿,才回道:“哦哦,好,下官这就去办。” 樊宁阔步走开,心里的疑惑如山呼海啸似的涌来:方才薛讷急匆匆赶来,定是已经发现了关窍,甚至应当已经猜出嫌犯究竟是谁,但他怎的又忽然说是自己吃坏了东西,与他人不相干呢? 樊宁假装请辞,离开了薛府,而后趁众人不防备,飞檐走壁又入慎思园中。薛讷正倚在榻上看书,他似是猜到樊宁会马上回来,手不释卷道:“看你嘴干了,桌上斟了水,先喝了再说话罢。” 樊宁抱起杯盏,咚咚饮下,坐在薛讷身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像是猫抓似的难受,赶紧告诉我,莫要卖关子了。” 薛讷放下书卷,轻轻叹了口气,眉眼间满是莫名的情愫:“再过三两天,就会真相大白了。我已经大好了,今晚……应,应当不会再有人来,你别,别回客栈去了。” 樊宁偏头看着薛讷,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若有所思。薛讷被她盯得后背发毛,刚想是不是自己言辞太过露骨,被这丫头看穿了心思,便见樊宁凑上前来,抿唇笑道:“你是不是……害怕啊?” “啊?”薛讷还以为樊宁要问自己是不是对她有意,谁知她话锋忽然一转,令他半晌没反应过来。 樊宁哪里知道薛讷的小九九,振振有词道:“我还以为你胆子好大呢,见天拨弄那些死人,现在事情出在自己身上,知道怕了吧?行行行,我今晚不走,还在这守着你,好不好?” 只要樊宁留下,薛讷也不在意说辞了,甚至无意识当真蜷了蜷身子,好似真的怕了似的:“那便多谢你了……” “对了,今日李媛嫒是怎么了?”樊宁摆出一副包打听的姿态,竟与李弘有两分相像,“我看她好像哭了?” 提起此事,薛讷十足无奈,叹道:“郡主怕是误会了我与她之间的关系,以为那开玩笑的指腹为婚是真的。” “哦……你把人家拒绝了,我是真好奇,你喜欢那姑娘究竟是何人,可是有三头六臂吗?你竟为了她,连英国公家的郡主都拒绝了。要知道她祖父可是李勣!天皇最倚重的人!整个长安城里多少青年才俊都想与他家攀亲呢!” 听樊宁如是说,薛讷不知是喜是悲,他低垂眼帘,眸中满是眷恋,嘴角的笑却有些清苦:“没有三头六臂,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她……只是她罢了……” “过阵子有机会,你带我去见见她,如何?作为你最好的挚友,我也当帮你把把关啊!” 薛讷抬起眼,轻轻一笑,话语温和却笃定:“你放心,待尘埃落定,我会马上带你去见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六章 河豚携鸩 翌日一早,薛讷便步行去往英国公府,打算亲身向英国公李勣请罪。 李勣时年已有七十六岁高龄,历经高祖、太宗、与当今天皇三朝,与长孙无忌、李靖等一同位列大唐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极受天皇李治的倚重。如今平阳郡公府与英国公府同在崇仁坊中,薛仁贵是平步青云,身先士卒的新贵将星,李勣则是位高权重,安邦定国的国之柱石,两家平素往来密切,颇有些英雄相惜的意味。 薛讷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令两家关系蒙尘,敲门说明来意后,随着管家向内堂走去。英国公府比平阳郡公府大上不少,进了正门便是个练武场,不少李勣族下的子弟在此处习武练兵,一板一眼极有章法。相比之下,自家亦是将门,尚武的氛围却比李府差了不少。 薛讷正这般想着,顶头来了个身着鹅黄襦裙的少女,她两步上前,对管家道:“曾祖父正在暖阁打盹呢,不便去打扰,我带着薛郎四处看看就好了。”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李媛嫒,薛讷见她双眼肿得像桃一般,便知她昨晚哭了一夜,心里颇不是滋味。虽然对她没有分毫男女之情,却始终视她为友,待管家离去,薛讷躬身长揖:“是慎言对郡主不住,今日特来向英国公请罪,若是英国公不方便见客,慎言便改日再来。” “曾祖父年纪大了,我不想他动气,你不必与他说了。” “那慎言便先告辞……可若英国公醒来问起薛某为何没进房中问安,是否会有些失礼。” “曾祖父那边,我会与他说的,他现下记性不好,等会子睡起来便记不得你来过”,李媛嫒抬起眼,挤出一丝笑意,却显得十分不走心,“陪我四处走走吧,我有话跟你说。” 薛讷抱拳一礼,随着李媛嫒走过英国公府的长廊,眼见道路尽头有一间装饰极其精巧的小院,虽已是寒冬,依然团花锦簇,满是盎然生意,一看便知是李媛嫒的闺房。 薛讷急忙驻步,偏身道:“呃,郡主,咱们还是外面说说话罢,外客怎配进郡主闺房……” 李媛嫒看薛讷一眼,无奈地带他转入一旁的别院,只见墙内种满修长绿竹,清新雅致,青草中埋着一块巨石,其上刻着“忠义”二字。薛讷驻步细观,问李媛嫒道:“敢问郡主,可是右丞相阎立本的字?” “这你倒是看差了,这字出自右丞相阎立本的兄长阎立德之手,听说整个崇仁坊在建造时,皆由他设计,我们家是第二大的一户。” 薛讷微微偏头,心里有些疑惑,却没有问,随李媛嫒走入书房中。薛讷不习惯与她同处一室,浑身不自在,复问道:“郡主有何话问薛某,但说无妨。” “昨日我与我母亲说了,就说是我……看不上你了,不想与你定亲。你可以安心,李家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薛讷没想到李媛嫒会这么说,轻声一叹,拱手道:“慎言多谢郡主,其实你本不必做这些。是我没有及时开解误会,即便英国公与李将军有不满,亦该由我一力承担。” “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李媛嫒佯做强势,一副看开了的模样,但她的声线依然在颤抖,眼眶更是通红,“我堂堂英国公府的郡主,被你这般拒婚,岂不丢我曾祖父与阿爷的脸面……” “那便都依郡主,随郡主高兴就是了。” 李媛嫒忽然攥紧小拳,冲着薛讷重捶两下,下手看似极重,落下的力道却消解了许多:“这是你欠我的,以后……你我就两清了。” 薛讷看着李媛嫒泪如雨下,心里亦不好受,拱手道:“与郡主的多年友情,我永远不会忘记。往后只要有需要慎言的地方,随时为郡主赴汤蹈火。” “我不需要你赴汤蹈火,我只是心里有个疑影,想要找你问个清楚”,李媛嫒一顿,确定仆从皆被打发离开,四下无人,才低声道,“你喜欢的人……是那个红衣夜叉吗?” 是日夜半三更时,樊宁随薛讷避过了府中的重重哨卡,来到了庖厨处。 打从薛讷将中毒归结为自己吃错了东西后,府中风浪渐渐平息,但他却一时也不敢放松,那个答案在他心中呼之欲出,令他昼夜难眠,感慨良多,今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亲眼去看看,求证一下自己的猜想,看看下毒的究竟是否是那人。 “喂,真的只要守在这里,凶手就会自己现身吗?”樊宁与薛讷一道挤在庖厨门后的狭小空间里,用极细的声音问道。 虽然还戴着“宁淳恭”的面皮,但樊宁那一双满含秋波的大眼睛近在咫尺,合着她身上那种好闻的香气,让薛讷登时语塞着红了脸。 这门后的空间如此之窄,两人几乎是身贴身挨在一处,最要命的是樊宁仿佛毫不介意,非但不避讳,脸还越凑越近。薛讷心中暗自庆幸:得亏后厨里是一片黑暗,她看不见自己脸上带着迷之红润的窘迫相,否则还真不知当如何解释。薛讷只觉气血不住涌上头去,心脏擂如战鼓,像是要从身体里跳出来一样,却也让他的听觉变得比平常更灵敏了几分。 “嘘!安静!”薛讷好似听到了什么动静,立刻用手捂住樊宁的嘴,这一捂不要紧,他的手结结实实地触到了她柔嫩的唇,让他松也不是紧也不是,两下为难更加窘迫。 好在如是窘境并未持续太久,门外渐近的脚步声很快夺去了两人的注意力。樊宁睁大双眼,只见浅浅的月光里,庖厨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长长的人影慢慢伸入后厨,樊宁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壮汉,提高了三分警觉,谁知待那人走入时,却只见是个佝偻弯曲的老者,乘着月色四处费力翻找着食物。 “没想到真的是你……” 听到薛讷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那人影明显一滞,重重叹息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个老妇的声音:“本以为做的天衣无缝,看来还是没能瞒得过我们大郎君啊。” 樊宁习惯性地要拔剑,却被薛讷按住,他几步走上前,紧紧握住了那老妇的手,说不出的慨叹:“我自小无法食姜,吃了便会起疹难受,除了我自己之外,连我亲娘和胞弟都不知情,只有从小把我拉扯大的乳母最清楚。那日乳母趁看锅的小厮偷懒不在,在锅里的鱼羹中滴入了河豚毒,又在侍婢提前备好的姜汁里混入碱面,借以中和消弭河豚的毒性,这才做到了只让慎言一人中毒。只要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便能猜出这一切乃是乳母一手策划。联想起之前厨娘们曾提到后厨偶有食材失窃,我算好了时间,估摸着你今晚会来,于是就在这等乳母自己现身了。” 月华倾泻,映着乳母刘氏的满头霜发,她抬手抚着薛讷的面庞,轻轻一笑,不知是喜是悲:“不愧是我们大郎君,真是冰雪聪明。只是老身做这些的苦衷,郎君似乎没有懂啊……” “慎言明白,乳母煞费苦心布下此局,乃是为着让楚玉背上弑兄未遂的罪名,从而永远绝了他袭爵的可能。但乳母从小对我的教导,又岂是如是为人?楚玉自会尝到作恶的苦果,但我不能去构陷他,否则我良心何安……比起这个,慎言更想知道的是,乳母在府中究竟藏身何处?先前是否是楚玉串通刘玉,逼迫乳母离开?那日我送乳母出城后,你又是如何回薛府的呢?” 这府中的秘密,刘氏本想待功成身退时偷偷留信,告知薛讷,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种形式,她轻轻一叹,说了句:“郎君随我来”,颤颤巍巍走出了庖厨。 月光如水,薛府后院万籁俱静,连枝头的鸦雀亦已沉沉而眠,发出轻微的咕咕声。为着今晚的行动不会有任何阻碍,薛讷傍晚偷偷在后厨煮的茶水中放了有助眠功效的草药汁,此时府中上下皆沉在酣睡中,只怕打锣也敲不醒。 薛讷与樊宁随刘氏来到距离庖厨不远的后堂,行至供奉佛像的神龛前,但见里面的佛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仅容一人蜷缩可进入的洞穴,窄窄的台阶通向幽暗的地下。 似此等暗道机关,薛讷之前从未留意过,此时他环顾四周,发现果然玄机暗藏:这佛龛与后院八角亭的顶尖、东边的后厨、西边的水池,刚好符合八卦图形中的乾、坤、离、坎四卦的位置,薛讷目光随之看向这四者两两连线的交叉点,发现恰好是后院中石桌石凳的所在,看来这石桌与石凳,便是开启密道的机关了。 刘氏见薛讷看着这无形中的八卦阵,不由微微一笑:“还是我家大郎君最聪明,楚玉郎君怎比得上我家大郎君?此暗道仅在每逢三、六、九之日子时三刻,将石桌顺时针转动半周便会开启,逆时针转动则会关闭。” 说完,刘氏便蜷缩弯身,小心翼翼地沿着洞口的台阶向下走去,薛讷和樊宁对视一眼,赶忙跟了上去。 洞穴下是一段狭长的直路,层高十分低矮,刘氏与樊宁还好,薛讷须得全力蜷缩方得前进。走了约莫五十步左右,终于到了尽头,只见一个竖井通向上方,四周以砖石砌出落脚之处,供人攀登而上。薛讷与樊宁跟在刘氏身后慢慢爬上竖井,冒出头来,眼前忽然有了光亮,经历片刻刺眼不适后,两人复睁开眼,只见此处别有洞天,一条宽阔如马路的甬道两侧扎着丛丛火把,一眼望不到头,只怕比地面上的平阳郡公府还要更大些。甬道两侧是土封的隔断,每一间都配有两扇木质门。 薛讷显然没想到,自家屋舍下竟有间这么大的地宫,定了定神,走上前随便推开了一扇房门。 只听“哗啦”一声,几块鸦黑色的皮片忽然落在眼前,樊宁素来以傻胆大著称,此时却吓得紧紧抱住了薛讷的双臂。 薛讷本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慑,被樊宁这么一抱,脑中轰的一声,整个人从头红到脚,半晌才定住神,柔声宽慰樊宁道:“只是些旧时的兵甲,没有人的,别怕……” 樊宁睁开眼,定睛看看,果然见那房中堆着许多兵甲,只是好似年代久远,已经被此处湿阴阴的潮气腐蚀溃烂,甚至有的已生了苔藓。 “这里怎会有这么多兵甲”,樊宁低声问薛讷道,“若是每间房中放的都是甲胄,少说也得上万罢?” “是啊,我真是没想到,我家这新宅院下竟有如此洞天。看这些甲胄的情形,应当放的有年头了,这些东西若是被人瞧见,不知会如何猜想我父亲,真是个惊天之雷……” “在你家之前,是何人住在这里,你知道吗?” 薛讷摇摇头,回道:“这宅子是父亲出征高丽之前买下的,位置虽好,但不是极奢华,比较符合我父亲在朝中的身份,便命令刘玉找工匠来收拾,月前才搬了进来……” 薛讷说着,忽然想起白日里李媛嫒曾说,他们英国公府是崇仁坊第二大户,当时他便觉得奇怪,这坊里最大的两户人家就是英国公府和平阳郡公府,而英国公府的占地明明比平阳郡公府大上许多,怎会说英国公府是第二呢? 难道说李媛嫒知道些什么吗?看似也不像,她应当只是依葫芦画瓢,重复长辈们的话,若真有人知道些什么,则应当是这座坊的设计者,李媛嫒所提到的阎立本之兄阎立德了。 刘氏未吱声,蹒跚着穿过暗室,向更深更远处走去,薛讷与樊宁也赶忙跟上。转过甬道,眼前之景变作了地下庭院,刘氏随手打开一扇门后,只见其中布置与薛讷的房间十分相似,薛讷与樊宁相望而视,两人都一脸茫然。 “现下我们在的位置,是后院假山之下,”说着刘氏指了指顶上两个方井一样的洞,“此处乃是气道,连接着后院假山顶怪石上的孔隙,故而此室虽处地下,空气却不浑浊,每日正午时分还会有阳光从孔隙照进来,经过气道中的镜子反射入房中。” 刘氏带着薛讷和樊宁一一看过其他房间,更令薛讷与樊宁瞠目结舌:这些房间有的通向前厅的佛像后面,有的通向宴厅的下面,有的通向薛仁贵与柳氏的卧房,有的通向薛讷和薛楚玉各自的卧房,还有的甚至通向下人居住的厢房,皆有孔洞与这迷宫一般的地宫相连接。身处其中,足不出洞便可知晓府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薛讷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这等机关若是被薛楚玉知道,自己窝藏樊宁的事早就被曝光了,薛讷疑惑问道:“乳母是如何发现这里的机关的?” “因缘际会,有一日老身帮夫人擦拭佛龛,半夜想起忘了敬香,急匆匆赶去,收拾罢疲累非常,坐在石凳上,谁知竟触发了机关,老身不敢声张,只想着找个机会,将此事告诉郎君。又见楚玉郎君总是欺负我们家大郎,还要撵老身回老家去,老身生怕回去后,楚玉郎君与那刘玉会变本加厉欺凌大郎,这才想出了这个计策,既不伤害大郎君,又能让楚玉郎君死心。所以上次离开前,老身买通了北小门处的看守,告诉他大郎送老身出门那日,老身需得返回拿些物件,待离开时走南小门,绝不连累他。他以为老身私藏了些体己,要回来取,便一口答应了。那夜老身悄悄回来,而后便一直藏在此处……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老身都犯了罪,请大郎秉公执法,老身甘愿受罚。” 刘氏说着,屈身就要拜,薛讷忙上前一步将她扶住:“乳母说的这是哪的话!小时候母亲随父亲在外征战,若非乳母喂养,慎言早已饿死。其后数载,慎言不会说话,时常被人笑话辱骂,总是乳母护着我,耐心地逐字逐句教我……若无乳母,慎言无有今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慎言即便万死,也绝不会怨怪乳母分毫。乳母如是高龄,为了慎言不惜蜷缩在此地,连饭菜都只是随便捡来应付,慎言只觉得心疼,我已租了车马,并请了忠义可靠之人,恳请乳母早些收拾收拾,待天亮时,便送你出城去。绛州那边,我亦打点好了,乳母回家后只管安心休养,断然不会有差池的。” 刘氏说不出的慨叹,转头望向樊宁。樊宁看到这里的布置,明白刘氏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几步上前,挠着小脸儿问好:“呃,刘妈妈可还记得我,我是那个小宁儿……” 刘氏望着樊宁的眼神十分慈爱,欢喜道:“郎君上次说,已有了心上……” “哎哎哎等下”,薛讷涨红着脸打断了刘氏的话,转头对樊宁道,“借一步说话。” 樊宁茫然地被薛讷拉入旁侧的一间房,只见他满脸窘色,拱手低道:“上次送乳母离开时候,她说未见我成亲,有些遗憾,我便哄她说,已有了心上人。今日又将离别,呃,你,你能不能……” 话未说完,樊宁便一副了然之色,拍着胸脯保证道:“嗨,就这点事啊,好说好说,我们这么好的兄弟,这点小事算什么,你就看好了罢。” 说罢,樊宁走出房间,行至刘氏的面前,带着三分忸怩地环住了薛讷的手臂。薛讷惊得挺直了身板,红着脸磕巴道:“乳母,宁,宁儿你是认得的……” 刘氏一笑,眼角绽开了可爱的褶纹,探出清癯的瘦手,拉住了樊宁的小手,语重心长道:“孩子,老身是看着大郎君长大的,相中大郎君,你的眼光可真是极好的。我们家大郎君不会花言巧语,但聪明可靠,待人真诚,除了你,旁的女子他看都不会看一眼。你两个小时候,老身便看着有缘呐,兜兜转转两小无猜,真是修来的福气。这些年将军没有给大郎君定亲,老身一直很担心,生怕将来大郎君娶了旁家女子,会被有心算计,现下我家大郎君认定你,老身回老家去也能放下心了。孩子,老身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两个自小性情相合,往后的光景里,亦要多多互相帮扶啊。” 虽说只是帮薛讷的忙,但樊宁还是非常真诚地劝慰着刘氏:“刘妈妈放心,有我樊宁在一日,便不会让薛郎受人欺凌,不管是薛楚玉还是旁的什么牛鬼蛇神,我都通通帮他打飞。” 刘氏含笑点点头,一手拉过薛讷的手,另一只手再拉过樊宁的手,将它们交叠在一处,用自己粗糙的大手紧紧包裹着,既珍重,又疼惜,还带着无尽的不舍:“老身是看着郎君长大的,郎君的心思,旁人也许不知,但老身不会不知……郎君待人真挚,一颗心交付出去便是覆水难收,他嘴笨不会说,应是早已将你装在心里。丫头啊,虽然老身很是放心你的人品性情,但还是忍不住再叮嘱一句:你两个好好相处,大郎君永远不会让你失望的。若是以后有机会到绛州来,龙门永远有你们的家,不管何时来,都会有热粥热饭,给你们接风洗尘……” 刘氏说得极其真挚恳切,樊宁本是铆足了劲儿要做戏帮薛讷的,此时却发懵起来,小脸儿忍不住微微发烧,整个人云山雾罩的,一时接话不上。 薛讷明白刘氏已看穿他的心思,在此离别之际,已不想再做任何隐瞒,红着眼眶道:“乳母莫要这般伤感,待查完了案子,慎言便带着宁儿去龙门看你。” 刘氏含笑点头,眼泪抛洒而下,带着欣悦与不舍,怎么也舍不得将他们的手松开。 离别的时光最经不起磋磨,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分别之期近在眼前了,薛讷不敢耽搁,生恐有人醒了被撞见,紧赶慢赶带着刘氏与樊宁出了地宫。 风影已驾车等在小门外,薛讷嘱咐他几句后,复与刘氏惜别:“乳母千万保重,风影送你到灞桥后,会有车队接应,我为乳母置办了些东西,让你带回老家,安然养老……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去绛州看你。” 刘氏泣泪不止,却不敢出声,生怕慢一步牵连薛讷,颤颤巍巍上了马车,由风影驾着,缓缓向城外驶去。 已是北风卷地白草折的时节,薛讷一直望着刘氏的马车消失在眼前,依然不肯离去,迎风矗立良久,蓦然回首,这才发现平日话很多的樊宁竟一直没有言声。想起方才乳母的话,薛讷不禁有些赧然,才想开口打破僵局,就见樊宁一指房顶,平步青云跃入了薛府之中。 薛讷匆匆回到慎思园,四处找樊宁不见,却听得隐隐的声响从地下传来,忙俯下身,将耳朵贴在这间房通向地宫的窥口处。此窥口隐藏在案几正后方的影壁中,镶嵌满宝珠,很是避人耳目,难怪竟连薛讷这样细致入微的人都没有发觉。 薛讷想透过窥口往里看,身后的地板却突然松动,惹得他踉跄一步,差点失足踩空,回头一看,只见青砖地板掀起一小片,堪堪露出了樊宁的小脑袋:“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个口子?” 薛讷趴在毯上,问樊宁道:“你怎的又回那里去了?” “从前无处住,现下既然知道下面有个这么好的地方,我就在下面住了”,樊宁小脸儿微红,不与薛讷相视,“总跟你待在一处,也休息不好,折腾一夜,我先下去睡了……” 说罢,樊宁缩回洞里,就要关上这活动的地板。薛讷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担心问道:“下面有被褥吗?别冻坏了身子。” “放心吧,凡是你屋里有的,下面一样不少,虽在地下倒还暖洋洋的,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机巧……” 话未说完,慎思园外便传来侍婢的声音,说是来给薛讷送早饭的。樊宁与薛讷对视一下,立即不声不响地躲回暗道里。薛讷检查一切归置回原处后,开门相迎。再回来掀开地板,已不见了樊宁的身影。 薛讷重新盖好地板,坐在原处,半晌没动,俊秀的脸儿上满是难见的落寞无措:以樊宁的聪明,莫不是听懂了乳母的话,这才借口要休息躲着自己吗? 一连三两天,薛讷白日在刑部写卷呈,晚上回平阳郡公府时,樊宁皆推说累了躲在地宫里,不肯与他相见。薛讷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着急,是日终于坐不住,放衙后特意拐到西市,买了樊宁爱吃的胡饼与樱桃饆饠,匆匆赶回家,趴在慎思园的出气口处,招呼道:“有好吃的,还有热酪酒,你鼻子不是很灵吗?怎的还不出来?” 前两日夜里,樊宁与薛讷请了遁地鼠等人来,将这出气的小孔切大,改作了推门,如是便方便了许多,不用再趁夜半无人时绕道后花园,可以直接撑地而出。已在地宫憋了三四天,又闻到樱桃饆饠的清香,樊宁被诱惑,即刻坐不住,三两下从地宫里钻出来,团坐在案几前,盯着薛讷打开油纸包,取出美食来。 青梅竹马就是这样,她的喜好他全都知道,薛讷含笑看着樊宁吃得香甜,惹得樊宁破天荒红了脸,推推案上的胡饼道:“你也吃啊。” 薛讷摇头笑道:“我不饿,你吃罢。这几日长安冷得紧,你那边还好吗?要不要我再领一床锦被来?” “不冷,地宫里挺暖和,比你这屋里还舒适呢”,樊宁垂眼吃着樱桃饆饠,颇有些食不知味。从前怎的就没发现,薛讷竟是这样细致体贴之人,除了不擅言辞外,他心思缜密,待人义气,博学鸿儒,已长成了气凌山河却山水不显的佼佼少年,再也不是那个初到观星观,夜里想家偷偷哭的孩子。 薛讷不知樊宁在想什么,见她低头不语,不知她是否还因那日乳母的话介怀,心里有个念头,多想现下就把话与她挑明。但这念头在他心里盘桓半晌,也只是悄无声息地消弭了,那日的模棱两可,已逼得她住在了地宫,若是真的把话说明,岂不真的要逼她走吗?天寒地冻,四下通缉,那般岂不是要她的命?抑或说,以她的冰雪聪明,那日可能已经全部了然,所以才会有了这些时日的反常,如是便更没必要将话说开,不若保持现状,还能留三分体面。 薛讷喝了几盏热酪酒,却还是觉得浑身发寒,定了好久的神,才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复对樊宁道:“法门寺的住持专程来刑部,认领了那几位大师的遗骸,并录了证词,加之那些守卫的描述,基本可以断定,案发当日来别院的大师们皆为假冒。” “是吗?没想到那个大秃子这么够义气,刑部怎么说?现下我还是通缉犯吗?” “稍安勿躁”,薛讷拍拍樊宁的肩,蹙眉叹道,“今日又与几位主事一道商讨,他们的意见偏向于那些假冒的僧人是你的同伙……” “同伙?偷什么?《推 背 图》吗?那我何不直接拿了就跑,为何要拐弯抹角拉上一票人,嫌自己活得长吗?”樊宁气愤不已,大口咬着胡饼,粉嫩嫩的两腮气鼓鼓的,十足可爱。 薛讷软了眉眼,笑道:“你也别恼,肥常两主事是何等庸才,你又不是不知……” “那高敏呢?” “高敏?”似是没想到樊宁会问起那人,薛讷一哽,忍不住有些拈酸,“他什么也没说,有那两根肥肠在,他好似说不上话。” 没想到薛讷也会玩笑,樊宁大笑不止,站起身拍拍手,伸了个懒腰:“好了,我也吃饱了,准备回去睡觉。明日我还得去一趟鬼市,问问他们打听到师父的消息没有。” 除樊宁以外,薛讷也托了人四处打探李淳风的下落,却一直没有结果,只怕樊宁又会失望而归,但看她充满希冀的模样,薛讷不忍直言,只道:“明日只怕会更冷,加件衣服,警醒着些……” 除去李淳风的下落外,樊宁去鬼市想问的还有关于薛府地宫的事,见这几个人什么也没打探出来,气得她逮着他们一人拧了一下:“见天吹牛什么长安洛阳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竟连这点事也打听不出?” 樊宁手劲大,拧得那遁地鼠快哭了,边闪避边解释道:“你婆家在这长安城里也算权势滔天了,谁人无事敢议论他们?再者说,你家大郎君都不知道,旁人又从何知晓呢?” 闻音老僧原是附近庙里的僧众,因为寺中派系争斗被人暗算,不慎喝酒破戒,被赶出庙去,颠沛流离来到了鬼市,成了画皮仙几人的挚友。他听力奇绝,比薛讷还强上许多,顾名“闻音”,只见他上前一步道:“阿弥陀佛。小宁儿,虽然我等未能查出那地宫是何人所建,但可以帮你排除,绝非前朝遗留。因为永徽五年发大水时,崇仁坊被淹极其严重,洪涝堆积无处下水,彼时乃是挖了一条渠,才将洪水引出了坊去……” 闻音老僧这线索着实要紧,樊宁无事时已在那地宫里四处看过,无论是排水通风各种功能一应俱全,若是在永徽五年发大水时候就有,应当可以排去大半个坊间涌入的洪水。 从永徽五年到今日也不过十六年,究竟是何人在这里建了地宫,还储备了数万件兵甲,难道是意图谋 反吗? 樊宁思忖着,还没想明白,那遁地鼠又道:“天呐,小宁儿,不会是你公爹干的罢?” “不可能”,樊宁斩钉截铁回道,“我公……我呸,你再乱说我就打死你!你们也看见了,那盔甲上已经腐败发毛了,薛家则是今年初才买的这宅子,你可莫要乱说话,若是牵连了平阳郡公府,我可要你好看!” 遁地鼠一缩脖子,后退一步,冲樊宁飞眼两下:“知道了知道了……薛大郎君人好又俊,为着他,我也不会乱说话的。不过,坊间都在传,任命薛大郎君为蓝田县令,彻查弘文馆别院大案的任命已到达雍州府了,只怕年后就要到任,到时候你就不能住在薛府了,可要搬到鬼市来?” 与此同时,薛讷人在东宫,亦听李弘说起任命已至雍州,眉梢眼角终于有了笑意,拱手道:“多谢殿下。” “你别忙着道谢”,李弘的神色却一点也不敢放松,“先前约定的三个月只剩下一个月时间,最近已有不少老臣捺不住,复给本宫上奏承,提及要尽快抓捕樊宁归案处决,不可将今年的大案拖至明年,其中利害,你可明白?” “臣明白”,薛讷语调依然谦恭,听不出什么激昂慷慨,说的话却很是鼓舞人心,“臣已有了线索,只消再解开起火的玄机,便能即刻破案,还殿下与天下一方安宁。” “好”,李弘虽没有夸赞薛讷,眼中的激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说起那纵火的线索,本宫这里倒是有一条:你也知道,天后命我大唐的能工巧匠,正在洛阳伊阙山上雕刻佛像,但这几日怪事频出,洞窟佛像处接连莫名失火……大理寺与刑部派人勘察,皆是一筹莫展,天皇天后虔心向佛,对此事极其重视,已下令招募天下能人前往解密,你可有兴趣?” “臣愿前往”,听说有线索,薛讷十分兴奋,拱手道,“劳烦殿下允准,臣……带副官宁淳恭一道前去。” “哦?宁副官啊”,李弘虽仍肃然端穆坐着,语气亦如往常,整个人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调笑意味,“千里奔袭,共克难关,挺好,本宫准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七章 龙门业火 两京古道上,薛讷与樊宁冒着风雪打马疾驰。虽已逼近年关,但道路上往来的商旅游客却分毫不少:有的胡商才在长安城卸货,就匆忙赶往洛阳,意图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跋涉千里带来的珍奇充入两京街头巷尾的商铺中;亦有江南客操着吴侬软语,在北地寒风中蜷缩赶路,马车上装载着华丽的丝绸与上好的茶叶,企望能在两京之地卖出一个好价钱,以维系一家老小一年的吃穿用度。 是夜薛讷与樊宁穿过潼关,宿在了黄河南侧河东道府的驿站里,此处距离东都洛阳已不足四百里。樊宁的通缉令尚未发出关中,仅在京兆、扶风等郡盛传,故而到达此地后,樊宁便去了宁淳恭的面皮,只将自己的长眉画粗,依旧以男装示人。 年关将至,今年乃是头一次没有与李淳风一道过年。往年这时,李淳风都会带樊宁入城去,采买物品,看望老友,待到年三十,所有生员后补各自回家去了,李淳风与樊宁便像寻常祖孙一样,酿花椒酒,祭拜元始天尊,守岁至天明。 这样一年年、一岁岁地过去,樊宁渐渐长大,李淳风也从天命之年花白头发的小老头,成了如今年近古稀,发须尽白的老叟。是夜樊宁躺在驿站的卧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担心记挂着李淳风,眼泪忍不住滚滚而落,将枕头濡湿了一大片。 天下之大,师父究竟哪里去了?若是有事出门,总该说一声,现下这样音信全无,令她寝食难安,每日只要闲下来便会担心不止。樊宁正无声落泪,忽听一阵叩门响动,薛讷好听的声音紧接而来:“睡了吗?” 樊宁赶忙揩去眼泪,披上衣衫,起身给薛讷开门:“还没……怎的了?” 薛讷捧着一枚铜手炉,用锦布包了,上前几步塞进了樊宁的被窝中:“才找掌柜要的,外面的雪更大了,给你暖被用。” “你用罢”,樊宁仍记挂着小时候在道观时,薛讷很怕冷,“你不是畏寒吗?我不需要的。” 薛讷无意间瞥见樊宁枕头上的泪痕,便知她又在担心李淳风,转言道:“这两日跑得太急,马都有些受不住了,若是明日雪还这么大,我们不妨减速慢行。你自小没出过关中,趁此机会,好好看看外面的风景也是不错的。” “若说想看,这一路我想看的景致还是挺多的”,樊宁果然被薛讷带偏了思路,细数道,“华山之险,崤函之固,我都想看,但最想看的还是在神都洛阳。若是有时间,我想去洛河泛舟,再去看大运河舳舻千里的盛景,想远眺天子的明堂,猜想下数十年前的紫微宫究竟何等奢华壮丽,才引得太宗皇帝焚火烧之……当然最最想去的是邙山,你也知道我有多崇拜兰陵王,他这一生最恢宏的战功莫过于 ‘邙山大捷’,虽不能与他同时代,若能凭吊瞻仰一番总是不错的。” “待查完案子,若还有时间,我一定陪你去……” 听了这话,樊宁小脸儿上起了两团红晕,桃花眼泛起点点涟漪:“好,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睡罢。” 薛讷点头起身离去,听着樊宁落好了门锁,方回到自己房间。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很快便在地上堆积了厚厚一层,薛讷毫无睡意,行至桌案前,将房中油灯的琉璃灯罩去掉,映着烛火继续看手边的卷宗。 洛阳城南,伊水中流,天然如阙,自二百余年前的孝文帝时期至今,无数能人巧匠在伊河边的石山上雕刻了精美绝伦的佛像,浩然大气,乃千年杰作,极受天皇天后重视。究竟是何人敢在这里纵火惹事,烧死烧伤数名工匠,却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弘文馆别院大案与此案千差万别,却有一点相同,便是翻遍废墟上的残渣,却都未找出这瑰丽建筑失火的原因。 薛讷隐隐有个预感:若是能开解洛阳龙门山的悬案,便能想通弘文馆别院纵火之谜,他既兴奋,又惶惑,望着窗外的落雪,神情不甚明晰。 数天后,大雪初霁之日,薛讷与樊宁终于抵达了神都洛阳,两人立马在城北山麓,游目骋怀,只见天地一片苍茫,此城北倚邙山,南滨洛水,运河穿城而过,千帆竞逐。游商牵着骆驼,组成长长的车队,游走在雪后的天街上,天街尽头便是琼楼金阙耸立的上阳宫与紫微城。薛讷与樊宁虽没有说话,却都觉得唯有“雄奇壮丽”四字能描摹此情此景之万一。 城北为皇城所在,不便进入,薛讷与樊宁便沿着外城郭,绕至城南定鼎门,拿出文书与守城士兵,士兵仔细查验后放行,两人牵马游历于一百二十坊中,遥望洛水对岸的皇城,竟是与长安城大明宫完全不同的景致。 趁着未放衙,薛讷与樊宁赶至洛水边不远处的洛阳府衙报到,不来则已,一来竟见此处聚集着许多人,看衣着装扮皆是仵作法曹之流,甚至还有不少波斯、东瀛、南诏、吐蕃装束的,比肩接踵挤在衙门口,樊宁不禁惊叹:“好家伙!虽说是天皇天后征召,但这人也太多了吧!只有一个案子,用得着这好几百人来破吗?”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薛讷无心管别人,签字报到后,领了特发文书,便匆匆带着樊宁离开了此处。不消说,虽然樊宁的通缉令未曾发出关中,但难保会有关中的法曹来此应征,若是被人识破便糟了。 正值夕阳西下,天寒霜冻,薛讷带樊宁回到城南,去丰都市找了个不错的客栈打尖,点了菰米饭、烩羊肉与樊宁吃。 不知怎的,最近樊宁食量变小了很多,与薛讷同桌用饭,吃得既慢又少,竟有了些女儿家的秀气,惹得薛讷很是担心:“饭菜吃不顺口吗?还是身子不舒服,怎的总见你有心事似的。” 樊宁挠挠小脸儿,不与薛讷相视道:“许是……担心师父罢,天色晚了,明日一早还要往龙门山去,我们找掌柜要两个房间,早些洗漱休息罢。” 一路奔波,樊宁从未叫过一声苦累,但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这样的寒冬腊月每日疾行二百余里,确实是太过辛苦。薛讷嘴上不说,却很是心疼,招呼小二道:“劳烦,两间上房。” 那小二恭敬上前,屈身笑道:“这位官爷,不巧,最近因为龙门山火之事,小店客房紧俏,眼下上房只剩一间了,但是有卧榻两张,两位可方便?” 若是平时,樊宁定然早已大咧咧应声答允,可今日她却没有应声,脸露赧色对薛讷道:“我看那边还有几间客栈,不妨……” “官爷今日即便走遍洛阳城,怕也很难找到可心的房间了。最近因为龙门山的案子,城里的客房都住满了。小店这一间,还是方才有位官爷家中有事才退的。毕竟有五品官衔,黄金千两的奖赏,谁又不想得呢?” “多少?”听了这小二的话,樊宁噌地从席上站了起来,“黄金千两?一品大员一百余年的俸钱?” “是了”,小二含笑再是一揖,“不知这房间,可要给二位留着?” 长安城平康坊中,红莲颤抖着身子,收拾着一地狼藉,她白瓷般的小脸儿上印着几个通红的指印,红唇染血,精心梳成的堕马髻颓然倾倒,若是换作旁人,定会看起来异常狼狈,但在红莲身上,却有种惹人怜爱之美。 楼下大门传来一阵咚咚声,红莲一惊,怯怯走下楼去,见来人是李弘的侍卫张顺,方打开了门,迎他进来:“张大哥……” 张顺不敢向内堂走,只将手中的药包交与红莲:“姑娘放心,贺兰敏之已经走了。” 红莲含泪礼道:“今日若非张大哥救命,红莲真不知当如何自处,请受我一拜。” 张顺阻止不及,又不敢扶红莲,只能径直噗通跪倒在地,哭笑不得道:“姑娘千万别这样!臣只是奉殿下之命,在此保护姑娘,怎配说 ‘救命’二字。只是这一次施计,调派司列太常伯急找贺兰敏之议事,将他唤走,这才保住了姑娘。下一次可不能再用这个名头,姑娘还是多加小心,莫要与他私下相见了,否则若是出什么事,张顺实在无法与殿下交代啊。” “听说天皇天后今年要在洛阳过年,贺兰大学士应当明日后日便出发了,有今日一遭,他应当短时间不会再来了,今晚的事,求你千万别告诉殿下……” 近来红莲从贺兰敏之处探知到了不少事,通过张顺告知了李弘的幕僚,李弘的幕僚们借机在朝堂上对贺兰敏之加以打击,令他受到了天皇天后的申斥。贺兰敏之气恼不已,亦有些怀疑此事与红莲有瓜葛,今宵喝醉了来此撒野,欲对红莲不轨,遭到红莲拒绝后,他竟对红莲连打带拽,若是张顺晚到一步,则后果不堪设想。但即便是怕得浑身颤抖,她的目光依旧清澈坚定,所思所想唯有李弘。张顺心中感慨不已,却也自知无权置喙,拱手抱拳一礼,退出了阁楼。 红莲关好大门,转身将张顺带来的药包放在高台处,拿出药瓶细细擦拭着手腕上的伤,看着罗裳下手臂上的血痕,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但早已下定决心,为李弘纵死犹不悔,又怎能这点委屈都受不住呢? 红莲还未来得及擦完伤,又听大门处传来一阵异响,她由不得一惊,心想若是贺兰敏之此时折返,她今晚便真的必死无疑了。红莲强压住心神,转向斗柜处,打算拿出防身的短刀,谁知门外那人更快一步,用一柄骨扇从门缝处探入,一点点挪开了门闩。大门轻轻推开,北风呼啸,来人衣袂翩翩,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竟是李弘。 “先前就说过,等暮色落下来,就把铜锁挂上,往后再也别忘了”,听说贺兰敏之闹事,李弘恨不能拔剑去把他砍了,但理智却束缚着他,让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尽力在宵禁之前赶来此处看望红莲。 红莲没想到李弘会来,毕竟年节将至,天皇天后又不在长安,宫内宫外的许多事都需要李弘去拿主意,他又忙又累只恨分身乏术,此时到此处,亦是冒着被有心人发现弹劾的巨大风险。 红莲方才没有哭,此时却泪如雨下,盈盈的泪顺着绝艳姣美的面庞滚落,我见犹怜。 李弘行至红莲身前,看着她狼狈的模样,说不出的心疼,多想将她拥在怀里。但有些事,做出了第一步,便很难回头,李弘只能艰难地压抑住心思,拉着红莲的袖笼上了二楼,亲自烧煮开水,为她擦拭伤上药。 这些时日,若非红莲套话,得到了贺兰敏之的把柄,在朝堂上对他多加打击,贺兰敏之一定会抓住弘文馆别院与公主遗骸案大做文章,届时不单薛讷查案不会似这般顺利,李弘在朝堂上亦会进退失据,被奸佞钻空子,危及长安、洛阳甚至大唐的安危。 李弘明知红莲有功,却一点也不想褒奖她,他只恨自己无力,无法护她周全,看着她皓腕上,莹白脖颈上与小脸儿上的伤痕,他竟忍不住红了眼眶:“我会再给你置一所宅院,不要再在此地住了,贺兰敏之的事到此为止……” “可是,若我这般凭空消失了,他难道不会怀疑殿下吗?”红莲小脸儿上泪痕未干,神情却十足倔强,“若是他知晓了我与殿下的瓜葛,这些年殿下苦心孤诣的经营岂不都白费了。我知道,薛御史尚未到任蓝田,公主遗骸的事又令殿下挂心,我能牵绊住贺兰敏之一时,便能为殿下争取一时。我这条命是殿下给的,若非殿下,一年前红莲便已身陷泥淖之中,又如何能与殿下相知。这一年多来的日子,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光,无论结果如何,哪怕与之玉石俱焚,红莲亦不悔。只希望殿下早做安排,若有朝一日,红莲保不住……唯愿殿下可以全身而退。” “你就这般不惜命吗?”李弘正为红莲擦拭着脸上的伤处,用大手捧着她美艳绝伦的小脸儿,看到她痛得身子一缩,他心疼又后怕,再压抑不住藏在心底多时的情愫,垂首将光洁的额抵住她的额头,两人相距不过盈尺,鼻翼间盈满她身上清冽甜美的气息,让他能切实感受到她的存在,仿佛唯有这样,他才能得到几分安心,“既然说命是我的,便听我的话。贺兰敏之我自会收拾,我要你好好的,不要有任何差池……” 若说方才是因为惊恐害怕而颤抖,此时的红莲却是因为李弘的亲呢而周身打颤。明明是寒梅般的傲骨纯净,却偏偏置身于污池之畔,李弘对她怜爱更甚,却依旧没有唐突,轻轻松开了她的小脸儿,转而牵住她的小手:“我帮你放水,沐浴罢便好好休息吧,今晚我留下来。” 每次李弘说留下,皆是坐在案几前看一夜的文书,红莲体恤他辛苦,回道:“殿下不必担心我,我待会子锁好门就是了……” “不打紧,你不知道,慎言去洛阳之前,给我留了七八卷案宗,都是关于弘文馆别院大案的叙述,我正好趁今晚看完。你若坚持赶我走,我在东宫也无法安眠,只会一直担心你,还不若待在此处。” 听李弘这般说,红莲便不再推辞,红着眼眶道:“好……那我去煮些温茶来,为殿下提神。” 洛阳丰都市客栈里,薛讷沐浴罢,穿着亵衣坐在榻边,仔细看着方从府衙处领来的案卷。 难怪天皇天后会下此重赏,这案子着实有些离奇:从上月开始,龙门山共发生了三起火灾,造成五名工匠死亡,十余人不同程度的受伤。刑部与大理寺以及洛阳府都派了专人,反复去勘察过了龙门山处的案发现场,但每一次现场都没有可疑之人,甚至每一次在场之人皆不同,而洞窟内除了给佛像描金身的水桶颜料等别无它物,没有柴草,更没有火硝,但这离奇的焚火案就这般发生了。难怪洛阳城中皆传言说佛祖动怒,即将要天降灾厄于大唐,惹得人心惶惶。 薛讷整个人沉在卷宗里,完全忘却了自我,连樊宁沐浴罢走出来都完全没有注意到。 樊宁散着一头柔软乌亮的长发,一双清澈明亮的桃花眼顾盼生辉,因为天寒,她的鼻尖微微发红,煞是可爱。见薛讷看书入神,她坐在自己的榻上,抿唇遥望着他,本只想看看他在做什么,一眼望过去,却忍不住看着那犹如明月般爽朗清举的少年发起了呆。虽说从小一起长大,但她渐渐发现,她并非自己想象中那般了解他。究竟是薛讷埋藏的深,还是她的心思都放在了旁处,从近日才开始注意到他了呢? 薛讷恰好有事要问樊宁,抬眼间,两人相视一瞬,竟同时别过头去,露出了几分赧色。不知过了多久,薛讷定住了神思,复开口问道:“我有事要问问你这行家:从风水上来讲,你觉得此案可否有何蹊跷?” “龙门山位于洛阳城东南,在五行中,东南属火。龙为天子象征,洛阳又是皇都。结合这两点看,在天子脚下纵火,好似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刚入城时,我就听街边的孩子们隐隐唱着 ‘龙门火,天下祸’云云,若说没有人特意引导,是否有些太过蹊跷了啊。” 若说薛讷是天赋异禀,观物于微,那樊宁便是通达人情,精于世事。听了樊宁的话,薛讷若有所思,心中暗叹这天下局势果然比他想象中更复杂:“待明日去现场看看,便能更了解情况了。时候不早了,你快歇着罢。” 樊宁见他仍无睡意,还在认真翻着卷宗,边铺床边打趣道:“这次的赏金可真是不少,若是你能得了,薛楚玉不得气死啊?” 薛讷一怔,偏过头来,一身白衣更显得他清秀俊朗,微微一笑澄澈如水,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我不在意那些,千金万银也不若帮你洗去冤屈来的重要……” 樊宁听了这话,桃花靥蓦地红透,樱唇嗫嚅半晌,一个字也回不出来。薛讷见她不语,以为她困了,便重新将心思放在了卷宗之上,樊宁却久久不能平静,侧躺在卧榻上背对着他,一颗心咚咚直跳。 自打那日在地宫配合他哄刘氏起,她懵懂间对薛讷有了几分不同往日的情愫。但她心知肚明,他心中另有所爱,待案情完结,便会带她去见,作为挚友,唯有诚心实意地祝福,才能留存住他们多年的友情。可人就是这样,明知不可得,却难以压抑心思,樊宁恨自己的贪心,百般自责中红了眼眶,纠结半晌,直至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清早,樊宁与薛讷用了早饭后,策马赶往洛阳城东南处的龙门。已有不少应征的法曹在此等候,薛讷本想站在队尾,却被那眼尖的洛洲司法瞧见,招呼着他上前来:“薛御史!来来来,你可是太子殿下亲自推荐,快快上前来!” 薛讷性子淡然,本就不爱理会无关紧要的事,此时被那司法拉着上前,双眼却紧盯着不远处的龙门山,只见个别石窟被贴了封条,其余数个却还是照常开凿中,近千名工匠被腕粗的麻绳吊着,勤恳作业,在这座坚硬的石山上雕刻出近十万尊佛像。 薛讷后退几步,站在了伊河边上,以便自己看得更清晰,只见那些贴了封条的石窟里黢黑一片,甚至外窟壁上也燎出了几片黑灰来。这龙门山的石质坚硬,与石灰相似,本身不易点燃,能够烧成这样,可见当时火势之盛。 河边的榫卯路上驶来一辆马车,远远停下,几个差役模样之人带着趔趔趄趄的几个工匠从上走下来,薛讷见那几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有的在脖颈处,有的在双手,还有的则是毁了容颜,应当就是在火灾中幸存的匠人。 那司法对众人道:“各位同僚,人证来了。昨晚各位应当皆已看过了卷宗,有何疑窦各位可逐个发问,他们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否则便会依律法受到惩罚。” 一名来自江南道的法曹率先问道:“敢问彼时从何处起火?” 几位工匠互相看看对方,最终选出一名年长者回应道:“彼时我们正在窟里给佛像描金身,火是忽然起来的,唰的一声,便烧着了我们的衣衫,我们挣扎着向洞外跑,身上着着烈火,足下就是深渊,上面拉绳的士兵们看到,焦急放我们下去,但有的人被烧断了绳子,没被烧死竟是摔死了……” “在场真的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之人吗?”胡人法曹用生硬的官话发问。 “我们都是一个村子的,就住在龙门山附近,世代修佛像,已经有数百年了……近千名工匠中唯有不到一百人,是从其他地方选来的,但也都是本本分分的手艺人,修了多年佛像了。各位若是不信,可以问这边的这位官爷……”说着指了指站在一旁的洛阳司法。 洛阳司法见话头又回到自己这里,对众人解释道:“他们说的不错,本官已经调查过了,更何况,失火的几个洞窟皆是由附近村落的匠人修建的,并无任何可疑之人。因为天皇天后重视,此处里外里有三道关卡,一般人是根本不可能进来的。” “这便奇了,若你说既不是内人作案,又没有可疑的外人,难道真是佛祖发怒,降下业火吗?” 听了匠人的证词,众法曹只觉更加混沌,不禁有些气恼,斥责之声不绝于耳。那洛阳司法早就知道此案难断,若非异常棘手,天皇天后又怎会下此重赏呢?话虽如此,但众怒难平,这司法见众人中唯有薛讷不语,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问道:“薛御史,薛御史你是太子殿下亲自推荐,自然别有见解,可还有什么疑窦要问他们吗?” 薛讷抬眼看看右手边石山上高高的洞窟,又看看眼前一身伤痕的工匠,拱手对那司法道:“薛某想上那三个洞窟看看,不知可否如愿?” 所有人都没想到,薛讷竟会提出这个要求,连那司法也怔了一瞬,方磕巴回道:“啊,倒不是不可以,只是……” “那便有劳了”,薛讷一心想着案子,根本顾不得其他争执,高声招呼山顶上的士兵扔下粗绳来。 “等下”,樊宁上前,按住了薛讷的手,低声道,“主官不便,还是让下官上去吧,需要留神些什么,你只管告诉我。” “怎么可能让你上去”,薛讷在身侧两名士兵的帮助下将绳索紧紧系在腰间,对樊宁一笑,“我说过,有我在,不会让你涉险的。” 说罢,薛讷招招手,示意那几名士兵将他向上拉。隆冬时节,此地依山涉水,风力遒劲,即便薛讷身修八尺,在这巨大的石山面前也只是沧海一粟。樊宁看他被逐渐拉升至失火的洞窟处,一颗心七上八下,满是说不出的挂怀。 身后有人悄然议论道:“这便是薛仁贵将军的长子?怎的不随薛将军征高丽,在这断什么案啊?” “你瞧他生得细皮白肉,只怕连弓都拉不动,看模样,平日里也是个坊间里混姑娘堆长大的,四处走着拿花掐果,这样的人若是上了战场,我们大唐不早就完了吗……” 樊宁蓦然一回头,看着那两个胡言乱语之人,才想开口骂,却听人群中传来一男子大笑之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薛御史将门之后,放着在军中平步青云的机会不要,投身于明法,应当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我们不妨且等且看。” 樊宁循声望去,只见发声的乃是一书生模样之人,与薛讷年纪相若,生得细皮白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与这些风餐露宿的法曹对比十分明显。樊宁对他起了几分疑窦,出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不回话,抬手指指上方道:“不说这个,先看看你家主官能否顺利入窟罢。” 书生的话虽未直接反驳那些嘲笑薛讷的言论,却成功让人群安静下来。樊宁不再计较,抬眼望去,只见龙门山顶处,三名士兵正铆足了劲将绳索一下下拉起,腕粗的麻绳在悬崖边上摩擦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簌簌声,且越往高处,横风越大,薛讷虽绑紧了腰身,却仍被风吹得左摇右晃,连连打转,好几次险些与石壁相撞。 好容易被吊到了石窟洞口,薛讷探出长腿想要迈步进入窟中,可惜仍距那洞口始终有些距离,无法如愿。樊宁看得干着急,只恨方才上去的不是自己,高声喊道:“大傻子!悠啊!悠过去!” 这些四面来的法曹怎能料到如此儒雅倜傥的钦差御史有个如此滑稽的诨名,皆哄然大笑,也跟着喊起“大傻子”来。樊宁自悔失言,红着脸喊道:“去!我家主官的绰号岂是你们这起子人能叫的!还不住嘴!” 足下之地迸发出轰然笑声,薛讷却无心细究发生了什么。看到案发现场这一刻,薛讷眼中的世界仿佛忽然放慢了数倍,风不再横吹,绳子也停止了晃动,连下面吵闹的人群声,也消失不见了。 薛讷看准眼前的洞窟,铆足气力,向后一荡身子,如同雄鹰俯冲般朝洞窟冲去,安然落在了地面上。四下里腾起一阵烟尘,薛讷掸掸周身的灰,抬眼张望,只见约莫一丈见方的洞穴内,雕刻着一尊主佛像与数十个大大小小不同的罗汉,主佛像的金身已彩绘了一半,却因失火熏得隐隐发黑。薛讷双手合十行一礼,复四下查看,只见佛像脚下倾斜着三五只竹桶,里面调和着各色颜料,从数量上看,以黄色和白色最多,想来是为了调和成接近皮肤的颜色。薛讷拿手沾了沾地上残存的部分颜料,黄色略微刺鼻,白色的虽然没有气味,放在唇边却有一股咸苦味。 薛讷起身再向周边环视,窟口处吊着的两只竹桶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薛讷走到竹桶边,只见桶中还剩些许黏稠液体,他用手指揩了一下放至鼻翼下,闻得一股臭鸡蛋味,再闻则还有几分花香,应是蛋清与蜂蜜的混合物,用来将颜料粉调和成漆,使其能附着于石雕的佛像表面。竹筒下的地面上横着许多焦炭状物,未完全烧尽的地方残留着土黄色的纤维,想来应当是装颜料粉的布袋了。 从洞窟上满满的熏黑痕迹看来,薛讷辨不出起火的位置,似乎只在一瞬间,整个洞窟便烧着了。薛讷心中略过一丝疑惑:若真有歹人在此纵火,无疑会将自己卷入火场之中,故而他必然是用了什么机巧,令洞窟自己爆燃。 薛讷立即联想到弘文馆别院起火的情形,据当时的守卫描述,当时过火速度非常之快,甚至连跑到井边打水救火的时间都没有。即便别院是全木质结构,也不当如此,可若凶手所用的是与此处一样的手法,使得别院爆燃,便能说得通了。 薛讷摸出事先准备好的油纸,从中抽出两张,取了两种颜料的粉末,分别包入其中。这也是薛讷办案养成的习惯,毕竟悬案何时发生不可预料,唯有随身携带,才能在第一时间保存证物,以供查验。只是每次勘察现场,薛讷心里都会有些不是滋味,他轻轻叹了口气,步出洞窟,拉拉绳索示意士兵们重新令绳子吃上劲,好将他下放到地面上去。 待薛讷落地,樊宁赶忙上前问道:“如何?可有什么异常吗?” 薛讷扫了一眼在场的人,看到亦有工匠来回走动,心想此案若有凶手,必在这些工匠之间,他唯恐透露玄机,被凶手销毁证据,只道:“暂时还不能确定纵火的方式,详情还待回衙门后私下细说与司法听。” 话音一落,这一群法曹即刻爆发出嘈杂的议论声,有人甚至直言质疑:“薛御史可是为了那千金赏钱,不想告知我等,这般刻意隐瞒!” “你若不信,你自己也上去看看好了”,樊宁见他们胡搅蛮缠,气不打一处来,“绳索在此,哪位官爷想上去看看,只消知会一声,上面的士兵马上将尔拉上窟去,又何必在此为难薛御史!” 正当众位法曹皆犹豫不决之际,忽听“轰隆”一声,距众人不过十丈开外的某处洞窟火光四溅,正在洞窟中为佛像描金身的工匠们惨叫着退出洞窟,悬在半空,满身烈火,挣扎不止。薛讷阔步跑上前去,高声招呼山上的士兵:“快!快把他们放下了!宁副官,快去打水!” “哪里有桶!”旁侧石阶下就是伊河,可以汲水,只是苦无工具,樊宁焦急向那洛阳府衙的司法问道。 那司法虽然负责此案许久,但也是头一遭遇亲眼见此事发生,怔了一瞬,方向旁侧的一间木屋跑去:“屋里有备用的……” 一时间,众人皆回过神,大步向木屋跑去,樊宁在众人之先,一手拎一桶,飞身下岸,打满了两大桶,向方被士兵放落在地的工匠泼去。火虽熄了,待众人围上去,却见那两名工匠浑身黑黢黢血淋淋的,已经奄奄一息。 “报应啊!是佛祖发怒了!”众人吓得立即四散逃窜,唯恐稍晚一步,自己也会被这从天而降的灾厄卷入。而那高空中的石窟中仍有火苗冒出,若是贸然令人吊索接近,恐怕会将绳索烧断,只能任其燃尽。薛讷站在窟洞之下,看着这笔直石壁上大大小小的佛像,俊眉紧锁,满脸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虽曾破获大案,但这也是薛讷第一次亲眼看到案发。天子脚下,百名法曹面前,究竟是何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悄然放火,抑或说,难道真的是触怒了佛祖,才燃起了这龙门山的业火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八章 新桃惑解 傍晚回到驿站后,薛讷神情凝重,沉默地坐在窗前,兀自望着渐沉的夕阳发呆。 樊宁换好襦裳,配上长剑,打算邀薛讷一道出门去。但眼前这人像是已化作了一块石头,一动也不动,樊宁忙放轻了动作,站在薛讷身后,无声轻叹。 这家伙素来爱涉悬案,眼睁睁看着案子发生,工匠殒命,却无力阻止,他心里一定颇不是滋味。樊宁看着他寂落的身影,颇有些心疼,知道此时不宜打扰,便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 薛讷像是完全入了定似的,脑中一遍遍过着此案的线索,偶时才有些许灵感,耳边便会突然响起工匠的惨叫,不绝如缕,生生敲击着他的心弦。薛讷忍不住闭上双眼,颤着乌黑的睫,面庞上浮现出难以名状的自责伤感来。 若是道途不遇风雪,是否可以早到一步;若是早到一步,他又是否能阻止这悲剧的发生?薛讷明白胡思乱想无用,眼下唯有早日破案,方能告慰那些死伤的工匠。 薛讷睁开双眼,摸出内兜中那两包收集到的粉末,带着试探的心思拿出风影所赠的骨哨,絮絮吹了起来。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风影便跃上客栈的高台来,团身几下,出现在薛讷的窗棂前:“薛郎,你寻我?” 京洛两地相隔近八百里,没想到风影竟真的在,薛讷感动又惊讶,招呼着风影进房中,给他递上一盏温茶:“你不会是一路跟过来的吧?” “薛郎哪里的话,你是朝廷命官,又有要案在身,有个影子护卫再正常不过。更何况长安城中盛传,别院一案凶手武功高强,丝毫不逊于龙虎军中将领,属下不跟着岂能放心呢。” 话虽这般说,风影此举实则是受李媛嫒所托。前几日李媛嫒来薛府探望柳夫人,听说薛讷要来东都洛阳办案,十分挂心,特意命风影跟着,却不让他说是自己的意思,风影只能编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薛讷不擅人情世故,自然也来不及细究风影话语中的不合情理之处,将那两个油纸包托付在他手上:“劳烦你拿着这个,往洛阳府跑一趟,请仵作验一验,究竟是什么东西。” 看薛讷神情便知此事严重,风影抱拳一礼,飞身攀上房顶,一阵风似的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薛讷本以为樊宁下楼买吃的去了,等了半晌不见她回,不禁有些坐不住,打算出去寻人。他才披上裘裳,便听得一阵叩门声,薛讷以为樊宁回来了,忙上前开门,谁知眼前站着个少年,略有两分面熟,薛讷却一时想不起在何时见过。 那人笑得无奈,插手礼道:“薛御史有礼,今日在龙门山下,我们见过面的。” 此人正是白日里帮樊宁圆场那位,薛讷赶忙回礼:“不知阁下来找薛某,可是有何要事?” 那少年冲薛讷一笑,从怀袖中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竟是樊宁的红头绳:“今日薛御史勇攀龙门山,英姿绰约,悠荡如飞,杨某实在佩服。只是众人关注薛御史探查洞窟,鄙人却见此物从空中飘落,想来应是薛御史不慎掉落,特来求证。” 此头绳的发尾有一节焦烧的痕迹,正是在弘文馆别院火场中留下的。樊宁是朝廷通缉之人,且私藏女子物品实在有违君子做派,若是旁人,怕是会着急避嫌。但樊宁的物件,薛讷一向视若珍宝,失而复得对这少年唯有满心感激,赶忙接过揣好,拱手道:“多谢!” 本以为应当就此告别,谁知那少年轻轻一笑,信步走入房中,拿起桌案上的书,翻了几下复放下:“白日里见薛御史欲言又止,可是有何斩获又不便言声,能否告知杨某?” 薛讷本也没有将线索据为己有的意思,但风影没有回来,事情尚无定论,他不能贸然浑说,只道:“薛某现下还说不清,等我的属下查清后,薛某再行告知。” 那少年面露不信之色,觑眼望着薛讷道:“薛御史闭口不言,莫不是怕鄙人赶在你之前破案,得到了赏银和官职吗?本以为薛御史与那些争名逐利的人不同,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薛讷一脸无奈,回道:“薛某只是担心自己猜想的不对,会误导他人断案而已。若杨兄不怕所言不实,薛某便说与你。” 那少年倒也不客气,反客为主,团身坐下,又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薛讷落座。 薛讷笑得无奈,却也没将虚礼放在心上,边回忆边说道:“薛某方进入洞窟时,看到洞壁四处皆被熏得漆黑,根本辨不出是在何处起火的。又见洞窟口处的麻布颜料袋皆已烧成焦灰,其下有些许白色黄色的粉末,应当是颜料袋烧空剩下的。而那佛身上唯有这两种颜色最多,所以薛某猜想,是否有人在这两种颜色里做了手脚,便命手下带着物证去往洛阳府,想请仵作查验一番。” “薛御史是怀疑有人在佛身上的颜料里动了手脚?” “还不能确定,须得等待验出结果。毕竟事关数条人命,必是死罪,若是冤枉错杀了好人,便无法挽回了。” 那少年显然没想到薛讷会这般说,禁不住起了慨叹:“到底是薛将军之子,境界果然与那些争名逐利的法曹不同。若是我大唐的衣食父母官都是薛御史这样的人才,百姓便有福了。不瞒薛御史,鄙人通晓看相,薛御史天庭饱满,长眉入鬓无杂,双眼饱满,玉山坚挺,五官下颌都很端正,后颈龙骨凸起,乃是大富大贵之兆。只是双眸过于清澈,怕是会有招小人之嫌,说不准……会被宵小之徒抢了功劳,眼看到手的千两黄金飞了也未可知啊。” 薛讷从小在李淳风的道观里长大,这普天之下最会看相的,李淳风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更何况樊宁那小魔怔一天到晚绕在他身边,嘴里嘟嘟噜噜说着“眉为两目之华盖,实为一面威仪,乃日月之英华,主贤愚之辨别”,他又哪里会轻易听信人言。 那少年显然不明白,薛讷的嘴角为何泛起了几丝浅笑,拱手又问:“怎的,薛御史不信杨某的话吗?” 薛讷摇摇头,笑意依然挂在嘴边:“不敢,薛某只是觉得,阁下这般说话,很像我的一位江湖朋友。不知阁下哪里人士,又为何冒充法曹,混迹在龙门山下?” 那少年没想到,薛讷已看出他并非法曹,略略一怔,哈哈大笑起来:“薛御史真是识人于微,冰雪聪明!事到如今,鄙人便不再隐瞒了。鄙人姓杨,名炯,字令明,华阴人士,现为弘文馆待制。” 没想到眼前这人竟是弘文馆的人,薛讷惊得身子一颤,不慎碰掉了桌案上的卷宗。 杨炯没想到薛讷的反应会这般激烈,偏头笑问道:“不至于罢?薛御史听到杨某的名讳,竟这般震惊吗?” 薛讷并非因听到此人的名讳,而是听到“弘文馆”,担心杨炯会认出樊宁。听他这般说,薛讷忽然觉得“杨炯”这名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听到过,他垂头思忖,想起幼时曾听说弘文馆有个年仅九岁便进士及第的神童,便是叫杨炯,算到今年堪堪十九岁,应当正是此人,忙应声道:“啊……是,杨待制乃神童,九岁进士及第,名满天下,今日得见,薛某难免有些激动。只是不知,杨待制为何会混入这些法曹中,难道是为写诗找灵感吗?” 杨炯一叹,偏过头去,竟是满脸的伤感:“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薛御史以为杨某只是随口的牢骚吗?从九岁到如今,杨某已经做了快十年的弘文馆待制了……从去岁起,杨某便被调遣到东都洛阳来,为天皇天后移驾此处做准备。近日得天皇召见,本以为要授杨某官职,谁知却是让杨某来看看各位如何断案,再将来龙去脉一一回禀。虽如此,到底好过每天碌碌无为,闲散度日。” 原来杨炯一年前便已来到洛阳,那他便不当见过樊宁的通缉令,薛讷暗暗松了口气,心中慨叹这出身高贵的神童竟如此不得志,再联想起父亲明知他的志向,却不肯带他上沙场,与这杨炯是一样的失意,不由起了几分共情,抬手一拍杨炯的肩膀道:“‘无用之用,方为大用。’何况‘文章乃经国之大业’,杨待制文采昭昭,文章必得流芳百世,我等想学杨待制且来不及,何必非要强求功名?” 酷爱舞文弄墨的多半是性情中人,那杨炯便是如此,听了薛讷这话,登时红了眼眶:“子曰: ‘不患无位,患所以立’,看来杨某还是修炼不足,今日得蒙薛御史点拨,实乃幸事,请受杨某一拜!” 说完,杨炯便“扑通”拜倒在薛讷面前,惊得薛讷忙扶起他道:“杨兄莫要如此,万万使不得!” 宵禁之前,樊宁终于回到了丰都市的客栈里。本以为薛讷已等她许久,还不知有没有好好吃饭,樊宁歉疚又挂心,三步并作两步走入房间,却见薛讷正在挂裘裳,好似亦是刚刚回来,身上满是酒气,禁不住蹙眉道:“案子还没破?你怎的还跑去吃酒?” “不是,我没有吃酒”,遇上樊宁,薛讷总是瞬间折了五分气焰,“你可还记得,白日里与你说话那少年……他本名杨炯,便是那九岁进士及第,名满华夏的神童,如今的弘文馆待制,你应当听李师父说起过罢。他不知怎的,忽然认我是知己,拉着我絮絮叨叨又喝又唱的,我才把他送回房去……” “啥?”樊宁吓得一趔趄,“那小子是弘文馆的人?” “他并非贺兰敏之的人,进入弘文馆以来一直赋闲,未得重用。且一年前他就奉命来到了洛阳,你不必担心”,薛讷忙宽慰樊宁道,“方才他来找我,归还我落下的物件,顺便攀谈了几句……杨待制文采风流,是个性情中人,现下喝多已经睡着了。” “案子的线索,你没有告诉他罢?”樊宁十足心急,生怕薛讷被人骗,“你可知道,太子推荐你来此处,唯有你赢了,才能稳住殿下在朝中的风评,别院的案子,也才能有更大筹码啊。” “我告诉了他我大概的猜想,并未细说”,薛讷倒是未想如此之深,只是想看看能否获得弘文馆别院起火案的启发,听樊宁如是说,他颇为愧悔,只觉辜负了李弘,好在杨炯为人可信,应当不会有什么差池,“你不必担心,杨待制并不参与此番的解谜,他是奉天皇之命,来此暗中监督的。对了,你方才哪去了,方才要不是被他缠住,我早出去寻你了。” 樊宁一嘟樱唇,不再与薛讷争执,一抖宽袖,竟落下七七八八许多样吃食来:“明日就是除夕了,虽然身在异乡,总也要过年罢?我去东市和西市了,这些洛阳小吃又香又甜,连胡饼的味道都与长安不尽相同,你快尝尝。” 薛讷与樊宁虽然相识十余载,但从前在道观赎业时,每到年二十三,母亲都会派人接他回府,故而两人从未在一起过年。听了樊宁这话,薛讷心生慨然,暂时将案情放在一旁,拿起油纸包着的一袋小吃食,打开细尝。 樊宁笑眯眯地坐在薛讷旁侧,问道:“好吃吗?” “好吃”,薛讷神情微赧,将吃食推向樊宁面前,“你也吃啊,别光看着。” “我吃过了”,樊宁神秘一笑,从怀兜中摸出一个薄册子,用纤细的手指捻开一页,只见上面七七八八画着一堆东西,“你见天坐在房里冥思苦想,也不知道出去看看。除了买吃的,我还帮你打探作案动机了,听卖胡饼的大婶说,去年差不多就是这几日,天后喝多了,忽然下令要看牡丹,这大冬天啊哪里有什么牡丹,当然是看不成的。天后一怒之下,就让人把牡丹的花种全都带来洛阳,一把火烧了。谁知道今年春天时候,牡丹花又开了,洛阳当地人就叫它 ‘焦骨牡丹’,现在有一种说法,说是牡丹花仙生气了,炸了石窟。还有人说,是因为天后要将自己塑成神佛,雕在龙门山上,触怒了真正的佛祖,这才下了业火。当然了,这种胡言妄语我向来不信,可这些流言大多涉及天后,不像是寻常百姓的手笔,你说,会不会有人借着这些风,在伺机作乱,意图打击天后啊?” 薛讷想起李弘也说过,那“安定公主案”便是冲着天后去的,不禁陷入了沉思。 龙门山下,夺去十余名工匠性命,又次次全身而退的凶嫌究竟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薛讷一时理不清,索性不去想,抬眼望向樊宁道:“对了,明日是除夕了,洛阳府衙暂且没有旁的安排,你想去邙山与洛水吗……” 次日是隆冬时节里难得的晴日,又逢除夕年下,市井街坊中四处洋溢着盛世欢腾的气氛。薛讷与樊宁用饭后,策马从定鼎门出城,一路赶向邙山。此山不算高,却因其襟山背水,风水绝佳而被称之为“龙脉”,先后有二十三位帝王在此修陵建冢。 但对于樊宁而言,心心念念此地显然不是为了寻龙探脉,而因为百余年前,她所崇敬的兰陵王高长恭曾率部在此获大胜。及至山脚下,两人将马匹暂存驿站中,踏着石阶路向山顶走去。 樊宁步调轻快,十分开怀,薛讷则四下观望着,不知在寻找着什么。眼见即将登顶,薛讷轻叹一声收了目光,望着樊宁活泼灵动的背影,忽而有些出神。 在他的记忆中,上一次这般与她郊游时,她还是个扎着总角的小道徒,时常光着脚带他游走在终南山间。某日他们还曾迷失方向,四处乱转,怎么也回不到道观去。 彼时的薛讷只有十岁,平素看起来憨憨的,不爱说话,那时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身上的小皮袄脱下,给衣衫单薄的樊宁穿上,而后通过观察树干上残留的苔藓,辨别出南北方向,最终找到了回道观的路。 一晃十年过去,如今回想来,薛讷只觉心头涌出几分暖意,原来十年前他便那般在意她,现下为了她不顾生死倒也毫不意外了。 山巅是一方平丘,两人并肩遥望山下的洛阳城,都有些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樊宁忽而拿出包袱里的傩面戴上,粗着嗓子对薛讷道:“我乃兰陵王高长恭,尔等速速投降!” 薛讷笑看着樊宁淘气,却始终没有言声,惹得樊宁心急,复摘下傩面:“你怎的不投降啊?” “你让我说别的都好,只有这个不行,我薛慎言永不言降……” 没想到薛讷平日看起来那般好脾气,在这等事上却这般坚持。也难怪了,他虽文弱,夙愿却是挂帅为国,威震华夏,又怎能说出“投降”二字。樊宁不再为难他,上前两步,垫脚将傩面比划在薛讷脸上:“那你戴上让我看看,总可以吧?” 薛讷拿樊宁毫无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地将傩面戴上,逗得樊宁咯咯直笑,她后撤几步,煞有介事道:“对侧领兵,那头戴傩面的是何人?快快报上家门来!” 北风萧萧,薛讷矗立不语,他脸上佩戴着狰狞的傩面,玉冠长发,儒裳深衣,身姿英挺,皎如玉树临风,倒似像极了樊宁想象中的兰陵王。 按照坊间编排的《兰陵王入阵曲》,下一步敌将便要上前挑落兰陵王的傩面,露出他的绝世姿容。樊宁佯装手握长枪,几个漂亮的团身转至薛讷身前,抬手想掀去他的傩面,却未留意脚下的碎石,向前一倾,差点跌进了他的怀里。 薛讷忙探手去揽樊宁的身子,傩面应声而落,只见他紧蹙长眉,星一般纯净灿烂的眼眸锁着她,下颌微绷,真真好似百年前兰陵王捉拿敌将的俊逸风姿重现眼前,樊宁忍不住红了脸,心突突直跳,嘴上却说着:“我不干,怎的你就这般将我俘虏了,重来重来!” “莫要重来了”,薛讷扶着樊宁站好,撒开手,别过头去,将通红的面庞隐藏,“我记不得这段后面是什么词,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山去吧。”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到底是不错的,这山不高,没有大半个时辰却也很难到达山底。两人回驿站牵马时,天色已晚,是夜除夕,家家户户守岁,连胡商都闭了门户。 幸好薛讷与樊宁带了干粮,两人坐在道旁,分食了布袋里的胡饼,而后趁着落日微光赶往洛河边,在渡口处赁了一条乌篷小船。 洛河蜿蜒,静谧流淌,穿城而过,薛讷立在船头撑着长篙,纵目远望,好似在寻什么东西;樊宁则坐在船尾,临风遥望着轩俊壮丽,高低错落的宫城。行至河中央时,天色已全然黑透,天上的繁星映在洛河里,水天一色间,恍惚置身瑶池星河。樊宁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薛讷,心事像河中涟漪一般,荡漾在滚滚东流的河水之中。 薛讷与樊宁揣着一样的心思,也与她一样将满腔情愫藏在了暗夜里。青梅竹马就是这样,无人敢轻易越雷池半步,更何况他们之间还夹杂着那般复杂的人和事。薛讷放下长篙,坐在樊宁对面,任由小船顺流飘零:“不知道李师父现下在何处,但我相信,他应当也在看着漫天的星星,惦记着我们……” “每逢佳节倍思亲”,到底是不错的,樊宁实打实挂心着李淳风,忍不住落泪,她忙偏头转向旁处,抬起小手轻轻揩去,嘴上却道:“才不会,那个没正形的小老头还不知在哪间酒肆流连忘返呢。” 薛讷看在眼里,只觉心疼不已,想抬手为她拭泪,犹豫着又怕唐突,沉默着拿出绢帕,还没来得及递上去,便听一阵浅浅的呼哨声传来,他偏头望去,只见一道亮光划破天际,扶摇直上,霍然炸开,绚烂了整个天幕。 樊宁禁不住乐出声来:“快看,是烟火啊!” 东风夜放花千树,丛丛灿烂的烟花绽放在天幕之上,照亮了繁华富盛的洛阳城。家家户户打开朱窗,扶老携幼,贪看着盛世美景,薛讷却只顾凝望着樊宁那比烟火更加灿烂美好的笑靥。忽然间,好似有醍醐灌入他的脑中,薛讷一拊掌,一副恍然之色,似是想明白了什么。 夜里风影来客栈寻薛讷时,已过了子时,长街上可隐隐听见守岁之人互相拜年之声,说着“福延新日,寿庆无疆”云云。 薛讷等了风影许久,心中的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只差一个佐证。为了不影响樊宁守岁,他步履匆匆将风影带到庖厨后的空地处,低声问道:“如何了,仵作验出来了吗?” “今日属下一直待在洛阳府衙,催着那老仵作,他又是烧又是烤,分离了半晌,终于查明白,那白色的是芒硝,黄色的则是昆仑黄,不过是平日里最普通的颜料,并无什么异常。” 哪知薛讷一脸欢喜之色,冲风影一拱手:“有劳了,明日一早,劳烦你请各位法曹去龙门罢,就说我已查明真相,可以给大家一个交待了。” 风影没想到薛讷这么快破了悬案,十足欢喜:“真的?薛郎这便查清楚了?一千两黄金,五品大员可都是你的囊中物了!若是郡主知道……呃,郡主一定会十分欢喜。” 此番出来,李媛嫒特意叮嘱风影,不要在薛讷面前提起自己,但风影一时欢喜,竟然给忘了,他挠了挠脸,垂着头,想要说话找补,绞尽脑汁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好在薛讷压根未放在心上,一拍他的肩,招呼道:“你也是头一次在异乡过年罢?我的副官买了不少好吃的,专程给你留了一包,快来跟我拿罢。” 是日大年初一,一大早,丰都市内的各间酒肆便开始准备新年的“传座宴”,招呼着长街上不论相识或眼生的宾客前来自家吃酒,以求得新一年的福报。薛讷与樊宁各吃了一碗牢丸,互相道了几句吉祥安康,走出了客栈。 转过商街的民宅处,家家户户正在插竹竿挂长旗,一家老少齐上阵,很是有趣。见天光尚早,两人牵着马,边走边讨论着长安过新岁与洛阳过新岁的差别,还没走出丰都市,就见那杨炯匆匆赶来,干冷的天跑得满头大汗,急得嗓音都劈叉了:“嗨呀,你怎的还在此处?你可知那袁州道的法曹一早上便到洛阳府衙来,说自己破了案,已往龙门捉人去了!” “捉什么人?”薛讷一脸茫然,好似压根没听懂杨炯在说什么。 “哎呀你这呆子,我说你会被旁人抢功,你竟还不信!你可是命你那属官风影,一大早往洛阳府衙去,告诉众人你已经破了案,请大家往龙门去?你可知道,那袁州法曹比你早先一步,天没亮就拽着司法等人往龙门去了!” “薛郎是在窟中取了物证才断出案的,他都没有现场勘查,如何能查得清呢?”樊宁没想到这新年第一天便有竖子来添堵,却也觉得可笑,“胡言乱断可是要吃牢饭的。” “人家言之凿凿,说得一板一眼,可不像胡言。昨日你与你那属官在何处议事?那袁州法曹也住在我们那间客栈里,莫不是被他听去了罢!” “他,他要逮捕何人?” 薛讷的关注点与杨炯总有偏差,惹得杨炯好气又好笑:“你说逮捕何人?当然是负责佛漆颜料的老工匠啊,你那属官不是说漆有问题吗?” “抓错人了”,薛讷焦急翻身上马,招呼樊宁与杨炯道,“快,现下去或许还来得及!” 龙门石窟下,袁州法曹已指认了年逾七旬,负责漆料的老工匠为凶嫌,但武侯逮捕时,却遭到了其他工匠们的一致抵抗,众人哭喊着冤枉,用刻刀与木刷与武侯相抵抗,说什么也不肯让人将那老工匠带走,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薛讷、樊宁与杨炯匆匆策马赶来,看到如此境况,杨炯翻身下马,踉踉跄跄上前,掏出鱼符,慌乱之际甚至拿反了而不自知,大吼道:“住手!本官弘文馆待制杨炯,奉天皇之命来此督查此案,何人敢造次!” 听闻杨炯是天皇的钦差,那袁州法曹赶忙上前一礼,满脸堆笑道:“杨待制安好,下官乃袁州法曹赵理,此案已破,凶嫌负隅顽抗,我等正与司法大人一道缉拿,杨待制可在旁稍歇片刻……” “你们抓错人了”,薛讷看到已有工匠受伤,心急不已,冲入混战的人群中阻拦,生生挨了好几下,“都先住手,听薛某一言:这位老人家并非此案凶嫌!” 那赵姓法曹眼见就要官加五品,赏金千两,怎容薛讷在此放厥词,涨红脸气急败坏道:“胡言!你敢说难道不是这刷佛衣的金漆有问题,这才失火吗?分明就是此人在金漆中加了火镰粉末,分发给各位工匠,火镰自燃,这才出的这离奇失火案!” “有问题的不是金漆!”樊宁上前,挥剑打飞了个别仍在争斗的武侯与工匠手中的兵器,让薛讷能专心判案,薛讷不负樊宁期待,据理力争,指着高高的石窟道,“失火的四处洞窟,除了第二座以外,皆没有为佛身涂金漆,你让人分离出来的,类似于火镰的东西,不过是炼金时遗留的粉末而已,现下是冬天,火镰的存量与温度,皆不足以让它自燃……” 这赵姓法曹住在丰都市客栈的一层,昨天夜里隐隐听到薛讷与风影说话,便连夜赶往龙门,拿了些工地上的金漆,请仵作验了,得知里面有类似火镰的物质后,他极其激动,认为自己破了案,一早就来拿人,现下听到薛讷的反驳,他气急败坏,怒道:“那你说,你说这火是如何烧起来的?薛御史不会要告诉我等,是天降业火,佛祖发怒罢?” “便是那芒硝与昆仑黄两样,混在一起起的火……” “胡言!”那赵姓法曹大笑一声,只觉胜券在握,“这两样都是最寻常的颜料,如何会起火!” “赵法曹所说不错,这两样都是最为寻常的颜料,但赵法曹怕是不知道此两物放在一起,合上蜂蜜黏着液体,便是那宫廷焰火的配方罢?昨日无事,薛某在城中的书画坊转了一圈,问过了洛阳当地的坊主,他们皆说平素里洛阳这边爱用的颜料,皆是从栾树等植物中提取。但今年夏日雨水不丰,便导致城内外的树草枯萎,没有那么多植物可以用来调取颜料,只能从外埠去进。薛某昨日特意到访邙山与洛水,核实了坊主的说辞。各位眼下看到这些颜料,皆通过大运河,从淮南道扬州府逆流而上,送至洛阳的,一部分被采买进了各大书画坊,另一部分则运至了龙门山。我们之所以认为这两种颜料没有问题,便是因为平素里常用他们,但龙门山不同,工匠师傅们一日用掉的颜料,几乎是画坊中三五月的用量,而且为调制贴近佛祖容颜的颜色,会直接在芒硝中加入昆仑黄。如此大量的粉末混合,导致石窟内粉末漂浮,空气亦不流通,只消石块铁凿之间的轻微碰撞,溅起火星即可点燃,这便是龙门业火的真相。” 薛讷这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那洛阳司法上前来,对薛讷一礼:“薛御史的推论听起来十分严谨,但我等皆未见过这两样放在一起失火的,是否……” 洛阳司法话未说完,便听杨炯高声道:“哎,来来来,都看本官这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杨炯拿着芒硝与昆仑黄两袋颜料粉,同时向一口缸中倒去,高声诵着:“骢马铁连钱,长安侠少年。帝畿平若水,官路直如弦。 夜玉妆车轴,秋金铸马鞭。风霜但自保,穷达任皇天……” 话音一落,杨炯便将一块燧石用力扔进缸中,随后撒腿就跑,还未跑出半丈,便听得“轰”的一声,陶缸霎时爆开,火苗四溅,差点燎了杨炯的衣角。近百名法曹与数百工匠亦吓得抱头而逃,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樊宁则逆着人群,上前几步,用木棍挑了一片熊熊燃烧的黑火团,迫至众人眼前:“看清楚没有?你们可都看清楚了?” 众人边躲闪边回道:“看清楚了,看清楚了……” 薛讷长舒一口气,望着澄明的天幕和恢复了宁静的龙门山,心中多了几分难得的安定之感:弘文馆别院的起火方式盘亘在他心中良久,眼下终于有了几分眉目了。 三日后的清晨,天光微明,杨炯在洛阳桥外摆下薄酒,为薛讷与樊宁践行。 是日大年初四,无星无月,桥下洛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陌上人行稀疏,在此送别更多有伤怀之感。薛讷与樊宁打马上桥,看见杨炯迎风伫立,赶忙下马,几步上前,拱手道:“不是说好了,不劳烦杨兄相送……” “哎,我可不是代表自己送你”,杨炯笑着,递上一樽酒与薛讷,“赏金拿下了,官职却不能许,薛御史身上还挂着弘文馆别院的案子,若有功则一并赏……天皇之意,你可明白?” 薛讷躬身长揖:“烦请向天皇转达薛某之意:必当尽快破案,不辜负皇恩浩荡。” “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送君还旧府,明月满前川。不知何日能与君重逢,杨某今日满饮此杯,为薛郎送行。” 虽说与杨炯的性子大相径庭,薛讷还是很欣赏他,真心实意视他为友。平素薛讷几乎滴酒不沾,此时也满杯饮下,对杨炯道:“不论是薛某再来神都,还是杨兄回长安,我们来日方长……” 杨炯一笑,瞥了不远处的樊宁一眼,对薛讷耳语几句,复道:“时辰不早,早些上路,莫赶上风雪就难办了。” 薛讷与杨炯惜别对礼,翻身上马,带樊宁向京洛古道驶去,茫茫天地间,杨炯一直立在原处,薛讷不时回头挥手,直到再也看他不见。 樊宁好奇问道:“方才那姓杨的可是说我了?我看他冲着我笑,挺吓人的。” 薛讷面颊一热,佯装未听见樊宁的话,望着远处乌腾腾的云,扬鞭打马道:“快出发罢,若是晚了,今夜可到不了鼎州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章 煮豆燃萁 经过了七八日颠簸,薛讷与樊宁的马车终于抵达了长安郊外。落日余晖透过车帘照入车厢中,将裹着毛毯熟睡的樊宁唤醒,她撩开车帘,视线越过冬日遒劲的枯枝,遥望见长安城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尽头,心境豁然开朗。 这往返一路,翻山越岭着实不易,天气又极其严寒,两人皆略显疲色,但想到今晚便能回家,在熟悉的榻上休息,樊宁小脸儿上满是雀跃,问正赶车的薛讷道:“对了,那日在龙门山下,我记得洛州司法要将那负责颜料涂漆的工匠缉拿定罪,你是如何向他们解释,才让他们放了人啊?” “凡有案,不拿人,好似司法们便会有些手足无措”,薛讷回头轻笑,夕阳下,他的笑容显得格外好看,“当夜我特地调取了采购颜料的清单,看到上面的确写着芒硝和昆仑黄,所以可以确定并非是工人掉包做了手脚,而是按照监工的吩咐所做。去岁大旱,工程繁急,加之不了解宫廷烟火秘方,我觉得此事赖不得任何人,便写了一封奏承,烦请那司法送到中书省去。听闻二圣看罢心有唏嘘,竟称罪责皆在自己,是二圣心急催促,才酿此大祸,未怪任何人。天后甚至下令,过三年再开凿卢舍那佛,令那些监工不必太赶,以民生为先。” 虽是惨案,结局却还算慰藉人心,樊宁轻轻一拊掌:“果然是你的风格,如此滴水不漏,此案办得真是太漂亮了。” “我哪有什么功劳,不过是秉公持正,不攀诬,不武断罢了。” 说话间,马车便已到了长安城东正门的春明门下。守卫验过薛讷与樊宁二人的鱼符后,予以放行。城中新岁的气氛依然很浓,坊间里四处散发着屠苏酒的清香,薛讷与樊宁赶在天黑前进城,在东市吃了一碗臊子面,纾解了几分疲惫后,牵马向崇仁坊走去。 待过了正月十五元日,薛讷便将往蓝田县赴任了,从道理上来讲,带上樊宁乃情理之中。但薛讷“做贼心虚”,对樊宁有着别样的心思,只觉得这话说来很是艰难,故而往返洛阳这一路十数天都未能开口,生生拖到了此时。 薛讷暗下决心,今夜一定要说出来,本也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地方遮风避雨,他查案时亦可以更方便地询问案发当日的一些细节,有何开不了口的呢? 话虽如是说,但心里有多艰难纠结,只有薛讷自己明白,正神思恍惚,身侧的樊宁忽然停了脚步,抬手一敲他的胳臂:“哎,我看那边有卖松醪酒的,我们买些好不好?赶路好累啊,我想喝点酒,舒舒服服睡一觉……” 薛讷正愁回府后,樊宁可能会直接回地宫休息,有了松醪酒,便可邀她共饮一杯,他赶忙应了一声,摸出钱袋给了樊宁,目送她往那吊着油灯的小铺子买酒去了。 挣下这一千两黄金后,薛讷原是想买些东西送给樊宁的,可她什么也不要,只买了一大包洛阳城的小吃,背在身后,还没到鼎州就吃了个精光。在旁人看来,她或许少了些女儿家的娇柔,但在薛讷眼里,她的英气妩媚简直是万金难换的美好。 薛讷暗下决心,今夜无论如何也要跟樊宁提出同去蓝田的事,不住权衡该如何开这个话头。未几两人走进了崇仁坊,坊间的武侯们看到薛讷,皆上来热情招呼,樊宁看见他们有些心虚,兀自将马牵去薛府侧门的马棚拴好,远远抬起小手指指天上,示意薛讷自己从小巷翻墙回去。 薛讷忙与武侯们道别,几步上前,拉住樊宁的胳臂,低道:“回去你就在屋里煮上酒罢,库房里有小炉。” 樊宁点头一笑,冲薛讷一礼,转身走入小巷中,须臾不见了身影。 薛讷忙快步向平阳郡公府赶去,还未入大门,就见自己相熟的小厮薛旺匆匆迎上前来,满脸喜色地牵过薛讷的青骢马:“大郎君回来了!我们大郎君太厉害了,咱们府里的人,这几日都为着郎君高兴呢!” 看来这传言的速度着实比自己的马匹快,侦破龙门业火案的消息只怕已传遍长安,薛讷笑着点点头算作回应,问道:“母亲可在佛堂,远道归来,我应当马上去问安的。” “夫人在慎思园呢”,薛旺嘻嘻笑着,完全未留神薛讷陡然变了脸色,“听说大郎君今日回来,夫人特意做了大郎君最爱吃的团油饭,正在房中等你呢!” 薛讷惊得再顾不上与府中诸人寒暄,阔步向慎思园走去。即便樊宁佩戴着“宁淳恭”的面皮,被母亲撞见亦会很麻烦,薛讷匆匆推门而入,只见柳夫人正坐在桌案前诵经,房中未见樊宁的身影,不知是还没找到机会翻墙进来,还是发现了柳夫人,选择从遁地鼠在园中石井旁开的小门溜入了地宫。 薛讷微微松了口气,上前拱手道:“母亲,慎言回来了。” 柳夫人指了指桌案上飘香的饭食,笑对薛讷道:“一路应当很辛苦罢,饭还是热的,快来吃罢。” 薛讷应了一声,坐在了柳夫人对侧,看着桌案上的团油饭,踟蹰道:“母亲漏夜前来慎思园,可是有什么事叮嘱……” 柳夫人放下佛珠,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慎言啊,你在洛阳破获大案,找出佛窟起火原因,得到二圣赞扬,为娘很是欣慰,待你爹在高丽听到消息,也会十分开怀的。” 从小到大,薛讷几乎从未得到过父母的赞扬,今日听柳夫人如是说,他不由一怔,神情更显不安:“雕虫小技罢了,难登大雅之堂,唯愿不令家门蒙羞,又怎配得到父母亲的赞许……” 薛仁贵虽为北魏河东王薛安都六世孙,但到了唐初时,家道早已衰微,他凭借一己之力身先士卒,拼出了一方天地,但也忽略了家中,及至三十五岁方有了薛讷这个嫡长子。其后柳夫人随薛仁贵南征北战,与薛讷聚少离多,八岁时又送他去李淳风道观赎业,十二三岁才接回长安城入崇文馆读书,柳夫人对这个过于老实乖巧的长子心有亏欠,却总是不自觉地偏向幼子楚玉。现下薛仁贵战功赫赫树大招风,薛讷又出了这毫无必要的风头,令她日夜难安,无奈太息一声,边转佛珠边道:“慎言啊,有些话,娘便与你直说了罢。听说年后你便当去蓝田赴任了,这弘文馆的案子若是再不破,咱们一家老小会是何境遇你可明白吗?莫看你爹眼下一时风光,多少宵小之徒都用双眼盯牢了咱们家,就连太子殿下与几位王爷都少不得谨小慎微,眼下你却是长安城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你可知道,稍有差池,波及的可不单是你一人,还有你的父母、兄弟甚至叔父堂兄弟都会跟着倒霉,轻则入刑流放,重则……” “母亲的担忧,慎言都明白,眼下还有约莫一个月的时间,儿还在全力缉凶,相信不日便会有所结果,不会连累家人的。” 见薛讷还在这般嘴硬,柳夫人更觉焦躁,压着性子循循善诱:“若是这一个月内,你无法破案,难以缉拿到凶嫌,该如何做,你可明白吗?” 薛讷明白柳夫人的意思,却没有接话,只道:“慎言一定可以捉到真凶,还天下一方安定……” “那樊宁”,见薛讷不接话,柳夫人索性不再绕弯,单刀直入道,“你知道她藏身在何处罢?” 薛讷许久没有应声,眼中却涌起诸般情绪,最终定格为淡淡的哀伤,他缓缓叹了口气,回道:“去李师父的观星观赎业时,慎言只有八岁,一个人待在异地,很是孤寂。白日还好,李师父那里有许多有趣的东西,浑天仪,罗盘,还有很多书可以看。李师父博学鸿儒,知道很多趣事,也愿意讲给我们听,我与樊宁上完课后,时常在终南山里玩,或是捉鱼虾,或是捡桑果,根本顾不上难过。但每每到了夜里,便会想家,想娘。可是娘很少来看我,父亲便更是难见……” 没想到薛讷会忽然说起陈年旧事,柳夫人一怔,少不得软了语气,轻道:“当初送你去道观,我与你父亲亦有苦衷。娘知道,那樊宁是你的挚友,将她交往刑部你心有不忍。但人生本就有许多迫不得已,慎言,你还年轻,许多事还不懂,你……” “慎言并非指责父母,也请母亲不要误会,慎言不交出樊宁,并非是因为李师父的抚养之恩,与我和樊宁的总角之情亦毫无瓜葛。樊宁并非真凶,即便现下将儿千刀万剐,我还是只有这一句话。若母亲真的了解慎言,今日便不会来与我说这些了”,薛讷自嘲一笑,眼中满是不容置喙的坚定,凌厉得令人陌生,但是很快的,这些情绪皆在他眼底消弭,依然清澈如湖,没有半分波澜,“若今时今日被任命为御史负责此案的是楚玉,母亲一定会很为他骄傲罢。慎言不求其他,唯愿母亲能够信我几分,一月之内,我一定会破案的。” 柳夫人看着眼前身修八尺的少年,忽而有些恍惚,近二十年来,她好似从来没见薛讷这般坚持过,他打小不爱说话,总是独自默默待在一旁,从未提过任何要求。柳夫人说不清自己究竟是略感惭愧还是心有不忍,一时语塞,徐徐站起身,留下一句:“你要明白厉害轻重,若真出什么事,娘可以不难为你,但你那几位叔父绝不是好相与的,他们若真用手段,你是护不住那丫头的,好自为之。” 语罢,柳夫人转身而去,薛讷亦站起身来,轻唤道:“母亲……” 柳夫人半回过身,望向薛讷,不知他要说什么。薛讷看着桌案上的团油饭,轻道:“儿自小不能食姜,一旦服食便会浑身起疹难受不已……这团油饭是楚玉喜欢的,一会子还是让刘玉拿去给他吃罢。” 明明是十分平静的话语,柳夫人却显得十足震惊,双唇微颤,嗫嚅了片刻,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出了慎思园。 薛讷辨不出心中是何滋味,更担心樊宁是否顺利回来,又听去了多少,他将团油饭交与侍婢后,紧紧关上了园门,回到卧房轻叩地宫的大门:“在吗?” 良久,地宫内才传来了樊宁的回应声:“方回来,今晚你家值夜的家丁挺负责任的,我等了好一会儿。” “不出来煮酒吗?” “我有点乏了”,樊宁尽量用轻快的语气回答,配合着几声浅笑,“今日不与你喝了,我先睡了。” 樊宁不再出声,薛讷却坐在原地,许久没有动身。看她的反应,多半是听到了他母亲的话,对她这样孤苦无依,又背负泼天之冤的人而言,心中一定十分不好受罢。薛讷既心疼又无奈,不知当如何劝慰,只能守在地宫大门处,默默陪了她一整夜。 翌日晨起,薛讷策马去往东宫找李弘复命。天光尚早,李弘正在丽正殿用膳,便直接命侍卫将薛讷带至了此处。 薛讷向李弘行大礼,拜道:“臣薛慎言向殿下请安,愿殿下新岁安乐,福寿绵延。” 李弘笑着抬手,示意薛讷起身,吩咐左右道:“加一套碗筷来,你们出去候着就是了。” 薛讷自觉不妥,忙道:“殿下,臣怎能与殿下同案同食……” 李弘却不以为意,指着满桌佳肴道:“一大早就准备这些,不吃也是浪费,莫要再推辞,快来坐下罢。” 李弘这般热忱,薛讷怎好驳他的颜面,说了一句“恭敬不如从命”,再拜后,行至桌案前,避席而坐。 “本宫听说你破获龙门业火大案,十分欣慰。但你这臊眉耷眼的模样,怎的也不像个方立了大功,得到了二圣的赞许……你这是怎的了?不会是与你那 ‘副官’吵架了罢?” “殿下误会了,臣……只是有些疲惫”,薛讷用调羹缓缓搅动着清粥,笑容却有些不走心,“谈不上什么大功,只能说是未辜负殿下所托,又为弘文馆的案子找到了几分眉目。” “别太谦虚了,你可知道那弘文馆待制杨炯,负责此案呈报入档,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把你夸得直要上了天,在三省六部都传遍了。那位贺兰大学士看到后,气得把文书都撕了”,李弘轻轻一笑,旋而又转凝重,“听说你拿出了部分赏金,给了受伤殒命的工匠们贴补家用,做得很好。此案虽非人为,却实在惨烈,你拿出二圣的恩赏惠及他们,便是让这些工匠和他们的亲眷同沐皇恩,希望能慰藉他们的些许心伤罢。” “慎言不似殿下这般思虑周全,只是实在见着他们可怜,二圣又赐了赏,慎言便拿出一部分与了他们,或是置办些田产,或是做个小买卖,总归能有条生路。” “你那赏金还剩多少?可是托镖局押回来了?” “还剩九百余两,交给了镖局,过几日再去领”,薛讷对银钱一向没什么概念,这些事皆是由樊宁操办。 想起樊宁,薛讷忍不住又有些走神,愣怔中听李弘踟蹰道:“你借些钱与本宫……” 薛讷一时回不过神,茫然道:“殿下说什么?” “来来来”,李弘好气又好笑,揽住薛讷的肩道,“本宫教你些为官之道:但凡上司找你借钱借物之时,你应当马上表态答允,方是正章。反口一问,又是何意啊?想让本宫难堪吗?” “啊,不是不是,殿下莫要误会”,薛讷赶忙挠头解释,“只是没想到殿下贵为监国太子,会找臣下借钱。殿下要多少,九百余两可够吗?过几日等镖车到了,可以让张顺大哥直接拿票据去领。” “倒也不需要那么多,我只是想给红莲姑娘再置办一处宅子,最好离东宫近一些,再配上几位家丁管事。这些钱总不能动国库,但本宫自己的月银,全部拿去施粥买碳,送给去岁安顿的雍州灾民了,一时难以凑手。” “殿下这东宫中有这么多间好房子,哪一间不是金雕玉琢,比外面的好上千百倍,为何不直接将红莲姑娘接来呢……” 薛讷本只是打趣,谁知李弘脸上忽然愁云密布,叹道:“你这愣小子,你以为……本宫不想吗?但红莲这般出身,莫说太子妃或良娣,连侍妾都不可能做得,我如何能这般委屈她。更何况我是东宫太子,天皇天后的要求有多高,你又不是不知。贺兰敏之能荒唐,雍王、英王可以嬉戏,我却是一点也不能的。从前总以为能将她安顿好,现下看来,将她放在那里,才是将她架在火上炙烤,再这般下去,迟早酿成大祸。过两日等你的赏金到了,我让张顺找你拿些,下月待发了例银本宫再还与你。此外,你那行囊可都收拾妥当了,何时动身去蓝田?” 听了李弘这话,薛讷陷入了沉思,心想自己也应当在蓝田置一处宅院,否则樊宁如何能住在县衙之中。若真能在蓝田买个园子,有个只属于他二人的家,她便可以不必躲藏,暂且安心度日了。 想到这里,薛讷忍不住垂眼而笑,惹得李弘拿筷箸戳了他两下:“想什么呢?本宫问你何时动身去蓝田?” “臣失礼……前两日雍州府来人说,先前的县令过年回老家去了,现下正往回赶,赶巧遇上风雪,他已是七十有余,舟车劳顿,催得太紧实在使不得,故而便把接任的时间往后延了三日。” 李弘蹙着长眉,神情陡地犀利了两分:“不知这老儿是真的赶路不动,还是受了何人威逼利诱,故意拖延时间,你自己要长个心眼。除去县令之职外,你仍是本宫的特设监察御史,记得万事以查案为先。” “是”,薛讷抱拳一礼,目光澄明坚定,又问道,“对了……殿下可知道,蓝田县盘个院子约莫多少钱吗?” “若是一月之内能破案,你便又调回京中了;若是破不了案……刑部也会给你准备房间住,说不定连同本宫也会去与你为邻,你还打算要盘房子吗?”,李弘嘴上玩笑着,神情却毫不轻松,“罢了,这几日东西市开始挂上花灯猜谜了,你舟车劳动辛苦,好好休息两日再去赴任罢,本宫等你的好消息!” 与薛讷相同,樊宁昨夜亦是一宿未眠,眼睁睁看着他背身靠在地宫的房门处,一整夜不知在做什么。樊宁想要出声与他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缄默地坐在榻上,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昨夜樊宁跃入薛府时,遥见慎思园中亮着灯,便猜到有人在房中等薛讷,麻利地从园中水槽后的入口进入地宫,听到了他们母子间的争执。 樊宁精于世故,理解柳夫人为了保全家人的苦心与无奈,但听到她这般说,樊宁还是忍不住地难受,但她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薛讷。 但眼下又哪里是计较父母偏心,兄弟纷争的时候。樊宁心里明白,弘文馆别院纵火案已过去两月有余,凶嫌若再不落网,受牵连的又何止是薛讷,还有薛仁贵甚至李弘,一旦李弘受牵连,储君之位动摇,其他虎视眈眈之人便会借机生事,届时受难的便会是大唐百姓。 樊宁暗暗下定决心,若是到了最后期限还拿不到真凶,她便去刑部自首。横竖她无父无母,即便死了也没有亲眷牵挂,所担心的唯有李淳风,不知待到她在西市独柳下问斩那时,这小老头可会回来看看她,帮她把脑袋捡回去。 樊宁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连何时天亮了都不知道,她起身看看,头顶上的房间里已不见了薛讷的身影,她想起昨天薛讷曾说,今日一早要去找李弘汇报,估摸他应当是往东宫去了。 樊宁洗漱罢,沉默地打开包袱,摸出一块胡饼吃了起来。正嚼得来劲时,薛讷回来了,他解下裘裳挂在衣架上,行至暗门处,满脸少年人的踟蹰:“你醒了吗?” 樊宁自认经过一夜时间,已经将情绪控制得很好,走到铜镜前,拨了拨脸庞的碎发,正了正衣襟,抱着松醪酒,推开了暗门。 谁知薛讷正微微倾着身子听动静,樊宁猛一开门,暗门“嘭”的一声径直打在了薛讷的下颌上,令他吃痛非常,捂着下巴连连退步。樊宁忙将松醪酒放在桌案上,上前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让我看看,咬到舌头没有?” 薛讷摇摇头,缓缓松开双手,只见他俏生生的下颌上一片红肿,看起来应当是很疼。樊宁好气又好笑,抬手掐了他一把:“你这呆子,怎的不知道躲啊!真是的,若是有人问,你就说自己在屋里磕的,听到没有?” 薛讷连连称是,才缓了两分痛楚,樊宁忽而又拿出干布沾了药酒,在他的下巴上一通乱怼,痛得薛讷连连告饶:“不必了不必了,我不疼了……煮些松醪酒喝吧。” 樊宁“嘁”了一声,转身去园中的库房里拿出了小泥炉,搬入房中,挺翘的琼鼻通红:“今天好冷啊,按说已经立春了,怎的连一点暖意也没有。” 去年春夏关内与河南河东等地大旱,冬日又遇上十几年来难见的苦寒,河南道尚好,因为有含嘉仓与回洛仓的储粮周济,关内雍州、华州的灾民便要多费心安顿了。好在百姓有福,有二圣坐镇朝野调配,又有李弘这样一心为民的监国储君,自出钱囊将例银全部拿出来,施粥送粮买碳柴与灾民,这才帮助他们度过了荒年。 薛讷将松醪酒灌入煮酒的铜壶中,点燃小火炉,不一会儿房中便暖融融的,溢满了酒香,薛讷边呷酒,边磕巴问樊宁道:“你,你不是最爱看花灯吗?十四、十五和十六三日放夜,没有宵禁了,我们去看花灯好不好,你最擅长射覆,所有的灯谜都难不倒你,我们……” “不去”,樊宁斩钉截铁回道,“有这玩乐的功夫,还不如好好梳理梳理案子,你不是年后就要赴任了吗?到底查得如何了,有眉目了吗?” 忽然被樊宁问起,薛讷一时答不上来,这龙门山业火案给了他很大启发,让他明白了凶手究竟是如何轻而易举点燃了别院的木塔,但还有个极其重要的点没有解决,便是为何那巡逻的沈七只看到樊宁一人跳下了阁楼,而未见樊宁所说的守卫长。只要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永远找不到真凶,永远无法洗清樊宁的冤屈。 薛讷如是想着,神情由不得略显沮丧,樊宁看在眼里,十分不好受。为了查此案,薛讷已压上了身家性命,她有什么立场这般逼迫他。樊宁忆起小时候,薛讷总是年前被接回家中,再回观星观时堪堪过了上元节,虽说每年他都会带城中最有趣的射覆灯谜给她,他们却从没有一起看过花灯。最坏的结局不过是个死,何不抓住眼前的欢愉。樊宁仰头喝尽了杯中酒,忽而改了主意,笑靥如花望着薛讷:“若是你肯陪我戴傩面,我就跟你去看灯,好不好?” 长安城新昌坊中有一座观音寺,年关刚过,许多显贵信徒便携家带口,来寺中清修,既可请得道高僧为其门户诵经祈福,也可以躲避年节下难以拒绝的访客,更能在这宁静肃穆的环境中放松心情,故而从大年初一到上元节前夕,寺中对俗客开放的厢房一直是满满当当。 除了地处城中,往来方便外,此处比其他寺庙香火旺盛还有另一重缘由:龙朔二年,天皇同母妹城阳公主生了一场大病,遍寻宫中尚药局的太医,也找不到治愈之方。对胞妹爱护有加的天皇大为悲痛,日渐绝望,谁知灵感寺住持法朗禅师受邀前来,以秘咒为城阳公主设坛持诵,七日后公主便康复如初了。天皇大喜,应公主所求,将灵感寺更名为观音寺。从此,这观音寺便成了远近闻名的求健康保平安福地。 巳时二刻,佛寺内的几大佛堂中,数场法事同时进行。堂内一侧是排坐整齐合着木鱼不断诵经的大师,另一边则是头披兜帽、身穿素袍,跪坐祝祷的香客。虽说仪式中不允许出入,可让这些达官显贵老老实实在佛堂里跪两三个时辰不动,简直比登天还难,故而时常有人内急离席,或是去往院子里散步。 观音寺的后院是一座四方形的木塔,因曾遭遇火灾而废弃,此时趁着佛寺中守备疏松,一名头戴兜帽的香客偷偷溜进木塔中,对着一面空墙壁“咚咚咚”敲了三声。 说时迟那时快,那空无一物的墙壁竟忽然活动了起来,轰隆隆拉开后,竟有一扇暗门直通地下。待那香客走入后,暗门再度关闭,恢复了寻常模样。 蜡烛隐隐的火光照出一段螺旋向下的石阶,那人将残烛捧在手里,摘下兜帽,不是别个,竟是薛楚玉。 薛楚玉擎着蜡烛拾级而下,不一会儿,眼前便豁然开朗,乃是到了一处地下暗室,暗室入口的两侧墙壁上,共有二十三根蜡烛立插在凿好的孔洞中,唯有一个孔洞是空的。薛楚玉便将手中蜡烛插入洞中,从怀里拿出一个当中印有大大“谯”字的面具戴上,上前几步,走入了议事厅中。 厅中地上摆着二十四个蒲团,唯有一个空着,其他二十三个蒲团上跪坐着同样头戴兜帽、身披素袍、头戴面具之人,他们正朝前方有节奏地叩拜,口中还念念有词。 薛楚玉见此,立即走到那空蒲团旁跪下,与其他人一起进行着这诡异的叩拜仪式。 数轮下来,仪式终于结束。站在最前排的四名香客站起,将自己的蒲团拉到前方,形成主位,其余香客立即自觉将脚下的蒲团拾起来分到两旁,各自就座。薛楚玉这才看清,所有人面具上的字各不相同,应是以此来区分各自的身份。 见所有人都已就座,坐在主位左侧、面具上写着“莱”字的人说道:“今日是我擎云会开年首聚,去年秋,在众位的不懈努力之下,我们成功拿走了《推 背 图》,并将李淳风的女徒弟樊宁定罪为凶顽,实现了我等夙愿的第一步。然而,由于太子李弘和薛仁贵长子薛讷的搅局,樊宁仍未能落网,就连我们派去凤翔刺杀薛讷的人亦未能如愿。你们如此办事不利,怎对得起这“擎云”二字,又怎对得起会主平素给予你们的莫大支持?两天之后,便是上元节了,诸君无论如何,都必须想出能够消灭薛讷,令樊宁落网的办法来,孰能替会主分忧者,将可得到今年的第一个 ‘许愿’的机会。” 听闻此言,众人皆蠢蠢欲动。薛楚玉第一次来此,不懂其中要领,忙轻轻拽了拽旁侧头戴“胡”字面具之人的衣袖,悄悄问道:“‘许愿’是什么?” “你第一次来吧”,那人不以为然道,“不要紧,凡事都有第一次。所谓 ‘许愿’就是能够单独觐见会主,将自己的愿望告知于他,请他来帮忙实现。迄今为止,凡是许了愿的都成功了,毫无例外。” “这么神吗?”薛楚玉惊讶道,“那我若说想当皇帝,也能实现吗?” 薛楚玉自觉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引得前方三两人侧目,旁侧那人吓了一跳,赶忙捂住薛楚玉的嘴,尴尬赔笑,待前排人转回去,那人压低嗓音道:“莫要浑说!所谓愿望,当然是指现实中不如意的事。如果愿望过于不切实际,也只能是浪费了一次宝贵的机会罢了,还有可能见罪于会主。至于这其中的分寸,且当你自己把握。想好了再说,不必说与旁人听。” 薛楚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重又将注意力转回最前方,只听一个戴“申”字面具的人吊高了嗓音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可是若是动静太大,反而不利于我们的计划,尤其是李勣家那个小女娃,一直差龙虎军的人暗中护着那薛讷,我们想下手也难呐。” 众人纷纷应声,赞同此人的意见。旁边一个戴“梁”字的人也接腔道:“如今好容易令刑部定案,说那樊宁是凶顽,若是再留下什么旁的证据,牵连出我们来,可是得不偿失啊。” 坐在主位上头戴“河”字面具之人猛地拍案道:“一群饭桶!擎云会养你们这起子人,不是为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 见主位上的人发火,众人立刻鸦雀无声。半晌后,头戴“梁”字面具的人叹道:“正所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眼下唯有打入他身侧才是突破口。只是空谈无意,还需一个契机。” “哪里需要那般复杂”,头戴“郑”字面具的人插嘴道,“薛家那小子包藏朝廷钦犯,虽然没有证据,却是八九不离十了。我等只需编造姓薛那小子和那女娃有私,假借御史之权意图包庇,向天皇天后参上一本,不就行了吗?” 一旁头戴“鄂”字头盔的人摇头道:“此计虽好,眼下却不是良机。那姓薛的小子方破获了龙门山的案子,天皇天后对其赞赏有加,很难成功。” “不如我们趁上元节再搞一票大的”,戴“卫”字头盔的人接茬道,“只要京城再发生大案,连着弘文馆一起参,绝对能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讨论得十分热烈。薛楚玉来之前从未想到,这里竟然有这样多人,口口声声堂而皇之地谈论着要置自己的亲哥哥于死地。此刻的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惊讶还是欣喜更多,在后排慢慢举起了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那个,鄙人有些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章 人约黄昏 爆竹声声里,上元佳期又至,太阳方落山,大唐广袤无垠的疆域上便处处洋溢着喜庆气氛,从飘雪的北国到闷热的交趾,从东滨大海到西域大漠,街巷上便满是赏灯猜谜的游客,他们穿着时兴的春衫,戴着各式傩面,摩肩擦踵,笑语欢声不绝。 长安西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身穿襦裙、头戴狸面的窈窕少女与一个高她一头、戴着犬面的倜傥少年并肩而行,虽然看不清容颜,但看身姿气韵,便知不是凡品,引得道旁人注目频频。 不消说,这两人不是旁的,正是薛讷与樊宁二人。樊宁从未逛过上元灯市,很是新奇,在天竺、波斯等商贩的小吃摊前流连忘返,可她今日未贴面皮,隐藏身份完全靠这个傩面,根本不能摘下吃东西,只能不住吞口水,过过眼瘾罢了。 薛讷跟在樊宁身后,本还有些顾忌担心,但看满街行人多有佩戴傩面,样式与他们大抵相同,应是今年最时兴的款式,万一真被谁撞见了,脱身或混入人群中也十分容易,便放轻松了许多。更何况今日樊宁穿上了她从未穿过的襦裙,精细妆饰,艳冠京华,与平素里不施粉黛的假小子判若两人,搞不好连李淳风都认不出。 薛讷唇边挂着浅笑,暗叹让她变装除了为着安全考虑外,亦是为着他小小的心思。小时候樊宁终日穿得像个小道士,长大后亦只爱穿胡服男装,更莫提被通缉后,日日穿着官服头戴进贤冠,脸上还要贴着宁淳恭的面皮,真是可惜了她的好模样。此番上元佳节,他终于以避人耳目为借口,劝樊宁穿上了他去城中最好的绸缎庄买来的月白六幅襦裙和云纹鎏金红半臂,配上他亲自挑选的青玉双凤钗,显得俏丽十足。只是苦了薛讷还要亲自去学梳头,好帮她拢起惊鸿鹄髻,她那一头柔软乌黑的秀发流过自己指尖的触觉,惹得薛讷心跳加剧,素来灵巧的双手变得笨拙不堪,忙活了大半天才终于大功告成。 看着面前这倾国倾城的少女,薛讷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欢快,更有几分踟蹰,他多想牵住她的手,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无论走到何处,都十指紧扣,一刻也不松开。 樊宁转过头来,见薛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好奇问道:“怎么,我的面具有何不妥吗?” 薛讷面色一红,磕巴道:“没,没有,我只是在想此处甚好,离崇仁坊远,我们府上和李府上的人定然都去东市了……” “何必想那起子拜高踩低的腌臜货”,樊宁极其自然地拽住薛讷的袖笼,“那边有好几个灯谜馆,全答对了还有奖品,我们快去看看罢!” 薛讷望着那紧攥自己袖笼的小手,心头满是说不出的暖意,鼓起勇气反客为主,伸出大手牵住了她的小手。 樊宁一怔,小脸儿抖地红透,她没想到,这些过去在他们之间极为正常的动作,如今竟这般令人脸红心跳。 去岁秋有万国朝会,故而今年上元节更比往年热闹,在节日气氛的感染下,值守的武侯们也不由得有些松懈,倚着街边武侯铺的柱子攀谈,很是闲适。 薛讷与樊宁逛罢了几个灯谜馆时,天色已全然黑了,樊宁手捧着自己挣来的小奖品,十分欢喜。薛讷见她不时搓手,应是受了寒气,说道:“我给你订的那狐裘应当已经做好了,今日冷得紧,不如先去试试,若是合身你披上我们再去玩,如何?” 樊宁无奈地乜斜薛讷一眼,轻轻拧他一把:“才挣了点钱就胡乱花,跟师父一个样……” 薛讷抿唇一笑,拉着樊宁去寻胡装店,路过西市正中的平准局,只见乌泱泱一大群人聚集在此处,拍手叫好不知为何。樊宁上一次在此地见如是多人,还是看到自己通缉令那日,好奇地凑上前去。 平准局外的柳树下,一大群人围着一个土堆的圆形擂台拊掌喝彩,而那土堆之上,两名赤膊的力士正四手相接,青筋暴起,猛力对抗着。薛讷见此,忍不住笑着拍拍樊宁的肩,揶揄道:“这起子人都是笨力气,若是你上去,三两下就把他们撂倒了。” “嘁,我才不去呢,我好容易才穿了新衣裳,若是沾上那力士的满身汗臭,岂不得不偿失。” 樊宁说完,将手指按在狸面上,做了个没有表情的鬼脸,转身而去。未出三五步,两人又被另一处的喝彩声吸引,寻声望去,只见街边一方开阔地面上设有投壶铺、飞刀靶、套圈桩,铺面外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奖品,惹得许多人前来围观尝试,好不热闹。樊宁自小随李淳风进城来便爱玩这些,现下看到了怎肯轻易放过,立即央求着薛讷帮她买筹注。薛讷见荷包里还有不少碎银钱,花了倒也省得拎着,便欣然应允。 围观众人见上来个身量纤瘦的毛丫头,皆不将她放在眼中,说说笑笑不以为意。樊宁气定神闲地站在飞刀靶前,活动活动纤细白嫩的手腕,右手食指与中指夹住刀柄,一挥长袖,只听“嗖嗖”几声,竟全部命中了靶心,就连三丈远外那仅有碗口大小的靶子,亦未能逃脱被贯穿红心的命运。 这百发百中的技艺立刻惊艳四座,引得围观之人无不拊掌叫好,那店铺掌柜则带着难以置信的目光,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不情愿地将一对金元宝双手奉上。 薛讷无奈扶额,他本是想让钱囊轻松几分,谁知却变得更加沉重。樊宁叉腰看着薛讷努力将两个元宝塞入钱袋里,忍不住咯咯直笑。 薛讷亦无奈地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樊宁的小脑袋,两人结伴离去,才走出三两丈,便听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犀利的叫喊,细细辨别依稀可闻尖声中夹杂着几声“杀人啦!”“死人啦!” 突然到来的意外令人群即刻作鸟兽散,尖叫声,哭喊声不绝于耳,满地尽是钗环狼藉,薛讷忙护住樊宁,将她带至一旁的小巷躲避着慌乱的行人。樊宁却挣开他,拉住道旁匆匆逃命的一位老者,问道:“怎么回事?谁死了?” “是,是个官爷!”那老头浑身抖如筛糠,眼见是被吓傻了,“忽然就死了,后心窝上插着一把刀,喷了好多血啊!” 听说出了事,薛讷焦急欲往,却又顾忌樊宁,显得十分踟蹰。哪知樊宁比他还急,拉着他向前跑道:“快走啊,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可是你……”有案子的地方必有武侯,虽然樊宁换了装又戴了傩面,但薛讷还是不放心。 “没事的,我往后躲一躲,肯定有胆大的在旁看热闹,我戴着傩面,又穿的这么漂亮,他们认不出我的”,樊宁偏头望着薛讷,桃花眼弯弯,“我还不知道你吗?人还在这,魂儿早就飘去断案了。你不必顾忌我,若真有人怀疑,我就翻墙开溜,他们追不上的。快去罢,莫再耽搁了。” 樊宁的体恤令薛讷的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温暖,他不再犹疑,护着她逆着逃散的人流,向事发地赶去。 在一条长巷的交叉口,薛樊两人竟与李弘一行不期而遇,李弘一身常服,身侧跟着张顺与一位身姿曼妙的少女,她半戴面纱,只露出一双如水美目,正是红莲,想必他们也是来此赏灯游玩的,谁知竟出了命案。 看到红莲,樊宁差点叫出声,又忽而觉察不能暴露身份,忙住了口。红莲亦觉得眼前这头戴傩面的少女身影有些熟悉,却说不上来在何处见过,轻轻颔首算作招呼,乖巧地站在李弘身侧。 薛讷摘去傩面,上前拱手道:“前方出了一桩人命案,李公子可听说了?” “哪里是一桩”,李弘面色如铁,探出手,比出四个修长指节,“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共死了四个人……” “什么?”薛讷神情一凛,满脸震惊,“皆是官员吗?” “是”,李弘瞥了樊宁一眼,猜测出她的身份,却也没有了调侃逗弄薛讷的心情,“北面死的是金吾卫军中骁卫,名叫张永;南面死的是门下省符宝郎魏和;西边死的便是这西市的武侯段九;东边死的则是本宫的千牛备身,名叫周夏年……” “魏和?怎的是他?”薛讷曾为城门郎,与符宝郎同在门下省,皆是从六品,只是职责不同,城门郎负责看管长安城与宫禁的大门锁钥,符宝郎则负责看管符节玉玺之类的紧要物件。薛讷与那魏和很是相熟,犹记得他是个终日笑眯眯的老好人,怎会在上元佳节遭此横祸,甚至遇害的还有金吾卫和东宫的千牛备身……要知道这些皆算是武官,各怀武艺,怎会就这般不明不白地死了。 “那四人的尸首已被拉去武侯铺了,我与薛御史去看看”,李弘侧身对张顺道,“这里还很危险,你先送姑娘回去,一会儿直接来西市口的武侯铺外寻我就是了。” 张顺应声抱拳,红莲却有些不放心,望着李弘一礼,轻道:“公子多加小心……” “放心罢,待明日我再去看你”,李弘一握红莲的小手,带着薛讷匆匆向西市口的武侯铺处赶去。 樊宁跟在他两人身后,小脸儿上满是惊诧。没想到,红莲与李弘竟是这般关系,看来坊间传言那位一掷千金买下红莲的陇西贵公子便是李弘了。若论品貌,他两个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身份却别如云泥,难怪先前李淳风提起红莲时,总是长吁短叹的,应是既为红莲开心,又惴惴不安罢。 一行人匆匆赶至西市口的武侯铺时,仵作正在为那四人验尸。大唐都城最繁华之处发生这样恶劣的人命案,在场之人无不面色凝重,原本仵作应当去案发现场查验,但这西市坊间里还有十余万不知情的百姓在赏灯游玩,若是任由尸首放在原处,引起骚动发生踩踏,不知会有多少人遭殃,只能记档后,命武侯抬到了此处来。 薛讷随李弘走上前去,樊宁则站在武侯们拉起的围栏外,与围观的百姓们一道伸着脖子看动静,没想到竟还有熟人,刑部今晚当值的主事,竟是那“两根肥肠”中的“肥”,樊宁看见他就忍不住“嘁”出了声,心想这个蠢货竟然还敢往太子眼前凑,一会子不会又说杀人的是她罢? 西市是长安城最为繁华的所在,配置的武侯人数远远多于其他坊间,约莫有数百人,武侯长的职级自然更高,得以见过李弘数次,此时一眼认出他来,阔步上前跪地礼道:“拜见太子殿下!” 肥主事一眼瞥见了薛讷,迈着麻杆腿上前,想警告下他只是弘文馆别院案的监察御史,莫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谁知话未说出口,忽而听到武侯长称“太子殿下”,肥主事不觉大惊,这才留神到薛讷身前那气韵浩然的少年,忙佝偻着枯瘦的身子行礼,一笑露出两颗长牙,谄媚道:“拜见殿下……” 李弘抬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拘束,满脸肃然问道:“仵作何在?” 一穿仵作服的年轻人走上前来,躬身揖道:“臣在,方才已经为死者验过了,凶器正是后心窝处那把刀,一击毙命,当场人便没了……” “首事发在何处?怎的忽然一下死了四个,是同时遇袭,还是分别事发?” “回殿下,首事发在北面,而后是南面,东面,西面,皆是在人群中”,武侯长回应道。 “可有人看到行凶者?” “回殿下,附近人流嘈杂,目睹案发的多数已被吓跑了,拦下的几个也皆说只看到人死,没看到凶嫌。” “四场凶案,死了四名朝廷命官,竟然一名目击证人都没找到?” 见李弘恼了,那武侯长忙匍匐跪地:“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方才已派出数名武侯,再次寻找人证,相信应当……” 肥主事见武侯长被训斥,自觉到了表现的时候,上前礼道:“殿下放心,方才臣已派出我刑部最为机敏的属官,前去案发地附近探查。各位武侯兄弟缉凶拿贼或许擅长,但这般费脑力的活计,自当还是我们刑部专职……” 正说话间,三名刑部的属官步履匆匆地赶来此地,肥主事眼尖看到他们,笑得极其灿烂:“正说他们可来了,殿下稍候,容臣上前问一问。” 说罢,肥主事煞有介事地迎上去,伸出爬犁似的瘦手,在耳畔比作喇叭,示意旁人不可偷听。那几名属官上前,对着这肥主事耳语一阵。 武侯铺外,李弘与多名官员,以及数十百姓的目光皆聚在肥主事身上。樊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只见他周身的气焰越来越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很是滑稽。 听罢几位属官的话,肥主事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查案去,自己则讪笑着回到李弘面前,拱手道:“殿下,今日上元佳节,大家都在赏灯,看见这几位遇害时,刀柄已插在后心窝处了,实在是……没有人证啊……” 李弘没对这位肥主事抱什么期待,紧蹙眉头没有言声。 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在人群之中连杀四人,又能如同空气般隐身遁形、顺利逃遁的,绝对不是凡人,但他究竟是随机行凶,还是特意选准了这些武官,抑或还有什么旁的讲究,李弘猜不出,问蹲在尸身前查验的薛讷道:“慎言,你可有什么疑窦要问吗?” 薛讷蹲在那几具尸身旁,蹙眉不知在思量什么,整个人一动也不动,活像一尊雕塑。武侯长见他不回李弘的话,上前欲拍薛讷,却被李弘阻拦:“莫要管他,让他慢慢想。” 不知过了多久,薛讷重新将尸身上的白布盖好,起身上前来,向李弘插手一礼:“臣有些疑惑,想要问问武侯长:这第四桩案发时,薛某就在附近,即刻问了时辰,正是戌正初刻,敢问第一桩案发生是在何时?” “约莫戌初三刻,相差约莫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内命案连发,也难怪武侯根本未来得及去市中各处布防。凡是作案,总应当有动机,这四个人除了都是官家出身外,看起来并无共同点,难道凶手是走在大街上,随便看人不顺眼便杀吗? 薛讷正摸门不着,忽而听见一个小小子高声背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薛讷回身望去,只见那小小子手里握着几块饴糖,所站的正是方才樊宁的位置,而樊宁为了避嫌,已经挪到了另外一侧继续装傻看热闹。薛讷一怔,即刻明白了樊宁的暗示:这“张永”、“魏和”、“段九”、“周夏年”四个人名字连起来竟是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前四个字“永和九年”,此事又与王羲之有何干系?若凶手真是依照《兰亭集序》杀人,接下来凶手会不会接着按《兰亭集序》中的字,一个个杀下去? 想到这种可能性,众人皆有些不寒而栗,立即开始细数自家亲人是否有名中字与《兰亭集序》重合。樊宁满脸忧心地望着薛讷,只因“言”字亦在其中,只是排得稍稍靠后些。 肥主事默背一遍,发现自己名字十分安全,甚至连谐音都没有,说不出的欢快,脸上却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趋步上前问李弘道:“殿下,为今之计,看是否要封锁各个出口,以免凶手逃遁啊?” “绝对不可”,薛讷直言反对道,“殿下,凶顽武艺高强,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于无形,如果现在下令封锁西市,必定会打草惊蛇。现下凶徒之意尚不明朗,若此人半途停止作案,就此潜伏于人群中,我等将无法再找到此人,破案便遥遥无期;又或者凶徒若因此被激怒,大开杀戒,亦会令无辜百姓受害……” 薛讷话未说完,便见一武侯踉踉跄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对那武侯长道:“报!方才又……又死了一人,亦是后心窝插着尖刀,一击致命……” “死者何人,快说!”薛讷焦急不已,已顾不得尊卑之序,一把拉过那武侯问道。 “名叫张,张岁,是中街卖烤驼峰铺子的掌柜!” 武侯与周边围观的百姓皆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喊声,薛讷神情一凛,心想果然名中带有“岁”字,看来凶徒确系是在按照《兰亭集序》杀人。 这三百余年前遗留下的前朝墨宝,现下已躺在了太宗皇帝的棺椁中,凶徒煞费苦心,如是刻意为之,究竟为了什么?薛讷抬起清澈的眼眸,望着长街上看不到尽头的灯笼暗下决心,一定要比凶嫌更快找到下一个目标,这浸透鲜血的夜,也当到此为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一章 兰亭已矣 一年一度的上元佳期又至,柳夫人特开了恩惠,命薛府中只留下值夜家丁,其余人等皆可以出府看花灯。众人无不喜悦,领了柳夫人恩赏的福袋后相携出门而去,平日里人丁兴旺的平阳郡公府登时显得有些冷清寂落。 李媛嫒受母亲所托,来给柳夫人送年礼,打从与薛讷说开后,她便极少来平阳郡公府,今日实在被母亲催得没办法,才不得不来。过门房,李媛嫒便听小厮说薛讷出门去了,她说不清自己是长舒一口气还是失魂落魄,木然地随家丁走入了佛堂。 柳夫人看见李媛嫒,很是欢喜,起身拉住她的小手道:“媛嫒可有日子没来了……家中近日如何?年下才想登门拜见,但将军仍在高丽,我独自前往不方便,不知英国公身子可好些了?” 提起李勣,李媛嫒小脸儿上愁云密布:“曾祖父年纪大了,近来身子愈发不好,他自己是通药理的,郎中那些哄他的话,他听了只是笑笑,嘴上说自己已比孔圣人多活了三年,当年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亦只剩他一人,有些孤单了……过了年关以来,曾祖父每日都要睡上好久,气息也愈发弱了,父亲日日守在他身侧,连如厕都小跑着去,不敢有丝毫大意……” 李媛嫒说罢,泫然而泣,抽噎不止,惹得柳夫人万般怜爱,拍着她的瘦背安抚个不住。英国公李勣乃大唐开国名将,早年投身瓦岗,其后随太宗荡平四方,两次出击薛延陀,大破突厥,立下汗马功劳,去岁,他还以年迈老朽之身,与薛仁贵互为犄角出征高丽,可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英雄迟暮,总是令人格外叹息,李媛嫒哭了半晌,方缓了过来,哽咽着对柳夫人道:“不说这些了,大年节的,让伯母跟着难受……这是我父亲的老友从淮南道送来的糕点,听说是桂兰花研磨罢配着新麦粉,很是香甜,伯母快尝尝。” 柳夫人接过李媛嫒提来的小竹篮,素手打开,拿出一块糕点细品,只觉满口余香,回味无穷,半真半假地玩笑道:“旁人总羡慕我有两个儿子,但我真是羡慕你母亲呐,有你这么贴心的女儿……你看看这上元佳节,你父母有你承欢膝下,是何等的欢乐,哪像我们家那两个小子,天没黑就蹿出去了……” 薛讷不在府中便罢了,这薛楚玉平素里可是极会抓尖卖乖讨柳夫人喜欢,今日怎的也不在呢?李媛嫒诧异问道:“楚玉郎君也出去看灯了吗?听说他素日交好的朋友,都去洛阳过年或是回老家了啊?” “是啊,今早他说西市有个顶大的灯笼,是天皇命阎右丞亲自设计的,便往西市看热闹去了……” 李媛嫒面上笑着,心里却更为疑惑,那西市的大灯笼乃是两三年前就造好的,像柳夫人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不知道便罢了,薛楚玉怎会不知道?他这般舍近求远,不去崇仁坊附近的东市,而绕远去西市,又是为了什么呢? 西市武侯铺前,薛讷神情异常肃然,拱手对李弘道:“殿下,为今之计,若是不想更多人丧命,需得尽快抓住凶嫌……以臣之见,凶嫌确实是按照《兰亭集序》行凶,下一位应当就是名中有 ‘在’字或同音字之人了……” “薛卿”,李弘深知此事棘手,但身为监国太子,他不能表现出分毫担忧之色,只道,“本宫命你彻查此案,刑部与各坊武侯皆当全力配合,绝不可让凶嫌在我大唐国都西市,在这万民同庆之日肆意残杀子民,你可明白?” “是”,薛讷抬眼望着李弘,目光澄明笃定,“请各位武侯大哥变装布衣,佯装路人分散到西市各处人群中,一旦有可疑之人即刻拿下。另外,刑部应当已经传了四位遇害者的家人来此处罢?臣有要事相问。” 趁着薛讷问话的功夫,武侯长请李弘到武侯铺的内阁间暂歇,但李弘一刻也闲不住,命刚赶回来的张顺将申时起进入西市的官员与所有店家的名单统计呈报上来,细细翻过,亲自一个个圈了出来:“这名字里带 ‘在’字的不算常见,数下来却也有十几人,如何能知道哪一个才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啊?” 李弘正茫然之际,薛讷带着樊宁快步走了进来,拱手道:“殿下,臣有了几分想法……” “快说!”李弘起身急声问道。 薛讷本就并非十拿九稳,被李弘一吆喝,禁不住有些打磕绊:“可否劳,劳烦张大哥守好大门,莫要让任何人靠近。” 张顺得到李弘的首肯后,大步走出了房间。薛讷这才徐徐说道:“殿下,兹事体大,臣……怀疑有人想要借上元节凶案,破坏先皇清誉……” “你说的可是太宗皇帝借了《兰亭集序》不还的事吗?”樊宁脑袋转得快,小嘴更快,说完这话才意识到李弘在场,吓得忙住了口。 哪知李弘没有生气,而是满面惑色:“这是何意?” 李弘打小长在宫中,自然没有听过这些宫外秘闻,薛讷边留神着措辞边说道:“臣曾听闻,先皇在世时酷爱书法,对这名传三百年的王羲之的真迹更是倾慕已久。但在当时,《兰亭集序》并不在先皇手中,而被王羲之第七代孙智永大师暗中传给了他的弟子辩才大师。太宗皇帝曾几次遣人来索要,辩才大师皆推说自己不知道其下落,于是太宗皇帝便派监察御史萧翼打扮成书生模样接近辩才。萧翼文采风流,精通佛法,慢慢与辩才结为挚友,最终诱使辩才大师拿出《兰亭集序》真本与其共赏。谁料那萧翼忽然将那真本收入袖中,随即拿出先皇诏书,当场将其强行征了。辩才大师万般懊悔,却也无法抗旨不遵,只得任由萧翼将其带走。事后,辩才悔愧交加,自觉对不起智永大师临终叮嘱,竟在寺中上吊自缢了……” 李弘听了这话,半晌没有言语,樊宁担心李弘会生气怪罪薛讷,忙道:“这事坊间流传很久了,可不是他胡言,只是这事已过去数十年了,也没听说辩才大师有什么徒众,怎的今日忽然……” 李弘看了樊宁一眼,蹙眉道:“把傩面摘了,你这般说话,本宫总觉得这里站着一只狐狸。” 樊宁明白李弘知晓自己的身份,也不矫情,抬手摘去了傩面。 李弘早已猜到,薛讷钟情的女子必定相貌不俗,却没想到会有些莫名的眼熟。但大案当前,李弘没有心思拉家常,拢了拢貂裘,垂眼叹道:“这件事本宫确实是第一次听说,本宫出生时,先帝已经去世数年了,确实难辨真假。但正像她说的,若真是为了替辩才大师复仇,为何偏生要等到今日,需得有线索证明凶手与佛门有关才说得过去。” 薛讷抱拳又道:“殿下所言极是,臣确有线索证明凶手与佛门相关。臣以为,凶徒想要此事成,须得满足三个条件:一是知道被害者的姓名;二是确定此人今夜必到西市中来;三则是凶徒能够通过独特的标志,在茫茫人海中跟踪到这些人。臣查看了他们的衣着,并未有什么不同寻常,故而能够作为标志的只能是气味,臣在验尸时着意仔细闻了闻,发觉在他们身上都能清晰闻到菩提花和着灯油的香气,此其一也。方才臣问过了他们的家人,近来他们多是家中有所求,有的是亲眷生病卧榻,有的则是孩子要考科举,不少出入佛寺,也都捐了香火钱。今日我长安城里的高僧们在西市中设有慈悲道场,他们应是在一个时辰内,曾在佛前供了佛灯,此其二也。有此二条,臣便可得出结论,此案确系精心谋划,凶顽平素就潜伏在某个寺庙中,用心留意着香客姓名,对符合条件者,再引诱他们在上元节时来西市道场点灯祈福,而后尾随其后,趁其不备时从背后突然袭击,这才得以作案成功。” 薛讷言之凿凿,李弘却仍有些困惑道:“即便如此,若凶顽引诱之人临时有约未来西市,又该如何是好?这五人当中,哪怕只有一人爽约,便无法拼出《兰亭集序》的前几个字啊。” 薛讷不慌不忙,徐徐解释道:“臣以为,凶顽针对每一个字,皆不止一人备选。即便张永不来,还会有王永、赵永作为替补,哪个来了,便是哪个。只要多找几人,便能使其成为必然。” “即便如此,他们来点灯祈福的顺序亦无法保证,如何保证刚好能按《兰亭集序》中的顺序行凶?” “这个并不难。但凡在道场祈福捐香火的,对面总会回赠些礼物,多半是素斋券之类。这几位近日心中有所求,来敬香点灯必然是空腹而来,亦不敢吃酒肉,生恐亵渎佛祖,故而这素斋是他们的必然选择。如此一来,凶顽便可确保其相当一段时间不会离开西市,还能确定他们大概的位置,依次加害便罢了。” 薛讷的确言之有理,李弘双手交握,心中的震动久久难以荡平,既惊讶于凶徒的狡诈,又困惑于太宗皇帝的夺字之举:那凶徒如此精于谋划,若是能为朝廷所用,必定会成为造福大唐之人,如今却阴差阳错成了滥杀无辜的凶徒;而太宗皇帝则一直是李弘的榜样,李弘自小便立志做个克己守诚的储君,日后再做个贤明豁达的仁君,如今知道那平定天下、爱民如子,开创贞观之治的一代明主竟也会控制不住一时私欲,又如何能不唏嘘。 “那个”,樊宁嗫嚅着,打断了他们君臣之间的对话,“我看了那几位死者遗体上的刀口朝向和位置,关于行凶手法,我有些想法,若说周围人都只看见刀没看见凶手,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樊宁说着,向侧面无人处一挥,但听“噌”的一声,一柄飞刀从袖笼中飞出,直挺挺插进了武侯铺的木板墙上,刀身震得直颤。 若非此间只有薛讷和李弘在,樊宁这身手不知会将旁人吓成什么样,门外的张顺听到动静,忙高声唤道:“殿下!” “无事”,李弘淡然回道,“本宫与薛御史玩笑呢,不必紧张。” 薛讷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刀柄,清澈的眼眸里写着七分恍然大悟,三分啼笑皆非:“原来如此,方才见刀刃入后心窝三寸有余,我便先入为主,以为是徒手刺入,没想到还有如是方法。路上虽然行人众多,但并非人人都会将视线紧紧盯着他人,隔个三五丈将刀飞出,围观者被被害人的惨状吸引了注意力,凶手便能借机逃遁了。以这刀口的位置来看,行凶的人恐怕身量不高,至少是低于那几位被害官员不少的……” “以你的功夫,是否有把握在三五丈外一击毙命?”李弘问樊宁道。 “差不多吧,我练这功夫也有七八年了,若要做到行走之中百发百中,不练个一二十年只怕很难成功”,樊宁满面得意之色,又忽觉不对,忙解释道,“人可不是我杀的,殿下千万别误会。” “你倒是不打自招”,李弘刻意板着脸,逗樊宁道,“就方才那两下,若被人看到,便是杀头的大罪。本宫可以不难为你,但你可莫仗着身手好,平日里就欺负我们慎言好性子,听到了吗?” 樊宁忙应声“不敢”,转向薛讷却一吐小舌,扮了个鬼脸。 薛讷正看着西市的舆图思忖,听了这话抬起眼与樊宁相视,笑得宠溺十足,又转头对李弘道:“殿下,既然已推测出凶顽的身高与作案手法,臣得赶紧去拿人了,一定要赶在第六个遇害者出现之前,将凶顽绳之以法!” “可这西市这么大,身量不高的人也不少,你要去哪抓人呢?”樊宁不解问道。 “凶顽如何找,我们便如何找”,薛讷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而且我们人更多,找的必定更快。” 说罢,薛讷向李弘请辞,与头配狸面的樊宁走出武侯铺,向武侯借了两只身形较小的猎犬,让他们嗅了嗅被害者身上那菩提灯油的气味。待到背街时,薛讷用骨哨唤来风影,让他也戴上傩面,与樊宁各抱一条猎犬。 “戴上这个,以免凶顽注意到我们。” “你呢?你不用狗吗?”樊宁不解道。 “我不用,我自己便能闻到”,薛讷一笑,既骄傲又羞赧。 樊宁亦忍不住笑了,打趣道:“原来你真是只犬啊,这傩面跟你真是般配,以后都别摘了才好。” 三人不再玩笑,兵分三路各自去追踪那菩提灯油的香气。风影与樊宁皆有功夫,顺着高低错落的屋檐飞转腾挪,每到一处便停下来,让怀中那猎犬嗅闻气味。这些猎犬不愧是武侯们长时间调 教出来的,非常善解人意,一到地方便会细细嗅闻,朝着气味传来的方向顶顶鼻子呜咽一声,不过两炷香的功夫,整个西市便被他们找了个大半。 薛讷则顺着那菩提花的香气找到了慈悲道场:原来就设在樊宁甩飞刀铺旁的背街巷里,一尊金身佛下香烟缭绕,旁边立着许多架子,供着许多佛灯,旁侧有不少皂衣僧人在向百姓施粥。薛讷未直接上前,先从远处观察了片刻,见摊铺上并没有个头矮小的僧人,这才放心走了上去。 薛讷双手合十,装作普通香客捐了香火,借着僧人在功德簿上写自己名字的机会向前多翻了几页,果然看出了名堂来:凡是含有《兰亭集序》中字的人名后面,都有个极小极小的记号。薛讷一目十行浏览罢那名册,只见在自己前一页就有一个名为“常在”之人也被标了记号。 “常在?”薛讷总感觉这名字好似在何处听过,草草供上佛灯后便离开道场,才走出两步,恰好碰见那肥主事带着一群官差站在斜对面,窃窃私语着,应是来查抄这道场的。 薛讷满心无奈,心想此人正经办案不行,做些样子抢功却是很在行,他正要起身离去,忽然又想起那“常在”来,立刻上前一拍那肥主事的瘦肩,吓得肥主事一蹦三尺高,骂道:“要死啊,黑灯瞎火戴着狗脸吓人!” 薛讷顾不得许多,急道:“时常跟你秤不离砣的那个姓常主事,全名叫什么?” “常主事?叫……” 肥主事话到嘴边却忽然想不起来,身边人立刻补充道:“常在,叫常在。” “对对对对对!常在!今日他赋闲,这会子估摸还在翠玉楼里吃素斋呢……” 不等肥主事说完,薛讷打断道:“糟了!快去翠玉楼!凶手下一个要杀的便是常主事!” 语罢,薛讷拔腿向翠玉楼方向跑去,留下那肥主事一脸懵懂,半晌才反应过来,惨叫一声道:“我的妈呀!这凶顽好大的胆,竟敢袭击我刑部主事!尔等快随我跟上,若是常主事有个好歹,今日我必定要扒了他的皮……” 翠玉楼位于西市正中,与东麟阁并称翠玉东麟,乃是长安城最著名的酒肆,距离道场约莫两个街口之遥。此时才过亥初,一波赏灯客用完饭相继散场,薛讷焦急赶路,费力穿梭在人群间,眼见翠玉楼已在十丈余间,谁知那常主事竟用完了饭,从楼中走了出来,拐向了酒肆后的小巷中。 薛讷隔着人群,心中无限焦急,若是高声叫住常主事,必然会惊动凶手,想再捉便是难上加难,但若默不作声,悄然赶去,也不知这常主事还有命没,看他步履飘摇,保不齐还喝了酒,这可让薛讷如何是好。 正左右为难之际,薛讷眼尖发现一身着云纹鎏金红半臂的身影跃上墙头,如一道红烟追着常在而去,正是樊宁。 只消樊宁跟上,这件事便十拿九稳了。薛讷略略松了口气,穿过人群,快速抵达背巷处,只见樊宁正收剑,旁侧墙壁上钉着两把锋利的刀柄,看样子正是凶手飞出刀柄那千钧一发之际,被樊宁挥剑打落,而凶嫌已被风影按倒在地,随身携带的小猎犬亦从他那兜帽袍子下蹦了出来,对着那人不停地吠叫着。那常在主事则颓然靠在石墙上,吓傻当场,大口喘着粗气,满头大汗哪里像是身处冬末初春。 “你是何人!竟敢在我大唐长安西市行凶!”风影边说边掀开那人的傩面斗篷,只见那人光光的脑袋,应是僧人,只是看面相好似只有十几岁,不由一怔。 薛讷急急赶上前,将那小猎犬从后小心抱起来,对风影道:“辛苦了,还要再劳烦你去向殿下报个信,再请武侯长与刑部的主事过来。” 风影仍压着那小僧不敢起身,面露犹疑之色:“此人袖中藏有飞刀,凶险异常,万一……” “不妨事的”,薛讷一笑,满脸的坚定澄明,“这位玄能师父不过是要让人知晓他师父辩才法师的冤情,现下目的已经达到,不会伤害无辜的。” 风影将信将疑,转念一想旁侧那头配狸面的少女功夫了得,有她在,贼人应伤不了薛讷,便拱手抱拳,接过薛讷怀中的小猎犬,闪身出了街巷。 见玄能挣扎着站了起来,樊宁忙挡在薛讷身前,薛讷却是一笑,双手合十向玄能见礼。 玄能面露震惊之色,抖了抖唇,似是想问薛讷如何知道他的名讳。 “薛某幼时曾听李局丞说起辩才法师之事,若是薛某所料不错,阁下应正是玄能师父罢?听说玄能师父乃辩才法师最小的徒弟,自幼失去双亲,与辩才法师相依为命,在辩才法师去世后,为他守孝六年,而后离开了云门寺,再也不见踪迹,如今看来,阁下应是去拜师学艺,苦练飞刀之术了……今年是王羲之七世孙,智永大师诞辰百年,所以阁下才选择在此时机,在这万户同庆的上元节动手,为的便是将太宗皇帝抢夺《兰亭集序》之事公之于众。为了实现这一目的,阁下仗着身量瘦小,隐瞒年纪,装作云游僧众,混入长安城附近的庙宇,通过香火簿来寻找你想杀的人,并暗中告诉他们,若是上元节来西市点佛灯,则心愿一定可成,不知薛某说的可对吗?” “他一个杀人犯,你跟他攀什么故旧啊”,樊宁不耐烦地打断薛讷的话,长剑比在玄能喉头间,怒斥道,“你身着僧袍,却行滥杀无辜之事,光天化日之下连杀五人,可谓十恶不赦!休言什么为师父报仇,你师父若教你的是这般滥杀无辜的狗道理,便也是该死……” “一人做事一人当,贫僧自作孽,与我师父何干?”玄能出言相激,嗓音却不似少年,而是颇为沙哑。只见他瞪着双眼挺着身子怒向樊宁,甚至剑刃在他的脖颈上划出一条血痕都毫不畏惧,“唐皇以诡诈之术相欺,骗出《兰亭集序》,又倚仗权势掠夺,甚至还将它带入陵墓,令后世再无得见之可能……如是自私自利之人,竟欺世盗名,还以明君自居,贫僧如何不恨!” 樊宁显然没想到,这看似文弱的小僧竟忽然嚎叫起来,她如何肯示弱,回道:“你叫唤个啥!叫得高声,就可以滥杀无辜吗?” 薛讷眼见樊宁不肯退,这玄能颈上的伤口越来越深,忙上前大手包住她的小手,握住剑柄撤回一寸道:“你自然可以恨,但你可知道,那些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家,今后又当如何?先帝即便有千般过失,亦守护了数百万黎民之安危,你……” “数百万黎民之安危?难道人主凭借功劳,便可烧杀抢掠吗?所谓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说什么虚怀纳谏,全是诓骗人的妄语,什么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为何不敢就此事上谏!我师父枉死之日,正是他们手擎长烛鉴赏《兰亭集序》之时,我如何能不恨!” 说话间,武侯长带着一众披坚执锐的武侯匆匆赶来,薛讷忙拉着樊宁偏到旁处,看着武侯三下五除二上前,将玄能扣倒在地,戴上了枷锁。 “且慢”,巷子尽头的灯火阑珊处走来一人,身姿俊逸,芝兰玉树,正是李弘。众人见他亲自来此,忙躬身行礼,哪知李弘不曾理会,竟走到玄能面前,跪下一拜。 众人皆惊,连玄能本人都呆在了原地。李弘起身,拍了拍衣袖,脸上半面映着堂皇的灯火,半面投在幽巷的暗影之中,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他悠悠说道:“本宫代皇祖父,向智永大师与辩才法师赔罪,今后定当克制己心,为万民之表率,绝不强取豪夺,令天下人寒心。但你身负五条人命,自己的冤孽,也当自己还了。” 说罢,李弘摆摆手,示意武侯长一众将玄能带了下去。玄能望着李弘,似是有话要说,最终却只叹息一声,被武侯羁押出了背巷。 不多时,肥主事带着刑部之官差赶来,向李弘行礼后,架着早已吓傻的常主事找郎中灌醒神药去了。 待众人离去后,幽深的巷子又恢复了宁谧,李弘忍不住长声嗟叹,满脸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无奈:“今日若没有你们两个,还不知多少无辜之人要受害,改日再言谢罢,不再耽搁你们赏灯了。话说回来,你两个东西收拾得如何了?节后过不了两日,可该动身去蓝田了。” 薛讷还未曾与樊宁提起去蓝田的事,被李弘说破,不觉瞬间窘迫,李弘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拍拍他的肩,不再多话,带着张顺走出了小巷。 樊宁几分茫然地望着薛讷,挠着小脸儿道:“那个……你要带我去蓝田吗?我以为不方便,先前跟遁地鼠他们说好了,去鬼市住来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章 看朱成碧 元夜的灯火,照映着少年的一脸局促,薛讷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与樊宁说,鬼市那一伙的兄弟竟已先邀了她前去,整个人如被当头棒喝,呆立当下,良响说不出只言片语。 他已在蓝田县衙外三五里处选好了宅院,置办了家居,甚至怕她长日无聊,还请人在庭院梨树下扎了个秋千,昨日去验收时,薛讷站在树下吹着风久久没有挪步,心底是难得的安宁,满心想着若能在此间与她朝暮共白首,他会毫不犹豫地舍弃长安城里的一身荣华。 但她却似对他无意,应当只是将他看作儿时旧友,薛讷不愿自己的情义令她为难,嘴角牵出一抹浅笑,眼底却写着难以掩饰的失落:“无妨,你想去鬼市住也好,横竖距离蓝田县衙不远,若是愿意可以随时来找我……” 樊宁虽与鬼市那些人熟识,却更愿意与薛讷待在一处,“其实”二字还未说出口,便被他的话堵了回来,她动了动樱唇,不知该说什么,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快看,下雪了!”远处传来行人的轻呼声,两人这才回过神,只见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花,细微的小雪粒堆在一只只橙红色的灯笼上,煞是可爱。 从洛阳到长安又见瑞雪,樊宁如见阔别多日的老友,伸出素手接着纷扬撒下的雪片。薛讷见她指尖冻得通红,忙道:“对了,那卖裘裳的店还没打烊,现下去还来得及,我们快走吧。” 语罢,薛讷拉着樊宁出了小巷,樊宁感受到他大手传来的温暖,心下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两人手牵手穿过看花灯的人群,来到西市南面,此处多为胡商,售卖着来自西域诸国的奇珍异宝,每家每户外都拴着三两匹骆驼,很是有趣。 最靠里的一间正是那裘裳店,与其他店铺一应的胡服男装不同,此店的店主是个胡人女子,名唤阿娜尔,在突厥语中意为“石榴”。她做出的裘裳很是精致美观,在长安城小有名气。店外挂着一排颇具西域特色的小灯笼,羊皮包边六角形,十分新奇好看,应当正是出自店主之手。 薛讷带着樊宁推门走入,还未站稳,那西域女店主便迎上前来,笑意盈盈地招招手,用标准的长安官话道:“薛郎来了,你定的衣裳已经做好了,应当就是给这位姑娘的罢?就在里间呢,快去试试罢,有何不熨帖不舒适的,都可以修改。” 薛讷微一颔首,与樊宁一道随那女店主走向里间内阁。女店主端来两盏茶奉上,而后便识趣地退了出去,让客人能够安心试穿。 这两人平日里没少同处一室,今日却是莫名的赧然,樊宁取下傩面,四处打量,只见这房间布置极为精巧,金兽小炉里笼着清丽淡雅的香膏,令人很快放松心神。正当中一张雕饰精美的桌案上放着一只错彩镂金的托盘,托盘里丝绢包着的,应当就是薛讷为樊宁定做的裘裳。 薛讷上前将丝绢打开,拿出一件雪白的裘裳来,毛色极好,围领处带着一圈淡淡的红色,小狐狸似的,格外俏皮可爱。 “来穿上试试”,薛讷抖开裘裳,上前披在了樊宁肩头。 樊宁神色愈赧,语气有些不自在道:“我,我自己来罢……” 樊宁抓着裘裳,行至那一人高的铜镜前,只见镜面上竟然有字,上书: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这是天后在感业寺时写给天皇的诗,很是缠绵悱恻,樊宁佯装没看见,专心试衣,心却不可遏止地突突跳着。 镜中美人如玉,如天上星,夺目又渺远,薛讷站在她身后半步处,只觉与她相隔银河,难以并肩。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都没有闪躲,正当气氛颇为微妙之际,那女掌柜在外敲门道:“客官,这衣裳可合身?需要改改吗?” 薛讷忙应声道:“啊……不必了,很是合身。” 薛讷边回边示意樊宁快快戴起傩面,两人匆匆走出了房间,付了尾款后离开了胡裝店。 开始落雪后气温越来越低,但街市上笑语盈盈的赏灯客却分毫不减。樊宁将绣鞋踩在积雪上,印出一个个小脚印,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恰如她绵亘不绝的心事。 常说美人如玉,少年人的舒朗义气,亦是如璞玉般美好。樊宁望着薛讷,心底忽然起了几分冲动,横竖他就要去蓝田赴任了,分别之期已在眼前,等到诸事大定,他年近及冠,又有心上人,恐怕很快会定亲,待到那时,她的心里话就再也无处诉说,樊宁眼一闭心一横,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嗫嚅道:“其实,我……” “小宁儿……” 足下之地忽然传来一声悠悠轻呼,吓得樊宁一蹦,差点掉了魂儿,她循声望去,只见遁地鼠趴在汲水的沟渠旁,露出半个脑袋,少气无力地叫喊着。 樊宁恨不能对着他的头踹两脚,气道:“我还以为什么蛤蟆成了精会喊人,你好端端的不站出来,装神弄鬼做什么?” “他好像受伤了”,薛讷站得更近,看到了遁地鼠身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很是担心,蹲下身来,关切问道,“这是怎的了?何人打你?” “那边有个药铺,你去买些药酒来,我给他擦擦……”樊宁找了个由头,将薛讷支开,不想他卷进鬼市的诸般糟烂事里去。 薛讷打小对樊宁言听计从,应了一声,起身走向药铺。借着雪光,樊宁看清了遁地鼠满头的淤青,抬手啪啪又打了他两下:“你又去调戏谁家的小娘子了?可是惊动了人家家人打你!” “哎哎,不是,我说不是!”遁地鼠躲闪着,差点掉进渠沟里,“出大事了,你且听我说……每年正月十五前,鬼市各家都要签新的租契,你是知道的罢?” “不知道,你们那破地方不是自己占的吗?怎的还要交钱?” “今时不比往昔了,打从骊山被山匪占据后,鬼市便成了他们的地盘,凡是住在鬼市里的江湖人士,每年都要交租子。这便也罢了,好歹他们做些洒扫,平日里把守着山口,也算有功。但自打去年盗门的人搬进来后,就盯上了我们的摊位,总想借机将我们赶走。前两日,我们正打算交上今年的年租,他们忽然来此,要求画皮仙给他们少当家换一副俊些的面皮。画皮仙不敢得罪他们,照吩咐画好,谁知他们立即反咬一口说那面皮太丑,定是画皮仙要存心羞辱他们当家,上来便将我们几个毒打一顿,还把画皮仙绑走。今夜子时是他们给的最后期限,要我们拿出一千两黄金赎人,若是不给钱,便要把画皮仙杀了。画皮仙不许我找你,但光凭我们几个实在是打不过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没命啊!” 相安无事良久,怎会今朝忽然冲突?樊宁一听便知此事是冲着自己来的,估摸着薛讷快从药铺里出来了,她示意遁地鼠噤声:“我知道了,一会子我跟你回鬼市去。你切记,此事万不要告诉薛郎,他爹爹是朝中三品大员,他年后还要做蓝田县令的,一定不能牵扯到此等事中来。” 说话间,薛讷捧着一个油纸包从药房走出来,樊宁禁不住看直了眼:“不是让你买个药酒,你怎的买了这么一大包?” “那郎中说不但要外敷,还要内服方有良效,我就让他抓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来……” 樊宁只觉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平阳郡公府的大郎君果然没吃过苦,胡乱花钱竟连眼都不眨,但她此时无心去找那诓人的郎中算账,还要赶路去骊山,便无奈地接了过来:“你可真是个薛大傻子,你自己回去罢,今晚鬼市有事,我就不回你家了。” “出什么事了吗?”薛讷看着遁地鼠那一脸的伤,不免担心。 “他们几个打架来着,我去劝和劝和”,樊宁笑得有些不走心,所幸傩面挡去了她的神情,只能看到她一双桃花眼里闪过几丝波澜。 “那你当心着些,明日早些回来。” 樊宁点头算作回应,带着遁地鼠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开了。薛讷站在原地,见她皓白的衣袂消失在了密密的人群中,才轻叹一声,转身踏着积雪向崇仁坊走去。 骊山脚下,寒风呼啸,虬枝摇曳,山体岩石间自然形成的鬼市大门,犹如巨大的头骨,张着骇人的大嘴,似要将万物皆吞噬,令人望而生畏。大门前,百余人身披黑氅,手擎火炬静默伫立,充耳尽是浩大的谷风声。纷扬的雪片落在火炬上,反助着火势烧得更旺,映着一张张煞气腾腾的脸。为首之人约莫二十岁上下,生得豹头环眼,八尺有余,一头短发显然是受过髡刑,左眼覆着黑色眼罩,应是个独眼龙,这样的飞雪寒天里,他的黑氅之下竟是赤膊上阵,只见他紧实的上半身满布着龙纹刺青,粗壮的双臂交叠抱在胸前,十指间则套着钢制指套,末端如锥般尖利,有如龙爪一般,随着夜色渐深,他的神情也愈发阴鸷起来。 那一万两黄金不过是信口胡言,他想要的只有那红衣夜叉。打从大唐开国,加强了对前朝帝陵皇陵的看护,盗门的生意便越来越难做了,眼见老祖先的营生要断在自己手中,此时竟有人以高官厚禄相诱惑,今宵只要逮捕了那樊宁,此一生便是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谁还愿意去做那不见天日,夜夜与死人打照面的活计。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此人渐渐有些沉不住气,抬眼看看吊在道旁树上的画皮仙,低声问身侧军师模样之人:“你的消息可准确吗?那红衣夜叉真的会为了这个糟老头子来此处?” 那人亦穿着黑氅,里面一身儒裳,为彰显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大冷天还摇着羽扇:“应是不错的,少主莫急,不妨再等等看……” 鬼市两旁的密林间,高敏带着羽林军中的三十名强弩手,正以草丛和树干为掩护埋伏着。那书生模样之人,是他们颇费心力方买通的卧底,今日此人报信来,称已抓捕了樊宁的挚友若干,备下了一出请君入瓮,只待樊宁上钩。 不论旁人如何对待弘文馆别院之案,高敏这一两月来始终坚持查访,无一瞬放松,收到这线索后,他如获至宝,立即报告刑部主官司刑太常伯李乾佑。得到李乾佑首肯后,他拿着刑部符节,向羽林军借来了这三十名强弩手,只待樊宁一现身,便会万箭齐发,将其射伤后再包围抓捕。 与盗门少主的忐忑不安不同,高敏如同草原上的狼一般,安静地守在风雪中,等待着他的猎物出现。正在这时,属官小跑上前来,压低嗓音道:“高主事,下山坡的林子里有伏兵,方才下官遣了一名兄弟前去侦查,竟是龙虎军的人,约莫有五十来人,乃是由英国公府的郡主带队前来,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新上任的蓝田县令,就是那个薛御史……” “薛御史?”高敏一怔,眸光渐沉,“也算是旧相识了,带本官前去相见罢。” 方才与樊宁告别后,薛讷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大简单:遁地鼠受的伤极重,绝非是寻常兄弟争斗会留下的,此乃其一;今日是正月十五,没有宵禁,但城中龙虎军、羽林军与飞骑军皆会严阵以待,以免突发状况发生,此时出城去要承受巨大风险,此为其二;其三便是她的眼神,薛讷说不上哪里不对,却很清楚那不是寻常无事时她放松自得的模样。 薛讷没有回府,而是特意去自己的旧部城门局打听,得知今晚刑部调动了羽林军,他立即赶回崇仁坊,去英国公府找李媛嫒帮忙。 李媛嫒果真够义气,薛讷无法详细说明缘由,她却愿意信他帮他,调动了自己名下的五十骑兵,换上戎装与薛讷一道出了门。薛讷推测他们应当不会在鬼市中动手,便带兵埋伏在鬼市外的枯林间,希望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救樊宁性命。 樊宁应是已经知道此事有诈,但为了救画皮仙,又不想连累他,才将他支开,独自一人前来为老友赴汤蹈火。薛讷心疼又自责,心想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强大,令她不敢放心去依靠他,还要避忌着,筹谋着,生恐连累他,连累平阳郡公府。 夜愈深,风雪愈大,看到高敏从不远处的丛林深处趋步走来,李媛嫒用手肘碰碰薛讷,低道:“那刑部的小子只怕以为你是来与他争功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薛讷淡淡一笑,双眸却不肯从盗门那一群人身上移开,子时即将到来,樊宁却还没有现身,他心里满是说不出的忐忑。今日面对的是个难破之局,鬼市存续多年,一向密不透风,但也从不做什么出格的买卖,故而一直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这刑部的势力又是如何渗透其中的,实在令人费解。 思量间,那高敏已行至薛讷与李媛嫒面前,低声拱手道:“见过李郡主、薛御史,今日下官奉李司刑之命前来缉拿弘文馆别院案之凶徒樊宁,不知两位……” “这位主事大人难不成不知道,现下薛御史已赴任明府,调任蓝田县令了?上元佳节保卫京畿周边,亦是我龙虎军之职,听闻有夜盗在此火并,薛明府怕出事,故而请我将兵来此。此处乃是蓝田所辖之地,薛明府有所求,本郡主便领兵前来襄助,有何不可?” “原来如此”,听了李媛嫒这话,高敏一副了然之态,似是放轻松了许多,“那便与高某并没分毫冲突了,实不相瞒,为了抓捕凶嫌,高某这两个月来通宵达旦,夙兴夜寐,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两位可不要与高某争功啊。” 李媛嫒乜斜高敏一眼,心想此人模样不错,怎的张口闭口尽是升官发财之事,令人徒增厌恶。但她还没来得及回嘴,就听鬼市口处传来了盗门少主愤怒的叫骂声:“时辰到了,看来这红衣夜叉是不打算救这老头了,直接烧了罢。” “还有其他那几个奇形怪状之人,少主可莫忘了……”军师悠悠然在旁提点,羽扇轻摆,好一派指点江山之态。 “不是都绑在那阁楼上了,一气烧了吧!”身后那百余黑氅门徒皆高声大喊,甚至有人已开始在吊着画皮仙的树下添柴。 谁知四下里忽然响起了女子的大笑声,直冲耳鼓,在这飞雪的夜里显得尤为可怖,慑得一众人傻在原地。北风呼啸,洋洋洒洒的雪片遮挡了人们的视线,亦让樊宁的笑声更加悠远,辨不出究竟来自哪个方向。那少主四处扭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却遍寻不见,急得直跳脚道:“红衣夜叉,你既敢来,为何不敢现身!” 忽然间,林间飘过红衣身影,将众人目光尽数吸引,羽林军三十名弓弩手亦齐齐举起了大弓,瞄准了那红衣的身影。可那红衣身影仿若会飞,极其迅速地穿梭在丛林间,难以瞄准,羽林军的弓弩随之左摇右摆飘忽不定,一时间根本无法将之奈何。 盗门少主只觉头晕眼花,一手扶额,怒斥道:“你平素不是总充江湖豪侠,飞来躲去算什么本事,有种你下来啊!” “我明明就在你身后,难道数月不见,你的独眼也瞎了吗?”樊宁冰冷如刀锋般的声音骤然从盗门少主的身后传来,与此同时,一柄蓝光四溢的刀锋已然比在了他的喉间。 未料到方才那红衣身影只是纸鸢兄弟造出来的障眼法,但见那高个头的哥哥正站在枯枝掩映下的巨石上,手握着粗绳迎风而立,而他那小个子的弟弟则将自己缚在巨大纸鸢上,高高飞在空中,再从半空垂下绑着长线,穿着红衣的假人,如此便能够做出红衣夜叉来回穿梭于林间的假象。真正的樊宁则抢夺了某个门徒的黑氅,借此机会混入盗门的人群之间,上演了一出“擒贼先擒王”。 见少主被捉,盗门之众一片哗然,想要上前相救。樊宁偏转过头,露出一张冷艳绝伦的小脸儿,邪气一笑:“不知究竟是我的刀快,还是你们的腿脚快?” 盗门徒众闻声吓得齐齐后撤了一步,生怕这红衣夜叉当真一剑封喉,要了他们少主的命。 方才还嚣张无比的盗门少主此时此刻全然没了气焰,全身抖如筛糠,连道:“樊女侠饶命……樊女侠饶命……” 樊宁嗤笑一声,满脸不屑:“你方才是何等的威风,怎么眼下便怂了?就凭你这长相,竟还怪画皮仙把你画丑了?我呸!山里的野猴子都比你漂亮!” 埋伏在丛林间的高敏见樊宁挟持着盗门少主,正好将后背朝着自己的方向,忙抬手低道:“放箭!” 话音未落,数十只黑羽剑便嗖嗖射出,朝人群中飞去,眼看着就要射中樊宁,谁料樊宁像是背后突然长眼了一般,忽然一团身,改为将那少主的身体挡在了自己身前。 高敏心中大叫不好,定睛一看那少主身中数箭,几乎被扎成了筛子,而樊宁则趁机混在那群四散逃逸的门徒中,令一众羽林军失了目标。 然而高敏亦没有乱了方寸,他知晓樊宁一定会救画皮仙,冷静沉定地下令道:“将树旁的黑衣门徒一律射倒!” 樊宁方跃上树干,欲攀上冠顶去救画皮仙,就见泼天的箭矢射来,从身侧飞过,险些受伤。不远处的纸鸢哥哥欲上前来,却被樊宁高声呵斥:“你们先走!否则大家都得死在这!” 纸鸢哥哥见樊宁还需顾及他们,处境愈发危险,咬牙一跺脚,转身向约定好的藏身处逃去。 樊宁躲着飞来的箭矢,一个鹞子翻身攀上更高的枝头,可她发现自己爬得越高,那些强弩手射的箭便也更高,如是画皮仙亦会有中箭的风险。 樊宁正心急无措,忽见另一个方向的丛林间射出一支长箭,以摧枯拉朽之势飞向树冠顶,竟将那拴着画皮仙的麻绳登时射断,画皮仙应声落地,被藏在附近的遁地鼠迅速拖拽而去。 樊宁惊讶地转过身,只见飞雪尽头,火光稀微之处,一舒朗俊秀的少年正挽着大弓,满眼担心地望着自己。 在场的龙虎军将士无不惊诧,既因为这高超的箭术,亦是诧异于军中怎会有人协助逃犯。 李媛嫒急忙压下了薛讷手中的弓箭,低声嗔道:“你疯了吗?若是被人参到天皇天后处,连太子殿下都保不了你!” 薛讷忙道:“抱歉,射偏了”,目光却仍死死盯着樊宁,见她顺利跃下大树,彻底消失在人群中,再也寻不见踪迹,方长舒了一口气。 眼见嘴边的肥肉不翼而飞,高敏神色异常难看,不知是气恼更多,还是困惑更多,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满地盗门的残尸,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主事,不去追吗?”属官满脸不解,不明白为何不下令入谷。 “谷中地势险峻,有商户数百,并非是我等可以应付的”,高敏如是说着,目光转向另一侧深林丛丛枯干掩映下的薛讷身上,“今日暂且如此,明日再看鹿死谁手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章 旋乾转坤 子夜时分,赏灯之人仍未回还,平阳郡公府中静悄悄的,只有柳夫人的佛堂还亮着灯,偶尔能闻听点点更漏之声。 后院小门处,一个黑影闪身而入,顺着回廊,悄然无声地来到了佛龛处。雪光熹微,照亮半面轮廓,依稀能看出此人容貌英俊,与薛讷有五分相像,神情却大相径庭,透着一股过分的精明,正是薛讷的胞弟薛楚玉。 傍晚时分,眼见薛讷出门,薛楚玉便也换装戴上傩面跟着他出了门去。薛楚玉一直笃定,薛讷一定窝藏了樊宁,可那日刑部猎犬却未在他身上嗅到樊宁的气息,这让薛楚玉很是困惑。但今日在西市,看到薛讷与一女子并肩而行,薛楚玉一眼便认出那是樊宁,倒不是因为他对樊宁多么熟悉,而是在于薛讷望着她的眼神。 薛楚玉压抑着想上去掀了樊宁傩面的冲动,悄然无声地跟着他们,待确定薛讷与樊宁皆去了鬼市,他急忙调头回府,来到后院的石桌椅旁。 已是子时三刻了,薛楚玉屏息凝神,将石桌上的积雪扫落,而后双手托住桌台,将其顺时针转动半周,随着轻微的石门摩擦地面的声音,佛龛里的佛像慢慢反转过身去,露出一个只容一人过身的小洞来。 虽是意料之中,但亲眼所见,还是令薛楚玉面露惊讶之色,他略定定神,迈入石门,顺着密道徐徐向下走去。 新岁之前,在观音寺密会那日,他曾向众人提议,称自己了解兄长,以薛讷的性格,断然不会将樊宁藏在别处,必然是藏在身边,八成就在平阳郡公府里,只是不知究竟在何处。 听了这话,众人嗤笑薛楚玉跟没说一样,唯有座中那头配“赵”字面具之人表示信服,待众人散去后特意将薛楚玉留了下来,告知他关于平阳郡公府地宫的秘密,并说薛讷若是窝藏樊宁,必然会藏在地宫之中,嘱咐薛楚玉暂且不要造次。 薛楚玉万般讶异,自家府邸下竟有个地宫?住了三两月,他竟毫不知情,而此人又是如何得知的?薛楚玉想要追问此人身份,但见旁人都对他十分恭谨,便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过了元日后,有人以新年拜帖为名,给薛楚玉送来了正月十五行动之安排。薛楚玉没成想这些人竟还能调遣得了刑部主事,买通得了鬼市之人,不觉有些惊惶,毕竟他想要的只是薛讷失势,让自己名正言顺地承袭爵位,并不想将平阳郡公府过多引入是非之中。正当他犹豫之际,洛阳传来薛讷破获龙门山业火大案的消息,天皇天后的嘉奖与杨炯的夸赞令薛楚玉嫉妒又愤怒,他不再犹豫,终于下定决心,先除掉薛讷再图其他。 心下憋闷了多少年,渐渐成了顽疾,薛楚玉只觉不服,难道只因为早出生几年,兄长便能承袭爵位?明明他更优秀,更符合“将门虎子”四个字,却还要靠施舍来得到这一切。薛楚玉急于证明自己,他要让父母知道,要让二圣知道,更要让全天下之人都知道,他薛楚玉比父兄更优秀,更厉害,是大唐未来的将星,亦是承袭爵位的不二人选。 薛楚玉如是想着,秉烛来到了地宫之中,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当看到地宫的规模与储藏的兵器铠甲时,他仍不免大为惊骇,久久没有回神。 自家园舍下竟有一间如是规模的地宫,而兄长竟不上报,反而用来窝藏朝廷钦犯,薛楚玉既愤怒又激动,只恨这三日节庆,官府还在放衙,天皇天后亦没有临朝,否则他真想现下就带着刑部之人到此处来,即刻将薛讷捉去认罪。 四处查看后,薛楚玉确定樊宁藏身此处,强压住心中的兴奋,悄无声息地退出地宫,在漫天的风雪中无声大笑,怎么也停不下来。 率龙虎军将士回营安顿后,薛讷与李媛嫒一道策马回崇仁坊。夜色太深,路上行人又多,薛讷便一直将李媛嫒送至英国公府的后门方休。 见薛讷欲乘马而去,李媛嫒一把拉住他的手臂道:“若是有人问起那一箭,你就说是我不慎射偏了,有我曾祖父在,没人敢将我怎么样的……” “那怎么行”,薛讷断然拒绝,“你已帮我许多了,如何还能让你为我顶罪,今日射出那一箭的时候,我便已经想好了,断然不会牵连郡主的。” 李媛嫒身着戎装,手执马缰,有种说不出的别样妩媚:“你莫要觉得欠我什么,曾祖父曾与我说过,做人一世追随己心便好,瞻前顾后,计较得失最要不得。我帮你,诚然是因为我心悦于你,但这种心悦令我自己很痛快,不图你回报什么,你不必有任何顾虑避忌。今夜的事,是我带兵去的,由我来承担再合适不过,即便说到天皇天后那里,我与樊宁并不熟悉,更算不得朋友,绝对没有释放朝廷钦犯的嫌疑。但你就不一样了,一旦被人定罪,我也会受牵连,此时就不要讲求君子义气了,一切以大局为先……” 李媛嫒这一席话确有道理,但薛讷不想她过多牵扯到此事中来,婉拒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听英国公府中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有小厮连滚带爬拉门跑出,看到李媛嫒,带着哭腔道:“郡主怎么才回来,家公他……殁了……” 李媛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从马上栽下,踉跄着冲向府内。 薛讷亦是震惊哀痛,李勣不单是位慈爱祖辈,更是大唐的国之柱石,他去世后,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便全部归于尘土,数十年前乱世纷争的英雄气概,亦湮没在了大唐富庶繁华的歌舞声中。 李家现下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不单李媛嫒对薛讷有义气,李勣亦对薛仁贵有恩德,薛讷翻身下马,走入英国公府帮忙。从入殓到设灵堂,再写讣告,给朝廷送文书,诸事繁杂,即便有家丁百人,亦有些手忙脚乱。 天还未亮,太子李弘便乘车辇从东宫赶来,不消说,李勣是天皇李治最为仰赖的臣子,如今病老归西,李弘作为监国太子自当前来吊唁,他以晚辈之礼,敬香致哀,又宽慰了李敬业夫妇半晌。李敬业夫妇感激天皇天后与太子的关怀,大拜而谢,而后按照李弘要求各自忙活去了。 薛讷一直守在一旁,待礼数周全后,李弘将他拽至旁处,问道:“慎言,昨夜的事我听说了,那樊宁人在何处?可脱险了吗?” “谢殿下关怀,她没事,现下应当在安顿鬼市那些朋友,臣还未与她相见……” “刑部近来没什么动静,好似将诸般心事都用在了安定的案子上,突然来这么一下,着实吓了本宫一跳。你要多加提防,同时加快破获弘文馆别院之案,免得夜长梦多。” “是”,薛讷拱手应道,“臣以为,刑部背后,恐怕有其他势力在介入此案,否则单以刑部各主事之力,根本无法渗透入鬼市。殿下乃监国太子,在六部中皆有心腹,可否暗查一番,看看刑部背后究竟是何人,又为何插手?” “不劳薛御史费心”,李弘半开玩笑道,“听闻此事后,本宫便已安排了。到了如是地步,本宫依稀觉得,此案后应当有不小的阴谋,一定要将幕后图谋全部挖出才好……不过,本宫还以为你会在家等着那樊宁,没成想竟来这里了,当真能放心吗?” 今日薛讷射出那一箭颇为可疑,本身他便与樊宁有故交,难免会引起高敏的怀疑。樊宁的身手非常敏捷,旁人难以追得上,但薛讷的行踪还是可以追溯的,他们很有可能会根据薛讷的反应来试探他与樊宁究竟有无瓜葛。越是如此,薛讷便越不能表现出分毫挂心,恰逢于薛家有恩的英国公李勣去世,唯有在此吊唁帮忙方为正章。 但他心里又怎会不记挂她,不知在昨夜的乱箭之中,她有没有受伤,不知她怕不怕,是否又在独自一人委屈难过。 薛讷好似答非所问,却又切中肯綮,喃喃回道:“我想她应是懂我的……” 天渐渐亮了,瑞雪过后的清晨,雀鸟皆出巢来,喳喳觅食。平阳郡公府外,好心的厨娘们将剩米渣堆在树坑下或墙角处,供雀鸟过冬。 一个纤瘦身影趁众人不备,翻身而入,悄无声息地进了慎思园,麻利地钻入了地宫里,她褪去了鸦黑的大氅,露出染血的手臂,拿出药箱,徐缓地为自己清理创口。 虽然受了伤,好在画皮仙他们都并无大碍,平日里攒的有些银钱,先回老家躲几日,等到开春就又能回鬼市做生意了。只是没想到,薛讷竟会带兵来救她,樊宁桃花眼通红,不住在心里骂他真是个大傻子。 鬼市注定住不得了,樊宁思量着随薛讷去蓝田县之事,又怕拖累他,百般纠结,更疑惑的是薛讷怎的竟不在府中,难道因为那一箭受到牵连了吗? 眼见天已大亮了,薛讷应当是一夜未回,这对于他而言实属罕见之事,樊宁越想越坐不住,打算通过地宫的窥探口,打探薛讷究竟有没有出事。 虽说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但樊宁没有一次做过这样的事,也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今日实在是不得已,她默默道歉几句,眼一闭心一横,走到了佛堂的窥口前,只见柳夫人正坐在桌案前抄经,与往日的慢慢抄来不同,今日她好似在赶工,手腕酸痛也顾不得歇,微微活动下便继续写了下去。樊宁看了一会儿,忖不出什么异常来,径直往前走,绕过了前院,来到了薛楚玉园子的窥口处。 本想直接趴上去看的,又怕这厮在洗澡换衣,若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岂不受恶心还要长针眼。樊宁如是想着,先将耳朵附了上去,这一听不要紧,竟是薛楚玉正与那管家刘玉说话,两人好似方从外面回来,冻得不住发出“嘶嘶”的声响,两手交叠摩挲着双臂,半晌才缓过来,只听薛楚玉说道:“亏我守了大半夜,那樊宁根本没有回来,许是正被羽林军追得四处逃命。这么冷的天,早知道我就不等了。” “小的守着就是了,若是冻坏了我们郎君怎么了得”,房中笼着地龙,已是十分暖和,但刘玉还是煮茶倒水,极尽巴结之能事。 薛楚玉窝在温热的毛毯中,十分舒适惬意,撑头道:“罢了,今日都是高兴事,不提这些……贺兰大学士就要从洛阳回来了,你备些好物件去,当年礼送与他。” “郎君应当知道,贺兰大学士最爱美人,我们送些金玉字画,可并不能送进他的心坎里去啊。” 薛楚玉笑叹一声,轻佻里带着三分无奈:“父母亲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也知道,平日里如何胡闹都不打紧,万不能做逼良为娼的事,若真闹出人命可就糟了。再者我看贺兰大学士已不大讨天皇天后的欢心,大概有失势之嫌,与他的年礼也不必太丰厚,让人挑不出错漏就是了。” “郎君思虑周全,倒是我愚钝了”,刘玉紧赶慢赶着拍马,哄得薛楚玉十分高兴。 “对了”,薛楚玉忽而压低了嗓音,算得上俊俏非凡的面庞上露出几分狠绝之色,右手握拳,大拇指紧压食指,似是下定了决心,“一会儿我写封奏承,你亲自送去与司刑太常伯李乾佑处。兄长在府中地宫里窝藏凶顽之事,明日一定要传到中书省的案头上……” 没想到薛楚玉竟已知晓了地宫的秘密,樊宁面色冷然,静默迅速地回到自己的住所,坐在卧榻上,满头尽是冷汗。 薛楚玉是何时发现地宫的?细忖他方才的说辞,应当是昨夜的事,他知晓刑部与盗门的瓜葛,趁着她与薛讷不在,前来地宫搜查,方才还想守在地宫外将她缉拿。 若非顾及薛讷,樊宁真想跃出地宫去一剑劈死他。此人已经鬼迷心窍,为了证明自己比薛讷更好,甚至已经不顾父母亲族,完全不思量天皇得知手握重兵的将军府中有这样一座宅院,会作何感想。 眼下薛仁贵尚将兵在高丽,一旦出什么差池,伤的可是将士征战沙场之心,樊宁越想越气,再次压抑住掐死薛楚玉的冲动,努力想对策。 薛楚玉这样的人,不见棺材是不会掉泪的,一定要火烧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父母兄长皆不会顾忌,更妄谈什么家国之情。樊宁如是想着,抬眼看看四周,桃花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舍。 但留恋过去无用,哪怕高山阻隔,她也要劈山为路,区区一个薛楚玉又算得了什么?樊宁站起身,行至地宫正中的方位,转动地面上八卦图的阴阳双眼,只听嚯的一声,地面耸起了一个半高台,台面上镶着一枚圆形琉璃珠。 这间地宫设计极为精妙,也如皇宫一般,设有内外宫禁之分,这机关便是为了防着外敌入侵地宫,一旦转动,便可将外宫房梁的夯土压断,摧毁外宫,活埋入侵者,而地面上不受分毫影响。毋庸置疑,薛讷的慎思园正处在地下外宫的方位,一旦坍塌,便会掩盖住樊宁曾居住过的痕迹,若说有人在地宫里窝藏逃犯,则是住在地宫内宫之上的薛楚玉最有嫌疑。 樊宁小手紧紧握住琉璃珠,准备着力。因为积年未用,这机关扣得很紧,似是有地方生锈了,樊宁使出吃奶的劲儿,左手抱住石台,右手奋力拧着机关,须臾便是满头香汗。 这机关极其隐蔽,即便刘氏在此处生活了半个月也未发觉,还是她请遁地鼠帮自己开小门时,遁地鼠发现薛讷房间下的土层异常丰厚,才反推出了此处的存在。 不单为了自己与薛讷,更为了远征的将士与大唐的安宁,樊宁樱唇颤个不住,似是耗力到了极点,随着咔嚓一声响动,琉璃球终于转动,地面亦随之震颤不止,头顶之上隐隐能听闻薛楚玉与刘玉的惊呼声。樊宁卸了口气,心想眼下若从正门出必定会被活捉,唯有赶在外宫被摧毁之前,从遁地鼠打好的小门逃出才能活命,她转头看看已经开始落土坍塌的外宫,奋力冲了过去。 午时将至,李家宗亲陆陆续续从各处赶来,薛讷见事情忙得差不多,起身准备请辞。 李敬业的夫人走上前来,对薛讷道:“孩子,今日当真是辛苦你了,忙前忙后的,一夜也未休息。” “伯母言重了”,薛讷忙躬身拱手礼道,“英国公于薛家有恩,父亲不在京中,母亲不便出门,慎言理当前来。” 李夫人看着眼前俊朗知礼的少年,欲言又止:“孩子,你与媛嫒从小一起长大,眼下能否去劝慰劝慰她?她打小是被曾祖父带在身侧长大的,不知会有多难受……” 薛讷本就打算去向李媛嫒请辞,应道:“慎言与郡主自幼 交好,即便伯母不提,慎言也自当前去劝慰,伯母放心。” 说罢,薛讷再是一礼,起身走往灵堂处。李媛嫒跪在李勣灵位前,脸上泪痕横布,一夜便憔悴了许多。薛讷跪坐在她身侧,轻道:“郡主节哀,这三日不能吃饭,要为英国公守灵,但你总要喝些温水,这般不吃不喝熬坏了身子,英国公在天之灵会何等忧心。” “那起子来的人,是来蹭吃蹭喝的吗?”李媛嫒虽没有出灵堂,却知自家那些亲戚已不顾守孝之礼,照常吃喝起来,父亲辈分较低,少不得由着他们去,李媛嫒却咽不下这口气。 “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英国公是旷达之人,不会在意那些人的。但若他一直捧在手心里的小郡主伤心难过,哭坏了身子,英国公必然会万般心疼,请郡主一定节哀。” 在旁人面前,再伤感都能忍得住,但听了薛讷的话,李媛嫒却怎么也绷不住,好不容易忍住的泪又簌簌落了下来,她赶忙慌张抹去,抽噎良久不止。 “对不起……”薛讷看着李媛嫒瘦削的身影,心下不好受,“今日若非薛某为一己私事,郡主还能陪在英国公身侧,送他最后一程……” 李媛嫒一怔,回头望着一脸愧色的薛讷,破涕为笑道:“你这又是什么傻话,曾祖父早两日就已陷入了昏迷之中,谁人唤他都已听不见了,我在与不在又能如何?不过,眼下在这里多陪陪他倒是正章,否则等到发丧进了先帝陪葬陵墓里,想去祭拜都不能随心意。” 太宗在世修陵墓时,特意为自己最喜爱的几名大臣修了陪葬墓,这自然是无上的殊荣,但对于家人亲眷而言,不能随时祭拜,亦是心伤。 薛讷不知何从宽慰,正踟蹰间,又听李媛嫒说道:“昨夜见到她,我方知你为何如此钟情于她。平日里她虽时常与我拌嘴争吵,对于朋友却是很重义气的,我自愧不如,羡慕却不嫉妒。曾祖父曾说,人活一世最忌讳 ‘英雄相忌’,如是人人为己,于天下家国无益。薛郎,往后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只消你说话,我李媛嫒绝不推辞,你莫要与我生分客气,好吗?” 李勣之所以这般受先皇与天皇赏识,与他豁达高洁的品性分不开关系。李媛嫒长在李勣膝下,性情可爱爽利,算得上是难得的良友,薛讷很是感慨,拱手方要言谢,就听灵堂外有小厮急匆匆唤道:“薛郎,薛郎,平阳郡公府来人寻你,说是贵府出了事,请薛郎赶快回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四章 远之则怨 立春已过,天气却仍旧没有任何回暖的迹象,北风飒飒,吹动着霸陵枯柳,却怎么也留不住远行之人。 今日李勣过世,薛讷于英国公府帮忙,若非有什么要紧事,柳夫人不会遣人过来,薛讷匆忙走出灵堂,只见来寻他的小厮正是薛旺,急问道:“家里出什么事了?” “方才好像地动了,大郎君没有感觉到吗?”薛旺边比划边道,“我们府震得好厉害,楚玉郎君和那刘玉都吓得从园里冲出来,在后花园里翻腾着佛像,好似说佛像都震出洞了……” 这世上若有什么事令薛讷担忧害怕,莫过于地宫被人发现,他急得一把拽住薛旺的衣襟:“佛,佛像如何了?” “郎君放心,佛像没坏,楚玉郎君在那里检查了好一会儿,又急匆匆冲进大郎君的慎思园里,也没见什么东西坏,就往佛堂找夫人去了,夫人唤我来请大郎君回府呢!” 薛旺神思简单,以为是因为地震,柳夫人才特将薛讷唤了回去,薛讷却明白其中利害。薛楚玉先去看了佛像,又来到自己的园舍,八成是知道了地宫的秘密。英国公府与平阳郡公府毗邻,他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地动,说明动的只有自家那一方地界,看样子确实是地宫出了事。 每当事情牵扯到樊宁,薛讷就会一改往日的沉定睿智,变得脑中一片空白,他强摄心神,忆起樊宁曾与他提起地宫玄机,心下略有了几分成算,飞也似的向家门处走去。 平阳郡公府里,柳夫人与薛楚玉母子人在佛堂,不知秘密说着什么,只见柳夫人面色苍白,神情甚是愠怒,薛楚玉在旁蹙着眉,一副忧国忧民忧家痛心疾首之态。 薛讷身穿貂裘,不便进佛堂,便在廊下褪去,交与了薛旺,低声嘱咐道:“过一炷香的功夫来叫我,就说太子殿下相召。” 薛楚玉隔窗看到薛讷,神情很是怪异。薛讷迎着他的目光,走入佛堂,对柳夫人礼道:“母亲寻我?” 柳夫人示意薛楚玉紧闭门窗,满脸忧心忡忡地望着薛讷:“地下的事,你可都知道吗?” 看来薛楚玉欲以此向刑部告发自己不成,气急败坏,改成告柳夫人了。已是十八九岁的人,怎的还在搞这些顽童的把戏,薛讷咬死不认的,充楞道:“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 “兄长别装了”,薛楚玉像个强压怒气的小兽,低吼道,“那樊宁就藏在我们府下的地宫里,正对着兄长的慎思园,兄长敢说自己毫不知情吗?” “哦?有这等事?”薛讷佯做惊讶,俏生生的面庞呆呆的,瞪着澄明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凶嫌人在何处?可捉到了?你也知道,为兄向太子殿下立下的军令状快到时间了,若你有线索,可该告知于我,为兄也好捉了她去,早些有个交待啊。” “兄长不是在刑部竭力主张那妖女不是凶手吗?怎的今日又要捉她去认罪了?恐怕认罪是假,金屋藏娇,暗度款曲才是真的罢?” “你如是说,可有何证据吗?”薛讷最不擅长撒谎,已不想再与薛楚玉虚与委蛇,径直问道。 与薛讷的内敛沉静不同,薛楚玉自小在父母优容爱护下长大,极易得意忘形,更何况他不懂查案之事,哪里知道留存什么证据。 果然,被薛讷这么一问,薛楚玉登时傻了一瞬,待回过神来,他忍不住提高了嗓音:“你莫要以为,让那妖女弄塌了一半地界,我便找不出证据来。只消让刑部掘地三尺,一定……” “够了”,柳夫人压抑又克制地打断了他们兄弟之间的龃龉,“地下之事,谁也不准说出去,更遑论什么找刑部来掘地。” “可是母亲,兄长包庇凶顽,于我们家才是大祸。横竖我们家两三个月前才搬进来,这地宫又不是我们建的,眼下理应报知刑部与京兆尹,再请天皇定夺。天皇圣明,定然不会怪罪我们的……” “天皇圣明,但你父亲远在辽东,朝中若有人伺机构陷,我们母子三人性命难保事小,你父亲后方大乱,若被敌军趁机破之,则是我大唐之危难,届时无论胜败,薛家必然蒙难,其中利害你可明白?眼下你们兄弟两个务必守口如瓶,待你父亲带兵还京,为娘会将此事告知于他,届时再去向二圣请罪,或许可以免于惩处。此事暂且不能告与人知,你未告诉他人罢?” 柳夫人这一席话将薛楚玉点醒,他想起观音寺里那人,心下颇为慌乱。但此事是那人告知于他,并非他告诉了那人,薛楚玉生怕母亲怪罪,偏头不敢与她相视,心虚地点了点头。 “你先下去歇着吧”,柳夫人松了口气,脸上堆着慈爱笑意,“娘有话与你兄长说。” 薛楚玉瞥了薛讷一眼,心想母亲留下薛讷,估摸是要收拾他,得意地冷笑一声,对柳夫人一礼,转身出了佛堂。 可柳夫人一直没有言声,当薛讷不存在似的,恭敬细致地为佛像擦去了浮灰,摆好了供果,待都忙完后,她自取三支香,又递给了薛讷三支。薛讷不明白柳夫人是何意,但还是学着她立在油灯前将香引燃。 柳夫人叩首后,将香插入了香炉中。薛讷亦欲起身,却被柳按住肩头:“跪着,为娘有话问你。方才楚玉所说地宫之事,你早就知情,是吗?” 事到如今,此事已无需再做隐瞒,薛讷双手秉香,双眸直视前方回道:“是,一个月前偶尔发现,尚未来得及禀明父母……” 薛讷的回答倒是比柳夫人想象中干脆,她压了压心中的火气,复问道:“那樊宁可是藏身于此?现下人又往何处去了?” 这个问题薛讷无法回答,正如李弘方才在英国公府上所说,此案事关重大,不单干系樊宁一人,还不知其后阴谋,断不能掉以轻心。薛讷沉默以对,没有回应柳夫人的问题。 “你只想着朋友义气,可曾想过你的父母?一旦她落网,将你供出来,为娘与你阿爷会是何等下场,你可知道吗?” 薛讷多想告诉柳夫人,他会保护着樊宁,绝不会让她含冤落网,退一万步说,即便她真的被捕,也不会将他供出。这些话就在嘴边,薛讷却说不出口,真不知是自小不擅言辞导致了他们母子间的不亲近,还是因为与父母的不亲近才造成了他的沉默寡言。手中的香燃断,落下香灰,烫得薛讷一震,却始终没有出声。 柳夫人倒是“哎呀”一声,想看看薛讷的手可有烫伤,却又迟疑,罗袜在地上碾了一圈,也没有上前来。薛讷自行挥去了香灰,白皙修长的指节上留下了两片模糊的烫伤,既灰又红,看起来就很痛,但薛讷秉香望着前方,依然一声未吭。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佛堂仿佛一个无边的池,母子两人间的沉默则像缓缓注入的水流,将他们从头到脚淹没,渐渐窒息喘不上起来,直至薛旺在佛堂下的石阶外唤道:“夫人,太子殿下差人来,有要紧事寻大郎君呢!” 令人窒息的气氛霎时被打破,柳夫人终于喘过口气来,绵长悠远地太息一声:“既然是太子殿下找你,你便去罢。为娘的话,你要切记在心头,万万不要再包庇那丫头了。明日是否要到蓝田赴任了?住所可安排好了吗?” “是,今日下午便出发了。母亲放心,待慎言去了蓝田,无论什么事都不会牵连到家里的……殿下有事,慎言先走一步了。” 说罢,薛讷将手中的香插入了香炉,对柳夫人再是一礼,转身走出了佛堂,脚步声渐行渐远,很快便听不见了。 佛前香烟缭绕,幽微的香气令人静心,柳夫人的心绪却久久不得平定。她确实怪薛讷不将地宫的事告知家里,但方才问他去蓝田之事,却是出于实打实的关心,怎的他们母子之间就这般生分,难道只容得下不信任与诘问了吗? 都说佛堂是清净之地,薛讷每次来此处,却都是难以做到“一心无挂,四大皆空”,心头说不出的难受。但眼下地宫塌了一半,樊宁不知所踪,薛讷根本没有心思想旁的事,他接过薛旺手中的裘裳,低声夸道:“你来的很是时候,我出门去了,若是……” “哎哎,郎君别乱跑”,薛旺瘦猴似的麻利蹿上前,挡住了薛讷的去路,“真的是太子殿下传郎君往东宫去,方才张侍卫亲自来通知的。” 清晨才见过面,怎的现在李弘又传他去东宫呢?薛讷记挂着樊宁,又担心李弘那里有事关案情的要紧事,两下为难只恨分身乏术,最终无奈地披上衣衫,策马驶向了东宫。 方才生死一线间,樊宁冲过落土的地宫外城,差一步就要被活埋在薛讷的卧房之下,成功从小门钻出后,樊宁坐在慎思园的梨树下,只喘了一口气,便急匆匆翻墙出了平阳郡公府。 疯了似的不知逃了多久,樊宁来到一个背街无人的小巷,靠着墙喘了半晌的气,抖落满身尘土,思索着该往何处去。 方才她行动得略显焦急,此时逃出来没有戴傩面,虽有满身泥灰,让她看起来像个泥巴糊的说唱俑,但她昨夜才与刑部官员、羽林军士兵交过手,这般堂而皇之的守在外面等薛讷未免太过招摇。 但这偌大的长安城里,又有何处可以容身呢?樊宁思来想去,忽然心灵福至,迅速向心中那个略微模糊的地址奔去。 薛讷赶来东宫时,李弘正在准备明日朝会所用的文书。薛讷匆匆行礼,见四下无人,拜道:“殿下,方才府中出事了,樊宁不知何处所踪,臣得赶快去将她找回来,如若不然,一旦落入刑部官差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你今日说话倒是快”,李弘难得满脸肃然,从文书中抽出一页黄纸,递向了薛讷。 薛讷接过,只见其上书着“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信笺背面则是四个大字“永徽五年”。 “昨夜有人将此物送至东宫来,外面包的是公函的布袋。本宫看这话寻常,但后面 ‘永徽五年’四个字就颇有意味了,所以来找你看看。” 薛讷顾不上回应李弘,径自望着那信笺,入了定似的,一动不动。 李弘知晓薛讷的习惯,分毫不打扰,静默等待,直到薛讷微微偏头,似是回转过了神思,方问道:“怎么样,慎言,可有什么发现吗?” 薛讷抬起俊秀的脸,霍然一笑,眼中流动着欣喜与感怀:“回殿下,臣……没参透此话何意,但这字体,像是李师父的字……” “李师父?李淳风?”李弘神色愈加肃然,吩咐道,“来人,把历年密局阁的呈书拿来。” 但凡薛讷来,李弘殿外都只留张顺一人,听到李弘召唤,他朗声一应,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抱了一堆文书来。 薛讷与李弘分成两垛各自翻看,很快便翻完了,两人望着对方,眼中俱有困惑。 李淳风究竟往何处去了,为何弘文馆别院纵火案发生那一日,他便也失踪了,今日送信来,又不知所云? 薛讷意识到,李淳风的顾虑或许在于东宫有内奸,声音极轻道:“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臣不知为何李师父会写一句《论语》送来,樊宁日日与李师父待在一处,或许能更明白其中内涵。” “旁的不懂,但这 ‘永徽五年’,是安定出生与去世的年份,联想到最近的案子,本宫不得不多心啊……樊宁人在何处?本宫要亲自问她。” 平康坊背离主路的小巷里,樊宁攀住希声阁的木柱,麻利轻快地爬上了二楼,推开了小窗钻进了房中,她四下张望着,却四处不见人,挠挠小脸儿,轻声唤道:“红莲姐姐……红莲姐姐?” 樊宁与红莲曾同长在李淳风膝下,两人性情迥异,却相处融洽,一道吃饭,一同睡觉,直至那年上元节红莲走失。先前听遁地鼠说她跟了陇西李氏的一位俊俏公子,昨日才知原来竟是李弘,这样倒也方便了,只消找到红莲,便能联系上太子,也就能找到薛讷了。 樊宁如是想着,按照李淳风提起过的地址寻到此处来,不得不说,这房间布置得真是漂亮,地方不算大,却错落有致,一砖一瓦皆是精挑细选,与红莲清水芙蓉般的绝色很相称。 但这里地气很凉,床榻上空无一物,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樊宁诧异地嘟囔一声:“怎的不在?不会是进东宫做娘娘了罢……” 楼下竹扉忽然传来别门之声,一听便不是房屋的主人,樊宁十分警觉,本想先跃窗逃出,看看是何人造次,再保护红莲。谁知楼下正好有人经过,樊宁只能顺着立柱爬上了房椽,躲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 眨眼间,那贼人上了二楼来,樊宁居高临下,只见他约莫二十七八岁,五官身量生得极好,与太子李弘有三分相像,只是眼神带着几分莫名的淫邪之气,仿佛目光所及之人皆没穿衣裳似的。他好像喝了二两烧酒,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四处翻看着,扯着嗓子发酒疯:“红莲姑娘!敏之来看你了,过年未见,你可想我了?” 看来此人就是弘文馆学士贺兰敏之,早就听闻此人酷爱猎艳,眼下应是盯上了红莲,说不准红莲便是为了躲他,这才搬离了此处。 眼见此人已行至自己足下,估摸再翻完这半边便会离开,樊宁撇撇嘴,屏住呼吸,一动也不动。可她身上的灰土可不听话,絮絮落下,呛得贺兰敏之打了两个喷嚏,不由自主地抬起眼。 樊宁眼见暴露,霍地跃下木椽来,惊得那贺兰敏之瞪大双眼,口中方吐出一个音,便被樊宁重重一掌劈在脖颈上,一翻白眼昏了过去。 樊宁走也不是听也不是,想将那人拖下楼去,免得给红莲惹祸上身,又不知该将他扔到何处。正为难之际,忽见对面藏翠楼三楼轩窗半开,一绝色佳人露出半张脸,不是红莲是谁。打从那日贺兰敏之造次后,李弘便安排红莲暂且住在了这里,这两日听说贺兰敏之从洛阳回来,她心下就有些不安乐,方才听到动静就一直在悄然关注,见樊宁将贺兰敏之打晕,她赶忙打开小窗,抿唇指了指藏翠楼旁侧的木柱,示意樊宁快快过来。 樊宁来不及思量红莲为何人在对面楼上,跃下希声阁,又顺着木柱连轱辘带爬蹿上了藏翠楼,三两次间差点掉了鞋袜。待樊宁进来后,红莲赶忙闭紧门窗:“你怎的来了?方才我听见那贺兰敏之的叫门声,想看看动静,没成想竟看见了你……” 樊宁颓然倒在地上,接过红莲递来的净布,擦拭着满头大汗:“今日真是命犯太岁,几次差点没命……红莲姐姐,我可否借你这地方洗个澡,土太多,一擦就成泥了。” “你等下,我去安排”,红莲说着走出了房间,不过一会儿,便有小厮与侍婢担了热水进房间来,在屏风后的木桶中注满。樊宁躲在榻下,待他们都离去,方钻出来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 红莲边帮她捡拾着脏衣物,边问道:“你不是与薛御史在一处吗?怎的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樊宁接过红莲递来的衣衫,只见竟是个上下分体的露脐天竺舞姬袍,她禁不住红了脸,嗔道:“这是什么稀罕衣裳?红莲姐姐平日就穿这个给太子殿下看吗?” “你可莫混说”,红莲面皮更薄,哪里担得起这般调侃,“这是我方才去楼下专程给你借的,喏,这衣裳带个面纱,能遮住半面脸庞,我再给你装饰一番,应当便没人认得出你了。” 樊宁一听这好得很,不单能变漂亮,还可以隐藏身份,也不管大冷天穿上冻不冻肚子了,三下五除二穿好,又坐在镜前,由红莲装饰了一番,戴上了面纱。 镜中美人颇有异域风情,看起来真的像个天竺舞姬,樊宁站起身,抄起红莲用来捅地龙的烧火棍,舞得密不透风:“我这天竺舞剑姬,可能在你们这混口饭吃吗?不过……红莲姐姐你怎的又回这教坊里了,太子殿下知道吗?” 红莲鲜妍的小脸儿上愁云密布,托腮道:“这不正是要躲那贺兰敏之,殿下才让我暂且住在这里,不过早与那妈妈说好了,不需要再去弹琵琶。过些时日新房好了,我便会搬出去,可巧今日你来了。方才你洗澡的功夫,那贺兰敏之醒了,在外面转了一圈走了。” “今日的事可会连累你吗?”樊宁极其紧张,搓着小手,很怕自己会害了红莲。 “那倒不会的,贺兰敏之因为那些风流事没少受天皇天后的训诫,他又很爱面子,被你打晕的事如何会出去乱说。” 樊宁如释重负,又道:“红莲姐姐,你可否帮我找个人,去平阳郡公府送个口信,请薛慎言来这里接我……” “可巧殿下留了个小厮,在这里帮衬我,我与薛御史不相熟,你想个由头去,让他好去传话”,语罢,红莲款款起身,召了那小厮进来。 樊宁方才已被吓傻,此时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什么好由头,她看了看身上的衣裳,满脸窘色,对那小厮道:“可,可否劳烦你去平阳郡公府,帮我找一下薛讷薛御史,他,他是我的恩客……我有要事找他。” 不单是那小厮,就连红莲听了这话也傻在了原地,那小厮匆忙合上因震惊而张得溜圆的嘴,上下打量樊宁两眼,心想薛御史真是真人不露相,平素里看起来完全不近女色,怎的竟有个这般妩媚妖娆的相好。 眼见那小厮茫然转身欲走,红莲忙道:“哎,罢了,还是去找殿下,说我有要紧事,恳求殿下带薛御史一道前来罢……”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身着常服的李弘与薛讷乘马车而来,两人避开吃茶听曲的客人,径直上了三楼。 红莲打开房门,请他两人入座,看到穿天竺舞姬服饰的樊宁,他两个都吓了一跳,薛讷的脸径直红到了脖根,磕巴道:“天,天呐,你怎的少皮露肉的……” 樊宁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凿了薛讷一拳:“少皮露肉?你那个要死的弟弟差点害死我,我差点就少魂缺魄了!” “你方才遇上贺兰敏之了?”李弘听说贺兰敏之从洛阳回了长安,没想到他第一时间竟是来这里找红莲,这让李弘颇感不快。 “对,我才翻上二楼,他就来了”,樊宁如今想起,仍是心有余悸,“他还冲我喊了一声 ‘灭’,结果被我灭了。” “灭?”其余三人几乎异口同声,似是不明白为何贺兰敏之会喊这么一句。李弘沉吟片刻,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身子一震,抬眼望着樊宁:“他说的不是 ‘灭’,你快把面纱摘下来让我看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章 蓝田日暖 李弘一向宠辱不惊,云淡风轻,仿佛烧开滚烫的水泼在身上都不会言声,今日竟大呼小叫起来。樊宁估摸是自己闯了大祸,下意识看向薛讷,小脸儿上满是慌张。 先前面对数十羽林军弓弩手,她毫不畏惧,此时却怕了李弘,估摸更多是怕连累红莲。李弘在的场合,薛讷不该随便插话,但他不愿看樊宁这般手足无措,轻声宽慰道:“殿下只是想搞清楚那 ‘灭’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并未怪你,莫要担心……” 薛讷的宽解令樊宁登时放下心来,她发觉自己当着旁人也太依赖薛讷,有些懊恼,却没矫情自饰,颤了颤长睫,垂眼揭去了镶满宝石络珠的面纱。 美人两靥如桃,绛唇一点,令人挪不开眼,李弘盯着她久久不语,房中安静得令人生怖,唯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声。 不单樊宁恐慌,红莲与薛讷亦有些坐不住了。红莲轻扯李弘的袖笼:“殿下,宁儿到底怎么了?那个 ‘灭’,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李弘收了目光,转脸看向一旁缓缓起伏的更漏,尽量让自己情绪平静:“若我没猜错的话,他说的应当是 ‘敏月’……” 敏月?薛讷也不由有些惊诧,贺兰敏月,贺兰敏之的亲妹妹? “若说那贺兰敏之还有两分人性良知,便是对他的胞妹贺兰敏月了。贺兰敏月也是本宫的表姐,父皇的魏国夫人……三年前就去世了”,李弘不愿提及这段往事,语调虽云淡风轻,却垂着首,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束发的玉冠,“先前本宫就觉得你看起来十分眼熟,没成想竟是像她……” 贺兰敏之与贺兰敏月兄妹两人都是武则天亲姐姐武顺的孩子,武顺守寡,便一直带着这一儿一女居住在长安,时常入宫看望武后。 近五六年来,武后摄政,与天皇偶有矛盾,天皇念及夫妻情分,不少让步,心下难免苦闷。容貌酷似武后的贺兰敏月时常在旁安慰,令李治颇感宽慰,册封她为魏国夫人。贺兰敏月因此得意忘形,甚至对天后多有不敬之语,三年前暴毙而亡,多有传言称是天后痛下杀手。 樊宁显然对这些宫闱秘事没什么兴趣,捏着自己的下巴,颇感困惑:“应当不是罢?我可是长安城里的头号通缉犯,犯的罪还与弘文馆相关,贺兰敏之不是弘文馆大学士吗?他难道不知道我什么样子?怎的还会把我认成魏国夫人?” “他当然不知道”,李弘轻笑起来,脸上写着说不出的鄙夷,“你以为贺兰敏之是慎言吗?还会分精力去关注嫌犯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他只消知道,在本宫监国期间出了这档子大事,可以借机大做文章就是了。况且你不是说他喝了酒,你身上又淋了土,模糊朦胧间认错也无可厚非。” 薛讷神情惶惑,他从未见过贺兰敏月,亦想不明白樊宁会与她相似到何等地步,只希望贺兰敏之酒醒后什么都忘了,万万不要再来寻人才好。 几个人各怀心事,正沉默之际,楼下忽然传来了贺兰敏之的高喊声:“这里的妈妈何在?” 听声音此人仍未醒酒,估摸着方才被樊宁劈晕了,忘却了要找红莲的事,此时复想起来,就来教坊大闹。 红莲极其紧张,小手猛地一抓裙裾,薄薄的胭脂都压不住她的一脸惊惶。李弘悄然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会有事。 薛讷将屏风稍微偏移了位置,挡在一人高的木柜前,低声招呼道:“殿下,此处能藏人,你们先藏起来,此地交与臣应付就好。” 楼下嘈杂声愈甚,听起来应是贺兰敏之不信那妈妈的话,开始一间间搜查。李弘不再犹豫,环着红莲躲进了衣柜中。樊宁顺手拿起一把铜锁挂上,低低嘟囔一句:“生个孩子再出来……” 薛讷顾不上计较她的顽皮,指着旁边的一个木箱道:“你躲在这里罢,我来应付他。” “我不躲”,樊宁重新戴好了面纱,在铜镜前检查一番,转身推着薛讷道,“你最不会骗人,可别说漏嘴了,快躲起来。” 转眼间贺兰敏之已闹上了二楼,薛讷不放心樊宁一人,磕巴道:“横,横竖我不是你的恩客吗?我陪你在……” “你是个屁”,樊宁小脸儿比身上的红绸更红艳,强行将身材挺拔的薛讷塞进了木箱里,“以后不许再提这一茬了”。 方才樊宁满身尘土,装扮与现下完全不同,此时珠络宝石面纱遮住了她的半张脸,红莲又为她梳妆,令她看起来极像个天竺舞姬。樊宁默默祈祷贺兰敏之认不出她来,才转身拿起剑,就听嘭的一声,房门被人暴力推开,醉醺醺的贺兰敏之闯入房中,教坊主紧随其后,又惊又怕的呼喊道:“哎呀,大学士留步,大学士留步啊,里面没什么人……” 教坊主话音未落,就听得刷刷几声,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得刘海都要翻上脑顶,两人转身望去,只见一天竺舞姬手持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一招一式麻利凶狠,呼啸生威。 白刃剑影间,长剑竟数度直逼心口,吓得他两人连退数步。那教坊主也算机敏,轱辘轱辘双眼,佯装无奈:“嗨呀大学士……这是我新买来的丫头,天竺人,听不懂汉话,还未调 教好,粗鄙得很逢人便砍,快点把门关上,可千万别让她伤着你了……” 贺兰敏之吓得酒醒了一半,慌张退出房去,差点把自己绊倒。教坊主一把拉上了房门,呵斥道:“谁让把这间房打开了?人跑了便罢了,伤着贵客可怎么是好?” 小厮立刻上前来,在房门处挂了一把铜锁,贺兰敏之缓过了神,自觉方才有些失态,尴尬地抬袖擦擦汗,继续往头前几间找人去了。 樊宁不敢松懈,依旧卖力舞着,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贺兰敏之负气离去,那坊主的道歉声亦渐行渐远,她方坐在地上,疲惫地喘着粗气:“人走了,你们都出来吧……” 薛讷应声从木箱里钻出,大跨步上前打开了柜子的铜锁,李弘牵着红莲走出柜来。红莲抬起纤瘦的双臂,缓缓舒活着筋骨,又上前帮樊宁捏捏困乏的双肩:“我虽人在那柜子里,却能听见你在外面有多卖力,今天得亏你来,否则我恐怕真要被那人逼死了……” “我也听到她舞剑的声音,好几次都怕她不慎把剑甩飞,若是扎在柜子上,本宫可算是交待了”,李弘嘴上虽玩笑,却上前对樊宁一礼,“今日多亏了你,否则真不知那厮会如何。不过此地当真住不得了,待会子本宫就安排莲儿去安全的地方住,你们也该去蓝田了。” 虽说地宫炸了,鬼市又被一锅端,樊宁无处可去,唯一的容身之处便是跟薛讷去蓝田。但薛讷还未来得及提起,樊宁也没答应,就这般被李弘安排,惹得这两人说不出的难为情。 红莲是何等的聪明人,看出他两个不自在,对李弘岔开了话题:“殿下,我有一小姐妹,如今是贤布庄掌柜的妾室,方生了孩子,先前一直想去看看却不得空,不妨今夜我就去她家中借住,不劳殿下安排了。” “你若想去看她,过几日我让张顺安排,借住在旁人家里,我如何能放心?”李弘不肯答应,哄道,“先前借慎言的钱买下的宅子已收拾好了,本来说正月里不搬家的,现下也顾不得那些了,今日便住进去罢。” 樊宁身着天竺服饰,白皙的双臂,不盈一握纤腰尽数显露,薛讷想与她说话,却往哪里看都不对,最后只能偏头望着窗外:“我,我先回府,收拾下东西,待会子再来接你……” 樊宁想到要与薛讷同去蓝田,亦十分不好意思,回应的话还没说出口,又听李弘无奈嗔道:“你那府里还有什么要紧的物件?才从贺兰敏之那里逃脱,不快逃,还等着他酒醒了回来闹事吗?横竖你兜里有那么多银钱,缺什么蓝田再买不就是了?莫要再无事生非了,楼下那驾马车给你们用,本宫会召张顺来接。” 说罢,李弘连推带搡地将他两人轰出了房去,窗外残雪未消,冷风呼啸,薛讷忙将裘氅披在了樊宁肩头,将她白璧无瑕的肌肤裹了起来。两人相视一眼,都没有言声,并肩向楼下马棚处走去。 红莲听得他们走远,小声问李弘道:“殿下,薛御史是不是喜欢宁儿啊?” “何止是喜欢,是认了命交了心,魔怔了似的”,李弘含笑打趣,双手却不闲着,将那屏风搬回了远处,“这小子挺明显的,连你也看出来了。” “是啊,房中无论谁说话,薛御史就一直看着宁儿”,红莲忍不住觉得好笑,“我看他两个倒是挺相配的,容貌气度暂且不说,两个都像小孩子一样,动辄就脸红了,实在有趣。” “是啊,希望这傻小子能早点得偿所愿,我们也快些收拾罢,眼见今晚可能还要下雪呢。” 马车自灞陵出长安,迍迍而行。越过骊山,便是蓝田,薛讷遥望着山顶上的烽火台,想起一千四百余年前周幽王在此烽火戏诸侯,只为红颜一笑,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唏嘘。 估摸在薛楚玉眼里,他的行为与周幽王无异,不过是色令智昏,才这般弃家人安危于不顾。但此事牵扯甚广,难以与薛楚玉说得清,只希望他不要再借机生事才好。 薛讷正心猿意马,忽然感觉身上一热,竟是樊宁打开了厢门,又将貂裘还与了他,薛讷半回头道:“你穿着罢,我不冷。” “又下雪了,你手都冻红了,还说不冷?你这裘裳大,能把我们两个都盖上,你就别逞强了。” 薛讷回头一看,果然樊宁也在这裘裳里钻着,他回过身来,继续打马赶路,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这一段山路很耐走,加之风雪到访,两人抵达蓝田时已近深夜。樊宁急匆匆跳下马车,哆嗦着推开院门,走进去却放慢了脚步:“这里好漂亮!怎的还有一架秋千啊,是从前住在这里的人家留下的吗?” 薛讷不好意思说,这是他专门找人为她扎的,将马儿牵入棚里,背身将他们在街上采买的东西搬下地:“房里有两件厚大氅,你先披上罢,我去生火做饭……” “得了吧,堂堂薛家大郎君,十指不沾阳春水,你会做什么呀”,樊宁嗤嗤一笑,先一步进了庖厨,添柴后打磨燧石,燃起了灶火。 薛讷收拾罢也忙赶来,想帮忙却插不上手,只能一直跟着她。樊宁一转身间与他撞了个满怀,薛讷探手一扶,堪堪落在她滑嫩纤细的腰部,两人都窘得说不出话,过了好半晌,薛讷才说道:“给我也派些活计罢,不然你在做饭,我却在旁边站着,也太不像样了。” “我就煮个汤饼,不费事的,你若真的想做事,就把那两个陶碗洗洗罢。” 薛讷按照樊宁的嘱咐,洗净碗盛出汤饼来。两人肩并肩坐在灶炉旁的条凳上,樊宁抱着汤饼,迟迟没有开动,而是放在了膝盖上,一股暖流很快涌遍全身,疲惫与寒冷皆被一扫而光了。 薛讷抬手揭去樊宁的面纱,在炉火的照应下,他的神色极其温柔:“戴着面纱怎么吃饭啊?” 樊宁莞尔一笑,抖抖长睫,将面纱攥在了手中:“戴着挺暖和的,一时竟忘了摘。” “明日不要穿这个衣裳了,我去街上给你买两件新的,再买一副傩面来。” “这话你说了三四次了,这衣裳就这么难看吗?”樊宁扯着衣裾,语调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 这衣裳当然不难看,尤其是樊宁穿上,露出傲雪的肌肤与纤细的腰肢,美得勾魂摄魄,薛讷好几次差点移不开视线。若是有朝一日,她肯只为他穿上该有多好,薛讷如是想着,嘴上却说着:“你从小脾胃就不好,这么冷的天露着身子,冻坏了可怎么是好。” 樊宁说不上来,为何此时她心中溢满了浓浓的眷恋之感,许是从小到大,除了李淳风外,唯有薛讷这般关心她。樊宁暗骂自己贪婪,已经将薛讷拖累到如是地步,她却还在贪恋他的好。昨夜在西市那未说出口的话,已经随春雪一道,消弭不见,她眼下想知道的唯有与案情相关之事:“对了,忘了与你说,薛楚玉应当与刑部之人有牵扯,今日我在地宫里听他与那管家说,要去刑部告发你私藏我之事,我怕留下证据对你不利,所以才把地宫毁掉了一半……” “我知道,今日他找我母亲告状来着,不知往后他还会生什么事,眼下暂且也奈何他不得,只能抓紧时间破案。” “其他的案子你三下五除二就破了,怎的这一件就拖了这么久”,樊宁说不着急是假的,只是不想给薛讷太大压力,所以一直没有催。 “为何沈七只看到你一个人跃下了藏宝阁,我依然想不通,待想通了这个,就能破案了。对了, ‘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李师父可有跟你说起过吗?昨日殿下收到一封密函,已对比过,正是李师父的字,就写了这两句话。” “有师父的消息?你为何不早说!”终于有了李淳风的线索,樊宁登时红了眼眶,说不出的激动。 “你别心急,既然李师父送信来,就说明他是出于某种原因自行离开,现下不能现身……这两句话应是他送来的线索,具体指代的什么,你可明白吗?” “师父是个道士,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何曾教过我这些儒家的学问?”樊宁托着腮,一副气鼓鼓的模样,好似在怪李淳风如是不辞而别,害她昼夜担心。 听樊宁说李淳风不曾提起,薛讷心里更有了成算,看来这话确实是李淳风特意暗示太子李弘的,但这话究竟在指什么?薛讷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点思绪也没有。 “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师父不会被什么女子捉走了,找我们求救呢罢?”樊宁果然开始胡思乱想,小脑瓜里不知编排着什么离奇戏码。 “你的功夫是李师父教授,三十余名羽林军强弓手尚且奈何不了你。李师父的功夫在你之上,哪个女子能捉走他啊?倒是你可曾听李师父说起过什么熟识的女子吗?” 李淳风虽然酷爱与人交际,但也不过是为了多知晓民间传说秘术,并没有什么过多交集,樊宁摇头否道:“师父最熟识的女子就是我和红莲姐姐,再也没有旁人……” 说罢,薛讷与樊宁一同陷入了沉思,若说起女子,天下最不得了的女子莫过于天后,她与本案并无瓜葛,应当可以排除,难道李淳风是在提示樊宁与红莲会遇到什么危险吗? 薛讷毫无头绪,旁侧的樊宁亦起了焦躁,用烧火棍捅了捅炉中柴,气鼓鼓道:“师父也真是的,给个提示还这般别别扭扭的,还不如不说。他就是个老道士,身边没几个女的已经没法猜了,若是旁的男人,不得数到明天早上去!” “怎会”,薛讷接得极其自然,说完才发现竟有几分暧昧的意味,“我相熟的女子比李师父还少,就只有你一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六章 赴任明府 蓝田一夜,樊宁睡得极其安稳,像是将那些担惊受怕时日里的失眠全部补了回来,晨起醒来整个人说不出的轻快,甚至感觉镜中的自己都变得愈加水灵了,她伸了个懒腰,走出房间,只见今日虽冷,却是个难得的晴日,天光无限好。 昨日回来得晚,未来得及细看,现下才发觉,这小小的院子里竟种着四时花,春的桃花梨木,夏的芍药蔷薇,秋的幽兰槛菊,还有冬日里仍在绽放的白梅。看样子薛讷并没打算在这里查完案便罢了,而是想在此地常住,难道这家伙就安于做这个七品县令,不想回长安了吗? 樊宁站在秋千上迎风悠荡,嗅着若有若无的梅花香气,她倏忽想起昨晚薛讷的话,依然是好笑里夹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说自己只与她相熟,她便反问:“那李郡主呢?你不是也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吗?相识得比你我还早。” “一起长大,就一定相熟吗?”薛讷倒是一改往日的不善言辞,反问樊宁道。 樊宁当下哽住,半晌无言以对。确实了,一起长大又如何,或许还不如半道结识之人来的投契。若是那个人不是薛讷,她又怎会情根深种,不知所起,亦不知未来究竟如何能够终了。 樊宁怅然地叹了口气,猜想着薛讷应已经去蓝田县衙赴任了,自己百无聊赖不知当做些什么。眼见堂屋的大门开着,樊宁起身走了进去,留下秋千独自荡悠悠,像个贪玩的孩子。 堂屋的桌案上放着一碗汤饼,高汤上飘着几片烧糊的葱花,看起来不甚美味,但已是平阳郡公府大郎君极致的水准,樊宁看了只想笑,才端起来要吃,目光又被旁侧的包袱吸引,她随手一翻,只见是两套半臂襦裙,还有两张宁淳恭的面皮,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已寻觅到落脚之处,皆安康无事,勿念,善自珍重,早日成为一品诰命夫人。 看字体,前面都是画皮仙写的,而那最后一句则是出自遁地鼠之手,樊宁羞得在堂屋里来回乱转,小脸儿又红又烫。 不知薛讷看到这话会作何念想,樊宁气得牙痒痒,只恨平日没打死遁地鼠。但有了这面皮,行动还是方便了许多。且这一次的面皮不同于以往,弹性极佳,不用担心掉落,还不怕水,可以反复擦洗晾干穿戴。未料到自己的这些江湖小伙伴们关键时刻这般想着自己,还如此靠得住,樊宁捧着面皮,笑靥如花,似是满意极了。 吃完汤饼,樊宁看了看桌上的襦裙,犹豫再三,还是去薛讷房里拿了一件圆领袍,贴上了宁淳恭的面皮,轻快地出了门去。 是日一早,大雪初霁,薛讷便穿上了浅绿色的官服,戴上幞头,收拾得利索俊朗,策马去了蓝田县衙。 此处盛产美玉,早在一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便已受到士大夫等贵族阶级的热切追捧,相传秦始皇的传国玉玺正是蓝田水苍玉所制。这里的百姓多以采玉、雕刻为生,算得上是京畿之地最为富庶的小县了。 薛讷来到县衙时,天光尚早,除了守门的老叟外,衙门内外空无一人,薛讷进门后,先打扫了屋舍,而后坐在堂屋里翻找着弘文馆别院案的记载。 起火那日,他到达别院时,蓝田的仵作已勘验过了现场。他们比刑部来得更快,关于守卫长和诸位守卫的死因,以及现场的证物及其发现的位置,应当有更加详实的记载。可任凭薛讷从头到尾仔细翻找,所见却都是语焉不详,极其应付,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薛讷不禁有些困惑,这法曹如何查案,仵作如何勘验,在大唐都有一套成规。但凡仵作在现场查验伤情,要大声说出伤口类别、深浅、位置等,由书记官当场记录在册,断然不允许泛泛记录,应付差事。此外,事发那天晚上曾淅淅沥沥地下起过小雨,若真是当场记录的,则纸上必定会有雨打的痕迹,字迹也会潦草些,而这案卷纸面却是崭新,字迹也工工整整,可见这案卷绝非当时所留下的。 事情果然没那么容易,薛讷合起案卷,准备等县丞、主簿等人来了以后好好问上一问,谁知时近辰时,衙中依然不见人影。 薛讷不禁诧异,今日是正月十七,应是年后第一次点卯,怎的过了卯时近两三个时辰了,这些人还不来? 过了辰时,终于有稀稀拉拉的差役打着哈欠来到了此地,看到薛讷,他们也不打招呼,径直钻进了后院两侧的差役房里。待日头西偏,县丞与主簿终于姗姗来迟,看到薛讷,他们嬉皮笑脸凑上前来,拱手礼道:“薛明府早安。下官乃蓝田县丞朱晨,这位是主簿陈翔,不知明府今日赴任,我等来迟,真是罪该万死啊。” 嘴上说着罪该万死,脸上却写着满不在乎,薛讷无心与他们计较,只想着快点查清弘文馆别院的案情,回了个微礼,问道:“弘文馆别院案的卷宗何在?” “就在县衙的案卷库”,那主簿指着薛讷身后的官厅,脸上仍旧没有分毫肃穆之色,“无论大小事宜都记述在案了,薛明府可自行查看。” “本官已经看过了,关于现场的情况描述过于简单,敢问可有其他更翔实的记录吗?” “不瞒薛明府,这里的地势低,前些时日山上降大雨,把我们这里都淹了,案卷也都泡了水,待抢救回来时,只剩下这些字可辨认,便让人誊抄了。” 此地确实地势低,好发山洪,薛讷无从问责,只好退而求其次:“当日前往别院勘察的仵作何在?” “死了。” “死了?如何死的?可报官了没有?” “我们这里不比长安城里,除了弘文馆别院那事外,连耕牛都没丢过,用的还是先前那老仵作,已六十有余,病老归西不是很正常,报什么官呢?”那县丞回着话,努嘴冲主簿一笑,好似在嘲讽薛讷的呆板。 薛讷一听更是焦急,记档遗失便罢了,仵作竟然也去世,若说背后没有阴谋,他又如何能相信? 薛讷才想再问,忽听不远处房顶上传来一阵嗤笑声,三人皆被引去了目光,只见樊宁,应当说是宁淳恭正立在房顶上,她轻快地跃向薛讷处,大声说道:“主官,你莫心急,我方才去问过了,先前县令在任时,每日点卯,各位各司其职,从不迟来,今日或许是家中有事罢,总不会是欺负我家主官年轻,又初来乍到才这般不配合罢?”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这两人虽心里鄙夷薛讷,却不敢明着作乱,忙解释道,“我等不过是家中有事,这才来迟了,毕竟年节刚过,家中老小仍需打点,薛明府不会不给通融罢?” 这样蛮横的道歉,樊宁从小到大第一次听说,她冷哼一声,对薛讷一礼:“主官,昨日出长安时太子殿下亲自相送,说主官为一方父母官,一定要体恤百姓与同僚。既然朱县丞与陈主簿家中皆有大事,何不奏明殿下,让他们赋闲回家,好好操持,等忙完了再任作要职,岂不更方便?” 县丞与主簿闻之大惊,忙摆手道:“岂敢惊动太子殿下,家中已然安排好了,断然不会耽误薛明府查案的……只是那日弘文馆别院的记述,确实是按照刑部肥主事的要求来的,绝不是擅自糊弄,更不敢对薛明府有所隐瞒啊!” 樊宁眯了眯眼睛道:“哦?肥主事的要求?所以你们之所以记得如此简略,并不是因为案卷被毁,而是因为肥主事的要求咯?” 那主簿见自己说漏了嘴,忙用手捂住,县丞则一个劲使劲瞟他,似乎对他颇为不满。薛讷忍不住轻笑,心想樊宁那张冷艳绝伦的小脸儿确实唬人,平素里但凡她有所作色,除了李淳风外几乎无人能保持镇定。现下虽然贴了宁淳恭的面皮,但桃花眼里的清澈冷冽如故,对人的威慑分毫不减,那主簿说漏嘴实属正常。 眼见樊宁不仅来给自己壮声势,还帮自己诈出了突破口,薛讷心下极暖,同时又生愧疚,眼下只想快快破案,好让她可以真正心安。 可案卷已无办法找回,弘文馆别院的现场,早已不是案发时的模样,他到底要去何处找线索呢?若蓝田县衙里都是这样的下属,自己又如何才能替樊宁伸冤,为天下查明真相? 樊宁看出薛讷的疑惑,示意他凑上前来,附在耳边道:“你这呆子,为官作宰得学会摆谱,且听我说……”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樊宁手持铜锣,在府衙内边转边吆喝道:“薛明府前厅问话,大家速速集结,不得有误!” 铜锣敲了好一阵,终于震醒了这伙人的瞌睡虫,不一会,衙内所有当值的大小官员便排着松散的队阵,乌央乌央地站在了前厅中。 薛讷坐在正中之位,过于年轻俊秀的脸儿令他看起来不甚肃然。立在他身侧的樊宁倒是满脸端穆,抄起手边的惊堂木,“啪”地一声拍在案上,四下里立刻鸦雀无声,连那县丞都忍不住脖子一缩,只听她说道:“左边这一队,每人取一条鞭子来。” 众人面面相觑,见此人阵仗颇大,却身份不明,都愣着没动。 “这位”,薛讷终于开了口,语调依旧温和,“是太子殿下特派与本官的宁副官,曾在太子的禁卫军中效力,尔等只管听令就是了。” 没想到眼前这瘦嶙嶙个子不高的小子竟是来自太子殿下的禁卫军,方才还在挖鼻子抠屁股的众人登时警醒,立直了身子,老老实实上前从樊宁手上接过了笞刑用的皮鞭,其间不乏交头接耳之语: “这新县令,该不会是要我们整理这些刑具罢?” “太子殿下施行仁政,县令或许是要教我们统一笞刑的下手轻重。” 樊宁与薛讷相视一眼,薛讷微一颔首,轻咳两声,不慌不忙地背诵起了《永徽律》:“《职制律》第五条, ‘诸在官应值不值,应宿不宿,各笞二十。若点不到者,一点笞十’,诸位,请吧。” 众人未料到薛讷叫他们来竟是让他们互相施以笞刑,皆傻在了原地。樊宁见状,再是啪的一拍惊堂木:“怎么?罪人就在眼前,难道你们身为衙官要枉法不成?轻纵罪人,依律笞五十。” 说罢,樊宁手持皮鞭笑眯眯地走到了众人面前,似是等待将薛讷所点之人从队列中揪出,当众施刑。众人见这新县令并无玩笑之意,皆不敢再怠慢,用全力互相抽打了对方十下,唯恐薛讷说他们当中谁轻纵了对方,要再挨五十下。 一时间,堂上哀嚎声四起,引得附近的百姓皆来看热闹,没想到这些平素里给别人行刑的衙官,被抽十下竟然如此之痛,一大半人直接瘫倒在地,百姓无不抚掌大笑。而那县丞和主簿挨了樊宁十下全力抽打,背后血肉模糊,竟然晕了过去,只能由其他衙官抬回屋,再请郎中来。 经此以后,那些衙官再也不敢不把薛讷放在眼里,都排列整齐听候薛讷发落。眼见碍事的都下去了,樊宁冲薛讷一拱手,示意他可以进入正题。 薛讷站起身,问道:“弘文馆别院案发时参与现场勘查之人,向右一步。” 队伍中约莫十人左右忍痛出列,薛讷将他们单独招至书房,命他们当场凭借回忆复原当日的卷宗,这样就算一人有所遗忘,彼此之间也能互相补充。众衙役因畏惧樊宁,都争先恐后补充细节,加之薛讷本身的把关,到放衙时分左右,案卷便复原好了。 樊宁陪薛讷在此处待至放衙,两人去街边铺子吃了碗葫芦头,策马回到了家中。薛讷一直沉在案子里,整个人木呆呆的,樊宁见他走到井边,忙问:“你做什么?” “打水烧水,给你沐浴用。” “你拿着厨房的瓢,烧什么水呢,快放下吧,我自己来”,樊宁上前夺了木瓢,换做木桶,转动轱辘,麻利地打上了水来,“我知道你在想弘文馆别院的案子,哪里顾得上别的。你不必照顾我的,从前在观星观都是我照顾师父……” “我不是在想弘文馆的事”,薛讷立在梨树下,初春方至,绿叶便已按捺不住,结出细嫩的芽,衬着少年略显稚嫩的面庞,有种说不出的美好,“那个 ‘一品诰命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你有了心悦之人吗?” 樊宁只觉自己脸红得几乎要渗过宁淳恭的面皮,故作轻松道:“遁地鼠向来喜欢胡言乱语,你又不是不知道,现下我还背着一身案子,师父还不知道哪去了,哪有时间心悦旁人……” 听樊宁说自己没有心悦之人,薛讷不知是喜还是该忧,良响没有回应。樊宁沉默地打完一桶水,见薛讷还在原地戳着,生怕他再问些什么令自己露怯,先声夺人道:“对了,你看了一下午的卷宗,看出些什么名堂没有?距离约定的日期,可只剩下二十多天了……” 正月十七,不单是蓝田县衙大开了南门,唐朝万里疆域上的所有州府郡县以及都护府皆重新运作周转起来。 是日一早,几乎在薛讷赶到蓝田县衙的同时,司刑太常伯李乾佑就来到了刑部衙门,收拾整理自己的桌案,很是勤谨。 去岁不太平,大案要案齐发,先是弘文馆别院被付之一炬,再是龙门山烧死了许多工匠,李乾佑说不出的心烦,不知自己是犯了什么太岁,去火神庙拜了好几次。来年不图大富大贵,飞黄腾达,只要不再出这些事便好。 哪知他凳子还没坐热,就听属下通报道:“太常伯,薛府小郎君薛楚玉求见……” 昨日才请高人占卦,说新岁不会犯小人,怎的一早就来了个业障,李乾佑说不出的烦躁,骂道:“薛仁贵这两个儿子怎么回事?无事就来我刑部搅乱,我若是薛仁贵,上沙场也要将他两个带上,省得日日惹是生非!不见不见,就说本官还没来!” “可是”,下属面露犹疑之色,“薛小郎君说,他曾在元夕亲眼目睹别院案的凶嫌樊宁,就在西市上闲逛,还有人包庇她来着……” 李乾佑本正逗弄着桌案下竹编框里的蟋蟀,听了这话登时住了手。上元节那日,高敏带了羽林军去捉捕樊宁,最终无功而返,气得他大骂不止,生怕天皇天后怪罪。若是薛楚玉有线索,说不定不单能助他脱罪,还能让他立功,想到这里,李乾佑忙道:“你让他进来,再将通道门关上,没有本官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眨眼的功夫,薛楚玉便大步走入房中,冲李乾佑一礼:“楚玉恭祝太常伯新岁大吉!” “来来,快坐”,李乾佑笑呵呵地示意薛楚玉落座,目光里却带着几分犹疑,“不知楚玉郎君来访,所为何事啊?” “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来,乃是有了那樊宁的线索。上元佳节那夜,楚玉去往西市看灯,看到一女子身量体貌都与那樊宁一模一样,竟是与楚玉的兄长薛慎言在一处……” “薛御史?”李乾佑右眼一跳,满脸藏不住的震惊,“薛御史身为本案监察御史,怎会与那樊宁在一处?” “太常伯有所不知,我兄长不单与此女是总角之好,更有私相授受,不清不白之嫌。我兄长看似腼腆宽厚,实则诡计丛生,一直在用各种手段为此女脱罪。上元节那日,他曾带此女破获兰亭集序之案,只消问一问当时在场的各位,对一对体貌特征就明白了。” 李乾佑一听这可是大事,即刻提起毛笔,在铺好的公文专用成都麻纸上奋笔疾书,但他写了没几个字,又有些不放心:“本官可是要上报中书省了,你所说的可都详实吗?” “且慢”,薛楚玉抬手阻止,“楚玉以项上人头担保,所说并无错漏,只是……太子殿下与我兄长交好,现下太子监国,太常伯这奏承报到中书省也无用,总该报去神都洛阳,请天皇过目才是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章 更隔蓬山 自从见了司刑太常伯李乾佑之后,薛楚玉无论是在崇文馆学经,还是在校场打马球,亦或是托名他父亲到汤泉宫泡澡,都显得十分烦躁不安,甚至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内,仍尿急似的坐坐立立,来回踱步。 突然,院门处响起了敲门声,薛楚玉一惊,声音微微发颤道:“谁?” “郎君是我啊,刘玉,送冰糖银耳羹来了。郎君若是不方便,我就先放在石桌上……” 薛楚玉松了口气,语气恢复了平常:“无妨,进来吧。” 刘玉谄媚地捧着青瓷碗盏,躬身放在薛楚玉的案上,见薛楚玉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刘玉忙来做他的解语花:“郎君为何事烦忧?若有什么小人能够帮得上忙的,定会赴汤蹈火。” 无人问便罢,一旦有人问,薛楚玉便觉得无限委屈,长吁短叹起来:“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几日还没有消息传来,心下有些惴惴。万一那李乾佑是太子的人,反过来告我诬陷,又该如何是好。” “郎君不似大郎,从不逾规越矩,没有和什么朝廷钦犯来往过,更没有什么不三不四的关系,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刘玉斜着眼葫芦偷笑,在他与薛楚玉看来,这些皆是薛讷的死穴。 “也是了,只是兄长那边有太子撑腰,母亲又不许我提地宫的事”,薛楚玉仍然有些不放心,踱来踱去,“要是能有个什么谋反的证据,那就……” 说到这里,薛楚玉霍然贯通,右手握拳捶在左手上,极其激动道:“对了!那个地宫里的铠甲!若我说那是大哥为了谋反而准备的,地宫也是大哥找人偷偷建造的,母亲也就无需担心家中受牵连……”他旋即又觉得不对,自己真这么告了,天皇天后派人来调查,他又该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些是薛讷所为?薛讷又何从拥有这样大的势力,来神不知鬼不觉修筑这样一个地宫?诬告朝廷命官,可也是要坐牢的啊! 看到薛楚玉这副切切察察不担事的样子,刘玉心生几分鄙夷,却仍耐着性子宽解他:“郎君莫急,太子之上,还有天皇天后。太子监国,朝廷上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太子,太子必会谨小慎微。否则,一旦天皇天后怪罪下来,不仅要撤销他的监国之权,若是事情严重,恐怕连太子之位皆会动摇,又怎会为大郎君以身犯险……” 听刘玉此言,薛楚玉这才放心了几分,旋即又道:“可我还是要给自己找个靠山才是,否则何时才能越过我兄长去……以你之见,如今这朝廷上下,谁人能跟太子抗衡呢?” 刘玉微微一笑,指着薛楚玉身上的崇文馆生员服道:“郎君还需要问小人吗?当然是天后的外甥,累拜左侍极、兰台太史的周国公了!” 刘玉所说的,正是弘文馆大学士贺兰敏之。上元之后,百官进封,贺兰敏之被拜为左侍极、兰台太史,袭父爵周国公,不仅如此,还赐姓为武,彰显出天皇天后对其不一样的恩宠。去年李弘太子监国以来,文武百官多有些心向太子,认为天皇常发头风,太子又干练有谋断,过几年天皇或许会像太祖那样,退位为太上皇。 可打从加封的消息从洛阳传来,往来拜会贺兰敏之的人几乎要踏破门槛,甚至有不少太子属官亦跟风前去,表面上太子仍稳坐东宫,可形势却的确与去年大不相同了。 “如今朝廷里往上了说,是天皇天后;次之,是太子与周国公。天皇宠爱天后,使得天后兄弟姐妹皆列土,现下这恩泽延续至下一代,贺兰敏之又被赐了武姓,往后天后一家的宗祀可都少不了这贺兰大学士的一份,至于再往后……究竟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小人一介粗人,本不该妄议朝政,郎君冰雪聪明,自然可以参悟得透。” 与此同时,观音寺的地宫内,头戴“赵”字面具之人坐于高阔的石椅之上,俯视着面前半跪的女子,虽看不见他的容貌,但此人身上散发出的煞气依旧令人心生畏惧,旁侧陪侍的,则是个头戴“莱”字面具之人。 这女子不是别个,正是西市上那裘皮店的西域女店主,此时此刻她的眉眼低垂,神情十分恭敬。 “你当真看到了,薛讷带着那通缉令上的女子前来挑选衣物?”头戴“莱”字面具之人问道。 “千真万确,那间房子我留的有暗洞,便是为了方便查探情况。虽说发型完全不同,但那女子容色不俗,乃是长安城里一等一的俏丽,与那通缉令上极其相似,我是断然不会认错的。” “赵”字面具之人与那“莱”字面具之人相视一眼,示意那西域女店主退下。 女店主俯身再拜,屈身退了出去。头戴“莱”字之人这才说道:“加上那薛家小郎君,便已凑齐三个人证了,依照《永徽律》已经满足了弹劾薛讷的条件。” 座中之人发出了一丝喟叹之声,像是惋惜,又像是讥讽:“我是最惜英雄的,薛仁贵骁勇,万夫难当,只可惜两个孩子皆没有教好。一个胆大妄为,意欲瞒天过海;一个猥琐不才,卖兄求荣。子不教,父之过,就等着抄家流放,去烟瘴之地等死吧。” “教主的意思是……” “即刻行动,此番定要马到功成,不能再给薛讷留分毫余地了!” 虽说已有了几分初春的气息,晨起天气依然很寒,鸡叫了三两声,薛讷便披上衣衫来到庖厨忙活,只为了樊宁醒来后能喝上一口温水。 从前他有些担心,生怕自己不懂如何关心照顾她,如今方知心中有她,这一切行为皆是出自本能,哪里还有不懂不会的道理。 他才添了柴,忍着呛咳将水煮上,就听得一阵急促的叫门声,薛讷诧异一大早不知何人来寻,警醒着上前,低声道:“谁?” “薛郎,是我……快开门。” 来人居然是李媛嫒,薛讷迟疑了一瞬,还是打开了大门:“郡主?热孝在身,你怎的来蓝田了?” 李媛嫒身量小,一闪身进了院子:“快把门关上,我是连夜从长安城里赶出来的,因为宵禁还险些被城门看守捉住。你且听我说,昨天宵禁前,有两个刑部的官员来寻我父亲,拿着李司刑的手信,说今日凌晨要出城,来蓝田抓捕要案嫌犯……” 薛讷神色一凛,急问道:“他可说是什么犯人了?” “劳师动众半夜出城的,还能是什么案子?就是你现下查的弘文馆别院的案子!他们怎的忽然来蓝田捉人,可是你最近露了什么行踪吗?” 薛讷一下便想起了薛楚玉,既无奈又气恼,叹道:“那日破兰亭集序那案子的时候,她一直在我旁侧,听府里人说楚玉那日也去了西市,许是被他看到了……” 李媛嫒说不出的心急,抿了抿唇,出主意道:“若是你说那人是我呢?我虽然比她矮了不少,身量也不算差太多。那日我在你家与你母亲说话来着,不妨我去求她,就当我那日没来过,你母亲怎么说也会庇护你的。” “无用的,那日除了母亲外,还有家丁在,刘玉必然不会替我开脱,还会拖你们下水。” 卧房里的樊宁睡意朦胧,迷糊间转醒,不是因为他两人低声的交谈,而是因为庖厨里那隐隐传来的焦呼味。 薛讷与李媛嫒这等出身的孩子对糊味不那般敏感,樊宁则全然相反。小时候在道观,李淳风时常看着书,摆弄着浑天仪就忘了时间,好几次灶房里的铁锅都烧穿了,若非小小的樊宁发现,这位大唐第一神算子只怕早已没命,故而樊宁对焦糊味异常警觉,嗅到之后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顾不上披衣衫就箭步冲出了房去,舀起一瓢水浇向了烧干的铁锅。 随着刺啦一声响,庖厨里散出滚滚浓烟,薛讷与李媛嫒目瞪口呆地望向庖厨处,只见只着亵衣的樊宁气定神闲走了出来,丝发散落两肩,丝薄的衣衫裹着袅娜玲珑的身子,红润的小脸儿俏皮美艳,满是说不出的妩媚温柔,她揾汗之间抬眼,与那惊呆的两人四目相对,愣了一瞬后,高呼一声“天呐”,脚底抹油,飞快地蹿回了卧房。 李媛嫒自诩已经想通了,但亲眼所见,心底翻腾的醋意还是实难控制,她忍不住含酸问道:“你们俩……睡一起了?” “啊,怎会”,薛讷面色爆红,比喝了三坛酒的醉汉有过之而无不及,磕巴道,“我,我睡在那边的书房……” “算了,不说这些,眼下的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让她躲去别处吗?即便躲了,上元节那晚上又破了案子,在场多少人证,眼见你带了个姑娘,虽然戴着傩面,你也不大好去找与她身量相似之人。况且你这性子,从小到大能说上话的女子恐怕只有我与她,即便找来了人,旁人也是不会信的啊。” “嘘”,薛讷摆摆手,示意李媛嫒噤声,两人皆屏住呼吸,只听长街尽头有隐隐的铁履声传来,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家门前。 刑部果然动作不慢,已率武侯来到了此地。 李媛嫒听到了动静,起身欲出,被薛讷一把拉住:“郡主!英国公还未发丧,你阿爷尚未袭爵,万万不可因为薛某卷入风波之中……” “那你呢?你可知道,若是你锒铛入狱,不单不能为她脱罪,自己也是死路一条啊!” “不管是什么后果,总该由我去直面,我若不挡在她身前,她又能倚靠谁?”薛讷清澈的眼眸写着一种无法名状的温柔,仿佛无论前路是刀山还是火海,为了她都甘之如饴,“一会子我去应付他们,郡主只消将门从内拴起来就是了。” 李媛嫒点头应允,待薛讷离开,她按照吩咐将门从内拴死,心下却依旧十分不安,踟蹰两下,向樊宁的房间走去。 樊宁尚不知情,边穿外裳边思量着被李媛嫒看到妨事与否。想到上元那夜,薛讷曾向李媛嫒借兵来救自己,樊宁微微松了一口气,自嘲除了被人看到肚兜外,应当没什么妨碍。只是想不通,李媛嫒尚在守孝之期,为何会大老远从长安城赶来此处呢? 樊宁正困惑之际,李媛嫒风风火火走了进来,因为薛讷的缘故,这两人也是打小相识,只是第一次见面就掐架了。 彼时李媛嫒思念薛讷,来观星观探望他,看到薛讷对那穿着道袍的小丫头片子言听计从,李媛嫒说不出的不痛快,去挑衅樊宁,谁知被她反揍了。李媛嫒哭着回家向曾祖父李勣告状,给他看自己头上的包,李勣只是笑着抱起了她,哄着她去长街上买回了饴糖。待李媛嫒终于止住了哭泣,李勣方告诉她,要做个大气端慧的姑娘,尽全力与人真诚相交,不怨怪,不妒恨才好。 故而今日李媛嫒站在樊宁面前,虽然羡慕她能得到薛讷青睐,却没有什么嫉恨之心,只是说出话来的语气还是一如平常的不饶人:“你怎的还在这里磨蹭着打扮呢?好端端不知自己是逃犯吗?还跟薛郎去看什么灯,看就罢了,出了案子也不知道避讳,现下被人看到堵上了门,薛郎正在门口应付,若今日拿不出个身量体貌与你相当之人,恐怕要被捉去刑部衙门受审的就是薛郎了!” “你说什么?”樊宁瞪着桃花眼,满脸惊诧,难怪李媛嫒要风风火火赶来,原是元夕那夜露了行踪。樊宁的小脑瓜转得极快,心想若真要找个体貌相似之人倒也不难,红莲就是现成的人选,但红莲与薛讷并无交际,若再被贺兰敏之听说,前来找红莲的麻烦就糟了,届时还可能会牵连出李弘。若是李弘失势,受委屈的便不只是薛讷与她,更牵连着大唐的国祚。 樊宁焦灼不已,怎么也想不到破敌之法,李媛嫒性子更急,嗔道:“两情相悦,自己在屋里点灯看不行吗?非要出去找死!” “谁想到会出案子,他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樊宁快人快语,随口一接,反应过来后方觉得不对,“谁两情相悦了,我戴着傩面出去,怎想到会有人这般多事啊。” 李媛嫒“嘁”的一声,满脸鄙夷:“别装了,你又不是什么矜持的人,薛郎早就与我说了,他心悦于你多年,有什么不敢承认的?连报官之人都说,你们两个手牵手浓情蜜意,还想唬我?” 樊宁本正沉浸在极其紧张的氛围中,听了这话,却像猛然被人托举至天际,脚下轻飘飘的,身侧满是瑰丽的云霞,整颗心都又软又轻,说不出一字一句,只能怔怔发呆。 李媛嫒见她怔怔的,脸上两团可疑的红晕,蓦地明白了几分,自嘲笑着:“原来他还没与你说,我倒成来给你们保媒拉纤的媒婆神汉了……算了,你快想对策啊,难不成要两个一起进刑部大牢做苦命鸳鸯吗?” 樊宁整个人像是镀上了一层粉红,雀跃又欢喜,满是小女儿家的心事。但想起薛讷曾说他有喜欢的人,还要在结案后带她去见,樊宁又是茫然,多想亲口去问问他,但眼下是没这个机会了。樊宁定了定神,插手冲李媛嫒一礼:“郡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要劳烦你帮忙。” 薛讷开门而出,只见自家小院已被武侯围得铁桶一般,仿佛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带头来的则是那肥主事,看他乌黑的眼窝,应当是操劳了一夜,从长安城坐车赶来,身子快颠散了架,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比平日里更像个饿死鬼了。 看来那日高敏办事不利,此番被司刑太常伯李乾佑弃用了,而那肥主事当日又与自己照过面,只怕还记得他身侧姑娘的身量衣着,派他前来,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果然,那肥主事看到薛讷,笑得十分邪乎:“哟,这不是我们薛明府吗?一大早出门,与往何处去啊?” “肥主事说笑了”,薛讷不卑不亢道,“要案在身,无心贪睡,早些去衙门办案罢了。” “薛明府才是说笑啊,嫌犯不就在你身侧,你又去何处办案呢?”这肥主事笑起来,满脸的松皮堆出了层层褶皱,令人看了满是说不出的不适之感,但他自己并不这般认为,只觉自己此时此刻满身正气,替天行道,堪称大唐栋梁之才。 “我身侧?我身侧只有肥主事,何来什么嫌犯?”。 肥主事笑得愈发猖獗,一声声卡在喉头间,好似随时会断气:“明人不说暗话,敢问薛御史,那日上元节与你在一处的女子究竟是谁?听闻你从小到大皆不爱与女子交往,怎的忽然有了亲密的红颜知己了?何名何姓家在何处,肥某前去一问便知!” 这话薛讷自然答不出来,他平视着肥主事,也不言声,就这般挡在门前,与他相持着。 肥主事知道樊宁武艺高强,恐怕再与薛讷纠葛下去樊宁就逃了,挥手示意武侯道:“搜!今日掘地三尺,本官就不信翻不出这女子的物件来,无论是大活人还是鞋袜,头发,一样也不许放过!” “我看谁敢!”薛讷抬起眼,扫视着一群欲上前来的武侯,“本官身为监察御史,蓝田县令,不归刑部管辖,若当真要派本官的罪,拿京兆尹府的批文或太子殿下的手谕来!” “呵!那日高主事率兵去鬼市围剿时,便听说薛明府一箭开释了嫌犯同党,今日这般相护也不足为奇了!方才薛御史出门时,我等皆听见门内响动,听闻你没有请一个仆役,那房中之人必定是嫌犯同党无疑了,薛御史若还是执迷不悟,莫怪本官无礼,打伤掘烂了你那张小白脸,将来莫要找你爹哭去!” 就在这剑拔弩张时,大门吱呀一声,李媛嫒从房门中探出了半个脑袋,啧啧两声,整个人钻了出来:“谁啊?吵吵闹闹的有完没完?” 这些武侯不认得李媛嫒,肥主事却是见过的,只见他脸上的神情极其滑稽的一转,上前拱手道:“李郡主?呃,郡主怎会在此,下官失敬……” “思念曾祖父,来找儿时旧友喝酒叙旧,不行吗?方才我哭得正厉害,就听你们在外吵吵闹闹,你们到底什么意思?薛郎就不能去看花灯吗?即便有了什么相好,不愿告诉家里,不想人知就不行吗?” “郡主,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肥主事陪着笑,眼底的戾气却一点也藏不住,“李司刑既然派下官来此,便是有了十足十的证据。薛御史身为太子殿下亲命的监察御史,天皇天后首肯的蓝田县令,竟然知法犯法,包庇嫌犯,其心可诛。嫌犯一日不落网,我大唐的危机便一日难以革除,英国公方仙逝,我等虽难以望其项背,却也想着为国尽力尽忠,郡主可莫要搞不清状况,保了心存歹念之人,令英国公的忠贞节义蒙羞啊……” 这鬼似的肥主事竟还敢拿李勣说事,李媛嫒忍着将他嘴撕烂的冲动,冷笑两声,讥讽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昨日那挨了打的主簿踉跄着从长街尽头跑来:“主官,主官,那弘文馆别院案的要犯樊宁……来衙门击鼓鸣冤,说她有重大冤情,已经被县丞收监,等着主官快去看看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章 纱窗纸透 蓝田县的牢狱位于衙门之后,除了用于关押普通贼盗的牢房外,还有间特殊的铁门牢房,专用来羁押十恶不赦之徒。 今日一早,樊宁在击鼓鸣冤后,被县丞命人暂且收押在了此处,此时她正靠在小刺突楞楞的木栅栏上,望着小小的窗口发怔,神情却不似旁的囚徒那般,呆滞绝望或愤恨不平,而是充满了迷蒙,脸上还挂着两团红晕,可爱又可疑。 现下想起李媛嫒的话,仍觉得不可思议,薛讷他……当真喜欢了自己多年吗?她怎的一点感觉也没有,难道是习惯了他的好,所以才这般后知后觉吗?樊宁素日里明透的头脑此时一团浆糊,什么也想不真切,好似周围的一切景致都是虚幻,唯有咚咚的心跳声敲击着心口,是那般的真实。 细细算来,他们相识也有十二载了,这些年的时光犹如弹指一挥,与他初相见好似还是昨天的事,彼时他很瘦,秀气的小脸儿像个小姑娘,个子也不算高,真的很难想到,他会长成这样挺拔绝伦的少年,更难想到的,则是他竟喜欢了自己许多年。 这许多年究竟是多久?樊宁想不真切,只记得打从记事起,他看着她的眼神便是那般温柔。想到这里,樊宁的小脸儿上难得流露出几分女儿家的羞赧,但是很快的,她的笑容戛然而止,眼底的困惑更浓:若他的心上人真的是自己,那么破案后,他要带她去见的又是谁呢? 樊宁回过了几分神,浅浅地叹了口气,头脑终于不再满是混沌,她捡起茅草,在土渣地面上随手画了个平安符出来。 就在这时,牢门处传来几声响动,樊宁微微侧过身,逆着光只见一身浅碧官袍的薛讷带着那陈主簿推开铁质大门,阔步走了进来。及至近前,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是担心自责,另一个则是羞赧不安,皆怕眼神暴露太多情绪,不约而同地偏过了头去。 他们有所不知的是,那陈主簿根本未曾留意到他们小小的异样,而是在心里犯嘀咕。虽然他早已看过了通缉令,却还是没想到,这红衣夜叉竟然这么美,若是夜叉恶鬼都这么漂亮,谁还会怕夜半更深呢? “陈主簿,本官问话,你记录一下。” 被薛讷一叫,陈主簿才转过神来,打开问案簿,两手不听使唤差点将毛笔掉落在地。 薛讷见他终于准备好了,开口问道:“牢中何人,报上姓名,今年庚岁,家住何处?” 见那陈主簿一直盯着自己,樊宁生怕他听出自己的声音与那“宁淳恭”相似,将嗓子捏得尖尖的,慢慢回道:“樊宁,十六又半,家住京畿道蓝田县终南山观星观。” “你应当知晓,先前你可是朝廷的通缉对象,来此鸣冤,所为何事?”薛讷大大小小也审了不少案子,但面对自己心尖上的女子,心里的感受到底截然不同。 她会自首,皆是为了他,想要不将他拖下水,唯有这一招而已。但如是作为的风险有多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方才肥主事已经与他进行了一轮抢人,得亏樊宁聪明,在蓝田县自首,否则他便无法以案发地主官的身份将她扣下,但刑部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唯有早日破案方能将她救赎。 樊宁边忖度边回答,似是在回忆追溯:“那日我奉师父李淳风之命,去弘文馆别院取《推 背 图》抄本。本是约定好前一日去取的,可那守卫长说抄书的老头风寒病了,让我翌日再去。于是翌日傍晚,我按照约定第二次去了别院。我到的时候,法门寺那起子大秃头才走,我与那守卫合符后,进了别院大门,那守卫长便说带我去取书。他走在前,我走在后,谁知才进藏宝阁,我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我就赶忙上至二楼,见那守卫长正将《推 背 图》收入囊中,我便拔剑与他相搏,此时火势越来越大,他趁着浓烟跳窗而逃,这时三楼的大鼎忽然掉落下来,将地板砸穿,整个藏宝阁摇摇欲坠,我也拼尽全力跳窗离开……” “主官,那守卫长是死在阁楼里的”,陈主簿在旁提点道,“怎会跳窗跑了呢?” “诸事尚无定论,切莫轻易下结论”,薛讷如是说着,又问樊宁道,“本官有一疑惑,虽然火势很大,但尚未蔓延至三楼,三楼的巨鼎本不当在此时落穿二楼,以你当时的方位,你觉得那鼎可是冲着你去的?” 这个问题薛讷先前没问过,樊宁回想了好一阵,方回道:“应当不是,虽说它差点砸伤我,但彼时我与那守卫长火并,皆在移动之中,算不好那么准的。” “那些法门寺的僧人遇害了,死在辋川的一片枫林里,你可知道吗?” 樊宁忙摇头道:“不知……我与他们不过是打了个照面,其余的事都不大清楚。” “你从别院逃离后为何不报官,一直藏身在何处?” “我先是想追那守卫长,但我跳窗出来后他便不见了踪影。我转而想去附近的武侯铺,却见武侯倾巢而出,嘴里说着要缉拿法办我……我大略一想,发觉自己是中了旁人的圈套,烧毁别院偷盗书籍的罪名只怕已经安在我头上了,我心里很害怕,就躲了起来。” “躲在何处,为何此时来投案?” 这个问题十分关键,陈主簿皆会记录在册,关系到其后薛讷为樊宁伸冤的合理之处。但投案之事出得紧急,他两人还未来得及对过说词,幸而樊宁极其聪慧,对答如流道:“躲在鬼市后面的深林里,那是我的好友遁地鼠的家。前两日刑部去人将鬼市端了,我那些好友都逃了,我无处可去,也不想牵连更多的人,就决定过了正月十五,衙门重新开放时前来投案鸣冤……” 薛讷蹙眉点点头,对身侧的陈主簿道:“记完便先下去吧,本官还有些疑惑要问,怕人多嫌犯有顾忌。” 陈主簿不知这两人有旧,只想着主官偶时会私下威逼利诱嫌犯,使得他们速速交待,便拱手退了出去。 薛讷立着耳朵,待确定陈主簿走远了,方蹲下身来,隔着木栅望着樊宁,自责又心疼:“你怎的也不与我说一声,想让我担心死吗?” 明明是朝夕相处的人,忽然就有些不知当如何面对,樊宁颇为不自在,双眸浅垂,眼形极其好看,如初放桃瓣,配上不着铅墨亦如远山的眉黛,说不出得妩媚生姿:“哪里来得及顾忌那么多,今日的情势,要么你蹲牢狱,要么我蹲牢狱,再不济就是两个一起蹲了。我在蓝田自首,你就可以在蓝田断案,总好过被捉去刑部受审。再者说……昨晚我问你时,你不是说已经发现了疑点吗?” 昨晚薛讷直言不懂“一品诰命夫人”何意,樊宁窘迫不已,便岔话问了案情,薛讷说起方才看案卷和现场遗留的物件时,确实有所收获,樊宁便记在了心上。 见这丫头如是相信自己,薛讷笑得宠溺又无奈:“是有疑点,但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个案子错综复杂,线索极多真假难辨,我若十天二十天破不了案,你可要在这里住好久,又冷又湿的,我怕你身子受不住。” “我哪有那么娇气,这里挺干净的,被褥也很舒服,你只管专心做你的事就好”,樊宁说着,起身往床榻上一坐,拍拍身下的被褥,好似真的极其满足。 浅浅的日光漏进牢房里,薛讷清晰地看到有扬尘飞起,樊宁是很爱干净的,薛讷知道她一定不好受,心疼不已。但除了尽快破案,别无他法,他只能说道:“你莫急,莫怕,我一定会尽快查明真相,接你出去。” “等从这里出去,我有话想问你”,樊宁整张小脸儿都红彤彤的,是少女独有的红晕,“我是个直接的人,藏不住心事,你是知道的……我只想问,薛郎……会不会也有许多话要跟我说。” 薛讷本不明白樊宁在指什么,但看她小脸儿鲜妍红润,心竟忍不住怦然一跃,自己也红了脸,喃道:“我要说的话,恐怕比你想象中多上许多……” 薛讷不知自己是如何与樊宁道的别,整个人游魂似的飘出了监牢,狂喜与困惑同时将他的大脑占据,他待在背人处,思量着方才樊宁话语中的意思。 她怎会忽然与他说那样的话,很明显地别有所指,难道是李媛嫒与她说了什么吗?若真如此,是否代表樊宁也心悦于他呢? 薛讷真想即刻策马去找李媛嫒问个清楚,但案情紧急,他只能暂且压抑住心思,准备再回案发现场看看。谁知才走到前堂,就见张顺站在那里,满脸焦急:“薛郎怎的才回来,李司刑带着一个主事进了东宫,直接向殿下参你知法犯法包庇凶嫌,今日定要讨个说法,殿下让我来唤你,否则话都要被对方说尽了!” 薛讷随张顺快马加鞭赶回长安时,已至正午,两人皆已是饥肠辘辘,却顾不得进食,匆匆进了东宫。 李乾佑乃是朝中三品大员,李弘为表重视,特在正殿相见。薛讷匆匆赶来,对李弘大拜礼道:“臣薛慎言见过殿下。” 李弘示意薛讷起身,无奈笑道:“听闻今晨弘文馆别院嫌犯樊宁在蓝田投案,本宫甚为欣慰,但是李卿来本宫这里告状,参你不肯将嫌犯交与刑部,是在包庇疑犯,扰乱办案,你可有什么话说吗?” 李弘知道薛讷不擅与人争辩,故而特命张顺前去唤他,好与他交待清楚,让他早做准备,谁知这么大半日下来,薛讷还是只说了一句:“臣冤枉……” 若非殿中有旁人,李弘真想好好揶揄他两下,但如此关键要紧的时候,他还这般,真是令李弘好气又无奈:“如何冤枉?你倒是说说。” “我大唐律法有规定,十人以下殁,可在属地办案,弘文馆别院案共殁八人,嫌犯亦是在我蓝田投案,故而由臣来侦破,乃是合理合法,不知有何不妥……” “胡言!单那法门寺的僧人就死了……死了几个来着?”李乾佑话接得快,反驳之语却没准备好,问旁侧的高敏道。 薛讷这才发现,跟李乾佑来的主事竟然是高敏,只见他拱手一礼,上前两步道:“共六人,加上弘文馆别院事发时殁亡者一共一十四人,我刑部一早便介入了此案之中,此时接手乃情理之中,还请殿下明断。” “当初案发时,臣去蓝田查案,刑部来的三位主事,便是常主事、肥主事与这位高敏高主事”,薛讷知道高敏与其他刑部主事不同,机敏勤谨,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即便不善说辞,为了樊宁的安危也需得拼尽全力,“彼时臣曾提出,若此案与弘文馆别院案有所关联,则樊宁便不可能是此案的凶嫌,因为那日搜山的武侯根本没有给她作案的时间,故而臣认定,此案另有凶嫌。彼时臣以如此说法,报与刑部各位,最后是如何定案的,不知高主事是否还记得?” 这问题的答案对自己不利,高敏耸肩一笑,佯装不记得。 “李司刑与高主事或许不记得,但薛某记得十分清楚,刑部认为,这两个案子之间或许没有直接关联。连法门寺的主持前来认领这几位大师的遗骸时,刑部亦是如此回答。既然是毫无关联的两个案子,为何要将殁亡的人数算在一起?” “好”,那李乾佑显然是有两手准备,见此一番说不通,便换了另一番说辞,“不知太子殿下可有耳闻,薛御史幼时曾在那密局阁丞李淳风门下赎业,与嫌犯樊宁乃总角之好。眼下贼人已落网,臣恐怕薛御史会情难自持,为嫌犯开脱。故而臣提请将嫌犯送至我刑部大牢之中,由蓝田县协理。” “不可”,薛讷分毫不让,据理力争,“眼下案子已有了眉目,只怕要经常提审嫌犯,若是每次都要跑到刑部去,实在太过耽搁时间。臣向殿下保证,必定能在本月底前结案……” “本月底前?去岁的案子拖到了今年,本官早已无法向天皇天后与太子殿下交待,薛明府如是说,是想要本官的命吗?本官今日便要将那嫌犯带走,请太子殿下秉承国法办事,还臣等一个公道!” 李乾佑强势,薛讷亦分毫不退,李弘沉沉一叹,还没来得及想好如何从中斡旋,忽听那高敏笑着和稀泥道:“李司刑消消气……薛明府案子办了一半,定是不肯半道撒手的。不妨我们定个期限,方才薛明府也说了,案子已有了眉目,便已三日为期,殿下以为如何?” “三日为期?这是何意?”李弘不解问道。 “殿下,臣提议,三日后,将嫌犯带往京兆尹府,由薛明府与我刑部官员当庭论辩,若是薛明府能当庭结案便罢,如若不能,便将嫌犯交由我刑部论处,不知殿下以为何如?” 虽然案情有了几分眉目,但即便不眠不休,也很难在如是短时间内捋青思路。李弘虽然不会查案,却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觉得这般令薛讷太过为难,他垂着眼帘微蹙眉心,握着桌案上的玉如意,久久没有回应。 “殿下,臣以为此法合情合理”,李乾佑接口,忽地跪地大拜,语带哽咽之意,似是受尽了委屈,“老臣官拜两朝,主理刑部多年,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之案,若再不破之,实在是辜负天皇天后与殿下的信任,求殿下怜悯成全!” 这老官竟开始倚老卖老,如是李弘再不答允,便会坐实了偏私薛讷之嫌,与今后愈加不利。薛讷明白李弘的为难,眸中难得有了冷冽决绝之意,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臣附议高主事的提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九章 弘文迷案 李乾佑与高敏离开后,薛讷也没多耽搁,匆匆出了东宫。李弘站在正殿高台上,看着薛讷渐行渐远的背影,对身侧的张顺道:“怎的忽然起风了,萧萧肃肃的,让人很是不安,不知天气何时才能晴好起来……” 李弘所说的话虽无一字关乎薛讷,却又似字字事关薛讷,张顺在旁恭敬道:“殿下放心,薛郎虽看起来像个纨绔子弟,却很有本事,一定能逢凶化吉。” “你们私底下都这么评价慎言吗?”李弘觉得十足有趣,侧身问张顺道。 张顺自觉失言了,忙拱手请罪:“只是私下有时说着玩,请殿下责罚……” “哎,这有什么可责罚的”,李弘拍拍张顺的肩,示意无妨,“本宫也挺想听听,尔等对慎言究竟是什么看法,他是个没嘴的葫芦,只怕没有他那个弟弟人缘好罢?” “薛家小郎君是不与我等人相交的,即便迎头见了面,也是我等抱拳立在旁侧,他爱答不理的。不似薛大郎君,待人和气。不过薛大郎君长得太俊秀了,方来的许多小侍卫都以为他是那种花天酒地的性子,到了知道他这般老实,反而都觉得意外。” “慎言的好,不经接触哪里懂得”,李弘对薛讷最为了解,听了这话感慨自然更多,远远的视线牵绊着东宫道路尽头那只剩个黑点的人影,低喃道,“希望他一切顺遂,早日了却此事罢。” 薛讷出东宫后,找了个背街无人处,吹响骨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风影便跃墙而来,冲薛讷一抱拳:“薛郎寻我?” “你家郡主如何了?”薛讷记挂李媛嫒半夜来报信,恐怕她因自己再受李敬业夫妇责罚。 “没什么大事,将军只数落了郡主两句,便让她回去守灵了。” “那便好”,薛讷松了口气,“今日有要紧事劳烦你,别院的案子被限期三日内侦破,极其紧急,劳烦你帮我传唤几个证人来。” 风影一听,这样大的案子竟限期三日之内侦破,简直是刁难,但见薛讷乃是方从东宫出来,想来已是太子从中周旋过的结果,便不好多说什么,重重一抱拳,一阵旋风似的顷时不见了踪影。 薛讷去拴马处领了坐骑,边策马回蓝田边忖度着案子,天黑时终于回到了蓝田县衙。 众多差役皆已放衙了,那县丞与主簿却没敢走,一直等到薛讷回来,一唱一和道:“明府辛苦了”,“我等皆不敢擅离职守,下午一直在看卷宗来着”。 “是吗?两位可有什么斩获?”薛讷正理着思路,寄希望于他们果真有所发现。 这两人立刻面露尴尬之色,打马虎眼道:“啊对了,下午时京兆尹府派了一位法曹来,帮着明府查案的,正等在官厅里呢!” 薛讷猜想此人应是李弘命京兆尹府派来,特意襄助他的,忙道:“好,本官这就去见,时候不早,两位家中各有老小,不妨先回罢。” 这两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脚底抹油很快开溜,再也不见身影。 薛讷无暇理会他们,阔步走进官厅,只见一个身量不高,但看起来很精明的年轻法曹站在堂中,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圆领袍,身挎牛皮小袋,里面装着查案的铁挫、小镊等物。 薛讷行了个微礼:“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那年轻法曹忙插手揖道:“下官陶沐,请薛明府差遣。” “你这名字甚好,自带辟邪,适合做法曹”,薛讷为拉近关系,打趣了一句,而后便引入了正题,“你可看过案卷了没有?有什么疑问吗?” “已熟读过了,就等薛明府回来,一道查验证物。” “好,辛苦了,事不宜迟,我们现下就往库房去罢”,薛讷做了个请的手势,与那陶沐一道向库房走去。 陶沐果然是个利索勤谨之人,已将证物分门别类码在了三张柳木长桌上,并附上了标识。薛讷见其中有十数块大大小小的熔融锡块,上前拿起细细翻看:“这些是哪里来的?” “在藏宝阁的废墟下面发现的,许是珍藏的锡器。” 陶沐此话不假,藏宝阁中的确有不少锡器,而锡遇火则会融为液体,故而这些火场中的锡块都早已融成摊状,丝毫看不出其原本的样子。但薛讷仍觉得有些蹊跷,问道:“可有弘文馆别院的宝册?” “主管稍等”,陶沐说着,从一旁自己整理好的卷宗中抽出一册,捧到薛讷面前摊开。 “再拿纸笔来。” 两人边看边找,宝册翻完后,薛讷将其中所记载的全部锡器记录下来。陶沐见薛讷所记并非锡器的名称,而是重量,不由恍然大悟道:“薛御史果然好手段”,随即立刻去库房里找杆秤去了。 昨晚薛讷与樊宁说起自己有所收获,便是因为想通了此计,若他所料想的不错,这些锡块会成为他这番猜想的关键证明。锡器熔融后即便形状改变,重量却不会变,若能将现场搜集的所有锡块逐个称重,数量相加,再与宝册所载全部锡器的重量之和做一个对比,便可知道其中是否存在蹊跷。 两人挨个将锡器全部称重后记录在纸上,陶沐转身欲走,被薛讷叫住道:“陶法曹做什么去?” “去取算盘啊?” “不必了”,方才薛讷边记边心算,早已算出了结果,“你帮我写上,宝册所载锡器共八十五斤十三两二铢,而所有锡块之和重八十七斤九两三铢。” 陶沐见薛讷竟有如此本领,大为惊喜,连连拍手叫好道:“薛御史果真名不虚传,下官佩服!” 薛讷不习惯被夸,赧然挠头,却也难掩内心的一丝欣喜。方才他称重时一直在担心,倘若仵作在现场未能收集齐所有的锡块,导致锡块的总重少于记载,他的推论便可能无法佐证,现下虽然只重了一斤多,却是非常重要的证据所在。 然而仅有这一个证据,还远远不够,还不等陶沐喝完一盏茶,薛讷便又问道:“现场可有留下类似绳索的物件?” “没有,但有一块残存的木头上有两条印子,像是绳子的勒痕。主官,请看”,陶沐凑上前,手中拿着一块残破的木条,虽然已过去两月之余,薛讷依旧可以闻到一股焦胡味,他提起手中的油灯,照亮那木条,只见陶沐所指的方位有两条明显由绳索摩擦遗留下的勒痕,木皮皆被磨得刨花而起。 薛讷眸中闪过一道利光,问道:“此物归属何处?” “根据工部设计别院藏宝阁的工匠所述,是三楼门楼的栏杆”,陶沐回道,“此外,下官还发现,二楼与一楼的天花板似有蹊跷,请薛明府跟我来看……” 牢狱里,樊宁窝在硬邦邦的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方才听门口的守卫说,刑部施压,限期薛讷三日内侦破此案,如若不然,便会将她移交至刑部。 到了这一步,樊宁已经不畏惧生死了,但想到这三日,薛讷定会殚精竭虑,为她拼死,她就忍不住地心疼难受。 从前当真是她太傻,他已如此待她,她竟完全不知他的心意,以后……若还能有以后,她定会加倍好好对他。但退一万步说,如果真的没有以后,她这短暂的一生也算是值得了,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却有师父的疼爱抚育,也有薛讷的多年相伴,若一定说有什么遗憾,便是不知父母亲族,亦不知当年他们究竟是什么原因将自己遗弃,如若能与他们相见,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皎洁的月光透过牢房上方的窗栅照在樊宁的脸上,更显她的神情寂寥落寞。但也不过须臾的功夫,她便闭上双眸,对月合十,低喃道:“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请保佑薛慎言清平安乐、智慧无量……” 忙活了一夜后,薛讷顾不上合眼,先去官厅处理了积攒多日的公务,而后见风影将那几个远途的人证带回来,便开始问案。每人的证词基本如旧,薛讷道了一声有劳,便让陶沐带他们去用餐,自己则开始走马探访其他几位住得近的人证。 冯二家和王五都住在蓝田县东的一个单进小院里,是同一个院里的邻居,家中各有一两亩良田,算是不穷不富的寻常人家。是日听说薛讷要来,他两人皆携家带口,门前迎接。寒暄客套后,两人将薛讷迎至冯二家的厅堂,其他家眷则都聚在王五家,不打扰他们问案。 落座后,薛讷直奔主题,重复了一遍那日在刑部牢内的发问,过了这样长一段时间,两人显然不再似当初那般紧张,互相之间也多了许多细节佐证。 “案发前那一天不是因为田老汉染了风寒嘛,所以才未拿出那《推 背 图》的抄本来。当时那小娘子动了气,剑一横,怒目一瞪,守卫长便不敢乱说话了”,冯二道。 “我们都觉得可解气了,平日里对我们倒是颐指气使,遇见那七品官的女徒弟却畏首畏尾,真是笑死个人了”,王五嗤笑回道。 薛讷听出了几分别样意味,问道:“守卫长平日对你们可是比较苛待?” “何止是苛待,简直是拿我们当牲口使唤,你看他死了,根本就无人去他府上吊唁”,冯二回道。 薛讷心想,主官严厉些多是有的,但这般招人怨恨,甚至死后仍耿耿于怀的实在不多,便又问道:“有何事迹可以印证吗?” “就拿去岁七月的时候说罢,有一次守卫长因为犯事被官府抓去坐了几天牢,等他出来的时候,他养的狗因为没人喂死了,他就把我们都吊成一排,挨个拿鞭子抽了一遍。” “是啊,当时我记得那个沈七被打的最狠,因为狗是养在后院的。但是那狗凶得很,谁喂它它便咬谁,我们也尝试过扔东西给它吃,可它根本不理会,自寻死,我们有什么办法。” 原来还有这么一番故事,薛讷寻思片刻,又问起旁的事来:“对了,案发前一段时间,你们守卫长是否见过什么人?比如朝中官员,或者是西域商贾,或是其他身份来路不明之人。” “我想想啊……”冯二和王五在残存的记忆中搜寻着,片刻后都摇了摇头:“当着我们的面,应当没有见过什么官员或商贾,不过若是放衙之后,我等便不清楚了。” 薛讷微微颔首,又问:“对了,你既然叫冯二,可是因为家族排行老二吗?” 谁知冯二咯咯笑了笑,回道:“禀明府,我在家族里排行老大,冯二并非本名。” 薛讷颇为惊讶道:“哦?那么王五你也并非是家族排行老五咯?” “禀明府,正是如此。” 回到县衙后,薛讷又一头扎进官厅里,将今日所有人证的口供誊写收录。 时至今日,这个混沌不清的案子终于有了眉目,他现下要做的便是尽一切努力,将它夯实夯死,再也不给刑部任何翻案的机会。 把口供理清后,亦是第三日清晨,陶沐来官厅寻薛讷,见他仍穿着前日的衣衫,不由惊诧:“薛明府昨晚还是没回府吗?又是不眠不休,身子怎受得住……” “无妨,现下顾不得梳洗打扮”,薛讷阔步走来,一拍陶沐的大臂,“快跟我去骊山,再不走怕是来不及!” 骊山矗立在长安城与蓝田县之中,扼守着长安通往关内的要道,属于军事重地,故而薛讷来探访此地,还提前派人到兵部开了公验,方得通过驻山士卒的岗亭。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两人终于爬到了山顶的道观。陶沐本以为薛讷是来这山顶之地寻访什么高人,可薛讷没有停驻脚步,反而向来时反方向的南麓山下走去。 “主官,主官你这是去哪呀?”陶沐一头雾水和着汗水,跟在薛讷后面,心想自家主官真不愧是名将之子啊,莫看瘦瘦高高的,两夜不眠三日不休,身子竟能吃得消。 南麓比北麓更陡峭,到处是碎石断崖,一不留神便会跌下山去,沦为崖下白骨。陶沐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步也不敢踏错,却见薛讷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如履平地。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来到半腰上的山窝处,环顾四周,满眼怪石嶙峋,还飘着一股呛人口鼻的气味。陶沐不由得以袖遮面,问身旁的薛讷道:“主官,咱们来这荒郊野外,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的,是查什么呀……” 话音未落,一旁的薛讷猛然回身,将陶沐扑倒在地。陶沐顾不上肩背,屁股等处传来的剧痛,心中大骇,想着难不成他们家主官有什么不得了的癖好?可这念头还未发散,就见自己方才所站之地近旁的怪石罅隙喷出一股滚烫的水流,四下里立刻被浓浓的雾气萦绕,那呛人的气味也变得更加浓烈了。 待那怪石罅隙不再喷水后,两人方拍拍尘土,站起身来。薛讷此时方解释道:“此乃热泉,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喷出滚烫的水流和蒸汽,今日跋山涉水,便是为了来找它的。方才若不是我将你推开,那热泉的水汽足以将你的脑袋烧穿,你便是戴着金盔银甲,也活不成的。” 听闻薛讷此言,陶沐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连向薛讷致谢。薛讷向前一步,视线穿过稀疏丛林,望向南山脚下,但见那已烧作焦墟的弘文馆别院堪堪坐落在山脚之下,他偏头一笑,俊俏的面庞上写满难得一见的自信飞扬。 两人回到县衙时,已至夜半。今日便是三日之期,薛讷即将与刑部官员展开论辩,还未坐下喝口水,京兆尹府便派了属官,拉着囚车前来蓝田。 看到樊宁身戴枷锁,被牢役推搡带出,薛讷只觉浑身上下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是疼的,但他不敢表现出分毫,甚至连眼睫都不敢颤一下,木然地随着陶沐走至车马棚处,牵出了自己的坐骑。 只消今日能够洗清她的冤屈,她便不必再受这些罪了,薛讷如是想着,翻身上了马,双手握紧了缰绳。 “主官,你这三日不眠不休的,骑马怕是有危险,不妨与我一起坐车罢”,陶沐不会骑马,便坐上了马车,招呼薛讷道。 “啊,不必了,路上我且想一想案子”,薛讷如是说着,心里想的却是如是能离她近一点,待樊宁上了囚车,车队便即刻开拔,越过骊山,向长安城进发。 天光尚早,初春的夜幕还未完全褪去,朱雀大街上已站满了夹道围观的百姓,甚至还有火场中遇害守卫的亲属,亦站在道两旁,满脸恨意,只恨不能亲手将樊宁手刃。 樊宁坐在囚车中,闭目冥神,将外面这些嘈杂之声悉数屏蔽。还记得小时候李淳风常说她性情急躁,动辄让她打坐清修,现下方知其中深意。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单靠用强无用,需得忍一时之难,方能有“今后”二字可图。更何况,有他一直陪伴,即便今日这车是开赴刑场,她亦无所畏惧。 终于,车队行至京兆府衙门正前,樊宁被推去庭后等待受审,薛讷与陶沐则进了衙门正堂。 李乾佑带着高敏与肥主事先到一步,面对薛讷的行礼,李乾佑与肥主事皆不予理会,以示气势,唯有高敏客客气气地回了个礼。 未几,李弘的车驾停在了衙门外,众人忙出门相迎,跪倒一片。李弘身着太子弁服,头配进德冠,亲近中带着威仪,笑对众人道:“查案拿贼这种事,本宫是外行,今日是来看各位大显神通的,诸卿定要秉公办案,切不可结冤案错案,更不可放过任何一个贼人,尔等可明白吗?” 众人连连称是,京兆府尹恭迎李弘进了衙门正堂,李弘坐在了正中席位上,一拍惊堂木,示意众人可以开始了。 樊宁去了枷锁,被捆住双手带至前堂,跪在李弘面前。李弘佯做第一次见樊宁,问道:“堂下可是弘文馆别院案凶嫌樊宁?你可知罪吗?” 樊宁抬起小脸儿,望着李弘,一字一句道:“民女樊宁,弘文馆别院案与我并无瓜葛,请殿下明辨是非,还民女一个公道……” “去岁九月初,你去弘文馆别院取《推 背 图》,而后别院烧毁,《推 背 图》不翼而飞,经过刑部现场考证,在场并无旁人,故认定你为凶嫌,对此你有什么可说的吗?” “民女亲眼所见,弘文馆别院守卫长乃此案凶嫌,是他放火烧了别院,盗取《推 背 图》,民女曾试图阻止,可惜未果,贼人武功高强,跳窗逃走了……” 话音未落,堂内外便是一片哄笑申斥之声,围观的百姓们皆很愤然,口口相传着守卫长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打得过红衣夜叉。 李弘低头忖了一瞬,问薛讷道:“薛卿,你是本宫亲封的监察御史,一直在主理这个案子,三日前,也曾与李卿立下约定,今日必破案,否则便将此案交由刑部审理,今日你可有何话说吗?” “回禀殿下,臣已查明,樊宁所言句句属实……” 薛讷这话掷地有声,眨眼的沉默后,人群中迸发出一阵更威猛烈的质疑之声。李乾佑与肥主事相视一眼,皆发出了两声嗤笑。 薛讷不做理会,继续说道:“起初臣初接手此案时,颇感疑虑:此案丢失物品唯有《推 背 图》,此书预测我大唐国祚,甚为紧要,可樊宁身为密局阁丞李淳风之徒,本就是奉师命前往别院取书,可谓唾手可得,为何还要背负着杀头的风险,犯下十恶不赦之罪呢?臣百思不得其解,案情也搁置良久,直至有农人在辋川的枫林间发现了法门寺那些僧人们的遗骸。陶沐,带人证上来。” 不消片刻,陶沐便带了法门寺住持与守卫王五前来。薛讷继续说道:“法门寺乃国寺,各位僧众的衣袍为尊贵的玄黑之色,但为表出家人谦逊之心,根据辈分,每一位在身上不同位置略作撕毁,臣已请住持大师与别院大门守卫王五在京兆尹府对过口供,结论便是那日在樊宁之前,赶到别院取书的一伙僧众为假冒,是贼人假扮的。” “大师,王五,薛卿所言属实吗?”李弘问道。 “是,出家人不打妄语,请殿下放心”,法门寺住持回道,那王五亦是点头如捣蒜。 李弘这便挥挥手,示意将他二人请下,又做了个手势,示意薛讷继续。 薛讷继续说道:“事实便是,贼人打听出法门寺的僧人们即将前往别院取经书,便在半路截杀,抢夺马车,并使贼首扮作守卫长模样,钻入车厢之中,被顺利运入了别院……” “一派胡言”,李乾佑忍不住骂道,“薛明府是在写话本吗?胡言乱语毫无证据,已经过去这些时日,住持大师被尔等牵着鼻子走,记错了也未可知,只此一条根本无法证明什么。” “若无证据,薛某今日便不敢在殿下面前说这些话。那日去辋川验尸,肥主事亦在场,法曹与仵作也记录得详细清楚,现场很乱,血迹密布,但这皆是贼人的障眼法,想要掩盖他们曾经将马车驾走,擦去法门寺大师们遇害时留下的血迹,事后再用鸡血泼上,意图以假乱真。可马车轮上,马车辙印上的血印,皆可证明这马车确实曾被驾离,放火焚尸则是为了掩盖这几位僧人真正的死亡时间。肥主事,薛某说得可对吗?” 那日那几具僧人的遗体吓人得很,肥主事根本没敢细看,此时无法反驳,又怕说不记得会被李弘认为是不尽责,只能说道:“是了,但这也不能说明……” “好”,薛讷不理会他的狡辩,继续说道,“方才樊宁说起那守卫长武功高强,在场诸位,堂外的百姓无不嗤笑。确实,守卫长究竟是何时死的,是本案的另一关键。薛某亲眼所见,仵作也记录在册,守卫长的尸体咽喉处并没有烟熏的痕迹,这便说明他死在纵火前,而非着火后,根据樊宁的描述,直至进入藏宝阁,守卫长皆无异常,甚至还与她闲话家常,这又是为何?方才薛某已经说过,贼首躲在木箱中,被运进了藏宝阁,而后这些假冒的僧人便开始在二楼抛洒布置昆仑黄与芒硝,但此时出了一个意外,便是那名为龙四的守卫,冲入了阁楼找守卫长,看见了这些假僧人的勾当,但他还未来得及出声相问,便被人从身后一剑捅死,尸体拖到了一楼木梯之后隐藏,故而他的尸身,嗓中亦没有烟熏的痕迹。” 说到这里,方才那些嗤之以鼻之人都安静了下来,似是随着薛讷的讲述又回到了那一日的别院。一直默不作声的高敏终于按捺不住了,先向李弘一礼,继而问樊宁道:“敢问你与那守卫长进入阁楼,大约相差多久?” 樊宁望了薛讷一眼,照实回道:“我与他之间约莫相差十余步,那会子我闻到了一股胡饼香,便顿了一瞬。” 高敏点点头,复望向薛讷:“敢问薛明府,这么短的时间内,那不知是否存在的贼首真的能杀了守卫长,并在二楼放火吗?” “守卫长身上虽有一处剑伤,但薛某已请仵作验过,那并非是他的致命伤,他的致命伤只在于颈后一个极小的针眼。各位估摸都猜到了,守卫长是被毒针所杀,而后那贼首便将他拖拽至楼梯后,与龙四藏在了一起。贼首为了确保樊宁能比守卫长晚这么一步,乃是利用了她一个小小的爱好。莫看此女身形瘦削,却爱吃胡饼如命,观星观生员后补与附近百姓都知道。便是用这功夫,贼首蹿上了二楼,用燧石点燃了内阁间,造成了藏宝阁二层的熊熊大火……” 樊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想什么“爱吃胡饼如命”这种平日里揶揄她的话,薛讷竟也放在台面上说。果然,李弘望了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的,似是想不明白竟有人因为馋差点丢了脑袋。 肥主事见众人的思绪皆被薛讷带跑,不免焦急,发问道:“可烧起来的并非只是二楼,根据冯二供述,整栋楼皆是在此时起的火,敢问那些假僧众难道还敢将粉末抛洒在外,难道别院的守卫皆是废人吗?” “ ‘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话用在这里,既恰当也不恰当,烦请殿下与各位移步,来此处看看便知了。” 众人不明白薛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随他出了大堂,只见陶沐不知何时在京兆府衙门外的空地上扎了个稻草丛,约一丈开外又摆了个炭盆。得到薛讷的首肯后,他用燧石点燃了火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稻草丛訇然起火,火苗蹿出一人多高来,惹得围观百姓惊叹不已。 薛讷不再卖关子,解释道:“别院位居骊山脚下,顶头位置,山脊断崖下有两眼间歇温泉,偶时会散出昆仑黄等物,积年累月,便在这木质的藏宝阁外涂了厚厚的一层,只消里面起火,外面必燃。薛某所言无一字虚假,待此案完结,可以请刑部与京兆府各派官员随薛某前往取证。” 见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李弘摆手示意仍回到厅堂之中。待李弘坐定,李乾佑迫不及待发难道:“此女既不呆也不傻,又说与守卫长相熟,为何会认不出他来?被旁人假扮了仍不知?” “守卫长是胡人,贼首亦是胡人,只要体型相近,留着一样的须发,戴上头盔,在那样的熊熊烈火中,只怕他亲娘老子都认不出,怎能怪得了旁人?”薛讷不再客气,直言反驳道,“贼人奸猾,布下瞒天之局,理当怪罪于他,不当怨怪旁人罢。” “本宫有一疑问,先前看口供,有个叫沈七的孩子,是后院巡视的守卫,他说只看到樊宁一人跳窗而逃,这与樊宁所说自己乃是先看到守卫长跳窗,才跟着跳窗出入极大,薛明府可解出其中关窍了吗?” “是”,薛讷冲李弘一抱拳,“臣下起初百思不得其解,直至前几日在蓝田县衙的库房中,看到了那巨鼎与现场遗留的一些证物。在别院三楼的阑槛上,留有绳索摩擦的痕迹,看起来很新,加之别院每半年皆会重新粉刷补漆,应当正是事发当日所留下的。一楼与二楼天花板断裂的痕迹大体相同,皆是被重物所砸,而非我们认为的,三楼烧塌导致巨鼎陷落。起初臣以为,是那些贼人欲砸死樊宁,所以吊起了大鼎,后来发现,那三足鼎下有许多破碎瓷片,还散落着许多熔融的锡块。臣觉得蹊跷,于是便将现场收集的锡块挨个称重后相加,发现其总重量比宝册所载的别院所有锡器的总和还要多上一斤。樊宁,你且说,彼时是如何看到那守卫长跳窗的?” 樊宁回想片刻,答道:“彼时我与他交手三两轮,他忽然砍断了一旁的书架,溅起了一阵烟尘,朦胧间我看到他攀在窗口上,回头看了我一眼,又挥剑砍了旁侧的栏杆,而后跃下了二楼。我才要去追,鼎就落下来了,把二楼砸穿了,我拼命越过去才跳窗逃了命……” “关窍便在此处”,薛讷轻轻一笑,扫视众人道,“昨日薛某与陶沐将那锡块与其下的陶片仔细拼看,发觉原来这锡块竟是一面一人多高的锡镜,方才臣所说的多出的一斤锡,便是锡镜表面附着的锡的重量。沈七之所以没有看到除樊宁以外的人,是因为那贼首乃是从对称的另一侧窗户跃下的,临跃下时挥剑,则是为了砍断三楼吊起巨鼎的绳索,他们已经过了周密筹谋,便是要通过那巨鼎砸碎锡镜,毁灭证据,让樊宁无法发现自己其实看到的是镜中像,以为那贼首也是从此处跳了下来,奋力去追却无果。想要此案能够实现,需得在别院内有内应,据薛某查证,应当便是那武库看守张三。是他告知了贼人,法门寺大师们取经书的日期与樊宁前来拿《推 背 图》的日子,并将一套守卫长的配件铠甲给那贼首,才促成了这惊天之案。” 薛讷这话,引得众人遐思,这般想来,似乎并无破绽了,李弘脸上终于有了真切的笑意,说道:“不曾想,此案竟是这般细致,薛卿真是辛苦了……” 孰料那高敏忽然出声打断:“且慢,高某有一疑问:敢问薛明府这些说辞,可有人证物证吗?张三认罪了吗?那所谓贼首可已落网了吗?” 薛讷一怔,回道:“物证……方才不是已经据实罗列清楚了吗?” 高敏哑然一笑,回道:“这些物件,只能说此案有可能这般发生,而非一定会这般发生。高某只觉得,薛明府这些推论,皆是基于此女没有罪过的基础上,只是为此女脱罪的诡辩,若无人证,根本不能堵泱泱之口。若是高某说,根本不存在什么贼众,那些证据皆是巧合,便是此女因为平日里的口角,嫉恨那守卫长,刻意放火,并烧塌了别院,你又有什么话好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章 风云开阖 这堂中原本就是两派,方才刑部众位官员皆不言声,倒像是薛讷独一人断案,现下高敏站出来,两方终于有了交锋之意。衙门外围观的近百名百姓像被提起脖颈的鹅似的,脖子伸得老长,扒头瞧眼望向堂内,等看他两人辩驳。 高敏一副成竹在胸之态,上前一步,与薛讷相距不盈尺,两人肤色一黑一白,一个自信飞扬,一个谦逊随和,仿若水火般毫不相容。只听高敏咄咄逼人,向薛讷发难道:“不得不说,高某对薛明府还是十分钦服的,头脑聪慧,才智过人,竟能通过这些毫不相干的物件联想出这般匪夷所思的故事来。可薛明府的推论中存在一个自相矛盾之处,方才薛明府说,是有人假扮成守卫长,躲在马车箱中,被那群僧人运入了藏宝阁中,那么试问薛明府,守卫长究竟是何时被替换的呢?” “自然是在樊宁进入藏宝阁之前,方才薛某已经说过了,他们靠得是樊宁闻到胡饼香气那短短的一驻步时间,完成了刺毒、捅剑与藏尸……” 似乎就是在等薛讷这话,高敏轻笑一声,回道:“好,传冯二和王五上堂。” 话音刚落,冯二和王五就被带了上来。高敏问他们道:“请问法门寺的大师们是何时出门的?是在樊宁进入别院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两人异口同声道。 “其间皆是何人陪同看管?” “是我们老大”,王五回道。 “好,那么问题来了”,高敏边说边踱步,周旋在众人之间,“既然守卫长未被调换,且一直跟着那些僧人们,那么试问薛明府,那些所谓的假僧人是何时将纵火所需的芒硝、昆仑黄和什么锡镜等物从木箱中取出,又是何时将三楼的大铜鼎吊起的呢?” 薛讷一惊,一时语塞,竟回答不上来,先前樊宁说,守卫长在进门时还与她谈起昨日之事,他便先入为主,竟没有发现自己推理中的破绽。 见薛讷缄默不语,高敏哼笑两声,对李弘拱手道:“殿下,除此之外,薛明府所言看似言之成理,但其中偶然因素实在太多。单说樊宁来到别院的时间,便是第一个不确定,前日或翌日,早晨或傍晚,除了她自己以外,没有人能左右。薛明府的推论若要成立,那么这个假设的凶嫌就必须要提前得知樊宁何时来到弘文馆别院,还要让大师们刚好在樊宁到来之前抵达。试问除了樊宁本人外,何人能够如此精确的把握?” “难道你的意思是,截杀法门寺僧众之人,是樊宁派出的?”李弘问道。 “正是。殿下可能有所不知,此女在鬼市有一众狐朋狗友,上元节那一晚,臣奉李司刑之命,前往鬼市捉捕此女,亲眼见到樊宁率那些乌合之众,与其他帮派互殴。除我之外,还有羽林军二十位将士,甚至在场的薛明府,皆可以作证。” “薛卿,确有此事吗?”李弘问道。 薛讷明知高敏的话中暗藏陷阱,但在此事上他立场微妙,无法否认,只能回道:“是有此事,但这也不能证明……” “好,既然此女有这些不法之徒的拥护,她完全可以驱使这些人埋伏在辋川截杀法门寺僧众,再令他们扮作僧人,至别院继而谋杀假扮守卫长,布置火场,岂不比第三方从中作梗更有说服力?” 堂外围观的百姓中已有人开始点头附和,对于他们而言,什么毒针、锡镜皆是话本里物什,太过诡奇,仿佛不当是人间所有,而高敏所说的鬼市之流,许多人还都是听说过的。 现场气氛突转,使薛讷感到有几分不妙,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分辩,樊宁便忍不住开口道:“你们刑部这些狗官才是说书的,我那些朋友要么比童子还矮,要么瘦高如竿,唯一一个出过家的还是个瞎子。若是我找这些人来假扮大师,岂不早被守卫揭穿了?” “正月十五那夜,臣听闻蓝田鬼市有匪众聚首斗殴,便借了英国公郡主的兵前往镇压,希望不要闹出什么大事来。我等亲眼所见,乃是对方帮众绑架人质挑衅于先,高主事却以 ‘互殴’两字概括,岂非存心误导?我大唐律法,明面上虽然不允许这种私市夜市存在,但鬼市从隋末一直延续至我大唐开国,已有近百年,可令一些受过刑牢之人有地谋生,与官府一向相安无事。高主事毫无证据,便料定此案是他们所犯,是否有些有失公允?”薛讷据理力争,与高敏辩驳。 “薛明府此言差矣,鬼市的不法之徒众多,为了钱财杀人越货的亦不在少数。这些人一向不尊王法,以为自己所做之事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樊宁那几个铁杆长得奇形怪状也无妨,只消另找几个身材正常点的就是了。薛御史既然坚持有第三股势力介入,不妨说说这假设的凶手如何像操纵傀儡一般操纵樊宁的行动罢?” “薛卿,对高卿所言,你有何见解?”方才听了薛讷解案,李弘觉得十拿九稳,没想到高敏抓住了一点破绽,对薛讷强力打击,这令李弘也少不得心生困惑,更加看不清此案真相。 堂外的百姓越聚越多,几百双眼皆牢牢盯在薛讷身上,但他却仿若在无人旷野,认真梳理着思路,片刻后,他上前回道:“殿下,臣以为,凶手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无论是樊宁替李局丞取《推 背 图》抄本,还是法门寺僧人来取经书,都需事先向弘文馆申请,由其同意后,开具官府的公验,官府再报给别院守卫,届时才能合符验证。且弘文馆别院宝物众多,故而对于取宝物的时间,亦有精确到几时几刻的安排。因而这一过程中,弘文馆本院的人、以及别院守卫,都会事先得知二者来到弘文馆别院的具体时间。故而第三方凶嫌只需有一名守卫作为内应,便可轻易掌握法门寺僧人与樊宁来取书的时间。” “高卿,你可同意薛卿所言?”李弘问道。 薛讷所说,俱为事实,故而高敏也无法否认:“薛明府所言不虚。但仅此一条,只能证明有人能够提前得知二人前来的时间,并不能证明有人能够左右樊宁的行动。且薛明府所言,相当于直言朝廷命官是同谋,兹事体大,臣没有实据,不敢如此怀疑。” “薛卿,你可有实据?”李弘问道。 “回殿下,臣既然敢说这话,自然是有实据的。原本樊宁去弘文馆别院取经书的时间,应当是案发前一日。可就是这般蹊跷,本该在这一天抄写完的经书,却十分巧合地因为抄书先生田老汉染了风寒,生生延后了一天。故而樊宁前一日空手而归,第二天再来时便遇上了别院纵火盗书一事,这正是凶手操纵樊宁行动的证据,弘文馆别院守卫冯二王五等人皆可证明。” 高敏轻笑着,一副不以为然之态:“区区感染风寒,便可说是证据吗?薛御史怕是太过草率了吧?说不定若是樊宁前一日来,案发的时间也会提前一日也未可知。” “染风寒自然谁都会染,可如此巧合地染上风寒,难道不是蹊跷吗?若真的头一日来,又如何完成高主事所说的鬼市众人截杀法门寺僧人之说?” 堂外百姓开始交头接耳,似乎意见颇不统一。李弘偏头思忖,抬手拍了惊堂木:“带那田老汉上来。” 田老汉在后堂已听到了薛讷的话,小步匆匆上堂,噗通跪倒,呼天抢地道:“殿下,冤枉呐!那几日老朽着急抄书,过于疲累,加之天气陡然转凉,这才染了风寒。若要因此就被定罪,真是冤枉,冤枉啊!” 田老汉痛心疾首,连连叩头,求饶不止,围观的百姓们看到这一幕,由不得心生同情,连连指责薛讷信口雌黄,连这么大年纪的老头都要污蔑。 “你说你是染了风寒,可有郎中给瞧的方子?”李弘问。 “殿下,老朽只是一介抄书先生,生活窘迫,寻常风寒是瞧不起郎中的啊……”田老汉又叩首道。 薛讷不由得叹了口气,若此人真是内应,又怎会轻易承认?然而围观百姓听闻此言,皆感同身受,连连点头,望向李弘的眼神,都变得有些疏离,似是怨怪他不知民间疾苦,搞得李弘左右为难,不知当不当再审问下去。 高敏趁热打铁,又拱手道:“殿下,臣以为,薛明府所说的作案经过耸人听闻,此案根本不需第三方,也不需要大费周章搞什么锡镜之物,皆是由樊宁伙同鬼市那起子不法之徒共同完成。薛明府杜撰出的所谓贼首,既没物证,又没人证,纯属臆测而已。” “高主事说薛某是联想编排,难道高主事不是牵强附会吗?这世上难不成只有樊宁会杀人放火,作案的贼人便不会?高主事说薛某先入为主,以樊宁无罪作为前提,难道高主事不也是先入为主,以樊宁有罪作为前提?何况高主事既然主张樊宁有罪,可能说明樊宁为何要偷她原本就要来取的《推 背 图》?”薛讷不擅言辞,但为了这案子,再如何也不退缩分毫,与高敏激辩,舌桥不下。 “杀害十数人,放火焚烧弘文馆,还残害法门寺的大师们,此女之罪行骇人听闻,早已走火入魔,如何能以人伦常理揣测之?听闻鬼市什么样的营生都做,故而臣推断,此女应是将此书偷出,送去鬼市销赃了,甚至连密局阁丞李淳风,可能都已死在了此女手下……” “哈哈哈哈哈”,跪在厅堂正中的樊宁忽然大笑起来,好似高敏的话十足可乐,“当日我投案,是因为相信大唐尚有一分王法,没想到皇太子在上,尔等刑部官吏还是如此大放厥词,若非顾及我师父人在朝堂,我定先杀你们几个狗官泄愤!” “殿下,你且看此女何等顽劣!竟咆哮公堂,全然不将皇太子放在眼中……”李乾佑气恼不已,煽风点火道,“纵不论此女究竟是否认下别院之罪,今日行径,皆当枭首示众!” “ ‘物不平则鸣’,若此女果真不是嫌犯,难道还不许她发声吗?”薛讷驳斥李乾佑道,“更何况殿下并没有说什么,李司刑这话,真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谈案子便罢了,莫要做无端的揣测”,李弘一副不偏不倚之态,提点高敏,“李局丞乃是我大唐朝廷命官,即便如今行踪不明,也不当妄议。” 高敏含笑,轻描淡写地认罪道:“臣失言,请殿下责罚。” “薛卿啊”,李弘笑着出来打圆场,将两方的关注点重新引回,“对于高卿方才的论断,可还有什么话说吗?” “自然是有的,殿下,列位,前两日薛某与陶沐查看别院遗留下的物品时,发现遗留有两柄飞刀。” 薛讷说话间,陶沐端着个木盘走入堂来,盘中放着两柄飞刀,围观的百姓有人识得,高声喊道:“这是射虎刀啊!” “不错”,薛讷接口道,“此物为射虎刀,住在山上的百姓多备有此物,以防野兽袭击。樊宁,此物件可是你的?” “是”,樊宁回道,“彼时我与那守卫长交手,他气力很大,我难以抵挡,趁他不注意飞出袖剑,伤在了他的左脸耳根处。” 陶沐隔着白布拿起那袖剑,展示给众人:“列位请看,这袖剑的锋刃上隐隐发绿,应是淬了一些土毒的,这种土毒染上血必会留疤,是为了让山民警惕曾受过人攻击的猛兽,特意研制的。” “臣以为,接下来只消请刑部遍访京城内的胡人居所,询问是否有看到与那守卫长身量相仿,且耳根留有此刀所伤的疤痕之人,便可破案。已有了这般证据,难道还不算明证?”薛讷反问道。 “薛明府为了查案,如此劳民伤财,真是豁得出去啊”,高敏哼笑一声,“此刀究竟有否伤人,皆凭樊宁一人说了算。若是根本未有此事,只是此女为了拿来脱罪,故意留下此物,又当如何?” “高主事是否没有旁的证据来反驳了?竟当堂说这种无稽之谈?”见高敏开始胡搅蛮缠,薛讷只觉好气又好笑。 “好了,高主事”,李乾佑出声道,“你便把最关键的人证带上来罢!” 最关键的人证?薛讷神情一凛,满脸疑惑,但见高敏向李弘请示道:“殿下,樊宁雇凶杀人,犯下滔天大罪,确实无误。臣有关键人证欲带至堂上,请求殿下恩准。” “准。” “谢殿下”,高敏抱拳一礼,背手道,“带人证!” 不一会,六名面目猥琐的光头男子被五花大绑地带上来,站在一旁的大门守卫冯二和王五等人立即惊呼道:“就是他们!所谓的法门寺僧众!” 高敏不紧不慢地走到正中,对李弘道:“经过刑部连日来蹲点排查,已将在辋川杀害法门寺大师的一众贼人捉拿归案,殿下且听这些人的证词。”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道那伙人身上,但见为首的那个偏头狠狠瞪了一眼樊宁,高声道:“就是这个小娘子,是她雇了我们去截杀那些大师,再假扮他们去弘文馆,好将她纵火所需的物件运进去!” 一时间,堂下众人哗然。高敏拊掌几声,怒斥樊宁道:“人证物证俱在,红衣夜叉,你还有何话可说?” 原本端然跪着的樊宁霍然站起身来,一脚踹在领头那厮脸上,竟踹得那壮汉飞出丈远,她负气怒骂道:“哪来的下流杂种,我樊宁几时认得你这腌臜货!” “红衣夜叉发性了!雇凶杀人,还敢当庭撒泼!”堂下围观的百姓无不惊叫,不论手中拿着什么物件,皆奋力砸向堂中。场面一度失控,张顺等人冲上前,掩护着李弘欲撤离。 李乾佑上前一步,拦住了李弘的去路,急道:“殿下,这几个共犯是我刑部抓到的,是否……” 李弘明白李乾佑的意思,事到如今,他也毫无办法,只能挥手道:“既是刑部捉到的人,就全带回刑部衙门去罢。” 春日的雨淋淋漓漓的,虽不算大,却比冬日的雪片更惹人生寒。薛讷牵着马,穿过人影稀疏的朱雀大街,满脸的挫败茫然。 本以为已为她筑起了绵亘千里的堤坝,没成想一朝被人击溃,却是如此的轻易。高敏抓获六名嫌犯,皆称樊宁是主谋,而自己这边张三与田老汉均矢口否认自己是内应,沈七亦坚称自己只看到了樊宁,没有看到什么假扮的守卫长。 没有人证,便无法反驳高敏,薛讷无奈太息,轻轻摇了摇头。高敏的推论绝算不上无懈可击,只是利用了人心的好恶,设下圈套而已。可惜大唐律法并不只看谁的推论更加完美无缺,更要讲求实证,而实证中更以人证为首要。若薛讷想真正为樊宁洗清冤屈,必须得为樊宁找到足以证明她清白之人,或是令守卫中的内应自己露出马脚。 小小的水珠落在薛讷长长的睫上,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憔悴,不知是因为三日不眠不休的疲惫,还是亲眼见樊宁被刑部押走,心痛郁结,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落雨越来越大,街面上已是空无一人了。 这样惊天的大案,想在朝夕间扭转乾坤确实不易,但他永远不会放弃,一定要将她安好地从那阴暗逼仄的牢狱里接出来,他还有那样多的话要对她说,他决不会就此放手。 薛讷如是想着,翻身上了马,冒着泼天大雨,向积雨云笼罩的天幕尽头驶去。 樊宁本以为进了刑部牢狱后会被言行拷问,谁知从晌午到半夜,她竟未受到任何刑讯,牢头按照三餐送来的餐食也还不错,甚至一度让樊宁怀疑是断头饭,一口也不敢用。 夜半时分,她倚在泥糊墙上听着隐隐的雨声,不敢睡得太实。就在这时,牢门发出一阵响动,一阵脚步声后,高敏与那牢头寒暄话语传来,樊宁赶忙提起十二万分精神,看似毫不在意,实则严阵以待。 此地与蓝田那牢狱一样,只关她一个十恶不赦之徒,故而高敏来必是找她的。樊宁闭目冥神,两只耳朵却竖着,只听高敏阔步走来,站在牢狱门前,似是打量着那已经放冷的饭菜,开口道:“不合口味吗?听说你喜欢胡饼,高某可是专门差人去西市买回来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樊宁不接他的话,如石像一般端然坐着。高敏也不心急,就这般与她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笑着说了一句:“宁兄平日不挑食,怎的来这里倒是讲究起来了?” 这一句“宁兄”,确实令樊宁身子一震,旁人皆看不穿的事,难道高敏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可是有什么证据,证明她就是“宁淳恭”,亦或只是诈她一下? 高敏揣度出樊宁的心思,笑道:“你且放心罢,不管你是不是宁淳恭,高某都没打算去告发薛明府。我志不在此,这等小事便罢了。” 樊宁冷哼一声,终于开了口:“是啊,你陷害我为弘文馆别院案凶徒,便可以官升五品了,哪里还需要再给我编排些别的罪名。” “今日在京兆尹府多有得罪”,今日还在朝堂高呼“其罪当诛”之人,现下竟拱手向樊宁致歉,态度十分谦恭,“高某乃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得已而为之,希望……安定公主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们的掣肘与不得已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一章 偷龙转凤 刑部大牢中,樊宁听了高敏的称呼,先是一怔,旋即大笑捶地:“若是白日里你没有在衙门那般诋毁我,我还能给你画个符,驱驱你脑子里的邪祟,现下你还是早点回去,莫走夜路,自求多福罢!” 高敏也不心急,双手抓着牢狱栅栏,絮絮说道:“我知道殿下一时难以接受,但高某所说之话皆是有真凭实据,不曾有一字妄语。你就是天皇与天后的长女,十六年前故去了的安定公主……即便身在宫外,你应当也听说了,彼时天后与那王皇后争斗激烈,坊间有传言称,天后为了扳倒王皇后,不惜将不满周岁的小公主闷死……” 樊宁打了个哈欠,靠着泥土墙,蜷了蜷身子:“是啊,小公主都已经被闷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白日里你们刑部官员皆说薛明府是写话本的,我看你们三个才是神志不清罢?我如果真是公主,你还不快放我出去,好酒好菜地招待我,还敢把我关在这?” “公主莫怪,李司刑命高某这般作为是有原因的。殿下毕竟是以弘文馆别院之凶嫌樊宁的身份被缉拿归案,殿下是安定公主这件事,除我与李司刑外,任何人都不知晓。为了公主殿下的安全,也为了公主有朝一日能够恢复昔日的尊贵,一切还得从长计议。眼下暂且先忍耐几日,等风头过去,李司刑便会安排将公主秘密接至府邸,再向天皇禀告。殿下应当知道,如今二圣临朝,天后权势日盛,但她的权势地位,不过皆是仰赖天皇的宠爱。这些年天后不管做什么,天皇皆不忍苛责。但若天皇知道,他最喜爱的女儿,竟是枕边人为争权夺势陷害假死,流落在外多年,受尽苦楚,你以为天皇会如何处置?不瞒殿下,高某发觉,除了我们以外,似有旁的势力也在四处寻找殿下,其中便有天后的心腹,所为何事,殿下细想便知。” “啊,天后要杀我?不会吧!”樊宁佯装极度害怕,旋即嗤笑道,“亏你还是个刑部主事,竟连这样没头没尾没根没据的话也敢说?若真有什么假死药,人岂不是想死就死,想活就活,天下早已乱套了,还有什么王法秩序可言。” “殿下说的不错,但凡事总有例外,否则便没有这史书上记载千年的宫闱秘事了。十六年前的永徽五年,天后还只是昭仪,纵然深得天皇宠爱,但王皇后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武昭仪为了扳倒王皇后,想出了制造王皇后出于嫉妒闷死殿下的假象。然而,虎毒不食子,武昭仪难以下手,便派人去求能够让人假死之药,得到的便是这冥莲散”,高敏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粒药丸的残片,将其抛给牢中随处游荡的老鼠,老鼠将药丸吞下之后,竟立刻躺倒在地,像是死了一般,“此散之药效,正是让活物在几个时辰内假死。武昭仪得此药后如获至宝,算好时辰约王皇后来自己宫中。王皇后来到之后,武昭仪忙躲了起来,王皇后见殿下玉雪可爱,在摇床便逗弄着殿下玩,其后左等右等,不见武昭仪来,便兀自回去了。待王皇后离开,武昭仪将冥莲散喂给殿下,其后诸事,街头巷尾所传已十分清楚,就不需高某多言了。” 樊宁依旧不信,继续质疑:“若天后果真未杀安定公主,而是让安定公主假死,如何能在大理寺处瞒天过海?你们整个刑部大理寺都被天后收买了不成?” “接下来只是下官的推测,天后既然要布此局,必然要做好万全准备,因此她一定托人找了一个差不多大的死婴,趁着给公主做法事的机会带进来,再趁没人时将其与殿下替换,而殿下则被以同样的方式带出了宫。不用说,能够胜任此事的,唯有为公主做法事的秘阁局丞李淳风而已。这么些年来,殿下与李局丞生活在一起,不就是明证吗?” 话音刚落,方才被喂药假死的老鼠,突然如诈尸般重新恢复了生机,吱吱叫了两声后,一溜烟蹿没了影。面对着眼前无法否认的事实,樊宁开始心生犹疑。难道师父真的隐瞒了自己的身世,多年来将自己放在身边,只是为了履行与天后的密约,看管住自己吗? 只消樊宁对此事有了态度,不论气恼还是欢喜、恐惧、困惑,都比她满不在乎要强,高敏见目的已达到,不再多做逗留,从袖笼中掏出一卷书:“殿下,这是永徽五年宫中的记档, ‘腊月初三武昭仪产女,玉雪可爱,上甚爱之,每朝后即刻归昭仪殿,日夜抱公主于怀’……其后还有关于公主如何发丧,何人做超度等等明证,此物并非高某可以伪造,殿下细看便知”,高敏说罢,将书卷放在地上,转身出了大牢。 樊宁呆坐片刻,犹豫两分,终于拿起了那本记档,她想看的并非其他,而是那句“上甚爱之,每朝后即刻归昭仪殿,日夜抱公主于怀”,难道她真的曾经拥有那般深爱她的父母,而非梦中奢求吗? 大雨至夜间,转为了缠绵的小雨,雨幕下的长安城比白日更添几分宁静、神秘。一架马车载着一位倾国佳人,驶向城东的周国公府,虽然戴着面纱,依然能看出她神色惆怅,清亮的眸子缀着愁云淡雨,与这无端惹人烦闷的雨天相合契。 这几日间,有消息从神都洛阳传来,称天皇不知因什么事恼了李弘,可能会停了他的监国之权,并将调查李弘之事交给了外姓皇亲贺兰敏之。 贺兰敏之一向与李弘不睦,这令红莲如何能不焦急?她悄悄问了张顺,哪知张顺也是满头雾水,心焦不已,却毫无门路。 总要先摸清,天皇究竟因为何事气恼,李弘方能应对,红莲别无他法,只能亲自登门,意图套一套贺兰敏之的话。但她只要想起贺兰敏之那副恶心的模样,便是惊怕交加,浑身打颤,她拼命地凝神调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还记得前年秋天那个令她恐惧生畏的日子,因为一伙权贵公子的纠缠,逼使教坊妈妈不得不为她安排一场赎身竞价,红莲苦苦哀求无用,已抱了必死的决心。那夜她穿着最华丽的绸裳,画着时兴的妆容,在台上弹琵琶,怀袖里却揣着一把匕首,看着台下那些喝得烂醉满脸色相的公子哥,她笃定那夜便会是自己的死期。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曲终了,她看着那些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出价之人,目光愈发冰冷,谁知此时最远处的红绸座上,忽有个眼生的俊逸少年幽幽开口,出价后令满座惊惶。 那少年便是李弘,后来听他说起,那日是他第一次来平康坊,完全不知众人在做什么,只是看到台上红莲茫然无措的模样,便鬼使神差出了手,也留下了豪掷千金之名。 其后他在平康坊背街清净的小巷里,为她置了一处宅子,本是想为她遮风避雨,谁知后来竟成了他的乐土,疲惫之时,只要去那里听她清弹一曲,所有的烦恼便都会烟消云散了。 他们都不知究竟是何时爱上了彼此,或许是第一次在教坊相见时,或许是在其后漫漫岁月的相伴中,虽然谁都没有言明,却也都明白对方的心思。 红莲曾无比惆怅地想过,若自己出身能好上两分,抑或李弘不是皇太子,他们是否会有未来,但纠结过后,她更想珍惜眼前相聚的每一瞬。 红莲从记忆中缓缓抽离,嘴角带着一抹甜甜的笑意,周身不再打颤。只要是为了李弘,生死尚且能置之度外,今日之事又算得了什么。 随着吁马声,马车缓缓停驻,车夫在厢门外唤道:“姑娘,周国公府到了。” 红莲撩开车帘,迤逦下了马车,撑伞随候在廊檐下的管家向内院走去。 红莲从没有去过东宫,见这周国公府如是轩俊壮丽,忍不住生了几分慨叹。李弘愿意舍弃东宫的富丽华堂,总去那个小院子里看望她,陪伴她,从来没有过半分嫌怨,但她依然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何止别如云泥。 莫说皇亲国戚,便是稍有几个钱财的公子哥,也不过把这些歌舞伎当玩意而已,能得李弘青眼,真不知是多少世修来的福气了。 才进内院,就听得一阵丝竹管弦声,不消说,这位贺兰大学士无一日能不风流,天方擦黑时,就迫不及待命府中歌舞伎添酒献舞,好不热闹。 管家通传后,打开了偏厅房门,只见贺兰敏之正坐在厅堂中自斟自饮,看到红莲,他即刻站起身,挥挥手示意歌舞声停,将旁人都遣了出去。 即便戴着面纱,看不清真容,红莲的姿貌也远胜其他庸脂俗粉,贺兰敏之登时醒了几分酒,走上前来,笑揖道:“那日烂醉,唐突了姑娘,敏之心中一直不好受,想找姑娘赔罪,可也不知姑娘躲到哪里去了……” 红莲佯做回礼,极其自然地躲开了他伸来的手:“前阵子身体微恙,便没有出来见人。这一两日好了,听教坊妈妈说大学士来找过我听曲,便急忙赶来了。” 红莲说着,退却几步,拿起桌案上乐师的琵琶,坐在胡凳上絮絮弹了起来。贺兰敏之也坐回软座上,撑头眯眼,好似在细细品鉴:“今日姑娘曲中有几分惆怅之意,不知所谓何事?若能为姑娘解忧,敏之愿为效力。” 红莲莞尔而笑,亦真亦假说道:“小女子知道,大学士如今已是周国公了,很受天皇天后赏识,但小女子所求并非易事,只怕连累了大学士。毕竟这长安城里贵胄良多,万一有人……” 红莲肯好声好气地这般与他讲话,已让贺兰敏之欢喜得找不到北,一时得意忘形,拍着胸脯道:“如今这长安城里,便是我贺兰敏之说了算,连我那太子表弟,都即将要获罪,哪里还有什么我办不到的事?” 红莲心里一紧,拨弦的手也随之一滑,但她技艺超群,很快处理得当,语气平静地问道:“太子殿下要获罪了?这是为何,他监国这几年来做得不错,许多百姓都很推崇他……” 贺兰敏之一向与李弘不睦,若在平时,他恐怕会立即恼了,直斥红莲偏心于太子,今日不知怎的,却一点没有愤怒之意,他摇了摇手指,大笑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叠卷宗,拍在案上道:“姑娘且自己看,哪里是敏之吹牛胡言!” 红莲接过卷宗略一浏览,但见其中一页上乃是一个名为宁淳恭之人的手实,上面记载了其户口之所在,以及父母兄弟姊妹等;另一页则是一个鱼符的拓本,上面刻着“宁淳恭”与“太子禁卫军”五个小字。 贺兰敏之难掩笑意,贴着红莲而立:“经刑部查实,这所谓的宁家,是太子曾经的手下心腹,根本未曾有过一个叫宁淳恭的儿子。这个所谓的宁淳恭,就是那焚毁我弘文馆别院的十恶不赦之人!李弘身为监国太子,明知此人是朝廷钦犯,却对其百般包庇,甚至不惜动用太子职权给她做了个假的手实和鱼符,令其得以出入大内,威胁天皇天后的安危,如今证据确凿,看我如何不能将他拉下马?” 红莲十足意外,她一是实在没想到,此事事关樊宁;二是没想到,一向在朝政上步步为营,克己勤谨的李弘竟然会为了帮薛讷查案赢得时间而动用私权,现下还被刑部找到了实据。依《永徽律》有关宫城卫禁之法,此举已是死罪,即便他的太子身份能让他免于一死,单凭太子监国知法犯法,便可彻底摧毁二圣和满朝文武对他的信任,参照前朝废太子的遭遇,李弘甚至可能会被废为庶人。 想到这里,红莲心中五味杂陈,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贺兰敏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琵琶,随手一撇,而后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箍得她动弹不得:“莫说旁的事了,看见姑娘,敏之的生魂都不见了。今日姑娘可莫要再推搪,否则真是要了敏之的命了……” 说着,贺兰敏之的大手从红莲的鬓前一路扫过了她美艳绝伦的面颊、尖尖的下颌,一路向下,伸向了她胸前的衣襟。红莲拼命挣扎,嘴上还不忘劝着:“周国公莫要如此,你可算得上这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郎君,若是被人知道对一个小女子用强……” “对旁人用强,敏之自然是不屑的”,贺兰敏之手上动作不停,俯身轻轻嗅着红莲身上淡淡的香气,“但只要能得到姑娘,旁人羡慕敏之还来不及,怎会笑话。” 红莲躲闪间,贺兰敏之碰触到她怀兜中的短刀,不由神色一凛,他一把扯下红莲的外裳,短刀应声而落,贺兰敏之尚算英俊的面庞渐渐扭曲:“呵……敏之诚心实意待姑娘,姑娘这是何意?既然姑娘想玩点非同寻常的,那敏之便也不客气了!” 说罢,贺兰敏之将红莲重重按倒在地,红莲后脑摔得生疼,眼泪瞬间滚落,瘦弱的双臂不住推着贺兰敏之,却如蚍蜉撼树,难有作为。 贺兰敏之冷笑一声,正要胡为,忽听门外传来那老管家的声音:“郎君,郎君……” “滚!” “郎君,出大事了……刑部之人传了要紧的口信来。” 听了这话,贺兰敏之少不得压着性子站起身,用布条将红莲的双手双脚捆在一处,整整衣衫,笑得邪气非常,抬手掐了掐红莲的脸蛋:“姑娘可莫心急,敏之去去就来。” 薛讷才从平阳郡公府拿了几件衣衫,便被李弘传到东宫,原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谁知一入殿,李弘便命侍婢端来一碗汤药,薛讷茫然接过,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不是毒酒,是让你补补身子”,李弘笑道,“本宫可是听那陶沐说了,你不眠不休,连续三四日了,这是意欲何为,不想活了?” “自然不是”,薛讷本想一饮而尽再回话,但这汤药既苦又烫,薛讷只能边喝边回,为表恭敬半侧着身子,“感觉有负殿下所托,心生惭愧,只想快快结案……” “也好快快将她从刑部大牢里接出来,是不是?”李弘不忘逗薛讷,挑眉而笑,旋即又面露憾色,“其实明眼人一听便知,你的推论比刑部高主事的强上太多,但他十分擅长煽动百姓,你却太过诚实,加之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证,会被他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也不足为怪了。” 薛讷忽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赶忙以手撑着桌案,赔罪道:“臣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头晕,殿下面前失仪了……” “怎可能会不晕,方才你喝那汤药,是我找御医专门配的,便是要强制你睡觉休息……张顺啊,找个干净屋子,让薛明府休息罢。” “使不得”,薛讷以手扶额,明明已是头晕眼花,却还不肯从命,“慎言是外臣,如何能在东宫歇息……” “我这里又没有女眷,你不在这里休息,想睡朱雀大街去吗?”李弘再不听薛讷分辩,挥挥手示意张顺将他带下。 薛讷却之不恭,只得一拱手,随张顺走了下去。李弘临窗看着无星无月的夜幕,心头蓦地涌起了几分不安,他兀自惶惑,想不清这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张顺忽又匆匆入了书房,他压低嗓音,声音里的几分颤抖昭示着急迫:“殿下!岭南急件!” 岭南本没有急件,这说法乃是李弘与张顺等人约定的暗语,意指自己安插在贺兰敏之处的心腹所传来的紧急消息。这么些年来,为了提防贺兰敏之搅乱朝局,他在贺兰敏之近侧埋下了内应,此人平时并不负责传递任何情报,只一门心思伺候贺兰敏之,借以获得他的信任,唯有发生十分重大的变故时方会通知自己。 李弘从张顺手中接过信笺,将其小心拆解,却是白纸一张。李弘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将其中的液体倒在纸上,字迹开始显现出来,但见上面写着草草的八个字:红莲夜困周国公府。 李弘这才明白那莫名的牵肠挂肚之感是从何而来,一改往日的沉定自持,顾不上管什么宵禁与否,未着外裳便慌张向外赶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二章 九宫解杀 雨夜之中,两队飞骑鸣锣开道,引街上寥寥行旅慌忙避让。李弘策马扬鞭疾驰在长街上,在他身后,二百禁军手持火把轻装快跑紧随,火速赶往周国公府。 张顺僚卫李弘身侧,同样打马如飞,凝重的神色里带了一丝困惑。他跟了李弘许多年,知道他宽仁待下,克制私欲,一心为国,不想今日竟会为红莲这般。 是啊,少年人的世界很简单,只有对家国的担当,对爱人的守护。张顺望着李弘奋力御马的身影,只觉得这样的他好似更有人情味,明知此举不当,却也愿意陪他一起赴险。 风驰电掣般,一众兵马直抵光禄坊前,李弘一挥手,二百禁军径直冲开了坊墙上的乌头门,直朝百步开外的周国公府大门奔去。周国公府的侍卫方从值夜的阍室诧异走出,便被两名禁军就地按倒,刀架脖颈,看不清来者何人,只能听其威严吼道:“太子监国驾到,谁敢擅动!” 偌大的周国公府瞬间便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雨夜下,府门前的两只灯笼火心跳动,犹如幢幢鬼影,满是说不出的诡谲之感。 “太子殿下驾到,还不快开府门!”张顺边吼边拍门,震得大门颤颤如山响,然而门内久久无人应声。张顺望向李弘,只见李弘神色极其难看,重重一颔首,张顺这便一招手,两名身材格外魁梧的禁军士兵即刻抄起马背上的破门锤,振臂上前,就要向朱红色的大门撞去。 就在此时,大门鬼使神差般从内开了一道缝,府中管家虚飘飘的声音传来:“不知太子殿下深夜到访,能否容小人前去通传……” 李弘再也不能等,拨开张顺,上前道:“贺兰敏之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罪状分明,本宫已有实据,尔等速速让开!” 管家老儿从未见过李弘如此动怒,本能般吓得后退。李弘霍地推开门,张顺喊了句“快去内宅”,一众禁军便快步冲入府中。 冲过二门,才转过回廊,就见一幕僚似的人物将府中妇孺集中起来,堵在了廊下,挡住了通往贺兰敏之后院的道路。雨夜黯淡,李弘看不清此人真容,心急如焚斥道:“大胆!见到本宫竟敢不让?” “鄙人是周国公府的门客,只食周国公府之禄,自当只为周国公效力。殿下虽贵为太子监国,深夜强闯朝中从一品大员的府邸,难道不该给个解释吗?” “贺兰敏之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罪状分明,尔等若是不让,便以同案犯论处!” 那人模样十分恭谨,嘴上说出的话却满是挑衅:“民女?此间根本没有民女,只有平康坊歌伎红莲,且是应周国公之邀主动上门,何来‘强抢’一说?殿下身为储君,为大唐江山日理万机也罢,竟为了一名不入流的歌妓强闯周国公府,可有想过天皇天后和满朝文武会怎样想?难道就不怕百官弹劾之下,二圣大怒,废了殿下太子监国之位吗?” 后院偏厅里,贺兰敏之赤着上身,手中拿着短刀,蹲在啜泣不止的红莲身侧,揩去嘴边的血迹,气道:“你不过就是平康坊的一个歌伎,我今日即便弄死你,也不会有任何人来问我一句!不过是看你有几分姿色,对你客气几分,你可莫要会错了意,竟还敢踢踹我!今日我贺兰敏之要定你了,不论你是活的死的,今日都别想出我这个门!” 红莲美艳绝伦的小脸儿上青一块紫一块,清亮的双眼肿得像桃儿一样,楚楚可怜。方才为了不受折辱,她拼死挣扎,与贺兰敏之相持至今,如今已毫无气力,只剩下一死了之。 一死了之,保全自己的名节,或许还能在李弘心上留下几分美好。可一旦死了,便无法将消息传递给李弘,那么她来此地的初衷就无法实现了。 原来死竟也是这般奢侈之事,总要留着一条命,才能将贺兰敏之的图谋传达给李弘,红莲泣泪如雨,满脸绝望,慢慢松懈了护在身前的手。 贺兰敏之见红莲不再拼死挣扎,兴奋得无以复加,将她推倒才欲造次,便听得“哐当”一声巨响,大门飞弹开来,他还未来得及回头看,便被一个人一脚踢飞出去,骑在身上一顿好打,拳拳毒辣,直至口吐粉涎,昏厥过去,那人方喘着粗气从贺兰敏之身上起来,转身朝红莲走去,不是别人,正是李弘。 红莲早已吓傻当场,久久未能回神。李弘见红莲衣衫凌乱不堪,裸露在外的雪色肩颈上青一块紫一块,心都要碎了,忙将披风解下,裹在她身上。待回过神几分,红莲惊怕委屈诸般情绪夹杂一处,生怕此事连累李弘,哭求道:“殿下快走……莫要因为我惹祸上身……” 没想到事已至此,红莲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自己,仍旧是他,李弘叹息一声,弯身将她抱起,护在怀中:“没事了,你不必担心,有我在,不会有人能伤害你。” “殿下”,红莲竭力忍着抽噎,指着桌案上的卷宗道,“红莲已探得,有人意图对殿下不利……” 李弘瞬间明白,为何红莲会犯险来周国公府,心疼得无以复加:“放心,这里有张顺善后,一切妥当。你伤得不轻,我先送你回去。” 说罢,李弘抱着红莲走出了偏厅。周国公府的侍卫们此时纷纷赶来,但见李弘在场,禁军严阵以待,即便在自家院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弘抱着红莲大步走了出去。 回到小院后,李弘去庖厨烧了热水,端回卧房,供红莲擦洗处理伤处。红莲一身的伤,小臂肩胛处尽是青紫,但她无心顾及自己,拉着李弘的宽袖道:“殿下,贺兰敏之若是醒了,定会拿今夜之事大做文章,届时殿下可该如何是好……” 李弘坐在榻边,握着红莲的手,垂头叹了又叹。素日里,他很喜欢看她的小手,这双擅弹琵琶的巧手生得很漂亮,葱管似的,纤细白嫩,淡粉色的指甲未染,干干净净的,带有健康的光泽,但今日,她的指甲渗着淤血,指尖上还有几处伤口。李弘将她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无比珍重疼惜:“其实这些时日来我一直在想,是时候将我们的事告诉父皇了。以往我之所以顾忌颇多,乃是知道即便贵为太子,亦有诸多的不自由,车载斗量般的礼教王法不得不遵,故而不管我心里多么爱重你,都只能一直隐忍,怕把你接进宫来反而会妨了你。身处东宫,如果没有尊贵的身份,许多事都寸步难行,我是真的怕若将心事剖白,反会更让你受委屈,谁知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如今细想,宫中即便勾心斗角,至少不会让你受这般伤害折辱,只是如此一来你便再也无法离开,你……你愿意跟着我吗?” 决策军国大事时,李弘尚且没有这般踟蹰,此时等待红莲的回应,却是度瞬如年。红莲等待李弘这话已一载有余,从前她便想,只要能跟李弘在一起,无论什么名分她都愿意,待真的等到这一刻,却只剩怔怔流泪,不敢答应:“何其粗鄙之身,怎配侍奉在殿下左右,殿下莫要因我再惹得天皇天后生气,今日之事,不妨便说是我约了殿下在先,又去周国公府上,殿下恼了我,这才与周国公发生了误会……” “我若真这么说,岂不是要置你于死地?”李弘长眉微颦,下定了决心,“你的顾虑我知道,但我不会再顾忌了。我会向父皇上一道奏承,讲明贺兰敏之夺我爱伎,欲据为己有,我才入府夺人。为惩戒自己的错误,我会请父皇革去我监国之权,以示惩戒。” 红莲惊得瞪大了双眼,急道:“若真因我,殿下被革去监国之权,红莲岂不是大唐的罪人……” “并非是因为你”,李弘宽解她道,“贺兰敏之一直在抓我的错漏,宁淳恭之事,我无以抵赖。此时请求父皇降罪,算是以退为进,只消慎言找出人证,揪出幕后主谋,父皇母后自然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届时所有的危机便能迎刃而解了。” 红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儿上的愁楚却一点也未减少:“对了,殿下,方才……贺兰敏之的管家中途将他叫了出去,我隐隐约约听到那管家说,找到了多年前本已去世的安定公主……是活生生的公主,并非遗骸。” 听闻此言,李弘如闻惊雷,久久不能言声,待他反应过来,急问红莲道:“安定还活着?现在何处?” “不知……只听清了这一句,旁的实在分辨不清”,红莲摇头道。 若真如红莲所说,那当真是李弘最为担心之事,不单会离间天皇天后,甚至可能会迁延出当年“废王立武”背后的一连串人与事,届时威胁得可不单是一两个人,而是整个大唐。 “本宫知道了”,李弘烦闷忧虑,在红莲面前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一心只惦记着她的伤,“还有哪里伤着了,我给你擦一擦。” “不劳烦殿下了”,红莲的话语轻柔温婉,不再似方才那般打颤,好似已在李弘的陪伴下走出了恐惧害怕,“我想洗个澡,再处理一下伤口。” 李弘未做勉强,帮红莲打了满盆热水后退出了房间。待李弘离去,红莲方徐徐起身,她没有褪衣裳,整个人扎进了木澡盆里,在李弘面前强忍的委屈与心酸此时终于迸发,泪如雨下,却仍旧不敢哭出声。 门外的雨夜依旧深沉,李弘背靠房门矗立,满脸自责,心想难道他李弘几时要靠心爱的女人受尽委屈,才能换得一方安宁了? 正烦闷之际,张顺回来了,远远一礼。李弘知道他定有要事说,示意他立着不动,自己敛了衣裾,踏着雨水走到了他面前。 “殿下,都处理得当了,宁家本还有个儿子,先前过继给他表亲家去了,我让那孩子顶了宁淳恭的名。只是……今晚的事,周国公估摸着还是会向天皇天后告状。” “无妨,且让他告去罢。你再去找一趟御医,让他开了慎言一样的安神药来,煮一碗,给红莲姑娘喝下,再拣选两个稳重可靠的婆妇,来这里照顾她,现下就去办罢。” 张顺插手一礼,屈身退下,赶回东宫张罗半天,终于选好了人,配好了药,送到了红莲的住处来。 李弘哄红莲喝了药,见她熟睡了,方回东宫去。此时已过夜半,李弘却毫无睡意,问张顺道:“你去看看慎言醒了没有,本宫有要紧事跟他说,天亮时我得再回红莲姑娘那里。” “呃,这……可是那疾医说了,吃了那药至少要睡三个时辰,薛明府才睡了两个时辰,恐怕叫不醒……” 李弘心急,却也别无他法,只能说道:“你去房里看看,等他一醒,便把他带过来。” 说罢,李弘转身走进书房,摊开公文用纸,提笔向天皇写奏承。与私造鱼符相比,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之类已算是小事,李弘打算以此为契口,向天皇认罪。 方才那门客要挟他的话,他并非没有想过,但彼时不知红莲安危,即便是碧落黄泉他也会闯,又哪里顾得上一己荣辱。这一年多来他一直犹豫,不知当不当将红莲留在身侧,今时今日则不得不下定了决心。否则经此一事,红莲只怕难以保住性命,李弘气愤于贺兰敏之的无耻,怜惜红莲的身世,却又有些小小的庆幸,自己终于能拥有她,留她在身边了。 或许他只要更努力一些,更笃定一些,便能给予她幸福。洋洋洒洒数千字一气呵成,李弘放下毛笔,细读一遍,确认无误后,将其摊开放平,等待墨汁干涸后装袋戳封。 春日的天越亮越早,还未到鸡鸣时分,窗外已有雀鸟啾啾,书房地势高,李弘临窗而立,视线越过重重宫阙,望着渐渐苏醒的长安城,说不出迷茫还是惆怅。四岁被封为皇太子,八岁太子监国,这十余年来他经过了大大小小不少风浪,却从来没觉得像今年这般疲累过。诸事接踵而来,件件都在戳他的心口,尤以今日红莲之事最令他神伤。然而,若说何事对他亦对大唐朝政影响最为深远,则非安定公主案莫属。 安定公主去世时,李弘不过两岁,正是咿呀学语的年纪,知道自己有个妹妹,却没有什么真情实感,只极其朦胧记得自己被痛苦的母亲抱在怀中良久,父皇在旁安慰,亦不免垂泪。未过几日,宫中便做了一场盛大的法事,上至母亲,下至宫女,包括李弘在内所有人皆一身缟素,自此后,他便没有了妹妹,直至数年后太平公主出世。 身为兄长,他当然希望这个一出生便遭遇灾厄的胞妹没有死,但与此同时,他又有些彷徨困惑,难道他的母亲,高高在上的天后,当年为了登上后位,当真利用了尚在襁褓中的安定公主,设下了这瞒天过海的迷局吗? 与其他皇子不同,李弘是天皇与天后的长子,除了君臣外,他们更是最亲最亲的一家人。李弘犹记得年幼时,他第一次监国,父皇要带母后去往东都,再回母后的老家并州文水省亲,车鸾才出长安城,李弘便已哭得肝肠寸断。天皇天后心疼孩子,商量后决计将李弘一道带上,一家三口在外游玩了半年之久,才又回到长安城来。 这是李弘幼时最美好的回忆,与父母的亲近也让他处理起政事时十分自信,即便因为做错事受到申斥,也能很快调整好心态。 母亲虽然严格,却也慈爱,李弘无法想象,她当真会为了后位,将尚在襁褓中的安定公主送出宫闱,让她漂泊在外多年,受尽民间疾苦。如若此事是真,从今往后他该如何面对母亲;如若此事是假,那便意味着有人欲借此打击天后,离间她与天皇,那他又当如何处之?李弘感到自己已深深陷入这迷局之中,仿佛落入陷阱中的困兽,环顾四周,皆寻不到出路。 正迷思之际,门外传来了薛讷的声音道:“殿下……臣失礼,竟睡了这样久,请殿下责罚!” 听闻薛讷到来,李弘犹如找到了开启重重机关的钥匙一般,忙应道:“快进来,本宫有要事与你商议!” 薛讷推门而入,休息几个时辰后,他恢复了几分精神,依旧是最英俊谦逊的少年,神色却显得很焦急,问李弘道:“殿下,臣听张顺大哥说起,贺兰敏之竟查到了宁淳恭之事,还因此威逼红莲姑娘,现下可当如何是好?樊宁性情刚烈,是不会出卖殿下的,只是不知……” “你莫急”,李弘示意薛讷上前,将桌案上的文书递与他,“贺兰敏之会闹事本就在意料之中,本宫已有对策。” 薛讷接过文书,一目十行扫过,震惊之色更甚:“殿下……要自请革去监国之职?” “本宫并非草率为之”,李弘示意薛讷落座,两人便坐在了软席上,正对着象棋盘,李弘指着棋盘上的“将”、“帅”两枚棋子笑道:“ ‘将’无时无刻不在保全 ‘帅’,但此一次, ‘帅’只能以退为进。慎言,宁淳恭之事,虽然张顺有办法面上糊弄过去,但天皇天后明睿,大抵是不会信的。加之今日因为红莲,我打了贺兰敏之,若不放弃监国之权,自请思过,恐怕会受到更重的惩处。” “殿下的意思,是此事可能会令深藏暗处的敌手放松警惕?” 李弘颔首道:“不愧是慎言,一点就透。其实经过这一轮交手,我们非但不是一无所获,反而已经确定了这幕后主使,乃是深涉朝堂的老手。身为太子监国,眼看有这样一只暗处操纵朝政的黑手,决不能袖手旁观。这一次,我们定要抓住时机,侦破此案,把这只黑手彻底斩断。” 薛讷心里极不是滋味,觉得李弘是为了帮自己,才落得如此被动境地,眼眶通红,却说不出只言片语来表达自己的愧疚。李弘起身拍拍他的肩,示意无妨:“本宫可不是为了包庇你,而是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查明真相。只要你破了这个案子,便不算辜负本宫,你可明白吗?” “是”,薛讷避席,拱手深揖,“多说无用,臣豁出性命也会将此案办好,揪出元凶,给殿下一个交代!恳请殿下保重身体,以待来日宏图大展。” “放心罢,这点小事,本宫不会因此自怨自艾”,李弘修长的指节驾驭着象棋子,“啪”的一声,直取对侧主帅,他抬眼看着薛讷,轻笑着,赤诚又温和,“弘活了十七年,做了十三年的太子,从无有过悖逆错漏,今朝两件,一为爱人,一为知己,永志无悔……慎言,司刑少常伯袁公瑜为人正义,本宫已将那日论辩的记档给他看过,本宫未提一字,他便主动说起案情中有些物证说不分明,提出要再论辩一次。本宫为你争取了七日时间,现下还剩六日半,一定要抓紧时间,尽快破案,明白吗?” 薛讷听说李弘认自己为知己,感动愧疚诸般情绪涌上心头,又听说案子还能有转圜余地,心生欢喜:“六日后,臣定然会给高敏几分颜色看。” 李弘忍不住笑出了声:“莫说的像是你要打他似的,除此外,本宫还有一桩事要托付于你。红莲在贺兰敏之那里,听说已有人找到了永徽五年本应逝世了的安定公主,也就是本宫的妹妹。此事你需秘密查访,不得令身边人知晓,无论是真的安定,还是假的赝品,你务必第一时间摸清其背后究竟是何人作祟,若还能将那冒名安定之人带到本宫这里来,便再好不过。” 薛讷一听兹事体大,困惑问道:“贺兰敏之再不济也是天后的外甥,一家人的生死荣辱皆是仰赖天后,为何也做这威胁天后之事……” “人心隔肚皮,莫去揣度那些腌臜货了”,李弘太息一声,只觉薛讷口中说出“贺兰敏之”这四个字,便是脏了他这个人,“时辰不早,用了早饭再回蓝田罢。” “多谢殿下,臣还是早些回去查案为上。不过……可否让臣……” “不可”,李弘眼皮也不抬,便知道薛讷葫芦里揣着什么药,“下一次论辩之前,为了避嫌莫要再去见她了。你也别丧气,等接出牢狱,不又能天天腻在一起了?本宫已托可靠之人对她多加照拂,你且放心。” 没想到自己的心事这般明显,薛讷挠挠头,红着脸应了一声,与李弘道了别,转身匆匆出了东宫,策马向蓝田驶去。 六天又半后,他一定要将她接出刑部大牢,薛讷暗暗发誓,执缰的手握得更紧。他心底的诸般话已经闷了十年有余,生根发芽,蔚然成荫,这几日却像滚水似的,烫着他的心口,令他再不能等,只想即时即刻全部向她倾诉。 便是天道神祇阻拦,他也要将天捅出个窟窿来,又何惧区区幕后黑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三章 冲破迷雾 大雨过后,天气渐暖,从长安到蓝田一路,迎春花开,山气缭绕,颇有几分“日暖玉生烟”的意味。 薛讷赶回县衙已是午后,衙门里静悄悄的,人都不知哪里去了,只有陶沐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托腮发呆,看到薛讷,他起身拍拍屁股:“主官回来了!” “人都哪去了?”薛讷四下不见人,满脸疑惑,“还未到放衙的时候罢。” “闻听主官输了官司,都,都蹿回家歇着去了”,这起子人如是明显地见风使舵,令陶沐很是尴尬,“下官……没有家眷,无需回家张罗,在此听凭主官差遣。” 看来樊宁那顿鞭子只管得了他们三两日,过了时限,便该回炉重造了。若是樊宁在,估摸会让他们脱了鞋,互相扇脸以示惩戒,观星观那些生员后补刚去的时候,便因为懒怠受过这样的惩戒。 想起樊宁,薛讷唇边勾起一丝浅笑,满眼的思念眷恋,但旋即他微微一怔,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轻拍陶沐的脑瓜:“快,快去把别院那几个守卫喊来,全部带到后堂去。” 陶沐不知薛讷怎的忽然又要传那些守卫,经过昨日的庭审后,他们各个觉得自己无罪,只怕不肯好好配合。但既然薛讷有命,陶沐便不推辞,打算便是生拉硬拽也要将他们带来,拱手一应,快步跑了下去。 不到半个时辰间,所有的守卫都集结到了位,沈七依旧是那般怯怯的,扶着田老汉,冯二王五神色也算尚好,唯有张三一脸的不耐烦,似是在埋怨薛讷又将他召来,耽误了他吃酒听曲的好事。 而薛讷接下来的话,更令众人瞠目结舌:“劳烦列位,将身上衣裤全部除去……” 守卫们爆发出一阵嘈杂不悦的议论声,张三更是直接骂道:“想看人光腚,自己往澡堂子看去,我张三可不奉陪!”说罢搡开陶沐,抬腿要走。 “且慢”,薛讷伸手拦住张三去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们以为昨日的论辩,便是最后定案了吗?六日后,三司会审,司刑太常伯、大理寺卿与御史中丞同在其列,你们的嫌疑并未洗清,若不想当堂脱衣被人看腚,现下便听从本官的吩咐,否则便以对抗审讯之名,上报京兆尹府!” 没想到一轮结束了还有一轮,为了证明自身无罪,冯二与王五争先恐后脱了衣裳,沈七见状也赶忙跟上,田老汉身子不牢靠,颤颤巍巍却也脱得不慢,生怕晚了一步会被认定为对抗审讯,一时间后堂里脚臭味铺天盖地袭来,熏得薛讷一踉跄,咳喘不止。 怕这些守卫冻着染风寒,陶沐按照薛讷吩咐端了炭盆来,见屋里臭气熏天,他忙将木窗全部大开,惹得众守卫捂胸藏腚,尖叫连连。薛讷终于喘过了气,忙道:“各位各位,县衙内外目前只有我们几人,本官速速查罢,大家便也能早点回家了。” 听了这话,众人这才站起身来,尽量站好,不做无谓的遮挡。那张三乃是四人中唯一没有脱的,见大家都已赤诚相见,实在无法,叹了一口气,骂了一句娘,也将衣裳脱了下来。 本以为张三会是最臭的一个,薛讷与陶沐皆悄悄后退了一步,不曾想他却是干干净净的,毫无异味,甚至连花白大腿上汗毛都理得整整齐齐,只是脱了亵衣,内里竟穿这个红兜兜,惹得众守卫一怔,拍腿大笑,两瓣屁股跟着颤个不止。 “这马甲看起来倒是不错啊,只消穿上它,哨在别院门口,别管什么红衣夜叉,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吓蹿了”,田老汉年纪大资格最老,先开口揶揄道。众人本止了笑,听了这话又是一轮捧腹不止。 张三红着脸怒斥道:“去去去!今年是我本命年,有什么好笑的!你们本命年不穿红?你这老头不穿红?” 众人说笑之际,薛讷已绕着他们转了两圈,他之所以要让众人脱了衣裳,乃是因为那日在弘文馆别院的遗留物中发现了不少刑具。想来应是那守卫长设下私刑,加之冯二王五曾说守卫长无事便抽打他们,薛讷便想是否是有人不堪忍受守卫长的欺凌,这才与外人串通,将守卫长置于死地。 从身上的鞭痕伤疤看来,这四人中王五的伤势与冯二相差无几,沈七最重,张三与田老汉几乎没有。田老汉年纪大,身子骨不好,抽两下搞不好就归西了,守卫长不打他也正常;张三身材魁梧,又与三教九流颇多来往,守卫长必然会忌讳;从沈七这一身上来看,没被打死已算是命大,那么他是否会对守卫长怀恨在心,造下此案呢?再联想起沈七的供词对樊宁最为不利,薛讷由不得频频蹙眉,可沈七几乎与外界无甚来往,案发后樊宁曾亲自去他老家看了他几日,也不见他有分毫可疑举动,这究竟又是为何? 折腾一场,看得差不多,人也熏得半死,薛讷挥挥手,道一声“辛苦”,便请他们各自穿戴好回家去了。 夜半时分,陶沐埋头趴在桌案上,睡得鼾声雷动,薛讷却仍在看卷宗,他百思不得其解,物证明明已经这般确凿,为何人证却一直对不上呢?无论是张三、沈七亦或是他人,都似有嫌疑,却又缥缈无根,抓不到任何实据。 人情世故,他确实很不擅长,薛讷越想越糊涂,清澈的眼眸凝着雾,迷雾重重中,不知何处才有他想要的答案。就在这时,紧闭的窗忽然大开,一簇强风推着短箭,正正落在桌案上,箭头由白布包着,显然是怕伤到他。薛讷一惊,起身忙赶往窗口,却见四下里只有月影,毫无人气,根本不像有人来过。 薛讷返身回到桌前,拿起那箭矢,只见其上绑着一方素帕,他忙拆了下来,打开一看,不过毛笔字写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八个大字,看字迹与那日送往东宫的字帖相同,应是出于李淳风之手。 “李师父”,薛讷口中低低喃着,他猜出先前李淳风给李弘送信,所说的“永徽五年”正是安定公主的生年,而“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指的“小人女子”都是彼时不满周岁的安定公主,应当是李淳风在提醒李弘,有人欲以安定公主之事向天后发难。 那么今日这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所指的又是什么?是进一步指向安定公主案,还是事关他眼前的危机呢? 薛讷踩着陶沐呼噜的节奏,在房中来回踱步,虽然他不明白李淳风因何躲避起来,但从李淳风给出的暗示来看,这位大唐第一神算子对于天下局势的掌握,远远强于自己,甚至远远强于监国太子李弘,那么他一定知道,樊宁身陷刑部大牢,也一定知道自己的掣肘,且这封信并未送到东宫去,所指应当是樊宁之冤。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薛讷在反复咀嚼其中意味,脑中掠过弘文馆别院那几个看守的身影,忽而心灵福至,思绪定格在那一人身上,他拊掌拍拳,上前拽起了睡得迷迷糊糊口角流痴的陶沐:“快,帮我把弘文馆别院建成以来的所有人员表找来。” 陶沐迷迷糊糊起身,一头夯在了薛讷胸口,撞得薛讷踉跄两步,翻过他的身子,指着大门道:“那边……” 陶沐挠挠头,清醒了两分,往官厅外走去,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抱着一摞卷宗回来,与薛讷一道翻看着。薛讷翻罢了这五年的记档,起身问道:“怎的堪堪只有五年的档案,别院不是建了五年又半吗?” “还有半年的,应是在弘文馆里,先前贺兰大学士坐镇,一直要不出来,这几日……呃,他不是被太子殿下打伤了吗?我去要要试试,估摸着有戏。” 五日后的一大早,高敏又来到了刑部大牢,见樊宁正靠在牢门处吃早餐,他就蹲在一旁,恭敬等候。 樊宁也不问他来此何意,随手夹了块油糕,扔给角落处的老鼠:“看你蹲在那里许久了,赏你块吃的,吃完赶紧滚,别在这惹人烦。” 高敏如何听不出樊宁是在骂他,也不生气,扬眉笑道:“高某自知惹人嫌恶,但今日来,乃是李司刑体恤殿下久闷此处,不得沐浴,恐怕很不舒服,特意让高某安排殿下梳洗焚香……” “我不洗”,樊宁直拒,不留丝毫情面,“你们那个司刑太常伯长得像黄鼠狼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还不知浴汤里给我下什么迷魂药呢。” “李司刑虽然有些像黄鼠狼,但殿下又不是鸡,有什么可怕的呢?明日还有一场三司会审,届时御史中丞也会来,若他看到殿下蓬头垢面,来日告知天皇,李司刑与高某岂不是有罪吗?若说李司刑有什么私心,便是在于此了。殿下宽宏,且看在我两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我们三分薄面罢。” 樊宁一听,明日竟还有个三司会审,回转过身来,问道:“明日是何流程?都有何人在场?” “除了三司长官外,还有司刑少常伯袁公瑜,薛明府与高某。太子殿下因为爱伎之事,与周国公冲突,被陛下责罚削去监国之权,这几日尚在闭门思过,当是不会来了。” “什么?”樊宁一惊,急道,“太子的爱姬如何?被周国公欺负了?” “听说倒是没有,正欲作祟时太子殿下赶到,将周国公毒打了一顿,至今还下不了榻。虽说确实是周国公有错在先,但太子殿下下手也确实是重了,他两个本是表兄弟,让世人知道,如何看待天家亲情?所以不论殿下监国其间做得如何好,天皇也得赏罚分明,不得不申斥了殿下。” 得知红莲无事,樊宁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低头思忖,心想这几日还正发愁如何自救,如何与薛讷通气,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他相见。不过在这牢里待了这些时日,整个人确实脏脏臭臭的,怎好意思与薛讷见面?想到这里,樊宁桃花眼轱辘一转,拿乔道:“罢了,虽然你们说的屁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但也不想让你们为难,便给我安排沐浴罢。” 高敏一应声,赶忙下去准备,不多时,他左臂上团了个玄黑色的斗篷而返,用锁钥打开了牢狱之门。樊宁接过斗篷穿起,戴上帽子盖住了眉眼,随高敏向外走去。 终于得见天日,阳光太过夺目,令樊宁有些不适应,闭目一瞬方睁开眼,悄然四望,果然见自己真的出了大牢。 那日她被关押至此时,乃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没想到今日竟如此轻易出来了,轻易到她自己都禁不住开始怀疑,难道她真的是公主?如若不是,那刑部的高官又怎会这般轻易将她这十恶罪徒放出? 出了头一道门,一架装饰精巧的马车停在道旁,供他二人驱使,看样子应是李乾佑平日出行时的车辇。樊宁随高敏上车坐定,摘了帽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殿下,高某带你去的是李司刑的私宅。殿下千金贵体,自是要格外尊贵优容,李司刑已将闲散人等悉数驱除,只留了四个近身伺候的丫头,殿下只管放心。” 樊宁三分真七分假地问道:“高主事,你口口声声喊我 ‘殿下’,好似对我的身份十分肯定,我想问问,这永徽五年里,收 养 孩 子的又不是只有我师父,为何你就认定我是公主呢?” 高敏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现下不论高某说什么,殿下都是不会相信的。我能说的是,我们找殿下,并非这一两年的事,等到水落石出那一日,殿下便会知道,高某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功夫。” 果然,见高敏如此嘴严,樊宁“嘁”了一声,偏头不再理会他。 高敏依旧笑着,脑中却想起了数年前,初见樊宁的场景。那是三年前的正月十五,樊宁只有十四岁,穿得像个小道士,顶着风寒在终南山脚下,帮李淳风发散天官赐福的符纸,面颊和鼻尖皆冻得通红,一双桃花眼滴溜溜转,满是说不出的可爱娇憨。 那时高敏刚刚确定,她应当就是安定公主,不敢上前去,却也生生在那里陪她站了一下午,晚上回家时双腿冻得僵直,几乎不能驰马。 她永远不会知道,其后漫漫三年间,他时常去观星观附近看她,故而那日在辋川,他一眼就识破了“宁淳恭”正是他苦苦寻觅良久的樊宁。 能这般近距离地看着她,简直如在梦中,但高敏也不敢看得太久,须臾便垂了眼,眸中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怅惘,也不再说话,直至那车夫拉了缰绳驻了马,他方挑起车帘看向窗外,方说道:“殿下,我们到了,准备下车罢。” 同在长安一片天下,一男子自望仙门入城,鬼鬼祟祟向西市走去。 虽说心下有几分惴惴之感,但更多的则是欢喜。经过了小半年时间,从初秋到初春,弘文馆别院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地,那女娃娃进了刑部大狱,他也终于能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份酬劳。 想到那笔钱,便好似得到了天下一般畅快,此人走路的脚步不自觉铿然了两分,嘴里哼着乐坊听来的歌调,双眼却不时环顾四周,看看是否有可疑之人跟着自己。 那姓薛的小子实在惹人厌烦,含着金汤匙出生,分毫不懂民间疾苦,四下惹乱。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那小子着实聪明非常,竟靠着烧得七零八落的残墟,推断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但八九不离十,终究还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没有人证,那小子便只能看着那丫头被押往独柳下,砍掉她那颗漂亮的脑袋。此人啧啧两声,邪笑里带着两分可惜的意味,忽然间,他的笑容戛然而止,似是觉察到有个挑担樵夫模样之人,已跟了他两个道口,他赶忙放慢脚步,似是在找路,晃晃悠悠闪入了旁侧的小巷里。 须臾间,那樵夫挑着柴快步走过,一眼也未看他,健步如飞地向售卖薪火的市场赶去。那人这才松了口气,晃晃脑袋活动活动筋骨,继续走向西市中约定的地点。 谁知走了百余丈,他又觉得前面卖胡饼的摊贩时不时盯着他瞧,惹得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待快到那胡饼摊前,那小贩霍地站起身,吓得他险些拔腿跑,却听那小贩只是寻常招呼:“这位客官,远道而来,来块胡饼尝尝罢?” “你怎的知道我是打远道来?”看出摊贩并无恶意,此人略松了口气,却依旧警觉。 “客官穿着竹履,是下雨天用的,我们城里的地早就干了,我也是随口瞎猜。” 是了,为了赶来此处赴约,昨夜下雨时他便出了门,走了大半天的光景,才终于进了长安城。这胡饼味美,从前他根本舍不得买,想到很快便会有花不完的银钱,此人抖抖摸出钱袋,咬牙道:“给我来一块。” 那小贩忙接了银钱,用油纸包了一块焦酥喷香的油饼,递给了那人。那人重重咬了一口,舒坦地叹了一声,只觉先前那些年受过的苦楚不过是过眼云烟,此时的欢愉才是人生真谛。 晃晃悠悠间,胡饼已悉数下肚,那人终于来到了约定之地,竟是那薛讷与樊宁来过的西市胡装店。他四下环顾无人,上前按照约定的节奏敲响了大门。 很快的,内里传来了回应,乃是几下别样节奏的敲击,那人再回应几下,房门终于开了,一个身高九尺的胡人男子招呼他进门来,而后紧闭了房门,低声问道:“没被人发觉罢?” “怎会,我曾经也是别院的守卫长,哪里会那么不小心”,那人说着,伸出了手,赔笑道,“今日,是不是……” 胡人方要回应,就听一阵敲门声传来,惊得这两人都立起了汗毛,胡人上前问道:“何人!” “送柴火的,阿娜尔娘子让我送到此地来。” 胡人不耐烦道:“放门口就行了!” “可是”,樵夫将柴火撂在门旁,仍不肯走,“银钱还没结呢。” 胡人无法,骂了一句娘,示意那人躲藏起来,将房门打开一条缝,才伸了手递出钱来,便被埋伏在一旁的武侯冲破了大门,不单有方才的樵夫,还有卖胡饼的摊贩,薛讷紧随其后走入店来,看着藏在桌下的内应笑道:“田老汉,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四章 明珠蒙尘 见薛讷带武侯闯入,那胡人反应极快,登时大喝一声,将身侧的两个凭几接连抄起,砸向门口,随后趁众武侯躲闪之际,立即从窗户鱼跃而出,拼命逃奔。 “快追!”薛讷一声令下,一队武侯应声追了出去。而那田老汉见众人不防,一改往日病歪歪的模样,出溜从桌下蹿出,企图逃走,被伪装作卖胡饼摊贩的武侯一把拉住衣襟,反手一扣,重重按在了地下。 “冤枉啊”,田老汉又摆出平素里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呼天抢地道,“老朽今日只是来城中办事的,不知何处吃罪了薛明府,又遭诬陷……” 看到田老汉这副狡赖嘴脸,薛讷难得动了肝火:“田老汉,你以为装出这副样子,你与此人的勾当便无人知晓了吗?那日在县衙查看伤处时,你看到张三的红兜兜,张口便称其为 ‘马甲’。当时本官便想,你一个教书先生,怎会知道大 唐 军 中铠甲的型制。于是本官便查了弘文馆别院的记档,此前本官曾有过疑惑,为何别院守卫之名大都是数字,还曾一度以为是他们各自在家排行,可当我家访众人时,却发现并非如此。别院建造了五年又半,却只有五年的记档,本官辗转求到那半年的记录,只见其上所述 ‘别院守卫冯二、张三、龙四、王五、田六、沈七’,我才明白,那并非家族排行,而是番号,当时担任武库守卫的,正是田六。而任免记录上,五年半来别院守卫中并无新进或开除人员的记录,因此田六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你。想必是你当守卫的那半年里有过兵器铠甲遗失,有司虽然没有查出你监守自盗的证据,但出于谨慎还是将你调离武库守卫一职,转做了抄书员,你自知其耻,以年纪大为名,不许他人再叫你田六,借以掩藏你不甚光彩的过去,也造成了前些时日本官的迷惑。而方才与你一起那厮,便是别院火场内与樊宁对峙之人,他之所以能够假扮成守卫长,正是因为有你做内应。你将五年前盗取的,还未来得及销赃的守卫长铠甲给了此人,告诉了他法门寺众僧的到访时间,又佯装风寒,将交付《推 背 图》抄本的时间延后一日,从而给那伙贼人足够的时间来截杀法门寺众僧,伪装现场,再在第二天派人盯梢着观星观里的樊宁,同时命假僧人押车慢行,好让载着假守卫长的马车刚好在樊宁之前抵达弘文馆别院……本官说的可对吗?” 田老汉瞪大双眼,似是没想到,薛讷竟能查得如此细致入微。正当此时,一武侯推门而入,向薛讷禀道:“薛明府,后院燃尽的火堆中发现一片未烧尽的植鞣革,经比对,与武库守卫长铠甲上的图案一致!” “人证物证俱在,田六,你还有何可辩解的?” 田老汉片刻的语塞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讽道:“堂堂平阳郡公,检校安东都护薛仁贵大将军的长子,不去辽东战场上杀敌立功,却专爱查悬案。查悬案不要紧,那么多王侯将相贪赃枉法你不查,专来欺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真是英雄啊,英雄。” “你监守自盗,里通外贼,构陷良民,害死八名守卫,还害我大唐多少奇珍异宝付之一炬,罪大恶极。不把你这样的人除掉,我大唐四境何安?” “大唐的奇珍异宝?不过是地方官员为了讨好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的玩物罢了,哪一个不是搜刮尽民脂民膏才得来的不义之财?为了守着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丧命,愚昧如此,死了亦有什么可惜?”田老汉轻蔑笑着,目光从各个武侯身上扫过,极尽鄙夷。 薛讷一向不爱生气,即便有人当面折辱自己,也很少作色,此时却罕见地发起火来:“守卫尽忠职守,本是天职,何错之有?你身为守卫,却将公产拍卖据为己有,自私至极。上天有好生之德,无论你对朝堂有多么大的怨愤,皆不该将其发泄到无辜之人的头上,若是为一己私愤便可夺人性命,与狗彘又有什么分别?” “哈哈哈……狗彘,说得好啊”,田老汉笑得狷狂,却也自知理亏,“老朽活了一辈子,什么也没得到,拼尽全力也不过抢到几块达官贵人吃剩下的骨头渣子罢了,确实活得如同狗彘一般。想要过得像个人,除非贪赃枉法。让活得如同狗彘的我,来理解上天给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的 ‘好生之德’,老朽做不到啊……” “我薛慎言便是死,也绝不会背逆大唐一瞬。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又何必与你费唇舌”,薛讷说得轻描淡写,对旁侧的武侯做了个手势,两名武侯便上前来,给田老汉带上枷锁,将其架了出去。 薛讷如释重负,舒了口气,走至屋外,但见风影与方才参与围捕的武侯们皆抱拳深揖,不由奇怪。尤其是风影,他左臂尚在流血,连抬起抱拳都十分吃力,只得用右手抓住左手的手腕,做出近似抱拳的姿势,满是憾悔咬牙道:“在下武艺不精,未能擒住此贼,但凭明府责罚!” “今日能捉到田老汉,便已得偿所愿,你辛苦了,不必拘礼”,薛讷上前扶起风影,又对周围的武侯道,“风影受伤,尔等为何不速速将他送医?若是李将军怪罪下来,让我如何解释?” 众武侯听令,不敢耽搁,从旁借了担架,即刻将风影扶上抬了下去。 樊宁的剑法可比肩大唐的军中将领,风影又是龙虎军中排名第一的捉生将,能于万军之中擒住敌首。他两人接连落败,可见此贼武功奇高,当属西域诸国一等一的高手。这样的人都参与进了弘文馆别院之案,真不知背后还有多大的阴谋。薛讷不觉不寒而栗,但他明白,无论遇到多强大的敌人,他都必须振作起精神,方能守护心爱之人,与大唐的江山社稷。 李乾佑的私宅位于道正坊,紧挨着长安东城门,坊内有渠从城外渭河支流引水,穿坊而过,直至东市。樊宁在高敏的引路下走进宅院,才过了二门,高敏便止步不前,只对樊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樊宁也机敏地住了步,似笑非笑道:“怎么,里面有什么机巧?” 高敏呵呵一笑,恭敬中带着几分踌躇道:“此门之内是殿下盥沐之所,外臣自然不便入内,臣便在前堂听差。殿下只管顺着这条道往里走,自然有侍婢接引,殿下若有任何吩咐,只管差遣她们便是。” “我这么大人了,洗个澡还要旁人帮忙,岂不要被人笑死?”樊宁乜斜高敏一眼,似是觉得他的话十足可笑。 “殿下此言差矣,即便殿下身份还未明了,但尊贵之身不会改变,有人侍奉有何奇怪?若何人敢僭越非礼,可是要杀头的”,高敏毕恭毕敬回道。 “那你们抓我的时候,怎就不怕僭越非礼呢?”樊宁翻了高敏一眼,跨过门槛向内院走去。高敏未有反驳,只作揖垂首送樊宁入内,直至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方休。 转过长廊,只见四处通衢,樊宁正不知该往何处走,不远处廊檐下迎面走来两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她们梳着双髻,穿着齐胸襦裙,神色是与高敏一样的恭敬:“殿下,前面便是温泉汤池,李司刑特地嘱咐我们要好好替殿下沐浴更衣,洗去牢中晦气。” 在蟑鼠爬行、蝇虱乱飞的牢中待了数日,樊宁正觉头痒难耐,若能沐浴一番倒当真极好,又见这两个奴婢诚惶诚恐,想必已知道自己的脾气秉性,也不多做为难,微一颔首随她们向后走去。 拐过廊下来到后院,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大型蓄水池,引得清冽渠水灌注,在微风下粼粼闪着波光。其后一间屋舍,敞着雕有梅兰竹菊木质大门,内里灯火通明,应当正是沐浴之所。 樊宁阔步走进,正对房门处摆着一道丈长的绢绣江山万里图屏风,转过屏风,乃是一池翻着腾腾水汽的温泉,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设施,空旷辽阔,惹得樊宁瞠目结舌,心想这三品官私宅沐浴之地,竟与许多四世同堂之家大小相当,真是奢靡。 除去方才那两名奴婢外,又见两名婢女候在浴房中,四个人一道替樊宁解下身上的脏衣物,而后便被她差出了门去。雾气腾腾间,樊宁举身走向汤池,池台比地面稍高寸余,以蓝田玉砌成,围成莲花形状,东西两个方向皆有台阶通向池中。樊宁立在池边,以白嫩的玉足轻轻撩水,感觉水温正好,便拾级而下,整个人泡进了汤池里。 明日便是三司会审之期,也不知薛讷查得如何了,樊宁的小脑袋冒出水面,一头乌黑长发顺在玲珑有致的瘦背上,小脸儿微红,鲜妍如牡丹含露,格外美艳,眉眼间却点缀着三两分愁楚。如果她……真的是安定公主,天后容得下她吗?明日再见到薛讷,她又当如何是好?若薛讷能为自己平反昭雪,她重获自由,又该去往何处?如若……如若薛讷喜欢的人真的是她,以她今日的被动局面,是否会连累他,甚至连累远在辽东的薛仁贵? 院外,方才服侍樊宁脱衣的四名女奴并未如常般守在门口,而是来到二门处,打开了一条门缝。高敏早已候在那里,等待她们传递消息。听罢四名婢女的嘀咕后,高敏显得十分欢喜,眉飞色舞道:“当真?好!你们快回去吧,本官一定禀明李司刑,让他重重嘉奖你们!” 泡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后,樊宁在四名侍女的服侍下净身、更衣、篦头、梳妆,她只觉得自己像画皮仙雕琢的皮影似的,被她们东拉西扯,好一阵子方停了下来。 本以为应当回大牢去了,哪知又被她们引至旁院,越过朱漆大门,只见假山巍峨,湖景俏丽,又有石桥越溪而过,颇有几分江南小院的秀丽之感。在这八百里秦川的关中要复制此等江南美景,绝非易事。樊宁忍不住“嘁”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李乾佑贪钱了吧?否则怎能这般奢靡?” 樊宁只顾着慨叹,未察觉自己的肚子一直在叽里呱啦叫个不停。旁侧的侍婢却悉数收进耳中,识趣地带她走入一间屋舍,舍内长案上摆放着各式糕果,琳琅满目,除了自己平素爱吃的椒麻胡饼外,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吃食。 “这边是殿下最爱吃的胡饼,这边是李司刑让奴婢们准备的一些点心,有甜雪、玉露团、水晶糕、见风消、金乳酥、婆罗门轻高面等……殿下慢用”,说罢,四名侍女皆退了下去,似是怕樊宁无法尽情食用。 各色甜点陈列在樊宁面前,有的晶莹剔透,有的洁白如雪,有的香甜如醴酪,有的则散发着烤麦诱人的香气。樊宁咽咽口水,很想每个都尝一遍,但她最终低喃了一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掰了一块胡饼,放入口中,脸上露出些许餍足的笑容。 约莫一刻钟后,侍女将樊宁引到了前厅,高敏已候在厅中。虽知樊宁模样出挑,却从未见她穿过女装,此时樊宁身披霓裳,仙裙轻摆,襟袖留香,美得不似凡间应有,令高敏呆了好一阵,方躬身揖道:“此处如何?殿下可喜欢?若请殿下暂居此地,是否得宜?” 樊宁一脸满不在乎,拉过蒲团径直盘腿一坐:“澡堂子还不错,院子也挺大的。只是这衣衫着实拘束的很,不如着男装来得爽利”,说罢,她习惯性地松了松衣襟领口,拽了拽齐胸襦裙,险些露出缠胸的诃子来。 高敏见此,有些面红耳赤,忙偏过头去:“好,好说,高某一会子便差人送一套锦衫来。” “还有啊,这院子里这么大,居然连个能舞剑的地方都没有,也没看哪里有兵器陈列。若能给我弄个武库在院子里,再弄上几副刀枪剑戟之类的,我便心满意足了。” 高敏俊朗的面颊上浮现出一丝别有意味的笑意,婉拒道:“殿下要别的也罢了,要兵器,我们可不敢给。殿下武艺高强,若再有趁手的兵器,我们谁能拦得住呢?若是殿下跑了,下官又该怎么跟天皇交代?” 这厮倒是贼,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小九九,樊宁哈哈一笑,闭口不再多言。不过高敏的回答印证了她的两个猜想,即自己如今仍是处于软禁之中,而要找自己的人,正是当今天皇李治。这也难怪,十余年前“废王立武”引得朝野震荡,导火线便是安定公主之死。若是安定公主还活着的消息不胫而走,岂不要说当年废了王皇后的由头都是不成立的,事情又该如何收场? “殿下放心,殿下的安危有我刑部全力保护,断然不会有差池。殿下若要练武,臣可让婢女们拿根竹棍来,在后院的树下比划比划,也是一样的。” 说话间,几名侍女将真正的早膳送了上来,除却方才那些糕点外,当中一碗是金灿灿的黄米饭,表面淋着一层肉油臊子,在它旁侧则是一枚精美瓷罐,米糕封口,其上放着一颗红彤彤的樱桃,用筷子轻轻一拨,便露出香喷喷的蒸羊肉来。 “这是含桃蒸羊糕,这是御黄王母饭。殿下请慢用”,侍女报完菜名,颔首退下。 方才那些糕点也罢了,眼前这些恐怕是这辈子也难见第二次的美味,樊宁见所用的筷著皆是银质,便将其插入饭食中,过了半晌拔出,不见有变黑变色,方抱起碗盏,香甜地吃了起来。 高敏坐在旁侧品茶,目光却一瞬也没有从樊宁身上移开。待风卷残云后,侍女又奉上一盏温茶:“殿下请漱口。” 樊宁看了看那杯中茶,乃是上好的山楂水,自己一年也不见得能喝上一次,在此处竟拿来漱口,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没有凉水吗?” “凉水确实没有,若殿下不嫌弃,用这沏茶的温水如何?”侍女说着,忙又重拿了空杯,沏上温水,躬身奉与樊宁。 樊宁这才清了口,如释重负般悄悄叹了口气。高敏见樊宁如此不习惯,笑着宽解道:“殿下天生丽质,高贵不凡,乃是天皇的心中至宝,只是沧海遗珠了许久,如今珠还合浦,多多适应下就好了。” “我可不想今后都过得如此拘束,我还要回观星观,同我师父待在一起”,提起李淳风,樊宁双眼轱辘一转,想看看能否从刑部套些消息出来,“对了,你们刑部可有我师父的行踪?” 高敏摇头道:“不知,我们找他也有快半年了,一直没有李局丞的消息,当初提出要勘正《推 背 图》的便是李局丞,其后他又消失不见踪影,不得不让人起疑啊。” “我师父可不是这个案子的凶手,你们怀疑我便罢了,可别把我师父也扯进来!”樊宁立刻反驳道。 “殿下所说,高某自然相信,可是查案总得将来龙去脉悉数查清。此案中只有他一个人行踪不明,让人如何能不疑虑悬心?”。 “莫说是你,我也找了他半年了。等找到我师父,我就让他告诉你,我是从哪户人家抱来的,届时你和那黄鼠狼怕是要失望咯。” 听到樊宁叫李乾佑黄鼠狼,高敏憋不住想笑:“殿下不信高某,高某没话可说,但宫中记档不会骗人。但凡皇子公主诞生,宫内省皆有详细记档,不仅会记下生辰八字,还会载录该皇子的详细相貌特征,比如胎记之类。若高某在此诓骗殿下,将殿下假作安定公主,又如何能骗得过思女心切的天皇?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高某尚未婚娶,还想多活几年呢。况且……那日给殿下所看的冥莲散,能令人假死,但其后数年,对身体多少会有影响,若高某所猜不错,殿下自小是否有何不足之症?如时常眩晕之类?” 樊宁心头蓦然一揪,正如高某所说,她自小身体很不好,所以小时候才被李淳风迫着练武强身。退一万步说,自己如若真是被找来冒名顶替安定之人,骗得了一时,也骗不了一世,高敏与李乾佑确实没有必要冒这个险。樊宁耸耸肩,依旧是一副不信之态,心底的波澜却似钱塘江水般汹涌。 “说一千道一万,明日的三司会审,才是当务之急。薛明府聪敏,但此案纠缠麻烦,只怕他难以侦破。李司刑已安排好,殿下再也不必回刑部大牢,今后便住在此处,直至与天皇相认……在此高某不得不提醒殿下一句,千万不要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身份,包括薛明府在内。天后的手段何其果决狠辣,殿下应当是有所耳闻的。” “你总说天后要杀我,可有何证据吗?”樊宁反问道,“若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天后容我不下,当初又为何要将我交给我师父?杀了何其干净,又何必犯这个险。” “天后的心思,高某不敢妄加揣测,许是虎毒不食子,即便高高在上,也难逃血脉亲缘。但彼时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孩,会令天后心软;长大成人后,可能会威胁她地位甚至生命的殿下,必不会令武后再有分毫恻隐之心。天后能有今日,在朝中经历了多少血雨腥风,殿下即便再闲云野鹤,也应有些耳闻罢?以如今天后之心性手腕,想要下决心杀了殿下并非难事。故而高某斗胆劝谏殿下,绝不可走漏任何风声,直到面见天皇为止”,高敏说完,后撤半步,叩首向樊宁谏言。 看着言辞诚恳又条条在理的高敏,樊宁也不由得有几分信了他,可若形势真的如高敏所说,自己又要如何才能渡过此劫? 真为薛讷好,恐怕要暂时远离他才是,他们……是否会就此,渐行渐远,再也无法回到当初。樊宁一旦动了这个念头,便觉得心如刀割,难过得说不出话,只觉自己犹如被一张无形大网捕捉的蝶,又似卷入大海暗流旋涡中的小鱼,茫然无措,全然不知要如何才能逃出生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五章 三司结案 翌日巳时初刻,三司会审如期而至,司刑太常伯李乾佑与御史中丞、大理寺卿同列席位,坐在三人之后最上席的则是右肃机卢承庆。卢承庆年近耄耋,历经高祖李渊、太祖李世民和天皇李治三朝,位同宰相,德高望重,深得天皇天后信任。在李弘不能继续担任调停人的情况下,他可谓是众望所归的人选。 三司长虽同朝为官,平素里却也不算关系密切,一阵略带尴尬的寒暄过后,李乾佑命人将薛讷与高敏请上堂来,准备开始问案。 薛高两人与堂外相见,插手互相行礼问好。衙门外围观百姓见到他二人,忙对同伴道:“上次就是他两个,吵得好厉害,今日又有热闹看了……” “我想那个小白脸赢,他比那黑脸的还俊!” “吓,他可是替那红衣夜叉脱罪的。” “天呐,怎的这般没良心,那还是让那黑脸小子赢了罢。” 在百姓嘈杂的议论声中,薛高两人各怀心思向衙厅走去,向几位官员行礼后,分列两侧,等待传唤嫌犯和人证。 未几,樊宁在两名官差的押送下上堂来。都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前不懂,现下才终于明白,那种牵肠挂肚之感是多么的刻骨铭心。但事情尚未了结,两人皆不敢造次,相视一眼,便赶忙偏过头,生怕旁人觉察出自己的异常。 庭上坐在偏左位置,负责主持推进审理过程的,乃是司刑少常伯袁公瑜,即那日太子李弘口中仗义执言的刑部副主司。其官阶虽然在李乾佑之下,但才思敏捷,秉公持正,值得信赖。薛讷不由得佩服李弘安排得体,即便尚在东宫禁足,仍在竭尽所能助自己断案。 见所有人皆就位,袁公瑜拍了拍惊堂木:“诸位同僚辛苦,此案及至今日,已迁延数月,七日前,太子殿下于此主持公断,薛明府与高主事提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论断。薛明府有物证,高主事则有人证,故而太子殿下要求今日重新论断,务必人证物证契合齐全,切不可结冤案错案,更不可放过一个歹人……薛明府、高主事,你两个在我等之前调查此案,万不可辜负二圣与太子殿下的期许,可明白吗?” “是”,薛讷与高敏拱手应和。 “好,文书可以开始记档了。薛明府,听说你在这七日内,已有了新的斩获,是吗?” “正是”,薛讷上前一步,开始己方的陈词,“自打上次论辩后,下官一直在追查别院的几个守卫。因为无论做下此案的是樊宁还是下官所说的贼首,若无内应,则此事必不能成。故而下官与我蓝田武侯抓紧核查,于昨日将在西市分赃的田老汉与贼首抓了个现行。贼首武功高强,暂未能将其捉捕归案,下官已通报刑部与大理寺发出贼首的通缉令,但共犯田老汉对其罪行供认不讳……求请带田老汉上堂。” 得到袁公瑜的首肯后,两名武侯将田老汉带了上来。袁公瑜一拍惊堂木,朝堂下喝道:“田老汉,你如何参与谋划弘文馆别院纵火案,如实招来!” 经过一天的关押,田老汉整个人蔫了许多,已不复昨日被捕时那般嚣张,许是想通了如实招供能求得减刑,他张张口,花白胡须随之颤颤巍巍,可怜巴巴道:“草民田某,年少时学武从军,曾在长安城坊间任武侯,因多年前未核查出房遗爱运送入坊间的谋逆兵刃,受到牵连,被撤职收监。有孕在身的妻子听闻此噩耗,惊惧流产而亡,从那之后,草民便孑然一身,没有了归处。后来赶上圣人立天后,大赦天下,方将我清除案底放了出来。此后田某便一直在蓝田县村学里教书,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五年半前,蓝田县要修建弘文馆别院,招募守卫,草民因为有过当武侯的经历,又能写一手好字,便被选为武库守卫。但草民此前生活无着时欠了村霸的钱,对方得知我成了武库守卫,就漫天要价。为了还清借款,我实在无法,便偷拿武库的兵器铠甲卖钱,又在记录上做了手脚,将这些兵器铠甲都报为 ‘损坏’。后来此事被监理发现,怀疑我监守自盗,却也拿不出证据,只好将我调离武库守卫一职,只作寻常的抄书员。” 樊宁没想到,此事竟是那貌似老实忠厚的田老汉所为,气不打一处来,只恨不能一脚将他踹死。 感受到旁侧樊宁锋利的目光,田老汉吓得往旁侧挪了两步,定定神,咽咽口水,继续说道:“彼时我还藏了一套守卫长的服制,未来得及销赃,怕被抓住实据,便用木箱封了,挖土埋在了自家后院里。半年前,有个胡人来家寻草民,说他知道我五年前曾倒卖铠甲之事,问我可有存货,并威胁说若不帮他,便要将我杀了……草民实在是忧心害怕,不得已便将五年前私留下的那一套与了他。哪知一步错,步步错,就这般被那人牵制,最终……最终酿成了大祸呀!” 田老汉说罢,嚎啕大哭起来,甚是可怜。前来作人证的冯二王五见此,异常气愤,出言道:“田六,你顾惜自己的性命,害死了那般兄弟不说,案发第二日还骗薛明府说自己得了风寒,从他那里诓了银子,全部拿去赌,过后还笑他傻来着,这也是旁人逼你的?” “竟有这等事?”袁公瑜感慨悲歌之士,听罢义愤填膺,问薛讷道,“薛明府,你与了这老儿多少银钱?让他悉数还你!” “啊……”薛讷面露尴尬之色,“时日有些久,下官记不真切了。” 看到薛讷这副窘相,樊宁差点憋不住笑,他对于银钱当真是没有一点概念,先前在洛阳时便不知当给那些受伤的工匠多少钱去贴补家用。 也是了,这位二品郡公长子,又有京畿官衔,哪里会在意三五两散碎银钱。御史中丞清清嗓子,将问话转回案情上来:“田六,那人如何让你策应,你可是故意将那抄本晚给李淳风的徒弟一日的?” “那胡人,隔三差五便让我抄了档上的来客预约给他看,直到那日,红衣……啊不是,这小娘子要来取《推 背 图》,他便让我称病推脱一日,第二日再把抄本拿出来。其他的事,他,他要杀人放火,草民可是全然不知,那日我很,很早就回家去了……” “薛明府”,大理寺卿拍着桌案上的卷宗,对薛讷道,“上一次论辩的案卷,本官看过了,薛明府才智过人,思路清晰,今日又有了人证,可谓绝佳……只是先前薛明府的论断中有一纰漏,便是这守卫长是何时被那贼首调换的?” “是”,薛讷拱手应道,“上次论辩时,下官受樊宁影响过深,故而先入为主地认定,守卫长被害是发生在樊宁进入藏书阁之前,实则不然。守卫长被调换杀害,乃是发生在假僧众进藏宝阁之际。随后那胡人便穿着田老汉给他的守卫长服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同为胡人,粘上相似的须发,便是连冯二与王五都分辨不出。而且田六还特意将听来的,前一日樊宁与守卫长的龃龉告知了那胡人,胡人刻意说与樊宁听,这便让与守卫长相识却不甚熟悉的樊宁也认定他就是守卫长,从而混淆视听,偷梁换柱……先前刑部的结案陈词称是樊宁自己所为,实则纰漏更大。试想一下,若本案中并不存在一名假扮的守卫长,那些假僧人又是如何在真守卫长在场的情况下布置火场,将芒硝与昆仑黄播撒到藏宝阁各处?更遑论多出来的锡块与莫名坠落的铜鼎,无一件能解释得清。” 薛讷的话引起了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的确,如果此案是樊宁伙同那六名假僧人所为,现场太多的物证与守卫证词皆会对不上。李乾佑见气氛对刑部结案陈词颇为不利,立刻给高敏使了使眼色。谁料高敏只是认真地听着薛讷说话,并未有反驳之意。李乾佑无法,只得自己开口道:“樊宁若是主谋,何须什么铜鼎锡镜?至于冯二王五等人也只是看到樊宁与守卫长一道进了藏宝阁一楼的入口,并没有看到他们一起进入二楼,也许此女是趁着这个空档……” “李司刑”,薛讷打断了李乾佑的话,“还不明白吗?若送走假法门寺僧人,到大门口迎接樊宁的是真守卫长,那么假僧人根本没有机会把芒硝和昆仑黄从那运经书的箱子里取出来。樊宁孑然一身前来,即便能杀了守卫长,又要如何将整栋建筑点燃,以至于众守卫来不及救火,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层藏宝阁烧塌成灰烬?难不成李司刑真当樊宁是口吐三味真火的红衣夜叉吗?” 这红衣夜叉旁人叫叫也便算了,听薛讷这般叫,樊宁莫提多不悦,抬头嗔了他一眼。 薛讷怎会不明白樊宁的心思,但人在庭审,不能表现得与她过从亲近,嘴角兜着浅笑,刻意不与她相视。 “那日你不是说……说骊山顶有热泉,热泉偶时会散出昆仑黄等物,积年累月,便在这木质的藏书阁外涂了厚厚的一层,只消里面起火,外面必燃吗?”李乾佑仍不甘心,高声反问道。 薛讷气定神闲,不慌不忙道:“下官是说过,但那也是必须在藏宝阁二楼三楼各处皆被撒上芒硝与昆仑黄的情况下才能实现。百闻不如一见,接下来便请诸位亲眼看看。陶沐,上模具。” “是”,陶沐一抱拳,朝庭下招了招手,数名武侯将两个一模一样的藏宝阁的木质模型抬了上来,并列摆在堂中。薛讷走到模型面前,解释道:“此乃根据弘文馆别院的建筑图纸复原的藏宝阁模具,其木质与真实藏宝阁所用别无二至。陶沐,在表面撒上昆仑黄罢。” 陶沐从怀中掏出两个粉包,为了表示公正,交予了在场武侯。武侯将其均匀地涂在模型表面,不偏不倚,不多不少。 “再在其中一个二层、三层加上芒硝与昆仑黄”,陶沐说着,又递上两个纸包。 武侯通过一根细细的小勺,将黄白 粉末各舀一勺,小心翼翼地从模型的窗口伸入,洒进二楼和三楼对应的位置。 见一切准备妥当,陶沐复拿出两根细细的线香,点燃交与了薛讷。薛讷小心接过,对众人道:“接下来须得有一人配合下官,同时将这藏宝阁模具从内部点燃。既然太常伯李司刑有异议,不妨亲手验证一下,如何?” 李乾佑冷哼一声,从蒲团上站起,接过了薛讷手中的线香。两人并排行至模型面前,薛讷道:“下官从一数到三,李司刑便和下官一起将线香伸入这藏宝阁内……一、二、三!” 话音刚落,两人一齐将线香从模型的窗口伸了进去,只听“轰”的一声爆响,薛讷一侧的藏宝阁模型顷刻被点燃,须臾延烧至整个模型,火苗窜至两三倍高。堂下冯二、王五等守卫见此,无不脸色大变,惊呼道:“就是如此!那天藏宝阁烧得极快,若只是寻常纵火不当如此快的,我们当时就觉得实在是蹊跷得很!” 众人又看向李乾佑那侧,模型竟然仍完好无损,连个烟都没冒起来。李乾佑自觉汗颜,又使劲地往里捅了捅,可直到线香都捅断了,也没有蹿起火星,场面无比尴尬。围观的人群见此,发出了嘈杂的笑声。 “没用的,李司刑。当初设计别院时,为了防止木质建筑起火,会在其表面打蜡,故而仅凭火石纵火根本无法从内部点燃建筑,有了芒硝与昆仑黄则不同。此前下官曾破解龙门业火案,连石窟这样绝对不可能燃烧之物,其内部洒满芒硝与昆仑黄都会导致火焰暴起,更何况木制建筑。故而若没有假僧人在建筑内部撒上这两物,是绝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点燃藏宝阁的。” 众人看向李乾佑,只见他虽然气鼓鼓的,却也想不出什么由头来反驳薛讷,偏头看向别处,佯装在思考。 “先前那六名贼人作证,指责此女为本案主犯,又是怎么回事?”御史中丞问道。 “这些人证纰漏良多,还请将他们带上,下官一问便知。” 三司长皆无异议,武侯便将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从犯带了上来,按在堂中跪倒。与上一次不同的是,所有人都被蒙了眼睛,又有武侯从身后紧紧捂住他们的耳朵。 见众人有疑惑,薛讷解释道:“上一次庭审过后,袁少常伯特地交待刑部牢头将他们分开牢房关着,以免他们互相串供。故而从那日到现在,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交流。” 说罢,薛讷指向其中一名人犯,他身后的武侯便松开了捂着耳朵的手。薛讷负手问道:“此女是何时,在何处与你们接头的?如何指使的你们,可有何信物?” “是……是九月初五,在西市……其他的事记不清了。” 薛讷示意武侯再将他的耳朵捂上,又指向另一个犯人,问了同样的问题。 “十月下旬……在……在鬼市外面。” 堂外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嘈杂的议论声,方才口中声声唾骂的“红衣夜叉”,此时也变成了“小娘子”,甚至有人开始替樊宁说话:“看面相就是个好孩子,怎可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摆明是被人陷害了嘛!” 薛讷当堂将假僧人挨个问了一遍,每个人的说辞皆不一样。李乾佑不免一脸尴尬,其他人则满面了然:不消说,这些人乃是攀诬樊宁,凶手另有其人。 薛讷看向高敏,今日的高敏一改七天前咄咄逼人之态,显得过于沉默,仿佛堂上发生的一切皆与他毫不相干。薛讷朝高敏一礼,语带戏谑问道:“高主事今日倒像吃了哑巴药,一言不发。这起子可是你当初所说的关键人证,如今又要作何解释?” 高敏垂眼一笑,一脸无辜道:“高某只不过负责抓人罢了,这些人要指认谁是凶手,与高某何干?难不成薛明府要说,是高某指示了他们攀诬此女不成?” 陶沐一挥手,武侯们便将六名犯人押了下去。大理寺卿与御史中丞低声商讨几句后,对薛讷道:“薛明府的论证,条理清晰,一目了然,可为我大理寺之典范。只是本官仍有一事不明:既然樊宁并非凶手,那么真凶究竟是何身份,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盗走《推 背 图》,将弘文馆别院付之一炬呢?” 薛讷重又转向正前,面对着主审官道:“此案的真凶正是我先前所提到的,与田老汉一道被抓现行的胡人。由于真凶尚未伏法,究竟为何要盗走《推 背 图》、纵火烧馆并嫁祸樊宁,下官的确还未查清楚,即便有所揣测,亦不足以作为呈堂证供。所幸的是,关于他的身份,下官已经掌握了些许线索,这也是我等为何能提前在西市设伏,令田老汉认罪伏法的原因,接下来便请给下官提供线索的这位关键人物亲自讲与诸位。” 薛讷话音刚落,就听一阵铁履声由远及近而来,只见三名器宇轩昂的龙虎军将士拥着一位身着飒爽戎装的少女走了进来。那少女个头不高,昂首阔步,英姿飒爽,正是李媛嫒。 李媛嫒的到来引起堂上武侯、人证等的一阵惊呼,连三位主审官员都有些意外。而堂下围观的百姓方要一堵英国公府郡主的风采,便被一众武侯上来驱赶:“接下来是秘审,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围观百姓便皆被驱赶至京兆尹府大门之外,庭上只剩下了薛讷、樊宁、高敏以及众位主审官员。一名武侯正要上前带樊宁下场,却被高敏阻拦。高敏对其耳语两句,那武侯便一抱拳,留下樊宁,自己退了下去。 看到李媛嫒到场,樊宁满脸惊讶,更多的则是赧然羞耻。听闻前些时日李勣过世,天皇闻之痛哭失声,更嘱咐要优待其家人,这令本就尊贵不凡的李敬业一家更受青眼。如今的李媛嫒犹如高岭之花,矜贵夺目,而樊宁虽非真凶,却被羁押在衙门之上,成了人人唾骂的红衣夜叉。虽然知道李媛嫒是来帮自己的,理应感恩,但樊宁还是忍不住有些不是滋味,加之隐隐听得有武侯议论,称若非英国公李勣突然过世,薛讷与李媛嫒今年便会成婚,樊宁更是愁肠百转,瞬间消沉了起来。 是啊,他们本就是许多人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樊宁怅然地想,那日说的什么薛讷从小就喜欢自己,会不会是李媛嫒在有意戏弄啊?毕竟她两个可是从小到大的冤家,想到这里,樊宁抬眼冲着薛讷的背影嗔了两眼,满是说不出的委屈。 薛讷只顾着为樊宁平冤,哪里知道这一向大条的丫头竟也有小女儿胡思乱想的一天,含笑向李媛嫒见礼道:“媛嫒郡主尚在守孝之中,今日能来此处作证,慎言感激不尽。” 李媛嫒轻笑着摇摇手,示意无妨,上前两步道:“曾祖父常说 ‘忠孝节义’,忠君为先,媛嫒既然知情,哪有不报之理?弘文馆别院案发之前,我龙虎军中便接到线报,称有一支突厥人正秘密潜伏在我长安城,意图伺机作乱。而为首的,便是一名唤阿史那·波黎的胡人,汉名史元年。此人系突厥阿史那家族一员,是显庆二年右屯卫将军苏定方率部平定的阿史那贺鲁家族的旁系血亲。其给自名为 ‘元年’,便是反叛我大唐朝廷,建元新突厥王朝之意。当初在突厥军中时,他曾随阿史那贺鲁四处征战,武功在高手如云的突厥狼卫中亦属出类拔萃,故而虽然突厥叛军被剿灭,此人却率领残存一支队伍逃了出去。为了斩草除根,我曾祖父在世时,命龙虎军潜伏于西域的线人四处打探此人的下落,这才得知此人已潜入长安城。昨日薛明府带武侯围剿之时,我命见过史元年的线人从旁确认过那胡人的长相,绝无差池。” 薛讷附和道:“围捕时,下官命众武侯格外留意那胡人耳根处是否有射虎刀的伤疤,发现确有相应的疤痕,与樊宁所述射虎刀中伤的位置一致。这便可证明史元年就是纵火弘文馆别院、栽赃樊宁,害八名守卫与六名法门寺僧众殒命的真正凶手!” 薛讷的声音回荡在正堂内,振聋发聩。三位主审官见证据如此确凿,皆不再有异议。袁公瑜起身走到右肃机卢承庆的身侧,小声询问了一句,卢承庆微一颔首,袁公瑜便又回到自己的席位坐下,一拍惊堂木,用洪亮的声音道:“经三司会审,本案事实清晰,证据确凿,真凶为胡人史元年,樊宁因冤入狱实属不该,即刻无罪释放!” 听了这句话,樊宁怔怔回过神,呆呆看着正前方那几个老头,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薛讷转过身望着她,目光里写着欢愉、心疼、如释重负等诸般情绪,樊宁才大梦方醒,登时红了眼眶。 这一百余日,几起几落,她终于洗尽了冤屈,不必再过担惊受怕,躲躲藏藏的日子,樊宁的眼泪蓦地蓄上眼眶,不知是哭是笑,整个人可爱又可怜。 两名武侯上前,为她去了枷锁,樊宁上前两步,想向那些秉公执法的老头们致谢,哪知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人群散开后,一身穿红衣,手执拂尘的御史在一众卫兵的簇拥下信步走入,待到堂中,众人方才看清这御史手中奉着诏书,立即纷纷从座上起身,叩拜于地。 见众人皆跪,樊宁亦跟着跪了下来,心中犯起了嘀咕:御史这时候奉旨前来,难道是自己的案子已经上达天听了?莫不是天皇天后为了嘉奖薛讷破案有功,要给他封赏? 御史径自走过众人身侧,直走到叩拜于地的薛讷面前,展开诏书,高声道:“宣:监察御史检校蓝田明府薛讷,私庇嫌犯,伪造手实,于法不容,酌请刑部收监。奉敕依奏。”说罢,将诏书合上,递给了旁边的高敏。 高敏抬手接过,再拜道:“臣遵旨!” “什么?”樊宁与李媛嫒皆惊叫出声,樊宁甚至不顾礼法,焦急站了起来,对那御史道,“我已是无罪之身,为何薛郎还会因为包庇我而受罚?” 那御史深深看了樊宁一眼,并未追究她咆哮公堂,一挥拂尘转身而去。那些武侯得令,即便心中不愿,也不得不对薛讷做了个请的手势,将方从樊宁身上解下的枷锁又戴在了他身上,便要将他带入后院收监。 “且慢”,樊宁不顾薛讷的眼神劝阻,跨步拦住了武侯的去路,“既是与我相干,便把我也一道收监了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六章 吴钩霜雪 不过短短的一瞬间,薛讷思考良多,他顾不上去想樊宁冲动话语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情愫,只怕她被牵累,朗声道:“你我虽相识得早,但薛某断此案,乃是受太子殿下嘱托,与你并无瓜葛。此案由右肃机与三司长秉公受理,毫无偏颇,你本就是被冤枉的,不会受薛某之事的影响拖累。你莫要害怕,别说傻话,早些回家去罢。”说罢,薛讷不再给樊宁反驳的机会,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径自向后堂监牢处走去。 薛讷此举是为了保护她,樊宁如何会不明白,但他越是义薄云天,她便越是不能一走了之,想着什么“安定公主”之事,他还尚不知情,若是在狱中被牵累,岂不连通气都无法? 樊宁心急不已,对那几个老头喊道:“既然二圣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将薛郎关起来,你们便把我一道抓了吧!省得问话来回跑不及,岂不白白耽误功夫!” 自古判官审案,唯有喊冤求饶的,从未见过闹着让人捉的,三司长官面面相觑,不知当如何收场,倒是一直沉默的高敏开了口:“樊宁,你可知道,薛明府的罪行一旦坐实,可是要被流放三千里……” 流放之刑于律法上仅次于死刑,乃是极重的刑罚,要远离故土,被驱使至边境之地,饱受风霜酷暑摧残,甚至有人认为不如脑袋落地来得干净痛快。可樊宁冷艳绝伦的小脸儿上毫无畏惧之色,反问道:“就算三万里又如何?请各位官爷开恩,准了民女所求,就将我与薛明府一道收押罢!” 薛讷步入后堂,却没有即刻向内庭走去,而是立在廊下听着前堂的动静,见跟着自己的两个武侯面露为难之色,他低声笑道:“莫担心,本官不会让你们为难……” 话音未落,便听得樊宁那一句“就算三万里又如何”,薛讷只觉明晰的头脑轰然一声,心口突突跳着,眼眶亦不争气的红了。 在观星观赎业数年,从懵懂孩提到少年初成,人生明白的第一件大道理,便是自己喜欢樊宁。彼时不过十四五岁,除了隔三差五赶几十里的山路去看她,什么也做不了。故而弘文馆别院案突发时,除了茫然忧虑外,薛讷甚至有一丝一缕的欣喜,不为别的,只为这一次他能够为她拼尽全力,冲破迷雾,还她清白,护她周全。 接手这个案子之初,他便已经想好,只消护好樊宁,不辜负李弘便足以,至于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今日能为樊宁洗清冤屈,薛讷于愿已足,并未企望能得到她的任何回应。 此时此刻,听到樊宁的话,薛讷说不出的感慨。多少相伴多年的结发夫妻,尚且做不到心甘情愿同狱坐牢,更莫说流放三千里,去边地服苦役了。但他怎可能舍得樊宁再受刑牢之苦,正担心那几个老头果真昏了头,将樊宁再投下狱,李媛嫒的声音忽然传来:“你是不是疯魔了?薛郎又不曾包庇你,你在这里充什么豪侠,到底帮他还是害他?此案天皇天后自有圣断,轮不到你充义气……把她给我拉出去。” 薛讷听得瞠目结舌,李媛嫒是好意他明白,但要靠那几个龙虎军士兵将樊宁拖出去,难道不会打起来吗?果然,轻微的脚步声后,传来樊宁的驳斥声:“我看谁敢动我……哎,哎李媛嫒,你别挠我痒痒,你们放开我,别拽我……” 樊宁的声音越来越远,似是被拉下堂去了,薛讷心想这两个怎的还像小时候一样,一见面就掐,却还是透着几分亲近,他无奈一笑,不再耽搁,对那两个武侯道:“走罢。” 哪知那两个武侯正葫芦而笑望着他,薛讷一怔,心想他们只怕以为樊宁与李媛嫒是在争风吃醋。也是了,一个是堪称绝色的青梅竹马,一个是尊贵不凡的国公府千金,不知多少人以为薛讷夹在其中左右逢源,薛讷也无法辩驳,轻叹一声,兀自向后院牢房处走去。 樊宁被几个龙虎营士兵一路拖拽,直出了京兆尹府大门。李媛嫒紧随其后,看到陶沐呆愣愣站在门口,不知何去何从,她忍不住嗔道:“薛郎身边都是什么人,怎的摊上事便一个两个都傻了,你还不快去平阳郡公府报信,再拿些换洗衣裳送来,打点打点狱卒,这点事还要教?” 陶沐大梦初醒般,向李媛嫒拱手致谢,跨上布包,向崇仁坊的方向疾速奔去。 樊宁终于被龙虎营将士放开,疾步上前,又被守卫阻拦,难以再度进入京兆府衙,她急得直跺脚,樱红色的发带随风轻摆。 李媛嫒抱臂上前,看着樊宁讽道:“在狱里还有工夫梳洗打扮?你也是够厉害……快别在这点眼了,还嫌围观的人不够多?先跟我上马车,离开此处再说。” 李媛嫒不知樊宁憋着什么样的心事,自然无法理解她此时的焦灼。樊宁气得小脸张红,只想拧她,却又碍于有事相问,无奈地随李媛嫒上了马车。 马车刚刚起步,樊宁便急不可待地问道:“你可有那胡人的线索,全部告诉我。” “你问这做什么?” “此案虽然侦破,但凶嫌还未被捉住,若是能逮住那厮,岂不更有筹码求得天皇天后宽恕薛郎吗?” 李媛嫒插着腰,上下睨了樊宁一眼,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我龙虎军五百精兵满长安城的抓,尚且未能将其抓捕,就凭你,你能行吗?” “你确定你们龙虎军出的是精兵吗?不会是烧火的厨子罢?那厮脸上的刀伤还是我弄出来的,你们五百精兵连个屁也没搂到,你说凭我有什么不可?” 樊宁这话倒是真的,龙虎军先后出动了五百余人愣是没抓到那胡人的一根毛,唯有樊宁用射虎刀伤了他几分。李媛嫒的气焰如她的个头般矮了三分,嘴上却不肯服输:“总之……你问我没用,此案如今是我阿爷在全权负责,事关大唐安危,各中细节我也不清楚。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待我阿爷捉到那厮,一定会向二圣求情,救出薛郎的。” 樊宁乜斜了李媛嫒一眼,没有再接腔,心里想着万不能因为自己牵连了薛讷。转过两个路口,马车驶至崇仁坊外,樊宁撩开车帘看了看,开口请辞:“就送到这吧,前面有驿站,我正好去借匹马。” “你要去何处?回观星观吗?” 樊宁点头应道:“刑部的封条应当已经可以拆了,近半年时间过去了,观里不知乱成什么样,我回去打扫打扫,等师父回来。” “你那里银钱还够吗?可需要我……” “多谢你的好意,不必了”,樊宁一拍心口处,开元通宝与银子碰撞的金属音响个不停,“薛郎把他的钱袋子给我了,估摸够花好一阵。” 李媛嫒翻了个白眼,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我怎的也算是你两个的恩人罢?你好歹也收敛几分,谁爱听这个。” 樊宁这才发现自己像是在炫耀似的,桃花靥比平时更红,磕巴道:“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李媛嫒到底不是计较的人,命车夫停了车,叮嘱道,“时辰不早了,你还要赶路,早点回去罢。” 樊宁本还想问李媛嫒,那日说薛讷喜欢她到底是真是假,但转念一想,这种事哪有问旁人的道理,便只点头一应,掀开帘帐弯身下了车去。 长安城正值初春时间,柳树抽着嫩芽,一派盎然生意。樊宁漫步走在长街上,细细想来,已经许久未有过这样的日子,不畏惧抓捕,没有泰山压顶般的冤屈,能够以真面目示人。但心尖上仍有一块隐隐的痛,勾连着薛讷的安危,让她的心情始终如大雨初歇的夜,无法真正晴朗起来。 方行至驿站外,忽而听到一阵打马声,樊宁回头一看,只见竟是高敏追了上来,匆匆下马间,他差点被马镫绊摔,险些摔了个跟头,急道:“殿下怎的自己走了,让高某好找……” “阴魂不散”,樊宁小声嘀咕,冷脸问道,“找我何事?” “殿下欲往何处?”高敏避忌着行人,低声问道,“观星观应当还未解封,李局丞不在,殿下一个人不安全,那日的私宅便是给殿下住的,殿下……” “你怎么知道我师父不在?兴许这会他已经坐在观里等我了呢”,樊宁转身进了驿站的马棚,掰开马嘴看看牙口,拣选了一匹自己喜欢的,付钱后牵了出来,见高敏仍步步紧跟着她,樊宁只觉得好笑,“高主事,我有一事不明:今日在衙门时,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天皇要将薛郎下狱,所以才一言不发,就等着看他的好戏啊?” 高敏一愣,十足十委屈道:“殿下这是哪里的话?高某只是觉得薛明府证据确凿,确实难以辩驳罢了。否则为何黄……啊不是,李司刑一直在反驳?总不成殿下以为圣人将旨意告知了高某这个刑部六品小官,却没有告知三品大员李司刑罢?” 樊宁耸耸肩,示意无所谓,又道:“总之,你们若敢委屈了薛郎,我即便豁出命去不要,也要让你们加倍偿还,你们好自为之罢。” “这点事哪消殿下吩咐,薛明府的父亲是二品郡公,他自己又是朝廷命官,即便下了狱,也没人敢怠慢。只是殿下回观星观,实在是危……” “你明白就好”,樊宁打断了高敏的话,不再理会他,翻身上马,一阵风似的向终南山方向驶去。 这几日来,李弘居于东宫,不必再处理政事,每日看看书,练练射术,倒是数年未有过的轻松自在。 但是日天还未亮,他便醒了过来,梳洗后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手中半卷着书,却一字也看不进去,略显心焦地等待着京兆尹府传来消息。 薛讷的能力,他十分笃信,但刑部那厮胡搅蛮缠的本事也不可小觑,这样焦灼的等待中,春阳一点点攀升至头顶,又逐渐偏西,东宫长长甬道上终于传来了张顺的脚步声,他气喘吁吁对李弘道:“殿,殿下……薛明府,赢了……” “本宫便知道”,李弘万般欢愉,用书卷一敲手,笑得十分灿烂,“此一番人证物证俱全,那些小老儿无话可说了罢?” “是……可是……”张顺欲言又止,“圣人忽然降罪,薛明府他……被下狱了……” “什么?”李弘震惊非常,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两步上前,全然不能相信张顺的话,“父皇下令,将慎言下狱了?罪名是什么?” “说是 ‘私庇嫌犯,伪造手实’,殿下……此事会不会牵连到殿下啊?” 李弘蹙着入鬓长眉,呆立着,有如一尊华美的雕像,徐徐说道:“此事别有蹊跷,本宫与父皇书信往来走得是加急密函通道,往复来回还要四五日,那御史从洛阳到长安,快马加鞭也要七八日左右。也就是说,这旨意至少是七八日前下的,早在那时,便有人向父皇告发了慎言,且应当掌握了一些实据。现下慎言在刑部,卷宗应当也过去了,你去找一趟袁公瑜,问问看究竟是何人在暗中告发,几号开始庭审。” 张顺冲李弘一抱拳,匆匆又出了东宫。李弘回到书房,站在书架旁,看着琳琅满目的书籍,却没有一本能真正入眼。 从长安到终南山这一路,说近不近,说远也绝不算远,但樊宁还是足足走了三四个时辰,当天色黑透,明月高悬之时,才回到了观星观。原本期待着自己回到观里时,看到观门已开,那个熟悉的白胡子老头,已经坐在树下一边自弈一边笑嘻嘻地等着她,现在看到门上依旧挂着大锁,贴着封条,不由得长叹一声。她用剑劈开了锁,拆了刑部的封条,推开大门,牵马走入,顶着月色摸进庖厨,找出火石生了炉,点燃了院里的小油灯。 半年无人打理,素来干净的庭院里乱糟糟的,枯黄的落叶被秋雨冬雪洗涤后,溃烂成泥,散发出奇异的气息。樊宁从玉皇殿后拿出大笤帚,清扫了好一阵,才将它们搓成一堆,她倚在扫帚上,方略略松了口气,又看到古槐下那围棋盘斜落,棋子散了一地,赶忙前去捡拾。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樊宁捡起一颗颗棋子,想起李淳风的话,眼泪竟忍不住夺眶而出,滴在了湿漉漉的泥地上。 “师父”,樊宁低低喃了一声,“就算是你怕,也该回家了啊。” 收拾罢庭院后,樊宁又回到卧房,将床铺挂起,用竹尺好一阵拍打,却仍是掸不尽这半年来被子吃的灰,樊宁气得直想笑,心想今夜不妨先凑合下,横竖比牢里干净许多。她铺好床榻,按灭油灯,和衣而卧,却一点睡意也无。 一直渴慕沉冤得雪,重获自由这一日,但真到这一日,却分毫没有她想象中的轻松欢愉。师父依旧下落不明,薛讷亦受到牵连入狱,若知道如此,她宁愿坐穿牢底的是自己。再加上高敏与那黄鼠狼碎嘴叨叨的什么“安定公主”之事,樊宁只觉脑袋胀疼,似乎是要炸了。 正胡思乱想之际,樊宁的小耳朵警觉一颤,她即刻合眼,佯装睡着了。几乎同时,屋顶上传来轻微挪动砖瓦的声音,随着“嘭”的一声,一颗烟丸从房顶落下,滚到樊宁身侧,开始释放令人昏迷的异香。 樊宁秉着气,佯装是熟睡中翻了个身,突然甩手向屋顶处飞出袖剑,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一黑衣人如同滚动的圆木般顺着倾斜的房顶滚下,“咚”的一声沉沉落在了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短暂的静默后,箭雨破门袭来。樊宁悄无声息地躲在了床榻之下,用手不规则地捶打几下床板,发出一声惨叫,仿佛中箭倒地了一般。 听到这声音,外面的箭雨稍歇。樊宁悄然起身,迅速从隔间里拿出一条薄毯塞入自己的被窝里,做成有人蒙头而睡的样子,随后她退到一旁暗影中的屏风后蹲下,继续静静等待。 未几,屋顶上又传来细碎的瓦砾之声,随着砖瓦的挪动,一缕月光漏入房中,樊宁隐隐见一方弩机亦从小洞探出头来,只听“嗖嗖”两声,一排箭矢便牢牢钉在了被窝上。 对方的目的,无疑是要自己的命,樊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对方接下了还会有何举动。 突然间,身侧的门扉被猛力推开,一黑衣壮汉扛着障刀冲入房来。趁着那人欲上前查看被褥之际,樊宁犹如幽冥般从后方现身,抬手猛力一击此人的后颈,那人还来不及惊呼,便直挺挺一载。樊宁如旋风般,从他手中夺下障刀,转身回旋一劈,便令那刺客血溅当场。 “怎么样?她到底死了没有?” 听到门外的呼喊声,樊宁抬脚勾起地上的被褥,回身一旋裹在身上,鱼跃冲破门扉,来到院中。 见是樊宁冲了出来,泼天箭雨再度来袭。樊宁将手里的被褥舞动成旋风状,竟化骨炼钢般将四方箭雨挡了下来,微微一抖乒铃乓啷地落在了地上。 看着箭雨的密集程度,观外至少埋伏着三十名弓弩手,看来对方明白,短兵相接难以占到便宜,便设下这万箭齐发的埋伏圈,想要远距离射杀自己。樊宁虽恼,脚下的步子却毫不慌乱,银蛇般左躲右闪,毫发无损,渐渐靠近了观门。 此处有茅檐遮挡,箭矢难以射入,樊宁方欲松口气,忽有一排四名黑衣刀客从天而降,挡住了她的去路。樊宁一揩鼻尖,戏谑笑道:“怎么?放冷箭不成,改用人墙了?” 四人不与她多话,迅速掏出兵器,黑布一揭,竟是四柄丈长的陌刀,不待樊宁摆出架势,便径直向她劈扫过来。樊宁手中的障刀仅长尺余,只能略作抵挡,根本无法伤及对方,见冷白的刀刃近在咫尺,她不得不如灵动的猿猴般以手撑地,向后翻腾躲过一劫。 那四人分毫不给樊宁喘息的机会,立即持刀追了上来。樊宁知道这样躲下去不是办法,但方才已经用了右手的袖剑,仅剩左手的一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 略微思忖了一瞬,樊宁便有了成算,只见她刻意在左躲右挡中逐渐调整着自己与四名刀客的相对位置,待最左侧一柄刀挥过去之后,她突然偏身,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那刀客的手腕。近旁两人见此,不约而同冲出,用手中的刀劈向樊宁。 樊宁绝艳的小脸儿闪过一丝冷笑,突然松了手,向后一闪,只听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三把陌刀撞在一起,震得那三个人都脱了手,“当啷啷”几声掉落在地。 那三人还想去捡,樊宁怎会再给他们机会,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捡起一把陌刀,单膝跪地,双手擎刀劈过,瞬间将此三人击杀。 “真是个趁手的玩意”,冰冷的刀锋反照出樊宁冷峻的面庞,她倾世的美中带着三分邪气,挥刀指向仅剩的那名黑衣刀客。 那黑衣刀客明显慌了神,随意舞了几下,颤着腿转身而逃,樊宁紧追不舍,逾墙直追出了院外,方挥刀一扫,将那厮砍断了腿。 那厮惨叫不止,却还摸着刀柄欲行刺,樊宁跨步上前扼住那人脖颈,喝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不说我便将你的眼挖出来,让你生不如死!” 哪知那人忽然口吐血沫,一翻白眼竟死了过去。樊宁这才发现他竟在牙槽藏了毒丸,此时又有箭矢射来,樊宁没有时间再耽搁,朝那人腰间摸了摸,摸出了一个鱼符,光线太暗,樊宁看不清其上刻的字,便暂时收入怀中,丢下陌刀,顺着小路向山下奔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七章 同气连枝 虽说长安的买卖多集中在东西两市,但市井民生,还是多要仰赖流动在各个坊间的摊贩。是日一早,武侯才打开平康坊的坊门,小商小贩们便蜂拥而入,挑担吆喝着,售卖着早餐的杂粥与馎饦。 平阳郡公府的后厨亦开始准备一天的饭食,管家刘玉背着手,来此处耀武扬威一番后,掀开了小灶上的笼屉,端出了一碗燕窝,放进食篮里,迈着四方步哼着小曲,走向前院薛楚玉的园舍,准备进行今日的例行马屁。 昨日薛讷被投下狱之事传来,薛楚玉开怀不已,却不敢声张,强忍着欢愉,险些要憋出病。刘玉一早赶过去,便是要与他额手相庆,享受属于他们的胜利。 哪知薛楚玉顶着两个炭色的黑眼圈,坐在房中长吁短叹。刘玉十分惊诧,放下食篮,躬身问道:“郎君何事不悦?” 薛楚玉眉眼间几分闪烁,透着一股心虚:“昨夜见母亲在房中垂泪,似是因为兄长,若是她知道,是我将兄长窝藏嫌犯之事告到了刑部……” 薛楚玉越说声音越小,似是极其忧心。刘玉没想到他这般没担当,内心鄙夷,嘴上却仍十分恭谨,谄媚笑道:“郎君真是多虑了,大郎君窝藏嫌犯是事实,有那么多人证物证,即便郎君不告发他,也有旁人告发。若是夫人知道,是郎君当机立断,大义灭亲揭发了大郎君,使得整个平阳郡公府幸免于难,一定会万般欣慰,又怎会因此恼了郎君?更何况,家公与夫人最宠爱的就是郎君你,怎会因为那不受宠爱的大郎君之事苛责?夫人垂泪,不过是一时吓着了,实在是与郎君不相干呢!” 刘玉的宽慰果然奏效,薛楚玉瞬间放松了心神,神采奕奕拿过食篮,端出燕窝喜滋滋地品了起来:“对了,先前说过,告发兄长的人证,除了我与那刑部肥主事外,还有个女的,是何人来着?” 打从李弘自请撤去监国之职,于东宫闭门思过,红莲便没有再与他见面。 若是从前,只怕要饱受相思苦煎熬,但如今的红莲却是自顾不暇,本以为那日被贺兰敏之欺辱的恐惧伤痛,会随着光景流失,渐渐消弭,孰知却像沉疴顽疾般,愈演愈烈,挥之不去。 白日里还好,一到夜里,她便觉得四处是贺兰敏之的影子,充耳是他的狞笑,又惊又怕,难以入眠,即便睡着了,一有风吹草动也会动辄惊醒。这样日复一日间,娇花似的小人儿憔悴损,松了金钗,减了玉肌,我见犹怜。 是日清早,天色蒙蒙亮了,她方有了睡意,才合上眼,便听有人大力拍门,惊得她腾地坐起,蜷缩在榻上,瘦削的身子抖个不住。 “娘子,奴婢去看看是何人造次”,李弘派来的女官年岁不小了,却很是警醒,去庖厨抄了擀面杖,徐徐靠向大门。 红莲将小脑袋蜷在被窝中,颤抖个不住,须臾间,她听到大门开了,那女官似是在拦着什么人,不住道:“哎,哎,你是何人?你这般私闯民宅,可是要坐牢的!” 红莲以为贺兰敏之又寻上了门来,吓得几乎要惊厥之际,听得一个略带委屈的女声道:“红莲姐姐,是我……” 红莲分辨出樊宁的声音,略略一怔,下榻打开了房门。樊宁浑身脏兮兮,一脸疲色地站在门外,昨夜她与众多刺客缠斗,冷冽摄人,毫无惧色,现下看到红莲,却小嘴一撇,几乎要哭出来。 昨日听说樊宁已无罪释放,红莲满心欢喜,但此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个脏如泥猴的小人,衣衫上还有刀箭飞掠的痕迹,她不免心惊,急声问道:“怎么弄的?我听张顺大哥说,你不是回蓝田去了吗?” 樊宁抚着下颌,哑着嗓子道:“说来话长,能否先给我口水喝?我半夜从山上走下来,已经快断气了。” 红莲忙让樊宁进了自己房间,请那女官去做些简单的饭菜,再多烧些热水来。樊宁豪饮一壶茶,吃了些汤饼,沐浴换了衣裳后,一夜未眠的疲惫涌来,她与红莲一道躺在榻上,还未说几句话,便齐齐沉入了梦乡。 再度醒来时已是午后,红莲也难得睡了个好觉,撑起小脑袋,侧身问樊宁道:“你到底是与谁打架了?可是村里的恶霸欺负你?” 对于樊宁而言,这世上除了李淳风与薛讷外,红莲便是与她最亲近之人,但安定公主之事,说出来耸人听闻,臊人面皮,实在是难以启齿,她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先剖白再解释道:“我可没存着什么攀龙附凤的念想,这件事出了以后,我也觉得像挨了个炸天雷……就是,前些时日我在狱中的时候,刑部有个叫高敏的主事,忽然说,说,说我是安,安定公主……” “安定公主”,红莲口中喃喃着,思绪难免又被勾连回到人在周国公府上那一日,贺兰敏之被管家叫出,所说的就是安定公主之事。彼时红莲隐隐听得他们说起“刑部”,“羁押”等词,难道所说的正是樊宁吗? 可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多的凑巧吗?安定公主不单活着,还堪堪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悠,红莲不知这姓高的主事是何来头,担心他在诓骗利用樊宁,问道:“他既然这般说,可有何实据吗?总不会只因为你是永徽五年出生,又被人收养罢?” “言之凿凿的,还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樊宁依葫芦画瓢,将高敏说与自己的话转述给了红莲。 红莲听后,心口突突跳个不住,说不出的紧张担忧,又问道:“你身上的伤是怎的回事,昨日才从刑部出来,便有人对你不利吗?” 樊宁从内兜里摸出鱼符,递给红莲:“昨晚我前脚才回观星观,便有刺客追来了,约莫三十来个人,出手狠绝,招招皆是来要命的,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从一个刺客身上搜到了这个。” 红莲接过鱼符上下翻看,觉得十分眼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她左思右想,与樊宁商量道:“宁儿,先前太子殿下也在查访此事,你若是信得过他,或许可以让他保护你。若是有疑虑信不过,可以先住在我这里,我不会与殿下说的……” 红莲果真是体贴的姑娘,知道樊宁可能会因此事避忌武后与李弘母子,即便与李弘相悦,也没有分毫要逼迫为难樊宁的意思。 樊宁心下感动,更有几分犹疑,从昨夜到现在,她一直在思量那些刺客的身份,那些人的一招一式不像野路子,不知是何来头。她也曾怀疑,是否是李乾佑或者高敏派人前来,为了逼迫她靠近他们。可刑部没有官兵,上次在鬼市外剿匪时,高敏带的三十名弓弩手,还是李乾佑向羽林军借来的。再者那些刺客所下的皆是死手,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活了下来,而李乾佑和高敏应当还想靠她升官发财,并未想置她于死地……难道说,当真是武后想要将她灭口,这才派了人来吗? 若真如此,她似乎确实不当向太子李弘求助,而是应当去找李乾佑和高敏,让他们将自己交给天皇,借以保全小命。樊宁望着红莲,说不出的踟蹰犹豫,她忽然一愣,想起李淳风曾说不知自己生月,只知她与红莲皆是永徽五年出生,若真如此,为何李淳风让她从小便称红莲为“姐姐”?师父他当真是知道自己生辰的罢,如今看来,高敏所说极有可能是真的,说不准那小老头的失踪亦与此事有关。 小时候常听师父与前来问道之人谈及“命”与“运”,她从来不信,今时今日却明白,许多事虽与自己休戚相关,却并非自己可以选择,譬如出身,譬如亲缘,皆是由天注定。这寥寥草草的一辈子,或是大富大贵,或是穷遏困顿,皆逃不开天命安排,虽然安定公主之事于她犹如当头棒喝,她却也不得不承受此事带来的一切后果。 从前总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不过是终南山观星观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没想到竟有牵着大唐社稷国祚的一天。去寻高敏,似是能有一线生机,若是落在天后手中,可能真的是难保小命了。樊宁自嘲一笑,想起自己曾那般渴望得知自己亲生父母的消息,如今看来,还不若不知道。 樊宁叹了口气,却怎么也叹不尽心口拥堵的块垒,投奔高敏,还是相信李弘,她自己难以做出判定。但她记得李淳风对李弘的激赏,知道薛讷对他的忠诚不二,亦清楚红莲对他的情深几许,她愿意相信他们的眼光,终于下定决心道:“我想见太子殿下,红莲姐姐可否帮我安排?” 初入牢狱这一夜,薛讷坐卧不适,难以入眠,索性不睡了,捡了根茅草,乘着月色在地上写写画画,竟是难得的闲适自在。 打从接了弘文馆别院的案子起,他的脑袋里就没装过旁的事,现下陡然轻松,想起那本《括地志》还放在城门局,尚未看完,心里说不出的痒痒。 只恨陶沐这混小子什么也不懂,只给自己拿了换洗的衣裳,一本书也没带,他也只能靠脑中残留的记忆,去复刻书中的大好河山,加以回味了。 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薛讷却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分毫不知疲倦,甚至连牢门响动都没有听见,直到有个须发花白的狱卒,隔着栏障唤道:“薛明府,有个女子来刑部给你鸣冤,李司刑唤你到官厅去……” 薛讷一怔,轻呼一声“糟了”,心想怕不是樊宁昨日被李媛嫒挠了出去,今日又来,急匆匆随狱卒走去,谁知到了官厅,看到的却不是樊宁,他瞠目结舌,半晌才知道喊人:“母亲……” 柳夫人身着正二品诰命夫人官服,身配朝珠,站在堂中央,见薛讷并无受刑的迹象,她神情舒缓了两分,转向李乾佑道:“李司刑,我夫远在辽东,小儿无人教导,不懂规矩,好涉悬案,谁知竟惹祸上身,令天皇动怒,实在是不当。但诸事皆为误会,还望李司刑秉公向天皇呈报,早日放过我儿罢。” “夫人说这话,倒像是指责下官刻意刁难令郎一般”,李乾佑嘴上笑着,话语却很坚持,“此案并非下官所定,而是天皇圣断,想来应当证据确凿,下官有几个胆子,又敢质疑当今圣上?” “圣人如此裁定,自有道理,身为臣妻不敢妄议。只是我儿查明悬案,便是没有功劳,也应当有苦劳罢。我夫不在京中,许多话无法递到御前,李司刑一直负责此案,若能为我儿美言几句,我们夫妇会永志感恩李司刑……”柳夫人说着,示意旁侧的随从,薛旺忙赶眼色地奉上一枚精美木盒,柳夫人又道,“这是我夫托人带回来的高丽参,顶尖的几只,自是奉与了二圣,这两只亦是难得的佳品。李司刑查案辛苦,留下补补身子,熬汤可是极好的。” 李乾佑明白此物的贵重,登时有了笑脸,接过说道:“哎呀,何须夫人如此破费……莫说下官与薛将军同朝为官,便是慎言这孩子,我也是喜欢得紧。何况他破了这弘文馆别院大案,乃奇功一件,自当据实向二圣禀告。” “本夫人还带了些物件,想要交与我儿,不知……” “呵呵”,李乾佑十分和蔼地望向薛讷,“为了查明此案,慎言估摸许久没有回家了吧?下官这便不打扰,夫人可与令郎好好说说话,只是……切莫太久。下官就在门外,若是有事,随时吩咐便是了。” 说罢,李乾佑阔步走了出去,站在官厅外来回晃悠。薛讷不成想,柳夫人会来看望他,更不想她会为了自己向李乾佑求情,震惊又惶惑,拱手赔礼道:“都是慎言之过……” 柳夫人看了薛讷一眼,长叹一声,又不知自己为何嗟叹,从薛旺手里拿过一只布包递与他:“不知该与你送些什么,娘还记得,你小时候时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看书,一看便是一整日。牢中的日子难熬,希望这几本书能让你好过几分罢。昨晚娘已经差人给你爹送了信,让他送信往洛阳去,向天皇认罪求情……天还凉,你要顾惜好身子,莫要热了冷了皆不知,只知道看书想事,在此处病了可没那么方便。每隔三五日,我会让薛旺来此处看你,缺什么少什么,你都及时与他说。为娘……不会让你久待的,你且放心。” 上一次听母亲说这么多话还是小时候,薛讷怔怔点点头,接过包袱打开一看,果然都是自己从前爱看的书,心里忽然有了几分暖意。 细想来,先前他怨母亲不知自己不能吃姜,可他也不知母亲究竟爱吃什么菜,亦不似薛楚玉那般乖觉讨好,懂得去体贴父母亲的心思。薛讷看着仍在絮絮叮嘱的柳夫人,一句“多谢母亲”梗在喉头,直至柳夫人带着薛旺离开也没能说出口。 但薛讷不知道的是,柳夫人也有一句话,闷在心里,没能对他说出口,便是“惩恶扬善,激浊扬清,这个案子你破得好……” 天微暝,一辆载着蔬菜瓜果的推车从北面小门驶入东宫,却没有推向庖厨食仓,而是去到了宜春北苑。 张顺正等在苑门处,待推车的内卫抱拳离开后,他上前悄声对那两只大大的菜筐道:“两位姑娘可以出来了。” 话音才落,樊宁便噌的一声从筐里钻了出来,她甩甩头,拍掉身上的菜叶子,即刻去接旁边的红莲。 张顺见两人相携下了车,低声拱手道:“昨晚殿下接到红莲姑娘的书信,一宿也没合眼,兹事体大,劳烦两位一定慢慢说与殿下……殿下人在苑里,且随我来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八章 谁寄锦书 摊上这样的事,何止李弘难以接受,樊宁更是不安,跟在红莲身后,脚下的步子越来越碎,越来越慢。 天知道,她当真是没有任何攀龙附凤的念头,她自小性子散漫,跟李淳风一样,闲云野鹤惯了,受不得分毫管束,从不爱往高门大户攀扯,李弘更是她唯一打过交道的皇亲国戚。对于这位年少有为的监国太子,她的印象便是平易近人,公允有谋断,是薛讷的知己挚友,与红莲极其般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一朝竟说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妹,樊宁震惊之余更生出些许抵触,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本以为无父无母无亲人已是世间最惨,不成想还有这不如没有的情况,从前觉得自己是无根的浮萍,如今倒希望这大半年来的经历皆是一场梦,一觉醒来,自己仍在观星观的小榻上,推门而出伸个懒腰,转身便能看见师父坐在老槐树下下棋,庖厨里的滚水又快烧干了,那小老头却浑然不知。每隔三两日,夕阳挂在树梢时,薛讷便会策马从长安城赶来,与她闲话这几日的见闻。他不擅言辞,她却常常听得入迷,咯咯笑着,小脸儿上带着少女的红晕。 若是能回到那时,该有多好,那些曾经以为平平无奇的日子,竟是回不去的美好。如若师父没有失踪,如若薛讷没有下狱,或许她眼下也不会这般茫然。 走在前面的红莲察觉出樊宁的迟疑,回身拉住了她的小手。樊宁一怔,抬起眼,见红莲正望着自己,笑得十分温柔,寒凉的心终于有了几分暖意,回握住红莲的手,与她相携进了宜春院正房。 李弘身着燕居常服,正在调煮清茶,看到红莲与樊宁,他轻笑着放下碗盏,招呼道:“先坐罢。” 看似一如往常,但红莲还是捕捉到李弘笑容中不易察觉的几分惶惑。虽说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安定公主之事,也曾担心自己与红莲的关系,但在他心底,一直更倾向于有人刻意陷害武后。 或许在旁人看来,母后威严、铁腕,有些不近人情,但对于李弘而言,她永远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会用慈爱目光望着他,赞许他的每一次进步。 若是安定公主还活着,当初“废王立武”的由头便也不存在,武后不是名正言顺的后宫之主,他也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再呕心沥血,也担不起“监国太子”这四个字。一旦东窗事发,朝堂上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樊宁不知李弘的心事,呆呆坐在他对侧的蒲团上,抿抿樱唇,下定决心道:“殿下……若为大唐安定,你要我去死也没有关系,只是……能否将薛郎放出来,莫要让他被我牵连……” “嚯”,李弘全然没想到,樊宁会以此话作为开场白,调侃中裹挟着心酸,“旁的人家认亲,总要哭一鼻子,你怎的一上来就说要去死?先不说这些了,那姓高的究竟与你说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告诉本宫,本宫自当护你周全。” 樊宁定定神,将入刑部监牢后,高敏说的话全部转述给了李弘,连那吃了药死了又活的老鼠也没有放过。 李弘本是三分信,七分不信,听完却打了个颠倒,竟也信了七八分,看着眼前的樊宁,亲切里带着几丝惶然,好一阵子没说话,某种微妙的气氛在房中漫散开,像铜壶中的茶香似的,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 “殿下”,一直未作声的红莲开了口,柔声对李弘道,“那位姓高的主事既然说,记档上有关于安定公主的体貌特征,为何不与宁儿对照一下?” “有些特征小孩子会有,但她如今已经十六七岁了,倘真有何变化也未可知……” 樊宁被此事搅得心浮气躁,撸起袖管道:“那,滴血验亲如何?”说着,她低头冲着右手食指咬了一口,登时渗出血来。 李弘忙抬手制止尤未来得及,惹得他无奈又好笑:“那都是坊间唬人的,根本没什么用啊。” 红莲拿出随身的丝帕,快步上前要为樊宁止血,却见她抬眼一笑,满不在乎道:“没事,已经快愈合了……” 李弘眉心一跳,萌生一个念头:若这樊宁当真是安定,是他同父同母的亲生妹妹,只怕他要心疼死,无法想象,她飘零在外的这些年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 樊宁见李弘眉头紧锁看着自己,以为是方才的行为太过无状惊到了他,笑得极其尴尬。 李弘将心思藏得极好,不动声色转言道:“无妨,本宫有一疑问,可能会有些唐突,事关皇家血脉,还望你多多包涵……你从小到大,身上可有何胎记?” 樊宁偏头想了想,回道:“不记事时候有没有我不知道,但如今是没有的。” 李弘顿了一瞬,点点头,方要再开口,又听张顺在外唤道:“殿下,安排去给薛郎送餐饭衣衫的内侍到了。” “让他在偏厅少坐”,李弘朗声回应,复对红莲与樊宁说,“本宫寻了个机会,可以给慎言送书信。樊宁,你若有话,本宫可以命人一道捎了去。” 听说能与薛讷带话,樊宁一扫愁容,眸子陡地亮了起来,像是春日里的明湖般明媚耀眼,但她旋即又起了踟蹰,吭吭哧哧,好一阵没说出个所以然。 “罢了,旁屋里有笔墨纸砚,你写下来与他便是了。” 樊宁赧然插手一礼,飞也似地出了屋去。红莲见樊宁走远了,这才轻问道:“殿下,方才你所问的胎记,是安定公主的吗?宁儿没有,是否就代表她不是了?” 李弘没有回答,而是探出骨节分明的手,将红莲拉至身前,红莲含羞依着他坐下,垂眼不敢与李弘相视,只听他说道:“听女官来报,你这些时日总休息不好,给你配的药怎的也不肯吃呢?” “吃着药,心里的害怕并不会走”,红莲看似柔弱如水,说出的话却有风骨,“现下这样,虽然难熬,但一旦熬过去,我便不会再怕他了……” 李弘听了这话,更是愧疚又心疼:“这几日闭门思过,忍着没去看你,是怕有人再嚼舌根,激怒父皇母后。等到这阵风头过去,便都会好起来了。我在东宫诸官中挑了个最可信的,作为你的娘家,等今年父皇诞节过了,我便接你进东宫,先封作五品承徽,待他日有节庆再进封就是了。” 李弘所说之事,红莲心向往之,却一直强迫着自己不敢奢望,她定定神,不自然地转了话题:“殿下方才问宁儿胎记之事,应是与公主有关罢,宁儿没有,是否可以排除了她了?” 李弘以为红莲是害羞了,未多做猜想,回道:“在安定遗骸失踪之际,我便命人将永徽五年宫中的全部记档拿了过来,看罢后烧毁了,现下唯有洛阳紫微宫中还有一套。根据记档,安定是有胎记的,可小孩子的胎记,长大后淡了没了皆有可能,这种事怕也不好拿来做明证,只能搪塞有心之人罢了……” 红莲了解李弘的性情,听他这般说,心不由吊了起来:“殿下这么说,难道宁儿她……” “永徽五年,安定过世那几日,曾出入宫禁的外臣唯有李淳风李局丞。而那樊宁,长得又跟魏国夫人确实相像,还有我的胞妹太平,虽然还太小,但能看出来,她们眉眼之间更为相似。更要紧的是,樊宁太像母后了……” “想来宁儿既像魏国夫人,又像太平公主殿下,自然应当很像天后罢”,红莲愈加担心樊宁,回答李弘时略略失神。 “我说的不是容貌,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母亲年轻时候是何等模样……”李弘正说着,樊宁兴冲冲跑了进来,他赶忙住了口,拿起桌案上的一块纱绢,“一道拿去,给那内侍罢。” 樊宁返身回去,将东西交给了内侍,又回到了房来。很显然,与薛讷写了信后,她的心情明媚了许多,盘腿坐下,费劲从怀兜里摸出鱼符,递给了李弘:“殿下,前日夜里我方回到观星观,便有三四十个刺客从天而降,又是催眠香,又是弓弩手的,招招都是索我的性命。我……我出于正当的,杀,杀了几个,这种情况……不当给我定罪罢?” 李弘本是存了心,要唬一唬樊宁,好将她留在自己控制的范围中,但看到她紧张地摩挲着戎衣,颇为惊惶,他便一点也提不起气来,无奈道:“昨日莲儿传信与本宫,本宫便差人去看了,除了地上还有些许血迹外,一点打斗的迹象也无,更莫提什么尸体,显然是被收敛走了,你不必太……” 李弘说着,目光触及樊宁递来的鱼符,竟神色一震,吃了哑药似的,登时失了言语。 做了多年监国太子,李弘自诩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有些没控制住,俊俏的面庞颇有层次地转了三四个颜色,从灰白到涨红再到乌青,昭示着他复杂的心情。 樊宁自然敏锐地捕捉到了李弘不自在的神色,偏头探问道:“殿下认得这鱼符,是吗?” 李弘知道方才未能控制好表情,现下若再强辩解释,只能失去樊宁的信任,便照实说道:“若是本宫没有看错,这是右卫将军军营的符节。” “右卫将军?”樊宁口中低喃,脑中蓦地掠过一个身着华服霓裳的女人,与自己有着相似的眉眼,目光却没有那般清澈,刻意用眉黛加重吊梢,使得眼神愈发冷冽,妩媚的面庞煞白,丰腴小巧的唇却是殷红的,虽然极美,却也极其疏离冷漠。 是武后吗?樊宁忍不住微微打抖,难道武后……当真是她的母亲,十六年的时间过去,她后悔当初未能斩草除根,特命右卫将军武三思派人,将樊宁暗杀于观星观。 普天之下,一声“母亲”,一声“娘”,何处不是最美好亲切的称呼,于樊宁而言,却是永远触不到的镜花水月,今日豁出命想要去触及,碰到的却是百尺寒冰。 心底的寒意似要将她吞噬,忽然有个瘦弱的手臂勾住了樊宁的身子,她本能地一震,抬起眼,只见红莲不知何时从李弘身侧,挪到了她的身旁来,紧紧圈着她,轻轻喃道:“我在,殿下也在,光天化日的,莫要担心……” 樊宁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却没忍住哭出了声,周围很安静,唯有她的抽噎声,显得那般嘈杂,连李弘铿然的话语都被打断的破碎支离:“是了,不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无辜受牵连。” 过了好一阵子,樊宁的情绪终于逐渐平息,李弘这便又说道:“来到东宫,你可以安心了。这几日你先以女官的身份留下来,不要回观星观了。” “多谢殿下,可是,薛郎他……” “本宫已传召了司刑少常伯袁公瑜,等他来先问问情况。虽不比你们两个情深义重,但本宫也一向认慎言是知己,绝不会不管他的,你且放心。掌司女官已经准备好了,你现下便跟张顺去找她罢,换换衣裳梳洗一番,方像个样子。” 樊宁如何听不出李弘刻意咬着那“情深义重”四个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脚底抹油即刻开溜。 门扉开了又合,带来幢幢的光影,不算刺眼,却还是令房中人感觉有些眼晕。红莲挽起广袖,在李弘快要煮干的茶壶中加了两瓢清水,只听滋的一声,房中腾起了淡淡的绿烟,裹挟着茶香,略略带了几丝清苦。 “殿下,右卫将军还在洛阳罢?若是得知刺杀宁儿没有成功,会不会……” 樊宁离开后,李弘没有再隐藏自己的情绪,扶额一脸疲色。先前虽然听樊宁转述了高敏的诸多话,他却始终不相信,母后会要杀樊宁。或许……或许当年出于宫中形势紧迫,母后不得不让安定假死,并施计将那小小的婴孩送出了宫去,她也因此获益,扳倒了王皇后,顺利登上了后位。后宫波诡云谲,历朝历代皆不太平,母后许是有自己的苦衷,他无法质疑揣度,但今时今日,她当真会为了自己的地位,悄悄派武三思杀了樊宁灭口吗? 李弘沉默了好一阵,方调整好情绪:“樊宁若是安定,则不当死;若不是安定,则更不当死,我不会让她有事的。袁公瑜来了,我去前殿见他,问一问慎言的事。你在此处等我罢,许多天没见了,等我忙完就回来陪你。方才我已让张顺备下你爱吃的东西,待会子送过来,你随便吃些,若是累了,可以在榻上歪一会儿。” 红莲本想着送了樊宁来,便即刻回去,不给李弘添麻烦,但多日不见,思念早已成疾,又哪里走得开,她含笑颔首,起身送李弘往前殿去。 东宫的一砖一瓦,都极其精致美观,李弘走出三五步,回身一笑,冲红莲摆摆手,示意晨起还凉,让她快些回去。红莲娇笑着,令一草一木都增了颜色,她知道自己贪恋此处风景,在意的却不是富贵荣华,而是视线尽头牵绊着的那个少年。 前日张顺来府上拜访,袁公瑜便知道是为了薛讷,今日一早来,见李弘坐定了,就急急回道:“殿下,昨日下午巡查牢房时,臣特意去看望了薛明府,薛明府一切皆好,榻上摆满了各色书籍,看得很入迷。听说是柳夫人一早来送的,还打点了李司刑,殿下可以放心。” “哦?”李弘一挑眉,有些难以置信,“柳夫人想起还有这么个儿子了?” 薛楚玉张扬,时常将父母偏疼自己挂在嘴边,故而京中的达官贵人无不知晓。袁公瑜听出李弘在为薛讷鸣不平,笑道:“这父母偏心常有,但手心手背皆是肉,遇到事,柳夫人又怎会不心疼薛明府?论年纪阅历,薛明府还是个孩子,柳夫人自然会为他打点的。殿下尚未为人父母,待有了子嗣便会知道,天下的父母,无有不爱子女的,又怎舍得他受一点委屈?” 李弘一怔,又想起那母后、樊宁与那鱼符,心里莫名地烦躁,他强行转了心思,问袁公瑜道:“本宫让袁卿暗查,究竟是何人告发了慎言,可有结果了吗?” “回殿下,这种检举揭发包庇之案,至少要有三个人证,方可认定下狱。臣已查明,检举薛明府包庇那樊宁的,分别是肥主事、西市皮货店主阿娜尔与薛明府的胞弟薛楚玉……” “薛楚玉?”李弘没想到,这厮竟也参与进了此事之中,冷笑一声,“柳夫人怕是不知道她这宝贝幼子干的好事罢?张顺可在?” 张顺一直候在殿外,等听李弘吩咐,即刻推门走了进来。 李弘命道:“今日之内,你要将薛楚玉诬告慎言之事,传到柳夫人耳中去,务必神不知鬼不觉,明白吗?” “殿下放心,今晚就让薛家小郎君挨他娘的窝心脚”,张顺抱拳一礼,即刻退下布置去了。 张顺这话虽然粗糙,但也很是解气,李弘忍不住轻笑一声,又问袁公瑜道:“依照《永徽律》,可有办法将慎言从牢里捞出来?” “倒也不难,除去那皮货店主阿娜尔外,不论是薛楚玉还是肥主事,都不曾亲眼见到樊宁,只是见他在上元节那日带着一个佩戴傩面的少女四处看灯。至于那个名叫阿娜尔的胡人女子,与弘文馆别院案凶嫌史元年有瓜葛,史元年与田老汉接头的宅院,地契便在她名下。虽然她来刑部解释,称史元年不过是赁了她的房舍,但作为此案凶嫌的关联人士,只消捅破了这层关系,她的证词便也很难作数了。” “这倒是妙极。本宫不便出面,有劳袁卿上一道奏承与父皇,说明一下情由。另外,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慎言费力破获大案,未有封赏,竟锒铛入狱,我天家威严何存?世间公理何在?薛楚玉为了一己之利,悖逆亲兄,若不加以惩处,焉知他日不敢卖国?至于肥主事,嫉贤妒能,不单是个庸人,更是个坏胚。” “殿下的意思臣已明白,定会给殿下一个交待。不过,公文送往洛阳,来回来去也要十五六日,在此期间,怕是要委屈薛明府了。” 平日里李弘找机会就撮合薛讷与樊宁,希望挚友能够如愿以偿,但自打知道樊宁可能是自己的亲妹妹,便哪里都看他不顺,总觉得这小子欠磋磨,摆手道:“无妨,多关他两日,也是个历练……贼首史元年可有线索?此一番被他逃脱,他日定还会兴风作浪,务必尽快将其缉拿。如若不然,慎言这案子也算白破了,刑部上下务必将此案放在第一位。除此事外,本宫还想与你打听一下,那个名为高敏的主事,究竟是何等来头?” 刑部大牢本就不见天日,打从住进来后,薛讷终日看书,手不释卷,三餐亦不规律,更是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晌午时,薛府又差人送了东西来,那狱卒拿了薛旺的打点,自然上心,用装着不值钱绿蚁酒的铜壶敲敲牢狱的栅栏,喊道:“府里送了新做的胡饼,说是薛明府最爱吃的,快趁热用了吧!” 薛讷的思绪正在书中漫游,不知到了哪去,听到“胡饼”两字,却蓦地回过神,俊俏的面庞上终于有了表情。 柳夫人一直看不上这些坊间小吃,怕不干净,府中不许做,他也很少吃,唯有樊宁爱胡饼如命。难道说,今日薛旺送来的饭食中,有关于樊宁的消息? 薛讷探身拽过食篮,焦急打开,只见其中除了胡饼外,还放着蒸糕、糖梨、芥蓝、凉拌三丝等吃食,并没见到什么书信。但薛讷仍不放弃,将垫在胡饼与蒸糕下面的纱布抽出来,但见上面果然有两张写着字,看这字迹,分别出自李弘与樊宁之手。他想也不想,便先拉过樊宁所写的那一张,只见开篇挥毫泼墨三个大字,直抒胸臆:“汝甚蠢”。 薛讷一怔,旋即笑出了声来,他能想象得出,她写信时又气又无奈的模样。但他心甘情愿,她除了咬牙跺脚外,也只有无法言说的点点心疼罢了。 薛讷一边翻看着,合握的手心里露出半截略略焦糊的红色丝带,正是别院烧毁那日,樊宁落在废墟之中的。这半年来,他一直贴身收着,好似再艰难的案子也有了奔头,整个人充满了动力。 樊宁的书信不长,除了嗔怪外,还有几句叮嘱担心,薛讷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看到她最后写着“余下诸事,由殿下阐明”,才想起还有李弘的信没看,忙拉过另外一张,在食盒的掩映下细细看了起来。 “安定公主?”看到李弘所述,薛讷眉头紧蹙,没想到等闲平地起波澜,又出事端,不单牵连着樊宁,甚至还勾连着大唐社稷,他略略思忖,正要想办法提醒李弘不要被高敏所说牵着鼻子走,毕竟此人究竟是否受天皇所托,背后可有何目的,皆不明朗。薛讷对着这一笼屉的食物,正想办法如何在没有纸笔的情况下暗示李弘时,便听高敏的声音从牢外的走廊里响起:“看来薛明府正忙着,高某……似是来的不是时候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九章 太昊天典 薛讷没想到高敏会来,忙在食篮的掩盖下,悄然将写着信的绢纱重新塞了回去,应道:“高主事怎的来了,可是要提审薛某?” “薛明府说笑了”,高敏蹲在牢狱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黝黑的面庞上对比分明,“薛明府是平阳郡公嫡长子,羁押你又是天皇之命,没有诏书哪有人敢提审?至于高某,就更够不上格了……” “那今日高主事来,可是有何见教?” 高敏用手扫了扫地面上的灰,盘腿坐下,像是熟识的朋友一般,长吁短叹几声,絮絮说道:“薛明府千万别生高某的气,高某也不知道,那御史为何当庭会把羁押你的文书递与我,许是看我站得最近罢。高某身为刑部主事,怎会看不出弘文馆别院案的纰漏,也一直明白,薛明府一定能查明真相。但高某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彼时必须与你狡赖才可。身为刑部主事,多年学习明法科,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心中如何不痛?但兹事体大,高某人微言轻,不得不从大局出发……薛明府现下或许会怨怪高某,待到水落石出那日,薛明府定会体谅高某的苦衷了……” 高敏说话像是打哑谜,车轱辘弯弯绕,不知所云。薛讷搞不清高敏是怕自己误会真心前来解释,还是别有图谋,横竖他最擅长装傻,忙解释道:“高兄这是哪里的话,此事乃天皇圣断,薛某若是有怨言,岂不成了对天皇不敬?又怎会怨怪同僚,心生怨怼。相信圣人自有公断,高主事实在不必想太多,倒像是薛某不明事理了……” 见薛讷并无芥蒂,高敏舒了口气,脸上有了笑意,又成了那日在辋川林中初见的那个潇洒不羁的少年,而非先前胡搅蛮缠,只知诡辩的刑部主事:“那我便放心了,薛明府好好用饭罢。若有吩咐,随时让狱卒传话与我,不管是去府里拿物件,还是有什么吃的用的需要买,随时招呼就是了。” 说罢,高敏抱拳一礼,起身拍拍灰土,走出了刑部大牢。 随着牢门咔嗒一声响,薛讷方卸了气力,手握着那两张信绢,陷入了沉思。一直以来他都有一些隐隐的疑虑,弘文馆别院案的幕后主使,真的是那个不通中原文化的胡人吗?能够想到借助法门寺僧人上门搬运经书,将一个大活人运进来,假扮守卫长,还用到锡镜、芒硝等物焚毁别院、栽赃樊宁,史元年当真计划这般周全?更何况,如此大费周章,难道仅仅是为了盗取《推 背 图》吗? 在此之前,薛讷将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替樊宁伸冤上,并没有考虑背后的阴谋,现下他堪堪侦破此案,便因所谓窝藏钦犯而身陷囹圄,时机是否过分凑巧了? 薛讷思索着,脑中忽然蹦出一个想法:若是……若是有幕后黑手在执掌乾坤,一切的一切,皆是冲着樊宁可能是安定公主来布局的话,所有事情便皆能说得通了。弘文馆别院之案,以《推 背 图》的失窃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但实际上想达到的目的便是将樊宁控制起来。 这一切会与天皇有关吗?眼下二圣临朝,武氏盛极,但他们的权势皆是天皇给的,天皇若想找女儿,不必如此大费周折。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他的目的,应当是让活生生的安定公主出现在天皇面前,坐实当年天皇构陷王皇后之事。难道幕后主谋是王氏家族中人?当年天皇废后,王皇后被缢杀,家中族人也被流放至岭南,改姓为“蟒”,难道会有漏网之鱼,混入刑部,酿出此案吗? 难道……高敏与此事有关?薛讷细思后摇摇头,虽说方才他的一席话有些刻意为自己脱罪的嫌疑,但的确如他所言,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刑部主事,以他的年纪、出身,皆不可能了解天家秘辛;难道是李乾佑?抑或是地位更高的人,比如贺兰敏之之流,在暗中操纵刑部办案? 薛讷想不真切,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刑部内一定能查出蛛丝马迹。薛讷起身来回踱步,思量着如何将这调查方向告诉李弘,眼下自己被关在刑部不能自由出入,身边亦没有纸笔等物,能够带出去的,便唯有这食篮了。可手头没有刀笔,牢内连块小石子都找不到,不然或许可以想办法用石子在食篮底部划上几个字。 薛讷面对着食篮犯难,突然眼前一亮,他自嘲一笑,心想方法明明就在眼前,李弘早就替他筹谋得当,哪里还需要费周折,上前拿起筷箸,放松地用起了饭来。 夜幕沉沉,李弘人在东宫书房,查阅着永徽初年的卷宗,见张顺手捧着食盒而回,便立刻放下书卷:“慎言用过饭了?” 张顺叉手回道:“回殿下,芥蓝和凉拌三丝一动也没动,胡饼、蒸糕和糖梨却吃了个精光。殿下,这……” 李弘嘴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就知道,薛讷一定能够看懂他的暗语。今日他给薛讷送的五样菜,正是代表接下来调查的五个不同的方向,胡饼代表史元年,蒸糕代表高敏,糖梨代表李乾佑,芥蓝代表贺兰敏之,凉拌三丝代表武三思。薛讷将那三样吃了个干净,正是代表暂时搁置那两人,先将调查方向锁定在李乾佑和高敏等人的刑部上。 “张顺,差人把关于李乾佑以及刑部主事高敏的所有相关记档都抄来,另外,命眼线汇报近日刑部的所有情况,尤其是这两个人的,任何细节都不容错过。” “是”,张顺领命,转身欲走,又想起方从薛旺哪里得到的消息,忍笑道,“殿下,楚玉郎君使坏的事,被柳夫人知道了。听说柳夫人气急,要让楚玉郎君去刑部认罪,称自己眼花看错,冤枉了薛郎……楚玉郎君杀猪似的哭嚎不肯,现下正跪在佛堂思过呢。” “哦?”李弘听闻此讯,挑眉一笑,似是十足痛快,“攀诬构陷亲眷,至少也要杖刑五十罢?且等看看薛楚玉去不去刑部领罚,若是不去,待父皇赦免慎言的诏书到了,便让刑部捉他过去。” 随后数日间,薛旺每日皆会提着食篮,去刑部给薛讷送饭,每一次食盒内的垫布,皆以淡黄色密密麻麻抄着李高两人的资料。 薛讷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吃个饭的功夫,便能将内容记下,然后静心思索可疑之处。偶尔想明白了,便会蓦地从榻上坐起,甚至梦中也会灵光突现惊醒,随后便一宿无眠。 这般身陷囹圄对旁人而言或许是炼狱,对于薛讷而言,倒成了静心思考的好地方。若说有什么人事物能在薛讷思考案情之余占据他的脑海,便非樊宁莫属。 高敏的话他并未全信,但要说丝毫没有怀疑过樊宁可能会是公主,那自然是假话。去岁法门寺归来之时,李弘曾命他暗中留心安定公主案,对此他当然早有思考。薛讷曾做过城门郎,只要差人到城门局的旧档里查一查,便能查到安定公主薨逝时进出宫的名单,李淳风赫然在列;那年洪水泛滥,冲入京中,李淳风又那般巧合地收养了两个女婴;那日贺兰敏之大醉,在平康坊闹事撞见樊宁,脱口便唤“敏月”;如今弘文馆别院案已经告破,李淳风却仍未回来……这一切的一切,似乎皆在指向樊宁就是天皇天后的长女,李弘的胞妹。 与破旁的案子不同,薛讷此时全然没有谜底揭开的快感,只有说不尽的担忧。他真的很怕,怕这一切会让那个无忧无虑的烂漫少女从此背上过重的包袱,也令她成为朝堂风暴的中心,无法全身而退,落得遍体鳞伤。 不论是何出身,在他心里,她永远是那个扎着总角,伸出胖乎乎小手,牵着他游走终南山的小姑娘。他知道、了解、并疼惜她那颗充斥着正义感的赤子之心,便是死,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到她分毫。 此案牵扯甚广,远远超过了一宗寻常案件,但薛讷知道,一切的关键仍是解开围绕着安定公主的全部真相。只消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迷局解开,便能保护他心爱之人,守护大唐的万里河山。 雨夜的长安城,某间不起眼的民宅中,身材魁梧的史元年正在榻上同一名胡人女子缠绵,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西市胡装店的女店主阿娜尔。 史元年撩着阿娜尔的长发,撑头问道:“你来这一路,未被跟踪罢?” “放心,我已让与我形貌相似的女子穿上同样的蓑衣帮我引开那些狼狗,这会他们恐怕正冒着雨在偌大的长安城各处乱窜呢。加上这雨下得这么急,若有脚印也都冲跑了。” “作证的事,他们未有为难你罢?”史元年又问。 阿娜尔摇了摇头,笑着攀上史元年强壮的臂膀:“怎的今天你倒这般关心起我来?该不会是分别了几日,就想我了?” 史元年挡开阿娜尔的手,从榻上坐起来,冷道:“莫要浑说。唐人一向狡诈,保不齐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你还是谨慎些行事,切忌一时不慎毁了大计。” 说着,史元年抬手摸摸自己肩头的绑带,那是他与风影争斗时,被一剑刺出的伤口。那日他与风影打得不相上下,若非风影踏到一片未铺牢的破瓦,一脚踩空,他也不能将风影打伤,侥幸逃脱。 阿娜尔看着史元年阴沉的表情,刻意抬手戳了戳他腰部的痒穴,笑道:“你莫要太勉强自己,要我说,咱们也早该脱离那些唐人的管束,做我们自己该做的事了,何不故意抛出些线索来,让他们去追查那些唐人,自己狗咬狗一嘴毛,岂不痛快!” 史元年阴险一笑道:“谁说我在服从那唐人的管束?我史元年从未忘记父祖辈与唐 军作战时遭受的屈辱,那些唐人不过是我建元新突厥路上的垫脚石罢了,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等我依照《推 背 图》上的预言那般,完成我的复仇计划,让中原人哭爹喊娘,让大唐陷入混乱,我们便一起回到吐谷浑去,我来当新的突厥可汗,你就做我的阏氏。” 史元年说着,抚了抚阿娜尔的脸儿,惹得她娇嗔娇笑连连,好一阵方弥散在了雨夜中。 二圣远在神都洛阳,故而李弘虽被撤去监国之权,长安城中的大小事宜仍接由他负责,这几日满城通缉围捕史元年,李弘需排兵布阵,终日不得闲暇,回到东宫,往往已是夜半三更,难与红莲相见。 是夜小雨,料峭春寒吹走了暮春暖意,方换了春服的东宫守卫立在寒风里,喷嚏连连。李弘御马而回,匆匆通过嘉福、崇明、嘉德、崇教四道大门,下马问迎上前来的女官道:“今日娘子如何?” “回殿下,已照吩咐准备了娘子喜爱的吃食,进得比昨日略多些。” 红莲性情柔婉,李弘总怕她待在东宫会被人欺负,故而每日都要问上一问,今日他又追问一句:“樊宁呢?” “呃,她才去前殿,便与其他女官争执,奴婢正不知该如何惩处,还请殿下明示。” “惩处?”李弘脚步一顿,密密的雨丝落在他金贵的斜纹绸缎衣袍上,俶尔积作小小的水珠,令他整个人看起来疏冷了几分,“本宫不是与你说了,不必给她派活计,让她自在玩就是了,怎的还搞出惩处来了?” 那女官将身子躬得极低,诚惶诚恐道:“是……奴婢有过,只是先前殿下也说过,寻常待她,奴婢有些把握不好分寸。” 李弘想了想,此事也确实怪不得那女官,樊宁不比红莲,本身就不服管,旁人又哪里束缚得了她:“罢了,你把她发去红莲那里,不必再拴管着她了。” 红莲身份未明,来东宫吃穿度用皆走的外账,也没有配宫人,现下要让这樊宁直接去她那里,这女官显然有些为难,但既然是李弘的吩咐,自然有他兜底,女官躬身一应,驻了步,目送着李弘向深宫后院走去。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唯剩簌簌的落雨声,装点着这个寒凉的时节,李弘没有回寝殿,而是去了红莲暂住的宜春院。想来她应当已经睡了,但多日未见,实在很是思念,哪怕只能看看她的睡颜亦是好的。 李弘趋步而往,到了宜春院外,只听得一阵淙淙的琵琶声,娴熟且饱含情思,自是出自红莲之手。 原来她还没有睡,听曲中意,应当也正思念着自己。李弘立在檐下听了一阵,方推门走了进去。 听到门响,琵琶声即刻停了,红莲回过身,看到李弘,既惊又喜:“殿下来了!” “这几日回来得晚,以为你睡了”,李弘浑身湿漉漉的,没有往红莲身前凑,拉了个草团坐下,温和笑道,“住在这里不大习惯罢?园子太小,听说你也不怎么出……” 话未说完,红莲忽然屈身上前,解了他的衣带,惹得李弘身子一震,一时失语,却见红莲赧然笑道:“殿下的衣裳都湿了,穿着怕惹风寒,那边的炉火还没灭,我拿去给殿下烘一烘。” 李弘讪笑一应,由着红莲帮他褪了衣衫,拿去火炉旁烘烤,他略略背过身,竭力控制住神色,生怕红莲以为他也是贺兰敏之那样的登徒子。 即便尊贵如皇太子,亦只是个凡人,面对自己心爱之人,又哪里会没有七情六欲。可红莲若想嫁进东宫,提亲后还需验身,若是因为一时不智,而毁了他们一生便不值当了。 红莲全然不知李弘的胡思乱想,走回他身侧坐下,轻道:“那日殿下曾说,宁儿很像天后,却不是在外貌,我一直很好奇,又是何处与天后相像呢?” “眼下不能告诉你”,李弘望着红莲的绝色姿容,孩子气般开玩笑道,“等你嫁进来,见了母后,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帘外是潺潺的雨,李弘轻轻揽着红莲,耳鬓厮磨,亲密无间,贺兰敏之纵恶劣至极,却让他们再也不逃避己心,终于要迈出最要紧的一步。 正旖旎温存之际,张顺抖抖在院外唤道:“殿下……殿下,那个掌管皇嗣出生记录的女官找到了,在,在书房候着呢……” 兹事体大,李弘不得不别了红莲,随张顺冒雨赶往书房,只见一白头宫女立在阶下等候,而桌案上,则摆着一本造型独特的小册子。 李弘方坐定,便焦急问道:“这位女史,看年纪,应当已在宫中服侍多年了罢?这册子可是你记录的?” 女史毕恭毕敬回道:“回殿下,奴婢在宫中时日不短,可只管收典,不管记录。此书乃是张侍卫命奴婢查找记档时,在尚宫六局无意发现的。先前奴婢也只是听闻局中有此书,还加了密,密文取自《太昊天书》,用以记载本朝宫中出生皇嗣的生辰八字、体貌体征等,但究竟如何解,实在是不知……” 李弘略一颔首,大致翻看了几下,只见那册子上写的虽然都是汉字,却不知所云,唯有开头的第一页上写着两首诗句能够读懂: 明月照崇山,才子思人还。西境清平东风暖,苦痛不过亡兰。苍云鸟盘桓,万里孤舟断。休言世事转头空,且放白鹿崖栈。 春雨林旁行来,湖波漆色暗流。大雪微醺分别,老僧对儿珍重。俄而乾坤突转,裘破寒意阑珊。惊鸿恨无觅处,帘外桃花犹绽。 李弘看罢,一脸茫然,没想到白纸黑字竟也读不明澈,这诗究竟是何意思,这书记载中果然有安定之事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章 金风玉露 观音寺的地宫内,二十四个坐垫空出一个,正是薛楚玉的位置。其余的二十三名教徒围成一个大圆圈,竞相取笑着薛楚玉被打四十大板的惨状。 “没想到那薛小郎君那么没骨气,上次站出来要指证他兄长时我还高看他一眼呢。” “是啊,才几板子就立马改口了,哭嚎哀求行刑的狱卒手下留情。薛仁贵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子都这么不争气,怕是要气晕过去。” “不过要说这薛仁贵的长子虽然生了个小白脸,一副靠女人吃饭的模样,脑瓜子倒还挺好使的。只是如今身在狱中,怕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了。” “是啊,流放三千里,得到岭南了吧?还是磧西?” 头戴“赵”字面具的会主听着众人的议论,招招手,示意身边戴“莱”字的人偏过头来。耳语几句后,“莱”字面具之人便起身拍拍手,对众人道:“今日会主有私训,手里拿到训诫令的留下,没有拿到的,就此散了罢。” 众人闻言,皆不敢稍作停顿,纷纷起身离开了。要知道所谓私训,要么是会主有重要的事需小范围商议,要么就是会主要私下训斥某名会徒,总之都不是小事。四下里一下变得空旷了起来,唯剩“赵”“莱”“河”“郑”四人留在当场。 听到入口处的密道传来一声关闭的闷响,头戴“赵”字面具的会主站起身,缓缓行至头戴“河”字面具之人身后,猛地飞起一脚,踹在那人背上。那人立即向前扑倒,连面具都飞了出去。待那人抬起头来,露出龇牙咧嘴,痛苦非常的表情,不是史元年是谁。 “波黎!”头戴“郑”字面具之人轻唤一声,竟是个女子的声音,见史元年受伤,她顾不得会主的淫威,上前跪在他身侧。 “那天晚上,我命你亲自去将樊宁擒回来,你为何不去?”会主冷声问道,虽刻意压着嗓子,但他的声音听起来仍不够成熟老道。 史元年咬紧牙关,颤着唇,似是气恼又不服,不作回答。 会主冷哼一声,从袖笼中掏出备好的皮鞭,使了十二分的力气打在史元年的背上,边抽边骂:“这两年你真是出息了,竟然屡屡不尊我的命令。凤翔客栈让你务必亲自去动手你不听,结果放跑了薛慎言;第一次庭审过后让你莫要着急去找别院那个老头你不听,结果被薛慎言逮了个正着;今日我要你亲自去将樊宁擒回来,你居然找人雇了杀手,还放跑了她。你屡屡刚愎自用,坏我大计,是可忍,孰不可忍?别忘了当年你流落长安街头,与五坊小儿斗殴差点没了命,是谁把你从垃圾堆里扒出来救活,又是谁给你的钱,要来了官府牒文,给你和这胡人毛丫头在西市置了个店铺,让你们有了安身立命之地?如今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不听使唤了?真是人如其名,忘恩负义的中山狼啊!” 鞭子一下下抽在史元年身上,打得他皮开肉绽,须肉模糊,但他始终只是咬牙忍着,既没有为自己辩白,亦没有反抗求饶。 那头戴“郑”字面具的女子正是阿娜尔,她护着史元年之际也掉了面具,不住叩首,哭求连连:“求求你,不要再打了,我们知道错了……” 可那会主未有怜香惜玉之意,直至自己抽打累了,才终于停下鞭子:“我知道你们来长安的目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你们学的很好。但你们都给我记住,没有我,你们连个屁也不算!今后,不论我说什么,你们都得照做,否则莫怪我翻脸不认人,把你们交与官府,让你们这些乌七八糟的党羽全部身首异处!滚!” 说罢,会主又照着史元年的背后狠踹了一脚,恰恰踹在皮开肉绽最严重的地方,疼得史元年几乎昏死。阿娜尔忙上前扶起史元年,搀着他快步逃离。 “莱”字面具之人来到会主身侧,躬身问道:“眼下樊宁有很大的可能是在太子李弘处,不知道接下来会主如何打算。” 那会主转过身来,不慌不忙道:“刑部控不住那丫头,早在意料之中,但圣人思女心切,绝不会放置不管。如今洛阳那边都已布置妥当,樊宁由谁带往洛阳,都不会影响我的计划,只是便宜了薛讷那小子罢了。等到了洛阳,我们便依之前定好的计划一般,将人证物证一齐带到圣人那里去。只要令圣人信服了,那个姓武的女人绝对逃不脱大祸临头!”说罢,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未再多作停留。 “会主英明!”头戴“莱”字面具的人在他身后躬身作揖,毕恭毕敬目送会主走出了地宫。 空荡的通道内,回荡着会主渐渐远去的高吟声:“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拨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 时光匆匆如水,从被收押到今日,已有十五六天的光景。是日一早,薛讷方从梦中醒来,便听得外面传来解开锁链的响动。一个内官模样略显纤细的男声说着“有劳”,而后便听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渐渐迫近。 此处一向昏聩,及至眼前,薛讷方才看清,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御史,应当也是在二圣面前当差,特意来此,估计是又有新的圣谕下来。 薛讷忙起身,跪下叩拜,只听那御史操着纯正的洛阳官话,琅琅道:“宣圣人谕:前番关押薛慎言,是为惩戒,听闻已破弘文馆大案,朕心甚慰。且宫中秘案尚未侦破,着恢复薛慎言自由身,官复原职,限期一月查明案情,将事主带至御前。奉敕依奏。” “谢圣人恩典!”薛讷再拜稽首。待御史离去,高敏笑眯眯地走至牢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了牢房大门:“薛明府,恭喜啊!能够得到圣人垂青,前途不可限量。高某有幸相识,他日高升,莫忘你我相交一场,多多提携高某啊。” 今日高敏又恢复了那日在辋川初见时那副模样,爽朗阳光,一点也没有前几日咄咄逼人,胡搅蛮缠的样子,薛讷搞不清哪一副究竟才是此人真性情,回礼道:“高兄哪里的话,真是折煞薛某了。” 换上常服,出了刑部大门,薛讷一时不知该往何处走。他的马也不知让人弄到哪里去了,薛旺那混小子也没有来接他,是走路回平康坊,看刚挨了杖刑的薛楚玉,还是索性去东西市找个来城里贩柴的老汉,搭便车回蓝田去,正在两下权衡之际,薛讷听到有人远远唤着:“薛郎!薛郎!” 薛讷偏头一看,站在巷口的竟是张顺,他牵着一架马车,显然是来接自己的。本想着李弘尚在闭门思过期间,为不给他招惹麻烦,还是书信往来的好,没想到他一点也没有避嫌的意思,薛讷迎上前去,仍有些不放心:“殿下还在思过,你就这般堂而皇之地来接我,会不会……” 张顺接过薛讷的包袱,不由分说催他上车:“薛郎不必想那么多,殿下说了,此时避嫌才惹人可疑,快上车吧!” 说不想去东宫,自然是假的,到了东宫,就可以与樊宁相见了,薛讷俊俏的脸儿从额角红到脖根,心里的欢愉却是陡增,立即掀帘上了车。 哪知还未坐稳,便被人一把拉住,薛讷定睛一看,车上坐着一个身着女官服制的襦裙少女,正是樊宁。 薛讷还未回过神,樊宁便在他精瘦的腰上拧了一把,嗔道:“让你充英雄豪侠,牢可坐过瘾了?” 细细算来,打从那次在蓝田的分别,已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未能与她这般面对面说话,终得再度相见,薛讷已全然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只顾望着樊宁,眼底满是无限的眷恋。 樊宁亦是眼眶发酸,却羞于承认自己的心意,见薛讷望着自己,桃花靥上登时泛起了红晕,心跳突突跳个不停。 忽然间,行进中的马车车轮卡上了道上的一块知情识趣的小石头,颠得车厢猛地一晃。樊宁为了给薛讷腾位还未坐稳,这一晃不打紧,令她失去重心,整个人生生跌进了薛讷怀里。 “你,你没事吧?”薛讷感受到怀里那团瘦小温暖的人儿,羞得差点打磕巴,但他更担心樊宁,忙去扶她。岂料想马车又一颠,俯仰间薛讷垂首樊宁抬眼,他的薄唇竟不偏不倚蹭上了她樱红的小嘴。 一瞬间,车内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两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触电般后退一步,心虚地坐在距离对方最远的对角上,故意偏头不看对方,望向窗外,车厢里弥散着咚咚的心跳声,他们却辨不出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窘迫十足。 过了好一阵,樊宁压下心头的尴尬,没话找话道:“坐……坐了这么多天牢,也不见你脏了臭了,可是那高主事也带你洗澡去了?” “洗什么?”薛讷似是听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意味,眉头一跳,“高敏带你沐浴去了?”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樊宁羞得几乎要钻进地缝里去,然而已经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她强作镇定道:“啊……啊,是啊,殿下信里没与你说吗?他带我去了李乾佑那骚狐狸的私宅,又让我洗澡,又给我吃东西,还给我梳头换了女装……不对,是丫鬟给我换的。反正就是那时候,他笃定说我是安定公主的。” 薛讷听这话,哪里顾得上什么狐狸黄鼠狼,公主主事的,只觉得满心酸闷不是滋味。没想到自己忙于查案之际,高敏那小子竟敢趁机接近樊宁,还生出这许许多多的事端来。 薛讷一向不爱与人争锋,面对胞弟步步紧逼,他只是忍让退却,但这世上有三件事他誓死不退,一是案件真相,二是沙场胜败,三便是樊宁。 他也顾不得樊宁是否会觉得他小性,说道:“高敏惹人生疑,你莫要与他多来往……” 樊宁一拊掌,似是对他的话颇为赞同:“是吧?我也这么觉得,他嘴里就没一句实话。那日我无罪释放,他还想把我带回去,我拒绝了,谁知当夜回到观里便遇到了刺客追杀……” “追杀?”薛讷一怔,“谁追杀你?可有辨明身份?” 樊宁努努嘴,神色颇为委屈,小声道:“听太子说,是右卫将军武三思的人,可能是武后派来的。” 即使薛讷对于情感再愚钝,他也一眼看出了樊宁眼底泛出的畏惧与困惑。从小长在道观,她早已习惯了没有爹娘疼爱,但又如何会不向往。 一朝被告知身世,面对的却是来父母至亲的杀意,莫说是樊宁,天下又有谁人受得了?薛讷思绪回到那日蓝田县衙的牢狱中,她曾问“薛郎会不会也有许多话想对我说”,他是多么希望此时自己能够成为她的避风港,告诉她此生有他,不必害怕。 但在这行走的马车上,充耳尽是夹道小贩的叫卖声,商讨终身大事,实在太不合时宜。薛讷犹豫着,正不知该如何宽解她,便见樊宁一脸凄然叹道:“真想见见师父,问问他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不是从武后那里抱来的。但比起这些,我更害怕他出事……” “前几日李师父还给我传过信,就是第二次庭辩前,写着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这才想起去查田六的底细。依我看,李师父没事,只是不便现身,你不必太担心。” “真的吗?”樊宁睁圆了眼睛,眨眨长睫,十足可爱,旋即转作一脸嫌弃:“我看这老头真是越发皮痒了,只顾自己逍遥,扔下这么大个烂摊子给我们。” 薛讷闻言笑道:“别这么说,兴许李师父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说话间,马车驶入了东宫,过了两道门后,薛讷与樊宁下了车,徒步走向李弘书房。 见薛讷一切如故,李弘放下心来,对樊宁道:“庖厨开始做饭了,好似有才烤出来的羊肉和胡饼。” 樊宁知道李弘有话单独与薛讷说,雀跃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庖厨去了。 待樊宁走远,薛讷拱手道:“这些时日,多谢殿下照顾她。” “嚯,你倒是谢起我来了。她多半可能是我妹妹,你不仅数度救了她,还令她沉冤昭雪,本宫谢你还来不及。说罢,想要什么恩典,但凡本宫能给的,尽管提出来,不必客气。” 薛讷笑回道:“臣不敢,樊宁本就是臣的总角之好,与她的身世无关。查明真相,不致冤屈,亦是臣当日给殿下的承诺,不求任何恩典。” “几日不见,你倒变得牙尖嘴利了不少,难道与那高主事辩论,还让我们慎言把自己唯一的缺憾给补上了不成?说罢,可有什么新发现,也算不白让崇文馆的校书郎在食篮垫布上抄了十几日的案牍。” 说到案情,薛讷立马正了神色:“殿下,臣怀疑高主事年幼时当过逃籍。” “哦?”李弘饶有兴趣地望着薛讷,“何出此言?” “高主事自称是洛阳人,父母早亡,从小寄养在长安的姑母家。根据高主事的手实,他父名叫高青,母为赖氏,可他与我说话时,丝毫不避父母之讳,称圣人降诏为’垂青于我’,又说此前乃是不得已才与我’狡赖’。可见,此二人绝非他的生身父母,其生身父母另有其人。此外,臣阅遍高家的族谱,发觉其起名有规律,凡是与其父同辈者,名中皆带‘月’,如伯父 ‘高胧’、从父 ‘高朦’。而与高主事同辈者,名字里都带‘日’,如他堂弟叫高晓,从弟叫高明,唯有高主事名中不带日。高主事移籍高家时,他那两个族中子弟还未降生,想必一时疏忽,便没有去问家族是否有固定的起名之法。故而臣以为,所谓的父母早亡,从小寄养在姑妈家,只不过是对他幼年逃籍的掩饰罢了。从手实上的记载来看,高青与赖氏死于显庆三年的一场火灾中,故而高主事的籍贯迁移至长安应当发生于显庆三年之后,殿下只需差人查查显庆三年后发生的抄家案,定当有所收获。” “那依你之见,是否要将高主事收监?” “那倒不必,刑部虽有古怪,高主事却未必是幕后主使,真凶必定来自名门望族,且有可能与王皇后有关联。贸然动手,可能会打草惊蛇,使幕后主使逍遥法外。臣以为,不如先派人盯着高主事和刑部的一举一动,静观其变,幕后主使定还会有所行动。” “好!本宫就知道,你定会对得起我每天为你准备的牢饭”,李弘玩笑着,旋即又觉得不大中听,岔话道,“对了,我这里还有个东西,想要你帮我看看,或许看了这个,你就会知道,那丫头到底是不是本宫的亲妹妹了。” 说着,李弘递上那本造型奇特的小册,薛讷双手接过,定睛一看,上面四六八句的写着些诗文,有的押运,有的不押韵,平仄也不大符合要求,而书中其余部分均抄着密密麻麻的汉字,意思却不知所云,倒像是拿来练字胡乱写就的字帖一般,他看了好一阵,茫然问李弘道:“殿下,这里哪有什么关于樊宁的记载?” “本宫要问你,你倒问起我来了”,李弘笑得无奈,抬手揉揉眉心,神思疲倦,“此书是记载皇嗣出生时体貌特征的,据说是用什么《太昊天书》编成,但本宫问了樊宁,她却说与《太昊天书》毫无瓜葛。不过据樊宁所说,她无有任何胎记,想来这书中记与不记,也说明不了什么了罢。” “她有胎记,在背后蝴蝶骨下,自己看不见”,薛讷仍忖着书里的话,想也不想回道。 李弘一怔,不自觉站起了身来:“她自己都不知道,你怎的知道?” 薛讷回过神,自觉不妥,讪笑答道:“小时候一起洗过澡……” 李弘盯着薛讷那张英俊又诚实的面庞,好似仍有些不信,斟酌着用词问道:“长大后,你没对她做什么奇怪的事罢?” “什么奇怪的事?”薛讷茫然更甚,全然听不懂李弘的暗示。 “哎,就是……就是两人光着身子……”李弘一时语塞,实在不知该如何描述。 薛讷一脸诚挚,好似真的不懂,回道:“两个人都光着倒是没有过,要说我一个人光着的时候倒是有过……” 闻听此言,李弘脸黑得像是抹了积碳,可薛讷却看不出,只娓娓将弘文馆别院案发那一日,自己在房中更衣时发现樊宁躲在柜中的事交待出来。那一日他确实赤条条的,只穿了亵裤来着。 李弘听罢傻了眼,恨也不是,笑也不是,撑头半晌无语,守在门外的张顺更是憋笑得难受。 过了好半晌,李弘方说道:“这件事真是搅扰得本宫一个头两个大,前几日,本宫本想着去信往洛阳,问一问父皇,究竟有没有让李乾佑与高敏暗查安定之事。但听闻这两日父皇头风又犯,本宫担心这信笺送往洛阳,被母后看到……本宫虽不相信母后会做那样的事,但为大局计,还是不得不有所防范。如此一来,线索只能从此文书中下手,这书便放在你那里,这几日好好想想罢。” “殿下放心,臣这两日回蓝田便静心研究,早日给殿下一个交待。另外……殿下,今日的诏书,圣人让臣带樊宁去洛阳。” “什么?”李弘极为惊诧,看来对此毫不知情,“可有写什么时候让你动身?” “不曾,只是说一个月之内,臣想着召见之事,可否先别告诉她。她刚历经大案,又被人追杀,一路走来,可谓身心俱疲,待臣查明真相后,再告知她不迟。” 薛讷对樊宁的保护意味分明,李弘颔首道:“不用你说,本宫也会护着安定,这事演变至今,未来会往何处走向,本宫也看不明晰。慎言,此案牵连甚广,身上所系何等重担,你心里明白,不必本宫多说。不论何事,只消你开口,本宫都会竭尽所能助你……另外,你那要死的弟弟前两日听到风声,自知躲不过,去刑部认罪,称跟风攀诬了你,被打了四十大棍。昨日本宫命张顺去看过他了,还是那副委委屈屈赖赖唧唧的样子,平阳郡公府你先不必回,免得节外生枝,用了饭,本宫让陶沐来接你,直接回蓝田罢。” 薛讷拱手领命,还没应声便被樊宁先声夺人:“我也去!” 眼看着是已经去庖厨打劫过,樊宁大步走来,两手各拿一张胡饼,左右开弓吃得正香,吃相不大好看。李弘知道她自小跟着李淳风,饥一顿饱一顿,看到此情此景更觉得心疼,哄小孩般说道:“蓝田路远,又没有宫里的好吃食,去那里干什么?还是待在此处罢,还能与红莲就个伴儿。” “我不要,我要跟薛郎回蓝田”,樊宁将李弘的话全然当做耳旁风,“这里好是好,但也太拘束了,我想回蓝田去,离观星观也近,难得自在。” 听到樊宁说要跟自己一起走,薛讷十分欣喜,应道:“蓝田的园子,我一直让陶沐收拾着,回去……” “不行”,李弘反对道,“你两个再要好,也都是老大不小了,正值婚龄,孤男寡女住在一处像什么样子?” “那殿下和红莲姐姐呢?不也是孤男寡女待在一处?再者说,当初不是殿下让我速速与薛郎去蓝田,怎的现下又不许了?” 李弘被樊宁呛得说不出话,但事实如此,当初在他眼里,薛讷与樊宁是俊俏老实的贵公子与妖艳蛮横的疯丫头,现下却变成了觊觎自己妹妹多年的坏小子和不谙世事、单纯烂漫的小姑娘。李弘也说不出为何心理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又不能宣之于口,打着官腔背手道:“你可是本案最要紧的人证,本宫不许你离开此处半步,否则若真的出了什么事……” “我也是为了办案啊”,樊宁灵机一动,说道,“很多事情的细节,我都还未来得及与薛御史详细说明,肯定会影响破案的。” 李弘怎会看不出这两人眼底的浓情蜜意,此时此刻他觉得一点也不像个皇太子,而是像拆开牛郎织女的王母。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心软,要是当真放了樊宁去,这两人一时兴起,自己妹妹再吃了亏可还了得。樊宁性子野,强留怕是无用,李弘颇感受到身为兄长的不易,仿佛一下老了十来岁,他心灵福至,以退为进道:“一两日的时间,应当够你们说了吧?张顺,去把薛郎上次住的房间收拾出来,再去与蓝田那边说一声,这两日他们县令要在长安办案,过两日办完了,人就会还回去了。” 说罢,李弘不再理会樊宁的纠缠,一甩袖,逃也似的向后院走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一章 银汉迢迢 从太子书房出来后,薛讷被张顺引至上次歇息的崇文馆厢房。虽然只是暂住,仍有宫人精心布置,不仅有卧房和盥沐之所,还有一间不小的书房,摆放着太宗李世民时期修撰的八部史书、《永徽律疏》全册,其他还有一些仵作和侠盗野史之类的杂书,一看就是李弘特意为薛讷解闷准备的。除此外,亦有不少李淳风撰写或编修的书,如《乙巳占》《麟德历》《十部算经》等,想来是希望薛讷能参透这永徽年间遗留下的迷局,早日收拾了烂摊子。 说道解谜,薛讷想起方从李弘那里拿的那密文册,躺在榻上,头枕玉枕,从怀中掏出翻看起来,打头映入眼帘的还是那两首诗: 明月照崇山,才子思人还。西境清平东风暖,苦痛不过亡兰。苍云鸟盘桓,万里孤舟断。休言世事转头空,且放白鹿崖栈。 春雨林旁行来,湖波漆色暗流。大雪微醺分别,老僧对儿珍重。俄而乾坤突转,裘破寒意阑珊。惊鸿恨无觅处,帘外桃花犹绽。 除此之外,从第二页开始便全都不知所云,如“崖裘转意云裘阑空寒阑桓寒云寒云裘意空寒阑舟寒”等字,毫无逻辑,完全看不出说的是什么。 这两首诗提在扉页上,那么它们一定就是解开这密文的关键。可“明月”意味着什么?是满月之时吗?“崇山”指的是哪里?“才子”又是指谁?若说是宫中女官所写,能想到的无非可能是其心上人之类。“西境”难道指的是安西都护府?自大将苏定方平突厥之乱以来,大唐的西境确实“清平”了不少,可“东风暖”指的又是什么呢?是赞美身在东都的二圣治国有方吗? 薛讷摇摇头,感觉这两首诗似乎并不应该这样解,可他一时又想不到别的解法。单看这诗写得确实一般,完全比不上王勃杨炯等人诗作的大气磅礴,韵脚也压得乱七八糟,有的甚至完全没有压上。宫中女官虽比不上那些大才子,但基本的文辞修饰还应当还是懂的,这些纰漏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能力所限,一时尚推断不清。薛讷揩摸着旁侧的《乙巳占》,心想若是李淳风看到这本小册子,又会如何去解其中的关窍呢? 过了宵禁,长安城千家万户灯火渐熄,人间黯淡,显得一轮明月格外夺目。 东宫里,除了轮值的侍卫外,宫人侍婢都回到各自房中,剪烛花,聊闲话,而后便各自歇息了。 人定时分,一个瘦削的身影闪过重重哨卡,跃上了崇文馆的最高处——藏书塔的顶檐之上,在溶溶月色里显出了身形,乃是一个梳着反绾双髻的绝色姑娘。 明月下,飞檐上,樊宁迎风伫立,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小脸儿上满是失落,然而当她的视线扫至另一侧的屋檐时,却发现房檐边上多了一双紧扒的手。 樊宁一惊,忙走过去查看,果然见双手扒着房檐吊在那处的不是别人,正是薛讷。 樊宁忙将薛讷拉上来,压低嗓音哭笑不得问道:“你这呆子,怎的不吱声啊?我若不来救你,你就打算一直在这挂着了吗?” 薛讷面颊微红,顺了顺心口的气息:“我只学了骑射,哪里有你这翻墙弄瓦的本事……不过我就知道,你会注意看我打的暗语,来这里与我见面。” 原来,晌午分别时,薛讷趁李弘和张顺不注意,将手背在身后,用五指暗语约了樊宁来此处,这才有了这短暂的相聚。 樊宁欢喜里带着两分薄薄的恼意,嗔道:“殿下真是讨厌,为何不让我跟你去蓝田?说什么让我在这里陪红莲姐姐,他两个在那里宫商角徵羽的,我坐在那里尴尬得很……你帮我好好跟殿下说说,就让我跟你走罢!” 早知樊宁会抱怨,薛讷一笑,拿出绢帕,擦了擦足下的瓦砾,示意樊宁落座。两人并肩坐下,望着硕大皎洁的明月,两颗心皆变得清澈而餍足。过了好半晌,薛讷徐徐说道:“我何尝不想带你回蓝田去,可殿下的态度,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强硬,总不好违背他的旨意。” 一个多月未能相见,才见面便又要分别,樊宁如何肯依,脑瓜滴溜溜转,搜肠刮肚想对策:“不然后天早上你先走,在灞陵等我,我等午饭后侍卫都打瞌睡的时候溜出去,找你会合,如何?” “东宫不比我家方便,守卫是极其严苛的,像张顺等内卫,功夫只怕不逊于你,若真交手不慎将你误伤可如何了得?” 听了这话,樊宁的小嘴撅得老高,不悦道:“你是不是不想我跟你回蓝田去?怕我把那些黑衣人引去,把你这脑袋削掉了是不是?” “怎会……我巴,巴不得今日便带你走了”,薛讷明知樊宁是在刻意怄他,仍费心与她解释,“殿下是担心你的安危,你等我几日,待我去雇几个可靠的家丁,再来接你。” “现下外面乱得很,骚狐狸和高敏也想捉我去邀功,你雇的人焉知不是他们的细作?早知道天皇这么快会放了你,我就应当在外面躲几日,横竖不该进东宫”,樊宁眉间颦颦,满是懊恼,悔不当初。 薛讷看着樊宁这副可爱又可怜的模样,眼底满是宠溺,试探问道:“出了这样多的事,殿下……好似已经视你为亲妹妹了。你可有想过,若自己真的是安定公主,想不想……与天皇天后相认,重新得回自己的身份?” “不……”樊宁身子一蜷,似是淘气顽皮的小孩探到了热汤,惧怕极了,“这几个月,我只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便是什么都不如从前的日子。我生来只是樊宁,从来不想做什么公主,若我真的是师父从宫里抱出来的,他不如当初就不要管我,让我自己死了干净。” 薛讷能体会樊宁的气恼与无奈,见她低低垂着脸儿,抬手想抚一抚她的脑袋作宽慰,踟蹰两下,又放了下来。 这样的亲呢无用,青梅竹马,总角之好做了十余年,他已经够了,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求一求她心底的答案。薛讷正犹豫着如何开口,又听樊宁问道:“你呢……你希望我是安定公主吗?” “你希望是,我便希望你是;你不希望,我便笃定你不是”,薛讷的话听起来没什么逻辑,却透着几分莫名的情愫,樊宁不觉看向他,但见他神情腼腆,目光却没有半分闪避,倒惹得她有些羞,低垂了眼帘。 星星点缀在夜空中,如同镶在玄色绸缎上的宝石。两人坐累了,索性仰面躺下,望着繁星,心里满是说不出的宁静。 “真美啊,原来观星观外也能看到这么好的夜色”,樊宁抬起纤细的手指,数起了天上的二十八星宿,丝毫没有察觉在她身侧的薛讷丝毫没有看天上的星子,而是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侧颜。 “先前你说,待弘文馆的案子完结后,有话问我,也有话要跟我说,你还记得吗?”薛讷问樊宁道。 “啊”,樊宁一怔,纵在星空下,亦能看出她的小脸儿陡地红了,装傻道,“什么时候……我怎的不记得了?” “就是那日你在县衙自首,我隔着牢门看你。你说有话要问,也有话要说……今日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什么疑问,你只管问罢。” 樊宁只觉自己的小脸儿热得烫手,口舌打结,完全发不出声响。薛讷这家伙也太坏了,平日里看起来挺温吞的一个人,此时竟这般单刀直入地问她。 樊宁不敢与薛讷相视,视线低垂,扫过他好看的唇,又想起上午在马车上自己的小嘴不慎蹭到了他,更是窘迫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算是亲吻吗?他为自己翻案,为自己坐牢,经过这桩桩件件,即便没有李媛嫒的话,她也多少明白他的心意了。樊宁眼一闭心一横,才要挤出话,忽听“呯”的一声,四下里不知何处传来了鸣锣之音,打破了长夜的寂静,惊得薛讷与樊宁连忙坐起身,循声望去,只见不知何处来的两路士兵手持火把,自南北两面由远及近,将东宫包抄,竟成逼宫之势,从这檐顶上看得无比真切。 两人对视一眼,没说一句话,便一道跃下了屋檐,落到了塔楼最高层的露台上,焦急向阁楼下跑,才转过前廊,便与李弘一行撞了个正着。李弘头未配冠,想来应是已经歇下,听到通传匆匆赶来,看到薛讷与樊宁,他不由困惑:“深更半夜的,你们两个怎的在一处?” 薛讷不会扯谎,樊宁忙道:“听到响动,出来看看,殿下,门外来了好多兵!” 李弘来不及计较许多,低道:“是武三思的右卫军,据说是来要人的……” 樊宁脚步一滞,心里某个最不愿意直面的疑惑似是就此落实,第一反应竟不是委屈流泪,而是自嘲地笑了起来。 果然是天后啊,上次观星观的人,也是武三思派来的罢?那次取她性命未果,这一次竟直接逼到了东宫来。还特意选在这深更半夜里避人耳目,显然就是想杀李弘个措手不及,若说没有他的姑母,当今天后的授权,又有谁会信呢? 李弘好似比樊宁更受打击,连唇色也是苍白的,但他依然惦记着宽慰樊宁:“莫要担心,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 “殿下”,张顺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道,“右卫军将我东宫六率的营地围住,堵住大门,又与门口禁军发生冲突,已造成数名禁军受伤。武将军称自己无心冒犯殿下,只是要缉拿冒充安定公主的嫌犯樊宁……” “无心冒犯本宫?既是无心冒犯,为何漏夜率兵前来,还堵了我东宫六率的营地!简直是早有预谋,其心当诛……”李弘说着,忽然扶额一顿,险些摔倒。 “殿下!”薛讷忙上前扶住李弘。 自高祖、太宗至天皇、李弘这一脉,皆有头风之症,李弘年轻又勤于练习骑射,身子骨尚可,今日想是急怒攻心,突然发作了,但即便身子已摇摇欲坠,眼前昏花一片,脑中懵然,没了思量的能力,他依然一把拉过樊宁,气若游丝道:“安定,你莫怕……十六年前,兄长什么也不懂;但今日,我一定能护你周全……” 樊宁本身对什么血缘亲情毫无感触,甚至因为这些时日的遭遇心生抵触,听了李弘这话,却鼻头一酸,她忙压制住,颤颤唇就要往宫门处跑,被薛讷一把拦腰抱住,只听他在她耳畔急道:“你别冲动!我去……我去会会武三思……” 东宫第三道门禁是嘉德门,再往内便是嘉德殿了,武三思不欲一上来就太失分寸,突破了两道门后,压着性子伏兵此处,等着李弘交人。 从祖父武士彟资助高祖李渊起兵至今,他武家这一路走得不容易,天后姑母身后,牵连着武家一族的荣辱,又怎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女子而被废弃?武三思根本不在意十六年前的安定公主究竟死了没有,她必须死,而且必须是被王皇后扼死,其他的事皆并不重要了。 武三思思量着,若是李弘不放,可真要冲入东宫拿人了,旁人也罢了,万万不能伤到李弘,否则天皇天后定是要怪罪。就在这时,嘉德门的偏门忽然开了个缝,火把掩映下,一个身量修长瘦削的少年阔步而来。 武三思眯着眼睛一望,原来是曾与他同在崇文馆读书的薛讷。在一众贵族子弟中,论模样,薛讷与武三思最为出众,但薛讷的风头却比武三思逊色许多,他从不打马球,也不爱投壶流觞,风雅郊游,每日无事就一个人待着,捧着本书从早看到晚,故而武三思对他并不熟悉。今夜李弘竟派了这么个傻蛋出来应付,莫不是在羞辱自己罢? 武三思胡思乱想的功夫,薛讷已逆着弯弓搭箭的士兵们,走到了他眼前,拱手礼道:“武将军好久不见。” “原来是薛慎言,好久不见啊”,武三思胡乱回礼,一点也未将薛讷放在眼里,“打从离开崇文馆,本将军还以为你会在你父亲军中效力,未料到却做了个从六品闲官城门郎,如今又跑到蓝田去当了个七品芝麻县令。若是你家祖上前朝名将薛安都知道有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玄孙,专爱做那三百六十行里最被看低的仵作,会不会气活过来?” 话音刚落,武三思身侧的几名副将皆哈哈大笑起来。薛讷也不恼,等他们笑累了,背手问道:“无论是县令、仵作还是城门郎,皆是天子臣下。武将军率领右卫守卫宫禁,今率兵围了这嘉德门,威逼东宫储君,敢问可有天皇天后诏书?若是无有,武将军又是何意?” “呵呵”,武三思冷声一笑,回道,“薛明府身为朝廷命官,凡事便都要等天皇天后下令才会有所行动?听闻东宫指使人冒充安定公主,意图挑拨天皇天后,此举视同颠覆我大唐,是十恶不赦之举。本将军前来缉拿,可有问题吗?” “武将军办案,薛某不敢有所质疑。但东宫是太子居所,虽然如今太子殿下不监国,亦是承国之嗣。发兵夜闯东宫这么大的事,难道武将军都可以擅自做主,难道……是怀了不臣之心,想要逼宫自立吗?” 武三思给李弘安的罪名大,哪知薛讷给武三思安的罪名更大。听了这话,武三思心底起了毛,半晌说不出话来,薛讷不慌不忙又道:“薛某出刑部大牢时,接到御史亲传天皇口谕,让臣将此案关联人士带往神都洛阳。天皇将此事委托于我,故而薛某今夜来东宫,与殿下商议往洛阳之事,武将军若执意妄动行事,藐视天皇威严,薛某无话可说。若要进东宫,先杀薛某这个御史,且看天皇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罢!” 薛讷说着,又走上前两步,似是毫不畏惧,惹得武三思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嘴上却仍说道:“薛慎言,你莫要在此危言耸听,本将军可不是吓大的!我是天后亲侄,你不过是个外臣,难道不懂 ‘疏不间亲’之语?我看你便是那个蛊惑太子殿下的元凶!便是你们这样的竖子,时常在太子身侧胡言乱语,才害得殿下被废黜监国之权……来人!将薛慎言即刻拿下,再去前头问问,太子究竟交不交人!” 说话间,几名披坚执锐的士兵上前,就要将薛讷绑缚,崇明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竟是刚承袭爵位的李勣之孙,李媛嫒之父李敬业率二百龙虎军赶来,身后还跟着他的两个弟弟李敬猷和李敬真,以及同样一身戎装的李媛嫒,与武三思的右卫军拉开架势对垒起来。 见到李媛嫒把李敬业也撺掇了来,薛讷便安心了不少。方才出东宫前,薛讷用骨哨唤来了风影。风影身手敏捷,躲过了右卫军的眼线,去英国公府报信,而薛讷则孤身入险境,前来拖住武三思,为风影争取时间。 看到来人是李敬业,武三思大为不满,却也只敢低声嘟囔:“不好好守你爷爷的孝,来这做什么?” 李敬业打马上前,冷哼一声,对武三思道:“听闻太子殿下抱恙,而武将军无故围堵了东宫,致使疾医无法入宫为殿下诊治,本将军不禁要问:武将军此举究竟何意?” 众人看向李敬业,果然见他身侧有个尚药局的奉御站在旁边,搓着手,神色怯怯很是不安。储君抱恙却得不到医治,造成这一切的元凶自是大罪,武三思心里发慌,嘴上仍坚持道:“殿下抱恙,理应快快医治,本将军这就送疾医进宫去,顺便缉拿假冒安定公主之贼人,李将军不会要横插一杠罢?” 李媛嫒见这厮阴阳怪气的,早就烦得不行,上前一步道:“夜闯东宫乃大不敬之罪,武将军担当得起吗?” “自是不敢,但太子身侧有奸佞小人,意图借安定公主之事兴风作浪,本将军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既然武将军要清除所谓的小人,何不先征得太子同意?若太子答应了,你何愁不能如愿?退一万步说,即便太子不肯,包庇了你口中的小人,武将军可以先去奏请二圣,以武将军与天后之亲,何必非要如此我行我素呢?” 李敬业带兵前来,确实令此事变得颇为麻烦,薛讷这话也算给了台阶,武三思心想,只消自己快快去洛阳,找武则天告状,这起子混账便一个也跑不了,又何必在这里担了罪责,有理反而成了无理,他冷哼一声,做了个撤军的手势,身后的三百右卫军立刻向来的路有条不紊地退去。 “今日本将军便先饶了你们这些奸佞,他日我自当亲自去洛阳,向二圣禀明情由,待二圣下令,我必取那假冒之人的项上人头!”说罢,武三思一扬披风,阔步走到他那黑色骐骏身侧,飞身上马,扬长而去。 待右卫军全部撤退,薛讷方向李敬业行礼道:“多谢李将军相救!” “不必多礼,先送了疾医进宫去,给殿下医治一番罢。” 嘉德殿前,李弘头风愈甚,却始终矗立,等待着薛讷回还。樊宁站在他身边,伸长了脖子,见那嘉德门关了又合,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直至月色中漫出那个她熟悉的剪影,方放下心来,轻呼道:“殿下,薛郎回来了!” 薛讷大步走来,对李弘一礼:“殿下,多亏李敬业将军带兵前来解围,武三思才退兵了。” 李敬业带着兄弟与李媛嫒一道上前,大拜道:“臣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但臣方才并未与武将军动干戈,乃是薛明府一番话劝动了他,否则今日之事,恐怕不会如此顺利。” 李弘忍着头风上前,扶起李敬业:“两位卿家皆有功劳,不必过谦……慎言与那武三思说了什么?如何说动他的?” 薛讷拱手道:“殿下,武将军认定有奸人冒充安定公主,欲兴风作浪,挑拨二圣,正准备去洛阳。臣以为,我等不能再耽搁了,一定要赶在武将军面圣之前,至少是同一时间抵达东都洛阳。” “什么?去洛阳?”樊宁极度意外,一时失语,只知瞪着大大的眼睛,满是惶恐。 李弘想与她解释,无奈头风太重,无法支持。张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立马将李弘扶至一旁的柱墩处坐下道:“殿下,疾医到了,先看看身子,夜已深了,旁的事明日再说不好吗?” “殿下若想急赴洛阳,臣可以派龙虎军骑兵护卫。若选上好的快马和马车,最快五日便可抵达”,李敬业叉手道。 李弘艰难颔首:“明日详议”,在张顺的搀扶下向寝殿走去。 李敬业与薛讷躬身目送李弘,待李弘入了东宫后院,李敬业方回身对薛讷道:“明日晌午本将军再来看望殿下,若是殿下大好了,便安排车马。” “有劳李将军”,薛讷与李敬业拱手道别,眼看他带着胞弟与李媛嫒转身而去。 未走出三五步,李媛嫒转过头来,冲薛讷扮了个鬼脸。薛讷又冲她一拱手,示意次次劳烦她,在此多谢了。 这热闹喧沸的一夜终于过去,眼下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薛讷轻轻叹了口气,却见樊宁不知何处去了,他赶忙四处去寻,最终在东宫庖厨的水井边上,找到了独坐发呆的樊宁。 月影幢幢,映出了樊宁娇媚小脸儿上的条条泪痕,她竭力稳住情绪,问薛讷道:“你怎的知道我在这……” “小时候,你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往镇上的酒肆跑,蹲在人家庖厨附近,闻新打胡饼的味道”,薛讷上前挨着樊宁坐下,想从怀兜里摸绢帕给她拭泪。 哪知樊宁拽着他的袖笼,直接擦了,薛讷侧身望着她,眼底满是宠溺和心疼。 今夜的事,受打击最大的莫过于樊宁和李弘,毕竟事关自己的生身母亲。薛讷从前也以为,他并不在意柳夫人对薛楚玉的偏疼,直至那天柳夫人去刑部看他,与李乾佑说那些好话,薛讷才明白,原来母亲一直在意着他,那日的幸福感,是无论何事都无法比拟的。那日有多欢喜,便知今日樊宁心上有多痛,薛讷宽解道:“等到了洛阳,见到二圣,也许你会发现事情根本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武三思毕竟不能代表天后,就像贺兰敏之不能代表天后一样。” 去洛阳,见二圣,樊宁只要想到这六个字,便是浑身毛骨悚然,毫无亲切之感。她明白此事已经牵绊了太多人,师父的不知所踪,弘文馆别院的烧毁,无辜的侍卫与和尚因此丧命,今日竟连很可能是自己亲兄长的太子李弘也犯了头风,樊宁抬眼看着眼前的少年,只觉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他也被勾连其中,甚至被害。她狠下心,故作轻松,语调却还是有些颤抖:“对了……那日在蓝田县衙,我是想问你,何……何时与李媛嫒成亲来着。” 薛讷一怔,清水似的眸中蓦地泛起了旋涡,卷着深深的心事:“你我之间,从来是你说什么我信什么,我再问一次:那日你要问我的,当真是这个话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二章 近情情怯 这头风之症许久不犯,一旦发作,果真要命。疾医为李弘行针石之术,又煮了汤药,悉心喂下。李弘症状稍缓,卧在榻上,昏昏沉沉却睡不踏实,直至有双温暖的小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方缓和了许多。 安睡一夜,李弘转醒在一片莺啼鸟鸣声里,他微微一动,榻边撑头小憩的人便即刻惊醒了,轻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充耳听到的竟然是红莲的声音,李弘惊讶之余,不觉起了恼意,见张顺立在二道门外的廊檐下,蹙眉道:“张顺,你是怎么回事,宫里难道没人吗?怎的让红莲姑娘在这里服侍?” “是红莲自己要来的,求了张顺大哥好久,殿下千万莫动气,若是因为我再牵累旁人,红莲当真万死莫赎……” 红莲一夜没有歇息,整个人十分憔悴,李弘看着心疼,不好再说什么,示意下人前来为他洗漱更衣。 红莲在一旁搭手,看得出来,这里的女官宫人都很喜欢她。待一切收拾停当,李弘吩咐道:“红莲姑娘在,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一礼,皆退出房去关了门。李弘坐在榻上,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红莲落座。 来这里已有十余日了,红莲却依然羞赧拘束,微步上前,却没有坐。李弘握住她的柔荑小手,将她拉至身前,轻声问道:“昨晚吓着你了吧?我这头风也有年头没犯了,估摸是因为武三思前来捉安定,气怒交加,便又牵引出来了……” 红莲心疼不已,嗔道:“殿下再想保护宁儿,也要先顾惜自己。若是坏了身子,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吗?” 李弘做了多年太子,地位尊崇,但在心爱之人面前,也唯有听数落的份,他环着红莲的手收紧了两分,语带迟疑道:“其实我最不想让你看到生病脆弱的样子,先帝随高祖起兵,战功卓著,威震华夏,却因此病,方过天命之年便驾崩归西。如今父皇头风日笃,偶时甚至连人都看不真切,分不清坐在那里的究竟是母后还是太平……打小我就知道自己有这般顽疾,一直勉励练习骑射,强健体魄,但这病根子却难以革除。莲儿,我是真的怕,怕自己有朝一日,会看不清你的样子。也怕将来我们的孩子也会像我一样,遭受这头风病的苦楚,这便是我先前对你犹豫不决的原因,昨晚我的样子……你都看见了,若是后悔,我现下便放你出去……” “若无殿下,一年前赎身那日,我便已经死了”,红莲含泪倚在李弘肩头,情真意切道,“此生只要能守在殿下身侧,为奴为婢,亦心甘情愿,哪里来的后悔?” “你啊,切莫抱着什么为奴为婢的心思,进宫是有封号有官阶的五品承徽,切莫事无巨细全都自己上手,反倒让宫人懒怠了。昨日出了那样大的事,不能放任武三思不管,我的身子好多了,若无其他变故,今日午后便要在东宫六率与龙虎军的护送下往洛阳去了。早日将此事落定,我心里也能早踏实些。” “殿下是打算让宁儿与天皇天后相认吗?” “她既然是我妹妹,自然得要回尊号,重入皇族族谱的。恰好她这个年纪,也该让父皇母后为她安排亲事了,若是再不管束起来,日日跟慎言混在一起,不知会出什么岔子。倒不是慎言不好,我觉得他极好,但安定的婚事,总还是要父皇母后做主的。慎言的父亲堪称是国之柱石了,待得赐婚名正言顺,则皆大欢喜……你不知我现下有多糟心,夜里头风难受,还梦见他两个上房私会来着。” 红莲被李弘逗得咯咯直笑,她实在是没想到,平日里风度翩翩的监国太子竟也会像寻常兄长一样,忧心着弟妹的婚事,想来他更担心的应是天后罢。但李弘不说,红莲便也不问,只是望着他,好似在为即将到来的分别伤神。 哪知李弘又说道:“我想带你同去洛阳,找机会见见父皇。只消父皇答应了,再求他去劝说母后,此事便能成了。” 红莲意外又欣喜,还有些隐隐的不安,嘴上只说着:“都说寻常人家,孩子有事多与父亲言说,再由父亲告知母亲,没想到殿下竟也如是。” “天家与寻常百姓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偶时夹杂了权势利益,才会有些变味罢”,李弘看出红莲的忐忑,安抚道,“其实母后一点也不凶,听父皇说,她早年受人轻视欺辱,这才有些刚强自饰,就像……安定那样,你与安定那么要好,自然也会理解母后。许多人以为当年的 ‘废王立武’,不过是宠妾上位,威逼正宫。但父皇是明君,所做的一切,难道当真只是为了讨母后的欢心吗?九品中正积弊良久,已成了国之顽疾,废王皇后,除长孙氏,开科举,选贤任能,方才有如今的国泰民安,河海清宴。若是如此想,即便没有安定的事,王皇后也是一定会被废黜的,父皇不应因此事恼母后。更何况,武氏宗亲里有几个确实太过嚣张,像武三思、贺兰敏之之流,早就该加以惩戒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想告诉你,跟着我,并不见得就会像你想的那般如意。你……愿意跟我去洛阳吗?” 李弘好似是在对红莲说,更像是在为自己打气。红莲明白,至亲之间,出了这样的大事,即便沉定如李弘也会为难,此时此刻再多话语也比不上陪伴,轻声说道:“红莲愚笨,不懂这些大事,但殿下去哪,我就去哪。” 李弘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能带你去洛阳,我的心情好多了,你在这里小憩一会儿罢,估摸李敬业该来了,本宫去与他们商议下何时出发,你的贴身物件我会命宫人收拾妥帖,不必担心。” 说着,李弘将红莲慢慢放在榻上,抚了抚她散落两侧的丝发,为她盖上锦被,恋恋不舍地向书房走去。 巳时初刻,薛讷与李敬业已经候在了书房里,看到李弘,李敬业忙拱手问道:“殿下可都大好了?” “好多了,昨日害你们悬心,实在是本宫不该”,李弘又恢复了往日谈笑风生的模样,阔步走上高台落座,“李将军准备得如何了?今日午后出发,可有问题?” “回殿下,已经准备妥帖了,护送殿下的皆是我龙虎军中精锐,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虽说此事棘手,但护送的人数,不可超过太子出巡的规制。越是事情棘手,越是要谨小慎微,本宫的意思,李将军应当明白。” “是,殿下放心。” “慎言啊”,李弘对李敬业的表态很满意,转向薛讷,才要问话,看到他的面色却吓了一跳,“嚯,你这是怎的了?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若说薛讷这辈子有什么后悔的事,莫过于昨晚去庖厨外找了樊宁,她的话像一柄弯刀,尖尖刺在他的心口上,轻而易举便将他整个人击溃了,他彷徨困惑,痛苦不堪,仿若陷入了一个幽闭的密室,无法逃脱,无法自拔,连天黑天亮都不知道。方才还是张顺来唤他,方想起一早要来太子书房议事。听了李弘的发问,他努力摄住心神,回道:“一直想着解谜,一夜没睡,让殿下担心了。” 一道贼光在李弘眼底闪过,他了解薛讷,知道若只是解谜他根本不会如此憔悴,却不说破,只道:“谜留着路上解罢,在到洛阳之前,务必给本宫一个答案,明白了吗?” “是。” “另外,马上要出远门,你回平阳郡公府,与柳夫人说一声罢。” 昨日李弘还说让薛讷避着些薛楚玉,先莫回家去,现下却又亲口劝他回去,并非李弘性情多变,而是他知道,此次去洛阳并非坦途,牵涉到此局中的所有人皆可能会有危险。 薛讷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议事罢便打马出了东宫。 这个时间,柳夫人自然是在佛堂,只是今时不同往昔,她没有跪在佛前奉香,而是坐在桌案前,不知抄写着什么,极其认真,连薛讷站在廊檐下许久都没有察觉。 薛讷远远看着柳夫人,见她两鬓不知何时出了几丝白发,陡然惊觉,原来父母已年近天命,不再是他记忆中年轻健硕的模样了。薛讷心底发酸,轻唤道:“母亲……” 柳夫人身子一震,忙放下笔,起身道:“你回来了?昨日薛旺来报,说殿下太子寻了你去,后日就直接回蓝田了,为娘才差人去给你送了夏日的薄衣裳去……” “天皇密诏,让儿去洛阳,这一来一回不知多少时日,特来向母亲辞行。” 柳夫人讷讷颔首,想问薛讷因何去洛阳,又怕不妥,最终没有言语。母子两人就这般干站着,有话堵在喉头,却不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薛讷出声道:“楚玉好些了吗?” “啊,好些了,也不知他是去哪学坏了,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得亏没有将下面的事也说出去”,柳夫人所指的乃是足下的地宫,如若薛楚玉将这事捅出,薛家满门都要受牵连。 “是啊。过了晌午就要出发,儿这就回去了,母亲多保重。” 说罢,薛讷转身欲走,又听柳夫人唤道:“儿啊……” 薛讷回过头,望向母亲,只见她神情微赧,笑容却很慈祥:“娘等你平安回来……你爱吃的东西,娘都记下了,到时候给你准备。” 如有清风拂过面颊,薛讷心底极暖,嘴角牵起笑意,昨夜的心碎痛苦消弭良多,脸色也缓过来了几分,他点点头,转身一瞬间,瞥见母亲桌案上的字,竟眼眶一热,差点滚下泪来。 只见那是蝇头小楷抄录的佛经,每一页的开头都写着: 求佛赐福我儿慎言,诸事顺遂平安。 晌午用饭后,东宫六率与龙虎军精锐集结于嘉德门外,众人乘车辇而出,自是李弘独坐一驾,樊宁与红莲共乘一车,其后则是薛讷与一些东宫的大小官吏的车辇。 看到李媛嫒一身戎装,骑着高头马在车旁与薛讷说话,樊宁说不出心里是何等滋味,拉上车帘,倚着车厢,长吁短叹个不住。 “这是怎么了?”红莲轻声问道,“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像个老夫子似的,噫吁嚱嗟叹不已……你和薛明府吵架了?” 红莲平日里不吭不哈的,像个没嘴的葫芦,看人识事倒是精准,樊宁微红小脸,啐道:“谁跟那呆子吵架,我就是昨夜没休息好,想到今天又要赶路到夜里,这才有些心烦了。红莲姐姐,这次去洛阳,殿下和你的事,应当能定下了吧?” “殿下希望如是,我不敢想太多”,红莲说着不敢,眉梢眼角却挂着期待欣喜。 樊宁为红莲高兴,但想到自己不知能否再活着回长安,便是说不出的惆怅。昨夜她狠心说出那些话,现下回想起来,心仍是颤的,真搞不清自己是何时喜欢上了那呆子,一旦发觉,竟是情根深种,犹如沉疴旧疾,难以剔除。 不消问,她也明白他的心思,他待她的好,这辈子是偿还不尽了。若是能早些确定自己的心思,是否能有更多甜蜜的时光? 樊宁顾自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若他两人真的说开,情意绵绵缱绻无限,再遇上这样的事,以薛讷的执拗,一定会死生相随,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个姑娘坠落终南山,多日无人收敛,师父见她可怜,便将她安葬了。彼时他口里说着“情字无用,痴儿啊,痴儿,甚是糊涂,白白疼煞了你爹娘”,樊宁虽不懂为何情字无用,但她知道自己没有爹娘,即便有,也是盼着自己死的,不似薛讷还有父母族人,万万不能将他牵扯进来。 时辰到,马车缓缓开动,浩荡的车队驶向神都洛阳,樊宁的心境与上次去洛阳时截然不同。她并不怕死,怕的是要她死的是她的亲生父母,这无疑是将她的心撕裂凌迟。但既然逃不掉,她便不会去躲,无论是山风还是海啸,只管更猛烈些罢。 傍晚时分,李弘一行快马加鞭赶至京兆郡华州府治所郑县,知州亲自前来安排食宿,东宫六率与龙虎军的士兵们在驿站外安营扎寨,李弘等人则安歇在驿站厢房。 晚饭时,不少东宫文职属官要了二两烧酒,喝完后诗兴大发,站在胡桌上慷慨作诗,很是热闹。薛讷却一直独坐在角落里,拿着那本密册来回翻看,直到李媛嫒父女前来与他同桌用饭方收起来,谦和有礼地与李敬业攀谈。 樊宁与红莲皆是女眷,身份尊贵,便在二楼设席。樊宁不时透过木栅栏望向楼下,自己却浑然无觉,直至红莲悄声问道:“宁儿,你是在看薛明府吗?连胡饼都不吃了?” “怎么可能”,樊宁口是心非,绝不肯承认,“我看看他们楼下是什么菜品。” 说话间,远远见李敬业大笑起来,拍着薛讷,十分激赏,李媛嫒则娇羞蹙眉嗔着她父亲,小脸儿上满是少女的红晕。 樊宁只觉心口一阵生疼,放下手中的筷著道:“这里有点闷,我出去走走。” 驿站外,夕阳尚未沉沦,不远处便是巍峨耸立,雄势险峻的华山。许多人爱泰山,称其为“五岳至尊”,可樊宁打小就喜欢华山,总觉得做人就像山一样,定要锋芒毕露才好。 彼时李淳风时常笑她,说她“小儿狂悖妄语”,她反呛李淳风是“老儿畏高怕死”,现下想来,真是笑中带泪。若她真有个好歹,又有谁能照顾这小老头的起居,给他养老送终呢?正胡思乱想着,背后忽传来一阵脚步声,樊宁警觉回身:“谁!” 来人正是薛讷,昨夜的龃龉后,两人再度相见,神色皆有些不自在,但薛讷依然无法掩饰对樊宁的关切,问道:“看你没怎么吃饭,身子不舒服吗?” “你不也没怎么吃,怎的还来问我?” “你……也在看我?” 樊宁身子一震,这才觉察自己说错了话,但强辩无用,反而显得太过刻意,她偏头嗔了薛讷一眼,未做回答。 薛讷走到樊宁身侧,他的面色依旧不好,神情却很坚定:“我想跟你打个赌。” “打赌?”樊宁望着薛讷,暮色染在她清澈的眼底,在她冷艳的面庞上添了几丝暖意,“打什么赌?” “若是这一次,我们能全身而退……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樊宁想也不想,便知道薛讷要说的是什么,若真能全身而退,她如何会不答应,但眼下胡乱答应只会将他拖入深渊。樊宁犹豫着,垂首不语,心事却悉数写在了脸上。 薛讷明白她的顾忌,他一向不擅言辞,此时更是羞赧紧张,却还是一字一句剖白道:“很多人都说我爱读书,总喜欢一个人待着,不爱与人交流,包括我的父母及族人,都以为我是性子好静才会这般。其实……我时常觉得很孤独,小时候父母常年在外,只有乳母与我在一处,她有忙不完的活计,我不能捣乱,只能一个人在角落里看书。待父母回到长安,胞弟与我不亲近,还总是阻拦我与父母交流,我没有办法,还是只能将心思寄托在书卷之上。直到八岁那年,父亲送我去观星观赎业,遇到你,我才觉得自己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昨晚你让我娶李媛嫒,说我与她打小相识,门当户对,是难得的良配,我心里很难受。因为在我心里,良配早已注定,我根本没有办法去接受旁人。安定公主案发,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谓凶险至极,我明白你心中的顾虑与隐忧,不会强迫你现下就回应我,但我还是要说明白自己的心思:若是我们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下半生别让我再一个人了……” “什么下半生?你才几岁就下半生了?一半一半的,又不是合符”,突如其来的道白,令樊宁措手不及,一行泪猝不及防就滚落下来,她忙偏头掩饰,牙尖嘴利地回道,“你是不是吃错药,把脑子吃坏了,说什么胡话。” 似有醍醐忽灌于顶,薛讷眸色一凛,一把抓住樊宁的胳臂,急道:“方才你说的话,再,再重复一遍。” 这小子怎会是这般反应,竟要她重复一遍骂他的话,樊宁愣愣磕巴道:“你……脑子吃坏……” “不是这一句,上一句,上一句你再重复一遍。” “什么一半一半的,又不是合符……” 薛讷神情震动,弯身捡起一根树杈,在泥地上写写画画,过了好一会儿方站起身,俊俏的脸儿上满是澄明笑意:“那本书的密文,我终于想明白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三章 山风渐起 解开了惦记多日的谜团,薛讷想也不想,飞也似的跑向驿站,靴底踏上清霜打滑,差点摔了,他竭力一稳,脚步不停地冲上了二楼。 但行至李弘房门口时,薛讷却忽然犹豫,顿住了脚步。片刻的迟疑,仿佛历经沧海桑田,他返身而回,对仍矗立在夕阳里的姑娘装傻笑道:“啊,抱歉抱歉,方才想错了事,我不是故,故意把你留在这的。” 樊宁了解薛讷的性情,见他去了又回,匆匆一趟像是有狼狗撵着似的,便觉得不对劲,狐疑问道:“你解开那书里的谜团了?里面记载的什么?可有与我身世相关的?” “没有,我想岔了”,薛讷笑得人畜无害,“方想着什么 ‘西境清平东风暖’,以为悟到了,仔细忖度,又发现不对……” “什么 ‘西境清平东风暖’,你 ‘上坟烧树叶’,糊弄鬼呢?”樊宁逼上前来,她此时此刻的神情,大抵就是民间传说中的“红衣夜叉”瞪眼夺魂的模样,“方才你说什么一半一半,难不成……那上下两阕里存在什么照应关系,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解,那本密册呢?快给我拿来!” 薛讷此时忍不住有些怨怪李弘,打从李弘知道樊宁极可能是安定公主后,时常以一种心疼愧疚无限怜惜的目光望着她,动辄说什么“有兄长在不必怕”,还把密册的事情也告诉了她。薛讷承认,自己非常喜欢樊宁,也非常喜欢她的聪慧,但此时此刻他宁愿这丫头笨一点。从小到大,李淳风出的灯谜无论多刁钻,她皆能开解,那书若是落到这丫头手里就糟了。 但此时樊宁已经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翻着他的内兜与袖袋,薛讷躲闪连连,无奈嗔道:“哎哎,别……你,你别这样,你再拽……” 只听“嘶”的一声,薛讷圆领袍的前襟被扯烂,露出亵衣与一片细皮白肉来,两人皆怔住了,但也不过片刻的功夫,樊宁便将手探到他的衣袍内,继续翻掏着:“就你那性子,我会不知道,要紧的东西肯定是贴身收着……” “宁儿!”薛讷急了,大声一喝,“别再掏了,亵……亵裤的裤带断了……” 樊宁再厉害也是个姑娘家,听了这话果然不敢动了,讪讪退后一步,看着薛讷整理零落的衣裳。外袍撕破便罢,这亵裤需得一直提拽着了,薛讷生怕樊宁杀个回马枪,再扑上来撕扯就完了,他试图将樊宁稳住:“我真的未解出来,若是解出来了,怎会不告诉你。” 夕阳西下之际,华山山气极佳,流岚雾霭淌着金色的光晕,景致极美。但再美的景致,此时也难入樊宁眼中,她一改方才张牙舞爪的模样,静静靠在篱墙上,语带伤感道:“这般敷衍于我,还让我信你一辈子?” 这是什么路数?硬的不行来软的了是吗?薛讷惯知道这丫头从小便是如此,竭力稳住心神,告诫自己万万不能着她的道。哪知樊宁竟然转身走了,薛讷左右为难,提着亵裤又追不上,只能在她身后喊道:“这世上我不管负了谁,都不会负了你……等到水落石出那一日,你一定会相信我一辈子的……” 樊宁本是诈他,听了这话,却脚步一滞,小脸儿红到了脖子根,她不愿让薛讷发现自己的慌乱,逃也似的向驿站走去。 不远处,几个戍卫士兵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原是嘴巴憋笑,鼻子却不配合,嗤嗤跑着气。也是了,荒郊野地的,竟有人在这里演话本,又撕衣服又道白的,简直比平康坊戏楼子上还精彩,樊宁气得翻了个白眼,心想薛讷所指是那密文,这些士兵却不知联想成了什么,搞不好暗地里还会编排他两人私相授受的戏码,届时传得沸反盈天,只怕李弘又要犯头风了。但这些事不好与人解释,樊宁亦不屑与人解释,一甩红缨,转身往驿站二楼走去。 把头的厢房里,红莲铺好了床褥,焚上了清雅的香膏,看到樊宁回来,她忙迎上前,小手交握,似是有些不安:“宁儿,你方才听到了吗?” 此间上房窗子朝南,正对着华山,樊宁以为她也听到了薛讷的话,搞不好还看到了他两个撕衣裳扯裤子,窘迫不已,眼神飘忽,舌头打结,尚未想好如何招架回应,又听红莲说道:“早就听说华山里有狼,没想到天尚未黑便出来嚎叫,真是吓人……宁儿,夜里有些凉,我一个人害怕,我们一起睡罢。” 没想到红莲说的竟是狼叫,方才樊宁隐隐听到,却也没太过放在心上。不过这驿站墙土不够厚实,山谷风又大,微微一吹就透了。两个人窝在一处,确实比一个人暖和得多,更重要的是,这几日樊宁夜里常常惊悸而起,如有人在旁侧会好很多。 估摸红莲并非真的害怕,而是想陪着她,樊宁心底暖烘烘的,但她计划今夜夜袭薛讷,把密册偷出来,踟蹰片刻道:“我睡在外面罢,红莲姐姐漂亮,我帮你把着门……” 那厢薛讷方进门,便被张顺拦下:“薛郎,殿下有要紧事找你。” 薛讷本想先回房换条亵裤,但听张顺说有要紧事,也不敢耽搁了,左手插兜悄悄提着亵裤,随张顺进了李弘的房间。 李弘方沐浴罢,没有束发,穿着白袍亵衣,谪仙似的气韵浩然:“听说方才你来寻我,本宫正在沐浴,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方才薛讷来了又回,乃是想明白此事尚不能告知李弘,并不知道他在沐浴,但现下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殿下,臣忽然想起一件事:弘文馆别院的案子破了,但《推 背 图》却一直没有追回来。起初臣以为,盗取《推 背 图》不过是为了将脏水泼在樊宁身上,但现下真凶败露,已端了长安城中七八个藏身处,却一直没有找到抄本,可见此书紧要,应是随身携带。可一个不通汉话的胡人,为何要一直随身携带预测我大唐国祚的《推 背 图》呢?” 李弘一听兹事体大,着实紧要,起身关了窗,再转过身来,神色已变得十分凝重:“先前你曾说,这案子应是与王皇后相干人士,冲着安定去的,目的在于离间父皇母后……若再牵扯出《推 背 图》,此人的目的,可不像是仅仅在于当年的 ‘废王立武’之上。” “殿下所说,也正是臣所担心,只是那《推 背 图》记述隐晦,当世能解的,只怕只有李师父……” 李弘哼笑一声,说道:“这小老儿甚是可疑啊,作《推 背 图》的是他,抚养安定的是他,现下人又不知何处去了……若非与他相识多年,知道他的人品心性,本宫简直要怀疑于他了。” “殿下这话千万别让樊宁听见,不管谁怀疑李师父,她都会打人的。” “何止在安定面前不行,你以为本宫在红莲面前就敢说李师父坏话吗?” 薛讷与李弘齐齐叹了口气,倒有些难兄难弟的意味。李弘见薛讷不时看看他的亵衣,自觉衣冠不整,惭愧解释道:“本宫方沐浴罢,想着你不是外人,确实有些失礼了。” “啊,不是,殿下不要误会。臣有一不情之请,事关公主案与天家尊严:眼下形势不明朗,可否隐瞒臣与樊宁同往洛阳的消息,待殿下到洛阳后,先面见二圣,若无甚不虞,我等再……” “你的心情本宫明白,为了保护安定,当真费心了。只是……此件事本宫没法帮你”,李弘说着,拿起旁侧案上的一封公文函,递向了薛讷。 薛讷的左手仍拽着亵裤,单手接又显得无礼,他眨眨眼,佯装不适:“殿下,臣突犯眼疾,看不清字,可否劳烦殿下告知其中内容。” 李弘不知今日薛讷是怎的了,方才就怪怪的,这会子又冲他挤眉弄眼的,吓得李弘不自觉后撤一步,顿了片刻方道:“我们才出长安,二圣便已得知了消息,派了杨炯前来相迎,明日便会在潼关相见了。” “杨炯?”薛讷抬起脸儿,或许是因为太过俊秀,每当他思考之际,总是显得不那般聪明灵透,“杨炯并非礼部中人,为何会派他来做这样的活计?难道……有何密文要传?” 几乎与此同时,六七百余里外的洛阳城积善坊中,几辆马车踩着落日余晖,停在一处大宅院门前,其上走下两人,竟是高敏与李乾佑。 只见高敏殷勤搀扶着李乾佑,推开小门,走入宅院,转过重重门廊,行至书房门前,高敏示意旁的随从各自散去,挑开门帘,躬身请李乾佑进了房中。 书房大门一开一合,李乾佑捡了一块锦席,却没有落坐,气焰比方才消了一大半:“安定公主的奶娘已经到洛阳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可听闻圣人一直因头风昏迷,若是圣人醒不过来,这人也带不到御前啊……” 高敏哼笑了一声,一改方才在屋外对李乾佑低眉顺目的态度,边踱步边道:“圣人哪里是因为头风而昏迷,不过是为了安定公主遗骸不翼而飞而惊惧心碎罢了。只要我们把真正的安定公主和证据摆在他面前,他知道女儿不仅没有不翼而飞,还活得好好的,哪里还会犯什么头风呢?” 说着,高敏慢慢踱至主位坐下,示意李乾佑也坐。经樊宁一案,李乾佑看起来苍老了不少,此情此景他倒不像个朝廷三品命官,而像是高敏的管家老奴。李乾佑仍满心迟疑,又问道:“可是天后亦在宫中,如若让她知道我们要直接带人去面圣,难保……” “这你不必担心,再过三日便是祭地大典,武后需一早出宫主持献祭,落日方归。紫微宫里,我已安排了得力的奉御,无论如何也会让圣人在那日苏醒过来。” “可公主本人并不在我们手里,这……” 面对李乾佑的接连逼问,高敏已有些不耐烦,拿起茶盏,沏了壶中水,也不管是冷的热的,便递给了他,示意让他闭嘴:“一切我已安排得当,你就只管等着看好戏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四章 枕稳裘温 山之高,月初小。夜半三更时,众人俱已入睡,樊宁悄然起身,将厢房门拉开一条缝,查看着门外的动静。 驿站外守卫森严,驿站内则松泛多了,但那张顺像个瞪眼金刚一样,一直守在李弘房门前,分毫没有困倦的意思,彻底封堵了走正门的可能。 樊宁气鼓鼓地插着腰,心想打从自己进了东宫,就没见过此人休息。李弘睡觉时,他守在寝殿外;李弘办公时,他把着书房;李弘打马球时,他连马屁股都要掰开看看,生怕有何不虞。 “他都不困的吗?”樊宁低声嘀咕,早就听师父说在宫里当差辛苦,没想到竟是这般没日没夜的。张良计行不通,好歹还有过墙梯,樊宁悄悄走到窗前,打开窗棂,见巡逻侍卫皆是对着外面,并未注意驿站外墙,便飞似的团身出窗,踏着土墙突起的砖块,眨眼便来到了薛讷房间的窗口处。 这呆子一旦白日里用多了脑子,晚上就会睡得极沉,死猪似的,开水都烫不醒。樊宁用发簪别开窗棂,利落地翻了进去,果然见薛讷闭目卧在榻上,睡得沉沉。 樊宁轻手轻脚地翻着薛讷的包袱与桌头的案牍,乘着月色搜看一遍,仍未找到那密册。没想到这小子藏得倒是深,樊宁无声嗤笑,指着薛讷,用口型骂了他两句,而后走上前,蹲在榻旁,托腮思量他究竟会把书藏在何处。 小时候这小子没日没夜地看书,李淳风怕他看坏眼睛,责令人定前必须睡觉,他便将书藏在被窝里,半夜爬起来看。现下他会不会……也把书藏在被窝里了?樊宁如是想着,面颊立即烧了起来,踯躅不已。 点点的星光渗入窗来,少年人瘦削锋利的轮廓柔和了许多,满是说不出的英俊倜傥,樊宁全力压制住心跳,偏头思量,决计先摸摸枕头下面,她猫步上前,将纤细的手指伸入玉枕下,缓慢地小幅度探摸起来。 薛讷脑袋不算大,却还是有分量的,难道这就是他聪明的原因?樊宁左手探不到右侧,无奈之下只能双手从两侧同时摸向他的枕下。 本来不过是为了行夜盗之事,怎的忽然间如是暧昧,樊宁趴在薛讷身上,边摸找着密册,边想所谓“耳鬓厮磨”也抵不过此时,正在她犹豫着是否要再进一寸之际,薛讷忽然翻了个身,将樊宁整个人裹在了榻上,万般亲呢地揽着她的腰肢,人却没醒,依旧沉沉睡着,孩子似的沉定安然。 樊宁的心突突要跳出嗓子眼,好一阵子方缓过神来,待确定薛讷没醒,她缓缓将小手探进被子里,四下摸索着,想看这小子有没有把密册藏进被窝。 薛讷虽瘦,身上却很暖,樊宁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整个人也越来越紧张,她眼一闭心一横,想着赶紧找到密册早些离开,谁知薛讷忽然一侧身,俊秀的脸儿贴上樊宁的小脸,软软的唇堪堪对上了她的樱唇。 仿佛有响雷在脑顶炸开,樊宁浑身过电似的,再也顾不上什么密册,麻利起身,逃也似的翻窗而出,慌乱间脚下没踩实,差点跌落下去。 窗棂开了又合,带来清风如许,卧榻上的少年轻轻睁开眼,抿唇一笑,羞涩又欣喜。青梅竹马一起长那么大,樊宁了解他,他自然也了解樊宁,知道这丫头绝不会善罢甘休,便一直在等着她来。 但那个吻……与马车上那次一样,真的只是意外。不知何时,他才能真正拥着她,将这十余年的心里话都说出口。薛讷抽出一直压藏在腰身下的密册,乘着月色随手一翻。他明白,解开谜题的这一刻,他才真正入了永徽五年的迷局,此时正与一直藏匿在暗中的幕后人博弈,赌注正是身家性命,满门荣辱,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但他早已没有退路,眼下唯有迎难而上,落子无悔罢了。 翌日清早,草草用过早饭后,众人继续赶路。经过昨夜,樊宁看薛讷的眼神极不自在,为了不让她尴尬,薛讷今日没有乘车,而是策马于之前,与车队拉开了距离。 解开密文后,薛讷愈加手不释卷,骑在马上仍忍不住翻看着。旁侧并排驰马的袁公瑜见状,不由得叹服道:“早听说薛明府好谜如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薛讷放下书卷,拱手道:“袁府君谬赞了,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谜语罢了,难登大雅之堂。” “不瞒薛明府,本官平素里也爱猜谜,你这密卷可否拿来与本官看看?”见薛讷面露犹疑之色,袁公瑜又道,“只看谜面,不对密文,可好?本官实在技痒呐!” 薛讷无奈而笑,打开了密册,将前面的密语展示与他。袁公瑜嘴里发出“吁嘘驾”等音,让自己的马与薛讷的坐骑靠得更近,探头而视:“这……难道是反语密文?” 薛讷点头道:“不愧是袁府君,一眼就看穿了其间的关窍。昔三国大儒郑玄之徒孙叔然著《尔雅音义》,反语便由此始。胡语姑且不论,但凡我朝之语言,都由声与韵两部分构成。故此,只要将所有的声与所有的韵排列组合,便可组成万千唐文,正如阴与阳可构成世间万物一样。军中用来传递机要的密文,也多参考反语,在此基础上进行改造,借以提升其保密性。” “是了,本官多年前曾忝居安西副都护一职,当时所用的密文便与此颇为类似,故而本官如此猜测。可是这书上余部所载亦非声字与韵字,根本不能拼出字来呀?”袁公瑜仍疑惑不解。 “一切机巧便在开头这两句诗上”,薛讷说着,伸手指向密文册展开的第一页,“若是寻常诗作,这上下阕的字无论如何都要押同一个韵才对,可袁府君看这第二首诗,韵脚完全对不上。后来我受 ‘合符’二字启发,再细看这两首诗的上阙,一首含有全部的声,一首含有全部的韵,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因此,若欲解开谜面,只需将下阙中的字,替换为上阙中同一位置的字,再将其声韵结合便可。” 袁公瑜细细读起这两首诗来,如有醍醐灌顶:“薛明府神断啊!看来本官这个司刑少常伯得让贤了啊!” 袁公瑜说罢,爽朗大笑起来,边笑边拍着薛讷单薄的肩背,此人曾带兵打仗,掌力不凡,薛讷身量瘦削,差点被他拍下马去,令袁公瑜十足尴尬,赶忙致歉:“啊,对不住,薛明府无恙罢。” 薛讷咳嗽了几声,抓稳马缰笑道:“是下官之过,虽生在将门,还未曾有机会带兵打仗,亦未能在沙场上精进武艺、强健体魄。若是能像袁府君这样,文能提刑断案,令司刑清明;武能秣马厉兵,走月氏,降日逐,便此生无憾了。” “薛明府切莫妄自菲薄,你年少有为,又生于将门,只消心里有家国,必然可以为大唐,为华夏鞠躬尽瘁,宏图大展不过是时机问题,实在不必过谦。” 薛讷赧然而笑,想起心中有个疑惑,或许可以请袁公瑜解答,便复问道:“对了,下官还有一事相问。袁府君曾做过安西副都护,可能与下官说说,在我们安西四镇里,那些突厥遗族生活过得如何?” 想来薛讷如此问是欲了解些史元年的线索,如实道:“薛明府也知道,我们华夏泱泱三千余载,自昔日赵武灵王 ‘胡服骑射’,重用楼烦、匈奴官吏,优厚北方草原至今,一直是互融互通,农耕与游牧并举,就连我们高祖、先帝与当今圣上,身上亦流有鲜卑血统。我大唐建立安西都护府,统领西部四镇,自然也是为了让天下升平,边民安居,贸易顺畅无阻。这一十三年来,安西四镇一改往日战祸频仍面目,太平安然。唐 军虽然驻扎在西域,却从不横征暴敛、苛待百姓,军粮皆由驻军自己屯田而出,不占草场,不征牧地,兵士秋毫无犯。莫说是中原人,当地的铁勒人与突厥遗族,皆认为日子比从前不知好上多少,诚心诚意尊称我大唐主君为 ‘天可汗’。唯有那些颉利可汗的亲眷,失了势力,没了权势,不肯善罢甘休,说白了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 听完袁公瑜的话,薛讷叹道:“看来史元年便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了,不甘于失了权势,才参与谋划起颠覆大唐之事来。” “等等,史元年虽然参与了弘文馆别院一案,杀人行凶,可并没显示他要造反啊?难道薛明府参透了他的计划?可否详述?”袁公瑜心生疑窦,急切问道。 “下官还未有实据,但别院案已明晰,却并未找回《推 背 图》,说明《推 背 图》对于史元年还有不小的用处。一本记载大唐国祚的预言书,被一个捅出惊天大案,心怀不臣的宵小之徒握在手里,除了拿来造反,还能干什么呢?” 正值圣灰节斋戒期伊始,来自洛阳城各处的景教教徒纷至沓来,在通济坊的景教天主堂外排起了长队,其间胡汉夹杂,用不标准的洛阳、长安官话攀谈着,其乐融融,正是大唐包容并蓄的佐证。 教堂开门后,他们一个接一个,有秩序地进入堂内,接受大胡子司祭的“圣灰”,双目紧闭祈祷,而后在司祭的指示下,走向悬挂着天皇天后画像的白墙,叩头跪拜,心满意足地礼成而去。 与言笑晏晏的教徒不同,一头配面纱的女子没有走入正堂,而是步履匆匆地消失在长长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个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阴暗间隙,藏在圣母像背后,极其不易察觉,其下则豁然开朗,乃是个可容纳百余人的圆形地窖。 就在方才,一场盛大的集会在此处悄然举行,此时此刻,发起者史元年坐在圆台正中,还沉浸在方才振臂一呼,应者如云的欢愉里。 “波黎”,那女子款款上前,虽然戴着面纱,依然看得出她美貌非常,正是阿娜尔,与史元年的踌躇满志不同,她满脸愁容,欲言又止道,“波黎,那些人方才对你唯命是从,但我听他们出了门去,嘴里还偷偷念叨着 ‘天可汗’。波黎,我好担心,我怕那起子人只是图钱,面上恭敬,实则首鼠两端,心里还向着唐人,万一……” “够了!”阿娜尔这话,犹如向一块炙热的烙铁上破了一瓢冷水,惹得史元年心烦不已,乜斜了她一眼,负气道,“你怕,我理解,说了先送你出洛阳,你又不肯,一直在这里说这些丧气话。你方才看不见吗?那些人与我一样,也渴望回到草原去,回到那自在驰马的生活,而我正是他们认定的新可汗。阿娜尔,我一定能恢复祖上的荣光,那些人是为了钱财利益,我如何不知?唐人有话说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可厚非,等到我的军旗打出那一日,他们听说安西四镇皆已沦陷,再看到我麾下所向披靡的胡兵,便会知道未来的洛阳长安是谁的天下!你若不信我,大可找那些觊觎你的男人嫁了,我史元年……绝不阻拦。” “我若不信你,当年就不会傻傻地跟你去长安。波黎,我……有了身子,难免胡思乱想,并非不信你……”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史元年一改方才冷冰冰的模样,撑起健硕的身子,上前问阿娜尔,待得到肯定的答复,他满脸难得一见的喜悦,将阿娜尔抱起转了个圈,“我要让我们的孩子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储君!” 正在这浓情蜜意之际,一名胡人将领行至密室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低低唤道:“头儿……” 史元年这才放下阿娜尔,又恢复了方才疏冷沉定的模样,转身问道:“怎么样?雁门关那边,可都打点好了?” “放心,唐人已经帮我们撺掇了薛家小郎君,那小子才挨了棍子,正在气头上,随便一怂恿,便像沼池子旁的屎橛子似的,飞冲上天去了!眼下他正扭着棍伤未愈的屁股,提溜着好酒,往雁门关去,慰问他爹的老部下呢!” 史元年合着那胡人哈哈大笑起来,复对阿娜尔道:“你不必担心,方才那些乌合之众并非我的嫡系,眼下要入关的,才是我阴山之战突出重围的旧部。为了这一天,我屈奉那会主,狗一样为他做牛做马,干了无数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一次他帮我撺掇那薛楚玉也算有功了,待我功成之日,或许可以饶了他的狗命。去西南那边的人呢?可联络成功了?” “今早刚得的消息,西南主帅已同意出兵,洛阳长安陷入混乱的那一日,他们便会率军大举北上,攻破安西四镇。” “好!”史元年大拊掌,拍了拍那胡人将领的肩,“接下来就只等唐人自己闹起来,我们便看准时机,立即行动!兴建汗国,指日可待了!” 是日傍晚,李弘一行出潼关,来到天池,即当年秦赵会盟的渑池旧地扎营歇息。杨炯率一众礼部官员相迎,因为与薛讷是旧相识,杨炯十分兴奋,妥帖安排了李弘歇息用饭后,便吆喝着属下买酒去,自己则拉着薛讷喋喋不休。 龙门业火案时,樊宁曾与杨炯谋面,此时再相逢不知是否不虞,左躲右闪,生怕与他打照面,便自告奋勇帮张顺等人刷马,借以躲避招呼和应酬。 可就是这样,两人还是在茅房外狭路相逢,面对杨炯探究的目光,樊宁眼一闭心一横,指着小路旁的石头道:“厕筹没有了,你拉完找个石头呲呲吧。” 说罢,不待杨炯回神,樊宁便一阵旋风似的没了踪影。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杨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轻笑两声,阔步回驿站客房找薛讷,才一落座,他便先声夺人,用筷箸点着薛讷的鼻尖道:“慎言,上次你带来洛阳的,正是那个小娘子罢?前穿男装便很是娇俏,如今换了女装,简直堪称绝色啊。不曾想你挺有本事,办公主案也不忘风流,真是让杨某甘拜下风。” 薛讷正好要探问杨炯公主案的事,本想着老友相逢,一上来就套话有些不合适,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便不再客气:“还说呢,这差事怎的落在你身上?迎接储君自有一套礼仪,天皇怎会派你来?莫不是……有何隐情?” “天皇?天皇昏迷多日,一直在内宫休养,召你来的是天后。除你之外,天后还特意召了个并州的法曹,姓狄,也是来侦办此案的。” “天后召我?”薛讷极为震惊,他一直以为下令将他放出牢狱,命他带樊宁来洛阳的是天皇,不曾想竟是天后。 安定公主一案,对天后十分不利,樊宁则是最最不利的那个人证,天后将如此之人唤到洛阳来,究竟意欲何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五章 垂杨紫陌 天池临着黄河之滨,太阳落山后,大风渐起,直刮得人脸生疼。除了轮值的侍卫外,其他人等皆回到驿站或油布帐篷里躲风去了,唯有樊宁坐在背风处,生火烤鱼,不亦乐乎。 不知什么风把李媛嫒吹来,她蹲在篝火旁,嗅了又嗅,搓搓小手,馋得像是鲍鱼铺子外垂涎三尺跃跃欲试的狸猫:“哇,好香啊,这鱼这么大,你自己肯定吃不完,给我分点……” “去!”赶路一整日,樊宁饿得前胸贴后背,早就顾不上她与李媛嫒那本就不算深的交情,一把挥开了那探来的小手,“你知道我钓这鱼花了多少功夫吗?上来就白要,我又不是你的婢女。” “是是是,你如今身份尊贵了,是我不知分寸,这便向你赔罪,行不行?” 樊宁嗔了李媛嫒一眼,狠狠一咬,在那烤鱼上留下一个半月形的齿印:“好生缺德,你还在这幸灾乐祸。” “这有什么幸灾乐祸的?当年圣人有多喜欢安定公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不定你真能就此平步青云,癞蛤蟆翻身了呢。” “你才是癞蛤蟆,”樊宁刻意嚼得起劲,馋得李媛嫒直咽口水,“你以为天皇傻?恩爱多年的媳妇,不明真假的闺女,你若是他,你要哪个?”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刻意疏远薛郎的?看不出来,用情很深啊!” 樊宁被李媛嫒一呛,嘴里的烤鱼差点喷出来,她抬手揩揩樱唇,拿起身侧的水袋仰头咚咚灌了几口水,待感觉通红的面色有所缓解,方威胁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可揍你了。” 李媛嫒“嘁”的一声,根本不拿樊宁的话当回事:“在我看来,你倒真不像天皇天后的女儿。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你可知道,这是在何等情形下,天后写给天皇的诗吗?在那边暗无天日的逆境里,也不愿放弃心爱之人,你呢?你就这?” “你不是喜欢他吗?何必来跟我说这些”,樊宁用竹棍捅着篝火,瞬间捅出蹿天的火星来,吓得李媛嫒本能地向后一缩身子,樊宁便咯咯嘲笑着她的胆小。 “我若不是觉得他不容易,谁稀罕理你。有几个不当值的士兵喝多了,一直往你这边瞥,不知想干什么龌龊事,薛郎就一直坐在驿站的窗口边盯着他们,对你如此用心了,你却只知道怕。” 樊宁一愣,回头望向驿站处,果然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正坐在窗前,她心下微动,嘴上却说着:“那些喝醉的虾兵蟹将能打得过我?” 这话虽然是真的,却也像风干多日的干粮馍,塞得人不舒服,李媛嫒气得翻了个白眼:“许是怕你下手没轻重,把他们打死罢……天太冷,我走了,你们俩的事,你们自己解决罢。” 说罢,李媛嫒轻快起身,眨眼消失在了幢幢光影里。樊宁又坐了片刻,灭了篝火,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轻轻叹了口气。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这诗文初读平平,再读却有种难言的深情隽永,樊宁低低喃着,思绪随之飘至十余年前,脑中蓦地浮现出一个坐在青灯古佛畔的姑娘,她的眉眼清澈,写着淡淡的哀婉凄伤,却又透着倔强光芒。 那是感业寺里的武媚,在那旁人无法体会的,犹如死灰般的逆境里,她依然笃定坚信,坚信自己会有冲破雾霭那一日,即便终日浸在香灰素油中,亦从不放弃心底的希望。或许正是因为始终怀揣着希望,在感业寺三年后,武媚涅槃重生,与天皇重逢,回到太极宫,踏平风浪,终成天后。 樊宁不知自己究竟是何人的女儿,但她知道,自己与当年的武媚一样,便是泰山压顶,也绝不轻言放弃,纵然真是天后要她性命,她也一定与之斗到底。 樊宁暗暗握起了小拳,未觉察薛讷出了驿站,来到她身侧,看到樊宁出神,他低声笑道:“何人惹你了?怎的咬牙切齿的。” 樊宁抬头嗔了薛讷一眼,仍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身子却本能地挪了挪,给薛讷腾出一块地方,三分真七分假回道:“你啊,我想打死你来着……你过来做什么?有事找我?” “篝火灭了,却不见你人回来,怕旁人有危险”,薛讷玩笑着,将手中的披风搭在了樊宁肩头,“方才我与令明兄攀谈过了,据他说,命我带你来洛阳的并非天皇,而是天后。” “天后?”樊宁半回过身,桃花眼对上薛讷沉定清澈的眼眸,将信将疑,“若是天后命你带我去洛阳,何必又让那武三思来东宫要人?” “是啊,如是便说不通逻辑。圣心难测,只能待明日到洛阳再探虚实,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怎的,你怕了?” “怕,”薛讷挨着樊宁坐下,毫不避讳心底的隐忧,“我知道这件事勾连着你的身世,关心则乱,你难免会有疑虑,又觉得我好似知道了什么,却不肯据实相告,只怕连我也要一道疑了。我不敢说让你信我,但……” “我信你,”樊宁出声打断了薛讷的话,又觉得好似道白般有些尴尬,一吐小舌,“不管畏惧与否,该面对的事总要直面。从前总想着怕连累你,但既然……你不怕连累,我便也不客气了。” 听樊宁如是说,薛讷说不出的高兴:“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第一天去道观吗?彼时什么也不会,想着帮李师父整理穿铃铛的绣线,不知怎的就跟你缠在一起了,怎么也挣脱不开,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的连累罢。” 樊宁犹记得那线绳是红色的,绕着他两个怎么也挣脱不开,直到傍晚李淳风回来,方理清了头绪,将这两个小的放出来。李淳风还打趣说偏偏是红线,彼时她不懂,现下忆起来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身侧少年投来的目光极暖,比月光更温和宜人,樊宁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抬眼问道:“公主案你有掣肘,我不会再追问,也不会再扯你衣裳抢书了。但我心里还有个疑问,希望你能据实相告:昨晚……你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的?” 这丫头性子一向不拐弯,薛讷先前便猜到,她迟早会问,原本打算装糊涂打哈哈绕过去,但在此情此景下,他根本不能扯谎,更不能顾左右而言他。 虽说他们两个都没有言明,对彼此的心意却是昭然若揭,既然樊宁不再回避,薛讷哪里还有躲闪的理由。但昨晚的事,单一解释无法说清,薛讷本就不擅言辞,这可算是雪上加霜了。 月色如水,映着佳人的绝色姿容,薛讷顿了顿,费力解释道:“昨晚和马车上那次,我都不是故意唐突的,我……” 不是故意唐突,但自己着实是很开心。喜欢她这样多年,若说不想与她亲近自然是假的,但并非轻薄之意。薛讷说完前半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后半句,眼见樊宁眼中的疑惑越来越浓,他不愿再因为口讷而与她生嫌隙,鼓足勇气,轻轻扶着她的肩,看着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俯下了身去。 樊宁桃花眼瞪得溜圆,暗骂这小子竟以这样的方式回答,却也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 一轮月影下,一对璧人成双,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间,说不出的温存旖旎,哪知背后的驿站中忽而有人高声大喊:“大半夜的不睡觉,在那做什么呢!” 不消说,出声的正是李弘,这一席话惊得樊宁犹如兔子般蹿起,拔腿便逃,眨眼消失,只剩下薛讷矗在原地,说不出当开心还是失落,徒剩一脸彷徨。 翌日午后,李弘一行终于抵达了洛阳城南郊。谁知还未进定鼎门,便见道旁有匹马发了性,横冲直撞,直要向车队冲来。还不等张顺下令,头前的内卫便三两下将那马与主人一道放倒:“大胆!竟敢冲撞太子车队!” “草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那人已经快哭出声来,浑身抖如筛糠,“这马不知为何发了性,忽然就冲出去了。草民自知有罪,不敢求殿下饶恕,可否放这马一命,这可是我家唯一的牲畜,若是没了它,我们一家老小……便别无生计了,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啊!” “张顺”,李弘撩开车帘,将张顺唤至身前,“无人会用此等方法冲撞,太蠢了,他已竭力勒马,手上还淌血呢,把人放了吧。” 张顺似是早就猜出李弘会如是说,抱拳一礼,上前嘱咐了侍卫们几句,便将那人放了。 车队继续前进,自定鼎门入洛阳城,文武百官夹道跪迎,除此外,还有不少自发而来迎接东宫的百姓。杨炯与薛讷同乘,挑帘看罢,叹道:“有位仁德储君,真是我大唐百姓之福,前几日,城里也出了牛马冲撞之事,有的达官显贵不依不饶,甚至令百姓赔了性命,看到他们的爷娘妻儿当街痛哭,惹得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牛马皆已驯服多年,怎会当街冲撞人呢?”薛讷微微蹙眉,深觉得此事有蹊跷。 “还能是怎么回事,估摸是有心人要证明什么天有异象,国祚将乱呗”,杨炯说着,压低了嗓音,“近日来洛阳城疯传着安定公主未死,天后将被废黜……所以你明白,为何天后着急召你来洛阳了罢?你可要多加勉励,早些破案,万不能输给那狄姓法曹啊!” 薛讷轻轻一笑,没再接腔,倚在窗口,兀自看着神都风景。自夏朝伊始,这座城市有近千年时光作为华夏之都,眼前的一砖一瓦却并不陈旧,是数十年前由大隋金紫光禄大夫宇文恺设计,与洛阳的山川地貌相契,其中宫城设计更为考究,每座殿宇的位置皆与浩瀚青天上的星宿相对应,天上人间浑然一体,极尽奢华。 车队绕过碧波浩渺的九州池,终于来到了东宫所在。此处轩俊壮丽自不当说,比长安城东宫尤甚。只是这亭台楼阁落在不同人眼中,到底是不一样的风貌。红莲深觉自己与李弘身份迥异,樊宁则感受到浓浓的皇权压迫,仿佛她无论如何挣扎,都难以冲出这片天。 东宫属官陆陆续续下了马车,各自拿着行李,等待女官分配居所,空空荡荡的宫宇登时热闹了起来。一红衣御史忽然从打北面乘马车而来,下车上前,对李弘行大礼:“奴拜见殿下。” “可是父皇母后召本宫?”李弘本想安顿后即刻面圣,不曾想内官先来了,他担心李治病情有变,急切问道。 “殿下不必担心,二圣安然,只是……天后有要事寻薛明府。敢问薛明府在何处?快快随老奴面圣罢。” 前脚才到,怎的天后就即刻传人,李弘满心疑窦,却也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看薛讷随那御史上了马车,随着马夫一抽鞭,车轮滚滚驶向了重重宫阙正中处的乾元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六章 皇帝血脉 车驾在紫微宫中行了小半个时辰方至应天门,到了此处后,马车不能继续前行,薛讷便下了车,随黄官御史趋步赶向乾元殿。 莫看那御史个头不高,说起话来轻声细气,跑得倒是极快,薛讷身高腿长,竟也颇为费力才追得上他。待到乾元殿下,两名侍卫上前仔细搜身,确定薛讷没有携带任何利器,方将他带上殿来。 薛讷步入正殿,冲目而来的便是五十六根盘龙金柱,以及悠长视线尽头的高台宝座,座上空无一人,却依然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之感。虽早已听说过洛阳宫的壮阔,亲眼得见依旧震撼非常,薛讷走上前去,行了数十丈远,这才发现高台下跪着个人,只是单看服饰辨不出身份。 听到薛讷的脚步声,那人回过头,上下将他一打量,语带两分挑衅似的问道:“联珠纹唐锦,身配美玉,看似英俊潇洒,却诨名薛大傻子,不知可是银样的蜡枪头?” 薛讷看清那人,只见他约莫四十上下,身着从八品下官服,留着微翘的山羊须,眼睛不大,却聚着精光,看似十分精明强干,应当就是杨炯所说的来自并州的狄姓法曹。 虽远在长安,薛讷也曾听过这位狄姓法曹的事迹,知道他名为狄仁杰,举明经科后,得到右相阎立本赏识,荐为并州法曹。在任期间,并州境内无一冤案错案,上报刑部证物详实,条理清晰,堪称大唐之典范。薛讷向来好涉悬案,此时见了他,哪里还听得进什么揶揄,拱手礼道:“阁下可是狄仁杰狄法曹?晚辈薛慎言,久仰大名,今日一见,真乃三生有幸。” 没想到薛讷竟是这般谦逊的性子,狄仁杰尴尬不已,挠着头,竟不知当如何接话。他一直在地方做官,头一次来京中,听相熟的朋友说,京官都很自傲,难以打交道,加之薛讷又是鼎鼎大名平阳郡公薛仁贵的长子,狄仁杰生怕他拿乔,会耽误查案,故而才定下了这先声夺人的策略,但现下看来,这小子应当与那些纨绔子弟不同,难怪不满二十岁便能得到天皇天后的欣赏。狄仁杰讪讪笑着,拱手方要向薛讷回礼,忽听高台上传来一阵响动,他两人忙跪好,屈着身子,不再敢肆意攀谈。 “两位爱卿,”缀玉连珠的幔帐后,武则天身着皇后鞠衣,头配鎏金双凤发饰,雍容华贵,气势迫人,她的容貌在珠帘的遮挡下不大明晰,犹如蒙蒙烟雨中盛放的洛阳牡丹,却依然散发着不容置疑的美艳,“远道而来,辛苦了。” “臣不敢,”狄仁杰叩首回应,薛讷虽也随之叩首顿地,心里却忍不住地犯嘀咕。眼下这安定公主案,处处皆在指向对天后不利,她却依然敢将大唐最精干的法曹与接连破获大案的薛讷一道唤到洛阳来,甚至还让他带上了最不利的人证樊宁。薛讷知晓天后颇有铁腕,但此事关乎皇家血脉,天皇再爱重她,也不会不顾惜自己的骨肉,此时此刻她究竟做什么盘算,薛讷看不清,只能静观其变,再图借机行事。 “数月前,本宫与陛下一道往德业寺,为安定公主祝祷,哪知公主配飨东歪西倒,场面凌乱不堪,棺椁竟被打开,内里空无所有,公主遗骸不翼而飞。陛下因此大怒,伤及圣体,近来仍在病中。本宫责令尔等,本月内必破此案,两位爱卿,可都听明白了?” “臣……”听了武则天的话,薛讷疑窦未平,反而更添几分,却不知如何相问,欲言又止。 旁侧的狄仁杰率先发声道:“回禀天后,公主遗骸失窃已有月余,刑部与大理寺皆前往勘察了现场,却一无所获,可见此案棘手,臣与薛明府又如何能在一个月内破案?求天后垂怜体恤,多给臣下些时间为上。” 这从八品的法曹倒是胆子大,竟敢与天后讨价还价。薛讷看得瞠目结舌,心想自己父亲将兵去往辽东,天皇下令“必克而还”,父亲也只敢领命抱拳,称绝不辜负。但他所说并非毫无道理,更主要的是……安定公主当真死在了永徽五年吗?天后让他们查案,他们又要查出什么才能结案?是找回安定公主的遗骸,还是将那陈年往事翻江倒海,抽丝剥茧查清楚? 帘帐后的武则天听了狄仁杰的话轻笑一声,冷冷的,辨不出喜怒:“那狄卿以为,破获此案究竟需要多少时间?” 狄仁杰顿了顿,似是在细细思量,良响方回道:“以臣之见,破……” 话未说完,后堂匆匆跑上来一名女官,看衣着品阶不低,应是天后身边之人,她满头大汗,趋步走上高台,在武则天耳畔低语几句。薛讷等人虽听不清她究竟说了什么,却能隐隐听闻重重的气声,可见她的焦急。 又是好一阵的沉默,武则天没有回应,应是在盘算思量。薛讷虽未抬眼,依然觉察大殿中的气氛陡然冷了几分,想来应是出了什么大事,他心里霍地涌起几分不好的预感,正揣度着,便听武则天说道:“本宫不过祭地这半日的功夫,竟有人能在宫中生出这样的事端。陛下醒了正好,事已至此,不妨全部摆在台面上,好好论一论罢……两位爱卿,随本宫往后宫走一趟罢。” 说罢,武则天起身而去,薛讷与狄仁杰茫然不知所谓,面面相觑不知该往何处,又有御史前来引路,带着他两人走出乾元殿,经门庑向大业殿侧的天皇书房走去。 天皇李治头风日笃,近来一直卧病在榻,今日竟破天荒起身到书房理事,只是面色仍不大好。武则天匆匆带人赶回,步入书房,屈身礼道:“陛下。” 即便贵为天皇天后,亦是寻常夫妻,一起经历过诸多风浪,感情深刻隽永。李治对武则天的宠爱,并不止限于宠冠六宫,而是甘愿将自己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她一道分享,与她并尊为“二圣”。但今日,李治望向武则天的神情却有些说不出的复杂:“媚娘,这位妇人,你可还识得?” 武则天偏头一瞥,吓得御前那妇人跪地叩首不止,哭哭啼啼道:“天后饶命,天后饶命啊!” “本宫何时要你的命了,”武则天一挑长眉,似笑非笑道,“我当是谁,原是安定的乳母,当年你离宫不知何所去向,今日又入宫来,不知所为何事?” “天后真是贵人多忘事,”一年轻男子在旁发声,竟是高敏,他拱手躬身,似是极度尊崇,说出的话却满是挑衅,“张氏乳母俱已招认,十六年前奉天后之命,将假死的安定公主送出宫去,本是要送往绛州天后的亲信家中,哪知半路遭劫,公主不知所踪,她害怕天后追究,这些年一直天南海北地逃命。我刑部打从接密报,得知公主遗骸失窃,便一直明察暗访,捕获此妇,详细的口供在此,请二圣过目。” 书房外,薛讷与狄仁杰立在廊檐下,将高敏的话尽数收录耳中。先前薛讷便诧异,此人为何没有一直缠着樊宁,毕竟她是此案最重要的人证,不曾想竟是另有打算。高敏此时的举动,犹如当头棒喝,彻底打乱了薛讷的谋划。原本打算先探知二圣的态度,再见机行事,眼下高敏之举无疑将矛盾激化摆在了明面上,令薛讷不得不立即应战了。 刑部已录了口供文书,此案便不再拘于后宫,一旦刑部上书御史台,弹劾天后之失,皇后的废立便会被摆在朝堂上公开谏言。而那十六年前“废王立武”若被推翻,影响的又何止是天后一人,更有无数受到低微出身皇后激励,发奋读书,期待“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门学子。更何况,樊宁注定会处在暴风眼上,无论是否得到公主尊荣,皆会遍体鳞伤。 正思量间,只听武则天哂笑两声,又道:“区区一个老妇,不知被何人收买,便敢来污蔑本宫,编出这等匪夷所思的秘闻来,你可知道,诽谤本宫,妄议皇室血脉,可是株连之罪!” “只有区区证词,自然无法证明这桩匪夷所思的宫廷秘闻,但活生生的安定公主正在东宫之中,由薛明府带来洛阳,二圣若不相信,只消请太子殿下将人带来看看便可。” 薛讷大为怔忡,心想从前真是小觑了这高敏,一个区区六品刑部主事,竟对东宫太子的动向了若指掌,这样的耳报神,只怕朝中一品大员尚且不及,他背后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势力,难道当真是天皇授意? 薛讷正发楞,不知何人的手在眼前乱晃,他这才回过神,只见一内官皮笑肉不笑,细声细嗓道:“薛明府?快别发呆了,天皇传你进去。” 薛讷赶忙抱拳应声,阔步走入了书房,屈身行大礼道:“臣薛慎言拜见二圣。” “薛卿,听闻你将疑似为安定之人带到了宫中?”李治急迫发问道,虽贵为一国之君,坐拥万里疆域,亦是平凡父亲,此时此刻他微微瞪大双眼,疑惑颇多,更多的则是期待欣喜。 薛讷眉间微蹙,据实回道:“回禀陛下,是……” “薛慎言,本宫命你查明公主遗骸之案,你竟暗度款曲,偷偷带人入宫,究竟何意?” 听了武则天的发问,薛讷很是困惑,当初是那御史传令,他才特意将樊宁带来,怎的如今李治不知,武则天亦不知?薛讷扫了旁侧的高敏一眼,心想那日传召唯有口谕,并无实诏,在场之人除了他便是高敏,此时百口莫辩,只能俯首叩地不做声。 “天皇,太子殿下将人带来了,”内官见房中气氛微妙,极其小心地说道。 方才高敏争论的功夫,李治已命人去东宫,让李弘把樊宁带来,此时他已迫不及待,扶着桌案站起身,示意请入殿来。 转眼间,李弘器宇轩昂地走入书房,向天皇天后跪地拜礼:“儿臣请父皇母后安。” 李治素来最疼李弘,此时却顾他不得,一直望着跪在他身后那个瘦削的身影,一瞬也不瞬:“你……莫害怕,过来……” 从太宗嫡子晋王到太子,再到如今的九五之尊,在其治下,大唐平西域,战辽东,甚至完成了许多太宗尚不能完成的丰功伟业,但此时此刻,他只是个思女心切,失而复得的父亲,眯着双眼,竭力控制着头风带来的眩晕,看着那怯怯走来的孩子。 她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桃色襦裙,身子很瘦,却很健康,一张小脸儿粉雕玉琢,五官极其精巧,最为夺目的则是那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说不出的娇俏美好。李治与武则天一时无言,明眼人皆能看出来,这孩子长得实在太像天后,太像太平公主,她轻启朱唇,讷出一句“拜见天皇天后”,连声音都与武则天甚为相似,相似到仿佛已不必去细论,便能认定她正是二圣的骨肉。 武则天望着樊宁,仿佛对面站得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面铜镜,照出近三十年前的自己。彼时她只有十四岁,匆匆离家入宫,做了太宗的末等才人,举手投足间稚气朗朗,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自信胆大:“并州武氏,年十四,应国公武士彟之女……” “晴雪……”李治低低唤着,似是已认定眼前之人便是自己十六年前去世的女儿,喃喃叫她的小名,“过来,孩子,到案前来。” “陛下,”武则天忍不住发声道,“十六年前安定崩逝,臣妾与陛下一样,皆肝肠寸断,可张氏所说公主假死出宫之事,臣妾尽皆不明,眼下怎能因为这孩子容貌与臣妾相似,便认定安定未死……” “天后说的是,”高敏成竹在胸,比方才显得更加得意,从怀中摸出一本密册,递给了旁侧的内官,示意他交与天皇,“此书乃宫中记录皇子诞生特质秘文,采用反切密语,解出来安定公主那一页,正是 ‘永徽五年正月十八日寅初一刻武昭仪诞女重五斤一两,肩膊下中有一胎记形似梨花’,这位小娘子究竟是否是二圣的亲骨肉,请宫人一验便知。臣以为,以薛明府之聪慧,定然也早就解出了此卷的迷踪,这才特意将流落在外的公主带回紫微宫来,可谓忠贞之极啊。” “你胡言乱语,”樊宁自己的事不怎么上心,说到薛讷却 据理力争,“明明是有人口传伪诏,让薛郎带我来的,而且……而且我身上根本没有什么胎记!” “不,你有,”许久不做声的薛讷此时抬起头,高声对李治与武则天道,“启禀天皇天后,臣早已解出此文密语,之所以一直压制不报,乃是因为臣发觉其中别有蹊跷,似是有人刻意将安定公主身世往樊宁身上攀扯,矫造文书,诬陷天后。臣请求二圣给予臣一个月的时间,必定找到公主遗骸,查明真相,还二圣、还天下一个明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七章 直道相思 “慎言,你是说樊宁并非安定?”二圣皆在,李弘一直没有出声,此时疑惑满溢,再也无法不言不语。先前在长安时,关于樊宁是否就是安定公主,薛讷一直含糊其辞,怎的今日见了二圣忽然这般笃定?李弘望向李治,得到首肯后,继续发问道,“这密文是本宫命张顺在宫中书库里找到的,若是此书有问题,难道……” “殿下,臣不敢妄自揣测,是否有人潜入宫中将此书放置在密阁里,刻意引得张顺大哥发现,更不敢追问高主事到底是从何处得到这宫中机密文书。只是有一点,密文有句 ‘西境清平东风暖’,安定公主出生于十六年前,而我大唐平定西域,设安西四镇乃是在十三年前,女史再聪慧,也不是李淳风局丞,又怎能未卜先知,写出 ‘西境清平’这样的字眼来做谜面?” “薛明府为了不让天皇天后认女,真是煞费苦心啊,”高敏眉梢眼角写满哂笑,反唇相讥,“这书并非单一为了记录安定公主的体貌特征,而是从我朝高祖皇子开始,便有所记载,谁说一定是永徽五年所造?或许是西境平定后才总结誊录也未可知。” “如若是西境平定后,为何最后一页堪堪截到安定公主,其后的潞王、英王、殷王、太平公主皆无记档?岂不是太刻意,难道便是在等着这一日,方便所谓的公主与二圣相认吗?”薛讷顾不上是否御前失礼,全力反驳高敏,“高主事在刑部多年,应当明白,凡是不同寻常之案,总有妖异。此案以公主遗骸不翼而飞为导线,步步为营,将我等陷入迷局,桩桩件件皆是为了今日,背后是否有阴谋不言而喻。今日若是认定樊宁便是当年的安定公主,势必要坐实这位张姓乳母的证词,不单会令皇室血脉蒙上疑影,更会将污名冠于天后,草率至极,请陛下三思!” “父皇,”李弘听罢了高敏与薛讷的争辩,拱手对李治道,“不瞒父皇,初见樊宁之时,儿臣十分欣喜,因为她的容貌与母后相似,儿臣便忍不住心生笃定,认为她就是安定,是儿臣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可诚如慎言所说,此案迷雾良多,不可草率处之,即便父皇相信母后清白,亦会有有心之人恶意诽谤。故而儿臣以为,还是按照慎言所说,仔细查证为上。若是有人当年利用安定,害她与父皇母后骨肉分离,今朝又欲借此生事,污蔑母后,则决不能姑息。” “奴婢所说皆是属实,断不敢冤枉天后啊。”张氏害怕非常,顿地叩首不住,身子颤抖着,像个受了惊咕咕不止的母鸡。 李治头风初愈,听了这七嘴八舌的一人一句,又经历爱女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往复来回,身子有些撑不住,他趔趄一步,旁侧立即有双手上前将他稳稳扶住,不消说,正是武后。 多年的夫妻,如同左右手一般,独立却默契,彼此难以割舍。李治想到此事可能会对武则天造成的影响,以及对朝堂的撼动,即刻恢复了理智,威仪沉定如初:“确如弘儿与诸位爱卿所说,此案甚是蹊跷,必当好好查验。尔等先起来罢,宣狄仁杰入殿。” 说罢,李治示意武后与之一道并坐于软座之上,李弘则拉着一脸懵然的樊宁,侧身站在李治的桌案旁。狄仁杰小步进殿,躬身大拜后,与薛讷并肩,正对着高敏与那张姓乳母。 “高卿与薛卿皆介入此案良久,是非曲直已有了自己的判断。但如此来,也容易先入为主,狄卿,皇后与右丞皆曾与朕说,你是名震华夏的神探,在并州任上多年无一冤案错案,此事你怎么看?” 狄仁杰接过了高敏手中的密文书,翻了几页后,恭敬对李治道:“启禀陛下,臣方才在堂下听到高主事与薛明府所论,臣以为,他们所争论的……并没有什么意义。此书不论真假,都说明不了什么。公主当年若是假死,必定可以追寻到蛛丝马迹,即便不是这小娘子,也会另有旁人;公主当年若真的去世了,总能捉到偷盗之人,追回公主遗骸。故而臣提请,明日一早去往德业寺现场查验,是非真假,三两个月间总能辨得清。” 狄仁杰的才能,薛讷毫不怀疑,深知此事若交给他便麻烦了,忙拱手道:“陛下、天后,狄法曹才干惊人,臣一直万般钦佩,可他初到京中,万事皆不熟悉,恐怕延误查案,令二圣悬心。臣愿以一个月为限期,侦破此案,追回公主遗骸,如若到期渎职,辜负二圣所托,臣愿以死谢罪!” 说罢,薛讷重重叩首,惹得李弘焦急劝阻却来不及,只听身侧的樊宁说道:“你若因为此事死了,我便也不活了,横竖黄泉路上有个伴,总好过隔三岔两就给我安个爹,傻子一样被人鱼肉!” 李治与武则天听了这话,都面露惊讶之色,但他们没有诘问樊宁,而是双双看向李弘。李弘一时棘手,回道:“啊,慎言……入学崇文馆之前,一直在观星观赎业,他两个是总角之好……” 总角之好……是不假,可还有些别的,无法言明,李弘自认为这一路已经够惹人嫌,不停穿梭在薛讷与樊宁间,生怕他两个过于亲近,但若樊宁真是安定,二圣必定还是会怪他没看好妹妹。不过眼下尚不是因此烦恼的时候,李弘陪着笑,拱手对二圣道:“父皇、母后,慎言虽非明法科出身,但侦办弘文馆别院案尽职尽责,甚有功勋,此案又是一开始儿臣委托他调查,不妨……也不要立什么军令状,就让慎言与狄法曹一道协力调查此案,如何?” 话虽如此,但明日一早,弹劾天后的奏承一定会摆在李治的桌案上。若不速度加以平息,朝中必定生乱。武则天自是看得清这处境,但她面色依旧沉定,看不出慌张,对薛讷道:“薛慎言,方才你说定能追回公主遗骸,可是已经有何线索了?” 若说去何处寻遗骸,薛讷尚无想法,但无论安定公主究竟去世与否,那年定有个婴儿下葬于棺椁之中。就像狄仁杰所说,只要是有苗头的案子,就一定能查出蛛丝马迹,薛讷对武则天礼道:“回禀天后,臣有信心,定能侦破此案。” “本宫与你十日时间,做得好自然是大功一件,但若做不好,亦有重罚。薛慎言,你可敢应承吗?” “十日?也太……”樊宁忍不住低声嗔着,话还未说完,便被李弘狠狠一扯袖,她只好吞了后面的话,但目光中还是充盈着对于薛讷的担忧。 除了樊宁与李弘外,狄仁杰与高敏的神色亦很复杂,不消说,十日的光景实在是太短,便是他们三个摒弃立场,一道查访也很难这样快破案,更莫提薛讷一个人,若他不想自寻死,就不当接这个活计。 孰料薛讷低头忖度一瞬,定定神思,跪地行大礼道:“臣薛慎言领命!” “好,”武后向来干脆爽利,得到薛讷的应承后,立即吩咐左右,“本宫便以十日为期,责令薛慎言查明此案,不得有误。如若十日后,薛慎言无法查明真相,或是其他人等证实,当年确实是本宫偷梁换柱,假借亲生骨肉之死陷害他人,本宫愿意承受一切处罚,陛下……以为如何?” 李治显然没想到,武则天会这般激进,薛讷虽然聪慧,到底还是个方到及冠之年的孩子,与武则天又无甚交情,为何会这般信赖他?但若说如是作为有何益处,便是争取来十日光景,可以暂时堵住御史台的嘴,李治不由得悬心,薄唇微动,嗫嚅道:“媚娘……” 当年的“废王立武”,明面上只是后宫争斗,但李治心知肚明,他不单是为了扶心爱的女人走上皇后的宝座,更是为了打击以王皇后、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门阀。打从魏晋推行“九品中正”,万马齐喑,故而左思作诗“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借以讽刺那些靠家族庇荫上位,而无真才实学之人。唯有扳倒了关陇门阀,方能大兴科举,选拔真正的人才,令大唐强盛。 当年安定公主之死,实在发生得太是时候,细细想来让人如何能不疑惑。若眼前这孩子真是他们的女儿该有多好,他就不必无数个午夜梦回自责不已,怨怪自己未能保护好她,害她小小年纪遭受厄运。但李治亦十分清楚,多少双眼睛多少双手正蠢蠢欲动,欲借着这个孩子再生风波。想到这里,他长长太息一声,眉眼间透着说不出的疲倦:“朕头风初愈,此事便按照皇后的意思办罢。” “臣有一请求,”薛讷复开口道,“臣希望可以带樊宁出宫,并求天后派兵马保护我二人。如若樊宁留在宫中,必会有人称天后以她为质,让臣四处搜罗假证据,借以脱罪;如若我等出宫被杀,旁人又会毁谤,称是臣奉天后之命杀人灭口……臣一向嘴笨不善表达,二圣智震寰宇,定然能体谅臣的用心,求二圣成全。” 不知旁人听了薛讷的话作何感想,李弘可是十足震惊。从前总以为薛讷不通人情世故,只知读书,没想到他竟能为樊宁筹谋到这一步。他先是以“定能追回公主遗骸”为说辞,与高敏针锋相对,令天后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徒增几分信任,得到了本案的主理权。继而又将自己与樊宁的生死系托在天后手上,以确保性命无虞。毕竟那日武三思前来逼宫,打的是天后的旗号,无论天后究竟是否知情都太过危险。 武则天如何看不出薛讷的盘算,她的眸子冷了两分,匆匆瞥了一眼那个与自己甚为相似的丫头,微微一抿唇,口脂涂弥之处略略泛白,最终却还是应道:“好,本宫便如你所求。” 都说“春雨贵如油”,今年洛城的春雨却像是不要钱似的,淅淅沥沥下不尽,雨点又大又沉,很快便让这满街亭台楼阁隐匿在了漫天烟雨中。 薛讷家在洛阳亦有宅院,距离宫城不过三五里。上次办案带着樊宁不方便,今夕却可以正大光明地入住其中。只是经过这一整日的折腾后,樊宁整个人愣呆呆的,薛讷便追在她身后,用干布为她擦拭着雨水濡湿的长发。 “好了,你早点歇着。”薛讷为樊宁铺好了床褥,转身欲走,却被她一把拉住。猜测这丫头可能是吓着了,薛讷坐在她身侧,尽量语气轻松地宽慰道,“今日过了这一关,明日复过一关,总还会有生路,莫怕,横竖我会一直陪着你。” “方才你答应十日为期,当真有把握吗?” “把握自然是没有的,但我不比狄法曹和那高敏,不是明法科出身,若再不敢应承,二圣如何会将这案子交与我主理。” 樊宁听了这话,又急又怒,小脸儿涨得通红,侧身一把拽住薛讷的衣带:“你疯了吗?你看今日天后说话的语气,她不单逼你赌上身家性命,甚至连自己的后位也赌上了,若是破不了案,你还有命活吗?” “我不知道,”薛讷任由樊宁攀拽着他,看似仍旧好脾气地任由她欺负,紧绷的下颌线与坚毅的目光却彰显出他此时此刻的决绝沉着,“我只知道,我不想你被人利用,被当做扳倒天后的工具。只要我薛慎言还活着,我就不会让你伤心……” 樊宁面颊与眼眶同时一热,她赶忙松了手,偏向一边悄悄拭泪,哽咽嗔道:“你何必管我,我连自己爹都不知道是谁……” 今日初见天皇时,听到他唤着“晴雪”,樊宁心底掠过几丝异样,或许是太过渴慕亲情,她甚至有些希望自己真的是安定公主。可当目光遇上周遭人质疑、猜忌的眼光后,樊宁即刻绝了这等念想。那是高高在上的天家,注定不是凡人可以染指的,就像是充满诱惑的禁地,一旦踏入便是万劫不复,再也难以回头。 但若说不难过不怅然,自然是假的,樊宁悄悄深吸了口气,想要稳住情绪,不让薛讷察觉自己的失落,哪知气儿还没倒匀,身子便蓦地被薛讷搬了过来,他直直望着她,不给她半分闪避的机会,慢慢说道:“你爹是谁并不重要,我只要知道你是谁就够了。” 樊宁的小脸儿失了神采,虽然笑着,却不见往日的红润,苍白里透着两分憔悴:“听你这般说,我怎会不开心,但我们之间注定……” “没有什么注定,”薛讷向来谦和有礼,从不打断旁人,今日却斩钉截铁地将樊宁的话堵了回去,“不管你是何等出身,我都不在意,小时候我就想好了,哪怕你是李师父在外面欠下的风流债,或是十恶不赦悍匪的女儿,我依然只认定你……” 樊宁如饮澧酪,心里说不出的甜,但她仍知两人之间的差距,不敢盲目开怀,心里的疑虑未消,踟蹰道:“可你是平阳郡公府的大公子,即便你我再中意,你父母不答允又能如何。” 薛讷垂首拉过樊宁的小手,这一次与以往任何时候不同,不是青梅竹马的亲呢,而是一个腼腆俊秀的少年牵着他心爱的漂亮姑娘:“我已经想好了,等过了这一关,李师父也当回来了。他年纪大了,理应致仕歇息,我也会辞了京中的官职,带你们往别处去走走看看。《括地志》里记载着我大唐的大美河山,许多地方我都想去,到时候不管是到岭南、黔西还是交趾,做个法曹或者其他小官,横竖能养活你们……我不打算承袭爵位,只要我不做平阳郡公,娶谁为妻便与他们无关,不会有人敢轻贱你的。” 无论受什么委屈,樊宁皆能忍住不落泪,听了薛讷这话却泪如雨下,她背身抽噎道:“若是与你在一处,要耽误你这么多,我不如还是自己走了干净。” “不,”薛讷鼓足勇气,从身后拥住樊宁,紧紧将她圈在他单薄却宽阔的胸膛前,“并非是你耽误我,而是我离不开你……” 人生在世,最神奇的莫过于此,许多事或许早在八岁那年便已注定,只消牵着她软软的小手,便不知何为畏惧。但若看她不见,便像是全瞎全聋般,再美好的人事物皆感知不到,人生亦再无半分欢愉。 他这般深情,她又如何能只知道逃,樊宁转过身,小手羞涩地攀上他的肩背,轻道:“事已如此,再说旁的也无用,不管生或死,我都跟着你。” 薛讷无法形容此时此刻心底的餍足欣喜,俯身在她的红唇上轻轻一吻,复抬起眼,四目相对间,两人皆是说不出的羞赧,却又不约而同地互相靠近,从青涩懵懂到唇齿相依,难分难舍。 管他帘外细雨如何潺湲,哪怕明日便是末日,有此间心意相通,亦算是无怨无憾了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八章 至亲至疏 洛阳城同一片雨幕之下,李弘冒雨来到囿苑,紫衫袍背后被雨水濡湿一片,前襟却较为干爽,可见步履匆匆跑得急切。 一处凉亭中,李治身着燕居常服,面色虽仍虚弱,笑容却很慈爱:“怎的不让张顺跟着,也不打伞,若是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李弘含笑接过李治递来的绢帕,拭去面颊上的雨水,平素里他一向老成沉定,此时在父亲面前,却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粲然一笑道:“来与父皇相聚,不想带外人。这是……新炙的鹿肉吗?” “知道你爱吃,一直命人留着,”天家父子,尊贵显赫,但亲情与凡间百姓别无二致,李治递上一盏温酒与李弘,“先喝一口暖暖身子,慢慢吃,为父在这里陪着你。” 无论朝堂之事多么忙碌,只要得闲,李治便会特意安排,在这囿苑里与李弘见面,如寻常父子般吃饭谈天,这也是李弘与二圣尤为亲近的原因。 最喜欢的吃食就在眼前,李弘却没有动筷,而是细细端详着李治,担心问道:“父皇近来身子如何?头风可还发作得紧吗?” “为父无事,用了司药新开的方子,整个人舒缓多了。倒是你,如此年轻,怎的前几日还昏厥了?万勿不当回事,平素里多召疾医,好生调养,切记不要大意。” “是,皆是儿臣之过,前阵子还因为一己私事,与周国公冲突,身为太子,非但不能为国分忧,反而令父皇母后动怒,实在是不该……” 先前李弘冲冠一怒为红莲,将贺兰敏之好一顿打,虽说占理,到底也在朝堂掀起了不小的风浪,自然应当向李治请罪。 “此事怪不得你,”许久未与李弘相见,李治很是开怀,身子舒朗轻快了许多,但还是用手撑头,以防备突如其来的眩晕不适,“是敏之那孩子,也太不像话了。朕与你母后先前不知,他在外面竟是那样的疯,做了多少荒唐事,甚至太平去你姨母家做客时,他竟连哄带骗,将太平的十几个侍婢悉数淫污……那日你打了他,也多少算是个教训,否则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祸乱。你母后将你姨母请到宫里来,还未说什么,你姨母便先跪地请罪。待过了这两日,朕即刻恢复你的监国之权,朝堂上的诸多事,你可要为为父多操些心了。” “是,”李治与武后未怪罪,李弘的神色轻松了,流露出两分赧色,彳亍道,“父皇可还记得,三年前儿臣十五岁生辰时,亦是在此处,父皇曾说过,若是儿臣有了心爱之人……可以告诉父皇。” 难怪方才李弘提起殴打贺兰敏之之事,原来是另有所求。父子连心,看到李弘这般,李治便知他对那姑娘着实上了心。三年前,李弘方满十五岁时,李治告诉他,他日若有了心悦之人,一定要告诉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必说,李治这半生为君、为夫皆无什么憾事,唯独想起自己的父亲太宗之时,心头总会泛起丝缕的惆怅来。 当年还是太子的他,并没有勇气告诉父皇,自己爱上了武媚娘。待太宗过世,武媚娘被充入感业寺,他又没有立场与魄力去即刻将她接出,令她在感业寺受了数年苦楚。这也是这些年无论武后做什么,只要不伤及国本,李治皆不会与她计较的原因。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与自己一样,因为身份地位等重重掣肘,独自辗转反侧,黯然神伤。今夕听李弘如是说,李治既有身为父亲被子女信赖的开怀,亦有两分释然,苍白的面庞上挂着笑,云淡风轻道:“弘儿所说的,是那个名为红莲的姑娘罢?你这孩子倒是个实心眼,东宫里那么多文职武将,你随便选一个,让那姑娘挂名在他家中,纳进来就是了,怎的一直放在外面,倒是比放在宫里惹眼多了。” “父皇说的是,”李弘笑得温和腼腆,他的容貌取了李治与武后之长,既有男儿的舒朗,又不失精巧俊秀,“先前是我痴了,怕她会不习惯宫中生活,拘束难受,如今看来,许多事并非克制就能解决的,一旦太过压抑自己,事到临头反倒会丧失理智。只是,母后那边……” “你也不小了,也当有人陪着,不然寒来暑往,连个暖心之人都没有。为父在你这个年纪,可是已经做父亲了,近来朕与你母后也一直在为你物色太子妃。娶妻娶贤,这道理你是懂的,喜欢的人放在身侧,也要有个人为你管理东宫。这两日便是吉期,你喜欢那姑娘,便先纳进来罢,至于你母后那边,为父替你言语一声就是了。” “多谢父皇!”李弘欣喜不已,起身跪地叩首。 惹得李治边笑边咳:“行了,快起来罢,难怪方才拿着筷子搅来搅去,这鹿肉却一直没有下口,眼下安心了,快好好吃罢。” 李弘腼腆一笑,端起酒盏,喝下去岁新酿的葡萄酒,品起了鹿肉来。李治含笑看着他用饭,自己在旁品着茗茶,迟疑问道:“弘儿,那个孩子……这些年一直住在观星观吗?” 下午在书房时,李治虽没有表态,但樊宁的年纪、样貌皆符合,令他如何能不挂心。李弘明白父亲的心思,将自己所了解的樊宁之事和盘托出:“是,听慎言说,李局丞称樊宁是永徽五年发大水时,他在街边捡的遗孤,一直教养在身侧,情同祖孙。樊宁身子不好,李局丞便要她从小练武。也多亏是从小练武,否则前几次的危机只怕便渡不过去……” “身子不好?”李治的忧心直难掩饰,追问李弘道,“是先天不足,还是……” “儿臣不大清楚,只是听慎言提起,如今已经无碍了。” “那孩子与薛仁贵家的小子,是打小便相识吗?” “是,”今日在书房里,是个人都能看出樊宁与薛讷亲近非比寻常,李弘便也不加掩饰,“父皇应当知道,儿臣自小便与慎言要好。自从认识他那天起,儿臣便知道他喜欢樊宁,只是这两年才与她相识……儿臣不知母后年轻时相貌,初见之时只是觉得她眼熟,并未觉得她可能会是安定。但那日在京兆尹府受审时,她被人冤枉,起身对那歹人便是一脚,不知怎的,儿臣忽然觉得她与母后有些相像……” 那样年纪小小的一个姑娘,受到那样的冤枉,应当很害怕罢,但她分毫未显出畏惧,气魄心性,倒当真像极了武后。李治无声嗟叹,蓦地想起十余年前,自己欲立武则天为后,遭到长孙无忌与褚遂良等大臣的反对。彼时褚遂良口出狂言,竟说出“武昭仪曾侍奉先帝”这等侮辱性说辞,气得李治脸色涨红,正不知如何申斥之际,身后的屏风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女声:“何不扑杀此獠!” 或许从那一刻起,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才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个何等心性的女子,只恨为时已晚,其后抄家流放,人头落地皆是意料之中了。 李弘见李治扶额发怔,以为他身体不适,忙问道:“父皇头昏吗?可要唤疾医来?” “为父没事,”李治收回思绪,依旧温和笑望着李弘,“看你吃得这般狼吞虎咽,可是着急回去与那姑娘说?” 李弘被父亲看穿了心事,挠头沉默着,俊秀的面颊隐隐发热。李治是过来人,怎会看不明白,拍拍李弘的肩,笑道:“朕再命御厨做一份,弘儿带回东宫去,与那姑娘一道吃罢。” “多谢父皇。”李弘不胜欣忭,与李治闲话片刻后,接过宫人准备的食篮,匆匆向东宫赶去。 李治看着李弘的背影,嘴角弯出一抹笑,仿佛看到了十余年前的自己。那种与心爱之人相会的喜悦,他依然记在心头,回味起来有种淡淡的甘甜。此情犹在,那人……依然如故吗?李治的眸中喜忧参半,撑着身子站起,徐徐穿过庑门。 夜已深了,四下里鸦黑一片,唯有大业殿侧的书房仍灯火通明。李治推门而入,对那书案前模糊的身影唤道:“媚娘。” 武则天站起身,忙迎上了前来:“陛下怎还未歇息?头风初愈,不可太劳神……” “方与弘儿见了面,问了问他前几日昏厥之事,应当无碍。”李治头风愈笃,已影响到了视力,近来看万事皆朦胧,眼下望着武后,倒觉得她像是十余年前初见时的模样,明明是那样娇媚的一张脸儿,眼神里透出的却是男子皆无法比拟的笃定强大,李治说不清自己是如何被她吸引,回过神时便已一发不可收拾。 “臣妾瞧着弘儿好似又长高了些,”武则天扶李治至桌边坐下,提起李弘,她褪去了平日高高在上的冷绝,满是人母的温和,“先前臣妾与陛下说,卫尉少卿杨思俭的女儿模样品性都十分出挑,可堪为太子妃之选,陛下以为如何?” “孩子们都大了,”李治的话仿佛别有所指,望着身侧人的眼神也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犹疑,“杨氏不错,过几日可令有司算算八字……媚娘,今日那孩子,是我们的晴雪吗?” 安定公主出生于永徽五年元月十八,那日大雪初霁,碧空如洗,乃是瑞雪丰年大吉之兆,故而公主乳名“晴雪”。武则天听李治如是问,悄然撤了手,面色清冷了两分,回道:“陛下,臣妾去有司查验过,今日你的药方里调了两位草药,不似从前那般温补,药性刚猛使得陛下苏醒。臣妾敢问,究竟是陛下授意,命刑部主事带了乳母与那姑娘来,还是有人刻意设局?” “朕不想与你论那些,”李治的神色终于疏冷下来,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人便从温情脉脉的夫妻变作了争锋帝后,“媚娘,永徽五年何其凶险,朕心里有数,我们能一道携手走过来,实属不易,所以朕不会怪你。但朕希望你据实相告,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我们的晴雪?” 人人皆道天皇病弱,天后擅权,但武则天心知肚明,这个庞大帝国的掌控权一直牢牢握在这个儒雅温和的男人手中,先前魏国夫人等事,他虽生气,却远不足以撼动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唯有事关他们的孩子与社稷江山,方是他一触必怒的逆鳞。 武则天脱去凤簪,屈身拜道:“十日之内,真假分明,若臣妾真有失当,但凭陛下责罚!” 从弘文馆别院案发至今,薛讷一直夙兴夜寐,他以为自己是因为案情才这般挂心,但今日悬案压顶,他却还是沉沉睡了个好觉,方知原来所有的辗转反侧都是因为樊宁。 是日一早,薛讷精神抖擞,召小厮端了茶水铜盆,打算收拾罢便去德业寺查案。哪知才涑了茶,净了手,便见樊宁气冲冲从门外走来,一叉柳腰,嗔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在这打扮!” “出何事了?” 只消看到樊宁,薛讷便忍不住嘴角勾笑,气得樊宁掐了他两把,却舍不得用什么气力:“你还笑?你阿爷就要还朝了,你可知道?” “先前在刑部大牢时,便听薛旺说了。高丽已平,天皇召我父亲回洛阳来,怎的了?有何不妥吗?” “街上都传遍了,你爹纳了个铁勒美女做妾室,据说那女子特别漂亮,你爹看到人家,连道都不会走了……我说你爹长得屠户一样,起初还以为他是个老实汉子,怎的你娘给他守着家,他出去打仗还能胡来!” “原来是这等事啊,”薛讷本担心是宫里又出事,此时松了口气,不以为意道,“父亲自然有他的盘算,我打算一会子去德业寺看看,你要不要……” “你觉得这是小事吗?”樊宁想不通薛讷为何这般事不关己,眼底写满彷徨疑窦,樱唇一噘,红了桃花眼,好似此时要纳妾的不是薛仁贵,而是薛讷本人。 薛讷看樊宁如是神色,陡然醒悟,忙解释道:“不是不是,你千万别误会。纳妾这件事,母亲是知道的。此一番能够平定高丽,于我们薛家而言是莫大荣光,但凡事福祸相依,你绝顶聪明,一定知道自古武将最忌讳的是什么……” 樊宁一怔,旋即明白了薛讷所指。自古武将最忌讳功高震主,当年太宗御驾亲征打高丽,铩羽而还,不久便驾崩离世。薛仁贵大胜而回,于国而言自然是大喜,但于薛家来说,尊贵之极的同时亦是微妙至极,危险至极。就像汉朝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大胜后奢靡浪费一般,薛仁贵给自己冠上好色之名,纳铁勒美女为妾,也是为了破除在百姓心中的光辉形象,令主上放心。 樊宁悟到这一层,心情更加复杂,向薛讷致歉道:“对不起,我不当那般说你爹的……” “无妨,你是心疼我母亲,我明白。”薛讷牵住樊宁的小手,两人又不约而同地红了脸,心底同时升起了一个疑惑,便是先前的十余年间他们为何能那般毫不避讳地牵手,现下怎的就这般羞呢。薛讷忍着赧意,继续说道,“你不必担心,即便我将来真的有出息,如我父亲一样立威沙场,报效大唐,功成名就那日,我就带你归隐山林,或者回绛州老家开个胡饼铺子,若是卖不出去,便都给你吃……总之,我不负你。” “我哪吃得了那么多,”樊宁心里说不出的感动,长睫一颤,嘴上却说着,“再者说,谁要跟你回老家。” “昨晚你都答应了,”薛讷明知樊宁是在刻意怄他,却还是当了真,“你若不跟我走,我便跟你走,横竖你去哪儿,我的胡饼铺子就开去哪儿,别想抵赖。” 小厮候在门外,不知是否听见了门里的对话,露出来的半张侧脸弧度像在偷笑。樊宁极羞,瞪了那小厮两眼,不再与薛讷争论,转言道:“你不是要去德业寺吗?我陪你一起去罢。” “好,我们先用早饭,待会子武后派来保护我们的人也当到了,届时再出发。” 说罢,薛讷牵着樊宁往前厅走去。樊宁不习惯与他这般亲近,总觉得那几个下人在暗暗偷笑,便悄悄将小手抽了出来。薛讷什么也没说,略带稚气的英俊面庞上闪过了两点藏不住的失落。 早餐不过是些时令新菜与汤饼,两人边用边闲话,未几便听下人通报,称天后派遣的人来了,今日起便陪着薛讷在神都查案。 薛讷赶忙起身,欲去前堂相迎,哪知李媛嫒连蹦带跳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龙虎军士兵。 樊宁看得张口结舌,方夹起的汤饼复掉入汤碗里,激荡得清汤溅起半尺:“天后派的人是你?不是在逗我们玩吧?” “说什么呢你,”李媛嫒翻了樊宁一眼,对她看不起自己表示不满,“天后当然指派的是我阿爷,但天皇有事寻我阿爷,今日便是我来了。” 不单樊宁,连薛讷都悄悄松了口气,怕她们两个拌嘴耽误工夫,忙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即刻出发去现场看看罢。” 一行人打从薛府乘马车驶向德业寺,因为丢了公主遗骸,此地的守卫比先前多了近一倍。进入德业寺后,薛讷在住持的带领下前去查验公主棺椁,樊宁则与李媛嫒一道等在前院的小亭子里。 “感觉很复杂吧?”李媛嫒打量着身着襦裙的樊宁,虽然不服气,却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真的很漂亮,“看到可能是自己的坟冢,心里是什么感觉?” “我不是安定公主,”樊宁莞尔一笑,回得干脆利落,“师父说我是发洪水时他在街边捡的,薛郎也说此案另有隐情,我相信他们。” “听你这话的言下之意,你两个好上了?”李媛嫒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发酸,她缠了缠长剑上的缨穗,尽量不显露情绪,“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与天后那般相像,年纪也对的上,若换了旁人,巴不得上赶着去认,怎的你就疯了似的躲……要知道,你若是公主,不单与薛郎的婚事便宜得多,往后还能对他的仕途大有裨益,这些事你们到底想过没有?可莫要一时昏了头,逞什么英雄豪侠,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我不是公主,为什么要乱认爹?”樊宁知道李媛嫒的话有两分歪道理,但偏生她与薛讷的性子与这道理不合,“薛郎一直想靠真本事建功立业,连平阳郡公的爵位都不想要,又哪里会靠什么公主上位?” 樊宁这话倒是不错,李媛嫒一直以为薛讷年少,不懂朝堂事,但现下他已到了及冠之年,没想到还是这般执拗。现下遇上这樊宁,也是一样的性子,从这角度看,他们俩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等事若是摊在他们英国公府头上,是绝对不会拱手推却的,真不知孰对孰错,谁傻谁精,李媛嫒又道:“这话是不假,但你们可想明白了,无论你是否是安定公主,都会得罪天后。毕竟此事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她随时会担心有人再拿着你来说事,很可能会对你不利。你还不若认下公主的身份,好歹有地位,有天皇护佑,起码可保性命无虞。” 李媛嫒所说樊宁并非没有想过,但她宁愿父母亲的位置空缺,也不愿意不明不白糊里糊涂地过一生。更何况她生性 爱自由,大明宫、紫微宫再奢华,对于她而言也不过是座囚笼。既然薛讷说,待尘埃落定会辞官带她离开,她便深信不疑,只要有了这种信念,哪怕即刻死了也别无遗憾。 李媛嫒见樊宁不言语,脸上却带着浅浅的笑意,猜测她与薛讷早有打算,暗骂自己不过咸吃萝卜淡操心,一句“罢了”方要脱口,便听公主停灵之处传来一声巨响,惊得她与樊宁一道冲了出去,异口同声唤道:“薛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九章 魂安魄定 樊宁与李媛嫒寻声跑去,只见有两人一个抱头一个捂下巴,“哎哟”不止,正是薛讷与狄仁杰。 看样子,方才薛讷正欲查看坟茔处的杂草时,与一旁的狄仁杰撞到一处,狄仁杰一头顶上了薛讷的下巴,方有了眼前这一幕。 樊宁笑得前仰后合,拊掌道:“薛郎痴也罢了,怎的来了个法曹也是个痴子,啃头咬下巴的,你们都不看人吗?” 狄仁杰从地上爬了出来,看到樊宁,他如获至宝,即刻从随身背挎的麻布包里拿出一卷发黄的本子,又摸索出一根毛峰干涸发硬的毛笔,拿至口边一嗦,翻开本子便问起了话来:“这位小娘子,昨日在宫中不便相问,本官有几个疑影,劳烦你回答。听闻你是密局阁局丞李淳风所收养,他可有告诉你,你是何年何月何日在何处抱来的吗?” 狄仁杰倒真是随时随地都能办案,樊宁望向薛讷,见他微微颔首,便照实回道:“师父说我是永徽五年夏日发大水的时候,在城南外捡的,彼时还捡了红莲姐姐和另一个男童,那男童被附近的山民抱养走了,我与红莲姐姐没人要,便由师父一直养在观星观里。” 当年渭河发大水,长安城遭灾,连太极宫都给淹了。彼时正是薛讷之父薛仁贵逆着洪流冲入皇宫,将天皇背了出来,否则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而那一场洪水中,京畿百姓受灾十分严重,几乎家家有人因灾而丧命失踪。大灾过后,不少人家收 养 男 童,以便延续香火,而女童则多遭遗弃,樊宁所说并非无根无据。 狄仁杰记录罢,抬眼翘起山羊胡,复问道:“昨日刑部高主事称解出那书谜,书中所记安定公主肩膊下有一胎记形似梨花,敢问你的胎记在何处?” “我不知道,”樊宁下意识摸向后背蝴蝶骨处,妩媚生姿的小脸儿上一派茫然,“我看不到背后,也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胎记。” “她不知道,但薛明府却言之凿凿说她有,敢问……” 不知怎的,到这一问题,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李媛嫒快人快语:“你们两个还真是……看不出来薛郎……你们这起子没羞没臊的!” “才,才不是,”薛讷涨红脸,辩驳道,“七八岁的时候一起洗澡看到过,郡主说薛某便罢,莫要污了宁儿的清白。” 狄仁杰不受外界影响,继续发问:“那么那位刑部高主事又是如何知道你背后有胎记的?看年纪他比你们年长几岁,应当不会是你二人的总角之好罢?” “谁会跟他交好,”樊宁气鼓鼓回道,“我在刑部蹲大牢的时候,他骗我去骚狐狸的偏宅洗澡,估摸是让那些侍婢偷看,真是卑鄙。” 狄仁杰踟蹰握笔,没有继续记述,薛讷看出他的困惑,解释道:“就是司刑太常伯李乾佑的偏宅。” 这话不接还好,接了倒是更加惹人发笑,狄仁杰也忍俊不禁,蹙眉竭力克制:“那位高主事真是好手段,上午狄某来时,听住持称高主事已经来过了,手中拿着天皇的诏谕,彻查此案。薛明府,此案看到现在,诸般证据皆在佐证高主事的推论,你说这小娘子不是安定公主,却并无任何证据,九日后打算如何与天皇天后交待?要知道,眼下这事,可不单牵扯薛明府个人或者薛家一门,还牵连着天后、武氏甚至东宫太子,保不齐狄某也要跟着遭殃……敢问薛明府,到底有无头绪?” “听闻这广化寺乃是当朝右丞相阎立本之兄阎立德设计建造,图纸据悉就保留在阎右相家中。狄法曹既由阎右相推举为官,定然是阎右相青眼之人,可否为薛某引荐,薛某欲求得此庙的设计图本。” 狄仁杰低头一忖,心想这小子并非明法科出身,查案却不是毫无章法,正好他亦有所求,便说道:“可以,狄某亦有个不情之请。这位小娘子究竟有无胎记,仅凭薛明府一人之言,怕是有失偏颇,可否劳动李郡主,将这小娘子背后的胎记画下来,以便查案之用。” 狄仁杰这要求并不过分,乃是查案必须,樊宁与薛讷交换罢神色,一口应允,狄仁杰便去寻那住持安排房间。 李媛嫒进了房后,四处仔细查看,确认无人偷看,方示意樊宁褪去衣裳。樊宁解了襦裙,露出樱色肚兜,转身将白皙玲珑的背对着李媛嫒。李媛嫒按照狄仁杰的要求,将樊宁背上的胎记细细画下,末了撂笔道:“真是奇了,你这胎记位置隐蔽,自己照镜子都看不见,薛郎居然一清二楚。他总不会是从七八岁一直记到现在罢?你们两个当真没做什么不得了的事?” 旁的时候被李媛嫒揶揄,樊宁总是能反揶回去,但这件事她根本无从抵赖,小脸儿涨红一片,嗔道:“我怎么知道他为何记得,他从来没与我说过。” 李媛嫒倾慕薛讷多年,总觉得与他年纪相若,从小相识,门当户对,应当是毫无疑问的一对,现下看来他只怕早在十余年前便已中意着樊宁。若是知道输得这样早,她又何必这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地虚度这些年。 李媛嫒心里不好受,但转念想想,薛讷不单模样出挑,才学渊博,更是温暖得宜,君子翩翩,堪称长安城最优秀的儿郎,自己却分毫不自知,谦逊可爱,又有谁能不被他吸引? 李媛嫒压抑着有如温泉喷涌的酸楚,看着整理穿衣的樊宁,心想自己其实比她幸运,有曾祖父、父母与兄长的疼爱,不似这丫头,身世凄苦,现下又摊上这样的事,若是没有薛讷,她又要怎么办呢? 或许人生事就是这般得失均衡,不能太过贪心,李媛嫒霍然释怀,嘴上却依然讨嫌:“别磨蹭了,穿得再好看又能如何,过九日破不了案还不是得死,早些去右丞相家讨书才是正章……” 打从前岁起,天皇命战功卓著的姜恪为左相,工部尚书,“大匠”阎立本为右相。阎立本不单出身高贵,所绘“昭陵六骏”、“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像”更是有极高的艺术造诣,世人便以“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来分表他二人。 除了这广化寺的设计舆图外,薛讷还惦记着自家地宫之事,依照李媛嫒所说,崇仁坊的设计皆由阎立本的兄长阎立德完成,说不定能够别有斩获也未可知。 出了广化寺后,众人便一道乘车去往阎立本府邸,这右丞相府位于宫城外东南角,以春夏秋冬四时为主题,移步换景,构造巧妙。薛讷等人置身其间,竟有些不合时宜的流连忘返。 进了二道门后,一管家模样之人走上前来,礼道:“这几日家公抱恙,恐不得见,但两位官爷所说的书籍是可以外借的,只消随我去书房登记,有请。” 见不到阎立本自是遗憾,但若能拿到舆图,也不算白来一场。薛讷与狄仁杰齐齐一拱手,随那管家去往书房,在厚厚的借书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趁着薛讷与管家取书之际,狄仁杰将那名录向前翻了几页,忍不住低呼道:“嚯,怎的司刑太常伯李乾佑也来借过此书?” “是呢,”管家回道,“前岁先帝召陵处发生了一起偷盗案,李司刑借此书来查案用,两位应当有所耳闻罢。” 这案子薛讷与狄仁杰倒是都听说过,曾惹得天皇震怒,刑部上下忙活了三两个月终于侦破,倒是与这安定公主案毫无瓜葛。 拿到舆图后,薛讷寻来一名画师,令他在两日内誊画一份,方便自己与狄仁杰查案。 天光不早,众人就此拜别,薛讷带着樊宁回到了薛府。从傍晚到夜半,他一直专心致志梳理着公主案的全部线索,樊宁坐在他身侧,困得摇摇欲坠,未几竟靠在了他的肩上,她霍然惊醒,与薛讷对视一眼,赧笑道:“我可不是占你便宜,太困了……” “你不必在这陪我,”薛讷心疼得紧,催促樊宁去睡,“我不知何时才能看出个名堂来,莫要影响你休息。” “我们不是要在不开棺的情况下查找那坟茔有无被动过手脚的痕迹吗?为何一直围着那广化寺打转?” “今日你也去那寺庙看了,守卫很是森严,想要做手脚谈何容易。故而若真有人要做手脚,定然要从远离坟茔的寺庙外的山体上打盗洞,方有可能。方才我便是一直在查找这山体上有无盗洞。” “既然你没有找到,那岂不是说明没有人能够对那口棺材做手脚吗?”虽不情愿,但樊宁还是只能得出这结论,若真如此,便会坐实当年公主根本没有下葬,她就是安定公主之事便又确凿了几分。 四目相望间,两人尽是说不出的困惑惆怅。薛讷总觉得何处不对,却又难以寻到突破口,正无措之际,身侧的樊宁倚在他瘦削的肩头,云淡风轻的语气里满写伤感:“若当真躲不过,你就悄悄出城找你爹吧,这样兴许他也不必纳妾了,有个闯了祸的儿子,去找天皇好好哭一哭,应当不会有什么重惩。” “你觉得我会丢下你,自己去找天皇告饶?我在你眼里就那般靠不住吗?” “不是……我只是不想拖累你。”樊宁抬眼望着薛讷,触到少年人坚毅的目光,长睫颤了颤,又道,“对了,今日郡主问我,十二年了,你怎的还记得我身后有胎记?” 薛讷不知当如何回答,面颊通红,目光却很坦荡,良久方回道:“你的事,纵隔半生我也记得……” 原本清冷中带着苦涩的气氛,随着少年的一句话转瞬旖旎,樊宁还未回过味,薛讷忽然抬手灭了油灯,一把将樊宁推倒在软席,整个人压在了她身上。 樊宁惊得差点出拳,一句“喂”还未出口,便听得几声轻不可闻的“嗖嗖”,应是有不速之客冲越过重重防线,落入内院,冷不丁向房中人放出数支长箭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章 暗礁险滩 府门内外皆有把守,竟有人能冲破层层防线,进来放冷箭?究竟是贼人武艺高强,还是有人监守自盗? 薛讷与樊宁贴得极近,头顶上呼啸而过的箭矢声渐渐被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掩盖,薛讷看着近在咫尺的红颜,本就敏感的嗅觉此时更加敏锐,只觉整个世界都萦绕着她身上的香气,不由想起那日吻她时,她唇瓣的甜蜜滋味,忍不住又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樊宁正紧张,小拳握着,随时准备出手,忽然被薛讷一亲,她好似小时候偷喝李淳风的葡萄酒似的,飘飘忽忽冯虚御风,连小拳的力道都减了九成九,捶在薛讷肩头,说出的话明明是怨怪,却有了几分娇嗔的意味:“箭在头上飞呢!你是鸡吗还在这叨米?” 薛讷自知忘情,十分不好意思,点头示意自己知错了,立着耳朵专心听响动。 箭矢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窸窣的脚步与对话声,这起子人鞋履上裹了茅草,动静极轻,显然是知道薛讷听力极佳,有备而来。樊宁准备好袖剑,却判断不出对方的具体位置,犹豫着无法出手。薛讷示意她稍安勿躁,静心听着对方的动静。 书房中无有兵器,所能依靠的唯有樊宁袖中的两柄袖里剑,府门外有重兵把守,能够越过龙虎军而进入薛府的刺客人数应当不会多,以方才射箭的密集度来看,估摸是三两之众。 这两日一直阴雨不断,这会子虽然停了,天空依旧阴云密布,无星无月,一片漆黑下,敌我皆不分明。薛讷悄悄扶樊宁坐起,两人轻手轻脚地行至溜门边的斗橱后躲起,静心等待。 照常理说,此时他们还活着,应当高声招呼院外的守卫,此时诈死,乃是为了诱敌深入捉活口,好清楚地知道,想要他们性命的究竟是谁。 随着轻微的拉门声,两个长长的人影伸探入房中,见来人不多,薛讷的心终于落下肚,冲樊宁点头示意。待那两人猫步走入书房,樊宁即刻从斗柜后飞出两柄袖剑,重重刺向那两黑衣刺客。 刺客无不大骇,头前那人偏身一躲,袖剑擦身飞过,臂上立即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血印,他举着弓弩欲回击樊宁,却发现身侧同伴被一剑刺中心口,颓然倒地,便再也无心恋战,慌忙拖着同伴向外逃奔。 樊宁起身急追,薛讷拉她不住,赶忙跟上,行至院中,只见那重伤不支的刺客忽然睁开眼,抬起弩机冲着樊宁便是一箭。 樊宁只顾追人,待反应过来时已停不住腿脚,眼见箭矢就要直插心口,紧跟其后的薛讷本能地一把将她护在身前,自己则被箭矢擦伤,手臂登时殷红一片。 “薛郎!”樊宁再也顾不得追人,一把扶住薛讷,眼眶通红,心疼不已,急道,“我去叫人请疾医来,再问问院外龙虎军的人是干什么吃的!” 薛讷一把抓住她的小手,俊生生的脸儿挂着虚弱笑意:“不必,来的时候他们悄然避忌着人,离开的时候却只想着逃命,定然会被发现,想必守卫们很快会进来看我们的情况……” 话音才落,李媛嫒便带着十几名龙虎营士兵和七八个薛府杂役冲进了院子,见血溅一地,薛讷受伤,她急切又心疼,赶着上前两步,又自知没有立场,半道刹住,拿捏着分寸问道:“方才见两个蟊贼溜进来,没想到竟与你们交手了,薛郎伤在何处?赶快请个疾医来看看罢。” “不是什么蟊贼,”樊宁闪开身,将门扉上大大小小的箭洞展示给众人,“是来要命的,你们几百号人就看不住一个院子吗?” 密密麻麻的箭洞看得李媛嫒心惊肉跳,她愧疚不已,生怕方才一个不小心,真害得他两个丢了性命,不单对不住父亲所托,更对不起多年的老友,连连致歉道:“入了夜,大家都有些瞌睡,本就要换班了,估摸刺客知道我们龙虎营的换班时辰,也实在是贼。不过你们放心,方才他们逃出时露了马脚,我们的人现下还在追他们,一定捉住活口,给你们一个交待。” “他们两个都被袖剑射伤了,你们竟捉他们不住?龙虎军几时也这般没用了!” “差一点就捉住了,结果那厮忽然向后扫了一枪,我们的人顿了一步,就让他溜了。” 看罢李媛嫒无意间模仿对方的动作,樊宁心头一紧,扶着薛讷的手不由一颤。 薛讷觉察出她的异常,声色不显,吩咐下人道:“我的伤没什么大碍,待会子让宁儿给我包扎一下便好了,郡主不必太挂心。虽说对方可能不会再来,但慎言以为,最好还是要再加一倍的巡防,明日一早再报案,请都畿道府衙派人到现场来勘验。” 李媛嫒听薛讷如是说,也不好再做关切,只道让他好好休息,而后便带人去往旁侧,在回廊下与管家协商增加布防之事。 樊宁扶薛讷回到居住的小园子,拿出药箱,为他细细包扎伤处,她平素里总是爱穿戎装,如瀑长发高高束起,英气逼人,而今身着襦裙,俏丽可爱,耐心地为他看伤,温柔娴静,着实令薛讷移不开目光。但眼下哪里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薛讷定定神,问道:“宁儿,方才李郡主学那刺客的动作时,你可是想到了什么?今晚来的人,怕是旧相识罢?” “是武三思的人,”樊宁答得很肯定,因为先前在观星观曾与右卫军交锋,死里逃生,他们的拳路、剑法,樊宁皆牢记于心,“武后不是已经答应,确保我们的安全,怎的又让她侄子来杀人?” 薛讷目光沉定定的,异常深邃,看不出究竟在思量什么,但他周身的气息却很明显地冷了几分。 樊宁亦知此事棘手,也飞快地转着小脑瓜:“得亏你的耳报神灵通,否则我们真是枉死了。也不知李郡主麾下士兵能不能抓住他们。若是抓不住,那箭矢……可能证明刺客的身份?” “方才我看了,他们特意没有用右卫军中的箭矢,若是李郡主他们抓不住人,只怕无法证明是武三思的人。不过……上次你捡到的鱼符还在吗?” “什么?”樊宁怔了一瞬,才想明白薛讷问的是什么,回道,“在我房里,我怕日后还有用便一直收着,你要做什么?” “横竖无人知晓你是哪一日捡的,明日一早,我拿着去面见天后。” “你要去见天后?”樊宁每每想起那日面圣的画面,心便揪作一团,“她若当真存了杀心,你入宫去不是送死吗?” “若她真的存了杀心,我不入宫,你我亦无处可躲。你放心,眼下此案未明,我进宫去,天后反倒不好对我下手,更何况,我总觉得以天后之手段,即便要对你我动手,也不会挑在此时。” 与二圣相见不过三两日,樊宁却已尽力将那日的全部场景忘却,此时提起,二圣的模样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可彼时那被人审度的不快及受辱之感仍如影随形。但她不愿意薛讷独自面对危机,颤着唇说道:“那……我随你一道去罢。” 薛讷如何不知樊宁不喜欢入宫去,摇头笑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去了,反而有可能激怒天后。我身上有官职,又是奉命彻查此案,入宫便宜得多。明日一早,我会先去东宫,跟太子殿下打个招呼,若真有什么事,相信殿下会保我,你且放心。” 薛讷说的话有理,樊宁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依他所言,垂着长长的睫,将全部的担心眷恋隐藏,莞尔笑道:“你早去早回,我在家等你……”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薛讷便从偏门出府,踏着清晨的微雨赶向紫微宫。 今日并非朝参日,但往来的车辆并不少,不消说,要镇守这样庞大的帝国,每个都道府县的地缘风俗,水文地貌须得烂熟于心,出现任何情况,皆要在第一时间做出正确的判断,确保百姓安居,政令申达,各行各业平稳顺遂。 这几日天皇身体不虞,依旧是天后坐镇打理。薛讷静心候在外殿,看着各路官员如走马灯般往复来回,及至巳正,才终于轮到了他。 例行搜查后,薛讷被内官带至书房门口,大拜行礼后,坐在书案前的武后终于抬起脸,吩咐道:“薛卿前来,可是有何要紧事,进来说话。” 薛讷再拜谢恩,迈入书房,将袖管中的鱼符交与了武则天的贴身女官。女官躬身呈上,武则天看罢,声色不显地问薛讷道:“薛卿这是何意?” “昨夜子时三刻,臣与樊宁遭遇刺客,险些丧命,此腰牌乃是刺客不慎遗留在现场之物,今日来此便是求天后为臣与樊宁做主!” 武则天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眼底的疏冷将不解、怀疑悉数掩盖:“子时三刻,尔等于何处遇刺?刺客几人?细细禀明。” “于臣家书房中,刺客两人,先是以弩机攻击,后又持刀入室。臣与樊宁拼死反击,手肘受伤,歹人亦受伤逾墙而逃。龙虎军当值士兵追击至右卫军营外,歹人不知所踪。清扫庭院时,发现腰牌一枚,经仔细辨认,乃武三思将军门下右卫军所有。据樊宁所述,先前弘文馆别院案沉冤得雪当日,她独自回到观星观,曾遭人暗杀,彼时的拳路、刀法与昨夜的刺客甚为相似。此外,在臣动身随太子殿下来洛阳的前夜,武三思将军曾带兵威逼东宫,讨要樊宁。臣斗胆,请天后放过樊宁,否则此案尚未查明,樊宁便会横遭厄运,届时即便证明天后的清白,也会被天下人弃之不信……” 武则天说话依旧慢慢的,脸上却明显有了薄怒:“听你的言下之意,是认定此事是本宫指示武三思所为,要那孩子的性命吗?” 天后之怒诚然可怕,但若不激怒她,今日便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薛讷再拜,不卑不亢道:“臣不敢。臣若当真如此认定,理应提交证据往刑部,由刑部上报御史台,或辗转传信至天皇处。臣虽鲁钝,尚且明白,此时樊宁若横遭危险,对天后最为不利。故而臣认为,此事应当是武三思将军自作聪明所为,他听闻天后在天皇面前立下誓言,担心以臣之才智,难以在十日内查明真相,牵连天后与武氏,便出此下策,欲将樊宁灭口。毕竟,只要樊宁消失,御史台无论如何参奏皆会失去最重要的人证。但臣以为……天后最在意的并非御史台是否上书弹劾,而是天皇究竟如何看待此事。故而臣斗胆,求请天后,重惩武三思,否则只怕还会有其他人等错会天后之意,对樊宁不利!” 前几日,正是在此处,武则天曾答应保住薛讷与樊宁的安全,此一次被薛讷这般逼上门来,仿佛是被人面斥过失。更何况疏不间亲,贺兰敏之与武三思皆是武则天的至亲,唯有太子李弘、几位亲王与太平公主在亲缘上比他们更近,薛讷此举所冒的风险不言而喻。但若不如此,樊宁便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全,薛讷宁可冒死,也一定要为樊宁争取筹谋。 武则天忖度良久,瞥了那鱼符一眼,吩咐女官道:“革除武三思右卫统领将军之职,幽禁府中思过,责令大理寺彻查,看他究竟有无此等不忠不法行径,一旦坐实,绝不姑息!” 那女官显然没想到武则天会下此重惩,愣怔片刻后,道了一声“喏”,插手一礼,匆匆走出书房传令。 薛讷打从心底舒了口气,至此悬在樊宁头上的利刃方暂且挪开,但若八日后此案未破,更大的麻烦便会接踵而来。薛讷方欲叩首谢恩,又听武则天说道:“ ‘过慧易夭’,薛仁贵给你取一个 ‘讷’字,倒是机敏。” 听出武则天话里有话,薛讷含笑充楞道:“多谢天后。父亲常说,若是不给臣取这个字便好了,或许便不会像现下这般呆笨……臣告退。” 武则天轻轻一颔首,薛讷便屈身退出了书房。武则天端起桌案上的秘色瓷茶盏,轻呷一口,愣神片刻后,复拿起桌案上的奏承,仔细批阅,又不知过了多久,她不经意地对女官道:“这几日东宫好生热闹,本宫也当抽时间,去看看弘儿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一章 夜深几许 打从清早薛讷出门,樊宁就一直眼巴巴等着,一会儿担心他被武后杀了,一会儿又害怕他因言入狱,一上午坐立不安好不纠结,在房里待不住,便骑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等。 过了晌午,晨起细密绵绵的雨渐渐转为倾盆大雨,樊宁的衣衫渐渐湿透,却只顾着怪雨太大,让她看不清长街尽头的来人,索性翻身上了房檐,登高远眺。 约莫小半个时辰,长街上终于出现了那少年人苍劲如松的身影,她方一扫愁容,小脸儿上有了真实笑意,从房檐上一跃而下,飞身攀上疾驰的马,拉住了薛讷的革带。 薛讷片刻讶异,看到樊宁的小脸儿,登时孩子般开怀笑了起来。及至府门前,两人下了马,牵手而行,樊宁见他平安而还便知事情已经妥当,眉眼弯弯笑道:“方才见有御史带兵捧着诏书路过长街,往前面坊间去了,是不是武三思要倒霉了?” “咎由自取罢,自然有人收拾。”雨势很大,薛讷将樊宁微凉的指尖牢牢裹在自己的手心里,“对了,方才路过天街,见管家带着五六个小厮,步履匆匆的,连我唤他都没听见,他可有跟你说做什么去了?” “还说呢,今日不知何处来的消息,说你爹去征讨高丽,将国库里的粮都耗完了。每年春日最是青黄不接,老百姓们都害怕,从昨日起就在疯抢粮食,家里好几百号人,管家生怕真的断了粮草,等不及你回来,便去账房支了银子,带着小厮买粮去了。” 薛讷心想这大隋留下的余粮堆在含嘉仓与兴洛仓,这两年才吃完,自己父亲征讨高丽,时间也不算久,如何会令国库亏虚?更何况父亲食邑千户,家里怎会缺粮?但那管家在自家服侍多年,劳苦功高自不必说,应当并非坏心只是忙从。薛讷不再纠结,转言道:“对了,早上我去东宫时,听张顺大哥说,殿下在东宫找了个低阶文官,让红莲姑娘认作了那家的女儿,不日便会纳她入宫,封作五品承徽了。” “当真?”樊宁很为红莲开心,牵着薛讷连蹦带跳,旋即又起隐忧,“只是……不知未来的太子妃是否会仗势欺凌红莲姐姐,她看起来温柔娴静,其实性子很要强,我真怕她待在宫里会吃亏。” “若不是这样的性子,殿下又哪里会对她如是青眼。美貌的人良多,就像王皇后与萧淑妃,哪个不是倾城绝代的容色,陛下独宠天后,自然也不是因为天后的貌美。你莫看殿下平日那般沉定,对红莲姑娘则是着实上心的,否则又怎会冲动至将周国公给打了。只要有殿下的宠爱,她必定无虞,不必担心。” 说话间,两人来到偏厅,薛讷与樊宁皆没有用午饭,此时并肩坐着,在这寒凉的阴雨天里吃下一碗暖暖的汤饼便是幸福。薛讷起身为樊宁添了半碗热汤,拢了拢她耳畔的碎发,亲呢却不轻薄:“画工连夜赶工,将广化寺的舆图誊画出来了,我约了狄法曹一道去取,再去广化寺看看,你想跟我一道去吗?” 横竖在府里待着无事,樊宁欣然应允。毕竟与天后约定之期已不剩几日,前路未定,不知生死,能够相守的日子需得十足珍惜。 在公署外,薛讷与领了舆图的狄仁杰不期而遇,见礼罢,狄仁杰瞥了樊宁一眼,转头冲着她又是一礼。吓得樊宁原地一跳,像个炸了毛的猫:“你对我行礼作甚?” “你二人应当也听说了罢,这几日坊间疯传,称你是板上钉钉的安定公主,待天后寿诞烟火典礼后,天皇便会将她废黜,恢复你的封号尊荣,狄某如何还敢不勤谨?” “你与天后同乡,又是她将你召来洛阳的,现下天后有麻烦,你就这般不痛不痒地看热闹?”樊宁一努嘴,似是对狄仁杰的说辞十分不满。 “狄法曹,薛某并非明法科出身,亦不在刑部大理寺供职。但薛某知道,此案对于狄法曹而言,是大材小用,难点并不在于案件本身,而在于当年错综复杂的宫闱争斗……或许在狄法曹看来,若宁儿是公主,薛某与她皆会从中受益,但人各有志,她不想攀附权势,薛某亦只图天下真正 ‘安定’。想来狄法曹试探我两,是看了舆图,心中有了筹算,担心我两人虚与委蛇罢?薛某愿以项上人头作保,绝无此念,否则当日在天皇书房,便当令她多多哭诉这些年苦楚,天皇思女心切,保不齐当场便会相认,又何必推诿不受,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这薛慎言绝非传言中呆愣之辈,不单观察入微,对人心揣度更是鞭辟入里。狄仁杰心想旁人那般看待他,多半是被他像个花花公子似的外表蒙蔽。确如薛讷所说,这件案子与他侦办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杀人案相比,并没什么难度,但此事所牵扯的,又哪里仅仅是一桩宫闱密案,狄仁杰不动声色,捋须笑道:“狄某哪里有薛明府所说的那般厉害,与薛明府一样,刚拿到这舆图,还未看出个所以然。若是薛明府愿意,不妨与狄某一道,再去广化寺看看?” “请。” 薛讷与樊宁冒雨随狄仁杰一道,又去了广化寺,但此一次这两人没有进寺庙里,而是冒着雨绕着山走了半晌。狄仁杰年近四十,腿脚已不那般灵便,不知何处捡了根树枝当作手杖,随薛讷走走停停,看得极其仔细。樊宁却搞不明白他们在看什么,乖巧跟着,头上的红缨一甩一甩,极是可爱。 是日大雨如注,天黑得极早,三人终于将整座山仔细看罢,摸黑回到山底的槐树下歇脚。 趁樊宁去一旁喝水之际,薛讷对狄仁杰道:“薛某愚钝,业已发现了此案关窍,想来狄法曹必有斩获。以薛某之见,此事由狄法曹去向天皇阐明情由,必然更令天皇信服。” “呵,”狄仁杰一笑,山羊胡翘起,一脸戏谑,倒一点不似他方才查案时认真专注的模样,“看来薛明府也知道很难打消天皇的疑虑?” “不瞒狄法曹,薛某确实明白,即便十日后公主遗骸仍在棺中安然无恙,天皇亦有可能怀疑当年下葬的并非真正的安定公主。狄法曹聪慧,心中怀揣大唐,必然明白此事的分量,薛某并非推诿,而是真心实意认为由狄法曹主要向天皇陈述此案会更好。” “狄某明白,薛明府将这立功的机会给了狄某,狄某自当珍惜……只是,天皇心头的顾虑究竟能否真正打消,你我二人说了皆不算,而是要看天后的筹划了。” 东宫最高的阁楼上,红莲坐在窗前,对镜梳妆,她自知容色倾城绝代,平日里只淡扫峨眉,今日却悉心妆点,不为旁的,只为这一身碧绿嫁裳。 本就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妆点后更是惊为天人。待漠漠昏黑之时,听到李弘的脚步声,红莲起身拿起团扇,转身而前,屈身向李弘一礼。 李弘亦向红莲回礼,而后念道:“长忆长安月下,惊鸿与卿相逢。深情不知从始,白首亦非所终。” 这是唐人大婚时,新郎催新妇梳妆的却扇之词,李弘念的乃自己所书,包含了他与红莲初识的场景。红莲听罢,忍不住红了眼眶,喃道:“殿下……” 李弘紧紧握住红莲的手,与她并肩坐在桌案前,拿起铜剪,轻轻剪了红烛灯花,笑道:“你只怕会笑我痴,明明父皇已经答应我纳你,也给你认了人家,为何今日还要在此搞这么一出……” “殿下的心意,妾怎会不懂,”红莲看着一身红绸喜服的李弘,只觉他倜傥不凡,器宇轩昂,仿若天神般,令人不可逼视,“殿下是怕我委屈,但只消能侍奉在殿下身侧,于愿便足,哪里还会有分毫委屈可言。” 李弘抬手轻轻揩摸着红莲的小脸儿,见她肤光傲雪,美艳绝伦,不由低声喟叹道:“长安城里最美的一朵花,终究还是被弘攀折了。莲儿,我并非只为了你,过几日是当朝太子纳五品承徽,往后还会有当朝太子迎娶太子妃种种。但今时今日,是庶人李弘迎娶自己心爱的女子红莲为妻,与任何名利地位皆不相干,只关乎我心悦于你,就像却扇诗里所写,纵然白首,亦不会有分毫改变。” 李弘的话惹得红莲眼眶发酸,她不想在这样的好日子里落泪,靠在李弘肩上,转言问道:“今日听张顺大哥说,薛明府正在跟着宁儿学功夫,也不知案子办得如何了。只希望他们顺利过关,莫要牵累天后,这样殿下也能安心下来。” “薛仁贵将军麾下那么多骁勇之士,慎言跟着樊宁学功夫,简直是在开玩笑。我看他们练武是假,动辄抱到一处才是真的,横竖我眼不见心不烦,将来父皇母后责问,一起受罚就是了。” 李弘对那一对的态度前后迥异,惹得红莲掩口娇笑不止。李弘见她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无奈道:“不说他们了,今日……是你我的好日子,莲儿,喝下这杯合卺酒,我便当真永远不会放你走了。” “妾出身粗鄙,还曾落入风尘,自知并非殿下的良配,能得殿下青眼,已是三生有幸……妾自然愿意永生永世与殿下相守,只担心会拖累殿下。” “你不必这么想,打从五岁被立为太子,我便时常会思考,投胎这种事究竟是如何安排的。贵为大唐储君,从小养尊处优自不必说,但我所承受的,亦非常人可以想象。第一次下令诛杀某位大臣时,我才七岁,虽说那人藐视王法在先,但彼时我心里的不安亦无法说与旁人,面上依旧要装作万般沉定。而缘分这种事,与投胎一样,亦是命中注定,否则我为何第一次去平康坊,便会不顾身份暴露的可能,将你买下来。莲儿,东宫太子只是我的身份,而我的心则是属于你的。或许下辈子,我不过是个山野樵夫,你却高贵显赫,但这依然不会影响我们相守,又有谁辱没了谁呢?” 红莲的眼泪终于不可遏止地洒落,两人同时端起酒瓠,仰头饮下了合卺酒。李弘俯身,轻轻吻去红莲脸上的泪珠,最终吻上了她丹霞般红艳丰泽的唇。 相思太久,相思太苦,但不经相思,又怎知对方已融入自己的生命与骨血,命数相交,魂魄相牵,痴缠有如窗外缠绵不绝的雨帘,剪不断,理不清,却又心甘情愿地耽溺其中,无法自拔。 洛阳城同一片雨幕之下,薛讷端坐于卧房桌案前,翻看着安定公主案的卷宗,樊宁在他旁侧,本自告奋勇要为他添茶倒水,哪知未几就困得摇摇欲坠。 薛讷见状,刻意往她身侧挪了挪,瘦削却宽阔的肩膀堪堪接住她的小脑袋,樊宁未醒,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在他身上拱了两下,惹得薛讷的心登时化了,还未来得及回味,便听门外有人低喊道:“主官……主官……” 樊宁登时惊醒,猛然起身,急声唤道:“谁!” 薛讷见她下意识要出飞刀,忙一把拢住她的袖口,安抚道:“别怕,是陶沐。” 说罢,薛讷上前开了门,果然见陶沐浑身湿透,哆哆嗦嗦地立在门外。薛讷将他放进房来,樊宁立马递上净布与热茶:“怎的来了洛阳就不见你,你去哪玩了?” “我让他去查存档去了,怎么样,有收获吗?” 陶沐从怀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本子,竟是干干爽爽的,分毫没有打湿,可见护得仔细:“这是主官要的,显庆四年以来抄家流放的要员名单,可能有逃籍的名录皆在此了,主官请过目。” 今日下午与狄仁杰说,要打消天皇疑虑,只仰赖天后,薛讷却有着旁的打算。狄仁杰不知前情,他却一直惦记着高敏有逃籍嫌疑,故而早早派陶沐去搜集资料,意图通过追查逃籍,彻查高敏身份。薛讷接过本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起来,才翻开第一页,整个人便俶忽一怔,清俊的面庞陡然色变。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发现?”樊宁忙问道。 “显庆四年最大的抄家案,震惊整个大唐,我怎么反倒给忘了呢!”薛讷将卷宗放在桌上,盘坐在一旁,又陷入了沉思。 樊宁好奇凑上前一看,但见上面赫然写着“显庆四年八月赵国公长孙辅机亡故于岭南,其崇仁坊宅共八百亩被罚没”。 “崇仁坊?那不是你家和英国公府吗?怎的这里面说长孙无忌住在那?”樊宁十足纳闷地问薛讷道。 但此时薛讷已沉浸于深思,根本听不见樊宁的问话,脑中飞速回溯着高敏所说的每一句话,求证着自己的推论: “这里的条件自然不能与薛府相比了,薛御史受罪了,高某一会儿找伙计再要两床被褥,打个地铺就得了……” “这些物件,只能说此案有可能这般发生,而非一定会这般发生。高某只觉得,薛明府这些推论,皆是基于此女没有罪过的基础上,只是为此女脱罪的诡辩,若没有人证,根本不能堵泱泱之口……” “薛明府此言差矣,鬼市的不法之徒众多,为了钱财杀人越货的亦不在少数。这些人一向不尊王法,以为自己所做之事神不知鬼不觉……” “殿下,臣以为,薛明府所说的作案经过耸人听闻,此案根本不需要第三方,也不需要大费周章搞什么锡镜之物,皆是由樊宁伙同鬼市那起子不法之徒共同完成。薛明府杜撰出的所谓贼首,既没物证,又没人证,纯属臆测而已……” 回忆戛然而止,薛讷睁开了澄澈双眼,轻轻一笑,俊朗的面庞上满是大彻大悟。打从第一天相识,他一直莫名感觉高敏说话的方式有些奇怪,如今终于明白了这奇怪之处究竟何在。而这也解释了,为何高敏对于朝中之事如此了若指掌,为何天皇身侧尚有他的眼线,以及……那个薛讷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的薛府地宫,为何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被薛楚玉发现。 这永徽年间蔓延至今的漫天迷雾,所有一切的谜团,终于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击穿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二章 埋骨何处 塞门镇芦子关位于延州西北,紧邻朔方,再往北便是茫茫大漠。尽管此地距洛阳尚有一千五百余里,却是塞外草原距两京最近之所在。 前些时日,薛楚玉辞别了柳夫人,带随从一路离开长安,本说要回绛州龙门老家休息散心。哪知到了龙门后,他又借故与旧友同去塞上打猎,背上弓刀,穿上胡服,一路快马向西北而去,经过延州、罢交,直抵边塞重镇——塞门。 这几年大唐国策对胡人胡商极为包容,镇上胡汉杂居,其乐融融。眼下塞上寒冬尚未过去,许多塞外放羊的牧人弃了毡帐,住进了镇上的瓦房,等待着寒冬过去,春风吹绿水草之时,再赶着牛羊出城。 是日天寒,街上百姓无论胡汉,皆是头戴毡帽,身穿胡服,毕竟比起宽袍大袖的华夏霓裳,还是胡服的御寒效果更为出众。 薛楚玉行至一处客栈前,翘起毡帽,看看匾额上所书,正是自己要找的地方,便翻身而下,将马交给门口的牵马小厮,而后信步走进客栈,点了份羊肉汤饼和炙小羊腿,径自吃了起来。 赶路良久,说不饿是假的,盘干碗净后,薛楚玉示意小二结账。未几,店小二便将一张窄笺字条合着找回的铜板双手递给了薛楚玉。薛楚玉接过字条,挥挥手示意那些铜板算作赏钱,而后佯装无事步履匆匆地走出了客栈,骑马出了小镇。 待到无人之处,薛楚玉悄悄展开那字条,偷眼一看,按照上面所述驰马入镇外的白杨林中。 几名胡商正坐在炭火堆旁取暖,背后停着几辆大车,上面放着好大的几个酒坛,为首之人身材魁梧,面上一道刀疤,正是史元年。 见薛楚玉如约而至,史元年咧嘴一笑,乜斜他一眼,满脸戏谑:“薛小郎君果然言出必行。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去拜访你爹的旧部罢。” 薛楚玉本还想再问几句,哪知那史元年两步上前,一把搂住他的颈子,俯首在他耳畔道:“别指望那些守关的酒囊饭袋里能有我的对手,如果你敢不听从,或有任何奇怪举动,明日无非便是大漠上多出一具无名尸体罢了!” 虽然早就知道对方并非善类,但闻听史元年此语,薛楚玉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自那日因“诬告长兄”而被痛打板子,薛楚玉心口的气一直顺不下来,他发誓不惜一切代价,定要报复薛讷。 因此,当他再度应约来到观音寺,见那所谓“擎云会”的会长时,对方表示有个能够在天皇天后面前让他力压薛讷出风头的机会时,他便立刻应承下来。 于是那会主向他面授机宜,告诉他有一批西域贡品需要紧急运往洛阳,来给天后祝寿。但为了不提前走漏风声,须得在朝廷的批文下达之前先行入关。 驻守塞门的将领,恰好是薛仁贵的旧部,故而只要薛楚玉能够出面,令他们对入关的贡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便让薛楚玉带队将贡品一直运送至御前,届时天皇天后见到贡品龙颜大悦,直接给他封爵亦不在话下,他从此便无需再看他长兄的脸色行事。 面对如此可疑的说法,薛楚玉非但没有质问,反而顺水推舟,嬉皮笑脸地应承下来。在他看来,无论此人是何目的皆不要紧,若想真正压薛讷一头,不妨就势捅个大篓子,先让薛讷收拾不住,自己再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营救二圣,力挽狂澜,从而将薛讷踩在脚下,在天皇天后面前出尽风头。 但当他真正来到此处,却发现情况远比他想象中复杂得多。但是眼下还不是示弱的时候,薛楚玉自诩将门出身,见过许多大场面,微微心惊仍强装淡定,随史元年和那些满载酒坛的胡商一道,向不远处的芦子关下行去。 守卫芦子关的将领姓严,约莫四十岁上下,是薛仁贵的同乡,当初同薛仁贵一道参军加入李世民部下,几场仗下来,作为薛仁贵的裨将,其后因身受重伤,不能再横刀立马,故而被安排至芦子关把手关隘。这些年北方大定,此地安乐,往来多是商旅,故而平时在此守关无需担心与敌军短兵相接,士卒的操练也懒散得多,甚至会与常来往的胡汉商人勾结一处,帮对方少算一些行商报税之品,令对方可得更高的利差,自己亦可中饱私囊。 见到这满载酒坛的车队,那将领方要呵斥将其拦下,薛楚玉快快上前两步,摘下毡帽,对那严姓将领笑揖道:“严将军,是我,楚玉啊。” 见来人是薛楚玉,那将领喜出望外道:“怎么是薛小郎君来了?难不成薛小郎君也开始做起西域买卖了吗?” “严将军说笑了。不日便是天后诞辰,我阿爷特命人从西域选了几样稀罕物作为贡品,只不过军中多有想要借此机会攀附天后之人,到东都一路关卡又多,怕有眼线将消息走漏,便不能给天后惊喜了。严将军乃是家父从小相识的玩伴,感情自然非同一般,故而特意嘱咐楚玉打此入关……天寒地冻,兄弟们皆辛苦,楚玉特意从长安带来了琥珀佳酿,不成敬意,姑且给严将军与兄弟们驱驱寒罢。” 那将领听说美酒是送给自己的,立马乐开了花,招呼一众守关士兵前来将酒坛从车上一一扛下,此时正值饭点,士兵们便起着哄直接将酒开了,倒入近百个水碗中,围着火堆炙羊肉畅饮起来。 酒过三巡,趁薛楚玉与严姓将领周旋的功夫,史元年走上城楼,朝关外的草原发出如同大雁鸣叫般的声音。太阳虽已落山,仍有天光残留在穹庐,只见茫茫地平线尽头,一群早已蛰伏良久的骑兵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压顶黑云般乌压压一片。而这厢守关的唐 军竟一个个直挺挺地昏倒在地,令薛楚玉瞠目结舌,一阵恶寒后,本能般地干呕起来。 原来,这酒并非寻常的酒,其中混入了大量隐而后发的迷 药。守军将士们久居边关,几乎从未喝到如此高档的酒,故而一个个都喝了不下三碗。而一旦超过三碗的量,迷 药在体内积聚便会发作,令人睡死过去,直到第二天大亮。 薛楚玉微微庆幸自己早留心眼,一直劝酒,几乎未饮,但也不过眨眼的功夫,他心底的小庆幸便被强大的恐惧感悉数取代。看着边关迫近的草原骑兵,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创下大祸,方欲作色,却见史元年大笑着从城楼上走下来;而薛楚玉身边的那些“胡商”顷刻变了脸色,摘下毡帽,敞开皮袄,露出腰间明晃晃的刀剑来。 “你若不想死,便给老子老实点!”史元年冲薛楚玉大喝道。 话音刚落,薛楚玉就感觉脑后被钝器猛地一砸,脑中“嗡”的一声,登时栽倒在地。那几个“胡商”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大 麻 袋来,将他装了进去,直接抛在了马背上。史元年骑上马,领着入关的大队胡兵,高声诵起了《推 背 图》里的谶语: “旌节满我目,山川跼我足。破关客乍来,陡令中原哭!” 打从开凿了大运河,洛阳春夏的雨水较往年丰泽了许多,今年更是自打开春便细雨不断,少见晴日,直将这中原腹地妆点如氤氲江南。 是日一早,龙虎军的车驾便驶来薛府门前,接薛讷与樊宁至广化寺。为了出行方便,樊宁穿了薛讷请人新为她裁的衣裳,是眼下最为时兴的闺阁女子改良胡服,虽仍是男装款式,用料、刺绣、色泽却与男装截然不同,乃是嫩桃抽芽的浅碧,绣着点点细碎的花蕊,衬着樊宁娇俏的小脸儿,说不尽的俏丽美好。而薛讷今日为了勘察现场,未着宽大的官服,而是穿着窄袖襕衫,平添几分少年人英挺精神。 甫一上车,薛讷就揉揉眼,靠在车厢上满面困意,惹来樊宁娇笑调侃道:“前几日百般央求我多传授武学于你,今日早起才练了半个时辰便人困马乏的,难怪师父说你根本不是这块材料。” “李师父哪里说我不是这块材料,他是说我不是你的对手,”薛讷忆起小时候,唇边勾出一抹浅笑,“我方学武的时候,你已经很厉害了,加之我小时候身子单薄,确实难以与你匹敌。如今长成了,倒是觉得比小时候进益得多。只是练得有些猛,身子难免有些酸疼……” 话音未落,樊宁便一把擒住了薛讷的肩,用力一掰,惹得薛讷“嘶”的一声,连忙躲开。 樊宁叉着柳腰,一蹙黛眉,不悦道:“我好心帮你疏通筋骨,缓解疲劳,你怎的还不领情?” 见樊宁不高兴,薛讷不敢再躲,眼一闭心一横,任由樊宁敲打。好一阵疾风暴雨后,薛讷拉过樊宁的小手,悦耳的声音哄道:“你怕是拍疼了,快歇歇……今日跟我一道前去,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罢?” “我相信你,”樊宁心头涌动两分惆怅,望着薛讷的目光却依旧清亮笃信,“无论如何,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心意,此一生也不算白活了。不过……你确定公主遗骸就在那棺椁里吗?昨天我们跟狄法曹一直在后山转悠,你晚上又在看陶沐誊抄的案卷。若是公主遗骸真不在那棺椁中,又要如何证明我不是安定公主,如何还天后清白?” “待会子你便知道了,”薛讷抬手一捏樊宁的小鼻子,避而不答,似是在刻意卖关子,他撩开车帘望向长街,只见行人稀少,偶有过路,不是怀揣着艾草,便是篮子里拎着活鸡,薛讷不觉纳闷,问驾车的马夫道,“敢问城中是否出现了时疫?” “正是,前日里各坊陆续通报,称有人发病,故而今日城里休市,这路上也比寻常好走了许多。” 薛讷觉察那马夫居然戴了顶胡风毡帽,笑问道:“嚯,你这帽子倒是好看,何处买的?” 马夫有些不好意思,挠脸回道:“前几日南市买的,今年冬天冷,故而胡帽流行,几日前恰逢南市胡装店让利,全洛阳人都跑来抢购,下官亦购了一顶。这毡帽又大又厚,遮风挡雨颇为暖和,寻常都得五十个开元通宝一顶,那日竟只要一半,简直太划算了。” 薛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若说在这春寒料峭之日,胡毡帽的确是极为暖和的,却也十分容易遮挡人的面貌。加之突然间开始出现在洛阳各坊的时疫,不得不令人起了忧心。难道是史元年在背后暗中布局?那他此举的目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车行出城,至西山脚下,广化寺的山门便出现在眼前。薛讷与樊宁舍车拾阶而上,进寺后便直奔安定公主归葬的坟冢。狄仁杰已先到一步,正撅着屁股查看着地面的土质。 薛讷立即走上前,与狄仁杰见礼道:“狄法曹果然勤谨,一大早便来查看。” 狄仁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觑眼笑道:“十日之期既至,二圣已在来此处的路上,薛明府倒不着急,好似项上人头是别人的似的。” “昨日随狄法曹走了那一遭,自然已有了猜想,一切只能等天皇天后圣驾降临时,赌上一把,有狄法曹相陪,薛某还有何遗憾呢?” 狄仁杰上下打量薛讷几眼,捋着山羊胡笑道:“看不出,薛明府竟是好赌之人?狄某昨日既答应了薛明府,自然会按照约定,向天皇天后报禀。狄某不过区区一州法曹,大不了便是回老家撅着屁股种田,薛明府却是不同了,将那匪夷所思的说辞说与二圣,难道不怕二圣震怒,牵连令尊吗?” “薛某相信这世上并无神鬼,如若此案唯剩下那一种可能,那么即便再难以相信,也一定是事实。薛某不才,但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若真有负二圣所托,定言出必行,交出项上人头,不会连累父母亲族。”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樊宁在旁听得一头雾水,“一会子二圣就到了!” “司刑太常伯李乾佑、司刑少常伯袁公瑜与刑部主事高敏到!”院门口负责通传的御史朗声道。 听闻有人来了,薛讷、樊宁与狄仁杰忙站到一旁给划定的接驾位上。李乾佑见到薛讷与狄仁杰,眼神中带着几分鄙夷,而他身后的袁公瑜则向二人投来安慰与期待的目光。 众人的位置乃是御史按照品级依次划定,高敏是正六品上,薛讷则是正七品上,两人刚好毗邻。薛讷搓手不住,似是十分紧张,自言自语道:“知其白,守其黑,为,为天下式……为天下式……” “ ‘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虚极。’薛明府这是怎么了?莫不会是紧张了罢?怎的背个《道德经》,竟也磕磕巴巴的?” “实不相瞒,”薛讷腼腆一笑,回道,“薛某一紧张便会背书,《三字经》、《道德经》有什么便背什么,今日许是太紧张,竟连这也想不起来了。毕竟此案重大……不知高主事这几日有何进展,有无找到樊宁便是安定公主的更多证据?” “铁证如山,还需要高某再证明什么呢?” “一本不知所谓的密册,编者已然过世,能证明什么呢?”薛讷依旧谦虚笑着,说出的话却铿然带刺,“只怕是有人妄自揣度了天皇的忌讳,自行设计了这场戏罢?” “呵,”高敏轻轻一笑,上下打量薛讷两眼,“天皇的避讳,岂是凡人可以轻易揣度?薛明府绵里藏针,便是针对高某也没用,还是好好想想待会子如何认罪,以求得天皇宽宥罢。” 薛讷眼中闪过一丝不经意的狡黠笑意,他点点头,拱手一抱拳,不再与高敏争辩。 未几,门外御史高声道:“本寺住持圆空法师与诸位道长比丘沙门到!”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一个身着红色袈裟的老僧携一众高僧约莫十余人一道走入院中,只见那圆空法师个头不足七尺,须发尽白,眼窝深陷,看起来倒是十足有得道高僧之感,在他身后的,则是几个卷着袖口手持铁铲的年轻僧众。 眼见时辰将至,方才还在闲话攀谈的几位官员此时皆闭了口,翘首以待,随着一声“天皇天后驾到!太子驾到!”众人立刻原地跪倒,叩首接驾。在一众宫廷侍卫和御史婢女的簇拥下,李弘搀扶着李治,与武则天一道踱入院中。今天的李治不似十日前那般精神,想必又开始犯头风。被李弘搀扶着坐在牌位偏右的长椅上后,李治摆手道:“众位爱卿平身吧。” 众人领旨站起,垂首立在旁侧。李治的目光扫罢众人,最终落在了武后身上,他轻拍自己身侧的空位,示意她坐在自己身旁。 不必说,此事尚无定论,天皇即便对天后有怀疑,也不会令她太难堪。武则天屈身一礼,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李治身侧,两人交换罢神色,她轻启朱唇道:“十日前,有人以安定公主之事再生波澜,称十六年前,本宫令公主假死,以陷害蟒氏,真正的公主被密局阁丞李淳风收养。陛下命刑部彻查,本宫则从长安与并州召来薛慎言与狄怀英,如今十日之期已至,此案是否业已破获?” 狄仁杰上前两步,再拜道:“回禀二圣,臣与薛明府经过十日勘查,已穷尽所有手段探查坟茔外围,已有一些收获。但最为关键的,还在这土层之下的安定公主的棺椁之中。故而臣与薛明府请求陛下开挖坟茔并开棺验证,臣与薛明府则在旁密切观察。待开棺之后,一切便可见分晓。” “薛卿,你也是如此意见吗?”武则天又问薛讷道。 薛讷朝武则天恭敬一礼道:“臣附议。请天皇天后准许。” 武则天看向李治。李治点了点头,虚弱的面庞上挤出一丝笑道:“安定之事,牵涉甚广。朕虽爱女心切,但亦不愿令朝堂因安定之事再起波澜。故而今日我与众人召众卿来此,便是要让诸卿见证,令此事尘埃落定……法师,开挖罢。” 圆空法师双手合十,对李治深深一礼,随即对那几名手持铁铲的年轻僧人点了点头。年轻僧众们即刻围上前,准备铲土,其他僧众便与圆空法师一道,立在坟茔旁诵经,企望不要惊动可能存在的公主亡魂。 樊宁远远看着这一切,神情恍惚,她心里十分清楚,若开启的棺中真无公主遗骸,那么她是安定公主之事便十有八九被坐实。一旦此事被坐实,天后必遭连累,甚至整个朝廷皆会发生异动,而她亦会身陷宫廷牢笼,不知能否再与李淳风和薛讷相见,更不知他们是否会因此事获罪。 时光如雨,点点滴滴淌过,不知过了多久,安定公主坟茔处已被挖出个一人深的竖井,一名僧人手中的铁锹突然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发出“锵”地一响。几名僧人立即加快了速度,将附近的浮土扒开后,露出了一只巨大的石棺。 圆空法师即刻转身,向二圣请示,李治扶额颔首道:“开棺。” 两名僧人矫健地跳下竖井,只见那棺椁以铁链捆绑,侧面还挂着石锁,由于经年累月埋在土中,已经锈蚀不堪。一名僧人接过旁侧递来的手斧,奋力一挥,只听铁石铿鸣,铁链脆断。地面上复跃下两名僧人,四个人来到棺椁四角,大喝一声一齐咬牙用力,终于将棺盖顶了起来。 众人皆迫不及待地凑上前去,李治亦撑着虚弱的身子,在李弘的搀扶下走上前,他强摄心神,努力将混沌一片的双目聚焦,往下看去,只见那即将朽坏的棺中竟然真的空空如也,并没有任何遗骸在其中。 目睹这一切的李弘心头大震,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李治一踉跄,他忙上前将他扶住,急道:“父皇!父皇当心身子……” 李治顾不得身体的不适,转身望向武则天,神情异常复杂,有震惊,有伤怀,有慰藉,有愤怒,种种聚积混在一处,令他心口起伏不住,最终只道:“媚娘……你还有何话好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三章 水落石出 “父皇,父皇切莫心急,安定下葬已有十六年之久,当年她太小,遗骸亦是婴孩大小,且让各位好好找一找……” 李弘的话有理,众人又重新将目光移回了棺椁上,武则天的脸色虽苍白了两分,但眼眸依旧很坚定,透着强大的笃信决绝,令人简直不知当相信亲眼所见,还是应当相信她。 听了李弘的吩咐,那些僧人将棺里棺外的每一寸都摸了一遍,甚至将棺抬了起来,看看遗骸是否落入棺与椁的夹层中,却仍然一无所获。 到这一步,武则天终于坐不住了,霍地站起,快步上前,难以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椁。众人见武则天脸色不对,猜想这结果应当出乎她的意料,互使眼色,不知此事将会如何收场。 李弘搀扶着微微颤抖的李治,望着从未如此茫然过的武后,再看看人群尽头面色煞白的樊宁,忽然不知自己一直坚持追寻真相究竟是对是错。如若今日棺椁中真的没有发现安定的遗骸,只怕自己的母亲、薛讷与那狄仁杰皆会有灾厄临头,更莫提大唐江山会因此案产生什么样的动荡,而他竟一点也想不出破局之法。 好一阵诡异的缄默后,高敏先开了口,语中带着无法掩藏的兴奋道:“陛下,棺椁空空如也,十六年前的大案已是昭然若揭。当年的武昭仪,如今的天后设计令未满周岁的安定公主假死,陷害王皇后,致其失宠被废,借机上位为正宫之主。人证物证俱全,请陛下行为天下表率,废黜恶妇,还当年因此事被牵累之人一方清白,方是清明盛世之君,万民归心之主,请陛下早作决断!” 高敏这说辞难听,但若是刑部上报御史台,明日朝堂上谏臣的言辞必会更加激烈。打从太宗起,虚怀纳谏便似流淌在大唐国君的血液中一般,此事一经坐实,李治即便有心也难以保住武则天的后位,更何况……若此事是真的,李治当真能原谅她吗? 在众人疑虑的目光下,武则天脱簪跪地,拜道:“陛下,此事臣妾百口莫辩,无论陛下如何惩处,臣妾皆甘愿认罚。但永徽五年之事,臣妾问心无愧!臣妾不知究竟何人、何等势力借安定生事,今兹愿赌服输,并不代表臣妾认罪。天日昭昭,臣妾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唐天下,千古功过,后人自有定论,臣妾无怨无憾!再拜谢君恩,天涯路远,望陛下珍重。” 武则天说罢,示意御史将自己带下。莫说那御史,在场诸人无有不懵然的,皆望向李治,不知当如何是好。 李治无声叹息,眯着眼,冲人群尽头的樊宁招招手,示意她到跟前来。樊宁本能般地欲逃,却被几名内官簇拥着,赶鸭子上架般走上前去,她不敢看李治,亦不敢看李弘,头脑懵懵然,整个世界万籁俱寂,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像是濒死之人,以这种方式强调着自己的存在。 李治内心经过剧烈的挣扎,抬起略显浑浊的双眼,几分犹疑踟蹰褪去,尽是帝王的沉定。 李弘知道,李治这便是要做出决断了,心登时揪作一团,哪知一直默不作声的薛讷忽然高声道:“启禀二圣,臣有一尝试,或可令真相大白,请二圣准臣发号施令!” 高敏与李乾佑互使眼色,虽未言声,但两人皆是一脸哂笑,似是暗语薛讷狗急跳墙。众人原本鸦雀无声,此时却嗡嗡然议论起来,皆说薛讷真是送死,原本他与狄仁杰就有过失,天皇尚且未来得及追责,他便这般急不可待地送上门了。 李治深深望了武则天一眼,似是又陷入了权衡。旁侧的李弘忙道:“父皇,事已至此,总要给天下百姓一个切实的交待,不妨让慎言试试罢。” 李弘说的没错,越是到此时,越怕行差走错,稍不留神,危及的可能是原本太平的天下。李治撑头颔首,示意薛讷可以按自己的想法行事。 薛讷大拜谢恩,而后阔步走到那竖井边,对那几名僧人道:“如今天皇准本官发号施令,还请劳动各位大师,先将这棺椁从坑中抬出来。” “这……”坑内众僧面面相觑,原地站着未动。有僧人望向圆空法师,寻求意见,但圆空法师垂首冥神,不给任何回应。另一名稍稍年长的僧人见状,忙道:“这棺椁重得很,当初是礼部向工部借了营建城墙用的吊索车来,才把棺椁吊进去的,光凭贫僧几个,哪能抬得上来呀!” 李乾佑高声附和道:“胡闹!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李弘接到李治示意,背手上前道:“方才父皇已应允薛明府,他所说便代父皇之令,尔等不肯听从,可是意欲抗旨不遵?传本宫口谕,命工部即刻送吊索车来此处,不得有误!” 李乾佑鄙睨一笑,拱手对李治与李弘道:“陛下,殿下,安定公主遗骸丢失,兹事体大,如今让本就不是专职查案的薛明府在此劳师动众,越俎代庖,恐怕有损天威。薛明府先前信誓旦旦,如今看来不过是拖延时间,为了脱罪罢了。陛下身体不适,不妨还是将此事交与刑部彻查,也好全面查清此事的真相。” 薛讷一改方才谦和知礼的模样,慷慨高声道:“陛下,天后,方才狄法曹的话绝非妄语。臣薛慎言以项上人头作保,已查清此案,且确定策划此案,诬陷天后之幕后主使,就在刑部之中!请陛下立即命侍卫封锁广化寺,不许任何人外出,若待阐明事实后,仍认定臣有半句妄言,臣愿请左右卫即刻将臣诛杀当下,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狄仁杰敛袍上前,山羊胡一翘,满脸笃信坚定:“陛下,薛明府之言,臣亦可以作证。接下来请准许臣与薛明府一道,禀明此案的真相!” 有狄仁杰背书,李弘心下亦多了几分把握,望向李治,见李治微微颔首,他便说道:“请薛卿、狄卿据实说明。” 薛讷与狄仁杰双双叉手一礼,而后薛讷踱步至空棺正后方,面向众人道:“此案看似简单,其实背后经过缜密的算计,且作案过程横跨十几年之久,又有高僧做内应,故而依常理很难得出真相。方才二圣与诸位同僚皆看到了,公主棺椁以锁链封存,而锁埋于土中多年早已朽化,故而整个棺椁如同一个密室,是无法将里面的东西取出的。” 狄仁杰接口道:“于是我与薛御史都不约而同想到,是否是有人将棺椁整个替换了,毕竟若是将整个空棺上上锁埋在别处的土中,也会得到同样锁具腐坏的效果,再利用这广化寺建于龙门西山上的特点,从山体旁处横着挖一个洞,来到这公主埋骨之处,将原本的棺椁盗出,换上空棺,亦非绝无可能。” 听到如此大胆的作案设想,在场的众人皆惊,忍不住开始议论这种可能。 “但是,”薛讷又将众人的思绪重拉回来,“这十日来,经过我与狄法曹缜密的排查,将整个龙门西山转了三两圈,却未发现这样的盗洞。不仅如此,所到之处,所有的土层皆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回填的迹象。” “而公主坟茔周遭的草木植被,亦没有因为遭到挖掘而毁坏断层的现象。这就相当于说,不仅是公主的棺椁,而是包括整个龙门西山的土在内,都形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密室了。” 李乾佑哼笑一声,瞥了瞥侍卫们腰间的剑,好似在盘算会是哪一柄割下薛讷俊俏的头颅:“既然如此,岂不更证明,安定公主的棺椁中,从一开始便没有遗骸吗?当初王皇后因此而被废黜,不就成了最大的冤屈了吗?” 说着,李乾佑转身一指樊宁,声调提高了八度,激愤道:“诸位且看这个小娘子,与天后何其相似!这等的容貌气度,一看便知出身不俗,她便是真正的安定公主!被我们刑部找了回来,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当今天后本人!是她为了自己的后位,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毒手,一直蒙蔽天皇至今,难不成你们还要继续视而不见,助纣为虐吗!昨日倒霉的是太原王氏,兰陵萧氏,他日倒霉的焉知不是你我!这样恶毒之人,怎配恬居后位!” 听了这僭越之语,众人皆吓得缄默不语,李乾佑说罢,对上武则天冷冷的目光,身子不争气地打了个寒颤。武则天却只是轻蔑一笑,分毫未将他放在眼中。 薛讷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少年人挺括的身子一抖一抖,似是怎么也忍不住,许久他才竭力克制,冲李治一礼,语气中还带着难以遏制的笑意:“陛下恕罪,臣失礼了……” 回过神的樊宁颇为讶异,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薛讷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开朗过,若按往常,他当着这么多人,应该早就开始支支吾吾了才是,怎的今日如此紧要关头,他却只顾着笑呢?樊宁正不解,又听薛讷偏头对李乾佑道:“天日昭昭,二圣皆在,又岂能容你混淆视听,指鹿为马?李司刑究竟是为了大唐天下申斥天后,还是为了一己私欲,你自己心知肚明!”说着,他话音一转,对众人道,“没错,整个龙门山的确是个密室,安定公主的棺椁的确不可能被盗走。安定公主的棺椁,正躺在这厚厚的土层中!” “难道……”司刑少常伯袁公瑜若有所悟,见众人被自己吸引了目光,忙道,“陛下恕罪,臣是想到,若公主的棺椁不是被替换了,或许……正压在这一方棺椁之下……” 薛讷冲着袁公瑜一颔首,清亮的眼眸里满是笃定,擎天辟地的气魄与他英俊绝伦的脸儿相得益彰:“不愧是袁司刑,真相就是如此。接下来只等阎右相来后,一切便可见分晓!” 恰在此时,守在院门口的御史报道:“司平太常伯阎立本到!” 长长的雨幕尽头,近古稀的阎立本穿着圆领官服顶着幞头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官员和一大群工匠,但见他们或是肩上扛着圆木,或是背着绳索,向天皇天后叩首行礼后,麻利地来到竖井边,开始架设起吊绳车来。 阎立本颤颤巍巍行至李治面前,跪道:“臣阎立本参见天皇天后!” “快快请起,”李治身子不适,却还是屈身扶起了阎立本,讶异问道,“右相家在积善坊,怎么如此快就赶来了?” 李弘从旁道:“前几日慎言请求儿臣联络工部询问广化寺公主墓冢详情,右相得知此事,坚持要亲自来的。右相辛苦了,若非有此要案,实在不想劳动右相。” 阎立本回礼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老臣人在朝堂,自然责无旁贷。此事尽管是老臣接手工部前发生的,但老臣亦有失察之过,未能及时发现和纠正,实在是罪该万死,任凭二圣责罚。” 说话间,深坑那边,工匠们已经利用架好的吊绳车将棺椁吊出了深坑,随后几名工匠抄起铁铲,三下五除二,不一会儿便从这一层土之下又挖出了一尊棺椁来,竟与方才挖出的那一个空棺一模一样。 “启禀陛下,土里又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棺椁……” 听了这通报声,李治与许久不言声的武后相识一眼,徐徐道:“开棺罢。” “开棺!”一身形健硕的工匠手持板斧,用力一抡,斩断了锁住棺椁的铁锁,四名匠人麻利地将绳子系在棺椁顶盖的四周,操作吊绳车将棺盖吊了起来。 李治探出手,一直跪在地上的武则天顿了一瞬方牵住他的手,两人相携来到那深坑旁,只见棺中静静地躺着一具小小的骸骨,腕骨和颈骨处还带着安定公主当年穿戴过的玉佩玉镯。 贵为二圣,又何尝不是寻常夫妻,普通父母,他两人相携的手握得极紧,纵隔十六年,仍忍不住心痛难当。武则天黯然垂泪,李治亦红了眼眶,许久方缓了情绪,看着人群中茫然的樊宁说道:“这孩子出现,便是让你我知道,若是我们的晴雪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一场误会,委屈了媚娘,勿要怪朕……” 武则天抬袖拭泪,转过身,目光犀利地瞥了早已吓傻的李乾佑一眼,复问薛讷与狄仁杰:“薛卿,狄卿,方才两位卿家称本案主谋便在刑部之内,究竟是何人?” 随着武则天这一问,众人立马将目光对准了李乾佑,年逾半百的李乾佑吓得腿一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告饶道:“二圣恕罪!臣不过是受人蒙蔽,听信谗言,幕后主使,幕后主使是……” 说着,他将目光转向高敏所在的位置,却意外发现那里竟然空空如也,一时间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 薛讷拱手道:“陛下,天后,容臣重新介绍刑部主事高敏,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长孙胜。” 话音刚落,一名侍卫飞跑而来通报道:“启禀天后,方才有人从广化寺后院翻墙逃跑了,还接连打伤了三名侍卫!剩下的侍卫们已经去追了!” 不仅是高敏不见了,连同站在队尾的樊宁亦没了踪影。方才众人的目光皆被棺椁吸引,樊宁想必察觉到高敏欲趁乱遁逃,便跟着追了出去。薛讷大叫不好,高敏的功夫应当不弱于史元年,若是借此机会挟持了樊宁,他又该如何自处?然而此时武后尚在同自己问话,薛讷无法擅自离开,脸色蓦地煞白了几分。 “长孙胜?”武则天与李治交换了神色,惊讶里带着几分了然。 薛讷见李弘示意张顺跟上,略略宽心了两分,回起话来却仍不免有些磕绊:“正,正是如此,此前臣曾怀疑过高主事年幼时当过逃籍。高主事平素与人交谈,经常不避其父 ‘高青’之讳,但却会不自觉地避掉 ‘无’这个字,却苦于没有证据。方才在院中等天皇天后驾到时,臣询问高主事《道德经》中的一句话,这才有了实证。当时狄法曹亦在旁听到,可以作证。” 狄仁杰叉手道:“臣的确可以作证。薛明府问的是‘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的下一句,高主事回答是‘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虚极’。想必在场之人都知道,《道德经》原文写的是‘复归于无极’,而不是‘虚极’。会将这个字念错,唯有一种可能,就是幼时学《道德经》时家塾里的先生为了避讳,而将带‘无’的字句都避掉,改为别的意思相近的字。” 武则天冷笑一声,说道:“层层设局,差点害本宫百口莫辩,倒是比他爹聪明多了。” 此时一名侍卫快步冲进来,急禀道:“启禀二圣,高姓主事有人接应,策马逃奔我等未能追上,已命画工细画其相貌,以便通缉之用。此外,后院有个小娘子昏倒了,应是被贼人击昏的。” 话音未落,薛讷再也顾不得自己还在御前,快步跑了出去。 武则天眉间微蹙,对李治道:“陛下,真相虽然大白,凶嫌却逃了,又有人因此受伤,此案怕是一时三刻无法完结。广化寺何人内应,空棺何时布下,皆要详细审问,这李乾佑究竟受了何等好处,长孙胜身后又是何人资助,亦要详查,不妨将此案还交与狄卿、薛卿。陛下身子不适,早些起驾回宫罢。” 李治微微颔首答应,转头对李弘道:“命宫中疾医去看看那孩子罢,长得与你母后那般相像,也算是一种缘分。” “儿臣遵旨。”李弘插手一应,目送天皇天后离去,长长舒了口气,焦急转身往后院找薛讷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四章 神都之危(上) 今夜大雨倾盆,昏迷中的樊宁听到雨珠落在瓦砾上的声音,犹如短兵相接的铿鸣,终于转醒过来,见眼前朦胧人影晃动,她想也不想便一把擒了上去:“高贼哪逃!” 薛讷正用调羹搅动着汤药降温,被樊宁这般一闹,险些失手跌了,他赶忙一手将碗盏端远,另一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哄道:“哎,这里没有高贼,我们已经回家了。” “回家?”樊宁怔怔望着薛讷,思绪仍留在广化寺的围墙内,彼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棺椁上,无人觉察高敏正悄然欲逃,只有心里一直别扭,不愿上前的樊宁与三两名小侍卫发现了他的异常,快步追去,才到院子,剑还没来得及拔出来,便两眼一黑,莫名昏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看着已然漆黑的夜,和薛府熟悉的物件,樊宁艰难接受了自己无知无觉便被高敏撂倒的事实,满脸不甘,急问道:“人抓到了没有?” “还未有消息,他早有准备,有同伙接应,但是李乾佑和那老和尚已被大理寺带走了,相信不日便会有详细的卷宗……” “这起子忘八真是混账!”樊宁愤愤然,骂得高声,忽而发现薛讷一直搂着自己,语气登时软了,羞赧地挣开他,指着他左手的红肿道,“方才烫着了罢?看着就疼……你这呆子,怎的不言声啊?” 薛讷这才发觉左手隐隐传来的痛感,笑道:“不妨事的,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来,你快把药喝了,陛下特意命宫中奉御来为你看了,虽然只是中了少量冥莲散,但毕竟昏迷了有好几个时辰,大夫说即便醒来也得静养歇息,不然怕落下病根。你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我没事”樊宁摇了摇头,从薛讷手中接过碗盏,仰头以最快的速度将汤药喝了,这是她自小的习惯,才将苦水吞下肚,薛讷便将蜜饯喂至她嘴边,她偏头用樱唇衔住,轻轻咀嚼两下,方觉得满腔的蜜意将苦涩全部压下,粲然一笑,小脸儿恢复了血色:“今日找到了公主遗骸,天皇天后应当不会再把我当安定公主了罢?只是我想不明白,高敏是长孙无忌的儿子,为何要翻当年王皇后的旧案呢?若是想打击天后,那些作死的武家子弟不是更好入手吗?” 天皇天后究竟会如何看待如今的樊宁,薛讷并无把握,而高敏和史元年仍逍遥法外,更令薛讷难以置之不理。能够谋划如此大案,背后定有深厚的朝中势力做支撑,在这些势力都被揪出来之前,薛讷都无法真的放下心来。不过,薛讷之所以如是勉励调查此事,除了报国之志外,自然也是为了让樊宁安心,他压下了这些烦心事,笑道:“高敏的心思可不单单在扳倒天后上,他想要的,是证明当年的一切皆是错的,他爹是被冤枉逼杀,定要恢复他家赵国公的爵位,若是能让他位列三公,像他爹一样权倾朝野便更好了。所以他要从永徽五年,从关陇门阀失势的导 火 索来翻盘。你也知道,长孙无忌是当今陛下的亲舅舅,又在立储时,建议先皇立尚是晋王的陛下为太子,而不立魏王,不单有拥立之恩,亦有母舅亲情。所以高敏对陛下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又将抄家流放之事多归结于武后。你与陛下有过几次接触,你觉得他是那种单靠天后的枕头风便能左右,下令诛杀母舅的人吗?” 樊宁回想一瞬,摇头道:“看似天后强势,天皇柔仁,但诸般大事最后还是天皇拿主意,只怕那长孙无忌也是拂了天皇的逆鳞,才会落得那般下场。” “从长孙无忌党同伐异,清洗朝堂那一日;从长孙无忌逼杀天皇亲兄亲妹,不顾陛下天威那一日;从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悖逆天皇心意,坚持保王皇后之位,公然羞辱武后那一日……一切皆已是定局了。” “高敏藏得深,你是如何知道那长孙胜的名字的?” “长孙无忌自裁后,诸子流放或入狱,但陶沐辗转查到,他曾有过一个外室,生了一个儿子,便是长孙胜,年纪各方面皆对得上,我便有如此揣测。这次得亏狄法曹也在,他经验老道,助益良多。天后为了表示嘉奖,特准他从地方调入京中大理寺,也算是没有屈才。” “那你呢?”樊宁一听这话,登时起了精神,“天后许你什么官职?说好的正五品官衔呢?” “你倒是个官迷,”薛讷笑着,抬手一刮樊宁的尖鼻子,“天后还尚未安排我,我也不求这些,只要你无恙,我便安心了。” 薛讷人如其名,最不擅言谈,能够说出口的皆是肺腑之言,樊宁的心比口中的蜜饯还甜,含羞在薛讷俊朗的面庞上匆匆一吻,而后垂着长长的睫,轻道:“此番若没有你,我真的要死一万次了……” “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薛讷将樊宁瘦削的身子轻轻揽入怀中,“今夜开始,你可以安安生生的,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话虽如此,但高敏与史元年一日不落网,他心里便一日不得安生,只希望满城的武侯与大理寺诸官能早日将其抓获,免得节外生枝,再出祸端。 不单薛讷如是认为,时任大理寺卿亦是如此想的。尤其此案主犯竟是刑部主事,司刑太常伯李乾佑亦牵涉其中,若不勤谨,保不齐会被认定为从犯,故而即便今夜大雨,时近子时,他们依旧马不停蹄地带武侯搜查,与八街九坊的武侯一道,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那边有可疑之人吗?” “没有!” “我们这边也没有!” “混账!我就不信他还能插翅膀飞了!继续挨家挨户的搜!” 很快的,偌大的神都洛阳千街百陌俱贴满了高敏的通缉令,只是只字未提他刑部主事的官职,更没有提长孙无忌第十三子的身份。毕竟长孙无忌是天皇的母舅,亦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他弄权朝堂,党同伐异之事,民间并不知晓。若是贸然提及,反而会落入高敏设下的圈套,令当年事沉渣泛起,动摇天皇天后的声望。 广化寺的密室内,高敏坐在正中的高椅上,把玩着手中那写着“赵”字的面具。不消说,广化寺住持圆空法师,亦是擎云会成员,此处正是擎云会在神都洛阳的据点。方才高敏逃命时,一念心慈竟没舍得与樊宁交手,只是用袖藏的冥莲散粉末将她迷晕,又打伤三名守卫,做出已经逃出广化寺的假象,实则趁众人追出去后再度潜入寺内,躲进这只有他和圆空法师知道的密室里。 长安观音寺威压众人的会主,正是他高敏,而所有面具上刻的大字,皆是从“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封号中得来。 所谓的“擎云会”,是他为了招揽朝中对武则天不服的权贵而一手创办,这些人手握大唐的诸多权力与人脉,大多也曾拜在长孙无忌门下,对眼前北门学士在朝中势大十分不满。 因此高敏只要稍加利用,在关键时刻拿出他是长孙无忌之子的证据,再设法展示自己在朝中的影响,便可令这些人信服,毫不犹豫地加入进来,彼此之间提携扶持,形成一股足以撼动朝堂的暗流,而这股势力一旦形成,便会吸引一些身处大唐权力外围,渴望攀附权势的年轻人,薛楚玉便是其中之一。 此时,偌大的地宫内唯有他一人,其他二十三个坐垫上,面具则静静躺着,尚未派上用场便如是安歇了。高敏看着空荡荡的室内,仍憧憬着自己编织的飞黄宏图,仍幻想着那一呼百应的画面。憧憬与现实的差距,令他不自觉垂下了头,他心中明澈如镜,十分清楚随着自己被通缉,“擎云会”亦走到了尽头。可他并不会轻易放弃,文斗行不通,他还有旁的出路,誓要与武则天要拼个你死我活,再杀掉李弘,以“复兴贞观气象”之名,逼宫李治,让他以“头风甚笃难堪国事”为由退位,将皇位移交给李旦或李显等幼主。若成功,自己便会顺理成章成为顾命大臣,正如当年他父亲两立新君,位列三公般显赫,而“擎云会”中人便会成为他在朝中的心腹。 想到这里,高敏的手从“赵”字面具上挪开,不自觉攥起了拳,此番他绝不允许失败,要让大唐永远在他长孙家的手心上运转。 但若要起事,只有这些文臣言官哪里够,还需有能供自己驱使的武力,为此他才在数年前结交了史元年。当时史元年在长安街头与恶霸斗殴,他一眼就看出此子凶狠,可成大器,命人对其悉心栽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借他的手威逼长安洛阳。 在这李勣刚刚去世,薛仁贵率三十万大军仍在辽东的当下,大唐国内空虚,正是绝佳时机。而这一切亦并非偶然,李勣年事已高,让他看起来像是寿终正寝一样一命呜呼并非难事。至于薛仁贵,高敏知道他从李世民在时便多次征战辽东有功,若是辽东有事,李治必定会派他去征讨,这几年高丽国内争斗不休,薛仁贵会率兵征讨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高敏修长的右手不住敲击着木案,盘算着可有算漏之处。如今史元年的骑兵已经入关,料想今夜便会突袭函谷关,而近千名游骑已悄然混入洛阳城,随时准备里应外合。 这一切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皆是拜阿娜尔所赐,她设计的胡装近两年在两京蔚然成风,这种胡装最大的特点,就是毡帽宽大,足以覆盖人脸,一旦京中武侯对此见怪不怪之后,想要混入城中又有何难? 然而仅仅让他们混入洛阳城还不够,洛阳有守军八千,驻扎在城东的夹马营,皇宫亦有守卫两千,加在一起约有万余人,若不能先发制人,将他们一网打尽,待周边节度使回师京畿便麻烦了。故而高敏早有准备,眼下他坐在这里,便是在等一个消息传来。 这时,头戴“莱”字面具的人走了进来,对高敏叉手一礼。高敏瞥了他一眼,冷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还戴着面具做什么。” 那人将面具摘了下来,不是别人,正是李乾佑之子李元辰,他将面具收入宽袖中,对高敏一礼道:“少主,一切依你的吩咐,洛水上游的几处木栏堤坝,均已经布置上塞满硭硝与昆仑黄的木桶,到今夜子时便会一齐炸毁。” “辛苦了,”高敏长叹一声,对李元辰颔首肯定道,“今日是我不是,未能将你父亲一道救出,但你放心,待功成之日,我必亲自去接他出来。自从先父被逼死抄家以来,你父亲一直是我最忠贞的左膀右臂。当初若不是你父亲在京兆尹的位子上未受牵连,替我变造手实,隐藏我逃籍的身份,我也不会有今天。长孙家不会忘记你们,待事成之后,若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我提。” 李元辰拱手道:“少主言重了,父亲常说,当年若非长孙家的提携,他根本做不成什么京兆尹,更不会有今天。少主就权当我等是在报答当年赵国公的恩情,一定要将那妖妇拉下马,替赵国公报仇雪恨!”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我已不是当年在长孙府的地窖里只知道抱头痛哭的小子了。没有我们长孙家,哪有他们李唐的江山,待洪水决堤灌入,洛阳城化为一片泽国,我便立即带兵杀进宫去,问问李雉奴,若无有舅父,可会有他如今的江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四章 神都之危(下) 这厢薛讷看罢樊宁回房,只觉得面颊上被她樱唇亲过的位置温温热热的,再也兜不住,薄薄的唇一弯,满脸说不出的欢愉。 若要罗列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心悦之人恰好喜欢自己必在其列,薛讷澄明的双目里一片柔软,眼下再回首前些时日,当真是否极泰来,正合小时候李淳风常与他们念叨的“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他今年堪堪及冠,父亲征伐高丽,尚未来得及给他定亲,若是能顺利娶樊宁为妻便好了。只是身份有异,地位有别,经过天皇认女这一道,薛仁贵与柳夫人定会有更多顾忌,贸然提及婚事必然无法如愿。可他早已下定决心要与她在一起,又何惧多费几番筹谋。 薛讷如是想着,打算宽衣洗漱后再看看书,忽听小厮惊叫向后堂喊道:“来人呐!发水啦!” 薛讷反应奇快,推门而出,旁屋的樊宁听到动静亦赶了出来,后院的花草石阶竟已被淹没,后墙的出水口处,浑浊的河水泛着浪花以不可阻挡之势倒灌入内,任凭小厮们怎么堵也堵不住,眨眼间,水位不断飙升,即将要没过台基,灌进屋里了。 此情此景唤起了薛讷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恐惧,在他三岁的永徽五年,渭河决堤,奔涌的洪水冲入长安城,几乎所有民宅都被没入了洪水之中,连身在太极宫中的李治都受到波及。无数百姓尚在睡梦之中便被洪水淹死,而薛讷与柳氏、薛楚玉则是被宫中执勤归来的薛仁贵奋力托上屋顶,才捡回一命。 虽然只有三岁,但那无数尸体随波逐流的惨象与老幼妇孺于水中挣扎哭喊的场景,依旧在他心头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薛讷猛然扶住身侧的立柱,面色陡地苍白。 “这水来的不正常,眼见是出事了,”樊宁未觉察薛讷的异常,急道,“雨再大也不至于这样罢?哪里来的水?你家这沟渠通往哪去啊?” 不待薛讷回答,风影忽然跃下雨幕中的阁楼,匆匆上前,拱手急道:“薛郎,出事了。不知为何,洛河忽然决堤,洪水奔涌入城,眼下约莫有一半的坊间已经遭了灾……” 薛讷的面色愈加难堪了两分,眉头凝成了疙瘩:“洛水上游有数个堤坝,水流导向各不相同,除非一齐被冲垮,否则洛阳绝不会一下子发这么大的水,此事必定是高敏和史元年等人的阴谋。城中武侯呢?可有开始营救百姓与疏浚河流?” “薛郎不必担心,方才我见李敬业将军率龙虎军和守卫宫城的两千禁军紧急集结,已开始在洛阳各处营救百姓,疏浚沟渠了。相比永徽五年,我们已经有了经验,绝不会让洪灾重演。” 听到风影此语,薛讷舒了口气,微微点头以示同意,但很快的,他的笑容逐渐变僵,一把拉住风影,急道:“宫城的护城河那边如何?进入宫城的三道桥,黄道桥、天津桥和星津桥是否还在?” 风影从未见过薛讷如此激动,怔了一瞬方回道:“桥尚未被冲垮,但是水位大涨,漫过了桥洞顶端,已然走不成人了。” 薛讷心中大叫不好,立即对风影道:“快通知李敬业将军,速速带禁军回城去!高敏要驾船入侵宫城了!” 薛讷所料不错,由于洛河水位暴涨,紫微宫以东从通远到承福的二十九坊几乎被洪水完全淹没,地势较高的紫微宫完全成为了广阔水面上的孤岛。大水漫过了宫城外廓的木板吊桥,冲走了阻挡外敌的拒马,使得丈高的宫墙形同虚设,而禁军出城救灾更使得紫微宫内毫无防备,只需驾船而来便可轻易攻陷。 紫微宫内的天后御所,武则天听闻了洪水之事,忙起床更衣。十六年前,渭河发大水时,她正怀着李贤,若无薛仁贵前来救驾,她与李治不知会是何等下场,武后眉间颦颦,她擅于保养,容色依旧,但眉梢眼角间的沉定决绝并非普通女子可以比拟。洛阳此处有伊落瀍涧四水,又有前朝开凿的大运河,水文复杂,但防汛机制极佳,若非有人作乱,绝不可能发生洪涝。 武后思忖着,神色愈发冷了下来,正值此时,一名女官小步赶来,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启禀天后,外面出现了成群结队的叛……叛贼,已经杀到应天门内了!” “什么?贼人从何处来?” “洪水漫过了宫城外的桥板,直抵应天门下,这些贼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许多小舟,从上游顺流而下,就直接……直接驾舟进来了……” “禁军与龙虎军呢?李敬业何在?神都守军何时赶来?” “回禀天后,守军所在的夹马营业已遭灾,一时半刻只怕无法赶到。一个时辰前河堤陡溃,工部请求支援,兵部依例调了禁军与龙虎营前去帮忙拉运砖石,如今……唯有不到一千人,正在应天门与驾船登陆的反贼厮杀,只是如今敌众我寡,也没有将帅指挥,形势恐怕……” 武则天没有言声,驻步细听,果然隐隐能听得刀剑相抵的铿鸣,与战士欲血杀戮的叫喊,她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依旧平和:“有这等筹谋算计的心思,却走这样的歪路,真是连他父亲都不如。” 女官见武则天披上风氅,欲向外走,忙道:“天后,外面危险,天后……” 武则天微微一笑,妩媚的桃花眼中射出无畏的光芒:“长孙胜是个糊涂人,想要的不过是本宫的命而已。陛下今夜犯了头风,正是不适,没必要因为这起子烂污人令他烦心。本宫去会会他,若能以本宫一人换天下安定,又有何妨。” 言罢,武则天毫不迟疑,大步向外走去,一名宫人匆忙赶进来禀报,差点与武则天撞个满怀,她忙跪倒在地,奏道:“启禀天后,太子殿下率薛慎言与樊宁前来觐见!” 武则天一怔,挥手示意将他们速速请进来。待李弘入殿,武则天难得显出几分焦急与薄怒,拉着他嗔道:“为何不好好待在东宫,你那里地势更高,又有六率守卫,只消守到守城军来便万事大吉,现下出来做什么?” “儿臣怎能只顾一己安危,置父皇母后于不顾!”李弘已记不清,他有多久未与父皇母后拉过手,平素里总是先君臣后父子,但此时此刻,他不过是个担忧父母安危的孩子,恳切道,“母后不必担心,东宫六率八百余士兵已由张顺带领前来救驾,慎言称自有破敌之法!” 武则天将目光转向薛讷,只见他身着戎衣短褐,身后背着一张大弓,身量虽瘦削,人却很精神。李治用将向来不拘一格,武则天亦是如此,何况非常时期,非常之用,她转身走回座旁,威仪落座,轻启朱唇道:“薛慎言听令,你将门虎子,本宫特命你为帅,率禁军与东宫六率抗敌。务必击杀贼首,守卫宫禁,保全陛下安危,你可明白?” “臣领旨!只是……臣才略疏浅,不敢擅居帅位,斗胆举荐一武艺高超之人,请天后玉成!” 武则天不知薛讷所说是何人,见他望向旁侧,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最终落在樊宁那张娇媚清丽的小脸儿上,她忍不住一挑长眉,语气中难得有了情绪变化:“你?” 两军酣战的应天门处,血水、雨水、洪水混搅,高敏与李元辰带领着贼众,与数百禁军、龙虎军酣战不休。 内宫不似宫城那般,有一整圈城阙可以居高守之,故而禁军与龙虎军并未死守城池,而是希望集中兵力,趁对方驾船登陆立足未稳时聚众歼之。这本是上乘之策,可由于高敏与李元辰武功高强,招式凌厉狠辣,普通士兵根本无法抵挡,导致禁军与龙虎军失了先机,被逼得步步后退,损兵折将,无限逼近内宫大门,形势万分危殆。 龙虎军与禁军皆是军队,比起单打独斗,更擅长以集团发挥战斗力,但在这无将无帅的情形之下,这支大唐最具战力的军队显得十分力不从心,难以组织进攻,可谓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 “大唐的龙虎军拿着那些饷银,竟然只有这点能耐?”李元辰早年仕宦兵部,一直不得重用,郁郁寡欢,此时铆足十二万分的气力劈杀禁军,他手握弯刀,将落下的雨滴猛地甩向靠前的一名龙虎军士兵,趁其被水珠迷眼之际,一个箭步冲上前,手起刀落将其斩杀。 内宫大门近在眼前,高敏忍不住开始幻想,究竟要用何等酷刑处死武后方能解恨。谁知门楼上忽然响起了号角声,禁军与龙虎军士兵听到后,边御敌边向一处集结。随着内宫门訇然一声响动,六率数百士兵披坚执锐冲出门来,一银盔银甲,身着帅袍之人压轴而出,绛红色的披风在雨夜狂风中摇曳起舞,英气勃发不可抵挡。 高敏与李元辰忙示意自己麾下众人不要盲目进攻,屏息凝神等待来人露出真容。 风萧萧,雨飒飒,暗夜雨幕里,那人终于走上阵前,竟是纱帽罩婵娟,银盔下一张极度娇俏的小脸儿,长睫上挂着几丝雨珠,漆黑如夜的眸子里带着冷绝,樱唇微微抿着,配合着手中的双剑,不怒自威,飒爽英姿等词汇也不过区区能描绘出此情此景之万一。 李元辰看到樊宁,愣怔片刻后,分毫不留情面地哈哈大笑起来:“眼见大唐真是无人了,竟派个毛丫头来做将帅,待会子打得你满地找牙你可别哭!” 樊宁冷笑一声,不与此人打嘴官司,将长剑举过头顶,示意众士兵准备与贼人死战。 高敏抬眼望着雨幕尽头的宫阙,只见武则天与李弘母子正站在最高处,俯视着酣战的众人。高敏的世界陡然一暗,仿佛天地之间唯剩下他与武后,他顾不得同伙正与禁军交战,收起长剑,扯过身后的大弓,欲一箭直射武则天心口。 说时迟那时快,应天门城楼上“嗖”地射来一支长箭,高敏箭未来得及射出,便被旁侧的同伙推开,他抬起狼一样的双眼,只见城楼射箭之人,不是别个,正是手持大弓的薛讷。高敏由不得大笑起来,对身侧人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崇文馆生中箭术末流的薛明府!那日在鬼市外,你说自己射偏了,我还以为你在做作,今日这一箭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即便不躲,你也射不下我的汗毛来!更何况,当初在玄武门,正是我父亲藏在城楼之上,利用李建成的一时疏忽将其射杀,方有了先帝与李雉奴的江山!你这黄口小儿,班门弄斧也要有个限度!”说罢,高敏举弓大力直射城楼,他的箭术果然十足精进,力道足、速度快,又极其精准,薛讷早有准备,偏身一躲,箭矢却还是擦着他的耳边鬓发飞过,迫使他不得不屈身躲入箭道旁暂避。 张顺见高敏欲对武后与李弘不利,立即仗剑上前,与高敏搏杀。高敏仍不肯收弓,边与张顺周旋,边伺机行刺武后母子。 李元辰则使出浑身解数与樊宁缠斗,樊宁横剑相抵,却不应战,立即转身退回到禁军之中。只见眨眼的功夫,禁军、六率与龙虎军利用樊宁与薛讷争取到的时间重整阵脚,筑起了防守的步兵方阵。前排的士兵举起一条条长长的陌刀,中间的士兵手持剑盾随时准备接应,而后方则拿着陌刀或剑盾进行武器支援,一旦前排士兵的兵器折损,后方便会立即将手中兵器向前传递。 此方是大唐雄师之威,樊宁退到阵后,依照薛讷所授号令驱使军队步步向前。有了统一的号令,将士们终于找回了作战的章法,八尺长的陌刀密密一排,齐齐挥动,以守为攻,寓攻于守,即便武功高强如李元辰等人,面对着这如同钢刃筑就的铜墙铁壁,亦不得不连连后撤,找不到丝毫能够发起进攻的空隙。 高敏见势,自知唯有自己手中的弓能为同伙打开局面,他摆脱了张顺的纠缠,将弓箭的指向由武后切换至**前排正中的陌刀手,拉满弓正准备射,樊宁立即喝令后排盾兵上前,替下陌刀手,筑起了一道钢铁防线。 长箭击打在铁盾之上,发出令人耳鸣的铿锵声,高敏鄙夷一笑,似是分毫不将这雕虫小技放在心上,偏头问身侧人道:“史元年那厮何在?他的散骑也当赶过来了吧?” “回少主,估摸着时辰应当差不多了……关外的部队,也快逼近函谷关了。” “好!”高敏尚算英俊的面庞起了几分狰狞,转头觑眼盯着内宫中的武后与李弘,厉声道,“虾兵蟹将便交与史元年罢!飞阵,准备!” 眨眼间,几名贼众上前来,摞成人梯,高敏撤身回步,踏着他们的肩背而上,竟跃起数丈之高,凌驾过内宫墙,几乎与武后、李弘面面平行,他弯弓搭箭,克制住双手的微抖,正要松弦之际,整个人忽然不受控制地倒向前去,重重摔在了地上,错失良机的苦闷此时超越了肉体的痛感,他尚不及反应,又一个冰凉的物体插入了他的前胸,高敏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大腿和胸前都直直地插着薛讷的黑羽箭矢,殷红鲜血不住汩汩流出。 城楼上,薛讷迎风而立,手举大弓,立身于城垛最高处,不消说,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方才赶来之前,薛讷已经向樊宁详细传授了派兵布阵之法:“敌人驾船突入大内,固然钻了洪水的空子,但也是我等最大的胜机。大内围墙林立,地方狭窄,难以包抄,只需以陌刀兵阵列在前,齐砍而进,便可将其逼退;若敌方有弓手,则紧随其后的盾兵立即上前抵挡,而我则趁此机会,从城楼对敌方弓手发起狙击。” 什么崇文馆生里最差的射御成绩,薛讷只是不喜欢在众人面前争风而已。高敏只记得长孙无忌在城头射杀李建成,大概却忘了薛讷之父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的传奇,薛家传承数百年的超远距离射术又岂是浪得虚名? 正当此时,不知哪一方阵中,有人喊了一句“有军队来了!”高敏本气若游丝,此时以为是史元年率散兵前来营救,登时来了精神,挣扎欲起,哪知他瞪大沉沉暗暗的双眼,看到冒着大雨驾船登岸的竟是夹马营洛阳守军的先头部队。 贼兵本就因利而聚,此时见所谓会主中箭倒地,援兵又已到达,丢盔卸甲,仓皇逃命,根本无人顾及高敏。那李元辰原本想上前救他,却被樊宁一剑砍伤,吐血不止自顾不暇。 与史元年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他却依旧未有现身,莫说是他,就连那些游骑散兵的分毫踪影也未见到,高敏愈发不支,瘫倒在地,任由身体中的血喷薄流出,毫无阻挡之力,他忽然想起那日在观音寺地宫,他踢踹史元年时,那厮的眼神。 史元年胡名“波黎”,便是“狼”的意思,这匹中山狼只怕早已脱离了自己的管控,可他一心只想报当年之仇,竟未觉察。识人不清,用人不明,想要恢复长孙家的权势地位,不过是黄粱一梦,令他人徒增笑料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六章 临危之命 一轮血色夕阳挂在函谷关楼头,映着满地的鲜血与残肢断甲,令经过此处的鸦雀皆感心惊,咕咕鸣叫两声后,旋飞不见了踪影。 早在千年前的战国,强秦便是依靠此关进退得宜,抗拒六国,最终横扫天下。在如今的大唐盛世下,面对两侧突如其来的叛军,八百守关士兵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忙据关死守。两拨人马从正午相遇激战至夜半时分,由于史元年下部异常凶狠,守军人数劣势,不免被动,伤亡过半。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守关将领不得不下令撤离,退居十里再依山势固守,而后派遣斥侯急向神都洛阳通报消息。就这样,史元年下部付出了折损两千余人的代价,最终将这座雄关占据,如同毒瘤般卡在两京的咽喉之上,情势迫在眉睫。 神都东宫里,李弘恢复了监国之权,召集阎立本、李敬业等人在洛阳的文臣武将商议对策,薛讷、樊宁与李媛嫒亦在其列。 “长安兵部为何仍迟迟不出兵?迁延观望,罪同谋逆!”乱贼如鲠在喉,令一向老成沉定的李弘起了恼意,沉沉目光望着身后舆图上近在咫尺的函谷关,焦虑难掩。 “启禀太子殿下,以老臣之见,叛军攻克了函谷关,切断了联系两京的要道,兵部欲出兵救驾,却难以得到二圣或殿下的首肯,只怕是一时间进退两难呐。”阎立本答道。 “回禀殿下,臣附议右相之言,无论是兵部官员还是掌兵将帅,没有天皇天后诏令,是万万不敢擅动兵马的。何况公主案结案与长孙胜生事皆发生在洛阳,兵部上下一头雾水,一时反应不及也是有的。”李敬业附和道。 “此次叛军起兵之机选得颇为微妙,左相兼司戎太常伯戍卫西凉,平阳郡公薛大将军尚未从辽东回师,朝中唯二可以在危急时直接出兵之将,皆距洛阳千里之外。估摸贼人早有预谋,就是为了打我等一个措手不及……末将昨夜失职,还请太子殿下降罪!”守卫洛阳的主将陈侯上前一步,跪地向李弘请罚。 “正如你方才所说,贼人早有预谋,昨夜之事亦是如此,又何来降罪之说,”李弘一挥手,示意他快快起身,“昨夜诸卿皆有功勋,本宫知晓诸卿辛苦,但眼下尚不是论功之时。目前看来,长孙胜亦是被那贼货利用,若不快快除之,只怕会酿成大祸,诸卿有何良策计谋,快快献上来罢。” “洛阳到长安不过区区八百里,难道就不能派个人走小路绕个道送信吗?”见他们说了半晌,无一字在点上,樊宁起了焦躁,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径直插嘴道。 李媛嫒接口回道:“你当旁人都傻?洛阳与长安皆是枕着龙脉的风水宝地,若不走两京故道,便要绕远走巴蜀再经汉中,方能转行长安,当中许多路途马匹不能行,只能徒步,还不知要耽误多久,可不是比登天还难!” 洛阳守将陈侯点头应和:“且如今洪水方歇,军士疲惫,之前又有军中士卒染疫,若是贸然出动,非但不能取胜,反而还会造成时疫扩大,士气低落,徒增我军死伤……” 这确实是一局死棋,似乎无论如何皆找不到突破口,这天下繁华之盛的神都业已成为一座囚笼,而那史元年正如魑魅般窥视着他们,耐心十足地等着他们垂死挣扎,困兽之斗。 李弘沉沉的目光转到了薛讷身上,见他一直蹙眉思索,很是认真,不知是否已有良策:“慎言,你可想到了什么主意?” 薛讷回过神来,拱手道:“殿下,臣以为,为今之计,虽然有诸般困窘,但我等决不能固守洛阳,敌众我寡,一旦固守便是坐以待毙,而必须要在洛阳周边,妥善部署,否则一旦贼众杀来,则二圣危殆。” “详细说来。”李弘极度重视薛讷的提议,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斜了几分。 “列位可曾想过,史元年如今为何不即刻来攻打洛阳?”薛讷站起身,依旧是恭敬有礼,眉眼间却带着平日里没有的笃信坚决,“很简单,因为他们还在积蓄力量,等待后援。若我所料不错,这起子乱贼应当是自宁朔、靖边一带,经罢交、延州直插关中而来。占据了函谷关,无疑切断了两京之间的联络,各地情报不能互通有无,故而我大唐绝大多数地方还不知道已经有乱贼占据了函谷关,只能坐以待毙……” 薛讷所说,李敬业自然也明白,但他并不赞成薛讷的话,反驳道:“薛明府所说不错,洛阳长安之间无法传递消息,大唐便等同于全瞎全聋了一般。可前朝修筑洛阳时颇费心思,城池固若金汤,城中粮库充裕,一旦城门关合,贼人便很难造次。我们现下根本不知乱贼人数,亦不知其动向,若是冒然放弃固守洛阳,贼人趁机攻来,不单圣驾危险,城中百万百姓更是命悬一线,请殿下三思。” 李弘轻轻一笑,对李敬业道:“李将军先不要着急,慎言既然敢说惊人之语,自然是有所筹划,且听他说完罢。” 薛讷拱手再是一礼,行至舆图边前停了下来,指着洛阳以东的官道,徐徐说道:“要避免洛阳被攻陷,关键是要守住洛阳以东,确保通往偃师、虎牢的补给要道不被包抄切断。这条道是向东联系河南、河北、淮南的战略要道,是确保洛阳不会孤立无援的关键。因此,我们决不能紧闭城门,徒守孤城,否则就算洛阳城不被攻破,其他别怀异心的番邦亦会趁机生事,待情势积重难返,则洛阳必危。故而以慎言之见,我等必须同时守好东面的官道,北边的黄河渡口、河阳桥,以及南边的寿安、伊阙一带,同时派军中飞毛腿连夜出城,向我父亲军中报信。” “可薛大将军远在辽东,”陈侯本就觉得薛讷年轻文弱,不似武将,听了这话,更觉得靠不住,“若要回师少则三个月时间,届时危局已成,又有何用?我洛阳守军只有数千人,要分兵别处,势必城中亏虚,歹人若是强攻,又当如何是好?” “何须真等我父亲调兵?消息送出河南道,便可传至河北道,继而传至全国,父亲只消派出先头部队疾速回师,便可恫吓别怀异心之人。更何况,我们不守洛阳城池,并非不守洛阳之地,而是要守这里。”薛讷说着,将修长指节重重扣在了舆图上洛阳的西侧,靠近函谷关的黄河之滨。 “陕州?”众人定睛看清薛讷所指的位置,异口同声发出了疑问。 薛讷颔首一应,继续说道:“此地地形独特,濒临黄河,两侧山峦绵延,形成一个壶口,史元年的贼众若要攻打洛阳,必要经过陕州。只消我等守住这得天独厚的要地,洛阳必定无虞。不仅如此,陕州之北有座中条山,山间有条樵夫砍柴的隐秘小道,只消三两日的脚程便可穿山抵达绛州。如若我们能够联合绛州守军,便可向驻扎凉州的左相姜恪求援,而且能切断史元年的退路。一旦时机成熟,更可以出兵直插函谷关之背,与陕州守军两面夹击,届时乱贼便被堵在这两山之间的狭长地带,成为瓮中之鳖!” 听了薛讷的计策,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有言声,李弘心下有了筹算,问道:“慎言此计,右相、李将军与陈将军以为如何?” “这……”陈侯忍不住先开口道,“此计听起来确实很不错,只是薛明府年少,所知道的更多是兵书所记,而无实战经验。末将奉命守洛阳城近十年,对二圣安危与城中百姓责无旁贷,当拼死守之,绝不轻易外撤,请太子殿下三思。” 是了,薛讷年轻无战功,说得再天花乱坠,亦难被这些将军相信。李媛嫒望向父亲,希望他能替薛讷说几句话,可那李敬业垂头思忖,根本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似是亦对薛讷的计策有良多疑虑。 樊宁忍不住“嘁”的一声,冷笑道:“这位将军的意思,是说薛郎的计策犹如赵括,是纸上谈兵吗?昨夜我等拼死保卫二圣之时,你们可还在水里晃晃悠悠泛舟呢!” 李弘一摆手,示意众人不要龃龉,转头问阎立本道:“右相德高望重,乃我大唐柱石,方才慎言之计,右相以为如何?” “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驰誉丹青……”阎立本捋须眯眼,看了看薛讷,徐徐说道,“老臣只会舞个文墨,兵家之事着实不大懂。但先帝曾有言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将领若只知守二圣,而不守天下,则非忠臣良将……兹事体大,殿下难以决断,何不问问二圣的意思?” 阎立本说罢,冲李弘一挤眼。李弘一怔,方明白了他的意思,能身居右丞相之位,又哪里是只会舞文弄墨,他悄然一笑,点头道:“确如右相所说,此事太过重大,还请各位卿家随本宫一道前去,等父皇母后定夺罢!” 说罢,一行人等乘车从东宫出,往紫微宫去向二圣请示。待李弘禀明前因后果后,李治与武后召众人入殿来。顽疾缠身,令这方过不惑之年的帝王看起来面色不佳,但他的神情姿态依旧威严沉定,穿着天子服制,与武后并坐在高台之上,看到他们,众人心底莫名有了底气,再不似方才那般慌张,齐齐上前拱手道:“拜见二圣!” “免礼平身,”李治示意众人起身,徐徐说道,“方才弘儿已将诸卿争论之事,告诉了朕与皇后。皇后与朕所想一致,命书记官草拟诏书一份……弘儿,你读与众人听罢。” 李弘躬身上前,双手接过制书,薛讷一行忙再度跪地叩首。李弘手捧制书,面对众人念道:“贼首史元年集众作乱,兵压神都,情势危急。我大唐戎马立国,德服四海,朕与皇后自当以百姓为先,以天下为重,今兹授朕之兵符,以李敬业为主将,薛慎言为副将,权代戍卫东都统军之职,除一千禁军留守洛阳外,其余部众及援军皆可自由调派。” 没想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二圣便决定放弃这固若金汤之城,将天下与百姓凌驾于个人安危之上,洛阳城守将陈侯急切拱手道:“陛下,这……” 李治示意陈侯稍安勿躁:“非常之时,非常之将,陈卿莫要多思。薛慎言年少聪敏,将门虎子,昨夜守卫宫城,鞠躬尽瘁,又以智谋助禁军退洪水,朕颇感欣慰……此番务必好好襄助李将军,早退贼兵。” “是,”得到了天皇的赞赏,薛讷心下说不出的澎湃,再拜道,“臣,臣愿为大唐战死,只是仍有一不情之请。求陛下授樊宁军职,让她与臣同在军中,有她的聪明机慧在侧,臣必能一举击破贼兵!” 薛讷这话,令一直跟在其后的樊宁臊了个大红脸,但她也明白,唐 军治军严格,若无军衔,根本不可能混入军营。昨晚情势非常,她已崭露头角,眼下薛讷在御前提出这要求应当不算过分,哪知李治咳喘了几声,面色十分难看,低道:“我大唐……尚未到需要妇孺上阵杀敌的地步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七章 汉将辞家 “我不是妇孺……”见李治神情不悦,樊宁生怕他会怪罪薛讷,急道,“我打小便练武,师父说我是奇才,那史元年我也是交过手的,他脸上的刀疤便是我的袖剑所伤。若是我能跟着一起去,必定能对战事有裨益。” 见樊宁忘了用敬语,薛讷急忙向二圣请罪:“樊宁长于深山,鲜少入宫,如今因为战事心急,并非有意冲撞二圣,还请天皇天后看在她是急于为国立功的份上,莫要与她计较……” 一直沉默的武后轻轻一笑,说道:“方才陛下说了,非常之时,非常之将,又何必拘常礼。樊宁,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完罢。” 樊宁自知唐突,忙屈身向二圣一礼,定定神,用薛讷教过的敬语说道:“民女失礼,只是,先前曾听我师父说起,陛下的亲姑母,先帝胞妹平阳公主曾镇守苇泽县,守卫雄关,为纪念其功绩,当地改名娘子关,公主过世时,更是以军礼举丧……我大唐强盛,自然远未到需要老弱妇孺上阵的地步。只是大唐女儿亦如男子,也想卫国杀敌。就像……就像这些女官一样,兰心蕙质,每日为宫廷运转劳心出力,即便不能为官作宰,亦为大唐奉献一生,又哪里能说我大唐无人,要重用妇人呢?” 李治与武后听罢,没有立即回应,似是在权衡思忖。李弘见堂中气氛有些微妙,打趣道:“方才听樊宁提起平阳公主,儿臣心有戚戚,当年儿臣这位姑祖母,亦是与自己的夫君一道,镇守雄关,留下佳话。无论樊宁能否上阵杀敌,皆彰显了我大唐女儿之志,同仇敌忾,民心所向,又何愁贼人不死?” 李弘刻意将“夫君”两字咬得很重,惹得在场宫人掩口窃笑不止,目光在薛讷与樊宁脸上逡巡,悄然议论他两人着实看起来很相配。樊宁被李弘臊得小脸儿涨红,这些时日他们已经混得很熟,若非当着二圣,樊宁真想上去凿他两拳,眼下却只能悄悄嗔他一眼。 “陛下,”武则天侧身,对李治道:“陛下兴科举,废门第,网罗贤才,还立了臣妾这非名门出身之人为后,又给了臣妾无上殊荣,得以与陛下同守天下,便是最敢为人先之君,审时度势之主。昨夜贼人攻打紫微宫,臣妾与弘儿见他两人配合十分默契,薛慎言聪敏有谋略,强弓善射,颇有大将之风;樊宁武艺高强,巾帼不让须眉。他两人珠联璧合,必能早破贼军,还天下百姓一方太平安定,陛下何不玉成大唐女儿之志,又何必拘泥旧礼呢?” 李治不愿让樊宁上阵,哪里是因为面上的道理,但既然武后开了口,他便不好再反对。李治探出手,与武后十指交握,虚弱的面庞上几分宠溺,几分无奈,叹道:“那便依皇后所说,且由皇后为樊宁加封罢。” 武则天垂眼颔首,示意谢过,站起身拖着长长的绣锦袍,上前几步,妩媚面庞上朱唇轻动,面靥似酒窝般俏丽可人:“樊宁,本宫授你贞静将军之职,务必襄助李敬业与薛慎言,大破贼兵,扬我大唐女儿之志,你可明白?” “民女谢二圣恩典!”樊宁没想到,自己这一闹竟还能挣揣个将军回去,只恨不能马上插翅飞去找到李淳风那老头,跟他好好显摆一番。但贼众当前,战事吃紧,到底不是玩乐的时候,樊宁谢恩后,随薛讷、李敬业等一干人等拜别二圣,抓紧一切时间往军中布防去了。 半日之内,驻扎洛阳的禁军、太子左右卫、龙虎军共八千人马在城西集结,编为前后左右四军,李敬业帅前军,李媛嫒帅后军,樊宁帅左军,薛讷帅右军。 四路人马整编后,于翌日凌晨开拔,李敬业带一千轻骑先于大部队进击,急行军三百多里,于晌午到达陕州附近。 陕州是一个小城,扼守两京古道上的战略要地,北面是中条山,南面是秦岭,当中的狭长谷地又有黄河穿流而过,可谓天险。陕州位于这狭长谷地的最东端,中段最窄处正是函谷关,最西端则是潼关。死守陕州,就等于堵死了从函谷关去神都洛阳的道路。那日战败的函谷关大唐守军,此时就退守这里,与史元年派出的贼众殊死作战,即将弹尽粮绝。 看到李敬业的军旗,那守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待确定来人真是援军,他差点哭出声来。两拨人马策应配合,立即给予乱贼迎头痛击。 乱贼虽然人数占优,却比不上唐 军训练有素,很快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余部退回了函谷关处。 打退了叛军的先头部队,李敬业立即率众开始沿河布防,在狭长谷地河流南北两岸派兵把守。其余士兵则立即开始为营建卫戍营地出力,加之当地百姓自发前来帮忙,不过大半日的功夫,便扎起了数千顶行军帐。 傍晚时分,薛讷终于率大部队抵达陕州,看到黄河边升起的点点篝火,他的心蓦地安然,他深知自己的计划中最大的风险便是怕史元年已趁机率贼兵占据了陕州城,若是如此,所有计划都将化为泡影。薛讷立即命大军在山口扎营,令士兵在山谷中布下拒马阵,又在两侧的山脊上修建起箭垛,由弓兵轮流值夜把守。 约莫二更天,风影完成了侦查任务回来复命,帐中的火炉上还给他留有餐饭,薛讷张罗他坐下,将饭食递上,问道:“史元年有何动向?” “贼人逃回去后,史元年大发雷霆,亲自挥鞭狠狠抽打了他们,但是依旧按兵不动。” “辛苦了,继续紧盯叛军动向,一旦史元年出兵立即来报。” “是!”风影叉手一礼,吃着薛讷给他留的晚餐,欲言又止道,“薛郎……今日我在乱贼营附近听说……薛,薛小郎君被俘了,现下亦在叛军之中,不知生死。” “什么?”薛讷俊秀的面庞呆呆的,似是太过震惊,没听清风影的话,“你是说……楚玉?楚玉被俘了?” “是,贼人中有如是说法,甚至还说是楚玉郎君到边地去,将贼人放进了关来。但我还未探明真假。薛郎莫要太心急,或许是敌人放出的风头,想让你烦心罢了。” 先前听说薛楚玉回绛州老家散心,薛讷便觉得有些狐疑,他性格张扬,一向离不开长安城的奢靡繁华,即便离开长安,也是与狐朋狗友来洛阳玩耍,怎会想起来回绛州老家呢?难道他当真是鬼迷心窍,做了史元年的策应,那又怎会被俘呢?” “薛郎……”帐外传来樊宁的轻呼声,眨眼间,俏丽非常的红颜便转进了帐来,手里还拿着一串烤鱼,看到风影,她含笑招呼道,“你正吃饭啊?我有烤鱼,可要来点?” 樊宁性子可爱,分毫不似传闻中凶残,人又漂亮大方,怎会不讨人喜欢?风影面颊一热,挠头道:“啊……不必了,我吃好了,还有任务,你们慢聊,我先,先走一步。” 说罢,风影冲薛讷抱拳一礼,匆匆走出了营帐。樊宁这便娇笑着上前,作势要喂薛讷吃鱼。 薛讷面皮比她薄得多,腼腆地方要张口,却见她忽又夺了,灵巧地转个身,坐在桌案前,得意洋洋地吃了起来。 面对樊宁的逗弄,薛讷也不恼,上前坐在她身侧,问道:“怎的夜里想起来吃鱼了?” “李媛嫒说她饿了,巴巴在河边钓鱼,三两个时辰也钓不到,我就拿网帮她搂了几下子,哪知捞上来好多,现下李将军和李媛嫒都在吃呢……他们让我跟你说,史元年应当还是在等漠北的增援,既然陕州防线已固,接下来便可继续进行第二阶段的计划了。” 薛讷颔首应道:“方才听风影来报,已经安排下去了,我们虽然失了先机,但守住了陕州,也算扳回一程,下一步如何走,方是此战关键了。” “方才我听风影说起薛楚玉,你那败家弟弟又怎的了?” 薛讷喉头一哽,不知是否该告知樊宁。方才短短的一瞬间,他想了许多,若当真是薛楚玉与史元年狼狈为奸反被利用,那么他们薛家必然会受到牵连。加之先前薛楚玉莫名得知地宫之事,薛讷怀疑他与高敏、史元年等人早有瓜葛。 前些时日,拜访阎立本后,薛讷已经确定,崇仁坊最早便是英国公李勣与赵国公长孙无忌两人府邸之所在,而自家平阳郡公府,先前便是长孙无忌府邸之所在,长孙无忌死后,府邸分裂,数易其主,最后辗转到薛仁贵手上,面积早已不复当年恢弘,这便是为何地宫比薛府大上许多的原因。 一旦薛楚玉结交了乱臣贼党,自己即便斩杀贼首,只怕也难抵罪行,他又如何能在此时娶樊宁为妻?如是岂不要牵连祸害于她? 樊宁见薛讷不言语,便没有再问。打从公主案结,长孙胜图谋挫败,她亦有了自己的烦恼,便是自己与薛讷的亲事。先前薛讷说,若是家里不同意,就带着她与李淳风离开长安洛阳,去岭南等地做个小官,横竖能养活他们。 但眼见二圣对他愈发器重信赖,此一役后必会获得重用,而她只是密局阁丞的小徒弟,门第相距何止千里,即便薛讷再喜欢她,薛仁贵夫妇也不会同意。 手中香气扑鼻的烤鱼忽然间没了滋味,樊宁看着烛火照应下,竹席上两人的影子发怔。那放大的人影凑得那般亲近,好似曾经的他们,此情犹在,却心结横生,樊宁正发呆,薛讷忽然牵住她的小手,低道:“宁儿……” 樊宁回神望着他,见他眸中愁云淡雨,不知是否也与自己是一样的心思,正不知他有何肺腑之言要说,便听门外传来急促的鸣锣声,有士兵高声唤道:“贼兵入侵!贼兵入侵!速速集结!速速集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八章 莫测风云 闻听叛军前来夜袭,樊宁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薛讷却一点也不慌张。史元年本就是卑鄙小人,能偷袭便绝不会光明正大地打,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内,故而他一直未褪明光铠,此时提起剑,对樊宁嘱咐了一句“你先留在这里,我去去就来”,便匆匆出了帐。但樊宁哪里是那种等得住的性子,即刻跟了出去。 帐外,军中的弩兵和弓箭兵各就各位,列于拒马阵的最前沿。薛讷登上中军后方高台,见叛军已推进至百步内,立即下令弓弩齐射。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箭矢如雨般倾泻而来,令敌方前锋人仰马翻。 然而这一波齐射并未全歼贼兵前锋,后方的贼人立即向前补充上来。此时,手持八尺长陌刀的战锋队,手持盾剑的跳荡兵,以及手持长戈、腰挎马刀的重装骑兵已经在弓弩手后方就位。 然而薛讷并未发令,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叛军的接近。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敌人已近在咫尺,然而号令不申,唐 军将士们也只能双手端着兵刃,手臂不住地颤抖着,只待主帅一声号令,便奋力刺入敌方胸膛。 薛讷冷眼观察着叛军迫来的速度,见对方已经迫近至十步之内,立即大手一挥,好听的嗓音高喊道:“出击!” 刹那间,唐 军的喊杀声响彻山谷,攒动不休的鸦黑人群中,一俏丽的身影策马持刀,冲在最前,绛红色的披风随风飞舞,不是樊宁是谁。 高台上的薛讷见此,心跳陡然漏了一拍,他之所以恳求二圣让樊宁入军营,虽有看重她武艺高超的成分,但更多则是为了将她护在身边,不成想一个不留神,她竟身先士卒,领着最前列的战锋队如潮水般冲出拒马阵杀敌。 方才还无比沉定的薛讷此时心乱如麻,目光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那人群中最瘦小却也最灵活的身影。在樊宁的带领下,战锋队迈着整齐一致的步伐,挥舞着明晃晃的陌刀,刹那间便筑起了一道横贯整个山谷的钢刃铁壁,排山倒海般刺向眼前的贼兵,钢刃所到之处,无论贼兵还是战马,皆被拦腰斩断,不留丝毫余地,甚至连铁甲都被一份为二。 贼众被眼前景象所震慑,登时乱了阵脚,开始纷纷后撤,有的为了逃命甚至连人带马跌入黄河,还有的全然不讲道义,踏着摔倒在地的己方伤员撤退,哀鸣声此起彼伏。 然而敌军还未调整过来,便见李敬业与李媛嫒各率一队骑兵精锐从山谷一侧包抄而至,冲入敌阵中砍杀。马阵的巨大冲击力将最前排的叛军士兵几乎齐齐地撞飞出去,贼人的军阵彻底溃乱,失足落水的贼众不计其数,贼兵再也无法维持阵脚,开始朝函谷关方向全线溃逃。李敬业又哪里会让他们轻易逃脱,手持长枪继续率骑兵追杀出去,不给他们分毫喘息之机。 叛军余部已逃出视野,薛讷立即下令鸣金收兵,唐 军部众仍保持着整齐的阵列渐次退回拒马之内,驻兵则蜂拥而出清理战场、俘获伤兵。其结果,唐 军几无伤亡,而贼众被斩者八百,被俘三千,可谓大胜。 薛讷匆匆从高台上走下,对迎上前来满脸自得的樊宁道:“你想让我担心死吗?” “我也是将军,为何你们都能上阵,我却要躲在屋里?” 薛讷方要与樊宁讲道理,便见李敬业父女从不远处大步走来,他只好先将话头压下,转身向李敬业一礼。 李敬业回了个微礼,笑道:“本将军也算是看着慎言长大的,竟不知你有如此将才。今日一见,深感我大唐 军中后继有人,二圣与令尊必定会十分欣慰。” “李将军过奖了,将军是主帅,慎言是副帅,此战本该由将军指挥才是。只是慎言武艺不精,实在不擅长上阵杀敌,故此才委屈了将军,还望将军海涵。” “这有什么,我大唐 军中向来不论资排辈,只要能打胜仗,能退敌兵,人尽其才,又有何不可。” 李媛嫒方奋勇杀敌,满脸汗污,看到樊宁依旧清爽好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直往李敬业身后躲。 薛讷觉察到她的不自在,笑道:“按照风影的情报看来,今夜应当不会有攻势了,将军与郡主可以早做安歇。接下来我们便按照原计划,有劳将军代替我守住此处,我与樊宁带善于攀山行路的士卒两千人,越过中条山到绛州万泉去,阻击史元年的后援……” “照如今之势看来,那蟊贼准备充分,若是他的后援人数众多,你们这两千人可怎么办啊?”李媛嫒顾不得羞,探出头来问薛讷,看似是当真担心。 “万一真的形势不利,我们可以率众退过中条山来。敌人大都是骑兵,无法翻山越岭,追不上我们的。”薛讷这话是对李媛嫒说的,目光却仍停在樊宁的小脸儿上,樊宁自知理亏,倒是难得的乖巧,抿唇笑得娇,没有一点方才上阵杀敌的戾气,她本就生得十分漂亮,如此模样更是说不出的动人。 李媛嫒看在眼里,忽而想起小时候去观星观探望薛讷时,初见樊宁的模样,才短短的一眼,她便感受到了薛讷待樊宁更亲近,哪怕她与他相识得更早,还曾提议婚事,依然无法撼动这丫头在他心中的位置,而眼下与那时更加不同,那小子痴痴的守望,终于换来了樊宁的回应。李媛嫒亦是姑娘家,那种娇憨可爱的神色,她也曾有过,只可惜无人能懂,唯有她自己对镜时曾察觉。但她不再是那个妒恨横生的刁蛮丫头,将心思更多用在迫在眉睫的战事而非儿女私情,点头道:“我与父亲这几日都和衣歇息,你两个多加留神,若有不虞,随时命斥侯传递消息。” 趁着士兵收拾准备拔营的功夫,薛讷带着樊宁回到了军帐里。樊宁如何看不出他不高兴,拉着他的手,语气虽然还赖,态度却明显软了:“方才是我不对,未跟你商量就私自上阵了。可你看,连李媛嫒那等三脚猫立不稳的功夫,尚且杀敌去了,我怎能坐视不管呢?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会有危险,可你是否想过,若是你真有什么好歹,我会独活吗……” 虽说早已彼此心意相通,但听樊宁说如是露骨之语着实是破天荒头一遭,薛讷好不容易冷下的面庞霎时瓦解,他再也绷不住,将她拥进怀里,轻道:“你的心思,我怎会不知道呢?可若是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我还算得上什么男人?” “所以我们就一起杀敌,不好吗?”樊宁眼中犹如闪着星星,清亮晶莹,令人挪不开眼,“我一定会小心谨慎,以我的功夫,寻常人也奈何我不得,你应当相信我才是啊。” 确实了,以樊宁的功夫,寻常人莫提与她相抗,便是近身都很难,但薛讷仍旧不放心,犹豫再三方松了口:“你要上阵也不是不可以,但还是要听从军令指挥,切忌自己逞英雄……” “好,”樊宁应得乖巧爽快,本想挣开薛讷去收拾东西,谁知他忽然俯身,重重吻上了她的唇。樊宁一怔,心想定是方才自己盲目上阵将他吓到了,便也青涩热切地回应。帐中气氛转瞬旖旎,明明是剑影刀光的沙场,却有了花前月下般的美好,忽然间,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笑声,樊宁回过神,即刻抄起案上的镇纸扔了过去,只听“咚”的一声巨响紧跟着一声惨叫,一个身高不足五尺之人从壕沟里爬出,显出了身形,不是别个,竟然是遁地鼠。 樊宁既惊又喜还恼,走上前,抬手狠命拍打着遁地鼠头上的大包:“居然是你小子?你何时来的?不出声在那里偷看?” “哎哎,薛夫人饶命……一品诰命夫人饶命……”遁地鼠嘴上喊着饶命,话里话外却仍不知死活,他出溜躲开了樊宁的追打,上前对薛讷道,“薛郎,按照风影所说,我与纸鸢兄弟前去悄悄看了,小郎君现下确实在敌方营里,被关在一个装鬣狗的笼子里,有三五个人看着,给他丢吃的。但小郎君不吃不喝,好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靠着笼子一言不发,任由他们取笑……” “他怎么不咬舌自尽啊?”樊宁气不过,接嘴道,“从小到大捅了多少篓子,次次让他兄长擦屁股,这一次又作大死!” 薛讷不似樊宁那般气愤,眸子沉沉的,无奈却抛不开亲情羁绊,拱手对遁地鼠道:“楚玉有罪,上有天皇天后发落,下有父亲管教,落在贼人手里到底不像话,还是按照先前所说,待大战之际,史元年必定会放松对楚玉的看管,劳烦你们届时将他接出来。” 虽然薛楚玉百般不好,但毕竟是薛讷的亲弟弟,樊宁再讨厌他,也不能反对救他,便不再多话,转言问遁地鼠道:“你们几个怎的都来了?画皮仙呢?” “薛郎派人接我们来的,画皮仙也来了,”遁地鼠笑得很贼,冲樊宁一挤眼,嘴一噘,作出亲吻般“啾啾”的声响,“他们没我有福气,看不到这般好的戏,我先去忙活了,一品诰命夫人,回见!” 说罢,不等樊宁动手,遁地鼠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帐跳进了壕沟,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樊宁又羞又气,小脸儿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望着遁地鼠逃命的方向,想骂却也骂不出来。薛讷从身后环住她,吻着她的鬓发轻道:“我会努力的,早日挣揣个一品官回来……” “我不稀罕,”樊宁回过身,小脸儿依然鲜妍红润,低道,“只要……能跟你好好的,我便知足了。” “报!二位将军,我部已收拾妥当,可以准备出发了!” 听到属下来报,薛讷与樊宁不再耽搁,带了两千轻装士卒从大阳桥度过黄河,一路向北进入了大山之中。虽说是进山,但此处坡度较缓,行军并未遇到大的阻碍。薛讷不失时机地令士兵原地修整,进食饮水。 翌日晌午,一众人马行至了真正的崇山峻岭前,只见浓云蔽日,高岭之上风云变幻,雾气缭绕,令人不安。 “众将莫慌,此地我自幼常往来,山间一向如此,虽然看似凶险,其实却并无危殆之处,可放心通行。”薛讷朗声对众人说,并先行一步走至最前。行动便是最好的鼓励,众士兵在薛讷的带领下继续出发,排成一列,沿着山间的羊肠小路攀山而上。约莫一个时辰左右,突如其来的大风吹散了云雾,众人不知何时已置身山巅,山下景色一览无余。俯瞰下去,绛州万泉城矗立在原野上,已似近在眼前。 若是所料不错,此处将会成为与史元年决一死战之地,薛讷轻轻叹了口气,暗暗祈祷彼时的风向着自己,否则一旦漠北骑兵突破此地,二圣与两京,便会真的风雨飘摇,大唐危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九章 背水一战 翻过中条山,地貌便与洛阳、陕州截然不同,西风遒劲,平添几分苍茫,万泉城孤零零立在后山广袤的平地上,虽无落日长烟,紧闭的城门却仍充斥着孤绝冷傲之感。 薛讷见城楼唐 军大旗仍在,长长舒了口气,想必万泉城守军已听说有乱贼闹事,却还未接到朝廷剿匪的命令,便紧闭城门,坚守不出,以保护城中百姓的安全。 薛讷又将目光北望,穷极视线,未见史元年援军的踪迹,便继续带兵下山。 约莫半个时辰后,薛讷带兵来到万泉城下,亮出兵符,朝城楼高喊道:“我乃蓝田县令,平阳郡公薛仁贵之子薛慎言!奉二圣旨意,自洛阳发兵至此,请开城门!” 薛仁贵一家本就是绛州万泉人,守城士兵中亦不乏薛家在当地的亲属和旁支,见是本家人来了,一改紧绷的心弦,立即打开了城门。安顿好进城的部众后,薛讷与樊宁立即去万泉府衙,迎接他们的是薛仁贵的族兄薛明义。两人见礼后,薛明义看着薛讷身侧一身戎装的漂亮姑娘,疑惑问道:“这位是……” “天后亲封的贞静将军樊宁,武艺超群,是我的副将,亦与我是总角之好,总之……是,是咱们自家人。” 这两人男的俊女的俏,容貌气度皆是世间千百万人里难见一个的好,若说不是一对倒是稀罕,只是从没见过自己这腼腆不爱说话的族弟竟有如此主动介绍的时候,可见对这姑娘用情至深,薛明义笑道:“幼时就曾听慎言说起姑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薛讷一怔,旋即大窘,还记得小时候某次新年,父母亲带着他与薛楚玉回万泉老家来,他没有书看,亦没有玩伴,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着,醒了就找樊宁,惹得族中众人哄堂大笑。 忆起这一段,薛讷窘得直磕巴:“莫,莫说这些了,大敌当前,先说说敌情。从兄,你可有收到边地的消息吗?” 薛明义示意薛讷与樊宁进内堂说话,拿起桌案上的一卷密函递了上去,薛樊两人打开一看,只见是安西四镇发来的急报,称有乱贼在逻娑起事,集众二十余万北上,攻陷西域白州等十八个羁縻州,又联合于阗攻陷龟兹拨换城,目前在朔方集结,似要东进直逼两京,目前占领函谷关的是其先头部队,约莫三万余众。左相姜恪已率安西都护驻军从凉州回师,正严阵以待叛军的到来。 “既然如此,”薛讷说着,拿出手中天皇亲手交给的兵符道,“传二圣口谕,史元年率众起事,攻陷函谷关,威胁两京,割据要道,其罪当诛。如今贼众囤聚,导致政令不申,两京要地信笺难通,朕特命平阳郡公薛仁贵长子薛慎言取道远路,传朕之令,命各州派兵增援长安洛阳两地,交予兵部统一指挥,务必尽速剿灭此贼。” 薛明义跪地顿首道:“谨遵圣谕!”随即命副官草拟一份文书,将薛讷所述誊抄,再将兵符拓印其上,由飞毛腿快马加鞭发往长安。 薛讷又道:“不瞒从兄,今晨我俩方在陕州与乱贼交战,贼人来势汹汹,而兵部命各地驰援,至少还需三五日才可抵达。为了阻断贼众,保护二圣与百姓,不留遗患,须得迅速占领函谷关背后的潼关,断掉史元年撤退的后路。烦请堂兄从绛州守军中抽出一队人马,为我增派兵员、武器与辎重,支援我等前去潼关阻截。” “哎哎哎,等等,”樊宁打断了薛讷的话,“出陕州时,并未告诉李媛嫒他们我们要去潼关啊,万一乱贼狗急跳墙,回头攻打我们,区区两千人,能抵挡住三万人的进攻吗?” 薛讷胸有成竹道:“便是不能告诉他们,我们要去潼关,否则李敬业将军多少会被牵扯精力,若是陕州出纰漏,我们岂不得不偿失?卫公兵法有云:‘如逢大敌而必斗也者,彼将愚昧而政令不行,士马虽多而众心不一,锋甲虽广而众力不坚,居地无固而粮运不继。卒无攻战之志,旁无车马之援,此可袭而取之。’史元年部得知其后路被阻断,援军将不至,必会军心动摇,即便一心想突出重围,弃函谷关而进攻潼关,我等居地利之优势,何愁不能守?且若得知潼关被我等占据,进攻陕州亦会瞻前顾后,受到牵制,减轻陕州方面的防守压力,看似兵行险着,却是最善之守策。若放任其在关中作乱,使其得以掠夺关中物资而充实其粮草,反而会令其苟延残喘,难以剿灭。” 听完薛讷的解释,樊宁颔首道:“好吧,你脑子好使,那便听你的。” 薛明义接话道:“慎言说的是。我万泉及周边各县共有守军三千,人数不算多,所幸兵器战马粮草等均不少。明日一早,便叫他们在城外集结,听从你的号令。” 经过一夜休整,薛讷所率唐 军已在城外整装待发,加上万泉守军与绛州各县守军,共计四千余人。薛讷率领这四千之众星夜兼程,于次日一早抵达潼关。 未料到四千唐 军突至,史元年留下看守潼关的三百余人很快败下阵来,向函谷关方向逃去。薛讷不费吹灰之力收复潼关,立即整顿军备,布下天罗地网,他料定,决战之时已经不远了。 与此同时,陕州城外的唐 军阵地,李敬业与李媛嫒白天方又击退了一批乱贼,此番乱贼的进攻相当疲软,令李氏父女颇感困惑,刚要派斥侯前往查看,便有消息传来:“启禀将军,函谷关的方向有火光!” 李氏父女立即出帐查看,果然见西边的山谷中隐隐泛起红色的天光。李敬业立即明白,白日的进攻不过是虚晃一枪,史元年打算放弃进攻陕州与洛阳,回攻潼关,故而火烧函谷关,以阻断李氏父女攻其背部,与薛讷形成合围之势。 “快!快绕道,以最快速度前去查探薛将军情况!” 李媛嫒早已听不进父亲的话,满脸担忧地盯着那团火光,口中不自觉地低喃道:“薛郎……” 潼关地处崤函走廊的最西端,南临天下第一险峰西岳华山,北临中条山与黄河,同函谷关一样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薛讷屯兵此处,彻底阻断了史元年的后援,难怪会惹得他气急败坏,放弃函谷关转头攻打潼关。 此时此刻,四千守关唐 军依照薛讷的指挥各自部署到位,自关前形成扇形阵,将所有可能通往关内的道路都把守的水泄不通。 拂晓,初阳渐渐升起,地平线上出现了乌泱泱数万乱贼,只见史元年全身戴甲,跨着汗血宝马,手握长柄马刀,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在他之后,三万游骑如同洪水般涌来,逐渐逼近峡谷中唐 军把守的关隘。 行进到距离唐 军前锋五百步左右,史元年抬手示意手下停驻,自己驱马上前,高声喝道:“前方可是薛家那小田舍汉?你不老老实实待在陕州城里,像个野兔一样到处乱窜,如今却又送上门来,究竟何意?也罢,省却了我找你的功夫,今日便让我的铁蹄从你那单薄的身板子上踏过去罢!” 语罢,史元年身后的三万骑兵如狼嚎般叫阵,声音响彻整个山谷,而守关唐 军皆冷颜肃立,不为所动。叫过三遍后,史元年驱马在唐 军阵前拍着马屁股,挑衅道:“所谓大唐铁骑,皆不过是些胆小鬼吗?连个能上来与我单挑的人都没有,只能如王八一般龟缩在城里。哦对了,我倒是忘了,你们的主将好像胳膊细白如女人,这马刀这么重,他怕是拿不起来呢!” 一众叛军登时轰然大笑起来,看着在阵前驱马挑衅的史元年,薛讷始终不发一语,任凭史元年在阵前叫骂。见唐 军并未上钩,史元年“嘁”了一声,将手高举过头顶道:“忽热!” “忽热!”三万游骑齐声高喊,随即在史元年的带领之下朝潼关发起了冲锋,万马奔腾使得整个山谷皆为之阵阵作响。 城墙正下方,唐 军战锋队手持陌刀巍然站立,面对汹涌而来的游骑,战锋队手中的陌刀是最为有力的武器。果然,乱贼游骑虽然攻势凶猛,但一到城楼下就立马放缓了速度,随着城楼上的薛讷一声令下,无数柄陌刀如同城墙下突然长出的狼牙般,狠狠地将汹涌而来的游骑兵连人带马吞下去。 史元年有贼众三万,哪里会在意区区数百人的折损,他健壮的手臂高擎,示意众人继续进攻不要停下。 突然间,无数的木桶自城楼后方从天而降,落在游骑兵阵中炸开,火苗四溅。与此同时,千名弩箭自城楼上和峡谷两侧的高地射向敌人的军阵。贼人抬眼四望,只见从绛州各城运来的数十辆擂石车整齐列于城墙之上,士兵们将塞满芒硝与昆仑黄的木桶源源不断地装上擂石车,在工匠的操作下抛下城墙,重重砸向关前的敌军。 然而史元年依旧万夫难当,率数百心腹突围至阵前,与唐 军近身搏杀,就在这时,军中忽然出现一熟悉面孔,竟是一张黝黑的脸儿,十足俊朗,不是高敏是谁。 史元年早听闻高敏已死,怎的今日在这见到他,可不是活见鬼?就在他发愣的当口,一支长箭忽然从天而降,直朝心口而来,史元年一惊,立即勒马,侥幸躲过,他抬起狼一样双眼,只见薛讷正迎风站在潼关三重檐的最顶端,弯弓如满月,直指苍穹。 从自己所在之处到那高耸的城楼,少说也有四五百步远,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竟有如此强弓?史元年冷哼一声,随即计上心来,将手中的马刀舞得密不透风,策马直朝城楼下冲去。薛讷见状,赶忙又连射了三箭,可史元年要么拉转马头躲过,要么用马刀转圈挡掉,竟让薛讷的射术无法奏效。 “糟了!”见史元年逼近阵前,薛讷立即收弓,欲跃下屋顶,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此处距离地面有数百尺之高,方才爬上来时还不觉得,到了想下时却显得极其艰难,若是不小心失足跌落下去,绝对会摔得粉身碎骨。 薛讷只好先跃至旁侧的石阶上,不过眨眼间,便听马背上的史元年一声狮吼:“丫头片子,莫要装神弄鬼,你那细胳膊细腿早就暴露了!” 原来那所谓的“高敏”正是头配画皮仙特制面皮的樊宁,随着这一声高喊,接近城楼下的史元年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凌空直取樊宁而去。樊宁不敢怠慢,立即将与自己交战的敌兵踹飞出去,随即一个闪身躲过了史元年这用上全身劲力的撼地一击。 刹那间,地面烟尘四起,史元年从尘土中重踏走出,只见他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全副武装,比在弘文馆别院时更似阎罗。城楼上的守军碍于下方的唐 军战锋队,不敢射箭支援。 历来主将争锋,旁的士兵不得插手,众人皆自觉让出一块空地来。在这城门前的方丈地内,一边是身着银鳞明光铠,头戴凌云盔,背襟赤红披风的樊宁,她娇美绝伦的容颜分毫未露怯,反倒徒增几分女性独有的巾帼气概;另一边则是身着大秦环锁甲,头戴狼皮帽,身披玄黑大氅的史元年,他手持丈二长刀,明晃晃的刀刃挑向樊宁的腰间,两腿成满弓之状。两人互相死死地盯着对方,缓缓地在场中走圈,明明还未出手却已在意念中打了几百个来回。 突然间,两人同时一个箭步朝对方冲去,樊宁先声夺人,虚刺一刀,随即借力打力,以刀身伏打挡开长刀,紧接着如同旋风般一转身,刀尖便直取史元年的头颅而去。史元年反应奇快,将长长的刀杆一横,刹那间白刃相接,火花四溅。 挡下了樊宁这一击,史元年狰狞一笑,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樊宁击出一掌。樊宁躲闪不及,被这一掌击退四五步,她咬紧牙关,却仍觉得喉间一阵腥甜,嘴角淌出血来。 “耳朵被你打掉一块肉,这一下是还你的!”史元年狂笑不止,颇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感。 樊宁抬手一揩嘴角,冷道:“少啰嗦,那天在别院你一言不发,今日屁话倒是真多!” 说罢,樊宁将八尺长的陌刀刀尖一转,拖在身后,双足呈前弓步站立,准备舍弃防御,对史元年发起攻击。 自从那日在弘文馆交手时,樊宁便深知,自己在力量和体力上均不可能胜过史元年,唯一能够倚仗的便是速度。若是一边进攻一边防御,迁延拖累,胜算会更少。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唯有利用自己的速度优势在史元年来得及防御之前将其一刀毙命,方有获胜的可能。 见樊宁摆出全力进攻的架势,史元年狰狞一笑,竟也舍弃防御,将长刀拖于身后,准备一刀定胜负。 突然间,一个塞满芒硝和昆仑黄的木桶从城楼上坠了下来,在距离两人丈余处爆炸。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几乎同时一个箭步前冲上来,只听“铿”地一声巨响,尘埃四起,万物皆不明晰,唯余二人举刀站立的侧影。 待烟尘逐渐散去,史元年率先跪倒在地,手中的刀柄被樊宁的陌刀劈为两半,腹部的盔甲被划出一道大口来,鲜血慢慢地渗出,但除此之外并无大碍。而另一边,樊宁手中的陌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只见她肩上的铠甲被史元年的长刀劈开一个大口,鲜血喷溅而出,竟比那绛红色的披风更加鲜红,随即她整个人重重倒向前,像一只支离破碎的布偶。 方才短短的一瞬,确实是樊宁抓住了史元年的片刻犹豫,率先将刀劈向了他的腹部。然而史元年所穿的锁子甲,乃是专为抵挡陌刀长矛所制,故而樊宁虽然劈断了他的刀柄,甚至将锁甲劈开了一道缝,却未能穿透史元年的身体。 史元年笑得狷狂得意,正欲挣扎起身,突然感到后心传来一阵恶寒,他低头一看,竟有个箭头不知何时射穿了他巨大的身躯,他还来不及感觉到痛,便又有第二个、第三个穿身而来……史元年顿时感到全身发冷,他用尽力气扭转过头,只见薛讷手持大弓,俊逸的身子半跪于地,姿势极不自然,好似双腿已然摔断,咬牙强撑着。 方才见樊宁与史元年对垒,薛讷顾不得房顶之高,层层跃下,最后甚至直接跃下了数丈高的城楼,摔伤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中。木桶爆炸那一瞬,他亦被震醒,看到樊宁与史元年火并,薛讷只觉全身的血液冲向脑部,头脑变得异常清醒,使得白刃相接的过程,在他看来竟如同慢动作一般。当看到樊宁的肩甲被击中,他好似全然不知痛,条件反射似的从地上撑起身来,对史元年连放三箭。 锁子甲虽然能够对抗陌刀与长矛的劈刺,却无法防御尖锋更小的矢镞。随着“咚”地一声,史元年訇然倒下,成了一滩不会动的血肉。薛讷则疯了似的撑着断腿,连走带爬至樊宁身侧,将她拉至怀中,奋力撕毁衣衫,拆成布条,牢牢包扎住她的伤口,才终于止住了汩汩流出的鲜血。 “宁儿!宁儿!”残兵仍在与唐 军交战,身侧箭雨如飞,薛讷却如在无人之地,万物皆虚,唯有怀里的小人儿是真实的。她的气息越来越弱,开始时长睫抖得厉害,现下却渐渐平息,犹如在暴雨中精疲力尽的蝶,薛讷发狂般地高喊着“来人呐!快来人救命!”声嘶力竭,全然不似平时沉默寡言的样子。 正当此时,东边传来一阵号角声,只见地平线上疾驰而来的,不是别个,正是李敬业与李媛嫒所率的援军,他们满身黑灰,显然是刚从函谷关的火场穿越而来。史元年虽然纵火烧了函谷关,却仍被唐 军找到了突破的路径,经过一整夜的跋涉终于赶至潼关来。 唐 军增援已至,而己方大将已死,潼关仍屹立不倒,乱贼登时失去了战意,纷纷下马投降。李媛嫒见薛讷怀抱身负重伤的樊宁,满身血污,不觉大惊,立刻向军中喝道:“军医何在?快快前来救人性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章 只羡鸳鸯 “快!救人要紧!”犀利的叫喊声划破黛紫色的夜,战事明明已经平定,军营上下却比战时更加紧迫。从日暮时分直至夜半星辰漫天,疾医、奉御、江湖郎中穿梭不息,这方以少胜多的军队里不见半分大获全胜的快感,反而充斥着浓浓的苍凉。 方才两军对阵之际,那姑娘不要命地与巨怪一般的史元年相搏,有如蚍蜉撼大树,悲壮且震撼。薛大郎君跃下数丈高的城楼,不顾断腿三箭连发亦是英雄气概。不消说,华夏数千年,绵延至此,靠得就是无数这般的英雄少年,可当亲眼目睹那血肉之躯赴汤蹈火,无人能不为之震撼。 更何况“流血牺牲”这样的字眼对于旁人而言,多是生发崇敬之意,对于至亲至爱,却是切肤之痛。 此时薛讷便是如此,他顾不得断腿,两眼直勾勾盯着气息奄奄的樊宁,不住唤道:“宁儿,宁儿……” 甲衣之下血肉模糊,旁人看着不免心惊,李敬业、李媛嫒与画皮仙、遁地鼠等人皆劝他快去包扎治伤,他却紧紧搂着樊宁,半步也不肯离开,惹得遁地鼠好气又好笑,拍着大腿道:“我的薛大郎君,你那两腿都什么样子了,怎的还能不去看伤,日后落下病根子,成了个瘸子拐子可怎么了得?” “她不好,我哪也不去!”薛讷难得说出话来如此掷地有声,“方才她命都不要了,我还在意这区区双腿做什么?” 昏迷中的樊宁万事不知,那句“我还在意这区区双腿做什么”却径直钻入了耳中。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同样的话,出自同一人口中,令她感觉渺远又怀念,俶尔间,时光仿若倒退十载,晨霭流岚里,一个孩童显出身形,极为清秀,正是小时候的薛讷,他抬手摸了摸樊宁的面庞,眸中满是担心,长舒一口气道:“你可算是醒了。” 樊宁怔怔的,终于想起,这是她六岁时同薛讷在钟南山迷路的那一日,明明前一刻还在与史元年厮杀,怎么眼下却突然回到了小时候?难道自己已处在弥留之际,将要魂飞魄散了吗? 正愣神,小小的薛讷将身上的衣服解下,披在了樊宁身上,随即朝她伸出手来。 樊宁迟疑一瞬,没有牵住那只手,而是盯着薛讷受伤的双膝,看着那汩汩流出的鲜血,愧疚道:“你不怪我吗……” 是日李淳风不在道观,樊宁便自作主张,带薛讷来山上采灵芝,她知道,若非是自己执意去采悬崖边上那一颗,断不会害得薛讷为拉她而一道跌下山崖,所幸这小山不高,底部又有厚厚的灌木和草丛,才使他二人留住了小命,但薛讷为了护着她,双膝被石壁撞击破裂,血流不止,实在令人望之胆战心惊。 薛讷来到道观不过三两日,她才搞清楚这俊秀的小人儿是男孩并非小姊妹,还远远谈不上什么情谊,为何此人这般待自己? 小小的薛讷看出樊宁疑惑,抿唇笑道:“所,所谓 ‘士为知己者死’,我既然认定你是知己,命……命都可以给你,哪里会在意区区双腿。” 小樊宁闻之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姊……啊不是,薛郎与我相识才几日,怎的就认定我是知己了?你知我什么呀?” 樊宁的揶揄令薛讷羞红了小脸儿,他轻笑着挠挠头,讷道:“这世上唯有你愿意与我说话,长……长此以往,可不就是我的知己了?” 樊宁想起前几日曾听人对李淳风说,薛讷虽为嫡长子,在家却一点也不受宠,没成想他竟这般孤独。樊宁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小手,探出了自己的手,与他拉勾:“那便一言为定!” 小薛讷俊秀苍白的面庞上堆满了浅浅的笑意,将樊宁的小手握在手心里,低道:“走罢,咱们先回道观再说。” 记忆如洪水般涌来,樊宁不禁莞尔,但也不过一瞬间,她便好似被人当头棒喝,整个身子飘飘然飞入鸿蒙,方才那小小少年的身影逐渐模糊,直至尽皆消散,脑中空空,将世间万事皆浑然忘却了。 所谓鸿蒙,便是一团雾气,不知所起,不知所踪,将世间万物掩盖,樊宁置身其间,只觉自己的身子很轻,随风不知要吹到何处去。 方才史元年那一剑虽然没有伤到要害,却因伤口深令她失血过多,到底伤及了性命,魂归鸿蒙,余世牵挂全消,全然听不见凡间那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了。 就在这时,忽有一人拦住了她的去路,樊宁逆着夺目天光望去,只见来人满头华发,一身白衣,气韵浩然,一双深目洞悉世事。见樊宁不言声,他好气又好笑:“孽徒,才做了三两日的什么将军,便将你师父忘了?” 樊宁摇摇头,眼眶蓄满泪,哽咽道:“师父……你也死了吗?” 李淳风重重一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自然不是,只是因为你这痴儿,害为师白白来这里跑一趟。你还不到十七岁,人生在世这般短暂,难道就没有什么遗恨,何故早早放弃,到此间来?” 樊宁本已空空的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光,她偏头喃道:“若说遗恨,便是不知生身父母罢。师父……我的父母亲到底是何人?在何等情形下将我遗弃,我果然是那年洪水中的弃婴吗?” “你这孩子,为师这十七年当真是白教你了,凭你爹娘是什么天王老子,又有什么可介怀的?人生短短数十载,不去思索究竟要往何处去,怎的总是在纠结自己是打哪里来的?” 樊宁依旧不肯依,嘟囔道:“是师父问我有何遗恨,怎的倒是怪我纠结了?” “那这小子呢?你果真忘却了?”李淳风一笑,一扫拂尘,混沌鸿蒙开裂,樊宁逆着光望去,只见朦胧光亮之后似有幻境,不知何处的营帐里,她面色惨白躺在卧榻上,榻旁被围得水泄不通,李媛嫒、李敬业与一众军医、御奉皆在其列,看众人的神情,便知她伤势极重,性命不保。一少年守在她身侧,面色比她更加苍白,薄薄的唇抖得厉害,双眼通红,不知是因为忍着泪还是因为数日未眠,看着怀中少女气息减弱,他清澈的眼底满是绝望,却又闪着坚毅倔强的光芒,只听他喝走了御奉与军医,用不大却足以令所有人听得真切的嗓音,一字一句道:“宁儿……宁儿,若当真天不假年,你不必担心,我薛慎言只比你多活一日,等我亲手……葬了你,我便去陪你……” 樊宁看到这一幕,心蓦地揪痛,泪水陡然漫上眼眶,满脸自责又困惑。 李淳风见她仍是懵懂,轻笑叹道:“傻孩子,阴差索命时,会让你忘记尘世里最爱的人,这样便能毫不犹豫地离去。但余事未了,你命不该绝……不要再去计较自己的身世,回去,回去罢。” 说罢,不等樊宁回应,李淳风便抬手在她的印堂正中重重一击,樊宁被他击退数步,整个人瞬间退出这一团混沌,重重不知坠落至何处去了。 再度苏醒时,樊宁只觉眼皮异常沉重,肩胛处传来令人寒颤的痛感,她费劲气力睁开眼,只见自己身在幻境中所见的中军帐里,满屋子说不出的药气,熏得人鼻尖发涩,她微微一动,方察觉榻旁有人,本以为是薛讷,没成想竟是李媛嫒。 见樊宁醒了,李媛嫒噗嗤笑道:“薛郎守了你四五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被御奉勒令必须休息,才被风影他们几个拖了出去,你就醒了。” 樊宁嗓音沙哑,艰难开口问道:“我睡了几天?史元年是死了罢?” “睡?你死来活去的好几回,折腾了五六日,还不如那史元年,烂泥巴一样死了干脆。”嘴上虽然这般说,李媛嫒还是悉心扶樊宁起身,递上温水来,“不过说真的,我当真没见过薛郎那个样子,连哭带喊的,跟平日里判若两人,看他那副模样,我,我真是不知以前为何会看上他……” 樊宁知道,打从自己与薛讷相悦,李媛嫒一直在等着一个时机跟她说这句话,从小到大,虽说一见面就掐架,彼此间的情义确实不言而喻。樊宁心下感动,嘴上却说着:“拉倒吧,你这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李媛嫒面颊一热,啐道:“你这人可真是讨厌,旁人给你个台阶下,你不下便罢了,还顺杆往上爬!” 樊宁忍笑道:“我不过是开玩笑,你心虚什么?对了,薛郎的腿……可有大碍吗?” 李媛嫒逮到反驳的机会,自然不可错过,焦急之下甚至也打起了磕巴:“他,他又不是因为我断腿的,我哪里知道!” 听说薛讷的双腿果然断了,樊宁的心得一阵抽痛,鼻尖酸涩难耐,但她强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滚下泪,回嘴道:“薛郎是为了大唐安危才受伤的,你难道不是大唐子民吗?” 樊宁伤得重,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李媛嫒再想与他拌嘴也不得不忍住,伸脖咽了气,宽慰她道:“薛郎伤得虽然重,到底不伤性命,只消你的命保住了,他便能安心医治。太子殿下带了擅长正骨的疾医来,相信不会让他落下病根的。” 听闻李弘要来,樊宁十足意外:“贼众已经退散了吗?殿下就出城来了?” “你是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罢?左丞相率兵在安西四镇以西迎战乱贼,或是俘虏或是歼灭,已经将贼寇荡平了。兵部紧急调派四方节度使,前来勤王,中原的贼寇闻风四逃,加之薛大将军疾驰回师,已至云州,哪里还有人敢造次?先前那史元年出言蛊惑,说先帝杀了颉利可汗,搞得归顺而来的胡人人心惶惶,谁承想人家好端端在长安城里养老,这几日也出来了,规劝胡人勿要听信谣言被人利用……总体来说,一切皆已尘埃落定,你不必再悬心了。” 这些事听起来皆是好消息,樊宁心里却不是那般舒快。长安洛阳城里,除了薛讷外,这个年纪的郎君无有未定亲的,而他之所以拖到现在,不过是因为他父亲一直征战高丽未归。眼下薛讷立下战功,薛仁贵又是大胜而回,炙手可热。即便薛仁贵仍不记得薛讷的婚事,城中趋之若鹜的达官显贵也会将他提醒。 樊宁无声叹息,她知道无论薛仁贵夫妇如何挑选,都断不会挑到她头上来,只怕她与薛讷的一片痴心终究将要辜负了。 樊宁伤得重,自然无法下地,薛讷腿伤亦是严重,两人虽相隔不远,却始终没能相见,更令少女增添了无限心事。 是日樊宁怔怔躺在榻上,看着杏花飘落,忽有不速之客到访,正是太子李弘。樊宁仗着身上有伤,也不起身,胡乱一礼道:“殿下怎的来了……”?李弘向来不拘小节,自然也不觉得她失礼,含笑坐在对侧的小凳上:“来看看我们的巾帼英雄……你两个可真是一对,打仗皆是不要命的。眼下一个重伤一个断腿,搞得父皇母后连如何封赏都拿捏不好分寸。” 樊宁知道李弘是在逗自己,却碍于伤势不敢开怀而笑:“天皇天后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会因为我们两个小喽啰烦心?倒是我自己,打小从未想过为国建功立业,只希望丰衣足食,不受冻,不挨饿……我只知道,若是大唐有难,我便不能像从前那般悠闲自在,我师父便更论不清生死了。所以我非巾帼英雄,只是像其他大唐子民一般,怕人破坏自己的小日子罢了。” “所谓 ‘家国’,无国便无家,本宫的家是国,你们亦是一样。此一番你二人确实立了大功,不必自谦。不过……说到这 ‘家’,你们可有想过,何不一次为契机,求父皇母后赐婚呢?眼下薛仁贵大将军即将还朝,慎言的婚事不可能拖得过这半年,若有父皇母后的亲点,即便不能做他的正妻,起码也是上得了台面的妾室啊。” “这些话,是薛郎托殿下来说的吗?” “你莫误会,并非慎言的意思,”李弘怕他二人生嫌隙,忙解释道,“慎言伤成那样,疾医让静养,本宫未与他说起这些,怕搅扰他的心神。只是……薛大将军还未入京,就有许多达官贵人挤破头想把女儿往平阳郡公府里塞,就连李敬业都存着这样的心思。即便李媛嫒想通了,不愿意插足你二人之间,只怕也耐不得她父亲的威严。本宫不想你们彼此错过,但也知道,你是个倔强的性子,所以才自作主张来说了这些话。其实妻妾之分,既重要,也不重要。你也知道,母后初入宫时,只是九嫔之一的昭仪,父皇想封母后为宸妃尚且不能。如今莲儿跟着我,亦是只能屈居承徽,不能作本宫的太子妃……男人的掣肘与无奈,有时候不愿与心爱女子说起,但无法给心爱女子正妻之位,我们比任何人都难受自责。若是慎言……无法违背父命,你可还会继续陪着他?” 樊宁几乎不假思索便答道:“我不愿意,我只要想到薛郎会与别人成婚,心里就说不出的不自在,若要我日日看着他与旁人举案齐眉,保不齐哪日我一时气不过,把他两个杀了……殿下只怕觉得我矫情,连天后、红莲姐姐都愿意为心爱之人委曲求全,我却不能,确实是不识抬举,可我就是这般的性子,请殿下恕罪。” 李弘笑得无奈又宠溺,垂眼道:“无论是母后还是莲儿,做出牺牲都不是必须的。莲儿为本宫付出的,本宫万般感恩,但你不愿意,本宫亦觉得合情合理……只是,慎言待你情深,无论最终你如何抉择,本宫皆希望你不要轻易放弃,否则那傻小子注定烦扰一世,只怕整个人皆会不中用了。” 樊宁说不出心里是何等滋味,忍着鼻尖的酸涩点头应允,忙转移了话头,问道:“红莲姐姐近来可好?” “好,”提起红莲,李弘一脸难掩的幸福,“她也很是惦记你,前日听闻你重伤,着急落泪,若非不合礼数,定要跟着本宫来了。” 樊宁既艳羡,又实打实为他二人高兴,贼笑着起哄道:“我这娘家人还未吃酒,殿下便抱得美人归,可是太轻易了些!” “酒你要多少便有多少,还怕本宫请不起吗?” 闲话片刻后,李弘叮嘱樊宁好好歇息,而后便寻李敬业父女去了。 樊宁愁怨未了,辗转反侧许久,至深夜才陷入浅眠,但也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听得“吭吭”几声,惹得她倏尔惊醒,欲起身却牵动了伤口,嗔道:“谁!” “莫怕,是我……”薛讷悦耳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他清秀俊逸的容颜。 樊宁见他拄拐而来,面色惨白,双腿缠着医布,百般情绪夹杂一处,思念非常又恼他不知心疼自己,连声嗔道:“你来做什么?腿不想要了?有什么话让人传一句不行吗?偏生这个时候逞能?” 薛讷笑得像个孩子,满心满眼唯有这个丫头:“月余不见了,实在惦记,旁人说的话,我总觉得是在敷衍,总要亲眼看看你才能安心……” 樊宁如何能不惦记薛讷,但她向来不是柔情缱绻的姑娘,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思念,抬手凿了薛讷一拳:“为了看着一眼,你若落下病根,往后一瘸一拐可别指望我伺候你。” “怎会……”薛讷拉过樊宁的小手,无比珍惜地握在掌心里,“我的腿没有大碍,虽然骨头挫伤很重,但都没碎。加之天皇天后召见,过几日你我得回洛阳复命去了,各位军医也说让我略略走动走动,好做恢复。毕竟大战方休,总要给二圣一个交待……再,再说,这二年我们肯定就要成亲了,我怎忍心让你嫁给一个瘸子。” 樊宁闻言一怔,心下登时五味杂陈。薛讷心思单纯,只怕还没考虑到父命难违这一层,樊宁对上他清澈赤诚的眼眸,差点滚下泪,压抑良久方装作害羞嗔道:“谁要与你成亲,你自己过去吧……对了,天皇天后何时要召见你我?” “过两日随太子殿下的车驾一道回神都就是了,不必紧张,此一番你我皆有功绩,尤其是你,以性命守护大唐,理应有所封赏。” 樊宁想起李弘的提议,又问道:“你爹……何时回来?”?“听说史元年起乱,父亲率部急行军八百里,已过幽燕,但眼下事端平息,陛下便命他暂缓行军,估摸还要月余能回京。” 这也便是说,她与薛讷还有月余时间可以这般相处,樊宁陡然伤感,不顾羞涩,探身将小脑袋倚在了薛讷的肩上。 薛讷满脸说不出的欢愉,又担心樊宁的身子,低问道:“你的肩……还痛吗?” “偶时还有点,史元年的刀太利了,哪知道会留下这么长一道伤……好在疾医说不会留疤的。” “留疤也没事的,”薛讷涨红脸,好似是在玩笑,神情却极其认真,“我不……不嫌弃。” 樊宁既心酸又好笑,桃花眼一嗔:“留疤也是在我身上,你嫌弃个屁!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罢,若不然腿长不好,怕是要在御前失礼。” 薛讷向来对樊宁的话言听计从,条件反射般撑着拐站起了身,又觉得好似少了些什么,屈身在樊宁的桃花靥上轻轻一吻,而后逃也似地匆匆离去了。 樊宁暗骂一声“傻子”,眼眶则不争气地红了。 其后几日,樊宁皆过得浑浑噩噩,拖着伤病初愈的身子随众人回到了神都洛阳。在薛府不过三五日,便接到圣旨应召入宫。 是日一早,樊宁梳洗停当,迟迟不见薛讷,听管家说才知道薛讷竟先一步入紫微宫去了。樊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还是老老实实在管家的安排下乘车向紫微宫赶去。 紫微宫恢复了往常的壮丽宁静,不过相隔数月,樊宁却有些忆不起那晚在此大战高敏的情形。但她转念一想,便也释然,毕竟紫微宫屹立于此百年,所见的杀伐争斗不胜枚举,但民心所向之大唐永不倾倒。 及至内宫,樊宁随一女官赶往明堂,于此处接见他二人,可见二圣对此事之重视。殿中唯有武则天坐于高台上,却不见李治身影,想来估摸又犯了头风。樊宁规规矩矩向武后一礼,而后跪在薛讷身侧等听吩咐。 武后身着华贵凤袍,眉间花钿图画江山,美丽庄重,慢慢开口道:“薛慎言、樊宁鏖战潼关,守卫大唐有功,陛下与本宫之心甚慰。今酌情嘉奖,赐姓樊宁西凉李姓,归于西凉王门下,以嫡女身份配平阳郡公薛仁贵长子薛慎言,于今夏完婚成礼。” 樊宁全然傻了眼,愣愣地张着小嘴,半晌说不出话来,薛讷倒是分毫不显意外,欢愉叩首道:“谢二圣恩典!” “樊宁,你可是有何异议?”见樊宁半晌不语,武后问道。 樊宁这才回过神,叩首道:“民女……不敢,谢,谢二圣恩典!” 言罢,薛讷复将如何处理乱贼之事报知武后,樊宁则仍沉在惊讶之中,直至一切结束,薛讷带她走出明堂,方恢复神思,偏头嗔问道:“二圣为何会为你我赐婚,还给我找了个位高权重的爹来?难道是你……你一大早来,与天后说什么了?” 薛讷连连摆手否认:“应是天皇天后火眼金睛,看出你我有情却囿于身份罢……总之,你的心事应当解除了,莫要再似前几日那般闷闷不乐了。” 先前以为薛讷不知道她的心思,哪知他不单看得透,还言出必行,不论他是如何央动了天后赐婚,这样的结局着实令她欣喜。樊宁眼眶通红,嘴上却说着:“我才不要嫁给你……” 薛讷也顾不得尚在宫中,悄然握住了樊宁的小手,眉眼间尽是少年人的徜徉自得:“便是我如今腿脚尚未恢复,你也跑不掉了。” 宫中石板路悠长,小儿女的嗔怪欢喜皆是那般可爱,他两人不会知道,方才宣读完圣旨的武后转身而去,走出三两步远,却蓦地回身,立在明堂最高之处,俯瞰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正值盛春,视线尽头,紫微宫的花海与宫外的锦绣世界连成一片,她的嘴角泛起一丝浅笑,又倏尔消弭,回转过身,拖着织金连翠的长长裙裾,缓缓消失在了高楼广厦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