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子刀娘传》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一话 云飞剑 清道光二十六年,江南,武昌城。 黄昏,秋日西斜。 长江码头上人来人往,喧嚣而嘈杂。 不远处的一座商户外,贴着招镖的告示。商户行船走货,水路遥远,难免遇上海寇。武昌城是长江上的大码头,这里的商户日常营生便是将货物沿长江运往江浙一带,故长年招镖也是常态。 这家商户后屋里,传来了吵闹声。门口的伙计们听了,耳语几声,窃笑起来。 商户后屋,是一个白衣剑客,来应掌柜贴出的这趟镖。他将一把宝剑放在身前的几案上,侃侃而谈,言辞间却掩盖不住几分慌张。 “我十二岁学武,苦练剑术二十年,自创云飞剑二十三式,行走江湖,未逢敌手。你若让我在后院施展几式,便知我非等闲之辈,必能保你这趟镖平安无事……” 掌柜的却只是皱着眉头,摇了半晌的手。 “我就问你一句。”掌柜不耐烦地抢话道,“你会不会使洋枪?” 剑客更激动了:“我楚云飞学剑二十年,剑术天下无双……” “别扯那些废话,我就问你会使洋枪不会?” 剑客紧紧握着拳,说不出话来。 “告示上写得清楚,我只要会用枪的,不要用剑的。碰上,我还等他上船来跟你厮杀?老远放一枪不比你什么云飞剑好使?” “掌柜的,你若让我在后院施展二三式,你便知我……” “不要不要,我只要使洋枪的!” 剑客被掌柜赶出了商户,出门时他看见门口的伙计交头接耳地望着他笑话。剑客走了,掌柜仍是愤愤不平。 “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拿把剑吓唬人。什么天下无双,一枪嘣过去还不是死人一个……” 楚云飞默默走入码头的人流中,突然袭来的疲惫和饥饿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今天已经跑了三家商户,每一家都拒绝了他,理由全都一样——楚云飞半辈子全都用来练剑,不会用洋枪。 四年前,洋人凭枪炮打赢了官军,东南沿海五口通商,开始跟洋人做生意。从那以后,江南的商户便不再请习武之人保镖了。他们少花几两银子,就能雇些会用洋枪的毛孩子,用处却不比那些花大钱雇来的高手差多少。四年前那一战对国人的震撼太大,就是竟然也吓破了胆,凡听说有洋枪的商船他们便不敢去抢,专抢那些没洋枪的船队。久而久之,便更没有商户愿意请不会使洋枪的武人去保镖了。 楚云飞看天色渐暗了,叹了口气,朝城外走去。没多久,到了城门,门楼上挂着大大的“武昌”二字。这两个字,在楚云飞看来,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城门口,围了一批人,议论纷纷。楚云飞走过去,见是官府贴了告示。 今天早晨,藩司衙门门口扔了具尸体,衣服被扒了个精光,后背上被人刺了四个大字——替天行道。从告示的内容上看,死者是当地豪族张家的二公子。衙门不知道凶手究竟是何人,故贴了告示,悬赏寻线索。 楚云飞稍稍有些紧张,仔细听了听围观人群的议论。 “这人,死得好。”一个老农低声议论着,“这张家二公子,是个混账。前不久抢了民女回府过夜,衙门不敢管,只让张家出了点银子赔钱了事。可怜那女子,当夜就投井自尽了。也不知是哪位侠客杀了这混账,也真是替天行道了。” “只是,张家可是豪族,轻易惹不起的。”一个在码头上挣钱的苦力接过话茬,“我听码头的商户说,张家出了大价钱,黑白两道追杀这凶手。” “我也听说了!”一个伙计插过话来,“说是江门刺客接了这个生意……” “江门刺客?”老农声音一颤,叹了口气,“可怜这侠士,怕是要把命丢在这件事上了……” 楚云飞皱了皱眉,握紧了手中的剑,快步离开了。 他走后,围观人的议论没有停下。 “听说那张家二公子,是被剑刺死的。”伙计小声说道,“说是从伤口看,那剑刺得极快,是个顶尖的高手……” 出了武昌城,一路上都是出城和回城的人流,熙熙攘攘。再往偏远走,是个村落。到了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也都是人声沸腾。楚云飞皱着眉,走了许久,终于在村口外找到了一片高大的竹林。他犹豫片刻,迈步向竹林走去。 这片竹林并不茂密,隔步才有一杆竹子。但竹长得很大,有四五人高。竹林很深,走到幽静处时,便听不到外面的人声,也没什么人影了。楚云飞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稍宽敞些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竹影摇曳,风声淡雅,幽静而平和。 这地方,正合适了。 楚云飞左手将剑撩起,右手搭在剑柄上,平稳了几声气息。 “诸位,想必是江门的刺客吧。”他的声音,平静而深沉,虽波澜不惊,却杀气四溢。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一株高竹轻轻晃动了起来。 那晃动还未平复,楚云飞手中剑已出鞘。一道寒光掠过,一声轻响。一株苍竹被楚云飞砍作两截,切口细若蚕丝,若不细看甚至难以察觉。 楚云飞这招,是云飞剑第十三式,横扫千军。 这一式,拔剑出鞘,凭腰力横向平削,剑便顺着腰势在身前划出一个半弧。 楚云飞使的,是七尺长剑,开双刃。这把剑,楚云飞日夜打磨,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用此剑使出云飞剑第十三式,真有横扫千军的气魄,纵厚盾宝甲也能砍作两截。 他动势落定,高大的竹子向后倒去,一个黑衣刺客从竹梢坠落,发出一声惨叫。 早在码头上,楚云飞就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码头上人来人往,不好厮杀。出城路上、城外村中又多有老弱,恐伤及无辜。他寻了许久,才找到这竹林深处,与这些刺客一较高下。刺客埋伏在竹梢上,本是想等楚云飞放下长剑时突然杀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岂料楚云飞突然问了句话,这刺客一时乱了阵脚,手抖了分毫,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楚云飞知道这一摔伤不到那刺客几分,更深知江门刺客绝不会只派一个人来对付自己。第一招,是楚云飞出了。下一招,就该刺客出手了。 断竹落地的一瞬,借着落竹声掩护,又有两名刺客从附近竹梢上跃下。其中一人,对着楚云飞甩出两枚暗器。这暗器来得迅猛,看不清是什么物件。 楚云飞听到动静,早有防备。他后撤半步,右手剑顺势挑起,在身前划出两个半弧。剑势所过之处如两面铁盾挡在楚云飞面前。只听得两声脆响,暗器全砸在剑身上弹开,落到地上才看清原来是两支银针。 楚云飞这一式,是云飞剑第三式,神蛟摆尾。这一式,凭的是剑长刃宽,在面前挥动便如大盾一般,专克各式暗器飞镖。 三名刺客落到地上,见未伤得楚云飞分毫,心中暗惊。楚云飞长剑在手,摆开起手式,不见丝毫喘息,静如无风水面。 三名刺客抽出各自兵刃,快步向楚云飞杀来。楚云飞看得清楚,最先赶到自己面前的,手中的兵刃是两杆铁笔。 铁笔这兵刃,大小形状与毛笔相似,但煅铁打造,对阵之时专攻人要害,扎眼刺喉,毫不留情。这兵刃虽灵活,却短小,需近身才能施展,故这个使铁笔的刺客冲得最快,势要在楚云飞动作未开之时抢到他身前。 楚云飞暗笑,将长剑收到腰间,腿上蓄力。眼见这刺客近了,他猛一发力,腰间长剑如毒蛇吐芯般刺出,眨眼间便已连刺三剑,剑剑扎在要害上。刺客还没来得发出一声惨叫,便向后倒去,三处伤口血如泉涌,当场毙命。 这一招,是云飞剑第十八式,三龙戏珠。剑势快而力道猛,剑影未散,三剑已出,防不胜防。 余下两位刺客大吃一惊,急忙收住动势。楚云飞收回长剑,重新摆出起手式。双方对峙片刻,竹林间风掠竹叶,莎莎响动了声。 两名刺客换了阵势,一左一右跳开,齐齐向楚云飞攻来。他们两路夹击,赌的是楚云飞只有一柄长剑,难以两顾,二人中必有一人能得手。 楚云飞仔细看去,右边杀来的刺客,手中的武器是一条九节鞭;左侧杀来的刺客,则是一柄短斧。楚云飞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两个刺客杀得近了,只见楚云飞突然向左迈出半步,身子侧仰过来,右手剑划出一个半弧,从身子上方绕过,朝左侧的刺客平削过去。刺客没想到自己尚未出招,楚云飞的剑已到眼前,猝不及防,被这一剑抹过了他的脖颈。楚云飞剑势不停,顺势又在身前划出一个半弧,身子转过一圈,剑又削向了右侧的刺客。这刺客万万想不到楚云飞划出去的剑顷刻间又转了回来,情急之下急忙拿九节鞭去挡。血光一溅,九节鞭被楚云飞削断。两个刺客的脖颈上,鲜血喷涌而出,顷刻毙命。 这一招,是云飞剑第十五式,飞燕还巢。 楚云飞早有算计,凡是使斧的功夫,攻敌之前必将兵刃举起,此时身前门户大开,毫无防备,剑到人亡;九节鞭虽攻法清奇,但毕竟是软兵器,无格挡之力,一旦两兵相碰,九节鞭必定挡不住楚云飞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两三合之间,三名刺客已死在了楚云飞剑下。楚云飞收起剑势,强烈的饥渴和疲乏立刻袭来。他甩了甩剑上的血,叹了口气。 昨日的张家二公子之后,今日又杀了三名刺客。他身上的血债,越来越多了。 就在楚云飞迈开步子,准备向竹林外走去的时候,他的身后扬起了一阵风沙。 杀气! 楚云飞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跃出半步,就在他双脚离地的同时,他感觉到后背上一阵火辣的疼痛。 还有一个刺客! 楚云飞暗暗心惊,这刺客一直潜伏在此,他竟丝毫没有发觉。方才一场大战,这刺客竟也能忍住杀气,不露半点破绽,这是个真正的高手。 刚才这一招偷袭,若不是楚云飞向前跃出半步,此刻必定已经被砍作两截,死在这竹林深处了。 但楚云飞也在心底暗暗庆幸——对方这一招,暴露了他所用的兵刃。 近身,平砍,此人用的必定是短刀! 既然知道了兵器,那此人也就露出了破绽。这一招偷袭,对方使出全力,刀划过楚云飞的后背,刀势便已用尽。此时楚云飞只要回过身,一剑削去,对方的刀来不及回手,必死无疑! 楚云飞单脚点地,腰马一转,回身一剑向对方横削过去。 这一招,是云飞剑第十一式,灵犀望月。 楚云飞回过身,却看到眼前的刺客并不着急把刀往回收。刺客眼神中的自信,让他心中一惊。他急忙向另一侧看去,却见到另一柄刀已逼近了自己的咽喉! 他用的是双刀! 楚云飞急忙收住剑招,左手将剑鞘立起,右手将长剑格在面前。刺客的刀划过剑鞘,竟如抽刀断水一般,轻易将剑鞘砍断。刀刃砍到长剑的剑身上,迸出的火花间滋出一声兵刃摩擦的闷响。 刺客的刀力很足,楚云飞顺着刀势跳出很远。刺客见突袭未杀死楚云飞,也不追击,在原地展开双刀,摆开架势,与楚云飞对峙起来。 猝然的交手惊起阴风一阵,将地上的竹叶吹散。竹叶翻飞了许久才终于落定。 楚云飞勉强站住脚步,后背的伤口传来火辣的疼痛,右手的虎口竟还有些颤抖。他看向自己的长剑剑身——这柄削铁如泥的宝剑,竟被这刺客的刀砍出了一道凹痕。 好功夫。楚云飞不禁暗暗叹道。 他再看向那刺客。刺客身形娇小,两柄短刀在他手中反显得长短适宜。也正是因为这娇小的身材,所以他躲在竹梢上能不被楚云飞察觉吧。此刻他双手持刀,体态平稳,不见喘息。黑布蒙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杀气逼人的眼睛。 “想不到,世间还有阁下这样的高手。”楚云飞低声赞叹,“今日能与阁下一决胜负,荣幸之至。在下剑客楚云飞,可否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刺客双唇微动,纱布下传出了一阵清脆的声音。 “刺客,江月容。” 女人的声音! 楚云飞暗暗心惊——想不到一个女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这江湖,果然很大。 想到这里,楚云飞却笑了。 这江湖,还在! “甚好,甚好!”楚云飞笑道,“我本以为当今天下,江湖事已是昨日黄花。如今能让我遇到真正的高手,施展平生所学,总算上天待我不薄。我楚云飞苦练剑术二十年,自创云飞剑二十三式,毕生所学精髓全都在第二十三式这一招里。可惜我行走江湖至今,从未有一个对手能让我使出这一招。今日,我要用这一招与你一决胜负。江姑娘,当心了。” 楚云飞扔了剑鞘,将长剑探在身前。 这一式,楚云飞练了整整二十年。他本以为,这一招出手之日,就是他名扬天下之时。却想不到,这心心念念的一招,要在这无人的竹林里施展出来了。至少,这个对手,当得起这一招。 夕阳斜晖从竹叶间一闪而过,风吹过剑刃发出浅浅的低吟。楚云飞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化为杀意,剑梢瞄准了江月容的眉心。 但这一刻,江月容却收了架势,放下了双刀。 楚云飞茫然无措。 他后背上的刀伤,缓缓渗出血来。 江月容只是看着楚云飞,既不战,也不走。楚云飞举着剑的手,缓缓开始颤抖了起来。 楚云飞的脸上,渐渐放下了杀意,涌起了悲凉。 他想说些什么,但后背上传来的火辣痛感似乎将他的力气抽干了。他很快失去了站立的力气,跌坐到了地上,靠在一棵苍竹上,痴痴地望着江月容。 刺客的刀刃,有毒。 江月容走到楚云飞面前,摘下了面罩。那竟是一张年轻的面庞,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皮肤因日晒雨淋而有些黝黑粗糙,却无碍她五官的精致。她的眼,褪去了杀气,竟如皎月一般明亮清澈,摄人心魄。 楚云飞看着眼前这张稚嫩而淡漠的脸,一刻也不移开自己的眼睛,直至眼神渐渐变得涣散。 楚云飞想嘶吼什么,但那声音刚到喉咙,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血从楚云飞口中溅出,溅在了他的白衣上,星星点点,顺着纹理迅速化开来,如开花一般。 他咳嗽了许久才缓缓平静下来。血从他的脸颊滑过,他却无力伸手去擦。江月容知道,这样咳嗽的人,是活不了多久的。但不知为何,看到楚云飞痛苦的样子,她竟有些不忍。她收起了刀,伸过手去,用衣袖为楚云飞擦拭嘴角的血。刺客的衣服是黑色的,血沾在衣服上,就像是溶进去了一般,消失无踪。 楚云飞的嘴在微微地动着,一些细若游丝的声音从他的喉中发出。江月容想,那也许是这剑客的遗言。楚云飞一直看着她,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给她听。 此刻,人之将死,明明已经发不出声音却仍要强撑着说出这些话来。 至少,应该听听他在说什么。江月容想着,将耳朵凑过去。 “我咒你……”江月容听到这三个字。 “我咒你。”楚云飞无力地嘶吼道。 “我咒你。 我咒你所爱之人都死于非命。 我咒你所亲之人都互相残杀。 我咒你被天下所弃,无一人可信。 我咒你被恶鬼缠身,无一日安宁。 我咒这世间,再无有罪之人回头之路。 我咒这天下,再无刀剑之人容身之地。” 说完这一切,楚云飞倚在竹上,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江月容默然良久,提起刀,俯下身子,把刀架在了楚云飞的脖颈上。 抹下这一刀,便让楚云飞少受一丝苦。 但那一瞬间,楚云飞笑了。 楚云飞的笑,让江月容犹豫了一刹那。 就在这一瞬间,楚云飞的右手提起长剑,电光火石一般向前刺去。 这一招,就是云飞剑第二十三式。 凡练剑,无论什么功法,练到深处,就是一招——刺。 谁刺得快,刺得准,谁的剑法就更高。剑每快一分,准一厘,都需多年的磨砺。 楚云飞十二岁学剑,师傅告诉他,二人对敌,你若能趁对手放松警惕之时,刺出天下间最快最准的剑,你就是天下间最强的剑客。不论什么功夫,不论哪种兵器,在电光火石的一击面前,都来不及反应,那才是无敌的功夫。二十年来,楚云飞每天都要苦练这一招,风雨无阻,无一日间断,只为让自己的剑再快一分,再准一厘。二十年后,他终于练成了最快最准的刺击。这一招最平淡的招式,被他用二十年光阴凝练成了天下最强的剑招——云飞剑第二十三式。 这一招,甚至还没来得及取个名字。 楚云飞若早生二十年,他能名扬天下,受万人景仰,成一代宗师。 若晚生二十年,便扔了这柄破剑,去学洋枪洋炮,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可偏偏不早不晚,他生在了这个年代。 清道光二十六年的一天,武昌城秋日西斜。 城外的竹林,叶影婆娑。残阳在树影间跃动,享受着今日最后的欢愉。 楚云飞举着长剑,他的眼前早已模糊,不知道这一剑扎在了哪里。 他笑了。 剑客楚云飞,苦练二十年,练成天下最强剑术云飞剑二十三式。 其生平,无史可查。其死后,无人立传。 他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第二十三式,终于使出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二话 吕良 江月容从一片混沌中缓缓恢复了意识。 她不知自己晕倒了多久,记忆此时还有些恍惚。她能清楚回忆起的最后一件事,是她一时大意,中了楚云飞一剑。她依稀记得自己努力想走出那片竹林,但这一段记忆太朦胧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走到了哪里。 她试着集中精力去搜集身上的痛觉,身体也随着她的意识渐渐苏醒过来。她开始感觉到右肩的方向传来了隐隐的痛感,那应该就是中剑的伤口了。明明中了那么有力的一剑,伤势足以让她昏厥,而此刻她竟能从伤势中缓过力气来,这让她自己也感到意外。 江月容试着睁开眼睛。强光刺入瞳孔,让她微微皱起了眉头。她或许昏迷了太久,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光的刺激,此刻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是一片模糊。 看来眼睛一时间还恢复不了,江月容想着,那就集中精神听一听身边的动静吧。 她微微闭上刚试图睁开的双眼,只留下一丝缝隙,任由光线轻柔地映入眼中,让瞳孔一点点适应这刺激。 她努力采集着身边一切声音,但她听不到到风吹竹叶的声响。不知是她的听觉也未恢复,还是四周真的太安静了,静得有些可怕。有一瞬间,这安静让江月容怀疑自己是否其实已经死了。 她努力去听,任由四周的静谧放大一切细微的声响。她听到轻轻的噼啪声,像是什么东西在燃烧——是篝火还是火把?但燃烧的声音那么细微,又不像是篝火或是火把。还有什么缓缓起伏的声音夹在其中,有节奏的响着,一声清脆和一声浑浊交替出现,像是风声,却又不是风声。那声音是…… 人的呼吸! 身边有人! 江月容猛地惊起,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用右手抽刀。但她的身体还远没有恢复,右肩上的伤顺着这个动势传来一阵钻心般的疼痛。疼痛来得如此剧烈,江月容不禁发出了一声低浅的呻吟。 “姑娘,你醒了?” 一个少年的声音,有些慌张,却又刻意地控制着声调不致太刺耳。柔和——这个词从江月容的脑中一闪而过。 “谁?”江月容的声音如锈蚀了一般虚弱,语气却短促而有力。 “别怕,我不是恶人。”那少年的声音回答道。 江月容忍着刺痛,强睁开了眼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起初,她的眼中一片白茫茫。渐渐地,一个人形的轮廓在强光中显出形来。一个略有些瘦弱,保持着儒雅姿态的人的轮廓。接着,轮廓上一层白皙的皮肤渐渐在光亮中沉淀下来,像是块上好的玉玦,映着轻柔的烛光。接下来是五官,精致地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布开。一双有着温柔眼神的眼睛,此刻正轻轻地注视着江月容。那眼神如此轻柔,像是怕碰碎了她似的。 终于,一切光影都沉淀下来了。江月容看到,眼前是一个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俊朗少年,正守在自己的床边。这地方,是个有些破旧的茅草屋,那燃烧的噼啪声不过是一盏油灯罢了。当眼睛适应了这光亮,江月容才感到这屋子有些阴暗,眼前少年的表情看不细致,只有那双温柔的眼睛在油灯光下闪烁着暖意。 那张昏暗灯光下的温柔面庞,从此刻进了江月容的心里。今后的人生中,她时常回忆起这一夜的灯光,和灯光下的那双眼睛。 这是她一生最温暖的回忆。 这是她和吕良的初次相遇。 “这是哪里?” “武昌城外,吕家村。” “你是谁?” “我叫吕良,是个书生。” “你救了我?”江月容问着,有些不安地紧了紧身上的衣物。 “我遇上你倒在竹林外。”吕良羞涩地低下了头,神情有些紧张,脸颊上泛着微微的红晕“是母亲为你上的药,她老人家先休息去了,我在这里守着,怕你醒来……会害怕……” “你可知我是谁?”江月容打断了吕良,“你可知道,我是不能轻易救的。” 后半句,江月容说得轻了些,怕吓着眼前这少年。 吕良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不安,但随即被他用笑容掩盖了过去。 “怪我鲁莽,还没问姑娘姓名,家住何方。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我好去寻你家人来接你……” “别去!”江月容感到自己的语气重了,急忙把这两个字吞回去,用更轻的语气接着说道,“别去,我……我是偷跑出来的。” 江月容撒了谎。 江门刺客有个规矩,不能对外人露相。若被外人看到真容,为了保证身份不外泄,就必须杀掉这个人。江月容不知道这书生看到了什么,若他看到过自己拿着刀,或者他看到了自己与楚云飞的厮杀,江月容就必须杀了他。即使江月容不动手,只要江月容在此的消息传了出去,江门也一定会派人到此灭口以保万全。可这书生何罪之有,江月容岂忍牵连于他。 除此之外,不知为何,江月容内心里偏不愿让这书生知道她是个刺客。她总觉得,这个身份一旦暴露了,这书生的眼神会变——可她喜欢这书生看自己的眼神。 “我叫阿月,是个……丫鬟……” 于是,江月容开始编起了谎话。她说自己从小被卖到一户人家做丫鬟,早已不记得父母的样子。她说自己终日被大小姐欺负,受不了委屈,偷跑出来。她说她被大户人家的家丁追捕,情急之下逃出城外,失足受了伤。她说了很久,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说出的话圆不上来,她便装作头晕,定定神,重讲一遍。她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吕良的脸色。她感到自己好像从没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可在吕良的面前她却并不觉得累。她只希望,吕良能听信她这一套鬼话,不做半点怀疑。吕良哪怕微微颔首,都能让她心里漾起一番涟漪。 吕良默默听着,脸上微微笑着,有时附和两句,时机总是恰好,语气一贯柔和。他也许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在撒谎,也许不知。他能看出女子的伤决不是枯木利石所能造成的,但他不想点破,怕点破了,这姑娘便不再对自己说话了。 他们就这样说了整整一夜,越说越不想停,越说越停不下来。一个虚假的故事,在江月容的编造和吕良的附和下,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真实。讲到苦楚处,江月容竟真的为这个不存在的丫鬟心痛起来,似乎她真的变成了丫鬟阿月。 讲到四更天时,江月容突然想:若自己真的是这个叫阿月的丫鬟,该多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三话 江南鹤(上) 清道光二十六年,立冬。 这一天,一队人马来到了武昌城南郊外的吕家村。 吕家村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聚落,房屋都很简陋。屋子外面用稀疏的木头围成一排栅栏,便成了一个院子。这些栅栏大多低矮且不牢靠,若真的有人想闯进去,怕是起不到什么阻挡的作用。大概,栅栏只是象征性地圈下一块地罢了吧,村里人互相都认识,也不必担心谁会硬闯别人家的院子。那队人马来到吕家村深处的一间破旧的茅屋小院外,下了马。 这队人马总共四个人,其中一个穿着黑色马褂的人,是他们的头领。 头领扣了扣小院外松垮的小门,小门发出了杂乱的声响。 听到这声响,一个年轻的书生从茅屋里探出头来。他看着门外这四个陌生人,一脸茫然。 “你们找谁?”书生大声问道。 那四人却不回话,为首的黑马褂只是招了招手,请书生过去。 书生狐疑了片刻,对屋中人轻声嘱咐了两句,便披了件厚外衣走出了茅屋。当他来到小院门口时,他才发现,院子外的这四个人都人高马大,那黑马褂头领更是身材魁梧,足比书生高出一个头来。 “你们找谁?”书生一边搓着手,一边试探着小声问道。 黑马褂盯着书生看了一阵,压低了声音问道:“这里可是吕良的住处?” “是……”书生狐疑地答道,“我就是吕良……” 黑马褂微微笑了笑,藏在袖口里的右手暗暗攥住了拳头。他的拇指和食指指节上各戴着一个铁制的指环,指环外侧凸起了一个铁钉。此刻,黑马褂的脸上虽不露声色,但指环上的铁钉已经稳稳瞄准了书生的眉心。 他腰上用力,右手正要猛然甩出。却恰在这时,小屋门口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喊住了他。 “父亲!” 书生和外面这队人马都微微一愣。 小屋门口,一个少女披着粗旧的袍子,远远望着院门口的五个人。 吕家村外,有一片竹林。初冬时节,竹林里没了虫鸣鸟唤声,又缠绕了几丝霜气,显得有些阴森。 江月容披着从吕良屋中带出来的破旧袍子,跟在他的父亲身后。 他的父亲,便是江门刺客的首领,湖广一带人人谈之色变的煞星,“铁指”江南鹤。 跟在江月容身后的,是江门的另一个刺客,名叫秦狼。他的年纪与江月容差不多,但皮肤较之江月容要粗粝得多,隐隐还有些伤口留下的印记交错在脸上,却不大分得出是疤痕还是太过粗糙的皮肤。 来到竹林深处,他们看到了一株断竹。 江南鹤缓缓走过去,在断竹的截面上轻轻抚摸了片刻。这截面非常平整,没有一丝杂乱的糙边,像是平整的冰面一般。 只有上等的利刃以极快的速度削过,才会留下这样平整的切面。 江南鹤缓缓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楚云飞竟是这般高手。”他轻声对江月容说道,“若早知道,我绝不会派你来。” “是女儿大意了,中了楚云飞一剑……”江月容低沉着声音答道。 “不怪你,你能全身而退,已经不辱没我江门的名声了。”江南鹤握着断竹,轻声叹了口气,“后来,发生了什么?” “女儿受了重伤,是那个叫吕良的书生救了我。” “你的伤如何了?” “谢父亲关切,已无大碍。” “既然伤好了……”说到这里,江南鹤的手从断竹上移开,背到了身后。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了起来,“为什么没有杀了吕良?他见过你的真容,或许他知道你是刺客……” “他不知道!”江月容突然慌张地抢过父亲的话,但那一瞬间的冒昧很快让江月容感到恐惧,她急忙又收住了冲动的语气,“女儿留在这里,就是想确认吕良究竟看到了什么。女儿向父亲保证,吕良不知道我是刺客。” 江南鹤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令江月容不敢直视。 江南鹤盯着江月容,看了许久。他看到江月容说着这些话,眼中竟微微渗出了泪水来。江月容的泪,让江南鹤锐利的眼神也缓缓钝了下来。 “为什么不回江门?”江南鹤低声问道。 “我的刀丢了,我想找到再回去。” 她在撒谎。 她的刀确实丢了。她从吕良家醒来时,刀并不在身边。她也在吕良家里翻找过,不曾见到。也许是留在了竹林深处,被官府收了去吧。但这决不是她不肯回江门的缘故。 “兵器我有的是,可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江南鹤竟咆哮了起来,“三个月音讯全无,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你可知道这三个月我是如何愧疚自责的?” 江南鹤的话音落毕时,四周似乎更加安静了,连风都摒住了呼吸似的。 江月容低下了头,迟疑了半晌,终于胆战心惊地问道:“父亲……是怎么知道女儿在这里的?” “是秦狼找到了你。”江南鹤指了指站在江月容身后,一言不发的秦狼,“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连我也是。只有秦狼认定你还活着,找了你三个月,终于在吕家村找到了你的踪迹。” 江月容转过身,望向秦狼。秦狼却低下头,刻意回避着月容的目光。 秦狼与月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江门的年轻刺客中,无人能与他们二人匹敌,所以他们所有的武艺都只能彼此较量,没有其他对手可作参考。久而久之,他们对彼此都熟悉到了心灵相通的境界。月容的许多小习惯,连江南鹤都不知道,秦狼却了如指掌。正是江月容的这些小习惯,让秦狼发现了她在吕家村生活的痕迹。 而此刻,躲避着月容目光的秦狼,却象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委屈而无措。 江月容却没有责难秦狼的意思。 “谢谢你,秦狼。”她轻声说道。 秦狼的口中发出了些许听不清的古怪声音,江月容知道,这是秦狼接受了自己的道谢。 秦狼,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江南鹤缓缓走到了江月容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像是至亲对小童的爱抚。 “没事就好。”他的声音突然显得苍老了许多,“没事就好。跟我回去吧,你毕竟是江门的人。” 这时,月容却惊慌地摇了摇头。即使是父亲在斥责她时,她也不曾这样惊慌。 她怕回了江门,就再也见不到吕良了。 江南鹤有些意外,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像是想通了什么。 “是因为那个书生?”他问道。 月容只是低着头,不置可否,或者说是不敢回答。 “月容,父亲问你。你是不是为了那个书生,不肯回江门?” 那一刻,月容只觉得四周安静了好久,没有一丝声响。但那安静,却一点也不祥和,反而如波涛汹涌的滚滚江河一般。 “他……救了我……”月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不知是犹疑惊惧,还是带着哭腔。 江南鹤沉默了许久,终于颓然地垂下了手。 “我明白了。”他突然笑了,“秦狼,我们回去吧。” “父亲!”江月容不知所措,一时慌张,失声喊了出来。 江南鹤却似乎没听到似的,继续对秦狼说道:“我悔不该派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对付楚云飞这样的高手,爱女月容学艺不精,死在了楚云飞手上。可叹,可叹,怪我江南鹤一生杀孽太重,该遭此报。愿月容在天之灵,能得到她今生得不到的平静,来世做一个平凡女子,寻一个穷书生,无事度过此生吧。” 说着,江南鹤竟哈哈笑了起来,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甩甩衣袖向竹林外走去。 秦狼不舍地望了月容一眼,缓缓转过身,跟在了江南鹤身后。他的手紧紧握成拳,握得太过用力,以致指甲把手心掐出了道道血痕。 月容独自站在竹林深处,不知为何,泣不成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三话 江南鹤(下) 武昌城外小路,四人四马在落叶残枝间缓缓前行。 秦狼走在最后,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渐渐远去的吕家村。 江南鹤走在最前边,只留下一个魁梧的背影,不曾回头一次,让身后的人见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走在中间的,是江南鹤的两个兄弟,江门二门主江南虎和江门三门主江南蛟。江南蛟虽已二十七八岁年纪,说起话来却盛气凌人,张牙舞爪,像是个愣头青。江南虎却已是近四十岁的中年人,沉稳得多,却从骨子里透着一股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他们正激烈地争吵着。 “当初我就说过,楚云飞不该杀。”江南蛟愤愤地说道,“你们都忘了我江门的规矩吗?江湖上为什么敬重我们这个刺客门派?就因为我们只杀该杀的人。恶霸贪官,三钱可予;英雄侠士,千金不碰。江门立派五百年不倒,根就在这里。楚云飞岂是该杀之人?该杀的是那个张家少爷,就算楚云飞不动手也该是我们去杀了他。如今倒好,是非颠倒,遭了天谴,折了三个兄弟,还害了月容……” “老三,你这马后炮放得倒是真响。”江南虎在一旁冷冷讽刺道,“这半年,我江门总共只接下了楚云飞这一单生意。若不是张家买楚云飞性命的那五百两银子,如今江门子弟恐怕连下锅的米都买不起了。” “我江门养的是侠士,不是毛贼!”江南蛟怒道,“若为了那几斗米钱就要做这些遭天谴的事情,我江南蛟就是去街上讨饭,也不干这活!” “那你倒是讨去呀。”江南虎冷笑道,“把江门上下一百多号人的米粮全讨来了,我管你叫二哥!” “你……我问你,若今后江门只能接到这种杀良人的活,你也甘心做得?” “若是为了江门,自然做得。” “今日只是杀楚云飞,你做得。明日若是要你去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你也做得?若再有人要你去杀亲族友人,你也做得?若有一天,要你去杀大哥……” “老三!放肆了!”江南虎突然怒喝一声,震得四周草木都颤抖起来。 江南蛟被这一声怒喝打断,不敢再多言语,只是忍住了一肚子气,憋在了心里。 江南虎平静了心绪,指了指走在前边的江南鹤,郑重地说道:“你说的这些,你以为大哥就没想过?你不在大哥的位置上,就不能体谅下大哥的难处吗?大哥肩负的是整个江门的生死,他的每一个决定,都要对江门上下一百多人负责,要对江门五百年列祖列宗负责。难道大哥不知道楚云飞不该杀吗?但不杀楚云飞,真要上百个江门子弟陪你一起去街上要饭吗?” 江南蛟低着头,手紧紧攥住了马缰,捏成了一个拳头,带着微微的颤动。 “过去五百年,江门难道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江南蛟低声喃喃说道。 江南虎长叹一声。 “如今这天下,是个五百年未有的年代啊。” 这些年,江门的生意越来越少了。过去,若有哪里出了恶人,就会有人在江湖上发出追杀令,悬赏求命。江湖中人,各凭本事,谁能先一步杀了恶人,便能拿下赏金。可自从洋人打进南海,国人见识了洋枪的厉害,再要杀人便往往不求助于江湖中人了。毕竟,走私一两杆洋枪,可比请刺客要便宜得多。纵使再有江湖追杀令现身,也往往不再是江湖中人群雄逐鹿,许多时候是不知哪里冒出的求财之人,放一枪黑枪便夺了赏钱。刀剑再快,快不过子弹。久而久之,江湖中人似乎也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这个时代,也许已经不是属于刀剑的时代了。 “阿生已经走了五年了吧。”走在最前边的江南鹤听到身后安静了,突然轻声说道。 他口中说的阿生,名叫江日生,是他的儿子,江月容的哥哥。他原本应是江门未来的继承人,但五年前,洋人炮轰镇江,江日生被炮火所及,重伤不治。 身后的三人沉默着,无人应答。江南鹤却并不在意,只是轻轻笑了两声。笑过之后,却是一声长叹。这一声长叹,却让江南虎心中一紧。 “大哥,你还在想着那年的事……”江南虎摇头叹道。 “是啊,做梦的时候总是梦到那天的江岸。”江南鹤仰起头,望着西天的初冬斜阳,慨然叹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洋人的高船利炮。那场面,想忘也忘不掉。” 五年前的那天,江南鹤在炮火中奔逃了许久。一身的武艺,那时却派不上丝毫用场。他这一生,从没有像那天那样无力过。阿生的尸体,是三天后才在废墟中找到的。五百年江门的继承人,江门最出色的年轻刺客,终究抵不过洋人一炮之力…… “大哥,不必过虑”江南虎轻声安慰道,“只要不与洋人打仗,我们不去碰那洋船洋炮便是了。” “我们不去碰它,又怎保它不碰我们?”江南蛟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江南虎无言以对。 “那洋枪洋炮并不直接打我们,可自从有了这东西,我们的日子就变了。过去,江门出师,讲的是道义。江湖上敬我们江门,敬的就是这个道义——刺客,不是什么人都杀的,我们只杀该杀的人。可看看如今,我们做了个什么生意……” “老三,你又来了。”江南虎威严地低声说道。 江南虎这话的气魄,让江南蛟把已说到一半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江门子弟,说到底是刺客。”江南虎缓缓说道,“我们要靠这买卖吃饭,那就没得挑剃。江门一脉已经延续了五百年。五百年啊。不管时代怎么变,江门总能找到个出路的。” 江南鹤却摇了摇头:“你们真的觉得在下一个时代,还有我们这些人的出路吗?” 他身后的三人都微微一惊,随后都沉默了。 黄昏了,斜阳落在武昌城外那条小路上,把几个人马的身影拉得老长,显得瘦削而寂寥。 “我想……”江南鹤的声音苍老而憔悴,“五百年的湖广江门,该到时候了。” 几里地外,吕家村里,吕良的老父老母正在院子里忙活。老父亲正把四处跑动的小鸡赶回鸡圈里,老母亲则烧着柴火做着饭。 小屋里,月容坐在窗口,望着窗外忙碌的老夫妻。她看到,老夫妻的脸上洋溢着无邪的笑容,分明辛苦着,却感觉从他们脸上看不到半点负担。 “阿月,你在看什么?”屋内的吕良轻声问道。 “你家真好。”江月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童真的调皮,“你父亲和你母亲都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我也好想有这样的家人。” 院子里的老夫妻们互相说着什么,大笑起来。 月容看着他们,不知为何也跟着一起笑着。那笑容,如初春的花儿般艳丽。 这三个月来,吕良从未看过笑得这样轻松的月容。那笑容,太美了,以致让吕良忘记了一切。 “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做我的家人……”吕良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 从未有人对江月容说出过这样的话,所以江月容没有听明白吕良的意思。她不解地转过头,困惑地看向吕良。 吕良却不知为何把脸憋得通红,与江月容眼神相触的一瞬间便如受了什么惊吓似的,赶紧转过身,推门走出小屋去了。倒让月容独自坐在窗口,不知所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四话 野雪僧 每年夏秋之交,便是洞庭湖水泛滥之时。水势随长江而起,向西南渐次扩张,便成“八百里洞庭”之势。一入秋季,洞庭水势便如强弩之末,不数日便会向东北褪去。此时,湖中鱼虾来不及随水势退回,便会在近岸浅水处徘徊无措。这便是洞庭湖上最适合垂钓的时节。 这一日的洞庭湖西,有一个人持着长杆端坐着,似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偶有小鱼咬住了他的鱼钩,他便把那鱼拉出水面,取下鱼钩,再把钓上来的鱼重又扔回湖里去。如此往复七八次,便从正午坐到了临近黄昏时。 八百里洞庭,一眼望去如汪洋大海一般。 而那垂钓者,坐在湖边,犹如沧海一粟,大漠浮尘。 秋日西斜时,一骑快马,朝这个垂钓者飞奔而来。到垂钓者身边,骑手勒住马绳,引得马儿一声长嘶,惊跑了湖中游弋的鱼虾。 “老爷,该回了。”骑马之人跃下马背,恭敬地朝垂钓者说道。 垂钓者轻轻叹了一声,收起了长杆,把空空的鱼篮扔给了骑手。 “今天也没钓上鱼来?” “钓了几只,又扔回去了。” 那骑手收了渔具,笑了笑:“老爷是因为前半生杀孽太重,故每日在此放生赎罪吗?” “不是……”垂钓者牵了马,随口答道,“是你烧的鱼太难吃了。” 二人带着渔具,牵着老马,缘着斜阳向洞庭湖边的武陵县城走去。垂钓者心中涌起些诗意,却念不出几句诗来,便打趣道:北边是滚滚长江,东边是茫茫洞庭,你我二人走的这长江洞庭之间,莫非就是那传说中的“江湖”? 骑手也笑道:嚯,这江湖好大呵。 这是道光二十九年,初秋。 洋人虽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但在武陵这个内陆的小县城里,却还感受不到那惊天动地的变化。街道上人来人往,来去匆匆。县城的集市上,商人们开始收拾摊铺,准备在日落之前赶回各家去。买家们趁着这个时候,与商贩做着最后的侃价,为了几分几厘的高低争得面红耳赤。集市前的卖艺人和乞讨者们也疲倦地收拾起来,有的面带得意的笑容,有的却摇头叹气。几头老驴拉着车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牲畜眼里看到的一切似乎与过去几百年来的每一天都没什么差别。 集市前不远处,一个卖艺人却不打算就这样收拾摊位。 那卖艺人是个壮汉,但剃去了头发,似乎是个没穿僧袍的和尚。他着上身,一身壮硕的肌肉混杂着汗液,隐隐发出阵阵汗臭。此刻,他正将一块石板放在身前的两张长凳间。长凳四周,已散落了无数碎石子。 这卖艺者,和寻常卖艺者不大一样。 但凡摆摊卖艺,总要吆喝几声,说一段词,让四周行人驻足,他再显露本事,求路人施舍几个钱币。可这位艺人,不知是怕生还是怎么,一言不发,只顾自己忙活。若非是在集市前摆了个摊位,怕是要被人当成在干活的工匠了。而他身前的“摊位”,也着实简陋,只是把一件破旧的外衣铺在地上,零星撒了几个铜板而已。 临近黄昏了,他还不肯收拾摊位,看来是因为今日没挣到几个钱吧。 眼见布置得差不多了,卖艺人站在石板前,微闭双目,调整了几下呼吸。他的手轻轻地摆在石板上,似乎是在感受着石板的气息一般。 猛然间,他睁开双眼,大喝一声,提起丹田气贯至手掌,举掌批下。只听一声轰鸣,硕大的石板竟断作两截,轰然摔落,砸在地上,又发出一声巨响。 这几声巨响却没能为他引来几声喝彩,反而招来了路人嫌恶的眼神。 “有毛病,吓人一跳!”路人咒骂着走了,却没人扔下哪怕一个铜板给他。 卖艺人沮丧地扶着长凳,坐下身来。刚才那一击,几乎已让他筋疲力尽。看着身前外衣上那零星的几个铜板,他估摸着够买一两个馒头了。这一天,也总算是没白辛苦。 正当他想到这里时,身后传来了两声拍手的声响。 卖艺人转过头去,看到两个人正对自己颔首赞许。这二人,一个牵着一匹老马,一个拿着鱼竿鱼篮,似乎是刚从洞庭湖钓过鱼回来的。 集市前不远处有一间小茶馆,每到黄昏时分最是热闹。忙活了一天的商贩们最喜欢在这里小憩片刻,喝口茶,聊聊天,然后便赶在宵禁前各回各家。这时候,茶馆里已是人满为患,店小二忙活得手忙脚乱,连掌柜的也跑出来给客人们端茶水了。 茶馆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座上,那劈石板的卖艺人与路过的垂钓者相对而坐,那骑手则侍立在一边。卖艺人对着一桌酒菜狼吞虎咽,看得出是许多日子没吃过饱饭了。这卖艺人身上总共只有那么几个铜钱,这顿饭钱自然是由那垂钓者来付。明知如此,这卖艺人倒也吃得毫不客气,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垂钓者几次想插句话,卖艺人却只顾着吃,言语是半分也插不进去。 直到卖艺人终于酒足饭饱了,打了个饱嗝,这才抬起头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二位请他吃饭的主顾。这二人身材都相当魁梧,尤其是那骑手,站在一旁如半截铁塔一般,气魄慑人。再看这二人衣着,都是上等布料。尤其那垂钓者,不仅衣衫整洁,脸上的胡须也收拾得细致精神,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老爷。看了片刻,卖艺人心中大抵猜到了这顿饭的用意。 “说吧,要我打谁?”卖艺人也不由垂钓者张嘴,劈头盖脸就问出这么句话来。 这话却让那二人面面相觑。 “壮士,何出此言?”垂钓者问道。 “规矩我懂,饭不白吃你们的。有什么气要出,有哪个仇人要揍,只管把名字报来,我去替你们打来便是。” 二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原本他们还诧异这卖艺的怎么吃起别人的饭来如此不客气,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这莽汉,好大口气啊。”侍立在一旁的骑手笑道,“不怕告诉你,我家老爷要是有什么仇人,不用你出手,那仇人怕是活不过今晚……” 骑手说到这里,垂钓者赶紧拦住了他的话头。骑手自知说多了,也急忙止住笑,不再多说一句。 “师傅,你误会了。”垂钓者缓缓说道,“我只是佩服师傅本领高强,大家交个朋友罢了。” 卖艺人却摸不着头脑了。这二位怎么看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他一个穷卖艺的,有什么好交朋友的。但人家既然这么说了,他又吃了人家的饭,也不好意思太过莽撞了。 卖艺人在胸前抱了一拳,道:“未请教,二位是……” “在下姓胡名安,武昌人。前些年做了点生意发了笔小财,便搬到这洞庭之滨,打算过几年安稳日子。”垂钓者说罢自己,又指向了身边那骑手,“这位是我家管事,在我府上伺候我多年,前些年也随我一起来了这武陵城落脚。” “我家老爷敬重江湖中人,最好结交天下豪杰,遇到身怀绝技的高手都要交个朋友。方才见你在集市显露的功夫着实了不起,不忍看你落魄至此,所以来请你一顿酒菜。”那管事说道。 卖艺人见这二位说话客气,也急忙收起了那副莽夫相,抱拳道:“在下俗姓郑,去年出了家,法号野雪。见过胡老爷。” 出了家?胡老爷看着这满桌大鱼大肉的酒菜,嘿嘿地笑了起来:“看来大师是俗缘未了啊。” “没什么俗缘不俗缘的,我也不是自己愿意出家的。当和尚只是图个方便,路上碰见个寺庙,说两句阿弥陀佛就能进去睡几个晚上,如此而已。” “这么说来,师傅是漂泊人,无亲无故?” “爹娘死得早,我又没娶上媳妇,身无一技之长,唯有这么双铁巴掌,就这么晃荡到了现在。” “这却奇怪。”胡老爷叹道,“我胡某也算是见识过许多江湖豪杰,师傅这铁掌的本领当称得上是天下一绝。有如此本领,怎么沦落到在这街头卖艺为生了?” 野雪和尚听完这句,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吐出口来,却全堵在喉咙里,急得他长叹一声,重重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这一掌虽未用什么功力,但毕竟野雪这双手掌已练得如玄铁一般,一巴掌下去竟震得满桌子的碗筷盘子都飞到了半空,落下时撞出一阵乱响。 旁人虽不知其中厉害,胡家老爷和管事却是行家,不由在心中叹一声好功夫。 “不瞒二位说,我这辈子,就毁在这双铁巴掌上了。”野雪叹道,“我打小就是个孤儿,没依没靠,为了找个活路,就拜了老家一个拳师学功夫。师父看我不怕苦,就把毕生绝学都传给了我。我师父练的是硬气功,尤其一双铁掌在当地是一霸。为了练师父的铁掌功,我从七八岁起就每日拍打木桩铁块。年纪稍大些,师父就用烧过的铁砂给我练功。我每天用这双手炒那铁砂,最少要练三个时辰。练了三十年,我终于练成这一双铁掌,能摧木断石,势不可挡。寻常人与我对敌,挡不住我一巴掌就口吐鲜血,跪地求饶。” 胡老爷在心中暗叹,三十年练出这双铁掌,这野雪和尚在当今江湖也当是排得上号的厉害角色。 “既然练出如此绝学,当能名扬武林,成一派宗师啊,怎么反而沦落至此了?”胡老爷问道。 野雪和尚又是一声长叹:“都怪那洋枪洋炮。自从有了那些邪门玩意,稍有些本钱的商户老爷们都雇了洋枪队。我这一双铁巴掌,手比常人要粗大一圈,哪使得惯那细管子的兵器。” 胡家管事只觉得野雪这话听得别扭,他暗暗猜测,这和尚大概没见过洋枪怎么使,误把洋枪当成了刀枪剑戟一类的兵器了。 “纵是如此,有这一身本领,也应当不愁吃喝才是呀?”胡老爷又问道。 “唉,也怪我脾气不好。”野雪又叹道,“在老家找不到活计,又被一个老爷嘲笑我读书少,我一怒之下冲进那老爷家,把他家那伙‘洋枪队’一个个拍翻在地。那些个洋枪管子,看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兵器,我一巴掌一个,全给他拍成了两截。谁曾想那洋枪虽不结实,价钱可贵得吓人。那老爷要我赔,我怎么赔得起,只好逃出了老家,一路往南,想换个地方谋个生计。” 看来这和尚果真是不知道洋枪的厉害。胡家管事与老爷对视一眼,低头暗笑,却不敢出声。 “师傅也是性情中人。”胡老爷笑道,“虽因性情闯了祸,但毕竟有本领傍身,若能开个拳馆,谋个生计当不是难事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离家的时候带了全部家当,一路南下去了广东,打算开个武馆立个宗派。我自知我这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可我师父这套功夫可是绝技。我也不求能打出什么名堂来,只想着能把师父传我的这双铁掌传下去,便是这辈子的功德了。” “师傅好气概。” “可谁曾想,我花光了积蓄开了武馆,却没一个人来学。” “这却是为何?” “这年头,原本学拳脚的人就少了。纵是要学拳脚,天下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拳脚功夫,他们任学。可我这套功夫,是要他们花几十年时间苦练,才能把一双手掌练成铁掌的,寻常人哪肯吃这个苦。人家练拳脚的,只为健体防身,可我这套功夫,一打出去就是重伤,动不动就要进衙门吃官司,事情传出去就更没人来学了。我白白在广东开了三年武馆,一个弟子也没收到,反而四处借账,欠了几百两银子。最后我只得把武馆抵了债,剃头发出了家,打算一路卖艺回老家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生路。” 胡老爷听完野雪这段身世,却半点也笑不出来了。可叹野雪这一身绝技,却无用武之地。想如今有多少英雄好汉,空怀有一身本领,身世却如浮尘蝼蚁一般。 胡老爷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到野雪身前。 野雪却大惊,急忙拦住胡老爷的手:“胡老爷,你这是做什么?” “大家同是异乡人,我敬师傅这一身本领,这锭银子就当是我一片心意了。” 野雪急忙将银子推回去:“这可使不得。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但规矩我懂。你若有什么灾祸,我去帮你消灾解难,你给我银子我自然收了。可这白给的银子,我不能要。” 野雪这莫名的执拗,却反而让胡老爷更生敬佩。 “若这样说,那这锭银子就当是个定金吧。我胡某人现在虽无灾无祸,但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将来能有什么祸事呢。若我有难,将来看在这锭银子的份上,还望师傅前来相救。” 胡老板这话说得坦诚,野雪却也无可反驳。看着那锭银子在自己眼前晃悠,他也确实忍不住想拿。思虑良久,野雪突然一拍脑袋,大喜起来:“我想到个主意,能拿你这锭银子!” “哦?愿闻其详?” 野雪站起身来,得意地笑了笑:“胡老爷,你就拜我为师吧。既然你这么看重我的本事,我就收你为徒,把我这一双铁掌的本领尽数传授于你。你得了绝技,我找到传人,岂不是两全其美?这锭银子,就当是你拜师的彩礼,如何?” 野雪本以为,如此好事,胡老爷必定不会推辞。却不料,听完野雪这话,胡老爷和胡家管事竟哈哈大笑,不能自已。 “你这和尚,还真是好大口气!”胡家管事笑道,“你本领确实是好,我家老爷敬你是个高手,请你这桌酒菜。你若要收我家老爷为徒,那就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不瞒你说,我家老爷也是自幼习武长大的。” “你有功夫底子,我不介意啊。”野雪竟急了起来,“我没什么门派之见,不求你只学我一家功夫,你只要能把我这双铁掌功夫流传下去,让我师门一脉后继有人……” “和尚,你若再说,可就放肆了!”胡家管事不知何时收起了笑,脸上反有了怒意,“我家老爷不过是跟你客气,若真论本事,你的铁掌还胜不过我家老爷呢!” 这句话,却把野雪也激怒了:“我这双铁掌,苦练三十年才练成,力能开山劈石,无坚不摧。你家老爷的功夫,能有我这双铁掌厉害?” 胡家管事冷冷一笑:“不怕告诉你,天下所有的武功招式,就没有我家老爷接不住的!” 二人争吵起来,引得茶馆里围起了几层人凑过来看热闹。众人听见二人互不服气,人群中便传出了痞气的喊声。 “比一比!” “打一场!” “谁赢听谁的!” 人群越来越嘈杂,胡家管事和野雪和尚也是寸步不让,倒是胡家老爷坐在其中,安然不动,嘴角甚至微微露出了些许笑意。他看准一个时机,站起身来,拦在了野雪和管事之间。 “大师,要不你看这样如何……”胡老爷缓缓说道,“我们在这茶楼里清出一块地方,过上一两手,赌赌你我的功夫到底谁更厉害。若大师能胜过胡某,我便甘心认输,拜你为师,学你的铁掌功夫。但若胡某侥幸胜得一招半式……” 胡老爷说着,将那锭银子放在了桌子上,朝野雪笑了笑:“就请大师收下这锭银子,不准退还。” 众人哗然大笑,但眼见着热闹要闹大了,又忍不住拍手叫好起来。 野雪如今被这气氛裹挟着,也是骑虎难下。而他也确实技痒,毕竟多年没能碰到个对手过上几招了。他在胸前抱上一拳,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请!” 众人一边喝采,一边如潮水般褪去,在茶馆中央为二人腾出一片地方来。掌柜急忙招呼小二把桌椅清开,可别被这两个武夫给打坏了。 野雪甩着膀子,向空地一角走去。他自信自己一双铁掌无人能敌,这场交锋必定要显出本领来,好让那胡老爷心服口服。他在心中打定主意,交手之时,只顾抢步上前,正面朝胡老爷脸上拍出一掌,要他还不及动弹,铁掌已到眼前。但胡老爷毕竟待他不错,他也不好伤了胡老爷。所以这一掌只需打到面前便收住招式,万不可真砸下去,也显得出野雪这铁掌功夫炉火纯青,收放自如。只要让胡老爷吹吹掌风,知道这掌他接不住,便是野雪赢了。 胡老爷缓缓迈开步子,向空地另一角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卷起袖口,露出一只如鹰爪般有力的右手来。他在心中核计,这和尚本领虽然高强,但毕竟是凭刚猛之劲横冲直撞的功夫,来势虽猛,来路却不难判断。胡老爷对自己的本领有十足的自信,交手之时,他只等野雪的铁掌迎面打来,便可看准来路,掰住野雪的手指,向外扭去。纵他再如何铁掌无敌,毕竟是血肉之躯,手指被扣住,手掌必定动弹不得。胡老爷却也不想伤了和气,到时扣过野雪的手指,他便向一侧闪过身子,却不作半点反击。只让野雪踉跄几步,碰不到他,这交手便算是胜了。 二人各自打定主意,相对站定,摆开架势。这边野雪把一双铁掌收在腰间,坐开弓步,蓄起气息,只等一声大喝便飞掌打去。那边胡老爷侧对着野雪,半蹲开马步,右手伸在身前,左手背在身后,只待铁掌袭来。 二人站定片刻,众人屏息凝神,只等电光火石之间分出胜负来。 就在此时,茶楼外却传来了一声叫喊。 “胡老爷!祸事了!祸事了!” 胡老爷和胡家管事一惊,朝茶楼外望去。 一个仆人跌跌撞撞挤进茶楼,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胡家管事急忙跑过去,拉住那仆人,正要询问,仆人却焦急地凑到管事耳边,一番言语。管事听过言语,大惊失色,急忙找到胡老爷,又是一番耳语。 胡老爷听完,收了架势,长叹了一口气。他抬眼看了看,对面野雪和尚正不知所措。 看来今日,这过招是过不上了。 胡老爷拿起桌上那锭银子,塞到野雪手中,苦笑道:“今日胡某突遇要事,得马上赶回去。今日的胜负,连同这锭银子,先寄存在大师这儿。他日胡某必定亲自造访,你我分出这个胜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五话 朝廷(上) 日已西斜。 武陵城内,胡老爷御马穿城而过。快马一侧,胡家管事仅凭脚力,竟能跟住胡老爷的马,相隔不离三步远。 他们一前一后,飞速向城北的胡家大宅赶去。远远的,已经能看到胡家大宅被一队兵马团团围住,水泄不通。说是兵马围宅,可那些兵马却并不象是什么训练有素之士,倒像是几十个地痞流氓套着官府兵服,胡乱倚靠在胡家大宅的院墙上,兵器也杂乱地摆在地上无人看管。远远瞧见有快马奔来,这些兵马才如梦乍醒,匆匆捡起地上的兵器,凑起了一列队伍。 大宅外早设下了路障,胡老爷的马在路障外发出一声嘶鸣,停下了脚步。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围住我家老爷府邸!”胡家管事一路飞奔过来,竟不见丝毫喘息,两句大喝声如洪钟,震得围宅兵马不由后退了两三步。 看那两个来人,身材魁梧,如两截铁塔般立在身前。尤其是那胡家管事怒目圆睁,面容似要吃人一般。这帮围宅的士兵平日里本就没见过什么大阵仗,这时候却空有几十个人马,几十件兵器,一个个却是手足无措,进退不得。过了片刻,才有几个胆大些的士兵把长枪举在身前,壮着胆子,大声喝问道:“来者可是胡安!” 胡老爷安抚住受惊的老马,缓缓抬眼看向身前兵马,气定神闲:“在下正是。” “速速下马,不……不得放肆!”士兵强行扯着嗓子壮大自己的声势,却不料喊破了音,反倒似宫里太监似的,“我家官爷在你府里候着呢,速去拜见!” 胡家管事瞧了瞧眼前这帮乌合之众,冷笑一声,厉声喝道:“好大排场!你可知道我家老爷是何许人物?进去告诉你家官爷,我家老爷在此等候,速速出来陪罪,可饶尔等性命!” 胡家管事的声音和那壮胆的士兵截然不同,中气十足,但凡行家便听得出是多年武艺练就了一副好身板,腰腹力足,喊起话来才能如洪钟一般。纵使眼前有一队兵马在,他的声音也无一丝颤抖,反而在气势上远远胜过了对面,这必定是对自己的身手有十足自信,知道眼前这帮弱兵奈何不了自己,才能有这般底气。 那几个壮胆的士兵被胡家管事这么一喝,竟又胆怯起来,挤在一堆,只互相把对方往前推去,却无一人再敢出来答话。 就在这时,胡家大宅的门打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从大宅中走出来,面相慈和地看着胡老爷主仆二人,微笑着拱了拱手。 “胡老爷!下官久候了。” 这人的气息十分平稳,与那虚张声势的小兵全然不同。看他虽然行为举止文绉绉的,身形却绝非柔弱书生,步法稳健,双臂有力,不是凡俗之辈。 胡老爷在马上向那人抱了一拳,高声问道:“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是哪路朋友?” 那人整了整衣衫,从怀中取出一块官牌,举在手中,向胡老爷答道:“在下曾国藩,朝廷新任兵部左侍郎,见过胡老爷。” 胡老爷久在江湖,对江湖事所知甚详。曾国藩这个名字,他曾听过。 大约二十年前,湖南曾有一个少年侠客,处处行侠仗义,惩恶锄奸,在湖广一带颇有名气。道光十一年,益阳水灾,流民无数。这个彼时年仅二十岁的少年侠客只身前往益阳,说服当地官员赈灾救民,命当地富户捐粮。当地富户不仅不肯捐粮,反而坐地起价,趁机敛财,更雇佣了一伙地痞守住粮仓,前来取粮者不论政府官员还是流民百姓,一律乱棍打走。少年侠客听说后,提了一根棍子,只身前往富户粮仓,一人打跑了几十个地痞,所向披靡。他又痛打黑心富户,逼他们开粮仓,终于稳定了益阳灾情。此事曾在湖广一带广为流传,百姓无不称颂。 若胡老爷没有记错,那个少年侠客的名字,就叫曾国藩。 当年益阳一战成名后,曾国藩这个名字就突然在江湖上消失了。如今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却已是堂堂兵部左侍郎,朝中二品大员了。胡老爷对江湖上的侠士一贯敬重,既然这位官爷就是当年的益阳英雄,这个面子胡老爷自然要给。只是,这个朝廷大员为何要来武陵胡家大宅,这让胡老爷心中隐隐不安。 胡老爷和胡家管事走进自家院子时,看到院子里停了一辆古怪的推车。说它古怪,是因为这推车上装了一个器械,却不知这器械是做什么用的。 这器械,外形像是个大炮,却比大炮要细小不少。最奇怪的,是这“炮口”,并不是一个大黑窟窿,而是密密麻麻如蜂窝一般密布着几排小洞,也不知洞内是些什么东西。 这器械,应该是那曾侍郎的人拖来这胡家大院的,莫非是个什么见面礼?胡老爷盯着那器械打量了一阵,又看了看身后的管事,他看到管事脸上和自己一样,一脸茫然。 大院一角,胡家大宅里所有的仆人都被聚集在一起,由几个兵丁执着兵器看管着。那个去茶馆报信的仆人,想必是那曾侍郎派去的。如今那仆人应当还在往大宅赶来,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又或者,早就跑了,不敢回胡家大宅了。 大院尽头,是胡家大堂。大堂里,零散站立了几个兵士,单手握住腰间的短刀,兵服齐整地穿戴在身上,身形笔直,比起外面那些杂兵不可同日而语。胡家管事在这几个人身上多留意了几眼,心中暗暗揣度这几人虽然比外边杂兵强上不少,但也不过是凡庸之辈,交起手来当不是自己和胡老爷的对手。他又特意走到帷帐边,稍稍挑起帷帐些许,向里头张望了片刻,没见到什么伏兵。 曾侍郎见胡家管事如此谨慎,大方地笑了笑:“胡老爷家这位管事,莫非以为我曾某人敢给胡老爷设鸿门宴吗?” 胡老爷站在大堂中央,低声答道:“毕竟是大户人家,难免有些仇敌,谨慎惯了。望大人勿怪。” 他的语气,比在门外时客气了不少。这客气,倒不全是为了曾侍郎曾经在江湖上的名声。未见曾侍郎时,他看门外兵丁的样子,以为屋里等着自己的不过是个当地县令之类的小官。县令之流,他胡老爷是不放在眼里的。但兵部左侍郎,这可是朝廷正二品的大官,轻易得罪不起。 在这武陵城遇上这么大的官,却着实奇怪。 “曾侍郎,恕小民冒昧……”胡老爷躬身问道,“侍郎贵为朝中要员,不在京城当差,来这武陵小县做什么?” “丁忧。” “丁忧?” “不错。”曾侍郎缓缓答道,“家中老母几个月前不幸辞世,故曾某人回湖南老家守孝丁忧三年。” 胡老爷的手背在身后,此刻微微握住了拳头。 “别人家丁忧,都是父母亡故,在家中守孝。曾侍郎这趟丁忧,怎么丁到我胡某人家来了?” 曾侍郎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在胡家大宅大堂主座上坐了下去。胡家管事正要发作,却被胡老爷的抬手示意给拦下了。 “胡老爷,咱们就不再故弄玄虚了吧。”曾侍郎笑着说道,“曾某是湖广本地出身,少年时也曾游历四方,洞庭湖一带有什么名门大族我如数家珍。这武陵城可是个小城,十多年前,城里可没听说过有个住大宅子的胡老爷啊。” 胡老爷并不慌张,平心静气地答道:“小民本是武昌人,前些年做生意赚了些银子,才来这洞庭湖边购置了这间大宅。侍郎大人远在京城,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小事的。” “胡老爷这可就看不起我曾某人了。”曾侍郎笑着,眼神却锐利了起来,“曾某人在京城不假,但湖广是曾某安身立命之地。湖广一带的事情,从天上到地下,曾某人都知道。你可不是什么生意人啊,胡老爷……” 曾侍郎突然探起身子,饶有兴味地笑着:“不,应该尊称您一声,江门主。” 胡家管事突然从帷幕后的暗穴里抽出一支利剑,指向了曾侍郎。立在大堂四周的兵丁也立刻将短刀拔出,刀刃整齐地指向了胡家管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五话 朝廷(下) 两百年前,清军入关,以破竹之势横扫江南,湖广很快沦陷。南明湖广总督何腾蛟以家国大义之辞,说服湖广江门加入他的抗清大军。在江门刺客的帮助下,何腾蛟在全州大破清军,一度收复湖南全境。但南明朝廷内部派系林立,终日争权夺利,最终自取灭亡。 天下大定后,江门因曾参与抗清,成了大清朝廷的眼中钉。只是顾忌江门刺客势力强大,朝廷害怕一旦被逼迫过紧,江门会孤注一掷前去行刺皇帝,因此只加以限制而没有直接出手剿灭。 但三年前,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江门门主江南鹤解散了这个有着五百年历史的刺客门派。江门子弟散落四方,江南鹤则改名换姓,来到洞庭之滨的武陵县城隐居了三年。 如今,这位曾侍郎带着兵马出现在隐姓埋名于武陵城的江南鹤家中,恐怕是朝廷看准了江门解散,势力自行瓦解的时机,决定擒贼先擒王,要将江南鹤首先铲除吧。 两百年,还是不能让朝廷放下这段恩怨吗?江南鹤心中暗暗叹道。 此时武陵大宅内,两拨人马对峙许久,却没有一人出招。纵使没有满门刺客相助,凭江南鹤的本领,这位曾侍郎怕也不敢轻举妄动。而胡家管事虽然举剑对着曾侍郎,他却也并非鲁莽之人,知道这一剑是不可轻易刺出去的。 江南鹤见众人只是对峙,没有直接交手,心中便有了底气。 “请侍郎大人不要介意,这位管事其实是我家兄弟,自小就是个武人,论武艺是万人敌,却不大懂什么文人礼节。”江南鹤笑着,缓缓说道。 这一句万人敌,已经是在暗中提醒曾侍郎,不要鲁莽了。纵使你当年是湖广一带的少年英雄,但我江门毕竟是久经江湖的刺客家族。几斤几两,大家心中自有分寸。 曾侍郎也不见半点慌乱,只是悠悠地看着这位“胡家管事”,看了良久才轻声叹道:“原来是湖广江门总教头江南虎。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江南虎的剑仍稳稳地指着曾侍郎的眉心,低声说道:“看来大人对我江门颇有些了解,那你可知道,江门刺客若对外露了相,是要杀人灭口的?” 曾侍郎的脸上仍挂着那副慈善的笑容,但此刻看来却让人胆寒:“这规矩确实不假,但如今连江门都没了,江门的规矩还有用吗?” 江南鹤抬手示意江南虎把剑放下。毕竟,朝廷二品大员,不是随便能杀的。 “既然曾大人已经知道我二人的真身了,那便不要打哑谜了吧。”江南鹤正色说道,“我湖广江门这两百年来只做江湖事,这天下也早就不是两百年前的天下了。若朝廷至今还怕我江门图谋不轨,江某已在三年前解散了江门,朝廷自然也就不必再担心了。两百年的恩怨,何必执着至此,大家相安无事不是挺好么。但若朝廷以为江门解散了,就能对我江门一族妄加杀戮,那怕是太看不起我江门刺客了。” 曾侍郎急忙摆手笑道:“江门主误会了,国事是国事,江湖事是江湖事,朝廷是做国事的地方,怎么会对江门有加害之心呢?” “既然如此,不知曾大人放着丁忧守孝不管,来找江某做什么呢?” “来找江门,不是寻仇,自然就是生意了。”曾侍郎笑道。 生意?江南鹤微微一愣。接朝廷的生意,这倒是他从未想到过的。这个想法本身,就让江南鹤隐隐不安。 “江门解散已经三年了,早就不做杀人的买卖了。”江南鹤推辞道。 “江门主先别急,听曾某说说这是桩什么生意,再做决定不迟。” 江南鹤略微沉吟了片刻,与江南虎对视了一眼。兄弟二人互相点了点头。 “请大人详细说说吧。” 曾侍郎抬抬手,示意大堂里的兵丁尽数离开。兵丁们收起兵器,缓缓退了出去。曾侍郎眼见自己的兵丁们都走远了,便扭头看了看站在角落里的江南虎,又挑着眉毛看向了江南鹤。 江南鹤微微笑了笑:“老二,去院子里等我吧。” “江门主在江湖上耳目众多,不知有没有听说过拜上帝会?” 江南鹤一脸茫然,曾侍郎却笑了笑:“看来江门主这三年,确实是不在江湖了。” “请曾大人详细说说。” “两个字,邪教。”曾侍郎缓缓说道,“有个姓洪的落第秀才,自称是神明血肉,妄称天数,非议朝廷,是汉末张角一流的人物。此人欺愚民百姓无知,妖言惑众,在民间渐成气候,其势力已开始渗入湖广一带。若放任下去,只怕此人要引发天下动乱。” “这么说来,是白莲教、天地会一流的人物?” “若待其坐大,只怕比白莲教天地会为害更甚。” “若如此,这是国事,不是江湖事。大人当奏明朝廷,以兵马征讨才是上策。” “问题就在这里。”曾侍郎叹道,“这伙人并未明言造反。他们不是山贼草寇,并没有占山为王自立旗号,而是做寻常百姓,分散在市井之间,四处妖言惑众。一旦他们真的举事,必定天下大乱,到那时再发兵征讨便迟了。这件事,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朝廷想抓,但一来不好大张旗鼓去民间抓人,二来他们躲藏于市井之间难以找到。所以曾某想到,这些地方,用国事,倒不如用江湖事……” “大人是说,要借湖广江门之手,去刺杀那些信徒百姓?” “是乱民贼子。江门一脉五百年屹立湖广不倒,杀了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如今只想请门主出手收拾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贼人,这么轻松的生意,何必拒绝呢?” 江南鹤听完,摇了摇头,苦笑了起来。 “大人的话我明白了,但江门已经解散,这单生意就是想接也无人去做了。” 曾侍郎却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紧不慢地笑着,似乎手中还有什么底牌。 “曾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江门主。” “大人请讲,知无不言。” “湖广江门,从元末立派至今,已立五百年。三朝变故,无数风波,江门都挺过来了。到如今,江湖中人无不知晓江门名号,敬而畏之。可三年前,上无改朝换代之忧,下无江湖宿仇之虑,堂堂正正过了五百年的江门,却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江门主,你身为继承江门血脉之人,做出如此决定,不怕愧对祖宗吗?” 曾侍郎的话犹如一柄利剑扎在江南鹤心里,可他脸上却仍旧不动声色:“蒙曾大人关怀,江门立派五百年,大寿该到了,不是什么值得挂念的事。” “这大寿,是指的洋人枪炮吗?”曾侍郎问道,“年前,洋人打来的时候,江门主应该正在镇江一带跑生意吧。” 江南鹤警觉地看向曾侍郎。这个人的神通究竟有多大,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曾侍郎不介意江南鹤的目光,接着说道:“洋人的船炮,很大吧。那时候曾某刚到朝廷当差,没能亲眼见到洋人的高船大炮,只是听见过的人说,一看见那船炮,就知道我大清的劫数到了……” 曾侍郎望向大堂外的天空,一声长叹。 “是啊,大清的劫数到了。天下有那样的高船大炮,有那样的神兵利器,刀剑岂能是对手。纵使苦练一辈子的武艺又如何,终究抵不过洋枪的一粒枪弹。今后,哪里还是刀剑之人的时代。江门主想必也是看到这一点,才解散了江门吧。” 曾侍郎这番话,又击中了江南鹤心中软处。他不由低声叹了口气,拱手答道:“诚如大人所言。” “不知三年前,江门有多少弟子?” “江门上下,从江家血脉到外姓弟子,再加上府中奴仆,总计上百人。” “不知那上百位江门子弟,如今过得如何?” “江某不知。总之,成败在天,让他们自己闯荡吧。” “江门主自己觉得,对得起这一百多位弟子吗?” 江南鹤沉默不语。 说到这里,曾侍郎诡谲地笑了笑:“那么,江门主,若曾某给你指条活路,你可愿意?” 江南鹤一惊。 “愿闻其详。” “有件事,曾某在此一说,门主在此一听,切勿流传出去。” “那是自然。” 曾侍郎低声说道:“门主以为,大清八旗军战力几何?” 江南鹤微微警觉起来:“大清铁骑,天下无敌,两百年前就横扫江南,自然是劲旅强兵。” 曾侍郎却哈哈大笑起来:“门主太客气了。自三藩之乱以来,大清国内已上百年没有大的战事,加上大烟流行,八旗兵早已军备废弛,毫无战斗力,以致洋人打来时丢盔弃甲,不敢交战。在我看来,八旗兵,不过是一群衣冠废物罢了。” 江南鹤心想,这些话,大概就是为什么曾侍郎要先屏退左右才与我交谈的缘故吧。 “这事,与我江门活路有何关系?” “门主不在朝廷,不知道朝中虚实。当年与洋人一战,我大清何等孱弱,朝中文武百官都看在眼里。一旦天下再有大乱,八旗兵必定溃不成军,这件事朝中几成定论。如果八旗兵靠不住了,大清江山要靠谁去护卫?” “小民不解,请大人明示。” 曾侍郎嘿嘿笑了两声:“朝中正在商议一个可能——由各地官员豪绅组织团练,训练地方军拱卫京城。一旦加入了这个编制,从此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朝廷官军,吃朝廷俸禄,做朝廷官员。到时候别说上百人,就是上千人上万人,也有吃有住。任时代如何变化,只要大清国在,就有饭吃。我这么说,门主明白了吗?” 江南鹤思索了片刻:“大人的意思,是要我江门投靠朝廷?” “不,不是投靠。”曾侍郎狡黠地望了望大院里的兵士,压低声音说道,“是把江门从武林门派变成地方武装,门主从江湖中人变成朝廷命官。从今往后吃朝廷俸禄,得万世功名。再不必愁生计何来,朝廷给江门发钱发粮。再不必抱怨枪炮如何,朝廷为江门配洋枪洋炮。今后便再不必担心世道变故,江门的一切有朝廷作靠山。” “朝廷自有官军在,怎么会看得上我江门……” “江门主这话就妄自菲薄了。江门主的武艺世间罕有,江门刺客的绝技天下闻名。这般人才,不正是朝廷所需嘛。何况,我大清国内,满人少,汉人多,要想江山稳固,正需要汉人中的英才之辈为朝廷出力。江门主有绝技傍身,又有江门子弟百人,朝廷早有招抚之意,只是怕江门主认不清天下大势,执迷于江湖恩怨罢了。今日一见,曾某已知道江门主是识实势之人。既然如此,有一条康庄大道摆在面前,又何必要擅自放弃五百年的江门呢?将来进九泉之下,面对江门列祖列宗,门主是愿意告诉他们江门光耀于世,还是愿意告诉他们江门已不复存在了呢?” 这最后一句,直刺江南鹤要害,让江南鹤心如刀绞。 “曾大人的意思是,那些拜上帝会的人,是我江门给朝廷纳的投名状?” “只要江门主接下曾某这单生意,为朝廷略尽绵力……”曾侍郎悠悠地笑道,“今后,江门主与我曾某人,便是同生共死的官场同僚了。” 江南鹤紧紧皱起了眉头。 他却不得不承认,曾国藩的提议对他来说是有吸引力的。如今的他,尚且能凭借江门多年来的积累在武陵城购置这间大宅。但钱总是会花完的,若找不到新的营生,他们兄弟二人也只会坐吃山空。他们二人尚且如此,那些没有积蓄的江门弟子,如今更不知在什么地方挨饿受苦,江南鹤只觉自己愧对他们所有人。何况,五百年的江门,断在自己手里,这份罪孽感他深藏在心底,每每想起都夜不能寐。他去洞庭垂钓,结交江湖豪杰,说到底都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免得闲下来便要去面对这些心事。但不管他这三年如何逃避,江门这个心结,始终让他愁眉不展。过去,他只能安慰自己,江门陨落是时代使然,任何人也无力回天。但若真如曾侍郎所言,能有一份朝廷编制做出路,至少他对那上百名江门子弟都有个交代,对这个五百年的江门也算有个交代了。 江南鹤沉吟了许久。这是件大事,他不敢轻易决定。 就在江南鹤沉吟时,曾侍郎突然大步朝院子里走去。 “胡老爷,曾某带了件宝贝,想请您过目,就当是个见面礼了!” 曾侍郎这句话的声音大得有些放肆,似乎是故意说给院子里的所有人听的。 院子里站了许久的江南虎急忙回到大堂,站到江南鹤身边。他本想询问江南鹤密谈的内容,却被江南鹤抬手拦住了话头。 不知为何,江南鹤的脚本能地跟在了曾侍郎身后,缓缓走到了院子里。 曾侍郎对几个士兵招呼几声,士兵们得了命令,立刻向院子里停着的那古怪的器械跑去。 趁兵士们操作的间隙,曾侍郎朝江南鹤走去。他贴到江南鹤耳边,低声说道:“久闻江门主铁指神功天下无双,号称天下没有江门主这铁指接不住的武功招式。不知门主这功夫,生疏了没有?” 江南鹤在心中冷笑一声,低声答道:“自幼苦练的功夫,不敢生疏。” “今日曾某送您一个见面礼。”曾国藩低声笑道,“不知这个见面礼,江门主的铁指接不接得住。” 他说罢,院子里的兵士们已经布置完成。 院墙边,摆上了一个草木做的人形靶子。那手推车被放置在距离这靶子十步之外的地方,蜂窝一般的“炮口”正对着人形靶。 看到这里,江南虎却不屑地笑了:“看来侍郎大人太轻看我家老爷的见识了。这物件,不过是洋枪洋炮罢了,没什么稀奇的。” 曾侍郎哈哈大笑:“这可不是一般的洋枪洋炮,这是曾某从东南海贼那里花高价买来的奇货。就连洋人,也没几人见识过这物件呢。” 江南鹤还没说话,江南虎便又插话道:“枪炮就是枪炮,还能有什么别的神通不成。” 曾侍郎却只是笑而不言,只是微微抬手向兵士们下了命令。 兵士得令,开始转动器械后方的转轴。 随着转轴转动起来,只听得霹雳般的轰鸣声如连珠炮般从蜂窝炮口传出,声声震耳欲聋,好似数十个天雷乍起,翻滚不息。鲜红的火舌从蜂窝炮口喷涌而出,又转瞬即逝,如幻觉一般。子弹随着轰鸣和火舌,从炮口小孔中轮流射出,几无半点停顿,把十步外的人形靶打得四处炸裂,连人形靶后面的墙都被砸出点点坑洞。也不知总共打出了多少枪弹,那器械才终于停了下来。刚才剧烈而不间断的轰鸣声让在场所有人的耳中都回荡着强烈的余震,迟迟不能散去。那蜂窝炮口终于平静下来,此刻冒着灼热的青烟,随着众人耳中的回响翩翩舞动着。十步以外,人形靶已被打到碎裂,碎渣散落在四周,几根残草还在天上飞舞着,未曾落下。没过多久,人形靶后面的石墙竟轰然崩塌,留下一片烟尘。 那器械射出的枪弹,甚至人眼都不能看见。江南鹤看了看那残剩的人形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血肉做的右手,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要江门主愿纳投名状,今后这样的物件,朝廷会为江门备上的。”曾侍郎在江南鹤耳边低语道。 江南鹤不记得曾侍郎后来又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曾侍郎什么时候走的。他就这样呆立了许久,直到太阳落山,天渐渐暗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走到了院子里,开始练功。 他打了一套拳,打完之后却不想停下来,便又打了一套。紧接着又是一套,紧接着又是另一套…… 他把自己平生所有的绝学,都在那夜的院子里打了出来,打了许久也不愿意停下,从太阳落山一直打到次日天明。 他总觉得,这一夜如果不把这些招数全打出来,今后,说不定就永远打不出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六话 码头(上) 重新站在武昌城的码头上,江南鹤意外地发觉,新时代的到来似乎并没有他原先所预想的那么快。 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喧嚣的吆喝声,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江雾和汗水的气息,码头浮桥随着江水起伏微微颠簸带来的轻微眩晕,一切都与过去毫无差别。七八年前洋人的战船,似乎只是所有人的一场梦境。 新的时代或许并无恶意,它没有疾风骤雨地到来,而是给了足够的时间,让所有人在新时代找到自己的位置。江南鹤想到这里,微微舒展了眉头,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江岸气息,迈步向一个码头工人的工棚聚落走去。 工棚里,工头远远便看到了江南鹤朝他的方向走去。江南鹤的衣着相当体面,这一身衣着让工头本能地打起了精神——这或许是一单新生意。 工头快步向江南鹤跑去,距离江南鹤还有十来步距离时,他便挤出了一脸谄媚的笑容,躬着身子打起了招呼。 “这位老爷,有什么吩咐?” “这前边是你的工棚?” “是,我是这儿的工头。老爷您是出行,还是取货?” 江南鹤却笑着摆了摆手。 “我来找个人。” “找人?” “你们工棚里,有个叫秦狼的伙计,麻烦把他喊出来吧。” “秦狼?”工头一脸迷茫,“我们这儿,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江南鹤微微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 也对,秦狼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也就报不出自己的名字。他又不识字,自然也写不出自己的名字。这工棚里的人,想必不知道秦狼这个名字说的是谁。 江南鹤略作思索,改口问道:“你这工棚里,有没有一个哑巴伙计?” “哑巴?”工头的脸上闪过一瞬不安,但立即被他的假笑掩盖了过去,“没有没有,老爷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江南鹤微微皱眉,随后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可知道,这码头上哪个工棚有个哑巴伙计?” “没有没有,哪家都没有。”工头有些刻意地表现出烦躁的情绪来,“老爷,您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就不伺候您了。这时节正忙着呢,可没工夫一直陪您在这聊天解闷。” 说完,这工头也不等江南鹤的回话,匆匆忙忙便赶回工棚去了。 江南鹤看着工头离去的仓皇模样,右手背在身后,大拇指在食指的指节上习惯性地来回摩擦着。他看到,工头一边朝工棚走去,一边不时地回头张望,眼神中有着遮掩不住的慌张和怒意。进了工棚,那工头却不在工棚门口等着招揽生意,而是潜进了工棚深处。直到工棚里层层的人影挡住了江南鹤的视线,江南鹤才默默离开了浮桥。 江南鹤昨天才回到武昌城。 武昌的江门旧宅,本该由三弟江南蛟打理着,但这三年来江南蛟几乎没在江门旧宅住过。当初江门解散后,江南鹤和江南虎去了武陵城隐居,江南蛟做起了生意,去宁波开了个商铺。当年洋人赢了官军,在东南五个港口开了通商口岸,宁波便是其中之一。江南蛟之所以把商铺开在了宁波,便是想见识见识洋人都卖些什么新奇玩意。对于开放了与洋人通商口岸的宁波府而言,江南蛟在那里不过是成千上万个来寻找商机的普通商人中不起眼的一个罢了。三年下来,他的生意没什么起色,只能算是不赚不赔,聊以谋生而已。 几天前,江南鹤给远在宁波的江南蛟写了亲笔信,告知了曾侍郎一事。他在信中告诉江南蛟,自己决定收拾旧部,重组江门,在新时代为所有人谋个出路。昨日,他和江南虎赶回江门旧宅时,却发现这仍是一座空宅,江南蛟还没有回来。整座宅子荒芜了许多日子,早已了无生气。 或许,江南蛟仍因三年前楚云飞一事耿耿于怀,不愿再回到江门了吧。随他去吧,江南鹤想,也许对于那个脾气鲁莽又性格耿直的三弟而言,不回江门是个更好的选择呢。 江南鹤兄弟二人,花了一整天时间,把旧宅上上下下打扫一通,等收拾完时天已经黑了许久了。 江南鹤坐在大宅议事堂前,看着空空的议事堂,想象着三年前上百弟子聚集在这里等着他发号施令的样子,竟恍如隔世。 两兄弟在空空的议事堂里坐了许久,江南鹤终于决定,他要把昔日所有的江门子弟一个一个找回来。他要亲自站在他们面前,向他们谢罪,然后告诉每一个弟子——从今以后,就如过去一样,他们的命,由他江南鹤负责。 他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秦狼。 与工头的一番交谈后,江南鹤到江边茶铺喝了半杯茶。他猜想,这半杯茶的工夫,足以让那工头放下戒心了。 就在这时,一艘江船在浮桥上停靠了下来。这是一艘过江的客船,每隔半个时辰就在长江南北往来一次,把江北的客人拉到江南,再把江南的客人送去江北。客船一靠岸,上船和下船的人流便在浮桥上汇聚,人来人往起来。 江南鹤等的,便是这个时机。 他混入浮桥上的人流中,利用来往过路人的身形挡住那工棚方向的视线,一点点向工棚接近。他的身形步法矫健得不可思议,面色身姿上却十分放松,不露半点痕迹,在路人看来这不过是一个赶着上船的客商而已。到了工棚外,他闪身躲入工棚暗角,连在工棚外忙碌的伙计都没发现有人躲了进去。 江南鹤躲在工棚外暗处,扫视整个工棚,却没发现那工头的身影。 工棚里,有几个孩子,看身形还没长开,穿着码头工人的衣服,身上还有些伤口和淤青。就在江南鹤窥视的这片刻,有伙计粗暴地把几个孩子赶起来,时不时挥动皮鞭在孩子身上抽几下,嘴里骂着什么。江南鹤隔得太远,听不清晰,隐约能听到些催促那几个孩子去干活的词句和一些咒骂的话。几个孩子走后,工棚里空荡了下来,倒是工棚深处的棚外,有几个人影在动,还传来一些喧哗。江南鹤顺着工棚的外沿潜过去,停在转角一侧,细细听取另一侧的动静。 他听到了工头的骂声,和几个伙计的应合,还有沉重的捶打声。那捶打声,是拳头和脚猛击人的身体发出的声音,这声音江南鹤不会听错。 “敢去外头找人,想逃跑是怎么的?”工头一边打着,一边气喘吁吁地骂着,“你看看你有没有命跑出这个码头?吃老子的饭,还想跑!吃里扒外的死哑巴!” 江南鹤暗暗心惊。 这工头在打谁?若是秦狼,别说这工头,就算是整个工棚的伙计加起来,也不可能伤得到他。若不是秦狼,这个码头上,莫非还有别的哑巴伙计? “老大,要不把他沉江里去吧。”一个伙计显然是打累了,喘息着向工头说道,“这小子都去外边找人了,万一被官府知道……” “官府?怕什么?”工头却嘿嘿笑了,“这小子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官府还能找他问话是怎么的?” 说完,工头不解恨似的,又向那哑巴身上猛踢了几脚。江南鹤听到那哑巴发出了几声呻吟,但死死咬住牙,把声音又吞了回去。 这哑巴,倒是能忍。江南鹤想着,若这哑巴不是秦狼,便救了这哑巴去江门做个弟子吧。 “要不是看你有膀子力气,老子早把你沉了。”那工头似乎是打累了,恶狠狠地咒骂了两句,终于带着那几个伙计回工棚去了。 直到这时,江南鹤才轻轻迈开步子,从转角外走了出来。 他看到,工棚后门门外,一个少年蜷在地上,沉重地喘息着。他着上身,身上布满了新旧伤痕,比起工棚里那几个孩子要凄惨得多。但这一身伤痕也盖不住这少年一身健硕的肌肉,让江南鹤也不禁暗叹,一个码头工人竟能练出如此身形。但江南鹤立刻转念想了想,码头工人常年干着体力活,练出一身肌肉想必也不稀奇。 江南鹤轻轻迈开步子向那少年走去。他的脚步极其轻盈,如灵猫一般,不发出丁点声响。 那少年双手紧紧抱着脑袋,身子蜷成一团,不露一丝缝隙。这样的姿势下,任那工头和伙计们如何拳打脚踢,也全都打在后背和手臂上,伤不到要害。这姿势,倒像是习武多年的人才有的经验。江南鹤想到这里,又立刻摇了摇头,转念想到,常年挨打的人自然也能学会这样的经验,并不奇怪。 走到少年身边,江南鹤俯下身子,轻轻伸手去拍少年的肩膀。 就在江南鹤的手要碰到那少年时,少年的手臂突然抽回,用小臂挡住了江南鹤的手。 这样的反应,决不是一个码头工人该有的。江南鹤很清楚,这是习武多年的高手,经年苦练下才会形成的本能反应! 少年抬起眼睛,看向江南鹤。那一双原本如死水般无神的双瞳突然聚焦,焕发出异样的神采来。 江南鹤看着少年的眼睛,如遭霹雳,呆立良久。 “秦狼……”许久之后,江南鹤喃喃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六话 码头(下) 秦狼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为何他会被父母遗弃,多年来他从不知晓,也从没想过去查。 他还在襁褓时,父母将他扔在了一座破庙外。也许遗弃他的人是希望庙中的和尚慈悲为怀,能收留他吧。那夜三更时下起了雨,秦狼在庙外哭泣了整整一夜,却无人理睬。淋着大雨哭喊了一夜的秦狼从此成了哑巴。 第二天,江南鹤捡到了他。 那天,江南鹤深爱的妻子因为难产,诞下一个女婴后便去世了。江南鹤在那天遇到了被父母遗弃的秦狼,他认定,这是一种缘分。 江南鹤将秦狼带回了江门,悉心为他调理好了身子,照顾他成长,又将自己的武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他,几乎将秦狼当作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对于秦狼来说,自己的命是江南鹤给的,自己的一身武艺也是江南鹤给的,所以对江南鹤的忠诚,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但有一件事,秦狼不敢面对——江南鹤的女儿,江月容。 月容与秦狼年龄相仿,在几乎同样的岁数时开始习武,有一个共同的师父江南鹤,甚至二人的武艺天赋都颇为相似。月容小时候,父亲并不喜欢她,因为她的出生是江南鹤的爱妻用性命换来的。月容是女儿身,又有一个哥哥在,江门长辈的万千宠爱都在哥哥阿生身上,对月容却只是冷漠。那时的月容,不懂得这背后的缘故,只单纯地以为是自己的武艺比不上哥哥,所以才得不到父亲的宠爱,于是废寝忘食地苦练武艺,日夜不息。但无论她如何努力,父亲的眼睛就是不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时间久了,她便渐渐厌倦了武艺。 但月容不知道,江门中有一个人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 终有一日,苦练武艺从无间隙的月容一整天没有出现在演武场。江南鹤没有发现,或者发现了却并不在意。但秦狼却发现了。他去月容的房间探视,却听到月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哭泣。月容的哭声,让他也感到心碎。 起初也许只是出于家仆对大小姐的关心,又或者只是孩子心中那一点天然的同情心,秦狼在那天向月容发起了挑战。他举着木刀,一次次向月容进攻,终于点燃了月容的斗志。那天,他们打了整整一下午,二人都筋疲力尽。月容看秦狼的眼神充满了厌恶,但在秦狼看来,至少月容没有再哭泣。 从那天起,秦狼每天都向月容挑战,月容只好每天应战。二人的每一次对战都都打到筋疲力尽才罢手。月容不明白,这个讨厌的哑巴为什么只找自己交手,每次都打得那么用力。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惹得这哑巴这么讨厌她?秦狼无法解释,也不懂得去解释,只是每天都全力向月容进攻。一肚子气的月容也狠狠打回去,对秦狼的厌烦使她无暇再去关心父亲的眼光,也使她习惯了不再流泪。 直到有一天,江门内部的演武中,月容第一次战胜了自己的哥哥。她看到江南鹤惊诧地看着自己,也看到秦狼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从那天之后,月容不再厌恶秦狼了。秦狼仍然每天去找她比武,她也仍然每天全力与秦狼交战。二人的激战很快成了江门每日的余兴节目,连江南鹤也时常在一旁驻足观望,但月容已经习惯了不去在意江南鹤的眼光。 就这样,在彼此的交战中,秦狼和月容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当二人渐渐长成了少男少女,秦狼的心底渐渐开始对月容有了一丝不一般的情感。他自己能察觉到这种变化,但他却把这心思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 他不可以爱月容,因为月容是江南鹤的女儿,而江南鹤是自己的主人。对月容的任何,在秦狼看来,都是对江南鹤的亵渎和背叛。 他深深埋藏着这份感情,把这种压抑转为了对江门的忠诚。他比任何一个江门弟子都更疯狂地执行着刺客任务,也比任何一个弟子都受江南鹤的信任。 他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每一天都和昨天没有差别,也与明天一模一样。 但突然有一天,月容离开了江门,而江南鹤解散了江门。 在江门旧宅外,江南鹤、江南虎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南下。秦狼伫立在门外,背着自己的包袱,却久久不动。 江南鹤问秦狼:你真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武陵? 秦狼只是摇头。 武陵太远了,去了武陵,就见不到月容了。他在心里默默想着,却不把这想法告诉给任何人。 江南鹤看着秦狼长大,他知道,他教给秦狼的只有一身武艺而已。今后没有了江门庇护,他若以武艺伤人,便无人能够保他了。于是,江南鹤临走前,要求秦狼向他承诺,从今以后,不可再对任何人动武。 “记住,你已经不是刺客了。” 秦狼重重地点了点头,一如以往每一次从江南鹤那里接到命令时一样。 武昌城很大,但能容他一个哑巴谋生的路却很少。他很快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银子,却仍不肯离开这武昌城。终于有一日,在路边乞讨时,一个码头工头看中了他。 这个工头,是码头上的一个恶霸。他纠集了一伙流氓,四处拐走街头的孤儿乞丐,逼迫他们去码头做苦力为自己赚钱。对这些抓来的苦力,他不给一分工钱,只给些酸臭的饭菜喂饱而已。他常常带着伙计们对这些苦力随意打骂,有时是因为这些苦力想要逃跑或做错了事,有时只是单纯因为他在外面受了气想找个人发泄罢了。 秦狼是习武出身,能受得住工头的殴打,对这些苦也不以为意——他从出生起,就吃了太多苦,早已无所谓了。但有一天,秦狼发现这些苦力里有些还是孩子,十二三岁年纪,因长年吃不饱饭而骨瘦如柴。这些孩子,也是那工头从街上带回来的,或许有些是拐过来的。他们原本身子就弱,干不了太多重活,手脚也不如壮年麻利,常常做错事。而在这码头上,一丁点过错都会招致工头和伙计们的暴打。那些孩子夜里哭泣的声音,时常让秦狼想起许多年前的月容。 于是,每到这些孩子挨打的时候,秦狼便会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他们。拳脚大都打在秦狼身上,他也一声不吭。他曾对江南鹤许下承诺,决不再对任何人动武,因此也从不还手。久而久之,工头和他的跟班们都知道这个哑巴是可以随便打的,几乎每天都会打他一顿。就这样过了三年,尽管身上早已遍体鳞伤,秦狼却从未想过离开这个码头。 只要留在这个码头,就能留在武昌城。而秦狼知道,月容就在武昌城外。 一天的苦力结束后,秦狼会等工棚里所有人都入睡,他便悄悄跑出工棚。做刺客多年磨砺出的武艺,能让他在深夜的码头来去自如而无人察觉。 每天夜里,他都会跑去武昌城外,一个叫吕家村的地方。吕家村外有一片树林,其中有一棵高大的树,站在树顶上能看得到吕良家的院子。那棵树虽高,但以秦狼身手,爬到树梢并不费力。于是他每夜都爬上那棵树,远远守护着月容,以防在月容熟睡时有歹徒或野兽接近。有时,他会期待月容突然走到院子里来,在深夜月色下朝自己的方向望一眼。但三年来,月容一次也没有走出来过。 天微亮时,秦狼便潜回工棚,沉沉睡去。他常常因为起得晚了被工头痛打一顿,但他从无抱怨。 日子就这样过了三年,直到那天,江南鹤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江南鹤扶着秦狼的肩膀,深深低下头,对秦狼说: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秦狼惊慌地拜伏在地上,身体因哭泣而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压抑不住。 江南鹤告诉他,自己要重组江门。他不会再让任何一个江门子弟受人欺辱。 江南鹤取出一把匕首,放到了秦狼面前。 “今天夜里,收拾好一切。明日,我在旧宅等你。” 那天干完活的工头回到工棚,却找不到秦狼的踪影。工头恶狠狠地咒骂了许久,发下毒誓,若再见到那哑巴,必定要把他活刮了,沉到江底下去。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 工头摸黑起床,走到工棚外对着长江小解的时候,一个黑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凌厉的一刀眨眼间抹过工头的脖颈,血水喷涌而出。 工头惊恐地捂住了脖子,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来。 又是几道刀影掠过,工头的手脚顿时失去了力气,倒在了工棚外。他的手脚筋都被挑断了,再也使不出力气来了。 工头挣扎着回头看去,只看到大雨中,秦狼的眼神闪着凶恶的光,又看到秦狼的身后站着那些常常被他殴打的孩子们。 秦狼没有再理会工头,擦了擦手中的刀,走向了工棚里。他身后的孩子们如疯了一般扑向工头,拳打脚踢,将这些年所受的屈辱和着暴雨宣泄而出。工头喊不出声音来,工棚里却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惨叫声。 但那夜的电闪雷鸣,掩盖了许多声响。 第二天早上,码头上的人惊恐地发现,一个工棚里向外渗出了血水,混杂在雨水里冲进了长江。 衙门官差进入工棚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如人间炼狱般的恐怖景象。到处是血污和尸体,发出阵阵让人反胃的腥臭。 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工棚里到底死了多少人。码头工人间的说法是,夜里来了一个厉鬼,把工棚里所有的工人全都带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七话 家 武昌城正东门,宝阳门外,发生了一些争吵。 一队从东边来的商旅,浩浩荡荡行至城门前,却被守城兵将拦了下来。守城兵将说是商队货物太多,形迹可疑,坚持要逐一搜查才可放行。这个理由,其实是个暗语,常年行船走马的商人大多都懂的——所谓“货物太多,形迹可疑”,换成白话,就是说你家商队看起来挺富裕,当有闲钱换个过境平安吧。商旅领头若是个明白人,便该懂得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没必要在每个关口上都跟守城兵士闹事,出发时必定都多少备了些孝敬钱打发过路官吏。 但武昌城门外这一拨,看起来是价钱没有谈拢。守城门的老兵油子见这队伍排得挺长,想多捞些东西。商队的领头只好百般解释,说这是来武昌城开店铺分号的,家具物件多,商货并没有多少。可那守城的老兵就是不信,两边就这样在城门口杠上了。 守城老兵干这买卖不是一两次了,他心里有底。只要他一口咬准不给放行,入了夜城门一关,商队进不去城,无处落脚,就只能在城外风餐露宿一夜,哪个商队头领都不会为了这几两银子的事情去受那个罪。他只消多磨些工夫,这商队头领肯定得服软。 商队就这样在城外拖了一个时辰。 终于,商队后边马车队伍里,一个中年人耐不住性子,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向伙计要了一匹马。 一个女人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老爷,不要鲁莽!”她担忧地说道。 这女人怀着身孕,不便行动,只焦急地望着那中年人。 中年人向女人笑了笑:“夫人莫慌,我去聊两句便回。” 说完,他翻身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大喝一声,那马便突然来了精神,奋起四蹄向前跑去,不须臾便到了城门口。 正在城门外跟老兵争得汗流浃背的商队头领,一见那骑马的中年人过来,便急忙招着手仓惶喊道:“老爷,不可胡乱行事啊!” 老兵一听说“老爷”二字,心中便乐了起来。这头领好说歹说不肯加价,看来是因为他拿不了这个主意,队伍里还有他的老板在。既然这老板来了,那就好办了,我直接跟这老板开条件,话便好说多了。 老兵想着,转身就朝那飞马奔来的中年人走去,脸上还挂着骄横的神情。 却没想到,那马离得近了,竟没慢下来,而是径直朝这老兵冲了过来。这老兵虽说是个兵,这许多年来却从没见过什么大阵仗,只在城门口站了二十多年而已。平日里出城进城的老百姓对他都不敢有半点冒犯,哪见过有人敢骑着马朝他冲过来的。这一下子,他竟不知所措,愣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眼见那马就要撞到老兵身上,骑马的中年人猛地一勒缰绳,凭着一股蛮力生生把马勒得生疼。那马不禁扬起前蹄,立了起来,在老兵面前长啸一声,挥舞了三四下马蹄才落下地去。 那老兵愣了半晌,两眼直直地望着那马蹄在自己眼前扑腾了许久。到马蹄落了地,他才终于回过神来,险些以为自己这条老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再抬头看去,却见那马上的中年人居高临下地瞪着他,好似个活阎罗一般,这老兵又愣在了原地,不敢妄动分毫了。 中年人不由分说,举起手中马鞭,劈头盖脸就往老兵脸上抽去。这中年人的臂力好生了得,一马鞭抽下来,就打得那老兵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天晕地转,过了片刻才觉出疼来。这痛劲还没回过来,又一马鞭甩来,老兵又是一阵眩晕,站立不住,跌到地上去了。那中年人却不肯放过这老兵,从马上跳下来,照着地上的老兵狠狠地抽了几鞭子,直抽得这老兵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老兵起初嘴硬,喊出自己官职名号,只求能吓住那中年人。却怎料他越是喊名号,那中年人打得越狠。马鞭就跟带着锯齿似的,每蹭一下都得脱层皮。老兵实在熬不住了,只好趴在地上抱头求饶。 中年人打了一阵,再抬起头,只见守城兵将此刻正齐齐举着兵器对着他,却不敢靠近分毫,只任由他毒打他们的上级。 “你到底还要不要命了,守城的兵将你也敢打……”趴在地上的老兵一边哭得老泪纵横,一边失声喊着。 中年人却不屑地笑了笑,从腰间掏出一个令牌,亮给老兵看了看。 那令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江”字。 看到令牌的一瞬间,老兵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战栗着,挣扎爬起身子,恭敬地跪在这中年人面前:“大人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 中年人却不理会老兵语无伦次的话语,收好令牌,只对着面前的这些小兵大喝一声:“放行!” 就像是听了中年人的命令一般,小兵们赶紧散开,放商队进城去了。 中年人牵回马缰,跃上马背,把商队头领喊到了自己身前。 “这事,别让夫人知道。”他对头领小声叮嘱道,“夫人问起来,就说我付了进城费。” 商队进了城,直奔码头,在码头前一家空置的店面前停了下来。下人们也不多休息,立刻开始了店面的布置。商铺老爷则挽着怀着身孕的妻子,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商铺后的宅院里。在妻子面前,这位老爷丝毫没有城门外面对老兵的凶神恶煞,倒像个文质彬彬的小生。 码头上的人看着这个新入城的商队,议论纷纷。有人猜测着这商铺老爷的来历,有人揣摩着附近几家商铺的心思,也有人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向了半个月前在这码头上发生的厉鬼杀人的异事上去了。 过了一两个时辰,商铺老爷把夫人的房间都安排好了,便说要去拜访些老家的朋友。得了夫人应允后,他才走了出去。 出门时,他看到商铺外头“李家铺子”的招牌已经挂到了店面外头。 这位老爷离了自家店面,轻车熟路地在武昌城的大街小巷间穿梭。他对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太熟悉了。大约走了一炷香工夫,他来到了江门旧宅外。他看到,江门旧宅的大门重新粉刷过了。 他敲响了大门,很快便有大宅的年轻仆人前来应门。仆人打开门,一见到门外中年人的样子,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三门……” 他的话还没说完,中年人的手已经飞速捂住了他的嘴。中年人笑了笑:“不要对着大街喊我名号,进了屋再叫。” 这个中年人,就是湖广江门三门主,江南鹤的三弟,江南蛟。 半个多月前,远在宁波的他,收到了江南鹤的亲笔信。江南鹤要重组江门,邀他回去。但此时的他,已有了家室和生意。在宁波,没有人知道他与江门的关系,甚至连他的夫人也不知晓,只以为他是个独来独往的游商而已。要不要回江门,他考虑了很久。 犹豫了半个月,他还是回来了。 回武昌城的第一天,他便去了江门旧宅。迟来了半个月,理当尽快去向自己的兄长谢罪。 但进了江门旧宅,他却没见到江南鹤。 此时,江南鹤在武昌城外,去找另一个人了。 武昌城外的小路上,秋色渐浓了。 江南鹤和江南虎骑着马,沿着落叶缤纷的小路,向城外的吕家村走去。 三年前,正是在这条小路上,江南鹤做出了解散江门的决定。三年后,重组江门的最后一步,也要从这里走下去。 林间小路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田地。田地的尽头,远远地可以看到吕家村的院落了。 二人夹紧了马腹,缓缓向田地远处行去。 一路上,江南鹤思索着见到女儿该说些什么,想了一路,却毫无头绪。 一路上,江南虎只看见兄长眉头紧锁,他便也识趣地一言不发。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一路无语,无可记叙。 直到走到了吕家村外,江南鹤勒住了马缰,停了下来。 吕家村不大,十几户人家。从村口望去,便能看见村子深处的吕良家院子。 江南鹤望见,月容就坐在院子里,怀中抱着一个还半岁大的小娃娃。月容的手上握着一个纸做的风车,柔和地来回挥动着。风车随着月容的的挥动,轻轻转动着,像风中飞舞的花瓣。小娃娃向风车伸着手,一脸入迷地盯着风车。那转动的纸瓣,在这个刚到人世不久的孩子看来,显得那样不可思议。 月容看着抱在怀里的孩子,脸上挂着带有一丝俏皮的幸福的笑容。 江南鹤远远地看着月容的笑,眉头微微舒展开了。 他从未见月容那样笑过。此刻的月容,似乎是另一个江南鹤不认识的,平凡但幸福的女孩。 初秋时节,一阵凉风从江南鹤的身边吹过,将他的衣角扬起几分,又轻轻放下。 凉风骤起,让江南鹤微微哆嗦了一下。 风掠过江南鹤的衣衫,又朝着月容去了。没过多久,月容手中的风车被凉风吹动,翻滚着转动了几圈,又缓缓停下。 风车停下的一瞬,吕良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将一件薄薄的外衣披在了月容身上。两人轻声说了几句话,吕良轻轻搂住了月容的肩,月容则软软地靠在了吕良身上,像撒娇似的。 江南鹤突然轻声笑了笑,拨转了马头,转身离去。江南虎跟在身后,不发一言。 远处,月容听到两声轻微的马鸣。她循声望去,只见到两个路过的长者,在一片萧瑟中缓缓远去,有些寂寥。 走回那条林间小路时,江南鹤和江南虎谈笑着。 来的时候,二人一句话也没说。走的时候,肚子里的话却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滔滔不绝。但嘴上说的,却似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什么林子里的树是不是杏树,什么南迁的鸟雀什么时候动身,什么过几天是不是要下大雨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唯独对于吕家村和吕家村里的人,二人刻意回避着,一句也不谈。 走到林子中段,江南鹤见到了一个佛龛。来的时候满腹心思,没看见这地方。走这第二遭的时候,却不由注意了起来。 这佛龛,好生古怪。怪就怪在这供奉的佛像,江南鹤从未见过。 这佛像,既不是坐着的,也不是站着的,而是吊着的。仔细看去,这佛雕上刻的,似乎是一个双手被钉在十字木架上,身体因痛苦而扭曲着的人像。看得久了,连江南鹤也觉得有些骇人。 二人勒马稍歇,对着这佛龛议论许久,也猜不出这是哪路神佛。恰在此时,两个老农路过,看起来是回吕家村去的。江南虎被兄长追问得心痒难耐,便临时拦住两人,询问这佛龛来历。 两个老农听了江南鹤兄弟的争论,相对一视,笑了许久。这一笑,却让江南虎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也不怪二位老爷,就是猜遍了满天神佛,想也猜不出这是哪路神仙。”年长的老农哈哈笑道。 马上的江南鹤跃下马来,朝这位老农行了一礼,问道:“我兄弟二人孤陋寡闻,还请老先生赐教一二。” “这里头供的,不是佛,是个罗汉。”那老农指着神龛,笑着说道,“但这不是咱中原的罗汉,是洋罗汉,洋人带过来的。” 这话音刚落,一旁年轻几岁的老农却又大笑起来:“你个歪嘴巴子,瞎教人,这哪能是罗汉呢!” “那你说这是啥?” “这事我就比你清楚,这是去年年末的时候,有个广东来的秀才路过咱们村,在这里修的。那秀才说,只要多来这儿拜拜,年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那秀才当时就借住在我家附近,我就跑去问他,说这是个什么神仙呐?那秀才便从什么开天辟地讲起,足足给我讲了两个时辰,我脑袋都听晕了……” “那秀才怎么说的?” “那秀才说呀,这神仙,不是罗汉!”年轻几岁的老农嘿嘿一笑,“是个菩萨,洋菩萨,可灵验了。说是洋人能打赢咱官军,全靠这菩萨保佑的哩!” 两位老农说笑着,缓缓迈步往村子里走去了。 江南鹤兄弟二人,却站在这神龛前,看了许久。 “世道还是变了呀。”江南鹤轻轻叹了口气,“这年头,连菩萨都有洋的了。” “大哥……”江南虎轻轻笑了两声,“原来的菩萨,本也是洋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八话 任务 时已三更,夜色正浓。 武昌城内,只有巡夜人敲着更锣,四处走动。 城西北角,江水流转之处,有一片江矶,名唤黄鹄矶。黄鹄矶上,有一座高楼,依城傍水而立,远看去好似矗立在滚滚江水之上。此楼,名唤黄鹤楼。只要在长江边上看见了黄鹤楼,来往商船便知道,这是到了长江汉水交汇之地了。 黄鹤楼下,是武昌城里过路旅人必去的繁华地段。即使是这三更时分,楼下酒家仍是灯火通明,燕舞笙歌,好似不夜城一般。 江南鹤从酒楼廊间走过,只见无数红尘客在这灯红酒绿间徘徊喧闹,只求今夜醉死在这不夜城中。不时有人撞倒在廊道边,嘴中呢喃说着什么,癫狂着,不知是笑是哭。 黄鹤楼顶层,有一间包厢,能俯瞰江景,远望晴川。 走到包厢楼下,还未登上楼梯,便听到琴曲声似溢出石岸的江水般流转开来。那是包厢里的歌妓唱着小曲,音色婉转,如风中柳絮。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那词曲缓缓漾开,江南鹤和着这音律,一步步登楼而上。 推门而入,包厢里除去歌妓乐手,只有一人坐在里面。 穿着商旅服饰的曾侍郎。 “曾侍郎这个丁忧,丁得好自在啊。” 几个时辰前,江门旧宅,江南蛟冷笑着讽刺道。 江南鹤微微抬手,打断江南蛟的话头:“我们兄弟今后还要仰仗于人,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这话,是在曾侍郎的仆人来到江门,送上了请帖之后不久说出来的。曾侍郎扮作商旅,来到了武昌城,邀江南鹤三更时在黄鹤楼登楼相会。 “大哥,我与你同去。”江南虎上前说道,“我信不过那些当官的。” “不必了。”江南鹤笑道,“单刀赴会,才显出我江门气魄。人家都亲自来武昌城了,诚意至此,我们又何苦猜忌人家呢。” 何况,武昌城是江门的地界,曾侍郎心里应该清楚得很。他来武昌城,才是真的单刀赴会,以示对江门的信任。他尚且不怕,江南鹤自然更无怕的道理。 江南鹤从府中取了副夜行牌,独自离开江门,在黄鹤楼下徘徊至三更时分,断定这里没有兵丁埋伏,才终于放心走上楼去。 当他发现曾侍郎只是孤身一人坐在楼里等自己的时候,他为自己过度的谨慎而苦笑了起来。 “都说翠红楼的歌妓湖广第一,今日听来,果然名不虚传。”歌妓走后,曾侍郎捋着胡须,脸上仍是那副和善的笑容。 此时的包厢里,只有曾侍郎和江南鹤两人,和一桌酒菜。 江南鹤微微抱拳,赔笑道:“让曾大人笑话了,小民一介武夫,不通音律,听不出好坏来。” 曾侍郎哈哈大笑:“再过不久,江门主就要做朝廷官员了。这些官员们都爱的东西,门主也要学一学,将来才好跟同僚相处啊。” 江南鹤又是苦笑一阵:“还请曾大人赐教。” “那歌妓刚才唱的,是《桃花扇》中的一出唱词。《桃花扇》这戏,门主听过吗?” “有些耳闻,却未曾看过。” “《桃花扇》讲的,是前朝覆灭之际,江南的一段情事。这戏写的虽是男女,戏里唱的却是家国。那是天下骤变,改朝换代之时,国家尚且风雨飘摇,姻缘又岂能遂人愿。一个人再如何英雄豪杰,到了那时也终究是风中落叶,浪里扁舟。到头来看尽成败兴衰,才知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朝中权贵,许多人爱听桃花扇,听的就是这人力不胜天之叹。刚才歌妓唱的这段词,在戏里本是花脸唱的,气魄雄浑悲壮,听来叫人叹息。但这曲调,换这歌妓唱来,没了花脸那份雄壮,反多了几分哀婉凄艳,别有一番滋味,把一个哀字唱得教人心醉。来一趟武昌,能听到这么一曲音调,平生愿也足矣。” 曾侍郎说得陶醉,却见江南鹤对这些毫无兴致,不禁苦笑半声,抿了口酒,随即换了个腔调,压低声音说道:“江门主可知道,丁忧的规矩?” “小民祖辈五百年来无人为官,自不知道为官的规矩。” 曾侍郎又笑了笑,仍压着声音说道:“丁忧的时候,是不能宴饮作乐,也不能听曲的。” “哦?那曾大人今日这是……” “今日之事,江门主只消流传出去,便可毁了我曾某人后半生的仕途。” 曾侍郎说这话的时候,仍在笑着,那笑容却叫江南鹤心中生出寒气来。 “我们这些考科举的人,从小读的都是孔孟之道,以礼法治天下。”曾侍郎望向栏外,那是月下长江,“年少时,除了练些棍棒武艺,我也爱读四书五经,以为天下之道就如书中所写的,只要大家都遵循孔孟礼法,天下自然大治。到那时,天下人人都是好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便不再需要武人去逞匹夫之勇,惩恶扬善了。后来进了官场,我才恍悟,那礼法,不是治天下的宝具,而是刀剑。官场争夺,你死我活,互相攻讦时用的便是这礼法。在官场,若要伤人,不似江湖人用刀剑去砍,而是用奏本奏,只消说谁不守礼法,便是罪大恶极。在朝为官,不得不谨言慎行,不可留丝毫把柄于人,否则便是把脖子放在了砧板上,只看别人愿不愿意砍下这一刀了。江门主,你我都曾是江湖中人,见惯了江湖险恶。但江湖再如何险恶,那刀剑都在明处,看得见。朝堂这个江湖,刀剑在暗处,看不见啊。” “曾大人,您对小民说这些,是何用意?” 曾侍郎将目光从滚滚长江上收回来,挑起眉毛看向江南鹤。 “江门主,我这是把我的把柄送给你啊。” 江南鹤微微心惊。 “曾大人何出此言?” “曾某在朝廷为官,见惯了尔虞我诈,也学会了观人知心。若曾某猜得不错,江门上下,对我曾某人还不信任吧。” 江南鹤没有回话,算是默认了。 “曾某也曾是走过江湖的人,自然知道江湖上你死我活之时,情分总是靠不住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人会有戒心,是因为看不清对面的人,不知对方是何底细,是善是恶,强在哪里,弱在哪里。若知道了,心里有底,自然也就不会怕了。江门主,你说是吧?”说着,曾侍郎的脸上又恢复了笑意,“不瞒江门主,自曾某人丁忧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小曲呢。这个把柄,曾某人特为江门主送来。将来你我就是官场同僚,这把柄就算是我给江门主纳的投名状了。如此一来,江门主可以信任我了吧。” 江南鹤急忙答礼:“曾大人这是哪里话,江门上下自当听凭曾大人吩咐,不敢怠慢。” 曾侍郎缓缓坐直了身子,笑着说道:“有江门主这句话,曾某就放心了。这一趟来武昌,曾某便是给江门主带来了朝廷的密令。” 江南鹤一愣,急忙起身下拜,伏在曾侍郎身前。 曾侍郎从袖中取出一张密令,交到江南鹤手中。江南鹤展开看去,只一眼,就如突遭晴天霹雳,愣在原地,半晌不能动弹。 曾侍郎取回密令,借烛火烧着,顷刻间便化为了灰烬。但那密令上的内容,印在江南鹤的脑中,久久不能散去。 “曾大人,那个村子……”江南鹤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稳重,“那村子里,都是平民百姓啊……” “江门主……”烛光晃动着,在曾侍郎脸上打下斑驳的阴影,使他的声音也显得幽深阴暗起来,“这是朝廷的命令。” “朝廷远在京城,不知这武昌城情况,兴许弄错了……” “江门主,你以为朝廷在江南除了曾某人,就没有别的眼线了?” 江南鹤心惊。 “四海之内,莫非王土。”曾侍郎继续说道,“只要是王土上的事,都会有门路传到朝廷里。这密令既然下给了江门主,那就是说——对朝廷而言,这村子里的人都是贼人。” “请曾侍郎明察,这村子里……” “这村子里,有江门主的女儿女婿,是吗?” 曾侍郎这话说得十分平静,江南鹤却如又遭一道霹雳。 “曾大人,你知道这事?”他恍惚地问道。 “不难查出来。”曾侍郎笑着,“既然曾某知道,想必朝廷也一定是知道这件事的。” “既然朝廷知道,为何还要给我下这个密令!”江南鹤有些失控地喝道。 曾侍郎却冷静得教人害怕:“是啊,既然朝廷知道,为何还要给江门主下这个命令呢?” 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惧突然袭入江南鹤心底。他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曾侍郎站起身,走到栏前,凭栏远眺。 夜色正浓,只能隐隐看见江上暗流涌动,听得那浪声如喊杀一般,仔细看去却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江门主,朝堂也是个江湖啊。”曾侍郎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江湖里的刀剑,看不见,却刀刀致命。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进江湖,少不得要纳投名状,可这投名状怎么纳,规矩是别人定的,你我说了不算,唯有愿不愿去做而已。” “是做国事,还是做家事,江门主,慎重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九话 刺客(上) 武昌城外,吕家村。 午后的阳光斜斜向吕良家的院子洒过去,将这简陋的院落照得似金碧辉煌的大殿一般。 吕良家的孩子终于玩得疲倦了,在月容的怀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月容抱着孩子,轻柔地左右晃动着身子,像青草嫩芽在春风中摇曳似的。她缓缓走到院落里的摇篮旁,将孩子轻轻地放了进去。孩子不知何时捏住了月容的衣袖,尽管已沉沉睡去,小手却不愿轻易松开。月容笑着,轻轻抚了抚孩子的额头,孩子便像是乖巧地明白了月容的心思似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来,软软地落在了摇篮里。 月容又抚了许久,才终于起身离去,将一个装着几件旧衣服的竹篮拿起,向院落外走去。 “阿月,你去哪里?”吕良透过窗户,对月容轻声唤道。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柔和。 月容回过头,见吕良坐在窗边,手里虽拿着书卷,眼睛却一直看着窗外。 “你不念书,老盯着我看做什么?当心考不上状元了。”月容故意装出些许教训的语气,脸上却是调皮的笑容。 吕良微红着脸,又轻声问道:“是去洗衣服吗?” “嗯。陪孩子玩得忘了时辰,再不去洗,天就黑了。” “天晚了,要不明天再洗吧。” “这季节雨天多,难得这两天放晴,我怕明天天就变了。” 吕良只是不舍,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没什么话说出口去。想了许久,之说出了一句“早些回来”。 月容此刻已经走到了院门外,远远地应了一声,便走远了。 吕良望着月容走了许久,回过神来时,却见正在院子里饲鸡的老父母看着自己窃笑了许久,突然羞涩起来,急忙把手中的书高高举起,挡住了涨红的脸。 武昌城往南,有一片湖,通过一条水渠与长江相通。渠中水势不急不缓,临岸处水也不深,正适合洗衣濯物。 这一日的渠水岸边,空荡荡的,只有午后的阳光懒洋洋洒落下来,将一渠活水映得闪闪发光。月容在岸边寻了一个台阶坐下,卷起衣袖裤脚,有些嬉闹似地把一双脚浅浅探入了渠水中。渠水凉飕飕地从月容脚丫间掠过,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偶有细小的鱼虾顺着这清澈的渠水扫过月容的脚趾,留下微微的轻痒,但很快便被渠水的凉意冲刷去了滚滚长江。 月容享受着这惬意的午后,也不急着洗濯衣物,而是微微闭着眼睛,听着风声水声,陶醉在暖洋洋的阳光里了。 她只觉得,过去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境,唯有此刻的阳光和渠水,是真切的。 渠岸上,有人踩中了几粒碎石子,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月容懒懒地睁开眼睛,循声看去。 她看到,不远处的树影下,站着一个人,此刻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看着那人的身影,月容的脸上突然涌起一丝惊喜。 “秦狼!”她失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树影下,秦狼微微向她招了招手。 月容像是个孩子似地,突然跳起身子,惊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她向秦狼跑去,秦狼也缓缓向她走来。 或许是三年未见,月容有些太兴奋了,连珠炮般问着秦狼的近况。秦狼不会说话,只能点头或摇头而已,但不论点头还是摇头,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月容的脸。 对月容来说,秦狼似乎一切都没变。而对秦狼来说,这样开朗的月容,他却从未见过。三年来,他几乎每晚都会守在吕家村外,每晚都幻想着月容走到院子里,幻想着月容的面容和表情,幻想着月容看着他的眼睛。但他过去无论怎样想象,都想不出月容如现在这样欢快的笑容。 秦狼的眼睛贪婪地看着月容,似乎要把月容脸上的每一丝细节都深深刻进脑子里去。他虽点头摇头地回应着月容,可他根本没有细听月容问了些什么。他只觉得月容的声音像是夏日的风铃被凉风吹起,叮叮当当欢快地响着。能再听到月容对他说话,这对于他,就已经足够了。 月容不知疲倦地问了许久,从秦狼问到江南鹤,又问到江门,又问道二人儿时曾去过的地方,曾用过的兵器,甚至曾说过的话。问了许久,月容才注意到秦狼手臂上隐隐的伤痕。那一瞬间,月容突然安静了下来。 秦狼顺着月容的视线,发觉自己的手臂露出了衣袖。手臂上密布着长年积累下来的道道疤痕。秦狼急忙捂住自己的手臂,低下了头,不再看向月容。 月容脸上的笑容静静地消失了。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不是所有人都如她一样,度过了平静美好的三年。 “秦狼……”月容轻声问道,“这些年,苦吗?” 秦狼微微抬起眼睛,但终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再看月容一眼。他四处张望了一会,突然朝着渠水边月容的衣篮走了过去。衣篮里放着许多衣物,秦狼伸手去拿,却见放在最上边的是月容的肚兜。他突然一阵脸红,急忙将手缩了回来,在篮中又挑了几眼,终于找到一块不知是什么用处的白布,便抽了出来,放在渠水中一言不发地搓洗起来。 秦狼从未做过洗濯的活,手脚显得有些粗笨,惹得月容轻轻笑了几声。月容也走过去,在秦狼旁边坐下,取过了秦狼手中正在搓洗的白布。 “你拿的这是孩子的尿布,你不会洗的。”月容笑道。 秦狼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歉疚地坐在一边。月容见了,倒有些慌了,急忙从篮中又寻了一件旧衣服,递到了秦狼手中。她朝秦狼笑了笑,那笑容被阳光打磨得似梦境一般。 二人就这样并排坐在那渠水边,一件一件地将衣篮中的衣物洗濯一遍,偶尔放到岸边用棒槌敲打一阵,又放回水中冲洗。这光景,竟像是二人小时候在江门旧宅中磨剑的日子似的,只是那时的月容,没有这样开怀笑过。 秦狼洗的衣物,总是洗不干净,月容接过去只好再洗一遍。她又怕秦狼委屈,于是便一点一点地教着秦狼如何捶打衣物,如何在渠水中冲刷,又如何折叠搓洗。洗了几番后,秦狼终于得了要领,手脚不再笨拙了,衣物也洗得越来越干净了。月容再次接过秦狼洗出来的衣服,里外看了一遍,赞许地朝秦狼点了点头。秦狼不知为何,嘴角也不自觉地学着月容的样子,微微扬了起来。 这扬起的嘴角,配上他一贯低沉的眉目,显得有些滑稽。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笑。 但当月容要将那衣服收进篮子里的时候,秦狼却像是突然发现了新的污渍似的,有些粗鲁地又夺过衣物,重新认真地搓洗了起来。看着秦狼那认真的样子,月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不忍说些什么,只由秦狼洗得尽兴便是了。 原本若没有秦狼帮忙,这些衣物,月容片刻便洗完了。奈何秦狼洗得越来越仔细,眼看太阳就要西沉了,月容才终于把最后一件衣物从依依不舍的秦狼手中取了回来。 她站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对着秦狼调皮地笑了笑。 “我得回去了,要不天就晚了。你也快回家吧,有时间的话,记得常去吕家村探探我!” 说完,她的语气突然软下来,又加了一句。 “照顾好自己,别再受伤了。” 秦狼只是低着头,不敢看向月容。 月容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了,便又打了个招呼,便转身朝吕家村的方向走了过去。 秦狼却突然迈开步子,挡在了月容面前。 月容微微有些吃惊,愣了片刻,轻轻笑了笑:“怎么了?” 秦狼只是低着头,不回答。 “有事吗?”月容轻声问道。 秦狼仍旧低着头,甚至不与月容对视一眼。 月容苦笑了一声,迈开步子,打算绕开秦狼。但她的步子刚刚迈开,秦狼也跟着侧开一步,仍旧挡在月容身前。 月容有些诧异地看着秦狼,秦狼却一直只盯着地上。 “我得回去了。”月容说着,又向一侧迈开了一步。 秦狼也立刻迈出一步,直直地挡在月容面前。 月容警觉了起来。她脸上的表情阴沉了下来,那神色却是秦狼更加熟悉的样子。 太阳没入了西边浅浅的江霭中,天色也随之渐渐昏暗了下来。 秦狼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挡在江月容身前,既无动作,也不看向她。秦狼的身后,昏沉天色的映衬下,远处隐隐地有些火光在闪动。 江月容细细看去,惊讶地发觉那火光的方向竟是吕家村! 她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手中的衣篮翻倒下去,将一篮干净的衣物洒落了一地。 “秦狼,你……” 江月容看到,秦狼的眼中噙着泪。 “秦狼,让开!” 秦狼缓缓摇了摇头。 月容,不要回吕家村。 秦狼只想对月容说这一句话,也许这辈子只想说这一句话,但他说不出来。 天地那么大,去哪里都好,唯独今夜,不要回吕家村。 江月容的肩膀缓缓沉了下来,眼睛直直盯着秦狼。她整整三年,没有再那样用力地看过谁了。她的脚缓缓叉开,这个姿态秦狼太熟悉了——那是江月容施展步法的准备。 江月容的双刀,并不强在刀法,而是强在步法。整个江门,能跟得上江月容步法的人,屈指可数。秦狼恰恰是其中之一。 眨眼间,江月容身形一晃,脚边的石子猛然惊起,再落下时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秦狼双脚发力,顷刻间人已如离弦般冲出。 密集的步点声在碎石子滩上如鼓点般此起彼伏,渠水好似也随着这鼓点奔腾起来,宣泄般咆哮着。 岸边的落叶被两阵旋风卷起,在空中仓惶地翻滚,像在混乱中厮杀的兵士,又像迷途的人们在寻觅前路。 飞溅的石子惊恐地在岸上翻滚,有的在空中互相碰砸得粉末四起,有的猝然撞入滚滚渠水中,将狂啸在半空中的滔浪击得粉碎。 不远处的林间,两只蝶儿翩然飞出。他们你追我逐,相伴相依,却在猝然相聚的一刻猛地散开,似风中起舞。 奔跑中,江月容的眼神好似罗刹恶鬼一般。秦狼不慎看了月容的眼睛一瞬,那如利刃般的寒气让秦狼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惊惧。 那眼神,即使是三年前的江月容,也不曾有过。 看到江月容眼睛的那一刻,秦狼的脚因心绪的轻微波动而慢了片刻。但高手间的较量,片刻的迟疑足以致命。 就在那一瞬间,江月容腾空而起,一脚如蓄足了力气的藤条般向秦狼的脖颈甩去。 腾在半空中的江月容,用力嘶吼着,整张脸因这嘶吼而扭曲抽搐,似厉鬼一般。 那一瞬间,秦狼看着在自己身前飞起的江月容,只觉得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间。他看江月容的眼神,是一片迷茫的,似乎有着无数情绪交杂在期间,又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 江月容的脚飞来时,秦狼本能地抬起小臂接下。腿与手臂相触的一瞬间,一阵酸麻伴着强烈的疼痛顺着小臂直刺入秦狼的脑中。 三年来,秦狼的小臂受过无数拳打脚踢,但江月容这一脚,却似乎比这三年来所有的拳脚加起来都更重更疼。 秦狼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才立住身形。 他再抬起头时,已不见了江月容的身影。 前边是一片树林,江月容的身形被层层秋木遮挡住了。秦狼只看到,树林前边,有两只蝶儿不知何时被踩落在地上,挣扎着扑腾了两下翅膀,不久便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九话 刺客(下) 出了树林,是一片开阔的田地。田地的尽头,远远地可以看到吕家村的院落了。 吕家村不大,十几户人家。从村口望去,便能看见村子深处的吕良家院子。 月容跑出树林时,她看到黄昏时分的吕家村火光冲天,令天地都为之变色。院落里,横竖倒着许多尸体,在火光中静默着。 月容没有片刻呆滞,只任由双腿麻木地向前飞奔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渴望看到什么,却仍迫切地向村子深处张望。 远远地,她看到了——吕家村深处,月容家的院子,吕家村唯一还没有着火的地方。 有许多黑衣刺客站在院子里,却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手中拿着一柄短刀,指着身前的刺客们。 那少年是——吕良! 月容瞪大了眼睛,疯癫般喊叫着。她喊出的声音不成词句,只是些没有意义的声响而已。 她离得太远了,村庄里噼啪的火声盖过了她的喊叫。 吕良含着泪,身体因恐惧和哭泣而抽搐着,手中的刀随着这抽搐的起伏颤抖着。离他不远处,老父老母的尸体就静静躺在那里,仍有血从他们的脖颈里缓缓流出来。 他的身前,一个高大魁梧的蒙面黑衣人缓缓对着他的刀张开了双臂。那黑衣人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节上,带着铁质的指环,被火光映得通红。 泪水止不住地从吕良眼里涌出来,眼前的一切正被眼泪慢慢模糊,而他却不敢用手去擦拭。哭声在他的喉中挣扎,几次想要冲出,都被他强硬地忍了回去。 眼前的黑衣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低声说了句:“来。” 吕良用尽力气嘶吼一声,用愤怒掩盖住自己所有的怯懦,疯了般举起刀向那黑衣人扑过去。 这不过是一个不通武艺的人,依靠蛮力和怒意来掩饰恐惧的一击罢了。 他的刀还没落下,黑衣人的右手突然向前探出,指节上的铁指环重重地砸在吕良的太阳穴上。 吕良甚至没看清那只手的影子。 月容远远地看到,吕良的身体僵直在了原地,缓缓变得无力,直到软软地跪倒在地上。他手中的刀轻轻落在身前,扬起几丝沙尘。 吕良面前的黑衣人默默转身离开。许多人跟着那黑衣人一起走了,只留下三个刺客,按着兵刃,注视着吕良。 月容喊叫着,不知从何时开始,嗓音已经变得嘶哑,还带着浓浓的哭腔。 那黑衣人似乎仍听不到月容的喊叫,带着一队人马,缓缓消失在了村子另一侧的竹林深处。月容来到村口时,那些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三个刺客,一步步向吕良走去。 一个刺客走到吕良身前。他看到,吕良无力地跪着,目光呆滞,不知是生是死。 他轻轻举起手中的刀,刃口对准了吕良的脖颈。 火光冲天,嘈杂的噼啪声淹没了一切。正是因为这喧闹的火声,这三个刺客没有发觉江月容的靠近。 一粒石子如霹雳般袭来,深深砸入吕良身前那刺客的脸侧颧骨,血肉与崩碎的石子在他脸上如鲜花般绽开。 在他发出一声惨叫前,他身后的一名刺客转向身后,却看到如厉鬼般的江月容腾在半空,面目在火光中扭曲成一片炼狱。她的身体也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将一粒石子捏在手中,瞄准了身前的敌人。那扭曲的身体为一粒小小的石子蓄满了力道,眨眼间便带着烈焰般的愤怒,向近在咫尺的刺客脸上砸去。 这一切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恐怖,那刺客甚至还没来得及举起手中的兵刃,脸上便炸开了一片血浆,如烟火一般。 直到这个刺客倒在地上,吕良身前的那刺客才终于发出了那声惨叫。但惨叫声才刚发出,便戛然而止。他的喉咙被一柄利刃穿过,血涌入喉中,将惨叫冲刷成微弱的气泡声。 江月容手中握着的,是从刚被杀的刺客手中夺来的剑。她手腕一抖,身前的刺客便被削去了半个脖颈,血溅了一地,也洒落在了神色呆滞的吕良脸上。 江月容转过身,看向那仅剩的一名刺客。她的身上溅满了鲜红的血,在火光下闪着异样的亮色。 刺客举起兵刃对着江月容,摆开架势。 “月容!”他对着眼前已化为恶鬼的女子喊着。但这句话喊完,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他的声音便消失了。 江月容将剑深深刺入刺客胸口的时候,刺客摆开的架势还没来得及动作。他就这样摆着架势,缓缓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月容才感到了剧烈的疲惫袭来。她转过身,轻轻走到吕良身前。 吕良呆滞的瞳仁微微转动了些许,看向了月容。脸颊上沾染的血顺着皮肤滑落,像是眼泪。他努力地笑了笑,但这笑容似乎耗尽了支撑他的最后气力。他轻轻地向一侧倒去,被月容接住,搂在了怀中。 吕良的身上,早已遍体鳞伤。月容只能猜测,自己回来之前吕良已经一个人战斗了许久。 月容看着吕良身前的那柄短刀——那是三年前,她杀楚云飞的刀。三年来,月容一直以为那刀丢了,原来是吕良一直藏着。 三年前,吕良救月容的时候,月容的手中是紧紧握着两柄短刀的。即使如此,吕良仍然救了她。 月容轻轻啜泣着。 “原来你一直知道……”月容轻轻地说道。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刺客,却仍愿意与我相伴。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谎话连篇,却仍愿意相信我。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身负杀孽无数,却仍愿意给我三年平静岁月,以致用你的命,赎我的罪。 吕良望着月容,努力地说道:“我只知道,你是阿月。” 我只知道,你叫阿月,是个从大户人家头跑出来的丫鬟,是个被父母抛弃无依无靠的人,是我一生挚爱的妻子。 在我眼中,你不是别人,你就是阿月。 吕家村的火光下,吕良的面容柔和而平静,一双温柔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着暖意。那眼神如此轻柔,像是怕把月容碰碎了似的。 这一切,都仿佛与三年前初相遇的那个夜晚,昏暗油灯下的一切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月容看着那神采从吕良的眼中,一点点遁入了虚无。 吕良的手垂落到地上的一瞬,月容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用力地抱住吕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直到她的声音盖过了漫天的火光,却也唤不回心爱的人。 “我咒你。”楚云飞的声音。 “我咒你所爱之人,都死于非命。”又似乎是风声火声,不是人声。 秦狼赶到吕家村时,只剩下漫天火光,横尸无数,和村子深处抱着吕良,哭到力竭的江月容。 秦狼缓缓走到月容家的院子外,看着地上的三具刺客尸体,茫然无措。 江月容抬起头,看到了秦狼。 江月容此刻的眼神,秦狼曾见过——在那些因仇恨而放弃了生存的人眼中见过。 江月容伸出一只手拿起了身前的短刀,另一只手仍紧紧将吕良抱在怀中,眼睛却紧紧盯着秦狼。 “秦狼,亮兵刃。”她冷冷地说道。 秦狼看到江月容手中的短刀缓缓举起,指向了自己的眉心。 秦狼微微退了半步,僵硬地摇了摇头。 “秦狼,求求你,亮兵刃。” 也许是哭得太狠,江月容的喉咙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秦狼呆立了许久,只期待能从江月容脸上看到一丝求生的。 但丝毫也没有。 秦狼终于微微摆开架势,双手向后一甩,抽出藏在后背的两柄刀,反握在手中,对着江月容缓缓张开。 江月容竟微微笑了。 “谢谢你,秦狼。” 漫天火光中,江月容和秦狼对彼此举着刀,沉默着。 秦狼看到,江月容的脸色渐渐变得坚毅,目光如利刃一般刺向自己。他知道,接下来这一击,将是江月容终毕生之力的一击,向死而生,绝无退路,一丝一毫的大意都会是致命的。 他与江月容交手不下百次,但这一次是不能输的。 输了这一局,自己便再不能报答江南鹤养育之恩。 只是,这一局也是他最不想赢的。赢下这一局,江月容就会死在自己手中。 孰轻孰重,此刻必须做个决定了。 月容,出招吧。 日落的一瞬,火光猝然一闪。 江月容的眼突然睁开,手中发力握紧了短刀。 就在这一瞬间,她身后的小屋中传来了孩童的哭泣声。 这哭声响起的一瞬间,江月容的脚停在了半起身的位置上,眼神骤然涣散了。她突然明白了,吕良为什么明知不是敌手,仍然要挡在无数刺客的面前,挥刀战斗。 秦狼看到,江月容迷茫地看着他,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江月容仍举刀对着秦狼,却感到自己握刀的力气正在一点点失去。 秦狼缓缓收起了架势,一点点向后退去。江月容惊慌地望着他,不敢有丝毫大意,直到秦狼走到村口,转身离去。 直到这时,江月容才轻轻放下手中的刀。 孩童的哭声在吕家村回荡着,茫然在火光间徘徊,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十话 恨(一) 武昌城东门外不远处,一座破旧的寺庙,一个老和尚懒懒地打扫着从院子飘进大殿里的落叶。他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虽是早晨,却不见阳光。厚厚的阴云绵延万里,覆盖了整个天空,将万物都笼罩在它的阴影下。空气似乎也跟着压抑起来,夹杂着浓厚的湿气,叫人喘不过气。 看来今天是要下大雨了。老和尚想着。 这个季节的武昌城就是这样,暴雨总是猝然而至,昨日还艳阳高照,今日便阴云密布。 正当老和尚要把目光从院子里收回时,他远远地瞥见,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缓缓地向他走来。 阴沉的天气让女人的脸阴森森的,清晨原野的静寂更让女人的脚步声显得瘆人。一阵凉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袭过女人的头发和衣衫,她将孩子的脑袋埋入自己怀中,却任风沙划过她的脸颊。孩子在她怀里静静地睡着,一阵阵呼吸出平缓的气流捶打在母亲的衣领上,像是与卷着沙尘的秋风应和着似的。 天才刚亮起来,连武昌城的城门都还没开,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在这城郊外徘徊,怎么还是个抱孩子的女人?老和尚困惑着,一股不祥的预感向他心头袭来。 女人在寺庙大殿外站住身子,疲倦地望向大殿中不知所措的老和尚。 老和尚看到,这女人的脸虽被散落的头发遮去大半,却仍能依稀看清一脸精致的五官,笼罩在一片如死人般呆滞的神情下。尚未褪去红肿的眼睑,是这女人苍白憔悴的脸上唯一的一丝血色。 “师傅,这是哪里?”那女人缓缓地问道。她的声音很轻,有气无力,像是疲倦极了,又像是许久没有说话。她的嗓音有些沙哑,若不是这清晨一片寂静,老和尚怕是听不清她的言语。 “这是武昌城东郊外的道成寺。”老和尚答道,“再往西走不远,就是宝阳门,武昌城的正东门。女施主你要是进城,走过去差不多就开城门了。” 女人朝西望了望,风从西边吹来,将散落在她前额的头发吹起,露出了一张秀丽的面容。望向西方城楼的那一刻,这女人的眼中闪过一瞬锐利的眼神。风过后,发丝又疲倦地落到她的脸上。那眼神也如闪电般掠过,随着落下的发丝消散了。 “师傅是这间寺庙的住持吗?”女人又轻声问道。 “算是住持吧。”老和尚苦笑道,“这庙里就剩我一个老和尚了,没有别的师兄弟。” 女人低下头,看了看怀中乖巧的孩子。 孩子的面容祥和平静,无忧无虑,只是看着他沉睡的样子便让女人心中涌出一丝暖意。 “师傅,您慈悲为怀,能帮我一个忙吗?” “女施主请讲。” “我有急事,要进程一趟。但这一趟,带着这孩子怕有诸多不便。请师傅念在我母子命途多难,帮我照顾这孩子片刻。我去城中,三四个时辰便回来,到时必定酬谢师傅。” “女施主这是哪里话,我要酬谢做什么。”听着这女人细若游丝的声音,老和尚也露出了悲悯的表情,“我老和尚一个,守着一座破庙,无欲无求,要钱财何用。女施主不知是受了什么苦难,沦落至此,佛陀见了也要落泪,我岂能再取你财物。女施主放心,这孩子就交给我照顾便好了。” 说着,老和尚轻轻从女人手中接过孩子。那孩子的手,却不知何时攥住了母亲的衣角,不肯松开。女人小声抽泣一声,轻轻把衣角从孩子手中抽了出去。 老和尚看向手中轻轻捧着的那孩子,见孩子的面相圆润又玲珑,隐隐如有佛相似的。 “师傅大恩大德,小女子今后必定报答。”女人说着,双手合在身前,向老和尚鞠了一躬。 “女施主不必客气,早去早回,这孩子可等着你呢。” 女人点了点头,缓缓转身离去。她转过身时,一阵妖风吹过,将女人的衣衫拂起,隐隐露出挂在腰间的两柄短刀,闪着邪异的光亮。 老和尚的余光掠过那短刀的光亮,心中突然一紧,失声叫出了一丝声响。 女人本要离去,听到老和尚的叫声,又停下了脚步,微微回头,看向老和尚。 老和尚心中惊骇,却不敢多问,又怕这女人心中起疑做出什么事来,急忙在心中搜肠刮肚找句话来搪塞。 “女施主进城去……是要到哪里去,做什么要紧事情?”老和尚慌张地问道。 女人静默片刻,把头转了回去,只背对着老和尚。 “去江门。”女人用虚弱的声音答道,“寻个仇人,讨个说法。” 江门大宅的大门敞开着,一百江门子弟静静守候在院子里。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隐隐的几声雷鸣已从远处传来,预示着一场暴雨的临近。 所有江门子弟,都对着江门大宅正门的方向,在滚滚雷鸣中等待着。 远远地,一个人影缓缓走近了。 那是江月容。 院子里的人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兵刃,脚步缓缓移动起来。渐渐地,人群分为两拨,在中央让出了一条路来。 江月容一步步朝江门大宅走去。她散着头发,一副萎靡的样子,困倦和疲惫让她的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她的手中,握着两柄短刀,无丝毫遮掩,虽无力地垂着,却闪着慑人的寒光。走到大宅门前,江月容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她的眼睛顺着人群间让出的那条路,直直地望向站在庭院深处的江南虎。 江南虎立在通路中央,双手背在身后,挺直了胸膛,双目毫不避让地盯着门外的江月容,如一只低吼着气息的猛兽。他的身后,是江门重地,白虎堂。 江月容走进大宅,一步步向江南虎走去。她每往前走一步,她身后的江门弟子就聚在一起,阻住她的归路。随着她慢慢走进院子深处,人群就如涨潮的水一般缓缓收拢。终于,当她走到江南虎面前时,一百人将她团团围在中心,只为她和江南虎留出了三四米见方的空地。 江月容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江南虎,寒意刺骨。 “让开。”她低哑着嗓音,语气却短促有力。 江南虎的身姿没有半点退让,威严之态一如往常。 “放下刀。”他的声音不大,却有着十足的力道,如此刻天上隐隐作响的滚雷一般。 江月容的手猝然握紧了刀柄,刀尖猛地提起,对向了江南虎。 这一瞬间,一百名江门子弟也整齐地举起了手中兵刃。各式各样的兵刃从四面八方指向了江月容。 “让开!”江月容仍低哑着嗓音,但这次,这声音中多了一分杀气。 “任何人不得携兵器入白虎堂!”江南虎目不斜视,厉声喝道,“放下刀!” 他的声音如炸雷一般,似乎连漫天阴云都为之一颤。 江月容怒吼一声,后撤半步,舞起双刀,在江南虎面前摆开架势。双刀卷起两阵疾风,惊起地上的落叶,沙沙地打在江南虎身上。 江南虎仍无半点畏惧,不动分毫。但江月容知道,刚才自己若不后撤这半步,刀掠到江南虎身前时,江南虎便会以迅猛之势出手了。此时江南虎之所以不动,是他早已判明了江月容的刀路,无需做半分闪躲。 但围在周围的江门弟子们却被江月容这突然而来的起手式一惊,一阵慌乱,纷纷退了一两步,把那圈放大了几分,随后又急忙收拢回去,仍旧围着江月容,不留丝毫缝隙。 “我只为见我父亲,问明原委,求个说法。”江月容的眼中噙着眼泪,“让开!” 这一声,虽仍是低压的嗓音,却与前两句决然不同,似乎是在哀求。 江南虎这时,眼神终于游离了半刻,但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月容,放下刀。”他的声音缓和了下来,“任何人,不得携兵器入白虎堂。” 江月容埋下了头,藏住了自己的眼睛。她的手腕微微转动着,将手中的刀缓缓摇晃起来,像是正在蓄力的毒蛇,等待着瞬间的一击。 江南虎将气沉下,被在背后的双手缓缓张开,藏在袖中的两柄短刺微微露出了锋芒。 就在这时,白虎堂里,传出了江南鹤的声音。 “不必解刀了,让她进来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十话 恨(二) 白虎堂,是进了江门大院后的第一间大堂。 这座大堂,是江门的会客堂。江门访客无论什么目的什么身份,最多只准走到白虎堂,不可再向前越一步。在外人看来,所谓江门,指的就是这一间白虎堂。 白虎堂正面的墙壁是一座高大的祭坛,供奉着五百年江门历代门主的灵位。七八米高的祭坛以台阶状倾泻而下,气魄非凡。人在这祭坛前站着,只能仰望先代英灵,自己却显得渺小如浮沉。祭坛前,两排座椅左右排开,江门对外的一言一行都在列祖列宗的注视下,使得江门弟子不敢有半点失态,也让江门访客知道这里有着五百年积淀,教他们不敢放肆。 江南鹤背对着江月容,跪坐在祭坛前的蒲垫上,虔诚地叩拜着。即使江月容已经走了进来,江南鹤也没有理会,继续一次次起身,又一次次伏倒下去。 江月容握着刀,走到了江南鹤身后。此时的江南鹤,就跪伏在她身前两臂远的地方。 江月容走了很久才到这里,原本有无数话要问江南鹤,但此刻,她就站在江南鹤的背后,却不知从哪一句开始问起。江南鹤只听到身后的江月容喘息着,不知是因为愤恨,还是因为忍着哭泣。 “月容,你也过来拜拜。”江南鹤淡淡地说着,在自己身边不远处放下了另一个蒲垫。说完,他只是端正地跪坐着,仰头看着祖辈牌位,背脊挺得笔直。 江月容的手颤抖了起来。 “凭什么?”她咬着牙问道。 “凭什么?”江南鹤戏谑似地笑道,“凭这里供着的江门五百年列祖列宗牌位,凭外头站着的一百个江门子弟,凭我江南鹤是你亲生父亲。不够么?” 江月容猛地举起刀,直直地指着江南鹤的后背。 “我若不拜呢?”她凶狠地反问道。 “不拜?那便不拜吧。”江南鹤却无力地答着,伸手取出几炷香,在身前的香炉里点燃,再向身后递过去,“上炷香也好。不必给所有牌位上香,至少,给你母亲上一炷吧。” 祭坛的最下一层,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放着江南鹤的妻子,江月容母亲的牌位。 江月容的母亲是因为难产而死的。那天她生下的孩子,就是江月容。 江南鹤对月容母亲的爱极深,曾立誓终生不再爱第二个女人。失去了爱妻的江南鹤,履行了自己的誓言,至今也未再娶。他将爱妻的灵位摆在了祖宗祭坛上,多年后又把早逝爱子的牌位摆了上去。在妻子和儿子的牌位中间,他留了一个空位,那是他自己的位置。 “你的命,是她换来的。”就在江月容犹豫的时候,江南鹤缓缓说道。 这句话,让江月容的手中的刀缓缓垂了下去。 江南鹤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月容接过了他手中的香。他看到月容走向祭坛,停在她母亲的牌位前,双手将几炷香高高举过头顶,低头抽泣着。两柄短刀,此时静静地放在江南鹤身后的地上,寒光散去,露出斑驳锈迹。 江南鹤缓缓叹了口气。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他在月容身后轻声说道,“你要恨我,我无话可说。但这件事,我必须做。我肩负的,是一百江门子弟的生路,和五百年的荣耀啊。” 江南鹤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从三年前江门解散开始说起,说到武陵城的三年隐居,说到一百子弟三年来的落魄生活,说到江门覆没如何教他夜不能寐,说到镇江炮火如何让他噩梦连连。他说了许久,直到说起朝廷的招募,说起江门的重组,说起吕家村的洋菩萨相,说起朝廷给他的密令。他将一切说了出来,说了许久,说得动情。但月容只是高高举着那几炷香,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像一尊雕塑。 “月容,回江门吧。”江南鹤喃喃地说道,“若朝廷对你不利,我会保你。将来为朝廷效命,立下几件功绩,朝廷自然知道你不是贼人。若你怪罪于我,不愿回江门,我不怪你。你可以远走高飞,去一个无人找得到你的地方。朝廷问下来,我只说你死了,吕家村没有活口。我只希望你明白,父亲不是有心害你。只是义分大小,情有公私。五百年江门,一百多弟子,父亲不能为你一人,放弃他们所有。你可以原谅父亲吗?” 月容终于动了。她把手中的香缓缓插在母亲的牌位前,那炷香早已燃去了一半。 “父亲,说完了吗?”江月容的声音刻意压得很沉,是为了掩饰此刻翻滚着的心绪。 江南鹤没有回答。 江月容仰头笑了笑,笑得有些凄惨。 她眼前,五百年列祖列宗仿佛俯视着她,一个个都那么大义凛然。江月容却只觉得,这大义,如此可笑。 “父亲做的事,好像总是对的。”江月容惨笑着说道,“无论父亲做了何事,杀了何人,总能找出一套大义来,教月容无法反驳。父亲好厉害,肩上总是扛着几百几千个道理,不分给别人半点,却总能来去自如。月容真羡慕父亲的本事,却学不会像父亲那样说话。” 江月容回过头,看向父亲。 江南鹤看到,女儿的眼睑虽然红肿着,此刻却没有一滴眼泪。那是一副漠然到可怕的神色。 “三年前,父亲为何留女儿在吕家村?”江月容轻声问道。 “因天下将变,下一个时代恐怕不会再有江湖了。”江南鹤答道。 这却不是江月容想听到的答案。 江月容问的是父亲为什么要将女儿留在那里,江南鹤答的,却是天下如何,时代如何,江湖如何。 江月容惨笑了几声,那笑声却比最惨烈的哭泣更叫人心痛。 她缓缓迈开步子,无力地向江南鹤身后走去。经过江南鹤身边时,她没有半点停留。 月容,你若要走,我不拦你。江南鹤颓然在心中默念着。 但你记住,远走高飞,不要让朝廷知道你还活着。 不能让朝廷知道,江门在吕家村留了活口。 江月容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了脚步。 “昨夜在吕家村,杀吕良的那个人是谁?”她突然问道,“父亲,是不是你?” “是我。”江南鹤慨然答道。 一抹刀光如闪电般划过。 空中突然炸出一声惊雷,如天崩一般。 惊雷缓缓遁去,白虎堂里,一对父女静默着。 江月容半侧过身体,右手握着短刀,直直砍向了江南鹤。但这柄刀,停在了江南鹤的脖颈前,再不能前进分毫。江南鹤没有转过身,只将右手抬起。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上戴着铁制的指环。江月容猛然砍去的刀被他精准地用两只手指扣住,全力一击的刀势竟被这二指之力截住,动弹不得。这二指之力太过迅猛,两只铁指环竟深深地嵌入了刀刃,在精钢打造的短刀表面上留下了几道裂纹。 江南鹤望着眼前的祖宗牌位,轻轻舒展了眉头。 “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他冷冷地对江月容说道。 江月容的右手刀被江南鹤死死扣住,任她用尽力气也动不得分毫。她心中慌乱,急忙将左手刀也动作起来,向江南鹤腰间砍去。 但她身体的动势随右手刀的刀刃传入江南鹤指间,江南鹤不等江月容的左手刀动,便突然弹地而起,半转过身子撞向江月容。他的左肘顶在身前,借全身的动势,向江月容的小腹冲顶过去。 江月容猝不及防,被这一击狠狠击中,一口鲜血从喉中涌出,整个身子随之腾起,飞出了白虎堂,跌到大院里去了。她的右手刀被江南鹤夺去,只剩一柄左手短刀还握在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十话 恨(三) 天雷滚滚,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在狂卷的风云间酝酿着,随时可能倾泻而下。 江门大院,一百人将一个女子团团围住,不漏半点缝隙。 江月容提着短刀,凶狠地盯着白虎堂里颓然立着的江南鹤。而她的身前,江南虎挡下了她的视线。 “月容,你太胡闹了!”江南虎喝道,“那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怎能对他挥刀!” “亲生父亲,却忍心毁他女儿终生吗?” “江门要活,别无他法,你为何不能体谅你父亲难处?” “江门要活,吕家村十几口人就不要活了?” “是江门大,还是吕家村大?生你的是江门,养你的是江门,授你一身武艺的也是江门!就为了一个吕良,你要与江门为敌?” 江月容冷笑。 “你们这些大男人,说起大道理来总是冠冕堂皇。一口一个大义,一口一个天下,不管做出什么事,总能找出借口来,倒好象永远是别人的错。我江月容是个小女子,认不清你们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谁杀了吕良,我就杀了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放肆!” 惊雷骤起,暴雨倾盆而下。 大雨坠到地上,惊起一片喊杀。 一百江门弟子在雨中摆开阵势,兵刃来回,人影交错,将半空中的雨水撞得粉碎。江月容甩动短刀,跑开步法,如灵蛇般在重重包围中穿梭,闪转腾挪如入无人之境。 层层江门弟子只见江月容的身形在雨中闪烁,人人挥舞着兵刃,却见不到对手。 江月容的步法精妙,江门内没有几个人能跟得住她,何况现在一百人挤在大院里,互相掣肘,徒有上百件兵刃却不敢胡乱使出,怕伤了同门兄弟。再加上大雨滂沱,江门大院乱作一团,对江月容却是极好的掩护。江月容在人群中闪躲着,找准时机便向白虎堂内冲去。 就在她接近了白虎堂时,一根玄铁棍横在了她的面前。棍身一抖,千钧力向四面八方涌出,将混乱的人群一击轰散。江月容见棍势朝自己扫来,急忙停住步法,向后纵身跃出。棍挟强风从江月容身前卷过,砸落雨点无数,打在人脸上一阵生疼。 江月容在空中翻过身形,倒退几步站稳,将左手刀横在身前,透过雨帘望去,见是江南虎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铁棍。 江南虎将棍凌空扫过一周,在身前摆出架势。棍势强劲,把天降的雨水向四周挥洒出去,溅出二三丈远。 人群随之散开,让出一块空地,让江南虎与江月容对峙。 天下武艺,十八般兵器,互有相生相克。江月容所使的短刀,是近身兵刃,凡对敌必凭步法灵巧,抢进对手身前,以近身快打取胜。对付这类兵器,长枪长棍最是有力。枪棍一类兵器若练到精熟,舞起来虎虎生风,擦着就破,磕着就伤,对手根本无从近身。这就是“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 江南虎专挑一条玄铁长棍,就是为克江月容的短刀。这玄铁棍不仅长,而且重,棍势开山碎石,力不可当。加上江南虎臂力惊人,技艺纯熟,出手又快又狠,一条玄铁棍足以防住八方来袭。他只执着铁棍站在白虎堂前,守住入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江月容复仇心切,几次三番想要强行突过江南虎,却无奈江南虎这棍法密不透风,稍近几步就只觉四处都是棍影,神出鬼没,应对不暇。几番交手,江月容吃了几棍,跌了几跤,浑身被泥水裹挟,口中阵阵涌出鲜血,几乎站都站不稳了。但她仿佛入了魔一般,顾不得身上伤痛,只是嘶吼着一次次向江南虎冲过去,又一次次被玄铁棍打回泥水中。 白虎堂内,江南鹤背对着大院,默默点燃了一炷香,双手高举过头顶,微闭着眼,向列祖列宗祷告了许久。 “列祖列宗在上,无知后辈江南鹤妄测天意,以为我江门大限将至,险些铸下大错。江南鹤已迷途知返,今日在列祖列宗灵前起誓:从今日起,我江南鹤一日不死,必为振兴江门鞠躬尽瘁;从今以后,谁挡在我江门前路上,江南鹤必为江门除之。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一道闪电,一阵惊雷。 江南鹤缓缓将这炷香,插在了爱妻的灵位前,与月容的那炷香并排而立。 他抚着爱妻的灵位,淡淡笑了笑。 “我今后所做的事,希望你不会责怪我。” 他转过身,看到白虎堂外,江南虎握着一根玄铁长棍,摆开架势。江南虎身前,筋疲力尽的江月容勉强用短刀杵在地上支撑住身体不倒,沉重地喘息着。那柄短刀,经玄铁棍重击几次,刃口早已破损不堪,连刃面都有了裂纹。 江南鹤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了下来。 “江门弟子听令!” 白虎堂内,传出了江南鹤的声音。 “孽女江月容,枉受江门恩德二十年,不思报恩,反助逆贼,昨日在吕家村杀我江门弟子三人,今日更大闹白虎堂,罪不可恕。江门列祖列宗在上,从今日起,江月容不再是我江门弟子!若她再踏入江门半步,格杀勿论!” 滚滚惊雷,滔滔暴雨。 江月容的手颤抖着举起刀,一双眼睛在雨中如野兽一般。 “江南鹤!纳命来!” 江月容用出最后的力气,向江南鹤杀去。 江南虎摆开玄铁棍,对准了江月容。 一百江门弟子甩开兵刃,如潮水般向着江月容涌去。 就在这时,一个极快的身形从人群中闪出。 江月容感觉到这个身形正朝自己冲杀过来,急忙举起左手刀,转身对敌。 她扭过头,只见一个身形已腾空而起,两柄短刀高高举起,向江月容劈砍过去。 那身形是——秦狼! 江月容脚下一停,急向身后跃去。秦狼的双刀狠狠砸到地上,惊起积雨和碎石子无数。 江月容只见秦狼道道水流从秦狼脸上淌下,却分不清是雨是泪。 江月容刚躲过这一击,秦狼却不容她半点迟缓,又挥舞着双刀袭来。江月容的双臂早已没了力气,只能靠着脚力闪躲。而秦狼此时的攻击大开大合,每一招一式都将身体伸展到极限,虽然气魄惊人,却也让江月容轻易便能判断他双刀的路数。因此秦狼虽然看似杀得兴起,却迟迟碰不到江月容。倒是他的刀法太过粗莽,其他江门弟子怕被误伤,反而靠不过去。谁若是近了江月容半步,秦狼的刀就跟过来,把来者逼退,也不知秦狼这刀是攻江月容还是攻其他人。众人跟不上二人步法,又不敢靠近,只好任由他们二人在院中追逐。 同样的江门大院,同样的月容与秦狼,同样的全力厮杀,一切都似乎与过去别无二致。 不知追逐了多久,二人终于停了下来,彼此望着,喘息着,对峙着。 江月容背靠着高大的院墙支住身子,将一柄残破的短刀横在身前,手脚早已没了力气。她的眼睛有些模糊,渐渐看不清秦狼的样子了。 但她能看到秦狼此刻摆出的架势——他将双刀反握在手中,微微张开双臂,默默注视着江月容。 这个姿势,让江月容突然想起了什么。 这是昨夜在吕家村,秦狼与江月容对峙时的姿势——是江月容因孩子的哭声而迷茫时,秦狼的姿势。 孩子! 江月容像是突然从梦中惊醒,瞪大了眼睛。 秦狼突然将双刀交叉着举过头顶,脚下用力,踏着积水向江月容冲杀过来。 这一招,是江月容和秦狼童年时,秦狼惯用的招式。彼时江月容经验不足,见秦狼双刀上举,便总是把手中兵器横在头顶,想挡住秦狼双刀下劈的一招。但秦狼这一招,却不是下劈的招式。若要举刀下劈,双刀分开上举才是正途,交叉上举则两臂互相掣肘,反而劈不出力道来。这招看似是攻上,其实却是攻下,待与敌手近身时双刀便落到身前,对着敌手腰腹如剪刀般切去。若敌手误把兵刃举过头顶,则下三路必无防备,这一招就正好攻其软肋。 小时候,江月容与秦狼交手,常在秦狼这一招上吃亏。但年纪稍长,她便明白这不过是一招骗招,不难破解,只需记住对方刀势攻下不攻上便好了。后来秦狼再使这招,江月容再未中过计。 但在今天,秦狼又一次对江月容用出了这招骗招。江月容心领神会,明白了秦狼的用意。 秦狼进到江月容身前,招法果然一变,将双刀落到身前,朝江月容腰腹削去。江月容早有防备,双脚用力,腾空而起。秦狼的刀只砍向了江月容的脚下,没碰到江月容分豪,自己的身子却冲得太快,停不住脚步。 江月容看到,秦狼的刀掠过之后,他的后背顺着动势探入了江月容脚下。 江月容将脚踩在秦狼的背上,借力向上又是一跃。秦狼正要起身,被江月容一踩,向上的力道却被江月容借走,自己却跌在了泥水中。江月容高高跃起,如飞一般。她向后一翻,站到了江门大宅高大的院墙上。 江门大宅的院墙,为了防止仇人潜入,做得比一般院墙要高大得多。纵使功夫再如何厉害,单凭脚力想翻过江门大宅的院墙也是不可能的。没想到江月容借着秦狼的后背,竟翻上了那院墙去。 江月容扒在院墙上,望着江门大院,望着大院里的江门弟子,望着白虎堂,望着滂沱大雨和滚滚乌云,将满腔悲愤化作了一声长啸。 那嘶吼声,令整个江门为之一颤。 “江南鹤!”她声嘶力竭地喊道,“从今天起,我江月容化身厉鬼,做你的索命亡魂!我做天雷劈你,做烈火烧你,做毒药毒你!我要你终日担惊受怕,要你每夜惊恐难眠,要你连梦里都被我千刀万剐!终有一日,我要亲手割了你的喉咙,要你知道,你是死在你亲生女儿手上!” 江月容的赌咒引来了一道闪电,将整个江门大宅照得一片惨白。 江月容带着一柄破刃残刀,翻过院墙去,正要纵身跃下时,一道火光朝着江月容的方向喷涌而出,伴着一声霹雳般的响动。 那是一声枪响。 一粒子弹呼啸着,划开层层雨幕,向江月容奔驰而去。子弹打在江月容手中那柄短刀上,将本已残破的短刀击得粉碎。江月容发出一声惨叫,从院墙上翻滚下去,重重地跌在了江门大宅外。 江门弟子赶紧冲出去,却只见地上积了一滩血水,不见江月容的踪影。大雨滂沱,雨水急急地冲刷走了地上的血迹,无人知道江月容朝哪个方向逃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十话 恨(四) 这一日武昌城的大雨下了许久,却丝毫没有要褪去的迹象。 城东郊外的道成寺里,江月容的孩子乖乖地睡在佛像下的小盆中,似乎庙外的漫天风雨都惊不醒他,又像是那雕塑里的佛陀在庇佑着他。 老和尚看着这娃娃的睡相,笑了笑。 “你看这娃多么乖巧。”他笑着,对身前的人说道,“起码也值五两银子吧。” 他身前的这个人,虽穿着华贵的衣裳,却仍掩不住那一身的痞气。他只是不耐烦地招着手:“最多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可怎么行!刘掌柜,您多看两眼,这么乖巧的娃娃……” “再怎么乖巧,他是个男娃娃。”这位刘掌柜咧着嘴说道,“要是个女娃娃,卖去翠红楼从小调教,将来能混成个江南名妓,那倒能是个好买卖。可男娃娃哪有这路子,我只能卖给码头做伙计,还得先养他几年才卖得出去。你算算这帐,三两银子我都嫌亏了呢。” “刘掌柜,咱们也是老相识了,买卖也不只做这一次,您多加一点也好啊。” 刘掌柜看着这老和尚那一脸谄媚,又看了看那娃娃,确实长得乖巧,终于狠了狠心。 “行吧,四两银子,不能再多了。” “好好好,就四两银子,雨停了您就把孩子带走。”老和尚如释重负,急忙往刘掌柜面前的茶杯里续上了茶。一边倒茶,嘴里还不停歇,什么掌柜心善必有好报,什么今后还望多多帮忙,像连珠炮似的,没完没了。 刘掌柜喝了口茶,望了望庙外的雨,有些焦虑:“那姑娘果真回不来了?” “肯定回不来了。”老和尚急忙接话道,“提着刀去江门的人,哪有能活着回来的?” “可她万一回来了……” “那就回来了呗,也没什么。就是拿着两把刀,那也毕竟是个女人。我和刘掌柜两个男人加起来,还制不住她一个丫头不成。” 刘掌柜冷笑两声,又叹了口气:“也怪那姑娘没长眼睛,这孩子送去哪里不好,偏偏送到你这人贩子手里来了。” 老和尚只是陪笑,却不答话。 刘掌柜看看那雨,又看看这孩子,摇了摇头。 “那姑娘还是死了好。”他喃喃地说道,“要是没死,真回来了,发现自己孩子让你给卖了,那也太可怜了。” “她可怜?她死了,这孩子没人养,那才是真可怜呢!”老和尚奸笑着,也不知是在调侃,还是真被刘掌柜这句话惹得不快了,“说可怜,天下人谁不可怜?我老和尚守着这破庙,靠这买卖人的勾当才能活下去,我就不可怜吗?出家的时候,谁还不想做个得道高僧啊。可眼看着师兄弟一个个全饿死了,也没见他们哪个成佛了回来渡我呀。这世道就是如此,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巴,大家都得先有的吃,才能有的活。你不吃别人,你就让别人给吃了。别说这母子俩可怜,要怪就怪他们生在了这世上。” 刘掌柜听完,却沉默不语。他看着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心里总觉得越来越不安。 想了许久,他终于从几案便站起身来,去取自己的蓑衣斗笠准备走了。老和尚见了,有些慌,急忙拉住刘掌柜的衣袖。 “刘掌柜,这时节可不好走啊,雨大,别把孩子淋着了。”他赔笑着说道。 刘掌柜心中也有些慌乱,便匆忙说道:“算了,今天这运势像是不大对劲,这孩子我不要了。” 听到这句,老和尚真急了,隔着几案死死拽住了刘掌柜的衣袖,生怕他挣脱了。 “刘掌柜您可不能这样啊,这生意都谈好了,怎么还变卦呢!” 刘掌柜只觉得这孩子不能要,却说不出什么理由来。是良心有愧觉得对不起那姑娘吗?他做这买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就没那个良心了。是这大雨惊雷闹得他心里慌乱吗?他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哪有怕打雷下雨的道理。是这孩子不好,不值那四两银子?怕也不是。刘掌柜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确实长得乖巧,惹人疼爱,若转手卖不出去,他说不定会把这孩子认作个义子,将来带着这孩子一起跑黑活。 但若真要带走这孩子,刘掌柜总觉得自己的性命怕是要搭上。 “要不这孩子先放在你这儿。”刘掌柜只是找着借口说道,“今天下雨,这孩子我也带不走。等后头赶上个晴天,我再来领走他,行吧?” 这老和尚却只是死活不撒手,他心里明白,刘掌柜这要是一出庙门,谁说得准他下次还来不来了。 “刘掌柜您可别害了这孩子。我老和尚一穷二白,拿什么养这孩子几天啊?您要是后几天来取也行,您先把银子付了再走,就当是定金也好啊。” “你这和尚,怎么死缠烂打了。这孩子我真不要了。” “别呀刘掌柜,四两银子嫌多,三两也行啊。我老和尚可等着这银子吃饭呢……” “不是银子的事。”刘掌柜恼怒道,“那姑娘若是回来了,她找我讨这孩子怎么办?” “那姑娘回不来!”老和尚喊道,“她要是回来了,我老和尚替你弄死她!” 惊雷乍响。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老和尚身后,寒光一闪,便将一柄断刀插入了老和尚的脖颈。 腥红的血从老和尚脖颈喷涌而出,如一片红雾。红雾后,江月容血迹斑驳的脸如修罗厉鬼一般。 刘掌柜被眼前这恐怖的一切惊呆了,手脚都听不得使唤,猛地跌坐到了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惊恐喊声。 老和尚想喊,但喉咙被断刀扎透,喊不出半点声响,只徒劳地伸着手向身后摸索,还没摸到什么,便死了。 江月容将老和尚的尸体扔下,俯视着刘掌柜。阴沉天色下,刘掌柜看不清江月容的脸,只看到那一双凌厉的眼睛,如地狱般阴森。 “滚!”江月容用低哑的声音喝道。 刘掌柜惨叫着,也顾不上什么蓑衣斗笠,连滚带爬地跑入雨中,不见了身影。 直到这时,江月容才终于感到筋疲力尽。她软软地瘫坐到地上,眼中的神采骤然消逝,代之以一片虚无。 也许是被刘掌柜的叫声惊醒了,佛像前小盆里的孩子轻轻哭了起来。 这哭声,将月容从一片虚无中唤醒了。她像是游魂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站起来,缓缓走到了孩子身边。 孩子在小盆中挥舞着手脚,望着自己的母亲,发出阵阵娇嗲的叫唤。 月容轻轻拭去自己身上的污泥和血迹,小心地将孩子从小盆中抱出,搂在怀中,静静解下了自己的衣衫。 刚从长觉中醒来的孩子,嗅到了一丝奶水的气息,便轻轻咬了上去,愉悦地吮吸了起来。 月容抚了抚孩子的脸颊,缓缓抬起头,看向身前的佛相。 高大的佛陀微睁着眼睛,慈悲地俯视着月容,俯视着孩子,俯视着芸芸众生。 月容仰视佛陀,眼中空无一物,既无眼泪,也无爱恨。 (第一卷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十一话 江南风 武昌城的大雨,下了大半天。从早上天刚亮,一直下到太阳落了山,才终于渐渐停了。漫天的阴云也像累了一天似的,懒懒地散做了几片,在天上悠闲地飘着。一轮明月在云间时隐时现,也照得人间时明时暗。 武昌城西的翠红楼,此时却是灯火通明。夜晚,大约是翠红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了。风流客在楼廊间来来往往,将一切凡尘琐事全抛去了脑后。楼外是,楼里也是,快活如皇帝,逍遥似神仙。 翠红楼后院外,有一座破屋。破屋的窗户,正对着那翠红楼的高墙。 破屋里一个半醉的邋遢男人,泯着刚温好的浊酒,望了望那楼上的繁华,疯癫地笑着唱着。 他在那破屋中迈开身段,把手中杯盏当作水袖,将陋室空房化作戏台,邀云月星辰布个满座,忘我地高歌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曲唱罢,翠红楼里头传来声叫好。他当然知道这好不是叫给他的,却半疯半癫地冲着那翠红楼一指,大笑一声道:“好!懂戏!这彩打得正是地方!” 翠红楼里自然听不见他的声响,他却自得其乐,哈哈大笑起来,又仰头朝嘴里灌了几口浊酒,却不觉把剩下那几口酒一气喝完了。 “倒也怪了,酒都哪里去了?”他四下狐疑地一张望,才发觉原来是他唱得兴起,手舞足蹈,将一壶浊酒撒了大半瓶去。想到这半瓶酒也能让家中虫鼠享用了,这半老男人倒也不觉得心疼,举着酒壶喊道:“六足上将,利齿军师,今日大宴,不必客气!这壶酒,本侯赏给你们啦!” 喊罢,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却不慎脚底一滑,跌到地上去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么一摔,脑后一疼,酒劲跟着那痛劲就上来了。他只觉脑袋突然昏沉起来,周遭都是天旋地转。也罢,就这么睡去罢。明日若能醒来便醒来,明日若醒不来,就这么醉着让人埋了,还省了棺材钱呢。 就在他昏昏沉沉要睡去时,破屋的门被人踢开了。 他心中一紧,急忙挣扎着起身,却头晕腿软,站不起来。 他就这么半仰在地上,撇过脑袋朝破屋门口望去。朦朦胧胧地,只见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他努力睁着眼睛,细细去看那人的脸。眼中的影像缓缓聚焦,一张精致的脸和脸上溢出的杀气渐渐清晰起来。 那张脸,这男人认得。 “月容?”他痴痴地唤道。随后,他却仰天笑了,只管倒在地上,不再挣扎起身。 “看来江门还是不想放过我呀。”他狂笑着,用昆曲的腔调疯癫地说道,“只是没想到,来的是你。” 说到这个“你”字时,他双手在身前翻了个花,翘着兰花指,向着江月容轻轻一指。他的眼睛随着手指望过去,却见江月容倒在了自家门口。他再揉揉眼睛细看过去,才发现江月容满身血迹,背上还背着个小孩子。 那男人愣了片刻,突然鼓足力气爬起身子来。 “别死我家里,晦气!”他匆忙地说着。 江月容醒来时,有些恍惚。 记忆的碎片在她脑中翻覆着,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坐起身,去寻她的孩子。 孩子此时就静静躺在她身边,甜甜地睡着。看到孩子的睡相,江月容的心平静了下来。她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颊,肌肤的触感告诉她这不是梦境。 “醒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从破屋的窗边传来。 江月容看过去,是这屋的主人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翠红楼。 “你运气不错。”屋主人平静地说道,“你这伤口是被洋枪打伤的,我七八年前见过,知道要把弹丸取出来。若是没见过这世面的大夫给你医,你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 江月容的左臂敷上了些草药,有些隐隐的疼痛,但已可以动作了。 “谢过三叔。”江月容只是淡淡地答道,声音中没有多少情感。 这屋主人,就是江月容的叔叔,江南鹤和江南虎的亲弟弟,江南蛟的亲哥哥,曾经的江门三门主,江南风。 江南风披散着头发,轻轻抿了口杯中早已凉却的浊酒,突然问道:“你怎么也沦落到这番地步了?” 他知道,江月容必定是被逐出了江门——就像他自己一样。若非如此,她受了伤自然应当去江门医治,断无道理找到他这破屋里来。何况,江月容的本领如何,江南风是知道的。武昌城里,能把她伤成这样的人,怕是没有几个了。 江月容却不回答,只是伸手去抱孩子,打算离去。但左臂还使不上力气,她刚抱起一半,又怕摔着孩子,便又放下了。 她的伤,怕是要养一晚。左臂上只是皮肉伤,身上还受了许多内伤,一时半刻是缓不过来的。想起大雨中江南虎的那根玄铁棍,江月容仍心有余悸。 她低头看着睡梦中的孩子,心中微微一紧。 “三叔,月容有一事相求。”她轻声说道。 “孩子不能留下。”江南风粗暴地打断了她,“江门留我一条命在这里已经是法外留情了,别给我找麻烦。” “三叔!”江月容哀求道,“你既已救,就不能救到底吗?今后我要与江门为敌,九死一生,哪里能照顾得了这个孩子?” “我哪里是救你?你若死在我家,被江门发现,说我勾结江门叛徒,我岂不是百口莫辩。你既然醒了,就赶紧走吧,今后别再来找我。” “我是死是活无关紧要,可这孩子何罪之有?三叔你只要留下他,对别人只说是捡来的孩子,等我报了大仇便回来接他……” “你若把这孩子留下,我便把他献给江门去,没准还能将功抵罪,回江门去做我的三门主呢。” 听到这句话,江月容心中一紧,在床边寻了一把小刀,指向了江南风。 “你若敢去江门告密,我现在就杀了你。”她冷冷地盯着江南风,恶狠狠地说道。 “嘘,安静点”江南风只是望着窗外,“要开始了!” 江月容不解,只是单手握着小刀,指着江南风。 过了片刻,翠红楼内传来了婉转的歌声。 随着这歌声响起,整个翠红楼都缓缓安静下来。不只是翠红楼,甚至连晚风声滴水声都静谧下去,把这天地让给了那歌声。 那歌声婉转绵延,如泣如诉,似溪水流过春日的树林,又像风拂动深秋的落叶。 江南风陶醉在那歌声中,微闭着眼睛,想象着那歌姬就在自己的面前,将一腔歌喉都献给了他。连江月容也被那歌声的祥和所感染,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刀。她低头看到,那歌声萦绕在孩子身边,似乎将孩子的美梦装扮得如仙境一般。孩子的脸上,淡淡漾开了一层笑意。 这一曲,唱了许久才渐渐散去。余音散尽,江南风像是力气被抽空了一般,软软地靠倒在了窗边梁上。 “若想杀我,便现在杀吧。”他笑着说道,“今夜死,意境够了。” 江月容却不理会这句话,只是轻声问道:“那唱曲的是谁?你的相识?” 江南风苦笑了一声。 “那歌妓,叫阿香。”他缓缓说道,“她是湖广最有名的歌妓,她唱的《桃花扇》是一绝。五年前,我曾见过她一面。那时候,我还是江门三门主。” 五年前,那正是江南风被逐出江门的那年。 江月容自幼就常常听人说起,这个三叔是个浪荡公子,终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不仅武艺一塌糊涂,还常常偷拿江门的储银出去喝花酒,连老门主也一直嫌恶他,骂他是江门之耻。但最终导致他被逐出江门的事件,是五年前的一天,江南风将自己刺客的身份泄露给了一个外人,却不愿杀了那个得知他身份的人。 江月容突然心惊。 “莫非,五年前那个外人……” “就是阿香。”江南风苦笑道,“那年,我答应她要替她赎身。阿香不信,说她是翠红楼的招牌,老妈妈不会放她走的。于是我告诉她,我是江门三门主,江门要赎人,谁也不敢拦着。” 说着,江南风癫狂地笑了起来,一头披散的头发和一身破旧的衣服随着那笑声抖动着。 江月容突然明白了,武昌城这么大,江南风却为何要挑在一家青楼后面住下。 “住在这里,是为了与阿香相会吗?”她轻声问道。 “别傻了。”江南风却猛地摆手,“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能让阿香看见吗?” 江月容看着江南风,不觉一阵心酸。 江南风看着窗外的翠红楼,苦笑了起来:“就让阿香把我当成一个负心的浪荡公子吧,我这样的人她应当见过许多了。或许,阿香早就不记得我了,那也不错。现如今,每天夜里都能听见阿香唱曲,我也该满足了。” 说到这里,月亮突然从云彩中逸出,抖擞了精神,往人间铺上了一片银光。那光透过窗户,照在了江南风脸上。江南风循着这光望过去,眼神渐渐迷离了起来。 “月容。”他突然唤道,“你说是月亮近,还是阿香近?” 江月容不解:“月亮远在天边,你与阿香不过一墙之隔,当然是阿香近。” “不,月亮近。” “为何?” 江南风轻轻抿了一口浊酒。 “抬头见月,不见阿香。”他答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十二话 一锭银 荒郊野外,一个小贼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许久,回头看去见没人追上来,终于停在原地,狠狠喘了几口气。 他从怀中把一个小盆翻出来,打算看看自己都偷出了多少财物。可掏出那小盆一看,才发觉小盆不知何时磕破了,盆底是漏的。逃跑时塞了半盆的首饰钱两,这一路颠簸下来早撒了个精光,就剩下这么个破盆还抱在怀里。也难怪后头没人追了,大概追兵都忙着沿路捡东西去了吧。 小贼懊恼地把盆往地上一摔,挠了挠头。他四下张望了许久,远远地看到了一处供路人歇脚的茶棚。也好,停下来歇歇脚,好歹把气喘匀了再找找下一笔财从哪里取。 这茶棚,是郊外的废弃驿站改的,专为过路旅人卖点茶水糕点解渴解乏。这路是条大道,四通八达,来往旅人有从南往北走,也有从东往西去,都要从这茶棚边上过。凡路过的旅人,大都走了不少路途,也都乐于在这茶棚里坐一坐,讨两碗茶水喝喝。 小贼在茶棚里刚挑了个偏僻角落坐下,老板便迎了过去。 “朋友,您路上受累了,来碗茶水解解乏?” “这茶水要钱吗?” “两文钱一碗。” 小贼心里一阵酸楚,今天还没开张,倒先贴出去两文钱。 他看老板那架势,大概如果他不花这两文钱,老板就要把他赶出茶棚了。没办法,小贼不情不愿地抠出两个铜板,被老板抢了去,换了一碗茶水,一边喝着一边瞥着眼四处探查。 这棚里成群聚了些人,小贼一眼望去,却看不出几个好下手的。那些带兵器的,穿软甲的,一看就是走江湖的人物,自然轻易偷不得;那些拉车的,背柴的,看着还不如这小贼富裕,没什么可偷的。他就巴望着能望见一个落单的,带着点财物却没什么防备,衣服宽松点藏不住东西,最好还能是走了老远路已经筋疲力尽的家伙。可看了一圈,没见着这样的人物。小贼心里也着实委屈,平时这野外走一圈总能碰上几个好偷的,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一个也没碰上,还白教人追打了一顿,废了许多脚板。 就在他心里抱怨的时候,远远地走过来一个胖和尚。那和尚原本也穿得朴实,和那拉车背柴的老农没什么两样。但这小贼做偷盗活做久了,眼里看的东西便跟常人不一样了。他看见那和尚的袖子甩起来,袖底飞得高,落得沉,估摸着必定是在袖子里藏了什么宝贝。 小贼心底嘿嘿一乐:跑了一天,也该赏自己一顿饭钱了。 那和尚是从南边的武陵城走出来的,走了几天几夜,路却越走越乱,不知自己这是走到什么地界来了。连赶几天的路,把那和尚走得口干舌燥时,远远看见前边搭起一个茶棚。 正好喝口茶,歇歇脚,顺便打听打听路吧。他想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着那茶棚走去。 “大师,您路上受累了,来碗茶水解解乏?” 和尚朝老板瞥了一眼,就看见老板一脸的谄笑,眼睛都快眯成缝了。 “你这茶水多少钱?” “两文钱一碗。” 和尚摸了摸袖口,隐隐露出了袖中的一锭银子。那银子一闪光,差点把这茶棚的老板的眼珠子从那缝里给抠了出来。 和尚摸了许久,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会,朝这茶棚深处看了看,又问道:“你这儿有白水吗?” “有,有,这个自然有。” “白水要钱吗?” “瞧您说的,白水自然是不要钱的。” 和尚听完,一甩袖子,安下心来:“那来碗白水吧,有劳了。” 老板愣了愣,心下嘀咕道:要不是看你袖子里有银子,我这就把你给轰出去了。 他琢磨片刻,忽又计上心来。 “大师您这趟走了许久,腹中也该空了吧。我这儿除了茶水,还有些馒头米面,大师要不要也来点?” 和尚朝摊位看去,果然看见刚蒸出来的大白馒头冒着腾腾热气,教他看得嘴馋。本来没觉得饿的肚子,此刻却咕噜咕噜叫唤了起来。 “你这馒头多少钱?” “三文钱一个。”老板说完,见和尚皱了皱眉头,急忙添上一句,“您要是买两个,只收五个铜板。” “那就拿两个吧。”和尚说着,又在袖子里翻找起来。翻了许久,左右搜刮,却只将将搜出四个铜板来。他又看看那大白馒头,咽了口唾沫,叹了口气。 “算了,拿一个就行。”说着,他把三文钱放在老板手心里,剩下一文钱又装回了袖中。 老板心里骂骂咧咧起来,脸上却堆着笑,不肯就这么走了:“大师,您要是真饿,就多买两个馒头吧。您袖子里不还有锭银子嘛,我给您换开就是了。” “那可不行!”和尚决绝地答道,“这银子是别人的,不是我的,花不得。麻烦您,买一个馒头,一碗白水就行。” 老板听完,收了好脸色,愤愤地转头就要走。和尚突然喊住了他:“老板,再跟您打听个事。这地界往武昌城去怎么走?” 老板本就不想搭理这和尚,便随手往西一指:“往那边,一直走就是了。” 和尚顺着老板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茫茫原野,不知尽头。 他在心中一阵狐疑:也是怪事,我从武陵城往北走,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武昌城东边去了?身上就剩下一个铜钱了,要是今天再走不到武昌城,就得寻个地方卖个艺,挣点盘缠了。 和尚正苦恼时,那小贼突然凑过来,坐到了和尚旁边,大大咧咧地向他搭话道:“师傅,这是要去武昌城啊?” 和尚转过头去,见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长得尖嘴猴腮,身材瘦削,像是风大了便能吹跑似的。也正是这身子瘦削,使得他动作起来倒显得颇为敏捷,尤其是那是个竹签似的手指头,总不安分地哆嗦着,像是个不大雅致的习惯。 “施主有什么指教吗?” “指教可不敢。”小贼痞气地笑了笑,“师傅去武昌城,是要做什么呀?” 说着,小贼坐近半步,故意压住了和尚的衣袖,一只手便悄悄地往和尚的袖口摸过去。 “去寻个人。”和尚只是简单地答了句,不耐烦地挪开些位置,一甩手便把袖子从小贼屁股下头抽了出来,攥在拳头里,夹到膝盖中间去了。 小贼虽还没来及摸进袖口去,但也隔着袖子摸了摸里边的东西。他摸着了一个硬邦邦,沉甸甸的物件,感觉不是金子便是银子。那和尚故意把袖子攥在手里,更说明那袖子里有值钱的东西。 小贼心想,走了一天,总算碰上个好偷的,这机会可不能错过去。他见和尚戒心不小,便急忙脸上陪笑起来。 “我听师傅刚才那话,像是不认识路。我正好也要去武昌城,咱们顺路。师傅要是真不认路,咱们可以一起走啊。” 小贼反正也是无家可归的人,去武昌和去别的地方也没差别。他看这和尚一个人赶路,又走得这般疲惫,心里盘算着走到武昌城之前,这和尚必定有防备松懈的时候,不怕偷不着他。 和尚一听小贼这话,倒是动了心。他确实不认识路,走了这么多天,路越走越偏,若再这么一个人走下去,怕是人没寻着,自己先走丢了。 “你知道去武昌城的路?”和尚问道。 “那自然知道,走过百八十回了,熟得很。”这话倒也不是骗人,这小贼每偷了一家大户人家,总得换个地方躲一躲官差衙役,偷得久了自然也就把这一带的路全走熟了。 “从这里去武昌城,要走多久?”和尚又问道。 小贼一捻胡须,算计片刻,答道:“我知道条小道,现在出发,天黑前就能到。” “那可太好了,事不宜迟,这就出发!”说着,和尚跳起身来,伸出一只大巴掌拉住小贼的细胳膊就要走。那和尚的力气着实厉害,手这么一抓,稍一用力,疼得小贼嗷嗷直叫唤。 小贼心里也是苦,才刚坐下来,还没喘口气,就被那和尚拖跑了。 和尚寻着老板,一口饮尽了一碗水,带上了馒头,抓着小贼向武昌城便走了。小贼本想着这和尚应当累了困了,走不得多久便会没了力气,却哪曾想,这和尚听闻天黑前就能到武昌城,不知从哪里涌出无穷无尽的力气来,反倒是小贼被和尚拉着一路小跑,累得头晕眼花。 “对了,施主,怎么称呼?”和尚一边健步如飞,一边问道。 小贼心说,名字可不能漏给那和尚知道,免得这家伙日后还来寻我。他随处一张望,见不远处有块大石头,便随口答道:“我……姓石,石头的石。” “光有个姓怎么够,我怎么喊你呀?” 小贼一慌,抬头一看,见前头路上并排长了三棵树,便又匆忙答道:“家里行三,大家都叫我石老三。” 和尚哈哈大笑,笑得坦坦荡荡。 “我俗姓郑,法号野雪。”他说道,“石老三,咱们这就算是交了江湖朋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十三话 破庙(上) 这时节的江南,最容易连日阴雨。 野雪和石老三眼看就要到武昌城时,突然下起了大雨。雨把小道打得泥泞不堪,难以行走,因此拖慢了速度。 二人走到武昌城外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只看见城门早已紧闭,城内也已进入了宵禁。野雪不甘心,只是甩开铁巴掌拍着城门,拍了许久也不见半个兵丁出来。他们进不去城,又无处落脚,还被大雨淋得似两只落汤鸡一般。可怜那石老三,为了贪图那一锭银子,白白受了这许多罪过。 “大和尚,今晚进不去城了!”他喊着,“去城外找个地方避避雨,明早再来吧!” 野雪看看那城门,无可奈何:“那你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地方能躲雨?” “往东!”石老三冲野雪喊道,“往东走,有个庙。” 石老三隐隐约约记得这城门外往东走不远,似乎是有个破旧的寺庙,虽不是什么像样的去处,但好歹能挡挡雨。若碰上庙里和尚好说话,没准还能泡个热水澡呢。 野雪眼巴巴地又望了一眼城门,叹了口气,把早已湿透的袖子撑在头顶上,跟着石老三向东走去。 二人在雨中走了一阵,果然看见前边有一座破庙。他们匆忙地跑了进去,到了大殿里才终于大口地喘起了气。石老三也不客气,进了大殿便只顾把那些湿哒哒的衣物从身上一件件扯下来。野雪却是个有经验的,知道借住寺庙的规矩——招呼还是要打的,看在大家都是和尚的面子上,没准还能对付一碗斋饭。 “阿弥陀佛?”野雪在大殿里嚷着,“住持大师在吗?阿弥陀佛?” 大殿里只有一尊佛像,几支蜡烛,风声雨声和着他的喊声在大殿里徘徊游荡。他喊了半晌,没见和尚,却见到大殿深处的禅房里走出一个姑娘,烛光阴暗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一个娇小婀娜的身影。 野雪一愣,缓过神来便急忙去拉拽身后正脱衣服的石老三。 石老三只顾着往地上甩衣服,没工夫抬头,自然没见到那姑娘出来。此刻他正解着自己的裤子,突然被野雪拉拽得左右晃悠,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 “你这和尚好没羞臊,我这脱衣服呢,你拉我做什么?”他正要挣脱野雪,一抬头,却见了一个姑娘站在大殿深处,莫名地望着他们。 石老三吃了一惊,急忙把地上衣服捡起来,也不顾湿不湿了,只管把衣服贴在胸前。 他看这是个老寺庙,原本估摸着寺里住的想必是些老和尚,这才大胆地在殿门口便脱起了衣物。却没想到,这小破庙里竟然还藏着一个大闺女。 “这庙里怕不是住了个花和尚……”他小声嘀咕道。 “别乱说话!”野雪小声应道,“出家人,碰不得女人的!” “那怎么还在庙里藏个姑娘?” “你个木鱼脑袋!在庙里,那还能叫姑娘吗?”野雪低声说道,“那叫尼姑!” 石老三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这大和尚:“你才木鱼脑袋呢!你见过哪个尼姑带娃娃出家的?” 石老三这么一说,野雪再看过去,才发现那姑娘怀里确实抱着个什么东西,借着佛坛上的烛光看了一会才发觉是个孩子,正睁着一双水灵的眼睛,扭着脑袋朝自己张望着。 野雪和石老三只顾窃窃私语,却是那女人先轻声问道:“你们……是谁?” 这姑娘的声音颇为秀气,语调也轻,听着十分悦耳。 野雪急忙合掌作揖,也学着轻声答道:“阿弥陀佛,我们是去往武昌城的路人,路上遭逢一场大雨,又赶上天黑关了城门,无处落脚,才想借这庙宇避一夜雨。” 石老三听着野雪这番话,心底嘀咕道:这和尚一路上对我又拉又拽,嗓门大得震耳朵,还以为是个粗野莽夫,没想到在这姑娘面前,倒也知道斯文啊。 这大和尚一斯文起来,反而显得旁边这光着膀子的石老三活像个臭流氓。石老三也急忙学着野雪的斯文模样,作了个揖:“姑娘,不知这庙里的住持大师,人在哪里?” 姑娘犹豫片刻,答道:“住持大师云游去了,临走时把这间寺庙交给我看管照料……” “这主持大师肯定是个花和尚。”石老三看着那姑娘怀里抱的孩子,切齿地小声念叨着。 野雪却没那么多心思,只沉吟片刻,便答道:“姑娘莫怕,我二人就在这大殿里睡下,不近禅房半步。明天一早,我们便进城去。” 石老三心里暗暗叫苦:这大和尚把话说出去,他也就不好意思再问有没有多的禅房了,更别提求个热水澡,问两碗斋饭了。 姑娘向二人微微行了一礼,轻声说了句“谢大师体谅”,便抱着孩子回禅房去了。 见姑娘进了屋,石老三便把怀里的衣物往地上一摔,愤愤地看着野雪。 自从摊上这大和尚,一点好事都没碰上。今晚这大殿里,若不偷了那锭银子,他石老三能让这口气给活活憋死。 野雪只见石老三盯着自己,却不知为何,只好也茫然地盯着他。 二人对视了半晌,石老三没好气地指了指佛坛前的空地。 “你睡里头!”他恶狠狠地说道。 那晚的雨下到深夜才渐渐小了。 佛坛上的烛火在风雨声中晃动着,在坛前打下斑驳的黑影。 石老三努力地睁着眼睛,听着旁边野雪和尚震天的呼噜声,抗拒着一整天积攒下来的疲倦和困意。 他听见雨声一点点弱了,被野雪的呼噜声盖了过去,便知道外头的路可以走了。吃了一天苦,就为了等这一刻。他悄悄爬起身子,见身后的野雪睡得如一滩烂泥。 石老三是脱下了衣物枕在脑袋下睡下的,那野雪却穿着一身湿衣服,还把袖口压在了自己身下。 石老三悄悄伏到野雪身前,捏住他的衣袖,轻轻往外抽动些许。野雪只顾着打呼噜,却无半点察觉。很快,袖口抽了出来,石老三顺着袖口摸进去,果然摸到了一锭银子。他把银子取出来,放到烛火下细细看去,只见银两映着烛光,闪着秀美的色泽。 这锭银子,省着花,够石老三吃半个月了。 石老三不觉嘿嘿笑了两声,又急忙捂住嘴,回头看去。野雪大概是赶路太累了,睡得深沉着,身前发生了什么他全然没察觉。 石老三蹑手蹑脚地跨过野雪,抱起自己的衣物就要向庙外跑去。但刚到庙门口,他却停住了。 他寻思着,庙里除了这大和尚,还有个大姑娘。一个姑娘家带着个孩子,必定得有些银两备着,才能把孩子养活了。这么说来,那姑娘住的禅房里,想必还有些值钱的物件。这趟走了这么远路,吃了这么多苦,只拿一锭银子怎么够,当然该去那姑娘的禅房里顺手看看。 只可恨外头还有个大和尚在。若不是怕把他吵醒了,今晚上石老三还想试试那主持大师的桃花运呢。 石老三贼心一动,便又扔下了手中衣物,掂着步子向大殿深处的禅房走去。他只想着,一个柔弱姑娘家,就算发现了他,也必定奈何不了他。 他却没想到,这庙里住的姑娘,是湖广最顶尖的刺客,江月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负子刀娘传》正文 第十三话 破庙(中) 江月容在这庙里住下,是因为无处可去了。 江门一战,她失去了两柄趁手的兵器,又受了重伤,几乎丧命。她知道,自己若赤手空拳又带着伤,别说去杀江南鹤,面对任何一个江门弟子都未必有胜算。何况,她还有一个孩子要养,不能再轻易去送死。 她需要一个江门找不到的地方,暂时躲藏起来,等待复仇的机会。 江南风的住处本是一个合适的地方,可江南风不肯收留她。想到她的孩子险些被人卖走,她便不敢再轻易相信不认识的人。如此一来,能容她藏身的地方,便只剩下了这空出来的道成寺了。 她住进了道成寺的禅房,靠着那老和尚留下的物件存粮勉强支撑日子。她的身体一点点康复着,只是手臂上留下了一道疤。白日里,她便躲在禅房中,或在后院里陪孩子玩耍嬉闹,仿佛如在吕家村一般。入了夜,她便在佛坛前点上两支烛,供奉些粗陋的东西。有时,她夜里睡不着,便会去那佛坛前坐着,痴痴望着那佛像。佛像虽旧了,那慈悲的面貌却因道道风霜痕而显得愈加沧桑,愈加真切。 就这样,江月容在道成寺里过了几天平静岁月。有时她会想,等报了仇,也许可以寻一间寺院出家,陪伴着这孩子,下半生都过这般平静的日子,也是挺好的。 但这天夜里,两个男人的突然闯入,打破了这份平静。 江月容对人声有着敏锐的直觉。当她发现有两个人匆忙向这间破庙跑来时,他立刻抱起孩子躲到了禅房里。 透过房门的缝隙,江月容静静凝视着大殿里的一切。她看到,进来的两个男人一胖一瘦,一憨一痞,一僧一俗,好像把其中一人身上所有的气质反过来,便是另一个人了。 那瘦子一进大殿,便开始脱衣服,这一点让江月容判断他们可能不是江南鹤派来的刺客。刺客行刺,身上必定贴身藏着武器,而那武器在出手前断不可被人瞧见,否则对方便有了戒备。这瘦子若是刺客,身上藏着武器,必定不肯轻易脱去衣物。何况,看他那干瘦的身材,也不像是什么习武之人。 纵使如此,江月容仍不敢轻易露面——虽不是刺客,但说不定与原本住在这寺庙里的老和尚是旧相识。老和尚早被江月容杀了,埋在了后院。若被这二人发现老和尚死了,惊动了官府,江月容怕也不能继续在这道成寺里住下去了。 就在那瘦子脱衣服的时候,同行的胖和尚在大殿里四处转悠起来,大声喊着阿弥陀佛,像是在问寺庙里的人出来。看那和尚的样子,想必是不知这寺庙里的人是何来历,不过是进来求个避雨的去处而已吧。那和尚已经喊出了声,江月容若不走出去,反而显得惹人怀疑了。想到这里,江月容正要推门出去,脑中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转身抱起了孩子一同走出了禅房。 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更容易让对方放下戒心。 她站在佛像旁,不再前进一步,任佛像的阴影打在自己身上,不让那两个闯入者看清自己的容貌。即使这二人真是来寻江月容的,乍见到一个看不清容貌又抱着孩子的女人,也不也不至于立刻动手,这便能给江月容一点从容应对的时间。 二人见江月容从禅房中走出,竟有些惊慌。看到那惊慌的样子,江月容心里终于有了底——这二人不是来找她的。但她仍不敢大意,谨慎着不露出身份来,只化作柔弱女子的样子,与二人交谈了几句。 江月容虽年纪不大,却是久经江湖的人,与人交谈间只需察言观色便可大概知道对方是何等人物。那胖和尚举手投足间能看出不俗的武艺功底,恐怕是有些来头的人物,但他面相憨厚,举止又颇为拘谨,看来是个老实本分的习武之人。倒是那瘦子,行为举止装模作样,脚底一到紧张时还会左右蠕步,像是随时要跑走似的,看来是个满口胡言之徒,偷鸡摸狗之辈。江月容心底大概有了算计,便向二人随口应对两句,抱着孩子回禅房去了。 今晚这觉,看来是不能睡踏实了。江月容在心底想道。 夜到深处时,大殿里传来了些许轻微的响动。江月容猜测,大概是那瘦子开始动作了。她在禅房中静静地听着,听到那瘦子在大殿里鬼鬼祟祟地动作了一阵,又听见他不知为何发出了几声窃笑,随后便听见一阵蹑手蹑脚的步子向大殿外走去。 江月容心想,若那瘦子就这么走了,今夜倒也就踏实了。却不料那瘦子再大殿门口停住了脚步,踟蹰了一阵,又转过头朝禅房走来。 江月容警觉起来,将身边沉睡中的孩子挪到禅房深处,在房内摸出一根朽断的木头反握在手中,将身子隐在了禅房门边。 这瘦子若就那么走了,今夜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他却偏要寻到江月容的禅房里来,这便是自寻死路了。江月容将气息藏住,伏在夜影中如化进了墙里一般。她将手中的朽木微微扬起,朽木的断处参差伸出许多木刺,如一支支锥子般对着禅房的木门。只要门声一响,露出一丝缝隙,江月容手中的朽木便瞄准那瘦子的咽喉直刺出去,一击之力足以让他来不及发出半点叫声便当场毙命。 夜色中,那瘦子一点点走进。江月容默默数着步子,将手中的兵器握得越来越紧。 石老三一点点向禅房接近,对禅房门后的危险毫无察觉。他伸出手去,轻轻地便要推开那房门。 就在这时,石老三的身后,一只巨掌从天而降,抓住了石老三的肩膀,用力只一捏,石老三便觉得这肩膀里的骨头都被捏碎了一般,钻心地疼。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巨掌把他往上一提,再一用力,便像扔鸡仔似地把他甩了出去,重重砸在破庙墙上。整个破庙都因这一撞而晃动了几下。 一声闷响,加上一阵晃动,把禅房里正熟睡的婴孩给吵醒了。孩子受了惊吓,嚎啕大哭,把这深夜的静谧一扫而空。禅房里的江月容急忙扔了手中的朽木,跑去抱起孩子,摇晃着安抚起来。 大殿里的石老三被这一抓一摔,脑子里一阵嗡鸣,半晌才回过神来。细看过去,只见是那野雪和尚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此刻正怒目圆睁地望着他。 石老三心里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起身便想要逃。可野雪那一甩并不是随意甩的。这一下把石老三甩到了大殿深处,大殿的出口却在野雪和尚身后。若要逃出大殿去,非得先过了野雪这关不可。 石老三把心一横,跳起身来,想把野雪撞开,他便可趁乱逃到殿外去。却不曾想,他这一下撞到野雪身上,像是撞到了一堵墙上似的,自己撞得一疼,却没见野雪晃动分毫。 野雪一怒,举起一只铁巴掌,照着石老三脑袋上便扇了一下。就这一巴掌,扇得石老三眼前一黑,脑浆乱晃,整个人竟飞了出去,又重重在地上摔了一跤。等他回过神来,才觉出一阵剧痛卷了半边脸去,七窍都要崩出血浆来。他急忙站起身想走,身子才站到一半,却只觉整个寺庙都被天地裹挟着旋转起来。寺庙那地板像是活的,也不让石老三踩着发力,倒往石老三脸上扑过去,重重砸了石老三一个眼冒金星。这一下砸完,寺庙这地板还像不过瘾似的,继续翻滚旋转着,教那石老三死死扒在地上,不敢动弹,怕一松手就会飞出去。 野雪看着地上趴着直抽搐的石老三,心里倒是一阵惊慌,怕刚才那一巴掌用力太猛,把这家伙给打死了。看了半天,见石老三还能爬两步,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他正心慌时,禅房门开了,江月容抱着孩子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看见石老三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心里暗暗一惊。他在房中听得确切,这胖和尚只拍出一掌,竟然就能把这瘦子打成这副模样,这力道恐怕连江门弟子也无人能比。 这胖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头?江月容心中不禁又起了戒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