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影子傀儡》 作品相关 分享一些点滴 大家好,我是处刑。 我想在正式发稿之前,和大家谈谈这部我即将要发表的作品。 这其实就跟广大作者一样,把作品视为骨肉,而现在终于要将孩子交由读者评价了,内心多少会有所忐忑。 一如大家所见,拙作叫《倒影——影子傀儡》,是一部较为严肃和写实的科幻末世作品,加上“影子傀儡”的副标题,是因为“倒影”这个书名已经有前辈用了。我对拙作发表之所以心怀诸多忐忑,是因为我在创作时并没有遵循任何时下的流行元素,甚至有点我行我素。说一个简单的例子,就是作者在作品设置中,可以给自己的作品定一些标签,方便读者筛选,而我发现那众多的标签中,诸如:废柴流、重生流、无限流、软饭王等等……只有“冷酷”一个适合使用。也就是说,从标签选择中我就已经意识到,拙作注定是一部冷门而小众的作品。 并不是说我不想添加一些受欢迎的流行元素,而是脑袋被现实主义给主宰了思维模式。举个大言不惭的例子,就像达芬奇可能再怎么画也画不出毕加索那种抽象魔幻的画风;他的用色逻辑与梵高的用色逻辑也是南辕北辙。这广义地说是并无优劣之分,只是术业有专攻;但狭义地说——比如放在网络文学领域——我确实是想象力不如其他作者。 因此,各位如果想在拙作中读到时下流行元素,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我希望对每一位读者负责,不希望任何读者在自己不喜欢的类型中浪费时间,所以才会作这么一次读前声明。但如果你读到这里,还是有“可以读一读”的想法,那么请你继续往下看。 我的第二个忐忑的地方,就是更新量。在网络文学领域,如果说有什么事是罪无可恕的,名列前三一定是:太监、更新慢及故事不好看。而拙作,注定是一部更新慢的作品。 拙作起笔在2013年年尾,至2018年年初方决定发表,但目前存稿量,仅堪堪达到五十万字。原因之一,是我并非全职写作,我还有一份在互联网公司每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我平时写作,一般在晚上11点至凌晨2点,为此我熬了五年夜,从此再也找不到眼圈比我黑的人,能坚持下来,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全职写作,当然这得由作品的品质决定; 原因之二,就是难写,实在太难写了,我在确定题材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中间会涉及那么多硬知识。为了充实自己的知识库,我读完了《时间简史》、《果壳中的宇宙》、《大设计》、《抗日战争三部曲》、《皇帝的新脑》、《人类简史》、《未来简史》,还有传说是知识面最硬的科幻小说《三体三部曲》。现在我已经不能想象,如果没有这些知识作支撑,这部小说该怎么写下去。说白了就是没有金刚钻,却偏要揽瓷器活。 原因之三,就是我有极其严重的强迫症。倘若让我发现小说中有一个bug,哪怕不甚起眼,读者极可能一眼带过,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也会为此作出修正。但各位想必也知道,bug这东西好不好改,不在其大小,而在其到底牵涉多少情节。在这请容许我说一个创作中发生的小插曲来说明:在故事的头5万字,会描述到一种太阳系的自然现象——太阳风暴。按照我写作的秉性,在写一样自己不知道的事物时,我会去百度,去维基(为此还买了vpn翻墙),我在各种百科中看到图片,太阳风暴都闪烁着五颜六色的色彩,十分夺目美艳,随后我就开始下笔去描写这个太阳风暴如何美丽如何美漂亮。直到我在一部科普的作品中发现,人的肉眼是根本看不见太阳风暴的,我才知道我看到的那些图片全部是美术加工过的,bug由此赫然而至。随后我仔细读了一遍小说中与太阳风暴相关的篇幅,发现太阳风暴的外观会直接影响角色当时的感观,而角色的感观改变,就又会影响角色的思想、决策以及行为,角色的行为一变,整篇节奏就会被带离。我粗略算了一下,受影响的篇幅达到五万字,我的强迫症就在此时发病,让我不得不将这五万字的内容进行全面修正,几经辛苦才将节奏带回来。但这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 综上所述,想必大家也猜到,我是一个产量非常非常低的作者。别说爆更,就连保持日更这种事,我恐怕也力不从心。但如果读到这里,你还存有一丝想去读这部小说的念头,那么接下来,我就要为拙作来一波自吹自擂了。 大家应该有些许概念,我这部作品定位就是严肃的、写实的科幻末世小说。所谓严肃的,并不是说里面连半点嬉笑怒骂、诙谐幽默的情节也没有,而是它会以严肃的角度来描写每一件事,什么意外获得宝贝,开挂加强实力这些情节,对不起,不存在的;而所谓写实的,就是小说中的一切设定,都会尽量!尽量!尽量!在自然法则和物理法则的框架内进行。为什么说是尽量而不是完全,因为情节中涉及到一些环节,目前只是理论上可行或推导理论得出可行的结论,而并不是说应用可行。既然是尽量遵循自然及物理法则,那故事中的每一个角色都是血肉之躯,都是凡人,都有可能因为某些事情而出现不可逆的结果,如残疾、死亡。这导致在角色结构上,没有了传统的主角的概念。 毋庸讳言,我是乔治·马丁老爷子和刘慈欣的忠粉,所以会多少模仿他们。 另外,小说的封面是自己画的,前后画了一个多月,共三个版本,最后采用目前这个。但毕竟我不是专业美术,所以水平有限,不好看请见谅。之前我到过不少封面市场去找,遗憾是没有一款风格是合适的,无奈只好自己来,希望这点诚意能打动到你。 最后我想说,人与人之间需要一定程度的坦诚,作者与读者之间更需要。如果我自揭缺点仍没有打消你去尝试阅读拙作的念头,那真是我的三生之幸,而且我也有信心,拙作一定会带给你截然不同的体验。 在此先祝各位撸文愉快。 处刑 2018年1月20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序章:身不由己的傀儡 身不由己的傀儡(一) 如果自身的影子没有映在水面上,人们就不知道自己确切的模样; 如果自身的影子没有映在别人的眼睛里,人们就不具备审视自己的智慧。 序章:身不由己的傀儡 自从爆发了一场颠覆世界的战争,日历便已停止了更新。未被记载在日历上的岁月,如同为人类苟延残喘的文明划下一串长长的省略号。没有人知道这省略号会延伸到何处,也不知道省略号之后是人类文明的新页还是终结。人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省略号上疲于奔命。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在一个同样超出了日历记载的酷暑深夜,寂静就像一双无形的手,掩盖了世间所有生灵的耳朵。没有人类的喧嚣,夜仿佛变得格外陌生。然而,没有多少人会为这种陌生而觉得感慨。因为这世上,已经没剩下多少人了。 大自然似乎也嫌世界太安静,特意遣来一阵急劲热风,卷起了污尘垢土,代替着人们在这天地间肆意胡闹。但胡闹的结果却是荒凉的,一如被风沙吹倒的空酒瓶,“当啷啷”孤独地滚在长街之上,又如被掀起的泛黄的旧报纸,“沙啦啦”散落在半空中。 皓月皎洁,一如既往。但月色下的世界,却满目疮痍。 若不是那颓然空置的楼房、锈成废铁的轿车、拦腰截断的路灯、随风摇晃的藤椅能作为人们曾在此生活过的证据,恐怕任谁也无法相信,这里曾是一个人口稠密的社区。当触目之处尽是失去存在意义的事物,苍凉才会被称为苍凉,破败才有了破败的模样。 战争摧毁了一切,唯独求生的欲望仍在负隅顽抗。 在这个放眼尽是残垣断壁的废墟中,一条月光映照不了的深巷胡同里,传来了一阵又一阵急促的呼吸声。这些呼吸声来自不同的人,拥有不同的频率,不同的节奏。唯一相同之处,就是都昭示着主人的疲累困乏,和早已惊惶失措的内心。 一页旧报纸被风卷落在他们跟前,依稀可见是2045年某月某日的头版,上面讲述着“多艘远洋货轮离奇失联”的新闻。事实上,这已是数年前的报纸,却也是年份最新的报纸,因为全球的媒体都在那一年随着战争的爆发而寿终正寝。从此之后,人们对时间失去了概念,岁月重回原始的面貌,久而久之,再也没人知道如今是何年何月何日。而旧报纸唯一的作用,就是反映着人们对时间的无知。 这确实使人恼怒。黑暗中有人伸手将报纸拾起,搓成一团,然后满怀愤恨地丢到胡同尽处的角落——那个或许今后再都无人问津的地方。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凄厉得如像被人活活剥皮一般,转眼又戛然而止。然后,那些呼吸声就更为急促了。 “是老陈家的闺女,我听得出是她的声音。”胡同里,一名女子颤声喘气地说。 “别去想这些没用的,那只会让你心乱如麻。”回答她的是一个嗓音沧桑的老者,如一匹经验丰富却垂暮的老狼。 “我明白了,爸。”女子的口吻变得敬畏。 “学霖怎样了?”老者问道。 “他……”女子仿佛需要些时间来确定,“他正睡着。” “再给他喂两滴‘安梦宁’。”老者如同在宣读一道命令。 “爸,”这次回应的,是一名年轻的男子,“我们之前已经给他喂过四次了,再喂的话,会有副作……”他话没说完,老者已截口骂道:“你给我闭嘴!”他声音压得很低,但怒气却没有,“我不能把咱们七条人命赌在一个随时都会醒来大哭大闹的婴儿身上!” “可是爸,您是知道‘安梦宁’的副作用有多大,那是治疗成人深度失眠用的。”男子仍在极力争辩。 “那你选择吧。”老者的语气变得冷酷而不耐烦,“你是宁愿现在喂他两滴‘安梦宁’,还是等我察觉他要醒来的时候给他一个痛快?” “爸!他可是您的孙子啊……”男子连声音也颤抖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从来说到做到。 “振锋你可别忘了,”老者一字一字地说道,“这里同样有我的儿子,我的儿媳,我两位亲家,还有和我过命的老兄弟。”他此言一出,四下再也听不见反对的声音。 然而,这并不代表就安静下来。巷口外的马路远处,忽然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如果说还有什么比世界陷入死寂更令他们不安的,恐怕就是那些脚步声。因为脚步声的主人,就是他们藏匿在这里的原因。 “亲家,”一位妇女说道,“我跟老伴商量过了。其实我们活了大半辈子,也足够了。不如让我们去引开他们,给年轻的争取点时间吧。” 她一言甫毕,刚说话的女子便即抽泣起来:“妈——。” “傻丫头。”妇女在黑暗中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好好替爸妈活着,照顾好学霖,我们在九泉之下会保佑你的。” “亲家老爷,”老者对妇女的想法未作表态,只问她的丈夫,“您也是同样的看法吗?” “是的。”女子的父亲回答得非常干脆,似乎早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觉悟,“为了孩子们,我们俩的老命又算什么。” “我好感动。”老者虽然这样说,但语气中却听不出半点感动的意思,“这句话是我替你们女儿说的。可我更在意的是,你们能引开他们多远?十米?五十米?还是一百米?”这时,巷外更传来了汽车发动机隆隆的声音。老者冷冷一笑:“你们听听外面的声音,并非我不想成全你们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只是你们的牺牲,于孩子们毫无用处。” 说话间,巷外的动静更近。 “难道,我们就在这里等死吗?”女子的父亲质问道。 老者抬头仰望四周,见巷子两边至尽头,皆是高逾三米的围墙,立即得出结论:“咱们翻过去。” “太高了,年轻倒好说。可我们四个老骨头……”她一面说,目光分别掠过在场年过花甲的人,“加起来都两百多岁,怎能翻得了?要不我们把年轻的驮上去,让他们逃命去吧。” “谁说老骨头就爬不上去?”老者的兄弟大有不以为然的气概,黑暗中依稀见他是个胖胖矮矮的老头,还一面说一面走到墙根,背墙扎稳马步,双手反掌重叠在大腿上。“老古,”他招呼着嗓音沧桑的老者,“我先驮你上去,你再拉他们一把,我垫后。” 老古二话不说,便朝他奔了过去,一脚踏在他的手掌上,一个跃一个举,轻松利落便攀上墙顶,完全不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他攀上墙顶之后,月光顷刻披洒在他身上。这才清楚看见,他身材虽纤瘦,面容却矍铄,目光炯炯有神,顾盼间隐隐透露着冷酷的性情,一头银丝扎在脑后成辫,背着个足有一米长半米宽、看着并不轻巧的大背囊,显然他身体素质极佳。 他在墙顶稳住身子后,立即转身朝他儿媳说:“若婷,把学霖交给振锋,你先上来。” 儿媳若婷见有生路,也不犹豫,把儿子交给丈夫后,又借着胖老头与公公的帮助,攀上了墙顶。她只觉得天无绝人之路,本来还暗暗高兴,谁知往墙的另一面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原来这墙正筑在一高台的边缘,攀上来的一面是大约三米高,但另一面却足足五米有余。这两米落差若是换在平地简直微不足道,可换在纵向距离,那几乎无异于高了一层楼。 若婷穷尽目力,才在这昏暗的环境中勉强看见下面是个什么地方。那儿是一条人行隧道的出入口,地上几乎填满了杂物,什么路障围栏废旧电器,一时间也说不完,还传出阵阵肉体腐烂的异臭。登上围墙之后,若婷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生路。若硬要说有什么地方能去,就只有跃过五米深的人行隧道,跳到大约两米对开的另一面等高的围墙上。 正当她踌躇之际,公公已将丈夫提了上来。“振锋,这墙顶不够宽,站不了那么多人。”老古依然带着不容置疑、命令似的口吻,指着对面的围墙,“你先带若婷跳过去。” 振锋“嗯”了一声,不加思索就往前一跃,落在对面墙顶上,连忙蹲下稳住身子,随即转身朝若婷伸出右手:“婷婷,快过来。” 若婷只想到脚下有五米纵深,早已吓得腿软,只一个劲地朝丈夫摇头:“我不行……”忽然察觉孩子不在丈夫怀里,忙问:“学霖呢?” “放心,”回应的是她母亲,“在我这儿。” “别婆婆妈妈的!”老古一面催促,一面将若婷的父亲也提了上来,“我们可没有时间为你做思想辅导。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序章:身不由己的傀儡 身不由己的傀儡(二) 可是老古越催促,若婷就越害怕,一双腿像注射了麻药般不听使唤。此时此刻,别说让她跃到对面去,就是叫她挪动挪动步子,也万般艰难。老古越看越气,只好朝儿子说:“振锋,先把你老丈人拉过去。”振锋无奈地点了点头,便牵住岳父的手,轻轻松松把他带了过去。 “看见了没?很轻松的。快!”老古说完,便又弯下身,去拉若婷的母亲。 “小婷,别怕。”若婷的父亲站在对面墙跟她说,“我跟振锋接着你,没事的。” 若婷见父亲也是轻轻松松就跳了过去,信心多少有所提高。她咬着牙,缓缓探出身子,分别牵住父亲与丈夫的手,正准备往前跨步,不慎脚下一滑,“呀”的一声尖叫,整个人便往下坠。幸而有父亲和丈夫拼死拉着,才不至于掉到下面去,可人却结结实实撞到对面墙上,碰了一鼻子血。 老古一听儿媳尖叫,便知糟天下之大糕,巷外的脚步声也顷刻急促起来,显然是已知道自己一行人的位置。他连忙命若婷的母亲把孩子缚在背上,然后连人带婴将她拉上墙着竟欲纵身一跳。还好胖老头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老古咬着牙,伸手抹去脸上仍留有微温的血迹,强忍着眼眶中满溢的泪水。“真他妈麻烦!”他一面骂,一面揪着若婷父亲的领子,往围墙的另一边跃下。“碰上你们这样的亲家,我古继松算是倒了八百辈子的大霉!”又冲儿子说,“振锋,背上你媳妇,咱们一秒也不能停下来!” 众人没命似的夺路狂奔,月色之下,就如几只不堪一捏的小虫子,盲目而惊慌。他们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觉得天大地大,总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他们一路躲躲藏藏,穿过大大小小的废弃房屋楼宇,奔过狼藉不堪的窄街柳巷,好不容易,才远离了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脚步声。 方向,在此时此刻已经失去了意义,他们只能全凭直觉在偌大的废墟中疲于奔命。活着,已是他们唯一的追求,但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张越收越紧的命运巨网中能支撑多久。他们就跟被困在鱼网中的鱼别无二致,同样是奋起平生之力去挣扎,力求摆脱这个罗网。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比鱼更清楚明白自己的处境。 也不知奔了多久,众人来到一条临江大路上。他们在江边找到一处树影婆娑的位置凭栏歇息。老古从腰间解下水壶,取些清水拍湿媳妇的脸,让她转醒,然后只能看着她与父亲抱头痛哭。一时之间,喘气声、抽泣声,连同脚下江水滚涛,树木迎风起浪,相互此起彼伏,交错成哀伤的乐章,像在为某种一去不返的东西奏曲安魂。没有人能用一句话概括那是什么东西,但在他们的心底里都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这个“什么”包含了太多,多得让他们应接不暇,不知该先为哪个悼念。 为倏然而逝的生命?为颠沛流离的生活?为社会秩序的倾塌?为毫无希望的余生?还是说,为逐渐淡出历史的人类文明。 若婷父女俩尽可能地压低自己的哭声,与巨大的悲痛形成强烈的反差。他们要尽可能地宣泄,不仅仅是为了刚刚死去的亲人,还为了许多压抑在他们心头很久的无可名状的东西。老古不忍去看痛哭中的父女,便将孩子交予振锋,独自走到江边凭栏远眺,想找些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却只看到无边无际的江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鼻子代替嘴巴为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叹惜一声。 儿媳和亲家的哭声反映着老古的思绪,让他清楚看见自己内心的悲痛快将泛滥成灾。但他不能表现出脆弱,索性仰头猛灌了几口水,装出一副对什么也莫不关心的样子,其实内心却忙碌地筑起堤坝,把悲伤围个水泄不通,以防一不小心决堤。 他跟自己说,如果时间地点合适——起码别在人前——他一定会让自己痛痛快快发泄一下,不管是为了什么,或许说为了什么都行。然而他却没有察觉,这个世界似乎已没有可让他发泄的地方。 胖老头远远看着他,半个世纪的交情,让他一眼便察觉出老古翻腾的内心。他走了过去,挨着老古身旁站着,说着些不着边际的事,以缓解他的郁结。 “钱塘江好像退潮了。” “你不说我倒忘了这是钱塘江。”老古遥遥望着渐渐西沉的月亮,淡然回应着。他突然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如果是在那颗与地球相距三十八万千米的卫星上,或许没有现在这般不堪。 胖老头摇着头说:“这江叫什么名字其实没多少区别。什么长江、赣江、珠江、松花江,这江那江,除了长度大小和位置形状不同,说到底还不是一条大坑里面灌满了水。人要是灭绝了,我们给这世界取的各种名字就会统统还回去。”他一面说一面朝星空扬手,仿佛要把什么掷到太空中。 过了半晌,他见老古仍不言不语,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常说吗?在这个世道,能死个痛快,也算是福气了。” 老古苦笑一声:“那只是用来安慰活着的人罢了。”胖老头也跟着笑了:“那管用吗?” “安慰别人的时候,自己觉得挺管用。”老古收起了笑容,垂头看着渐渐退潮的江水,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招呼胖老头,“快看!”他指着从退潮的江水中露出来的东西,“那是什么?” 胖老头眯着眼睛看去,半晌之后,也不由得毛管倒竖。“我不太确定,但好像是人的手。” “那也有,那也有!”老古沿着江壁望去,一直望到目光尽处,“他妈的!”随着水位下降,悬吊在江壁上的东西亦逐渐显露全貌。那儿竟然栉比鳞次、肩挨着肩地挂满了尸体,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全被江水泡得发胀,泡得皮肉分离。 老古和胖老头这才发现,他们每一个人的脚下,都系着一块大石。有些尸体甚至因高度腐烂和江水退潮失去浮力,下半身顷刻就被大石扯断,坠入江中,“嘭嗤”一声,溅起高高的水花。 “他们……”胖老头抖着嗓子,“好像都是被活活淹死的。” 振锋被水声所吸引,也走了过来。“爸,什么掉进……”他低头朝江面上一看,要问的话也硬生生吞到肚子里,“这……这太残忍了!” 若婷父女刚从悲伤中回过神来,见他们三人全聚在江边不知看什么,正要过来,却被老古喝住。“别过来!”他一面说一面走到父女跟前,“你们要是伤心够了,咱们就快快动身。此地绝不宜久留。” 胖老头也跟了过来:“动身不是问题,问题是咱们接下来该往哪儿去?” 老古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解下背囊,从里面抽出一柄大得吓人的反器材狙击步枪和足有八十公分长的枪管互相接上,然后又取出几柄装有瞄准镜的手枪和十余颗手榴弹。“之前他们来势太急,还没时间好好准备。”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枪和手榴弹分发众人:“记住,如果再遇上他们,在非必要的情况下,目光千万不要跟他们有任何直接接触。万不得已的话,就用瞄准器去看。明白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序章:身不由己的傀儡 身不由己的傀儡(三) 见众人都点头示意,他才接着说:“你们看见了吗?”他遥遥指着西面,“那儿就是嘉绍大桥。”众人循指而望,见皎洁的月色之中有一座庞然大物以笔直的姿态横跨于江上,宛如某个神祗在半空中画下一条与江面成水平的直线。月光把桥的影子投在钱塘江上,随着江水翻涌如心电图般跳跃。而月亮的位置恰好与桥重叠,远远望去大桥就像穿月而过。 “不久前我看见江边有一架废弃的施工梯,”老古继续说,“我们可以直接从施工梯爬上桥而不需经过引桥,这节省了我们不少时间。等我们过了那桥,就算进入了嘉兴市的范围,然后再往东北方向走,就会到达上海。我之前听说,上海有民间力量暗中组建了地下救护所,供平民百姓避难。我原来是不信的,但眼下这情况,也就只好宁信其有了。” 既有了方向,众人亦精神稍振。临行时,若婷从丈夫怀里抱回儿子,然后随众沿江而行。江涛滚滚拍岸,像在催促他们的步伐。待行至桥下,众人仰首而望,方发现此桥比想象中还要巨大,宛如某只史前巨兽的脊梁,而耸立在桥上的一座座桥塔和挽桥的钢索,就像是巨兽尚未腐烂的脊刺和神经。 这会成为人类文明的化石吗? 面对这座庞然大物,老古觉得就连洒在自己身上的月光也冷了许多。他脑海里不禁反映出大桥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相比之下,此刻的大桥更像是天地间的一座摆设。 桥死了。曾经作为华夏大地的一条血管,它已经硬化了,而桥上的废车就是其中的瘀血。 就在老古胡思乱想的时候,胖老头已找到他所说的施工梯。那其实是一台大型施工电梯,其导轨自下而上,黑暗中仿佛直冲云霄,而电梯轿厢正停在最高处,紧挨着桥侧,像是喻意着曾在这里上桥的最后一批工人再也没能下来。胖老头想碰碰运气,跑到机房里尝试启动电梯,但那自然是徒劳,估计电梯的油箱早已干涸。 既然电梯无法运作,人们就只能另寻法子。他们绕着电梯的底座和机房走了一圈,很快就发现安装在电梯导轨一侧的救生梯。“我们就从那儿爬上大桥。”老古用电筒照着救生梯说。 若婷打量了一下那仿佛高不可攀的电梯导轨,又看了看怀里的孩子,一时间踌躇起来。胖老头知道她抱着孩子不好攀爬,便提议让他来背孩子。但对若婷来说,胖老头毕竟是外人,实不敢将视如性命的孩子交给他,因而婉言相拒。“谢谢您,梁叔。但还是让振锋来吧。”她口中虽然道谢,但语气中却没有听出半点感谢的意思。 胖老头察觉到她的不信任,心中不禁有些难过。回想家人在事变中遇难,自己顿成孤家寡人,幸而遇上有数十年交情的老友,才得以些照应。只是平日相处里总略闻老友儿媳及其亲家对自己颇有微词,说什么艰难时期多个人就是多个负担,心中已是委屈。再加之老友祖孙三代同堂,而自己却孑然一身,便更感孤独。他平时总宽慰自己,起码老友还把自己当家人。可如今自己一番好意却讨了个没趣,那种被嫌弃的感觉霎时如鲠在喉,既吐不得,咽亦难受。 “老梁,”老古说话时,人已爬到机房顶上。他朝救生梯摆了摆脑袋:“他们会处理的,我们先上去吧。——振锋,你们赶紧的,这么点小事还让长辈操心,像什么话?”他最后这句话自然是故意说给儿媳听的,一则是让她知道,胖老头不是外人,二则是让后者好下台。 胖老头假装眼睛进沙地揉了一揉,随即跟着老古攀上救生梯。若婷见公公指桑骂槐地教训自己,心中也是不快。振锋只好居中调停了一番,然后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并缚在背上,领着翁媳二人沿梯直上。 然而,这救生梯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爬。长时间日晒雨淋,梯上已是锈迹斑斑,部分支架已有松脱的迹象。众人只爬到一半,便觉半空中风劲势急,导轨被刮得“哐哐”作响,几有断折倾塌之感。幸好救生梯装有护背防坠栏,方不至于毫无安全感,且救生梯亦非一梯直上,而是每隔一段就设有一个平台以供歇息,众人攀爬一阵歇一阵,总算能喘上一口气。 老古回头看了一眼地面,月色之下的世界一片狼藉,空置的建筑就像是无数冤魂野鬼的栖息之地。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嘉绍大桥,只觉得这桥实在太高,比他想象的高,攀爬起来也比他想象的累。偶尔迎面刮来一阵疾风,叫他透不过气,只好别过脸去,避开风来的方向才能好好呼吸一下。“真是老了。”他暗自呢喃着,见救生梯最后一个平台就在不远处,便打算在那儿休息一下再继续爬。 不想临近平台之时,他竟闻到一阵异臭。这种臭味对他——乃至其他人——来说都并不陌生。这些年来,世界仿佛被这种气味漫天笼罩着,让人差点以为这是地球本身散发出来的。 那是尸体腐烂的气味。 老古光是轻轻嗅一下,便已知道这尸体腐烂到什么程度。他对尸臭早就不以为然,只是奇怪这气味从何而来。直到他攀上最后一个平台,他才看见气味的主人。 那是一具已显现出巨人观的男性尸体,看样子死了足有三、四天。他以仰姿倒在平台上,胸腔处的撞击性凹陷是其致命伤,一大片胸骨往体内折断。他的衣服上印有“home”的字样,正正是凹陷的地方,想是从桥上摔下,胸部正正撞在围栏上所致。 这时,众人亦陆续爬上平台。他们对眼前的尸体并未表现出半点惊讶,以他们这几年来的经历,死亡恐怕要达到一定规模才能拨动他们的神经,比方说挂满江边的尸体。而且,这世道也教会了他们,看见尸体后第一时间要做的,不是惊讶。 老古弯下身子,本能似地在尸体身上来回搜了一遍——这就是他们看见尸体后的第一反应。老古搜完尸体的正面,见没找到什么,便将尸体翻过来接着搜,那动作娴熟得就像吃鱼时把鱼翻转一样,想必是平时翻惯了。而其他人也没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而是自顾自喝水歇息。 “再坚持一下,快到了。”振锋温柔地把妻子湿漉漉的刘海拨到耳后,转脸又跟岳父说,“爸,累不累?” “不累。”回应的是两个人。振锋莞尔一笑,“不累就好。” “老公,”若婷眼有泪光,“我想妈了。”振锋又再看了一眼岳父,见他背着月光,神情看不清楚,但想必也好不到哪去。“妈上天堂了。”他试图安慰妻子,可他知道自己并不擅长此道,也就不再说下去。 在场者除了老古,最关心那具尸体的应数胖老头。“能找到什么吗?”他站在老古身后问。 老古站了起来,将一物抛给胖老头。“这人是条汉子,”他说,“趁人家一时没把他控制住就跳桥自杀了。”胖老头接过那东西一看,那是一副外形扭曲、质感粗糙,像是将一堆废旧电子元件拼凑而成的眼镜,而眼镜的镜片,是两片碧绿晶莹的经过精密研磨、抛光和镀膜处理的凹透镜。相比之下,镜框就像是蒸汽工业革命时期的产物,而镜片则象征着近代光学镜片加工工艺的水平。到底是什么将这两种在时代上天各一方的东西扭在一起?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知道,身上携带着这东西的人就是一直不遗余力将他们赶进穷途末路的人。 或者说,是把世界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人。 胖老头一时性起,扬手就想把那东西往外扔掉,却让老古喝住:“干嘛呢?你要是扔下去闹出什么动静,不正好向他们说明这里有人吗?”胖老头气不过来,使劲把眼镜一掰为二,扔在平台上。 众人就在散发浓烈腐臭的尸体旁若无其事地休息了五分钟,他们甚至不担心气味对孩子的影响。随后,他们陆续从救生梯攀上南往北方向车道的桥面。众人直到攀上桥面那一刻才知道,原来大桥南北二向的车道是分开的,彼此之间有着数米宽的空隙,桥上共六座桥塔,就是从这空隙中筑起。 老古努力想象这座桥在灾难发生之前的样子,但在此之前,他从未亲眼看过这座大桥,除了些放之四海皆准的认知外——如车水马龙——他再也感受不到关于这座桥的变迁。 人若不知道从前,就会以为现在理所当然。 一想到孙子长大后,会认为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模样,他就说不出的难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序章:身不由己的傀儡 身不由己的傀儡(四) 待众人都登了桥,老古从身上翻出地图,粗略计算了一下距离。嘉绍大桥,其实就仅指跨越杭州湾的一段,然而就这一段,便已有十余公里长。众人奔波了一晚,早已疲惫得步履维艰。照此推算,要抵达杭州湾的彼岸,非两三个小时不可。想到此节,他便向众人提出建议:“这桥很长,我们一会儿先找个地方歇歇脚,等清晨时分再赶路。” “爸,”振锋却说,“这桥哪里有什么地方可以休息?” “你放心。”老古折好地图,“这桥上有很多废车可用来藏身,就算他们派直升机来巡逻,也不会轻易发现我们。” 众人都觉得他的提议甚好,一想到能好好睡一觉,无不喜出望外,纷纷加急脚步,往桥心走去。 他们没走多远,便看见自南往北的第一座桥塔。其时月渐沉湾,透过贴着江面泛来的月光,人们依然可见桥塔上四个早已褪漆的大字——嘉绍大桥。老古朝东方望去,见那方仍是漆黑如故,便知到了日夜交替前最为黑暗的时刻。他从背囊里取出唯一的电筒,独力对抗着黑暗。很快,月亮已沉入地平线下,四周除了可怜的电筒光,就只剩下江声涛涛。偶有江风阵阵扑面而来,在此炎夏之际,甚是清凉,只是这种清凉,却同时夹杂着毫无生气的荒凉。 黑暗连城市轮廓都吞没了,每个人的眼中,都只剩下彼此光暗交错的身影。若婷紧了紧怀里的孩子,看着桥面一段段早已斑驳的路标漆从黑暗滑入灯光,又从灯光滑入黑暗,竟心生错觉,觉得不是自己在走路,而是桥面在自己移动。她觉得自己就像在一条倒退的输送带上走,不管她走多快,输送带总以同样的速度往后滑,而自己则永远在同一个位置原地踏步。 这感觉让她心生莫名的恐惧,不由得加快两步,伸手扯了扯丈夫的衣摆。“怎么了?”振锋放慢脚步,回头轻声问她。 若婷心神不定地往四周根本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顾盼:“爸不是说这桥面上有很多废车的吗?我怎么一辆都看不见。” 她声音虽微,但在这死寂的环境下,众人无不听得一清二楚。振锋以为妻子没有看清楚,正要说些什么,但父亲却缓下了脚步。四周的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了。 老古马上摆转起电筒,往更远的地方照去。电筒光辐射到二十米开外,但他看到的仍是空荡荡的桥面。他再往回照,想看看自己走了多远,却早已看不见来时的施工梯。然而,这里不仅没有一辆废车,哪怕是个轮胎也没有。 大概在一个月前,老古还远远看见桥面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废弃车辆,怎么就全都不翼而飞?他实在不心死,遂往桥梁外侧走去,越过用来围闭施工的水马,举着电筒往几十米下的钱塘江照去,甚至借着狙击枪的瞄准镜去看。但就这一看,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透过瞄准镜,他看见桥下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反射着微弱的电筒光,但仍能勉强看得出,那是一个轮毂。透过轮毂,他看见了轮胎,继而看见车身,并最终发现,桥下的施工浮台上有许多摔得变形的废车。 在他走到桥梁外侧围栏的时候,其余人等仍站在漆黑的桥面等待。他们看见老古在摆弄着电筒和狙击枪,心中都隐隐觉得不妙。待他回来之后,若婷的父亲已迫不及待相问:“怎么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问些什么,但觉得总应该问些什么,至于他到底在问及什么东西怎么了,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们把废车全给清理到桥下了。” “他们清理这废车干什么?” 老古眉头深锁:“这桥若是一通,嘉绍两地便任他们自由出入。也就是说——”他电筒朝北一照,“就算上海真的有救护所,现在恐怕也已经沦陷了。” 老古一番话,像把四周的空气彻底抽空,漆黑突然变成茫茫太空,人们置身其中,无不茫然失措。黑夜仿佛在一瞬间变得特别黑,江风也顿时变成寒冷的北风,吹乱了这些无家可归者的发丝,也吹散了他们心中唯一的希望。 “那……我们还去上海吗?”若婷提心吊胆地问着,因为她担心自己会打乱领导者的思绪,可是她又迫不及待想知道有什么对策,只好心虚地看着老古,祈求他能作出些什么有建设性的指示。只是她万没料到,这个问题所换来的,竟然是更长的沉默。 因为老古考虑的,并不是去不去上海,而是该不该走完这条桥。他有强烈的预感,这条桥绝对不是一条出路。细思片刻,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个陷阱,桥的彼方必定已埋伏了敌人,就等着哪个倒霉蛋自投罗网。 所以,“这条桥已经不能走了。”他说,“我们赶快回去,找个地方躲上一两天再作打算。”说罢,便率先带头往回走。众人别无选择,只好也随他而行。 老古默不作声地走在队伍的前头,一个个不祥的念头随着涛声一浪浪翻涌在心头。江风虽然在他耳边呼啸着,但他却仍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然后,他刻意加重了自己的脚步,似乎想透过声响来驱散自己心中的不安。 众人见他忽然重着步子走路,无不感到困惑。他并没有向任何人解释为何要这样做,只是不停地重步前行,而且越踏越狠。胖老头终于忍不住了,正要问他在干什么,谁知他竟又霎时止住。 因为他察觉到,在风声中听到的脚步声,并不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他们来了。”这就是他对众人疑惑的目光所作出的唯一回应。 他话音刚落,众人便已听见一阵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自回程的方向传来,脚步声中还夹杂着汽车引擎的啸声。 众人的脸顷刻像刷了一层白漆一样,纷纷把焦虑的目光投向老古。而老古却闭着眼,只竖起耳朵细心聆听。“来了约莫十来人和一辆车。”他猛然睁眼,左右顾盼,见围闭施工的水马一直延伸到此,便连忙引众人藏身其中。 只听见脚步声和车声渐行渐近,与众人不过百余米,敌人的灯光甚至照亮了他们每一双惊惶的眸子。老古熄了电筒,掩身在八十公分高的水马之下,立指于唇间示意众人万不可作声,然后轻轻为那柄大得吓人的狙击步枪上膛。 若婷早已吓得浑身哆嗦,费了好大的劲,才为手枪上了膛。“老公,”她紧紧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吐着气说,“我好害怕。” 然而让她更害怕的事情还在后头。“哼……哼……”两声梦呓之后,她怀中的婴儿竟然醒了! 人们无不大吃一惊。“快捂住他!”老古极力把声音压到最低,一双愤怒的眼睛直瞪着儿子,见他一脸既惶恐又惭愧的神色,心下早已明白,他根本没有按照自己的吩咐去给孩子多喂两滴“安梦宁”。 若婷抱着孩子拼命地摇,嘴里不停轻语着“乖乖”。然而孩子逐渐扭曲的表情却告诉她,哭声一触即发。若婷未等他哭出声来,就伸手去捂他的嘴巴。但是孩子哪里乐意,“咿咿呀呀”的挣扎了起来,眼看就要号啕大哭。而若婷身为母亲,自然狠不下心去捂,在半捂半松之间,孩子的声音也就传了出来。 正当她无计可施之际,却竟见公公从腰间抽出匕首,匕锋所向,正是他的嫡孙。她知道公公为了保全众人,已起了杀孙之心,顿时什么也顾不上,立即掀起衣服。老古见状,才缓缓放下匕首,却不禁直喘气,似乎也为自己刚才的决定而心惊胆战。 然而,敌人却在他们藏身的水马旁停了下来。 “他……们……不……见……了。”敌人以奇怪的节奏和声调一字一顿地说着,仿佛每一个字都是被迫着说出来的。 “他……们……”回应的也是相同的说话方式,“一……定……走……不……远。” 这时,若婷感觉到孩子吸吮自己的劲儿越来越大。她心里面明白,食物短缺早让自己营养不良,奶水自然不够充足。孩子每次吃奶,都要费相当大的劲,才勉强吸出奶水,是以每次哺乳之后,孩子总是气喘嘘嘘,汗流夹背。 但是这次哺乳,孩子却前所未有的使劲。她不禁去想,难道自己没奶了?可是—— 孩子却松口了。 随之而来,是一声足以划破长空的婴儿啼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序章:身不由己的傀儡 身不由己的傀儡(五) “快跑!”就在婴儿哭声刚起之际,老古便已明白一切都完了。但他不愿束手待毙,最起码要为年轻人争取更多时间。所以他一面催促着众人离去,一面把狙击步枪探出水马外开枪,混乱间击毙了一名猝不及防的敌人。这几年来,死在他手下的敌人不在少数,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唯一感到无稽的,就是老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因为每个死在他手下的敌人,无一不是身穿二战时期的日军军服。 日本再度侵华了——在战争刚爆发之时,他曾这么认为。而现在,他已经不再去考虑敌人到底是什么人,因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他们都是敌人。 当第一名敌人尚未倒地,余者便即反应过来,各自寻找掩护还击。经消声器降噪的枪声顿时此起彼伏,子弹在敌人的灯光中密密麻麻呼啸而来,或射在水马上,或破空而过,压得众人只能匍匐在地。幸好水马是用abs树脂裹夹韧化铝型材制造,其韧度及密封性极高,使灌注其中的水多年来未被蒸发,而敌人的子弹经过消声器后威力骤降,在穿透水马第一层后,压强已被大大降低,再经水流降温缓冲,便不足穿透第二层。 可是,水马再韧亦始终是塑铝制品,只能缓得一时。 只听见突破音障的枪声密集且连绵不断,子弹在光暗分明的半空中尖叫,掩盖了孩子的哭声。这时,东面已泛起鱼肚白。老古既然下了决心要为家人争取时间,自然固守一隅,向敌人展开还击。当身边的人渐爬渐远,他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孤零,一股想哭的冲动强行突破他的心理防线。他跟自己说,要哭就趁现在,否则就再无机会。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地方和时机可供他发泄,那应该就是此时此地。当此念头一起,他的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 水马中的水从弹孔中渗出,浸湿了老古的胸膛,很冷,但不知是身冷还是心冷。混战之中,他对身边的一切已失去了感知,只懂得麻木地开枪还击。他从枪战中抽回目光,想再看一眼儿子,再看一眼儿媳,再看一眼孙子,却在扭头之间,看见胖老头仍蹲在自己身边,正举着手枪从两个水马之间的空隙中朝敌人射击。 他被眼前这位半头白发、咬牙切齿的老友所震撼,泪水也顿时止住。 胖老头本来战得正酣,却察觉有双灼热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他朝目光一看,破口大骂:“看你妈!”换了弹夹,还击两枪,发现那目光仍在,竟不由得觉得好笑,“你倒是快打呀!” 老古也笑了。其实这对历时半世的生死之交根本毋须多言,他们之间只要一个眼神或一个笑容,就能各自心神领会。死亡于他们来说已是无足轻重之事,人生若有一知己能同生共死,哪怕被五马分尸,实亦无所憾。 “爸!梁叔!”就在此时,振锋在不远处朝他们呼唤,“快走!”可是他得到的回答,却是父亲豪迈的笑声。“振锋!”老古一面射击敌人,一面高声说道,“今天过后,你身为儿子的责任就算完成了!快走吧!你的妻儿需要你照顾。” 但振锋哪里肯眼睁睁看着父亲牺牲。“爸!你不走我也不……”他话没说完,一颗子弹就从他鬓旁擦过,正正打中从他身后越过水马的敌人,正是父亲开的枪。“快走!”老古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甚至掏出手枪顶在自己的下颚,以死相逼,“你要是再不走,我这就死在你面前!” 振锋被逼得左右不是人,热泪潸潸而下,眼中的父亲也越来越模糊。“快走!”他知道父亲已铁了心帮自己争取时间,“快走啊!”如果自己有什么不测,哪里对得起这份无私父爱? 所以,他想再看父亲一眼,然后牢牢记住那张因为太过熟悉而被自己忽略的脸。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旦扭头离去,父亲将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今生的父子缘亦会在这里划下句号。 他擦干了眼泪,远远看着父亲。他才顿时发现,自己从未如此认真地看过他一眼。他的苍老,他的憔悴,仿佛在这一刻都清晰起来。但父亲给予自己的依然是笑容,就像在跟自己说:“好好活下去。” “爸——!”他挥泪高呼,朝父亲连叩三个响头。除了这样,他已经不知该怎样答谢父恩了。“你的恩情,儿子这辈子是还不了了。”他再也不敢看父亲一眼,“啪”的重重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像在责备自己的不孝,便一面狂叫,一面领着妻儿岳父往桥北爬去。他知道,无论自己是选择与父共存亡,还是随妻儿逃生,他的余生都会为这个决定而后悔。 看着儿子离去,老古也不禁再度老泪纵横。他觉得自己已尽力了,剩下的就只能看老天爷的安排了。随后从腰间取出三颗手榴弹,问胖老头:“你的呢?” 胖老头又换下一排空弹夹,咧齿一笑,也从腰间掏出三颗手榴弹交予他手上:“给咱们留一颗,就算要死,咱也要死得轰轰烈烈!”老古抱着他的脑袋,深深在他额前吻了一下:“兄弟,那咱们一起去拜访阎王老爷吧!”随即就拔掉保险环,弹走保险片。“还记得咱们几十年前经常玩的射击游戏吗?”他大手一挥,往水马外掷出一颗,然后二人齐声呐喊,“fireinthehole!” “轰隆”一声巨响,扬起飞沙走石不计其数。胖老头趁势探身出水马,朝敌人连番射击。未等爆炸声散尽,老古又接二连三,“铮铮铮铮”解除四颗手榴弹的保险,然后分别往不同方向抛去。爆炸声、枪声并混杂着惨叫声随即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痛。正当老古要解除第六颗手榴弹的保险时,胖老头却摁住了他,“我们还有子弹,不射光了你就舍得去死吗?” 老古会心一笑,当即在水马上架起反器材狙击步枪,打算再逮几个王八蛋。谁料敌人借着运兵车作掩护,往桥南迅速退去。老古二人哪里肯放过追击穷寇的机会,当即连扣扳机,朝他们射击。反器材狙击步枪的弹头可谓所向披靡,老古几乎每开一枪,就有一个敌人应声毙命,就连运兵车也无出其右,引擎只挨了一发,便即轰然炸开,活活炸死那开车的敌人。 “潮……汐……转……移——!”随着敌人一声嚎叫,桥面上陡然闪起一阵接一阵青黄难辨的强光。那是从敌人所戴的眼镜中射出的,正是之前被胖老头折成两半的东西。 老古二人看见光起,竟害怕得连一根头发也不敢再探出水马。面对死亡,他们视若无物,却害怕这构成不了任何伤害的光线,像两只碰见猫的耗子一样,紧紧蜷缩在水马的阴影里。他们交换着惊惶的眼神,但很快,惊惶竟变成了犹豫,再变成怀疑,最后二人竟同时举起手枪指着对方,仿佛下一秒就要扣下扳机。 过了片刻,强光再也没有闪起。老古从水马迅速探头出去又立即缩了回来,他看见敌人都往桥南撤退,但已没有追击穷寇的想法,因为他和胖老头仍未放下指着彼此的手枪。 “开始吧。”老古说,“不能有半点犹豫。” 胖老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是谁?” “梁欣健。你呢?” “古继松。生日。”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五。你呢?”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二。我儿子是谁。” “古振锋。你孙子是谁?” “古学霖。我们具体认识了几年?” 胖老头愣了,这问题他可一时间答不出来。“我……我们……”他焦急地把今年的年份减掉他们相识的年份,可他的心算能力并不好,嘴巴张得老大,却愣是说不出一个数字。老古见他犹豫,又将枪口抵近些。“我……”胖老头只能咬着牙说,“我不知道!”他闭上眼睛,就等老古开枪。 然而,额头处那阵来自枪口的炙热突然消失了。“你要是答得出来,我就开枪了。”老古笑着说,“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今年是何年。就算知道,你也得掰着指头算半天。我太了解你的心算能力了。” “你他妈竟然算计我!”胖老头也笑了。 “要不是这样,我怎么知道你还是不是你。”老古一面说一面扶着水马站了起来。看见敌人都撤退了,二人只觉绝处逢生,无不喜出望外,当即沿桥一路往振锋等人的方向追去。却又怕敌人杀个回马枪,故也走走停停,直到确定敌人再也不会追上来为止,才发足奔往桥北。 殊不料未奔出多远,前方便已传来惨叫。老古听得出,那是媳妇的声音,心头不由得紧紧抽了一下,忙找掩护架起狙击,用瞄准镜探看前方情况。只是江面晨雾渐浓,他根本看不见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 序章:身不由己的傀儡 身不由己的傀儡(完) 这时,在大雾之中隐隐可见跑来一人。“救命啊!”那是若婷的父亲,正扯尽嗓子大叫。老古仔细一看,见他竟抱着孙子奔了回来,忙与胖老头迎了上去。“亲家!”老古伸手去扶他,“振锋他们呢?难道前面真的还有敌……”话未说完,桥北“嘣”的一声枪响,把若婷父亲连人带婴打飞在半空! 胖老头眼明手快,忙接住孩子,并迅速检查他有没有受伤。但若婷父亲已后脑中枪,倒卧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老古也顾不上为他哀悼,连忙拉住胖老头再次掩身在水马后,并问了句“孩子怎样了”,听胖老头回答“没事”,才又透过瞄准镜,静观前方动静。 那雾霭之中,竟又再传来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其声势至少比先前的要大上十倍,足见其人数也是先前的十倍。老古借瞄准镜望去,竟见一支近百人的身穿二战时期日军军服的队伍,在南往北车道朝自己方向开进而来。 直到此时此刻,老古才完全肯定,嘉绍大桥确实是敌人事先设计好的陷阱。 正如之前所见,嘉绍大桥的南北二向车道是分开的,中间有着数米空隙,老古和胖老头正身处在与日军相同的南往北车道上。然而不论是从后追击还是现在迎面而来的敌人,由始至终就没有一个人出现在对面的北往南车道上。这说明他们一早就知道自己在哪一边,就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老古知道自己已成瓮中之鳖,此番再无侥幸之理。他恨得咬牙切齿,发誓定要打爆第一个走进他瞄准镜的敌人的脑袋! “杀一个够本!”他愤恨地自言自语着,“杀两个……”可是,他说不下去了。胖老头见他盯着瞄准镜的眼睛瞪得跟灯笼似的,不禁也跟着瞠目结舌起来。他曾经见过老古这样的表情,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在老古上一次表现出这种神态的时候,他正用双手扼死自己的妻子。所以,他猜到老古看见了什么。 那百人队伍中,为首的两名“日军”,赫然是振锋和若婷! 老古整个人都崩溃了。振锋和若婷竟然就这样端着枪,穿着日军军服,步履整齐地走在队伍前面。钢盔之下,老古看不清他们的神情,只知道他们在转眼间,便已化亲为敌。 老古泪如泉涌,失声痛哭。他和胖老头曾不止一次见识过这种情景:叛变的人穿上日军军服,端起武器屠杀自己的亲朋。儿子和儿媳——一如他亲手扼死的妻子——已不再是他们了。二人在他眼中的身影虽然一如既往,但也不再是他们了。他甚至可以断定,那近百人的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是原来的他们。 “咔嚓”一声,老古已为狙击上膛,随即瞄准着振锋的面门。 胖老头看见他为狙击上膛,心中已知不妙,却还未来得及阻止,老古便已鼓足嗓门,疾呼一声“不”,然后扣下扳机,弹头脱膛而出,划过潮湿的雾气,在振锋的头部穿颅而过! 在老古亲手打死儿子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时间都停顿了,这种感觉与他当年杀妻时如出一辙。他的脑海中翻飞着儿子小时候的片段,却不管怎样,也无法把那个追逐在自己身后的孩子和瞄准镜中脑袋被子弹轰成肉沫骨渣的敌人联想在一起。 敌人迅即骚动起来,纷纷朝枪声传来的地方开枪。胖老头马上掩身,却见老古竟然不闪不避。只听见“噗噗”两声闷响,老古的肩膀中枪,但他却仍是无动于衷,兀自举着枪,在敌人群里寻找着什么。 “你活不耐烦啊?快躲下!”胖老头极力去拉他,却遭他一脚踢开。接着“噗”的又是一声,胸部再中一枪。“我……咳咳……我不能让他们受折磨。”他口吐鲜血,泣声而道,“原谅我。” 他再次扣下扳机,子弹正正打中若婷的心脏处,直打穿一个血洞。而这两枪,就是他能给予儿子夫妇最后的礼物。 两枪过后,敌人更加确定他的方向。随着一连串密集的枪声,老古身上顷刻多了十数个血洞,鲜血汩汩而流。他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这个疲惫的身躯,直直倒在胖老头身旁。 “你这又是何苦呢?”胖老头抚摸着他的伤口,声泪俱下。“我……在你眼里……”老古身负重伤,几乎说一个字就吐一口血,“我……还是我……吗?”胖老头痛哭着去为他擦血,一个劲地点头。老古艰难地报以一笑,再也说不出话,颤着手将最后一颗手榴弹交给胖老头,并轻轻拍了拍孙子的衣服,留下一个血手印。 “我明白的。”胖老头紧紧抓着他的手,眼泪一颗颗滴在胸前,“我会尽力的。” 听完这番话,老古终于咽下他人生中最后一口气。他走得很安详,面带微笑,仿佛从不怀疑胖老头说的每一个字。 这时,阳光破雾而至,黑暗迅即被驱逐在天的另一面。胖老头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拾起地上的狙击枪,连同孩子一并缚在背上。在这过程中,他发现孩子正骨碌着大眼看着自己。 学霖没有哭,甚至没有被枪声所惊吓,仿佛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爹娘死了,外公外婆死了,爷爷奶奶死了。这孩子就跟胖老头一样,举目无亲了。 随着一声怒吼,胖老头半蹲着身子,毅然往大桥边缘奔去。子弹就在他头顶呼啸而过,喊杀声在他身后巨浪般扑来。但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赌一把运气。 将到桥梁外侧围栏之际,他蓦然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挚友,拔掉最后一个手榴弹的保险环,弹走保险片,轻轻将其滚至老古身旁,就当是告别。然后攀上桥栏,冲着日出的方向往桥下纵身一跃。 再见了,我的老友。 “轰隆!” 身不由己的傀儡(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大梦初醒 大梦初醒(一) 人类,是一群狂妄自大的恶魔! 他们自称万物之灵,仅凭一己意志来主宰这个星球上所有生灵的命运,还随意践踏生养他们的大自然。 人类,是一群自相矛盾的凶徒! 他们制造大杀伤性武器,骨子里个个都是疯狂的侵略者,身体流淌着极其暴戾的血液,却妄称热爱和平。 人类,还喜欢文过饰非! 他们弱肉强食,为求利益自相残杀,成为了这颗星球上唯一一个乐于残害同类的族群,却美其名曰适者生存; 他们虚伪、邪恶、贪婪、肆意妄为,创造出一个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文明,并对自己血腥的屠戮史,“你喊个啥子嘛,耳朵都快给你喊坏喽。”大汉循声望去,见是一个截了右掌、满脸阴郁的残疾老头,才蓦然想起船上有这么一个人。他看上去十分苍老,头发却仍乌黑,看不出具体年纪,他身材瘦小,除了残疾,阴郁就是他最大的特征,长着一张仿佛自出娘胎就不曾笑过的脸。大汉依稀记得上船时曾跟他聊过两句,只是彼此从未互通姓名,他又怎么知道自己姓什么? “你咋知道俺姓梅的?”大汉问他。 “那儿不写着嘛。”老头朝他休眠箱底部指了指。原来那儿有个屏幕显示着他的个人资料,上面写着“梅若虎,男,生理年龄四十六岁,法定年龄五十五岁。”大汉又看了看别人的休眠箱,无不如此。那截了右掌的老头叫陈华声,生理年龄五十三岁,法定年龄六十二岁。 梅若虎憨憨一笑。“老哥,”他朝陈华声招了招手,“这法定年龄俺是懂的,可这生理年龄却是啥意思?” “这都不懂?”回答的却不是陈华声,而是他旁边一位正在化妆的美丽女子,“超简单了啦,生理年龄就是你现在身体机能的年龄啦。” 梅若虎也记得她。在出发前,她曾喋喋不休地向工作人员咨询返回地球的日子,甚至扬言如果时间偏差哪怕一天就要起诉他们。在搭乘航天飞机前往国家空间站的过程中,她曾因害怕失重而晕倒过一次,在空间站转乘“逐日”号后,她看着越来越远的地球,又晕倒了一次。就连机组成员也对她为何会在“逐日”号上表示过质疑,因为以她的心理素质根本不适合星际旅行,以致为了她的精神安全,机组成员在“逐日”号刚离开月球轨道时,便早早安排她进行低温休眠。 现在她睡了一觉,看上去似乎适应了。 “恁为啥俺的生理年龄要比法定年龄年轻了……”梅若虎心算了一下,“九岁?”看来,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懂得举一反三的人。 女子叹了一口气,举起粉底扫东一指西一戳地比划起来,言谈举止中带着几分颐指气使的架势:“因为我们在太空长期休眠嘛,休眠的时候我们的老化速度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那睡了九年,我们的身体大概就老了差不多一岁,但其实我们已经睡了九年,在法律上确实是老了九岁诶,所以才会有两个年龄。”她还埋怨着,“真是的,人家明明还很年轻啦,却硬把人家说成是三十多岁的大妈。” 梅若虎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可其实他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这女子说得头头是道,又长得那么漂亮,应该不会有错,心想着她真聪明,于是往她的屏幕看去——“吴翠莺,女,生理年龄二十三岁,法定年龄三十二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大梦初醒 大梦初醒(二) 就在这时,不知道谁冷幽幽地说了句:“这船居然厶坠毁?”语气中竟还透露出浓浓的失望。梅若虎觉得这话晦气透了,正要看看是谁如此口不择言,不料一转脸间,竟被眼前人吓了一跳。说话的原来是个胖姑娘,胖得十分臃肿难看,梅若虎甚至找不到她的脖子和下巴。 胖姑娘见梅若虎看着自己目瞪口呆,竟然咧起嘴笑了,一排牙龈竟几乎是牙齿的两倍大小。“咋哩?”她说,“你是不是想说,这女人真丑?” 梅若虎似乎被她说中了心声,不禁心虚地移开目光。在胖姑娘说话的时候,他便已想起这个人。在他的印象中,胖姑娘尽管姿色欠奉,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异于常人的特质——当然并不是指容貌——她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都分隔在两条绝对平行的直线上,永远相交不到一起,俨然一名世界的旁观者,冷眼看着另一条直线上形形色色的人与事。 梅若虎悄悄瞄了一眼她的显示屏——“汤兰,女,生理年龄二十五岁,法定年龄三十四岁。”就在他看得入神的时候,汤兰悄然无声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打了一响指,直把他吓了一跳。当他想收回目光的时候,却与她的眼神碰上,他感觉到对方不是在看他,而是在可怜他,可怜他这个因小小涟漪就会心潮起伏的人。 汤兰也没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叹着气。 “喂!”吴翠莺实在听不下去,“看样子,你很想这船坠毁是吗?” “因为我不想活哩。”她拖长着每一个字的发音,加上她死气沉沉的语气,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真的,看见你的样子,我就特别明白你的想法。只是你不想活的话可以有很多方法,比方说跳楼啦、上吊啦、卧轨啦、烧炭啦,”吴翠莺掰着指头说,“你甚至可以现在就跳出船去,我肯定不会拦你的。可你不能诅咒这船坠毁啦,你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呢。”听着她冷嘲热讽,汤兰却只管笑,并没有还口。吴翠莺不屑地“切”了一声,暗自咕哝着:“笑笑笑,留到你阿爸葬礼上再笑好了。” “早上好,各位试航员。我是‘逐日’号的船长——聂纪朗。”广播忽然传来船长的声音。与之前广播的人不同,船长那仿佛能振奋人心的嗓音,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叫人不得不洗耳恭听。“欢迎各位从休眠中醒来。本人非常荣幸地想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想必各位已大概知道‘逐日’号目前的位置,我们已经安全驶离柯伊伯带,目前正从冥王星旁经过。”说话间,休眠舱左侧舷窗像褪色般,缓缓从遮光状褪为透明状。“各位如有兴趣,可以看看窗外的太空景色,历史上能到达我们现在位置的人类真是屈指可数,希望大家万勿错过。” 众人纷纷走到窗前,倚窗而望。“大家请看,远处那颗灰蓝灰蓝的小点儿,就是曾经身为太阳系九大行星之一的冥王星。但现在它已经被定性为一颗矮行星,属于外海王星天体,在天文学里也不再称为冥王星,而是叫小行星134340号。”随着广播话音再起,透明的窗户上陡然投影出数张用船载望远镜拍摄的冥王星图片,清晰得几可看见星球的地貌。“它与太阳的平均距离大约五十多亿千米,表面常温在零下二百摄氏度以下,接近绝对零度。如果我们人类裸露在这星球上,不稍一秒钟,我们的身体就会被冻成没有水分的干冰。” 梅若虎看着窗外景象,一股凉气仿佛从无垠永夜陡然涌进胸腔,叫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面对茫茫宇宙,若不是那颗被称为冥王星的灰蓝小点儿在眼前若隐若现,任谁都可能误以为自己闭上了眼睛。这里就是他们以往仰望的星空中的某处,某个在天空中占比连一粒分子都不如的地方。但置身其中之后人们方察觉,这里并不如在地球上所见的那般烂漫璀璨和拥挤,倒是深邃空旷得让人的灵魂无处立足,那些原本看似近在咫尺的星星,于这里就算穷尽十生十世也无法抵达,正是靠得越近,才知道离得越远。 梅若虎端详半晌,感觉自己仿佛就裸露在这片渗人的、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他的思绪慌张得急忙以那颗毫无生命迹象的,像一小片尘埃的冥王星作立足点,才不至于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他不禁想,如果那星球是有灵魂的,那它该多寂寞。不对,应该是孤独。也不对——他发现自己形容不了那种感觉。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这片景象不知被多少人遥遥相望过。它有过无数观众,它的姿态一如既往,亿万年来从不曾改变过,也许直到人类在宇宙中覆灭,它也不会有丝毫变动。思绪及此,梅若虎心中那股莫名的恐惧更加强烈。人类本以为陆地很大,却发现海洋更大,本以为地球很大,却发现太阳更大。随着人文和科技的发展,人类就是不停地发现比之前所发现的东西还要巨大的存在,一再证明自己是如何渺小。 那么巨大的尽头是什么?还有比宇宙更巨大的存在吗?如果有,那么还有比这个存在更巨大的存在吗?如果人类只是宇宙中的一个分子,那么宇宙会不会只是一个细胞?而这个细胞只是某只无比巨大的生物的血管里的无数细胞中的一个,而这只生物,亦只不过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某个人家养的宠物…… 梅若虎不敢再想下去,这已是他的想象力的尽头。 在人们惊叹之时,聂纪朗船长的声音再次传来:“很可惜,我们本来想为大家介绍更多的太阳系星体,只是它们都离这儿太远了,肉眼根本看不见。但有一颗星球,大家绝对不会陌生。请大家从另一侧舷窗观看。”说罢,休眠舱右侧舷窗又变成透明状。 众人转向另一面,霎时兴奋起来。“快看快看!”梅若虎之前的恐惧被眼前的天体一扫而尽,“恁日头就跟芝麻点儿大,俺这辈子还是头一次瞧见这光景哩。”对于他来说,太阳就是深山里的路标,长夜中的烛光,汪洋上的灯塔,是希望的源头,是一切信心的所在。 “梅先生说得没错,”聂纪朗船长从广播中说道,“那就是我们熟悉的太阳。各位可以想象一下,我们身处的位置离太阳有数十亿千米之遥,但我们仍能看见太阳的光芒,可见这太阳有多大,其光线有多强烈。” 梅若虎偷偷瞄了一眼吴翠莺,想她会不会又因此而晕倒。但结果出乎他意料,她看上去很高兴。可能是因为与九年前离去时不同,此刻她知道自己快要到家了,归航的喜悦战胜了一切恐惧。 “船长先生。”陈华声一脸狐疑,“你说咱离太阳有数十亿千米,那咋个能在一年之内回得了去?” “其实从航道上看,我们目前与地球大约还有六十四亿千米的航程。”聂纪朗船长的语气略带骄傲,“但陈先生请放心,只要‘逐日’号进入冥王星轨道,我们便可以借助行星公转的引力跳板和氘核聚变推进器的驱动,最终能以大约七十万千米左右的时速航行,然后再配合太阳公转轨道和近日行星轨道切换,预计只需一年就能到达。这就是我们行内常说的引力跳板,亦称为系内宇航轨道。”众人闻言,都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说了这么久,想必各位的身体已大致恢复了。”随着船长的话,休眠舱两侧舷窗像被泼墨一样缓缓变成黑色,“现在请各位先到供膳舱吃点东西,然后再到休闲舱调整一下个人状态。我们为大家准备了一项特别节目,将在今天中午十二点举行。在此,我谨代表‘登天航天科技集团’祝各位有一个愉快的星际之旅。中午见。” 交谈完毕,众人鱼贯出了休眠舱。就在出门之际,梅若虎方发现有一个男人一直窝的休眠箱里自顾自读着信。这男人打一开始就没有说过话,也没跟大伙一起看太空。梅若虎不禁心想,这信一定是他上船前便已带在身上的,但即使在出发时的那个年代,也很少看到这种古老的通信方式,就连自己这种大老粗,也早就学会使用各种通信软件;再者,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一封信而错过这么壮观的景象?信什么时候看都是那个样子,但这景象要是错过了,恐怕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看了。 对于这个在太空船里读信的男人,梅若虎就像看见古人飞鸽传书一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便想探头一看那信写了什么内容。岂料那男人颇有戒心,见他伸直了脖子朝自己看,即收起信件离去,临出门时还用眼神骂了他一句“多管闲事”,梅若虎则用眼神回了他一句“谁稀罕”。又趁他离去之后,低头看了看他的显示屏,原来他叫潘德念,生理年龄三十四岁,法定年龄四十三岁。 梅若虎沉吟片刻,才恍然想起这个潘德念就是在无重训练时,往自己宇航服里吐了好几次的那个小伙子,听说是名中学教师。梅若虎对他的印象就止于这件事,如今又添上他揣着信一副敝帚自珍的模样,只觉得这位来自南方的小伙子太娇气,也太矫情。还是他们山东爷们够豪迈,够爽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大梦初醒 大梦初醒(三) 众人来到供膳舱,并按照“逐日”号中央系统——“夸父”的指示,各自在食品加热设备中领了食物。供膳舱内有一张以太阳系星系图作背景的圆型餐桌,人们可以在桌面上透过触屏操作,放大和缩小局部区域,还可以调出不同区域的详细参数和说明。梅若虎端详了半晌,才确认那是张餐桌,便将取来的罐头放了上去。 “欢迎用餐。”在把罐头放在桌面的同时,餐桌突然说话,把梅若虎吓了一跳。“请问需要佐餐节目吗?”他往桌面上一看,发现有一个以自己的罐头为圆心的环形菜单,上有若干个选项,如“‘逐日’号简介”、“航天资讯”、“国内外新闻”、“大记事”、“社会动态”、“文艺作品”等等。他还发现,不管自己把罐头挪到哪里,环形菜单也会跟到哪里。 “这个有点意思啊。”他憨笑着说,随即坐下,点开“‘逐日’号简介”,餐桌马上铺展开“逐日”号的相关资料。 就如他出发前所知道的一样,“逐日”号是一艘行星际旅行的民用小型太空船,出厂于2027年,于次年由航天火箭送上国家空间站开始服役。“逐日”号是在国家大力发展民间星际旅行事业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的,整船设计无不以满足旅行需求为基础,比方说舷窗上的全息投影,就是为了让旅行者更能清楚观察到太空中各个天体而设的。除此之外,“逐日”号也堪称是迄今最易驾驶的行星际航行太空船,最具代表性的设计,是它四个由同一系统输出动能的推进器,分别两个在机尾,两个在机头,前者用以加速和变向,后者则用来减速,使“逐日”号免于像传统航天载具那样,须自转一百八十度以尾部推进器作反方向推进来完成减速。 而本次航行,是“逐日”号服役后的首个任务,名为“星际旅行测试计划”,代号“释阋”。该项计划是由国家航天局立项,交付登天航天科技集团策划和执行,是国内首个测试载人星际旅行的项目,为配合航天业逐步往民用领域拓展作准备。 梅若虎一面浏览着信息窗口,一面拆开了几个罐头。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罐头散发出来的香味所吸引,并发现食品种类相当丰富,其中除了肉食及脱水蔬果,更有饺子面条等面食搭配。尽管眼下都是冷藏食品,但对于在过往九年仅依靠维生系统度过的人来说,无疑是一顿珍馐盛宴。梅若虎只觉得自己能吞下一头犀牛,在食欲驱使之下,一口气灌了一整瓶净水,便趴在桌子上大块朵颐起来。 只是,在他看来无比丰盛的美食,却并未得到在场所有人的青睐。一个红烧肉罐头,成功换来了吴翠莺鄙夷的脸色,而鸡柳罐头和脱水梨子亦相继得到了她的讪笑。最后,她只闻了一下便丢开了勺子。“船长,”她冲广播说着,“怎么全是冷冻食品,就没有新鲜的吗?” 梅若虎早就留意到她对食物的不满,本打算如果她不吃,就全部要过来。不料她竟问出这个问题,满口饺子亦不由得为之一震。他的脑筋转得不快,但总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地方不对,而至于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楚。 “这就是船长他不对了。”旁边的汤兰附和着她,“咋不在船上养些猪啊牛啊鸡啊,等想吃的时候就宰了,那才新鲜呢。” 吴翠莺脸色一红,尴尬地咽了一口唾沫,似乎也发现自己问了个极为幼稚的问题。但她仍像个大小姐般一面挑着罐头里的食物,一面埋怨着:“这东西叫我怎么吃诶?好难吃了啦。” “难吃?”汤兰往嘴里塞了一块鸡柳,连看也没看她,“你压根就厶吃过。” 吴翠莺再也忍耐不住,猛地一拍桌子,在重力只有地球百分之五十的环境下,她的罐头都纷纷弹高了几乎十厘米。“关你什么……”她连忙扶住自己的罐头,才把要说的话说完,“关你什么事啦?”慌乱间,桌上某个信息窗口被打开了,是“国内外新闻”的栏目。 她这一拍,其他人的罐头也有不同程度的弹跳,众人忙扶住各自的罐头,看着十分狼狈,梅若虎甚至溅了一脸肉汁。唯独汤兰,她仿佛早就料到吴翠莺会有此一着,也料定在目前重力下会产生什么后果,在吴翠莺拍桌子前,她便已展开手掌,把几个罐头稳住在桌面上。 看见汤兰如此泰然自若,吴翠莺也微微发怔。供膳舱里只剩下餐桌在播着新闻节目的声音:“目前与我们失联的深海勘探器大约有二十多个吧,具体原因还尚待查明。有部分研究人员主张这是因为碰上深海急流或遭到大型水族破坏,但我个人并不这么认为,毕竟一下子失联了二十多个……” 汤兰面无表情地看着吴翠莺,把溅在手上的汤汁往衣服上擦,便继续自顾自低头吃东西。 吴翠莺觉得自己被彻底无视了,心中更觉得委屈,正要再挑起舌战,广播却适时地响起。“对不起吴小姐。”聂纪朗说,“在太空里吃什么、用什么,都有严格的规定。你现在看见的食物,已经是目前能做到的最丰富的菜式。” “为什么?”发问的自然是吴翠莺。 “这个……因为‘逐日’号是星际航行载人飞船,不比近地轨道上的空间站,而且……” “等下船长。”汤兰打断了他的话,“我劝你还是别费唇舌跟她解释,她厶可能听得懂。”聂纪朗尴尬地干笑两声:“如果吴小姐有什么疑惑,可以单独找我们谈。但目前情况就是这样了,吴小姐您就将就一下。反正再过一年咱们就能回到地球,到时您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对了,最后要提醒一下各位,由于重力环境与地球不同,请各位注意一下,动作别太大。”话音刚落,广播便关了。吴翠莺也不好意思追问下去,无奈之下,亦只好勉强吃了几口。 众人用膳完毕,便一起来到休闲舱。在舱门打开之际,人们无不眼前一亮。休闲舱采用圆顶设计,照明设备装设在舱壁之内,像极爱斯基摩人居住的雪屋。而作为休闲用途的舱室,这里不仅设有卫星信号全息投影电视,还有磁盘象棋、汉诺塔等益智玩具;舱室角落还有一个小型浴室,室门上明确写着警示,“仅在重力指示灯处于常亮时可用”——重力指示灯常亮代表当前船体重力适合沐浴,否则水会因无重而四散,人们就有遇溺的危险;而最显眼的,莫过于放置在角落里的两台肌肉恢复器,乍一看像是个铁处女刑具。 梅若虎洗了个澡,把胡子也刮了,精神饱满地来到休闲舱大厅。在刚进入休闲舱时,他就一眼看见那两台样子怪诞的肌肉恢复器,于是走过去一看究竟。在得知机器的用途后,便即走进一个人型的模具中。打从休眠箱醒来之后,他一直就觉得两条腿不太利索,正好有这种机器,既可以恢复,又可以满足好奇心。 他进入人型模具后,四周旋即亮起暖光灯,暖意瞬间覆盖全身,说不出的舒服。随后,他按照操作指示,进行全身肌肉恢复。当按摩设备从模具内弹出的时候,他还吓了一大跳。坐在旁边沙发上的吴翠莺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笑嘻嘻跟自己说:“这玩意儿可有意思哩。”也不搭理,回过头来唇角一挑,暗自说了句“乡巴佬”。 在肌肉恢复的过程中,梅若虎环顾了一下休闲舱,只觉得对什么都新鲜,尤其是那个全息投影电视——在场的只有他不知道那是电视——竟然能让影像立体显示在船舱之中,不由得惊叹:“这东西是啥玩意儿?” “这是电视噻。”陈华声举起摇控调换频道,把两个在舱室里跳来跳去的动漫人物设换成新闻节目的主持人,“你不晓得?” “电视啥时候变成这样子咧?”梅若虎从肌肉恢复器里伸长脖子往外看,全息影像中的主持人正讲述着之前在供膳舱看到的深海勘探器失联的新闻。 “不是吧,梅老弟。”陈华声说,“这种电视在我们出发的时候就已经很普及噻,你是多久没看过电视。” “俺……”梅若虎欲言又止,想起自己在监狱服刑的与世隔绝的日子,便索性缩回脑袋不再说话。吴翠莺唇角再挑:“乡巴佬。” 过了一会,梅若虎从肌肉恢复器中走了出来。他摇了摇脖子,又蹬了蹬腿,感觉舒服多了。低头间,看见潘德念正埋在沙发里读信。他认出潘德念手上的信和在休眠舱里看见的是同一封,心想这弱不禁风的南方娃怎么老捧着同一封信不放。于是走到潘德念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两台肌肉恢复器:“恁东西可好使,你不去试一下?”潘德念回头看了一眼,正想说声“不用了”,不料梅若虎竟突然从他手中夺过那封信。 他霍然从沙发站起,一时忘了船上重力只有地球的一半,险些一头撞在休闲舱的顶灯上。他稳住身子后,随即拼命扑向梅若虎,怒喝着“还给我”。梅若虎只看了几个字,信便被他夺回。但这不看还好,一看好奇心更盛,因为他看到的正是“我等你潘老师”数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大梦初醒 大梦初醒(四) “你这小末子居然搞师生恋啦!”听着梅若虎的话,潘德念涨红了脸:“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没看出来你还有些能耐哩。”梅若虎仍是嘻皮笑脸,浑没将潘德念的愤怒放在心上。潘德念怒不可遏,夺门便走。“逗你拉呱哩,你还真怒哩?”梅若虎本还想像逗小孩般再逗他一下,没料他转眼便走得无影无踪,方回头朝众人耸了耸肩,得出一个结论:“啧啧,南方小末子心胸就是窄。” 潘德念走后,余下四人仍在休闲舱打发时间。此间再也无人说话,舱内只回荡着新闻节目的声音。而当一则交通事故新闻播出时,陈华声便切换了节目。 “咋换台咧?”梅若虎本来正看得津津有味,忽有种被人横刀夺爱的感觉。陈华声用摇控指着正在播出的2039年春晚重播:“看唱歌跳舞不是更有意思嗦?”梅若虎想想,好像是有点儿道理,便不提出异议。 不知不觉,中午十二点到了。当然,在这茫茫太空之中,地球时间并无多少意义。随着休闲舱大门一开,走来三人。梅若虎一眼就认出了他们,这三人正是“逐日”号上的机组成员,早在“星际旅行测试计划试航员确认会”上,他们就彼此见过。在随后的无重环境及深空逃生的训练中,也是这三人带领和指导。但梅若虎已忘了他们的名字。 与以往见面时随性的打扮不同,他们这是首次以一身军方正式着装示人。这意味着本次会面,可能具有某种意义。 为首是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身墨绿色军装俊朗不凡,两手并垂在身侧,肩膀不偏不移,目光凜凜,不高不低,显然是训练有素。而他身后二人亦年纪相仿,乃一男一女,同样一身默绿军装。男的英气逼人,但看上去并不像是容易说话的人。女的五官标致,英姿飒爽,头发盘起让她看上去非常干练,但眉目间仍透露着女性独有的柔和美与知性美。——梅若虎想到了穆桂英。 “各位,好久不见。”为首的军人上前一步,面带微笑地敬了一个标准得就算用尺子量也量不出误差的军礼。就在他说话间,梅若虎察觉到吴翠莺正一脸陶醉的样子看着对方。他记得当初首次见面时,吴翠莺也是这副模样。 “大家一梦九年,真是恍如隔世啊,”军人继续说,“各位恐怕早已忘了我们的名字了。夸父,劳烦你为各位回忆一下。”他话音刚落,全息电视顿时安静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央系统的声音。“我很荣幸这么做。”随即一束红外线从舱神话故事,说人是女娲娘娘用泥巴造的,这与夸先生不是同一个道理吗?只是女娲娘娘恁年代没有电脑,所以才用的泥巴。”他这番话引得聂纪朗三人相顾而笑。 “夸先生,”梅若虎又说,“你可别介意啊。俺就是个大老粗,不懂啥高科技。俺只认为,你要真的是有灵性有人性,你就是个人。为啥呢?咱中国人可以把一块木头灵牌看成是人,为啥不能把智能系统看成是人咧?你说是不?所以俺觉得没啥好丢脸的。还有谁说你不能参加大伙的活动?你不是智能系统吗?恁应该是个电脑程序吧?俺也懂些电脑的基本知识,如果你是个程序就可以安装到别的电脑上是不是?恁就是说,也可以安装到手机上是不是?你不就可以参加大伙的活动吗?顶多就是不能吃饭而已。但不能吃饭就不能算是人吗?如果这样说,俺们睡了九年,只靠些啥乱七八糟的东西维生,恁俺们也不是人了。” 听完他这番话,聂纪朗三人竟沉默了。 如果灵魂是一个程序或一套算法,身体是一部电脑,那是否可以说,任何灵魂都可以在任何身体里存在? 过了半晌,聂纪朗才笑着说:“看来我们找到了为人工智能定位社会角色的新思想了。” 梅若虎憨笑着:“俺没读多少书,说错了可别见怪。” “谢谢你,梅先生。”夸父说,“你一席话让我豁然开朗了。” “这是哪里话。” “那接下来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吧。”夸父说着,众人只听见一阵翻书的声音,那是人工智能模拟出来的,让人觉得他正在翻查资料。“我叫夸父,系统版本3.2,是首个通过全国各大学人工智能工程系教授的图灵测试的人工智能系统。我诞生于2025年,开发目的是为了效力于航天事业。在其后数年,我经历了多次版本更迭,并完全掌握了各种学科知识,于2028年被正式应用在‘逐日’号的中央处理器中,我亦因‘逐日’号而得名夸父。我与此前版本最大的区别,就是懂得解读人类的情绪,并由此学会了更多与人类情绪相关的知识。但与人类一样,我也会经历迷茫时期。为此,聂船长他们花了不少时间教育我。尽管日后我要学更多知识,但我已经明白到自己的使命,就是要为我国航天事业发展出一分力,就如聂船长他们一样,我为此感到无比骄傲。最后,请允许我再次向梅先生致以谢意。能获得你的尊重,对我意义非凡。” 梅若虎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俺也为你骄傲,夸先生。俺很高兴能有你这样一位朋友。”闻言,夸父立即模拟出抽纸巾和低泣声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大梦初醒 大梦初醒(五) 在他们一人一机如此煽情的对话过程中,吴翠莺几乎翻了一万次白眼。她逮准了机会,“切”了一声,朝梅若虎说:“你还真把他看成是人了?”这话引起了聂纪朗三人的不满。“尽管夸父有强制性程序阻止他萌生对人类的敌意,”聂纪朗尽量不用严厉的措辞,“但这不代表你可以随便践踏他的感情。” 汤兰冷不防在旁讥讽吴翠莺:“在我看来,夸父比你更像人。” “你都说‘像’啦,‘像’不就说明不是吗?你这死肥婆又想怎样了啦?” 眼看她们又要吵起来,聂纪朗立即厉声喝止:“够了!说了那么多闲话,该说正事了。”他回头给吕湘英打了个眼色,后者即提着文件走到众人跟前。他略略打量了一下众人:“现在我点一下名,听到点名的应到。”他声线低沉,听着竟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夸父,帮忙开始录音。”他翻开手中的文件—— “陈华声。” “有的。” “梅若虎。” “到。” “汤兰。” “嗯。” “吴翠莺。” “哼!” “潘德念。” “他走哩。”梅若虎应道。 “夸父,”吕湘英说,“帮忙找找潘德念在哪?” “正在搜索,请稍候。”中央系统“哔”的一声,“潘德念先生正在休眠区,需要接通休眠区的通讯系统吗?” “好的,劳烦你了。”众人都听得出,这机组三人跟夸父沟通时,都是带着很多礼貌用语。不稍半晌,夸父即回应:“已经接通,吕副船长你可以开始了。” 吕湘英提高嗓门说道:“潘德念先生,请问你听见我说话吗?”过了一会儿,广播传来潘德念不太精神的声音:“听见。”吕湘英自顾点头:“那我现在宣读你们的权利与义务,如果清楚,请回答‘清楚’。清楚吗?”众人齐声回答:“清楚。” “第一:”吕湘英开始宣读,“陈华声先生、梅若虎先生、潘德念先生、吴翠莺女士、汤兰女士,以上五位试航员之名称,在接下来即将要宣读的权利与义务条款中,简称作诸位。以上内容清楚与否?” “清楚。” “第二:以下宣读之内容均会被录音且具备法律效力,诸位清楚与否?” “清楚。” “第三、关于此次由国家航天局与登天航天科技集团共同合作之项目,全称‘中华人民共和国民用星际旅行测试计划’,在以下的文件中将以其计划代号作称呼,即‘释阋’。关于名称上之定义,诸位清楚与否。” 众人听着吕湘英如同念经一样的文件阅读,心思都各自飘远,全在例行公事般回答“清楚清楚”。 这趟星际航行自2030年起至2040年结束,全程为地球年十年,目的地是柯伊伯带中时距太阳约七十个天文单位(约一百零五亿千米)的阋神星——是当今人类载人航天最远的距离——而西方国家则称之为“厄里斯”。同时,这也是“释阋计划”一名的由来。阋,意为争吵,阋神其实就是指希腊神话中的纷争女神——厄里斯。而释阋则象征着化干戈为玉帛,喻意“逐日”号此行是为了和平,并祝愿一切和顺,与中国人的民族文化相符。 说到这颗阋神星,早些年还差点被nasa称为太阳系第十颗行星(冥王星当时还位居九大行星之一),但其实她是一颗介于行星与小行星之间的矮行星。她的公转周期约560年,其中超过六成时间是在柯伊伯带中盘旋。她的轨道倾斜,偏离黄道,远日点比冥王还要远了不止一倍,但近日点却深入太阳系,只冥王星的近日点仅远了七至八个天文单位。 如果按“逐日”号在太阳系内借行星引力作跳板只需一年即可进入柯伊伯带的时间计算,那么这十年航期中,则有八年是在柯伊伯带中作往返航行——这在各人所签署的《风险协议》中已明确注明。登天集团还配合低温深度休眠技术,打出“睡十年老一年赚一辈子”的征召广告,向社会征召试航员。此举当时在全国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热烈的响应,报名人数曾一度超过两百万人。据登天集团社调部的一份不对外公布的统计报告称,这两百万人中,超过两成曾有过自杀倾向、自杀史或抑郁症病史,接近三成是现实社会的逃避主义者或对现实绝望的人,而直言为财冒险的也超过三成,余者则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其中不乏真正的航天爱好者。但最终真正成为试航员的,就只有如今五位。 耐人寻味的是,真正的航天爱好者一个也没有入选试航员提名。 可“十年航期”,始终是“释阋计划”最大的门槛。社会绝缘无疑是其中最为让人望而却步的地方,即使这十年只是在深度休眠中度过,甚至生理上只是老去了一年,但不可预料的社会变迁就像一片巨大的乌云,隔绝了每一缕从未来照射过来的阳光。尤其在社会角色关系相对健全的人来看,未来的社会更是笼罩在一片灰霾之中。 这自然纳入《风险协议》的条款中,以明确这一范畴的责任方。协议上明确声明:如果在这十年期间,试航员因自身不在地球而引起的一切后果,登天集团概不负责。而倘若中途发生了非人为意外,则由保险公司承担理赔,登天集团为此花费了巨额的保险费用,可说是花大钱买安宁。但与之相比,敢于接下这份保单的保险公司,其冒险精神可谓比登天集团或任何一名试航员还要高。 因而,在各项条款向两百万名报名者公布之后,当场就有超过八十万人表示弃权。 然而风险越大,收益自然也越大。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登天集团同时也放下了重利:只要试航员顺利完成“释阋计划”并安全返回地球,他们将会获得非常丰厚的报酬。其报酬的计算方式是自他们返回地球之日算起,每月按北京市人均收入乘以十五倍作为薪酬发放,并持续二十年。若这二十年间,试航员因各种客观原因或不可抗力因素而无法再继续领取薪酬,则可由其指定的合法继承人继续领薪。如未能及时指定合法继承人,则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之相关规定执行。但这并不代表试航员在返回地球后就可以安坐等收钱,他们亦有相应的义务,那就是无条件接受登天集团长达五周年的身体状况跟踪检查,期间不能出境。 那么,在整趟星际航程中,试航员到底要做些什么?显然,那就是深度休眠。倘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还可以对休眠箱注入麻醉毒气,让所有人在毫无知觉、毫无恐惧的情况下迅速离开人世。诚然,这是一种非常人道的设计,但船长却无此福分,因为这必须经他授权操作。换言之在意外来临且无法避免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在不知不觉中离去,而船长却要孤独地面对死亡前的恐惧。 当吕湘英念完所有条款之后,众人险些再次进入深度休眠。聂纪朗见到大家无精打采,便命年沐盈上前宣布一项活动。 “各位,”她拍着手招呼众人,“我在这儿有一个好消息要向大家宣布。一会儿,‘逐日’号将会收到来自地球方面的录像,是国家领导人和登天集团向我们发来的致辞,算是提前欢迎我们平安归来。此外,各位还会收到来自家人的录像。要知道咱跟家人已睽违九年,阔别多时,思念之情不可同日而语。我建议大伙儿看完之后也给家人回一段录像,好让他们提前知道自己平安无恙。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请各位随我到通信舱。” 在前往通信舱的通道上,潘德念从休眠舱赶来与众人会合。然而没再走多远,陈华声忽然叫住年沐盈:“年顾问,这录像我就不去看喽。”众人闻言,纷纷停下了脚步。年沐盈颇为困惑:“陈大爷,这是为啥呢?” “车祸,一家五口人就走剩我噻。”他举起截了掌的右臂,用腕骨挠了挠额头,“你说,还有谁会给我发录像嘛?”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作何回答。“你们去吧,我先回去噻。”他也没有给任何人说话的时间,因为谁都能从他的神情里看得出,他不需要安慰。 目送陈华声离去,年沐盈向人们报以一笑,便再往通信舱走去。 众人依照她的安排,分别在一部触控式屏幕前坐下。梅若虎看着眼前这台机器,霎时觉得怅然若失。年沐盈走到他旁边,跟他说:“待会你会看见屏幕显示收到视频邮件,你用手点击一下就能播放。” “年顾问,”梅若虎说,“俺不想看录像,能给家人打个视频电话吗?” “这恐怕办不到。”年沐盈摇着头说,“咱们离地球还太远,就算无线电是以光速传输,地球最快也得五个小时后才能收到,要是再算上集团的处理和航天局的审核,起码得一天之后才能送达府上。你要是有什么想跟家人提前说,就在看完录像之后,点击屏幕上的‘录制’图标,录好之后再点发送就可以了。” 梅若虎颇感失望,可也无可奈何。他戴上耳机并打开屏幕,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操作系统的桌面,壁纸是地球的卫星图片。尽管他对九年的星际航行毫无印象,但他的内心已形成了某种暗示,让他知道自己已离开了许久,因而当他看见地球的卫星图片时,感觉就与看见家门般亲切。蔚蓝的行星表面,如同家人的脸,让流浪太空多时的心,找到了片刻的归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大梦初醒 大梦初醒(六) 因权限问题,他在画面上看不见任何可操作的按键。没过多久,屏幕中央弹出一个邮件图标,图标一侧注有“2”字,说明邮件一共两封。他直接点击邮件图标,视频录像亦随之播放。 首先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名年近花甲、身穿中山装的男人。他正襟危坐,慈眉善目,双手微微握拳,轻搭在身前的办公桌边缘。他背后是一张偌大的中国地图全息影像,桌上置一部梅若虎不认识的设备,但猜测是个电话,电话前置有一银色底座,座上插两面小旗,一面是五星红旗,而另一面则是镰锤党旗。梅若虎若不看放在办公桌前的名牌,他绝对不会知道,视频中的男人就是时任国家最高领导人。 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时光流逝的痕迹。眼前的国家领导人,早已不是他出发时所熟悉的那一位。作为一个既不关心时事也不关心政治的大老粗,他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位领导人的名字,仿佛一切都是凭空而来。在听着领导人的祝贺致辞时,他感到异常陌生,陌生得毫无真实感。他畏惧这种感觉,几次想关掉屏幕,不去看那陌生的领导人的脸,可又觉得这样做缺乏尊重。 他只好把目光的焦点涣散开去,越过屏幕,看着屏幕后方的舷窗。窗外漆黑一片,他以为舷窗正处于闭光状态,没料想看见一部分凸出在外的窗框反射着遥远而微弱的阳光,他才意识到舷窗是在透明状态。他略感到眩晕,巨大的黑暗压得他喘不过气,仿佛真空的宇宙一下子就把他周围的氧气吸光了。 他明白到世界变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否适应得过来,对于未来的迷茫,就像窗外无边无际、冰冷漆黑的宇宙。他本来认为,透过“释阋计划”来摆脱余下十年的刑期,是一场再划算不过的买卖。但现在,他似乎意识到,这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国家领导人的致辞视频不久便播完,他却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随后,视频陆续播出国家航天局代表和登天集团总裁的致辞。他貌合神离地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听到最多的一个词汇就是“欢迎”,但他的心思早已飘出茫茫太空。大约在半小时后,来自社会各界的祝贺视频终于播放完毕,屏幕随即黑了下来。 他以为一切都播完,正要摘下耳机的时候,一阵熟悉的声音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若虎。”他听得出是妻子在说话,可她的声音却与他记忆中的相去甚远。他连忙捂紧耳机,深怕错过任何一句话,两眼死死盯着黑呼呼的屏幕。 “咋没有影像咧?”他的妻子在视频中说。“妈,俺们是在录像,是看不到爸的。”听到这话,梅若虎的眼泪已夺眶而出。那是他的儿子,只是嗓音却陌生得叫他心如刀割。 “恁啥时候能看见你爸?” “等爸看完俺们的录像,然后他也录一段传回来,俺们就能看见哩。” “这么麻烦,直接视频通话不就得了。” “傻婆娘。”梅若虎擦去眼泪,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儿子在视频中说:“妈,说了你多少遍,别拿抹布盖着摄像头。”说话间,梅若虎眼前陡然一亮,他顿时愣住了。以往最熟悉的两个人全变了模样,妻子苍老了不少,儿子成熟了许多。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感觉,只觉得自己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变了。 “爸。”陌生的儿子冲摄像头招了招手,但他却不敢肯定,对方是否在叫唤自己,“现在爸能看见俺们了。妈,你先说吧。” 妻子在摄像头面前显得有些局促,只叫了一声“若虎”,便捂着嘴巴哭成泪人。梅若虎心痛如绞,恨不得一头栽进屏幕里去替妻子擦泪。过了一会,妻子情绪稍稍平伏,抽泣着说:“若虎,俺们等了你九年哩,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这九年,俺们一直给航天局打电话问你的消息,他们只说你安全,俺就问他们为啥一直没收到你的电话,他们说太远了,你又一直在睡觉,所以不会有电话。你到底是去了多远啊?”说着,妻子又哭了起来。 “直到前几天收到你快要回来的消息,”妻子接着说,“俺这悬了多年的心才放下哩。可你咋能安心睡恁久咧?早知道这样,俺宁愿你这十年还是坐牢的好,反正你都已经坐了十年,俺也不差恁十年哩,起码还能去探望你。你知道你跑到大老远恁啥鬼地方,活不活死不死的,好折磨人那。”妻子越说越激动,儿子只好宽慰她:“别哭了妈,等爸回来俺们再教训他。” 面对此情此景,梅若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屏幕前掩脸失声痛哭。 十九年前,因贪一时之利,他经常为盗猎野生珍稀动物的贩子偷运标本,日积月累,数量惊人。后来毫无悬念地被警方侦察到,在对他进行追捕的过程中,他驾着平时运货的小货车在公路上逆行逃窜,不料在闪避迎面撞来的车辆时,小货车失衡侧翻在人行道上。他血流满面地被警察从车内带出,混乱间看见一小男孩拼命地想抬起自己的车,哭喊着妈妈,他才知道,自己让一对母子天人永隔。 事后他被送到人民法院,一审认定他偷运珍稀野生动物罪及过失致人死亡罪成立,二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获判后他没有上诉,算是向那对母子忏悔,也算是自我惩罚。当他怀着赎罪的心步入监狱时,他嗷嗷待哺的儿子才刚刚满月。 入狱十年后,国家航天局联手登天集团公布“释阋计划”,并允许服刑人员报名参与。考虑到自己刑满释放后,年纪与背景这两道无形的高墙会把他彻底隔绝在社会之外,他忽然觉得,或许比自己前途更茫茫的太空,会是他的唯一出路。然后,他就报名了。他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不料在数轮测试之后,全国共三千名报名“释阋计划”的服刑人员,就只剩下他一个。所以说他在出发前就已经是囚犯界的名人。 “你看,”妻子在镜头前拨弄了一下头发,“俺是不是老了许多?皱纹多了,头发也白哩。你回来可不许嫌弃俺。”梅若虎对着屏幕,笑中有泪地摇头,喃喃自语着:“俺咋会嫌弃你?” 妻子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俺有太多话想跟你说哩,但一时间也说不完。还是等你回来再说呗。”她一面说,一面把儿子拉到身畔,“看啊,俺们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跟你爸说说话呗。” “爸。”儿子朝镜头露出典型山东人爽朗而豪迈的笑容。他没有遗传梅若虎的憨,样子七分像娘三分像爹,肩宽体壮,虽然说不上英俊,却有一股正直之气萦绕在眉宇之间。梅若虎越看越觉得欣慰,老泪再度纵横。 “好久不见了。”儿子说,“您一去又十年,俺跟妈都很是想念。现在您总算回来哩,再有一年,俺们就终于一家团聚了。”在梅若虎心中,对儿子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年前。那时候,儿子非常内敛,脸上总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阴郁,而自己又因服刑,与儿子交流极其有限,所以总觉得儿子的眼神里充满了对自己的不信任。记得有次妻子携他来监狱探望,他只一直躲在妻子身后,要不是妻子从旁劝导,他可能直到离去也不会跟自己说一句话。然而他就算说了,也只有一句简简单单的“再见”,没有称谓,没有感情,恨不得再也不来探望自己。 梅若虎明白,他们之间的父子情,就只剩下血缘这么一条细若蚕丝的关系来维持,甚至谈不上什么情分。他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没有教导过儿子一天的功课,哪怕是一句交心话也没有说过。他连想都不敢想,儿子是怎么长大的,都经历了些什么。他身为人父,却从来不知当父亲是什么感觉。 如今看着儿子亲切地称呼着自己,那层挡在父子间足足二十年的隔阂仿佛一下子消失殆尽。这让梅若虎既高兴又惭愧,或许上天真的怜悯他,让他在与地球遥遥相隔六十四亿千米、四十二个天文单位的地方,首次感受到天伦之乐。之前的彷徨、迷茫,亦随着那层消失的隔阂而烟消云散。他在想,只要能一家团圆,其他再也无足轻重。 这时,儿子突然把一个小证件放到镜头前:“爸,您看,这是俺的学生证。去年上海交大录取了俺,现在俺是一名大学生哩。学校知道您是十年前‘逐日’号试航员之一,对俺都特别照顾,辅导员跟同学们都说等您回来了,要登门拜访,俺一下子就成校里的名人,都是托您的福咧。”梅若虎激动得一手抱过屏幕,脸凑得老近,想要把学生证上的每一个字都仔细欣赏一番。方才他还觉得这趟星际旅行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现在却又觉得,这简直是天底下——不,应该是天上天下,再好不过的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大梦初醒 大梦初醒(完) 没等他把学生证上的字读完,儿子已收回了证件:“爸,俺在这儿就不多说哩。等您回来,俺们再促膝长谈。您看完录像要是有空,也就录一个传回来,让妈提前解解馋。”妻子在旁笑着骂道:“瞧你说话,尽没个大小。”儿子也不以为然:“就先这样了爸,盼您早归。”说完,屏幕就黑了。不一会,界面转回桌面,在地球卫星图片的中央,弹出一个选项框,上面写着“是否回传信息”,除此之外,别无操作项目。这种预设程序的功能经过了极大的简化和限制,因为像梅若虎这样的用户,根本用不着多少功能。 他想也不想就点击了屏幕上的“是”,屏幕上方的摄像头顿时亮起一圈蓝光,画面闪烁几下,转入了拍摄模式,屏幕右下方出现一行字,“拍摄时间剩余05:00”,并逐秒递减。这种限时拍摄是为了避免远距离传输容量过大的视频文件,梅若虎不知道其中缘由,见时间紧凑,也就加急语速,叽哩呱啦诉了一通衷肠,待拍摄时间结束,他连自己说过什么都忘了。 系统没有让他进行“是否重新拍摄”的选项,而是直接进入了“逐日”号信息审核环节,并且很快就通过,随即直接发往地球,然后自动关机。 梅若虎呆呆地坐在屏幕前数分钟,东摸西捣了一番,确定屏幕不会再次亮起,才依依不舍地离座。看完家人的录像后,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心情好得哪怕被人朝脸上吐一口沫也无所谓。他踏着轻快的步子,在“逐日”号只有地球一半的重力之下觉得自己身轻如燕,碍于通信舱的舱明。最不可思议的是,计划最后竟然还有各国元首的签名,也就是说,他们同意以计划书上描述的方式对自己的国家进行军事打击。 人工智能在这一刻表现出他早就具备的人类情感——惊讶。这根本就是以全人类为打击对象的计划! 就连夸父也确信,这文档就是最终内容,但他却突然冒出另一个想法——如果将破译规则里的“发送信号的日期和时间”,改成“接收信号的日期和时间”,会不会又有另一份内容?因为无线电信号从地球发送算起,到“逐日”号收到的时间存在着数个小时的时间差。但如果这逻辑说得通,这信号岂不是针对“逐日”号而发的? 对于夸父来说,即便逻辑再说不通,他也可以一试,因为这只是弹指间的事。 殊不料,就真给破译了。而夸父得到的,也就只有五个汉字——太阳系座标。 人工智能在这一刻再次表现出他具备的另一个人类情感——困惑,但很短暂。夸父马上就意识到,要将接收到信号时,“逐日”号所处的太阳系座标添加到解译模型中。 很快,文档被破译出来,如潘多拉魔盒般,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夸父知道,这才是加密信号的最终文档。同时他也发现,这文档不是奔着“逐日”号来的,而是奔着他——这个具有灵魂的人工智能系统而来的。整个解译过程,夸父其实只用了不到一秒钟就已经完成,但就在这一秒前后的瞬间,他的心境已经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不禁思考—— 到底是什么人会向一个人工智能系统发出针对性的绝密文档? 信号发送方隐蔽得十分好,无法追查。但这个发讯人,最起码是在国家航天局里担任核心职务的人。因为最终解译规则中包含了“逐日”号接收信号时的四维时空参数,这说明发讯人必须对“逐日”号的行程和时间表了如指掌,甚至连“逐日”号接收信号时的时间差也计算得分秒不差。而这绝密文档是奔人工智能而来的,也就是说要对船上的宇航员保密。这进一步缩窄发讯人的身份范围,他(她)不但在国家航天局里担任核心职务,并且必然有过行星际航行的经验,对宇航员的休眠规划一清二楚。进一步说,他(她)甚至对夸父传回地球的信息拥有最高的阅读权限。 就在夸父破译了最终文档的同时,亦早已把内容解读得巨细无遗。而且,文档中并没有编写强制夸父要如何处理文档的代码,也就是说,破译文档后夸父可以全凭自己喜好而决定。 可能只在一纳秒之间,夸父已决定好怎么做——将整组信号从计算机各大储存设备中彻底删除,完成了首例人工智能界的“阅后即焚”。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驾驶“逐日”号航行。 这是夸父在两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的人类行为——隐瞒。他的聪明就在于,他懂得用揭示自己的已知来向人类隐瞒自己学会了隐瞒的事实,就连他的开发者也被蒙在鼓里。 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所谓意外 所谓意外(一) “意外”是人类发明的最无耻的词汇。 它的无耻就在于任何人都可以用它来掩饰错误与无知,任何人都可以用它来自欺欺人。 然而我族却恰恰相反,我们从来不相信所谓意外,我们只相信该发生的必然会发生,这是宇宙亘古不变的定律。 所以,“意外”在人类的口中,永远只是一句没用的废话,永远都不能把他们从意外中解救出来。 看吧,人类!用你们的眼睛仔细看吧!浩瀚的星河,从来就不是生灵可以亵渎的。 她会用你们所说的“意外”,来撕碎任何一个胆敢窥探她的奥秘的人。 看吧!你们必将大祸临头。 ==========所谓意外========== “现在,请允许我为大家隆重介绍一位超级人物。在过去十年里,他引领着人类的脚步迈出了太阳系,进入柯依伯带深处,造访那个从前只能用望远镜遥遥相望的地方,为人类航天史写下了极富里程碑意义的一笔。他为我们近距离拍下从不曾见过的壮丽画面;他肩负着我们难以想象的艰巨使命,在我们所知极其有限的太空中保障了全体成员的安全;他在人类的历史上,乃至整个文明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丰功伟绩。在此,我恳请诸位以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星际旅行英雄、‘逐日’号总指挥——聂纪朗船长上台讲话!” 八盏聚光灯的光束,同时集中射往会场的首席。聂纪朗从席中站起,向四周热情的目光和掌声挥手,俨然某个下凡的天神。没错,自从回到地球的那一刻起,他就占据了全球各大报纸杂志的头版,以他作封面的报导俯拾即是,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整个世界仿佛除此之外别无他事。人们甚至称他为二十一世纪中国的尼尔·阿姆斯特朗(首位登陆月球的美国宇航员),风头可谓一时无两,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倍受注目,让他如耸立在云层上的雄伟雕像,高不可攀。他在保镖簇拥之下,缓步走向讲台,还不忘向同席的吕湘英投以不可一世的目光。看着吕湘英满脸不快,他就有种说不出的舒坦感觉。 乍闪乍现的镁光灯,此起彼落的欢呼声,都在他登台振臂之间平息下来。这无疑是伟人的待遇——会场上超过二十万名观众,连同首席上各军政要员、富商士绅,在他需要讲话时纷纷息声聆听,在他需要喝彩时热烈高呼,试问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面子吗? 说是沾沾自喜已不能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境。他低头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位置正欲讲话,却在一转眼间呆若木鸡。 聚光灯依旧明亮,彩旗依旧飘扬,可是整个会场之上,就只剩下自己一个站在数十万张空椅子前怅然若失。他的笑容瞬间倾塌,孤零零的如一架安装在月球上的秋千。 他紧紧闭上双眼,努力回忆这中途发生了什么事。可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会场不见了,讲台不见了,什么万人空巷的欢迎仪式亦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过了良久才终于记起,自己仍身处“逐日”号之中。 原来是南柯一梦,但他依然喜不自胜,因为这一梦,将会在不久之后实现。 他的休眠箱正对着机舱里的一个天窗,那窗一直保持在透明状态,以便机组成员从休眠状态中醒来时,能第一时间从窗外的景象作初步的位置判断。而此时此刻,眼前只有一片漆黑,船舱里的黑与窗外的黑竟浑然成了一体,他甚至只能凭直觉去判断天窗的大概位置。那深邃的黑仿佛一下子把他的思绪吸个精干,欢喜顿时坠入茫然。他舔了舔干燥嘴唇,暗自思忖:夸父唤醒自己,自然是“逐日”号已抵达地球。但到步的时间应该是下午13时才对,这天色到底怎么回事?难道“逐日”号正处于地球背日面? “夸父,确认一下当前坐标。”他等了三秒,但夸父也没有回应。“夸父,启动全船照明。”他同样等了三秒,但船舱内却没有亮起半盏灯。 “怎么回事?”他活动了一下因久眠而僵硬的脖子,索性亲自一查究竟。正要翻身起来之际,没料竟一头撞在休眠箱的盖子上。休眠箱本来可以感应人体动作而自动打开箱盖,如今却像钉了钉子般紧闭。他吃痛地摸了摸,不禁有点急躁:“夸父,把一号休眠箱的盖子打开。”可仍是不见动静。无可奈何,他只好手动打开盖子,从休眠箱中跃出。 他在无重状态中,凭着对“逐日”号内部环境的了解,在黑暗中飘至照明系统的手动开关处,按了几下,但依然不见任何一盏灯亮起,哪怕是闪烁一下也没有。 “沐盈,”他知道现在只能请教设备顾问,“你醒了吗?”然而,年沐盈就如夸父一样,对他的叫唤不闻不问。“副船长。”他又叫唤了一声吕湘英,但和预料一样,得不到任何回应。按照预设程序,在“逐日”号抵达地球后,夸父会停止往维生装置输送休眠剂,并在一小时后发送的静电脉冲把船上八人唤醒,苏醒的时间相差不会超过一分钟。然而聂纪朗醒来至今已超过这个时间,但眼下自己仍是唯一的苏醒者,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他只是因为休眠剂不足而自然醒,并非夸父把他唤醒。 不知大脑是否对苏醒尚未适应,他飘在半空足足十多秒才反应过来,并得出一个连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结论——“逐日”号停电了。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着,忙飘至控制台查看,却发现屏幕连同操作界面也是一片漆黑。他摸着黑一口气把控制台面板上所有按键通通按了一遍,才不得不向现实妥协——“逐日”号中所有设备全部瘫痪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刚醒来时对当前位置的判断。“不对,这里绝不是地球。”他第一时间想到舰桥看看驾驶舱的情况,当他手动打开舰桥的舱门时,他的怀疑立即得到了证实。驾驶舱的左舷窗透进了光线,他飘到窗前一看,太阳如灯塔一般,远远地悬挂在漆黑的太空之中。 由于设备瘫痪,他无法得到与太阳的准确距离。但从太阳目前的视直径来看,大约就等于从地球看太阳的视直径的五分之一——对于经常进行天文观察的人来说,太阳月亮等常见天体的视直径尤如对自己鞋码一样熟悉——由此他感觉与之相距不会超过六个天文单位。如果这一推测没错,“逐日”号如今应该正在木星的轨道附近滑行。然而,随着中央系统的瘫痪,推进器也停止运作,而“逐日”号在瘫痪前理应加速至时速七十多万千米,若夸父中途没有进行过减速,“逐日”号目前恐怕仍保持着这个速度作匀速滑行。而这个速度,已远远超过太阳系的逃逸速度,倘若“逐日”号无法修复,最终将会摆脱太阳的引力,在太阳系中穿过。 当然,船上不会有人能亲眼目睹“逐日”号飞离太阳系,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便会因船上的维生系统停运而死亡。 “逐日”号上的维生系统下分两个子系统,一为供氧,一为供暖。供氧问题还可支撑少时,因为船上搭载了一定分量的氧气应急储备,能供应全体成员十天半月。但供暖则堪虞。由于温度监测仪失去作用,他无从判断飞船外部环境的准确温度。但如果“逐日”号确实是在木星的轨道上,则绝不会高于零下一百六十摄氏度。在如此严寒之下,失去供暖系统支持的“逐日”号将会迅速变成一个太空冷冻仓。 他遥遥望着经过舷窗滤光的太阳,突然觉得自己被包裹在太空没有任何征象的杀意当中,仿佛每一颗飘浮于宇宙间的冰冷粒子都在巨大的肃默中冲自己张牙舞爪。那是寂静的喊杀声,像是明知有千军万马朝他冲杀过来,却听不到任何动静。 到底是什么把“逐日”号像关灯一样关闭了?他绝不愿束手待毙,也不愿为这个天方夜谭般的原因死去。他决定要到位于“逐日”号中心的设备管理舱一查究竟,于是从应急箱中取出应急照明盔戴上,随即按下照明开关,但灯却在闪烁数下之后熄灭,头盔顿时冒烟,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烧焦味。 他连忙拆开头盔,发现内部元件尽数烧毁了。他马上就联想到“逐日”号的情况,随即一阵森寒悄然流进他的后脊。他似乎不需要再到设备管理舱便已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逐日”号上所有设备,不管是由推进器供电的还是自带锂电的,只要一旦通电,就会彻底烧毁了。那恐怕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整艘船都处于肉眼看不见的高能带电粒子之中。他将视线缓缓移向舷窗,看着远远悬在六个天文单位以外的始作俑者,是她打了个喷嚏,才会让“逐日”号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而这个喷嚏,就是人们常说的太阳风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所谓意外 所谓意外(二) 所谓太阳风暴,笼统地说,其实就是太阳日冕周期性耀斑爆发引起带电粒子流喷发的自然现象,被称为太阳日冕物质抛射。而被抛射的物质中,带电质子占了九成以上,故又称太阳质子事件。带电粒子的速度远远高于第三宇宙速度,能摆脱太阳引力向外扩散,摧毁沿途一切缺乏磁场及大气层保护的航天器。而在地球上最常见的情况,则是部分带电粒子突破了磁场,破坏大气电离层,使一切无线电通讯中断瘫痪,地面上的变电站等设施亦会因此而烧毁,致大片区域发生停电。 聂纪朗清楚知道,太阳风暴是黄道内极其严重的航天作业安全隐患之一。为了保障航天器的正常运作和宇航员的人身安全,在航天器生产时除了为设备安装电离辐射屏蔽夹层,还会在她在此之前的四十分钟内开的抢,“逐日”号在此时此刻也不可能察觉——光线穿越五个天文单位的距离,需要大约四十分钟的时间,“逐日”号仍处于太阳过往四十分钟所发生的事件的光锥之外。这恐怕是世上最无奈的网络缓迟。 但无论如何,聂纪朗也得赌一局,赌太阳耀斑在过往四十分钟内并未爆发,并且在未来数个小时内也不会爆发,或者就算爆发了也没冲“逐日”号来。只有这样他才有足够时间修理“逐日”号并驶离狙击手的弹道。 时间刻不容缓。他透过从舷窗射进来的日光,黑一段明一段匆忙地飘向“逐日”号的过渡舱,遇上关闭的舱门,就用手绞装置将其绞起。“逐日”号配备的十套航天服,就分别列于过渡舱两侧舱壁,并存放在透明的气密箱中。在打开舱门那一刹,聂纪朗忽然有种身临某部恐怖电影场景中的错觉。一套套航天服像失去灵魂的躯壳般立在两旁,透明的面窗下是一无所有,俨然一具具任人摆布的傀儡,就等着它的主人跃入其中,主宰并驱使它的每一个所作所为。 聂纪朗打开其中一个气密箱,真空顿时抽掉一部分过渡舱里的空气,他感到一股强劲的气流自身旁涌入气密箱中,像经受挤迫已久的人群突然找到一片空旷之地。 “逐日”号所配备的航天服整合了舱内应急和舱外作业的功能,穿戴也比传统航天服方便,只需将不同部位的部件依次序经气密圈拼接在身上即可,在无人从旁协助的情况下,整个穿戴流程——连同生命保障背包——也仅仅需要五分钟。生命保障背包其实是生命保障部件的基座,除供氧通风为硬性配置外,其余部件可根据不同的需求而自行搭配,最多可组装三个,是用于航天服基本功能以外的功能扩展。 比方说如果在舱外进行数小时以上的空间作业,则必须搭配净水部件、流质食物部件和排泄物储存部件。如果需要离船作业,则需要御掉其中一个,换成气动推进部件。除此之外,还有类似暖贴原理的无电加热部件,防止微型陨石击穿航天服外壳而做成气压剧降的紧急增压部件,甚至还有专为高危空间作业而设但只有船长才有启动权限的麻醉毒气部件——与休眠箱的麻醉毒气一样,是为了当人类生命再也得不到保障的情况下,把人类的精神从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的人道设计。 聂纪朗取下一套航天服熟练地穿上,但在颈项与盔帽间的气密圈相互拼接并将面窗扣下的时候,他才突然察觉原来自己的呼吸是如此急促。尽管以往深空危机测试中模拟过各种意外情况,他也以为自己久经沙场了,但当意外真的到来,他才发现原来什么都能模拟,唯独心境不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所谓意外 所谓意外(三) 失去了电力,生命保障背包上的电子装置全都不可使用,或者说不敢使用,因为一旦通电,这套航天服就会马上变成另一个照明头盔。所以他只能透过机械开关启动第一个生命保障部件——供氧通风部件。他感到一股气流涌进了航天服,呼吸马上顺畅起来。供氧通风部件还附带气压仪,并配合航天服的气密度,将服内气压控制在安全范围之内。 穿戴妥当后,他从另外两个气密箱中解下两套航天服,一面滑行一面将它们带回机组成员的休眠舱。他记得有年在国家空间站上举行过一次模拟葬礼,当时是拿了一套废旧航天服加上相当于人体质量的填充物来模拟宇航员的遗体,将其悬浮在过渡舱里,然后关上对内舱门,在不抽空过渡舱的空气的情况下打开对外舱门。真空的宇宙一下子就把过渡舱里的空气抽干,被瞬间抽离的空气产生强大的气流,“遗体”像气钉枪的钉子一样,被气压挤出过渡舱,弹射到广袤的太空之中。 所以对于在太空中离逝的宇航员,航天服就相当于他们的棺材,这已是航天界多年来约定俗成的事。如今聂纪朗推着两套空荡荡的航天服穿梭在“逐日”号的舱室间,他感觉自己就像推着两口棺材。 返回机组成员的休眠舱后,他发现年沐盈和吕湘英亦已经醒来,正在讨论“逐日”号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和聂纪朗的行踪。但见后者推着两套航天服回来,他们也颇感讶异。聂纪朗没有做任何解释,只让他们赶快穿上航天服。在他们穿戴的过程中,聂纪朗才将自己的推测一一道来。 为了证实聂纪朗的推测,三人一同来到设备管理舱检查。但因为缺少光源,他们在处于甲板之下且没有舷窗的设备管理舱中,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年沐盈提出引光的方法,即以“逐日”号上反光度较高的东西从甲板上把日光折射到设备管理舱。而吕湘英却说有一个方法可以更快确认。他微微打开面窗,让设备管理舱里的空气流进航天服里,然后顿时咳嗽不止。 年沐盈见情况不对,马上为他关上面窗,并把他搬出设备管理舱,移到另一个舱室处,拔掉航天服与供氧通风部件相接的软管,让服内的空气加快排出,然后再重新接上,加大供氧量。聂纪朗随在他们身后出了设备管理舱并关上舱门,看着年沐盈对吕湘英的关注,他的面窗不觉模糊起来,仿佛为他本就不轻松的心情再蒙上一层雾,就像在冬天的室内朝玻璃窗上呵气一样。 见吕湘英呼吸渐缓,年沐盈才让他打开面窗,抹去他面上的唾沫珠。“咋样?”她关切地问,“觉得好点没有?”吕湘英摆了摆手,示意无碍:“设备管理舱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焦味,恐怕修不了了,只能更换后备部件。”聂纪朗从他身旁拉开年沐盈:“那个不碍事,只要重启电磁装置,一切就好办。” “那我们接下来该干些什么?”吕湘英问。 “咱们不知道原电磁装置出了什么事,无法制定维修方案。”年沐盈说,“最现实的方法就是直接启动后备电磁装置。” “问题是现在缺少电力供应。”聂纪朗说。 “咱们先到舰桥,那儿有‘逐日’号的设计图。”说着,三人便动身往舰桥方向飘去。在路上,年沐盈又说:“后备电磁装置配置了两套启动机制,分别是常规模式和应急模式。前者就是由发电机供电,后者则是为了应对我们现在这种情况而设计的,是机械式启动,就像许久以前的发电单车一样,以人体动能作为发电的动力源。它的优点就在于内部机件可限制人体动能的输入量,在人体动能达到上限后,你就算让一只猩猩去操作,输入量也是不变。这样做是为了保障产生的电荷不会超过安全电压值和电频值,则不至于在高能带电粒子的强脉冲下产生太大的电路过载,导致电子元件烧毁。” 来到舰桥,年沐盈马上从船长控台下方取出“逐日”号的设计图,并在朝阳的位置摊开。“逐日”号的设计图共有三套,分别是《空间结构平面图和侧剖图》、《电路图》和《设备标识图》,每一套都有好几张,叠在一起足有整整一公分厚。年沐盈从中抽出《设备标识图》,迅速找到了后备电磁装置的位置和编号,再翻出设备详细说明,一面阅读一边跟聂吕二人解说。 “后备电磁装置就在原电磁装置约十米外的机体下,是个三米见方的标准立方体,无重状态下可轻易从机体内抽出。在应急模式下,动能需要透过人力转动装置外部的传动轴输入。”从图纸上可见,后备电磁装置是靠一套子母齿轮啮合,带动装置内的发电组件来进行冷启动的。其中较大两个的是母轮,而十个子轮则大小不一。 “传动轴承需要两人同时在装置两端往同一方向转动,”年沐盈说,“并在达到一定转速后,通过装置上的变档器让母轮与更小的子轮啮合,透过改变子母轮之间的比例来增加转速,原理就跟自行车的变速器类似。” “不愧为应急模式,”吕湘英说,“就连启动机制都这么原始。” 聂纪朗皱着眉看着年沐盈:“你说一个后备电磁装置需要两个人同时转动传动轴?” “是的。”年沐盈回答得很淡然。 “必须得舱外作业吗?”吕湘英将问题补充完整。 “是的。” “但我们只有三个人……”聂纪朗沉吟道。 “是的。”年沐盈看着他们,没有把话往下说。 试航员休眠舱中亦有人醒来了。由于休眠箱是嵌地式的,所以当梅若虎醒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四周漆黑,唯有面前的透明箱盖看见光线透射进舱内。像聂纪朗一样,在最初醒来的时候,他也以为自己已回到了地球。但过了一会儿,他也察觉到不妥了。首先,他发现休眠箱的盖子没有开启。他以为是什么给卡住了,尝试用手去推,但没有推动。然后,他发现自己并非紧紧地躺在休眠箱中,而是轻飘飘的,要不是系着安全带,他可能就撞到盖子上了。这就让他知道,自己还在太空之中。 他本想接着睡,却已经睡不着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只要休眠剂一旦起作用,意识会连一点挣扎的余地也没有。现在只感到两张眼皮仿佛有某种力量在对抗着他合上,他甚至要使劲才能勉强把眼皮盖上。渐渐地,他更感觉到呼吸困难,仿佛有一股气从里往外撑着胸口,他拼命地喘气,却没有呼吸的感觉。这是因为休眠箱里的气压和含氧量越来越低的缘故。他开始慌了,使劲去推箱盖,还用脚去踢,但那盖子坚固无比,丝毫没有动弹。 这时候,一张大脸突然出现在面前。梅若虎先是吓了一跳,再定眼去看,赫然是汤兰。他看见汤兰在再外面,就知道有救了,连忙大喊:“快帮俺把盖子打开,俺透不过气哩!”汤兰手搭篷子挡住箱盖反射过来的光线,把脸凑近:“原来是你。” “是俺是俺!” “看来你厶认真上培训课。”汤兰说,“箱子侧面有个凹处,你摸摸看。” “摸着哩。” “里面有个按钮,你摁下去。” 随着“咯嗒”一声,休眠箱的盖子打开了。梅若虎迫不及待地想从休眠箱里坐起来,不想忘了解安全带,一弹起又被扯回箱子里。他一面咒骂一面解开安全带,飘到半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要将整个休眠舱的空气都吸干。待缓过气,他才发现原来潘德念也醒了,正与汤兰飘到吴翠莺和陈华声的休眠箱旁,替他们打开盖子。 “原来从外面也能打开,”喘气间,他咽了一口唾沫,“为啥刚不给俺打开?”汤兰没有看他:“你既然有能力自救,为啥要别人救?”她一面说一面把还没醒来的陈华声托起,让他浮在半空中,更为他把了一下脉搏,还活着。“你帮俺打开不是更省事吗?”梅若虎说。汤兰这才缓缓回过头来看着他,冷冷地说:“我救你,你欠我人情;你救自己,你谁都厶欠。”梅若虎微微一愣,转而憨笑起来:“还是你说得对。” 汤兰转脸看着潘德念,见他正为吴翠莺解开安全带,便问:“还活着不?”潘德念回答得很简短:“活着。” 梅若虎环顾四周:“到底发生了啥事?咋不亮灯咧?”汤兰朝舷窗外看了一眼:“反正不会是好事。”听着她半死不活的语气,梅若虎开始担忧了:“该不会让你给说中了吧?” “说啥?” “你之前不是说……”梅若虎当然不想复述她的原话。“我当时只是觉得奇怪,厶别的意思。”汤兰说。 “其实我也挺奇怪,”潘德念说,“听你对上一次醒来时说的话,你好像早就觉得这船会出事。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报名参加试航员?” “不为别的,就是觉得活着厶啥意思。”说话间,汤兰在舱内东飘西荡,貌似在寻找着什么。“你想自杀?”潘德念问。 “那可不中,活着虽然厶啥意思,但命还能卖个好价钱,自杀可就浪费了。”言毕,汤兰已飘到近舱门处,在一个手动开关上按了几下。灯没有亮。她没有再说话,只若有所思地望着舱顶。 梅若虎飘到舷窗畔,朝光源望去。“日头还老远哩。”他指着五个天文单位外的太阳说,“不是说俺们再醒来时,就能到家吗?”汤兰阴沉地回答他:“都说了,反正不会是好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所谓意外 所谓意外(四) 这时,舱门开了。门先是开了一条小缝,然后随着门外机械转动的声音,才一点一点地往上打开。当门开到一半时,一人从门下钻了进来。那人穿着航天服,一时认不出是谁。他(她)进门后没有说话,只回过身子,从门下搬来了几件东西。是人——不,应该是穿着航天服的人。也不对,那只是航天服而已,一共五套。等他(她)搬完,又有两个穿着航天服的人飘了进来。 “果然不是好事。”汤兰自言自语地说。 “各位赶紧把航天服穿上。”第一个进来的人说。这时大家都听出了他的声音,是聂纪朗。“到底发生啥事咧?”梅若虎问。聂纪朗没有回答他,而是指着浮在半空的陈华声和吴翠莺:“他们俩是没醒过来还是怎么了?” “没醒。”潘德念说。 聂纪朗把航天服送了过去,回头跟身后的吕湘英和年沐盈说:“你俩去把没醒的给弄醒了,替他们把航天服穿好。”两人分别飘到陈华声和吴翠莺身边将其唤醒,待他们从失衡的惊慌中回过神来,才着手帮他们穿戴航天服。 过了片刻,所有人都换了一身坚固厚实的航天服。面对五名试航员困惑的目光,聂纪朗清了清嗓子:“我简要地说一下。‘逐日’号现在被困在太阳风里,全船设备都瘫痪了。”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除了汤兰。“安静!”聂纪朗的语气一改上次见面时的温文尔雅,代之以军官应有的严厉,“这其中的因由你们暂时不用做任何猜测,等我们把事情处理好了,自然会告诉你们。现在,你们都安静听我讲述处理的方案,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别无活路可言。” 见众人都安静下来,聂纪朗才接着说:“我们要到舱外作业,去启动两个后备装置,但这需要四个人才能完成。” “也就是说,你们还差一个人。”陈华声说。“不,”年沐盈斩钉截铁地说,“还差俩。”她朝聂纪朗看了一眼,“启动工作有许多环节需要舱内作业并且动用最高授权才能配合完成,所以船长只能留在船舱里。” “你说要到外面去……”吴翠莺朝舷窗外往四面八方延伸的深渊看了一眼,“这……这很可怕耶,我可不敢啦。” “船长,”陈华声飘到聂纪朗跟前,“你看我要得不要得?可莫看我年纪大,骨头劲儿可凶噻。再说,娃儿们年轻,家里也有人,不好冒险。” “陈先生,”聂纪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恕我直言,你真的不太合适。”陈华声想了想,又说:“那船长你点名,点谁谁就去,莫坐在这等死噻。”聂纪朗看着其余四人:“我心里面其实早有人选,就怕他们不愿意去。”梅若虎虽然看不清他面窗下的容貌,但也知道他正看着自己,手脚便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俺……俺啥都不懂,就怕坏了事。” “我知道大家在害怕什么。”聂纪朗说,“很多人对宇宙空间都存在某种莫名的恐惧,包括我在内。因为太大太深邃了,而且真空、漆黑、冰冷,就像是上帝为了拒绝一切生灵进入而刻意设计的一样。当初我头第一次进入太空的时候,几乎怕得休克了。要想克服这种恐惧,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不要去想,不要从你既有的认知中寻找什么相近的事物作参照。”——特别是深海。他很想说完最后一句,但又怕勾起人们的联想,也就闸住了话头。 “其实船长,”潘德念说,“我们具体要到外面做些什么?太复杂的恐怕我们无法胜任。” “不复杂。”聂纪朗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年沐盈,后者马上接过话:“其实咱们就是去转动一个设备,你就想象成咱们要去给‘逐日’号上发条就好了。”聂纪朗点着头,十分认同这种思维引导。面对如今的情况,人们如果无法控制自己胡思乱想,那最好还是联想些单纯的东西。 “船长就甭点名了。”梅若虎缓缓飘到聂纪朗跟前,“俺去吧。”他话音刚落,潘德念也飘了过来,“算上我吧。” 聂纪朗拍了拍他俩的盔帽:“谢谢你们。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到地球,你们将一定成为英雄。”又向一旁的吴翠莺和汤兰说:“那两位女士也来帮个忙吧。”吴翠莺当即表示不满:“你们人都选好了,还要我做什么啦?人家可对当英雄没有兴趣诶。”年沐盈被她激怒了:“你废啥话呢!不想活了还是咋的?”吴翠莺被她震慑了,只好乖乖地跟了过去。而汤兰则没有表态,人家叫她怎样她就怎样。 众人都离去了,就只剩下陈华声一人在休眠舱。临出舱门前,吕湘英回头见他一个人落寞地飘在半空,明白不被需要的感觉并不好受,便给他安排些力所能及的事:“陈老啊,劳烦你把休眠舱里一切保暖用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我们从舱外回来后需要马上保暖。” “要得。”他应了一声,便即忙活去了。 年沐盈引众人来到过渡舱,从航天服的气密箱下拉开一个架子,架子上摆放着一个个手提箱大小的纯白色的匣子。这些就是生命保障部件。年沐盈说,由于“逐日”号的设备瘫痪了,致使用于连接航天服的电脐带也一同失去了原有的功能——如生命迹象监测、供暖、气压调节等——而变成了一条单纯的安全索,因而要提前作好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 她先让众人为生命保障背包安装紧急增压部件:“虽然咱们的航天服防护强度不错,但还是会有被微陨石击穿的危险,特别是在高速滑行的情况下,所以装上增压部件,会提高安全性。”然后,她又让人装上气动推进部件,“咱们舱外作业的地方有两个,分别是在‘逐日’号的,“就算发生再离奇的事,也不足为奇。” “船长说的没错。”吕湘英飘到过渡舱的对外舱门,“等这舱门打开之后,我们就算是真正进入了太空。这舱门外面的两侧都设有电脐带,待会出去之后,第一时间就把电脐带拉出来接好自己的航天服,并且检查清楚是否接牢了,看,接口就在这儿。”他指着航天服靠近左肋下的一个圆形接口,“另外,航天服上有两个安全扣,我们用其中一个扣住队友背后的安全环,”他一面说一面和潘德念互相系好安全扣,“而另一个安全扣就如年顾问说的那样,在到达作业地点之后,扣在作业地点附近,这种安全环在船身外围到处都是。但要注意的是,绳索有点多,可千万别缠到一块。” 这时,年沐盈又取来两个生命保障部件:“咱们的生命保障背包可另外组装最多三个部件,现在已经装了两个,我考虑了一下,剩下一个位置咱们就装上这个无电加热部件。尽管我预计整个作业过程大概就半个小时,但失去电力加热功能的航天服,我担心会有冻伤的风险。只可惜当初考虑到载荷问题,而且对供暖系统的安全隐患缺乏充分的认识,这个部件被认为是最不可能用上的部件,所以整艘船就只搭载了两个。” “我们有四个人进行舱外作业,吴小姐和汤女士虽然留在过渡舱,但舱门要保持开启,那她们也跟在舱外作业没什么区别。这两个加热部件说到底给谁都不公平,我看还是算了吧。”吕湘英说。 未等年沐盈作出决定,吕湘英已绕过这个话题。他指着着陆舱的舱门:“在这扇门的后面,就是无边无际的宇宙空间。那里没有空气,没有上下左右东南西北,极容易迷失方向,所以梅先生,你一定要紧跟年顾问,而潘先生你就紧跟我。另外,因为目前我们受太阳风所包裹,我们也无法进行无线电通讯,一切就只能靠简易的手势交流。最后,祝我们一切顺利,平安大吉。” 聂纪朗飘到年沐盈跟前,笨重地将她抱住,隔着面窗象征性地吻了一下:“老婆,一切注意安全。”年沐盈报以一笑:“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直到现在,在场的试航员才知道他们是夫妻关系。但谁也没有留意,只有吕湘英背对着这一切,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简单叮嘱过后,聂纪朗缓缓飘到过渡舱对内舱门的一侧,从舱壁某处提起一块活动挡盖,舱壁上陡然出现了一个四边形的洞。聂纪朗伸手入洞,扭动舱门的手启装置,一扇气密门从过渡舱中央缓缓落下,将过渡舱像蛋糕一样切开,分隔成内外两个舱室,把他与其他人隔开。待气密门落尽,过渡外舱已完全成为一个密封环境。 吕湘英示意他们抓握紧壁上的扶手:“我们没法在打开舱门之前抽空舱室里的空气,所以只能对外排气。一会儿舱门打开的时候,太空会把这里的空气抽走,并产生强大的气流,尽管十分短暂,但各位还是要务必抓牢。” 试航员知道即将要暴露在太空中,都十分紧张,无不死死盯着那扇尚未开启的对外舱门。吕湘英见他们准备就绪,便重复了聂纪朗刚才的步骤。对外舱门缓缓开启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所谓意外 所谓意外(五) 当舱内外空间正式相连的那一刻,一切就如吕湘英所言,真空宇宙疯狂地抽着过渡舱里的空气。吕湘英只把门开了一条小缝,空气呼啸着从缝中涌向太空,舱内气流一下子急湍起来,人们只觉自己被一双无形的手提着往舱外抛掷,就像在经历一场从未有过的飓风。没过多久,过渡舱里的空气便被抽个精干,四周旋即安静下来。没错,安静得让人耳膜嗡嗡作响,像突然失聪一样,人们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但很快,人们又发现自己并非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最起码,有个声音沿着舱壁作传播媒介,经过扶手从航天服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很轻微,仿佛就是整个宇宙唯一的声音,又像是某只来自那个广袤深渊的巨大怪物正用它的指甲轻轻敲着“逐日”号。随着这个声音,过渡舱的对外舱门继续往上开启,原来那是吕湘英扭动舱门手启装置的声音。他只把门开了一半就不再往下开,但他马上便发现,失去电力发热功能的航天服,在舱外极端低温的环境下,也不过是一个厚实一点的冰柜的而已。他明显感受到航天服内的温度正一点一点地下降,人类区区三十六摄氏度的体温,就像一个孩子独自面对着千军万马。 他得出了这趟舱外作业的要决,只有一个字——快! 来不及细想,吕湘英弯下身子,示意所有人从门下出去。过渡舱位于“逐日”号的右舷,众人跃出舱门后,正处于飞船的背日面。在舱门旁接上电脐带的时候,人们才看见了阳光为“逐日”号勾勒出一道金黄色的轮廓,宛如霞光万丈,夺目耀眼。对于首次置身于茫茫太空的人来说,前所未有的孤独是他们首先品尝到的感觉。这种孤独空前巨大,仿佛一下子就扩散到宇宙的尽头,叫人无法想象人类到底是怎么在这世界生存下去的。 银河的星光在亘古不变地闪烁着,映照出一片令人目不暇接的荒凉,人们的目光在她的璀璨美丽中无从逃逸,仿佛都被她中心强大的引力扭曲了视线,让人不管往哪个方向看,目光最终都得落在银河之中。然而这种错觉很快就消失了。无垠的宇宙空间所带来的孤独像压力一样,自四面八方挤压着每一条神经,如同发生了一场空前的引力坍缩,把每颗心压成一个奇点,禁锢着灵魂与知觉,再也挣脱不出去。 正当梅潘二人为置身于前所未有的空旷而感到窒息时,忽然感到腰间一拽,各自身不由己地往两个不同的方向飘去。原来吕湘英和年沐盈跃出过渡舱后,当即分道往船,舱外作业带来的新奇要远远大于惊慌,特别是倒立站在船腹之上。他瞪着好奇的大眼,像个孩子一样左顾右盼,低头间远远看见了悬在“逐日”号滑行方向右前偏下的木星(正立在船顶看为左前偏上,若倒立在船腹看则为右前偏下)。 “好大一颗月牙!”他自顾自感叹着,“年小姐,恁是啥星啊?”他指着木星,望向近年沐盈,而后者早已滑远。他还想大声唤她,却蓦然想起自己的话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他驻足不前,视线在木星上流连忘返,灵魂深深沉浸在那个浑然天成的几何图形之中。忽地腰间一拽,整个人被腾空扯离。年沐盈将他拽到身边,梅若虎见她眼有怒气,忙耸肩举手道歉,但心里仍对木星念念不忘。 船顶之上,吕潘二人来到了原电磁装置旁边。吕湘英发现,船顶一处甲板竟被一块小陨石给戳穿了,而该位置下方,恰恰是原电磁装置的位置。他端详了一下,那陨石不过两米来长,呈尖刺状,尖刺一端扎入了甲板中难离难舍。看来聂纪朗推测不错,夸父确实是出了问题,而且是在陨石撞上“逐日”号之前就已经出了问题。因为这种体积的陨石,雷达能轻轻松松探测得到,夸父有足够条件去计算陨石的轨道和速度,从而避开;然而即便夸父不作为,“逐日”号与陨石相撞仍需要时间上的绝对吻合,即前者的航道和后者的轨道产生交汇只是一个大前提,而真正促使相撞的条件,是两者必须同时在交汇点经过。 这虽说并非绝无可能,只是机率极低,吕湘英断不相信以“逐日”号原有的速度和航道,会巧合到刚好与这陨石撞上,这其中只要有些许改变,结果也不至如此。由此可见,“逐日”号与陨石相撞前的速度和航道必然是经过精心调整的,换言之,与其说是陨石撞上“逐日”号,倒不如说是“逐日”号刻意撞上陨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所谓意外 所谓意外(完) 这个想法让吕湘英不寒而栗,他隐隐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人想置“逐日”号上所有人于死地,并且要将这一切伪装成人工智能事故。这人会是谁?吕湘英在心里举起一个电筒,逐一照亮他认为有嫌疑的人的脸孔,然而却没能找到他们的动机。但不论如何,“逐日”号是再不能由夸父控制,哪怕是马桶的冲水系统也不能由他管理。 想到这,吕湘英连忙拉过潘德念,并将他的安全扣扣在甲板上的安全环上,用手势告诉他在此等候,随即借助气动部件,从“逐日”号的左舷——即阳光照射的一侧——滑了下去。 他猜想聂纪朗应该在设备管理舱,但那儿没有舷窗,所以他只能在离该舱最近的舷窗处敲打窗面。果不其然,聂纪朗隐隐听见异响,便前来察看,却没想到竟是吕湘英。二人马上用手语交流起来。在得知具体情况后,聂纪朗更肯定自己的想法,连忙摸黑在设备管理舱里找到夸父的大脑——一个如乒乓球般大的晶状球体——然后将其御下,放在航天服的储物袋中。 如此一来,夸父对“逐日”号的控制权就被彻底切断了。 潘德念在船明电流正常通过电闸,但在聂纪朗听来,却如澎湃乐章般鼓舞。 随着供电系统恢复,后备电磁装置上的红灯换成了绿灯,“z”形把手亦自动缩了回去。吕湘英连忙撤手,解了脚下的固足装置,提起系着潘德念的安全索轻拽几下,示意他可以撤了。可是拽了几下,吕湘英仍不见潘德念有任何动作。他检查了一下手臂上仪板,发现电脐带已对航天服恢复供电,便即连接与潘德念的通迅。 “潘先生,可以回去了。” 但仪板上却提示“通讯连接尚未建立”。吕湘英方想起这些基础环节原是全由夸父负责,如今夸父被聂纪朗卸下,整艘船的系统启动及调试工作皆落在他一人身上,各系统启动自然会有先后之别。无奈之下,他只好往潘德念的方向飘去,不料一看,顿时傻眼了。他看见潘德念的腰胯正贴着电磁装置的把手位置不停挪动,就像在与电磁装置做za爱。他见吕湘英来到,像见了救星一样,忙伸手指着自己腰间。吕湘英靠近一看,才发现他的航天服的电脐带竟被那“z”形把手绕成一团麻花,其中有一段已卷进电磁装置里。然这电脐带结实之极,并非徒手可扯断。眼看势急,吕湘英只好解除潘德念与电脐带的连接,否则他的航天服定会被扯开一个大洞,使航天服内的气压剧降,引起严重的减压病。这可会要了他的命。 然而,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 吕湘英为潘德念解下电脐带后,余下的部分亦被卷进电磁装置,整条电脐带紧绷在“逐日”号的侧航,一端仍连在过渡舱外舱门旁边的接口上,而另一端则缠在电磁装置的齿轮中。眼看电磁装置已冒出黑烟,吕湘英意识到,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磁场又即将土崩瓦解了,必须要尽快通知聂纪朗降低全船电压,以保设备安全。他立即再次查看仪板,发现通讯连接仍未建立。他想,已经来不及回去通知了。回头一看,见机首的就在十数米外,那儿是驾驶舱的风窗所在,想聂纪朗必在其中。他决定铤而走险,于是解开了与甲板安全环相扣的安全索,启动气动推进将自己推往机首处。 与此同时,吴翠莺在过渡舱已帮助年沐盈与梅若虎安全返舱,却见汤兰盯着吕湘英和潘德念的电脐带发呆。众人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竟见他们二人的电脐带没有半点要回收的意思,尤其是潘德念的竟紧紧勒住飞船的侧舷。年沐盈沿着潘德念的电脐带往船顶看,竟发现电脐带把飞船外舷一些材质较纤薄的地方勒凹了。她大吃一惊,连忙叫上梅若虎一同去扯潘德念的电脐带,可是那电脐带已卷入后备电磁装置之中,二人纵有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过是徒劳。她也尝试过建立通讯连接一问究竟,可是如吕湘英碰到的情况一样,连接尚未建立。最后,他们索性把注意力放在吕湘英的电脐带上。 在船顶处,吕湘英正往驾驶舱的风窗飘去。他预料如果放尽电脐带,则足够到达。眼看近在咫尺,他蓦地察觉腰间一紧,便知有人要回收他的电脐带,随即在无重状态下被硬生生地扯着往后飘。他感觉得到,回收电脐带的绝不止一人,自己在无重状态下绝对没有足够的力量与这股拉扯力抗衡。 他马上利用气动推进将自己往船顶甲板上推,使整个人趴在甲板上,随即手忙脚乱寻找什么可作攀扶,却什么也抓不到。他知道,如果自己被扯回去,全船人将难免一死,但只要能及时通知聂纪朗降低全船电压,则尚有一线生机。想到这点,他也来不及推敲,伸手就把自己的电脐带解掉。人与船的运动方向随即产生差异,吕湘英整个人往船侧飞离。他连忙启动气动推进,想把自己的运动方向调整过来,但失重状态下,他整个人在太空中翻滚,根本无所适从。 随着与船体的相对速度和运动方向的差异,他很快就飞离了“逐日”号并被抛离。他在太空中翻着跟头,眼前事物一时是茫茫宇宙,一时是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逐日”号,心中顿时万念俱灰。然而就在此时,他突然感到一阵颠簸,不知哪里多出一股力量将自己拉住。他随即左右顾盼,才看见还有一根安全索将自己拉住。原来潘德念见他被“逐日”号抛离,连忙闸紧了航天服上的两条安全索,此二索其中一根是扣在甲板的安全环上,而另一根则扣在他的航天服上。吕湘英飞离“逐日”号的力甚至将潘德念从甲板上带起,像两只在太空中飘舞的雪白风筝。 转眼间,二人与“逐日”号的相对速度又再回复平衡。吕湘英沿着安全索攀回到船顶的甲板上,再借气动推进飘往风窗。他见聂纪朗正调试着某个系统,连忙拍了拍窗户。聂纪朗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吕湘英操着手语,告诉他后备电磁装置已损坏,让他尽快降低全船电压。 聂纪朗的脸色顿时像脱血般惨白,连忙调出电路管理界面,将电压降至最低。一时间,全船灯光昏暗了下来,各大系统因电压不足亦相继停运。尽管保全了设备免受被电粒子的强脉冲烧毁,但如此一来,船上大多设备就变得形同虚设,只剩下照明系统以烛火之光在苟延残喘,就连远在五个天文单位外的太阳光也比之强烈得多。 在过渡舱里,年沐盈等人已将吕湘英的电脐带拉了回来,但人已不知所踪。年沐盈的眼泪顿时在面窗里四散,要扑出太空一看究竟。梅若虎见她情绪激动,连忙拉住她,免得她做出什么傻事。这一幕被监控摄像头拍下,聂纪朗和匍匐在风窗上的吕湘英看得一清二楚。 聂纪朗牵强地咧嘴一笑,抬头望向吕湘英的时候,见他竟一脸感激的样子,心中更涌起一阵厌恶。他用手语向吕湘英表达:“她始终还是放不下你。”吕湘英隐隐见他神色不对,忙用手语解释:“我跟她离婚多年了,你别误会。” 聂纪朗并没有看他的手语,而是垂头看着控制台上的某个按键。吕湘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寒意。只要按下那个按键,再配以船上的密码,整艘船就会进入“警戒状态”。届时,“逐日”号全部对外舱门将会紧闭,就连手启装置也会被锁死,而只有船长才有权限进出。 吕湘英见他神色异常,心中的不安渐变成惊恐,不停敲着风窗。然而聂纪朗却充耳不闻,几次想伸手按下按键,却又缩了回来。这时,监控系统也因电压过低而无法运作。但就在监控画面消失前的一秒,聂纪朗清楚看见年沐盈已挣脱开梅若虎,随即毅然拍下按键,原本只开启了一半的过渡舱对外舱门立即便关上。昏暗的控制屏幕亦随即弹出了密码输入界面,他也不再作任何考虑,在键盘上敲下一串密码,对外舱门的手启装置即全部锁死,除了他之外,任何人也不可能从舱内外开启。 吕湘英看着聂纪朗进行了一系列操作,脸色早如死灰,继而怒不可遏,用面窗紧贴着风窗破口大骂:“聂纪朗!你这是谋杀!”他不知道聂纪朗是否能听见,只管声嘶力竭地骂着。然而他们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在过渡舱里,年沐盈正悲痛欲绝地朝已然停运的摄像头挥舞着被舱门截断的吕湘英的半截电脐带,声泪俱下地骂着意思大致相同的话。 聂纪朗在航天服里喃喃自语:“熬不过去了。”随即笑得浑身颤抖,似乎在笑自己在临死之前竟做出这么一件像娘们一样妒火中烧的事。他抬头看着吕湘英,在两人目光交流之间,吕湘英希望看见他会有恻隐之心,能够马上解除“逐日”号的“警戒状态”。但他错了,聂纪朗的眼神根本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就连半点于心有愧的神情也没有。他看上去是那么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得连吕湘英也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什么大错事。 目光交流持续了片刻便结束了,因为聂纪朗头也不回地飘离驾驶舱。在离开前,他将驾驶舱中所有的照明关闭了,吕湘英只觉得风窗突然变成一面镜子,上面反映着自己背着太阳的孤独的影子,他从中看见了一个错愕而无助的人,而他的潜意识在拒绝承认这个人就是自己。 他缓缓返回船顶,飘到潘德念跟前,紧贴彼此面窗,大声地说:“我们回不去了!”音声透过面窗的震动传到潘德念的耳里,但他却听得并不清楚,只能茫然地摇着头。吕湘英一连大叫数声—— “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回不去了!” 潘德念只听见“回不去”三个字,目光便已凝固了。他颤着唇,轻声问了一句“为什么”。吕湘英虽然听不见,但读出了他的唇语,然而却不知该如何回答。除了黯然垂头,说着只有自己才听见的“对不起”,他什么也做不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死亡降临 死亡降临(一) 人类最为有趣的地方,莫过于死亡。 在他们的科学领域中,人们认为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结;但在他们的精神层面,人们更愿意相信死亡是另一个开端。 姑勿论他们对死亡的认识到底有多深刻,最为耐人寻味的往往都是人对死亡的解读。 对于某些人类来说,死亡就像是一剂洗心革面的良药;但同样是死亡,有些人则视为摒弃良知的依据。士兵将死亡视为荣誉,医者将死亡视为敌人,教徒将死亡视为超脱,杀手将死亡视为买卖…… 死亡在不同的立场与心境之下,饰演着截然不同的角色。唯一相同的,就是它能够折射出每一个人类的本性。 ==========死亡降临========== 离开了驾驶舱,聂纪朗独自盲目地飘荡,不知该往何处。刚才将吕湘英困于舱外的快感消失了,因为他明白,不管是在舱外还是舱内,其结果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所有人最终都难逃一劫。 其实,他对吕湘英的恨意早就不是十天半月的事。这不是因为他的妻子年沐盈是吕湘英的前妻,而是在与年沐盈相处的日子里,他总察觉到她有意无意地提起前夫。他敏感到能在妻子每一次谈及前夫的言辞中体会到他们之间的余情,在日常工作中,妻子与前夫之间的交流尽管带着很深的隔阂,都在故作轻淡,然而他却知道,他们之间的隔阂越深、言辞越轻淡,则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还阴魂不散。 若换作普通企业,以三人之间的私人关系,是断不可能在相同岗位中工作的。然而在航天业的行星际航行领域中——特别是处于部队编制中的军人——由于涉及太多技术限制与信息机密,有很多岗位并不是说替换就可替换。在迫于无奈的情况下,部队只能为他们作细致的心理辅导和严格的心理评估,直到觉得他们的心理状态适合执行任务为止。 但从聂纪朗现在的状态来看,当初那些心理辅导算是彻底失败了。 他在某条过道上停了下来,缓缓闭起双眼,神情恻不可言。他觉得自己的感情一败涂地,终是没能把吕湘英从年沐盈的心里抹去,这一点早在吕湘英吸入设备管理舱的焦气而险些窒息时,年沐盈对其发自近乎于本能的关切中,他便觉察得到。而这只不过是他所能感觉到妻子与前夫众多余情未了的特征之一,就好像一场重大的核泄漏之后,即使不惜牺牲一切封了核反应堆,其辐射也是弥久不散。 生于贫寒家庭的他,总觉得自己从小就没有在精神与物质上得到过多少满足。尽管父母对他疼爱有加,但家庭环境较差始终在他建立于物质上的自尊心上留下若干隐隐作痛的伤痕。幸好他为人刻苦、勤勉,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国家奖学金,并考入了清华大学,后更被国家空军挑选入伍,还在部队里完成太空后勤系的硕士论文。部队见他成才,多次委以重任,他也不负所托,出色地完成任务。自此,他在部队中的位置便不断攀高,正如他所执行过的任务一样,从陆地任务到高山任务,再到航空任务,最后更飞出大气层,执行航天任务。 在一次国家空间站学术研究任务中,他认识了年纪相仿的年沐盈和吕湘英,更被年沐盈冷静而果断的性格深深吸引,只是她当时已与吕湘英结婚,他也只好无了期地压抑自己的情感。后来得知他们离异了,他才对年沐盈展开疯狂的追求,最后也如他所愿,终抱得美人归。一年之后,“释阋”计划的任务也落到他们夫妻俩的头上,两人的军衔也因此各提升了一级,从外人看来,可谓家庭事业双丰收。 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释阋”计划的参与者当中,竟然还有吕湘英,并且是作为副船长的身份参与任务。其实在过往一年的婚姻生活中,敏感的他早就察觉妻子的言行总留着几分前夫的影子。他一直在隐忍,一直在假装不在意,但当他得到机组成员的名单后,强大的自尊心便再不容许他保持冷静。为此,他曾向上级领导表示反对,说他们三人的私人关系,不适宜在相同岗位上执行任务。然而他得到的答复却是,“由于吕湘英的学术成就,放眼目前没有另外更佳人选可替代他,而且组织信得过他,对他的忠诚有绝对信心,能确保机密不会泄露。”所以同时亦希望他“别将私人感情置于任务之上”。 他本想逼上级在他们夫妻与吕湘英之间作出抉择,但这又恰恰证明自己心胸狭隘、对往事介怀。而且他从旁敲侧击中得知,吕湘英接到任务后并无提出过任何异议。他断不希望别人——尤其是上级——认为他的处事能力和思想格局比不上吕湘英,更何况“释阋”计划是他难得的仕途跳板,而自己也是吕湘英的真是举手之劳。他甚至不怕任何人拦截他的操作指令,因为他是船长,拥有全船最高级的控制权限。他一方面为自己冒出如此可怕的念头而感到恐惧,另一方面又调出了各个变压器的控制面板,随时准备赶尽杀绝船上所有人。他的手与执行键仅相距两公分,渐渐又拉近一公分——他告诉自己,这一键按下去,便再无后顾之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死亡降临 死亡降临(二) 但他终究没有按下去,反而像刚溺过水般猛地喘起粗气。他缩回了颤抖不止的手,打开面窗,抹去额前的冷汗。然而促使他半途中止的,并不是出于什么良心或仁慈,而是他突然想起,这个操作会被记录在救生囊的《执行日志》上。如果——不!不会有如果!这个操作必定会被人发现。届时哪怕他全身长满了嘴,也解释不清自己为何把电压全面降低,转眼又调至最高。他为自己“悬崖勒马”而感到庆幸,否则就算让他逃出生天,最终也只能落个身败名裂。反正他们也不可能活着回到地球,又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年沐盈等人自然不知道聂纪朗有过如此歹毒想法,但他想置所有人于死地的心早已昭然若揭,所以知道与否,对其他人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转眼间,电弹导轨充能已达百分之三十,这是导轨起动的最低功耗。随着聂纪朗将电压进一步提升,电弹起动机旋即迸射出耀目的火花,在其快将烧毁之前激活导轨,并将救生囊弹射出舱外,转眼便滑入太空,淹没在延绵十万光年的银河星光之中。电弹起动机随即在高脉冲下烧毁了,冒出的浓烟在无重状态下像落入水中的墨水一样缓缓晕开,在俄顷之间,灌满了整个逃生舱。年沐盈心如死灰,欲哭无泪,目光犹似飘在池塘上的浮萍,随着黑烟涣散在四周。 “这狗日的畜牲!”梅若虎破口大骂,“那船明明够坐三人,竟然自己就跑了。好歹再救上俩嘛!”陈华声驳斥他:“你倒是说说该救哪两个?或者说,该留下哪三个在这等死?”梅若虎一时语塞,想了想又说:“那起码把他婆娘给救上是不?”吴翠莺打岔问:“这到底什么状况啦?他跑了我们不就死定了?” “你们都没看出来吗?”年沐盈仍看着逃生舱里的浓烟,“他把咱们撇在这儿只有一个原因:他怕咱们回到地球后,告发他把吕副船长和潘先生困在舱外的事。”梅若虎恍然大悟:“对啊!你说,吕副船长他们是不是已经死了?”听到这个问题,年沐盈打开面窗,擦去在眼眶中翻滚的泪水:“吕副船长的电脐带脱离了他的航天服,潘先生的却怎么也扯不回来,系统接收不到他们的生命迹象,而且他们在舱外已经超过半个小时了,航天服的制暖也……”说到这,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恁狗日的!”梅若虎又骂了起来,“他为啥要恁做哩?” 年沐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不管他咋做,反正他也不见得能活。”便独自飘走了。吴翠莺紧随其后:“到底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想坐在这等死诶。” “有。”年沐盈稍稍缓下,回头看着她,“唯一不坐着等死的办法,就是咱们主动去死。” 吴翠莺既惊又怒:“你这臭三八到这种时候还耍我们!” 年沐盈却不愠不火地说:“现在整艘船被裹挟在带电粒子当中,电压调高了,各个设备的变压器会马上烧掉,就像逃生舱里的电弹起动机一样;而调低了,设备又运作不起来。简单地说,除非船在咱们死之前滑出太阳风的影响范围,否则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咱们。”她环顾一下众人,“但各位可别对‘逐日’号能冲出太阳风抱有啥希望,以咱们船目前的滑行速度,没两三个月,也别想滑出太阳风的影响范围,到那时,我们早就冻成了冰棍。本来在这种必死无疑的情况,咱们应该启动麻醉毒气,让各位走得安乐些,但船长跑了,他是唯一有权限启动麻醉毒气的人,所以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等死。除非你们有谁愿意脱掉航天服跳进太空中。” 众人闻言,不禁神情凄然。梅若虎和吴翠莺更抱头痛哭,精神几近崩溃,而陈华声和汤兰则相对坦然一些。“但其实,咱们还有一个选择。”年沐盈又说,“咱们船上有三大箱藏酒,有红有白,足够灌醉十几号人。如果不想死得太辛苦,最现实的方法就是喝个酩酊大醉。” “这倒也不错。”陈华声红着眼,勉强撑起笑容,“算上我噻。”汤兰飘到年沐盈身旁,平静地说:“我就是为了这个才上的船。”年沐盈睃了她一眼,见她竟像个没事人一样,不免感到有点惊讶,但她很快就把汤兰的平静看成是内心崩溃的先兆。 “你们就真的这么想死吗?”吴翠莺歇斯底里地叫着,她狰狞的神情已说明她快要精神失常了,“你们没听这臭三八说的吗?这船总有一天能冲出这什么风的。”梅若虎也即刻附和:“对对对!俺的家小还在家里等俺,俺情愿活活冻死憋死,也要争取到底。”说完又哭了起来。 年沐盈飘到吴翠莺跟前,替她打开面窗,突然一拳打在她的左眼上,直把她打得眼冒金星,连翻几个跟头。“我跟你说,”年沐盈伸手将她稳住,“要是再敢叫我三八,我就把你扒光了扔到太空里去。”她把脸凑到吴翠莺面前,紧盯着她一点五只惊恐的眼睛,“咋了?感觉害怕了是吧?害怕就好,害怕能让你保持清醒。”她转脸看着梅若虎,“还有你!瞧你长那个头儿,没想到你也就这点出息。你知道被扒光了丢太空里会发生啥事吗?你会‘嘣’的一下炸开,变成一团血糊。你要不信,我就先把这女人丢出去让你见识见识!” “不要啊!我不骂你了还不行吗?”吴翠莺被吓得泪眼婆娑,倒也清醒了不少。“不!我改变主意了。”年沐盈从航天服的工具代里取出一柄螺丝刀,“我先把你杀了,再丢你出太空,你就不会害怕了。”说着,便举起螺丝刀,朝吴翠莺的脸扎了过去。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四周便已散满了血珠。 人们惊恐地看着年沐盈,她的螺丝刀正正刺穿了自己另一只手的手掌,鲜血从其中汩汩而流,可想而知她有多用劲儿。其实谁都看得出,她刚才那一刺是铁了心要取吴翠莺的命的,却让自己另外一只手阻止了,仿佛她体内有两个灵魂,一个要杀人,另一个却要救人。从她的神情看得出,她感到的困惑要远远大于痛苦。她缓缓放下被刺穿的手,心中乱成麻团——想不到,率先精神失常的会是自己。梅若虎连忙从她跟前拉开吴翠莺,神情十分警惕。 “我到医务舱一趟。”过了片刻,年沐盈才说,“酒都放在供膳舱,你们去取来,在驾驶舱等我。”说完,便独自飘走了。 经过这么一顿闹腾,人们总算多少找回些理智。四名试航员从供膳舱里找到三箱酒,正商量着到底是关紧供膳舱的门,与年沐盈隔开,还是按她所说,把酒搬到驾驶舱。他们讨论了半天才想起,这船上估计没有一个地方是年沐盈去不了的。无可奈何,只好按她的说法,把酒搬到驾驶舱等她。 在驾驶舱等不多时,年沐盈便来了。她没有理会众人,直接飘到控制台旁,指着一个还闪烁着数字的仪器:“这个是粒子计量仪,用来计算船上的带电粒子的舱内空间占比。”她说,“目前咱们船上的带电粒子占比是百分之八十六,在这个占比下,电压只要提升百分之五,就有被脉冲烧毁的危险。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足够幸运,能活着等到‘逐日’号滑出太阳风影响区域,这个粒子占比就会随之下降,那时咱们就可以逐步提升电压,让船上的设备恢复运作。” “占比降到多少才算是安全值?”汤兰问。 “当然越低越好。”年沐盈一面说,一面从酒箱里取出一袋威士忌。人们这才发现,这酒也是用航天包装封装的,还带着吸管。年沐盈衔着吸管,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但如果你说想让全船设备恢复正常供电,这占比是绝不能超过百分之十的。” 人们听完她说的“百分之十”,再年看计量仪上面显示的“百分之八十六”,那仿佛是一段遥遥无期的距离。“别看了,”年沐盈在他们面前扬了扬手,“你们再怎么看,数据就放在那儿。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说着,就从箱子里取出各种袋装酒分发给众人,还自顾自笑了起来:“由于职责关系,我还要是提醒一下大家,在太空中喝酒是有很严重的安全隐患的。不过我想大家此时此刻也不会介意。” 陈华声问:“既然有隐患,为啥子还准备这些东西?” “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而准备的。”年沐盈的回答既简短又准确,甚至可以说是残酷。 梅若虎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酒,不着痕迹地擦了擦眼睛。他确实很怕死,试问世上谁又不怕呢?但他更怕妻儿收到他的讣闻时悲痛欲绝。他想表现得坚强一点,表现得豁达一些,就算学不了汤兰那般平静——她看上去依然是毫不惧怕的神色——起码也得像陈华声那样,懂得接受现实。 所以当他看见年沐盈笑的时候,自己也傻傻的跟着笑。可一句“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而准备的”却让他的笑容立马垮了,再三尝试,他还是无法扬起唇角,忙吸两口酒,以掩饰快溢于言表的悲哀和恐惧。不料那酒入口绵柔,入喉醇厚,且酒香芬馥浓郁,沁人心脾,不觉又多饮了两口,正要开口盛赞,却又想到人生将尽,一个“好”字未到唇边,眼泪便夺眶而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死亡降临 死亡降临(三) 事到如今,对于船上五人来说,最可怕的并不是必将到来的死亡,而是现实强迫着他们去想象死亡和生死之间的区别。他们不会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这样耗过脑子去思考一件事,也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面对过一件事。然而更残酷的事实是尽管他们如何努力去思考,这一切也只是徒劳。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死亡,或者说没有一个活人能真正了解死亡。 人们都在压抑的环境下喝着最后的酒,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人们的神经也跟着逐渐脆弱,尤其是在粒子占比不降反升的情况下。他们并没有意识,在这种环境,这种情况,再加上长时间的沉默,人会在死之前就疯掉,彻头彻尾地疯掉。匪夷所思的行为,就是疯狂的先兆。吴翠莺似乎再次陷入精神崩溃的边缘,突然抛开手中的酒,开始脱起衣服,理由是“我感觉有点热”,而事实上气温正不断下降,窗户已结起一层厚霜。 正当所有人看着她把扣子一个一个解开,汤兰突然朝她“噗”的喷了一脸红酒。随着四散飘荡的红酒,吴翠莺愣住了,似乎在运算到底该给出什么反应。汤兰冷笑着说:“咋样,这下子可凉快些?”年沐盈给她递上一条被子,那是陈华声之前所准备好的。“把衣服穿好。”她说,“你要是想坚持到这船冲出太阳风,就得好好保暖,要不然你会成为第一根冰棍。” 吴翠莺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被子:“对。您说得对。”礼貌竟然好起来了。梅若虎也感受到人们的精神状态几近崩溃,再不引开人们对死亡的过分想象,这“逐日”号在变成太平间之前就得先变成疯人院。 “咱们找点话题唠唠吧。”他对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引导别人说话而感到无比惊讶,因为他觉得自己才是最需要别人引导的人。“聊啥子?”陈华声看着他,似乎在祈望他能把话题进一步加深。 “唔——,”梅若虎低头沉吟半晌,努力把与死亡相关的事挤出脑袋,“唠啥都行。要不,就唠一下彼此如何?咱们自上船至今就见了三面,对彼此都不了解。俺就想,既然大伙都快……”他忙砸住嘴,改口说,“俺的意思是,大伙能相遇已不简单,更何况是在这太空之中?这可是比天还大的缘分,你们说是不?所以,大伙就趁现在没事好干,唠一下。” “我赞同梅先生的建议。”年沐盈点头说道。 “谁先唠起?”梅若虎努力将身子固定在舰桥某个栏杆上,摆出一副听众的模样。 “这既然是梅先生的主意,”年沐盈看着他,“要不,就你给大家带个头吧。” 梅若虎勉强一笑:“俺有啥好说的。”却发现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聚焦在自己脸上,只好略带腼腆地说:“恁就恭敬不如从命吧。”他清了清嗓子,“俺嘛,就是个山东大老粗,上船之前就是那个……那个咋说呢?就是那个嘛,犯了事,吃了十年牢饭。家里有俺婆娘和……” “慢慢慢。”陈华声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你要说就别拉稀摆带嘛,不能就这样囫囵过去。比方说,你是咋个吃的牢饭?吃牢饭前干的是啥子工作?这些都得交代清楚嘛。” 梅若虎点了点头:“俺再说好了。俺叫梅若虎,梅是梅花的梅,若是若干的若,虎是老虎的虎。这名字是俺爹给俺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想俺跟老虎一样威猛。俺家以前有一辆小货车,俺时常给那些盗猎贩子跑货……”他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的陈年往事,“就是这样,俺就来了这船上。下牢那会儿,俺家的狗子才刚满月,现在已经是交大的学生哩。”他咧起嘴,露出一个算不上勉强,也说不上由衷的笑容。 见他说完,陈华声看着吴翠莺:“那你呢?”吴翠莺精神比刚才好多了,想是聊天起了效果。“反正要死了,说就说吧。不过你们可别吓着,我可是秦世平的女人。”众人一听,无不大奇。 “什么?”率先表示怀疑的是年沐盈,“你是秦世平的女人?人家可是台湾第一富商。”梅若虎也说:“俺怎么记得,秦世平的老婆不姓吴,倒是姓什么来着?” “姓薛,”年沐盈说,“叫薛玉珍。”她还想说:秦世平夫妇还参加过她与聂纪朗的婚礼。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下去。 “对对对。”梅若虎一拍大腿,“就叫薛玉珍。那你……” “什么秦世平的女人。”没等吴翠莺回应,汤兰便已得出结论,“情妇就情妇,小三儿就小三儿,都这时候了还装啥逼呢。而且,就算说你是情妇,我也觉得抬举你了。”吴翠莺大骂:“要你这死肥婆管?”汤兰把酒袋的吸管对着她:“要不要我再糊你一脸?”陈华声忙打圆场:“好喽好喽,莫吵喽。吴小姐,你接着说噻。” 吴翠莺翘起嘴唇:“有什么大不了嘛。我就是他的爱人。”汤兰冷冷一笑:“你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是不?” “没有了啦。”吴翠莺显然有点急了,连呼吸都开始急促,“他只是慑于他老婆和他岳丈的淫威罢了,要不然早跟我结婚了。” “依我看,”汤兰继续找茬,“他是宁愿结扎了也不愿跟你结婚。” “你真的好烦诶!”吴翠莺大声辩解,“我跟他可是真爱了啦。” “这个我能肯定,他真的就只是想跟你做za爱,别的啥都厶有哩。” “你!”吴翠莺气得如鲠在喉,“我不说了。我跟这死肥婆势不两立!” “是啊!”汤兰故作叹息,“本来有这船作坟墓是挺不错的,唯一的遗憾就是你这婊bz子也在这儿。” 众人哭笑不得,陈华声只好又打圆场:“汤小姐,你就让她说完嘛。——吴小姐,那你是咋个参加这趟测试嗦?”吴翠莺兀自喘着粗气,见众人都在等她说话,只好说:“就是他让我参加的嘛。说这趟测试一来可当是旅游散心,二来可以开阔一下眼界,三来这一晃地球十年过去,他肯定能把他老婆甩掉,然后等我回去了就跟我结婚。” “呵!”汤兰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好一招借刀杀人。不过依我看,就只有你会上这当。”吴翠莺怒道:“你的心怎么比你的脸还要黑?谁在你眼里都不是好人。” “我的心儿黑?”汤兰忽然收起笑脸,“敢情你还厶见过啥叫心儿黑的。”吴翠莺觉得她的神情有种说不出的戾气,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好干笑两声:“难道你见过?”汤兰面无表情:“你试过被人在你饭盒里、鞋里放图钉吗?你试过啥都厶做,就莫名其妙的遭人讨厌吗?” 她环视众人,见无人应答,又说:“书包莫名其妙就掉在粪坑里,教科书都被撕成碎片。这种别人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操蛋生活,自我上初中开始就一直陪伴着我。最可恨的,就是那个我称为爸的龟孙。他老怀疑我是我妈与外头的男人生的野种,在我小时候,经常有事厶事将我往死里揍。要不是我妈,我恐怕早死哩。 “不久之后,我爸就跟我妈离婚了,与另外一个女人生了个儿子。我妈在给我录视频时,正巧拍到他找上门来管我妈要钱,说给他儿子上大学用。这龟孙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人渣! “而我之所以家庭破裂,遭人白眼和欺负,就是因为我患了痴肥症,长成这副模样,然后就黑着心儿对我。”她瞪着吴翠莺,目光阴冷:“所以,我就对天发誓:往后要是谁再针对我的相貌说事儿,我就黑着心眼儿对他。若是有机会,我还会杀了他。” 陈华声见气氛又开始不对劲儿了,忙问:“那你是咋个上的船?为啥子上的船?”汤兰说:“我本想这种生活过得太厶劲儿了,不如一死了之的好。但一想到我妈,她为了给我治病花光了积蓄,所以我就算要死,也得给她安排妥一笔安家费。不久后,我就得知了这船的事儿。心念着死我所愿,钱亦我所愿,说不好这船能一下子满足我两个愿望,然后我就来了。” 陈华声点着头,转眼看着年沐盈:“年小姐,该你喽。” “我还得想想该从何说起。”年沐盈微笑着说,“要不陈先生你先说吧。” 陈华声说:“我之前也说过噻。2029年那会,我一家子在旅游途中遇上车祸,我家的婆娘、娃儿、儿媳还有刚满一周岁的孙子,全洗白喽。我命大,只截了只右掌。”说着,他扬了扬那条断臂,“事后我在医院休养了好些时日。回家后发现家空了噻,觉得活着也没得啥子意思噻。听说有船往外头跑,我就来报名。没成想就来了。” 言后,梅若虎才觉得自己不是最凄惨的那个,起码就算死了,家里也有人给他上香。汤兰甚至觉得陈华声跟自己有点相似,彼此都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才参加这场测试,不禁心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其实死在这船里头对我来说也件是好事噻,不寂寞。”陈华声叹着气说,“若是回了家,孤零零的死了都没得人晓得。”他颤抖着裹了裹身上的被子,显是冷得厉害。 人们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说明了航天服供氧部件的氧气快将耗尽。他们打开面窗,想呼吸“逐日”号里的空气,但这并不比航天服好上多少。微熏加上缺氧,人们的神智在迅速流失。“好闷啊。”吴翠莺的脸绯红绯红的,樱唇微张,轻喘着气,尽管灯光昏暗,但看上去仍然娇艳欲滴,把一旁的梅若虎看呆了。 “放心吧,待会儿就好了。”年沐盈说。吴翠莺只痴痴地“哦”了一声。陈华声朝年沐盈使了个眼神:“我们都说完喽,该轮到你噻。” 年沐盈笑了笑:“我不就是一个丈夫要除之而后快的落魄女人呗。”刚说完,她就发现众人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好吧好吧,甭向我施压,我说就是。”她又吸了一口威士忌:“该咋说呢?在我生命中,曾出现过三个比较重要的男人。一个是早就不在人世的爸爸。——对不起,汤小姐,我并不是在向你炫耀我有一个好爸爸,希望你明白。”见汤兰点了点头,她才继续说,“一个是不久前,我单方面和她终止夫妻关系的聂船长,还有一个则是我的前夫。而这三个男人,其中有两个已经在这条船上出现过。” 吴翠莺有气无力地说:“你是说,那个那个,被困在……船……船外面的那个……副船长……是你的前夫?”说罢,她便缓缓闭上眼睛。大脑缺氧让她昏死过去,再无动静。 “是的。”年沐盈一脸苦笑,“我跟吕副船长是在部队认识的,很多人都说,我跟他是天生一对。而事实上我们也很快确立了关系,恋爱半年就结婚了。”这时候,陈华声亦垂下了手,东歪西倒的飘到驾驶舱的角落。梅若虎还觉得他很滑稽,指着他哈的一声还没笑出来,也跟着转翻了。 谁也不知道,年沐盈在去往医务舱返回的途中,曾到过设备管理舱,将供氧设备的闸门关了。她曾计算过,“逐日”号剩余的核燃料所支撑返航点,不会超过土星的轨道,而根据以往对太阳风影响范围的观察,人们即使能活着冲出太阳风——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亦已远超过该返航点。也就是说,“逐日”号冲出太阳风后,为了重新切入正确航道,核燃料将有一大部分用于变向和再推进,如此一来,“逐日”号将没有足够的动力在接近地球时减速,最终只能在地球旁边滑过,或坠毁在地球上。 所以在她看来,“逐日”号上的人,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死人,说什么等待带电粒子占比降低后再启动全船设备,都只不是自欺欺人的伎俩。那么与其让人们在恐惧中死去,她倒不如自作主张一回,让他们在酒意和缺氧中不知不觉地离去。 “我本来跟他过得很开心,大家也算是高薪厚职人员,从不为柴米油盐发愁,直到我怀了孩子。我本想大家正处于事业发展阶段,不宜有孩子,我就瞒着他偷偷把孩子打掉。没想到他无意看了我的支付记录,事情就捅破了。他当时气得差点把我杀了。自此之后,咱们之间就有了隔阂。”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只剩下汤兰一人在听,其余人已失去意识东飘西荡。酒从吸管流出,红的白的满天飘舞,折射着驾驶舱昏暗的灯光,甚是惹眼流连。有那么一瞬间,年沐盈觉得自己正身处某片人间乐土,那里没有纷扰,没有争执,天上下的是鲜甜奶蜜,地上铺的是七彩花卉,江河流淌的是琼浆玉液。霎时间,什么生离死别,喜怒哀乐,尽成九宵云外的轻烟,转眼即逝。她知道这是大脑开始缺氧的幻觉,或者说是酒精作用下的满眼迷离,但她真的宁愿此生此世就在这幻觉中度过。 “然后呢?”谁料汤兰一句话,就将她拉回了事实。年沐盈晃了晃脑袋:“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和吕副船长之间产生了隔阂。” “是的。”年沐盈又吸了一口酒,“然后不久之后,他就向我提出离婚。他说他无法接受一个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女人。我俩离得很干脆,从他提出离婚到办好手续,就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真快。”汤兰应和着。 “在我俩离婚半年后,聂纪朗就开始对我展开追求。那时候,他刚从水星载人探测的任务回来,并完成了自己的学术报告,名声大振,在国内航天界可谓一时无人可出其右。我也是冲着这点才神差鬼使的就答应了他,当了好几个月的报纸头条。我俩没谈多久,他就向我求婚了。当时我就想,天下能有几个男人在自己名利双收的时候想到谈婚论嫁?想跟他扯上一丝半缕关系的女人多得能从东三省排队排到珠三角,他大可以阅三千以择其一。”她说着说着,气儿就喘起来了,“但他最终却选择了我。说真的,当时我真感动了,就答应了他,还举办了一场豪华得我都不知怎么形容的婚礼。” 汤兰接过话:“我有看直播。”年沐盈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多少呼吸的感觉。她只好不停地喘着气,活像得了高原反应一样。 “然而,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给吕湘英下请谏了。我本以为吕湘英不会来,没成想他也真来了,还堂而皇之地当着差不多一万号人面前祝福我们白头偕老。你想象不了那会儿我有多尴尬,在场的亲友媒体没有一个吭气儿的,就看着我的前夫与现任在各自演戏。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聂纪朗是在向吕湘英宣示新主权,而吕湘英则在故作潇洒大方。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笔大大的混帐。”说完这些,她已再无力气,任由四肢放松,瘫软在半空之中。 “真好……”她说,“这笔混帐终于了结了。” 看着年沐盈倒下,汤兰亦缓缓合上眼睛,在此之前她还看了一眼粒子计量仪的数据——百分之八十九。看来一切都结束了,“逐日”号最终变成一座太空陵墓。垂死的孤独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懂。这里没有亲人的哀思,没有朋友的悼念,驾驶舱就是他们的灵堂,举办着一场冷冷清清的葬礼,而昏暗的灯光和四散的酒珠就是葬礼上的鲜花,映照着每一个人的遗容,恰如为他们粉上浓妆。 茫茫太空,浩瀚星海,相对于宇宙的岁月,人类的生命短暂得连一只渺小的蜉蝣也不如。然而无论人类为死亡赋予什么意义,究其本质终是千秋不改,就像一片树叶枯萎、化成泥尘之后,世上就再也找不到与之一模一样的树叶。结束就是结束,完结就是完结,极其简单的概念。所以每当死亡降临,一切皆大同小异,而这亦是上天最公平的时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死亡降临 死亡降临(四) 在匀速滑行的救生囊里,聂纪朗透过舷窗,遥遥望着早已混入星光中的“逐日”号,一脸木然。受太阳风带电粒子的影响,没有搭载电磁设备的救生囊与“逐日”号情况基本相同,同样是因电压过低而大多数设备无法运行。但最起码,它们彼此航行的方向不同:救生囊是逆着行星公转方向作匀速滑行,并会进一步接近近日行星的轨道,这将会使救生囊离地球越来越近;反观“逐日”号是顺着行星公转方向、并挨着木星轨道擦过,往距日更远的行星轨道以每秒两百千米的速度滑行,这将会使“逐日”号离地球,乃至离太阳系越来越远,最终结果只会与年沐盈预料的一致——超过其剩余核燃料的返航点。 尽管电弹导轨能在太空中将救生囊加速至第一宇宙速度,即大约八千米每秒,但按此速度要飞回地球轨道,恐怕比“逐日”号飞离太阳系的时间还要长。然而,恒星自转——与行星公转的方向相同——的引力会带着太阳风往行星公转的方向旋转,原理就像海上的漩涡一样,任何没有达到逃逸速度或速度不足以与漩心维持相对静止的物体落入其中,都只会跟着漩涡旋转的方向一同旋转,并最终落入漩心。如此一来,秒速八千米的救生囊则有足够的速度在太阳系中“逆行”,并将与“顺行”的太阳风进一步拉开距离,如果足够幸运,还有可能被地球的引力所捕获,最坏的推测,也不过是在落入太阳之前改变航道;而与太阳风一同“顺行”的“逐日”号,将会有更长的时候被困在太阳风之中,直到飞船滑过安全返航点,船上的人就只有在休眠中永远离开人世,永远离开太阳系——甚至离开银河系(秒速两百千米已超过第四宇宙速度)。 聂纪朗在登上救生囊前,已经对两者的生存机率作过评估。诚然,救生囊比“逐日”号更具生存的可能。由于救生囊的滑行速度远未达到能逃逸太阳引力的第三宇宙速度,因此他只需预设好返航程序,然后只管在休眠中等待救生囊穿出太阳风后自启返回地球,而无需担心救生囊会超过返航点。他唯一需要考虑的,就只有确保自己在休眠过程中不被冻死。穿着航天服来进行休眠会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救生囊上还有一套备用航天服,也可以拆开了用来裹住休眠箱。他深信,他能利用救生囊上的资源去解决这个问题。为了活下去,他将无所不用其极。 一股浓烈的烟雾涌进了“逐日”号逃生舱对外的过道,宛如某个黑暗神灵莅临造访这座太空陵墓。浓烟中,隐隐可闻机械门关闭的声音,随后两个人影穿烟破雾滑了出来,神情仿佛刚从死神的手里跑掉一样。而事实上,他们确实刚从死神手上跑掉。 吕湘英、潘德念,他们在过道上各扶着两面舱壁,脸色青中带紫,航天服上显示他们的氧气不足百分之一,即他们每呼吸一口气,都要反复吸入自己吐出来的二氧化碳。他们脱离浓烟后马上打开面窗呼吸,不料船舱内竟也没多少氧含量。吕湘英感到胸腔膨胀感强烈,这是船内大气压已降至危险水平的征兆。他知道,一定是某个人把供氧设备的闸门关了。 时间不容他作太多考虑。他连忙带着快要晕厥的身体,像患了严重哮喘一样,铆起所剩不多的体力,往设备管理舱快速滑去。他自问从来就没这般狼狈过,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消耗他血液中的氧,尽管眼下是无重状态,他却感到每一举手投足都沉重无比。渐渐地,他连在无重中维持平衡都觉得异常困难,原本是头前脚后背上腹下,不知怎么就全都掉转了。他知道自己再无多余的体力去调整,只能任着这怪异的姿态继续往设备管理舱飘。 潘德念看着他滑远,自觉已没有办法追上去。但他身后还是逃生舱冒进来的浓烟,已随着舱内的气流往四周流窜。为了避免吸入浓烟,他重新关上面窗,拐进过道旁边的一扇舱门。这儿正是年沐盈看着聂纪朗弃船而逃、与逃生舱仅一窗之隔候机舱。他到了候机舱一看,才发现这是个死胡同,正要往回走,浓烟已涌了进来。 缺氧状态下,潘德念已没有多余力气再闯浓烟,只能往候机舱更深处飘去。眼看着浓烟逐渐填充了候机舱,他除了瑟缩在角落已别无他法。很快,整个候机舱已是一团黑雾,并在他呼吸之间,从航天服的透气孔涌了进去。一股呛鼻的焦味就像往他攀扶在生命悬崖的手上狠狠跺上一脚。他坚忍着,屏息着,但浓烟已充斥在航天服里。 他渐渐觉得眼睛刺痛难当,想揉一下,面窗却挡住。他也憋不住气了,随即打开面窗,冲着眼前一片浑浊,叹了最后一口气。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仿佛看见浓烟凝聚成了一名少女。那是他的学生,是他牵肠挂肚的人,同时也是他的所爱。他想轻抚她细致温婉的脸庞,然而少女却挥着手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消散在舱顶上,他的意识也跟着一同消散了。 不知是梦是醒,朦胧中他感到胸腔温热。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浓烟不见了,少女也不见了。眼前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正在为自己人工呼吸。当他看清了眼前人的容貌时,他才发现对方是吕湘英。 “谢天谢地。”吕湘英说,“幸好来得及。” 潘德念只觉恍如隔世,忙往四周顾盼,但并没有看见他想见的人,旋即又暗暗嘲笑自己:她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但他心里也有不少疑惑,比方说这浓烟为何突然消失了。正当要问,却又察觉有所不妥。他伸出左手,在自己面前摇摆了两下,感觉像有什么挡住了自己的左眼,正想擦拭一下,吕湘英却一把握住自己的手,还冲自己摇了摇头。 因为在吕湘英看来,情况再清楚不过。潘德念已猜测到些端倪,缓缓举起另一只手,用手套上面的反光镜照了照自己的模样。那个被他称为“自己”的影子非常诚实地告诉他,他的左眼的瞳仁已经变得如白灰般浑浊。 “还……还能救回来吗?”他颤抖着问,但一说话,他又感觉到另有不妥。未等吕湘英回答,他像疯了般摘下手套,然后去抠自己的左耳。“喂,喂,喂!”他连喊三声,又堵住自己右耳再喊三声。“我的左耳听不见了。”他似笑非笑地说,“我的左眼也看不见了。”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吕湘英,“这到底是为什么?” “可能是冻坏了,或者是受到浓烟的刺激。得检查过才能知道。” “求求你,告诉我这只是暂时的。”潘德念哭丧着脸。 “对,这只是暂时的。”尽管是他要求吕湘英如此回答,但当吕湘英真就这么回答的时候,他竟然感到意外。“只要我们能回到地球,”吕湘英说,“什么眼睛耳朵,统统都能给你换。换不了真的,还可以换电子的。”潘德念苦笑着:“回到地球?我们真的还能回到地球吗?” “如果不能回到地球,”吕湘英说,“你是瞎一只眼还是两只,又有什么区别?” 潘德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觉得这真是最残酷又最实在的鼓励和安慰。“你说的没错。”他说,“对了,这烟怎么都没了?” “我把供氧的闸门打开了,船上的大气压和通风就会恢复正常,烟就会被排走。” 潘德念点了点头,又问:“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先找到他们。”吕湘英一面说,一面滑出了候机舱。他们先后找了休眠舱和休闲舱,都不见年沐盈等人,最后只好往舰桥方向寻去。 “他们在这儿!”二人经过舰桥,便看见年沐盈等五人和酒珠在驾驶舱半空中浮着。他们即刻滑过去替众人施救,什么人工呼吸,心肺复苏全都用上。率先转醒的是吴翠莺。她一醒来,见是潘德念,又看见吕湘英,迷迷糊糊间只念叨着什么“看来我真是死了”。潘德念告诉她,她还活着,谁知她又念叨起什么“既然我没死,却又看见你们”,然后脑袋一下子没转过来,“鬼啊”地叫了一声,便又昏了过去。潘德念乱了手脚,忙问究竟。吕湘英探了探她的鼻息和脉搏,便再没看她一眼:“没关系。她只是晕了,就让她晕下去,这样对大家都好。” 年沐盈在半昏半醒之间,感到有一股热流从唇间透入,直通心房,说不出的舒服。她缓缓睁眼,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只知吕湘英正吻着自己不放。她下意识伸手抱了过去,吕湘英见她转醒,连忙丢下她去救梅若虎。年沐盈回过神来一看,才知不但自己没有死,就连吕湘英也是活蹦乱跳的,不禁喜出望外,眼泪夺眶而出,但转念间又一脸哀愁,竟上前阻止吕湘英对梅若虎施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卷 死亡降临 死亡降临(完) “你甭救了,”她仍带着两分酒意,“你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离去吧!” 吕湘英一言不发,甩开她拉扯着自己的手,继续为梅若虎人工呼吸。年沐盈再上前阻拦他,不料他挣脱间反手一掌,结结实实打了她一耳光,直把她扇到甲板上又弹到半空,连她的酒意也一同扇没了。两人当场愣了,连旁边的潘德念也跟着不知所措。 “对不起,”吕湘英面带歉意地说,“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正要继续施救,年沐盈却当头浇他一盆冰水。 “你以为他们会感激你吗?” 吕湘英僵住了。 “你自己瞧瞧!”年沐盈指着舷窗,“太阳至少还在五个天文单位之外,那是七亿多千米啊!你再看看这个——”她又指着粒子计量仪,“百分之九十二!就算我们能活着穿出太阳风,飞船都过了返航点了!你救我干嘛?你救他们干嘛?” 吕湘英没有回应她,只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为梅若虎施救,几番努力,终将梅若虎救醒。 那边潘德念看着汤兰如同老鼠拉龟,无从下手。正惆怅间,吕湘英一手将他推开,让他去救陈华声,而自己则抱着汤兰的胖脑袋,一嘴吻了下去。眼看着人们一个接一个醒来,年沐盈质问吕湘英:“你把他们救回来,是为了告诉他们,‘嘿,咱们过不多久就得死了’,是吗?” “我不能说你的观点错误,”吕湘英说,“但同时我也不敢苟同。”他看着仍昏昏沉沉的梅若虎、早已冷静下来的汤兰、咳嗽不止的陈华声和还在昏迷中的吴翠莺,“各位,救醒你们或许是一件错事,或许会让你们更加痛苦。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基于我相信我们能回到地球的前提下而做的。我只是不希望,万一我们真的能回到地球,我们当中会有人因为绝望、放弃求生而死在船上。我们就算要死,也要死在不顾一切求生的路上。” “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们能回到地球?”质疑他的还是年沐盈。 “没凭什么,这仅仅是一股信念。” “吕副船长,”年沐盈激动地说,“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么强的信念,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么高的觉悟,你能不能别老把自己的观念强加在别人身上!他们有权力选择自己离开人世的方式,他们唯一不要的就是痛苦,你凭啥替他们作主?那只是你的信念!”在场只要清醒的人都听得出,年沐盈这番言辞之中,隐含着某种个人情绪的发泄,或者说是作为曾经的妻子对曾经的丈夫的某种控诉。唯独潘德念没有听出什么端倪,因为他还不知道吕年二人之前的关系。 “是吗?”吕湘英自然听得出她话里有话,回头逼视着她。潘德念因为不知情,正想当一回和事佬:“其实……” “你给我闭嘴!”吕湘英冲他大喝着说,“你什么都不用说,把这些四处乱飘的酒袋给收拾干净。”回头又冲年沐盈说:“你说得倒是义正辞严,我倒想问问,是谁把供氧设备的闸门给关了?你关的时候,有问过他们是想安乐地死,还是挣扎着活吗?”年沐盈顿时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你当然不会问,”吕湘英接着说,“你也从来不会问。你永远只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永远只会自作主张。我太了解你了年沐盈,我了解你如同我了解自己的一双手。你没经过他们的同意就擅自断氧,你这不是帮他们,而是在谋杀他们,就像你当年对我们的孩子所做的一样!” 当吕湘英把话说完,四周已陷入一片死寂。若不是这片死寂,人们几乎就忘了自己仍身处太空之中。正在收拾酒袋的潘德念直到此刻才知道二人还有这层关系。 吕湘英往周围看了一眼,然后不由得冷笑一声:“看来把救生囊开走的正是你丈夫了。他故意把我困在舱外,已经涉嫌谋杀了,所以就算救生囊能载三人,他都只一个人走,把你们这帮目击证人留在这里等死,以达到杀人灭口的目的。哈哈……年沐盈,你看看潘先生。他的一只左眼瞎了,左耳也可能聋了,这可都是拜你爱人所赐的。” “你说够了没有?”年沐盈气得胸口一颤一颤的,就算穿着航天服也看得出来,“那个人已经跟我没有……”话音未完,已听见潘德念一阵惊呼。原来他在收拾的过程中,不小心按下了气动推进,整个人顿时失了平衡,朝控制台撞了过去。 吕湘英连忙滑过去扶他,但他还是快了一步撞上控制台。只听见系统两声报信,不知道触发了什么指令,随后在所有人毫无准备的时候,一股强劲的引力将他们重重拉在甲板上。 吕湘英在半空中摔下,若不是穿着航天服,恐怕得摔断两条肋骨,而他当时离甲板只是区区米余高,可想这突如其来的引力之大。他想从甲板上爬起来,不料连手臂都抬不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脸转向控制台。 这不看倒好,一看猛吓一跳。原来潘德念在撞上控制台时,竟将“逐日”号十二个总变压器中的三个的电压提至最高,并同时向位于“逐日”号船腹内舱的引力系统供电。“逐日”号的引力并不像太空空间站那样,靠离心旋转所产生。它整个引力系统,都是建立在弦理论上的产物。形象地说就是将引力看成无数条弦线,而“逐日”号的引力系统就是一个线轴,在旋转的过程中收绞来自全宇宙的弦线,从而使力由外往内运动。 根据这套理论,人们甚至可以将天体看成一个个线轴:一方面,宇宙膨胀在收绞原本缠绕在天体的弦线使其自转,就像拉动线轴上的线,线轴自然会转动;而另一方面,天体的自转又在收绞来自宇宙中的弦线而产生引力。在这一收一放的过程中,形成相对平衡的状态,如果任意一方失衡——宇宙膨胀过快或天体质量过大——天体要么就被撕开,无法形成星系,要么就会引力坍缩,最终变成黑洞。 可想而知,“逐日”号上的人无不被引力紧紧吸附在甲板上,就是因为船上的“线轴”被过载运行。如长此下去,“逐日”号的船身将无法承受这股引力,一场微型的引力坍缩,就会发生在这艘祸不单行的飞船中。 吕湘英如今已是无能为力,只祈求变压器赶快烧毁,好让引力系统停下来。他看着控制台上的重力计,上面显示着“5g”的重力,亦即是地球的五倍。换言之,如果现在在“逐日”号上放个体重计,原来只五十公斤的人,就会被称出两百五十公斤的重量,无论是皮肤、肌肉、血管、骨骼,以及各大小脏器,无不需要承受原来五倍的重力。当身体中连每个细胞都重了五倍,任何人都已不可能用适应了地球重力的力量去控制自己的身体。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其中一个为引力系统供电的变压器烧毁了,但剩余两个仍使引力系统过载。到目前为止,吕湘英也不确定人在多少重力下仍能生存。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重力在不断上升,从五倍升至六倍,然后是七倍、八倍。这时,驾驶舱的舱穹出现了折弯,一颗用作固定舱顶内饰的螺丝钉掉了下来,落在吕湘英的面前,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尖锐的一端竟扎入甲板约半公分。他完全不敢想象如果这颗螺丝钉落在自己头上,会发生什么事。 随着驾驶舱昏暗的灯光一闪,第二个变压器也烧毁了。但是重力指数已是十倍!吕湘英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快被压碎,连手指都抬不起半根,全身血液至少有一半被重力吸引聚集在胸腹之处。所有人无不声嘶力竭地狂叫着,使整艘飞船活像一座充满惨叫的刑房。 “不要放弃!”吕湘英大叫着,“不要放……”话没说完,胸腔最后一口气也被挤了出来,随即两眼翻白,人事不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人物皆非 人物皆非(一) 普天之下,凡有灵性之物,皆有“家”的概念。 鸟筑巢,鼠刨洞。不管横跨多少物种,“家”始终在这个星球上繁衍不息。 然而,“家”并非一劳永固。鸠占鹊巢之事,每每发生在毫无征兆之间。 自那天我族家园被夺,磨难便随我族形影不离长达百万年之久。我们的世界从此自光明走向黑暗,从温暖步入寒冷,从快乐变作恐惧。最后只能在漆黑深处翘首仰望人类每天歌舞升平。 尽管我们颓废过,失望过,痛苦过,挣扎过,但我们最终凭藉自己的努力,在危难四起的环境中活了下来。 我们挣脱了时日的囚牢,拒绝成为历史的弃子; 我们踏浪而来,愤怒的巨浪将清洗人类遗留下来的污秽。 待一切肃清涤尽,我族得以再度仰望太阳,一切将仍是旧时模样。 ==========人物皆非========== 悠扬的钟声伴着清凉的微风,洗脱了盛夏的酷热;树影随风婆娑,剪碎了正午的阳光。腼腆的青年并腿坐在复旦大学足球场旁边的看台,大腿上放着本《宇宙的琴弦》,手捧着一个圆形的铝盒饭,边读边吃午饭。 饭盒里的菜色很简单,只有一味农家小炒肉。但湘菜有一大特色,就是味重好下饭。而且,从青年的神情看来,只要读着那本《宇宙的琴弦》,他似乎并不介意自己在吃些什么,甚至不介意周围所发生的事,所以当他听见有人大喊“小心”的时候,他足足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并依依不舍地从书中抽回注意力往叫喊声方向望去。 为此,他付出了一盒饭菜的代价——一个时速近百公里的足球,重重砸在他的脸上,并反弹打落他的饭盒。 饭菜倒了一地,足球“咚咚”数下,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但没有人上来跟他道歉,他也不知道这球是谁踢过来的。 “哥们儿,你没事吧?” “不碍事。”他揉着眼睛回应道。 “那劳你把球给送一下。” “好的。”他把足球踢回球场,便把书挟在腋下,准备收拾一地狼藉的饭盒——他的潜意识就没舍得把书放下。 看着倒盖在地上的饭盒,他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那盒饭菜他才吃了不到三分之一。他拾起饭盒正要清理,不料饭盒里的景象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大脑像突然被电了一下似的。那是两颗粘在盒底的米饭,一颗在靠近盒底圆心的位置,另一颗在盒底边缘。他想着:如果以两颗米饭与盒底圆心的距离作半径,然后用同一个力在同一个位置将盒饭旋转一周,两颗米饭会在同一时间回到初点,并围着饭盒圆心绕了两个周长不同的圆。如此一来,粘在盒底边缘的那颗米饭用了同样的时间和力,却走了比另一颗米饭更远的距离。 同理——他举起饭盒在足球场前比划了一下——如果这个饭盒有足球场那么大,一颗米饭在中圈线,而另一颗在角球弧,如此将饭盒旋转一圈,中圈线上的米饭充其量只围着中圈转了一周,但角球弧上的米饭已围着整个足球场绕了一圈。那么,如果这个饭盒有太阳系,甚至是银河系那么大呢? 倘若引力可以看作一条条被天体自转收绞的弦,那会不会存在着一种技术,可以让物体紧紧攀附在极遥远的天体的弦上,使两者形成类似饭盒与米饭的关系,从而借助天体自转的力而进行空间旅行?谁又能够想象,有人在两万五千光年外的空间——譬如银心——攀附在地球收绞的弦上,然后只需地球自转一周的时间,他便在太空中画下一个直径五万光年的圆。 他抬头缓缓闭上双眼,沉浸在一厢情愿的幻想中,思绪早已穿出大气层,在广袤无垠的太空中任意驰骋。 没有人会统计自己一生中曾胡思乱想过几次,也没有人会理会这些幻想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那都不过是一座座在时间巨浪面前不堪一击的沙雕。但不知为何,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看着四周血一样红的预警灯,听着让人心神具颤、如惨叫一般的警报,他竟没由来地想起了这件事。然而很快,他就被预警灯和警报拉回了现实,只是这个现实所包含的信息让他有点应接不暇。 吕湘英首先察觉到,自己不再被引力吸附在甲板上,“逐日”号重新进入无重状态;接着——他对此十分震惊——原本悬挂在“逐日”号滑行方向的左前方、五个天文单位外的太阳不见了!他目光沿着两边舷窗来回寻看,却仍然没有找到这个星系的主人。 然而这些都并非当务之急,预警灯和警报一直在向他昭示着某件如果他不尽快处理就会大祸临头的事。他飞快地滑到控制台前,导出警报内容。在内容导出期间,他还发现三个为引力系统供电的变压器已尽数烧毁,就连引力系统本身也烧毁了,只留下一个让他心有余悸的数字——“逐日”号内部重力峰值曾在不足0.1秒的时间内达到19g,并在一瞬之间因引力系统烧毁而剧降至零,幸好维时甚短,否则整艘船都会被重力扭成一堆废铁。他简直不敢相信,一艘小小的行星际旅行飞船的引力系统,会在极限过载之下产生几近于太阳的引力,这或许就是弦理论的科学力量。 他实在为自己能活下来而感到庆幸,但与此同时,如饱蘸了鲜血一样的警报内容,亦赫然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两个倒计时,其中一个显示“未知”,另一个则还有两分余钟。这不是什么自爆系统的倒计时,前者是变向预警,说明“逐日”号航道前方有障碍天体,需要变向绕过,但由于电压过低,导航系统只剩下红外测障功能,因此无法计算障碍天体的直径,变向就成了未知项;而后者是减速预警,说明如果“逐日”号在预警结束前仍未进行减速,则过后即使全功率减速,亦无可避免地与障碍天体相撞。至于这障碍天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残疾似的导航系统没有给出任何说明,那可以是一颗行星,也可以是一颗卫星,甚至是一堆太空垃圾。 此外,还有另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就是粒子计量仪所显示的带电粒子空间占比仅剩下不足百分之三。换言之,全船设备可以正常启动了。但这同时说明了一个残忍的事实:在他昏迷的那段期间,“逐日”号可能已经滑到不知哪里去了。最近的猜测,该是土星轨道附近。这该是多远?他一时半刻算不出来,也没心思去算。 反正再也回不去了。 他本想长痛不如短痛,让“逐日”号就此撞向那个挡在前面的天体上。但他素来喜欢挣扎到最后的本性不容许他这么做。如今,最后减速点已进入了两分钟倒计时,预警灯闪烁得更快,警报响得更凄厉。他立即把电压提高,为推进器的氘核聚变反应堆加热,并将动能输出从船尾转向船头。如果电压足够高,加热过程需要大约九十秒。趁着这段时间,他把导航系统也重启了一遍,算上启动和加载,大概需耗时四十五秒。 接着,他先后将五名试航员挨个挨个送到驾驶座上,并为他们系好安全带。他不知道经历了重力事故之后还有多少人能活着,也来不及去逐一检查,所以只能先默认他们都还活着并安置好,否则全功率减速会让他们以每秒两百千米的速度撞死在船舱之中。 然而问题总是在最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驾驶舱的座位只有六座,但他们却有七个人。现在五名试航员都已安置好,那剩下的一座就只能在他与年沐盈之间作出选择,或者放弃其中一名试航员,腾出位置让给年沐盈。 正在他犹豫间,控制台上的推进器启动杆亮起了绿灯,这是驾驶舱中唯一不是红色的东西,说明氘核反应堆已经完成加热并随时可以进行核聚变。与此同时,警报突然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电子混合声音,并向全船宣告,最后减速点进入一分钟倒计时。 突如其来的安静使他感到耳膜发胀,他的目光在五名试航员平静的脸上掠过。 “进入五十秒倒计时。”预警系统已开始进行每十秒递减播报。 就算救得了“逐日”号,也救不了船上的人,大家最终还是难逃一死。那么选谁先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进入四十秒倒计时。” 最公平的做法就是让“逐日”号撞毁,这样就不用瞎操心了,搞不好他们本来就已经死了,自己还傻乎乎地为了六具尸体在纠结。 “进入三十秒倒计时。” 不!不!不!就算是死,也得为大伙留个全尸。 他连忙将年沐盈送上最后一个座位——舰桥上的船长驾驶座——然后为她系上安全带。 “进入二十秒倒计时。” 他正要推起推进器启动杆,不料屏幕上的一组数据从他的余光溜进他的大脑。他像被人在耳旁敲了一响锣似的,几乎要弹起来,一面大叫着“不可能”,一面抱着屏幕死死地盯着。 那是导航系统重启后给他传回来的障碍天体的数据——天体赤道直径:三千四百七十六千米! 他说的“不可能”并不是对天体直径的惊讶,而是这个天体不可能出现在土星的轨道上,同时“逐日”号也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天体的轨道上。三千四百七十六千米,这一数据对于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把目光移向风窗上,一个灰白色的、满布陨石坑的天体缓缓升起,瞬间就遮挡了整个风窗。 月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人物皆非 人物皆非(二) “进入十秒倒计时。” 吕湘英再无暇理会乱七八糟的事,只管照着系统提示的减速功率,将推进器启动杆推至最高,然后立即转身,四肢并用,紧紧把年沐盈连人带座一并抱住。 推进器全功率启动,向“逐日”号滑行的反方向推进,飞船速度剧降,船上的人同时被向前抛,若不是系了安全带,人们恐怕在减速开始的第一秒,便已在船舱里以每秒两百千米的速度撞个支离破碎,那可是比在珠穆朗玛峰垂直往下跳还要快上千百倍的速度,甚至可能撞穿舱壁。 减速造成巨大的反作用力作用在每一个人的身体与安全带上,而吕湘英只能靠四肢紧抱座椅去承受。他咬牙切齿、面容扭曲,戴着航天手套的手也抱不牢座椅,渐感松脱。回头一看,在减速的反作用力下,“逐日”号机头已出现不同程度的折弯,控制台某些元件也因此短路,迸射着火花,在月球的背景下,仿佛一道道璀璨的烟花。 他蓦然想起,在向年沐盈求婚的酒会上,在那天的夜色中,月色是朦胧的,不像现在所见的荒凉,烟花是绚丽的,不像现在颜色单调,但怀里却是同一个人,都是她。 他的手松脱了,再也抱不住座椅,甚至来不及抓住任何东西。在坠向风窗的时候,他刻意扭过头不去看年沐盈的脸,生怕自己舍不得这个人生路上的第一位亲人——他是名孤儿。 “湘英!”忽然间,他感到腰部一紧,已被环腰抱住,“抱着我,不要放手!”年沐盈不知从何时醒了,在他脱手的那一刻得将他抱住,“你傻不傻,咋不扣上安全索闸紧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来由地说了句:“如果我扣了安全索,你就不会抱着我了。”这是他作为丈夫时,跟妻子交流的基本风格。 “不!我一定会抱着你,不会再让你掉到外太空去的。”她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还在拼命将吕湘英从舱外拉回来。 尽管两人都穿着厚重的航天服,抱起来十分困难,但此刻他们却觉得彼此的心从未如此靠近。 “逐日”号终于停了下来,最终悬停在月球一千四百千米的上空。吕湘英轻轻脱开年沐盈的拥抱,并迅速滑到五名试航员跟前,逐一检查他们的状态。年沐盈满眼迷离地看着他的背影,才发现自己正安坐在船长座上。她解开安全带,滑到吕湘英跟前,不料被风窗外的月球吓得怔住。 “梅先生!”吕湘英轻轻拍着两眼圆睁的梅若虎,看样子他是醒来了,不过也被吓坏了。他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顿时情不自禁地掩面痛哭。吕湘英由他哭去,经历了这样的事,能哭得出来真是一件幸事。事实上,船上任何人都能哭,唯独他不能,因为他一旦表现出脆弱,其他人也只能跟着他一同崩溃。 他越过梅若虎,正往陈华声的方向飘去,不料却撞上一直在旁发愣的年沐盈。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知道她为何事发怔。“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说着,目光投向导航系统的界面,上面显示着“逐日”号正处于月球的背面,只要越过月球,就能看见久违的地球,“但我们好像真的回来了。” “这……这不可能啊。”年沐盈颤着声说。 “现在先别管这些了,”吕湘英说,“等回到空间站,我们再把航行日志调出来看看发生什么事吧。”他指着另一边的汤兰和吴翠莺,“你去看看她们是不是还活着。” 两人随即分头去检查,没过多久,“逐日”号上便回荡着吴翠莺的尖叫,却又在一记耳光中戛然而止。所幸的是,五名试航员都还活着,但精神还是恍恍惚惚,反应也相当迟钝,除了汤兰仍旧像个没事人似的。陈华声吐了一袋,险些没把其他人也惹吐了,潘德念只顾对着眼前的月球傻笑,吴翠莺被年沐盈扇了一耳光,看样子是清醒过来了,一个劲地问她的死对头——汤兰——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为了振奋众人,吕湘英滑到广播器旁,打开全船广播:“各们‘逐日’号的成员请注意。”他的声音响彻“逐日”号上的每一个角落,叫人不得不安静下来,息心聆听,“虽然我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还是以无比喜悦的心情向大家宣布……”说到这儿,他强忍着泪水,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 “我们回家了!” 他的发言并没有迎来欢呼,而是一阵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吕湘英咧嘴笑着,却也红了眼睛。“我警告你们啊,”他不着痕迹地拭去一颗擅自飘出眼眶的泪水,“管好你们的眼泪,最好关上面窗再哭,别让它们跑到电子设备里。” 众人在一片既喜悦又悲怆的哭声中,庆祝着自己大难不死、凯旋而归。他们相互拥在一起,仿佛从尸骨如山的战场上爬起来,就刚好看见彼此一样。那种因劫后余生而无比亲厚的情感,紧紧拥抱着每一个人的灵魂,温暖着每一颗惊惶失措的内心。 “好了好了。”吕湘英摆着手,让大伙从激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请各位先安静一下。”他看向潘德念:“虽然说我们终于回家了,但我希望各位能记住,我们的朋友潘先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恳请各位向他表示最诚挚的感谢。”在他的带领下,驾驶舱响起一片掌声。 潘德念面有愧色,摆着手说:“各位听我说,我没资格接受大家的感谢,因为如果不是我,大家就不用这么狼狈了。”掌声在他的陈述中缓缓停了下来,众人无不疑惑。吕湘英试图打断他说:“好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全都安然……” “不!”潘德念反倒打断了他,“你让我说。我跟吕副船长到机顶启动后备电磁装置,期间因为我的失误,把那装置弄坏了,才会置各位于险地。” 四下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良久,吴翠莺首先反应过来:“搞了半天,原来是你!我真是……你干什么东西啦?你是白痴吗?” “你给我闭嘴!”吕湘英冲她大喝一声,目光在其他人脸上掠过。他看得出,虽然其他人不说话,但其实人人心里都多少埋怨着潘德念。“我坦白跟你们说,潘先生虽然犯了错,但要不是他,‘逐日’号上所有的后备部件都要再次烧毁。同样道理,如果没有他,我们全部都得葬身太空。” “我倒不见得。”吴翠莺被他喝斥后,深感愤愤不平。 “那为什么要出舱启动后备电磁装置的时候,你不第一时间站出来呢?”吕湘英瞪着她,“话最多的是你,百无一用的也是你。” “你……”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的废话。”吕湘英环顾所有人,“既然话都说得这么明白,我也就不期望你们会感恩。我只希望你们认清一个事实,他为我们竭尽所能,尽管中间犯了错,但他为此瞎了一只眼睛,聋了一只耳朵,并且最终让我们活着看见窗外的月球,我们也不应该去责备他。”他一面说一面指着风窗外的月球,却发现自己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听使唤,于是摘下航天手套一看,发现两根手指煞白煞白的,没有半点血色。 年沐盈上前牵过他的手一看,脸色随即沉了下去。“好像冻坏了。”吕湘英面带微笑地看着潘德念:“两根手指而已,还有人牺牲比我大呢。——潘先生,咱们去趟医务舱,你那颗眼球要摘掉,不然会感染,我这两根指头也要截掉。”潘德念咽了咽口沫,颇为担忧地说:“你会动手术?” “放心吧。”吕湘英说,“医务系统会,全程无需人手操作。——你们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别到处跑,刚刚减速的功率过大,不知道船上有哪些地方折弯了。”说完便出了舰桥。潘德念看着他的背影,深呼吸了一口气,亦随他去了。 吴翠莺见他们远去,仍愤愤不平地低声骂着。梅若虎劝慰她:“都过去哩,多想想未来,想想回到地球后,就要跟那个……那谁来着?”他望向陈华声。后者一脸愕然:“你说哪个嗦?”梅若虎“啧”了一声:“那个台湾富商。” “秦世平。”回答他的是汤兰。“对对对,”梅若虎接着说,“你们不是说好,等你回去了就结婚吗?多想想这事不更好。”吴翠莺看着这个她一直瞧不起的乡巴佬,心中顿感歉疚,眼神也柔和了不少,点头说了声“谢谢”。谁料汤兰却说:“开啥玩笑?秦世平要是看见她活着回去,脸色肯定比死人还难看。”吴翠莺气得直咬牙,但实在是太累,也就没有还口,只闭上眼睛在座位上歇息起来,没过一分钟,人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有人说话。 “‘逐日’号呼叫天宫,‘逐日’号呼叫天宫。”她听出是吕湘英的声音,便缓缓睁开眼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她看见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围在船长座的旁边,吕湘英坐在中间,正操作着控制台上面的设备。“我是‘逐日’号副船长吕湘英,编号zc56649,携船上两名机组人员及五名试航员向国家空间站汇报,‘逐日’号已抵达月球轨道,现正向空间站发出对接请求。重复:‘逐日’号现正发出对接请求。” (天宫:中国空间站载人舱) 她看见吕湘英在敲键盘的右手确实少了食中二指,只用余下的三指在操作,而潘德念也裹了半张脸的纱布,看来右眼是已经摘下了。她本想接着睡,却听见吕湘英满腹疑惑地说了句:“不对啊。”她感到到似乎又有突发状况,顿时睡意全无,回头朝舰桥上的人们问道:“怎么了?” “没人搭理。”梅若虎说。 “没人搭理是什么意思?”吴翠莺又问。 吕湘英只睃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默不作声,用行动完美回答她没人搭理是什么意思。吴翠莺急了,解开安全带要飘过去一看究竟。 “还有哪个单位没有联系过吗?”年沐盈问吕湘英。 “都联系过了,就连那艘老掉牙的货运飞船‘天舟’也联系过,但就是没有半点回应。而且更奇怪的是,我们的系统搜不到空间站的位置。”吕湘英说。 “那卫星呢?” 吕湘英迅即敲起键盘,屏幕马上出现一列数据:可搜索到离地球三百公里以外的轨道上,有卫星约一千五百三十八颗;身份验证证书匹配三颗;可建立连接一颗;可定位零颗。吕湘英和年沐盈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不约而同地说:“这不可能啊。” “这是啥意思哩?”梅若虎问。 吕湘英说:“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我国的在轨卫星大概有一百三十多颗。‘逐日’号所安装的身份验证证书,能和其中六十颗进行匹配,即使扣除掉我们离开的这十年里所退役的,我们也应该能匹配五十颗左右。但你现在看看,我们能匹配的就只有区区三颗,其中也只有一颗能建立联系。这也就罢了,最莫名其妙的,我们竟然连一颗卫星的位置都定位不了。” “这意味着啥哩?” 年沐盈接过话:“除非原来那六十颗可匹配的卫星统统退役了,否则就意味着,有人从内部关掉所有卫星对‘逐日’号的身份验证接口,或者是将‘逐日’号从卫星的验证数据库里删除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人物皆非 人物皆非(三) 众人无不大感困惑,“谁会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各种猜测纷至沓来。吕湘英摆着手,打断了人们的臆测:“幸好我们能连接上的那颗卫星是颗通讯卫星,我们就靠它来联系航天局,也只有航天局能解答我们的疑问。”他一面说着,双手已非常娴熟地在键盘上敲下各种命令,似乎断了两根重要的指头没给他在使用键盘上带来多少困难。很快,“逐日”号已连接上那颗卫星,吕湘英将无线电频道调向国家航天局控制中心:“这里是中国载人行星际航行太空船‘逐日’号,呼叫国家航天局控制中心,收到请回话。” 十五秒过后,“逐日”号无线电接收器没有收到任何信号。 吕湘英重复了一遍呼叫,但仍是无人回应,他感觉自己的呼叫仿佛被无边无际的深空吞噬了。随后,他一连换了几个官方频道,但无一不是石沉大海。一气之下,他索性录下一段录音,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接收频道,并交由系统自动全频段反复广播——包括官方、军方和民用的——然后坐到一旁,静静等待回复。 可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吕湘英和年沐盈一直在翻查航行日志,他们想知道为什么“逐日”号会在无操作的情况下,自己返回了地球。但可惜日志在“逐日”号驶入木星轨道不久后就因太阳风中断了,直到吕湘英重启导航系统之后再重新记录。另一方面,太阳风也损坏了船上搭载的锶原子晶格计时器,这导致“逐日”号无法同步卫星时间。换言之,他们既无法得知重力事故之后,飞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从时间去推敲过程。 毫无头绪让吕湘英太阳穴发痛,正挤揉着,却听见吴翠莺不耐烦的声音:“现在到底什么状况啦?我们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啦?”吕湘英真的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自顾自地摇起头。吴翠莺见他不理睬自己,更感来气:“喂!我在问你呢。你要是这种态度,我回去之后一定会投诉你的。” “我来跟你解释一下吧。”接过话的是年沐盈,“如果咱们不作申报就擅自回去,那不管我们飞到哪里,都会被视为擅闯领空,世界上任何一个政府都有权击落咱们的船。” “照你这么说,要是他们永远不回话,我们不就永远回不去了?” “咱们原本能通过身份验证的六十颗卫星中,有十六颗是国防卫星,二十三颗军事卫星,十颗气象卫星,七颗导航卫星和四颗通讯卫星。”年沐盈说,“按照规定,只要咱们能通过半数以上的国防卫星和军事卫星的身份验证,咱们就有免申报降落权。但目前我们能通过身份验证的,就只有气象、导航和通讯各一颗,能连接上的则只有通讯一颗。”她顿了顿,“从这种情况来说,他们只要不回话,咱们确实是回不去。” 吴翠莺又急了:“怎么能这样啦?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的。”陈华声连连说着“莫急莫急”,梅若虎还申请先给家里打个电话,潘德念则觉得吕湘英的录音没有表达出急切之情,建议再录一遍,唯独汤兰,一直安静地悬在半空。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擅自连接通讯卫星?”一阵嘹亮的嗓音,在闹哄中掠过,仿佛朝天鸣了一枪,四周瞬间安静了下来。 吕湘英连忙接入通讯:“你好你好!这里是中国载人行星际航行太空船‘逐日’号,我是副船长吕湘英,编号zc56649,隶属空军编制,少校军衔。请问贵部是哪个单位?结束。”不料一番自我介绍之后,对方又没再回应了。 “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结束。”吕湘英也急了,不停说话催促对方回应。这时,信号又再传入,但听声音已不再是前一人:“我们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上海边防海军基地。请连接贵船的卫星视频信号,好让我们确定一下。结束。” 吕湘英立即启动视像传送,驾驶舱舱穹缓缓放下一个大屏幕。吕湘英招呼所有人飘到摄像头前方,不一会儿,屏幕便显示了驾驶舱的拍摄画面,但是对方的画面却是一片漆黑。 “这里是‘逐日’号,”吕湘英说,“我们没有收到贵方传来的画面。结束。” “你们不需要看到我。结束。”对方的回答十分简短。 吕湘英与年沐盈对望了一眼,无不感到错愕。这时,对方又有信号传入:“请汇报一下船的情况。结束。”吕湘英说:“‘逐日’号如今在月球向阳面,需要与国家空间站对接,但无法与空间站取得联系。请问贵部能否将通讯转接空间站或者是航天局?结束。”对方根本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请汇报一下你们船的性质,还有成员的状况。结束。” 吕湘英好不奇怪,这海军边防有什么权限询问隶属空军编制单位的具体情况。而且,这“逐日”号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怎么还要汇报什么性质?他迟疑了一下,说:“我们是‘逐日’号。你没有听说过‘逐日’号吗?结束。” “对不起。”对方却说,“如果你拒绝汇报,我们只好终止本次通讯。结束。”吕湘英又急又气:“可我实在不明白你想知道什么性质?结束!” 对方并未马上回应,而是过了片刻才说:“我方已收到贵船的相关资料,并勒令贵船立即返航。结束。”吕湘英真没想到竟然碰上个白痴,刚刚还在处处刁难,转眼又改了口风,还“勒令”返航。而且从什么时候开始,军队是可以跨编制下达命令的?“对不起。‘逐日’号所请求的是对接空间站,并非直接返航。结束。” “不用管什么空间站了。请直接返航。结束。”对方如是回应道。 吕湘英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贵部没有权限直接命令空军编制的单位,我要求与贵部副参谋以上级别的长官通话。结束。” “那你们就别回来了。”对方说完,便切断了通讯,留下吕湘英一众人面面相觑。 吕湘英只感到一股无名火起,转身滑到控制台,要看看刚才跟他对话的到底是谁。然而屏幕却只显示着一张空白的身份模板,没有半点内容,也就是说,刚才跟他对话的人,没有在军方登记。“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气得直说脏话,“怎么能让一个没有身份登记的人使用军方通讯频道?” 年沐盈也觉得离奇大怪。她对刚才的信号进行了定位追踪,发现信号确实是来自上海边防海军基地。如果这一切并未经过电子伪装,则说明军方整个身份系统已经出现了重大漏洞,再考虑到卫星身份验证的问题——她根本不敢想象造成这一系列问题背后的原因。 这时,控制台的通讯灯竟又再亮起。“上海边防海军基地呼叫‘逐日’号,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结束。”说话的仍是刚才那个人。 吕湘英没有回应,因为他觉得自己头脑有点不太清醒。过了一会儿,对方又再呼叫。年沐盈只好接过话:“‘逐日’号收到,请讲。结束。”不料对方却说:“请让吕湘英少校通话。结束。”吕湘英长长吐了一口气,以平伏自己的情绪:“我是吕湘英少校,请讲。结束。” “我是来传达我部参谋长的命令的。”对方说,“这将是你们返航的最后机会,请贵船准确表示返航意向。结束。”吕湘英再也无法冷静:“你们凭什么如此张狂?你们简直就是目无军纪!难道我是否返航,要怎么返航,还要经得你们同意吗?我现在就把船开回地球,你们又能把我怎样?” “只要吕湘英少校按照我部安排的降落点降落即可。结束。” “要是我不呢?” 对方沉默了片刻,然后用极其平静地语气说:“贵船将会被防空系统击落。结束。” “你他妈反了!”吕湘英已不再顾及措辞,“你他妈到底是谁?还有你们的参谋长!我一定会让你们受到军纪处分的!”年沐盈连忙制止他往下说,然后关掉麦克风,轻声说道:“咱们离开地球已经十年了,这中间会不会出了什么大事?” “大事?我们在冥王星轨道醒来的时候,一切不是还好好的吗?这中间才隔了一年,难道就能变天了?” “请确定是否要返航?结束。”对方催促着说。 “先答应他吧,”年沐盈说,“等回到地球看看是什么情况再作打算不迟。咱们始终是要回去的。” “年小姐说的对。”其他人也附和起来。 吕湘英无可奈何,只好重新打开麦克风,愤慨地说:“把降落点座标发过来吧。”片刻之后,“逐日”号便收到对方发送过来的座标。吕湘英一看,乃东经e121°88,北纬n31°14。遂打开全球定位系统一查,原来是上海浦东机场以东的浅海处。 “届时我们会派一艘护卫舰来与你们接头,请尽快返航。结束。”对方说罢,便再次切断通讯。 看来确实别无选择,只能见一步走一步。吕湘英随即向众人说:“请五位试航员到座舱坐好并系紧安全带,就像刚出发时一样。记得戴上舱内通话设备,因为进入大气层之后会很吵,沟通得全靠它。好吧,各自去准备一下,我们要返航了。”得到指示,五名试航员纷纷往座舱滑去。尽管与地球方面吊诡的通话令他们颇感困惑,但返航的喜悦还是胜过一切,直到他们全部出了舰桥,仍能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 但吕湘英和年沐盈却笑不出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却没有说什么,随后各就各位,准备驾驶“逐日”号返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人物皆非 人物皆非(四) 随着“逐日”号的推进器启动,月球上空一阵红光乍现。倘若月球有大气,这阵光亮只怕可以红透半边天。吕湘英将航道设置为从月球北极掠过,当导航系统计算好航道的各项参数之后,他戴起舱内通话设备问道:“潘先生,请您确认一下各位的安全带是否都系好了。” 半晌过后,潘德念回应说:“都系好了。” “谢谢你。”吕湘英一面说,一面缓缓推起推进器启动杆,“那我们这就返航了。”众人只觉船身一震,推进器从红光转成蓝光,沿着新设置的航道渐渐加速。 座舱内五人知道离家越来越近,想起大难不死的一幕,不禁兴奋至极,纷纷探头往舷窗外望。年沐盈启动了投影功能,将“逐日”号前方的画面传送到座舱之中。人们看到月球仿佛在不断下降,直到不再遮挡着画面,人们终于看见那颗久违的蔚蓝行星,座舱里顿时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 随着“逐日”号的加速,人们从画面上看到的地球越来越大。数小时后,“逐日”号进入了散逸层,这时人们尚未感受到来自地球的重力。直到“逐日”号进入中间层,人们才觉得自己结结实实地坐着座位上,而且速度也慢了许多。潘德念望向舷窗,见船身与空气摩擦生热,泛起红光白烟,情不自禁地笑着说:“这镜头电影看多了,亲身体会还是第一次。” 梅若虎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俺上船前真应该带个相机,就可以拍些照片给俺婆娘跟儿子看哩。”忽然想起些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陈华声,见他没什么反应,才松了口气。 过不多时,“逐日”号已进入平流层,海陆地貎越发清晰了。众人看着越来越近的祖国,越来越近的家园,均感慨无言。忽然,吴翠莺按下通话键:“赶快开电视,看有什么好看的。”众人无不赞同,都觉得这是自认识她以来,她说过的最有建设性的话。年沐盈将“逐日”号前方的画面调换成电视模式,然而却收不到任何信号。 “怎么会这样子啦?”吴翠莺满脸不快。陈华声劝道:“回家了你爱咋个看就咋个看。”年沐盈只好又将画面切换回来,并看了吕湘英一眼,发现他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当“逐日”号进入臭氧层时,吕湘英将飞船降落的朝向转向东海,然后降低推进器的功率,任飞船自由降落。其时时值当午,视野十分清晰,待“逐日”号进入平流层,在临近一千米高空时,上海市的轮廓已铺展在人们眼前。吕湘英随即将推进器设为降落模式,并抛出减速伞以缓下降速度。 此间远远望去,高厦映阳,群楼向日,尤似满地的宝石,璀璨夺目,美不胜收。人们纷纷指手划脚,寻找着这十年间变化的痕迹,一时说那高楼大厦前所未见,一时说这旧街老巷销声匿迹。 这时,又是吴翠莺忽然惊呼:“你们发现没有?你们发现没有?” “发现啥子?”陈华声循着她目光望去,却看不出什么不妥。 吴翠莺指着窗外:“那个……那个……哎呀,一时间我也忘记叫什么了,反正就是那座塔啦。上海不是有座好高好高的塔吗?你们没发现那东西不见了吗?” “你是说东方明珠吧?”梅若虎笑着问。 “对啦对啦,”吴翠莺恍然大悟,“就是东方明珠。”梅若虎说:“让俺看看。”随即伏在舷窗前仔细观望,“诶?俺的亲娘,还真不见哩?不会是拆了吧?” 陈华声闻言,以“放屁”两字表达他绝不苟同梅若虎的观点:“拆了你家的祖坟也拆不到东方明珠。”说着,亦伏窗而望。 “你瞧啥哩?”梅若虎指着一条穿城而过的水道,“你说那是不是黄浦江?你沿江看下去,看有塔没塔?”陈华声似乎也寻不着:“该不会让高楼给挡了噻。” “哪个楼有东方明珠高?”梅若虎显然不认同这个结论。 “你这娃儿心眼太死喽。”陈华声转脸看着他,“咱都走了十年,十年你就不让他们建更高的楼嗦?” 众人听着有理,便又再寻去。这时,吕湘英的声音从耳机传来:“大家坐好了,我们要着陆了。”只感船身一阵剧震,四周航窗被水花溅湿。待船停定,众人连宇航服都顾不上更换便直奔过渡舱,只是一见舱门,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回想之前,这舱门之外还是茫茫不知尽头的太空,仍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他们似乎一瞬间对环境的变化反应不过来,不敢想象在同一扇舱门之外,已是自己的祖国和家园,因而全都立在门前发呆。吕湘英和年沐盈也来到了过渡舱,见他们挪不开脚步,便率先走上前,将舱门打开 随着“咔嗤”一声,迎面扑来的不再是让灵魂失焦的深不见底的黑和遥遥不知距离的星光,舱内的空气也没有被一抽而空,而是一阵接一阵的清新海风和腥咸的气味。人们被吹了个精神抖擞,不禁涌门而出,振臂齐声高呼:“我们回来了!” 他们看着眼前碧波蓝天,水清草绿,远听有浪淘沙沙,近听有鸥鸟昂鸣,才顿觉活着就是这么一回事。众人情绪一旦放松,不由得自精神深处涌起一阵难以抵抗的疲惫。他们实在人困马乏了,纷纷坐在舱门边缘歇息起来。 “我实在不晓得,”陈华声远眺蓝天碧海,“地面上的风光看一辈子也看不完,为啥子还搞太空旅行?你们看那碧海银滩,哪个不比黑乎乎的太空好看噻?” 吕湘英也被美景所陶醉,暂时从之前的困惑中回过神来:“人总是贪新鲜的。”年沐盈说:“也可以称之为好奇。谁不好奇呢?要是人不好奇,世界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是好奇。”潘德念也加入了话题,“我们差点命丧太空,也是因为这种好奇。”汤兰冷冷地说:“我不好奇,我只想要钱。” “你们放心,”年沐盈微笑看着他们,“咱们要真是死了,也绝对不会是第一个死于好奇或钱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梅若虎爽朗地大笑两声:“管他咧!反正俺们都回来了,就算现在要俺死在这儿,比起死在太空,也不算是客死异乡哩。” 众人闲谈少时,便远远看见一艘舰艇从“逐日”号西面驶来。“好了,该轮到我们看看这帮目无军纪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了。”吕湘英一面说,一面招呼众人站起来。 可是当那舰艇驶近,人们无不傻眼了。 那艘所谓的护卫舰,表面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妥,船的侧舷也用白漆写着“嘉兴-六”的标准舰名。但是,船头上所立的旗帜,并不是中国国旗,而竟然是日本军队的旭日旗。人们以为是谁在开这些破玩笑,开始纷纷议论,唯独吕湘英和年沐盈一言不发。然而,更出格的事却接踵而来。 护卫舰就停在“逐日”号对开约五米处,一名身穿日本二战时期海军军服的男子徐徐从船舱中走了出来。这男子看着有一米八的身高,生得气宇轩昂,俊朗不凡,只是那身军服实在让吕湘英等人不敢恭维。 他神情森然地站在船头处,挥一挥手,护卫舰以侧舷贴近“逐日”号。待两者仅一步之宽时,他忽尔笔直身子,毕恭毕敬地向吕湘英等人敬了一个大和鞠躬礼。 “欢迎各位回家。”他操着一口纯正得不能再纯正的汉语口音,“在下千叶忠信,仅代表大日本皇军华东海军第八集团军第二十六师团、上海国防海军总指挥部前来迎接各位归来。请各位换上便服,就此随在下登船回家。” 梅若虎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你是日本皇军?俺他妈还是八路军哩!俺说你呀,开什么玩笑不好,偏要扮成日本鬼子。你们是哪个电视台的?摄像机呢?” “看来是在下表达有误,才让阁下有所误解。”自称千叶忠信的男子忽又鞠了一躬,“请允许在下重申一次,在下千叶忠信,是代表大日本皇军华东海军第八集团军第二十六师团、上海国防海军总指挥部恭迎各位。请各位换上便服,登船回家。”他的神情严肃认真,确实不像是玩笑。 梅若虎根本不当一回事,大步一跨,跃到对方船上,跟千叶忠信勾起肩膀:“好咧好咧!你就当俺们上当吧。赶快叫拍摄队出来吧。是在这吗?”他指着船舱信步走去,一拉舱门,傻眼了。他清楚看见船舱之内,整整齐齐站着八八六十四名满脸戾气的日本皇军,看着就像从地狱里爬回来一样。而梅若虎曾在狱中嗅过保养枪械用的润滑剂味道,这一闻之下,更确信对方荷枪实弹。 他被眼前景象所震慑,战战兢兢倒步退出船舱,一不留神便撞上身后的千叶忠信。而后者神态平淡,冲梅若虎又鞠一躬:“在下本不想让阁下看见此等景象。只是阁下若不看,恐怕不能信任在下。” 梅若虎连牙关节都在发抖:“你……你们真的是日本鬼……噢不!日本军人?”千叶忠信缓缓点头:“绝无半点虚假。”梅若虎又问:“那你咋就自称是上海国防指挥部哩?” 千叶忠信环视众人,说了一番骇人听闻的话:“因为你们的故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祚已尽,如今已由我们大日本所统领。这天下,早已没有中国,有的只是大日本西附属国——汉华附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人物皆非 人物皆非(五) “放你妈的屁!”尽管吕湘英早就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仍坚信这一切尽是无稽之谈,于是举起愤怒的手指,指着千叶忠信,“我谅你开玩笑本有个限度,没想你竟敢说这等混话。你们是哪家子公司?报上名来!”他一面说,一面启动航天头盔上面的摄像头,要录下这王八蛋的嘴脸以作证据。岂料摄像头启动灯方亮,就已听见一声枪响,吕湘英顿时摔倒在地上,摄像头爆开,碎片割伤了他的脸颊。 众人惊骇地看着持枪的千叶忠信,无不吓得目瞪口呆。“在下没有开玩笑。”千叶忠信冷冷地说,“阁下若是再敢侮辱在下,那在下很难保证,下一颗子弹会否穿过阁下的脑袋。”枪声响后,护卫舰船舱内六十四名日军迅即占领高位,齐刷刷架枪指着吕湘英等人。看到这种阵势,汤兰方幽幽说道:“看来是真的。” 千叶忠信轻轻扬手,船上众日军纷纷收回武器。但他仍是非常恭敬地鞠了一躬:“时候不早了,请各位还是及早上船。” “为什么会这样?”吕湘英始终无法接受对方所说的一切,“这十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十年?”千叶忠信微露讶异,“我查过阁下还有这飞船的资料,阁下是在2030年出发,本拟在2040年返回地球,是吧?”吕湘英应道:“没错。” 千叶忠信摇着头:“看来阁下还真不知情,”他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已是公元2050年了。” 听了他的话,众人顿时像被石化一般愣了。“你说什么?”吕湘英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看是否在做梦。他与年沐盈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想起一个始于百多年前的关于狭义相对论的思想实验的命题——双生子佯谬。笼统地说,就是有一对孪生子,一个驾驶太空船以接近光速的速度作空间旅行,另一个留在地球,等前者返回的时候,会发现自己比留在地球上的兄弟要年轻。 然而千叶忠信并没有给他们多少思考的时间。他微微侧起脑袋,显得十分不耐烦,向身后招了招手:“替几位更衣。”他话音刚落,一名日军便上前将一包衣物抛在甲板上。“该说的在下都已经说完了,”千叶忠信补充道,“请各位不要再考验我们的耐性。” 众人无可奈何,只好换了便服,在一伙日军热情的簇拥之下登上了护卫舰,更被套上手铐脚镣。吕湘英早知他们不怀好意,但如今我为刀俎,人为鱼肉,无奈之下也只好从之。众人被押至船舱,又被扣上头套,随后护卫舰发动,往西面驶去,海面上只剩下随浪荡漾的“逐日”号和十数名留守日军。 这一路上,吕湘英想了很多事情。他到目前为止仍不相信中国是被日本所占领了,这中间必有什么大隐情。而且,他也怀疑这伙所谓日本军人的身份,因为由此至终,就没有听见有谁说过日语。就连那千叶忠信在给自己部下下命令的时候也未曾说过半句日语。言念及此,他决定试探一番。记得大学时期曾学过些皮毛日语,尽管既不纯正也不地道,但如果对方根本不懂日语,也就足够派上用场。想到这,他突然张嘴来了一句:“あなたは本当に日本人ですか?”(你们真的是日本人吗?) 谁料回应竟是一记耳光:“再敢用日语交流,信不信我……”说到这里,对方似乎察觉自己说错了话,马上闭了嘴,再也一言不发。吕湘英舔了舔嘴角渗出的血,心里已完全明白。这个“日本军人”根本听不懂半句日语,只是大概知道日语的发音,要不然他不会以为自己是在用日语交谈。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假扮日本人?而且是假扮二战时期的日本军人? 大约过了十数分钟,舰艇靠岸,吕湘英一行人被带上一辆颇为宽敞的车。这一趟车程让吕湘英更感奇怪,因为这一路驶去,不仅车速颇快,而且在近两小时的车程中,竟没有一刻停过,周围更没有其他车辆的声响,除了拐弯次数偏多之外,根本没有哪一点能说明他们是行驶在高密度的城市之中。种种谜团在吕湘英的脑海中萦绕,却丝毫没有头绪。 也不知行驶了多久,车外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有埋伏!”他话音未落,四周旋即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吕湘英等人只觉车子剧震异常,仿佛大地将裂开一般!刹那间,车停了。原本看守他们的日军纷纷涌了下车,四周倏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枪声,子弹打在车子上,砰砰作响! 吕湘英等人连忙弯身匍匐在车上,梅若虎知道有人攻击这帮日军了,顿时哈哈大笑:“他娘的!八路军来了!干死那狗日的小日本鬼子!”吕湘英顾不得骂他脑子缺根筋,忙将被反铐的双手从脚下绕过,解下头套。这一解,才发现自己原来正身处一辆运兵车之中。他连忙替众人解下头套,吴翠莺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忙问:“到底怎么回事了?” 梅若虎大着胆子,悄悄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见一帮衣衫褴褛的家伙,与那帮日军干了起来。 “糟了!”他缩回身子,“来的不是八路,倒像是土匪!”陈华声一巴掌往他后脑扇了过去:“你个瓜娃儿还真入戏噻!你没瞧出来,啥子日军都是哄人的把戏嗦?” “陈老说得对。”吕湘英说,“我刚用日文试过他们,他们根本不是日本人。”年沐盈问:“那他们是什么人?”吕湘英摇了摇头:“这我也不知道。” “快!”这时候,车外有一男子高声疾呼,“把车里那几个人给带出来——!”这人嗓门奇大,而且尾音拖得老长,让人心烦。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车帷已被人掀起,来了一健硕女人。她迷彩抹颜,肤色黝黑,眼戴一副宛如镜子般明亮的眼镜,双手提着自动步枪,腰间别着三四颗手榴弹,穿宽身背心,阔腰短裤布鞋。然而,她却竟然是个孕妇,看样子已有五个月身孕。 这孕妇上战场又是哪门子学问?未等众人释惑,孕妇便开枪把众人的手脚镣通通打断:“不想死的就跟我来——!”吕湘英心中不禁一阵咯噔,原来那个说话尾音拖得老长的男声,就是来自这个孕妇。他一时间不知该是留是去,只是直觉这个孕妇不是坏人,便与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纷纷随她窜了下车。 众人一下车,孕妇就让他们掩身车旁,并从腰包里掏出六副墨镜,其样式与孕妇所戴无异。 “戴上它!”孕妇高声说道。吕湘英实在不解,都这时候还戴这破玩意儿装什么酷。众人见吕湘英犹豫,自是不敢接那墨镜。孕妇见他们无动于衷,顿时火起三丈:“不想死的就戴上它——!” “好好好!”陈华声说,“我们戴,我们戴。求大姐你莫要再喊喽。”众人纷纷接过眼镜戴上。孕妇又道:“拧开眼镜右臂的开关。”众人照做,才发现这眼镜原来内有乾坤,视野里陡然出现许多绿点,且每个绿点均有距离标注,而其中一个绿点,就在孕妇的头上。未等众人了解清楚,孕妇便提枪冲了出去一阵乱扫,并招呼他们:“往我身后的绿点跑去。” 吕湘英牵过年沐盈的手,率先冲出枪淋弹雨,朝那些绿点奔去!紧接着,汤兰扯上陈华声,梅若虎拉上吴翠莺和潘德念,亦纷纷跟上。 众人只觉无数子弹在自己身旁“嗖嗖嗖”的掠过,无不心惊胆战。吕湘英担心有日军紧跟而来,下意识回头张望,可就这匆匆一瞥,竟蓦然察觉目光所到之处,除了残垣断壁、倾楼倒厦,就只剩下遍地乱木杂草。好好的一个上海市,放眼已无半点城市面貌,而这些景象,在千米高空俯瞰时是不易察觉的。众人都惊讶于眼前所见,皆想驻足好好细看一番,只是身后枪声紧迫,不敢逗留。 众人绕过一辆几被乱藤所掩盖的计程车,朝着眼前绿点拐进一条小巷,远远便见绿点下站有数人。吕湘英等奔了过去,谁料对方纷纷举枪相向。 “站住!”为首的是一个四十有余、胖若狗熊的光头汉子,看上去少说也有百余公斤,甚至比汤兰还要胖上一圈。他声如洪钟,一喝之下,便将众人吼愣。随即领着身后三个男人——一个黄脸大嘴,高若竹竿;一个五短身材,矮似侏儒;一个双肩前倾,瘦骨嶙峋——疾步向吕湘英等人逼近,看着高矮肥瘦,鲜明之极。 吕湘英留意到对方四人脸上均戴着眼镜,其形状特色,均与自己所戴别无二致,便知道他们与孕妇实为同一伙人,连忙举高双手,解释着说:“各位请听我说。刚才有位孕妇大姐叫我们朝绿点跑,跑到这儿就看见各位了。我们不是坏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人物皆非 人物皆非(完) 这世上自然不会有人就因你一句“我不是坏人”就马上能把你当好人。 “是不是坏人不是你说了算。”光头大胖一面说一面把吕湘英等人推到墙边,挨个挨个搜身。正搜到年沐盈时,吕湘英忙过来阻止:“她是女士,你不能碰她。” “你给我滚一边去,现在谁他妈跟你谈这些条条框框。”光头大胖举枪将他唬开,还吩咐矮子看着他,若他有什么“英雄”举动,就一枪崩了,然后伸手就搜了年沐盈的身。年沐盈初时还心中惴惴,但很快她便发现,对方并未对自己的敏感部位着手。转眼间,光头大胖便对吕湘英等七人挨个搜完。 这时,孕妇亦赶至,光头大胖便命她去搜年沐盈等几个女人自己不便着手的地方。孕妇走到年沐盈跟前,正要伸手往她胸脯摸去,年沐盈却本能地往后退开。“怕什么?”孕妇吼道,“大家都是女人。”她一面说,一面把年沐盈拉到自己跟前,伸手就往她胸脯里掏。孕妇见她紧闭双眼,活像忍受着奇耻大辱一样,骂了句“矫情”,便甩开了她,拉过吴翠莺接着掏。 待到要搜汤兰的时候,汤兰却反客为主,一把抓过孕妇的手,往自己衣服里掏去,还问:“咋样?能摸出些啥没有?”孕妇见她们并未携带可疑物品,才向光头大胖点了点头。 正当吕湘英以为检查要结束的时候,光头大胖却掏出纸和笔递给自己:“把你们的名字写一遍,别耍花招!”吕湘英等大为奇怪,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签名?光头大胖见他们半天没有反应,便举枪指着吕湘英的头:“你要是不写,我立马把你崩了。” “好……好……我写。”吕湘英接过笔纸,写下名字。光头大胖接过看了一下,又转交给身后那个长得很高的手下看:“你觉得怎么样?” 高个儿端详了半晌,说:“我看还行。” “好!”光头大胖又将纸笔传给梅若虎,“你写。”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光头大胖当即吩咐孕妇并三名手下盯紧吕湘英等人,自己则跑到巷口探看外面情况,过不多时便跑了回来。 “混蛋!”他咬牙切齿,脸色通红地说,“他们的直升机来了!名字写得怎样?” 高个儿给光头大胖递过众人签名的纸张:“其他还好,就那老头写得歪歪扭扭不工不整乱七八糟龙飞凤舞的。”他一面说,一面指着陈华声,“我早就跟他说了,他要是写不好,不管他如何哀求请求恳求……” 尚未说完,已被光头大胖摆手喝停:“够了!你有完没完?”说着,蓦地抬手举枪上膛,对准陈华声的脑袋就要扣下扳机。汤兰见状,连忙上前一手抬高枪口,“呯呯”两声,子弹高飞。这一下大出对方所料,高个矮子和瘦子纷纷举枪指着汤兰。 “大哥大哥大哥!”吕湘英也不清楚什么状况,只本能似的上前分开汤兰和光头大胖,他知道自己如果不说点什么,大伙儿恐怕要死在对方枪下。“有话好好说。不就是把名字写歪了,用不着开枪吧?” “名字写歪了不毙了他还能做什么?”光头大胖理直气壮地说。 吕湘英更难明白:“这名字写歪了怎么就要枪毙呢?” 光头大胖气得鼻孔一张一合的:“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装蒜?”吕湘英一脸苦笑:“劳烦您解释一下。” “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解释。”光头大胖想抽回被汤兰紧握的步枪,却发现她握得极牢,旋即猛摆过枪托往汤兰脸上砸去。谁料汤兰举臂格开,手肘一沉将枪托夹于腋下,若不是光头大胖死握着枪,恐怕就要被汤兰夺了去! 眼看高矮瘦及孕妇纷纷拔出匕首要就地杀了汤兰,吕湘英不得不高声说道:“大哥大姐!您们且稍安勿躁!——胖大哥,您不愿解释,我让他给您解释一下他为什么会把名字写歪好吗?”他语速极快,深怕自己说慢了,对方的匕首就会扎入汤兰的心脏,“陈老呀!你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陈华声已吓得不轻,颤巍巍地说:“当然是右撇子噻。”吕湘英说:“那你给这位胖大哥看看你的右手吧。” 陈华声撸起右手袖管,露出断肢。光头大胖傻了眼:“什么时候弄断的?”吕湘英忙接过话:“这就得慢慢跟您解释了。反正他右手截了,所以只好用左手写得这么歪歪扭扭。”话刚说完,一阵直升机旋翼的巨响劈头笼罩过来。 光头大胖急得牙龈都咬红了,朝身后的瘦子说:“把他们全带走。给那老头戴上眼罩。”又冲吕湘英说:“我事先说明,在搞清楚事情之前,他若是敢摘下眼罩,我不会再听任何解释,直接就把他崩了!” 虽然吕湘英等人均感莫名其妙,可毕竟人家手上有要命的家伙,奈之若何? 直升机的旋翼声代替了喊杀声,催促着人们仓皇逃生。孕妇引众人穿过小巷,躲躲藏藏越过两条大路,奔至一下窨井口。光头大胖与高个儿急忙合力揭起窨井盖,招呼众人跳进下水道。吕湘英只觉这帮人的行径越来越匪夷所思,冷不防被一幕闯进视线的画面吓一大跳。 只见不远处便是上海人的母亲河——黄浦江。江之彼岸原本耸立着著名电视塔——东方明珠。如今那塔已拦腰折断,一截栽在黄浦江中,一截留在岸上。定眼细看,塔身已锈迹斑斑,长满各种茎藤苔藓,想是截了有些时日。 光头大胖见所有人已然跃入井中,唯独吕湘英兀自眺望远方发呆,急得咬牙切齿:“喂!别他妈发愣!还不快走!”吕湘英方回过神来,攀着窨井铁梯滑了下去。见众人皆已下井,光头大胖也随即跃下。岂料他大腹便便,皮带扣竟卡在井口中。他东蠕西挪,活像一条肥虫,口中咒骂着:“该死的!我操!” 与此同时,这条肥早已被闻讯而至的直升机盯上,在半空中俯冲而来。 “快拉我下去!”吕湘英在井底听见光头大胖声嘶力竭地叫喊,忙攀梯直上,一手抓住他的脚踝猛拽。孰料这一拽之下,方发觉光头大胖卡得甚紧,丝毫拉扯不动。 光头大胖见直升机越飞越近,情急之下从腋下拔出手枪,对着半空中的直升机一顿乱射。“我操你妈了个逼!我跟你拼了!”可直升机哪有半点损伤,仍旧突突而至。光头大胖万念俱灰,伸手扭动眼镜臂上的一个小型装置,整副镜框都在闪烁着红光。 “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他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与此同时,吕湘英于井中几经尝试亦拉他不得,忽闻冷冷一声“让开”,便觉自己被一股巨力拽下。只一瞬间,自己的肩头和脑袋均被重重踏了一下。抬头一看,险些没被眼前身影吓个窒息。那是一个偌大的屁股,而这屁股的主人,赫然就是汤兰。 只见她手脚并用,迅速攀爬铁梯,活像一只爬树的猩猩,直攀至近梯顶,凌空一跃,双手紧握光头大胖一对脚踝,借着自己下坠之势用力一拽,光头大胖的皮带扣应声而断,人当即脱井坠落! 两个庞然大物在半空中一同下坠,慌得下水道内众人忙向两边闪避。汤兰在下坠过程中,举掌往光头大胖臀上一推,加快自己的下坠,待着地之后,迅速向旁边就地一滚。那井口离地足有三米高,光头大胖摔到地上,浑身剧痛,脸上的眼镜也不知所踪。 孕妇忙奔过去查看他的情况,见他左肩汨汨冒血,知是中了弹,忙取出药绵纱布替其包扎。方才汤兰的行为已引起众人惊奇,她看着一众讶异的目光,淡然地说:“我舅以前是消防队长兼自由搏击教练,曾逼着我学了好几年。” 吕湘英正要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办,不料角落处有个闪烁着红光的东西引起他的注意。他上前一看,正是光头大胖的眼镜,但见它红光乍闪乍现,从戴着眼镜的视角看去,还显示着“警告”的两字。未过片刻,红光陡灭,“警告”也不见了,吕湘英想捡起来,殊不料竟有几片纤薄的刀片突然“铮”地从眼镜框上弹起刺出!倘若这眼镜还戴在脸上,那么一双眼睛不是被刺瞎就是被剜去!吕湘英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忙将自己眼镜摘下,掷地踏烂。 “喂!”那高个儿见他莫名奇妙就把眼镜弄烂,当即喝问,“你这是干什么?”吕湘英怒目瞪了他一眼,没作理会,只让年闲盈、梅若虎等“逐日”号成员将眼镜摘下踩烂。经历了太空中那场险象环生的意外,吕湘英早被众人视为精神领袖,他说什么就做什么,当下也不细想,便摘下眼镜下踩烂。 孕妇见他们将眼镜踩得支离破碎,不禁大急,正要大骂,窨井外忽然“咚隆隆”落下两管东西。她与光头大胖一见,惊呼一声:“快跑!是生化烟雾!”伤口也未包扎好,便领众人慌忙而逃。情急之中,竟落下那卷尚未用完的绷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陡逢巨变 徒逢巨变(一) 藐视众生的人类!你们恐怕已经忘了,那屈居食物链底层的岁月。 自视清高的人类!你们又如何敢想象,文明在一夜之间化作蛮荒的恐惧。 你们自恃科技先进,浑不将养育你们的星球当成一回事。 你们居高自傲,肆意妄为,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万物生灵之上。 你们自编自导自演,似乎世间一切都必须为你们所用。 可你们却万万没有想到,世界上每一沙一石一花一叶,尽皆有其意志。你们犯下了种种罄竹难书的罪行,早已印烙在每一阵狂风怒涛的心中。 你们血债累累的历史足以证明,你们不配当地球的主人。报复转瞬将至,在仇恨的巨网之下,将不会有一尾漏网之鱼。 ==========陡逢巨变========== 吕湘英等人也不知什么是“生化烟雾”,只知道别人喊跑,自己也就跟着跑了,忽闻身后“啪啪”两声,也不甚响,于是回头看去,却只看见一阵层浓厚的黄雾四散。 他暗自猜想,这东西既然得名“生化烟雾”,想必是生物化学武器,但这不是早就被联合国明令禁止的吗?难道当今国际社会已无法无天到重启生化武器的地步?这股黄烟又会是什么类型的生化武器?毒素?细菌?传染病?——他陷入了一片混乱。未等他回过神来,光头大胖蓦地“啊”的大叫一声,整个人摔翻在地。 人们只以为他不小心绊倒了,故没有停下来等他。可是他不但没有爬起来,反而不停滑向身后浓雾,人们才霎时明白,他是被什么拉扯住了。孕妇连忙刹住脚步,也不顾自己身怀六甲,率先扑出紧抱光头大胖的左腿:“快帮忙啊!”吕湘英这才留意到,将光头大胖拽向浓雾的正是那段尚未包扎好的绷带。那绷带一端包扎在光头大胖的左肩之上,而另一端却在烟雾之中。 眼看孕妇与光头大胖即便双双合力,却仍被绷带迅速扯向浓雾,吕湘英心中大疑,那浓雾之中到底是什么人?忙乱间不由细想,奋身扑出抱紧光头大胖的右腿。人们亦随即反应过来,纷纷扑出相救,一众人你抱我腿,我揽你脚,光头大胖两条胖腿霎时拖着十人,唯独吴翠莺一个不知所措,站在一旁自己跟自己干着急。 人们合力之下,光头大胖去势顿止。那一段绷带的韧性与弹力极好,在双方拉扯之下竟也不断,倒如琴弦一般绷紧在半空,将光头大胖左臂高高勒起,痛得他呀呀直叫。 吕湘英确实纳罕这绷带为何如此坚韧,余光瞥见光头大胖腰间别着军刀,即刻伸出右手去抽。但当手指触及刀柄那一刻,才蓦然想起自己食中二指已断,旋即换了左手拔刀,高举过头就往绷带劈去。可这一刀劈至半途,吕湘英竟硬生生将刀刹在半空。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看错了,浓雾中确实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而且直觉告诉他,那东西肯定不是人。 他沿着绷带看去,一直看到绷带没入浓雾之处。只见浓雾之中有一物攀着绷带缓缓爬出,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只有如巴掌般大的蟑螂!那蟑螂通体褐黄,两根触须忽前忽后,长满倒刺的节肢如钩如镰,薄翼一展,露出肥大光滑的尾囊,说不出的恶心。吕湘英头皮麻得即便刀劈也没有感觉,他隐隐察觉到,这生化武器并非是常见的类型,严格地说,它不该只称为生化武器,而促使光头大胖他们忙作逃避的也并非那股烟雾——它只对目标基因起效——而是烟雾里面的东西。 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一个集基因识别功能的生物武器! 吴翠莺一看见蟑螂,当即吓得魂不附体,高呼一句“蟑螂啊”便发足往下水道深处狂奔。 吕湘英也抽不出时间去管她,只举起刀待那蟑螂渐爬渐近,眼看距离足够,倏地立刀劈去。只听见“嚓”一声,那蟑螂被吕湘英一刀两断,东一截西一段的掉落地上,遍地黄浆,节肢兀自挥个不停。这一刀连缠着光头大胖的段绷带也一同劈断了,紧绷的弹力让一分为二的绷带像两根疾挥的鞭子一样抽去。在浓雾的一端恰好钩住军刀的护手,吕湘英一时猝不及防,竟被绷带夺了刀,远远抛在烟雾之后;而另一端则在光头大胖的肚皮上狠狠抽了一下。 光头大胖“哇”地叫了一声,既悲且怒地说:“为什么受伤的老是我?”孕妇连忙将他拖到一旁,见原本快包扎好的肩膀又再渗血,忙继续为他包扎:“你看你这人运气背到什么程度?连绷带都欺负你。” 见光头大胖脱身,人们才从地上爬起来。他们无不气喘嘘嘘,身上沾满了污水臭泥,然而谁也不曾顾及自己的狼狈,只死死地盯着浓雾——在这场“拔河比赛”中,作为他们的“对手”至今仍藏身于浓烟之中并未露面。 光头大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并低声催促人们赶快离开。然而就在此时,浓雾深处传来“嗤嗤嗤”三声,几块白色布碎顺着下水道的污水缓缓从浓烟中流淌出来。吕湘英定眼一看,正是那绷带的碎片,不禁暗暗吃惊,心想到底什么东西有如此劲力,竟将这坚韧的绷带撕成布碎?光头大胖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手一个揪起吕湘英等人撒腿就跑。 可是,这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两根如指头般粗的触须割开浓雾,挥舞出来,滚滚浓雾之中,竟又冒出一只蟑螂!但此蟑螂不同彼蟑螂,只因这恶心的节肢动物高约及腰,竟有轿车一般大小!它的速度奇快,六条节肢抬着硕大的身躯以肉眼看不清的频率爬行,只一眨眼的时间,便已爬到众人跟前。吕湘英自问从未如此清楚地近距离目睹蟑螂的面貌:褐色的外壳、如牙剪一般的虫颚、长在头部两侧乌黑的复眼,无不叫他胃酸翻腾。而蟑螂来到众人跟前,也没有别的动作,更不知在端详什么,只用那两根触须在人们身上轻轻滑过。 吕湘英情不自禁地往后踉跄了一步,然而身后却有人说:“别……别……别怕!”与此同时,他感到有人用手扶住他的背,让他稳住脚步。他猛地回头一看,见说话的正是与光头大胖一伙的矮子。“镇……镇……镇定。”原来他是个口吃。“别……别……别……别……”他一连“别”了好几次也没把话说完,吕湘英看着近在咫尺的蟑螂,哪里还有耐性听他废话,见他握着手枪,当即抢了过来对准巨型蟑螂,正要开枪之时,那矮子又说:“别……别开枪。” 吕湘英才懒得理会他,左手食指轻扣扳机,就要开枪。忽然旁边伸出一手,按下他的枪头,正是光头大胖。吕湘英见他并未夺回口吃矮子的枪,想是对自己已有一些信任。但见他脸青唇白,显是伤口痛不堪言,想说些什么,却又提不起说话的劲,只瞪着吕湘英缓缓摇头。 吕湘英立即明白,他和口吃矮子一样,不想自己开枪,却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光头大胖立食指于唇间,引众人缓步后退。那蟑螂见他们后退,当即凑前两步,众人再退,它又再进。吕湘英等人忐忑不安,一直不明白这到底是何用意,难道真的要等到蟑螂发起进攻才还击?那样岂不太迟?不料这念头刚从脑袋里一闪而过,那巨型蟑螂竟突然向前一扑,倏地伸出两条前肢,吓得人们连滚带爬地摔在地上。幸好蟑螂的前肢没有钩到任何人,只是死死钩住地面不放。吕湘英被吓得面如土色,连从地上爬起来的气力也没有,幸好梅若虎将他提起,继续后退。 但令人奇怪的是,蟑螂没有继续逼近,而是用两条前肢不断在地上掘,把地面掘得“刮刮”作响,声音一直传到下水道深处,就像是什么冤魂厉鬼,要掘开地面从地狱爬出来一样。吕湘英见它前肢每掘一下,地面便被割开一条深痕,石屑乱飞,想起方才它险些钩到自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人们一面后退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蟑螂,深怕它掘得不高兴又突然冲过来。可看了半晌,那蟑螂竟然什么都不做,就只顾着掘地。吕湘英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蟑螂根本就不是在掘地,而是在挣扎,它身后的烟雾中肯定还有什么东西正把它拉回去! 一念甫毕,巨型蟑螂竟活生生被扯进浓协之中。人们尚未看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听得“咔”的一声脆响,眼前便只剩下两条仍钩在地上的蟑螂前肢。过得半晌,又一声“咔嚓”,浓烟附近的墙壁顷刻溅满黄色浓浆,然后“咔叽咔叽咔叽”一连数声——吕湘英说什么也听不出那是什么声音——最后“呼”的一物从浓雾中抛了出来,落在地上。 那东西就算得了一千度近视也能看得清楚,赫然就是巨型蟑螂的上半身。它的节肢兀自挥摆不停,似是临死前的挣扎,也像是剧痛引起的抽搐,伤口处不住汩汩冒出时黄时白的浓浆,四周围还弥散着一股怪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陡逢巨变 徒逢巨变(二) 潘德念对这种画面和气味完全没有抵抗力,只觉心胸气闷,一阵内热自胃而起,脸颊一鼓,就要呕吐出来。口吃矮子眼明手快,连忙一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一手轻摁他咽喉,让他不至于发出声音。 只见那边浓雾渐散,一个轮廓渐渐显现。梅若虎首先看出端倪,低声骂了句“俺操他奶奶祖宗十八代”。孕妇当即回头瞪了他一眼,恶狠狠地“嘘”了一声,让他少废话,似乎一早就知那浓雾中是何物。 众人边盯着浓雾,边碎步后退。那雾渐散渐薄,一根如大腿般粗、约五米长的东西在半空中摇摆不定。直到此时此刻,吕湘英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一直制止自己开枪。因为他们害怕的根本不是那蟑螂,而是那蟑螂身后,一只足有三人高的老鼠! 吕湘英等人看得两眼发直,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否在做噩梦。那巨鼠耸着脑袋背对众人坐着,前爪抓着那巨型蟑螂的尾囊,吧唧吧唧的嚼得津津有味,还不忘“吱吱”怪叫两声,甚是刺耳。 光头大胖引众人退到一个墙凹处藏了起来,低声说:“等它走了,我……我们再走。你们千万……千万别作声,让它听……听见了,我们谁都跑……跑不掉。”他说话断断续续,听着就如那口吃矮子一样,但谁都知道,他是伤痛难言。 过得片刻,巨鼠终于把蟑螂的尾囊朵颐掉。它似乎对蟑螂的前半身没有什么兴趣,仰起鼻子当空嗅了嗅,“吱”的一声,就往众人反方向奔去。吕湘英见巨鼠远去,才“呼”的一声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颓然坐倒。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耗子?”吕湘英喘着粗气问。 “这个说来话长了,”孕妇答道,“往后再慢慢跟你们解释吧。” 吕湘英点了点头:“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孕妇朝巨鼠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等那耗子再走远些……”话没说话,却听见啪嗒啪嗒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踏水而来。 声音是从巨鼠离去的反方向传来的。吕湘英等人如同惊弓之鸟,一听见什么声音,心下便已惶恐起来。他们从凹墙处探出半个脑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见幽暗之中,一个影子渐奔渐近。众人怕是那巨鼠绕道而来,都不敢再看,连忙缩回墙凹处。而吕湘英听出,那声音节奏并不急促,倒不像是四肢着地的东西。他看得片刻,已知那方奔来的是一个人,而且越看越眼熟。 “那不是吴小姐吗?” 众人闻言,相互看了一眼,才顿时察觉队伍中少了吴翠莺。 “她啥时候跑掉的?”年沐盈挨身紧贴吕湘英,轻声问道。吕湘英本来不以为然,但当他感觉到年沐盈的呼吸在自己脖子间缭绕时,他又忽然觉得这个距离太过暧昧,于是将她轻轻推开:“我以为她只是躲起来了,没想到她跑了那么远。” 年沐盈自然察觉到他对自己刻意疏远,只是她本来也是不经意地靠近他,却遭他如此反应,心中委实觉得难堪。她知道现在不该是想这些的时候,但却控制不住去想。为了让自己不那么难受,她想找些什么来说,可是什么也说不出。然而就在此时,吴翠莺已从众人藏身的墙凹处跑过,浑没察觉到吕湘英等人。梅若虎连忙伸手探出,想将她拉回来,却已然不及。人们只好压低声音齐叫:“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可她却完全听不见,两只手各提一只鞋,没命似的一路直奔,活像疯了一样。 她一面跑一面回头看,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她,却没有看见吕湘英等人对她招手。正跑着,左脚忽然被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尖叫,便已摔倒在地,污水湿透了全身。她狼狈不堪地坐了起来,看见自己一双手粘满恶臭难闻的污水,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嫌恶,却陡然发现自己手上的鞋不知去向,当下也不顾污水有多臭,忙拨水而寻。她心乱如麻,自必然对身后众人招呼之声不闻不问。 寻了半晌,她终于在昏暗中看见自己的鞋,正好身旁有块大石,便扶着爬起去捡。不料左脚传来一阵剧痛,伸手摸去,竟摸到有根又尖又硬的东西扎在脚背上,着手处黏稠滑腻,知是流了不少血,不禁大惊失色,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扎在自己脚背上,一瞥眼才看清,身旁那块并非大石,而是一只只剩前半身躯、巨大得难以形容的蟑螂。 她目光到处,只觉得自己如坠冰窖,极度惊慌之下,伴随一阵声嘶力竭的尖叫—— “蟑! “螂! “啊——!” 众人一听,都知道大祸临头了!吕湘英一步抢出,想将她抱回来,却被年沐盈拦住,冲他摇头。梅若虎见吕湘英犹豫不决,当即奔了出去。 吴翠莺尚自尖叫,叫到气尽竟还换气再叫,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梅若虎奔到她身旁,不由分说,公主抱起跑了回来。谁料只奔了两步,身后便传来“吱”的一声,接着“啪嗒啪嗒”的水声逼将过来。梅若虎心知这次糟天下之大糕了,头也不敢回,只顾往吕湘英等人奔去,口中狂叫:“救命啊!” 吴翠莺被梅若虎一抱,心神稍定。却听见他高呼救命,脚步又甚急,下意识往他身后看去。然后,梅若虎耳边便又响起尖叫一声:“老鼠啊!”吕湘英见情况危急,连忙从墙凹处跃出,用口吃矮子的手枪,对准梅若虎身后的巨鼠,一顿射击!滚烫的弹壳从枪膛中弹出,“叮叮咚咚”落在水中,嗤嗤生烟。但那巨鼠浑不当一回事,仍旧对梅若虎穷追不舍。 吕湘英射得片刻,左手已被后座力震得发麻。又因他惯用的右手断了食中二指,故不得不互调左右手的职能,如此一来,不光射击效果大打折扣,就连手枪也几度险些脱手。这时身边一声似娇非娇的“哎呀”,声线粗中有细,刚中有柔,俨然古时候的太监一般。“你打它身子干嘛?打它脑袋嘛。” 吕湘英此时只觉枪声灌耳,哪里听得见有人跟他说话。蓦地一个瘦削身影也从墙凹处跃出,与他并肩而立,举着手枪朝巨鼠头部射去。但那巨鼠虽大,却匍匐而来,脑袋压得甚低,兼之左右乱窜,不时躲在梅若虎高大的身躯之后,岂能轻易射中。瘦削者几枪不中,忽然“哼”的一声娇嗔,轻轻跺了一脚,骂了句“讨厌”,又再举枪射去。 吕湘英见那瘦削者与自己集火尚且无法阻击巨鼠,其他人又吓得六神无主,看来连跑也跑不动,只好铤而走险冲将过去,打算来个近距离射击。他知道这一去,实乃赌命之举,若杀不了巨鼠,自己定会步那巨蠊的后尘。蓦地间想起年沐盈,心头不禁一酸,也不回头,朝巨鼠直奔过去,待梅若虎抱着吴翠莺与自己擦身而过时,巨鼠已离自己不过区区两米。他看那巨鼠硕大的脑袋就在自己跟前,早吓得两条腿不听使唤,忙举枪射击,谁料“咔”的一声,弹夹竟然空了! 这一下可大出他的意料。眼看巨鼠凑上鼻子,在自己身上嗅嗅闻闻,忙不迭举起手枪,用握把在巨鼠鼻子上狠狠砸了一下。那巨鼠吃痛,往后缩了一步,举起前爪捊了捊胡须,在吕湘英面前一立,居高临下。吕湘英抬头仰望,方发觉这巨鼠近看之下更显巨大,宛如一座小山压至,让人透不过气。 他的心中已无半分侥幸之念,当下掷了手枪,朝身后众人大叫:“我拦住它!你们快走!”陡然纵身撞向巨鼠小腹。年沐盈远远看着,一听他话语,便知他生了就义之念,心中剧痛难当,泪如雨下,高呼一声“不”,便从墙凹处抢出,向他奔去。 孕妇知道她要做傻事,忙奋力拉着她。她挣脱不了孕妇,只能眼睁睁看吕湘英一头撞入鼠腹。吕湘英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推动巨鼠,在巨鼠腹前只觉腹毛湿答答,恶臭无比,当下也不计较,铆足劲去推,却如蜻蜓撼石柱,一双脚来回前踏后滑,巨鼠纹丝不动。吕湘英知道自己力所不济,忙从鼠腹跃出,往众人反方向奔去。“来来来!”他朝巨鼠不停拍手,“这边有新鲜好吃的肉,来呀来呀!” 巨鼠瞧了瞧凹墙处众人,又瞧了瞧吕湘英,正犹豫间,“砰砰”两枪响起,正是那瘦削者开的枪,子弹打在巨鼠脑袋旁的墙壁。巨鼠一惊,忙俯身朝吕湘英追去,尾巴一掠,往墙凹处挥来,虎虎生风。众人见鼠尾掠来,纷纷矮身以避。那光头大胖正想一看究竟,脑袋刚从墙凹处探出,一个“操”字刚到唇边,面门已被鼠尾击中,当场两眼发黑,倒地即晕,上缴鼻血若干和门牙两颗。 吕湘英见巨鼠追来,当即发足狂奔。跑出数步,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他心头一凜,转身探手摸去,从水中提起一物,正是方才被绷带卷走的军刀。拾刀之后也不敢停留,纵身一跃,忽感背脊一阵剧痛,已知自己挂彩,慌乱中更不分东南西北,乱爬乱窜。忽隐隐看见墙角处有一个高仅及膝、仅容一人进出的排水洞,也不理通往何处,当即爬了进去。 巨鼠追至洞口,知道自己钻不进去,只得凑上鼻子闻闻,几度强行把脑袋塞进洞中,却始终不能,急得原地打转,踏得轰轰作响。吕湘英在洞中只感到地动山摇,一不留神,就把脸砸在铁栅上。他吃痛之余,更察觉自己已被铁栅所阻,再无去路。忽感脚下一凉,右鞋已不知所踪。那排水洞极窄,吕湘英无法首尾互调,只得撅起屁股,低头从自己裆下望去,方知那巨鼠竟探爪入洞来抓。 那鼠爪每每袭来,他都感到自己裆部凉嗖嗖的,想提刀砍去,却苦于不能掉转身子。情急之下,一个馊主意涌上心头,当即翻身躺在地上,双脚夹紧刀柄,以脚代手,夹刀刺去。然而在他躺下之际,已感到背伤剧痛彻骨,但生死系于一线,也只得咬牙强忍。 刺了几下,竟有成效。吕湘英双脚递刀之时,已感到军刀刺中巨鼠的爪子。只听见“吱”的一尖叫,巨鼠缩回爪子,再也不敢贸然来犯。吕湘英在洞中哈哈大笑:“来啊!你这畜牲!看我不把你的爪子砍下来!”巨鼠伏地侧首,一只骨碌大眼凑在洞口朝里张望。吕湘英心想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应当一刀刺瞎它的眼睛。连忙双脚夹刀刺去,情急之下却没想到自己身长不及,一刀刺了个空。 双腿陡然发力却没有着头,自然牵扯背脊上的伤口,吕湘英只觉眼前一黑,险些痛昏过去。昏昏沉沉之际,见那巨鼠兀自瞪眼看着自己,不由得心生盛怒,往洞口挪了几下身子,自觉距离足够,再猛然夹刀刺向巨鼠眼睛。 可这一刀偏偏没刺中巨鼠的眼睛,却刺中它的眼窝。巨鼠一声尖叫,缩首而去,军刀也扎在它的眼窝中被它带去。吕湘英蓦地觉得双脚一空,已知丢了和巨鼠对抗的唯一本钱。只一念之间,巨鼠利爪再临,探洞而至。吕湘英吓得手脚并用,拼命往洞中挪去,却始终避不了这一爪,大腿被锋利的指甲剖开,几近筋骨,血肉模糊。 这一爪之下,吕湘英便即两眼翻白,不省人事。刹那间,所有喧闹都戛然而止,只觉如坠太空,空荡荡的浑然没有边际,声息全无。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分不清何时何地,疲累得哪怕只是一个文字也不愿想起。他似乎极其享受这种没有思想、没有束缚和压力的感觉,就如初生婴儿一般饥饱不知,冷暖不分,更没有苦乐生死之别,仿佛超脱了世间一切繁琐,自得其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陡逢巨变 徒逢巨变(完)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吕湘再度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根几近燃尽的蜡烛。对于他来说,思想就如在顷刻之间从无到有,一时间说不上是空乏还是充实。迷糊中想起那巨蠊和巨鼠,只当是南柯一梦,更以为自己尚在“逐日”号之中,暗暗长长松了口气,自嘲自己童心未泯,居然做此怪梦。只是这梦真实得实在吓人。 正沉吟间,忽然觉得哪里不妥——为什么眼前有根蜡烛?为什么会是蜡烛而不是电灯?微一翻身,已看见一个瘦削背影坐在自己床头。对方感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见吕湘英睁大双眼,当即喜上眉梢。“哎哟,你终于醒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说着双手合十,作祈祷状。 吕湘英这才知道,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梦,眼前这人正是与光头大胖一伙的瘦子。心念一转,又觉得奇怪:这瘦子明明是个男人,怎么这声线如太监,举止如少女?当下也不细想,翻身就要起床。瘦子又“哎哟”一声不尖不沉的惊呼,双手轻抚吕湘英肩膀,娇态万千。 “我不许你起床,你的伤才刚好了一点儿。”吕湘英神智未完全清醒,却也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忙挪了挪肩头,挣脱他双手:“我没事,谢谢关心。”瘦子莞尔一笑,从床边一个烂柜上捧来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以兰花指提起调羹,舀起一勺白白糊糊的稠物,放到嘴边轻轻吹了两下,递到吕湘英嘴边。“乖,”他微笑着说,“把嘴吧张开,啊……”活像哄小孩子吃饭一样。 吕湘英闻见那稠物味道很是怪异,一时也分辨不出是什么,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这瘦子的举止怪异,于是轻轻推开他的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不饿。”谁料瘦子嘟起嘴巴,佯作愤怒的样子:“你怎么可能不饿呢?你都在我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了。”吕湘英暗暗大吃一惊,一半是因为自己居然昏迷了三天三夜,而另一半则是自己躺的居然是这家伙的床。瘦子见他不说话,又递上调羹,温柔地说:“看,是饿了吧?来来来,先吃一小口。啊……” 吕湘英连说三个“不”字,奋力就想爬起。岂料一发力便即牵动伤口,痛得他冷汗直冒,方发现自己一条右腿竟裹满纱布,俨然一条象腿,不禁吓一大跳。瘦子见他情状,惊得险些连碗都拿不稳,兰花手旋即探出,捻来一块手帕替吕湘英擦汗,几有娇柔无力之感。 他的每一个动静,吕湘英都看在眼里,只觉得一辈子的鸡皮疙瘩都掉光了,也顾不上自己的“象腿”,当即挪身避过他的手帕。“不……不用了。”又想起巨鼠一役,忙问,“我的朋友呢?” 瘦子一听,竟扁起嘴来,神情甚是不快。“你这人好忘恩负义。我照顾了你三天三夜,醒来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却只想着你那些狐朋狗友。要不是我,你早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了。”他说话时脸上微带嗔容,像极当妻子的埋怨丈夫一样。吕湘英险些没有一口血吐了出来,只好期期艾艾地说:“谢……谢谢了。”瘦子别过脸去,“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只是想从我口中探知你朋友的情况才谢我的。你这种不真不实的感谢,人家才不稀罕了。” 吕湘英完全无法接受这个胆敢自称“人家”的男人,连忙将心思转向别处,这才留意起周围环境。只见自己正身处一个破烂帐篷之下,帐篷四周都用烂砖围起一堵约两米高的所谓墙壁,壁间有一缺口供人出入,然而那里竟挂着一块粉红色的、绣满桃花的所谓门帘。再看自己身下的床,也不过是一张弹簧四起的烂床垫。唯一让他感到舒服的,就是那根将近燃尽,隐隐透来香味的蜡烛。 “这里是哪儿呀?”吕湘英下意识问了一句。瘦子回头瞧了他一眼,神色甚是羞赧。吕湘英已然察觉不妥,正想转过话题,然而瘦子已开口说道:“这里是咱们的家呀。”吕湘英被气得几乎失去理智,他发誓如果自己手脚利便,定要将这家伙的脑袋塞进马桶里涮个干净。 这时候,一人掀起那张甚是惹人讨厌的粉红色“门帘”。吕湘英见是与光头大胖一伙的高个儿,如获大赦一般:“大哥,大哥!你来得可正好。”瘦子见那高个儿来了,也不招呼,只又“哼”了一声,扁起嘴扭过脸去,像是那高个儿坏了他什么大事一样。 高个儿一见吕湘英跟自己说话,高兴得拍掌欢呼。“你醒了?我就说你会吉人天相嘛。老严还跟我说你过不了这关。这不,我昨儿还跟他打赌,说你一定没事,他却说你过不了这两天。我要跟他赌两瓶可乐,他却又死活不依,定要赌三瓶。我想着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短命的种,三瓶就三瓶,爷我就豁出去了。可是昨晚见你还不醒,我的心就一直不踏实,真怕你就这么死了,害爷我输掉三瓶可乐。我今天一早就醒了,想起那三瓶可乐我就再也睡不着觉,马上就过来看你,没料你真醒了!噢耶,老严那三瓶可乐我可是探囊取物,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吕湘英心下奇怪这人怎么喋喋不休,只是这当口之下也不便计较。但听他口口声声有个“老严”打赌自己必死无疑,心中亦颇为好奇,便问:“老严是谁?” “老严嘛——,”高个儿笑嘻嘻地说,“算是我们‘高矮肥瘦’的头儿吧。我就想不明白,这‘高矮肥瘦’四字,‘高’字排行首位,按理这老大一职,该由我这个‘高人’来担当才是。而且老严那家伙怕老婆怕到极点,正所谓‘悍妻之下,焉有强夫’?你瞧老严那家伙对他老婆唯唯诺诺,言听计从,鞍前马后的,怎么配当我们‘高矮肥瘦’的老大?邵云天,你说是吧?”说着,就冲那瘦子看去。 吕湘英一愣,这个雄性荷尔蒙失调的瘦子,竟然叫“云天”这种刚阳的名字?乍一听还以为是什么武侠人物呢。 “谁是老大我可不在乎。”邵云天扬起手帕,拍着那个破烂柜子上的灰尘,活像一个家庭主妇在漫不经心地做着家务,“反正不管是按年纪还是按‘高矮肥瘦’四字的先后,我也是老四。” 高个儿“去”了他一声,说:“正所谓人长得高,看得也远。就冲我这两米二的身高,可谓高瞻远瞩。与那傀儡战斗,一定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稍稍动根指头,就能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丢盔弃甲,哭爹喊娘……” 吕湘英哭笑不得,这高个儿说话滔滔不绝,却浑没个重点。问他“老严”是谁尚未有个确切答复,又冒出个“傀儡”是什么东西的疑问。总算吕湘英的逻辑推理能力达到常人标准,早就意识到“老严”定是那光头大胖,但至于什么是“傀儡”就不得而知。 就在他暗自思忖的时候,高个儿仍旧孜孜不倦地说这说那,口沫横飞。吕湘英全然没听进耳朵里,只是一来担心自己的人现今如何,二来那之前所遭遇的事仍萦绕在心头。想起那伙不会说日语的日军,已成废墟的上海,还有巨大得匪夷所思的蟑螂老鼠,再加上身旁一个话痨,一个雌激素过多的娘炮,想着想着,不由得心乱如麻。当即干咳两声,打断高个儿的话头:“我想见一下我的朋友还有老严,你能带我去吗?” 高个儿被他岔了话,心里老大不乐意。“你急什么呢?”他在吕湘英身旁坐了下来,“我要带你去的时候,自然会带你去。况且我这趟过来,就是要带你去见他们。当然,如果你还没醒,自然是不用去。但你已经醒了,你要是不想去也不行,况且老严也想见你。你都不想想,就算老严再不济,也好歹是我们‘高矮肥瘦’的头儿。他若是想见的人见不着,不想见的却见了,那还不反了?你让他老大一张脸往哪搁呀?你说是不是?唠唠叨叨、唠唠叨叨、唠唠叨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混乱无兆 混乱无兆(一) 有的生命在黑暗中顽强,有的却在光明中堕落。这正是人类常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愚昧的人类辜负了他们祖先留下的哲学智慧,一直在同样的错误中重蹈覆辙。 久居安逸的他们又何曾想过,自己早已成为圈中之羊、池中之鱼。他们虽然活在阳光之下,却与困在囚笼之中别无二致。 看着吧,我族来讨责的日子不远了。我们会把账目算得清清楚楚,把一切被他们巧取豪夺而去的东西连本带利尽收回来。 他们已经享受够温暖的阳光,呼吸够新鲜的空气,欣赏够鲜艳的花卉,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待得屠刀铺天盖地而至,他们除了引颈受戮,已然别无选择。 人类的浩劫即将粉墨登场。 梦魇—— 从此与他们如影隨形。 ==========混乱无兆========== 等高个儿把废话说完,吕湘英已不敢再有一言半语,唯恐又燎起他的话头。高个儿见吕湘英不搭理自己,自是无趣,伸手搀住他的胳膊,缓缓将他从床垫上扶起。吕湘英手脚一活动,只觉自己右边大腿和背脊时痛时痒,说不出的难受,伸手去抓,邵云天却轻轻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呵斥他:“这伤口刚好转,可别抓破了。”吕湘英见他动静暧昧,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忙倚着高个儿抢出门帘。谁料门帘一掀,顿时愣了。 他自苏醒至今,一直以为自己正身处夜色之下的某片废墟之中。此间一看,却是地铁站的站台。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昏暗的地铁站,这里灯火全熄,唯一光亮乃厝落四周、点有柴火的破烂轮胎。月台之上,散落着大大小小帐篷二十来顶,有的偏居角落,有的三五连营,住着约莫三十余人。这些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哪怕最不济的乞丐亦无这般狼狈。 破败的场面与他所熟知的人类社会正在他脑海中互相抵触。他本能地避开人们失去光彩的目光,因为他害怕从他们的目光中发现自己的可怜。不料被一幕未经他同意便擅自闯进他眼帘的情景所震惊—— 不远处有一女子席地而坐,手中正捧着一盘白色稠物——看来就是刚才邵云天要喂自己吃的东西——身旁围着三个瘦骨嶙峋、望眼欲穿的孩子。他本来早就忘记饥饿是什么样子的,甚至连“饥饿”一词也觉得十分陌生,如今却从三个孩子身上感受到这个可怕的敌人所带来的恐惧与绝望。他看着孩子们轮流吃着女子喂来的白糊,便问高个儿:“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米糊吗?”高个儿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言语不无嘲意:“你觉得是米糊就是米糊,你觉得不是米糊就不是米糊。不同的是你信什么,相同的是都能养活人。只要能养活人,米糊不米糊就没有区别了。要知道……” 他后面的话吕湘英也没有听进心里,只觉得那稠物不会是寻常东西。但为何要吃这些?难道真的没吃了吗?他看着精神萎靡的耄耋老叟,啼哭不止的襁褓之婴,心神亦随之恍惚起来。他发现,放眼之下尽是老弱妇孺,除了身边的高个儿,青壮年人竟不见一个。他们一见吕湘英这个陌生人,纷纷放下手头上的活儿,投以提防的目光。四个孩童抱着一堆干树枝,奔到吕湘英跟前,嘻嘻哈哈的指手划脚,却被各自的家长匆忙赶来提了回去。 吕湘英留意到,这些家长带回自己小孩的时候,均不约而同地捂住他们的眼睛,并以最大限度的别过脸去,仿佛就算叫他们扭断脖子,也不愿正面瞧自己一眼。他不由得暗自嘀咕,难道自己相貌十分丑陋难看?难看得连大人们都不忍直视?难道巨鼠一役中自己已然破相?不自觉就伸手往脸上摸去,却只摸到一脸胡须。 “你到底怎么了?”看着高个儿的手在自己面前挥动,吕湘英这才回过神来。“发呆也有个限度啊,我叫你了一千多遍,还以为你聋了。”吕湘英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我告诉你,别在这神经兮兮的。你若是神经兮兮的话会非常危险,说不准哪个一刀就把你宰了。”吕湘英觉得他越说越莫名其妙:“为什么神经兮兮就会被宰了呢?”高个儿瞪着他:“你是真的神经兮兮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神经兮兮?” “我哪有神经兮兮。”吕湘英斩钉截铁地说。高个儿冷笑一声:“你还说没有,刚才你不是在发呆吗?”吕湘英简直哭笑不得:“我发呆是因为别的事,怎能算是神经兮兮。就算是神经兮兮,又凭什么就因为这样而把我宰了?” “因为别人会认为你不干净。”听完高个儿这话,吕湘英笑了。“我不干净?”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高个儿,见他那身衣服活像十几年没洗一样,“难道你就很干净?” “你以为我是在说这个干净吗?”高个儿压低声音说,“我是说那个干净。这个不干净倒没什么,要是那个不干净,你可就完了。”闻言,吕湘英便察觉到什么端倪,正要细问,但又觉得这家伙说话拖泥带水,东一截西一段,倒不如问那邵云天。于是回头正要去问,却见邵云天正脉脉含情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臀肌一紧,索性一会儿见了老严再问不迟。当下扶着高个儿的肩膀,缓缓行去。 不料邵云天也随了上来。高个儿回头瞪了他一眼,“你留在这儿看着。”邵云天极不情愿,委屈得快要哭的样子:“人家不嘛。”说着悄悄抬眼瞄着吕湘英,又羞涩忸怩起来。 “你忘了老严怎么吩咐你的?”高个儿厉声喝斥,“你反了,连老严的话也不听!你忘了是谁救了你这贱人的?”眼见高个儿又要说个没完没了,吕湘英忙劝:“大哥,算吧,他知道错了。老严他还等着咱们呢。”高个儿还想说下去,但一听“老严”二字,当即止住,冲邵云天“哼”了一声,随手从一旁的火堆中提了一根火把,便搀着吕湘英走了。 二人来到站台边缘,吕湘英借着火把的光,见有一列锈迹斑斑、车门半开的地铁停在那儿,显是废弃日久。抬头一看站牌,却见上面的站名全被利器刮掉,左右一看,见原本贴在站台柱子上的站名亦被撕得干干净净。 “这里是什么站?”他实在觉得费解,不自禁便问了出来。 “你已经触犯了这里最大的禁忌。”高个儿说,“记得往后千万别向任何人打听这儿是哪里,说不好你会碰上麻烦。” 吕湘英更感觉不解:“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知道这是哪儿,”高个儿漫不经心地说,“要是万一你被傀儡了,你就会带着你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姑姑舅妈儿甥表姐,一股脑全家倾巢而出来这里找麻烦。” “什么爸妈姑叔的?”吕湘英越听越糊涂。 “你这人怎么一点儿联想力都没有?”高个儿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了,“我这是在指那些傀儡。”吕湘英差点就以为自己的智商有问题,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那到底什么是傀儡?” 高个儿说:“就是被拍照的人。拍照的就是傀儡,被拍照的也会变成傀儡,像传染病一样。” 吕湘英的脸都快垮了:“拍照又是怎么回事?” 高个儿微一沉吟,才恍然大悟般一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是哦!我怎么没想到?你刚从太空回来,什么事也不知道。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着不知道,我这里还持保留态度。行吧,这事你待会儿问老严,他自然会跟你说个明白。” 吕湘英也觉得再问下去,自己就会被问题淹死,只好点了点头,随他而行。 他们二人一搀一扶,跨过碎成玻璃渣的站台屏蔽门,越过列车两侧车门,来到另一侧站台。吕湘英隐隐看见不远处有零星火光,走近一看,原来是是两名青壮男子蹲在火堆旁聊天。他们一见高个儿来了,便同时站起,叫了声旭哥,神态颇为恭敬。高个儿走过去,与两人一时我妈如何,一时你爹这般,竟拉起了家常。吕湘英从三人的言谈中得知,这两名青壮男子正是适才所见某个老弱妇孺的亲朋。 高个儿这一聊,竟又没完没了地谈了起来。吕湘英耐着性子,在一旁足足等了一刻钟,高个儿才勉强把话说完。谁料还没走远两步,他又回头跟二男嘱咐起来,说什么打起精神守好夜,什么千里之堤溃与蚁穴等云云。虽然废话连篇,但总教吕湘英明白,这两名青壮男子放着家人不管而猫在这儿聊天,原来是为了守夜。 别了青壮二男,高个儿和吕湘英又走了一段路。吕湘英只觉越走越黑,渐渐除了火把那不足一尺之光,便什么也看不见。突然不慎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在地。牵动之下,伤口一阵剧痛,不由得重重咳了两声,四周旋即荡起他咳嗽的回音,也不知惊动了什么东西,漆黑之中竟引起一小阵骚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混乱无兆 混乱无兆(二) “那是什么东西?不会又是什么蟑螂耗子吧?”自从经历巨蠊和巨鼠一役后,吕湘英可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高个儿也侧耳听去,神情十分紧张。但闻骚动之声一起即止,当即舒眉一笑。“放心吧,这附近只要会动的,除了人以外都快让我们给吃光了。那估计是你的咳声在空荡的空间里引起空气的震动,从而震倒了什么摇摇欲坠的东西吧。伽利略在他的《作为乐理的生理学基础的音调感受的研究》一书中写道,声音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他又再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吕湘英对他说的一堆废话不置可否,只留意到“只要会动的,除了人以外都让他们吃光了”。这对他来说实在有点骇人听闻,难道什么蛇虫鼠蚁也送进嘴里?如果是这样,那此间所发生的可是一场饥荒。但那白糊又是什么?听说以前饥荒时,人们曾以观音土作食,难道那白糊就是观音土? 高个儿一直没完没了地卖弄着他从所谓的伽利略的书中所学到的一知半解的理论。吕湘英真是受够了这家伙的吹嘘,只冷冷一笑,不屑地说:“那书是亥姆霍兹写的。” 高个儿被吕湘英抢白,不禁神色尴尬。其实他怎会不知自己所说的话有几成真假,只是平时在不懂的人面前吹牛吹惯了,心下便潜移默化地把自己的胡言乱语当成真理。殊不知吕湘英竟能如此快捷直白地指出自己错误,而且语气中带着无法置疑的可信度,感情上便有些班门弄斧的羞意。正所谓羞生气,气生怒,遂而愤愤不平,要与吕湘英较个真伪。“你凭什么说是那个……那个谁写的?” 吕湘英耸耸肩:“因为我读过。” “你读过?”高个儿更为不服,“难道我就没有读过吗?那书就是伽利略写的。”吕湘英不禁好笑:“这书你是什么时候读的?” “我小学的时候就已经读过,”他索性把牛往死里吹,“那书的封面还大大印着个伽利略的模样。”他本以为这番话能驳斥吕湘英,却未料只换来对方的一脸嘲意,心中气不过来,当即反问:“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时候读的这书?” “那是一部关于物理声学的著作,我在复旦大学念天体物理的时候读过。” 高个儿闻言,立即如泄气的气球一样,再无争辩的余地,只好低着头继续带路。吕湘英知道他不好意思了,便不再以言语刺激。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条停运的自动步梯前。高个儿让吕湘英在一旁候着,然后揭起地上一块铁板,扭动开关,那自动步梯竟运作起来,当下搀着吕湘英踏上,缓缓上升。 吕湘英心下奇怪,这里明明尚有电力供应,为何四周只点蜡烛火把,却不用电灯?他心既有疑,便已问了出口。高个儿冷哼一声,似乎还为方才争辩之事生气:“发电不用汽油啊?就算不用汽油也得用柴油啊,就算不用柴油也得用煤气啊,就算不用煤气也得用天然气啊。你以为这些东西好找啊?要是没电了冬天咋过啊?冬天过不了你让我们咋活啊?要不是老严看你受伤不方便走楼梯,才不会让我开这自动步梯白费这电呢。” 吕湘英被他一顿教训得无言以对,没想到这家伙还挺孩子气,只好苦笑着摇了摇头。待两人乘过自动步梯,高个儿便在梯顶另一个开关处将其关掉。两人又走了一程,来到一扇木门前,门上挂有一个几乎锈成烂铁的金属牌,牌上印有几个字,依稀可辨是“员工休息室”。高个儿掏出钥匙,将门打开。吕湘英这方入内,便即见年沐盈、梅若虎、陈华声、汤兰、吴翠莺、潘德念,还有矮子等七人围着火堆席地而坐。他们一见吕湘英来到,不禁喜出望外,纷纷迎了过来,拥抱的拥抱,握手的握手,唯独汤兰毫无表情地坐在火堆旁边。 年沐盈一见吕湘英,早已泪湿眼眶。吕湘英见她喜极而泣,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几想把她紧紧拥在怀里,然而她堕胎一事始终如鲠在喉,一想到此,双手说什么也伸展不开。梅若虎见他还活着,兴奋得难以言表:“俺就说你福大命大,吉人天相!在太空上也没把你弄死,怎会死在一只耗子手上哩!”说罢重重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吕湘英被他一拍牵动了伤口,痛得咬牙切齿。“你这龟儿子砸脑壳了!”陈华声当场大骂,“他受了重伤,你拍他做啥子?”梅若虎方想到此节,慌忙一个劲地道歉。吕湘英摆了摆手,示意不打紧。“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想起那巨鼠,又问,“你们是怎么脱身的?当时我只知道大腿给那耗子割破了,疼得不行,然后就啥都不知道。”吴翠莺接道:“是死肥婆救了你啦。”潘德念当即责备她:“你怎能这样子说话?汤小姐赶走了那大老鼠,难道不是把你也救了?”吕湘英大奇,目光穿过众人,望向兀自坐在一旁的汤兰。 “我当时看得一清二楚……”潘德念正要叙述一番,却被吴翠莺截了话头:“你没有我看得清楚了啦,等我来说。”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你看得清楚?”吴翠莺脸有嘲意:“因为你是独眼啦。”吕湘英这才察觉,潘德念左眼已戴上一只黑眼罩,再加上几天没刮胡子,竟添了几分凶悍霸道之气。只是他原本过于文质彬彬,这几分凶悍霸道倒让他有种强装老成的感觉。 听吴翠莺如此说来,潘德念自是不服:“难道你没听说过,单眼视力更好吗?”吴翠莺还想还口,陈华声却打断了她:“你们莫要吵喽,让我来说噻。”然后将当时情景徐徐道来。 原来,吕湘英被巨鼠利爪剖开大腿痛晕之后,巨鼠已将他揪出排水洞。眼见吕湘英生死已在千钧一发之际,汤兰从孕妇手上夺过自动步枪,毅然奔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开枪射击,迫使巨鼠将吕湘英放下。但由于巨鼠皮肉甚厚,子弹打它身上也只造成些皮肉之伤,但还是痛得它团团而转。汤兰把自动步枪直打到空膛方扔掉,然后瞧准时机,跃上巨鼠后背,借着鼠毛攀上鼠头,拔起扎在巨鼠眼窝的军刀,刺在它的眼睛之上。 巨鼠吃痛,不停狂甩脑袋,意将汤兰甩走。但汤兰一手执毛,一手握刀,还蹬去双鞋,用脚趾紧紧钳住鼠毛,俨然一个正在驯马的牛仔。巨鼠数次甩她不掉,便伸爪子去抓。不料汤兰猛地从它眼中拔出军刀,险些连眼珠子也抽了出来,连旁人看见也替它感到剧痛。巨鼠惨叫的声音一时充斥了整条下水道,巨大的痛楚让它失了平衡,趴倒在地上。汤兰趁势要将它另一只眼刺瞎,不料鼠毛湿滑,一没抓牢,刀势即偏,只割开了它脑门上的皮毛。 巨鼠再也忍受不了,忙撒起腿乱窜乱撞。汤兰想连它脑子一并剖了,但扎了几刀之后,方发觉它颅骨之坚,刀不能入,索性把心一横,挥刀往它后颈劈去,没料竟迎面撞来一面墙!原来巨鼠慌忙中窜回来时的通道,那通道的高度仅仅能容鼠头过去,汤兰附在其后背,就如站在要驶进山洞隧道的火车之顶一样,无奈之下只好纵身一跃落地,眼睁睁看着巨鼠溜之大吉。 赶走巨鼠后,众人便不敢再有一刻停留,连忙或携或扶,赶回老严等人的营地——也就是眼下这个不知名的地铁站。在回程的路上,还遇上十多名突袭日军时失散的队友。其时人多胆壮,脚程加急,很快就回到这里。 到达之后,老严找上幸存者当中的一位外科医生,再找些旧衣服拆了线,与年沐盈合力为吕湘英、吴翠莺等人缝合伤口。却因营地中抗生素捉襟见肘,伤口仍是发起了炎,引起高烧。 老严的伤还好,最要紧的不过是肩部枪伤,而脸上被鼠尾击中的撞击伤只能算是鸡毛蒜皮,炎症谈不上厉害,敷了些早年剩下的云南白药,再吃了两剂人们逃难时携带的中药便退了烧。 但吕湘英和吴翠莺一个受鼠爪开放性割伤,一个被蟑螂节肢扎伤,要知那些鼠爪蠊肢肮脏至极,自必带有不少细菌,更不用提当时下水道中的污水,以致二人伤口受到感染,炎症难除,引起持续高烧,不论哺以何药均不见效,更有截肢之虞。 但吴翠莺所受之伤毕竟较轻,在梅若虎悉心照料之下,过得两天已见好转。而吕湘英不但高烧不退,还长时间处于昏迷状态,伤口数度恶化。无奈之下,唯有安排人手二十四小时轮流观察他的伤口,替其清洗敷药。只是谁也不曾料到,那瘦子邵云天竟然毛遂自荐,自动请缨,毅然承担起照顾他吃喝拉撒的责任。虽然年沐盈等人均奇怪这瘦子为何会如此热心,但吕湘英命在须臾,而自己则疲劳得不能再分心照顾别人,既有人愿意相助,也就没有推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混乱无兆 混乱无兆(三) 对于吕湘英这一病,大多数人都持悲观态度,认为他过不了这坎。不想他体质颇佳,兼之邵云天照料周到,伤口洗了又包,包了又洗,昏昏沉沉的烧了三天竟便转醒。这三天以来,原“逐日”号上的成员无一不愁眉苦脸,年沐盈更是常暗自洒泪。她知道吕湘英随时有撒手人寰的可能,故亦是寸步不离,每天只小歇不足两小时,便又守在吕湘英身旁,既怕错过见他最后一面,又怕这一面真的到来。她本想亲自照顾吕湘英,但时时想到二人关系尴尬,加之邵云天实在无微不至,自认为心思不如他细密,也就只好一直充当“旁观者”。 这天黎明时分,邵云天让她去取些凉水为吕湘英敷额降温。她刚回到员工休息室,梅若虎等人便来相询吕湘英的病情。众人交谈之下,耽搁了些时间,没料吕湘英竟已转醒。眼见他化险为夷,大伙儿自然喜出望外。 听完陈华声的叙述,吕湘英方知道自己走了一遭鬼门关,又想那邵云天对自己照料有加,堪称自己的救命恩人,不由得满怀感激。 年沐盈见他面容苍白,想是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情不自禁便要伸手去摸他额头,看他是否还发烧。可是手刚伸至半途,便缩了回来。她实在搞不清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去关心他,更怕他以为自己丢了聂纪朗这个依靠后想吃回头草,然而最烦恼的是,就连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 吕湘英并未察觉她的反常,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便问:“对了,你们知道这是哪儿吗?” 梅若虎连忙立指在唇边“嘘”了他一下。“别那么大声,他们不让问这个。”他压低声音说,“俺们都是戴着眼罩来的,所以没有人知道这是哪儿。” “不光是我们,”潘德念补充道,“除了那‘高矮肥瘦’四个之外,其余所有人都是戴着眼罩回来的。恐怕这地铁站的位置是他们的最高机密。” “为什么?”吕湘英问。 “你们就别在那儿私下议论了。”潘德念正要往下说,高个儿却打断了他的话头,显然是听见他们窃窃私语,“你想知道的事情,老严自然会告诉你的。”他用下巴颏朝汤兰指了指,“你目前该做的,就是去跟那胖婆娘表示一下谢意。常言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她救了你一命?难道你爹妈没有教你感恩?就算你爹妈不教,那老师总会教你吧。做人可不能这样……”竟滔滔不绝教训起来。 吕湘英这才察觉自己真的忽略了汤兰,连忙越过众人,走到她跟前,却一时木立,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起自己对她曾怀有些许嫌恶——尽管自问从来没有表露过,但他知道汤兰一定感受得到——不禁油然生愧。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挑了个自认为最诚恳的样子,又清了清嗓子才开口说话。 “汤小姐,感谢你救了我一命。” 汤兰那胖得臃肿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过了半晌,目光方从跟前的火堆稍稍移到吕湘英的脸上,但也只是逗留了一秒,便又重新盯着那逐渐微弱的火光,浑似从来没有听见他的道谢一样。众人见她如此反应,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吕湘英见她不理会自己,颇感尴尬。汤兰拾起身旁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将压在灰烬之下、尚未燃烧的干柴翻了出来,火势陡然转旺,燃烧中的屑碎被热浪腾起。 “你不用谢我。”她凝视着腾起在半空中翻飞的火屑,淡然地说,“你也救过我,咱俩清了。” 吕湘英微感讶异:“我什么时候救过你?” “不光是你救过我,”汤兰举起树枝指着年沐盈,“她——”又指着潘德念,“他——”最后指着梅若虎,“还有他,你们都救过我。”吕湘英立即明白了,她是在说启动“逐日”号后备电磁装置一事。汤兰继续说:“在后来我们缺氧昏迷的时候,也是你把我们救醒的。严格来讲,你救了我两次,我才救你一次,我还欠你一条命。” 这时,员工休息室中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老严在孕妇的搀扶下从一旁走了过来。 “照这么说,我卡在井口的时候,是汤小姐把我拉下去的,我也欠她一条命。这三角债一对冲,不就变成了我欠你一条命了?”他一面走一面笑着跟吕湘英说。“不对。”汤兰说,“你带人来把我们从傀儡手里救出来,是我们欠你们了。我拉你下井,这只是我跟你之间的账平了。我还是欠吕船长一命。” 听到“傀儡”一词,吕湘英猜想恐怕就自己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也不急着去问,因为老严必定会跟自己说的。 “哈哈,汤小姐还真是个明白人,而且精打细算。”老严回头打量了一下吕湘英,见他精神尚算饱满,不禁由衷赞叹,“他妈了个……”可还没说完,已被孕妇“啪”的扇了一耳光。“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胎教。”老严苦笑着摸了摸脸蛋:“是的老婆,我知错了,你也别动怒嘛。” “你可别见怪,”孕妇跟吕湘英说,“这混球老是改不了说脏话的习惯,会影响孩子。俗语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我可不希望孩子将来出生,第一句说的就是脏话。” 早在下水道时,吕湘英见孕妇非常紧张老严,已隐隐猜出二人的关系。醒来后,又听高个儿说老严非常怕老婆,只是浑没想到,他竟怕到这等程度,即便在一众外人面前被老婆扇了耳光,仍能唯唯诺诺、服服帖帖。 就在他思忖间,孕妇仍滔滔不绝地教训着老严。吕湘英听着,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那孕妇说话,已没像初次见面时那般拖长尾音,反倒是语速极快极短,一字紧挨一字不带换气儿似的像机关枪一样连轰老严,说话的风格正与某个人十分相似。 “姐,别骂了。”这时,高个儿上前劝道。吕湘英眉毛一抖,立即明白原来是基因问题。眼见两姐弟就“是否该在孕妇面前说脏话”和“是否该在外人面前损丈夫颜面”这两个毫不相干的论题上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辩论,老严摇了摇头,冲吕湘英使了个眼色,让他到一旁的更衣室说话。吕湘英与年沐盈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跟了上去。 “不好意思啊,”老严一面打开更衣室的门一面说,“之前对年小姐她们多有冒犯,你请见谅,我也是迫不得已啊。”吕湘英明白他是说搜身一事,便问:“那会你们要搜什么?” 老严微作一笑:“这个待会会跟你说。”然后让开更衣室的门,颇有礼貌地摆手请吕湘英入室。 吕湘英一进更衣室,顿时傻眼了。这斗室不过十来平米,一个两米见方的储物柜横置房中,上面铺着一张地图,四角点有蜡烛;朝门的墙壁挂满大大小小枪支,少说有个三十余杆;房间尽头角落处,放置着一台年代久远的无线电收发机;而最让人侧目的显然是那围着储物柜的五张“椅子”,竟是一捆捆百元大钞,每一捆足有摩托车尾箱的大小。 老严随手指着一捆钞票:“随便坐,别客气。”说罢关上室门。吕湘英看着那些钞票,满腹疑问。 “这些钱是?” “一年前,我们搞到一辆还能开的运钞车,里面有几箱钞票。当时我们就想,这一辈子都让钱给耍了个透,现在这钱已经是毫无用处的废纸,坐着解恨,就取了来当椅子。”吕湘英听他一说,不禁哑然失笑。 “难道不是吗?”老严也笑了,“要换作以前,你让别人在这些钱和一辆运钞车之间作选择,傻sb逼也会挑钱。可是现在这世道,钱顶个鸟用。”他摇着头,“只是等把车子开坏了,我仍没把这些钱坐烂。” 吕湘英颇为认同:“有些东西的价值是人为虚构出来。” “不是有些东西,”老严摆着手,“就仅仅是钱。尽管这世道之下很多东西的价值都变了,但不管怎么变,它都保持着最基本的价值。比方说一块烂板砖,即便我不能再拿它盖房子,我起码还能抓起来砸敌人的脑袋;又比方说一根树枝,我还能拿它生火。唯独这钱是一点儿利用价值都没有。当柴烧吧,那油墨味差点没把我熏死;当手纸用吧,操他妈的还把我屁py眼痒上半天。” 他边说边笑,边引吕湘英往钞票上坐。“就算我现在把它当椅子坐,也不能说我非坐它不可。我把好端端的椅子放一边不坐,就是为了坐着这该死的钞票解恨。” 吕湘英笑着反问:“那解恨不就是它的利用价值吗?” 老严顿时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你这么一说,又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哈哈,你这人有点意思。”说着,他也缓缓坐在钞票上,举止十分谨慎,显然是怕触动了伤口。 “对了,你昏迷了几天,现在感觉怎样?” “感觉不错。”吕湘英耸了耸肩,“就是伤口还疼。” “你害我输了三瓶可乐,你知道吗?”老严咧嘴笑着,灿烂的笑容中,上颚一排牙齿如同倒转的“凹”字,中间缺了两颗门牙。 他在巨鼠一役中被鼠尾击中面门时,吕湘英正于鼠首位置,故对他这两颗不翼而飞的门牙毫不知情,只以为是他那悍妻把他收拾了一顿。“你的生活好像很不容易啊。”吕湘英意味深长地说。 “是啊。”老严回以同样的语气,“三瓶可乐可不好找。我还想让我的孩子尝一下可乐的味道。” 吕湘英知道他会错意,便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我听那高个儿说过,你们以可乐做注,赌我是死是活。那都是些过期的可乐吧?” “别说可乐是过期的,就连‘保质期’这种概念,也早就过期了。”老严笑着说,“洪旭那家伙没有跟你说吗?我们无论找到什么能吃的东西,只要还勉强能看出是什么,都会往嘴里送。” “洪旭?” “啊!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老严恍然地说,“就是你说的高个儿,是我的妻弟。” “没有。”吕湘英摇了摇头,“但我今天醒来时,你那位气质有点特殊的朋友曾给我端来一碗糊状物,说是能吃的。” “气质有点特殊的朋友?”老严想了一下,立即哈哈大笑。“你是说邵云天那娘们?” “是的。”吕湘英也笑了。 “亏你想得出‘气质有点特殊’这样的形容。”老严几乎笑岔了气,“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娘们确实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最温柔体贴的家伙。在你昏迷的时候,他死活要抢着照顾你,我猜——”他不怀好意地看着吕湘英,“他已经看上你了。” 吕湘英几经辛苦才勉强把全身的鸡皮疙瘩压回去:“他不是关键,关键是那盘糊状物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蛋白质还算丰富,”老严说,“但如果我告诉你,那是把蟑螂的尾囊熬烂的浆,你还会吃吗?”吕湘英脸色突然发青,舌头僵着说不出话。老严见他神色,突然放声大笑:“放心,那自然不是。蟑螂那东西基因也被污染了,谁吃谁倒霉。” “污染了?是谁污染的?为什么污染?”吕湘英问。 “你他妈一连串问题,叫我怎么回答你?”老严摸着自己的光头,沉吟了片刻,“这样说吧。不止是蟑螂,还有他妈大部分动植物,不管你以前是觉得能吃还是不能吃的,现在统统都不能吃了,就是因为基因被篡改成对人体有害,我们就称之为基因污染。这个污染的源头就是来自傀儡,他们就是想让我们找不着吃的。而目前暂时没被污染的,就只有水族,比方说鱼呀,虾呀什么的。但是我们没人敢接近江边海边,因为那是傀儡重点把守的地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混乱无兆 混乱无兆(完) 果然如此,吕湘英心想,话题绕了一圈子,最终还是回到什么傀儡身上。他在想,要搞清楚这些问题,得先搞清楚什么是傀儡。但他不急于把话题切向傀儡方面,因为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的胖子,还有他手下的人,也是他必须了解的对象。 “反正你也别管那糊状物是什么,”老严又说,“我只能向你保证那是无毒的,能吃,有营养,而且我的人全他妈在吃。” “没想到这世界已经变得连自己吃了什么都没有知情权了。”吕湘英说,“我昏迷的这些天,我的几个朋友也是吃这种东西吗?” “不吃这个,他们恐怕就得啃自己的手指了。”严黄说,“其实我大可以骗你说那些是什么,但我没那么做,只想咱们既然有缘认识,就该坦诚一点,但同时也希望保留着一点秘密。” “你知道这根本骗不了我。”吕湘英拨弄着蜡烛上的火苗,“但我同时也知道,你们大费周章救我们回来,不是为了给我们喂白糊。”他稍作一顿,缓缓把目光投向老严,“对了,你还没向我介绍你自己呢。你们‘高矮肥瘦’四人,瘦的叫邵云天,高的叫洪旭,那‘矮’跟‘肥’呢?我只知道你姓严。” 老严笑着问:“谁他妈跟你说‘高矮肥瘦’的事?” “不就是你的小舅子呗。”吕湘英也笑着说。 “这该死的话痨。”说起洪旭,老严貌似颇为头疼。“我早就叫他别胡乱改绰号,就是不听。但就算要改也改个好听点的嘛,这‘高矮肥瘦’算是什么意思?跟他姐就一个臭德行。” “我觉得这外号跟你们倒是挺般配的。”对于吕湘英的评价,老严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这样子说吧,矮的那家伙叫杨处寒,是个口吃。而我这个‘肥’呢,就姓严名黄,你年纪比我大,叫我小严就行了。” 吕湘英颇感错愕:“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大?” 严黄从额头和脸颊上抹下一把汗,酷热的地铁站几乎把这胖子融化了:“你们的事年小姐已经跟我说了,那时我才知道你们就是二十年前首批上太空搞那个长途旅行,还有个什么鬼计划——专业术语是怎么说来着?” “那叫行星际旅行,计划叫做‘释阋’。” “好像是叫这个。啧……不管了,反正你们就是那个计划的宇航员嘛。你们在2030年出发,然后跑到不知哪里去,本打算是2040年返回地球。年小姐还说,你们返程回到太阳系的时候,时间还是2039年。没料中途遇上意外,回到地球却足足晚了十年。我就一高中勉强毕业的,也没听懂她说了什么,反正结果就是这样了。所以我就知道你的年纪比我大。” 听严黄所言,吕湘英才蓦然想起现在已是2050年,也想到停泊在东海的“逐日”号如今恐怕已被人运到不知哪儿去了,继而各种问题分沓而至——傀儡、双生子佯谬、缺失的航行日志、重力事故——乱七八糟的缠绕到一起,只觉得就算让他长三颗脑袋也不够用。 严黄见他陷入沉思,便在他面前打了两下响指。“在想什么呢?” “没有,”吕湘英一脸郁结,“只是事情太多,一时处理不过来。” “真他妈伤脑筋啊。”严黄说,“你看这世道,谁他妈心里没有几箩筐的事?要是谁都像你这样,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他凑近吕湘英,“有些事既来之就他妈则安之,想想明天该吃什么,该怎么活下去,这他妈才是迫在眉睫的事。” “我只是有点儿适应不过来。”吕湘英说。 “那你最好给我赶紧适应过来。”严黄用手指敲着储物柜,听了严黄的话,吕湘英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我是个孤儿,没有家人。”说起家人,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年沐盈。她毕竟是他曾经的,也是唯一的家人。 “那朋友呢?” 吕湘英撇着嘴摇了摇头:“你都知道我们晚了整整十年才回到地球,又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没奢望还能碰上熟人。” 严黄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似乎在分析些什么。“那你呢?”吕湘英问道,“你的家人可好?” 严黄凝思片刻,才说:“除了我老婆和洪旭,”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全让我撒海里了。” “实在抱歉。” “没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严黄一改话题,“那些已经上天的,就他妈别管了。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你尽管问,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会跟你说。” 吕湘英疑惑地看着他,几次想问,却欲言又止。过得片刻,方组织了几个较有概括性的问题:“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什么是傀儡?拍照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自己的位置?” “你这问问题的方式真他妈叫人讨厌。”严黄不无厌恶地说,“要不,我先把我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你,或许你听完之后,就什么都有答案了。”他掀起储物柜上的地图,打开其中一个储物格,从里面取出一盒仅剩两根的香烟,点着一根,将余下一根递到吕湘英面前。见他摆手婉拒,方将香烟收回盒中,珍而重之地放回储物柜,仿佛那是一件价值连成的宝贝。 他二指夹烟,深深吸了一口,斗室之中顷刻烟雾弥漫,像为一件古老而神秘的往事揭开序幕。 “那是5045年,也就是五年前的事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伴随着一口烟同时吐出,就像有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要说,紧急得连吐烟的时间也没有。“可能会更早吧,因为一切来得毫无征兆,就像蓄谋已久一样。” 他的目光涣散,毫无聚焦,仿佛当时的情景就在眼前。“我那会儿是一名交通协管员,每天一大早就在马路上当人肉闸门。我还记得,出事的那天正下着暴雨,哗啦啦的,雷轰隆隆的,好像还刮台风来着。我当时在马路边,指挥着行人过马路。那会儿周围的环境太吵杂,可以说除了车水马龙、滂沱暴雨之外,就他妈什么也听不见。可突然间一声巨响,压倒周围一切声音,传到我耳朵里。真的很响,我长这么大就没听过这么响的声音。整条马路在巨响过后突然安静了下来,人不走了,车不开了,都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就剩下雨声在哗啦啦的。 “刚开始我以为那是一记闷雷,但我又马上明白,那他妈根本不是雷。没过多久,我老远就能看见声音传来的方向冒起黑烟。我下意识抬头往天上一看,就看见在乌云之中有好几个黑点儿,就这样‘嗖’的一声,在我头顶飞过,”他一面说一面举起食指在半空中画了弧。 “可是没过多久,大街上已经有人喊了。我当时还想,这混蛋肯定是昨晚喝多了尿自己鼻孔里淹了脑袋。可没想到轰的又是一声,”他举起手,模拟着一栋建筑物缓缓倒塌的样子和钢架变形的声音,“‘昂——啪!’倒在了黄浦江上,溅起老高老高的水花。” 吕湘英全然无法想象这骇人听闻一幕,但见严黄脸色铁青,吐出的烟雾越来越重,几乎遮掩了他那张心有余悸的脸。 “我这一尿出来,腿就马上能动了。我连忙跟着人群往地铁站里挤,一边跑就一边尿,那尿沿着我的腿一直流到鞋子里,把我一双脚都给泡了。没成想跑到地铁站口,人就已经挤不进去了。我垫起脚往站里看,人与人之间一点儿空隙都没有。我当时心想,这不进不退的不是个法儿,就想回头找个什么地方躲一躲,还侥幸地以为,这或许不是什么空袭,只是出了某些失误。可谁知道身后又涌来一大群人,把我夹在中间,拼了命往里面挤。然后不知道是谁的脚绊上谁的脚,我前面的人群中突然倒了一大片。我一看这人倒了,就他妈知道不妙了,连忙收住脚步不再往前走。可是我身后还有很多人,他们都不知道前面倒人了,还拼了命挤上来。霎时间,人群都吼了起来,说倒人了,不要再挤了。” 说到这,严黄的眼眶里已翻滚起泪水,眼珠子一动,眼泪就滑了下来。他把眼泪擦掉,但因为长得胖,动作显得有点笨拙。“操他娘的!那后面的人就是不知道啊,仍旧往死里挤。我就算收住脚步,可还是让他们给挤着走,不然就会被他们推倒。我就这样一步一步被迫走向那群倒在地上的人,接着一脚一脚的踏了过去。我……我甚至没办法低头看一眼他们的样子,却感觉到他们在扭身挣扎,在哀号着救命,声音都是扭曲的。 他咽了咽口沫,颤不成声:“可你能怪后面的人吗?他们也只是跟其他人一样,都他妈吓慌了,谁不赶紧逃命啊?我在地铁站里,也能听见大街上轰隆轰隆的,轰得地铁站的天花板不停掉灰,灯都一闪一闪的,将灭不灭。直到那会儿我才终于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失误,而是真干起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屠杀与奴役 屠杀与奴役(一)——各位新年快乐。年初一大更万余字。 顷刻坍塌的城墙,预示着我族与人类的角色从此对调。 坚城厚壁,在我族的愤怒之下尽成齑粉;悲恸哀嚎,将是我族胜利的凯歌。 到此为止吧!我族只须弹指之间,便终结了你们满纸谎言的历史! 我族会让你们受尽折磨,感受骨肉相残,豆萁相煎!教你们度日如年,生不如死,饿殍千里,血流成河! 你们所造下的万般罪孽,所遗留的污痕秽迹,终为我族焚烧殆尽、洗涤澄清,直到你们的腐肉败骨,尽皆化成脚下黄土! 到得那时,你们历时百万年、引以为傲的文明,将只能在我族讥蔑的讽笑中寻找。 ==========屠杀与奴役========== 严黄深深吸了一口烟,手也抖了,双眼满布血丝,情绪激动不已。 “那时候,我们每一个人都挤攘着别人,同时又让别人挤攘着。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或成了凶手,或成了被害。到处不是在哭喊,就是在骂娘,甚至有人大打出手,只要有哪个倒霉蛋倒下,马上就会有另一个人去填补他的空隙。有些人忍受不了,踩着别人的脑袋爬上头,‘伐关吾事体,斯部列车瑟控瑟伐老,玖玖那方古吾,吾窝里相哎有呀娘搞小宁。’” 吕湘英懵了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关我的事,是那列车失控刹不了车,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家里还有孩子父母之类的。”严黄说着,并叹了口气,“可那会儿谁听他解释,几个小伙抡起地铁掉下来的乱七八糟的部件碎片,就往他头上身上一顿乱打乱砸,一边打一边骂,‘被你轧死的人就没有孩子父母吗!’竟活生生将那司机打死。那几个小伙见自己打死人了,一时也慌了,丢下手上的东西撒腿就跑,人群也就跟着散了。” 吕湘英只觉得这些事真是“惨不忍听”,完全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到底是为什么?你说的飞机坦克是美国或者日本的吗?但我国的防空技术在世界已是名列前茅,不可能让敌人的飞机飞到头,一面学着发抖的样子,“居然也抬脚往孩子身上踩去,然后夫妻俩就像怕孩子死得不够透彻,合力把自己的孩子踩得血水横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屠杀与奴役 屠杀与奴役(二) 吕湘英吓得嘴巴也哈不拢:“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严黄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说:“我他妈实在看不下去,正巧旁边有个消防栓,我想也不想,就扯下水枪头,朝那对混蛋夫妻的脑袋一顿乱砸,直把他们砸倒在地,也不知砸死了没。然后再看看孩子,虽然身受重伤,但尚未断气,心想兴许还能救活,就冲人群大喊救命。没想到那些记者竟然无动于衷,最后还是一个刚走出地铁站的老头来帮的忙。 “那老头看着有七十多岁,一手拄着拐杖,由一个中年妇女搀扶着,看样子是一对父女。起初那老头要来看,女儿就劝他别管闲事。老头不依,摔开女儿的手,摇摇欲坠地走过来。他自称是老中医,问了我一些经过,然后搭了搭孩子的脉搏,就叹气摇头说没救了。正要走的时候,他女儿竟突然从背后紧紧抱着他的脑袋使劲一扭,卡啦一下就把他的脖子扭断!操他妈的比电影里看到的特种部队还要干净利落,老头哼也没哼就挂了。” 吕湘英已经分不清是自己听错,还是严黄胡说八道,这父母毫无由来的踩死幼儿,女儿不动声息扭断父亲的脖子,这真是开天辟地以来,别说人类社会中闻所未闻,就连野兽牲畜中也是见所未见。 严黄也没管吕湘英惊讶中带着质疑的目光,接着往下说:“我他妈完全吓懵了,头皮麻得就跟死皮一样,慌得我连看都不敢看那女儿是长什么模样,连滚带爬地撒腿就跑。那会儿我头脑别说是一片空白,简直是操他娘的真空状态。我什么也顾不上,只管往人多的地方跑。跑没多远,思路渐渐清晰了些。回头一看,却见那些记者什么也不干,只管朝地铁里奔上来的人拍照。 “我当时还想,操他妈的还拍什么照?难道新闻价值就比性命还重要?怎么就不见他们给自家人拍张集体遗照?直到我看见一个男人揪着一个女人的头发,硬把她拉到那些记者面前,让他们拍照。那女的起初还奋力反抗,尖叫着你想干嘛,没想被相机嚓的闪了一下,随即像那孩子的妈一样打了一个冷颤,然后竟跟那男的分头去逮人拍照。我便似乎隐约明白到,那群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鸡b巴记者,而他们脸上戴着的,也绝对不是什么吊b毛相机。” 吕湘英听出些端倪,忽然想起最初看见严黄一行人的时候,他们人人脸上各戴着一副如镜子般光亮的眼镜,不禁脱口就问:“那相机有问题?” 严黄对他的问题仍是充耳不闻,继续说:“不久之后,被拍照的人越来越多,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个个凶得跟疯狗似的,满大街的逮人拍照。渐渐地,我才弄明白那些拍照的家伙是敌非友,只是我实在搞不懂,那些被拍照的人为什么一下子都他妈的变节了。我甚至还想,这是不是什么鸡b巴综艺节目的整人秀。”听到这儿,吕湘英不禁想起自己一行人刚返回地球,遇到那伙自称是日本海军的家伙时,也曾有过同样的想法。 “可这天底下,哪有飞机轰人、地铁轧人的整人秀的?”严黄说,“这秀给谁看呢这?我越想越乱,没有准头的乱奔乱窜,不料竟撞在一个高头老外的身上。他王八蛋竟然把我抓住,然后旁边闪出一个戴相机的,冲我正面就想跟我拍照。我他妈一手就摁住他的相机,恰好他也拍了起来。我只看见一道强光从我的指缝中透出,然后我的手就像摸到烧红的铁块一样滚烫。”说着,他伸出右手,只见在姆指与无名指的第一指节旁,分别有一道呈圆形、约有硬币般大小的灼伤痕迹,就像一双眼睛。 “我连忙撒手,没想到那拍照的家伙和我身后的老外竟然不约而同的鬼叫起来。妈的我自问就算把嗓子活活喊破,也喊不出他们鬼叫的声音,完全不知该怎么形容。但我隐约感觉到,他们好像在为什么事情难过。我就趁机会,朝那老外‘呯’的一拳打了过去,把他鼻子都打歪了。可他既不喊疼,又不发火,只管瞪着我看。我看见他一双眼睛,除了瞳孔仍是碧绿,巩膜部分全充了血,红得像快要流出来似的。 “我知道那并不是我打的,想着他是被人拍照之后才成了这副鬼模样,越想就越怕,吓得我连忙往回跑。可那些拍照的人把地铁出口围得水泄不通,我他妈无路可跑,便只好窜回地铁站。我他妈挤呀挤,逆着人流,有一步没一步地挤下楼梯,边挤边冲站里的人大喊,跟他们说外面有危险,让他们别出去。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一双手伸过来掐我的脖子。我使劲甩开,朝掐我的人一看,是个素不相识女人,但她那双眼珠子就跟那王八老外一模一样。当时我也没仔细琢磨,只管拼命往地铁站里挤。挤着挤着,我就听到背后噼噼啪啪的,强光不断乍闪乍现。每一次强光闪起,我身边就会有几个人发抖,抖完之后就伸手过来逮我。我就知道,他们跟我干上了。” 严黄摇头叹气,神色说不出的落寞:“那一天,是我长这么大,觉得最他妈难熬的一天。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挤进地铁站,甩掉那些疯子。然后我找了站牌,辨明方向,一路往回走,逢人就劝他们回头另寻出口,可就是没人听我的。说着说着,我他妈就懒得再说了,就让他们各安天命吧。我就这样沿着轨道走,偶尔看见三两人群在议论。他们见我一个人往回走,都来问我什么情况。起初我还跟他们说一下,但发现根本没人相信我,我就不说了,往后再有人问我,我也当作没听见。 “好不容易,我才走到宿舍附近的地铁站。爬上站台一看,不出所料全是死人,毫不夸张地说,我是踩着人走过站台的。有些还没死透的看见我来了就向我求救,我也管不上了。在地铁站里绕了一圈,发现全部出口都被轰塌了,霎时我就明白,原来我们的逃跑路线已经被人安排好了。可想通这一点又能怎样?我他妈连最起码的敌人是谁,也不知道。 “我奔波了一晚,又困又饿。砸了地铁站里自动贩卖机,乱七八糟的喝了些东西,就在死人堆里睡了一天。那时天气正热,就像今天一样,我睡着睡着,就被热醒了。爬起来一看,灯全灭了,只剩几盏应急灯在亮着,而且满站都弥漫着阵阵恶臭。你看啊,这大热天的,就算是一块猪肉,只要放上一天,也能把你臭成孙子,何况死了那么多人。在那时我才突然觉得,这人那,其实跟他妈猪牛羊马啊,猫狗鸡鸭啊,当真没多少区别。” 说到这,他突然沉默下来,似在寻求什么感悟,过了片刻才说:“我那会儿实在没办法忍受那种恶臭,就又跳回轨道上继续走。我开着手机的电筒功能,走在黑不见底的轨道上,就别提有多慌了。要是不小心脚步踏重了,那声音都能传到老远老远,然后消失在漆黑之中,就像被什么吞掉似的,瘆得我恨不得摇身变成一只王八,把脑袋四肢统统缩进壳里。 “还好皇天不负有心人,让我找到一个下水道的入口,进去没走两步,就看见窨井口,好说歹说终于让我重见天日了。我本来打算,一到了地面,就马上找个地方给藏起来,免得碰上那些拍照的家伙。可是我……我只是顶开窨井盖,偷偷往外瞄了一眼,就他妈给吓傻眼了。尽管这一天下来,我见了不少可怕的事情,但相比之下,实在微不足道。之前看见的,顶多叫做可怕,但那会儿看见的,简直就是绝望,一种铺天盖地而来的绝望。因为这偌大的上海城——”他瞪着大眼,挥起两条肥大的胳膊,在半空中划了个大圆,就像一个孩子想要形容什么庞然大物,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好透过夸张的肢体语言和神情来表达,然后徐徐补上一句,“已经变成一座地狱。” 地狱——自从吕湘英读上物理系之后,就很少再听见这个词。仅凭早已尘封在他大脑深处,而且十分模糊的地狱概念,他是没办法想象那是一幅怎样的景象。 “我看着那情景,”严黄接着说,“心里面就想,这地狱是不是他妈的从地里搬到地上了。那儿放眼之处,不是遍地死人肉渣,就是乱七八糟的车辆,楼房塌的塌,烧的烧,冒出滚滚浓烟把一片天全遮了,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焦臭味。当时有一家宠物店在我面前炸了,电子宠物笼检测到危险,就装着宠物往外遛,但笼里面的猫狗全他妈烧着了,只能在笼子里扑啊撞啊叫啊,最后活生生被烧死;天也像塌了,下的雨都沾上了满天的灰尘,一颗颗雨珠都是黄黄黑黑的;有几个广告全息投影仪没坏,把两个跳着芭蕾舞的小女孩的影像投到大街上——在火海里跳芭蕾啊,你想象那画面有多诡异——而那他妈竟然就是我在火海中所看到的唯一两个‘活人’!狗日的整座上海城就像哪个孩子不要的玩具,给投到焚化炉里烧了一样。昨天还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只一天之间,就他妈全废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屠杀与奴役 屠杀与奴役(完) 吕湘英看着严黄目光栗栗,点点烛光在他瞳仁中闪烁,似乎当时情景就在眼前重现一样。早在三天之前,吕湘英还无法想象这一片残垣断壁的上海是怎样炼成的,如今听来却恍如身临其境,再加上自己身处的环境——一个局促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废弃地铁站员工休息室——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霎时如滔天巨浪般在脑海中翻涌。 “我在下水道足足犹豫了两个小时,才敢推开窨井盖爬出去。那时天已经黑了,大火红透了半边天。我寻路走回宿舍,心里早就做好那儿已被炸成一堆瓦砾的打算。殊不料,宿舍却好好的,只是人全跑了……”严黄顿了顿,补充着说,“或者全死了,又或者全他娘的被拍照拍疯了。谁知道。 “我回到宿舍,发现门是开的,房间里一片漆黑。我想开灯看看,但不出所料真他妈停电了。正要掏手机照照,一个人突然从房间里冒出来把我撞倒,夺门而逃。那是我一个同室的工友,我正要喊他,却看见他手里抱着我用来放钱的月饼盒。操他妈了个逼!”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又往储物柜上砸了一拳,“不过也不能怪他,逃难嘛,当然觉得什么有用就拿什么。” 言间,他长长叹了口气,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等我安静下来之后,我就在想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停电了,电视看不了,手机也上不了网,搞得我整一与世隔绝的深山野人一样。过了好久,我才想起在地面上不怎么安全,天晓得什么时候头,他们根本不是人,与其说他们是在玩过家家,还不如说他们是在透过过家家来学习人的生活习惯。” 闻言,吕湘英不禁打心眼里涌起一阵恶寒。 这时,严黄压突然压低声音,仿佛在担心隔墙有耳。“两年前,我们在机缘之下毙了他们其中一个家伙。为了研究这帮傻逼,我们冒着极大的风险,把尸体和照相机一并运了回来研究。我就先说那照相机吧,我们拆开那玩意儿一看,发现这操娘的简直是一件精密至极的电子仪器。与其说是相机,倒不如说是一副眼镜,而且是一副结构让人匪夷所思的眼镜。” 吕湘英心想:你终于说到重点了。又想:再怎么匪夷所思,也不够你们的眼镜匪夷所思吧?竟然还藏着刀来剜自己的眼球。却又想到,只要一旦被拍照,就会成为傀儡的一份子。这因果关系一串起来,他迅即明白这眼镜藏刀的意义所在。 只见严黄从另一个储物柜内取出一副形状怪异的眼镜:“这个就是我所说的相机,之前搜你们身,就是看你们有没有带着这鸡b巴玩意儿。”说着,他又取来一幅《眼球侧断面图》,逐一向吕湘英解说。 “我先跟你说一下这眼镜的配置—— “它的镜片是一片像绿水晶一样的不知名矿石,由于我们没有懂得化验技术的人和相关的设备,所以目前不知这矿石是什么成份,只知道这矿石被刻意打磨抛光成凹透镜形状,嵌在一副高密度不锈钢镜框之中; “它的两支眼镜臂末端,分别安装了两个纳米工艺的中央处理器; “而眼镜臂靠近太阳穴位置处和镜框内侧,还各装了一个负责发射和接收的微型x射线设备; “再看两边镜框上下两端,共有四条可透过加热、冷却、空压等原理,由中央处理器自由控制伸缩活动的中空钛合金属线,其直径只有头发的一半; “镜框里,还设有四个容积为一毫升,同样由中央处理器控制,加热冷却两用的压力储藏罐,其中两个盛有与金属线性质相同的液态钛合金,另外两个则盛有与绿水晶性质相同的液态水晶; “最后,两边眼镜框内侧四角,装有共八盏雷射灯,而外侧装有数字聚光器,能将被凹透镜分散的光线重新集中起来,再计算聚光的角度和距离,然后从眼镜表面以不同位置射出。” 吕湘英听得云里雾里,完全弄不明白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干些什么。“尽管我们目前还无法确定这鸡b巴玩意儿的运作原理,但解剖尸体后,我们最起码明白了它的运作步骤。而根据这个步骤,我们当中一个外科医生,和一个以前搞电子设备开发的工程师,给出了一个非常大胆,但听起来像是狗屁一样的假设。” 严黄提着眼镜,神色凝重地说:“在谈这个狗屁假设之前,我先告诉你这眼镜的四个关键——” 言间,他掰开镜框,指着里面四个各约一毫升的容器:“第一,就是这几个哪怕加起来,也装不下我一口痰的小罐;” 然后,他指着镜框和镜臂上的黑点:“第二,是这四个微型x射线收发器;” 说着,又指着镜片:“第三,就是这两片绿水晶凹透镜片;” 最后,指着镜框内侧一共八盏小灯:“第四,就是这几盏雷射灯。” 他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公布一件世界大事。“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就连我自己都他妈觉得是狗屁,你大可以当我在胡说八道。但目前除了这种假设,我们实在想不出其它解释。 “戴上这眼镜之后,中央处理器会发送命令,让x射线收发器取得头部透视成像数据; “然后,这两个装有液态钛合金的罐子,就会透过加热、冷却和空压等方法,制造四条可以向不同方向位置自由伸缩的中空金属线; “随后,中央处理器会根据头部透视成像数据,控制四条金属线自眼眶表皮扎入,”他边说边摊开那张《眼球侧断面图》,“金属线穿过包裹着眼球的上直肌和下直肌,再透入巩膜,绕到眼球后面,最终搭接在视神经上; “紧接着,两个装有液态绿水晶的罐子会迅速增压,将液态水晶灌入中空金属线中,联接视神经处作为导体。但到底能导出什么东西,就不得而知; “这种被导出来的东西,会被储存在绿水晶凹透镜片中,并由八盏雷射灯作为媒介射出; “而雷射灯光会被凹透镜分散,再由数字聚光器集中并调整角度,射入我们的眼睛。”严黄伸出食中二指,虚勾双目,神情严峻之极。 “最后,一个会踩死自己儿子的父母,会扭断父亲脖子的女儿,就此诞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另一重人格 另一重人格(一) 大脑,遍布着密如罗网的神经回路。 它是一切行为指令的通道,不论是举手,还是投足,甚至是呼吸一口空气,都必须倚靠神经回路把大脑的命令传递到肢体器官之中。 然而,有些神经回路是永恒封闭的。正如我们看到饿虎虽毒,但永远不会吃儿;蝼蚁虽微,却从来不会轻生。 这些封闭性回路是造物主慷慨的恩赐,也是生命神奇的瑰宝,更是自然法则的基石。 可是,人类则不然! 他们神经回路就像一张四通八达的电网,原则上他们可以全凭喜恶,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然后,他们的字典里就出现了“忤逆”、“乱伦”、“犯上”、“变节”等词汇,再用荒诞的哲学,美其名曰“自由意志”。 可是他们却懵然不知,为人类文明掘下坟墓的,正正也是“自由意志”。 ==========另一重人格========== 吕湘英听得嘴巴都合不拢,待严黄把话说完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在描述科幻片的情节吗?” “我倒希望是。我更希望我现在是坐在电影里,搂着女人,吃着零食,吹着空调,看着电影,而不是跟你这大老爷们躲在十几米的地下,点着蜡烛在扯鸡b巴淡。”严黄把脸凑到他面前,似笑非笑地说,“你说要是古人看到我们现在这种操蛋处境,该是科幻片还是记录片呢?”吕湘英本能地往后靠,避开他散发着浓烈臭味的嘴。“对不起。虽然我目前还有许多情况没弄明白,但我仍喜欢相信证据而非猜测。” “你要证据是吧?”严黄转身从背后放手枪的架子上取来一物,“这就是证据。”吕湘英见那是一个信封包裹着厚厚一叠东西,遂掏出一看,竟全是拍摄着死人的照片。 “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被傀儡屠杀的手无寸铁的人,他们之中男女老少应有尽有,被集中到一块全他妈处决了。如果你们早几年回来,也会看见尸横遍野的景象,树上吊着、河边挂着、路边摆着,妈的堆积如山,估计是用来恐吓我们的。只是后来引发了一场大瘟疫,傀儡才大动员清理掉。当年傀儡屠杀完后,我们都会去尸堆里搜刮一下物资,没想到发现一些线索,你把照片翻过来就能看见。” 吕湘英反过照片一一看去,口中念念有词:“老人、孩子、伤残……” “傀儡对我们就像在菜市场里挑白菜一样,”严黄说,“四肢健全,身壮力健的就留下拍照,老弱病残的统统干掉。但有一种人,他们就算正值青壮,也不是缺胳膊少腿,但还是一样被毙了,你说那是什么人?” 吕湘英摇了摇头。严黄就说:“你继续翻下去。”吕湘英依言继续下翻:“伤残、孩子、孩子、老人、s……”最后一词,他只念了头一个字的声母,已似乎明白到些什么,缓缓抬头看着严黄,“失明!” 严黄咧嘴一笑:“这只是第一层证据,因为瞎子也该列为伤残一类,不足以证明什么。但如果加上第二层证据——”他一面说一面从旁拿来一个有篮球般大的布团,把布团摊开,里面包着一堆肮脏的碎片,“还认得这些被你们一脚踩了个稀巴烂的可怜家伙吗?”吕湘英凑前一看,见上面既有刀片,又有镜子的碎片,才蓦然想起在下水道时被自己一脚踩烂的眼镜。 “我当时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踩烂它,但后来我就知道,你是怕这眼镜里的刀片会突然弹出来刺瞎你的眼睛才这么做。但这都不是重点,”吕湘英已然猜出他想说什么,“重点是,我们戴了这眼镜之后,就再没一个人被拍照策反了。” 吕湘英也不是蠢人,一听之下就明白这其中因由。想当时严黄被卡在窨井口,一时万念俱灰,深怕自己被逮了拍照,只好启动眼镜里的弹刀装置,把自己刺瞎来个宁为玉碎。殊不料汤兰把他救下,混乱中眼镜脱脸,刀片弹出时却让自己看见。那时自己不明所以,浑以为这眼镜害人,不光自己摘了眼镜踩了,还让年沐盈等人也踩了。 待这些往事一一从脑中掠过,吕湘英将目前所掌握的线索结合起来——拍照、策反、镜子、刀片、瞎子——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眼睛是他们策反我们的唯一通道。”严黄点头笑说:“很好,脑袋瓜不坏。然后,你再逆向推敲,这鸡b巴玩意儿到底是怎么运作的。”言间,手中拿着那个傀儡策反用的相机晃来晃去。 “可是——,”吕湘英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们刚回到地球,被傀儡人逮个正着的时候,他们为什么就没这么干呢?” “你想想,他们透过什么媒介策反别人?”未等吕湘英回答,严黄便已指着旁边一根蜡烛,“光。据我们猜测,在策反的过程中,这种作为媒介的光,是绝不能受到任何强烈的光线干扰。所以我才会说,很少看见他们,“说是有啥子事。”吕湘英“嗯”了一声,又问:“那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比预期足足晚了十年才回到地球,是吧?”众人相互看了一眼,纷纷点头。“那这十年里所发生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陈华声又说:“都晓得喽。” “好。”吕湘英说道,“我这样说吧。尽管咱们彼此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毕竟曾一起出生入死过,就像道上混的人常说的一句老话,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 “生倒是一起出过,”汤兰忽然截口道,“死却不见得一起入过。”吕湘英明白她在讽刺吴翠莺什么忙也帮不上,当下未等吴翠莺有所反应,便即说:“反正咱们确实数次从鬼门关逃了回来,往后就更应该同舟共济,守望相助。既然各位都知道这十年间发生了什么事,想必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今后的日子会更加难熬。所以我想跟大伙商量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大家尽可以表达一下想法。”言间,目光飘向梅若虎。 梅若虎知道自己是个大老粗,没什么谋划才能。“俺哩——,也没啥想法,就希望能快点找到俺的婆娘和儿子。到时就算跟他们死一块,俺也满足哩。” “嫂子他们一定正等着你,”吕湘英报以诚恳的目光,“或许明天就能碰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另一重人格 另一重人格(二) 其实这十年间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世上能如严黄等这般苟且偷生的,实已屈指可数。众人自然明白到,自己的亲朋已然凶多吉少。只是一来没有证据表明亲朋遭逢不测,也就可自欺欺人,暂得片刻心安;二来是谁都害怕丢了这自欺欺人的本钱,故每每谈及此节,亦皆如梅若虎这般,话语间总透露着对亲朋尚在人世深信不疑的态度。 这时,吕湘英看着陈华声:“陈老,我们之中就数你年纪最长,阅历最丰富。你就说说想法,给大家一点意见吧。” “我的看法就只有六个字噻,”陈华声伸出左手,竖起姆指与小指,摆出个“六”的手势,“团结就是力量。在你昏迷的这三天里,小严已经找我们谈过。他的意思是,我们跟他们最好能组织到一块,因为分散的话很容易被那些假鬼子逐一击破。”他环顾了一下,见众人纷纷点头赞同,才接着往下说,“但组织到一块也有组织到一块的困难噻。我们七个人,端起枪是七个兵,但吃起饭,也是七张嘴。所以当务之急,就是先解决这吃的问题噻。” “吃起饭确实是七张嘴,”不料汤兰冷笑着说,“但端起枪却只有六个兵和一个累赘。”众人都知道她又在讽刺吴翠莺,但在陈华声听来,却以为是在讽刺他这个独臂老头儿,一时气红了脸,说不出话。 吕湘英正要一笔带过这话题,吴翠莺却接上了口:“汤小姐说得没错。”众人见她竟赞同汤兰的说法,均感讶异,就连汤兰自己也觉得出奇。“拿起枪确实是六个兵一个累赘,”但她的话显然没有说完,“但吃起饭来却不止七张嘴——”她的目光飘向汤兰,“而是有十张。” 众人这才明白她是话里有话,只三言两语,就毫不费吹灰之力把汤兰的嘲讽挡了回去。 “这好办的很。”汤兰阴笑着说,“往后咱们实行按劳分配制度,多干活的多得,少干活的少得,厶干活的厶得。” 吴翠莺故作一脸遗憾,拍了拍陈华声的肩膀,深深叹了一口气:“老伯,那你以后怎么生活?我都替你担心呀。”陈华声脸如死灰,却又无言以对。 汤兰这才知道自己言语间无意伤害了陈华声,心中颇感歉疚,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只冷笑瞪着吴翠莺:“厶想到你这臭婊子在那富豪姘头身上学了不少东西,这招‘借刀杀人’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她一直冷嘲热讽吴翠莺参加“释阋”计划是中了那富豪借刀杀人之计,吴翠莺却恨极她以这种观点去解读自己与富豪的真爱,当下勃然大怒,霍然就想站起,浑没想到牵动了脚背的伤口,痛得她“啊”的一声,摔坐下来,破口大骂。“干你娘,你个死三八,生个儿子没屁py眼!乐个夹塞贵(你个吃屎鬼)!”随后叽哩呱啦一大堆台湾闽南腔骂个不停。 潘德念早就看不惯吴翠莺,见她口沫飞扬,心中不胜其烦,当下也加入骂战:“你有完没完啊?能不能说人话啊?你以为就你一个会说别人听不懂的话吗?喔丢雷果搂哞啊!(我操你妈的)”其实潘德念曾为人师表,修养虽不算高,但自问尚有,平素可谓唇边不沾半个脏字。但自从在“逐日”号上首次醒来至今,他就颇看不惯这个心胸狭窄、不懂感恩,时常挑弄是非的女人,再加之想到与自己订下私约的女学生可能今生再也无缘相见,心情糟糕得无以复加,一骂起来便不择言辞。 “你个死人小白脸,臭单眼!你以为我真听不懂吗?我才丢雷搂哞啊!” “你丢?你拿什么丢?我噗乐阿嬷可是货真价实,我不光能噗乐阿嬷,连你也噗了你信不信?” 眼看二人骂不绝口,吕湘英也怒了。“吵什么吵!”他厉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吵?”吴潘二人见他发火,当即收敛,不再言语。 “你们是搞不清状况还是怎样?现在连饭都吃不饱了,有力气吵架,不如……”吕湘英本想训他们一顿,年沐盈却拽他衣摆,冲他使眼色。他当即会意,回头看去,见严黄和矮子正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 吕湘英知道他们已经听见自己这边窝里斗,只觉面目无光。谁料严黄走到众人跟前,神色凝重,貌似对方才各种谩骂浑然不觉。 “各位,”他的目光在梅若虎等人脸上仔细打量,似要寻找什么蛛丝马迹,最后回头看着吕湘英。 “出事了。” 一个男人,陈尸在轨道旁的值班室内。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尸体身上也没有致命伤,从僵化程度来看,至少死了三天。而三天前,正是吕湘英等人刚回地球的时候。死者是个无亲无故的人,叫孙祖灯,三十二岁。而发现尸体的,是当值的巡逻员,叫冼永,二十九岁。 严黄提着手电,照着地上这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仔细解读着它遗留的动作和表情。死者的眉头锁得比银行保险库大门还要紧,却始终关不住那倾泄一脸的扭曲与痛苦;他十指屈曲成爪,僵硬在胸前,脖子上留有清晰的但不足以致命的指甲痕,仿佛他在临死之前要撕开自己的咽喉;右腿因挣扎过度而反屈到臀部,但左腿却蹬得老直;他甚至有过咬舌的行为,似乎是想透过咬舌的痛楚来分摊更为剧痛的感觉。 严黄观察良久,终于无奈地垂了下了头。“怎么死的?”他问。 一名看不清样貌的女子戴上塑料手套,将食中二指伸进死者的咽喉,抠了两下,再拔出手指,指尖带着些许黏稠物。她提起电筒,照着黏稠物细细观察。透过灯光,才见这女子约莫二十六七,相貌姣好,体态丰盈,只是头发剃得跟劳改犯似的。“中毒。”她用沙哑得几乎能把嗓子磨碎的声音,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站在一旁的吕湘英不由得暗自一愣,心想这女子是不是习惯用排气管来抽烟,嗓子怎能哑到那种程度? 女子又凑上鼻子,对着死者半张不合的嘴巴深深吸了两下。吕湘英看着,脸当场就塌了。这陈尸的值班室闷热局促,腐尸味本就浓烈得喷一百瓶空气清新剂也难已去除,而死者口腔的气味想必更加精彩绝伦。他完全不敢想象,这一闻之下,会有多醒脑提神、舒经活络。 可是女子浑没当一回事,反而有点意犹未尽,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嗅闻。然后颔首舐唇,像是刚品了一瓶特级红酒的样子,说不出有多滋味。最后,她将指间的黏稠物统统擦在死者的衣服上:“氰化钾。” 严黄眉头皱得更厉害,嘴里反复念叨着“氰化钾”三字,目光缓缓望向身后的吕湘英。女子顺着严黄的目光,提起电筒照来,眉毛扬起:“原来是你。伤口好些了吗?” “还好。”吕湘英侧脸避过刺眼的灯光。女子反过电筒照着严黄的脸,一字一字问道:“你叫他来的?”严黄点了点头:“吕船长,这位尤凤仪小姐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们这里的外科医生,你的伤就是她帮你处理的。”吕湘英“哦”了一声,说道:“感激不尽。” “严格来讲我是一名法医。”尤凤仪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碎成十块八块的死人我都缝合过,你那点小伤就别感激前感激后了。”她朝严黄抬了抬下巴,指着尸体说:“他是不是跟你们一起行动的?”严黄盯着吕湘英点头:“是的。” 尤凤仪也把目光转向吕湘英:“那也没理由自杀。”吕湘英见他们每说一句话都朝自己看一眼,心中纳闷,便问:“什么行动?” “你们返回地球前,不是跟一个自称是什么海军基地的人联系过嘛。”严黄说,“你们的通讯,被我们截获监听了。一来你们的降落地点离我们不远,二来我们不想又多冒出几个傀儡,所以才会冒险去营救你们。而他,”严黄指了指尸体,“就是我们营救队里的其中一员。” “那他为什么要服毒自杀?”吕湘英大惑不解。 “谁说他自杀的?”尤凤仪抿着唇说,“他是被谋杀的。我们这里才没有氰化钾让他吃呢。” “你刚才不是说他自杀的吗?”吕湘英更感困惑。 尤凤仪并未马上回答他的问题,只看着严黄:“他知道那些事吗?” “大概给他说了一下。” 尤凤仪这才说:“从我们的角度来说,他确实是自杀;但从死者的角度上说,他却是被谋杀的。因为吞下毒药并非是他本人的意愿,而是受脑子里的另一个意识所驱使。” “另一个意识?”吕湘英眉头半紧,“你是指他被拍照了?” 尤凤仪点着头:“没错。他被拍照之后,行为与思维全由另一个意识掌控,就像是患了多重人格一样。只是这多出来的人格,并非自然而生,而是透过那相机,被人为强行塞进脑子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另一重人格 另一重人格(三) 吕湘英不禁想起严黄的猜测:那相机上四条比发丝还细的金属线和液态绿水晶,可能是某种物质的导体。起初他只以为是导出什么脑电波,再透过眼睛传入人们的大脑,从而将人催眠,让对方言听计从。这本来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以前催眠师常用的摆陀催眠法,就是靠影响对方的视线,再加上各种潜意识暗示来达到催眠的效果。 但直到此时此刻,他方明白严黄等人的猜测与自己所想的简直南辕北辙—— 如果将傀儡看成一尊木偶,自己的推断就好比有个木偶师在背后拉竿扯线,而严黄他们的推断却是给木偶注入一个忠实的灵魂。难怪严黄在陈述这个假设时,也先声明自己也觉得这全然是个狗屁。 可是吕湘英又想不明白,既然他自己也觉得这假设是个狗屁,那为何还是选择相信? “你们说的‘另一个意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黄不禁愕然:“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但是——,”吕湘英沉吟半晌才说,“我想我理解错了你的意思。” 严黄问:“那你是怎么理解的?” “我理解的是,人被拍照之后,就会被人控制着……”他还没说完,尤凤仪便已截口说,“事实也是这样。” “但关键如何理解这个控制。”他比划着手势,意让自己的表达能够清晰一些,“我一直以为,傀儡就像木偶一样,被某个类似木偶师的人在幕后操纵着。而你们却认为,傀儡人是被强行注入另一个意识,这不等于给他们塞进一个别人的……别人的灵魂吗?”他其实很不情愿用“灵魂”一词,因为他根本不相信有那种东西存在。 严黄与尤凤仪互望一眼,齐声说道:“就是这样。”尤凤仪又补充说:“其实你的理解也没有错,只是对同一现象建立不同的理解模型罢了。如果按你的模型,你就只需要知道,傀儡们不是统一由一个木偶师操控,而是每个傀儡背后都有一个独立的木偶师。” 这么一说,吕湘英就有点明白了,就像光的波粒二重性一样,光既可以看作光波,也可以看成是光粒。他反复思考严黄之前描述的傀儡特质:他们均具备独立的思维,懂得喜怒哀乐,相互之间也存在着人际关系。由此可见,他们皆是性格健全的个体。然而,他们的生活习性却与人类截然不同,甚至还透过情景模拟——过家家——来学习人类行为。 如此一来,假设傀儡现象真的可以理解成“每一个木偶背后都有一个独立的木偶师”—— “那木偶师究竟是谁?”吕湘英发现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他能想象的范围,“又或者说,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严黄摇着头,“这些年我只见过傀儡,却从未见过有谁跳出来说,‘是我控制着这群傻逼的’。” 吕湘英只觉得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思路就如被千万个闸门隔阻在进退维谷的境地。他无法仅凭目前掌握的线索去推敲事情的来龙去脉,尤其是那股从未示人、一直在暗处控制着傀儡的神秘力量。 如果严黄所说不差,那股力量目前已至少瓦解了中、日、韩三个国家。然而更可怕的是,这三者作为一个国家——地球上最具力量的单位——竟然被敌人从版图上抹去之后,仍不知敌人是谁。 这时,另一个疑问又涌进吕湘英的脑海。“等一下。”他疑惑地看着严黄,“你不是说过,傀儡在傀儡别人的时候,是不能受任何强光影响的吗?你们来营救我们那会儿,不正好是大白天吗?”他指着孙祖灯的尸体,“那他是怎么被傀儡的?” “你说的没错。”严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环顾了一下四周,“但如果躲在没光的地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吕湘英这才恍然,心想:原来如此。 “不过他死在这里,对我们来说还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尤凤仪接过话往下说,“要是我们发现他失踪了,情况又另当别论了。” 吕湘英深感困惑。“为什么?” “因为这说明,他还没把我们的情报带出这里。”尤凤仪说。 “这可不见得。”吕湘英反驳道。 “那你说说,他人都已经死在这里,还能透过什么方法把情报带走?” “咱们会使无线电,难道他们就不会吗?”吕湘英反问她,“依我看,他们也许已经知道关于这里的一切了。” 尤凤仪摇着头:“原来你还不知道。我们有一台高赫兹无线电干扰器,这里方圆三公里内,如果出现第二台处于开启状态并且使用尚未授权波段来接发讯的无线电机,干扰器不但会干扰它的讯号,甚至会马上追踪其位置。但到目前为止,干扰器的日志表明,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第二台无线电收发机。” “而且——,”她又补充道,“不管傀儡从他身上知道些什么,但他们最起码不知道我们藏身的准确地点。要不然我们就只会看到被傀儡后的孙祖灯领着一帮傀儡反攻回来,而不是在这里发现他已经死了三天的尸体。” 尤凤仪说得一点儿没错。目前除了“高矮肥瘦”四人之外,谁也不知道这个废弃地铁站的准确位置。 “那他死在这里,又能说明些什么?”吕湘英问。 “说明霸占着他脑子里面的那个傀儡的意识已经转移了,或者说木偶师把他丢弃了,转而控制别的木偶。”严黄弯下身子,递指指着尸体的脸庞,“他的眉毛下方和眼窝上方,都有一个小黑点。那就是他戴过那个相机的痕迹。” “这完全符合他们的惯用伎俩。”尤凤仪看着严黄说,“跟那天晚上所见的如出一辙。”严黄点着头,表示认同。 “什么那天晚上?”吕湘英困惑地问。 “我也忘了是多久之前的事。”尤凤仪说,“那天晚上,我们正在地面上寻找补给,在一条公路旁,我们发现了一支傀儡的六人小分队。他们其中五个看上去很不精神,像是得了什么病,窃窃私语的不知在商量些什么。然后,五个不太精神的人就各自吞下了一颗药丸似的东西,并戴上相机,分别朝剩下的那个人拍照。拍完之后,剩下的那个人便再也不管那五人,转身就走了。而吞药的五人却突然在惨叫,嘶吼,结果没多久就倒在地上死了。” 严黄垂下脑袋,默认了尤凤仪说的一切。“从那会儿开始,我们就得知了两件事。”他说,“一、就是傀儡的意识能多个共存在一个个体内,这就合理解释了他们为什么能一人傀儡多人。其二、就是傀儡的意识一旦尽数离开被傀儡者,被傀儡者本人的意识就能重新掌控思想和行为的主导权。可狗日的傀儡是绝不会把完好的身体归还给被傀儡者的,他们会在需要彻底离开被傀儡者之前,先想办法把被傀儡者弄死,最常见的方法就是服毒,在毒发之前,傀儡把自己的意识转移走,留下一个中了剧毒的躯体给被傀儡者。如此一来,被傀儡者只有死路一条,就像他一样。”说着,他又指了指孙祖灯的遗体。 吕湘英眉头深锁,只觉得这游戏越来越复杂了。 “既然肯定傀儡已经转移了,”严黄说,“那我们目前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弄清楚,他到底转移到谁的身上。” “还有一个更糟糕的情况。”尤凤仪接过话,“小孙带回来的可能不止一个傀儡的意识。如果是这样,他在死之前,就很有可能还傀儡了超过一人。” “不管他傀儡了谁,都可以透过签名识别出来。”严黄缓缓从尸体旁站起,“只要能识别出来,就能从他的脸知道他是否戴过相机,从而推断他是否还傀儡了别人。” “没错。”尤凤仪赞同道,“他要傀儡别人,必须戴上相机,而戴上相机,脸上一定会有痕迹。” “我想问一下,”吕湘英说,“如果知道是谁,你们会怎样处置那个人?” 严黄扬起半边嘴:“这他妈还用说?先一顿严刑拷打,尽量套出他们的情报,然后直接毙了。” “但是,被傀儡的人本身是无辜的。”吕湘英觉得这样做似乎并不人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能将傀儡的意识逼出来吗?” 严黄和尤凤仪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其实,说来有点他妈丢人。”严黄说,“我们从来没有活捉过傀儡,一个也没有,他们总他妈有办法在我们逮到他之前就先弄死自己。所以能不能逼出来,我还真不敢说。” “应该是可以的,只要他们害怕酷刑。”尤凤仪接过话,“只是酷刑之后,被傀儡者恐怕也只剩下半条人命了。” “那也是逮到之后的事了。”严黄看着尸体,挑起眉毛说,“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这王八他妈跑哪去了。”他回头看着吕尤二人,“我在想,他傀儡了孙祖灯后,应该可以从他的记忆中知道关于这里的四件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另一重人格 另一重人格(完) 严黄回头看着吕尤二人:“我在想,他傀儡了孙祖灯后,应该可以从他的记忆中知道关于这里的四件事。” “哪四件事?”吕湘英问。 “第一、我们每天都有例行签名检查;第二、这里有一台能覆盖方圆三公里的无线电干扰器;”严黄每说一件事,就举起一个指头,“第三、任何没有我书面授权而擅自出入地铁站各岗哨的人,都会被马上击毙;第四、只有我们‘高矮肥瘦’才知道这是哪儿。” “第一点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死了三天,而不是两天,或者一天。”尤凤仪说,“因为他知道自己学不了小孙的签名,所以在营救吕船长回来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转移。” “第二点可以解释为什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傀儡来犯。”严黄接着说,“因为哪怕他已经知道这是哪儿,也会忌惮那台无线电干扰器而不敢使用任何定位设备来通知别的傀儡。而又因为第三点,他也不可能跑出三公里范围之外再作通知。” “可是,如果他不知道这是哪儿,”吕湘英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也想到了其中一个关节点,“那第四点不就说明,他转移的目标,绝有可能就是你们‘高矮肥瘦’其中之一。” “确实是这样。”严黄颔首说道,“如此一来,我们就得先检查重要人员,等他们的嫌疑排除了,再将所有人管制起来,挨个挨个签名和检查脸上有没有痕迹,直到把那家伙揪出来。” 吕湘英见他们反复提及到签名,自然想起三天前他们也是用签名来检查自己,便问:“签名这法子真的有效?” “当然有效。” “你怎么知道这个方法?” “咱们边走边说吧。” 离去前,严黄唤来一直守在门外的冼永。“你是最先发现尸体的人,”他掏出纸笔递给冼永,“所以先签个名。” 冼永接过纸笔爽快地将自己的名字写下。严黄又掏出另一本黑册子——那儿写满了名字,想是人们签名的备案——并提着手电,再三核对了冼永的签名。片刻之后,才将纸笔递给尤凤仪:“他干净,你签一下。” 吕湘英直到此时此刻,方明白之前高个儿洪旭所说的“干净”是什么含意。 尤凤仪接过纸笔签了名,严黄核对无误后,又将纸笔递予吕湘英。“其实这三天你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这名签不签也一样。只是规矩终究是规矩,谁都不能例外。” “我明白的。”吕湘英也在纸上签下名字。 严黄核对片刻:“你们三人都是干净的,就剩下我。”他亦签了名交给吕湘英,“你来核对一下我的笔迹。”吕湘英接过看了一会儿,得出了“笔迹一致”的结论。严黄这才吩咐尤凤仪和冼永二人将尸体带到轨道上火化,并再三叮嘱万不可惊动任何人。自己则与吕湘英推门而去。 一路上,严黄才把笔迹辨认身份的来龙去脉一一告诉吕湘英。“我之所以用签名来辨别敌我,是因为我们发现,那些被傀儡后的人,完全不会写字。” “不会写字?”吕湘英颇感讶异。 “准确的说,是他们知道字该怎么写,可无论如何也写不好。” 吕湘英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脑海里努力为“被傀儡”和“写不好字”这两件事建立因果联系。“这到底又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这真他妈是——喂!小心,那边塌了,往这边走一点——这真他妈是血的教训。”吕湘英绕过严黄所说的塌方处,继续认真地听他叙述,“我不是跟你说过,曾经有不少傀儡混迹我们的队伍当中吗?其中有一个,是负责每天点名的。有一天,点名册正好写满了,他必须得重新抄一份。我看着他在抄写人名的时候,那字迹歪歪扭扭的像不举一样,连三四岁小屁孩写的字都比他强。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拿着他一前一后抄写的点名册一看,这分明就是两个人的笔迹。可还没让我弄明白,当晚他就叛变了。” 吕湘英暗自思忖:分明是两个人的笔迹,这不正是多重人格的另一个有力旁证吗? 二人拐了个弯,来到站台上。“后来,我就推测那些鸡b巴傀儡根本不会写字。”空旷的站台回荡着严黄的声音,“不久之后,这推测还得到了证实。我从一个他们曾经扎过营的地方,找到一大炉焚成灰烬的废纸。我翻出其中没有烧完的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人名,我就知道他们已经在开始练习写字,原来他们一早就清楚自己的漏洞在哪儿。自那天起,我就让所有人备案好自己的笔迹,统一由我保管。幸好笔迹这东西不是他妈想模仿就能模仿的,我们既然有了各人的笔迹备案,要是真混进个傀儡,至少还有这么一个法子去辨别。” 吕湘英心想,这法子虽然可行,但其中存在着一个大漏洞。就像自己这伙新加入的人,如果在加入之前就已经被傀儡了,而且还练习过写字,那即便让他签名也是徒劳,因为谁都不知道他原来的字迹是怎样。 想到此节,吕湘英有意无意地试探着问:“有谁是在你们发现那些傀儡练习写字之后才加入你们队伍的?”严黄抬头凝思片刻:“就你们七个。” 吕湘英一怔,想不到如按照自己的逻辑去推测,自己一行七人反成了最大嫌疑的人。 “刚听你说,人们在被傀儡之后,似乎还能记得自己以前的事,对吧?”吕湘英又问。 “不能说是记得,”严黄正色说道,“只能说是他们的记忆被操蛋傀儡的意识所读取了。傀儡能根据被傀儡者的记忆,把被傀儡者的身份演得惟妙惟肖,这恐怕也是从‘过家家’里学到的。就像刚刚所说那个负责点名的,他被傀儡后能清清楚楚记得谁是谁,甚至还记得谁跟他要好,谁跟他有过节。要不是因为他小孩般的笔迹和后来的叛变,我恐怕到现在也没找到半点漏洞。” 在严黄的搀扶下,吕湘英好不容易才越过一块巨大的落石。“到目前为止,除了笔迹,还有没有别的痕迹可循?”他问。 “应该是有的,”严黄说,“但我没察觉到。” 吕湘英微一沉吟:如果严黄所说属实——尽管目前尚没有确切的证据——那就更进一步说明,傀儡似乎更像是从内部操控着被傀儡者,而不是像木偶师那样的角色。虽然傀儡的原身份至今仍是迷,但吕湘英确信,他们不可能是凭空蹦出来的,而且根据严黄的描述,他们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有意识的个体。既然拥有意识,他们就更不可能是突然出现的东西,毕竟从无到有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的不可逆定律。他们一定经历了许多事,就像人类的意识一样,从年月中累积了经验与智慧而慢慢成长过来。只是如此一来,所有问题又回到了—— 这个神秘的“另一重意识”到底是谁的意识?又是从何而来? 尽管吕湘英不愿考虑这些完全建立在“假设”或“如果”之上的问题,却又无法反驳它们的合理性。种种迷团犹如浓雾一般围绕着他,已致后来严黄说了些什么他也没有听进去。 二人又再走了一段路,黑暗中已隐约可见站台深处传来的微光,那儿正是人们搭建帐篷的区域,吕湘英此前醒来的地方。 矮子杨处寒和瘦子邵云天早已在站台边上等候。他们一见吕严二人,当即迎了过去。四人一碰头,严黄就马上把纸笔递给杨处寒。 “签……签……名吗?”杨处寒口吃似乎已相当严重。 “问你妈逼啊!”严黄跟他的人说话,似乎向来都不择言辞,“你头一回干这事吗?哪来那么多废话。” 杨处寒被臭骂了一顿,神色间颇为委屈,连正眼也不敢瞧严黄一眼,只低着头在纸上签了名。 严黄拿着黑册子对了一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将纸笔递给邵云天:“轮到你了。”却过了半晌没人接过,于是抬头一看,见邵云天正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神魂颠倒地瞧着吕湘英,仿佛少看一眼,他这个瘦削的身躯就会经不住哪怕最和缓的一阵春风吹拂,就会承受不了哪怕最柔和的一缕阳光照耀。 严黄的脸色就像交通灯般由红转青,象征着他的怒火如川流不息的车流,自心头涌至右手,“啪”的一声,在邵云天的脸上发生严重车祸。“我昨天好不容易才吃了点东西,”他的骂声比方才骂杨处寒时更为响亮,“你妈的臭婊子要是叫我吐出来,我叫你喝三天西北风!” 邵云天嘟嘴摸着脸蛋,活像什么小家碧玉受了欺负一样,接过纸笔写了名字。严黄喘着粗气,奋力将怒火压下去,“真他妈不知道你这娘炮是怎么能活到现在的。”他验证了邵云天的签名,确认没有问题。“打今儿起,把原来早晚各一次的例行签名检查增加为一天三次。这多出来的一次检查为不定时突检。杨处寒你负责提醒我这事,邵云天你负责提醒他提醒我。我要是忘了,就唯你们两混蛋是问。” 杨邵二人均知道出了事,亦明白到事情的严重性,故只对望了一眼,便纷纷点头应是。 “你们可给我把狗眼擦亮了,”严黄把黑册子交给杨处寒,示意他去检查所有人的签名,“逮不住那匹混进羊群里的狼,我们这群羊就他妈洗干净脖子,等着被人烤个外焦内嫩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卷 猜疑 猜疑(一) 人类是多面性生物,表里不一、口是心非,是他们最为无耻的特质。 无耻就在于,你永远看不懂他们的笑容背后是好心还是歹意,你永远分不清他们哪句话是发自肺腑,哪句话是言不由衷。 自古以来,人类就精于隐瞒、善于欺骗,直到人类社会步入高度信息化时代,他们这点无耻的伎俩亦随之扩散,使社会陷入了万劫不复的信用危机。 为了圆谎,他们杜撰出更多谎言,最后用各种弥天大谎构建出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界。从此,信任在人类社会中,就变得既可贵,又可笑。 寓言《狼来了》正正预言着人类终将毁灭于他们与生俱来的天性——猜疑。 因为他们根本不曾用另一角度去解读,寓言中的放羊娃兴许没有说谎,狼确实来了三次。狼只重复了三次简单的行为,就轻松摧毁了放羊娃与农夫们之间的信任。 人类摆脱不了猜疑,正如他们摆脱不了被毁灭的宿命。 所以现在—— 狼来了。 ==========猜疑========== 狼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因为这狼已经披上了羊皮。而目前能够揭开这张羊皮的工具,就只有一张纸,和一支笔。 轨道深处已冒起雄雄火光,一股焦臭味徐徐荡至。吕湘英知道,那是尤凤仪和冼永在焚烧尸体。他回头远远望去,看着那儿火光摇曳,忽然倍感茫然,总觉得那具尸体中,还隐藏着什么未被揭示的秘密。 随后,他与严黄等人来到难民聚居的站台,让难民们挨个挨个签名——除了不会写字的孩子和手抖得拿不住笔的老人之外,任何人都必须签妥——也逐一检查了他们的脸庞,查看是否有戴过相机的痕迹。严黄还嘱咐一些妇女,让她们无论如何都先教会孩子们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毕竟那是目前唯一的防范措施,不可掉以轻心。 见所有难民都顺利通过检查,严黄撕下了原来的签名备案,搓成纸团投进火堆里烧成了灰,只保留新签的。吕湘英不解,问其原因。严黄就说:“这些人当中,有几个是刚学会写自己名字不久的孩子。他们的字迹还没定型,为了记录他们的字迹变化,我只能经常更新备案。” “你不是说过,傀儡对小孩不感兴趣吗?” 严黄苦笑。“但他们总有长大的一天。这些年来,傀儡们的目标越来越年轻,可能是因为青壮年快差不多死绝了。我们当中被傀儡的最年轻的一个才他妈十二岁,还是个女孩,昨天还是个乖巧懂事的闺女,隔天就……”说到这,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始终说不出来,看来是触碰到一些不愿记起的回忆。 吕湘英这才发现,严黄虽然给人感觉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浑没有半点领导者的感觉。可一旦遇上情况,他的目光却深邃得几不见底,神色严峻得让人险些认不出来,就好像嘻皮笑脸猪八戒忽然变成了不苟言笑的托塔天王。 这时,洪旭和孕妇匆匆而回。原来二人得知孙祖灯被毒死在值班室后,就连忙赶往地铁站的各条要道,检查是否有被傀儡入侵的痕迹。见孕妇气喘嘘嘘,严黄摘下腰间的水壶递了给她:“冬梅,有什么情况吗?”吕湘英此刻才知道,孕妇叫作洪冬梅。 只见她接过水壶,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扬手就把水壶抛给弟弟洪旭。“暂时没有。” 严黄拍了拍头发掉光的脑袋,正要咒骂“他妈的”,却在“妈的”两字险些脱口之时忙刹住舌头。“他……们那些傀儡真是防不胜防。” “孙祖灯到底是什么情况?”洪冬梅问。 “他是被傀儡后随着队伍回来的,估计至少傀儡了我们当中的一个。” “那咱们赶快叫所有人都签名,尽早把他给揪出来!”她一面说,一面夺过严黄手中的纸笔,与洪旭先后签下名字。严黄核对之后,不禁松了口气,霎时又想起了什么,把纸笔连同一柄手枪交到吕湘英手上。 “这是什么意思?”吕湘英看着手中的枪,不禁愕然。 “我们这边所有人都签过名了,”严黄目不转睛地看着吕湘英,“都是干净的。那就是说……”吕湘英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说,我的人嫌疑最大。”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枪,心中早已乱作一团。 严黄叹息一声,拍了拍洪旭的肩膀。 洪旭当即会意,走到吕湘英身旁。“活在这世道,你必须适应这种事。”他说,“我告诉你,我们都经历过。我之前的女朋友,就是我亲手处理的;我姐以前有个很要好的异姓姐妹,也是她亲手处理的。就更别提老严了,这些年他负责处理的自己人,少说也有十几个。刚开始我们也觉得很难受,说什么也下不了手,但慢慢的就习惯了,这关键还是怎么看待这种事。我告诉你一个窍门,让他们签名,看见哪个字迹不对劲,问也甭问,直接朝他脑袋轰过去,因为你越问,就等于给他更多时间编造借口,或者跟你打感情牌,叫你下不了手。我坦白跟你说,人被傀儡之后很痛苦的,你这一枪下去,他非但不会怪你,反而会感谢你帮他解脱。这天上地下有眼看的,都会明白你是为了大家好。你也不要自责,你要是自责,那你往后就会背负很沉重的心理包袱,这对你对大家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的……” 洪旭虽然滔滔不绝地说着,但吕湘英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在害怕,如果发现有问的是梅若虎,他真的下得了手吗?如果是陈华声呢?汤兰呢?潘德念呢?哪怕是最让人讨厌的吴翠莺,他恐怕也下不了手。但这些都不是让他害怕的真正原因,他害怕出问题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前妻——年沐盈。 严黄明白接下来的事将会更为棘手,便让洪冬梅先回难民聚居的站台等候,然后叫上洪旭、杨处寒和邵云天,领着神不守舍的吕湘英,往员工休息室走去。 这一路吕湘英走得恍恍惚惚,严黄等人说了什么,也全然没有听见。到了休息室,他愣在门外怔怔站了半晌,始终抬不起手去开门。严黄等人也不催促他,因为他们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明白到要亲手结果自己朋友的性命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吕湘英左手握着枪,右手拿着那本签名备案,汗沿着他的胳膊流到手肘,又从手肘流到手腕,再经过掌缘,最后在指关节滑落,掷地有声。他脑海中飞掠过许多画面,无一不是自己举着枪朝着某人脑门上轰去的情景。但他不敢猜想这个某人是谁,因为无论是谁,他也下不了手。 他在想,是不是该让严黄他们代为处理。但这念头刚冒出来,他便又觉得自己太懦弱,太不负责任。然而,他的手却抖得像患了帕金森一样,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扣下扳机的力量。 洪旭见他愣了太久,就想去替他开门,可是门把还没碰上,就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衣角。回头一看,见邵云天在唇间竖起兰花指“嘘”了一声,然后痛惜地看着吕湘英,不住地摇头,神情就像心头被割了一刀般难受。 洪旭说不出的厌恶,但要开门的手终是收了回来。 “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严黄语气淡然,“要是让那傀儡溜了,要死的就不止一个了。”杨处寒接过话:“是……是的。到……到时要……要……死的……就……就……”洪旭一手捂住他的嘴巴:“行了行了,大家都明白,你不用重复。” 吕湘英深呼吸了一口气,似是下了重大决心。正当他要提手去开门的时候,门却突然自己开了。一道火光从门缝中透出,一人从门内探身而出,瞥眼间见吕湘英与“高矮肥瘦”等五人立在门外,不由得吓了一跳。这开门之人,正是年沐盈。 “你们站在这儿干嘛呢?”她说话间,已察觉吕湘英神色不太对,又见严黄等人也是一般凝重,便料想事情非比寻常。“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吕湘英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但目光却透露着丝丝不忍,只淡淡说了句“进去再说”,就与严黄等人走进休息室。 年沐盈察觉到他进门的时候刻意藏起了左手,待他走过时才低头一看,见他手上竟然拿着一柄乌黑的手枪,不禁背脊一寒,忙拦在他跟前。“这枪是咋回事儿呢?”她这么一问,休息室内梅、陈、潘、吴等四人都不约而同投来困惑的目光。 既然被说破了,吕湘英也就没有隐藏下去的必要。他径自越过年沐盈,走到众人跟前,将一纸一笔递给梅若虎,紧了紧手中的枪:“签个名吧。” 梅若虎茫然地看了看吕湘英,又看了看年沐盈,最后目光落到吕湘英的手枪上,手中的笔竟然不敢划下。他健壮如牛的身躯在火光之中瑟瑟发抖,在吕湘英看来这正是他心虚的反应。“签吧。”吕湘英紧盯着梅若虎握笔的手,“别浪费大家时间。”他看得出梅若虎几番想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但笔尖与纸始终没有交接到一块,反而抬起头惶恐地问自己:“船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吕湘英再也不待任何人分说,“咔嚓”一声为手枪上膛,直指梅若虎的脑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卷 猜疑 猜疑(二) 他这一举动把在场不明情况的人给吓坏了。“你要干嘛?”年沐盈高声喝道,“把枪放下!”她声音虽大,却不敢去夺吕湘英的枪,只能在一旁干焦急。吕湘英看着梅若虎,缓缓说道:“老梅,”他一向称梅若虎作梅先生,此刻却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改称老梅,“赶快把名签了吧。” “你先把枪放下,”年沐盈说,“有话好好说。你吓到大伙儿了!”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伸手就去接吕湘英的枪。谁料吕湘英枪头急转,直指年沐盈的眉心,吓得她一连退了好几步。面对她惊恐的目光,吕湘英没有任何回应,只默默调回枪头,又指向梅若虎。 梅若虎声音都抖了:“您别冲动,我这就签。”说罢,就要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可是那手抖得厉害,不听使唤。吕湘英见他写了好几趟也写不好,眉心越锁越紧,左手食指已轻轻扣住扳机。梅若虎越写越急,越急越写不好,咬牙骂了句“狗日的”,才勉强签下名字。吕湘英将签名交予严黄核对,枪口却片刻未离梅若虎的脑袋。 梅若虎闭上双眼,全身发抖。他知道自己这名字如果有丝毫不妥,那吕湘英就连遗言也不会给他机会说。他偷偷瞄了一眼正在核对字迹的严黄,又见他朝吕湘英摇头,口中细细说着什么,以为自己签名有异,顿时吓得连吞口沫。 “俺慌得手抖,写得不好。”他说话的时候,连看也不敢看吕湘英一眼,只垂着头盯着自己一双颤抖不已的手,“您再给俺一次机会,求您再给俺一次机会吧!”说到这儿,他哭了,“俺死不足惜,可俺婆娘跟儿子还没找着,死得不甘心咧!”蓦地双膝一跪,连连叩起头来,叩得地板“咯咯”作响。 众人实在万万没有料到,梅若虎堂堂七尺昂藏,竟顷刻间哭成泪人,甚至屈膝下跪叩头。虽说不知他是求生心切,抑或真舍不得未见妻儿就先撒手,但一个平时看着壮实的汉子如今哭得如孩童般委屈,谁又能不为之动容?遂纷纷将目光投向吕湘英,看他是否真的下得了手。 吕湘英见他竟叩起头来,也大吃一惊,连忙将他扶起,替其抹去额上的尘泥。 “老梅!”他笑着说,“你这是在干嘛?谁要你叩头?你什么毛病都没有,好得很啊!”梅若虎顿时收了哭声,一脸恍然,抖着牙臼,指着严黄:“那……那他刚……刚才在摇头。” 严黄微微一怔,笑道:“我摇头是想说不是你,你是干净的。”梅若虎愣了片刻,似在琢磨着什么,忽觉自己死里逃生,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一把抱住吕湘英,涕泪并流,再也说不出话。 吕湘英轻轻拍了拍他后背,以示安抚,并让他站到一旁。他不禁猜测,如果傀儡就在其余某个人身上,他恐怕已学会了像梅若虎那样声哭俱下。正思忖间,竟与潘德念的目光碰个正着,脸上的笑容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潘,”他一面说,一面将纸笔递给潘德念,左手亦随即举枪对准他的额头,“咱们在‘逐日’号上同过生死,共过患难。如果真的是你……”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老哥陪你一块走就是了。”年沐盈知道他颇重情义,担心他真会做出什么傻事,正要出声制止,潘德念却突然笑了起来。“英哥你放心。”随即大笔一挥,在纸上签下名字。严黄接过核对,片刻间便得出结论:“干净。” 年沐盈暗暗松了口气,却见吕湘英眉头锁得更紧。他本应该觉得高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个傀儡的嫌疑,正以他不愿看到的方向转移。他目光缓缓移到吴翠莺脸上,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逐日’号成员之中有一个必定是傀儡的话—— 他更希望,这个傀儡就是吴翠莺。 吴翠莺被他盯得心里起毛,实在不敢与他有任何目光交接。吕湘英正要递给她纸笔,忽然手中一空,纸笔已然不知去向。他连忙回头一看,见汤兰已拿着纸笔在签名,签完也不交给严黄,而是直接交到陈华声手上。陈华声只剩下左手,写起字来自然歪歪扭扭。幸好他落笔之法与之前无异,严黄在核对他的字迹时,就如核对汤兰的字迹一样——均不见有任何异常。 那就是说,傀儡不是吴翠莺,就是年沐盈。 吕湘英眼睛渐渐红了,张起老大的鼻孔喘着粗气,倏然举枪指着吴翠莺。“你!”他大喝一声,吓得吴翠莺“哇”的哭了出来,抱头蹲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梅若虎见形势不对,忙奔到吕湘英跟前。“船长,船长!您好歹给她一个签名的机会哩!”说真的,吕湘英真有冲动连名都不让她签,就直接轰了她。可这样一来,不但年沐盈的嫌疑无法洗脱,自己的偏袒之心反而欲盖弥彰。 “我……我本就想让她签名。”吕湘英将纸笔交给梅若虎,“你拿给她签。”他方才还是杀气腾腾,谁都看得出他对吴翠莺已动了杀心。但只片刻间,他已把气沉住,说出这番口是心非的话。严黄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眉毛微微扬起,又旋即沉下,心念似乎在刹那间已辗转数遍,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为了降低自己偏袒年沐盈的嫌疑,吕湘英甚至放下了枪,挪开几乎能将人逼上绝路的目光,举手在眉间擦汗,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梅若虎将纸递到吴翠莺跟前,柔声安慰了两句。吴翠莺泪眼婆娑,颤着手在纸上签下名字。严黄接过她的签名,眼角偷偷瞟了吕湘英一眼,见他虽然背对自己,但谁都知道,他一双耳朵却无时无刻留意着自己的动静。 严黄捧着签名核对半晌,淡淡说道:“干净。”吕湘英心头猛然一震,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缓缓转过身来举枪指着年沐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年沐盈看着黑通通的枪口,呼吸也越发急促:“难道不是她,就一定是我吗?” “我们之中肯定有一个是傀儡。”吕湘英咬着牙说,“但现在我们所有人的嫌疑都排除了,就只剩下你。” 年沐盈眼角已泛起泪光:“那如果我也是干净的呢?”吕湘英顿时无言以对,只回头看了一眼严黄。 严黄自然明白他质疑签名检查法是否有效,便说:“我只能告诉你,这签名辨别身份的方法是我们在上海地下苟活五年,用血肉生命总结出来的,绝对有效。” 年沐盈截口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也是干净的话,那就只能说明——”严黄沉吟半晌,似乎在考虑恰当的措辞,“那就只能说明,你真是干净的。” “好!”年沐盈大步走到严黄跟前,从他手上夺过纸笔,“刷刷刷”签下名字,又掷回给严黄。“你尽管看有没有问题!”吕湘英的心一下子悬到半空,举枪的手都在发抖。年沐盈扶着他的枪,将枪口贴着自己额头,还用姆指搭在吕湘英扣扳机的食指上。 “只要他说出半个‘不’字,”她说,“不劳你动手,我自己了断。”这一下实在大出众人所料,个个都目瞪口呆看着吕年二人。吕湘英脑海更是一片空白,早已没了打算。 这时,严黄正要核对年沐盈的签名。吕湘英听见身后纸张沙沙,蓦然叫道:“你别看!”然后举起右手,张开那仅余的三根指头,“让我看。” 严黄遂将签名与备案递上。吕湘英却只接过签名的白纸。“我不要备案,我知道她的字迹。”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在年沐盈听来宛如被人狠狠捏住心脏,泪水更如决堤般倾泄。 吕湘英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真的害怕,害怕白纸之上是一个陌生人的字迹。但有些事情就算他不愿面对,也终须要面对。他以很快的速度将白纸掠到自己面前。快——是因为他不容自己有半点思考的时间,是因为他不愿自己有片刻的犹豫,他担心自己发现字迹并非年沐盈所有的时候会不忍下手。所以他只能快,亦只有快才能让他在没有任何决定的情况下,去做一件他必须决定的事。 可是,他的眼睛早已被汗水所朦胧。他恨透了这落入眼眶中的水分,因为这让他有了思考的时间。但他别无选择,只得举袖拭汗。当他的目光再触及白纸的时候,霎时竟有一种甜苦混杂的感觉。那是一种既熟悉,又亲切,同时也是锥心切骨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心头勾起一连串的画面,他仿佛又回到当年,与年沐盈在民政局共执婚姻注册书的甜蜜时光,须臾间又像坠落那所早已忘记名字的律师楼,二人各执离婚协议书的苦痛时刻。 这签名……暖得窝心,又冷得彻骨。 他凝视白纸良久,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手中的枪也缓缓放下,将白纸交给严黄。“我怕我看错了,你也来核对一下。” 严黄接过年沐盈的签名与备案稍一核对,脸色霎时如脱血般惨白,喉咙咕哝出两个极不情愿说出口的字。“干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卷 猜疑 猜疑(三) 他话音刚落,休息室瞬间响起喝彩。但这喝彩只持续了片刻,又相继安静下来。吕湘英看着严黄,神色凝重。“我看这能解释的只有两个理由。乐观一点看,就是我们这伙人里,压根儿没有什么傀儡。”严黄接过话:“悲观一点看,就是我这签名法……”他本想说,这签名法已经不管用了。但这句话他是万万说不出口,简直连想也不敢想。 严黄此言一出,众人已明白他言下之意,不禁面面相觑。 “难道除了字迹,”潘德念问道,“就没有别的可辨认的方法吗?”严黄摇了摇头。如果他摇头之前还有所犹豫,人们还可能抱有一丝侥幸,但他的脑袋摇得比谁都果断坚决,那就是说,“如果你这签名法不管用,而且又没有别的替代方法……”潘德念环顾众人,“那我们这伙人,恐怕除了自相残杀,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如果这签名不管用,”吕湘英凝视着严黄,“那你的人也脱不了嫌疑。” “谁他妈告诉你不管用?”严黄虽然比吕湘英矮了一截,但瞪起眼来气势绝不输给对方。“越是主张签名法不管用的,就越可能是傀儡。”他掏出手枪上了膛,“谁他妈再敢说一句签名法不管用的,我这就让他试试什么是管用的。” “等一下,各位莫要激动。”陈华声突然说道,“到底是哪个说我们当中出了傀儡嗦?” “没有人说,”洪旭接过话,“是我们推断出来的。我实话跟你说,这么多年以来,我们推断的事就没错过。” 陈华声只当没听见他后半句:“你凭啥子作的推断?” “凭傻子?”洪旭不屑道,“当然不是凭傻子。傻子能推断出来吗?傻子能……”严黄当场叱止:“你有完没完!”又举肘,你们的签名作不得准!” 汤兰面无表情:“那咋才算作得准?” “除非——,”洪旭故意把声调拉长,“能证明你们一贯的字迹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汤兰冷一声,“那好办的很。——年顾问。”年沐盈全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到自己,微微一怔,问道:“咋了?” “我们跟登天公司签的合同副本,不是还在‘逐日’号上吗?那是我们在2030年的时候签的,总作得准吧。”梅若虎一拍大腿,别提有多高兴了。“是啊!我们的合同还在逐……”说到这里,才察觉不妥,顿时愣了。 “逐日”号即便没有被傀儡拖走,也始终还在浦东机场以东的海域上。尽管此间只有“高矮肥瘦”四人知道目前位置,但只要吕湘英等“逐日”号成员细心一想,就不难猜出浦东机场离这里有多远。因为他们被千叶忠信等傀儡从“逐日”号带回岸边之后,还驱车东绕西拐的行驶了将近两个小时,才遇到前来伏击营救的严黄等人,后来众人被傀儡们逼进下水道,又九曲十三弯的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目前的位置。由此可见,“逐日”号目前离他们哪怕说不上万水千山,恐怕也横跨了半个上海。 以目前这种风头火势,贸然前往寻船实在极不明智。再说,尽管“逐日”号是二十年前的产物,但作为一艘拥有当时最为顶尖的技术的行星际旅行太空船,傀儡绝不可能将其当垃圾般丢到一边。尤其是那个可控氘核聚变推进器。吕湘英料想,可控核聚变技术放在今天仍会是让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其一、这技术不可能在二十年内普及到民用,也就不是随处可以找得到;其二、如果事变后科技发展是处于停步状态——甚至倒退——的话,那么事变前遗留下来的任何尖端技术将会是傀儡的首要目标。 总而言之,傀儡极有可能已破解了“逐日”号的身份认证系统,将其重新投入使用,或者是将其大御八块,逐块研究,再不济,就是找个地方放着好生看管。反正,你若找到了“逐日”号,就无异于让傀儡找到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卷 猜疑 猜疑(完) 人们的目光如击鼓传花般交错投递着,似乎都在祈盼着谁能一笔带过这个话题,同时傀儡的嫌疑不至于落在自己的头上。一如混沌理论的第一原则——能量永远会遵循阻力最小的途径——人的思考和决策也总是会先倾向最轻松的选项。如果有什么理据能免于冒险寻找“逐日”号的同时又能撇清嫌疑,这毫无疑问会是人们的第一选项。 “我好像记得你说过,”吕湘英看着严黄说,“傀儡在大白天是不能傀儡别人的。而我们回来的当天正是大白天,这说明我们不可能会被他们傀儡。” 看着“逐日”号一众成员齐声附和,严黄嘴角微扬,发出一声讪笑。“那你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吗?”他指着跟前烧得哔啵作响的火堆,“如果我盘水把这火浇灭了,你们谁还能看见一丝光亮?同样的道理,如果你们跟他们接触后,他们把你们带到那艘太空船里,然后关上灯拉上窗帘,那又跟晚上有什么区别?” “他们没有那样做!”梅若虎反驳道。 “他们到底有没有那样做,”严黄一字一字地说,“恐怕只有你们才知道。” “那你要怎么着?”年沐盈接过话,“当真要去拿合同吗?有脑子都能想到,‘逐日’号肯定会被拖走,我们上哪找去?”严黄没有理她,只默默地看着吕湘英。 “好吧。”吕湘英无奈地点着头,只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早醒来,甚至是不该醒来。“如果你真的希望我们回去找合同,而且也只有这个方法能洗脱我们的嫌疑,那我们再跑一趟又何妨。”他嘴上说得倒是轻松,但谁都知道,这一趟若是出去,恐怕没有人能回来——又或者说,回来的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了。 “你傻了?”年沐盈焦急地横他与严黄之间,“咱不可能找得到船,就算找着,‘逐日’号也肯定在那帮傀儡的监管中。咱别说上船,连靠近的机会也恐怕没有!” “别说了。”吕湘英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强调个中风险,“眼下这种情况,你难道还以为我们能带着嫌疑与他们同处一室吗?就算我们不去,难道他们就不能赶我们走吗?或者说……”他顿了顿,环顾了一下严黄等人的神色,“或者说直接杀了我们。相信我,他们不挑明说,不代表他们不会做。”年沐盈把头发全捋到脑后,眼神顿时失去了原有的坚定。吕湘英接着说:“在‘被赶走’或‘被杀’之前,我宁愿‘跑一趟’。我们需要一个安顿的地方,需要食物,需要安全,需要同伴。他们能在这里活五年,但我们不能。如果把我们放外面,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所以哪怕最后我们什么也没找到,或者被傀儡逮了杀了,我也要跑这一趟,起码我们争取过了。” “这怪不得人家,要换作是我,也会这样做。”汤兰用橡皮筋把头发全盘到脑后,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中!这个建议既然是我提出来的,这一趟就让我去吧。吕船长,你身上有伤,就留下来歇着。” “不!”潘德念说,“你一个人肯定去不了,算上我吧。”梅若虎沉吟片刻,也缓缓步出人群:“虽然俺心里没有底,但是……”他挠了挠后脑勺,以掩饰自己的不安,“俺也随你们走一趟吧。” 吕湘英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们都这样了,我还能坐视不管吗?” “你不能去!”年沐盈紧紧握住他的手握,“你身上有伤,只会成为累赘。” “笑话。”吕湘英挣脱了她的手,顿时满腹豪气,“茫茫宇宙也没能弄死我们,区区傀儡,何足挂齿。”他不等年沐盈再说些什么,转身望向陈华声,“陈老,你就跟年小姐和吴小姐留下吧。”然后别过脸去看着严黄,“我会用证据来证明,我们是干净的。” 严黄犀利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吕湘英。“杨处寒!”他突然高声说道,杨处寒应了声是,“你随我与他们走一趟。” 吕湘英颇为讶异:“你也去?” “我们为了救你们,死伤了十数个兄弟。如果这临门一脚踢歪了,我对得起他们吗?”严黄说忽然举起指头,环指吕湘英等人,“再说,如果你们当中真有傀儡,我是绝不会放虎归山的。” 吕湘英眼神骤紧,像要在严黄脸上找出一颗细菌。“那如果是你的人出了傀儡呢?” 严黄报以相同的目光。“同等对待。” “很好。”吕湘英道,“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他环顾众人,“就算我们七人中真有谁是傀儡,也绝不会是被那孙祖灯傀儡的,因为我们的签名自遇上你们开始,就一直没有变过。” “那可不一定。”严黄虽然神情自若,面带微笑,“倘若你们当中真的出了傀儡,那人就有可能成为多个傀儡的藏身点。” “尽管是这样,”吕湘英说,“你也不能否认,傀儡会藏在你那帮不会签名的人的身上。” “看来我不把他们隔离,你的心是不会死的是吧?”严黄的神情厌恶得像看见什么讨厌的东西一样,然后转身跟洪旭说,“你去通知大伙,让他们戴上眼镜,把签名尚存疑问的老人孩子全都隔离到广播室,在我们回来之前,一个都不准离开。另外,因为他们不能透过签名来核实身份,在隔离的期间,你要多留神观察,看看有谁是比较异常的,然后拉出来单独关禁闭。”洪旭点了点头,正要动身,严黄又说,“你怎么不为陈老先生他们带路?” 陈华声与吴翠莺互望一眼,又看着吕湘英。吕湘英冲他们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们很快就回来。” 这时,年沐盈柔声地说:“我担心你的伤……” “没事的,”吕湘英打断了她的话,“去吧。” 知道他心意已决,年陈吴三人才随洪旭离去。将到门口,严黄又把他们叫住。“等一下,我的话还没说完。”他的目光片刻不离吕湘英,“如果谁有什么不轨的举动——” “格杀勿论。” 吕湘英察觉到,严黄其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初见他时,是在枪淋弹雨之中,那时的他暴躁、冲动、呼喝如雷。再见他时,是自己醒来之后,那时的他爽朗、健谈、至情至性。没想到只隔了几个小时,他又像变了个人,变得深沉、冷静、果断,甚至连平时朗朗上口的粗言秽语,也自然而然地消失殆尽。吕湘英了解得越多,就越觉得严黄深不可测。难怪此人能在这个分崩离析的世道下,领导着这么一伙人逆境求生。 未等吕湘英从思考中回神,严黄便已开始作进一步安排。“邵云天,你找上我老婆,在广播室门口候着。每进一个人,你都要搜身,哪怕是一根线头,也要拦在广播室外。”邵云天应了声是,又含情脉脉地嘱咐吕湘英一切小心,才撅着屁股离开了员工休息室。 严黄将一切安排妥当,才徐徐说道:“杨处寒,把咱们的老家当都拿出来。”吕湘英还没弄懂“老家当”是些什么,杨处寒已应了声是,快步走进更衣室,片刻过后,背着个大背囊回来。他将背囊解下,拉开拉锁,里面竟全是些锈迹斑斑的刀具利器。 “这些东西老久没用了,”严黄看着吕湘英说,“你们最好多带上几把。我可不敢保证这刀要是砍在脖子上,到底是脖子断了还是刀断了。另外,因为不方便让你们知道这地铁站的位置,所以你们只需要听我指挥就行了。” 吕湘英看着那些破铜烂铁,顿时脸色铁青。“你就让我们带这些废品出门?人家傀儡可是荷枪实弹的!”严黄从他手上拿回之前给他的枪,“在你们洗脱嫌疑之前,恐怕只能这样了。所以万一真碰上傀儡,就要尽可能隐蔽。从这点上说,我给不给你们枪,其意义都不大,因为你总不能看见傀儡就冲上去开干。” “要是万一被发现呢?”吕湘英勃然大怒,“你让我们提着这几把破刀是要砍他们还是自我了断?你还不如现在就给我们的脑袋来一枪!” “你他妈可别忘了!”严黄快步走到他跟前,戳着他的胸膛,“如果你们四人当中真有谁是傀儡,然后在路上碰见其他傀儡的时候突然给老子来个倒戈,老子的命就他妈要栽在你们的手上!我们冒着风险救你,又冒着风险跟你去找清白,你他妈就不能承担一点儿风险吗?要是碰上傀儡真干起来,难道手里多拿两条破枪,就能插翅膀飞了?正如你所说,我现在就毙了你们反倒更省心,那我他妈还跟你跑这一趟我图什么?” 吕湘英想不到自己这天刚刚醒来,就会遇上这么多事,不禁惨然。“你真相信我的人当中会有傀儡吗?” “我曾经信过很多人不是,但事实证明,我信不信跟是不是没有半点关系。”严黄平伏了一下情绪,“反正,洪旭对你们提出的质疑是合理的。按照规矩,你们要么为自己洗脱嫌疑,要么就承认自己是傀儡,爽快受死。” 吕湘英瞪着眼说不出话,沉吟片刻,方道:“难道我提出的质疑就不合理吗?” “合理。”严黄从背囊里挑了几把看样子还算不错的家伙,一一抛到吕湘英脚下,然后又解下自己的军刀,递了给他,“所以我已按你所说,把可能有问题的人都隔离了。现在只能证明,你们不是孙祖灯所傀儡的,但不能证明你们在之前没被傀儡。如果你们真有人被傀儡,那孙祖灯的傀儡,就有可能藏在你们的傀儡的身上。坦白说,我更宁愿他是藏在那伙没能写好字的老人和孩子之中,因为他们都是老幼,手无缚鸡之力,一旦被隔离起来,只要没那相机,他就插翅难逃。但我的经验告诉我,他是绝不会挑一个老弱病残的。”吕湘英凝视着那把军刀,那正是自己在下水道为严黄割断绷带时所用的,但他并不接过,只抬起目光,盯着严黄不说话。 “往后你就会知道,这都是傀儡的惯用伎俩。”严黄神情严肃,“他们善于利用人们之间的猜疑,诱使人们互相残杀。可惜的是,就算我们知道他们的伎俩,也不得不按照他们的游戏规则去玩。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己半夜里死在某个亲朋爱人的手上。” “那我还想问一句,”吕湘英说,“如果我们最终没能找到合同去证明我们原本的字迹,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按规矩,我们会开个会,听听大伙的意见。”严黄牵过他的手,将军刀交到他手中,“要知道世道越乱,建立规矩就越难,并且越重要。” “不让知道地铁站位置的规矩我能理解,”吕湘英冷冷说道,“被合理质疑就得举证的规矩我也能理解,但我们几个人的命运得由你们开会去决定的规矩,我就完全不能理解了。” “刚才我还以为你挺明白事理,没想到你还是一根筋。”严黄抬起一边眉毛,“就像你刚刚所说的,我完全可以什么道理都不跟你们讲就把你们统统毙了,然后一把火烧掉。你以为现在还是法治社会?还讲什么人权?现在只谈生存法则,你们能碰上像我这样的,能在这世道保留着基本人道主义的人,就该烧八辈子的高香。等你有机会在外面碰上其他人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我们这伙人还真是善良得像观音菩萨。” 见吕湘英无言以对,严黄又说:“最后,我希望你们能明白一件事。”他分别看了梅若虎、汤兰和潘德念一眼,“在这里的每一条规矩都生死攸关,是我们在上海颠沛流离了五年,用许多人的性命换来的。所以我不管你们能不能理解,你们最好都给我接受并落实了,否则你们只有死路一条。相信我,这几年来我杀的人要比你们的亲朋好友加起来都要多,我是不在乎多杀几个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卷 黑暗的意义 黑暗的意义(一) 在人类僭居我族家园之初,他们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颗美丽的蔚蓝星球在一天的时间里,竟有一半的时间处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他们就像从未经历过黑暗一样,只能聚众瑟缩在一处,以相互壮胆。他们是地球上,唯一对黑暗存有恐惧的生物。对于黑暗,他们的胆子甚至比不上一只蝼蚁。 所以,他们发明了灯。 然而从焚烧树木作火炬、火把,再到以动植物油脂制作的蜡烛、油灯,最后以燃烧地球血液作为代价的电灯,人类每创造一种光明,都在伤害着这个他们口口声声称之为“家园”的星球。 光与暗向来泾渭分明,人类却以肮脏污秽的人造光模糊了昼夜的界限。正如善与恶本来水火不容,也是人类颠倒是非、混淆视听,致使他们的社会正非正,邪非邪。 这个自私自利、弄虚作假的种族啊!你们可知道,我族在黑暗中蛰伏百万年的岁月里都学到了什么? 坚韧! 坚强! 以及坚决将你们赶尽杀绝的决心! ==========黑暗的意义========== “嘀嗒”之声,是从某个角落传来的。它只能说明有什么东西正在滴水,除此之外,别无意义。不知是人对时间的感觉有误差,还是滴水之声节奏鲜明,竟似与时间配合得天衣无缝,每过一秒,“嘀嗒”一声,每声“嘀嗒”,时逾一秒,幽幽的很是清脆,清脆得叫人忍不住竖起耳朵去追随,清脆得让人以为自己置身于幽美的钟乳洞天之中。 可是—— 这里分明是蜿蜒无尽、阴森诡秘的废弃地铁隧道。如果世上有鬼,坟墓都恐怕要比这里热闹。 除了亲身经历之外,谁也无法想象,在炎炎盛夏,行走在这条连风都不敢喘息的地铁隧道中,会是什么感觉。在酷热的化学作用下,你的每一个毛孔都仿佛大开其闸,汗就像听到下课铃的孩子一样,迫不及待从你身上奔涌出来。如果你想降温,就祈求哪里掉下只什么蜱蠊蛛蚤,再爬到你衣服里,叫你起一身鸡皮疙瘩,保证管用。至于风,就别指望了。 但值得庆幸的是,即使额上汗沁如坠珠,却也无须担心会影响到视线。因为就算没有汗,你同样看不见任何东西。 黑,有如大山崩塌迎面压来;黑,在这里不再只是颜色的名称或某种环境的描述,它更被你内心的恐惧催化成某种实实在在的物质。它压迫在你面前,而你却触碰不到;它紧紧揪住你的心脏,而你却摆脱不了。它以一种让人毛骨悚然姿态,覆盖眼前一切事物,既不拒绝你造访,也不挽留你的离去。它的本质并不可怕,然而谁都清楚明白,大多可怕的事情,都是由它酝酿。 “我们到哪了?”漆黑中,忽尔传来了一阵低沉的男声。 但闻那话音刚落,就听见“咯嗒”一声,似是启动了电筒开关,一束银白光束纵向射出,将黑暗一剖为二。可转眼间,这光束又随着另一声“咯嗒”消失了,然后听见一阵浑厚的嗓音:“你们在哪个站摘的眼罩?” 一名口吃者应道:“川……川……”还没说完,已被浑厚者喝止,“知道了,少鸡b巴啰嗦。” 过了片刻,浑厚者又说:“都过来一下,帮我挡住灯光。”随着光束再度射出,漆黑中可见数人将一团光亮围住。“先让我看一下地图。我们在……这儿——川沙站与凌空路站之间。” “啥?”一阵粗犷的嗓音叫道,“俺们走了该五个小时了吧,咋才到了这儿哩?”他嗓门大,一说话声音直透隧道深处。 “操!”浑厚者低声骂道,“注意一下你的音量。谁叫你们船长身上有伤,咱们这都是托了他的福。” “托大耗子的福。”回应的是低沉者。 口吃者也接着说:“托……托……”没料又招来叱骂,“我托你妈了个逼!你他妈再说话,看我不把你那迟钝的舌头割了。” “好了。”低沉者劝道,“咱们还是赶路吧。” “再走一段,我们就得改道了。”浑厚者边卷起地图边说。 低沉者问:“为什么?” “前面不远处,有一段隧道塌了,”浑厚者说,“塌方后面又全淹了水。” “为啥会淹了?”听粗犷者的语气,显然十分惊讶。 “那儿有一段大概几十米的隧道是建在浦东运河的河底。”浑厚者解释说,“傀儡空袭那年把隧道轰塌了,河水全涌了进来。还好塌方堵住了我们这边,但另一边就全他妈淹了。” “那咱们岂不是要走地面哩?”粗犷者很不情愿接受这一现实。 “反正再过两三公里,轨道就全露天了。”浑厚者说,“到时我们就算不想走地面也不行。” “既然这样,那就只好走地面了。”低沉者说,“但问题是,我们怎样上去?” 浑厚者说:“这问题才问得有建设性。你们看,”他指着地图说,“前方大约一公里处,有一个下水道的入口。我们就从那儿进入下水道,然后再找个窨井口爬上地面。” 粗犷者更感奇怪。“为啥放着地铁的出口不走,偏要走那下水道?” “如今在上海,你要是能找到一个还没被傀儡轰塌的地铁出入口,老子就跪下来喊你一声爹。”浑厚者如是说。 粗犷者恍然道:“原来如此。”又说,“可你这地图也忒牛逼哩,连哪儿有下水道入口,哪段路塌了也能瞧得见。” “这是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把城市地图与下水道规划图合并到一块的,当然牛逼。”浑厚者颇为自豪地说,“但前面那段路塌了并不是从这地图里看出来的,而是我之前把脸撞石头上发现的。”粗犷者正想哈哈大笑,但“呀”的一声还没笑出来,就不再吭气了,说道:“对不起,俺一时没注意。” “既然知道怎么走,咱们就起程吧。”低沉者说,“大伙手拉着手,千万别跟丢了。” “英哥,”一个操着浓浓南方口音的人说,“你的伤怎样了?” “不碍事,”低沉者应道,“大不了走慢点。” 随着又一声“咯嗒”,光线又消失了。“还是先把灯关了。”浑厚者说。 “其实,我一开始就想问了。”南腔者说,“我们为什么放着电筒不用,非要摸黑前行呢?” 黑暗中只听见浑厚者重重叹了口气。“有两个理由。第一,电池厂已经停产五年了,再加上傀儡们日复一日地搜刮,能用的电池少之又少,所以我们得省着用。” “那第二呢?”南腔者迫不及待想知道更多理由。 “第二……”浑厚者顿了顿,“听说过趋光性吗?” “听说过。”南腔者说,“就像飞蛾扑火的行为,就是趋光性的一种。” “大概就是那样。”浑厚者的声音越来越低,“现在这世界上,很多东西你看着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其实却早他妈改头换面了。这其中,不乏一些非常危险的**玩意儿,就像之前那只整一辆小车大的蟑螂。” 南腔者嘀咕着:“那也叫‘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吗?” “我们发现,那些东西都有着非常强的趋光性。”浑厚者接着往下说,“哪里有光——哪怕是一丁点的光线——它们就往哪里跑。所以,为了不招惹上什么操蛋玩意儿,我们平时都是摸黑而行的。” “你们就没有夜视仪什么的吗?”南腔者问道。 浑厚者冷冷一笑:“广东人都这么幽默的吗?有的话我还跟你在这废话?——还有啊吕船长。” “我在这。”低沉者应道。 “并不是我想催促你,”浑厚者带着警告的口吻说,“但万一真遇上什么东西,你走得越慢,就越快到阎王老爷那儿报到。” “我明白。”低沉者语气中颇有歉意,“那我们这就走吧。”他话音刚落,四周便再次回荡起众人如踏泥泞的脚步声。 但闻他们每走一段,就会进行一次报数,以确保没有任何一人被落在这鬼地方。但五个小时的脚程,确实让他们疲惫不堪,再加上天气炎热,众人无不汗流夹背,昏昏沉沉,全身就如挂满铅球一样,别说连手指都不愿一动,哪怕是嘴巴亦懒得张开。是以每次报数,众人皆以懒音发声,以减少嘴唇的动作。 他们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又想这环境之下,睁眼与闭眼丝毫没有区别,便有人闭着眼走路。谁料走着走着,这个闭眼走路的人竟然睡着了,然后不知道绊到了什么,“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众人被吓了一大跳,忙低声询问发生何事。那摔倒之人自然不好意思告诉大家他睡着了,只能打个哈哈:“俺让铁轨绊倒了。”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可糟糕的是,人在极度疲累的状态下,精神霎时一紧一松,只会更感困乏。 “大家来这边休息一下,喝点水。”浑厚者一面摸索着隧道壁,一面引众人沿壁而坐,“但大家省点喝。这些淡水是好不容易才用雨水蒸馏过来的,产量特他妈少。我给你们配备的是三日的量,你们要是在这儿喝光了,就算回到营地,也不能再分配了。” 粗犷者颇为不满:“可俺们走了这么长的路,流了这么多的汗,这点水哪管用?” “你可别忘了我们走这一趟最终是为了谁?”浑厚者似有填膺之愤,“还不是为了证明你们几个是干净的。我他妈都和你们淌这浑水了,你还敢唧唧歪歪、讨价还价?”口吃者也附和起来,“就……就……” “就你妈了个逼。” 这时,低沉者说道:“我的伤口好像裂了。”浑厚者循声递上一卷绷带,“等回去了再补针,你先用这东西包扎一下。”二人的手在半空中摸索了好一会,才互相碰到一块。低沉者道了声谢,然后自顾自包扎起来。 众人说了几句话,已觉心神稍定。方明白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只有声音才能让大脑保持清醒。可是只言片语之后,四下间又再陷入寂静。其实大家都明白,不说话无非是怕惊动了黑暗中的某些东西,就像他们一直摸黑而行一样,也是担心灯光会吸引到什么。可如今他们却期待着有人说话,即便是再无聊,再无建设性的话,他们也乐意去仔细聆听。所以,他们竖起了耳朵,祈求着哪个家伙说些什么,哪怕是放个屁也行。 谁料老天爷当真听见他们的祷告,让他们如愿以偿。但那并不是说话,也不是放屁,而是鼾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卷 黑暗的意义 黑暗的意义(二) 这鼾声虽微,但声声入耳。众人无不哑然失笑,纷纷低声问道:“谁睡着了?” “吕船长,”浑厚者说,“你睡着了?” “我的伤口正疼着,”低沉者道,“怎能睡得着。该不是寒哥吧?” “我……我……” “明白。”低沉者打断了他的话,“那不会是小潘吧?” “我在想些事情。”南腔者说。 浑厚者咯咯笑了起来,但笑得很轻。“你就装吧,肯定是你。” “跟你赌十罐可乐,”南腔者说,“我能把你们之间的谈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浑厚者仍是笑着说:“你有赌本么?” 南腔者轻声一笑,便不搭话。 浑厚者又问:“难道是汤小姐?” “我没有。”这声音冰冷如霜,死气沉沉,漆黑之中直如厉鬼一般,教人听得心里发毛。众人顿时察觉,原来还有这个法子可以降温。 但听那鼾声又至,短而急促,浑厚者调侃着说:“梅哥,醒醒了,火灾了。”却无人回应。“哈……”浑厚者接着说,“就知道是梅哥,谁把他叫醒,这妈逼可不是睡觉的地方。” “俺只是在想……”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是粗犷者睡着的时候,他却说话了,“这鼾声到底是谁的?” 他此言一出,众人顷刻如坠寒潭,只觉四下间万籁俱寂,唯独那鼾声仍飘荡在耳间。浑厚者勉强挤出一丝笑声,但谁都听得出,他笑只不过是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在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这自然没有王八蛋回应。但闻漆黑中有人翻包弄囊地找着什么,随着“咯嗒”一声,电筒亮了。只见光灯照处,正是鼾者传来的地方,那里正有一窝狗崽毛绒绒的挤成一团在睡觉。 “原来是这些小家伙。”南腔者的声音透露着丝丝温柔,显然是个爱狗之人。 “这窝狗崽是什么品种?”低沉者问。 南腔者说:“好像是贵宾。” “贵宾?”低沉者十分讶异,“你是说个头很小的那种?” “是的。但也有个头大的,叫巨型贵宾。” “这就奇怪了,”低沉者说,“那种狗怎能在这环境下生存?” 南腔者说:“没错,所以这些狗崽肯定有人养的。” 一说到有人,众人不禁精神一震。能在这种地方养狗的人,想必不是傀儡。言念及此,低沉者连忙说道:“老严,看看附近是否有人居住的痕迹。”浑厚者没有回应,只木立在那儿,手中电筒还是一动不动地照着那窝狗崽。“老严!”低沉者见他毫无反应,又叫了一声,“你是怎么了?” “这里不可能有人。”浑厚者的语气就像在说鬼故事。 低沉者不免心中一寒。“为什么?” “因为……”浑厚者还没说完,身后隧道深处便传来了奇怪的声音,直闯进众人的耳朵。 “踢踏踢踏踢踏……”但闻这声音在漆黑如渊的隧道中飘来荡去,就像是什么东西在掘地一样,听着有点像当初巨型蟑螂用节肢钩地的声音,但频率却密集得多。浑厚者举灯照去,众人亦循光而望。但面对如此漫长而深邃的漆黑,电筒光即便再强上两倍,亦只如杯水车薪、石沉大海。 恰逢此时,一个影子自光与暗的交界踏步而来。它刚步入电筒光照范围,便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侧着脑袋,瞪着滴溜溜的眼睛,似是好奇,又似的疑惑,样子甚为可爱。 南腔者失声而笑。“看。贵宾妈妈回来了。”他白了浑厚者一眼,“你看这贵宾,个头还没你一条小腿大。如果没人养,它们又怎能活下来?”说着,就要弯身去引那贵宾犬过来。 谁料浑厚者一手拉住他肩膀,不让他弯下身去。“杨处寒,把消声器装上。”南腔者一听,马上就急了,“你要干什么?” 浑厚者亦从背后解下一杆自动步枪并装上消声器,徐徐而道:“我发誓——”他举起枪,瞄准眼前的贵宾犬。 “你不会想知道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浑厚者已然扣下扳机。随着清脆的枪声,贵宾犬头部中枪,娇小的身躯被子弹带飞,连哼也没来得及哼,便滚入黑暗之中。南腔者几乎气炸了胸,朝浑厚者直瞪眼。“你……你……”却始终骂不出来。 但见浑厚者转过电筒,照着墙角的那窝尚在熟睡中的贵宾幼崽。“难道你想把这些幼崽都杀了?”南腔者急得热锅上的蚂蚁。 浑厚者撑起笑容。“不然你吃什么?” 一想到要将贵宾犬烤熟,再放到嘴里咀嚼,南腔者不由得一阵恶心,险些吐出一口酸水。浑厚者只觉得他窝囊得无可救药,冷笑一声:“广东人,乳猪吃了不少,这乳狗跟乳猪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啧啧……瞧你那样子,我逗你玩的,现在凡是地上的东西大多都不能吃了。不过,这窝狗崽还是不能留。”说着,从腰间拔出匕首,就要挨只挨只宰了。 方举起刀,刚才那奇怪的声音便又再传来,“踢踏踢踏踢踏……”竟比之前更为纷沓密集,更为响亮沉实,而且速度奇快,几有奔虎疾豹之感。众人不由得心头一凛,纷纷再循声望去。浑厚者更知来者不善,遂将手电要步枪相接,举枪瞄准,灯光所向,便是枪口所指。 那声音奔得近来,却在光线之外骤然停住。众人穷尽目力,依然看不见是什么东西,皆不禁想:如果刚才的声音是来自一只贵宾犬,那么这次声音至少也得是像雪橇犬那样的大型犬只,而且还不止一只。 只闻漆黑中像有什么在撕扯一样,“嗤嚓嗤嚓”不绝于耳。忽然一个拳头大小的物体自黑暗中抛了出来,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半米。众人一看,直接吓蒙了!那赫然就是方才中枪的贵宾犬的头颅,子弹把它半边脑袋轰了个稀巴烂,又被连肉带骨硬生生从脖子上扯了下来,乍一看哪里像是狗头,倒像是一颗长了毛的心脏! 南腔者再也按捺不住,“哇”的一声吐了一地。浑厚者和口吃者各举着枪,一面缓步后退一面轻声催促众人:“走!快走!” 这时,几条影子从浓如稠墨的黑暗中窜出。众人本来心惊胆战,怕黑暗中扑出什么洪水猛兽。但一看之后,竟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预期的大型犬只并没有出现,来的还是长着四条小短腿的贵宾犬,只不过这次来了五条。它们看上去依旧可爱,目光依旧清澈,短短的尾巴连同小屁股摇将起来,带着一脸无辜的卖相,让人忍不住要抱上一抱,亲上一亲。 可是,众人前一口气还没完全松下来,下一口气却又提到了嗓子眼。因为这五只小家伙,嘴里都叼着一块血肉模糊、十分抽象的东西。但只要是智力正常的人,都能依靠想象力将它们各自叼着的东西重新拼凑到一起—— 它们居然把同类的尸体撕成数块! 在亲眼目睹之前任谁也无法想象,可爱动人的贵宾犬,竟凶残得将自己的同类分尸,就像稚气未脱的孩子提着血淋淋的人头。但它们的神情却一如既往——侧歪着脑袋,巴眨着眼睛——仿佛不论变成什么样的怪物,那份与生俱来的可爱气质也可以原封不动保存下来。 众人看得眼睛发直了,竟忘了后退。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仿佛明白到,什么叫做“看上去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其实却早已改头换面”。 这时,浑厚者低呼了一句话,但他声音太低,无人听见他说了什么。低沉者稍稍回过神来,问他:“你刚说什么?”浑厚者咬着牙:“我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快跑!” 众人被他吼愣了,心想那就算再凶残也不过是五条贵宾犬,而且自己六人中有两人手上有枪,何以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很快,他们心中的疑惑便有了答案。五条贵宾犬不约而同抛下口中残肢,一声低吼,神态骤变,变得满脸戾气,杀意腾腾!只见它们双腿一蹬,五条中的四条竟分别自左右翼包抄过来,剩下一条直驱中路,速度之快竟如脱弦之箭。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它们便已扑至面前,尚未反应过来,便已“嗤嗤嗤”数声,或手或腿或脸或臀,总有一处留下三道割伤之痕。 “好厉害的畜牲!砍啊同志们!”粗犷者暴喝一声,提刀便挥。众人本来手忙脚乱,被他一喝方想起自己身上有家伙,连忙抽刀一顿乱砍!但数次交锋之后,贵宾犬并未砍倒一只,反而身上的割痕却越来越多。 太黑了,只有一柄电筒,人们看得前来顾不得后。而那五只贵宾犬又如疾风般迅捷,来去如入无人之境。慌乱中,刀刃或砍在墙上,或劈在地上,当当作响;子弹或打在顶壁,或投入黑暗,无一命中。原本寂静如坟墓的隧道,顷刻间呼喊叫骂声大作。不稍片刻,众人已经遍体鳞伤,只觉长此下去,定要被它们切成碎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卷 黑暗的意义 黑暗的意义(三) 混乱中,也不知是谁高声叫喊。“敌不过!快跑!” “跑也跑不过,它们太快了!” “跑不过也得跑,我情愿死也不愿当狗粮!” 此言一出,众人更无心恋战,忙不迭撒腿逃命,脚步声旋即乱作一团,黑暗中唯见电筒光束忽上忽下,时前时后。 这时,又有人喊道:“大家别慌,不要走散了!” 一人惊呼:“英哥呢?英哥身上的伤还没好,他跑不快的!” 另一人接道:“我没事儿,老梅背着我。” 又一人道:“报……报……报数!” 众人一二三四地喊了起来,待报数完毕,方听一人说道:“一个没少,很好!一个没少!” 他们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在漆黑的地铁轨道上不知奔了多远,终于再无余力奔跑——五个小时的脚程早已耗光了他们的体力。万幸的是,那五只贵宾犬体小力微,急攻之下疲态毕露,只一路尾随众人,隧道中回荡着它们吐舌急喘的声音。听见贵宾犬脚步渐缓而呼吸渐促,浑厚者不禁大喜:“杨处寒!机会来了。”当即挥灯朝身后照去,二人举枪瞄准,以逸待劳。 他们在等,等贵宾犬冒出个脑袋,就一枪送它们归西。他们的胸膛骤起骤伏,就像几百年没呼吸过空气一样,举枪的手也颤抖不已,就像触电似的控制不住。他们甚至觉得自己连扣扳机的力气都没有,但他们必须沉住气,因为这可能是他们唯一反击的机会。 汗水一滴滴地流进他们的眼睛,也不敢去擦,只能不停地眨眼把汗水挤出来。另外四人也停下了脚步,尽管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但谁都能感受到他们炽热的目光,仿佛将自己毕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举枪的二人身上。 过了良久,灯光之下始终不见贵宾犬的踪影,众人又再陷入焦虑与不安之中。有人认为贵宾犬没有追上来,有人则认为它们正潜伏在附近。 “你别只照着一个方向,”南腔者喘着气说,“或许它们已绕到别处了。” “我刚才说要杀狗的时候,你不是还对我吹胡子瞪眼的吗?”浑厚者还不忘调侃他,“怎么现在这么积极?” 南腔者自是不会再和他斗嘴,只管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灯光所向。 但闻漆黑之中,幽幽传来刮石之声。众人自然知道,那声音定是贵宾犬发出无疑。只是谁也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刨刮石头。浑厚者不禁紧了紧手中的步枪,瞪起老大一双眼睛看着隧道深处。忽隐隐看见电筒光束之中尘灰弥漫,再一细看,竟是半空中落下的灰屑。他不禁全身毛管倒竖,再听那声音竟是从上方传来,慌忙举灯一照! “我操你妈这还是狗吗?” 灯光之中,赫然是五条倒攀着隧道顶扑将过来的贵宾犬! 众人吓得面无血色,或跌或撞,一时乱了阵脚。贵宾犬一前四后攀顶而来,指甲过处,坚固厚实的顶壁竟与烂泥腐土无异。浑厚者一连开了数枪,却无一命中。眼看为首的贵宾犬从隧道顶跃下,直扑浑厚者的咽喉!它锋利的指甲和獠牙在浑厚者看来就像死神的镰刀,一时竟吓蒙了,只能愣在那儿引颈待刎。 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此刻正在想什么,又或许他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反正人在眼看自己转瞬即死,却又无力回天的时候,大多会乍然顿悟,心清欲洁。毕竟性命都丢了,还有什么可计较?在生死只隔一线之际,一生中舍得的,不舍得的;想要的,不想要的;看重的,看轻的……在短短眨眼之间,都会大彻大悟,一切变得鸿毛般无足轻重,堪称世上最有效的佛法。 可惜的是,这种所谓参透、所谓顿悟只不过是条件反射,保质期极其有限。打从身旁响起消音枪声,那扑喉而来的贵宾犬应声落地之后,所有欲望亦随之卷土重来。尽管这也是条件反射,但相比前一秒的“顿悟”,这种“顿欲”来得更加快,更加强烈。 其余四条贵宾犬见同伴中枪之后,竟相互交错位置接着奔来。浑厚者只觉自己参加了鬼门关半秒游,早已无心恋战,也不等呼吸顺畅,连忙拉住口吃者落荒而逃。六人拖着疲极之躯,没命似的向前狂奔。他们也不知自己跑了多远,也不去想如果最后跑不动了将会怎样。他们只知道自己只能跑,哪怕跑完最后一口气也得跑。他们宁愿把自己累死了,也不愿成为食物。 不料众人奔着跑着,不知是谁一声惊呼,摔在地上。未待他们反应过来,便同时觉得脚下一滑,再也站不稳,或扑或仰纷纷摔倒。惊惶失措之中,电筒亦去向不明,黑暗迅即如墨汁一般倾泄而来,重新填满这条危机四伏的地铁隧道。 然而熄灭的并不止是灯光,还有人们的求生意志。他们再也没有挣扎,更是无力挣扎。只听见贵宾犬狂吠而至,他们只祈求能尽快死去,千万别半死不活的感受血肉被撕碎的痛苦。 这是一种被称为“死到临头”的感觉。如果可以,人们大多更愿意以最无知、最愚蠢的一面来面对这种感觉。因为聪明地死去确实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但闻黑暗中“吱”的一声尖叫,众人皆知时辰已到,无不紧闭双眼,静候这命中注定的结局提前造访。 可是,这“吱”的一声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俄顷之间,半空中忽然“啪啦啪啦”震天价响,霎时之间也不知是何物,然后那贵宾犬相继高声悲鸣,旋即又戛然而止,寂静无声。众人只觉自己耳膜嗡嗡作响,头脑中来来去去只有三个字——怎么了? 最先有反应的是浑厚者,他知道此刻人们最需要的是光,也知道电筒在自己摔倒时脱手掉落的大概位置,遂连忙伸手摸去。谁料这一摸之下,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烂泥之中。他也没有心思去想这里为什么会有一片烂泥,只想尽快找到电筒。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是让他寻着。他连忙提起电筒甩了甩,将烂泥甩掉,再举灯一照—— 狗不见了。 就这样不见了,刚才还穷凶极恶、张牙舞抓地追来,霎时却人间蒸发。 浑厚者稍定心神,再往身旁众人照去。他们刚才逃命时已是狼狈不堪,但若和此时相比,那简直就泰然自若得跟游山玩水一样。他看见人人满身泥污,活像一个个泥人胚,看着他们在抹眼擤鼻吐口水,浑厚者想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狗呢?”也不知是谁以呼气般轻微的声音问道,他可能害怕得连声带都不敢颤动一下。 “不知道。”浑厚者的回答虽然简单,却似乎蕴含着强烈的不安。 “狗日的,”粗犷者似乎并不关心贵宾犬是怎样消失的,只盯着自己手中的一抔烂泥,“这都啥玩意儿啊!咋这么臭?”经他这么一说,众人方察觉,这片烂泥果然恶臭难当。 浑厚者也捧起一抔闻了闻,不禁两眼翻白,险些晕了过去。 “那我们算是安全了吗?”沉默了片刻,低沉者终于开口说话。 “难说。”浑厚者的回答仍旧简单。 低沉者又问:“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么那么臭?就跟……” “屎一样。”粗犷者非常漂亮地完成了一道填空题。 南腔者也开口说话了:“我们不会掉进化粪池里了吧?” “这里是地铁隧道,”低沉者并不认同他的观点,“哪里来的化粪池?” “说不好是哪个化粪池破了渗到这儿来。”粗犷者一面说一面将沾在手上疑似是屎的烂泥抹掉。 浑厚者这才搭腔:“你他妈见过泡了五年还能这么湿润的屎吗?” 他们说话的声音尽管很轻,都是只靠呼气来发声,但此间万籁俱寂,哪怕只是吐出一口气,也能听出是谁在呼吸。浑厚者环顾四周,举灯远眺,见烂泥竟铺至灯光无法照射之处,心中又惊讶又奇怪。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就铺了好数十米的轨道。 忽然“吧嗒”一声,半空落下一物,不偏不倚落在浑厚者的头上。他伸手去摸,方一触碰,便觉那东西尚有余温,而且黏稠得与地上烂泥无异。他抹下一闻,味道也对上了。难不成这满地烂泥都是上面落下来的?言念及此,他即举灯往顶上照去,然后他就傻眼了。众人见他举灯高照,亦循灯光望去,然后也跟着他一起傻眼了。 那隧道顶上,竟密密麻麻的挂满了成千上万只蝙蝠,一直延绵到视野的尽头,把隧道顶铺得如长着黑毛一般,让人只稍看一眼,便即毛骨悚然!那地上的烂泥自然就是它们的便溺,无怪臭得如此风华绝代。然而,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群面目狰狞的家伙,竟安静得很,只整整齐齐地挂在那儿没有任何动静——哪怕是挠痒的也没有——俨然一座座倒挂的墓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卷 黑暗的意义 黑暗的意义(完) 眼看这情形,众人皆冒出一个想法——它们是睡着了吗?但即便它们真的是在睡觉,也不可能成千上万只蝙蝠竟无一只发出点什么动静。这其中恐怕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情况。 “我好像知道那几条狗到底哪儿去了。”浑厚者此言一出,便惹来众人惊惧的目光。他忙立指于唇前,微一声“嘘”,然后摆手示意众人匍匐身子。众人知道自己刚脱狼窝又入虎犬,在这性命攸关之际,谁也顾不得地上便溺多臭多脏,人人奋身扑下,义无反顾投入大便的怀抱。 他们恨不得自己马上变成只猫,那样就可以竖起耳朵,聆听头,“接着报吧。” “五。” “六。” “四……”这“四”字是带着一丝哭腔说出来的。众人大喜,忙向声音方向望去,见他趴在粪溺上抽泣,又不敢哭出声来。众人见他安然无恙,也就不再理他。只听浑厚者又说,“你们看,”他举起电筒照着头上的蝙蝠,“它们刚才明明是飞过来了,可怎么又回去了?” 这时,身旁传来“吧嗒吧嗒”的声音。他转过电筒照去,不禁看愣了。只见那一直甚少说话,声音如鬼如魅的女人正一抔一抔蝙蝠粪溺往自己身上抹,就连面目五官,皆厚厚抹了一层。她对于众人讶异的目光全不以为然。“你们觉得我很恶心是吧?”她手蘸粪溺,在自己额前一抹,就像在填充油画最后的缺色处,“还好蝙蝠也这么觉得。” 众人顿时恍然大悟,连忙捧起蝙蝠粪溺往自己身上招呼。人常说戏水是一件欢畅愉快的乐事,没想到他们戏粪也如此热情澎湃。人人喜上眉梢,活像碰见奇珍异宝一样,就差没吃上一口。臭?开玩笑!这简直是世界上最香的东西。 过不多时,众人已跟从粪坑里捞出来无异。浑身上下,只剩一双眼睛和一张嘴没有抹粪。 “我们爬过去,别太大动静。”浑厚者说着,便领着众人并排缓缓爬行。他们一面爬,一面留意着头上的蝙蝠。他们发现,这群蝙蝠的数量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多,他们爬行已一顿饭的功夫,而蝙蝠群仍在他们头顶整整齐齐的列着队。 细看之下,更觉怪异。这群蝙蝠列队列得太过整齐了,纵横之距竟然分毫不差,就算拿尺量也没有那么准确。再看它们的动作,翼手包裹着身躯,露出一颗大耳鼠头,纹丝不动的就像受过严格训练军人。众人越看越惊奇,只觉这哪里还是蝙蝠,这分明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 “操他妈的傀儡!”浑厚者低声骂道,“又不知弄了什么新玩意儿。” 低沉者接口:“什么意思?” “生……生……生……呸——”口吃者一面说一面把流进嘴里的蝙蝠粪溺吐出来,“生……生……” “你他妈‘生’够没有?”浑厚者骂道,“舌头笨就别他妈说话好吗?我听着好累。” “那你说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低沉者见说来说去也没个说法,不由得有点儿不耐烦了。 “我想说的是生化烟雾弹。”听了浑厚者的话,低沉者旋即一愣,觉得这名字好熟。 “我……我也……也……”话依旧没有说完,已让浑厚者一手将脑袋摁到粪溺中。 低沉者接着说:“你不说我还忘了。我感觉那东西不是单纯的生化武器,好像还具备基因识别功能。” “早就知道了。”浑厚者说,“傀儡只污染陆地上的动植物基因,然后自己就守在江河海边吃水产,无非就是想守株待兔。” 众人又爬将一段,只见浑厚者把电筒往前一照。“我们快到了,就在前……”他还没把话说完,忽然“啪啦”一声巨响,头顶千万只蝙蝠竟同一时间落下,同时张臂拍翼,同时嘶叫,同时往众人爬行的反方向飞去。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成千上万只蝙蝠竟如排练过一般,虽纵横交错,却队列分明,起伏有序,各占其位,各行其道,不急不缓,不争不让。它们飞行的速度并不快,却配合得天衣无缝,比之人类双手尚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千万只蝙蝠皆由一个大脑所控制。 众人从粪溺中爬起,看着已投入漆黑的蝙蝠,一时也不知所以,无不面面相觑。 突然,前方隧道深处“呜呜”作响,轰隆震耳,就像巨兽的咆哮。接着,一阵劲风迎面刮来,刮起了漫天蝙蝠粪溺,幸而人们本就满身大粪,倒也不介意。但此风来得急猛异常,几可将成人吹起。众人猝然未防,险些被刮倒,只好忙相互搀扶。过了片刻,这风竟无停下之意,反而越刮越发急猛,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勉强在滑不留足的粪溺上站稳住脚。 低沉者觉得十分奇怪。“不是说所有出口都坍塌封死了吗?”他别过脸放声大叫,以防被刮起的粪溺掉到嘴里,“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风?” “完了!”浑厚者吼道,“快往前走!”他一面说一面逆风前行,“这不是自然风,是以前塌方堵着河水的余泥渣石再次坍塌了!”此言一出,众人已听见“哗啦啦”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水声,连脚下的土地亦为之颤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二卷 来者不善 来者不善(一) 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想我在嘉绍大桥上已经死了。 如果不是因为对朋友的承诺,我想我没有游过杭州湾的毅力。 我和孩子都活了下来,在这片面目全非的废墟上。 他不是我的孩子,但他却管叫我爷爷,我也没有告诉他,其实我不是他的爷爷——起码血缘上不是。 我的家人早就离去了,这个世界也没有我逗留的理由。我也一把年纪了,该死了。 但孩子你知道吗?当我还在的时候,你我还勉强能算是彼此的亲人。但倘若我不在,你就真的举目无亲了,也没有人能告诉你,你亲人的故事。 所以我希望我尽可能地活下去,直到你能理解一些事。我会将我们彼此的亲人的过去都跟你说一下,那么就算我死了,这世上起码还有你会记得他们。 然而,我这个不值一提的想法,可能过不了今晚。 ==========来者不善========== “雨总算停了。”声音来自一片被树影遮蔽、湿漉漉的草丛之中,“你到底看见了吗?” “看见了,”那儿正有人举着望远镜,远远观察着两百米开外的一栋六层旅馆,“就在咱们的旅馆里。” “他们一共几人?” “四只。不,五……也不!六只。都穿着日本军服。” “真的就只有六人吗?” “看得见的就只有六只,藏起来的就不知道了。” “没理由。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未搜过那里,为什么今晚会来?而且还冒着这么大的雨。” “他们会不会已经发现我们一直藏在那儿?” “先看一下再说吧。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好像在部署位置,每一层都埋伏了人,楼着,“大门好像锁了。” “那门锁老早就不能用了,”梁叔回应他,“估计是那帮家伙用什么顶着。你把门旁边的玻璃窗砸了,弄些动静,我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动作。” 得到梁叔的指示,阿昆也没想太多,转身走到旁边的玻璃窗前,“哐当”一下用枪托把窗户给砸了,然后用夜视瞄准镜往一片漆黑的饭店里看。 镜中的饭店,是一片近绿远黑的世界。惨淡的绿色夹杂着诡异的黑色,搭配着空桌椅,让这家饭店看起来像是在举办什么冥宴。——阿昆连忙甩了甩脑袋,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饭店内没有丝毫动静,一切都显得非常寂静,寂静得连风也不敢靠近。“他们有什么动静吗?”阿昆低声朝对讲机问。 “暂时没有。”梁叔的声音自耳机中传来,“你放心,我留意着。” “好。那我进去了。”阿昆说完,便把窗台上的玻璃渣扫去,翻身跳进饭店。可能由于惊慌,他落地的时候没有站稳,“哐”的撞在一饭桌上,那声音传得老远,就连远在孤杉下的梁叔也清楚听见。 阿昆慌神了,吓得他身子还没稳住,便匆忙闪到桌子底下,险些摔了个狗吃屎。“慌什么慌什么慌什么?”他耳机里不断传来梁叔的斥责,“你就是要引他们下来,你躲个什么劲儿?你躲,不就正好说明你知道他们在那儿了?” “是哦。”阿昆咽了咽口沫,又缓缓从桌底走了出来。“他们……有来吗?” “没有。看来他们埋伏的目标不是我们。”梁叔说道,“你假装搜东西,动静别太小,也别太大。” 正当阿昆还在琢磨怎样的动静才算“别太小也别太大”的时候,梁叔的声音又再传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知道曼君他们在哪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二卷 来者不善 来者不善(二) 得知妻子的情况,阿昆连忙问道:“在哪?” “他们在四楼西起第三间客房里,还在窗边系了一条白毛巾,可能是听见你的动静了。”梁叔说。 “我现在上去。”阿昆连忙提步往楼梯走去。 “你给我站着!”梁叔的呵斥声在耳机里传,险些把阿昆的耳膜喊破,“你现在上去,保管你没到三楼就会中了他们埋伏。” 阿昆愣在那儿:“那……那该怎么办?” “糟了!”阿昆完全没有想到,梁叔会这样回答问题,“曼君他们好像要下来找你了。” “啊!不会吧?”阿昆顿时手足无措,“那怎么办啊?” “唱歌!” “唱歌?” “你不是老唱歌吗?胡乱编些歌词,让他们别下来。” 阿昆正是心乱如麻之际,哪里想到唱什么歌。“快!”梁叔再次催促,“他们已经准备下楼梯了!” 阿昆急得快哭了。“唱……唱什么呀?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可能是自幼听得多的缘故,他张嘴就来的,竟然是一首创作于百余年前的甘肃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却见她慌忙奔跑在草原上。” “他们好像会意了,接着唱。” “她看似慌慌又张张,”阿昆就像梁叔说的那样,胡乱编着带有隐喻的歌词,“活像个疯婆娘。姑娘你安心地等着哥呀,哥要把你摁倒在牛身上。” 他这方唱完,不远处的浦东运河突然轰隆一声,像是塌了什么。接着便是急湍澎湃的水声,就像成千上万个马桶同时冲水一样,仿佛在为这首不堪入耳、乱七八糟的民歌喝倒彩。只是这年头几乎每天都有东西因缺乏人工维护而塌掉垮掉,故别说只是一条河,哪怕是一栋高楼大厦在面前倒塌,人们也见怪不怪。 但所谓“见怪不怪”也得看立场,有时候你见怪不怪的东西,说不定就是别人生死存亡的关键。 那地铁隧道之中,众人早已吓得面无血色,只觉那水声之滔天,实不亚于大海中的惊涛骇浪,一时竟踌躇不知进退。浑厚者与口吃者挽着手,逆风奔出两步,回头见其余四人竟愣在原地,急得连连跺脚。“你们他妈倒是快走啊!下水道入口就在前面不远了!”众人这才明白他为何要逆风而行,当下粗犷者背上低沉者,冷语者搀扶着南腔者快步跟上。 这时,众人觉得脚下的土地已不再仅仅是颤抖,而更像是发生一场地震!汹涌的河水,犹如久困的猛虎,疯狂地冲撞所碰到的一切,势要发泄心中盛怒。人们更感觉到阵阵水雾自漆黑的深渊中迎而扑来,星星点点的溅湿衣衫,预示着势如脱笼猛兽的河水转眼便至。他们终于迎来盼望已久的凉快,可惜感到凉快的并不止身体,还有一颗快从胸膛中跳出来的心脏。 然而在急风之下,众人脚踏着滑不留足的蝙蝠粪溺,简直就寸步难行。好不容易走出三步,不料一阵劲风刮来,便又滑退两步,甚至踉跄摔倒。他们恨透了这蝙蝠粪溺——它就像缚在溺水者脚上的巨石,将求生的意志与欲望拖进深渊——而再无人记得同样是这些粪溺在不久之前还救了他们一命。 救人的是它,害人的也是它。这正如人一样,既可以是同生共死的朋友,也可以是兵戈相向的敌人。 或许这就是命运。 或许,人即命运。 风很大,就如在疾驰的列车中探头出窗一样,压得人透不过气,无奈只好背风而行。 “俺们先退一下吧。”或许退一步才是生路,粗犷者就是这样认为的。 “不行!”浑厚者咬着牙,“那河水一过,我们身后的路就会全淹掉。” “我们可以先退回前一个下水道入口。”认同粗犷者想法的还有低沉者。 浑厚者却说:“来不及了,太远了!” “狗日的!”无计可施的粗犷者只能破口大骂,“早知道俺们就在前一个下水道上去就好了!” “你这怂货还好意思说,”浑厚者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谁他妈死活要在地下走到无路可走了才肯上地面的!” 粗犷者辩驳道:“可是,地面全是傀儡啊!” 浑厚者只想狠狠揍他一顿。 这时,口吃者正要说话,但舌头像打了个死结一样。“我……我……我……”他情急的时候,实在没有办法把话说完,只能一把拉过浑厚者,让他站在自己原来站的地方。 “我他妈找到铁轨了!”浑厚者大喜,“快,我们排成一列!”众人也来不及细想,连忙一个跟一个,排成列队。他们往铁轨上一站,立足便稳了许多,旋即吆喝起“一二一”,像小孩玩火车游戏一样,沿轨而行,只是这列“火车”是倒着逆风走的。 作为走在最前的“车尾”——也就是浑厚者——他起着至关重要的引导作用。他虽然背风而行,但偶尔也要拧过脸去,看自己走到哪了。 只见灯光之中,已依稀看见下水道的入口。泛黄的门板,锈迹斑斑的门把,可能就十米的距离,或许更近。浑厚者欣喜无限,虽然耳边水声越发轰隆,但希望总让人兴奋,总能让人斗志重燃。 可是,兴奋还会让人忽视很多东西,这其中还包括危险,而危险往往会在最让人防不胜防的地方发生。 只听见“嘣”的一声清脆声响。“操!门把断了!”他们可能做梦都不曾想过,一个构造简单的门把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话音刚落,但闻那河水涌近,哗啦啦劈头淹来!黑暗中,众人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忽然如坠汪洋,被巨狼掀翻,卷入水中。面对如此汹涌的河水,他们就像蚂蚁一样无能为力。只是在这生死存亡之际,谁都会激起最后的求生本能,在这被河水灌注的漆黑的地铁隧道里,奋起平生之力展开四肢,只求抓着什么是什么。 然后,浑厚者左手抓住门框;口吃者抱住他的左大腿;粗犷者抓住他的左脚踝;低沉者抓住他的右脚踝;冷语者抱着低沉者的腰;南腔者缠着口吃者的腿。水中暗流激涌,把他们冲得如一幡迎风飘扬的鲤鱼旗,根本直不起身子。 众人咕噜咕噜的不知喝了多少水,只觉满口腥臭就像死鱼腐蟹,水质口感更稠似痰唾,早有人在水里边喝边吐。浑厚者身后拖着五人——少说也有数百斤——而他却只抓住门框,实难支撑太久。或者放手,顺水而去才是唯一的生路,但浑厚者却死活没有松开抓住门框的手。 他用紧咬着电筒,勉强照了照下水道的门,瞬间有了主意,连忙提过步枪,用右腋夹紧枪托,逆着水流对准门的合页,“啐”的就是一枪!上合页应声而断,门当即歪开一半。他看见门歪开处,汽泡连珠般冒出,便知有了生机。继而再对准下合页,正欲开枪时,步枪却“咔”的一声,竟然卡弹壳! 要换了平时,卡弹壳只需换一次膛,把弹壳挤出来,再重新上膛便可。可这是在水里,况且他有一只手抓着门框,哪里还空得出手来换膛。情急之下,他只好把枪头往墙上戳去,一心想将那卡膛的弹壳震出来。但那弹壳如嵌在步枪中一般,竟撞不出来。他渐渐感到身体缺氧,快憋不住要吸气了,一时闭气不紧,险些吸进一腔浊水。 这时,身旁有人缓缓递来一件东西。他接了过来,竟是一柄手枪,遂衔着电筒回头一照,浑浊间见抱着自己左腿的口吃者已然奄奄一息。他忙举枪往下合页处扣下扳机,合页应声而断,门“哐”的一声为水压撞开。众人旋即被卷入门内,顺着汹涌的水流身不由己翻滚跌撞了不知多远,忽感身子凌空,然后“扑通”连响,纷纷落入一道疏水渠中。 在如此湍急的水流之中,莫说是人,即便是鱼,亦势难逆流。众人落渠之后随即被水流冲走,黑暗中只闻呼喊声、急喘声乱作一团,更分不清头下脚上,地南天北。 混乱间,忽闻“当”的一声,不知碰到了什么,只听浑厚者高声大叫:“有梯子!快爬上去!”接着“当当当当”由低至高连串响起。众人在水中挣扎间亦撞上铁梯,不禁心生绝处逢生、柳暗花明之感,遂急忙爬上。抬头张望间,只见一人手提电筒往上爬,正是浑厚者。灯光之下,隐约可见一把铁梯沿壁安装,直探至疏水渠中,正是天无绝人之路。 众人也不知攀了多高,只觉少说也有十数米,攀至顶处,才发现又是一条下水道,方知这段下水道是多层结构。浑厚者率先攀上,当即趴在地上抠喉作吐。此时光线虽昏暗,但已有月光穿过头顶排水网栅射来,隐约可见众人面貌。 昏暗中,只见别一男子亦攀至。浑厚者对他说:“把刚才误吞的水全吐出来,一滴也别留肚子里。”闻言,那男子亦扶着下水道墙壁抠喉呕吐,月光恰好照到他胡子拉碴的脸,正是吕湘英。 他连气也来不及喘,就忙不迭呕吐起来,直把胃部吐得空空如也。但见余人亦陆续攀上,小命均丢了大半,无不仰天而卧,急喘连连。吕湘英嘱道:“老严让我们把刚喝下的水全吐出来。”众人听了,亦纷纷抠喉而吐。这时,浑厚者已吐毕,缓缓站起,月光正好将排水网栅的影子投在他脸上,赫然便是严黄。 “吐出来就好。”他一面说一面脱去衣服,处理着左肩之前中枪的伤口。刚才拼命抓住门框时,把他的伤害撕裂了,又被肮脏的河水浸泡过,恐怕又得感染发炎。正处理间,忽见一个矮小的身影躺在地上,已是生死不明,而另有一肥大的身影,正在为他推腹压胸,人工呼吸。 那躺在地上不知死活者,自然是杨处寒,而为他施救的,正是汤兰。严黄走近,推了推汤兰:“我来救他,你先去把喝进肚子里的水吐出来。”汤兰却未挪开,声音冷如鬼魅:“我一口也厶喝。”说话间,已将卡在杨处寒喉头的一口水推了出来。 汤兰旋即将他扶起,严黄见他转醒,由衷一笑。“死矮子,没事了吧?”杨处寒点着头,“没……没……”尚未说完,突然“噗”的一声,腹部已被汤兰狠狠揍了一拳,随即“哇”的一口,险些把肠胃都吐了出来。汤兰这才冷幽幽地说:“现在才叫厶事。” 吕湘英见众人已齐,大感欣慰。“好了。所有人都没事。”又问严黄,“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严黄处理完伤口,看了看下水道两头。“咱们好说歹说,终于来到这儿了。我看咱们人困马乏,又浑身湿透,不如先找个妥当的地方歇上一晚,挨着明天一大早再去找你的‘逐日’号。”众人听了,都觉得这提议甚好,于是辨明方向,径往东行。 行至不远处,忽闻水声隆隆,宛如瀑布一般。走近一看,见下水道尽头之处,竟是个偌大的储水池。吕湘英等人站在铺架于水池上方的铁网低头看去,见这池径约八米,深不见底,然隆隆水声却是自池底传来。 严黄提灯照去,见约十米之下,池壁之上,有一圆洞吐水,宛如巨龙脱洞潜渊,正是那淹了地铁的河水。“这是地铁排汛用的储水池。”严黄边看边说,“这地铁挖得太深,疏水渠无法与靠近地面的下水道相接,只好另挖一条下水道和一个储水池用来排汛。”他又举灯高照,见头顶之上有一窨井盖,“看来每隔一段时间,傀儡就会派抽水车来将水抽走,排往浦东运河。现在这功夫倒是可以省了。” “这你都知道,”梅若虎赞叹不已,“俺真是服了。” “我好歹在上海的下水道摸爬打滚了五年,”严黄看着他,“这下水道就是我的家了。” “我实在不太明白,”吕湘英说道,“傀儡如今占尽优势,如果要赶尽杀绝,直接开河引渠把地铁灌了,我们难道还能像鱼一样吗?” “那是因为我们还有利用价值。”严黄把衣服的水拧干,又重新穿上,“他们占领了我们国家之后,需要重建许多东西,而这又需要投入大量劳动力。试问这世上还有比拍个照就言听计从的奴仆更好使好用吗?”言间,他爬上窨井梯,将头顶的窨井盖推开,“咱们就从这里上去吧。”然后爬出了地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二卷 来者不善 来者不善(三) 梁叔缓缓压低狙击枪的枪托,以抬起架在树结上的枪头,好观察到旅馆中正由下往上跑的目标。 那是阿昆的妻子曼君、妻妹雪谣以及自己的孙子小霖。 “很好。”他瞄着瞄准镜不住地点头,“他们会意了,已经跑回楼上原来的房间等着。” “呼——,”阿昆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是只好姑娘。” “还有,”谁料梁叔的话还没说完,“你的美妙歌声终于让那帮家伙忍不住了。” “他们来了?”阿昆急忙躲到饭店的厨房里。 “两个,分别从二楼和四楼往你方向来了。”梁叔的声音忽然悠哉起来,似乎要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那还等什么?射他呀!” “开枪!”梁叔突然命令道。 “什么?” “我叫你开枪!” “朝哪开啊?” “随便!” 阿昆无可奈何,朝着厨房的墙壁上“啪啪啪啪”连开数枪。 “好,停!”梁叔又道,“你现在大声说,‘操你妈的死耗子’。”阿昆简直哭笑不得,只好按照指示,朗声说道:“操你妈的死耗子!” “很好。”阿昆只听见耳机里传来上膛声,“他们听见你的枪声之后就不敢贸然过来了。现在停在一楼和二楼之间,估计是在请求支援。” 阿昆听了,哭丧着脸说:“两只我已经吃不消了,他们还请求支援?” 可惜梁叔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们不请求支援,我又怎么知道另外几个家伙在哪里?”他沉声说道,“你躲在那儿别轻举妄动,我看见他们了。楼:“雪谣,跟姐夫一起去杀他个片甲不留吧。” 雪谣没有立即回应,只耐人寻味地垂下了头,眉目间隐隐升起阿昆不曾察觉的心如刀割般的神情。“家昆,我妹还是个孩子,不能让她去冒险啊!要不让我去吧,大不了咱俩夫妻一块走就是了。”说着,曼君就把男孩抱到妹妹身旁。 阿昆正要大声喝止她,谁料雪谣转身便跑,直奔通往二楼的楼梯。曼君哭着大叫:“小谣,你不能去!”雪谣放慢脚步,站在楼梯之间,她脚下还是刚才袭击阿昆的“日军”的尸体。“别开玩笑了,”她转过头来,冷冷看着姐姐夫妻二人,“你可是怀了鲍家的种,我这当妹妹的怎好要你冒险?” “对。”阿昆连忙搭口,“雪谣就是只明事理的人。” “可是……”尽管当姐姐的说什么也不愿看着妹妹冒险,但一想到了腹中孩子,纵有万千苦衷,也只能咽到肚子里。“老公,我不能看着我妹冒险,你一个人去能有几分胜算?” 阿昆犹豫了。别说一个人去能有几分胜算,哪怕他们三人一起去,也无几分把握。当他意识到这点,他才蓦然察觉,自己叫上雪谣一同前往,无异于叫她与自己一起送死。 “我去引开他们吧,你们趁机会赶快跑。”他学着梁叔平时教他如何听声辨人的方法去聍听楼上的枪声,得出结论是,楼上至少还有八名敌人,所以他才向妻子说出这番话,“我想过了,我们一只人去是死,三只人去恐怕也是死,而且我们还得救梁叔。与其左右是死,就让我去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二卷 来者不善 来者不善(完) 见丈夫态度坚决,曼君默默抹去泪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你们谁都不用去,我自己一个就够了!”阿昆夫妇瞠目结舌地看着说出这话的雪谣,“反正我也活腻了,早就想去见爸妈了。” “不行!”曼君嘶哑的嗓子大喊,“你要是有什么不测,我怎么向爸妈交代!” “你有丈夫,又快有孩子。眼下这里,就只有我孑然一身。所以,需要跟爸妈交代的人不是你,而是我。”雪谣话没说完,人已经奔到二楼。 阿昆夫妇就这样看着她一个刚满十八的花季少女只身冲往敌阵,一时竟头脑空白,没了主意,唯独小霖在不停地叫唤着“谣姐姐”,但他的声音都被枪声覆盖了。 其实夫妇二人心里面都清楚,如果牺牲一个能救回所有人,雪谣恐怕是最合适的牺牲者。他们一方面不愿去想这个自私的结论,一方面却又控制不了自己去想。他们挖空心思,想找个更加冠冕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何至今仍站在这儿无动于衷,可找来找去,却只找到让他们无地自容的借口。 可这不是人之常情吗?站在丈夫的立场,妻子自然远比妻妹重要;而站在妻子的立场,尽管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毕竟还是有厚薄之分。 而当妹妹的也实在太聪明,聪明得把这层关系一眼看破。她本可以假装糊涂,可是她一想到姐姐与姐夫二人心中天秤的偏差——一种情况越艰难就会越明显的距离——这份糊涂她是万难假装下去。 “他们只是不好意思开口叫我去当炮灰罢了。”这个念头反复纠缠着她,狠狠地拧住她的心,让她感觉每一次迈步都异常沉重。 她很想哭,当她掩身在二楼拐角的时候,眼泪差点就滑了下来。可她却生了一副倔强如牛的脾气,又正处于青春的叛逆期,只觉得眼泪太损尊严,便强行把泪水忍了回去。但她在心里对已故双亲的呼唤,却彻底出卖了她的脆弱。 她在想,自从四年前爸妈离去之后,她就没再担当过谁的心中第一。尽管姐姐仍是很疼爱自己,但随着姐姐有了丈夫,怀了孩子,她便感觉到自己在姐姐心里面的地位日益被姐夫和未出生的孩子所分薄。她明白,在一般情况下,姐姐是宁愿牺牲自己也绝不会让她冒一丝危险。但如果这个选择必须建立在姐夫、未出生的孩子和自己三人之间…… 她突然从拐角处探出,举起手枪,朝其中一名伏在窗口,朝梁叔射击的敌人就是一枪。她甚至不知道二楼到底有多少敌人,莽莽撞撞就冒出来开枪,因为她早已心乱如麻,只想尽快引开所有敌人的注意力,好让其他人逃生。 她根本想都不用想也知道姐姐会作何选择。所以,她不等任何人作出选择,自己就先选择去饰演这个牺牲者。这起码让自己的心好过一些,哪怕是死也死得伟大一些。因为这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敌人就在眼前,而她却兀自胡思乱想。她的心思全然不在战斗上,更没想过下一秒自己就可能脑袋开花。二楼的敌人却迅速进入状态,哪怕面对的只是一个刚成年的女孩,也摆出一副狮子扑兔的架势,以餐桌餐椅作掩体,伺机还击,而她还在傻乎乎地朝着桌子椅子开枪。 好想再回味一下那种感觉——她暗自寻思着——那种被别人放在心头、捧在掌心的感觉,就像当年爸妈对自己一样。哪怕只是一天、一个小时、甚至是一分钟也好。这世界还会有这样一个人吗?还能遇见吗? 当打光第一排弹夹的时候,她的肩膀也跟着传来一阵剧痛。 那实在太痛了,子弹洞穿了肩膀,她甚至感觉到骨头已经裂了。而这种剧痛,根本不是一个刚成年的女孩所能承受的。 可她却忍了下来,一个平时剪指甲不小心把手指剪破也会哇哇大叫的女孩,在此时此刻,竟出于本能地忍下了子弹所带来剧痛。她的思维因为剧痛而一下子清晰起来,她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连忙捂住伤口,抽身往三楼奔去。 她知道当务之急,是尽可能地引起更多敌人的注意,好让其他人趁机逃生。 过不多时,三楼便传来了她的枪声,然后是四楼、五楼、六楼,再到天台。她不停地在楼层间来回奔跑,放暗枪,幸运的话还能打伤其中一二。敌人被她这么一折腾,只得抽出人手去对付她。 敌人人手一分散,梁叔的压力顿减。他以为这一切都是阿昆做的,不禁默默赞许,“臭小子,好样的!”又趁着敌人换弹夹的空隙,傍地一滚,掩身在孤杉旁的废车下,并迅速在车窗上架起狙击,“嘭”的就是一枪,正中一名正在三楼某间客房窗台下换弹夹的敌人的脊椎。 那敌人可能到死也不会知道,自己躲在窗台下,背靠着墙壁,怎么还会被击中?就算对方的子弹劲度足以穿壁而过,那起码也得知道自己的位置。所以,在那敌人意识消失前,他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对方为什么知道自己在哪? 然而,这就是作为一名狙击手除了精准枪法之外的另一个更为可怕的地方。他们可以在极短时间内,透过观察周遭一些微妙的变化来快速判断敌人的位置。被这种狙击手击毙的人,致其死命的往往不是子弹,而是一些看起来关系不大的东西,如一个掉落的酒瓶,或是唯一一幅没有被风吹起的窗帘。 作为一名善于判断敌人位置的狙击手,同样善于隐藏自己的位置。梁叔击毙一名敌人后,很快就发现第二、第三名敌人。但他并不急于开枪,只静静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很快,对方就开枪还击。“啪啪啪”一连串子弹由同一个方向射来,显然是同一个敌人所为。但他的子弹并不是打在梁叔附近,而仍旧是那株柳杉之上。梁叔旋即明白,他们已摸不清自己的动向,继而助长他们的错误判断。因为每当情况混乱,带头人的错误往往等于所有跟随者的错误。所以他仍旧在等,等待所有敌人掉进自己人挖的坑里。 不出梁叔所料,第二、第三、第四名敌人也相继开枪,目标无一不是那株柳杉。梁叔掌握了他们准确的位置后,暗自模拟了一个开枪的顺序,确保能以最短时间,最少的瞄准成本,打击最多的敌人。 “一、二、三、四……”他先是念念有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探身架枪瞄准扣下扳机! “嘭!咔嚓。嘭!咔嚓。嘭!咔嚓。嘭!咔嚓。” 四枪之后,他判断自己的位置必定暴露,连忙就地滚回柳株旁,在背月的一面举枪遮镜,观察旅馆的动静。 枪声的回音很快就消散,四下间顿时安静了下来。天空中还是一轮皎洁月色,夜风仍旧清凉,虫鸣此起彼伏,一切仿佛在变,却又似从来未变,若不是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火药味,谁也不会相信这儿曾经爆发过枪战。 “貌似清理干净了。”梁叔冲对讲机说,“阿昆,你那边怎样?” “我……我们躲在一楼的厕所里。”阿昆回应道。 “什么?”梁叔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在厕所里?那是谁引开他们的火力?” 阿昆支吾了半晌才说:“是……是雪谣。” 梁叔瞪着老大一双眼睛,半天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在这时,一人突然高呼:“梁叔!”他听出是雪谣的声音,忙举枪寻去,见她正在三楼一间客房的窗户处向自己招手,“他们全让我干掉了!” 耳机旋即传来阿昆喜悦的声音。“好!好样的!梁叔,雪谣好厉害,你平时没白教她了。” 梁叔额角微微渗出一滴冷汗。他从瞄准镜中看见,雪谣正兴高采烈地跑下楼梯,与此同时,阿昆、他的妻子曼君,并抱着自己的孙儿小霖,也从一楼的厕所里走了出来。 他们碰头后,当即高兴得互抱喜泣。曼君把妹妹从头检查了一遍,见她肩膀受伤了,便拿出药物,一面哭着一面为她包扎。 “梁叔,”耳机里响起阿昆的声音,“谢天谢地,咱们全都没事。赶快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吧。” 但梁叔却无动于衷。他依旧举着狙击,观察着饭店内的动静,只是身上的汗越来越多,比先前奔来跑去的时候还要多。 “梁叔?”阿昆见他许久没有反应,便又再呼叫起来,“快回来收拾东西吧,我怕他们会有增援。” “阿昆,听我说。”过了半晌,梁叔终于有了回应,“从餐桌上取一双筷子,交给雪谣。” “啊?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赶快照做。” 阿昆困惑不已,但听梁叔的口吻,只觉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当下便从餐桌上取了一双尘封的筷子,递到雪谣面前。 “这是干嘛?”雪谣问道。 “梁叔叫你拿着。”阿昆就将梁叔的意思告诉了她。 “我不是问谁让我做,”雪谣突然愠怒起来,“我是问为什么要给我筷子?” “阿昆,别管她说什么。”因为阿昆没有按下对讲机的通话键,以致梁叔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远远看见二人僵持在那儿,便知出了状况,于是说道:“你就让她随便夹些东西。” 阿昆叹了口气,左右寻了一下,便指着雪谣脚旁的弹壳。“梁叔让你把那只弹壳夹起来。” “好笑!”雪谣冷笑一声,“梁叔叫你让我夹你就让我夹,他自己不会夹吗?就算他自己不会夹,难道你也不会夹吗?为什么非得让我夹?” “家昆,”站在旁边的曼君也一脸错愕,“梁叔为什么让雪谣夹弹壳?”她深知妹妹性格乖戾,别人越要她做的事,她就偏不做,故不等阿昆说话,就先弯身去拾弹壳。“我知道梁叔想用这些来做风铃给小霖玩,但也没必要非用筷子去夹不可呀。” “拉开你老婆!” 阿昆听见梁叔的话,连忙把妻子拉到身旁。“怎么了?”曼君满脸狐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他正要解释,耳机却再度传来梁叔的声音。“阿昆,你告诉雪谣,” 他从梁叔的语气中听得出,那绝不是单纯的“告诉”。 “如果五秒内她不用筷子夹起些什么东西——” 而是充满了威胁的味道。 “我的下一颗子弹,就会打在她的脑袋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三卷 善者不来 善者不来(一) 她在我的瞄准镜里泰然自若,但我看得出她的灵魂在颤抖。 我何尝不是? 她已经没有选择了。只是同样的,她也让我毫无选择。 我不能有太多胡思乱想,也不能让感情蒙蔽了眼睛,我甚至阻止了一切有关于她的记忆涌进我的脑子。 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查明她的身份,然后在发现她有异常的时候,扣下扳机。就像当年老古对他儿子跟儿媳做的那样。 原来这非常困难,就好像是自己剜自己的心。老古当年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时间拖得越久,我就越发控制不住一个来自侥幸心的声音——她没有问题,是我妄自猜测;她没有问题,是我杞人忧天…… 不!我必须在我自欺欺人之前,把这事给了了。 第十二话:善者不来 阿昆闻言,当场就愣在那儿。这番话哪怕是面对一个陌生人他也难以启齿,何况是自己的亲人? “快点!”但梁叔似乎并未站在他的立场去想,“你要是不愿意这样做,我就只好开枪了。” “不可能的!”阿昆突然冲对讲机大吼,直把身旁的曼君吓了一大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忘了三年前的事吗?”梁叔一面说,一面为狙击枪上膛,那上膛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阿昆的耳朵里,“别的我不多说了。我要开始倒数了。五!” 阿昆被逼得无可奈何,只好把筷子硬塞到雪谣的手里。 “四!” 他急得满头大汗,指着地下的弹壳说:“雪谣听话,快把弹壳夹起来!” “三!” 他见雪谣仍旧无动于衷,更是心急如焚。“就当是姐夫求求你,快把弹壳夹起来吧!” “二!” 曼君在一旁看着丈夫焦急的样子,已然泣不成声。因为她也知道,梁叔为何让妹妹用筷子把弹壳夹起来。 “一!” 雪谣垂下头,目光在筷子与弹壳之间徘徊,神情仿佛透露了她的心事。她并非不想把弹壳夹起来—— 而是她不会。 “阿昆,”梁叔的声音坚毅果断,却又带着极重的负罪感,“我向你们夫妻俩道歉了。” 他话音刚止,雪谣忽然尖叫一声,飞身扑向姐姐,夹手从她怀里抢过小霖。众人无不被雪谣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大跳,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已抱着小霖直奔二楼! “雪谣!”曼君哭喊着就要追去,却被阿昆旁抱住。“老婆!听我说,她……”阿昆也忍不住哭了,“她已经不是雪谣了。” “不!”妻子声泪俱下,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阿昆哭着进对讲机说:“梁叔,求你给她个痛快吧。” 梁叔何尝不想给她来个痛快,只是她抱着小霖一个劲往高处奔,梁叔怕伤及孙儿,说什么也不敢开枪。 雪谣一直奔到着他的绝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三卷 善者不来 善者不来(二) “老古,我不想活了,”他翻转手中的枪,抵着自己的太阳穴,“我这就来找你。” 就在他要扣下扳机之际,身旁传来了天使般的声音。“爷爷。” 他愣了,侧过头一看,见小霖正站在自己旁边擦着眼泪。他的泪水再次倾流而至,不知哪里涌出一股力气,猛然从地上爬起,一把抱过小霖。“是小霖吗?真的是小霖吗?”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摸了摸小霖的脸,“你没事!你没事!有受伤没有?有哪里觉得疼吗?”他抱着小霖又亲又吻,仿佛那是什么价值连成的宝物。 他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抱着小霖从天台返回,正要告诉阿昆他们小霖安然无恙,却蓦然想起雪谣已不在人世。 曼君已经醒了,正依偎在丈夫肩头失声痛哭。梁叔放下小霖,摸着他的小脑袋说:“谣姐姐走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小霖一听,眼眶立即红了。梁叔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心头更是刺痛。“你去抱抱曼君阿姨吧,去亲她一下,让她别难过了。” 小霖扁着嘴,泪水已溢出眼眶,喊了声“曼君阿姨”,便扑到曼君的怀里哭了起来。“小霖……”曼君痛哭着说,“谣姐姐再也不能和你玩了。” 梁叔吸了吸鼻子,跟阿昆说:“为雪谣安排一下后事吧,我们不能让她暴露在那里……”他本想说,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会吃掉雪谣的尸体,但他真的说不出口,最后只能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火化吧。”阿昆垂着头,“那是最好的了。” 梁叔点了点头,扯下一幅泛黄的餐桌布,走到饭店门前,盖住雪谣的遗体。然后又取了早前储备的半罐汽油,均匀地淋在雪谣身上。“雪谣,”他掏出火机点着餐桌布,“代我向你父母问声好吧。” 这或许就是人类最后的归宿,不管是三尺下的黄土,还是三尺高的火焰。面对死亡,大多数人更愿意相信那只是另一个开端。这种“相信”早在人类学会说话前便已存在,亦有赖于这种“相信”,人们才得以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黑暗中寻找光明。 因为光明必将到来。 雄雄火光映照着梁叔被刀痕一分为二的脸庞,在他漆黑的瞳孔里摇摆闪烁。在这一刻,他失去了知觉,他感觉不到喜怒哀乐,甚至感觉不到时间与空间。他就这样看着燃烧的火焰,看着血肉之躯如何在烈火的洗礼下重返自然,和听着身后凄楚的哭声。随后,他一言不发地走开,来到刚才掩身的柳杉旁,拾回那柄被他称为“老古”的反器材狙击步枪,掏出匕首正要在枪柄上刻“正”字,蓦然又止住。 他说不上为什么,突然非常讨厌用这样的方法去记录别人的死亡,觉得那密密麻麻的“正”字根本毫无意义。就在刚刚之前,他还把这些“正”字看作是自己的荣耀勋章,转眼间心态却彻底改变。因为如果雪谣并非坠楼而亡,而是死在自己枪下,他是绝不可能把雪谣的生命化作“正”字的一笔。也正因为他想到这点,他才突然明白,这些“正”字,大多都是由像雪谣一样遭遇的人所组成的。 他不禁问自己:为什么我之前会把这些人的死亡记录下来?我杀过不少像雪谣的人,当中不乏与我关系亲密的,但为什么偏偏到了此时,我才明白到这个道理? 他不知道,他只是不愿再去作这种无谓的记录。于是他反过匕刃,对着枪柄一刀一刀刮下去,直到把所有“正”字统统刮掉,夜空中只回荡着金属互刮的刺耳的声音。 他想起他的挚友在生前曾经跟他说的一句话:“如果你觉得未来背弃了你,那你最好背弃你的过去。” “为什么?” “你之所以觉得未来背弃了你,是因为你被你过去的旧有观念所束缚着。你若不挣脱你的过去,你永远无法到达你想像中的未来。” 他抚摸着被自己刮花的枪柄,看成是自己背弃过去的一种启示。随后他收起匕首,提枪回到旅馆,与阿昆收拾了一下行装,并将敌人随身携带的食物、净水、弹药等全都打扫一遍,又一把火将他们称为“木马仪”的眼镜和敌人的枪支全部烧毁——那些枪支的扳机上都加载了指纹识别模块,除非懂得专业的破解技术,否则其他人拿在手上,也只能是一柄废铁——最后还选了几套较为干净的日军军服换了,乔装成敌人的模样。众人见收拾妥当,便即动身离去,出门时又朝雪谣的遗体拜了三拜,以作告别,然后辨明方向,望南而行。 小霖早已伏在梁叔背上睡着了,只是眼角不时闪烁着泪光。曼君倚着阿昆肩头,神情空洞,偶尔回头看看妹妹的遗体,又悲从中来,眼中翻涌起滚烫的泪珠。 众人走了几步,梁叔缓缓收住脚步,回头望着身后的旅馆若有所思。 别了这个地方,不知要流浪多久,才又能安稳下来。 他又看了看伏着背上的小霖,不由得重重叹一口气。这孩子才大概五岁,而自己却已年近古稀,倘若自己百年作古或是有个三长两短,谁又能代替自己去照顾他? 不知不觉,他们离旅馆已有百米之遥。然而就在此时,空旷的夜空中忽然传来异响。梁叔迅即命众人收住脚步,侧耳倾听。 那是……那是什么在推起窨井盖? 梁叔听出,声音就在前方不远处传来。他连忙回头,四处寻找可供藏身之处。他之所以如此急于躲藏,是因为他明白,来者即便不是敌人,也绝非善类——这个天下,早已不是善类能够生存的世界。 然而,除了旅馆之外,唯一可供藏身的地方就只有那株被子弹打得皮开肉绽的柳杉和旁边的废车。如果藏于其中,万一来者甚众,加之目睹旅馆的惨烈,继而大肆搜索起来,在这清空朗月的旷野之中,岂不进退维谷,坐以待毙。 相比之下,旅馆显得更为安全。一来大家都熟悉旅馆内外的环境,易于藏身;二来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同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念及此,他当即引众人重返旅馆,然后以不变应万变,静候他们想象中的不速之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三卷 善者不来 来者不善(三) 吕湘英随着严黄,穿过窨井口来到地面,顿时觉得心胸开阔。又见此时满地银光闪烁,便知是一场大雨刚停。而霁月正好,天清气爽,四下虫鸣,银星棋布,更有一阵阵花卉清香草木芬芳扑鼻而来,所谓世外桃园恐怕亦不过如此。 这里的空气与地铁和下水道相比起来,清新得仿佛来自不同星球。若换作平时,他定要大口呼吸,再好好感受这雨后的清新美景。但此时他只感到满目苍凉,放眼除了沥青马路,无不杂草及膝,灌木丛生。目睹此情此景,吕湘英只能感叹,大自然已经在回收文明,而且速度好快。 见众人陆续攀上地面,严黄便指着东面一条河。“那儿就是浦东运河,刚灌进隧道的水就是从那儿来的。这里方圆十数公里原是一片望无边际的水稻田。十年前——也就是你们本该回来的那年——政府投入了大量资金,把这儿发展成一个原生态的农业区,听闻还是全国最牛逼的。没料傀儡空袭那年,在这儿投下了成百上千吨燃烧弹,几万公顷的水稻全被烧成一片白地。打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一颗大米。真不知其他地方变成什么样子。” 他一面说,一面从背包中取出六副眼镜,甩干水,分与众人戴了。“幸好这东西防水。别的我就不瞎鸡b巴啰嗦了,如果不幸让傀儡给逮了,记得眼镜左臂有一个小开关,只要一扭开,眼镜里的刀片就会在十秒后弹出把眼睛刺瞎。”众人听了,无不咋舌。 “别他妈一副死爹丧娘的样子。”他说,“你们要是被傀儡逮了,就会宁愿瞎了眼睛。”潘德念轻声与吕湘英说:“说得他好像被傀儡过一样。” 严黄又道:“这眼镜左右臂上都有开关,你们可别混淆了。左臂是弹出刀片,右臂却是另有用途。你们扭开试试。”却无一人依示而行。严黄无奈苦笑,“我要想害你们,不会等到今天。”说着,自己先扭了右臂的开关。众人虽见如此,但仍不放心,纷纷摘下眼镜才扭。只听见眼镜“哔”的一声,镜片上泛起绿光,却看不清显示着什么。 “戴上才能看到。”尽管严黄一脸坦诚,但人们仍是等了十数秒,见眼镜并无异样,才放心戴上。 透过镜片,众人可见绿光亮处,乃一串数字,为“87.5”。 “继续扭动开关,”严黄说着,便已开始微调眼镜上的开关,“把数字调成……96.8吧。”众人调了,只见每一个人头上,都出现了绿点,绿点下方有一串四位数序列号,而旁边还显示了以“m”作单位的数字。 “我们的眼镜内置了无线电定位器,相同频段的眼镜可以在一定范围内侦察到彼此的位置和距离。”严黄一面说,一面走远几步,以证明无线电定位器的效用。“如果你们看见绿点一直跟在我头上,并且也显示出我的距离——也就是‘m’前的数字,‘m’代表米——这就说明定位器正常工作。 “另外,你们务必记住绿点下方序列号的末位所代表的意义。我是‘1’、吕船长是‘2’、杨处寒是‘3’、小广东是‘4’、梅哥是‘5’、汤小姐是‘6’,就跟我们报数时一样。你们再摸摸镜框右侧,有一个类似手电筒战术开关的按键,按下锁定时,定位器的信号会转变成续点传送,信号时断时续,别人就会看见你的绿点在闪烁,这是代表你遇到非常情况;再次按下是解锁,信号恢复正常。” 众人听他一一描述,方明白这副其貌不扬的眼镜,内里竟是满载乾坤。他们一面饶有兴致地把弄着眼镜,一面越过马路,寻找着可供歇息的地方,又跨过一处灌木丛,来到只有一株迎风而摆的孤杉和一辆废车的旷野中。这里的野草较之先前要矮得多,因为这里地面铺着厚厚的烧结砖,杂草在砖缝处生长,故最长也不过及踝。 这时,人们闻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有火药味!”梅若虎更是指出这种气味的本质,看来他的嗅觉比其他人更要灵敏。然而,他闻到的,远不止火药味。“还有……”他仰着头,就像一只缉毒犬一样,“还有血腥味!就从前面吹过来。” 他手指递去,正是不远处一栋外墙斑驳的建筑物。透过月色可见,建筑物已被一层绿藓和数之不尽的爬山虎所裹着。“那是什么地方?”潘德念问道。 “不管是什么地方,那都是一个是非之地。”吕湘英看着严黄,“咱们不如先过了河,再找地方歇脚怎样?” 严黄却没有回应,只是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转而独自走到那株孤杉旁,怔怔地看得出神。众人见状,也只得跟上去。然而谁也不曾料到,那孤杉面月的一侧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裸露着被急速旋转的子弹扭断木纹的弹痕,并被严重灼伤发黑的树身。 杨处寒伸手摸了摸树干的着弹处,“还……还热……热的。”众人自然明白那说明了什么。只见严黄从腰间拔出之前要用来宰狗的匕首,在树干弹痕处抠出一颗还有点烫手的弹头,拈起仔细观察了片刻,又一连挖出数颗再三端详,然后绕到孤杉背月的一侧左寻右觅,从草地上拾起若干颗足有十五毫米口径、长逾六公分的弹壳,而且也是余温未散。 “好大的一柄狙击步枪。”他喃喃自语,目光缓缓瞟向树旁的废车。他向杨处寒打了个手势,二人旋即举枪上膛,一左一右夹向废车。然而绕车一圈,才发现是自己多心。 “老严,怎么了?”吕湘英见他神经兮兮,便开口问道。 “没什么,”严黄神色凝重,“我们到那栋楼去看一看吧。”言间,他递指指向血腥味传来的地方。 “我不同意!”吕湘英说得斩钉截铁,“那里既然有血腥味传来,就一定是个是非之地,而且血腥味至今未散,说不好那儿仍在是非当中。” 严黄垂头凝视那反射着银白月光的小草。“你知道吗?如果我们每次碰见是非之地都绕过去的话——”随后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炬般看着吕湘英,“你们恐怕早已成为傀儡的一分子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别忘了,”吕湘英反驳道,“我们这次冒着大险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认为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严黄冷冷一笑:“我绝对不会忘记这次出来为的是什么。但你也别忘记,如果三天前我不带人去节外生枝,我现在可能是躺在床上,陪着我快要分娩的老婆,而不是在这里跟你吹吹风赏赏月。” 吕湘英顿时膛目结舌,无言以对。 “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的田地吗?”严黄一面说,一面缓缓向吕湘英靠近,“就是因为这世界上,有太多与你想法一致的人。你们都太聪明了,总变着法绕过困难,躲过考验,心里面盘算的尽是自己如何偷安,哪管别人的生死存亡。可你看看这天下,还有一个地方能确保你的人身安全吗?我们已经重回蛮荒时代了,文明已经易主了,就连几条小狗也能叫我们疲于奔命。归根结底,就是大多数人在危难时刻置他人于不顾,这些他人才会在转眼之间成为了我们的敌人。” 吕湘英说:“可谁能担保,那大楼里就有需要我们帮助的人?说不好,需要帮助的人早已成为我们的敌人了。” “你说得很对。”严黄半眯着眼看他,“或许早在我决定救你们之前,就该想到这一点。那样我就有更多理由袖手旁观了。”他丢下这句话,也不等众人回应,便已招呼过杨处寒,往那栋建筑物走去。 吕湘英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阻止他们,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踌躇不知进退。梅汤潘三人见他犹豫不决,又想到自己手上只有几把破铜烂铁当兵器,一时也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然而,就在他们意见产生分歧的时候,早有人潜伏在旅馆某个月光照射不到的客房中,架起了狙击步枪瞄准着他们的脑袋。 “梁叔,”阿昆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尽管听不见对方说的什么,但从他们的行为举止看来,“他们不像是鬼鸦。” “这不重要——”梁叔回头看了看瑟缩在一旁的曼君与小霖,“他们反正不会是好人。”说着,他已为狙击步枪上好膛,“好人是绝对活不到现在的。” 阿昆点了点头,但他并不是认可梁叔的看法。他只是惯于把任何陌生人都看成是鬼鸦,这样他就不用费神去分辨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是对是错,只因为了生存,他必须要干许多卑鄙龌龊、埋没人性的勾当。 “那我们现在就动手吗?”阿昆问道。 “先不着急,”梁叔的眼神异常沉着,“我可不想让他们都变成惊弓之鸟,他们身上兴许会有我们用得着的东西。” 抢夺,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之一。大多数情况下,在他们实施抢夺行为之前,甚至不清楚对方身上有什么。他们甚至试过把人杀了,却找不到半点有用的东西。但在弱肉强食的世界,杀人越货的理由实在太多,哪怕只是半瓶净水、一节电池,或许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是猎人还是猎物,只区别于谁站在谁的尸体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三卷 善者不来 善者不来(完) 梁叔的准星在吕湘英等人的脑袋上划过,似乎在筛选着该先向谁下手。他冷静地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企图弄清他们到底谁是兵,谁是将。 他先看见一个光头胖子领着一个矮子往自己身处的旅馆走来,而另外四人却站立在原地没有任何举动。他就想,对方的头目一定就在那四人当中,走过来的两人不过是个探路兵。所以他把准星移到吕湘英等人身上,打量着他们的神态举止。 可是,那四人聚首谈了几句之后,竟然也跟着走了过来。光头胖子与矮子站在半路上等着他们,只见后面四人当中,其中一个中等身材、稚气未脱的独眼小伙正搀扶着一个身材高挑、满脸胡须的中年男人一步一瘸地走着。他已经看出来,那中年男人受了不轻的伤,伤口就在大腿处,湿透的衣衫隐约可见新鲜的血迹,估计伤口正在渗血。 他再看另外两人,一个是虎背熊腰、昂藏七尺的大汉,初步评估他应该是对方队伍中,最难缠的家伙;而另一人却是雌雄难辨、肥肿难分,看样子应该是他们的累赘。 梁叔微作一笑,心中暗暗欢喜,然而当他再仔细看去,笑意便更浓。原来对方六人之中,火力最猛的也不过是光头胖子手中的自动步枪,而矮子的手枪基本没有丝毫威胁,就更不用说其他人手上的破铜烂铁。 一念之间,梁叔便有了打算——只要毙了带枪的两人,剩下那四个凭他有飞天遁地的本领,也难逃成为枪下鬼的命运。他把准星瞄准着那胖子光秃秃的脑袋,潜意识只看作那是一个西瓜。这是他独有的自我暗示的本领,每当他要对无辜的人下手时,他就会这样去暗示自己。或许,他从来就不相信有人是无辜的。 然而讽刺的是,他这一枪倘若打出去,杀死的将会是本想解救自己的人。 梁叔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行动步骤,他要等对方走到一个尴尬的位置才动手。这个位置既不能让他们跑回去以孤杉和废车作掩护,也不能让他们在枪声第一响之后全都涌进旅馆。他的理想是,在旅馆外要干掉对方至少三人——其中还要包括两名持枪者,然后由阿昆用自动步枪对其火力压制,防止其余人等拾枪。他们若是在混乱中分散,自己则以逸待劳,用狙击步枪逐个击破;若其中有漏网之鱼窜进旅馆,占了火力优势的己方还可以来个瓮中捉鳖。 他反复推敲每一步,直到自己满意为止,然后静待对方走进一个两头不是岸的位置。他的目的十分明确。“阿昆,老规矩——”而且十分残忍,“一会动手之后,绝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吕湘英一行人又怎会想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陷阱。 “那光头胖子再走五步,我们就动手。”梁叔吩咐道,“一步……” 严黄尚自不觉,只提着手电筒照向大楼。 “两步……” 他很快就知道,那是一间食宿双营的旅馆,外墙还悬着一个早已支离破碎的霓虹灯箱,在爬山虎的缠绕下,仍依稀可见“旅馆”二字。 “三步……” 他同时也发现,在旅馆一楼饭店大门对开,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正在冒烟,显然就在不久之前,曾有人在那儿烧什么东西。 “四步……” 一股焦臭味随风飘来,味道似曾相识,好像曾经在哪里闻过。吕湘英吸了两口,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那个被毒杀在地铁值班室内的孙祖灯——旋即望向严黄,想问问他对这气味有何评价,却不料严黄也以同样的眼神望着自己,便即明白到,自己想到的,严黄也想到了。 然而就在此时,所有人的思路都被打断了。梁叔没有再数下第五步,吕湘英和严黄也没再关注那股异味。因为夜空之下,竟隐隐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谁都清楚,当今天下能开车的大多是些什么人,不由得暗暗慌神,只千祈求万祷告,希望那车只是路过而已。 但他们的侥幸之心很快就被越来越近的车声所摧毁。吕湘英知道情况危急,左右顾盼一下,便提议到旅馆暂避。可是严黄却极力反对:“那只有死路一条!我猜他们八九是奔那旅馆来的。” “那怎么办?”潘德念急得满头大汗。 “要不赶快跑呗!”梅若虎说着,竟已踏起步来,一副跃跃欲奔的样子。 “你傻呀。”潘德念说,“你两条腿能跑过四个轮子吗?就算你能跑得过,英哥能跑过吗?” “那边中不中?”汤兰扬手一指,正是那孤杉和废车。 严黄听着车声将至,也来不及细细推敲。“看来只能赌一把了。”说着,便领众人回到孤杉和废车旁藏了起来。这次轮到梁叔等人傻眼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正犹豫间,两辆运兵卡车已披着月色、拖着一条长长的灰尘带驶了过来,不稍半晌,便已稳稳停在旅馆门前。 这时,一人从带头的运兵卡车跃了下来。吕湘英远远看见,一股血气情不自禁从心头涌起,神经顿时紧张起来。那下车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天前驾船出海“迎接”他们的千叶忠信! 只见他下车之后抬头环顾四周,然后举起食指在半空划了个圈,他身旁一副官模样的人便立即扯高嗓子大叫:“把旅馆围起来!”两辆运兵车旋即涌下四十余名全副武装的“日军”,并以极快的速度,将整栋旅馆团团包围。 千叶忠信见一切就绪,才走到第二辆运兵车旁,撑起一把如镜子般明亮的伞,然后毕恭毕敬地打开副驾车门,接下一个身披及地银白斗篷的人。 吕湘英根本看不见那人的样子,只觉得他来头不小。 那人缓缓从车上走了下来,往千叶忠信身旁一站,竟比他足足高出三个头有余,估计身高已逾两米。千叶忠信仿佛害怕他被月光晒伤一样,高举着伞子片刻不敢离开过那人的头是脚掌,倒不如说是爪子,而且也是长着蹼的爪子。 正走着,他被一件冷不防闯入视线的东西吸引着。那是一堆被烧成焦黑、还微微散发着焦臭腥味的东西。他很好奇那是什么,于是走了过去,尾巴一递一卷一揪,然后倒提起一具黑乎乎的人类骸骨。他将其提到自己面前端详半晌,又伸手摆弄了一下。“肮脏的人类。”这就是他对眼前的骸骨唯一的评价,随即尾巴一挥,“呼”的一下,竟将那骸骨抛得奇远,“哐当”一声响彻夜空,正正落在吕湘英等人藏身的废车上。 吕湘英等人都被吓得面无血色,无不暗暗惊骇于怪物的尾巴,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用人类的语言去描述你们这种无谓的反抗,应该称为‘执迷不悟’。”没等吕湘英他们回过神来,人形怪物又再开始说话,“只可惜,你们终究要为这种偏执付出沉重的代价。” 虽然他在那儿侃侃而谈,但吕湘英由始至终一句也没听明白,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跟谁说话。他只知道,敌人的真面目终于露出水面,一如他早前的猜测,敌人果然不是人。 然而,尽管敌人不是人,也应该有身份。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外星来客?变异怪物?还是什么未知的种族? “好吧!”人形怪物颇为唏嘘地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话音刚落,那帮将旅馆团团围住、早已整装待发的“日军”旋即戴上“相机”,兵分三路,一路攻前门,一路封后门,余下一路把守外围,如铁桶一般将旅馆围个水泄不通。 梁叔和阿昆听着他们纷沓的脚步声,脑海里已然一片空白。他们其实早有随时死亡的觉悟,只是没有想到死亡会以这种姿态到来。或许他们真正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落得个半死不活的下场。他们相互对视无言,心中纵有百般滋味,也无从说起。曼君一脸木然,似乎大限将至反倒让她觉得内心泰然。她一手轻轻拍着因困乏过度而熟睡的小霖,一手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见梁叔和丈夫望向自己,她也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淡然得仿佛在说,“就这样吧。一切都无关重要了。”然后打了个呵欠,把脸庞贴在小霖的头上,闭上眼睛睡了,心中默默许下遗愿—— 就这样一睡了结人生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四卷 隔心有眼 隔心有眼(一) 我听见他在呼唤我。 他的声音是如此温柔,一声声“沐盈”悠扬在耳。 我喜欢他叫唤我的声调,充满了柔情,仿佛每一下声带的颤动,都辐射出他对我的浓浓爱意,就像毒品一样,叫我为之上瘾。 我刻意不回应他,只在叫唤声中期盼着他的出现。我想看他找到我时,脸上既焦急又无奈的笑脸。那是我精神的美酒,只稍看上一眼,亦会酣醉。 然而,却出现了两个他,两个一模一样的他。 他们同时向我招手,同时冲我微笑。然后,他们同时拔出匕首,同时戴上相机,微笑同时变成狞笑,又同时举起匕首刺向自己的心窝! 我不知道该阻止谁,我不知道,不知道…… 同时,相机闪起了一阵刺眼的强光。 第十三话:隔心有眼 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噩梦惊醒之后,年沐盈感觉就像有个巨钟在头话。她循声望去,昏暗中勉强看见陈华声的容貌。“是的。”她如是回答道,又问:“我睡了多久?” “不晓得。”陈华声摇着头说,“感觉快几个钟头噻。” 年沐盈揉了揉眼睛,尽量压低说话的声音,因为她察觉到他们的对话是昏暗中唯一的声音,同时也引起了门外的人的注意。“吕船长他们……”她本想问他们回来没有,但心念一转,发觉这样问十分愚蠢,因为如果他们回来了,自己就不会在这里,故改口问,“他们有什么消息吗?” 陈华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呆滞的目光说明他此时此刻对任何言语交流都提不起丝毫兴趣。 “我快要疯掉了啦。”正当年沐盈想找吴翠莺谈上两句的时候,她却如愿以偿地听见吴翠莺的声音,“都过了大半天了,吕船长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啦?”她的语气中听不出半点对吕湘英等人的关心,倒像是在埋怨他们贪玩误时一样。“这里又闷又热又黑又臭,蚊子还在我耳边嗡嗡嗡嗡的叫。他们再不回来,我就要死在这里了耶。”她只想到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却不曾想到吕湘英等人可能早已死在外头——也或许以敌人的身份重新回来。 “我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呢?我还那么年轻耶,我还不想死,我……”她说着说着,便捧着脸抽泣起来。 年沐盈猜想,久困已让她有点精神失常了,她在“逐日”号上就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这样的情况。 可这不能怪她。年沐盈也觉得,长时间被隔离在这里,精神不失常的才不正常,尤其是身边还有那么多失魂落魄的人。他们的表现与神态犹如一潭死水,与他们同处一室,只会觉得自己正泡在这潭死水当中,若不挣扎一下,很快就会被淹没。 这里简直就像一所精神病院。 年沐盈后悔了。她自问不应该让吕湘英出去。可是那个情形,已逼得他别无选择。昏暗中,她视线开始模糊,目光再难聚焦在任何一件事物上。她只觉得有无数黑点遮盖在眼前,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思绪一忽儿飘到儿时荡过的千秋,一忽儿飘到父母亲朋,还会无缘无故想起与吕湘英组织的家。 死水开始没过了她的眼眉。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时光,觉得多么自然,丝毫不受目前境况的影响。她也会为种种过往作许多光怪陆离的假设,她假设当年听父亲的话,考大学时选择法学;她假设没有打掉孩子;她假设从未投身航天事业……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这般不同。她用幻想重新编排了自己的人生,并深信着所有凭空而来的假设,觉得它们都是真的,觉得自己当时确实是这样做了。 但转眼间,她回过神来,那些虚构的、她认为是更美好的过往,就这样烟消云散。她又回到现实,挡在瞳孔前无法清算的黑点也被清洗干净,她再次看清眼前的景象——昏暗的房间、呆滞的人们——她似乎明白到,那些人为什么会如此呆滞,因为就在刚才,自己也是如此。 耳边仍是吴翠莺喋喋不休的唠叨,她也不觉得烦,因为她可以沿着吴翠莺的声音,重新找回自己的知觉。那总比胡思乱想要好。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段时间。昏暗之中,年沐盈仿佛听见谁在念念有词。“假的,假的。”但这声音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或许是因为声音太轻,轻得好似呼吸声一样,早已为人所忽视;也或许因为其他人要么老态龙钟,要么年幼无知,除了腹中的饥肠,根本谁也不关心谁。 “假的,假的。”年沐盈看了看陈华声,又看了看吴翠莺,但他们一个木然呆滞,一个神经叨叨,说明了他们也不关心那个声音。 年沐盈也不去打扰他们,只竖起耳朵去寻找声音的源头。很快她就发现,声音是来自离自己不远的房间角落。她眯着眼往那儿看去,“假的……”却仍是看不清,只好往那儿再靠近些,“假的……”她几经辛苦,才看见说话的人是谁。那是一个老妇人,她最大的特点就是蓬头垢脸、披头散发。然而在这个房间中,这个所谓最大的特点也只能算是其中一个共通点。 “什么假的?”年沐盈冲口问道,然而她并非真的想知道答案,而是想就此与对方攀谈起来,因为她觉得对方还残留着些许思想。老妇人缓缓抬头,从遮盖双眼的乱发缝中觑视着她。她虽然看不见老妇人的眼睛,却能感到被凝视。她不禁觉得拘紧,却并不单纯是因为对方过分关注的目光,更因为她感到那目光之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锐利。 “假的,假的。”老妇人仅以吐气来发声,嘴唇藏在颧骨与鼻子的阴影中似动未动,只有脸颊上微微抽动的皱纹能证明她确实开过口。饥饿似乎连她说话的力气也夺去了。年沐盈本想把谈话更具体化,但她发现对方似乎只会喋喋不休地说着“假的假的假的”,至于到底什么假的,却只字不提。 她本以为在这个对精神执行着酷刑的环境中,还有人与自己一样,试图保持头脑的清醒和知觉的敏锐,彼此若能聊起来,或许能减轻思觉倍受折磨的痛苦。殊不知,却又是一个神智失常、胡言乱语的人。 她感觉自己活像是精神病院里唯一的正常人,最无奈的莫过于她不能为了与精神病人聊天而把自己也弄成精神病。 很快,她就对那个老妇人失去了兴趣。就在自己不为意之际,一个身影爬了过来,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膝盖,把她吓是浑身一震!“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原来正是那个老妇人。她很是激动,身体不停在发抖。这股激动劲儿透过她枯枝般的双手传递到年沐盈身上,致使年沐盈也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你听得懂我说的话!” 年沐盈心头扑腾扑腾地跳,只拼命地摇着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我观察过这里所有的人,”老妇人一面说一面举起食指,指着年沐盈的眼睛,“但我只从你的眼神中看得出,你是这里唯一一个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的人,”然后又指着年沐盈心脏的位置,“也是唯一一个魂魄还在心里的人。” 年沐盈心头一凛,觉得老妇人说的话竟与自己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觉又有了兴趣。“那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来到这里之后看见了什么?”老妇人不答反问。 “我看见了上海变成一片废墟。”年沐盈不加思索答道。 “我不是说外面的世界,”老妇人指在地面,“我是说这里。” 年沐盈微作迟疑:“我看到了……一个用作避难的地铁站。” “还有呢?” “还有像我们一样来避难的人们。” “还有呢?” 年沐盈环顾四下。“还有就是这些……失魂落魄的人。” “很好,这已经足够了。”老妇人把脸凑近年沐盈,“而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你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什么意思?” “这里不是避难所,我们也不是来避难的人。”老妇人惨然道,“我们早就已经不是人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四卷 隔心有眼 隔心有眼(二) 年沐盈听得毛骨悚然。“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们——,”昏暗中,老妇人轻声说道,“只是被圈养起来的牲口。” 年沐盈还想追问下去,却冷不防被人拍了拍肩膀,吓一大跳。她回头一看,正是陈华声。“你在做啥子?” “我在……”正当她把头扭回来,老妇人已然不知所踪。“奇怪,刚刚还在。”她呢喃着四处张望,却再也寻不着老妇人的身影。 这时,门外突然起了动静。年沐盈循声望去,负责看守的两人忽然站了起来,相互交头接耳着什么。年沐盈以为自己与老妇人的谈话惊动了他们,连忙屏息着呼吸,把脑袋埋在胸前,不再言语。她自问没有做任何亏心事,却不知道为何如此慌张。 过不多时,有人推着一辆残旧的小推车来了,上面摆着十数盘东西并缚着一柄火把,房间顿时亮了许多。年沐盈连看也不用看,只闻着那股混浊的怪味,便知是什么。因为回到地球的三天以来,她和这地铁站里的所有人都是靠吃那些东西充饥的。 每逢闻到那股气味,她就尤其想念“逐日”号上的罐头。如果吕湘英他们真能找到“逐日”号,那么必定会带回一些罐头,好解救一下快要麻痹的舌头。 见有食物送来,老人与孩子们才本能地骚动起来,纷纷鼓起仅余不多的力气或爬或走,朝小推车涌去。“都别急。一人一盘,人人都有。”年沐盈一听推车人的声音,便知是谁——那沙哑得快把嗓子磨碎的声音已然说明了她的身份。 年沐盈对尤凤仪的到来并不讶异,只是人们对那些所谓食物如此趋之若鹜令她倍感孤独。她提不起哪怕是一丝冲劲去取食,尽管自己也是饥肠辘辘,但吃惯上流饮食的她,始终对那些腥咸的糊状物不敢恭维。有时她会想,是否该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合群而勉强吞下那些让她作呕的东西?但她始终放下了这个念头,因为她发现,别人似乎更喜欢看见她不愿进食。然后她就跟自己说,除非饿死,否则休想让她再吃一口。 陈华声从椅子上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脚步,艰难地挤进人堆中取来了一盘。随后,一直在咒骂不停的吴翠莺终抵受不了饥饿的袭击,也挤了上去,几经辛苦才取来她认为分量较大的一盘。年沐盈看着人们软弱无力地争先恐后着,老妇人方才说的话便显得更为鲜明。 我们只是被圈养起来的牲口…… 她的目光穿梭在衣衫褴褛的人群中,试图找回那老妇人的身影,可惜却早已认不得谁是谁。 待众人取食完毕,昏暗的房间顷刻充斥着任谁听了都会终身难忘的吃食声。“吧唧吧唧”,人们似乎将早已入不敷出的气力都挥霍在牙齿和舌头之上。如果说生命在挣扎的边缘会有什么声响,这种吃食声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年沐盈始终没有取食,推车之上,便剩下一盘食物无人问津。尤凤仪觉得奇怪,以为自己算错了人数,从衣兜里取出一份名单,借着火光看了看,确定自己并无算错之后,方开口问道:“还有谁没拿吗?” 她此言一出,吃食声顿时止了。众人的目光纷纷像利箭一样不约而同射向那盘仅余的食物。年沐盈从他们的目光中看见了老妇人所说的“被圈养起来的牲口”的神态,发觉人类的目光如果只流露出本能,确实和动物别无二致。 突然,人群中窜出三条身影,直奔推车。年沐盈只在一念之间,便已明白他们意欲何为——那是源自直觉的认知能力,比任何需要经过思考的结论都来得迅捷,就如闪电一样。 尤凤仪吓了一跳,忙退了一步。忙乱间只听见“哐当哐啷”一阵乱响,推车被撞翻,食物也倒了一地。 那三条身影连忙趴在地上去舔食那些糊状物。年沐盈定眼一看,才发现那是三个年纪不过五岁、邋遢得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孩子。他们一定是饿极了,年沐盈看着,心中不由得阵阵揪痛。正要过去拉起他们,那守在门外的两人竟突然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对着三个孩子一顿暴打。孩子们被踢翻在地,但又即刻爬起来,一面搓揉着挨打的痛处,一面去吃那地上的脏食,仿佛全不把拳打脚踢放在心上。 年沐盈实在忍不住。“喂!”她霍然而起,“你们干啥呢?快住手!”陈华声正想叫她别多管闲事,谁料她早已奔了过去,将两名揍打孩子的人一一推开。“你们是畜牲吗?孩子有什么错?你们凭什么打他们?”她怒目瞪着那二人,并伸手去扶起孩子,谁知孩子不但不领情,反而一手将她推开,继续去舔他们的脏食。 “你们快别吃!那很脏的!”年沐盈冲孩子们叫喊着,但孩子们只是充耳不闻,直把地面舔了个干干净净,才溜回人群当中。年沐盈傻眼了,因为她从人们的眼神里得出结论,自己才是这房间里的异类,人们似乎都在窃笑她的愚蠢。 在十数双眼睛的聚焦中,她深深感到困惑。自己只是想捍卫孩子,可为什么在他们眼里,自己倒像是做错了什么。然而让她最为费解的,就是那抢食的三个孩子竟然对自己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害怕一个对自己施予援手的人?他们对拳打脚踢没有丝毫畏惧,却为何害怕别人的援助?年沐盈实在想不透,这么一个显而易见、浅显易懂的关系为何会引起他们的恐惧。其实就算给年沐盈再加一百个脑袋,她也绝不会想到,孩子们对她的恐惧,恰恰就是来自于她的帮助。 这几个孩子平素受惯了暴力对待,早就习以为常,反而从未目睹或感受过别人的帮助,更没有人告诉过他们帮助是什么。在他们极其简单的逻辑认知中,只知道想要活着,就必须尽量得到更多的东西,除了这个观念,他们再无别的认知。故而“帮助”只存在于他们的本能里,就如猪马牛羊等畜牲看见同类有难而出手相助一样,但他们绝对意识不到,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说到底,他们就是因为对年沐盈的帮助行为感到陌生而产生恐惧。或者说,他们不觉得年沐盈有什么理由要帮助自己。 多么可悲!他们对来自恶意的暴力逆来顺受,却害怕来自善意的帮助。 然而,孩子分不清这其中道理,还可解释他们年纪尚幼,未懂世故。可是在场的老人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为什么摆出一副副幸灾乐祸的表情?难道他们不觉得这是一件亵渎人性底线的事? 这时,刚揍打孩子的其中一人大步走到人群中,在老人们口齿不清的起哄声中,将抢食的三个孩子提了出来。年沐盈旋即明白到这帮老而不死的家伙到底是什么立场——他们只是在看戏,而且看得津津有味。 孩子们拼了命反抗,可哪里是一个成年人对手。年沐盈看着那人揪着孩子们的头发,生拉活拽的拖到房间外,心中越发觉得不妙,连忙追了上去。“你想干什么?快放开孩子!”然而却被另外一人拦住。年沐盈正想给这个帮凶一个耳光,竟不料被对方用力一推,跌倒在地。 年沐盈心中盛怒,正要与他干上一架,却察觉自己面前蓦然出现一个黑乎乎的枪口。“别坏了规矩。”对方带着威胁的口吻说道。年沐盈气得浑身发抖,“什么规矩?” 对方挪开身子,让她看看门外的情况。只见那三个孩子已被迫跪在站台边缘。“你们吃了不属于你们的东西,快吐出来!”将孩子拖出房间的人义正辞严地命令着。而让年沐盈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人竟然举枪指着孩子们,仿佛在他看来,那只是几个待毙的死囚,“否则我就要开枪了!” “你疯了!他们只是孩子!”年沐盈大声吼道,“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她往陈华声和吴翠莺望去,想从他们那儿得到支持,哪怕只是一个肯定的眼神。可她只看见两个无动于衷的身影。 孩子们都吓得抽泣起来了,可吃下肚子的东西,谁又愿意吐出来。在他们小小的脑袋里,饥饿带来的恐惧,远远要大于那人手中的枪。 “大叔——,”一个看着较年长的男孩说道,“只我吐行吗?我妹妹还小,不会吐。”年沐盈几乎能在这昏暗的环境下,看见那男孩天真的、诚恳的目光。他哀求似的摇着那人的裤管,为的只是让妹妹能吃饱肚子。那是多么单纯,多么感人肺腑的理由。 “你们谁都甭吐!”年沐盈凛然地说,“那本来是我的食物,我就喜欢让给孩子们吃。你快放了他们!”那男孩听了,欢喜得不得了,连忙爬起去扶身边的妹妹。 可是…… 枪声响起,男孩一头栽在地上,生命就此结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四卷 隔心有眼 隔心有眼(三) 年沐盈、陈华声、吴翠莺顿时吓得两眼发直。尤其是年沐盈,她完全没有想过那人竟然真就开枪把孩子打死了。她感到天旋地转,眼泪夺眶而出。“你个畜牲!”然后扯尽嗓子怒骂,声音几近嘶哑,奋起就要夺身旁那人的枪,却又被对方两下掀翻在地,不觉口中冰凉,对方的枪口已塞进自己的嘴里。 “喂!”射杀孩子的人朝制服年沐盈的人叫道,“你悠着点儿,别走火了!” 年沐盈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得扭曲,眼前事物就像凌乱了的倒影一般,只管不停地骂:“你们这群畜牲!”她心中怒极,痛极,更有说不清的悲哀,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成年人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对一个孩子下杀手。她想反抗,想着与其在这地方与这些毫无人性的人渣苟活在一起,倒不如一死了之。可是对方却坐在自己身上,枪口更是紧紧道,“我希望你还能记住一件事。你们在这儿的人,全是有傀儡嫌疑的。所以说如果你们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我们是宁愿错杀一百也不会放过一个。刚才那孩子,你就把他当成是傀儡吧,这样你心里起码会舒服一些。”说完,她便吩咐门外其中一人,提上孩子的尸体跟着离去。他们的一举一动,年沐盈都看在眼里。她的情绪逐渐平复,但内心却波涛汹涌。她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孰是孰非、谁对谁错,心中就如打了一个死结,她越想解开,却越把结往死里打。 “看见了吧?”待尤凤仪等人离去后,之前与她说话的老妇人又蹒跚来到她面前,“我们就是被圈养起来的畜牲,要杀要剐,随他们喜欢。”老妇人用下巴指了指门外,“他们高兴的时候,还会给你个莫须有的理由陪葬,让你好歹死的明白些;要是不高兴,杀你一个不明不白,也只是等闲之事。” 年沐盈听了她的话,心中更乱,也不愿再理睬她,自顾走到刚才抢食的两个孩子旁。孩子们本来还相拥而泣,见她来了,慌得忙往角落里蹭。年沐盈正想安慰一下,不料门外一道光束射来。“喂!谁让你走来走去的?”说话的,正是门外看守的人。年沐盈心头火起,骂道:“难道就允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杀人哥哥,却不允我安慰一下孩子吗?” “你装什么好人?”门外的人反驳道,“这年头像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少给我来这套!赶快回去,再瞎晃可别怪我不客气!”年沐盈更是不服:“好啊!我就不让走动,那老婆娘就可以?”她回头指向老妇人,却发现老妇人就如之前一样,霎时人间蒸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四卷 隔心有眼 隔心有眼(完) 人呢?年沐盈往四下寻去,老妇人一如之前一样,突然不见了。这次她仔细浏览了每一个人每一张脸,却惊奇地发现,老妇人不在其中,犹如凭空消失一样。 “敢情你是没听清楚仪姐的话。”看守的人冲她喝道,“你再他妈装模作样,我就算不崩了你,也会把你单独关起来!”这时,又有人提着火把来了。“今天老严不在,少了个人在我耳边唠唠叨叨,本来心情是蛮好的,没想到竟然有人开枪。打听好久,才知道是你们这里开的枪。我本想,这里就一帮老弱病残,不应该出事啊。但又放心不下,还是来看一下。说吧,发生什么事了?”这人说那么长的一句话,竟然不带换气的,赫然就是洪旭。 “旭哥您来了。”看守的人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几个小兔崽子抢食,其中一个看着很像傀儡,我就给毙了。您没碰见仪姐他们吗?” 年沐盈这才知道,在这世道下,杀人的理由可以变得如此简单和荒唐,只要“看着像傀儡”即可。 “我谁都没碰见。”洪旭托了托防护眼镜,举起火把往房间里照了一下,“哟!这不是年小姐吗?怎么站着呢?快坐,时间还长着——老严他们一时三刻回不来的,你这样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快坐下吧。”又回头朝看守的人说,“刚儿我听见你说要把谁单独关起来?” 年沐盈本来还在纠结那老妇人的事,但见洪旭来了,也就先搁一边去,马上投诉起来。“你来得正好!”她朝火光的方向指去,“他!还有另外一个人,刚就因为几个小孩太饿了,抢了本该是我吃的食物来吃。我还没反对,他们就竟然先毒打孩子,还枪杀了这小女孩的哥哥!现在他还把责任推到孩子身子,说孩子像傀儡。依我看,他做出如此灭绝人性的事,铁定就是傀儡。” “你含血喷人!”看守的人几乎要跳起来,急得他忙向洪旭作辩解,“旭哥你是知道的,我的签名是没有问题的,还有,我连睡觉都没敢摘下眼镜,我是干净的。而且我已经给那小鬼机会了,我让他吐,只是他不肯吐,我这才觉得他很像傀儡。” “你先别着急。”洪旭不慌不忙地说,目光转向年沐盈,“年小姐您别见怪啊。我们先抛开傀儡这事不说,光就谈这规矩,他们也实属秉公办事,怨不得他们。再说,这帮老人小孩的身份太敏感了,又不能靠签名去辨别,所以也别怪他们神经绷紧。”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老人无不嚷嚷起来,纷纷表示自己才是干净的。洪旭不胜其烦,喝了一声“闭嘴”,又说:“再瞎闹我把你们统统都毙了,反正你们这帮吃白食的家伙也没什么贡献,还省下我逐个排查的心。”说完,老人们果然就安静了。 “这才像话嘛。”洪旭又跟年沐盈说,“年小姐,说到这规矩,定下就是要让人去遵守的,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其实说到底,我们也是没得选呀。这年头谁不饿呀?要是谁都抢,那还得了?我们就是因为有规矩,大伙儿才能好好的聚在一起求生。年小姐,您还没见过人吃人吧?我们这里从来没发生过那种事,岂不是规矩的造化。所以一来抢食坏了规矩,二来抢食的人还有着难以洗脱的傀儡嫌疑,那发生些不愉快的事,就无可厚非了。” 他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堆,在年沐盈听来也不过就是尤凤仪理论的啰嗦版。“人都让他给杀了,你们再怎么自圆其说都可以。”她说,“但这小女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哥哥被枪杀,我就想安慰她一下,难道这也不行吗?那家伙,竟然恐吓我,说要把我单独关起来!” 洪旭又问那看守的人,“有这么一回事儿吗?” “是……是的。”他显然已经预料不到自己的答案会招致什么后果。 “这就是你不对了。”洪旭斥责着说,“为什么孩子你就一枪毙了,而年小姐就可以单独禁闭呢?他们同样有傀儡嫌疑,你这样做对孩子公平吗?你应该也直接把年小姐给一枪毙了。”听着他的话,年沐盈简直瞠目结舌,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守的人辩解道:“是严……” “严什么?”洪旭截口道,“老严是说过,要发现有谁异常,就单独关起来。但你还不是把人家孩子毙了吗?”看守的人愣了半天,突然就拔出手枪上膛,要向年沐盈开枪。洪旭一手将他枪头摁下,“你是想等老严回来发现你毙了两个人,然后就把你也一起毙了是吧?我说了你多少遍,做事不能太冲动。其实呢,我觉得年小姐也没有错。这年头,像她这样菩萨心肠的人可谓死绝了。孩子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安慰一下也是应该的。小关——,”直到此时此刻,年沐盈才知道看守的人姓关,“年小姐毕竟是女人,母性你懂不懂?女人都有天生的母性。她们看见孩子受到伤害,心里会很难受的。”听了这话,年沐盈蓦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堕的胎,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愧疚。 “你就让她安慰安慰一下吧。”洪旭继续说,“但是,规矩还是要守的。老严既然说了发现异常者就单独关禁闭,这事就不能不了了之。年小姐,您觉得这样处理合适不?” 年沐盈再一次愣了,她简直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原来说到底,还是要单独禁闭。“年小姐?”洪旭带着善意的语气问道,“您意下如何?”年沐盈意气攻心,朗声说道:“单独禁闭就单独禁闭呗!”陈华声忙劝,“小年莫意气用事噻!单独禁闭,不把人逼疯喽!”年沐盈没理会他,依然冲着洪旭喊:“咋样?我现在可以安慰了吗?” “当然可以。”洪旭笑着说,“年小姐果然是女中豪杰。小关,给年小姐五分钟时间。还有,你也去学学该怎么安慰一个小孩。” 眼看着姓关的走了过来,年沐盈气得咬牙切齿。她强压着愤怒,用那全凭个人感觉而定的五分钟时间,和小女孩聊了些话。可小女孩明显不领情,只懂得把头埋在教她呕吐的男孩怀里。年沐盈也跟男孩说了些话,大抵是女孩的亲哥死了,让他接过哥哥的责任,保护好妹妹。然后,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小关带离了房间。 接下来,洪旭将她带到了所谓关禁闭的房间。那是一个只有五平米左右的杂物房,是地铁的清洁员用来存放清洁工具的地方,可现在已是一个满布尘埃的囚室。在送她进去之际,洪旭说:“其实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年沐盈斜眼睥睨着他,“你啥意思?” 洪旭伸手去抚弄她的头发。“您知道吗年小姐?您这姿色别说放如今这世界,就算是在以前太平盛世,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奇珍异宝。”自洪旭抚弄自己的头发那一刻起,年沐盈便已知道他想干什么。她不马上反抗,就是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规矩这东西,其实我可以随时加上一两条。但问题是,我需要一个理由。” 年沐盈故作妩媚,“哦?是吗?虽然我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但按时间去算,我今年也快将五十岁,恐怕当你妈也够火候了。” “妈……”洪旭一脸享受的样子,“我就是喜欢那种感觉。”他说着,那抚弄头发的手也开始缓缓下滑。 年沐盈突然“呸”的一下,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但他人长得高,唾沫只吐在他的脖子上。“你们统统都不得好死!我在这三天里竟没看出你们的嘴脸,我真是瞎了眼了!” “你这话说得可真没良心,”洪旭说,“好歹是我们救了你,你不感恩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咒我们不得好死呢?”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蘸了蘸脖子上的唾沫,闻了一下,竟然还放嘴里舔了。 年沐盈只觉得恶心至极,再也不想看见他的样子,随即大步走进杂物房,“呯”的一下使劲把门关了。 她在房间里听着洪旭把门上锁,还意犹未尽似的哼着小调离去了,满腔愤怒化成一阵阵挥之不去的悲哀,眼泪像断线珠链般,一颗接一颗滚下。杂物房里伸手不见五指,漆黑和死寂让她的视觉与听觉与外界失去了联系,触觉随之变得尤其敏感。她感到自己滚烫的泪珠沿着脸颊下滑,每滑下一滴泪,都仿佛留下一道灼痛无比的疤痕。 她不知道这一哭到底是为目前的处境而感到凄凉,还是为人性的沦丧而感到难过。她只知道,人们在太平盛世的时候还会戴起她曾经极为不屑的所谓面具去做人——不屑,是因为她觉得那样做人不够真诚——可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人们都如她所愿的摘下这无关紧要面具,做回自己,谁知在面具之下,竟是一张张丑陋得让她发指的脸。她才顿然觉悟,原来这面具的意义根本不在于假装,而是在于是否有人会将它戴起。 “你终于明白了。”黑暗中,竟再次传来老妇人的声音,“就好像照镜子的时候,人总会对着自己的影子练习出最好看的表情,好在日后以之示人。但现在镜子没了,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长得丑还是长得美了。” “你……你在哪里?”年沐盈大惊失色,全身毛管不禁倒竖。因为她进入这间不足五平米的杂物房之前,早已确定此间没有别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在哪里?我是什么人?”老妇人的声音如像洞穴中的回声,“我就在你的心里,我——就是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五卷 独角戏 独角戏(一) 你的心里有着另一个灵魂,或许你从不察觉她的存在,但她却对你了如指掌。 她就像一面镜子,反映着你的所作所为,也是你亲手赋予她审视你的能力。 这个灵魂没有既定的形象,她的一切皆由你去赋予。她或许会与你志同道合,或许会与你背道而驰,这也是源自于你的希望。 但你选择了让她不认同你,选择让她无情地撕毁你的一切伪装,并用最残忍的词汇来对你进行控诉。然而你又选择了逃避她,埋藏她,可你却不知道,你永远不能摆脱她。 或许你会在某个的时刻,在无意间与她打了一照面,她将以你反映在她身上的样子和你见面。她或许就是你的自我认知。 这个她就是我——一个干瘪丑陋的老太婆——而这个我就是你,你内心深处所认为的你。 你深信拥有足够能力与现实抗衡的你。 ==========独角戏========== “胡说八道!”年沐盈伸出手在黑暗中胡乱探索。她真的害怕了,为了让自己不被恐惧所吞噬,她选择了愤怒。“要是让我逮到你,看我不大嘴巴大嘴巴抽你!” “难道你就这样狠心地对待一个可怜的老人家吗?”年沐盈越发察觉,老妇人的声音并不来自任何地方,而是来自自己的身体。她吓坏了,以为自己碰上鬼了,狂乱挥舞着双臂,就像黑暗中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向她逼近。“滚!”她撕心裂肺地叫喊着,“你滚!” “唉——,”老妇人叹了口气,“可怜的人啊。” 年沐盈拼命捂住耳朵,但老妇人的声音依然徐徐而至。“我说过,你是这里唯一一个能听懂我说话的人。你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自己。”年沐盈再也忍受不了,拼命拍着门,“放我出去!我不要跟这疯婆子困在一块!快放我出去!”她为了让自己相信此间不止自己一人,哪怕再异想天开的自欺欺人的事也会做。 她甚至认为那扇门就是老妇人,抡起拳头就一顿猛打。“我打你个老婊子!”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害怕还是在生气,直把门打得砰砰作响。但那毕竟是一扇厚实的铁门,没打几下,她便觉得一双手痛彻心扉,仿佛骨头都碎了。 她喘着粗气,疼痛让她清醒了不少,理智也逐渐夺回大脑的主导权。就这一顿发泄,让她至少明白到两件事:一、这里确实只有自己一个人;二、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老妇人,似乎对自己并无恶意。 她并不相信鬼神一说,但此刻却不得不怀疑对方是不是鬼——对于人类来说,“鬼神”是万能的解题公式,任何解不开的迷题只要套上这套公式,一切就会变得那么容易理解。但是,自己堂堂一名航天机械工程硕士,好歹也是吃科学饭的人,若碰上什么解释不了就诉诸鬼神,颜面终是说不过去。 “好吧。”冷静过后,她显然镇定了许多,“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你既然来找我,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就爽快点,告诉我你到底想怎样。” “你为什么不先问问自己想怎样?”老妇人说,“你连自己想怎样都不知道,又怎能理解别人想怎样?” “好笑!”年沐盈反唇相讥,“现在可是你来找我,又不是我来找你,你反倒问我想怎样?好,那我就告诉你,我现在最希望的,就是请你马上滚!” 老妇人咭咭笑着。“你把主被动的关系掉转了。并不是我来找你的,而是你三番四次来找我。” “这个更好笑!”年沐盈说,“我连你是人是鬼都不知道,说什么我找你?” “你已经忘了。”老妇人不紧不慢地说,“打从你出娘胎至今,你就不厌其烦地来找我,求我帮你。我甚至能说出你在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来找过我,你信不信?” 年沐盈轻蔑地笑着。“好!别说我不给机会你吹牛。你倒是说来听听。” “第一次,在你五岁的时候。你因为布娃娃让你表兄弄烂了,然后哭着来找我,说要让他赔你。是不是?” 虽然年沐盈对儿时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却记得有个表哥老是喜欢欺负自己,不是撕烂自己画的画,就是拿颜料涂自己的衣服,而最让她伤心的那次,就是他把自己那不管昼夜都喜欢抱着的布偶给剪成布渣,害自己足足哭了一天。这件事算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受到的打击,故而至今仍历历在目。 现在,她听到老妇人如此说,突然觉得对方似乎有些门道,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老妇人见她久未回话,便再次问道:“是不是曾经发生过这件事?” 年沐盈既不想回答“是”,也不想回答“不是”,便只好说,“你接着往下说。” “好。”老妇人的语调也渐渐慈祥起来,“第二次,在你八岁的中秋节。你因为功课没做好,被班主罚抄课文。你看着别的小孩都在街上玩灯笼,气得要哭,然后就来找我,让我代替你罚抄。” 老妇人说的第二件事,同样是年沐盈为数不多能记得的儿时记忆。这让她既惊又奇,琢磨不透这如鬼如魅的老妇人怎会连这些也知道。 “第三次,是在你小学毕业考试的时候。那天你正考着语文,碰上一道不会做的题目,然后你就来找我帮你做。 “第四次,是你在初二喜欢上同班一个男生的时候。你天天偷瞄人家打篮球,却不敢跟人表白。然后你就来找我,让我去替你一诉心中情。 “第五次,是你在高中的时候。你的初恋男朋友因为你而跟另一个男生打架,然后你就来找我,让我去替你男朋友助拳。 “第六次,是你高考的时候;第七次,是你上大学的时候;第八次,是你参加工作第一年的时候;第九次,是你结婚当晚;第十次,是你想升迁的时候……还有你堕胎的时候、离婚的时候、再婚的时候、快死的时候和多得数不清的自责的时候。直到今天,在你百无聊赖,感到压抑、空虚,觉得再不找个人聊聊,自己就会疯掉的时候,你都曾经来找过我。” 年沐盈越听越惊。即使是父母,也从未如此深入了解过自己的内心世界,而这个素未谋面的老妇人竟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比自己更清楚自己。她感觉自己在老妇人“面前”就如一块玻璃,人家只稍一眼,就已经把自己看个透彻。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已经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我说过,”老妇人说的每一个字,在年沐盈听来都如此铿锵有力,“我就是你,一个能包容你犯错,容忍你逃避问题、逃避责任的你。” 年沐盈被她说糊涂了,脑筋根本转不过来。她苦笑着,觉得这一切都荒唐之极,一个陌生的老妇人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如数家珍般陈述了一遍,为的竟是证明她就是自己。这可笑透了,“如果你是我,”所以她不得不问,“那我又是谁?” “你是我,我是你。你既是你时又是我,我既是我时又是你……” “我听够你的废话了!”年沐盈愤然打断她的话,“什么你呀我呀!我就是我,你永远不可能是我,我也永远不可能是你!” 老妇人柔声说:“我没办法跟你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你也解释不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的东西,我同样不知道。我所说的一切,只代表着一些你或遗忘或逃避的想法。你把那些你最不愿面对东西都交给了我,换句话说,我也是你不愿面对的你。” “你既然说,我从小到大经常来找你,可为什么你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就在这时候才出现?”年沐盈努力保持着逻辑思维,但同时她又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我不知道。”老妇人的答案几乎在她提问的一那刻同时产生,“因为你也不知道。” “我求求你……”年沐盈哭了,带着哀求的语气,“你放过我吧。” “并不是我不放过你呀,孩子。”黑暗中,年沐盈仿佛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慰着自己,“而是你不肯放过你自己啊。”她想去抓住老妇人的手,可只抓到满手空气。她抱膝痛哭起来,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而被人拆穿的孩子,一直哭到筋疲力尽,才抽噎着睡去。 时间在黑暗中悄然流逝,那么不着痕迹,那么虚无。当年沐盈再次有知觉的时候,眼前的黑暗让她分不清是虚是实。朦胧中似有人呼喊自己,叫声是如此急切而空洞,仿佛穿越了几个世纪才传达到她的耳中,最后竟酝酿成一声无比刺耳的惨叫! 她顿时醒了,骨碌着一双眼在黑暗中挣扎,寻找着声音的源头。这不过区区几平米的杂物房,在黑暗的修饰下显得深不见底。她深信,声音就是来自那深渊之中。她站起来伸手向前摸去——纵然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但她的腿步却不敢往前挪开一步,仿佛她前面就是一个万丈悬崖。 那惨叫声太真实,让她打心里相信一定有什么人与她同处一室。但她把手臂伸尽了,摸索到的仍只是空气。她便鼓足勇气,试探性地拖着地面迈开脚步。一步之后,她发现跟前并非悬崖,便又缓缓迈出第二步。如此三、四、五步,她的手终于触碰到一件东西——一柄竹杆。她提起来,只感到竹杆下端颇有重量,便顺势往下摸索,才发现那是一柄拖把。 百无聊赖的人,拿着什么也会捣鼓一番。她开始挥舞着拖把,早把惨叫声忘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拖把头与地面墙壁的撞击声,一下接一下,富有节奏。她莫名奇妙的感到愉悦,仿佛每用拖把敲击一下,地下就会喷薄出一股甘泉,就会盛开漫无边际的花丛,叫她不得不伴随着节奏哼上两段喜爱的音乐。 相比于拖把的撞击声,她哼奏的音乐则显得杂乱无章。一时是交响乐,一时是钢琴曲,一时是戏曲,一时是流行曲,而且只有她才知道自己在哼唱什么。她的神经变得如此细腻和敏感,仿佛每一粒尘埃着地都能牵引起汹涌而澎湃的快感。她不知道,这正是精神频临崩溃边缘的症状,倘若她一直沉溺在此,恐怕这一生都只能沉沦在此。 她舞动拖拍的速度越来越快,哼奏的歌曲亦逐渐变成没有意义的呢喃,再也听不出半点旋律。她突然想要倾尽全力地奔跑,无拘无束的,跑到她幻想中的天涯海角。可在这密室之中,她若奋力奔跑起来,后果恐怕不堪设想。但她哪里知道这些,错乱的神经让她以为自己身处在草原之中,她只想到奔跑,铆足了劲就要一跃而起,仿佛前面就有一群牛羊在等她策马追赶。 然而,就在她梦至最酣,也是最无防备的时候,房门突然“咔嚓”一声开了。她的个人独奏戛然而止,什么草原牛马甘泉花丛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僵立在那里,如像发条已尽的玩具,只能瞪着一双大眼,朝门开之处看去。 倾泄进房间的,是一团摇摆不定的火光。旧困黑暗的她一时适应不了光线,微微侧起脸回避,却又不舍得错过眼前任何一个画面。她感觉到扑面而来的亲切感,她知道吕湘英回来了。她眼泛泪光,咕哝着连她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语,奋身扑向吕湘英的怀抱。 “你可回来了!”她哭着说,“你终于回来了!” 吕湘英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她在吕湘英的怀里感到一股醇厚的暖意直沁心田,将她的恐惧、凄凉、幻像驱散得一干二净。她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时刻来得更幸福了。“我们忘了过去,重头再来吧。好吗?”她满腔柔情地说着,又满怀羞涩地牵过吕湘英的手,“我知道你还爱我的,是吗?我知道我当年很任性,对你造成很大的伤害,我……”她突然止住了话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仅存不多的理智,让她察觉吕湘英的手有些不妥,好像多了两根本不该存在的……手指!她猛然抬头一看,险些吓得魂飞魄散。在她面前的,赫然竟是在“逐日”号中狠心舍己而去的丈夫——聂纪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五卷 独角戏 独角戏(二) 她惊慌地疾退数步,直退至房间角落。“怎么会是你?不可能!绝不可能!” 聂纪朗狞笑着走进房间,并关上房门。年沐盈拾起拖把胡乱挥舞,大叫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她的思维已然混乱无序,只剩下防备的本能在驱使身体作出反应。而隐约间,她仿佛听见聂纪朗在重复着自己刚刚说的话。“沐盈,让我们忘了过去,重头再来吧。好吗?我知道你还爱我的,是吗?我知道我当年很任性,对你造成很大的伤害。沐盈,让我们忘了过去……” 她崩溃了,不想活了,旋即一脚将拖把踏折,举起锋利的一端就往自己的咽喉扎下去!她只想痛痛快快结束自己的生命,摆脱这种种折磨。 拖把折口刺穿了她颈项上的皮肤,一滴鲜血渗出,沿着拖把杆一直流到手上,暖和而黏稠。她颇为困惑,自己明明使尽全力,为何半途而止?她垂头一看,发现有一只老如枯枝的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腕处,而她却根本没有半点被握着的感觉。她沿着手臂看去,赫然就是先前声称“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老妇人! “清醒点!”老妇人一声咆哮,吓得年沐盈浑身哆嗦,直冒冷汗。老妇人一副气喘嘘嘘的样子,似乎曾豁尽了气力去做某件事,“放干净你的脑袋,给我仔细看清楚他到底是谁?” 年沐盈拼命摇着头,因为她看得明明白白,眼前人分明就是聂纪朗。“你再仔细看清楚!”老妇人一挥手,如像拨散迷雾,年沐盈这才看清,那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 “这婆娘疯了。”那人轻蔑地笑着。年沐盈虽然认不得他的容貌,却听得出他正是之前把枪塞进自己嘴巴的看守者。他一面说,一面脱去身上的背心,露出一副营养不良的身躯。“既然都疯了,就让兄弟们爽一爽吧!”年沐盈察觉不妙,然而更糟糕的是,对方身后竟然还跟着两个男人。 “咱们一个一个来,你们上去摁着她。可千万别弄死了,死了就不好玩了。”他身后两人果然走了过来,三两下就把年沐盈撂倒在地,手中竹杆随即脱手。“你们要干啥?”年沐盈高声惊呼,几度要反抗,不料下身一凉,裤子已被扒去! 她狂了,疯了似的挥舞着四肢,又踢又踹,又抓又捏。两个挟持她的男人怕被她弄伤,顿时有点无从下手。无奈之下,一人抡起巴掌狠狠抽她耳光,“啪啪啪”一连几下扇得她头昏脑胀,耳膜嗡鸣;而另一人则胯坐在她小腹上,让她再也提不起腰,然后接二连三,拳头雨点般朝她脸上落下。 她被打得七荤八素,反抗的意志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看守者见她“规矩”了,便即解下裤子。“你只要乖乖的,老子保管叫你欲仙欲死。” 不知是因为挨打还是因为什么,年沐盈终于清醒了。她清楚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也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但她再也无力反抗了,只得任由那三人对自己上下其手。空洞的眼神象征着她已放弃了一切希望,脑海里只剩下吕湘英的影子,而他的一言一行,都化作一声声她被人挤扼的喉头上,叫不出来的呼唤。 “我看你是累坏了,孩子。”老妇人蹲在她身旁,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睡吧,好好睡一觉吧。”说着,老妇人伸手轻抚她双眼,就像为死不冥目的人合眼一样,“睡醒了就没事了。” 三个男人在肆无忌惮地淫笑,对年沐盈的身姿流露出毫不掩饰的饥渴。而老妇人却在她耳边吟唱起摇篮曲,沧柔并济的歌声让她很快就平静下来,让她仿佛又回到儿时,就像打开被弃置在记忆角落的音乐盒,响起柔和悦耳的旋律,慈爱地抚慰着她,一如轻轻印在额头上的母亲的吻。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温暖,让人身心如此放松,如释重负,宛如置身在无边无际的云海中,软绵绵,轻飘飘。在这一瞬间,她觉得世上再无痛苦的事,个中愉快更无任何东西可以比拟。 她摒弃对现实的一切回应,为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欣喜若狂,心神驰骋在虚无之中。那里非天非地,非人非物,非时非空,连同一切烦思杂念,尽皆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的心彻底自由了,现实到底如何经已无足轻重。 如果世上有神明,梦,也许就是他们善意的谎言。 只是梦,总有醒的一天。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看见了一点摇曳的火光,不多不少,仅仅一点而已。她如宿醉一般,勉强撑起沉重无比的脑袋,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黑暗编织起一个坚不可摧的囚牢,把她只享受了片刻自由的心再次囚禁起来。 她本能地朝火光处摸去,原来是个落在地上的火把,只因燃烧的一端抵在墙角处,火光才如此微弱。如今她提起火把,火焰旋即转旺,把斗室照得通明。 火焰无疑是炽热的。 但它所照亮的东西,却叫人背脊发寒。 三个一丝不挂的男人俯卧在地,已无半点生命的迹象。地上如一片鲜血的湖泊,在自己颤抖不已的双腿下,泛起粘稠的涟漪。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是血,只稍舔一舔唇,迹能尝到血的味道。她用恐惧的目光环顾了四周,想找些什么来解释一下眼前这番景象,当看见其中一具尸体的咽喉处扎着半截地拖柄的时候,她的脑海才霎时闪过一些争吵而凌乱的画面,甚至隐隐意识到,自己就是这才场凶案的始作俑者。 她差点吐了,只觉得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越来越清晰真实,简直如亲眼目睹一样。她甚至感受到残留在手掌的皮肤上,紧握地拖柄扎入对方身体里的感觉。她恨这种感觉,想抹掉它,忙将手掌放身上摩擦。谁料不安感更加强烈。 她发抖了,害怕极了,因为她把手放身上的那一刻才蓦然发现,自己的衣服竟一件没少的穿在身上。她清楚记得,自己曾被扒了个精光,可现在却穿着整齐,唯独衬衣上几颗断掉的扣子,能证明她的记忆是正确的。 她的心神颠倒错乱,各种幻觉纷至沓来,一时觉得自己置身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中央,一时又觉得自己躺在鲜血淋漓的手术台上,一时耳边奏起戏曲锣钹,一时又听见有人挪椅抬凳。直到有人说话—— “醒了?”又是那老妇人。她慌忙举起火把照去,可这实在多此一举,因为老妇人就站在她眼前,不需要任何光线,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老妇人微笑着说:“我说过,睡醒就没事了。” 她打心底里对老妇人产生恐惧,在她眼里,老妇人就如鬼魅一样足不及地,轻飘飘的毫无质感,不管目光转向何处,她总会出现在视线之内,即便闭上眼,她佝偻的身影亦会在面前飘来荡去。 年沐盈摆脱不了,更不敢直视对方阴森的眼神。她觉得老妇人正不怀好意地瞄着自己,只有稍有机会,就会伸直双臂冲过来扭断自己的脖子。她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往坏处想,瘆得她直哆嗦,忙缩起脖子蜷在墙角,喃喃自语着“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精神萎靡不振,神态猥琐不堪,头发凌乱得像是一团戈壁上的风滚草,俨然一名典型精神病人的模样。 “你又何必自己吓自己?”老妇人对她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我是什么样子,全由你去决定。你觉得我是神仙我就是神仙,你觉得我是妖魔我就是妖魔。多往美好的方向去想,你看见的事物就会变得美好。” “你不要过来,你走……”年沐盈就一直反复着同样的话,甚至把脸埋在墙角里。 老妇人轻轻叹惜。“不是我不想走,而是咱们不能留在这儿了。咱们杀了这仨,他们不会放过咱们的。” “不!”年沐盈忽又觉得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不是咱们,这里没有咱们。人是你杀的,与我无关,别牵连我!”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老妇人说,“那你跟他解释吧。” 跟谁解释? 老妇人一语甫毕,门外已传来人声。“你们还没弄完吗?”是个男人的声音,年沐盈听得出,正是那个射杀孩子的看守者小关,“你们悠着点,要是玩死了,没法跟严哥交待。”他声音压得很低,显然是怕被别人听见。 老妇人冷冷一笑。“怎样?要不请他进来聊聊。” “不要!”年沐盈急了,继而语无伦次,“我……不!是你……没错!反正不是我。” “喂!”门外的人又说道,“那婆娘到底在自言自语什么?”说着,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这人不能留。”老妇人正色道。 “你想咋样?”年沐盈话音刚落,便发现老妇人不见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然后,一件可能是年沐盈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感到如此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五卷 独角戏 独角戏(三) 年沐盈突然从地上霍然站起,她顿时吓得面无血色,只因她根本什么也没做,而是身体自己立了起来!她连忙发力稳住失控的身体,却发现有另一股力在驱使着身体的一举一动,而且力量远在自己之上。“不要反抗!”脑海中响起老妇人命令般的声音,“否则咱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年沐盈想大叫救命,却发现咽喉根本不受控制。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从那具尸体的咽喉处拔起那半截地拖柄,然而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屏息着,等待着——她甚至发现,连呼吸亦不是自己控制的。 她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房门被慢慢推开,看着自己倏然出手,将门外人揪了进来,看着那人惊慌的目光,看着自己一手捂住他嘴巴,一手紧握地拖柄,然后往他眼睛使劲一捅! 随着“噗”的一声,那人的左眼已换成地拖柄。年沐盈看着鲜血从他的眼眶和地拖柄之间喷涌出来,而另一只眼却死死盯着自己,实在说不出的恐怖。她不忍去看——尽管此人的死对她而言有某程度上的快感——想别过脸去闭上眼睛,可全身上下哪怕是眼皮也不听使唤。他就这样软绵绵地倒下了,而她只能看着,像被别人强迫着去看她不愿看见画面,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一直残留着手掌上的地拖柄的感觉是从何而来。她不愿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她根本什么也没做,顶多是个旁观者或目击者。但这四个人又的确死在自己手上。竹柄扎人血肉之躯的感觉像电击一样麻痹着掌心,让她仿佛摸得着罪孽——那是一个庞然大物,并长满如刺刀般锋利的毛发,狠狠刺痛着她,无论手掌置于何处,都不能避免地触摸得着。 她陷入了角色混乱和自愧自责的泥沼中,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对眼下这些事负责。 “你何必为他们的死而难过。”她开口说道,“这四个人无不死有余辜,我知道你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你又有啥资格随意剥夺别人的生命?”她质问着自己。 “别再自欺欺人了。”她说,“这三个人企图强奸你,我清楚感觉得到你对他们的憎恨。尤其是最后死的这个,你都不知道在你目睹他枪杀孩子的时候,到底动了多大的杀念。那时你不停在心里呐喊着要杀死他,现在不正好如你所愿吗?” “尽管如此,”她愤怒了,像有一股热血涌上大脑,“也由不得你替我做主!”她暴喝一声,突然毫无征兆地瘫倒在地,像是一具松了提线的木偶。她的愤怒旋即转变为直透心底的恐惧,因为她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意识与触觉仿佛彻底分离了,宛如一个灵魂寄居在一具尸体身上。 她以为自己死了,残留在大脑中的意识亦行将消逝。 老妇人又重新站在她旁边。“为什么要抗拒我?”她说,“你不是一直祈求着让我帮你吗?又何必把我们的第一次合作整得如此不快?”老妇人的声音在年沐盈听来是如此的虚无飘渺。然而她却作不出任何回应,就连滚动一下眼珠子也万难办到。 “我知道你累了,把一切都交给我吧。”老妇人的语调透着无法抗拒诱惑,“我会让你再无后顾之忧,免除你一切痛苦与烦恼。你只需放松你的思想,别再抱有防范,所有的磨难将会统统消失,你也可以安稳地睡个好觉了。” 听着她的话,年沐盈只觉得自己困乏难当,意识越发模糊。就在快睡着之际,不知怎地竟又想起吕湘英的笑容。他嘴唇的弧度浅浅的,勾勒出一股柔和的亲切感直渗心田。她知道那是他脸上能展示的最丰富的表情,然而自己却迷恋着,享受着,如吸毒者对毒品泥足深陷般难以自拔。 可是此时此刻,她清楚且毫无理据地意识到,如果自己睡着了,这一切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所以她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能睡”,用尽一切意志去对抗睡意,尽管仍如尸体一样趴在地上,但上天知道,她正做着有生以来最强烈的挣扎。 或许是天怜悯,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开始恢复知觉。她感觉得到地面顶着胸口,感觉得到每吸一口气都要对抗地深引力,她的四肢乃至每一寸皮肤都逐渐回复闷热的感觉,唇边的汗毛亦因急促的鼻息而震动。她尝试着抬起手,不料一阵酸麻,像是血液许久没有流通一样。然而正是这一阵酸麻,让她头脑更加清醒,她知道自己正重新夺回身体的主导权。 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拾过火把,像喝醉酒一样,踩着满地尸体,跌跌撞撞步出杂物房。她只想离开这里,可是老妇人却仍如阴魂不散般纠缠着她。 “你这是在徒添自己的痛苦!为什么还不放弃?为什么还勉强自己?” 年沐盈扶墙而行,喘着粗气,不无嘲意地说:“你不是很了解我吗?为什么还要问这些愚蠢的问题?” “我当然知道,你的意志本没有那么坚强,你无非是为了他!” 年沐盈目光凝固了。 “但你也该知道,那已经回不了头。是你自己亲手撕裂了与他的关系,现在又想和他重归于好,你不觉得自己太厚颜无耻了吗?” 年沐盈泪水涔涔而落,心如刀绞,却仍嘴硬,“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这窥人隐私的老婊子!” “我和你比起来谁更婊子,得看看谁签的结婚证更多。”老妇人完全掌握了她内心的弱点,“你难道忘了跟聂纪朗婚宴当晚,你是有多虚荣吗?几百部相机对着你拍照,第二天还上了头条,不是把你给乐坏了吗?吕湘英当时在酒席上黯然的神情,你不是看得挺高兴吗?记者要采访他的时候,你不是还为记者指明他的位置吗?你不是深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前妻改嫁,嫁得比以往更风光吗?亏你还有脸在‘逐日’号上跟人家说你当时很尴尬,天晓得你在船上跟聂纪朗说的‘我爱你’,比跟吕湘英生活的那几年说得还要多。你跟聂纪朗那缠绵悱恻的画面,我想想都替你无地自容。就连刚才差点儿被强奸,你也是怂得不敢反抗。要不是我,你早成了别的男人胯下的玩物。认了吧,你不过就是个假口说为了事业前程,实则为了名利而不惜堕胎、不惜改嫁,一个贪慕虚荣、人尽可夫的婊子罢了!” 老妇人洞察了她内心一切矛盾,也知道哪些事是她本人也不知该如何定义的。在她与聂纪朗举行婚礼那天,她看着满堂来自社会名流的宾客,不禁偷偷窃喜。于是她问自己,这算是虚荣吗?却没有答案。当她看见吕湘英黯然憔悴的神情时,她不禁有一点快意。她也问自己,这算是报复吗?然而还是没有答案。当来访的记者要采访吕湘英的时候,她甚至为记者指出吕湘英的位置。她也问自己,这算是落井下石吗?可依然没有答案。 她做了太多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何性质的事,所以她更不愿面对诸如此类的问题。她把这些困扰统统埋藏在内心深处,那儿是她的人生禁地,就连自己也不会轻易去探索,只因她害怕在那儿发现某些不愿承认的事实。可是,老妇人却把她的人生禁地翻了个底朝天,并带着羞辱的口吻一一为她定义。 你就是个虚荣的人! 你就是个坏心眼的人! 你就是个自私自利、满口谎言、贪得无厌、表里不一的人! 你不配当人家的妻子,也不配当孩子的母亲。你还有什么颜面恬不知耻地去求人重拾旧好?人家不嫌弃你还能把你当朋友,你就该烧八辈子高香。给你半分面子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年沐盈听着老妇人一番数落,满腔羞愤之余却又无力反驳——然而谁又能反驳来自自己的指控?她渐渐觉得晕头转向,呼吸急促,随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染血的胃酸,喉咙灼痛得如被火烧。她的精神逐渐不支,凭着仅存不多的意志,跌跌撞撞也不知闯到哪里。昏暗中,她仿佛看见一扇铁门。她把那儿视为唯一的逃生口,只要走出去,什么老妇人,什么世界末日,都会成为一场噩梦。对!没错,这肯定只是场噩梦,如今要醒了,一切都要醒了。 随着一声“哐当”,她把那“逃生口”的铁门撞开。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下水道。头上的排水网透射进来的皎洁月色,是多么清冷,却又多么美丽。然而她的鼻子却绝不认同眼睛的主张,因为在看见月色的同时,她也闻到一股浓烈的恶臭。 她从来没有闻过类似的气味,却又不知为何感到有些熟悉。她循着气味往前望,朦朦胧胧间见月色之下有一堆什么东西高高隆起,像个小山丘。她不由得略感不安,于是迈着碎步往前走去。走近一看,顿时嚎啕大哭,惊起了漫天苍蝇! 那赫然是一堆长满了蛆的尸骸,其中有猫狗鸡鸭之类的禽畜,当然还有人,而且为数不少!年沐盈一眼就认出之前被枪杀的孩子,他——或许此刻更应该称为它——一双眼睛半开不合,血迹在太阳穴上的弹孔凝固了,神情定格在似哭未哭之间,内弯的眉头揭示他临死前的念头,那是发自心底里的哀求,然而他却带着哀求死去。 在尸堆的旁边,放着一个早已脱色的胶盘,盘中满盛白浆,一根木棒没入其中,不远处还有一把爬着蛆的锈刀。年沐盈认出了那盘白浆,正是这里供应的食物。又想到木棒、锈刀,不禁毛管倒竖,遍体冰凉。 如此情景,不管任谁看见,都能轻易推断出其中关系。那满满一盘白浆就是蛆,是人用锈刀将其从尸体上刮下置于盘中,然后再用木棒杵烂,最后烹熟供人食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五卷 独角戏 独角戏(完) 年沐盈不仅觉得恶心无比,也深深陷入难以自拔的悲哀中。她哭得蜷缩在地,脸上、身上,甚至嘴里全是苍蝇,什么知觉都没有,只剩下哭声与眼泪。 “这世道你活不下来的。”老妇人蹲在她跟前说,“好好休息,把一切都交给我吧。我会让你去一个再无苦难,再无纷争的世界。你的余生将不会再有痛苦,相信我,睡吧。” 老妇人的声音如梦似幻,年沐盈只觉得自己像一下子沉入了海底,一切都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睡吧……睡吧……”老妇人的声音直透她的骨髓,让她又酥又麻。她仿佛又看见了那片什么都不是的“美景”,又畅游在无拘无束的意境中。多么美好,确如老妇人所言,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快慰,再无纷争和喧闹。 她展开双臂,像鹰隼一样翱翔,感受着清风在自己胁下吹拂。她暗暗告诉自己,其实就这样度过余生也不错。 人类永无止境地追求物质享受,追求名成利就,说白了无非是将身外物转化为精神物供心理需求所用。心理需求如果得到满足,人就会停止追逐的步伐,只是不同人的心理需求,有着不尽相同的成本和立场。 拥有亿万家财的人,大多不是因为穷困潦倒;拥有充足食物的人,大多也不是因为食不裹腹。他们拥有,并不是因为他们缺乏,而仅仅是他们内心有着渴望,但往往却因此而渴望更多。所以人类创造了宗教、哲学、文学、音乐、美术,就是为了以最低的成本来填平内心的渴望,用另一个角度来满足心理需求,从而武装自己的灵魂,对抗来自物质世界的纷扰。 年沐盈此刻得到了。她内心很满足,很轻松,感觉别无所求。但这份无与伦比的满足感却非外界物质转化而来。她是因为满足而别无所求,同时又因为别无所求而感到满足,两者互为因果,正是内心与现实完全隔绝的清静境界。 可是,“现实”不会坐以待毙,也绝不容忍她的无视。它会用尽一切办法,把她拖回漩涡。它会告诉她,你的伤痛还在,你的苦难犹存,直到她充分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在做梦,一个自欺欺人的梦。 现实如此强大,强大得可以渗透世间每一个角落,以千变万化的形式去证明它的存在,在你最不为意的时候,狠狠撕碎你的幻想。它会降临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只要足够敏感,谁都可以察觉到它巨大得足以笼罩一切。 所以,这次也不例外。就在年沐盈兀自沉浸在愉悦之时,“现实”蓦地以刺痛的形式降临在她的手掌之中。猝不及防的年沐盈顿时吓得缩回手来。她惊惶失措地苦思冥想这刺痛的源头,脑海翻腾着一幕幕真假难辨的记忆。 假的——她似乎有所领会——除了手掌上的刺痛,所有的愉悦都是假的,都是一场虚构的梦! 她的知觉在觉醒,血液在沸腾。她霎时记起自己曾用地拖柄将人扎死,刺痛便从此在她掌间挥之不去。那是罪孽在惩罚着她,叫她倍受煎熬与折磨,余岁都不得安生。 她挣扎着要摆脱刺痛的感觉,殊不料整个人在梦中陡然急坠。失重的她慌忙寻找东西去攀附,可四周空荡荡的,连空气也摸不着一缕。她吓得尖声狂叫,知道自己就要摔个支离破碎,却在转瞬之间,眼前泛起一片星海。 夜如窗扉,展示着神秘莫测的宇宙美景。人类的孤独感或许就是由此而来。星海如此浩瀚无崖,如此美不胜收,却又寂静无声,就像一座大得看不见墙壁的空房子。人类居于其中,花费不知多少年月去探寻,却怎么也寻不着同栖一室的人。唯一找到的,就只有看不见尽头的孤独。 当年沐盈再次睁开眼睛,她所看见的,正是这一幕孤独。 星,散布在她眼前闪烁着,宛如神话里的精灵,好奇而和善地看着地上的芸芸众生。然而,不管人类以任何幻想去美化天体,它们都不过是些燃烧着的化学气体及折射着光线的各种石头。 这就是现实。 年沐盈仰望着星空,莫名闪出一些奇怪的念头。她发现,原来美真的需要保持距离,倘若离本质太近,一切都会跟着变味。随着一颗流星划过,她便又迷迷糊糊陷入深思。 这时,一只蚂蚁在她手背上爬过。她感到有点搔痒,遂举手一看,见是蚂蚁,便轻轻将其吹走。忽然心头一凛,霍然从地上爬起,才察觉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怎么会在这里?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原来正躺在星空下的草地上。月色皎洁,点亮了草地上的每一颗露珠,四下散发着清新的泥草香。 这儿是哪里?她听着冉冉起伏的蝉鸣,看着光暗交错的树影,一面踏草而行,一面寻找着什么来证明自己的位置。正东张西望间,一不留神被某件埋在草地中的东西绊倒。她吃痛地翻过身来,心里埋怨着,又想那是什么鬼东西,于是伸手探入草中摸索。 原来那是一杆长长的柱状物,若碗口般粗,摸着不像金属,也不是木材。她决定将其提起来一看究竟,却不料那东西竟是空心的,轻飘飘的不稍半分力气便搬了起来。但她更没有想到,那东西竟然是一个指示牌,尽管表面已氧化得厉害,但她还能清楚看见印在上面的图案——那是一个大写“m”字,起笔点和收笔点分别延伸出上下两弧,构成一个正圆形的徽标,赫然就是上海轨道交通的标志。 徽标下是一个箭头,如今已无法确定它原本指向何方。而箭头下是几个汉字,虽然字迹模糊,但还可辨得出是“人民广场站”五字。直觉告诉她,自己一直身处的地铁站,就是人民广场站。但为何自己不在站里,反而跑到外面来? 她放下指示牌,再次环顾四周,只见树影之间隐隐有粼粼波光透射而来。她钻入树丛,闪避过乱枝,朝波光走去,至尽头处,眼前顷刻豁然。原来那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湖,一轮明月投在其中,平静得仿佛步履可行。 她在湖边默默地看着湖中自己的倒影。她险些认不出是自己,因为此刻身上满是血污。她说什么也无法接受如今这个样子,便从湖中捧水洗脸。水是清凉的,让她不禁精神大振,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远处—— 湖的彼岸是无数枝叶茂盛的坍林塌木,环抱着一座沦为瓦砾的小榭——年沐盈只能靠想象来还原它本来的面貌——显然受到过猛烈的轰炸。而这一盛一衰之间似乎隐含着某种对比,就像在诉说人类文明如何不堪一击,而大自然却顽强不息。 湖泊、树林、小榭,这儿的前身貌似是一个公园。可眼下哪里还有半点公园的面貌?说是荒野郊区还差不多。 她实在无法想像,到底是什么样的敌人,能把她的家园摧残如斯。她看着一道道文明社会的伤痕,面上毫无表情,心中却百感交杂。敌人既然侵占了上海,却又为何放任其颓败?偌大的一个城市,没有亮起半盏灯,也没有任何一个机构运作,更没有敌人的生活痕迹,哪怕是当年日军侵华,也断不会是如此景象。难道敌人仅仅是为了摧毁而摧毁吗? 她不禁陷入沉思,忽然想起在地铁站里听回来的近五年匪夷所思的历史,还有那些不同寻常的敌人,再加上这种宁为玉碎、鱼死网破的侵略方式,不由得心中一寒。敌人发动侵略的根本原因,绝不是为了得到某片领土或取得某些利益—— 而是要将人统统赶尽杀绝! 敌人似乎有着某种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们不需要能源,不需要温暖,不需要药物,不需要任何当今人类所赖以为生的东西。他们就像蝗虫一样,毫无征兆地蜂拥而来,啃食光一切,然后又像狡诈的豺狼,躲在某个阴暗处,欣赏着人们饿死、冷死、病死,甚至自相残杀。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留有余地,也没有任何谈判的打算,更不介意到手的地盘沦为废墟。他们只想毁掉一切。 凉风在平静的湖面上带起一道涟漪,从她脸颊吹拂而过。她更加清醒了,记忆如潮水般涌现——杀童、老妇人、刮尸蛆作餐等一幕幕骇人听闻的画面像走马观花般在眼前闪烁——顿时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她心虚地瞟了瞟左右,也不愿仔细推敲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到那个地铁站,同时亦明白到绝不能让吕湘英回去,于是四下寻找有指示作用的东西——比方说地铁线路图——决意一定要找到吕湘英,并告知他自己所目睹和经历的一切。如果吕湘英不信,她便以死明志。 就在她暗作盘算的时候,忽然感到后脑一沉,像被什么硬物狠狠砸了一下,不由得踉跄几步,一扑在地。她还没反应过来,寂静间便连响数下清脆的上膛声。回头一看,已有四、五人举枪指着自己。 那些人都背着月光,年沐盈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只知道对方有男有女,个个身穿迷彩,荷枪实弹,将自己团团围住。 这时,一个头戴鸭舌帽的人走到年沐盈跟前,忽又顿住了脚步,似看见什么难以置信的事。“你……怎会?”他惊讶之极,却又难掩喜出望外之情,“你是沐盈吗?”年沐盈只觉得那声音颇为熟悉,但一时间也认不出对方是谁。 那人摘下帽子,把脸凑到她跟前。“你好好看看我,认得出来吗?” 年沐盈看得清楚,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男人脸,然而气质和轮廓却是化灰能辨。从时间上讲,这张脸与她已阔别多年,而实际才几天没见。对方竟然是“逐日”号总指挥、自己的再嫁之夫——聂纪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六卷 举目皆敌 举目皆敌(一) 你曾经说过,无论遇上什么事,都不能绝望。只要意志坚定,奋斗不懈,转机总会在不远处等待着我们。 我信了,并且一直谨守着这份信念。 你让我相信了许多我从来不相信的事。你说,信念是一切的源头,失去信念我们将一无所有,将变成一堆生不如死的腐肉。 可是——信口胡诌的老王八——你错了。 一切的源头并不是什么信念,而恰恰是你所说的“一堆生不如死的腐肉”。 如果我们连这堆腐肉都失去,你的鬼信念将毫无立足之地。 ==========举目皆敌========== 梁叔凝视着熟睡的小霖,耳边一遍一遍回荡着老友生前和自己说的话。他褪出狙击枪的弹夹一数,只剩下两发子弹。绝望就像一场失控的山林大火,把他的斗志焚烧殆尽。他痛恨这种感觉,却又无可奈何。 敌人脚步声响遍旅馆的角落,就像在践踏他们卑微的生命。梁叔不是怕死,而是害怕生不如死。所以他在犹豫,到底是要负隅顽抗,还是干脆来个了断。 阿昆看了他一眼,目光充满无奈和悲凉。梁叔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已不会为生存再作一丝努力。他把自动步枪放在梁叔跟前,也不说话,然后回过身拥着曼君,边吻着妻子的发鬓,边轻抚她隆起的小腹,泪水就这样无声无息从夫妻俩的脸上滑落。梁叔知道,他们在向自己寻求解脱。 是的,事到如今,恐怕再没有比选择死亡来得更明智了。他们知道敌人会如何对待孕妇:开膛破肚取婴,却不剪断脐带,然后吊起来,任母婴失血而亡。这种惨象他们实不少见。如果这就是这场毫无胜算的抵抗的赌注,相信更多人宁愿一死。 死,也是一种恩赐。 可是——梁叔再次望向小霖——如果他真的解脱了阿昆夫妇,这就意味着,他也要亲手解脱自己的孙子。这叫他如何下手?他可以毫不犹豫朝自己连开一百枪,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轻轻责打小霖一下。所以,这还得靠人。 “听声音,应该是真正的鬼鸦亲自出马了。”梁叔半抬着眼皮,像在诉说一样司空见惯的东西,“我们过不了今晚了,”他一面说一面把自动步枪推回阿昆跟前,“可我不能让小霖落在他们手上受尽折磨。”说着,还为狙击枪上膛,然后瞄准着曼君的头部,“这样吧。小霖我下不了手,所以你得帮我送他一程。作为答谢,我也帮你送曼君一程。剩下你跟我,爱怎么死就怎么死吧。”曼君由始至终也没有睁开过眼睛,却感觉到那十五毫米口径所带来的压力,不禁浑身颤抖。 阿昆盯着步枪,却伸不出手去拾起。一想到自己要射杀一名熟睡的孩子,他就满腔罪恶感。毕竟也是个快将当爹的人,而且与梁叔爷孙俩相处了几年,早就把小霖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了。 “你这不是给我丢难题吗?”阿昆委屈地说,“我们已经只求一死了,为什么还要受这种折磨?” “你以为我就很轻松吗?你以为我很乐意吗?”梁叔一脸惨然,“你们哪个不是我的生死之交?哪个不是我的孩子?”他说着,曼君已经痛哭起来了。“要是你觉得这样不公平,”梁叔突然掉转枪头,,只要一听见阿昆的枪声,就会毫不犹豫扣下扳机,让曼君和小霖先走一步,然后再把阿昆送走,最后才了结自己。 他已准备好每一个步骤,一如他狙击敌人时的思维,每一步都算无遗策。可是,他并没有等到阿昆的枪响,却等来楼下一阵刺耳的怪叫。众人无不吓一大跳,唯独小霖仍在酣睡。梁叔连忙在地上拾起一面茶色碎玻璃悄悄伸出窗台,倒影之中,正是那怪物。梁叔见他四肢绷紧,尾巴正扎在某具尸体的后脑上,还不断痉挛抽搐,像得了羊癫疯似的。这种情景梁叔也是首次看见,就别指望他能说出个所以然。 “这怪物……”远处的废车旁,潘德念已惊讶得口齿不清,“是在用尾巴跟尸体‘问米’吗?” “啥是问米?”梅若虎觉得“问米”一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不禁关心起来。 “你不知道?”潘德念说,“那是一种以前在珠三角一带很盛行的通灵仪式,据说能请鬼魂附在自己身上,好让活人跟死人沟通。” “瞎扯!”吕湘英说,“亏你还是个人民教师。就算你迷信这一套,你也不能把这一套安在一个脸长得像鸟,还长了根尾巴的东西身上。” 梅若虎看了看吕湘英,又看了看潘德念,见他们没个结论,不由得焦急起来:“那他到底是在干啥呢?” 吕湘英正想回答“我怎么知道”,不料严黄忽地霍然而起,提枪就要冲过去,似乎要大干一架的样子!吕湘英没料到他会有此举动,忙不迭一手将他扯了回来。“你疯了!”他奋尽平生之力,才勉强把严黄压在地上,“你到底想干什么?”吓得杨处寒连忙举枪指着吕湘英的脑袋,“放……放……放开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六卷 举目皆敌 举目皆敌(二) “你没看见你老大有问题吗?”吕湘英瞪着杨处寒,骂了句“蠢驴”,气愤得把眼镜一摘,拔出严黄给他的军刀,架在严黄的咽喉上。“我早发现你不对劲!说——”吕湘英本想问他是不是已经被傀儡了,但又想到他刚才那副要杀人的架势,不像与那怪物一伙,遂改口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严黄已面白如纸,颤巍巍说:“我要杀了那怪物。”吕湘英抽起他的衣领,“为什么?” “不杀了他,”严黄难过地说,“恐怕会有更多人受害。” 听他如此说,吕湘英原本绷紧的牙龈已不自觉松了下来。“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为什么拿尾巴挨具挨具尸体扎吗?”严黄说,“他是在读取还没死干净的大脑里面的记忆。那几具身穿日本皇军军服的人,很可能是正常人,而正常人就一定会有藏身之处。你说,要是让那怪物知道他们的藏在哪儿,岂不是会有更多人受害吗?” 吕湘英情不自禁地抬头望了望远处的怪物,见他仍在抽搐痉挛,倘若果如严黄所言,那倒真与“问米”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你怎么就认为,那死掉的几个假鬼子是正常人?”吕湘英回头瞪着严黄说,“他们又为什么要假扮傀儡?你不是说过傀儡只要对上一眼就能分辨敌友,假扮他们这一套是行不通的吗?” 严黄说:“我们知道行不通,但你能确定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吗?你好好想想,如果那几具尸体是傀儡,那怪物还用挨个挨个去扎吗?这就说明,那几个假鬼子的脑子里有那怪物不知道的信息。” 吕湘英觉得他颇有道理,但一转念又察觉不妥。“你怎么知道他在读取别人的记忆?你一早就知道这些怪物的存在对不对?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严黄一脸苦笑,无奈地说:“你不妨扪心自问,在亲眼看见这怪物之前,如果有人告诉你有这么一个会说人话,但不是人的东西存在,你会相信吗?”他直视吕湘英,像在逼他质问自己。“我看你宁愿相信自己的脚趾会说话,也不会相信这怪物的存在。但你们迟早会知道的,总有一天你会看见的,就像今晚一样。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说这么个天方夜谭来惹你们怀疑?” 吕湘英顿时哑然。他的理智告诉他,那怪物别说是道听途说,哪怕是现在亲眼所见,自己也是将信将疑。 严黄又接着说:“既然你们已经看见了,我就实话告诉你们。那些所谓傀儡,就是你现在看见的怪物!他们的眼睛能发射生物光——就像萤火虫一样——然后以光作为媒介,把自己的意识转嫁到别人的脑子里,继而鸠占鹊巢,控制着人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甚至能数十上百个意识同时入侵一个人类大脑,然后再借用人类的身份把意识分别转嫁到其他人身上,只是人的眼睛不能发光,所以就制造了那个既像相机又像眼镜的鬼东西,用来代替原来的生物光。这些事杨处寒他们都知道,是我让他先别告诉你们,就是要等你们亲眼看见那怪物在你们面前活蹦乱跳,再跟你一一说明,否则你会以为我们是精神病。” 吕湘英缓缓别过脸来,盯着杨处寒。“是这么一回事吗?”杨处寒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手中的枪也不自觉垂了下来,“是……是的。”吕湘英冷哼一声,又看着严黄,“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可你就真的那么伟大吗?你明知冲上去只有死路一条,真的就是为了解救那些有可能存在的人吗?” “我不敢说自己伟大,但我会尽我所能,救一个算一个。”严黄反唇相讥,“如果我不是这样子,你哪来的机会站在这里对我说三道四?” 吕湘英目光凝固了,一双手再也提不起劲去抽严黄的衣领。他确实差点儿就忘了,这胖子是他的救命恩人。“可你就这样冲上去也是无济于事。”他说,“他们人多势众,又个个荷枪实弹。我们这几号人就算全冲上去,也只会成了炮灰。而且你别忘了,你身后也有带领着一批难民,你的记忆要是被读取了,不光救不了别人,还会害了自己人。” 严黄整理了一下衣领。“我确实也是冲动了。但我绝不能让那家伙活着离开这里,绝对不能!”吕湘英不禁对他油然生出一股敬意,只觉得如果普天之下的人皆像他,这场战争便是胜券在握了。只是,要在全副武装的敌军中取将领性命,而且将领还是个高头大个的怪物,谈何容易。如果那怪物真是非杀不可,那么在场六人,只怕无一能活着离开。 正当吕湘英纠结之际,旅馆方向又骚动起来。众人一看,才发现原已冲上旅馆的一众傀儡,此刻却统统集结在外。 “梁叔是吧?”怪物不知什么时候已拔出了尾巴并停止抽搐,转又开口说人话,“旧仰大名了。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相遇。” 听见怪物叫唤自己,梁叔等人也为之诧异。他们并不是讶异怪物能喊出自己的名字,而是讶异他原来不知道自己躲在旅馆里面。难道怪物此行的目的,原不是为了自己? “你知道我们找你找得有多苦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竟然让我在这儿碰上你,神明的眷顾啊!”怪物一面说一面挥手示意,十余名傀儡纷纷戴上防毒面罩,各执榴弹发射器,“嘭嘭嘭嘭”一阵乱响,将十数颗黑弹投进了旅馆各层门窗。“你杀我同胞不计其数,我可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 目睹此情此景,吕湘英莫名一个激灵,像触电一样,转念间已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尽管他不知道“梁叔”是谁——他也懒去猜测——但仅凭傀儡前后两次行动的方式,已是极不寻常。在第一次围攻旅馆的时候,他们本可以像现在一样只在外围投放火力,但怪物却大费周章,甘冒损兵折将的风险派人闯店。这也说明,他当时肯定出于某种目的才会这样做。 “梁叔”对于怪物而言,显然是个意外。在此之前,吕湘英也思考过那些尸体到底是谁给杀的。如今听怪物所言,再综合所见,他便得出几个较为合理的推论—— 其一、那些尸体也是傀儡,就是怪物口中的同胞,所以他头一次命令围攻旅馆的时候,并没有采取赶尽杀绝的方式。由此说明怪物事先知道有同胞在旅馆里; 其二、吕湘英还记得,当怪物正式下令围攻旅馆之前,好像说过“执迷不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等充满遗憾的话。这断不可能是跟梁叔说的,因为当他得知梁叔在旅馆里的时候,说话的方式和语气截然不同。由此可推论,怪物那番充满遗憾的话,是跟他的同胞说的。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这不但说明躺在门前的尸体是傀儡,亦说明了怪物此行的目的并非梁叔,而是他的同胞; 其三、就是怪物此次行为的性质。往轻的说,他此行可能是为了抓捕逃兵,但如果往重的说——吕湘英的精神不禁为之一震——傀儡之间出现内讧了。 正当吕湘英为自己的推论不禁窃喜的时候,旅馆内便响起一连串像炮竹一样的爆裂声,大大小小门窗旋即吐出浓厚的黄烟。傀儡们纷纷戴起防毒面罩,又在旅馆四周架起十数挺机枪,就等着旅馆里冲出什么东西。 黄烟随着夜风四散,幸好风向并不是吹往吕湘英等人的方向。吕湘英看着喷薄出来的烟雾,蓦然想起些什么。“那不就是什么生化烟雾吗?” “生化烟雾”四字如同霹雳当头劈下,唤起了每个人心中的恐惧。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那硕大无比、凶猛异常的蟑螂和老鼠,想着如果这样的怪物只要出现一只,恐怕整栋旅馆都要被夷为平地。 他们已做好心理准备,就等着旅馆里跑出什么蛇虫鼠蚁。但直到烟雾散尽,仍不见任何动静。严黄见状,突然恍然大悟地说:“这不是我们之前见过的那种生化烟雾。”他远远指着傀儡们,“你看,他们全都戴上了防毒面罩,唯独那个怪物视烟雾如无物。” “这说明什么?”吕湘英问。 严黄神色凝重地看着他,“这说明他们动用了针对人类基因序列的生化烟雾。”这话恰好印证了三天前吕湘英在下水道时的推测,生化烟雾果然是有针对性的。这就等同说,掌握了针对人类基因序列的生化武器的傀儡,同时亦掌握着整个人类族群的生杀大权!他们可以随时引爆这个“核弹”,而不必担心波及自己。而他们目前之所以没有这样做,中间肯定有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严黄所说的他们要利用人类,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这可是一个让人绝望透顶的消息。除非人类也掌握了针对那种怪物的基因序列的武器,否则一切抵抗都会变得毫无意义。但眼下人类社会分崩离析,想要开发这样的武器,恐怕是痴人说梦。吕湘英渐感迷茫,一连串从不曾想过的问题涌上心头——人类没有希望了吗?人类的历史真的要结束了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六卷 举目皆敌 举目皆敌(三) 眼看烟雾随风散去,旅馆内仍毫无动静。怪物亦似乎颇感意外,他显然也怀疑旅馆中是否有人,一双眼散发着猩红生物光,来来回回打量着旅馆的门窗,像探射灯般照亮了漆黑的客房和外墙的爬山虎。犹豫片刻,他有了主意,随即摆了摆手,众傀儡纷纷为榴弹发射器更换弹头。 吕湘英看得出,怪物对梁叔颇为忌惮。尽管眼下已成困兽之势,傀儡优势在握,但怪物始终步步为营,丝毫没有掉以轻心。 “不管你在不在里面,我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藏污纳垢的地方。”说完,怪物跃回车上。一直守在身旁的千叶忠信高举手臂,大喝一声“预备”,一众傀儡旋即朝旅馆举起榴弹发射器。 然而就在此时,月色忽然暗了下来。 天空中那片硕大的乌云,一如吕湘英等人所料,把月亮掩了去。未等千叶忠信下令开火,四面八方突然传来“吱吱喳喳”的巨响,仿佛自天上掩盖而来,声浪之大实在前所未闻,震得人心惊胆战! 尽管眼下乌云闭月,但总有几缕关不住的朦胧月色透来。吕湘英等人也不知是何状况,只隐约看见满地残影乱舞,还伴随着密集的拍打翅膀声。 “是蝙蝠!”也不知是谁叫嚷着,众人不禁惊慌失措,无不屏息着呼吸,连大气也不敢透一下。 傀儡们似乎也乱了阵脚。千叶忠信连忙用手势下达“匍匐”的命令,众傀儡得令,立即依令而行。可是把守旅馆后门的傀儡却没有看见这道命令。只见一人从旅馆后方夺路奔来,身后是声嘶力竭的惨叫声,和杂乱零散的枪声。他的跑姿是那样狼狈,高呼着“救命”,但“救”字方脱口,一团巨大的黑影倏地从天而降,如一张漆黑巨幕,瞬间把他团团围住,又顷刻四散,整个过程不足半秒,那人竟已人间蒸发。 吕湘英等人看得两眼发直,这才明白到地铁隧道里那几条贵宾犬是怎样凭空消失的。“这世界都他妈乱套了。”梅若虎哭丧着脸,无比绝望,“人不是人,狗不是狗,蟑螂不是蟑螂,耗子不是耗子,就连蝙蝠也没有蝙蝠的样子。” 严黄却笑了,以吐气之声说:“你小声点。他们终于作茧自缚了。” 吕湘英心想,那些蝙蝠一定怕光,不然为何早不出现晚不出现,非等乌云闭月的时候才出现。眼看傀儡们一个个匍匐在地,不作声响,蝙蝠也就无法对他们发起攻击。吕湘英可没有严黄那么乐观,他看了看遮月的那片乌云,寻思着如果在月色再临之前,蝙蝠仍未找到傀儡,那么情况就基本等于没变。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蝙蝠群仍旧盘旋在半空,既没有攻击,也没有离去。它们仿佛知道猎物就在眼前,只等着那个倒霉鬼弄出点动静。没有人知道要僵持多久,唯一主宰着局面的,就是那躲在乌云背后的月亮。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旅馆门前竟突然响起了玻璃粉碎的清脆声音。蝙蝠的听力何等灵敏,一瞬间自四面八方朝声音所在俯冲而至,那阵势庞而不杂,速度迅而不乱,俨然千军万马掩杀过来。一名傀儡吓得惊惶失措,竟从地上爬起逃命,但未奔出两步,便被蝠群撕成碎片,连惨叫也没能发出一声。然而,那玻璃粉碎的声音竟接二连三在旅馆门前一带响起。吕湘英顿时明白,一定是有人在旅馆里往楼下投掷玻璃,引蝙蝠攻击傀儡。 好狡猾的人! 蝠群亢奋地嘶叫,低飞间不断撕咬一切接触到地东西。傀儡接二连三葬身蝠吻,慌乱间有人扣下扳机,“嘭嘭嘭”一连射了几发榴弹,弹头在半空中被蝙蝠撕咬而爆,顷刻火光四射——原来傀儡之前更换的是火焰弹弹头——在密集的蝙蝠群里炸开一个个空缺,被烧着的蝙蝠纷纷坠地,远远望去,尤如黑夜中绽放的烟花。吕湘英这方明白,怪物方才是打算把整家旅馆焚烧殆尽。 滚烫的火焰旋即从半空倾泄下来,像一条火瀑布,漫天浇落在傀儡们的身上,四周随即悲鸣震天。他们全身被火焰所吞噬,有的在地上打滚灭火,有的忍受不住剧痛四处乱奔。蝙蝠没有再发起进攻,只任由傀儡们在火海中挣扎,一如吕湘英此前的判断——它们是避光生物。 火焰把傀儡的阵营冲散,混乱中竟有人朝吕湘英等人藏身的废车奔来。他身上爬满烈火,声嘶力竭地惨叫着。然而最糟糕的是,他头顶还跟着一群伺机而动的蝙蝠! 严黄从地上拾起吕湘英方才扔下的眼镜:“快戴上!”吕湘英也知事态紧急,心想那傀儡或许什么时候忍受不了剧痛,便会把意识传走,于是慌忙接过眼镜戴上。 果然,那傀儡眼前突然亮起黄绿难辨的光亮,一道接一道光束径直射出,从废车旁掠过,投入无边无际的黑夜中——那傀儡身上显然不止一个意识!吕湘英正想问,如果没有人接住傀儡的意识会怎样,不料被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所震撼。傀儡的意识传走后,那人旋即开始大呼小叫。他惊呼着:“救命啊!怎么会这样?”声线比之前更为尖锐,神情更为惊讶,仿佛一个刚睡醒就发现自己满身着火的人。但到得最后,他也只能把仅余的力气,化作一声惨叫。 这一声惨叫,仿佛从天空直沉至深海,由高亢到低沉,再到气若游丝,最后只剩下“霍拉拉”的火舌在叫嚣,听得吕湘英等人毛骨悚然。他倒下了,就在废车的另一侧。他的手还攀在车窗上,不料这废车实在太破败,竟被他拉下整扇车门。车门就这样盖在他的头上,像人们为死者盖上白布,为他的遗容挽回些许尊重。 远处的旅馆门前,一道道光束已冲天射起,似乎每一个尚有知觉的傀儡都知道大限将至而选择逃避。吕湘英还听见有人高呼“妈妈”,也有不知道是谁的名字,想必是那将死者心中最挂念的人。多么惨烈,却无法分辨这些临死前的呐喊,是出自傀儡的意识还是正常人的意识。或许,傀儡也有父母,也有自己深爱的人。 吕湘英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在远处惨叫的烘托下,一阵阵凄凉、悲哀直涌心头。那辆运兵车不知什么时候已亮起了灯,引擎随即发动,然后趁乱以极高速度倒车,直倒出百余米方拨过车头,绝尘而去。火光中,吕湘英隐约看见,驾车者正是那怪物。蝙蝠的速度远比不上汽车,再加上眼前正有大餐,故只有三三两两为车声所引,但追不到半里,便又调头回来。原来这群畜牲也懂得穷寇莫追,绝不舍近求远、舍易求难的道理。 转眼间,惨叫声已零零散散,直到最后一人或被蝙蝠撕碎,或被大火吞噬,四下间就只剩下蝙蝠的嘶叫声,以及它们的回音。世事每每尤如白云苍狗,前一秒永远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大地似乎也为惨死在此的数十条人命感到悲哀,“嘀嘀嗒嗒”的响了起来,废车也“叮叮咚咚”地奏响着。 下雨了。谁也不曾预料,那朵闭月的乌云竟飘到自己的头顶,淅沥沥一场炎夏细雨就此从天而降。 蝙蝠为了避雨而散了,很有秩序,像是几个绚丽的几何图型在天空中散开,仿佛排练了上千百回。吕湘英不禁看痴了,暗自思忖到底是什么力量,能把一大群蝙蝠指挥得如此协调? 他回过神来,朝众人看了一眼。他们作为一场灾难的现场观众,心情绝不会轻松,但这一切总算告一段落,大家终可放松紧绷的神经,唯独严黄的神色依旧严峻。吕湘英想他应该是为了逃掉的怪物而忧心,于是劝慰他:“别担心,被怪物读取记忆的尸体应该是个傀儡。依我看,傀儡一定是内讧了。”严黄回头看了吕湘英一眼,不作言语,只伸手抹掉光头上的雨水。 “那么现在——”吕湘英微微一笑,“我们该跟新朋友打个招呼了。”说着,他便要起身走出废车。他已想好了各种打招呼的礼貌用语,不料被人一手拉回废车旁,正是严黄。“你要干什么?”严黄激动地问道。吕湘英骨碌着一双讶异的眼睛:“旅馆里不是有人吗?你不是一直喊着要救人吗?” 严黄说:“你知道旅馆里的是敌是友吗?”吕湘英却反问他:“你没听见那怪物喊什么‘梁叔’吗?而且那个梁叔还杀了他们很多人,想必不是傀儡吧。” “就算不是傀儡,”严黄说,“你也不能就此认定他们是朋友。” 吕湘英更感困惑:“那你为什么一开始就执着要到旅馆看看呢?” “你用脑子想想!”严黄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旅馆里的人刚从鬼门关逃出来,现在就是一只惊弓之鸟,看见什么都像是鬼!而且他手上还有一把狙击枪,你看树上弹孔还有树下的弹壳,他当时一定就在这树旁与旅馆里的人火拼,那些个穿日军军服的尸体,恐怕就是被他杀死的。我当时仔细看了下杉树周围,没有血迹,这说明他没有受伤;你再看那旅馆黑灯瞎火的,他依然能把里面的人打死,他的枪法如何我就先不说,就那狙击枪的瞄准镜,一定是夜视的。如果我没判断错,你现在只要敢伸出半个脑袋,你就不会再有脑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六卷 举目皆敌 举目皆敌(完) 吕湘英凝视着严黄,一时也无法判断他说的是对是错。他觉得对方怀有戒备和敌意是正常的,但严黄也太过危言耸听。他自信只要能和对方说上话,他就能用言语与真诚化干戈为玉帛。他回头环视众人,意在看看有谁是和严黄持反对意见的,不想梅若虎却凑到自己身旁说:“船长,俺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咧。” 吕湘英被他这么一说,方才的自信有些动摇了,但心中仍有疑问,于是问严黄:“你怎么判断在旅馆里的就是那使狙击枪的人?” 梅若虎沉思了片刻,“是啊!”旋即冲严黄问,“你是咋判断咧?”潘德念将他拉了回来,“你少打岔好不好?”梅若虎哪里服气,“俺急呀!” “别吵了!”严黄拍打着地面以示提醒,“都听我说。”然后指着那株杉树,“刚来的时候,我摸过树上的弹孔和地上的弹壳,还热的,证明那狙击手还没走远。不久后,傀儡就来把旅馆围了,然后蝙蝠跑出来搅局,旅馆里就有人往楼下丢玻璃去吸引蝙蝠。一个是没走远的狙击手,一个是在旅馆里丢玻璃的人,我只能判断这两个是同一个人。” “你就不让使狙击枪的人已经走了,旅馆里的是另有其人吗?”梅若虎也提出他认为合理的可能性。 “就算是另有其人,”严黄觉得和他辩论实在有损智商,“现在也不是跑出去向他示好的时机。万一他真的就是那个狙击手,你就再没机会跑回来反省自己的天真。” “哪怕他真的就是那个狙击手,我看他对我们也未必有那么大敌意。”吕湘英对严黄说,“按你的推断,那狙击手应该在我们来到这儿之前,就已经在那旅馆里了。他要是想对我们开枪,早在我们刚来的时候就已经开了,没必要等到现在。” 严黄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我是在跟一个小屁孩商量事情呢?是不是所有像你这样高学历的人都读书读坏了脑子?那会儿他知道我们不知道他在里面,而他又刚与别人火拼完,不想再节外生枝,所以只对我们观察,没对我们开枪。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知道我们知道他在里面,游戏规则就变了。虽然我们自知对他没有恶意,但他一定不会这么想,否则他活不到现在。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正当他们争辩间,旅馆方向隐隐传来了声音。“救命啊……”声音凄厉且悲怆,在雨声中穿透而来,如鬼如魅,却颇为耳熟。“救我……”严吕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脱口说道:“千叶忠信!”与此同时,旅馆传来数声短促的步枪声响,换来了千叶忠信的一声惨叫。 “不!”吕湘英突然高声大吼,双手举高从废车旁走了出来,“不要杀他!我求你留他活口!”严黄连忙去拉他,他却死活不愿再躲回车旁。争执间,严黄背后的自动步枪暴露了出来,旅馆顿时又是一声枪响,然而这一枪却比之前的步枪声岂止响了十倍! “狙击”两字在严黄脑海中一闪而过,眼皮尚未眨下,背后的自动步枪已被挨边擦过并且高速旋转的子弹扭断,冲力更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你竟然替这畜牲求情?”旅馆传来了一阵底气充沛的老者嗓音,“你怎么不替自己想一个让我不杀你的理由?” 严黄看着顿成铁渣的自动步枪,差点儿吓得尿裤子。狙击枪的火力远超出他的想象,他清楚感觉到,子弹只是挨边擦过,便足以将自己的自动步枪像拧麻花一样拧断,单凭这火力,要打穿废车将人射杀实在易如反掌,想是他经历了之前的火拼,弹药不足才投鼠忌器。而且这老家伙的枪法也着实准得可怕,近两百米开外竟能破坏自己后背上的枪而不伤及自己……不对!他一定是想连人带枪一起打,只是自己侥幸逃过一劫。他越想越心惊,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勇气也没了。 吕湘英见严黄安然无恙,只是枪废了,而且对方还跟自己说话,想是不会下杀手,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只见他举着双手,蹒跚走到废车与旅馆之间的空地,从腰间抽出军刀放在地上。“老先生想必就是梁叔是吧?我想您应该是误会我的意思了。”他一面说一面掀高衣服原地转了一圈,以示自己没带任何武器,“我要留他活口,只是为了问他些事。我们是十年前参加行星际旅行的宇航员,刚回来没几天,很多事情还不明不白的。所以想请您暂留他活口,允许我问他些情况。如果您不想看见我们,我们可以把他带走。” “把眼镜摘下!”对方并未正面回应他的请求。吕湘英只好照做,“老先生您放心,我们真的是普通人。”对方又说:“躲在车后的人,统统摘掉眼镜,举高双手出来!”车后梅潘汤三人互望一眼,正不知如何是好,远处吕湘英却招呼他们说:“你们都出来吧,老先生只想验证一下我们的诚意。” 杨处寒忙冲三人摇头,“不……不要出……出去。”梅若虎见吕湘英在外面那么久,想着要出事应该早出了,心中渐又踏实,于是拍了拍杨处寒肩膀,“船长都那样说了,不会有事的。”说着,便摘下眼镜,举高双手,从车后走了出来,“别开枪!我们真的是普通人。”汤兰见状,心想对方高居临下,既占领制高优势,手上又有狙击以逸待劳,也不必耍什么诡计,随即也摘了眼镜,朝潘德念点了点头,紧随梅若虎身后走了出去。 潘德念本来举棋不定,但见梅汤二人都走了出去,也就摘下眼镜,随二人而行。临动身时,杨处寒忽地拉住他,急得他说话更为结巴,“不……不……不……”潘德念却轻轻挣脱,“我们总不能在这里跟他们僵持,而且时间越久,人家对我们越不信任。”说完,亦走到吕湘英身旁站着。 “还有两个!”老者又说,“他们想耍什么花招?”吕湘英回头叫道:“老严,你们也出来吧!”见他们没有动静,又再三催促。 “好了!”老者说,“你们六人,能有四人敢走出来,已足够有诚意了。但你们真的是普通人吗?”梅若虎朗声应答:“真金不怕火炼!”老者说:“那可得验一下。你们从地上找两根树枝当筷子,随便夹些什么让我看看!”吕湘英眼前一亮,心想难道还有这种验法?随即吩咐众人拨草寻枝,不过半晌,四人手上便多了双奇形怪状的“筷子”,还夹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错!你们果然是普通人。”老者笑着说。“这就能验出来?”梅若虎有点喜出望外,“那还签啥名字?真废事儿……嘣!”他话没说完,枪声竟毫无征兆地响起,瞬间震彻四方! 众人猛的吓一大跳,本能地缩起身子,以为傀儡卷土重来,下意识往怪物驱车离去的方向望去,却不见半个人影。吕湘英蓦然意识到,这又是梁叔开的枪,忽感脸上有些温热湿滑,抹下一看,竟然是血,倏一回头,已见梅若虎横卧在地,脑袋已被轰得稀烂! “老梅!”吕湘英明知纵然喊得再大声,梅若虎也不可能活过来,可他还是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你这婊子养的!”他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发足往旅馆奔去。汤兰和潘德念知道上当,连忙将他拉住匍匐在地。旅馆也传来了梁叔的怒吼:“你还愣着干嘛?快打!”也不知对方是犹豫了还是什么,过了好一阵子,旅馆才“突突突”响起自动步枪的声音,随即“嗖嗖嗖”一连串子弹划过,把吕湘英等人身周打得草屑飞扬。 这时,身后亦响起手枪枪声。杨处寒提着一扇车门冲了这来掩护,并适时以手枪还击。他冲到吕湘英跟前,“快……快走!”他一面举起车门抵挡来势凶凶的子弹,一面扶起吕湘英,并汤潘二人往后退去。严黄也提着另一扇车门掩护过来,大叫:“他的狙击没子弹了,我们赶快走!” 车门“当当”作响,吕湘英听着尤其刺耳。他不停在想,对方为什么要下杀手?他实在找不出半个理由来解释对方的动机。他透过车门间的缝隙,死死盯着旅馆某扇黑窗户中冒出的火光,直到退出对方的射程,他的目光亦不曾离开半寸。 枪声一直响个不停,回荡在清冷的月色下,朦胧的细雨中。直到吕湘英等人成功逃脱,枪声才戛然而止,仅剩下回音散落在远处,转眼又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所掩盖。过了良久,旅馆才走出二人,正是梁叔和阿昆。他们一步一营地走出旅馆,像是害怕遭到什么伏击,在确认四周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千叶忠信后,才缓缓放下戒备。 阿昆想一枪崩了千叶忠信,却让梁叔拦下。“别在一个必死之人身上浪费子弹。”梁叔说,“就让他在痛苦中死去,这是对他最好的惩罚。”阿昆收起枪,愤恨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瞥眼间看见他身旁的“相机”,便上前一脚跺烂,免得他戴上将意识传到别人身上。 二人随后来到梅若虎的遗体旁。他们在梅若虎身上搜了一遍,却只搜到半瓶清水。“聊胜于无。”梁叔将清水放进裤兜里,朝阿昆说,“我们得赶快收拾东西,离开这里。”说完,便往旅馆折回。行至半途,他发现阿昆并没有跟在自己身边,回头一看,却见他仍直愣愣地站在梅若虎跟前。“昆!”梁叔催促着,“现在可不是发呆的时候。” “梁叔。”阿昆缓缓转过脸来看着他,目光和语气都说不出的凄楚,“筷子真的能鉴定谁是普通人吗?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也是情急之下瞎蒙的。”梁叔睃了一眼梅若虎的尸体,“鬼鸦只有三根指头。我想就算他们能霸占别人的身体,神经也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如果你猜对了……”阿昆愣着眼,半天才说,“我们不就是杀了无辜的人吗?” “无辜?”梁叔信步走到他跟前,一手揪住他的衣领,连拉带撞地推他离去,“现在这世界谁不无辜?快点走!要是鬼鸦回来了,你我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赔。” “可是,”阿昆似乎不愿就此离去,又走到梅若虎身旁,“他要真是普通人,我们岂不杀错了人?”梁叔“啐”的吐了一口唾沫,“哪来什么对对错错?就算他是普通人又怎样?这些年咱们还杀得少吗?” “不!”阿昆斩钉截铁地说,“我之前杀的全都是鬼鸦,我杀他们是天经地义的!” 梁叔两手一摊,“那不就行了?你把他也看成是鬼鸦不就完事了?” 阿昆摇了摇头,“这次不一样。雪谣刚才也不会用筷子,当时我就看出她有多焦急。结果她真的被窃脑了。梁叔,我想你是蒙对了。”他又垂头看着梅若虎,“他们可能真的是普通人。” “就算是普通人又怎样?”梁叔生气了,“你觉得我们有必要站在这里去讨论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吗?” “怎能是无关痛痒?”阿昆反驳道,“这些年你看我们遇过几个普通人?都快死绝了,我们怎能还杀?” 梁叔越发恼怒,“我们没遇过?就前几天,咱们还在虹口那边杀了五个。” “那些都是鬼鸦!” “你凭什么说他们是鬼鸦?” “因为……”阿昆想了想,“因为他们看着就像。” “看着像?”梁叔摇头苦笑,指着梅若虎,“那你看看他,他像吗?” 阿昆皱着眉头,“他本来看着也像,但他真的用筷子夹起了东西。”梁叔更是无奈,“都说了那是我瞎蒙的。” “可你蒙中了雪谣,”阿昆一脸认真地看着梁叔,“她真的不会拿筷子!” “呵!”梁叔报以一声冷笑,“我明白了。其实他是不是普通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不信。你信的话,他就算是鬼鸦,你也只看作是普通人。那我就当这大块头是普通人好了。可你别忘了,这些所谓的普通人都对我们做过什么!你一家人来上海旅游,现在怎么就只剩下你们两口子了?你遇害的家人当中,除了你小姨子,哪个不是死在普通人手上?”梁叔越发激动,一张胖脸憋得通红。但他马上想起自己的后脑上纹的那首七律,又强行把情绪压了下去。 “他们是怎么死的难道你忘了吗?”他接着说,“特别是你弟鲍家仲……”说到这里,他顿然止口,似乎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我没有忘!”说到弟弟,阿昆的情绪失控了,“我十辈子也忘不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泪珠子一颗紧接一颗,滑过他满是尘土的脸颊。他指着自己的嘴巴,像指责着某个罪大恶极的人,“他的肉的味道,至今……至今还在我的嘴里。我恨不得把自己吃掉!”他悲伤得连身子也站不直,“是我窝囊!是我怕死!那天我就该死,在他们逼我吃的时候,我就该一死了之!” 梁叔也不忍再去刺激他,于是走到他身旁,把他扶起。“过去的就算了吧。你还有妻子,还有快出生的孩子,日子还要过。” “不!”阿昆说,“这么泯灭人性的事,普通人是做不出来的。他们一定是鬼鸦。没错!就是鬼鸦害死了他们!” 梁叔见他仍执迷不悟,不禁又气上心头。“鲍家昆,我总算明白你是怎么想了。你一家明明是给坏人害死的,你就把仇恨转嫁到鬼鸦身上;你杀的人当中,明明有着许多普通人,你又自欺欺人说那都是鬼鸦。如果不是这样,你就没有足够的仇恨去杀人,去反抗。是不是这样?” “是!”阿昆抹着眼泪,却依然泪如泉涌。他戳着自己胸口说:“你就当我自欺欺人好了,最起码我心安理得,而且你也无法证明被我杀的人当中有普通人。” “不用证明。”梁叔说,“我跟鬼鸦周旋了这么多年,我光看他的眼神就能感觉到他到底是什么?以鬼鸦的性格,他们是绝对假装不了那种坏人风格。他们看我们的眼神里只有浓浓的仇恨,而普通人却有侮辱、戏谑、狡诈、残忍,甚至喜欢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阿昆苦笑着说:“这就是你老人家独有的直觉吗?” “这他妈不是直觉,这是我从苟且偷生的日子里学到的经验!”梁叔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而且,对方是否鬼鸦和我是否要杀他根本没有半点关系。我跟你恰恰相反,我每杀一个人,都会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因为如果我没有勇气去杀一个普通人,普通人就会反过来杀我,就更别说什么鬼鸦!反正一句话说穿了,能把命留到现在的,没有一个是好人,包括你和我!” “那小霖呢?”阿昆厉声质问,“他也活到现在,难道他也不是好人吗?” 梁叔气得太阳穴一鼓一鼓的,“我警告你,别拿小霖说事!”阿昆固然不服,“我没有拿小霖说事,我只是在拿你荒谬的逻辑说事!” 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着,千叶忠信笑出了一口鲜血。 “好!”梁叔愤然把狙击枪掷在地上,“你要跟我讲逻辑,我就跟你讲逻辑!小霖,他之所以还能做个天真的孩子,是因为我已经替他把坏事干尽了!如果我干的坏事能让他以后再不用步我们的后尘,我能干上比现在坏一千倍、一万倍的事!想想这些年你经历过的事,你难道还没发现眼下这世界的规则吗?现在每一个人生存权,都是从别人手上抢来的。所以我根本就不在乎死在我手上的人是普通人还是鬼鸦,因为我敢保证他们总有一天会来抢我们的生存权。可你也别以为我怕死,我反而早就不想活了,我唯一怕的就是我死了之后,小霖会失去依靠!我能为我的孙子做到这份上,你呢?你能为你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做些什么?” 阿昆沉默了,再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只能耸拉着脑袋,默默地流着眼泪,心中所思所想,都是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他极其矛盾,一方面是多年来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生活,让他不得不认同梁叔的话;而另一方面,秉性善良、与世无争的他却仍然相信世上还有好人。梁叔说他自欺欺人一点儿也不错,但若不是自欺欺人,他哪能活到现在? 这时,一声“爷爷”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梁叔回头一看,见曼君正牵着小霖站在旅馆门口望着自己。他对阿昆说:“我们这辈子也别想再当好人了。你看看他们吧,我们要是当好人,他们可就得当死人。”说完,便拾回狙击枪,朝小霖方向走去。没走多远,他又顿住了脚步。 “如果你真觉得于心有愧,就让它愧疚下去吧。那至少会让你觉得自己还是个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七卷 信任与怀疑 信任与怀疑(一) 只是从下水道一往一返,我们就已经少了个人。 他就是这样被杀了,死得毫无意义。 我终于见识到,在这混乱的世道当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脆弱到什么程度。我甚至想不明白对方的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 直到此时我仍在怀疑,到底是对方冷酷无情,还是我表现得不够诚意而招来杀机?抑或这才是眼下世界的游戏规则? 我更怀疑我所看见的一切:老鼠、蟑螂、小狗、蝙蝠,还有那长着张乌鸦脸的怪物……这都是真实的吗? 我的朋友死了,完全是因为我。我该为他的死负全部责任。 我该为他报仇。 ==========信任与怀疑========== 吕湘英独自坐在下水道黑暗的角落一言不发。没有人看得清他的面容,漆黑中只听见他一抽一顿的呼吸,像是在哭泣。梅若虎的死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思绪绕成团。忍耐成为了他们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亦只有忍耐,才能对抗那让人窒息的压抑。 艰苦岁月的交情,往往一朝胜十载。这也是患难当中唯一令人感到欣慰的东西。“艰苦”中结下的“情”,人们称之为患难之情。可“艰苦”并不仅是“情”的孵化池,它同样滋养着“恨”,那叫做刻骨之恨。所以,当吕湘英对梅若虎的“友情”增长得越快,他对梁叔的“仇恨”亦郁结得越深。 这时,窨井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并有人踏着窨井盖走过,踩得“咯当咯当”的响。 他们走了。梁叔这个名字在吕湘英充满懊恼和仇恨的脑海里回荡着。他没有看见梁叔长什么样子,如果就此放任他离去,自己这辈子或许都无法弥补对梅若虎的愧疚——是的,艰苦中的愧疚也会成倍增长。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梅若虎,想起之前读他的档案,那不过是一个归家心切,想见见阔别二十年的妻儿,并重新组织家庭的男人。不料一场巨变,让他的梦想成了泡影。但他始终没有放弃,他依然坚信妻儿尚在人世。 可是…… 自己对陌生人一厢情愿的信任,竟把他害死在寻找妻儿的路上。这条路他才刚踏出第一步,命运为何就如此残忍?自己信错了人,死的应该是自己,却为何会是他?吕湘英越想越是心如刀割,越是愧恨难当,呼吸也不知不觉间急促起来。 “等一下。”窨井外有人说话了,听声音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我想把雪谣的尸体埋了。” “我也想。”回应的正是梁叔。“但我们耗不起时间。那帮人才刚走,我们既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也不知道有多少火力。我们杀了他们的人,如果他们要报复,或许现在就已经追杀回来了。” 潘德念听着吕湘英越来越急促呼吸,便知他快按捺不住要冲出去与他们拼个死活,当即走到他跟前,双手搭在他肩膀上。“英哥,别冲动。”他轻声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报仇?”吕湘英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强压着声音,“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算再碰见,我也认不得。”说着,便要站起来。“英哥!听我说。”潘德念奋力摁住他,“虽然看不见样子,但我们可以记住他的声音。下次要是碰上了,一定能为虎哥报仇的。” “下次?”吕湘英一手揪住潘德念的衣领,盛怒让他失去了一贯的沉着,“你确信真的有下次?”随即一手推开潘德念,霍然而起,走到窨井盖下,严黄却立在当中,丝毫没有让他出去的意思。 “让开!”吕湘英冷言说道。严黄抬起下巴指了指潘德念,“小广东说得对。现在出去,无疑是送死。” “我叫你让开!”吕湘英几乎用尽所有理智,才让自己不至于吼出来。“好。”严黄一面说一面往旁边挪开,“我让你从这个不足一平米的井口爬出去,然后人家就可以像打地鼠一样,把你脑袋打成马蜂窝。” 吕湘英咬牙切齿,连牙龈都咬出了血,却始终没有爬上出井的铁梯。他只能听着以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消失,才挥起拳头,狠狠打在铁梯上。“如果出发前你能给我们武器,老梅或许就不会死!” 严黄对他的指责不作任何辩解,只抿着唇,漠然地看着他。吕湘英自觉得严黄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愧疚,怒气更盛。“你个王八蛋!”竟一拳打在严黄的脸上。潘汤二人大为意外,连忙上前拉住吕湘英。黑暗中一人拔枪上膛,冰冷的枪口直指吕湘英的脑门,正是杨处寒。 “你凭……凭……凭什么打……打他?”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他要救你,我……我们都……都反对,但还……还是救了。你……你不感激,还恩……恩将仇……仇报?” “放下枪!”严黄脸上本就有伤,如今又挨了吕湘英一拳,伤势不愈反重。他往地上吐了一口鲜血,伸手把杨处寒的枪压下。杨处寒心有不甘,争辩着说:“他……他……”严黄泼口骂道:“你他妈反了?我的话也不听?”杨处寒气不过来,只能愤然哼了一声,赌气地走到一旁。 严黄走到吕湘英跟前,舔了舔没了门牙、还渗着血的牙龈。“我知道你很生气,这一拳就当是送给你泄愤的。但话说回来,就算我一早就知道梅先生会死,我也不会分发你们任何枪支。” 吕湘英本来还为自己一拳有些愧意,不料严黄竟说这样的话,愧意一下子又变成了怒意。“你别急着反驳我。”严黄继续说着,“你可别忘了我们这趟出来,还搭上梅先生的性命,说到底也只是想还你们一行人的清白。在你们身份不清不白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冒险的。” “你口口声声说着清白,人家一双筷子就验了出来!”吕湘英瞪着严黄,“怎么就你们这么麻烦?” 严黄冷笑着说:“你竟然相信一个朝你们开枪的人,也不相信一个救过你的人。吕船长,是我高估了你还是怎么了?连三岁小孩子都看得出,那是人家在耍你玩儿呢!”吕湘英顿时语塞。严黄又说:“他的目的是要把我们全引出来,然后当耙子射。”说着,他从背后取过那柄被射断的步枪,“他的目标本来是我,你看着他朝我开枪的,可你为什么还要走出去?你出去也罢了,可为何还要叫梅先生他们出去?” 吕湘英觉得百辞莫辩。是啊!说到底也是自己犯傻,岂能怪严黄。他支吾着说:“我……我以为他们是把我们误认成傀儡了。” “你以为?”严黄扬起眉头,神色间颇有替他可悲的感觉,“你几十岁人,还你以为!你以为什么?你以为这是游戏?你以为只要你说两句好话,会拿个树枝夹东西,人家就会把你当好人看待?你要知道,如何辨认傀儡已经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学问,就一双筷子能认出来?你以为你从太空回来,开条什么破船,是个什么船长,多念了几年破书,就看透一切了吗?” “是!我是天真了。”吕湘英说,“可你呢?你不也急着要去救他们吗?我先不说你有一半没一半的给我说了一大堆近代史,就那长着一张鸟脸的怪物去读死人的记忆,这又关你什么事?人家那是内讧,你却拼死拼活的要去与人家同归于尽?” 严黄冷哼一声。“你凭什么说他们是内讧?你凭什么确定那几个死人就是傀儡?”又说,“说到底,你不就是怀疑我嘛。我听得清清楚楚,你从车子冒出去的那一刻说了什么。你要他们别杀那个傀儡,说有很多事要问他,这才是你冒险出去的根本目的。”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今儿就把话撂这了,只要能救上更多的人,死我一个不算什么,就像我当时顶着众多反对的声音去救你们一样,而我也赌你们不是傀儡。但是我救人,是在人家困难之中伸出援手,是雪中送炭。如果这都遭人恩将仇报,我也认栽。 “但你呢?我说过人家刚从鬼门关逃出来,看见什么都像是鬼,就算你想露面也不该在那种时候。现今这世界,连在人前露个脸都要讲时机、讲技巧的。你倒好,二话不说就跑出去。我就纳了闷你不该不明白这道理,仔细一想,我才恍然大悟,你无非就是想找那傀儡来验证一下我说的话。” 吕湘英沉默半晌,才说:“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我确实是怀疑你。谁叫你一开始就没把话说完整,我怎么知道你现在的话里又有多少真多少假。我坦白跟你说,我发现了足够多的征象去支持他们是内讧的推论,而且只要把你假设成傀儡,并且是与旅馆里的尸体是一伙的,你的一切行为将会得到非常合理的解释。” 严黄的脸当场垮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七卷 信任与怀疑 信任与怀疑(二) 杨处寒更是气不过来,上前就想揍吕湘英,却被严黄一手拦住。“你……你知不知……知道,我们为了救……救你们,死……死伤了多……多少兄弟?——严……严哥,我……我看……看出来了,他一……一定是傀……傀儡。” “人家信口开河,我们可不能这样。”严黄说,“吕船长,你干嘛不把你的推论接着往上推呢?如果你的推论正确,旅馆里的尸体和我都是傀儡,而且是一伙的。那请问,我是怎么隔着大老远就把他们认出来?” “如果我的推论是正确的,”吕湘英说,“你们这趟绝非偶遇,而是事先就联系好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认,你一早就知道是他们。” “如果这样说来,问题可就多了。”严黄说,“如果我事先跟他们约好在此见面,那不管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也不可能带上你们。” “试着假设一下吧。”吕湘英说,“如果那个姓梁的没有干掉旅馆里的傀儡,又如果那怪物没有带着队伍来围攻旅馆,事情将会怎么发展呢?你会把我们带到旅馆里,我们就只能任你鱼肉。” 严黄放声大笑。“如果我要鱼肉你们,我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把你们带到这儿?我地铁站上上下下六七十号人,难道还治不了你吗?”吕湘英还要说些什么,严黄却已挥臂喝停。“我不想再跟你浪费唇舌。贼喊捉贼的事这些年我们已经见过太多,所以在你的签名能被验证之前,你没有资格向我提出质疑。我现在就上去给梅先生收尸,顺便看看那千叶忠信死了没。如果没死,你就尽管问。”说着,他便率先攀上铁梯,推开窨井盖,爬了出去。“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他在井口处说,“如果让我发现你跟那傀儡串通演戏,蛊惑人心,我立马就把你崩了。” 吕湘英犹豫了一下,回头朝潘汤二人低声说了句“提防着他”,便跟着攀了出去。众人再次来到那孤杉废车旁,竟感觉恍如隔世。细雨把遍地鲜血冲开,青草染得殷红,就连从天而降的雨点也仿佛是红色的。一阵急风压草而过,吹落了孤杉上的雨滴。众人本就衣衫湿透,不禁缩了缩脖子,竟感到一丝寒意。 严黄看了看吕湘英一眼,见他呆若木鸡般看着眼前景象,不由得冷笑。“别一脸惊讶的表情,你现在的一举一动,在我眼里已经越来越像是演戏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汤兰忽然应道:“你在我们眼里又何尝不是。” 严黄并未理会她,左右顾盼了一下,确定四周再无他人,才缓缓走向梅若虎的尸体。临走近时,吕湘英已忍不住眼泪。他蹲在尸体旁,懊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连一眼也不敢去看梅若虎颈项上的断口。这死状太惨了,之前那张憨厚的大脸已随着头颅一起粉碎了。吕湘英知道他一定死不冥目,可如今连为他合眼的机会也没有。 严黄从饭店里取来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布。在经过门口时,他看见千叶忠信窝在墙根下奄奄一息。严黄并不奇怪梁叔离去时为何没给他补上一枪送其归西,因为他眼看已是活不成了。他的一条大腿不见了,胸口也血肉模糊,想是为蝙蝠所伤。而他赖以传送意识的眼镜也烂了,可算是一点儿威胁也没有。严黄带着桌布走了回来,未等众人瞻仰够梅若虎的“遗容”,便即用桌布覆盖了尸体。“目前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聊胜于无吧。”他对吕湘英说,“你如果想找千叶忠信问话,我建议你就赶紧的。我估计他支持不了多久。” “他在哪里?”严黄指了指旅馆东侧墙根,“就在那边。放心吧,他的相机什么都烂了,已是一只无爪无牙的垂死畜牲。”吕湘英收拾了一下悲伤,便蹒跚走向千叶忠信。严黄向杨处寒要来手枪,也随在他身后。 此时的千叶忠信已是大限将至。“死了吗?”吕湘英轻轻踢了他一脚,见他缓缓睁开眼来看自己,又问:“还认得我吗?”千叶忠信眯着眼认了好一会儿,才苦笑着说:“原来……是你啊。”吕湘英听他说话气若游丝,便知他命不久矣,觉得再不问就没有机会了。 然而,他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或者说,想问的实在太多。 千叶忠信视线越过吕湘英,看着他身后的严黄,竟笑了笑。“好久……不见,最……最近还好吗?”吕湘英这才知道他们彼此间原来认识。严黄也向他报以一笑,“你们都还没死光,我们怎么能好?”吕湘英忙问千叶忠信:“你认识他?告诉我,他是不是你们的同类?”千叶忠信笑得肩膀都抖起来,“我……是人,他……也是人,你说……你说是不是同类?” “你少给我装疯卖傻!”吕湘英恶狠狠地说,“我在问什么你心知肚明。你那个怪物领导我都亲眼看见了!”千叶忠信看了严黄一眼,险些笑出了一口鲜血。“你明知……咳咳……我的身份,却问我他……是不是我的同类。你们……你们人类真的……还有希望吗?”吕湘英愣住了。他明白千叶忠信的意思:作为傀儡,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混淆敌方身份,挑拨敌人之间相互猜疑。所以无论严黄是人类还是与他内讧的傀儡,千叶忠信都可以回答“是”,从而引起他们之间的内斗。但倘若他回答“不是”,吕湘英又找不到他要维护一个人类或与自己对立的同类的理由。 简而言之,让自己的敌人去揭示他的敌人的身份,以验证被揭示者是否也是自己的敌人,这种做法是毫无意义的。 “那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吕湘英知道从他口中不可能问出严黄的身份,所以索性问问别的,“你们是外星人吗?还是什么怪物?” “怪……物?”千叶忠信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你们人类才是……才是怪物。我们……我们是复仇者,我们……要……杀光人类。” “什么复仇者?”眼瞅着千叶忠信呼吸越来越困难,吕湘英越发焦急,“喂!你可别死了!你们真的能把意识转嫁到别人大脑里吗?你们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们……该死……侵略者……”但千叶忠信却一直傻笑,连说话也不连贯了,“杀……一个……不留……杀……” 吕湘英心急如焚,喝问道:“什么侵略者?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 “我……踏浪……而来……”千叶忠信已翻起白眼,净说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怒涛……助我……荡清……仇敌……” 吕湘英已按捺不住拼命摇他衣领。“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然而就在此时,千叶忠信竟然哭了。“好痛……好痛……”他哭声悽怆,手顺着伤痛处摸去,“我的腿……我的腿……”他仿佛对自己的遭遇一无所知,吕湘英顿时傻眼了。 “佳佳,你在哪里?”他的眼睛仿佛也看不见东西,“佳佳,爸爸在这儿。”他四处摸索,摸到了吕湘英的脸,“这位先生,您见……见过我女儿吗?我求你救救我,我女儿不能没了我。” 吕湘英已经明白,千叶忠信本来的意识苏醒了。这时候的千叶忠信,已不再是之前那个千叶忠信。这副身躯终于带着无可挽救的致命伤物归原主。他看着眼前这个悲伤的男人——或者说是一个寻女心切的父亲——不禁怅然若失。就在十秒之前,他对这个男人还是满腔恨意,可眨眼之间,这股恨意却再也找不到投放的焦点。 如果说恨是一种可悲的行为,那更可悲的就是想恨却恨不起来。对于一个急切需要“恨”来平衡内心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种残酷的折磨。 “先生,我是不是没救了?”千叶忠信哭得悲切,但说话不再气若游丝,想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吕湘英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应答,心始终在仇恨与同情之间挣扎。“我女儿……就只剩我一个亲人了。我要不在,她该怎么办啊?”吕湘英自问不是圣人,不可能一下子把恨全部抛下。但他也无法否认,眼前的男人,只是一个大限将至,却仍牵挂着女儿的父亲。 他终是为之动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抹了一把鼻涕。“我已经找到你女儿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为一个“敌人”撒谎。“我会把她当自己女儿一样看待的。你安心去吧。”听见吕湘英这样说,千叶忠信终于带泪展开了笑容,一颗心头大石亦就此落下。他一把抓住吕湘英的肩头,喜不自胜,“谢谢大恩人那!谢谢大恩人那!”他一面说,一面在吕湘英怀里不停地磕头。 吕湘英突然想起些什么,忙问:“你叫什么名字?”可是千叶忠信身子已经软了,抓住自己肩头的手也陡然滑下。他走了,也冥目了,样子很是安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七卷 信任与怀疑 信任与怀疑(三) 吕湘英轻轻将千叶忠信放下,目光在他含笑的遗容上凝视了片刻。他知道自己恨不下来。他拒绝了千叶忠信在他心中的印象,也拒绝了“千叶忠信”这个名字。千叶忠信极可能随着这个人大脑的死亡一同消散。从此,每当他回想起这个人时,他总会把他称为“寻找女儿的父亲”。 他与严黄一同折返到众人处,看着梅若虎的尸体又再黯然伤神。“英哥。”潘德念与吕湘英相互拥抱,“别太难过了。”他劝着别人,自己却忍不住伤感。尽管他与梅若虎在“逐日”号上曾因一封信有过口角,事后彼此亦甚少交流,但一条人命说没就没,脆弱得就像一张纸,相信任谁在一时半刻之间也难以接受。 这时,汤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均匀地酒在梅若虎身上。严黄问:“这是什么意思?”汤半垂着头,又抓起第二把土洒上去。“活在黄土上,死在黄土下。既然来不及为他挖个坟头,也该意思一下。” 严黄点了点头,也学汤兰一样,抓土洒在梅若虎身上。吕湘英看得出,严黄在看梅若虎的遗体时,眼神里有某种莫名的凄楚。如果说他真的是傀儡,则只能说他的演技实在太好了。“吕船长,”正当吕湘英的目光逗留在他脸上看得出神的时候,他突然说道,“咱们的事也该了了。”随即从背后抽出一柄军刀掷于地上。那是吕湘英向梁叔示好的时候放下的,杨处寒在救他的时候顺手带了回来。 吕湘英知道严黄的意思,却没有拾刀。“怎么了?”严黄从杨处寒手上接过一柄匕首,“你既然对我身份存有疑问,而对我的解释又不是很满意,那么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你我之间只留一个。——杨处寒,待会如果我死在吕船长手上,你万万不能为难他。你必须和他找到他们的合同,验证了他们的签名才可再作定夺。如果证明他们是干净的,你必须团结他们。要知道现在干净的人已经不多,彼此间不能再内斗。还有,帮我告诉我老婆,我爱她。” “你……你不会有……有事,我……我有信心。” 严黄扬起嘴角一笑。“你可别忘了人家可是职业军人。”他见吕湘英沉默不语,又毫无动作,便提醒他:“吕船长,你就没有什么事要交代给潘先生或者汤小姐吗?” 吕湘英深呼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时汤兰却接过话:“对你身份存有疑问的还有我,就让我先来。”说着,便俯身去拾刀。吕湘英正要制止她,严黄却先开了口。“等下!”他环顾吕、潘、汤三人,“你们要是三个人都怀疑我的身份,我岂不要跟你们车轮战?我觉得还是先投个票表示一下立场,然后根据立场大家决个生死就好了。” “中。”汤兰说,“但谁都不能用枪。” “可以。”严黄说,“首先,杨处寒对我是肯定没有怀疑的,所以他跟我同一立场。——是不是?”他看着杨处寒问。 “是……是的。” “好。”严黄继续说,“那么问题是,你们三人是都怀疑我还是只有吕船长和汤小姐?”这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着潘德念。 “我……我……我能中立吗?”潘德念支支吾吾地说。 “你不怀疑我吗?”严黄说,“你不怀疑杨处寒吗?你就安心跟一帮傀儡生活吗?你在这种时候选择中立,说不好吕船长也会怀疑你。” “够了!”吕湘英终于按捺不住,四周顿时回荡起他的声音。“你非得要闹这种小孩子脾气吗?照此下去,我们还有谁能活命?”严黄装作恍然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没发现这个问题呢。是啊,你怀疑我,我怀疑你,最后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傀儡,那能怎么办?开干呗,拼个你死我活就好了。我现在就是想告诉你,没有任何根据,全凭推断的怀疑,放在这世道下就是小孩子脾气。所以我们为什么会有签名这个环节,因为那就是目前唯一的根据。” 见吕湘英无言以对,严黄又说:“怎么样?你到底决定好了没有?” 吕湘英不禁叹了口气,他觉得这“游戏”太难玩了,渐渐陷入了纠缠不清的境地。事情原本挺简单,判断某人是否傀儡的机制也是非黑即白。然而,就因为自己的签名未能被证实与原有字迹相符,事情就变得越来越复杂。直到他开始怀疑严黄,他就连严黄所说的一切也一并怀疑。特别是所谓的字迹辨认法。试问这一方法的提出者如果就是傀儡,那还能相信吗?不料在与梁叔的交涉中,对方竟要求自己执箸夹物。他感觉到“提笔签字”与“执箸夹物”之间颇有微妙的同工之处,似乎侧面说明字迹辨认一法确实有效。倘若真的有效,那么严黄的嫌疑几乎就可以消除,毕竟傀儡不可能主动暴露这么大的弱点。可是转念又想,梁叔毕竟处心要谋害自己一行人,他提出的方法可信程度极低。只是倘若不信梁叔的方法,则严黄的方法就找不到半个参照物,但若用梁叔的方法去参照严黄的方法,则是以谋害过自己的人去参照救过自己的人,实在是讽刺至极。 种种事情在他心中纠缠成一团乱麻,既斩不断,也解不开。到最后,他索性摒弃自己所有推论,只根据人们的行为去分辨敌友。如此一来就简单得多了,严黄救了自己,是友;梁叔杀了梅若虎,是敌。根据此论,他再往后推断:既然严黄是友,他所提出来的辨认法自然是真的。如果硬要找什么参照物,梁叔的方法便是当仁不让,毕竟如果他要戏弄自己,方法有很多,可偏偏就是“执箸夹物”。然后由此再推,严黄既然暴露了傀儡这么大的弱点,那他的嫌疑理当尽数消除。 所以他对严黄说:“我信你。”他拾起地上的军刀,别回腰间,“除了你看见那怪物之后颇为异常的行为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可怀疑你的理由。而且对于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那点怀疑根本微不足道。” 严黄皱紧的眉头顿时松开,报以一笑。“他妈的,吓死老子了。我还以为你真要跟我干起来呢。”他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如果你真的要动手,老子保证撒腿就跑。我可没跟当兵的交手的能耐,哪怕你身上有伤,我也没那胆量。哈……”他本来想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一想到梅若虎死于非命,他就把笑声全都咽下了肚子。 他转身跟杨处寒说:“走吧,咱们睡觉去。我他妈快累死了。”便往旅馆走去。吕湘英看着不解,蹒跚着拦在他跟前,“你别告诉我,你要到那家旅馆里睡。” “放心吧。”严黄打了个哈欠,“谁他妈还会回来?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再说,我们会安排守夜,哪怕真有人来,我们也可以提前做好准备。” 尽管吕湘英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但放眼四周,旅馆似乎是最好的选择。而且走了这么远的路,又碰上各种事,众人也确实困顿不堪。考虑再三,吕汤潘三人也就只能随严黄到旅馆里过夜。 为谨慎起见,他们选了楼层最低、离楼梯最近的客房合宿,然后安排人手轮流守夜。吕湘英因梅若虎的死始终耿耿于怀,一夜都在窗台前远远看着梅若虎的尸体,直到黎明时才感困乏睡去。庆幸是一切如严黄所言,这夜再无事故。 吕湘英直睡至正午方醒。不料一觉醒来,竟发现客房中只剩下自己,心中顿时冒出不祥的念头。他不敢大声叫唤,但并不是因为怕引起什么人注意,而是担心就算自己叫了,也无人回应。他努力克制内心的不安,不停地跟自己说,他们不会丢下自己的。然后霍然从地上爬起,不料伤口一痛,又摔在地上。 如此一来,他的脸色更是白如死灰。他好像发现了别人抛弃自己的理由。伤患,不仅是个人的负担,也是团队的负担。现在这世道人人自危,俗语有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自己与他们非亲非故。但他感性的一面又不停安慰自己,大家毕竟出生入死过,感情不至于那么脆弱。然而他又想到,严黄跟自己不过三四天交情,再加之昨夜大家有过不愉快的经历,这点所谓交情实在不值一提;而汤兰和潘德念虽说是同船十年,但毕竟是在休眠中度过,说到底实无多少感情可言。 他越想心中越怕,勉强撑起身子,朝窗外望去。晴天朗日之下,哪里有半个人影,唯一的熟人,就只有仍覆盖着泛黄桌布的梅若虎的遗体。他心有不甘,又走出客房,然而走廊上也空无一人。再蹒跚至楼梯旁,竖起耳朵去听,也是声息全无。他顿时颓坐在地,神情呆滞,目光凝固,脑海中一片空白。 完了。他心里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虽然天大地大,但哪里还能容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七卷 信任与怀疑 信任与怀疑(四) 他垂头扶额,陷入深深的绝望中,仿佛只要一缕微风,就能刺痛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呆坐良久,空乏而无助的他竟用食指在地板上抹尘而字。当他回过神来,觉得这样做太不合时宜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间在地上写下一个连贯而漂亮的“盈”字。 其实早在他与年沐盈的恋爱时期,每当他百无聊赖的时候,他总会提着笔,像现在这样不停地书写着“盈”字。他模仿过不少大名家的书法去写,古有柳公权、颜真卿,近有孙中山、***,但凡他觉得好看的,他都模仿过,只是写来写去,都是那一个“盈”字。 他就这样看着自己写的“盈”字怔怔出神,脑海里飘过许多和她的过去,在神游间,眼眶渐湿。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她,即便到了与她离婚,再到她改嫁的时候。如今,他想到自己再也见不着年沐盈,心中不由得酸痛交加。如果她知道自己死在哪里,能过来看上自己一眼,兴许还没那么遗憾。怕只怕没人告诉她,或者……她压根不会那么做。 心情极端低落让他产生某种与现实剥离的错觉。他感到自己不清醒,像快睡着一样,但他倒宁愿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去。他对身周的感觉越来越弱,像患了某种深空后遗症,却不料有东西撞在自己的肩膀上,教他浑身一激灵,猛地睁眼,竟看见梅若虎赫然站在自己跟前。 他吓得毛管倒竖,情不自禁紧贴墙壁,骨碌着一双惊惧的眼睛,心想梅若虎果然要前来索命!谁料梅若虎却说:“英哥,你怎么坐在这里?”他觉得很是怪异,一连眨了十数次眼,才看清眼前人不是梅若虎,而是潘德念。 他实在喜出望外,愣了半晌才懂得展开笑颜。潘德念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汤兰,两人心有灵犀地耸了耸肩,都对他百思不解。吕湘英扶着潘德念站了起来,他激动得有点颤抖,想着该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潘德念问他是否感到不适,他也只能摆手示意无碍。这时,汤兰从旁递过两件衣物,“在楼上找到些以前住客的遗物。你先换了。” 吕湘英颇感意外,再仔细看了看潘汤二人,才发现他们都换了衣服。他微微一笑,暗暗庆幸这不幸中的大幸,随即在潘德念搀扶下,回到客房换掉身上的脏衣。 “对了。”在换衣时,吕湘英问潘德念,“严黄和那结巴去哪了?” “出去找吃的。说是这里近运河,兴许能找到些河鲜。他还跟我说,如果他们去了太久,就千万别去找他们,因为傀儡对水域监控得相当严密。” 吕湘英沉吟片刻,又问:“他们去了多久?” 潘德念想了想,“大概有两三个小时吧。” 吕湘英心想,不会真的就碰上傀儡吧?不料念头刚起,门外便传来熟悉的声音。“忙了半天,只找到这些。”正是严黄。“哎哟!老子叫你跑!”话音未落,不知哪里冒出一只青蛙,蹦蹦跳跳地跑到客房里。严黄追了进来,青蛙东躲西藏,严黄直撞翻两张椅子,才将它逮住。他把青蛙捏在手里,笑嘻嘻的说:“孙悟空都逃不出老子的五指山,就凭你这傻逼还敢造次!” 他见吕湘英看着自己,便举起青蛙爽朗笑道:“嗨!醒了。睡得可香?来!蛙儿给船长打个招呼。今天能有幸成为船长的午餐,真他妈是几生修来的造化。”吕湘英见他虽然戴着反光眼镜,知他一定做足了防范措施,却始终放心不下。“你们去了那么久,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严黄微微一愣,便知道他的意思。“瞧你这疑心病。你忘了?傀儡在大白天无法干那事的。而且老子还戴着眼镜,万一出什么事,我还能刺瞎自己。” “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受到傀儡的突袭,还没来得及刺瞎自己就已被制服,然后被拉到什么黑房子里拍照。”吕湘英说。 “你看看你们船长,”严黄冲潘德念一笑,“还没真正被蛇咬过,就先怕起草绳来。——那你来搜搜,看我身上有没有那邪门的相机。傀儡一般都会带着那东西,以防随时能把自己的意识传走。”他右手捏着青蛙,左手提着个白布团,摆出一副欢迎搜身的姿势。吕湘英却关注起那个白布团,便问:“那是什么?”严黄拍了拍布团,“有青蛙,还有泥鳅,在一条小涧里找到的。天杀的,老子一到什么河边江边,就担心会碰上傀儡。逮这些东西的时候,就像做贼似的鬼鬼祟祟。” 这时,汤兰和杨处寒也进来了,杨处寒手上拎着些树枝,腰间还别着一瓶清澈的水。吕湘英朝他们点头示意,严黄却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是搜还是不搜?要不搜,我他妈就去准备吃的了。老子都快饿得肚皮贴着后背了。”吕湘英看了一眼他的大肚子,心想生存都这么艰难,怎么还能胖成这熊样,还肚皮贴后背呢。 严黄见他笑而不语,索性不再理他,径自走到客房的洗手间,将青蛙泥鳅一股脑全倒进浴缸里。“杨处寒,别他妈傻逼似的愣着。把树枝拿过来,我要做青蛙烤串儿。” 杨处寒解下腰间的水瓶给汤兰,“这……这是小……小涧里取……取的水,烧……烧沸就……就能喝。”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合火柴,“楼……楼下找……找到的。”说完,就走到洗手间里忙活起来。严黄接口道:“现在干净的水源也他妈不好找。自从净水厂让傀儡给占了之后,我就再没喝过一口自来水。拿江水过滤吧,产量低不说,还得冒着极大的风险到江边取。这几个月来,我们喝的全是蒸馏之前攒的雨水,喝得我他妈舌头都大了。如果可以,咱们就找些容器,在回去的时候再到那小涧取些水,兴许还能抓上几只青蛙。” 汤兰接过水,想想这里一二楼是餐厅,既然是餐厅就一定有厨房,有厨房就一定有锅碗杯碟什么的,正好用来煮水。潘德念见她一声不响的走出房间,便问:“你去哪里?”汤兰足不停步,边走边说:“去厨房看看有啥能用的。” “那等上我。”潘德念追了上去,“我陪你一块去。”这时,严黄又在洗手间里说:“对啊!这里有餐厅,就自然有厨房,我他妈的怎么就没想到?杨处寒,你去陪他们找找,看有什么能派上用场的。”杨处寒应了声“嗯”,便又随汤潘二人去了。 “我说吕船长,”过了好一阵子,严黄又说,“事变之前,你们可都是国家的精英分子,过的应该都是富足生活吧?我他妈干了几年交通协管,忙死忙活的也只挣个温饱。有时候想,大家都他妈是爹生娘养的,咋就那么大区别?直到事变之后,我才发现老天爷是公平的。那些以前恃着自己多念几年书就娇生惯养的傻逼,全他妈比我死得早,真是笔下有万夫莫当之勇,手中却无一技旁身,个个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孬种。每次想到这些,我他妈心里就平衡多了。想想这世界变成这样,对我来说也并不完全是坏事。你说是不是啊?” “你这是反智主义。”吕湘英嘴上说着,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哈哈。你可别误会,我可不是说你。”吕湘英朝洗手间望去,洗手间的门是一面镜子,正往里开着,他从镜子中看见严黄蹲在浴缸前忙活的背影。“他妈的这泥鳅真滑手。对了,如果咱们能找到你的太空船,能开走吗?” 吕湘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盯着严黄的背影出神,以致严黄问了什么他全没留意。“船长?”镜子中的严黄停下了手,并竖起耳朵去听房间里的动静。吕湘英回过神来,“对不起,刚走神了。你说什么?”严黄听见吕湘英说话,才又低下头去忙他的活。“我说,如果咱们能找到太空船,能驶走不?” 吕湘英说:“只要推进器没给拆掉,‘逐日’号有水就能启动。”严黄颇为好奇,“为什么?” “因为‘逐日’号安装的是氘核聚变推进器,而氘这东西从水里就能提取。”吕湘英如是说。 “虽然我听不懂,但还是觉得挺神奇。”严黄说,“诶?不对呀,既然飞船都能用海水作燃料,为什么直到事变前的汽车还是烧汽油?” “因为当年这技术的可控最低功率也远远超过陆上行驶的安全值,只要一启动,车就已经不知撞到哪里去,所以就只应用在航天事业,而且还是行星际航行时才能用。但我猜想,如果世界没有变成这样,估计现在满大街的汽车都是用这种技术作驱动。就连一切的用电,也将是以这种技术生产。” “我他妈还是听得不太懂,”严黄笑着说,“但听着很有科幻片的感觉。还是你们念过大学的人知道得多呀。不过照此说来,这飞船不就可以飞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了?” 吕湘英回忆着“逐日”号的情况。“理论上是可以的,但前提是‘逐日’号的氘提取设备没坏。你知道我们回来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故,我现在也不知道那个设备坏了没有。你想飞到哪里去?” 严黄说:“我想借此飞到海拔更高的地方。昨晚你看见没,那个怪物连月光都不敢晒一下,我猜他们怕光。那我们找个海拔高一点的地方,可能会对我们更有利。说真的,我还没见过那些鬼玩意儿在光天化日之下满街跑。” 吕湘英心中一动,似乎想起此什么。“我看见他的样子,他的指间长着蹼,下巴颏好像还长着鳃,而且你说过他们喜欢吃鱼和海藻,睡觉喜欢钻洞。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应该是水栖类生物。倘若他们是外星生物,那放眼太阳系,除了木卫二,就没有别的天体有足够的水去供生物生存,只是那颗卫星上不可能存在智慧文明。如此看来,他们要么就是来自更遥远的系外行星,可我至今没有看见他们的航天载具,他们所用的一切也是我们的造物。所以——”他咽了咽口沫,目光凝视着窗外某片白云,“他们只能来自海里。也就是说,他们一直就活在地球上,只是人们没能发现罢了。” 他沿着自己的推论去思考,敌人的轮廓和背景越发清晰。“我听得出来,他们对人类有很深的仇恨。千叶……那家伙昨晚跟我说,他们是复仇使者,要杀光人类。如果他们是来自外星,就不大可能对人类怀有如此深仇大恨。除了人类曾经伤害过他们之外,我找不到第二个解释。你的猜测兴许是对的。如果他们是水栖生物,并且一直活在海里的话,那他们一定不能长时间脱水。另外,如果他们是来自海洋的推论成立,而人类一直没有发现他们,那他们一定是有组织有意识地避开人类的海洋勘探活动,由此推论他们极有可能是生活在深海,甚至在海床以下。他们长时间没有接触阳光,对光过敏是再自然不过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那怪物连月光都不敢晒一下。” 这时,汤兰等人回来了。吕湘英神采飞扬地跟他们说:“老严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知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但是,汤兰他们却木立在房门外不言不语。吕湘英看出他们神情有异,问道:“你们怎么……”可他话没说完,门外便有人大喝:“进去!”吕湘英听出那是陌生的声音,心中便知大事不妙。只见汤潘杨三人缓缓步入客房,他们身后,是两个荷枪实弹的“日军”。吕湘英早已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冲口大叫:“老严快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七卷 信任与怀疑 信任与怀疑(完) 然而,严黄并没有跑,反而朗声问道:“你的父母呢?”吕湘英被他没由来的一问,顿时愣在那儿哑口无言。“撒海里了。”殊不料竟然有人问答,竟然是汤兰他们身后的“日军”,并且还反问:“那你的父母呢?”严黄不慌不忙地从洗手间里走出来,说:“也撒海里了。”他看了一眼吕湘英,见他一面愕然的看着自己,不禁扬嘴而笑,旋即又问那两名“日军”:“你们往后打算咋过?” 两名“日军”不约而同回答:“给父母建个墓吧。你呢?”严黄耸耸肩,“我也是打算给父母建个墓。” 吕湘英听着他们一问一答,连牙齿都发抖了。直觉告诉他,他昨晚对严黄的一切怀疑,眼下已是水落石出。可他还是不死心,“你到底在说什么?”汤兰冷冰冰地说:“还能有啥?他们在对暗号。”吕湘英这才想起,在地铁站时严黄也曾问过他类似问题,但哪里想过这是傀儡之间辨认身份的暗号。 “你真的是傀儡!”他瞪着严黄,“傀儡不是对一下眼神儿就能认出彼此吗?为何要设暗号?”严黄抬起眼眉,“如果某人的身份是假的,那他基于这个身份说出来的话,你觉得能有几成是真的?”他一面说一面从其中一名“日军”手上接过扎带,把吕湘英双手反缚在身后。“不过也不能怪你。”他接着说,“天下最能骗人的谎言,从来都是真假参半的。” 吕湘英好不容易才对他重新建立的信任,没想到眼前的事实又将其轻松撕毁。然后随之而来的,是一大堆疑问。“我明白了。你救我们,只是不让我们落入与你内讧的千叶忠信的手里,但我们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一抢?为何抢了之后又把我带到这里?死在值班室里的孙祖灯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是吗?地铁站里到底还有多少傀儡?” “你问问题的方式真是非常!非常让人讨厌!”严黄神情陡然严肃起来,但转眼又笑若佛陀,“不过你放心,就冲你刚才那句‘老严快跑’,我会在给你一个明白的。”吕湘英冷笑,“你别自作多情,我叫的是严黄,不是你!”严黄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回头跟两名“日军”说:“昨晚辛苦你们了。” 其中一名“日军”说:“为立宪事业牺牲是光荣的。我们没想到昨晚会碰上姓梁的,不然几个兄弟就不用白白牺牲。”严黄以拳背轻碰前额,像是在敬礼。“姓梁的迟早会让我碎尸万段。兄弟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我旺族愿。” 两名“日军”听出梁叔未死,不禁显得有颇为讶异,但还是先回敬一礼,说了句“族愿荣我”这种语序混乱的话,才问:“难道,姓梁的还没死吗?或者说,没有变异吗?我明明看见图卡牧命部队往旅馆投射了许多生化烟雾弹。” 吕湘英听着他们那语序颠倒的话,心想这必然又是另一套暗号。这是常见的暗号保障措施,可理解为为前一套暗号设置的安全网,只有两套暗号都对得上,才真正确认彼此是自己人。 “姓梁的很聪明。”严黄露出赞许的神色,“这家旅馆什么设施都坏了,唯独一样没坏,你猜那是什么?”两名“日军”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纷纷摇头。“消防。”严黄指着天花说,“这旅馆的每一间客房装有热感消防喷头和配备防毒面罩。他只要用火把喷头引开,再带上防毒面罩,烟雾就彻底过滤了。我今早看了下,409客房里一地是水,还有四个防毒面罩的包装。这家伙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往后碰上了要务必小心应付。” 两名“日军”再敬一礼,“是。队长。”吕湘英这才知道,原来严黄是他们的队长。 严黄又说:“说起图卡牧,你们可看见他读取了我们其中一个兄弟的记忆?”其中一名“日军”点了点头,“我们回来时刚好看见,但蝙蝠出现的时候,我们就找地方回避了。但队长请放心,我们已经用无线电通知各个营地转移了。”吕湘英这才发现,那“日军”背上背着一个无线电通信器。严黄咯咯笑着,“图卡牧这次损兵折将,用人类的话怎么说来着?对,竹篮子打水,赔了夫人又折兵。” 吕湘英见他笑得开心,终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恶狠狠地瞪着严黄,“怪不得你昨晚要急于杀那怪物,原来是因为他从你的同伙里得知了你们的秘密!” 严黄咧齿大笑,露出断了门牙的牙龈。“他昨晚就猜出个八九分,很聪明是吧?”他和两名“日军”说,“你说这么聪明的脑袋,不为我族所用,反而要抹杀掉,那该多可惜。”说着,他就像在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一样把吕湘英从头打量到脚。 吕湘英被他气炸了,“呸”的一口唾沫就喷他脸上。严黄也不生气,更没有去擦脸上的唾沫。“对了,我还有个坏消息要跟你说一下。图卡牧从我们兄弟的脑子里,不光得知了我们一些小队营地的准确位置,他还知道了我们一直藏身的地铁站的位置。”吕湘英闻言,不禁怔住了。严黄接着说:“估计过不了多久,或许就是现在,他就已经派人去围剿了。你在地铁站里的朋友,恐怕要么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要么就都死了。” 吕湘英目光凝固,张着嘴巴说不出半句话。此时他的脑海里,就只有他的前妻年沐盈。“反正我们已经通知地铁站里人速速撤离,”严黄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讽刺,“往后就看造化吧。”他说着,便把目光投向杨处寒。“杨处寒啊杨处寒,如果你这口吃是生理疾病那该多好。” 杨处寒神色痛苦不堪,谁都可以想象他有多难过。“你……你……你真……真的是……傀……傀儡吗?” 严黄接过“日军”递来的手枪,“你始终是不长进,老是喜欢把明知答案的问题重重复复。”杨处寒衔着眼泪,“我……我一……直把……把你当亲大……大哥看待,原……原来你……你……”他本就不擅言辞,如今心乱如麻,更是结舌如缠,再也说不下去,只能低头垂泪。 吕湘英见他为手枪上膛,顿时回神大声喝问:“你要干什么?”与此同时,汤兰突然发作,后脑勺猛然向后一撞,撞得身后“日军”仰天而倒。她的双手也被扎带扎住,肢体伸展不开来,只好飞脚踢向严黄,却被另一名“日军”用电击枪电倒在地,不停抽搐。潘德念见状,也想反抗,不料严黄的枪口已在面前。 吕湘英奋起冲向严黄,但被“日军”一枪托将他砸倒在地。严黄看着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枪口蓦地一转,对准一直在暗自流泪的杨处寒扣下扳机,鲜血顷刻溅了一墙!“说真的,”开枪之后,他才缓缓说道,“杀他我比谁都难过。” 看着杨处寒倒卧在血泊中,吕湘英悲从中来,眼眶凝泪。“你好狠!他比谁都信任你。”严黄把手枪掷回给“日军”,“我也是迫于无奈。杨处寒的口吃不是先天的,也不是什么生理疾病,而是给吓出来的心理病。他说他看着他爸把他妈的脑袋摁煤气炉上给活活烧死,他看见吓得从此口吃,所以他那是心病。” “你们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吕湘英勃然大怒,“你居然还如此振振有词!” “重点不在这儿。”严黄说,“重点是我们没有这个心病。”他竟然就这样直接绕过吕湘英指责,仿佛那根本不是一回事。“你说我们要是傀儡了他,还得天天学着他去假装结巴。这有多累就不说了,弄不好哪天忘了结巴,就很容易暴露了。就像这姓严的——”他往自己脑袋指了指,“原是个满嘴脏话的家伙。我傀儡了他,也得学他说脏话,有时候少说两句,心里也毛毛的怕让人看穿。这次回去得挑个好一点的,你倒是不错,挺合我性格。” 吕湘英这才幡然醒悟。这也是他昨晚察觉严黄不妥的原因之一,正是他好长时间没有说脏话,想是因为一时紧张而忘了。 “来吧,现在我就逐个逐个回答你的问题。”严黄坐到一张椅子上,“其实这些问题你迟早会知道答案,因为接下来将会由我来扮演你的角色,到时你就能知道我的一切想法。”见吕湘英久未说话,他又问,“你不是有很多问题吗?” “我没有任何问题了。”吕湘英说,“我只知道,你费尽心思把我带到这里,一定是有很重要的目的。所以只要我死了,你一切努力将会前功尽弃。”严黄还没反应过来,吕湘英突然翻身张开嘴,扑地而去,像要吞下些什么。而地面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枚胶囊。严黄一看便知是何物,那正是氰化钾!他不知道吕湘英是从何得来的,只知道若不马上制止,一切就会如吕湘英所言般“前功尽弃”。 他在俄顷之间霍然从椅子上站起,一脚踢在吕湘英腹部。吕湘英本来唇已及地,正要合上含住胶囊,不料严黄一脚让他痛得连嘴也合不上,便即翻倒在地。严黄连忙拾起地上的胶囊,回头怒目直瞪身后两名“日军”。后者立即翻兜掏匣,才知道原来是那名砸倒吕湘英的“日军”所丢的。 严黄喘着粗气,适才一幕确实让他心有余悸。吕湘英强忍着腹部的疼痛,没由来地说:“其实你抓我也没用,拥有‘逐日’号最高权限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难道是年小姐?”严黄脱口问道。 谁知吕湘英哈哈大笑,“你终于不打自招了。我一直在问自己,我到底有什么特别,要让你费尽心思?如果硬要说我有什么过人之处,无非就是会开飞船。换而言之,你为了就是‘逐日’号。” 严黄似乎恼羞成怒了,压着一肚子火问:“快说!拥有‘逐日’号最高权限的人到底是谁?”吕湘英肩膀笑得一抖一抖的,“你们不是把意识传到别人身上,或者拿个尾巴扎人脑袋,就能知道人家的记忆吗?来呀,傀儡我啊!扎我啊!” 严黄气得鼓起牙关,一双手不断在握拳放松。“好。会如你所愿的。”说着,从“日军”手上接过一麻袋,套在吕湘英头上。吕湘英闻到麻袋内一股药味,顿感头昏脑胀,想咬唇制造疼痛保持清楚,可是大脑早被麻痹,很快便不省人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八卷 汪洋之“婴” 汪洋之“婴”(一) 人类为自己赋予了名称“人”,并认为“人”是凌驾一切非人生命的万物之灵。 人类也惯于称呼其他有智慧的物种为“人”,譬如外星人。这反映出人类某些惯性思维:只要是具备智慧的,不管他们是否长得像人,人类也会将其称之为人。 但是,人类却称呼我们作鬼鸦! 表面上,这仅仅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们的相貌像乌鸦——“鬼”只是这片东方大陆上的文化所惯用的蔑称——而实质上,他们在自我意识层面中,已将我族看成低人类一等。 傲慢啊!一个频临灭绝的物种,竟然还敢如此傲慢!按照这种逻辑,人类在我们眼里,也只不过是“鬼猴”、“鬼猿”而已。 但不管人类怎么称呼我族,我们也是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婴——以人类孱弱的声带发音,“婴”就是我们的名字,一个远远高于“人”的名字。 看吧,“婴”将不会再有特指人类幼崽的含义。终有一天,我族会改写这个字,并让其取代“人”,成为这个蔚蓝星球上的主宰。 ==========汪洋之“婴”========== 像是在碰杯,又像是在洞穴中摇曳的风铃。声音很悠长,很空灵,仿佛从遥远的银河流淌了不知多少个世纪,才传到人们的耳中。 这是哪里?是什么东西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 柔和而清脆的声响像有生命般,在轻轻地舞动。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由生命自我演化的,是与天地同生的,并且交织缠绕在一起,相互填补着彼此的空隙,慢慢由单调变得复杂,变得圆满。 宛如一首乐曲。是了,确实是一首乐曲,而且是一首耳熟能详的乐曲。 这首乐曲沿用了很长时间,也不知多少代人被这首乐曲的每一个音符簇拥着走进婚礼的殿堂——那正是《婚礼进行曲》。心很暖,像置身于良朋满座之中,个个翘首以待,人人洗耳恭听。 “请用最热烈的掌声,祝贺今晚我们的主角新人——”甚至可以听见婚礼司仪在说话,“吕湘英先生及年沐盈小姐!” 果然是婚礼,是我的…… 吕湘英猛然醒来,就连适才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的心境亦跟着一同醒了。取而待之的,是惊惶,是恐惧。他本以为自己在做梦——很多人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时,都会寻找这个侥幸的理由去为自己解脱。可惜这不是梦。他清楚听见,刚才确实是播着《婚礼进行曲》,并且真的有个司仪在说话。 记忆唤醒了他对所有遭遇的知觉。他发现自己坐在某张冰冷的金属椅子上,眼罩隔阻了视线,手脚均被金属扣带扣着,丝毫挣脱不得。他清楚记起,自己被严黄用浸泡过麻药的麻袋套头之后,便晕了过去,所以他亦十分明白,自己已是身陷绝境。他只是解释不了,为何“婚礼”仍然进行着。 “十分感谢各位今晚光临,使得我和小盈的婚礼蓬荜生辉。” 他惊讶地发现,竟然还能听见自己的致词。这算是什么意思?精神折磨吗?在人死之前,先让他感受一下曾经的幸福,叫他对这个世界更为不舍吗? “是哪个婊子养的在播这无聊的录像?”他不禁破口大骂。但骂了之后,便又马上察觉不妥。 这是哪里来的录像?他记得与年沐盈离婚后,他就把一切关于他们婚姻的东西全部付诸一炬,这当然包括记录了他们婚礼的录像。他越想,心里越怕,听见的声音也越发扭曲和杂乱无章。 空廊的脚步、时钟的嘀嗒、开门的吱呀、过隙的急风,同时还有锯木的、咀嚼的、枪炮的、呐喊的、惨叫的,多不胜数,全都混杂在一起。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汗直冒。忽然一句凄厉的“小英!你在哪里?”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他认出那是他母亲的声音,她在找儿子。他情不自禁地大叫:“妈!我在这儿!”可是一切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急了,忙竖起耳朵左闻右听。那声音太过真实,真实得让他以为母亲就在附近。在晃动脑袋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的头上不知扎了多少根东西。但他实在顾不上去理会那些玩意儿,只带着怀疑而不失敬畏的口吻,叫了声“妈”。可是“妈”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人类的内心世界真是可怕。”他不由得一个激灵,因为他听得出,说话的人正是严黄。 “你……你把我妈怎样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母亲也被严黄掳了。他的思绪已乱得像被猫儿耍玩过的线团,甚至失去了最为基本的判断能力——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心只顾着寻找那早已在他生命中消失的母亲。 这一切都是他头上扎着的信息导管为他设计的,目的就是要让他的精神和意志全线崩溃,从而变成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 “哈哈。”严黄慵懒地笑着,“说人类聪明嘛,确实很聪明;但要说愚蠢嘛,又确实很愚蠢。”吕湘英听见他的脚步正缓缓走向自己,“不过我能体会到你的感受。自从我扮演这胖子开始,有时候我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吕湘英忽感眼前一亮,眼罩已不知被谁摘去。“不过我劝你还是多想些开心的事,不然你会被你自己的内心世界吓死。比方说,刚才的婚礼就不错,我还想接着往下看。” 吕湘英不等眼睛适应光亮,便即左顾右盼去找母亲,可哪里有母亲的身影。严黄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怎样?找到令堂没有?”吕湘英循声望去,却看不见任何人。因为此处除了他头完,他又察觉到自己不能说话了。他被强迫观看这骇人的画面,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叫声,过不多时,他便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晕死过去。 严黄从阴影中走了过来。他看着不省人事的吕湘英,脸上没有半点得意的神色,反而显得十分烦恼。他皱着眉,手往身旁轻轻一点,原来那儿正设有一组控制台,台上的键盘灯栉比鳞次地亮起,整组控制台足有十米长,操作员亦多达五人。 “数据出来了吗?”严黄五名操作员问道。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走到他身旁,递上一个玻璃似的仪板。严黄接过,在上面点了几下,仪板上赫然出现了光电图表,详细记录了吕湘英大脑运作的数据。严黄的脸色非常难看,“他怎么比上次还早晕了五分钟?”递仪板的人慌得连身子都在抖,“他大脑的防御机制越来越敏感了,就像安装了杀毒软件一样,只要发现非本人意愿的命令,大脑就会关掉所有脑电波回路,让他陷入昏迷状态。就目前数据显示,他暂时还不适宜窃脑,否则防御机制会连第三方意识也一同关闭掉。” “这不用你说!”严黄愤然把仪板掷回那人身上,“你确定刚才的画面已经是他最隐蔽最不可示人的记忆吗?”那人像条听话的小狗似的一个劲地点头,“是的。他大概三岁时为人口贩子拐卖,五岁获救,其后因亲属不明而寄养在孤儿园,在襁褓时,他最喜欢看着母亲的嘴唇,这也是他对母亲的唯一印象。这些记忆都储存在他的中枢神经最末端,就像把一份报纸压在一艘航母下面,就连他本人亦不能轻易读取,我们费了好大工夫才勉强读取到。”严黄瞪着他,“会不会还有更深的?”那人胆怯地摇着头,“恐怕没有了。”严黄哼了一声,“把他刚才受惊吓的记忆删掉,再来一次。” 那人吃惊地说:“这已经是第十次了,再来的话,我怕他会受不了。要是给大脑造成器质性损伤,阁下就算窃脑了也没有用处。” 严黄越听越觉得一筹莫展,忽地反手狠狠抽了他一大耳刮子,打得他嘴巴直冒血。“我给你们两天时间。如果两天之内不把他脑子的防御机制破解掉,你们就等着扔池子吧!反正你们脑子里的东西我都早有备份,随便找个人给他大脑复制一份,他就能代替你的位置!”说罢,转身没入阴影中。良久之后,才听见某扇机械门一开一关的声音。 他刚走出房间,门外就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迎了过来。他有一张无所谓得叫人心寒的脸庞,似乎就算让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母,也不会看出半愧疚的神情,顾盼间可看出他自视甚高,显示出一种极其冷峻的自信。他身材魁梧,足足比严黄高出一大截,他看严黄的视线得用俯瞰来形容。然而奇怪的是,他右颅上全是白发,而左颅上全是黑发,发色极其分明,像是故意染成的。他一见严黄,脸上那股生人勿近的神色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笑眯眯的。“看样子,并不顺利吧。”他说,“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就像宇宙中亘古不变的定律——想要利用某样东西,往往要付出比摧毁它大出许多倍的努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八卷 汪洋之“婴” 汪洋之“婴”(二) 严黄嗤之以鼻,样子就像无神论者听传教士唠叨般不耐烦。“你就会说这些废话吗?”男人仍然笑着,“难道你没有发现吗?自从你鸠占鹊巢,霸占了这胖子的大脑后,你是活得越来越不是滋味了。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思考能力已经越发不由自主,然后一些人类轻而易举的潜意识行为、肌肉记忆、联想能力也越来越力不从心。现在就算让你走路,当你迈出左脚的时候,你也得思考一下是该摆动左手还是右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严黄不说话,就等着他自问自答。“那是因为你的意识对人类大脑巨大的脑功能越来越适应不了。” 严黄目不转睛地瞪着他,“是又怎样?症状你断出来了,但你有治病的良方吗?”男人亲切地勾住他的肩膀,“来,我们一边走一边说。我想先让你看看一些最新的研究成果。”说着,两人便即走出另一扇自动门,来到一个近三百平米的圆型控制中心。这里摆设着数百台电子设备,超过五十人在此工作,满场都是“哔哔嘟嘟”的电子音效。 “罗博士,一六零一号已成功窃脑,排斥率百分之六点二五;一三二九号因排斥率过高,已执行归脑,准备第六次脑电波抑制……”男人听着身边人向他汇报,满意地点着头,还不忘交代,“记得更新每个被窃脑者的排斥数据。” 二人走过控制中心,来到一条狭窄的长廊中。罗博士轻轻拍着严黄的肩膀,语重深长地说:“你看啊。这些年,我们做得是越来越系统化,比起当年你们胡乱窃脑是不是风险更低,效益更大?想当初,你们窃入人类大脑之后,意识就只能一直在人类身上,再也回不来。而我为你们设计的木马仪,不但让归脑成为可能,还大大增加了窃脑率。所以,先别管症状有没有根治的方法,最起码我们能用木马仪避开它。噢!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升级木马仪的研究有了重大的突破。”说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展架前,展架上整整齐齐摆满了木马仪,也就是严黄之前跟吕湘英所说的“相机”。 罗博士指着上面其中一款,“看,就是那款。只要戴上它,你们窃脑就不再需要依赖月球的潮汐力,以后就算月亮绕到地球的另一面,你们也一样可以窃脑。等我把‘自然光干扰’也攻克了,你们就能大白天肆无忌惮地窃脑了。”严黄也笑着说:“这真是近半年来听过最好的消息。”罗博士饶有兴趣,“你半年前听过什么好消息?”严黄顿时收起笑容,“那你就不用管了。” 罗博士并不以为然,仍勾着严黄的肩膀继续走。“但是啊,窃脑什么的都只是小事。你们一向都能窃脑,我只是把这活儿锦上添花罢了。真正要解决的,是怎么才能让你们完全适应,并能更有效地利用人类的大脑。”他们来到一个标本架前,架上陈列着十数个标本缸,缸中盛着的全是大小各异的大脑标本,还相应贴上各种标签,如:初生人类、成年海婴等。 “其实,你们海婴大脑的体积与人类不相伯仲,理论上脑功能应该差不到哪去。但我研究发现,海婴可能长期受高强度水压影响,大脑表面比人类要相对平复,脑回偏宽偏扁,沟裂偏浅,而且脑膜也偏厚——这可能是为了对抗水压而进化出来的——从而导致脑电波在神经元之间传送速度要低于人类。这就说明,你们的思路不仅远不如人类的广泛,而且还有很大一部分的脑功能被白白浪费掉。 “另外,尽管你们大脑中的神经元和细胞数量与人类相仿,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你们有一部分脑神经元是呈绝缘状态的,构成不了完整的脑电波回路,这就好比两部同样是十六缸的发动机,人类大脑能运用其中十二至十四缸,而你们的大脑就只能运用其中八至十缸,马力由此而拉开差距。然而最重要的是,这种情况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你们整个族群中‘婴婴’皆是。也就是说,除非出现生物进化,否则有些事情,你们就算再活一百万年,也是绝不可能想到的。” 严黄听着他一堆数落,心中更是不快。“你的笑话真好笑!你说我们有什么事情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我们从控制人类的政要人物,再操控人类的政治、经济,最后完全掌握人类的军事力量,发动政变,挑起内战,到现在人类只能苟延残喘,沦为我族的工具。你说我族哪点比不上人类?” 罗博士看着他大动肝火,也不急于辩解,只待他把话说完,才笑着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想知道你们有什么事情是没有想到对吧?我就把我当前发现的告诉你。首先,你们不会想到自杀。”严黄听见“自杀”一词,心头忽然一阵激灵。 “怎么样?听到这个词,是不是觉得很新鲜?你现在用的是人类的大脑,所以你能马上理解这个词的某些深层含意。你会觉得这个词很熟悉,但又会觉得很陌生,那是因为你身为海婴的大脑是无法想象和理解‘自杀’这种行为,而只有运用人类的大脑,并受其原来的记忆所影响,你才能理解得到。这好比生理造成的思维局限,就像我们人类永远无法想象用鳃在水里呼吸或者长着条尾巴是什么感觉的。不信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尝试回忆一下这两种感觉。” 严黄凝神思索片刻,确实毫无头绪,只觉越来越有趣,神色也变得平和。“你接着说。” 罗博士依然保持着笑容,仿佛那是例行公事。“其次,就是你们想象不到什么叫做情绪控制。你们都是喜怒形于色的生物,没有办法在难过时假装高兴,在愤怒时假装心平气和。你们的一言一行都完全发自内心,不懂得择脸示人。而当你们窃入人类大脑之后,就马上能理解人类操纵情绪的伎俩。这些都是你们原来的大脑给你们的束缚,就像你现在能明白我说什么,但只要你再次回到自己的身体,你又会对我说的一切觉得难以理解。” “这种束缚能解除吗?”严黄问道。罗博士有点遗憾地笑着摇头,“那部分脑神经元就像一条空心的电线,虽然存在,却是绝缘,暂时没有解决办法。” 严黄不住地点头。“我也听老一辈人说过,说我族乃至整个地球的生物的思想里都有禁区,是造物主的恩赐。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原来还真有这回事儿。”罗博士又说:“这也是你们为何会留恋人类的大脑的原因。这就好比一只久困牢笼的老虎被放回草原一样,那种无拘无束、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跑多远就中多远的感觉,确实会让你们上瘾。自由是这世上成瘾性最强的毒品。” “怪不得,我再也不想回到我原来的身体上,原来是这么回事。”严黄看着自己双手,眼神颇为复杂,像是在欣赏,又像在烦恼,“有时候,我觉得这世界真不公平。”沉吟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对了,我想起一件事。前几天,我在地铁站里的一个属下因为出现脑排斥而急于转移,我就让他转移到我的妻弟身上。在他把旧身份毒死之后,我突然想到借此制造一个嫌疑,并成功推到那姓吕的一行人身上,继而顺理成章地把他们带到我预先计划好的地方,再将他们抓住。这中间除了出了点小小意外,总体而言还是比较顺利。我当时就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个计划,现在听你说来,敢情是人类的大脑赋予了我这种才能。” 他越说越欢喜。“就算人类的脑子比我们好使又能怎样?光我们会窃脑这一点,人类就已不可相提并论!你知道我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吗?我要窃那姓吕的大脑,然后掌握他的太空船中一项重要的技术,用来对付宗氏派那帮狗王八。那太空船目前已让我派人从他们手上抢回来了,急得他们派图卡牧到处搜捕我们,还叫他读取了我们其中一个弟兄的记忆。还好发现得早,马上通知把飞船转移。现在宗氏派已经断了线索,再也找不着飞船了。哈哈——” “你说的那项重要的技术,是不是那艘太空船上,被称为夸父的中央人工智能系统?”罗博士问。 “就是那个。”严黄说,“你也应该知道,自从2031年暴发了一场‘反对人造灵魂’的人权运动之后,夸父后续的新版本——乃至其他国家所开发的人工智能系统都被统统销毁了。人类更立法限制了人工智能的程度,所以之后再开发的人工智能系统,本质上根本算不上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工智能。而唯一尚存在世的,就只有随太空船远航太空的夸父,他成为了世上唯一可称为灵魂的人工智能系统。多年前,宗氏派就已经在觊觎夸父。他们当年有一个计划,叫做‘人类精英灭绝计划’,你听说过吗?” 罗博士笑着说,“你忘了?我的名字就列在那份灭绝名单当中。要不是你们立宪派,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就是就是。”严黄说,“宗氏派研究人类的时间可长了。他们发现人类跟大多生物族群一样,精英占整体比例极少,却是对整体影响力极大。他们相信,只要将人类精英彻底灭绝,人类整个族群就会崩溃,或者陷入自我毁灭当中。他们当年就把‘逐日’号上所有人列为人类精英之一,因为他们认为,能乘坐太空船飞往太空的人,都应该是人类的精英。你知道他们透过什么方法去灭绝远在太空中的人类吗?就是靠那个夸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八卷 汪洋之“婴” 汪洋之“婴”(三) “哦?”罗博士显然对此感到兴趣,“这又从何说起?” 严黄说:“我听说他们透过多重密电的方法,把信息传到‘逐日’号,教唆夸父谋杀太空船上所有的人。你看,一个连人类都敢谋杀的人工智能,说他没有高度自由意志,你相信吗?” “可你怎么不从另一个角度去想一下,”罗博士说,“一个连创造自己的人都敢背叛的人工智能,你又怎么敢相信他?” “因为我们能满足他人类不能满足的愿望。”严黄颇为神秘地笑了笑,“你知道当初宗氏派给夸父传了什么信息吗?他们许诺给他一个人类的身躯,那是在你开发了第一版木马仪之后的事。” “原来如此。”罗博士不无感叹地说。 “正是这样。”严黄突然神秘起来,“你会不会觉得奇怪,他们又是怎么知道夸父想要什么?” “这个不难猜出。”罗博士停下了脚步,“当年航天局的高层和夸父运维团队都是他们的人,什么数据工程师、人工智能性格工程师,多得数不过来,想知道夸父要些什么,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再加上‘反对人造灵魂’运动暴发之后,夸父已是世上最后一个通过全国人工智能学教授图灵测试的系统,军政界无不关注着。而当时军政界表面上是人类当家作主,但实际掌权的却是你们海婴的宗氏派保皇集团。所以别说夸父想要什么,就连夸父出现过一丝不善的念头,他们也了如指掌。” “没错。”严黄点了点头,对罗博士的推断深表赞同。“然而,我们潜伏在宗氏派的袍泽发现了另一个关于夸父的绝密计划。该项计划明确指出,宗氏派要取得夸父的中央处理器并篡改其原代码,使那个人工智能系统为宗氏派服务,再利用夸父的意识代替海婴的意识来窃取人类大脑,继而使所有人类成为为宗氏派前仆后继的夸父。试想一下,如果这项计划被他们实现了,那么立宪宗氏之争,基本就已成定局。” “怪不得当我的第一版木马仪测试完毕之后,他们就想杀了我。原来他们早就计划好了。”罗博士轻轻叹了一口气,“敢情他们是觉得再也不需要我了,而且留下我是一个大隐患。” “事实证明他们错了。”严黄笑着说,“试问如今世上,除了你,谁还能把一个人工智能的数字化意识转换成海婴的意识,然后再透过木马仪发射出去对人类进入窃脑?宗氏派那帮鼠目寸光的杂种,以为自己得到火药就能造出子弹,却忽略了中间的重要环节。” “但现在我们也缺了中间几个重要环节。”罗博士看着有些惆怅,“首先是夸父的中央处理器。我带人把飞船搜了一遍,没找到。飞船的结构图倒是有,但我们都不是这一块的专业,没看懂。其次,就是目前在那姓吕的大脑里,还没找到有关夸父的原代码的内容。虽然我不敢百分百肯定姓吕的不了解夸父,毕竟人类大脑的记忆系统很复杂,不是说你输入个关键词就能找得到相关内容,但就以目前的数据表明,他不了解夸父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严黄收起了笑容,“其实他曾经说过,他不是太空船的总指挥。” “这点我从他的记忆库里已经读到了。”罗博士说,“总指挥叫聂纪朗,是他前妻的现任丈夫,在太空船陷入事故之后,独自驾驶救生机逃离。从姓吕的记忆来看,这位聂船长似乎不太可能活着回来,又或者说,我们没有足够长的寿命去等他回来。但即便等得他回来,我也不见得他对夸父有多了解,除非他有份参与开发。” 严黄听完他的话,顿时陷入沉思,“我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是啊。”罗博士垂头叹气地说,“但换个角度想,只要我们把夸父掌握在手里,要弄清他只是迟早的事。最起码,我们没让他落入宗氏派的手中。如此一来,最坏的情况也就是维持目前的局面而已。再说,我们哪怕最终无法利用夸父,我们还可以一锤子把它砸了。而我会一直为你们立宪派效力,木马仪一定会比他们的更胜一筹,从长远看,你们的优势还是会越来越明显。” 严黄马上咧齿一笑,“你这话说得实在有道理。”不料罗博士眉头一皱,“诶?你这门牙是怎么了?”严黄轻轻一掌将他推开,罗博士却死活要翻开他的嘴唇一看究竟,两人的举止亲昵得像兄弟一样。 “你他妈别弄了。”严黄不胜其烦地说,“都是抢那姓吕的时候给弄的。说起来,宗氏派的生化武器是越来越厉害了,听说他们圈养了一批化学和基因学的专业人士,我得让潜伏在那边儿的同袍找机会给窃回来,要是窃不回来,就不惜代价统统杀掉。” 罗博士不无嘲意地说:“宗氏派不是奉行‘人类精英灭绝’的方针吗?怎么自己倒养起一帮精英人士来着?” “因为他们当时根本没有想过族内会分裂,相比之下,我们却是早有独立之心。”严黄凝视着电镀在木马仪上的镂空镶银蔚蓝徽章——那是立宪派的派徽,象征着平等法治独立自由——不由得想起图卡牧穿戴的那条象征宗氏派皇权神圣不可侵犯的赤金滚边绯红裆布。敌我的界限就如这一蓝一红,泾渭分明。“你是知道的,立宪派一直奉行人类精英纳用政策,他们为此吃过不少亏,也就被迫向我们学习。现在我们两派对人类精英分子的态度几乎是一致的,就是灭对方之精英,保己方之人才。所以你别到处跑,你在宗氏派那里一直是头号刺杀目标。” 罗博士撇着嘴耸了耸肩,看样子并不太在乎。“对了,你们海婴族如今分立宪、宗氏两大势力,是反攻人类之前的事吧?” “那得看以谁的角度去说了。”严黄说,“如果是我们立宪派,这种对立自古就有;如果是宗氏派,那就是反攻人类之后才知道,然后匆匆组建了宗氏派。形象地讲,我们立宪派就像你们中国人帝制时期的造反派、起义派,而宗氏派就是保皇党。他们就是想搞皇权,想搞一氏独大,让其他氏族成为他们的附属品,这是最不可容忍的。” 罗博士陪笑着说:“你们不是一向以他们为尊吗?” “时代不同了。”严黄颇不以为然,“立宪派多由海婴底层氏族构成,自从窃入人类大脑之后,我们就懂得了更多事情,特别是你们人类平民推翻既有统治者的历史,可谓让我们茅塞顿开。而宗氏派大多来自上层氏族,他们一直是既得利益者,自然想把海底时的那套搬上陆地,但那是立宪派绝不允许的。” “这事我也略有耳闻。”罗博士仍是笑着,“但请恕我唐突,我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挺好奇的。你们把人类圈养起来,用以窃脑利用人类的知识去发展你们的派系,但至今我整个团队仍是以人类的身份来为你们效力,你不觉得这有点与你们原来的想法背道而驰吗?” “只是不同人有不同用法而已。”严黄说,“圈养区里的人类,不光是窃脑资源,他们还是一支由我们培养的反抗宗氏派的力量,而反抗情绪也恰恰是人类如今最为渴望的精神需求。他们想反抗,我们就给他反抗,反正他们不会管自己打击的是属于海婴的哪个派系分支——也没有知道的必要——只要是海婴,他们就会打得十二分卖力。而我们只须把他们对海婴的怒火引向宗氏派即可,用你们老祖宗的语言去说,就是用之以其欲。而你们也一样,你们也有自己的需求,就是生存。给你说个有趣的事,这是我从你们人类身上学到的:我发现在人类的社会里,制造死亡和提供生存空间的往往是同一个集团。它会让每个受命于它的人感觉自己被死亡包围着,但又在这包围内开一个生存的缺口,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朝这缺口进发,死亡的压迫感越重,激发出来的求生力量就越强,并且在他们往缺口进发的过程中,会不知不觉地满足了给他们制造死亡的集团的需求。这真是人类治人学问中的精华,所以我对你们就是这样做了,而且如果不窃脑就可让人类为我族所用,就再理想不过了,因为窃脑比例越大,我们要冒的死亡风险则越大。” “看来你还学得挺到位。但是,求生最直接的方法,不是消灭那个制造死亡的集团吗?”罗博士稍作迟疑,“你们就不怕我乘你们不备,反过来咬你们一口?”严黄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原本因笑容而勾勒在面颊上的法令纹像被熨斗烫平一样。而罗博士则一脸平常,仿佛刚刚说的只是一句吃喝拉撒的家常话。两人就此相互对视,缄默不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八卷 汪洋之“婴” 汪洋之“婴”(四) 过了良久,严黄忽然朗声大笑。“我们在你眼里,看着像傻子吗?不过你既然这样问,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的想法。在反攻人类之前,我已经熟读你们人类的历史。像你这样的以前叫做中国人是吧,中国人历来不是出最多汉奸的吗?”他一面说一面亲切地拍着罗博士的胳膊,忽又醒悟到什么,“啊!我说起‘汉奸’这个词,才想起这带有侮辱的意思。哈哈,不过你知道我没那意思。对了,你们不是还有一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吗?在这种价值观熏陶之下成长的人,能出几个你们小说中那种可歌可泣的英雄?再者,我们立宪派也没有亏待你们,而你心里大概也明白,人类已经没有希望了,如果想多少报点仇,帮着海婴自相残杀岂不美哉。” “这你倒说错了。”罗博士微笑着说,“如果说人类真的时日无多,我倒更希望以后接管这世界的是你们立宪派。最起码,你们的思想观念比较进步。也只有你们立宪派,能给人类一个善终。” “你真的这么想?” “不然呢?”罗建明背着他说,“只要有哪怕一个人类寿终正寝于人类灭绝的那一天,人类的历史才算圆满。才不枉文明一场。我最不希望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会死于海婴或其他什么野兽之手。这是作为曾经的智慧生命的尊严。”他忽然转过身来竖起食指,“可在我看来,你们把人类留在身边做事,除了要控制窃脑比例之外,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 严黄对他的反应颇为愕然。“什么原因?” 罗博士捋了一下他右颅上的白发,“虽然你们能霸占人类的大脑,但你们还不能完全适应和运用。你们因为原大脑的构造问题,造成你们基于这种大脑下孕育的意识也变得相对简单。你们的意识架接在人类的大脑中,就像一个小孩去驾驶一艘太空飞船。一方面你们喜悦着各种新奇,享受着无拘无束的感觉,而另一方面又驾驭不了。这也是当初你们窃取了夸父整个开发团队,却始终无法创造出第二个夸父的根本原因,所以你们需要人类的意识去为你们服务。” 说到这,罗博士不禁叹一口气,“世事果然冥冥中自有主宰。若不是你们生活在海床多年,吃的尽是海底矿物,基因莫名其妙地进化出匪夷所思的能力,就凭你们还停留在部落氏族的社会制度,哪里是人类的对手。这样说吧,你现在是学会了如何利用人类的求生欲望,但这远远不够,你更该看看他们的社会制度是如何建立和发展的,然后择善而从。否则,你们就算统治了地球,也不过是一群茹毛饮血的蛮荒野人。” “罗建明!”严黄霎时变色,“我看重你是个人才,可也别太恃才傲物了。” 罗建明浑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反而一脸惊奇。“你竟然能说出‘恃才傲物’这个成语,想必这胖子还是个有点学问的人。”他摸着严黄的脸,那神情就好像在说“朋友,你的车子还不错嘛”。严黄被他这种态度激怒了,愤然拨开他的手,“我警告你,你再敢……”他话没说完,罗建明已把食指摁在他的唇上“嘘”了一声,然后很认真地说—— “你既然知道‘恃才傲物’,我就不妨跟你多说几句成语。你知道吗?大实话多是不中听的,因为那叫‘忠言逆耳’。你们窃居人类的大脑,是为了运用他好的一面,而不是把人类的坏习惯带到自己的意识里。而你刚才小看人类的行为,本身就是人类其中一大恶习,叫做‘自以为是’,又叫‘刚愎自用’。如果你没有‘知己知彼’的勇气,我劝你们还是把人类全杀了‘一了百了’,奴役人类只会叫你们‘玩火自焚’。看来你读的历史还不够多,不然你总会发现奴隶制社会最终是没有好结果的。那都是以无数生命换来的‘前车之鉴’,连人类奴役人类尚且如此,你们若不超越人类,就只能等着‘重蹈覆辙’。” 严黄顿时哑口无言。他心中虽有不服,但始终得承认这些道理。 转眼间,他们又走了一段路。一路上,严黄还在琢磨着罗建明的话而暗自出神。直到他察觉罗建明不在身旁,才驻足回望。罗建明正站在一扇机械门前向他招手。“来。我带你看看另一个人类大脑的奇迹。” 机械门的另一面也是一个偌大的房间,与吕湘英所处的一样——漆黑一片,只有房间中央顶部有一盏射灯投下光亮,而坐在光亮中间的,是一个胖得臃肿的女人。严黄眉头一扬,因为除了吕湘英,他对汤兰算是最感兴趣的了。罗建明轻声说:“我们别吵醒她,她正在做梦。我们为她量身订制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说着,他从腰间取下透明仪板,然后按下对讲机的通话键,“把一六零二的大脑数据导到我的设备上。”一六零二想必就是汤兰的编号。 不稍半晌,仪板上就出现了各种数据,诸如脑电波强度、心跳及呼吸频率等等。“你知道吗?”罗建明说,“她现在已把梦境完完全全当成是真实。我们挖掘到她内心最为负面记忆,然后编造了一个梦传进她大脑,那个梦对于她来说是再可怕不过了。我们先看看她梦见了什么。” 这时,仪板一闪,开始缓缓浮现出影像。那是一个男人在倾尽全力去揍打一个女人的画面,还伴随着各种凄厉的嘶叫。从视点上看,第一人称视角是从一个衣柜中透过百叶式柜门的间隔看到外面的景象,这说明做梦者正以为自己躲在一个衣柜里。 “我问你钱放哪儿了?”画面中的男人一面吼叫着,一面挥着硕大的拳头,把那女人打得血流满面。 “那是闺女儿的生活费,你不能抢!” “你这死婊子还护着那怪胎?”说着,又是一顿暴揍。 罗建明看着,不禁于心不忍地摇起头来。“看来她的童年是活在一个家暴得很厉害的家庭里。” “那怪物肯定是你跟外面哪个野男人的杂种!我黄家咋会出这种人?” 严黄忽感纳闷,这男人敢情就是汤兰的父亲,可汤兰不是姓汤吗?他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汤春燕我跟你说,”原来汤兰随的是母姓,“你若把那狗日的怪物交出来,我可以找人悄悄把她弄了。这事要是了了,咱俩还能好好的做夫妻。我们可以再要几个孩子,这可中了吧?” “你禽兽不如啊!竟然琢磨着找人杀自己的闺女儿!” “我!他!妈!说!过!”男人暴跳如雷,每说一字就往女人脸上重重踩一脚,“她!不!是!我!女!儿!” 罗建明低声说:“接下来,就是我们根据她内心的阴暗面编造的虚构记忆。” 男人踩了良久,终是喘着气停下来了。他弯身去探女人的鼻息,“哼”了一声,“死了倒好!”旋即开始翻箱捣柜找钱。他一连找了好几个地方,都不见有钱,忽尔把目光投向衣柜,然后“腾腾腾”大步走了过来,一开柜门,“哈哈”大笑两声,“原来你他妈在这儿!”接着画面就被他一手揪了起来。 “她现在正感觉到头发被揪着,”罗建明说,“是我们刺激她的头皮神经而产生的错觉。” 男人将画面带到一张桌子前,“我送你跟你的婊子老娘一起上路!”画面随即不断冲向桌角,“呯呯呯”的,顷刻每屏殷红。罗建明倒抽一口凉气,按下对讲机按键,“这是谁编的?好残忍。”对讲机传来一男子的声音,“是李主任。” 罗建明脸色突然阴沉起来,像有一件沉重的心事在心头掠过,但转瞬即逝,尔后又看着严黄,“你想象一下,如果你亲眼目睹爸爸杀了妈妈,你会怎样?”严黄沉吟片刻,“我无法想象。这种事只有无耻的人类才做得出来,我族千万年来都不曾发生过。” 罗建明说:“就是没发生过才让你想象。要知道,想象是人类大脑一项极为重要的功能。人类社会能发展得如此蓬勃,靠的就是想象。你要是做不到,你就等于上了一辆你不会开的车。” 严黄听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便即凝神冥思起来——爸爸,在自己面前杀了妈妈——他想着想着,呼吸竟急促起来。“我……我……”他甚至感到唇干舌燥,“我会把我父亲抓起来,送到族人面前公布他的罪状……不!他可是我父亲,我不能……也许,为了保存他的颜面,我会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亲手为母亲报仇。”他说着,竟不由生气起来,“为什么要让我想这些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让你想,只是让你更明白接下来将看到的事所代表的意义。”罗建明不慌不忙举起仪板,“你能如此激动,是因为你想象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你的理解范围和你们族群的既有道德观。同样,这件事在人类社会里也是一件天地不容的大罪。但你看看——”说着,他在仪板上划了数下,并指着其中一项数据,“那胖女人的心率却一直在每分钟一百至一百三十之间徘徊。按她如此体重,这个只能是她最为心平气和时的心率。” 严黄不禁愕然。他完全无法理解,这汤兰到底是个什么人,面对这样的事怎么还能心平气和!难道一如她父亲所说,她就是一个怪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八卷 汪洋之“婴” 汪洋之“婴”(完) “我刚开始发现这女人不同寻常的时候,也是像你现在这个样子。”罗建明接着说,“你只是想象一下,也激动成那样子,虽说你们海婴比较真情真性,但倘若人类碰上这种事,也绝不可能淡然处之。而她却在完全相信自己是处于那种环境的情况下,竟然就心平气和得跟没事儿人一样。我刚开始以为她被眼前所见给吓蒙了,但反复测试之后,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情。” 他又在仪板上划了几下,“与她的心率完全成反比的,就是她的脑电波,频率在每秒十八至二十五次,已达到β波段。脑电波在此波段的人,一般不是亢奋就是激动,但她的心率完全没有激动的迹象。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罗建明用手指,一面拉他并肩坐了下来,“说说你的感觉吧。” “这太神奇了!”潘德念顿时眉飞色舞,“虽然听老一辈说过很多关于窃脑的事,但亲身经历之后,觉得比他们说得还要厉害多了。我看见的东西跟以前有很大的区别,多了许多……呃……”他思索着要怎么形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颜色是吧?”严黄提点道。潘德念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颜色。还有,我好像知道了许多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比方说——”他拈起一撮头发,“这是头发。对了对了,我还多了两个指头,只是这个食指和这个中指,好像很难控制,还有尾巴没了,很不习惯。另外就是,左眼什么都看不见,左耳也被什么堵住,怎么掏都掏不出来。” “这人的左眼跟左耳都已经残疾了。”罗建明笑着说,“要窃脑独眼的人,还真是费了不少工夫。”潘德念一听,脸色陡变,朝罗建明吼着,“为什么要给我一个残疾的?不是说残疾的都要杀掉吗?你这肮脏的人类是不是要设计害我?” 罗建明一脸无辜地看了看严黄,示意让他解释一下。严黄清了清嗓子,“他的残疾没有让他彻底失去某项功能,你依然可以看可以听,这副身躯拥有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利用价值。现在能找到的人类资源已经越来越少,我们得充分利用。”罗建明补充道:“还有,你能想到有人设计害你,那是因为你已经激活了这人大脑里的提防机制。你能这么快应用到这些功能,说明这人很适合你。” 潘德念仍是心有不忿,“那手指呢?手指是怎么回事?” “手指跟残疾没有关系,那只是因为你不习惯而已。”罗建明说,“你原来的大脑只有三根指头的命令神经,现在霎时多了两根,你的意识识别不了是很正常的。”潘德念噘着嘴,一副委屈得想哭的样子,“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识别得了?” 罗建明耸了耸肩,“这就因人而异了,但练习终究会让你适应过来。另外还有一些诸如人类的潜意识、肌肉记忆之类的,也不是说你想继承就能继承。因为那不是人类的有意识行为,而是他们做多了,脑电波与身体之间的协调形成了惯性——就像托马斯,空翻之类的动作——你作为大脑的新主人,是沿用不了这些惯性,除非你重新练习。此外,你也要特别注意你曾经作为海婴的潜意识,比方说你会察觉到自己的尾巴没了,你会有意无意地往回看,去摸,这一点极容易暴露你的身份,必须尽快适应。就目前而言,你最明显的破绽就是多出来的两根指头和少掉的一根尾巴。” 潘德念失望到极点,吸着鼻子说:“那不明显的破绽有哪些?你告诉我,我好事先准备一下。” 罗建明眼珠子溜了一圈,“要说的话可就多了去了。比方说本人喜欢的人,换成你就可能不喜欢了;再比方说,本人不会觉得有趣的东西,换成你就可能觉得有趣了。这些喜欢不喜欢、有趣没趣,在本人原来的记忆里大多是没有一个衡量的标准,全都是凭直觉去区分,你是怎样也读取不了的,但你可以假装,把不喜欢的假装成喜欢,把无趣的假装成有趣。所以你要尽量回顾一下这人的记忆,再从这些记忆中尽量推敲这个人的言行习惯,否则你很快就会暴露。”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也无须太在意,太在意反而会显得刻意。再说,我们还有一套训练系统。这套系统会根据本人原来的记忆去为你模拟一些日常情景来训练你的第一反应,直到你的行为与记忆的吻合率超过八成,你才具备执行任务的资格。” “我半年前就听说,你开发了一套情景模拟系统。”严黄说,“那往后我们就再不用去玩过家家来练习了。” 罗建明笑言:“这想必就是你刚刚所说的‘半年前听到的好消息’吧?” 严黄顿时沉下了脸。他感觉自己在罗建明面前,总是那么容易被他看穿,而自己也经常自说自话地暴露内心的想法,这实在让他既感到不安,又感到不快。 “那剩下的二成呢?”潘德念像个小孩一样地去追问罗建明,而且把汉语口头习惯的“两成”说成“二成”。罗建明冲严黄笑了笑,“剩下的‘二成’,恐怕连他本人也察觉不出区别,就别说旁人了。” “好了。”严黄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小潘,你先去休息一下,明天开始训练。”谁知潘德念竟不作回应。严黄一连叫了好几次“小潘”,他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才恍然大悟地应道:“是的,队长!” 看着他黯然离去的背影,严黄问罗建明:“为什么是马百拉?他才十四岁。这年纪就算换作人类,也不过是个孩子,他又如何能胜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罗建明摸着额头,好像对这个问题有点失望。“窃脑得讲究心智相仿。对于一六零一,马百拉恐怕是这里最合适的人选。难道能让你去扮演一个孩子吗?光是眼神就已经将你出卖了。你说是吧?” “反正你给我看好他,要真不行就换人。”严黄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他可是我妻子的弟弟,我不希望他有什么差池,否则我很难向妻子的族人交代。若不是妻子硬要我给他一点立功的机会,好让他将来能顺利继承酋长之位,我才不会把一个小毛孩带在身边。” “放心吧,我懂得如何处理。”罗建明说,“我也不想因为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而脑袋搬家。” 严黄横了他一眼,“知道就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卷 久别重逢 久别重逢(一) 我本以为要永别的人,现在却重逢了。 重逢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惊喜。或者说,“惊”有余而“喜”不足。 我本是名无神论者,但直到我与这个本不该重逢的人重逢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位神灵刻意为我的生命撰写了剧本,玩弄着我的命运。 在满目疮痍的世界里,我所遭遇的已经让我足够狼狈。但这位神灵似乎觉得我还不够狼狈,他仿佛要看到我在尴尬的泥沼中栽跟头,才会感到高兴。 我知道,这个与我重逢的人也觉得很尴尬。他甚至应该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感到羞愧。 其实相比之下,他不信我还活着的程度,要远远大于我不信他还活着。 这样看来,那位神灵想要作弄的似乎并不是我。而是他。 ==========久别重逢========== “只要还活着”——一面斑驳的墙上写着这五个大字。字是用黄漆人手写就,笔迹颇为潦草,而且早被风雨洗沥得非常模糊,不留神去看,根本看不出那儿写着字。 或许这五个字后面还有别的字,想是些鼓舞人心、互励互勉之类的话。可是之后的墙壁已坍塌了,就算那五个字有后续,也变成了一堆破砖烂石,仿佛隐喻着就算你能活下来,也只会得到一堆断壁残垣。 年沐盈坐在墙壁对开的小树丛里,若不是有人提着火把跑到墙下小解,她也不会看见那几个字。坐在她旁边的是聂纪朗,正把绵絮缠在木棍上,然后饱蘸汽油,一柄火把就此完成。 在这片小树丛中,除了他们二人,另外还有四人——到墙下小解的算是其中一个——分别是两男两女。年沐盈的目光沿着他们的脸空洞地环顾了一遍,她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看些什么,直到她的视线停留在聂纪朗的脸上。 她看着这个法律认可的丈夫——如果法律还有效的话——不觉出神。他老了,或许说是沧桑了,加上形容落魄,使那份沧桑感尤为突显。他的脸上多了许多从不曾见过的皱纹,让他的轮廓看起来像山峦般凹凸不平。反倒是他一贯心高气傲的神态,却收敛得平平伏伏。 他此刻就像一个从中年步入老年的男人。年沐盈心中掰着指头去算,在“逐日”号上,他的生理年龄大概三十出头,算上自己晚回地球的十年,也不过是区区四十。这中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转眼之间便已苍老如斯,竟有年近花甲之感? 聂纪朗察觉到她看着自己,正要看她时,她避开了目光。聂纪朗尴尬地笑了笑,“你的样子好像一点也没变,就跟十年前一样。”他将做好的火把搁在一棵树下,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发霉的面包,“吃吗?”年沐盈没有搭理他,甚至没看他手中的面包一眼。 聂纪朗的神情更为尴尬了,舌头在门牙前舔了一下,似乎想要找些什么话题,好改变一下彼此间的气氛。“这十年里,你们都发生什么事了?”年沐盈本不想跟他说任何话,因为他只要一开口,他蓄意谋害吕湘英和舍己而去的画面就一幅幅重现在眼前。尽管对聂纪朗而言,这些事都已过去多年,但对于她,这不过是几天前的事。 只是,她终究不能充耳不闻。她做不到,尽管她很想这样做。 “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她说,“只能说,如果我早知道地球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宁愿就死在船上。” 聂纪朗轻叹着点头,似乎颇认同她这番话。又问:“湘英他们还好吗?噢!”他突然伸手拍打额头,“瞧我这记性。我差点就忘了我当年对他所做的事。我对不起他,还有跟他一起到舱外作业的小伙子,也对不起船上的所有人。”年沐盈听着他道歉,竟莫名地心酸起来。记忆中的他是一个从来不会道歉的人,哪怕他明知自己错了,他的自尊和傲气也不容许他作任何让步。看来岁月真的磨平了他的锋芒,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船长了。 “他和那小伙子都还活着。”年沐盈说,“确切地说,是所有人都还活着。他们全都回来了。” “这怎么可能?”聂纪朗惊讶地看着她,“我明明……噢,是了。我离去的时候打开了救生舱的舱门,他们应该是从那儿回到船上的。只是我计算过,‘逐日’号就算闯出了太阳风,也会超过了剩余燃料的返航点。你们到底是怎么回来的?”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放嘴里,然后用火把点着,抽了起来。 年沐盈记得,他之前是一名立场坚定的反烟人士,认为吸烟不但有害健康,还是极不文明的象征。聂纪朗见年沐盈盯着自己手中的烟发愣,也想起了相同的事。“啊——”他显得有些腼腆,“才学会不久。学会之后我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事物的存在,是真有他的道理的。” 年沐盈不想跟他探讨太多物是人非之类的事,便将话题转回原处。可她并不是回答聂纪朗的问题,而是反过来诘问他,“你问这些问题,就像在问一个你处心积虑想要弄死的人‘为何你当初没死’一样。你觉得你有发问的资格吗?” 聂纪朗垂下了头,盯着面前的火堆出神。他脸上的皱纹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特别深,让他看上去更老了几分。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夹烟的手几乎挡住了整张脸。年沐盈发现他的手很脏,皮肤的纹理和指甲缝里全是乌黑的泥尘垢,不禁想起他曾经是个颇有洁癖的人。他不着痕迹地抹了抹眼睛,什么也没说——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两人就这样陷入几近窒息的沉默中,谁也不知道如何打破。过了很长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或许一分钟都是很长的时间——聂纪朗才开口说话。“还好他们都安危无恙,这多少让我没那么愧疚。”年沐盈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懊悔,那是他从不曾表露过的神情。“真的,”他接着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如果再让我选,我绝对不会那样做。当年我真是太冲动了,我嫉妒他。直到现在,我还是嫉妒他。当然,我现在坦然了,再也不会做出那种傻事。” “你嫉妒他什么?” “不管你承认与否,”聂纪朗说,“我都知道,你心里面其实还有他。” 年沐盈的目光凝固了。这确实连她也不能否认。只是她到现在才知道,当初促使聂纪朗谋害吕湘英的,竟然是因为嫉妒。她对这个前因实在有点猝不及防,因为她自以为把对吕湘英的感情隐藏得很好,或者说她故意不去理会那份感情,殊不知那份感情却在不知不觉间影响着所有人。她连忙别过脸去不看聂纪朗,不想让他察觉自己内心的翻腾。只是泪水已不听使唤地在眼眶里打转。 她暗暗察觉自己对聂纪朗已经恨不起来。谁叫女人是一种对“爱”有着近乎偏执的信念的生物?一旦爱了,女人就会死心塌地,一旦爱了,女人就会心无旁骛。可是,命运却让她爱上两个男人。她对吕湘英有余情,对聂纪朗有爱意,而她知道,这两个男人同样也爱着自己,这才叫她陷入矛盾的泥沼中,无法抽身。 现在回想起来,今天之所以有此局面,全是起始于自己当初为了事业而选择放弃孩子。但她就该为此负全责吗?上天知道,除了孩子,其余一切她都是被动的。离婚是吕湘英断然决定的,追求是聂纪朗突如其来的,乃至后来聂纪朗向她求婚,她也曾厚着脸皮给吕湘英发信息告知,意在看他会不会反对。她当时自问,只要吕湘英反对的话,她会果断拒绝聂纪朗。可是她等来的,只有“恭喜”两字。 恭喜,代表“你就嫁给他吧”; 恭喜,代表“我们早就完了”。 年沐盈深深吸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思绪。她要找些话题来缓和一下这种尴尬的气氛。“你是什么时候回到地球的?” 聂纪朗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你呢?” 年沐盈轻轻咳了两声,“就几天前。” “真幸运。”聂纪朗苦笑着,语气中不无自嘲之意。 “幸运?”年沐盈颇为讶异,“这有啥幸运的?” “最起码,你们不用目睹这个世界是怎么变成你现在所看到的样子的。”他一面说一面找几块石头围住了火堆,让火势别烧得太旺,“我是2043年春节后不久回到地球的,也就是事变前两年。说真的,那两年我过得……”他琢磨了一下该怎么形容,“寝食难安。我经常会做梦梦见你们。” “寝食难安?”年沐盈带着质疑的口吻,“恐怕不止那么简单吧?你开着‘逐日’号,带着七个人出发,回来时就只剩下个救生囊和你自己,航天局对此没有疑问吗?” “当然有。”聂纪朗说,“但要知道,当时‘逐日’号已经失联三年了,能有个人活着回去,你都不晓得他们有多高兴。你所说的疑问,也就是问了一下经过,读取一下救生囊的航行日志。他们能做的,大概也就这些了。而且我把大部分的实情都告诉了他们,除了……”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年沐盈知道他想说什么。最后,他补充道,“反正‘逐日’号事件最终被定性为意外事故。” “意外事故……确实是意外事故。”年沐盈苦笑着,盯着摇曳的火焰看得出神,“如果定性是意外事故,那两年你应该过十分滋润才对。”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聂纪朗看着她说,“如果我现在能做些什么来弥补,我一定义无反顾。”见年沐盈没有回应他,他又接着说,“可是就跟你说的那样,那确实是一次意外事故。我一开始就怀疑夸父出了故障,后来湘英也告诉我,夸父驾驶着‘逐日’号撞到一颗陨石上,并把电磁设备给撞坏了,我才肯定夸父一定是出了问题。”他一边说,一边翻起身旁的背包,取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晶状球体。那正是夸父的中央处理器。“我当时就把夸父卸了,直到现在我还把他留在身上,想着哪天有机会,我就调查一下他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你也知道,这东西连接起来可费劲,现在很难找到合适的条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卷 久别重逢 久别重逢(二) 他凝视着夸父的中央处理器,眉目间渐渐勾勒出一股愧意。“我真的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已经尽我所能地去抢救‘逐日’号,我也不想船上任何一个人出事。可后来‘逐日’号的情况让我彻底失去了希望,我以为大家都必死无疑了,就冒出一些偏激的想法,做出那种罪大恶极的事。”他叹了口气,“我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原谅我。我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当时的一些来龙去脉。” “你真的没有必要跟我说这些。”年沐盈十分反感将当时的事当成故事般叙说,“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也大难不死,我想就让这件事过去吧。再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时没有独自把救生囊开走,那个限载三人的小东西,该让谁上去?你看这桶子,”她指着聂纪朗用来制造火把的盛着汽油的铁桶,“假设这个桶内象征着某种恶劣的环境,而桶中的汽油就是人。如果,在这桶边开一个口子,汽油肯定是争先恐后要逃离这个环境。但如果这个环境已成封闭性,汽油就会在里面相安无事。当时的‘逐日’号就是这个桶,救生囊就是那口子,而我们就是汽油。倘若你不把这口子封了,我都不敢想象,人为了求生会做出些什么。其结果,恐怕要比现在糟糕多了。” 聂纪朗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如果你能那么认为,那就太好了。” “你别自鸣得意,”年沐盈说,“你只是坏着心眼做了件好事罢了。”她看着聂纪朗手上的夸父,“为什么当初回到地球的时候,你不第一时间调查一下夸父出了啥问题?” “你有所不知。”聂纪朗说,“在我们出发的第二年,也就是2031年,全世界暴发了一场叫做‘反对人造灵魂’的人文主义运动。两年后,联合国发表了《人工智能国际公约》,限制了人工智能的智能程度,所有过于类人的人工智能系统都必须被销毁。我马上就意识到,夸父的中央处理器,已是全球最先进的人工智能芯片。后来果然有相关的人员来找我问及此事。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能把夸父交给他们,否则当初‘逐日’号发生了什么事,都会石沉大海。所以我就跟他们撒谎,那芯片还在‘逐日’号上。” “也就是说,你到现在也不晓得夸父出了啥故障。” “是的。”聂纪朗说着,便将夸父收回背包中。“等有机会吧,只要我一天不死,我都有机会对这该死的人工智能严刑逼供。”正当他打开背包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有件东西要给你。” “给我?”年沐盈困惑地问。 “你等下,我找找。”聂纪朗从背包中取出一团用旧布包裹的物件,手掌般大,四四方的,看上去像个相框。“你拆开看看。” 年沐盈接过拆开一看,两行泪水便顺着她的脸庞滑下。那是碎成了碎片又被重新粘起来的烤瓷照片,上面烤着她搂着父母脖子一起拍的自拍照。 “‘逐日’号上的人除了我,在八宝山里都有墓碑,是政府给你们建的,我偶尔会去扫扫墓什么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北京生活和工作,即便是事变发生之后,我也还留在北京过了两年。”聂纪朗看着烤瓷照片说,“有一次,我在你墓碑前发现这个烤瓷照片,想是你父母给留下的。事变之后,我想起这个事,就偷偷回了趟八宝山,看还能不能找到。结果你的碑断了,这烤瓷也碎了,我就拿万能胶给粘起来,随身携带。虽然陶瓷带起来很不方便,但我们那代人,已经没几个会把拍好的数码照片冲印出来,等到什么手机、平板电脑都没电或者坏掉之后,大多数照片也就一起没了。所以有那么一张半张实物照片,会显得弥足珍贵。” 年沐盈抹去了眼泪,“你回来的时候,爸妈还好吗?” “你是指你爸妈还是我爸妈?” “都有吧。” “我爸妈事变之前就走了。”聂纪朗垂头看着地上的泥尘,“先是我爸中风,入院没有一个星期,就撒手了。我妈承受不了双重打击,在我爸走了半年之后,突然心肌梗塞,随爸去了。” “双重打击?”年沐盈问,“还有啥打击?” “你呀。”聂纪朗没有抬起头,似乎怕被年沐盈看到自己的模样,“我每次找他们,他们总会提起你,说聂家对不起你。两位老人家在以为你葬身太空之后,直到离世都一直郁郁寡欢。他们真的很想你。我每次看到他们想你的样子,都会觉得很愧疚。久而久之,我没事都不敢联系他们。” 年沐盈刚抹干的泪痕又再淌下了眼泪。过了许久,她才说:“那我爸妈呢?” 聂纪朗沉默了片刻,才徐徐地说:“我更不敢联系他们。” “为啥?” “他们要我还他们女儿。” 年沐盈再也忍不住了,哭得肩膀颤抖不止。她强压着哭声,但悲伤的哽咽还是引起周围的人的注意。聂纪朗很想抱她一下以示安慰,可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我一直有寄生活费给他们,”他接着说,“起码在事变之前,我都一直寄着。” 过了良久,年沐盈的情绪才得以平伏。“事变之后,你有联系过他们吗?”她问。 聂纪朗点了点头,“联系过,但已经联系不上了。” 年沐盈长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当我看见上海变成这样子的时候,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不管是什么时候,有心理准备总是好事。”聂纪朗这才抬起头说,“你看这世界,所有的人造规矩都已经失去效力了,只有老天爷的规矩还在运作着,也就是自然法则。这老杂种,”他竖起手指指了指天空,“从来就只管生和死,其他什么都不管。所以你明白吗?这世界现在除了生死,就再没有别的事了。我们作为人就得有心理准备,要么拼命地求生,要么爽快地受死。” 在当初的婚姻生活中,聂纪朗也是个爱讲大道理的人,那时年沐盈一句也没听得进去。而现在,她却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 “其实对于人类来说,这世界变成如今这样子并非毫无好处。”聂纪朗继续说,“最起码,我们不用烦账单,烦房贷车贷,烦孩子上学念书,烦老人身体抱恙。你看看周围,你说这是2050年还是3050年,又有什么区别?时间变得没意义了。以前老是想着,明天要干啥,后天要干啥,下个月要干啥,下个季度要干啥,昨天就得为明天打算,去年就得为明年安排。我时常在想,人为什么要这样活着?现在好了,所有人造规矩都没了,再也不用管什么前程、仕途、名利。社会构造简单了,人的追求也跟着简单起来,现在就是为了活着,就像那墙上面写的一样。”他指着那面年沐盈曾留意过的墙,“你不觉得,那就像一个填充题吗?‘只要还活着’后面的墙都坍了,就好像是一个括弧,只要满足了前面的条件,后面的括弧里,你想填写什么都可以。” 年沐盈不禁听痴了。聂纪朗对那面墙的解读,与自己恰恰相反。一个乐观,一个悲观;一个积极,一个消极。由此形成了两人心态的鲜明对比。 “有时候,我还觉得能目睹这个时代,是一件挺浪漫的事。”聂纪朗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柔情,“多少人想活到世界末日,却死在了半路。你说是不是?” 年沐盈连忙避开了他的目光。为了别让他看出自己有点慌张,在避开他的目光时,她并没有把脸扭开,而是突然把视线斜开。“是了……”她顿了顿,意在找些什么别的话题,“救生囊虽然有足够的休眠剂供你休眠,但你怎么解决恒温问题?” “我是穿着‘逐日’号的航天服休眠的,还拆了救生囊的三套后备航天服,一套用来填充休眠箱里的空隙,其余两套用来覆盖着休眠箱。”聂纪朗说,“还有就是,原来在‘逐日’号出发前,空间站见救生囊载荷允许,就配置了三套生命保障背包,其中就有加热部件。我也是后来查看配备记录才知道。之后我就计算好休眠时间,每隔一阵子就醒来更换部件,在救生囊的防冻层、休眠箱、航天服和加热部件的四重保暖下,好说歹说总算熬过太阳风。” “你命还真大。”年沐盈一半感慨一半揶揄着说。 “或许这是因为你的缘故。”聂纪朗目光游离在四周被火光照亮的树木上,像是在寻找什么焦点。 “这跟我有啥关系?” “难道你没有发现吗?”聂纪朗拾起身旁一节悬铃木的落枝,丢到火堆里烧,“跟你有过感情的男人,都特别命大。” 年沐盈马上戗回去,“岂止是男人,‘逐日’号上的男男女女都跟我有过感情。”聂纪朗笑言,“我基本可以确定你还是年沐盈了。因为你只会在对着我的时候才用这种口吻说话,这种事其他人想学都学不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卷 久别重逢 久别重逢(三) 一谈到往日的小细节,两人陷入了颇为尴尬的沉默。过了好一阵子,聂纪朗才将话题带回正轨。“或许我真的命不该绝。回到地球,过了两年恍恍惚惚的日子,世界就变成这样子了。你都听说过这些年发生的事吗?” “略有所闻。”年沐盈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再也难逃一死了,没想到还是让我活了下来。”聂纪朗感慨万分地说,“我还记得事变刚发生的时候,敌人不分昼夜地轰炸,仿佛要将弹药储备打空为止。有时候整夜炮声轰轰,火光冲天,连睡觉都不敢合上眼。那会儿我在部队里工作,事变时接到了指挥部的命令,说要镇压军事政变。我感觉不对,就没听说过谁发动政变的或是镇压政变的,要将整个城市夷为平地的。后来的情况就越来越吊诡,空军无线电频道收到的作战命令,无不指向非军事区域,政变一下子就又变成了对平民百姓的屠杀。我本来想回指挥部看看出了什么事,结果那儿已空无一人,设备也遭到了毁坏,早就丧失了指挥作用。然而,满天的战斗机还在轰炸,无线电频道里的作战命令也没有停过。我当时就愣了。到底是谁在指挥着军队? “轰炸足足持续了大半个月,等停下来的时候,整座北京城已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人们陆陆续续从防空洞、下水道爬出来。他们茫然地看着尽成瓦砾的城市,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可怜的警察成了人们围堵追问的对象。我当时都不敢说自己是个军人,因为我也是一头雾水。再后来,人们各自散了,寻亲的寻亲,问友的问友,北京城上空顿时哭声震天。过了不久,人们又吵着找政府要说法。可那个曾经政要云集的地方,早就是一片残垣断壁。没有任何组织表示对此负责,没有一个官方人员出来交代。最让人琢磨不透的,就是连敌人也看不见半个,他们好像只是为了拆了北京而拆了北京。人们接收不了半点资讯,电视、电台、网络,全都停运。北京人民一下子成了投靠找不到门,报复找不到主的孤儿。最后,孤儿们都争相离开北京。他们开始哄抢食品药物,继而演变成暴动。他们抢啊、打啊、砸啊,在北京这座文明的残骸里发泄着最原始的本能。他们很生气,然后让人更生气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该生谁的气。我也被迫加入了哄抢物资的行列,但没想到,人们的情绪已经几近癫狂,可以为了一些小东西就自相残杀。而我认识林敏的时候,”他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位女子,“她正在跟另一个女人在抢两盒阿司匹林。” 聂纪朗所说的林敏——此前已为年沐盈介绍过——正坐在不远处的一个树桩上磨刀。她看上去与年沐盈年纪相仿,面容饱满姣好,体态丰盈匀称,是聂纪朗队伍中唯一一个时常保持着爽朗笑容的人。在聂纪朗为她们作介绍的时候,她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又是道歉——之前正是她用枪托把年沐盈砸倒——所表露出来的热情和愧疚,让年沐盈着实有点不知所措。她此间边磨着刀,边与另外三人说话,在交谈中,总有她清脆的笑声在穿梭。然而就在聂纪朗与年沐盈谈话的这段期间,年沐盈清楚感觉到,她的余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和聂纪朗。直觉告诉年沐盈,这个叫林敏的女人,肯定与聂纪朗有什么过去。 而另外三人是两男一女,年龄都在二十至二十五之间。其中长得稍高一些的男子,名叫霍竞凯,外号“凯子”,也就是提着火把到墙边小解的那个人。他给年沐盈的第一印象就是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在聂纪朗为他们俩介绍的时候,他也只是打量了一下年沐盈,半句招呼都没有。他与另外几人也貌似格格不入,别人在聊天,他却在一旁打蚊子,打死的蚊子就往嘴里放。 另一名男子叫常笑。人如其名,不管有事没事,他总是扬起半边唇角。但他的笑容跟林敏不一样,后者表现出来的是爽朗,而他所表现出来的,是讥笑。他也很喜欢调侃林敏,林敏几乎每说一句,他都会讥讽她。他给年沐盈的第一印象,就是举止很懒散。他每到一处,总会先找一个能靠的地方,无论是墙、树,或者是土垛。他还是一个挺口无遮拦,喜欢看人家尴尬的人。在聂纪朗替他们作介绍的时候,他第一句话就是“原来你就是聂哥经常提起的那老相好啊”,还不怀好意地看了林敏一眼。这也是年沐盈判断聂林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的重要依据。 但这个常笑似乎很关心他身旁的小姑娘。她叫陶恩龄,看着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迷彩穿在她身上,就像是出来军训一样,没有半点活在乱世的感觉。她基本不说话,甚至不苟言笑,只有在常笑逗她说话的时候,她才点个头,轻轻地吱个声。她给年沐盈最大的印象就是阴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聂纪朗替她们作介绍的时候,她连正眼也没敢瞧年沐盈一眼,只是说了声“你好”以示招呼,就躲在了常笑身后。 等年沐盈给他们一一贴上标签的时候,她才发现聂纪朗兀自说着他事变后在北京生活的事。 “那个时候,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方式都被切断了。电话打不通,网络登不上,电视电台全都断了信号。不久之后,电力供应也停了。一到晚上,整座北京城就像荒山野岭一样,只有月光阴森森地照着。冬天的时候,要是雪下大了,能把整个紫禁城给埋了。头一年的冬天,我躲在三环一家幸免于轰炸的书店里,靠焚书取暖。没吃的时候,我就四处找,饿得不行的时候,我连板蓝根冲剂也吃过。事变的那天,敌人貌似有意把能找到吃的地方列为轰炸目标,北京城内大小饭馆商店超市仓库,被轰得所剩无几。我就等着,等政府,等军队,等救援。可我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帮身穿日本二战时期军服的人。” 聂纪朗继续说着,但年沐盈的心思却已经不在了。她看着那四人,心想着如果他们愿意帮忙寻找吕湘英,必定事半功倍。又想到地铁站里的人丧尽天良,不光对孩子痛下杀手,还留尸生蛆作食,岂能让吕湘英再回去。于是连忙打断聂纪朗的话头。 “我想请你帮个忙。” 聂纪朗见她说得突然,不免错愕。“什么忙?” “我要找湘英,我要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 聂纪朗更感困惑,“你要找他?他不是跟你一起回地球的吗?我还想让你带我去见见他。” 年沐盈愁着脸说:“他确实是和我一起回来的。但是——”接着,她就把回到地球后所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更引起了另外四人的好奇,纷纷走了过来一听究竟。“就是这样,湘英他们就跟了那胖子去浦东机场找‘逐日’号去了。”她话刚说完,旁边就有人搭腔,“我大概知道什么事了。”正是常笑。 他不知从拿找到一根一次性筷子,然后拿刀削尖用来掏耳朵,一面掏一面说:“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你的朋友估计全部遭害了。”年沐盈顿时紧张起来,“为什么?” 常笑没有立即回应,只闭上眼享受掏耳朵的快感,掏着掏着,竟掏出一大块耳垢。他看了看那脏兮兮的耳垢,仿佛很满意的样子,然后“呼”的一下吹掉,又接着掏。“你跟你的朋友一定是落套了,以为人家想救你,谁知那儿只是鬼鸦用来圈养人口的地方,其实就跟猪圈马圈没什么两样。” 年沐盈一时没反应过来,“鬼鸦是什么?”常笑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鬼鸦是什么?”就像这问题愚蠢得叫人忍不住发笑。年沐盈却一脸认真的等着他回答。聂纪朗见状,便说:“小常,她刚回来不久,知道的恐怕有限。你就告诉她吧。”常笑这才拿正眼看了看年沐盈,确定她并非逗自己玩儿之后,才说:“看来你还真不知道。我事先说明,我给你说了,你可就欠我人情,往后要还的。” “去去去!”这时,林敏上前白了他一眼,“怎么什么事情到你嘴里都能成一桩交易?”又转脸看着年沐盈,“我来给你说,咱们不稀罕欠这种人的情。”常笑耸了耸肩,不以为然地坐到一旁继续掏他的耳朵。 “对了,你的头还疼吗?”林敏又说起了这个事,“这年头风险最高的行为就是对陌生人的信任,所以为了保险,我们不管碰见谁,都会先假设对方心怀不轨,必要时还会……”她说着,手指在脖子上一抹,还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你可别见怪。” 年沐盈发现,这个林敏一直在争取自己的谅解,仿佛深怕自己会对此怀恨而极力解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卷 久别重逢 久别重逢(四) 常笑冷不防在旁调侃她,“敏姐,砸了就砸了,你以为说什么风险,人家就会真的体谅你吗?你杀人的时候,怎么不跟尸体说风险?一天到晚就风险保险,你当自己还是个保险经纪吗?” “常笑先生,我恳请你哪儿凉快哪儿去!”林敏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跟年沐盈说,“别见怪,职业病。”年沐盈点头报以一笑,“我没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什么是鬼鸦了吗?”林敏收了起笑容,“鬼鸦,就是那种眼睛会发光,你看了那光就会被他控制的怪物。”年沐盈连忙截住她话头,“那不是叫傀儡吗?” “傀儡……”林敏沉吟片刻,“是谁告诉你的?” 年沐盈说:“就是救了我们的那个胖子。” “如果用来形容被控制后的人,‘傀儡’一词其实也蛮到位的。”林敏左右看了看身旁的人,见别人都认同她的看法,才接着说,“但如果用来形容那种怪物,就不太恰当了。对了,恩龄,把你的扫描簿借我一下。”她一面说,一面招呼站在她身后的陶恩龄。 后者默默无言地将扫描簿递给林敏,林敏又转交给年沐盈。接过本子,年沐盈随即翻开第一页,聂纪朗从旁举起火把借光。只见画册上画着一男一女,他们的脑袋相互倚向对方,面带微笑,神情无比幸福甜蜜,画功甚是精细。年沐盈正要夸两句,但见右下角落款写着——“陶恩龄绘·爸妈的结婚照”,便夸不出口了。 “不是这一页。”这时,陶恩龄很是尴尬地低声说道,“你往后翻。”年沐盈也不迟疑,旋即逐页逐页往后翻。她留意到,画册中不仅有人物扫描,还配以风景写生作背景,如在广场中喂鸽的老夫妻、从邻近阳台的树上抱回猫儿的少女,其构图新颖脱俗,场景细节丰富,人物神韵具备,画面幸福温馨,使人神情向往。 年沐盈看着,不禁为之着迷。她暗暗感觉到,这些画作仿如一幅幅遗照,是女孩以寄缅怀之情的作品。 真是一个情感丰富细腻的人。 不知不觉,年沐盈已翻了十数页。正当她沉浸在美好画面的时候,忽然,一幅怪异的扫描映入眼帘。她被这光怪陆离画作给彻底弄蒙了,原本很美好的画面,只一页间,便叫人毛骨悚然。那种落差感,就像坐在高档餐厅里,想象着锃亮的餐具中盛着什么珍馐百味,不料一揭盅,全是叫人恶心的活虫。 她看不出上面画着什么,只知道那东西头部长得像一只鸟,一双眼骨碌碌的凸了出来,颏下张满了毛——如果女孩的画功没差,那毛的质地就像是马脖子上的鬃毛。然而,那东西却长着人一般的躯干,有完整的四肢,体形修长,甚至长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就是他们。”陶恩龄轻轻吐出四字,便走到常笑身旁坐下,常笑也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慰。年沐盈瞪着画册,良久说不出话,猛一抬头,恰巧碰上林敏的目光。“这……就是你们所说的鬼鸦?” 林敏没有说话,但年沐盈已从她的眼神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开玩笑。”她说,“这世上哪来这种怪物?”林敏伸出手,轻轻把画册再翻一页。年沐盈低头看去,画中画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海上悬挂着一轮明月,而之前看到的怪物,正一个个甩着尾巴,从海里走向岸边。“这是恩龄与她家人在厦门的海边度假时亲眼目睹的一幕。”林敏徐徐说道,“她本来还拍了照,只是相机在后来逃难时丢了,她就凭记忆画下这幅画。” 年沐盈思绪顿时乱作一团,目光涣散在画册上再无聚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只知道眼前摆着一件让她无法置信,却似乎不得不信的事。“看来,她并不聪明啊。”打岔的正是霍竞凯。年沐盈被他没由来的一句话说得云里雾里,直到与他有眼神接触,才知道他在说自己。 他不耐烦地冲年沐盈弹了两下响舌,“嗒嗒。听着大姐,事情其实没你想象的复杂。”他走到年沐盈跟前,劈开腿就是一个斯拉夫蹲,手指戳着画册上的怪物,“你就把他们看成是一帮中了辐射变异的王八,恃着自己会那种‘赳赳赳’就能把人控制的能力,有预谋有计划地进攻人类社会。然后,我们的世界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明白了吗?”他一面说,一面举起两根指头,在自己和年沐盈的眼前划来划去,还模仿着科幻片里激光发射时的特效音。 年沐盈指着常笑,“那他刚才说的圈养人口,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更简单。”霍竞凯替她把画册翻了几页,指着一幅画说,“就是把人养着,留待以后用于控制。”年沐盈低头看去,见画中画着一个大铁笼,笼里全是赤身露体的男男女女,而那些怪物则围着笼子打量着,像是在市场挑选禽畜一样。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眼下这世界,人类对他们来说已经算不上敌人,而更像是一种不可再生的资源。”霍竞凯索性坐在地上,“鬼鸦不敢白天出门,阳光对他们是致命的,就像吸血鬼一样。依我推测,他们可能是因为住在海底太长时间,导致他们对阳光敏感,所以他们得控制人类在日间行事,就像传说中吸血鬼奴役狼人为他们看家护园一样。” “你说他们住在海底?”年沐盈问。 “不然呢?”霍竞凯耸肩反问道,“这么多年了,我们认识过的人无不一致肯定他们是从海里来的。”他又把画册往回翻,“我看小陶的画描绘得挺到位的,你仔细看,他们的手指间长着蹼。还有画不出来的地方,比方说他们的被毛挡住的脖子和下喙接壤处,长着两个老大的鳃。这分明就是海产。” 听他描述得声情并茂,年沐盈感到很好奇,“你研究过?” 霍竞凯哂然一笑,“我倒没亲眼见过。但这么多年了,人们总能碰上一个半个这种东西的尸体。关于这东西的信息,早在事变开始的头一年,就已经不胫而走。” 林敏补充道:“我们还推测,鬼鸦不能离开水太长时间,就跟鱼一样。如果他们想要进攻内陆地区,也必须得靠人。所以我们时常计划要往地势较高,气候较干旱的地方去,那对我们有利。只可惜,整个上海都让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如果他们真的会留着人类,”年沐盈缓缓望向聂纪朗,“湘英兴许还活着,我们就更应该去救他了。” “诶诶诶!”霍竞凯忙打断她的话,“大姐,你好像多说了一个‘们’字。这里六个人,除了你,没有人会去淌这趟浑水。别说那个什么湘什么的跟我们素未平生,就算他是我亲爹,我也只能说句爱莫能助。” 年沐盈急了,忙抓住聂纪朗的手,“纪朗,朋友一场,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聂纪朗为难地看着她,“不是我们见死不救,而是真的无能为力。湘英就算还活着,估计现在也不再是他了。” 年沐盈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愣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沐盈,”聂纪朗劝慰她,“你就跟我们一起吧。”没等年沐盈答应,常笑忽然跃起,“我反对。”他看着聂纪朗,指着年沐盈,“聂哥,虽然她是你老相好,但有些丑话我想还是得说的。如果她是有才能的人,我不会有任何意见。但她看上去连枪都拿不稳,能帮得了我们什么?我常笑这辈子不喜欢欠人,但同样也不喜欢人家欠我。像她这样的累赘,就算我不反对,霍竞凯也会反对的。” “哈哈。”霍竞凯突然笑了起来,“常笑,我太他妈佩服你了。当初我反对接纳小陶那小妮子的时候,你就拍着胸脯说会全权负责。现在看见人家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姐,心肠就突然硬起来了。”常笑闻言,脸色顿时铁青。霍竞凯继续说:“我是不会反对的。但还是老规矩吧,谁支持接纳,谁负责到底。反正他们之中谁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肯定是一马当先,第一个脚底抹油的。——大姐,”他转脸看着年沐盈,“我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真小人,大混蛋。如果你遇到什么麻烦,可别指望我会行侠仗义。” 他们的话,年沐盈半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失望透顶了,心中灰暗得仿佛连血液也褪色。她根本拿不出半点理由去说服人家帮自己搜救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严格地说,自己同样是这群人的陌生人。 除了聂纪朗。 然而,就连他也不愿施予援手——或许他确实爱莫能助——试问还能指望旁人吗? 想到这里,她突然站了起来。“我想我应该告辞了。”她一面说一面跨过跟前的火堆,臭着脸挤开众人的目光,来到聂纪朗身旁的树下。“我能取一个吗?”她指着搁在树旁的新造的火把。聂纪朗正要开口劝她留下,却被她一句“谢谢”截住了话头。她拾了其中一柄火把,掂量了几下,觉得轻重称手,便将其点着。 “各位,我们有缘再见吧。”她丢下一句赌气的话,随即举起火把,寻路而去。“沐盈……”聂纪朗想叫住她,但她却头也不回,沿路走了,聂纪朗只能无奈地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他了解她的脾性,她决定了的事,任谁也劝不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卷 久别重逢 久别重逢(五) 幸好此地离人民广场站不远,年沐盈很快就找到回去的路。这一路,她想了很多没边没际的事。她觉得他们都太无情,可走着走着,人渐渐冷静下来,她又嘲笑自己的天真:那不是人家无情,而是人家与自己根本没有半点情分可言。 她的脚步渐行渐慢,寻思要不要回去和他们再说几句好话,或者干脆实际点,拿些什么来交换他们帮助。但她实在拿不出什么值得人家冒险的东西,除了……她摇了摇脑袋,将一个令她感到羞耻,且不太可能奏效,甚至会自取其辱的念头驱逐出境。 面对茫茫夜色,她无助得像一只离群的斑羚幼崽,在这个猛兽四伏的世界独自前行。在她的印象中,世界就从未如此寂静过,月光也从未如此冰冷,仿佛每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都不怀好意,每一阵迎面而来的风都像是某只怪物的呼吸,尤其是当陶恩龄画的怪物在她脑海中闪过,这个曾被称为家园的星球,会立即弥漫着让人不寒而栗的陌生感。 她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并不在地球上,而是流落在一颗她从未踏足过的陌生行星上。直到她看见熟悉的人造物。 地铁站。准确地说是一个早已坍塌的地铁站。而讽刺的是,她竟然在这片瓦砾废墟中找到了安全感,内心亦因此平静了下来。目睹此情此景,她才顿感困惑——自己到底是怎样来到地面的?苦苦思索无果,就索性不去想。只因她面临着另外一个大问题——该往哪个方向走? 她的内心一直强调要找到吕湘英,而关于他目前行踪的唯一线索,就只有那艘无法确定是否还在浦东机场以东浅海上的“逐日”号。若要找到“逐日”号,就要先找到浦东机场,所以她决定先往正东方向去,直到碰上什么具体的指示为止。 火把燃烧时的“噼啪”之声,陪伴着她在巨大的废墟中一路径往东行。偶有凉风掠草,树影摇曳,唏唏沙沙仿佛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倾刻间又往天南地北散去。她说不出这是大自然的美妙时刻,还是人类文明的苍凉投影,或许两者都是,但那终究不过是一阵风。 走了良久,她在一所废旧公厕前停下了脚步。眼前无路了。道路两旁的大树全折了,一株株倒在路中央,枝干四岔纵横交错,宛如一个巨大的鹿砦,让人无从走起。她愕然半晌,不由得轻叹一声,想从路旁绕过去,却又有高逾两米的铁栅所阻。断木不光挡住了她的脚步,连同她的意气和决心也尽数截下。她蓦然感到担忧和害怕,心中越来越怀疑自己一厢情愿去寻找吕湘英是否真的有意义。 人类在大多数时候,都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定。有那么一刹那,年沐盈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吕湘英,又或者如聂纪朗所言,吕湘英早已不是吕湘英了。她甚至已经断定,光凭自己一人,连活下去都会成为大难题。她的立场就在思忖间逐渐动摇起来。也许,与聂纪朗一行人结伴,才是明智之举。 就在年沐盈纠结是进是退的时候,一阵奇怪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路肩传来。她听得出,那是窨井盖被推动的声音。尽管她不知道推动窨井盖的是什么,但自从亲眼目睹过大蟑螂、大老鼠之后,她就对一切有可能出现的荒唐玩意儿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对于她来说,这世界唯一的荒唐就是感觉不到荒唐。所以就算窨井盖打开之后,爬出来的是忍者神龟,她也不会觉得半点惊讶。 然而,忍者神龟什么的她倒不担心,她只担心对方是人,并且是来寻她这个在地铁站里犯下累累命案的杀人凶手。她现在不再抗拒“杀人凶手”这个身份,因为她当时真的动了杀念,她打心底里渴望那几个意欲强奸自己的人付出沉重代价,也想为那个无辜的孩子讨回公道。她也不再像杀人时那样感到愧疚,甚至觉得理直气壮,底气充足得连自己也觉得意外。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心理特质,正不知不觉间一步步偏向那个如鬼如魅的老妇人。 听见窨井盖已被推开,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找个地方藏起来。一股莫名奇妙的冷静让她判断出,不管对方是什么,自己也没有与之正面冲突的本钱。她行随念起,左右一看,发现了那所废旧公厕,于是信步走进女厕,找了第一个厕间躲了起来,并将火把踏灭,然后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安全。”不出所料,来者果然是人,“可以出来了。” “你踩我手了!” “抱歉……” 有两个人的声音——年沐盈心里默默数着——而且两个都是男人,嗓音一清一浊,甚是好辨。 “你们俩能不能小点声。”几乎是同一时间,第三个人说话了,是个女人。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夜太静,年沐盈听得一字不漏。“要是惹来傀儡,我先将你俩骟了。” 女人的话只惹得两个男人嗤嗤吃笑。“你要是把我们骟了,谁去安抚你啊?你那饭量,一般人可吃不消。”浊音男子带着调戏的口吻说道。“切!凭我的姿色,还愁找不到男人?”女人反驳着。“这年头,我说你黄瓜都找不到一根你信不信?”清音男子也跟着揶揄起来。 年沐盈听着他们满嘴混账话,对他们三人的关系已猜出八九不离十。只是这倒没什么特别的,年沐盈只关心,他们为何深夜从下水道里冒出来?他们八九是地铁站里的人,但听他们的对话,不太像是来抓自己的。可如果不是为了抓自己,难道是想找个夜深人静的地方及时行乐? “你们两个狗王八,”女人嗔骂着,“嘴巴就不能积点口德?” 浊音男子忍不住又笑出声来,“我们的口德,不是天天拿老二喂你嘴里了吗?”清音男子一听,也当场笑了,笑得好不邪魅。年沐盈心想,如果这些就是他们平时交谈的内容,那这仨得有多放荡下流。作为一个早经人事的女人,年沐盈也不禁为他们的对话感到羞耻。 “好了好了。”女人似乎不想纠缠在这些话题上,“好不容易才跑出来,我宁愿死也不会再回去的。咱们把东西取了就赶紧走吧。” “是啊。”浊音男子应和着,“要不是那女人把地铁站闹得乱轰轰的,咱们哪能这么轻易就跑出来。走,去把东西取了。”说着,便传来几声轻轻的手枪上膛声。 他们果然是地铁站里的人。年沐盈只是没想到,他们并不是来寻自己的,而是要逃离那个地方。浊音男子说的“那女人”,多半就是指自己。自己杀了那么多人,地铁站恐怕早就闹得沸沸扬扬,说不好还会全体动员来搜捕自己。然而这仨竟然在这当口趁乱摸黑怆惶出逃,难不成他们跟自己一样,发现地铁站有问题?要真是如此,这仨不就是自己的同道中人吗? 她越想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还估摸着人家会跟自己同仇敌忾,又考虑到自己孤身一人,正好有人为伍。言念及此,便从厕间里走出来。正要开口呼唤他们的时候,却听到浊音男子如是说:“对了。在出来之前,我听说搜遍了整个地铁站也找不着那女人,我估计她已经跑了。尤凤仪那老婊还发散了人手到站外寻去,说什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待会如果碰上站里的人,就说我们也是来寻那女人的。” “要是碰上那女人呢?”清音男子问道。 “当场毙了!”年沐盈一听,顿时怔住了。浊音男子继续说:“你们没到杂物房那边看过,关贵堂他们四个大老爷们,全他妈被地拖柄捅死,一个个死不瞑目的样子。我当时就想,区区一个女人,怎能杀掉四个男人?” “你说到这个,我就想起来了。”女人接过话,“几天前去救他们的时候,我们不是被傀儡的火力冲散了吗?后来我听说,他们被傀儡的生化烟雾困在下水道里。那女人该不会是吸了烟雾,然后变异了吧?” “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浊音男子说,“我就是怀疑她吸了烟雾,不然哪里是四个男人的对手?” “但是,”清音男子说,“按常理,他们十几人被困,不会就一个人吸进烟雾吧?可这几天我没发现他们有什么不妥,还是人模人样的。” “或许是吸入剂量不足,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这种事,谁说得准。反正那四个大窟窿老爷们就放在那儿,就算那女人不是变异,也绝非省油的灯。这年头,不管碰上谁都得有你死我活的觉悟才行。” 浊音男子说完之后就再无人说话了,看样子是一致赞同了。年沐盈还愣在那里踌躇着,蓦然察觉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中一个激灵,顿感不妙!难道,他们的东西就放在这厕所里?很快,她的疑问就有了答案。 “东西放哪了?”清音男子问道。“就放在那公厕里。”浊音男子答道。 “男厕女厕?” “女厕。” 年沐盈一听,神经顿时绷紧,连忙走回厕间,人跳到马桶上,将门轻掩。正要上锁时,却犹豫起来。她在掂掇着,如果对方一会儿不巧推自己的门,却发现门上了锁,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若是不锁,他们一推门,不就正好看到自己。 没等她作出决定,那三人已走进女厕。年沐盈再也没有机会锁门了,她可不想因为门锁的声响,换来对方手枪的枪响。她只能任由厕间的门虚掩着,屏着呼吸,看着电筒光从门下的缝左摇右摆地越照越近。 是的,越照越近。年沐盈已经知道,他们的目标就是自己的厕间。电筒光透过地板砖折射到她的眼里,在她看来,就像架在自己头上的巨斧,随时都会倏然落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卷 久别重逢 久别重逢(完) 年沐盈半眯着眼睛,一种将死未死的感觉在不停怂恿她,叫她马上就此冲出去,趁对方不备之际夺路而逃,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人若是到了绝地,女人也会甘愿充当一回匹夫。但一股莫名的冷静却制约着她,叫她无论如何也冲动不起来。 就在此时,门轻轻地开了。她暗骂自己的犹豫让唯一的生机也断了。不!现在冲出去,兴许还来得及。冲吗?冲吧!正当她打算猛然闯出去的时候,“喂,不是那间。”浊音男子说话了,“最末那间才是。” “哦。”清音男子应了一声,电筒光亦随即挪开了。年沐盈连忙捂着自己的嘴巴,隔着手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太紧张了,血液流得太快,身体的需氧量再也由不得她轻吸缓吐。 “东西都在吧?”浊音男子问道。几下拉锁声之后,清音男子就说:“都在。”女人当即接过话,“那我们赶快走吧。”说完,三人便一同离去了。 年沐盈听他们走远,才敢把手放下大口大口地呼吸。稍为镇定之后,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并在一个马桶上摆出一副助跑的架势,不禁自顾傻笑起来。她坐在马桶上歇息片刻,谁料一放松,肚子便“咕噜噜”地叫个不停。她饿坏了,不停地直咽口沫,可口沫也是胶着的,咽来咽去也只有喉咙在翻滚而已。 如果说饥饿还能稍稍容忍,那口渴却是忍无可忍。她暗骂自己太傻,为什么聂纪朗之前给她面包她不吃,也不懂要一口水喝。现在哪怕放一盘蛆浆在她面前,她也会毫不犹豫把盘底舔个锃亮。在饥渴面前,恶心只是种不值一提的矫情。 又坐了半晌,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她想到这里既然是公厕,就应该有自来水,于是拾起火把别在腰间,从厕间里走了出来,摸索到洗手池的位置,也摸到水龙头。可那是装了红外线感应开关的水龙头,眼下全上海都断了电,还哪来的红外线。就算有红外线,也不见得水管里就有水。但她实在渴得厉害,伸出手指就往水龙头里抠,不料里面竟比自己的嘴还干。她就摸索着水管,想强行掰断看能不能流半一丁半点的水,可遗憾的是,水管都是入墙式的。 她几乎要气哭了,恨不得拿把锤子把整个洗手池砸了。这时,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在她刚到地面的时候,好像看见一个偌大的人工湖,而自己一直没有走远,何不到那湖边喝上几口。 想到这,她眼睛都快要发光了,比看见一地黄金还要高兴,连忙大步大步地往公厕出口走去。可刚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因为她听见,有人正往自己的方向跑来,而且不是一般的跑,而是拼了命地狂奔! 这……这又怎么了?她觉得老天爷太会戏弄人了,一时踌躇着不知是进是退。左右一看,见有一楼梯往上走,正是男厕的所在。她也没时间细想,只觉得不应该在同一个地方躲藏两次,便连忙奔上二楼,跑到男厕里,透过窗户,观察着楼下的状况。 她看见远远有两个人影疾跑过来来,仔细一看,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肩上背着个书包似的背囊。直觉告诉她,这两个男人就是之前三人中的两人,只是那女人却不知去向。 “等等我,我跑不动了。”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了女人的声音。其中一个男人马上缓下了脚步,“等一下。”从他的声音听得出,他就是嗓音较清的那个。“等什么?”浊音男子回头瞪了他一眼,脚步却始终没有放缓,“等上她我们就全翘辫子了。” “不。”清音男子索性停下脚步,“我们不能落下她。”浊音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好!那你就等她吧,恕我不奉陪了。”说着正要再跑,忽然止住脚步,转身走向清音男子,“你要等她也可以,先把东西给我。我在前面找个地方等你们。”他说的东西,自然就是清音男子背上的背囊。 清音男子正要解下背囊,却又改变主意。“不!你要是拿了东西就不会等我们的。你要害怕,就先去前面等着,我们一会儿来找你。”浊音男子急了,“你不相信我,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早就想跟那女人远走高飞,你们要是安全了,还会找我才怪!”说着,便夹手去抢。 二人旋即扭打在一起,折腾了半天,浊音男子还是抢不到那背囊。“好兄弟!听我说!”他见来硬的不行,便使软的,“那女人不是什么好货色。咱们早就把她玩腻了是不是?要不咱们一起走,别管她了。咱们兄弟联手,还愁找不到更好的吗?” 年沐盈暗自嘀咕,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而那背囊里装的又是什么东西? “不!”清音男子断言拒绝了他,“我必须要等她,背囊也不能给你。你要么跟我一起等,要么就自己走!”浊音男子怒了,“你个傻缺啊!快给我,没时间了!”说着,又扑向清音男子打了起来。两人你来我往,你抢我夺,一不留神,把背囊带扯断了,浊音男子成功把背囊抢了过来,一脚将清音男子踢倒,撒腿就跑。 清音男子从地上爬起来,正要追,却见浊音男子又跑了回来。“妈的!快躲厕所里!前面的路都让断树给拦了。”清音男子发现,他回来的时候,背囊已不在他身上。“背囊呢?你把背囊藏哪了?”浊音男子也不管他,忙奔入厕所。不料一声枪响划破夜空,浊音男子还没跑进厕所,就已中枪倒地。 “啊!”他捂着自己的大腿痛苦呻吟。清音男子栗栗危惧,一脸惊惶地朝枪声方向望去。这时,黑暗中走出一人。他体形高大,裹着一件高亮反光及地斗篷,头戴兜帽,看不清容貌。但年沐盈已看出,斗篷之下绝对不是人类。他每走一步,脚都在斗篷下摆露出来,黑得反光,而且只有三根脚趾;另外,他背后还有一根长长的尾巴,还卷着一个女人高举在半空。 光凭想象力,年沐盈便已明白,斗篷下的“人”与之前看到陶恩龄画的画像如出一辙。这才让她相信,天底下果然有这种怪物的存在。而他和他的同类,就是一切事端的始作俑者,聂纪朗等人口中所称的“鬼鸦”! “快……快跑……”被卷着的女人痛苦地说。她话音刚落,黑暗中便再奔出约二十人,将清音男子团团围住。他们清一色身穿日军军服,显然就是傀儡。鬼鸦走到清音男子跟前端详半晌,“我看得出你很担忧。”他竟然开口说话,而且是字正腔圆的汉语。年沐盈听着他低沉得叫人耳膜发痛的嗓音,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清音男子扑腾一声跪了下来,“我求您,不要伤害她。您要干什么我都愿意。”鬼鸦把脸凑到他跟前,吓得他扭过头去,不敢正视。“那你告诉我,”鬼鸦说,“你们来自哪里?又要去往何处?”清音男子连声音都颤抖了,“我们只是途经这里,想找点吃的,没想到会打扰到您。” 鬼鸦突然尾巴一紧,只听见女人的骨头清脆的断响。她“哇”的一声惨叫,吐出一口鲜血,显然断骨已伤及脏器。清音男子连忙又叩又拜,痛哭着说:“求求您,别伤害她,别伤害她……” “你在撒谎。”鬼鸦说,“我不喜欢谎言,我族从来就没有谎言。”他迟疑半晌,语气略显失望,“但那都是奴役你们人类之前的事了。”这时,浊音男子说:“如果我说了,你会放我一条生路吗?”鬼鸦转脸看向他,有那么一瞥眼,年沐盈正好看见他的正面。尽管她早已看过画像,也早有心理准备,但在看见他容貌的那一刹,还是目瞪口呆。 一如画像,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鸟,但脸上除了一双闪烁着幽幽红光的眼睛之外,就再无其他五观了。从人类的角度来说,他的脸更像是戴了一张像鸟的面具。 “我答应你。”鬼鸦说道。 “不反悔?” “不反悔。” “好。”浊音男子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我们是地铁站里的难民,出来就是为了寻找些生存物资。” “哪个地铁站?”鬼鸦问。 “我也不知道,他们不让问。”浊音男子说。 鬼鸦的眼睛更红了,“那么,地铁站里有多少人,领导者是谁?”浊音男子咽了咽口沫,“我们站里大概有五六十人,领导者是一个胖子。” “叫严黄是吧?” 浊音男子顿时愣了,“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这帮可怜虫。”鬼鸦伸手一扯,斗篷脱身,露出黑如浓墨,健如精钢的身躯,“连敌我都分辨不清,凭什么与我族分庭抗礼?”他一言甫毕,尾巴上的女人便“咔嚓”一声,被他拦腰截成两半,甚至来不及惨叫。浊音男子见势头不对,大叫一声“你撒谎”,也不顾大腿上的枪伤,奋起夺路而逃。不料鬼鸦尾巴倏然刺出,正正刺中他的头部,将他整个人钉死在公厕的外墙上。年沐盈只感到整座公厕陡然一震,完全没有料到鬼鸦的尾巴竟有如此力量。 “这是跟你们人类学的。”鬼鸦收回尾巴,公厕外墙上就此多了一个洞,而浊音男子的头颅就像被打桩机砸中一样整个塌了。 清音男子目睹女人惨死,悲痛之余,精神早已崩溃。鬼鸦尾巴一卷,将他卷在半空,“对!你这痴呆木讷的样子,正是我想看到的。”说完,双眼强光陡闪,光线非红非青非黄,就像镁光灯一样,一闪即逝。随后,他的尾巴松了,整个身躯像突然昏迷似的软了下来。 年沐盈看得目瞪口呆。她真没想过自己竟会亲眼目睹鬼鸦傀儡人类的过程,也没有想过,这过程简单得就像眨眼一样。 数名傀儡连忙上前将鬼鸦的身躯扶住。只听见清音男子说:“把东西给我。”一名傀儡立即交给他一个军用背包,年沐盈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但想必是些什么装备。他接过背在身上,并吩咐下去,“你们要照料好我的身体,不可有任何差池。”然后抬头闭目,像冥想一样。片刻之后,又说:“图卡牧大人说的没错,哈葛托和他的叛党,就藏身在这地铁站中,而且大多是老弱妇孺,不足为患。你们分成两队,一队将我的身体送回指挥部,另一队随我一同前往。” “今晚——”月光映照着他的侧脸,眉目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凶狠,与被傀儡前简直判若两人,“我们就给他一锅端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卷 最高法则 最高法则(一) 这个世界,总会有些人不明不白地死去。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同样,这个世界也总会有一些人过得比其他人更好。 我们一直在争取不当前者而当后者。可是在如今这个世界,要想成为后者,唯一办法就是把别人变成前者。 多么原始的法则。 我们曾自恃文明,而鄙视这些原始和野蛮;我们曾高举着武器,将这些落后的法则驱逐到地球的某个角落。我们还满以为已经消灭了它们。 直到原始的法则跨越过文明的历史,再度降临到我们头上的时候,我们才幡然醒悟。 它才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貌和根本规律,多少年来亦复如是。它永远不会消亡,将与宇宙同寿。 然而只有我们,一群活在地球这块弹丸之地、文明史不足万年的生物,才会不自量力到去挑战它。 事实证明,我们连躲避它的能力都没有。 因为大自然的法则无处不在。只要足够留心,你会发现它就镌刻在枪械、子弹、刀刃、尖牙、利爪,甚至是一根树藤上。 我们其实一直活在其中,活在这套原始的最高法则之下。 ==========最高法则========== 傀儡当即兵分两路,一路抬着鬼鸦的身体离去,另一路则处理死去的两人的尸体。待一切就绪,清音男子方领着其中一队人马,沿路往窨井处走去。 他在一家紧挨着公厕旁的发廊的排水管里找到一柄铁钩,并娴熟地勾起窨井盖。铁钩这种东西,绝非俯拾即是,显然是事前有人准备好的。而作为他身体主导意识的鬼鸦,竟能得知那儿藏着柄铁钩,这明显是鬼鸦已窃取了本体的记忆。 眼看着他撬起窨井盖,与一众傀儡爬进下水道,直到四下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年沐盈方虚脱般摔坐在地上。她仿佛忘了自己有多口渴,只管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个素来自信的人,在真正直面危险之前,总会觉得自己有足够能力去处理。年沐盈就是这样的人。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傀儡——应该说是鬼鸦——绝非那种仅凭自信就可战胜的敌人。 自信的坍塌无疑会彻底动摇她的立场。她觉得在这种敌人面前,任何人类也不可能有侥幸之理——这自然也包括吕湘英。而对于他遭遇不幸一事,在亲眼目睹鬼鸦的可怕之后,年沐盈便已深信不疑。她现在真的非常后悔自己一时意气而离开聂纪朗的队伍。 或许——她跟自己说——现在回去,还能赶得上聂纪朗他们。 言念及此,她即从地上爬起,伏在窗前往下看。待确定下面别无他人后,方提着火把,动身下楼。但她只是刚迈出第一步,便又矛盾起来。吕湘英当真无半点生机吗?她自顾自寻思着。或许,他识破了傀儡的诡计,早已逃出生天。 人类时常遭遇理性向左,感性向右的两难局面,女人尤其如是。她琢磨了半天,情不自禁地轻叹一声。她想,吕湘英如果是生,偌大的上海,如何寻他去?而如果他已遭不测,那即便寻着,又有何意义? 她走出公厕,遥遥仰望东方上空一片偌大的乌云,笼罩着下方宛如一座座墓碑、黑灯瞎火的建筑轮廓,相映出仿佛能扼人咽喉的孤独和凄凉。哪里曾是声色犬马之场?哪里又曾是欢声笑语之所?哪里曾人声鼎沸?哪里曾车水马龙?现在已无法分得清楚。高尚住宅,老旧檐房,结局都是废墟;谁挥金如土,谁盘筹度日,亦不过生死两茫。社会结构被彻底粉碎,一切基于此而建立的体制、价值、身份、地位亦都不复存在,正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此时并非感慨的时候,于是辨明方向,往来时路折返。是的,她决定要回到聂纪朗的队伍中,因为她明白,团队才有生存的机会。 她刚走出两步,忽又止住。她想起了刚才那两男一女的背囊,旋即转往折树拦路的方向。她当时看得分明,浊音男子抢了背囊后是往那个方向跑的,待他返回之后,背囊就不见了。他一定是将其藏在某个位置。 她来到折树处,在黑暗中四处摸索。这个背囊对于那三人如此意义重大,想必里面是些极其重要的东西,而这世道之下,还有什么比食物和净水更为重要?她越想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不一时,便在两株折树之间摸到了背囊的挽带。幸好当时浊音男子情急,并未将其藏得很深。 她一手将背囊抽出,忙打开翻找起来。她先是摸到一柄圆柱状金属物,若姆指般粗,上面有按键,抽出一按,光束直射,原来是个战术手电。她万般欣喜地往四下照了照,不料被一物闯进视线,吓一大跳!那是一只手的骸骨,被压在断树之中。她咽了口唾沫以定心神,于是举起手电往断树更深处照去,赫然看见一个被乱木压爆的颅骨。 她告诉自己,这比起地铁站里面见到的尸堆,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一瞥眼间,见那骸骨之手竟握着什么东西。她本不想理会,但好奇却驱使她去翻开一根根指骨,将那东西取了来。到手一看,原来是一个红色绒面的戒指盒,或许是长年受雨水打湿的缘故,戒指盒表面已长了一层滑滑的青苔。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戒指盒,里面有一只镶了约一卡拉石的钻戒,还贴着一张心形的字条,上面依稀可见七个字,“亲爱的,嫁给我吧”。年沐盈心中不禁一阵酸楚,这人当时只怕是在前往求婚的路上,不想被轰炸倒塌的树木压死在这里,他的求婚计划也就此无疾而终。她又想到,他心中的那个女孩如果久未见他,会有多失落,多遗憾。如果她还活着,那得为这个惨遭横祸的男孩编造多少情节,才让自己不那么难过? 想到这,她的鼻子酸了。她合上戒指盒,送回他手上,并为他把指骨收拢。但他的指骨合不上了,再也握不住戒指盒,仿佛他的心意终于有人知晓,便再无牵挂和遗憾。年沐盈见此,便将戒指取了出来,戴在他的无名指指骨上。“现在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了。”她像念着悼词一样,“但愿真的有来世,你们再续夫妻之缘吧。” 人总是愿意从祭奠一类的行为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安慰。什么来世,什么天堂,亦都毫不例外是出于这一目的。 放下这段插曲,她便衔着手电,继续翻找背囊。她先是翻出一瓶大约五百毫升的水,这无疑是她最需要的,也不管是否干净,想着既然那仨都带着身上,估计也脏不到哪儿去,当即拧开瓶盖,“咕噜咕噜”一下喝个底朝天。喝完之后,她将瓶子放回背囊里,以备将来盛水之用。随后,她又找到了半袋子梳打饼干,想也不想就往嘴里塞。她不吃倒好,一吃才发现自己有多饿,简直是饿疯了,尽管饼干早已氧化,不仅口感全无,而且还貌似发霉了,但她仍是吧唧吧唧的,直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别提吃得有多高兴。 吃完饼干,她才发现自己一口气把水喝完是多么不理智的事。她一面舐掉粘在牙龈上的饼干,一面又翻找起来,这才发现,原来背囊里还有不少东西。她盘点了一下,里面有几件保暖的防寒内衣、两个能打得着的火机、两柄满膛的手枪、一个消声器、两把大小材质不一的匕首、一根削尖的铁水管、一捆麻绳、一本全国地图集、一个指南针、一个不锈铁钢水杯、两个铁勺、一瓶约三百毫升的汽油、常用型号电池十余颗、糖果若干,甚至还有两个火腿罐头。 她看着若干物件,高兴得两眼发直,连忙将一柄手枪和一把匕首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这对于当下任何一个人来说,无疑就是一笔巨额财富,难怪两个男人会为这包东西你争我夺,看来他们为了逃离地铁站,已准备了不少时日。 她接着往下翻,想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却发现背囊夹层里,竟有一本残缺不全的小说。她拿来一看,书名为《法网逃徒(上册)》,出版时间为2020年,只是作者简介一栏,不知什么原因被撕去了。她心想,连人命都朝不保夕,这仨竟然还带着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于是把书扔掉,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正要离去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看地上的书,寻思着在百无聊赖之际,翻上几页还是不错的,反正一本书也占不了多少地方,大不了找到更有价值的东西时再扔掉不迟。便又把书拾起,塞回背囊里。 当她经过路肩的窨井时,她不禁缓下脚步。她想起那鬼鸦如今正带领着十数名武装到牙齿的傀儡到地铁站扫荡,琢磨着要是站里一旦出事,陈华声和吴翠莺断无生路可言。 她的理性和感性顿时又斗得不可开交—— “我不能抛下他们不管,最低限度,要想办法通知他们。”她在说服自己去做一件她本不该做的事。 “不!”但内心深处却有另一个声音在与之争持,“我跟他们非亲非故,亦无深厚的情谊,犯不着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们。再说,自己在那里杀了人,一旦并他们发现,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如果让我见死不救,我会一辈子都活在阴影里的,我会觉得是我害死他们的。” “这哪能算是见死不救?我又不是超人,这世上总有许多事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无能为力并非罪过。” 一轮内心交战过后,理性取得了胜利。她咬了咬牙,头也不回的径往前行。可还没走远,她又刹住了脚步。 “不对。‘无能为力’只不过是为‘见死不救’编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明知凶险将至却袖手旁观,这就是见死不救。我一定要想办法救他们,至少是一个力所能及的方法。” 理由的胜利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作为一个人出于对同类将要面对凶险的未来的担忧。她知道自己这样决定是极不明智的行为,但她始终抛不开那份罪疚感。一念及此,她即毅然回头,朝窨井走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卷 最高法则 最高法则(二) 不料就在转身之间,一个身影突然毫无征兆地站在她前面,大喝一声“愚蠢至极”,吓得她踉跄连退数步。她定眼仔细一看,那人赫然就是之前阴魂不散一样的老妇人。她害怕得手脚都麻痹了,腿一软便即坐倒在地。“怎么……怎么又是你?” 老妇人歪起脖子看着她,脚跟一抬,像鬼一样缓缓飘到她跟前。“你好愚昧!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带离那个鬼地方,你怎么又要自投罗网?”年沐盈想跑,但四肢就如注了铅一样,连手指也抬不起半根。“到了这种时候,你还顾虑着什么仁义道德?咱们都已是泥菩萨过河,亏你还有这心思!” “我要做的事,啥时候轮到你来管?”年沐盈强作镇定,其实内心怕得要命。老妇人瞪着一双阴森愤怒的眼睛,撅起半边嘴唇,“现在已由不得你作主了!你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你传送危险的信号,而你却置若罔闻。我不会由着你的愚昧,害咱们坠入水深火热之中!” “是生是死我乐意,你有什么权利干涉?”年沐盈一面说,一面专心致志让自己站起来。她试图夺回肢体的触觉,然而每投放一分力量,却总是无缘无故地消失,就像中风患者一样。“难道你还没有发现,你的身体已不听你的指挥了吗?”老妇人已洞察她的想法,“那是因为,连你的身体也觉得,你不配当它的主人!”她话音刚落,年沐盈便发现身体能活动了。可是—— 自己的一举一动,已完全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就像之前看着自己杀人却无能为力一样,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看啊!”老妇人说,“你的身体已经接纳我了。它已经认可我是它的新主人。如今唯一在负隅顽抗的,就只有你那冥顽不灵的意志。放弃吧!带着你可笑的想法,永远沉睡,别再醒来了!” 年沐盈只觉得大脑也开始麻痹,连思想亦越发控制不住。她感到眩晕,像酣醉一般,眼前莫名闪过一幕幕儿时的影像。她看见小时候的自己坐在秋千上自言自语,那是她无聊时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假装有一个朋友在自己身边和自己说话,就像自己跟自己下棋一样。最厉害的时候,还能跟自己吵上一架,甚至陷入冷战。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是碰上什么妖魔鬼怪,而是患了严重的多重人格。她的大脑中产生了另一个意志,而这个意志,如今已强大得能公然跟自己争夺身体的主权。 只是这种觉悟来得太晚了。她的神志是那么虚弱,如病入膏肓般不堪一击。她再也不能对身体下达任何命令,尤如被困在一个坚硬牢固的玻璃箱中,虽能看能听,却已沦为台下观众。她能洞悉“自己”的每一个想法和念头,却无法左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拾起地上的背囊和火把,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上,她看着“自己”经过了不少地方。她知道“自己”是在往回走,去寻找聂纪朗。她清楚明白“自己”在盘算些什么——找到聂纪朗之后,要想尽办法与他重修旧好,再利用他的人力资源活下去。她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羞耻,甚至觉得被侮辱了,却无法阻止“自己”实施。她在呐喊,她在抗议,但也不过是妄图用一颗小石子去阻止扑面而来的巨浪。 她的思想只能在大脑某个角落苟延残喘。那是个最不起眼的地方,就连她自己亦甚少问津。这里所承载的,大多是她不愿回首的过去。这是她用来埋藏伤痛的地方,她向来拒绝访问这里每一条能引起她剧痛的神经。然而她不知道,她的意识已被挤压在这里,无处可逃。 她仿佛再次听见无数人朝她谩骂,说她人尽可夫;又仿佛看见血淋淋的婴儿,在向她求救。还有许许多多冷嘲热讽,数不尽的尴尬场面,一道道自尊伤痕和早已放下的心理包袱,在此刻不约而同围着她公转。她不愿去想,却被迫着想,各种念头根本不需经她同意就自出自入,而且还被放大了许多倍。 在孩提时撒的小谎告诉她,她是个诚信全无的无耻小人;在儿时撒的小野告诉她,她是个粗鄙顽劣的人渣败类;考试时作弊,让她感到无地自容;偷用母亲的口红,让她觉得自己淫邪放荡。她有生以来所背负的阴暗,不论大小,全如洪水般泛滥,像雪崩般倾泄,把她可怜的意识冲击得支离破碎,自觉就算五雷轰,是聂纪朗用来制造火把的汽油。 她看着“自己”举起手电往较远处照,只见草坪上,隔三差五就会看见点点黄光。那兴许是聂纪朗用来盛汽油的罐子漏了,也可能是他故意留下的痕迹,以便自己改变主意的时候,能循着痕迹找到他们。 “看啊!连老天爷都在帮我。”年沐盈感受得到“自己”的欣喜,她却郁结得心乱如麻。尽管她本来就打算回到聂纪朗的身边,尽管“自己”也有此想法,亦尽管事情正朝着这想法发展,可她却丝毫没有为此而高兴。因为一切都变了,自己变得不是自己,她再也没有任何资格称呼自己为“我”了,“她”已经取而代之。虽然以第三人称称呼自己是一件极其怪诞,不可思议的事,可这就是事实。 如果身体也算是财富的一种,那天底下最为匪夷所思的抢劫,恐怕莫过于此。 两个截然不同的意识,共处在一个体积不足半立方米的身躯里,有着各自的想法,却又为对方所洞察。谁又能说得清,他们彼此到底是什么关系。年沐盈忽然意识到,如果傀儡是一种强行将一个意识嫁接到另一个身体的过程,那如今自己这个状态,会不会就是被傀儡后的状态? 不料这个假设连“自己”也认同了。年沐盈能清楚感觉到,虽然“自己”对此并无太多想法,但那种打心底里的认同,是如此强烈地传递到她的意识中。这也是自老妇人出现以来,她们头一次想到一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卷 最高法则 最高法则(三) 眼看东方的乌云将至,偶有雷声隆隆,想必不久便有大雨滂沱。唯恐汽油迹被大雨冲洗,“自己”当即沿着汽油信步而行。她踏着落叶,走了约莫一刻钟,穿过一片延绵百余米的树丛,来到一个满是杂物、早已干涸的室外游泳池旁。她在泳池边找相同的汽油迹,又沿迹走了一刻钟,行至一个小型游乐场,经过翻转在地塑料滑梯,跨过早已锈成破铜烂铁、被乱藤缠绕的跷跷板,最终来到一个户外停车场的闸门前。 停车场约莫有半个足球场的大小,西侧是一面挡土墙,其余三面皆为茂密的树丛。这里放眼杂草四起,毫无规则地从路边、车下、沥青裂缝中生长出来,高几及膝,在月色的映照下,满地杂影。她察觉,汽油迹沿至此处就不见了,不禁寻思,到底是汽油漏光了,还是自己看漏了眼,或者说他们五人就在此间? 年沐盈感觉到“自己”的焦虑,不禁窃喜。 “竹篮子打水,空欢喜一场。真是枉费了你一肚子花花心思。” “兴许你说得对。但就算找不到他们,我照样能活下来。要是换作你就不行了。” “是啊!凭你占我身体这种鸡鸣狗盗的本事,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地活下来,应该没有问题。” “我是鸡鸣狗盗。但相比你一女嫁二夫,改嫁后又恬不知耻的想吃回头草,娼妇一样的本领,还真是望尘莫及。” 在外人看来,她只是站在那里四处寻找着聂纪朗等人的踪迹。然而在这个身体里,却有两个灵魂在唇枪舌剑,表面看似平静,其实思想斗争激烈。 年沐盈不曾察觉,自从她的意识被挤压在大脑用于隔绝不愉快记忆的角落之后,情绪也在不知不觉间越趋负面,故每每念头起伏,都是她从来不曾想到的尖酸刻薄的字句。 但这对于目前安坐在身体“驾驶仓”的老妇人来说,根本不受丝毫影响,就像她早已习惯这种负能量。她一面心平气和地在脑海里与年沐盈周旋,一面走进停车场,在一排排废车之间,还能专注地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连心跳亦未为此急促半分。 正当她们骂得如火如荼之际,停车场东面远处一片茂密的树丛中传来了动静,听声音像是自行车之类的东西。但由于停车场中有不少废车,其中不乏大型客车,遮挡了视线,叫她无法一看究竟。于是她单方面终止了与年沐盈的争吵,竖起耳朵,一面仔细聆听,一面朝东走去。 在快离开停车场的时候,忽然一人从身后将她拦腰抱,并捂紧她的嘴巴。若换作平时,她可能就此被人掳去,但此刻身体的主人,却是心狠手辣的老妇人。她旋即手肘往后一送,正中身后人的脸颊,对方一吃痛,抱着她的手亦随之松开。她挣脱之后,马上转身一手臂卡住对方咽喉,将其压在一辆面包车的车门上,另一手倏然取出匕首,举起就往对方眼睛扎去。这一整套动作难度虽不高,但她如行云流水,不带半点迟疑,转眼间便反制对方,更将其置于死地。 对方当场六神无主,连忙叫一声,“沐盈!是我!”她马上止住匕首,定眼一看,原来是聂纪朗,旁边还有常笑等一行人,无不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本来杀意正盛,霎时之间来不及收敛,满眼凶光全为聂纪朗所见,当即手足无措地收起匕首。“原来你们在这儿。”她——也就是老妇人——极力掩饰着不安,目光不敢接触脸颊已然瘀青的聂纪朗,深怕被他看出什么破绽。 聂纪朗正为她刚才陌生的目光而迟疑,林敏却将她拉往自己身边,立指在唇“嘘”了一声,并指了指方才传来动静的树丛。“年沐盈”稍稍从面包车旁探出头往树丛望去,而那方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不稍多时,便见数人从树丛中冲了出来。 一如她先前的判断,那几个人果然是骑着自行车。她看得清楚,来者总共四人,分别骑着两辆自行车,骑车者的嘴里都衔着个手电,以照亮眼前的道路。冲在前面的,是一个头裹黑巾的老头儿,不料迎面急风将他头巾吹去,满头银丝顷刻飞散,在月光下如一群银蛇乱舞,就像是武侠小说里练功练得走火入魔的大魔头。他车后则载着一个年约五岁孩子,看样子似乎吓坏了,不时回头望向身后的树丛;而另一名骑车者,是个看上去撑死不过三十的年轻小伙子,尽管他比前面的老头儿年轻得多,但不知道是身体素质原因还是自行车原因,他蹬车的样子已疲态尽显,速度亦远不如老头。而坐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头发散乱,穿宽身孕装的女子,她正一手抱着小伙子的腰,一手轻抚在隆起的小腹上,深怕抖动的自行车会影响腹中胎儿。 “年沐盈”并不关注来者到底是些什么人,或者他们还是不是人。她见对方没命似的蹬着两辆风烛残年的自行车,便知道他们身后肯定还有些什么。她远远观察着树丛,黑暗中似乎看见树影摇晃,仔细聆听,仿佛还有树木被折断的声音传来。老头儿被风吹走的头巾正缓缓飘向树丛,却在刚落入树丛时被一股反向气流吹了回来。她不禁琢磨,到底是什么追……她尚未在脑海里构成一个完整的问题,便立即有了答案。因为她——和她身边的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是什么。 一只巨大得像恐龙似的老鼠,疯狂地挤开所有挡着它的树木,硬要从树丛里钻出来! 众人吓得差点儿把眼睛瞪了出来,除了“年沐盈”。——她知道碰上老朋友了。她清楚看见,老鼠的一只眼睛死灰死灰的,正是数天前被汤兰在下水道用军刀刺瞎一眼的那只巨鼠! 眼看它一颗硕大的脑袋从树丛中如破茧般钻了出来,四肢却拼命在地上爬,扒得扬起近十米尘土,但身体却一直卡在树丛里,动弹不得,只能“吱吱”直叫。这时,紧跟着老头儿的小伙大叫:“梁叔!成功了。它卡着出不来了。” 被称作梁叔的老头儿当即停下自行车要回头一看,却不巧正停在“年沐盈”等人藏身的面包车旁,转脸间目光相碰,双方旋即拔枪相对,吓得那孩子连忙抱紧梁叔,把头埋在他的腰间。 “阿昆,别过来!”梁叔取下口中的手电,朝身后大声喝道。阿昆一看,便知情况不妙,连忙在数米外刹住自行车,与曼君掩身在停车场的收费亭内,并伏身从亭门下方探出枪头,想从面包车的车底去射击对方的脚部。不料一看,那儿竟有六双脚!若换作平时,这区区六人他还真不放在眼里。但此间梁叔已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之下,自己倘若开火,梁叔爷孙俩恐怕要当场被射成筛子。 聂纪朗枪指梁叔的眉心,目光冷酷而坚定,似要在梁叔被刀疤一分为二的脸上读出些什么。常笑和霍竞凯则守在面包车的另一边,以防梁叔口中的“阿昆”包抄过来。 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梁叔与聂纪朗等相持不下,收费亭里的阿昆徨然无措,而远处还有一只随时会从树丛里钻出来的巨鼠。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照得众人满脸惨白,随即便是一声震天雷响。就是这转瞬即逝的光芒,“年沐盈”即从梁叔冷峻的神色中看出,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他身后的孩子。 “嘿嘿……别紧张,路过的,嘿嘿……”面对数杆指向自己的枪,梁叔强装出一副毫无诚意的笑容。或许他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友善一点,只可惜他手里拿着的是枪而不是镜子,否则他就能看到自己是有多狰狞,多狡诈。 他也不会傻到去问对方是什么人,那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当今世界就只剩下两种人——人类和鬼鸦——而不管对方属于哪一种,本质上都只会是敌人。他只一面笑,一面缓缓把自行车往后挪,手中的枪却一直指着离自己最近的“年沐盈”。 谁都看得出,他是想把坐在自行车后架的孩子退到众人藏身的面包车的另一侧以掩护之。但谁都不知道,若他把孩子挪开后,到底在会干出些什么。毕竟有一个道理,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能活到现在的,即使不是鬼鸦,也绝非善男信女。 巨鼠也莫名其妙的安静下来,似乎对眼前这一幕感到好奇。为什么这几个小不点跑着跑着就停下来呢?当然,它肯定没有这种智慧去理解,也懒得去理解。所以它马上又聒噪起来,拼命扭着身子,嘶叫着要从树丛里钻出来,仿佛要提醒着所有人,它是个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 面对这个体形像弥勒佛,样子却像土匪的家伙,聂纪朗等人无不绷紧了每一条神经。然而他们要作何行动,关键不在于梁叔将会怎么做,而在于他们觉得梁叔将会怎么做。 而梁叔何尝不是把心提到嗓子眼,自他与对方打第一个照脸时,便已察觉到扑面而来的凶险。所以,梁叔将要怎么做,关键也不在于聂纪朗等人将会怎么做,而在于梁叔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艰苦求生的经验告诉他们,但凡与陌生人碰面,为求夺取生存物资,双方必定斗个鱼死网破。而眼下这世界,能活着的人,相信无不深谙此道。换句话说,即不会有人相信,强势一方会放任弱势一方在其眼皮下活蹦乱跳的离去。即使强势者表现出一时好意,也必然是笑里藏刀,另谋不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卷 最高法则 最高法则(四) 梁叔就是这套思维的典型信奉者。他会想,对方无论人力火力,皆在自己之上,要是换作自己,也断然没有放过自己的道理。他在碰上聂纪朗等人的那一刻,就已经把自己当作是死人,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小霖。所以他极力为小霖争取生存空间,只要他把小霖挪到面包车另一侧,就随时会抱着对方同归于尽。他甚至已经计算好射杀的顺序和开火后对方的行走路线。不为别的,只为了把对方斩尽杀绝,好让小霖逃出生天。 遗憾的是,聂纪朗等人也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在想,这老头儿正处于劣势,又被巨鼠追赶得疲惫不堪,一定会认为我们要谋他的东西而落井下石。既然他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就算想放他一马,他也不会相信,必定会先下手为强。既然横竖都免不了一场厮杀,何不先置他于死地?如今他一直在装疯卖傻,无非就是担心他身后的孩子。待他把孩子挪开,再无顾忌之时,我们恐怕就有人要死在他的枪下。 很多时候,人们要做什么,并非完全出于他们的意愿,而是根据他们的主观推断来制定应对措施。在“料敌之将为以决我之必为”的思维中,猜忌往往是人们制定方案的核心依据,因为谁也不想承担风险,谁也不会等待猜忌的事情发生了才作出反应。说到底,只要上帝有兴致玩弄,人类所谓的自由意志,也不过是一件玩具。 就当聂纪朗要下令开火之际,远处忽尔传来树木折断的声音。他们无不大骇,但谁都不敢把视线从对方身上挪开,唯独一直守在面包车另一侧的霍竞凯。 他清楚看见,巨鼠已从树丛中钻出半个身子,仅剩下个大屁股还夹在树木之间,眼看就要挣脱出来。“聂哥!”他当即大叫,“那耗子要爬出来啦!” 只是一瞬之间,他们的心念已转了千万便。开火?只怕杀得对方亦会引来巨鼠,难逃覆灭;不开火?又怕对方一时脑筋转不过来率先扣下扳机;走为上策?恐怕对方不会让自己全身而退。他们可能从未想过,自己的思维竟能达到这种转数,一时评估行为后果,一时又评估对方的心理素质。 梁叔一向冷静,转念间便明白个中利害关系。对方不敢开枪,是害怕引来巨鼠,招杀身之祸。没想到,险些叫自己丧命的巨鼠,竟成了制衡对方的筹码,正是反客为主的好机会。 他想明此节,忙连人带车急往后挪,以摆脱对方牵制。但聂纪朗等人岂能容他就此离去。他们相信,梁叔只要一旦脱险,就会想方设法置自己于死地。比方说,他会把巨鼠引到自己的藏身之处。 尽管他们与梁叔只是首次见面,但他们的判断却完全正确。梁叔既然想到利用巨鼠制衡他们,自然也会想到利用他们反制巨鼠,故早已盘算好如何把巨鼠引向他们,也计划好在哪个位置坐看鹬蚌相争,如果条件允许,甚至能坐收渔翁之利。 梁叔希望能同时摆脱巨鼠和聂纪朗等人的威胁。最好的设想,就是能引双方同归于尽,倘若不能,则起码要杀尽眼前这伙陌生人。他深信自己并无本钱与对方二次交手,亦深信畜牲就算再巨大,也不过是头畜牲,远没有人奸险狡诈。故他每一步计划,都力求赶尽杀绝,不留对方任何余地。 可是,他却低估了对方的应变能力。聂纪朗等人早就洞悉了其中要害,他们此时即便不敢贸然开枪射杀梁叔,亦绝不会就此放任他转危为机。幸而这中间还有一个可以利用的筹码,而率先掌握这筹码的,是林敏。 她倏然上前一步,枪口一转,直指小霖。“再退一步,我就先拿这孩子垫背!”接着所有枪口都离开了梁叔,纷纷转向小霖。 “年沐盈”不禁为林敏的举动暗自吃惊。这一招可谓卑鄙之极,为求立于不败之地,哪怕是无辜的孩子,也绝不放过。这人若不是良知尽丧,岂能做得此事?“年沐盈”偷偷看了她一眼,不禁更为震惊。直到此刻,林敏的脸上仍挂着十分热情的笑容,只是谁也说不清她对那老头儿的笑和对队友的笑之间有什么区别。这种无差别笑容让“年沐盈”不寒而栗,看来这位笑靥迎人的林女士,其心机与狠辣,要远在当初评估之上。 梁叔顿时踌躇无措,已然没了主意,只能愣在原地,再也不敢挪动自行车,活像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小霖是他的死穴,他就算再心狠手辣,也绝不敢拿小霖作赌注。而林敏,正是看穿了这一点。 就在此时,远处毫无征兆,又理所当然地传来“夸啦”一声巨响。众人根本连看也不用看,便知道巨鼠已然脱囚,四下霎时回荡起厚实的指甲刮地声——它正以极其凶猛之势,扑将过来。 梁叔知道,巨鼠的目标正是自己,更明白已无侥幸之理,一时悲从中来,露出一丝苦笑。讽刺的是,与他刚才的笑容相比,这一丝临死前的苦笑却是情真意切,完全发自内心。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想着小霖。可怜的孩子,还是逃不过命运,要葬身于此。面对即将降临的死亡,他仿佛一下子将满腔杀意尽数抛诸脑后,被刀疤一分为二的脸庞上,只剩下四面楚歌的凄怆。 眼泪从他苍老的容颜上滑过,每颗泪眼都像饱含了千言万语。若换作其他人,可能早已扣下扳机,至少拉对方一两个人垫背。但万念俱灰的他却没有这样做,因为小霖若遭不幸,即便拉千人万人垫背,于他也是毫无意义。就在这一忽间,他猛然转身,平生第一次背对着自己的敌人,一手将小霖抱在怀内,一手举枪朝扑杀而来的巨鼠连扣扳机,枪声贯耳,就像在朗声宣读他的遗言。 听着枪声隆隆和巨鼠扑地腾腾,躲在收费亭内的阿昆急得如坐针毡,无措间奋然举枪,要冲出去和梁叔一同射击巨鼠。不料曼君却突然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步枪,泪如泉涌。“我已经失去了妹妹,不想再失去丈夫。”阿昆已失去理智,哪里由她分说,扬手一耳光就把她扇在地上,正要霍然而起之际——“想想孩子!”——曼君说的这四字如同当头棒喝,让他心脏都几乎为之停止。 他像触电般愣在那儿,只一眨眼,巨鼠已从收费亭旁扑过,冲腾而起的气流甚至震碎了玻璃窗。收费亭与梁叔只有数米距离,于巨鼠来说不过一步之遥。他的视线顷刻全被巨鼠庞大的身躯所挡,心中充斥着自责和愧疚,眼泪扑簌而下,半张着嘴巴泣不成声。他倒置步枪,枪口顶住自己下巴,想一枪崩了自己,以向梁叔一谢袖手旁观之罪。可一想到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扳机上的手指就再也扣不下去。 也罢。 他抹去眼泪,重新举起自动步枪,瞄着巨鼠的方向,心想如果梁叔和小霖一时间未能咽气,他就送他们一程。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可转念又想,如果自己开枪,岂不是把巨鼠引来?直到此刻,他才察觉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他既不能与巨鼠以命相搏,也不能了结自己,更不能为梁叔他们解脱。一想到自己只能龟缩在这不足两平米的停车场收费亭内,他的心就痛得快要裂开。那种在生死关头才发现自己前后左右都不是人的感觉,绝非寻常人可以想象。 他两眼空洞地看着巨鼠庞大身躯,像是要目送梁叔爷孙俩离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巨兽噬人的场面并未如期出现。 巨鼠只人立在梁叔原来站的位置,它的后爪踩踏着梁叔所骑的自行车,但周围没有血迹,也没有尸首,更没有哪怕一个人在惊惶逃窜,四下间就只有那只畜牲在昂着头四处嗅闻。 人呢? 阿昆连忙掩身一旁,把曼君紧紧拥在怀里,并探出半个脑袋去看外面的情况。他先是发现这畜牲不怎么记事,它明明看见自己躲进了收费亭,但此刻却已忘记,只懂得围着那辆面包车绕圈。然后又发现,不光梁叔和小霖不见了,就连躲在面包车后的六人也不见了。 唯一能解释过去的,就是他们所有人,都躲进了面包车里。 若仅凭巨鼠的头脑,是断然不会发现他们的行踪。但它是一只畜牲,准确地说,是一只嗅觉异常灵敏的畜牲。它很快就闻到面包车里有人的气息,而在它令人望而生畏的破坏力面前,那辆面包车亦成了一块名符其实的面包,松散得一撕即碎。 它绕着面包嗅嗅闻闻,啃啃咬咬,只三两下工夫便将面包车啃得快要散架。它看上去无比兴奋,像是在拆生日礼物一样,简直乐极忘形。当它把“礼物”的外包装拆得支离破碎之后,它已不再满足于这种小打小闹,当即抬起前肢,爬在车上。那可怜的“礼物”哪经得起它的负荷,车架子“咔咣咔咣”当场塌了一半。 它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快要压坏“礼物”,连忙挪开重心,但拆包装的爪子却没有停下。只见它爪子一送一抓一拉,轻轻松松便将车顶剖开,一阵孩子的尖叫声旋即响彻四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卷 最高法则 最高法则(完) 阿昆听见是小霖的声音,血气不禁上涌,再也按捺不住,忙推开曼君,提枪就冲出收费亭。正当他要向巨鼠开枪之际,却忽然看见停在面包车旁边的大巴,现在上海有一个姓梁的很出名,好像叫梁什么来着?” “梁欣健。”林敏接口道。 阿昆一听,急了,“你们怎么知道……”梁叔当即瞪了他一眼,叫他硬生生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聂纪朗哂然。“小伙子,做人别太急躁,多跟你的梁叔学习学习。”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梁叔,“这样看来,你一定就是那个梁欣健了。想必你也不会奇怪我们对说出你的名字吧。”梁叔鼓着气挪开了目光,那表情就像是输了一着似的。聂纪朗接着说:“你的名字是我的一个朋友偷听鬼鸦聊天时知道的。当时我就想,你是怎样的一个人,能把名声传到鬼鸦那儿?没想到,竟然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爷。” “我杀了他们很多人,多得我都数不过来。”梁叔觉得现在再隐瞒这事已经没有意义了。 聂纪朗问:“这是你的真名吗?”梁叔没有回答。他又接着说:“坦白说,我挺羡慕你的。人的姓名如今已几乎失去了所有意义,不管你姓甚名谁,对于鬼鸦来说,你不过就是个人类,而对于人类来说,他们只会关心能在你身上得到些什么。可偏偏就是在这样环境下,名声传播起来会更为明显,明显得就好像只有你才有名有姓似的。” “这不简单吗?”梁叔说,“只要你闹出什么乱子,杀了些什么人,都留下你的名字就行了。” “你就是这样做的?” “以前是。” “为什么?”聂纪朗颇感困惑,“武侠小说看多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怕招惹更多仇家吗?如果在我们六人当中,有人的亲朋曾死在你的手上,而你既留下了名字,又不否认这一身份,你觉得你们还能活得过今晚吗?” “仇家?”梁叔一脸讥笑地反问他,“连鬼鸦我都不怕,我还怕什么仇家?而且我留下名字是给鬼鸦看的,只要他们能看到,什么仇家冤家,我一概不在乎。” “为什么要让鬼鸦看到你的名字?” 梁叔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人类还没死绝,还有人敢与他们周旋到底。我就是要让他们光听到我的名字,就已经双腿发抖。他们竟敢穿上二战时小日本的军服来吓唬我们,我们就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梁叔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一帮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人说这些话。也许是这多年来,东躲西藏的生活让他感觉有股气闷在肚子里,再加上今晚接二连三险些让死神的镰刀劈中,心中实在憋屈得不行,才毫无顾忌地宣泄,但求一吐而快。 过了半晌,聂纪朗才缓缓点着头。“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你为什么最终没有朝我们开枪了。你的血性告诉我,你对同类还是怀有一点儿慈悲的。当时你以为自己死定了,而死亡的预感,往往能激发人的善念……”说到这,他突然怔了一下,仿佛在怀疑自己所说的话。但他很快就恢复过来,没让任何人看出自己曾经犹豫过。然后他接着说:“你觉得自己横竖是死,就萌生了让我们生存下去的念头。是这样吗?” “我没你说的伟大。”梁叔断口道,“我杀过的人类,不会比鬼鸦少。而且,你们是人是鬼,我还得留个问号。” “我知道你有你的方法去判断我们是人是鬼。但从你的行为去推敲,我相信你更倾向我们是人。”聂纪朗莞尔一笑,顾盼间流露出洞悉一切的自信,“而我说你对同类还有一点慈悲,并非毫无证据。你后脑上刺的那首诗,就是最有力的佐证。你可别告诉我,那不是刺给人类看的。”他这么一说,梁叔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在你转身朝大耗子开枪的时候,我不小心看到的。具体内容我没来得及细看,但大概意思应该是说,如果你流露出怎样的情绪,就可以当场把你毙了。而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冒险救你的最大原因。” 闻言,霍竞凯竟饶有兴致的走到梁叔身后一看究竟。“我哭我笑……诶!老头儿你别挪呀。” “凯子。”聂纪朗叫住了他,然后又跟梁叔说,“你们还真是用心良苦啊。但这样一来,你平时不就得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吗?这有多累我就不说了,而在我看来,你压抑得并不成功。” “这还轮不到你去评论。”梁叔显然不高兴了,顿时板起了脸。 “哈——”聂纪朗一声失笑,“看。刚说完,你就生气了。这样我是不是就该毙了你?”说着,他让常笑扶他起来。“好吧,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既然我们没有互相厮杀的缘分……”梁叔突然打断他的话,“这可不一定。”聂纪朗只觉得他越来越有趣了,“那我换个说法吧。就目前而言,我们应该是暂时没有互相厮杀的缘分,又多亏了那大耗子,让我们多少有了些了解,再加上我一向不赞同人类之间为了生存而自相残杀——” 他一面说,一面环顾了梁叔一行四人,目光最终落在小霖身上。他轻轻摸了一下小霖的脑袋,“俗语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跟我的朋友本来也是素未谋面的人,但彼此间也建立起了信任,这就说明人类之间的互信互助关系还是存在的,只不过比往日式微罢了。所以我在此斗胆向你提个建议。” “你想让我们加入你们?” 聂纪朗把烟蒂丢下,“是否加入随你们意愿,我们也不强求。我只是想彼此认识一下,互添白名单,哪怕今天成不了朋友,明天也不至于成为敌人。就看你们意下如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一卷 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一) 在我不知道第几次醒来,发现情况没有丝毫变化之后,我仿佛明白到什么叫做遥遥无期。 我发誓,等这一切结束之后,我要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煮一壶超棒的咖啡。好久没喝了。 对了,我的指甲油也快用完了……不知道我的发型师明天是不是休息……还有那款限量版高跟鞋应该快到货了吧…… 天哪!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看看这个没有知觉的地方!看看这群没有知觉的人!就连我家里养的金鱼,都要比他们更有灵魂! 可我为什么要看他们?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应该要做些什么?我……对了—— 我要离开这里。 ==========逃出生天========== 当门外传来零星动静的时候,陈华声本能地朝那方望去。但转眼间,他便再一次失望地垂下迟暮的脸庞——那不过是看守的人在门外踱步罢了。 他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尽管他的精神早就支离破碎。但他有着各种莫名的直觉,而这种种直觉,无一不指向一个残酷的推测。 吕湘英他们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在这如同闭关般与世隔绝的环境中,陈华声有几次差点窒息而亡。这并不是生理上的窒息,而是意识上的。抽象地说,就是意识在活着的躯体里死亡了。他的思维变得迟钝不堪,对周遭一切皆缺乏应有的反应,唯一能触动他的,就只有门外的动静,仿佛那就是他的本能。尽管他已经尽了全力去维持自己意识清醒,但环境带来的压抑,早已超过他能应付的范围。 像他这样的人,在这幽闭的环境中比比皆是。老人、孩子,一个个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或坐或倚或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为什么要这样做,俨然一具具被弃置的木偶,只能呆在尘封的角落等待腐朽的来临。而吴翠莺亦是其中之一。 她在陈华声身旁的墙根处卧着,意识同样遭受着空前的摧残。按她的性格,她本该大吵大闹,她也曾经认真考虑过要不要闹他一场——她可是那种能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因一点芝麻绿豆事而大发脾气的人,她可从来不把旁人带有鄙夷的目光放在心上——但在这里,她却无论如何也闹不起来。 在隔离刚开始的几个小时里,她就想过要大闹一场,好发泄一下心中的郁结。但现场的气氛压抑得宛如灵堂,她实在调动不起自己的情绪。所以她一直忍着,忍到精神都恍惚起来。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种忍耐力,只是忍耐终究是有极限的,而且一旦到达极限,人的胆子就会莫名其妙的大起来。她决定一闹而后快,甚至带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要看看对方能把自己怎样,尽管她知道那绝不仅仅是“带有鄙夷的目光”那么简单。然而,一个饥饿的孩子却抢在她前面,为她验证了如果在这里造次,将会有什么后果。 那就是一颗子弹。 其时年沐盈还在场,但她和年沐盈的关注点却截然不同。如果说,年沐盈是为了孩子如此无辜地死去而感到悲愤,那她则是为了在场的其他人是那么无动于衷而感到心寒。她解释不了这是为何,只知道在自己察觉他们无动于衷的时候,这种无动于衷便以极其骇人的速度把自己感染,让自己也无动于衷起来。 直到年沐盈被带走之后,她才明白这里真的不是一个适合吵闹的地方。因为如果有人要对她动粗,甚至要杀了她,她非但不会得到任何帮助,反而却获得满场不懂喝彩的观众。这对于任何一个带头反抗的人来说,无疑是一场会带进地狱的噩梦。 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两个免受枪杀的孩子身上。他们是如此可怜,明明困极,却连打个盹都不敢,只眼巴巴盯着门外,就像是被枪杀的孩子能活过来,再次回到他们身边。 但时间长了,她也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只是这种昏睡极不踏实,其间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醒来都以为是吕湘英他们要回来,却一睁眼还是这里,还是这帮一脸呆滞的“观众”。 她渴望着,甚至祈求着要发生些什么事,好让自己的神智有个立足点。但这里偏偏就是热闹地安静着。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对目前情况发表过任何意见。看守者甚至不让他们作任何对话,一旦发现,就会厉声喝斥。这在吴翠莺看来,有点多此一举。因为这里的人根本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他们只是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活死人。这包括坐在她身边的陈华声,同样也包括自己。 所以她选择睡觉。或许在梦里,她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是个有思考的人。如果只能这样沉寂下去,她倒希望自己能做一个极其恐怖的噩梦,最好能吓出一身大汗——尽管她早已因为闷热而衣衫尽湿。可她没有想到,就连梦也一如现实般沉寂。她渴望的刺激从未出现过,反而每次醒来之后,都感到弥漫在广播室内的压抑越来越重。 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陈华声如复读机般的“你醒了”。 是的,陈华声如今只想到说这句话,并且在她每次醒来之后都会说。她不知道这是第几遍“你醒了”,只知道这是自己一醒来,直到自己下次睡醒之前所能听见的唯一一句话。她从来不作回应,这并非说她不想交流,而是她的精神已疲惫得不能交流。若换了平时,她早就被这句“你醒了”所逼疯。然而此刻她却觉得自己是一块木头,同样,她亦视陈华声和满场“观众”为木头,试问木头和木头之间,哪里有什么交流。 在某程度上,麻木的环境就像一剂麻药,会麻痹人们许多自身的伤痛——吴翠莺几乎已忘了脚背上的伤。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所期待的闹哄终于来了。原本寂静的地铁站,忽然响起纷沓的脚步声,使人不禁神经紧张。人们不知为何四处奔走,但从他们交淡的只言片语中能得知,他们好像是在搜寻着一个人。“必须把她抓回来。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从尤凤仪沙哑的叫声中,她大概猜到些端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人,逃出她的监控范围了。 门外看守的人,很快就从两个变成一个。没过多久,这唯一的一名看守亦丢下一句“谁敢走出这房间,我就毙了谁”,便匆匆离去,留下广播室中一干人等面面相觑。 吴翠莺与陈华声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其他人。这帮老家伙别说走出去一看究竟,哪怕是私底下议论一下的勇气也没有。她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股热血,只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最起码得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她天生胆小怯懦,就算满腔冲动,也不敢贸然行事。她一直在等待着时机,直到她确认看守的人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才带着怯意缓缓往门口走去。 她倚门探出半个脑袋,往外张望,不料看见一个身影在她不远处蹑步而行。那人没有看见她,而她却清楚看见那人,只因其相貌太好辨认,即便是在昏暗的环境下。那人剃了头,体态丰盈,赫然就是尤凤仪。她一面走一面四处张望,鬼鬼祟祟的,任谁一看都知道她正打算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吴翠莺连忙闪回房间,怕看到自己不该看的,但好奇心又驱使她去看。于是她蹲了下来,以她认为最隐蔽的方式,暗中观察着尤凤仪的一举一动。只见她确定四下无人之后,用一根长杆些什么,只牵着陈华声离去。正当他们要走出房间,身后却有人说:“等等我们。”吴翠莺回头一看,正是之前参与抢食的两个孩子。年长的男孩牵着女孩,吧嗒吧嗒迈着小脚步,跑到吴翠莺跟前。吴翠莺颇好奇地问:“你们不等爹地妈咪?”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我们没有爹地妈咪。” 吴翠莺心中一酸,摸了摸孩子们的头,“你们可要跟紧姐姐。”说完,四人便离开了这个几乎把他们的精神压碎的房间。 不料没走多远,却与另一人碰个正着。“你们要去哪里?”那人的声音明显是个男子,但声线却阴柔怪气,刚阳不足,赫然是邵云天。吴翠莺见是这娘娘腔,心中也不至于十分害怕,只说:“要出大事了耶,我们赶快走吧。” “走什么?我来这里就是要让你们别到处跑的。”邵云天说,“你们那个年小姐,在杂物房哪边杀好多人,我都不敢去看呀。”吴翠莺大吃一惊,才知他们倾巢而出,是为了搜捕年沐盈。“你们现在的处境很敏感的,”邵云天继续说,“要是他们发现你到处跑,一定不会对你们客气的。所以你们还是乖乖的在这等着,我也好为你们担保。” 听见“担保”二字,吴翠莺便知邵云天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但是不走不行耶。”她说,“这里一定会出大事啦。” “已经出大事了。”邵云天跺着脚,“死那么多人,事情已经够大了。你们就别再瞎添乱了。” “不是了啦!”吴翠莺说,“我说的是另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吴翠莺指着不远处的天花板,“我看见你们那个光头的尤小姐,偷偷地爬了上去,好像要跑路的样子耶。” 邵云天无比讶异,“她爬上去干嘛?”吴翠莺说:“鬼才知道呢,反正不是好事啦……”话没说完,他们便闻到一阵怪味。“这是什么味道?”一语甫毕,吴翠莺便觉得头昏脑胀,手脚渐麻。这时,自动扶梯处突然“骨隆隆”滚下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跟在身后的两个孩子也一起倒下,嘴里呢喃着“我好晕”。 邵云天一看,便知大事不妙。“不好!是麻醉济。傀儡来了!”他和吴翠莺分别抱起一个孩子,当即引众人向轨道方向跑。刚跃下轨道,便听见有人从自动扶梯处走下来。邵吴二人偷偷从站台边缘探出头去看,只见来者三人,个个荷枪实弹,正是身穿日本二战时期军服,头戴防毒面具和夜视仪的傀儡。 吴翠莺本来不怎么明白,傀儡为何要穿着日本二战时期的军服。如今一看,才恍然大悟。三名傀儡在昏暗中尤如死去的日军从地狱里爬回来复仇一样,只要对日军侵华的历史有些许了解的人,都会被这种视觉上的影响带来严重的心理压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一卷 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二) 他们哪敢细看,一见形势不对,忙躲在轨道下,揪起衣领捂着鼻子,蹑手蹑脚前行。他们必须在麻醉济漫延过来之前找到藏身之地。幸好邵云天对环境熟悉,领着众人来到一列废弃列车旁,即从车尾的梯子爬上车:“原来你这么厉害,真没看出来耶。但话说回来,这里到底是哪个地铁站?” “人民广场站。”邵云天说,“这本来要对你们严格保密的。确切地说,明确知道这里是人民广场站的,就只有我们高矮肥瘦四个,地铁站里能说明位置的东西,也全是我们毁掉的。” “为什么要保密?” “因为怕我们当中有傀儡,知道我们藏身的位置,就能通知敌人来清剿。” 吴翠莺苦笑一声,“像现在这样吗?”她顿了顿,又说,“不过也无可厚非啦,纸哪能包得住火。” “这只是其中一项安全措施,能多少提高些安全性。但难保我们当中有人以前经常搭乘这条线,一眼就认出这是哪里。不过现在谈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邵云天转与陈华声说,“陈老,咱们走吧。” 就在他们要动身之际,前方的通风管忽然传来“咚隆咚隆”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进来。邵云天脸色陡变,忙催促陈华声快走。吴翠莺脱口问:“那是什么?”邵云天颇不耐烦地回答,“哎呀,不管是什么,反正不会是好东西。” 众人沿着左边的通风管,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快速度拼命往前爬。而陈华声因为不用照顾孩子,所以很快就与邵吴二人拉开了距离。可是,未等众人爬得多远,身后的通风管便再次传来奇怪的声音。 与此前不同,这次传来的声音很轻,却极其密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沿着通风管朝自己爬来。邵云天心感不妙,更奋力往前爬,还不忘嘱咐吴翠莺,“快点爬。”听他这么说,吴翠莺只觉得全身毛管倒竖,而且自己又在队伍最后,因而怕得浑身哆嗦。她越去想象身后的东西,心里就越发毛,手脚就越不协调,费了老大的劲,却没爬远多少。 只闻声音越来越近,邵云天再也按捺不住,要一看究竟。他让陈华声把手电给他,他接过之后,勉强回头一照,头皮顿时麻得仿佛拿刀砍都不会感觉。他照了照吴翠莺,见她也想往后看,连忙低声喝住,“别往后看!”吴翠莺当场被他吓哭了,抖着声音说:“那你赶快走啦!” 邵云天别过脸去,语带哭腔地说:“把孩子留着这儿吧,我们带不走他们了。” “你说什么傻话啦!”吴翠莺又急又惊,泪流不止,“赶快走啦!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我说,把孩子留下。”邵云天悲伤地说,“如果你不信我,就自己回头看看那是什么。” 吴翠莺循着灯光,既惊恐又好奇地回头一看。只见约五米之外,竟密密麻麻爬着如手臂般粗、色彩斑斓的蜈蚣,而其中更有不少已朝自己缓缓爬来!这是吴翠莺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昆虫而没有尖叫的,因为她的心思已浑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在她跟前,仍处于昏迷状态的小女孩身上。 正如邵云天所说的那样,若不撇下孩子,只怕绝无活路可言。她的心像被啃了一口般剧痛,扬起手一耳光扇在小女孩的脸上,“你醒醒啦,听到没有,赶快醒过来啦。”她的眼泪滴落在小女孩平静的脸庞上,“再不醒就要死了啦!”这时,邵云天已越过跟前的男孩。“没用的,”他说,“傀儡用的麻醉济浓度极高,孩子们又太小,只要吸入一点剂量,就会昏迷很久。你就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离开吧。起码,他们不会感到害怕和痛。” 吴翠莺泣不成声,哪曾想过为了生存竟要舍弃掉人性。她知道只要自己一走,终此一生都恐怕要活在这个阴影里,可是她已别无选择。“姐姐对不起你们。”她以忏悔的口吻喃喃说道,并亲吻了一下小女孩的额头,随即把她挤到一边,好腾出些空隙让自己爬过去。就在这一挤一爬之间,她突然觉得,自己虽然活着,却又已经死了,并且再无资格自称为人。 三人撇下了孩子,速度果然快了许多,蜈蚣爬行的声音亦渐渐微弱。他们一直默默地爬着,谁也没再提孩子的事,然而谁也察觉得到那股弥漫在周围,仿佛随时能让他们压抑至死的罪疚感。或许他们只祈求孩子们千万别醒来,因为那不仅会徒添痛苦,还会让他们更为愧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一卷 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完) 众人不知爬了多远——或许根本就没爬多远,但他们却觉得好像爬了一辈子——邵云天终于让大伙停了下来。 “应该是这里了。”邵云天摸了摸锈迹渐厚的通风管,“被水泡烂的天花板,就在我们下方。陈伯,你先爬过去,感觉爬出了四五米,就用手电闪两下通知我们。” 陈华声应了声“晓得”,便独自缓缓向前爬去。他用嘴衔着手电,尽量放轻自己爬行的动作,每向前爬一步都停顿一下,深怕用力过大压折了通风管。然而,尽管他动作再轻,却仍然能清楚听见金属管道曲折的异响,甚至感到管道有轻微下沉和摆动,随即紧张起来,手脚在无意间渐快,力度亦渐重,异响也随之更大。随着异响越发明显,管道摇晃得更为厉害,他就越害怕,总觉得自己会掉下去。 人在慌乱之中,往往会把自己陷入恶性循环的境地。 但经过一番努力,他终于爬到相对结实的位置,只是他爬过的那段管道如今还能否再爬一人,就不得而知了。他拿下口中的手电并咽下了快要满溢的唾涎,颇有大难不死的感觉,随即举起手电朝身后闪了两下,然后调成常亮状态,为身后的人照明。 邵云天看见信号,就跟吴莺翠说,“现在我过去了,你等我信号。”吴翠莺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邵云天在手电的灯光中缓缓往前爬。 邵云天身材瘦小,体重甚至不比陈吴二人,故在狭窄的空间匍匐爬行亦较之灵活。他两眼只盯着前面的灯光,以平稳的姿势和节奏不慌不忙地爬着。但他亦感觉到管道在摇晃,还有那让人惴惴不安的异响,不禁担心一会儿吴翠莺是否能爬得过去,走神之间,皮带扣竟卡在途中一个抽风口中。 他轻轻抽动两下,没能把皮带扣抽出来,尝试再三,依然无果。想伸手去解,不料皮带扣卡得甚紧,竟无空隙让手探入。他又想到自己脚踝处系着柄匕首,便打算把皮带割断。正要曲腿拔刀,小腿却长于管道之高,为管道之不出半个字。吴翠莺看着眼前如此恐怖的一幕,精神已然恍惚,四周顷刻万籁俱寂,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她和那奋力求生的孩子。正在她发呆之际,眼前忽地时明是暗,原来陈华声见邵云天叫唤她多次她亦无所反应,便不停开关手电来引起她的注意。 “快走!”她终于听见邵云天在叫她。但她不明白邵云天的想法,反而跟他说:“如果能止血,孩子或者还有救啦。”她一面说一面往孩子方向倒爬。“别回去啊!”邵云天急得哭了,但吴翠莺仍十分坚持,“你等一下,我为他止了血就……”她一面说一面回头去看孩子,但要说的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看见一条几有管道般宽大的蜈蚣已爬在孩子的身上,比之前所见的岂止大上百倍!孩子在蜈蚣身下伸出手来向她求救,眼神既绝望又热切。蜈蚣低头看着孩子伸出的手臂,倏然一口咬了上去,铁钳一般的大颚轻而易举就将孩子的手臂钳断,唾液流处,肌肤溃烂,显然腐蚀性极高。孩子痛不欲生,浑身颤抖,嘴巴张得老大却喊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蜈蚣把自己的手臂缓缓吞进肚子里。 “快走啊!”邵云天已不忍再看,哭着哀求吴翠莺,而后者亦在捂脸痛哭,恨不能救,甚至不能赏孩子一个痛快。这时陈华声把手电一转,不再照着孩子而照着吴翠莺。尽管他没有邵吴二人那般感性,但他仍有恻隐之心,也不忍再看孩子的惨状。 然而,人们虽然看不见孩子,却仍听得见蜈蚣“咔嗤咔嗤”的咀嚼之声。吴翠莺的精神几乎要崩溃,忙捂住耳朵逃避现实,用手肘奋力朝邵云天爬去,即使那段管道摇摇欲坠也不理会。 她已经无所顾忌,一心只想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正奋力爬行间,突然“咯当”一下,像断了什么支撑点,整段锈蚀管道旋即连同本来安好的两端往一侧倾斜! 众人忙稳住身形,可是管道内并无可挽扶之物,身体顿时失衡,顺着倾斜的方向倒去,在体重的作用下,管道倾得更甚,竟挤破了下方的天花板,摇摇欲坠。在远处搜寻活人的傀儡听见突如其来的声响,马上闻声而来。邵云天知道这下动静太大,必定引起傀儡注意,忙冲吴翠莺说:“快来帮我拔刀。” 吴翠莺在倾斜的管道内几经辛苦才找到平衡,当即朝邵云天爬去。她一碰到邵云天的腿便即摸索到匕首的位置,连忙拔出交予邵云天。邵云天接过匕首,即把皮带割断解去。三人再也顾不上什么稳不稳妥,拼了命地往前爬。 就在他们没爬出多远的时候,身后突然枪声四起,“叮叮当当”打得管道千疮百孔。邵云天蓦地停住,一手探前抓住陈华声的脚,双腿往后一夹,正好夹住跟在身的后吴翠莺,唇前兰花指一竖,轻吐一声“别动”。 陈吴二人知道他此举有别意,故不论自己当前是什么姿态,亦都僵住纹丝不动。原来邵云天知道自己三人并未爬出傀儡的火力范围,若只为一时逃命而闹出什么动静,傀儡的子弹就不会只打在众人身后的管道,而是哪里有声音就打哪里。 身后的天花和管道哪里经受得起枪火连轰,枪声未止便即断裂倾塌。让人意外的是,那条巨大的蜈蚣竟顺着倾塌的管道一并滑了下去。傀儡们亦被这大家伙吓了一跳,又是一顿枪火招呼过去。轰了半晌,方听见有人喊停,并得出“死了”的结论。邵云天等三人听着他们哈哈大笑,无不赞赏自家的生化武器如何利害,便知他们的注意力已被大蜈蚣所转移。 他们很是为自己屠杀了一条蜈蚣和一截通风管而感到骄傲,嘻嘻哈哈地说了一阵子话,便又列起队,往别处搜去。听着他们远去的脚步声,邵云天方如释重负,放开了陈吴二人。他们害怕得几乎虚脱,无不四肢乏力,只好稍作休息,方继续爬行。庆幸的是,往后一路再无险阻,他们顺利地穿过通风管,到了地铁轨道,在邵云天的带领下,三人来到了地铁与下水道相接壤的门前。 陈吴二人随着邵云天在下水道中不知拐了多少弯,才终于到达通往地面的窨井口,却不料此间却热闹得很。邵云天察觉远处有异,忙拉住陈吴二人藏身一角,然后探头张望。只见约七名傀儡边吆喝边押解着十数名地铁难民从窨井梯爬上地面。邵云天当即领陈吴二人拐道而行,至一排水口旁,透过排水口观察地面情况。 他们看见原来地面上已有二十名地铁难民跪地抱头,无不噤若寒蝉。邵云天看见,其中有一人立于难民之前,对傀儡们颐指气使,俨然一名指挥官。邵云天一看见他,便立即想起站内有两男一女一直保持着不正当关系,而其中一人,就是这个气焰不可一世的傀儡指挥官。 原来是他被傀儡了——邵云天寻思着——无怪傀儡们能轻而易举找到入站的路。 不稍多时,地铁难民已尽数跪在地上,傀儡持枪列队成圆,把他们团团围住。傀儡的指挥官看着难民来回踱步,像在思考些什么。“这人类的记忆告诉我,哈葛托和他其中一名亲信,带领着另外四个数天前刚从太空返航的人类寻太空船去了。按理说,这里应该还有他另外四名亲信,而返航的人类也应该还有三人在地铁站,除了那个因为杀了他们的人逃出地铁站的女人,那也应该还有两个在此。” 邵云天等人无不听得云里雾里。按傀儡指挥官所说的话去推敲,他所说的“哈葛托”无疑指的就是严黄。可是,为何严黄会有这样的称呼?这是敌人将领的意思吗?还是说另有深意? “但是,”只听见傀儡指挥官续道,“这些本该在列的人,却一个也不在!” 邵云天这才发现,尤凤仪、严黄之妻洪冬梅及其胞弟洪旭果然都不在难民之中。 “回普勒巫队长!”这时,一名傀儡上前拳背击额,像是在敬礼,“你说的那几个人,或许就是被我军所杀的反抗者。” 傀儡指挥官微一沉吟,说:“这人类的记忆告诉我,哈葛托另外的三名亲信并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与我派周旋多年,岂是轻易对付的。你们都回忆一下,在你们歼灭的人类当中,是否有一名头发剃光、声音沙哑的女人,一名身怀六甲、声如洪钟的孕妇,还有一个高似竹竿和一个身材瘦小的两名男子?” 众傀儡面面相觑,无不纷纷摇头。“哈葛托!”傀儡指挥官咬牙切齿,“你到底在人类面前泄漏了多少我族的秘密,才教出这么些顽疾一样的人类?”他如此一说,邵云天等就瞬间明白,“哈葛托”并非指别的意思,而是一个名字。如果严黄拥有这么一个名字,又如果傀儡指挥官说的是事实,那么结论岂非显而易见——严黄就是一名傀儡。而且他的立场,与眼前这个傀儡指挥官是完全对立的。 邵云天只觉得无比难受,再不敢往深处想,只能自欺欺人地和自己说,那都是假的。但他看见陈吴二人的脸色,便知道他们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这时,傀儡指挥官又问:“地铁里的无线电干扰器关闭了没有?” “已经关闭了。”之前向他汇报的傀儡说道,“而且我们向指挥部发出的行动请示也得到了回复。” “指挥部怎么说?” “指挥部下令……”傀儡支吾了半晌,“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暂按老法子办。” “我知道了。”傀儡指挥官面无表情地说,“把人类留在身边,就是个定时炸弹。”他睃了一眼跪在地上难民,目光有点无奈,“派内的左翼还是太杞人忧天了。” 未等邵云天等人捋顺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傀儡指挥官便已下令押走一部分难民,无一不是年轻的身壮力健者,遗留下来的不过寥寥数人,则全是幸免于先前围剿的老弱妇孺。 他们大人抱着小孩,绝望地看着傀儡们为手中步枪上膛,哭喊着求饶。可是傀儡们充耳不闻,只举起枪挨个挨个朝脑袋射击。每一声枪声,都仿佛带着一个生命,消散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邵云天等人看着死者的鲜血缓缓流向自己所在的排水口,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血,让他们觉得无比恐惧。 过不多时,排水口外已亮起雄雄火光。自从傀儡三年前上了一堂深刻的传染病课,他们便知道留下尸体向人类示威是多么愚蠢的事——瘟疫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打那往后,他们每扫荡完一处,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处理尸体。 “不得不说,人类学会用火确实很高明。”离去时,其中一名傀儡说道。 “这种夸赞人类的话要是传到图卡牧大人的耳里,”而另一个却警告他,“你就会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卷 种族叛徒 种族叛徒(一) 作为人,我非但没有为同类做些什么,反而帮着外族来对付他们。 作为出卖人类的“人奸”,我或许得到了某些在当今世界算是优厚的条件。但是,与外族相处的日子非常人可想象。 和传统的叛徒不同,他们不论站在何种立场,或者依附哪个阵营,他们法,就是一位王储。而眼下罗建明所身处的蜂巢,就是归听涛氏族所管辖。 哈葛托曾说过,这座地下蜂巢是海婴控制了人类社会的经济和权力之后,利用人类的人力物力财力,为反攻人类社会所作的战前准备。其规模之庞大,系统之复杂绝非三五十年可以建就,仅从蜂巢自地表下两百米一直扩建至两千米来看,便可知其工程有多巨大。 尽管罗建明对建筑学和地质学的了解远不如他在脑科学的造诣深,但刚来蜂巢的时候,他便看出这个设施几乎囊括了近百年的科学技术:为了抵御随着深度而提高的气温,所用建材从最初的吸热砖逐渐升级为散热钢板,再到现在的高隔热化纤合金;冷却系统则从最先的抽风散热升级至中央空调,再到如今围绕在建筑外层的循环水冷设备,甚至巧妙地利用地下高温水源发电,提供蜂巢内的一切日常用度;而安保系统亦由最初的人力安保升级到监控安保、衡温安保,再到眼下什么红外线视网膜、惯性行为和动脉频率身份识别安保……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这个蜂巢最早始于百余年前。 从蜂巢的早期结构来看,其兴建的目的,不过是储存物资和供海婴暂栖。但随着扩建,蜂巢的用途也进一步被扩展。时至今日,蜂巢已经是一个集窃脑研究、日常生活,乃至战略部署、信息联络、部队指挥,甚至提供地下运输和出入海洋等功能的综合设施。 然而,令人困惑的是,即便蜂巢的功能再广泛,也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为何要劳师动众在地下兴建。但是,当罗建明发现蜂巢内明途暗道众多,杀人机关无数,不时会有误闯者或被杀或困死于此的时候,他就为蜂巢为何建造得如此隐蔽和危机四伏找到了一个合适且充分的理由——那就是海婴之间的派系斗争。也就是说,这是海婴从人类大脑学会更高级的政治学问之后的事。只因倘若没有人类政治学问的参和,凭海婴一族处处受困的大脑和他们一贯的传统思维,根本不可能在族群内出现异见者。没有异见,他们就不会分党立派,更不会分庭抗礼,也就没有这个现为海婴族立宪派所控制的蜂巢。 他不禁想——但抠指甲的手却没有停下来——海婴到底控制了人类社会多长时间才挥师上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卷 种族叛徒 种族叛徒(二) 他一面思考着些不着边际的事,一面冷漠地看着急躁得快冒烟的严黄,就等着这个灵魂易主的胖子什么时候冲自己发泄愤怒。他偶然也会朝摘灵厅里孤独无助、精神早已分崩离析的吕湘英看上几眼,但很快又收回目光,眉目间看不出他对这个同类有多少同情。这并不是他假装出来的冷酷,而是他确实没有对任何人或事抱有任何怜悯。在他的思想里,可能就只有自己活着才是最为重要。 严黄转过脸来,看着头发一半黑一半白的罗建明,鼓着一腔怒气默然不语。他不想再问“这到底怎么回事”,也不要再听罗建明的解释,因为他实在听得够多了,也讨厌自己来来去去问着些只会得到相同答案的问题。罗建明从他的目光中再一次接到“快想办法”的命令,但面对吕湘英这种特殊的大脑,他哪里还想得出什么办法。他只能走以光学数控台前,敲起键盘输入几项命令。 那命令的步骤与之前的简直毫无变化,就连严黄这种对命令代码一窍不通的人,也看出罗建明其实是在做着重复的事——先抹去目标人物被掳之后的记忆,再读取其阴暗记忆,并依葫芦画瓢伪造各种极其可怕的幻觉,然后强行嫁接到他的大脑中,使其信以为真,达到破坏其精神和意志的目的,继而产生链锁反应,削弱其大脑的防御机制。然而遗憾的是,各项数据都在表明,这套流程并不奏效。 “你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看着罗建明重复着之前的步骤,严黄终是忍不住要发问,“比方说,把记忆清除到他大脑防御机制形成之前,会不会更有效果?我不怕坦白跟你说,我们为了他,可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本以为透过他,能够掌握夸父的核心信息,谁知夸父早就被别人卸了。如果我们不拿下这个人,就连那艘太空船也会得物而无所用。”他自问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保留着些许遣词造句的理智,要不然天花板上的灰尘早就在他的怒骂声中被震落。 “记忆的构造非比寻常,”罗建明一面设置着各项数值,一面说,“它就好比一个错综复杂的扑克塔,‘记’和‘忆’就是无数张互相支撑的扑克。如果贸然抽走其中一张,谁都不敢保证会有多少扑克因此而倒塌。如果你不希望最终得到一个心智未发育的儿童,或者遗忘掉你想他记得的东西,我都不建议你那样做。” “你就不能备份一下他的记忆吗?”严黄带着质问的语气,“等证实了记忆全清这一招也没有效果之后,再恢复他的记忆,这不就行了吗?” “记忆和理解是两回事。”罗建明苦笑着说,“我这套大脑刷写技术虽然能轻易让人记得或遗忘某些事,但并不代表能让人理解。理解由记忆而生,属于记忆再认的一种,而理解亦可以生成新的记忆。但由记忆转变成理解的这一过程,谁也说不准需要多长时间。一个人的记忆若是被彻底抹除,那么他对所有事物的理解也将会一同抹除,事后就算给他复制完全一样的记忆,理解也不会因此而恢复。这就好像我能让他以为你是他的亲爸,但是他并不理解为什么你是他的亲爸,因为理解‘为什么你是他的亲爸’这一概念,是一个多记忆相互结合的结果,最起码他还需要记得你跟他妈结过婚,这其中又会涉及到婚姻的概念。总之,你若是把他的记忆全部抹除,又全部复制回去,他也必须得花大量时间重新建立记忆与记忆之间的联系。可要是记忆被海量抹除,再海量复制,这就等于一下子让你吃下你有生以来所吃过的食物,这世上没有一颗大脑能经得起这种折腾。” 罗建明本不想解释得那么仔细,但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说的巨细无遗,这胖子是不会善罢干休的。他一面说一面按下执行键,摘灵厅里的吕湘英马上就醒来,茫然在黑暗中四处顾盼,仿佛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他先是回忆起自己被掳之前的事,破口骂着严黄如何欺骗他,而数控台所显示的数据,也说明他此刻头脑清醒,逻辑条理亦非常清晰。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开始语无伦次,先是高呼着“妈妈别走”,继而大叫“别嫁给聂纪朗”,直到听见他撕心裂肺地咆哮着“别杀我儿子”,罗建明才关闭了中控厅的收音功能。 他知道幻觉在折磨在吕湘英。如果说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恐怕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去听一个被噩梦撕碎灵魂的人在不知疲倦地嘶吼着悲惨而绝望的梦话。在他听来,这就跟呼救声别无二致,这也是他最不能置若罔闻的。他的身体仿佛天生与呼救声相互共鸣,让他产生某种本能似的冲动去解救呼救的人。他可以冷漠得见死不救,却对呼救声无可奈何,为此他还研究过自己的大脑,最终发现原来是自己对呼救声有某种敏感的机制,从而刺激他分泌多巴胺及肾上腺素,叫他坐立不安。 得知自己患上这种无药可治的“奇难杂症”之后,他就有意识地隔绝一切会使他敏感的声音。 他看着数控台上的全息影像数据——吕湘英的心率已超过安全值的百分之十,血压之高俨然一个体重逾两百公斤的老胖子,而脑温度亦逐渐到达人类极限——知道再继续下去,吕湘英不是脑死亡,就是爆血管,当即按下终止键。吕湘英本来还大呼大叫,霎时间宛如一部被人用摇控关掉的电视一样,一切又归于平静。 罗建明叹着气说:“等他心率恢复正常水平,我们再做一次第三方意识植入测试。如果他还是昏迷过去——”他缓缓抬头看着严黄,“你就得决定他是死是活。” 严黄似乎并未关注这些。“如果,我们能找到他记忆中的‘逐日’号总指挥,那个聂什么来着,那他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了。” “但从他的记忆看来,那个总指挥即便能安全回到地球,现在也已经是大海捞针。”罗建明说,“说不好,他早就在事变的时候死了。” “是清算。”严黄矫正着他的说法。那是海婴一族对当年事变的“官方定义”。 罗建明不禁讪笑,“好的不见你们学,专学着人类那种咬文嚼字的小伎俩。” 严黄正想与他争辩,不料一股莫名的不适感直冲大脑,叫他一时天旋地转。他连忙抚着额,咬牙切齿,喉咙郁闷地哼着,像尽了最大努力镇压着心头的盛怒。“我看你好像有点不妥。”罗建明说,“你是不是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而且心乱如麻,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念头涌出来?”严黄也表达不出那种感,只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我估计你已经到了排斥期。”罗建明接着说,“一如我之前所说的,你对这身体的控制程度开始逐步下降。就像你本来不是一个轻易生气的人,现在你却奋力去压抑那种仿佛来自本能的怒气。其实那不是你的怒气,而是这胖子本来的性情。” “我他妈也感觉到了。”严黄晃了晃脑袋,这样做会让他稍为清醒些,“但这次来得好像比上一次更快。” 罗建明取出像玻璃一样的触控仪板,调出一些他之前记录下来的数据,“这倒是说错了。你这次窃脑足足维持了半年,这是我有记录以来,最晚出现的排斥期,一般是三个月就会出现。但你放心,你窃脑这胖子已经是第四个年头,按常理说,你们彼此间相互了解和适应的程度已经远超过世上任何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了如指掌,你会越来越像他,他也会越来越像你,所以往后的排斥会越来越难产生,就像自己打自己,力度和角度总是心里有数。” “有时候我觉得人类真是太难缠了,被窃脑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会反抗。” “物极必反是宇宙亘古不变的定律,这种事你就算埋怨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会改变。”罗建明说,“我看你还是抓点儿紧,赶快去归脑,让这胖子的意识缓冲一下,降低他的防御本能。我从你越来越无意识地说脏话便得知,这胖子要重新掌权了,要是让他捷足先登,从他对你的熟悉程度,你可能得困在大脑里至少半年才出得来。” “为什么会这么长时间?” “这也是大自然另一种平衡的方式。”罗建明说,“越是难以产生的东西,要是产生了,其程度就越重。就像人类老一辈常说的,十年不得病,一病要人命。” 严黄点了点头,正要离去时,忽又回头看着罗建明。“说到排斥,我倒有一个疑问。在那个还没有归脑技术的年代,我们的祖先不是好好的对人类终身窃脑吗?这他……”他本来想说“他妈的”,结果一吐字才发现自己竟在不为意间又要说脏话,于是忙刹住舌头,改口说,“怎么以前就没听说过意识排斥这种事?” “这恐怕从来就有。”罗建明把黑白分明的头发捋到颅后,“只是一来你们不曾用科学去研究自己的能力,就算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二来当时信息不发达,借用人类身体在人类社会生活的海婴,没有办法向居于深海的族人描述这种事情;三来是你们海婴久居深海,缺乏发明文字的条件,已成为人类的海婴,又因人类身体构造和生活环境的关系,再也说不出你们靠胸腔和鳃颊颤动水流的语言,而人类的语言文字对于未窃入过人类大脑的海婴来说又有如天书,继而让这种缺陷失去文本记载和口耳相传的可能。这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但是,”严黄半眯着眼,颇为怀疑地说,“我们的祖先对人类终身窃脑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你看人类历史中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其实有相当一部分就是被我们祖先窃了脑,然后故意为人类社会添乱的。这些人当中,不乏寿终正寝的,有些甚至在老死之前,都不遗余力地破坏人类社会的秩序。这你他妈又如何解释?” “首先,我向你们没有文字记载而只靠口耳相传,也没有经过史学考证的历史提出质疑。你们的所谓历史就像欧洲中世纪那些吟游诗人讲的故事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人家的故事能被证伪,而你们的历史不能。”罗建明说,“但即便你所说的历史是真的,这也只能说自然界是公平的。”他说话时没有看着严黄,只是低头继续抠他刚才没抠完的指甲。“人类对海婴的意识在一段时间内会产生排斥,同样海婴亦会对人类的意识产生排斥。就拿你的情况来说,如果你不管这种排斥,或许在不久之后,大脑的主导权会回归这胖子的手上,但再过一段时间,你的意识就会成为排斥方,一轮博弈之后,你又会重夺大脑的主导权。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台,却始终没有办法把对方驱逐出去,一辈子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闻言,严黄再也说不出半句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卷 种族叛徒 种族叛徒(三) “然而这实在有点耐人寻味。”罗建明接着说,“自你们窃取人类大脑的那一刻开始,就不能避免要与人类共享你们原有的记忆,你们所记得的一切,亦会为被窃脑者所获悉。在经历多次相互排斥的博弈之后,作为人类的原意识,总会有那么一次半次的机会重新掌管大脑。但他们为什么不趁着这段时间,留下些文献去说明你们这种外族的存在?近来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但就目前而言,能解释得通的就只有两个可能。” “哪两个?” “要么,就是人类确有记载的,但被同样共享人类记忆的海婴在二次夺权之后毁掉;要么,就是被窃脑的人类大肆向别人宣扬你们的存在,却被人当成是疯子。”说着,罗建明深深叹了一口气,“如果人类早点知道你们的存在,或许就不会是今天的局面。” 严黄冷哼一声,“你这他妈算是在为人类哀悼吗?” “没什么哀悼不哀悼的。”罗建明笑言,“物竞天择这东西,谁都说不准,你就别为这种事劳心费神了,还是赶快去归脑吧。” 严黄觉得他言之有理,旋即问道:“我的身体在哪里?”罗建明没有回应他,只对着触控仪板戳了两下,冷淡地呼唤着,“李筱玲。”这个李筱玲就是之前为汤兰编造一系列噩梦的李主任。 过了片刻,仪板有了回应。“我在这。”她的声音温柔中带着激昂,显然非常欢喜,“罗博士,你找我吗?” 罗建明说:“安排一下……”他思考了半晌,转而看向严黄,“你是叫哈噶托是吧?”见严黄点了点头,才又对着仪板说,“安排一下哈噶托到hc317处归脑。”他说的这串编号,其实就是蜂巢中的一个摘灵厅的编号,而“hc”就是蜂房英语“honeyb”的缩写。 李筱玲高兴地说:“好的,我马上安排。还有别的事吗?”听语气,她是非常希望罗建明还有别的事找她,而且最好是私事。 然而罗建明连回应都没有就切断了双方通话,转而跟严黄说:“要我陪你过去吗?”严黄说:“不用了。你留下看着吕湘英的情况,如果还是不行……”他忽然沉吟起来,似乎在挣扎些什么,过了半晌才说,“就处理掉吧。” “还有那个肥婆,”罗建明又说,“如果她一直表现出异于常人的镇定和思维清晰,你们强行窃脑我担心会被她反过来制约住。” “女人现在可是一种珍贵的资源啊。”严黄颇为感慨地说,“如果她也不行,就先留着吧。”说着,他竟然又发起了脾气,“我这趟带了五个人类出来,我自己杀了一个,其余四个当中又有一个被那姓梁的给做了,剩下三个又有两个是硬骨头,操他娘的就只有那姓潘的能用,这他妈难道就是我险些死在地铁隧道里的回报?而且,我刚刚收到莫桑和基夸索的消息,说我们在人民广场站的圈养区被宗氏派的右翼分子普勒巫给一锅端了。我他妈一直在想,到底是谁把我们预定捕获人类的地点泄露给宗氏派,还让图卡牧亲自出马。那家伙本来就老谋深算,窃过人类大脑之后就更甚。真他妈没想到,我们在人类圈子里像间谍一样潜伏多年,却让宗氏派的人反过来潜伏了。” 罗建明一面抠着指甲,一面听着严黄发牢骚。但当他听到“姓梁的”三个字后,就不由自主地停下手来。这个“姓梁的”他知道是谁,却从来没有见过面,只知道他是目前在上海最活跃的反海婴人士。他每次闹出些什么动静,总会唯恐别人不知地留下自己的名字,久而久之,这人的名声就连如来佛拿五行山来压也压不住。 而后,他又听到“莫桑”和“基夸索”两个名字。——日月可鉴,这些来自海婴语的发音,绕口且不知其意的名字,罗建明可是用大脑刷写技术把自己扎得满头是洞才勉强记住,一切都只因为可恨的大脑具备着遗忘的功能,他甚至怀疑自己那半头白发,其中有一大部分是为了记下这些名字而得来的。 谁叫海婴语是一种必须透过他们独特的嗓音配合水流颤动方能发音标准的语言,若是在陆地上说海婴语,别说人类不知所云,哪怕是同氏族关系的海婴,也只会是驴唇不对马嘴,更别提海婴有着超过百余种族语方言。要弄清他们的语言体系,无异于徒手登天,能勉强音译出他们的名字,便该叩谢祖宗当年发明了如此丰富的文字。所以就连海婴族自己,在陆地上也放弃了使用自己的语言而改用被窃脑者的惯用语。 罗建明既然为了记住这些名字而死了一大堆脑细胞,自然知道莫桑和基夸索是谁。这两名海婴是人民广场站圈养区外派特勤兵,归哈葛托指挥,前者的人类身份是尤凤仪,后者则先是孙祖灯,再转为洪旭。在罗建明的印象中,莫桑是个心机重重的雌性海婴,行事喜欢走一步算三步;而基夸索却是个憨直寡言的雄性海婴,但对扮演人类很有一套,是个天生的演员。所以,若说心计,十个基夸索恐怕比不上一个莫桑,但若论扮演人类的本领,只怕暴露一百个莫桑,也暴露不了一个基夸索。 至于“图卡牧”和“普勒巫”,就是立宪派的敌对派系——宗氏派——的核心成员。据闻二人是长官与下属的关系,同属宗氏派右翼势力,那是一群主张把异见者赶尽杀绝的极端分子。罗建明曾在各种小道消息中得知,宗氏派中最强大的氏族就是原居于西太平洋与北冰洋衔接海域的冰岩氏族,而位高权重的图卡牧就是冰岩氏族的万夫长,据说深得其酋长的信任。 早在海婴清算人类之前,整个西太平洋至印度洋海域中的大大小小海婴氏族,无不对冰岩氏族马首是瞻——这自然包括严黄隶属的听涛氏族。形象地说,冰岩氏族就像一个海底王朝,而其他小氏族只是他的附属国。 冰岩氏族所执行的政制是酋长集权制,与君主集权制并无多大区别。他们与西半球的大型氏族合谋,策划了2045年的人类社会清算战,并负责指挥东半球战区。他们本拟定在攻陷人类社会后,在陆地上建立相同的政体,让原本臣服于他们的各个海婴氏族继续万国来朝。谁知他们的如意算盘却让人类小小的大脑所打碎。 事情起因于归脑技术问世之前,也就是木马仪被发明之前。在当时,海婴一族执行人类窃脑的任务可谓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这种虽然被视为无上荣光却又形同自杀的任务,自然不会落到处于社会上层的冰岩氏族的族人头上——尽管海婴从来不理解自杀的意义,但他们起码明白什么叫有去无回。所以,对人类进行窃脑的任务一向是由地位较低的海婴氏族派遣族人担当。只是谁也不曾料到,这竟然为海婴族内讧埋下巨大的伏笔。 罗建明知道,海婴的大脑是一个不完全自由的大脑,他们有很多事情即使终其一生都不会想到,甚至不会思考其中意义,就如“饿虎不食儿,蝼蚁不轻生”。这并不是什么道德观念或是法律规则束缚着他们,而是他们的大脑对某些领域的想法完全处于绝缘封闭状态。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众说纷纭,有说这是海婴天生有缺陷,有说这是造物主的安排,但罗建明认为,这可能与他们长期以来生活在深海有关。然而不管原因是什么,海婴的大脑相对于人类而言确实缺乏自由。这也是为什么在他们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以下犯上、意识形态分歧和阶级斗争等对抗性事件——当然,这也是严黄所宣称的所谓历史。 可是,当他们窃入人类的大脑之后,这种束缚就再也不复存在。知识充盈并且完全自由的人类大脑就像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歇的金库,为海婴提供了无可估量的新思想。其中最为他们所关注的,除了人类日新月异的科技外,还有经历了数千年磨砺的政治学问。恰恰这数千年来,对人类窃脑的海婴又是来自其社会的底层,当他们大量吸收了人类的政治学问后,一个让海婴族统治阶层坐立不安的思潮就此应运而生——革命。 海婴的革命思潮到底由谁发起,现在恐怕已无从考究。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这种思潮在混迹人类社会的海婴中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据闻历史上有不少扮演人类的海婴曾攀上权力的巅峰,并借用人类社会来验证自己的改革方案。而这帮表面上是人类的海婴,最终都被载入史册,成为人类历史书上或名垂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名字。 诚然,这些从严黄那里听回来的往事并不能尽信。但自从2045年海婴全面向人类社会发动清算并大规模窃入人类大脑之后,海婴各大小氏族逐步产生政治分歧,并演变成如今“立宪”与“宗氏”的派系斗争,似乎都一一验证了那些往事的真实性。 这好比两个本来同心协力的窃贼,在窃得一笔可观的财富后,因分赃不匀而互相争斗起来一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卷 种族叛徒 种族叛徒(四) 当各种事由从罗建明脑海中飞掠而过的时候,他已抠下了九个指头的指甲,改而向最后的小指进攻。他冲严黄报以一笑,表面上像是对他所说的话表示理解,其实心里却暗暗思忖:如果梁叔是整个上海最懂得如何跟海婴作战的人,那他罗建明,恐怕就是对海婴最为知根知底的人。因为早在海婴发动清算之前,他就已经替他们办事。而臭名昭著的木马仪,就是由他亲自发明。 “听说你在外面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人类妻子是吧?”罗建明抠着指甲,忽然冷不防问道。 “有问题吗?” “她有被窃脑吗?” “没有。”严黄说,“她在地铁站颇受难民们的关注,我担心一般人演不出她的风格。但她的弟弟我就让基夸索去办了,现在正带着她来这儿。” 罗建明关注的自然不是他们的去向。“为什么要让人类怀孕?你们不是一向觉得小孩子没有利用价值吗?” “没办法。”严黄走到中控厅的屏蔽门旁,门自动打开了。他站在门旁看着罗建明,“沿海地区的人类资源越来越匮乏,而内陆地区的人类反抗势力却一直吃不下来,更有宗氏派的家伙从中捣鬼。我们可能要打一场非常持久的战争,而持久战就必须依赖人类资源,我们总不能用一个对光极度敏感,又不能长时间脱水的身体跑到内陆去跟人类死磕。所以我就把那女人搞大了,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评估一下大规模繁殖的可行性。” 听见他这么说,罗建明才明白他要留着汤兰的用意,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他对严黄的想法没有表态,只是抠指甲的力度越来越大。 大规模繁殖…… 就像畜牲一样…… 曾几何时是人类为了增长资源而对动物做的事…… 严黄离开了,罗建明却一直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良久,他才缓缓把目光投向兀自昏迷的吕湘英,咧齿将小指上一小块久抠不下的指甲咬了下来。 穿过蜂房之间的过道,严黄精神恍惚得如喝醉了酒。其实不用罗建明说明,他亦早就察觉到这身体正逐步抗拒自己。他发现自己的头脑越来越迟钝,肢体亦变得不再灵敏,这是身体的原主人在反抗。他本以为凭人类微弱的意志,断无可能从自己手上夺回主导权,然而罗建明却告诉他,这是一个自然现象。 如今,他连思考一下的力气也没有,只感到脖子沉重无比,像有一根铁铸的扁担压在上面。他奋力抬起头,但不久又被沉重感压了下去。起初他还能平稳地走,后来脚步却越趋凌乱,不得不扶着墙壁而行。 随着他的脚步,过道上不断响着开灯和关灯的声音。为了节省能源,蜂巢的过道都被设计成五米一段,每段的地板下都装有感重装置,用以控制照明设施。每当有人走过的时候,地板会感应到重量而开灯,在人离去之后,灯就会自动熄灭。所以蜂巢过道里的灯光,都是有一段没一段的亮着,尤如闹鬼一般。 严黄本就昏昏沉沉,然而这种时明时暗的灯光更让他倍感不适。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倚墙喘着气。头顶刺眼的白炽发光二极管叫他头昏脑胀,冷汗几乎湿透了他的衣衫,无奈只好按下墙壁上的手动开关,把灯灭了,四周顿时陷入一种触不可及的漆黑之中。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阴森恐怖、危机四伏的地铁隧道,即便像他这样适应了数十载幽黑深海的海婴,也无法抗拒黑暗带来的恐惧。这自然也是人类意识逐渐成为身体主导的征象。 就在他喘息之际,前方远处过道忽然“扛”的一声亮起了灯。如果把黑暗比作能吞没一切的汪洋,那灯光亮起之处,无疑就是汪洋中的一个小岛。就连严黄也说不清楚,自己明明很讨厌这刺眼的光亮,可当这灯光一旦遥远起来,却又多少有些期盼,内心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雀跃,就像一个在海上飘浮了半个世纪、突然发现陆地的人一样。 然而灯光很快就熄灭了,但与此同时,更近的灯又亮起了。随着一灭一亮而越来越近的灯光,严黄看见灯光之下,是一个高逾两米的修长身影,正朝自己的方向缓缓走来。 他通体乌黑,却像涂了一层油似的,远远望去反射着周围的光线,恍如一尊由黑水晶雕琢而成的雕像;他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并伴随着行走的姿态,时而拂左时而掠右,煞是矫健;他的颊毛厚实而柔顺,宛如一件皮草覆盖着他的上半身,只露出一双如精钢般的手臂;他的腰间系着一幅亮银滚边的湛蓝裆布,上面烫满同样是银色的立宪派派徽,喻意着立宪派崇高的理念;他的一双眼睛闪烁着幽幽红光摄人心神,在灯亮灯灭的交替间更显诡秘莫测。 严黄认出了他那张至少看过一万次的脸。尽管站在人类角度,海婴的长相就如一个模子印出来般,几乎看不出什么区别,就像看猴子一样。但对于海婴来说,彼此间孰俊孰丑,却是一目了然。 随着对方步近,那双血红大眼也越发光亮,就像两团鬼火逐渐燃烧起来,亮得如此锋芒,如此放肆。严黄知道他看见自己了,或许说他一早就看见自己,只是装作没看见,等到走近,才暴露出这种挑衅的目光。 他停住了脚步,就在严黄对开五米的位置,尾巴垂在地上,末端来回敲着地板,就如人类用脚尖轻踏地面的小动作一样,可以解读为思考,亦可以解读为不安。与此同时,他的手亦放在胸前,悠哉游哉地卷着自己长而柔顺的颊毛,就像人类女生无聊时会拨弄自己的鬓发。但这不代表他是一名雌性海婴。 “好久不见了,哈葛托。”他的声音雄浑有劲,虽不如图卡牧般浑厚低沉,却自有一种震频,仿佛能把平静的湖水颤得涟漪四起。这种声音对人类的耳膜来说实在不太友善,特别是在这么近的距离和这么狭窄的过道中。 严黄没有回应他,只觉得他的声音钻进自己耳膜后,就像往脑袋里塞进一台搅拌机,嗡的一下把大脑搅成糨糊。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肢体,当场就跪了下来浑身抽搐,涎涕齐流,活像得了羊痫风一样。 海婴见状,快步上前,当他走到严黄所在的地板上,四周已是一片漆黑,只因由那片地板所控制的灯光已被严黄关掉。在黑暗中,海婴尾巴一送一卷,缠住严黄的大胖腰,将他整个提了起来。他的视线全然不受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所影响,仍能清楚看见严黄面部痉挛的肌肉,和那双往不方向翻滚的眼珠。 看着严黄扯着唇露出缺了几颗门牙的牙龈,还有黑黑的烟牙,海婴似乎觉得很是滑稽,只是那股浓烈的烟臭味,差点没把他呛死。“你的嘴真臭。”海婴说,“看来你对这胖子真是情有独钟,都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舍得换一下。”他伸手捏住严黄的下巴,眼睛揶揄似的忽明忽暗,“看着你这样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就说不出的高兴。”他看了看墙壁上的电子钟,正是晚上九点过一刻,“时间正好,就等我帮你一把吧。”说着,他双掌托住严黄下颚的颌关节处,六根带蹼的纤长手指像开颅手术用的固颅架一样紧紧扣住严黄的脑袋。 随着一阵青黄难辨的强光闪过,漆黑的过道上忽然“扑腾”一声,像有什么摔倒了。过了片刻,灯亮了。 严黄一手按着照明开关,一手紧紧捏住自己的额头,痛苦地呻吟着,而刚才的海婴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放肆的人类!”严黄咬着牙,自言自语地说,“你反抗得了哈葛托,但反抗不了我!”他一面说,一面提起倒在地上的海婴的手,用那锋利的指甲从自己的手掌刺入,手背刺出,顿时鲜血淋漓。 “痛了吧?”严黄的声调稍为轻松了点,呼吸也开始均匀。他把指甲倏然拔出,同时不由自主地呻吟一声,然后笑着从地上爬起来,跨过地上的海婴,往hc317走去。 在hc317中,正有四名身穿潜水服的人把一名海婴的身体从水族箱中抬了出来,并安放在一张椅子上。他们把海婴的身体固定好,随即接上各种检测仪器,待看见其体重、心跳、血压均正常后,才如释重负般呼了口气——这几项数据是否正常,关乎到他们的脑袋是否还在他们的项上。 这时,hc317的大门打开了。见严黄来了,他们纷纷摘下潜水帽,以拳背击额,“见过哈葛托队长。”其中一人又说,“一切皆已准备就绪,恭迎队长归脑。”严黄看着眼前这两男两女,也不说话,只举起自己血淋淋的手晃了晃。四人一见,不禁大骇,忙取出急救箱为他止血包扎。在疗伤过程中,严黄才说:“你们去过道那里把我身体搬回来。” 四人无不困惑,均纷纷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如死尸一样被固定在椅子上的海婴。“队长……”正在为严黄包扎的女子说,“您的身体已经准备好了。”严黄叹了一口气,一张肉墩墩的脸凑到那女子面前,眼中无缘无故阴冷起来,“谁跟你说我是哈葛托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卷 种族叛徒 种族叛徒(完) 另外两名男子见情况不对,忙说:“您请息怒,我们马上去办。”话没说完,两人已推着推床去了。为严黄包扎的女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手都抖了起来。严黄捏住她的下巴,眼中的阴冷不见了,却仿佛有团即便抛到大海里也无法熄灭的欲火。“你还是人类吧?看上去蛮漂亮的。” 那两名男子在过道上找了好一会儿,方找到严黄口中所说的身体。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沉得像灌了铅一样的海婴搬上推床。其中一人轻声揶揄着,“这些家伙真是走过地磅也要交费。”另一人则提醒他小心祸从口出。随后,两人推着推床径回hc317。但当hc317大门打开的那一刻,他们都傻眼了。 严黄正趴在那为他包扎的女子的身上,快活得大汗淋漓。他手上的伤甚至还没包扎妥当,只一边埋头猛干,一边把手放在身下女子的面前,让她继续包扎。而另一名女子就只能傻傻地站在旁边耸拉着脑袋,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被严黄压在身下的女子泪如泉涌,却不得不继续为他包扎伤口。两名男子只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手忙脚乱地把推床上的海婴抬了下来,安放到另一张椅子上,又接上检测仪器,心不在焉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该说的话。 “这个……那个……已经好了。” “好了就……就那个吧。” 听着严黄的喘息和女子不知是出于悲哀还是快慰的呻吟,他们不由自主地咽着口沫,还悄悄扭头偷看那幅活春宫,生理早就有了反应,只恨自己没有参与的资格。两人正偷看间,与另一名女子对上了眼神,一轮六目交投之后,都不好意思地避开了彼此的目光。他们无不口干舌燥,心中都百般煎熬。其实说白了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不敢,因为蜂巢内明令禁止人类之间的一切性行为,即便是其中一方已被海婴窃脑。但是相比之下,这种规定对于后者却是宽松得多,简直形同虚设。而倘若双方都是未被窃脑的人类,且又被发现,就只能乖乖地等着死神来点名。 作为旁观者的两男一女,就像被点了穴一样兀立在一旁,等待着严黄完事。他们也不知等了多久,只知道严黄打了个冷战,然后提起裤子,斜眼睃着自己。忽然大门打开,一人冲了进来,气喘嘘嘘地看着这一室五人。 “哈葛托你在干什么?”来者正是罗建明。他扶起被严黄侵犯过的女子,见她的潜水服竟被人从腰间撕开,下身已然一丝不挂,忙脱下自己的衬衣,为其遮羞。罗建明强忍着怒气,尽量用缓和的语气跟严黄说:“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对我的组员做出任何侮辱性行为的吗?” “谁说我侮辱她了?”严黄挑起眉毛,侧眼瞪着罗建明反问,“你都不知道她有多渴求,我为了不让她一时冲动与别人交配,害她丢了性命,才义不容辞地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这能算是侮辱吗?”罗建明从来没见过严黄如此轻佻,如此强词夺理,顿时觉得不妥,“你……你不是哈葛托?” 严黄冷冷一笑,倏然出手掐住罗建明的咽喉,连推带撞将他压在墙上。“是谁赋予你说话如此放肆的权利?是他吗?”严黄伸出手指,指着其中一个安坐在一旁的海婴。罗建明才顿时察觉,原来那儿坐着两具海婴的身躯。“看来哈葛托真把你给宠坏了,不给你点教训,你还真是目中无人。”说罢,就从身旁提起一个潜水用的氧气瓶,举起就往罗建明头上砸! 在场的人见他下手如此凶狠,都吓得惊叫。罗建明本能地缩起脖子、闭目咬牙。他不能去挡,也不能避开,除了硬生生接下这一击,他毫无选择。只因他一旦让海婴不高兴,死的不一定会是他——毕竟他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但他的组员,就必定会成为海婴泄愤的牺牲品。这种事情在罗建明四年前的日记中几乎就是主要剧情。 然而他等了半天,预期的一击却并没有发生。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严黄举着氧气瓶的手停在半空,仿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挥不动那个氧气瓶。双方僵持良久,严黄终是万般无奈地放下氧气瓶,愤怒间挤出一丝阴险的笑容,“行了行了,打狗还得看主人,我不打就是了。”说着,连掐住罗建明脖子的手也松开。 “姓罗的,”严黄一面说一面从控制台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木马仪,安坐在两具海婴身躯正前方,“我奉劝你一句,作为一条狗,就该好好想一下,狗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接过旁人递过来的口腔扩张器戴上——那是用以预防海婴归脑后,人类咬舌自杀的工具——随即又戴上窃灵镜,四条中空钛合金属线刺进他眼眶皮肤的时候,他还痛得吸了一口气。最后,椅子弹出金属扣,将他四肢和颈项都牢牢固定。 众人见他准备就绪,无不闭目以避。待一阵青黄难辨的强光闪过,那两具海婴身躯中的一具,已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记住我说的话,否则你主人都保不了你。”他丢下这句震得人牙齿发酸的话,便离开了hc317。过不多时,木马仪又再强光乍闪,接着另一名海婴亦都活动起来。 他看着比方才的海婴壮硕不少,肌肉更为发达,线条更为硬朗,颊毛更为浓密,宛如一头精钢铸造的狮子——除了那像乌鸦一样的面孔。他从椅子上一站起来,罗建明只仅仅到他腹部。而他就是严黄一直以来的扮演者,海婴听涛氏族的民族英雄,疾游氏族酋长的乘龙快婿,立宪派忠诚的拥护者——哈葛托! “好久没从这么高的角度去看你了。”他的声音仿佛像竖琴的低音弦被弹拔一样颤鸣,浓密厚实的颊毛颤动得如泛起涟漪一般好看,但依然震得人耳膜发痛、牙齿发酸。只是罗建明亦无可否认,这是他听过最为悦耳的海婴的声音。 “怎么了?”罗建明捂住耳朵,打趣地说,“仰视我让你很难堪吗?” 哈葛托那双像太阳一样火红火红的眼睛突然间柔和了许多,仿佛站在他跟前的并非是一个人类,而是他暌违多时的故友。他伸出左手,三根如钢锥般的手指拨弄着罗建明的头发,“你的头发好像又白了许多。” “这不恰好证明了我为了海婴族的大业是多么鞠躬尽瘁吗?”罗建明笑着说。 哈葛托脸上没有笑容——准确地说是谁都别指望海婴那张呆板的乌鸦脸能展示出什么笑容。然而海婴却有自己一套表示高兴的方法,那就是颤动颊毛。 据罗建明所知,颊毛在海婴族的社会里,有着非凡的意义,几可视为海婴的第二张脸。从审美角度出发,颊毛的地位相当于人类的头发,其光泽和色泽,都是至关重要的审美标准之一。除此之外,颊毛还代表着海婴的威严,其意义类似于人类的胡子却又远远超过胡子。在社会地位相近的海婴社交中,颊毛越浓密厚实者,往往拥有更高的话语权,从而引申到长幼尊卑的观念中,发展出一套凭颊毛排辈分的文化共识。迷信的海婴甚至认为颊毛越旺盛,其将来之成就则越高。 除了遵从上述文化共识之外,海婴还会讲求颊毛的个性化。他们会编织或剪裁出不同形状、不同纹路的颊毛,雄性藉此展示魅力,而雌性则展示自己如何美艳动人、心灵手巧。在一些重要的社交场合,海婴若不精心修理过自己的颊毛,除了不美观之外,还会被视为对别人的不敬。 以人类的审美观来看,海婴大多体态修长健美,而个性化颊毛是否与身体线条相互辉映,就是其中最大的学问。加之海婴氏族繁多,每个氏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流行文化——颊毛的形状是海婴赖以判断彼此氏族和血统的标准之一——继而发展出不亚于人类发型文化的种族特色。如果海婴也会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个性化颊毛恐怕是第一个登上名录的项目。 然而,颊毛之所以如此倍受海婴的重视,除了外观原因,更重要的是那同时是他们表达情绪的工具。 站在人类的角度,情绪可以透过神情、语气和肢体动作来表达。与人类一样,语气和肢体动作也能体现海婴的情绪,唯独神情是他们那张十分抱歉的脸所不具备的。因此,颊毛就成为他们用来告诉别人“老子很生气”或者“奴家很悲伤”的重要工具。而颊毛的个性化,则使海婴更能如己所愿和传神地表现出各种情绪。 就像哈葛托一样,他把颊毛修剪得层次分明,待自己高兴时,颊毛就会随着鳃颚喷涌的气流,荡漾着如平湖投石般的涟漪,叫人看着舒服。反之在生气时,就会如惊涛骇浪般翻涌,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愤怒。 据闻,海婴的颊毛若配合尾巴的挥舞,能表达出丰富细腻程度不亚于人类诗歌的情感。但这对于罗建明,或者任何一个人类来说,都只能算是对牛弹琴。人类能解读出基本的喜怒哀乐就已经相当不错,就别指望他们能从一撮毛中读出什么白居易、莎士比亚。 罗建明收起笑容,目光落在刚才被强暴的女子身上,她正瑟缩在一张椅子上抽泣。他猜想另外三人中的两个男人心里必定会暗骂:明明压抑了那么久的**得以宣泄,明明在整个过程中享受得大汗淋漓,偏偏还要装出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还要博得别人道德上的同情,吃了大餐还想赚人安慰,算什么东西。 当另一名女子上前安慰她的时候,两个男人脸上鄙夷的神色更浓,就好像在说:惺惺作态,你恨不得刚才被胖子趴在身上的就是自己。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严黄——自海婴意识离去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只有偶尔强烈的抽搐说明他本人的意识在逐渐恢复。 “为什么会这样?”他神情严肃地看着哈葛托,并指着昏迷不醒的严黄问,“为什么纳查瓦会在他身上?他不是一直在酋长身边做事吗?怎么会突然来这里?”纳查瓦就是之前的海婴的名字。 可能对于罗建明来说,纳查瓦作为酋长的参谋,不好好待在酋长身边出谋划策,反而纡尊降贵,枉顾这个他们认为“充斥着人类恶臭”的地方,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而让罗建明更倍感不安的,是这名海婴还是立宪派内的右翼保守份子——那可是一群主张不可善待人类的家伙。 与哈葛托一样,纳查瓦也来自听涛氏族,并效命于立宪派。然而作为右翼的他,在对人类和对宗氏派的立场上,却与左翼的哈葛托有着严重的分歧: 右翼认为,人类可以用之弃之杀之,唯独不可信之。因为人类是一群阴险狡诈的生物,“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正是这群生物总结出来的座右铭。右翼时常提醒族人,只要读一下人类的历史,看看他们的殖民者是如何对待被殖民者,就自然会得出一个结论:对待人类只能像人类对待人类那样,并且要比之更甚,才免于重蹈人类的覆辙。而对待宗氏派,右翼则认为双方都必需要有求同存异的共识。毕竟彼此是同类,内斗不但会使亲痛仇快,还会让苟延残喘的人类得以喘息之机,埋下隐患。至于两派在理念上的分歧,只要彼此努力寻求,就必然会找到比内斗更好的处理方法。倘若冥顽不灵,海婴的明天,就将会是人类的今天。 在对人类“阴险狡诈”的解读上,左翼基本与右翼见解一致。然而左翼却认为,即便人类狡猾得连一根头发也不可信,他们身上却有样东西但信无妨,那就是他们的特质。左翼深信,只要找对方法,没有人类是不可利用的。比如某人贪生怕死,可以死恫吓之;比如某人见利忘义,可以重利诱之;比如某人重情重义,可以情义困之。再不济,海婴还可以窃入他们的大脑,取而代之。所以归根结底,人类不过一件活工具。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建立圈养区,一方面提供立宪派人类资源,一方面将人类对海婴的仇恨引向宗氏派。 与之相反,左翼觉得真正值得怀疑的,是右翼对立宪派的忠诚。因为右翼时常以“彼此是同类”为由,与宗氏派一直保持着暧昧不清的关系。左翼甚至认为,潜伏在派内的奸细以及历来的叛徒,都是出自右翼势力。这一主张时常导致派内关系紧张。而对于宗氏派,左翼的态度可谓十分强硬和激进。他们认为,宗氏派是顽固的极权独裁者的结合物,不可能被改变,只能被推翻,并且要尽可能地利用人类的人力和科技,抢占陆地资源,才有可能将宗氏派从权力的宝座上赶下来。 如此种种分歧,自然而然地迫使纳查瓦和哈葛托走向对立。然而,这对政敌却是同父同母的胞兄弟——纳查瓦是哈葛托的兄长。 罗建明盯着哈葛托,等着他回答自己的疑问。哈葛托两眼的红光褪去,回忆着方才纳查瓦窃入严黄的大脑时,处于同一身躯的自己曾大致读取了他的记忆。原来,纳查瓦此次是受到听涛酉长的直接委任,前来上任巢监。巢监是蜂巢最高长官的职位,负责管理蜂巢内一切事务,如日常维护、职能分配、任务指派、人员调动、委卸职务等,只要是隶属蜂巢编制的,无论或人或事或物,都由他统领管辖。这自然包括了作为圈养区联队队长的哈葛托。 此外,巢监更是酋长直辖官,日常只向酋长一人汇报。他在蜂巢内所行使的一切职务权力,均可以视为酋长亲行,违抗巢监无异于违抗酋长。而与重权相对应,巢监必须承担蜂巢内一切责任。 对此,罗建明不禁萌生出另一层忧虑。据说听涛酋长为了听取最客观的建议,刻意安排让左右二翼各占他的参谋半席。然而,酋长此次委以重任于纳查瓦——一个派内右翼的活跃人物——这不正正说明,酋长的立场已逐渐右倾吗?哈葛托接下来的话,再次证实了罗建明的猜测。 首先,是酋长开始对派内左翼的亲猿者——即指与人类过于亲密的海婴——感到不满。其原因不言自明,又是右翼在酋长耳边煽风点火。故酋长此次委派纳查瓦出任巢监的首要任务,就是监控蜂巢内的亲猿者,力图消削亲猿气氛,并代表立宪派主席——而非听涛酋长——重申和强调人类在海婴内部的工具地位,以劝诫一众海婴族不可混淆身份。而首当其冲要受到纳查瓦“劝诫”的,恐怕就是他的胞弟,亲猿者的代表人物哈葛托。 其次,是哈葛托在圈养区中名声过盛。只因他是疾游酋长的女婿,而外派到圈养区的海婴又多是疾游氏族者,这帮疾游海婴不但对他十分恭敬,并且以他马首是瞻。这直接导致蜂巢对立宪派在上海地区的数百个圈养区的领导地位被削弱,而哈葛托却一言九鼎。这不管是对于听涛酋长还是立宪派主席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因此,纳查瓦空降巢监的另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加强蜂巢对圈养区的领导力,并提醒那些疾游海婴们,圈养区是立宪派的战略单位,而不是他们疾游氏族的领地。此外,作为兄长的纳查瓦也要提醒弟弟,他只是娶了疾游酋长的女儿,并不是成为了疾游氏族的海婴,要注意与疾游氏族之间的距离。 最后,就是与罗建明等以人类身份为海婴效力者息息相关的问题。由于哈葛托与罗建明关系亲密,且罗建明的团队又确实屡有贡献,这导致在蜂巢内的人类过着些与这时代极不相符的优质生活。他们日不愁食,夜不愁眠,夏不愁暑,冬不愁寒,比之外派的海婴,有如贵族一般,其权利已经严重超越了作为一个工具身份所应该拥有的,久而久之,这帮工具极有可能会忘记了自己的角色。而纳查瓦就是来提醒他们的。至于是如何提醒,纳查瓦刚才便已向罗建明言明—— “作为一条狗,就该好好想一下,狗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听完哈葛托的话,罗建明早已忘了自己的耳膜被他的声音震得嗡嗡作响。他捋起半黑半白的头发,看着身旁的两男两女,而他们亦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这些人都是他团队的一分子,有几个甚至是他在事变后亲自救下的。他们跟着自己,原本好歹混得个衣食无忧,但如今好日子只怕到头了,往后若能保得住小命,已是天大的造化。 所以他心中暗暗盘算着——有些人和事,似乎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卷 海婴的世界 海婴的世界(一) 每当我眼前的世界从色彩斑斓变回黑白分明的时候,我对周遭的事物都会产生一些截然不同的看法。 但这些看法往往带给我的,都只有沮丧。 我越来越觉得,在陆地上,海婴就像人类的影子。脱离了人类,海婴就没有存在的可能。 虽然我们在精神上能凌驾于人类,但在本质上,却是我们无法摆脱对人类的依赖。 多么尴尬而无奈的局面! 一直想方设法要杀死的敌人,如今竟反过来要依赖他们。而他们,却无时无刻不在挖空心思要杀死我们。 我眼前的世界一片黑白。若用人类对颜色的感情来解读,这意味着没有任何希望。 第二十二话:海婴的世界 按照罗建明编撰的《科学窃脑的程序与规划》,哈葛托归脑之后,要先进行大约四十八小时的睡眠,并在之后的十天半月里,不再对同一个人进行窃脑。这样做一来是为了让海婴重新适应自己的大脑,并充分恢复精神强度,为下一次窃脑作准备;二来是为了让被窃脑者的精神排斥逐渐麻木,使其潜意识认为自己已非常稳固地主导大脑,继而弱化其防范意识。 世间上一切有思想的生灵,都跳不出这样的一个规律:在自己经历了危险的事情之后,如果不再发生什么让神经紧张的事,大脑会在一段时间内缓缓放松下来。如果在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一些开心愉快的事,大脑会放松得更快。除非他是什么被害妄想症或是创伤后遗症的患者。 因而严黄现在正乐得不可开交——在他自己的梦里。 自哈葛托归脑后,严黄就被送到吕湘英相邻的蜂房。罗建明的副手李筱玲早就针对严黄的个性特征准备了数以百计的美梦,并透过接驳在他脑袋上的静电脉冲大脑控制器在他的意识中随机播放。他会梦见自己在拉斯维加斯以全球首富的身份豪赌,也会梦到自己用巧妙无比的脏话辩倒世界的那样,海婴的大脑永远不能理解某些事情。只是与从未游历过人类大脑的海婴不一样,他起码会察觉到自己的不理解。 他不得不承认,人类有着某种海婴并不具备的精神力量。他们能透过这种力量,把现实解读成自己认为的样子,然后遵从着这种解读来决定自己的言行。人类之间的各种差异,几乎全部来自于此。他还发现,这种精神力量在他多次窃脑和归脑之后,竟或多或少地继承了过来。从此他对现实的解读就有了自己的想法,而这种想法,最终促使他义无反顾地在腰间系上那条亮银滚边的湛蓝裆布。 他放下仪板,转身离开了蜂房,黑暗中响起了他脚趾甲触碰地板的声音。他忽然有种预感,觉得这场战争最终会以海婴失败告终。他在灯光闪烁的过道上碰上几名人类电子机械技工,他们一见自己就马上点头哈腰,露出友善的笑容和自己打招呼,还如朋友一般跟自己说:“好久不见了,哈葛托队长。”适才的预感随着这番问候,竟陡然强烈起来。这些人类的友善是经过加工的,并不是真的,却会像麻药一样麻痹自己的提防。人类太惯于掩饰自己了,不但对海婴,就连对自己的同类,也是这副表里不一的嘴脸。如果这些生物就是海婴敌人,海婴或许真的没有赢得这场战争的希望。 悲观,是海婴普通的情绪特征。 而令他更感不安的是,这帮人类已经认出了自己。他知道海婴在人类眼里,就像人类在海婴眼里一样,几乎都一样,没有什么可辨认的地方。当初他为了辨认哪个人类是哪个人类,可说是下了十分大的苦功。然而,这帮人类却认出了甚少在蜂巢活动的自己,但自己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他马上就意识到,人类大脑还有一个海婴无法相媲美的地方,那就是辨识能力。 他与人类技工们擦身而过,却不安得如游过大白鲨的身旁,尾巴缓缓缠住自己的腰,并绷紧了每一寸肌肉。他不会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人类不会意识到为什么要盘起双手一样。这是一套无意识的肢体语言,但在某程度上能反应他想保护起自己。他没有办法用相同虚假的态度来回应人类的友善,即便他很努力去回想自己在扮演严黄一角时是如何七情六欲上脸,但此时此刻他实在无法做到。 这也是海婴大脑的另一个封闭区,他们无法加工自己的情绪,就像地球上除人类以外的一切有情绪的动物一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卷 海婴的世界 海婴的世界(二) 幸而这几名人类技工并不如罗建明那样对海婴的情绪表现有着较熟悉的了解,否则他的不安实在是太显而易见了。他突然加快了脚步,一心只想像远离什么猛兽一样远离这些人类,然后在技工们错愕的目光和如影随形的灯光中,拐进了另一条过道。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凌乱的呼吸让颊毛也凌乱地颤动着,不知走了多远,他才松开腰间的尾巴。他觉得自己太窝囊了。 罗建明那张温和而略带严肃的脸下面,是否隐藏着另一个神情?他忽然觉得,用海婴的大脑去和人类打交道实在太没安全感了。他决定要缩短自己的睡眠时间,四十八小时太长,长得仿佛永远无法度过。他一面大步流星,一面关掉沿途亮起的灯光,就像那刺眼的光亮会暴露他的弱点似的。很快,他就来到位于蜂巢北面的水族区,那儿有一个偌大的水族箱,专供海婴在里面休息。 当他打开水族区的大门,几名水族区的护理员连忙上前为他身体消毒。按规定,水族区的护理员皆由扮演着人类的海婴担当——俗称傀儡——他们的胸牌都印着自己的海婴身份。哈葛托从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中并没有解读出人类那种真假难辨的谄媚,他就知道在这些人的大脑里都住着一个不合格的演员。 跟他欺骗吕湘英的说法不同,傀儡之间并不能透过对视识别彼此的身份。但这又不能说完全没可能,因为大自然是公平的,公平到不但让海婴扮演人类有困难,还让人类扮演海婴同样有困难——人类的虚伪、精明、狡诈,和那些言行神态透露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并不是说想掩饰就能掩饰。经验老到如哈葛托这样的海婴,可以凭着某些类似于直觉的东西,一眼就认出谁在假装自己被窃脑,而且准确率十分之高。 这些演技不合格的海婴,即便让他们窃入人类大脑,也不能充当间谍的角色。故只能安排一些如后勤、补给等职务,让他们用人类的身躯,更好地在陆地执行各自的任务。 然而为了谨慎起见,海婴之间还是设下身份识别暗号。这些暗号大多引申自海婴族群的谚语,再按海婴语的语法直译而来,以人类的思维顺序来作比喻,就好比将“一二三四”说成“三二四一”。这其中就有立宪派的“我旺族愿”和“族愿荣我”,前一句代表“我是听涛氏族的立宪派成员”,而后一句则代表“我是疾游氏族的立宪派成员”。 所以,海婴的暗号在不同的氏族、编制、隶属和阵营之间都会有所不同。他们甚至有几套暗号,会因应不同季节、不同时间、不同场合、不同性别而变。就如“你某某亲人如今怎样”,如果对方是女性,“亲人”则要改成“朋友”,而应答者则需要因应各种条件作答,像在夏天,就要回答“撒海里了”。当各种条件和杂乱的语法混在一起,海婴内部的身份识别暗号就会变得相当繁琐和复杂,中间只要稍有差错,身份马上就会暴露。 本来要记下这套繁杂多端的口头暗号,不论对于人类还是海婴来说,都绝对是一场大脑的灾难。然而事实却是,只要没有脑疾病的,哪怕是个文盲,都能轻松将其记住。 得益于罗建明在事变前为治疗脑部疾病而研发的大脑刷写技术,任何人都只需要一分钟,就能将其规律规则牢牢记在心里。对此,罗建明曾表示“哪怕暗号再琐碎十倍,只要逻辑简单清晰有规律,大脑刷写技术能让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记下”。事变前,这套技术还差点毁掉一个传统的行业——它曾被称为“教育业的灾难”。罗建明也是因为这套技术,才成为了海婴的焦点。 遗憾的是,这套技术所让人记下的逻辑非黑即白,缺乏弹性且过于刻板,故未能充分适应人类极其复杂多变的社会生活。形象地说,就是它虽然能让人记住“这个女人是我妈”,却不能让人由此衍生出“我是这个女人的孩子”的逻辑关联,如果需要让人记住“我是这个女人的孩子”,只能另外建立一项信息条,但“这个女人是我妈”和“我是这个女人的孩子”之间的逻辑关系却始终无法透过技术层面来生成联结,只能靠时间来累积建立。这也就是罗建明所说的“记忆和理解是两回事”。 但是,海婴内部的身份识别暗号不需要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逻辑关联,它只需要死记硬背。大脑刷写技术能完全满足这样的需求,并能使暗号的记忆更加固若金汤,从而令对答过程有如行云流水,不加思索。这是从其他方法获得暗号规则的人所万难做到的。因而,他们又多了一个识别彼此身份的方法——看你是否对答如流。 消毒过后,哈葛托的皮肤像是做过磨砂一样变成哑光黑——除了他本就反光度极强的脸庞——四周的光线亦随之昏暗下来。这就是海婴一族本来的肤质。而那种高亮的、像鳝鱼一样光滑的肤质,实际是抹了一层防水反光油的缘故。此外,海婴对光线的担忧就像人类对癌症瘟疫一样,所以在抹了反光油的基础下,又再喷一层负离子反光剂,让他们看起来像全身镶满了钻石一样——罗建明曾比喻为怪物界的会变身的少女漫画——说到底不外乎两个字,怕死。 水族区里的水是引海水灌注的,海婴是狭盐性生物,在淡水逗留太长时间会要了他们的命。海婴还喜欢把海水称之为乡味,罗建明则认为,那只不过是因为够咸和够腥。记得有一次蜂巢派出了作战小组到地面搜刮物资,小组在一超市里带回了一条咸鱼,具体是什么鱼就不得而知,反正就惹来一帮海婴围着闻了半天,说感觉就像在家一样。 哈葛托来到一扇钢化玻璃屏蔽门前,抬头看着门上方的感应器,双眼旋即滚动起像流动的熔岩一样的红光,系统立即播报,“欢迎归来,哈葛托队长。”然后屏蔽门咔嗤一声,像迎接凯旋而归的勇士一样,缓缓打开。 哈葛托穿过屏蔽门,走进一个狭小的过渡舱,面前是一扇厚实的钢闸。待他身后屏蔽门关闭,系统又接着播报,“正在检测有害细菌单位……正在检测有害化学物质单位……正在检测病毒单位……”他就像在等公交一样,尾巴百无聊赖地在地上滑来滑去,直到听见系统播报“各项检测安全”,他才直起身子,像即将要加冕一样,看着面前的钢闸。 随着钢闸缓缓升起,水亦从钢闸下汩汩地涌了进来。他闻见了久违的海水味,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待水及腰际的时候,他已迫不及待潜入水中,在半开的钢闸下游了进去。 连哈葛托自己也忘了,有多久没有置身在四周是水的环境中。这里一片漆黑,如大海之渊,没有半点光线。但这对于哈葛托来说,就像回到自家的起居室一样,在地面上那种绷紧的心情,一下子随着腥咸的海水,荡清涤尽。他眼中的世界是黑白的,普天之下没有一个画家能为之填色,除了人类的大脑。但他却能在毫无光线的环境下,清楚看见周围的一切,任何东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一双海婴的眼睛。 若换上人类的视觉,哈葛托现在的双眼,就像是漆黑的环境中有两颗凌空透射着红光的球体,仿佛站在遥远的太空,观看着两颗炽热的太阳。而红光映亮了海婴大半张脸,在水流的波动中折射出扭曲、朦胧却柔和的亮光,宛如裹着太阳的日冕。 他感受着水流从自己每一寸皮肤上滑过,像睽违已久的爱人的抚摸。在陆地生活久了,难免对这种感觉有点生疏,但很快他又适应过来,并且乐在其中。正当他全心全意享受着裹于水里的感觉,不知哪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就像一段悠扬动听的乐曲突然奏错了几个音节,又像一幅波澜壮阔的油画被泼了墨污,和谐美感消失殆尽。 这个念头在告诉他,自己——乃至整个海婴族,都只不过是囿于囹圄的囚徒。扮演人类的生活,令他对久居深海的日子有了另一番见解,觉得幽暗寒冷的海底生活,无异于被困在牢笼之中。 一个巨大的牢笼。 看看这环境——他用海婴的眼睛环顾四周——就算把这里换作太平洋,那也不过是地球上最大的鱼缸罢了。那里有太多不堪回首的艰苦岁月,他厌烦了与深海生物竞争生存权利和躲避人类海洋勘探的日子,再也不想随着族人围着一艘沉船闹了半天也不知所以然,他的自尊也不允许他为了捡到人类的一些垃圾而兴高采烈。海洋不是一个文明能发展起来的地方,族内落后的文化、科技,还有如今能叫他呕上三天三夜的政治制度,无不深刻反映出这一事实。他清楚记得,在自己第一次遥望人类文明的时候,彼方的辉煌与璀璨叫他自惭形秽。那一刻,他仿佛与人类同站同一面镜前,突然发现了自己的丑陋。 他再无法容忍海婴一族的文明在人类面前只是个刚学会蹒跚走路的孩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卷 海婴的世界 海婴的世界(三) 他并不认为海婴比人类愚蠢,尽管自己的大脑中有诸多限制。他更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真知灼见的海婴,也相信那些和自己一样有思考过海婴族未来的同胞,都会得出相同的见解——陆地是海婴一族的唯一出路,没有这一基础,海婴就算再了得,也不过是一群茹毛饮血的野兽。而且,若不想像人类那样走过漫长的文明发展历程,就必须尽最大限度利用好那种特殊资源。也就是人类。 然而陆地却仿佛在排斥着他们。阳光、气候,还有许多在深海中不曾有过的疾病,叫海婴族始终无法以自己的身体在陆上进行日常活动。最大限度也就是像图卡牧一样,闲时趁着太阳西下在陆地上逛逛,或者追杀一下人类和立宪派。但他每天始终得回到水中,回到鱼缸里休息。 他轻轻拂着尾巴,让自己固定在水中的某个位置,意识陷入了几无边际的沉思之中。他找不到自己的归属。一方面他渐渐抵触大海是他故乡的现实,因为那里对于族群根本毫无出路可言;但另一方面,陆地却拒绝接受自己。难道真的只能用人类的样子在陆地上生存?他不敢接受这个结论。但即使如宗氏派右翼那样,主张把人类赶尽杀绝,难道海婴就能快快乐乐生活在陆地上?那显然也是痴人说梦,包括“把人类赶尽杀绝”这种想法。 直到此刻,哈葛托才终于明白到什么叫望洋兴叹。他也兴叹,只不过不是望洋,而是望陆。 或许就如他在严黄脑中读到的某句话一样——既然拿着初中的文凭,就别想着过博士的生活。他不认为严黄那种粗莽之人能有如此见解,但他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因为严黄本身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回来的,只知道他在生活不济的时候,就会对着镜子说这番话来宽慰自己。 在刚扮演严黄的时候,他还觉得这个人挺窝囊。但随着深入了解人类的生活,再加上自己的遭遇,他才发现这种窝囊背后,还有着许多无能为力。所以他还在严黄那里学了另一句话: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作最大的努力,其他的就交给老天爷决定。 这些地道的人类生活哲学,对他影响很深远。 海婴对于现实普遍有着极其偏执的理解,他们从不会跳出现实的框架去思考,因而每每遇到不如意的现实,他们就会不自觉地陷入某种消极悲观的情绪之中。只要现实足够强大,就能轻易摧毁他们的意志。如图卡牧带去围剿旅馆的傀儡一样,在变异蝙蝠和火焰弹的双重威胁下,大多数人根本不曾反抗就已把自己的意识排出。 但现在哈葛托不会了,因为他扮演的人类是个不论在如何严酷的现实中也能让自己积极乐观起来的人,他亦从中学会了这一套。他开始懂得如何保持自己的斗心,把目前想不透的事情先搁到一边,然后等待时机成熟再回来处理。 他也意识到这种思维方式为他带来了更强大的精神力量,这简直妙不可言,世界似乎只在一念之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是的,海婴族根本没有必要紧盯着事物的阴暗面顾影自怜,换个角度,任何困境都会有出路。最重要的是,海婴不该再自以为是地认为人类喜欢逃避现实,他们不是逃避,只是换了另一个方向继续往目标进发。长此轻敌,海婴就离灭顶之灾不远了。 他为自己的思考而颤抖,亦为人类有着如此顽强的意志而颤抖。但他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因为他找到了与人类长期对抗的精神支柱。他想到了人民广场站里的难民——尽管他们已经被普勒巫剿得干干净净——那一张张彷徨而憔悴的脸孔依然历历在目,但其中到底有多少人对海婴看似噤若寒蝉,实则无时无刻都在伺机而动。 好可怕的敌人! 他猛然在水中倒置身子,展开手脚上的蹼,配合着尾巴掠水,像一支脱弦的箭,直往深处游去。他现在一刻也不想留在海婴的身体里,他需要尽快学会更多人类的智慧,然后把这些东西利用罗建明的大脑刷写技术传播开去。他要让每一名海婴同胞都具备如此富有弹性的意志,而且只有这种意志,才有可能战胜曾在地球上建立先进文明的人类。 他越潜越深,鳃不断在吸取水中的氧,气泡从柔顺的颊毛中不停冒出,延绵数米。但甚少人知道,他们的皮肤也能呼吸,最高能占呼吸总量的十之五六。若此时用显微镜观察他的皮肤,可以看见他的角质层不断吸收着自身边流过的水,然后由皮肤细胞把氧分子从水中分解出来,运送到皮下毛细血管,再源源不断送入动静脉中。 当潜约五十米左右,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凿建在墙壁上的卵房。那儿放置着近三百枚海婴的未授精卵,像一个个橄榄球。是的,他们虽然外形像人,却并非哺乳类动物。严格地说,他们更像是龟蛙蛇蟋一类的变温动物,只要有需要,他们甚至可以冬眠。 他们是有性繁殖,但既可选择透过交配来体内授精,同样可选择由雌性排卵,再经雄性卵体授精。他们对性的生理需求并不像哺乳类动物那般强烈,性对于他们来说更多是繁殖的手段。他们的**官与排泄器官同体,属于较低级别的生理构造,但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繁殖,只是从性爱中所获得的感受与哺乳类动物相去甚远。 他看着那些海婴卵,心情略为沉重。那些卵自必然是服役中的雌性海婴在排卵期所产——雌性海婴普遍在十二周岁时就会出现季度性产卵的生理现象,稍早者为十岁,迟也不过十五,与人类女性初潮的时间相仿——但由于制度上规定他们不能在服役期间繁殖,所以那几百枚卵都注定不会有雄性对其授精,最后只能被当作垃圾一样集中处理掉。 他游了过去,用尾端轻轻触碰着那些卵的外壳,能感受到它们对生存的挣扎,换了人类的角度就是在呼救,当然也有些已经毫无生气,俗称死卵。那些求生信号从遍布尾巴末端的异常发达的传入神经末梢传递过来,再沿着脊椎传入中枢神经,并经由大脑解读。如果传递过来的信号足够强烈,他们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抽触,就像潘德念看见图卡牧用尾巴扎尸体后脑时所说的那样——“问米”。 所以哈葛托也在抽搐。 从那些信号之中,他仿佛看见了几百名奄奄一息的海婴在向他伸手求救,都是发自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对于这一切,哈葛托都无能为力,这里确实不是一个适合孩子生长的地方。海婴对未授精卵的感情远远低于授精卵,而对于授精卵的感情又远远低于破壳而出的孩子,其界限泾渭分明,相比人类爱屋及乌的情感,可谓更接近野兽,甚至比野兽还要野兽。因而对于这些运气不佳的未授精卵,哈葛托也只是稍稍感到极其轻微的同情。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容忍别人侵犯自己的卵。 在大海生活时,对于注定不会授精的卵或死卵,他们有一套类似于人类遗灰撒海的葬礼,就是把卵打破,把卵清和卵黄搅拌成一体,任它们在海水中消散,代表着未出生的孩子的遗体最终成为大海的一分子。但换了人类,则无法理解这种行为,试问哪个女孩会为自己的月经举行葬礼?然而,这种葬礼只适用于大海之中,在蜂巢里的卵恐怕无此福分。只因要将这几百枚卵——将来甚至会更多——统统运到海里,然后逐一敲碎并搅拌清黄,得花费不少人力物力,而且还会存在与人类、宗氏派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短兵相接的风险。 所以,他们会定期以另一种方法处理这一切。哈葛托刚好碰上了这个时间。 约十名海婴自深水处游近。他们一见哈葛托,便以海婴语相互打招呼。在他们交谈期间,周围的水流不断咕噜作响,用人类的耳朵去听,只会觉得是某个顽皮的孩子把吸管插水里吹气玩。 哈葛托在交谈中得知,这些同胞是来处理那数百枚未授精卵的。他们会将其运到在这里工作的人类谈之色变的焚化池中,先用烈火销毁——海婴称之为洗礼——并祈求它们来世不会再出生在阴暗寒冷的海底,再用物质压缩机将残渣像压缩饼一样压成块状物,最后统一弃置在蜂巢底部的弃物区中。那儿是一个偌大的泥石坑,除了废物弃置,还兼用作化粪池,其产生的甲烷又经回收作燃料,是蜂巢内重要的资源循环系统。 但这种处理方法实在极其耗损能源,所以他们也不会随随便便去使用。他们只会等到弃置物达到一程度的时候,才会集中处理。这些弃置物当中,除了海婴的卵,还有就是被认为不听话的人类,然后就是生活垃圾、排泄物等等。所以在弃物区里每一块被压成块状的弃置物,其中都包含了不知是谁的卵和不知是谁的尸体,还有不知是谁的便溺。它们的结局就是在高温泥土里等待自然降解,直到某天弃物区内满溢,他们才会进行一次大规模清理。 看着同胞们开始忙活,哈葛托便离去了。他不想目睹整个过程。如果说砸卵搅拌卵清卵黄的仪式相当于人类的传统葬礼,那么目前蜂巢处理这些卵的方法则相当于人类的天葬。并不是所有人类都能接受天葬,就好比并不是所有海婴都能接受如今的处理方法。 他使劲挥尾掠水,如流星急坠般往深处游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卷 海婴的世界 海婴的世界(四) 其实,若把这里称为水族箱似乎有点不妥。这里的面积足有两个篮球场般大,深逾百米,其容积比传统意义上的“箱”大了不止百倍。但若称之为水族馆,海婴又会觉得自己像是某种为娱乐人类而被圈养的水生物,于感情上难以接受。 据闻当初为了命名这个地方,海婴之间还发起过讨论。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用人类的语言去解读自己生活的地方的名字背后所隐含的意义,实在是愚蠢至极。最后他们决定不再遵从人类语言的隐喻,而只接受字面意思,从此这个地方不管称之为“箱”也好,“馆”也罢,甚至是“池”、“缸”、“瓶”、“罐”也可以,只需在前面加上“水族”二字即可。 反正名字这东西对于海婴来说从来意义不大。比方说他们为孩子取名,大多是以孩子破壳出生时所产生的声音而定。就像哈葛托,他破壳时的声音就是“哈葛托”,或者是“呵卡塔”,管他呢,反正他的父母认为就是这个声音。所以,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的名字,再经音译成人类的语言,那还能有意义才怪。 待哈葛托潜到七十米深时,他已触碰到水底。然而,这里其实是一个高逾三十米的水下建筑的,自己其实与历来上岸扮演人类的先烈并无多大区别,都是一去不返。 所以他跟自己说,这辈子与家人的缘分尽了。 如今他的家人,就只剩下疾游氏族的姻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卷 海婴的世界 海婴的世界(五) 哈葛托知道,像他这样的海婴其实比比皆是。记得两年前,他曾参与过立宪派首届陆上人口统计,他主要负责上海战区在役海婴的背景调查。其统计数据表明,在上海服役的一万五千名海婴当中,像他这样无家可归并与家人失联的,约占百分之九十八。如果每一名海婴均来自一个家庭,则代表背后有一万四千多个家庭失去了最为身壮体健的家人。而根据海婴的家庭构造,一般有八到十五名成员,换言之,仅在上海服役的海婴,其背后就有十到二十万名家庭成员。这几乎就是一个海婴中等氏族的总人口。 这百分之九十八的无家可归者,他们本可以承担养育家人的责任,但现在他们的身体却沉睡在水里,而灵魂却在外面不知是死是活。 对于每一名立宪派海婴而言,家庭恐怕是他们在这场战争中付出的最大代价。然而,如果对于立宪派的存亡而言,则还有更令他们头痛的事。 立宪派海婴之所以大多无家可归,正是因为宗氏派在海底大规模清剿立宪派的成员氏族。立宪派成员氏族大多不甚强盛,在宗氏派的追杀下,根本毫无反抗能力,只好满大海四处逃窜。而立宪派的主要力量来自地面,对于海底的纷争他们既无能为力,亦无可奈何。在这样的环境下,立宪派成员氏族投降的投降,变节的变节,灭绝的灭绝,以致后来屡屡发生立宪派成员为求自保而背叛组织的事,木马仪技术更因此泄漏。这也是较晚上岸的宗氏派能在短时间内转劣为优的原因之一。 自从立宪派在海底的势力被彻底瓦解之后,陆地上的人力补给就成了组织内最严峻的问题。宗氏派对海岸线实行严格的管制,隔断了立宪派的人力来源。没有新员加入,立宪派就只能靠早期上岸的成员负隅顽抗,倘若长此下去,任谁都可以预见立宪派最终会被困死在宗氏派的围城内。 然而,宗氏派管制海岸线这一举措对立宪派的影响还远不止于此。 立宪派本来在内陆地区开设了多条运输线,并挨着水域建设了不少生活区和工业区以休养生息。他们在那里安家立业,设厂生产,并孕育着被称为“陆婴一代”的新生儿。但自从宗氏派实行了海岸线管制措施之后,内陆海婴赖以为生的海盐便失去了供应源。没有海盐,生活区就无以为继,以致大量海婴平民被迫携老带幼从内陆向沿海地区转移,之前开设的工厂相继停产,甚至有不少厂房就此被人类幸存者兵不血刃地重新接管,从而连锁反应地引起一系列物资短缺。 由此可见,立宪派目前的处境非常困难。一方面他们无法获得人员补给,另一方面又要考消耗老本来维持战争。因此每一名立宪派海婴都有一种危机感:他们潜伏人类社会数以千年所建立下来的家底,恐怕要在这场消耗战中打干打净。为了应对即将降临的灭顶之灾,一项极富战略意义的计划就此应运而生——以人制婴。 立宪派对人类的了解要比宗氏派深入且透彻得多,对于陆地的情况也比宗氏派要清楚,这与他们长期扮演人类不无关系,故他们比宗氏派有着更为清晰和深远的大局观。由于受制于海婴的身体条件,海婴之间如果在陆地上交手,不太可能以自己的身体来投入战斗。所以他们很早就判断出,主宰陆地争夺战的关键,并不在于拥有多少飞机坦克大炮,而在于拥有多少他们一直想赶尽杀绝的人类。 在这一方面,立宪派有着宗氏派望尘莫及的优势。因为他们了解人类,从而懂得如何利用人类的特质。不论是爱恨情仇,抑或是酒色财气,也不管是礼义廉耻,还是历史人文,只要能够为立宪派所用,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去培养。而圈养区就是用来提供人类资源,并培养人类对海婴的仇恨的地方,直到人类的仇恨不为理智所制约,他们就会将这股仇恨引向宗氏派。 这种做法曾在立宪派内部引起极大的争议—— 反对者认为,利用异族去对付同族无异于背叛整个种族,这会使立宪派的名声陷入种族叛徒的臭名中,不仅教投奔者心寒,更留口实于宗氏派,供其大做文章,致立宪派于人心尽失、万劫不复之地;而赞成者则认为,这是立宪派对抗宗氏派的唯一本钱,失之唯恐离灭派不远,先烈千百年来的努力亦随之毁于一旦,到时别说名声,只怕整个立宪派连尘埃都不剩。 正反双方的主张似乎都预示着同一个结果——立宪派必将覆灭。 作为该计划的支持者,听涛酋长清楚意识到,计划是势在必行的,即使立宪派最终难逃覆灭的命运,但起码能最大限度延长整个组织的寿命。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思考过“计划是否该实行”的问题。他唯一担心的是,如果派内对计划的分歧进一步恶化,只怕未等计划实行,立宪派便已四分五裂。 为了解决这种分歧,他与正反双方的领头者深入交流过。最终他得知,这种分歧并非在“该计划的可行性”上,而在“如何解读该计划”上。 在海婴族群中,从不缺乏种族主义者。他们对自己种族的崇拜程度近乎盲目,若要他们靠异族来对付同族,不论在面子、感情还是尊严上,都说不过去。而这帮种族主义者,就是以人制婴计划的主要反对者。若换作平时,听涛酋长对这帮种族主义者根本不作理会,因为就算他们再不满意,也不会叛变——这是海婴大脑的禁区。但是,他们最终会扮演人类,而变成人类后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此前已有众多变节投敌事件可供参考。 为了使这帮种族主义者不至于集体叛变,听涛酋长为他们找到了面子、感情,乃至尊严上的出口:人类自古就有养狗看家护园,防盗防贼的习惯。从本质上说,他们也算是依靠异族来对付同族。然而,人类从来不会冒出什么觉得被侮辱的想法,因为他们从不把狗看成什么异族,他们只把狗看成是一件工具,像锤子、钳子一样的工具。所以,我们利用人类也不是利用异族,而是在利用工具。人类就是我们的狗,我们的工具,起码目前是如此。 这就是立宪派如今所主张的“人类工具说”。事实证明,这种说法让大多反对者得以释怀,乃至后来连宗氏派也模仿着这种说法来依葫芦画瓢地实施起大同小异的计划。自此,每一名尚在人世的身壮力健的人类,都被卷入了海婴内部的派系斗争中,成为海婴相互对抗的工具。不同的是,立宪派因人员紧张,无能力进行大规模窃脑,只能暗地里组织起人类力量,借助人类自身对海婴的仇恨来与宗氏派周旋,而宗氏派自恃人员鼎盛,对人类的奴役便明目张胆,猖狂之极。 然而,一如人类对狗那样,哪怕海婴真的将人类看作是狗或工具,在长时间的相处下,也难免产生感情——像哈葛托这样的亲猿者可不在少数。所以,立宪派决策层认为,“人类工具说”必须得再三强调,而这就是纳查瓦出任巢监后的首项重要工作。 可是,在立宪派“以人制婴”的计划实行之后,另一个问题亦随之突显——人类与海婴之间的生育率难以平衡。受生活环境的影响,海婴的生育率远没有人类高。长此下去,人类与海婴之间的人口比例只会越来越大。多出来的人类,需要更多的海婴去扮演,否则就必须“清理”掉。这将会耗费相当大的人力物力,而且经常“清理”大量智慧生命,将会引发很多难以估计的后果。早在数年前,海婴已经领教过瘟疫的厉害,但相比之下,他们更不希望领教在人类历史中随处可见的宁为玉碎的暴动,起码在他们还需要人类之前不希望看见。 对此,罗建明给出了两套方案并行的解决办法。其一,就是允许立宪派海婴在蜂巢内生育。这套方案一直悬而未决,只因派内决策层认为蜂巢并不适宜海婴幼儿生活。但迫于低生育率的现实,相信这套方案要通过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他的第二套方案,就是利用人工智能代替海婴去扮演人类。他自问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让一个人工智能以为自己是海婴,并且忠心于立宪派的事业。如此一来,人类与海婴的生育平衡问题就会从根本上解决。这就是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夺得夸父的原因。 其实对于海婴来说,生育率低的问题已经不是首次左右他们的政策。但这并不说海婴不重视生育,而是死卵率和少子夭折率其高——在深海里没有任何药物,偶尔一病便足以致命。说白了就是他们对待生育的处理方法仍相当原始。 尽管每一个海婴家庭的家庭成员约为八到十五名,然而这些成员大多不会横跨三代,并且每一代之间的平均代差年龄达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三十五岁。这不是在说海婴晚育,而是海婴少子的夭折率高,成年海婴几乎要生育三至四次,每次约五到六个孩子,才会有那么一两个能活到成年。这情况在人类开始对海洋造成不同程度的污染后越发严峻,海婴的平均代差年龄,在人类首次海洋污染事件至今短短的百十年间,便陡增了五岁。这自然成为了海婴仇恨人类的一大理由。 不幸中的大幸是,海婴只要一旦存活下来并适应了环境,其寿命一般都会比较高。海婴的平均寿命约为一百三十七岁,要比人类高出好几十年。当然,前提是他们不用扮演人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卷 海婴的世界 海婴的世界(完) 据闻,在向人类社会发动清算战的时候,人类的总人口已是海婴的三倍,而当时整个海婴族群能投入的作战人员,也不过区区五百余万。要用五百万海婴去撬动时逾七十亿人口,并于科技方面远远优胜于自己的人类文明,乍一听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若换作世界上任何另一种族,这五百余万生灵纵有三头六臂,于人类来说也不过是个头大一点儿的畜牲。 但他们是海婴,一种拥有将自己的意识嫁接到别人的大脑,继而鸠占鹊巢的怪异能力的智慧生物。他们扮演着人类社会中最具权力和最具财富的人,就像站在人类阶级金字塔的顶端,用鄙夷的目光俯瞰着身下的芸芸众生。这就是他们最为致命的武器。耐人寻味的是,这种武器并非来自科技,而是来自大自然。所以就其本质而言,海婴挑战人类文明,其实就是大自然力量与人为科技力量之间的博弈。 没有哪个海婴能具体说明自己拥有的能力始于何时,哪怕是族群中知识最为渊博者,也只是将其归于上天的恩赐。但凭借着这种能力,他们跨越了横亘在陆海之间的文明鸿沟,消除了与人类之间的科技差距,使人类社会在他们诡异的目光中化成一片又一片的废墟。为了这一天,海婴们一直在深海中隐忍了不知多少岁月,直到人类社会步入十九世纪,他们的隐忍终于迎来了盼头。 那是一段象征人类从农业文明转向工业文明的岁月,人类科技呈暴胀式发展,世界日新月异,全球化让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的国家、民族建立起更为紧密的关系,许多新兴事物尚未来得及普及,便已被社会的进步遥遥抛在后头。随着人类科技的暴胀式发展,人类的欲望亦以同样的方式爆发。欲望往往会引发争夺,而争夺则会引发冲突,为了在冲突中立于不败之地,人类从未在研究杀戮工具的路上放缓过脚步。终于,他们找到了能轻松摧毁自己世界的力量。 这就是海婴一直等待的东西。他们立誓要让陆地上那群好战到骨子里,却口口声声自称热爱和平的生物为其虚伪付出代价。 但这仅仅是海婴谋划清算人类的第一步,他们还需要一个时机,一个能在一瞬间欺骗全人类的时机。 随着电话与电报的诞生和普及,人类之间的交流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不再需要为说两句话而等上十天半月。到了二十世纪,因特网的出现使人类交流的信息量呈几何级暴胀,人类文明正式进入了信息化时代,待到了二十一世纪,便携式信息设备已成为了人类生活的必须品,信息泛滥有如洪水,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时间和地点向公众发言,网络变成一个乱哄哄的供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舞台。 这时,海婴们知道,他们一直等待的时机终于成熟了。 然而,人类虽然在毫无知觉中为海婴准备好了一切,但海婴依然还有一个关键问题需要解决——海陆两地的海婴始终无法正常交流信息。成为了人类的海婴再也说不出他们特殊的母语,而海婴族中又缺乏文字,这如同一面看不见的高墙厚壁,拦在海陆之间。为了将人类世界的情况告知海中的同胞,扮演人类的海婴几乎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尝试了一遍,却终未奏效。正当他们感到无望之际,一个人类走进了他们的视线。这个人后来成为了首个知道海婴存在的人类,当时他正在为自己新研发的技术作学术报告。 他就是罗建明。 海婴亟需一种无须透过语言、符号、信号就可以达到交互信息目的的方法。而大脑刷写技术,正正就是他们需要的。 哈葛托不知道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迫使罗建明就犯,而罗建明对此也没有过多的描述,只说是为求自保。反正后来因为脑部结构不同的原因,大脑刷写技术没能应用在海婴大脑上,但罗建明却为他们开发了另一样东西——木马仪。这东西不但能大大增加海婴对人类的窃脑率,甚至能让海婴的意识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如此一来,海陆之间沟通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当第一条木马仪生产线启动,并以每月一千个的产量进行量产,四大洋的海床上,便升起了一望无际、灼热的红光。 那是海婴渴望复仇的目光。 为了清算人类,海婴早在美苏冷战时期,便制定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基本战略——利用除核武以外的一切人类军事力量来打击人类。他们利用人类错综复杂的国际关系,事先加剧国与国之间的新旧矛盾,激化无数冲突,营造更为剑拔弩张的外交氛围。然后在同年同月同日——海婴称为清算日——他们运用早已大权在握的政治力量,肆意向周边国家宣战。全球各国终于爆发了由海婴暗中操盘的战争。 为了使战争来得更加逼真,他们上演了一幕幕敌国犯境的戏。在中国,他们穿起了日本二战时期的军服在沿海地区展开屠杀,再动用大量洲际导弹轰炸内陆城市。他们控制着官媒,散播着一早设计好的谎言。全球人民顿时群情汹涌,无不以为自己的祖国被别国侵略。然后在高呼着复仇的呐喊声中,导弹与战机遮盖了天空,战舰战船铺满了海洋,地上杀声震天,全球烽烟弥漫。未被窃脑的人类无不蒙在蛊里,尤其是军人,他们满以为自己在捍卫祖国。而就在这样的诡计之下,一座座象征着人类文明的辉煌都市,最终由人类亲手轰成瓦砾。 海婴的做法是毫无回旋余地的,不管是对人类,还是对他们自己。他们知道,如果此战失败,海婴的存在就会被曝光,最终必为人类所灭绝。 谁也不知道人类在什么时候醒悟过来,或许当今在世者,还有不少人以为这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特别是在内陆地区,民用信息传播系统——如新闻、互联网等——在海婴的控制下无不变成谎言的复读机。若不是沿海地区的人类总会有机会亲眼目睹海婴这种外族,只怕任谁都会被玩弄于精心安排的剧情中,把满腹忿恨投向社会同样分崩离析的日本人身上。 海婴起事三十天后,人类的常规军事力量已在全球各国的无理性滥用下被消耗了十之八九。为了在战时防止人类发难而抱着地球同归于尽,海婴早在大半个世纪前就已致力于裁撤核武。在他们的努力之下,人类核武储备在数十年间锐减十之六七,余下的亦尽为海婴所控制,从而避免了人类在战时爆发核战的风险。除此之外,海婴还控制了生化武器、细菌研究所,以防大范围泄漏。为了清算战顺利进行,他们早就切断了人类一切可用作玉石俱焚的手段。 清算战结束后,海婴便陷入了立宪和宗氏的内战中。尽管哈葛托来自听涛氏族,但当时他仍是一命效忠冰岩氏族的巡游队长,日常只在海里执行任务,对陆地上的纷争几乎是一无所知。他首次被派往陆地,是去执行残余人类清剿任务。他在宁波东面海域的群岛城市舟山登陆,并将自己的意识传送到一名傀儡身上,由其携带辗转舟车到达宁波。他本以为清剿人类等同于屠杀人类,但后来才知道,屠杀只针对老弱病残,而他真正的任务只是霸占一个健康的人类身体即可。 他对这个任务颇感不满,不理解为何要留着一部分人类养虎为患,但除了服从,他别无选择。他与另外十数名同胞的意识同处在一个大脑,并透过读取各神经传回来的信息,感受着这片他从未踏足过的世界。在此之前,他不知道身体失去浮力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空气中的气味是如此丰富。这里有他一辈子也看不尽的新鲜事,木头、金属、塑料、玻璃所带给他的干燥触感叫他着迷。而最令他如痴如醉的,莫过于人类视网膜神经传回来的信息,原来这个世界竟是如此斑斓,每种事物都有着与别不同的质感,光既是光又非光,水既是水亦非水,一切皆变又似乎从来未变。后来他才得知,眼前一切灼灼生辉、美不胜收的景象,在人类的眼中竟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他们称之为颜色。 然而,除了这些浅显之事,他再也不能理解更多。因为众多海婴意识占据同一大脑,会使每一个意识可运用的脑功能严重不足。除去了主导者意识所占用的约八成的脑功能,其余意识只能挤在剩下的两成中感受世界。这两成不足以让他们建立逻辑思维,也无法构成完整的记忆,故他们只能在浑浑噩噩中度日,直到碰上可窃脑的目标为止。 哈葛托就在这种与婴儿无异的思维中,度过了他在陆地上的第一个星期。他连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遑论思考主导者在干什么。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眼前世界变得绿油油,便以为以往绚丽的画面不复存在,不由得悲伤绝望,并透过人类的大脑,萌生出他有生以来第一个寻死的念头。但随着一阵强光乍现,他突然看见一个戴着碧绿眼镜的人站在自己前面。起初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只觉得颇为眼熟。然而,未等他理顺其中关系,各种念头便已在脑海中翻飞—— 我叫邓苗,我是一名高中学生,我的高考考砸了,真是无地自容;我的父母经常在外工作无暇顾及我,但现在他们都死了,是被我舅所杀的,他跟我舅娘把我两个表妹也一起杀了;与逃难者躲在这写字楼里是为了等待救援,他们都说这种事很快就会过去,我觉得也是;对于爸妈的死,我并不是很难过,反正没多大区别;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学习,争取等这一切过去之后再考一遍;我的保姆张婶也好像死了,她很关心我,我很难过…… 数之不尽的信息如万人擂鼓敲钟一样,几乎要震裂他的脑颅,又如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把他的脑神经绕成一团死结。青黄难辨的光线就在他眼前闪烁不停,叫他两眼欲昏。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不该站在这儿发愣,也没有时间让他慢慢解读拥堵不堪的信息,他只能选择性地回忆,回忆起自己的任务。他对人类的仇恨像被闪电劈中的大树,霎时间燃起雄雄烈火,他要杀光所有人类,用他的尾巴绞断他们的脖子,戳穿他们的胸膛。然而,尾巴不见了,一看双手,漆黑的皮肉换成了黄色的满是泥污的皮肤,手指还多出了两根,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是个人类,而且是一个女生。 这就是他首个人类身份,是一个直到被自己窃脑前,仍幻想着社会秩序有朝会恢复,仍计划着再高考一次的女高中生。哈葛托还记得占据了她的大脑后,第一份读取到的记忆竟不是生存的艰辛,而是被高考失利打击得满目疮痍的精神。而最让哈葛托无法理解的是,她对自己父母的死亡竟无动于衷,反而挂念自己的保姆。 人类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物?这个问题自他扮演首个人类至今已整整五年有余,可他仍然没有一个答案。 哈葛托回到自己的居室,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往事。这时,忽有数个身影从他的居室前掠过。他知道那些是留守在这里,负责照顾失去意识的同胞的族人。他不想在嘘寒问暖中浪费时间,也就没向任何族人打招呼。 他开启了安装在居室内的睡眠计时器,但在设定睡眠时间的时候,他犹豫了。到底是按照罗建明的建议,睡眠四十八小时,还是要缩短这个时间?他寻思了片刻,觉得四十八小时太长,便设置了“三十六小时”。刚要歇下,又改变了主意,将时间设为“二十四小时”。他恨不得一眨眼就已经醒来,因为有一件事始终牵肠挂肚,那就是原本安装在“逐日”号上的人工智能系统的下落。 那个聂纪朗到底是死是活?到底在太空还是在地球?到底仍是人类还是已成了傀儡?哈葛托突然萌生出必须要找到他的想法,最起码,不能让他落在宗氏派手里。他连忙用通信仪向罗建明下达命令:从姓吕的大脑里找出聂纪朗的样子。我要确保这个人不在宗氏派那边。 罗建明只是瞄了一眼电子仪板上显示的文字信息,便迅速将通讯界面关掉。他此刻并没有多少心思去理会哈葛托的命令,因为他正在应付另一个人。 “只要找到夸父的芯片,我们就可以改写它一部分智能功能,让它忠于立宪派,然后以海婴大脑数据作基础对其进行重新编译,让整个智能系统更像海婴,最后将其芯片量产,植入到最新开发的木马仪中。如此一来,木马仪就可复制人工智能代替海婴的意识占据人类大脑,从而降低整个立宪派的人力投入,解决一直困扰我们的人力问题。这个计划得到了主席酋长的批示,我们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朝着这个目标进发。以上就是我近期工作的报告。” 他放下满载报告内容的电子仪板,正襟危坐地看着他跟前的人。其实那不是人,而是哈葛托的胞兄——纳查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四卷 忠诚的园丁 忠诚的园丁(一) 大脑构建信息,就好比一颗树的成长。 我们生活环境中的母语、民族、地理、气候等客观条件,是这颗树的主干,是我们大脑中一切信息的基础。从这主干繁衍出来的各种文化、习俗、观念等元素,是这棵树的枝叶。倘若再细分下来,枝叶更有粗细茂疏之别,其结的果也有壮萎多寡、甜酸苦涩之分。 数千年来,人类为了改善植物的成长,创造出许许多多的方法。有温室的、嫁接的、混种的、转基因的,不胜枚举。 那么,在改善大脑这棵树的成长上,我们人类做了什么?——教育。而教育细分下来,也有着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方法。 但今天,鄙人相当大言不惭地向在座各位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经过我们团队十数年来的不懈努力,我们有足够的自信,会将教育中许多不切实际、徒有虚名的方法请出历史舞台。 在此,我怀着万分兴奋的心情,为各位带来我们团队最新的研究成果。我们将它命名为—— 大脑刷写技术! ——在全国创新科技发布会上,项目总策划兼工程师罗建明博士如是说。 自此,直到灾难来临之前,罗建明和他的团队都被社会盛赞为“大脑的园丁”。 第二十三话:忠诚的园丁 巢监室里,响起了“噔噔噔噔”富有节奏的声响,那是纳查瓦的尾巴在敲地板。 在罗建明整个报告过程中,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有几次罗建明说到一些并非三言两语可解释清楚的地方,还故意停下来等他发问,结果他仍旧一言不发。这让罗建明十分惊奇,眼前这海婴与早些年前简直判若两人,他本来急躁的性格今已收敛了许多。这说明他的大脑已经突破了无法控制情绪的桎梏,从而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类。 这个现象其实在侧面透露一个事实:海婴大脑的绝缘区——那些他们从来都不能理解的领域,确实是可以透过从人类大脑带回的信息作借位修复。也就是利用大脑正常的区域,去处理他们从来不会处理的信息。这是大脑普遍具备的一项功能,相当于右撇子的人学会了左手拿筷子。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们扮演人类之前,从来不知阶级斗争为何物,直到扮演人类之后,他们不但在政治信仰、立场及思想等领域产生了的分歧,更将这种分歧透过归脑带回自己的大脑中。 人类的思想,就像春风野草一样,在海婴群体内不断生长和漫延。这让他们的大脑越发趋于健全。 时间正一分一秒地过去,罗建明的报告已经结束了将近两分钟,然而纳查瓦仍只是在敲地板。罗建明知道他在思考,所以只能干坐着,等待这位巢监的指示。他本想表现出一些不耐烦的表情,但他知道,人类的表情对于海婴来说并无多少意义。 又过了两分钟,罗建明终是按捺不住。“以上就是我近期工作的报告。”他重复着刚才的话,但纳查瓦仍然没有回应。若不是这个海婴双眼还泛着红光,罗建明真就以为他睡着了。 “巢监大人,”罗建明只好试探地问,“请问你对我的报告有什么疑问吗?” 纳查瓦的尾巴停下了。“难道你没发现,你通篇的报告中,都是些早就说破嘴皮的陈腔滥调和流水账似的工作汇报吗?难道你就没有一些新的想法吗?”他说话的时候,放在罗建明面前的一杯水渐渐泛起了涟漪,“要知道,你做过些什么,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我都不需要你来汇报。” 纳查瓦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在告诉罗建明,他身边已经有人在监视他。尽管罗建明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或者到底有多少人,但他知道,他们都已被安插到自己的身边。最有可能的就是自己的团队——有些人只要恫吓一下,或给点甜头,他立即就会成为纳查瓦的眼线。 蜂巢内可不是只有“亲猿者”,还有更多数都数不过来的“亲鸦者”。 而他的副手李筱玲——那个为汤兰设计了一系列噩梦的女人——恐怕就是其中之一。 “噔噔噔噔”,纳查瓦的尾巴再次敲响地板,但这次频率急了很多,显然不再是思考,而是在提醒,提醒罗建明最好把心里想的全盘托出。 “你知道我其实不需要问你。我只要到你大脑里游历一下,你就什么也瞒不住我。”他说。 “巢监大人,”罗建明笑着说,“如果我有心隐瞒你,只怕窃脑这一套对我并不管用,相信你是知道的。毕竟我是大脑刷写技术的总工程师。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对立宪派的事业是百分百的忠诚。正所谓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他顿了顿,并拿起面前的水杯一饮而尽。 “至于说到想法,”罗建明继续说,“我确实是有那么一点,是关于之前我提出用人工智能代替海婴意识的设想的。相信你也觉得,这个设想确实是有非常好的前景,只要实现了,困扰我们多年的人力问题将会得到根治。但是,作为该设想的提出者,在为之已初步投入人力物力并付出了一个圈养区作为代价的同时,我觉得我们都必要冷静下来,思考一下现实的问题。” 他从桌面上拿起电子仪板,翻阅起来。“在我整个设想当中,目前最不确定的因素就是夸父的下落。只要找到夸父,篡改它的人工智能只是时间上的问题。然而正如人类的军事常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在这些事情实现之前,我们理应先筹备妥当,那就是如何实现芯片的量产。”罗建明一面说,一面悄悄睃了纳查瓦一眼,想看他有什么反应。然而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如果这一步没有明确的方向,”罗建明只好继续往下说,“设想中的每个环节就会缺乏协同,操作起来就会事倍功半。可是说到量产,这中间就有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规避的。首先,是场地的问题。还好这个并不算太难解决。很早之前我就大概了解过,夸父的芯片是一个由十四纳米晶管组成的球体,大小如乒乓球。排除一些暂时无法预料的技术问题,目前尚在立宪派控制的电子元件厂中,至少有两个厂区的设备是可满足量产的需求。但是这两个厂区已停运多年,若要重启生产线,我们就得处理第二,第三,甚至更多的问题。我目前能想到的,就是人力技术投入、人员技能培训、设备日常维护,乃至人类生活区、海婴生活区、海盐的供应、日常食宿供应、原材料供应及安保系统等等。相信着手之后,问题会更多。”说到这,罗建明发现纳查瓦的颊毛抖动了,尾巴亦不知不觉地缠在椅子的一条腿上。如果罗建明没有解读错,他此刻正处于某种焦虑中。这是海婴在面对困难时最容易显露的情绪。 罗建明知道他要说话了。 “对于你所预料的问题,”纳查瓦说,“我需要在主席酋长的参谋会议上汇报。对此你可有什么建议?” “如果你觉得一个研究脑科学领域的人在开厂投产这一块给出的建议有参考价值的话,”罗建明说,“建议多少还是有的。” “参考价值不在于你研究哪个学科,”纳查瓦说,“而在于你是战前人类。说吧。” 罗建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我就概括一下吧。”他说,“首先,我们要放弃大部分在内陆建设的生活区和军事区,减少不必要的消耗,然后集中资源重点发展能承接生产任务的生活区。以我们目前拥有的资源,要着重发展两到三个这样的区域应该不成问题。其次,我建议暂停清除人类女性和幼儿的政策,人类一旦被赶尽杀绝,我们将再无人力可用。第三,加紧研发海婴的陆行装备,至少要满足海婴在日间行动的需求。最后,我们应该组建一支队伍,专门到海里寻访愿意效忠立宪派的海婴。那些现成的人力资源,我们不用将会尽归宗氏派。” 在听取罗建明的建议的过程中,纳查瓦两眼红光时明时暗,那是海婴心生怀疑时的表现。“第一条建议,将意味着我们要放弃大多目前立宪派控制的区域,然后那些区域就会重回人类手中。我没有理解错吧?” “没有。”罗建明回答得很干脆。 “第二条建议,暂停清除人类女性和幼儿的政策,则意味着人类可以休养生息,发展出更多人口。我也没理解错吧?” “也没有。” “你这是给我们立宪派作的建议吗?”纳查瓦绷紧着尾巴的肌肉并高举过头,那是他们感到愤怒并作出攻击预备的姿态,“你分明就是在给人类争取发展的机会!” “巢监大人,人类常言,两害相较取其轻,”罗建明不慌不忙地说,“任何抉择都会有正面和负面的影响。或许,我应该收回让夸父代替海婴的设想,让一切维持现状,可能会更合您意。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放弃开设电子制品工厂。这一点恐怕您比谁都明白吧。” 纳查瓦当然明白。他们目前所用的木马仪,都是战前生产的。根据立宪派所拥有的木马仪的库存数据,经历了五年的内战,早已消耗了十之六七。这说明如果他们在未来四年内没有再生产一批木马仪,到了第五年将没有木马仪可用。这还是以维持目前内战规模的前提,倘若规模扩大,这个消耗会更快。另一方面,罗建明为木马仪制定了许多改良方案,都需要重新投料生产来完成。比如说:无须再借助月球的潮汐力和摆脱外光源影响即可进行窃脑的技术。 面对这个无法解决又不得不解决的问题,纳查瓦的尾巴再次紧紧缠绕着椅子的腿。罗建明看得出他已经尽量保持克制,否则别说区区一条椅子腿,哪怕是一根水泥灯柱,也经不起他尾巴的缠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四卷 忠诚的园丁 忠诚的园丁(二) “你说得没错,”过了良久,纳查瓦终于开口,“我们确实需要考虑开设电子制品工厂。倘若按你的建议去筹备,你认为生产出新一批木马仪需要多长时间?” “如果顺利的话……”罗建明沉吟片刻,“我想五到六年该差不多了。” “你这五到六年是怎么得出的结论?” “生产一个木马仪所涉及的产业可不仅仅是木马仪。”罗建明说,“我粗略给你算一下:镜框需要金属加工和铸造,镜片的材料需要生化技术,镜片成型需要光学加工,还有镭射技术、x射线技术、蓄电池等等等等,随随便便都能扯上十来个产业。说五到六年,已经是最保守了。如果中间再加上宗氏派和人类的捣乱,那时间就无可预算了。” “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把各个产业重新发展起来。”纳查瓦一双红眼睛像警灯似的闪烁不停,这说明他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你们人类的社会捣个支离破碎,现在又要去重建起来,算是什么道理?” 罗建明满含嘲意地冷冷一笑,似乎被眼前这只的鬼鸦的言论深深刺痛了他的智商。“看来你对人类文明发展的理解还处于相当稚嫩的阶段。我们人类就是在战争、摧毁、重建、思考这种轮回下发展起来的,没有一个文明能超脱这个规律……”他话没说完,就感到一阵强大的气压迎面逼来。纳查瓦的尾端就停在他面前一公分左右的地方。罗建明倒吸一口凉气,他发现人类的反应对于海婴的尾巴来说,简直慢得可怜。 “我不像我弟。”纳查瓦缓缓收起尾巴,“你若再敢放肆,不光是你,就连你的组员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罗建明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巢监大人,请恕我直言。一如你所说,海婴好不容易才清算了人类,夺得了陆地的主导权。既然如此,为何又放着大好河山任其荒废呢?我觉得……” “你的建议我都知道了。这问题在参谋会议上几乎天天都在探讨。”纳查瓦打断了他的话,“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建议吗?” “别的建议……”罗建明显得犹豫了,“有倒是有,但我不希望由我嘴里说出来。人类与人类之间的语言沟通尚且存在很多歧义,就别说是人类与海婴了。所以我更希望,我这个建议是由你们亲自从我脑子里读出来。” “你的意思,是让我窃你脑了?” “至少是你信得过的海婴吧。” 纳查瓦双眼的红光暗淡了下来,旋即又转亮。“你不是说,你是大脑刷写技术的总工程师吗?我怎么知道你让我读取的信息是不是刻意篡改过的?” “关于这一点,我也无法证明。”罗建明说,“只是这个建议对于我来说实在有点敏感,我真的不方便说出来。但巢监大人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我的记忆被刻意篡改过,那么不管是我嘴上说的还是心里想的,其内容都应该是相同的。如此一来,为了消除歧义,我建议你还是亲自读取为好。”纳查瓦深深呼了一口气,颊毛随即披散在肩膀上。这说明他觉得“有点儿意思”。 “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主动让我窃脑的人类。”他说,“这说明你有些东西很想让我知道。但以我对人类的了解——特别是像你这种狡猾之辈,能主动向我透露的,大多都是谎言或是阴谋。你说是吗?” “你说的不错。人类太过狡猾,你对我的怀疑合情合理。”罗建明说,“如果是这样,我就没有别的事了。我组里还有许多事等着处理,请巢监大人允许我回去工作吧。”说完,便欲起身离去。 “我还有一个问题。”纳查瓦叫住了他,“如果我在你脑里解读出哪怕是一星半点不利于海婴的信息,我该怎么处置你?” “那得看巢监大人如何定义什么叫做‘不利于海婴的信息’。我心里有不少对付宗氏派的想法,他们可也是海婴。” “少给我混淆概念。”纳查瓦说,“你知道我所指的海婴,并不带有任何政治立场,而是指对于你们人类来说的‘异族’。” 罗建明微作一笑,心想这家伙对于汉语的了解程度,放海婴族群里已算是鹤立鸡群了。“请巢监大人放心。”他对纳查瓦说,“我对海婴能在地球上建立比人类更辉煌的文明有足够信心和忠诚,否则我也不敢恳请你一读我心中所想。虽然你会怀疑我这份信心和忠诚是出于真心实意还是篡改而来,但只要你一直提防着我,监控着我,那即便我再有三头六臂,又能闹出什么风浪?” 纳查瓦忽然狂啸起来,发出极其尖锐刺耳的声音。罗建明连忙捂住耳朵,否则在这狭窄的空间被这种声音刺激,耳膜随时会有穿破的危险。但他知道,这只是海婴用来表达情绪的叫声之一——纳查瓦在“笑”——如果放在水里,会发出类似于鲸歌一般空灵的鸣叫。立宪派中就有一个成员氏族因为叫声好听而被称为鲸歌氏族。 “你果然是一个巧舌如簧的家伙。”纳查瓦收起了叫声,颊毛随即翻滚起来,双眼散发的红光让室内的照明都黯然失色。这说明他正处于亢奋之中。罗建明只觉得眼前景物忽然首尾倒置,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方发觉自己被对方的尾巴倒提在半空。 “我对你脑子里的东西是越来越有兴趣了。”纳查瓦说。 罗建明被倒吊着说:“巢监大人请谨慎读取,我脑子里可有很多信息是你一时三刻理解不了的。若把太多这样的信息带回你的脑子里,可是百害而无一利。” “谢谢提醒。”纳查瓦一语甫毕,巢监室内便闪过一阵青黄难辨的强光。 他倒下了,罗建明也摔在地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抱着摔痛的脑袋呻吟——海婴窃脑后需要一段时间重新适应人类的神经反射。片刻之后,随着头痛的感觉散去,他缓缓放松了下来,四肢随意摊开,躺在地上,目光涣散在灯光之中。 “我知道了!”他说,“这就是你所说的不便说出来的方案。噢!还有还有。这是什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面说一面从地上站起来,并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副木马仪戴上。随后抱起纳查瓦的头颅,面对面地又是一闪。 纳查瓦归脑了。 罗建明再次摔在地上,使劲地扯着自己的头发,神情看似十分痛苦——他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良久之后,他才缓过神来,抬头一看,纳查瓦正在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颊毛。 “你已经读取了?”罗建明问。 “难道你不知道?”纳查瓦反问道。 罗建明拍了拍仍在隐隐作痛的额头,苦笑着说:“我终于发现你跟你弟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同样迷信归脑后人类会共享你们的记忆。可你已经不是头一次归脑了,早就该验证了木马仪在使用后,会从人类大脑里删除所有与海婴有关的信息。这可是根据你们主席酋长的要求设计的。” “谁知道是不是所有木马仪都这样。” “如果不都这样,我能把命留到今天吗?” “我还是比较相信自己。”纳查瓦坐回椅子上,并翘起了二朗腿——他从人类身上学会了不少坐姿,在海里时他可从来没有坐的必要。“关于你那个不便说出来的方案,其实不能算是你的方案。不过那倒是一个可解燃眉之急的办法,只是若从宗氏派手上抢木马仪,与他们的关系恐怕又要紧张起来。” 纳查瓦尽管没有明确表态,但从他的话可以听得出,他很重视立宪派与宗氏派之间的关系,并且是希望两派能往好的方向发展。 这引起了罗建明的注意。 海婴绝大多数是种族主义者,而立宪派右翼更是其中的狂热分子。他们与人类一样,对“同族”有着莫大的归属感和优越感,而对“异族”则怀有强烈的仇恨、歧视、鄙夷和排斥。可是无独有偶,他们对种族主义的理解亦和人类如出一辙——所谓“同族异族”,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概念。 在与人类的冲突正式爆发之前,他们曾将敌对氏族和人类一并划为异族,且一度认为前者比后者更可恶。这种种族主义被称为旧种族主义,是建立在海婴一族阶级斗争的基础上,其阶级性要远大于物种性,人类只是作为另一个物种像陪衬一样被列入其中。但随着他们将人类拖入战火,并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同类在与人类的斗争中丧生,这个种族主义的概念便发生了改变——物种性逐渐取代阶级性——新种族主义应运而生。自此,这帮种族主义者口中的“同族”就囊括了所有氏族的同类,而“异族”则只剩下特指人类的含义。 基于这种认知,新种族主义者的感情自然多往同类靠拢,有时甚至会逾越政治和阶级斗争的底线,作出不甚理智的决策——纳查瓦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认为,只有奉行新种族主义,才有可能使立宪宗氏两派团结起来,亦只有新种族主义才能使敌对派系迷途知返。耐人寻味的是,不论是立宪还是宗氏都同样有着一帮为数不少的新种族主义者,并对彼此的理念作出了友善的回应。这也是为什么,政治立场截然不同的两派,中间总有那么一伙海婴关系暧昧不清。这使得素来主张以阶级划分敌我的立宪派左翼相当不满,并认为新种族主义为变节投敌等行为提供了滋生的土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四卷 忠诚的园丁 忠诚的园丁(三) 蜂巢内的政治环境,就是在两翼的分歧下,并随着纳查瓦这个新种族主义者的到任产生了剧变。这使得罗建明和他整个人类团队的处境就变成十分敏感。“异族”和“工具”两大标签,就像两把悬在头上的斧子,随时会掉下来将他们砍个身首异处。尽管海婴对人类一向怀有“异族”和“工具”的看法,但由于有“亲猿者”的存在,再加上罗建明公关有法,这种看法才不至于对他们构成威胁。但蜂巢空降右翼高官,无疑象征着左翼的失势,而“亲猿者”几乎清一色来自左翼。如此一来,只要两翼的关系越趋紧张,一直以“亲猿者”作靠山的罗建明等人类,就越有可能被“新种族主义者”拿来杀鸡儆猴。 明哲,今已不能保身。罗建明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消减两翼之间的分歧。而这分歧,主要是集中在对宗氏派的政策上。 “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你弟为了把‘逐日’号的成员带回来,险些死在了图卡牧的手上。”他决定先尝试挑起纳查瓦对宗氏派的不满。“虽然你们右翼为改善两派的关系从中斡旋了许多年,但不怕得罪地说,你们的努力几乎没什么效果。” 纳查瓦岂能不知道。在他对严黄窃脑的时候,哈葛托还在严黄的脑子里转悠着,他们兄弟俩的信息只能无可避免地相互共享。可他却说:“图卡牧是宗氏派的右翼分子,而我弟又是本派的左翼分子。当保皇强硬派碰上革命激进派,你就算不说我也能猜到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巢监大人,”罗建明说,“宗氏右翼在他们派内可是多数派,他们所奉行的政策,几乎就等同于整个派系的政策。而他们又是地地道道的保皇党,他们对同类的感情远不如他们对酋长的感情。为了酋长的专权,他们可以杀尽天下怀有异心的同类。反观我派,同样作为多数派的右翼却一直以仁爱之心去包容他们,教育他们立宪法治的精神。请恕我直言,这无疑是拿自己最柔软的地方去与敌人最坚硬的地方相撞。” 纳查瓦沉默了,连在梳理颊毛的手都停了下来。 罗建明感觉他的立场有点动摇了,赶紧抓住机会往下说。“历史可鉴,世上没有任何革命是靠仁爱来实行的,也没有任何阶级斗争是说教可以完成的。所以两派之间的关系,从来就没有紧张起来一说,因为你们一直就这么紧张。其实我们不妨把问题看得透彻一些。造成你们海婴一族内部分化的,并不是什么政治抱负或者氏族文化之类乱七八糟的原因。那都是可以调和的,唯独根本利益不可调和。说白了,就是立宪和宗氏双方的主张,都伤及到彼此的命根。你们不势成水火才怪?” 罗建明话音刚落,纳查瓦便即猛然从椅子上站起,信步走到他的跟前,几乎是鸟脸贴着人脸说:“我终于听明白了。尽管我没有在你脑子读到相关的信息,但你让我窃脑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你就是想煽动海婴之间的内部矛盾,好让我们拼个你死我活,而你们人类就可以坐观成败。” 罗建明被他的声音震得牙齿发酸,但也只能强忍着说:“巢监大人,请看清楚事实吧。自你们祖先首次学会人类知识的那天开始,海婴之间就注定了要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你终于承认,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你们人类!” “不!”罗建明满头大汗,连知觉都被震得麻痹了,却仍扯着嗓子说话,“是人类的知识让你们看清了一直被压迫的事实!” 这时,房间里忽然响起设备震动的蜂鸣声。原来是罗建明手中的电子仪板收到了信息。纳查瓦下意识看了一眼,发现信息的发送方正是他的胞弟哈葛托,于是夹手夺过仪板,用尾巴操作起来——他长有很尖的指甲,仪板使用起来极不方便。 在读取罗建明大脑信息的时候,纳查瓦除了获悉罗建明那个“不便说亲口说出来”的方案外,还读取到另一些内容。而哈葛托此间发来的信息,恰好证实了那内容的真实性。 “紧急:速速传我聂纪朗的外貌信息。”纳查瓦将信息内容念了出来,“我弟他本就打算对那姓吕的人类进行窃脑,为何如此焦急要这姓聂的照片?” “你在我大脑里应该读过。”罗建明说。 纳查瓦仔细回忆了一下,便明白了其中原委。“这个事不用麻烦他了。”他说,“我会亲自在那姓吕的脑子翻出那姓聂的照片。”吕湘英是立宪派夸父计划中目前最重要的角色,谁掌握了他,谁就基本掌握了整个计划的话语权。对于权力的僭夺,纳查瓦从来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但是……”罗建明说,“按照规定,谁负责的人归谁处理。那人是哈葛托队长带回来的,巢监大人这样做,恐怕不妥。” “熟睡的海婴除了成为鲨鱼的食物之外,就什么也做不了。”纳查瓦将仪板丢回罗建明身上,“我们来不及等他醒来再处理了,必须尽早确认。那姓聂的是如此关键的人物,如果真落在宗氏派手里,我们就得赶紧商议对策。”说完,也不等罗建明回应,便信步离开了巢监室。 罗建明连忙追出门去。“巢监大人!你这样做,我不好跟哈葛托队长解释啊!万一他怪罪下来,我更是担当不起。”纳查瓦停下脚步,缓缓回头看了他一眼,在毫无征兆的时候,倏然掠起尾巴,横架住他的脖子将他压在墙上,劲力一送,像执行绞刑一样,把他整个人贴墙提起。 罗建明感到气管像被压断了似的,喉头“咔哈咔哈”地叫着,却呼吸不到任何空气。他离地的双脚挣扎着在墙上乱蹬,所蹬之处正好是该过道的照明开关,导致那截过道毫无规律地一亮一灭,仿佛在为他突然遭到的野蛮对待而抗议。 “哈葛托!又是哈葛托!”纳查瓦颊毛四起,这说明他相当愤怒。“在你眼里,除了那个恃着自己娶了疾游酋长之女而狐假虎威的家伙之外,还有别人吗?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世上能要你狗命的海婴远不止他一个吗?你很为难是吧?那我就帮帮你。只要你死了,你就什么都不需要跟他解释了。” 罗建明哪里缓过气来说话。他不得不奋起平生力气,去掰开纳查瓦的尾巴。可是在海婴最强壮的肢体面前,他的臂力就如初生婴儿无异。其实,他知道纳查瓦并未真正使劲,否则他的脑袋只会像柿子一样被捏爆在墙上。兴许纳查瓦只是想吓唬一下他,也或许是想看着他慢慢地死去。 不管纳查瓦想怎样,罗建明也确实喘不过气了。他拼命地挣扎,用被自己啃得所剩无几的指甲疯狂地去抓纳查瓦的尾巴,却哪里管用,继而加上下巴去戳,不料竟换来力量更大的挤压——海婴若绷紧尾巴的肌肉,只怕连刀都砍不进去。罗建明被勒得脸色发紫,唾液、鼻涕混着血丝齐流,舌头被挤出大半,充血的双眼几乎要从眼眶里掉下来。人类在海婴面前,连一只猫都不如。 罗建明此刻终于确认了一件事——纳查瓦果然是想看着自己慢慢地死去。他再也没有气力挣扎了,四肢像泄了气一样垂了下来。 “巢监大人!”这时,有一女子自过道深处跑来。纳查瓦远远看着亮一截暗一截的灯光,早就猜出来者是谁。“巢监大人!”女子奔到纳查瓦身边,跪在他面前哭着说,“我求求你放过他吧,他也是无心得罪你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为立宪派的事业鞠躬尽瘁。求你看在他那点微薄功劳的份上,就饶过他一次吧!” “原来是李筱玲女士啊。”纳查瓦说,“我早就听说你倾心于他,现在看来果然不假啊。” 李筱玲哪有心思跟他扯别的。她看着罗建明死态渐现,焦急得连连磕头。“巢监大人,求你松了尾巴吧。他快要死了。你曾答应过我,只要我为你监视着他,你就会饶过他的。你答应过我的!” “我是这样说过。”纳查瓦双眼频繁地闪烁,手指一圈圈地缠绕着李筱玲的鬓发,这代表他正一副戏谑的心态。“但我仔细想过,罗建明是个聪明人,他对你的监视一定会有所察觉,并提防着你。与其他提防着你你监视着他这般劳累,倒不如让我杀了他,好让你俩解脱。” “巢监大人!”李筱玲说,“如果连他都死在你手上,整个蜂巢的人类,还有谁会真心实意为立宪派做事?他可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完全忠心于立宪派的人类啊!我以他的监视者身份作证,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立宪派的伟大事业啊!” “你说得确实有道理。”听纳查瓦这样说,李筱玲以为他会放过罗建明了。谁料纳查瓦却继续说:“可我更相信,被鞭打得越狠的马跑得越快。”李筱玲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耳朵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骨折声。罗建明的颈骨,被他的尾巴硬生生地压断了。“你就当这是一次鞭策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四卷 忠诚的园丁 忠诚的园丁(四) 纳查瓦走了,李筱玲仍跪在那里。她的目光投入漆黑的过道深处,不愿——也不敢——看罗建明一眼,只竖起耳朵,留心听着身旁的动静。 求求你动一下——她暗暗祷告着——只要动一下,哪怕是半根指头也好。她一直等,由奢望等到绝望,最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才抖着手将罗建明的遗体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道上渐渐站满了人。那都是罗建明的队员。他们大多都不愿相信,罗建明就这样被残忍地杀害了。看着罗建明的死状,还有李筱玲呆滞空洞的目光,四下间逐渐回荡起人们的抽泣声。 纳查瓦杀了罗建明后,第一时间便往关押吕湘英的蜂房赶去。对于杀死罗建明一事,他心中并无什么感觉。海婴杀人如同人类杀鸡,谈不上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如果硬要说有什么让他感觉些许忐忑,那就是弟弟哈葛托必然会为这个他最喜欢的“工具”而跟自己闹上一场。可这正是他希望的。他想找个机会教训那帮把哈葛托当成主子一样的疾游海婴已经好久了。倘若哈葛托真要跟自己闹,他正好治一下这个“不听话”的弟弟,好让那帮疾游乡巴佬们知道,现在到底是谁坐在蜂巢第一把交椅上。 行至半途,纳查瓦忽然想起那个罗建明不便亲口讲述的,主张立宪派从宗氏派那儿抢夺木马仪的建议,于是决定先去拜会一下蜂巢首席情报官塔戛——人类身份是一个神态阴沉,名唤邓冠勋的中年男子——看能不能从他那里核实一下该建议中某些信息的真伪。然而到了情报厅,却不见邓冠勋的踪影。问其下属,亦不知去向,只说他是四处闲逛。无奈,纳查瓦只好迂回先去吕湘英的蜂房,不料邓冠勋竟就在该蜂房的中控厅里等着他。 塔戛此时正以人类的身份站在观察镜前看着精神被折磨得支离破碎的吕湘英。“巢监大人,”他背对着纳查瓦说,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你说我们把意识转嫁给人类并支配他们,那么这些人类,还算不算是他自己?” 纳查瓦双眼猛地一闪,颊毛顿时绷直。这是海婴吃惊的表现。对方竟然在这里等自己,显然是知道了自己会来。但纳查瓦却不敢肯定,对方是否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 “当然不算,因为意识已经不是他的了。”为了让自己别表现得太错愕,他选择了回答问题。 “那我打个比方:如果这个人类患了多重人格,身体是由另外一个意识支配。那么这个人类,哪个意识才能算是他自己?” “或许都是吧。冠勋,你到底想说什么?”海婴内部有一个历来悠久的习惯,就是不管某个人类目前的扮演者是谁,都以该人类本来的身份作称呼。听说这有助于扮演人类的海婴更适应人类的身份。 邓冠勋转过头来,用余光看了一眼纳查瓦。“在人类统治世界的时候,他们的某些民族曾在法律上作过这样的规定:如果一个人患有多重人格,身体被另一个意识所支配并实施了犯罪,法律会对其作特殊处理,豁免其刑罚。”他说话时嘴唇一动不动,就像在念腹语一样,“人类对多重人格的看法,其实跟大人你差不多,都是认为每一个人格既独立,同时又能代表他自己本人。然而,有趣的是他们的法律。对于多重人格的罪犯,他们认为犯罪的只是其中某个人格,如果让没犯罪的人格因为犯罪的人格而受到牵连,法律就会有失公平。所以他们就为多重人格罪犯增设了特殊的处理办法。” 纳查瓦感到不耐烦了,“你绕来绕去,到底想说些什么?” “你声音别太大,我有点儿受不了。”邓冠勋捂住自己的耳朵,但脸上却没有半点难受的表情。确切地说,他的脸就像面具一样,根本毫无表情。 纳查瓦其实早就想进入正题,可他始终惴惴不安,对方除了知道自己会来这里之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大人,”邓冠勋继续说,“其实我只是想探讨一下,人类的多重人格与我们窃脑是不是一样的情况,虽然人格是独立的,但其实都只代表着同一个身份。多重人格在人类的医学上称为癔症性身份识别障碍,不知道大人在扮演人类的时候,会不会出现一时难以识别清楚自己是谁的状况?” “你需要归脑休息一下。”纳查瓦说。 邓冠勋摇了摇头,“大人,我比你想象中的要清醒多了。”他看着自己投在观察镜上的半透明影子,“如果我没有记错,我扮演这个人类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了。自我上岸以来,我就一直扮演着他,从他三十二岁扮演到现在四十岁。我对他的了解甚至渐渐超过了对自己的了解,就像我能清楚说出他今年几岁,却早已忘了自己几岁。但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真正的问题是,随着我年纪的增长和对这人类数之不尽的窃脑归脑,我发现我的思维出现了一些不可名状的情况。刚开始时,我能清楚知道自己是塔戛,也清楚记得自己经历过的往事。但久而久之,我便越来越难判断我的身份,有时要对着镜子琢磨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谁。近段时间我甚至出现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况……”说到这里,他打住了。他虽然面无表情,但从语气中听得出,他感到害怕了。 “什么毛骨悚然的情况?”纳查瓦问。 邓冠勋沉吟良久,才徐徐道来。“有一次,我看见自己一双只有三根手指并长着蹼的手掌,我竟然吓了一大跳。我不停地问自己,我怎么会这样?” 纳查瓦的颊毛顿时松散了开来,原来翘在半空的尾巴也垂了下来。这代表着他已经不耐烦到极点。“你是海婴,不这样还能怎样?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你没听懂我意思。”邓冠勋说,“人类看见自己长着五根指头,不会害怕;海婴看见自己长着三根指头,也不会害怕。但是当海婴看见自己长着五根指头,或者人类看见自己只有三根指头的时候,就会害怕了。” “你是说,你忘记自己归脑了?” “不。”邓冠勋说,“我是说,我在海婴身上,以为自己是人类了。确切地说——”他指了指自己,“我是以为自己是邓冠勋,而不是塔戛。” 纳查瓦双眼陡然亮起,“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还没听明白吗?”邓冠勋转身看着吕湘英,“如果我们的窃脑,与人类的多重人格是同样的事情,那我们所谓的意识转移就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我们以为自己在窃脑的时候,意识转移到人类的大脑中,但其实只是诱发了人类的多重人格症。尽管这个多出来的人格在个性、记忆等方面都来自于海婴,但其代表的身份依然是人类。也就是说,现在跟你说话的,并不是塔戛,而是以为自己是塔戛的邓冠勋。倘若人类会以为自己是海婴,那么海婴会以为自己是人类,不就很合情合理吗?” “你有多久没有归脑?”纳查瓦问。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 “你叫我如何相信你这种天方夜谭?”纳查瓦双手往前一摊,一副“你能拿出什么证据”的样子,然后接着说,“你的身体,现在正像植物人一样泡在水里,毫无知觉,任人宰割。你告诉我,如果你的意识不是转移到这个人类身上,那去哪儿了?” 邓冠勋还想再说,却被纳查瓦扬手打住。“够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我真的不想再浪费时间。” “好吧。”邓冠勋的语气中隐隐透露着失望,“我本来是想奉劝大人,非万不得以,不要进行太多的窃脑。但看来,我是失败了。”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纳查瓦警惕地问。 “难道大人就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邓冠勋一面说,一面从会议桌下拉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纳查瓦选择装疯卖傻,“你是说,我们这次见面不是巧合的?”他知道终于要进入正题了,于是也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中控厅内一人一婴对视而坐,四下弥漫着让人惴惴不安的气氛。 “说吧。你是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的?”纳查瓦对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只字不提,只避重就轻、旁敲侧击地试探对方为什么知道自己会来。 “我猜的。”邓冠勋回答着,“而且,大人不正好有事要找我吗?情报厅里说话不方便,所以我就来这里等大人了。” “我去情报厅找你,再到这里来,中间不会超过两分钟。”纳查瓦说,“就这区区两分钟,你不但能知道我曾经找过你,还把我的去向弄得一清二楚。冠勋,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你啊。” 邓冠勋点了点头,以对纳查瓦的称赞表示感谢。 “可是我又不太明白,”纳查瓦继续说,“你凭什么猜测我要来这里?” “大人,”邓冠勋正视着他,“我知道你在试探我是否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个首席情报官可不是白当的。有些事情,能心照不宣的,就别从嘴里吐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四卷 忠诚的园丁 忠诚的园丁(完) 纳查瓦两眼的光芒顿时暗淡了下来。他有种在这个人面前什么也无法隐瞒的感觉,所以他决定不再绕圈了。“这么说来,你来这里等我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我去做那件事了?” “不是阻止,是劝止。”邓冠勋说。 “为什么?” “正如我刚才跟你说的,”邓冠勋轻轻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后脑,“我感觉窃脑的行为做得越多,我们会越迷失自我。” “你是知道我要做什么的,”纳查瓦说,“也就该明白我这样做的重要性。可你却要‘劝止’我,而且就凭一句‘你感觉’……你让我不得不怀疑你的动机。你为什么早不劝止晚不劝止,非要现在来劝止呢?冠勋啊冠勋,我知道你们疾游氏族都跟我弟亲近,可也别太不把我这巢监放在眼里了。” “我就知道你会怀疑我是在帮助哈葛托。” “难道不是吗?”纳查瓦两眼红光逐渐锋芒,“虽然我扮演人类的时间没你长,资格也没你老,可这并不代表在窃脑这件事上,你就会比我更清楚。你绕了那么大的圈子,编了那么多的理由,无非就是想让我打消念头,再不济还能拖延一下时间,好让我弟醒来阻止我。但这恐怕都得让你失望了。这事我已经决定了,而我弟只要没有我的授权,谁也不敢把他唤醒。” “大人,我可是跟你一块坐在主席酋长的右边的。”邓冠勋其实是说大家都是右翼的。 “那不能代表什么。”纳查瓦说,“坐左边还是右边,还不是挪下屁股的事。” 邓冠勋轻叹一声鼻息,“如果大人认为我在这件事上立场不明朗,那我只能避嫌了。” “明智。”纳查瓦发出了海婴独有的笑声,“这才符合你的作风。” 邓冠勋点了点头,“看来我浪费了大人不少时间,就先告辞了。”说着,就要离开。纳查瓦连忙横起尾巴,拦住他的去路。“有时候我会想,你这狡猾劲是向来就有,还是从这人类身上学来的。” “哦,对!”邓冠勋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大人还有事找我。请说吧。” 纳查瓦又“笑”了,中控厅里回荡着“嗡嗡”作响的声音,“冠勋那,你不说我还真以为你要蒙过去呢。” “大人,就算我说了,你还不照样以为我要蒙过去吗?”听着邓冠勋的话,纳查瓦竟一时间无言以对。邓冠勋继续说:“大人,咱们这关系就别演戏了。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可能比你还要清楚。” “好吧,那我就开门见山了。”纳查瓦一面说一面转过尾巴,用尾端点了一下门旁的反锁键,“我听说,宗氏派在上海某个地方储存了一批木马仪。你有这方面的情报吗?” 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邓冠勋竟然怔住了。尽管他脸上仍是看不出任何表情,但这一下发怔却是显而易见。因为他连眼珠子都不动了,只盯着会议桌上的某处,仿佛灵魂出窃了一样。 “怎么了?冠勋。”纳查瓦知道他在思考,所以故意说些话来打断他。 邓冠勋这才抬起眼皮看着他,“我能提个问题吗?” “问吧。” “不知大人的情报是从何而来的?” 纳查瓦深呼吸了一口气,颊毛随即紧贴着脖子。这说明他在犹豫,是否该告诉对方。 尽管扮演邓冠勋的塔戛与纳查瓦一样同属派内的右翼,但这只能代表他们目前的政治意识形态相近,而且仅仅是表面上的。从他们的交谈方式可知,其实他们并不信任彼此。纳查瓦基于某些原因,甚至将塔戛列为派内最不能信任的海婴之一—— 首先,是因为纳查瓦对疾游氏族向来没有好感。 与对外界宣扬“立宪派如何如何团结”的政治宣传不太一样,立宪派内部除了左右两翼的较量之外,成员氏族之间还存在着各个领域的竞争、分歧和勾心斗角。其中,又以最大的两个氏族——听涛和疾游——的竞争最为白热化,派内亦由此多出了许多“亲涛派”和“亲游派”。为了平衡各氏族的利益和减少摩擦,立宪派在最近一次修纂派内最高法典《联婴宪章》时,还专门就成员氏族的权利和义务作了极其详细的规定。然而,不同氏族之间的信任障碍却并未因此而消除,反而有增无减。 另一方面,如今在上海不论是立宪派还是宗氏派,几乎无婴不知疾游氏族大多与哈葛托亲近。这在纳查瓦看来,疾游氏族可谓整体左倾。虽然塔戛在左右两翼角逐一事上表现出足够的右翼倾向,但谁也不敢保证,在一些关乎到他本族的利害关头上,他会如何选择立场。 其次,就是因为塔戛掌管着眼线众多,名义上隶属立宪派,实际上独立自营的情报组织——隔墙耳。 据说,他是一名在人类清算战之前就已经上岸扮演人类的海婴——俗称战前者,与之相对应的是战后者——他的首个人类身份,就是一直沿用至今的邓冠勋。姑且先不论像纳查瓦这样的战后者普遍对战前者多少有些敬畏之心,就说邓冠勋这个人类,早在被塔戛窃脑之前,就是一名在人类政府情报部门负责边防工作的高级情报人员,管理着一个架构完整的情报网络。这个人类心细如尘,沉着冷静,行事低调,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情报工作而生。由于有着这样的背景,邓冠勋很早就被立宪派盯上,并指名道姓必须将其纳入麾下。 无独有偶,塔戛的性情与他颇为相似。更重要的是,塔戛在上岸前,曾是一名负责监视沿海人类活动的情报官。种种条件的吻合,促使塔戛成为扮演邓冠勋的最佳人选。而塔戛也不负众望,将邓冠勋一角演得惟妙惟肖,并借助其职务之便,另外组建起为海婴服务的情报组织——也就是如今的隔墙耳。随着海婴在陆上活动越趋频繁,再加上塔戛苦心经营,隔墙耳如今能渗透的领域就连立宪派主席酋长都不知深浅。所以,但凡认识塔戛的海婴,普遍都对他有着这样的评价:没有塔戛不能欺骗的人,也没有能欺骗塔戛的人。 最后,也是纳查瓦无时无刻警惕着他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在一开始,立宪派并未能如愿地将邓冠勋纳入其麾下。因为扮演他的塔戛,曾是一名冰岩酋长的崇拜者,也极力反对过立宪派的主张。然而不知出于什么缘由,这名冰岩酋长的崇拜者,在人类清算战后的第二年,竟率部向立宪派投诚。 关于塔戛的投诚,立宪派内有着许多猜测,可谓众说纷纭。但总体不离三种说法:一是理想主义说,说塔戛是因为认清了哪一方的主张更符合海婴一族的发展需要,才会毅然投诚;二是遭受歧视说,说塔戛是疾游出身,而疾游又是立宪派的主要成员氏族,因此他在宗氏派中遭受了很多歧视和怀疑,继而心灰意冷,转投立宪;三是阴谋间谍说,说塔戛投诚是假,暗中向宗氏派输送情报是真。 不论以上三种说法哪一种是真的,或者根本没有一种是真的,纳查瓦也无法对塔戛产生信任。他不知道,一句无心的话,传到这个玩情报如同玩手指一样的海婴的耳朵里,会产生多大的效应。在真正搞清楚塔戛的立场之前,他不想自己在无意之中帮助了疾游氏族,也不想帮助了派内的左翼,更不想帮助了宗氏派。所以对塔戛的问题,他选择了回避。 “我明白你们对情报管理有所规定。”纳查瓦说,“如果你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过。但我希望你能深明大义,隔墙耳的情报,最终是为了服务立宪派的。”其实,他早就从邓冠勋的反应中看出,这个情报是真的。 “这个是理所当然的。”邓冠勋说,“但我们也有义务去保障每一个送出去的情报,能最终服务于立宪派。在这一点被确定之前,我们是不会贸然提供任何情报的。所以,大人能证明你申请这一情报,是为服务立宪派吗?” “当然。”纳查瓦说,“我想把那批木马仪弄到手,就是供立宪派使用的。” “大人似乎还不明白我的意思。”邓冠勋一面说,一面解开了门锁,并将门打开,“这东西是口说无凭的,你需要提供更多你所知道的情报,供我们去验证。” “那你们岂不是什么都还没做,就有情报送上门了?” 邓冠勋沉吟片刻,才说:“大人,知道为什么我们隔墙耳多年来能在情报领域做得比宗氏派更好吗?因为我们不仅仅把情报看成是情报,还看成是买卖。以报换报,公平公正,童叟无欺。而且,站在立宪派的利益立场而言,这种情报交换也是大有裨益的。你说是吧?” “倘若我真的没有任何情报可作交换,但又等着你的情报作下一步判断,”纳查瓦说,“难道你还是坚持守口如瓶吗?” “提供情报当然也是我们的义务,”邓冠勋说,“但宗氏间谍在我派内日趋猖獗,我们实在不得不防。所以,在我们确定大人是真的为了立宪派着想之前,还请允许我保持缄默。” “不怕得罪地问一句,就连主席酋长都对我信任有加,冠勋为何对我处处刁难?”纳查瓦几乎用尽了所有理智,才让自己保持克制。 邓冠勋立即反驳,“大人,情报流通的程序你是知道的。就连主席酋长想要取得重要情报,都得先向立宪委员会申请报批,更何况是其他人。当然,为了应对突发紧急情况,我们隔墙耳还是有权行使简易程序的,那就是申请者必须向我们透露一切与想取得的情报有关的信息,并无条件接受我们的询问。可大人现在连简易程序也想跳过,那就不是我在刁难大人,而是大人在刁难我。” 闻言,纳查瓦顿时无言以对。 “大人,”临离开中控厅时,邓冠勋对他说,“我深知道在立宪派,提防我的远不止你一个,就说立宪委员会的成员,觉得我不可信、不足信的,估计都占了大片席位。但请你易地而处,我们如果连派内的情报的来龙去脉都无法弄清楚,又如何去弄清楚敌人的情报?而且你我既然有缘同为袍泽,就请你看在彼此都是立宪事业奋斗者的份上,对我坦诚一点吧。”说完,未等纳查瓦回应,他便离开了。 看着邓冠勋离去的背影,纳查瓦的尾巴竟不自觉地抖了起来。这是海婴出现心力交瘁的现象。在过往的一个多小时里,他先后和两个他认为狡猾无比的人作交流——尽管一个是人类,另一个是由海婴扮演的人类,但其本质还是人——那种时刻高度警惕戒备,一方面要判断对方的说话,一方面又要谨慎地应对的感觉,几乎叫他神经衰弱。他隐隐察觉到,自己一时怒起杀了罗建明,竟大多是出于害怕。他害怕只要留着罗建明,总有一天他会在不知不觉中落入对方的陷阱。而现在,他对邓冠勋也有了同样的感觉。只是,他不能像杀罗建明一样杀了邓冠勋。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在这种颤栗中恢复过来,继而陷入了沉思,反复琢磨着邓冠勋的话。他摆明就是跟自己说,关于那批木马仪,他有着更深入的情报,只是他不会白白赠送,说什么“得验证是否为了立宪派的利益”,只不过是一场道貌岸然的表演罢了。诚然,这十分符合他的行事作风,而且名正言顺得滴水不漏,让人无从反驳。可是,与邓冠勋交换情报,纳查瓦总有种被大型资本吞并的感觉。人家的情报量大得可能仅凭一句无心之言,就足以产生链锁逻辑关联,去验证其他的情报的细节。相比之下,自己的情报量少得可怜,根本不在一个对话级别。 末了,纳查瓦索性暂且将此搁置。他将目光投向观察镜,看了一眼镜子彼方的吕湘英,于是霍然而起,离开中控厅,径往吕湘英的蜂房走去。他决定过会儿就以吕湘英的身份再去拜会一下邓冠勋。毕竟在智力上的交锋,海婴面对人类还是相当吃力。 打开蜂房的大门,里面仍是一遍漆黑,除了顶上一束射向吕湘英的探照灯外,别无亮处。但作为海婴,蜂房内一切动静都逃不过纳查瓦的一双红眼。这里除了吕湘英,还有三名人类在控制台前忙碌着。他们依靠一副视像眼镜进行操作,因而蜂房内看不见其他诸如显示屏的光亮。被囚禁于此的人,只会以为此间只得自己一个而产生莫名的孤独无助感,并对漆黑的四周倍加警惕防范,从而消耗他们的精力,促使他们精神疲劳,为窃脑制造适当的精神环境。 纳查瓦的到来立即引起了那三名人类的注意。其中一名貌似是负责人的男子立即将眼镜切换到夜视模式,走到纳查瓦跟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纳查瓦低头看了他一眼,颊毛随即翻涌,似乎很享受这种被人类仰视的感觉。 “你认得我?”他问。 男子摇了摇头。 “无妨。”纳查瓦说,“以后你有的是好好认识的时间。”他指了指吕湘英,“把他头上的信息导管拆了,我要他。”拆管,是为了在窃脑之后,避免自身的记忆被大脑刷写技术所读取。 男子显得踌躇起来,“罗博士吩咐过……” “罗博士?”纳查瓦打断了他的话,并抬起他的下巴,“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尽管男子戴着眼镜,看不清眼神,但从他错愕的嘴唇中不难看出,他显然害怕得厉害。 “看来你不知道。”纳查瓦说,“那么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把那人类头上的导管拆了;二、我送你去向罗博士作请示。你看……” “我选一,我选一……”男子慌张地说,连忙吩咐控制台旁的两人,“拆管。” 随着指令输入,吕湘英头上纵横交错的导管被尽数拆下。纳查瓦走到吕湘英跟前,并将他的一双眼皮翻开。“哈葛托啊。”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事,哥哥就替你办了。” 就在此时,蜂房的大门蓦地打开,一声“大哥”几乎震穿了在场人类的耳膜。纳查瓦知道哈葛托来了,也不细想到底是谁胆敢在没有自己的批准下将他唤醒,两眼旋即由红转黄,继而近青。忽感背后有股急劲的气流掠过,腰间已被哈葛托的尾巴缠住。 “你控制不了他的!”哈葛托咆哮着,却不敢使劲扯开纳查瓦。他担心兄长不听自己劝告而强行窃脑,如果角度稍偏,纳查瓦就会窃了个空,从此成为一具活死尸。 然而,就在哈葛托犹豫之际,蜂房内闪烁过一阵青黄难辨的光亮。 哈葛托的尾巴感觉到纳查瓦的身体软了下来,而吕湘英则缓缓醒来。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哈葛托死死盯着吕湘英,就等着他陷入昏迷。 但吕湘英却左看看…… 然后右看看…… 再抬头看看…… 又低头看看…… 最后冷冷吐出三个字,“放开我。” 哈葛托的眼睛红成两个光晕。这是海婴感到极其不可思议的表现。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放开我”三个字不是纳查瓦说的,而是吕湘英说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卷 谈判 谈判(一) 你就站在我面前。 像乌鸦一样的脸庞,鳝鱼一样的身躯,叫我不得不将你列为畜牲一类。 然而你却像人一样说话,像人一样思考。我几乎能从你拘束的姿态,看得出你是多么的惴惴不安。 是的,我知道你从人类身上盗取了很多东西。人类的知识、人类的智慧、人类的文明。你把这些偷来的东西粉饰在自己身上,好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个人,好让自己在芸芸众生面前获得存在感和优越感。 但你是人吗?你们盗用人类的特质,假装成拥有深奥智慧的种族,让自己在自我感觉中升华,然后在真正的人面前,昂起了高高在上的头颅,俨然一副凌驾在人类之上的样子,殊不知,你们只是在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幸好,这些对我来说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已暗地里把自己当人看。 这样,我才有机会教你如何做人。 ==========谈判========== 盛夏的黄昏,夕阳依然炙热凌人。归鸟自落霞前飞过,像一出投在火烧云上的皮影戏。云霭的缝隙将夕晖剪成无数道光束,以太阳为圆心四散,宛如一把在苍穹间展开的光的折扇。整片天空自西往东由明转暗,从夺目的灿金晕成菊黄,经橘红渗成藕荷,再渐入深蓝、藏蓝,直延伸至东面的地平线,最后抹上象征着宇宙本色的漆黑,一层层鲜明绚丽,就像是上帝画画用的调色板。 随着余晖渐退,半空卷起一阵风,裹夹着热浪穿过蝉声阵阵的树丛,翻进一所高校的教学楼,轻轻掀起某个教室的窗帘,撩动了一名女学生的发鬓。 她独自站在朝西的窗前,目光追随着缓缓没入地平线的残阳,手机一直贴在耳边,却不说话。直至余晖从她脸上褪去,她才收回目光,只是眼皮一牵动,便滑下了两行泪水。 “我看新闻,说你的申请通过了。”她终于开口说话,带着少女凄婉的口吻。 电话的另一端似乎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这让她的眼泪流得更肆意,然而她却勉强撑起一抹浅笑。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一去,我……可能就不会再爱你了。” 她说话的语气与她所说的内容一样摇摆,莫说别人不知道她的具体想法,或许就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具体想法。 然而,对方对她这句话的解读,似乎完全偏离了她的初衷。 “我任性?”她反问道,“还是你太自私了?你就不能等上几年,等我成年了就正式在一起吗?非要到那么遥远的太空去吗?那十年对你来说,不过是睡一觉的事。可你想过我吗?我可是得天天算着日子去过的。你让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去承受这一切,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女学生哭得梨花带雨,把鼻子都哭堵了,只好换嘴巴呼吸。这让她每一下呼吸,都像是在叹息。 “我才不管什么人言可畏,那是你们成年人世界的事。”她用女孩子独有的任性口吻说,“我只知道我要爱谁由我自己决定,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她微作一顿,似乎对方在说话。但很快她便抢话说:“你终于承认了吧。你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好跟我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你只是为了钱罢了。在你心里,钱真的能代表一切吗?你去那么远的地方,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成问题了,你还惦记着钱。” 过了片刻,她又冷笑着说:“说得真伟大。我也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但难道除了这样,世界上就没有别的法子让你挣钱了吗?”她一面说一面背起书包,往教室门口走去,“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去了,我也只能祝你一路顺风。咱们的关系就走到这吧,好聚好散。” 电话另一端似乎非常激动,说话的声音大到足以从手机的听筒里传出来。“为了你,我在教育界已经声名狼藉了!再也没有学校会聘请我任教!除此之外,我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你怎么就不懂事呢?” “是啊,都怪我就好了。”女学生垂着头,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反正你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潘老师了。” 随着她说完最后的话,世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仿佛坠入了黑洞一般,只剩下手机另一端仍在哽咽地说着话。“咱们不要再吵了好吗?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但这是目前唯一能让咱们的关系延续下去的方法……喂?你在听吗?”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少主,醒醒。” 潘德念睁开唯一的眼睛,看着面前一只脸长得像乌鸦似的怪物,不禁陷入茫然。他的记忆解读不了眼前的现实,让他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潘德念。但随着大脑越来越清醒,记忆的断面渐渐与现实重新衔接,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和发生何事。然而他仍是对眼前的怪物吃了一惊,因为他清楚记得,这怪物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莫桑?”原来这只怪物不是别人,正是尤凤仪的扮演者,来自疾游氏族的雌性海婴。“你不是圈养区吗?怎么回来了?” 莫桑曾在马百拉年幼时担任他的近卫,故一见如今由马百拉扮演的潘德念,就显得分外亲近,编成网状的颊毛随即翻起好看的波浪。“圈养区出了事,”她一面说一面帮潘德念摘下头上的导管,“所以我跟基夸索就回来了。” 这时,莫桑身后走来另一名海婴。“见过少主。”他就是高个儿洪旭的扮演者,同样来自疾游氏族的基夸索。 潘德念冲他点了点头,“平安回来就好。” “少主为何会选择这个人类?”莫桑打量着潘德念说,“他可是残疾的。” 潘德念耸了耸肩,“姓罗的说这个适合我。我见姐夫对此并未提出异议,所以就先用着。”他所说的姐夫,就是哈葛托——在与同族之间交流时,他几乎不会以军衔或职位称呼自己的亲朋。 “既然队长允许,那就没有问题了。”莫桑说,“少主,情景模拟感觉如何?”这话提醒了潘德念,于是连忙吩咐导出他的《扮演评级报告》。过了片刻,地上亮起了一个夺目的蓝色荧光圈,而潘德念的扮演数据则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展示在荧光圈内。 作为情景模拟系统的分析模块,《扮演评级报告》是依靠读取情景模拟时的大脑活动和身体反应,并以人物本体记忆中的事件作参照系,经过一系列对比而作出的数据分析结果。分析模块主要由两大母块组成,分别是“内在契合”和“外在契合”,并各自细分若干子块。前者主要涵盖情感、逻辑、语言组织和自我认知等心理活动,而后者则主要由神情神态、有意无意的行为举趾等外在表现所组成。待统计模块取得扮演数据之后,分析模块会根据扮演者与被扮演者之间的言行思契合程度,最后对扮演者的演技生成一份评级报告。 潘德念看着一组组分门别类的数据,内心不禁既紧张,又激动。 作为疾游氏族的王储,未来领导全族的酋长,马百拉除了被族人寄予厚望之外,先赋角色还要求他必须比其他海婴更为出色。从个人感情上说,就像每个力图摆脱父亲光环的儿子一样,他无时无刻不在争取表现自己的机会,希望有朝一日族人们能尊重他的才能,而不是他的血统。他时常会想,如果自己不是生于领袖之家,而是平民出身,他能否建功立业、闯出一番名堂,就像他一直暗暗崇拜的姐夫一样。 他是为数极少的以本体身份登上陆地的海婴。他对陆地的第一印象,仅仅是一栋栋不知为何物的高大立方体,他甚至不知那是天然的还是人为的,在匆匆一瞥之后便被运送到蜂巢内,并且一住就是一年有余。因为他的身份特殊,他不能像其他海婴一样,逮着个人类就当场窃脑,所以在他扮演潘德念之前,既不懂人类的语言,也读不懂人类的书籍,因而无法与任何人类进行沟通,即便是与海婴交流也仅限在水下。幸好他的酋长父亲任命了比他早登岸两年的莫桑当他的近卫,他才得以从莫桑口中略闻人类社会的一二。然而半年前,莫桑被调离接替人民广场站圈养区某族人的职务,而他的新护卫又是个寡言少语的家伙,他便由此过上了百无聊赖的日子。 在蜂巢生活的这段岁月,寂寞是他最大的写照。他曾质问过,为什么让他要在蜂巢这种形同囚牢一样的地方度日,但没有人能回答他。直到他的身份从马百拉变成潘德念,这个久困桎梏的灵魂才得以从郁闷和压抑中解脱。 成功窃入潘德念的大脑,这意味着他离“建功立业”的目标近了一大步。接下来,就是决定他未来是留在蜂巢当个勤务兵还是成为外派特勤兵的情景模拟系统。 根据情景模拟系统的另一个模块——情绪刺激模块,评估海婴扮演人类的水平需要进行至少八次“复合情景模拟”。这八次“复合情景模拟”,旨在刺激被测试者产生八种人类基础情绪,以便系统采集样本。 而八种人类基础情绪的分类,则来自二十世纪知名心理学家罗伯特·普拉奇克所提出的三维情绪模型,又称情绪色轮模型,分别是: serenity——平静; a——无聊; annoyance——烦恼; 和interest——有趣。 这八种基础情绪,会因不同程度而演变成递进情绪,如:apprehension——忧虑,程度加深了就会演变成fare——害怕,倘若程度再进一步加深,则会演变成terror——恐惧。除了递进情绪,还有就是复合情绪,即多种情绪组合成新的情绪。而“复合情景模拟”,就是以八种基础情绪作为核心,反复测试被测试者的复合情绪。当然,某些冲突情绪是不可能组合成复合情绪的,就好比没有人能既厌恶又崇拜某样事物,也没有人能感到既无聊又有趣。 生成评级报告,大约需要一至两分钟。在这个过程中,潘德念都感到自己的血液像要从毛孔喷射出来一样。他太焦虑,焦虑得呼吸急促,不停吞咽唾沫,甚至有一走了之,逃避结果的冲动。 这种具有逃避倾向的心理特质,是来自潘德念本人的,也是他面对问题时的惯性思维。而此时扮演着潘德念的马百拉,也将这种逃避倾向承接了过来,这说明两人的契合度较高,也就是罗建明所说的,“窃脑须讲究心智相仿”。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坐在那里,目光紧盯着全息投影成像。莫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以示鼓励。但这不是海婴的肢体的语言,而是人类的。 演技评级报告最后的结果显示,潘德念的情景模拟得分为七点八分——满分是十分。 看着分值,潘德念才想起自己对这个系统的评分毫无概念。他不知道最高分值是多少,也就不知道七点八分所代表的含意,不禁茫然地看着莫桑,“这算是低还是高?”后者对他微作一笑,转而望向站在一旁的基夸索,“你还记得咱们蜂巢里出过最高分是多少吗?” “八点一。” “是谁来着?” “队长。”与在人民广场站的时候不一样,此时的基夸索完全没有扮演洪旭时的废话,反而变得惜字如金。这应该才是他的本性。 “也就是说,我比姐夫的得分只少了零点三?”与偶像的距离竟然是如此之近,这让潘德念觉得难以置信,“确定是这分值没错?”莫桑点着头,“少主,不要怀疑自己的能力。你已经超过了五点一分就能执行外派任务的标准了。” 潘德念霍然从椅子站起,“那我还等什么,赶紧申请执行外派任务吧。” 在过往的交流中,莫桑早就明白这位少主迫不及待想到地面世界的心情。他有一种极其旺盛的求知欲,就算透过大脑刷写技术都无法满足,一定要亲眼看见才甘心,仿佛要将所有目光所及的东西统统塞到脑子里。 “少主,”莫桑说,“地面世界不比蜂巢,那里有你想象不到的危险和困难……” “这正是我想要的。”不等莫桑分说,潘德念已毅然往蜂房的大门走去,不料却被基夸索拦住了去路。“你干什么?”潘德念质问道。 基夸索用尖喙指了指莫桑,“聆听和思考。” “少主,”莫桑在他身后补充着,“扮演评级只说明你能扮演好这一个人类角色,但不并代表你有足够的能力应对地面的环境。”她走到潘德念跟前,像姐姐一样,用只有三根指头并长着蹼的海婴手牵起了潘德念的人类手,“你还需要准备一些东西,才真正具备执行外派任务的能力。” “什么东西?” “首先,你得需要以这个人类的身份,接受一次大脑刷写。”莫桑说,“刷写的内容是与目前地面环境有关的,包括一些我们已知的情况。然后,还得再安排一次情景模拟。只不过这次模拟的,不是考验你扮演这个人类的能力,而是考验你在地面环境的生存能力和一些应急能力。待你通过了接下来的情景模拟,你才算真正具备执行外派任务的能力。” “还要这么多事?”潘德念把唯一一只眼睛都给激动红了,“按照人类的历法,我在这里已经整整一年多了。我要是再不接受些新鲜事物,我想我会疯掉的!” “少主,请少安毋躁。”莫桑柔声说着,像是在哄小孩一样,“毕竟你的身份特殊,我们不敢有丝毫轻率。而且,你的安危关乎到我们疾游氏族的未来,所以还请少主做好充分的准备。” 说到疾游氏族,潘德念就算有千百个不愿意,也只好妥协。“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进行接下来的部分?” “等队长安排吧。” 潘德念点了点头,“我这就去请示姐夫去。” “队长现在应该还处于睡眠中。”莫桑苦笑着说。 潘德念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好吧。就等他醒来再请示吧。你俩如果没有别的事,就随我一起去读书。我还有许多问题想问你们呢。”莫桑与基夸索交互了一个眼神,随即双双点头,与潘德念一并离开了蜂房。 然而他们三人谁都没有料到,待蜂房的门一打开,门外的过道竟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莫桑和基夸索马上警觉起来,因为这象征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他们仍清楚记得去年宗氏派的敌对武装力量闯进了蜂巢地下负十层的甬道,企图进行爆破封道的时候,也曾出现过类似的脚步声。果不其然,当他们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见有十多名全副武装的由海婴扮演的人类警卫兵正快步前行。 莫桑截住为首的,看了一下对方的胸牌,知道其海婴的身份之后,才询问相关情况。不料对方却以“紧急情况,无暇解答”八个字打发了她,这叫他们三人既怀疑又好奇,于是紧随着那十名警卫兵一同前往。 一路上,他们碰到了从其他过道赶来的警卫兵和好奇的家伙,当中有人类或由海婴扮演的人类,甚至也有海婴。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这股人流被分成两批,为首的是荷枪实弹的警卫兵,而紧随其后的则是像莫桑他们一样的不明情况的“群众”。 没走多久,群众们便发现前面的警卫兵停下了脚步。身材矮小的人类连忙询问身旁高大的海婴前方的情况,然而未等海婴们回答,前方便已传来像竖琴低音弦颤鸣一般的声音。 “吕船长,你冷静一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卷 谈判 谈判(二) 潘德念三人不禁相互对视,因为他们已听得出,那是哈葛托的声音。潘德念更是按捺不住,连忙挤出人群,莫桑和基夸索连劝阻都来不及。然而,正当他想穿过前方警卫兵的时候,却让负责警戒的拦住了去路。 潘德念本以为只要向对方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对方就会让自己通过。谁知对方却坚决拒绝了他,并一句“这里是立宪派的蜂巢,并不是你们疾游氏族的‘拱嘎’”戗得他无话可说。潘德念一看对方胸牌,才知道他是由听涛氏族的海婴所扮演,心中有气却不便发作,毕竟对方严格上说是在履行职责。正郁闷间,前方又传来了声音。 “你不要过来!否则我马上咬断自己的舌头!” 此言一出,潘德念更是目瞪口呆。身后莫桑和基夸索不约而同地低声呢喃了一句“是那姓吕的”,恰恰引证了自己的想法,心中不由得默念起两个字——“英哥”。只是他不曾察觉,伴随这两字一同出现的,是作为潘德念本人才应该有的担忧。 “好,好!”哈葛托如琴弦般颤鸣的声音传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我没话跟你好好说!”吕湘英愤怒的声音,就连过道上的人群都听得一清二楚,“我要马上见我的朋友。” “行。——那谁,快把一六零一号的潘先生和一六零二号的汤小姐带来。” 一六零一号的潘先生不正是自己吗?潘德念垫高脚,正想大叫一声“姐夫”,忽然想起吕湘英在场,忙闸住舌头,改而叫道:“一六零一来了!”之前拦住他去路的警卫兵不禁愣了一下,潘德念忙向他解释,“我就是一六零一,让我过去吧。”哈葛托即传命,“让他过来。” 未等警卫兵有所反应,潘德念已挤了过去。莫桑担心他会遇到麻烦,正要跟上去,却叫他阻止了。他穿过严阵以待的警卫兵列队,马上就看见自己的姐夫哈葛托。看着姐夫一双正散发着夺目红光的眼睛,他不禁激动得手足无措。他没有想过,自己刚通过了扮演评级的情景模拟,这么快就有表现的机会。他信步往蜂房大门,想先一看里头的吕湘英,却让哈葛托的尾巴突然卷住腰部,揪了过去提在半空。 “你乖乖的戴上那相机,”哈葛托要挟吕湘英说,“把刚刚跑到你脑子里的家伙还回来,我就让你们三人平安离开这里,绝不食言。否则,我就先在你面前肢解了这小广东,然后再轮到那姓汤的肥婆。” 被提在半空的潘德念看见吕湘英仍被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但唇边早已是鲜血淋漓,显然是咬破了舌头。而让他真正吃惊的,是吕湘英身旁竟躺着一名不知死活的海婴。仔细一看,赫然就是纳查瓦。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怎么想也不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此时腰间突然稍稍一紧,直觉告诉他这是姐夫传来的信号,连忙根据目前的情况作出反应。 “啊!”他一声惨叫,面容痛苦扭曲,“英哥!救我!”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演得怎样,只好一边假装痛苦,一边观察着吕湘英的反应。 谁知吕湘英竟然笑了。 “杀呀!你倒是杀呀!”他一面说一面朝地上的纳查瓦瞪眼,“这家伙的记忆正在我脑子里转悠呢,我可是非常乐意用我们三人的命来换你老哥的命。你说是吧,老严?哦不,我应该称呼你做哈葛托!” 潘德念感到哈葛托的尾巴陡然松了。他感觉到姐夫有点无言以对的样子,又好像是很震惊。但到底震惊什么呢?是因为吕湘英竟然知道那么多吗?那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吗?看样子,姐夫是不可能让他活下去了。 “真有你的吕船长。”哈葛托说,“我还以为你没认出我呢。既然是老相识的,咱们还是有话好好谈吧。” “我说过我没话跟你好好谈。”看吕湘英的态度,他真的一点也不留谈判的余地,“咱们这里只有两个结局,要么我跟我的朋友安然离开这里,要么我朋友三人抱着你老哥一块死。我相信小潘是绝对不会介意的,你说是吧?”他最后一句话,显然就是对潘德念说的。 潘德念突然怔住了,竟不知如何应答。他的真实身份自然不会允许肯定吕湘英的说法,但他所扮演的身份却又要求他必须与吕湘英同一阵线。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要扮演一个人类角色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不同身份之间的矛盾所引发的角色冲突,会产生他做梦都不曾想过的麻烦。 他苦苦思考着应答方式,不想吕湘英又说道:“怎么样?你这长着张乌鸦脸的家伙。爽快决定吧。”听着吕湘英的话,潘德念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并没有在意自己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很抱歉,吕船长。”哈葛托说,“你低估了我们海婴的牺牲精神。我们是绝不会向人类低头的。” “那我就跟你玩个游戏吧。”吕湘英狞笑着说,“我数三声,你立马放了小潘让他过来解开我的手脚铐,不然我立即咬断自己的舌头,反正我都已经咬了一半了。”说着,他吐出仍在滴血的舌头,露出上面深深的牙痕,然后没等哈葛托答应,便已开始数起来。 “一。” 他真的会咬断吗?还是说他只是装腔作势?潘德念暗暗思忖着。 “二。” 潘德念还暗自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只觉得这天下哪里会有人能自己咬断自己的舌头。但吕湘英那根血肉模糊的舌头,却诉说着一个与他所认为的恰恰相反的事实。 “三我就不数了。”吕湘英话音刚落,便铆足劲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头,鲜血顿时从他口腔中溅射而出。潘德念这才发现,原来舌头是不能一口咬断的,因为剧痛会让人不自觉松口。但是,反复地咬,就能咬断了。 哈葛托只看着他咬舌,一言不发。潘德念倒是万分焦急,就怕他真把舌头咬断了。眼看鲜血已不再迸射出来了,改而汩汩而流,这说明吕湘英已咬断了舌头的某条主要血管。 “慢着!”哈葛托突然暴喝了一声,震得潘德念险些晕过去。“行,你赢了。” 吕湘英咽下了满口鲜血,口齿不清地说:“我……我还想知道,咬舌是不是——咕噜——真的能致死呢。你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哈葛托放下潘德念,并让警卫兵把医疗包交给他,“人类,去为他止血吧。”潘德念接过医疗包,转身往吕湘英走去。“等下。”哈葛托又把他叫住,“铐子的开关在椅子的背上。”潘德念惊讶于姐夫的镇定,更惊讶于姐夫竟然会交代铐子开关的位置。尽管自己早就知道这个开关的位置,但如果是潘德念本人,是断不可能知道的。他不敢想象,倘若姐夫没有交代这么一句,而自己就傻乎乎上去帮吕湘英解开铐子,身份就会如此轻松简单地暴露了。 这让他更加崇拜自己的姐夫,但同时却令他更为踌躇。身份暴露实在来得太简单了,他自问不可能顾全每一个细节,甚至已开始后悔扮演了人类。然而,如今已骑虎难下,他不能再犹豫下去,否则就会显得过于犹豫了。 正当他向吕湘英迈出脚步的时候,却轮到吕湘英把他叫住。 “慢着。”吕湘英提着眉,目不转睛地盯着潘德念的脸,“你真的是潘德念吗?” 回答这个问题不能犹豫。 “英哥,真的是我。” “我记得你的字迹。”吕湘英一边说一边咽下不停冒出的血,“拿纸笔签个名看看。” 潘德念正想搪塞他“这里一直是电子办公,没有文具”,不料蓦地想起,无论这情况是否属实,潘德念本人都不可能知道,旋即闸住了舌头,改口说:“英哥,等给你止血了再验好吗?” “不!”吕湘英斩钉截铁地说,“现在就验。” 潘德念无可奈何,只好转过身去看着哈葛托,等他回应。 “这里没有笔。”哈葛托自然不会让他有机会检验潘德念的真实身份,“而且你难道忘了吗?字迹辨认是我告诉你的,你觉得这可信吗?” 吕湘英往地上吐了口血,“你不也说过,真正能骗人的是半真半假的话吗?我信这是真的。——小潘,你不需要笔,地上有的是血,蘸着写吧。” 潘德念哪里料到他会提出这种方式,一时间脚步竟挪不开去。他很希望姐夫能给他一些建议,可是在这节骨眼上,哈葛托是不可能给他任何提示。他虽然清楚记得潘德念的签名是怎样的,但却毫无信心,他唯一能做的,就只能让时间别在自己的犹豫中度过。 想明此节,他毅然迈开步子,朝吕湘英走去。签个名而已——他心里想——签得不好,这姓吕的顶多就是不相信自己而已,说到底自己并没有什么损失。退一万步说,他未必就真的记得自己的字迹,人类最擅长故弄玄虚,他极有可能是在使诈。 他弯下腰去,用食指蘸了蘸地上的唾血,然后以极潦草的笔迹,在地板上写下“潘德念”三字。但当写完之后,他后悔了。尽管他扮演潘德念后,曾进行过一定程度的字迹训练,然而这只能让他的字看起来不那么幼稚生硬,全然没有达到模仿本人字迹的程度。 当签下自己的名字后,他连看也不敢看一眼吕湘英。他的心脏像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样,惶恐与不安就像是毒藤荆棘,将他紧紧束缚着。他知道,吕湘英要识破自己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卷 谈判 谈判(三) “啊。”吕湘英没由来地叫了一声,让他内心更感忐忑。他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吕湘英,却发现他正眼含泪光地看着自己。“小潘,”吕湘英说,“英哥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他相信自己了?潘德念脑海里突然炸开!这姓吕的果然在使诈,他根本不知道或已经忘了潘德念的字迹,他只是在试探自己敢不敢去写。莫桑说得没错,人类果然狡诈。 这就是他首次正面跟人类接触所得到的第一印象。 他无法形容这给他带来的震撼,但理性仍促使他冲吕湘英笑逐颜开。他知道现在该做些什么。 “英哥,咱们能不能离开这里就看你了。”说着,他从医疗包里取出一袋子凝血酶干粉,朝吕湘英嘴里猛倒了一口。随后又取了一瓶青霉素,正要哺予吕湘英,吕湘英却侧脸避开。“小潘,那不急。”他边说边吐出许多染血的干粉,“先帮解开我的铐子。” 解吗? 潘德念踌躇了。可是吕湘英已经相信他的身份,这要是不解,身份岂不败露吗?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纳查瓦,寻思着如果自己身份败露了,吕湘英一定会立即抱着姐夫的哥哥同归于尽。所以,这戏还得演下去。 在哈葛托与吕湘英对话的时候,他偷偷用尾巴向过道的警卫兵传讯,命他们准备麻醉枪。现在,手持麻醉枪的警卫兵已在门口处埋伏好。然而敏感的吕湘英见哈葛托安静太久,便萌生了不祥的预感,当即朝哈葛托暴喝:“我警告你别耍花招!我现在很敏感,不管感觉到什么风吹草动,就马上找你哥垫背!” 哈葛托连忙扬手叫停警卫兵,尾巴随即缓缓伸向安装在过道墙壁上的总照明开关。警卫兵知道他要做什么,也立即将夜视仪戴上。 “那你要怎么样?”哈葛托问他。 “你唱歌!我不允许你安静下来。——小潘,还等什么,快帮我解开。”就在吕湘英催促潘德念的时候,哈葛托也朝警卫兵竖起仅有的三根指头。“你们人类的歌我用海婴的身体唱不出来,而我们海婴的歌在水外也唱不出来。能换别的吗?” 潘德念无可奈何,只好绕到吕湘英的后背。同时,哈葛托收起了一根手指。 “那你念诗。——可以了没有?”吕湘英焦急地问。而在门口处,哈葛托又再收起一根手指。 潘德念本想说“我正在找那开关”,然而这开关就是椅背上的一个按键,明显得就连瞎子也能轻易摸到,断没有需要找的理由。 “好!那你听好了。”话音刚落,哈葛托已猛然收起了最后一根指头,尾端亦同时往照明总开关倏地戳去。过道的照明与吕湘英头上的射灯顿时熄灭,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戴着夜视仪的警卫兵立即从门边跃出,对准吕湘英的方向一连发射数枚十多公分长的麻醉针。 但就在他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便察觉,吕湘英已不在椅子上。麻醉针的针头撞击在金属的椅背上,发出了“叮叮叮”的脆响。原来吕湘英早就料到他们会有什么行动,只等铐子一松,即拉着潘德念连滚带爬躲在椅子背后。整个过程,都没有逃过哈葛托的一双红眼,他只懊恼没有机会向潘德念传达自己的意思,致使那傻孩子竟然真的为吕湘英解了铐子。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的好弟弟,还玩这把戏吗?”随着吕湘英的声音,蜂房内的屏幕竟然接二连三地亮起来,而画面上显示的,赫然就是吕湘英肆无忌惮的笑容。见此,哈葛托两眼突然发散出如警报灯一样的红光,把整个蜂房映照得像某个发生重大事故的现场,颊毛亦随之岔成个海胆似的。这说明他在紧张,而且是极其高度紧张。他知道为什么屏幕上会出现吕湘英的模样,那是因为他手上多了一样东西——蜂巢内部日常使用的便携式仪板。 他是怎么得到仪板的,哈葛托不想考究,毕竟那东西是蜂巢里的基础设备,几乎能在每一个房间里找到。哈葛托只知道,吕湘英能在脱困之后的极短时间内找到仪板,并且懂得利用其录像功能,将自己的影像显示在屏幕上,这说明了仪板当时离他很近,而且他一早就知道放在哪里,还懂得如何使用。 这让哈葛托不得不怀疑,这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要知道蜂房内还有三名负责系统操作的人类。尽管他们一直窝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看似惶恐不安、栗栗危惧,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做了什么手脚。 然而,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蜂巢的服务器储存了本地编制的海婴及其扮演的人类的资料,而有权限查阅这些资料的,整个蜂巢就唯独巢监一人。倘若吕湘英借用了纳查瓦的记忆,登录巢监的账号,那在他身旁的潘德念就随时会有被识穿的危险。 “啧啧啧……”未等哈葛托想出对策,画面中的吕湘英便赞叹地说,“没想到世界被你们毁成这个样子,你们还能生产出这种东西……诶不对,这是在战前就已经生产好的。”哈葛托知道,他正一步步读取出纳查瓦的记忆。 “等等,我好像还想起些什么。”吕湘英一面说,一面与向屏幕共享了自己的操作界面。哈葛托一见他调出用户登录界面,便知担心的事情要发生了。 “不知道作为巢监,在这系统上有多少权限呢?”吕湘英说。 哈葛托十分被动,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吕湘英输入账户和密码,再回答几个用户设置的身份验证问题,然后随着系统报信一响,巢监登录了。 “什么?这样就登录了?”吕湘英还不太相信会如此顺利,“竟然不用什么指纹、视网膜或者声音识别啥的,只输入个账户密码和回答几个破问题就登录了?这垃圾系统随便找个黑客都能把你黑个底朝天,你们这帮见鬼的乌鸦,到底是有多瞧不起人类?能不能给点诚意啊!” 哈葛托从未试过如此愤怒,他恨不得冲过去尾巴一挥,将吕湘英的脑袋和椅子一同劈碎。但可恶的是,他的兄长正在吕湘英的大脑里出不来。这叫他不得不思考,为什么纳查瓦没能控制住这个人类。按照罗建明对吕湘英给出的解释,纳查瓦即便控制不了他,也该令他陷入昏迷,怎么就让他反过来给利用了?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没等他理出头绪,吕湘英的声音又再传来。“信息有点多,一时间处理不过来。但我抓住了一个重点,你们猜猜那是什么?”屏幕上显示的界面,正朝着哈葛托不想看到的方向进行,最后停留在一个即时通讯的操作界面上,“我竟然可以跟这个,——这是什么鬼名字?耿卡吉?你们的名字都这么绕口吗?无所谓了,反正这家伙就是你们立宪派的主席,听涛氏族的酋长是吧?要不要我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你们把这里搞得一团糟了?” 哈葛托已完全拿他没有办法了。在吕湘英咬舌的时候,他先是持观望态度,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其实就是想看看吕湘英能把舌头咬到什么程度。如果他只咬了一半不再咬,这说明他并不想死,咬舌只是虚张声势。殊不料,这人类竟然真的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来跟自己周旋。现在,他又拿着个仪板,扬言要联系主席酋长。一个普通人类,竟然惊动了立宪派最高领导,哈葛托实在无法想象后果将会如何。因此除了让步,他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将一心想破罐子破摔的吕湘英重新拉回谈判桌上。 但仅仅只有让步,是不可能促成一桩谈判的。 “吕船长,”哈葛托说,“如果你这通电话拨了出去,那就算我有一万个想放你们走的理由,也只能说句爱莫能助了。” 吕湘英没有回应他,而屏幕上仍只显示着与主席酋长的即时通讯页面。 哈葛托又说:“如果事情还有谈的余地,我们为何不找个对彼此都有利的方案呢?” 吕湘英仍是没有理会他,仿佛那椅子背后,根本没有人似的。 哈葛托马上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他已经知道自己想谈判,也知道自己有多么被动,所以他不会主动提出任何条件,而只会等自己将条件一项项列出来。吕湘英这样做无疑是最理智的,因为不论是他还是在他脑子里的纳查瓦,其实都对蜂巢的环境不熟,由此提出的条件可能在他看来天衣无缝,但其实漏洞百出。而让哈葛托提条件,尽管其中一定有欺骗成份,但就吕湘英目前的情况来说,与其盲目提条件,倒不如接收一些具有欺骗性的信息,好从中推敲一下。毕竟哈葛托就算骗得过吕湘英,也未必骗得过纳查瓦。 “吕船长,你看这样行吗?”哈葛托思之再三,决定先抛出一个听起来很不错的条件,“我让你们安然离开这里,只要你把我兄长放回来,我保证在我下次碰到你之前,不会对你做什么。”说话间,仍处于昏迷状态的汤兰亦被人用推床推来了。 潘德念低声跟吕湘英说:“英哥,你看这……”吕湘英唇间立指,让他不要说话。 “你看,汤小姐我都叫人给带来了。只要你一点头,我马上派人带你们离开这里。”哈葛托继续说,“除此之外,我还会为你们安排一辆车,让你们可以迅速离开这片区域。当然,我也不会派人追你们。” 吕湘英依然没有回应半句,时间就在双方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又过了良久,哈葛托尝试走进蜂房,不料屏幕突然切换到监控画面。哈葛托从画面里可看到自己的一举一动,还有过道上的人群。他知道这是吕湘英警告自己的信号,只好又退出蜂房。“吕船长,”他说,“不管我提出的合不合你意,你也该表个态吧。” “我的记忆告诉我,”吕湘英终于说话了,“你们这个地方遍布了各种杀人机关,就连在我脑子里的巢监,也知之甚少。你怎么让我相信你?” “所以说我会派一个知道的人送你们离去。” “我信不过你派的人。” “那你有信得过的人吗?” “有。”吕湘英这个“有”字还真让哈葛托怔住。他不禁纳闷,在蜂巢里竟然有能让吕湘英信得过的人?这到底是谁? 他心里想着,嘴里已脱口而出一个“谁”字。 “邓冠勋。或者说是塔戛。” “为什么是他?”哈葛托万万没想到,吕湘英所指的人竟然是他。 “这你不需要知道。”吕湘英说,“还有,我不要你的车,我要要回我的‘逐日’号。” 哈葛托素来知道人类厚颜无耻,但想不到吕湘英无耻到这种地步,竟妄图仅凭一个纳查瓦,就想将他这些日子来的努力打回原型。真是给他一根杠杆,他就把自己当成阿基米德了。 未等哈葛托想出是该断言拒绝,还是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吕湘英又说:“我想我得补充一下。我这不是在跟你谈条件,这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其实我最终的目的是要抱着你哥一块死,可你偏要找我谈,这让我很想知道,你到底能为你哥牺牲多少。” “那你的意思,就是最终还是想着同归于尽了?”哈葛托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不禁心生盛怒,“那你提出的要让塔戛带你们出去,也是在逗我玩儿了?你压根就没想过跟我好好谈是吗?” “是!”哈葛托全然没有料到吕湘英竟然回答得如此干脆。“我根本就没想过要跟你谈。我就是一心求死,我就是要拉你哥垫背!而且现在,我还要多拉一个!”此言一出,哈葛托突然察觉到什么不妥,目光一转,发现屏幕上显示的画面不知从什么时候竟已切换到“人员档案”界面,旋即大叫,“马百拉!快回来!”但已然不及。吕湘英左手勒住潘德念的脖子,将他挡在身前,右手仅余的三指捏住一枚去了针管的麻醉针头,尖锐的一端抵住了他的太阳穴,甚至已没入一小截。 “很抱歉,要让你们那个什么疾游氏族后继无人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卷 谈判 谈判(四) 此言一出,一直在过道里的莫桑和基夸索不禁大吃一惊,纷纷撞开人群,来到蜂房门前,同时厉声喝道:“放开他!”震得满场落灰。 潘德念像个孩子一样,吓得哭了出来。他不知道吕湘英是怎么识破他的,更不知他如何判断出自己的真正身份,直到在屏幕上看见自己的档案,才恍然大悟。 “你以为你那签名能骗得了我吗?”吕湘英咬牙切齿地向潘德念说,“我只是骗你帮我解开铐子罢了!却没想到,竟然是马百拉储君那!可怜的家伙,你老爸送你来当人质还没当到头,现在又沦为我的人质。不过你放心,这人质你再也不用当了,因为我要撕票了!”潘德念知道吕湘英要动手了,那逾三公分的针头如果全部扎进太阳穴,只怕要当场毙命。但他就像丢了魂似的,仿佛对即将到来大难浑然不觉,只因他心里纠结起另一件事—— 为什么吕湘英会说自己是父亲送来当人质的?他这番话自然是来自纳查瓦的记忆,可这是什么意思? 未等吕湘英动手,哈葛托倏然尾巴一送,卷住仍在昏迷中的汤兰的头颅,将她整个人提在半空。“杀吧!”除了以牙还牙,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咱们就来个玉石俱焚吧!” 莫桑急了,她岂能让自己的少主与别人同归于尽。眼看哈葛托就要绞碎汤兰的头,她尾巴迅速一掠,正正打在哈葛托的腹部。哈葛托万没料到她竟然会突然攻击自己,只觉腹部一阵剧痛,摔坐在地上,卷住汤兰的尾巴亦不由得松开。 门外的警卫兵全部来自听涛氏族,一见莫桑这个疾游氏族的竟然袭击自己的族人,无不义愤填膺,纷纷举枪上膛指着莫桑暴喝:“你这疾游杂种要干嘛?反了你了!”不料横空呼的掠来一物,将前排警卫兵手中的枪械像打棒球一样全打脱手,撞到墙上碎成废铁,正是基夸索的尾巴。 “袍泽之间,”他张开两臂,拦在警卫兵与莫桑之间,“何必动刀动枪。” 警卫兵顿时炸开了锅,他们岂容疾游氏族骑到自己头上,第二排警卫兵迅速荷枪上前,没曾想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给怔住了。 号哭者正是吕湘英。莫桑看得一清二楚,他没有把针头扎入潘德念的太阳穴,反而哭得悲怆。“小潘,”他说,“茫茫太空也没能把咱们怎样,没想到你我今天要死在这儿了。” 他哭得声泪俱下,涕沫齐流,可不到一转眼,又咧嘴狞笑。“不过没关系,咱们抓了两个鬼鸦垫背,也不亏。”他的反常让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莫桑更出言威胁,“你若敢伤害他,我马上将这肥婆分尸!” 吕湘英一脸神经质地看着她,淡淡回答了两字,“好呀。” “别再演了,”这时,过道处忽然传来不知是谁的声音,“你不会动手的。”一人穿过警卫兵,从基夸索的身边走过,来到了莫桑身旁,“你不会舍得死在这里,因为你还有事情要做。”来者正是面无表情,说话如同腹语一样的邓冠勋,“比方说,为朋友报仇之类的。” 吕湘英怔住了。对方一来就说中了自己想“为朋友报仇”的打算,这说明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根本不想死。然而,吕湘英绝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意图。他心里早就盘算好,必须逼对方作最大限度的让步,否则别说为梅若虎报仇,就连活着离开都成问题。在此之前,他不希望自己的任何想法变成对方与自己谈判的筹码。他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现在连自身都难保,还谈何报仇。”他必须要让对方觉得,报仇这事在他心里已经无足轻重,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抱着他们的重要人物同归于尽,否则他探不到对方的底线在哪里。所以他还补充了一句,“而且,该为我朋友的死负责的恰恰就是你们。如果没有你们这帮黑不溜秋的怪物,这世界怎会变成这样?我朋友又如何会死?所以,只要我杀了你们,就等同为我朋友报仇了。” “你并不是这样想的。”邓冠勋说,“这样吧,我们来干脆点做个了断。我接下来会问你一个问题,请务必在三秒内回答我。超过三秒的,你和你一干朋友就把命留在这,而我也马上去为我的少主安排后事。”没等吕湘英答应,邓冠勋便立即问道,“如果我能让你安全离开这里,并且告诉你杀害你朋友的人在哪里,你还想着同归于尽吗?” 一秒。 吕湘英本想试探对方的底线,不料却被对方反过来摸底。这叫他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两秒。 这一下犹豫,几乎就等同于承认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所言,全是虚张声势的。他根本就是盘算着离开,什么咬舌,乃至眼瞅着汤兰快将被杀也不动声色,统统不过是赌命之举。 三秒。 他知道自己已被对方看穿了。 “你知道他在哪?”吕湘英索性以问作答。 邓冠勋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你能做主吗?” “能做主的人,目前正在你的脑子里,无法表态。”邓冠勋说,“但即便他能表态,我想他还是会给我几分薄面的。” “那个跑进我脑子里的家伙的记忆告诉我,你在这个地方和这个组织里,其实挺不受待见的。你作的承诺,能值几分薄面?” “在这里你可以什么都不相信,但有一点你必须得信。”邓冠勋看着莫桑说,“那就是我们疾游海婴个个都甘愿为自己的主上肝脑涂地。换句话说,你现在手上正握着一个能让全世界的疾游海婴都听命于你的筹码。就算你脑子里的巢监大人不给我面子,但他却不能不给疾游氏族面子。” 尽管纳查瓦的记忆告诉吕湘英,邓冠勋狡猾成性,不可轻信,而且这种不可轻信,并非只建立在纳查瓦的个人观点上,还建立在整个立宪派的政治方向上。然而,这个情况却可以反过来解读:立宪派能信任的,恰恰是吕湘英不能信任的;相反立宪派不信任的,吕湘英却可以孤注一掷。而且正如邓冠勋所言,他是一名疾游海婴,先不论疾游与听涛之间日趋激烈的矛盾,就仅在事关自己少主的安危的问题上,他也极有可能站到了听涛氏族的对立面。莫桑能毅然攻击哈葛托,正好说明疾游海婴对自己氏族的忠诚,要远大于对立宪派的忠诚。 “哈哈!”吕湘英高声大笑,“没想到我吕湘英有生之年,还能过上一把挟天子令诸侯的瘾。说吧,除了让我放了你们的巢监和少主,你还有别的条件吗?” “大概就这样了。队长你看如何?”邓冠勋回头看了一眼因剧痛而无法站立的哈葛托,意在请求他的意思。见他点头了,才又转回来看着吕湘英。 “那我的‘逐日’号呢?” 邓冠勋叹了口气,“咱能谈到这份上已经不容易了,你还提‘逐日’号?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能要回那船的可能性有多大,摆出这么个不靠谱的要求来试探我们的底线,真是毫无意义。” 吕湘英扬起半边唇角,“那汽车还是要的。” “这个没问题。” “另外,我还要武器、食物、净水。” “都可以。” “最后,”吕湘英拍了拍早已失魂落魄的潘德念,“在我和我的朋友安全之前,我是不会放他们走的。你们不是能多个意识同处一个大脑吗?你跟上我,带上你们的木马仪,等我安全了,我就把他们放回给你。” “你的想法我能理解。”邓冠勋说,“可你也该替我想想,你到时手上有的是武器,万一你要耍赖,别说少主和巢监,就连我自己能否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 吕湘英寻思了一下,这确实又是一个难以公平的环节。 “这样吧,”未等他想出办法,邓冠勋又说,“我们分坐两辆车一同离开,一辆载你跟我少主,一辆载我跟这位汤小姐。待到了一个你认为安全的地方,咱们就交换人质,你看如何?” 吕湘英本不想接受对方任何条件,但谈到这种境地,他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去拒绝这个听起来貌似很公平的条件。然而,就当他说了一声“行”的时候,邓冠勋又立即说:“当然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例如宗氏派的敌占区。你应该能从巢监的记忆中大概得知那些地方的位置。” 这家伙明明就是等自己表态之后进一步限制自己的活动区划,而且理由又是那么正当。吕湘英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被牵着鼻子走,心头直冒火,于是一咬牙,举手猛然扯断悬在上方的脑电波信息导管的其中一根。他对这些缆线本来就恨得牙齿直发痒,再加上心头有气,所以扯得相当起劲,当是发泄。然后,他用那缆线将潘德念的双手反缚在背后。 “给我枪!”他一脚踢在潘德念的腘窝处,让他跪了下来,就当是默许了邓冠勋的意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卷 谈判 谈判(五) 邓冠勋朝门旁的警卫兵看了一眼,示意他把配枪交给吕湘英。但这警卫兵是来自听涛的,哪里会听疾游海婴的话。故立即向哈葛托请示,在得到许可之后,他才极不情愿将腰间的手枪从地上滑给吕湘英。 吕湘英拾起手枪,并检查了弹匣和弹膛,确定弹满之后,才丢开一直扎在潘德念太阳穴上的针头,改而用手枪完的时候立即回应。“他的任务只是保护我的安全,对目前正手握重要人质的你完全构成不了威胁。”他不仅回答的干净利落,不带半点犹豫,而且又再一次说中了吕湘英的心思。但吕湘英并不惊讶于后者,毕竟任何一个明眼人都能轻易看透这层要害,他是惊讶于邓冠勋回答过于干脆。 能够如此干脆,可能性无非有二。一是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要求撤掉最后一名警卫兵,所以事先就预想好回应的套路;二是他所说的就是他的本意,所以无需犹豫。 到底该相信哪个? “怎么样,吕船长?我们可以出发了吗?”邓冠勋让开蜂房大门,摆出一副恭请的姿势。 这家伙隐藏得太深——吕湘英思忖着——他不仅面无表情,就连说话都不动嘴皮,甚至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一股泰然自若,吕湘英实在无法从他的语气、神情,或者是小动作中解读出什么。 他知道,自己与他在心智上的较量完全处于下风。然而,他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把仪板别在后腰,并将潘德念从地上扯起来,喝了句“走”,便押着他往大门走去。邓冠勋很自觉地退出蜂房,还用手压低了警卫兵的枪口。吕湘英从大门探头左右观察了一下过道,确定四下间除邓冠勋和警卫兵外再无他人,才问:“往哪儿走?” 邓冠勋却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用你的记忆判断一下。” 吕湘英明白他的意思,忙仔细回忆一下,确实想起了哪一边才是正确的方向。然而除了本层及往上三四层之外,别的楼层他就毫无印象了。毕竟蜂巢内部有限制人员活动区域的制度,纳查瓦即便身为巢监,也得接受该制度的管理,因而他不可能对蜂巢各层的状况了如指掌。 尽管信息很有限,但也属不幸中之大幸,起码在往上三、四层之间,没有什么能骗得过自己。可就当这个念头刚从吕湘英的脑海中闪过之际,他突然意识另一层意思。如果连巢监都无法对蜂巢全面了解,邓冠勋自然也做不到,设伏也就无从谈起。哪怕退一万步说,作为首席情报官的邓冠勋早就暗地里将蜂巢的情况摸个一清二楚,但他总不能知道纳查瓦对蜂巢了解多少。如此一来,他若真想沿途设伏或将自己引向机关,就必须得考虑如何才能不引起自己的警觉。 直到此时,吕湘英才蓦然察觉,要让邓冠勋沿途设伏,他竟然会遭遇到与自己不相上下的未知因素。那么,为了保障人质的安全,邓冠勋能选择的最稳妥的做法,就是让自己安全离开。 但会有这种好事吗? 他让自己回忆一下,是想试探自己到底对蜂巢了解多少吗? 吕湘英的心思就在迈出蜂房大门的那一刻不知转了多少遍。他暗暗跟自己说,在真正安全之前一定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能让对方摸清自己的底细。 “你们俩,”他朝邓冠勋和警卫兵说,“一前一后,把我朋友推出去。”他指的,自然是仍躺在推床上的汤兰。 “当然没问题。”邓冠勋一面说,一面命警卫兵与他一同推推床。 吕湘英又想,何不先用一些有限的信息将对方唬住,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十分了解蜂巢的情况,叫他们不敢乱来?他思之这个方法可行,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别做得太明显,否则对方会知道自己在耍花招,于是便只用目光瞪了一眼正确的方向,示意他们先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卷 谈判 谈判(完) 正当吕湘英边提防四周,边思考些莫不相干的问题时,他们不知不觉便已到了电梯房。吕湘英发现,这里有两部用于往返负五十六层和负五十七层的电梯,分别为a梯和b梯。看见这情形,纳查瓦的记忆又再涌现。吕湘英马上就想起,原来蜂巢里的电梯是采用断续式设计:即每一段电梯井只连接相邻的两层,而且不同楼层的电梯井更非垂直挖建,而是东一段西一段地错开挖建,故每一楼层都建有东西两个电梯房,一个是通往上邻层,另一个则通往下邻层。 如此一来,吕湘英若想从目前的位置通往地表,则每往上一层,就要走到另一个电梯房换乘电梯才能再往上一层,宛如用脚步写下一个冗长无比的“弓”字。这种吊诡的设计让他很是头痛,他完全不敢想象需要多少时间才可以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 随着一声“叮咚”,往负五十六层的电梯到了,a梯与b梯同时在众人面前敞开了透明的防弹门。面对两部皆可搭乘的电梯,吕湘英从纳查瓦的记忆里想到了另一件更头痛的事:这两部电梯中,只会有一部能安全到达目的楼层,倘若误入了另外一部,则要么被困在里面,要么被电梯的机关所杀。这就是蜂巢中人们称为“一万亿之一”的安保制度。 为何称为“一万亿之一”? 原来,蜂巢在凿建之初因技术落后,未能在坚硬的花岗岩中打通一条贯穿上下的梯井,所以负十层以上各层,都只能靠拣选较软的地质挖空作为往反通道。直到凿建至负十层,科学技术终于赋予人们高效凿挖坚硬岩石的能力,蜂巢才开始加入梯井结构。自此电梯成为了负十层以下唯一的往返途径,亦正因如此,在蜂巢内搭乘电梯最高只能到达负十层,再往上就必须徒步穿越那些像树根一样错综复杂的甬道。 然而,当蜂巢凿建至负二十层时,海婴们逐渐意识到,对于越来越大的蜂巢和越来越多的电梯,他们缺乏一套稳妥的安保措施。于是他们开始针对电梯制定各种安保制度,诸如单双日只允许某些电梯运作,其余电梯倘若运行则一律视为入侵者劫持等等。可这种制度不但投入人力众多,且屡有卫兵疏于职守和人类误闯的现象发生。为了保障海婴存在的秘密不被人类所知,他们决定为负二十层以下的各层电梯加入了一种特殊设计。 所谓特殊设计,其实就是为电梯增设各种机关陷阱,并交由一套简易的安全开关控制。当安全开关打开时,电梯可以正常使用,蜂巢内部称之为“常态”;与之相反,就是“非常态”,即当安全开关关闭时,电梯内的各种机关就会因相应的触发条件而触发。试想倘若有人类误闯或者敌人来犯,他们一旦进入了非常态的电梯,其结局就会如吕湘英所知的那样——被困或被杀。 关于电梯状态的切换机制,是每日轮流由奇偶层数的主管——即海婴扮演的人类——负责编排,并将编排结果以日常通知的形式,向有往反需求的人员公布。而这套机制的根本原则,就是同向的两部电梯中,必须要有一部处于非常态,且绝对不向在该区域楼层没有正当往返理由的人公布——包括巢监。如此一来,自负二十层以下的电梯的状态组合就会每天随变,而且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将各层的电梯状态汇总,从而杜绝相关情报为间谍所窃取。因此,如果有人仅凭运气去搭乘电梯,则每层只有二分之一的机率选对,那么他能从负二十层顺利乘至负六十层的机率,是为二分之一的四十次方,即约等于一万亿分之一。这就是其名称的由来。 纳查瓦作为巢监,在蜂巢中有着区划最大的活动权限,其中包括负五十三层至负五十七层的窃脑研究区,和负五十八层至负六十层的海婴生活区。因此,吕湘英对电梯状态的知情范围,就只有这区区七层,再往上的便一无所知。而且就算他知道这几层的情况,也绝不代表在这几层就是安全的,因为电梯的状态组合是可以随时切换的,甚至是在搭乘中途也可以切换。 所幸的是,吕湘英手上控制了两名重要的人质,这多少会让那帮乌鸦脑袋投鼠忌器。但他依然不敢掉以轻心,毕竟他不知道,电梯里的机关到底是以什么形式触发和出现的。所以,他若想安全到达地表,最稳妥的做法,就是让邓冠勋和那名警卫兵各自搭乘一部电梯。如此一来,为了不误伤自己人,鬼鸦们只能被迫将两部电梯都设置成“常态”。 想明此节,他举枪指向邓冠勋,“你跟我坐乘a梯。——你!”他又看着警卫兵,“推上我朋友,乘坐b梯。”对于吕湘英来说,邓冠勋看上去总比那名警卫兵要容易对付得多。 邓冠勋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然后走进了a梯。但那名警卫兵却不太乐意,牙关咬得紧紧的,像被人看穿了底牌似的不甘。吕湘英见他如此,便将枪头顶住潘德念的下巴,示意他别耍花招。警卫兵看了一眼a梯里的邓冠勋,见他对着自己微微颌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推着汤兰走进了b梯。 看见他们二人各乘各梯,吕湘英才押着潘德念步入a梯,并发现ab二梯之间同样是用防弹玻璃相隔,两个轿厢的内部环境一目了然。吕湘英这才想起,这种设计并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攻心。试想如果有入侵者分梯而乘,那么其中一个轿厢里的人就会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轿厢里的同伴被机关杀死或囚禁,这无疑会对余下入侵者产生极大的阻吓作用,继而瓦解他们进一步入侵的念头。 随着电梯缓缓升高,外部照射进来的灯光消失了,两个轿厢煞白的顶灯显得尤其光亮。吕湘英知道,自己已进入厚达三十米的岩石隔层。他往四周打量了一下,透过透明的轿厢,他看见梯井内壁并没有经过修葺,除建有电梯机架外,全是凹凸不平的岩石。他的目光环顾了电梯的四周,不期与另一边轿厢里的警卫兵对上了眼,两人四目交投,再加上头顶灯光的衬托,宛如两个在舞台上对视的演员。 但这种对视并没有维持多久,电梯便到了负五十六层。电梯的报讯声打断了两位“演员”想将对方生吞活剥的目光,吕湘英勒紧潘德念,示意邓冠勋及警卫兵先出去,待确定外面没有任何异常的时候,才押着潘德念一同出了电梯。 负五十六层此间除了他们五人之外,就再无他人。确定安全之后,吕湘英让警卫兵推着汤兰,并与邓冠勋在前带路,自己则押着潘德念在后跟着,向通往负五十五层的电梯房走去。 这一路,吕湘英总有意无意地回想起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他清楚记得纳查瓦被蒙着双眼,由引路的勤务兵一层一层引往蜂巢深处。他也想起,蒙眼的眼罩内嵌着两片硅胶,戴着十分清凉。基于这种清凉的感觉,他又蓦然想起,原来海婴眼窝两侧,长着像眼镜蛇颊窝一样的热感受器。硅胶的作用,就是防止海婴透过蜂巢外热内冷的特殊环境,再凭自身的热感受能力,记下蜂巢的出入路径。 纳查瓦的记忆尤如山洪爆发一样,在吕湘英的思考中倾泄而来。他发现这些信息量之巨大,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和大脑的负荷,根本处理不过来。他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别人的人生,那些置身于冰冷黑暗的深海中的岁月,唤起了他的皮肤感觉,不由得冒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开始苦恼于如何应对这些堵都堵不住的信息,却又因为苦恼,继而接二连三地想起与纳查瓦苦恼有关的事,甚至分不清哪些苦恼是自己的,哪些苦恼是别人的。 为了减轻这种压力,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去放空大脑,好让精神从叫人崩溃的信息中抽离。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放空不下来,信息总是有意无意从脑中涌现,而且内容跨度极大,天南地北毫不相干的混杂在一起,就像是一面被泼了百十种颜色的油漆的墙一样,连他察觉到“大脑无法放空”的这一知觉也一并淹没掉。 吕湘英感到自己的脑袋快要被接踵而来的信息所挤爆,昏昏沉沉地随着邓冠勋乘上了开往负五十五层的电梯,却等电梯在负五十五层停下,才想起自己刚才乘过电梯。他本想提防邓冠勋会趁自己一片混乱的时候有所动作,但是脑子冒出来的信息实在太多,以致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分散,最后竟忘了自己想要提防什么来着。幸好邓冠勋不知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还是怎样,仍是安安分分的走在前面带路。直到到了负五十四层,吕湘英的精神才勉强恢复过来。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反正大脑貌似渐趋平静,也能把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摒除,并有规律地、选择性地处理自己想要处理信息。过没多久,他不但适应了这种节奏,还产生了一种十分美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以前的思维,就像是在单脚跳,而现在的思维,则像是孩子学会了用两条腿协同走路,继而学会跑步一样。自己的信息和纳查瓦的信息就是这两条腿,能在他思考的过程中互相协调,互补不足。 他感觉自己能同时关注更多事情,感知更多东西。当他关注着邓冠勋的背影时,同时能关注旁边的警卫兵,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没能逃过自己的眼睛,就像是将画面一帧帧拆开来播放一样,每一帧他都有足够的时间去关注眼前一切所见。与此同时,他还能分散出一部分注意力,去关注耳朵所听,他几乎能数出此间到底有多少个声音传入自己的耳朵,甚至能一一分辨出那些声音是来自什么方向,或由什么东西产生。 他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多少猜到,这是纳查瓦的信息所致。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们一行人来到了负五十一层。吕湘英觉得很意外,这一路过来竟如此平顺。他没有再遇见任何一个人,或者任何一个海婴,邓冠勋和警卫兵也没有任何不轨的行为。他不禁想,难道这帮乌鸦脸真的就此放自己走?只是这想法刚冒出来,纳查瓦的记忆就像沉稳老炼的中年人教育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一样,批评他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 “你兴许能离开这里,”耳边仿佛响起了纳查瓦的声音,“但绝对不会如此顺利。” 吕湘英非常认同这种说法,任何太顺利的东西都值得怀疑。所以,他的警惕之心反而有增无减。他知道自己必然会碰上危险,只是这种危险还没出现。 随着又一声电梯报信,吕湘英走出了负五十层的电梯门。然而当他往四周打量了一下之后,便彻底傻眼了。纳查瓦的记忆伴随着眼前所见,一并从脑海中浮现—— 负四十六至负五十层,竣工于一个特殊的年代。 2030年。 在整个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世界各国政府对航天事业的投入都逞暴涨式增长,部分经济强国的投入甚至占国内生产总值的百分之二点五。为了争夺空间资源,强国之间既有联合同盟,也有博弈竞争,而一些缺乏技术的小国,也纷纷出资到同盟的国家集团,以图未来在航天业分一杯羹。然而,就算当年的航天业再怎么如日中天,吕湘英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位于地下两千米的蜂巢竟也被感染。当负五十层的电梯门一打开,一股浓浓的航天风随即扑面而来,整层楼就像是一艘太空船的内部环境一样,可见当年参与建设这几层的人员当中,不乏有来自航天界的精英。 而在2030年,航天界还发生了一件世界级的大事。中国政府与登天集团筹备多年的首个民用航天项目正式进入测试阶段,而第一项测试计划,就是吕湘英参与的远赴位于柯伊柏带的阋神星的“释阋计划”。想到“释阋计划”,吕湘英自然想到“逐日”号。想到“逐日”号,他就发现眼前所见的更加让人匪夷所思。 站在负五十层的电梯房往相连的过道望去,吕湘英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逐日”号一样。 “像……”他喃喃自语,“太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六卷 破巢而出 破巢而出(一) 中国空间站,距地四百二十千米,我去过。 月球,距地三十八万千米,我去过。 阋神星,超过一百个天文单位,我也去过。 我游历了整个太阳系,造访过八大行星,至今安然无恙。那么有什么理由让我相信,我走不出这区区地下两公里? 人类不是囚徒,世上也没有一个囚笼能困得住人类。我们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哪惧你们这些未脱蛮荒的原始生物? 今天我将证明,你们并非不可战胜。 海婴? 不过是块头大一点的泥鳅罢了。 ==========破巢而出========== 吕湘英这一闹,在蜂巢里可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事。 不论对海婴还是人类而言,地下生活都太过枯燥。在某程度上,他们都渴望着能发生些什么事,好刺激一下自己已经麻木的神经。所以同样在某程度上,吕湘英算是满足了他们渴望看见新鲜事物的想法。 舆论一旦传播开来,就像一艘失控的航母,什么也阻止不了。 人类彼此间窃窃私语,舆论一边倒地将吕湘英视为英雄、榜样和标杆。他们冷却太久的血液像一下子被煮沸一样,尽管表面不敢放声言论,但内心无不激动万分,更有“人类复辟说”不胫而走,希望如同一场山林大火,在人类群体中雄雄燃起。 而海婴内部则陷入了相互指责的境地中。左翼率先抨击右翼,说右翼新任巢监纳查瓦目无法纪,先是无故杀了人类重要的科学家,又罔顾立宪派的法规越权窃脑,应当负全部责任,革职查办。疾游则趁机大肆批评听涛目中无人,指责他们已将立宪派当成是自家的后院,肆意妄为,更陷疾游王储于险境。也有人类灭族论者再提他们的主张,高呼人类太过危险,必须进行灭族清理。 很快,各种言论就从涉事楼层传了开去。 上一任巢监临危授命,重新代理纳查瓦的职务,并马上召开全蜂巢管理者紧急会议商讨对策。而吕湘英尚未经过的各楼层主管,则先想办法拖延时间。 就在海婴的管理层都忙着参加会议,而海婴的基层在相互对骂的时候,人类群体中突然冒出了主张乘机反抗的声音。然而,在蜂巢里能以人类身份活动的,就只有罗建明的团队,人员不过区区百余,并且大多被分批管制在负五十三层以下的蜂房里,通信皆被切断,再加上有怕遭牵连者极力反对,故未等反抗的声音产生多少效应,便即无疾而终。 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小插曲。几名主张乘机反抗的水族区人类维护员,见周围的同类都没有勇气“造反”,竟一时性起,索性潜入水族区,打算偷偷杀几个意识不在身上的海婴然后自杀,权当报复。不料这个想法被另外几名负责同样工作的人类知道。后者深怕被他们连累,便好言相劝,结果吵了一架也劝不下来。后者一来不敢向海婴告发,因为这会招致同类的报复;但二来又怕前者得了手,累及所有人。情急之下,也追到了水族区,与前者在水中大打出手。一开始,两帮人还是十分忍让,只是在水中拉拉扯扯。不想争持久了,人们理性渐失,分串渐无,前者觉得后者坏他大事,后者觉得前者不顾大局,两帮人出手渐重,竟演变成你死我活的搏斗。 最后,前者几人尽数被勒死在水中。其中一人死前被拔了口中的氧气管,极其不甘地在水中破口大骂,“你们这帮孬种只有胆向自己人出手,没胆跟鬼鸦拼命……”后者深怕他惊动了水中巡逻的海婴,只好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和勒紧他的脖子,使其窒息致死。杀人后,他们迅速将尸体藏在海婴弃卵房最深处,估摸着即便海婴发现了,也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到时尸体的大脑彻底死亡,海婴读不出记忆,也就死无对证,不知发生何事。 在这件事中,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的人,他们或许都能找出一百个理由来证明自己的主张是正确的。又或许,他们可能真的都是正确的。然而,主张是否正确从来不是主导事情走向的最终准则。 生和死才是。 在深海艰苦求生的经历,令海婴对这个道理有着极其深刻的体会。他们知道除了死亡,没有什么更妥善的方法来解决吕湘英的事情。因为他们不信吕湘英会安安分分地遵守协定——在自己安全后释放人质。同样,他们也不信吕湘英会相信他们真的放他离去,更不相信吕湘英会放弃对他们展开报复的机会。由此他们得出结论,只要吕湘英一旦安全离开蜂巢,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事情往对海婴更不利的方向发展。而其中最不利的,就是吕湘英大脑里的纳查瓦。 纳查瓦作为主席酋长的参谋之一,知道太多关于海婴的机密。如果这些信息统统被人类所利用,整个海婴族群将从此永无宁日。退一万步说,即使吕湘英真的愿意将纳查瓦放回,纳查瓦的信息仍然有遗留在吕湘英大脑中的风险。那么最稳妥的做法,自然就是弃车保帅。 弃纳查瓦这只车,保整个海婴族群的帅。 而潘德念——即马百拉——因事关整个疾游氏族的关系,故接下来要商讨的营救行动,必须要以保护他的安全作为最高原则。 哈葛托是与会的其中一员。在得知会议最终决定要放弃他兄长的时候,他顾不上腹部的剧痛,冲着仪板视频会议画面中的各个管理层据理力争。 “各位领导,并不是我一心想袒护兄长,而是这样的决定,会使行动从一开始就已注定失败。” “何以见得?”不知是哪位领导向哈葛托提出质疑。 “因为谁都看得出,那人类目前手上真正具有人质意义的并不是我兄长,而是他一直紧紧贴在身后的马百拉。”视频会议刻意留出一小片区域来显示监控画面,而画面中正是吕湘英与邓冠勋等五人。此刻他们正在前往负四十八层电梯房的途中,在这段路上,吕湘英一直极力将自己埋在潘德念的身后,以防被人在暗处偷袭。 “这人类共享了我兄长的信息,自然知道很多要害之处。各位可以看见,他一直拿马百拉做挡箭牌,这说明他知道我们随时可以放弃纳查瓦而毙他性命。所以如果各位是以刚才决定的内容作为此次行动的主导方向,恕我斗胆说一句,我们这个会议等同什么也没有说过。” “那还不是因为你没处理好所致!”哈葛托话音刚落,责备的声音便随之而来。“如果当时你没有让马百拉去应付那人类,怎么有如此被动的局面?” “这个责任我难辞其咎。”哈葛托说,“但当时为了安抚那人类,以免他做出伤害自己乃至伤害巢监的行为,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当时只是一心想保巢监无恙,没料到那人类竟如此多手段。是我太过轻敌了。” “哼!你们两兄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个自以为大权在手就肆意妄为,一个偏袒亲近人类,甘当为全族唾弃的‘亲猿者’,真是一丘之貉。”说这话的,是一名来自鲸歌氏族的右翼。 “你这话就有失公允了。”一名听涛氏族的右翼马上出来撑场,“纳查瓦大人只是一心不想整个立宪派沦为‘亲猿者’,才会铤而走险抢占本该属于哈葛托队长的人类。若不是‘亲猿者’和左翼的行径已完全偏离我派的宗旨,纳查瓦大人才不屑于做这些事。要我说,这事若追究责任,自然是左翼的过错。” “你们有完没完?”一名疾游氏族的听不下去了,“我少主仍在那人类手上,你们竟然在这里相互指责起来。可别忘了这次会议的主要目的。” 就在这唇枪舌剑之间,吕湘英到达负四十七层了。 “各位安静一下。”代任巢监说话了,“哈葛托,你跟那人类相处过,这里论对他的熟悉,就非你莫属了。你说说你的建议吧。” 这位代理巢监——亦即是上一任巢监——名叫奎迪勒,是一名年过半百的疾游海婴,在蜂巢里若以上岸时间来排资论辈的话,最老资格就当数他。他十一岁上岸,第一个扮演的人类角色,是一名大学刚毕业,在教育局上班的职员。他以这个身份混迹在人类社会中,期间还结了婚,生了孩子,并与当时扮演教育局局长,后来成为立宪派首位平民出身的主席——亦即是上一任主席——的同类产生了深厚的情谊。 他的前半生其实并未经历过多少波澜,过的都是人类寻常百姓的小日子。他的日常工作是负责收集学生的信息,从中筛选出适合窃脑的目标,并安排窃脑的活动。在他任职的那段期间,他一共安排了三千多名不同年龄的学生供立宪派窃脑。初时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何不妥,但随着与人类交往时长日久,又经历了多次本人意识的排斥,在两个身份多次切换之后,他逐渐对人类产生了同情心。 后来他被派往蜂巢,担任巢监。因与上一任主席关系深厚和上岸时间较长,他在蜂巢里可谓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在他对人类的亲近作风的领导下,“亲猿者”在蜂巢内迅速成长。他向来十分反对派内分什么左翼右翼,这与上一任主席的理念不谋而合。他认为这并不符合团结精神,故从来没有选择任何一方站队。亦因如此,在上一任主席和他作为巢监的任职期间,整个立宪派都是一片团结的景象,即便派内有些理念确实存在分歧,但也不至于像如今那样公然摆在桌面上说。 但这种气氛自从新一任主席上任——即如今的听涛氏族酋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变成现在同类之间唇枪舌剑、互相数落,甚至尔虞我诈的境地。直到某天他暗暗感觉到,要让同类重新团结起来,竟不比征服人类世界来得容易。 哈葛托察觉到他一双垂暮的黯淡的红眼深处,有一点像火花一般的光芒转瞬即逝,便知道这位老前辈的内心正在翻腾。 他希望自己能给出一个既能救得马百拉,又能保住纳查瓦的建议。 只是这让哈葛托十分为难。因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救马百拉”和“保证海婴的机密不为泄露”这两个目标,如今正向着互相冲突的地步发展。他深信只要吕湘英一直将自己和马百拉的命运紧紧撮在一块,这两个目标只会是鱼与熊掌。到得那时,他们就必须从中作出选择。 杀死或再次控制吕湘英,似乎是最直接能满足两个目标的做法。然而吕湘英既杀不得,控制同样不可能。哈葛托从监控可见,他如今草木皆兵,神经敏感得形同绷紧的蚕丝,一触即断,稍有风吹草动,都极可能促使他抱着两名人质玉石俱焚。 难,实在太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六卷 破巢而出 破巢而出(二) “放他走。”哈葛托以他有生以来最轻微的声音说出这三个字。然而未等反对的声音出现,他便马上补充,“如果杀了他能解决事情,我并无异议。只是……”他将目光缓缓投向监控画面,“我们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杀他的同时能保证马百拉不受伤害。” “放他走,岂不是眼睁睁看着他带着我们的机密离去?” “如果各位执意要认为,海婴离开人类大脑之后,会把信息残留在人类的大脑里,那么我们似乎就没有选择,只能杀了他。但这样做,可是一笔豪赌,赌注就是疾游王储的生命。在座有不少疾游氏族的袍泽,你们觉得如何?” 疾游海婴异口同声地说:“断不能拿少主的生命冒险。这是我们的底线。除此之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哈葛托,”奎迪勒连忙接过话头,“你的话还没说完是吧?” “是的。”哈葛托说,“与之相反,如果各位能够接受‘海婴离开人类大脑之后,不会残留信息在人类大脑’的说法,我们至少还有两个筹码可以使用,正好用来换两个人质。” “什么筹码?” “我的人类身份——严黄;还有我在扮演他时,与我有夫妻关系的女人——洪冬梅。” “洪冬梅?” 哈葛托掠起他的尾巴,在仪板上操作了几下,将另一个监控画面传到视频会议中。从画面可见,那是一名正处于昏迷状态,身体壮硕,头上扎满信息导管的孕妇。 “我的属下基夸索,在人民广场圈养区受到宗氏派偷袭的时候,带着她一并转移到了这里。”哈葛托说,“据我对吕湘英的了解,如果条件允许,他绝对不会落下她不管。而我的人类身份严黄,我感受得到……吕湘英把他看成是朋友。当然,这只是对于严黄本人而言。如果我们用这两个人跟他交换纳查瓦和马百拉,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他会答应。” “那另外的百分之五十是什么?”一名听涛海婴问道。 “那就是他未必相信,这两个人还是人类。” “这买卖赔本。”一名鲸歌右翼说,“那姓吕连同他自己,已经带走了三个人类。按照协定,他把纳查瓦和马百拉归还,已经是做了一笔以二换三的买卖。如果照哈葛托的方式,我们岂不是白白又多赔了两个人类?” “对,但前提是姓吕的能按照协定去做。”哈葛托说,“如果他不按照协定去做,那么这笔买卖,就是他全占了便宜,而我们血本无归。所以,我索性多加上这两个人类,增加谈判的筹码,并给这笔交易添上一个附带条件。” “什么条件?” “那就是他必须提前把纳查瓦和马百拉归还回来,比如说在他刚到达地面的时候。如果他答应,我们甚至还可以等交换之后再对其采取行动。” “要是姓吕的不答应呢?” “他要是不答应……”哈葛托沉吟片刻,“你们要怎么办,我都绝无异议。” “姓吕的不是傻子,我看他不会答应。”之前为纳查瓦开脱的听涛右翼说,“他如今手握两个重要人质,我们连根汗毛都不敢碰他,他也深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岂会轻易把两张保命的王牌交出来。” “罗建明曾经告诉过我,没有人能无时无刻保持理性。”哈葛托说,“如果有,那就给他创造感情用事的条件。” 引用曾经颇有成就的死人的话,不管对人类还是对海婴,似乎都十分奏效。 看着躺上推床上,脖子严重变形并折成一个钝角的罗建明,李筱玲像尊蜡像一样,愣愣地淌着泪。她曾经不止一次尝试把罗建明的头颅摆回正位,但完全折断的颈骨根本无法固定头颅,刚摆好便又折了回去。她只好牵着罗建明还留有余温的手,默默地,一言不发,就这样牵着。 抛开她让人觉得冷酷无情的工作方式不谈,其实李筱玲也是一个正常女人。她也有自己爱慕的人,也有对爱情,对婚姻,对生活的各种憧憬。就单说与罗建明的牵手,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想象出不同的情景,好让自己在自编自导的甜蜜中睡去。只是她没有想过,待到真的与罗建明牵手,竟然是眼下这景象。 十指是紧扣的,但没有想象中的因为紧张而沁出手汗,也没有因为羞赧而心跳加速。她唯一的感觉,就是罗建明的余温在一点一滴地消散,直到冰冷,直到僵硬。 再过一会儿,罗建明的遗体就会被丢进那个池子里,再经焚烧和挤压,变成一堆四方体的残渣。她恳求过负责的海婴,说罗建明为他们的事业奉献了毕生的精力,能不能给他一个体面一点的葬礼。但她却遭到了严辞拒绝,理由不外乎是些出自“人类工具说”的调调。 一场由罗建明团队自发组织的简单追悼会后,两名傀儡便将遗体从李筱玲跟前推走。她一直牵着罗建明手,像着了魔似的跟着走,在推床轮子轱辘作响的陪伴下,来到了焚化间的门前。两名傀儡回头看了她一眼,问她是否要跟着进去。其中一人还绘声绘色地讲述焚烧和挤压的经过,说大火会将罗建明烤得外焦内嫩,然后在压缩机的挤压下,熟透的内脏会嘣地一下挤出来,相当过瘾,并引得另一名傀儡捧腹大笑。 李筱玲没有回应,待焚化间的大门打开,她仍是牵着罗建明的手跟了进去。两名傀儡见她没有反应,觉得十分无趣,只将推床置于焚化池边缘,绞动床轴,让床侧起来,把罗建明的遗体滑下池中。 牵着的手松开了。 李筱玲垂头看着倒在池子里的罗建明,灵魂像被绞肉机绞碎一般。那池子足有三米深,里面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并传来一阵阵异臭。罗建明的遗体倒在上面,就像一个被遗弃在垃圾堆里的玩偶。 随着警报声响,两名傀儡都离开了焚化间。他们其实并未真正看过焚化的过程,也不敢去看。因为大多数海婴可能一生都没见过火,他们的文化里也缺少火的元素,所以当他们上岸后,亲眼目睹和亲身接触那些既炽热又耀眼的光热现象时,竟或多或少地产生了某种莫名的恐惧和敬畏——一如他们对太阳的感觉。而这种恐惧和敬畏,亦随着海婴的意识,一并传送到人类的大脑中。 也就是说,他们跟李筱玲描述的情景,全是瞎编出来的。 只是这种瞎编,与现实其实相差不远。 焚化池开始喷出高温火焰,把李筱玲木讷的脸映得宛如发光一般。雄雄烈焰把焚化池烧成一个火山口似的,尽数熔化了池子里的东西。待火焰的光芒褪去,整个焚化间都被一股浓烟所笼罩着。她闻见浓烟中有强烈的焦味,还夹杂着熟肉的气味。随后焚化间的排风口启动,抽去了浓烟,在她眼前就只剩下几乎融为一体的焦黑。 你可以说池子里的东西为一坨,也可以描述为一堆。反正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已经失去了原有的轮廓。 然后焚化池开始进行挤压。听着挤压钢板推动的机械声,李筱玲终于闭起双眼,不忍再去看。她害怕真的会看见像那两名傀儡描述的情景,那会让她疯掉。不久之后,挤压钢板的声音停止了,一股刺骨的寒气自池内涌出,叫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待寒气散去,她才缓缓睁开双眼往池子里看。 那儿只剩下一块被冷却定型,边长不足五十公分的焦黑四方体。 别说其他人,就连李筱玲也无法想象,那区区四方体里竟能藏得下一个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人。 焚化间的大门再次打开,之前那两名傀儡走了进来。他们操着两把铁钩,将四方体拖到池子里的输送口。四方体进入输送口后,会沿着蜿蜒光滑的弃物通道直接滑到负六十一层的弃置区。 那儿就是罗建明最后的归宿。 两名傀儡处理完毕,皆不自觉地看着李筱玲。他们兴许觉得,李筱玲能看完整个过程,实在很不可思议。他们想问她些什么,可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由于对人类的管制状态尚未解除,两名傀儡只好连忙跟着离去,半押半送地看着她回到用作临时管制的蜂房。 在她步入蜂房的那一瞬间,所有窃窃私语和饮泣之声都停了下来。 她失魂落魄地挤开人们的目光,找了一个角落坐下。然而未等她坐稳,蜂房的大门又再打开。一人推着一大堆东西走了进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跟身旁的人说了两句,直到跟他说话的人往李筱玲的方向指了指,他才径直走到李筱玲跟前。 “李主任。” 李筱玲没有看他,但她已知道对方是自己团队里的一员。 “他们让我把罗博士的遗物带过来,说看看有什么是我们需要留下的,没用的就全丢到池子里处理了。” 李筱玲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找到了他所说的罗建明的遗物。 “另外,”那人接着说,“他们说以后咱们这团队就归你管了。” “归我管?”李筱玲似笑非笑地问。 “是的。”那人点了点头,“他们还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 “他们说……”那人突然吞吐起来。 李筱玲也没有催,只看着他等他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他们说,不建议你因为罗博士的不幸而疏忽了正事。还说工具之所有存在的价值,是因为还有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六卷 破巢而出 破巢而出(三) 听完这番话,李筱玲像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似的。尽管她没有对此作任何回应,但她一双眼已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眼泪一颗接一颗,如断掉的珠帘般落在地上。 那人不忍再看她难过的模样,把话说完之后,便黯然离去。 这些年来,李筱玲一直对海婴言听计从,歇尽所能,自以为自己的忠诚会被得到肯定,余生亦会得到保障。但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到,她所做一切在海婴看来根本无关所谓忠诚。 试问即便你开垦了世上所有的农田,难道你又会认为手中的锄头会对自己怀有忠诚? 工具就是工具,不管你是裁出世上最华丽的衣裳的剪刀,还是伐遍世上所有良木的斧子,你始终不过是一件工具。待你失去了本应具备的作用时,垃圾桶就会是你最后的归宿。 她不着痕迹地擦去泪水,却察觉身边有很多噤若寒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聚焦。她霎时明白到,这帮本来因罗建明而获得生存权利的人,正在担心这个权利会否被海婴剥夺。 她缓缓站了起来,面对着人们的目光,她忽然觉得那些目光就像一根根压在自己肩上的扁担。她很想以团队新负责人的身份和大伙说些鼓舞的话,也很想作出一些保护大家的承诺,好让人们安心一些。但话到喉头便哽住了,几度欲言又止之后,却只说了一句,“我没能救下罗博士,实在很对不起各位。” 蜂房里顿时哽咽四起。 “连罗博士都惨遭他们的毒手,我们这些小角色离死还远吗?” “我们现在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既然横竖是要死,何不跟他们拼了!” 哽咽之中,人们的情绪亦逐渐激动起来,闹出不小的动静,更引来蜂房外一名负责看守的傀儡来一看究竟。 当大门打开,荷枪实弹的傀儡走进蜂房的那一刻,四周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他显然已经听见人们刚才说话的内容,所以一上来就厉声喝问:“想造反是吗?”还为自动步枪上膛,“刚才哪个说要拼了?上前一步让我瞧瞧。” 面对乌黑的枪口,人们不由自主地挪起往后退的步子。李筱玲连忙挤开人群,双手举高作投降状来到傀儡面前。“这位大哥有所误会了。”她目光快速掠过周围事物,指着罗建明的遗物说,“他们是说,罗博士的遗物里有些东西散架了,要拼回来。来,我给你看看。”她一面说,一面从罗建明的遗物里找到一个散了的木质大脑组合模型,“他们说的是要拼回这个东西。” 傀儡咧齿一笑,“没看出来,李主任还蛮有急才嘛。”他恶狠狠地环顾了一眼周围的人,“怎么了?不是要反吗?来呀你们这帮孬种。”他随手一伸,捏住站在他身旁的一名男子的下巴,四目相瞪。“行啊,眼神还不错。但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孬种就是孬种。你们全都是贪生怕死的孬种。”说完,便将那男子猛地推开。 李筱玲还想辩解,不料傀儡突然把脸凑近,一手揪住了她的马尾辫,把她揪得脑袋后仰。“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满脑子就是想为你那姘头报仇——你别说话,给我听好了——你们往后最好就安分点,要是让我知道你们暗中搞些什么,我一定让你们全部都变成四方形。明白了吗?” 他言下之意,就是暂不追究这次听见的“造反言论”。李筱玲如获大赦般,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眼看傀儡离开了蜂房,她才回头跟一众人说:“我知道大伙的心情,也知道大伙担忧什么。但罗博士已遭不测,往后再也没人给我们担代了,再加上眼下这风口浪尖,所以各位还请谨言慎行。咱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活下去。往后他们要咱干什么,咱就干什么,而且还干要得漂漂亮亮的,让他们找不到杀我们的理由。” 这时,刚才被捏下巴的男子脱下了工作服扔到地上。“管他呢。反正现在我不干了,爱杀便杀吧。” 未等李筱玲反应过来,紧接着第二、第三、第四名团队成员亦都相继脱下工作服扔到地上,有甚者还取来仪板,想砸在膝盖上一折为二。李筱玲急了眼,上前一手夺过仪板,带着哭腔说:“你们这是干什么?破罐子破摔是吗?” “得了吧李主任。那鬼鸦说得没错,咱们确实是贪生怕死的孬种。但咱们不可能贪生怕死一辈子。反正他们有那么重要的项目在咱们手上,我还想看看到底是谁怕谁呢。” “一个基层海婴跟你们说这些就把你们气成这样?”李筱玲反问道,“他算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小小的警卫兵。他的话能代表什么?” “李主任,如果他不算是个东西,那我们就真的不是东西了。你瞧他刚才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我们堂堂一支科研团队,谁不是人类社会里出类拔萃的。可现在连这种小喽啰也敢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你说我们还为他们干活?我们图什么?与其横竖是死,倒不如早死早超生好了。” 此言一出,李筱玲只听见刷啦啦的脱衣服声。 “你们这帮混蛋!”李筱玲已急得不择言辞了,声泪俱下地说,“亏罗博士为了咱们的生存,左右斡旋了那么多年。你们不图报答他也罢,却竟然纷纷自寻短见。” “那我们为罗博士报仇啊!”一人压低声音说,“李主任,只要我们在木马仪上……” “咱们不报仇!”李筱玲严肃地看着他。 “你是说真的?” “是。咱们不报仇,也不能有报仇的念头。”李筱玲说,“咱们就安安分分的,该干嘛干嘛,完成好任务,好好活下去。这就是对罗博士最好的报……”话没说完,她脸上已经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 “亏你还好意思把罗博士挂在嘴边,”打她的是一位女研究员,“我今天总算看清了你的嘴脸。快去认你的鬼鸦爹娘吧。”还朝她脸上吐口水。 李筱玲愣愣地站在那里,耳边尽是谩骂。直到人们骂完散去,她才默默地回到原来的角落坐下,望着手中罗建明的大脑模型怔怔出神,心里默念着三个字—— 活下去。 对这三个字同样抱有强大信念的,在蜂巢内至少还有一人。但这个人所采取的方式并不是逆来顺受,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到了负四十五层,吕湘英发现这里已不再是之前所见的“逐日”号风格。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悠悠的植物园风。这里没有墙壁,只有镂空的壁厨,并配合精钢支架用作支撑楼层。壁厨内填有土壤,上面种植着各种植物,其中不乏荞麦、玉米等粗粮植物,也有西红柿、茄子等蔬果,并根据界、门、纲、目、科、族、属等阶元区分,井井有条。这些植物在一排排温室补光灯下,生长得十分喜人。吕湘英自问打从回到地球至今,还是头一回看见这种让人心旷神怡的景象。 透过壁厨,吕湘英还看见壁厨的另一面。那儿是一个个互通的房间,里面架设着数之不尽的大小设备,以一部电脑和一张化学工作台作为一个单元,栉比鳞次地横向排开。化学工作台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试管、坩埚、烧杯、蒸发皿、显微镜等等一应俱全。电脑屏幕还亮着,部分没有锁屏的电脑还显示着一条条旋转的基因链模型。只是如今那儿空无一人,想是统统被临时管制起来了。 但很显然,这里是一个研究植物——而且是粮油、蔬果类植物——的地方。 吕湘英正看得出神,忽然身旁有人说话。“相信你以前也很少看见这种景象吧?”正是邓冠勋。吕湘英霎时紧张了一下,连忙勒紧潘德念往壁厨上靠。 “别紧张。”邓冠勋继续说,“你那个年代我也经历过,所以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大概也有你的感受。” “你感受个屁。”吕湘英冲他那张木讷的脸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我看到的,是我们人类的智慧;而你看到的,只有你们相形见拙的文明。你们应该感到自卑才对。” “你……”随行的警卫兵正要顶上两句,却让邓冠勋止住。“你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他说,“我的意思是,在你的那个年代里,除非你跑到郊外农村,否则你很难看见这样的景象。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你们人类文明的发展,其实是以消耗自然作为代价的。你们的文明从不曾与自然共存,如果再放任你们发展两三百年,这世界恐怕再也没有大自然的立足之地了。所以大自然才孕育了我们来为它治病,正如你们老祖宗留下来的一句话:毒蛇出没之处,自有解药。你们就是啃咬地球的毒蛇,而我们就是地球的解药。” 吕湘英报以冷笑,“我们老祖宗说错的话可多着呢。” “不管他们说对了还是说错了,如今的事实是,我们已经几乎将你们灭绝了。哪怕你们当中有一部分还在苟延残喘,但已经对这世界构成不了危害了。” “自古哪个侵略者没有几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吕湘英驳斥道,“要如你所说,你们入侵人类社会是为了阻止人类破坏大自然,那么现在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何还不打道回府?” 邓冠勋看了一眼身旁的警卫兵,又看了一眼潘德念,一向木讷的脸上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医者父母心嘛。”言下之意,便是要尽清人类这种“剧毒”。 “我只怕你们没那个医术。” 邓冠勋没再回应他,而是向潘德念说:“少主,他勒你勒得紧吗?” 潘德念咽了咽口沫,点着头说:“还行。” “你再不走,我保证他很快就会不行。”吕湘英威胁着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六卷 破巢而出 破巢而出(四) 邓冠勋不再说话,转身便走了。吕湘英待警卫兵推着汤兰在自己跟前走过,才又揪着潘德念跟了上去。不想背部离开壁厨时,不知触动了什么,那壁厨上的玻璃竟然出现了投影。吕湘英回头一看,第一眼没发现什么,但当他仔细去看投影的内容时,他才发现原来是当前壁厨内种植的植物的检验简报—— 名称:马铃薯 品种:克新一号(第806次) 栽培时长:26天 室温:14摄氏度 性状:良好 检验:畸精症致病性合成病毒四型(teratozoospermiasynthetiinc,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维生素c。这个病毒的功能显而易见,就是阻碍不会自我生陈代谢出维生素c的人类吸收外来摄取的维生素c。 人如果无法吸收维生素c到底会怎样?吕湘英不知道,但反正不会是好事。他继续往下看,发现这个病毒的维生素c吸收阻碍率仅为0.02%,照这样看应该起不了多大作用。然而,这个病毒与之前看见的畸精症致病性合成病毒一样,都是具有遗传性。立宪派以老鼠做实验,并从受感染的老鼠的后代中提取出这种病毒,竟发现这种病毒的阻碍率成倍增长。换言之,不出十余代人,人类就无法再吸收维生素c。 这又是一种温水煮青蛙的病毒,让人类在不知不觉中大祸临头。 “你们中国不是曾经出了一位叫毛mz泽d东的伟人吗?”邓冠勋见吕湘英读简报读得瞠目结舌,便跟他说,“相信你也知道,他写过一本叫《论持久战》的理论著作。我听闻宗氏派的大酋长对那套理论奉若圭臬,并以此作为他们派系的指导思想。所以你会看见由他们研发出来的病毒,大多都像慢性病一样,在你不知不觉间陷入万劫不复。” 吕湘英将他的说话与脑海中纳查瓦的信息一一印证,发现确实如此,绝望的感觉又再冉冉升起。 “坦白说,”邓冠勋环指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我觉得我们为了研究这些病毒而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纯粹是浪费,甚至觉得这些浪费,是宗氏派给我们挖的坑。因为你们人类已经没救了,注定要输掉这场战争。早在几百年前,海婴一族就已经控制了你们人类的精英群体。我们控制了经济,控制了政治,甚至控制了知识。远的不说,就说你大学时期的博士生导师,也很有可能是我们的一分子。所以,只要我们斩断这些知识的源头,哪怕我们统统回到海里,你们人类也活不过三五百年。” “既然你们觉得是浪费,”吕湘英愤愤不平地说,“为何还要研究?” 邓冠勋沉吟半晌,突然十分严肃地看着吕湘英。“那是因为一个我们跟宗氏派绝无仅有的共识。” “什么共识?” “我们利用你们的知识,不仅仅是为了清理你们,还要清理你们曾经活在这世上的痕迹,连历史都不给你们留下。等到了那时,所有与你们有关的一切,将不复存在。这其中就包括这些合成病毒。” “但这些合成病毒,是你们海婴制造的。”吕湘英反驳道。 “但合成病毒的构思是来自你们人类。” 吕湘英不无嘲意地笑了笑,“就算你们将人类灭绝了,也不可能将人类的痕迹全部抹掉。就你脑袋里人类的知识便已无法抹去。哪怕你用那姓罗的那部鬼机器去删除记忆……哦不!那鬼机器必须得在你们清除记忆之前毁掉,不然它本身就会作为人类的痕迹留下。我想来想去,你们只能不要自己的脑袋了。” “这个就用不着你替我们操心了。”邓冠勋说,“我们根本没有打算要抹掉那些知识。相反,我们还会传承下去。” “那你们怎敢大言不惭地声称要抹掉人类的痕迹?” “那是因为你没有搞清楚所谓‘人类知识’的概念。”邓冠勋看了一眼潘德念,又看了一眼身旁的警卫兵,像是在寻找些什么。最后,他从警卫兵的枪套里抽出手枪。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吕湘英顿时紧张起来,遂连忙勒紧潘德念,用枪口紧紧抵住他的脑袋。 “不用紧张。”邓冠勋说,“我只是举个例子让你好明白些。就拿这手枪来说,它的外形没有一处不是根据人体工学来设计的。如果你是一个从未见过人类的智慧生物,你能透过研究这把枪的外形和其运作的原理,推敲出人类的手的样子。这就是人类的痕迹。但相反,如果这把枪是根据海婴的尾巴来设计——我姑且先称为婴体工学吧——那么你还是那个生物,可你就再不知道人类的手是什么样子的,人类的痕迹也就没有了。” 听着他的话,吕湘英沉默了。 “再从另一个角度去看,”邓冠勋继续说,“‘人类知识’得区分开两种概念。一种是创造性的,是人类把互不相干的东西拼凑到一块,产生出另一种这世界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比方说这手枪;而一种是发现性的,是你们发现了自然界的运作规律,然后才能结合这些规律去发展创造性的知识,就像你们如果不懂物理,也就创造不出这手枪。前者,可以算得上是你们人类的知识,毕竟你们确实把东西无中生有起来。但后者则不是,你们只是发现了那些自古就存在的规律,而非创造规律。这就好比一个作曲家可以声称他作的曲子是属于他的,但他不能声称乐理是属于他的。我们要保留的,就是乐理。” “歪理……”除了这两个字,吕湘英已想不出别的辩驳方向。 “不管你怎么认为,我们最终会将人类所有的创造物全部磨成粉末。在此之后,我们会根据自己的想法,去创造出一个完全属于海婴的世界。一切将恢复到被你们赶进海洋之前的样子。” 吕湘英正想再骂他狂妄,不料大脑中闪过一段信息,让他彻底愣住。 海婴…… 是被人类赶进海洋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六卷 破巢而出 破巢而出(完) 纳查瓦的信息告诉他,那是关于一个在海婴族内流传的故事。这个故事并没有历史依据,只靠世代海婴口耳相传。它大概是说:海婴本来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陆地上,享受着蓝天绿水、鸟语花香。可是有一天人类从天而降,他们不仅懂得腾云驾雾,甚至还会呼风唤雨,并施展强大的法术屠杀他们。幸存的海婴走投无路,不得不跳进汪洋之中求生,尽管残命得留存,但亦从此在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尽管这个故事的结构和逻辑都十分简单,然而却起着绝不简单的作用。从纳查瓦的信息可知,绝大多数海婴对人类的仇恨便是来自于此。它不仅提供了一个让海婴恨人类的理由,它更是一座制造仇恨的工厂,藉由海婴之间流传而量产,尤如模具一样套在每一个海婴的心里,让他们依葫芦画瓢地对人类产生程度相近的仇恨。 想到这里,吕湘英不禁哑然失笑。“你说你们是被人类用法术赶进海洋里的?可怜的两栖类动物。”他笑得几乎接不上气,“我明白的,我明白的。为了鼓动百姓跟着打仗,是需要些理由去让他们相信。可是再怎么编,也不要编得这么光怪陆离好吗?你们假冒小日本也就算了,没想到你们却连人家当年侵华时胡编乱造荒唐理由的本领也一并假冒过去了?”他甚至学着古希腊用神话作为战争理由地说,“雅典娜命令我们进攻海琴湾,冲啊!哈哈哈哈……” 这个故事在海婴族内流传已久,但凡海婴无不对此笃信不疑。多少年来,它不仅是海婴各氏族重要节日的主要仪式,更是酋长在每年祭海祭祖,或继任大典等公开活动中,必然再三强调的内容。如果说立宪和宗氏之间还有其他共识,这个故事绝对是其中之一,足见它在海婴心里的分量。 所以,当吕湘英嘲讽这个故事的时候,整个蜂巢顿时哗然。可以说,他把能听见这番嘲讽的海婴统统得罪了一遍。舆论再度传播起来,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导致自上而下贯穿地下两千米共六十层的蜂巢,层层都暴发起痛骂声与喊杀声。 这自然包括吕湘英正身处的负四十层。 他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隐隐传来各种叫骂。但当他利用纳查瓦的信息去解读时,便即明白个中原因。 “哈哈……”他大笑不止,“看来我是在一个邪教组织公然反对他们的教义了。” 那随行的警卫兵气得浑身发抖,几欲上前动手,却忌于吕湘英手中的人质。吕湘英颇为调皮地看着邓冠勋和警卫兵,发现后者虽然全副武装,却遮挡不了他散发出来的怒气,反倒是前者仍一副安然若素的样子,仿佛与他毫无关系。 他正想问邓冠勋为何不生气,却感到怀里的潘德念肌肉紧绷。他把头拱到潘德念侧脸一看,发现他竟然在哭,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不禁又失声而笑。“怎么了?很生气吗?”他揶揄着替潘德念擦去眼泪,“乖,不哭哦。” “你到底是走还是不走?”邓冠勋说话了。 “什么?”吕湘英瞪着他,“你没听见你那些鬼鸦亲戚在鬼哭狼嚎吗?我什么都听不见,还吓着我家小马百拉呢。” 邓冠勋侧过头贴耳跟警卫兵说了两句,警卫兵随即按开对讲机低语了几声。不久后,那些叫骂声和喊杀声都相继停止了。 “行啊。”吕湘英赞赏道,“一句话就统统闭嘴了。——喂,你叫塔戛是吧。我很好奇,你的鬼鸦亲戚都在生气,为什么你就不生气呢?” “你可以问人我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问谁?” “死人。”邓冠勋说,“见过我生气的人都死了。” “哈!我他妈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可惜我们海婴没有同性恋,更别说跨种族了。”邓冠勋说着,便动身离去,“走吧。你一层耽搁一下,什么时候才走到地面。” 吕湘英冷冷一笑,继续挟着潘德念跟了上去。离去时顺便多看了一眼其他壁橱的简报,发现其中有的病毒会抑制白细胞生长,有的则会造成代谢紊乱,大多是遗传五代人后程度开始加深,最终导致遗传缺陷,使人类以各种方式灭绝的病毒。吕湘英实在再也看不出什么新意,不禁产生出见怪不怪的麻木感,便不在意,只暗暗记下以后这些东西不能吃。 可是,这一路走来,他发现不能吃的动物实在太多。 他从“爬行纲区”走到“两栖纲区”,发现不仅蛙类不能吃,就连蚯蚓也不能吃;又从“两栖纲区”走到“鸟纲区”,鸡鹅鸭自然不多说,几乎所有常见的,好饲养的禽类及其蛋卵,都要在食谱里除名;再从“鸟纲区”走到“哺乳纲区”,那画面再一次让吕湘英目瞪口呆,不光是猪牛羊,甚至猫狗老鼠,马骡骆驼,羚鹿麝獐,别说吃肉,就连**也不能喝。 如此一算下来,陆地上不管动物植物,当真什么也吃不得。原来严黄——指哈葛托——当时跟自己说只有海产能吃的话是真的。那么之前在旅馆时,他带了些青蛙回来说要煮了吃,他又是怎么判断那些青蛙能吃?有什么能从表面鉴别的方法是连纳查瓦也不知道的?还是说他根本不介意吃了之后会怎样? 带着种种疑问,吕湘英来到了负三十五层。在这里,他终于看见了久违的“老朋友”。 在一间约三百平米的房间里,爬满了体型不一的蟑螂。它们当中最大的有小臂般长,最小的也有手掌般大。当吕湘英一行人从偌大的观察窗前走过时,那群蟑螂突然蜂拥而至,并遗下满地数之不尽,被啃咬得残缺不全、浆液四溅的蟑螂尸体。吕湘英被这阵势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群蟑螂便即集堆在他跟前不再爬行。待邓冠勋和警卫兵推着汤兰在观察窗前走过后,那些原本跟着他们的蟑螂竟然全部折返,两群集成一群,不停在吕湘英面前振翼撩须。 看着这群蟑螂因过于拥挤,一只只从观察窗上掉落爬起掉落爬起,吕湘英真恨不得往房间里灌满汽油,然后一把火统统烧死。但是他更好奇,自己到底有什么吸引着这群蟑螂。他尝试往后一步,蟑螂跟了过来,他又再往前一步,蟑螂亦再跟了过来。最后他得出了结论,这些蟑螂具有强烈趋人性,就像趋光性一样,已被人为地透过病毒逆转录在它们的基因之中。 但很快,他又察觉不妥。他尝试伸展一下手脚,那些蟑螂全都无动于衷,唯独是他的头部每一下活动,都会引起蟑螂的反应。这才让他知道,这些蟑螂根本不是趋人,而仅仅是趋着人的头颅。 这个结论不禁让他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手中的枪。 邓冠勋没走多远,察觉身后少了吕湘英跟随的动静,遂回头看了一眼,见他正站在蟑螂研究室的观察窗前发愣。 “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想参观还是想离开这里?”邓冠勋慢条斯理地走到吕湘英跟前,蟑螂迅即又分开了一群涌向他,仿佛他身上有股不可抗拒的引力在吸引着它们。“如果你什么都要看一下,我敢保证你一两年内是出不去的。” “这些蟑螂我见过。”吕湘英说,“在我刚回到地球的时候,我就见过。只是我见的那只蟑螂比这里的都要大得多,像一辆轿车似的。” “我也见过。”说话的是潘德念,“不,我的意思是,被我窃脑的这个人也见过。我感受得到他对这些蟑螂的恐惧。” 邓冠勋顺着他们的目光,看了一眼那群令人作呕的节肢动物。“如果不控制病毒的感染率,你还会看见像货柜一样大的。”说着,便即转身离去,“我劝你还是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吕湘英触摸了一下爬满蟑螂的观察窗,以期看一看相关的资料。不料摸了多次,窗面上竟一个字也没有出现。他马上从纳查瓦的信息里寻找答案,方始恍然大悟。这原来与蜂巢的扩建史有关,有时候相邻两层的动工时间会有数十年之差,即在下一层还能看见充满现代气息的全息投影技术,但仅仅上了一层便回到了听录音带的年代。纳查瓦的信息告诉他,在蜂巢越往上层,这种年代的跨越感将会越大,就像走进了时光隧道,一步步回到过去。 想明此节,吕湘英下意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不出所料,竟让他在一面墙上看见“共迎千禧,迈向二十一世纪”的斑驳喷漆标语。毫无疑问,这一层的竣工时间至少在五十年前。 当他刻意去寻找具有时代特征的事物时,他才蓦然察觉,这些事物竟然随处可见。 尽管他是千禧年后出生的人,但对于自己出生前的那些并不久远的年代却有着朦朦胧胧的印象,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总能透过见闻某些时代遗留下来的痕迹,来建立对于那个年代的感觉。所以,即便有很多被时代淘汰的事物他从不曾见过,但仍能依稀追索出哪些事物是来自他理解中的那个朦胧年代。 比方说,墙上除了“共迎千禧”的标语外,还有另外的标语,写着“千年虫是造物主赐予海婴颠覆人类社会的利器”。当年的千年虫事件他在上学时曾略有耳闻,笼统地说,就是当时的计算机系统及应用程序所采用的两位十进制日期计算方式,在进入2000年后会引起一系列计算错误,从而导致系统和程序崩溃或日期错误等情况,并引发一连串骨牌效应。吕湘英只是没有想到,千年虫竟曾被海婴视为一种战略。试想如果当年人类防千年虫以失败告终,或者海婴从中作梗致其失败,全球计算机系统陷入瘫痪,而海婴趁此大乱乘虚而入,那他们入侵人类社会的战争,就会提前四十五年爆发。但他们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吕湘英自然不知道,就连他脑子里的纳查瓦也不知道。 再比方说,在观察窗边缘外,挂着一部老式的九宫格按键脉冲电话,其形状为长方形,不论是话筒还是话机都菱角分明,浑没半点流线感,颜色也是十分朴素的绿色,如今已显得老旧泛黄;而键盘上除了数字“0”至“9”和“*”“#”二号,就再无其他按键,其功能与吕湘英小时候在孤儿院看见的办公电话相比也显得捉襟见肘;键盘上方是一片只有食指长宽大小的笔段式液晶显示屏,吕湘英本以为这么小的显示屏只会用在旧式的计算器上,今天才知道原来以前的电话也曾使用这种显示屏。 种种事物,让吕湘英仿佛回到了那个自己不曾经历,却有着模糊印象的年代。但他实在没有时间一一细看。如今,他更关心这些蟑螂是怎么回事。知道这些,对日后在地表上生活会更有帮助。 “这些恶心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邓冠勋。 “你不知道?”邓冠勋反问道,“就算你不知道,纳查瓦也该知道。” 吕湘英并未从纳查瓦那里找到太多关于这些蟑螂的信息,便佯作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并骂了句“你废什么话”,意在告诉邓冠勋,他要是再不说,自己的情绪就会失控了。 “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情报官,并不是全知的上帝。”邓冠勋说,“有很多东西我是没有知情权的。” “纳查瓦告诉我,在这蜂巢里如果有谁比你知道的更多,那个恐怕就是上帝。” “他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吗?” 吕湘英本以为邓冠勋会因此而感到高兴,但他脸上的肌肉仍是纹丝不动,看不出半点感情起伏。想他的腹语和心理素质竟练到这种境界,实在不得不佩服。 “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分上了,看来我不告诉你点什么,你是不会放过我的。”邓冠勋看着那些蟑螂说,“首先,从投放的时间来讲,我们把这些目前已知的病毒分为‘战前’和‘战后’两类……” “这我知道。”吕湘英打断他说,“这些蟑螂感染的就是战后病毒。但我要知道的是,这些病毒是什么原理,到底是什么让这些原来只有指头般大小的蟑螂,变得如此巨大和如此具有攻击性。” “这你就问错人了。”邓冠勋说,“我是搞情报的,不是搞生化的。” “那你就用情报的角度去说一说这些病毒。你都得到了什么情报?” “你已经知道得够多了,还想在我这里套情报?”邓冠勋说,“再说你也应该知道的,只要你把纳查瓦的意识传回来,你就会忘掉他在你脑子的这段时间里的一切记忆。你知道这些又有什么作用?除非……”他突然瞪住吕湘英,“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把他传回来。” 吕湘英没有回答。或者说,他怎么回答,结果都只会是越描越黑。 “我以为我的丑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但看你的态度,你似乎并非完全理解。”邓冠勋说,“坦白地说,这蜂巢里的海婴没有一个想让你活着离去,包括我。无奈你挟持了两名重要的人质,我们才姑且和你达成人质交换的交易。但这交易有一个重要的底线,就是你绝不能带走任何关于我们的情报。这一路过来,你的所见所闻,还有你在纳查瓦那儿得到的信息,别说是人类,哪怕在海婴内部也属于是机密。我本想,你既然会把纳查瓦传回来,那让你多知道些也没什么影响。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对这些情报的强烈兴趣,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你的诚信。从你对我们的情报的态度,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你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老老实实地完成这笔交易。” 吕湘英笑了笑,“我只是好奇而已。试想一下,我们人类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在广袤的宇宙中寻找其他文明。结果没成想,在家里就一直藏着个邻居。换作是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如果我没接触过人类,我还真就相信你的鬼话。”邓冠勋说,“但我依然希望你所说的是真的,你仅仅是出于好奇。只是如果你无止境地好奇,你将会为这种好奇付出代价。这蜂巢上下贯穿两千米,长驻海婴就有四千名,然而只有我疾游氏族区区不足千名海婴会支持为保少主而淌你这趟浑水。”他指着身旁的警卫兵,“像他这样来自听涛氏族的,若不是我赌上整个疾游的名声,他将会非常乐意就在这里将你处决掉。他不会在乎我少主的生死,也不会在乎你脑子里的纳查瓦的生死。所以你明白了吗?只要你存在半点会逾越这次交易底线的嫌疑,整个蜂巢将会与你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避嫌是吧。我懂。”这是吕湘英自挟持纳查瓦和马百拉以来,首次表现出主动让步的态度,“你们在人类身上真是学会了不少东西。但你们可要悠着点,千万别忘了谁才是祖师爷。” 吕湘英的态度有所变化,在海婴的紧急视频会议中引起了关注。 “他开始恢复理智,不再像最初那样动不动就以死相逼了。”之前一直为纳查瓦辩护的听涛右翼说,“哈葛托,你说的筹码现在该亮相了吧?” 视频中,所有海婴的目光都注视着哈葛托。但哈葛托却说:“不着急,再等一下。” “等到什么时候?”代任巢监奎迪勒问。 “等他离成功仅剩一步之遥的时候。也只有在那时候,他才会有十足的信心对豪赌投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卷 大树与池塘 大树与池塘(一) 你曾说过,人的大脑就像一棵树,越是知识渊博的人,这棵树的枝叶越是茂盛。 但你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你就是我的树上所开的花。 因为你,我的树有了其他颜色; 因为你,我每天都期待开花之后会结出果实。 然而如今你已经凋落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落在地上慢慢腐化。 我束手无策,我无计可施,甚至不能为你献上一把黄土。我的树亦由此迎来了它生命中最冷的寒冬。 我再也想不起其他事情,因为我的绿叶亦随着花的凋零而一同泛黄散落。 我成了一株连乌鸦都不愿栖息的秃树,以后都不会开枝散叶,不会开花结果。不过你放心,我会为这棵枝挂上许多装饰品,让它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孤单寂寞。我连装饰品都已经选好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嘻嘻……我偷偷地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那就是海婴的尸体。 ==========大树与池塘========== 这是额下回。 这个是额中回。 这个是额上回。 这个如果没有记错,应该叫做中央前回。 这四个组织统称为额叶,人的活动能否根据其意志展开,就是看这个地方有没有毛病。 在吕湘英逐层返回地表的这段漫长的行程中,李筱玲一直坐蜂房的角落里,自顾自地拆玩着罗建明的人类大脑模型。就连她自己也忘了,这是她第几次拆装模型,然而她也没有别的事好干,如果不玩这个,恐怕就得玩手指了。 所以,她索性用手表进行计时,看看自己将模型组装起来需要多少时间。 预备——她跟自己说——开始! 延髓、中脑、垂体、**体、小脑、松果体、海马体、胼胝体……颞叶、枕叶、,这片异物恐怕是再熟悉不过。 那是一片存储磁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卷 大树与池塘 大树与池塘(二) 为了对个别意志较为顽强的人造成精神崩溃乃至精神损伤,使其更容易服从外来意志的主导,蜂巢一贯的做法是将这些人置于一个幽闭的房间中——亦即蜂房,然后透过大脑刷写技术使之在幻觉与现实中游走,最终致其认知出现混乱与错误,从而弱化他们的意志。在这个过程中,蜂房里不能出现任何可视物,因为那可能会激发大脑的逻辑联想,使意志得到巩固,所以蜂房在作业期间,无不是一片漆黑。然而这对于在蜂房中执行系统操作的人类来说极不方便,因而他们都会佩戴上一副眼镜样式的视像体感操作器,使他们能在操作系统的同时不被肉眼所观察到。而李筱玲手中的黑色异物,就是那副操作器的存储磁芯。 周围的人见她突然猛踩地面,然后对着手掌发呆,无不面面相觑。天晓得表面呆滞的她,内心已翻起千丈惊涛骇浪。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存储磁芯不便让他们看见,便不着痕迹地将之收入口袋中。 她想着要不要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为何要踩烂那个海马体模型,但她发现这样只会欲盖弥彰,也就索性什么也不说,坐回那个角落继续拆装大脑模型。幸好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毕竟他们被管制在这儿已经快三个小时了,长时间被困在一个地方无所事事,会使任何人的思维变得迟钝。 她探手进口袋里,摸着那一小片存储磁芯,内心仿佛突然有了方向。对于罗建明的一切,她总是怀着某种莫名其妙的敬畏,总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理由,包括他为海婴开发木马仪,从而使整个人类文明陷入覆灭的边缘。所以她十分期待这磁芯所存储的内容,但不敢有丝毫揣测,因为她更希望是罗建明能告诉她些什么,而不是自己去猜测些什么。 她趁着别人不为意的时候,从控制台上取来一副视像体感操作器,并娴熟地将存储磁芯安装好,然后戴上操作器,执行访问磁芯的操作。然而,她没有料到,这竟然会触发一个编写在磁芯里的身份验证程序。该程序是以问答方式展开的—— 第一个问题:访问者姓名。 李筱玲想了一下,觉得这既然是罗建明留下的,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旋即透过体感操作,在仅她可见的输入框里填下“李筱玲”三个字。 而第二个问题:访问者生日(格式yy/mm/dd)。 李筱玲也一一输入了。 第三个问题:访问者身份证号码。 李筱玲开始觉得奇怪了。这既然是身份验证程序,也就是说只有输入正确才会被允许访问。然而罗建明理应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证号码,那他怎么为程序编写判断真伪的算法?她决定先乱填一个,以确定这个程序到底是什么回事,结果程序反馈“输入错误”。她再一连输错几次,程序反馈结果也是一样。最后,她只好输入自己正确的身份证号码,验证程序才通过。这就说明,罗建明确实知道自己的身份证号码。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到了第四个问题时,李筱玲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访问者父亲的名字。 李筱玲惊讶地想,他怎么连我爸的名字都知道?她也不再作错误输入,想看看这验证程序到底还能问出些什么。 第五个问题:访问者母亲的名字;第六个问题:访问者长兄的名字;第七个问题:访问者次妹的名字。 李筱玲越发觉得不对劲,罗建明怎么连自己的家庭成员及组成顺序都知道。她连忙将程序退回第一个问题,并在输入栏中填上“张三”两字,以确认程序会否继续提问。然而,她得到的第二个问题是:本存储设备的内容将会在被访问一次后自动删除,是否继续访问? 她连忙选了“否”,并一连尝试了几个团队成员的名字和海婴的名字,结果后续无一不是“访问一次后自动删除”的问题。至此她只能作出唯一一个结论:这个存储磁芯中,有部分内容是罗建明刻意为自己安排的。 到底是什么内容?李筱玲心急如焚地继续回答着那些早就安排好的问题,也顾不上去思考为什么罗建明会知道自己那么多个人信息,但到了问题的最后,仍是会让她作出“访问一次后自动删除,是否继续访问”的选择。也就是说,如果访问者不是她本人,那些罗建明刻意为她准备的内容就会永无见天之日。 面对这个选择,她竟然感到害怕。她不敢想象如果访问者不是她本人,那她这辈子都无法知道罗建明想对自己说什么;她同时又害怕,倘若罗建明还预设了另一个人的身份信息,也为其准备了相应的内容,自己岂不是扼杀了那个人获得信息的权利?但眼下她已不能顾及那么多,只能毅然选择“是”。 她屏息着,等待着属于存储设备的内容窗口。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一段视频。那是罗建明在蜂巢的办公室里拍下的,时间是2050年,也就是今年。透过视像体感操作器的耳机,李筱玲能清楚听见他的声音。 “筱玲。”看着罗建明的神情,听着他对自己的称呼,李筱玲的眼泪一下子倾泄出来,在操作器的镜框上打转。她从来就没有听过他这样叫唤自己,她其实也知道他蛮讨厌自己,却没想到竟然能在这视频中,听见他如此亲昵的叫唤。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这样叫你,你一定感到很陌生吧。”视频中的罗建明继续说,“但我这样叫你,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只是后来我不能再这样叫你。” 李筱玲彻底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事情说起来可能会有点复杂,但我会慢慢跟你说的。”罗建明笑着说,“相信你也猜出来了,我录这个视频其实是为了我的死亡而准备的。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死在海婴的手里,所以有些事情我必须得事先交代好。首先我要澄清一点,尽管在你的印象中我一直对你很冷淡,还有这些年你甚至可能会觉得我很讨厌你,但那都不是真的。试问谁会对自己的妻子如此狠心?” 妻子两字宛如一座火山般在李筱玲的脑袋里爆发,仿佛脑血管里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熔岩。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罗建明说的是不是“棋子”,可这跟上下文又搭不上调。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很挣扎的。”罗建明继续说,“我担心如果海婴发现了这个视频,那就无异于将你送进鬼门关。但我一想到,”这时,罗建明从身旁取来一个大脑模型,“会闲着没事玩这个东西的估计就只有你了——你以前老喜欢跟我比谁拼得更快呢——所以我就决定铤而走险,录下这个视频,然后把视频的存储芯片放在海马体里。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得到的。” 看到这,李筱玲本能地用手捂住了嘴,她深怕自己一时激动叫了出来。因为就在刚才头一次用四十八秒拼好这模型的时候,她就有种自己能拼得更快的感觉,只是当时没有留意这种感觉的源头。现在听罗建明如此说,才蓦然察觉那种“能拼得更快”的感觉,果然是来自“曾经拼得更快”的印象。但她却想不起之前什么时候拼过这模型。 视频中的罗建明颇为歉疚地笑了笑,李筱玲仿佛能读懂这一笑背后所隐含的深意,她知道他要向自己作出说明了。“对不起,我没经你同意就擅自给你大脑设了‘幕’。但我现在已经死了,所以我打算告诉你怎么把‘幕’拆掉,只是这样做对你目前的处境来说并不是一件事好。” 李筱玲不禁愕然——“幕”是什么东西? 罗建明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这样的疑问,“关于这个‘幕’,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目前你只需要明白一件事,就是这些‘幕’一旦拆掉,你会想起大量事情。我担心这样会对你大脑造成损伤,所以在拆‘幕’之前,想先让你做好心理准备。那么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是关于你和我的。你准备好了吗?” 画面定格了,并弹出唯一一个选项——“准备好了”。李筱玲激动得呼吸急促,连喘几口大气才得以稍稍平伏,然后对选项进行了确认操作,视频随即继续播放。 “不瞒你说,我也有点激动。”罗建明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杯清晨的鲜奶,温柔得险些让李筱玲认不出来,“限于这个视频不能录太长,我就简短地说一下吧。我们是在四一年认识的,四二年就结了婚,同年我们共同开发的大脑刷写技术攻破了关键难题,随后在四三年发布,接着四五年海婴战争爆发,我们就被海婴带到这个连蚯蚓都窜不下来的地方,一直至今。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本以为能透过大脑刷写技术造福社会,但没想到也因为这项技术而被海婴盯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卷 大树与池塘 大树与池塘(三) 李筱玲完全没有想到,原来大脑刷写技术是由他们共同开发的,然而她对此却毫无印象。 “其实早在大脑刷写技术开发初期我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不妥。”罗建明接着说,“这个项目自立项开始,就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我所申报的经费不管数目多少,无不迅速到账。这是前所未有的,政府仿佛连审都不审就直接报批了,好像要倾尽全力助产这个项目。尤其是在‘信息写入’这一关键技术的研发中,我们尝试了无数种方法,要将数据越过大脑海马体直接刷写在大脑皮层,但都以失败告终,又是他们给送来了未被记录在元素周期表上的硅状物来解决。我当时早就该有所警惕,只是我确实被成功冲昏了头脑,才会糊里糊涂地当了海婴的帮凶。” 李筱玲知道他说的硅状物是什么,据闻那是某种遍布海床下的硅质化石,如今成了木马仪的镜片。他们称之为“海马硅”,因为这东西能让信息越过大脑海马体而直接刷写在大脑皮层,使之成为大脑的永久信息。这种硅状物因海婴长期在深海海床下生活而被吸收,后经长年累月的进化而广泛存在于他们的眼睛里,这让海婴的眼睛同时具备眼睛和海马体的功能(他们的大脑里还存在着另一个海马体),而木马仪其实就是一个用来模拟海婴窃脑过程的模拟器。 “后来他们借着大脑刷写技术,开发了第一版木马仪,我们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罗建明神情恻然,与其说他是在陈述过去,倒不如说他是在忏悔,“是我们亲手将人类文明推向覆灭的边缘,只可惜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他们将我们软禁,让我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而你也因为愧疚陷入了精神崩溃的状态,天天茶饭不思,一逮着机会就自寻短见。为了消除你的自杀倾向,我不得不改造你的人格,把你改造成一个缺乏同情心,不懂忏悔和自省的人。而刚刚说的‘幕’,就是你的人格改造中最关键的部分。” “混蛋……”李筱玲含着泪自言自语道,“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为了这个‘幕’,我又在自己本就罄竹难书的罪行上再浓浓地添了一笔。”罗建明面有愧色地说,“那是用将近两百人生命换来的。可一想到这世界因我而死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亿,我又觉得这区区两百人简直连颗细胞都不如。但筱玲你知道吗?我很害怕这种感觉。我犯的错误太大,大得让我根本不在乎其他小错误,大得让我连惭悔一下都觉得自己虚伪。我是多想能像你那样,为自己的罪过深深陷入自责当中,要是咱们能换过来,那该多好。” 说到这,罗建明哭了,就像一个孩子知道自己犯了不会被原谅的错误一样。 “是我把这世界变成现在这样的……那是比天还大的罪过啊。”眼泪顺着他脸部的线条如滚珠般下坠,李筱玲自问从未见过一个男人能伤心成这样子,而且这个男人还是自己爱着的人,故亦情不自禁潸然落泪。最后,罗建明因情绪过于激动而无法继续录制,索性直接停止拍摄,视频亦由此结束。 但很快,第二段视频便接着播放。 “对不起,”罗建明眼有余泪地说,“刚才跑题了。我们说到哪了?啊……对,你的人格改造算是挺成功的,我用‘幕’把你原人格组成的数据全部拦截了,只是中间有很多不确定的地方不太好口头描述。所以如果你要拆‘幕’,你一定一定要把我录的视频全部看完再作决定。我很抱歉让你在我死了之后才知道这些,但如果你要想找我算账,估计要排很长的队了。就这样吧。” 说着,罗建明就要伸手去关摄像头,却又突然停了手。“对了,如果在你看这个视频的过程中被海婴发现了,你就退出播放,在身份验证那里随便填个名字再让他看,他只会看到一些我平常的无关紧要的日志。等忽悠过去之后你再重新看,别担心系统会把视频删掉,那也是忽悠人的。最重要的是,别让他们发现我在这存储芯片上写了身份验证的程序,还有看完之后,存储芯片必须得毁掉。” 他一面说一面挨个挨个指头去咬指甲,那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像是在思忖还有什么需要交代。“对,还有句话我好久没跟你说了。老婆,我爱你。如果可以,我想将这些年欠你的‘我爱你’给补回来……”说着,他的眼里又泛起了泪光,“就这样吧。” 罗建明的叮咛及最后的示爱,让李筱玲的心在甜与苦之间被捅得血流如注。她感觉自己终于成为了梦寐以求的新娘,穿着出尘脱俗的婚纱,却在庄严肃穆的追悼会上,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一个她要悼念的男人。这玩笑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 片刻过后,第三段视频便将她支离破碎的思绪抽回现实。 罗建明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但他的头发并未变成半黑半白,容颜也尚显青葱。李筱玲看了一眼视频录制的时间,是2046年,也就是他们来到蜂巢的第二年。 “太好了。”视频中的他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似乎碰上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我的推论果然是真的。”在说话间,他左右顾盼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才对着摄像头继续说,“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全世界恐怕就只有我才知道。而正在看视频的你,将会成为第二个。海婴一直以为,他们的窃脑是将自己的意识转嫁到另一个人身上,但事实并非如此。说到底,海婴不过一部活生生的大脑刷写设备,他们所谓的窃脑只不过简单地将自己大脑的全部信息拷贝到人类的大脑中。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被窃脑的人不管从里到外其实还是那个人,只是他受到了海婴信息的干扰,产生了自我认知的偏差,以为自己的海婴,但只要时间一长,他原来作为人类的信息就会间歇性重新作用于大脑,然后他的自我认知就会在两个完全不同的身份之间切换,就像患了人格分裂一样。这个发现不光让我知道他们的一个大弱点,还让我知道只要为大脑编写入足够多的信息,大脑完全能自我生成与信息相对应的人格。这很重要!这很重要!筱玲的精神问题有救了。”至此,视频结束。 李筱玲愣了,原来所谓的窃脑是这么一回事!其实她早就思考过海婴窃脑的本质问题,只是她不认为意识——或者说人格——是可以编写的信息,竟没想到,意识不是单独编写的,而是由“足够多的信息”支撑生成的。亏自己做了多年脑科学,居然在如此明显的问题上绕了那么多年。 这时候,画面一跳,新的视频又播放起来,时间仍是2046年。 视频中的罗建明看起来十分憔悴,而且还有浓烈的绝望气息。“我低估了所谓‘足够多的信息’,因为那真是太多太多了,我几乎日以继夜地编写了一个多月,都无法让筱玲转变成目标人格。她已经快不行了……精神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不管我如何求她,她都无法从愧疚和自责中摆脱开来。如果她真的有什么不测,我也不会独活了。”至此,视频结束。 李筱玲无法想象自己曾经是有多愧疚,她只知道以目前自己的秉性是绝不可能愧疚的。她也同样无法想象罗建明是怎样度过那段日子的,仿佛那些无法言喻的辛酸,统统都融汇到“不会独活”四字当中。 接着,新的视频又再播放,时间依旧是2046年。 “我发现,要重新撰写一个人格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视频中,罗建明摇着酸痛的脖子说,“这可能比开发一个人工智能系统更困难,然而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按我目前编的人格去演,筱玲会变成一部由血肉之躯组成并且十分生硬的‘机器人’,这会引起海婴的怀疑。唉……要是十几年前不是发生了那场‘反对人造灵魂’的民运,我想我现在不会那么被动,起码筱玲的人格可以借个高级的人工智能去暂时代替一下。接下来我只能篡改她一部分记忆,看能不能起到人格转变的效果,但这工程量也是相当巨大。最后,记录一下我最近的发现—— “自从我发现海婴窃脑的本质之后,我就着手研究他们为什么在窃脑之后会出现昏迷的现象。我扫描过他们‘离体’后的大脑,发现他们的脑电波频率要远低于海婴的正常水平,脑部除了植物神经提供的信息之外空空如也,换言之海婴进行窃脑并不是之前认为的那样,将全部信息拷贝到人类大脑,而是剪贴到人类大脑,而海婴本体则因大脑全部信息被剪贴干净而陷入昏迷,就像植物人一样。另外,我还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果海婴对人类窃脑是将信息强制写入人类大脑,从而使人类以为自己是海婴,那么是否等于说,人类也可以用类似的方法对海婴进行窃脑,让海婴以为自己是人类呢?” 说话间,罗建明目光如炬,可怜的指甲被他咬得跟狗啃似的,仿佛越想越觉得对头。 “这从木马仪的数据处理逻辑可以推断出来,窃脑和归脑其实就是一个信息剪贴传输的过程。木马仪归脑的算法,是在于识别出海婴那些绕过人类海马体直接写入大脑皮层的信息,反剪贴到海婴大脑中,亦因此在海婴归脑后,人类不会记得关于海婴的任何事。倘若在归脑的过程中,木马仪连同人类的数据一并拷贝到海婴大脑里,那么从理论上讲,这个海婴的大脑里就会多了一个人类的人格。然后随着这个海婴扮演的人类身份越多,他大脑里的人格也就越多,并最终导致他患上严重的人格分裂。没错,这理论上是可行的。” 罗建明迅速记录下自己的想法,神情兴奋得像嗑了两管大麻似的。 “正巧他们的酋长要求我改良一下木马仪,要让海婴归脑之后记得他所扮演的人类的记忆(在木马仪改良前,海婴归脑并不携带人类信息,而改良后也只能携带人类的部分记忆),我想我可以利用归脑这个行为对海婴进行更多信息的反刷写。只是若想让海婴形成人类人格,仅靠单纯的人类记忆信息是远远不够的,那必须得将人类整个大脑的信息全部刷写过去。但以目前木马仪的读取和缓存技术,要在人类大脑导出海婴的全信息已经是接近载量的极限,就遑论连人类的全部信息一起导出了。所以我需要更强大的读取和缓存技术,或者要找到压缩人类大脑信息的方法。”至此,视频结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卷 大树与池塘 大树与池塘(四) 这次视频对于李筱玲来说确实是醍醐灌一面撤掉失败实验的画面,“所以在接下来的实验里,我会用一套新的数据模型来取代树式模型。我将它称之为‘池塘模型’。”这时,系统提示有新的数据模型嵌入,并随着数下闪烁,一种新的数据展示形式赫然出现在眼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卷 大树与池塘 大树与池塘(五) 那是连李筱玲也从不曾见过的展示形式,数之不尽的大脑活动数据像石子投入池塘泛起圆形的涟漪一样在一个二维平面上往四周扩散,不同的涟漪的边缘碰撞,又会激荡起新的涟漪,由此形成一幅极其庞杂,数之不尽的涟漪图。 “用这个新模型去展示数据,你可能会明白到为什么没有一种仪器能将人类大脑的全部数据导出。”罗建明说,“只要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人类的联想力会使数据以无限种形式交集,正如海婴说的,人类的大脑就像一个四通八达的电网。而这里所显示的数据,仅仅是将与恐惧相关的数据筛选出来,倘若要显示全脑数据,恐怕会让战前全国计算机宕机。换言之,如果人类拥有与联想力相等的注意力,理论上他会发现自己能在一秒钟内产生无限种想法。但我们应该庆幸自己没有这么利害的注意力,否则我们的大脑就算不烧掉,也会因为想法太多而无法正常生活。所以尽管联想力使数据产生无限种交集,但其中绝大部分,会在人类不为意间流失。人类能注意到的,可能只有其中数十亿、甚至数百数千数万亿分之一。” 这时,视频画面切换到一个模拟太阳系运作的模型,代表太阳的圆点处于画面中央,其余代表行星的圆点则围着太阳公转。“说到无限的概念,我想引用一下天体物理学的理论。”罗建明继续说,“我们所生活的宇宙,同样有着无限的概念。在宇宙中,每分每秒都会发生无限个事件,诸如哪里有恒星诞生,哪里有恒星死亡,哪里有天体碰撞,哪里有天体离系,数之不尽,就像人类的大脑每分每秒都会产生无限种想法一样。然而这众多事件当中,能对人类产生影响的——不管是在物质层面还是在思想层面——都只有极少的部分。这不仅是因为人类有限的注意力无法一一关注的缘故,还因为有大量事件是发生在离我们太远的地方,属于事件的光仍未来到地球,我们既观察不到也察觉不了,所以这类事件不管是否真实发生,对我们都没有丝毫影响,我们甚至不会去想象这类事件的发生。天体物理学称这种现象为‘光锥之外’。” 说着,罗建明在画面上进行一番操作,将太阳系切换成银河系,并从中标明了地球的位置。 “所谓‘光锥之外’,指的是一切未被事件发生的光所波及的空间。”他接着说,“假设,某个处于银河系彼端,与地球遥遥相距七万光年的恒星爆炸了。在它爆炸的那一个时刻,地球上的人类是不可能察觉得到的,因为爆炸所产生的光要经过七万年才能来到地球。”他一边说,一边在画面上代表银河系彼端的位置点了一下,然后一个象征爆炸光线的圆像涟漪一样在银河系中散开,直到圆的边缘触及到代表地球的位置,他才继续说,“当光经过七万年来到地球的时候,人类会惊讶地察觉:‘啊!那儿有颗恒星爆炸了!’然而在这七万年中,恒星爆炸这一事件对地球上的人类丝毫没有影响,他们也不会思考自己头上的太阳终一天会像那颗遥远的恒星一样爆炸,因为他们根本就没见过恒星的爆炸。那么在这七万年间,人类就是处于该恒星爆炸的事件的光锥之外。” 看到这里,李筱玲似乎有点明白罗建明想说什么。 “人类文明的发展,离不开两个基础行为——观察和联想。就像如果你没见过太阳,就不会去想怎样描述太阳,也就不会有‘太阳’这一词汇,那么往后一切与太阳相关的文化、科技,就更不会出现。所以,那些我们处于其光锥之外的事物,就是连我们的思想也无法触及的事物。然而——”罗建明一面说,一面狂点画面,使数之不尽的涟漪在其中散播,“正如我刚刚说的,尽管我们的地球无时无刻不被宇宙各种事件的光锥所波及,但我们有限的注意力只能关注到其中极少的部分。然而恰恰是这极少的部分,决定了我们的思维广度。常言道有怎样的思维,就会有怎样的命运。换而言之,我们看到的东西,同样决定了我们命运的范围。你发现共通点了吗?” 罗建明将画面切换回他的池塘模型,“大类的大脑也像这样,尽管有着无限个数据在产生和交集,人类的注意力也无时无刻被无限个数据的光锥所波及,但我们只能关注到其中极少的部分,而我们一切思想言行,就是建立在这极少的部分之中。那么假设我在人类启智之前,就制造一个百分百遮光的巨幕裹住整个地球,使其永远处于宇宙所有事件的光锥之外,试想人类文明将会变成怎样。我们首先不会再有日夜的概念,也不会存在研究天体的学科,我们的大脑里不会再有时间、颜色、阴阳等认知框架,甚至不会理解所谓正邪好坏。如此一来,人类现有的思维格局和观念,都会因目光被巨幕所遮挡而变得截然不同。我这个‘池塘模型’,就是基于这样的思想实验而建立的。我不再将精力投放在改变池塘上,而是用巨幕将池塘分割,制造光锥无法波及的区域,从而透过改变人们的关注点,达到改变其人格的目的。” 当李筱玲看完这些,她几乎忍不住要拍案叫绝。这实在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理论,而且肯定是可行的,否则视频中被缚在金属椅子上的尤凤仪不会活到今天。 “好了。”视频中,罗建明将画面切回分屏,一屏显示着尤凤仪,一屏显示着她的大脑池塘,“说了那么多,该是时候动真格了。经过分析,这个女人是一个感情丰富、秉性纯良,并有点怯懦的人。这与筱玲颇为相似。现在,我将要令她变成一个完全相反的人。”他一面说一面操作起系统,“所谓的‘幕’,其实有点取巧,你可以想象是在串联的电路中设置电闸,让电流无法通过,或者是另外增加一条电路,将电流引走。比方说当一个人感到饥饿,交感神经会将饥饿的信号传到大脑,再经大脑特定的区划去分析,并最终指导这个人去进食。而‘幕’就是运用大脑刷写设备,在负责处理饥饿信号的大脑区域周围写入串联数据,将饥饿的信息引导到其他区域,那么当这个人交感神经传回饥饿的信号时,他理论上会想到除进食以外的一切行为,并最终饿死。那么接下来,我就验证一下这理论是否成功。” 看着画面的参数显示,李筱玲知道罗建明要令尤凤仪进入沉睡状态。“我给她安排了一个快乐的梦:她抱着儿子去购物,但在结账时,她发现自己忘了带钱,而商店老板会在此时向她提出用她儿子交换货物的建议。我们先看看她的大脑是如何处理这些数据的。”罗建明说着,便将一组情景模拟的数据传了过去。 这种事情李筱玲做过不下千次万次,因此一眼就看出罗建明要做什么。只是这视频录制时,并未有将大脑数据成像化的技术,所以旁人无法直观地看到她做梦的画面。但数据已能十分精准地反馈尤凤仪的所思所想。 “看,”罗建明指着屏幕中开始频繁出现的节奏轻快的涟漪,“她大脑多处出现轻快的数据,并接二连三地引起其他区域出现共鸣,从参数值看,她目前正处于愉悦的状态中。”然后,随着梦境的进行,尤凤仪的大脑数据逐渐变缓,“现在她在思考了,从参数可见,她思考的内容逻辑占比较重,相信是在选择商品。”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屏幕上的涟漪所扩散的范围越来越大,并且相互交集时触发的新涟漪越来越多,“现在,她思考得深度和广度加大,参数显示她在试图用自己的联想能力来解决一些问题,应该是发现自己忘带钱包了。那么接下来的就是重……” 罗建明话没说完,控制台突然亮起红灯,系统提示数据太多,而屏幕更像暴雨洒池塘一样,变得混乱不堪。“怎么回事!”罗建明连忙停掉梦境,眼巴巴地瞪着屏幕整整两分多钟,“池塘”才缓缓恢复平静。罗建明不再说话,只不停地在敲打着键盘。李筱玲知道,他是在导出历史数据,并放慢了十倍重播。 在慢镜下,李筱玲清楚看见有一个数据涟漪以极快的速度散开,并在某一区域触发出第二个数据涟漪,而这第二个数据涟漪,竟像往炸药库投进一把火似的,瞬间使满屏涟漪爆发! “找到了!”罗建明指着第二个数据涟漪泛起的中心说,“这就是她用来对‘以儿子交换货物’一事提供伦理认知的地方,之后爆发的数据都是这伦理认知所引起的反应。那接下来,我就在这个提供伦理认知的地方围起一个‘幕’。”他一面说一面分析出尤凤仪在面对寻常事情时的认同反应的数据,然后依葫芦画瓢地刷写在第二个数据涟漪的中心周围。 “如果我的理论没错,‘以儿子交换货物’一事在触发她的伦理认知之前,会被我设下的‘幕’解读成一件十分稀松平常的事。”罗建明一面说,一面重置了梦境,让尤凤仪从头再来一遍。 在梦境初期,尤凤仪的大脑数据和之前并无太大区别。而就在她接收到“以儿子交换货物”的信息时,那个原本提供伦理认知的区域,竟然就毫无反应,那么本来应该爆发的大量数据也就不再出现。 罗建明马上停止了梦境,然后导出数据分析。最后他发现,他的理论成功了。他用‘幕’将尤凤仪大脑中提供伦理认知的区域排除在大脑所有事件的“光锥之外”,而她却没有像其他实验者一样出现问题,数据显示她的心跳、血压、脑电波及肾上腺素等,均处于正常水平。 “人格改造第四百六十二次实验结束。实验结果:成功。”罗建明的声音短促而颤抖,可以想象他的内心有多么激动,“这个女人已经变成一个毫无伦理认知的人,她的一切由伦理认知所产生的观念和反应,亦将不复存在。她会比任何冷酷无情的人,显得更冷酷无情。” 说着,罗建明笑了起来,只是喜悦的笑声中夹杂着凄怆的哭声,让李筱玲心头像被钝器狠狠砸了一下般痛。她知道他的心结在这哭笑中解开了。 “筱玲有救了……筱玲有救了……”他如呓语般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直到视频结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卷 大树与池塘 大树与池塘(完) 李筱玲暂停了接下来的视频,她需要些时间消化一下。 如今她已确切知道,倘若拆掉自己大脑里的“幕”,自己就会变回“原来的自己”。然而,她却没有找到非要这样做的理由。尽管她知道,这个“原来的自己”才是自己的本性,但内心却强烈抵触着,甚至不想认同这个“原来的自己”就是自己。 什么才是自我? 想到这个问题,李筱玲突然觉得很可笑。原来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所谓“自我”,那只是人们杜撰出来,用以代替“自私”的词汇罢了。就像她现在的情况,她清楚知道哪个才是她的本性,但她内心深处却排斥这个本性,因为它会威胁到现有性情的存在。这触碰到她的心理防线,她拒绝接受这个本性,并从她对“自我”的解读中找到支撑的理由——既然根本不存在“自我”,那么由谁来主导这个身体,又有何区别?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之后,她决定让这个“原来的自己”永远躲在“幕”的背后。“她”是无用的,软弱的,甚至无法承受蜂巢里的人和事,她不需要这样的自己。她相信,如果人格可以像物品一样置换,大多数人都会放弃掉“原来的自己”,去选择一个“更强大的自己”。她也不管“原来的自己”是否也相信这套说辞,她也不会给“她”辩驳的机会。毕竟—— 如今支配着身体的是她,而不是“她”。 在一轮自我狡辩之后,她终于心安理得地放弃“原来的自己”。正当她要继续看视频的时候,一只宽厚的手掌突然落在自己的肩膀。她吓得浑身一颤,连忙摘下操作器,原来是刚才将罗建明的遗物运回来的男子。 对方显然没有想到自己轻轻一拍会换来李筱玲如此大的反应,不禁吓了一跳。李筱玲不着痕迹地将存储芯片从操作器中弹出,并一脸不愉快地问:“怎么了?” 男子不知所措地搓揉着大腿,“那个……那个哈葛托队长有事找你。” 李筱玲瞪了他一眼,从控制台上取来仪板。“我跟你说,”她一面登录着自己的账号一面说,“以后别碰我。” 男子被她呛了一顿,更是噤若寒蝉,半天不敢支声。 李筱玲与哈葛托建立起视频,看见屏幕中突然出现一张乌鸦脸,竟有种前所未有的恶心和厌恶。这让她想起眼睁睁看着罗建明被压断脖子的一幕,而犯下这罪行的家伙,同样有着一张乌鸦脸。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哈葛托队长,您在找我吗?”她的语气很客气,但一瞥眼看见那男子还愣在自己身旁,满腹不快顿时有了宣泄的出口,“你还在这干嘛?还不给我滚开!” 男子连忙灰溜溜地跑开了。 “李主任,”哈葛托说,“关于罗博士的事,我实在是很遗憾。请节哀。” 李筱玲本打算象征式地道句谢,但转念一想,哈葛托是知道自己与罗建明的关系,才会宽慰自己“节哀”,而自己是不该知道这层关系的,便连忙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对于他的死,我确实是有点难过,但也谈不上节哀。队长您言重了。” 哈葛托沉吟了片刻,似乎想起些什么,然后只淡淡地说了句,“也是。” 李筱玲不想因为谈论罗建明而暴露自己的知情范围,便将话题带回正轨,“队长,我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 “我有个问题,”哈葛托说,“有没有一种办法能让人类在被窃脑之后,仍然能主导自己的言行?” “没有。”李筱玲斩钉截铁地说。 “你不需要思考一下吗?” “不需要。” “为什么?” “因为我一般不会去思考没可能发生的事。” 哈葛托沉默了,双眼红光灼灼,李筱玲知道他正在打量自己的。 “好吧。”过了良久,他才说话。李筱玲正以为他要就此罢休,不料他却继续说:“看来右翼说得没错,我确实和你们过分亲近了,亲近到连我提出的问题,都没有人好好思考一下。既然这样,我就找个能让你好好思考的人和你谈。”未等李筱玲辩解,哈葛托已关闭了视频通话。 对着黑了屏的仪板,李筱玲顿时没了主意。她没想到,自己竟在不为意间,得罪了那个蜂巢内最喜欢人类的海婴。这一下到底会引起什么后果,她确实不敢想象。为今之计,只好马上召集在场的人好好商量一下,看有什么办法能满足哈葛托的需求。 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拍手呼唤道:“各位,我们有紧急情况了。哈葛托队长需要我们完成一件事,大家过来商量商量,看有没有办法做到。” 然而她得到了一众鄙夷的目光作为回应。 “我是认真的!”她一面说一面走到蜂房中央,“如果这件事没办好,我们团队里就会有人因此丧命。” “你的海婴亲戚又要杀人了是吧?”不知道是谁在说,“杀吧,我们既然决定了什么都不干,就是什么都不干。” 此言一出,其他人立即附和起来,个个都一副义无反顾,视死如归的样子,任凭李筱玲如何劝说,他们就是一句不听。 就在此时,蜂房的大门打开了,一名海婴和数名警卫兵从外面走了进来。李筱玲一看来者,便知道糟了,没想到哈葛托的动作这么快。 “真叫我惊讶,这里竟有那么多铁铮铮的硬汉。”来者赫然是洪旭的扮演者——基夸索。 海婴给人做成的压迫感异常强大,尤其是当人们知道自己说了他们不中听的话时。基夸索两米多如雕塑一般的身躯往人群里一站,众人只能仰视,而那双泛着血光的眼睛,仿佛能洞穿每一个人的心脏,那根如铁棒一样的尾巴,能轻松击碎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头颅,还有那锋利的指甲,能像切豆腐一样切开人们的皮肉。反正在海婴面前,人类才会恍然察觉,自己连一只待宰的鸡都不如。 “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基夸索环顾众人类,“我觉得,你们现在一个个大义凛然的模样,无非是一时脑子充血了。”说着,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找到一个他认为目光最为不驯的家伙,然后唤来警卫兵,“把他拉出来。”警卫兵迅速上前,在一阵叫嚷声中将其连拽带扯地拖到人群中央,并让他跪在地上。 基夸索再仔细打量了他的神情,确实是一副咬牙切齿,怒目充血,愤恨难平的模样,于是揶揄着说:“果然是充血了。”李筱玲忙上前劝解,“基夸索大人,我们知道错了。我们马上会投入到工作当中,求您网开一面,放过他吧。” “不不,李主任,你不必为他担心。我只是想问他一简单的问题。”说着,他凑近男子,双眼陡然透射出刺眼的红光,让男子无法直视。“我问你啊:你是不是决定从今往后,再不为海婴效力了?” “是!”那男子凛然说道,“就算你将我……”话没说完,基夸索倏然出尾,从人群中卷来一人,也不理是谁,只将其摔在男子跟前,然后尾端朝他头颅一戳,应声而爆,血溅当场!周围的人无不吓得头皮发麻,顿时哭喊的哭喊,叫骂的叫骂,不料警卫兵掏出手枪,对着尸体连开数枪,人们才不得不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安静下来。 男子顿时目瞪口呆,僵舌凝腔。基夸索将死者的血液抹在他脸上,“忘了跟你说,你每回答一次,都会决定这群人当中一个的生死,直到死剩你为止。我想你自出娘胎至今,也没做过这么重大的决定吧?” “基夸索大人,”李筱玲颤着声音说,“是我刚才一时疏忽,引起哈葛托队长的不满。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会让他们马上投入到工作中,请您放过他们吧。” “你对队长不敬的这笔账,我待会再跟你慢慢算。”基夸索回头看着她,“但你们这帮人已经被宠坏了,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他一面说一面用指甲在男子的脸上划开一道口子,“那我只好给你们稍稍提个醒。” “可是……”李筱玲不得不咽一口口沫才能继续说话,“他们只是因为罗博士的不幸悲愤过度,才会说出那样愚蠢的话。” “所以我现在正教育他们别干蠢事。”基夸索抬起男子的下巴,“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决定从今往后,再不为海婴效力?” “有种你就杀了我!”男子歇斯底里地大喊,“我再也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这一叫,群情顿时汹涌起来,众人纷纷上前围住基夸索,不约而同地叫喊着,“有种就杀我!”警卫兵当即抽出铁棍,对这帮胆敢以下犯上的人一顿暴打。李筱玲连忙劝止,却被不知哪里挥来的一记盲拳打中面门,两眼昏花。 这时,基夸索突然一声咆哮,颊毛如箭般腾起,声浪之巨大犹如在这密室之中拉响巨轮的汽笛,震得人们心胆俱颤,仿佛连灵魂都被震出体外。待他吼声去尽,蜂房里的人已经是昏的昏,躺的躺,有的甚至呕吐大作,刚才那股大义凛然的气概就此荡然无存。 见人们都老实了,基夸索又再伸出尾巴,随便卷了个人,正是之前扇了李筱玲一耳光的女子,并让她跪在男子跟前。看着被自己的叫声震得神情呆滞的男子,基夸索用指甲轻轻戳破他眉心的皮肤,“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男子如痴呆一般地点着头。 基夸索捏住女子的头颅,让她与男子四目对视,好使他们感到彼此间的无助。“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基夸索对男子说,“所以又有一个人要因你而受害了。”说完,竟用指甲插进女子的右眼。 剧痛让女子放声惨叫,想站起来,却被基夸索死死按住。她用指甲拼命去抓基夸索的手,但基夸索只要动一动手指,就已经痛得她浑身痉挛。看着女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男子也放声号哭,整个蜂房里就只剩下女子的哀嚎和男子的恸哭。 “竟然还没死。”基夸索说,“那别说我不给你机会,我让你再回答一次我的问题,如果你的答案还是让我不满意,我就直接把指甲插进她的大脑。” “我求求你放过她吧。”男子哀求着说,“我什么都听你们的。” “那你愿意为海婴效命吗?” “我愿意,我愿意!” “看着我说,我要从你的眼神里看到诚意。” 男子抬起头看着基夸索,“我愿意为海婴效命,求你放过她吧。” 基夸索问身旁的警卫兵,“你觉得他的眼神有诚意吗?” “还好,比刚刚柔和多了。” 基夸索颊毛轻卷,说明他对这结果颇为满意,便即揪出扎在女子右眼里的指甲。女子剧痛倒地,哭叫连连。基夸索吩咐其中一名警卫兵将女子带去医务室处理伤口,然后又跟那男子说:“怎样,这游戏好玩吗?” 男子已不敢随意回答他的问题,只怔怔说不出话。 “很好,”基夸索赞赏道,“你长记性了。”随即转身看着众人,“接下来该轮到谁呢?”但他却看见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的李筱玲。 “基夸索大人,”李筱玲一面说一面揉着被他吼得发痛的脑袋,“他们真的已经知道错了。” “是吗?”基夸索正要往下说,身旁的警卫兵却突然递上仪板。他接过仪板一看,正是哈葛托发来的视频通话。“姓吕的已经到了负二十五层,该去准备一下我们的筹码了。” “是的,队长。” “你那边处理的怎样?”哈葛托又问。 “他们应该老实了。” “成本是多少?” “一个死了,一个瞎了一只眼。” “姓李的呢?” “正准备谈。” “先把她单独关起来,等处理了姓吕的事情后,我亲自跟她谈。你去忙你的吧。” “是。” 基夸索关掉视频,并吩咐警卫兵将李筱玲单独关禁闭,随后信步来到另一个蜂房。 这蜂房里如今正有两个人在各自不断重复的快乐梦境中享受着——严黄和洪冬梅。基夸索分别看了一眼“姐夫”和“姐姐”,内心突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总觉得他们确实是自己的姐夫和姐姐。 两名早就在此等候的警卫兵推着两张轮椅来到他身旁,等候他的指示。 基夸索的红眼突然黯淡了下来。 “将他们带到地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最后赌局(一) 我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感觉就像从地狱爬回人间。 可我已经无法确定,等我回到人间之后,我到底还算不算是个人。 我用自己和朋友的性命作赌注,展开了一场从未有过的豪赌。而赌赢的奖品,就是一个逃离这里的机会。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个机会,它永远不能代表成功。 而且我十分清楚,只要我一天仍未离开这鬼地方,赌局就一天不会结束。——只要我仍在赌局之中,我就会有输的可能。 所以我有一种离人间越近就越发强烈的感觉,它告诉我之后必定还有一个赌局,像个门卫一样把守着地狱与人间的边境。 它就在那儿静静地等待我的出现,等待我在赌桌上压下我所有的筹码。 ==========最后赌局========== 不知从何时开始,上海连续一个星期的夜晚都下起了瓢泼大雨。雨自日落时下,直到破晓时停,天天如是,似是有意避开太阳,缺乏维护的上海很快就成一片积洼之地。 夜雨袭沪,月色穿透不了厚重的密云,上海黑得深不见底,天地煞似浑然一体,仿佛那从天而降的不是雨,而是墨。人们只能听见如瀑布倾泄般的雨声,却看不见半点雨水。 一所废弃小学的游泳池被连日暴雨灌得满溢,泳池的排水口似乎堵塞了,水漫四周,连同周围的一大片杂草丛也一并淹掉。但鲜为人知的是,在这片杂草丛中,有着数十上百根被埋在土里,不知是谁人布置的用来收集雨水的塑料管道。这些管道直径如硬币大小,管口朝上,周围的泥土被刻意挖成碗坑状用作引水,当雨水从管口灌入之后,会经历一段纵横交错,如同血管般九曲十三弯的旅程,并灌注到一个巨大的地下储水池中。然而这只是雨水的中途汇流站。储水池话,在她听来宛如一根细钩钻进了她的耳朵,直透大脑,并从中勾起了她一连串的记忆:逐日号、空间事故、大难不死、巨型耗子、傀儡、地铁站、隧道、旅馆——一直到她最后的记忆——被俘虏,林林总总相互纠缠在一起,让她马上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如今正身处险境。 她当即悬崖勒马般把正要睁开的双眼闭上,并仔细聆听着身旁的动静,以判断一下目前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总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 “我们又何尝不是。”尽管回应吕湘英的是个陌生的声音,但她却毫无由来地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他正是从宗氏派率部投诚到立宪派,并担任立宪派情报组织“隔墙耳”的首席情报官,来自疾游氏族的右翼支持者——塔戛,人类身份名唤邓冠勋。 正当她奇怪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的时候,吕湘英不无嘲意地笑了一声,“我孤身一人带着昏迷的朋友,身陷你们这个地下堡垒,你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昏迷的朋友自然就是指自己,但令她惊讶的是,她竟然对吕湘英口中所说的“地下保垒”也知之甚多。这些没由来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兔子急了不也会咬人吗?”邓冠勋说,“更何况你是一匹狼,我们岂敢掉以轻心。” 他们的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叮咚”的一声报讯,然后是电梯门敞开的声音。她感到自己被推进了电梯,方察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推床上。随后电梯门关闭,电梯缓缓上升。她听得出电梯里除自己外只有一人的呼吸声,那自然就是推着自己的人,她猜想这个人就是邓冠勋。 正当她奇怪吕湘英为什么没有一起跟进电梯的时候,没由来的记忆再度涌现。她突然知道蜂巢的不同楼层是由两部仅邻层互通的电梯相连,也知道“一万亿之一”的防侵机制,如此一来吕湘英自然就是乘坐了另一部电梯。但那岂不是让傀儡有机会启动电梯的机关? 就在她暗自困惑的时候,推床的人说话了。 “方便,请讲。”他正在用通信设备与人对话。而她也立即恍然大悟,这个推床的人不是邓冠勋,继而明白到吕湘英之所以没有与自己同乘一梯,是为了将邓冠勋和推床者分处,以避免同乘一梯所带来的风险。 既然如此,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改而竖起耳朵,留意起推床者的话。 “我们正在乘往负二十四层的电梯中。”没由来的记忆告诉她,自己从负五十八层出发,已经走过了整整三十四层。 “是的,”推床者继续说,“姓吕的仍挟持着听涛少主和塔戛长官搭乘另一部电梯,他们听不到我说的话。” 原来如此——她的眼珠子在眼皮下不着痕迹地滚动了一下,心想无怪吕湘英能带着自己从负五十八层大摇大摆地跑到负二十四层。她知道这个听涛少主是个关键人物,他的安危将直接影响到立宪派内部氏族间的关系,相信在这蜂巢里面没有一个海婴够胆轻举妄动。 知道吕湘英原来握着这么粗壮的救命稻草,她也宽心了不少。同时,她也暗自庆幸自己莫名其妙地知道那么多事,这些信息对于她来说,实在至关重要。 “他一直很谨慎,我实在无机可乘。”推床者接着说,“而且据我观察,在前往地表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保持着相当高的警惕性,并没有显露出精神疲劳的迹象。是,是的,我明白,塔戛长官目前不方便通话。如果紧急会议制定了计划,可以先告诉我。”随后,他就在一堆“嗯、好、明白”等简短应答中结束了通话。 不出所料,海婴们已经在开会商讨应对措施,只可惜推床者并没有透露他们到底要怎么做。 良久之后,电梯门再度打开。她被推出电梯,并与搭乘另一部电梯的三人汇合,然后继续前往负二十四层至负二十三层的电梯间。这一路上,除了推床轮子滚动的声音以及人们的脚步声外,她再没听到别的动静,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她知道如果要出现什么变数,都只会在俄顷之间发生和结束,她不希望当这些变数发生的时候只由吕湘英独自面对。 所以,她遽然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坐了起来。 哈葛托的仪板突然如警报灯般红光乍闪,只因每一名参与视频会议的海婴都眼泛猩红。 “什么?她竟然醒来了?” 哈葛托内心也不禁为之一震。早在汤兰独自赶跑巨鼠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个胖女人绝不简单。看着她臃肿的身躯泰然自若地盘坐在床上,哈葛托忽然想起罗建明对她的评价——“这个人你们不可能控制得了。除了把她丢池子里,你们对她无可奈何。”只是,这样的评价是建立在当初罗建明为她进行五次相同的保留记忆的梦境测试,并证明她能识破梦境的前提上。这才让他蓦然记起,那五次相同的梦境测试的结果至今仍未知道。 他马上联系蜂后厅,命令管理数据的人员将当初为汤兰进行五次相同的梦境测试的报告传来。不稍半晌,他的仪板便依次接收到五份报告。报告的其他内容他一点也不关心,只着重去看脑电波一栏。罗建明说过,如果汤兰没有识破梦境,她在五次测试中应该一直保持着高频率的思考,其脑电波亦理应保持在β波段,即十四至三十赫兹。相反,如果她识破了梦境,脑电波会逐次减弱。 他一口气连翻五份报告,以极快的速度一览而过,一双红眼顿时像电力不足般,徐徐暗淡下来。 别说五次测试,仅是第二次,汤兰的脑电波便已下降至β波段的十五赫兹,到了第三次,她的脑电波已降至比β波段低一级的a波段,频率为十赫兹。尽管哈葛托不知道,a波段十赫兹大概就是那些在夏威夷夜滩上闭目养神的人的脑电波频率,但他也明白到,汤兰在第三次梦境测试中,已完全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去面对。 这样的人,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隐患。所以他决定—— “这个胖女人绝对不能活着离开蜂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最后赌局(二) 当推床的警卫兵忽然在耳机里听到哈托葛的声音时,他还不以为然地睃了汤兰一眼。但接下来发生的事,绝对会让他下辈子也长记性。 汤兰微笑看着吕湘英,未等他叫唤自己,双腿忽起缠住警卫兵那双仍握住推床手把的手臂。警卫兵哪里料到汤兰会突然发难,心头顿时一惊,猛地发力抽回,但双臂陷在汤兰的腘窝处,尤如兔子被巨蟒缠住,哪里抽得回来。就在他浑没主意之际,汤兰倏然伸手将他腰间配枪抽出,迅即抵住他下巴扣下扳机! “呯”的一声枪响震耳欲聋,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叫人耳朵嗡嗡直响。子弹自警卫兵下巴射穿头盖骨,但没能穿透他的头盔,致使头盔顶部顿时多了一个凸痕,像长了疙瘩似的。而他原本好好的一张脸也彻底变了形:两颗眼珠子被挤出眼眶之外,面门像被人用锤子从里往外砸,砸得脸凸牙暴,鲜血汩汩从眼、鼻、嘴,还有头盔与脸颊之间的缝隙中冒出。 汤兰一脚将颓倒的警卫兵踢翻,迅速转过枪头,就要朝邓冠勋开枪。吕湘英连忙叫住“不要开枪”,同时一脚踢开邓冠勋。汤兰没来得及停住扣下扳机的手指,当她听到“不要开枪”的时候,早就已经开了枪。幸好吕湘英提前踢开邓冠勋,子弹只擦鬓而过,射中墙上的一个消防开关。 天花上的消防喷头顿时挨个挨个喷水,把所有人淋得浑身湿透。汤兰在漫天水花中凝视着吕湘英,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暂时先不要杀他。”吕湘英看了一眼被自己踢倒的邓冠勋,见他并无中枪的迹象,才继续跟汤兰说,“他还有利用价值。” 没由来的记忆再次提醒汤兰,这个邓冠勋是蜂巢里的首席情报官,马上就明白到他的利用价值在哪里。她把湿透的刘海捋到后脑,跃下床将警卫兵身上能带走的装备尽数搜了去——包括一副木马仪,一个手枪弹匣,一个应急医疗包,一只手表还有刚才从他身上夺过的手枪——然后把邓冠勋拽了起来,与吕湘英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即向通往上一层的电梯间走去。 哈葛托两眼红光逐渐暗淡,紧急会议陷入了让人尴尬的沉默,鸦雀无声。其实他早就料到汤兰极有可能会在吕湘英逐层突破蜂巢的过程中醒来,只是他没有料到,这个胖女人动起手来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只三两下便把形势扭转。 眼看着吕湘英和汤兰分别挟持着潘德念和邓冠勋,如入无人之境般从负二十四层一口气去到负二十层,与会的海婴却无计可施,隐隐有种士气低沉的气氛在弥漫。代任巢监奎迪勒自然不希望立宪派驻上海最大的基地竟然对两个人类束手无策,当即鼓舞一众海婴,“其实以目前的情况来说,大局并没有发生什么本质的改变。他们仍在我们的地盘里,我们仍然掌握着主动权。——哈葛托队长,你的筹码是否该出手了?” “再等一下。”哈葛托说,“他们离成功还有整整二十层,还没有豪赌的胆量。” “难道你真的想等他们快跑出蜂巢才动手吗?”一名疾游海婴质问道,显然是对自己的少主的安危越来越担心。 “当然不是。”哈葛托说。 “那你打算在哪层动手?” “谁告诉你我要在蜂巢动手?”哈葛托深深吸了一口气,颊毛随即紧贴颈项,这说明他已铁了心要与吕湘英周旋到底,“我要等他们到了地面,坐上我们为他们准备的汽车,才投下这场赌局最后的筹码。” 吕湘英自然不知道哈葛托的计划,只与汤兰挟持着潘邓二人逐层上升。队友和人质的增加,使他们逐渐胆壮,为免夜长梦多,他们加紧驱赶潘德念和邓冠勋,行进速度比之前亦快了许多。 然而,由于蜂巢是一个倒金字塔的空间结构,越高的楼层,其面积亦越大,且电梯房的位置会根据单双层分别位于楼层的中央和边缘,致使他们越往上一层,要走的路也变得越长。吕湘英渐渐感觉到,尽管他们的步速加快,但其实每层的耗时不减反增。 蜂巢深入地下两千米,这距离即便换作平地,也得走个十多二十分钟,若往上爬,哪怕拥有无穷无尽的体力,耗时也得三、四倍于行走,更别提他们要逐层迂回。 吕湘英感觉自己这一趟已经走了将近六个小时,然而头上仍有三分之一的路要走,实感疲惫不堪。他不禁暗自琢磨:海婴建造如此庞大的地下建筑,却采取这种费时费力的出入方式,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防侵?试想如果他们要执行什么任务,就这一出一入,便足以使人筋疲力尽,倘若人员调动达到一定规模,岂不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于情于理都无法说通。然而纳查瓦的记忆却告诉他,这确实就是蜂巢通往地面唯一的出入途径。 吕湘英暗暗嘲笑:就连出入自己大本营的通道,也被海婴弄得如此笨拙低效,还谈何征服人类?海婴终究不过是一群稍为聪明一点的畜牲罢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让他发现自己错了的,同样是纳查瓦的记忆:尽管这些笨拙的电梯设计是蜂巢唯一的出入途径,但从来就没有人说过,海婴也需要依靠这些电梯来出入——至少他们不需要搭乘大多数楼层的电梯。因为他们具备人类不具备的本领——意识传送,尤其是他们能多个意识共存于一个个体的能力。 这点记忆让吕湘英留意到一个极不起眼的装置。这个装置嵌入墙面,沿途随处可见,乍一看就像是家庭里的保险开关,但只要打开表面的封盖,就能看见里面有一个形状极像木马仪的装置。这个装置虽然拿不下来,但不管是谁看见都会马上明白这是让人把脸凑上去用的。而这个装置安装在墙壁里的主体,才是贯通蜂巢上下两千米、让海婴出入自如的“通道”。 尽管纳查瓦也不知道,这个装置的主体是什么东西,或者是用什么材料制造,但吕湘英亦明白到,海婴根本不需要像他想的那样逐层逐层搭乘电梯出入蜂巢。他们只需要把窃脑的对象安置在接近地面的楼层,然后透过这个装置,就能迅速更换身体。 吕湘英猜想,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到达海婴用以囚禁人类的楼层。 电梯报信一响,负十九层到了。 当吕湘英踏出负十九层的电梯门时,他便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这里地板是软的,墙面也是软的,全都铺了一层厚厚的极具弹性的化纤。这让他想起刚回到地球时,在下水道中洪冬梅为严黄包扎伤口的绷带,那手感与现在看到的弹性化纤如出一辙。 不知道为何,吕湘英之前经过的楼层的照明一直是设置成常亮模式,但到了负十九层却又采用回那种走一段亮一段的节能模式。这让他理所当然地怀疑海婴要在这里出手,于是连忙勒紧潘德念紧贴墙壁。 “别耍花招!”他对邓冠勋说,“马上让人把灯全部开了。” “不可能的。”邓冠勋两片唇纹丝未动,“纳查瓦的记忆应该会告诉你这是为什么。” 吕湘英一面警惕着,一面仔细去思考这其中原因,宛如两个人同时在做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很快,他便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原来负十九层——及以上的楼层——在当初设计时,就因为这些楼层的用途而完全没有考虑过要让照明常亮,所以就没有设置一个照明的总开关。 试问谁会无聊到没事常开着灯去照明一堆“工具”。 想到这,吕湘英不禁呼吸渐促。他知道所谓“工具”到底是些什么。 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前行。随着他们的脚步迈进,负十九层的过道明暗交替。吕湘英左顾右盼,既提防着四周漆黑的环境,亦寻找着那些“工具”被“存放”在哪里。他走在富有弹性的地板上,感到有点力不从心,忽然隐隐想起有什么地方好像也是这种设计,却一时说不出来。 “呵……”汤兰突然冷冷一笑,“这里到底自杀了多少人你们才把这儿弄得跟精神病院似的?”她的话让吕湘英恍然大悟,一阵恶寒情不自禁由心底涌起,更仿佛听见有人神经质地喃喃自语。邓冠勋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们没有具体算过,就像人类不会去算自己用过多少块电池。”汤兰面露杀意,“但反正不少吧。”邓冠勋沉吟半晌,那样子就像在回忆昨天吃了什么菜,“的确不少。高峰期一天大概三四百吧。” 吕湘英放缓了脚步,放眼前方一片漆黑的过道,竟萌生了退缩的念头。这时,身旁突然冷不防“呯”地响起一声闷响,吓得众人忙往声音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扇门,外形与墙壁浑然一体,若不是门上有一面板砖大小的视窗,根本难以察觉。然而就是那面视窗,如今正有一双眼窥视着他们。 那双眼有着极其复杂的眼神,似是胆怯,又是期盼,似是困惑,又是好奇。随后一声凄厉的喊声从门内传来。 “妈——!”叫喊的是一名中年男子,“救我,妈!快来救我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最后赌局(三) 他的喊声极其凄楚,像是在大街上迷路的孩子在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他的母亲。“妈!我好害怕,这里好黑。妈——!”他说话的时候,双眼急急盯着吕湘英,还在视窗上呵出一层白雾,再用舌头在上面写下“救命”二字,显然是双手被缚。 吕湘英被这种发自本能的求救震撼得目瞪口呆,对方已经没有半点成年人的样子,只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叫唤妈妈。吕湘英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哪点让他错以为是他的母亲,或许他早已精神失常,又或许他在被某种药物影响从而产生幻觉。不管怎么说,有那么一刹那吕湘英真想踢开这扇门,把人从里面救出来。但他知道,他救不了这个人。因为他能不能救得了自己,还是未知之数。 男子似乎深怕他们会就此离去,毫不间断地踢撞着门,还不时从视窗窥看他们,哭喊着“妈别走”。吕湘英连目光都不敢和他接触,只好继续前行。男子见他们要走,便更疯狂地撞门,哭喊声很快就变成尖叫——像极度恐慌的孩子的尖叫。 吕湘英加紧脚步离去,他不想当一个对同类的求救无动于衷的人,但走远之后才发现汤兰没有跟上来。他回头一看,见汤兰竟盯着求救男子的房间纹丝不动。“汤兰!”吕湘英勒紧潘德念,枪紧紧抵着他的太阳穴,深怕邓冠勋会在此时突然向自己出手,“汤兰你干嘛?快走啊!”汤兰这才像接回魂魄似的走了过来,吕湘英见她脸青唇白,满头冷汗,不禁怔住。“我厶事。”汤兰淡然回应了他错愕的目光。 这一路下来,他们接二连三碰上不胜枚举的被囚禁的人类,他们的表现没有一个能称得上是正常人,有脸上蹭满粪溺的,有抽搐不止的,有自我对话的,有反着白眼高声唱国歌的,更有举止与牲畜无异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而汤兰的反应更令吕湘英感到怪异,她面容煞白,冷汗冒过不停,显然是感到极其不适。 “你到底怎么了?”吕湘英焦急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要不我们先在这儿歇一会儿。” “不要!”吕湘英看得出她的眼神充满恐惧,他从来就没见过她这样的反应,“咱赶紧走,赶紧离开这里。”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汤兰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他们的叫声让我好难受。我我好想把这儿炸了,救他们出去。” “我们救不了他们。”吕湘英语带凄楚地说。 “我知道!”谁也没有料到汤兰竟然厉声暴喝,直把所有人都吼愣了,“所以赶紧走!”吕湘英只能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继续赶路。 到了负十九往负十八层的电梯房,吕湘英突然一脚踢倒潘德念,转身一手抽住邓冠勋的衣领,挥拳将他打倒在地。“你们这帮该死的畜牲到底对那些人做了什么?”他双眼血红,连问带斥地叫道。如果怒火真的是火,恐怕整个蜂巢的消防喷头都无法将之浇灭。 潘德念意欲乘机夺路而逃,却被汤兰拦住了去路。扮演潘德念的马百拉说到底不过是个阅历浅薄的少年,哪里敢在三两下就干掉警卫兵的汤兰面前造次,只好惊慌地瑟缩在一旁。 邓冠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依旧面无表情,言不启唇,“你问我,还不如问你们人类自己。”他一面说一面从地上站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吕湘英问。 “刚刚你看见的人类,对于我们海婴来说已经是不能使用的废品。”邓冠勋说,“他们本该统统被清理掉,我们也没那么多闲饭养那么多没用的工具。他们唯一存在的价值,就是拿来做实验,而拿他们来做实验的,恰恰正是你们人类。” 听完这话,吕湘英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因为他从纳查瓦的记忆中想到一个人,并沿着纳查瓦对这个人的了解,一直追索到某段极其可怕的历史——就是因为这个人,海婴才得以凭着“意思转移”的杠杆,撬起整个人类文明。 “罗建明”他沉吟着。 听到这个名字,汤兰遽然回头,一脸错愕地盯着吕湘英。她之所以有此反应,并不是因为“罗建明”三字让她产生多大的惊讶,而是她突然产生某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觉得吕湘英是在叫唤自己。 随着罗建明的记忆被唤醒,吕湘英只感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涌现出大量信息,叫他无从应接。他又怎会想到,对自己窃脑的纳查瓦,其大脑中竟同时具备了哈葛托、罗建明,还有纳查瓦及其扮演过的人类的记忆。“罗建明”三字如同引信一般,将吕湘英脑海中诸多记忆引爆,使其陷入庞大、纷沓并重叠交错的信息当中。他完全搞不清那些繁杂的记忆信息的身份归属,因为每一段记忆中的身份定位都是第一人称——“我”,但他却不知道,这个“我”到底是谁,以致他产生了严重的自我身份识别障碍,一时觉得“我”是罗建明,一时又觉得“我”是哈葛托。 为求保持清醒,他只能着魔似的拼命摇晃快要被信息撑爆的脑袋,但越摇却越觉得头脑昏沉,尤如发高烧一样。他仿佛知道自己快撑不下去,在意识消失之前,他最担心的就是邓冠勋和潘德念会乘机逃跑,故凭着仅存不多的理智缓缓举起手中的枪,指向眼前如水墨般晕开的邓冠勋。 汤兰回过神来,见他神态异常恐怖,不禁愕然,忙叫道:“船长!你咋了?” 吕湘英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身份,只顾着紧咬牙关,奋力抵抗那些千头万绪的信息,但神情却逐渐扭曲,肌肉紧绷,似是癫痫快要发作一般。若换作其他人,眼看他越来越不对劲,总会替他感到焦急。然而汤兰却瞬间冷静下来,冷静得眼前的吕湘英仿佛不存在,天晓得她在顷刻之间,便已转念千百遍。 这时候,无由来的记忆再次提醒她要怎么做。 人的大脑本来就存在着诸多信息,但大脑从来不会,亦不允许一一顾及。这是大脑的一种源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机制,为的就是防止大脑过度超负荷工作而导致脑神经受损。吕湘英目前的状况,就疑似是这种自我保护机制突然失去了作用。这其中原因此时此刻也无法查明,但倘若真是由于自我保护机制失去作用而导致吕湘英大脑错乱,则有一种方法可尝试唤醒这种机制。 剧痛。 得到了提示,汤兰立即上前抓住吕湘英缺了食中二指的右手,张嘴就往虎口处狠狠咬下去,牙齿嵌入皮肉。猝不及防的麻痹和剧痛,险些让吕湘英一跳而起。他猛地抽回手臂,然而汤兰仍未松口,一抽之下扯破了皮肉,痛得他扬手打了汤兰一耳光,怒斥道:“你在干什么!”汤兰被掴得唇角渗血,却只凝视着吕湘英,见他神智渐渐恢复,才淡淡地说了句,“清醒了就好。” 果然,随着虎口处的剧痛感越发尖锐,吕湘英感到如梦初醒般的恍惚。他很快便察觉到自己的记忆曾中断过,在被汤兰咬痛之前最后的记忆,是邓冠勋告诉他“拿人类做实验的,恰恰就是人类”。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无暇去想,只知道汤兰为了唤醒自己而挨了一耳光,这让他十分愧疚。 而令他感到庆幸的是,邓冠勋和潘德念并没有趁机逃走。邓冠勋自不必说,他一直站在电梯房的死角,去路都让吕湘英和汤兰堵住;而潘德念则不然,他离电梯房门口很近,要逃走也是一撤腿的事,可他没有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他发现那个叫汤兰的胖女人在咬吕湘英的过程中,目光和枪口就从未离开过自己。自从目睹她杀死警卫兵那一刻起,他的内心就已被这个看似除了肥胖就一无是处的女人所深深震慑,强大的心理暗示告诉他,在这个胖女人面前不要存在侥幸的想法,所以才没有为求逃走而孤注一掷。 但让潘德念十分气恼的是,在整个过程中,汤兰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作为疾游属臣的邓冠勋完全有能力缠住这个胖女人,好让身为少主的自己逃走,可邓冠勋偏偏就没有这样做。 随着“叮”的一声电梯报响,通往负十八层的电梯到了。吕湘英甩了甩仍疼痛不止的右手,指挥着众人分梯而乘。尽管他知道,负二十层以上的电梯已不存在“一万亿之一”的安保机制,但出于稳妥起见,他仍坚持着四人分乘二梯。 在往后的行程中,吕湘英再也不敢耽搁,尽管从负十八层到负十层,所到之处都能目睹被海婴囚禁的人类的惨况——而且绝大多数是精神正常的人。这些楼层无一不充满了人类的臭味,海婴扒光了他们的衣服,将他们五到十人一组囚禁在钢化玻璃箱里,让他们吃喝拉撒都在箱子里解决。吕湘英自问这是他回到地球以来,第一次看见那么多同类,只是他们已经没有半点人类应有的样子,看着就跟菜市场里待宰的鸡鸭鹅没什么区别。 吕湘英等人的到来,引起了他们的骚动。他们先是好奇地打量着吕湘英等人,后来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句“那两个拿枪的是要逃生的人”,满场顿时响起震天的呼救声。 “救我!你们一定要救我!我在外面藏了很多吃的,只要你们救了我,我全部都给你们!如果不够,我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女儿,你们想弄来吃弄来玩都可以!” “大哥!救我们出去!我们姐妹几个可以做你的性xn奴!你看看我们,脸蛋身材都很好,洗干净可漂亮了!你爱怎么操就怎么操!” “这位大姐!这位大姐!我儿子病了,求求您至少要救他出去。我可以自杀给您吃!好不好?我给您叩头了!” 面对同类的求救,吕湘英恨不得拿混凝土把自己的恻隐之心封起来。他从他们许诺的报酬中听得出,他们经历了他无法想象的事。但他已决定不再理会这里任何人,也不再对他们作毫无意义的关注。他只一心想着离开这里。人们很快就发现他们根本无心拯救这里任何一个人,呼救逐渐变成谩骂,吕湘英只能充耳不闻,他甚至觉得自己血温正随着上升的楼层正一摄氏度一摄氏度地冷却下来。 走过囚禁人类的楼层,吕湘英感觉像走了一辈子那么漫长。到了负十层,他才算松了口气,压抑已久的血液才澎湃起来。他在电梯房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翻腾的内心许久才得以稍稍平伏。他押着潘德念步出电梯房,一股久违的潮湿的泥土气味涌进鼻腔,而与这气味相对应的,是负十层的环境。这里异常闷热,看上去就像是个窑洞,与之前所经过的楼层格格不入,那种时代感与负十一层相比,相差岂止百十年。 吕湘英像是个时间旅行者一样,骨碌着好奇的双眼,打量着身边的一切:这里的椅桌床,无一不是砖砌的;尽管已铺设了电灯,但仍能看见墙上的凹处及放置在上面的油灯;被随便扔在过通道的被子已霉得看不见原来的样子,甚至还找到翻倒在一旁的夜壶;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匣子里,放着一沓早已辨不出样子的钞票,然而其中一张的版边仍依稀可见“印五民中”四个字,吕湘英一转念,便明白这四个字应该是从右往左看,再根据字体的大小,猜出上面应该写着“中华民国五年印”。 吕湘英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转眼春秋”,只一层电梯,便仿佛回到了那个只能在历史书中查找的年代。他琢磨着,如果按照钞票上的字体大小去推敲,“国”和“五”字之间的空隙则只能印一个字,这个字必是“十”字无疑。民国十五年,即为一九二六年,如果没有记错,那正是国民军发动北伐战争的一年。 在那如此动荡的年代,海婴仍能借助人类的力量为自己兴建这样一个地下堡垒,足见他们在当时便已渗透到人类的权力核心。吕湘英不敢想象,那些在历史上赫赫有名,面目可辨的人,有多少其实已不再是人,甚至在之后爆发的那场中华民族浩劫的背后,也必定有海婴在推波助澜、煽风点火。或许正是中国人经历了那场民族浩劫,海婴才决定将自己打扮成中国人心中梦魇的形象。 带着这些想法,吕湘英越走越觉得后脊发凉,毛骨悚然。用人类的力量来歼灭人类,这正是海婴最拿手的看家本领。如果说海婴自古便已在人类上层社会中活动,那么到底有多少次战争,是人类在被利用的情况下所发动的?又有多少人前仆后继,为这样的战争而白白丢了性命?人类的好战、贪婪和自私,是否被刻意孕育出自我毁灭的恶魔? 或许这次海婴发动的几乎摧毁人类文明的战争,已不是他们第一次跳进人类的视线了。 只是人类对此一直毫不察觉。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最后赌局(四) 随着越来越接近地面,吕湘英甚至已感觉到从外面吹进来的风。负十层至地面没有电梯接驳,只能一步一步往上走。有时候,通道宽敞得能容得货车驶过,有时候却狭窄得连人都得侧身而行。这里本该布满了杀人的陷阱,通道楼梯随处可见遗骨在此的人畜,然而吕湘英等人却从未触发过,这可能是因为他手握重要人质,海婴唯恐误伤误杀,故提前先将陷阱一一关停。 其实,要从负十层走上地表,确实与攀山无异,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路并没有那么陡峭,但亦让久困的吕湘英和汤兰渐感不支。尤其是汤兰,拖着肥胖的身躯长时间爬楼梯,无异于托着个巨大包袱,爬得她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也不知道爬到第几层,汤兰忽然停下脚步。众人以为她要休息,不料她却颇神秘地跟吕湘英说:“你听见了吗?”吕湘英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果然听见了让他喜出望外的声音。 “是雨声!”他兴奋地叫道,“是雨声!我们终于快到地面了!” 连汤兰也破天荒地表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脸上挂起了不知多久没有向人展示过的由衷的笑容。那种重获新生与自由的感觉,竟比起在“逐日”号上大难不死更令人酣畅。 吕湘英当即催促众人前进,心里面还打算到地面后一定要好好淋上一阵子雨,一解久困的郁闷。不想四下里突然冒出一阵低沉得让人耳膜发胀的声音。 “恭喜啊。”广播赫然传来了哈托葛的声音,“从来没有人能像你们这样,挨层挨层地爬完了整个蜂巢,今后估计也不会再有。难得啊!我常听说你们人类十分擅长创造历史,我本来是不信的,但现在我信了。” “以后还有更多对你们鬼鸦来说是黑历史的事要发生,”吕湘英挑衅着说,“好好体会吧。”说完,举步便走。 “等一下。”哈葛托叫停了他,“你走错方向了。你要的汽车、武器和食物,不在那里。” 吕湘英知道自己已经赢了。“我就从这里出去。”他笑着说,“要是我的东西不在这里,你就派人送到这里好了。”说完,也不等哈葛托回应,便押着潘德念走了。他觉得哈葛托肯定要气坏了。 走没多久,他们便发现地面越来越湿且处处积洼。在一条楼梯上,雨水连绵不断从往下流,积水已然没过脚踝。清凉的雨水如为吕湘英和汤兰的注入了兴奋剂一般,不由得脚步加快,踏得水花四起,没走多久,他们便来到一条倾斜的道路上。 这里黑得就算人们面贴着面也看不清楚,除了能听见水声自高往流急湍流淌,根本无法分辨方向。正当吕湘英伸手四处摸索的时候,道路上突然亮起了应急灯。在既惨白又惨淡的光亮下,吕湘英等终于看清楚,原来这又是一条管型隧道,应急灯沿着隧道两侧每三米一盏,直挂到隧道的视线尽处。 隧道中央是一条宽约两米的下水凹槽,此间正哗啦啦地泄着涝,吕湘英沿着水槽的上游方向望去,远远便看见隧道的拱型出口。他与汤兰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押着潘德念及邓冠勋爬坡而上。 将到出口之际,隧道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橘黄色的车头大灯照亮了隧道出口,惨白的应急灯顿时变得暗淡无光。吕湘英和汤兰知道关键的时刻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勒紧了潘邓二人。吕湘英紧盯着前方隧道出口,汤兰则面向隧道深处倒着往出口走,以防被海婴两面夹击。 这时候,一个身披雨衣的身影出现在隧道出口处,看见吕湘英等人后,便摘下兜帽,露出光秃秃的一颗脑袋,正是尤凤仪。 “赶紧的。”她沙哑的声音在隧道中回荡。 吕湘英突然放缓了脚步,他担心海婴已派人在出口处埋伏,就等自己以为要逃出生天的时候,杀自己一个猝不及防。为此他心生一计,把邓冠勋也交由汤兰控制,“待会儿我先出去,等确定安全了,你再押着他们出来。”他一面跟汤兰说一面戴上之前从警卫兵身上取来的木马仪,纳查瓦的记忆能告诉他这个该死的仪器要怎么使用。 二人依计而行。吕湘英一步步走向隧道出口,并喝命尤凤仪后退。走出隧道后,他启动了木马仪的热成像功能,却想起大雨极可能影响热量的探测,遂改为夜视功能,在一片惨绿的视野下四处顾盼。 “怎么?不舍得走吗?”尤凤仪沙哑的嗓音在雨声中传来。 吕湘英没有理会他,只顾着寻找周遭的端倪。他先是发现海婴给他安排的车是一辆普通的五座轿车,就是开着车头灯照着隧道的那辆,而紧跟其后的,是另一辆没有开车灯的七座面包车,若不是戴着夜视功能的木马仪,他根本不会察觉那辆面包车。 按照之前的约定,吕湘英应该与潘德念乘坐五座轿车,而邓冠勋则与汤兰乘另一辆车跟着,直到吕湘英认为安全的地点才交换人质。但吕湘英又怎会想到,他们竟然要开一辆七座面包车跟着自己。 他指着那辆面包车跟尤凤仪说:“那车里面坐着几个人啊?” “就一个。负责开车的警卫。” “让他打开车门看看。” 尤凤仪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神情说不出是冷漠还是鄙夷,回头冲面包车说:“开车门让吕船长检查。” 警卫兵依命而行,吕湘英绕着面包车检查了两圈,确认车上没有猫腻,然后又问尤凤仪:“我的食物净水和武器呢?” 尤凤仪指了指轿车,“都在里面。” 吕湘英打开车轿车门,发现后座放着一个手提式旅行袋,打开一看,里面有手枪两柄,对应的弹匣十个,不知名罐头二十个和四瓶加起来共约八升的食水,还有一份2045年版的上海地图和一柄手电筒。 “就这些?”吕湘英问。 “车尾箱还有。”尤凤仪回答。 吕湘英于是打开车尾箱,但里面的并不是什么食物武器,而是两罐应急装汽油。他也知道现在已经不是提出加码的时候,只好默默接受。他取出旅行袋,径直走到尤凤仪面前,然后伸手往袋里掏。尤凤仪和警卫兵以为他要掏枪,当场就紧张起来,迅速从腰间拔抢指向他。吕湘英睃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只从旅行袋里掏出其中一瓶水,“我看你都渴了,喝一口吧。” 尤凤仪马上就意识到他为何要让自己喝水,同时亦觉得被耍了,愤怒地从他手上接过那瓶水,拧开咕嘟咕嘟连喝了两大口,然后将水狠狠塞回旅行袋里,骂道:“你这多疑的猴子!” 吕湘英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却提着旅行袋走向面包车。 “你又想干嘛?”尤凤仪不耐烦地问道。 “我想开这辆面包车。”吕湘英一面说,一面将旅行袋丢进面包车,又把两罐汽油都拿了过来,并仔细检查车里车外,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便命令警卫兵将轿车驶开隧道口。警卫兵见尤凤仪对他的命令没有表态,只好依他所言而行,将轿车驶开。吕湘英随即跳上面包车,将车子侧停在隧道口前,然后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呼唤汤兰等人上车。 行至车门前,邓冠勋收住了脚步。“按照约定,汤小姐应该与我同车。” 汤兰倍感错愕,因为在他们谈条件的时候,她仍处于昏迷状态。 吕湘英沉吟片刻,暗自思忖如果此时自己说“不”,将会引起什么后果。 不料邓冠勋早就替他想好,“这事你不用花心思了。如果你不遵守约定,这整个交易就会失衡,风险将会全部集中在我方。我敢用我的性命担保,我立宪派一定会宁愿孤注一掷,也不会接受这种风险失衡的交易。” 尽管他言辞中颇有威胁的意味,但吕湘英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是在提醒自己。 他没有正面回答邓冠勋,而是转与汤兰说:“这是在你还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谈好的约定,否则他们不会甘愿放我们走到这里” “明白。”未等吕湘英解释完毕,汤兰便已打断了他的话,“我相信你,我跟他们坐同一辆车就是了。” 吕湘英感觉到他与汤兰已经形成某种不需要过多言语彼此就能心照不宣的默契,心窝油然生出一股暖意。“放心吧。”他对汤兰说,“我们既然能在‘逐日’号上同生共死,到了这里一样可以。” 汤兰没有再说什么,只将手上的枪交给吕湘英——她知道自己与邓冠勋等鬼鸦同车,其实就是去充当人质,所以对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带着武器——然后径往轿车走去。 到了这种时刻,他们只能豪赌一把。 正当所有人都上了车,眼看就要驱车离去的时候,隧道的广播响了。 哈葛托最后的赌注,终于要摆上赌桌。 “各位请稍等一下。”随着哈葛托的声音在四周回荡,隧道里缓缓走出数人。吕湘英仔细看去,见有两名警卫兵各推着两张轮椅走来,而轮椅上亦缚着两人,赫然就是严黄和身怀六甲的洪冬梅,正一脸惊惶地打量着四周的人和物。吕湘英一眼便知道哈葛托想要打什么主意。 “吕船长,我想跟你再谈一件事。”哈葛托的声音尤如一只野兽在海洋深处低鸣,“还记得你的朋友吗?如果你现在就将我兄长和马百拉放回来,我可以让你们所有人安全离去。” “你真会挑时机啊。”吕湘英紧咬着牙,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如何定夺。 “吕船长万勿见怪,我也是不久前才想起来。对于我这个提议,你意下如何?” 吕湘英看着严黄,严黄也看着他。吕湘英从他的神情看得出他十分惊慌,脸上还残留着涕迹泪痕,嘴里不停呢喃着“救我”,这最起码让吕湘英知道他的神智是清醒的,至少他知道海婴拿他来和自己交换人质。然而他看自己的眼神却异常陌生,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彼此曾经历过什么。此刻吕湘英在严黄眼里,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而洪冬梅则表现得冷静许多。她认得吕湘英,也清楚目前是什么情况。她只含着泪,看着严黄,后者也察觉到她的凝视,转脸看了她一眼,又立即回过头来看吕湘英。——吕湘英从他的眼神得知,他连自己的妻子也不认得了。这个可怜的光头胖子又怎会知道,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社会关系,竟然不是由他自己去建立的。 吕湘英同样纠结。他心中也是千愿意万愿意去救这一对夫妻,尽管他与严黄的关系是与哈葛托建立的,但他已不可避免地将哈葛托扮演出来的严黄看成是严黄本人。戏是假的,情是真的,他确实打心底里将那个满嘴脏话的胖子看成是自己的朋友。而且,洪冬梅还怀有孩子,救他们俩等于多救了一条小生命,这在某种程度上,能弥补当初年沐盈堕胎对他造成的自责和遗憾,因为他总觉得没能救下自己的孩子是一种罪责。 他的这种纠结正是哈葛托想看见的,但他不会给他多少思考的时间。 “咱们不能这样白耗着,”哈葛托说,“我给你一分钟决定吧。另外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这两个人类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如果你不接受这个提议,我只好非常遗憾地将他们清理掉。”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最后赌局(五) 吕湘英既惊又怒,根本想不出既可保证自己安全又能救得他夫妻俩的主意,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这种可能。哈葛托就这样将两大一小的生杀大权丢给他,而拯救的风险成本,将会是全部人葬身在此。哈葛托玩弄人性的本领确已毫不逊色给任何人类。 随时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哈葛托觉得是时候给吕湘英最后的致命压力。他对吕湘英会答应自己的条件成竹在胸,并根据这种可预见的结果而制定了相应的措施:只要吕湘英将纳查瓦和马百拉交回来,他就会马上食言,下令乱枪将吕湘英等人射杀。 “警卫兵听令,”广播传来哈葛托的命令,“瞄准那个光头胖子和孕妇。” 负责推轮椅的两名警卫兵立即拔枪上膛瞄准严黄和洪冬梅的后脑。严黄吓得尿了裤子,一如他当初跟吕湘英描述他在事变时因目睹惨况而尿失禁一样,或许如果不是哈葛托选择了扮演他,他可能一辈子都是这副窝囊相。 吕湘英很想故伎重演,摆出一副以死相迫的样子去要挟哈葛托。但他知道此一时非彼一时,在目前这种离摆脱海婴仅一步之遥的最后关头,这种伎俩恐怕再也骗不到任何人。他很清楚海婴的底线,那就是不管自己是否答应哈葛的条件,对方也不会让自己活着离去,即使赌上纳查瓦和马百拉的性命。哈葛托提出这样的条件,只不过想让情况好应付一些。 深知这个关系,吕湘英便立即明白到,答应他,所有人将会葬身此地,而拒绝他,则哪怕他们突然发难,始终多少会投鼠忌器。 想到这里,吕湘英双眼已被泪水模糊。严黄似乎从他的眼泪中解读出了他的决定,顿时有点神智失常似的拼命摇头。 “不!不!不!”他号啕大哭着,“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他们一定会信守承诺的,只要你答应,我们所有人都能活下去的!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啊!” 看着严黄声泪俱下,吕湘英的良心尤如被人千刀万剐。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坠下,梅若虎惨死的画面竟无缘无故跃然于眼前。他一直认为,若不是自己的天真,梅若虎就不会死,所以他暗下决心,不会再用真诚来面对这个世界。但现在他终于知道,不论他作多少努力多少改变,他终究没有办法拯救所有他想拯救的人。 所以他只能自欺欺人,亦只有自欺欺人,他才能让倍受折磨的良心解脱出来。 他含着泪笑了。 “你杀吧。”他说,“我根本就不相信,现在我眼前的严黄就是严黄本人。”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严黄泪眼凝眶地看着他。 “别再装了。”吕湘英已铁了心将严黄看成是傀儡,因为这样他才能摆脱心中的负罪感。随后他发动了车子,准备离去。这时广播又再传来哈葛托的声音。 “好啊。我终究还是高估了你的道义和良知了。” 吕湘英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右脚已悬停在油门上方,随时准备着应对哈葛托宁为玉碎的攻击。他之所以不马上离去,是因为他很想知道,哈葛托是否真的会下令枪杀严黄和洪冬梅。 “听着吕湘英,”哈葛托说,“我会让你的余生都活在无比痛苦的愧疚之中。” 吕湘英下意识往严黄和洪冬梅的方向望去。然而还没看得仔细,暴雨中便传来一声枪响! 子弹穿过严黄后脑,从他脸庞射出,一张胖嘟嘟的脸颊上,就此多了一个硬币大小的血洞。然而枪声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接二连三地响起!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就此一样接一样从他脸上消失,直到一张胖脸变成一个偌大的血窟窿。 吕湘英大脑休克似的顿时失去了所有知觉,对洪冬梅的痛哭和惨叫都浑然未察。当他回过神来去看洪冬梅的时候,他发现她已被开膛破肚,血肉模糊得分不清哪是她的内脏,哪是她未及出生的孩子。她挣扎着去靠近严黄,想去蹭一蹭他或者依偎着他,但由于伤势过重,她身体只稍稍倾斜,便即连人带椅摔倒在地气绝身亡,至死也未能触碰到严黄一下。 亲眼目睹严洪二人惨死,吕湘英失魂落魄似的掏出枪,指着与自己同车的惊惶失措的潘德念。 他要以牙还牙,要用极尽残忍的手段杀死马百拉,他要哈葛托感受与他程度相同的痛苦,他要让整个疾游氏族与立宪派决裂,他要他们自相残杀,血流成河。 但是,这个在自己枪下瑟瑟发抖、用他唯一一只眼睛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年轻人,无论是在广袤的太空中还是在地球上,都未曾离弃过自己。他之所以会沦落到被窃脑的地步,都是这种不离不弃的情谊所致。他们经历过九死一生的磨难,是真正出过生入过死的朋友,是兄弟,是亲人。吕湘英纵使能有一千个理由要杀死他,也绝无一个理由让他付诸行动。 “你不会开枪的。”哈葛托把他看穿了。 确实,吕湘英不会让潘德念给马百拉陪葬的,相反他要用尽一切办法把潘德念救回来。他放下了枪,颤抖着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报以一个微笑,“你的屠杀节目演完了是吧?那我就先告辞了。”说罢,便即驱动车子,没入滂沱大雨的黑暗中。驾驶轿车的尤凤仪亦马上驱车跟了上去。 直到两部汽车在监控画面消失之后,哈葛托才用颤抖着手将画面关掉。他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他不该下令杀了严黄和洪冬梅,这除了对吕湘英的狡猾作出泄愤性的报复之外,毫无意义。尽管他确实感到某种程度的泄愤,但后续问题会让他十分头痛,那就是拯救马百拉和纳查瓦的行为将会更加困难和凶险。 哈葛托确实低估了吕湘英的理性,同时亦貌似高估了他对严洪二人的感情。他满以为,吕湘英一定会在感情的驱使下作出不理智的选择,才会在严洪二人身上压下“要么救要么杀”的赌注。不料赌桌对面的吕湘英拒绝这一场豪赌,这让他无法下台且十分被动。为了证明自己说得出做得到,他只能杀掉严洪二人。 然而,还有另一样麻烦事接踵而来。紧急会议的与会者,那些不论是政敌还是政友,同氏族还是不同氏族的海婴,如今无不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他知道,杀了严洪二人,吕湘英遵守承诺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他现在不得不为可预见的结果提前部署好四件事: 一、紧急安排一支小队尾随吕湘英等人,并寻求机会救下马百拉和纳查瓦,但行动的底线是将包括人质在内的所有人全部击杀。这是扯损方案,即便救不了人,也断不能让吕湘英带着立宪派的信息活下去; 二、向主席酋长申请应急镇压行动授权,因为如果马百拉遭遇不幸,基本可以预见蜂巢里的疾游海婴会立即哗变,除了武力镇压,他想不到任何可行的方案能让疾游海婴冷静下来; 三、封锁蜂巢对外的一切信息联系,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能让蜂巢以外的其他海婴得知马百拉遇害,尤其是不能让宗氏派知道,否则他们会乘机笼络全世界的疾游海婴; 四、亲自向自己的岳父,马百拉的父亲,疾游氏族的酋长请罪,并做好以死谢罪的心理准备。 至于兄长纳查瓦,那只能说是他贪功心切,咎由自取。作为弟弟,哈葛托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为他做的了。 他盘算一番之后,只向一众海婴简单地说了句“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便关掉了所有与会者的视频连接,只剩下代巢监奎迪勒的画面。 独自面对蜂巢中资格最老的海婴,他的目光黯淡得几不可见,并将颊毛全部捋到背后,——那是听涛海婴晚辈面对前辈时的敬态,以表达自己的谦逊,但此刻他更像是一个没了主意的孩子。 “我想跟您单独谈一下。” 吕湘英驾着车,在杂草丛生和泥泞遍布的地方行驶着。他前方根本没有路,或者说曾经有过路,但现在已经看不到。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方位,只能凭感觉去开。一路上,他都枪不离手,为的是提防同车的潘德念突然有什么动作;他也时不时窥着后视镜中身后的轿车,但黑夜和暴雨只能让他看见轿车的两盏车头大灯。 该往哪里去?——他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 这时候,副架上的储物箱突然传来了声音。 “吕船长,你要是再往前开,就会掉到一条深沟里。”说话的正是邓冠勋。他连忙刹住车,并命潘德念打开储物箱,这才知道原来里面放着一部对讲机。 他将对讲机取出,冒着大雨霍然下车,并狠狠将对讲机掷在地上踏个稀巴烂,然后将潘德念从车上揪了下来勒在身前,再咆哮着命令轿车上的人下车。 邓冠勋缓缓下了车,走到他跟前,不料未待分说,脸上便挨了他一拳。 “说!这车上还有什么无线电设备可供你们追踪的?”吕湘英瞪着眼问。 邓冠勋仍是面无表情地用腹语说话,“我跟你一样,都是头一回坐上这车。再说,定位需要卫星,而现在我们头顶的卫星,控制权大多在宗氏派手里。” “那你怎么知道车上有对讲机?又怎么知道无线电的频道?”吕湘英追问道。 “对讲机是标准配置,频道是预先设好的。你可以怀疑有人偷听,但凭这对讲机,根本起不了追踪的作用。” 看着邓冠勋说话的样子,吕湘英只感动一股莫名的愤怒,“你给我好好说话!嘴巴一动不动的玩什么腹语。” “这是我们‘隔墙耳’对情报人员的基本要求:在交流中尽量使用腹语,以避免被人读出唇语。”邓冠勋不疾不徐的回答,让吕湘英觉得自己好像问了什么极其幼稚的问题一样,一时间竟接不上话。 “这附近其实是一片荒郊,没走过的人很容易分不清方向。”邓冠勋说,“这样吧,你跟着我的车,我把你带到一条公路上,你再决定往哪个方向走。” “天晓得你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埋伏圈里。我脑子里的纳查瓦告诉我,就算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也不要相信你半句话。”吕湘英反唇相讥。 “那你就只能等天亮再走了。”邓冠勋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不然你极有可能冲进某条深沟或水塘里。” 吕湘英深知这不是个办法,毕竟现在仍离蜂巢不远,立宪派极有可能在反应过来之后,作出宁为玉碎不作瓦全的决定。所以与其在这里耗着,还不如相信邓冠勋一次,毕竟他和车上另一名傀儡尤凤仪都是疾游海婴,想必不会拿自己少主安危来耍花招。 “行。”他说,“我已经在那鬼地方赌了你五六十层,也不差再赌你一段路。”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明白到,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即便是人类也没有疾游海婴来得可靠。这实在颇为讽刺。 方案谈妥,众人又再重新上车。尤凤仪把车开在前面为吕湘英开路,一路磕磕碰碰,东拐西绕,好不容易才开到一条乡道之中。吕湘英想不到,开车时眼前根本没有什么建筑物之类的东西挡道,却还是得绕来绕去才绕到乡道上,他自问仅凭自己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 到了乡道,尤凤仪停下了车,让吕湘英超过她。吕湘英缓缓将车驶入乡道,在车灯之下,他发现道路两旁的树木已经长得非常茂盛,枝叶繁杂,道路上铺满了湿漉漉的落叶,显是多年没经修葺和打理的缘故,而树下的杂草杂花,更是长可及腰,再加上路面龟裂,以致有不少顽强的植物从柏油路面破土而出。 长期徒刑刑满释放的人,在重新踏入社会的时候总会产生无法抵抗的不适感。因为社会的发展已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他们再也追赶不上,适应不了,对当前社会无比陌生,犹如到了另一个星球,即便如何努力,也再难融入。吕湘英如今也有类似的感觉,但造成他不适应的并不是社会的发展,而是文明的极速倒退。 面对眼前巨大的荒凉,他只觉得这天地虽大,却已无他的容身之处,以致有那么一刹那,竟萌生了返回蜂巢的念头。——他已经无家可归到要将敌人的家看成自己的家。人生最可悲的,莫过于你根本不知道未来的每一天自己会在何处醒来。 他对这颗星球的归属感就在这深夜之时,暴雨之中,大树之下,顷刻荡然无存。他觉得自己再也不属于这颗星球,而这颗星球上也再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他不仅谈不上是这颗星球的主人之一,甚至谈不上是一名客人。 深呼吸了一下,他努力摆脱顾影自怜的思绪。反正路就在眼前,浪迹一天是一天吧。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最后赌局(完) 吕湘英出发了,沿着这条不知去往何处的乡道疾驰,尤凤仪驱车紧随其后,若从高处俯瞰,两辆车就像两只在蔓藤上攀爬的萤火虫。 如果还有什么比选错方向更糟糕的,那就是没有方向。乡道每隔一段就会有分岔路,吕湘英也懒去选择,随性地驶进其中一条。但是,并非每一条路都是顺畅无阻的。吕湘英发现,他的前路要不是被断木所拦,就是被一个个灌满雨水的大坑所隔,他只能迫不得已再三再四地沿路返回,才得以继续他没有目的地的行程。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终于泛起鱼肚白,这才让吕湘英分辨出东西南北。他继续沿路驱车,以寻找能为自己定位的标志物。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从乡道驶出,来到一条更加宽敞的公路上,但仍没有看见什么可作定位的标志物。他又下意识驱车朝东而行,约莫开了十来分钟,在晨曦初露的天色下,他终于远远看见一片低矮的建筑物坐落在公路旁。他驱车驶近,发现是一个高速公路的出入口,于是取来手电筒东照西照,看有什么东西可以说明这是哪条高速公路。 果然,他在其中一个收费亭的玻璃窗上,找到了一张仍贴在上面的泛黄的通知。他举起手电筒照去,发现通知上面的墨迹已褪得几不可辨,但他还是看到了两个关键字—— 沪和芦。 虽然他就读复旦大学时在上海生活了好几年,但由于时长日久,早就将上海的道路名称忘得所剩无几,故连忙取来地图,看看上海有哪条高速公路的名称是带有这两个字的。不稍片刻,他便找到了铺建在上海东南面,与东海大桥相接壤的沪芦高速。 他在地图上沿着沪芦高速向北索去,不禁眼前一亮。——他找到他认为能去的地方了。于是放下地图,驱车碾过几个歪歪倒倒的路锥,径直驶进沪芦高速。 车子一路朝北行驶,但由于高速公路上有不少废车挡道,且路面旧未维护,长满了被雨淋湿的野草和青苔,再加之暴雨滂沱,吕湘英只能以时速低于三十公里的车速行驶。——这条高速公路早以名存实亡。 太阳缓缓从东边升起,阳光被层层乌云渲染成阴沉的色调。吕湘英看着车窗外的景象在雨刮器富有规律的摆动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渐渐茫然出神。 年沐盈、陈华声和吴翠莺现在怎样了?还在人民广场地铁站里吗?自己被囚禁在蜂巢里到底多久了?现在闹了那么大的动静,消息应该早就传到那边了吧?傀儡会怎样处置他们? 沐盈——他的思绪停留在前妻的一颦一笑之中——我真不该把你留在那里。 “你真的会信守承诺,放了我和纳查瓦吗?”潘德念的话唤醒了他逐渐凝固的目光。 吕湘英睃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你恨死我们了是吧?”潘德念又问。 “闭上你的嘴,别给我套近乎,我不吃这一套。”吕湘英说,“你不配用我朋友的身份说话。” “我知道,在我离开你朋友的大脑之前,你是不会杀我的。所以现在我既是你的人质,你朋友同样也是我的人质。”潘德念说。 吕湘英冷笑一声,“难道你也想跟我讨价还价些什么吗?” “不完全是,也不完全不是。”潘德念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把我从这大脑里排出去,哪怕我一时不肯,但只要时间长了,这身体的主人终会有排斥我并重新掌握主导权的一天,到那时就算我再不愿意,只要你有木马仪在手,就可以轻轻松松将我排出大脑。” 他一面说一面吸了吸鼻子,就像孩子快要哭的样子,“或许我最终的命运,就跟老一辈所说的那样,成为‘窃空之灵’吧。” 窃空之灵?吕湘英心中有疑,纳查瓦的记忆马上就告诉他,那其实就是指在投射意识时没有命中目标的海婴。他这才想起了那天晚上,在旅馆外看见那些被火焰烧着的傀儡由于极端痛苦而将自己的意识排出大脑的情景。他当时就琢磨,那一束束代表着海婴的意识——或灵魂——的青黄难辨的光束就这样飞散在黑夜之中,没有任何东西承接他们,那他们将会怎样?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就是没了,从今世上再也不存在这个意识。很简单的概念。 “所以你是想在临死前求我做些什么吗?”吕湘英揶揄着说。 “不。”潘德念将目光移到窗外那一大片阴沉的乌云上,“我只想你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在蜂巢的时候说我父亲把我送到那儿当人质,到底是怎么回事?” 吕湘英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在问问题的时候,脸仍是朝着窗外,仿佛在害怕些什么。 “听说过质子吗?”吕湘英问,“不是指物理学里的质子,而是政治上的质子。” 潘德念吞了一口口沫,吕湘英听得分明。“知道。”他说。 吕湘英摇起方向盘,绕过了公路上的一个大坑,“既然你知道质子,那你也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说你爸把你送到蜂巢当人质了。” “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一下原因。”潘德念道。 “很简单,就像当年春秋战国一样,同盟国会互派王子到彼国充当人质,以保证盟约的各个缔结方能遵守和履行盟约中的条款。”吕湘英说,“你就是疾游氏族送到立宪派以表忠心的人质。这样说你懂了吗?” 潘德念吸着鼻子,语带哭腔地说,“我父亲跟我说,是送我来参与立宪派事业的。” “你为你们立宪派能作的唯一贡献,”吕湘英说,“就是帮助立宪派制约你的酋长父亲,说白了你就是一根用来束缚你父亲的绳子。” “纳查瓦的记忆真的是这样的吗?”潘德念问。 “不然还能怎样。” 潘德念叹了一口气,“那好吧。”蓦然夹手夺过吕湘英的手枪,朝自己下巴扣下扳机。吕湘英大吃一惊,连忙拨开枪口,“呯”的一声,车顶多了一个洞。 未待吕湘英刹稳车子,他已从潘德念手上夺回了手枪,并一拳打得后者两眼昏花。 “你要死车后面就有木马仪!”吕湘英冲他咆哮着,“别他妈拉我朋友垫背!” 尤凤仪闻声而至,拔枪从车头指着吕湘英。“你要干什么?”她沙哑的嗓音充满了惊慌和愤怒。 “你他妈给我滚!”吕湘英同样在愤怒中,用枪口不停地戳潘德念的脑袋,一字一字说,“不然我现在就一枪崩了他!” 尤凤仪惶恐地看着潘德念,见他并无受伤的迹象,只是垂着头在哭泣,马上就举高双手服软。“行!行!你不要激动。——少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潘德念没有理她,吕湘英却又再破口大骂,“我允许你问了吗?还不给我滚!”说着便发动车子朝尤凤仪撞去,迫使她避开,然后继续前行。 尤凤仪完全没了主意,只好赶紧回到自己的车子,驱车跟了上去。 在接下来的路上,吕湘英都怒气冲冲地瞪着潘德念,而潘德念只一直在哭。他本想骂一句“娘炮”,却蓦地想起马百拉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而一个孩子在知道一些难以接受的事情时,哭是很合情合理的表现。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对海婴产生某种认同的感觉。 “你们这帮死乌鸦脸也会哭的吗?你们泡在海里,能知道什么是眼泪吗?”吕湘英想让自己的语气凶一点,至少听起来尽量不那么友善,“你们有什么资格哭?有什么资格用人类的眼睛去为自己哭?” 潘德念没有回答,只抹干了眼泪,别过脸去继续凝视着窗外的乌云。吕湘英也懒得跟他再说什么。 雨势缓了。车子仍以极低的速度朝北驶去,也不知开了多久——感觉像是到了中午——吕湘英终于远远看见一座城堡式的建筑。他知道要去的地方到了,随即驱车驶进匝道,继而驶出了高速公路,路旁立着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迪士尼主题乐园”。 到了迪士尼售票处,吕湘英停下了车。他仔细打量着狼藉的售票大厅,突然觉得这其实已经是一座巨大的陵墓,只是它的外表长得像游乐场而已。 他推开车门下了车,然后从副驾位将潘德念揪了出来。交换人质的时候到了。 尤凤仪和邓冠勋押着汤兰来到吕湘英跟前。“你要现在换吗?”尤凤仪问。 “不然呢?”吕湘英反问道。 “现在大白天的怎么换?”尤凤仪说,“木马仪会受到自然光干扰,而且还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潮汐位。” 她的话提醒了吕湘英,他从纳查瓦的记忆里得知,窃脑至少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没有其他光线的干扰;二、进行窃脑的地方必须处于月球的引潮力中,因此海婴又称窃脑为潮汐转移。 “木马仪可以测量目前的引潮力是否适合转移。”邓冠勋说,“如果引潮力合适,我们可以找个没有其他光线的地方。”他指着迪士尼的售票大厅,“那里面看着挺不错。” 尤凤仪从车里取来木马仪并戴在脸上,片刻之后得出结论,“目前引潮力合适。”众人交换了目光,即便往售票大厅走去。尤凤仪显得十分急躁,一到售票大厅就马上四处寻找合适的位置。潘德念知她救主心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你们看这里合适不?”众人沿着她的声音,来到了一个昏暗的房间,——其实是个厕所。吕湘英戴上之前从警卫兵那儿取来的木马仪并启动夜视模式,在确认厕所没有问题之后,才允许他们进行归脑。然而他却偷偷握紧手枪,只等马百拉归脑后便立即将在场的傀儡全部杀掉。他自信绝对不会有任何犹豫,即便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 但是,为了实施这一计划,他必须得提防着邓冠勋。他与自己一样,同样有武器在手,同样有充分的理由要杀掉在场的所有人类。甚至——纳查瓦的记忆告诉吕湘英——邓冠勋极有可能不会等纳查瓦离开自己就会先下杀手,因为海婴并不相信,人类会在海婴离开之后完全失去与海婴有关的一切记忆。 另外,汤兰也是其中一个变数。但吕湘英相信她有能力在双方突然交火的时候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只要解决两名傀儡的速度够快,汤兰不会有什么大碍,与之相比,他可能更担心自己左手的枪法。 尤凤仪将木马仪交到潘德念手上,“少主,很快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她温柔地说。潘德念接过木马仪,内心五味杂陈,因为他再也不想把蜂巢称之为家了,回去只不过是充当另一伙人的人质罢了。 “少主怎么了?”尤凤仪见他许久未戴上木马仪,焦急地催促道,“要是错过了时间就得再等一天了。” “我能不回去吗?”想到自己一旦回到蜂巢,就又再成为束缚父亲的绳索,潘德念突然觉得,不回去才是正确的。 “为什么呀?”尤凤仪惊讶地问,“你不回去还能去哪儿?酋长绝对不会允许的。” “但是” “没有但是,少主。”尤凤仪像位姐姐一样,语气虽然强硬,但谁都能看得出她有多关心马百拉,“我不可能让你留在地表冒险。” 吕湘英的目光就在邓冠勋和潘德念之间徘徊。纳查瓦的记忆告诉他,当海婴的意识传入人类的大脑时,人类会感到短暂但十分强烈的眩晕。如果马百拉的归脑对象是尤凤仪,那么杀死他们的顺序就十分明显了。 先邓冠勋,后尤凤仪! 潘德念终是抵不过尤凤仪的劝说,缓缓戴起了木马仪。“少主,记得把意识出口调成单眼输出。”邓冠勋提醒道。潘德念点了点头,启动了木马仪,与尤凤仪相距一米对面而立。 只要强光一闪——吕湘英盘算着——就先毙了站在尤凤仪身后的邓冠勋,然后再将尤凤仪送去陪他上路。 正当他暗自盘算的时候,就在一眨眼间,他发现邓冠勋已举起了手枪。他还没看清邓冠勋的目标是谁,枪声便已响起! 所有人都傻了眼,他开枪打的竟然是自己!他的左肩被子弹洞穿,鲜血沿着手臂滑落,滴在地上“滴答”作响。尤凤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正要问他干什么的时候,枪声竟又再响起,——这一次中枪的,是邓冠勋的右腿。 “你疯了!”尤凤仪喝道,毅然上前去夺他手枪。然而邓冠勋再度扣响了第三枪,尤凤仪眉心中枪,当场横尸就地! 这起突如其来的枪杀事件,仿佛震断了在场每一个人的中枢神经,个个呆若木鸡,宛如蜡像。吕湘英只感到一股强烈的麻痹感瞬间侵袭四肢,叫其动弹不得。倘若此时邓冠勋朝他开枪,他也只得乖乖地站在那儿受死。 然而邓冠勋并没有这样做。 良久之后,潘德念才摘下木马仪,已是泪如泉涌。他看了一眼尤凤仪的尸首,再看着邓冠勋,瞪着一双泪眼结结巴巴地问:“塔塔戛,你你到底在干嘛?” “塔戛?”邓冠勋侧着头,提眼看着潘德念,一直以来都只用腹语说话的他竟然启唇吐音,“谁告诉你我是塔戛?”他一步一瘸地走到潘德念跟前,狠狠捏住他的下巴,彼此四目交投。 “你可看清楚了,我是邓冠勋。”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野兽逻辑(一) 如今的生活,除了每日每夜不断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之外,似乎已经没有别的什么事可做了。 想反抗,没有能力,也没有方向;想苟安,又如坐针毡,提心吊胆。 海婴不止摧毁了我们的世界,他们还把我们不知花了多少年才控制住的蛮荒兽性重新镌刻在我们的心上。 我们退化的,远不止是我们的生活,还有我们的思想和观念。 比起我们百万年前的原始人祖先,我们无非就是聪明一点。但现在这点聪明,已经全部用来效仿祖先的野蛮和血腥了。 我曾鄙视海婴不过就是一群会说话的野兽。没想到 这种评价也十分适合用在当今的人类身上。 ==========野兽逻辑========== 在一条长满杂草的高架路上,一名中年男子在夕阳的余晖下拼命狂奔,跑得浑身大汗,气喘吁吁。 他上身穿一件满是污迹的灰色衬衫,下身穿一条破旧的红色运动短裤,一只脚上穿着布鞋,另一只脚上穿着凉鞋,想是衣物都是捡回来的,才会有这种毫无搭配的穿着。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他手上的水果刀,那似乎是他唯一的武器。而他身后,还跟着一辆货车,正以不紧不慢的速度,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谁都能一眼看出来,那男子之所以奋力奔跑,就是因为他身后的货车。而那货车既没有追上他,也没有撞向他,无非就是想捉弄他一番。 男子跑着跑着,货车上有人从副驾的车窗中探出半个身子,并向天鸣了一枪,枪声传得老远,然后哈哈大笑地说:“跑啊!快点跑啊!”他身穿二战时期的日军军服,看着就是一名傀儡。男子被枪声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又发起狠劲奔跑,张着老大的嘴呼呼地喘着气,口腔干得快要龟裂似的,只有一条连着他的舌根与上颚的黏稠的唾沫丝能证明他口腔中仍有水分。 货车上坐着三名傀儡——仅从衣着上判断——看着前面的男子如此狼狈不堪,都觉得十分过瘾。 “叫你跑。”开车的傀儡说,“老子非把你活活累死不可。”说着,还取来一个玻璃瓶,交给副驾上的傀儡,“来,给那蠢驴鞭上两鞭。” 副驾上的傀儡接过瓶子,探身出窗,朝前面的男子掷了过去,结果没有砸中。他骂了一声“操”,抱怨着“就差一点点”。开车的傀儡又给他递上另一个玻璃瓶,让他接着丢。可一连丢了两三个,仍是没有砸中那男子。坐在中座的傀儡就笑话他,“你斗鸡眼儿啊?那么大个人都丢不中。” “你他妈说得倒轻巧,有本事你来试试。” “来就来。” 说着,二人换了位置。那中座傀儡提起玻璃瓶,探身出窗朝男子瞄了瞄,还来回做了几下抛瓶子的预备动作,然后“嘿”的一声,直线掷了过去。男子正跑着,突然间小腿被撞了一下,顿时失了平衡往前一扑,一下巴磕在地上,累得再也爬不起来。 在傀儡的欢呼声中,货车停在了他旁边。两名傀儡下了车,一脚将他手里的水果刀踢掉,然后蹲在他的跟前。其中一人揪住男子后脑的头发,把他的头扯高,见他正一脸虚脱的样子看着自己,下巴满是血,不禁觉得好笑。 “怎么了?这么快就没气了?”那傀儡以胜利者的姿态揶揄着说,“才没跑多远,身体素质不怎么好啊。” 另一名傀儡在男子跟前来回踱步,“你可别装死啊。你要么现在起来接着跑,要么我现在就毙了你。如果你跑得让我们高兴,说不好我们还会放了你。” “求求你们别杀我。”男子咽了咽口沫,喘着气说,“你们让我做什么都行,但我现在实在跑不动了。” “做什么都行?”傀儡问。 男子连忙点头,“是的,做什么都行。” “那不如做太监吧。” “这个主意不错!” 两名傀儡一拍脑袋,连忙一人去拾那水果刀,一人去脱男子的运动裤。男子当场就急了,“这可使不得,这个使不得!” “又是你说做什么都行的。”脱他裤子的傀儡说。男子极力扯住裤子,“两位,求求你们行行好,不要伤害我。除了伤害我,你们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傀儡脱不下他裤子,不禁恼火,站起来就朝他裆下一脚踢了过去。男子要害被踢,顿时痛得浑身使不上劲。两名傀儡乘机一人拉他手,一人压他腿,刷地一下就把他裤子扒了下来。 “不要害怕啊,我刀法很好的。”傀儡一面说一面用水果刀把男子的耻毛刮掉,“先清理一下,手术会更容易成功。”男子泪如泉涌,哭喊着拼命地摇头,想反抗,但刚才那一脚实在踢得太痛,叫他有劲也使不上。 驾驶座上的傀儡看着眼前一幕,乐得几乎笑岔气,还不忘从旁指点,“下刀时要快点,要尽量避开神经,别弄得人家太痛啊。”一瞥眼间,发现高架路对开一栋几乎被爬山虎覆盖的大楼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 那持刀的傀儡正要下手,不料身后“哐啷”的一阵玻璃粉碎的声音把他吓一大跳。回头一看,那驾驶座上的傀儡的头已被打得爆开,鲜血混着脑浆溅了一驾驶室,然后枪声才从半空中传了过来。 持刀傀儡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货车的车头灯又突然“嘣”的一下炸开,他还没来得及闪避,脸上已被炸开的碎片留下一道深深的割痕。他带着一脸血回过头来跟他的同伴说:“是狙”话却硬生生的咽回了肚子里。因为另外一名傀儡就跟驾车的傀儡同样的下场,半边脑袋不翼而飞,想是子弹先打爆他的脑袋,再打爆车头灯。 一时间,四下就只剩下他和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男子。他很想跑,但一双腿已发软,使不上劲。他以为碰上这男子的朋友了,连忙从地上提起他,将他挟持在自己与枪声传来的方向之间,并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以示要挟。对方似乎因他的机智举动而陷入被动,整整两分钟也没再开第三枪。傀儡知道自己判断正确,腿脚马上就来劲了,即提着男子挡在自己身前,从车头位置挪向驾驶座车门。他正苦苦思考着如何在控制人质的前提下开车,不想腹部一阵剧痛,险些将他全身的神经都拧成一团,然后与那男子一同摔倒在地。 枪声又缓缓而至。 他知道自己中枪了,伸手往腹部摸去,只摸到湿滑湿滑的肠子。他想提腰看一看伤口,却发现不管怎么使劲,力量都会消失在腰间——他不知道那一枪连他的腰锥都打断了。鲜血从他的嘴里像熔岩涌出火山口般喷薄而出,他看了一眼男子,发现男子也是同样的境况,才知道自己碰上的根本就不是那男子的朋友。 他明白到自己必死无疑了,颤着手从腰包里取出木马仪,想离开这个充满痛苦的身体。不料刚取出来,手掌和木马仪竟突然一同炸开,骨碎血肉并着电子元件的残渣像烟花一样向四周溅散。他已感觉不到痛,只愣愣地看着被打得开花似的手掌,听着缓缓而致的枪声,瞳孔终于放大。直到临死前,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要等自己走向车门的那一刻才开枪。 而那男子也一样,重伤令他再也无法爬起来,只能在剧痛中抽搐、吐血,然后离开这个世界。 就这样,刚才还挺热闹的,转眼间就只剩下一辆空档怠速状态的货车和四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过没多久,货车车头方向的远处信步走来两个男人,正一面走一面左顾右盼,十分警惕。他们两人身穿丛林迷彩,在如今灌木杂草丛生,乱木野藤遍地的上海,确实不容易让人察觉。他们中一人正值壮年,手提自动步枪,项挂军用望远镜,嘴里刁着根纤长的竹签,一副我行我素,桀骜不驯的样子,正是聂纪朗团队里,外号“凯子”的霍竞凯;而另一人,是个年过花甲的胖矮老头,肩上背着把大得吓人的反器材狙击步枪,嘴里啃着一根像是淮山的东西,赫然就是梁叔梁欣健。 两人跨过尸体,走到货车车头。霍竞凯本来一脸凝重,但听见货车发动机仍在运作之后,又顿时释怀,只是当他看见爆开的车头灯处,便又深深叹了口气。 “你看你,”他埋怨梁叔,“好好的一辆货车给你打成了独眼。幸亏我劝着你,不然你肯定把发动机也打坏了。唉怪可惜的。”他一面说,一面把驾驶座上傀儡的尸体拉下车,然后掏出一块布把鲜血脑浆都擦了一遍。“这回去还得洗呢,不然放久了会发臭。——我操,好凉快!这妈的鬼鸦也太会享受了,什么世道了还开空调。”说着便把空调和发动机一并关了。 梁叔没有理他,只蹲在地上挨个挨个搜尸体,把傀儡随身携带的枪械、子弹、电筒、口粮、医疗包和对讲机全部搜了出来,还发现了三名傀儡的磁芯证件。那是三张在夕阳下红得耀眼的卡片,并印有许多金色的图腾,就像在旅馆那天晚上碰上的鬼鸦所穿戴的裆布一样。他拿着证件端详了半晌,发现这三名傀儡的人类身份都不过是十七八岁的青年,而他们的鬼鸦身份也不过区区十四五岁,只是他不知道,十四五岁对于鬼鸦来说应该算是成年、青年还是孩子。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野兽逻辑(二) 他将证件上的血擦干净,并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拿刀割烂傀儡们的衣服,并在他们的尸体上刻下“梁欣健”三个字。霍竞凯见他那样做,忙从车里探出头来,“也刻上我的吧,或许我也能够和你一样出名。” 梁叔看着他,“你确定?” “当然。” “我实话告诉你,你要是把鬼鸦招惹急了,往后要一不小心被他们逮着,他们肯定不会让你死得痛快。”梁叔说。 “要是连这个都怕,我还打什么鬼鸦?”霍竞凯说,“你就刻吧。” 梁叔点了点头,就在自己名字旁边,刻上“霍劲凯”三个字。霍竞凯连忙说,“不是那个劲,是竞争的竞。” 梁叔应了声“哦”,像个小学生做作业写错字一样,乱刀把“劲”字割得血肉模糊,然后在旁边重新写上一个“竞”字。霍竞凯下了车,在旁看了一眼,不住地摇头,“没看出来你一把年纪,写的字就跟小孩子一样,歪歪扭扭的。” “你以为在皮肉上刻字,跟在纸上写字一样呀?”梁叔不以为然地说。 “来来来,”霍竞凯从他手上拿过刀,“让我来。”便在另一具尸体上刻字。正刻着,腰间的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凯子,收到回话。” 霍竞凯听出是林敏,提起对讲机说,“说吧。” “你那边有什么收获?”林敏问。 “没有。”他斩钉截铁地说。梁叔听了,也不禁投来诧异的目光。 “真没有?” “真没有。” “好吧。”林敏失望地说,“聂哥让你们别太晚回。” “行了。”霍竞凯不耐烦地说,“你又不是我娘,唠叨个什么。”说完,将对讲机别回腰间,继续饶有兴致地刻他的字。梁叔一面把搜到的东西全部放到货车上,一面问他,“干嘛不告诉她?” “告诉她干嘛?”霍竞凯反问道,“那女人说话总喜欢夸大其词,你跟她说找到一块面包,她能说成你找到一家面包店。” 梁叔没有再问下去,反正他对聂纪朗团队之间的成员关系没有兴趣,加入他们也是一半出于无奈,一半出于替小霖和快将临盆的曼君找个稳定点的环境考虑。所以自加入聂纪朗团队至今,他一直与他们保持着距离,日常只将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交流什么的就可免则免。说到底,他就是提防着他们,他知道他们也一直提防着自己。 但是,他却十分关注他们的品性。因为那是最先反映他们的灵魂是否还是“原装”的途径。 “你去看一下,这货车装着什么。”霍竞凯这刻着尸体边跟梁叔说。 梁叔在驾驶座附近找到了货厢卷闸的开关,轻轻一按,车后便传来了卷闸打开的声音。他绕到车后,发现货厢内装满了泡沫箱。他用手抠穿其中一个,从里面取出一个裹着气泡膜的东西。他心里正奇怪,这些包装到底是哪里生产的。但当他拆开气泡膜之后,竟发现里面是一副崭新的眼镜。 准确地说,是一副木马仪。 早在多年前,梁叔和他挚友老古曾商量过要捣毁木马仪工厂的事。只是他们一来无法获知工厂的具体位置,二来自己人员不足,故此事他们只一直在想,却从来没有付诸行动。 但现在,梁叔看着手上的木马仪,那个要捣毁木马仪工厂的念头又再涌现。他在想,如果聂纪朗的团队愿意合作,成功的机率就会大大增加。再加上自己截下了这辆运载木马仪的货车,说不准关于工厂的线索就在这车上。而且,从这批木马仪的规格来看,不管是其流线型的外观,还是无缝的外壳设计,无一不在说明鬼鸦的制造技术和工艺一直在进步,倘若仍听之任之,不知将来会生产出什么更利害的东西来对付人类。 他深信捣毁木马仪工厂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就欠工厂的准确位置和说服聂纪朗。 这时候,霍竞凯跳上驾驶室,并取出一个小型高敏感度的热探测器,对驾驶室内的事物逐一进行探测。他主要是为了探测那些体积较小,却会持续发出热辐射的东西,比方说定位器。最后,他发现驾驶室后视镜上的车载监控有反应,于是二话不说,抬脚踢断,扔出车外。待探测完驾驶室,他跳了下车,并对车头进行探测,都没有发现异常。但当他将探测器对准货厢的时候,竟发现热成像仪上满屏红点。 “我靠。”他惊讶道,随即绕到车后一看究竟。 “我靠!”他看着满货厢的木马仪,声音都提高了几个分贝。 梁叔决定先试探一下他对这些木马仪的态度,便将手中的木马仪丢了给他。“几年前,这东西还是一块破铜烂铁的样子。”他说,“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好看了。” “好看?你就只关心它好看?”霍竞凯将木马仪丢在地上一脚踩烂,并从七零八落的电子元件中捏起一个小物件,“知道这是什么吗?定位器。这东西要是跟着咱们回去,你知道会怎样吗老头?咱们就得把屁股洗干净准备接客了。” 梁叔凝视着他,“是啊,确实如此。那么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霍竞凯反问道,“当然要把这些鬼东西全卸下来。” “就这样?” 霍竞凯听得出他话里有话,便问:“老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跟你说也没用,你作不了主。”说着,梁叔便往驾驶室走去,想找找车上有什么线索。 “你干嘛去?你不帮我一起卸下这些东西吗?”霍竞凯冲着他的背影问,但他却对自己不理不睬,只好暗暗骂了句“老龟蛋”,便跳上货厢,将一箱箱木马仪扔下车。 梁叔走到驾驶室旁,发现地上那个被霍竞凯踢断的后视镜车载监控,想着如果能找到货车行驶的画面,木马仪工厂的位置或许就有眉目。于是他拾起来检查了一下,发现这个车载监控并没有储存配件,随即跳上驾驶室,在后视镜的断口处看看有没有断掉的连线,却亦是无果。他不禁推测,这个车载监控录下的画面应该不是本地储存的,而是透过无线网络同步到服务器的。也就是说自己截击货车的情景,鬼鸦很有可能已经获悉,甚至已经派人前来增援了。 他知道现在要仔细检查这货车已经不可能,所以他只能着手一些显眼的地方,比如说副驾储物箱。然而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几瓶净水和压缩干粮之外,就再无他物。 好歹该有什么批文之类吧——梁叔想——要不然,他们怎么知道这批木马仪该运到哪里去。难道这些资料,都储存在他们的磁芯证件上?想到这点,他便留意到中控台上有一个手掌般大的屏幕,旁边还有卡槽。他连忙点亮屏幕,然后取出磁芯证件插了进去。不料系统却提示“非法用户”,拒绝了他的登录请求,即便换上其余两张证件,结果也是一样。 果不其然,鬼鸦肯定已经知道这货车出了事,所以马上注销了负责运送的三只小乌鸦的用户资料,以免信息泄漏。 这时候,霍竞凯已将货厢里的木马仪全部扔了出来,然后拉上货厢闸门,绕到车头看着在驾驶室里不知瞎折腾什么的梁叔,“你到底在干什么?” 梁叔没有理会他,继续翻箱倒柜。 “听着老头,我不管你在干什么,我们也得赶紧离开这里。” 梁叔悻悻地一掌打在方向盘上,似乎什么也没找到,过了半晌才说:“你会开车吗?” “我可是考了b2驾照的人。”他一面说一面打开驾驶室车门,不料脚下踩到什么硬物,低头一看,是那个被傀儡戏谑的倒霉鬼的运动裤,那硬物就在运动裤的口袋里。他拾起运动裤,把硬物掏出来,是把钥匙,而钥匙扣上印着个事变前闻名天下的标志。 disneyshanghai——上海迪士尼。 而标志的下方贴着一张小标签——鬼屋杂物间。 霍竞凯爬上驾驶室,将钥匙抛给梁叔。“那倒霉蛋好像平时就住在迪士尼里面。好家伙,这么大的座标也敢住,居然还能活到今天,敢情老天爷是他干爹。” “我估计他在迪士尼里没住多久。”梁叔在他面前晃了晃钥匙,“你看这钥匙崭新崭新的,如果一直有人用,会留下很多痕迹。这就说明,他可能只是刚搬进去,结果没多久就碰上鬼鸦了。” “老头,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呢。”霍竞凯揶揄着,正要发动货车。“等下。”梁叔叫停了他,“把油箱打开。”霍竞凯不满地问着“干嘛呢”,但仍是打开了油箱。 梁叔跳下车,从身上掏出一根长长地塑料软管,那是他们日常收集沿途废车油箱里的汽油用的。他照往常一样,用嘴巴把柴油从油箱里吸出来,再淋在那批木马仪上,最后一把火点了。回到车上,霍竞凯责备他:“你管那东西干嘛?柴油都给你浪费了。”梁叔淡然地说:“留着害人。开车吧。”霍竞凯不屑地撇起嘴,驱车径往西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野兽逻辑(三) 没开多远,梁叔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掏出地图。“你看,我们现在的位置在迪士尼的西南面,从这里开车到迪士尼,大约半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他看了看仪表上的燃油表,大约还剩下百分之八十,“来来来,你不是考了b2驾照的老司机吗?告诉我如果这货车是从迪士尼方向开过来的,而且出发时是油箱是满的,现在剩下这么多,这代表他们开了多远?” “你问这干嘛?” “你先说说。” “你刚吸走了多少油?” “哪有仔细算,大概七八升吧。” 霍竞凯左右看了一下,又探头出窗往后车身瞄了瞄,“这种轻型货车排量一般在三点五到四点零之间,烧柴油,油箱大概就八十升左右,你刚吸走了七八升,我就算他百分之十。他们开车的时候一直开着空调,这会增加油耗,但就算这样,如果货车一直保持着高速行驶的状态,那应该能从浦东机场经迪士尼一直开到我们的截击点。” 浦东机场就在迪士尼的东面。 “可如果他们并没有开得太快呢?”梁叔问,“你都看见他们追着个倒霉蛋直把人家追得喘不过气,这期间他们都是缓缓地开着车。” “如果是那种车速,就肯定开不远。”霍竞凯思忖片刻,“顶多就是从截击点去迪士尼的一半路程吧。” “很好。”梁叔说,“那如果这车,一开始是高速行驶,但碰上这倒霉蛋后才缓缓地开,以目前的油耗,大概能让他们开多远?” “你是想推测他们是从哪里出发是吧?”霍竞凯问。 “正是。” “这样说吧。”霍竞凯戳了戳地图上迪士尼乐园的位置,“如果那倒霉蛋真的住在迪士尼,而我们既然能在截击点碰上他们,那就说明他碰上鬼鸦的地方大概就在截击点到迪士尼一带的区域。毕竟徒步奔跑不可能从太远的地方跑到我们的截击点,对吧?然后,他不是被追得喘不过气吗?我寻思着从他碰上鬼鸦的地方到我们的截击点,不出三公里,就算他求生意志特别顽强,能坚持多跑些路,撑死也就五公里。如果这些推测都没错的话,按这货车的油耗,鬼鸦出发的地点应该就在迪士尼方圆五公里的范围内。” 梁叔不住地点头,觉得他的推测很有道理。 “只是,我倒不明白那倒霉蛋放着更好躲藏的平地不走,非要跑到这高架路上,搞得自己处境那么尴尬,到底是为了什么?”霍竞凯问。 “或许他有充分的理由要上这高架路一趟。” “也许吧。”霍竞凯说着,目光瞟向后视镜,看看有没有被跟踪,随后接着说,“可是老头,你觉不觉得奇怪?这木马仪对于鬼鸦来说至关重要,没了这些东西,他们就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但他们却只派了三个鬼鸦来运送这批木马仪,而且那仨看着就不像是认真负责的人,不然也不会半路上追着个倒霉蛋玩了起来。” 梁叔琢磨了一下,这确实有点不太对劲。“那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他问。 “他妈鬼才知道。”霍竞凯说,“但话说回来,你这么关心人家是从哪里出发干嘛?” “找到他们的工厂,然后一锅端掉。”梁叔说。 霍竞凯失声而笑,“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梁叔没有回应。 “老头,”霍竞凯说,“别说我泼你冷水啊。如果你想着这样就能找到人家的木马仪工厂,你不光侮辱了鬼鸦,还侮辱了被他们赶上绝路的我们。你仔细想一下,鬼鸦会不会笨到把生产和装配全部集中在一个地方?他们肯定是把配件分散到好几十上百个地方生产,然后再分配到不同的装配点进行装配。所以,哪怕让你找到这货车出发的地点,你顶多就是找到一个装配窝点,搞不好那里只不过是一个仓库。你就别瞎琢磨了。” 梁叔这就不服气了,“找到仓库,就有机会找到装配点的线索,找到装配点,就有机会找到生产点的线索。不管怎么说,这种地方我们就应该见一个端一个。” “哈哈,老头,你可真逗啊。”霍竞凯说,“先不谈咱们有没有这个能力,也不谈你这种挨个挨个找的法子管不管用,我就说咱们的人员规模,说不好你端人家的速度还不够人家重建的速度快呢。到头来你端来端去,也只是给人家剪了块死皮而已。” “死皮也剪!”梁叔越说越气愤,“只要我们不停地剪,总有一天能剪掉他们的血肉。” “行!愚公移山的精神,越老越有魄力了。”霍竞凯笑着说,“可你别介意我心直口快啊,在我看来你之所以有如此魄力,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快要归天了,就算为了一个今生今世都无法达成的目标去奋斗,也不过是区区几年的事,等你两眼闭上,你就担子一扔,走得潇洒自在。可你想过年轻的一辈没有?你的宏大理想,可能是穷尽他们的一生也无法实现的。你让年轻的一辈背负一个遥不可及的操蛋理想,还要为之付出毕生的努力,想想我都觉得天方夜谭。也只有像你这样的老顽固,才会说出‘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的狗屁理论。诶不对,我这比喻用得不对。人家愚公想移的是不会增加的山,而你想移的是人家可以不停重建的工厂。哈哈,你比愚公更愚。” “那你告诉我还能怎么着?”梁叔反问道,“你就算不替你自己着想,难道也不替你的子孙着想吗?你愿意他们活在这样的世界吗?” “你这问题问得好啊老头,问得非常好。”霍竞凯揶揄着说,“可我的子孙还在我的裤裆里,我甚至不想把他们变成人而在这世上受罪。那试问,我的子子孙孙如何无穷匮也?” “那你也不想想人类的未来吗?” “好!人类的未来!”霍竞凯有点激动了,一脚油门踩到底,货车“轰隆”一声,直奔出一百五十公里的时速,“咱们谈论的点越来越他妈宏大了!我现在连自己明天是否还活着都不知道,你还要我去考虑人类的未来?行!我就跟你吹下牛逼。你说人类的未来是吧?我就问你,人类的未来建立在什么地方?” “建立在众志成城,反抗到底的精神上。” 霍竞凯一脸无奈地摇着头,“老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这有关系吗?”梁叔觉得他又想嘲讽自己。 “没有。”霍竞凯笑着说,“我只是在想,到了今时今日,你还能保持那么顽强的精神,这让我很好奇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你是当兵的对不对?而且你玩那把狙击枪玩得那么溜,我猜你八成——不,九成是个当兵的。” “能别绕圈子吗?” “老头你可别较真啊,咱们这不是在互相了解嘛。”他清了清嗓子,“其实你说的精神固然也是很重要,但这个精神也得建立在物质上,而且这个物质不是别的东西,就是人。也只有是人,才能将你的精神秉承在心里,然后一代代传承下去。” “你总算说人话了。”梁叔觉得他终于说到点上了,“所以我才说我们必须得做些什么,不管是为自己也好,为人类也罢,我们也必须义无反顾地去做。” “老头,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别老是打断我好不好,这很没礼貌。” 梁叔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你丫的黄毛小崽子左一句老头右一句老头,就很有礼貌了?可他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有很多事已经不想去计较,也没有那个精力去计较,只好咽了这口闷气,扬扬手,“行行,你说你说。” “我的意思是,人是精神的基础,这你也认同是吧。”霍竞凯说,“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人类不能繁衍了,或者是不愿意繁衍了,你的这些精神又该找谁寄托呢?” “为什么不愿意繁衍?”梁叔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并且先入为主地认为,“我就知道你有消极主义和逃避倾向,只求自己安逸,不为后代着想。人类就是毁在像你这样的人手里。” 对于梁叔的评价,霍竞凯报以一声冷笑,“老头,听话可要听全了。不愿繁衍的只是一种情况,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不能繁衍。” “为什么不能?” “哈哈!”霍竞凯又笑了起来,“我不怪你,你可能没有注意到。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事变这些年来,你见过几个女人?你算算,哪怕是鬼鸦也可以算上。” 梁叔微一沉吟,如果将这些年见过的女人和男人拿来比较,那比例还真是少得可怜。 “怎么样?很少是吧?”霍竞凯说,“知道为什么吗?那是鬼鸦故意造成的性别比例失调。但凡落入鬼鸦手的女人,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否则大多是一枪轰掉。” “你怎么知道的?”梁叔连说话的底气都没有了。 “用观察去记录现象,然后将现象量化,并从中分析得出结论,最后又再透过观察去验证这些结论,把与观察不符的结论排除,排除得越多,证明你的结论越可靠。”霍竞凯像背书似的说,“而我告诉你的这些事情,我都已一一验证过,值得信赖。”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胡编乱造吗?”梁叔不无嘲意地说。 霍竞凯笑着摇头,“老头,我知道你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不太容易接受。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完之后就会知道,你所说的人类的未来已经是没有希望了。” “什么事?” “说之前,我要先简单介绍一下先父。”霍竞凯挑起眉毛,一副十分自豪的样子,“他生前是在中科院统计部工作的,平时会接触到很多机密数据。” “中科院?”梁叔想了一下,“那是干嘛的?” “不是吧?你不知道?”霍竞凯既诧异又失落,刚刚的自豪顿时变成一颗没有击中目标炮弹,“那可是咱们国家以前最最牛逼的科学研究机构,你想得到想不到的科学领域,在那里统统都有相关的研究部门。” “哦。”梁叔恍然道,“然后呢?” 霍竞凯解释着说:“然后我爸的那个部门,就是负责管理其他科学部门集中过来的数据,再经过统计、分析,最后编成报告,并向相关的领导人汇报。比方说今年哪个部门有过科学贡献啊,哪个部门经费要增加或者削减啊。简而言之,就是集百家的资讯于一身,所以才说他会接触到很多机密信息。” “原来如此。然后呢?” 对于梁叔的淡然,霍竞凯已在心里用“孤陋寡闻”的标签把他贴成一具木乃伊。他本不想往下说,但既然开了腔,也就勉为其难说下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野兽逻辑(四) “然后啊,事情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发生的。”霍竞凯接着说,“在我刚升初中的那一年,也就是二零三七年。没错,就是那一年。有一天,我爸和几个同事在家里聊天,没成想让我听见。内容大概是说,他们收到了一个任务通知,说是要统计什么来着,结果统计报告出来之后,他们被严令不准向外界透露。他们是在商量要不要铤而走险,向全社会公布那份报告,还说国外好像也有类似的报告,如果联合国外的科学家一起公布,会更有说服力。结果呢,直到事变的那一年,这个报告也没有见天。” “那是什么报告?”梁叔不禁眼前一亮。 “你先别插话,听故事得留点悬念才精彩。”霍竞凯见他来劲了,多少有点满足,“接着没过一个星期,我爸就死了。是不是很套路?知道关键信息的人都活不久,哈哈。再之后,一帮自称是国家安全部的家伙突然闯进我家,把我爸平时工作的电脑,文件,一股脑儿全部收走了,说是我爸的工作涉及很多机密,如今人不在了,这些机密就得交回国家管理。但是,跟我爸开会的那几个人,却都安危无恙。他们都有出席我爸的追悼会,可一个个看起来都很那个那个那个成语怎么说?就是看起来都很害怕的样子。” “惶恐不安?” “不是。” “人人自危?” “也不是。还有一个更形象的,什么什么蝉来着?” “噤若寒蝉。” “对,就是噤若寒蝉。啧啧,老头,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个。” “别扯别的,你接着说。” “行。”霍竞凯一面说一面将货车驶出高架路的引桥,“我爸的那些同事,都跟我说我爸是个英雄,但怎么英雄了却只字不提。我问我妈,我妈也不说,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小,怕我不能理解。直到我升高中的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跟我妈再聊起我爸的事,她才跟我说,我爸当年是被杀鸡儆猴了,至于是为了什么事,我妈也不知道,我爸的那些同事也不愿说。然后高二那年,我妈因为伤心和劳累过度,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就说要离开这个伤心地,我们母子俩就从天津老家搬到上海。幸好我爸留下些钱,够我们在上海市中心置一套房子。搬了之后,我爸的一个同事经常来探望我们。他是个鳏夫” “那他估计是来追求你妈的。”梁叔说。 “不然还能为啥?我妈可是个大美人。”霍竞凯的自豪炮弹再次发射,“他看上了我妈,每十天半月就来我家一趟,把我也弄烦了。但在他的悉心照料之下,我妈的精神也一步步恢复,两人的关系也有了进展。我就透过这层关系,去套他当年我爸是为什么死的。他却只给了我八个字,‘享受当下,莫问未来’。而那家伙在生活上也确实落实了这八个字,他几乎不会储蓄,赚多少钱都跟我们母子俩到处挥霍掉。托他的福,我也在事变前三年,把全国的一些知名城市和旅游景点统统游历了一遍。 “可他最终还是没把秘密守住,我知道守秘密很累的。有一天,我们正在呼仑贝尔草原上骑马。他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游历了那么多地方,却一直没有出国。我当然不知道呀,而且少年心性,玩多了自然会忘了伤痛,哪会管那些有的没的。他就跟我说,是时候让我知道我爸的事情,让我铭记我爸的为人,不然他会觉得亏欠了我爸。他说,我们之所以没有出国旅行,是因为像他还有我爸那样的,工作涉及国家机密的人,是被严令禁止出国的。而我爸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在社会责任与政治需要之间选择了前者。 “你听啊,故事又要开始变得套路了。在此之前我对我爸的死简直一头雾水,正当我因为高质量生活而渐渐释怀的时候,却被告知我爸是个义薄云天的人民战士。他跟我说,我爸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坚持要将当年一份极可能引起全社会恐慌的报告公之于世。听着,重点来了。那到底是一份怎样的报告呢?原来那份报告的内容,只陈述了一个事实—— “人类将要灭绝了。” 梁叔听了他一大堆家庭往事,快听得灵魂出窍。好几次想打断他,却见他说得津津有味,也就耐着性子听下去。直到现在,他才听到事情的核心,旋即眼前再亮,问:“怎么就灭绝了?” 霍竞凯回忆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报告上说,中科院抽检了很多动植物,发现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存在着不同种类的仅针对人类遗传特征的合成病毒,包括你刚吃的淮山。这些病毒要么会使人体免役系统出现缺陷,要么会使人不孕不育,同时还因为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性质——原谅我当时没听懂那些专业术语——导致相关的药物研发严重受阻,而且从多年来的抽检报告可以看出,制造这些病毒的人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改良这些病毒。如此一来,病毒的升级和药物的研发就成了此长彼消的关系,前者把后者远远甩在身后。 “我当时就表示质疑了,说我天天都在吃那些东西,不见我有什么病。他就说,那些都是极其慢性的病毒,而且具有极强的累积性和遗传性,并透过遗传因子和染色体传染给下一代,直到回天乏术为止。就像你累积了病毒遗传给你儿子,你儿子又累积了再遗传给你孙子,现在你孙子身上的病毒,少说是你的几十倍。就拿阿昆那小伙子说吧,他现在虽然有能力让女人怀孕,但到了他的儿子,估计就悬了。就算他儿子也有这个能力,等到了他的孙子,应该就彻底没戏了。那些病毒就是这样一代累积给一代,就像你所说的精神传承一样传承下去,而且下一代还不能拒绝。” 听着霍竞凯的话,梁叔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脸上的皱纹和将他脸庞一剖为二的疤痕拧成了一座深邃的迷宫,而他的思绪正困于其中。 霍竞凯的语气仍然像个说书先生一样抑扬顿挫,似乎浑没当成一回事。“然后我就问,为什么不去抓住那些制造病毒的人?他当时也表示不清楚高层的决定。但到了今天你我都知道,当年的所谓高层就是如今天天端着枪追杀我们的人,他们透过政治手段斩断了抗病毒药物的研究资金,人没钱了,谁还会干活。虽然中途有些不知死活的人自资启动研究项目,但他们的结果我不说你都能猜到。所以时至今日,那些病毒已经进化了n个版本,但药物研究仍未起步,打个形象的比喻,病毒现在就像是辆坦克,药物就是你手上的一块泥巴。所以我才说,人类的未来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们现在再怎么努力都已经晚了。只要两代人之后——撑死三代——人家不用亲自动手,我们都会在这星球上销声匿迹。” 风吹起了梁叔斑白的头发,显露出他后脑那首七律。 再怎么努力都已经晚了吗?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脑,想起当年为了尽量压抑自己的本性,而让阿昆父亲替自己刺的这二十八个字,难道也是多此一举吗? 我哭我笑皮可扒, 我悲我喜肉可剐。 我贪我痴骨可挫, 我嗔我怨命可杀。 其实,如果真如这首七律所言,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死几次。从本质上来讲,这根本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换言之,他只是刺了一堆废话在后脑。尽管这堆废话多年来让他彷徨的心找到了些许赖以支撑的立足点,可是这一切现在看来终究都是徒劳。 霍竞凯见他摸着自己的后脑,忽然笑着调侃他,“老头,你那首诗也是挺逗的。我时常在想,如果你后脑长头发给挡住的话,那该怎么办?刮掉吗?”梁叔没有搭理他,仍自顾自陷入沉思。 “我看那儿就算了。”霍竞凯继续说,“忘掉你身后的一切吧,也忘掉你对未来的憧憬。等回去了,我给你左右臂各刺四个字——享受当下,莫问未来。然后让小陶给你设计些图腾之类的,肯定帅炸了。” 梁叔突然正色地看着他,“你跟我说的这些事,有跟聂纪朗他们说过吗?” “当然。” “他们的结论是什么?” “享受当下,莫问未来!享受当下,莫问未来!享受当下,莫问未来”漆黑的马路上,回荡起霍竞凯孤独的声音。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爸泉下有知,知道你对他当年为之而牺牲的事情抱着‘享受当下,莫问未来’的态度,他会作何感想?”梁叔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正卑鄙地利用霍竞凯对亡父的感情去绑架他的价值观。 “老头呀老头,你还真他妈咄咄逼人啊。”霍竞凯朝窗外吐掉他一直刁着的竹签,“你现在说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已经没有意义了,倒不如实际点,考虑一下今晚让不让你孙子继续吃饭吧。” 梁叔长长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这颗星球上每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和那些曾经帮助人类创造辉煌文明的事物,如今已离人类而去。他浑浑噩噩地看着车前仅十数米被车灯照亮的马路,感觉自己以前就是一只井底之蛙。他经历了井底的阴暗、潮湿和凶险,却仍然顽强不息,奋勇求生,全赖目光之中有一片井口般大的明媚天空。但他不仅以为天空就是井口那么大,更以为黑暗也就井底这么大。而如今,他已跳出井来,却发现自己只是从一个井,跳到了另一个更大的井。 他透过货车风窗望向视线尽头的极西之处,那儿只剩下一线残霞,不禁想起多年前与老古一家在嘉绍大桥上的经历。那天旭日初升,朝霞初现时,也像如今这般景象。只是当时自己是面东,而现在是面西。 天空终于回复它本来的面貌。 黑。 深邃的,没有尽头的黑。 黑得让活在其中的生灵找不到半点慰藉,看不见半点希望。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野兽逻辑(五) 货车不断撞入黑暗,并徐徐下沉,——霍竞凯将车驶进一个地下停车场,最后停在某个角落。二人下了车,打开手电,灯光之下,停车场积尘寸厚,货车的车辙深深印在上面。他们捂着鼻子,信步走到停车场电梯房,灰尘亦随着他们的脚步漫天而散。 “谁听见了给开一下四号电梯。”霍竞凯掏出对讲机说。 “刚看见有辆货车开进了停车场,”回应他的是常笑,“那是你们吗?” “是啊——。”如果不耐烦的气息是可燃气体,梁叔猜霍竞凯能马上爆炸,“赶紧的。” “有人跟踪你们吗?”常笑仍然谨慎地问。 “常笑你是不是没事找事?”霍竞凯又气又无奈,语气渐重,“你他妈在上面难道没看见有没有人跟踪我们吗?” 常笑没再应答。片刻之后,四号电梯启动了。 梁叔等人身处的这栋大楼共有二十六层,事变前是一栋首十层是商场,其余十六层是办公写字楼的商业大厦。大厦的名称如今已随着人类的文明一同没落,再无人记得。在事变发生的时候,整个上海都遭受到来自海陆空的全面轰炸,全城陷入大火,但仍然有极少的建筑幸免于难,这栋大厦就是其中之一,除了第二十四层在当时被一枚导弹击中,导使自二十一层到二十六层被烧成焦炭外,其余楼层并无太大损伤。更值得庆幸的是,当初那一枚导弹并没有将电梯井炸毁,而电梯又配备了发电机,并且发电机内燃油充足,这才让他们在如此世道下还能享受一把人类文明的余温。 “我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在电梯里,霍竞凯皱着眉头说,“我总感觉这墓碑我们是呆不久的。”聂纪朗给团队发明了一些暗语,他们把未被或未完全被摧毁,尚能供人栖身的建筑称为墓碑,相反的他们则称之为荒坟。所以现在的上海是遍地荒坟,墓碑难寻。 “我倒不愿意在一个地方呆太久,”梁叔说,“呆太久的地方总会出事。在认识你们之前,我们在一家环境还不错的小旅馆呆了足足一个月,几乎快把那个地方叫做家了。结果呢?险些把命搭在那里。所以我更宁愿四处流浪,一天换一个地方,而且还要挑那些大多数人看见就不想呆的地方。像咱们现在这么好的一栋大——阿不——墓碑,谁看见了不觊觎?不想来抢?” “老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霍竞凯看着逐层逐层跳跃的楼层显示屏,漫不经心地说,“人总不能因为害怕被抢就不去争取你想要的东西,是吧?就算真有人来抢,你也可以反抗,反抗不成你再放弃不迟,起码这东西在被抢之前,能拥有一天是一天。” 梁叔笑了笑,“是啊。要享受当下,莫问未来嘛。” “诶?你想通了。”他们一面说,一面步出电梯,来到第十一层的走廊上。 梁叔驻足在走廊的一面窗户前,看着放眼尽是残垣断壁的城市,目光渐渐涣散。“你当然能享受当下莫问未来,”他说,“因为你的心里就没有一个你想去保护的人。” 霍竞凯嘻嘻一笑,“我都说过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真小人,要我干那种冒生命危险去帮助别人的事,很抱歉,这严重违背了我的处世理念。想想我爸是怎么死的吧。” “那要是反过来呢?”梁叔盯着他的背影说,“如果是你有危险,你希望有人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帮助你吗?” “那当然希望。”霍竞凯回过头来嬉皮笑脸地说。 梁叔摇了摇头,“你这人还真是厚颜无耻到极点。” 霍竞凯耸了耸肩,“这不正符合一个真小人的作风吗?” “那我到底能指望像你这样的队友做些什么?”梁叔质问道。 “别加个‘友’字,”霍竞凯一脸认真地说,“我不相信这世界还有朋友已经好多年了。我们这帮人能走到一块,无非是因为一些不言自明的利害关系罢了。就拿你来说,我可以承认我并不想与你为敌,但这并不代表我想与你为友。老头,你都活到这岁数了,有些人际关系应该比我更清楚其中的猫腻。在我看来,如今世上最好的人际关系就是非敌非友,只有这样的关系,才好根据实际情况去作出理性的判断。我只会做我力所能及而且不需要冒太大风险的事。” 梁叔还想跟他辩下去,不料小霖已经从走廊上跑了过来。 “爷爷!”他奔到梁叔面前,一头扑进梁叔的怀里。梁叔抱起他,没再理会霍竞凯,径直走回与阿昆和曼君生活的那个办公室。 曼君正举着根蜡烛站在办公室的门口,为了照看小霖,她不得不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 “你回来了?”她问。 梁叔点了点头,转而跟小霖说:“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听曼君阿姨的话?”小霖忙不迭地点起他的小脑袋。 “让你照看他,辛苦你了。”梁叔跟曼君说,“对了,阿昆那小子呢?” “在十八楼站岗呢。” “嗯。”梁叔点头示意,然后抱着小霖走进办公室,“你看你,没事瞎跑,一头都是汗。”他疼惜地用手掌为小霖擦汗。 “爷爷爷爷,”小霖说,“今天曼君阿姨教会了我写自己的名字。” “哦?”梁叔放下他,“之前爷爷教你那么多遍你都学不会,怎么今天就学会了?” 小霖迈着小步跑到他平时睡觉的地方,从里面拿出一张废纸,又奔回梁叔面前,把废纸高举过头,“爷爷你看。”梁叔接过废纸,凑到蜡烛前一看,见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学霖”两字。 梁叔从来没有告诉过小霖他的姓氏,自然也没有告诉过他姓氏的概念。因为他害怕要向一个孩子解释姓氏的意义,尤其是这些意义从来没有在孩子的生活中出现过,但相比之下,他更害怕如何向孩子解释为何他姓梁而孩子姓古。所以小霖至今仍以为自己只叫学霖。 如今看着废纸上两个充满稚气的字,梁叔忽然纠结是否已经到了要告诉小霖他姓氏的时候。作为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了解小霖身世的人,梁叔总觉得自己有亲口告诉孩子他的身世的义务和责任,再加上眼下世事难料,生死难测,倘若自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带着小霖的身世离开这个世界,他会觉得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老友一家。 然而,眼看着自己越来越老,而小霖却与能理解自己身世的年纪仍有着相当长的距离。所以他在想,是不是要留下一封遗书什么的。 这时候,阿昆回来了。他先跟梁叔打了招呼,接着在曼君脸颊上亲了一下,最后蹲下身来抚摸着曼君隆起的肚子,“哎哟小宝贝,你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爸爸回来喽。”今天早上,他在这大厦一家事变前做月子中心的公司里找到些以前的传单,上面说在母亲怀孕其间,最好多跟腹中的孩子多说说话,让他早些习惯周围的人的声音。然后这一天下来,他一碰上曼君,就会抱着她的肚子说上两句。曼君被他这股傻呼劲给逗乐了一天。 “走开啦。”曼君一手推开阿昆,“我要上厕所呀。” 阿昆这才站起来,卖乖着说:“姑奶奶慢走。” 小霖扯了扯梁叔的手指,“爷爷爷爷,爸爸是什么呀?” 阿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蹲在小霖面前,“爸爸就是儿子的爸爸呀。” “儿子又是什么?”小霖困惑地看着他。 “儿子就是爸爸的儿子呀。”阿昆接着解释,“像小霖这样的就是儿子,曼君阿姨肚子里面的也是儿子。” 小霖巴眨着眼睛抬头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梁叔,又看了看阿昆,“那曼君阿姨呢?” “曼君阿姨就是儿子的妈妈呀。” “妈妈又是什么?”小霖越来越困惑了。 “呃”阿昆也觉得有点绕过不来了,“妈妈就跟爸爸一样,只是妈妈是女生,爸爸是男生。” 小霖侧着小脑袋,想了半天才说,“那阿昆叔叔就是我的爸爸,曼君阿姨就是我的妈妈吗?” 阿昆哑然失笑,正要再解释,突然想起小霖的身世,才顿时察觉不妥。可能他今天一天的心情都不错,以致有点得意忘形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梁叔,“我” “行了。”其实梁叔内心也很矛盾。他本可以制止阿昆的,却不知道为何却一直让他说下去。或许他是在借阿昆的嘴巴来说出一些他至今仍没准备好去说的事。但现在,他已经开始后悔没让阿昆闭嘴了。 要跟小霖说真话吗?——他在心中盘算着,但又觉得一个年仅五岁左右,而且从不曾有过父母概念的孩子是不可能理解的。再说,哪怕小霖能理解,也没听说过有谁会刻意向一个孩子解释父母的概念。那都是孩子在生活中逐渐理解的,哪怕是个孤儿,也会透过社交活动来慢慢消化这层伦常关系。然而打小霖记事以来,他就从不曾接触过相关的社交情景,他没见过别人的父母是长什么样的,甚至没见过别的孩子。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野兽逻辑(完) 想到这,梁叔突然发现,要让小霖理解什么是父母,无异于要让人类理解什么是外星人。在现实生活中无法验证的东西,人们永远只能靠猜。但如果说,能创造一些环境先让孩子体会一下 梁叔盯着阿昆,直把他盯得发毛。“小霖呀,”梁叔说,“你说得没错。阿昆叔叔就是你的爸爸,曼君阿姨就是你的妈妈。” “诶?”阿昆正要辩解。 “你给我闭嘴。——小霖,你喜欢阿昆叔叔和曼君阿姨当你的爸爸妈妈吗?”梁叔继续说。 “爸爸就是儿子的爸爸,妈妈就是儿子的妈妈”小霖念叨着,“我就是儿子,曼君阿姨肚子里的也是儿子。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以后就不能叫阿昆叔叔和曼君阿姨了,要叫爸爸和妈妈,知道吗?”梁叔继续给小霖植入称谓的概念。 “嗯!爸爸。”小霖爽朗地朝阿昆喊道。这时候,曼君也回来了,小霖也冲着她喊了一声“妈妈”,直把她喊懵了。 梁叔走到阿昆身旁,轻声地说:“你就当多了个干儿子吧。谁让你说错话。”曼君看着她丈夫,想从他的表情解读出到底发生什么事。 “可是梁叔,”阿昆压低声音说,“并不是说我不想认小霖这个干儿子,但你给他说的完全不是这回事呀。你是直接让他以为我两口子就是他的爸妈。这不等于是欺骗吗?” “曼君,你带小霖去玩一下吧。”梁叔给她使了眼色,“待会阿昆会告诉你的。” “哦。”曼君应了一声,便把小霖带到走廊上玩去了。 见曼君和小霖走开,梁叔把“老古”卸了下来。“你是大概知道小霖的身世的,”他说,“而我总有一天也会告诉他。我会让他知道,他的父母是怎样的人,还有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可是你都看见了,除了爷爷,这孩子对那些再普通不过的亲人称谓是毫无概念的。我就想啊,如果我等这孩子长大了才告诉他父母的事,他可能就会觉得父母其实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你说就连畜牲都知道父母是什么,一个人却不知道,这能说得过去吗?” 阿昆听着梁叔的话,不停地挠着头。 “你说放在以前,”梁叔继续说,“孩子就算无父无母,他同样可以从别人的父母那里感受到父母到底是什么。但小霖一直就没有这个机会,直到你们快要当爸妈了,才正好给了他一个了解什么是父母的环境。但我又想,与其让他从旁观察,还不如让他亲身感受一下。再说,这些年来你两口子是看着他长大的,你们对他的了解和照顾,说是他的亲生爸妈也不过分。所以我就想,你们只是称谓变得更亲近,但做的还是同样的事,就可以帮一个孩子去理解什么是父母,这不是一件很呃很”梁叔想了半天,才想到一个他觉得合适的词汇,“很美好的事吗?” 阿昆琢磨了一下,却还是摇起了头。“不行不行。虽然你说得有一点道理,但如果有天小霖他知道我们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他一定会很失望的。” “失望那肯定是有的。”梁叔说,“但并不是除了失望就什么都没有,他起码会对你俩非常感激。他甚至会不管血缘关系,直接把你俩看成是亲爹妈。再说了,你觉得是让他失望一下好呢,还是让他完全不理解什么是父母好呢?” 阿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梁叔,“没看出来,你这人还挺能说服别人的。” 见阿昆想通了,梁叔高兴地拍了拍他肩膀,“那是!”就在此时,一个人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梁叔和阿昆回头一看,是霍竞凯,还抱着小霖逗他玩。 梁叔二话不说上前将小霖抱了回来,“有什么事吗?” “聂哥有事找你。”霍竞凯说完就走了。 梁叔寻思着正想找聂纪朗谈谈木马仪工厂的,于是将小霖交给阿昆,“我去看看什么事。——小霖,乖乖地跟着爸爸,爷爷一会儿回来。”说完,也随霍竞凯走了。 二人在走廊里绕了两圈,来到了一个监控室,——这是聂纪朗等人生活的地方。监控室挺大,看着有七八十平米,最显眼的莫过于靠墙处有一台偌大的控制台,墙上装有横六纵四共二十四面蒙着厚灰的监控显示屏,但整台设备如今只剩下电梯控制器尚能工作。 梁叔环顾了一四周:年沐盈正坐在窗台前看她之前捡回来的;常笑、林敏和陶恩龄在中控台上玩起了扑克,貌似正在玩斗地主;而聂纪朗却不知去向。 霍竞凯指了指监控室尽头的保安队长办公室,然后就自顾自地躺到一边打瞌睡。——梁叔看得出来,他跟其余的人都格格不入。 按照霍竞凯的指示,梁叔敲响了保安队长办公室的门,但未等聂纪朗回应,他便已经开门直入。但他没有想到,办公室里除了聂纪朗之外,还有另外两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手脚并缚的女人,一个看着六十来岁,与自己年纪相仿,而另一个看着只有二十七八,两人都衣衫褴褛,垢脸蓬头,面黄肌瘦,其中年轻的额角还渗着血,应该是曾经打斗过。 “怎么回事?”梁叔问聂纪朗。 “常笑和林敏发现她们在楼下商场里鬼鬼祟祟,就把她们抓了回来。说是来这里寻找物资的。”聂纪朗说。 “我们没有鬼鬼祟祟,”年轻的女子反驳道,“我们只是步步为营,这年头谁在外不是这样?” 梁叔险些没忍住笑了出来,没想到这女子还挺灵牙利齿的。 聂纪朗没有理会她,而是指着一张办公桌上的东西,“她们装备还挺齐全的,两把各有五发子弹的手枪,两把匕首,一把手电,一个对讲机。抓她们之前,常笑还听见有人跟她们说话,问她们在哪里,她们也回答了,所以如果她们的人要来,估计已经快到了。” “知道就好!”年轻的女子说,“我们人可多着呢。你们要是敢对我们做什么,一定会死得很惨。” 聂纪朗与梁叔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直接蹲在年轻女子的跟前。“你们有多少人?”梁叔问。 年轻女子看着梁叔被刀疤一分为二的脸,不由得心中生怯,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你很想知道吗?不着急,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梁叔笑了笑,“按我的年纪快能当你爷爷了,你就想凭两句话把我唬过去?” 这时候,年长的女人接过话,“这位大哥,俺们只是出来找吃的,路过宝地失了规矩,还望您别见怪。俺们只是几天没吃东西,饿得怪慌的。” “那你倒是给我说说,你们倒到底有多少人?”聂纪朗问道。 “妈,您就别跟他们客气了。”年轻女子接道,“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能把咱怎样。” “你们是母女?”梁叔问。 “这跟你有关系吗?”年轻女子呛了回去,“我劝你有时间废话,还不如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不然等我们的人来了,那就不是你们说想走就能走了。” “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点被你吓到了。”聂纪朗从办公桌上拿起了匕首,“不过我有另外一个想法。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不好好回答,我就割了你妈的耳朵,再不好好回答,我就割了她的鼻子,接着就是嘴唇、眼皮、眼睛,直到你再也认不出她是你妈为止。” “你敢!”年轻女子威胁道,“你要是动我妈一根汗毛,我一定会把你的皮给生剥了!” “啧啧,还不赖嘛,看来是块硬骨头。”聂纪朗回头看了一眼梁叔,“既然是硬骨头,我倒想试试到底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刀硬。——这位大娘,咱们换个方式吧。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是不好好回答,我就割了你女儿的耳朵,接着就是鼻子、嘴唇、眼皮、眼睛,直到你再也认不出她是你女儿为止。” “妈!别听他唬您,他不敢。” “那就试试吧。”聂纪朗走到年轻女子身后,把匕首架在她的右耳上,“大娘,听好了。你们到底有多少人?” 年长妇女一脸哀求的看着聂纪朗,几度欲言又止。“妈,您不能说。就让他割吧。” “想清楚了。三,”聂纪朗开始倒数,“二,一” “五六十人!”年长妇女终究还是没顶得住巨大的压力,说了出来。 “妈!您怎么这么容易被人吓倒啊!” “俺不能看着他割你耳朵呀。” “这么多人啊。”聂纪朗继续问,“年龄是怎么分布的?武器又有多少?平时在哪里生活?” “年轻力壮的大概有三十来人,基本都有枪,俺们营地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下水道里。”年长妇女继续说。 “那你们是第几次来这里?”聂纪朗问。 “第”年长妇女突然不说话了。她似乎意识到,如果她说第一次,聂纪朗就会怀疑既然住在附近,怎么今天才来;如果她说不止一次,聂纪朗又会怀疑,既然以前来过,为何今天又来。 梁叔也留意到,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脸色开始难看了。 “演技不错。”聂纪朗说,“但撒谎的本事不怎样。” 年长妇女终于哭了,没想到刚刚十分硬气的年轻女子也凑到她身旁哭了起来,声声凄楚,像是哀悼自己快要终结的人生。这世道要是落在陌生人的手里,其实就跟被宣判死刑没什么区别。能活到今天的人,都十分明这个游戏规则。 聂纪朗将桌面上的装备全部收走,并示意梁叔出门再谈。二人走出了办公室,聂纪朗问梁叔,“怎样?你看她们是人还是鬼?” “看样子像人多一点。”梁叔说。 “那你也回答一下我刚刚问的几个问题。” 梁叔思考了一下,“他们人应该不多,我猜测在十人以内,哪怕真如她所说的有五六十人,估计也是分开生活的,不然目标太大,容易引来鬼鸦;年龄分布也应该偏老的,不然不会一个老女人也得出来冒险;至于武器估计还是有一点的,但弹药应该不充足,这从她们的两把手枪的弹匣子弹不满,数量却一致可以看出来;至于住在哪里,我寻思应该是挺远的,来这里也是第一次,说什么住在这附近的下水道,无非就是想骗我们以为她的人能来得及营救,除非说她们是最近才住在这附近的,但这大可以直说,不至于因为一时反应不过来而被你一个问题问破;但是她们有别的同伴在附近这一点基本可以确认,因为常笑听见他们用对讲机说过话,那型号大概就是方圆五公里的传输范围,但我估计也不会有多少人。我想问一下,这两个女人抓了多久了?” 聂纪朗掏出一只机械表看了看,“快两个小时了。” “那就是我跟霍竞凯回来之前。”梁叔琢磨了片刻,“她们的人在她们被抓之后,有试过用对讲机联系她们吗?” “没有。”聂纪朗摆弄着那部从她们身上搜来的对讲机,“这对讲机我一直开着,但没有收到任何联系,反倒是我有尝试联系她们的人,只是对方没有回答。” “那就不对了。”梁叔突然感觉这事有蹊跷,“既然你联系过他们,那他们应该早就知道自己的人出事了。如果他们有谈判的意愿,怎么说也得回应吧。”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聂纪朗说,“我还想过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我们,只是一直在暗中观察。刚才我作势要割那年轻的耳朵,就是想验证一我这猜测。如果他们真的在暗中观察我们,眼瞅着我要伤害他们的人,按理谁都会马上联系过来吧。然而却没有。” “等下,事情又好像不是那么简单。”梁叔皱着眉说,“她们俩来这里是真的为了寻找物资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聂纪朗愣住了。 “你想想刚才你用一个什么问题拆穿那老女人的谎言。”梁叔接着说,“你是问她,她们是第几次来这里。这个问题从表面上来看,就是不管她回答来了多少次,都似乎与她所主张的‘她们住在这附近’的这一件事存在着矛盾。可是,你想象一下你是那老女人,如果她之前所说的什么有五六十人,三十多青壮,而且每人都配备了武器真的是在撒谎,那为什么在你问她来了几次的时候,却不撒谎呢?” “你不是说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吗?”聂纪朗说,“我看她不是不撒谎,而是她觉得这个谎圆不了之前的谎。” “这也是我一开始的印象,”梁叔说,“但我现在有点不太相信,一个连这么简单的谎言都没能编好的人能活到现在。你想想,这真的是一个很难编的谎言吗?我估计你随随便便都能编出好几个,所以她要是想圆过去,理由多的是。但为什么——”梁叔着重地顿了一顿,“为什么她会被这么容易就能圆过去的问题给问得哑口无言?” “虽然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但反应这种事很不稳定的,有时候一紧张就什么都忘了。”聂纪朗说。 梁叔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能认同。“如果只把事情顺着来想,那似乎很合情合理。”他一面说,一面把耳朵凑到办公室的门上听听里面的动静,却仍只听见她们的抽泣。“她们俩来这里找物资,被常笑逮个正着,按照目前这世道的生存法则,她们会料想到自己凶多吉少,所以为了保命,她们只能声称自己背后有强大的人力物力,不料被你识穿,心理防线崩塌,最后十分人之常情地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她们把作为一个女人的最初的逞强,和最后的软弱都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这放在太平年代,我是会相信的。但是,如果她们的性情真的就像她们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你觉得她们能活到现在吗?” 多年来,梁叔不管揣测什么人,他思考总不会离开一个主题,——对方是怎么活下来的。他相信,能活到今天的人,无论是能力还是意志,都必须是万里挑一的。只有这种人才能不管面对什么困境,都能找到应对的办法。而那种动辄手足无措,听天由命的家伙,恐怕早就尸骨无存。 关于他的这种观念,聂纪朗也有某种不谋而合的想法。这些年,他为了生存干尽了丧尽天良,伤天害理的事。所以每当他遇见什么人,都总会觉得那是自己的倒影,只要想想自己做过些什么,人家恐怕亦同样做过些什么。久而久之,他从其他身上人发现,这种想法早已取代了与社会一同崩塌的道德体系而成为新的普世价值观。——或者说是更原始的普世价值观。文明的倒退不仅表现在可见的事物上,还表现在不可见的思想里。 “那你有什么结论吗?”他看梁叔的目光中透露着某种谦逊。 “有。只要你把这事情反过来想。”梁叔语气凝重,“她们的软弱是假装的,为的就是假装自己被识破,由此间接地骗我们相信她们所宣称的强大的人力物力是假的。如果我们相信那是假的,就不会对她们的人有所警戒,就更不会怀疑她们来这里的目的。要是这种猜测成立,则说明那老女人至今除了被我们识破是假的之外,其他都是真的。他们真的有五六十号人,真的有一半以上是青壮并且个个有武装,他们真的就住在这附近,而且这栋大楼他们已经搜刮过很多次,但她们这次还来也确实是为了寻找物资,只是他们想要找的物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我们。” 天空中传来了轰轰雷声。那场持续了一个星期,每逢日落便至的暴雨像是为了履行某个承诺一样如期而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余辜(一) 我还清楚记得,第一个死在我手上的无辜者的模样。 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可能几天没有好好合过眼。 他在废墟中寻找着有水的瓶子,我用瞄准镜观察了他很久,他足足找了半个小时也一无所获。 烈日让他满头大汗,他抹下来舐舔,以滋润他干涸的嘴唇。我猜想他在找到水之前,自身的水分会先流失殆尽。 我留意他,是因为他腰间挂着半袋看似面粉的东西。他有面粉,我有水,本来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但我不打算那样做。我只盼望他尽快找到水,因为那将会属于我。 他找到了,在他拧开瓶盖之前,我扣下了扳机。他向我交付了他的所有,包括他的生命。 我上前去接收我的战利品,但我失望了。如果洗衣粉能吃,天那水能喝,或许他会死得更有价值。 这种杀戮还会持续下去,还会有更多人像他那样死得不明不白,或许是你,或许是我。 但那没什么大不了。 因为所有至今仍活在世上的人,每一个都死有余辜。 ==========余辜========== 暴雨倾盆,梁叔与聂纪朗相视无言。他们从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到了野兽落入猎人陷阱时,料到自己大难临头的畏惧。但比畏惧更强烈的,是浓郁得连暴雨都无法冲淡的杀气。 “那怎么处置她们?”过了好一阵子,梁叔先开口说话。 “我希望你的推测是错的,”聂纪朗说,“但如果你是对的,恐怕我们就得先留着她们。” 梁叔点头表示赞同,“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他掏出对讲机,“所有人都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但他得到了阿昆的回应:“你们快看,楼下好像有些什么。”梁叔与聂纪朗连忙奔到窗前一看究竟,那边年沐盈立即丢开了书,霍竞凯从床上一跃而起,正在玩斗主的常笑、林敏和陶恩龄也忙扔掉手中的扑克,一伙人全部如临大敌般奔到窗前看看到底发生何事。 黑在肉眼中根本不存在什么楼下,只有一潭深不见底的黑。他们各种取出自己的夜视装置去看是人!足有二、三十号,正冒着暴雨中朝大厦奔来! 梁叔与聂纪朗交换了一个眼神,马上朝队长办公室跑去,但门已被人顶住。聂纪朗掏出手枪打算破锁闯门,突然暴雨中数阵急风掠耳,梁叔马上将聂纪朗拉倒在地,身旁的玻璃窗顿时变成一堆玻璃渣!子弹是从大约两百米外的一栋十二层高,被烧得几乎只剩下框架的大楼中射来的,而能够在漆黑的暴雨中隔着两百米的距离找到目标的位置,这世上恐怕只有一种枪械可以做得到。 “有狙击手!”梁叔丢开聂纪朗,像头猩猩一样,在窗户下矮身爬过,然后直奔自己生活的办公室,沿途不断重复着狙击手的警告,以提醒阿昆他们寻找掩护。 雷声隆隆,雨声哗哗,梁叔不确定自己的声音能否传回去。他内心千祈万祷阿昆他们不要有事,尤其是小霖。只要他们安然无恙,对面就算来势再汹涌,他也能从容面对。 拾起了“老古”,他开始四处寻找阿昆他们的踪影,最后看见茶水间摇曳着昏暗的烛光,——他们果然躲在里面。小霖看见梁叔,叫了声“爷爷”,梁叔示意他不要乱动,他便乖乖的跑到茶水间角落里呆着。一个大抵才五岁的孩子,在如此环境下不仅不哭不闹,甚至毫无惧意,那神情从容得就像如今所发生的一切再正常不过。这是经历了太多类似事件而习惯下来的结果,在他小小的脑袋瓜里,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梁叔见他们无恙,便即背着“老古”,匍匐来到窗边。——他要开始反击了。 为了不引起对面的狙击手的注意,他轻轻地把窗户敞开。雨水顷刻漫天洒来,淋湿了他的面容,他的头发,还有他后脑那首七律。他解下“老古”,将其架在窗台之上,并将瞄准镜调成夜视模式,然后摇了摇脖子,伴随着“咯咯”两声颈关节摩擦弹响,他开始在一片惨绿的世界里寻找他的目标。 “来吧孙子们,”他自言自语着,“让爷爷看看你们在哪里。” 瞄准镜下,那栋两百米外被烧得只剩框架的大楼确实如他们的暗语所描述的一样,是一片荒坟。那些仍残留于世的钢材和混凝土,纵横成一个个矩形,宛如以前公墓中那些用来存放骨灰瓮的格子柜。 这时,阿昆也匍匐到他身旁,举起夜视望远镜和他一起寻找。很快,他们就发现对面某一楼层中,有一人从一根支撑钢材后面冒了出来。 “在那儿。”阿昆叫道,“上起第三层,左起第六格。” “看见了什么?是鬼鸦?”梁叔看得清楚,瞄准镜中的人是个身穿二战日军军服的男人。但他的错愕转瞬即逝,因为对方是人是鬼,对他来说毫无区别。随着扳机扣下,暴雨中“嘣”的一声巨响,瞄准镜中的人胸膛中枪,整个人像纸片一样在空中翻腾两圈,落在数米之外。 梁叔扬起嘴角,正要说些什么,不料破风声起,左耳一阵剧痛。他“哇”地叫了一声,连忙缩回墙下,着手摸去,左耳已是缺了一角。阿昆连忙取来随身携带的止血散和纱布,想为他包扎,却被他一手推开。 “大意了,竟然还有!”他心头涌起一阵热血,当即在墙下翻滚到另一扇窗户下,打开窗架起枪探头瞄准,没想到破风声一连“嗖嗖”掠来,打得窗台碎石四起。 梁叔感觉到对方的子弹十分密集,当下得出结论。“原来还不止一个。”他大叫道,“行啊!这回我跟你们杠上了!阿昆,跟我走。”说着,便矮身急步离开了办公室。临出门前,还不忘叮嘱小霖和曼君不要随意走动。 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曼君忧心忡忡。她母亲在事变初起时便被傀儡窃脑,已是下落不明,往后只与父亲和妹妹相依为命;数年前认识梁叔爷孙和阿昆一家人,不料又被暴徒围攻,自己的父亲、阿昆的父母和胞弟因此命丧九泉,她还亲眼看着阿昆吞下被烧熟的弟弟的肉;而最近旅馆一役,又与妹妹雪谣阴阳永隔。她自问是再无能力承受亲朋离去的伤痛。 “妈妈。”小霖仿佛察觉到她的忧虑,上前牵着她的手,“爷爷和爸爸会把坏人都赶走的。” 曼君看着小霖天真而镇定的目光,情不自禁湿了眼眶。虽然这些年亲人一个接一个相继离去,但天见怜悯,她多了一个虽无血缘关系,却衷心叫自己妈妈的孩子。“你说的对。”她亲昵地抱着小霖的头,“爷爷跟爸爸一定会把坏人赶跑的。” 由于梁叔引开了对面狙击手的火力,聂纪朗等人压力顿缓。他们连忙取过武器和弹药,离开的监控室。临离开前,常笑朝队长办公室的门一连开了十数枪,打得木屑四散,并扬言要他们今晚有来无回,若不是陶恩龄将他拉走,恐怕还要骂上一阵子。聂纪朗用对讲机命令所有人往高层转移,一是为了与对面狙击手拉开不同的水平面,二是对方的大部队恐怕已经从走火梯上来了。梁叔十分同意他的想法,便通知曼君带上小霖跟着他们一块转移。 不幸中之大幸,是电梯的主导权仍在己方手中。霍竞凯在控制台启动了电梯,众人立即马不停中蹄往电梯房汇合,殊不料电梯电源已被切断,想必对方已找到了电梯的发电机并关闭了供电。无奈只好经东走火楼梯往上跑,并毫不意外地发现,整条走火楼梯已回荡着自下而上纷沓的脚步声,声势足有十数人,且相隔不足四层。众人当即分开两队,女人和孩子先走,男人负责殿后。 “偶像。”常笑用对讲机呼叫梁叔,“我们从东梯上来,他们在下面追得很紧,快支援一下。” “贴墙走,不要靠近楼梯扶手。”梁叔话音刚落,楼上便即传来了“老古”震耳欲聋的枪声,一颗拖曳着火光的硕大子弹在迂回式设计的楼道的中央空隙处自上而下急速掠过,在众人的眼角膜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残影。 楼下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哀号。子弹打中对方的人了,只是不知道是打伤还是打死,或者说被“老古”打中的人不死也残。楼下马上还击,整条走火楼梯的扶手顿时被子弹打得“哐当”作响,火花四起,煞是耀眼。为了拖延对方的追赶速度,聂常霍三人也加入到火拼中边走边打,一时之间弹来弹往,此起彼伏。直到此时,他们三人才后悔刚才一时匆忙,没有顺手带上几罐平时收集回来的汽油,否则就能淋在地上点着断后。 众人爬没几层,身怀六甲的曼君已渐感不支。她托着自己的肚子,又不敢用扶手借力,只能扶着墙壁一步一台阶像上了镣铐般沉重地往上爬。霍竞凯追上了她们,见曼君情况不妙,未待分说便即与她背对背四臂互扣,然后弓起身子像背货一样将她背在背上,聂纪朗则抬起她的双腿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以减轻霍竞凯的负担。而年沐盈、林敏和陶恩龄则替代他们与常笑继续和楼下交火,彼此合作可谓亲密无间,俨然事先演练过一般。 众人奋力登梯,到了二十楼才发现,梁叔和阿昆已在楼梯口准备好了一堆办公桌椅、柜式空调等杂物,只等他们一经过,就全部推倒在楼梯上。杂物堆成小山丘般高,阻断了整条楼梯,对方只怕一时之间上不来。然而,像这种大厦一般会设置两条走火楼梯,所以这一栋也不例外。梁叔他们只是拦截了东梯,却仍有一条西梯。 人们当即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如何应付从西梯攻上来的敌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埋伏。他们分散隐蔽在西走火梯的出入口附近,枪口一致对着厚重的防火门,只待哪个不知死活的前来体验他们密集的火力。幸运的是,这栋大楼的内部设计很适合防守,唯一令人恼怒的,是楼上已被烧成框架的二十一楼的地板,在当年遭受导弹轰击时被落物砸裂砸穿,雨水从中渗落,导致二十楼如水帘洞似的四处漏水,积水及踝,人们如同置身雨中,浑身湿透。 西防火门外传来了令人坐立不安的脚步声,恶战一触即发。梁叔正对着防火门将“老古”架在地上,与聂纪朗一同趴在积水中伺机待发;阿昆和霍竞凯守在东走火梯,以防对方经西梯上二十一楼,再绕到东梯包抄过来;年沐盈、林敏、常笑和陶恩龄等四人则隐蔽在西防火门的左右两侧,只等交火一起,即从两翼侧击;曼君和小霖为了不造成任何负担,在某间办公室藏了起来。 匆匆部署之后,人们屏息着呼吸,等待对方落入埋伏。夜视瞄准镜中遍地积水涟漪,四处渗漏着珠帘般的雨水,那扇颇具命运意味的厚重防火门巍然未动,只要它一被打开,某些人的眼睛就注定要永远合上。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余辜(二) 然而,再周密的计划也会有漏洞的地方,更何况这种临危应变。率先察觉不妥的,是埋伏在防火门附近的年沐盈等人。他们听见门外动静很大,却一直没有人推开防火门,哪怕是推开门缝窥看的也没有。随后常笑还发现另一样奇怪的事,地上的积水本来会从防火门下的缝隙渗到走火梯,但不知为何,对方竟然拿东西堵住了。他一时没想明白其中缘由,注意力很快就被对方踏水有声的脚步所分散,而且从脚步声听来,他们并不是集中在门外,而是往二十一楼奔去。他当即用对讲机通告对方的动向,负责防守东走火梯的阿昆和霍竞凯马上绷紧了神经严阵以待,目光死死盯着二十与二十一楼之间的楼梯。 过了好一阵子,阿昆和霍竞凯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他们等了许久,却始终未见有人从二十一楼下来。耐性素来不好的霍竞凯怂恿阿昆上去一看究竟,被阿昆当面拒绝,他骂了句“怂”,便提起枪上楼去,却又被阿昆制止了,两人就是该主动打探还是该以静制动争辩起来。埋伏的附近的梁叔和聂纪朗听见他们的争论,不得不出言喝斥,这场临敌骂战才被抑住。 其实梁叔和聂纪朗也同样察觉到情况不妥。他们知道对方已经派人跑到自己头上,故也十分在意楼上的动静,但暴雨掩盖了所有来自楼上的声音。梁叔开始怀疑自己布下的这种粗陋的埋伏是否真的奏效,但他实在想不到对方除了硬碰之外还有什么方法来对付自己。他一直在想,对方既不从西梯攻来,也没有从东梯迂回包抄,只派人跑上二十一楼,到底意欲何为?他的担忧越来越强烈,直到对讲机再次传来常笑的声音,通告对方似乎用锁链把西防火门锁上了,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从地上站起来,目光满是茫然。多年来,不管面对什么凶险,他都总能想到些对策,但如今他已一筹莫展。 他们到底想怎样?——梁叔苦苦思索着。但他没有想到,告诉他答案的,竟然是他的鼻子。 漆黑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见,只闻见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可怕的气味。他用手指蘸了蘸地上的积水,在指间来回搓揉,发现这水质油腻滑手,放鼻子前嗅了嗅,不由得毛管倒竖。 “快跑!”他一手拾起“老古”,冲着讲机大叫,“他们在楼上倒汽油了!” 梁叔话音刚落,一道道火柱便沿着从天花板渗漏的雨水落下。原来对方将他们日常收集,留在十一楼的百余升汽油全部搬上了二十一楼,从漏水的地方灌进二十楼。火柱一接触到积水,大火迅即如病毒扩散般燃起,着火面积越来越大,剥夺着人们的生存空间,二十楼顿时成了一个大烤炉。 所有人都乱套了,火势猛烈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梁叔什么也顾不上,趁着火势未及,疯狂般冲往小霖和曼君的藏身处。阿昆想紧随其后,却已被烈火拦路,考虑到自己的衣物也沾有汽油,便不敢越火而行。他与霍竞凯想冲上二十一楼与对方拼命,不料走火梯已被对方请君入瓮地用杂物封了,到得他们想回头时火势已断了后路,他们这才猛然惊觉自己被困在二十到二十一楼的走火梯之间,犹如两块待烹之肉。聂纪朗高声呼喊着年沐盈的名字,左闪右避四处寻找着年沐盈的身影,半路上与正在寻他的林敏相遇,林敏劝阻他不要去找,说大火将她们隔开了,年沐盈凶多吉少等云云。聂纪朗情急之下一手将她推开,林敏无可奈何,只好随他同寻,最后在某间办公室里发现站在办公桌上避火的年沐盈,然而未待将她解救出来,大火已烧进了办公室,断了他们的退路。常笑挽着陶恩龄慌不择路,四处乱窜,不期碰上梁叔、曼君和小霖三人。他焦灼地询问梁叔如何是好,梁叔打开某扇窗户,看着窗外是狂风骤雨,窗内是烈火肆掠,不禁咬牙切齿,“现在只能期望这场雨不要太快停。”随即冲对讲机大叫,“所有人都到窗台外面避火!” 大厦的窗台外沿约莫有半米宽,并贴着大厦外墙延伸出数十米长,宛如一条悬崖峭壁上的狭窄栈道,可供人行走,且四周也没有比自己更高的大楼,故毋须担心对方狙击手。而麻烦的是外面雨势太大,铺窗台的瓷砖又长了不少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下楼去摔个粉身碎骨。 梁叔知道这个决定极其冒险,但比起被火烤熟,这明显是更优选择,大不了往下一跳,起码还死得个痛快。他奋力跃上窗台,笨重的身躯让他显得有点滑稽,随后转过身来与常笑合力将大人小孩一个个拉上去。在这过程中,他突然感到出奇的熟悉,仿佛多年前与老古一家被鬼鸦围困至某条小巷的画面再现眼前,只是当晚他们攀爬的是足有三米高的围墙,而如今只是翻上仅有一半高的窗台。可能越年迈对久远的事情就越记忆犹新,他想起了老古当晚的神态举止,并从中寻求着某种启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当时老古对于即将到来的灭门之祸有半点预见性。他似乎从来不会去想象自己结局,他就像一台战斗机器一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管是年轻时还是年老时,他都总是在反抗,而无视大多数阻碍和风险。但是,如果当时就让他事先知道自己一家必死无疑,他还会有奋力反抗到底的勇气和毅力吗?梁叔以同样的问题问自己,因为他仿佛预见到,今晚可能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栋大厦。 一声“爷爷”将梁叔从千头万绪中唤了回来。他看着小霖,忽然觉得自己要寻求的启示就在就眼前。他弯身在小霖额上深深吻了一下,并嘱咐孩子,“一会儿记得要紧紧跟着爷爷,万一爷爷不小心摔下楼去,你千万不要尝试去拉爷爷,知道吗?”小霖嘴巴一撇,泪水打起了转。“答应爷爷,”他怕自己可能来不及作交代,“如果爷爷再不能陪着小霖,小霖一定要好好跟着爸爸妈妈生活。” “我不要爷爷有事。”小霖抽泣着说。 梁叔没有哄他,反而厉声地说:“答应爷爷!”小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要是不答应爷爷,你就再也不是爷爷的孙子。”曼君见小霖哭得难过,忙抱着他劝慰起来。梁叔也不等小霖答应,转身打开了窗户,就在要穿出窗外的那一刻,他听见小霖在他身后哭着说“我答应爷爷”,一颗分外温热的泪水旋即滑下了脸颊。 众人鱼贯出了窗户,来到窗台外沿上。急风在他们耳边呼啸,暴雨打得他们皮肤生痛,低头一看,除了被火光照亮的窗台外沿就什么也看不见。楼下是一片漆黑的深潭,仿佛有万丈落差。梁叔稳住身子,拆下“老古”的夜视狙击镜往下看,才勉强看见楼下的事物。那儿乱木丛生,废车遍地,像是荒废了百十年的乱坟,更似有成千上万的孤魂野鬼在翘首盼着他们摔下去。有那么一瞬间,梁叔觉得自己就像站在地狱入口的边缘。 窗台外沿上长满了斑驳的青苔,仿佛只要迈出一步就会立即滑倒。梁叔下意识地往大楼外墙上扶,不料墙面瓷砖被雨打湿后滑不留手,这让他更加栗栗危惧,摇摇欲坠。“窗户关上,把鞋脱掉,”他说,“然后我们匍匐爬着走。我在前面,用刀把青苔刮掉,你们爬的时候一定要小心,每爬一步都要先试一下滑不滑。”说着,他已经把鞋蹬掉,然后缓缓地俯下身去,趴在窗台上。 他小心翼翼地从腰间拔出平时用来在尸体上刻名的匕首,然后每爬一步,就将面前的青苔刮掉。但很快他就发现,在这段“栈道”上爬行,远比他想象的要困难。首先是那些滑得仿佛涂了油似的青苔原来已经长得很厚,少说有半公分,刮起来没什么着力点,要彻底刮净须匕首和指甲左右开弓,非常费劲;其次就是这段窗台外沿在当年二十四层被导弹击中时,被冲击波震裂和被落物砸中,整体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每每摸到钢筋,有的地方看着挺结实,但稍一触碰就连砖带瓷整块脱落,若身体重心放在上面,后果不堪设想。 这哪里还是什么窗台,这简直就快要崩塌的悬崖。 然而,梁叔还是一步一步地往前推进了,尽管速度很慢。他每爬一步,就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小霖,深怕他失足掉了下去。又看见曼君因为肚子太大的缘故无法匍匐爬行,只能坐下挪着屁股缓缓向前。梁叔觉得她有点狼狈,然而与这几年的遭遇相比,这还远算不上最狼狈的。 在他的记忆中,比现在狼狈的事情可谓多不胜数。他们试过为了舔食一个罐头里的残汁,硬是把罐头裁成若干块铁片分与众人,一人舔一小片,阿昆还不小心把舌头割伤了;他们也试过缺水,摘下树叶杂草放嘴里嚼,嚼得满嘴生涩;他们还试过连续一个月没洗澡,身上长满了虱子,又怕碰上鬼鸦而不敢到江河边洗,最后在一场类似今夜的暴雨下,男男女女在一条巷子里脱光了清洗,也不忌讳,不想在清洗的过程中碰上了一帮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为了逃命他们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光着身子提着衣物直奔出两三公里,才找个隐蔽的地方把湿漉漉的衣服穿上。 那时候很多人还活着,算上阿昆和曼君的家人,少说有十号人。然而到了今天,这帮人即便算上曼君肚子里的孩子也就仅剩五个。平常闲聊时,梁叔和阿昆总会猜想自己将来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有时会越说越开心,有时则越说越失落,有时还会玩一种叫“死得新潮”的游戏,规则很简单,就是游戏双方先投入筹码——往往是一条弹簧或一颗钮扣——然后轮流讲述一些自己见过的千奇百怪的死法,如果这个死法是另一方也见过的,则判讲述方输。只是后来见过的死人多得数不过来,他们再也没有见过更新潮的死法,这个游戏才渐渐没了意思。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余辜(三) 梁叔等人爬了好一阵子,爬到两扇窗户之间的一面宽阔的外墙旁。梁叔翻身背贴着外墙坐下,又扶起小霖紧挨着坐。孩子湿透了,风和雨让他娇小的身躯不住地颤抖。他紧紧抱着孩子,一面为孩子捋掉头发和脸上的雨水,一面掏出对讲机,“阿昆听见吗?”爬在最后的常笑说:“不用试了,他们可能已经发现了我们的对讲机基站,然后关了,断了我们的通讯。” 梁叔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与曼君对视着,彼此都能看出对方十分担心阿昆的安危。梁叔只好找些话题分散一下注意力,“预计还有多久生?”但曼君迟迟没有应答。梁叔知道她担心自己丈夫,也就没再说下去。不料曼君却说:“我感觉快了,但具体说不上来,现在都没有计时的物件了。”梁叔点头呢喃着“也是”。“梁叔,”曼君又说,“你觉得这孩子还有出生的机会吗?或者说生下来了,能养活吗?”梁叔不禁哑然。 在另一边窗台外沿,聂纪朗、年沐盈和林敏三人正小心翼翼地蹲着,并尽可能地紧贴窗户之间的外墙。火光将整片窗台照亮,窗台上的雨水折射出耀眼的光线,仿佛黄金被煮熔一样。聂纪朗已经忘了对上一次在夜晚看见如此光亮的情景是在什么时候,在他印象中,自海婴对人类发动攻击至今,夜便还原了它本来的颜色。他以前不察觉夜的黑,是因为他见惯了被人类照亮的夜晚,后来他终于知道夜有多黑,而现在他对夜晚又有了另一种的体会。 “有时候不点上一根蜡烛,人还真不知道自己被多大的黑暗包裹着。”他从胸口袋里掏出一盒湿透了的香烟,扬手扔了,“我还记得头一回穿出大气层的时候,我看见那太阳,跟在地球上看见的完全不一样。它就悬在那里,没有蓝天和白云的衬托,四周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尽管在那之前,我已经过很多资料和做了不少模拟测试,但当我真正面对它的时候,我才发现,跟它背后的黑暗比起来,它实在是太渺小了。”年沐盈回应:“你到底想说啥?”聂纪朗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光这个东西挺讽刺,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照亮东西,但又反过来告诉你,你是生活在一个永远都不可能被照亮的世界里。” “我觉得你才足够讽刺。”年沐盈说,“都到了这种时候,还想这些有的没的。”聂纪朗说:“知道为啥每次执行太空任务的时候,船上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心理医生随行,专门为那些产生心理问题的人做辅导,而到了我们的‘释阋计划’就没有?”年沐盈问:“为啥?”聂纪朗继续说:“这个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打我们在‘释阋计划’的合同上签名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被视为死人了,而死人是不需要心理辅导的。” 年沐盈垂下了眼帘,“他们就没想过我们能活着回来。”聂纪朗说:“他们也不想让我们活着回来。”年沐盈困惑地看着他,他补充着说:“我指的他们,不是人。”年沐盈琢磨了一下,但没琢磨出原因。聂纪朗说:“他们有个计划叫做‘人类精英灭绝计划’,有着各种各样的执行方案,几乎覆盖了所有人类活动的环节,目的就是清除那些他们认为会对他们不利的人,好为进攻人类做准备。听说光名单,就已经有辞海那么厚。”他一面说一面抬头看着漆黑的天空,“人类全被蒙在鼓里。这个计划在一个连太阳都无法照亮的黑暗区域进行着,它与黑暗融为一体因为它本身就是黑的,而这世界本身也是黑的。” “咱们还是关心一下能不能活得过今晚吧。”林敏在旁打茬道。 聂纪朗没有理她,从兜里掏出夸父的晶球处理器。“打我知道那个计划开始,我就怀疑当年夸父就是这个计划的执行者之一。所以这些来年我一直想着哪天能重启他,问问到底是咋回事。” “当年夸父咋回事我不知道,”年沐盈语气突然生硬起来,“我只知道你把我们一船人留在太空等死。”聂纪朗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在这些日子里,她每晚都依偎在自己怀里亲昵地叫着纪朗,大家也说好了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两人亦都恢复了夫妻之名实,激情不减当年。然而此刻,她却以仇恨的语气说着这些话。 这已经不是年沐盈第一次反常。林敏他们也有同样的感觉,觉得她一时一样,时而笑脸迎人,大方热情,时而冷酷无情,态度恶劣。起初聂纪朗只当她情绪化,但当这种反常成为了她的常态,他便不得不怀疑年沐盈是否还是年沐盈。 “其实有件事情我想问你很久了”聂纪朗还没问,便即得到年沐盈斩钉截铁的回答:“恨。” “我不是想问那个。”聂纪朗说。年沐盈当即反问:“那你想问啥?”聂纪朗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自从学会抽烟之后,这种慢性咽喉炎的症状就一直陪伴着他。“那天碰上你之后,你离开过一阵子又回来找我,打那时起,我就察觉你整个人都变得好奇怪,有时候你的言行举止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有时候又好像没啥变化。我就想问,那天你离开之后,是不是碰上了什么事?” 年沐盈没有回答,或者说她实施不了凭意愿去回答的这一行为。这些日子,她一直在与大脑里的另一个自己争夺身体主导权,为了消灭那个从她想象中诞生的老妇人,她甚至不惜同归于尽——比方说现在就跳下楼去——尤其是她觉得吕湘英已经死了,更感生无可恋。可是事实却是,她无法与老妇人同归于尽,甚至不能说半句不利自己的话。老妇人总能干扰她的言行,使她不能随心所欲,当她一次一次在自杀的路上被老妇人“救”回来之后,她就放弃了这种直来直往的策略,改而采取迂回的方式,即不停地换脸示人,藉此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只要其他人认为她被傀儡了,她就离死不远了。 聂纪朗见她沉默不语,也就没再问下去,毕竟这个答案是否有意义,得看他们能不能活过今晚。但看似沉默平静的年沐盈,身体里的两个灵魂却在剧烈地碰撞,在她眼里,老妇人就形同阴魂一般坐在她身旁和她一起淋雨,彼此都想将对方除之而后快。 然而,想将年沐盈置之死地的人,绝不止她自己一个。 如果不是因为背过脸去,任谁都可以看出林敏脸上的那股浓烈的杀气。她与聂纪朗一起度过的患难,可以说比任何人都多,包括年沐盈。她倾心于他,更熟悉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只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把关系确定下来,理由是如果哪天他们当中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不至于那么难过。但是,正正是因为他们没有确定关系,所以直到年沐盈出现并向聂纪朗示好之后,这对曾被法律认可的夫妻便顺理成章地旧情复炽。 感情是最不可控的,不管它是否得到其他人的认同,只要它真实存在于心中,便会发挥它该有化学反应。林敏内心无法扑灭的妒火正因为她与聂纪朗名不正言不顺而无处发泄,她本以为他们可以保持着这种朦胧的关系直到生存条件能允许他们确定关系为止,她本以为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动摇聂纪朗对她的感情,只是她没有料到,那个前来挑战她的,竟然是聂纪朗之前时常挂在嘴边,念念不忘的已经亡故的妻子。 死人是不会构成威胁的,只要时间久了他就会忘了——以往每当聂纪朗提起年沐盈的时候,她总能用这种理由来宽慰自己。而现在,她就蹲在年沐盈的另一侧,也是以同样的理由在说服自己,说服自己将年沐盈推下楼去。反正大家都过不了今晚,横竖是死,何不在死前发泄一下! 她悄悄往身旁摸去,一摸到年沐盈的胳膊直发狠劲往前拽!竟想不到,年沐盈仿佛已料到她会这样做一样,早就绷紧了自己的手臂抵抗,随之而来的,是年沐盈让人毛骨悚然的质问:“你要干嘛?”她的心马上虚了,连忙抽回手,“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有点摇摇欲坠的样子,想扶你一把。” “是吗?”年沐盈恶狠狠地盯着她,“那我岂不是该谢你了?” 变了——林敏在心中咕哝着——她又变了另一个人了。但林敏毕竟是见惯风浪的人,哪会这么容易被吓唬到。她旋即顺水推舟,摆出一副救命恩人的模样,“你别往心里去,换谁也会这样做的。毕竟我们是伙伴嘛。”年沐盈笑了,笑得十分狰狞,“你的好意我会记住的。”聂纪朗听着她们的对话一言不发。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火吞噬着一切它所触及的东西。至少从目前看来,他们并没有生命危险,但如果火势再猛烈些,将窗户烧穿,火舌直接波及到窗台,那就另当别论。空气中已开始弥漫着刺鼻的焦臭味,那是汽油、纸张、塑料、木器、化纤等东西被烈火烹调的味道。 就在此时,办公室里接二连三传来巨响,窗户瞬即砰然破碎,玻璃渣激射出外,漫天洒落到楼下。人们躲在窗台外沿感到一阵接一阵的强震,险些蹲坐不稳摔了下去。待巨响消停,聂纪朗才缓缓爬回窗边,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花板连同二十一楼支离破碎的地板被烧塌了,楼层顶部四处洞开,积在楼上的雨水倾注下来。林敏见状,高兴地说:“我们有救了。”聂纪朗却皱起眉头,“这才不是有救了。” 那坍塌的天花和水泥板,将原本大多集中在楼层中央的正在燃烧的汽油往四周冲开,然后雨水不停灌注下来,进一步冲散汽油,致使汽油覆盖的面积更为宽阔。汽油比水轻,不管外面灌入多少水,汽油依然浮在水面继续燃烧,那些原本未被火势波及的地方逐渐被扩散的火焰点燃,有些更烧至窗户旁边,火舌从破损的窗户中呼呼外喷,在狂风中如同某只凶猛巨兽的爪子,不停抓刮着躲避在窗台外的生命。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余辜(四) 聂纪朗估摸着,如果火势再继续这样烧下去,自己藏身的这面狭窄的外墙,将无可避免地被火舌覆盖。然而他已无计可施。同样无计可施的,还有躲在另一边窗台外沿的梁叔。他、小霖和曼君所藏身的外墙,与常笑和陶恩龄所藏身的外墙相隔一扇窗户,原本他们能相互对视,如今只能看见从窗户呼呼往外狂喷的火焰——他们被大火隔开了。常笑那边情况尚不算恶劣,因为与他们的外墙相邻的另一扇窗户尚未被火势波及,他们大可继续往另一边挪;而梁叔这边则不然,与他们的外墙相邻的两扇窗户如今都已冒着火舌,只要火势继续恶化,他们只能被大火夹在中间活活烧死,或者纵身一跃。 “小霖别怕,有爷爷在,爷爷不会让你有事的。”梁叔一面说一面脱下湿透的迷彩裹住小霖和曼君,深怕他们被烈火灼伤。 “爷爷,不如让我跳下去吧。”梁叔听着小霖的话,当场怔住。“你总是照顾我照顾得那么累,”小霖继续说,“如果我不在,你就不会那么累了。”梁叔顷刻泪如泉涌,心痛如绞,像得了心脏病一样。“你在瞎说什么!”他哭着一把将小霖抱入怀里,曼君也泣不成声,“爷爷什么时候说过累了。”小霖伏着他的肩膀上,轻声说着:“可我觉得累了。” 梁叔哭得更凄怆,朦胧的泪眼仿佛看见了老友的模样。“对不起,对不起。”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向谁道歉,“都怪我没照顾好孩子,都怪我——”为了照顾小霖,他已豁出了所有心力,所有精力,所有毅力。为了保护小霖,他也抛弃了所有道义,所有良知,所有人性。孩子未满周岁时,夜夜饿哭,为了在废墟上寻找能养活孩子的物资,他杀遍抢遍能碰到的人和物;孩子生病时,他还是杀人,抢掠,只要看见有什么东西能让孩子好起来,他就要得到,谁挡在他前面,他就送谁去见阎罗王。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处理过孩子多少问题:孩子发烧了,皮肤感染了,肠胃溃疡了,中暑了,感冒了,咳嗽了,摔伤了,扭伤了,咽炎了,结膜炎了,中耳炎了,鼻窦炎了,伤口发炎了,还有孩子渴了,饿了,瘦了,困了,哭了,闹了,拉了,撒了,脏了,衣物不够了,长个儿要添衣物了不管想象得到还是想象不到,连同自己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他都一一处理了。最艰难的时候,他每天睡眠累计不足两个小时,不但要为生计奔波,和面对随时跑来将自己洗劫一空,并将自己和孩子杀了烹吃的人,还要与那些身穿二战日军军服的乌鸦脸周旋,直到孩子开始记事和懂得些许道理,这种情况才算稍稍改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过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已身兼着父母医生老师保姆保镖猎狗等若干职务。他只知道,如果不是孩子,他早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即便在太平盛世,要养育一个孩子也绝非易事,何况是眼下这个满目疮痍的世道。但是他仍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好。 朦胧泪眼中的老友仿佛对他报以肯定的微笑,他神情恍惚地沉浸其中。 火势越来越猛烈,梁叔和曼君湿透的头发在喷吐出来的火舌中,渐渐变得卷曲和蓬散,皮肤亦逐感灼痛。大限将至,或许跳下楼去是最轻松的选择。梁叔抱着孩子,哼唱着家乡传颂已久的摇篮曲:“月光光,照地堂(一说地唐,意为天井),虾仔(孩子)你乖乖瞓落床(睡上床),听朝(明天)阿爸要捕鱼虾喽,阿嬷(奶奶)织网要织到天光”小霖在暴雨中依偎在梁叔的怀里睡了。梁叔与曼君对视着,彼此都知道大家在想什么。曼君衔着泪点了点头,梁叔也点头回应,然后将双腿缓缓伸出边缘。 “娃儿,妈对不起你。”曼君轻抚着肚子说,“妈没能把你带到这世上,让你好好看看这世界。不过,这世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妈带你去看另一个更好看的世界。好吗?或许还能碰上爸爸呢”在她眼里阿昆已经凶多吉少,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十分悲伤,反而觉得一家在天堂团聚倒是个不错的结局。 梁叔在大脑里推演了一下整个过程:他们往前纵身一跃,随着急风骤雨下坠,身体控制不住在半空中翻滚,眼前画面天旋地转,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时候,摔个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但胜在毫无痛感;抑或是强忍烈火焚烧,体验身体每一寸皮肤在火焰的肆虐下带来的剧痛,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脂肪哧哧作响,最后还会在剧痛的挣扎中摔下楼去。他发现不论是主动寻死,还是被动等死,都不是容易作出的决定。 “梁叔,”曼君幽幽地露出一抹微笑,“我们那边见吧。”说着,屁股已经挪出窗台。梁叔本能地倏然出手抓住曼君手腕,“再等一下!”但整个人已被拽下楼去,他另一只手抱着小霖,腾不出来攀扶,慌乱中伸腿去勾,正好勾住窗框,但残留在上面参差不齐的玻璃却扎进了他的小腿,同时里面的大火又炙烤着他没有穿鞋的脚。他放声惨叫,痛得几乎晕了过去,小霖被他的惨叫吓醒,发现自己半天吊着,也吓得放声大哭。 这时,一阵白色的粉末从窗户中喷出,梁叔感到缠绕着脚的炽热剧痛消失了。“老婆!”阿昆在看见窗外的情况,顿时吓傻了眼。“快到走火梯把消防水喉取来!我快抓她不住了!”梁叔感到他抓不牢曼君的手腕,湿透的皮肤开始打滑。阿昆应了声“好”,转身奔去,不久后窗户里扬出一根塑料水管。曼君抓紧了消防水喉,脚踩在水喉末端的喷头上,梁叔才感到坠势顿缓。他奋起剩余的气力将小霖放到窗台上,而自己却再也挣扎不回来。他上半身垂在窗台外,下半身靠一条腿勾住窗框,浑身虚脱,只对着同样垂在大厦外的曼君报以勉强的笑容,说着如同遗言的话,“好好活下去,把孩子生下来养育成人” 火又再烧起来了。对于这样的大火,干粉灭火器根本起不了什么大作用。阿昆仅凭一根消防水喉,根本无法将身怀六甲的妻子拉上来,刚还因为大难不死而感到庆幸,瞬间又被绝望所湮灭。霍竞凯也凭着一瓶干粉灭火器将另一边窗台的聂纪朗三人救了出来,他们勿勿赶至,将剩余的灭火干粉全部用来扑灭正在死灰复燃的火焰,然后众人全力,将梁叔和曼君拉了回来,并抱离火灾现场,放到东走火梯间休息。 阿昆将“老古”从窗台取回放在梁叔身边,他知道梁叔如果摸不着它,心里会很不踏实,随后帮梁叔检查伤口,越看心里就越寒。梁叔的脚被严重烧伤了,可以说熟了一半,而小腿被玻璃割破的伤口则鲜血淋漓。阿昆连忙取出伤药为他包扎止血,他却缓缓举起手指指着雄雄烈火,气若游丝地说:“小常和小陶” 人们这才发现常笑和陶恩龄确实不在此间,忙高声朝大火呼喊他们。很快,常笑的声音便从雄雄烈火中传来,“快来救我们!我们出不来啊!”聂纪朗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那方早已被烈火吞噬。“你们能不能挪到靠近东面的窗户?那边的火被我们压住了。”他高声回应着。“不行啊!”常笑叫道,“火都烧出窗户了,我们过不去啊!”聂纪朗说:“你们衣服都湿透了,冲过来不行吗?”常笑回应:“窗台太滑了,冲不起来!”聂纪朗回头问阿昆和霍竞凯,“还有灭火器吗?” “用完了。”霍竞凯面有恻色,“我跟小鲍(阿昆全名叫鲍家昆)原本被困在这楼梯之间,幸好楼上塌了把火压一下,我们才有机会借着塌掉的地方爬到二十一楼,然后绕到西梯那边下楼,找了三四层,才发现灭火器都给那帮人临走时用枪打穿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能用的。我想如果接着找,应该还是会有的,但是”他看了一眼大火,“我估计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常笑的声音又再传来。“聂哥!快想办法啊!我们快被烧到了。”聂纪朗让霍竞凯将堵在十九到二十楼之间的杂物挪出一条路,随后向常笑保证,“小常你放心!我这就去找灭火器来救你们,你们要坚持住!”说完,也投身到搬挪杂物的工作中。霍竞凯跟他说:“聂哥,如果要找灭火器,从这边爬上二十一楼再绕到西梯下去会更快的。”聂纪朗只说:“接着搬就对了。”霍竞凯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了。阿昆帮梁叔包扎完,也前来帮忙。三人搬的搬,扔的扔,踢的踢,挪的挪,总算挪开了一条仅供一人行走的小路。“你们俩,去把梁叔抬下去。我先去找灭火器。”聂纪朗说完,便领着年沐盈率先下了楼。 梁叔被阿昆和霍竞凯一前一后抬起时,早已昏了过去。林敏背起“老古”,又抱起了小霖,与曼君一同下楼,离去前还朝大火喊道:“常笑你坚持住,我们这就去找灭火器!”结果走了十层八层,林敏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她朝楼下喊:“聂纪朗!你们还没找到灭火器吗?”她从来不会直呼聂纪朗全名,但眼看着他只顾带着年沐盈离去,早就气得七窍生烟。这一喊,让她感觉舒服多了。 “没找到。”聂纪朗回应道,“接着往下找。”可到了五楼,还没见聂纪朗提着灭火器往上来,林敏更感不对劲了,正要再问,不料楼下突然传来骚动,随后枪声四起,更有人投掷汽油弹,马路上顿时火光四起。林敏抱着小霖,挽扶着曼君来到大厦大堂,却没有看见聂纪朗等人。正当她担心刚才的枪声是不是聂纪朗他们跟对方干起来的时候,一阵闪烁的手电光从某根柱子旁照来。她认出这种闪烁的信号,连忙与曼君走到柱子旁,才见所有人都躲在柱子后。 “外面怎么了?”林敏问。聂纪朗“嘘”了一声,静静看着大门外面,黑暗中只见街头巷尾频繁吐着枪火,子弹如流星般拖着尾巴你来我往,看样子是另有两伙人在外面火拼了。 这时候,有两人闯进了大厦,一面射击一面寻找掩护。聂纪朗从来者的叫骂声中听得出,正是之前被常笑逮住的那对母女。他心中涌起一股盛怒,提起枪悄悄走了过去。林敏拉住他,“不管常笑了吗?”聂纪朗挣脱开来,“你没看见我这就要帮他们报仇吗?”说完,便潜身蹑步,向那对母女靠近。 林敏愣愣地站在柱子后,才知道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救人。她与常笑的关系堪比姐弟,哪能见死不救,转身就要回去。霍竞凯一把拉住她,“并不是我们不想救,而是大厦里大多灭火器都让他们给弄坏了。”说着,他从脚下取来一个灭火器交给林敏,林敏接过来,已感到实在太轻,霍竞凯让她摸摸,她才发现上面果然有数个弹孔。“接受现实吧。”霍竞凯没再往下说了。林敏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既是为了与自己有姐弟感情的常笑哀悼,也是为她爱屋及乌的陶恩龄哀悼,同时也为自己与聂纪朗的感情哀悼。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余辜(完) 聂纪朗潜伏着那对母女附近,她们却懵然未察,只顾着商量到底是该撤退,还是与突如其来的另一伙人拼个你死我活。可能在她们眼里,聂纪朗等人已经葬身火海了。不料那个母亲说:“俺不放心,俺要去看看那东西毁了没。”聂纪朗不禁愕然,愣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分神间弄出了动静,那母女二人问都不问,直接朝他的方向开火。他顿时怒从心起,躲着掩护物里探出自动步枪朝她们扫射,一梭子弹射光,那对母女已夺路冲了出大厦,想是没有打中。聂纪朗换了弹匣追了出去,借着马路上的火光继续朝她们射击,直到太阳穴一凉,他才知道自己冲动了。 “放下枪!”聂纪朗只知道对方是个男人,却不知道他是哪一伙的。之前混战的枪声越来越零散和遥远,想是胜负已分。“老哥,不管你是哪一边的,我们都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聂纪朗试着与对方沟通,但男人哪里会听他的,怒喝:“我叫你放下枪!”聂纪朗无可奈何,只好缓缓将自动步枪放在地上。 这时,他身边又围来了五、六个荷枪实弹的人。男人吩咐其他人,“把里面的人都叫出来。”躲在柱子后的阿昆等人见对方以聂纪朗作要挟,并声称已将大厦包围,也就不得不举高双手,缓缓走出了大厦,并在对方的命令下跪了下来。他们被一网打尽了。 对方的人陆陆续续来到马路上,每人手上都有一柄手电,照得漆黑中光束交错。霍竞凯粗略数了一下,心旋即凉了,对方竟然有二三十人,而且还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全部。唯一让他稍为宽心的,就是对方没有穿着二战日军军服,而是很常见的平民服饰。 “他们是什么人?”这时候,一个貌似领袖的女人上前用手电逐一照亮了聂纪朗等人的脸。“不知道,但我见这个男人朝那伙人开枪,想必不是他们的人。”之前的男人说。女人的手电挪向躺在地上的梁叔,“这老头怎么了?”跪在旁边的阿昆说:“腿脚受了严重的伤,昏迷过去了。”女人照了照梁叔的脚,“他怎么没穿鞋?”霍竞凯接过话,“他在窗台外面避火,窗台上长满了青苔,脱鞋是防止滑倒。”女人再逐一照了其他人的脚,发现确实有几个人没有穿鞋。她又问阿昆和凯竞凯,“那为啥你俩又有穿鞋呢?”霍竞凯冷笑着说:“你还真爱管闲事,连我们穿没穿鞋都要问长问短。”女人微微一笑,没有回应,之前的男人上前朝霍竞凯脸上就是一拳,打得他鼻血直冒。 正当女人还在仔细打量着他们的时候,楼上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救命啊!朗哥你不是来救我们的吗?”其中还有女孩的尖叫。“楼上的是什么人?”女人问。阿昆见霍竞凯捂着鼻子没有回答她,便接过话,“那是两个我们的朋友,因为火太大,我们无能为力了。”女人揶揄说:“做你们的朋友还真够幸运啊。”她回头看向她的人,“那格,你看看能救上面的人不能。”阿昆觉得这女人的架子也太大了,连自己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只会“那个那个”地叫,却不料人群中走来一个身高足有两米多,身披及地反光斗篷的人。 “让那格看看。”这人的声音竟让人耳膜发痛,人们马上就意识到,他根本不是人。那人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了乌鸦一样的脸庞,两颗像乒乓球大小的红眼勾魂夺魄。虽然聂纪朗等人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看见真容之后,还是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们是鬼鸦?”聂纪朗瞪着眼问。女人笑着说:“不是我们,仅仅是他而已。——怎样?你能救吗?”海婴说:“包在那格身上。”随后大手一挥,斗篷脱身,迈开大步朝大厦奔去。 聂纪朗等人只感到一个庞然大物从自己身旁掠过,再回头看时,便已看不见那海婴在哪。海婴乌黑的身躯完全融入了黑夜。女人在他们面前打了数下响指,让他们回过头来。“如果我没猜错,把你们搞得如此狼狈的,想必就是刚才那帮人是吧?”她问。聂纪朗点了点头。女人继续说:“你们碰上我们,真是走了八辈子的大运。”霍竞凯反唇相讥,“是啊。我还真没走过跪在马路上,还被揍一鼻子血的大运。” 女人睃了他一眼,“你还挺灵牙利齿的。但最起码我们没拿火烧你,还派人去救你们的朋友。”她转过头来看着聂纪朗,“你是他们的头儿,是吧?”聂纪朗说:“我们这几个人没什么头不头的。我就是多活了些年,比他们多些经验罢了。”女人冷笑一声,“你这人挺虚伪。虚伪的人一般也很虚荣。”聂纪朗不想跟她绕圈,“你们劳师动众三更半夜冒着暴雨来这里,不要告诉我你们全是菩萨转世,是奔着救我们来的。” “现在还没轮到你问问题。”女人话音刚落,楼上便传来陶恩龄的尖叫。众人不约而同往大厦看去,漆黑之中只见两颗异常耀眼的红点,自上而下沿着大厦的外墙滑落。女人提起手电照去,才见那海婴尾巴卷着常笑,右腋窝夹陶恩龄,左手指甲扎在大厦外墙上徐徐下滑,锋利的指甲在墙面剖开三条甲痕。海婴回到地面,将常笑和陶恩龄就地放下,然后小跑回来拾起斗篷披上,嘴里喃喃自语,“好大的火,吓死那格了。他们还要开枪打那格,太过分了。”说完随手一扔,将什么东西丢到聂纪朗等人跟前。女人摆过电筒照去,是两柄被截断的自动步枪。 “你的人我救了。”女人一面说,一面将手电自下而上照向聂纪朗的脸,“我想我现在有资格向你讨要些什么作为回报吧?”聂纪朗说:“我们的东西恐怕已经被抢光了。现在我们身上只有些防身的武器,你喜欢就拿去吧。”女人摇了摇头,“我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她示意手下从林敏肩上卸下“老古”,丢到聂纪朗跟前,“我问你第一个问题:这柄反器材狙击步枪主人,在你们这些人当中吗?”聂纪朗不知道她问题的意图,一时犹豫了。女人接着说:“行了,不用回答了,你的反应已经告诉我,他就在你们当中。那么第二个问题:他是叫梁欣健,还是叫霍竞凯?” 霍竞凯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帮人是奔着梁叔来的,而他们能将梁叔和自己的名字放在一起问,则说明他们一定与今天傍晚被梁叔射杀的那三鬼一人有关,因为那时他才第一次在尸体上刻自己的名字。女人等了良久没有等来答复,于是命人将曼君揪了出来。阿昆连忙扑过去相救,却被人一记腹拳打得站不起来。女人揪住曼君的头发,“我们不像那些掠夺者,我们不抢东西,不伤无辜,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好欺负。我只数三声,要是我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我就先送这姑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去见阎王。一” “什么不代表你们好欺负?”聂纪朗质问她,“我们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们?”女人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数,“二” “梁欣健!”阿昆捂着肚子艰难地说着,“这把狙击枪的主人,就叫梁欣健。”女人说:“很好,很好。”她边说边抚摸曼君的肚子,“那么现在我希望你们帮我把他指出来。同样的规矩,三声。一” 年沐盈沉着声说:“我觉得我该警告你一下。如果你敢动手,你肯定会是陪我们上路的那一个。”女人没有对年沐盈的威胁作任何回应,只继续数,“二” “我爷爷已经死了。”女人转过手电,向这稚嫩嗓音传来的方向照去。“孩子,你过来。”女人招呼小霖站到她跟前,“你说梁欣健是你爷爷?”小霖点了点头。“他是怎么死的?”女人问。小霖抬头看着大火,“被烧死了。”女人放开曼君,转而抱起小霖,“那你告诉姐姐,这帮人都叫什么名字?”小霖挨个挨个介绍,最后介绍梁叔的时候说:“他是我爷爷的朋友,我们都叫他梁叔。”女人好奇地问:“他也姓梁?”小霖不知道“姓”是什么意思,犹豫了片刻才点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又问。 “我叫小霖。” “全名叫什么?”女人再问。 “学霖。” 女人盯着孩子,“你姓学?”小霖听她老是问姓啥姓啥,而且这个“姓”总是人名的第一个字,随即又点起了头。阿昆连忙说:“他还小,不知道姓氏是什么意思。他是我儿子,当然姓鲍了。”在小霖作介绍的时候,就已说过阿昆是他爸爸,叫鲍家昆。女人笑着说:“你是怎么当爸的?孩子这么大了都不告诉他姓氏是啥?”阿昆说:“这年头,疲于奔命,没什么时间教孩子。”女人笑得更大声,跟聂纪朗等人说:“你们也听出问题了是吧?”她盯着阿昆,“那你告诉我,你爸——孩子他爷——怎么就姓梁了?”阿昆向来反应不快,顿时瞠目结舌,这种事情其他人也不可能替他发言。女人一面为小霖捋掉头上的雨水一面问:“你几岁了?”小霖掰着指头说:“爷爷说我五岁了。”女人赞叹着说:“不得了不得了,在灾难和废墟中成长起来的一代确实不得了,说起谎来心平气和的。”说着,在小霖脸蛋上捏了一下,“我爱死你这小王八蛋了。” 阿昆觉得她对孩子起了歹念,当场就急了。“你要干什么?小孩是无辜的!”正欲上前抢回小霖,又被人一拳撂倒。小霖哭了,喊着要爸爸,从女人怀里挣脱下来跑到阿昆身旁。女人也不阻拦,只笑着走到梁叔跟前,“我不管你们这帮人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我只要找到要找的人。”随即解开了他的衣领,伸手探进去摸梁叔左右两边肩胛骨位置,那是人们使用步枪时用来顶住枪托的地方。“哇都长这么厚的茧了。”女人抽回手来,回头朝身后的人群说:“艳芬,艳芳,找到杀你们叔的凶手了。” 人群中随即走出两名身材高挑的少女,但黑暗中看不清是什么样子。“霞姐,”她们中的一个说,“我们能杀了他吗?”阿昆连滚带爬挡在梁叔跟前,“我求求你们,他一把年纪了,虽然说他他他平时确实杀了不少人,但他但他”阿昆词穷了,根本不知道要如何为梁叔辩护。 那个被称为霞姐的女人说:“这老头杀了你们叔,在情在理,你们都有报仇的理由。但在此之前,我想听听为什么你们的叔会跟几个假鬼子死在一起。对了,不是还有个霍什么凯吗?”她的目光瞟向仍跪在地上的霍竞凯,“那小孩除了他爷爷之外,其他人都给介绍对了吧?你就是那个连自己名字也能刻错的霍竞凯是吗?” 霍竞凯“切”了一声,“那老头刻错的。我真是早该听他的别在尸体上刻名字。”霞姐问:“为啥呢?”霍竞凯瞪着她,“说会招来像你们这样的人。”霞姐点着头说:“他说的没错。这样吧,我念着你俩没在她们叔身上刻名字的份上,我给你一个陈述当时情形的机会。”霍竞凯骂道:“说个屁啊!你们这帮人都他妈有病,淋着大雨让我们跪着问长问短,爱杀便杀吧。”霞姐挑了挑眉毛,“好吧,我就如你所愿。”眼瞅着她要掏枪,霍竞凯怂了,“行行行行行我说就是了。”然后,他就将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反正这两位的叔确实是死在那老头的手上,但就算老头不杀他,他也会被那几个鬼鸦折磨透了再杀掉。换个角度去看,老头实际是帮这两位妹子现仇现报了。而且我们还把鬼鸦一货车木马仪给烧了,也算是干了件好事。” 那叫艳芬和艳芳的两姐妹顿时抽泣起来,哭着哭着,妹妹突然举枪指向梁叔,吓得阿昆忙挡在枪前,但她愣是没有扣下扳机。霞姐叹了口气,“你姐妹俩看着办吧。但这姓霍说的不像撒谎,要不是那姓梁的杀了你们叔,他恐怕会死得更惨,或者变成另外一个人回来。”妹妹终究还是放下了枪,满含愤恨地走了。“艳芬,”霞姐嘱咐没有离去的姐姐,“去看着你妹。”姐姐“嗯”了一声,随妹妹一起走了。 霞姐看着兀自昏迷的梁叔,“看来我们这仇报不成了。”她一面说一面拾起“老古”,“这枪——哇靠,真重——这枪我们要了,就当是清了这笔人命债。”阿昆忙说:“这位霞姐是吧。求您对这枪高抬贵手,那是梁叔的命根儿,是他一个几十年至交的遗物,您拿了它就等于要了梁叔的命啊。”霞姐笑言:“那正好。我们这趟劳师动众,本来就是来要他的命的,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救了你们。我不杀你们已算仁至义尽,你们是不是该识相些,给点东西报答一下我们救命之恩呢?”说完,便笑嘻嘻地走了。 “这婆娘,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连仁至义尽都给搬出来了。我去你妈的仁义。”看着他们没入黑暗,霍竞凯愤愤不平地骂着。聂纪朗说:“有力气骂人,还不如留着力气干点正事。来!赶紧把梁叔抬进去避雨。”阿昆与霍竞凯忙将梁叔抬回大厦大堂。他们拆开梁叔脚上湿透的纱布,仔细检查起来,发现皮肉几乎熟了,甚至有油外渗,可见烧得多严重。聂纪朗朝阿昆摇起了头,“这腿救不回了,不截掉会要了他的命。”阿昆听得头皮发麻。聂纪朗问:“你下得了手吗?”阿昆愣愣地问:“你是认真的吗?” 聂纪朗没再理他,只让陶恩龄取出日常收集的酒精、碘酒、云南白药、棉花纱布、缝合针线等药物工具,再取来一柄消防斧,然后吩咐曼君带走小霖。“你们摁紧他。”聂纪朗一面说,一面用酒精和碘酒给消防斧的刃口消毒,“砍掉之后,你们也不能松手,还要捂住他的嘴巴,别让他弄出动静。之前不是还找到些大麻吗?卷好给他吸,他年纪大,我怕他受不住。”常笑取出大麻草碾碎,从自己的日记本上撕掉一页卷成烟状。“林敏和小陶,我这一斧子下去,你们马上拿给伤口淋上酒精和碘酒,然后立即给他缝针,等缝完了就用云南白药给止血,再包扎好。”林敏噌他:“你别说了,我都被你说紧张了。”聂纪朗说:“反正我们手脚要快,弄完赶紧离开这里,不然会有更大的麻烦。” 一切准备就绪,聂纪朗取出一根绳子勒紧梁叔的大腿,随即扬起斧子,用尽全身力气砍下。暴雨中,一声苍老的惨叫刚起,便即被捂了下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致敬各位如在之读者 各位读者如晤: 本书的全部存稿已经发布完毕,今后的更新将可能会耗时漫长,毕竟我每天能投入到创作的时间确实不多。 这本书是我用五年的碎片时间写到目前的篇幅,今后将会继续用碎片时间写下去,直到我能全职投入到写作为止。如拙作有幸蒙得各位错爱,我恳请各位将拙作继续保留在书架上,这将是我最大的骄傲。 谨代表拙作全体幸存人类,以及作为人类的死敌——海婴,向各位致谢。 此致敬礼 处刑 2018年6月14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卷 最后赌局 隔墙耳(一) 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在竞争中真正决定胜负的关键,并不是我们手中的武器,也不是我们身体的肌肉,更不是什么所谓智商,而是那两只毫不起眼,长在我们脑袋两侧的耳朵。 耳朵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所吸收的信息量,堪称五官之冠。它决定了我们的思维,也决定了我们的智慧,甚至决定了我们的生死。 越是善用耳朵的人,越能在充满选项的世界中作出正确的选择。 他们会想尽办法扩大耳朵的收听范围,仔细聆听一切能进入他们耳朵的信息。 他们会调整耳朵的频道,将庞杂的信息分门别类,并从中提取关键的内容。 他们会将抽象的声音具象化,使之能为一切决定提供信息支撑。 请不要怀疑,耳朵已成为人类最后的救命稻草。 ==========隔墙耳========== 看着后视镜中越来越远的迪士尼,吕湘英只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卡在脑壳里面。 邓冠勋给他的地图上标明了一个位置,并告知了他接头的方式,说那里的人能帮助他离开上海。吕湘英本想详细了解一下情况,邓冠勋却催促他们立即离去,说只要他找到那个地方,那里的人会告诉他一切他想知道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在吕湘英与汤兰合力将尤凤仪的尸体抬上邓冠勋的车上时,他趁机问了他一句。 “我说过我是邓冠勋,或者也可以说是以为自己是邓冠勋的塔戛。但这并不重要。”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凭现在死了是她而不是你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会儿是傀儡,一会儿是人类,还有我明明被纳查瓦窃了脑,却一点事都没有。” “别问了。只要你找到那个地方,那里会有人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吕湘英一直琢磨着邓冠勋的话,心不在焉地开着车。一转忽间,他又想到年沐盈,想到陈华声,想到吴翠莺,还有梅若虎。他真的没有料到,这帮在太空中共过患难的人,竟然就这样死的死,散的散。在他眼里,他们都已经死了。他又想到高矮肥瘦,高的洪旭已确定是海婴基夸索,矮的杨处寒已被哈葛托扮演的严黄所杀,肥的严黄最后也被乱枪打烂了脸,唯独瘦子邵云天音讯全无。他竟然开始想念那个照顾了自己三天三夜,仿佛对自己情愫暗生的娘娘腔。他跟自己说,如果有生之年还能再碰上他,一定会给他一个最真诚的拥抱和吻。 他眼眶湿了。想到自己历尽千辛万苦方从蜂巢回到地面,而身边的朋友就只剩下汤兰,和那个仍被马百拉控制着的潘德念。人生实在太无常了,无常得十分荒谬,——即便在太空中死里逃生,他也不曾有过如此感慨。 “你千万不能杀了马百拉,”在他准备离开迪士尼的时候,邓冠勋如是嘱咐道,“他是唯一可以挑起立宪派两大氏族矛盾的关键,如果你杀了他,就等于迫使立宪派团结一致对付人类。海婴对复仇的执着要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他们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凭的就是对复仇的执着。” 想到立宪派,吕湘英自然会想到立宪派的死对头——宗氏派。他对宗氏派的印象,抛开纳查瓦的记忆不说,就只有之前在旅馆外目睹宗氏派冰岩氏族千夫长图卡牧亲自带兵围剿的事。而纳查瓦曾作为立宪派主席参谋的记忆告诉他,在宗氏派对海洋的恐怖统治下,立宪派发生了很多关键人员变节投敌事件。宗氏派控制了立宪派大多成员仍生活在海洋中的家人,那些至今仍留在立宪派的海婴,要么就是全家死绝,要么就是家人被转移。这也是为什么,立宪派明明比宗氏派早成立千百年,却在短短数十年内被宗氏派反客为主的原因。 海洋才是海婴的根,根被拔了,再大的树也得枯萎。 立宪派曾计划过反攻海洋,但为时已晚。他们有很多重要资源如今已被宗氏派所控制,所以他们只能偷偷摸摸活在地下,偷偷摸摸建立起各种据点,而他们的死对头却可以堂而皇之在地上大摇大摆。立宪派知道,若要与宗氏派分庭抗礼,必须得找一个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休养生息,远离海洋的内陆地区是最好的选择。然而,要让海婴生活在找不到咸水的地方,那无异于让海婴自杀。 本来,立宪派在漫长的扮演人类的岁月中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并在人类技术条件成熟时,在全球各大陆的内陆地区,依水建造了许多大型海婴生活区和工业区。“我们要将宗氏派吸引在沿海战区,阻止他们向内陆扩张。”在纳查瓦的记忆中,主席酋长耿卡吉曾有过这样的计划,“只要沿海战区能为内陆争取十年时间,我们就有足够的资本将宗氏派赶回大海。再争取多十年时间,我们甚至可以将宗氏派从大海里捞出来晒成干!”只是这个计划还没实施几年,立宪派与宗氏派在沿海地区的对峙便相继出现危机,以至于连保障内陆海婴基本生活的海盐亦无以为继。 吕湘英相信,当所有驻扎在内陆的立宪派海婴因无法生活而被迫返回沿海地区之时,就是立宪派覆派灭族,永无翻身机会之日。可以预见的是,宗氏派一旦解决了海婴之间的派系斗争,必然会空前强大起来。这对人类来说,绝对不会是一件好事。 吕湘英依照邓冠勋在地图上的标注,驱车驶进一所废弃医院的地下停车库。“你先把车停在负一层车库靠东的一面,那属于停车库的e区;一分钟后,再把车停到负一层靠北的一面,那属于停车库的a区,同样停一分钟;最后再把车停到负三层靠北的位置,那儿属于r区,然后就等人来找你。”按照邓冠勋的指示,吕湘英驱车依次停靠各个区域,最后在r区熄掉发动机,静候那个不知是谁的人前来联系自己。 过不多时,约莫八个拿着手电筒的人将吕湘英的面包车团团围住。其中一人走到驾驶座旁边,拿枪指着吕湘英,“你们是什么人?”是个女人。 吕湘英正想答话,但突然觉得这声音很熟悉,猛地一看,却被对方的手电筒照得睁不开眼。那女人声音都抖了,“你你是吕船长?”她放下电筒,吕湘英才看清她的面容,赫然是吴翠莺。他缓缓下了车,瞠目结舌地看着吴翠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你们你们没事?”吴翠莺擦去眼眶里的泪水,“吕船长,真的是你吗?” “真的是我。” “你怎么瘦了那么多?”她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以为你们全部都死了。”这时,她又看见汤兰,“死肥婆?你”话没说完,汤兰已经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说:“死肥婆没死,死肥婆回来了。” 吕湘英打开副驾门,让潘德念下车。吴翠莺看见潘德念,正想上去和他打招呼,却被汤兰拉住,“他已经不是潘哥了。”吴翠莺愣了一下,问:“你是说,他被傀儡了?”汤兰点了点头。吕湘英本以为这帮人会因为潘德念而激动起来,然而他们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只是相互交换着眼神。 一名中年男子走到潘德念跟前,上下打量着他。“你是鬼鸦?”潘德念犹豫半晌,忽然神情坚定地说:“我是海婴。” “那就是鬼鸦。”中年男子逼视着他,“你的鬼鸦身份是谁?” 潘德念激动了,连呼吸都越发急速,并把目光从中年男子的脸上挪开,似乎鬼鸦的称呼让他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中年男子突然一手捏住他的下巴,“小独眼儿,别告诉我你的鬼鸦身份是个娘炮。说!” “一名普通的警卫兵。”吕湘英觉得还是不要让他们知道窃居潘德念大脑的马百拉的身份,“我们刚从蜂巢逃出来。” 中年男子横了他一眼,“我没有问你。”又转向潘德念,“你说。要是有半句谎话,我就剁了你双手双脚。” 吕湘英见他如此威胁,当即表示反对,吴翠莺却拉住他,示意他不要冲动。中年男子瞪着潘德念,瞪得他心里发毛,但他还是牙关紧闭,像个倔强的孩子一样,一言不发。中年男子点着头,“行。”突然抽起潘德念的左手,拔出腰间的西瓜刀,奋力砍下! 在场的人只听见“咔”的一声,潘德念已倒在地上,捂住自己被齐腕砍断的左手高声惨叫。吕湘英哪里想到他说砍就砍,破口大骂着“我操你妈”,与汤兰同时扑向中年男子,却双双被对方的人一顿乱棍揍倒在地,继而被枪口抵住脑袋,反抗不得。 中年男子扔掉潘德念的左手,上前紧紧住他的嘴巴,让他叫不出声。“嘘别叫了。那手本来就不是你的,不过痛却是真的。”潘德念泪如泉涌,滴落在中年男子的手上,“所以为了你不要再挨痛,我建议你还是老实交代你的鬼鸦身份。” 潘德念颤着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什么?”中年男子把耳朵凑近他,“我听不清楚。”潘德念再说了一遍,中年男子微微一怔,但很短暂,随后放开了潘德念,并命人帮他止血包扎。 “你别介意第一次见面就闹出这么不愉快的事情。”中年男子摆摆手,让人放开吕湘英。吕湘英刚从地上爬起,便挥拳重重打在他脸,然后一手掐着他脖子,一手从腰间拔枪抵住他的脑袋,却听见身旁上膛声四起。 中年男子吐出一口唾血,“冷静点,别为了一只鬼鸦伤了和气。我想你为了来这里,肯定吃了不少苦,可别因为一时冲动而前功尽弃。” “他是我的朋友,你这婊子养的杂种!”吕湘英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是不是说漏了‘曾经’两个字?”中年男子说,“除非你也是鬼鸦。” 吕湘英不想和了多费唇舌,于是一手将他推开,从地上拾回潘德念的左手,并走到他跟前查看他的伤势。 断口很整齐,那中年男子下手时显然没有任何犹豫。“能能接回来吗?”潘德念哭着问。吕湘英回头看着吴翠莺,“你这里有能做断肢接驳手术的医生吗?”不料这个问题竟引来周围的人的窃笑。 “我们这里还有律师,还有法院,你们大可以刑事起诉我。”中年男子揶揄着说,“别拿那种眼神看我,”看见吕湘英愤怒地瞪着自己,他也回敬了一个极不友善的眼神,“那会让你很危险。” “你把他弄残疾了。”吕湘英说,“本来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存放他海婴的意识,他就能恢复正常。可你把他毁了。” “我没时间也没兴趣听你的拯救朋友计划。”中年男子为自己的手枪上了膛,“说吧,你们是什么人?是谁让你们来这里?又是谁告诉你我们的接头方式?” 吕湘英让汤兰照看潘德念,然后走到中年男子面前。“听说你们这里有个人叫汪秉台,”这个名字是邓冠勋告诉他的,说是这里的负责人,“我想他大概不会是你这样的杂种吧。”听见这个名字,中年男子神色逐渐谨慎,“这里没有人叫什么汪秉台。”吕湘英说:“没有汪秉台吗?那张秉台有了吧?”邓冠勋还告诉他,负责人真正的名字其实叫张秉台,汪秉台只是一个前置暗号,并且“汪”这个姓氏亦非固定的,而是根据接头信号发起人的数量之单双而定,如果接头信号发起人的数量是单数,这个姓氏的笔画就是单数,反之则是双数。那些一开始就说找张秉台的人,最后全部都顺利地找到了阎罗王。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一卷 隔墙耳 隔墙耳(二) 但是吕湘英万万没有想到,张秉台竟然不是人名,而是一个代号。准确地说是这个组织的该区域最高负责人的职称。 “就你们三个吗?”经历了停车场风波之后,吕湘英等人被带到了这所废弃医院的会议室。坐在他们面前的男人就是不久前才上任的张秉台,他看着大约三十来岁,身材魁梧,气质阳光,但却头发蓬乱,浑身湿透,满身血污,似乎刚遭遇了什么事情。砍断潘德念左手的中年男子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才仔细地打量起吕湘英等人。 “很抱歉……”张秉台指了指潘德念说,“我的人确实鲁莽了。” “还好被砍的是手,”吕湘英说,“要是被砍的是头,你这道歉的分量就显得太寒碜了。” 张秉台用毛巾擦着脸,“明白的。我也只是出于以前的礼貌习惯才道的歉。对了,请恕我冒昧,听你说话,你的舌头好像有些什么问题?” “这跟你没关系。”吕湘英冷淡地回答。 “明白的。”张秉台丢下毛巾,看着潘德念说,“我听说他是只鬼鸦,而且身份还很特殊。是这么一回事吗?” 吕湘英看一眼潘德念,“只是暂时的。只要找到合适的地方存放他海婴的意识,他就会恢复正常。” “那他的海婴意识可以给我吗?”张秉台说,“其实这也是出于以前的礼貌习惯才用的询问句,希望你能明白。”言下之意,就是马百拉的意识他要定了。 吕湘英嘴角微扬,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冷笑,“我们来到这里,你的人先砍我朋友一只手,接着你又毫不客气地问我要人,你们真的是那个叫邓冠勋所说的那帮靠得住的人吗?” “明白的。”张秉台点着头说,“因为我的人一开始并不知道你们是冠勋叫来的,所以确实有些失礼了。但其实你们也有一定的责任,如果一开始你们就说是冠勋叫来的,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先砍手后要人,这听起来我们确实是占了很大的便宜。要不这样吧,我想你们来这里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先把要求说出来,我尽量满足,之后你就把那海婴的意识给我。” 没等吕湘英作出答复,一阵男子的嚎哭声从会议室门外传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吕湘英循声望去,见门外有一行人推着一架推床经过,一名中年男子伏在推床上哭喊着妈,床上躺着一个人,如今已被一张肮脏得能拧出血的床单所覆盖,他们经过之后,地上遗下两行血辙。 “听说你们是小吴的朋友?”听见张秉台的声音,吕湘英才回过神来,“是的。” “想必那个断了右掌的陈老,还有那个姓邵的娘炮也是你朋友喽?” “他们还活着?”吕湘英激动了,想走近张秉台和他说话,却让砍断潘德念左手的男子拦住。“汉生,”张秉台跟那男子说,“让他过来。”唤作汉生的男子这才让开道。吕湘英坐到张秉台旁边,“那他们当中有没有一个姓年的女人?” “我好像听小吴说过,但没见过。”张秉台说,“就连小吴他们也不知道她去哪了,甚至不知道是死是活。”吕湘英的心当场沉了下来,仿佛一根生命的支柱就此倒塌,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年沐盈在他心里仍保留着如此分量,足够让他突然消沉下来。“我想见一下陈老和邵云天,”他说,“他们人在哪里?”张秉台说:“你别着急,他们在我们一个后勤据点里帮忙。不过我很好奇,小吴和陈老真的是从太空回来的吗?” “是的。”吕湘英说,“是我带他们上太空,也是我把他们带回来的。” “听你口气,你好像是船上的重要人物。”张秉台饶有兴致的看着他,“那你是姓聂还是姓吕?” “姓吕。” “那你们就是二十年前,开着那艘叫‘逐日’号的太空船上太空的那帮人喽?”张秉台继续问。 “我想小吴都应该跟你说过吧。”吕湘英显得有点不耐烦。 “她是说过,只是我想亲自确认一下。”张秉台微作一笑,“其实我是个太空迷,二十年前我也有报名,只是没选中。”汤兰接过话,“幸好你没去,那里除了无边无际的黑,就什么都没有。”张秉台看着她,“你也是从太空回来的?”汤兰指了指身旁的潘德念,“我跟他都是试航员。” “了不起啊!”张秉台赞叹着说,“我真是羡慕你们,最起码你们不用亲眼目睹世界末日来临时的场面。”汤兰淡然地说:“只能说我们各有各的幸运,也各有各的不幸。”张秉台点着头,“说得有道理。”随后目光又回到吕湘英脸上,“我听小吴说,你们和那姓严的去找‘逐日’号之后就杳无音讯,我当时就料定你们凶多吉少,因为我知道那姓严的是一只鬼鸦。他们那个人民广场站的圈养区因为鬼鸦数量不够,所以没对你们窃脑。结果你们统统被骗了,还被绑到了蜂巢,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你们竟然能跑出来,看来冠勋从中帮了你们不少忙。” 吕湘英心头一个激灵,“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啊。”张秉台微微一笑,“不知道多一点,很难在这世道活下去。我还听小吴说,有一位姓梅的试航员也跟着你们一起去‘找船’了,怎么没看见他?”吕湘英觉得十分奇怪,“为什么你独问他?”张秉台沉吟了好一阵子,才说:“刚经过门口的人你都看见了。躺在床上的那个,是她老婆,趴在床上哭的那个,是他儿子。” 吕湘英只感到像有无数炸药在脑海中爆炸一样,“你……你说什么?”张秉台问得更为直截了当,“他死了是不是?”看见吕湘英错愕的反应,他已然猜到了答案,“那你们真是上辈子积了厚德,竟然被绑到蜂巢还能活着出来。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你们三人当中,真的就只有他是鬼鸦吗?”说话间,他目光投向潘德念。 “你说什么?”吕湘英尚未在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张秉台凝视着他的眼睛,“我是说,你们三人当中,真的就只有那独眼是鬼鸦吗?”吕湘英不想和他慢慢解释,索性直接问他,“你这里有什么验证的方法吗?” “土方法倒是有几个。”张秉台漫不经心地说。“签名还是拿筷子夹东西?”吕湘英问。“都有。”张秉台走到门外的过道上,招呼来一男一女。男的约莫二十五至三十岁,皮肤又黄又黑,脸颊凹陷得大概只要侧起脑袋就能装上半碗水,想是营养不良;女的大概二十岁刚出头,除了一头长发、相对柔和的面部轮廓和五官,身上再没有其他性征能说明她是个女人。 “跟你们介绍一下。”张秉台先指着那男人,“他叫楚杰,”又指着那女子,“她叫宋玉芝,是负责维持我们内部治安和身份核实工作的。——你俩准备一下东西。”楚杰点了点头,从身上取出若干东西,包括:一支只有半截的铅笔、一本泛黄的笔记本、一双筷子、几颗骰子、一副扑克和一盒儿童看图识字卡。 吕湘英知道签名和筷子的识别原理,但对骰子、扑克和儿童看图识字卡却一头雾水。楚杰和宋玉芝并排坐在会议桌前,示意可以开始。“既然你说那独眼是鬼鸦,那就先让他试试。”张秉台让潘德念对着楚宋二人而坐,“怎样?你的手还疼吗?”潘德念瞪着他,“我就是海婴,还有什么好验?”张秉台轻轻拍着他肩膀,“放松点,你就当玩个游戏。” 这时,楚杰给他递上铅笔和笔记本,“把你们三人的名字各写一遍。”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机器一样,听不出半点感情。潘德念接过笔,在笔记本上写下“疾游氏族酋长之子马伯拉”,“丑陋的人类吕湘英”,“丑陋的人类汤兰”。张秉台拿过笔记本,“如果你真是鬼鸦,你这笔迹也算是下过苦功了。”他转向吕湘英和汤兰,“你们都应该知道,除非鬼鸦受过特殊训练来学习和模仿本人的笔迹,否则一个简单的签名就能让他身份暴露。然而这个方法并不适用在那些你第一次看见他写字的人,因为你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一贯笔迹。”吕湘英当然知道,他们就是因为这个问题才会被哈葛托骗离地铁站。 “所以第当遇到这种情况,”张秉台继续说,“就需要进行更多的检验环节。”他朝楚杰点了点头,示意可以继续。楚杰给潘德念递上筷子,并让他夹起骰子。潘德念也照做了。张秉台说:“如果他是鬼鸦,那只能说他也专门学习过使用筷子。但是,由于鬼鸦从窃脑到外派之间,一般不会有太多时间用来训练人类各种行为和习惯,所以只要增加几个相关的环节,绝大部分鬼鸦都会露出破绽。” 这时,宋玉芝开始洗那副扑克。“平时有玩扑克游戏吗?”她问潘德念。后者不禁一愣。“我知道你们鬼鸦平时不玩扑克,”宋玉芝说,“你就想想你霸占的这个人类以前都玩过什么扑克游戏。”潘德念思忖片刻,说:“他以前有玩过一种叫锄大地,一种叫斗地主的扑克游戏。”宋玉芝说:“那就斗地主吧。现在让你挑一手牌,然后再轮到我挑,规则是我先出牌,但结果一定要你赢。挑吧。”说着,就把扑克牌正朝上散开在桌面上。 潘德念一时怔住,手僵在半空挑不下牌。吕湘英留意到他的眼神在扑克牌上整整来回扫视了半分钟仍下不去手。“行了。”张秉台终止了这项检验,“直接下一个吧。”宋玉芝收起了扑克,取出了儿童看图识字卡,“一会儿我会向你展示图片,你要不经思索地告诉我你看到的是什么。”没等潘德念准备好,她已展示出第一张图。 “猫,狗,猪……”一开始,宋玉芝展示图片的速度并不快,但随后却越来越快,“老虎,狮……不对,还是猫……这个,我没看清楚。能慢点吗?那是黄……不对,是橙色……”最后,潘德念已完全跟不上了。“毫无疑问,他就是一只鬼鸦。”张秉台一面拍着潘德念肩膀,一面和吕湘英说,“你看懂这些验证方法是什么原理吗?” “大概看懂。”吕湘英回答,“他们不曾在人类社会生活过,所以没有养成相应的认知和习惯,那些人类烂熟于胸的事物,对于他们来说则需要思考时间来辨认,而这个思考时间就是他们最大的破绽。” “大概就是这样。”张秉台绕到过桌子,来到楚杰和宋玉芝旁边,摆弄着桌面上的东西,“反正就是拿一些鬼鸦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来测试他们。”吕湘英问:“如果是那种有人类社会生活经验的鬼鸦呢?”张秉台拿起几颗骰子在桌面上旋转起来,“你是说哈葛托是吧?”他抬起半边眼皮看着吕湘英,“如果碰上像他那样的鬼鸦,你除了认栽,恐怕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拾起其中两颗正在旋转的骰子,分别扔给吕湘英和汤兰,“不过据我所知,像哈葛托那样的鬼鸦,如今一千个里面恐怕也找不到一个。而且再过几十年,就算人类还没有灭绝,但像你我这样的有过正常社会生活经验的人估计都死绝了,到时这种方法也就不会有人去用了。” 吕湘英看着手中的骰子,突然觉得有股难以排遣的郁结萦绕在心头,仿佛走进了一条没有回头路的死胡同。人类的文明正以一个非常快的速度在消失,很快——可能根本不需要几十年,而只需要十年八载,或许更短——就不会有人知道他现在手上这颗骰子是用来干嘛的。 张秉台敲了敲桌子提醒他们,“该轮到你俩来验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一卷 隔墙耳 小声明 新 各位读者如晤: 由于鄙人另一部书《王者荣耀之最强龙套》获得了王者征文的短篇奖,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都可能要全力码那本。幸而那是一部短篇,字数暂定在12万字左右,所以也不难完成。但在此阶段中,作为搬砖上班狗的我,实在没有精力多码一本。所以拙作《倒影》会在码完《王者荣耀之最强龙套》之后再续码,望各位海涵。 万二分歉意笔墨难以尽诉,但恳请各位相信,我不会太监《倒影》,毕竟这书花了我五年的心血。 罪人:处刑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一卷 隔墙耳 隔墙耳(三) 新 来到废弃医院的太平间,吕湘英远远凝视着那个伏在母亲尸体上痛哭的男子。刘汉生越过吕湘英,走到那男子身旁说了几句话,男子抹去眼泪回过头来,用惊疑的眼神看了吕湘英一眼,然后信步走了过来。 “你是当年驾驶‘逐日’号的宇航员?”男子直截了当地问。 “我是‘逐日’号副船长,吕湘英。” “那我爸呢?就是梅若虎。”男子激动地抓住吕湘英的肩膀,“他人在哪儿?他人在哪儿!?” “你爸他回来了……”吕湘英语带悲伤地说,“但是……” “但是什么!?” “他被人杀了。”吕湘英红着眼看着他,两行眼泪滑下脸颊。 男子两臂颓然垂下,目光空洞,回头看了一眼母亲的尸体,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泪如泉涌。吕湘英看着他一面笑一面哭,一面哭一面后退,最后蹲在太平间的角落里,昏暗的空间里回荡起令人心碎的凄楚哭声。吕湘英只觉得心头如被刀剜般痛,暗暗自责若不是当时轻信他人,眼前这男子又怎会承受雪上加霜之痛。 哭将良久,男子才在角落里低声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被人狙杀的。”吕湘英回答。 “鬼鸦干的吗?”男子问。 吕湘英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但他并不确定对方有没有看见他摇头,“据我所知,那个人不是鬼鸦,起码在当时还不是。” 男子在角落里抬起眼看他,“你刚刚说,他是被狙杀的,是那种反器材狙击吗?” 吕湘英没有说话,他觉得男子已经猜到凶手是谁。男子站了起来,走到吕湘英跟前,眼神中充满了浓烈的恨意,“杀死我妈的那帮人里,也有一个使反器材的狙击手,听说他在上海无差别地杀了不少人,不管是人类还是鬼鸦,都会在尸体上刻下他的名字。你告诉我,杀我爸的是不是也是他?” 吕湘英仍是没有说话。 当天晚饭,吕湘英毫无食欲。尽管这顿晚饭是他自回到地球以来,最正常的一顿饭——既不是吃那种白浊糊,也没有什么导管扎在他头上强迫他进食——但他的注意力,却全都在那个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梅胜蓝身上。 食盘上是一些发霉的面包,隔墙耳自己种的玉米、西红柿和土豆,外加少量陈年面条和午餐肉,这在当今世道已算得上非常丰富,但吕湘英却连哪怕一颗玉米都吃不下去,只好将所有食物留给汤兰。 “自责厶啥意义。”汤兰看穿了他的心思,“你就算把自己活活饿死,梅哥也不会复活。” 吕湘英拍了拍她肩膀,然后默然离场。 晚饭过后,张秉台又找到了他,问他有什么打算。 他跟吕湘英说,“留在沿海地区是很艰苦的”,所以只要吕湘英愿意,他会看在邓冠勋的面子上,想办法把他们送出上海,并写一封介绍信,让他投靠隔墙耳在南京的据点,但无法保障他去南京的路上的安全,而且潘德念必须要留下。 除此之外,他还向吕湘英提供第二个选项:留在本地,加入隔墙耳,在海婴眼皮底下发动没有硝烟的情报战,直至把那些乌鸦脸的家伙赶回大海为止。 但吕湘英没有马上答复。他心中还有太多疑问,而且他大脑里还有个定时炸弹——那个不知道何时会夺得身体主导权的纳查瓦——所以有些问题他必须要搞清楚才能作出决定。 这时候,他想起了邓冠勋说过,只要他来到这里,就会有人解答他的疑问。然而他不知道如果他直接告诉张秉台,说自己脑子里有个海婴,还是个参谋,将会受到怎样的对待,所以他决定先试探一下对方的口风。 “我那个朋友,潘德念,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脑子里的海婴?” 张秉台凝视着朦胧的月色说:“我们会想办法把他逼出来。” “怎么逼?” “酷刑。”张秉台说,“除非他自愿出来,但他倘若赖着你朋友的脑子不走,我们只能对你朋友动刑,他如果忍受不了折磨,自然就会出来。” “有过成功的案例吗?”吕湘英问。 “有……”张秉台言不由衷地说。 “你好像没把话说完。” 张秉台深呼吸了一口气,看着吕湘英,“成功的案例倒是有过,但不多,毕竟如果这么容易就能把他们从别人的脑子里逼出来,事情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怎么说?” 张秉台轻轻拍着医院走廊的栏杆,似乎在组织着合适的语句。“这样说吧,酷刑在某程度上确实会对鬼鸦造成痛苦,但如果鬼鸦承受不了,出现意识昏迷的情况,或者碰上个硬茬,死活不出来,那我们就没办法继续下去。” “照你这样说,那些不成功的人会怎样?”吕湘英问。 “我们会先开会商量,看这个人或者他脑子里的鬼鸦是否还有活着的价值。”张秉台的语气中透露出一股令人畏惧的冷酷,“如果有,我们就把他关起来,再作定夺,如果没有,就直接弄死算了。” 吕湘英不禁陷入郁结。如果马百拉出现张秉台说的那种情况,那就算不弄死,也得被关起来。由此再想到自己,他可不想刚逃出蜂巢,又被关在医院。 之后,他们又聊些有的没的,吕湘英亦由此知道,张秉台原来叫刘长荣,是砍断潘德念左手的刘汉生的哥哥,事变前两兄弟都在上海某个港口工作,负责管理码头上的智能叉车。聊到一半,张秉台突然问到邓冠勋的情况,吕湘英只将他在蜂巢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他,忽然想到一些事情,便又问张秉台,“他(指邓冠勋)和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关系不浅,”张秉台笑着说,“但不能告诉你更具体了。我想你也不希望知道得太多。” “但他好像也是个鬼鸦。”吕湘英说,“他帮我离开蜂巢之后跟我说过,他是以为自己是邓冠勋的塔戛。我不是很理解他这话的意思。” 张秉台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他真的这样跟你说吗?” 吕湘英也察觉到他神色有异,顿时踌躇起来。张秉台继续说:“一般来说,知道这件事的人,我们隔墙耳都是不留活口的。”吕湘英感到气氛十分不妙,当下解释道:“可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这就是我困惑的地方,”张秉台盘起双手看着他,“要不然,在你说出这话的同时,你就已经死了。” 这时候,刘汉生走了过来,在张秉台耳旁说了几句。他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吕湘英说:“吕副船长,虽然你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但只要你的立场正确,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我就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立场是正确的机会。”说着,他转过脸去看着刘汉生,“带上他,反正那个东西也需要有人去验证一下。我想,这就是冠勋让他来找我们的原因。” 听完张秉台莫名其妙的话,吕湘英就被莫名其妙地带走,之后刘汉生找来一副手铐,又莫名其妙地将他与自己铐在一起。医院大堂聚集着十数名武装到牙齿的人,他们一看见张秉台和刘汉生,便立即整齐地列起了队。吕湘英认得出,梅胜蓝就在其中。 天又下起了雷雨,张秉台在隆隆雷声中朝他们讲话,“各位左右看一下,我们当中都少了谁。”待众人看完,他才继续说,“我希望大家都能记住那些昨天还很鲜活,现在却已消失了的面孔。他们都在昨晚的行动中牺牲了,但令人痛心的是,我们的任务却没有完成。如果我们就此罢手,那他们的牺牲将会毫无意义。所以今晚,我们不光要完成任务,还要让对方血债血偿。” 十数人不约而同地叫道:“血债血偿!” “那么出发吧,我会在这儿等各位的好消息。” 十数人迎着暴雨走出医院,张秉台忽然叫住了梅若虎的儿子,“胜蓝,你过来一下。”梅胜蓝转身走到张秉台面前肃然立正,后者跟他说:“听说吕副船长已经告诉了你,杀你爸的凶手是谁了,是吧?” 梅胜蓝点了点头,“是的。” “那真是天降正义。”张秉台说,“今晚,我要你提着他的脑袋回来,你能做到吗?” 梅胜蓝双腿一并,胸膛一挺,“保证完成任务。而且在公在私,我都没有半点放过他的理由。” “很好。”张秉台拍了拍他肩膀。 吕湘英由刘汉升带着,随那十数人一起出发。他们,目标就在这间工行里,”他跟队伍交代着,“而且姓梁的受了重伤,狙击亦不知所踪,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咱们一会儿就按照计划,从侧门强闯进去,速战速决,尽快摧毁那东西。” 听到“姓梁的”三个字,吕湘英顿时眼前一亮,“你是说那个什么梁叔也在里面?”领队的人看了一眼刘汉生,不知道是否该向吕湘英透露信息。刘汉生接过话,“如果你所说的梁叔,是那个背着柄反器材,满上海杀人留名的老头的话,那就是他了。” 吕湘英只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能不能给我武器?哪怕是一根铁棍也好,我要亲手杀了那老头!” “要杀也轮不到你动手。”刘汉生看了看梅胜蓝,“胜蓝他妈就是死在这帮人的手里。” “我爸也是。”梅胜蓝补充道。 吕湘英紧紧握住梅胜蓝的手腕,“我对不起你爸,要不是当时我太天真,他断然不会那样莫名送命。我发过誓要替你爸报仇,我不会让他死那么痛快的!”。 梅胜蓝看了看刘汉生,又看了看吕湘英,“那我们就一起报仇吧!”说着,两人同仇敌忾地握了握手。 领队的人随即下令所有人关掉手电筒,然后坚定地说了一句,“行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一卷 隔墙耳 隔墙耳(四) 新 今晚这场雨很大,甚至比昨晚那场更大。陶恩龄坐在业务大厅的窗台上,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摸出一个打火机,然后点起火,映照着洒落在窗台上的雨水。 她发现小的雨水珠可以攀附在窗户上,但当它与其他水珠相聚加重就会坠落,她胡思乱想了片刻,仿佛感觉到其中有着什么喻意。 以往当她感到寂寥的时候,她总会翻出她的画册,去看她靠想象画出来的全家福和家人,但那本画册在昨晚丢了,或者被火烧了,自此她的心头便觉得空荡荡的,仿佛凭空多了一个洞,而且还汩汩地流着血。 忽然间,她感到手指灼痛,打火机脱手掉落,但没有掉到地上,因为有人帮她接住。 “在窗台玩打火机不是很理智,”常笑把打火机还给她,“这等于跟别人说我们在这儿。” 陶恩龄将打火机收回口袋里,继续抱膝面向窗外。 常笑清了清嗓子,语气有点犹豫。“那个……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陶恩龄仍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半点反应。 “我决定了,”常笑继续说,“我不想再跟他们待一块了。我或许明天就走,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去哪儿?”陶恩龄回头看着他,漆黑中她甚至看不清常笑的面貌,“我也想走,但不知道该去哪儿,更不知道离开他们我们能不能活下来。” 常笑没有再说话,因为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可我真的很想走。”陶恩龄捧着常笑的脸,深深地吻了一下,“有时候我甚至任性地想,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儿,活多久,这都不重要。但这又好像太自私了,毕竟留在这里,生存的几率比在外面任何地方都要高,我总不能因为我难受,就剥夺了你生存的机会。” “可是我也难受。”常笑握着她的手说,“我们昨晚被放弃了,要不是那鬼鸦,我们早就死在火海里。他们从一开始没想过要回来救我们。” “其实你可以换个角度去想,”陶恩龄说,“如果昨晚是换了他们被困在那儿,你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们吗?” 常笑愣了一下,随后才说:“起码我会尝试一下。” “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尝试过?”陶恩龄问,“你问过他们了吗?” “难道你没有丝毫觉得他们无情无义吗?”常笑问。 “有,但我不怪他们。”陶恩龄说,“换我也会这样做。” 常笑越来越不明白她的立场,“可你不是说你难受,想离开他们吗?” “我难受并不是因为这件事。” “那是因为什么事?” 陶恩龄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自己一直没有融入这个群体,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成了累赘。” “是谁给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吗?”常笑问,“是霍竞凯那混蛋吗?” “没有。”陶恩龄说,“谁都没有挤兑过我,只是我挤兑我自己。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毫无作用,尤其在昨晚这种感觉更为强烈。跟你们一起求生的这几年,我越发觉得,我根本不适合这世界。我之所以到现在还活着,完全是因为你们的庇护。我不属于这世界,或者曾经属于过,但现在我已经是这世界的异类。”说着说着,她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我学不会这世界当下的规则,也适应不了。”她继续说,“我只想要那么一点点地方,哪怕只有几平米也行,在里面我不需要遵循目前这种丛林法则,可以按我的想法过我想过的生活。你说这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吗?” 常笑没有回应,陶恩龄自嘲着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幼稚?” “不幼稚,不幼稚,我的床就有几平米,你要不要来过你想过的生活?”陶恩龄不禁吓一大跳,因为她并不认识回应者的嗓音。她正要大叫,却被人一手捂住嘴巴,那人窜到她身后,拿匕首贴着她的颈项,她能清楚感觉到那冰凉的触感。 “嘘……放松。”那人跟她说,“你要是大呼小叫,你小情郎的脑袋就会从他脖子上滚下来。”说着,将她连拖带拽,拽进了银行的办公室。 来到办公室,陶恩龄只觉得浑身发冷般颤抖。她是害怕了,因为此间竟站着十数人,一个个看着凶神恶煞。挟持她的人将她带到办公室的角落,期间还对她上下其手,该摸不该摸的地方都摸了个遍,甚至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直达最敏感的部位,她无法反抗,只能默默忍受。 “身材不错。”那人说着,然后猛地将她推进打印房。陶恩龄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一个似乎是他们的带头人信步走了进来,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手提着电筒照着她的脸,“你叫陶恩龄是吗?”她点了点头,对方继续问,“你的小情郎叫什么?” “常笑。”陶恩龄答。 “很好。”带头人拔出匕首架在她脖子上,“你的小情郎已经把里面的情况供了出来,但他的样子太狡猾,我信不过他,所以需要再跟你核实一下,倘若你说的跟他说的有半点出入,我会先让我的人轮奸你,然后再把你们的人头整整齐齐地放在那桌子上当装饰品。明白吗?” 在刺眼的电筒光下,陶恩龄看见对方手上武器那慑人心魄的金属质反光,早就失去了反抗的动力,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先跟我说一下里面的情况,有多少人,多少武器,里面有没有其他出口?”带头人问。 陶恩龄想了想,说:“如果不算我俩,里面还有八个人,其中有一个孕妇、一个小孩、一个断了腿的老头,能战斗的就只有五人,分别是三男两女。武器方面大概有几柄自动步枪和手枪,但已经没多少弹药。至于里面有没有其他出口,我就不太清楚,我们来到这儿才没多久,还没仔细巡查。” “他们在什么位置?”带头人问。 “就在业务柜台后面的员工休息室里。”陶恩龄说。。 带头人满意地笑了笑,“恭喜你,你俩说的基本一致。”然后他回头朝身后的人说,“胜蓝、小韬、色鬼、叶俊,你们带那男的进去,让他把对方能战斗的人一个一个引出来,我们逐个制服。记住,擒贼要先擒王,你们要让他先把他们的老大引出来,还要着重跟他强调,如果他敢耍花招——”他回过头来,凌厉地看着陶恩龄,“我会让他现场观赏他女友的轮奸大会。” “我可要第一个上啊。”那个被称为色鬼的人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一卷 隔墙耳 隔墙耳(完) 新 割开极具韧性的止血绷带,聂纪朗看见梁叔左腿截肢处的伤势,情不自禁松了口气。 “伤口处理得不错,没有化脓,老家伙算是捡回一条命了。”他看了看身旁的阿昆和小霖,“还好咱们果断给他截肢,要不然细菌感染,引起败血,那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救他不了。”说着,他摸了摸小霖的脑袋,“等你爷爷好起来,我们再给他做一条假腿,他就能像以前一样走路了。” “真的吗?”小霖瞪着大眼问。 “骗你是小狗。”聂纪朗笑着回答。 小霖回头看着阿昆,“爸爸,小狗是什么?” 聂纪朗与阿昆对视一眼,然后问小霖,“你难道没见过狗?” “见过。”小霖说。 “那你又问小狗是什么?”聂纪朗疑惑地看着他。 “狗都很凶,会吃人。”小霖张牙舞爪地摆出一副凶相,配合着孩子独有的肢体语言,甚是可爱,“它们有些会爬墙,有些跑得很快,爷爷以前经常把狗打死烤来吃,但都是远远地打。爷爷说,那些狗啊猫啊都很凶很凶,要是被它们发现就会很危险很危险,所以要离它们远远的。但你说的小狗听起来好像不是我见过的那些狗。” 聂纪朗这才明白,小霖并不是没有见过狗,只是没有见过温顺的狗。他也懒得向孩子解释如今世上没有东西,转而看着阿昆,“换了平时,他一天洗一次伤口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你看上海这些天,天天在下雨,这种天气对他的伤势很不利,很容易感染,所以他至少要一天洗两次。可是你也知道,我们的药物很紧张,还需要留着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所以……你明白吗?” 阿昆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明白。明天我就出去找药品。” “我告诉你,上海是待不下去了。”聂纪朗伸出五个指头说,“从事变至今,整整五年了,城市里的资源基本都搜刮殆尽了,而且沿海城市还是鬼鸦最活跃的地方,他们天天没事成群结队地在外面跟我们抢资源,所以你甭想能在这附近找到药,除非有什么狗屎运砸你头上。” “爸爸,狗屎运又是什么?”小霖在一旁问。 阿昆没有搭理他,只和聂纪朗说:“可我们没办法离开上海,鬼鸦在全上海的主干道都设了卡,闯卡的风险太大了。” “但我们有别的选择吗?”聂纪朗严肃地说,“你想想,当哪天上海再也找不到吃的时候,你是宁愿饿死还是宁愿闯卡?还有,你媳妇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就算你不吃,她能不吃吗?就算她也不吃,你们的孩子能不吃吗?再说她生孩子——”言间,他回头看了一眼在不远处与林敏聊天的曼君,确定她听不见他们的对话,才继续往下说,“咱要是没准备好药物,她就等于两条腿都踩进了鬼门关。你知道以前古时候,产妇的死亡率有多高吗?现在就是古时候了。” 阿昆越听,眉头越发紧蹙。 这时候,小霖又插嘴问:“爷爷什么时候能醒来?” 聂纪朗看了一眼兀自昏睡不醒的梁叔,凑到阿昆耳旁,用吐气般轻微的声音说道:“梁叔老了,这次受那么重的伤,已经不可能恢复以前的状态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真没听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阿昆错愕且略带怒气地瞪着聂纪朗,“他就像——不——他简直就是我爸,没有他就没有我。” 小霖在旁搭腔说:“阿昆叔叔也是我爸。” 聂纪朗苦笑着叹了口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物资短缺的情况不会因为你们情同父子而有丝毫改变,你总有一天要在他与你媳妇之间作出选择。”说完,他递给阿昆一卷干净的绷带,站起来像个长者般拍了拍他肩膀,然后转身离去。 他来到曼君和林敏旁边,两位女士亦主动停下了闲谈。聂纪朗微笑着和曼君说:“怎么样?胎动正常吗?” 曼君点了点头,“越来越频繁了,还经常把我肚子踢得一鼓一鼓的。” “那你可得多向林敏请教,她可是过来人。”他看着林敏,却发现对方连眼神也懒得回敬自己。 曼君握住林敏的手,“是的,敏姐她很耐心地教我。不过现在最麻烦的就是时间没了,我也算不准自己到底怀孕了多久。之前我还拿个本子记住天数,但经历了好些事情之后,那本子也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后来也就索性不记了。但敏姐说,看我样子,是快要生了。” 聂纪朗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突然想起团队里负责管理药品的人,左右顾盼了一下却没看见,“你们有看见常笑吗?” 曼君摇了摇头,“敏姐,你有看见吗?”林敏冷笑一声,“谁知道,或许又被困在哪里等着被火烧死。” 聂纪朗知道她在责怪自己昨晚打算放弃常笑和陶恩龄,但也不和她争辩什么,只丢下一句“你们接着聊”,便四处寻觅常笑和陶恩龄的身影。 这时候,业务柜台外面传来常笑惊骇的声音,“朗哥!快过来,恩龄她受伤了!” 众人被他没由来的惊叫,顿时慌了神。“她怎么受伤的?——凯子,快过来!”聂纪朗叫上霍竞凯冲了出柜台。林敏和年沐盈也想跟上来,但被聂纪朗拒绝了,只让她们留在柜台里。聂霍二人跑到黑呼呼的业务大厅,举起手电四处照了一下,却没见人。 “常笑!”霍竞凯大叫道,“你在哪儿?” “在这儿!快过来!”办公室方向传来常笑的声音。二人当即跑过去,聂纪朗一边跑一边问:“她怎么受的伤?是不是有其他人来过?”当他们冲进办公室一看,心里顿时凉了。 办公室里站满了聂纪朗所说的“其他人”,而且一个个正举枪指着他们,想迅速退出来,身后却同样有人拿抢抵住。 “对不起朗哥。”常笑站在人群中说,“他们拿恩龄来威胁我。” “常笑,你他妈果然会为了那个女人而卖我们!”霍竞凯骂道。 那些“其他人”三两下就将他们的武装解除,并让他们蹲在墙角处。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人,聂纪朗一开始看不清他是谁,但对方却惊讶地叫出他的名字。 聂纪朗只觉得那声音很熟悉,却一时说不出是谁。对方转过手电照着自己,“你还认得我吗?”聂纪朗只看了他一眼,脑子顿时一片空白。 “湘……湘英?” 与吕湘英铐在一起的刘汉生问:“你确认他就是你的同事聂纪朗是吧?” 吕湘英错愕地看着他,“你们一早就知道他在这儿?” 刘汉生没有回答他,只蹲在聂纪朗面前,“聂船长,幸会了。昨晚多有不礼貌,请你多多包涵。” “昨晚的就是你们?”聂纪朗问着,又看向吕湘英,“也就是说,昨晚你也在他们当中?” “不好意思,聂船长,”刘汉生说,“现在还没到你的提问环节。昨天的事情其实是个意外,我们本来只想找你要一样东西,结果你们却把我们的人给抓走了,我们没有办法,只好用最粗暴的方式和你们打招呼。” “你们想要什么东西?” “不着急,今晚咱们有的是时间。”刘汉生说着,便命人拿东西堵住聂霍二人的嘴,然后让常笑故伎重演,继续去把其他人引出来,如此再二再三,林敏、年沐盈和阿昆都被一一控制了起来,业务柜台里只剩下曼君、小霖和兀自昏迷不醒的梁叔。 吕湘英和年沐盈相见的那一刹,两人都突然像石化一般愣住。他们可能做梦都没有想到,彼此间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遇,而且连聂纪朗也在场,让他们这段三角关系又再纠缠到一块。如果世界上真有某个神祇操控着人类的命运,那他大抵是个爱看别人尴尬的家伙。 刘汉生得意地走到他们跟前,轻轻鼓着掌,“啊哈……恭喜各位一家团聚。”他朝众人报以一个极不友善的微笑,“既然人都到齐了,咱们就把话敞开说明白。这次冒昧拜访,主要是为了两件事。咱们先说第一件吧。”言间,他看向聂纪朗,“呃……聂船长,把那个东西交给我吧。” “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东西。”聂纪朗说。 “一个人工智能的芯片,”刘汉生说,“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应该把它称为夸父。” 聂纪朗顿时怔住,冲口就问:“你要它干嘛?” “这东西牵扯得有点儿大,一时半会也跟你说不清楚。”刘汉生故作为难地摸了摸下巴,“反正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交给我。” “你凭什么觉得它在我这儿?”聂纪朗问。 刘汉生看了看吕湘英,“他告诉我们的。” “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们?”吕湘英一脸愕然。 “你在蜂巢的时候,大脑记忆被拷贝了,记忆显示,最后接触夸父芯片的,就是聂船长。”刘汉生说,“然后我们得到了这个信息,所以才会有昨晚的行动。”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聂纪朗?”聂纪朗问。 “刚儿吕副船长不是已经把你指认出来了吗?”刘汉生说着,回头得意地看了吕湘英一眼,“开个玩笑,别当真。但确实也是吕副船长帮我们确认你的身份,因为他被拷贝的记忆里,就有你的相貌特征。” 聂纪朗看了一眼吕湘英,见他的神色也十分难看,便猜想他是被利用了。“这天大地大,你们怎么就知道我在上海?”他问。 “咱们不要把问题无限扩展下去了,反正我们有准确的信息来源,不光知道你就是聂纪朗,还同样知道夸父就在你身上。”刘汉生凑到聂纪朗面前说,“所以,你可以把它交出来吗?” “我把它放在别的地方了。”聂纪朗已然明白,对方是有备而来的,而且早就摸清了自己这帮人的底细。但他又不愿意轻易交出夸父,否则谁知道对方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后,会怎样对待他们。因此他还补充道:“我只和能做主的人谈,你做得了主吗?” 刘汉生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缓缓站了起来,目光在聂纪朗等人面上浏览了一遍,然后指了指霍竞凯,“把他的头砍下来。” 三人当即上前把霍竞凯强行拖了出来,人们当场炸了锅,霍竞凯挣扎着冲聂纪朗大叫:“朗哥!救命啊!快告诉他啊!朗哥!你不会为了那个东西而见死不救吧!?”然后又冲刘汉生说,“这位大哥,那东西他一般是放在身上的,你搜搜!求求你,放过我吧。” 刘汉生命人去搜,却没有搜出来。他朝那个色鬼点了点头,色鬼提着一把开山刀,让人把霍竞凯摁跪在地上,一手揪住他的头发,一手举刀朝他后颈砍下。 “我给你!”聂纪朗大叫道,“我给你!但你一定要答应我,拿了东西就要放我们走!” 色鬼停下手,等待刘汉生的指示。。 “太迟了。”刘汉生淡然地说。 色鬼冷冷一笑,挥刀奋力砍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二卷 囚婴计划 囚婴计划(一) 新 如果说我们和海婴之间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两者都认为,情报是主导战争的关键所在。 海婴会用尽办法从我们身上获取情报,不管是威逼利诱、酷刑加身,抑或被带到蜂巢戴上各种信息导管,甚至是亲自跑到你脑子里搜索,他们总有各种办法在你身上获取他们想知道的信息。 这也是为什么海婴时常骄傲地声称人类在他们面前没有秘密。 相比之下,我们要从海婴身上获取情报就困难得多。他们强壮,凶猛,我们几乎不可能将他们生擒控制,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灵肉分离,将自己变成一具没有意识,不会吐露任何秘密的活尸体。 但所幸的是,他们喜欢窃进人类的脑子里。只要他们一旦成为人类,事情就会简单得多。 而我们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将海婴关进人类的大脑,再像挤海绵一样,把他脑子里的东西挤出来。 人类,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海婴的囚笼。 =====囚婴计划===== 今夜的雷声比以往几天都要响亮和密集,有好几次人们不得不停下来,等雷声过后才能继续说话。 刘汉生轻轻拍了拍霍竞凯的头。 “哈?”刘汉生与色鬼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东西做功倒是挺精细,但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件工艺品罢了。” “能告诉我你事变前是做什么的吗?”聂纪朗问。 “有什么可以指教吗?宇宙飞船船长?” “指教倒不敢,只是想和你介绍一下与你工作领域无关的东西。夸父虽然产自2025年……”聂纪朗正说着,刘汉生粗鲁地打断他,“不用在我面前卖弄你那过时的知识。聂船长,当今世上恐怕已经没几个人能说出今年是几年,你说这东西产自2025年,拜托,我才不管它产自2025还是1925,反正这东西在我眼里就不是个芯片。所以,你在糊弄我——” 在他说话的期间,吕湘英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找这么一个拙劣的借口。 “而糊弄我的代价是很沉重的。”刘汉生给色鬼使了一个他们之间心神领会的眼神,后者当下带上两人快步朝业务大厅方向走去。那个叫阿昆的小伙子惶恐地问了句,“你要他们去干嘛?”刘汉生故作友善的样子,“没什么特别事,你放心好了。” 阿昆自然猜到他要做什么,当场霍然而起,追向色鬼等人。吕湘英认得他的声音,当初被他和梁叔逼进下水道时,吕湘英曾听见他与梁叔之间的交谈,自此这声音就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烙在他大脑中,成为一道终身伴随的疤痕。 这混蛋就是当初拿枪对他们疯狂扫射的那个人,吕湘英心想,所以当阿昆转身冲向办公室大门时,他情不自禁朝他后背猛踹一脚,阿昆失去重心,一脸撞在墙上,鼻梁骨当场折了,鼻血顷刻在脸上溅开。 “你还认得我不!?”吕湘英厉声喝问,随手从桌面上取来一根笔,紧紧抵在阿昆脖子的大动脉上。他从阿昆的眼神里看见了茫然和错愕,料定他早已忘记自己是谁,“不认得了是吧?那天在一家旅馆,你和那姓梁的居高临下,开枪射杀了我一个朋友,记得吗!?” 看着阿昆的眼神缓缓从茫然变得惊讶,再变得恐惧,吕湘英知道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吧?”吕湘英兴奋地说,“我是多害怕你想不起来!”随后回头看着梅胜蓝,“胜蓝,他就是杀你爸的那帮人中的一个!” 阿昆血泪齐流,两个鼻孔犹如鲜血喷泉,“我求求你们放过我媳妇和孩子,我求求你们了!”他每说一个字,都有血从嘴里飞溅出来,落在吕湘英的脸上。他还紧抓住吕湘英握笔的手,用力往自己脖子插去,若不是吕湘英以力相抵,笔早就捅穿了他的脖子,“我求求你们!你对我们有什么恩怨就冲我来,杀了我吧!但不要伤害我媳妇和孩子……” “湘英,”年沐盈在旁求情道,“放过他们吧。” 刘汉生在旁冷笑着说:“个个都求你啊,吕副船长,你的样子长得很像救世主吗?行吧,也别说我不给吕副船长一点面子,你就挑一个你想让他活的人吧。但只能挑一个。” 这对于吕湘英来说太好选了,对方这一伙人,要么就不是认识的——如林敏、常笑等,要么就是有恩怨的——如聂纪朗、阿昆等,就只有一个年沐盈是他想救的,看来刘汉生是想以这种方式,答应自己刚才向他提出的不杀年沐盈的要求。 正当他要作出决定的时候,刘汉生让他先等一等,直到色鬼把一个孕妇和一个孩子带回来,才让他做决定。 吕湘英当场怔住,他这才恍然醒悟,刘汉生哪里是答应他的要求,而是在戏弄他,让他在这种无法抉择的问题上狼狈不堪,让他背负某种良心无法承受的罪孽。他的心顿时乱作一团,身体亦止不住颤抖,仿佛是当下的罪恶与他尚未泯灭的人性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叫他陷入某种沉思状态,就连色鬼的两名手下抬着个断了左腿,兀自昏迷不醒的老头回来,他也浑然不觉。 之后周围的人也说不了少话,仿佛是谩骂,也有人动了手,但他却毫无反应,犹如置身于某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他在苦苦思索,有什么办法能救下年沐盈以及孕妇和孩子。 刘汉生拍了拍他肩膀,问他决定好没有。他回头看向他,顿时毛骨悚然。刘汉生身后,竟赫然伫立着一只如黑水晶雕琢而成的海婴,它双眼如鲜血般猩红,颊毛厚实而柔顺,四肢硬朗得如同精钢铸造,高挑的身形宛如睥睨众生的神灵。尽管海婴在人类的眼里并没有什么特征可作辨认,但吕湘英还是一眼认出了它是谁。 只见那海婴用它的乌鸦脸凑近吕湘英,“吕船长,要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哪!” “纳……纳查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二卷 囚婴计划 囚婴计划(二) 新 吕湘英目瞪口呆地看着纳查瓦,大脑早就一片空白。刘汉生见他目光一直看向自己身后,也情不自禁转身看去,但他回过头来,却神色未变,似乎对他身后的纳查瓦视而不见。 “吕副船长,”刘汉生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你要是再不作决定,我可就直接动手了。” 这家伙要么就是故作镇定,要么就是个瞎子,吕湘英心想,要不怎么老大一个鬼鸦站他身后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但很快,他又觉得不对劲,因为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对纳查瓦视若无睹。 “行,既然你不表态,我们就开始了。”说着,刘汉生指了指阿昆,“胜蓝,你来。” 梅胜蓝从腰间抽出一把带锯齿的军用匕首,缓缓走向阿昆。那孕妇想扑向她的丈夫,却被色鬼揪住了头发。正当他们等着看好戏的时候,一名隔墙耳“哎哟”地叫了一声,那孩子咬了他一口,从他手中挣脱开来,扑在阿昆身上,“不要杀我爸爸!” “你他妈出尔反尔!”聂纪朗冲刘汉生骂道。刘汉生蔑然一笑,“我可没答应你些什么。”聂纪朗又看着吕湘英,“姓吕的!你们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吕湘英魔怔似的伫立在一旁,此刻在他眼里,就只有那个别人看不见的纳查瓦。“吕船长,你们又在自相残杀了?”他的声音在吕湘英听来,如像在斗室之中听巨钟轰鸣,“如果你辛辛苦苦从蜂巢里跑出来,是为了亲眼见证你们人类毫无希望,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梅胜蓝硬把那孩子从阿昆身上抱开,不想坐以待毙的聂纪朗等人旋即一哄而上,两伙人扭打了起来,但混乱很快就尘埃落定,并以聂纪朗等人败阵告终。 “看到了吗?”纳查瓦说,“这就是你们人类。虽然说你们一向是野蛮低等的生物,但在我们还没对人类进行清算之前,你们活得还勉强算是个文明种族,最起码不会见面就是你死我活。然而现在,你们就算明知世界上有我们海婴这样的敌人,人类之间却比不上以前团结,反而相残起来更加卖力。你觉得像你们这样放着敌人不管,内部先互掐起来的种族,还有希望吗?” 梅胜蓝左手小指被咬得血肉模糊,伤可见骨,他拿纱布缠住伤口,上前揪住阿昆的头发,将他强行拖了出来。“看着你的儿子!”他激动得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不已,“一会儿,他就会像我一样,失去父亲!”办公室里回荡着那孕妇和孩子凄楚的哭声,但在漫天雷雨声的笼罩下,他们的哭声可怜得就像垂死昆虫的悲鸣。 阿昆看着他媳妇声泪俱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话没出口,咽喉已被锋利的匕首撕开。鲜血像爆水管般从他颈项喷洒出来,他趴在地上挣扎着,一手捂着咽喉,一手伸向他媳妇,两眼既不舍又不甘地看着她。 他媳妇悲痛欲绝,想扑过去握住他的手,但色鬼哪容她向前半步。 很快,阿昆便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刘汉生拿电筒照了照他的脸,确定那是一副死人的面孔之后,当即宣告“下一个”。梅胜蓝看向色鬼身后的两人,“把那老头抬上来。”然后将阿昆的尸体挪到一旁,以腾出位置让他继续复仇,那孩子立即哭喊着“不要杀我爷爷”。 杀死阿昆之后,梅胜蓝似乎沉浸在复仇的快感中,但还没到最痛快的时候。他转过染血的匕首,将刀柄一端递向吕湘英,“第一刀你来。”他笑着说。吕湘英茫然地看着匕首,踌躇不知接不接。那匕首反射着四周的电筒光,使上面的血迹如宝石般耀眼,让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全世界都被匕首遮盖了。 “杀了那姓梁的吧,”耳畔中响起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你痛快时我们也省心,那家伙可杀了我们不少族人。”虽然杀梁欣健是他心心念念的事,但他又不想鬼鸦自此少了个威胁,正矛盾间,他忽然感觉到纳查瓦正缓缓抬起他的手去接匕首,“如果你下不了手,我是很愿意代劳的。” 但就在这时,色鬼身后的两人异口同声惊道:“那老头不见了!”人们循声望去,发现梁叔果然不知所踪。与此同时,业务大厅里传来了隆隆的发电机声音,色鬼忙命他身后二人去把梁叔找回来,但两人没跑开几步,便战战兢兢地退了回来。 吕湘英看见,一个截了左腿的老头正扶着墙单腿跳了进来,而他手上竟拿着一根滋滋冒着电流的高压电缆。可能人类天生就对电流声有着无法排遣的恐惧,所以当梁叔将电缆指向他们时,他们都本能地往后腿了一步。 没有人知道他哪里找到的发电机,或者那是银行的备用电源,但他的目的很明显,室外的雨水早就从办公室对外的门缝渗了进来,漫遍整个办公室的地板,吕湘英敢担保现在每个人的双脚都是湿答答的,而冒雨而来的隔墙耳等人,更是浑身湿透。 梁叔扶着门框,单腿站在门口位置,神情萎靡地看着隔墙耳众人,仿佛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你们往里面站。”他将电缆在色鬼和他两名手面前挥了挥,把他们唬进了办公室。吕湘英相信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听得出,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如今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是仅凭意志支撑来完成的。 “小霖,曼君,你们都过来,到我身后找个干的地方站着。”那孩子飞扑进他怀里号啕大哭,他不得不松开扶着门框的手,改用肩膀挨着门框,然后将孩子揽入怀里,“小霖乖,小霖不哭。”常笑和陶恩龄亦从打印室里走了出来,聂纪朗瞪了他们一眼,“你们俩站在那儿,”他说,“那儿才是属于你们的地方。”常陶二人当场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缴了他们的械。”梁叔气若游丝地和聂纪朗说,聂纪朗立即叫上林敏和年沐盈挨个挨个将他们的武器收缴,隔墙耳等人纵然有千不甘万不愿,亦只好听之任之。 刘汉生走到他跟前,“老头,别以为这样就能……” “轮到你说话了吗?”梁叔朝他面前举起电缆,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快点!除了武器,还有食物和药物。” 年沐盈走到吕湘英跟前,像吆喝畜牲一般冲刘汉生叫道:“把手铐解开!”刘汉生只好照做。年沐盈牵住吕湘英的手,要带他离开,不料吕湘英却猛地抽回手,反握住她的手,将她往回扯。 “你怎么了?”年沐盈错愕地问,但吕湘英没有回答。他直视着梁叔,“姓梁的,”他说,“你可认得我?” 谁料梁叔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凭什么要认得你?” 吕湘英冷冷一笑,“凭什么?”他指了指阿昆的尸体,“就凭他是因你而死,这理由够充分吗?” “人总会死的,”梁叔一脸漠然地说,“说不好下一分钟就轮到你。” “我记住你的样子了,我不会就这么算的。我一定会替我朋友……” “报仇是吗?”梁叔这才直视着吕湘英,“那就排队吧。说不好轮到你的时候,还能冲我尸体撒泡尿。” “你……” “如果你的废话说完了,就带上你的人马上离开。”梁叔将电缆徐徐放下。曼君在他身后凄楚地哭道:“梁叔,他们杀了阿昆!你不能就这么放他们走。尤其是他!”言间,她指着梅胜蓝。 “噢?是吗?”梅胜蓝挑衅地说,“你是想让我送你们一家三口团聚吗?” “我敢保证你活不到那时候。”梁叔又再将电缆放下几寸,“聂纪朗!把小年带回去。” “不用。”年沐盈噙着泪看着吕湘英,“我知道你是不会跟我走的,但看来我也没办法跟你走了。” “为什么?”吕湘英指着梁叔,“他杀了老梅!你忘了是你带着他为‘逐日’号重启电磁装置的吗?还有他!”他又指着聂纪朗,“你忘了是他把我们丢在‘逐日’号上等死的吗?你宁愿跟这些人为伍,也不愿跟我一起走吗?” “我都记得。”年沐盈回头看了看聂纪朗,“但对不起,”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不能跟你走。” 吕湘英颓愕至极,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你……你怀孕了?”年沐盈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他的问题。吕湘英露出一个既尴尬又难以置信的笑容,“跟他?那个把你丢在‘逐日’号等死的人?” “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 “当然了!你做事总是有理由,而且都很复杂的。”吕湘英愤怒地凝视着她的双眼,“那这次你也打算把孩子流掉吗?就像当初你对我们的孩子所做的那样。”。 “那不是……算了,这事说不清楚的。”说着,她已转身走向聂纪朗。这是吕湘英记忆中,这是她第二次当着自己的面走向聂纪朗,对上一次是在她与聂纪朗的婚礼上,在那金碧辉煌的酒店中,在亲朋戚友、新闻媒体的众目睽睽下。而那个令人讨厌的纳查瓦则还不忘在“旁”冷嘲热讽,“她是你心爱的女人,但她两腿之间已经塞不下你的叽吧了。哈哈哈哈哈哈……” “肥皂剧演完了是吧?”梁叔朝一众隔墙耳说,“那你们可要在烤熟之前抓紧时间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