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唐莲》 第一节 长史之子 开元十九年,唐帝国边陲交州,岭南安南都护府。 时节正值仲夏,午时过后,交趾城中热气升腾,味似瘴熏,如蒸如煮。城中街巷,人丁稀疏,污水淤积,地表坑凹,显是昨夜暴雨又至,尚未风干。几株败柳极像了彻夜未眠的兵卒,无精打采甩打着躯干,仿佛被上级扣了军饷似的怨气十足。雾霭沉浮,城东城西的市集甚是冷清,商民互市,亦或军士巡巷,皆只是三三两两,毫无人气儿;平时嬉闹于坊间的孩童,碰到这种三伏天,也只能疏懒于池塘边上,用泥洼洼的小手揪着鞭子,打着哈欠,倚着垂柳,吹着小风,懒得动弹。 整座城池甚为沉闷,好似渐渐沉入广袤湖水的废址一般。说来也怪,城东城西这般死寂,可这城北的西江巷却是天上地下,热闹得紧。 西江巷,名源于城西护城河西流江,此处东有驿馆,南达交州刺史府,北走直通城门,虽说不上什么繁华地段,每逢佳节也算得上是块拢人的地儿。直到五年前,天赐圣旨,大唐皇帝令,西江柜坊平地而起,都督府倾百万银两,大兴土木,所有居民被迫迁移,自此往后,方圆五里,再无百姓居住,城内的银号钱庄纷纷关闭,只此一家。自那起,整个安南十三州,乃至附近广、扈、姚、桂等岭南诸州的巨贾,纷纷涌入,互商于此的官家马队更是一年四季,从不断绝。每日自辰时起,西江柜坊门前的车马银箱如梭而至,达官名流络绎而来,始于清晨,晚约黄昏,整条巷子明光耀眼,华贵炫目,其盛况难以用辞藻形容。 柜坊大门朝东,酥风喷薄,大敞四开,门梁之顶高悬“和气生财”金镶巨匾,两株粗壮的大红酸矗立于外,高约一丈半,一左一右,高度恰好相当。金匾之下,一位长髯白发老翁长年驻足于商客伙计之间,格外地引人耳目,这老人神采奕奕,犹似壮年,腰杆挺拔,双足如根,左右来客拜访,无论对方尊卑贵贱,老人皆是拱手作揖,笑语相迎,脚下却是分寸不动。身后三十余名伙计围绕而行,疾步匆匆,恰巧与陈富错开,外人看上去,好似这些年轻小伙绕着老头打转,刻意嬉闹他似的。 此人名为陈富,今年六十有七,乃是都督长史府的主簿,同时也是这西江柜坊的主管。身为封疆大吏的近身家臣,陈富就是这西江柜坊的招牌,身后有大都督曲览,大都督长史陈卿嗣为其撑腰,方圆百里的商贾是无人不识,无人不尊,人称“笑面佛”。 相较陈富在这西江柜坊的至高地位,坊中三十几名忙前走后的伙计就显得平庸了,甚至有些庸俗碍眼,这其中自然包括默默无闻埋头苦干的陈文若。 待门前最后一辆官架马车走后,尚未弱冠稚气犹存的陈文若随手将笔杆掷于砚前,掠起厚如小山的账簿,踩着猫步躲到陈富身后,阴阳怪气地贴耳说道:“富伯,春季安南十三州为大都督奉上的礼银我已备好查清,共计白银二十九万两,黄金五千两,不知父亲大人打算何时孝敬曲大都督他老人家?” 陈富终究是上了岁数,被这鬼机灵的大少爷一闹,不由得白胡子一哆嗦。待陈富缓过神,脸色并无变化,只是轻叹口气,眼角挂笑,转念又像个活佛似的说道:“少爷,这些钱两只属两税,谈何贿赂?” “哦,竟是这样!”听惯了官腔的文若对陈富的回答甚是不满,理了一整天账下来,文若早已是腰酸头晕,正想找个下人舒舒气解解乏,他思前想去,决定拿陈富这个老家伙消遣消遣。 文若双手舒展向天,如释重负打了个哈欠,不屑一顾看着眼前神秘兮兮的老头,抖了抖黝黑纤弱的手腕,信手从账簿中抽出一册,无聊地假装翻阅着,念念有词道:“难不成又是朝廷机密?这朝廷机密可真是不少,只不过有些机密恐怕已是满城皆知了。” “少爷,您这话是从何说起?”陈富音韵悠悠,眉微一蹙,支着小指,四根指头捋着胡子。 “依我大唐律,官身严禁涉商,违者死罪。”文若全身仰在交椅上,斜眼巴望着陈富表情,见陈富执意装傻,干脆了当道:“安南都护府大都督兼交州刺史曲览,借朝廷之名,私自下令封山开矿,驱逐山民,这是其罪一,其罪二,曲览私设西江柜坊,从中谋取暴利,远的不说,就说这账簿,单单安南十三州,仅此一季,两税就有近三十万两,堪比关中京畿地区。这账簿上面白纸黑字,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这些年下来,西江柜坊走了上百万两白银,上万两黄金,皆是泥牛入海,有进无出,我就是想问问富伯,你身为柜坊总管,执掌柜坊一切金银绢帛,对此却是不惊不乍,不闻不问,我等拆东补西,把这账目做得圆满,上缴朝廷,可这金银钱两却鬼使神差地没了,也当真是奇哉怪也!” 说罢,这陈富还是悠悠呵呵,眼角的皱纹缩成一条树纹,慢步走近,低头哈腰问道:“少爷恐怕还有话要说,这天干燥热的,可否容老奴为少爷先沏壶凉茶,以解暑闷?” “随你。”文若翻着眼皮,抿了抿干燥嘴唇,心里着实佩服此人,想这陈富不愧是父亲和曲览身边倚重十几年的红人,论这察言观色,迂回婉转的能耐,就算自己学上个十年八载也未必能及其一二。 少顷后,陈富亲自为文若奉茶。二茶过后,陈富高举手腕,抚着胡须,双眼若隙,笑眯眯看着文若说道:“敢问少爷,此茶味道如何?” “甚好。”文若喝茶向来不遵茶道,借着口渴,一杯饮尽,不在话下。饮罢,文若转过头,嘴里叼着一片茶叶,说道:“富伯,一个位居从二品的大都督兼刺史,一个位居从三品的都督长史,这二人联手,以官谋商,闹得全城百姓民怨四起,日子久了,会不会对父亲的仕途有所不利?” 陈富听后也不紧张,反还有些不以为然,他端起茶壶,动作沉缓为文若上茶,嘴上却是缄口莫言,一字也不说。 文若有些沉不住气,好歹自己的父亲也是人主,一把按住陈富端茶的手腕,追问道:“这么多年来,曲览仍能忝居高位,安然无恙,纵横安南十三州,可封山禁足,开设柜坊,如此大事,却能闭塞于野,不达天听,肆意发展,愈发壮大,难道这曲大都督真是翻手雨云只手遮天的枭雄?唉!是我太真小看他了。”文若说着说着,就有些丧气,只得黯然叹气道。 陈富放下茶杯,眼中露出一丝惊异,又瞬间被其老道的佛面所掩饰。陈富拧着眉毛,深叹口气,笑道:“并非是少爷小看了曲览,而是老奴小看了少爷啊。” “你是何意?”文若一脸不解。 “公子少读史家百学,当真与那些吟诗作对的公子大有不同,少爷年纪虽轻,看问题却精细老成,老奴十分佩服啊。” “为老不尊的家伙,休得胡言乱语,回答问题便是,啰嗦什么。”文若羞愤得像个黄花姑娘,脸上泛出红晕之色。陈富一脸惘然,以为犯了什么忌讳,殊不知文若羞愤的原因大致有二。一来,文若本就十分厌烦这些你死我活的争权夺位,他之所以能通晓古史,全是拜其母杨氏所赐,文若的母亲,也就是长史夫人杨氏,从小对文若管教森严,只许文若读史论道,决不许他吟诗作对,时间久了,文若自然有些自己的见解;二来,文若自小身边多为官家,官场上的话真真假假文若从不放在心上,也听腻了,归根结底还是这陈富与他人身份不同,虽然嘴上尊称文若为少爷,可实际在长史府内,陈富闲来无事就会与他闲聊谈心,讲些官家规矩,二人亦师亦友,文若与陈富自然更亲近些。这一来二去,文若想不懂些官场上的门道都不行。 “公子当真以为,此等大事能瞒过朝廷?”陈富紧闭双眼,粗白的眉毛将眼皮完全掩埋。 “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干我何事?”文若胸中羞愤之情尚未褪去,只得强词夺理道。 “少爷,您贵为朝廷三品大员之子,又是将来堂堂西宁王驸马,身为皇亲贵胄,朝廷的事,自然要比老奴看得深远明朗,老奴不该在少爷面前倚老卖老,班门弄斧,望少爷恕罪。”说罢,陈富双眼一亮,想必是心里已知文若所思之事,故意撩扰一番。 “好你个笑面佛,胡子比头发都长,诚心欺我年少无知不成?”文若挤兑剑眉,颇为不悦。 “哈哈,少爷教训的是。” “你放心,这些话,出了这扇门,我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总可以吧?” “谢少爷宽宥。”陈富停顿片刻,抚须几许,拂袖抬手,示意左右退下,随后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苍老镜洁的眼珠在眉底下咕噜一转,淡淡说道:“少爷应该有所知晓,自古以来,岭南盛产金银,大唐开元以后,交州渐入富庶,吾皇万岁,圣明神武,除边患,平四海,和蛮夷,攘外族,欲成千秋大业,只不过,兵锋所向之处,难免有所波及。”陈富低下头,眨了三下眼,揣测着文若神情,见其听得来劲儿,并无反感异样,继续说道:“两军对垒,将士厮杀,明面是以士气相抗,兵戈相拼,实际上,是以国力相抵。国力强,则兵马人口源源不断,方可开疆裂壤,制霸一方。话虽简单,可一旦边关烽火燃起,军队的一切开销全部要由朝廷全权供给,赋税,人丁,兵马,军械都要为其所耗,为了多打胜仗,减免伤亡,对于朝廷来说,这些必要之需自然是多多益善。” 陈富轻咳两声,左右回顾,见四下无人,方肯放下茶杯,看似无意的盯着文若,一脸痴呆似的静候其言。 “难道曲览封山开矿,独敛金银,父亲开设柜坊,以官行商,都是皇帝陛下暗许支持的?”文若双手轻轻一拍,眉头紧皱道。 “不止如此。”陈富双手支起,舒直起身,语重心长望着门外被马车飞浮四起的灰尘,说道:“少爷您可能有所不知,曲览大人自上任以来,已有二十余年,老奴敢问少爷,依您所见,曲大人在任这二十年来,其政绩如何,百姓对其评价如何?” “曲览?哼,那还用说?曲览占地为国,目空法度,搜刮民脂,卖官鬻爵,安南十三州百姓深受其累,苦不堪言,食肉寝皮虽有些言过,但千夫所指总归是有了。”文若不吐不快道。 “既是臭名远扬,伤及朝廷颜面,陛下就绝不会对此一无所知。”陈富白眉陇起,神色略显严肃说道:“当今圣上二十七岁从政乱中登基大宝,十余年来,稳固社稷,励精图治,您试想,交州位处海域,外有强敌虎视,又是金银之乡,以当今圣上之英明独断,怎会坐视不管,任一个都督为所欲为?” “恩,不错,不错。”文若若有所思点着头,抿了口茶,严谨问道:“那富伯的意思是,曲览一面横征暴敛,中饱私囊,一面将这些不法之财上缴朝廷,以充国库军需?朝廷需要这笔金银以扩军力,所以才对曲览网开一面?”本就关心父亲处境的文若被陈富这么娓娓道来一讲,立刻起了好奇之心,紧忙凑着脖颈,不耐烦地等着陈富作答。 “少爷思维迅捷,不愧是长史大人之子,老奴佩服。” “我知道自己见识短浅,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请富伯明言,不吝赐教。”一听陈富又是这般溢美之词,文若嘴唇又是撅的老高。 “赐教是万不敢当的,只不过,老奴曾听大人说过,此乃朝廷对其的制衡之术。”陈富手指间轻轻敲着桌边,左右轻轻摇头。 “制衡?父亲所说?”文若眨着眼睛嘟囔着,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曲览就算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公然与朝廷作对,所以民间传言的假传圣旨,也就不复存在了。换而言之,朝廷这封山开矿的谕旨是真,这开设柜坊的圣意也是真,只不过,安南十三州的百姓未必会这么想。”说到一半,陈富故意停住了,耐人寻味地望着文若。 “那百姓会怎么想?”文若追问道。 “嗯?”陈富凑近文若,双眼一眯,无声反问道。 “嗷!是这样,百姓会认为,封山禁足的严令是曲览假借朝廷之名所下,他们会认为,曲览胆大包天,为谋私利,假传圣旨,不顾百姓死活,百姓无可奈何,只得隐忍愤恨,自然对其恨之入骨。” “正是如此,曲览从前贪得无厌,所以,无论他做什么,百姓都以为曲览是在贪赃枉法,就算是朝廷圣旨下来了,又有何用?交趾百姓又有几人识得朝廷圣旨?如此一来,朝廷筹备军需所累下的骂名就扔在曲览一个人身上,您说,朝廷有没有惩治他?”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朝廷厉害,厉害啊。”文若深喘口气,有些语无伦次讷讷自语。 “久而久之,曲览民心尽失,任其坐拥金山,也不足为朝廷之患了。”说罢,陈富右手端起茶杯,左腕抚着胡须,望着茶水中文若清幽发绿的倒影有所思虑,缓缓将茶杯放下。 文若听后,哽咽连连,手心紧攥着一把汗,强忍内心慌张,保持镇定,他万没想到,只是不经意提及这朝堂之事,竟是如此的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不止如此,自打文若懂事起,他意向中,那曲览在交州境内呼风唤雨,强买民粮,是何等猖獗的人物?可在方才陈富口中所谓的朝廷面前,却也只能沦为随时待毙的替罪羔羊,一想到这些,文若心有余悸,不禁担心其父的安危。 文若之父陈卿嗣自右迁都督长史后,十余年来,与那曲大都督坐的是同一条船,可谓是唇亡齿寒,文若对此心知肚明。曲览是死是活自然是无关紧要,文若所忧的是,一旦曲览东窗事发被朝廷抄家,其父陈卿嗣难免遭殃,到时候天威降临,后果不堪设想。 文若思来想去,不吐不快,可又不能在这个家臣面前外露惶恐,丢了父亲朝廷命官的威严,索性他将计就计,以曲览为梗,一问道底:“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待到天下无战事,恐怕曲览迟早是俎上鱼肉。” “敢问少爷,您认为朝廷会如何处置?”陈富深吸口气,双掌扶膝,心绪似乎轻松了不少。 “当然是依大唐律法处置。”文若有所顾虑道。 “如何依法处置?” “要想搜集曲览的罪据,置其死地,那还不易如反掌。”文若神情略显无助回道。 “唉?”陈富像驱蚊似的摆了摆手,一声幽长的升降调过后,笑道:“少爷上述之词并非实证,只是臆断,就像您方才整理的账簿,每一笔每一道皆是严丝合缝,毫无破绽,曲览既然敢做些大手笔,那明面上肯是查不出任何端倪的。一旦朝廷追究,派遣监察御史前来调查,曲览只需以重金贿之,此事便不了了之。退一万步讲,就算朝廷的监察御史查到些什么,曲览身为从二品都督兼三品州刺史,只要他主动向朝廷请罪,花些金银,堵住御史台的嘴,百官自然会就会替他说情,此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难道皇上也不管吗?” “皇上当然要管,只不过。”陈富突然止住话,唇上的白须一卷,半天没有说话。 “你快说,只不过什么?”文若的鼻子和嘴连起来就像个小猴。 “只不过皇上也不好管啊。” “皇上贵为天子,独掌大权,区区一个州刺史,处置起来,又有何难?” “唉,这讲究可大了,若是换做其他州刺史,皇上或许还可雷厉风行,下旨查察,可咱们交州毕竟是与众不同。”陈富润了润唇,说道:“首先,正如方才老奴所言,朝廷并无真凭实据证明曲览有罪,既是无罪,就算当今圣上,也不能不问曲折,擅杀大臣,惹天下人之口舌;其次,少爷您请想,交州距长安足有万里,且蛮夷围绕,民族混杂,曲览虽名为地方都督,实为地方皇帝,在岭南之内,定是心腹如网,故吏繁杂,一旦皇上向天下诏,动用大理寺公开彻查曲览,曲览怎会乖乖待毙?把曲览逼急了,以他在交州的势力,虽不能与朝廷节度大军正面抗衡,可终究会引发战乱,这是皇上最不愿见到的,皇上绝不会因一时之怒而影响长远国策,因此,皇上不是不管曲览,而是眼下不能管,也不用管。” 文若听后,长舒一口大气,想了片刻,随之又不解问道:“富伯,你这‘不能管’我是明白的,可这‘不用管’恐怕是你一家之言吧?” 一阵窜堂风卷起陈富的白须,阵阵凉爽拂面而来,陈富眯眼笑了笑,说道:“依少爷看,天下以何为重?” “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之重,自然是四海太平,人人有家。” “公子所言极是,所以,朝廷更不会治曲览之罪。” “这又是为何啊?”文若惊厥道。 “正如老奴方才所言,安南都护十三州属大唐边陲,蛮汉混杂且民俗众多,蛮汉杂居已有百年,其地名为都护,实为羁縻。自曲览上任以来,其治下百姓虽有摩擦,但久无战事,蛮汉和睦而居,官仓食粮充足,两税如期上缴,金银供奉频繁。对于这些在外官吏,尤其是远在天边的封疆大吏,皇上对他们最大要求是自治一方,曲览虽已民心丧尽,但终归在陛下登基这十几年守住一方太平,只要西南边陲安宁,皇上也就可着手处理其他军国要务,这么权衡下来,曲览也就功过参半了。” “可他是个大贪官啊。”文若不服道。 “有时清官未必是能吏,贪官也未必不是良臣呐。”陈富亮起袖子,扶着胡须,看他自得其乐的样子,胸中风云已起。 “我怎么没看出曲览是个良臣?” 陈富听后,双眉挑起,好似遇到了什么难题,他站起身,退了三步,弓下腰,毕恭毕敬向文若短揖,稍有吃力地直起身,脖微后仰,问道:“敢问少爷,您身为人子,可十分了解长史大人?” “明知故问。”文若先是一愣,后是不悦,心想这老家伙是诚心卖弄,气道:“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就在父亲身旁做事,你也知道,父亲从不与我交心,我哪有您老跟他关系走得近?”文若将这个“您”咬得格外重,以示不满。 陈富笑笑坐下,得意地问道:“那少爷可了解曲览大人?” “这我倒是略知一二。” “未必啊。” “曲览恶贯满盈,众所周知,你无须为他狡辩。”文若正义凛然道。 “恐怕少爷只知曲览之恶,不知曲览之能啊。” “何以见得?” “曲览身居要职,替天巡狩,镇守安南,单论这出身资历,就足以胜过九成官吏。” “这我知道。”文若摇头晃脑说道。 “最为重要的是,曲览能够猜到皇上的用意。” “这怎么可能?曲览可是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 “所以说,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陈富拍拍文若肩膀,细说道:“自秦汉以来,蛮汉之间,纷争错乱,已有百年,当今皇上不愿看到蛮汉反目,生起祸端,可皇上更不愿看到蛮汉互通,附逆部落,违抗朝廷,曲大人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行事。” “你说详细些。”说话间,文若已为陈富斟满了茶。 “比如说民俗纠纷,蛮汉互不尊重,矛盾愈演愈烈,曲览第一时间出面化解,平息战事,化干戈为玉帛;再比如,外族强盛,汉人外迁,人丁流失,兵卒减少,曲览就必须从中挑起事端,利用两税盐铁等民用,引起蛮汉失衡。总而言之,这左右其中的火候要恰到好处,稍有偏差,就会激起民变,有如此手段,方可保边境二十年太平。百姓说其贪,也只是片面,朝廷留他的价值也在于此,换个人来做,未必能比得过曲览,所以,少爷您身为长史之子,只可怜悯百姓之苦,万不可跟随百姓之言呐。” “我明白,我知道,可那万一曲览主动向朝廷认罪,朝廷会怎样处置?” “贬官散财实乃下下策,曲览是断不会这样自掘坟墓。”陈富笑道。 “我倒觉得未尝不是一条退路啊。” 陈富听后,略显沧桑地说道:“少爷可知二十年前的神龙剧变?” “当然知道。” “能否说于老奴听听?” “凤阁侍郎张柬之、鸾台侍郎崔玄暐、左羽林将军敬晖、右羽林将军桓彦范、司刑少卿袁恕己,杀麟台监张易之、司仆卿张昌宗,逼武曌还李唐神器,庐陵王显登基,为中宗。”文若倒背如流回答,脸上甚是得意。 “不错,正是这五人发动政变,为李唐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事后皆被封王,可结局如何?无不死于非命。五王地位,何其显赫?比起曲览,胜其十倍有余,然而惨遭杀戮,究其原因,无非失了根基。一旦这些王公侯爵被迁在外,失了原有根基,就好似猛虎去掉利爪,苍鹰折了双翼,再无威胁,只得任人宰割。曲览也是一样,如若曲览自行认罪,就算皇上龙颜大悦,留他一命,过不许久,朝中大臣就掀会起旧事,参奏曲览诸多罪状,届时曲览再无回旋之力,所以,您所说的这条退路,对于曲览而言,无异于死路。” 文若听完陈富所言,胸中烦闷,坐在椅上,咳喘不止,一语不发,这倒是给陈富吓得一惊,赶忙吩咐下人烧些开水送来。 “少爷,都怪老奴多嘴,引您旧疾复发。” “我并无旧疾,只有心疾,并无大碍。”文若冷汗浸湿衣襟,叹气连连道。 “少爷,可否今日早些回府,老奴吩咐府上佣人,做些少爷喜欢的菜肴,好好补一补。” “罢了,你好生在此守着吧,我要出城做工了。”文若拾起茶杯,背对陈富,欲饮又止。 “那少爷今晚还不回府吗?” “富伯啊,你还是替我劝劝父亲,既然曲览没什么好下场,也就不要再与他狼狈为奸,省得遭百姓唾骂。”文若不苟言笑道。 “少爷,您尊为朝廷大员之子,何苦在意平头百姓的风言风语?” “富伯,你说我哪像个三品大员之子?你看那监军甘锰的儿子甘泉,整日骑马习武,与友为伴,游山玩水,好不快活,你再看我,白天父亲逼我理财做账,夜里回府,我母亲逼着我读什么史记春秋!我连个随从女婢都没有,我哪是什么少爷?我分明就是长史府的奴才,长史府的囚徒!”文若发了疯似的粗声吼叫,惊得四周做账的伙计纷纷站起,头也不敢的抬傻站着。 陈富也好不到哪去,笑面佛的威仪也难掩此时无奈,只得好生劝道:“少爷,老奴知道,您心有怨恨,可再过十年,只要十年,那是公子正当壮年,大人闲赋下来,这长史府上下,柜坊的财富,不都是您一人的吗,您又何必如此郁郁寡欢?” 文若听后,眼神里泛起酸楚,他不再说话,走向柜坊大门。柜坊门外依旧是车水马龙,人迹繁忙,文若双眼有些湿润,他望向周围人各有所期的眼眸,仿佛看见一根根点燃的蜡烛迎面而来。乌云一层层碾压过来,飒飒的凉风卷起尘埃,吹掉了门外大红酸的几片绿叶,西江巷深处,伙计收摊的吆喝渐渐被卷入风里。文若深吸口气,抬头望着忽明忽暗的天空,无奈思索道:“父亲逼我做事,母亲逼我读书,这些都无可厚非,可十多年来,你们视对方如仇敌,彼此不说一句话?究竟是什么让你们这般形同陌路,那我又是什么?我到底是不是你们所生?我虽是长史之子,却好生羡慕那些一家三口的平头百姓,为什么?父亲,母亲,你们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你们如此对我?老天爷,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父母的关怀,我只想要一个家,一个家而已啊。” 文若干巴巴长着嘴,双眼泪流,一阵阴风袭来,几滴雨点砸在文若脸上,使他从悲愤的心绪中渐渐冷静下来。文若擦掉眼泪,拾起地上的斗笠蓑衣,转身对陈富,冷冰冰说道:“要下雨了,富伯。” “是啊,该来的,终归要来。”陈富亲手将蓑衣为文若穿好,文若不答谢,低着头,压低斗笠,消失在闷雷滚滚的交趾城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节 三味杂陈 岭南仲夏的暴雨繁密,一日五疯,不在话下,更何况地处偏远的交州。 未时过后,天赐骤雨,穹嘶如啸,光雷遁地,雨若天瀑而倾。文若独自一人骑马过桥,俯身望去,石桥之下,滚滚江流如千百头泥牛迁徙涌过,撞得两岸堤坝是摇摇欲碎。 文若策马于桥上,神色迷茫,大雨狠狠拍打在身上,竟使他体内生出浓浓暖意。突然,一道闪电掀翻天墨,如银蛇乱舞,将下游阴森森的交趾城晃成一片坟冢。雨水夹杂雷声将文若团团笼罩,文若胯下的马蹄声却格外清晰,恍惚间,文若仿佛感到这个世界只剩他一人。 “该去哪啊?哎!咳咳咳。” 文若喘病犯了,重咳几声,痛苦难当,险从马上滚落。沉吟许久后,文若呼吸渐趋平缓,他伏着马背,勉强直起腰背,一缕暗红色光晕映入眼帘。文若眺眼向上流望去,河沼之间,一团团艳如暗火的莲花清晰浮现,雷光若染,将花的颜色映得忽隐忽现。 文若轻抽马鞭,过桥而去,凝神细视,此莲生得极为饱满,面呈巨卵,叶如蒲扇,花萼胀裂而开,伸展如舞女开怀。文若皱眉而视,狂风又起,这些红莲花仿佛忽然被什么附体似的,像兵佣般挥舞兵戈,防卫于泥沼之间。 “好美的花。”文若不禁慨叹:“只可惜我命贱,无福欣赏了。”说罢,恐山洪外泄,文若不敢逗留,扬长而去。 城西西流江外山涧连绵,一路之上,树密如毛,湍急溪流如网而织,难觅源泉,此处深林阔野,万木参天,珍兽傍地而走,花香随鸟而盈,是块不可多得的桃源之地,可自从曲览下令封山开矿后,百姓迁走,入城而居,此处便再无人问津。 为防野兽突袭,文若一路疾驰,哪敢有片刻松懈,穿过一片雨林,行至山涧深处,方才缓了下来。文若解下马缰,将马拴在山洞对岸特设的官厩中,山中隐约穿出铁锄开凿之声。文若回身望去,溪流对岸便是大都督曲览下令开采的数十座金银矿之一。 “切忌烟火之物,还有,不要让山雨渗入洞中。”阴暗处,陈卿嗣与身后几个随从缓缓而出。陈卿嗣嗓音沙哑地叮嘱着身侧的中校署王乱,身后百十余污油乌亮的赤身男丁正紧锣密鼓的挥着铁锄,各个汗流浃背,没有人注意到陈文若的出现。 “是,下官明白,请大人放心。”王乱频频点头,不敢直起腰来。 “有劳王大人了。”陈卿嗣口吻倒是一副大官的傲慢,吩咐罢了,引一干随从行至洞口,王乱始终尾随半米之外,不敢靠近。黑暗中,陈卿嗣腿脚有些凌乱,走起路来,脚下拖沓,碎石粒粒而起。洞外的光线徐徐燃在陈卿嗣苍白的消瘦面颊上,高傲的颧骨仿佛要破皮而出,十分可怕。陈卿嗣双眼深凹,两腮好像被削掉了两块肉,苍浊眼珠如鹰般犀利,鬓角白发丛生更添上了几分病态。 “父亲,路上雨太大,儿迟来一步。”文若谦卑作揖,小心翼翼说道。 “我说多少次,在长史府外,叫我长史大人。”陈卿嗣回过身,双手背后,居高斜眼,直勾瞪着文若。 “是,长史大人。”文若吞吞吐吐,双手抖得厉害,只得把头压得更低。 “猪狗不如的东西,丢人现眼,我要你有何用?”陈卿嗣怒斥道。 “是,是,儿不敢了。”文若轻声啜泣,眼泪已转在眼圈,强忍着没流出来。 见到这样一幕,身后众劳役皆是习以为常,无人理会,倒是刚被曲览调任至此的王乱有些诧异。怎么说王乱也是见过世面的八品中校署,上至朝廷亲王,三省六部,京畿大员,下至地方王爵,统帅将军,富家巨商,他皆有所往来,可朝廷命官与儿子在家门外闹得如此之僵,恐怕这辈子也是头一回见着。 王乱犹疑抱着拳,一时间也忘了替上官圆场,原地愣了片刻,刚要开口,就见那陈卿嗣的眼神寒若冰锋,好像跟谁有不共戴天之仇。王乱不禁浑身一冷,傻笑了几嗓便再没敢多嘴。 一滴雨露从洞帘顺下,砸在洞口光滑如镜的青鹅卵上。陈卿嗣见文若不曾回嘴,没了兴致似的冷漠道:“还不快去做工?” 文若心里清楚,就算自己路上被山洪冲走,父亲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索性也就强忍不悦,硬生生捡起地上铁锄,头也不回进洞去了。 “慢着。”陈卿嗣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声呵令叫住文若。文若耳根一颤,仿佛双腿踩进泥潭,整个人被吓得动弹不得。 “长史大人还有何吩咐?”文若战战兢兢,冷眼回答道。 “今夜不许住在甘大人的行营,老老实实给我回府,把你做的蠢事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是。”文若气得是嘴唇冰凉,连忙补了一句:“长史大人。” 待陈卿嗣与左右随从走后,文若停下手中锄头,小心向洞口望去,确认无疑后,支着身子,半倚着矿墙甩了身冷汗,疲于喘息,索性甩了上衣,露出背脊那身乍眼的青墨色鹰鹫刺身,与众劳役一样,哈腰挥锄,卖力赶工。 少顷,矿洞深处扑来一阵热风杂着锈味的尘埃,文若及身后百十劳役惶然蹲身捂鼻,闭死双眼,待尘埃散尽,纷纷回到原地,继续开矿。 文若一身旧疾,皆拜这尘埃所赐。此处地洼潮闷,气流不通,人丁诸多,空气稀薄,加上洞外大雨压城,矿洞之中,如同蒸笼,平常人不要说在这里待上一天,就算是几个时辰也撑不住,那些驰骋疆场的青壮男丁,在山洞中劳作几炷香的工夫便会窒息昏厥。矿洞之中废尘密布,劳役吸入肺腑,轻者咳喘染疾,卧病不起,重者患上肺痨,咳血而亡,也难怪这些从外地而来的劳役各个打了鸡血似的拼命赶工,恨不得早日离开此地,还土归乡。 文若身后几个脏兮兮的黑脸劳役呛音很重,非本地之人,岁数也比文若年长许多,各个青筋虬枝,瘦骨嶙峋。这些劳役见长史陈卿嗣走后,也耐不住终日劳作寂寞,忙里偷闲,聚成一堆,扯上几句,以解烦闷。 “这长史大人够狠心的,没事糟践自个儿儿子,干咱们这差事,也不怕绝了这根儿香火?”三十出头身材矮壮的黝黑子小声嘀咕着。 “你懂个屁?”稍长几岁的干瘦猴也不甘人后,勾腰埋头,腾出手来抖抖,示意哥儿几个耳朵过来,贴着汗溜溜的耳朵说道:“我可是听长史府的下人说,这长史夫人其丑无比,性情酷辣,活像个母阎罗,而且还不让咱们长史大人纳娶媵妾,长史大人屡次想休了她,为了官场面子一直忍着,自然也不喜欢这个儿子。” “这还不算完,你们不在交州是不知道,我有个远房亲戚跟我说啊,这长史大人跟曲览大人早就是死党,可咱这位陈公子偏偏跟曲览大人的死对头甘锰走得热乎,你要是陈大人,你能高兴?”另一个拎着铁锄偷懒的汉子长相奇特,活像只几天没吃草的饿黄羊。 “虎毒还不食子呢,好歹也是根儿独苗,就算给点教训也就够嘞。”黝黑子哀声叹道。 “可不,咱们这些贱命这辈子就这样儿了,这小少爷也真是命短,没福气---” 话音未落,一个带着斗笠长相斯文的老奴役插了句嘴:“你们几个长舌妇,咳咳,小心祸从口出。” “谁是长舌妇?嘿!我说你个老儒生,敢跟我们在这咬文嚼字,也不怕折了你这条狗腿!”黝黑子像挪板凳似的,一把推开绕道而过的老儒生,老儒生瘸了一只腿,站也站不稳,一跟头栽在地上,双手掐着碎石堆,愣是半天没直起腰来。 “站直了再逞能也不迟啊!”黝黑子假意去扶老儒生,走到跟前儿,又在那老儒生肩膀添了一脚,弄得老头滚了两圈,方才停下,这一闹,引得周围青壮是一阵嘲笑。 “官场的事儿,咱平头百姓哪能明白,想掺和也掺和不进去啊。”干瘦猴继而说道。 “那有什么难明白的?”饿黄羊扔下锄头,挺着凹陷的胸脯说道:“为了保住长史之位,舍一个儿子算什么?天下娘们多的是,只要有金有银,还愁续不上香火?” “可不是嘛?”黝黑子咧着大嘴笑道:“香火都接到人家西宁王妃那去了,我还听说当年咱们的长史大人和西宁王那还是生死之交呢,这桩子丑事儿一闹啊,两人就再没往来咯。” “不往来又怎样?”饿黄羊一脸亢奋,好像饱餐了一顿似的续道:“那西宁王妃何等美色?那是岭南第一美人啊!换作是我,天王老子不做,我也----” “你也怎样?”一声鬼魅之音缭绕而过,王乱不知什么时候从众人身后走来,阴声厉色贴着众人耳边追悠哉问道:“说来听听,怎么不说了?啊?” 这几个劳役听得清楚,也知道惹上了麻烦,各个驼背低头,像怕黑的孩子似的缩着身体,一声不吭。王乱仰着脖,阴着脸,呲着半边牙,绕着这几个劳役巡回转去,一个字也不说。王乱越是不说话,这几个劳役越是害怕,头顶汗水把脸上的污渍涤了下来。 “王大人。”铁锄铿锵,余音缭绕,文若已从人缝中走出,立在王乱身后,脸上斑驳泥泞也难掩其愤怒之情。 在朝廷做官,依附朋党才是迁升上策,王乱这十余年的仕途之路就是因无贵人指引,一直无所建树。开元十一年,宰相张说大兴文治,王乱身为明经进士出身,自是经纶满腹,学载五车,只因名讳中带了一个‘乱’字,犯了朝廷忌讳,久不被朝廷录用,被工部封了个小官,派遣到偏远地方做些铜铁监制的杂活儿,从九品迁升至八品,王乱用了近十年时间,所以,像王乱他这样的八品官衔,说官也算,说不算也不算,这中校署之职毕竟是个匠造,不像地方县令那样执掌一方,握有实权,一旦工期结束,其手中职权也就不复存在。因此,王乱处理任何事情都十分小心,就算踩死只蚂蚁,也要先打探清楚这是谁家后院的蚂蚁,稍有偏差,则前程尽弃。王乱做了近十年的工部校署,左迁右升多次,自然不会犯这种不列罪状擅杀劳奴的差错,但这件事,王伦根本没法谨慎,也没有选择,因为这大都督曲览,长史陈卿嗣,都是交州说一不二的人物,在这交趾城,得罪了谁,也不能得罪这两尊活佛,就算杀几个劳役,权当为长史家公子解解气儿,也就罢了,若对此事不闻不问,态度不恭,立场不明,这日后被这陈公子追求起来,可就有的麻烦了。 王乱低着头,似乎已经想好对策,相比此事,他对文若这孩子好像更感兴趣,自然也想确认这交趾城中关于他的传言是否属实。 “曲大人与甘大人已是水火难容,早不是什么秘密,面上看,长史大人依附曲大都督,这长史公子却与执掌本地军马的司録甘锰相交密切,日后一旦交州有变,一面是手掌大权的刺史大都督,一面是操练士兵的司録监军,无论鹿死谁手,这长史府始终立于不败之地。我若是想在此立足,长史府的人万不可得罪,问题是长史大人这爷俩唱的是哪一出戏,还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王乱下意识一缩身,不敢大意,想借此机会刻意试探文若的本事,随之笑笑说道:“陈公子,这几个劳役出言不逊,污辱长史大人,当众污辱朝廷命官,其罪当诛,下官愿将这几人交由公子处置。” “谢王大人。”文若是皮笑肉不笑,面无表情盯着那几个劳役,说道:“王大人,曲大都督曾有严令,此处归你管制,我无官无名,怎可越俎代庖?” 王乱一听,很是舒服,心底这两碗水端平了,便再无顾忌道:“是,陈公子。”转身叫嚷道:“来人!将这几个劳役拖进山里,砍了,喂狼。” 轰隆一阵铁蹄似的脚步声,几十名身着铠甲的士兵涌入洞中,顷刻将矿洞围个水泄不通。方才还嚼舌根子的几个劳役瞬间就像下了沸水的田鸡,扑通扑通跪在地上,身如烈火焚烤一般,如丧考妣的全身颤抖道:“大人息怒,大人恕罪啊,公子息怒,公子就饶了我们这贱命吧,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黝黑子跟饿黄羊叫得越是殷勤,文若越是心中痛恨,他是恨不得抽出士兵的腰刀,一刀将这几个劳役开膛破肚,可转念想想,这是王乱的地盘,王乱此举,无非是想让自己开个金口,顺个人情,饶了这几个汉子性命。文若知其心思,但这几名劳役诋毁父亲,言辱母亲,文若深恨于此,当然不肯就此罢休,只不过此时此刻,文若心中所虑,并非几个劳役的生死,而是方才那番话闲谈的真伪。 “王大人在上,陈公子海涵,请二人大人暂熄雷霆之怒,容草民有事相禀。”正当文若心想如何探究此事时,远角传来一腔天外之音,文若一惊,寻了片刻,愣是没找到这浑厚沉稳之音是出自何人,他回身扫过,身后百余劳役皆是置身事外,无一人为黝黑子等人求情。这回倒是王乱眼精,率先找到那人,文若走上前来一看,为这几个劳役求情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被黝黑子欺辱打翻的老儒生。 洞中鲜有光火,老儒生跌跌撞撞勾着腰,从地上爬起,身上的衣服烂的像碗腐臭许久的蛋花汤。老儒生索性把手中的铁锄当成拐杖,吃力地挤到王乱身前,跪行拜礼。文若仔细品味,这老头虽穷困潦倒,但究其谈吐,颇有鸿儒风范。王乱何等眼力,立马就瞧出此人有些文墨,绝非一般草民,顿时有所顾忌,皱着眉,思索片刻,转过头望向文若,看文若眼色再做打算。 “你无非是想救这几人性命,说来容易,只要你愿以命相抵,我就请王大人饶他们不死。”文若不愿在王乱面前示软,更不愿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用意,无奈之下,他只能以进为退,寸步不让。 王乱吃了一惊,万没想到这长史少爷年纪轻轻,竟是这般心狠手辣,可那老儒生听后倒是乾坤不乱,一脸视死如归,颓靡多时的双眼仿佛突然有了精神,瞪得溜圆,凛然道:“草民愿意,绝不反悔。” 此言一出,矿洞中人无不诧异地望着这个平时虚弱无力被人欺辱成瘾的老儒生,众人纷纷慨叹这糟老头子竟是如此胸襟的同时,心里也是莫名其妙,不知这老儒生为何要以德报怨,不惜性命替他人消灾。 “你为何要救这几人,说不出理由,我不会成全你。”文若心中起疑,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问道。 “回陈公子,草民已年过七旬,身残体败,被朝廷强征至此,已是生如行僵,死不多余,这几人虽触犯令尊大人威仪,然均乃乡野粗人,不识时务,本是自由之身,理应种田耕地,老死一生,却不想身受朝廷苦役所累,心恋乡野妻儿老母,王大人与陈公子皆是一方有德贤能,深受曲大人信任重托,想必知晓,这几人杀之无益,弃之无利,当下工期紧缩,正缺人手,为顾大局,请王大人与陈公子斩了草民,以正朝廷法度。” 王乱与文若听罢,深谙老儒生之见解,这老儒生虽口口声声说是以命抵命,可句句又不离产矿工期,毕竟这工期是曲览奉旨钦定,不得延误,若是王乱斩了这三人,因开矿属朝廷机密,当地百姓不知,就必须从外地调人来补,只会耽搁了时辰,坏了大事,最后倒霉的,只能是王乱自己。 文若本是不依不饶,听了这老儒生一番言语,倒是觉得这些劳役甚至可怜,心里念道:“这些劳役远自他乡而来,皆有家人思念,苦虽苦,但至少有个盼头,可我呢?唉,罢了,还是找个四下无人之处,问问这老儒生吧。” 文若轻咳两声,话锋一转,顺给王乱一个人情,说道:“王大人,这儒生所言并无道理,咱们还是以大局为重,但这几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依我看,不如将这几人口粮减半,扣其两月响钱,他们若是不懂恩化,就将他们所有响钱扣下,让他们空手而归,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妙!妙哉!”王乱听闻此计,不由得击掌称快,心想这陈家公子还不是一般纨绔子弟,年纪轻轻,不仅聪明识体,更懂得这杀人诛心的道理,于是笑道:“哎呀,陈公子不果然机智非凡!好,好,一切听凭陈公子吩咐,只要您消了气,一切吩咐,无须客气,下官照办就是。” 王乱自引士卒离去,散退众人,那几个免死的劳役无不感激涕零,频频磕头,文若懒得理会,扶起老儒生,本想劝抚,但身边人多耳杂,难免有曲览的耳目,只得怒气未消道:“我是饶了他们,但没有饶了你,既然你愿替这些人受过,惩罚必不能免,且随我来。” 说罢,老儒生一瘸一拐沿着洞口的光亮与文若走出洞去。 行了约半里路,暴雨窸窣,雨势渐弱,文若与老儒生皆已力竭,二人寻了个阒无人声的湖畔,止步在一块残破磐石边坐下。 文若汗湿衣襟,咳喘连连,摆摆手,示意老儒生坐下,老儒生不知文若来意,并不领情,梗着脖,双手拄着膝盖,艰难维持站立。 “我本不想刁难于你,只问你两件事,今日之事,便一笔勾销。”文若看着衣衫破烂的老儒生,也不计较许多,开门见山道。 “公子问就是,何必有所顾忌?”老儒生口吻强硬道。 “方才黝黑子等人所说,关于西宁王与我父亲大人之事,是否属实?”文若从身后柳叶夹下一撮叶片,揉于手心。 老儒生听罢,暗自点头,默默不语。 “好。”文若参透了大概,只说了一个‘好’字,随之站起身,扔掉掌中叶片,走向老儒生问道:“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草民姓丘,名忠鹤,剑南人氏。”那老儒生飘着几乎掉光的头发,频频嘶声喘道。 文若心想,这老儒生虽傲了些,但比陈富那樽万花筒倒是爽快许多,求此人解惑,当真再好不过。 “丘老先生,我见老先生思维清晰,气度不凡,怎会沦落至此边荒之处?”文若坐身盘腿,与丘忠鹤并排而坐。 “非老朽不愿回答,只是陈年往事,值得记住,便记住了,记不住的,也忘了个干净,形影一人,孑然一身,无名无姓,无牵无挂,未尝不是件好事。” 文若听着糊涂,甚解其意,想此人定是一生坎坷,晚年不幸,如今落魄至此,心中残存这般风骨,当真不易,不由得钦佩,干脆直言道:“敢问老先生可认得西宁王仲?” “老朽认得。”丘忠鹤掷地有声道。 “那你一定知道西宁王与家父的关系?” “老朽并不知情。” 文若一听,怅然失落,仿佛身体被塞进了冰窖中,湖面凉风袭来,文若浑身发冷。无奈,文若披件衣裳,倚在树边,陷入沉思。 “公子不必诧异,老朽确认得西宁王殿下,但老朽身份低微,只在王府中教书伴读,并非朝野中人,与西宁王殿下接触甚少,因此,令尊大人与西宁王之事,老朽并不详知。” 文若一惊,脸色顷刻大变,激动道:“你是王府伴读?教授何人?” “西宁王之子,唐生。”丘忠鹤声色平淡道。 “唐生?你是唐生的伴读。”文若唏嘘自语,难以置信地打量眼前这个年逾古稀的老儒生,心中波澜叠嶂,久久无法平静。 “怎么,公子认得那唐生?”丘忠鹤见文若心中有惑,不禁反问道。 “儿时相识,自然是有些印象,只是这十余年没见,他长成什么模样,身高几许,我也不得而知了。” 提及唐生,文若心中的三味瓶被无意打翻。也难怪,对于文若这等尚未弱冠的年纪,人生不算亘长,儿时记忆自然格外清晰,想到此处,文若不禁想起自己与那西宁王府之间的种种渊源。 要说起西宁王,话就长了。早在先天元年,时为太子的李隆基翦灭太平公主,登基称帝,一年内,武曌时被贬迁于岭南的李姓皇亲皆以复还爵位,西宁王佑其父义丰王光顺,乃章怀太子李贤长子,其弟邠王守礼乃当今皇上兄长。李隆基幼年正值武氏权势鼎盛之期,曾与诸皇孙一同被幽闭宫中,幸得几位皇兄照顾,方才脱身于酷吏之毒手,几位皇子,情谊甚笃。后光仲还复于朝,因其父义丰王暴毙于左迁途中,李隆基追忆往昔,甚是伤怀,破格赐李光仲名为李仲,授领亲王爵,官拜从一品,兼西宁州大都督,执掌一方兵马,镇守姚州。自此,李光仲改名为西宁王仲,享亲王实禄,这份荣耀,自大唐以来,无出其右。 自打文若醒事起,父亲每年都要于正月拜访西宁王府,由于西宁州距交州相隔千里,路途遥远,车马难行,文若对此是印象颇深。西宁王府上下对文若父子二人甚是尊敬,招待尤嘉,父亲每年都要在王府住上十日,过了正月,方肯回到交州。文若印象中,西宁王仲对自己也是格外疼爱,还曾亲口许下承诺,若王妃生得一女,必下嫁于他,两家成一家,亲上加亲。年幼时,文若以为,西宁王贤德,父亲才重,二人相互钦佩,乃君子之交,并不详知两家之间情谊到底如何,二人之间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至于唐生,文若了解的多些,虽知唐生出身宫廷,但也不晓得唐生的身份到底是如何特殊。原来,西宁王妃曾育有两子,长子孟德,次子孟武,孟武患病早夭,长子孟德便是唐生。当年,皇帝李隆基召见李光仲还朝,其妻裴氏已是身怀六甲,李隆基大喜,许裴氏在皇宫旦产,待生产之后,再回姚州复职。开元元年冬,腊月末,唐生生于子时,那一夜,皇城无风,天降大雪,皇帝李隆基视为祥瑞,因幼时常自比东汉之枭雄曹操,故赐李仲之子为李姓孟德,后来,西宁王仲觉得此名过于耀眼,且有祸乱朝纲之意,顾赐孟德乳名唐生,以铭记大唐垂死而后生。待到文若出生时,唐生已过了周岁,其父陈卿嗣刻意为其取名文若,愿自己的儿子能做曹孟德之荀文若,相辅相成,忠于李唐天下。 但对于文若而言,名字姓氏却是生来俱在,无从选择,他不愿做什么荀文若,更不喜欢这个名字。在文若记忆中,唐生年长一岁,两人相处却并不相投。文若喜静,不爱张扬;唐生好动,性情粗犷;文若贪玩,多是寄心山水,情漾花湖,唐生则是上房揭瓦,调皮使坏,无事生非。文若与之相处,面上虽敷衍过去,可心眼儿里瞧不上这王族世子的脾性,丝毫不觉得唐生有何过人之处。 大概十年前后,不知怎地,父亲就再没带他去过西宁王府,文若也再没了唐生的消息,每每向父亲打探,其父总是不言不语。这十年来,文若从未出过交州,起初,文若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直到这几年来,曲览封山开矿,从天南海北征召万余名劳役至此,关于此事众说纷纭,文若方有耳闻。文若始终怀疑,十年前西宁王与父亲之间定有大事发生,否则其父陈卿嗣决不会无缘无故与西宁王佑十年不相往来。 大雨些许不停,风渐凉,乌云渐开,一缕阴森发绿的阳光笼在文若身后的湖面上,映出靛青色涟漪,仿佛有一块大石要从湖央的漩涡中浮出水面。 文若沉思许久,终于开口道:“老先生,当年家父为何与西宁王交恶?是否真如黝黑子那几个劳役所言?” “不然。”丘忠鹤下意识裹紧了破烂外翻的衣裳,下颚紧收,尚有话说。 文若听后,心绪有所宽缓,不料那丘忠鹤提起嗓门,振振有词道:“令尊大人何止不敬?其酒后失德,色心毕露,丧尽天下士子之尊,与禽兽何异?当年西宁王四十寿诞上,令尊大人公然于后殿欲对王妃行玷污之事,岭南文武百官皆在场,老夫也是亲眼所见,这些陈年旧事,在公子面前就不必多言了。” “你说什么?”文若眉皱入眼,心跳骤快,五脏六腑仿要从胸口中呕出,指着丘忠鹤脑袋,强忍大怒道:“你再说一遍!”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朽字字说得清楚,公子诚心请教,老朽直抒胸臆,公子清高尊贵,老朽丑陋卑贱,就算杀了老朽,事实俱在,岂能更改?但愿公子日后洁身自好,切忌重蹈覆辙,遭天下士子所不耻。” 丘忠鹤字字如刀,一字一字刺入在文若的心里。文若听后,整个人失去意识,瘫软下来,双腿使不上力气,脸上杀气尽褪,久久不语,只觉双眼肿胀干涩,喉中痛痒难当,一时间,恨不得寻颗树桩,一头撞死,方能解脱。 许久过后,文若长叹一口气,咬牙无奈道:“你走吧。” 丘忠鹤见文若出奇镇定,心疑道:“公子当真放老朽生路?” 此刻,文若已是面无人色,摇头垂首,默声叹道:“子债父偿,天经地义,一为之甚,岂可在乎?”说罢,文若逆着湖光,头也不回,走入深山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节 父母之命 那日,陈文若得知整件事情原委,怒上心头,难以宣泄,却不能与任何人言明,只好回到矿洞,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做工。到了夜里,文若回到长史府,其父陈卿嗣又是一顿呵斥,不在话下,文若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不露任何情绪,就像他小时候被些年长的孩子欺负了却从不对府上任何人提起一样,默默将这个天大秘密尘压心底,他希望有朝一日,父亲陈卿嗣会对他讲起,但也只是希望而已。 回房后,文若不等母亲前来,已然挑灯读书,借此消除心中不安。夜半,母亲杨氏到了子时方离去回屋,而文若直到第二天寅时也不能宿寐。 第二日,未时刚过,文若亲自找到中校署王乱,用些银两赦免了丘忠鹤的劳役之身,王乱见这老儒生身体羸弱,干不了什么力气活儿,索性顺水推舟,许了文若之请。 第三日,文若将西江柜坊账目交给陈富,亲自送丘忠鹤上马车。临行时,文若亲自送出三十里,二人在马车内敞开相谈,文若方才明白,这丘忠鹤当时为何要以命抵命,救那几个劳役性命。 原来,老儒生丘忠鹤竟是将门之后,其祖上丘和曾于太宗时期官拜左武侯大将军,祖父丘行恭于高宗时官拜右武侯大将军,门族光辉,甚为显赫,皆有大功于社稷,然其父丘神绩残忍无道,滥杀无辜,身为武曌亲信酷吏,屠尽李姓王公。光宅元年,丘神绩奉武曌之命,弑章怀太子李贤于巴州,后与来俊臣、周兴等人在朝中大兴酷刑,弄得满朝风雨,人心惶惶。天授元年,丘神绩、周兴被指谋反罪下狱,次年被武曌处死,自此之后,丘忠鹤与家人被武氏幽禁整整十年,直至景云元年,睿宗登基,天下大赦,方被赦免于囚。然而,丘忠鹤遁出京城,天下已再无容身之地,忠于李唐之人对其父恨之入骨,恶其余胥,其所到之处,无人收留,颠沛流离,只得迁居剑南,远离关中。开元八年,剑南黔中闹了饥荒,丘忠鹤南迁至云姚之地,一路困难险阻,丘忠鹤到了姚州已是身无分文,饥不饱腹,垂死之际,幸得西宁王佑仗义援助。丘忠鹤感恩于怀,因西宁王祖父章怀太子正是被其父丘神绩所害,冥冥之中,仇人尽在眼前,可谁料想,西宁王明知丘忠鹤身份,不旦没有记恨,反而以恩抱怨,释怀这段不共戴天的祖上大仇。西宁王爱其才,命丘忠鹤为世子唐生伴读,给予温饱,了此余生。自此之后,丘忠鹤每逢他人为难,不论身份,皆是仗义援救,广积善缘,以报西宁王其天高地厚之仁义恩德。开元十四年,丘忠鹤告老还乡,无奈遇上朝廷征役,丘忠鹤户籍造册并无家人,只得高龄服役,发配至交州,这才与文若相识。 送走丘忠鹤,文若回到府中,不禁慨叹:“世事无常,民生竟是如此之难,若非民生疾苦,这祖上负有深仇的二人何以相见?可上天就是这般安排,又别有一番道理,看来,大丈夫要想立于天地,胸襟须放得更开阔些,方能善始善终。西宁王连这等深仇都能释怀,为何父亲他?唉!想必是他二人从前交情甚笃,因而生恨。” 自那以后,文若索性不再对父亲与西宁王之间的恩怨有所纠结,每日早起理账,午后采矿,夜阑读书,时不时与甘泉在甘大人的行营中走动走动,习得些军中机务,安营之法,筑城之术,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 夏至秋来,交州淫雨不断,日子很快过了中秋,交趾城却仍是腾然酷热。文若鬓角发髻又添半寸,只不过每逢秋寒,文若在矿洞中落下的沉疴就会发作,多雨之季,常常咳得耳鸣发聩,严重时,连续几日食不下咽,卧病不起。亏得其母杨氏懂些法子,整日前往城西河畔,采摘几框莲茎,磨成粉末,以水喂下,如此调理数日,病况果然好转,虽不能根治,但至少解了燃眉之急。 霜降过后,交趾方才迎来真正秋日。山林昏郁相称,沐浴苍茫,如龙凤盘结,卧野而生,天高无云,飒飒气爽,士子门纷纷结伴出户,登高而望。 辰时刚过,大病初愈的文若趁着父亲与陈富一大早前往都护府议事,与甘锰家的大公子甘泉骑马溜出交趾城。二人行至城南群山,已是日上三竿,甘泉勒马于前,一个灵巧翻身便从马鞍上稳稳落地。 文若瞧着身前甘家少爷甘泉,自觉一股英气扑面而来。只见甘泉头顶银丝绣的帷冒,身披紫绢绣棉袍,外面套着吐蕃特供的黑麦色牦牛褂,两只结实的腕子绑着石灰青色象牙圈,足踏凤纹錾金靴,面无赘肉,双眼咄咄有神,掠着风声走来道:“文若兄,你这身行头出门,别人以为你又要进山洞服役呢。” 文若听得出,甘泉此言并无恶意,笑笑回道:“甘大少爷,我长史府穷酸,不比令尊甘将军四处征讨,金银无数,实在惭愧。” 文若此言带着酸味儿,甘泉听后,两人相视一笑。其实,这两人都明白,甘泉父亲甘锰常年掌交州兵权,四处征伐,缴获不少金银财宝,却从不上缴大都督,府邸宝贝自然是享之不尽。大都督曲览为惩治甘锰,乾坤独掌,苛政民税,闹得百姓积怨,手下将军征不到兵,甘锰对此甚是不满。这么一闹,两家实打实都掌握着不少财富,唯有长史府捞不到什么好处。长史府虽掌管交州一切财务运行,但实际上,大大小小都由大都督曲览一人裁决,就连西江柜坊如此庞大基业亦是如此。在这安南十三州,长史府为都护府办事已不是什么秘密,身为都护府的死对头,甘泉自然也清楚,这长史府徒有实权却匀不到羹的尴尬处境,这才笑而不语。 “我说你也劝劝长史大人,别叫你做什么管账,干脆到我这来,我让父亲大人赏你当个中郎将,随我一起,征讨蛮夷。”甘泉右拳捶胸说道。 “我哪有泉兄这般自由?”凉风侵眼,文若一边擦眼一边叹道。 “文若兄,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整日愁眉苦脸,好歹也要当新郎官了,这洞房花烛,人生一大快事,兄弟我在此恭喜啦。”甘泉双手作揖笑道。 “什么新郎官旧郎官,泉兄又来取笑。”文若一无所知道。 “哦?这倒怪了,全交州的人都知道,唯独你这个新郎官被蒙在鼓里?文若兄,你可真不把我当兄弟相待啊。” “我要成亲?”文若紧皱着脸,五分惊讶,三分怒意,两分不解道:“我与哪家小姐成亲?我怎么不知?” “当然是曲大人家的二千金,依墨姑娘啊。”甘泉阴阳怪气地摇头回道。 “曲依墨?依书姐姐之妹?那个整日涂抹香料,搞得满府上下都是熏香味儿的依墨?”文若瞪圆了眼睛傻傻问道。 “你是新郎官怎么反倒来问我?”甘泉坏坏笑着,用胳膊肘推着文若说着:“喂,喂,文若兄,曲二小姐虽是脾气火辣,难伺候些,好歹也是交州出了名的美人。半年前,我曾有幸见过一面,这位依墨姑娘可是吐云绕雾,身姿曼妙,年纪恰长咱们些许,文若兄可不要醉倒温柔乡啊。” 看甘泉幸灾乐祸的模样,文若估计此事是八九不离十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本没什么好说,只不过事前父亲并未对他提过支字片语,无奈之余,文若心中难免些许愤恨。 文若面色如土,天降如此艳遇,却是哭笑不得,自嘲道:“曲大人若是把依文姐姐下嫁于我,我倒是三生有幸,只可惜当时我年幼,否则她也不会嫁到广州去了。” “是啊,依文姐姐当真与她父亲不同,不愧是咱们交州第一才女。只可惜,唉!”提起依文,甘泉神色惆怅,惋惜道:“当年交趾城内,谁人不知大都督府上‘文墨相依’的两千金?别看咱们曲大人其貌不扬,这两个女儿却生得瑰丽精致,真是匪夷所思。” 文若噘嘴点头,深谙此话不假。据文若所知,曲览妻妾共五,夫人早逝,膝下无子,妾生两女,长女依文,次女依墨,均是姿色不凡,深居闺中,足不出户,当地士子无不倾慕二人,几年前,为能与二位千金成为佳话,争相赋诗以赞,轰动岭南一时。 “唉!依文姐姐虽生在都督府,但生性节俭,热心待人,是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绝非凡俗之辈,我念她,自是记得她当年出手相救的恩德。”忆往昔,甘泉不禁仰天哀叹。 “依文姐姐我倒见过一面,后来听说她嫁到广州,不到几年就患病死了,听说她是为情所困,不知可有此事?” “文若兄你不经常在城中走动,自是不知,我幼年时便与父亲巡卫城防,对此事还是有些耳闻。” “哦?说来听听。”文若好奇心起,把眼前与依墨的婚事忘得一干二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依文姐姐那般如风如水的女子,又有谁人不爱?” “看样子,泉兄倒是对依文姐姐情有独钟。”文若嘲笑道。 “不瞒文若兄说,我对依文姐姐确是垂涎三尺,但也自知配不上姐姐。”甘泉将马拴在树桩,边走边说道:“当年依文姐姐艳冠四方,交趾城内士子趋之若鹜,岭南诸州多少朝廷大员的公子少爷为之心乱,我能不动心?不过话说回来,依文姐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文若兄你是知道,我是个武人,破敌于先,冲锋陷阵,自然难不住我,舞文弄墨这些腐儒之事,我并不擅长,所以自知没那福分,只是从心里由衷敬仰姐姐。儿时,我本想长大后进京读书,考取功名,再由父亲向都护府当面提亲,可谁知红颜薄命,天妒英杰,这才几年过去,我刚从京城回来,依文姐姐已是阴阳两隔,再无缘相见了。”说着说着,甘泉声嘶气竭,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我真是没发现,原来甘大少爷竟是个痴情之人,文若佩服。”甘泉与文若以草为坪,席地而坐。 “文若兄不要取笑。”甘泉神色异常凝重,沉缅伤感说道:“当年西流江泛滥,我年仅十四岁,与父亲大人奔赴灾区,领兵修堤。那天正逢大雨,堤坝被大水冲毁,我与三十余名军士和数百百姓被困在城外数日,依文姐姐不顾洪流危险,屈千金之尊,亲率侍从,乘快舟前往涝灾重地,发放粮食,赈济百姓。文若兄也是明白人,你也知道,我父亲与曲览大人向来不睦,父亲手下军士之所以不愿与大都督为敌,就是因当年幸存将士至今还铭记着依文姐姐的恩德。” “真没想到依文姐姐如此仁慈仗义,那后来呢?”文若黯自神殇,低声问道。 “后来啊。”甘泉偷偷摸下一把眼泪,说道:“后来,洪涝散了,没过多久,事情就发生了。有一日,大都督府上来了一位贵人,据说是位商家大贾,姓李,听闻还与皇室往来甚密。这位李先生南游交趾,见涝灾严重,民不聊生,百姓居无定所,便仗义相助,空手捐出十万两银子,以赈灾民。” “十万两?这么多!”文若虽常年管账,但这十万两对于救济交趾周边的百姓而言,实在绰绰有余了。 “是啊,我父亲穷尽一生战功,四处收缴,也凑不齐这等天文数字。” “泉兄,你接着讲。”文若半信半疑挑了挑眉,趁热打铁问道。 “曲大人自然盛情款待这位李先生,视如上宾。李先生也是位饱学士子,久闻安南都护府有这‘文墨相依’的传言,想借此机会,一睹风采。曲览大人拿了银子,当然乐意之至,便叫上依文依墨姐妹共赴家宴。宴席之上,那位李先生见了这对姐妹,喜不能言,饮下几杯酒水,便当着曲览大人的面,赋诗一首。” “诗?什么诗。” “这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是土生土长的交趾人。”甘泉嫌弃看着文若,怀疑问道:“此诗名曰《醉美莲》,当年传遍交州,士子们争相临摹拓下,真可谓是无人不知,连我这种从不学诗的人都能背诵,文若兄当真不知?” “你帮我写下,我学学就是。”说罢,文若寻了一根树杈,递给甘泉。甘泉无奈摇摇头,只得认栽,一笔一划在地上临摹,文若探头观望,随之一字一句朗读道: 赛外天雪玉壁坚, 遥漫难敛惊鸿雁。 折此一只三声婉, 何异妒慷同鹊仙? 读罢,文若紧皱眉头,思索片刻,狐疑看着甘泉问道:“这诗句写的是塞外风光,边关将士羡慕鸿雁双飞成对,借鸿雁抒发思念家乡之苦。” “若真是这样简单,依文姐姐也不会芳心暗许,倾慕这位神秘的李先生。” “什么?依文姐姐喜欢上了这位李先生?” 甘泉无奈叹口气,翻着白眼,十分不屑地解释道:“文若兄,好歹令尊大人也是国子监出身,你这未必也太折他老人家的面子。” 文若聪颖,默默朗读几遍,已然参透这诗中奥妙。只不过,随着另一层意思浮出水面,文若难免触文生情,不禁浮想当时情景,一时之间,想到那绝色美人羞容涩色时的怦然悸动,想到竟能与当年卓绝无双的才女彼时异刻间心有灵犀,文若更觉此事恨成定局,无力再想。美人消散,故人作古,文若再想卖弄,也没了附庸风雅的心情,只得沉默。 甘泉见文若不语,索性倾囊解释道:“文若兄,你说的不错,只不过这首《醉美莲》并非只有这一层意思。”甘泉拾起树杈,手腕抖擞,尘土飞扬,紧接着又写下另一首诗: 塞外天雪欲比肩, 窈曼南莲敬红颜。 折此一枝三生晚, 何异杜康铜雀先。 文若看后,几欲流泪,闭眼叹气道:“音同,意不同,凡俗通其意,知音思其情,折此一枝三生晚,何异杜康铜雀先。好诗,真真切切是首好诗。” “是啊,这诗明面意思正如文若兄所言,塞外将士驻守边关,拾弓搭箭却不忍将成双结对的鸿雁射下,听其三声悲鸣,不愿鸿雁失了家人,暗示思乡之苦,希望这群鸿雁能飞回故乡,向家人传递平安。暗藏诗的前两句赞叹文墨姐妹好比塞外天雪,南境红莲,一冰一火,各有千秋。这后两行也是怀古思今,卒句显志,李先生慨叹当年曹操若是见到依文依墨二姐妹,何须在铜雀台前大放‘江东二乔’之言,若是有幸,能娶得文墨姐妹二中之一,就算是耗尽三生福分,也不后悔。” “诗婉约,人灵杰,这是何等细腻心思之人所作,想必依文姐姐当时就明白了这位李先生的心思,被其才所倾,被其义所感,愿以身相许,不负此生,可是曲大人并不同意?姐姐出身豪门,对方只是一名商贾,门不当,户不对,这等奇缘也只能就此辜负了。” “哦?文若兄是如何得知?” “猜的。”文若缓缓睁开眼,拾起地上树杈,将方才的诗句乱成尘土。 “唉!你说的不错。”甘泉取下文若手中树枝,一把将其折成两段,说道:“二人互相青睐,日久生情,可曲大人对这桩婚事极力反对。这位李先生也自知身份,不想误了依文姐姐一生,便留下信物,不辞而别。自那之后,依文姐姐再没出现过,直到三年前,曲览大人将她嫁于上任的广州刺史为妻,依文姐姐只在广州生活巡月,便因心思梗阻,病而故亡,死时还不到三十岁。” “这位李先生虽提起了江东二乔,却忘了文墨姐妹毕竟是官家闺秀,曲大都护的身份岂是当年乔公所能比?如此奇缘,只因门第之差,毁于一旦,痛哉,恨哉。” 说罢,两人皆是抱拳低头,陷入沉默,一齐出神望着山脚下交趾城墙,谁都不愿再提起这件伤怀之事。一阵过山风过后,半黄泛绿的叶片卷起徐徐土屑残根,吹得文若久久睁不开眼。 “文若兄。”甘泉率先站起身,拍拍尘埃,骤然严肃地说道:“既然你与依墨姑娘的婚事已成定局,你们长史府与都护府亲上加亲,以后父亲大人的处境恐怕是更加不妙了,今后在交趾城中,还望文若兄能多多照应。” 文若无奈点头,深知父亲这一招棋走下去,自己便真成了曲大都护快婿。曲览膝下无子,日后必将一切权力交于自己,只恐日后与甘府上下成了劲敌,再无法与甘泉交心相处。 文若苦涩笑笑,略显疲乏,自嘲道:“如今我娶了当今交趾第一美人,福祸难测,泉兄是已婚之人,恐怕到时还需泉兄指点迷津。” 甘泉相视而笑,心照不宣道:“好说,好说啊。” 下山后,文若辞了甘泉,心中乱绪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下来。回到府上,已过午时,文若饮了一壶二十载普洱,仍觉着烦闷。父亲陈卿嗣与母亲杨氏均不在府上,文若遣走府中下人,心里窝火,自是不想娶那素未蒙面的美婆娘,更不想与都护府再牵扯上任何关系。 文若本是壮了胆子,找到父亲陈卿嗣,要当面将此事问个明白,可思来想去,文若没有底气,更猜不透父亲半点用心,只得坐在府内交椅上,反复琢磨。 “我本是未来西宁王驸马,就算曲览将掌上明珠委身下嫁,依墨姑娘也只能暂居媵妾,不为正室,这些曲览不可能不知,再说这几年,依文姐姐出走曲府,曲大人对这个依墨姑娘定是百般溺爱,以解思念长女离家之苦。都护府势大,长史府力薄,曲大人如此精明,若不是非常时期,怎会降身联姻,将唯一的女儿嫁到我们长史府?今日甘泉态度暧昧,实在让人起疑,看来曲大人与甘大人这盘棋已经博弈到最后几颗棋子,如果我所料不错,待我大婚之后,甘锰将军必会重贿于我,若是如此,交州这场动乱,我长史府上下是难以脱身了。” 文若双目如炬,盯着手中茶杯静静思索,瞑目间,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将他团团笼罩,仿佛脚下大地裂开一条五米多宽的深渊。 文若恍惚片刻,远远听见碎如沙粒的脚步声传来,文若抬头一看,见陈富正行色匆匆赶着小步趟进府来,绕了许久才在茶房瞧见文若,火急火燎道:“少爷,可算找到您了。”陈富不顾身份,急忙从桌上捡了杯已凉的茶水饮下,喘着说道:“少爷,请跟我走,长史大人有事相见。” “何事?为什么父亲不亲自来找我?”文若已知事情脉络,故而无比镇定。 “大人现在正在都护府上,说有要事与少爷商议。” “要事?哼!何等要事,非要我赶去都护府商议?”文若啜了口茶,仰着背,闭着眼,摇着手中的扇子,不紧不慢道。 “这,老奴倒是不知。” “不知?”文若气定神闲,随之面色突变,勃然大怒道:“父亲要我娶那曲家二小姐,是与不是?” 这一嗓咆哮吓得陈富力气散尽,手中茶杯‘啪’的摔个粉碎。陈富战战兢兢,不知所云,只因这桩婚事是长史大人今早刚做的决定,不知这大少爷又是如何得知的消息,故而乱了方寸,只得低头,缓慢声色辩解道:“少爷既然知晓,老奴也不敢隐瞒,只请少爷应了这门婚事,也不要让大人从中做难呐。” “不让父亲为难,那就索性让我为难?啊!”文若怒不可遏,摔下手中折扇,气得左右来回打转,指着陈富鼻子,颤着手腕,挥袖嚷道:“我母亲呢?这等荒谬之事,难道她也赞同?” 陈富把头埋得更低,声色淡然,一字一句咀嚼清楚:“夫人并未反对。” 满头怒汗的文若一听,心里一下凉到极点,身体失衡落在交椅上,嗔怒干瞪着眼,紧咬牙根,怒不能言。陈富不敢出声,一动不动伫在那儿,躬身静候着文若答复。 “好,好。”文若闭目皱眉,狠狠从牙缝中吐出两字,双手一拍椅子,蹿起身,撅着脸,嘴唇像被针线缝住了似的,死死闭着,不说一字,昂首抬腿,夺门而去。 文若不等陈富,从府中马厩中牵匹快马,一跃而上,两腿紧勒马腹,大喝一声,冲出府门。一路上,文若全力冲刺,并不知自己要去哪儿,只是一味狂奔,恨不得撞碎城门,奔赴山崖,坠崖而去。 文若失了理智,心魔疯狂念叨着:“我生在长史府,世人皆知我身份显赫,谁人知晓我命运惨淡?父母终日苛责,无人疼我,只知严管,不问心思!这婚娶之事我尚且身不由己,连自己名字都是为他人而取!陈文若?陈文若是谁?我又是谁?事事皆为他人傀儡,我活在这世上到底何用处!” 文若越想越是窝气,忍无可忍之际,只觉胸膺欲裂,肺腑如烧,仿佛五脏六腑都要从口中呕出。文若猛地勒马而停,胯下马儿受惊长嘶一声,前蹄腾起,尘土飞扬,后蹄独立,垂直于地,文若不善马术,只知死掐缰绳,马儿下落时,文若胸口重重摔在马背,从马身滚下,一口鲜血喷薄呕出,洒在地上。 这马儿还颇有懂人性,绕在文若身边,不曾离去。文若吃了一嘴沙子,口中鲜血涓涓,整个人倒在地上,全身蜷缩如蛇,双掌狂拍地面尘埃,情绪崩溃,嚎啕大哭。周围四巷邻居皆围过来观望,文若像只发疯野兽,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珠,口含血浆,四处咆哮,吓退了所有围观百姓。 待人群渐散,文若身上阵痛渐渐袭来,双腿一软,倒在泥土之中,哀声道:“父亲,母亲,你们为何如此逼我?为何啊!我只想活得自在些,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许久过后,文若扶着马儿,缓慢从地上爬起,方才这一摔,几口鲜血吐出,几声兽性哀嚎,心中积郁畅快许多,但仍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文若盘腿而坐,呼吸有些紊乱,只得大口喘着尘埃,舒缓疼痛。瞑目间,文若想起这些年被父亲责骂,被母亲管教,想起这形同虚设的长史府,想起自己十多年来活在形同陌路的父母中间,一切不如意的旧事全部涌上文若心头。 文若难抗胸中悲愤,从袖中取出匕首,哆哆嗦嗦刺在小臂之上,划开一道两寸长的伤口。一缕鲜血溢出,伴着体内传来的麻木与疼痛,文若近乎疯癫的情绪终于得以平缓下来。 文若一动不动,像具尸体瘫在地上,直到伤口结痂,也不愿起身离开,悲悲戚戚自言道:“大丈夫在世,胸襟宽如海,父亲百般教训,教我成为智者,我胸中怒火难以宣泄,难道只因我心胸太过狭窄?丘老先生说得是没错,大丈夫需动心忍性,受得胯下之辱,方能顶天立地,有所作为!唉,可这般违心行事,一生岂能痛快?不过如此想想,这都护府快婿算什么?西宁王驸马算什么?这姓氏名讳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的称谓罢了,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西宁王,曲览,甘锰,我的父亲母亲,或病或死,都会相继离去,谁又会记得现在这些?我生在这长史府,生前身世无从选择,日后绝不能重蹈父母覆辙,我要寻一知己,拥护一家,为了夙愿,我必须忍耐,娶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算什么?我若嫌弃,二十年后休了便是,如今我尚且年幼,心中诸多死结,过了十年,二十年,这些心结已然唏嘘儿戏,作古成灰,此时虽是难过,但我绝不能为了一己不悦,害了长史府上下,害了父亲母亲,唉!只能这般抉择了。” 文若心里打定注意,青涩面容泛泛发白,眼神不再迷茫,只是孤独空旷。文若起身牵马,像从未来过此处,缓缓走回长史府,换了身干净衣裳,与陈富一同拜访都护府。 过了未时,文若与陈富驾着马车赶赴都护府,远远望去,一座百十余丈高的山峰矗立府内,雾气迷离。这都护府是围山而造,上下戒备森严,光是大门巡逻的士卒就有四五队人马,所有兵马皆住在府中的山上,昼夜更换,轮流看守。 都护府分内外两墙,外人从大门而入,先要穿过外墙,外墙之上设有十余处两丈高的箭楼,弓箭强弩日夜把守。进了外墙,方是内墙,这内墙有三尺厚石壁,固若金汤,内墙之内百米处,方才是曲大都督的刺史府邸。 文若走下马车,守门侍卫见陈富悠悠引路而来,没敢阻拦,四十余执枪守卫纷纷整齐后退,左右散步,让开一条百米的青石路,直通都护府。文若面不改色,甩着衣袖,大步而入,走进府邸,只觉眼前一花,抬头望去,原是箭楼上的士兵铠甲反射所致。文若暗骂一声,只得低下头,过了门槛儿,入得府中。 大都护府占地十里,拥山而建,傍水而起,光是后花园就有百亩,凉亭散落,池沼环绕,假山瀑布,不胜枚举。花园四周,一条贯穿内府的河水酷似护城,将内府一周严严实实围上一圈。府中山雾缭人,如仙气逆行于天穹,温泉溢出,如热海翻涌出大地,规模之大,着实令文若汗颜。文若走在都护府铺设的地砖,只觉脚下醉魂酥骨,洋洋暖身,方才坠马酸痛,不知不觉好了许多。 文若绕过大山,迈过几座百米长的石雕拱桥,在府中走了近一刻钟,方才见到都护府正堂的庐山真面。 文若一马当先,跨入正堂。堂上,曲览正与父亲陈卿嗣畅谈着什么,文若斜眼一看,母亲杨氏坐在父亲一边,缄口不言喝着茶水,显得格格不入。犹疑间,文若见父亲眼色瞥来,赶忙笑着跪地叩拜道:“侄儿拜见曲大都督。” 文若面前的曲览看上去并无丝毫衰松之态,虽已年近六旬,但仍是器宇轩昂,不愧朝廷栋梁之风采。曲览身材微浮,肩宽背厚,面慈目善,鼻骨宽阔,唇上泛黄八字胡隐隐透着点匪气,挺着宰相肚,手腕挂一串刻着梵文的念珠,腰间别着彰显地位的御赐金鱼袋,看神色状态比文若的父亲却还要年轻许多,根本不巨贪污吏的奸诈模样。 曲览与陈卿嗣相视一笑,沉缓抬足,娓娓说道:“贤侄无需多理,快快请起。” 待文若起身站稳后,发现曲览已是站在面前,双手相扣,对目而视,说道:“贤侄果然天造英才,好啊,好啊,可惜夫人早逝,媵妾无子,活到一把岁数才知道,这女大不中留啊。”言罢,曲览携着文若,回头走向陈卿嗣。 “大都督严重了,闺女孝顺,犬儿败家,养女防老,下官才是羡慕你有如此美貌的女儿。”陈卿嗣一改平时严峻面容,满面春风笑道。 “老弟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再过十年,等你到了愚兄这把年纪,你就知道,身边有个儿子撑着,是多放心呐。”曲览拉着文若,将其安坐在旁,自己则回到交椅上,与陈卿嗣一同进茶。 “若是大都督不弃,恳请收犬子文若为义子,日后也可为大都督端茶倒水,养老送终。” 曲览眼珠一扫,听得出陈卿嗣所言是七分真,三分假,自在笑道:“老弟,何须这般麻烦,收留义子本是北方胡人习俗,我中原士子还是免了。”笑谈间,曲览转身望着文若,语气突然变得深邃,字字如刀道:“想那丁原、董卓收吕布作义子,结果非但无人送终,反而皆落得死无葬身之地。” 文若一听曲览此言,惊得双手紧扣着椅把,后脊梁渗出冷汗来。 陈卿嗣倒没什么,故作叹息,正堂之上,只剩曲览悠沉的脚步声,可谁料到曲览突然仰天一笑,咧嘴道:“贤侄高才,年纪轻轻通晓商贾运行之术,此等大才,远胜老弟当年,岂是吕布匹夫可比?如今,我已老眼昏花,无欲无求,也只能散些余热,为贤侄铺条官路,也是分内之事。即日起,我拟一道大都督军令,贤侄自此往后可随意出入都护府,无人阻拦;府中物件,任你挑选,随意带走,不必请示于我,不知老弟意下如何啊?”曲览笑不露齿望着陈卿嗣,仰面笑道。 “大都督错爱,错爱犬子了!文若,还不跪下,叩谢大都督恩典?”陈卿嗣受宠若惊站起身,瞪着文若催促道。 “叩谢大都督恩典!文若何德何能,大都督如此偏爱,无意为报,愿为大都督效犬马之劳。” 文若叩拜之时,用余光扫了眼坐在一旁的母亲,杨氏此时仍正襟危坐,面无表情,更是不看文若一眼。文若胆寒,只得将头砸在地上,借此平息心中鼓点,却不知曲大人为何丝毫不提自己与那依墨的婚事。 “曲览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面前深不可测的朝廷大员究竟是何心旌,文若无所得知,只是暗叹此人胸中城府太深,就算自己修炼个十年八年,也是远远不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节 新婚之夜 那日,文若与父亲陈卿嗣,母亲杨氏,主簿陈富一同走出都护府,商榷之后,已欣然应了大都督曲览这门亲事。四人分从两辆马车回长史府,陈卿嗣陈富一辆,文若则与母亲杨氏同行。 “母亲,儿有事想问您。”文若倚在马车棚壁,眼神似有些迷惘。 “有什么好问的?”阴暗中,杨氏脸上疤痕刻入骨髓,鼻梁尖而不勾,额头眉骨间轮廓与文若如出一辙,阴郁而宽阔,只不过文若并没遗传母亲这双修长的丹凤眼。 文若听母亲口吻与往常一般冷漠无情,心中忽然踏实许多,握紧杨氏双手,说道:“母亲有所不知,儿真是很怕,方才曲大人句句试探,儿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别无选择,只得应下。” “我看你见那曲家小姐如花似玉,不能自已吧?”杨氏不屑斥责道。 文若傻笑片刻,喜极而泣摇头道:“母亲说笑了,这曲家小姐名扬百里,自是很美,儿子生在长史府中,多少也见过些世面。其实,儿并不在乎这桩婚事,只是一年半载下来,母亲父亲都未曾共处,今日难得一聚,虽在都护府中,但也圆了儿一桩心事,儿一时亢奋,索性就允这婚事了,待到婚庆日子,我与父亲母亲又可团圆。” “愚笨!你就没看出来,你父亲和那曲大人共同欺诈于你?”杨氏稍有怒气道。 “母亲这么一说,儿也是万分惭愧,本是被蒙在鼓里,可当曲大人引出依墨姑娘与我相见之时,儿方才明白,之所以父亲大人不声不响,曲大人恩威并济,无非是怕儿拒绝这桩婚事。其实曲大人多心了,父母在上,儿就算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能在丢了父亲母亲的颜面。” 杨氏面色凝重道:“好,好,我儿懂事,比你那父亲强出百倍。” 车马颠簸,阳光断断续续从扬起的车帘投入,杨氏满是伤疤的容颜忽明忽暗。文若望着母亲,猛然想起当年父亲与西宁王妃之事,不禁心绞如痛,文若恍然明白,原来这十年来,母亲始终没有原谅父亲当年丑行,每日如枯禅行僧一般出入于这偌大的长史府,无人关心,无人照顾,只得把全部心思用在自己身上,这般性子,何等坚韧,又是何等孤独? “母亲之所以逼迫我读些食如嚼蜡的史书,定是让我以史为鉴,不想重蹈父亲覆辙,因一念之差,名誉尽毁。”文若痴望着的母亲,心头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该如何对她倾诉,黯然道:“母亲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好似相隔千山万水,就算日后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恐怕也不能解其心中悲凉之万一。” “母亲请放心,若这曲家小姐宅心仁厚,知书达理,懂事孝顺,即便逢场作戏,儿也定会相敬如宾,好生待她;若她生性顽劣,刁蛮恶毒,不晓礼数,对母亲有所不敬,就算她是曲览大人的掌上明珠,儿也会把她从头顶摘下。”文若抚在杨氏耳边小声说道。 “婚娶之事,都是你父亲做主,你与依墨姑娘庚帖不相克,黄道吉日也是曲大人钦定,明日长史府的聘礼送入都护府,你与依墨姑娘只需互递红绿书纸,这婚事就算定了,你只需记住,不要背后刺身之事告之于她。” 文若听后,心念道:“刺身之事连我自己都不知情,日后若与依墨同床共枕,早晚被她瞧见,到时候只盼不要惊吓她才好。”文若不明所以,微微点头示意。 “此事至始至终与我无干,就算你新婚娶亲,也不得偷闲,我虽不指望你考取功名,但也绝不能荒废,把前夜背的书现在念于我听。” “母亲,可否回府之后,再背诵给您?”文若挤眉弄眼道。 “不行!现在就背于我听。” “哦。”文若无奈,只得规规矩矩,坐直身板,朗诵道:“苻坚引兵百万犯淝水,谢安之侄谢玄率八万北府以拒之。” 文若与依墨婚期定在农历十一月初九。自两家定亲后,长史府上下可是热闹起来,府上唯一闷闷不乐的恐怕也只有文若了。大都督与长史结成亲家,礼单自是匪浅,贺礼之人除了交州四方的朝廷命官行,商巨贾,还有来自西方六诏,北方羌氐,甚至远在天边的西域胡人和高句丽派遣而来的使者。借此婚事,文若也终于领略到了都护府势力之大。 自长史府送出聘礼,连续十日,都护府回礼不断,礼单上秘密麻麻记载着奇珍异宝,古玩字画,金银器具,绫罗绸缎,堆满长史府后堂,真是让文若见了世面。待前来送礼的客人走后,文若与陈富等人在后堂整理都护府回礼,方觉长史府送去的聘礼实在是太过单薄了。 “这是什么?”文若从琳琅满目的贺礼中随手拾起一块手掌宽的乌木小盒,问着陈富。 “高丽雪参。”陈富悠悠笑道。 “那这个呢?” “海马葡萄镜。” “哦,是这样,此乃西域之物,还有这个,三彩釉陶,肯定是哪位侯爵大臣所赐,这个是秘色瓷,产自洪州。”文若头头是道嘟囔着,对这些宝物爱不释手。 “少爷可知此物否?”陈富捡起一卷半米长的字轴,恭敬呈给文若。 文若掀开卷轴,漫不经心看了几眼,这卷轴上的行草字迹虽是劲道十足,可短短几字就烙下矫正字迹,十分不整,文若连内容尚未细读,随手扔给陈富说道:“我对书画并无兴致,这宝贝还是留给父亲吧。” 陈富听后,一改往日,竟哈哈大笑起来,说道:“那少爷可要错失珍宝咯!” “为何?” “少爷身前这些宝物,皆是有价,唯独这卷书法,乃无价之物。” 文若一听,皱眉盯着陈富,心想这老狐狸就是喜欢卖弄,脸上不悦,一把夺回卷轴,质问道:“我问你,这究竟是何物?” “问得好,问得好啊!”陈富悠哉悠哉,抚须说道:“少爷可知东晋王右军?” “书圣王右军?”文若亦晴亦阴,思索片刻问道:“难不成是王右军的《兰亭集序》?”文若刻意压低嗓音,鬼鬼祟祟贴着陈富耳边问道。 “少爷,那《兰亭集序》真迹已随太宗皇帝葬入皇陵,世间怎还会有?王右军书法雄浑有力,入木三分,世人知《兰亭集序》,只因虚名在外,却不知王右军笔下之物皆是无价之物。” “那就是说,这的确是王右军真迹?”文若悸动道。 “少爷只因此物装裱不堪,就忽视此物价值,实在可惜,依老奴看,此卷乃丧乱三帖之《二谢贴》真迹。” “《二谢帖》?”文若眼珠顿时雪亮,斜眼看着陈富,大大方方将这卷轴塞进胸中,压着心底兴奋,假装不苟言笑道:“还真是件宝贝,也不知是谁忍痛割爱送给曲大人。” “自然是六诏之人。” “你怎会知道?”文若将怀中宝贝放好,眼神方从陈富身上挪走,一脸不服质问道。 “自秦汉以来,我中华士子独尊孔孟,然六诏之人不识孔孟,独仰天师,以书圣王右军为尊。中原之人多将此物收藏于私,死后入墓,永世独享;而六诏之人视其为道,从不买卖,只送于心中至尊至敬之人,曲大人与六诏关系亲密,因此,老奴妄自猜想,这份大礼自然是六诏之人所奉于曲大都督之物。” 文若听后,甚是满意,像个满载而归的樵夫,没理陈富,头也不回就溜出后堂,不知道把这宝贝藏道哪里去了。 冬日初来,婚事将近。‘好日’前五日,请吃酒,挜拜生,弄五子登科。陈卿嗣在交趾城中并无姻亲,这一系列章程顺下来,也替文若省下许多麻烦。忙完两日,文若已是心烦意乱,心想这成亲的讲究竟是如此繁琐复杂,华而不实。好日前三天,都护府请来的全福为文若婚房‘安床’,这三日夜里,文若务必与伴郎小儇同睡,以求早生贵子,多多益善。 成亲前夜,文若紧张过度,竟是一宿未眠。寅时刚过,文若唤醒伴郎,按规矩挈尿瓶,送红包,待送走后,府上丫鬟自觉入室,替文若更衣洗漱,准备迎娶新娘。 铜镜下,文若被身边下人绑的像个粽子,浑身紧绷,顺不出气,恳请左右道:“能不能松一点,这大花衣裳,弄得我好生难受。” 文若身后尚未成亲的丫鬟偷偷笑笑,身后上了年纪的全福劝道:“大少爷,知道您身子骨不痛快,可您想想,新娘子开面上轿,坐得四平八稳,肯定比您更不痛快。都是头次成亲,大少爷可以一回生,二回熟,这新娘子可就不行了,这辈子只嫁一次,您说老妈子我说的对吧?” “好啦,我忍着便是,你们继续。”文若方才想起,这全福是从曲府入门,自然事事向着娘家,索性也就忍耐过去。 这辰时刚过,文若已从大都护府迎回新娘。这一路之上,新郎官无精打采,百姓皆指点嬉笑,文若倒是不在乎,只是耳根被喜庆的奏乐震得生疼,难免一脸愁容。时辰刚过,长史府上下眼见都护府轿子已落在门口,只得按照规矩,让文若先行躲避。 都护府送亲仪仗浩浩汤汤,足有千余米长,长史府附近的老百姓纷纷出门观望,看看是谁家的美娘子嫁到这长史府来了。这家伙,大伙一瞧,嘿哟!可真不得了,这新娘子坐的不是花轿,而是大都督所用的御赐大辇,这十二抬官辇宽有三米,长六米,辇顶乃是烫金镶玉,雕花凤舞九天,极其尊贵祥瑞,再看四处幕帘,别提多耀眼,上等绸缎绕着金丝,如鳞片密布,闪闪透亮,再配上成串儿的墨绿翡翠吊坠,更显大气庄严。 曲大人自是明白,因有西宁王婚约再先,就算他自己女儿出嫁,也只算侧室,新娘过门,不得乘坐花轿,然而,曲览在交趾的地位至高无上,为了不失了都护府颜面,亦不坏了祖上习俗,他想出办法,让女儿乘坐中宗皇帝御赐的十二抬大辇,风风光光嫁到长史府。大辇所到之处,惹得全城百姓出门瞭望,无不为之吸引而来,平日暗淡的交趾城,仿佛被一把火燃了起来。 御赐大辇停轿卸门,出轿小娘用手轻撕新娘衣袖,新娘方缓缓下轿。文若遥遥而望,大红盖头下,依墨的模样着实模糊不清。眼见着新娘子跨过朱漆木马,迈过红毡,由喜娘一路搀扶,直至喜堂。 文若几日前虽在都护府上与依墨姑娘见过一面,可真到了成婚之时,满堂宾客放眼瞩目,心里不由得慌张起来。文若回过头,重咳两声,却未察觉这几日与他同眠的伴郎已是拉起双手,迈入喜堂之中。 来客皆是有名有姓,这大婚喜堂上,身份最低也是七品县令,来宾官身居多,多多少少是拘谨了些。大婚喜堂设于长史府正堂,文若居左,依墨属右,父母于上,宾客与后,婚礼主香人是位文质彬彬的老者,见佳人来客已然就位,冲着满堂来客高喊道:“奏乐。” 礼乐升平,鞭炮如鼓,文若与依墨三跪九扣六拜首,方得礼毕,赞礼之人按照规仪,循序而行,文若与依墨这对新婚夫妇左叩右拜,身后来宾连声喝彩,掌声频繁。文若余光所见,父亲频频点头,手指抖擞,仿佛比自个儿迁升官爵还要兴奋难耐,就连平时从不言笑的母亲杨氏,也是难得露出笑脸。可不知为何,文若觉着眼前天旋地转,耳鸣难止,久久不能停息,恍惚间,从头晕清醒过来,自言自语道:“在此之前,我不过是想应付这门亲事,借而稳固父亲的长史之位,可这新娘子在众人面前行礼之后,就将此生托付于我,这等压迫,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夫妻对拜。”赞礼之人一声喜庆长呵将文若从意境深处拽回人间烟火,未等文若行礼,新娘子赶在前头完成交拜,惹得满堂来宾开怀大笑。 “看样子新娘子比新郎官还急呀!” “谁不说是呢,二人谁先叩头,以后谁就能管住谁,洞房花烛之时,新郎官可不要惧内啊,啊?哈哈哈。” 文若听此情形,心中大呼不妙,已知吃了暗亏,不敢再行怠慢,只得随着赞礼人的吆喝争先行礼。礼拜过后,文若与依墨共持彩球,踏过麻袋,随金童玉女执龙凤花烛进入洞房。大门从外面一关,文若顿觉天昏地暗,手中彩带已浸湿汗水,战战兢兢俯下身,与新娘坐床。曲府来的全福手持秤杆微叩,腕劲儿巧得一抖,将新娘头上方巾请了下来。 依墨脱去红曼遮帘,容颜浮现,文若只觉白影掠眼,定眼一看,眼前的美娇娘唇满朱丹,腮色若霞,杏仁瘦面,肤如桑雪,两道浅浅的泪痕将冲散的胭脂匀得愈加迷人,一双泛着泪光的眼睛活像黑珍珠似的透着乌光,仿佛能将人吸引进去般幽远暗长。 文若只看了一眼,心跳已是乱作一团,面颊羞怯红了起来,未等新娘子转过身来,抬腿走出洞房,慌慌张张给长辈客人行礼去了。依墨也是喜极而泣,不能自已,见新郎官这般羞怯,不禁哽咽嬉笑,对镜换妆,准备回敬客人酒水。 酒宴过后,文若已被灌得不省人事。回洞房前,文若刻意遣散了前来闹洞房的男女,手掌贴着房门,站在门外,心中好似仍有芥蒂。 “这姐姐美得让人窒息,我完全招架不住,万一此人心如蛇蝎,要求甚多,日后我又该如何应对?”文若小心捅开窗纸,向屋内窥视。烛光散漫,好不迷人,房中新娘苗条素身,壁上倩影,正焦切等着新郎与她共剪夜烛,人影合一。 “文墨相依,绝色美人,真是不假!”文若尚存理智,酒气呛鼻,只觉肺腑不顺,疲于喘息,连连深叹摇头,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不可淫乱,不可丧失,还是先探探她口风再说。”文若拍散身上酒气,闭眼调整片刻,露出一脸醉相,大摇大摆撞进屋门。 “夫人,夫人!”文若大吼大叫,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侧眼望去,桌上两只鸳鸯酒杯已是淋漓烛光,格外醒目。 “夫君,你真让妾身好等。”依墨声娇似水,连忙起身相扶,不料却被文若一把揽住怀中。 “夫人久等啦?都是在下的不是。”文若醉步未稳,跌跌撞撞坐在地上,将桌上床头果取下,递予依墨身边。 “妾身只是侧房,不敢以正室自居。”依墨被文若这莽撞一抱弄得惊讶万分,羞得像个花骨朵,瞧也不敢瞧文若一眼。 一阵浓郁酥香轻抚面颊,文若只觉小腹滚烫,难以自拔,仿佛被人下蛊似,不能自已望着依墨,见怀中伊人面色红晕,格外白皙,宛如冰烛之火,双眼透着少女蜜意,心中暗自笑道:“交州多少公子求之不得,我近水楼台,不知怜爱,依墨姐姐当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与他那一脸匪相的父亲截然不同。” 依墨瞧见眼前夫君醉意阑珊,只觉他身温如火,结实的双臂犹如藤蔓,将她团团裹住,身子骨不知不觉瘫软下来。依墨自小娇生惯养,哪曾与谁家男子这般火热?被文若触碰瞬间,脸上晕色已羞于霜叶,低头之间,已是暗自相许。依墨伸出指尖,抚着文若脸上汗水,闭上双眼,想着刚才酒宴上那沉稳少年的威风,想着白天拜天地时那般逍遥快活,身着凤衣的曲依墨此时心底不知有多欢喜,睁开双眼,泪水滑落,一双大眼好似会说话的蝶翼,映着满屋烛光,这良辰美景,她当真不想虚度。 二人就这般一动不动依偎一起,各怀心思,文若哪懂这少女情愫?只想着得过且过,将计就计,少言寡语,不漏破绽,免得让这美娇娘把酒醉的坏话传到她父亲大人的耳朵里。 “夫君不喜欢妾身?”沉吟片刻,依墨倚在文若肩旁,倾诉其言。 “夫人何出此言?”文若无意间皱了皱眉,低声解释道。 “夫君眼神之中,并无妾身。”依墨怜人自哀道。 文若被依墨这一句问得全身发麻,豆大汗珠滚过面颊,挑眉辩解着:“夫人有所不知,我不胜酒力,此刻已是恍惚欲眠,让夫人见笑了。” 说罢,文若自语道:“这姐姐好生温柔,我本以为她是逼于无奈,此刻倒像是倾心于我。我若只顾身份门第,倒是有些薄情寡义了。”文若平日与母亲相处,只觉天下女人皆如母亲杨氏那般外冷内热,沉静内敛,严厉肃人,与今日所见,却是大大不同。 “那夫君还抱着妾身做甚?”依墨自觉羞愤,本想耍些性子挣脱怀抱,谁料却被文若抱得更紧,丝毫动弹不得。 “我就是想好好看看夫人,这般美貌,赛过天仙,老天待我不薄,赐我这等良缘,至今仍觉是梦境。” “夫君取笑了,我自知福缘微薄,虽有几分容貌,也难抵岁月凋零,只恐日后连累了夫君。” 文若听后,略有所感,回道:“夫人所忧虑之事,合情合理,文若也略知一二。实不相瞒,文若自幼确与西宁王府结下婚约,此事不假,但如今,西宁王年近五旬,膝下只有一子,天晓得那郡主何年何月才能降诞于世,就算日后郡主下嫁于我,我与夫人已是子女成群,这大喜日子,夫人为何这般伤感?” “妾身只是担忧,那时郡主风华正茂,居于正室,我已年老色衰,落魄不堪,夫君若是嫌弃,妾身当真不知如何自处。” 文若听后,抚着依墨双手,耐心说道:“郡主妙龄,也未必能及夫人美貌之一二,能叫文若这般魂不附体,乱了方寸。文若能与夫人结缘,实乃三生之幸,夫人性如温玉,通情达理,文若甚是喜欢,今日结姻,方得敞开相谈,实是恨晚。”几句甜言蜜语喂下,文若见依墨嘴角已如弯月。依墨出自官邸,这辈子哪里听过如此真挚发烫的情话,脸上胭脂映出烛火暖光,恨不得钻进文若身体里,暗自取暖。 “夫君当真心甘情愿娶我入门?”听依墨如此一问,倒是让文若有些惊异,这二人婚姻分明是大都护与父亲联姻所致,可眼前这位风靡全城的新娘子对此并不介怀,只问其情,不问缘由,当真让文若胸中感动。如此贴近的距离,依墨温热湿润的呼吸让文若失了戒心,就在文若犹疑思索该回应之时,依墨唇角已在他面颊之上留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这轻如风抚的一吻在文若心中荡起无数涟漪,心想:“我堂堂男儿,有这般美人相伴,何患何愁?就算前路未知,动荡未平,尤其能辜负了上天恩赐?只可惜,只可惜她是曲览的女儿,我只能喜爱着她,提防着她,不能彼此倾其所有,这与我父亲母亲何异?” 文若转过头,暗自心酸,已是泪不能流,索性吃了床头果,拾起交杯,递予依墨,新婚二人挽手相绕,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随后将酒杯一正一反掷于床底。 文若已经饮了一整日,再饮则如饮水,只不过这交杯酒更像一杯解酒琼浆,喝完之后,文若整个人好似清醒过来,含情脉脉说道:“夫人,你要答应文若,在文若迎娶郡主之前,夫人要为我多生几子,以保曲陈两家人丁兴旺,不知夫人可否愿意?” 文若的话真是说到依墨心眼里去了,短短几句生儿育女,就说得依墨醉不能醒,远胜美酒催情。依墨也不再言语,方才的惊慌委屈顷刻间便迷离失散,浑身毫无力气,酩酊大醉似的靠在文若身上,掀起床被,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文若自知婚事已成定局,便再无疑惑,待花烛燃尽,悄悄躺上婚床。 夤夜过后,文若见依墨已熟睡,从婚房起身静静走出。一夜春宵冲散了白日酒醉,欢愉过后,则是挥之不去的幽暗落寞。从未受过这般温情的陈文若深感不安,裹上外套,围着披风,拎着一壶喜酒,坐在门外,自饮自酌。文若一边对月倾诉,一边灌下美酒,只觉喉中烈酒火烫,心里却是冰凉。 “可怜这依墨姑娘如我命运相同,纵有如此美貌,也只得谨遵父命,下嫁与我,也不知她这人生数十载,可有真心恋慕之人?是否如依文姐姐当年一样,不得不委身于我?哎!身在官家,有进无出,只为权力,可曾有过退路?以前只听闻这依墨姑娘何等难伺候,今夜待我却是如此温存?说不定是曲大都护刻意嘱咐,还是说?”文若远远向天望去,不知在思索什么,只听府中钟声磬音微响,断了思绪,文若仔细数着敲钟次数,一,二,三,四,五,六,隔了许久,再响六声,节奏如一,毫无变化。 “难道是父亲?”文若一惊,心想这是他们父子二人在府中见面的暗号,就连自己母亲杨氏和主簿陈富都不知道,只不过这钟声上一次敲响,已是两年前的端午,自那之后,文若才接管了西江柜坊的账目。 都护府与长史联姻之夜,在祥和美满贴满喜庆的长史府中,久违的钟声徐徐响起,文若心中不宁,扔下酒水,从长史府的后花园绕过,进入祠堂。果然,祠堂深处一道身影背对大门,面朝烛火,正是父亲陈卿嗣。 “父亲。”文若躬身作揖道。 陈卿嗣听到文若声音,方从跪垫缓缓站起,说道:“随我来。” 文若不敢多问,随父亲走入地下暗道之中。 这条暗门通向五米宽的密室,待二人抵达时,室内的蜡烛已燃了过半。 文若按常理跪地而坐,不想父亲将他叫住:“起来说话。” “是。”文若毕恭毕敬道。 陈卿嗣如轻烟般在烛火下转过身,背向文若,细声说道:“洞房花烛之夜,可好?” 文若听了倒是一愣,本以为父亲有要事相谈,不曾料道父亲会问这些,一时间,红着脸,支支吾吾说道:“孩儿羞愧,不能自已。” 陈卿嗣微微点头,屏气凝神道:“你可知大都护为何将依墨姑娘嫁到咱们长史府?” “儿以为曲大人与甘监军火并在即,曲大人希望我们长史府作为强援,助他攻杀甘锰。” 陈卿嗣意味深长笑笑,手扶着文若脑袋,甚是满意,严肃说道:“火并在即,就在明日。” 文若听后,心惊肉跳,哪想到这自己新婚之日的背后竟是暗藏杀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节 生前身后 听到这消息,文若当真吃了一惊,仿佛全身被眼前的烛火熔化似的。文若默不作声,仰见父亲陈卿嗣眼神淡然,脸上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心想这一切应该还在他老人家的掌控之中。 文若脑子一转,仿佛吃下了颗定心丸,眨眼的速度也缓慢下来,对他而言,这前夜交趾城中还是灯火升平,喜气冲天,谁能料想这欢腾洋溢的背后竟藏着如此紧迫的杀机?突如其来的变故定会让长史府的未来扑朔迷离,长史府的命运将何去何从,文若不得知晓,只是隐隐感到一种不祥预兆,久久萦绕。 “昨夜与依墨关系可好?”陈卿嗣背身问道。 “女人心,海底针,儿不善巧言,自知不敌,依墨既已嫁入我府,日后我定会竭尽全力,好生待她,不辜负父亲大人期冀。” 陈卿嗣暗自点头,转过身拾起袖子,挑着灯花,烛光将他苍白的面容照得像幽冥一般可怕。陈卿嗣回过身,从胸中递出两封信,交于文若,说道:“你打开看看。” 文若小心接过,逆着烛火,拆开信封,默读于心。这第一封信文若看得透彻,是曲览亲自所书,左下加盖大都督大印,信上写得明白,示意让父亲陈卿嗣于明夜亥时前,调动所有府兵部曲集于长史府门外,严防有人夜间作乱。 读完这第一封信,文若看了眼父亲神色无大变化,屏气凝神,拆开第二封。文若细读后,不禁大惊,这信的内容竟与第一封信函内容大致相仿,同是请父亲明夜将府兵调集,以防城外蛮夷动乱,只不过这落款之名却变成了监军甘锰。 令文若吃惊之处并非这信中内容,而是他万没料到父亲竟与甘锰将军私下也有往来。平日里,文若只知父亲与大都督曲览关系甚密,行同手足,借着都护府军力刻意打压甘锰的羽翼,父亲与甘锰自然是不同方阵,殊为死敌,既是剑拔弩张,暗地火并,又怎会预先将军情告之对方?想到这一层,文若心里一冷,突然想起这几年父亲对自己所做之事皆有干预,唯独对自己与甘泉往来之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难不成就是为了这一刻? “父亲这十几年委身于曲览,实则扶持甘锰上位?不对,这太离谱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文若眉皱如网,呆望远处父亲,手中信函险些脱落,只得默默声涩不语。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待事情过后,我再向你解释。”陈卿嗣咳了半嗓,右拳捂着嘴,眉如巨石将双眼沉压,望着文若说道:“明日一役,关乎生死,文若你听好,一切需按吩咐行事。” 事态紧急,文若不敢大意,不假思索道:“是,父亲。” “趁这几日你与依墨大婚,我已派人打探清楚,你无需多虑,只管照做就是。天亮后,你无需随依墨回门都护府,即刻动身,替为父办趟差事。马车我已为你备好,儿只需将这几辆马车运至邕州边境西南百五十里处的忠承寺,入到寺中,自有一位姓裴的书生与你接头,将马车交于他便是。” “没有都护府手令,儿如何夤夜出城?” “你现在已是都护府的女婿,况且此事关乎重大,时间急迫,昨日我已与大都督曲览商量妥当,你尽管出城便是,不会有人从中阻拦。” “忠承寺距此路途遥远,就算儿骑快马来回,最少也要一整日时间,若是儿明日赶不回交趾,届时城中大乱,难免殃及长史府,父亲又当如何自保?”文若言语激动道。 陈卿嗣双手背过,瞑目垂头,身体似有些疼痛,咳了两声,嘱咐道:“你在忠承寺中停歇半日,裴先生会将另外两架马车相赠并于你同行,而后你将这六辆马车一同送至姚州西宁王府,永远不要再回交趾。”陈卿嗣话音未落,室内忽然吹起一阵邪风,火光摇摇欲灭,在风中摇曳许久方才稳定下来。 “西宁王府?父亲为何不让我回府?”文若喃喃自语着,惊恐之余,好似突然想起什么。 不等文若发问,陈卿嗣又说道:“无论交趾鹿死谁手,我长史府已无力自保,你日后是西宁王驸马,自该远离这寸草不生的是非之地。”言罢,陈卿嗣右手袖口中取出一封信,递予文若,说道:“交趾有变,你立刻前往姚州,将此信当面交予西宁王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能拖延,此事事关重大,你可听清楚了?” 文若听后,心有不甘,哽咽难言,听父亲口吻如此,自知已是难逃此劫,叹息道:“难道父亲就没有一条万全之计,保我长史府上下太平?” 陈卿嗣见平日性子沉着的儿子哀声叹息,不禁笑了笑,也并未嗔怒于他,只是一动不动盯着文若的眼睛,问道:“如若是你,此时此刻,该如何去做?” 文若心中情乱,不停喘道:“儿若是父亲,愿伸手相助一方,击溃另一方,以谋求自保。” “那你想站在哪一方?” 文若不假思索,硬邦邦回道:“如果曲览与甘锰相争,儿定会相助甘锰。” “为何?”陈卿嗣眉如勾,目如月,紧跟着问道。 “曲览虽有府兵部曲三千,居山而屯,登高临望,又有城西三十里处朝廷安南都护的十万大军助阵,然他毕是明经文官出身,虽高居大都督之职,却不懂用兵之道,百姓厌恶极深,若是在开阔地域动兵,曲览兵精粮足,装甲强悍,财力雄厚,供给无数,无论大战小战,或是相持之战,区区甘锰,绝无胜算;若在城中厮杀,短兵相接,则曲览必败,儿听说,甘锰祖上乃三国东吴上将甘宁,拜官前本是当地豪侠,威望极高,虽只有巡防士兵两千余,但一直外拒边蛮,战于荒野,九死一生,皆是劲卒,儿屡次观摩,深知其战力。届时,甘锰只需派两百人守住北门,并以金银游说当地青壮百姓入伍,百姓敬仰甘锰威名,早就对曲览不满,自是同仇敌忾,纷纷响应,若挟此雷霆之势猛攻大都护府,不到两个时辰便可攻下,城外安南都护大军便再无用处。城中一旦大乱,甘锰趁势率兵攻下城南粮仓,只要一断粮草,那十万大军就算是曲览亲信掌兵,也只得投子认负。由此看来,此役之中,长史府的八百府兵举足轻重,两位大人皆看到这点,因此不约而同向父亲致信,恳求父亲按兵不动。” 陈卿嗣听后,细细打量着文若稍带醉意的稚嫩面庞,轻轻摇头,笑道:“曲大人说你远胜当年为父之时,由此看来,果不其然。” “儿只是纸上谈兵,若是真乱起来,儿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文若被父亲一番夸赞,脸上难掩笑容。 “为了让长史府按兵不动,两位大人用心良苦,曲大人将心爱之女下嫁于你为侧,甘将军也不吝啬,将多年征讨收缴的百斤黄金做了贺礼,送到咱们府上。” “父亲这是何意?” “谋略者,不虑胜,先虑败。” 文若听着糊涂,不禁问道:“父亲的意思是,若想自保,应先考虑曲干两家孰胜孰败?” 陈卿嗣听后,皱眉冷面,从嗓子眼吐出几字道:“长史府的胜败。” 文若一听,深谙这姜还是老的辣,说道:“请父亲赐教。” “只要长史府还掌管着西江柜坊的一切事物,便不得善终。若曲览胜,甘锰败,曲览在交州再无劲敌,长史府的价值也就大不如前,相反,长史府知悉都护府诸多秘密,替其掌管西江柜坊,既无大患,若不尽早除去,一旦东窗事发,祸起萧墙,必会有损都护府利益。曲览岁入官俸十万贯,每年从西江柜坊提出三十万贯,金银丹砂,不计其数,因此,为父料定,曲览日后必会派朝中之人构陷于我,你虽是府中快婿,但长史府一旦落难,日后也难自保。若甘锰胜,曲览败,西江柜坊就会落入甘锰手中,利之无限,欲之无厌,甘锰既舍得用几百斤黄金换我府按兵不动,自然胃口不小于曲览,长史府定成为眼中钉,肉中刺,到那时,死期不远矣。说前道后,无非一个‘利’字,五岭之南,人杂夷僚,不知教义,以富为雄,人强而吏弱,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那父亲只需将柜坊经营腾手出去,便可消灾?” “西江柜坊已被曲览架空,挪用为私,话说白些,此役曲览若胜了甘锰,早晚会将次罪责栽赃于我,我若反击,并无实据,只得坐以待毙;反之,若甘锰诸杀曲览,定会对柜坊之财紧咬不放,若长史府交不出金银,还不如自戕了之。” 文若听后,已是不敢呼吸,咬着牙,心有不甘道:“父亲既然早就之情,为何不提前相告?也好让儿有所准备,与长史府共渡难关。” “甘锰军中有我府细作,难道这长史府就没有他府细作?嗯?”陈卿嗣瞥眼看着文若,眼中责备怎么做事还是如此莽撞,继而说道:“别人不说,前几日与你同床共枕的伴郎小儇,其父就是大都护府中部曲,这几日你大婚将近,长史府上上下下人多耳杂,府上一举一动皆备受照顾,我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让你在大都督和甘泉那里漏出任何破绽,唯有你洞房花烛之夜,这府中才是安全。为父让你远离交趾,这便是救长史府的上策,万难之时,你怎可这般意气用事?” 陈卿嗣说罢,蜡台上的火花熔下大块烛肉,啪啦啪啦燃烧作响,落在地上。 文若自知失了冷静,可一想到心中多年来的不解之惑,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如刺在颈,不吐不快,索性低头,斗胆向父亲问个明白。 “父亲大人,儿想问您一件事,您可愿如实回答?”文若口气大变,极其郑重道。 “为父知道,你想问为何要将那几辆马车运至西宁王府?”陈卿嗣有些气短,声音发虚。 “不错。西宁王虽有婚约于儿,可父亲十年来都不曾与之往来,为何生死关头,不让文若在府中守卫,却派儿给西宁王运送什么马车?” 陈卿嗣听完文若之言,一时语塞,久久不能答复,心中感慨万千,只得无语凝噎,拍了拍文若肩膀,缓缓转过身,掀起右手袖口,亮出半条胳膊。 文若看得一清二楚,烛火之下,陈卿嗣的右臂已然肿胀如瘤,紫青发黑,仿若透明,从下往上,连成一片,定是坏死恶疾,缠身多年。文若略知病理,知父亲此时已是病入膏肓,可身为人子,朝夕相处,几年来文若竟对此一无所知,心中深恨自己不孝。文若浑身颤抖着,跪地匍匐,抱起父亲双腿泪如雨下恸哭道:“父亲!父亲!你为何如此折磨自己,为何不找郎中医治啊父亲!” 见文若哭嚎不止,平日话语刻薄的陈卿嗣也心软下来,自哀道:“为父本是中土之人,自幼多舛,被迫迁移岭南,能在这山穷水恶之地活过四十,已是知足,儿不必难过。为父三十初为官,十年苦寒,屡屡升迁,四十岁便升至四品长史,如今儿已成家立志,为父如此一生,也不枉然,只是心有遗憾。为父当年愧于西宁王佑,自知不久于人世,此番心愿,就交于你来替父圆满。” “文若不想父亲有事,儿盼父亲长命百岁,要让父亲抱上重子重孙,享天伦之乐,父亲年方五旬,为何执意轻生?” “寿数自有天命,岂能随意更改,你若真是孝顺,就当孝其心,顺其言,替为父将马车信函速速交予西宁王仲,无论明日是何结局,你此去后,我会将你母亲与依墨安置妥当,你尽管放心。” 此时的陈卿嗣已无往日朝廷命官之锋芒,他心里明白,如果此刻不能横下心来,说服文若离去,自己找不出任何两权的妥善之法。无奈下,已是行将朽木的陈卿嗣深沉地望着自己从未溺爱过的儿子,茫然的神色中难掩凄楚和坚韧。对于长史府,对于这个家,陈卿嗣能做的只能如此,他多希望自己能再活两年,只要两年,将儿子仕途铺满,抱得重孙一二,就足以笑傲九泉之下,再无半点遗憾。 “父亲,儿若就此一走了之,此生若不能再见父亲,儿宁可一头撞死,也绝不苟活于世。”文若斩钉截铁道。 “那你是想让长史府上下死于非命?啊?为父嘱托之事,重于泰山,你若不从,为父死不瞑目。”陈卿嗣面无血色,见文若有所畏惧,冷冷道:“好了,丑时已过,去给你母亲请安吧。” 说罢,陈卿嗣拂袖而走,空留文若一人拜首于地,泣不成声。 陈文若心绞剧痛,长跪不起,心中千呼万唤道:“为何父亲病重却执意如此?为何他老人家不肯让我送他最后一程?事已至此,父亲仍不肯放弃长史之位,我身为朝廷命官之子,可终究身为人子,难道父亲不应放弃官爵利禄而保全家性命?若就此下去,后世之人将怎样评价父亲的德行?若不借机除掉曲览,又怎么洗去父亲和长史府在百姓心中骂名?” 文若百思无用,恨无所恨,捶胸遁地,痛定思痛道:“既是父亲以命重托,儿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替父亲实现,可无论如何,明日夜里我必须赶回府中,不能再托,速速收拾行李。” 文若不再疑惑,悄然出了祠堂。新阳东升,已是寅时,待文若走回婚房,轻推开门,光线煦暖,房中仍是一片红晕烂漫,依墨正熟睡于榻。文若走近望去,依墨身姿绰约,婉若一把柔情万斛的油纸伞,倒映于碧波万顷的江湖之上。文若不禁心生怜爱,不能自已,躺在塌上,将依墨轻轻揽入怀中,贴耳细语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泽,不能与夫人尽享新婚共枕之欢,甚是惭愧,待文若将父亲所托之事办妥,定当与夫人生儿育女,共剪花烛,只盼夫人明日逢凶化吉,能躲过此劫。” 说罢,文若轻轻将依墨揽下,余光却见依墨听懂似的,含羞一笑,翻身睡了,文若心中感慨万千,吻了依墨,取出行李川资,轻扣上门,拜见母亲去了。 杨氏每日寅时过半便会起身,为文若亲膳早点,昨日大婚,也不例外。文若在母亲房外等了一刻钟,不敢打扰,杨氏推门见文若苦等,心想必是为昨夜洞房之事发愁,问道:“莫非儿媳不讨欢喜,儿怎么起得如此早?” 文若见母亲身体康泰,恍惚想起父亲,却万不敢将此事明言,怕母亲生疑,只得苦乐道:“依墨很是乖巧,懂事贴心,儿甚是喜爱。” “今日你方且带依墨去都护府向曲大人行礼,午后便回府来,不许偷懒,去书房念书。” “回母亲,儿今日恐怕无法回府。”文若躬身,耐心解释道。 “你昨夜方才大婚,今日不守着娘子,又要去何处?为何还带着随身衣服?”杨氏皱眉怒道。 “儿今日要替曲大人办些事情,无法回府读书,请母亲原谅。” 杨氏听后,怒气渐消,问道:“你我有约,一日不读书,就要受得木杖。” 文若就知母亲会如此,只得叹息道:“孩儿愿受母亲责罚。” “我并非责罚于你,是要你记住,人活一世,不可不学,若不学无术,则惘活于世,就算你日后不得明经进士,也要学有所长,你可明白?” “母亲教诲,儿句句谨记于心。” 文若作揖罢了,脱下上衣,露出胸膛背脊,长跪于地。母亲杨氏从房中取出一根四尺长七寸宽的木棒,站在文若身后,用木棒砸向文若前胸后背。只听铿锵回响,文若赤裸背后的刺青已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自小文若淘气,不喜读书,母亲便棍棒伺候,严管其成才,所谓木杖,就是要在文若身上,打折这一整根七寸宽的木棒为止。文若心知此事决不可透露一星半点,甘愿受罚,也不想母亲起疑多问,宁可鲜血呕出,也不送口一句。 半个时辰后,木棍为折,母亲杨氏已是满头大汗,气喘难息,文若见母亲瘫倒,不顾肉身疼痛,将母亲搀扶至屋中。 杨氏上了年纪,打也打不动文若了,只得靠在墙头,大口喘息。文若知母亲不会继续殴打,连忙将壶中热水沏满,奉给母亲杨氏。 “柜中有些白药,你即刻敷上,两日便可痊愈。”杨氏颤抖伸着手,指向文若身后。 “儿这就去拿,请母亲先喝茶,消消气,万不要伤了身体。”文若转过身去,取出白药胆瓶,递予母亲。杨氏手扶着纱巾,缓缓起身,浸些热水,将文若肩头的血迹擦干,对着文若背后的鹰鸠刺青出神望去。 “这身刺身乃母亲起手所绣,所到之处,无人不叹母亲巧夺天工,只是儿有些糊涂,如此荣耀之事,为何母亲总让儿遮遮掩掩,深藏不露?” 杨氏面额疤痕清晰所现,手掌老茧附着白药,轻抚文若背后刺青,为其止血化瘀,意味深长叹道:“宗族陋习,何以扬言,福兮祸兮,祸兮福兮,又有谁能猜透?” “母亲不愿多提,儿不问便是,待儿办妥了差事,再回府读书。”白药敷身,文若自觉疼痛减缓,已无大碍,披着上衣,与母亲道别。 “且慢!”杨氏拽着文若双手,生怕文若在夜里迷了路,走丢似的,焦急抚望着眼前坚实有力的血肉之躯,泪水在眼圈里滚滚打转。 “母亲,还有何叮嘱?孩儿定当谨记教训,莫不敢忘。”文若见母亲伤心,心中已是万分悲痛,真想一口气将事情原委道出,好让母亲放心。 “儿长大了,终究是要离开母亲,娘并难过,也希望儿能出去闯荡一番,远离此处。” 文若顿时心塞,母亲竟无意间与父亲说出了同样话语,可她明明被蒙在鼓里,不知任何内情,母子连心,当真如此。文若不敢再看母亲,怕自己忍耐不住,害了长史府全家性命,索性回过头,放开母亲双手,奔出门去。 杨氏见儿子走远,已是泪流满面,欲言又止,忍不住大喊:“文若!” 杨氏一声呼喊,如杜鹃啼血,哀声难尽,文若听懂母亲的呼喊,再也无法按捺心中慌乱与不舍,拔腿回头跑去,与母亲杨氏相拥而泣,恨不得将母亲年迈的身躯融进躯体暖佑。 “儿啊,你肺症不轻,娘本不该这般殴打,你需记住,出门在外,一定要多买些莲粉饮用,方可止住你体内顽疾,若是痊愈,以娘的医术,是无能为力了。” “儿知道,儿知道,母亲保重身体,千万保重身体,儿走了。” 杨氏听后,再无言语,不知儿子为何这般悸动,这般不舍,只是痴痴望着儿子频频回望的身影,她心中自豪,难以言表,只是杨氏并不知晓,这一别,竟是此生与文若相见的最后一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节 阴阳两隔 文若别了母亲杨氏已是卯时一刻,天已是大亮。文若擦干泪水,避开府中一干人等,从偏厅绕道长史府后门,抵达时,府门外已有五辆马车和十余马夫随从等候多时。 文若火速上马,趁着城中炊烟未起急匆匆出了街巷,行至北城门,巡防士兵异常警觉,城内告示密密麻麻,难以远观看清。文若见巡营伙长正是甘泉手下的廖副将,便下马走来,询问得知,原来是奉甘将军将领,封城三日,北门只准出,不准进,而南门恰巧相反,只进不出。 文若心里嘀咕道:“北门距朝廷大营只需亮个时辰,而南门却要走上半天,如此安排,甘锰定要在今夜动手,这交趾当真是要变天了。” 文若拉着廖副将约至角落,盘问些许细节,那廖副将也是通情达理,对文若是知无不言。文若如狼四顾,见无人观察,偷偷塞给廖副将百贯铜钱,作揖寒暄,廖副也心领神会,嘴上道着昨日长史府新婚之事,手腕上却是暗自一抖,将钱财扯进胸前铠甲之中。二人各自散开,廖副将开门放行,文若赶着马车,头也不回就出了城门。 忠承寺距交趾足有几百里,官路野路各半,虽无野兽出没,可中途也没有驿站用来辗转休息。出了交趾城后,文若反而镇定许多,既知危险源于何处,也就少了七分胆怯。引路马夫驾着马车驶于先,文若随其后,身后另有三辆马车紧跟而行,阵势倒像个江湖镖局倾巢而动。 一路之上,尘土飞扬。未时过后,马儿劳顿,跟随文若而来的马夫下了马车,喂着草料,文若独自坐在车上,神色略显焦急,一心只想尽快抵达忠承寺,只想着全力而行,却不想这马车不但没有走快,反而有所减缓。文若有些窝火,无奈进了车棚,探探这车中到底装装着何物。 文若掀帘而入,车棚中并无许多物件,唯有一款铜制大箱居于其中,上面扣着几串连环铁锁。眼前铜箱至多半米宽,文若心中估计,这箱子少说也有五十斤重,心中不禁疑惑:“为何父亲要派五辆马车运送,如此规模的铜箱,只需两辆足矣。” 文若有所顾忌,走到车棚后座,蹲下身,试着提起这大铜箱子,耗了半天力气,出了一头热汗,却愣是没将这箱子提起分毫。 文若一头倒在车内,呵喘连连,心想这里面究竟是什么鬼东西,竟如此沉重,少说也有百十斤重,单凭自己一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抬起。 “这里到底装的是什么?难不成是?”文若双膝跪倒,脸贴在铜箱罅隙之间,闭着眼,用鼻子嗅了嗅箱中气味。 “铜,铁,金!是黄金!难道这五辆马车分别装有铜箱,而这铜箱之中皆是满满黄金?”文若猛地睁开双眼,错愕不已,这几年在矿洞做工,虽身体落下肺腑之疾,可对这金属味觉的辨识却变得敏锐异常,已非常人可比。 文若傻眼坐在车中,一时间难以置信,心想道:“就算父亲收了甘锰百斤黄金,可这五辆马车若是皆有铜箱在内,黄金重量不下五百,如果忠承寺的裴先生处也有几辆马车,那父亲岂不是手握千斤黄金?既是如此,可又为何将这些黄金交予西宁王殿下?父亲所说愧悔之事,定是当年那桩旧事,难道父亲是为我仕途打算?还是说父亲与西宁王仍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文若越想,越觉这其中秘密如漩涡黑洞般深不可测,猜测半晌,也未能猜透父亲用心,眉骨之间隐隐有些疼痛。几日来,文弱一直筹备婚宴,忙上忙下,昨夜洞房后更是彻夜未眠,一时之间,文若只觉得疲惫攻心,难以抵抗,一头倒在车棚内睡了过去。 待文若醒来,已是天黑。文若不知睡了多久,掀起车帘,询问马夫,才知马队已出了交州境内,再过一个时辰便可抵达忠承寺。文若醒神后,手掌轻抚着铜箱上的连环大锁,眉头紧锁,脑中思绪飞转,一觉醒来,仍想不出其中深奥之处。 突然,文若手掌向下一拍,砸得铜箱嗡嗡作响,心中暗呼道:“不好!定是父亲暗地将西江柜坊的金银全部转移至此,曲览忙于防备甘锰哗变,一时之间尚未察觉!等等,不对,不对,我与依墨成婚后,两家自是一家,难道曲览竟不知父亲要将这些黄金转运至西宁王府?定是这般!父亲派我将这黄金运出交州,假意是避祸藏金,实际上,是将西江柜坊掏空转移。一旦柜坊变得毫无价值,任曲览与甘锰斗得你死我活,从中也捞不得一丝好处,如此一来,无论两家孰胜孰败,长史府仍然掌握交州钱粮命脉。若曲览胜,城外的朝廷大军急需供养,曲览一时间也不敢妄动,还要指望父亲鼎力相助;若甘锰胜,西江柜坊空空如也,大都护府纵有金山银山,一旦攻陷,便是野火燎原,寸草不生,甘锰定希望父亲能如当年辅佐曲览一般,辅佐他重掌西江柜坊。此等釜底抽薪之计,缜密精确,父亲真乃人中龙凤,如此安排,当真是上上策,都怪我儒弱无能,庶子心胸,我若有父亲胸中两成机智,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文若叹罢,忽觉后脑头皮发凉,不能自已,只得仰头靠背,虽是窘境稍缓,但也难有笑容。 “父亲已病入膏肓,就算他老人家是诸葛再世,又有何用?多思无益,反会乱了心绪,不如安心休憩,待马车赶到忠承寺,再连夜骑快马赶回便是。”文若露出一丝苦笑,静静合上双眼,脸上渐露出不符年龄的沉稳,很快又睡了过去。 车马又向北行了一个多时辰,进入一片地势深洼的连绵山林,谙熟车路的马夫将马缰勒紧,转过方向,驶离官路,缓缓而行。这片郁葱无底的深林并无明路可走,文若小憩片刻,不由醒来跟着马夫辨路。林中湿气很重,似乎不像有人居住的痕迹,更别说藏匿一座不大不小的寺庙了,文若心有怀疑,但天色已深,身后的官路也被淹没在茫茫林海之中。 “离忠承寺还有多远?”文若探出车帘,问着车夫。 “回少爷,翻过这片茂林就是了,您只需闭上眼,等着月光从山顶洒下来,便可见到这忠承寺了。” 文若诺诺点头,仰天而望,待车马行至森林深处,忽然迎来一道亘长的坡路,车马沿着痕迹一直北行,不到一刻钟,文若眼前忽然出现一块巨大盆地,盆地至上屹立着一座百米小山,好像一颗仙人掌插在绿洲之上。那小山轮廓明显,山路回转,围绕直上,如一条轻纱薄绢系在山间,山顶被树叶遮得严严实实,隐隐漏出一角微光,随着月影扶摇,忠承寺的面纱渐被黑夜所割开。 文若心想:“这忠承寺居然这般隐秘,若是白天日光充足,树木蔽佑,外来路人和官军商贾根本无法发现。” 待马车行至山上,文弱下车四处探望,发现这忠承寺周遭竟空无一人,仿佛是一座空寺。远远望去,忽现一白色人影站在寺门,好似已恭候多时。 文若本确信此人该是父亲所托的裴先生,但因知晓这箱中满载黄金,虽然面前只有一人,丝毫不敢大意,吩咐左右几个马夫紧随身后,以防不测。 来者身披袈裟,确是位僧人,只不过月影婆娑,林雾缭绕,让文若看不清那僧人面目。只见那僧人徐徐向文若走来,单手作礼,引路于前,随后便是一言不发。 “敢问阁下可是裴先生?”文若警惕问道。 那僧人不答话,只是伸出手臂,为众人作引路姿势。 文若很是不解,府中马夫倒是不起戒心,进了寺庙之中,文若询问后方才明白,原来眼前这位裴先生是个聋哑人,听不见,说不出,自然不会答话。 文若进入寺内,倒没料到这小小寺庙竟是别有洞天,室内无佛像,佛祖在心中,虽是阴暗干燥,却也格外宽敞,与其说这忠承寺像一个寺庙,莫不如说像一座粮仓。待马夫将几个铜箱轮番卸下,裴先生示意几人将这些铜箱运至寺中大堂即可。 见一切顺利,文若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几位马夫将铜箱搬运后,纷纷聚到文若身前,带头驾车的马夫对文若说道:“少爷,我们已将信物送到,大人有言在先,我等即刻离开此地,返回乡里,终生不入交趾城一步。” 文若默不作声,疑虑间也猜透个大概,一旦此事日后被揭穿也是死无对证,只得不了了之,索性给了每人几贯散钱,放几个马夫下了山去。裴先生站在身后,双手合十,脸上挂着慈笑,对文若此举甚是赞同。 “这个裴先生不言不语,却让父亲这般信任,父亲识人无数,自然不会有错,料他不会见财起意加害于我。”文若眼珠一转,左右扫了扫寺中构造,见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呢喃道:“这寺广阔异常,并无马厩,看来只能卸下马车马儿,喂些草料,星夜赶回交州了。” 文若前脚刚欲离去,只觉身后有人拽住肩头,回头一看,自是裴先生无疑。文若心有疑惑,只见这四十出头的中年和尚从衣间取出一封信函递给文若,并用手指指向地面,摆摆手,好像示意文若不要离开此处。 文若哪管这些,拆开信函,扫过第一页,心中已然明白了大概,可翻到下页,文若却是两眼直瞪,手腕抖得厉害,整张脸皱得不成人形,如同那被攥在手中的宣纸一般,无比狰狞。 待文若读完这信,整个人都麻木下来,只觉呼吸困难,呆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仰面间,已是涕泗横流。裴先生见文若悲伤不能自已,只好双手合十,为之祈福。 文若盛怒之下,举起信纸,本想将其撕成碎片,却不知为何双目深陷,闭眼长叹,闷气咬牙,摇头不止。文若大喘几口粗气,止住泪水,将信纸原封不动拆回胸口,别了裴先生,从马车随手牵了匹马,也不管这些黄金如何处置,如风一般直奔山下,原路奔回交州。 马如霹雳,奔得飞快,只听狂风大作,悲鸣鹤唳。文若策马加速,脸上滚烫,泪流不止,整个人一直腾在马背半米高的地方,颠簸欲坠,时时刻刻都会从马上坠下。 “父亲,你瞒得儿好苦,好苦啊!”文若目中血丝如网,来时的圆领袍子已拦路树杈扯碎了一大片,面颊上皮肉也被切割出几道细如盘丝的血痕。 文若看了方才裴先生交给的信函,不由想起这十年来关于父亲的所有回忆,当这些琐碎回忆与这封信上的内容连在一起,就像潺潺溪流汇成滔天洪水一般,将文若所有的希望和幻想冲得粉碎。 原来,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竟与文若心中最坏的打算相差不多,只不过,其中错综复杂之处,是文若做梦无法想象。文若其父陈卿嗣身世高贵,是朝廷贵胄的近亲,早年武曌夺权,清理李氏王臣,陈卿嗣不得不随父迁移到岭南避祸,免灭九族之灾,流至交趾。没过几年,陈卿嗣的父亲病死,陈卿嗣身无分文,只得四处流浪,恰与西宁王相识,二人义气相投,结为异性兄弟,在交趾城中共拒武氏鹰爪,明刀暗枪,九死一生。大唐神龙二年,武曌槟天,中宗大赦天下,西宁王仲本想还朝复身,却被陈卿嗣制止,当时中宗昏庸,大权旁握,韦后乱政,欲仿武曌称帝,武三思身为太尉,更是对李姓皇嗣展开屠杀,西宁王仲只得忍辱负重,潜藏于野,直到景龙四年,临淄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发兵逼宫,杀死韦后、安乐公主等人,睿宗即位,终止了近五十年的武氏天下。待李隆基翦灭太平公主,登基为帝,西宁王这才恢复官爵,还朝于野。皇帝李隆基初登帝位,急需稳固边陲,若派亲王将军镇守,难免日后独大,不可控制,于是下旨将朝中毫无根基的西宁王仲升为西宁州大都督。西宁王想借机推荐陈卿嗣留任身边,可陈卿嗣却拒不上任。当年科考,陈卿嗣名列第十,皇帝李隆基将其归入国子监当值,可陈卿嗣却恳请圣命,甘愿自贬交州,作了七品仓曹参军事。短短十年间,陈卿嗣由七品参军卓拔升为四品州长史,却不想也卷入交州朋党相争之中,随后,就有了后来发生之事。 “父亲之所以让裴先生将书信转交于我,定是当做最后遗言,信中还有许多重要细节不曾透露。父亲当年为何要返回交州任职?既与西宁王是生死兄弟,留在姚州岂不更好?为何要将这几箱黄金交予西宁王?私下藏匿岂不更好,何必多次一举?还有,当年西宁王妃一事,信上一句也没有提及,据此看来,父亲并不打算将此事说明,难道是怕我抗命不为?” 过了子时,文若策马奔出密林,已是驰骋于官路之上,月暗星沉,鸟鹰低飞,文若见这夜色凄凉,自觉事态不妙,也愈发肯定,心中这些尚未解开的疑团定关乎着长史府的命运,此时此刻,陈文若只恨自己身上没有一双翅膀,不能立刻飞回交趾,像父亲问个清楚。 文若忽然停下马,踌躇时,天边一朵浓郁如墨的乌云渐渐挡住了月光,由北向南,往交州境内飘去,文若大喊不妙,自知大雨将至,再不快走,道路泥泞起来,更是难行。 突然,一道暗紫色的霹雳贯穿天地,震耳发聩的雷声被群山簇拥,紧接而来。文若看得清清楚楚,那雷光乱错之方向,正是交州境内,文若整个人也被晃得像张白纸一般。 “父亲,恕儿不孝。”随着雨水从天而泄,文若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官路中。 待文若回抵交趾城,已是过了第二日未时,一路之上马匹不歇,到了后程便有些吃力,速度也慢了许多。文若从城北门绕过,见士卒守卫巡逻涣散,仍如往日那般无精打采,文若不想太多,绕过城墙,取道南门而入。 “这城门愈是平静如水,这城中愈是杀机暗伏,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恐怕大战一触即发,一旦杀声震天,城中大乱,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赶回府中。” 此时,文若早已体力透支,全身湿透,靠着一壶烧酒强撑着一身寒气。文若心知,若从南门绕道回府至少要半个时辰,若从东门而入,难免遇上甘锰的巡营士兵,若战事已起,身为都护快婿,自己岂还有活命的份?文若借着酒劲壮胆,直奔东城门,奇怪的是,东城门大敞四开,竟无一人把守。 与城西繁华之所不同,百余年来,交趾城东早已是落魄贫瘠之地。交趾自汉朝起,以多产金、银、象齿、丹砂等名贵之物闻名,直至南北朝仍有国外客商慕名而来,交趾城东本是西来商船交集之地,其港口发达,货通便捷,商贾流窜,本是极为繁华。隋大业后,天下大乱,交趾西边蛮夷聚集,趁机暴乱,蜂拥而起,打劫来往额商贾船队。隋炀帝平乱四方,无力自保,朝廷地方官员态度默然,长此以往,大部分西来胡船改道广州,昔日繁华便渐渐荒废。贞观年后,朝廷建安南都护府,交州多产金银,为防蛮夷偷袭,将城中大部分府邸都建在城西,城池加固频繁,而城东地势较低,临入西流江海口,每逢暴雨,城中积水便有己尺之高,足可划桨而过,这样一来二去,交趾城东破乱不堪,与荒漠村落无异。 入东门后,天空乌云笼罩,百姓灯火尽灭,街巷泥泞凌乱,四周阒无人声,文若吓的胆寒,以为中了埋伏,双腿猛夹着马儿,没了命的逃窜,等到了长史府附近,仍是惊魂未定,盗汗连连。 文若回到长史府,更是觉得奇怪,长史府仿佛也被掏空似的空无一人。城东荒废多年,人迹稀少,缺了人烟,文若倒是理解,为何只是一夜未归,这长史府就突然连个活人影子都寻觅不得? “不好!难道我府被已乱军攻陷?不对!这府门四周毫无兵戈相交痕迹,我长史府上下千人,就算被围剿,也不可能不留下一丝痕迹。”雷声遁地,文若愈想愈是不安,文若无声下马,小心贴在府门外,洞听府中声响,府内却并无异常。文若弯下腰,小心推开府门,大门没有上栓。文若暗骂几句,长嘘一声,进了府中,走走停停,府门正堂之内仍是空空如也,暗如鸦黑,连一盏油灯都未曾点亮。 “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回事!父亲?母亲?陈富?都去了哪里?依墨,她又去了哪里?”文若惊得连眼都不敢多眨一下,脚下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几个箭步,穿过正堂,隐隐约约瞧见二堂那边有着些许光亮。 文若慌忙跑上前去,烛火之下,一位白发老翁正跪于两灯烛火之下,文若定眼一瞧,那人不是府上主簿陈富,又是何人? “陈富!”文若远远吼了过去,不料那陈富好像早就知道自己要来,并无丝毫慌张。 “少爷。”陈富徐徐转身,低头作揖,不多言语,黑暗中,文若看不清陈富的神情,顿时心里一慌,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问你,这偌大府上为何连个下人都没有,人都到哪去了,我父亲大人现在何处?” “哎!”陈富抬起头,哀声叹道:“看来大人说的没错,少爷你定会折回府中,知子莫若父,您终究还是回来了。”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问你,我父亲到底在何处?” “回少爷,老爷昨日已将府中上下扮成村民,秘密遣散了,老奴,唉!”陈富一改平日稳重城府,说话断断续续。 “你是说父亲连府兵也一并遣散?” “还有老奴。”陈富无奈摇着头,低声探底道。油灯之下,陈富面色黯然说道:“少爷,你我主仆一场,相识十余年,老奴甚为荣幸,今日一别,恐成永别,日后天南海北,望少爷日后多多保重,若有危难之时,老奴家宅伫于长安城东永崇坊,少爷若不嫌弃,尽可来此处寻我。” 说罢,文若见陈富长揖于下,心中酸涩难以言表,这几日来发生的剧变让他有些恍惚,却也让他无所畏惧。文若上前将陈富扶起,默默点头道:“但愿如此,你我虽名为主仆,我却一直视你如师如父,既是父亲命令,自有他的深意,您老多多保重,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登门拜访。” 陈富已是老泪纵横,不能自已,握着文若双手,泣声摇头道:“老奴何德何能,蒙少爷如此错爱,唉!少爷,听老奴一句劝,不要再回这长史府,也不要让长史大人为难啊。”说罢,陈富头也不回,身影落寞离开了长史府。 文若愣在原地,揣摩刚才陈富所言,料他已知所有真相,猛地一拍脑门,瞪着双目,从二堂飞奔到父亲陈卿嗣的房去。 文若跑了几百米,见父亲房中烛火通明,咳声阵阵,这才放下心来,只是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怪味,文若以为是屋中煎药气味,并未多想,小心敲着房门,心里已经有所觉悟。 “文若?”房中声音是陈卿嗣无疑,可这声音气短而弱,已是奄奄一息。 “父亲?父亲!您可否无恙?”文若忽然想起父亲病情,定是旧疾复发,卧床难起。 “不要进来,不要进来。”陈卿嗣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好似从枯井中传来的回响,紧接一阵痛彻肌体的咳喘,惊得文若哽咽连连。 文若一把将门推开,只见其父陈卿嗣卧在塌上,咳喘不止,烛火之下,他的脸如同榨干的果实一般皱褶萎缩,写满惊愕。文若赶忙上前,却不想冰冷双脚感到一阵温热,低头一看,血泊蔓延,正有一人瘫倒在血泊之中,此人正是文若的母亲-----杨氏。 “母亲!”文若痛不欲生长嘶一声,跪着爬进血泊,紧紧抱着杨氏尸体,几欲昏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节 情孝难择 陈卿嗣见儿子悲痛欲绝,自知这一切是瞒不住了。只见儿子文若进了房中,见到杨氏惨死,哀嚎不止,却不曾开口问他一句,想必此时儿子心里已恨透了自己。 文若抱着母亲冰冷面颊,身上已被鲜血染透,泪水从母亲眉骨疤痕上滚滚而下。文若看得清楚,母亲杨氏双眼微合,脸上挂着残存笑意,好像心事以了,再无牵挂,腹中插着一把匕首,身体尚温,血液未凝,定是刚刚死去不久。文若已是全然崩溃,悔恨欲绝,若是能早回一步,也不至于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母亲为何会死?为何死得这般残忍?是父亲所为?还是母亲自寻短见?为何上天如此不公,我好不容易长大成人,我既不能救父亲于病危之中,亦不能让母亲寿终正寝,我活着又有何意义?” 文若哭得不省人事,几经昏厥,一双眼睛仿佛被挖空一般,浑身颤抖抓着母亲尸体,宁愿相信这只是一场噩梦,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梦魇中脱身。 陈卿嗣重咳两声,腹中一口黑血喷出,喘息间,忽觉双眼一片乌黑,胸口顺不上气,自知恐撑不过今夜。陈卿嗣见文若已失了心智,翻身从踏上滚下,双手艰难爬到文若身前,重重一记巴掌扇在文若脸上,放声吼道:“为父让你前往姚州,你为何抗命不遵?” 文若挨了一巴掌,脸上仍无表情,痴看着母亲尸体,张着嘴,嘴角的口水混着血液划过唇边,僵着脖颈,侧过半边面颊,失神道:“父亲,母亲究竟为何而死?” 陈卿嗣本想破口大骂,不知是因身体气虚,还是刻意镇定,低声喘道:“你母亲是为我而死。” “为什么,母亲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就会死于非命?”文若瞪着父亲怒吼道。 “你母亲寻你不见,跑来问我,我不肯相告,你母亲以死相逼,我已活不过日,只得将事情原委告之与她。”陈卿嗣倚靠着卧榻,无奈自哀,见文若默默不答,艰难扶起身体强持坐姿说道:“趁你还有些神志,为父将这一切都告之于你。为父本姓裴,乃河东裴氏子孙,忠承寺的那位裴先生就是我的书童,而中书令裴炎大人正是我的叔父。当年武曌篡权,徐敬业反武曌于扬州,叔父因谏言还李唐江山社稷而被诛,三族尽灭,裴氏两千余人皆遭荼毒。我与家父和表妹苟安朝外,放能幸免,只得逃窜交州,改裴为陈,后来,我与西宁王情谊匪浅,结为兄弟,共患劫难,我二人朝夕相处,西宁王与表妹日久生情,结为连理。表妹本是中书令千金,我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儿时便定下一纸婚约,不想家族落寞,逃难至此。当年武氏猖獗,独霸朝阙,若天下异变,李唐王族被武氏灭尽,西宁王便是李唐天下最后希望;若西宁王日后还朝,皇帝必定大加封赏,表妹与我裴氏一族也得以平反善终。我裴氏一门三世忠于李唐天下,西宁王身份尊贵,深处险境,为父不忍李唐王氏日后被武氏斩尽杀绝,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将,为此,我自始至终未将表妹与我的关系告之西宁王,只是称她为婢。” “难道姑母就是那西宁王妃?”文若突然缓过神,声色颤抖道。 “不错。”陈卿嗣闭眼悔叹道。 “既是姻亲,父亲当年为何当众凌辱西宁王妃?”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西宁王还朝归爵,不听为父留京之劝,执意戍守边界,欲请圣命,破格提拔为父为其左右,为父直言拒绝,其因有二。一来,你母亲与我婚时早有约定,终生不踏返中原半步,原因是何,我亦不得而知。那时你母亲已怀有身孕,你母亲性子刚烈,说一不二,为保你们母子平安,我只得拒绝西宁王;二来,姚州之地位处要害,西有吐蕃虎视眈眈,南有六诏蠢蠢欲动,西宁王一腔报国之心,却不懂兵略,为父与其同他驻守一处,不如遥相呼应,互为犄角,虽天各一方,但也能互通军报,保得一时太平。后来我考中进士,陛下允我官归交趾,掌管当地漕运,我四下走动,发现大都护曲览与六诏诸部族暗有军情往来,为获取云南六诏动向,我便助曲览笼资聚财,博得信任,几年之内,我屡遭提拔,但我与西宁王关系匪浅,交趾上下官吏无人不知,曲览自不肯彻底信任于我,然而六诏崛起,声势浩大,蒙舍诏最为强悍,屡屡侵犯,我担心终有一日姚州会有灭顶之灾,于是想与西宁王商讨此事对策,不曾想西宁王已无当日居安思危之虑,沉溺声色犬马之中,万般无奈下,我只得寻得王妃,以商对策。” “难道凌辱王妃之事,亦是父亲算计之事?”文若惊愕道。 “非也。”陈卿嗣挂着一丝无奈笑容,擦干嘴角鲜血,说道:“当日正是西宁王四十寿辰,酒宴过后,我与西宁王妃在后堂把酒相谈,聊起往事,不禁伤感。为父虽已成亲,但与你娘亲心隔万水,心神不交,那日苦水愁肠,大反其胃,心中旧情复燃,起了重圆之念,王妃也感怀旧恩,左右为难,不想将此事闹大,只得忍耐受辱,却不想此事被王府下人瞧见。西宁王一怒之下,将我逐出王府,发誓此生恩断义绝,不复相见,此事惹得岭南官宦皆知,为父也借此机遇投身曲览账下,助其凿山取矿,开设西江柜坊。自此之后,十余年来,曲览但凡有六诏情报,便与为父商谈于私,在你大婚前日,为父得知六诏各部将引吐蕃之兵十万于十二月十六犯姚州,故命你将数百斤黄金运至西宁王府,以充兵丁军械之用。今夜交趾无论谁胜谁败,皆与为父毫无干系,你若不能将那数百斤黄金运至西宁王处,到时城破人亡,百姓落难,此等罪孽,你可担当得起?” 文若只觉双耳失听,眼前恍然一暗,脸色铁青,自是难以置信,欲言又止,声音嘶哑道:“母亲究竟为何而死?” “你母亲知我用心,自觉十年来被蒙在鼓里,既心如死灰,又对我不起,因不忍看我病死,故先我一步而去。”说着,陈卿嗣脸上滑过两行清泪。 “那你为何不将王妃之事早早告诉母亲!母亲在府中含辛茹苦近十年,简直生不如死!你们呢?口口声声为李唐宗室,为天下社稷,殊不知是为了祖上阴功,为了官爵奉禄,你身为人夫,竟害她愧疚而死,含怨而终,难道这些李姓王爵是人,是忠魂傲骨,我们这些凡人便是盘上棋子,任你们随意舍弃?” 陈卿嗣哀叹闭眼叹道:“天下之人,何人不羡团圆美满?何人愿受妻离子散?若天下不宁,疆土破碎,身为朝廷官吏,一家之满又有何意?” 陈卿嗣死死抓着木凳,不让身体失去控制,文若见父亲呕血不知,知寿数将尽,浑身抖擞道:“那父亲为何不让陈富运这黄金,我身为人子,连母亲生前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得,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文若放声嚎道。 陈卿嗣听后,哼了一声,撇了撇嘴,不屑说道:“畜生,你就没有发现,陈富是朝廷派来暗自监视我与曲览之人?” “陈富,陈富他是朝中之人?”文若眉头反皱,眼泪滚滚而流,看着眼前病危的父亲,看着怀中死去的母亲,一时间被这诸多无情的真相所刺痛,不知思考,亦不知所云。 “文若,为父熬不过今夜,你若还认我为父,就替为父完成两桩心事。”陈卿嗣说话间,嗓中又咳出一团紫血,溅在文若面颊之上。 “父亲,孩儿,孩儿会替您完成。”文若抱着母亲杨氏,含泪叹息道。 “第一件事,我要你即刻骑快马直奔姚州,这里到姚州最快也要七日,今日已是十二月十日,那些黄金已来不及运送,你务必要将那份书信务必交到西宁王手中;如若不能及时赶到,城破被陷,你也定要找到西宁王世子唐生,助他逃离险境,返还朝廷,儿可铭记于心?” “儿记住了,无论如何,也要救得姑母性命。”文若跪拜,频频叩首道。 “第二件事,咳咳。”陈卿嗣咳喘几嗓,拾起桌上茶水,犹疑间一饮而尽,说道:“交趾已被甘锰掌控,巡防士兵已再城中设下埋伏,你是插翅难飞。甘锰素知你我父子不睦,为父死后,你去塌下取出大斧,将父头颅斩下,亲自交予甘锰。依墨还在房中,你借机与依墨逃出城去,永世不得再回交趾。” 文若听父亲遗言,如镜崩裂,整个人仿佛都要碎了。文若双手脱离母亲尸身,后退散步,瘫躺在陈卿嗣面前喊道:“不,不!不行,儿不敢杀父亲,万万使不得啊父亲!” “此事由不得你,昨日我已命人将府中瓦房布满火油。方才水碗中尽是毒药,为父饮下,撑不过一时,我死后,你需将我头颅斩下,放一把火,将长史府烧成灰烬。我与你母亲生前不能共枕,死后亦能同穴,如此一来,府中一切灰飞烟灭,如乱军掠夺金银所致,再不会有人追查你的去向,你便可隐姓埋名,安度此生。” “父亲,您这是要陷害而于万劫不复啊父亲!”文若泪已干涸,双目渗血。 “这五六年间,我对你如何,你心中有数,若非你我父子这般不合,甘锰也不会这般信任于你。这几年,为父身陷两党之间,难以自拔,自知一旦火起,难免伤及自身。为父一面屈身于曲览,一面让你刻意亲近甘锰,就是为了危急时刻,能留条不败的退路,可如今为父寿数将至,已无力保你周全,你此时处境,早已万劫不复,若能侥幸脱险,定当无所不用。” 文若大惊失色,这些年来,父亲百般辱骂,文弱卑微,以为是自己无才无能,父亲恨铁不成钢,对父亲亦是积怨极深,没想到父亲的眼光竟是这般深远,在这生死之际,才方知父亲良苦用心,一时之间,哽咽不绝,激动万分,竟不知所言。 “你若一时心软,不将此处烧为平地,日后交趾百姓定将我与曲览拉棺鞭尸,挫骨扬灰,我死亦不得瞑目。你记着文若,人活一世,无愧天地,为社稷福,为苍生谋,天无绝人之路,你是为父一生之幸,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陈卿嗣话未说完,瞳孔微张,指着文若额头,撒手死去。文若见父亲没了呼吸,面色狰狞,死不瞑目,胸中突然一阵剧痛,肺疾复发,当既昏死过去。待到文若醒来,疾病虽褪,可心中无底之痛苦苦无法平息,文若跪在地上,替父亲双眼蒙去,将父母二人尸体合为一处,叩首大哭,磕得满头鲜血。 “父亲遗命在身,母亲血肉哺育,我绝不会白白辜负?母亲放心,儿不会再寻短见,儿定会治好身上旧疾,每日用功苦读,决不偷懒玩懈,日后定要光宗耀祖。父亲,儿定会保西宁王一家太平,可是父亲,您是儿一生最敬之人,你让儿如何下得去手?” 文若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父母惨死之痛怎会有片刻减弱?文若咬破舌根,摇头苦思,越是想法解围,越是不能自已。万般不得,文若双目失神,只得去出塌下藏匿的斧头,紧紧握在手中。 “父亲一世英名,为天下谋,已是与曲览落得一身骂名,生前不得人知,难道死后还要让他老人家身首异处?”文若手中大斧渐渐脱落,他冷冷看着父母的尸体,眼神忽然变得癫狂而绝望。文若双唇紧闭,跪下身,将母亲腹中匕首缓缓拔出,头也不回,一瘸一拐离开房中。 乌云遮幕,天雷滚滚,却不露半滴雨水,文若拖着疲惫之身,回到自己房中。文若站在门口,双眼之中仿佛满是前日那张灯结彩的婚庆之景,昔日洞房花烛,与佳人共赴云雨,仿似已相隔几世轮回。文若丢了魂魄似的走进房门,只见依墨正对镜贴黄,见到郎君归来,满眼尽是分离片刻的不舍和酸甜混杂的期待。 依墨见文若一身血渍,上前担心问道:“夫君这是哪里受伤了,怎么会如狼狈?” 文若不答话,紧紧抱住依墨,含泪吞吐道:“夫人,文若此生有愧于你,愿来世,来世相见。” 说罢,文若闭上眼,不等依墨牢骚,抽出怀中匕首,刺入依墨后心。依墨浑身一抖,如惊弓之鸟,拧着身子,痛苦地望着文若。文若泣不成声,强忍哭泣,只得将依墨抱得更紧,不敢直面依墨含恨凋零的模样。 依墨眼中有泪,嘴角含恨,忍痛哀道:“原来你,你,我,我。”话音未落,依墨身体彻底瘫软在文若身体上,那温热触感仿佛前夜梦中熟睡在文若耳边,眼里洒着当日拜堂时悸动的泪水,带着恨与不解,痛与背叛,死在了自己情郎怀中。 天空突然雷雨大作,闪电将文若怀中死去的依墨照得轮廓分明。文若咬着牙,抽出依墨身后致命的匕首,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将其头颅割下。文若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中,抱起依墨的尸体,走进暴风雨之中。 大雨虽骤,但无法浇灭长史府升腾的火焰,这里就像一座从未有人居住的废墟,只剩滚滚黑烟。文若在父母屋前磕了三个响头,抱起依墨冰冷尸身,驾着马车,直奔甘锰军营去了。 戌时已过,甘锰调集两千巡防卫和三千当地青壮已集结于城南大营,只待子时一到,封闭城门,便展开最后决战。甘锰身着重甲,手握腰间宝剑,沐雨在将台之上,营中灯火俱灭,五千人马栉比而列,在暴风雨中执枪肃立,纹死不动,只听营外传来阵阵轱辘之声,营中所有军士蜂拥围堵,瞬间将马车包围起来。 “父亲,是文若。”甘泉头顶金盔,从中军一步上前,请命将台。 “陈文若,他来做什么?吩咐左右,叫他过来。”甘锰满脸络腮胡须,说话声如凿山劈地,哄而粗犷,一双浓眉虎眼在夜雨之中格外犀利。 “是,父亲。”甘泉回过身,大手一挥,令旗舞动,众士卒纷纷让路。浑身染血的文若颤颤巍巍从马车走出,怀中似乎抱着一人,夜雨之中,甘泉看不清那人脸庞,只得待文若走近后细细观察。 众军士一看,惊讶万分,长史公子怀中之人,正是两天前嫁到长史府的都护千金----依墨姑娘,无人瞪直了眼,猜不透这陈公子来者何意。 文若将依墨尸首静置于将台,不顾甘泉问话,直面下跪道:“甘将军在上,文若虽身在长史府,但一直仰慕将军,今日一役,文若愿为马前卒,替将军冲锋陷阵,攻杀都护府。” 别说是甘泉与众将士,就连久经沙场的甘锰也落得一头雾水,但很快,甘锰从疑惑中自省过来,狐疑望着文若说道:“贤侄且慢。我与长史大人有约在先,长史府只需按兵不动,我便可攻下都护府大门,如今贤侄亲自赶来,刀剑无情,甘某怎可让贤侄身赴战场?贤侄只需替甘某擂鼓聚将,以壮声威。”说罢,甘锰两步走到文若身前,将腰上宝剑猛地抽出,反手递给文若说道:“贤侄大义灭亲,自是与都护府势不两立,甘某佩服,贤侄只需将曲二小姐头颅斩下,以祭军旗,两军将士定然拼死杀敌,除去曲览这个祸害一方的奸贼。” 甘泉一听,立觉不妙,上前劝阻道:“父亲,依墨姑娘好歹是文若之妻,怎可这般?” 甘锰伸手挡住了甘泉,眼睛一直盯着文若不放,大声道:“请!” 文若脸上虽无表情,心里却是炸开了锅,指甲深深抓进手掌之中,扣得一片紫青。文若紧咬牙根,却不敢漏出丝毫破绽,抬起头,隔着雨水瞪着甘锰,怒吼大声道:“好!” 文若不顾甘泉阻拦,接过手中宝剑,缓缓起身,凝望着倒在雨水中的依墨,转过身去,对台下数千士兵喊道:“众家弟兄,此役关乎交州苍生社稷,文若愿持此剑,斩敌酋,擂战鼓,祭苍天,此女虽是曲览家眷,人神共弃,然与在下有夫妻之恩,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物,甘将军军令如天,在下莫敢不从,文若既已杀妻报国,此生不续衣袖,愿用一臂换贱内头颅,以报同床共枕之恩。”说罢,文若双眼一闭,心一横,伸出左臂,大吼一声,挥起宝剑,剑锋划破雨水,直削左臂。 那宝剑在空中画出一道光扇,将空中下坠的雨点切得粉碎。甘泉虽知父亲心思,但胜负未分之前,哪能折了同盟手足?就算文若演的是苦肉计,甘家绝不能在此时得罪了长史府。 就在文若手中宝剑刮破衣衫的瞬间,甘泉抽剑,从下而抵,砰的一声,火花四溅,击飞了文若手中之剑,上前大叫道:“文若兄,使不得!衣物若断,可再续之,手足若斩,何以再续?” 恍然间,文若左臂被那剑锋割破一条巴掌宽的口子。文若浑身一抖,尚未从断臂的觉悟中清醒过来,一夜之间,丧失三亲,心中之痛,就算自断双臂,又怎能就此缓解?从他决定为保父亲遗体而杀死依墨那一刻起,文若便知,每向前一步,皆是绝命死路。 两军将士本以为这长史少爷与曲览皆是宿敌,但见文若这般大义灭亲,各个佩服不已,皆不忍刁难。文若长叹一声,见甘锰不再起疑,望着依墨尸首叹道:“生亦何欢,死亦何难?依墨啊依墨,我多希望此时活的是你,死的是我。此生亏命于你,我愿以命抵命,绝不痛惜,但我今世亏情于你,断我一臂又怎能还清?就算死上千次万次,到了黄泉路上,也再无颜与你团聚。” 甘泉望着文若孱弱背影,心想竟是这般恐惧,前几日还与之谈论‘文墨相依’之事,今日兵变,却不想美人猝死,红颜已逝,为权势而杀妻,为道义而自陨,如此决绝之手段,怎能不令甘泉胆寒? “甘将军,请附耳过来,我有一计,不知将军是否愿听?”文若站起身,作揖请教道。 “贤侄请讲,无需多礼。”方才文若拔剑断臂那一幕,甘锰也看得心惊,他从未料到,这平日咳喘病怏的长史少爷竟有这般重义轻生的魄力,不由得暗自赞叹,心中怀疑虽未消净,但也着实不敢再小觑。 文若探过头,侧眼看了眼甘泉,贴在甘锰耳边说道:“将军,此时曲览还不知拙荆已死,家父已设下埋伏,将长史府点起大火,并命在下赶往都护府报信,对曲览慌称甘将军已率军攻破长史府邸,拙荆在我府上,曲览必定出兵相救,到那时,甘将军只需将曲览围剿致死,都护府必然大乱,不攻自破。如此一来,将军无须损耗兵马,只需在城中坚守数日,待城外朝廷大军断粮,危机自然迎刃而解。” 甘锰一听,此计连环相扣,毫无破绽,不禁暗自点头道:“好!好计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文若紧扣双拳,说道:“将军不必担心,文若愿立军令状,若子时之前,曲览不曾出现长史府附近,文若甘受军法处置。” “贤侄,你要小心,曲览生性多疑,如有情况,首当自保。” 文若也不知甘锰此言是真是假,只得俯首称谢,辞了甘泉,将依墨尸首抱回马车,独自离去,奔向都护府。 “多亏这甘泉识时务,若是甘锰方才袖手旁观,别说是交趾城,若是断了臂膀,就连军营也走不出半步。”文若右手死死抓着左臂,驾马而行,慌乱之中,思来想去,只觉心中计策仍不足以自保,自言自语道:“若是我将曲览诱出都护府,甘锰必然大胜,就算我侥幸逃离交趾,事后必会被骑兵追杀,驱狼吞虎之计只能脱身,却不能自保,如不能让曲甘两败俱伤,我亦死无葬身之地。” 文若策马扬鞭,冒着大雨加急赶路。到了都护府,只见府门外一如往常灯火阑珊,士兵巡卫纵横成排,文若将车马隐匿停靠府外,孤身闯入大都护府。时间急迫,文若已来不及思考,若是府中大火烧尽,一切算计皆前功尽弃。 曲览身着素衣,在府中正堂安坐如山,听风雷,品佳酿,身后婢女二十二人,皆是低头抚扇,静若琶叶,只听府外大闹,女婿血染圆袍连滚带爬哭喊进来。曲览心头一惊,将文若搀起,劝其细细道来。 “大都督。”文若话不成句,声嘶力竭,干枯的嗓音好似十几天都没有喝水,抱着渗血的左臂纵泪哭道:“岳丈大人,甘锰亲率三千巡防步兵突袭长史府,火弩齐射,父亲寡不敌众,长史府岌岌可危,我冒死冲杀出府,父亲和依墨仍在府中苦守,求岳丈大人速速发兵援救。” 曲览见文若失魂落魄,绝不像装出的模样,手中有节奏的玩弄着腰间悬挂的金鱼袋,好声安慰道:“贤婿快请起。贤婿放心,长史府虽遭围攻,定是那甘锰小贼诱敌之计,甘锰虽率大军猛攻,但皆为佯攻,只要过了子时,城外朝廷大军一到,危机自是迎刃而解。” 文若见曲览不急不慢,心中一凉,哪知这曲览根本不顾女儿安危,并未中计。文若这一路来得匆忙,心中已别无他法,双手抖擞着一拍,胡乱乱语道:“可家父与依墨皆陷身于火海之中,西江柜坊的数百斤仍在府中,文若只怕大军一到,长史府已被烧成平地,这该如何是好啊岳丈大人?” 曲览一听,神色微妙变动,皱着眉,绕着文若慢慢巡回,突然止住身,指着府中墙壁严声问道:“贤婿,我知你救父心切,可我女儿也深陷险境,身为人父,绝不会坐视不理。贤婿请放心,我早知甘锰小贼欲行叛逆之举,昨日已调集几百士卒混入甘锰军中,呼为细作,甘锰若敢率军攻入长史府,那五百名士卒自会漏出獠牙,杀甘锰一个措手不及。另外五日之前,我已密调两千安南大军化成百姓入城,在北门设下埋伏,一旦城中火起,便可夺下北门,引朝廷大军入城,贤婿只需再等半个时辰,我料他甘锰不敢擅动。” 甘锰螳螂捕蝉,曲览黄雀在后,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面对眼前深不可测的大都督曲览,文若不想束手待毙,却不知到底要使用何等决绝的手段,才能逃离交趾城这座鬼门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节 柳暗花明 文若一路窜逃至都护府,本以为曲览已被甘锰逼得山穷水尽,哪料到曲览早在事先就已设下计策,以内应充入曲览军中,以城外大军假扮当地居民,如此一来,今夜之役,甘锰定无胜算。 曲览安慰地轻拍着文若肩膀,文若身如电掣,只觉脑后一麻,全身不听使唤,心中苦苦叹道:“鬼能想到这老狐狸竟以逸待劳,后发制人,若真如此,方才在甘锰军中,我杀妻献策之事定被细作得知,如不将此事告之甘锰,甘锰兵败,曲览得知真相,我亦死无葬身之地!曲览城府之深,令人发指,我竟想要与他为敌,当真是自掘坟墓。”文若回过身,见曲览只有两步之遥,侧眼窥视,府中奴婢众多,正堂侧外就有五十亲卫巡逻把守,心里苦叹道:“就算在此处偷袭,只也是以卵击石,无济于事,若有动静,门外刀斧瞬间将我切成肉泥,难道真已山穷水尽,我当真命绝于此?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文若牙根咬得直出血,可任他苦思冥想,仍也无计可施。文若想起父亲临终之时的重托,想起母亲自刎于府中,想起自己亲手残杀了新婚娘子,这一桩桩一幕幕记忆如滚滚海涛而来。文若再无法按捺心中无助,丧了魂似的烂在地上,泪如血涌,束手无策,哭天喊地的含恨撕腔,啜不成声,像个深夜迷途不归的稚童。 曲览见女婿这般痛哭,只得好言相劝。与甘锰直抒胸臆不同,在无意之中,曲览不动声色,一直揣测文若许久,想从文若神色口吻之中探得虚实。 在曲览意向中,文若与他父亲长史陈卿嗣自有几分相似,亦有几分不同,相似之处不用分说,自是睿智之类,不同之处,陈卿嗣是进士出身,身上透着很浓的士子气节,做事一板一眼,细腻不苟,爱憎果敢,底线分明,其智其才,其德其能,曲览自恃看得一清二楚,可陈文若不同,这孩子骨子里少了些官场中人的底气锐气,多了些随性散漫,性子中自有着一份令谁都捉摸不透的阴郁和执拗。之所以将唯一的女儿嫁于文若,曲览就是看中了他毫无士子气节的深沉性子,日后也可有所承袭,保住曲家在岭南诸州的基业。 在这生死时刻,对于曲览而言,就算生身父母,亦可背叛自己,他坐镇交州二十余载,识人无数,之所以能立于不败,‘识人鬼,辩是非’的能力自是无人匹敌。曲览神情自若笑了笑,轻轻抚着腰间御赐金鱼,静静看着文若,好似打量一座精致的浮雕。此时,曲览并非不相信文若之言,之所以袖手旁观,只是凭着为官多年的直觉。曲览心中确信,文若愈是强调府中危机,痛说其中利害,此事至少八成是圈套,那就表明,长史府很有可能已经与甘锰的巡防军暗通连理,至于文若来意,是其父所派遣,还是当做棋子被蒙在鼓里,就都不重要,只要城外朝廷大军一到,一切危机自然迎刃而解,甘锰若败,陈家亦不敢动女儿分毫;但若是陈文若见他对长史府和女儿的存亡漠不关心,依其悲而不哀的阴沉心性,定是不言则已,一怒惊雷,如此一来,很可能女儿和长史府真已是危在旦夕,就算朝廷大军来援,府破人望,一切悔之晚矣。 可曲览万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颇有城府的贤婿,到了这关键时刻,竟是这般儒弱畏惧,既不想着为长史府强词争辩,博取信任,亦不为自己女儿的生死怒发冲冠,谋求生路,既已是都护快婿,大敌当前,还这般哭哭啼啼,活像个山野妇人,这成何体统? 曲览心里不悦,忍耐片刻,却见文若仍像个泪人似的梨花弄雨,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似功败垂成大势已去。 曲览见文若这般无用,只得压下怒火道:“贤婿莫再哭泣,如此颓丧,岂不折了长史府的颜面?” “长史府没了,徒有这颜面又有何用啊岳丈?”文若眼睛哭得红肿,整张脸像被人掐住脖颈许久似的,胀红血色。 曲览凝视着文若毫无掩暇的空洞眼神,猛然暗道一声‘不妙’,心想:“甘锰不过几千劲卒,就算我倾巢而出,若在城中混战,甘锰军虽悍,两个时辰之内,我护府亲兵未必会败,城外大军至此只需一个时辰,只要我亲率府兵临阵拖延,退而不攻,围而不破,甘锰未必能攻下长史府;可若是长史府兵败如山,府中部曲皆降了甘锰,那甘锰岂不如虎添翼?届时依墨在其手中,陈卿嗣的死活不足为虑,我军将陷入被动,时间一长,城中刁民聚众作祟,胜负便难料了。”曲览不再犹豫,瞄着陈文若,见其仍无异样,这才下了决心。 “贤婿莫慌,乾坤仍在我掌握之中,你在府中换身衣物,修养片刻,本都督亲率大军,立刻前去救援长史府。” 文若本以认命,不曾想为何曲览突然变了主意,心中大悲大欢撞在一起,一时间语塞不答,像个发疯乞丐一般连连扣头拜谢。 待曲览于府中后山发兵,文若随府中婢女进后堂换了身行装,只听都护府后山噪声大起,文若这心才有了片刻安宁,趁大军出动之前,跑出都护府,找到府外停靠马车,直奔北门而去。 文若上了马车,掀开车帘,抱着依墨,只觉她浑身冰冷,鲜血凝痂,死去多时,不由得心如刀割,万难之间,文若不忍依墨死得这般难堪,随身解下衣物裹在依墨身上,为其擦净雨水,妆容梳整,髻其发顶,轻仰靠车棚壁上,触抚身体,感到她渐渐回暖,不由悔恨莫及。 大雨飘忽断续,行至城门,文若被雨水冲得有所迷失。火光稀疏,模糊之中,文若只见北门士卒左右整齐而列,阵势谨整,丝毫不像平日巡防之兵。 文若急停马车,不敢前进,心里苦叹:“难道北门已陷入安南大军之手?不对,虽是大雨当空,可北门太过宁静,甘锰巡防至少一千士卒,此处何等险要,甘锰岂会不派重兵把守?若曲览隐匿之兵歼灭甘锰手下的巡防,附近也会留些痕迹。依墨尸体就在车中,对方身份不明,这当如何是好?若是甘锰之兵,自当放我出城,可若是曲览细作把守,我该如何作答?再不脱身,此处必成我葬身之地!” 文若壮足胆,眉头挤下两行雨水,猛拽缰绳,马车冲出百米,被巡城士卒挡住。 “你是何人,竟敢夜闯北门,来人,将此人捆了,交由监军大人处置。”为首的士卒膀大腰圆,足有九尺,一声令下,身后数十人挺身齐出,执矛而上,利刃封喉,瞬间就能将马车捅出几十个透明窟窿。 文若见来者提及甘锰之名,心中狐疑,不知对方来意,面不改色道:“在下长史府陈文若,奉大都督之命出城办差,尔等速开城门。” “原来是陈公子,在下有理,不知公子夤夜出城,有何等要事要办?”九尺大汉蛮横道。 “奉大都督之命,将拙荆送出城去,怎么,这你也要查吗?”文若高昂着下巴质问。 “方才在监军营中,曲二小姐已死,末将亲眼所见,在下佩服之至,陈公子,请吧。”九尺大汉抱拳一笑,退身让出路来。 文若见此人不加阻拦,便不假思索,强压心中惶恐,策马而过。 “站住!”九尺大汉突然回头喊道:“你这小人,为苟活贱命,竟将二小姐残忍杀死作质,如此忘恩负义之徒,我等岂能留你性命?” 只听那九尺大汉大吼一声,拔枪刺向文若。文若只觉身后一凉,急忙坠下马来,怎料顷刻便被众人按在地上,分毫动弹不得。 文若懊悔莫及,一心光顾着出城逃难,却将这等声东击西的小伎俩忽略得一干二净。大雨浇透文若衣衫,文若自知对方是曲览亲卫,以为必死无疑,只得无奈苦苦拖延道:“你们是大都督前几日私调入城扮作百姓的安南军?还是都护府上的卫士?” “少说废话,纳命来。”九尺大汉怒吼一声,一个弓步上前,长矛刺出,文若吓得双腿抽搐,哪敢动弹。九尺大汉见文若认命伏诛,瞬时变了主意,收回铁枪,改口道:“虽是小人,好歹家财万贯,你若想活命,只需交出几百两白银,便饶你狗命。” 文若一听,匆忙之中逃离长史府,身上除了随身携带身份文牒便是那王右军的真迹《二谢帖》,如此贵重之物,文若宁死也不愿交给那曲览,更别说这几个拦路喽啰。不想九尺大汉这一举动倒激起文若心头血性,文若假作跪拜,实则暗中趁机夺取兵刃,拼个鱼死网破,冷笑道:“二小姐是死是活,你怎知道?方才我在甘锰营中,只不过随便找了具尸体代替,若非如此,甘锰怎会中计上钩?如此雕虫小技,甘锰一介匹夫,自是不知,尔等亦与甘锰旗鼓相当,竟妄想趁乱夺我钱财,好大的狗胆!” 这九尺大汉被文若这么一诈,不由信以为真,毕竟以依墨倾城之貌,羞花之色,自是爱不释手,何人忍心将其杀死?九尺大汉将信将疑转过身,拉开车帘,突然,城南惊雷如闪,砸在百姓房檐之上,大火即燃而起,九尺大汉借着闪电看得清楚,车内之人,正是曲二小姐曲依墨,只见其面色安详,安睡带笑,一脸红润,身倾微颤,似有颦蹙呼吸,哪像死去多时的模样? 文若当然也看得清楚,不由得心惊胆战,本想夺取士卒手中兵刃,却不想竟有这种奇事发生。文若急中生智,不顾刀剑相胁,上前阻拦道:“拙荆已经睡下,尔等休要打扰,若不肯放行,待交趾大乱,大军入城,二小姐性命不保,你们可担当得起。” 只见那九尺大汉犹疑放下车帘,难以置信低声嘟囔道:“快开城门,放行!” 文若装作不依不饶,恶狠狠瞪了九尺大汉一眼,哼的一声点了点头,记下此仇。出了城门,文若哪敢片刻松懈,生怕那几人发觉不妙,再次追来,扬起马鞭,仓皇而逃。 苍天惊雷闪动,文若一路避过安南大军,已行出交趾三十余里,见身后再无追兵,文若仰天而望,哭笑不得道:“依墨,我害你性命,你救我于生死,如此冤孽不公,必降大祸于我,天不亡我,我必自亡!” 丧亲之痛,亡命之慌,杀妻之惨,生死一遭几度崩溃的文若已是一日未饮未食,连续三夜未得休眠。大雨湮灭,将马车走过车辙卷成稀泥,文若过度缺水,从马车中滚下,跪在泥沟之中,连土带泥,大口饮咽,解燃眉止渴,却胸中气短,咳不成声,连呕数次,仿佛要将灵魂呕出。 “姚州路远,必须找个地方休息,将依墨安葬,此处距交趾太近,一旦内乱平息,我定会被大军发现踪迹,无论如何,定要出了交州才能保命。”文若强忍体内翻江倒海之痛,滚上马车,一口气连夜向北奔去。 马车沿西流江北上,行至第二日辰时,已过了多利、甘棠之地,几近蛮部境内。文若面前两条路可选,一条路是继续沿江西进,绕和蛮部北上,经六诏之地,过开远、弥勒,穿深林而过,此路虽险,却距姚州近一百里;另一条路则是离江北上,进马关、西畴,过邕州西北僚子部,经朝廷驿馆,走官路至姚州,此路虽畅通,却远了一百里。 连行两日,马儿早已无力前行,文若找了片芳绿草地喂马歇息,思索道:“距吐蕃大军来袭只剩五日,无论走哪一条路,五日之内都无法赶到,若再像昨日那般莽撞,丢了性命也到不了姚州,命悬一线之间,怎会总是这般幸运?”忧虑间,文若回头望着马车帘幕,恍惚之中,昨日之事已无法更改,任交趾城天翻地覆,陈文若这个名字恐怕只能从此隐匿人间,不复出还。 文若小憩半个时辰,四处寻了许久,终找到一片静谧之林。文若本想将依墨安葬于此,悲痛之余,竟不知此处为何地,日后若想祭拜,又到哪里去寻?文若想起杀妻之过,顿时痛不自已。 “此处偏僻幽静,如此简陋葬礼,日后依墨骨骸又如何寻得?依墨因我而死,嫁鸡随鸡,我应将骨骸葬回故土。”想到此处,文若无助自嘲道:“故土?我父母皆死,长史府被夷为平地,此生恐再难回交趾,这天下之大,对我而言,哪里还有故土,哪里会有归途?就算将依墨尸骨日后寻回,又将葬她归于何处?” 哀叹之余,文若又走了许久,仰天望去,寻得三树相环之处,此处竹茵遮蔽,涓涓网流,正面西流江,背倚溪源山,是个日后可寻的风水之地。文若弯下身,跪于地,双手抛土,将依墨安放,随手将怀中玉坠摘下,一并埋入途中,祈祷道:“依墨,你本绝等美色,自该嫁得如意郎君,而非我这般绝情无义之人。可惜你我身在官府,随家族荣辱存亡,得权而盛,丧权而衰,懵懂情愫,付诸年华,文若薄情亦薄命,只得就此离去,此处乃西流江畔,孕育你我而生,你对我真挚之情,救命之恩,文若永生不忘,愿黄泉有知,庇佑英灵,大恩大德,来世愿作牛马来报。日后若见得天地,定将你尸骨带回故土,文若在此立誓。” 文若磕上三个响头,久久不肯离去,又想起父母尸骨沉入火海,不禁双眼泪光闪烁。 “父亲临终重托,儿不敢懈怠,既是父亲将书信托于西宁王,其中自有吐蕃南诏详尽军情,不如一睹于心,再想办法。” 文若坐在马上,解下栓车缰绳,弃掉车架,将怀中绝密书信拆开,细细阅读,反复三遍,方叹道:“敌方兵力部署竟是如此详尽,没想到父亲生前竟已想好对策。原来十二月十八并非吐蕃攻城之日,父亲之所以让我于十八日之前赶到姚州,定是将这招兵买马布置城防的时间算了进去,此时数百斤黄金皆在忠承寺,已来不及取回,吐蕃铁骑最早二十三日来犯,我需于二十二日夜前赶到姚州,将此事上告西宁王,危机就能化解些许,只是没有想到父亲竟已做了最坏打算,预先想好退路。依父亲所说,这姚州与六诏接壤,距吐蕃地远,就算朝廷接到败报,也会顺势借六诏之兵牵制吐蕃,西宁王也罪不至死,只要逃回戎州,抵达剑南,便可化险为夷。” 文若收好书信,思虑再三,决定北上走官路,谨慎而行,虽是多了一日路程,但担心胯下马儿力竭,做万全准备,文若选择绕远而行。 前三日,僚子部淫雨不断,文若坐骑失了力气,只得沿途找了家驿站,换坐驿驴,驴儿虽比马慢,但白天夜里皆可缓行,文若只用了九日便已抵至姚州境内。一路安全,无绿林强盗,文若依照父亲信中所言,四处打探,牢记地形,一路所见,并无丝毫战乱之影。待文若入了姚州城,已是二十一日夜,文若不敢拖延,找家客店,换了衣裳,直奔西宁王府而去。 十年多前,文若曾在王府中与父亲守岁,共庆元夕佳节,当年景象,而今历历在目。到了王府地内,文若远远眺望,西宁王府巍然磅礴之气丝毫不减当年。交趾的大都护府虽围山而造,垦地千亩,若与这王府相比,也只算是山野荒居。 西宁王府方圆十里无一街坊,坐地为城,王府正门百米渐宽,文若探望进去,一块两丈高的巨型石壁屏风将府中景色遮得严严实实。大门正对之处,便有大道,大道乃青石所砌,一望而去,夕阳光亮余晖无尽,运输车马直行,过往含笑百姓,十几里商坊绵绵而远,城门就在路之尽头。 “从前从未觉得西宁王府是这般高不可攀,这西宁王贤明在外,如此松懈戒备,当真不知有强敌来袭?曲览距六诏之地足有百里之遥,竟能抢于西宁王府得知如此绝密,父亲说西宁王沉溺犬马声色,自是十有八九,父亲这般为他牺牲,究竟为何,儿实在是想不明白。” 文若隐隐哀叹,在王府四周打转,尚未想好该如何进入王府,心中念叨:“虽是万急军情,可王府上下对父亲定是十分憎恶,若在此时亮出身份,定被府中上下轰出,再想进入这偌大府中,更是难上加难,机会只有一次,只许成,不能败,其余人等皆不足虑,我只要见到西宁王或王妃,父亲差事便有了着落。” 文若见夜色侵蚀,再拖延下去不是办法,心中生出一计:“府中上下除了西宁王与王妃,我皆是面生,此时世子唐生该在府中,若以唐生为引上前搭话,说不定此事还有转机。”于是上前向王府门前守卫打探道:“这位军爷,我见王府之中甚是热闹,莫非是西宁王殿下寿辰不成?” “非也,阁下有所不知,后日乃孟德殿下二十岁生辰,行加冠之礼。”那守卫话不多说,只是简单笑笑答道。 文若听后,自知问对了门路,优雅一笑:“敢问唐生殿下可在府中?” 这守卫见文若在此徘徊多时,心想必有来意,没想到此人张口便叫出世子殿下幼名,这可是府中之人才能知晓的秘密。守卫见文若对王府十分熟知,定是颇有渊源,赶忙低头道:“阁下既知殿下幼名,定是殿下亲近之人,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也容在下回府通禀。” 文若见这守卫如此谦卑客气,不觉慨叹西宁王宽厚,连府上士卒都是这般和善。文若心想,与其见到西宁王,不如先见王妃,转念从怀中取出父亲留下的书信,递给守卫说道:“娘舅姻亲,如何不识,在下姓裴,河南人氏,麻烦通禀王妃,请将此书信交付于她,王妃一看便知。” 那守卫双手接过信函,颠着小跑进了王府。这几日,文若从鬼门关一路走来,自是小心异常,生怕方才提及裴姓,被王妃当做武氏余党,惹起误会,自个儿远远跑到大门之侧的树后,小心观望着府门动静。 过了大概一刻钟,只见府中走出奴婢几名,搀着一怀有身孕妇人站在王府门口。文若定眼一看,那怀有身孕的妇人眉如细叶,额宽颧高,下巴尖细如雕,双眼含笑,与父亲陈卿嗣有几分相似之处。 “如若不错,此人便是姑母,可她是否与母亲一般,不知父亲的良苦用心?”夜已渐凉,天穹升起弯月,文若阴着半边脸,躲在树后,迟迟不肯面见西宁王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节 黑云压城 文若见到王妃,思亲之绪涌上心头,无奈顾虑身份,只得忍耐,匆忙走上前来,跪而拜之。 西宁王妃听闻来者姓裴,河南人氏,不禁心中疑惑。拆见信函,细细阅览,虽是十年未见,可仍认得那是表哥陈卿嗣的涓润笔迹,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读了这信上内容,更是触目心惊,不由挺着身孕,不顾尊位,出门亲迎。 “快请起,既是故人来访,便无禁忌,请阁下务嫌麻烦,入王府中一叙。”王妃娓娓而言,声色之中,毫无弄虚作假之绪,令人心中甚感暖意。 文若双拳落下,方抬起头,近身细视,不由得心头一惊,虽有王妃当年印象,但十年不见,也忘却了大概。只见眼前王妃容貌秀丽脱俗,虽有身孕,身材已然消瘦,其衣着单调,丝毫不沾宫廷庸俗之气,含笑之间,格外柔雅温和,若是身旁没有这些奴婢伺候,文若也不敢相信此人身份竟是如此尊贵。 “难怪父亲情不自禁,姑母如此母雅,当真是母亲无法相比。”文若心中暗自赞叹道。 待文若抬起头,王妃深情望了文若一眼,嘴角微张,神色微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遗漏之事,上前挽着文若胳膊,一同进了王府大门。 “王妃娘娘,草民一介布衣,尊卑有别,请娘娘不要折煞草民。”文若自恃惶恐道。 “你父亲可还好?”王妃小声呢喃道。 文若慌了手脚,心中料道:“难道单凭这一纸书信和我的相貌,就已猜出我的身份来历?姑母与父亲一般睿智过人,不愧是裴家后人。” “回王妃娘娘,家父他并不好。” 文若低头间,只觉自己右手一紧,被王妃暗中抓得生疼,抬起头,见王妃眼中悲怆,神色茫然,想必自己此时出现于此,已经叫她猜出了大概。 王妃轻叹口气,带着文若进了王府偏房,安排住下。文若见表姑并未急着商榷信中军情之事,不禁一头雾水,难免焦虑。过了戌时,文若沐浴用膳后守在房中,仍不见动静,心中疑惑不解。 “难道姑母不知这信中军情之重?”思索间,房门突然从外被拉开,只见一人挺着肚子,身着幕离而入,正是王妃。 王妃回身扣上房门,将起身的文若拉回屋中坐下,掀开幕离,露出真面,问道:“文若,你父亲到底如何?是不是交州出了大事?” 文若见王妃这般明白,踌躇片刻,生怕她听后惊了胎气,沉缓道:“姑母既已识得文若,为何不问这信中军情是否属实?” 王妃皱眉片刻,摇头道:“我认得你父亲笔迹,自然不会有假,为何你父亲让你亲自前来送信,从交趾到姚州,遥遥千里,他怎能放心你一人前来?” 文若听后,哽咽难安,声色颤抖道:“回王妃,此信便是父亲生前遗物,在这之前,交州闹出兵乱,父亲得知军情,已是病重不治,为救文若性命,服毒而亡,这才派文若前来将机密军情告之西宁王,告之加以提防。” 文若望去,王妃双眼如被水熄灭的火种,整个人瘫在椅上念念有词,迟迟摇着发髻,强忍不让泪水从眼眶流出。 “那你母亲现在何处?” 文若没有作答,十指相绕,镇定道:“母亲已随父亲而去。” 王妃浑身一颤,仿佛身体凉了一截,稍缓后,王妃怜悯望着文若,见侄儿这般坚强,甚是欣慰,抚着文若肩膀安慰道:“孩子,你尚年幼,父母已逝,日后西宁王府便是你的家,只要姑母在世,定要替兄嫂照顾你一生。”王妃本想靠近安慰文若,可见侄儿眼中多少有些戒备和孤冷,心头之痛更甚。 文若哽咽连连,不能自已,断断续续叩谢道:“谢王妃收留之恩。” “你父亲既已将裴氏一族的往事告知于你,日后也不要再叫我王妃,称我姑母便是。”王妃握着文若冰凉双手,叹了口气,看着文若眼睛说道:“姑母明白,你之所以不愿以身份相见,定是介怀当年兄长与王府之间的恩怨。此事已过去十年,如今兄长已故,就算天大的恩怨也该化解了。” 文若暗暗点头,望向窗外西月,深吸一口气,转头说道:“姑母,家长里短容侄儿日后再续,如今大难当前,请姑母务必将书信交予西宁王殿下。” 王妃本想多加宽慰这可怜侄儿,却见他眼中有神,无半分颓废,不由钦佩兄嫂教子有方,不像自己这般溺爱世子。 “明日是唐生二十加冠,王爷外出,昨夜去了城郊灵隐山,为唐生祈福,此时并不在城中。”王妃皱褶细眉,无奈摇头道。 文若猛得站起身,手掌悬空桌上,险些气怒拍出声响,呼吸急促道:“那姑母可否有权调动姚州刺史之兵,以备布防?” “刺史大人尚在京城,姚州一切军务,皆掌于王爷之手,就算是我,也无权干涉。” “姑母,此事十万火急,万望你能派王府下人尽快寻回王爷。”文若紧咬嘴唇,右拳拍掌,低头顾盼,言语严谨道:“据父亲信上所说,敌军二十四日入侵姚州,吐蕃骑兵何等骁勇,侄儿虽未亲眼见过,可连朝廷河西大军都畏之三分,必是强悍敢死之军,既然不远千里来犯,焉能不懂上兵伐谋的道理?若吐蕃六诏联手,定会先派商客偷入城中,视为内应,挖掘地道,里应外合,万一敌军已打探清楚,趁主帅不在城中,提前集合兵力,星夜来犯,若不提前预备弓弩、火雷、滚木、巨石防范于东、西、南三座城门,姚州城内军不过五万,大军调集之时,城池就已被攻破,敌军如潮涌入,生灵涂炭,城中老幼百姓又当如何自保?” 王妃一字一句记得清楚,他知文若心性聪慧,可没想到自家侄儿谈及军务,竟是这般老练,好似久经沙场一般,句句都说在要害之上,不由让她既感钦佩又觉心惊。 王妃下意识抚着陇起小腹,低头思索片刻,随后抬头问文若:“侄儿可有应对对策?” “回姑母,侄儿虽是纸上谈兵,但未雨绸缪总好过坐以待毙,若姑母信得过侄儿,侄儿愿想尽办法,保姚州城两日太平。”文若掷地有声道。 “侄儿请讲,姑母愿闻其详,定倾力支持。” “好。”文若跪在地上,从身后床榻边取出一张半米不到的卷轴,展开铺在地上。王妃一看,顿时惊呆,这卷轴上密密麻麻标记着姚州城的各道街坊、客栈以及粮仓、钱响、军械、盐茶各库,画得十分详尽,有些地方就连身居姚州多年的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见王妃些许惊愕,文若赶忙安慰道:“姑母莫慌,此图乃姚州城草图,是侄儿方才所画,因今辰才到姚州,绕了一周城池,有些地段的名号还是辨别不清,不过城中分布应大致如此。” “侄儿有心了,唉,唐生那孩子,若是有你这一半专心,姑母就烧香念佛了。” 文若眨眼笑了笑,见到王妃后,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整个人突然放松了许多,好像天塌下来也无所畏惧了。文若咳了几嗓,喘上一口气,说道:“姑母谬赞了,表兄自有表兄的长处,只不过在此危难关头,需要将众家长处聚在一起,方有胜算。” “我已派人给你姑父送信,只是不知何时能归,眼下侄儿有何良策,但说无妨。” 文若点点头,随后说道:“侄儿是这样想,父亲既在信中提及吐蕃六诏,结太和河蛮来犯,若侄儿所料不错,吐蕃大军定出泸水而攻泸南,六诏河蛮杂兵定出太和而攻南华,只要能将这两军拖住其中一支,姚州则免遭合围之困。可如今三军统帅不在府中,大军无法调动,而今之计,只得死守待援,侄儿恳请姑母命王府中青壮府兵、部曲,秘密布防于城西南两门,暗中排查敌方在城中是否有地道存在,若有,则用土砾筑沟壑以拒之,若无,则监井而闻,以防不测。”文若分别指着卷轴上地图所标位置,说道:“侄儿看过,西南城高池深,相对坚强,只要敌方不集结兵力,猛攻于一点,足可固守一时,请姑母立刻书信于剑南节度使,请他立即发兵来援。另外,请姑母派给侄儿五十名士卒,聚于城北门,开凿地道,一旦西南两门失守,北门关闭,届时也可将城中老幼妇孺送至城北三十里长城县,再行疏散避难。” 王妃听文若之策条理清晰,不禁有些激动,暗自点头道:“好,我立刻着人去办,可刚才侄儿说过,城中很可能混有敌军细作,敌军若知我军连夜加固城防,连夜出城报信引敌军攻城,该如何是好?” 文若暗吸一口凉气,险些忽略了这些细节,思索说道:“若是今夜封锁城门,明日城中必然引起慌乱,细作借机散播谣言,弄得人人自危,不战自乱,此计不好,更何况我军开凿地道,敌军亦能,若是下令封城,暗中设防,敌军细作便知我城中防备羸弱,很可能借着地道,出城引兵,敌军若知姚州空虚,定会大军直扑,星夜来犯,在姑父回城之前,还是不要封闭城门的好。”文若想着想着,只觉眼前发黑,身体力乏,此时他心里明白,凭自己能耐,只能勉强守城一时,胸中却无破敌之策,不由叹道:“姑母,而今敌暗我明,敌众我寡,天时地利皆握在敌军手中,侄儿无能,只能到此为止。” 王妃走上前,抱着文若肩膀,轻抚文若脸庞,信心满满道:“我侄天性聪慧,将来定当大任,兄长嫂嫂若在天有灵,也可安息了。” 文若有些羞臊,难为情道:“姑母,侄儿从前在军中习得些筑城打道要领,事不宜迟,请姑母不辞辛劳,着手安排。” “好,我这就去。” 待王妃从房中走后,文若收起转轴,靠在桌边,休憩片刻,可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日父母惨死,杀妻而逃的场面。文若不敢再歇,推开窗,只觉窗外空气丝丝冰冷,不像交趾那般沁人心脾,回想姑母身着幕离而入,定是不愿惊动府中幕僚,只怕西宁王属下与父亲关系十分不睦,不过王妃寸寸关心,护爱之情,着实令文若心头火暖,不禁笑着自语道:“姑母母仪四方,当真贤惠顾家,有姑母在,一切危机,定能迎刃而解。”说罢,拾起外衣,出府奔着北门去了。 待士卒集合完毕,文若为防惊动敌方细作,刻意寻了处死角开凿地道。此处城北门不足百米远,又是建在井边,所以省去了不少工期,五十名士卒分成两队,一队负责开凿打洞,一队搬运碎石,文若则是往返于城墙与地面之间,指挥方向,控制进度。 “姑母当真与我心有灵犀,挑选之人皆是耐久坚韧之兵,照这样看,不用三个时辰,就可将地道通凿数百米,天亮之前,或许能够通到城外。” 丑时刚过,文若吩咐众军士加紧赶工,自己则骑马赶回王府,询问王妃城防布置。到了王府正门,文若下马,只觉王府卫士各个面色阴沉,双臂僵直,好似刚被痛骂了一阵。 文若左右看看,上前询问道:“王府中可有事发生?” 那士卒摇摇头,无奈道:“裴公子,是王爷回来了。” 文若一听,心中大喜,跨着沉稳大步走入王府,却不曾寻得王妃。绕过王府正堂,文若走了许久,遥望偏厅门前围了许多婢女,心想姑母定是在此,便悄悄绕道其后,凑上前去,只听厅中争吵纷争,那暴怒之声明显不是王妃。 文若隐隐躲在石柱后,面前众婢女皆无人抬头,跪地不起。听着房内一片寂静,忽然,房门从内被‘嘣’的一声推开,一人正从屋中愤愤而出。文若看不清那人模样,夜阑之中,只觉此人盛气凌人,身影朱黄相耀,服饰甚至华贵,十之八九便是西宁王殿下了。 文若待婢女一个接一个走出偏厅,房中仍是鸦雀无声。文若走进屋中,发现王妃正跪在地上,左脸一片红晕,定是被西宁王打了一巴掌。 文若闻这房中满是醉酒之气,定是西宁王贪杯,饮过了,耍了酒性。文若有些窝火,可细细想想,这里本是西宁王的一品王府,姑母再亲,也终归是西宁王家眷,在王府面前,自己只能算是外人。文若不答话,见王妃跪在地上迟迟不肯起身,心中十分难受,连忙跪在地上问道:“姑母,您不碍事吧?” 只见王妃身似僵木,目中尽是无奈,摇头对文若说道:“无妨,无妨。” 文若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为何殿下要打姑母,难道是因为姑母今夜调动王府兵丁,姑父因此而恼怒?” 王妃闭眼瞑目间,两行泪水黯然流淌下来,叹息道:“不止如此。” “姑母,无论如何,勿动了腹中胎气,跪久了难免伤了身子,侄儿恳请姑母坐下,有何难处,不妨跟侄儿说说,或许侄儿能帮的上忙。” 王妃无奈苦笑,点点头,徐徐站起,说道:“侄儿,姑母要求你件事。” “姑母请讲。”文若将王妃搀扶至塌,一同坐下。 “姚州恐怕是保不住了,你找到唐生,你们二人趁夜一起,逃出姚州,避难去吧。” “这是为何啊?”文若一愣,大口一张,不解问道。 “五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一样,这般义气用事。”王妃用力拍着大腿,眉头皱得扭曲,见文若困惑,转过头对文若悉心说道:“殿下之所以气,并非不胜酒力,而是长期优渥,失了戒心,我此时再怎么劝诫,已是无用。方才姑母将敌方军情告之殿下,殿下问我消息从何得知,我如实回答,说是兄长重托,可还未等我说完,殿下勃然大怒,说是边境若有来犯,自有烽火台传递军报,这等谣言也肯轻信,可连我这种妇人皆知,那烽火台已多有十年不起狼烟,早就形同虚设,若敌军潜入,必遭沦陷?我本想多做解释,殿下气不过,打了你姑母一巴掌,要知道这二十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打我。” 文若听后,觉西宁王一把年岁还这般冲动,只得无奈道:“那姑母为何不将父亲之死告之殿下?” 王妃听了直摇头,哀声怨语道:“殿下亲民如子,与百姓一般,只知兄长这十年来在交州贪渎税赋,克扣于民,怎能相信兄长仍忠于社稷?” “我明白了。”经历了交趾城中的生生死死,文若已知姑母深意,点头道:“恳请姑母与文若一同逃离此处。” “傻孩子,我知你心疼姑母,但姑母既是王府王妃,亦是朝廷诰命,怎能舍一方百姓而苟且逃命?” 文若心中酸凉,垂着双眼说:“文若已丧双亲,在这世上,姑母是文若唯一亲人,若姑母不肯离去,一旦出事,文若就算离去,亦是荒郊烂草,随风而飘。”文若说得动情,难免有些咳嗽,继而说道:“姑母放心,文若不是习武之人,自知分寸斤两,绝不会鲁莽行事,若敌军来犯,势大难当,文若定会借机带兄长逃离此处;若敌军不来,那文若只需在城墙上巡视,一旦有警,侄儿便撤退下来,将敌军部署告之殿下,也好有所准备,不知姑母可否同意?” 王妃听后,心里舒坦了许多,有这年少老成的侄儿陪伴,胸中不安自是少了七分。王妃紧紧握住文若的手,双眼慈爱看着文若,说道:“侄儿,以你的才能远见,胜我儿唐生数倍,姑母若生下郡主,将她嫁于侄儿,也算托了大福。你记着,无论日后发生什么,都不要学兄长那般苦苦支撑,若你表兄唐生胸无家国之忧,心无社稷之愁,你亦可离他而去,不要做什么孟德之文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明白吗?” 王妃句句真言,催文若泪下,文若跪在地上,为王妃重重叩头,紧紧相拥,哭泣道:“姑母,文若求您,不要有事,文若已经没了父母,您就算为文若想想,也要多多保重。” “好,好孩子,快起来。”王妃搀起文若,抚摸着文若后脑,哽笑道:“我裴氏子孙各个人中豪杰,苍天在上,有何畏惧?” 从王府走出,文若面颊泪痕犹在,这往返几次下来,仍尚未见到唐生,心想这纨绔的世子跑去哪里贺寿了,至今寻不得半点踪迹。文若虽答应姑母,与唐生一同北上逃难,可心里却也实在无奈,若唐生出城撒野玩耍,大军压境之时,又该去哪里寻他? 夜风袭来,城内火光弥漫,城外林径分明,伴着深林之中几嗓并不难听的鸦鸣,文若身披圆袍,登上西城楼。守城卫士戒备森严,高举火把,将城外几里地开阔的溪流照得通明,文若见城墙之上的王府亲卫并未被撤走,心里顿时踏实不少。 “想这西宁王还老没糊涂,若是方才义气用事,一怒之下撤了姑母派人布置的城防,到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来救,也来不及了。” 文若心事重重漫步城墙之上,王府亲卫从王妃那里皆知裴公子,因而格外敬重,文若所到之处,军士点头示意,文若皆一一还礼。 眼见头顶弯月渐被阴云所笼,文若脸上忽明忽暗露着月光,眼神之中尽是不解的苍茫。 “父亲留下的这份紧急军情,既是从曲览那里得到,定然不会有假。六诏河蛮也就罢了,姚南本是他们祖地,自然是时时刻刻,虎视眈眈,可吐蕃不远千里,横跨三江,本该东进剑南,取安戎城,怎么会南下百里攻打姚州?这姚州距吐蕃最近部落也至少有千里,一旦粮草供给接应不上,很可能被我唐军截腰冲杀,全军覆没,就算侥幸据为己有,此地有六诏和剑南节度大军两面夹击,可谓是腹背受敌,绝非长远之计。如此想来,吐蕃大军进犯的动机着实可疑,莫非他们此役不止是偷袭姚州,还有其他动机?如若能猜透这一点,说不定会有破敌良策。” 文若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出什么,索性抬头一看,东边已露出一丝微红,看样子已过了丑时。文若心有不甘,走到城墙一角,抓了个无精打采的新兵询问几句。 被文若抓阄的年轻士卒长得十分有趣,年纪虽比文若大出不少,可面相却很稚嫩,大圆脸,三角嘴,方眼睛,棱角甚是不搭,见文若从被后偷使暗劲,浑身一激灵,以为自己偷懒打盹被长官瞧见了,瞪大了眼睛转过头来。 “来,这位兄弟,你到我这边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你。”文若倒是没心思拿这新兵开涮,开门见山道:“我来问你,这几年六诏河蛮之兵是否常犯我姚州?” 这圆脸士卒见文若不加责罚,话也投机,干脆也抚着头盔坐下,小声说道:“回公子,您这可是问对人了,小胖儿是土生土长的姚南人,虽不识几个字儿,可对这云南六诏是知根知底,别看小胖儿年岁不大,这几年大大小小跟着西宁王殿下于那六诏干过几架,也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人了。” 文若见这自称小胖的士卒健谈得很,不禁笑问道:“那你倒是跟我讲讲,这西南六诏为何对我姚州动兵?” “打仗嘛,哪有几个多原因,不过这事儿也奇了,按往常,六诏内斗的厉害,公子你也知道,那蒙舍诏之人凶悍残忍,对打仗极是渴望,六诏虽是同宗同族,但也经常内斗,如若说他们携手打仗,那肯定是西南那头闹了粮荒,大概三年前,就闹过这么一回。” 文若听后,暗自点头,说道:“没错,六诏之地,皆为蛮夷,文化不通,反复无常,虽地产丰富,但因三江会合,多有灾害侵扰,其富饶不比川蜀剑南。每逢连年灾旱,必出兵扰临,掠夺食粮,若是涝灾,六诏之蛮则联手大唐,共讨吐蕃,吐蕃因地处两河上游,粮食充足,农田无损;若逢旱灾,六诏则联手吐蕃,掠夺我大唐边关,我大唐川蜀乃天府之国,粮草充足,自然不受干旱所扰。” 小胖一听,顿时觉得眼前这人是高深莫测,右手兴奋地拍着铠甲说道:“公子真是高人,高人,小胖佩服,句句都说到点子上了,这快饿死的人比鬼吓可怕呐,什么事儿不敢做?小胖可是亲眼见过,那活人吃活人的惨状。” 文若见小胖口若悬河,身上倦意忽然少了许多,继而问道:“那这几年六诏收成如何?” “怪就怪在这儿了,这几年太和城西南风调雨顺,六诏从不来犯,谁知道今天是见了什么鬼了,又跑到这城底下来送死了,唉!闹得大伙都睡不得个安稳。” 文若摇头笑笑,拍拍小胖肩头铠甲,小胖打了个哈欠,倚着城墙缓缓站了起来。 突然,文若耳边仿佛被冰锥滑过,抬头刚要说话,从天而降的一支冷箭将小胖的脑袋穿透,溅得文若满脸血浆。 文若吓得双眼死瞪,只见刚刚还侃侃而谈的小胖瞬间变成一具死尸,温热的血液滚滚渗出铠甲。惊恐万分间,文若忽听见城墙另一头嘶声裂肺的慌乱大喊:“吐蕃军来啦!弓弩手预备!” 文若全身颤抖抱着小胖尸体,偷偷将眼睛卡在城墙空隙中瞭望,只见城外一望无际的深林中,无数只拳头大的蚂蚁从地底喷穴而出,蔓延开来,一声‘哄’的山崩巨响震得脚下城墙隐隐发颤,吐蕃军数万铁蹄携踏破山河之势,一卷而过,如黑色海水般瞬间淹没了树林,文若向下望去,吐蕃步兵拉开剑弩,已离城池不足百步。 文若用他残留热血的双眼看得清楚,这一望无尽的黑色骑兵距城池已不足两里之遥,此时此刻,脑中只剩下‘绝望’二字。 ------第一节终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节 贤王殒身 唐生从城郊回到府中已是丑时过半,与城中各家公子在观月楼一夜快活,喝得酩酊大醉,已是辨不清东南西北,连回府之路都是贴身婢女樱桃和几个王府家丁给抬上的马车。 当夜,唐生被樱桃扶着悄悄进了府门。樱桃身瘦个儿小,左盼右看,生怕给西宁王和王妃瞧见了,连推带搡撵着唐生从廊中走过,汗溢衣襟,甚是难堪。唐生平日喜爱舞枪弄棒,一身精肉本就结实,加上酒醉,身体发沉,让樱桃觉着肩上之人足有两百斤重。 唐生见樱桃力短,也想使些力气,无奈脚下麻木,神志尚在,搂着樱桃纤弱臂膀,嘴里哼着的不知是西域胡曲还是塞北民呛,光是一身酒气就熏得樱桃睁不开眼。这一夜下来,唐生在宴上至少喝了二斤三十年陈酿女儿红,琴瑟舞女,歌声漫漫,好不精彩,唐生喝得兴起,早就把父王母妃平时嘱咐的那些‘谨言慎行,无言自威’扔到脑后。 樱桃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只觉心头发热,身体渐渐发软,抬头一看,主子唐生含笑而嬉,好似自得其乐,本就是自己日夜服侍的俊朗王爵,外加此刻的酒醉意浓,脸上红扑扑的,更添了几分平日少有的沉静可爱,心里恨不得想找个安静无人的湖畔,抚着柳絮,将他好好抱在怀里,哄着痴语之人进入梦乡。 “桃姐,你看我做甚?莫非本将军有当年西楚霸王的风采?”唐生猛得一瞪眼,撅着半边嘴,颠三倒四走起八仙步来。 樱桃不敢再看,生怕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非分之想,见唐生神色模糊醉,弱弱地回了句嘴:“殿下您还是快些走吧,要是让您父王瞧见了,奴婢可就惨了。” “怕什么?今日我即加冠,饮上几斤美酒算什么?将来父王的爵位都是我的,我有什么好怕的?”唐生手舞足蹈,口中喋喋不休嚷嚷着。 “醒了酒终究还与往常一般,身为人子,怎就没有西宁王殿下身上半分稳重?”樱桃抿唇摇着脑袋暗自叹气,方才懵懂心愫柔情似水,顷刻间荡然无存。樱桃皱着细眉,费力背起唐生,侧着头叮嘱道:“殿下休要胡言,今夜赶紧歇息,明早还要给王妃请安,醉成这般模样,王妃心中岂能好过?” 唐生本欲还嘴几句,困意袭来,索性趴在樱桃身上睡了过去,睁开眼时,已是天亮。唐生从房中迟迟醒来,浑身酸痛,招呼奴婢下人,喊了许久,竟无一人前来伺候,唐生有些恼怒,坐在铜镜之前,迷茫许久,忽觉这王府之中有些怪异,好似整座府院被掏空似的,只剩他一人。唐生挑挑眉,以为是大梦未醒,翻身而过,倒在塌上,回笼睡去。唐生打了个哈欠,刚躺下不久,就听门外有人匆匆跑来。 “殿下,殿下!”几声慌张呼喊,唐生听得清楚,那声音定是樱桃没错,听她远远迟来侍候,定是心中有愧,所以才这般焦急。唐生本以清醒,却要刻意刁难樱桃一番,卧在床上,装睡不醒。 “不好了殿下!您快醒醒啊,出大事了。” “这妮子又来扰我,王府之中,能出什么大事。”唐生捂着被褥,翻着白眼,本想突然诈醒,吓樱桃一个措手不及,没料樱桃一改往日礼数,直接将他拽醒起身。 唐生极不耐烦,刚想开口大骂,眨眼一看,樱桃胸前膝上尽是血渍,尚未凝结,不由得吃了一惊,大叫道:“干什么!你别过来,你到底做了什么?” 樱桃大喘着气,摇头解释道:“殿下,吐蕃军打过来了,西宁王殿下正在城上拼死守城,这些血渍,是受伤将士的血,他们身负重伤,已被抬入王府后堂医治。” “吐蕃军?你胡说!樱桃,吐蕃距我西宁州千里,怎么会无缘无故进犯我姚州?我看你是昨夜背了我一路,心中怨恨,刻意来戏弄本王吧?” 樱桃听了,脸憋得通红,气得原地直蹦,强捺着嗓门叫道:“殿下若是不信,虽奴婢出府听听,城外喊杀震天,我军拼死守城,已在城上激战了三四个时辰,挡退敌军三鼓进攻,难道殿下在府中就一无所闻?” 樱桃虽是奴婢,好歹也是罪官之女,说起话来一板一眼,言辞之中那股子硬劲儿,是平日不读孔孟的唐生学不来的。 唐生连忙从床塌起身,不穿鞋袜,跑到后堂,一切皆如樱桃所说,后堂之中,数百名负伤将士或哀嚎,或惨叫,或昏死,或断肢,血染堂外青石。唐生见了这惨状,差点晕厥过去,独自跑到无人之处,将昨夜腹中所食呕吐干净。 “殿下,你不要紧吧?”樱桃随后而来,轻拍其背。 “樱桃,父王母妃现在身在何处?”唐生顾不得平日最为看重的威仪形象,趴在地上,低声乞问道。 樱桃听了直摇头,郑重道:“殿下不必担心,王妃嘱咐奴婢,让殿下在府中守候,敌人来势凶猛,殿下不可出府一步。” 唐生印堂扩开,两只眼珠瞪得如两颗铁胆一般,怒道:“胡闹!本王自幼习武,苦练十年,为的就是策马长枪,沙场报国,生死关头,怎能退缩?我身为李唐皇嗣,应身先士卒,若在为难之际贪生怕死,岂不给祖宗蒙羞?” “可是王妃有命,奴婢不敢不从。”樱桃低头含胸,声似劝诫道。 “王妃之命你不敢违背,难道本王之命你便视如儿戏?”唐生怒道。 “奴婢不敢,可是。”樱桃吓得浑身哆嗦,把头压得更低,小声道:“来者不善,敌军几番冲杀下来,西宁王殿下亲属的陷阵营已折了大半,殿下身份尊贵,刀剑无眼,王府中的侍卫都被调上城墙守城去了,谁来保卫殿下您啊?” “什么?父王连陷阵营都?”唐生话说了一半,自己噎了回去,心中激动道:“这陷阵营是二十年前在交趾护卫父王的亲随,各个都是与武氏逆党相抗的老兵,如果连父王的陷阵营都无法抵挡,我倒要真相看看这吐蕃军有多大的本事?”想到此处,唐生有些亢奋,不屑地哼了一声,哪里懂樱桃的偏爱私心,狠狠说道:“取本王战甲取来,还有,此事命你不许告诉母妃。” 樱桃无奈摇头,只得悉听主命,进库房取铠甲去了。一番豪情壮志下来,唐生心绪大振,回房取出宝剑,暗自屏气凝神,待樱桃取出铠甲,紧紧扣在身上,吩咐樱桃照顾府中伤兵,自己则前往城前与父王回合。 待唐生身披重铠踏出王府,已是巳时过半,城中士兵自寅时起抵挡了三波吐蕃军的猛烈攻城,城中两万军士已死伤过半,活下的士卒各个已是精疲力竭,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只得强撑着残破染血的身躯,以防敌军午后再次冲上城来。此时,西宁王仲早已杀红了眼,体力有些不支,靠着手中宝剑独自伫立在城上,放眼望去,西城左侧城墙被地方投石损坏严重,敌军若再冲两拨云梯上来,恐怕再难守住;右侧城墙尸堆成山,早已敌我难辨,血浆如注,渗透整片城墙,墙下士卒的尸体漂浮在血海之中,缓缓向城外流动。城西密林在不足两个时辰内便被吐蕃铁骑踏为平地,不过因祸得福,若是地方再想夜间偷袭,也少了一层遮掩屏障。 西宁王放眼远望,吐蕃大军总算消失在天地尽头,将染血宝剑收起,长舒一口大气,暗自思量道:“此番拼杀两军皆损失惨重,一时之间,难以再战,吐蕃军素以强悍著称,早在二十年前我便有体会,只是想不明白,为何吐蕃军不远千里,避开剑南松州,强袭姚州之地,如此军机,为何边境斥候竟无一人来报,却被远在交趾的兄长率先得知?更令人不解的是,方才西城左翼守军明明已是强弩之末,露出败相,只要吐蕃军咬紧牙关,拼上几百死士,猛冲上去,必能攻下,可正当他们架起云梯,准备猛攻左翼城墙,敌人却突然鸣金收兵,将大好局面拱手相让,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动向,实在令人琢磨不透。” 西宁王回身走下城墙,十余名副将一并而来,纷纷请示。西宁王抹去脸上血迹,说道:“清点伤亡人数,守城将士轮番休息,准备滚木雷石,弓弩火油,我料他们天黑之前定来挑战。” 西宁王话音未落,只听快马士卒一声刺耳尖叫传来:“报!报!殿下,城南遭到六诏河蛮部猛攻,将士们快撑不住了!” “什么!”众将听后无不震惊,西宁王脸上骤然无色,瞪着眼睛,二话不说,提剑引着两千陷阵营奔赴城南去了。 西宁王骑着烈马,沿城墙呼啸而过,心中悔恨,难以自拔。吐蕃六诏敌军两面夹击,令首尾难救,顾此失彼,用兵的时辰和间隔掐算得如此精准,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周详安排,敌方如此有预谋的侵入,身为朝廷一品郡王,镇守一方二十年,事先对此竟一无所知,若是此战城破失守,百姓被屠,他有何颜面面对皇帝之重托,又有何颜面面对泉下李姓列祖列宗? 想到此处,西宁王仲自觉胸中燥热,当年抗拒武逆时,那份属于李唐子嗣视生死于无物的桀骜与果敢顿时涌上心头,虽知此役胜少败多,但一切过失皆源于自己疏忽大意,就算是豁出了性命,也要保住这一方百姓的周全。 西宁王冲在最前到了城南,南城城墙已尽失守,众军皆以溃败。西宁王看得清楚,那城上河蛮各个人高马大,力大无穷,再看身后士卒,已是精疲力竭,无心恋战,如此下去,必败无疑。 西宁王下马上前,宝剑出鞘,砍死两个翻墙而过的敌兵,大吼道:“宁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众将听令,随我一起,夺回城池。” 这一声彻骨咆哮激起身后无数士卒的斗志,本以为丢了城墙,再无生路,可三军主帅至此,士气大振,那些挂彩伤残各个不顾性命堵上前去,就算用体内鲜血,也要将敌人挡在城墙之外。河蛮六诏之兵也是不甘示弱,见唐军打了鸡血似的冲杀回来,非但不怵,反而激起心中的嗜血本性,两军士卒混做一团,血染日光,你进我退,来来回回,在城墙上展开激烈肉搏厮杀,半个时辰过去了,竟没将对方杀退一步,可双方兵力悬殊,如此此消彼长下去,唐军城南士卒已捉襟见肘,不能在与六诏河蛮之军分庭抗衡。 身为统帅,西宁王知此刻危机,却无暇抽身,思索用兵之策。西宁王手中宝剑迎风乱斩,杀着杀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已故的结义兄长陈卿嗣,双眼滚下热泪。 “当年武氏何其猖獗?你我兄弟持五百陷阵,尽破敌酋七千,此时兄长若在,何愁贼兵不破?愚弟骄纵,辜负兄长一片赤诚,若兄长在天有眼,定佑弟杀退敌军,保家安民。”西宁王心中狂呼,只见敌军如森中乱麻一般,是越杀越多,西宁王咬紧牙关,死死守住,不退半步,只听身后一阵呐喊,惊慌之下,西宁王以为吐蕃已攻破西门,手中宝剑险些脱落。 西宁王回头望去,原来竟是城中百姓自愿结集成军,保家卫国,手上持着残兵之刃,争相奋勇上墙杀敌。西宁王心中大喜,想必这定是王妃前夜想出的妙招,一下子如野马脱缰,仿佛年轻了二十岁,顿时生出几十斤力气,大吼一声,随着百姓又杀了回去。 城西三十里外,一片寂静,深林中,吐蕃大军刚经历了一场血战,正偃旗息鼓,准备来日再战。此番攻城,吐蕃军来了三万步兵,一万铁骑,算上中军及弓弩手,共计五万,统兵元帅正是东征军中大名鼎鼎的烛龙莽布支。吐蕃大军一路奔袭,中途未曾间歇,穿蜻蛉岭,过独龙江,日行四百里,半月下来,已是人困马乏,方才又与唐军血战于城,伤亡过万,若想再战,恐怕至少也要修整三日。 莽布支走过营寨,巡视各部伤亡情况,回到中军大帐,问身边副将道:“萨拉达将军,城中可传来消息?” 副将萨拉达身披黑甲,满脸络腮,扎着棕黄色的蛮辫儿,上前一步回道:“大将军,城中密报,河蛮六诏已于午时率部攻城。” “你有何想法,直说无妨。”烛龙莽布支面色阴沉,拾起腰中酒壶,饮了几口,已褪疲乏。 “回大将军,赞普命我们助六诏攻下姚州,却又令我们只攻不克,其中奥妙,萨拉达不知。” 烛龙莽布支扔下酒壶,递给萨拉达,说道:“从象雄平叛到瓜州之役,你我也共事了十几年,大小数百战,生死之间都不曾这般困惑。”莽布支深吐一口气,又道:“方才前军将士本有机会拿下西城门,虽能攻下城门,城中定有唐军阻挠,我军千里奇袭,浴血奋战,只能攻,不能取,天下哪有这般道理?本将军是不想让六诏杂碎占了便宜,这才下令鸣金收兵。” 副将萨拉达眨眨眼,饮了口酒,好心劝道:“赞普圣命,我等不得违抗,既是只攻不取,说起来并不难做。” “哦?请讲。”莽布支贴过身来,欲之详尽。 “我军与六诏既有约定在先,自然不得失信,六诏既已出兵,必与唐军血战,我军只需派几队老弱,不断在城西骚扰佯攻,如此,唐军自然有所顾忌,到时,六诏河蛮能胜,我军亦不耗一兵一卒,岂不两全?” 莽支布一听,重重拍着大腿,叫道:“好!就依你之计行事。” 未时已过,姚州城南仍是一片混战,唐军与姚州百姓奋起反抗,力保城南不失,几经周旋,已将翻过城墙的敌兵斩杀七八,所剩一二仍与唐军纠缠在一起。眼见敌军势率,西宁王令全军翻过城墙,夺回南门,而他亲率八百陷阵营,踏着敌军尸体,一马当先冲在前面。 西宁王正杀得兴起,在乱军之中,忽见一人面孔熟悉,一时间想不起是谁。西宁王掠起宝剑,砍倒一人,跑上前去,定眼一看,南门之下,世子唐生血染战甲,厮杀正酣,西宁王见儿这般无畏英勇,大笑一声,转过头,将身后零散敌军团团围住,身后士卒长枪齐出,将城内敌军尽数剿灭。河蛮六诏之兵虽悍,但其指挥不当,如一盘散沙,若是一对一,唐军很难抵挡,若是前后夹击,逐个击破,蛮军本就不属同族,联合成军,不知互为犄角,虽勇猛异常,可在城中就如泥牛入海,发挥不出往日半成威力,不足半个时辰,便被唐军围而击溃。 眼见城南形势渐趋明朗,唐军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将敌军杀退重新夺回失陷城门。西宁王正欲借机冲杀出城,却见王妃不知何时挺着身孕出现在军中,西宁王大惊,赶忙上前询问,二人相见泪眼,心中万分挂念,只幻化于相视一笑之间。 “殿下,方才军中前来相报,城西发现吐蕃军有异动,很可能引兵再犯,还望殿下造作准备。” “王妃,此地不宜久留,你速速与城中老幼,经北门出城避难,以安我心。” 王妃听了,抚着腹中胎儿,回首望着鲜血淋漓的众家士卒,笑道:“妾身腹中所怀,虽是皇家血脉,但若城池失陷,百姓蒙难,妾身沦为贱奴,任人杀辱,届时这皇家子嗣与阶下囚徒又有何异?” 众军听后,无不动容感念王妃的见识和胸襟,纷纷请命死战,愿于姚州共存亡。唐生从角落走上前来,一身染甲黑血,格外引人,双拳作揖道:“父王,儿愿亲率五百兄弟,誓死守住西城门,若败,甘当军法论处。” 西宁王拍着唐生肩膀,双目放光注视道:“方才破敌于先,我儿英武,不愧是李唐子孙!此去守城,我将陷阵营八百亲随交予你,为父亲自镇守西门,你要答应为父,务必死守,不得有失!” 唐生双拳紧扣,并不答话,回头大喊一声:“拿酒来。”言罢,身后丛军百姓取下火雷之用的酒罐,斟满百大碗,分别献于主帅和身后弟兄。唐生接过酒水,敬主帅西宁王,父子二人话不多说,与众将士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唐生拜别母亲,与西宁王随后各自领兵,驻守城池去了。 一路杀降下来,唐生早已褪了昨日酒醉,但仍些气短力乏,幸得其父王母妃均在阵中坐镇,唐生胸中底气甚足,早就忘了身体疲惫,是越战越勇,两个时辰下来,其宝剑所葬不下三十颗头颅。想到自己初战大捷,又在父王母妃面前斩获军功,杀退敌酋,唐生更是神采亢奋,若非陷阵营的将军们再三阻拦,恐怕他早就杀出城去,与来犯吐蕃铁骑拼个你死我活去了。 唐生在城墙上率兵镇守了半个时辰,见城下敌军兵力松松垮垮,不堪一击,几番弓箭齐下,便将其射得溃不成形。唐生甚为得意,高居城头,吩咐其余将军道:“父王虎威在此,仅凭区区几万残兵,焉能撼动我大唐不败之师?孤军千里来犯,真是自讨苦吃,不知死活。”唐生兴起,吩咐手下一名军士道:“你去替本王跑一趟,看看城南情形如何,若父王退了六诏河蛮之兵,本王将率军杀出城去,将这些酒囊饭袋生擒回来,献于父王,诸位将军意下如何?” 陷阵营和巡防营的将军听了,嘴上连连答应,毫不含糊,可心里却是哭笑不得,苦不堪言。几个时辰前,这些巡防士卒已在城西、城南打了两场大杖,在毫无预兆之下,勉强击退敌方最猛烈的两波强攻,身体早如掏空枯木,不能再战,心中无奈,自不必说;陷阵营里的将士显然更加不愿,要说他们之中最年轻的士卒,也跟了西宁王二十多年,出生入死,逢战必先,之所以敢用三国时吕布军高顺将军手下那支攻无不克的铁军命名,正因陷阵营本就是西宁王乃至姚州的最后一道防线,若连陷阵营都冲出城去,万一城中有变,谁来保卫西宁王的安危?所以各个都碍着颜面,不忍戳痛世子短处,只好默许,不作评论。 唐生见敌军不敢来犯,心中起了兴劲儿,取下背后箭羽,瞄着城外徘徊不前的敌军,抬手便要射出,却突然被身旁司马将军制止。 “司马将军,你为何拦我?”唐生怒斥道。 “殿下切不可妄动,您这支弓箭要是射了出去,城上众家弟兄就会以为是殿下发动进攻号令,如此一来,我军盲目出击,岂不大败,白白送了弟兄们性命?”司马晁臣哆嗦着手腕,方才城南险些失陷好像都没有如此紧张。 “好好好!司马叔叔,我听你的就是。”唐生一脸不愿将弓弩放下,转念回问司马晁臣:“司马叔叔,当下情形,你有何良策?” “末将不敢妄言,只是觉得蹊跷,方才吐蕃携雷霆之势,猛攻西城,险些攻克,为何此刻出击,却这般拖延,萎靡不前,如此下去,军心必乱,难道他们志不在此?”说着说着,司马晁臣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堪,似乎意识到其中危险,干瞪着眼睛,久久不说话。 “怎么了,司马叔叔?到底有何不妥?”唐生迫切问道。 司马晁臣猛得抬起头,强忍镇定道:“大事不好,殿下,吐蕃军这般拖延,定是分散敌兵之计,若他们强攻打来,末将倒是不怕,可他们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分明是将我们注意分散开来,殿下,你速率所有陷阵营将士赶回城南守城,末将愿领巡防卫在此守护,一旦迟了,就来不及了啊,殿下!” 司马晁臣话音未落,唐生耳边便传来一阵哀嚎,骑快马而来的传信士卒翻到在地,身中三箭,连滚数米,跌至唐生所在,强撑一口气哀鸣道:“殿下,城南六诏,上万敌军,西宁王殿下。”话说了一半,士卒呕血不止,断气而死。 唐生见此状况,定是司马晁臣所言成谶,方才得意激动之情瞬间抛到九霄云外,慌乱之中,牵了匹快马,不顾身后将士集结成队,只身飞马赶回。 待唐生赶到南门,已不见守城大军踪影,竟无一人,烟火熄灭,戈声渐止,静得令唐生全身汗毛直立。茫然抬头间,唐生只见一具身负铠甲的尸体从天而降,重重摔在身后。唐生猛得向城墙上望去,满城尸骸,堆积成壁,挂在城上,唐军已是全军覆没。惊恐之余,唐生遥望城头中央,黑压压围得百余蛮兵,其父西宁王与其母王妃被围在中央,身边卫士不足十人。唐生惊得竟不敢喘息,只听其父西宁王痛吼一声,拔出宝剑,将王妃一剑刺死,转过提剑反抗,几个回合过去,彻底消失在敌军包围之中。 “不!父王!母妃!不!”唐生瞪得双眼欲出,嘶声哀鸣,胸痛欲裂,冥冥之中,只觉天地无声,耳边又突然响起巨斧劈山之响,一下,两下,三下,唐生的头骨盖仿佛被铁钉敲砸一般,浑身震得欲碎,他听得清楚,那猛烈撞击正是敌军冲车攻门之声。 “畜生们,本王跟你们拼了!啊!”唐生呲牙张目,竖起宝剑,蹲开马步,向前猛蹬,却不知为何被拽了回去,惊恐之下,回眸望去,自己竟被一个不知何时窜出的书生给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唐生像个发狂野兽,挣开书生双臂,手中宝剑一通乱砍,怒不可遏道:“你是谁,再挡本王,老子砍了你!” 书生双臂一松,面无表情瞪着唐生,冷冷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殿下若想为王妃报仇,何必急着投胎送死?” 唐生痛不欲生懊恼垂头,乞望着父母惨死的城墙,双腿如树根扎地,动弹不得,失落间,被这素不相识的书生拉起手腕,拖着破碎铠甲,不知将要逃向何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节 生还之人 眼见父王母妃殒命城墙之上,唐生决心孤身陷阵,与敌军拼死一搏,杀他几个南蛮,也是死得其所,不料身后突然出现一书生,将他强行拦下。唐生转过身去,见这书生身着王府内制的金丝圆领袍,定是府上内僚,且身份不低。 这王府书生不是别人,正是陈文若。白日里,文若本在城墙上守城,吐蕃军突然来袭,文若自知不敌,逃下西城,回到王府,接到王妃命令,赶往城中疏散百姓。文若在城中寻了唐生半日,仍不见其踪影,待城中老幼从北门走了大半,文若以王妃之命集结当地青壮入伍,赶往王府提领兵刃,编制成队,这些未经训练的城中青壮各个义愤填膺,自愿替西宁王镇守南城门。从王府出来时,文若从婢女樱桃那里得知,原来王妃和唐生皆已上阵守城,文若心中大惊,生怕王妃执意要与姚州城共存亡,这才抛开性命,前往南门探望,无奈为时已晚,文若目睹西宁王与王妃双双死于城墙之上,心中本无希望可言,却意外的找到了世子唐生,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城外冲车疯狂冲撞着几欲破碎的城门,唐生眼看南门就要失守,自己身边除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之外,再无援军相助。唐生含恨望着城墙上堆积的尸体,跪在地上哀嚎一声,头也不回随着文若狼狈逃向城北。 文若将唐生引到城北开凿的地道之处,二人不由分说钻下地底。文若断后,将已备好的大石堵在洞口,再用湿土掩埋,将地道入口彻底封死,整条地道瞬间黑成一片,头顶徒有一个手指粗细的气孔漏着微弱光亮。 唐生见文若将入口堵死,疑惑问道:“难道这地道没有出口不成?” 文若不假思索道:“世子殿下,这地道乃在下子时所挖,尚未通出城去,只得委屈您在此躲避几日。” “那我们要在此躲到什么时候?”唐生难掩痛苦问道。 “敌军攻下城池,烧杀掠抢,搜刮三日,奴其民,视为隶,抢妻女,霸为婢,烧房焚田,洗劫仓库,姚州虽不富庶,但敌军若不掠夺个三日五日,岂肯罢休离去?”文若一字一句,将这般凄惨之状说得像家长里短一般,让唐生听得心底发寒。 文若见唐生不回话,紧接说道:“殿下请放心,地道之中已背好五日之粮,如果所料不错,朝廷援救大军也该在那时赶到。” 唐生咬牙含泪,默默啜泣,想到父王宁死不屈,英勇就义,想到怀有身孕的母妃惨死在城墙,想到一旦敌军入城,王府上下定然是无一幸免,想到昨日,自己是那堂堂西宁王世子,还是父王母妃掌中之宝,只是一日之间,风云突变,自己竟成了无人疼爱,无人照顾,无人陪伴的孤家寡人,心中之痛,岂是这一时之间所能承受? 文若暗自叹息,自是理解唐生这般遭遇,二人在地道中守了半日,两三个时辰没有言语,直到唐生神志渐渐清醒,放肯开口说话。 “谢过先生救命之恩,敢问恩人高姓大名?” 黑暗中,文若眯眼成缝,看不到唐生脸上半分神情,心想道:“父亲死前传递军机,姑母的身份秘密,其中纠葛许多,若是解释起来,以真实身份相告,唐生他未必会信。”罢了,文若点点头,诚恳说道:“在下陈智,入王府不足一年,奉王妃娘娘生前重托,今后任凭殿下差遣。” 唐生口中念念嘟囔着:“陈智?陈智?本王孤陋顾闻,确实记不起来。” “在下身份卑微,殿下自然不认得在下,也不足为怪。”文弱含着苦笑说道:“事情既已发生,不知殿下日后有何打算?” 唐生眼中悲怆,愤恨道:“等朝廷大军到了,我定要杀他们片甲不留,以报这血海深仇。” 文若听后,沉吟片刻,也没再说什么,将包袱中装水竹筒以及肉干取了出来,递给唐生。唐生上阵杀敌了半日,早已是筋疲力尽,接过食物,二话不说啃食起来。 “我这堂兄殿下着实单纯,朝廷大军若真是料敌于先,及时援救,父亲又怎会不顾往日恩怨,让我送信给姑母?这些年来,皇上已将举国士兵派遣西域及东北,西南军力早已捉襟见肘,这姚州归根结底距六诏近,距关中远,亦没有剑南川蜀这般富庶,朝廷固守松州安戎之地,以御吐蕃,势必有所舍弃,幸得城中百姓已撤离大半。唉,姑母慷慨赴死,我只能袖手旁观,痛虽难当,却已然麻木不觉,你唐生没了城池,没了父母,仍是大唐皇亲,回到长安,皇帝必然分封赏赐,可我陈文若没了姑母,别说是西宁王驸马,就连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也不复存在,当真是如孤魂野鬼一般。” 就这样,唐生文若二人在地道之中静处一日,各怀所思。夜里,唐生扒开洞口大石,想四处寻觅些水源,出了洞口不足百米,便见敌军暗哨游走于城中,无奈之下,只得原路返回。直到第三日夜,城中再无兵马之音,文若与唐生这才从地道中遁逃出来。 待二人重见天日,姚州城已然被敌军洗劫一空,昔日坚固城墙已是残垣断壁,巷中民宅已被连日大火烧成齑粉,浓浓的烟熏尸丑弥漫天际,如一缕阴魂般笼罩在整座姚州城之上。城中尸横遍地,男女老少皆是鲜血淋漓,衣不遮体,唐生文若跑到城墙上,想要寻觅西宁王夫妇尸首,却已然不复存在,只得回王府再行打探。 “殿下,你不觉得这城中尸首有些怪异?”二人走在阴森森的城墙下,文若沿路观察百姓尸体,不禁问道。 “唉,简直惨无人道。” “在下所指并非尸身,而是死者身份。”文若蹲下身,指着一片聚成谷堆般的尸体,说道:“殿下您请细看,咱们从城北一路走向王府,这成人尸身上虽染血迹,但其面容皆是完整,可这些青年幼童,却像是先被毁了容貌,再被杀死。” “这些该千刀的蛮夷,真是禽兽不如!”说道此处,唐生早已是泪流满面,恨得牙根直痒。 “殿下还是赶快回到王府,城中百姓手无寸铁,兴许王府之中,或有生还。” 唐生文若不再犹疑,一路跑向西宁王府。到了王府大门,唐生面前除了一片烧了不知几日的大火,什么也不曾剩下,王府大门昨日辉煌残影,就此沦为记忆。 文若不敢确定王府中是否有敌军把守,不敢懈怠,却见唐生失魂落魄地走进府中,文若也只得尾随而入。王府之内,一片狼藉,堂中陈列的各样异宝早已无影无踪,就连门墙上装饰的烫金也被刮得一干二净。唐生看得清楚,地上躺着数百具尸首,皆是父王陷阵营士卒,守府献身,全军覆没;再往深走,后堂躺着百余具尸体,看服饰应属府中下人。唐生绕道大堂,进入正堂,眼前一幕更是惨不忍睹,府上几十名婢女和佣人的尸体平铺在正堂石砖之上,每具尸体皆被毁了容貌,血流成河,漾过脚下石砖罅隙,涓涓流出堂外。 文若站在门外,深叹连连,心想:“若非当时父亲遣散家奴,交趾一旦动乱,长史府可能也会是这般下场。” 唐生慌忙跑进堂中,跪在地上挨个搜索,抱起其中一具女尸,嘶声喊道:“樱桃,樱桃姐?不要死,不要死啊樱桃姐!” “殿下请节哀。”文若面无表情望着唐生背影,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该安慰还是沉默。 “府中上下,皆视我为亲故,换做是你,又当如何节哀?” 文若面容之中隐隐带着无奈,转念道:“殿下,今日正是樱桃姑娘告之在下消息,在下才能在城中寻得殿下,樱桃姑娘对殿下之忠,对殿下之爱,非同一般,望殿下好生葬之。” 唐生泪流不止,丧声呢喃道:“前几日我们还在观月楼中庆生饮酒,我父王母妃为我加冠赐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文若站在唐生身后半米,见其跪地痛哭,心中亦替他难过,一日之内,兵败城破,丧了双亲,数万士卒被敌军杀害,王府被血洗,城池被屠戮,比起当日交趾长史府之惨,胜过十倍。文弱也不忍再劝,孤身转过头去,任唐生一人独自哭嚎。 突然,文若耳边一颤,只觉身后有窸窣声响,不禁大惊,转身过去,猛然发现,就在唐生身前,一具被烧烂男尸的手臂一直在抖。文若吓得连连哽咽,小心向前走去,只见那尸体烧焦的手臂抖动得更加剧烈。 “殿下小心,尸下有人!”文若话音未落,唐生面前三米开外的烧焦男尸突然飞了过来,唐生仍沉浸在悲痛之中,一时之间没有反映。只听文若大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声将尸体双手腾开,不料尸体后面窜出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长发怪物,伸出手爪,将文若右半边脸抓开了花。 文若侧过半边脸,呲牙闭眼,暗自叫痛,用手一抹,竟被抓出血肉,一时忘了恐惧,不顾生死,上前一脚,踹在那长发怪物腹部,却不想这一脚下去,那长发怪物只退后了三步,文若却被弹飞半米,摔倒在地上。 “本王在此,先生莫慌!”唐生突然醒过神,上前制止文若,转身厉色问道:“你究竟是人是鬼,在我王府鬼鬼祟祟做甚?” 天色漆黑下,文若倒在地上,低头瞄了下,看清见那长发怪物模样,压着嗓子说道:“殿下,有影子,是人,不是鬼。” “既然是人,何必蓬头垢面,藏头露尾!”唐生放下樱桃尸体,见这低矮长发怪有些蛮力,不敢大意,抽出腰中宝剑,缓缓向前警惕逼问道。 哪知长发怪见唐生手中宝剑染血,顿时吓得缩成一团,匍匐在地,浑身哆嗦。文若与唐生皆是一愣,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点头,走上前去,掀开那怪物长发,竟是个伸长不足五尺,满脸画魂的孩童,看上去比文若还要小上几岁,只是身上泥血混杂,长发如毛,一时间也辨不清是男是女。 文若目光揣测盯着此人不放,唐生却不加戒心,猜想这孩子定城中逃难之人,心怀怜悯看了几眼,回头劝文若:“先生请息怒,我看这孩子不像歹人,说不定他是城中唯一的幸存者。” 文若哪有唐生这般乐观,眼神自始至终如鹰一般,从未从这孩子身上挪开,冷冷回道:“殿下,这孩子容貌虽浊,但其眉长额宽,眼细鼻高,轮廓异常分明,绝非本土长相,若我所料不错,定是外族遗孤。来者不善,吐蕃六诏联手灭我姚州百姓,暴虐野蛮,若此时不斩草除根,日后恐生余患。” “万万不可。”唐生伸手制止文若,言辞激烈道:“六诏吐蕃之人的确死有余辜,这孩子年且尚幼,你我若就此杀之,岂不与那些蛮夷牲畜无异?” “若不斩草除根,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文若听后,稍显嗔怒,好似眼前之人完全忘了前几日父母惨死城破身亡的惨状。文若睁着眼睛,全身紧绷,谨慎后退两步,将樱桃尸身从唐生脚下挪开,以免待会动起手来,有所不便。 “先生莫怪唐生心慈手软,唐生虽是习武之人,杀敌过百,也感念上天好生之德,老幼妇孺,唐生绝不祸害,这孩子既是躲在王府中逃过一劫,定是与本王有缘,不如问清身份,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文若无奈皱眉,慨叹这唐生的妇人之仁,恶狠狠盯着长发之人,口气生硬道:“殿下既然自有打算,陈智便不多言,只不过此人身份可疑,定要询问个一清二楚。” 唐生点点头,小心靠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在王府之中?” 那长发小童张着小嘴,指甲满是泥泞的小手一个劲儿比划着,好似不会说话的样子。文若在旁看着,心中猜忌更甚,这般装聋作哑,定是企图混淆视听的间隙没错。一怒之下,文若上前,双手一把拎起长发小童的残破衣领,怒道:“休想瞒天过海,老实回答,不然我现在杀了你。” 那长发小童呜呼一惊,嗝呛连连,顺不上气,含着眼泪,嘴里憋咽着什么似的,表情十分痛苦。文若见他这般模样,还真是个哑巴叫苦说不出的模样,索性放开手,退后半步,挡在唐生面前,冲唐生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唐生走上前去,勉强挤出笑脸,耐心问道:“我们不会为难于你,你这就自行离去吧。” 这长发小童先是被文若连恐带呵一番,见唐生语调柔和,忍不住哭了出来。 “陈兄,这孩子无家可归,唉,城池失守,皆是我父子之过,害得百姓家破人亡,这般耻辱罪责,难辞其咎。丢了姚州,我还有何颜面面对皇上,面对姚州百姓?”唐生单膝跪在长发小童面前,苦苦摇头,继而问道:“孩子,你还有家人吗?” 那长发小童听后,甩着脏兮兮的辫子,跟着摇了摇头。文若见唐生举棋不定,上前一步问道:“敢问殿下有何打算?” “父王母妃尸骨未寒,王府化作废墟,就算朝廷大军此时来援,又有何意义?姚州城破,为时晚矣,只恨我狗屁不通,不懂兵法,我李孟德发誓,定为父王母妃报得此仇,一雪国耻,唉!王府丢了边塞重镇,皇上怎会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 “殿下莫急,此时尚未盖棺定论,若是殿下日后想为国效命,无论皇上降罪与否,恐怕殿下都要走一遭长安城了。” “陈兄所言不错,本王是生是死,自由皇上定夺。”唐生说罢,一扫脸上阴霾,拍着胸脯,双眼如炬,转念问道:“陈兄日后作何打算?可愿与本王一同入京?” 文若身系父亲和姑母之重托,只得退一步答道:“陈某求之不得,只不过。”文若回过头去,倍加猜忌地看着眼前这个长发小童,说道:“如今殿下虽然脱难,但敌军如狼四顾,万不可掉以轻心,姚州成已破,估计敌军将迁民而入,即日坐城而居,此处不宜久留,请殿下立刻起身,北上京畿。” 听了文若一番打算,唐生甚为满意,拍着文若肩膀说道:“好!就依了陈兄。”说罢,回头走向那战战兢兢的长发小童,又深情望了眼地上死去多日的婢女樱桃,安慰道:“敌军屠城,你幸免于此,定是樱桃在天之灵护佑,既然你已无家可归,干脆日后跟着本王,做本王贴身随从,你可否愿意?” 文若一听,气得脑门直吹凉气,当真对这位皇室堂兄的智计无言以对,说道:“殿下,既然您心意已决,不如将这小童带出姚州,寻个村落,找户人家,寄养一时,等殿下日后官复原职,再行打算。” “好!好!你可愿意?”唐生放下宝剑,伸出右手,想要掀开那小童错乱的辫子,擦拭面颊。唐生的手刚停在半空中,谁知这长发小童突然双眼一瞪,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拽住唐生的手腕,将唐生活生生拉到正堂的石柱侧面。 文若早料到这小童心怀歹意,不敢怠慢,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唐生被这小童一抓,浑身直冒冷汗,好似魂魄都被拽出了体外,暗自赞叹这小童力气真是不小。唐生虽是心头一惊,但好歹也是习武出身,临危不乱,不甘示弱地舞起宝剑,回身一落,将宝剑恰巧架在这长发小童肩上,死死瞪着不放。长发小童这次见了这沾满鲜血的宝剑,竟然也不慌张,皱着眉直摇头,表情很痛苦的样子,将食指放在破烂的唇边,斜着眼睛巴望这王府正堂外的大门。 唐生尚未明白,文若却看出了这其中端倪,隐约听到王府门外府有脚步声经过,连忙滚下身,拉着二人一起躲在石柱之后。 果然,两名身着黑甲的军士走进王府,文弱看其气势,甚是不凡,定是统领一方之将帅。唐生见这二人走进正堂中,持着宝剑,已经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却见身边那长发小童仍是摇头不止,好像在说这两人很可怕的样子。 “萨拉达,你为何背着我屠杀这西宁王府。未经我的允许,擅动大军,你该当死罪!”说话的人正是吐蕃将军烛龙莽布支,而他身侧之人,便是他的亲信副将萨拉达。 “末将这么做,也是为了将军。”萨拉达不敢抬头,静静回答道。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烛龙莽布支拗拗点头,恶狠狠道:“你是背着赞普,暗自效忠,投靠了王子殿下,我所言不错吧?” “大将军,何出此言,末将不明白。”萨拉达脸色很是难看,似乎被烛龙莽布支戳痛了心中要害。 “赞普陛下之意,是助六诏瓜分唐国南境,分担我东征军的压力。六诏攻下城池,我军已可退兵,可你却下令荼毒王府,将城中幼年全部杀死!这位西宁王是王妃之亲,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秘密。”烛龙莽布支闭着一只眼,在王府正堂巡视一番后,冷冷笑道:“由此看来,你们的目标很可能还活着,好歹是王妃血脉,我要将此事上告陛下王妃。” “大将军,手下留情啊大将军。”情急之下,萨达拉轻声哀求,说了一连串文若听不懂的细碎藏文,这才说服了烛龙莽布支。 待这二人走后,唐生与文若长舒口气,多亏了这小童反应机警,否则此时定被这两人捉了回去。唐生从柱后走出,脸上愁容难褪,对文若说道:“邠王守礼是家父皇叔,金城公主是在下姑母,嫁到吐蕃已有数十年,没想到这次吐蕃屠城,居然要杀我!” 文若听后,心中谜团也是豁然开朗,自言道:“敌军将这城中青年全部杀光毁容,竟是为了掩人耳目,遮藏目的,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也只有杀人如麻的吐蕃军队能做得出来啊。” 文若回身走向长发小童,说道:“你虽不能说话,但听觉异常灵敏,留你在身边,还是有些用处,但你要记住,若敢生异心,我必不饶你。” 那小童听了,连忙躲到唐生背后,不再理会文若。 一场虚惊过后,文若与唐生不敢再在王府逗留,生怕再生出什么枝节。唐生只得放火烧了王府,将逝者安葬入土,携手文若,还有这不知来历的长发小童,经北门出了姚州城。出了城门,文若对这长发小童也少了几分戒心,若是这孩子方才刻意出卖,自己和唐生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第二日清晨,三人行至荒草丛生的路边,文若取出地图,与唐生商议回长安的路线。文若坐在大石边,手握地图,假意看着地图,实际上一直在用余光打量着长发遮面的小童。昨夜事发突然,王府中烟熏火燎,尸臭弥漫,又遇上了不知身份的吐蕃将领,文若一时间也来得及细看这小童的模样。 东方晨曦焕发而出,几缕浮动不安的朝霞掠过唐生身后背对文若的神秘小童,将他破碎不堪的衣裳晃得光亮。文若抬起头,望向身侧不远处的小童,隐隐约约有种奇怪的感觉,难以形容。 “殿下,我们在地道中呆了三日,姚州城附近各个关隘很可能已经陷入敌手,既然吐蕃军的目标是殿下,为了安全起见,在下建议我们需绕道而行。”话说到一半,文若戛然而止,瞥了眼对着日出发呆的长发小童,继而说道:“不知殿下敢不敢走这条路?” “陈兄,这地图上只有这一条路,如果不从岷江北上,如何能抵达剑南道?”唐生咬着腮帮苦苦冥思道。 文若回过头,将地图递给一言不发的长发小童,借着耀眼朝阳,低头窥探。长发小童拿过地图,不假思索看了一眼,连连摇头,示意不懂。文若仔细打量这小童,其肩宽而细,颈长而窄,年岁在十五岁上下,背挺而拔,胸前浮起,腰身修长,倒像是个女子之身,可仔细一看,这小童衣贴背脊,小臂袒露青筋,精壮有力,又不像是正常孩童之躯,这倒是让文若有些难以辨认。 文若淡淡一笑,点头说道:“你虽是哑巴,流离战乱,但好歹是父母所生,总该有个名字,如果你会写字,便将你姓名写在这地上,也好日后有个称呼。” 那女子听了,眨了眨细长的双眼,冲文若点点头,随之在用手指在地上划出两个东倒西歪难以辨认的字。 “桌?鸦?你叫桌鸦?什么怪名字?”唐生凑了过来,拧着半边脸,将这拗口陌生的两字吞吞吐吐地念了出来。 “不是桌鸦,是卓雅,卓越而优雅。”那长发小童见唐生走来,好像格外亲近似的,一时失了戒心,突然开起了口。卓雅见唐生与文若愣愣地盯着她发呆,突然想起自己本是哑巴,也不难堪,爽朗笑了几声说道:“人言祸从口出,因而装聋作哑,二位哥哥莫怪,好歹患难一场,不要这么小气吗。” 文若与唐生皆是无奈一笑,在不见五指的地道中躲了三日,能够生还出城,已是万幸之幸,好不容易逃出鬼门关,哪还有心思对这长发小童的保命计俩耿耿于怀。唐生不由分说,拉着二人一起聚成一堆,三人蹲下身,共同研究这草纸上的行进路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二节 艰难险阻 唐生三人自打昨夜从死人堆里逃出姚州城,已在城东荒废的树林中躲藏一日。三人从府中取了些厚实衣物,在山脚下短暂停留,一方面是寻些食物水源,随身带着,以备不足之需,一方面则是怕吐蕃沿路设下关卡或伏军,半路截杀唐生,因而躲在山下,不敢贸然北进。 半月之内,九死一生,杀妻逃难,落困孤城,世间再无亲故的陈文若早已身心俱疲,水土难服,姚州之地虽不比交趾气候那般炎热,但冬季已深,阴潮更甚,湿气瘴气,藏林遍野,再这般死撑下去,必引旧疾复发。 唐生走在文若身后,看上去腰杆挺拔,身姿皎皎,一派王者之气,实际则是双腿打颤,有些力竭,好不容易从城破家亡的阴郁中振作起来,却也难抵连日鏖战之苦,难免有些涣散,唯有衣衫破烂乱发不整的卓雅神采奕奕,与衣着华丽的二人不同。自从那夜在西宁王府中,三人避开了东征大将军烛龙莽布支和副将萨拉达的追杀,卓雅好似整个人都变了,一下子活泼许多,也不再与这同行二人装疯作哑,时不时还捉弄几番,即便讨不着半点便宜,但也无忧无虑,自得其乐得紧,全身上下毫无半点流窜的颓意,当真令唐生文若十分费解。 三人在林中绕了半日,寻得一片被伐砍成桩的圆木树墩。卓雅可不想停下,玩得正起劲呢,执意要走,唐生不顾尊位,上前挽留,却被文若拦下。文若知唐生担心,冲他点点头,使了个眼色,让唐生先去休息,自己则紧跟在卓雅身后。走了十米开外,文若突然停住脚,如树藤扎根般不再挪动半步。 卓雅摇摇摆摆走了小一会儿,听不见身后脚步声,回头才发现,这两人一站一坐,浑不理她,只得原路跑回,嘴边嚷嚷道:“二位哥哥怎么不走了?” “殿下累了,要在此休息片刻,你若要走,我便陪你走上一遭,如何?”文若心知这来路不明的卓雅心里怵他,故而双手背锅,仰面朝天,用言语激他。 “堂堂七尺男儿,区区这点脚力,难怪你们连城池都守不住。”卓雅本就反感文若,本是兴头上,见他邮箱从中作梗,自然是话中带讽,绝不示弱。 文若听了居然不气,仍是斯斯文文,脸上挂笑,斜眼回道:“文若不才,手无举鼎之力,不像足下四肢粗劲,腿脚发达,胜似这山中走禽猛畜,我等儒生虽城破兵败,但仍知浴血死战,不惧玉石俱焚,不像足下这般风雅,空有壮志豪情,却只得疲于奔命。” 卓雅听后,羞中带恨,不大的小脸膨胀起来,咬牙切齿瞪了文若一眼,不服道:“穷酸腐儒,只会嚼舌根子,你若是有半点用处,怎就想不出一条出路?” “你这话倒是说得有些怪异。” “有何怪处?”卓雅哼地一声,背对过去,身高刚好到文若肩膀。 文若双手抱臂,闭眼摇头道:“看足下容貌,不似本地之人,倒像是西北羌族之后,无缘无故,在这种时候卷入姚州城中,避于王府之侧,其怪一也;二来,你既已落难,理应四处求救,可你硬要装哑,不以真容视人;这奇怪之三嘛,呵呵。”文若转过头,睁开眼,将脸贴近卓雅脏兮兮的面颊,细声道:“你虽年幼少岁,却生得圆满,膘肥而体壮,远观之,似矮粗汉子,近观之,却贼眉鼠眼,当真是公母一体,雌雄难辨,怪哉,怪哉啊。” 文若一口气说完,心中顿时畅快许多,嘴里好似品着什么美味,不停舔着舌头。文若假作得意姿态,左眼眯成一条缝,窥着卓雅神色,见其眉如利剑,双眼蹿火,心中自然下了定论:“此人定是女子无疑,这一路上看来少不了折腾。” 文若自言自语之时,卓雅趁其不备,狠狠一拳,重重敲在文若胸腹之上。文若哪知这丫头一言不合便突然发难,文若事先并无半点准备,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下来,疼得惨叫出声来。 唐生听到文若惨叫,立即持剑赶来,见二人厮打,也放心下来,不由笑了句:“二位恩人有说有笑,真叫唐生羡慕啊。” 卓雅翘着个脖,脸上毫无愧意,视眼前文若于无物,笔直绕过去,走到唐生身侧,说道:“腐儒就是腐儒。” “你!”文若吃了暗亏,拧着眼珠指着卓雅,本想破口讽刺,只觉腹中翻腾如绞,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野丫头岁数不大,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文若强忍咳嗽,冒着一头冷汗,缓缓爬起身来,佝偻着背,强压声色道:“山野匹夫,仅此而已。” 卓雅哪肯罢休,顿时火冒三丈,上前要打,唐生见其力大,赶紧上前拦下,好言相劝道:“卓兄高抬贵手,再动起手来,难免伤了和气。” 唐生这话中,七分劝解,三分警告,倒是十分奏效。卓雅抿嘴翻着白眼,冲文若吐了吐舌头,摆了个鬼脸,一屁股坐在唐生身后的大木桩上,拿起竹筒,咕咕咽水。 “这丫头虽是粗人,可身上这股凌人傲气是装不出来的,绝非寻常部族百姓所能有,不单如此,她好像对唐生格外亲切,竟似曾相识,可昨夜在府中,生死攸关之际,唐生却不认得她,料想此人定不是王府中人,区区草民,怎会与身居王府的世子这般相投?”文若默不作声望着唐生与卓雅,竟发现二人连面相也有几分相似之处,难免暗叹这罕有奇缘。卓雅见文若望着这边,不安好气质问道:“你不服气吗?” 文若虽是占了下风,但也不愿与这怪力丫头斤斤计较,思来想去,难免狐疑,伸手抚着腹部,生怕身上这块肉陷了进去。 唐生见二人斗得紧,一步上前递给卓雅竹筒,蹲下半身问道:“裴兄也是好意,卓兄不必计较,你我三人,生死一场,患难与共,裴兄也是为唐生安危着想,卓兄若是落落大方,将身世坦然相告,到时候我们将你送回故土,一路上自然就免了许多误会。” 卓雅伸手抓抓鼻子,弱弱看了眼唐生,又警觉盯了眼文若,撇嘴说道:“他先说,我便说。” “好,一言为定。”唐生走向文若,蹙了蹙眉,有所示意,文若当然明白,只得换作一张菩萨脸,冷冰冰背诵道:“在下姓裴,单名一个‘智’字,河东绛州人氏。” “年岁几许,如实说来。”卓雅得意地左右晃脑,像个教书先生,调皮问道。 文若本不愿再理会,却见唐生亦是满面好奇,只得实话道:“在下开元二年生人,满意了吗,卓兄?” “开元二年?”唐生一听,眼睛都直了,他万没想到,这位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恩人竟比自己还要年轻,不由得苦着脸追问道:“裴兄,你今年只有十九岁吗?” 没等文若把话说完,卓雅‘呼’的一声呱呱大笑起来,活像个偷吃农家菜肴的小妖怪。平日沉稳如墨的文若脸上一阵青红皂白,绷着下巴隐忍说道:“在下怕殿下起疑,误了生还之机,这才一直扮作老态,一路逃亡,没来得及与殿下推心置腹,实属惭愧。” “你误会了,裴兄。”唐生拍着文若肩膀,点头道:“我的意思是说,裴兄足智多谋,阅历深厚,远胜过府上那些幕僚,这般老成,并不只在脸上挂着,而是藏在心里,唐生佩服,佩服。” 说罢,狂笑不止的卓雅断气似的,呜呼半天,好不容易止住笑容,背过身去,躲在一旁,强忍不笑。文若被唐生这么胡乱一夸,又被卓雅这么囫囵一笑,脸上忽明忽暗,甚为难堪,本想彻底解释清楚,却见眼前唐生一本正经地望着自己,眼中尽是崇敬,一时之间,文若竟也语塞凝噎,不知所措连忙敷衍几句道:“殿下,文若生得丑陋,已是定数,殿下仁厚,还请殿下放在下一马。” “唐生绝无此意,天地可鉴。”看着文若面露羞愧,唐生惊厥站起身,严肃作揖道:“唐生本是大唐皇室子孙,如今城破家亡,落魄至此,被困山中,动弹不得,若不是二位恩人舍命相助,唐生早就一命呜呼了,如此大恩,就算是君臣之间,也无需这般多礼,更何况我唐生只是一介粗人,身无爵位,手无寸功,二位恩人就不必这般戴我了。” “唐生哥哥,我听算命先生常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道理连我都明白,你是西宁王世子,怎会这般沉溺哀伤,不思好处。”卓雅双手一撑,蹦下树桩,跳到唐生跟前,抓起唐生的手腕,紧握在手中,好似给予着勇气。 “这丫头方才还笑得鬼哭狼嚎,如今又是这般通情懂事,实在难懂。表兄胸无城府,若是不加防范,只怕这丫头会成日后为其所累。” 文若思虑间,唐生递给文若竹筒,说道:“裴兄,唐生长你一岁,日后在外面,我便以贤弟相称了。” “殿下,裴某不敢。”文若低头作揖道。 唐生挥挥手,饮下一口凉水,索性按住文若手腕,大声慷慨道:“二位贤弟都是唐生恩人,有朝一日,唐生若能活着回到长安,定要好好答谢二位的救命之恩。” 卓雅不以为然,嘴里啃着烧得发焦的黑牛骨头,嘴边挂着浓浓油渍,头也不抬,双唇吧叽道:“那你要怎么谢我呀?” “金银犬马,享之不尽,绫罗绸缎,用之不竭。” “承蒙殿下厚爱,裴某在此先行谢过,只不过此时谈及日后享乐,为时尚早,我们三人如今被困山谷之中,山外又有强敌环伺,殿下若想安全返回长安,恐怕还要做好最坏打算。”文若双眼看紧盯着脚下乱草,只觉额骨欲裂,浑身阴冷发凉,艰难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裴兄说得不错,但我相信,纵有千难万险,只要你我三人协力,定能逢凶化吉。”唐生捶胸,继而说道:“唐生与二位贤弟脾气相投,相见恨晚,只恨那六诏背信弃义,吐蕃反复无常,不能与天下百姓共享太平盛世,若二位不弃,唐生愿效仿古人,与二位结为异性兄弟,若能度过难关,此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无论日后贫富贵贱,皆以手足相视,绝不辜负,共为我李唐万世基业效命,不知二位贤弟可否愿意?” 文若听得血热,浑身淌过一阵暖意,些许亢奋,见唐生不顾尊位,诚信以待,本想一口答应下来,可不知怎地,猛然想起父亲与西宁王当年之间种种,故而沉吟,陷入沉思。 卓雅听着兴起,兴冲冲蹲下身来,问着唐生:“唐生哥哥,你我本是兄弟,为何还要再行结义,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唐生听了,心中痛快,哈哈大笑起来。文若丧着老脸,不屑说道:“殿下何等尊贵身份,岂是尔等刁民所能攀附比肩?竟与殿下这般称兄道弟,真是恬不知耻。” “唉!不碍事,不碍事。”唐生挡在文若身前,解释道:“卓贤弟心直口快,身负神力,唐生喜欢得很。卓贤弟说得不错,你我三人既已兄弟相称,何必再有那些啰嗦的繁文缛节?诚心相交,何等痛快?你说是吧,卓贤弟。” “卓贤弟?”文若将这两字咬得清清楚楚,冷声一笑,歪看着卓雅,颇具深意地反问了一句,哼哼一声,笑而不语。卓雅听出文若这阴森森不怀好意的语气,自知被看穿了女儿之身,心中窝火,一脸笑意瞬间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知裴兄有何高见?”唐生虔诚问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殿下胸怀似海,宽仁待人,有些人心生暗鬼,坐怀恶意,殿下不得不防啊。”文若盯着卓雅,恶狠狠说道。 “莫非是在说你自己?”卓雅寸步不让,上前瞪着文若,不依不饶。 “好啦,二位贤弟,快坐下,这野牛肉再不吃就烧焦了。”唐生抽出宝剑,在肉上割开几块,分给二人,笑着问道:“那卓兄年岁几何呀?” “我?嗯,让我想想。”卓雅细细眼睛溜溜滑转,擦出一闪亮光,巧言道:“十七岁。” 文若听了,十分不信,猜想这丫头充其量也就十四五岁,只因生得强壮,像个大人,不禁暗讽一声,摇头轻蔑笑笑。 “哈哈,那唐生就当仁不让了。”唐生低头,稍怀伤感,紧接说道:“唉,唐生早年折了骨肉同胞,如今痛失父母,再无近亲,二位即是我兄弟,唐生愿与二位同生共死,终生不负,有此一诺,天地可鉴。”罢了,唐生跪在二人面前,逐一拜首。 文若惊了手脚,叩谢道:“兄长在上,请受弟弟一拜。” 卓雅在一旁看着,不以为然说道:“兄弟之情自在心中,唐生哥哥即有言在先,无需多礼,你这腐儒倒是殷勤奉承,说不定藏着什么祸心,日后想要加害哥哥。” “卓弟不许胡闹。”唐生猛地抬头,肃穆威严,上前一把拽住卓雅手腕。卓雅不服,拼命挣脱,却被唐生死死按住不放。 “你若视我为兄,也要视裴兄为长,唐生虽是朝廷郡王之子,但你我兄弟若想活命,必须依仗裴兄,你年幼无知,要给裴兄叩头行礼,以示诚意。” “凭什么?”卓雅轻哼一声,斜眼说道:“就凭这厮早生我几岁,我就要给他磕头?” 唐生气得眉毛打颤,卓雅也不示弱,挺着宽阔胸脯,赳着脖儿,仰得老高,倒是被凉在一边的文若哼哼一笑,宠辱不惊,双臂掀起裤腿,轻抚衣襟,跪在卓雅面前,不卑不亢道:“裴某有礼了,望卓贤弟日后多多照应。” “这还差不多。”卓雅心气高傲,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方才胡闹,无非是想折辱文若一番,此刻见他这般恭敬,心中已然气消,伸手俯身,将文若扶起。二人四目相对,篝火映衬下,卓雅双目如浆,泛着朵朵烈焰,如火海般热情,卓雅却见文若双目如死,眼色浑浊,毫无光泽,沉陷眼眶,凸出宽额,在阴影笼罩下,竟看不到一点颜色。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只看了一眼,就好像在地狱走了个轮回,这般阴森莫测,真让人不舒服。”卓雅觉着浑身一冷,喏喏避开,礼貌寒暄道:“还望兄长庇护卓雅。” 文若懒得理会,面无人色道:“一定,一定。” 当夜,唐生三人共饮牛血,结义兄弟。两日下来,三人形影不离,坐山而息,临河而饮,畅所欲言,沟通无碍,唯独两件事僵持不下。一来,卓雅执意要跟着唐生文若北上长安,说什么都不肯离去,对此,文若暗中反对。身边带着一个不知根底,甚至不愿吐露性别的生人,文若终究是放心不下,可唐生亦不知文若目的和真实身份,与他们二人皆是初次相识,且都有了过命交情,自是不愿就此分别。二来,文若打算取吐蕃入侵路线,沿岷江西岸北上,绕过三江,直抵陇右,此路虽险而难走,可敌军亦无法派兵追剿。对此,卓雅却坚决反对,她更倾向绕道东侧黔贵之地,经襄阳汉水,抵达长安。若是这般走法,唐生或许安全到达长安,可文若不同,一旦沿路官军察查身份,文若交州长史之子的身份必定暴露。交趾之乱过后,文若对岭南各州政令尚不知情,若曲览不死,上奏朝廷追责下来,文若定是死路一条。 文若仗着王府幕僚身份,试图说服唐生,可唐生更倾向卓雅的策略,又不好伤了义弟一片赤诚,故而被夹在其中,进退两难。 日落西边,山雾笼罩,卓雅拖着二人向西走了二十余里,行至山谷脚下。荒野之地,烟火徐徐袅起,三人卧在篝火边上,围绕成圆,轮番守夜。 唐生身着紧身铠甲,以抵御山中寒气,见卓雅躺在地上,呼吸均匀,跨步走到文若身边,见文若一脸病怏,没忍打搅,背后走开。 唐生套着厚厚兽皮大衣,裹成蝶蛹,看似卷曲熟睡,实则是喘病又犯,加上空气潮冷,体内如灼如烧,久久不能安寐。文若偶然听到唐生走近,心想定是有事相问,索性道:“兄长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唐生一愣,回头俯下身去,见文若蒙蒙而醒,测验看了看卓雅那边,上前贴耳问道:“贤弟莫怪,唐生心有疑惑,不问不快。” “兄长请讲,弟洗耳恭听。” “也不是大事,唐生只是不明白,为何贤弟要走险路,这么做,岂不是羊入虎口?”唐生小声问道。 文若深喘几声,干呕咽气,胸中火燎,苦涩道:“兄长,吐蕃与六诏联手来犯,攻破姚州,已有整整四日,算下来,朝廷大军也该来援,可你我兄弟在山中守了数日,仍不见城外有何风吹草动。依弟所见,朝廷已知姚州沦陷,十之八九,不会发兵来援。” “怎会这样?那姚州城死难的两万将士,岂不白白捐躯?” 文若伸手堵住唐生愤怒大口,伸着下巴朝向卓雅那边点点头,眯着右眼,瞪着左眼,抿了抿舌,气虚道:“兄长不必抱怨,事已至此,先求逃出升天,日后再寻复仇。” “请贤弟不要隐瞒,如实相告。” 文若艰难叹气道:“这几日避难,你我兄弟三人得以幸免,逃亡之中,定有吐蕃残兵沿路盘查,若兄长身份暴露,他们必然追杀,我等必死无疑;可若遇六诏河蛮之兵则不然,他们垂涎姚州已久,早想占为己有,附近降民,亦有同族,只掠而不杀居多。”文若重咳几声,喘了半晌才勉强顺出一口起来。 “贤弟是说,六诏之人不会加害于我,所以卓弟所言不可行?” 文若哽咽嗓子,摆摆手说道:“兄长,这几日我确是在堤防卓雅,他来路不明,虽有恩情,但亦不可不防。兄长北上,关乎性命,裴智不敢有半分草率大意,王妃生前重托,弟只得慎之又慎。当下,朝廷大军不见踪影,各路敌军动向不明,我三人被困于此,虽落魄流离,与兽为伍,但仍可保一时之太平,之所以不敢苟同卓弟,并非弟自作主张,而是以为这两条路线皆非万全之策,因而再三拒绝,想拖延几日,观城中动向,再想办法。” 唐生听了,连连点头,赞同道:“好!贤弟,愚兄谨遵就是。” “兄长将性命托付,弟铭记信任,只不过,愚弟无能,再在这山中苦守下去,旧疾复发,恐怕活不过几日了。” “贤弟患有痛病,为何不早说!”唐生焦得大拍脑门,气得原地打转。 “兄长不必担忧,弟虽患沉疴,但只要在山中沼泽之处采些莲藕,用热水炖开,食上几日,便可无碍。” “好!待卓弟醒来,我立即下山采摘几株上来。” “兄长千万小心,此时不比从前。”文若话接不上,阵咳不止。 “我手握宝剑,腹中满满,就算群狼围殴,虎狮来袭,我也可全身而退。贤弟在下放心养病就是,日出之前,唐生一定赶回。” “兄长。”文若伸着手,嘴唇发白,颤颤说道:“兄长且慢,为保万全,还是沿途做下标记,一旦有事,我与卓弟亦可寻得踪迹。” 待唐生下山,丑时已过,文若窝着神曲,凝望天空,散雪如星,穹如霜染,自己失去知觉,昏了过去。恍惚间,文若梦见父亲陈卿嗣与母亲杨氏在长史府大门相依而站,等候文若回府,共同守岁,把盏新年。吃过晚饭,文若回到房中,依墨从烛火中窈曼而来,身着薄薄青丝,袒露胶肌,挽在臂膀,轻轻依在耳边,诉说甜辣胸臆,暗送火烫情愫。文若沉溺其中,搂着依墨温热娇肌,动情而吻,突然间,依墨双眼深陷,如血池一般将文若身体吸入其中,任凭文若在梦中大声呼喊,也不能脱离其中。 “依墨!依墨!依墨!”文若连着三声呼喊,惊厥醒来,见身前有人,吓得一身冷汗,凝神细视,火光之中,那人不是方才娇妻,而是满脸魂画的卓雅。 “做噩梦了?嗯?”卓雅双手垂膝,蹲如幼狮,半粘土渣的脸蛋凑了过去,笑笑说道。 文若大喘一声,哽咽不止,连唏嘘寒暄的力气都没有,惊愕万分倒在身后大石上,闭眼呢喃道:“怎么是你?” “兄长,弟弟想问,你口中反复念叨的‘你摸’是谁呀?”卓雅故意刁难道。 文若沉吟片刻,不理卓雅,缓缓爬向篝火,添了些树枝柴木,冷漠道:“你准备瞒着兄长到什么时候?” “有吗?我有瞒着兄长吗?”卓雅傻傻睁着眉目,无辜地摊着手。 文若无视说道:“但愿你长命百岁,一直胡闹下去。” 说罢,文若踉跄起身,拾起火把,沿着唐生足迹,下山寻他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三节 弥留圣物 文若从噩梦之中惊醒,见卓雅贴脸站在面前,不由恐惧更甚,哽咽再三,待到清醒过来,方才忆起唐生已下山采莲去了。文若小憩了几个时辰,胸中病痛稍有缓和,只是方才梦中挂念,太过逼真,让他有些辨不清现实梦境。 卓雅哪管这些,见文若梦魇缠身便匆匆跑来,半惧半退追问道:“没事吧,兄长?” 文若匀着呼吸,没有理会,瞑目间已是满头大汗。文若依稀记起儿时唐生与自己的模样,那时唐生上天入地的躁动性子已然不复存在,而对文若而言,除了替父亲姑母守护唐生之外,已再无存活于世的理由和意义,身上病痛滚滚来袭,亦无法淹没心底不见深渊的悲凉。 卓雅以为文若烧糊涂了,伸出脏手在文若脸上划了几圈,轻轻拍打了几下,见还是没有反应,撸起袖子,伸手便要掌嘴过去。 文若见着丫头并无恶意,张了半天嘴,只念叨了两个字:“卓妹。” 卓雅身后皆是石壁,声音回荡,她当然听得清楚,见文若苏醒,喊得亲昵,凑近嬉笑回礼道:“裴兄。” “兄长还没有回来?” 卓雅也不回话,脑袋甩着辫子,摇头三次。 “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寅时了。”卓雅眨着雪亮眸子,果断回道。 文若闷了一声,自知唐生恐怕遇上些麻烦了,沉吟间,紫青着脸,拾起几支树枝,添向篝火,火光猛地蹿起半米高,从二人中间爆炸,随即衰退落地。文若紧皱双眉,语塞凝重道:“卓妹,待会随我一同寻找兄长下落。” “兄长病了,还是让我自己去寻唐生哥哥吧。”卓雅目对篝火,真挚关切道。 文若咳了两嗓,避而不答道:“兄虽愚笨,不知妹妹身份,但即是生死之交,兄也绝无冒犯之意,我与世子殿下本是兄弟,自然要护他周全,希望日后妹妹不要再与我做对。” 卓雅蹲下身,手托腮,侧滑着脸,翻眼邪笑道:“妹妹与唐生亦是兄妹,希望裴兄分清黑白,不要玩弄些意气之争,唐生哥哥若是有难,我也不活了。” 文若就知这丫头嘴硬,唏嘘两个‘好’字,拾起火把,踉跄起身,沿路径直下山去了。卓雅紧随其后,连连问道:“兄长身体不适,为何走路一瘸一拐,好让妹妹担心。” 文若不加理会,自说自话道:“既然卓妹心有苦衷,不便明言,裴智日后在殿下面前,仍以兄弟相称,直至卓妹将原委合盘相告,你意下如何。” 卓雅狡黠笑笑,点点头,赶忙上去挽着文若臂膀,奉承道:“多谢兄长体贴。” 山路崎岖,天角鱼白,文若与卓雅沿着唐生用剑划开的大石块一路寻觅,走了近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些线索。山脚灌木丛生,文若抬头而望,只见乌云抱月,日微而隐,森木乱眼,几只没有羽毛的山鸦掠过头顶,留给天空一道黑色痕迹。 文若感到一丝不详,大喊道:“卓妹,不要再走了。”文若抚着矮树,头顶山鸦盘旋不散。卓雅回到文若身边,问道:“兄长为何不走了?” 文若疲于喘息,双手拄膝,锤头摆手道:“兄长的标记断了,定是在此绕路而止。” “那唐生哥哥不会被人掠去了吧?” “先别急,卓妹,这样,你我分头去找,兄长下山不久,定未走远,若遇险情,走为上策,天亮日出之前,无论结果如何,你我在此会合。”文若上气不接下气嘱咐道。 “可是兄长病着,万一遇到敌人猛兽,该怎么办?” 文若苦笑两声,见卓雅竟关心起自己安危,些许愕然,脸上僵了片刻,低头指着头顶说道:“一旦出事,我可爬到树上,若没有及时赶回,卓妹找到兄长后,在山上等我便是。” “不行,要走一起走,妹妹不能放下兄长不管。” “呵。”文若撇嘴咳了一嗓,辩解道:“那就这样,你向西寻去,我回到山上静养,即不拖累,也可安好,卓妹意下如何?” 卓雅听了,鼻里喷着白气,怒道:“兄长就不担心妹妹与唐生哥哥的安危?” “若成负赘,只能拖累二位,倒不如为兄长祈福,省得令人操心。” “好!裴兄不愿救唐生哥哥,那就放心回去吧。”卓雅甩开乱发,头也不回,徒手消失在文若面前。文若不加理会,向东绕过几颗树木,悄悄跟着卓雅,紧随其后,自说自话道:“兄长定是没有寻得莲藕,跑到山外去采了,出山之路仅此一条,让这丫头走在前面,即可安心,也可放心,兄长只要无恙,一切好说,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何来路。” 文若病痛缠身,下山之路,卓雅脚快,文若跟了不足一炷香的功夫便走失了卓雅。文若走至山脚灌木林中,身体已是极限,蹲地喘息,暗自懊恼,心中忐忑不安,只恨方才不该再试探卓雅。文若坐在林间小憩,忽闻林外一声惨叫,是卓雅的声音。文若大呼不妙,蹿出密林,只见百米开外,唐生与卓雅正背倚为盾,被十几个手持板斧的剽悍蛮子围得水泄不通。文若瞪眼望去,唐生脚下地上躺着两个死去的大汉,看衣着样貌,是那些蛮子的同伙,文若瞬间猜透个大概,定是唐生遇着,挥剑杀死的,敌人见唐生勇武,不敢小觑,仗着人多,打算围而剿灭。 文若秉着呼吸,心里清楚,对方人多,必须一击制胜,趁乱带着二人逃走。文若皱眉思索,空气沉重起来,耳边隐隐传来唐生脚下步碾沙石之声。文若碎步无声匍匐前行,靠近后,见那十几名蛮子各个怒气横生,恨不得将唐生与卓雅二人碎尸万段。唐生剑上滴血,身上挂彩,怒目狰牙,双手死握着宝剑不放,后退之中,无意踩到卓雅脚跟,低头惊而失色,见敌人没有冲过来,长舒一口气,瞪着前方。卓雅倒是视死如归,单手拎着地上死去蛮子的大斧,足有三四十斤重,身体微弱前倾,亦是屏气凝神,像个野兽,准备生死一搏。 “姑母在上,保佑我兄弟二人平安。”文若闭上眼睛,反复祷告着,就在思索对策之时,卓雅靠着唐生铠甲,反向用力,一步瞪出三米远,对着四个剽悍蛮子挥斧乱砍。那几个蛮子着实一惊,被卓雅突然发难搞得连连后退,唐生怒吼一声,杀将出去,文若山鼠一般,从灌木中惊草蹿出,在地上滚了几番,落在唐生身后。 众人皆是一愣,唐生紧绷神经,哪有片刻松懈,一把抱住文若,跟着卓雅身后,从人缝之中逃了出去,那十几个蛮子哪肯轻易罢休?一路追赶,将穷途末路的三人追进山脚的山洞之中。唐生本打算拒险而守,哪知这些蛮子在洞外架起木堆,准备放火将他们活活烧死。 三人窝在洞中,不敢探头出去,唐生面颊胀红如煮,与二人双手相印,怒道:“你们干什么来了!” “兄长,是我连累了你,早知如此,悔不当初。”文若低头气短,双目无神,疲于喘息道。 “唉,好兄弟,是哥哥大意,这几人突袭,将我包围,我不得脱身,是我害了你们。” “都什么时候了,赶紧想办法!”卓雅一声粗犷,瞪着不大的双眼破口大嚷道。 “能有什么办法?”唐生咬牙,挥拳说道:“裴弟你听好,待会他们点火烧洞,我与卓弟先杀出去,你趁机逃走,我和卓弟身负武艺,将他们冲散,脱身不难,一旦脱身,咱们山上会合。” “兄长,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若兄长有难,弟弟绝不苟活。”文若面如白蜡,吐着凉气,勾着眼睛望着卓雅,久久不放。 “你都不怕,我怕作甚?”卓雅被文若激得奋起,斩钉截铁道。 “好!好!好兄弟,跟我唐生一同,杀出洞去!”唐生义愤填膺,挥舞宝剑,冒着大火浓烟,带卓雅一同杀出了洞口。 唐生与卓雅冲破洞口,怎料洞口附近除了木屑树枝,再无他人,唐生卓雅愣了片刻,刚要回头,为时晚矣,身后不知何时蹿出几个蛮子,趁他们不备,将他们一同擒拿。原来,这十几个蛮子并未聚在洞口,而是躲在洞口侧壁的左右两侧,借着浓烟,混淆视听,偷袭了唐生与卓雅。 文若听得洞外声音,知道二人被擒,已是心惊肉跳,一时束手无策,踉跄走出洞口,见唐生正含泪望着自己,心中不忍背弃二人而去,愣在原地不动。 “快跑啊!”唐生被绑得结结实实,脖上青筋暴起,对文若怒喊道。 这一嗓子冲天呐喊,非但没说动文若,却将那几个蛮子引到文若那边。文若看得清清楚楚,那十几个蛮子各个手持大斧,身负铁肉,就算逃了,也必被活捉抓回。文若见唐生与卓雅眼中泪如星斗,尽是不甘绝望之凄楚,一时间,文若耳边无声,眼前凝固似的,猛然想起当日父亲陈卿嗣在长史府中服毒自戕之景,胸中万分悲怆,双脚一沉,决定不再逃了。 唐生与卓雅被几个蛮子反绑捆住,唐生见文若愣着不动,大惊失色,咬紧牙关,挥肘反抗,却被身后一八尺大汉用斧背重重砸在后脑,鲜血迸出,直接昏死过去。卓雅大惊,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束缚,扑在唐生身上呼叫大哭不止,却不知身后那八尺大汉正举着斧头,顺势就要将这两人砍成肉泥。 千钧一发之际,文若脑中一热,不管不顾从怀中随意掏出一物,使出全力扔掷过去,正中那八尺大汉的背后,可这一击虽中,对那浑身铁肉的蛮子却是不痛不痒。那蛮子果然舍了卓雅,像深山巨熊发出凶残吼声,吓得文若浑身颤抖,瘫倒在地,病痛难当,直接昏了过去。那八尺大汉右手握着大斧,左手拾起文若投掷之物,直取文若,低头一看,手中之物竟是个装裱精致的卷轴。那蛮子好奇,展开粗略来看,竟傻眼丢魂似的停滞不动,手中大斧坠在地上,双手颤抖握着画轴,凸着双眼,恨不得将眼珠镶嵌上去。 身边围绕的十几个蛮子见到异样,纷纷聚成一拢,嘴里低声嘀咕起来。卓雅绝望哭丧,抱着唐生抬起头看,见那几个蛮子像分赃不均似的争来吵去,嚷嚷不休,甚至厮打起来,竟完全将自己抛开不管。卓雅心中大喜,四顾寻视文若,见他倒在远处,怀中唐生受了一击,昏厥不醒,卓雅铁心一横,背起唐生,撒腿就跑,窜进灌木丛中,不敢放松,一直跑了小半个时辰,见身后无人追来,这才放下唐生。 卓雅血泥杂糅的手掌轻轻拍着唐生英俊染血的脸庞,见唐生未死,且恢复些许意识,不禁喜极而泣。卓雅一把摸下泪水,历经大悲大喜,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知疲惫跑了回去,心中苦叹道:“那腐儒为了救我,不惜一死,我却抛下他独自逃了,裴兄,你若死了,我有何脸面面对唐生哥哥?”卓雅越想越怕,越怕心中愧疚越是癫狂,待她跑回树丛,却不见文若与那十几个蛮子的踪影。卓雅发疯似的四处寻觅,急得直哭,地上除了乱草和残存血迹之外,竟找不到任何足迹。 “裴智!裴智!出来,你在哪?裴智!”卓雅也是疲倦,双膝噗通跪在地上,难掩沮丧之情:“难道,难道裴兄被她们抓了?可恶!可恨!这群畜生,贼娘的,把裴兄抓到哪里去了?”卓雅干瞪双眼,手足无措对着苍天哭号,仍是不死心,也不管唐生惦念,沿着血迹,一路尾随,不知方向追出了数里地,待走到一片泥沼地前,卓雅精疲力竭,想要放弃,却在湿沼之处意外发现了那十几个蛮子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浸泡在泥中。 卓雅暗自吃惊,俯身上前查看,方才还与唐生拼死互杀的十几个蛮子不多不少,全部死在地上地上,看伤口是被大斧活活砍死的,鲜血未凝,涓涓渗出,死了还不足半个时辰。卓雅惊魂未定,不知这十几人为何突然暴毙而亡,更没有看见文若,心中更添惶恐,小心走过河畔,耳边突然传来阵阵烧火煮水的爆破声。 卓雅抖抖耳垂,音乐听见那声音源头,走近河沼一看,自检文若正背对着她,垂钓似的坐在一尊大铜鼎前,那大鼎有一米多高,足可装下两人,鼎中沸水滚滚,鼎下大火熊熊。卓雅看得清楚,文若正悠哉自在用大木勺子在鼎中打捞着什么,随手斟入身侧木碗中,徐徐送进嘴里。 卓雅不敢靠近文若,只觉背脊冰凉,哽咽问道:“兄长,是你吗?” 文若不加理会,面无表情将木碗中的莲汤饮净,胃中翻出一阵热气,神色舒服许多,叹道:“卓妹,兄长可还好?” 卓雅结结巴巴说着:“唐生哥哥应该无碍了。”说罢,卓雅难以置信地打探着眼前这昏沉欲睡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心中万分好奇,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到底用什么法子将这些蛮子全部杀死? “兄长无恙便好。”文若双眼紧闭,匀着呼吸,几碗汤水下肚,身体好似轻活去多,肺腑中火燎之中也得意舒缓。 “兄长在吃什么?难道是人肉?”卓雅怕文若记恨方才的见死不救,躲在文若身后,战战兢兢道。 文若右手持着木碗,左手指向身前十米开外的河泽,所指之处是一片莲花,星星点点生长在这鲜有问津的密林深处。 卓雅呆呆点点头,心中仍是一团雾水,扬着鼻孔说道:“那兄长是如何脱险的?他们又是怎么死的?” “是他们自己死的。”文若不愿多说,伸着懒腰,沉重萎靡打了个哈欠,敲着发麻大腿缓缓站在卓雅面前,似怨非怨,似视非视地看着卓雅。 “怎么会呢?这些蛮子,连我跟唐生哥哥都不是对手,你怎么能?”卓雅话说一半,见文若一脸乌云,也不知该不该再问下去。 “卓妹,你也看到了,这口鼎是他们用来烹杀活人所用,这些蛮子生性凶残,只食活物,开始我也以为自己非死不可,你们逃走之后,我被掳到这里,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没想到啊。”文若神秘兮兮冷笑着,用大木勺捞出一串莲藕,像十几天没吃东西似的大口咀嚼起来。 “兄长没想到什么?”卓雅眯着左眼,瞪着右眼,愣愣追问着。 文若不紧不慢从怀中取出卷轴,递给卓雅,淡淡说道:“是这幅字救了我。” “这不是方才兄长出手救我所用的兵器吗?怎么是幅字画?”卓雅一把接过,用手掂量几下,见其并无珍贵特别之处,还转手给文若。 “若不是这宝贝,不光是我,恐怕你我三人早已不在人世。” 卓雅突然眼中放光,猛地机灵,说道:“对啊,我想起来了,方才那个蛮子就是拆开字画,漏出了破绽,我和唐生哥哥这才趁机逃了出去,可这又是为什么?” “亏你还是羌族后裔,连祖宗习俗也要我解释?”文若不屑,背过身去,像个教书先生惩戒不学无术的学子。 “不想说就不说嘛,休要卖弄。”卓雅哼了一声,一把推开文若,将大木勺夺在手中,挽起一勺莲汤,用舌尖小心触碰了下,瞬间龇牙咧嘴,回头瞪着文若,将木勺摔在地上,吐口吐沫,愤恨道:“难喝死了。” “这活祖宗,难得有这份傲气。”文若眼中含笑,嘴角紧绷,不露真色道:“其中原委说来话长,那我问你,你可知道这些蛮子是何来路?” 卓雅一动不动撅了噘嘴,下唇外翻,双手托着下巴,斜眼撇着文若不说话。 “这些河蛮与六诏乌蛮不同,属东西两爨族人,与六诏相同,祖上同为羌氐,本位西戎分支。千百年前,春秋战国之际,世居于陇山山脉,直至秦汉,北方匈奴崛起,秦汉两朝定都关中,为隔绝匈奴与西戎联手,汉武帝置天水及河西四郡,以御二者相通。汉武帝扫平匈奴,趁机对陇西部族展开屠杀,此后,大汉与西戎之间战火绵延数百年,不曾间断。西方戎族内忧外患,为避战乱,部分族人被迫舍弃故土,南迁入川,陆续经米仓、金牛、阴平诸道入蜀,过了川蜀平原。一支西戎部族沿岷山南下,经五尺道南迁至云贵东部,东为羌,西为氐,视为东西两爨;另一支则活跃于岷山西南,最后进入滇境,居太和以南,视为六诏乌蛮。岷山以东,东西两爨,因地接巴蜀剑南,与中原战争仍是不断,至唐时,太宗封为羁縻,方始稳固,而岷山以西的六诏乌蛮则不同,他们生存偏僻之处,得以自息生长,逐渐壮大,至隋时,已然崛起。” “哦!”卓雅强忍无聊,听了半天,向天哀叹,接着问道:“那又怎样?” “东西两爨与六诏乌蛮属同族,不知孔孟,奉五斗米,尊为天师道,以东晋王右军为圣,我这卷轴中乃是王右军稀存真迹,因忙于逃窜,才一直带在身边,没想到今日阴差阳错救了自己性命。” “王右军真迹?”卓雅低头嘀咕着,半信半疑道:“真有那么值钱?” “此乃无价之物,岂是金银所能衡量?” “就算是件奇珍异宝,可兄长又如何将他们杀死?” 文若苦笑两声,略露沧桑道道:“我只是对他们撒了一个谎。” “什么慌?” “我对这些蛮子讲,说家里还有一幅王右军真迹,若这些蛮子肯放我一条生路,我愿将两幅真迹一并奉上。” “那兄长真有第二幅真迹?”卓雅傻瞪着细眼仰望着文若。 “仅此一件,已是万中无一,我等身份平庸,岂会有二?我若说实话,这些蛮子必然将我下了油锅,我谎以利诱,这些蛮子虽属同族,但各个都想将这两件圣物据为己有,十人相残,剩下两人,那两人贪欲无厌,仍不肯共享,举斧互杀,一死一伤,我把那伤残蛮子拖入泥沼,活活埋了,顺手摘了些莲藕,填饱肚子。” 卓雅干眨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中暗暗赞叹:“好毒的计策,真是可怕。” “卓妹。”正当卓雅愣在一旁,文若忽然起身,语重心长道:“我们虽逃过一劫,可再在此处逗留,定是危险重重,卓妹今日既已领教裴智本领,还望日后相信裴某。” “我明白了,兄长,日后卓雅听话就是。”文弱二人从蛮子尸身上取了些粮食,回头与唐生碰面,可刚走出几步远,文若突然失去直觉,毫无预兆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喂!兄长?”卓雅吓住了,赶忙上前,用食指探着文若人中穴,见呼吸仍在,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笑笑道:“真是个逞能老头,明明撑不住了,还要示威,到最后还不是本公主来背你回去?”卓雅擦干额头汗水,身子一蹲,轻松背起文若,原路返回,寻找唐生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四节 死里逃生 唐生三人避过那十几个蛮子追杀,只在山上修整了片刻,匆匆下山去了。下山路上,每人脚下都像挂上几十斤铁铐,步伐沉重,却走得飞快,不敢在姚州附近再行逗留。出了姚州后,三人休息半日,唐生按照文若之言,绕开嶲州边境吐蕃拦路之凶,沿三江险峻北上长安,卓雅亦是同意,不再反对。 三人在姚州共同守岁过年,新年伊始便开启北上之旅,在吐蕃与唐边境徘徊前进,绕邛域,沿金沙江而寻,进而东取木里、雅砻二江,旬月走来,终近黎州边境。绝壁重山,滚滚大河,大雨暴晒,奇株珍兽,道路虽难,但也人迹罕至,三人逃难日久,渐渐相熟起来。 过了金沙江,已是农历一月初五,卓雅一路背着文若,足足走了半月山路,脚上磨出淤痕,竟仍是不知疲惫。文若不愿愧欠这丫头太多,执意步行,却无奈疾病缠身,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就范。三人过了九龙郡,已入了唐境,东行百里,便是黎州,路过一片雾气缭绕的山林,唐生决定稍作停留,再行辗转。 从山而降,三人走进一片参天密林。卓雅走在唐生身后,劝文若在背上小憩片刻,也好留出精神,拿来守夜,哪知文若诡谲敏感,别说趴在他人背上,就算是八抬大轿走过此路,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两月下来,唐生文若是什么险路都领教过了,脚下万丈悬崖,足底只供一人之宽,外加大风如卷,暴雨似冰,山洪地陷,毒蛇猛兽,都不在话下。一路险象环生而来,不喘大气儿走了几千里,每过寸土,都令他们深感后怕,可卓雅不管不顾,大步流星背着文若,风风火火,搞得文若颠簸眩晕,叫停不灵,每逢险境,就算哭爹喊娘也止不住卓雅铿锵有力的步子。 “裴智哥哥,到了长安,你可要请我吃几顿大餐,这几个月下来,妹妹一直背着你,要是以后我不长个子,变成侏儒,我可不饶你。”卓雅小心放下文若,转身过去,四仰朝天仰在绿草中央,大口呼着林中湿漉漉的空气。 “这种事你该找兄长才是,他是当朝郡王,生在长安,我若请你,充其量不过一碗黑麦面,你能捞到什么好处?”文若一路被卓雅折磨得魂飞魄散,能有好气已是不易。文若迟疑站直身,见唐生已去林中猎些野味去了,腾出双手,整理乱发,低头看着卓雅,没想到两个月过去,这丫头乌发卷起,如枝叶出芽般长了出来,身躯不知不觉也长高了几寸,腿脚也比初次见唐生时精实多了,虽是身着男装,可整条背脊被坚实肌肉裹得严严实实,像一条裂谷凹陷进去,身姿着实更加挺拔。 文若慈目望着卓雅蹬来伸去的脚丫,这一路难行他心知肚明,自知欠这丫头为了自己吃不少苦头,却一句埋怨没有,心中愧疚,难以言表。文若冲卓雅笑笑,见她仍是那般开朗躁动,索性也就将这一路上的愁苦哀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哥哥怎知道我喜欢吃黑麦面?” “书中有载,怎会有错?有些事情,想不知道都难呐。”文若倚在身后巨木上,抬头仰天望去,只觉这树木纹理奇特,像被日月之光千染万晒,连树皮经络都映着不同颜色,由内而外闪着异光,直直窜进云中。周围树木有高有低,倾斜枝干,矮木互刺镂空,巨木聚拢于天,如乱枪穿巢似的,令文若丝毫看不到树顶之上的景色。 文若咳了几声,望着地上撒欢的卓雅,似村中老翁望着嫁不出去的闺女,悠声道:“贤妹,待兄长回了长安,贤妹有何打算?是否也该回归故里,留在父母身边?” 卓雅自是惬意极了,翻滚过身,右手支着脑袋,伸着双腿,拧着麻花,侧卧而立,稍显不悦而言,只是短短一句回着:“不知道。”随后低下头去,狠狠抓起几颗无辜小草,扔在地上,抬头回问文若:“裴智哥哥,那你要去哪呢?” “我?不好说。”文若双眼闪烁,钟摆摇头,沉吟片刻,嘱咐道:“贤妹还是坐到我这边来,地上潮湿,容易凉着身子。” 卓雅不还嘴,问也不问,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言听计从乖乖坐在文若身边,双手扶着大石,低头摆腿,不时仰头看看,不时冲文若傻笑几下,臆想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裴智哥哥,卓雅与你相处这么多天,却不见你露出笑脸,妹妹知道哥哥胸怀大志,定是出将入相的栋梁之才,可总这样郁郁寡欢下去,迟早会生病的。”卓雅正说着,就听文若再一旁重咳不止,显然这一路逃亡,颠簸露宿,无药根治,肺腑沉疴旧又重了许多。 文若干呕哽咽着,双眼深陷,叹气说道:“不瞒贤妹,兄以前确是心比天高,想凭此生所学匡扶社稷,有所作为,以效士子拳拳之心,现如今,不了,再也不了,只想早日实现夙愿,得以解脱。” “哥哥说什么瞎话,不要总是这般消极厌世,妹妹我不学不思,无礼无束,终日游荡四方,不是也活得很好?”卓雅拍着胸脯郎朗而谈。 “贤妹过谦了,愚兄看得出,贤妹虽厌学,但言谈举止,乃是不拘条框,如脱笼之凤,大有所学;虽倦于思,但聪明伶俐,一点即透,我行我素,自成一派,当然不需思虑太多。贤妹胸襟豁达,胜似男儿,见识非凡,愚兄气量狭窄,此生也就这般能耐了。” “天下男儿皆争着显露自己好处,哪有像哥哥这般,闲来无事羞辱自己的?” “欺人容易,自欺者难,孑然一身,寡欢胜欢,贤妹说得乃是世间人理纲常,并不适用于兄,不过贤妹方才一句有误,愚兄还是要纠正过来。”文若郑重而视。 “哪一句呀?”卓雅忽闪着长长沾露的睫毛,不解问道。 “愚兄并非苟不言笑,只是无其所乐罢了,那日渡金沙江时,贤妹不懂凫水,情急之下,哭泣出来,倒真是让愚兄笑了几日。” “可,可我背着哥哥这么久,那几日也没见你笑过呀?”卓雅满头雾水道。 “笑在心里,不再脸上,思睹心怡之美,自然身临其境,乐在其中。” “那哥哥意思是说,妹妹哭时惊鸿一闪,美若天仙咯?”卓雅双眉倒挂,鼻子歪着,又气又愤,一脸无处说理却誓不罢休的模样,从牙缝里狠狠挤出这么一句。 文若无奈一笑,好似仍沉溺于当日之乐,思索三秒,神色忧郁,声色沙哑笃定道:“是的。”说罢,文若思绪像缕烟似的飘到天上,出神望着天空,将身边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情丢得一干二净。 卓雅从小被人宠着,自然听过千夸万赞,偶然听了这样一句不伦不类似誉非扬却又朴实无华绵里藏浆的褒奖,心跳不知怎的,快得像溪水跳涧似的,噗通不停,耳边嗡嗡作响,似又幻听到几声候鸟振翅齐飞,田间丛中蛙鸣,红润脸蛋如夕阳般沉沉下坠落入阴影之中,紧低着头,无论怎么使劲,脖颈就像被锁住似的,怎么也抬不起头来,连平时胡搅蛮缠吵嘴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都憋在那,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吵,也不能闹,抓心挠痒,急得像热锅上蚂蚁,胡乱理着鬓角乱发,恨不得解下发带,一头扎进泉水中洗礼整洁,脱颖而出,惊艳一番。 卓雅强压深吸鼻音,闭眼绷脸,脑中转得飞快,怎也想不出那日自己哭鼻子摸眼泪时的模样了,气无处撒,只得闷声,腹痛难忍似的坐在大石上跺脚撒气,心里暗骂这个高傲莫测的兄长为何不解释清楚,或者再多说几句,也别叫自己在这儿胡乱猜忌。 文若本是随心一说,由衷赞美,只当卓雅是个心智不满的丫头,不曾想起这层关系。文若见卓雅羞燥难堪,面若枫华,悸动心旌全都谱写在脸上,低头间,已将卓雅心思猜透了八九,无奈自语道:“若唐生此去长安无恙,陛下不曾重责,得以保住世袭爵位,父亲与姑母的在天之灵便可安息。就算朝廷不追求交州之事,可我杀妻逃命,众所周知,已再无活路,本是答应母亲要好生活着,不想这思念逃难之苦竟是这般难熬,若能出家为僧,广积善缘,未尝不是好使。此生我已害了依墨,决不能再染指卓妹一生,再此下去,迟早日久生情,不能自持,唉,陈文若啊,你这般灰心不死,又是盼的什么?” 文若想到此处,想起依墨,不禁自哀,无意间望向卓雅,却见卓雅也正悄悄闪避偷看着他,四目相对间,文若好似被卓雅这双火亮的眸子燃烧全身,悸动之下,挪开眼神,空留摧心拔骨的灼伤之痛。 文若自知动了真情,脸上忽阴忽暗,按捺不住情愫泛起。卓雅见文若深情看来,索性不躲,纯纯而望,期期满满,正欲开口将肚子里酝酿了好一会的牢骚扔给文若,却听老远地方传来唐生浑厚的吆喝声:“二位贤弟,今日可要享口福了。” 文若正愁不敌卓雅攻势,恰巧唐生赶来解围,心中紊乱难止,脸上仍是平湖之水,彬彬有礼道:“卓弟不要介怀,兄长回来了,咱们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卓雅一听,心凉了半截,高傲胸脯也缩了回去,唯诺点头,像堆枯柴似的被文若扔在一边,一动不动。 唐生来了,卸下背上抗山猪的木条,咣的一声巨响,将这少说五十斤重的山猪扔在地上,爽朗呼吸吐纳,大声道:“卓弟,你这大力汉子,怎就不知过来帮帮我?还愣着作甚,点火烧肉啊?” 卓雅本还沉浸方才的美言之中,被这山猪落地的巨响震醒,极其不愿怨道:“知道了,哥哥。”说罢,翻着白眼,瞪着文若,转过身,抽出怀中匕首,手法娴熟将这山猪皮毛去掉,用指尖寸劲猛地一割,取下一条油脂带血的皮肉下来,随手置在烤架的粗木棍上。 文若身染旧症,不食油腻,自己在旁支起小铁灶,煮了沸水,烧些野菜做汤充饥,一边思索一边饮着汤水,对着灶中沸水冲散的脸庞痴痴发呆。 “卓弟,把这个给你兄长递去。”唐生手中木棍上的精肉烧得油脂尽散,闪闪焦泽,只剩点点血渍缀在上面,他只文若吃不下油腻,刻意烤了许久。 “哥哥要献殷勤,自己去就是,何必劳烦弟弟?”卓雅低头玩弄着匕首,扔在地上,拾起来,再狠狠扔回去,肉也没吃几口,一直闷在那里。 唐生倒吸一口凉气,也没有责怨,笑笑说道:“罢了,卓弟好生吃着,哥哥独自献殷勤就是。”说着,走了十米远,凑到文若身边,蹲身询道:“贤弟,卓弟为何今日性情大变?是否有事发生?” 文若摆手一笑,放下木碗说道:“兄长溺爱卓弟,时间长了,也不是个办法。” “唉,卓弟还小,又是凶猛性子,贤弟应该多加照料才是。” “是,兄长,弟弟谨记。”文若忙乱起身作揖,唐生点点头,将熟肉放在文若手中。文若将肉放在地上,低头道:“不知兄长入了黎州之后有何打算?” “嗨,谁知道陛下会不会砍我的脑袋,若是幸运,我再去城镇之中打探打探,也好知晓福祸,若陛下不肯饶恕西宁王府,我只能去邠王府躲避几年了。” “我在王府中当职,听说兄长有一位老师就住在黎州,好像名是丘忠鹤。兄长既来之,则安之,何不亲自前往,拜访他老人家。” “唉,我如今落难至此,哪还有脸去见我老师,况且我与老师分别时,他已年近七旬,数年过去,不知老师是否还在活着?”唐生放下剑鞘,拾起一碗野菜汤肴,叹了口气,又将汤碗扔了回去。 文若与唐生皆陷入沉默。文若本想借着丘老先生身份,将长史府陈家与西宁王府间的种种渊源解释给唐生,可半年前,文若拜别丘老先生,断了书信往来,亦不知此时他是否能平安归乡颐养天年,再瞒下去,随着兄妹三人关系渐渐亲昵,迟早会漏出破绽,故而左右为难。 “什么声音?”唐生垂头片刻,耳朵忽然竖起,战场上听惯了箭雨飞矢的这双耳朵比文若警觉许多,抬头望去,天顶密林簇拥之处,传来阵阵阴沉的蝉鸣之音,那声音起初听来与蝉鸣相似,可作响萦绕后,竟又发出丝丝摩擦剧声,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文若依着树干缓缓爬起,瞪着眼睛扫视四周,却不见卓雅踪迹,不由惊叫道:“卓雅!卓雅!你躲哪去了?” 唐生猛地回头望去,篝火之处,卓雅已无踪影,就连支火藤条的木架都凭空消失了。唐生刷的一声抽出宝剑,只听耳边摩擦巨响愈来愈大,丝丝沙沙,头顶仿佛有千只蚕蛹从天而降。唐生屏气间,只听身后文若咳喘一声,惨叫道:“是大树蟒!” 唐生骤然抬头,死死盯着,只见头顶巨木之间绕着一只墨绿发灰的蟒蛇,盘绕而降,足足有六七米长。瞪大蟒爬上岩石,唐生才看见它的全身足有二十米长!墨缎一样皮色,懒洋洋蠕动厚皮,仿似胜券在握似的盯着面前二人,张开那好似被砍烂的巨口,闷吼一声,声虽不大,却震得文若耳根发麻。 “难道?卓妹被这巨蟒吞了进去?”文若见这大蟒铺天盖地而来,暗自心惊,失了卓雅,怒由心起,自知躲不过这大蟒吞噬,脑中飞快思索,猛然想到蛇打七寸,方有机会抛开蛇腹,救出卓雅。文若虽想出办法,实践起来却难,眼见大蟒盘旋,绞起大石,如发髻寸寸隆起,竟难分清首尾。文若慌了,拽着唐生铠甲说道:“兄长,你可有办法撬开那怪物?” 唐生回眸瞪着文若,坚定道:“能!” “好!我去诱那怪物过来,兄长用宝剑刺出;若不成功,这怪物庞大,只懂活吞消化,不懂牙齿撕咬,索性就让它将我吞噬,到时它必定无法移动,兄长趁早斩它头颅。”文若不多说,不等唐生回话,夹着一背冷汗,小步挪近那怪物笼罩的一大片阴影之处。 唐生领教文若智谋,亦不多疑,照计而行,持着宝剑,绕道大石侧面,二人成掎角之势,文若面向大蟒,唐生在侧。文若瞪了那怪物半天,愣是没看到怪物双眼,本想用身躯卡住蟒头,谁料那庞然大物敏捷异常,突然猛攻过来,没等文若举动,就用厚厚蛇皮将文若全身活活绞住。文若双手被巨蟒困住,呼吸不能,挣扎中,却见这怪物半截之处竟有一大块凸起,想那定是卓雅,索性不顾一切嘶喊一声,双眼乞求,只盼唐生快快杀了这怪物。 唐生见文若被怪物绞住,跃起腾空,双手反握宝剑,竖着刺出,几乎得手,却在咫尺之间被大蟒躲过。怪物反向一腾,甩起头部,就将唐生撞飞出几米远。唐生打滚而起,疼得脊梁发颤,头皮痛痒,从地上拎起宝剑,使出全身力气扔了出去。那怪物动作再快,终归体大,不及反应,被宝剑穿透皮囊,插在树上,发出一呛幽冥般哀叫,疯了似的剧烈晃动身子,四处乱撞,瞬间将文若甩了出去。 文若摔在地上,被巨蟒捆得双臂骨头尽断,疼得满地打滚。唐生掷出宝剑,虽重伤大蟒,却不能置其死地,无计可施,正要冲上前去,与怪物近身肉搏厮杀,突然见这怪物好似要蜕皮似的,十米长的全身搅动起来,震得林中数百只鸟儿惊惧齐飞,参木共振抖擞,天顶飘下千万片绿叶下来。 唐生也被这怪物吓了一惊,不敢再动,却不想这大蟒呜呼一声似的,大头朝下,瘫倒过去,重重砸在树上,两米多圆巨木被这千斤怪物一砸,顿时化为齑粉。唐生惊愕之间,忽见怪物腹中钻出一物,血淋淋的,全身裹着墨绿色汁液,辨不清模样。唐生吓得双眼直瞪,仰脖张着大口,一咬牙跺脚,冲了过去,却见到那从死去的蟒身中间,徐徐翻涌而出一团怪物,像口巨痰脱落在地上,长发森森,咳嗽不止,拼命呼着气,不似怪物,像似活人。 “难道是?卓弟!是你吗卓弟?”唐生不管那些,扑上前去,甩开那人全身蛋清色残存胃液,勉强看清那人脸色,竟是一个长发姑娘。 这姑娘当然是卓雅没错。本来,卓雅心中埋怨文若,自个生着闷气,吃着烧肉,有滋有味,谁曾想这烧猪美味也吊起了巨木上休眠的树蟒胃口,大蟒趁卓雅不备,连烧猪一并被吞了下去。卓雅在蟒腹中拼命挣扎,却使不上半点力气,亏得文若唐生与树蟒在外激斗,树蟒胃中翻滚移动,才让卓雅得意腾出手来。那蟒腹是何等坚韧的皮糙厚肉,若不是卓雅临死不乱,天生力大,手握匕首,拼命在蟒腹内壁切割一处,换作常人,早就化为一团酸水,岂能逃出升天? 这一生一死之间,就连平日胆大的卓雅也被吓得无言以对,跪在地上,费力喘着,两只眼仁仿佛插了两根钉子,偾张血丝,手腕死死抓着唐生,硬是扣破了唐生铠甲。 “卓弟?你怎样?”唐生惊喜万分,平日卓雅以乱发示人,终归短发,未曾怀疑过她是女儿之身,今日卓雅蟒蛇腹中死里逃生,已是奇迹,见她仍存理智地望着自己,难掩心中狂喜,哭喊道:“贤弟,快过来,过来!卓弟没死,他没死!” “什么卓弟?难道唐生哥哥被那大蛇吓破了胆,连雌雄都辨不清?” 唐生喜极而泣,抱着卓雅,瞑目大笑道:“古有花木兰,今有卓贤妹,妹妹命不该绝,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 文若走来,早是双手下坠,一瘸一拐,汗流如注,见卓雅死而复生,不禁叹其命硬,索性蹲下身,丢魂似的倒在唐生背后,笑道:“兄长宰了一只山猪,却引来一头巨蟒,这一来一去,赚了。” 听见文若一旁嘲笑,卓雅也不知哪剩的力气,踉跄起来,不由分说给了文若一记耳光。唐生耳边萦绕声响,不由吃了一惊,本想劝阻,却不料二人既没谩骂,亦无争吵,卓雅不顾文若双臂疼痛,硬是将他抱成一团,大哭起来。唐生看着高兴,将二人搂入铠甲,安慰道:“就连着百年大蟒亦不能奈何我三人,天不绝我等,天不绝我等!” 文若最先从悲亢中清醒过来,倒在地上,闭眼笑笑,卓雅缓缓起身,见文若疼痛欲绝,双臂难以动弹,三两下就将文若右臂接好。见文若脸色稍有好转,卓雅拾起文若左臂,抚摸再三,却下不得手,说道:“裴兄,你这左臂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先绑上木条,待找个城镇,寻个郎中,再帮你接上。” 说罢,卓雅踉跄起身,双腿却不听使唤,跪倒地上,双腿鲜血直流。唐生看见不由心惊,赶忙问道:“卓妹伤到哪里了,是否严重?” 卓雅亦不知怎地,犹疑望着唐生,不知所云,却见文若费力地用右手取出包裹中所剩不多的衣裤,递到卓雅手中。卓雅羞怯,领情低头走了,唐生刚想阻拦,却被文若拦下。 “兄长没有成亲,此事还是不要问,随她去吧。”文若知卓雅受惊过度,引来初潮信期,艰难扶着左臂,推了个顺水人情过去。 入了黎州后,唐生四处打探姚州情报及朝廷旨意,将文若卓雅安置在客栈之中,稍作休整,卓雅整日守在房中,替文若医治左臂,过了几日,文若双臂已是自如如初。另一边,唐生毫无斩获,亦不敢向官府出示身份,只得退回客栈,与文若卓雅反复商榷。三人决议,暂避丘忠鹤之处,稍作停留。唐生到了丘老先生故居打听,不巧发现,老先生前几日云游出境,不知去向了。三人只得沿官路北上,经雅州而过益州,离开剑南。 出了剑南,过山南西,唐生决议,前往巴州祭祖,文若亦知当年章怀太子被害于此处,即是北上路过,怎能不拜?于是携着卓雅一同,绕道静州,造访木门寺。 时节已过春分,唐生进了山中,拜了方丈,暂住木门寺一夜。第二日,日上三竿,唐生寻得晒经亭,三人聚于亭中,见大石上清晰留下一首诗句。 “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上官婉?唐生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卓雅一字一句效仿堵着,反复思量,亦不解其意。唐生心绪不宁,无心理会,文若站在一旁,顷刻便瞧出端倪,上前一步说道:“兄长,再往前去,便是巴州,弟知兄长踌躇,心有一计,或许可助兄长平安回朝。” “贤弟真有妙计能解我忧?”唐生皱着眉头,手扶亭台,半信将疑道。 “也不算妙计,弟只是偶然想到。”文若与卓雅唐生纷纷坐下,挺直身板,直言道:“兄长与其这般躲躲闪闪,不如施条苦肉计,让陛下主动降罪,也好宽恕赦免。” “贤弟请说。” “兄长不如先书信于邠王守礼,将此事说明,久闻邠王乃亲族豁达之人,又是兄长姻亲,定会出手相助。兄长到了巴州,便当祭祀祖宗,让朝廷知晓此事,弟料皇帝陛下必会秘密调遣人来,到那时,兄长便有机会直面天听,将姚州之事一五一十解释清楚,有邠王相助,自可保命,是福是祸,听天而定。” 唐生眉宇渐开,深纳一口气,紧握文若手臂,相视而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五节 祖上祠堂 “裴智哥哥?昨日那亭子里的石头刻写的到底是什么?”唐生三人连夜出了木门寺,前往巴州。走了半日多,卓雅仍是不忘晒经亭上诗句,一路不依不饶讨问着文若。 自从入了山南境内,唐生便不再言笑,文若知唐生失了国家疆土,无颜面对祖宗,心绪沉痛,不愿多说,上前拍拍卓雅肩膀,轻拽到一旁,悉心解释道:“贤妹非要来问,说来也不难,当年兄长祖上为高宗时太子,武后乱政,将其迫害杀死,上官昭容乃是太宗时西台侍郎上官仪孙女,是章怀太子故友,善于辞赋,路过木门寺,闻太子遇害,故而在晒经石上建起亭子,留诗一首,追思太子亡魂。” “章怀太子不是武后之子?武后怎会杀自己儿子?”卓雅一腔悲情追问道。 “君臣无父子,皇权无姻亲,小时听家父提起章怀太子,其才学人品兼备,深得天下世子拥护,只可惜生于乱政之秋,死于暴君之手。” 卓雅眉头锁扣,情不自禁落下泪来,文若无声望着卓雅许久,亦不能猜透哀伤,见兄妹二人皆是消沉,索性静静陪伴,不再多言。到了巴州境内,唐生书信一封,差驿馆快马送至长安邠王府,隔日清晨,吃些早点,顶着酥酥小雨,与文若卓雅一同,上山寻找章怀太子故居之地。 唐生沿路打听才知,随睿宗登基,复章怀太子爵位,巴州流放太子庶人居所以备朝廷建成祠堂,供奉太子英魂。夜雨丝凉,似冰似电,山风寒袖,夜阑霜升,唐生三人到了祠堂所在之地,已过未时三刻,走至祠堂外墙时,卓雅唇边也浮起一层哈气。文若眺望而去,祠堂外墙单薄简陋,只有一门,大门敞开,朱漆如墨,凋零干枯,若不是天赐小雨,非燥得破碎不可。门外宽敞空地,连座像样的镇宅之物也没有,门顶悬空的六个大字‘章怀太子故居’,腐蚀三字,灰荫半边,残露原有色泽,一块花岗岩石像被人踢翻落地似的扑在脚下,罅隙之间生出许多绿草,冒着油油光亮。 唐生见此状况,心中起火,闷不做声上前叩门三响,只听回声空荡悠长,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唐生耳边。唐生见无人来应,轻轻一推,门竟未上锁,唐生更是生气,雨中放言道:“太子故地,无人值守,如此玩忽懈怠,成何体统?” 说着,唐生拔出宝剑,一脸杀气逼近堂中,血性正起,忽闻遥遥悠远之音,似从天外飞来,沙哑而宁,磅礴而娟,隐隐透着股莫名的力量,宛然转调道:“来者是客,何不入座?” 唐生收起宝剑,双手作揖,带着七分未消的怒气,大声应道:“恭敬不如从命。”说着,拉起文若卓雅,跑上百步,推开庙堂大门,只见大殿之内,一片死气阴森,微亮之处,烛火似鬼火,烛台边上,坐着一人,背朝大门,垂钓寒江之姿,尘埃染染,不知是生是死。唐生再走上前两步,只觉双眼一晃,猛然抬头,一副高有三丈,宽约一丈的章怀太子画像挂在那人面前一米,随着穿堂凉风轻轻浮动,映着星星烛火,凛凛发亮。 唐生觉得怪异,伸手示意文若小心应对,却见一盏孤灯从画像之后的侧廊腾空飘来,唐生定眼一看是个活人,放下剑鞘,昂首阔问道:“你可是这里的守祠人?” 寒风渐息,灯火愈浓,提灯那人隐约从黑暗甩硬而出,站在广亮瞎,双手扣合,只露出一张侧脸,憨笑道:“在下宇文重,是这里的吓人,几位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唐生见眼前这人身高不足五尺,骨骼细微,红口白牙,还有几个没长出的牙花,大圆豆眼,坦荡鼻梁,长得精神睿智而不惹人讨厌,说话也是口齿伶俐,不染圆滑,算年岁要比卓雅还要小上几岁。唐生点点头,轻蔑嘲笑道:“守祠人在哪?叫他来见我!” 宇文重见唐生气度不凡,话语中尽是怒气,顺势躬身轻语道:“公子有礼,主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罢,伸手引向巨大画像前的那个活死人,捂嘴痴痴笑着。 那活死人如石佛一般,纹丝不动,突然,一声机关扭动的绊石声从地下响起,那人竟一寸一寸转过身来。唐生三人看了,皆是吃惊,这活死人真容当真是半活不死。文若走近一看,老者眉掩眼目,如玉脂卧蚕,向下松弛垂着,成柳条状,直至双腮,让人看不清眼角皱褶,头顶的白发还混杂着些许黑发,像刻意修饰过似的,条理分明而梳,泛着一丝仙气儿,更流露着一份老不着调的童稚。老者鼻骨高挺,如山峰侧仞,面无斑疮,光滑如润,络腮如织,卷过唇口,随风浮起,如一缕琼棕墨染的云烟,时刻变幻着形状。 唐生卓雅讶异着人居然活着,文若所诧异却是这老者的年岁。文若身边的陈富年近七旬,已是花白一身,黄斑零星,可眼前这人,比起陈富,更像是世外野居的高人,文若估计,此人至少也有八九十岁了。 微光之下,老者僵硬挪动着肩膀,晃得壁上倒影撕裂一大片。一阵凉风吹进宇文重手中灯笼,老者残存在壁上倒影摇摇欲灭,晃荡许久,才静止下来。唐生一步向前,文若卓雅皆是不语,只见那老者双肩浮起,嘴上络腮一抖,声音从胡须缝中断断续续飞了出来:“老朽,恭候世子殿下,亦有多日了,三位请沐浴更衣,进些食果,明日,老朽愿与殿下烹茶而坐,把盏夜游。” 唐生三人着实一惊,互相看着对方,又纷纷望向这突然醒来的老者,心想这面相怪哉的老头莫非真是神仙不成,竟能随口一言,猜透唐生身份?唐生最是愕然,自己方才只是吼了几嗓,不想片刻之间便被这素未蒙面之人识破了身份,心里七上八下,对眼前这神秘老人是又敬又怕。 卓雅率先清醒过来,抿着嘴唇,手背附在唐生耳边小声嘀咕着:“难道哥哥以前见过这位老先生?” 唐生皱起眉,直摇头,干脆挑开迷雾直问道:“不知老先生所言何意?请当面指教。” 唐生问了半晌,那老者垂头含胸,呼吸匀称,又好似睡了过去,搞得唐生欲言又止,一头雾水,刚要发话,身边的宇文重赶紧将他劝阻。 “殿下,主人年岁大了,已有二十余年不曾守夜,这些日子,主人天天盼着殿下到来,已有几夜没有合眼,还请殿下宽宥主人不恭之罪,如不嫌弃,请先歇息一日,稍作休整,再做打算如何?” 唐生闭眼叹气,点了点头,从吐蕃攻城至今,三个月下来,每日披星戴月赶路,文若卓雅也是伤病缠身,身上川资已剩不多,若能在此处修养几日,来日北上长安,也可顺利抵达。 唐生默不作声,宇文重深谙其意,带头引路。四人绕过正殿,出了祠堂后门,亦不见四处有什么茅屋砖瓦,面前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唐生见此怪异,不禁问道:“你要带我们去何处?” 宇文重把盏回身,细腻答道:“殿下莫怪,章怀太子祠堂依山而靠,正殿后堂紧接着山泉瀑眼,后有桃园农庄。主人当年怕章怀太子寂寞,因而建设此园,小的与主人也住在当中。” “哦?那你家主人与章怀太子是何关系?”唐生追问道。 “小的身份低微,大人的事,不宜多言,请殿下随我入山,待主人醒来之后,定会亲自为殿下一一解惑。” 唐生不死心,一路追问,宇文重这小厮却也守口如瓶,愣是不肯多说一句,无奈,唐生只得默默尾随。三人迷迷糊糊,在山洞冷风中走了百米,忽然眼前亮光照入,走着走着,方才祠堂周围的冰冷春风渐渐萌生暖意。唐生三人再走下去,出了隧道,发现这山洞之内竟是别有洞天。 唐生抬头望天,空中星斗璀璨,淡云缥缈如莲,低头看看,脚下蜿蜒精致的碎石小路漫漾在湿润的红土上,如雪粒雕砌而成,密密麻麻,直至尽头。两侧竹木修饰,甚有章法,别致而乱,似是随性插养,却不失雅致。穿过碎石路,迎面一片百尺余宽的大湖坐落盆地,湖面整洁如镜,苇草疏疏,莲藕错落,几只仙鹤半寐不寐立于湖心,见有人前来,忽的腾起翅羽,飞入缭绕山雾之中,徒留几根羽毛沉入湖面,泛起波澜。 唐生三人随宇文重绕过大湖,雾气锐重,温热起来,让人觉得全身发软。隐约间,唐生鼻息淌过一股迷离的酒香,近了一看,十米之内,竟有多处低矮山瀑,滚着热泉涌出,沿着山壁,分别流入几片分岔隔开又首尾相连的小湖当中,小湖似有些浑浊,气味也不像大湖那般点滴荤腥,而是沾着丝丝甜味,唐生抬头再看,诸湖岸边正吊着一座两尺多宽的火炉,绵延不绝的酒香正是从这里发酵而出。这酒好似烧了几天几夜,愈烧愈浓,刚才那几只羞于见客的红顶仙鹤正聚在火炉之侧,振翅盘旋,留恋起舞。 “真是开眼界了!”卓雅捂着嘴巴,拉着文若袖子,不由赞叹道。 “这酒到底是什么酒,怎么这么香?”文若暗着鼻子,不敢喘息,唯恐被这酒香勾去魂魄。 “回公子,此酒乃是高昌葡萄酒。”宇文重嬉笑道。 “高昌酒?怎么会在此酿造?”文若虽未尝过这高昌葡萄酒,却深知这葡萄难养难种,早在百年前太宗征讨麴文泰时就已经失传中原,怎会在此出现?宇文重轻轻摇头,好似亦不知情,随手杳起一碗酒水,躬身递到文若手中。 “这山中景色若是你家主人所构,当真了不得,此景胜却无数桃园,皇宫也不能媲美。”唐生一边赞叹,一边接过文若手中酒水,一饮而尽,喝下之后,只觉心情大畅,叹道:“舒坦!” 随后,宇文重将三人引至小湖,回身斟满热酒奉上。卓雅饮其似水,喝完十碗,全无醉意,还想讨要,宇文重只得乖乖奉上,好言劝赞道:“好酒量,小的佩服。” 文若只啜了一小口,只觉空中甘冽萦绕,自是满足,不想贪多,去了衣物,缓缓沉入热泉之中,好好梳洗一番。唐生紧随其后,扔下铠甲,裸着膀子,一跃而入,激起大片水花,溅得宇文重一身热水。卓雅不甘示弱,解下衣物,刚要跳进湖中,却被宇文重拦住。卓雅正纳闷,却听宇文重低声瑟瑟道:“姐姐,这边请。” 唐生文若听了,不禁大笑,使了个调皮眼色给卓雅,摇头不语。唐生游得兴起,咽下几口热泉,钻进水里,如翻江猛蛟扑腾不停。卓雅沉着小脸,苦苦求着文若,文若却装作不知,自饮酒水,不亦乐乎,卓雅本想与两位哥哥好好玩耍一番,却被这小厮慧眼识破,只得拾起衣物,恨恨而走。 唐生甩起长发,坐在岸边火炉旁,自饮自酌,慨叹道:“这小童一眼都能看破卓妹打扮,你我三人朝夕相互,我竟什么都不知,真是丢人得很。” 文若仰面朝天,浮在水上,闭眼回道:“兄长,我见这位老先生不同寻常,来者不善,兄长还是有些准备为好,如今美酒热泉相赠,也不知他心中有何所图,难免让人多想。” “贤弟这次恐怕是多虑了,嗨!你我兄弟得上天眷顾,侥幸逃难至此,有美酒在握,自然痛饮,醒来过后,也好面对日后蹉跎啊,你说是吧?” “兄长教训的是,言语之间,已深得道家精髓,实在难得,有些事情,只能等那老先生醒来,当面问清就是。” 泡过热泉,饮了美酒,唐生三人一身疲乏尽散,三人换了新衣,随宇文重走向山坳深处的田园之中,几片果园,几栋瓦房,甚是诗意。夜已渐深,三人各自回屋睡了,直到第二日未时方才醒来,宇文重早已在庄园中设下酒宴,待点心果蔬食过,已是夕阳初下,整座山谷沉溺于夕阳的无尽笼罩之中。 唐生三人沐浴暖阳,坐在园庄之中,四处遍野鲜花嫩草,溪水四流,蜓飞鱼游,静谧恬适,山边几朵大云拥向天边,被夕阳穿透,霞光四射开来,如天瀑琼浆,流淌于人间山上。唐生三人把酒而论,敬天敬地敬社稷,敬祖敬宗敬父母,逝去故人之思,也借着落地酒水,延绵至九泉之下。 “唐生哥哥,就算此生到此为止,卓雅也没有遗憾了。”卓雅湿着头发,依在唐生肩膀,似睡非睡,伸出手背,眯着眼,遮着霞光。 “贤妹说得是,就算日后唐生得以复位,也未必能有这般快活。”叹罢,唐生笑饮一杯酒水,轻轻推开卓雅,为文若二人斟酒。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处虽无菊而弄,但足以令古今圣贤羡慕不已。”文若接下酒樽,辄止咽下半杯,含在口中,细细品味这消失百年的佳酿,口中酸甜跌宕,不胜自扰心头,往事诸多苦痛,也难得被他冲淡一边。 “二位哥哥,妹妹想知道,你们今后有何打算?可否畅所欲言,也好让妹妹助你们实现?”卓雅拎起酒樽,一口吞下,坐在地上,懒懒吞出一声嗝,捂着肚子傻笑道。 “身为李姓男儿,自当是保家卫国,为君分忧,但愿能驰骋疆场,守我大唐万世基业,不求青史留名,但愿马革裹尸。”唐生掷下酒杯,脸上酒靥深陷,齿上挂着琼浆,朗声笑道。 “那你呢,裴智哥哥?”卓雅语速飞快,双手拄着下巴,眨眼好奇道。 “愚兄腐儒一个,失了双亲,亡了妻子,哪有什么奢望,我倒是盼望兄长和妹妹能长命百岁,无病无灾,远离是非,进退自如,不被他人左右,潇洒度过此生。” 夕阳落下帷幕,将文若惨淡多皱的姜脸晃得如火烤的黄纸一般,文若的脸仿佛是借来的生机,随着光线挪移,沉沉,缓缓,剥落,酥成灰烬,化作一触即碎的空壳,双眼无色。 “哥哥?” “贤弟。” 唐生与卓雅异口同声关切着,这三个月来,也是头一次听起文若讲起自己身世,不由同情哀叹。文若被夕阳晃得有些失明,面对这似有预兆象征死亡般的神圣,心里渐渐生出一阵渴望超脱的念头,不禁叹气,摇头自哀道:“兄长勿怪,贤妹勿忧,裴智想起云云往事,难免有所伤怀,即是往事,也该掀开过去了。”说着,文若亮起衣襟,擦亮眼睛,拾起酒樽,畅声说道:“来,兄长,贤妹,如此时刻,人生能有几回?不求此生飞黄腾达,但愿与君无怨无悔。” 文若与卓雅唐生相视一笑,闷声一饮而尽,不剩半滴,放下酒樽,震咳不止,哭笑难辨,不能自持。 “哥哥若想喝个痛快,妹妹愿舍命相陪,与哥哥喝到天亮,来,哥哥,请!”卓雅胸中豪情不减,敬上酒樽,发梢沾满酒水,面比红云更媚。 “且慢。”唐生一把挡开卓雅酒樽,回头言笑道:“妹妹听了兄长之言,也该将心愿说出,与我们分享才是,何必急着灌倒贤弟?” 卓雅听了,脸上血色倒流,一会胀满怒气,一会又似桃韵,瞪眼道:“哥哥当真要听?” “当然。”唐生后仰过去,相视笑道。 “就算大逆不道,有背纲常之言,兄长也要听?” “我乃当朝郡王,位居一品,天大的事,哥哥替你庇佑就是。”说着唐生又喝下一杯,醉意上身,粗犷道:“说!但说无妨。” 卓雅双手一拍,眼珠在框中转了两圈,闭上双眼,诚恳道:“我要娶二位哥哥为郎,厮守身边,左右侍奉着,就算此生断思枕寐,浪芷天涯,就算地裂天崩,无处为家,也绝不反悔。” 唐生差点呛了酒水,仰天放声大笑,文若静静悄悄,似笑非笑赞叹道:“贤妹文采飞扬,不当状元真是可惜,只不过依唐律,五品以上官员,方娶媵妾,女子夫婿未亡,不得嫁于二夫,贤妹除非效仿武瞾,登基为帝,收我兄弟为张昌宗、张易之,视为男宠,方有可能。” “嗯!贤弟虽放厥词,说的确是实话,啊?哈哈。”唐生拍着桌子,喜不能言。 “你们两人,无趣,无趣!”卓雅也不羞臊,索性甩着膀子,不理这兄弟俩人的一唱一和,转过身去,独自喝酒了。 唐生坐在卓雅身后,托起酒樽,缓缓起身,望着夕阳落寞,自饮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吟吧,放下酒杯,确见宇文重已在篱园外纵横遍野的新苗间久候多时了。 “殿下昨夜休息可好?”宇文重见唐生望向这边,小跑而来,作揖拜道。 “甚好,有劳了!”唐生双手背过,听着胸脯,仰首问道:“你主人可曾醒来?” “回殿下,主人正在殿中等候殿下大驾,若殿下赏光,请随小人走来。” “好!”唐生爽快答应,身边文若卓雅默契起身,站在身后,唐生彼此相望,应道:“请带路吧。” 在宇文重引领下,唐生三人赏着山谷中旖旎风光,谈笑自如而过,完全不知他们各自即将面对的命运。 唐生三人进了祠堂,见那云眉老人仍如昨日那般,面壁章怀太子画像,沉寂如死,僵足不动。宇文重走过老人跟前,左右各绕了半圈,心里犯难似的,伸出右手,在老人肩头轻拍三下,仍是毫无反应,顺手从怀中取出一只胆瓶,滴出几滴清液,涂在老人脑门印堂处,随后后退散步,站在一旁。果然,不出片刻,那老人还魂似的活了过来,鼻头轻微抽搐几下,小声嚷嚷着:“兔崽子,又来戏弄!” 宇文重见方法奏效,吱吱笑笑,收起胆瓶,正色道:“主人,殿下他们来了。” 老人扭着脖颈,连连点头,挥起大开折扇状的白色衣袖,挥舞示意退下。宇文重作揖,娓娓离去,老人哆哆嗦嗦伸出食指,手指抬高了半寸,双手突然猛地一攥,咔吧一声软骨脆响,向天伸着懒腰,又似常人一般活动起来,拉着长音吟赋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不年,壮心不已啊!” 唐生三人看得出神,愣没瞧明白这老人举止为何,只觉夸张有趣,彼此看看,无奈苦笑,更是难以理解。待老人彻底醒来,扬起长袖,先向那章怀太子画像深躬一拜,礼毕罢了,回过身来,步伐矫健迈到唐生三人跟前,再行揖礼,抖着满嘴胡须说道:“天朝储子,故人之后,老朽在此,有礼了。” 唐生三人一一作礼而还,随后郑重问道:“打扰先生了,本王与先生素昧平生,先生怎对本王身份了解得如此详细?” 老者不假思索,仰面烛火,扬起手臂,抚须吞吐道:“殿下前些日子路过静州木门寺,寺中方丈枯燃大师便是老朽七子。” “什么?方丈是您老的儿子?”唐生立眉惊愕道。 “枯燃大师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了,是老先生第七个儿子,这么说来,老先生今年少说也有九十多岁了。”卓雅握拳捂嘴,暗自打量眼前老人。 “姑娘严重了,如若老朽没有记错,今年该有一百一十三岁了。” “一百一十三岁?”唐生文若愣在一边,闭气望着这位神秘的百岁老人,一时间,不知所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六节 天地一方 供奉章怀太子祠堂外的石墙被艳阳烘烤了一整天,月出初始,仍是暖而明亮。夕阳散尽,已近酉时,山雾寂静,像一张透明大布,被夜幕洗涤,褪下颜色,纯粹洁净。山水倒挂在夜空中,星斗如鱼,闪闪游荡,仿似天地只存一缝,镜衬相应,美不胜数。 祠堂之内,黑洞悠悠,烛光暗淡,殿内画像高高悬挂,徒留四只倒影。 卓雅得知老人年岁,不禁叹道:“呜!老先生要比我大一百岁呢,真是不可思议。” 唐生哽咽再三,转念思索,镇定道:“老先生如此高寿,难道当年与我祖上章怀太子是旧故?” 老人纹丝不动,声色跳跃道:“回殿下,老朽当年任东宫詹事,章怀太子在偶有见面,并不相熟,而太子亡故,老夫守祠已有五十年,与太子也算神交了。” 唐生双眼一瞪,迟疑片刻,长揖而拜道:“后生无眼,失礼了,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人只觉鼻梁涩涩发痒,伸手抹去印堂酒水,放在舌尖舔了舔,满足笑道:“老朽宇文孝直,贞观十五年进士。” “贞观十五年?”唐生有些不知所措,噎了噎嗓子,威严道:“宇文先生替祖上守灵数十载,唐生定会上报朝廷,到时陛下必有重赏。” “殿下严重啦!老朽先不说,殿下若是诚心孝顺,今夜有所裁决,明日便当离开此地,进京面圣去了。”宇文孝直手指地面,说得一板一眼。 唐生又是一惊,回头望向文若,见文若也是满脸错愕望着自己,当真被这老神仙弄糊涂了。卓雅不声不响走上前来,贴着唐生耳后说道:“这百岁老人说话颠三倒四,活像酒鬼,却能料事在先,难不成是个算命先生?” 卓雅本是细语碎声,不料宇文孝直耳聪能听,笑笑道:“老朽一百多岁,再无这般能耐,岂不真成了人间恶鬼?”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支朱紫色葫芦,拔开盖子,自饮一口,润润喉头。 “宇文先生,还请不吝赐教。”唐生虔诚,单膝跪在地上,低头求教道。 “简单,简单,殿下无需行此大礼,若想官复原爵,只需进京面圣就是,何需顾忌那些?”宇文孝直啜了啜口中残留酒液,津津有味说着:“殿下父王姚州失守,皇帝暧昧不救,料敌我悬殊,再难归为版图。二十年前,老朽听闻西宁王治藩之谋,是以‘不屯兵以成藩,不积粮以供敌’,得皇帝首肯,如今身死报国,若说有错,那也是错在帝王。皇帝怎会有错?你父王忠烈,是皇帝亲侄,舍命守住朝廷颜面,皇帝再是无情,思定边陲民心,不会惩处,必会重赏于你。”说着,宇文孝直回过身去,指着殿外左手边方向,说道:“三日之前,老朽已书信巴州刺史,调人来遣,今日午时,刺史已派遣下人至山下,随时恭送殿下入京。殿下若信任老朽,今夜拜过祖宗,明日一早,便启程归朝,老朽余日无多,愿在此日日诵佛,为殿下祈福寿数。” “这。”唐生一时语塞,难以回答,皱眉看着文若,又望向卓雅,神色略显恍惚道:“宇文先生,容我三人商榷片刻,本王再行定夺。” “甚好。”宇文孝直喝下一口葫芦中酒,似睡非睡,顷刻又昏迷过去。 唐生拉着卓雅文若,走出祠堂,文若卓雅方才也听了宇文孝直之言,皆各自思量。方才宇文孝直之言,文若反复思索,觉着并无破绽,自知时机已然成熟,再三思虑,上前说道:“兄长,请借一步说话,贤妹,请在此稍后。”说着,文若拉着唐生手背,出了祠堂。 卓雅装作不以为然,也想上去偷听几句,无奈文若唐生走得太远,故而作罢。唐生与文若站在祠堂之外,头顶星空爽朗,唐生见文若眼中似有不舍,直言问道:“贤弟为何忧愁?” “兄长。”文若长揖哽咽,缓缓抬头道:“兄长既已脱险,不日返回长安,弟弟便要在此与兄长分别了。” “贤弟说的什么话?这是为何啊?”这两天下来,唐生所遇之事屡屡受惊,唯独此事,让他完全出乎意料,甚至有些气愤。 “兄长请听我把话说完。”文若抬起头,望向皎洁白月,意味深长道:“宇文先生乃是高人,定不会加害兄长,方才所言,出于真心,合情合理,弟确信无疑。想在姚州时,弟身份犬马,蒙王妃破格信任,托付重任,已是心力交瘁,如履薄冰,如今殿下得以安身,王妃在天之灵得以宽慰,裴智也算不辱使命。承蒙殿下一路厚爱,以兄弟待之,裴智无以为报,然终归山野皮肤,志短才穷,不能与兄长一同进京面圣,兄长还是带上卓妹一起离去,裴智无能,只能到此为止。” “不行!”唐生瞪眼愕然,只觉鼻中堵塞,酸痛难当,抓着文若臂膀,半怒半求道:“贤弟何以如此?姚州落难时,我唐生对天盟誓,你我三人此生生死与共,永不相弃,就算贤弟无意朝堂,喜乐寄情山水,何不与我一同进宫面圣,唐生也好请尚药局御医为贤弟把脉,治好你这一身踉跄顽疾再说啊!” 唐生颤抖双臂,愈是动情,文若越是愧疚,唐生不知文若心中苦短,文若之虑,自是无法体会,文若却知唐生担忧,深感唐生义重于天,不禁泪洒衣襟,不能自已,伸手握住唐生臂膀,哀叹道:“兄长日后为国效力,征战沙场,弟体虚羸弱,不懂武艺,无法常伴兄长左右,只能就此别过。唉!兄长不必担心,裴智老家还有良田百亩,黄金万两,足以富贵终生,兄长豪情壮志,弟亦不愿沾染祖上荫功,若是兄长二十年后,军功累累,出将入相,弟弟甘愿寄人篱下,与兄长日夜痛饮,把酒浮生,天下再无战事,四海得以升平。” “好!好男儿!贤弟说得好!”说着,唐生拍着文若肩膀,有感而叹:“好男儿志在四方,怪我不该这般婆婆妈妈,女人心肠,还是贤弟看得远,好!贤弟有言在先,唐生定不负贤弟所盼,日后贤弟若有难处,务必差人书信邠王府,我若不在长安,叔祖也会援助贤弟。” “弟远居庙堂之外,何来凶险?倒是兄长,身负家仇,胸怀壮志,侧居帝王之盼,位列百官当中,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不得片刻苟安。兄长魁梧力健,善马能骑,且遇事机谨,勇于担当,为大将之才,沙场风餐露宿,刀剑绝体绝命,然料敌预先,死难亦可避免,对兄长而言,朝堂之争,更为凶险难测,弟有一言,不得不说,望兄长时刻铭记。” “贤弟,请说,唐生一定牢记。” 文若蹲下身,咬破食指,跪在地上,用血染出十六个大字。 “朋党自挡,圣心无常?忠臣不终,死士不亡?”唐生俯下身,皱起眉头,念念有词,刚要开口问话,只听文若起身说道:“兄长为帝胄之后,朝中姻亲众多,朋党盘根错节,又逢盛世贤主,实则大幸大难,既是贤主,必酷于集权,防萧蔷朋党之乱,王侯亲族忠宠,亦不能幸免,万不得已时,兄长只得充作死士,置死后生,博取圣心,方可平安。” 唐生听了有些难为,双眼有所余悸问道:“贤弟既知当今圣上是千古圣君,又如此通晓为官之道,为何不考取入仕,随我入朝,为圣上效命?” 文若狰狞眉毛,本不欲再说,以免引得唐生多虑,心中所忧之事,唯有唐生安危,自语道:“曲览只是地方都督,就有那般难测的手腕,若兄长进了皇宫,强手如森,兄长直肠性子,如何自处,唉,多思无益,还是顺其自然吧。”想到此处,文若双眼深邃,眯眼说道:“兄长不必再劝,弟意已决,还望兄长多多保重。” 唐生感激,单膝跪地,叩谢道:“贤弟,珍重!” 文若扶起唐生,兄弟之情,滚滚于心,携手走入祠堂。待文若唐生回来,卓雅已是极不能耐,本想嚷叫一番,见两位哥哥都红了眼眶,心头隐隐发沉,便没再捉弄,皱眉迎上前去,伸手挡住二人去路,说道:“唐生哥哥,随我来,裴智哥哥在这儿等着就是。” 文若通情达理,不问为何,抱拳诺下,转身走入祠堂之内。唐生已知文若要走,心中正是不悦,难掩失落道:“妹妹说就是,何必让裴弟走远?” 卓雅不知二人方才说了些什么,心中也做好准备,绷着小脸,苦楚道:“妹妹是来与二位兄长辞行的。” “什么?你也要走?为何啊?”唐生木讷瞪着卓雅,一时语塞,不知所云。 卓雅听出些蹊跷,见唐生失神落魄,索性说个透彻:“妹妹离家半年多了,也该回去看看,哥哥若是同意,妹妹明日便启程返乡,送二位哥哥一起下山,此事就不需告诉裴智哥哥了,若他日后问起,还请哥哥替我蒙混过去。” “妹妹怎能如此胡闹?到了长安,唐生只需吩咐车马,派遣下人送妹妹返乡便是,咱们一路走来,道路艰难,你叫为兄怎能放心啊?” “哥哥放心就是,妹妹在外漂泊已久,饿不死,冻不着,吃香喝辣,赛过神仙,不想被约束手脚,况且,妹妹命硬,百年蟒蛇都不能将我怎地,兄长又担心什么?” “够,够了!”唐生恼怒摔下身上铠甲,狠狠砸在地上,双眼血红,气得原地绕走几圈,不理卓雅,跑到祠堂殿中,将文若拽了出来。文若和卓雅皆是一愣,却见唐生突然双膝跪在地上,泪洒一片,慷慨说道:“唐生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我李唐子孙,这辈子,跪天,跪地,跪父母祖宗,如今,唐生父母皆亡,宗室落魄,此生落难之时,生不如死,只有二位兄妹不离不弃,舍命相保,方有今日,唐生知道自己纨绔,无德无能,兄妹若是嫌弃,唐生绝不强留,只恨兄妹与我出生入死,却不能共享富贵,如若封王封爵是这般无用,唐生宁愿不做这朝廷郡王,就此沦为一介庶民,又能怎样?唐生此生只愿与二位誓死追随,永不离弃。”说罢,唐生额头砸在地上,震起一片碎石。文若不由分说,紧接着跪在地上,却被唐生全身力气挡着,怎么也扶不起身。 卓雅听了,方知文若亦要离而去,顿时有些后悔。卓雅虽不知文若为何不愿随唐生入京,但她清楚,自己若随唐生进去,未必会被皇帝遣送回乡,就算在长安碰上吐蕃臣子,自己身为金城公主之女,邠王守礼孙女,回娘家探望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自己身份特殊,既是吐蕃赞普与王后所生唯一嫡公主,又是唐朝皇帝兄长府上的外孙女,身负两国皇族血脉,如此尊贵,若不是自己父王逼着她嫁到泥婆罗去,她也不会逃到姚州,去寻娘舅西宁王。卓雅一路逃婚本是顺利,却不知吐蕃竟与六诏联手攻唐,她更没想到,自己的叔父,吐蕃赞普之弟,也是当朝王子松仁波若杰,竟私自调兵藏于大军之中,由烛龙莽支布亲信副将萨拉达调动,企图借侵入姚州之际,屠城杀害自己,若不是那晚遇到唐生文若二人,自己恐怕也是在劫难逃。 这几天,卓雅也一直在思虑,到底要不要回到故土,所以心有余悸,怕自己突然出现在唐境,引来两国兵戈,这是她不愿看到的。因此,卓算就算心中有万分不舍,此时此刻,也不能随唐生回去。 至于文若,他还是那般思虑,除了改名换姓,消失人间,也再无他法善后,只是不曾想到卓雅亦不肯随唐生而去。如此一来,兄妹三人这一别,天各一方,亦有可能成为永别。 文若深知不能让唐生放弃王爵,如此一来,不但有愧姑母父亲托付,更有负西宁王拼死殒身之用心良苦,可眼下唐生重情,就算道理再多,也无济于事,只能以情动情,上前说道:“兄长不必难过,若兄长真为我兄妹二人着想,更应入朝阙,承祖业,守社稷,尽王事,十年内,兄长当报效社稷,建功立业,待道十年后,兄长若是思念兄妹,只需书信一封,弟弟就算天涯海角,也会不日赶到,届时,兄长凭自己能耐开天扩地,你我兄妹三人,亦可,亦可再续前缘。” 说罢,文若已是泪痕盈面,卓雅难掩情动,扑在唐生背上,哭诉道:“哥哥莫要哀伤,往后哥哥若是觉着心烦寂寞,妹妹就算跑断双腿,也要来长安哄哥哥开心,只盼哥哥不要死在战场上,如遇强敌,逃命就是,反正皇帝不会杀你,今后若遇到难事,不要那般冲动,哥哥可知妹妹此时心情?” “唐生记住了,记住了!”唐生抱着卓雅,起身而立,含泪望着文若,重重点头,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圆玉,小心放在地上,眼中闪烁如泉,说道:“此物乃是母妃生前唯一遗物,裴弟,卓妹,来,从即日起,你二人便是我唐生在世父母。”说着,唐生抽出宝剑,挥舞划出,轻巧地将圆玉一分为二,弯身拾起,分掷于卓雅文若手中,嘱托道:“好男儿掷地有声,我唐生日后一切荣辱,皆与二位相关,唐生见信物,如见二位兄妹。” 唐生将剑鞘收回腰间,与文若卓雅一一长揖,本是跨着大步,走进祠堂正殿,却突然想起什么,回眸深情道:“千万记得,要书信于我。” 罢了,唐生进了祠堂,拜过祖宗遗像,起身向宇文孝直辞行,见宇文孝直瞌睡如死,毫无动静,呼吸间,只是微微点头,唐生当作默许,出祠堂而去,见兄妹二人站在暮雨之中,期盼地望着自己,唐生心中一阵绞痛,咬牙垂头,避开二人眼神,走到文若身边,贴耳附道:“好生待卓妹。” 说完,唐生提着宝剑,再没回头,迈过滚滚尘埃,趁着夜色未深,小雨未骤,独自一人下山去了。 唐生走后,祠堂山上大雨连绵,整整下了两日,堂外积水成池,人不能过,文若卓雅只能躲进山谷之中,等放晴后,再行离去。 唐生走后这两日,文若一直低头沉吟,也不与卓雅讲话,手中把弄着唐生留下的半块圆玉,终日发呆。卓雅也是,唐生一走,卓雅闷闷不乐,整日饮酒,醒了醉,醉了醒,以此浇愁,直至唐生走后第二日夜,卓雅在谷中持伞散步,心情好些,少饮了几杯酒水,方肯与文若说话。 “裴智哥哥。”卓雅打嗝咽气,一身酒气,仰在茅屋的卧榻上,呼喊着坐地发呆的文若。 “卓妹,可有事?”文若头也不回,神色黯然道。 “哥哥可愿送妹妹返乡?” “愿意。” “那哥哥可愿在妹妹家中多住几日?” “无妨。” “好!”说罢,卓雅四肢飞舞,倒下身子,呼呼大睡过去。文若一听鼾声渐起,凑上前去,本想与卓雅多聊几句,已解心头郁闷,可这丫头却睡得结实。文若无奈,拾起被褥,盖在卓雅身上,见卓雅大头向下,鼻孔朝天,半边张脸活似一只刚生下的猕猴正呆呆望着自己,实在有趣,不禁笑笑,又替卓雅去了鞋袜,覆上被褥,独自出屋去了。 穿过山谷小雨,几只野鹤湿漉漉的,卷着翅膀,低吟走过文若身边,似拦非拦,观望半边,似有些忧虑,文若稍有疑惑,再三琢磨,也未有丝毫不妥之处,便出了山谷,来到祠堂正殿。 文若挑着牛油灯,见宇文孝直一如既往死睡在章怀太子画像之前。文若小心路过,走到祠堂檐下,望向天边,只见天外雨势未有丝毫削减,前日在堂外泣血为唐生写下的十六字忠告,也早已不见。 “这老先生活到百余十岁,已是半人半仙,活到这把岁数,难道心中就无半点繁杂之事?想他有未卜先知之能,算出唐生身份,就算这般能耐,也只能终日枯睡于此,坐以寿终,如此折磨,何不早些抉择,给自己一个了断。” 文若看着宇文孝直背影,摇摇头,背过身去,向前一步,双手托天,小雨缠绕而来,冰凉如针,打在脸上,文若闭眼,沉寂在回忆之中。文若想起父母,想起依墨,想起这四个月来生生死死,愧疚,无奈,悔恨,恐惧,欢愉,遗憾,交织成雨水,映入眼帘,恍惚间,前几日与唐生卓雅共醉夕阳之景,仿佛已是几十年前。 文若摇摆头颅,张口咽下雨水,轻声悠叹,吟赋一首: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 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文若只念了两句,忽然停住嘴,在雨水声中,偶然听见身后碎步响起,回头望去,见宇文孝直已睡醒过来,迟疑片刻,稍后上前作揖道:“晚生打扰老先生休息了。” 宇文孝直仍似不醒,眉遮眼睛,佝偻笑着,从怀中取出那只灌酒用的朱紫葫芦,缓缓拧开,递到文若手中,意味深长道:“故人已去,老朽寂寞,不知小兄弟可愿与老朽聊上几句,已解我烦闷啊?” 文若低头,恭敬道:“不敢,老先生年岁过百,胜似神仙,怎可与晚生以兄弟相称,老先生既然想聊,晚生陪着就是。” “好,关门谢客,你我坐下来说。” 宇文孝直走回座上,待文若合璧祠堂大门,正殿渐入一片黑暗之中。文若瞧不见宇文孝直身影,只听耳边雷声滚滚,大雨不绝,心中极为不安,小心走上前来,说道:“老先生?老先生?”文若轻喊两声,不闻回应,隐约间,觉眼前一亮,宇文孝直已点燃台柱之蜡,持烛缓缓走到跟前。 “小兄弟莫惊慌,老朽有事相求,岂会加害?”说着,拉着文若,坐在章怀太子画像前,饮了口酒,不等文若开口,紧接说道:“几日来,小兄弟住得可好?” “承蒙老先生款待,晚生食饱安眠,好得很。”文若不知对方来意,只得寒暄。 宇文孝直点点头,将烛台放在二人中间,小声问道:“小兄弟,你我相识,即是有缘,老朽已是垂死,不知何时灯枯,便直说了。昨日我听宇文重那小厮说,小兄弟背负刺青,极为好看,不知可否也让老朽看看?” 文若听后,心头一紧,不想这百岁老人开口便问其背后刺身之事,故而失措,母亲杨氏生前再三叮嘱,身后刺身不得随意示人,以免引来大祸,所以文若从不炫耀此事。 文若避开宇文孝直无法观望的双眼,低头扫视,心有余悸,本想巧言回避过去,但自那日事变,父母自戕西去,自己身后刺青的意义便再无人知晓。 “如若这位老先生能够替我解惑,我也受益终生,就算身份识破,被官府抓了去,我也不用这般担惊受怕逃亡下去,正好得以解脱。” 文若深吐一口气,频繁眨着眼睛,索性赌注一把,二话不说,便脱了衣服,转过身去,亮给宇文孝直观看。 宇文孝直伸出手掌,轻抚文若后背,眉头皱成一道闪电,细细看了许久,暗自点头,礼貌退回原位。文若拾起衣裳,欲言又止,恭敬作揖道:“老先生认为有何不妥?” 宇文孝直并未急着回答,双膝跪稳而坐,纸薄的身体轻轻后仰,不急不躁说道:“小兄弟,敢问你父母姓氏。” “父亲姓裴,人氏,母氏姓杨,朔州人氏。”文若谨慎答道。 “那这刺青是何人所绣?” “是亲幼母亲为我所刺。” 宇文孝直轻吟两嗓,抖着云霓状的胡须,自顾自笑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文若听着糊涂,见这老人完全沉溺在思绪之中,更是心乱如麻,迫切追问道:“老先生在上,可否直言相告?” 话音未落,陈文若只见正殿大门被窗外风雨吹得吱吱作响,一道闪电经过祠堂对面的山上,割开一片窗花,透过窗纸,照在宇文孝直面无神色的脸上,将这百年沧桑都映进陈文若的双眼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七节 家族使命 宇文孝直看过文若身后刺身,神色暗淡,一会儿颤抖癫笑,一会儿紧绷着脸,神游许久,才沉下声音,笃定告诉文若:“母氏姓杨,朔州人氏,令堂乃是前朝房陵王后人,换而言之,小兄弟,你身上流着前朝皇室的血。” “前朝皇室?不可能,这不可能啊。”文若哽咽不止,警觉看着宇文孝直,额头流下冰凉的汗水。 “公子莫急,容老朽慢慢道来。”宇文孝直拍着文若肩膀,缓缓站起,面向窗外滚滚天雷,双手背后道:“氏族族徽,上古流传,多以龙凤珍奇为主,扑天鹰鸠,乃出自北周鲜卑普六茹氏,即为隋之皇室。炀帝登基,拟文帝伪诏赐死房陵王,其子嗣不承其位,流于济南,多数被炀帝密杀,侥幸生还者,传皇室正统之身,背刺族徽圣兽,代代相传。如此刺身,传男不传女,若无男丁以继,方承于女子。遥想当年,炀帝四处追杀房龄之后,如今断子绝孙,房龄仍续,实在戏谑。” “这。”文若忽想起母亲生前诸多往事,喃喃答道:“我确听父亲说过,母亲是中原逃难而来,难道?”文若冷静片刻,闭眼深吸,猛地瞪直双眼,战战兢兢问道:“老先生,我这身刺身可会引来杀身之祸?” “哈哈哈。”宇文孝直哑音笑着,摆手解释道:“唐灭诸侯豪侠,一统河山,凡杨氏嫡出子孙者,盖能幸免,亦有入朝为官者,公子有何所惧?况且公子是外姓子嗣,姓裴而不姓杨,若非入朝拜官,自然无事。” “多谢老先生为我解惑,实不相瞒,文若是朝廷长史之子,只因刺史迫害,背了人命官司,这才逃了出来。” 宇文孝直饮下酒水,膝上左掌微微一颤,说道:“公子与郡王世子从南而来,又兼四品长史之子,两年之内,天下只有一人,若老朽所料不错,公子定是那大义灭亲的交州长史之子。” “老先生!”文若瞪眼惊呼,是又畏又怕,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这世上竟有这等神人,赶紧扫起裤腿,跪拜道:“老先生既知文若身份,还求老先生指条明路。” 宇文孝直晃着酒葫芦,双腿有些发麻,缓和起身,双手掰着关节,由跪坐该为盘腿,身子微倾说道:“活路倒是许多,皆为苟且,死路却有一条,不知公子敢不敢走啊?” “死,死路?”文若卷起袖,擦着冷汗嘟囔道。 “隐遁山林,永世不出,更名换姓,远走异国,如此择日撞日,与老朽何异呀?”宇文孝直双手摊平,哼哼笑着,接着说道:“这死路也未必是绝路,实乃老朽相求,不知道公子可愿助老朽一臂之力?” “文若若能做到,自然愿意,只恐力不从心,反而坏事。” “好!好!”宇文孝直将酒葫芦递到文若手中,示意随性而饮,晃着眼眶如柳白眉,仰面悠悠道:“五十年前,老朽本是河北大族之长,蒙太子落难,氏族暗淡,老朽心灰意冷,守祠几十年,这期间,也再没回到故里,只怪腿脚不利啊。如今盛世初呈,社稷复兴,大有千年难遇之势,然物极必反,月盈则满,盛世来时,天下大变将至,将危及我氏族子孙,老朽不忍宗族尽灭,只得觍着老脸,请公子援助。” 文若听闻此言,脑中思路一闪,说道:“老先生复姓宇文,身负宗族,莫不是北周宇文氏后人?” “哈哈哈,公子这般年纪,就有这般厉害,不复出世,太可惜啦。” 文若作揖,歉意萌生,赔礼道:“老先生,后生冒犯了,只是不知贵族现状如何?文若毛头小子,又如何助力老先生,还请明言。” “嗯。”宇文孝直认同似的晃着头,一把夺回酒葫芦,葫中酒水饮不净似的,咕嘟下肚,满面生出精神,又言道:“老朽畸零碎骨,后事将至,然事关重大,非能人所不能解,公子既不见外,老朽也不空谈。自北朝至今,我宇文氏族世居武川,任庙堂崩塌,也不曾有变,然隋大业间,炀帝征四夷,欲灭高句丽,宇文氏族自此分裂东西。居西者,仍聚于武川境内,北周皇室子弟居多,号为西氏;居东者,侧于营州以北,背倚契丹,以猛武之后为众,杂胡族九姓,号为力氏。宇文氏族分裂二氏,已有百十余年,二氏鲜有往来,无可复合,每逢战乱之秋,多能自保于难,然五十年内,天下裂变,东北之地,狼烟四起,寸草不生,我宇文氏族将不得幸免。” 文若听了,连连点头,虽不能参透全部,短时间内也有所归纳,问道:“如今国力强盛,兵锋正劲,依老先生之言,五十年内,北境生祸,究其原因,是外族崛起入内,还是出师兵败于外?” 宇文孝直一脸阴郁,叹道:“非外族兵败,藩乱是也。” “老先生之意,朝堂之内,将有内乱?” “必然之事。”宇文孝直沉默几许,随后拂袖作揖,长须落地,低头凝重道:“大势如此,老朽亦无能为力,盼公子援手,救我氏族子弟。” “老先生,不可呀。”文若惶恐起身,摊手以拒,极力推辞道:“文若一介庶民,岂堪如此重任?若稍有不慎,岂不害了老先生一族血脉?” 宇文孝直不多言语,脖颈微扬,脖骨咔嚓作响,脸上略露舒色,早料文若会如此说话,仰面疏懒,伸腰说道:“公子何必过谦,老朽守祠五十年,悟透天下有变,用了三十年,苦等解围之人,用了近二十年,这四十多年,老朽幽居殿堂,观天下云涌,所遇之人,所闻之事,何止千万?今日之请,与老朽寿数无关,若所托非人,老朽亦可半死不活,再盘睡十年,又有何难?” 文若听后,甚为振奋,言辞激动道:“老先生,文若不敢夸大,自有自知之明,老先生盛情待我,文若感激,若有难处,我兄长身为当朝郡王之后,亦可替老先生解忧。文若与老先生相识仅数日,老先生何以如此断定,将这般重任交付于我?” “依老朽看,公子本是性善之人,傲而不躁,郁而隐忍,本有大儒之风,然公子行事稳妥,工于心计,重实而不偏虚,事事绸缪,不结群于人,不随波于流,不心奇于事,不涉险于利,操守正直,谨慎至极。可凡事总有变故,一旦脱离掌控,公子行事决绝狠毒,应对过激,反而自责过重,遇事则悲,揣测人之恶意,以至思过于行,不堪重负,如此内吝于己,迟早疯掉不可。” “老先生既知文若心胸狭隘,又何必执意如此?”话语间,文若想起往事,已是泪含眼眶。 宇文孝直喝下口酒,双手捂着烛火外沿,取暖似的,荫在光外,腾手抓弄胡须,悠哉自得道:“撇心性而论,公子祖上两代,皆非农奴贵族。令尊时,官居四品,至公子,其蕴其势,已足以成事。农奴之辈,不知自省,王候贵族,难以自律,唯中庸之上品者,不忘初心。公子说到唐生,老朽亦知唐生之能,然皇室之后,归其根本,承祖上荫功,难成大事,为何?气志短也。唯知民苦而不知思危,独尊君命而不尊万物,危难之际,筚路蓝缕,精诚一团,功成之后,本性使然,驽马恋栈,不堪大任也。” 宇文孝直缓缓挪开手心,烛光渐渐浮上文若阴森容颜,渐露人色。宇文孝直见文若冷静下来,继而说道:“就心性而论,公子性情卑微,心存敬畏,自立界限,不鄙他人之劣,不美己已之能,是有能而不为,如此一来,空乏信心,不得穷尽其志,忧思于内,故而寡欢,但正因如此,公子知已之漏,补已之短,不被身外之物所束,易变通,弥久而愈韧,厚积而薄发,郁在心中迭起,丘壑不可丈量,只待机遇将至,心胸淤塞顿开,如冰雪淤化于大江,奔流万里而一发不可收拾。如此心性,如此心境,当今罕有,老朽岂能错过?” 一番话下来,陈文若听得瞠目结舌,一时之间,胸中百感,低头拜首道:“老先生这般赞缪,文若无以为报,认了,唉!认了。” “老朽疯言疯语,公子不必介怀,只因公子方才所肯,与老夫所求不谋而合,公子既要盖头换面,何不承继族长之位,带我氏族人避过劫难?老朽知公子谨慎,如此唐突之请,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老先生真知文若,文若当真无以为报,宇文氏族已有百年,高居皇室,文若乃外族庶民,如何居之?” “贵与不贵,即在当下,历史弥繁,皆如烟雾,公子须持我族谱,入我族姓,居我族地,立我族腾,四者皆备,我便休书一封,至我西氏子孙,公子真心愿意,便可继任。” 文若不胜惶恐,仓促起身,后退三步,作揖道:“老先生,此事事关重大,文若不敢草率,还请老先生见谅。” 宇文孝直慨然道:“无妨,十年之内,老朽若有寿数,公子即可来寻,老朽也得瞑目。” 文若不敢抬头,心头怦乱,难以平静,极力镇定问道:“老先生方才所言,文若有所疑惑,不知老先生可愿替文若解惑?” “公子问便是,趁老朽壶中有酒,尚且清醒,啊?哈哈。” 文若卷起裤腿,跪地而坐道:“老先生,宇文氏既是皇室大族,北周覆灭亦不能拆,入隋后,为何分为东西两氏?其二,朝廷多封大族之地,赐予族人世代居住,宇文氏即为大族,朝廷为何没有分封?其三,东西两氏分居百年,已经四世,相安无事,天下虽有大变,如何说服其迁移避难,又该迁至何处?两氏同染胡俗,但地域东西,民族之性迥然,又当如何合而归一,共赴难关,还望老先生教我。” 宇文孝直满意点头,不加思索回道:“好!此事说来话长,你我慢慢说来。”说着,宇文孝直食指贴着胡须,费力深吸,发出一声长哨,这声音不响,九转回荡,很快就消失殿内。少顷,宇文重从殿后侧廊走出,提灯擦着眼睛,一脸困意站在二人面前。 “取些酒肉来,老朽今夜兴不能寐,要与文若先生促膝长谈。” 宇文重听了,知道老主人高兴得很,装作不屑道:“可主人已有四五年没有食肉,您老脾胃,吃下肉去,还不没了老命?” “多嘴!还不快去准备。”宇文孝直阴阳怪气,眉毛颤抖而飞,兴致来了,笑咽难止,竟咳嗽起来。文若作揖不动,心中惦念卓雅,吩咐道:“小主人,可否替我胞妹也备些酒菜?” 宇文重收起散漫嬉笑,郑重说道:“先生姐姐是客,尽请放心,姐姐性情豪爽,小的佩服,就是先生不说,小的也会为姐姐准备。” “那就有劳了。” 宇文重缓缓走进侧廊,陈文若与宇文孝直趁着熟肉未至,先将葫芦中的酒水分个干净,待宇文重回来,二人已有几分醉意。文若不胜酒力,食些野菜酒肉垫垫肚子,宇文孝直却只是饮酒。 过了子时,二人酒足饭饱,方聊起正事,宇文孝直越饮越是精神,与文若隔火对坐,终于说道:“公子方才三问,老朽琢磨许久,一时之间,无从始末,公子若不嫌唠叨,老朽愿从头说起。” 文若酒水下肚,也少了些许紧张,拍着大腿,兴致勃勃道:“文若求之不得,乐意之至。” 宇文孝直双眉皱起,嘴角胡子卷着,神情游离,忆起往昔,恍惚百年而过,不由叹息,开口道:“当年文帝灭齐,收复南境,立国为隋,五胡之后,天下一统。文帝者,古之贤主,勤政爱民,节俭恨奢,在位之时,国之富庶亘古罕有,贞观开元,亦只能望其项背。文帝取民寡少,适用其度,将士战死,必优恤家属,其志在攘外安民,而非立武功于后世,既非汉之文景,苟安保守,亦非汉武太宗,劳民逞欲,在位时,无大功于青史,有大治于社稷,实乃民生正道。纠起所过,在于刑法过苛,盗边粮一升者死,盗一钱以上弃市,当时天下初定,刑之过慎亦可谅解。” “文若从小所看书籍,无不贬低前隋之社稷,通篇讴歌太宗皇帝文治武功,没想到,书中所言,也是如此片面。”文若双拳紧握于膝,不禁低头叹息。 宇文孝直笑笑,开口道:“文帝之后,便是炀帝。文帝之节俭,堪称帝之典范,其子炀帝之荒淫,亦是无人能及。隋之天下,区区数十年,经盛世急转而衰,皆因炀帝徒劳百姓,乱征四夷所致。大业七年,炀帝亲征高句丽,赴举国之兵,共计一百一十三万,所到之处,旌旗千里,出师盛况,千古无出其右。炀帝矜功轻敌,兵行险招,意速战速决,高句丽大将军乙支文德诈降,隋军中计大败,初度辽东城,九军三十余万,兵败归还,不足两千而已。事时,我族健儿充军入伍,大多有去无回,半路逃亡者,数千人之众,为避朝廷降罪,至营州以北而不回,居于山野,数十年后,融当地北胡之民,为东族力氏。贞观末年时,西氏力氏交通往来,无奈奚与契丹崛起,从中阻梗,近百年来,不得复合。” “所谓东族力氏竟是这样,那老先生,后来呢?” “炀帝大败,欲卷土重来。大业九年二月,二征高句丽,四月至辽东,不料礼部尚书杨玄感反于黎阳,谋士李密献策玄感,长驱入蓟,扼其粮草,待隋军粮尽,不攻自溃。然玄感自负,执意东取洛阳,至其兵败,炀帝东征亦只得散兵还朝。大业十年二月,炀帝欲三征高句丽,此时国库兵粮皆以耗尽,高句丽虽降,不久既反,炀帝三次东征,徒劳无功,白白葬送百万将士,国焉能不灭?” “高句丽?”文若嘴里嘟囔,想起大婚之时,都护府聘礼送来的雪参,方才有所印象,问道:“老先生,按常理而言,隋军十倍于敌,就算炀帝好大喜功,延误军机,也不该溃败至此。” “高句丽自慕容氏入主辽东,已百余年,距中原远,隔海而望,地壤靺鞨,西有突厥,朝廷出兵征伐,水军跨海,难以重兵击之,步骑深入,粮草拖至千里,突厥一旦出兵,腹背受敌,且高句丽心腹之地,不在辽东,而是平壤、国内城、汉城,呼为‘三京’,远在鸭绿、汉江之间,隋军兵锋未及,只涉辽东,不足以威胁根基。如此遥远,强行纳为版图,毫无意义,后有太宗灭东突,解腹背之敌,高宗出兵跨海,一统百济新罗,灭高句丽,然经营数年,终是放弃,为何?其地民族性久已。” “隋经二世而亡,也是难怪。”文若口中喃喃,拾起酒樽,饮下酒水便默不作声,心中有所疑惑,自语道:“宇文老先生要教我这些是为何?难道天下大势的兴衰也与宇文氏族的存亡有关?” 未等文若多想,宇文孝直继续道:“炀帝后期,开凿运河,临幸扬州,此时中原已然大乱,炀帝不欲北归,士卒皆是关中之人,思乡迫切,宇文士及引司马德戡率军弑帝于江都。炀帝崩后,诸侯分起,高祖起兵太远,支取关中,占长安,平薛举,定河西陇右。武德二年四月,太宗攻王世充之洛阳,河北窦建德引兵来援,太宗守虎牢以拒。是有谋士力谏夏君,北上黄河,以图关中,假以围魏救赵解洛阳之危,实取关中。窦建德执意唐军决战,遂败,王世充亦降,中原尽归李唐,天下再无大患,虽有萧铣引兵顽抗,其地东至三峡,南尽交趾,北拒川汉,坐拥四十万之众,旬月被唐军李靖所败,更可况下游杜伏威、李子通之辈?” 文若听着认真,躬身奉酒,宇文孝直说得口渴,拿下便饮,又说道:“大唐兵行天下,功于四海。玄武门后,太宗登基,老朽本是贞观十三年进士,名列三甲,次年转入门下省任职,然皇储之争剧烈,老朽任职数年便遭清洗,贞观十七年,太子侯君集谋反,未免与其中,老朽只得辞官归田。纵观贞观,太宗虽励精强国,芳流千古,但其好大喜功,骄纵劳民,亦为百姓所恶,观其战功,荡平东西突厥,降吐谷浑,灭高昌,皆无败绩,唯有高丽,重蹈炀帝之覆辙,皆无功而返。贞观后,高宗庸弱,初时,长孙无忌独掌权位而不能言,后又有武后任意为之而不能止。上元元年,老朽官复原职,次年迁东宫詹事。调露二年,章怀太子因谋逆罪废为庶人,徙巴州,死酷吏之手,老朽守祠于此,亦不复出世矣。” 说道此处,宇文孝直难掩胸中苍凉,转过身去,抬头凝望章怀太子像,举起酒樽,将酒水缓缓洒在地上。文若本想劝言,却想宇文孝直已在此深居几十年,这番情感,定是山高水远,绝非他三言两语所能劝动,故而沉吟一边,随后问道:“老先生可是西氏部族之长?” 宇文孝直回到炉火前,将烫好的酒取下,倒在樽里,递给文若,说道:“公子方才三问,第一问老朽已答,至于第二问,公子亦当领悟。我氏族故地山深林密,又饶水草,本可孕育一强部,宇文子弟根深叶茂,又是前朝王室,居交通,混胡俗,未免其壮大生乱,朝廷岂能安田以封?至于两氏合一,更是难上加难,若能避难于先,也是苍天眷顾,唉,也罢,不谈也罢。” “老先生用几十年心血悟出此劫,定然不会有错,可文若心中疑惑,当今天下,朝廷屯重兵于西北,为何藩乱出自东北?” 宇文孝直摇着头,确信无疑道:“两朝三帝,皆出兵高丽,当朝国库充盈,远胜百年之前,皇帝又怎会弃高丽而不顾?皇帝既已封禅,如此千古之功,怎能错过?如今西北初定,南和六诏,吐蕃拉锯,朝廷必出兵讨伐高丽,然北有回纥虎视,中有契丹梗阻,朝廷欲取辽东,必先屯重兵于蓟,以雷霆胜势,灭契丹,阻回纥,破辽东,过鸭绿,直剿高丽三京。如此一来,蓟中成藩,时之早晚,然西南吐蕃掣肘,大军难以东进,久而久之,东北不战,其地必乱。” “那朝廷为何不先攻吐蕃,再取高丽?如此一来,岂不两全?” “哼!”宇文孝直扬起酒樽,高举过须,一口饮下,叹道:“吐蕃虽悍,非不可破,其羌浑混杂,部落皆是胁从,而非心服,朝廷若早一举攻之,虽是凶险,何来今日之患?高句丽远,徒有军功,西域诸国,本不为患,朝廷固守安西四镇,一旦陇右被吐蕃所陷,又当如何接应?吐蕃恃青海之地为腹,易守难攻,居高临下,四镇安能固守?朝廷隔击万里,攻西域而纵吐蕃,只因西域富庶,吐蕃唯有牛羊,不足以满帝王将士之贪欲。” “就算东北藩乱成患,以当朝国力之盛,竟不能平乱?文若不信。” 宇文孝直咳嗽两声,悠着长音回道:“纵观百年之变,太宗之时,边疆本无大患,始终开疆扩土,东征高丽,受制于北部薛延陀;高宗后,国力日衰,仍穷兵黩武,兴兵追讨,初经西突厥,又征高丽,致使唐国兵力外扩,集于藩镇。武后时,突厥再起,亦有契丹之乱而不能顾。眼下天下虽富,但究其国力,仍不足以东西两路进兵,若欲开疆扩土,只得动举国之兵而图一处,本该先除心腹,再取远夷,如此本末倒置,天下岂能不乱?想那文帝之治毁于炀帝,始皇灭六国毁于二世,如此盛况,皆不过数十载,为何?盛世惑人心也。人言王朝崩于藩乱,究其根本,不如说是毁于奢靡贪欲,一人之功,万民之难,公子难道不认同?” 文若痛心,道理皆是这般,可又无从改变,只得叹道:“帝王雄心,民之苦役,唉,自古以来皆是这般。” 文若深感凄凉,与宇文孝直对饮一樽,温酒暖怀,心绪稍有舒缓,续问道:“老先生几十年前复出为官,当年既已参悟此事,何不续以官身,告之族人,以求族人自保?” “老朽也曾想过,只奈武后执政,不得复出。当年徐敬业反,其党魏思温劝其直指东都,以救太子为誓,引四方豪杰反武,徐敬业不知死活,取了金陵,妄想以长江天堑以拒朝廷大军。自此之后,天下再无大军反武,老朽亦归隐山林,无从归属。” 宇文孝直见文若沉默,手中晃着酒樽,开口问道:“老朽已是无用,若是公子,想要如何救我宗族?” 文若双眼明亮,泛着火光,自嘲笑笑,望着头顶章怀太子肖像,凝噎不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八节 粮行之策 陈文若一脸泰然,酒吃了许多,脚下难免碎醉,悠悠站起身,回顾四周,幽幽尘埃的祠堂灰染入墙,耳边轰隆传来殿外瓢泼而下的大雨,如千军万马一般涌向殿内。文若听得清楚,抬起腿,脑后一麻,眼前一片混沌,只得摇脑醒神,直起腰杆,恭敬作揖道:“老先生倾囊相赐,文若就算用尽浑身解数,也要助老先生一族度过难关,以报老先生赏识知遇之恩。” 宇文孝直见文若下定决心,手腕拄着膝盖,背脊前倾,和睦道:“公子快坐,有何主意,请说给老朽。” 文若卷腿而坐,再作揖道:“老先生,此计尚未成熟,说出来,还望老先生莫要笑我。” “公子之计,定胜过常人数倍,不必顾虑,说来便是。”宇文孝直点头首肯道。 “好。”文若沉下双臂,深吐口气,振振说道:“宇文氏族,名望中原,历世百年,西氏居武川已有百年,帝胄风骨犹在,难以迁移,东西二氏虽是同根,但经百年变迁,实为异族,文化大变,晚生思来想去,并无十足把握可将二氏合二为一。方才老先生所言祸乱,早晚成谶,文若既不能使二氏统一,亦不能令二氏避难迁居,何不另辟蹊径,销战争于无形之中,以保北部边境之太平?” “若真能如此,公子必将大功于千秋社稷啊。”宇文孝直仰面赞道。 “老先生,此事变数颇多,依文若计,愿以商贾之道救西氏族人,不知老先生可否赞同?” “行商?”宇文孝直有些踌躇,口中默声呢喃着,低下头,右手三指缓缓托起酒樽,举过腮边,迟疑间,下颚胡须不知觉地浸入酒樽之中。 宇文孝直放下酒樽,清了清嗓,抬起头,扬起声音问道:“公子远自岭南,想必通晓金银冶炼之法,然此举树大招风,虽可致富,亦有万劫不复之险。公子初行商时,需借各势之力,商力最次,为上者,官力,民力,天下力是也,以雄厚财力独揽物价,消弭战祸,嗯,此计虽好,然金银之物终归达官府中玩器,将士军功赏赐,不比盐铁茶药之必需,一旦物涨钱贱,绢匹不值,民间取之甚少,屯之愈多,愈是遭人窥伺。” 宇文孝直一席话来,说得文若面色如铁,缄口默然。文若被宇文孝直说透心事,倒也不惊讶,自知其中利害,陷入沉思,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抬手举起一樽热酒下肚,吞下几块牛肉咀嚼口中,嚼着嚼着,忽然灵机一动,双手大拍,猛地吞下一口酒水,将口中牛肉囫囵咽下,瞪眼说道:“老先生,商粮以为如何?” 文若话音刚落,宇文孝直竟吱吱吟笑起来。文若不顾那些,胸中情绪已起,放下酒樽,自若坦言道:“老先生,当今天下渐入富庶,大有米贱粮足趋势,如此物价,米面屯之无益,反而亏损,商之无利,无人竞争。如此形势,文若愿领西氏部族众人,以岭南贱银为本,手掷重金,籴以贱粮,散金银以行粮商。十年之内,规模骤起,四通八达,以至货通天下之势。日后藩镇成势,尾大不掉,兵多粮贱,届时必有商贾谋求暴利,贱籴于藩镇军城,高价售卖于京畿,如此一来,朝廷必究,文若只需按粮不动,朝廷定委宇文氏族以重任,借此平衡粮价,左右藩粮出入。五十年内,一旦藩镇祸乱,出征杀伐,集中粮草,备与贮用,必有预兆在先,届时文若只需假以调换,断绝其粮,待士兵哗变,藩镇必败。天下祸乱,止于粮断,纵有藩兵百万又能如何?宇文氏族之危亦可顺势而解,如此曲线图之,岂非两全?” 宇文孝直听过文若慷慨之言,仍是沉寂,久久未语,含胸低头,斟满各自酒樽,拾起其中之一,举至胸前,手腕掠起胡须,樽中温酒微烫,轻轻一吹,热酒洒落一片。宇文孝直低头眨着眉毛,唇纹深陷口中,绷着脸皮,自饮一樽。文若见宇文孝直异状,举起酒樽,借作揖之势,与之对饮。 “公子,老朽心有一问,可愿如实告之。”宇文孝直声色略显衰弱,见文若沉沉点头,又开口道:“公子如此见识,可愿慈悲大义,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唉!”文若瞑目笑之以拒,闭眼摇头道:“老先生,文若商行天下,权当自保,恕晚生之言,天下万民之事,自古帝王做主,贤则民之幸,昏则民之苦,社稷大计,皆是朝廷做主,文若无心亦无力为之。” “好,是实话,好。”宇文孝直僵直垂头,手腕颤抖握着酒樽,凝视一点,似睡非睡。文若静观不语,殿内忽然静得出奇,殿外大雨也没了动静,耳边只剩炉火烧酒的枫飞之音。文若略显胆怯抬起头,本想冲着宇文孝直笑笑,谁料一道闪电照过,紧接一阵彻骨雷声,轰在不远的山顶,震得屋檐雨水倒流。正殿大门被这一股强大气流震开,狂风连着雨水,卷入殿内,宇文孝直手腕一僵,酒樽脱手,酒水洒在火焰之上,酒炉火焰借着大风斜着吹起,将这火焰簇成火球,飞了半米多远,一下烧掉了宇文孝直的半把胡须。 文若看着胆战心惊,上前关心道:“老先生,不要紧吧?” 宇文孝直也不捂脸,伸手挡住文若,示意无恙,随后捋着胡须,迈起碎步,逆着风雨,一步一步挪向殿堂正门,仰望穹空,百闪交错,如群星下凡,任雨水灌溉也不能遮挡光芒。宇文孝直侧过半身,回眸过去,出神望着殿内画像中的故人----章怀太子,一人伫在雨中,思索许久,转过身去,拾起门栓,重新扣上阴森发寒的殿门。 宇文孝直被风吹得冰凉,全身抖擞着走回火炉边,坐在文若对面,心中纵有万般波澜,沧桑面容上仍无丝毫情绪变化。宇文孝直卷起袖子,重新吊起歪斜摆动在空中的酒炉,捡起铁棍,翘高吊环,倾斜酒炉斟满一樽热腾腾的酒水,郑重揖在文若手中,静静说道:“公子可知子午谷?” 文若耳边一凉,不解道:“老先生何意?” “子午谷。”宇文孝直仰回身体,字字清晰重复道。 “老先生说的可是秦岭之子午?” “正是。” “文若不才,曾在兵书上有所研究,此地兵家凶险死路,不知老先生为何提起?” “闲谈而已,公子既能熟读兵书,定有所知晓,自古成王事者,必取蜀地关中为根基,而这子午谷路正是经汉中通往长安之要道。” “川蜀富庶,可养兵百万,关中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足以拒兵千里之外,得川蜀关中方能得天下。”文若咽下热酒,应声回道。 “经汉中自长安需过秦岭,有数条路径可取,惟子午谷最近,可直抵长安正南。子午谷长六百六十里,谷中四季莫测,阴雨难行,千变万化,有进无出,实乃兵家之要害所在。” “确如老先生所言,晚生有所印象,九百年前,汉大将军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所修之道,便有这子午道。” 宇文孝直满意点头,笑道:“彼时齐王田荣反西楚霸王于鲁,项羽大军被牵制齐地,难以西故,章邯司马欣手下皆是秦军降兵,不堪一击,高祖刘邦一举拿下陈仓,攻陷关中,成帝王之业。五百年前,三国时,蜀汉上将军魏延曾献子午之谋,是以蜀汉丞相诸葛亮引大军出斜谷,攻陈仓,魏延自引一万轻骑绕道子午,避曹魏大军,直扑长安,进而东取函谷关、潼关、武关,此计未成,若要实施,也未必成功。” 文若双目闪烁,点头认可道:“不错,当年魏延之计并不完善,其一,孙吴与曹魏虽重兵对峙于合肥,但曹魏内部并无大患,青幽并冀兖徐洛,各州俱在,一旦长安告急,援军势必火速赶来,抢先占领潼关,蜀军虽有长安,掠夺粮草,却不能久战,一旦斜谷大军断粮,粮草拖至千里,只得撤军汉中,长安亦不能守。” 宇文孝直咧嘴笑笑,心中略有激动,呛了酒水,咳嗽不止,待调整呼吸,又说道:“东晋名将恒温伐秦,令司马勋出子午道,司马勋不知谷中艰险,气候诡变,大军入谷数十日竟不得出入,至被秦军围剿所灭。由此观之,自盘古开天至今,几千余年,无一人经此谷进取关中,以执天下之牛耳。” 文若听得兴起,难免有些糊涂,心想:“这子午谷与宇文氏族兴粮救国又有何关系?”文若心中有惑,却知宇文孝直必有后话说明,沉下心来,继而请教道:“老先生莫非有要事托付?” 宇文孝直哽咽再三,似有些疲惫,提不上气来,后仰说道:“晋八王之乱,至五胡乱华数百年,归其根本,皆因诸王拥兵自重,中央羸弱所致。当朝局势,何等相似?皇帝乘万钧气势,横扫御宇,屯兵在外,外大中空,国库未有九年存粮,根基尚且不足。秦历六代贤主开拓,方有始皇灭六国;汉之文景清静无为六十载,方有汉武兵强;武韦之乱,至今不足三十载,如此兴兵建功,不说藩乱,一旦兵败,都有割地亡国之灾。” 文若越听越是感到不祥,双目僵凝,沉重道:“老先生欲有何为?直说无妨。” “五十年内,藩镇祸乱,朝廷集结重兵清缴,届时关中捉襟见肘,无暇自保,此时公子若派一只劲旅,以川蜀为根,趁机出汉中,穿子午,直攻长安,则关中必克,大事可成。届时天下大乱,公子持王室,立新君,遣上将一员,死守潼关,三年不出,借机南和六诏,西退吐蕃,屯垦十年。十年后,关外纷争称帝,公子高举复国大纛,收复中原失地。再十年,凭长城以拒北狄,弃安西而守陇右,拔大军攻取九曲故地,收青海腹地,至此,吐蕃之危已解,盐铁源源不竭,关中再无腹背大患,陇右得以万年,安西四镇亦可收复,百年之内,天下万民方能免于战火。” 文若瞪直双眼,瑟瑟颤抖道:“老先生可是教我挟天子以令诸侯?” 宇文孝直一动不动,自若道:“然也。” 文若惊吓过度,激动起身,冲宇文孝直怒吼道:“老先生一派胡言!我祖上三代皆是李唐臣子,行此大逆之事,这如何使得?” 宇文孝直熟视无睹,挑起腔调,却道:“言而见用,君终身无难,谋而见从,国万世不亡,若历代君主知洁身自省,何有天下大乱,民生涂炭?到时千里饿殍,万境枯骨,孺子孤寡,民食活人,公子为全一已之忠,沽一族之誉,弃天下万民生死于不顾,如此愚忠,如此荒谬,与助纣为虐何异?” 文若失神瘫倒在地,全身盗汗,酒意尽散,俯首喘起粗气,双目瞪得老大,却是无神,嘴唇颤抖道:“老先生活过百岁,早已看透世代更替轮回,心中所挂,仍是社稷兴亡,文若佩服,只怪晚生愚昧短浅,本不该强辩,恐陷宇文氏族于危难,又当如何行事,还请老先生吩咐。” “说来容易,公子请坐。”宇文孝直伸手握住文若手腕,悉心道:“天下崩塌之时,若是公子,打算如何穿越子午,进取关中?” 文若自幼读史家百谈,可真要行如此大事,当真不知所措,埋头苦思许久,苦涩道:“虽有藩乱在外,朝廷必然有所警觉。晚生之计,将氏族青壮子弟化作女装,穿戴幕离,蒙混通过关卡,待入长安后,再行谋划。” “不可。”宇文孝直手指轻轻点着文若手腕,随后抬起,说道:“早在太宗时,汉王凉反叛,使士兵服妇人装,戴幕离,藏刀裙下,诈为妻妾,分批入城,奄至城中,虽事败,仍可为策。自古女子出门,必雍蔽其面,此俗相传甚久,然永徽年后,帷冒兴起,中宗以后,女子再无幕离出门,伪妇人之计不可再行。” 文若连连摇头,皱眉道:“既然行以商粮,不如化作商贾,暗藏兵甲于粮中,经巴蜀汉中,偷渡子午,再夺长安?” 宇文孝直一愣,笑着摇头道:“公子还是没有参透其中利害。” “何处利害?” “公子既已粮行天下,就应以粮救天下,以粮佐朝阙,兵刃相交,实属下策,自古上兵伐谋,既能智取,何需硬夺?” “老先生请说。” “海内分崩之际,商贾仍无时不通,为何?其利甚厚,足以富国,因此,公子无需多虑如何入京,所虑之事,当在朝内。天子禁军,南衙为诸位,北衙为禁军,宫廷内乱起事,皆在禁军,当年张柬之反武曌,李崇俊反武三思,李隆基反韦后,事起萧蔷之内,由此可见,禁军之祸,更甚于藩镇。龙朔年后,禁军子弟多为官家子弟,为避征戍而人,公子若能置内应于禁军,大事可成也。” “内应?” “正是。” “就算如此,又该如何入京举事?” “大张旗鼓,奉诏入京便是。”宇文孝直难掩心中喜悦,吱吱笑道。 “奉诏?奉何人诏命?”文若心惊,越问越快。 “大唐皇帝令。” “何诏?” 宇文孝直曾任朝廷命官,中书省草拟圣旨的流程自是烂熟于心,模拟口吻,下诏道:“大唐皇帝令,征伐叛贼,关中缺粮,特命宇文孝直入剑南,调粮五千石,即日返回,不得延误。” “这就够了?” “足矣。” “为何?” “公子只需奉诏,引氏族男儿三千前往蜀中,备好粮草水源,无需携带额外之物,经汉中后,迅速穿过子午谷,直抵长安,如此来回,需三十余日。朝廷发诏后,三十日内,长安太仓必是空空如也,城中无粮,军心动乱,百姓怨起,公子入了长安,只需将这几千石军粮发放恣食,供给军民,一旬之内,胜兵数万。到那时,公子只需里通禁军,告之内应,以粮诱之,则皇宫大敞四开,公子可率氏族亲信,一举将关中揽入囊中。” “这哪是救氏族之乞请,分明是夺天下之豪言!”文若双眼血丝暴胀,低头自语,脑中一片混沌,喘息之间,抬头望去,突然见到宇文孝直睁开翻开白眉,睁开一双老眼,如漆如光,炯炯逼人,正紧紧盯着自己。 文若蜷缩双腿,下意识用手背撑着身子,后退三步,殿外雷声再起,闪电频频晃过眼前,文若定眼细视,却不见宇文孝直那双苍而魄力的双眼。 “公子,老朽多日不曾豪饮,今日累了,还请公子回去歇息。”话音刚落,宇文孝直脖子一歪,呼吸匀称,顷刻间便在雷雨滂沱的殿中沉睡过去。 陈文若见宇文孝直沉睡过去,酒意上头,以为方才之言全是梦境,惊厥间,不能言语,靠倚墙边,额上青筋抽搐,双臂哆嗦,不明分说跑出祠堂,经山洞而出,躲回山谷之中。 待文若走后,宇文重提着牛油灯走进祠堂,熄灭火炉,转到宇文孝直面前,嬉笑说道:“白杨树头金鸡鸣,只有阿舅无外甥,老主人当真愿意将家族大业交于前隋后人?” 宇文孝直睡也未睡,醒也未醒,嘴角颤抖道:“我本是章怀太子故旧,却成全了外姓之人,前世因果,如此轮回,岂是我等凡人所能遏制?只是此人戾气太重,若不劝以善举,早晚成为祸星,我既知之,岂能坐视不理?” “老主人既以托付此人,重儿愿全力以赴,助他成事。” 宇文孝直打个酒嗝,嬉笑道:“黄口庶子,你尚且年幼,急什么?” “重儿能耐大呢,老主人休要小看重儿。”宇文重不服道。 宇文孝直默默点头,扬起眉毛,含笑嘱咐道:“好,好,好,重儿,我死后,十年之内,你需替我守祠,除非此人上山,继任族长,你方可与他下山去。若不来,你便回武川,去寻你祖父去吧。” “重儿还是不懂,为何老主人要将族长之位交于异姓外人?” “你天性聪慧,随你祖父,我本想将族长之位,但你心性太高,处处争锋,不知隐忍,难以担此重任,我怕日后你不能善终,反受其累。” “重儿看他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就知遮遮掩掩,虚伪,远不如那位姐姐来得痛快。”宇文重吐着舌头,不满犟嘴道。 “你这崽子,挑刺!”宇文孝直摇头晃脑,直直躺在地上,仰天说道:“这位姑娘凤仪堂堂,气礴如虹,如此尊贵,远胜西宁王之子,这二人怎会成为兄妹?难道她?” “难道什么?老主人,快说呀。”宇文重见宇文孝直语塞,好奇不止追问道。 宇文孝直睁开双眼,眼珠飞快旋转,全身一麻,瞪直眼睛,侧目嘱咐道:“重儿,你记着,日后这位公子若能扶弱济贫,你便全力助他,效仿于我;若他不行善举,借氏族之力祸乱天下,你务必将他铲除,永决后患。” “啊?这是为何呀?”宇文重全身一紧,紧抓着宇文孝直衣袖,不解问道。 宇文孝直窝在一边,黯然自语道:“但愿此女不是文若命中劫难,否则,我族危矣。” “什么?老主人是说,这位姐姐是我族劫难?” “重儿,记住我今日所说,切忌。”宇文重伏起身体,低摆衣袖,已是多日不曾熬到这晚,困意袭来,转过身去,无声睡着。宇文重出神凑近宇文孝直,老头话只说了一半,难免有些扫兴,腾出手来,掀起宇文孝直一缕胡须,真想一根一根拔弄下来。 宇文重犹疑再三,见宇文孝直老态龙钟,不忍捉弄,叹息间,已为老人盖好被褥,吹灭油灯,扶手作揖去了。 文若回到茅屋,走进卓雅房中,见卓雅将被褥踢在地上,睡得张狂,便没理会,本是想共商计划,以定何日返程,何日送卓雅回乡,可今夜与宇文孝直这一番酒醉下来,文若心头之绪如大石压胸,无处倾诉,亦不能释怀。 文若有些困了,也不走了,躺在卓雅踢掉的被褥上,蜷缩身子,裹得像个婴儿,闭眼自语道:“天下,就算天下拱手让我,享尽权力之欲,万世流芳,此生孤苦,又有何用?” 不知不觉间,文若鼾声溅起,睡着时,茅屋之外,日从东出,谷外天已渐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八节 粮行之策 陈文若一脸泰然,酒吃了许多,脚下难免碎醉,悠悠站起身,回顾四周,幽幽尘埃的祠堂灰染入墙,耳边轰隆传来殿外瓢泼而下的大雨,如千军万马一般涌向殿内。文若听得清楚,抬起腿,脑后一麻,眼前一片混沌,只得摇脑醒神,直起腰杆,恭敬作揖道:“老先生倾囊相赐,文若就算用尽浑身解数,也要助老先生一族度过难关,以报老先生赏识知遇之恩。” 宇文孝直见文若下定决心,手腕拄着膝盖,背脊前倾,和睦道:“公子快坐,有何主意,请说给老朽。” 文若卷腿而坐,再作揖道:“老先生,此计尚未成熟,说出来,还望老先生莫要笑我。” “公子之计,定胜过常人数倍,不必顾虑,说来便是。”宇文孝直点头首肯道。 “好。”文若沉下双臂,深吐口气,振振说道:“宇文氏族,名望中原,历世百年,西氏居武川已有百年,帝胄风骨犹在,难以迁移,东西二氏虽是同根,但经百年变迁,实为异族,文化大变,晚生思来想去,并无十足把握可将二氏合二为一。方才老先生所言祸乱,早晚成谶,文若既不能使二氏统一,亦不能令二氏避难迁居,何不另辟蹊径,销战争于无形之中,以保北部边境之太平?” “若真能如此,公子必将大功于千秋社稷啊。”宇文孝直仰面赞道。 “老先生,此事变数颇多,依文若计,愿以商贾之道救西氏族人,不知老先生可否赞同?” “行商?”宇文孝直有些踌躇,口中默声呢喃着,低下头,右手三指缓缓托起酒樽,举过腮边,迟疑间,下颚胡须不知觉地浸入酒樽之中。 宇文孝直放下酒樽,清了清嗓,抬起头,扬起声音问道:“公子远自岭南,想必通晓金银冶炼之法,然此举树大招风,虽可致富,亦有万劫不复之险。公子初行商时,需借各势之力,商力最次,为上者,官力,民力,天下力是也,以雄厚财力独揽物价,消弭战祸,嗯,此计虽好,然金银之物终归达官府中玩器,将士军功赏赐,不比盐铁茶药之必需,一旦物涨钱贱,绢匹不值,民间取之甚少,屯之愈多,愈是遭人窥伺。” 宇文孝直一席话来,说得文若面色如铁,缄口默然。文若被宇文孝直说透心事,倒也不惊讶,自知其中利害,陷入沉思,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抬手举起一樽热酒下肚,吞下几块牛肉咀嚼口中,嚼着嚼着,忽然灵机一动,双手大拍,猛地吞下一口酒水,将口中牛肉囫囵咽下,瞪眼说道:“老先生,商粮以为如何?” 文若话音刚落,宇文孝直竟吱吱吟笑起来。文若不顾那些,胸中情绪已起,放下酒樽,自若坦言道:“老先生,当今天下渐入富庶,大有米贱粮足趋势,如此物价,米面屯之无益,惹官府查察,商之利薄,非巨贾能敛,如此形势,文若愿领西氏部族众人,以岭南贱银为本,手掷重金,籴以贱粮,散金银以行粮商,只需十年便可规模骤起,四通八达,至货通天下之势。日后藩镇成势,尾大不掉,兵多粮贱,届时必有商贾谋求暴利,贱籴于藩镇军城,高价售卖于京畿,如此一来,朝廷必究,文若只需按粮不动,朝廷定委宇文氏族以重任,借此平衡粮价,左右藩粮出入,则氏族可庇于朝廷护佑。五十年内,一旦藩镇祸乱,出征杀伐,集中粮草,备与贮用,必有预兆在先,届时文若只需假以换真,根绝其粮,待士兵哗变,藩乱必败。天下祸乱,若能止于粮断,纵有藩兵百万又如何?宇文氏族可重振氏族,危机亦顺势而解,如此曲线图之,岂非两全?” 宇文孝直听过文若慷慨之言,仍是沉寂,久久未语,含胸低头,斟满各自酒樽,拾起其中之一,举至胸前,手腕掠起胡须,樽中温酒微烫,轻轻一吹,热酒洒落一片。宇文孝直低头眨着眉毛,唇纹深陷口中,绷着脸皮,自饮一樽。文若见宇文孝直异状,举起酒樽,借作揖之势,与之对饮。 “公子,老朽心有一问,可愿如实告之。”宇文孝直声色略显衰弱,见文若沉沉点头,又开口道:“公子如此见识,可愿慈悲大义,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唉!”文若瞑目笑之以拒,闭眼摇头道:“老先生,文若商行天下,权当自保,恕晚生之言,天下万民之事,自古帝王做主,贤则民之幸,昏则民之苦,社稷大计,皆是朝廷做主,文若无心亦无力为之。” “好,是实话,好。”宇文孝直僵直垂头,手腕颤抖握着酒樽,凝视一点,似睡非睡。文若静观不语,殿内忽然静得出奇,殿外大雨也没了动静,耳边只剩炉火烧酒的枫飞之音。文若略显胆怯抬起头,本想冲着宇文孝直笑笑,谁料一道闪电照过,紧接一阵彻骨雷声,轰在不远的山顶,震得屋檐雨水倒流。正殿大门被这一股强大气流震开,狂风连着雨水,卷入殿内,宇文孝直手腕一僵,酒樽脱手,酒水洒在火焰之上,酒炉火焰借着大风斜着吹起,将这火焰簇成火球,飞了半米多远,一下烧掉了宇文孝直的半把胡须。 文若看着胆战心惊,上前关心道:“老先生,不要紧吧?” 宇文孝直也不捂脸,伸手挡住文若,示意无恙,随后捋着胡须,迈起碎步,逆着风雨,一步一步挪向殿堂正门,仰望穹空,百闪交错,如群星下凡,任雨水灌溉也不能遮挡光芒。宇文孝直侧过半身,回眸过去,出神望着殿内画像中的故人----章怀太子,一人伫在雨中,思索许久,转过身去,拾起门栓,重新扣上阴森发寒的殿门。 宇文孝直被风吹得冰凉,全身抖擞着走回火炉边,坐在文若对面,心中纵有万般波澜,沧桑面容上仍无丝毫情绪变化。宇文孝直卷起袖子,重新吊起歪斜摆动在空中的酒炉,捡起铁棍,翘高吊环,倾斜酒炉斟满一樽热腾腾的酒水,郑重揖在文若手中,静静说道:“公子可知子午谷?” 文若耳边一凉,不解道:“老先生何意?” “子午谷。”宇文孝直仰回身体,字字清晰重复道。 “老先生说的可是秦岭之子午?” “正是。” “文若不才,曾在兵书上有所研究,此地兵家凶险死路,不知老先生为何提起?” 宇文孝直偷笑几声,甩起落地白眉,深邃道:“兵书自有百家,不知公子欣赏哪位将军?” “将军?”文若思索片刻,果断回道:“晋之太傅,羊枯。” “好!”宇文孝直双手击掌三声,兴起道:“本朝当中,公子可有欣赏之将?” “三人。英国公李勣,乐城郡公刘仁轨,梁国公狄仁杰,其余人等,不可匹敌。”文若饮下酒水,字字铿锵有力说道。 “哦?为何?” “自唐起事以来,名将不下数十,挨个论述,倒也不难,但镇国之将,唯有三人。”文若掷下酒樽,又道:“卫国公李靖,通晓兵法,用兵神速,洞察良机,多谋善断,实为良将,然不精于屯垦养兵之道,所胜之仗,皆是趁势而胜,若国力透支不敌,敌强我弱或是拉锯,则未必能笑到最后,因而,只能攻城拔寨,却不能戍守一方。” “英国公李勣乃卫国公学生,二人师生,有何不同?” “大抵相同,唯有一点不同。”文若双目透过火光,直视宇文孝直。 “何处不同?” “古来为将,皆以能征善战为先,而文若心中,却是不然。为大将者,上,能参悟圣心而安居庙堂,心怀大义而左右乾坤;中,能屯养安民以静抚一方,抗拒外患而替天巡沐;下,能料敌预先且细心大胆,屡败不屈而果敢志坚。为上者,国士;为中者,能吏;为下者,良将;三者兼备两者以上,方为镇国之将;三者皆备者,古往今来,区区数人,其名其能,却未必彻响人间。自古开国功臣,非贬既死,英国公却是例外,李勣本为徐世绩,起兵瓦岗,出于乱世,后追随太宗皇帝,为李唐社稷出汗马功劳,历经两朝帝王而功劳,师于卫国公李靖,青出于蓝,既怀赤子抱负,立于朝廷,又能兵行天下,长久治世,如此能人,天下之福,百年难得一见。” “好一个镇国之将。”宇文孝直眉目抖擞,晃头赞道:“照公子说来,刘公狄公足以堪称镇国之将。” “敢问老先生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闲谈而已。公子既能熟读兵书,定有所知晓,自古成王事者,必取蜀地关中为根基,而这子午谷路正是经汉中通往长安之要道。” “川蜀富庶,可养兵百万,关中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足以拒兵千里之外,得川蜀关中方能得天下。”文若咽下热酒,应声回道。 “经汉中自长安需过秦岭,有数条路径可取,惟子午谷最近,可直抵长安正南。子午谷长六百六十里,谷中四季莫测,阴雨难行,千变万化,有进无出,实乃兵家之要害所在。” “确如老先生所言,晚生有所印象,九百年前,汉大将军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所修之道,便有这子午道。” 宇文孝直满意点头,笑道:“彼时齐王田荣反西楚霸王于鲁,项羽大军被牵制齐地,难以西故,章邯司马欣手下皆是秦军降兵,不堪一击,高祖刘邦一举拿下陈仓,攻陷关中,成帝王之业。五百年前,三国时,蜀汉上将军魏延曾献子午之谋,是以蜀汉丞相诸葛亮引大军出斜谷,攻陈仓,魏延自引一万轻骑绕道子午,避曹魏大军,直扑长安,进而东取函谷关、潼关、武关,此计未成,若要实施,也未必成功。” 文若双目闪烁,点头认可道:“不错,当年魏延之计并不完善,其一,孙吴与曹魏虽重兵对峙于合肥,但曹魏内部并无大患,青幽并冀兖徐洛,各州俱在,一旦长安告急,援军势必火速赶来,抢先占领潼关,蜀军虽有长安,掠夺粮草,却不能久战,一旦斜谷大军断粮,粮草拖至千里,只得撤军汉中,长安亦不能守。” 宇文孝直咧嘴笑笑,心中略有激动,呛了酒水,咳嗽不止,待调整呼吸,又说道:“东晋名将恒温伐秦,令司马勋出子午道,司马勋不知谷中艰险,气候诡变,大军入谷数十日竟不得出入,至被秦军围剿所灭。由此观之,自盘古开天至今,几千余年,无一人经此谷进取关中,以执天下之牛耳。” 文若听得兴起,难免有些糊涂,心想:“这子午谷与宇文氏族兴粮救国又有何关系?”文若心中有惑,却知宇文孝直必有后话说明,沉下心来,继而请教道:“老先生莫非有要事托付?” 宇文孝直哽咽再三,似有些疲惫,提不上气来,后仰说道:“晋八王之乱,至五胡乱华数百年,归其根本,皆因诸王拥兵自重,中央羸弱所致。当朝局势,何等相似?皇帝乘万钧气势,横扫御宇,屯兵在外,外大中空,国库未有九年存粮,根基尚且不足。秦历六代贤主开拓,方有始皇灭六国;汉之文景清静无为六十载,方有汉武兵强;武韦之乱,至今不足三十载,如此兴兵建功,不说藩乱,一旦兵败,都有割地亡国之灾。” 文若越听越是感到不祥,双目僵凝,沉重道:“老先生欲有何为?直说无妨。” “五十年内,藩镇祸乱,天下风尘澒动,中原戎马倥偬,届时,朝廷必集结所有兵力,倾巢东出潼关,平定平乱,关中捉襟见肘,无暇自保。公子须算好时机,派一只劲旅,以川蜀为根,趁藩乱猖獗,关中镂空之际,经汉中而出,穿过子午,直抵长安,则关中必克,大事可成。公子掌控宫廷,持王室,择一德高望重李姓王爵,立为新君,下诏封锁消息,密诏各节度使入京,换作心腹统领,以防朝廷大军有变。待关中稳定,公子遣上将一员,死守潼关,北拒黄河而守朔方,弃安西而退守陇右,十年不出,借机南和六诏,西退吐蕃,屯垦农桑。十年后,关外纷争,诸侯称帝,关中粮足,公子只需高举复国大纛,乘胜讨伐,收复中原失地。再十年,凭长城以拒北狄,拔大军攻取九曲故地,收青海腹地,至此,吐蕃之危已解,盐铁源源不竭,关中再无腹背大患,陇右得以万年,安西四镇亦可收复,百年之内,天下再无战患,万民苍生亦能免于战火涂炭,公子亦能名垂青史。” 文若瞪直双眼,瑟瑟颤抖道:“老先生可是教我挟天子以令诸侯?” 宇文孝直一动不动,自若道:“然也。” 文若惊吓过度,激动起身,怒道:“老先生一派胡言!我祖上三代皆是李唐臣子,行此大逆之事,这如何使得?” 宇文孝直熟视无睹,挑起腔调,却道:“言而见用,君终身无难,谋而见从,国万世不亡,若历代君主知洁身自省,何有天下大乱,民生涂炭?到时千里饿殍,万境枯骨,孺子孤寡,民食活人,公子为全一已之忠,沽一族之誉,弃天下万民生死于不顾,如此愚忠,如此荒谬,与助纣为虐何异?” 文若失神瘫倒在地,全身盗汗,酒意尽散,俯首喘起粗气,双目瞪得老大,却是无神,嘴唇颤抖道:“老先生活过百岁,早已看透世代更替轮回,心中所挂,仍是社稷兴亡,文若佩服,只怪晚生愚昧短浅,本不该强辩,恐陷宇文氏族于危难,又当如何行事,还请老先生吩咐。” “说来容易,公子请坐。”宇文孝直伸手握住文若手腕,悉心道:“天下崩塌之时,若是公子,打算如何进取关中?” 文若自幼读史家百谈,可真要行如此大事,当真不知所措,埋头苦思许久,苦涩道:“虽有藩乱在外,朝廷必然有所警觉,依晚生之计,将氏族青壮子弟化作女装,穿戴幕离,蒙混通过关卡,待入长安后,再行谋划。” “不可。”宇文孝直手指轻轻点着文若手腕,随后抬起,说道:“早在太宗时,汉王凉反叛,使士兵服妇人装,戴幕离,藏刀裙下,诈为妻妾,分批入城,奄至城中,虽事败,仍可为策。自古女子出门,必雍蔽其面,此俗相传甚久,然永徽年后,帷冒兴起,中宗以后,女子再无幕离出门,伪妇人之计不可再行。” 文若连连摇头,皱眉道:“既然行以商粮,不如化作商贾,暗藏兵甲于粮中,经巴蜀汉中,偷渡子午,再夺长安?” 宇文孝直一愣,笑着摇头道:“公子还是没有参透其中利害。” “何处利害?” “公子既已粮行天下,就应以粮救天下,以粮佐朝阙,兵刃相交,实属下策,自古上兵伐谋,既能智取,何需硬夺?” “老先生请说。” “海内分崩之际,商贾仍无时不通,为何?其利甚厚,足以富国,因此,公子无需多虑如何入京,所虑之事,当在朝内。天子禁军,南衙为诸卫,北衙为禁军,宫廷内乱起事,皆在禁军,当年张柬之反武曌,李崇俊反武三思,李隆基反韦后,事起萧蔷之内,一锤定音。由此可见,禁军之祸,更甚于藩镇。龙朔年后,禁军子弟多为官家子弟,为避征戍而人,公子若能置内应于禁军,大事可成也。” “内应?” “正是。” “就算如此,又该如何入京举事?” “大张旗鼓,奉诏入京便是。”宇文孝直难掩心中喜悦,吱吱笑道。 “奉诏?奉何人诏命?”文若心惊,越问越快。 “大唐皇帝令。” “何诏?” 宇文孝直曾任朝廷命官,中书省草拟圣旨的流程自是烂熟于心,模拟口吻,下诏道:“大唐皇帝令,征伐叛贼,关中缺粮,特命宇文孝直入剑南,调粮五千石,即日返回,不得延误。” “这就够了?” “足矣。” “为何?” “公子只需奉诏,引氏族男儿三千前往蜀中,备好粮草水源,无需携带额外之物,经米仓官路抵汉中,速过子午谷,入长安城,如此来回,不足三十日。朝廷发诏后,三十日内,长安太仓必是空空如也,城中无粮,军心动乱,百姓怨起。有粮在手,公子便如有兵符,待入了长安,公子须将几千石军粮发放恣食,供给军民,一旬之内,胜兵数万。到那时,公子掌控京畿,静待皇城哗变,随后内通禁军,以粮诱之,则皇宫大敞四开,公子可率氏族亲信,一举将整个朝廷揽入囊中。” “这哪是救氏族之乞请,分明是夺天下之豪言!”文若双眼血丝暴胀,低头自语,脑中一片混沌,喘息之间,抬头望去,突然见到宇文孝直睁开翻开白眉,睁开一双老眼,如漆如光,炯炯逼人,正紧紧盯着自己。 文若蜷缩双腿,下意识用手背撑着身子,后退三步,殿外雷声再起,闪电频频晃过眼前,文若定眼细视,却不见宇文孝直那双苍而魄力的双眼。 “公子,老朽多日不曾豪饮,今日累了,还请公子回去歇息吧。”话音刚落,宇文孝直脖子一歪,呼吸匀称,顷刻间便在雷雨滂沱的殿中沉睡过去。 陈文若见宇文孝直沉睡过去,酒意上头,以为方才之言全是梦境,惊厥间,不能言语,靠倚墙边,额上青筋抽搐,双臂哆嗦,不明分说跑出祠堂,经山洞而出,躲回山谷之中。 待文若走后,宇文重提着牛油灯走进祠堂,熄灭火炉,转到宇文孝直面前,嬉笑说道:“白杨树头金鸡鸣,只有阿舅无外甥,老主人当真愿意将家族大业交于前隋后人?” 宇文孝直睡也未睡,醒也未醒,嘴角颤抖道:“我本是李唐臣民,章怀太子故旧,却也难耐天下剧变,庙堂更替,如此周而复始,陷入轮回。天下事,冥冥当中,自有安排,岂是我等凡人所能遏制?此人戾气太重,我若不能劝以善举,早晚成为祸星,故而托付大事,以善其心志。” “老主人既以托付此人,重儿愿全力以赴,助他成事。”宇文重放下油灯,躬身作揖。 宇文孝直打个酒嗝,嬉笑道:“黄口庶子,你尚且年幼,急什么?” “重儿能耐自是不小,老主人休要小看重儿。”年少老成的宇文重隐隐不服道。 宇文孝直默默点头,扬起眉毛,含笑嘱咐道:“我自知命不久矣,方能泄露天机,如今将家族之事托付,也算死得瞑目。重儿,待我死后,十年之内,你需替我守祠,除非此人上山,答应继任族长,你方可与他下山去,否则,若他不来,你便回武川去寻你祖父就是。” “重儿还是不懂,为何老主人要将族长之位交于这位公子?” 宇文孝直一脸高深莫测,得意哼笑几声,安慰道:“重儿天性聪慧,实属难得,我本想将族长之位传你,可你心性太高,处处争锋,不知隐忍,难担此任,日后若不得善终,氏族反受其累,生死攸关,岂可儿戏?” 宇文重吐着舌头,不满犟嘴道:“这位公子确有城府,可处事起来遮遮掩掩,毫无气概,远不如那位姐姐来得痛快,如此心性,只怕是难以服众。” “你这崽子,挑刺!”宇文孝直摇头晃脑,直直躺在地上,仰天说道:“这位姑娘凤仪堂堂,气礴如虹,如此尊贵,远胜西宁王之子,这二人怎是兄妹?难道她?” “难道什么?”宇文重见宇文孝直语塞,好奇不止追问道。 宇文孝直睁开双眼,眼珠飞快旋转,全身一麻,瞪直眼睛,侧目嘱咐道:“重儿,你记着,日后这位公子若是扶弱济贫,施恩于民,你便全力助他;若他不行善举,借氏族之力以泄私愤,祸乱苍生,你务必将他铲除,以决后患。” “老主人?这是为何?”宇文重全身一紧,紧抓宇文孝直衣袖不解问道。 宇文孝直窝在一边,黯然自语道:“但愿此女不是文若命中劫难,否则,我族危矣。” “什么?老主人是说,这位姐姐是我族劫难?” “重儿,记住我今日所说,切忌。”宇文重伏起身体,低摆衣袖,已有多日不曾熬到丑时,困意袭来,无声睡去。宇文重出神凑近宇文孝直,老头话只说了一半,难免有些扫兴,腾出手来,见宇文孝直老态龙钟,不忍捉弄,叹息间,已为老人盖好被褥,吹灭油灯,扶手作揖去了。 文若回到茅屋,走进卓雅房中,见卓雅将被褥踢在地上,睡得张狂,便没理会,本是想共商计划,以定何日返程,何日送卓雅回乡,可今夜与宇文孝直这一番酒醉下来,文若心头之绪如大石压胸,无处倾诉,亦不能释怀。 文若有些困了,也不走了,躺在卓雅踢掉的被褥上,蜷缩身子,裹得像个婴儿,闭眼自语道:“若真如此行事,我岂不是暗助宇文氏族复国?朝廷节度使,权属中央,哪有这般容易控制?不过方才老先生所说,立一贤德王氏为帝,唐生如何?话虽如此,真要如此做来,定然万分艰险,哼!就算天下拱手让我,享尽权力之欲,获万古流芳,终究孑然一世,还不落得同样下场?我心如此薄凉,天下万民又当如何?” 不知不觉间,文若耳边卓雅鼾声渐起。文若仍不能寐,放眼茅屋之外,日从东出,谷外天已渐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节 情字难拆 那夜宇文孝直与陈文若秉烛夜谈,宇文孝直以氏族族长之命,晓以谋天下万民之志。文若应了宇文孝直托付,整日茶饭不思,心中矛盾,尚不能下定决心,只得将卓雅先送回故土,再做打算。后来几日,文若再想请教宇文孝直,却被他老人家拒以酒醉胡言,不了了之。 那夜暴风骤雨,文若虽得半醉,但宇文孝直之言,如刃凿穿,句句刻在文若心中。深夜来袭,文若闭眼睡去,脑中便浮现出宇文孝直白眉之下那双漆亮有神的眸子,一连几日夜不能寐。 唐生走后旬日,文若见宇文孝直不愿再言,不忍再打扰,便领着卓雅辞行下山去了。茫茫四海,前路未知,文若无处为家,亦不知该何去何从,本想直接送卓雅返乡,卓雅却死活不愿,文若无奈,知这丫头舍不得自己,也只好先在巴州境内住下,等卓雅心情好些,再将她送回家乡也不迟。 从章怀太子祠堂下山,文若带卓雅入住巴州城外客栈,一连几日,整闭门不出,卓雅窝在房中饮酒贪睡,甚是无趣。日上三竿,卓雅叫伙计备了些酒菜,送到文若房中,自己也是梳妆髻发,换了身女儿装扮去见文若。 来到文若房前,卓雅侧耳窥听文若房中动静,嘴边偷笑着,心想道:“我这哥哥整日憋在屋里,定是在屋里玩弄些什么值钱的宝贝,若是偷偷抢来几件,也能好好折磨他一番。” 卓雅越想越是高兴,嬉笑间,文若屋中传来阵阵撕扯纸屑之声。卓雅抬起头,隔着门缝窥视屋内,只听见文若闷声低语道:“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是哪里不对,惹得哥哥这么沮丧?”卓雅双臂趟开房门,迈进房中,见文若披头乱发,低头折腰,奋笔疾书,屋中扔得满是蘸着黑墨的宣纸,最少有几百个。卓雅用脚趟出条路,走近文若,假意惊讶,实则探头窥视道:“哥哥可是在作画?” 文若埋头不理卓雅,全身哀白,服如丧期,眉头死皱着,紧握笔杆自言自语道:“朝廷分兵如此,就算藩乱成势,朝廷大军最少三十万,聚集平叛不在话下,藩镇根本无从抵抗。” “什么抵抗?”卓雅跳到文若身前,斜发歪脑,楚楚笑迹一闪而过。 文若早早便闻到一身酒味,知是卓雅闯入,头也不抬说道:“酒气上身,任你胭脂香粉,也不能遮其臭,你这岁数,尚不能饮酒,却这般嗜酒,整日无所事事,成什么样子?” 卓雅晃着长裙,就知文若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也不生气,嬉笑道:“肌肤相亲还得嫁人呐,照哥哥这么说,也要按照常理,娶妹妹过门咯?” “驴蹄子,明明知书达理,却非要这般玩世不恭,没羞没臊,日后谁敢娶你。” “从前还是一口一个‘贤妹’,哼!现在就成了禽兽,腐儒。”卓雅斜眼暗骂道。 “你若是肯老老实实回家,愚兄仍以贤妹相称,如何?”文若口气文雅,故意挖苦道。 卓雅一听,鼻子一酸,拧着语调,无奈道:“亲爹亲娘逼着亲女儿嫁到番外,给一个花甲老头作填房,父母之命,我怎能违抗?若不饮酒喝醉,还有什么办法?” 文若放下笔墨,佝偻着腰,左手掀开乱发,转脸过去,见卓雅一身淡菊黄色长裙飘在眼前,比起寻常柔弱女子,格外挺拔飒爽,双眼微颤,闪烁眼皮,关切道:“你爹娘逼你嫁人?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卓雅吹了口气,脸上不悦,坐在文若床榻上,伸着懒腰,闭眼道:“哥哥就知道问妹妹家乡在哪,妹妹不说,哥哥就不再多问,一心想着送妹妹回乡,时刻都想甩掉这个包袱,既然哥哥不想知道,又何必问?” 文若深叹,抿嘴道:“妹妹尚且年幼,远嫁已是不该,若不是你爹娘逼你,料想你的性子也不会这般刚硬。” “我娘说了,为了嫁给我爹,她走了几千里路,成亲时,我爹娘岁数比我现在还小。” 文若盘起乱发,心生恻隐道:“那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卓雅一个跟头翻起床榻,晃在文若眼前,得意道:“独苗一支,一枝独秀。”说完,转而自嘲道:“活时无人疼,死后无人挂。” “驴蹄子。”文若拍着卓雅脑门,转身洗漱,不知觉间,文若觉着卓雅的境遇与自己竟有几分相似,不由伤怀,虽知她有对自己又好感,可也不能总是这般严肃拒绝,转身说道:“愣着做甚?今天带你去城里吃些美味,我请客,你先想想吃些什么?” 卓雅一听文若请客,哭丧的小脸立刻笑出门牙,指着文若叫嚣道:“驴蹄子!酱着吃!别的不吃,只吃它!” 文若整好衣襟,箍起长发,双臂抱胸道:“既然妹妹不愿嫁到番外,哥哥不再逼你,如今你我皆无身份文牒,四处走动,只得钻山入野,多有不便,倘若留下,又无银两,这倒是有些为难了。” 卓雅撅起小嘴,翻着眼珠,也不吭声,一脸毫不知情的模样,殊不知这银子都被她自个偷偷摸摸给败光了。 卓雅不知宇文孝直与文若那夜谈话,说笑道:“那兄长不如回祠堂住下,那里有吃有喝,有那几只仙鹤陪着,也不寂寞。” “宇文氏族尚属未知之数,凶吉难测,若不把你先安置妥当,我有何颜面去见唐生?我既然答应老族长,言出必行,可你这只驴子,怎能叫我放心?”文若看着卓雅一脸无知,低声叹:“在宇文先生那里,是白吃白喝,你我年少力强,何不自己种些田地,自给自足?” “好啊,那哥哥打算在哪买下几亩良田?” 文若有所隐晦,紧皱双眉,苦涩眯眼道:“不知妹妹可敢舍命与兄长走一遭?” “去哪?” “邕州,忠承寺。” “有何危险?”卓雅甩起发尾,仰脖问道。 “被官府抓去,我自是性命不保,妹妹自然会受到牵连。” “这算什么,有我在,谁敢动你?走,吃饭去!”卓雅狠狠拍过文若手掌,颠着碎步,回房整理去了。 文若卓雅在巴州待了四日,时至农历四月十八,坐船巴水南下,行至渠州,转为陆路,东走涪州。过了长江,经十日之后,再经涪陵江南下黔州。到了黔中境内,阴雨不断,山洪泥流频发,车马不行,文若只得带卓雅步行山中,一路行得缓慢,到了牂牁境内,又用了半月时间。文若卓雅风餐露宿,山中阴气湿重,两人难免有些病怏,眼下离邕州不足半月路程,文若决定在牂州调整数日,再作辗转。 文若向当地客商租了两艘船舱,与卓雅住在余庆江码头之上。卓雅休了不足一日,喝下几碗汤药,炖了几只肥鱼,便已然痊愈,文若肺病又起,只得终日煎药,躲在舱中休息。数日后,卓雅与当地船家已打成一片,闲来无事,溜到鱼市,弄些新鱼,讨价还价就地开膛破肚,去了鳞片,火烧了吃,若是不足过瘾,卓雅跑到山户人家,贱买几斤当地酿的米酒,左右各拎一桶,就着半生不熟的鱼肉,吃得别有一番滋味。 文若当然没有卓雅那份宽心,自宇文孝直得知文若身份后,文若已知自己杀弃官妻之事,已弄得天下皆知,一旦被官府抓到,定是死路一条。一路南下,文若思乡之心倍增,不敢多做打探,亦不知交趾境况如何。一路之上,文若始终戴着帷冒,不敢露面,到了牂州,更是深入简出,不与卓雅四处游逛,亦不与当地人往来,饿了就拾些山中野菜,煮成汤喝,吃饱喝足,亦不在话下。 文若到了牂州的第五日,乌雨散去,天已放晴,阳光初暖,照在船蓬,煦煦暖人心窝。卓雅早早起来,从河上游的山上走过几个来回,回到船中,已是夜幕将至。卓雅饿着肚子,脏着小脸,身负男装已是泥点斑驳,见文若坐在船尾,整日不动,便走上前去,说笑道:“哥哥可知妹妹今天吃了几只大鱼?” “不知,亦不想知。”文若见卓雅回来,头也不抬,掀开厚厚船帘,低头走进蓬中。 卓雅心里别着劲儿,也不多说,一脚踩在床上,放下码头栓绳,坐在船头,双手划起长棹,船身渐渐驶出码头,向河中游去。 “你不习水性,不动船技,一味蛮力,再闹下去,明日我便不辞而别,好叫你自己游山玩水。”文若窝在舱中不出,声吝奚落道。 “哥哥才舍不得呢,妹妹不是胡闹,只想带哥哥去镇中逛逛,权当解解闷也好。”卓雅轻舒长臂,手中长棹轻柔划开江中倒月,脚下泛起朵朵水花。 文若有些昏晕,起身走向船尾,俯首江面波澜,眼前一片碧波茫茫,不见码头暮色,心中茫然有所消褪。文若沉静回过头去,见卓雅冲着自己傻笑,心中泛起点点欢愉,说道:“对症方能下药,贤妹若想帮我,乖乖待着便是,再过几日,等南下道路晒干了,也好养精蓄锐,离开此地。” “兄长事事都要算计在先,难道不累?”一缕薄绢山雾蒙过船蓬,卓雅扬起左臂,回头悉心问道。 “事在人为,唯有努力,方能在危难之中,获取一线生机,兄长你我三人九死一生,你问这些,纯属多余。” 卓雅见文若嘴上不饶,醉笑连连道:“妹妹知道哥哥忧心忡忡,以后不问就是了。” 文若斜嘴一笑,不信问道:“那贤妹倒是说说,愚兄所忧何事?” 卓雅横下船棹,掷在船板之上,任船随水流飘荡。卓雅钻进船蓬,走到船尾,抚在文若肩膀,噗嗤笑道:“哥哥怕妹妹哪天走丢了,找不到了,是与不是?” 卓雅见文若沉吟,似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得意说道:“妹妹才不会离开哥哥,要是妹妹走丢了,哥哥守在原地就是,等妹妹回来寻你。” 文若嫌弃地挪开卓雅手腕,沉缓背过身去,低声冷冷道:“胡说八道。”随后坐下身,略显消沉,双眼痴望天边,面颊映着粼粼的江中碎月,陷入寂静之中。 小船自由随波,静静源流下游,文若卓雅吵嘴的工夫,船已出了江畔,绕过半边山峦,再过一道水湾,便是小镇。 卓雅无事可做,坐在文若斜侧,脱了鞋袜,将双脚浸入清凉河水中,扑腾溅起水花,自己嬉闹起来,却听见耳边文若幽幽长叹,头也不回悠哉挖苦道:“贤妹旱脚一双,戏水于江,也不怜惜江中鱼儿遭殃,熏染抱恙,岂能活命?” “腐儒!腐儒!”卓雅怎料文若这般说辞,一时羞愤,本欲收回双脚,却不想认栽,反而踢得更加厉害,将河中水花片片溅在船上。 文若暗自得意,像题写出千古名作一般,吱吱笑成老头。卓雅见文若心情有所舒缓,也少了几分顾虑,开口说道:“妹妹自认识哥哥一来,觉着哥哥不同常人,有时深藏不露,有时喜怒无常,妹妹不知哥哥心中孤苦,多少能感同身受,想替哥哥排忧解难,却不敢问,被哥哥胡乱骂上两句,反而觉得轻松多了。” 文若知卓雅心气极高,却不知她为了自己,竟能做到如此,心中感动,却不得言表,转念垂头道:“贤妹还有不敢之事?” 卓雅不答,睁眼过来,凝视文若,反问道:“哥哥可有难办之事?” 文若叹气,好生劝慰道:“不是愚兄不肯与妹妹坦诚,只是往事已逝,贤妹听了,只会多余为愚兄费心。” 卓雅上气不接下气抢话道:“妹妹已将逃婚之事说给哥哥,哥哥却对妹妹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也太贬低妹妹。”说罢,扭头过去,抿着嘴唇,也不说话。 文若缓缓起身,语重心长道:“也是。”思索再三,随后又道:“妹妹当真要听?” 卓雅抬头白眼道:“谁稀罕!” 文若黯然点头,坐回原位,卓雅见文若当真,哭笑不得闹道:“你不说来,我怎知稀不稀罕?” 文若空洞双眼望着卓雅,轻拍卓雅肩头,深邃望向天边,半边面孔沦为黑暗,半边面孔漆白如雪,低声道:“好吧。” 卓雅见文若答应,双眼闪烁如斗,酝酿再三,却听文若不急不躁,毫无感情道来:“说来可能不信,愚兄本不是西宁王府中人,也不叫裴智,之所以一路隐瞒,实有苦衷,也不想让兄长和贤妹为难。” “哥哥不叫裴智?怎么可能?这半年来,哥哥可从未有过任何破绽,为何如此隐瞒?”卓雅干瞪着眼,狐疑问着文若。 “此事关系到西宁王府,我也不知从何说起,总之,愚兄并无恶意。” 卓雅哽咽嗓子,思索片刻,问道:“那哥哥本名叫作什么?” “我祖上的确姓裴,几代波折,为避祸难,改姓为陈,名文若。” “陈文若?”卓雅蘸起河水,用手指在船上写了几遍,见文若点头默许,方能确定。 向卓雅道出身世后,文若如释重负,语气稍稍温和,苦叹道:“隐姓埋名,原因诸多,归根结底,文若犯了人命,杀了官家小姐,兄长若知文若如此,定会庇护于私,文若不想让兄长为难,故而欺瞒。” 卓雅本是吃惊,见文若说得入心,也渐渐相信,频频点头道:“难怪哥哥一路像避难似的,宁可穿山越岭,也从不走官路。”卓雅可转念一想,似又有些不解,随后道:“想姚州时,我见哥哥儒弱,手无缚鸡之力,那十几个蛮子穷凶极恶,你都不忍痛下杀手,又怎会杀一个官小姐?” 文若哽咽难掩,抬起手,擦净额头汗水,一身单薄素白衣裳飘在月光之中,耳根冰冷,眼角含泪,苦涩道:“她是都护府大都督掌上明珠,亦是我陈文若刚过门三天的内子。” 卓雅腾在水中的脚丫突然一动不动,她一脸惊恐望着文若,两条细眉扭着,瞪眼望着文若。提及依墨之事,文若亦是无言,背过卓雅,伫在船尾,望着江面,一言不发。 过了申时,牂牁镇上炊烟已过,千家瓦屋盘卧山林,挨家挨户门前打着红色灯笼,山下码头岸边,白石砌成的栏杆围绕着江中渔火,浮在青幽江水上,几声乌啼猿啸隐隐从山回响。文若卓雅乘坐的小船随波游至下游,正巧绕到牂牁古镇身后,文若抬头望去,江水两侧大山宽耸,淋漓在夜色星光之中,如隔宣纸,火煮水墨,油光湛绿的色颜扑面而来,美不胜收。 文若提及旧事,卓雅甚为震惊,脑子混乱,也没再与文若说话。卓雅从船上坐起,一改往日躁动,悄无声息穿上鞋袜,躲进船蓬之中,自思道:“难怪他始终不提嫂嫂,难怪他对我又是亲近,又是冷漠,可是他为何杀了嫂嫂?他明明如此儒弱,究竟是为何?” 待船游过小山,进入月荫处,小镇已在眼前。卓雅双手握得全是汗水,忐忑站起身,耐不住心中情绪,走出船篷,对着文若消瘦背影质问道:“刚刚过门的妻子,你这禽兽,怎么下得了手?” 文若见卓雅愤愤出了船篷,深叹口气,沉默片刻,低面哀声道:“贤妹可能不信,当时愚兄有重任在身,关乎西宁王府生死,若不杀妻而逃,恐怕西宁王府,唉,父亲姑母已逝,兄长得以无恙,再说往事,又有何用?”说罢,文若走下船尾,走向卓雅说道:“事已至此,文若亦不后悔,贤妹既知文若无情,何必多此一问?还是早日回乡,寻得父母,若是文若哪天丧心病狂,一时兴起将你杀害,到那时,一切可都晚了。” 卓雅仰着脖子,狰狞双眼,毫不示弱道:“你若是想,现在杀我就是,何必苦等他日?” 文若见卓雅苦苦相逼,无奈回避。卓雅见文若心软,就知方才所言不是本意,胸中感慨,含泪脉脉望着文若,恨不得钻进他的眼睛,哽咽道:“卓雅若死,也愿为哥哥而死,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惧,就算是死在哥哥手中,我也不枉此生了。” 文若皱眉望着卓雅,知她情深义重,男儿血性,怎能不为其动容,心头火热,只想一把抱在胸中,却只得克制,轻蔑挖苦道:“人死一次,什么都没了,哪里还能死上千万次?贤妹若真把我当兄长,就听我一句劝,早日回家去吧。” “兄长不喜欢卓雅?我怎就不信?”卓雅摸着眼泪,掺着傻笑,噘嘴质问道。 文若不敢对视卓雅纯粹的眼神,闭目摇头道:“愚兄惭愧,自是不道。” 卓雅见文若如此含糊,心中大悦,不顾呛着一嘴鼻涕,嘴角笑成一道月牙,狡黠道:“哥哥可与嫂嫂入过洞房?” “啊?”文若木讷点头道:“有。” 卓雅见文若羞涩,也不害臊,索性直戳,支支吾吾问道:“你们成婚才数日,可有,那个?” 文若不知卓雅问得竟是这般露骨之事,一时也是一头雾水,问道:“哪个?” 卓雅憋着红脸,双腮烧火,强压怒气道:“就是那个呀!” 文若怯怯抿着舌头,见卓雅这般执拗,方才恍然大悟,眨眼含蓄道:“自然是有。” 卓雅一愣,全身软了下来,一脸失算的可怜模样,沉吟片刻,哇的哭泣不止,指着文若大骂道:“你个畜生!你个腐儒,脏!真脏,你真脏!”说着,卓雅连踢带攘,将毫无抵抗的陈文若推入河中,转身负气而走,头也不回下了船,独自进小镇去了。 文若从水中起来,只得在船篷中换了身衣裳,将船拴在码头,追随卓雅入了夜市。卓雅见文若跟来,故意不理,沿着夜市小贩四处购物,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夜之间,又花掉文若几十辆银子。文若拿卓雅毫无办法,担心她闹出事来,用不想自陨身价讨好几句,只得端着脸,一路尾随,直至戌时。 第二日午时,待卓雅醒来,文若退了船篷,二人驾着马车出了牂境,走了不足百里,又陷入山路围绕马车难行之路。行至申时,文若寻不得路,只好沿着山间车辙印记行走。 夜色渐浓,车辙难以辨认,山中狼嚎不止,文若心有余悸,恐马儿受惊失控,不敢在林中逗留,只得凭着直觉摸黑前进。穿过山涧,文若行了近一个时辰,在不远低洼山腰处,寻得一片灯火,再走几步望去,群山之间坐落着一处村落。文若惊喜,遥望过去,那村落规模不小,少说有十来户人家,只是陡坡极陷,与脚下山路落差近百丈,中间又无通途。无奈,文若只得将马车拆掉,与卓雅徒步牵马,小心步行,二人走至村前一看,农户人家之间竟有一处客栈驿馆,这倒是让卓雅喜出望外,二人不由分说,敲开馆门,伙计热情引路,不在话下。 文若进了驿馆之中,见灯火少许,客多入睡,小声向驿馆伙计要两间客房,不巧驿馆客满,只剩一间。文若卓雅二人商议后,同意住下,由伙计引路,上了楼梯,至二楼最边缘的房间。伙计推门进去,文若赏了些碎银,讨要两盆烫脚热水,伙计见文若出手阔绰得很,亲自差驿馆佣人,将两盆滚烫热水送到房中。 文若坐在凳上,挑了挑烛火,脱下鞋袜,回头却听卓雅鼾声已起,已然睡在床榻。文若无奈,先替卓雅去了鞋袜,蹲在床前,小心用热水滚着卓雅脚丫,反复洗净后,用干巾擦拭,替卓雅盖好被褥。待文若坐回凳上,盆中汤水已温,文若只得简单冲洗,随后取出书籍,挑灯夜读,直到困了,倒在书岸便睡了过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节 情字难拆 那夜宇文孝直与陈文若秉烛夜谈,宇文孝直以氏族族长之命,晓以谋天下万民之志。文若应了宇文孝直托付,整日茶饭不思,心中矛盾,尚不能下定决心,只得将卓雅先送回故土,再做打算。后来几日,文若再想请教宇文孝直,却被他老人家拒以酒醉胡言,不了了之。 那夜暴风骤雨,文若虽得半醉,但宇文孝直之言,如刃凿穿,句句刻在文若心中。深夜来袭,文若闭眼睡去,脑中便浮现出宇文孝直白眉之下那双漆亮有神的眸子,一连几日夜不能寐。 唐生走后旬日,文若见宇文孝直不愿再言,不忍再逗留打扰,便领着卓雅辞行下山去了。茫茫四海,前路未知,文若无处为家,亦不知该何去何从,本想直接送卓雅返乡,卓雅却死活不肯,文若无奈,知这丫头刚别过唐生,舍不得自己,也只好先在巴州境内住下,等卓雅心情好些,再将她送回家乡也不迟。 从章怀太子祠堂下山,文若带卓雅入住巴州城外客栈,一连几日闭门不出,卓雅也是这般,窝在房中饮酒贪睡,甚为无趣。日上三竿,卓雅叫伙计备了些酒菜,送到文若房中,自己梳妆髻发,换了身女儿装扮去见文若。 来到文若房前,卓雅侧耳窥听文若房中动静,嘴边偷笑着,心想道:“我这哥哥整日憋在屋里,定是在屋里玩弄些什么值钱宝贝,若是偷偷抢来几件,也能好好折磨他一番。” 卓雅越想越是高兴,嬉笑间,文若屋中传来阵阵撕扯纸屑之声。卓雅抬起头,隔着门缝窥视屋内,只听见文若闷声低语道:“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是哪里不对,惹得哥哥这么沮丧?”卓雅双臂趟开房门,迈进房中,见文若披头乱发,低头折腰,奋笔疾书,屋中扔得满是蘸着黑墨的宣纸,最少有几百个。卓雅用脚趟出条路,走近文若,假意惊讶,实则探头窥视道:“哥哥可是在作画?” 文若埋头不理卓雅,全身哀白,服如丧期,眉头死皱着,紧握笔杆自言自语道:“朝廷分兵镇守,就算藩乱成势,朝廷大军最少五十万,当年徐敬业反,两月便告失败,以朝廷大军集结神速,平定叛乱并非难事,区区藩乱根本无从抵抗几路节度使大军。” “什么抵抗?哥哥要抵抗什么?”卓雅跳到文若身前,斜发歪脑,楚楚笑迹一闪而过。 文若早早闻到一股酒味飘入房中,知是卓雅闯入,头也不抬说道:“酒气纵身,任你胭脂香粉,也不能遮其臭,你这岁数,尚不能饮酒,却这般嗜酒,整日无所事事,成什么样子?” 卓雅晃着长裙,就知文若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反语嬉笑道:“肌肤相亲还得嫁人呐,照哥哥这么说,也要按照常理,娶妹妹过门咯?” “驴蹄子,明明知书达理,却非要这般玩世不恭,没羞没臊,日后谁敢娶你。” “从前还是一口一个‘贤妹’,哼!现在就成了蹄子,你这刻薄腐儒,不识好歹。”卓雅斜眼暗骂道。 “你若是肯老老实实回家,愚兄仍以贤妹相称,如何?”文若口气文雅,故意挖苦道。 卓雅一听,鼻子一酸,拧着语调,无奈道:“亲爹亲娘逼着亲女儿嫁到番外,给一个花甲老头作填房,父母之命,我怎能违抗?若不饮酒喝醉,还有什么办法?” 文若放下笔墨,佝偻着腰,左手掀开乱发,转脸过去,见卓雅一身淡菊黄色长裙飘在眼前,比起寻常柔弱女子,格外挺拔飒爽,双眼微颤,闪烁眼皮,关切道:“你爹娘逼你嫁人?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卓雅吹了口气,脸上不悦,坐在文若床榻上,伸着懒腰,闭眼道:“哥哥就知道问妹妹家乡在哪,妹妹不说,哥哥就不再多问,一心只想着送妹妹回乡,时刻都想甩掉这个包袱,既然哥哥不想知道,又何必问?” 文若摇头深叹,抿嘴道:“妹妹尚且年幼,远嫁已是不该,若不是你爹娘逼你,料想你的性子也不会这般刚硬。” “我娘说了,为了嫁给我爹,她走了几千里路,成亲时,我爹娘岁数比我现在还小,我已十五六了,也该嫁人了。” 文若盘起乱发,心生恻隐道:“那你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卓雅一个跟头翻起床榻,晃在文若眼前,得意道:“独苗一支,一枝独秀。”说完,转而自嘲道:“活时无人疼,死后无人挂。” “驴蹄子。”文若拍着卓雅脑门,转身洗漱,不知觉间,觉着卓雅境遇与自己竟有几分相似,不由心生恻隐。文若知卓雅对喜欢自己,虽是拒绝,可也不能总是这般严肃,转身说道:“愣着做甚?今天带你去城里吃些美味,我请客,你先想想吃些什么?” 卓雅一听文若请客,哭丧的小脸立刻笑出门牙,指着文若叫嚣道:“驴蹄子!酱着吃!别的不吃,只吃它!” 文若整好衣襟,箍起长发,双臂抱胸,心平气和道:“既然妹妹不愿嫁到番外,哥哥不再逼你,如今你我皆无身份文牒,四处走动,只得钻山入野,多有不便,倘若留下,又无银两,这倒是有些为难了。” 卓雅撅起小嘴,翻着眼珠,也不吭声,一脸毫不知情模样,殊不知这银子都被她自个偷偷摸摸给败光了。 卓雅不知宇文孝直与文若那夜谈话内容,放肆说笑道:“那兄长不如回祠堂住下,那里有吃有喝,有那几只仙鹤陪着,也不寂寞。” “宇文氏族尚属未知之数,凶吉难测,若不把你这驴蹄子先安置妥当了,我有何颜面去见唐生?我既然答应老族长,自当言出必行,可你在我身边,怎能叫我放手做事?”文若看着卓雅一脸无知,低声叹:“在宇文先生那里是白吃白喝,你我年少力强,何不自己种些田地,自给自足?” “好啊,那哥哥打算在哪买下几亩良田?” 文若有所隐晦,紧皱双眉,苦涩眯眼道:“不知妹妹可敢舍命与兄长走一遭?” “去哪?” “邕州,忠承寺。” “有何危险?”卓雅甩起发尾,仰脖问道。 “被官府抓去,我自是性命不保,妹妹自然会受到牵连。” “这算什么,有我在,谁敢动你?走,吃饭去!”卓雅狠狠拍过文若手掌,颠着碎步,回房整理去了。 文若卓雅在巴州待了四日,时至农历四月十八,坐船巴水南下,行至渠州,转为陆路,东走涪州。过了长江,经十日之后,再经涪陵江南下黔州。到了黔中境内,阴雨不断,山洪泥流频发,车马不行,文若只得带卓雅步行山中,一路行得缓慢,到了牂牁境内,又用了半月时间。文若卓雅风餐露宿,山中阴气湿重,两人难免有些病怏,眼下离邕州不足半月路程,文若决定在牂州调整数日,再作辗转。 文若向当地客商租了两艘船舱,与卓雅住在余庆江码头。卓雅休了不足一日,喝下几碗汤药,炖了几只肥鱼便已然痊愈,文若肺病又起,只得终日煎药,躲在篷中休息。数日后,卓雅与当地船家已打成一片,闲来无事,溜到鱼市,弄些新鱼,讨价还价,就地开膛破肚,去了鳞片,火烧了吃,若是不足过瘾,卓雅不嫌路遥,绕河穿山,来到镇上,贱买几斤当地酿的米酒,左右各拎一桶,徒步稍带回船,若是饿了,随手就着半生不熟鱼肉,喝着当地土酒,别有一番滋味。 文若没有卓雅那份宽心。自宇文孝直得知文若身份后,文若知自己杀弃官妻之事已弄得天下皆知,一旦被官府抓到,定是死路一条。一路南下,文若思乡之心倍增,身份文牒不能再用,也不敢多做打探,亦不知交趾境况如何,走到哪里,始终戴着帷冒,不敢露面,到了牂州,更是深入简出,不与卓雅四处游逛,亦不与当地人往来,饿了就拾些山中野菜,煮成汤喝,吃饱喝足,亦不在话下。 文若到了牂州的第五日,乌雨散去,天已放晴,阳光初暖,照在船蓬,煦煦暖人心窝。卓雅早早起来,从上游山上走过几个来回,回到船中,已是夜幕将至。【零↑九△小↓說△網】卓雅饿着肚子,脏着小脸,身负男装已是泥点斑驳,见文若坐在船尾,整日不动,便走上前去,说笑道:“哥哥可知妹妹今天吃了几只大鱼?” “不知,亦不想知。”文若见卓雅回来,头也不抬,掀开厚厚船帘,低头走进蓬中。 卓雅心里别着劲儿,也不多说,一脚踩在床上,放下码头栓绳,坐在船头,双手划起长棹,船身渐渐驶出码头,向河中游去。 “你不习水性,不动船技,一味蛮力,再闹下去,明日我就悄悄离去,好叫你自己游山玩水。”文若窝在舱中不出,声吝奚落道。 “哥哥才舍不得,妹妹是带哥哥去镇中逛逛,权当解解闷。”卓雅轻舒长臂,手中长棹轻柔划开江中倒月,脚下泛起朵朵水花。 文若有些昏晕,起身走向船尾,俯首江面波澜,眼前一片碧波茫茫,不见码头暮色。文若沉静回过头去,见卓雅冲着自己傻笑,心中泛起点点欢愉,说道:“对症方能下药,贤妹若想帮我,乖乖待着便是,再过几日,等南下道路晒干了,也好养精蓄锐,早日离开此地。” “兄长事事都要算计在先,难道不累?”一缕薄绢山雾蒙过船蓬,卓雅扬起左臂,回头悉心问道。 “事在人为,唯有努力,方能在危难之中获取一线生机,兄长你我三人九死一生,你问这些,纯属多余。” 卓雅见文若嘴上不饶,醉笑连连道:“妹妹知道哥哥忧心忡忡,以后不问就是了。” 文若斜嘴一笑,不信问道:“那贤妹倒是说说,愚兄所忧何事?” 卓雅横下船棹,掷在船板之上,任船随水流飘荡。卓雅钻进船蓬,走到船尾,抚在文若肩膀,噗嗤笑道:“哥哥怕妹妹哪天走丢了,找不到了,是与不是?” 卓雅见文若沉吟,似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得意说道:“妹妹不会离开哥哥,要是妹妹走丢了,哥哥守在原地就是,等妹妹回来寻你。” 文若嫌弃地挪开卓雅手腕,沉缓背过身去,低声冷冷道:“胡说八道。”随后坐下身,略显消沉,双眼痴望天边,面颊映着粼粼的江中碎月,陷入寂静。 小船自由随波,静静源流下游。文若卓雅吵嘴的工夫,船已出了江畔,绕过半边山峦,再过一道水湾,便是牂牁小镇。 卓雅无事可做,坐在文若斜侧,脱了鞋袜,将双脚浸入清凉河水中,扑腾溅起水花,自己嬉闹起来,却听见耳边文若幽幽长叹,头也不回悠哉挖苦道:“贤妹旱脚一双,戏水于江,也不怜惜江中鱼儿遭殃,如此熏染,鱼儿岂能活命?” “腐儒!腐儒!你这毒嘴腐儒,舌根早晚烂掉不可。”卓雅怎料文若这般说辞,一时羞愤,本欲收回双脚,却不想认栽,反而踢得更加厉害,将河中水花片片溅在船上。 文若暗自兴奋,像题写出千古名作一般得意,吱吱笑成老头。卓雅见文若心情有所舒缓,心中少了几分顾虑,开口说道:“妹妹自认识哥哥一来,觉着哥哥不同常人,有时深藏不露,有时喜怒无常,妹妹不知哥哥心中孤苦,多少能感同身受,想替哥哥排忧解难,却不敢问,被哥哥胡乱骂上两句,反而觉得轻松多了。” 文若知卓雅心气极高,却不知她为了自己,竟能做到如此,心中感动,却不得言表,转念垂头道:“贤妹还有不敢之事?” 卓雅不答,睁眼过来,凝视文若,反问道:“哥哥可有难办之事?” 文若叹气,好生劝慰道:“不是愚兄不肯与妹妹坦诚,只是往事已逝,贤妹听了,只会失望,别无所获。” 卓雅上气不接下气抢话道:“妹妹已将逃婚之事说给哥哥,哥哥却对妹妹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也太不把妹妹当回事了。”说罢,扭头过去,抿着嘴唇,也不说话。 文若缓缓起身,语重心长道:“胡说八道。”思索再三,文若见卓雅依依不饶盯着自己,只得又道:“妹妹当真要听?” 卓雅抬头白着眼,撇嘴道:“谁稀罕!” 文若黯然点头,坐回原位,卓雅见文若当真,哭笑不得抓着文若手臂,闹着喊着:“你不说来,我怎知稀不稀罕?” 文若空洞双眼望着卓雅,轻拍卓雅肩头,深邃望向天边,半边面孔沦为黑暗,半边面孔漆白如雪,低声道:“好吧。” 卓雅见文若答应,双眼闪烁如斗,酝酿再三,却听文若不急不躁,毫无感情道来:“说来可能不信,愚兄本不是西宁王府中人,也不叫裴智,之所以一路隐瞒,实有苦衷,也不想让兄长和贤妹为难。” “哥哥不叫裴智?怎么可能?这半年来,哥哥从未有过半点破绽,为何如此隐瞒?”卓雅干瞪着眼,狐疑问着文若。 文若蹲下身,双手拾起一抔江水,拍在脸上,双手边擦拭边解释道:“此事关系到西宁王府,我亦不知从何说起,总之,愚兄并无恶意。” 卓雅哽咽嗓子,思索片刻,问道:“那哥哥本名叫作什么?” “我祖上的确姓裴,几代波折,为避祸难,改姓为陈,名文若。” “陈文若?”卓雅蘸起河水,用手指在船上写了几遍,见文若点头默许,方能确定。 向卓雅道出身世后,文若如释重负,短暂轻松,又陷深邃,苦叹道:“隐姓埋名,原因诸多,归根结底,文若犯了人命,杀了官家小姐,兄长若知文若如此,定会庇护于私,文若不想让兄长为难,故而欺瞒。” 卓雅本是吃惊,见文若说得入心,也渐渐相信,频频点头道:“难怪哥哥一路避难,宁可穿山越岭,也从不走官路。”卓雅可转念一想,似又有些不解,随后道:“想姚州时,我见哥哥儒弱,手无缚鸡之力,那十几个蛮子穷凶极恶,你都不忍痛下杀手,又怎会无缘无故杀一个官小姐?” 文若哽咽难掩,抬起手,擦净额头河水,一身单薄素白衣裳飘在月光之中,耳根冰冷,眼角含泪,苦涩道:“她是都护府大都督掌上明珠,亦是我陈文若过门三天的内子。” 卓雅腾在水中的脚丫突然一动不动,她一脸惊恐望着文若,两条细眉扭着,瞪眼望着文若。提及依墨之事,文若亦是无言,背过卓雅,伫在船尾,望着江面,一言不发。 过了申时,牂牁镇上炊烟已过,千家瓦屋盘卧山林,挨家挨户门前打着红色灯笼,山下码头岸边,白石砌成的栏杆围绕着江中渔火,浮在青幽江水上,几声乌啼猿啸隐隐从山回响。文若卓雅乘坐的小船随波游至下游,正巧绕到牂牁古镇身后,文若抬头望去,江水两侧大山宽耸,淋漓在夜色星光之中,如隔宣纸,火煮水墨,油光湛绿的色颜扑面而来,美不胜收。 文若提及旧事,卓雅甚为震惊,脑子混乱,也没再与文若说话。卓雅从船上坐起,一改往日躁动,悄无声息穿上鞋袜,躲进船蓬之中,自思道:“难怪他始终不提嫂嫂,难怪他对我又是亲近,又是冷漠,可是他为何杀了嫂嫂?他明明如此儒弱,究竟是为何?” 待船游过小山,进入月荫处,小镇已在眼前。卓雅双手握得全是汗水,忐忑站起身,忍耐许久,终究还是耐不住心中情绪,走出船篷,冲着文若消瘦背影质问道:“刚刚过门的妻子,你这禽兽,怎么下得了手?” 文若深叹口气,沉默片刻,面无表情,仿佛眼前卓雅像是一面铜镜,双眼空洞,对镜低哀道:“贤妹可能不信,当时愚兄有重任在身,关乎西宁王府生死,若不杀妻而逃,恐怕西宁王府,唉,父亲姑母已逝,兄长得以无恙,再说往事,又有何用?”说罢,文若走下船尾,走向卓雅说道:“事已至此,文若亦不后悔,贤妹既知文若无情,何必多此一问?你既已知我秘密底细,还是早日回乡,寻得父母,若是文若哪天丧心病狂,斩草除根将你杀害,到那时,一切可都晚了。” 卓雅仰着脖子,狰狞双眼,毫不示弱道:“你若想杀人灭口,现在杀我就是,何必苦等他日,岂非夜长梦多?” 文若与卓雅隔着半米,直面对望。文若见卓雅这般苦苦相逼,无奈回避卓雅眼神,背身转过船尾。卓雅见文若心软,胸中感慨,拽着文若衣袖,走到跟前,含泪脉脉望着,恨不得钻进文若眼里,哽咽道:“卓雅若死,也愿为哥哥而死,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惧,就算是死在哥哥手中,我也不枉此生。” 文若皱眉望着卓雅,知她情深义重,血性如男,怎能不为其动容?文若心头火热,面如融雪,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将眼前姑娘抱在胸中,永不分开,可眨眼之间,难免忆起亡妻身影,只得克制心中真情。 文若泪水不能自已,仰面叹息,装作轻蔑,挖苦道:“人死一次,什么都没了,哪里还能死上千万次?贤妹若真把我当兄长,就听一句劝,早日回家去吧。” “兄长不喜欢卓雅?我怎就不信?”卓雅摸着眼泪,掺着傻笑,噘嘴质问道。 文若不敢对视卓雅纯粹的眼神,闭目摇头道:“愚兄惭愧,自是不知。” 卓雅听文若答得含糊又痛快,心中大悦,不顾呛着一嘴鼻涕,嘴角笑成一道月牙,狡黠道:“哥哥可与嫂嫂入过洞房?” “啊?”文若木讷点头道:“有。” 卓雅见文若羞涩,也不害臊,索性直戳,支支吾吾问道:“你们成婚才数日,可有,那个?” 文若不知卓雅问得竟是这般露骨之事,一时也是一头雾水,问道:“哪个?” 卓雅憋着红脸,双腮烧火,见文若明知故问,强压怒气道:“就是那个呀!” 文若怯怯抿着舌头,方才恍然大悟,眨眼含蓄道:“自然是有。” 卓雅一愣,全身软了下来,一脸失算的可怜模样,沉吟片刻,哇的哭泣不止,指着文若大骂道:“你个畜生!你个腐儒,脏!真脏,你真脏!”说着,卓雅连踢带攘,将毫无抵抗的陈文若推入河中,转身负气而走,头也不回下了船,独自进小镇去了。 文若从水中起来,在船篷中换了身衣裳,将船拴在码头,追随卓雅入了夜市。卓雅见文若跟来,故意不理,沿着夜市小贩四处购物,买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一夜之间,又花掉文若几十两银子。文若拿卓雅毫无办法,担心她闹出事来,用不想自陨身价讨好几句,只得端着脸,一路尾随,直至戌时夜市散去,卓雅方肯回到船上。 第二日午时,待卓雅醒来,文若退了船篷,二人驾着马车出了牂境,走了不足百里,又陷入山路围绕马车难行之路。行至申时,文若寻不得路,只好沿着山间车辙印记行走。 夜色渐浓,车辙难以辨认,山中狼嚎不止,文若心有余悸,恐马儿受惊失控,不敢在林中逗留,凭着直觉摸黑前进。穿过山涧,文若行了近一个时辰,在不远低洼山腰处,寻得一片灯火,再走几步望去,群山之间坐落着一处村落。文若惊喜,遥望过去,那村落规模不小,少说有十来户人家,只是陡坡极陷,与脚下山路落差近百丈,中间又无通途。无奈,文若只得将马车拆掉,与卓雅徒步牵马,小心步行,二人走至村前一看,农户人家之间竟有一处私驿,这倒是让卓雅喜出望外,二人不由分说,敲开馆门,伙计热情引路,不在话下。 文若进了驿馆之中,见灯火少许,客多入睡,小声向驿馆伙计要两间客房,不巧驿馆客满,只剩一间。文若卓雅二人商议后,同意住下,由伙计引路,上了楼梯,至二楼最边缘的房间。伙计推门进去,文若赏了些碎银,讨要两盆烫脚热水,伙计见文若出手阔绰得很,亲自差驿馆佣人,将两盆滚烫热水送到房中。 文若坐在凳上,挑了挑烛火,脱下鞋袜,回头却听卓雅鼾声已起,已然睡在床榻。文若无奈,先替卓雅去了鞋袜,蹲在床前,小心用热水滚着卓雅脚丫,反复洗净后,用干巾擦拭,替卓雅盖好被褥。待文若坐回凳上,盆中汤水已温,文若只得简单冲洗,随后取出书籍,挑灯夜读,直到困了,倒在书岸上沉睡过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节 大难不死 卓雅前夜睡得舒坦,第二日醒来,寅时刚过,见文若睡在桌上,本想将文若唤到床榻上去休息,猫悄走到跟前方想起文若觉轻,此时唤醒他,恐怕再难如睡。卓雅见文若安睡,也没多打扰,简单梳洗髻发,换作女装打扮,悄悄出了房门。 卓雅刚扣上房门,回身走向楼梯,低头所见,这驿馆楼下倒是热闹得紧。昨夜卓雅二人来得匆忙,摸黑进了房间,已是子时之后,住在驿馆的旅客皆已睡去,今晨醒来一看,这一楼堂中摆了八张四角木桌,每桌三两旅客,除伙计外,少说也有二三十人。驿馆备下的早点还算丰盛,羊肉烧饼,红油鸡蛋,豆腐小菜,绿芹竹笋,烫水米粥,还是药材熬浸的热茅根水,这里地处黔南苦地,算是荒山僻壤,早膳能吃上这些,填饱肚子是绰绰有余了。 卓雅取了三份早点,自己两份,文若一份,分置在木桌两边,抬头望向楼上,见文若已推门而出,索性放下碗筷,等文若下楼一齐吃饭。 文若放着缓步,宽着衣襟,悠悠坐下,见桌上早点丰盛,不由叹道:“不错。”随后耷着黑眼圈瞧了卓雅一眼,一声不吭坐下,拾起碗筷,开始进食。 卓雅紧随其后,将头发甩到身后,方要动筷,忽觉侧脸一凉,似有人正盯着自己。卓雅觉得奇怪,头转到一半,猛然想起当日烛龙莽布支的副将萨拉达在唐边境设下暗线,说不准就藏在这深山之中。卓雅不敢回头,夹着鸡蛋含在嘴里,缓慢咀嚼着,端起粥碗挡在面前,作为掩护,斜眼扫视过去,果然发现,身后右侧那桌四人也在假装吃饭,暗中盯着这边。 卓雅见情形有些不对,赶快回头,贴在文若耳边说道:“哥哥帮我个忙。” 文若沉寂点头,尚有些髡发,侧过耳朵,只听卓雅附在耳边道:“哥哥右手后侧那桌有四位商贾,兄长将竹筷掷在地上,替妹妹看看他们脚下靴子是何形状。” “靴子?”文若皱眉嘟囔,见卓雅焦急,暗自诺诺点头,随手撇下筷子,弯腰拾起,向四人方向瞥了眼去,抬头道:“有何不妥?” “这四人靴子可是足尖朝上,高高翘起?” “虽没有看清四人全部,但其中一人双脚确是如此。”说罢,文若全身激灵,见事出蹊跷,瞬间困意全无,谨慎问道:“难道是姚州而来的吐蕃士卒?” “很有可能,据妹妹所知,吐蕃军中,只有中等以上军官才配穿戴这样高翘军靴。”卓雅右拳紧握,碰到天敌一般,言语瑟瑟道:“哥哥,来者不善,这几个人乔装成汉人模样,讲得却是梵语,一定有什么阴谋在里面,不如我们赶紧叫上驿馆伙计,叫他们通禀当地官府来援,将这几个人屠捉拿治罪。” “不可。”文若面无表情,取出方巾,不急不躁擦净竹筷,挑起竹筷,咽下口中豆腐,慢慢解释道:“别忘了,吐蕃人是冲着兄长去的,而非你我,如今兄长已经到了长安,这些吐蕃残余定点查巡,撒网连环,几里之内,相互呼应,要是叫驿馆知道,必然乱作一团,到时漏出破绽,官军未至,敌军簇拥,岂不适得其反?” 卓雅见文若这般冷静,并不在乎,低吼道:“难道哥哥忘了那日姚州屠城之惨?卓雅生在吐蕃边境,难道不知这些士卒杀人成性?万一认出你我,动了杀心,又当如何?” “你我皆是庶民,认出你我又能如何?”文若皱眉反问,心中起疑,少见卓雅这般小心,不禁有所顾虑。眼下,卓雅性命托付于身,既知这几人来者不善,不论其目的为何,文若只得将结局算到最坏,姑且也就不问卓雅为何顾虑。 文若慎重考虑后,凑到卓雅耳边说道:“多事不如省,省事不如无,这几人看样已在店中住了多日,并未惹事。既然贤妹担忧,待你我用过早膳,潜回房中,午膳之前,趁机离开此处,继续南下,贤妹意下如何?” “一切听哥哥的。”卓雅大吸口气,手紧紧握着文若,见文若不曾起疑,心中大石也总算放了下来。 早膳过后,文若卓雅不动声色,暗入屋中,悄悄收拾行李,待午膳之际,驿馆中客旅四处走动,文若与卓雅借茅厕解手,悄悄夹着行李,绕出驿馆后门,出了村落。 巳时刚过,文若卓雅已走下山腰,走进一望无尽山坳之中。沿着太阳方向,文若卓雅向东南又走出数里,可这山坳却是百里绵延,不见尽头,文若一路向当地山民打听,方得知这片山坳尽头另有大山阻隔,山仞又是断壁,山下无底深渊,并无出路可寻。卓雅听了,甚是沮丧,又不能将自己身份和那几个吐蕃士卒的真正目的说给文若,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与文若按原路返回驿馆。 返途上坡,过了未时,文若卓雅方赶回到驿馆山下。二人来到驿馆门前,文若耳边刮起阵阵山风,驿馆门前静得出奇,徒留风声吹草之瑟瑟声响。文若觉着有些不对,伸手拦住卓雅去路,说道:“几个时辰前还是人流涌动,几个时辰刚过,这里便已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不见。不对,贤妹小心,你我不进驿馆,沿分叉路过去,直接通过此处。” “好!” 卓雅声音还未落,细心文若低头看去,见驿馆门前竟残留血迹,不禁暗自吃惊,眼下距离驿馆出口只有五十步之遥,文若心里暗自祈求,无论发生何等变故,只要过了此处,就算前有阻隔,后有追兵,出了大山,便安全许多。 思虑过后,文若正拉着卓雅火速穿过驿馆门口,忽听见驿馆内传来一声哀嚎惨叫。文若卓雅皆是一惊,瞪眼望去,只听驿馆大门轰隆一声巨响,大门被里面横飞出来的物体撞得粉碎,文若看得心惊肉跳,那飞出之物,正是昨夜招待自己的驿馆伙计,全身是血,滚了几圈,摔在门前,已然断气。惊恐间,文若猛地抬头望去,方才那四个假扮商贾的吐蕃士卒纵身跳出驿馆大门,手中持着带血屠牛弯刀,不由分说,向卓雅挥舞过来。 其实卓雅早知,这四人定是烛龙莽布支副将萨拉达手下士卒,秘密藏于黔中等地,四处寻觅自己下落,趁机追杀。卓雅本想与文若跑出驿馆,怎料这一变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一刹那便是生死之间。 卓雅反应极快,未等文若开口,拉着文若,撒腿往回便跑。文若一路奔逃,见卓雅已是血红着眼,呼吸错乱,头上汗水,竟比自己还多,文若暗自吃惊,从未见卓雅有这般,就连那日被巨蟒吞入腹中,她也不曾这般慌乱,心中想道:“吐蕃人故技重施,将这驿馆上下全部杀死,可姚州已经失陷,兄长已经返回长安,如此屠杀,非但不能恫吓唐境军民,反而激奋我军血战到底,黔中不比边境,这些吐蕃军人怎敢这般四处屠杀,无处不在?难道不是为了唐生,还是因为?” 文若全身一冷,想到此处,不由得害怕,只因卓雅脚力太快,文若疲于跟上,喘不上气来,也无法开口再问。文若仓惶回头,见那四个吐蕃军士吃定二人似的,弃了手中武器,轻装狂追不舍。文若喘不成声,憋足一口气,说道:“你我分开两路,你东,我南,我看他们如何追赶!” 卓雅本已慌乱无措,听文若这般一说,鼻子一算,险些呛出泪来,痛恨万分自哀道:“东面乱石荒路,南是万丈深渊,这杀妻腐儒要拿性命救我,可他不知这些畜生却是冲我而来,想他聪明绝顶,此刻为我却这般糊涂。” 卓雅脚下使劲力气,扭过脸,逆风说道:“哥哥休想丢下妹妹,妹妹说过,死有何惧。” “胡说八道。”文若来气,脚下稍有停留,即刻被卓雅拽飞几米出去。文若肺病未愈,加上昨夜熬夜读书,不得休息,一连奔出数里地,双脚已是全麻,若不是卓雅拼死拽着,恐怕一步都走不动了,更别说一边逃命,一边说话。 卓雅见文若已是极限,冲他喊道:“别开口,跑啊。”说着,卓雅鼓着双腮,迎风而上,二人不再言语,只是狂奔逃命,一口气又跑出一炷香时间,慌乱间,脚下已过了方才走过的山坳。 文若终究不能强撑,拄着双膝,不敢坐下,肺腑之中已有雷鸣,回头望去,竟然遥遥望见那四个吐蕃军士身影逼近,文若自知不行,暗自叹道:“难怪这吐蕃军这般强硬,我唐军屡攻不下,光是这般体力,就算血战个几天几夜,恐怕也不会枯竭。” 文若回头看着卓雅,见卓雅双眼空洞,知其所惧,却不知心中所虑。卓雅见文若已抱必死决心,腔中悲亢,双眼瞧向眼前这体弱多病的哥哥,含泪默哀道:“他杀妻背弃又能怎样,能这般拼死护我,我为他而死,又有何妨?只是不能再与他如往日那般快活下去,卓玛拉雅啊,都这个时候,还如此儿女情长,再犹豫不决,非要害死哥哥不可!” 卓雅忍住哭啼,镇下心来,将文若一把拽到身边,架起身子,费尽全力又跑出两里,直到山崖边缘。卓雅探头向深渊望去,袅袅山雾盘旋半空之中,不要说是谷底,就连山体的侧壁都无法看清,若从此跳下,定然九死一生。卓雅咬牙瞪眼,回头望去,见追兵尚未追来,四处寻看地形,眼见麒麟怪石叠嶂而起,足可藏匿于人,卓雅喜极而泣,抱着文若脑袋,口中含泪嚷道:“哥哥可还清醒?” 文若双手趴在地上,重重点头,不得说话,干呕不止,极为痛苦,全身上下已不受控制,张着大口,仿佛要将灵魂从腹中呕出。 “听妹妹说。”卓雅拍着文若双颊,汗流过头,低声喘道:“附近山石很多,哥哥快去寻个角落躲避,待会动起手来,省得成妹妹拖累,哥哥可懂?” 文若一把支开卓雅双手,摇头顿首,咬牙切齿的重咳几声,硬是咳出一滩血沫,口中支支吾吾,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卓雅着急,顾不得许多,挂起文若臂膀,倾其温存道:“哥哥莫怕,妹妹定能抵挡得住。” 文若双手猛得捶胸,大吼一声,终究顺出口气来,露出垂死狰狞,虚弱道:“文若天生算计于心,妹妹当我真的不知?” 卓雅愣住片刻,回头看去,那四人身影迫近,已追上坡。卓雅见文若不从,破音哭吼道:“再不躲就来不急了!” 文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右手死死扣着卓雅手腕,硬生生勒出两道淤痕来,强撑着身子,怒目道:“这四人分明是冲你而来,我若逃了,你必死无疑。” 卓雅睁目涕零,泪不能已,大把泪光滚过枯草,坠入悬崖,侧过脸来,紧追不舍的那吐蕃四人距山崖已不足百步。卓雅此时已是万念俱灰,拽起文若被草丛划烂的左手,放在胸口,无畏道:“哥哥莫怕,有妹妹在,生亦不知,死亦何惧?” 文若听了,心中迭起万丈狂涛,意识恍惚时,已是湿蒙双眼,瞳孔泪水之间,依墨的模样再次浮现眼前。 “当日为保父亲全尸,杀死依墨,恶果循环,果真报应,但愿今能以已之命,救卓妹脱险。” 文若暗自祈祷后,嘴角浮动,诡异一笑,心头平息慌乱,顺过气来,勉强从地上爬起,佝偻绕过卓雅,面向山崖,耳边呼啸强风,不敢低头看去。瞑目间,文若双臂已揽住卓雅腰间,轻拍着卓雅肚子,睁开眼角,凛然道:“贤妹勿怪,陈文若此生,只能到此为止,来世,再与贤妹冷嘲热讽,谈笑风声。”说着,文若不等卓雅回头,双臂死死捆住卓雅背脊,双腿齐蹬,拖着卓雅,连连碎步后退,至山崖边缘。卓雅惊得不能动弹,只觉着身体一轻,整个人压在文若身上,双腿腾起,飘在空中,心跳压迫,尖叫一声,随着文若一起坠进这深不见底的悬崖中。 伴着一声尖叫,那四个吐蕃军士迟迟赶到悬崖边上,向下眺望,神色失落,悔恨功亏一篑,其中一人留着白花络腮胡子,指挥其余三人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分成两队,你我下山搜索,你二人火速烧了驿馆,不要让唐军发现。” “我,死了?”不知过了多久,陈文若的眼中传来一缕灰蒙亮光,心中意识也渐渐从脑中聚集一处。文若心有所想,却不能说话,下颚刚一用力,只觉脑后耳骨阵阵剧痛,仿似有千万只马蜂飞入耳来。 “我在哪儿?”文若想动一动,可全身上下没了知觉,好似头颅与身体完全被割开,唯有后脑一阵冰凉,耳中滚滚流出温热液体,是血是水,文若亦不得而知。 “这难道便死的感觉?”文若感觉不到脖颈尚在,试着抬起后脑,牙龈却传来针扎之疼,紧接着连带鼻腔,向整张脸蔓延而去。文若不敢再用力气,此时此刻,不知自己到底是竖在壁前,还是仰在地上,眼前一片荒白,似云雾缭绕,又似骨灰漫天,视野之中,始终夹着一条血墨色的长线,这条线时而窄如罅隙,时而宽如飓风,时而又像个人影儿,忽明忽暗,忽隐忽现,让文若瞧得着实难受。 “不对,若我真是死了,不会再有感觉,这种疼痛,我没有死,我还活着!可我为何说不出话来?为何听不到任何声音?我的身体去了哪里?我是谁?我是谁?对,我是陈文若,陈文若,是父母之子,我是,嗯?什么声音?是谁,谁在哭?谁在笑?难道哭的是我,笑的也是我不成?” 正当文若徐徐睁开双眼醒来,卓雅跪在文若身边,喜极而泣。自二人从山崖摔下,坠入深渊谷底的暗河之中,二人虽极其侥幸得以不死,但文若为救卓雅,附在卓雅身下,率先从千米高处砸进水中,身体伤得极重,瞬时晕厥过去,卓雅入水力道被文若后背减缓,随是清醒,但不懂凫水,被卷入湍急河中,随着山谷中的暗河飘了近一个时辰,直到被河水冲到浅岸,方得抽身。待卓雅从水中得救,已是精疲力竭,走动不得,卓雅寻不得文若,生不如死,硬是爬着向下游走出几里地来。卓雅力竭而衰,没有寻得文若,万念俱灰,却意外在河中意外发现文若,原来,文若体轻,虽与卓雅同时坠崖,但飘得缓慢,卓雅一味向下游寻找,竟不知文若仍在上游浮着飘荡。 卓雅哪管那么多,捞出文若,掷在地上,见文若呼吸尚在,大喜过望,随之而来的则是恐慌。卓雅本想用手劲儿,将文若胸腔之水压出,却怕他伤得太重,这一下用力过去,非但没能救他,反而将他活活弄死。 卓雅虽是心急如焚,但在饥寒交迫之中,却格外冷静,她先是将文若上身竖起,令其前倾,倚在树边,用手掰开文若的嘴,用轻轻用另一只手顺着文若后背,让文若肺中残留河水顺着鼻孔和口腔渗出。待文若鼻中水尽,卓雅再将文若头下垫块石头,平躺静置,卓雅又去四周间摘了几捆树枝,钻木生火,将几百枝树杈围着文若,堆成三堆,分别点燃,一来防止野兽趁夜突袭,二来可以取暖,省得文若着了风寒,重伤加剧。 前半夜里,卓雅不吃不喝,眼也不眨,寸步不离守着文若,卓雅担心文若方才坠崖伤了头颅,硬石块难免伤到文若,索性抱文若在腿上,以腿为枕,踮起文若。卓雅实在渴的不行,就脱下衣裳,拧出水来,喂进嘴里。到了后半夜,篝火火势减弱,卓雅无奈,只得放下文若,去寻些树枝,可又怕野兽趁机将文若叼了去。卓雅想到一招,先将自己衣裳晒干脱下,挂在剩余树枝,搭起简单围帐,为防火苗烧到,又讲文若湿透的衣裳取下,围在帐的外面,如此一来,密不透风,卓雅放心取回树枝,继续守在文若身边,直到第二日卯时,文若清醒过来。 昨日一路狂奔,加上水中挣扎,卓雅熬了六七个时辰,早已过了极限,见文若缓缓睁开眼睛,正恍惚望着自己,不禁大惊,伸手猛掐自己已经发麻的大腿,扑到文若脸前,嘶声呼唤道:“哥哥!哥哥!你醒了?你可醒了!” 文若一夜未曾饮水,嗓如枯井,呜咽道:“卓妹。” 卓雅见文若神志清醒,并未摔得愚傻,眼泪哗的一下哭了春来,伏在文若干瘦胸膛上恸哭。 “哼,哈。”文若呼吸有些剑南,手指颤着,本想抱紧卓雅,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全身更是动弹不得,只能半翻着白眼,奄奄一息道:“贤妹,你身上好冷。” 卓雅一把抓起文若手心,放在胸口,喜极而泣道:“妹妹落魄成这样,哥哥还能取笑,真乃天人。” 文若困意袭来,连睁眼的力气都在流失,瞑目一笑,眼角滚出泪珠,说道:“那四人可有追来?” “来就来吧,大不了再陪哥哥死一次。”卓雅惨淡笑笑,见文若仍不放心,又道:“哥哥宽心,你我顺着河水,漂出十几里,脚下之地,应该是邕州了,他们也是人,追了半日,不休息几个时辰,是追不过来了。” 文若微微晃着下巴,缓缓说道:“好,好,而今我摔得惨,动弹不得,已是累赘,这当务之急,还是找些食物,让贤妹吃饱,也好恢复精神,背愚兄上路。” “还是哥哥精明,若不是哥哥给妹妹当着,这会可是哥哥来背我了。” 听耳边卓雅嬉笑如常,文若心里舒坦,开朗道:“贤妹尽管挖苦,这次,哥哥不还嘴了。” 卓雅听了,晃着脑袋,双眼一睁一耷,将文若手心含在冰冷唇边,含情脉脉道:“腐儒,还叫我贤妹?” 文若咬牙扭过脖颈,侧脸过去,手指哆嗦溺抚着卓雅娇红脸蛋儿,冥想好一会儿也没吭声,见卓雅睁得双眼透亮,说道:“那该叫你什么?” 卓雅一身疲惫尽褪,脸贴在文若胸口,又是欢喜又是羞臊,小声道:“你明知故问。” 文若咽下口气,呼吸顿时急促,耳边席卷阵阵春风,挑眉轻叹道:“你这驴蹄子,注定是我前生冤孽。” 话音未落,文若只觉胸口一沉,卓雅不胜疲乏,已然睡了过去。文若也是一样,自嘲笑了两声,梨涡深陷,进入短暂梦乡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节 大难不死 卓雅前夜睡得舒坦,第二日醒来,寅时刚过,见文若睡在桌上,本想将文若唤到床榻上去休息,猫悄走到跟前方想起文若觉轻,此时唤醒他,恐怕再难如睡。【零↑九△小↓說△網】卓雅见文若安睡,也没多打扰,简单梳洗髻发,换作女装打扮,悄悄出了房门。 卓雅刚扣上房门,回身走向楼梯,低头所见,这驿馆楼下倒是热闹得紧。昨夜卓雅二人来得匆忙,摸黑进了房间,已是子时之后,住在驿馆旅客皆已睡去,今晨醒来一看,这一楼堂中摆了八张四角木桌,每桌三两旅客,除伙计外,少说也有二三十人。驿馆备下早膳,卓雅扫了一圈,还算丰盛,羊肉烧饼,红油鸡蛋,豆腐小菜,绿芹竹笋,烫水米粥,还是药材熬浸的热茅根水。 “这里地处黔南苦地,算是荒山僻壤,早膳能吃上这些,填饱肚子是绰绰有余了。” 卓雅取了三份早点,自己两份,文若一份,分置在木桌两边,抬头望向楼上,见文若已推门而出,索性放下碗筷,等文若下楼一齐吃饭。 文若放着缓步,宽理衣襟,悠悠坐下,见桌上早膳丰盛,嘴中咬出两字:“不错。”随后,文若耷着黑眼圈,一声不吭坐下,拾起碗筷,开始进食。 卓雅紧随其后,将头发甩到身后,方要动筷,忽觉侧脸一凉,似有人盯着自己。卓雅觉得奇怪,这深山老林之中,怎还有这般不善的恶意?头转到一半,猛然想起当日烛龙莽布支副将萨拉达在大唐边境设下的暗线,不禁脑后一凉。 卓雅不敢回头,徒手抓起鸡蛋,含在嘴里,缓慢咀嚼着,竖起耳朵听着身后四人谈话,这四人虽穿着汉人衣物,口中说的却是藏文。卓雅端起粥碗,挡在面前,作为掩护,斜眼扫视过去,果然发现,身后右侧那桌的四人也假装吃饭,眼中放光,暗中盯着这边。 卓雅见情形有些不对,回过头,贴在文若耳边小声说道:“哥哥帮我个忙。” 文若尚有些困乏,没有回话,伸着脑袋,只听卓雅附在耳边又道:“哥哥右手后侧那桌有四位商贾,兄长将竹筷掷在地上,替妹妹看看他们脚下靴子是何形状。” “靴子?”文若皱眉嘟囔,见卓雅焦急,暗自诺诺点头,随手撇下筷子,弯腰拾起,向四人方向瞥了眼去,抬头道:“有何不妥?” “这四人靴子可是足尖朝上,高高翘起?” “我虽没有看清四人全部,但其中一人确是如此。”说罢,文若全身激灵,见事出蹊跷,瞬间困意全无,谨慎问道:“难道他们是那日屠城姚州的吐蕃士卒?” “很有可能,据妹妹所知,吐蕃军中,只有中等以上军官才配穿戴这样高翘军靴。”卓雅右拳紧握,碰到天敌一般,言语瑟瑟道:“哥哥,来者不善,这几个人乔装成汉人模样,讲得却是藏语,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阴谋,我们赶紧叫上驿馆伙计,通禀当地官府来援,将这几个人屠捉拿治罪。” “不可。”文若面无表情,取出方巾,不急不躁擦净竹筷,咽下口中豆腐,慢慢解释道:“贤妹别忘了,吐蕃人是冲着兄长去的,而非你我,如今兄长已经到了长安,这些吐蕃残余定点查巡,撒网连环,几里之内,相互呼应,要是叫驿馆知道,必然乱作一团,到时漏出破绽,官军未至,敌军簇拥,如此打草惊蛇,岂非害了这些良民?” 卓雅见文若这般冷静,像是丝毫不屑,低吼道:“难道哥哥忘了那日姚州屠城之惨?卓雅生在吐蕃边境,难道不知这些士卒杀人成性?万一他们认出你我,动了杀心,到时如何脱身?” “你我皆是庶民,认出你我又能如何?”文若皱眉反问,心中起疑,少见卓雅这般小心,不禁有所顾虑。眼下,卓雅性命托付于身,既知这几人来者不善,不论其目的为何,卓雅所言不无道理,文若只得将结局算到最坏。 文若慎重考虑再三,凑到卓雅耳边说道:“多事不如省,省事不如无,这几人看样已在店中住了多日,并未惹事。既然贤妹担忧,待你我用过早膳,潜回房中,午膳之前,趁机离开此处,继续南下,贤妹意下如何?” “一切听哥哥的。”卓雅大吸口气,手掌紧紧握着文若,见文若不曾起疑,心中大石也总算放了下来。 早膳过后,文若卓雅不动声色,暗入屋中,悄悄收拾行李,待午膳之际,驿馆中客旅四处走动,文若卓雅借茅厕解手,悄悄夹着行李,绕出驿馆后门,出了村落。 巳时刚过,文若卓雅已走下山腰,走进一望无尽山坳之中。沿着太阳方向,文若卓雅向东南又走出数里,可这山坳却是百里绵延,不见尽头。文若一路向当地山民打听,方得知这片山坳尽头另有大山阻隔,山仞又是断壁,山下无底深渊,并无出路可寻。卓雅听了,甚是沮丧,又不能将自己身份和那几个吐蕃士卒的真正目的说给文若,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与文若按原路返回驿馆,从昨夜走过的原路北上出山。 返途上坡,过了未时,文若卓雅方赶回到驿馆山下。二人上山,来到驿馆门前,文若耳边刮起阵阵山风,驿馆门前静得出奇,徒留风声吹草之瑟瑟声响。文若觉着有些不对,伸手拦住卓雅去路,说道:“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人流涌动,怎会连个人影都不见。不对,贤妹小心,你我不进驿馆,沿分叉路过去,直接通过此处。” “好!” 卓雅声音还未落,细心文若低头看去,见驿馆门前竟残留血迹,不禁暗自吃惊。眼下距离驿馆出口只有五十步之遥,文若拽着卓雅,火速穿过驿馆门口,忽听见驿馆内传来一声哀嚎惨叫。文若卓雅皆是一惊,瞪眼望去,只见驿馆大门被轰隆一声巨响震碎,大门里面横飞出来的一具人形,文若看得心惊肉跳,那飞出之人,正是昨夜招待自己的驿馆伙计,全身是血,滚了几圈,摔在门前,已然断气。惊恐间,文若猛地抬头望去,方才那四个假扮商贾的吐蕃士卒纵身跳出驿馆大门,手中持着带血屠牛弯刀,不由分说,向卓雅挥舞过来。 卓雅早知道这四人身份,为了不引人耳目,才悄悄离去,却怎料这几人为了追查自己下落,弑光驿馆中人。 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一刹那便是生死之间。卓雅反应极快,未等文若开口,一把撸起文若胳膊,撒腿往回便跑。 一路奔逃,卓雅已是血红着眼,呼吸错乱,头上汗水竟比文若还多。文若不曾见平日胆大的卓雅一反常态,就连那日被巨蟒吞入腹中也不曾这般慌乱,心中忧虑更甚,想道:“吐蕃人故技重施,将驿馆上下全部杀死,可今非昔比,姚州已经失陷,兄长已经返回长安,如此屠杀,非但不能恫吓唐境军民,反而激奋我军血战到底。黔中不比边境,这些吐蕃军士怎敢这般四处屠杀?难道他们不是为了唐生?” 想到此处,文若不由得有所怀疑,只因卓雅脚力太快,文若疲于跟上,喘不上气,也无法开口再问。文若仓惶回头,见那四个吐蕃军士吃定二人似的,弃了手中武器,轻装狂追不舍。文若喘不成声,憋足一口气,说道:“你我分开两路,你东,我南,我看他们如何追赶!” 卓雅本已慌乱无措,听文若这般一说,鼻子一算,险些呛出泪来,痛恨万分自哀道:“东面乱石荒路,南是万丈深渊,这杀妻腐儒要拿性命救我,可他不知这些畜生却是冲我而来,想他聪明绝顶,此刻为了救我,也能这般糊涂。【零↑九△小↓說△網】” 卓雅脚下使劲力气,扭过脸,逆风说道:“哥哥休想丢下妹妹,就算死也要跟哥哥死在一起。” “胡说八道。”文若来气,脚下稍有停留,即刻被卓雅拽飞几米出去。文若肺病未愈,加上昨夜熬夜读书,不得休息,一连奔出数里地,双脚已是全麻,若不是卓雅拼死拽着,恐怕一步也走不动,更别是说一边逃命,一边说话。 卓雅见文若已是极限,冲他喊道:“别开口,跑!”说着,卓雅鼓着双腮,迎风而上,二人不再言语,一味逃命,一口气又跑出几里,慌乱间,脚下已过了方才走过的山坳。 文若终究不能强撑,拄着双膝,不敢坐下,肺腑之中已有雷鸣,回头望去,竟然遥遥望见那四个吐蕃军士身影逼近。文若自知不行,暗自叹道:“难怪这吐蕃军这般强硬,我唐军屡攻不下,光是这般体力,就算血战个几天几夜,恐怕也不会枯竭。” 文若回头看着卓雅,见卓雅双眼空洞,知其所惧,却不知心中所虑。卓雅见文若已抱必死决心,腔中悲亢,双眼瞧向眼前体弱多病的哥哥,含泪默哀道:“他杀妻背弃又能怎样,能这般拼死护我,我为他而死,又有何妨?只是不能再与他如往日那般快活下去。唉,卓玛拉雅,都这个时候,还如此儿女情长,再犹豫不决,非要害死哥哥不可!” 卓雅忍住哭啼,镇下心来,将文若一把拽到身边,架起文若,费尽全力又跑出两里,直到山崖边缘。卓雅探头向深渊望去,袅袅山雾盘旋半空之中,不要说是谷底,就连山体的侧壁都无法看清,若从此跳下,定是九死一生。卓雅咬牙瞪眼,回头望去,见追兵尚未追来,四处寻看地形,眼见麒麟怪石叠嶂而起,足可藏匿于人,卓雅喜极而泣,抱着文若脑袋,口中含泪嚷道:“哥哥可还清醒?” 文若双手趴在地上,重重点头,不得说话,干呕不止,极为痛苦,全身上下已不受控制,张着大口,仿佛要将灵魂从腹中呕出。 “听妹妹说。”卓雅拍着文若双颊,汗流过头,低声喘道:“附近山石很多,哥哥快去寻个角落躲避,待会动起手来,省得成妹妹拖累,哥哥可懂?” 文若一把支开卓雅双手,摇头顿首,咬牙切齿的重咳几声,硬是咳出一滩血沫,口中支支吾吾,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卓雅着急,顾不得许多,挂起文若臂膀,倾其温存道:“哥哥莫怕,妹妹定能抵挡得住。” 文若双手猛得捶胸,大吼一声,终究顺出口气来,露出垂死狰狞,虚弱道:“文若天生算计于心,贤妹当我真的不知?” 卓雅愣住片刻,回头看去,那四人身影迫近,已追上坡。卓雅见文若不从,破音哭吼道:“再不躲就来不急了!” 文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右手死死扣着卓雅手腕,硬生生勒出两道淤痕来,强撑着身子,怒目道:“这四人分明是冲你而来,我若逃了,你必死无疑。” 卓雅睁目涕零,泪不能已,大把泪光滚过枯草,坠入悬崖,侧过脸来,紧追不舍的那吐蕃四人距山崖已不足百步。卓雅此时已是万念俱灰,拽起文若被荒草丛划烂的左手,无畏道:“哥哥莫怕,有妹妹在,生亦不知,死亦何惧,我跟他们怕拼了!” 文若心中迭起万丈狂涛,意识恍惚时,已是湿蒙双眼,瞳孔泪水之间,依墨模样再次浮现眼前。 “当日为保父亲全尸,杀死依墨,恶果循环,果真报应,但愿今能以已之命,救卓妹脱险。” 文若暗自祈祷,嘴角浮动,诡异一笑,心头平息慌乱,顺过气来,勉强从地上爬起,佝偻绕过卓雅,面向山崖,耳边呼啸强风,不敢低头看去。瞑目间,文若双臂已揽住卓雅腰间,轻拍着卓雅肚子,睁开眼角,凛然道:“贤妹勿怪,陈文若此生,只能到此为止,来世,再与贤妹谈笑风声。”说着,文若不等卓雅回头,双臂死死捆住卓雅背脊,双腿齐蹬,拖着卓雅,连连碎步后退,至山崖边缘。卓雅惊得不能动弹,只觉着身体一轻,整个人压在文若身上,双腿腾起,飘在空中,心跳一阵压迫,不受控制尖叫出来,随着文若一起坠进这深不见底的悬崖中。 伴着一声尖叫,那四个吐蕃军士迟迟赶到悬崖边上,向下眺望,神色失落,悔恨功亏一篑,其中一人留着白花络腮胡子,指挥其余三人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分成两队,你我下山搜索,你二人火速烧了驿馆,不要让唐军发现。” “我,死了?”不知过了多久,陈文若眼中传来一缕灰蒙亮光,意识也渐渐从脑中聚集一处。文若心有所想,却不能说话,下颚刚一用力,只觉脑后耳骨阵阵剧痛,仿似有千万只马蜂飞入耳中。 “我在哪儿?”文若想动一动,可全身上下没了知觉,好似头颅与身体完全被割开,唯有后脑一阵冰凉,耳中滚滚流出温热液体,是血是水,文若亦不得而知。 “这便是死的感觉?”文若感觉不到脖颈尚在,试着抬起后脑,牙龈却传来针扎撕裂之疼,紧接着连带鼻腔,向整张面颊蔓延。文若不敢再用力气,此时此刻,分辨不清自己是竖在面壁还是仰在地上,只见眼前一片荒白,似云雾缭绕,又似骨灰漫天,视野之中,始终夹着一条血墨色的长线,这线时而窄如罅隙,时而宽如飓风,时而又像个人影儿,忽明忽暗,忽隐忽现,挡在文若眼中,着实让他难受。 “不对,若我死了,怎还会有疼痛?对,我没死,我还活着!可我为何说不出话来?为何听不到声音?我的身体去了哪里?我是谁?我是谁?对,我是陈文若,陈文若,是父母之子,我是,嗯?什么声音?是谁,谁在哭?谁在笑?难道哭的是我,笑的也是我不成?” 正当文若徐徐睁开双眼醒来,卓雅跪在文若身边,抱头恸哭,喜极而泣。自二人从山崖摔下,坠入深渊谷底的暗河之中,二人虽极其侥幸,得以不死,但文若为救卓雅,附在卓雅身下,率先从千米高处砸进水中,身体伤得极重,瞬时晕厥过去。卓雅坠入水中的力道被文若减缓,落水之后虽是清醒,但河水量大,湍急如箭,卓雅不懂凫水,被卷入湍急河中,完全不能挣扎。卓雅急中生智,全身不动,在滚滚激流中漂了近两个时辰,直到被河水冲到浅岸,方得得救抽身。 待卓雅从水中自救,已是精疲力竭,走动不得。卓雅寻不得文若,一时之间,生不如死,硬是爬着四肢,沿着下游走出几里地,寻找文若下落。 卓雅一直爬行,直到下游浅滩尽头,仍是没有寻得文若,正当万念俱灰之际,却意外在河中意外发现文若。原来,文若体轻,虽与卓雅同时坠崖,但漂得缓慢,卓雅一味向下游寻找,竟不知文若仍在上游。 卓雅哪管那么多,捞出文若,小心掷在地上,用食指探在文若人中,见文若呼吸尚在,大喜过望,随之而来则是恐慌。卓雅本想用手劲儿将文若胸腔之水压出,却怕他伤得太重,这一下用力过去,非但没能救他,反而将他活活弄死。 卓雅虽心急如焚,但在饥寒交迫之中,却格外冷静,她先将文若上身竖起,令其前倾,后背倚在树边,用手掰开文若上下双齿,用另一只手顺着文若后背,让文若肺中残留河水顺着鼻孔口腔渗出,待文若鼻中水尽,卓雅再将文若头下垫块石头,平躺静置。 过了子时,卓雅间文若呼吸平缓,方离开原地,去四周摘了几捆树枝,钻木生火,将几百枝树杈围着文若,堆成三堆,分别点燃,一来防止野兽趁夜突袭,二来可以取暖,省得文若着了风寒,重伤加剧。 前半夜里,卓雅不吃不喝,眼也不眨,一语不发守着文若。卓雅担心文若方才坠崖伤了头颅,硬石块难免伤到文若,索性抱文若在腿上,以腿为枕,踮起文若。卓雅体力不支,实在渴得不行,只得脱下衣裳,拧出水来,喂进嘴里。 到了后半夜,篝火火势减弱,卓雅无奈,只得再去寻些树枝,可又怕山中野兽趁机将文若叼了去。卓雅想到一招,先将自己衣裳晒干脱下,挂在剩余树枝上,搭起简单围帐,随后,为防火苗烧到,卓雅又将文若湿透的衣裳从他身上取下,围在帐的外面,如此一来,密不透风,卓雅放心取回树枝,继续守在文若身边,直到第二日卯时,文若清醒过来。 昨日一路狂奔,加上水中挣扎,卓雅熬了六七个时辰,早已过了极限,见文若缓缓睁开眼睛,正恍惚望着自己,不禁大惊,伸手猛掐自己已经发麻的大腿,扑到文若脸前,嘶声呼唤道:“哥哥!哥哥!你醒了?你可醒了!” 文若一夜未曾饮水,嗓如枯井,呜咽道:“卓妹。” 卓雅见文若神志清醒,并未摔得愚傻,眼泪哗的一下哭了出来,不知所云,伏在文若干瘦的胸膛上放肆大哭。 “哼,哈。”文若呼吸有些艰难,手指颤着,本想抱紧卓雅,却怎也抬不起来,全身更是动弹不得,只能半翻着白眼,奄奄一息道:“贤妹,你身上好冷。” 卓雅一把抓起文若手心,放在胸口,喜极而泣道:“你我落魄成这样,哥哥还有心思取笑,哥哥真乃天人。” 文若困意袭来,连睁眼力气都在流失,瞑目一笑间,眼角滚出泪珠,说道:“那四人可有追来?” “来就来吧,大不了再陪哥哥死一次。”卓雅惨淡笑笑,见文若仍不放心,又道:“哥哥宽心,你我顺着河水,漂出十几里,脚下之地,应该是邕州了,他们也是人,追了半日,不休息几个时辰,是追不过来了。” 文若微微晃着下巴,缓缓说道:“好,好,而今我摔得惨,动弹不得,已是累赘,这当务之急,还是找些食物,让贤妹吃饱,也好恢复精神,背愚兄上路。” “还是哥哥精明,若不是哥哥给妹妹当着,这会可是哥哥来背我了。” 听耳边卓雅嬉笑如常,文若心里舒坦,开朗道:“贤妹尽管挖苦,这次,哥哥不还嘴了。” 卓雅晃着脑袋,双眼一睁一耷,将文若手心含在冰冷唇边,含情脉脉道:“腐儒,还叫我贤妹?” 文若咬牙扭过脖颈,侧脸过去,手指哆嗦溺抚着卓雅娇红脸蛋儿,冥想好一会儿也没吭声,见卓雅睁得双眼透亮,说道:“那该叫你什么?” 卓雅一身疲惫尽褪,脸贴在文若胸口,又是欢喜又是羞臊,小声道:“明知故问。” 文若咽下口气,呼吸顿时急促,耳边席卷阵阵春风,挑眉轻叹道:“驴蹄子,注定是我前生冤孽。” 话音未落,文若只觉胸口一沉,卓雅不胜疲乏,已然睡了过去。文若也是一样,自嘲笑了两声,笑靥深陷,不知不觉进入梦乡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一节 长大成人 文若与卓雅坠崖不死,在悬崖下的暗流边修整了两夜一日。卓雅伤不严重,吃了几日火烤生鱼,体力恢复差不多了,已能奔跑如常,文若则是不行,两日下来,四肢稍稍能使些力气,只是右腿摔得严重,不能立刻痊愈,加上连续几日潮气风吹,文若体虚,背后生出许多毒疮。卓雅见文若病情不能再拖下去,二人商议后,卓雅背着文若,沿暗河流水方向行走,不到一日便出了山谷。 出山谷后,卓雅来到县城,寻个当地伤医替文若治病。文若腿伤稍有好转,身体无恙,不敢逗留,怕这镇上还有吐蕃伏兵暗哨潜在,病刚好了半天,便将身上所有川资花掉,换了辆马辆,一路不停南行,直抵邕州边境。马车在邕州走了六日,文若轻车熟路,不到十天便已到了安南都护府所管辖境内。 文若曾去过忠承寺,彼时身边有长史府马夫引路随行才能找到,若是文若自己来寻,则是不然。这忠承寺是文若父亲陈卿嗣当年为保长史府退路雇人修建,本就鲜有人知,又极其隐蔽,莫说是只来过一次的文若,除了陈卿嗣身边亲信,就连当地垦荒的老农都不知这附近竟还有个寺庙存在。 马车沿着邕州边境绕了数日,文若依照记忆和地图寻找,却始终寻不见那片山峦之间的开阔平地,只得与卓雅连夜返回邕州,再找对策。二人徘徊边境,直至第三日日落,文若猛然想起,当天寻找忠承寺时,正值满月当空,长史府的马车是由官路岔道转向,映着月光,穿过一片密林后才找到寺庙的下落。 过了申时,文若驾车南行,一个时辰后,文若终于找到官路踪迹。文若仰望当空明月,恍然大悟,原来当日出官道之后,驾车马夫便一直沿着月光方向行驶。 “这月亮由南向西移动,若是没有月光指引,想要找到这忠承寺的位置,竟要在林中按着弧线驾车,一般人根本无法驾驭。若按直线穿行,往北则回到邕州通往交州的官路,往西则通向山峦,是条死路,如此一来,就算是当地百姓,也无法发觉寺庙的存在。父亲啊父亲,你的才智,文若是终生难以触及。” 文若暗自赞叹其父陈卿嗣之能,索性沿着月光穿过密林,果然,不足半个时辰,马车过了森林,穿过山中山,迎面开阔而来一片平地,平地之上屹立一座百米余高的小山,忠承寺已是近在眼前。 文若卓雅趁着天没透黑,紧赶入了寺中,可寺中空旷一片,尘埃蛛网,比上次文若来时,显得更为空旷。文若寻不得父亲的书童,也就是那位裴先生,文若本想见了裴先生,取几十斤金子便离开此地,无奈人去寺空,夜已深了,文若只得与卓雅在山上寻觅水井和树枝,架起篝火,留在寺中过夜。 亥时过半,子时未到,忠承寺山下传来阵阵狼嚎,隐约之中,也能听见几声野猫哀鸣。文若坐在篝火旁边,裹着厚厚衣物,盘起双腿,难以入睡。重游故地,往事已上心头,文若双臂紧抱双膝,皱眉思索道:“五个月前,我若按父亲所托,将这千斤黄金连夜运到姚州,充作兵饷,打造兵刃,也许西宁王与姑母也不会惨死于城墙之上。唉,父亲,你是对的,可是我身为人子,怎能甘心让您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不惜被人唾骂,潜藏十年,不只是为忠于朝廷,你是为了西宁王,是为义,儿子不孝,此时此刻,方才明白您老人家的用心。” 思索间,文若仰面瞑目,已是清泪两行,正要低头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搂住,全身一哆嗦,忙缩起腿,惊厥瞪眼,见是卓雅搞怪,文若长舒口气,一脸嫌弃撇开卓雅手臂,冷冷道:“贤妹怎么还不睡?” 卓雅眯着睡眼,迷迷糊糊靠了过来,不管文若嫌弃,靠在文若身侧,亦是冷冷道:“哥哥又在思念嫂嫂?” 文若心头一暖,拾起脚下树枝,添着篝火,笑道:“为兄不惦记,倒是妹妹对此事格外计较。” 卓雅按着文若肩膀,借力起身,绕道篝火对面,站着闭眼,双手合十,像许愿似的笑道:“妹妹之所以不睡,是因为知道哥哥有话要对妹妹讲。” 文若笑而不语,暗叹这丫头灵性,收起双腿,跪在地上,伸出手掌,郑重道:“贤妹,请坐。” “好!”卓雅见文若跪膝而坐,就知他定有话说,顿时心中欢喜,困意全无,双手手背擦亮了眼睛,盘起双腿,伸手向篝火取暖,静静等着文若开口。 文若抿嘴摇头,眉头紧锁,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先问道:“事到如今,贤妹可愿将真实身份相告?” 卓雅一听,温润的小脸顿时凉了一半,翻着白眼搪塞道:“妹妹都说了,哥哥以后休要再问妹妹身世,妹妹是不会回去的。” “贤妹不愿说,愚兄自当不问。”文若低头似笑非笑道。 “不是妹妹不肯说,而是。”卓雅意外沉不住气,险些说破了嘴,心头一沉,无奈自语道:“吐蕃王族婚姻远比唐国讲究门当户对,除非王室贵胄,他国王子,否则都不得婚配,就连赞普身边的几世近臣之后,也不能攀附王族公主。父王要将我嫁到泥婆罗去,我已对你死心塌地,你这自作聪明的傻哥哥,又何必这般旁敲侧击,苦苦追问?要真是说给你听,你我地位悬殊,你这腐儒敏感诡诈,定会知难而退,不要我了,到时候你不辞而别,非会把我活活逼死不可。” 卓雅反应极快,早知那日坠崖之时,文若已经起疑,如今见文若反话相激,卓雅自知是瞒不过了,眼珠飞快一转,赶忙咬紧嘴唇,变了语调,无奈解释道:“唉,不瞒哥哥,妹妹真实身份是吐蕃老羌族部族族长之女,若在唐境,也算是郡主身份,妹妹虽然不知那些吐蕃军士为何要追杀我,但其中原因,肯定与我逃婚有关。” 文若双眼一眯,仔细咀嚼,这五个月下来,他早知卓雅身份不凡,绝非一般吐蕃平民,听卓雅这番说辞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自是深信不疑,心中也有了数,念念有词道:“你们吐蕃国内居民,分为属民奴隶,国情也与我唐大不相同,既然你父亲是世袭的氏族首领,他逼你嫁人也是正当,不知你父亲要将你嫁给哪位王子?” “吐蕃王族,赤德赞普的亲哥哥,我也不记得叫什么,总之,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 “吐蕃皇室?”文若不禁咋舌,对着柴火陷入沉思,心头一阵冰凉,暗自道:“难怪他们要将城内少年杀死后剖去衣物,如此残忍做法,竟是为了将卓妹除掉。” “要真是嫁给那个老头,我还不如被那些军士一刀抹脖子呢。”卓雅见文若已然确信,便不再多说,再说下去,生怕文若戳出什么破绽,转念支开话题,巴望着文若问道:“哥哥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要瞒着唐生哥哥,不以真名示人呢。” 文若也不犹豫,早知卓雅会有此问,叹息道:“贤妹,你我坠崖之后,此生再无禁忌,我是不会瞒你,唉,此事如刺针肉,如鲠在喉,含在口中,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妹妹容我好好想想。” “那就先从哥哥身世说起。”卓雅蹲下身自,下巴拄着双臂,双臂抱着膝盖,凑到文若跟前,望着文若,一动也不动。 “好。”文若抬起头,扔下手中柴木,望着卓雅双眼,眨眼叹气道:“我生在交趾,祖上河南,是安南都护府大都督长史之子。家父官居正四品上,与西宁王仲是生死之交,更是姻亲,西宁王妃便是我自家姑母。” “哥哥竟是唐生哥哥娘家姻亲!”卓雅捂着小嘴略微震惊,紧接问道:“可既是姻亲,那位何还要一路隐瞒?” 文若低头拾起柴木,想要添火,迟疑间,篝火火势正旺,仿佛能烧到脸庞。文若放下柴木,忆起往事,犹如昨日,理清思路后,深咽一口气,将长史府与西宁王之间的种种渊源,自己与唐生之间的关系,以及自己如何杀妻保父,如何从交州逃到姚州,如何与唐生逃回西宁王府,与卓雅相遇之事,全部告诉卓雅。 漫漫故事,苍凉悲怆,待文若将旧事全部讲完,寺外天色已是微亮。卓雅一直静听与侧,至始至终不曾打岔一句,待文若将所有故事讲完,卓雅面颊上的两行泪痕已经干涸。 “原来他心中竟有这多难处,却从不与我诉苦,他性子冰冷,任我对他何等倾心,他仍是不肯相信,可他为何事事都如此绝情?” 卓雅无声走过文若身边,俯下身,轻轻抱着文若瘦弱如柴的肩膀,那一瞬间,她从未感到眼前这个外冷内热的男人竟是如此坚强。卓雅什么都不说,亦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此刻陪在这个男人身边,也好让他在忆起痛苦往事之时,有个人陪着,不那么寂寞。 文若拍拍卓雅手背,长舒口气,如释重负,仰头倚在卓雅脖间,苦叹道:“陈文若也好,裴智也罢,任我死去活来,终究还是忘不掉这些往事。” “哥哥为保伯父尸首,害了嫂嫂性命,哥哥心中有愧,说明哥哥良心未泯,如今唐生哥哥已经脱险,伯父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了。” 文若擦掉双眼中的盈盈泪水,嘴角挂着凄惨笑容,叹道:“西宁王守城阵亡,名流人间,姚州之民无不祭祀,皆以美名,殊不知姚州城陷落敌手,乃是他西宁王疏忽轻敌所致,而我父亲运筹帷幄,为夺敌军情报,身染沉疴,不惜与恶官同流合污,明明有大功于社稷,却死得不明不白,我不甘心,不甘心让父亲背着骂名含恨死去,是我要让曲览甘锰之辈作我父亲陪葬,这才杀妻死间。如今,曲览已死,甘锰被灭,我不后悔,若是重来,我亦会如此行事。” 卓雅松开手,从文若身边站起,皱眉道:“就算如此,依妹妹所见,哥哥也不必害死嫂嫂。” “为何?”文若抬头,亮着眸子,见卓雅心有余悸,安慰道:“贤妹但说无妨,愚兄不会责怪。” “我若是哥哥,当时只要好言求求嫂嫂,让嫂嫂说服大都督,让你二人逃出交州避难就是。” “就这么简单?我不信。”文若垂头摇摆道。 “哥哥绝顶聪明,当时情急,想不出办法,如今事已过去,还是想不透?妹妹亦是不信。” “你嫂嫂深居官邸,人心难测,妹妹不了解她,她是大官之女,事事以父为先,我与他成亲不足三日,她又怎会如此善良助我?” “不是哥哥不了解嫂嫂,是哥哥不了解女人。”卓雅站起身来,瞪着眼睛,激动道:“嫂嫂刚嫁给你,只要哥哥向待我这般,与嫂嫂推心置腹,她怎会忍心拒绝?好歹你们夫妻一场,若哥哥肯信她一次,给她一次机会,就算她不愿助你,又怎会看你身陷绝境而不顾?” 文若痴痴望着卓雅,刚想开口辩解,卓雅抢话说道:“归根结底,还是哥哥多疑,这天下之大,哥哥除了自己,恐怕谁也不信。” “说得好,说得好。”文若哭笑不得,两眼酸涩,傻眼哀叹道:“知我者,贤妹是也。” 卓雅话一出口,已是后悔,见文若渐入消沉,心中不忍,蹲在文若身边,本想安慰,可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口,心里苦叹道:“陈文若,我知道你不会负我,可嫂嫂的事就像一座山一样横在我之间,你如此念旧,何年何月才肯放过自己?” 卓雅缓缓起身,围着篝火,沉默绕了两圈,见文若抬头看她,终肯开口说道:“不知哥哥祭了嫂嫂之后还要去哪里?” “改名换姓,四处走走,落地生根,随遇而安,此生不会再回交趾了。” “噢!”卓雅抿着嘴,低下头,时不时瞥着文若脸庞,期盼他还能说些什么关于自己的话,哪怕只有一两句。 “贤妹可有更好主意?” “没有。”卓雅干眨眼睛,冲着文若傻笑道:“反正我对哥哥知根知底,哥哥别想跑了。” “好。”文若头也不抬,低头深邃笑笑。 “好是什么意思,哥哥说清楚了,省得让妹妹胡乱猜测。” “那日坠入山崖,文若本以为必死无疑,谁料苍天眷顾,赐我新生,过去的事,既与贤妹无关,文若也不会让贤妹受到牵连。文若既是兄长,当然要守在妹妹身边,看着妹妹长大,为何还要逃跑?” “哥哥当真?” 文若默默点头,笑而又止,思索片刻,抬头道:“不过有一件事文若也要请教贤妹。” 卓雅愣住,小眼睁得溜圆,双眼泛着朵朵火花,见文若一脸正经,心想定是什么难为情的丑事,噘嘴不屑道:“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请教?哥哥问了,妹妹怎敢不答。” 文若后仰伸腰,笑着哈欠一声,眯眼定了定神,随后说道:“贤妹与我相遇之初,你我二人势不两立,为保兄长万无一失,文若视妹妹为不祥,妹妹视文若为不正,当初为了拟定北上路线,你我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退让半步。兄长乃皇室子弟,贤妹是世袭亲贵,你二人默契信任,文若看在眼里,可文若不知哪里得罪了妹妹,叫妹妹对文若这般偏心,其中原委还请贤妹告之。” 卓雅一下从地上蹿起,站直身子,恨恨看着嬉笑的文若,又冷冷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腐儒,明知故问。” 文若一头雾水,干眨眼睛,甚是无辜,卓雅以为文若装糊涂,一把抓住文若脸庞,纠起一块肉,怒道:“你当真不知?” “不知。”文若被卓雅捏得龇牙咧嘴,苦不堪言道。 卓雅松开手来,冷冷哼了一声,蹲在篝火旁边,背对文若说道:“哥哥可还记得过金沙江时?” “农历一月十六,自是记得,那日你不幸落水,哭得像个美人,那场面,有趣极了。” “不准笑我!”卓雅蹲着蹦腿,转过脸来,小嘴撅得老高,一脸委屈道:“是上岸之后,在那片荒芜的旧园子。” “江畔农园,庄园主人被吐蕃军士掳走了,我自然记得,后来可有发生什么?” “吃果子。”卓雅嫌弃看着文若,焦急催促道:“哥哥还不记得?” “野苹果?怎么会呢?”文若双眼空洞,口中念念有词嘟囔着,好像渐渐想起了什么。 卓雅挑着眉毛,得意道:“哥哥倒是没忘,哼,没忘便好,你不许抵赖。” “可那一整日,你我兄妹躲在山洞避雨,三人寸步不离,文若并未多说什么,妹妹怎会记得这般清楚?” “哎呀!糊涂!哥哥平时那么精明,怎么一碰到这种事情就这般愚蠢!”卓雅气得咽不下气,呛了口水,咳嗽几声,吐沫横飞道:“那日晚上吃的果子是哥哥采的,洞中阴暗,唐生哥哥没有发现,我与他的果子上有两个浅牙印,妹妹那天问哥哥,哥哥只说自己的果子上也有牙印,可能是给山中猿猴咬过了。”说着,卓雅趾高气扬翘起下巴,凌驾文若于倒影中,说道:“哼!唐生哥哥不知,难道哥哥当妹妹也不知吗?” 文若干眨眼睛,不解道:“我知道什么?” 卓雅直勾勾瞪着眼睛,鼻梁顶着文若额头,强势道:“开始妹妹也没觉着怎地,后来,唐生哥哥见我没有吃饱,把自己果子给了妹妹,妹妹吃了才知道,原来妹妹自己的果子是甜的,唐生哥哥的果子是酸的,之说以那野果上面有牙印,根本不是什么猿猴作祟,而是哥哥先尝过了,动了私心,把甜的果子分给了妹妹。” 文若笑不露齿,怡然道:“我与兄长以为你只是个流落在外的可怜孩子,一路不辞艰险,伴我兄弟患难,当然宠你更甚,若那时我早知你是贵族之女,家养奴隶上千,也不会像照顾自家儿女那般呵护照顾。” “腐儒之能,巧舌如簧,反正哥哥就是不想承认自己喜欢妹妹,既是心中无情,那为何还要拼死性命来救我?” “我若能待依墨,如我待你半分,心中也不会这多悔恨,卓妹啊卓妹,你不遗余力,心诚待我在先,文若才敢以死相报。”文若暗叹缘分难料,脸上掠过一丝光影,面露笑容,低头添着柴木,抬头时,脸上溢着满足之情,镇静道:“贤妹尊贵,视文若如兄如父,文若本是小人,惜命如金,既敢舍命坠崖相随,又怎会不喜欢妹妹?妹妹尚且年幼,通情理而未近世俗,知情义而不解情爱,文若此后颠沛于江湖,恐再难有安宁之日,文若既是兄父,怎忍妹妹随我四处受苦?若一时兴起,不管不顾,娶了妹妹,贪享一时之快活,妹妹今生岂非葬于我手?” “哥哥太小看女人,也小瞧了卓雅决心,哥哥怎知娶了妹妹,妹妹就不上好日子?哥哥就会逞口舌之能,借着门户高低打压妹妹,张口闭口对妹妹负责,怎就不替妹妹想想?若卓雅没了哥哥,怎能过得潇洒快活?”卓雅咬着滑落的泪水,嘴中连珠,不甘心道:“那日哥哥坠崖醒来,我本以为哥哥永远不会再与卓雅分开,谁知道哥哥竟有这多借口,百般拒绝,我与哥哥生死之交,哥哥当时迎娶嫂嫂,你二人只见了一面,便喝了喜酒,入了洞房,哼,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文若见卓雅哭得不能自拔,心中好生无奈,宽慰道:“妹妹莫气,先坐下,哥哥还在身边,好好说话。”文若耐着性子,扶卓雅背脊,静静坐下,见卓雅啜泣渐缓,语气温柔问着卓雅:“妹妹知道什么,尽管说来,不要憋在心里。” 卓雅豆大的眼泪砸在文若手背,双手垂膝,泪水呛着嗓子,睁眼啜泣道:“哥哥说过,嫂嫂貌美如花,妹妹长得凶悍顽强,力大体壮,入不了哥哥这双色眼。” “什么色眼,胡说八道。”文若笑着摇头,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已是滚烫。文若自知卓雅真情深厚,只奈爱之太甚,冷静想后,轻抚卓雅手背,悉心劝道:“文若以为,除父母外,此生最了解文若心思之人,便是贤妹。贤妹是我此生知己,更是文若余生最最牵挂之人,文若知道,此时此刻,说多无益,反让妹妹厌恶,但有些话,不得不说,既是如此,贤妹可愿听信?” 卓雅抬起头,红着眼圈,捂着耳朵拼命摇头道:“不听,我不听。” 卓雅愈是这般哭闹,文若心中反而放心,独自坐到卓雅身后,对着篝火自说自话道:“文若说过,贤妹尚且年幼,既然妹妹不愿回乡去寻父母,文若身为兄长,定会紧紧相随,不惜代价抚养妹妹,在此期间,妹妹须尊我,敬我,我亦视妹妹如己出,待妹妹长大后,若还是这般顽固不化,毫无长进,文若也不会嫌弃妹妹,愿娶贤妹为妻,终生不负,这样可好?” 卓雅听了,瞬间止住哭泣,从指缝间透出双眼,冲着叫嚷道:“不成!女子十六岁便可婚配嫁人,妹妹再过旬月就满十六,届时哥哥若说妹妹永远长不大,妹妹岂不是要苦等一辈子?不成,不公平。” “我倒是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长大。”文若暗自言语,正思索如何圆话,眼见卓雅脏兮兮裤腿已是多日未洗,忽然眼前一亮,强忍笑颜道:“贤妹连日奔波,体力耗尽,身体猛涨,一路之上,多有遗尿,乃身体更替所致。文若略懂医理,除去患病劳作,月信紊乱,妹妹若能在一月之内不曾尿床,便算长大成人,如此约定,妹妹意下如何?” “你!”卓雅被文若言语堵住,一时间竟无以言对。卓雅摸干眼泪,眼珠转来转去,终于想好对策,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身后文若鼾声已起。 卓雅也不知文若是真睡假睡,索性不管那些,裹紧衣服,身上盖着长衣和帷冒,躺在文若腿上,傻笑睡了过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一节 长大成人 文若与卓雅坠崖不死,在悬崖下的暗流边修整了两夜一日。卓雅伤不严重,吃了几日火烤生鱼,体力恢复差不多了,已能奔跑如常,文若则是不行,两日下来,四肢稍稍能使些力气,只是右腿摔得严重,不能立刻痊愈,加上连续几日潮气风吹,文若体虚,背后生出许多毒疮。卓雅见文若病情不能再拖下去,二人商议后,卓雅背着文若,沿暗河流水方向行走,不到一日便出了山谷。 出山谷后,卓雅来到县城,寻个当地伤医替文若治病。文若腿伤稍有好转,身体无恙,不敢逗留,怕这镇上还有吐蕃伏兵暗哨潜在,病刚好了半天,便将身上所有川资花掉,换了辆马辆,一路不停南行,直抵邕州边境。马车在邕州走了六日,文若轻车熟路,不到十天便已到了安南都护府所管辖境内。 文若曾去过忠承寺,彼时身边有长史府马夫引路随行才能找到,若是文若自己来寻,则是不然。这忠承寺是文若父亲陈卿嗣当年为保长史府退路雇人修建,本就鲜有人知,又极其隐蔽,莫说是只来过一次的文若,除了陈卿嗣身边亲信,就连当地垦荒的老农都不知这附近竟还有个寺庙存在。 马车沿着邕州边境绕了数日,文若依照记忆和地图寻找,却始终寻不见那片山峦之间的开阔平地,只得与卓雅连夜返回邕州,再找对策。二人徘徊边境,直至第三日日落,文若猛然想起,当天寻找忠承寺时,正值满月当空,长史府的马车是由官路岔道转向,映着月光,穿过一片密林后才找到寺庙的下落。 过了申时,文若驾车南行,一个时辰后,文若终于找到官路踪迹。文若仰望当空明月,恍然大悟,原来当日出官道之后,驾车马夫便一直沿着月光方向行驶。 “这月亮由南向西移动,若是没有月光指引,想要找到这忠承寺的位置,竟要在林中按着弧线驾车,一般人根本无法驾驭。若按直线穿行,往北则回到邕州通往交州的官路,往西则通向山峦,是条死路,如此一来,就算是当地百姓,也无法发觉寺庙的存在。父亲啊父亲,你的才智,文若是终生难以触及。” 文若暗自赞叹其父陈卿嗣之能,索性沿着月光穿过密林,果然,不足半个时辰,马车过了森林,穿过山中山,迎面开阔而来一片平地,平地之上屹立一座百米余高的小山,忠承寺已是近在眼前。 文若卓雅趁着天没透黑,紧赶入了寺中,可寺中空旷一片,尘埃蛛网,比上次文若来时,显得更为荒芜。文若寻不得父亲书童,也就是那位裴先生,本想见了裴先生后,取出几十斤金子便离开此处,无奈人去寺空,夜已深了,文若只得与卓雅在山上寻觅水井和树枝,架起篝火,留在寺中过夜。 亥时过半,子时未到,忠承寺山下传来阵阵狼嚎,隐约之中,也能听见几声野猫哀鸣。文若坐在篝火旁边,裹着厚厚衣物,盘起双腿,难以入睡。重游故地,往事已上心头,文若双臂紧抱双膝,皱眉思索道:“五个月前,我若按父亲所托,将这千斤黄金连夜运到姚州充作兵饷,打造兵刃,也许西宁王与姑母也不会惨死城墙之上。唉,父亲,你是对的,可我身为人子,怎能甘心让您这么不明不白死去?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你不惜被人唾骂,潜藏十年,不只是为忠于朝廷,为西宁王,是为义,为姚州,是为大义,儿子不孝,此时此刻,方才明白您老人家的用心。” 思索间,文若仰面瞑目,已是清泪两行,正要低头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搂住,全身紧一哆嗦,忙缩起腿,惊厥瞪眼,见是卓雅搞怪,才长舒口气,一脸嫌弃撇开卓雅手臂,冷冷道:“贤妹怎么还不睡?” 卓雅眯着睡眼,迷迷糊糊贴了过来,不管文若嫌弃,靠在文若身侧,不安好气道:“哥哥又在思念嫂嫂?” 文若心头一暖,拾起脚下树枝添着篝火,笑道:“为兄不惦记,倒是妹妹对此事格外计较。” 卓雅按着文若肩膀,借力起身,绕道篝火对面,站着闭眼,双手合十,像许愿似的笑道:“妹妹不睡,知道哥哥有话要对妹妹讲。” 文若笑而不语,暗叹这丫头灵性,收起双腿,跪在地上,伸出手掌,郑重道:“贤妹,请坐。” “好!”卓雅见文若跪膝而坐,就知他定有话说,顿时心中欢喜,困意全无,双手手背擦亮了眼睛,盘起双腿,伸手向篝火取暖,静静等着文若开口。 文若抿嘴摇头,眉头紧锁,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先问道:“事到如今,贤妹可愿将真实身份相告?” 卓雅一听,温润的小脸顿时凉了一半,翻着白眼搪塞道:“妹妹说过了,哥哥以后休要再问妹妹身世,妹妹是不会回去的。” “贤妹不愿说,愚兄自当不问。”文若似有怨言,脸上似笑非笑,戛然而止,刻意避开卓雅眼神,将身子转了过去。 “不是妹妹不肯说,而是。”卓雅早知那日坠崖之时,文若已经起疑,有些沉不住气,险些说破嘴,心头一沉,无奈自语道:“吐蕃王族婚姻远比唐国讲究门当户对,除非王室贵胄,他国王子,否则都不得婚配,就连赞普身边的几世近臣也不能攀附王族公主。父皇要将我嫁到泥婆罗去,换做是你,你可愿意?我既对你死心塌地,你这自作聪明的傻哥哥,又何必旁敲侧击,苦苦追问不停?要真是说给你听,你我地位悬殊,你这腐儒敏感诡诈,定会知难而退,不要我了,到时候你不辞而别,非会把我活活逼死不可。” 如今文若反话相激,卓雅自知是瞒不过了,眼珠飞快一转,赶忙咬紧嘴唇,变了语调,无奈解释道:“唉,不瞒哥哥,妹妹不是汉人,是吐蕃人,是老羌族部族首领的女儿,若在唐境,也是郡主身份。妹妹虽然不知那些吐蕃军士为何要追杀我,但其中原因,肯定与我逃婚有关。” 文若双眼一眯,仔细咀嚼,这五个月下来,他早知卓雅身份不凡,绝非一般吐蕃平民,听卓雅这番说辞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自是深信不疑,心中有数,念念有词道:“你们吐蕃国内居民,分为属民奴隶,国情也与我唐大不相同,既然你父亲是世袭首领,他逼你嫁给贵族也是正当,不知你父亲要将你嫁给哪位王子?” “吐蕃王族,赤德赞普的亲哥哥,我也不记得叫什么,总之,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 “吐蕃皇室?”文若不禁咋舌,对着燃烧愈旺的柴火陷入沉思,心头却是一阵冰凉,暗自道:“难怪吐蕃人要将城内少年杀死后剖去衣物,如此残忍做法,竟是为了将卓妹除掉。” “要真是嫁给那个老头,我还不如被那些军士一刀抹脖子算了。”卓雅见文若已然确信,便不再多说,再说下去,生怕文若戳出什么破绽,转念支开话题,巴望着文若问道:“哥哥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要瞒着唐生哥哥,不以真名示人?” 文若也不犹豫,早知卓雅会有此问,靠近卓雅,温存道:“贤妹,你我坠崖之后,此生再无禁忌,我是不会瞒你,唉,只是往事如刺针肉,如鲠在喉,含在口中,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容我好好想想。” “那就先从哥哥身世说起。”卓雅蹲下身子,下巴拄着双臂,双臂抱裹膝盖,凑到文若跟前,望着文若,一动也不动。 “好。”文若抬起头,扔下手中柴木,望向卓雅双眼,似乎感到一丝温暖,叹气道:“我生在交趾,祖上河南,是安南都护府大都督长史之子。家父官居正四品上,与西宁王仲是生死之交,更是姻亲,西宁王妃便是我自家姑母。” “哥哥竟是唐生哥哥娘家姻亲!”卓雅捂着小嘴,震惊问道:“既是姻亲,那为何哥哥还要一路隐瞒?” 文若低头拾起柴木,想要添火,迟疑间,篝火火势正旺,仿佛能烧到自己脸庞。文若放下柴木,忆起往事,犹如昨日,待理清思路,深咽一口气,将长史府与西宁王之间的种种渊源,自己与唐生之间的关系,以及自己如何杀妻保父,如何从交州逃到姚州,如何与唐生逃回西宁王府与卓雅相遇等事,全部告诉了卓雅。 漫漫故事,苍凉悲怆,待文若将旧事全部讲完,寺外天色已是微亮。卓雅一直静听于侧,至始至终不曾打岔一句,待文若将所有故事讲完,卓雅面颊上的两行泪痕已经干涸。 “原来他心中竟有这多难处,却从不与我诉苦,难怪我对他何等倾心,他仍是不肯相信,可他为何对人对己都如此绝情?” 卓雅无声走过文若身边,俯下身,轻轻抱着文若瘦弱如柴的肩膀,那一瞬间,她从未感到眼前这个外冷内热的男人竟是如此孤独。卓雅什么都不说,亦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此刻陪在这个男人身边,也好让他在忆起痛苦往事之时,有个人陪着,不那么寂寞。 文若拍拍卓雅手背,长舒口气,如释重负,仰头倚在卓雅脖间,苦叹道:“陈文若也好,裴智也罢,任我死去活来,终究还是忘不掉这些往事。” “哥哥为保伯父尸首,害了嫂嫂性命,哥哥心中有愧,说明哥哥良心未泯,如今唐生哥哥已经脱险,伯父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了。” 文若擦掉眼中的盈盈泪水,嘴角挂着凄惨笑容,叹道:“西宁王守城阵亡,名流人间,姚州之民无不祭祀,皆以美名,殊不知姚州城陷落敌手,乃是西宁王疏忽轻敌所致,而我父亲运筹帷幄,身染沉疴,为夺敌军情报,不惜与恶官同流合污,明明有大功于社稷,却死得不明不白,我不甘心,不甘心让父亲背着骂名含恨死去,我要让曲览甘锰之辈作我父亲陪葬,这才下此狠手,杀妻死间。如今,曲览已死,甘锰被灭,我不后悔,若是重来,我亦会如此行事。” 卓雅隐隐觉着韩怕,松开手,从文若身边站起,皱眉道:“就算如此,依妹妹所见,哥哥也不必害死嫂嫂。” “为何?”文若抬头,亮着眸子,见卓雅心有余悸,安慰道:“贤妹但说无妨,愚兄不会责怪。” “我若是哥哥,当时只要好言求求嫂嫂,让嫂嫂说服大都督,让你二人逃出交州避难就是。” “就这么简单?我不信此计能成。”文若垂头摇摆道。 “哥哥绝顶聪明,当时情急,想不出办法,如今事已过去,还是想不透?妹妹亦是不信。” “人心难测,曲依墨深居官邸,妹妹不了解她,她是大官之女,事事以父为先,我与他成亲不足三日,她怎会违逆父亲,反过头来助我?” “不是哥哥不了解嫂嫂,是哥哥不了解女人。”卓雅站起身来,瞪着眼睛,情绪激动道:“嫂嫂刚刚嫁你,只要哥哥像待我这般,与嫂嫂推心置腹,她怎会忍心拒绝?好歹你们夫妻一场,若哥哥肯信她一次,给她一次机会,就算她不愿助你,又怎会眼睁睁看你身陷绝境而不管不顾?” 文若痴痴望着卓雅,刚想开口辩解,卓雅抢话说道:“归根结底,还是哥哥多疑,这天下之大,哥哥除了自己,恐怕谁也不信。” “唉!说得好,说得好。”文若哭笑不得,两眼酸涩,傻眼哀叹道:“知我者,贤妹是也。” 卓雅话一出口,已是后悔,见文若渐入消沉,心中不忍,蹲在文若身边,本想安慰,可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口,心里苦叹道:“陈文若,我知道你不会负我,可嫂嫂之事就像座山,横在我之间,你如此念旧,何年何月才肯放过自己?” 卓雅缓缓起身,围着篝火,沉默绕走两圈,见文若抬头看她,终肯开口说道:“不知哥哥祭过嫂嫂,还要去哪里?” “改名换姓,四处走走,落地生根,随遇而安,此生再不回交趾。” “噢!”卓雅抿着嘴,低下头,时不时瞥着文若脸庞,期盼他还能说些什么关于自己的话,哪怕只有一两句。 “贤妹可有更好主意?” “没有。”卓雅干眨眼睛,冲着文若傻笑道:“反正我对哥哥知根知底,哥哥别想跑了。” “好。”文若头也不抬,低头深邃笑笑。 “好是什么意思,哥哥说清楚了,省得让妹妹胡乱猜测。” “那日坠入山崖,文若本以为必死无疑,谁料苍天眷顾,赐我新生,过去的事,既与贤妹无关,文若也不会让贤妹受到牵连。文若既是兄长,当然要守在妹妹身边,守着妹妹长大,为何还要逃跑?” “哥哥当真?” 文若默默点头,笑而又止,思索片刻,抬头道:“不过有一件事,文若也要请教贤妹。” 卓雅愣住,小眼睁得溜圆,双眼泛着朵朵火花,见文若一脸正经,心想定是什么难为情的丑事,噘嘴不屑道:“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请教?哥哥问了,妹妹怎敢不答。” 文若后仰伸腰,笑着哈欠一声,眯眼定了定神,随后说道:“贤妹与我相遇之初,你我二人势不两立,为保兄长万无一失,文若视妹妹为不祥之人,妹妹以为文若心怀不轨,当初为了拟定北上的路线,你我兄妹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退让半步。兄长乃皇室子弟,贤妹是世袭亲贵,你二人默契信任,文若看在眼里,可文若不知哪里得罪了妹妹,叫妹妹对文若这般偏心,其中原委,还请贤妹倾囊告之。” 卓雅一下从地上蹿起,站直身子,恨恨看着嬉笑的文若,冷冷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腐儒,明知故问。” 文若一头雾水,干眨眼睛,甚是无辜,卓雅以为文若装糊涂,一把抓住文若脸庞,纠起一块肉,怒道:“你当真不知?” “不知。”文若被卓雅捏得龇牙咧嘴,苦不堪言道。 卓雅松开手来,冷冷哼了一声,蹲在篝火旁边,背对文若说道:“哥哥可还记得过金沙江时?” “农历一月十六,自是记得,那日你不幸落水,哭得像个美人,那场面,有趣极了。” “不准笑我!”卓雅蹲着蹦腿,转过脸来,小嘴撅得老高,一脸委屈道:“是上岸之后,在那片荒芜的旧园子。” “江畔农园,庄园主人被吐蕃军士掳走了,我自然记得,可后来还有发生过什么,我就不记得了。” “吃果子。”卓雅嫌弃看着文若,焦急催促道:“哥哥还不记得?” “野苹果?难道?怎么会呢?”文若双眼空洞,口中念念有词嘟囔着,好像渐渐想起什么。 卓雅挑着眉毛,得意道:“哥哥倒是没忘,哼,没忘便好,你不许抵赖。” “可那夜大雨,你,我,兄长整日躲在山洞避雨,三人寸步不离,文若并未多说什么,妹妹怎会记得这般清楚?” “哎呀!糊涂!哥哥平时那么精明,怎么一碰到这种事情就这般愚蠢!”卓雅气得咽不下气,呛了口水,咳嗽几声,吐沫横飞道:“那日晚上吃的果子是哥哥采的,洞中阴暗,唐生哥哥没有发现,我与他的果子上有两个浅牙印,妹妹记得那天问哥哥,哥哥只说自己的果子上也有牙印,可能是给山中猿猴咬过了。”说着,卓雅趾高气扬翘起下巴,凌驾文若于倒影中,说道:“哼!唐生哥哥不知,难道哥哥也欺妹妹不知?” 文若干眨眼睛,不解道:“我知道什么?” 卓雅直勾勾狰着眼珠,眼中尽是怀疑,鼻梁顶在文若额头,强势道:“开始妹妹也没觉着怎地,后来,唐生哥哥见我没有吃饱,把自己果子给了妹妹,妹妹吃了才知,原来妹妹的果子是甜的,唐生哥哥的果子是酸的,之所以那野果上面有牙印,根本不是什么猿猴作祟,而是哥哥先尝过了,动了私心,把甜果子分给了妹妹。” 文若连连后退,笑不露齿,怡然道:“我与兄长本以为妹妹只是个流落在外的可怜孩子,你一路不辞艰险,伴我兄弟患难,当然宠你更甚。若那时我早知你是贵族之女,家养奴隶上千,也不会像照顾自家儿女那般呵护。” “腐儒之能,巧舌如簧,反正哥哥就是不想承认自己喜欢妹妹,既是心中无情,那何必还拼死性命救我?” “我若能待依墨,如我待你半分,心中也不会这多悔恨,你这驴蹄子心诚待我在先,文若才敢以死相报。”文若暗叹缘分难料,脸上掠过一丝光影,面露沧桑,低头添着柴木,抬头时,脸上溢着满足之情,镇静道:“贤妹尊贵,视文若如兄如父,文若本是小人,惜命如金,既敢舍命坠崖相随,又怎会不喜欢妹妹?妹妹尚且年幼,通情理而未近世俗,知情义而不解情爱,文若此后颠沛于江湖,恐再难有安宁之日,文若既是兄父,怎忍妹妹随我四处受苦?若一时兴起,不管不顾,娶了妹妹,贪享一时之快活,妹妹今生岂非葬于我手?” “哥哥太小看女人,也小瞧了卓雅决心!哥哥怎知娶了妹妹就不上好日子?哥哥就会逞口舌之能,借着门户高低打压妹妹,张口闭口对妹妹负责,怎就不替妹妹想想?若卓雅没了哥哥,怎能过得潇洒快活?”卓雅咬着滑落唇边的泪水,嘴中连珠道:“那日哥哥坠崖醒来,我本以为哥哥动了心,永远不会再与卓雅分开,谁知道哥哥此时还有这多借口。哥哥当时迎娶嫂嫂,你二人只见了一面,便喝了喜酒,入了洞房,我与哥哥生死之交,难道还不如她?哼,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文若见卓雅哭得不能自拔,心中好生无奈,宽慰道:“妹妹莫气,先坐下,哥哥还在身边,好好说话。”文若耐着性子,扶卓雅背脊,静静坐下,见卓雅啜泣渐缓,语气温柔问着卓雅:“妹妹知道什么,尽管说来,不要憋在心里。” 卓雅豆大的眼泪砸在文若手背,双手垂膝,泪水呛着嗓子,睁眼啜泣道:“哥哥说过,嫂嫂貌美如花,妹妹长得凶悍顽强,力大体壮,入不了哥哥这双色眼。” “什么色眼,胡说八道。”文若笑着摇头,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已是滚烫。文若自知卓雅真情深厚,只奈爱之太甚,冷静想后,轻抚卓雅手背,悉心劝道:“文若以为,除父母外,此生最了解文若心思之人,便是贤妹。贤妹是我此生知己,更是文若余生最最牵挂之人,文若知道,此时此刻,说多无益,反让妹妹厌恶,但有些话,不得不说,既是如此,贤妹可愿听信?” 卓雅抬起头,红着眼圈,捂起耳朵拼命摇头道:“不听,我不听。” 卓雅愈是这般哭闹,文若心中反而放心,独自坐到卓雅身后,对着篝火自说自话道:“文若说过,贤妹尚且年幼,既然妹妹不愿回乡去寻父母,文若身为兄长,定会紧紧相随,不惜代价抚养妹妹,在此期间,妹妹须尊我,敬我,我亦视妹妹如己出。待妹妹长大后,若还是这般顽固不化,毫无长进,文若也不会嫌弃妹妹,愿娶贤妹为妻,终生不负,这样可好?” 卓雅听了,瞬间止住哭泣,从指缝间透出双眼,冲着叫嚷道:“不成!女子十六岁便可婚配嫁人,妹妹再过旬月就满十六,届时哥哥若说妹妹永远长不大,妹妹岂不是要苦等一辈子?不成,不公平。” “我倒是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长大。”文若暗自言语,正思索如何圆话,眼见卓雅脏兮兮裤腿已是多日未洗,忽然眼前一亮,强忍笑颜道:“贤妹连日奔波,体力耗尽,身体猛涨,一路之上,多有遗尿,文若略懂医理,乃身体更替所致。以后除去患病劳作,月信扰乱,妹妹若能在一月之内不曾尿床,便算长大成人,如此约定,妹妹意下如何?” “你!”卓雅被文若言语堵住,一时间竟无以言对。卓雅摸干眼泪,眼珠转来转去,终于想好对策,刚要开口说话,却听身后文若鼾声已起。 卓雅也不知文若是真睡假睡,索性不管那些,裹紧衣服,身上盖着长衣和帷冒,躺在文若腿上,不知不觉睡到夕阳西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节 预知晴雨 开元二十年春,关中宁和,秧苗下野,长安城中春荫四溢,柳絮随风,小雨润物,沁人心脾。城西兴化坊,邠王府门庭若市,出入频繁,若不是地处皇城边缘,还真叫外地而来的游人难以辨别。 也难怪,再过十天就是邠王守礼的六十大寿了,京城中官府车马少不了往这儿走动。邠王守礼身负六州刺史,此时此刻本该替天巡沐,视察各州县春耕,然而邠王大寿将至,难免惦记,根本无心朝政,皇帝知其心性,特别暂免了这位皇兄两月官职,叫他安心回府,筹备寿宴。 巳时刚过,邠王府上下刚刚用过午膳,方得片刻静谧。李守礼领了皇帝圣旨,带着三四十名随从封地上匆匆忙忙赶回府中,这浩浩汤汤队伍一回来,王府上下瞬间热闹起来了。 官辇刚刚落下,李守礼昏昏欲睡,踩在下人背上,晃动身子,喝醉酒似的,一脚落地,只觉背脊酸疼,佝偻着腰,在两名婢女搀扶下,一瘸一拐进了王府大门。 李守礼身长不足六尺,面红干瘦,腿脚内八,衣着紫黄双色绫罗,身上一尘不染,虽是叫下人搀扶入府,脚下步伐却是极快。李守礼刚穿过正堂,不等下人尾随,迫不及待就绕过二堂,急着上茅厕似的,一路疾走来到后园凉亭之中,身边婢女赶忙上前躬身问道:“殿下,今日可要奏乐?” 李守礼腮鼓着气儿,眉间紧皱,十分不悦,也没理会下人,一步上前翻滚身子,躺在亭中央两米渐宽的木竹摇椅上,脚上鞋袜未去,分别搭在两名婢女一左一右的纤弱肩膀上,右手敲着脑袋,头顶盗汗不止。见婢女在旁傻站着不动,李守礼苛责道:“摇扇。” 伫在李守礼身后的婢女左右低头,细细手腕缓缓摇起蒲扇,亭外守候多时的四名侍女小心翼翼为守礼去了鞋袜。李守礼四仰朝天,左手揪起领子,右手扇着空气,丝毫没觉着凉快,暗自道:“一到雨天就是闷热,活见了鬼。” 李守礼有些窝火,要说自个儿在长安少说住了有四十年,可也从来这阳春三月热成这样,难道真是自己老了,将不久于人世?想着想着,李守礼渐渐冷静下来,头顶汗水渐少,心里已经开始惦记自己六十大寿的那份寿礼,回身冲着下人喊道:“把李恕唤过来。” 待下人走出亭子,年近花甲的李守礼困意上头,鼻骨眉间点点阵痛,闭眼瞑目,趁无人搅扰,静静想起往昔。身为帝王长兄,封户上千的朝廷亲王,李守礼这二十余年过得倒是安稳奢享。 守礼本名光仁,是章怀太子次子,早年兄弟三人被自己祖母武后幽囚宫中,与当时相王李旦众皇子困于掖庭之外,因章怀太子被废赐死,酷吏心怀忌惮,李守礼兄弟三人屡屡遭受武后酷吏杖责,受尽非人折磨。垂拱元年,弟弟李守义因旧伤难愈,忧患成疾,年仅十四岁便活活病死宫中;没过几年,兄长李光顺,也就是西宁王李光仲之父,唐生之祖父,亦被武氏所杀,死时年仅二十三岁。兄弟三人,只有李守礼一人活了下来,直到圣历元年,武曌复李显为太子,武氏迫害李唐皇嗣才得以告终。 那时的李守礼从未想过,自己这把骨头竟能熬到今日,他更未想过,曾经在掖庭中多有照顾的相王皇嗣,也就是日后的临淄王李隆基能登上天子之位。世事无常,武曌篡唐,中宗复唐,韦后欲复辟武曌,李隆基先灭韦氏势力,后翦除太平公主,登基为帝,李守礼身为高宗皇帝嫡出长孙,受封亲王爵位。 开元这二十年来,李守礼始终不忘当年所受磨难,可官复原爵的他并未鞠躬尽瘁于朝政,相反,玩物丧志,纸醉迷金,身居要职却终日酒色缠身,不务正业,朝中大臣对此多有不满,皇帝李隆基念他当年护佑之情,又有嫁幼女与吐蕃和亲之功,也就默许支持了。 父母早夭,年幼苦难,熬到这个地位,活到这把岁数,躺在摇椅上似有所思亦无所思的李守礼其实早已知足,只是人老了,精力已不像二十年前那般旺盛,如今午后小憩,要足足一个半时辰方能睡醒,每每入梦,脑海之中仍是当年受刑惨痛之景。虽是位极人臣,贵为帝胄,可如今年近花甲,李守林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第一桩遗憾便是自己的幼女,李奴奴,也就是卓雅的母亲,吐蕃当今王后,金城公主。当年中宗复位李唐,社稷动荡,边疆不稳,李守礼刚被封了王爵,朝廷为保边境之一时太平,只得和亲吐蕃,李守礼身为皇亲,忍痛割爱,将膝下不满十三周岁的幼女嫁了出去。 守礼膝下共有三子四女,三子如今各承爵位,三女分别嫁给王公之子,每逢过节都能回家省亲,唯有奴奴,恐此生不得再见。李守礼思念幼女,自从奴奴嫁出远走后,邠王府中就再未添丁,李守礼希望自己六十大寿时,能与女儿见上一面,可如今,幼女已是他国王后,身份贵重,岂是想见就见?二十年前的邠王守礼当然不会想到这些,只是二十年后的花甲人父已然不记得自己女儿远嫁吐蕃时的模样。女儿现在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李守礼曾无数次在睡醒后的刹那质问自己,也曾在久久无法入梦之时无数次责备自己,可自己身为皇亲,为国效命,这些品之无尽的酸涩回忆如此念念不忘,而今又有何意义? 李守礼的第二桩遗憾,便是不争气的儿子们。这件事守礼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他自己年轻时放荡,子不教,父之过,守礼教子无方,儿子良莠不齐,必然是这般下场。李守礼高居司空,身兼六州刺史之职,亲王之中,无人能出其右,然而众所周知,这些头衔都是皇帝恩赐。守礼本人虽没什么治世能耐,可这职位坐久了,自然也能轻车熟路,驾驭得当。开元十年后,天下渐入富庶,李守礼的官爵也是越来越大,可他这三个儿子却是不行,只遗传了父亲的贪赏享乐,未能继承父亲的隐忍坚韧,可谓是胸中无点墨,手头无寸功,恐怕守礼百年之后,邠王府这份家业迟早是要荒废在这三个儿子手上。 这二十年来,满朝臣子皆知李守礼不学无术,忝居高位,却很少有人在背后参他,为何?最大原因,还是皇帝李隆基的默许。 在朝之中,唯有宁王成器与邠王守礼与皇帝最为亲近。李隆基乃睿宗李旦之子,亲兄弟有六,时至今日,也只剩下宁王一人尚在。宁王成器是隆基长兄,立太子时,成器为顾大局,主动将太子之位让于有大功于社稷的李隆基,二人这番感情,谁人可比?且宁王生性恭谨,从不结党,不预朝政,终日以把玩乐器为乐,皇帝对他自是十分信任。 李守礼了解皇帝,他是看着李隆基长大的,自然知道这位小阿瞒从小就与众不同,单说当年举兵诛杀韦后之时,李隆基以弱克强,是何等果敢睿智?登基后,李隆基为独揽大权,以声色犬马迷惑众王心志,以防祸起萧墙之乱。李守礼自幼卷入政斗漩涡中心,‘君臣无父子,皇权无血肉’这个道理他三十年前便已悟透,他岂能不知其中利害?宁王何许人也,尚且如此小心谨慎,自己本是皇帝表兄,性子乖张放浪,不知秦汉为何物,若是刻意装作深入简出,反倒是让皇帝起了疑心。李守礼也不卖弄,索性原形毕露,肆意夸大,二十年如一日,终日陶醉于声色犬马,这一来可让皇帝消去戒心,以求自保,二来,也能借此淡忘当年所受折磨,浑浑噩噩于蹉跎岁月当中。 李守礼虽是浑浑亲王,但绝非庸人,年幼时经历武后执政,武曌登基,酷吏泛滥,武氏夺权,男宠荼毒,能活到现在,且历经几代帝王受宠不减。李守礼心里是自知能耐,只可惜如今年近花甲,想要有所作为已是不太可能。 世人不懂李守礼,皆因其外在不修边幅,而这位玩世不恭的邠王也懒得与世人周旋,如此一来,久而久之,李守礼深陷其中,迷失而不得自醒,自然也就成了朝臣口中的不学无术。 亭外小雨渐渐窸窣,泥土香味满园散开。李守礼蜷于摇椅上,贪婪吸着空气,闭目养神,正在思琢着该如庆贺寿辰之时,王府管家李恕趟着碎步,老远快颠儿而来。李守礼闭着双眼,耳垂一颤,听得清楚,这脚步声已距自己不足二十米远,知是王府管家李恕已近,随声吩咐下人道:“都退下吧。” 待十几名女婢散去,李恕稳稳站住脚,圆领袍上染着酥酥小雨,站在亭外等候。李守礼坐直起身,静静俯看,理着衣裳皱着,也不说话。李恕恭敬起身,脸上没太多表情,十分冷漠,作揖喑哑道:“主人唤老奴何事?” “怎才回来?” 李恕身材略微魁梧,四肢短壮,一看就是实打实的军旅出身。待李恕缓缓平起腰杆,亮出申字皱纹和八字胡须,鬓角之上染着白色,肤色黑而发黄,看面相,少说也有五十岁。 “今早阿翁亲自来过,传话于我,说陛下想念主人,请主人不日入宫叙旧。” 李守礼听后,像个得意老顽童,笑道:“陛下国事繁忙,日理万机,还时刻惦记得着我这把老骨头,哎呀!皇恩浩荡啊。”说罢,李守礼眉角一抖,低头凑近李恕问道:“阿翁最近可好?” “主人吩咐过,见阿翁如见陛下亲至,老奴已将几月前准备的礼物奉上,阿翁没有拒绝。” “嗯,嗯,这就对了。”李守礼呲着胡须,笑个没完,谈起皇帝,心情忽然大好,可李恕却是不苟言笑,甚有忧虑,李守礼看出异样,口中嘶嘶吸着气,不悦道:“你这奴才,为何不悦?” 李恕也不抬头,向左右四周看看,见百米之内并无下人,这才从胸中取出一封信函,恭敬双手奉上,开口道:“巴州刺史,五百里加急,绝密。” “巴州刺史?”李守礼手指挠着脸上肉痒,眼中转过一条血丝,嘴角一歪,躺回摇椅,逍遥道:“礼单上面都有何物啊?” 李恕上前半步,双腿弓步扎实,巍而不动说道:“寄信之人非巴州刺史,是宇文孝直。” 李守礼伸着懒腰,口吐哈欠道:“宇文孝直?宇文孝直?何许人也?可是王妃姻故啊?” “主人,需要老奴现在去问王妃?” “等等。”李守礼忽然想起什么,摆着手,将李恕叫到跟前,贴在李恕耳边瞪眼说道:“拆开,念给我听。” “绝密。”李恕冷冷道。 “哎呀本王看不清楚,快念。”李守礼反复催促道。 “诺。”李恕见守礼一脸猴急,沉稳放下双手,一板一眼拆开信函,取出信物,见书信是由绢匹而写,更加小心,抽丝剥茧般摊开绢纸,一字一句蹦字儿读到:“邠王如故,臣章怀太子詹事宇文孝直顿首,廿年不见,邠王风采如故?巴山一别,臣甚思念,久居太子祠堂,不复出矣,忽闻西宁王殒命,不胜自哀,而今侄孙孟德已入长安,还望邠王施以援手,重振太子血脉,臣不甚感怀,望邠王康健如旧,臣宇文孝直再拜顿首。” “是他。”李守礼浑身蹿电,猛然想起这个宇文孝直,惊愕叹道:“老先生犹在人间!” 李恕抬起头,面无神色看着李守礼,口中缓缓挤出两字:“主人。” 几月之前,西宁王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入朝中,李守礼连续几日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如今再提及西宁王仲,李守礼脸上憔悴更甚,额头皱纹仿佛一瞬间多出两条,唉声叹息道:“当年西宁王还朝,接风之人正是本王,二十年啦,本王还能苟延残喘,可我侄儿,唉!。” “西宁王已死,尸首已下葬,孟德公子已在长安,主人可是要将他接回府中?” “不!不!”李守礼伸出右掌五指挡在李恕面前,双目炯炯念叨着,苍声有力喊出两个‘不’字,随后低头游走,啃着左手拇指,干瞅着李恕发呆,寻思道:“陛下尚未定罪姚州失守之事,若此时将侄孙接回,隐藏起来,倒也不难,可要想让他管复原爵,非得如此了。” 李守礼想了许久,吩咐李恕道:“你停下手中所有事务,即刻跑一趟司天台,这十日内长安城内晴雨如何,你要给本王打探清楚咯!” “诺。” “还有,先不要接孟德回府,你替本王好生招待,叫他在邸馆不要走动,等待皇上旨意。” “如此一来,那主人的寿宴怎么办?老奴无法两头周全。”李恕眉头一抬,看了眼主人颜色,随之低下头,谨慎问道。 李守礼听了,双唇一闭,不悦道:“混账东西,那是我父王骨血,兄长独苗,哪头轻重,你分不清楚?” “诺。”李恕点头,有所领会问道:“主人打算何时进宫。” 李守礼凝目看着李恕,深叹口气,拍着李恕肩膀,胸有成竹道:“只要眼下雨季不停,本王自有办法。还有,此事不要告诉王妃,王府之中,除了你我二人,谁也不准知道。” “诺。” 第二日,李守礼整日待在府中,足未出户。直到第三日,李守礼早膳沐浴,整理行装,带上三两随从,进宫朝会。 早朝散后,皇帝移銮兴庆宫,午时过后,李守礼候在兴庆宫侧殿的龙池边畔,等待皇帝召见。李守礼背脊旧伤,坐不住一般椅登,只能站在殿外,出身望着头顶乌云,不时与宫内负责仪仗的太监宫女闲扯几句,权当解闷。待到午时一刻刚过,李守礼得到召见,跨着大步走入正殿中,迎面走来一人,身着紫袍,身形消瘦,身在十米开外就跟李守礼悠远寒暄道:“邠王殿下六十寿诞,哥奴在此恭贺了。” 李守礼老眼花,听到‘哥奴’二字,笑声放言回道:“吏部侍郎勤政,深得圣心!本王六十寿诞,还盼望哥奴老弟亲至啊。” 来者正是吏部侍郎李林甫。李林甫年近五十,面相虽庸,气质非凡,谈吐亲柔,衣着文质,嗓音却是粗犷阴哑。论辈分,李林甫也算是邠王远亲,二人出入朝堂,共事二十年,自是相熟之甚。 李林甫抿嘴一笑,作揖客气道:“一定一定,倒是哥奴怕殿下嫌弃哥奴低卑,不肯收留哇。” 李守礼见李林甫谦卑,心里倒是糊涂,要说李林甫最近几年在皇帝面前是大红大紫,任职刑部侍郎时,修订《订赃估》,有大功于社稷,转任吏部侍郎后,每岁选人,修废举直,甄别官员流品,皆有恒度,每一件事办得都是上下满意,且李林甫从不参与朝中文学派与吏治派两大朋党之争,是个不可多得的能人,李守礼估么着,不出一年,黄门侍郎的位子早晚也是这位‘哥奴’的,可今日为何这般含而不露? 李守礼思悟片刻,见李林甫始终不肯抬头,想了半天也想出二人最近有何过节。李守礼略显尴尬,愣在一边,李林甫却是抬头一笑。 李守礼眉毛一颤,恍然大悟,原来是这几日出京视察,自己不在府上,想必李林甫早早送来寿礼,这几日一直忙着唐生回京之事,尚未亲自查看过问此事,忘了派人回话,已是失礼在先,李林甫如此说话,是怕守礼嫌弃他送的寿礼不够分量。 想到这层,李守礼挽着李林甫手腕,仰天笑叹道:“怪我怪我,哥奴莫怪,唉,本王老啦,记不住事啦,日后陛下所托国事,还需依仗哥奴的才能啊。” 李林甫见邠王想起寿礼此事,自己目的已然达到,也就不便再问,嘴角微微一笑,低头作揖道:“邠王兄乃国之汉阙,虚怀若谷,哥奴敬佩。”李林甫见李守礼入宫面圣,自知有事,眼珠一转,转念道:“陛下还在等殿中等候,臣不便打扰,邠王兄,哥奴先行一步。” 李守礼望着李林甫背影消失,不紧不慢走入兴庆宫内,隔着宫中墙壁,李守礼洞听皇帝李隆基彻响大笑,暗自庆喜,此时龙颜大悦,自知此时事半功倍。李守礼转过金殿内柱子,立于玉如流金的正殿之前,放声跪拜道:“臣李守礼叩见吾皇万岁。” 李隆基身着龙袍雄立于正,高力士于侧,见邠王守礼已来,李隆基趟着步子跑下正殿,亲自扶起守礼,声音洪亮劲力,笑道:“皇兄快快起来,朕与林甫商榷国事,让王兄久等,王兄可曾用过午膳?” 李守礼踉跄起身,抬头望去,眼前的李隆基精神焕发,犹如当年,不禁感慨,哽咽道:“回陛下,臣来得匆忙,尚未用膳。” 李隆基拉起李守礼手腕,吩咐高力士道:“力士,吩咐御厨,朕要与邠王共用午膳。” “诺。”高力士低声应着,退到一旁,他自知这君臣二人私下见面,向来是只谈家事,不谈国事,高力士乃李隆基贴身宦官,跟随李隆基三十余年,终日侍奉左右,身为内廷心腹,自然是要给主子腾出空间,叙些家常。 高力士二话不多说,缓步倒退出殿,亲自吩咐御厨去了。李隆基见高力士这般扫兴,方才刚与吏部侍郎李林甫定下当年的官员筛选名额,心情正是大好,他知高力士谨慎,也不责怪,回身挽起李守礼手腕,俯首贴耳亢奋道:“皇兄来得正好,待用过午膳,皇兄陪朕去宫中鸡坊游览一番,如此可好?” 李守礼平日也是很喜欢赌胜斗鸡,每次赌注,千金打底,朝野之中,无人不晓其痴迷其中,出售慷慨阔绰,为了挑选一只上等斗鸡,李守礼还曾多次恳请皇帝李隆基赏赐几只宫中斗鸡,尤其是鸡坊里那几只金豪铁距的常胜将军。李隆基堪称是斗鸡帝,亦知邠王守礼平日嗜好,也想趁着邠王六十大寿,好好赏赐一番。 李守礼一听,就知要坏事,赶忙低头叩谢道:“谢陛下。”李守礼哈哈一笑,抬起头来,转念又道:“陛下,不至一刻,将有大雨,一时半会,恐怕出行不便纳。” 李隆基双目一闪,若有所思望着李守礼,想了片刻,说道:“皇兄,朕听岐王生前曾说,皇兄有观天占卜之异能,能预言阴晴雷雨,何时下雨,何时放晴,不知此事可否属实?” 李守礼呦呦呵呵又十分无奈道:“谣传而已,陛下。臣这点本事,陛下是知晓的,臣无异能,也无根据道理,不过,臣却能预言这阴晴雷雨之事。” “哦?是何原因?皇兄请讲。” 李守礼摇起白发,不胜自哀道:“陛下知道,当年武曌执政,你我兄弟皆因父辈之罪,被幽禁宫中十年,臣每月都要受那些酷吏杖责,伤痛遍及后背脊骨,现如今,只要临近雨水之时,臣的背脊酸痛沉闷,犹有山压,待到雨水放晴之时,背脊便感到轻健,臣因此才能预言晴雨,并非有观天之异能。” 李隆基极重情义,听罢,眉头紧锁,喜色全无,取而代之则是伤感万分,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叹道:“当年酷吏得势,暴施酷刑,铁骨铮铮的将军都无法承受,更何况咱们这些皇子皇孙。当年,朕才七岁,只因在宫中斥责武崇训辱骂宫中士卒,武曌便杀我母后,当年阿瞒年幼,几位皇兄年长,若没有皇兄替阿瞒受过,恐怕朕也活不到今日。只可惜莒王兄走得早,没有福分享受太平岁月啊。” 李守礼听李隆基自唤阿瞒,又提及莒王李光顺,知时机已到,不顾腿脚疼痛,噗通跪倒在地,叩首拜道:“陛下,臣有一事,斗胆请陛下替臣做主。” 李隆基尚沉浸伤怀当中,抖起龙袍,一把拽起李守礼,关切道:“皇兄尽管说,有何难事,朕,替皇兄做主。” 李守礼起身作揖,正襟而立,速将西宁王之子李孟德之事说于李隆基。李隆基听后,沉吟许久,转身而背,犹疑间,午膳以至,高力士从外而入,引内侍省下人回到殿中,靴面之上已是湿湿尘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节 孟德入宫 纷纷暮雨染湿了皇城内苑的宫墙,百年砖瓦罅隙之间,已有鲜绿青苔生出。雨过天晴后,出入城门的马儿鼻子里喷着雾气,扬着漉漉马尾,蹄下发出啪嗒啪嗒声响,春风吹过,阳光和煦,长安城中热闹的季节已然到来。 过了申时,晚膳刚过,李守礼从兴庆宫中回到邠王府。回府路上,李守礼一直猜不透皇帝李隆基方才的模糊用意,一个人蜷缩在塌上坐立不安。 王妃张氏散退下人,娓娓走到守礼榻前,也不答话,这对四十多年的老夫妻就这么干坐了好一会。张氏观察守礼脸色,右手扣着左手手腕,笑道:“相公又去宫里招惹是非?” 李守礼厌倦地甩着衣袖,翻身而起,似要耍泼,见张氏不安好气,老脸一红,照旧惧内说道:“妇道人家懂个什么?” 张氏绕到李守礼跟前,悉心道:“既有心事,何不出去走走?” “也好,也好。”李守礼在张氏搀扶下走出房门,漫步廊中后花园。李守礼漫漾于浮香盆景当中,月夜当空,花绿清香,不知不觉,守礼心中的困扰也缓和了许多。李守礼坐在石凳边缘,望月许久,面色由喜而衰,由衰入宁。李守礼双腿坐开,两手拄着膝盖,前倾着身子,垂眉望着身边张氏说道:“奴奴离家多少年了?” 王妃张氏背着守礼,弯腰扶着盆栽中各色各样的花朵,双目空洞,不禁忆起往昔。这四十年来,张氏为李守礼生下两男两女,最小的女儿自是奴奴。张氏想到此处,犹如昨日,心中慨叹时光如水,声如滴露道:“二十四年啦。” “外孙女几岁了,夫人可记得?” “开元四年,生日四月十八,相公算算,孙女多大了?” 李守礼暗暗点头,不露笑容,皱眉瞪眼,苦思着说:“名字叫什么来着?卓玛娜雅?” “卓玛拉雅。” “对,对,是这个名字。”李守礼长叹一声,右手摸过胡子,俯身嗅着脸前尚未绽放的花瓣,鼻头弄痒,连连喷嚏,双眼挤出两滴泪水,呛着嗓子说道:“瞧你养的这些骨朵,给我呛个半死你才高兴。” 王妃张氏见守礼不同以往,知他大寿将至,思女心酸,也就没有反驳什么。李守礼拭干眼泪,佝偻着背脊,面无表情道:“你们母女二十四年未见,可曾相见于梦中?” 张氏听了,含笑摇头,随手折下一只尚未绽放的花枝,挂在守礼耳后,右掌轻抚其背,默默安慰道:“见过,见过,前几日我还梦见过奴奴,她呀,过着好呐,外孙女也很好,奴奴叫我托话给相公,叫你这个当爹的不要总惦记,好好庆寿就是啦。” 李守礼卷起耳边白发,取下折枝红花放在手中,对着花枝默念道:“奴奴,奴奴。” “相公是皇亲,身系宗庙社稷,为帝王分忧,理当尽职尽责。奴奴是我十月怀胎所生,身为父母,谁人舍得,但和亲吐蕃,为国而劳,我这个做娘的纵有万般不舍,亦是无怨无悔。” “夫人不恨守礼,可奴奴年幼,十三岁就嫁到吐蕃,这二十多年过去,她不恨我?” “你呀,都一把年纪了。”张氏拍着夫君守礼的大腿,笑呵呵解释着:“儿孙自有福,奴奴出嫁这么久了,你我担心这些还有何用?想当初我才十五岁,嫁给相公时也不知自己会有今日之富贵,如今奴奴嫁到外边,已尊为王后,回不了娘家,但也远离了朝事纷争,纵使思乡难免,可未必过得就不自在,你在这里胡乱猜想,要是让女儿知道,岂不叫她牵挂更甚?” “夫人。”李守礼听了,暗自咽下两口老泪,抚着张氏手腕,深情诉道:“我本想借大寿之时向陛下请命,作为国使出访吐蕃,在死之前,也好见上奴奴一面。夫人既然这样说,我也就省了这份心了。” 张氏乱了方寸,紧着走到李守礼跟前,难掩激动道:“相公今日进宫面圣,可是为了此事?” 李守礼一脸得意,不理张氏,缓缓起身,在廊中徘徊。月色如冰,敷在李守礼消瘦背影上,李守礼倚在柱边,双手合十,喃喃叹道:“本该如此。我若开口,陛下念及旧情,也会答应,可如今,吾侄光仲殉国,其子孟德已在长安,兄长就剩这么一根独苗,我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罢了,奴奴恨我,不见也罢。” “孟德既然来了,为何不接他入府,收养一阵,好歹你是他亲叔公啊。” “亲叔公是不假,可孟德的叔公并不止我一个,明日陛下就会召见孟德,至于结果,听天由命吧。”说罢,李守礼与王妃张氏皆是不言,互相搀扶,回到房中。 话说唐生住在长安城西市已有多日。这几日春雨,唐生整日待在房中,度日如年,好生郁闷,可唐生又不敢抛头路面,只得在夜深之时跑到邸馆后院,练些全脚,出些热汗,直到精疲力竭方能睡去。 李守礼进宫面圣的第二日,也就是唐生入京的第九日,唐生照旧,不到寅时,早起练功。待唐生用过早膳,休憩片刻,已近辰时,唐生从屋中醒来,全身酸痛欲胀,窝在房中,正愁无事可做,忽听见门外传来窸窣脚步声。唐生自幼习武,这洞察声音的本领让他听得格外清楚,门外共有七人,脚步轻盈,绝非军旅之人,如此一来,也就放心许多。 只听两声清脆叩门声,唐生门外传来一声传唤:“屋中之人可是李孟德?” 这声音不男不女,直叫唐生反胃,皱眉对应道:“来者何人呐?” “我们家高大人要见你,有要事相谈,请随我们走一趟。” “高大人?”唐生想了片刻,满朝之中,也想不起有何人姓高,见来者口吻不善,心中不喜,暗自怒道:“我堂堂李姓皇嗣,岂是尔等官奴呼来唤去?” 唐生怒发冲冠而出,双脚踩踏地上,不由分说已摆开厮打架势,目如恶虎环伺,刚要动手,唐生却惊奇发现,眼前七人,各个形若枯柴,面如白粉,身着肥大宽身的棕色圆领袍,显得极不合身,眼光冰冷,看着令人发瘆。 唐生虽被轻蔑在先,可还尚存理智,居高临下质问道:“你家大人可知我是谁?” 七人当中领头人悄悄走上前来,随口道:“不知。”随后冷冷一笑,好似见惯了唐生这类自视不凡的皇亲,开口又说道:“在下奉命而来,无论阁下何等身份,还是跟我走吧。” “好大的口气!我看你们是找打。”说话间,唐生抬起手来,双腿发力,横着冲了出去,这几日憋足了闷气,正愁没人拿来撒火。唐生也不用任何招式,像个石块一样猛撞出去,领头人身后六人大吃一惊,见势不妙,张牙舞爪跳上前来,哪知眼前唐生力大无穷,众人还未等动手,就被唐生用蛮力撞得七零八落。 唐生一击冲散六人,如长青松柏一般屹立不懂。六名随从吃了大亏,哪肯罢休,纷纷从地上爬起,还要与唐生动手,这倒是合了唐生的意思。领头之人脸上挂不住了,老脸一沉,抬高了嗓门尖声训斥道:“放肆!都退下。” 待六名随从战战兢兢躲到身后,领头人低头清着嗓子,笑眯眯的眼珠在眼中轮回一转,自行退后三步,先是作揖赔礼,随后又上前两步,抬起头来,回顾四周,见没惹出什么乱子,小心翼翼从袖口中取出一枚铜牌递给唐生。 唐生站直身子,见这领头之人举止不凡,不敢小觑。唐生重新打量一番,这领头人少说三十来岁,宽大鼻头,刀削的脸,一张大嘴如同怪物,长得是其丑无比,且脸上始终挂着一缕诡异的微笑,难免让人心中反感。 唐生收下令牌,退后三步,见那六人不再反击,低头看着手中令牌,默念道:“左监门大将军,内侍大总管,高力士令?”唐生口中嘟囔,看了令牌,瞬间恍然大悟,全身不禁一阵抖擞,瞪眼看着眼前的领头人,暗自思索道:“怪不得这几人看着奇怪,刻意隐藏来意,原来是宫中宦官,他们的主子是高力士,高力士乃皇帝近臣,这么说,是皇帝陛下要见我?” 唐生迟疑间,领头之人已笑着收回令牌,和气道:“令牌不会有假,公子随我来便是。” 唐生双拳死握,哽咽再三,心中一片大乱,不想这一刻竟会这般无声无息的到来,暗自叹道:“本以为会先见邠王叔公一面,没想到竟要直面天听!”想到此处,唐生双手盗汗不止,眼中已有泪水流出,也不再多想,激动作揖道:“大人如何称呼?” “小人李静忠。”李静忠只说了这五字便缄口不言。 唐生拭干泪水,昂首道:“得罪了,请带路吧。” 唐生尾随李静忠等人离开邸馆,独自乘坐一辆双驱马车,李静忠驶马,六名随从牵马引路。春风卷入车席之中,冰冰凉凉,唐生仍是汗流浃背,紧张到不能自已。唐生方才一时激动,忘了探探口风,也未能问清李静忠这些人的来意,坐上马车后,唐生不由多想,也不知此次面圣是不是叔父邠王守礼的安排,如果不是,那皇帝是如何得知他的落脚之处?半个月前,唐生在来长安城的路上就已得知,朝廷将姚州失守之责降在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的驰援不利,虽是如此,但并未对剑南节度使做出任何处罚,而今,西宁王与王妃的尸身已下葬皇陵,朝廷至今也未曾追赠封号,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令唐生无比困惑,此次面圣,皇帝又将如何处置其父西宁王的罪责?唐生亦不得而知。 唐生沉浸惶乱当中,想到最后,心头澎湃再起,能够见到开创盛世的千古圣君,将方才一切的疑虑全都挥之脑后,顷刻之间,又是期冀满满。 兴庆宫坐落东市之北,宫外乃是一片繁华之地,当朝皇帝的五位亲王宅邸皆在此处。车马行至宫前,唐生与李静忠等人下了马车,径南垣通阳门而入。李静忠走在前头,唐生跟在最后,环顾四周,千百米内,夹墙如峦,阔如森宇,守城诸位,整肃而立,纹丝不动却也能虎虎逼人。唐生抬头望去,宫殿西面正修筑一高楼,如天降之院,参天而立,足有十余丈高,后名曰花萼相辉。其余诸楼虽不及此楼高矗,却也彰显着帝王本色。唐生虽生在长安,可从未见过这般宏伟繁华之景,刚绕过龙池四周雾霭,唐生脚下已然抽搐发酸,遥望看去,已能看见大同殿的模样。 来到大同殿前,唐生难捺心中万丈豪情,不顾左右激动跪倒在石阶之上,对天呐喊道:“吾皇万岁!盛世万年!我大唐江山万万岁!” “阁下请入殿稍后。”李静忠不声不响将唐生引到侧殿当中,吩咐身后下人撤出殿门,自己也随后拜别唐生。 唐生坐在侧殿内,腹中空空,随手饮用果膳佳酿,不知不觉间,身边乐匠宫女已聚拢而来,准备过后,歌舞奏乐以侍。 唐生在侧殿之中守候了两个时辰,他素来不懂声乐,听着乱耳,好不心烦,待吃净桌上所有果膳,唐生拍着大腿,猛地站起身来,喝退左右侍奉的宫女宦官,命令乐匠道:“兰陵王入阵!” 乐匠欣然奏乐,舞女刚要起舞,忽见唐生跳入阵中,假借脸谱,空手舞剑,随声起舞,闪转腾挪,口中念念有词,似是醉酒之语,模糊不清。 待乐匠手中琴钟渐止,侧殿之内顷刻鸦雀无声,宫女们一字让开,只听侧殿入处伫立一人,似已在此观候多时,此人连掌三声,郎朗笑道:“好曲,好曲!” 乐匠们见大总管高力士亲自前来,无不俯身,下跪以拜,唯有唐生不知情节,头也懒得转去,非但不尊,反而喝道:“附庸风雅,空吟弄月,满腔热血,一身铁骨,行如朽木,无处报国,有何好处!” 殿中众人听了,无不骤然色变,身后胡子花白的老乐匠忙揍过来,低声劝道:“大将军面前,大人何处此言?” “大将军?”唐生猛然回头,见高力士正与他对视。高力士脸上凛冽正色,目光如凝,腰背拔挺,双足有力,毫无半点宦官的轿弱萎靡之气,只是一刹那,唐生立刻明白此人的厉害,可她非但不怕,反生英雄相惜之念,大步跑上前去,作揖道:“大将军恕罪,孟德口快,多有得罪,但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不吐不快,望大将军谅解。” 高力士咧嘴笑笑,呵呵一声,心想这孩子十九年不见,居然生得精壮雄武,堪比塞外猛将,气度非凡之处,颇有当年‘阿瞒’李隆基胆色风采。高力士心中惜才,自是大喜,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见唐生一身傲骨,气盛轻狂,也想趁机敲打敲打,教他些规矩,日后也好知道该如何自处。高力士碾着嗓音,对唐生身后几名老乐匠训斥道:“你们可知,他是何人?此人乃吾皇万岁侄孙,西宁王之子,堂堂皇室,方才殿下与我交心而论,尔等何等身份,怎敢插嘴多言?” 唐生倒是一愣,回头过去,见方才为自己说话的老乐匠已被吓破了胆,心中过意不去。唐生平日素问高力士时行善事,颇有度量,且文武双全,怎会跟区区一个乐匠计较?唐生想了半天才忽然明白,原来高力士并非斥责乐匠,而是在警醒自己,这是皇宫,就算朝廷郡王之子,也不要忘了自己身份。 高力士如此委婉,唐生自知已是给足了他的颜面,长揖赔礼道:“孟德丧城辱国,戴罪之身,万死不敢以皇室自居,还请大将军不要责罚这些色役。” “宁言己丑短,不屈下人卑,铮铮男儿,好啊。”高力士见唐生如此风范,心中更是满意,嘴角紧绷,微微点头,威严郑重道:“陛下诏令,宣西宁王之子李孟德觐见。” “臣领命。”说着,唐生紧跟高力士身后走出侧殿。一路尾随,唐生本想开口与这位位高权重的大将军聊上几句,可话刚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索性也就怏怏以默,直到走到兴庆殿外,到最后还是高力士率先开口道:“殿下可还记得力士?” 唐生一脸错愕,先是一愣,想了片刻后,不解问道:“孟德与大将军初次相识,怒孟德冒犯,此前并未见过将军。” 高力士朝向日头望去,闭眼以避日光,直至走到殿门暗处,方才睁眼说道:“殿下出生时,力士可是抱过殿下的。” 唐生倒吸一口气,左右面颊红出两块,低头讷讷自语道:“原来大将军早就识得我,唉,是孟德失礼了。” 高力士拍着唐生后背,也不过多寒暄,淡淡笑叹道:“殿下急性子,从今往后,恐怕是要改改了。” 唐生抱紧双拳,合十砸出声响,言谢道:“是。” “在万岁面前不必有所顾虑,尽管畅所欲言就是,若有难处,交给力士来做就是。” 唐生深叹口气,双目炯炯望着高力士,见高力士这般抬举关照,心头一暖,囤积已久的惶恐不安顿时散去一半,重重点头,默声作为答复。 入了兴庆殿内,高力士唤走左右卫士,亲自扣上殿门,从正殿退出。殿门合上,唐生脸上的光芒渐渐褪去,燃满斗志的眸子陷入黑暗之中,迷失偌大无光的宫殿中。唐生小心翼翼,左右探步绕走,脑后忽然一凉,只听一声亘长呼唤道:“孟德,过来,让朕好好瞧瞧。” 阴暗当中,一道黄光凛冽,割开唐生眼前大片黑暗,唐生瞪着双眼,看得清清楚楚,身前十米开外身披龙袍之人正是当今的太平天子------李隆基。唐生脑中虽已无数次想象过此景,可亲身面对创建盛世的千古一帝,唐生还是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愈是眨眼保持冷静,愈是觉得天子身上的龙袍如扑天而降般巨大,无法直视。 “罪臣李光仲之子李孟德,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隆基卷起龙袍,踩着沉稳静步,走到唐生跟前,见膝下侄孙声嘶悸动,三分虔诚之中掺着七分畏惧,俯身宽慰道:“孟德,十九年不见,你长大啦,长得可不像朕了。” 唐生吓得全身汗毛竖起,五体投地拜道:“万岁贵为天子,臣万死不敢与陛下同颜以对。” 李隆基听后,朗朗大笑,见这唐生这孩子身上竟无一星半点皇室子弟的恃傲处优,反而有点读书士子的教条,欣喜道:“十九年前,朕不顾古之避讳,赐名孟德,而今你父西宁王已去,你已长大成人,若在寻常人家,孟德,你还得叫朕一声叔公啊。” 唐生甚为感慨,忆起往事,难掩胸中悲痛,啜泪不止道:“父王守城身亡,臣孤身逃出,自知身负重罪,请陛下速速降诏,赐臣一死。” 李隆基双眼闪烁,见唐生竟会主动提及此事,倒是有些好奇,反问道:“重罪?孟德何罪之有,朕怎不知?” “兵败失守,弃城而逃,流失籍民,丧乱人心,此等辱国大罪,臣不敢替父王说辞狡辩。臣是个习武粗人,如此奇耻大辱,难以下咽,就算万岁不杀臣,臣也再无颜面苟活于世。” 李隆基见这孩子如此执拗忠贞,不禁大喜,挥起龙袍,一阵大笑,待笑声消失殿中,李隆基开口问道:“孟德,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既敢提头前来请罪,为何不能知耻后勇,以死报国?” “臣当然想,当然想,国仇家恨,怎能不报?臣生于皇宫,贵为皇亲,又得万岁钦赐姓名,幸甚,万岁乃千古难遇的圣君,臣不敢对万岁有丝毫隐瞒。回万岁,臣何尝不想苟活性命,拼死报国,只是方才见到陛下雄伟之姿,心中惶恐悸动,想起兵败之事,更觉万分耻辱,难以下咽,辜负万岁对臣一家的信任寄托,心中矛盾重重,不知如何是好。” “说得好。”李隆基拍击手掌,轻声赞道。 “万岁,趁还没有讲完,请万岁容禀。”唐生情绪激亢,双目垂地,打断皇帝说道:“臣自入长安一来,一直心存侥幸,一心只想作何说辞,能叫万岁饶我性命,复我爵位,因此不敢与邠王相见,生怕连累,可是臣思来想去,父王罪责实在太大,万岁虽念宗室亲情,没有降诏责罚,但臣心里明白,此事已无可挽回。臣自以为迫懂兵法,浅薄而沽,直到姚州惨败,方知自己无才无能,不堪大任,臣恳求万岁,赐臣牵马前卒,奔赴疆场,以身效命,万死而无怨。” 李隆基双眼缓慢眨着,饱含期待又若有所思望着跪在身前的唐生,不知不觉间,李隆基想起了吴王李祎,这位河东道兼河北道行军总管,也就是日后的信安王李祎,他的军账之下正缺一名心腹。 李隆基扶起唐生,不惜用龙袍替他拭去额头汗水,深叹口气,准备将所有真相告之眼前还一无所知的侄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四节 提携天恩 未时未至,长安城中已是尘埃乱窜,闷风卷起。兴庆宫外,乌云始终不散,大朵大朵如山大小的黑云连在一起,阴笼一片,阳光勉勉强强穿过几个拳头大笑的透明窟窿,却始终照不到宫城地面沉积的雨水。兴庆殿外,值守的御林军强手如森,殿门紧闭不开,已近一个时辰,从外望去,殿内一片幽黑,皇帝李隆基与西宁王之子李孟德仍在密谈之中。 “姚州失守,你父王无罪,朕下过诏令,命他引领百姓,弃城而逃。” 唐生听后,犹如五雷轰顶,仿佛眼珠都要从眼眶里崩裂出来,泪眼潺潺,岔气哭嚎道:“陛下,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陛下?” 李隆基右掌用力抓着唐生肩膀,沉吟片刻,手腕的力道由紧变松,拍着唐生肩膀:“朕自太子监国,执政二十四年,从不允许当朝皇亲久戍边境,满朝中中,惟有你父王例外,唐生,你可知朕为何如此安排?” 唐生尚不能从悲痛中清醒,垂泪叹道:“臣无能,不知圣意。” “二十年前,朕与你父王有约,姚州之地,不领兵,不屯饷,不铸钱,只作朝廷中转金银铜铁之用,你父王效仿宰相张柬之政法,轻戍姚南,施以静抚,和通蛮汉,以安边境。”李隆基走回唐生面前,将封存了十九年的一纸诏令交给唐生,哀叹道:“唐生,十九年来,你父王恪尽职守,不负朕望,唉。姚州失守前旬日,据朕所知,王府之中丁不足千,城中兵马尚不足万,仓中粮饷不足隔季,绢帛更是寥寥无几。” “陛下……”唐生默读诏令上泛黄文字,悲痛之余,更是震惊,想不到皇帝身在长安,对千里之外的姚州情况了如指掌,不禁寒颤封缄,闭口不言。 “姚南之地,两面受敌,迁民弃城,乃朕之裁决。这十几年来,六诏日益壮大,朝廷分兵东西两路,已无力再派大军剿灭,朕欲借助六诏之力,牵制吐蕃,仲乃朕之亲侄,爱民如子,不肯弃城,并非抗旨不遵,他想得比朕深远,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啊。” “陛下这是何意,父王失了城池,怎会有功?” “姚州失守前,朕曾下诏,令西宁王带民弃城,退至黎州。你父王戍守边境,近二十载,之所以宁死殉国,不肯弃城,是怕一旦弃城而逃,民心丧乱,姚南夷汉混杂,边境籍民,一旦流入他国,这比失了几座城池还要可怕,吾侄不愧李唐子孙,忠烈之心,堪比日月。” “竟是这样,竟是这样。” “朕没有追赠你父王薨后爵位,正是不愿激起南境士卒复仇怒焰,不单如此,朕还要加封六诏首领为王,重修旧好,叫他们替朕看守大唐南境。唐生,朕这么做,你可恨朕。” “臣,不敢。”唐生皱紧双眉,连连苦叹摇头:“我父王岂不是白白送命,臣心不甘?” 李隆基双目如漆,眉宇狰狞,胸中沉下口气,字字如山:“西宁王,堂堂皇嗣之孙,英魂忠骨,不惜殒命,换南境十年太平,唐生,你身为太宗子孙,忠烈之子,更当引以为傲,为朕,为大唐江山的万世基业,竭尽心力,血肉铸之。” 说到此处,李隆基仰目望向殿顶,眼中含泪,忆及侄子李光仲当年意气风发之时,不由慷慨以叹,居高临下道:“唐生,你可愿意?” “陛下天恩,皇室荣耀,臣愿万死难报。”唐生哽咽吞声,愣住半天,眼中悔恨渐渐消退,心中所想,光是皇帝这般信任,就足以叫他赴汤蹈火:“只要陛下信得过臣,臣愿意。” “苦其心志,恒亘不悔?”李隆基咄咄逼问。 唐生喜极而泣,不假思索道:“万死不辞,誓死效忠。” “好!不愧是朕的唐生,如此胸襟,英果类我!”李隆基龙颜大悦,不顾帝王之尊,卷起龙袍,屈膝扶起唐生。君臣一老一少,对立殿中,二人皆是百感交集。 唐生拭干眼泪,缓缓站直身子,尚且激动,两腿战栗不止,迟疑抱拳问道:“陛下,既然姚州必然失守,陛下降罪剑南节度使张宥大人?” 李隆基目光深邃,抿嘴一笑:“吐蕃分兵姚州,安戎城空虚,朕命剑南节度使张宥率五万大军,出兵安戎城,势在必得,却没能攻下,朕看他这个节度使是做不动了。” 唐生暗自心惊,冷静下来,默默叹道:“陛下利用姚州失陷,出兵川西,攻取安戎,这么说陛下早就知道吐蕃要攻打姚州?为了攻下安戎城,陛下不惜放弃姚州,迷惑敌军,如此大胆做法,我这辈子都不敢想象。”思前想后,唐生只觉背后脊骨发凉,而更令他诧异的是文若。文若当日断言,朝廷不会派兵援救姚州,陈述理由,竟与今日皇帝所说相差无几,如此一来,唐生心中不由更加佩服文若之能。 ”唐生走神片刻,李隆基大步走回殿上,安坐龙椅,口吻严肃道:“李孟德接旨。” “臣领旨。” “朕赐李孟德昭武校尉,加封河东节度副使兼巡官,旨到即可到任,不得有误,此外,赐李孟德专奏之权,每隔旬日,专奏军情,上参奏本,无需传阅兵部,直接交由左监门大将军高力士,递交于朕。” “节度副使?”唐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跪地解释道:“陛下,若论资质,唐生顶多是个伍长,昭武校尉不说,这节度副使,臣不敢受命。” “有吴王镇守中军,节度副使是个虚职。唐生,你身兼节度副使,可参议军政,你要多听,多看,将军中要务呈奏于朕,此外,朕还封你巡官,也是想让你在吴王身边好好学习一番。” “陛下这不是叫唐生去做军中密探?” “密探?”李隆基乾坤一笑,郎朗道:“朕素来用人不疑,全权付之,吴王乃我三朝功勋,为将三十年来,东征西讨,战无不胜,朕深信之。唐生,你与吴王同属皇室,吴王年长朕十八岁,今年六十有七,还能领兵几年?吴王以后,朕的江山交由谁来守卫?你若为坠马前卒,积累军功,格局所限,充其量偏将之才,不成大器;你若师丛吴王,吴王必倾囊相授,二十年后,你必成我大唐一方统帅。” 唐生这次听得明白,皇帝这是要将国家重任托付在自己肩上,赶忙跪谢道:“万岁天恩,唐生永世不忘,臣明白了,臣明日即刻动身,前往军中报道。” “唐生,不急。”李隆基离开皇位,走到唐生跟前,握着唐生手心,低头安抚道:“你到长安后,可曾祭过父母?” “不敢露面,尚未祭祀。”唐生鼻腔一酸,闭眼叹息道。 “唐生,朕本该许你留在长安,守孝三年,然军情紧急,你身负使命在身,朕许你为西宁王夫妇守孝三日,再到兵部领职。过几日是你邠王叔公六十大寿,朕也特许你,过了寿宴,再去河北,你觉得如何?” 唐生泪流不止道:“叔公六十大寿,唐生手无寸功,有何脸面去见他老人家。” “好,有志气,好啊。唐生,朕答应你,待你军功满满回朝之日,朕不仅要追封你父母王爵,更要你继承父位,你可不要辜负朕的一番苦心呐。” 李隆基情深意切,唐生跪在李隆基面前,哭泣不止。 待唐生红肿眼圈走出兴庆殿,殿外乌雨已散去了大半,四周侍卫护送唐生出宫,只有高力士一人独自守在殿外。高力士躬着身子,徐徐走入殿内,见李隆基沉吟不语,好似心事难拆,高力士走到殿前,悉心问道:“陛下何时用膳,老奴这就去准备着。” “你这奴才,徒有眼力。”李隆基双手腾起膝上龙袍,后仰起身,舒展双臂,悠哉吐息道:“力士,阿瞒此意如何?” 高力士听李隆基自唤幼名,见他双眼中闪着狡黠光亮,自知李隆基心事已解:“甚好。唐生久不在朝中,势单力薄,除了邠王守礼,在朝中并无根基,陛下重恩托付,诚心待他,老奴料二十年内,唐生必会死心塌地,效忠陛下,日后若成气候,陛下也可加以左右,以免遭奸佞利用。” 李隆基哈欠过后,面露疲态,不悦道:“你倒是比朕算得清楚。” 高力士一听,米粒大的汗珠湿了官服,跪地赔罪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李隆基倒没多想,习以为常,既没有开口宽恕,脸上也半分无怒意,双手背后走出殿外,高力士站起身子,紧随其后。 李隆基仰天而望,阴阴沉沉宫墙与天界缥缈巨云之间,露出一道深渊无尽的灰暗缝隙,这道天地间的裂痕就像李隆基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梦魇。李隆基想起当年即位皇帝之初,太上皇李旦把控军政要务,不肯放权,太平公主联络朝臣,在朝廷与他分庭抗礼,到最后,不得不用政变逼宫,将自己的父亲和姑姑送上绝路,这一切过往,如烟聚散,历历在目,李隆基当了皇帝之后,每日都不曾忘记,对于他这个开创盛世的太平天子来说,皇权与皇亲,永远都无法兼固。 李隆基长叹三声,双手凭空搓碾着拇指指纹,回头对高力士说道:“吴王祎,西宁王仲,身为皇室,皆为忠勇,但有所不同。仲静民以抚,无为而戍,十九年来,深得民心,名载一方,朕不忍辜负,因此破格卓拔唐生;祎乃军中柱石,威望高耸,又为朝廷立过赫赫战功,若无人从中挑唆,朕何尝不想善始终焉?力士,你不糊涂,吴王与张说,九龄文臣走得亲近,若他们联手太子,文臣武将一齐向朕逼宫,到时候就算是朕,也无可奈何。而今,朕派遣唐生为副节度使,驻军东北,名为副使,实为警示,吴王若知朕的用心,自当有所收敛,授唐生治军兵法,断朝中朋党往来。”李隆基绕过躬身而侍的高力士,眼光如剑,颚骨仰天说道:“他若不肯,朕也无法两全。” 高力士伫立在李隆基身后,双目低垂,他太了解这位自己侍奉了近三十年的真龙天子。这三十年来,李隆基是如何从一个无关储位得庶出郡王,一步一步壮大势力,经无数次政变的洗礼,不惧强敌,凭一己魄力,彻底改变整个李唐江山的命运,随后成为国之储君,最终成为独揽皇权的千古帝王,可以说,没有人比高力士更清楚李隆基一路走来的艰难和苦楚。李隆基登上皇位,二十年过去了,作为李隆基身边最为信任的仆人,高力士知道,自己不仅要辅佐李隆基处理朝政,提防政变,更重要的是,他必须适时地安抚帝王千疮百孔的冰冷内心,这样才让李隆基以宽仁之心去治理国家。有了这样特殊的羁绊,高力士身为宦官,地位在朝中地位之高,更是千古罕有,无人可及。 隐隐之间,高力士被李隆基言语中的气魄所慑,他没有说话,只是把腰躬得更低了。 “力士啊,你可知朕心中矛盾?” “陛下想得周全,依老奴看,并无不妥之处,如此一来,唐生承受陛下厚恩,同时肩负重任,其中变数,都系在唐生一人。不知此时此刻,唐生能否体会陛下的良苦用心啊。” 高力士说罢,与李隆基一同望向苍穹尽头,天有不测,谁人能料,就算高居帝王之位,又能如何?李隆基陷入沉寂静思当中,抬头仰天,见乌云又起,一阵阴风带雨,将冰凉的碎雨吹向兴庆宫密不透风的夹墙。雨势渐大,完全不似春雨之势,兴庆宫内的石砖上浮起霜气,李隆基高力士君臣也消散在不和季节的冷雨之中。 唐生出了兴庆宫,依高力士吩咐,住在了鸿胪寺中,鸿胪寺本是接待各国首领之处,唐生住在那里,出入皇宫办理差事也容易了许多。 长安城雨下三日,城中气候稍暖,雨雾不开,唐生独自前往父母所在陵墓,一身素麻,滴水不进守孝三日。第四日,长安城周边放晴,和煦宁人,唐生未加拖延,前往兵部领了官服官牒,收拾好了行李,午时过后便要赶往前线赴职。 临行前,唐生头顶红缨,身负甲胄,骑马慢行,引众人来到邠王府门前。唐生跳马下来,走神时,肩甲之上不知何时落了几片雪白的梨花瓣。唐生身子魁梧站在大门前十米开外,凝望着彩绸高悬人潮涌动的邠王府,迟迟不肯入内。 唐生手掌松开马缰,踏出一步,抬脚低头,将方才花瓣碾碎成泥,抬头间,唐生已是眼眶泛红。隔日便是邠王府的六十大寿,望着热闹庆寿的邠王府,唐生不禁想起西宁王府,当初盛景,旧时辉煌,仍在泪水当中模糊打转,唐生心中酸涩难忍,含恨不舍,悲呛叹道:“我唐生还能有今日,全仗叔公所救,若不能扬眉吐气,重振往日光辉,唐生无颜入这邠王府。” 说罢,唐生摘下头盔,双手抱紧,跪在王府门前,连磕三个响头:“叔公,唐生走了,保重。”唐生拔起胸膛,头也不回,奔马疾驰而走,待王府下人通禀,李守礼身着便衣,出门来迎时,唐生已出了长安东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节 随遇而安 日子还没到开春,陇南山中气候渐暖,除了冰雪消融那半月,四月还未至,文若所居山腰与陇右平原的气候已无大异。 春分刚过,文若用绢帛从山下镇子来两只耕牛,从官府购得种子,在荒地边缘与河流汇成瀑布的壶口之间搭起一座牛棚,每日卯时开荒翻土,插秧种苗,引河灌溉,从早到晚,忙到五月出头,山坳之间终于萌出一片绿茵。 屋顶炊烟袅袅,朝阳南天,午膳时分,卓雅炖着鱼汤,独自一人吃出四串鱼骨,凌乱散在木桌上,“哥哥每天种田放牛,难道是要在这儿久居不成?” 文若用木勺挽起鱼汤盛放碗中,并未直接作答,低头道:“此处官路遥远,边境烽火无法波及,虽是荒凉贫瘠之地,但也难得清寂悠闲,且此地距长安近,距川西吐蕃也不远,日后卓妹若是想家,或是想念唐生兄长,随时可以启程动身,不需旬日,便可到达。” “哥哥想得真多。”卓雅噎住了嘴,撕着手里的蒜瓣鱼肉,双唇上下啪叽道:“妹妹今天做的鱼汤这么好吃,哥哥倒像是没胃口的样子。” “这一年下来,你别的出息没长,烹鱼的能耐倒是突飞猛进。”文若边说着边用木勺捞起碗中鱼肉汤水,定眼细视道:“这鱼肉一点腥杂都没有,原来是汤里加了花瓣。” 说着,文若抿下口鱼汤,只觉舌根绵软,口中芳香,连连摇头道:“不对,不是花瓣,是玫瑰花酒。这倒怪了,烹鱼不同烹制其他活物,事先无法用酒水麻醉,就算将鱼肉泡在酒坛中,这肉里至少会残留些味道,你这鱼汤,怪就怪在鱼肉里没有半点酒味儿,可这汤里却是色香味儿俱全。”文若抬起头,放下木勺,好奇道:“贤妹是如何做到的,还请教我?” “哥哥竟会夸我,太阳难道是从西边出来了?”卓雅头也不抬,边吃边讲道:“哥哥想得太多,道理很简单,根本没有哥哥想得那么复杂,就是过程麻烦了些。这些河鱼大小不一,妹妹贤逐一去掉头尾,掏空,去皮,只留骨肉,用姜水反复洗净,大概要半个时辰吧,同时烧火煮酒,不能煮沸,待到酒炉烫手,将花酒倒在瓦罐中,小火余热,最后将鱼骨鱼肉一起放在瓦罐里,添些辅料,慢熬即可。” “一道鱼汤能让你动这么多的心思,难得。”两碗鱼汤下肚,文若已是吃得半饱,斯斯文文拭干嘴角,口中吐着温热酒气,字句分明道:“照你这么吃下去,上游的鱼儿再多,迟早也要被你吃光。明日我在河对岸引一条水渠,挖座湖畔,你也不要闲着,去山下买些鱼苗,养些湖鱼,这样才能勉强填饱你的肚子。” 卓雅叼着鱼骨,吮指再三,眼珠呆滞,愣住片刻,突然眼光一闪,跳起身来:“这么说哥哥真的要在这儿常住下去?” 文若听了,双目一沉,略显沧桑,拍着卓雅肩膀走出门去:“不要剩,趁热都吃了。” 过了未时,夕阳初上,文若刚从山下庄田回到土屋,卓雅已在屋中备好了酒菜,文若照旧回到自己屋中,洗去手上泥渍,扔下草帽,窝在火炉旁边,拾起一本破皮的旧书,盘腿默默翻着。 “哥哥今天回来好早。”没等文若翻越几页,卓雅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贤妹若是无事,明日陪我一起下田。”文若口吻坚硬说着,双眉挑开,放下书卷,踌躇道:“再过几月就是秋收,我从没种过粟稻,不知今年收成怎样。” 文若双手托起木杯,饮下热茶,道:“如今你我注籍入户,向官府批购种子,朝廷虽有蠲省劝农之政,三年内税钱减半。陇右山地贫瘠,要是第四年庄地仍是颗粒无收,我也只好将你那些扬州土产悉数缴纳上去。” “我看倒是哥哥舍不得那些土产,整天挂在嘴边。”卓雅望着文若读书饮茶背影,抿嘴一笑而去,回屋取出两壶酒水,掷在文若面前,拎起一壶,咕咚一口下肚,手腕抹过下巴,兴冲冲道:“手中握卷读书,胸中怎能无酒?哥哥不要喝茶了,喝酒多好?” 文若懒得看卓雅,不屑道:“色淫无胆,嗜酒无志,是谁教你见人就要饮酒?”文若双眼向上一翻,拾起书卷,刻意挡在卓雅中间。 “妹妹喜欢哥哥,当然要跟哥哥一起吃酒。” “有道是豪杰壮于休,狂徒醉于酒,你我兄妹皆饱读群书,为何非要行草莽之礼?再说,人与人若是真情相交,何必借酒抒怀?粗茶淡水,亦可放下尊卑,吐露真言。由此可见,酒后之言,尽藏人性之奸邪虚伪,如此恶习,遍布华夏,足见民族风俗之劣根。” 卓雅小嘴一歪,眼中放光,不悦道:“不喝就不喝,哥哥凭空哪来这么多借口,算我庸人自扰,不识抬举。”卓雅走出们去,不忘落下一句:“我看哥哥分明是瞧不起妹妹。” 见卓雅垂头丧气,文若会之一笑,暗自道:“你要上天,谁能拦你?算了,她这几日在屋里闷着,定是想家了,陪她说说话也好。” 文若扔下书卷,默默低头与卓雅走出土房,一路苦口婆心道:“平日我话不多说,一旦醉酒,话就更少,到时贤妹不要觉着无趣就好。” “饮酒之人都是酒后失言,大反其胃,为何哥哥事事都与别人不同,真是怪胎。”卓雅与文若架起酒桌,对坐而饮。卓雅刚饮了一碗,出口失言,捂嘴斜眼窥视着文若脸色,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对,惹恼了他。 “怪胎?”文若轻叹口气,自顾念叨,略显失落,咬唇点头:“身为人子,心随父,性随母,妹妹说我怪胎,回头想想,倒也在理。” 卓雅见文若非但不怒,反而笑谈,追问道:“那哥哥的性子是像伯父,还是更像伯母?” “我爹精明沉稳,心细如发,勤于政务,八面贯通,为官二十年,立于不败之地,可我就不行,眼高手低,话中带锋,更不善交际,要说性子,我觉着更像娘一些。”文若面色如冰,整张脸都沉在被山峦遮挡的阴影中,一阵山风袭过,文若额头上涣散的几滴汗水也被吹得乱窜。 “那伯母一定是个大美人。” 文若隐隐笑笑,简单道:“不是。” “哥哥生得如此英俊,伯母怎能不美?” “英俊?”文若双眉紧锁,老气横秋道:“贤妹可是献媚讨好于我,我劝贤妹还是省些心思,少饮些酒,省得夜里梦呓,人事不省,再来砸我屋门。” 卓雅碰着钉子,嘴角一拧,见文若沉寂饮酒,觉着无趣,自引话题道:“那我猜伯母对哥哥一定很严厉。” 文若缓缓放下酒碗,抬头瞥了眼卓雅,咽下酒水,道:“为何?” “感觉。”卓雅从盛满酒水的碗中蘸着食指,轻轻滑过文若额头,嬉闹道:“这一年多来,妹妹从没听哥哥提起伯母,想来哥哥回忆往昔,心里不痛快,这才不肯开口。” 文若徐徐抬起手腕,自饮一碗酒水,辣酒呛喉,止住咳嗽,抹掉额头酒水,双眼如空道:“我娘身为前朝皇室,没落贵族,落魄逃难至岭南,与我父亲多年不和,在这世上,我是她唯一骨血,她自然将毕生期望都寄在我一人身上。我很小的时候,我娘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如何洗衣烧饭,她从不夸我,经常说我像我爹一样没有出息,可我爹是朝廷四品大员,我真不懂……那时候我背不会书,我娘就会用木棒捶打,逼我发奋读书,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书不离手的好处。” 话到此处,文若长叹口气,双目之中似有些混淆,眼中隐约映着卓雅关切的眸子,低声道:“我本以为娘是想让我有出息,日后考取进士,金榜题名,现在看,并非如此。”文若啜了口酒,面容坚忍,不动声色:“当日我爹娘葬身火海,我却不曾为他们竖坟立碑,有朝一日,我若能重返交州……罢了,住在这里,也好。” 卓雅手中紧握酒碗,没有放下,见文若前后反差极大,心生恻隐,又无话可劝,刻意讽道:“今儿个妹妹也才明白,原来哥哥是将伯母木棒捶打时的愤恨移到妹妹身上来了,难怪哥哥整日凶神恶煞,不露笑脸。” “胡说八道。”文若冷眼过去,见卓雅眼中并无轻蔑,反而满满关切,转念慨叹道:“贤妹也知道,我在矿洞染下肺疾,久治难愈,岭南地处偏僻,医道不济,每到秋雨时节,病症发作,不能下床,那时我娘每天都要亲自去城外泥沼中摘采莲藕,将它们晒干,磨成粉末,搅成热粥,喂我进食,没有娘的呵护,我如何能活到今日?” 卓雅双目低垂,紧握文若双手,凄哀道:“哥哥,伯母走了,以后有妹妹来照顾你。” 文若咽下一口眼泪,轻哼一声,抿嘴道:“罢了,我还是想多活几日,贤妹若想助我,还是少惹些麻烦,省得叫我操心。” 卓雅挤着眼睛,小嘴向天撅起,不服道:“哥哥才年长我几岁,整日不问是非,就知道倚老卖老,妹妹我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文若表面不说,心里暗自担忧,阴阳怪气道:“敢问贤妹欲有何为啊?” “不告诉你,秘密。” “这荒山野岭没有人户,珍兽出没频繁,你终究是女儿之身,还是不要让猛兽给叼走了。” 卓雅咣当一声将酒壶置在木桌,口中愤愤道:“要你管我?” 文若双手一缩,停在胸口:“不敢,不敢。” 卓雅斜着白眼,右手拄着木桌,托腮道:“男子汉大丈夫,心里惦记人家,还有什么敢不敢的,真没用。” 文若隐隐一笑,呼吸间,只觉山风拂过,和煦舒心。抬头间,文若蓬松未束的乱发飘飘扬起,只觉一阵昏晕耀眼,文若迎面望去,把酒指向天边:“贤妹,你看。” 卓雅本是不悦,随之望去,不由站起身来,神似痴迷,只见山下低矮连绵的绿田被夕阳染成一片红火,夹在重峦叠嶂的山间,一望无际,直到地平线与河水的尽头,下游溪流交错,粼粼波光,一片闪烁耀眼的金色仿佛要跃上山来。 “半年前,这里分明还只是一片荒地,没想到他居然能……” 卓雅脏兮兮的小脸被夕阳晕得红润,胸中一阵温热,话道嘴边却期期艾艾说不出半个字来。卓雅见文若双目深邃,一直仰望天地尽头,丝毫不看自己,羞得着急,紧拽着文若袖口,抬头狠狠瞪他一眼,瞧文若仍不理睬,气得卓雅险些哭出声来。 卓雅平时好动多事,也爱跟文若斗嘴,但她终归是两国王室的公主出身,耍起性子来,不像寻常百姓家姑娘那般自屈尊卑,胡搅蛮缠,若是将她逼急了,她宁可直抒胸臆,也绝不藏掖违心,七分倔强之中更有三分傲气,这也是文若最欣赏卓雅之处。可这刻不知怎地,卓雅一改往日性情,神色扭捏,指甲狠狠掐着文若胳膊,燥红着脸,就是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文若胳膊被卓雅抓得生疼,刚想摆脱,却见卓雅双眼如碧波万顷,折射着夕阳,楚楚望向自己,心头顿时一阵大乱,暗自道:“坏了,定是这妮子触景生情,想起当日在祠堂山谷中的美景,酒未醉,人已醉了,现在唐生兄长不在身边,真是叫我无处可藏。” 卓雅见文若终于瞥眼看了过来,不禁暗自窃喜,她知陈文若素来桀骜不驯,冷若寒骨,哪怕遇上朝廷的封疆大吏,他都瞧不上正眼,现如今却心甘情愿让自己折磨虐待,足以证明他心中偏爱。 卓雅仰着脖颈,见文若无言以对,更是有恃无恐,双臂抱成一团,牢牢抓住文若胳膊不放,冲着文若摇晃脸蛋,也不说话,非要在这美景之下逼陈文若对自己说出几句动听的情话来,她才肯罢休。 文若见卓雅眼中炙热,似是埋怨,似在撒娇,文若避开烟波,望向山下,沉沉吟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话音未落,卓雅眯眼一笑,张口对道:“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说罢,卓雅坐回木桌旁边,不理文若,自饮自酌起来。 二人借用《诗经》,各抒心绪。文若这句‘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说得极为含蓄,表面只道是田间风景秀美,溪涧山水幽静,并无其他用意,实际上,文若单借这两句诗,已将此时此刻沉甸宁静的快活心绪表露无遗。文若向来以清雅超然自诩,言语至此,对卓雅的喜爱自是无需再说。卓雅生在王室,母亲金城公主自幼教她熟读《诗经》,她自知文若气轩如云,心净如雪,轻易不会松口夸人。卓雅听过文若吟唱这两句《诗经》,联想眼前美景,瞬时领悟文若深意,心中如饮蜜糖,不假思索便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呼应,如此纯情应物妙语,被卓雅这般轻松欢愉说出口来,不禁让文若大为赞赏。 文若见卓雅说完就走,独自愣在原地,难免怅然若失,只觉胸中空空荡荡,暗自慨叹:“卓妹出身高贵,性子大气,若是男儿,定远胜于我,只是她时而聪明伶俐,时而呆傻天真,叫人难以辨别,难道天下女子都有这两面心性?” 思索间,文若见卓雅喝得起劲,索性抿嘴笑笑,独自返回土屋外墙,低头竖起白天砍柴时收集的细木条,用细绳捆绑结实,扎成两根五尺长的木棍,对立在墙外。卓雅好奇跑来,醉醺醺的,不由问道:“哥哥难道是要在此处搭园酿酒,供妹妹痛饮?” “酿酒?”文若双手束起乱发,闭眼冷语道:“支起木架,好将你那些晒不净的尿裤晾在上面,当下天气尚暖,或许只需一天便能晒干。” …… 文若与卓雅住在山中,转眼又是旬月。过了夏至,文若已将湖水扩成,可好景不长,时至六月,山中无雨,河水骤减,文若只得切木搭石,自制水车碾磑,并从山下挑水上来,灌溉庄地。入了九月,秋收粟米,山下庄地产量虽足,可文若种出的粟米形态干瘪,食如嚼蜡,不足以上缴官府充当地税。为此,文若每日守在田间,一边重翻土地,一边苦思改善收成之法。 “肥料用得恰到好处,日晒水源也算充足,为何就种不出上等粟米?难道是因为土地贫瘠?如果是这样,这几亩地又该如何改善?唉,自古农户艰难,平日吃惯了官粮,身体力行,方知种田不易。”文若撂下农锄,拭下额头汗水,举头望去,头顶滚滚气流冲散云朵,不禁叹道:“如何耕种,也只能等到来年开春了,希望多下几场雪,也好润土滋田。” 文若锁住牛棚,从山坳走上山腰,回到土屋中,见卓雅不在,只好自备晚膳,来到灶前,掀起锅盖,见锅中菜汤尚有余温,随手扣上木盖,走近卓雅床炕,替她整理凌乱被褥。 文若抖动被子,尘埃四起,文若喘息之间,只觉胸口隐隐发痛,不禁思索道:“山上干冷,我这一身旧疾始终没有复发,真不知一旦下山而去,卓妹这几月都没有像往日那般梦呓,来年开春,还是送她返乡吧。” 此后,文若每日白天在山坳间放牛,夜里来动湖边喂着鱼崽,这自给自足的日子过久了,文若独自一人已经忙不过来,为此,陈文若没少央求卓雅帮忙,可卓雅倒是不领情,受气似的躲着文若,整日围着几只金丝猴嬉闹,时不时跑到山上,有时连续几日都看不见影子。 陇山四季混淆,昼夜分明,一年十二月,一日十二时辰,山雾不散,热汤如泉,河水不冻,野花遍野。文若与卓雅所居的土屋三面环山,白日迟升,早起霜融朝露,皓月冰洁,夜阑繁星吹雪,每每山风吹过,似要将穹顶的所有星宿吹散到人间。过了冬至,山中开始降雪,万物休眠,直至冬至,山中茂林斑白,松柏苍劲参天,湖面如清脆如镜,河水翻滚冰花,别有一番壮秀。 十二月十七日,是陈文若父母的祭日。文若一身卉服,整日在屋中祭奉父母牌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六节 生当同衾 大雪如沫,风声渐止,随着卓雅吹响口哨,山顶上空忽然一片寂静。 文若四顾望去,皑皑白雪,隐约间,岔路另一边传来窸窣瑟瑟的趟雪声。文若大惊失色,以为野兽来袭,立刻蹲腰,张弓搭箭,瞄准声音源头,却被卓雅伸手制止。 “你小心。”文若不敢掉以轻心,仍是紧盯着岔口山路不放。 “哥哥看仔细了。”说话间,卓雅指向岔路口,片刻后,文若盯得清楚,岔口走来的不是什么野狼猛兽,竟是两只体型瘦小的金丝野猴。 文若缓缓放下弓弩,吃惊望着卓雅,错愕道:“难道贤妹懂得驯兽之术?” “什么驯兽,分明是两只猴崽儿,哥哥看清楚了。”卓雅见文若大惊小怪,也是不理,抬腿走上前去,弓着腰,拍手掌道:“过来。” 那两只金丝猴崽不足两掌大小,听到卓雅拍手,竟似训练有素一般,沿着卓雅手臂轻巧地跳上卓雅肩膀,一左一右,各站一边,伸着红扑扑猴爪,反手抓耳挠腮。卓雅右肩上的猴崽伸出爪来,轻轻贴在卓雅脸上,刚触碰到雪花,忽然激灵地收回爪子,全身一抖,又从卓雅肩上跳了下来,撅起屁股,眨着棕黄色的眸子,一动不动与文若对视。 卓雅分别摸过两只小猴脑袋,从怀里取出两颗核桃,向陡峭向天的崖壁用力一抛,两只金丝猴迅速灵敏,一齐蹿向山壁,刹那间溜得无影无踪。 “哥哥,跟上它们。”卓雅拉着文若,小跑片刻来到山壁下面。大雪扑天盖地,文若脚底踉跄,一抬头,眼前十余丈高的山壁高耸入云,斜着角度,仿佛时时刻刻都会榻落下来。 山顶飘下几朵凌乱雪团,正巧落在文若面颊。文若抹掉眉间残雪,鼻孔喷着白气,抬头望去,原来是那两只金丝猴崽爬到陡壁之上。 “哥哥看到了吗?”卓雅双手抱臂说道。 雪雾缭绕,一边刺眼白茫,文若擦亮眼睛,四周瞅了半天,困惑道:“贤妹叫我看什么?” “哥哥当真上了岁数,老眼昏花。”说着,卓雅伸出手,指向峭壁上那两只金丝猴崽头顶,文若沿着卓雅手臂方向看去,只见陡壁三丈高处,竟生长着一株棉白似锦的莲花,此花色如白玉,覆满冰霜,尚未开放,隐隐透着碧绿,扎根在陡壁山石的罅隙之间,伴着风雪扶摇而摆,忽明忽暗。 文若颇为震惊,再往上看,峭壁之上竟零零散散生长着五六株大小不一的莲花,不禁赞叹道:“这深山绝壁之上,有这么多雪莲。” 卓雅不答,心驰神往向天望去,双目凝汇一点,坚定道:“妹妹若能摘下这几株雪莲花,替哥哥治好旧疾,哥哥可要永远记着妹妹的好。” “卓雅你等下,这雪莲花并非……卓雅!”没等文若开口解释,卓雅已经脱下厚重外套,徒手爬上峭壁一丈多高。 打定主意的卓雅哪里肯听,头也不回,身姿矫健向上攀爬。文若干瞪着眼,眼见离卓雅最近的一株雪莲花少说离地有三四丈高,且山壁陡峭,向内倾斜,外加融雪湿滑,卓雅这要是从上面坠落下来,非得摔残不可。 文若不敢再劝,随着卓雅越爬越高,其身影也渐渐混淆在风雪之中。文若慌了神,情急之下,倒是相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不假思索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将陡壁下的积雪聚扫成堆,横连出一片两尺高雪墙。 文若忙乎半天,好不容易用积雪砌成,却突然一脚,将方才筑起的雪墙踩塌,用手猛扇额头道:“蠢!这山壁是斜的,卓妹若是掉下来,我光在脚下堆雪又有何用?” 沮丧间,文若头顶又掉落几朵碎雪。雪花落在文若手中,入手既化,文若灵机一动,拍手道:“卓妹向上攀爬,脚底踩雪下来,就像那几只金丝猴一样,我只要在这落雪出附近堆砌雪堆不就成了?可风这么大,我又该如何确定卓妹的位置……” 正当文若思索间,只听耳边呼的一声疾风掠过,身侧雪堆突然被冲得粉碎,溅起大片雪花。文若秉着呼吸,小心哈腰望去,见卓雅大头向下两脚朝天扎在雪中,艰难呜咽着,陷在雪里,说不出话来。文若被卓雅这一闹吓个半死,双手疯狂抛开积雪,强压着嗓子怒道:“你这驴蹄子,竟没摔死。” 待卓雅的脑袋露出雪堆,卓雅也彻底清醒过来,哽咽不停。文若伸手轻轻晃动卓雅脖颈,见她筋骨无恙,这才冷脸道:“雷声大,雨点小,逞能也不分个时辰。” 卓雅含泪瞪眼,也不狡辩,干坐在地上大喘粗气,一动不动。卓雅素来胆大,可方才这一摔确实也吓坏了她,可又不到片刻,卓雅振作起来,蜷缩双腿,试着恢复力气,企图再试。 文若缓缓屈腿,与卓雅并排坐在雪堆,耳听风吟道:“什么时候发现这些雪莲的?” 卓雅咬牙切齿,揪着嗓子咳嗽:“三月二十二。” “三月,那岂不是半年前就……”文若念念有词,暗自思量,见卓雅呛气难止,腾出手来推压卓雅背脊,斟酌道:“雪莲数量极为稀少,一般只生长在绝壁石缝中,光是开花就需要三年五载,贤妹冒雪上山,难不成是能算出这些雪莲会开花时辰?” “雪莲花在雪夜盛开,今夜又是初雪,就算照哥哥所说,又能怎样?妹妹干嘛急于一时,非要现在将它摘下来,哥哥当真不懂?”卓雅吐着口中雪水,恨恨道:“哥哥什么都懂!就是不懂妹妹。”卓雅胡说一痛,见文若苦思不解,心里暗骂道:“等雪下大了,想要采摘,非得等到明年,妹妹这么着急,还不是看在哥哥思念伯母,想给哥哥一个惊喜,你可倒好,整天憋在屋里,十有八九正急着要将我送回吐蕃,没良心的腐儒,腐儒!” 卓雅心里将文若骂个痛快,身上疼痛似乎也减轻许多,直起腰来,哀怨道:“雪莲是吐蕃人心中圣物,能给人们带来希望,妹妹想送给哥哥,没准哥哥吃了,病就会好了。” 文若双眼一睁一眯,哭笑不得道:“就因如此,贤妹每天都要来山上守着,可是怕这些雪莲被给鸟兽叼走?” 文若头一低,见卓雅冻得红肿,闷声不语,伸手摸着卓雅脸蛋,笑道:“据医书记载,雪莲性温,驱寒活血,滋补内脏,就肺疾而言,适用于肺寒或体弱多症者,而我身上的肺疾属肺热气淤,就药效而言,对我来说,这山上雪莲与民间泥莲并无区别,贤妹你若早将此事告诉我,也不必苦等这么些……” 说着说着,文若不禁语塞,起身走向峭壁,向天而望,方才卓雅攀爬足迹已被风雪蚕食,心中一凉,猛然想起那日卓雅在饮酒时所言,恍然大悟道:“难道卓妹是在效仿我娘,为我祛病?” 想到此处,文若双眼已红,回头望去,见卓雅仍在伸腰蹬腿,试图再来,文若拭干眼泪,上前关心并阻止道:“疼吗?” 卓雅一愣,干眨眼睛,随口道:“哥哥试试就知道,何必开口多问?” “还是不要摘了。” “就算药性一般,妹妹也要上去看看,这一次一定能成……” 文若轻轻拽回卓雅,一把将卓雅揽在肩旁,炙热望着卓雅结成冰霜的睫毛:“陪我在此守着花开,可好?” 卓雅被文若紧紧抱着,颈后发麻,脸蛋羞红成叶,露着两颗比雪还白的门牙,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两人依着肩膀,在陡壁下伫足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日寅时过半,大雪停歇,积雪覆过膝盖。一阵吹雪冰晶滑过卓雅的脸,文若抬头向东望去,朝阳出山,雪雾消散,头顶峭壁,几株绿茎雪莲染着晶莹剔透的雪水凌寒盛开,油油光彩,如天外之物般闪烁绚烂。 卓雅冻得僵直,搀着文若喃喃道:“花开了。” “贤妹还要去摘?”文若贴在卓雅耳边,呢喃笑道。 卓雅困得睁不开眼,一改往日气度,眯眼笑道:“花已在手,何须再摘?” 文若笑而不答,从厚厚积雪中抬起膝盖,洋溢笑脸:“好,我来背你回去。” “好呀!”趁着文若转身背去,卓雅猫腰走到文若跟前,纵身一跃,整个人抱在文若身上,伴着一声惨叫,文若二人沿着雪坡,一同滚入茫茫无尽的白雪中。 …… 正月守岁,又逢新年,每年的上元佳节,都是五湖四海最为热闹的欢庆,地处陇南的官民也不例外。上元节前一天,青川县当地的百姓官商早早就放下了各自的买卖,申时不到,官府差役在县中要道以及林荫山路挂起灯笼,已备来日佳节赏灯。到了正月十五那天夜里,圆月当空,山顶吹雪,城镇中家家户户的百姓带着孩子走街串巷,指点灯花,文若站在山腰,俯瞰山下,早有一片光海点燃了山下的黑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节 逐粮天子 开元二十一年入夏,关中河西地区雨害连绵,稼地损减,直至秋收之际,粮产惨淡,各州百姓家中镂空,冻伤饿死,不计其数,就连天子京畿长安城的官民也陷入了缺粮的恐惧之中。 自古天灾,天子之责。开元二十一年十月,大唐皇帝李隆基念饥民苦难,诏太仓两百万石赈济关中各户。朝廷开仓放粮,关中灾民的苦怨得以短暂平息,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这百年不遇的天灾雨害不仅肆虐关中,连往年粮产丰饶的河南诸州也未能幸免,甚至整个黄河流域都爆发了大规模粮荒。中原粟米减产,无以运济关中,河南诸州唯有靠江淮漕运输送的造米维持官民生计,如此一来,长安城中,上至天子宰相,下至文物百官,逐粮东都已是势在必行。 关中量产骤减,致使国库已无隔年粮储,如此危机,还是开元以来的头一遭。早在十月初,大唐皇帝李隆基下诏,蠲免关中及河南受灾诸州百姓的整年地税,并无偿向当地百姓农户发放种子,以备来年春耕,最大限度降低了农户的损失以及挽回耕农来年耕种的热情,不料,食粮短缺所引发的危机接踵而至,让李隆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由于量少不济,输粮艰难,秋收过后,不足旬日,关中谷价骤然踊贵,大把行粮商贾趁机囤货居奇,刻意滋扰市场,谋求暴利。私粮不出,官粮不足,百姓挨饿,朝廷也是无计可施,直至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平年里只卖十三四钱一斗的粟米竟翻到五十钱一斗,别的地区还好,单说关中京畿附近,不但连百姓吃不起粮,就连长安城中五品以下的官户人家,也只得靠厚物贱换贵粮。民不聊生,极寒交迫,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这已经是李隆基执政二十一年以来所面临最大的民生危机,而更令这位太平天子感到头疼的是,因市货紊乱所造成的物贱粮贵,使开元初年都未能彻底解决的钱缺、钱恶问题再次爆发,一场由粮储不足所引发的危机,伴着无尽连绵的秋雨,已经悄然笼罩了整个大唐帝国。 国难在即,按理说,君臣本该一心治理再请,可朝中两位宰相非但不能助皇帝处理国事,反而大搞朋党之争。三日前,中书令萧嵩还当面向李隆基请辞,明面上,是哭诉喊冤,实际上,则是暗示皇帝罢免另外一位宰相韩休。 国难,党争,如此不合时宜地搅在一起,此时此刻,李隆基已是焦头烂额。 中书令萧嵩与门下侍中韩休搭班任相以来,这两位大人就没少给李隆基惹麻烦。中书令萧嵩乃中书省出身,靠西北军功发绩,身份又属皇亲,本是位处事变通得力能干的宰相。要说韩休,更不得了,家中三世良臣,自己又是尚书右丞出身,是位德高望重的文儒大家。萧韩二人,一柔一刚,一文一武,刚好搭配,李隆基最初任相时,对他们二人也是满怀信心,全权托付,不想到最后却是南辕北辙。 论情理而言,自上任侍中裴光庭病故,宰相位置空缺,还是萧嵩在李隆基面前极力推荐的韩休,可一向精明的萧嵩哪里能料到,这位韩休大人为人刚正不阿,直言敢谏,事事守礼,处处较真,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说话办事雷厉风行,不给任何人情面,就连皇帝李隆基平日里都要惧他三分。萧嵩地位显赫,哪肯退让半步?这二人闹到最后,搞得谁也下不来台,反而耽误了国政推行。 李隆基称帝以来,天下渐入富庶,四海盛世初呈,这都要归功于宰相的精心筛选和搭配用人的方略。李隆基全权任相,用人不疑,一般来说,班子宰相是一主一副,如开元初年的姚崇、卢怀慎,宋璟、苏颋,张嘉贞、源乾曜,都是非常明智的选择,虽说在任用文相张说上面,李隆基一时疏忽,引起了朝廷内部摩擦,但总归是人尽其才,国政不衰,可自开元十五年张说罢相后,李隆基任命的己任宰相中,不是大搞朋党一家之言,就是文学吏治意气之争,直至萧嵩韩休这届,这种公开朝野的矛盾终于达到了顶点。 身为天子,李隆基并不反对党争,相反,下面的臣子闹得越厉害,自己的皇位就愈加安全,但凡事都有底线,一旦宰相之争误了国政,李隆基就再也无法坐视容忍。眼下,关中粮储不足,朝廷政务淤积,正是废旧迎新之际,李隆基笃定,朝廷东迁洛阳之时,就是萧韩二人双双罢相之日,然而,如何能长久解决关中粮储,李隆基此时还是一筹莫展。 就在中书令萧嵩当面请辞的第三日,李隆基已经想好了中书令的新人选,此人便是时任中书侍郎张九龄。 张九龄,字子寿,当朝文坛领袖,文士风骨,名满天下,又是前任中书令张说内荐,接掌集贤殿大学士,对于此人,李隆基早有提拔之意,也是希望张九龄能如当年张说那般,能助他成就一番盛世基业。 自关中灾荒爆发后,李隆基已有多日茶饭不思,整日忙于批阅奏章。兴庆宫殿多日淋雨,宫内已是湿气阴笼,宫中太监宫女走起路,口中哈气不断,日子未到冬至,天子起居殿内已烧起了银炭。 巳时刚过,理了半日奏章的李隆基方用午膳。殿外淫雨不断,殿内一片寂静,惟有燃炭破碎之声。李隆基倾坐紫檀木龙椅,囫囵吞咽着桌上几道青菜御馔,内侍省总管劳力士伫在八卦铜炉前,小心翼翼用铁杖翻着炉中银碳,不时把望着殿外,随后低头走近李隆基,小声道:“陛下,张九龄张大人到了。” 李隆基本是吃得正劲,忽听到‘张九龄’三字,立马掷下碗筷,急道:“让他进来。” 待一阵酥酥凉风卷散在殿门前的玉雕屏风,清寒翦翦的张九龄身着绯袍,腰系玉带,身姿矫拔挺立在李隆基阶下。李隆基起身间,见张九龄气若云轩,双目铁睁,全身上下尽露着一股苍劲正气,不由得为之精神振奋。 “九龄可曾用膳?若未用膳,可与朕同食御撰。” 张九龄长揖罢了,礼毕抬头,见皇帝亲至身边,自行后退两步,再揖道:“陛下,君臣有别,陛下用膳,臣当在旁边守候。” “好,好。”李隆基吟吟而笑,走回龙椅,用瞻仰目光打量着衣沾寒露的张九龄。不知为何,李隆基一见到这位桀骜不驯的张大人,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敬仰,也许是李隆基本身具有极高文学造诣的原因,在选官认命这方面,他素来对当朝文豪高看一眼。李隆基清楚,张说张九龄二人虽同为大家文豪,自是一脉相承,可张九龄身上却是丝毫不沾张说那份世故圆滑的恃功自大,反倒满满皆是嫉恶如仇的书生正气,这让李隆基对张九龄的好感又多出几分。 李隆基喜色外露,转过身去,伸手用筷子指着碗中熟米,“朕之心事,九龄可知?” 张九龄收起双臂,微扬下颚,双目对视道:“臣尚不知,请陛下相告。” 李隆基理了半日奏章,已是一身疲倦,本想与张九龄就粮储之事畅谈一番,却见张九龄不苟言笑,态度虔诚,李隆基也只得收起片刻的松散之态,微微点点头,双手扶木椅把的龙头上,正襟而坐道:“河南屯田之事,你筹备如何?” “回陛下,据臣上月走访所见,秋雨害稼,灾情严重,屯田一事,不可再拖。臣以为,朝廷依河渠故道设置水屯为上策,理由有二,其一,稻米产量高于粟米,河南水屯成功,足以解决关中粮缺的难题。其二,河南十余州遭受水害,淤积难泄,正可用来种植水稻,物尽其用,一举两得。” 李隆基双眼一沉,暗自点头赞同。见张九龄已是成竹在胸,李隆基眉头不禁皱起,先是语重心长,后是激昂道:“来年开春,朝廷迁移东都,在此期间,朕再给你三个月时间,拟定屯田一应所需,官员委任,调用拨款,征免役税,朕一概照准,若有临时难处,你无需再奏,相关事宜,你可直接委任到户部,吏部,工部。河南屯田之事,朕全权授予你处理。” 张九龄面露讶异,听着有些困惑,他任职中书省多年,草拟诏书无数,对三省六部权力的调用也是烂熟于心。张九龄清楚,就算河南屯田乃是当下国之要政,可要随意调动朝廷半个尚书省,非要有宰相实权不可。也就是说,方才皇帝李隆基刚才所言,对张九龄而说,已经无异于一道委任宰相的天子诏书。 望着李隆基期待目光,张九龄只觉颈后一沉,双腮紧缩,焦虑道:“陛下,臣出身卑薄,任职中书十年,无功于朝,河南屯田,臣愿作副使,至于主使之人,还请陛下另择他人。” “好一个主使之人。"听着张九龄略显穷馊酸涩的推辞,李隆基拍腿一笑,与高力士互视一眼,好似二人早就打赌,料到张九龄会如此说法。李隆基本想劝慰,却见张九龄自始至终巍峨直立,如柏如松,也就索性顺着张九龄的口吻道:“除九龄外,满朝文武,何人可担此重任?” “京兆尹,裴耀卿大人。”张九龄几乎不假思索,紧接着,语速极快道:“裴大人精于财政,经验丰富,臣愿辅佐裴大人共置屯田之事。” 方才一问,李隆基本想试探张九龄入相之志,不想张九龄口直心快,将心中顾虑吐露干净,反倒将了自己一军。其实,早在十月关中粮荒爆发之后,李隆基就曾在宫中火速召见过京兆尹裴耀卿,君臣二人商讨国事期间,高力士也在场,李隆基曾当面下诏,封裴耀卿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并充任江淮河南转运使,主管修建漕运。然而,关中受灾严重,长安城首当其冲,裴耀卿身为京兆尹,手头还有许多要务交接处理,一时之间脱不开身,中书省起草下诏的委任诏书也就迟迟没有公布。张九龄并不知晓其中原委,因而被蒙在鼓里。 像张九龄这样当世文豪,素来瞧不上那些不经科举出身为浊的地方能吏和边疆武夫,可这位裴耀卿大人非同一般,他既有翰林文士所注重的明经出身,又有张九龄这些文人所不具备的丰富的地方执政经验。当年李隆基泰山封禅,裴耀卿安民以抚,减轻民税,其能力德行,深得李隆基信赖,更为重要的是,裴耀卿还是朝中首屈一指的财政大臣,名声显赫,位如鼎臣。当下正逢国难之际,张九龄也明白,论引领群贤,自己出任中书令则是当之无愧,可若要解决屯田漕运税收等问题,较裴耀卿而言,自己也只能望其项背。 既然不如裴耀卿,索性还不如主动让贤,张九龄光明磊落,李隆基倒是不疑,只不过身为天子,掌控朝局,李隆基所顾虑的则是另外一层利害关系。 自张说宇文融双双罢相后,朝中文学吏治两党已是泾渭分明,几任宰相,十有八九出自两党之中,如今,李隆基有意提拔张九龄和裴耀卿为相,共同解决朝廷粮储不足的问题。众所周知,张九龄是张说之后文坛领袖,而裴耀卿正是当年宇文融举荐。当年张说宇文融明争暗斗,李隆基甚至不屑于言,按说张裴二人身居不同阵营,就算张九龄欣赏裴耀卿之能,推荐时起码也要有所顾虑,可恰恰是因为没有这层顾虑,李隆基不知为何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脑中不停闪烁着二十年前历历在目的宫廷政变。 “吴王九龄交情甚笃,太子最近跟张九龄走得也很近,若是再加上一个裴耀卿……裴耀卿修建漕运之事,绝不能变。”想到此处,李隆基心中已停住了脚,忽然收起所有笑容,双眼眯着,似沉睡猛虎,心中暗流急湍,脸上仍是一副轻松之态,口中喃喃道:“焕之,嗯,稳重实干,宽猛得中,好人选。” 李隆基慢步徘徊,沉吟思索,并未正面答复张九龄之请,君臣二人须臾间的微妙变化被一旁的高力士看在眼里。 高力士站在一旁,不说一说,于无声处接过两碗热茶,踩着沉稳步子走到二人中间,分别奉茶,随后退到一边,待君臣二人饮下烫茶,躬身望着张九龄身后的屏风,仍是一动不动,沉默如金。 在张九龄眼里,李隆基的徘徊似是一种两难抉择的犹豫,高力士的沉默更像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高力士的一举一动很可能就是皇帝想要传达却不能直接传达的态度。 张九龄原地伫足,殿中银炭淬火的沉默让他很不舒服。张九龄也隐隐感觉到,自己无意之间的一句谏言,很可能已经触碰到了天子逆鳞。对于张九龄而言,中书令之职不仅关乎自己的名义,更担系这河南几十万百姓的生死,在大义与小义,皇恩与皇权之间,素来无畏的张九龄也只能选择一往无前。 张九龄抬起头,清着嗓子,面无惧色道:“陛下,屯田之事,事关者大,陛下若是没有其他事,臣这就下去筹备此事。” 李隆基双手背过龙袍,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很快又被笑容所抹过,缓缓走下阶去。 “嗯,你去吧,对了,秋雨阴寒,力士,差内侍省送几箱银炭给张大人送去。” 张九龄旋如鹤立,转过身来,作揖拒道:“无功不受禄,谢陛下隆恩,臣告退。” 待张九龄走出兴庆殿的宫门,李隆基拾起碗筷,继续用膳,可突然没了胃口。高力士看在眼里,紧忙上前道:“陛下,菜凉了,老奴派人给陛下做些骨肉热汤,可好?” 李隆基口中咀嚼饭菜,沉沉甩着龙袍,双目紧盯着碗中米饭,撂下筷子,若有所思撂下四个字:“宣李林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节 漩涡之中 看到皇帝李隆基面露难色,李林甫知道,一展抱负的机会终于到了,为了这一刻,他足足等了近十年。 李林甫沉了口气,方才的片刻悸动顷刻被他沉到肚里:“回陛下,依臣之愚见,冗官色役大多出自皇亲贵族及朝中大户,节缩内耗,归根结底要让王公侯爵自陨利益。陛下圣治顺天,为国民计…;…;” 李林甫犹疑片刻,李隆基却忽然近乎咆哮低吼道:“这是朕的天下,还是王公侯爵的天下?是你不敢说?还是要朕来替你说?” “为陛下社稷,为苍生谋福,林甫万死莫辞。”帝王君威毫无预兆的降临,李林甫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压迫感,在宫中任职二十年,李林甫一直如履薄冰,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一展宏图,而现在,李隆基势在必行谋求思变的决心和魄力已经激起了李林甫心中那份隐匿于朝政,几乎快要被磨掉棱角的慷慨之绪。 李林甫一改往日谨言慎行,再拜后,拔直腰背,放言道:“这桩差事,开罪贵族只是开端,倘若不能立竿见影,臣以为,陛下不如不做。” 李隆基与高力士听后皆是一惊,二人都不曾想到,当下困局,这位平时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吏部尚书竟是如此敢言。李隆基收起怒色,恢复往常,一眼瞥过高力士,高力士立刻动身,从殿后取出一把圆木桩凳,赐座李林甫。 “谢陛下,谢阿翁。”李林甫掀起绯袍,低头致意高力士,缓缓坐在圆凳前沿,脸上溢着多年未曾有过的得志,又道:“陛下,冗官裁剪,内政节流,名义上是两件事,实际上则不然,此事动作小了,如隔靴搔痒,毫无意义;动荡大了,朝中亲贵集结起来,闹出乱子,反而得不偿失,说直接些,就算剜肉补疮,既要剜得心服,也要补得到位。” 李隆基悠悠站起身,竟吱吱笑出了声,双手背过,直视李林甫道:“隔靴搔痒,朕不买账,此人仕途堪忧啊,若闹出了乱子,不要说宫中贵戚不饶此人,就连朕也会拿此人开刀。”说到此处,李隆基再度打量着李林甫,在李林甫恭顺镇定的神色中,李隆基已然确信,此事绝不会所托非人。 “臣不敢妄,愿竭力所致,替陛下分忧。”李林甫略显激动,再次叩首。 听过李林甫发自肺腑的忠卑之言,李隆基没再开口。待高力士送走李林甫,李隆基独自坐于殿内,瞑目陷入沉思之中。朝局,民生,权力,粮储,一切乱如团麻的难题都已在李隆基的脑中切割成线,迎刃而解。随着宰相人选的尘埃落定,时隔七年,大唐帝国再迎文治兴邦,张九龄能否像当年张说那般独领群贤,修文崇武,李隆基尚未可知,中书侍郎的位子定了裴耀卿,而李隆基真正操刀的一步暗棋,则是启用李林甫进入中枢。 李隆基清楚,李林甫身为皇亲,极为忠顺,久在宫中行走,任职东宫,却跟太子走得不近,谨慎强干,且身份名望不及张裴二人,作这二人的伴食宰相当是不二之选。当下,解决粮储是朝廷头等大事,如此时刻,宰相班子绝不能乱,就算棚头再掀文学吏治之争,李隆基也可借李林甫敲打张裴二人,推动屯田、漕运、内廷节流这三项国政。 臆想虽是如此,但真正打动李隆基的还是李林甫自身。首先,冗官缩省,内廷精减,无论是大条框架还是细枝末节,都是极为精准的工作,说白了,任职之人光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强干的政治铁腕还是不够,此人必须对宫中各庭人员的衣食住行了若指掌,不做则已,做便要做到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精细,公允,人脉,权威”这四样,缺一不可,否则,节缩财流也只能是天方夜谭,无从下手。眼下,朝中身居要职之人大都是从地方提拔,或是门下省六部出身,李隆基正看透了李林甫的出身,才敢在国难之际大胆启用李林甫。 其二,李林甫出身为浊,靠祖荫入政,且闹出过“弄獐之喜”的大笑话,不登大雅。对此,李隆基是知道的,也正因此,李林甫在国子监任职的经历才格外地令他刮目相看。一个胸无点墨之人,竟能将群贤荟萃浮华成风的国子监整治得井井有条,备受读书士子敬仰,这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靠的定是严守规矩的一个“威”字。李隆基任张九龄为中书令,同时也要整顿朝中重文轻实过于浮华的风气,李林甫这些特质倒让他想起了当年开元新政的宰相-----姚崇。 第三,李林甫经宇文融举荐到御史台,为的就是绊倒张说,然而宇文融张说罢相,却没有牵扯到李林甫,可见其大局观和城府绝非一般,这也让李隆基也找到了平衡张九龄裴耀卿二人重要的砝码,甚至在必要时候,扶持李林甫来打压太子势力,也在可行范围之中。 第四,就是即将被罢相的门下侍中,韩休。就在萧嵩请辞的前几日,韩休也找到李隆基,向他当面举荐李林甫。李隆基也明白,韩休定是听到了什么,自知离赋闲不远,这才向他举荐能人。有道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李隆基念其功劳,也将这句忠言记在心底。 见过了张九龄和李林甫,李隆基心头沉甸不散的阴霾也轻了许多。殿外雨水渐止,李隆基起身舒展筋骨,双眼锁着身后的紫檀木龙椅,眉头紧簇,自言自语道:“韩休不提,倒是不怪,提及林甫,不可不防。” 李林甫从宫中折回府邸已是酉时过三,方才在皇帝面前抓准时机,竭力争取,却也被李隆基以无声了之。李林甫在宫中干了二十年,对于这位皇帝的脾性还是知道的。方才在宫中,李隆基没有当面下诏,并非怀疑,定是留有后手,至于是何等后手,李林甫还是琢磨不透。 偌大的书房中只点了几根两指粗的红漆烛,火亮之中,墙壁渗着血色。李林甫与幼子李岫对读于烛光之下。书房与府邸开阔宏伟的其他房屋截然不同,狭小而空旷,书房之外,数十米之内无人,书房当中,烛火所映之处,也没有什么像样文物摆设,除了简单的笔墨纸砚,空无灰尘的书架之上,甚至连几本书都没有。 “大人已是黄门侍郎,拜相是迟早的事,内廷节流举步维艰,大人何不向陛下辞掉这桩差事?”《左转》卷下,李岫那张俊俏的公子脸格外白皙,眼神之中流露着一股年少老城的神秘。李岫年虽十六,但在是李林甫的几个儿子中却是最为聪慧,李林甫每逢难事,都会跟自己的小儿子烹茶而坐,促膝长谈。 李林甫未答,单手端杯,饮着滚滚热气的二壶龙井,目露光漆,不乐观道:“岫儿可知凶险?” “凭大人之能,但愿有惊无险。”李岫目不转睛望着书卷,头也不抬道。 “此事尚不好说,为父须静观其变。”李林甫略显老态,沉沉点头,凝着茶碗中泛起的滚滚热气,随手倒入水漏,重新斟满茶碗。 李林甫:“内节于廷,一劳永逸,陛下不愧千古圣君,此事托付于臣,乃是圣恩眷顾,为父不敢掉以轻心。” 李林甫抬起茶碗自饮,却被李岫用书卷格挡。李林甫面不改色望着儿子,似有疑虑,只听李岫声色响亮道:“陛下将大人当作棋子掷出,以保全他人,难道大人不知?” 李林甫双眼有些干涩,沉缓眨着,不怒不喜,倒是无奈更多。李林甫放下茶杯,将热茶双手递在李岫案前,伸手示意喝下。李岫见父亲听进心去,只好放下书卷,恭敬接过查完,不顾茶烫,一口吞咽下肚,吐着舌头,用手挥扇去热。 “烫,慢些。”李林甫不看李岫,盯着茶杯嘱咐道。 “是,父亲。”李岫说得清楚,也记得明白,父子二人早有规定,凡事涉及朝政之事,无论何时何地,李岫必须要尊称其父为“大人”,其余时候,则可随心所欲。 “圣君在上,盛世当空,为官至此,棋子也未必不好。”李林甫拾起李岫放在膝上的《左传》,轻轻拥袖口擦拭着书卷上的尘埃,重新递给李岫。 李岫双拳紧握,整张脸被烛火染得通红,身子前倾接过书卷:“大人可是留有余地?” “重任于身,何来余地?先替为父斟满。” “是。”李岫小心翼翼端起紫砂茶壶,时不时抬头望着父亲莫测的脸。 李林甫戳了口茶,意味深长道:“岫儿所虑,不无道理,只是这圣意难揣,天威难测。” 李岫眼珠在眼眶中一涮,放下书卷,追问道:“大人言外之意,是说张九龄裴耀卿二位大人的处境,与大人是一样的?” 李林甫默然点头,饮而无声。 “可依儿看,大人所负差事,明明最为棘手。” 李林甫放下茶碗,脸上掠过一抹邪笑,哼然得意道:“那可未必。” 李林甫见李岫忧心困惑,只好掷下茶杯,平视李岫,老谋深算眯眼道:“岫儿生于优渥,哪知地方难?眼下天灾,黄河闹荒,朝廷钱粮难支,陛下为民思变,群臣急于求成,为父料定,张九龄裴耀卿屯田漕运之事,难以成功。” 李岫听了,大惊失色,随后又是深信不疑地点头,冷静想了片刻,眼光忽然一亮:“大人所说格局所趋,儿信,可中书侍郎京兆尹二位大人皆有过人之处,就算急不得当,为何就不能成功,儿还是没有参透。” 谈及国事不治,李林甫方才参透乾坤的喜悦顿时消失,屏气凝神道:“改屯水田本是善举,然九龄弃毫州之宽地,改择豫,寿,许,陈四州狭地置屯,狭乡置屯,无异于民争田,与陛下之仁政相悖。”李林甫拾起茶杯,吹散茶水热气,反问李岫道:“朝廷最早何时屯田?” 李岫不假思索道:“最晚来年开春。” 李林甫面目不悦道:“然后呢?” 李岫:“然后?” 李林甫:“屯田劳民,必然滋生力役,张九龄所屯水田百亩,须征丁五千,充一年正役。依唐律,百姓每年须服役二十日,原则上避忙争闲,若张九龄三月春耕,征役置屯,人手不足,必然强征,到时农户无暇顾田,朝廷水屯虽有收益,百姓私田却深受其累,如此本末倒置,民怨沸腾,当地逃户滋生,河南来年税收缩减。到时国库空了,不用御史台参奏,户部的人就撑不住。” 李岫听得瞠目结舌,铭记在心,李林甫见儿子有所领悟,紧接又道:“就算百姓不逃户,依唐律,百姓服役满三十五日,朝廷须免庸,调;若满五十日,庸,调,租三者皆免。” “如此一来,张大人春耕屯田和以钱兑粮也没什么区别了。”李岫黯然叹息,右手握紧书卷,转念道:“诸多细节,儿不得而知,中书侍郎为民屯田,终归也是善举…;…;” 李林甫打断道:“善恶与否,不在心,而在果,劳民而无益,不过悬河。” “是,大人教训的是,儿铭记。”李林甫父子二人起身而走,李岫紧紧追随在李林甫身后。 李林甫昂首望着被烛光染红的书柜,回眸问道:“岫儿,你可知为父为何不教你读书?” “儿听人说,大人年少少读,颇为遗憾。” “黄口小儿,不知深浅。”李林甫苛责道。 李岫见父亲责备,反而暗自窃喜,似是撒娇道:“儿知道,读书走心,看得远,未必走得远,书读多了,自负盈亏。” 李林甫点了点头,左手挽起右袖,食指掐着蜡上烛火,自语道:“为父年逾二十,行走宫中,身为皇亲,家门落寞,当年神龙政变,为父身卑八品林卫,随禁军血洗张昌宗府邸。那夜,府中上下一片血色,就如这墙上之火。” 李岫哽咽望着父亲,沉吟后答道:“大人放心,儿虽不才,但勤能补拙,假以时日,定能领会大人教诲。” 李林甫放开手中火焰,抿嘴一笑,默以赞许,追问道:“开山漕运之事,你有何看法?” “这…;…;儿糊涂,漕运之事,从头至尾,儿并不知晓。” 李林甫:“是为父糊涂。此事始末,惟有阿翁知情。阿翁苦心,是想为陛下分忧啊。” “自古漕运乃国家兴衰命脉,儿斗胆,请大人教我。” 李林甫轻哼一声,不以为然道:“我儿好高骛远啊。” “儿只想多学些本事,多长些见识,以后好替大人分忧。”李岫再次恳求道。 李林甫暗笑不露,孺子可教,不禁自喜,故作犹疑道:“裴耀卿大改柏崖仓,整修河阳,集津,三门三仓,此举意在开山置输,改山为陆,转陆为水。” 李岫隐隐开口道:“大人,难不成,这漕运之策,也不能成功?” 李林甫面如铁钟,背过烛火:“水行来远,多风波覆溺之患,函脚增剧,营窖无余。为父初算,自东都含嘉仓至陕州太原仓,行三百里,每石耗脚钱五百文,若运粮百万,脚钱就是五十万贯。” “五十万贯…;…;朝廷现在哪里拿得出这么些脚钱。”李岫失神自语道。 李林甫冷冷道:“国库拿不出,迟早落在百姓头上。” 李岫脸上忽明忽暗,皱眉道:“大人可将此事谏言陛下。” 李林甫面露戾色,显然是对李岫沉不住气的性子不满:“裴耀卿当世算盘,漕运诸多难处,为父尚能看透,他就不能?” 李岫:“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大人。”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李林甫语速极慢,沉吟片刻,静静望着略显失落的儿子,走近跟前激动道:“若是一般政令,在其位,谋其政,为父也不会谏言,更何况此次?告诉你,为父,张九龄,裴耀卿,无论是谁,国政失败,都有退路,惟有一个人没有退路,那就是皇上。皇上比谁都明白,无论漕运,屯田,内廷节流,都是在拿国家名器豪赌,成了,造福苍生,都是臣子之功;败了,天塌下来,皇上一人独扛。” 李林甫停顿片刻,沉寂下来,又道:“大唐有圣君,皇上此举是要昭告他的子民,无论天灾人祸,大唐的天子都会迎难而上,想尽办法解决朝廷百姓的粮储,此时为父要是谏言劝上,为父妄为人臣呐。” 李岫大喘粗气,整个人都愣在一旁,胸腔颤抖道:“儿有罪,大人明鉴。儿糊涂,只为心安,请大人心安。” 李林甫双眼深凹,目光苍利,轻抚儿子肩膀,字字如山:“黄门侍郎,不进则退,节流之事,我儿勿忧。” “大人?” 李林甫:“内廷节流之初,皇上定会遣一亲信为副使,这几日你在朝中多花些银两,替为父打探一下。” “儿明日一早便派人着手打探。” “嗯,再备几车扬州土产,明日朝会后,我亲自委人送至内侍省。”李林甫双手捂着烛火,脸上阴笼一片黑暗,自语道:“即日起,府中谢客不见,为父是进是退,在此一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序 大唐神龙二年,公元606年,农历五月初四。 岭南道,安南都护府,交趾城西北百五十里,西流江畔。未时一刻刚过,黑云压城,暴雨如洪,深林茅屋之外,那匹被缰绳死死拴在红酸树下的白马也被淹没在狂风暴雨之中。 茅屋有茅草陇起,几乎密不透光,屋正中,一名身披雨蓑头顶斗笠的信使单膝跪在地上,脚上草鞋全是污泥,双手却是干净。待行礼后,那信使从怀中小心取出一封整洁不染的信函,高高举过头顶,呈向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茅屋似宽广无垠,又好似狭窄一隅。 那信使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得把头压得更低。 几滴雨珠从信使的斗笠上滑落坠地,黑暗的尽头传来窸窣急促的脚步声。那信使抬起头,只听耳边狂风大作,将屋顶堆积的厚厚茅草硬生生吹开一道罅隙光亮,这道光由窄变宽,投在地上,隐约照出一张消瘦蜡黄的人脸。 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属于流亡在外的皇族后裔,李光仲。 光亮之中,李光仲腾出黑色布衣袖口,单手接过信函,与此同时,茅屋黑暗深处传来一阵整齐有律的踏步声,暗藏在李光仲背后身披黑甲的九名卫士神不知鬼不觉就将那信使围了起来。 那信使见此阵仗,竟不慌张,一句话也不说,借着屋顶光亮,目色凝重望着李光仲手中的信函。 李光仲一边拆开信函,一边犹疑窥着信使的脸,暗自琢磨片刻,伸平手掌止住了九名黑甲的脚步。九名黑甲显然训练有素,见李光仲翻掌,纷纷退后一步,转身过去,将李光仲和信使护在中央。 暴雨摧枯拉朽,将天地困在其中,整座茅屋摇晃不止,似要被风雨连根拔起。 一阵恶雷鸣过,李光仲浑身抖擞着,手中信函如黄纸落地。李光仲双眼瞪得充血,额头青筋挑起,口中痴痴念着,声音如蚊虫一般:“武曌死了?武曌死了…;…;” 三分悸动,七分胆寒。九名黑甲听了主人这声暗叹,各自碰着眼神,秉着呼吸,不敢喘气。 李光仲像棵干枯的死树扎在屋中,独自踌躇着,眼神之中杂着渊渊悔恨,苦楚,还有难以置信的犹疑。这消息是真是假李光仲尚不确认,然而,为了这个消息,年仅十九岁的李光仲已在这蛮荒之地流亡了十余年。 自唐开国建都长安一来,凡官身获罪不赦者,其子女世代流于岭南,至武则天垂帘掌政,大唐李姓皇族便遭屠杀,甚至连当朝储君亲王也不能幸免。为了避祸,李姓皇嗣只得辗转岭南,或死或逃,生还者皆苟且活在像交趾城这样偏远朝廷的天涯海角。 李光仲便是上述其中一员,若是在寻常百姓家,按辈分,他该叫武则天一声奶奶。 李光仲冷静下来,弯腰拾起地上信纸,无声间拭干泪痕,双眼耷垂着,仿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满面沧桑望着信使:“何时的事?” 那信使不假思索:“神龙元年初,张老除二张,老祖宗还位庐陵,十一月,老祖宗殡天,庐陵掌家,时至今日,已半年有余。” 信使说的是皇室暗语!李光仲听了那信使一番拗口的咬文嚼字,便不再起疑。暗语当中,“老祖宗”暗指武曌武则天,“庐陵”指庐陵王,也就是被后人称作唐中宗的李显。“张老”便是宰相张柬之,“二张”则是武则天后期权倾一时的男宠,张昌宗张易之兄弟。 李光仲哽咽难言,长吁口气,仰望茅屋上空,双拳死死握在腹前,顷刻泪如雨下,有气无力道:“终于!终于…;…;” 那信使见李光仲终露真言,不禁为之一振,双腿跪在地上,向前蹭着膝盖,叩拜道:“殿下…;…;” “你想让我被五马分尸吗!啊?”没等信使将话说完,李光仲骤然变脸,近乎撕破喉咙,强压音量低吼着,如一只饥饿欲死的困兽。九名黑甲闻风而动,顷刻拔剑出步,还不到眨眼的工夫,那信使全身已被九把一模一样的宝剑压在地上,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那信使从长安而来,几经生死才到了交趾,此时早已精疲力竭,遇此变故,信使几欲晕厥,仅凭着最后一丝勇气,从牙缝挤出一句:“武曌已死,公子何惧!” 武曌已死,李唐复辟,对于任何一位饱受磨难的李唐皇室而言都是冲天的大喜事,然而,这十年来提心吊胆殚精竭虑的流亡生涯已经在李光仲内心埋下了深深恐惧,一时之间,他还无法从那份彻骨的畏惧中缓过神来。 九名黑甲的宝剑在空中架了很久。 李光仲哀叹着,改立掌为号,九名黑甲这才将手中宝剑从信使的身上一寸寸挪下。 那信使受了方才一惊,已是全身冷汗。信使踉跄起身,脚下一软,险些趴倒在地。李光仲本要施手搀扶,却见那信使已挺直身子,退后长揖道:“公子,是小人疏忽了。” 李光仲眼中愧意,侧脸望着信使,微微低头,礼于无声,随后双眼紧闭,转入黑暗之中,唯有两点泪光盈盈发亮。 黑暗之中传来李光仲悲戚声音:“鹰犬遍布岭南,杀人如芥,如蚁成穴,就算此处也不安全,足下,得罪了。” 堂堂皇室,一句“足下”彰显礼重。那信使感动,却是不敢抬头:“小人知罪,小人谨记公子嘱咐。” 李光仲绕过屋顶漏水的地面,独自走近被茅草从内糊死的木窗前,食指掀起一把被雨水泡的浸湿发霉的茅草,隔着狭小缝隙想天外窥视。大雨如刀,李光仲被这刺眼的光线晃得睁不开眼。 屋内散入渺茫的光,随着李光仲放开手中茅草,须臾的光亮很快被黑暗所吞噬。 李光仲快步走出黑暗:“足下不辞万里,一路辛苦,少顷我叫下人备些川资酒肉,望足下不要推辞。” 信使终放下心来,爽快点头道:“谢殿…;…;谢公子赏赐。” 李光仲沉住气,娓娓道来:“府上情况如何?” 信使:“禀公子,五位老人被跳梁小丑构陷,发配岭南。”说到此处,那信使如鲠在喉,艰难道:“主公不政,当下府中夫人掌政。” 李光仲面无人色望着信使,眉头紧皱,右手狠狠掐着左臂布衣。无需多言,那信使所说的“府中”便是朝堂,“主公”便是皇帝李显,“五位老人”正是发动神龙政变,杀二张,反武曌的张柬之敬晖等五人。神龙政变后,皇帝李显听从太尉武三思之意,将五人贬斥地方,终遭武氏遗党报复,惨死异地。 五人遭贬,李光仲倒是不惊,自古功高盖主者,难以善终,况且李显庸弱,不容强臣,也在情理当中,李光仲没有想到,李显复国后,竟会将权力分执于韦后之手,这与当年高宗武后二圣听政是何等相似?更令李光仲无法接受的是,为了打压功臣,皇帝李显联手武则天的侄子,梁王武三思,并封为太尉,如此做法,怎不让流落岭南的太宗子孙心寒? 想到此处,李光仲无奈至极,思虑片刻后,低吟问道:“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主公如此,也是人之常情,此事我欲三思,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这两句话说得含糊,那信使反应半天才明白了大概。原来,李光仲第一句是当年李显被贬为庐陵王时对韦后的誓言,而这第二句便是想要除掉信函中也曾提到的跳梁小丑------太尉武三思。 那信使终于开口:“公子所虑,正是老爷所虑。”随之,话锋一转:“不过据老爷所言,主公并无三思之意。” “老爷”便是李光仲的叔父,信使的主子,当朝亲王,邠王李守礼。 “我知道了。”李光仲有些落寞,又有些习以为常。“对了,叔公最近身体如何?” 信使:“回公子,老爷昔日旧伤已近痊愈,只是每逢雨季,背脊便酸痛难当,唉,老毛病了。” 李光仲目中伤感:“叔公自幼遭歹人毒打,在府中熬到今日已是不易,还要替我这个晚辈操心。” 信使:“公子不必忧心,主公虽不贤政,但心性仁慈,对老爷也是格外照顾。” 李光仲双眼一亮,由衷道:“那便是好!” 那信使沉吟片刻,双眼干眨着,似乎有难言之隐,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公子,还有一事,老爷要我亲口向您转述。” “亲口?”连密信都不能提及的机密?李光仲稍稍一愣,立刻追问道:“请讲。” 那信使匀了口气:“老爷请公子暂避岭南,近期之内,不要入京,也不要有回府的打算。” 不能回京?这就意味着李光仲这十年的蛰伏变得毫无意义。瞬时,李光仲的脸拧成一团废纸,强压心头躁动,不甘道:“奇耻大辱!十年了,难道还要在此忍辱偷生?” 信使却是冷淡:“小人不知。” 李光仲沉沉点头,好像明白了其中利害,心事重重道:“主公虽仁,忧思寡断,若是主公不能自已,府中必乱,留在此处,反倒安全。还请足下回府转告叔公,不到万不得已,叫他老人家不要牵涉其中。” 信使:“公子仁孝,老爷定能领会公子情义。”话音未落,那信使突然跪在地上,长叹道:“只恐小人难以向老爷复命。” 李光仲瞪圆双眼:“这是为何?” 信使:“回公子,自长安二年至神龙初年,老爷共派出十一位家奴探望公子,时至小人启行,无一人回府复命。”那信使心中豪气渐起,一股“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势:“临行前,老爷已向小人担保,一旦小人有去无回,老爷会善待小人老母,让她颐养天年。” 李光仲眼眶红湿,动容道:“那你妻子呢?” 那信使昂首扩胸:“小人无妻亦无子,虽是大不孝之罪,但我父兄三人皆备武氏残害,跳梁小丑不除,九泉之下,小人无颜再见父兄。” 李光仲泪洒一地,黯然伤怀。想当初,李光仲的父亲莒王李光顺就是被魏王武承嗣所害,莒王被害时,李光仲才只有四岁。莒王死后,李光仲被宰相魏元忠救出长安,从此便开始了四处逃亡的日子,直到七岁那年,李光仲终落足交趾,暂且避开了武氏一门的赶尽杀绝。这十二年来,李光仲深入简出,装作庶民,在穷山恶水的交州勉强为生,可仍是逃不过武氏鹰犬的荼毒,若不是这些忠心耿耿的黑甲卫士日夜轮班,拼死血战,李光仲此时早已是一堆白骨。对于李光仲而言,武氏一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方才信使之言,更叫他感到锥心刺骨之痛。 李光仲僵在远处,摆手命退了九名黑甲,不顾身尊,上前握住那信使冰冷双手,悸动道:“足下随我入城,休息三日,三日后,本公子亲自为你壮行。” 那信使热泪盈眶,淳淳望着李光仲,生离死别道:“谢公子看得起小人,就冲公子这句话,小人这辈子,值了。”说罢,那信使上前一一拜过九名黑甲,折回李光仲面前,再拜道:“公子性命关天,小人即刻启程,回府复命。” 李光仲扼腕叹息,不忍再看那信使那双视死如归的眼,垂头颤抖道:“足下可否吃碗酒水再走?” 话音刚落,那信使已裹起雨蓑,退出茅屋,执缰跨上白马,挥舞马鞭,消失在暴风骤雨当中。 茅屋四敞,大合大开,屋顶茅草纷飞,如同碎屑,被青苔染绿的破旧木门被大风吹得咯吱作响,伴着电闪雷鸣,阴云瞬变成白昼。 望着信使踏马离去的背影,李光仲忽然意识到,自己亡命天涯的命运并没有因为武则天的死去而画上终止,反之,随着朝局紊乱,政斗愈烈,自己的命运也会像脚下这座茅屋一样,毫无期冀地孤零零地摇曳在暴风骤雨之中。 “你来看看。”李光仲掐着信纸,双手背过,不知是在对谁讲话,也不像是疯言疯语。 风声渐止,雨水泼下,茅屋黑暗之中走出一人,那人步履缓慢,匀且沉稳,身披粗麻烂衣,袒露双臂,四肢长,肩极窄,整张脸始终笼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容貌。 “信。”那人不可置喙,声音中透着凛然威严。 李光仲毫无反感,默契地将手腕向后一掰,恰好将信递在那人手中。未等这人读信,李光仲已然悲叹:“连一个下人都有这般胆气…;…;” 李光仲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出所料。”那人轻描淡写将信放下,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继续说道:“公子怎么看?” “卿嗣兄!”李光仲头也没回,拉着长音喊出那人名字,“我堂堂李唐子孙,七尺男儿!手有长剑,身在阳间,难不成要缩首如龟,畏惧阴间逆鬼?!” 陈卿嗣站在李光仲身前,整张刀削骨凸的脸被光线活活剥了出来,作揖道:“公子且听我一言。” 李光仲深受刚才信使刺激,一脸愁眉不语。 陈卿嗣的声音是那样冰冷无情:“老祖宗死了。当下,主公和跳梁小丑共掌府中一切,还有夫人。府中一片浑水,岭南浑水一片,这个时候,任谁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公子须比往日更加谨慎,不可生兵谏之念,也不可与朝中之人过度往来。” 李光仲哪里听得进去,怒火道:“难道任凭这跳梁小丑兴风作浪?” 陈卿嗣仍是那般冷漠,仿佛完全置身事外,不夹杂一丝感情道:“跳梁者,匹夫也,老祖宗在世时,他尚有余威,如今老祖宗已死,其不足虑。公子请想,你我远在万里之外,恨不得将那跳梁小丑食肉寝皮,更何况那些身在京畿的李姓王族?这个时候,就算忍得住,有些人也坐不住了。” 李光仲的脸被雨水浸湿,挥袖回头,怒视陈卿嗣:“卿嗣兄,你本是忠良之后,当年那些鹰犬构陷,你全族三百多口皆被弃市斩首,难道你这十余年来就从没想过要为祖上洗雪冤情?” 陈卿嗣僵直点头:“想过。” 李光仲:“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陈卿嗣沉吟了会儿,退后半步,郑重道:“不是不报,亦不是时候未到。” 李光仲:“卿嗣兄直言!” 陈卿嗣咽了咽嗓子:“公子,陈某和这些将士不过流人之身,一旦东窗事发,我等死不足惜,只是公子你,是不能死的。” 李光仲:“祖上被酷吏所害,家父死于义丰官道,二人死时不满三十,皆慷慨赴死,我又有何惧?” 陈卿嗣居然笑了,意味深长道:“公子,若卿嗣记性不错,卿嗣与公子相识已有八年。” 李光仲暗自道:“不错,是八年。” 陈卿嗣:“这八年来,岭南官员大多攀附武氏,公子也是知道的。”陈卿嗣默然片刻,脸上露出一抹得意,音量却仍是压抑低沉:“府中风云变幻,公子不必担忧,待到跳梁小丑被诛之时,便是这些鹰犬粉身碎骨之日,只不过现在,我们只能躲,而且躲得越远越好。” 李光仲听得入神:“何以见得?” 陈卿嗣望着天穹风雨,静静道:“一旦跳梁小丑倒台,这些鹰犬定不会乖乖待毙,到那时,他们狗急跳墙,负隅顽抗,势必要将岭南十三州三十九县三十二羁縻州所有造册登记的李氏流人全部屠杀殆尽,以永绝后患。” 陈卿嗣松了口气,又道:“公子,这里是交州,虽属大唐,实为荒野,只要公子熬过此劫,日后定能全身而退,回归中原。” “故土…;…;中原?”李光仲声音颤抖着,双眼含着泪光:“卿嗣兄,我还要等多少年?” “公子的心情陈某明白。”陈卿嗣不恭嘀咕着:“公子是宁可被歹人拿刀抹了脖子,也不愿在此龟缩。”随后,口吻一改严肃:“如果只是这样,委屈了公子,倒也好说,只不过,公子身为天下正统,须为大唐江山,为天下百姓韬光隐晦,忍辱负重。若有朝一日,跳梁小丑之流被尽数诛灭,公子被接回府中,封爵赏地,到那时,公子遥领一方,替天巡沐。不说远的,上任安南大都护刘延佑,其贪赃乱武,圈地为国近十年,不恤百姓疾苦,全输税收,放任蛮夷纷起,边境战火不断,纵看西方六诏兵强马壮屡屡犯境而不顾,使我大唐子民流入羁縻,逼得李嗣仙等人造反,刘延佑兵败身死,那是死有余辜,他是一死了之,却陷边境数十万百姓于水深火热整整二十余年。公子饱经磨难,深知民生之涩,边境梗阻之难,必能抚农安民。倘若一日,天下异变,府中亲贵不幸被跳梁小丑赶尽杀绝,那公子便是府中最后希望,到那时,公子竖起反武大纛,李氏后裔一拥而起…;…;” “不要再说了。”李光仲迈出步子,站在屋檐之下,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苦涩道:“兄长一片好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陈卿嗣跟随而出:“公子,陈某料定,不出五年,跳梁小丑必死无疑,只不过,主公和夫人,就难说了。” 李光仲出神望着无尽的夏雨,仍是不容乐观:“借兄长吉言,但愿如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一 转眼就是四年过去。 景龙四年,公元710年,夏至,此时正是交趾一年中最难忍耐之季,天闷乏气,大雨一日三疯,持续旬月,直至秋至。 这几日,交趾城上空偶有阳光,可到了夜里,仍是两三个时辰的连绵大雨。城西西流江骤涨决堤,倾覆稻田的江水在一夜之间便冲到了几十外交趾城下。 交趾城门下,五百巡防士兵纵横而列,身披油衣,弯腰执戟,清理着两尺过膝的淤水。此刻,安南都护府中大部分军士都被调遣输通漕运整治涝灾去了,城里主街道上人头罕见,贩卖衣履油伞的商客依稀在雷声中漫步。 “卿嗣兄,该你落子了。”城西南的草屋中,李光仲正与陈卿嗣避雨下棋。 陈卿嗣掷子认输道:“这,哈哈,这局是公子赢了。” 李光仲:“兄长今日举棋不定,似有心事?” 陈卿嗣饮了口大叶茶,一改往日严肃,略显隐晦道:“公子棋艺精进,在下自叹不如,心事倒不足虑,难事倒有一桩。” 李光仲:“能让兄长发愁的事?难不成嫂夫人又找兄长的麻烦?” 陈卿嗣倒是不以为然:“你和弟妹过得好,做兄长的也放心了。” 李光仲脸上流露着难以掩盖的喜悦:“拙荆确是贤惠,还是兄长慧眼识珠。” 身为李光仲的媒人,陈卿嗣的脸上却露出尴尬之意。 “公子没有听到城中传言?” 李光仲:“传言?” 陈卿嗣低下头,贴在李光仲耳边私语:“城中谣传,主公病死,韦夫人秘不发丧,欲立温公子为新主。” 李光仲瞳孔微缩,皱着眉头,一动不动望着陈卿嗣,四年的光阴已将他性子中的躁动磨去了大半,此时的李光仲已不似当年那般遇事冲动。 李光仲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不愿承认:“主公…;…;这消息是真的?” 陈卿嗣仍是一身深蓝色布衣,双腿跪倒在地,叩首罢了,抬起头来:“主公丧期,府中大乱,然而对公子而言,却是大喜。” 李光仲默契使然,自知陈卿嗣话中有话,压着怒气反问道:“国之大丧,名器不保,天下分崩,何来喜事?” 陈卿嗣不慌不忙道:“敢问公子,先主公在位这五年间,在下可曾失言?” 李光仲:“兄长高瞻远瞩,论才能诡断,堪比古之圣贤。” 陈卿嗣听此盛赞,非但不笑,反而唏嘘长叹起来,面色渐衰道:“四年前,公子重俊兵谏,府中大乱,跳梁小丑虽死,韦夫人却成赢家。不说府中,就说眼下,这三年来,武氏党羽分崩离析,岭南各地李氏力量与武氏残党殊死拼杀,仅是交州便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若非在下以观海之名诱骗公子至驩州以南,单凭几百黑甲守卫,公子注定难逃此劫。” 李光仲双手叩道:“此事还亏得兄长神机妙算。” 陈卿嗣低沉道:“公子谬赞了。公子手下卫不过百,钱不足万,若奋起反抗,无异以卵击石。好在危机已过,当下岭南各州已再无大患。乾坤自有定数,不日内,府中将有剧变,公子无须费心,静候佳音便是。” 任何时候,李光仲都无法看透陈卿嗣的想法,“兄长,仅是如此?” 陈卿嗣点了点头,缓缓跪坐下来:“敢问公子,韦夫人下一步欲有何作为?” 李光仲也随之坐下。“我料她会效仿老祖宗,垂帘听政,伺机自立。” 陈卿嗣呵呵吟笑着,成竹在胸道:“若是几年前,韦夫人逆天而动,尚有机可趁,但如今,哼!我料她命不久矣。” 李光仲显然不这样认为,悲观道:“如今府中遍布韦夫人势力,堪比当年老祖宗,况且有过老祖宗的前车之鉴,想要动她,恐怕难啊。” 陈卿嗣深表赞同点了点头,解释道:“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五年前,先主公登基,跳梁小丑晋升太尉,韦夫人上官婉儿狼狈为奸,淫乱府中,这看上去,武氏权倾一脉,韦后独揽大权,实际上,武韦并未统一,也就是说,他们虽沆瀣一气,实则各怀鬼胎。先主公无能朝政,但终归亲手归复名器,李姓子孙无不心怀感激,必然佑之,韦夫人若早早行此篡逆之举,武氏尚有余力与之携手,韦夫人借助其势,鹿死谁手尤未可知,只因天下人畏酷刑而不畏专政,惧武而不惧韦。现如今,跳梁宵小已死,府中李韦二势已不相上下,然韦夫人入府不过十数载,论根基,威望,心计,手腕,都不及当年老祖宗半分,韦夫人若敢行叛逆之事,我料定,她必死。” 李光仲想了片刻,悸动道:“依兄长所说,李唐复兴之日不远矣?” 陈卿嗣嘴角一僵:“公子,难说。” 望着陈卿嗣空旷眼神,李光仲恍然大悟,低头叹道:“武周掌政三十余年,朋党之乱,错综复杂,古今罕见。昔日老祖宗废唐,武氏一门,如武承嗣武三思,伺机篡位东宫;如李姓王爵者,欲归名器还唐;酷吏胆大包天,譬如周兴来君臣等辈,玩弄是非;更有张宗昌张易之等辈,凭肉色蒙宠,肆无忌惮。这几十年,府中腥风血雨,人人自危,朝臣只知争权自保,早无治理天下之心,就算韦夫人死了,府中恐怕又是一片狼藉。” 聊到此处,二人皆是默然,屋外大雨依旧不减半分。 虽然已经习惯,但岭南交州无止境的大雨还是叫陈卿嗣倍感心烦。 岭南多瘟多灾,十人之中六七人死,一二者残,其幸存者,必是世代久居,交趾地处大唐最南,其恶劣程度可想而知。与李光仲出身显赫不同,身为河东裴氏的遗孤,自小无依无靠的陈卿嗣能在这里生活了近三十年,他的存活本身就是奇迹。 当年,武则天为清扫登基路上的障碍,将大部分李姓王爵诛灭,将其族人贬至岭南,赐姓,销籍,编为流人,以震慑天下反武之人,陈卿嗣的父亲裴天河是当朝宰相裴炎的内侄。当年徐敬业反于扬州,裴炎被武则天灭九族,为了避祸,裴天河只得将裴姓改作陈姓,混入到交趾城东的流人当中。 陈卿嗣深知,就算自己侥幸逃回中原,也再无安身立足之地,除非李唐光复,翻案昭雪,否则,这辈子恐怕是要老死在这,而更可悲的是,陈卿嗣的子子孙孙都会和他一样,困守在这不毛之地,永世不得回归故土。 李光仲住城西,陈卿嗣则住城东,从城西走向城东,这段路,陈卿嗣走了不下千遍。 与城西繁华之所不同,城东早已是落魄之地,但这里本不该如此荒废。交趾自汉朝起,以多产金,银,象齿,丹砂等名贵之物闻名,直至南北朝时,仍有国外客商慕名而来,交趾本为西来商船交集之地,其货通便捷,商贾流窜,本是极为发达,单说交趾城池,其城高池深,坚实无比,皆是当时之金银混沙所筑。然而好景不长,隋大业后,天下大乱,交趾西边蛮夷聚集,趁机暴乱,蜂拥而起,纷纷打劫来往额商贾船队。隋炀帝平乱四方,无力自保,朝廷地方官员自始至终不重视,态度默然,长此以往,大部分西来商船便改道广州停泊,昔日繁华便渐渐荒漠。自贞观年后,朝廷建立安南都护府,交州多产金银,交邕两州常被蛮夷侵扰,交通不便,朝廷为防六诏偷袭,城中大部分军府都建在城西,城池加固频繁,相对安全,而城东地势较低,临入海口,每逢暴雨,城中积水便有己尺之高,足可划桨而过,久而久之,交趾城东便成了瘟疫泛滥的废墟,确切的说,更像是座替活人准备的坟场。 这一路上之,陈卿嗣所见,皆是凄惨,却也是无比寻常。东城鱼市,路肮难行,腥臭无比,虫蝇萦绕。鱼市深巷角落里,衣不遮体的黑瘦女人抱着孩子,卧在破草庐边昏睡等死,偷入西城乞讨的男子被巡防士兵殴打致残,躺在地上的流人吃着被泥水泡烂的菜叶,四处游走的男丁四处游走却无家可归,这些人的家人,或死于乱祸,或是人为,或是疾病,像这样的人在交趾城东不少于数万,而陈卿嗣的住所就在这条鱼市深巷的最深处。 雨水将道路的腥臭味洗去了大半,陈卿嗣踏着疾步,穿梭在巷子之间。“哄”一声巨响,陈卿嗣惊愕间,身后百米的茅屋竟被闪电燃起。 陈卿嗣望着对街屋顶熊熊大火,狂傲道:“三言两语便道破天机,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只盼殿下能早日脱身,我也死得瞑目了。”陈卿嗣踱步回头,撑起纸伞,望着家门,久久不入,怒甩衣袖,口中阴森森嘀咕着:“天下之大,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待陈卿嗣回到家中,其妻杨氏便支起炉灶,将一壶裹着薄布的草药包放在灶上蒸煮。草药蒸汽徐徐升起,陈卿嗣凝望许久,转身将桌上油灯点亮,几把滚滚发亮的红木算盘被照出原型。 陈卿嗣从书堆中取出一本账册,头也不抬道:“你想要儿子,我也想要儿子。” 杨氏走近陈卿嗣,烛光中,露出一张挂着长疤的凶脸,不等陈卿嗣准备,三下两下扯开了陈卿嗣湿漉的外衣,将烫好的草药包死死按在陈卿嗣的背上。 陈卿嗣一声痛苦呜叫,杨氏却视若不见,按着草药包在陈卿嗣背上猛蹭,口中还添油加醋道:“弟妹可好?” 陈卿嗣早知道杨氏那一套,恼羞成怒:“别以为懂些医术就了不得了,我告诉你,要不是当年我救了你,你早就被狗给吃了。” 杨氏却不为所动,话语已然是那般凛冽带刚:“家妮已成弟妹,膝下毕竟无子,若是你那兄弟命短,你把她娶回来便是。” 陈卿嗣本是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书生,脾气孤傲不说,且自视甚高,虽刚过而立之年,可心性早已锤炼到“喜怒不行于色”的地步,自然不会迁怒于一个女人,可面对眼前这个被自己救回性命刚娶进门不足旬月的妻子,不知为何,陈卿嗣对杨氏心存着一丝畏惧和不安。 当初杨氏命悬一线,处在濒死边缘,收留杨氏只是陈卿嗣一时仁念,至于后来婚娶,也只是陈卿嗣困守边塞,孤苦寂寞,因杨氏是中原女子,读过些书,二人你情我愿便结了夫妻。然而,陈卿嗣没有料到,这位过门妻子并非寻常百姓家的丑相女子,越是与她相处,就越觉着此人深不见底。 陈卿嗣咬着牙根,跺下的脚悬在半空,冷冷无奈道:“出去吧。” 杨氏也不示弱,扔下草药包,高高仰着下巴,狠绝道:“我是罪奴不假,但你也只是个流人。”说罢,杨氏取回草药包裹,独自走向榻边,将重新烫热后,脱下布衣,背后隐隐露出几道湛蓝色的刺身。 陈卿嗣瞪着杨氏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陈卿嗣不明白,一介罪奴之身的流浪女子怎会有这般高傲不逊的性子?又怎会有如此特殊的刺青?还有,杨氏为何急着生子?陈卿嗣聪明一世,可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有任何头绪。为了问清原因,几个月来,陈卿嗣对杨氏冷言相激,用尽各种办法,可杨氏就像个苦行僧,什么苦都能吃,什么脏活都能干,什么话都能忍,闹到最后,陈卿嗣没了办法,也就认了这个媳妇。 陈卿嗣没有理会杨氏,油灯下翻开账册,那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这几月掌下所有金银矿的产出。 唐代金银坑皆是任民开采,官府不禁,直至北宋年末,方有官禁官冶。陈卿嗣的第一个身份便是交州当地两座金坑十一座银坑的主人,换而言之,其手中握有不匪财富,只不过陈卿嗣素来低调,为了掩人耳目,布衣素食,深入简出罢了。这十三年来,为了暗中保护李光仲,陈卿嗣散尽财力,暗置黑甲卫,与武氏党羽鹰犬周旋。 凝望着账册上一笔笔朱红勾勒的款目,陈卿嗣的眼中浮出一丝怡然和知足,随之合上账册,深吁吹灭油灯,整张脸迷失在黑暗当中。 “谁!”李光仲诈尸般从睡梦中惊厥而醒,双手支着身子,额头缀满汗珠,低沉嘶着粗气。 “相公,又做噩梦了?”裴氏从枕边醒来,见李光仲不理,翻身下床,从红木柜上取下一碗姜水,递在李光仲嘴边:“喝点水。” 李光仲惊魂未定,一把打翻了水碗:“别碰我!滚!给我滚!” 水碗被扔地上,破碎一地。裴氏愣了片刻,低头良久,也不看李光仲的脸色,卷起裤腿,提着修长纤细的身子,点亮烛火后,小心蹲着,拾起地上零落碎片,又重新泡开一碗热水,双手捧着水碗坐在李光仲身侧。 李光仲这才缓过神,仍是面无人色,歉意道:“娘子受惊了。” 裴氏腾出一只手,抚着李光仲手掌,淡淡笑笑:“相公,喝了吧。” 李光仲拭干额上汗水,接过水碗,叹道:“娘子之情,山高水远,跟我着,你受苦了。” 裴氏羞低着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过日子哪有什么山高水远,还不是粗茶淡饭。”待李光仲将水喝完,裴氏翻下床,一边烧水一边说道:“相公才是苦,跟相公住在一起这么久,到现在妾身也没能怀上一儿半女,都是妾身委屈了相公。” 李光仲长叹一声,穿鞋走下床榻,绕到裴氏身边,愁苦脸上抹出一丝倦怠微笑:“我被仇家追杀,幸得兄长护佑,娘子眷顾,时至今日,已别无所求,只是有一件事,还想问问娘子。” 裴氏回过头,俊俏镜白的脸蛋如一轮细月,唇若朱丹:“相公说便是,妾身听就是了。” 李光仲双眼凝固了,见娇妻美艳婀娜,如水如梦,悦道:“若是日后娘子有喜,娘子可愿与兄长结为亲家?” 裴氏眼中浮现出和陈卿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时的模样,不由心中一阵酸楚,口中痴痴道:“国为先,家为后,水冷凝月,浓阳花愈红。” 李光仲有些糊涂,不解道:“娘子可是不愿?” 裴氏乔作欣喜,却难掩片刻茫然:“妾身是在想,若都生得男儿,就让他们结为兄弟,若是一男一女,既是青梅竹马,结为姻亲也是好事,若都生得女儿,或许就麻烦了。” “生儿生女,皆是天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光仲并未发觉裴氏的恍惚,连连点头,眉宇舒展道:“我祖父十七岁时,便有家父,家父十八岁时便有我,我祖我父身死他乡,只盼能早早替祖宗传下香火,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裴氏早知李光仲身份,只是光仲以为裴氏不知。裴氏手抚着李光仲背脊,轻叹道:“妾身虽知相公仇家,但妾身想,那罪人定是恶贯满盈,相公既知大仇得报,妾身想,泉下祖宗也得以瞑目了。” 李光仲:“娘子说得在理,但愿苍天有眼,佑我府中上下平安。” 天下大事,风起云涌,朝堂之大,森罗万象。然而,行走在腥风血雨中,路走多了,再大的迷茫,也会有了方向。 此时的李光仲不曾想到,陈卿嗣所说的“府中剧变”,正悄然逼近。 唐隆元年六月,唐中宗李显暴病而死,为皇后秘不发丧,试图篡唐自立。 唐隆元年,六月庚子,临淄王李隆基与太平公主携手发动政变,诛杀企图自立的韦皇后,安乐公主,相王李旦登基,是为唐睿宗。三日后,临淄王李隆基被册封为太子。 景云三年,唐睿宗李旦禅让皇位于李隆基,是为大名鼎鼎的唐玄宗。 先天二年,七月,李隆基诛杀太平公主势力,逼太上皇李旦交出兵权。 至此,大唐改号开元,长达二十九年开元之治,就此拉开帷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