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有邪》 第001章 消遣之物 第002章 谁要当普通人 第003章 喂狗 第004章 少年公子 第005章 你闻起来很好吃 第006章 妖怪 第007章 雷雨夜 第008章 我讨厌姓唐的人 第009章 不要看我 第010章 亲密无间 第011章 夜行 第012章 世上绝没有 第013章 白灯笼 第014章 明明是好意 第015章 明亮如星 第016章 为什么跟着我们 第017章 何等尊贵 第018章 她早就已经死了 第019章 生死册 第020章 真的是个人吗 第021章 十方 第022章 显然喜欢你 原本站在檐下的人,全叫雨淋了个透。 阿炎这才后知后觉地飞起来,将身躯变大,挡住众人头完,她看向唐心,把包袱递给他。 唐心没有接。 他知道她的意思。 她有危险。 跟着她,他也会被牵扯进去。 可他不在乎。 只要能跟她在一起,他什么都不在乎。唐心定定看着她,笑起来,眼睛在雨中发亮,一如往昔的纯真无邪模样。 “二姐。” “不管你是什么,人也好,妖也罢,哪怕什么都不是也没有关系。” “对我来说,唐宁就是唐宁,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唐宁。” “即便是死,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不要赶我走……” 话至尾声,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哀伤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3章 叮铃 唐宁心头发紧,立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为你好,为你着想,全是无用的废话。 她和唐心只有彼此。 他不想离开,她又何尝愿意? 可是……唐宁透过雨幕,望向不远处的黑衣童子。他还在迦岚手下挣扎,似乎一刻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呆下去。 唐心的声音低低的,求饶一般。 “二姐,我不想走。” 他立在雨中,双目泛红。 唐宁不由得鼻子发酸。 算了。 不管了。 她大步上前,抓住唐心的手,正色道:“如果到了我必死无疑的那一天,不许犹豫,能跑立即便跑,知道了吗?” 唐心看着她,没有说话。 唐宁放低了声音:“你若是不想答应,那你我就此别过,从此山高路远,后会无期。” 冰凉水汽在脸上弥漫。 唐心睁着红红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唐宁微微松口气,一行人启程往落霞山去。 落霞山位处雷州西北方向,是一座大越境内无人不晓的名山。其主峰上,奇花异草,云海怪石,比比皆是。就连当今天子承佑帝,也时不时便要离开王都,带人来雷州游玩。 去岁,他更是不惜重金,让人在落霞山主峰上建起了行宫。 说是今后年年岁岁都要上落霞山避暑。 不过那行宫建了一年多,据说还只是个壳子,也不知哪一天才能建好。 因着进度缓慢,天子又催得紧,工匠们便索性全住在了山上。 唐宁一行人,前脚上的山,后脚便有人看见了他们。只是雨大,树木又生得密集。披着蓑衣的工匠,远远瞧见几个人影后,还以为是自己眼花,赶紧揉了揉眼睛。 这般大雨,谁会上山? 可他揉了半天,再睁眼看,忽然看见了一团幽幽的蓝光。 鬼——鬼火? 脚下石头一滑,他惨叫一声,沿着斜坡滚了下去。山中寂静就此打破,很快便有鸟兽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阿炎连忙循声望过去。 可它看来看去,只看到树。 满目绿意,实在无趣。 它轻轻哼了一声,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走路的唐心,突然叫了一声唐宁:“二姐。” 唐宁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我好像……”唐心有些迟疑地道,“看见了你说的那个小妖怪……” 唐宁一愣。 阿炎已经飞到他眼皮子底下:“我?我?我?”它又学会了一个字,看来人话也没有那么难说。 它得意地飞来飞去。 唐心看它一眼,轻声道:“像是一团火。” 山上的光线比山下还要昏暗些,加上他们一路过来费了不少时间,如今天色不早,看起来便更是晦暗。 因此火光映入眼帘,有如明灯一般。 唐心仔细打量阿炎。 阿炎也舒展开来,任由他欣赏。 走在最前面的迦岚,听见动静,背对着他们笑了下:“你能看见它,是因为这座山是人界离十方最近的地方。越接近十方,阿炎的妖力便越是强盛。” 看样子,他们已经离通道不远了。 迦岚说完,面上笑意一敛,加快了脚步。 天上的雨,也下得越来越急。 他们昨夜乘着画舫顺流而下的那条河,因为雨大,已满得像是要溢出来。 城郊河岸边的林子,吃饱了水,也绿得愈发惊人。 时至午后,小院的主人夫妇才瑟瑟发抖地推开窗,向外看了看。那间平日用来置物的小屋子,已经毁得认不出原样。 夫妻俩对视一眼,皆后怕不已。 院子里,那把打算用来行凶的柴刀,原本磨得锃亮,可此刻裹着泥水,就像他们眼里的光彩一样浑浊无神。 妇人叹口气,推推丈夫的肩膀:“你出去看看……” 男人闻言眉头一皱,不满地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你怎么不去?” 妇人盯着他,脸皮一僵,不悦地道:“我去就我去!磨磨唧唧,一点不像个爷们!”她走过去,用肩撞开丈夫。 可手搭到了门上,她又不禁犹豫起来。 虽说外头没了响动以后,他们又等了很久,但万一……她踟蹰着,半天没有将门打开。 迟迟疑疑间,门外忽然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叮铃——叮铃——” 像是系在花枝上的护花铃,被鸟雀碰触时发出的响声。 妇人急忙将手缩回来,扭头去看丈夫。 男人瞪着眼睛,屏住了呼吸。 铃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 雨中响起了脚步声。 轻轻的,带着水声,走得很慢。 窗扇已经被他放下来,只留了一道极窄的细缝。他弯下腰,凑过去,眯着眼睛朝院子里看。 白茫茫的雨。 泥泞的地面。 突然,出现了一只绣鞋。 男人一惊,额头“嘭”的一声撞上窗户。 外头脚步声一顿。 窗子紧紧闭上了。 门也锁着。 可夫妻俩浑身冒汗,惶恐得难以自已。直觉告诉他们,外头穿着精美绣鞋的人,比先前碰见的那几个还要危险。 “咯咯咯……” 牙齿在打颤。 门外的雨,噼里啪啦地落在一把油纸伞上。 淡青色的伞,看起来像一阵轻薄柔美的烟雾。可冰冷的雨珠打上去,并没能打散一丝雾气。它凝固在雨中,一动也不动。 伞面下,站着两个人。 一高一矮,挽着手臂,站得很近。 高的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年轻女子,生得国色天香,极其美艳。 矮的,也是个姑娘,但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一张脸冷得像冰块一样。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像是冻住般散发出苍白的冷意。 偏偏她还留着一头极黑极密的长发。 整齐的刘海下,那张脸被映得愈发不见血色。 她站在淡青色的油纸伞下,简直像水墨画出来的人。 “叮铃——叮铃——” 奇怪的铃声,一直响个没完。 年长些的美艳女子,突然伸出手,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柴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4章 会打马吊吗 泥水沾上手掌,她却毫不在意,只抓着柴刀在空中挥舞了两下。眼看雨幕撕开又续上,她轻轻笑起来,忽然松开刀柄,将柴刀用力一甩。 寒光伴随着裂空声,飞向紧闭的窗扇。 “笃”地一声。 柴刀钉在了窗棂上。 门内的人倒吸一口凉气,急忙缩到角落里。 窗外风雨飘摇,不一会,窗子便整扇裂开来。 倾盆大雨灌进室内,地上一片狼藉。妇人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怎么办?怎么办?”她喃喃问着,手下抓得越来越用力。 指甲几乎嵌入男人的手臂。 但他像是已经不知道疼,不闪不避,只颤颤巍巍地道:“别怕……不要怕……” 两个人,抱在一起,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 小院子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淡青色的雾气,转眼便到了窗边。 美人雪白的纤手里,握着一截颜色极美的紫竹伞柄。这把伞,不光伞面看着美,就连伞骨,都看起来美极了。 就像她的脸一样。 眉眼五官尽数拆开,也仍然全是绝色。 每一件都美得令人心惊。 哗哗的雨声里,她站在窗外,将伞柄靠在肩头上,往后放了放。 紫色的伞骨旁,露出密密麻麻的图案。 十字、万字、索子、文钱…… 那一笔笔绘着的精美图案,全是马吊牌上的花色。 似乎有些不耐烦,她把手搭在破碎的窗台上,往里探进半张脸,皱眉问道:“这地方,只有你们?” 她边上的女孩子,冷着脸举起手。 指间捏着一只小小的金色铃铛。 “叮铃——” 铃铛响起来。 屋子里的两个人,用力抱住对方。 美人儿又问一遍:“你们俩,为何不答话?看不起我吗?” 夫妻俩见她一副生气模样,哆嗦着想要说话,可嘴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强烈的恐惧,让他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窗外的人瞪着一双美目,突然问:“会打马吊吗?” 她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屋子里的人立刻愣住了。 回过神来,俩人齐齐摇头,将头活活摇成个拨浪鼓。 美人有些失望,叹口气,看向身侧的少女:“看样子是问不出什么了……又不会打马吊,留着也没用,真是白来一趟。” “叮铃。” 金色小铃铛,又短促地响了一声。 但声音已经变得很轻。 她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再叹一口气:“爹爹也真是不死心,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世上如果还有从旧都来的妖,早就该被我们发现了,哪里还用等到现在。” 细白手指轻轻戳了下铃铛。 铃铛动了,却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冷面少女将铃铛收进了怀里。 身量高挑的美人见状,直起身,重新望向窗内。 里头,墙角处,妇人咬破舌尖,终于发出了声音:“妖、妖怪!我们看见了妖怪!” “哦?”美人有了兴趣,“是什么样的妖怪?” 血腥气在嘴里流转。 妇人咽下一口唾沫,颤声道:“不止一个……男男女女,什么模样的都有……” “不止一个?”美人大吃一惊,拉住身旁少女的手后退一步,猛地抬起脚,踹向了墙壁。 小巧玲珑穿着绣鞋的脚,一踹上去,坚硬的石头墙应声而倒。 尘土飞扬,她收起伞,走进了屋子。 妇人瞪大眼睛,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 “你……” “你什么你!”美人大步上前,急声问道,“你说的那几个妖怪,到底都生得什么模样?” 妇人哆嗦了下:“那几个,看、看上去和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一样……” 美人闻言,拿起湿淋淋的油纸伞,用伞尖抵住男人的眼睛:“是吗?” 男人僵硬得如同石头,眼也不敢再眨一下。 妇人连忙道:“不不不,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那个、那个一头银发的妖怪,长着根白色的毛尾巴!”她口气渐渐笃定起来,“还有——还有那个穿黑衣裳的小孩儿,从没人的地方,突然就出现了!” 听着她的话,美人脸上猫似的媚眼慢慢眯起来。 丹唇微扬,她笑着问了一句:“毛尾巴,是什么样的毛尾巴?狗的?猫的?狼的?”野兽那么多,几乎全长着尾巴。 只是一句白色的毛尾巴,可没有多大用处。 她和善地笑着,手里的伞却没有移开一分。 妇人赶紧一边回忆,一边向她比划:“雪白的,这般大小,这么长……” “可这到底是狗是狼,我、我也分不清……”声音渐渐小下去,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美人将手收了回去。 伞尖戳在地上。 水流下来,弯弯曲曲,一直流淌到墙角。 她低声问:“那几个妖怪现在去了哪里?” 妇人摇摇头。 她又去看一直没吭声的男人:“你呢?你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男人浑身发抖,拼命摇头。 她面露嫌恶地哼了一声,收回视线,望向一直站在后面的黑发少女:“看来不是爹爹多心,这地方果然有些不对劲。” 黑发少女闻言,从怀中掏出铃铛摇了摇。 铃铛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翻过来一看,铃铛里头是空的。 她手里的钟形小铃铛,只有铃铛的壳,却没有能用来振动发声的东西。 她盯着铃铛,定定看了两眼,开口道:“见月姐姐,来的路上,你不是一直说金铃坏了吗?” “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呀?”见月掩嘴轻笑,一张原就美艳不可方物的脸,看起来愈发得明艳动人。 黑发少女的声音和她的脸一样冷,不见一丝波澜:“父亲大人亲手做的金铃,当然不会坏。我只是觉得,你总这个样子,实在不像话。” 见月放下手,无奈地道:“你这孩子,严肃起来,连我都怕你,也难怪老三和老四见了你便跑。” 黑发少女把铃铛抛给她,冷声道:“如今金铃不响,你我便是想追,恐怕也追不到了。” 见月晃晃铃铛,颔首道:“雷州这破地方,三天便有两天在下雨,雨一大,气息散了,还能怎么找?” 不过,金铃感应到的妖气,真是十方之妖吗? 旧都十方,就是爹爹,也并不曾见过吧? 他们几个,就更不必说。 什么十方,通道,全是传闻罢了。 思忖着,见月收好铃铛,眨了下眼睛。 黑发少女抬脚向前,越过她,走到蜷缩在墙角的夫妻面前。 眼中神色冰冷无情,她弯下腰,乌黑浓密的长发自肩头滑落,流水一样美丽。 她轻轻捧起妇人的脸,低头贴近,在妇人缺水干裂的嘴唇上印下了一个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5章 人人都爱雪罗大人 少女唇瓣,圆润饱满,却和她的眼神一样冰冷。 妇人木然瞪着眼睛,颤抖了下,想要推开她,手却抬不起来。她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力气。有一种奇异的酥麻,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她这一生,好像都没有像此刻这样快乐过。 可神色冷漠的少女,很快便松开了她。 烟粉色的衣袂轻轻一晃。 少女丢开她,抓住一旁的男人,凑过去,又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妇人瞧见,心头一酸,手上有了力气,连忙扑过去,推开了丈夫。 但她酸的,并不是有人亲了她的男人。 “你个下贱东西!也配靠近雪罗大人?看我不打死你!” 她手足并用,指甲乱舞,划花了丈夫的脸。 血痕一道道,刻在男人脸上,让他看起来凶相毕露。 夫妻二人拼了命地扭打起来。 什么相濡以沫,夫妻之情,全都不复存在。 这一刻,他们眼里没有彼此,没有自我,只有面无表情立在边上的黑发少女。 “雪罗大人——” “雪罗大人——” 两个人,一口一个雪罗大人,恨不得将对方剥皮拆骨,吞吃殆尽。 男人的拳头,落在发妻身上,瓮声瓮气地道:“没人比我更爱雪罗大人……没人比我更爱……” “我才是最爱雪罗大人的人!”妇人张开嘴,白森森的牙齿用力咬住丈夫的耳朵。 鲜血混着碎肉,流进她的嘴里。 男人大叫着掀翻她,死死扼住她的脖子:“是我!是我!你个丑妇!去死吧!没有人会比我更爱雪罗大人!” “叮铃哐当”一阵乱响。 桌椅倒塌,烛台坠落。 男人反反复复大喊一样的话,捡起烛台便往下捅。 血污溅了他满面。 妇人渐渐没了声息。 他爬起来,膝行至黑发少女脚下,抱住她的小腿,喃喃唤她:“雪罗大人……雪罗大人……” 又甜又腥的血,沾上了她的裙子。 淡淡的烟粉色,变成浓烈的殷红。 她微微垂眸,看他一眼,用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问道:“你真的爱上我了吗?” 男人将脸隔着裙衫,紧紧贴在她的小腿上:“雪罗大人……我、我是世上最爱你的人……再也不会有人比我还爱你了……” 雪罗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当然了!”他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是那样的欢喜。 雪罗眸光微黯,低声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爱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男人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舌头却僵了。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爱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脑子里一片混沌,根本无法思考。 他只知道,他爱她,已经爱得无法自拔。 “雪罗大人,我是最爱你的人……” 少女闻言,面露失望,低下头看向他的眼睛。男人浑浊的眼珠子,已经没有人的神采。她蹙起细眉,冷冷道:“那就去死吧。” 男人听见她的话,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便爬起来,一头朝墙上撞去。 “砰”地一下。 碎石震下来。 他后退着,仰面跌在地上。 额头上皮开肉绽,老大一块血渍。 拿伞的美人见状,抬手掩住鼻子,半是感慨半是埋怨地道:“你这丫头,怎么回回都这么凶。” 雪罗掸掸裙摆,可血沾上去了,哪里还擦的掉。 她背对着见月,半天没有要转头的意思。 见月无声叹口气,轻声道:“你总问那样的问题,有什么用?” 雪罗终于直起腰,转身走过来。 见月道:“就算有一天,你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雪罗看着她,面上漠然,突然一言不发地折断了自己的小拇指。 “咔擦”一声。 清脆响亮。 见月听得眼皮直跳:“又来了又来了!做你的手,可真是可怜!没事儿便要被你折断了玩,它能长回去,才是真的爱你呢!” 雪罗看也不看她,只径直向外走。 天上的雨,一阵一阵。 她就着雨水,揉搓了两下沾血的裙摆。 艳丽的红色,叫水一浸,洇开来,成了两朵盛放的花。 见月连忙追上,打开伞,替她遮住头顶:“小七,我……”迟疑了下,她话锋一转,说起了别的,“虽然金铃已经不响,但你我此番到底不是一无所获,回去以后告诉爹爹,他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 雪罗闻言,仰起脸。 娇娇小小的她,只有苍白冷漠的表情。 “是真是假还不得而知,爹爹才不会那么容易就高兴起来。” “算了算了。”见月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身旁,“叫你一说,连我都不高兴了。” 说话声渐渐轻下去,两人打着伞,步入了雨中。 冷风一吹,淡青色的雾气消失在河岸旁。 …… 远处的落霞山,云烟袅袅。 唐宁一行人,已经走过半山腰。 主峰上,因为时常有人走动,所以路径清晰,并不算太难走。但山实在是高,雨天路又滑。 走着走着,唐心落后了。 前方的迦岚和阿炎,却是越往上走,看起来越精神。 唐宁的脚步,也一直没有慢下来过。 她似乎不会累。 又或者说,是这点山路,根本还不能叫她疲惫。 她转过脸来,只有两颊微微酡红,像饮酒后醺然的模样。 “宵迟。” 她叫了他一声,想让他停下:“山上路不好,你身上还有伤,就先留在这里歇一歇吧。左右我们上去了也得下来。” 唐心不吭声,咬着牙又往上走了一段,一直走到她身旁才道:“你身上也有伤。” 唐宁摇摇头:“已经好了。”她肩上干干净净,连个疤也没有留下来。 “这般下去,也不知何时才能看上大夫,你身上的伤不治可不会自己好……” “不碍事。”唐心越过她,继续向前走,“二姐,你不用担心我,这点山路,我还不累。” 说话间,一直在树上跳来跳去的阿吹皱了皱眉头。 朝天辫上的红绳,落在树海里,信标一样显眼。 他突然大叫一声:“狐狸!” 迦岚脚步一顿,掏出葫芦来。 那团碧绿,已经变得像墨一样漆黑。 阿吹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凑过去:“你看看!让你还我你不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6章 至恶 “你若是早早还给我,这些家伙早就该到归墟了!”他扬起小短手,想要将葫芦拿回来,“回头出事闯了祸,被责罚的可是我!” 他念念叨叨,指尖落在那抹墨色上。 但一阵剧痛传来,葫芦变得像烙铁一样灼人。 他“哎哟”一声缩回手,看向迦岚,嘴一瘪,又要哭:“死狐狸,都怨你,宝器变成了这样,让我怎么办啊?” 泪珠子滚出来。 一张圆脸,变得可怜兮兮。 迦岚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明明是你自己办坏了差事,凭什么怨我?” 阿吹捂着手,一边哭,一边骂:“不怨你怨谁?要不是你个死狐狸非抓着小爷我不放,哪还会有现在这些破事?” “你明知里头装着死灵,却死活不肯还我,我还不能怨你了?” 阿吹骂骂咧咧,越讲越是凶巴巴。 可哭腔夹杂在里头,他的凶狠,看上去便像是故作姿态的撒娇,让人一丝恐惧也生不出来。 迦岚收起葫芦,继续向前:“谁让你一开始不带着葫芦回渡灵司,如今来怪我,有什么意思?” 阿吹泪如泉涌,紧紧跟上。 “是我不想带回去吗?还不是你那个心上人的错!” 他斜眼看唐宁,像要在唐宁身上看出个洞来:“你说说你,你要是那天干干脆脆地死了,还有什么事。” 唐宁听他嘟嘟囔囔说了好几遍,如今再听,已觉麻木,只随口附和他道:“是啊是啊……” 阿吹原本气得要死,可见她不反驳不跳脚,反而还赞同自己,立刻失去了抱怨的方向。 正好唐心走过来,挡住他的视线,不让他看唐宁。 他马上怒气冲冲地道:“你也一样!你们这家姓唐的,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那对双生子,死了也要给我闹事,真是讨厌。”他转过头,又去叫迦岚,“狐狸,现在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 他奶声奶气地追问着。 迦岚头也不回,漠然道:“你的事,问我做什么。” 阿吹急了:“宝器变黑,我拿不了,还怎么带它回渡灵司?” 迦岚闻言,顿了下,突然把葫芦拿出来,直直递给他。 换做先前,阿吹一定想也不想便接过来。可眼下,葫芦漆黑,他是想拿又不敢拿。 这葫芦,长自渡灵司,生来便是宝器。 他们这群办差的器灵,人手一个,专拿来装死人的魂魄。装好了,将口子一封,带回渡灵司,便算齐活了。 这样的差事,就算一点脑子不长,也能办得轻轻松松,漂漂亮亮。 阿吹自诩聪敏,向来都是那个差事办得又快又好的人,可不想这一回却结结实实栽了个跟头。 那雷州唐家,上上下下,就没一个白的。 他拿着葫芦,一个一个地收敛魂魄,收到后面,看见那对双生子的,差点连宝器都给摔了。 这样的活计,他从出生便做,以为自己什么样的死灵都见过了。 可那对双生子的魂魄,扭曲变形,尖刺丛生。 颜色,更是一团乌漆墨黑。 简直不像是人该有的样子。 他从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灵魂。 明明那两个人的皮囊,看起来十分的精美。 那个瞬间,阿吹想起了初次见面时,主人同他说过的话——人的肉身和魂魄,所拥有的样貌可以截然不同。 美人的皮子底下,藏着的可不一定就是个美人。 看起来样貌平平甚至丑陋的人,也可能有着绝美的魂魄。 人死以后,皮囊朽烂,魂魄化作一团光。光芒越是明亮,形态越是圆润完整,便越见得美丽动人。 若是有人的魂魄,一看便纯白又清澈,那此人生前必定是个至善之人。 不过人这种东西,生来便被七情六欲裹挟着长大,没有人的灵魂能够纯净到那种地步。 同样的,至恶之人,也很罕见。 即便以凡人律法看来罪大恶极之徒,也少有漆黑的魂魄。 不管是纯白,还是乌黑,在遇到双生子之前,阿吹都以为并不存在。他所见到的大多数人,都是灰扑扑的一团。 看着迦岚手里的葫芦,阿吹缩了缩手。 “里头装着的那对双生子,吃掉了其他人的魂魄。” “死气太重,于我有害,我拿不了。” 阿吹有些后悔,垂下了眼睛。 葫芦就是用来隔绝死气的。 他若是一早拿回去,的确什么事也没有。 “你如今还我,已经来不及了。”阿吹心烦意乱,面露苦恼。 迦岚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叩葫芦外壁。 葫芦黑得不见一丝杂质,仿佛天生如此。 他一边走,一边道:“你一个专收死人魂魄的器灵,怕什么死气。” 阿吹亦步亦趋地跟着,闻言悻悻道:“你以为我愿意吗?”器灵原就不是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 像他们这样的器灵,总在接触死气,一旦器身出现裂痕,便没用了。 阿吹摸了摸自己的手。 软嫩小巧,还是小孩子的手。 他永远不会长大,将来也会以这副模样死去。 可至少现在,他还不想死。 走在昏暗的山路上,阿吹突然想起先前唐宁那句——“如果我不想死呢?” 原来,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是这样的心情啊…… 阿吹吸了一口山风,闭上了嘴。 头顶上精神满满的朝天辫,歪在一旁,再也没能站起来。 目的地越来越近。 迦岚忽然问了一句:“这葫芦里装着的死灵,能否自己钻出来?” 阿吹怔了怔,摇摇头道:“那倒不会。”除非,有人毁了葫芦。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你想做什么?”阿吹问。 迦岚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这葫芦你拿不了,我却可以拿。若是心情舒畅,没准我回头便帮你送回去了。” 交谈着,眼前渐渐开阔。 他们走到了一处平坦的山坡上。 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有一棵巨大的树。 枝繁叶茂,一片葳蕤。 它看起来,还是青春年少的模样。 可时值春日,上头除了绿叶,却不见一星花蕾。 唐宁走过去,认出了树种。 这是株大得不像话的桃树。 她听见阿吹嘟哝了句,“回不去十方,你怎么可能心情舒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7章 我只有你了 这桃树大得古怪,不见花,也不见果,只有满树深深的绿,像流云一样在风里浮动。照理,开了花,等到花谢了,才能见到枝叶舒展的桃树。可唐宁朝地上看去,清清爽爽,没有一片残花。 如今这时节分明正是花开的时候。 真是株奇怪的树。 她抬起头来,忽然听到脚步声。 身旁人影一晃,前方古树变了样。那些深深浅浅的绿,尽数消失在风中。光秃秃的枝桠,虽还在张牙舞爪,但看上去已是一副老态龙钟模样。 干枯的躯体,似乎不堪一击。 阿吹将手“啪嗒”一下拍在树干上:“小爷我从不扯谎,我说通道消失了,那便是真的消失了。” “不信你自己看,这枯树又丑又脆,哪里还有什么通道?” 他用力抠着树皮,可抠了半天,只抠下来指甲盖大的一块。 倒是没他想得那么脆。 他把树皮丢给迦岚:“现在怎么办?” 这样的话,他唠唠叨叨已经问了好几遍。 唐宁望向身旁的银发少年。 他站在那,凝神看着树,许久没有出声。 阿吹等得不耐烦,拍拍手,小跑过来:“狐狸?狐狸?”他仰着头,大声叫唤,“这十方呢,你是铁定回不去了。” “要不,还是帮我把宝器送回渡灵司吧?”眼珠子一转,阿吹咬了咬手指头,“就当日行一善嘛。” 他说完,又来看唐宁。 “小爷我一不说谎,二不欠人人情。你们若是帮了我,我自然也会帮你们。” “到了主人面前,我帮你求求情,让他放过你,怎么样?” 唐宁站在暮色里,闻言轻轻笑起来:“你不是说你绝对不会说谎吗?” 阿吹微微别开脸:“你什么意思?” 唐宁还是笑,但笑得有些让阿吹心惊肉跳:“你现下说的话,难道不算谎言?” 雨停了。 晚风清清凉凉。 阿吹往后退开半步:“我又没说主人一定会听我的。我只是去求情,结果如何,当然要看主人。他若是愿意放过你,那自然再好不过;他若是不愿意,我也还是替你求了情。” “一码归一码,我既然求情了,就算还了你们人情,该两清才对。” “总不能……”他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歪头看唐宁,一张脸圆鼓鼓的,“非得让我把事情给办成了吧?” 唐宁笑笑。 她如今虽然受了伤也能自己愈合,但到底不是金刚不坏。刀子砍过来,她照样会受伤,会疼痛。死而复生这种事,也不知还能不能有第二回。 如果渡灵司非得“缉拿”她的魂魄“归案”,她除了躲,的确也没有什么可做的。 说到底,她不想死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当然不能指望阿吹。 他说得再天花乱坠,对她而言,也不过只是句谎话。 收敛心神,唐宁示意他看迦岚:“罢了,你的人情就算要欠,也不是欠给我的。” 阿吹侧身看过去,口中道:“有什么关系,欠他的不就是欠你的。你们俩,不是互相喜欢吗?” “……” 山坡上一静。 阿炎转瞬飞到树顶,叽叽咕咕骂起阿吹。 放屁! 什么互相喜欢! 你一个小小器灵,懂什么叫喜欢吗? 我家尊贵的小主子,除了我谁也不喜欢! 它大喊大叫,恨不得把整座山都吵醒。可风一吹,声音便散了。连阿吹都好像没有听清它在说什么,只掏掏耳朵道:“啊?什么?” 阿炎见状,气不打一处来。 你个耳背丑器灵!学人长对耳朵有什么用? 这句话,阿吹倒是听见了。 “你个连人形都幻化不出来的死妖怪!总比你没有耳朵好!” 于是一个趴在树顶上,一个站在树下,耳朵来耳朵去,大吵起来。 听得唐宁耳中嗡嗡作响,只好捂住了避去一旁。 山风里,迦岚还站在那。 银发被风吹得乱舞,他转过脸来,眼角红红的。 “唐宁……” 衣裳在风里猎猎作响。 他轻声道:“我只有你了……” “诶?”唐宁愣在原地,手还捂在耳朵上,忘记了要放下。 迦岚抬脚向她走过来。 异常俊美的少年面孔,让这一幕看上去像梦一样不真实。 他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把手拉下来:“我已经回不去十方……但如今的人界,除了你,我谁也不认得了。” 亲近的语气。 亲近的动作。 唐宁呼吸一轻,胸腔里的心“怦怦”乱跳。 “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唐心的声音在后面冷冷地响起来。 “你明明说用过了饭,便要跟我们分道扬镳,怎么如今听上去,倒像是要一直跟着我们不走了?” 唐宁从美色中醒过神,急急忙忙挥开他的手。 远远的,阿吹瞧见了,皱起眉头看阿炎:“你瞧她害羞的,这还不是互相喜欢?” 阿炎恨不能将白眼翻到天上去。 “哼!” 它从树梢上飞下来,和阿吹一起离开了枯树。 灰白色的天空,慢慢变成了青铅色。 迦岚神色淡漠地看着面前的姐弟,抬起手,慢慢舔了下自己的手指。那上面,好像还残留着唐宁的气味。 唐心的脸色一下变了。 迦岚眸色沉沉地笑了下:“你不也一样。” 唐心看着他,神情冷峻,瞳孔收缩。 迦岚的口气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像小孩子一样,哭着喊着求她不要赶你走,非要死皮赖脸跟上来的人,难道不是你?” 听着他的话,唐心脑子里有个声音尖叫起来。 一字字,一句句,嘈杂到可怕。 他抱着头蹲了下去。 天上的云,像一张痛苦的人脸。 唐宁立刻想起了小时候。 府里的下人,都说唐心被鬼附了身,人人看见他都嫌憎不已。 伸出手,唐宁轻轻拍了拍唐心的背。 她看向迦岚道:“虽说我可能是你这几百年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但你一个妖怪,想去哪里都容易,根本不必跟着我。” “自然,渡灵司想要我的魂魄,你也没有理由非保护我不可。” 阿吹恰好在旁听见,朝天辫一颤一颤地跳起来:“怎么没有理由?他喜欢你呀!当然要保护你!” 唐宁深深看他一眼:“你果然是泥做的。” 阿吹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说他没脑子。 他有些生气,嘟着嘴道:“认识的日子短,便不能喜欢了?一见钟情不行吗?”他眼巴巴去看迦岚。 迦岚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他看着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低低道:“哦?我装喜欢,装得不好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8章 狗屁如意郎君 唐宁没有移开视线,声音平静地道:“不,你装得很好。” 甚至于,他根本不必装什么。 任何姑娘,被他用这样一张脸看着,说什么不要丢下我,我只有你了,都会忍不住心动。她一个眼孔浅显的俗人,当然也例外不了。 只是…… 除了宵迟,她谁也不想相信。 那个说着永远不会离开她,要一辈子将她留在家中,宁愿招赘,也不愿意将她嫁到旁人家的男人,一走就是十年。 从此是生是死,似乎都和她这个做女儿的没有干系。 母亲活着的时候,也说不会离开她,要看着她长大,长成顺遂喜乐的美人儿。再觅个如意郎君,一辈子都平安康泰。 可大人总是说话不算话。 她孤孤独独地长大,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什么顺遂喜乐,什么平安康泰,什么狗屁如意郎君,她一概不知,一概没有见过。 像是被山间寒风吹冷了血,唐宁的口气凉了些:“狐狸。” “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席地而坐,裙摆被压在身下,脸色阴阴的,“我手无寸铁,又不会什么术法,甚至直到前几日,都还是个无法走路的废人。” “你想杀我,轻而易举。” 虽然她的伤口能愈合,连死亡也十有八九可以逃脱,但这显然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能力。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她仍然只是块砧板上的肉。 只是稍稍一想,唐宁便能想出几十种,让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法。 想要折磨一个人,太容易了。 她凝视着迦岚琥珀色的眼睛,冷漠疏淡地道:“可你只是跟着我,不想让我死。也就是说,你想要的东西,一定得我活着。” 至少,在他得到之前,她不能死。 “那天晚上,在唐家后山,你去而复返,真是因为不认路吗?” 唐宁轻轻嗤笑了声:“那么一座山,便是你不认路,还有阿炎不是吗?”她瞥了阿炎一眼,“它一个能飞的小妖怪,飞得高一些便能俯瞰山貌,还怕找不到路?” “除非,它办不到。” 唐宁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迦岚脸上。 “没有我,你们就离不开后山。” “为什么?” 暮色渐浓,唐宁长长呼出一口气。 迦岚面上波澜不惊,语气却冷冷的:“唐小姐可真是聪明。” 唐宁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承让”。 山风吹得更冷了。 阿吹呆立在旁,半天没有再出声。 便是阿炎,也只是低低叫唤了一声,急促短暂,像是不自在。 唐宁低下头,去看身下的草。绿得发黑,看起来很坚韧。她拿食指卷起草叶,低声说道:“是因为那座山,本身便是封印吗?” “又或者说,是那口井里封印的延伸?” 嗤啦一下—— 草叶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指腹。 唐宁没有管它。 尖锐的疼痛涌上来。 又是一道口子。 口干舌燥。 她舔了舔嘴唇。 可唾液带来的湿润一闪而逝,很快上头就变得更加干燥。有冷风灌进嘴里,嗓子眼里火烧一般的难受。 唐宁道:“你被封印的井,是唐家的井。” “你又说你讨厌姓唐的人。” “这般说来……”唐宁松开了草叶,小小的血珠沿着叶脉,流淌进泥里,“封印你的人,多半便是姓唐的人。” “再加上,从井里出来的时候,你问我曦光帝姬死了多少年,我说我从未听说过,问你是哪朝哪代的帝姬,你想了半天,告诉我是大梁朝。” 她面上很淡地笑了一下:“我当时没有想起来,直到离开唐家,烧了那座宅子时,才想起大梁朝和唐家有什么关系。” “雷州唐家,虽然没落了,但祖上也曾煊赫过。” “六百多年前,唐氏一族,从西岭迁至雷州,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据说那时的家主,非常有才,很得圣宠。那座祖宅,便是当时的天子所赐。由此可知,如果封印你的人,的确姓唐,那十之八九便是我的先祖。” “所以,身为后人的我才能破坏封印……” 顿了顿,她继续道。 “大梁前后不过百余年,你所说的帝姬,想来不是那位天子的女儿,便是姐妹。”唐宁把手抬起来,置于眼前,白皙的手指上还带着点血痕,但被草叶割出来的口子已经没了,“你初获自由,想起来的第一个人便是帝姬。” “她一定对你很重要。” 风吹过来,睫毛掉进眼睛。 唐宁用力揉了两下,语气变得比先前迟疑了些:“难道是你引诱了帝姬,让天子震怒,才将你封印在井里?若是那样,他赐下大宅,看来也不是什么真心赏赐,多半只是想让唐家人做看门狗罢了。” 阿吹和阿炎,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身旁,一左一右盯着她,全叫她的话惊得合不拢嘴。 不远处的迦岚,却捂住脸哈哈大笑起来。 他站在风里,越笑越大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9章 非我族类 银发在暮色里发光。 他移开手,露出只红红的眼睛。那里头的瞳孔,已经不是人的样子。 阿吹望见,惊呼起来:“狐狸!你要吃了她吗?” 竖瞳总是带着种让人悚然的邪恶意味。 即便是阿吹,盯着那样的眼睛看,也忍不住觉得背上发毛。他退避到唐宁身后,小心翼翼拿手指头戳她:“你看看你,他要装喜欢,你便让他装嘛,何苦要拆穿他?” “现在惹了他生气,回头连累我,可如何是好?”小孩子软乎乎的手指,伴随着话音,一下一下点在少女单薄的肩背上,“呐……虽然你死了,对我只有好处,但万一他吃饱了便不想动弹,那宝器怎么办?” 再拖一拖,送回去了,恐怕也要挨骂。 阿吹皱起鼻子,压低声音道:“快说你喜欢他!让他不要生气!” 说罢,见唐宁不吭声,他又连忙收回手去找边上的唐心:“你倒是劝劝你二姐呀!” 唐心坐在地上,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神像冰冷的刀子,锐利地划过阿吹的骨头。 阿吹不由得向后退去。 人的眼神,原来也可以这么可怕吗? 他忽然想起葫芦里装着的双生子。这家人,一个两个,好像都不太对劲。他抿着嘴,退到远处。 迦岚已经不笑了。 “你说的没错,唐家后山,的确也是封印的一部分。”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山貌变了,林子变了,山下的宅子也变了。他记得的那些人和事,都被时光吞噬得一干二净。可山上的封印,却还在。 虽然封印的力量已经日渐薄弱,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就算是那样苟延残喘的封印,也依然可以困住他。 六百多年的岁月,并没能让他变成更强大的妖。 和那道封印一样,他的妖力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已经令他连十二个时辰保持完全的人样都做不到。 虽然脱离封印,恢复自由以后,被封印压制的力量略有恢复,但如今的他,甚至还不如幼年时。 只是让一直在他身体里沉睡的阿炎醒来,都已大费工夫。 换做以前,根本无从想象。 被囚禁在黑暗里的他,想要让自己和阿炎活下去,仅靠那点残存的妖力,每一刻都像是拼命。 如果唐宁没有出现……他还能支撑多久? 也许,妖力耗尽之前,他就会先疯了吧? 无穷无尽的寂寞,比那一天发生的事还要可怕上百倍。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片黑暗里了。 走过去,弯下腰,他贴近唐宁,盯着她道:“那个男人,叫唐律知。” 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手握大权,一心一意想要重建镇邪司。所有的妖怪,在他看来,都是该杀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这种东西,根本不必分什么善恶。 十方的妖,只是存在,便是大恶。 迦岚直到现在,还能想起他那张堆笑的脸。 “对不住了小公子,谁让你生下来便是妖怪呢。” 他儒雅清隽的面孔上,带着再温和有礼不过的笑容,可嘴里说的话,每个字都带着血。 “既然生而为妖,就该老老实实做你的妖,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做人呢?” “妖就是妖,不管你看起来再怎么像人,你也不可能真的变成人。说人话,穿人的衣裳,吃人的食物,只会让你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小公子,不要妄想变成人。” “我杀你,乃是超度你。若有来世,你再好好投胎做个人吧。” “不过,真是可惜呀。”他在阳光下眯起眼睛,露出微笑,“我听说,十方的妖怪没有转世轮回,死了便是死了,再也不会有什么下辈子。” “你瞧瞧,妖怪这种该死的东西,生下来是妖,死的时候是妖,就连死了以后也别想变成人。” “真是有趣啊。” 他拿着根鞭子,甩得啪啪作响。 迦岚敢肯定,那个时候的他,是真心想要杀了自己的。 可不知为什么,事到临头,他转身出去,回来以后便决定留他一命,改为封印。明明一脸都是不情愿,但他还是没有下杀手。 他迎着光,叹口气,封上了井。 阳光被隔绝在封印外。 迦岚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用略显遗憾的口气说的——“狐妖果然是最讨厌的妖怪啊……” 那之后,除了黑暗便是寂静。 他整日混混沌沌,很多事,很多人,都想不太起来了。 可唐律知说过的那些话,和他说出这些话时脸上的神情,还是经常从记忆的深海里浮上来。 回忆中的阳光,都早已变得黯淡失色。 男人脸上的笑容,却依然明亮又清晰。 就好像一切都是昨日才发生的事。 迦岚定定看着唐宁,一字一顿地将唐律知三个字,又说了一遍。 戒律的律。 知情的知。 那个姓唐名律知的大梁人,是个天生的除妖师。 天色越来越暗,迦岚在风里冷笑:“唐家祖上,被赏赐了宅邸的人,就是他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0章 少主 虽然是疑问的口气,但他面上神色冷凝,并不见一丝疑虑。因为答案,早在他遇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显而易见。 那种迷醉的香气,令人头晕目眩。 她身上的气味,很像那个男人。尽管并不完全一样,但十分的接近和相似。 迦岚眼中又露出了那种看食物的神情。 本能和獠牙,在这一刻印证了唐律知的话。 妖就是妖,不管多努力,多想要变成人,都不可能成功。 他直起身,目光望向远处,脸上是放弃了掩饰的讥嘲。笑自己,笑命运,笑这场不可避免的对峙。 “唐宁。” 他声音低低地道:“告诉我,唐律知的尸体埋在哪里。” 唐宁闻言蹙起眉头:“那位先祖,的确叫律知,但族中记载,他生前是个文官。所谓有才,也不过就是诗写得好,字写得美罢了。” “这样的人,真是封印你的人吗?” 她仰面看他,但少年脸上平平静静,一派笃定。 唐宁心中有了数:“如果真是他,那便证明唐家族里的记录,全是假的。”什么文弱书生,不善拳脚骑射,通通都是假象。 她从地上站起来,面向他道:“不过,你想要的东西若是他的尸体,那恐怕要失望了。” “唐家旧日祖坟,位于南郊,百年前一场暴雨,引发了洪灾,不管是烂光了的尸骨,还是新鲜的棺木,全叫大水冲了个干净。” “如今的祖坟地里,摆的全是衣冠冢。” 唐宁仔细看他的表情:“不管你是想要挖出他的尸骨鞭挞一顿,还是疑心他的陪葬品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好去取回来,现下都办不到了。” 数百年前的古人,要不是她行走不便,日夜窝在屋子里,除了念书还是念书,什么都看,怕是也不会记得“唐律知”三个字。 但她不明白,族里的记载,为什么要作假? 这几百年来,唐家上下,也从来没有人说过什么除妖的事。 她转头看了看唐心。 唐心摇摇头:“唐家祖上,入仕,经商,样样都有,可封印妖怪……”凤目微敛,他声音淡淡地道,“绝对没有过记载。” 这世上,原本就不应该有什么妖怪,更不必说除妖。 唐心看向迦岚。 迦岚忽然嗤笑了声:“说来也奇,你们虽是姐弟,但生得可一点也不像。”唐律知的血脉,好像只留给了唐宁一人。 他面上恢复如常,笑微微,眼睛也变回了先前的琥珀色。 唐心看着他的眼睛,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 迦岚瞥见了,却当没看见,只移开视线道:“你们那位了不得的先祖,偷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莫非……”他话音未落,唐宁已经接了上去,“是你的妖力?” 在场诸人,皆惊讶地望向她。 尤其是阿炎,变得鼓鼓囊囊的,牢牢跟着她不放。 一旁的阿吹,则用小肉手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唐宁。一个白日里尚且不知十方为何物的凡人,才听这么几句话,便能猜到关窍吗? 阿吹有些不敢相信。 他就没有见过比他更聪明的人…… 这连他都还没有想到的事,她一个才活了十几年的小丫头,是怎么想到的? 不过,她的猜测要是真的,那这只狐狸,原本到底该有多强?忖度着,阿吹悄悄地将目光移到迦岚身上。 迦岚在笑,笑得极其开心。 “是啊,我的妖力。” “他一边嚷嚷妖怪都该死,一边却要夺走我的力量,你说,这样的人,还算人吗?” 见他承认,阿吹瞪起了眼睛。 迦岚往悬崖边退了几步。 凛冽的山风,仿佛要将他吹下去。 他张开手,衣袖像羽翼一样展开。 呼呼呼——狂风大作—— 他的声音渐渐缥缈起来:“是我的东西,我早晚要拿回来。”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妄想变成人了。学人说话,像人一样行事,果然是可笑至极的事。他是十方的妖怪,是罗浮山的主人…… 想到“主人”二字,心脏突然一阵抽痛。 他收回手,捂住心口,眼神逐渐悲恸。 是了。 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都只做他的少主。 空中火光一闪。 小主子,小主子。 阿炎飞过来,落在他肩上,轻轻呜咽起来。 它仍然固执地只叫他小主子。 它的迦岚大人,应该永远是无忧无虑的小狐狸才对。 呜呜咽咽的哭声,没有眼泪,却听上去比什么都要来得伤心难过。 站在这里,望着那棵枯萎的古树,十方好像就在咫尺远的地方,只要他们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但山风凛凛,每一声呼啸都在告诉他们,故乡是个回不去的远方。 这咫尺般的距离,是不能跨越的天堑。 不会流泪的阿炎,发出温柔的光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1章 血脉相连 那个时候,没能陪着小主人,是它最后悔的事。 如若时光可以倒流,它一定不会睡着。它会陪着他,告诉他即便主人不在了,罗浮山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到了春日,花开遍野,十方罗浮山依然是那个美得让人生羡的地方。 终有一日,他们会穿过黑暗,回到故土。 它的小主子,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打开通道,即使是杀光这天下的人,也无所谓。 因为人,本来就是他们最讨厌的东西。它永远不会再喜欢凡人,尤其是姓唐的人。目光落在唐宁身上,它渐渐不再哭泣。 “还我!” “快还我!” 阿炎吐字清晰地叫起来。 可唐宁纵然想还,也还不了。就算猜出了迦岚想要的东西,也改变不了她什么都不知道的现实。 那天夜里,在画舫上,迦岚沉沉睡去。 她看着他,心里便隐隐约约有所察觉,他状态不佳,精疲力尽,一看便很虚弱。天亮以后,他们在农家小院里遇见阿吹。阿吹说的那些话,又加深了她的怀疑。 ——妖力强盛的大妖怪,可以一直保持人的样子,和人看起来没有一点区别。 他觉得迦岚露出狐狸尾巴,是不够强大的证据。 但阿炎听了他的话,是那样生气。 唐宁因此肯定,狐狸至少曾经强大过,而且是一种让她无法想象的强盛。因为即便看起来很虚弱,他仍然大部分时候都能维持人身。 阿吹在他跟前,更是毫无反手之力。 可妖的力量,这种谁也没见过的东西,从妖怪身上剥夺下来以后,要怎么保存? 唐宁迎风而立,想起那段无法站立行走的岁月。她突然康复的腿脚,受了伤也能自己愈合的身体,是不是……借用了他的力量? 但念头一闪而过,转瞬便散在风里。 如果是那样,他不会发现不了。他的妖力,要是真在她的身体里,他不可能让她活着。一具容器而已,杀了她,夺回力量,应该是他恢复自由以后最想做的事。 唐宁思量着,望向崖边的人:“雷州唐家,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嘴角露出一抹讥笑,她用自嘲的口气说着事实,“偏偏我们姐弟俩,是整个唐家最不受喜欢的人。” “就算你的妖力,真藏在唐家人手里,有人一直知道下落,那个人也绝对不会是我们。” 当然,她也不认为大伯父和冯氏会知道。 至于双生子,如果知情,怎么可能不拿出来炫耀? 那可是妖怪的力量。 声音渐渐变低,唐宁道:“你若是想要挖开唐家祖坟一探究竟,我马上可以给你带路,但说实话,我不认为那里头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点点响亮起来。 阿炎还在叫,“快还给我——” 越说越是完整流畅的人话,听上去是如此的愤怒。 唐宁和迦岚对视一眼,忽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唐律知,不一定就死了。” 太平盛世下,普普通通的凡人,能活上一百岁,已是了不得的长寿。便是只活到七老八十,耄耋之年,也并不多见。 没有人可以一活几百岁。 但唐宁那位先祖,显然不是普通人。 他能降妖,能夺走妖怪的力量,多活几年,似乎也不离奇。 更何况,还有唐宁。 死而复生的她,是他血脉相连的后代。既然她可以死而复生,谁敢保证,他就一定不可以? 也许直到六百多年后的今天,他依然还好好地活着。 族中记录,既能在他的生平上作假,那旁的东西,乃至生死,再多虚构两笔,又有什么奇怪。 唐宁转过身,看向阿吹。 唇红齿白的黑衣小童,听见他们俩的话,早已将眉毛紧紧拧起:“不可能,没有人可以活上六百岁。” 可嘟囔着,他看看唐宁,又不敢如此断定。 “不过……既是你的先祖,还真说不好。” 摇了摇头,他伸手扶住自己头顶上的朝天辫,皱着眉道:“但是你们想啊,凡人死后,必经渡灵司。只要生死册上有他的名字,那他就一定会死。” 瞄瞄唐宁,他把手放下来,口气冷硬了些:“就算今日不死,明日也不死,但他总有一天是要去归墟的。” “虽说六百多年前,还没有我,可我在渡灵司中当差,少说也有一百来年了。如果他一直没有被抓回渡灵司,那渡灵司中一定会有记载,我不可能没有听说过他。” 阿吹背着手,摆出大人模样:“依我看,那什么唐律知,铁定已经死了。” 因为依他看,唐宁早晚也是要死的。 天命之下,谁也逃不掉,不过时间而已。 他原地踱步,念叨起来:“好了好了,一个死人,你们就不要再多想了,还是快些和我一道将宝器送回去吧。” 天黑以后,他精神大振,没准又能触碰宝器了。 如是想着,阿吹走向迦岚,摊开手,谄媚地笑起来:“狐狸,你再把宝器给我看看。” 迦岚盯着他的眼睛。 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倒真是一副不会说谎的模样。 他拿出葫芦,手一扬,停在悬崖外:“翻出生死册,找出唐律知的名字给我看。” 阿吹慌里慌张扑到崖边:“你你你——小心些!”虽说宝器不是凡物,摔下山应该也破不了,但这种事谁也没有干过,万一呢? 阿吹骇得要死,连忙掏出生死册,翻得哗哗作响:“翻什么翻!都告诉你了,这册子不是正册!我就是翻破了,也翻不到六百多年前的名字啊!” 他把册子丢到迦岚脚边:“你自己翻!随便你翻!想怎么翻就怎么翻!” 迦岚没有将手收回,也没有去捡地上的册子,只看着他道:“正册在哪?” 阿吹大惊失色:“你一个妖怪,正册岂能给你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2章 虚空之眼 迦岚作势要松手,墨色小葫芦在风里颤巍巍地晃动起来。 阿吹连忙道:“别别别——算我求求你了——” 可迦岚不为所动,任他如何心急如焚,泪如雨下,都是一副冷漠模样。 阿吹又气又怕,哇哇大叫:“你个死狐狸!就知道拿宝器胁迫我!”他在渡灵司中,一向受人敬重,何尝受过这样的气。 “我就算告诉了你,你又能怎么样?你可……可真是气死我了!”脚下一滑,阿吹跌坐在地上,伸手抱住迦岚的腿,“那正册,便是我也看不到,何况你。” 他把眼泪擦在迦岚裤管上:“当然,你非得知道,我也奈何不了你。告诉你就告诉你吧,正册一直在渡灵司中,但你就算去了,也不可能看到。” “我家主人法力通天,绝非你一个小小妖怪可以匹敌。” 眼角上挂着的泪珠晶莹剔透,被他一把抹去:“劝你还是死心算了,不要以为拿我当质子,渡灵司便会将正册拱手奉给你。” 迦岚垂眸看他:“你还不配当质子。” “什么?”阿吹不敢置信,“你竟然敢说我不配?” 迦岚收回手,将葫芦扣在他脑门上。 “啊”的一声,阿吹跳开去:“你个没心没肺,冷血无情的死狐狸!” 迦岚抓着葫芦,笑了笑:“不是你自己求我,让我把宝器拿给你看的吗?” “我眼睛又没长脑门上!”阿吹捂着额头,在风里大骂,骂了半天嗓子一痒,他大声咳嗽起来,“咳咳、咳……算了,懒得管你,你要寻死,我又有什么办法……” 左右他想看正册,就非去渡灵司不可。既然要去,宝器也就不用发愁了。 阿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等到了渡灵司,看他怎么收拾这群人。他双手叉着腰,挺起肉乎乎的小胸膛:“走不走?领你去看正册。” 至于到底能不能看到,可不归他管。 山上风大,吹散了阿吹的头发,朝天辫开成一朵花,红绳便是坠落的花蕊。 他伸手抓了两把,却没能绑回去,哭丧着一张脸来看唐宁。 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的小孩儿。 唐宁只好叹口气,上前去替他扎好:“如何?” “看不出来,你手倒是挺巧。” “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看我,怎么不让狐狸给你扎辫子。” 阿吹面露嫌弃:“不说他了,说说正经事儿吧。”他一一看过在场几人,最后目光停在唐心身上。 “这人吧,终其一生,免不了都要去一趟渡灵司,但这去的都是死人。活人进去了,死是死不了,但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可说不好。” 他盯着唐心,话却是同迦岚说的:“若是主人发火,我可不会替你们出头。” 迦岚还是那副模样,笑微微地道:“就你,出不出头,想来也没有什么分别。” 阿吹闻言,气鼓鼓地在虚空中拉出一道红光。 要不是这扇门,只进不能出,他早就回去搬救兵了。 他伸出手,将红光往两边拉开。虚空中,仿佛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里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阿吹站在裂口边上,招呼他们:“来来来,排好队,一个一个往里走。” 软软糯糯的小孩子声音,突然变得欢快起来。 阿炎看看他,飞到他头话,越说越是响亮。唐宁皱眉看过去,看见了阿吹。黑衣的小童子,长着圆圆胖胖的脸,木呆呆地从门后露出半张脸。 眼神,像是第一次看见她。 唐宁一愣,发现这个阿吹头上没有她扎的朝天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3章 渡灵司 身后传来脚步声。 有人在唤她——“二姐……”她回过神,后退一步。门内的阿吹突然瞪着眼睛大喊起来:“活、活人!有活人!” 唐宁身后立即窜出去个黑色人影,“不过就是两个人,叫什么!” 被红绳绑得紧紧的朝天辫在唐宁眼前乱晃,阿吹一双肉手捂在门后的小童脸上:“再叫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听见没有?”他口气恶狠狠的,将那个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小童子推到门背后。 唐宁听见“呜呜”两声,也不知道那孩子是害怕还是生气,两个人好像打了一架。厚重的朱漆大门被撞得“哐哐”作响,好半天,才有半根朝天辫从门缝里挤出来:“进来吧。” 唐宁踏过门槛进去一看,脸上挂彩的黑衣小童,很高兴的样子。 他摇头晃脑,一蹦一跳地在前面领路。 唐宁先前瞧见的那孩子,则抱头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像尊石雕。见他们走过去,他也不吭声,只将头低得更下了些。 直到迦岚掏出葫芦,他才猛地将脸抬起,吃惊地望向他们。 原本漆黑如墨的葫芦,进了这古怪的宅子以后,外壁又开始慢慢变绿。稀薄冷淡的日光,一掠过那片绿,上头便发出粼粼波光。小小的葫芦,仿佛一汪春水。 阿吹的脚步越来越轻快。 渡灵司,可是他的地盘。 他一下跳到栏杆上,高高站起,踮着小脚得意地道:“怎么样?里头看起来和外边一点也不像吧?” 玉做的栏杆,在他脚下散发出温润的光泽。 长廊外,则有大片盛开的龙爪花。光秃秃的枝干,越生气,一张圆脸涨得通红:“每次回来,你都将宝器随手一丢就跑去吃什么翡翠烧卖,我们难道不想吃吗?” “谁在归墟入口当值,谁就要替你善后,不算你欺负人?” 阿吹叫他训的连哭也忘了继续,只支支吾吾地道:“你、你们也没说想吃啊……” 黑衣小童子捏着拳头,突然看向迦岚:“还有这一回,你一去多时就不说了,怎么连宝器都给了别人?”声音颤抖,他又悄悄打量了一眼唐心,“还把活人带进来!” “叫主人知道了,怎么收场?” “收场?”花海外,突然出现了一张宽大的椅子。紫檀木的颜色,深得发黑,叫周围繁花一衬,愈见得沉甸甸。 微风轻轻吹拂。 那份沉重上,歪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 玄色的袍子,映得他面白如雪。 他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道:“阿吹,你又闯了什么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4章 无能的神明 阿吹闻声,脸皮一僵,将身体牢牢藏在玉做的栏杆后。 风在吹,花在响,他蜷缩着,向众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可气汹汹的黑衣小童子,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无常大人!阿吹弄丢了宝器,还带了奇怪的东西回来!”他朗声禀报,一面上前去拽阿吹,“你方才不是还很得意吗?现下躲起来做什么?” 阿吹抱着头,生根在地上,死活不肯站起来。 两个生得一般无二的小童又滚做一团。 远处宽椅上的男人,已经起身步入花海。鲜红色的龙爪花,在他脚边小心地散开。他穿着一身的黑,头发、眼睛都跟衣裳一样黑得惊人。 那双眼睛,幽深得仿佛没有底。 他穿过花海,缓步走过来:“你们两个,成日的闹,是想和死灵一起去归墟过日子吗?” 听见“归墟”二字,两个小童连忙松开对方,从地上爬起来:“不不不,无常大人,我们谁也不想去!” 归墟之中,只有无边无际的混沌。时间不会流动,黑暗不会消失,没有人可以在里头保持清醒。即便他们生来便是器灵,也受不了归墟那样的地方。 阿吹犹犹豫豫地道:“无常大人,原不是我弄丢了宝器,是被他们给抢走的。”他伸出根短短的食指,点了点迦岚。 “您仔细看看,他可是十方来的狐妖……” 花海中的男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狐妖?十方来的狐妖?”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难道是罗浮山的狐狸?” 迦岚拿着碧绿的小葫芦,站在廊下,遥遥看他:“我倒不知道罗浮山的狐狸这般有名,连渡灵司的神明大人都听说过。” 被黑衣小童子们唤作无常的谢玄,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听见过“神明”两个字。 像他和山鬼那样的神,虽然还担着个“神”字,但生来力量微薄,永世困于人界,根本算不得什么真正的神明。 这只狐狸,喊他神明大人,摆明了是嘲笑。 谢玄立在花海中,盯着迦岚,声音冷冷地道:“十方罗浮山的狐狸,谁不知道?那位老饕,不就出自罗浮山吗?” “留在十方吃妖怪,来了人界便四处吃人,就连你口中的神明大人,也不过是他嘴里的肉罢了。” 山鬼都吃,还叫什么狐狸? 谢玄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向前走。 那张紫檀木的椅子,突然到了他身后。 他坐下去,又成了先前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十方和人界的通道早没了,你若真是从十方来的,那少说也在人界逗留了六七百年。” “那么人界当年那场惨祸,你不会不知道吧?” 白惨惨的日光,照耀在鲜血般的龙爪花上。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叩击着扶手:“罗浮山来的狐狸,一夜之间屠戮了数千人。满城鲜血,被大雨冲刷了足足三日,仍未彻底消去。” “那股子血腥味,在城中盘旋了数月,风一吹还是会冒出来。” “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只狐狸被罗浮山来的小妖怪们称为少主。”他定定看着迦岚。 站在迦岚身旁不远的两个黑衣小童子见状,立刻对视一眼,翻过栏杆,冲进了花海。 红色的龙爪花一丛丛倒下去。 两个小孩子,一前一后扑到那张紫檀木的椅子下。 阿吹仰着头,浑身都是汗:“无常大人!您一定打得过他是不是?”这死狐狸,明明看起来不怎么厉害,怎么叫主人一说,就变得那样吓人? 阿吹哆哆嗦嗦,抱着椅子腿不放。 谢玄抬手敲了敲他的脑袋:“知道他是妖,为何还要带他进来?” 阿吹欲哭无泪,好像先前哭得太多,这会眼泪都流干了。他瘪着嘴,飞快指指长廊下的人:“都怪那个女孩子!生死册上的她,明明死了,可您看,她还好好地站在那!” “我想着带她的魂魄一道回来,哪知她身边跟了只死狐狸……” 谢玄闻言,眉头紧紧皱起来。 廊下的唐宁,神色微变,往边上站了站。虽然她站在哪,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可若是一动不动站着给他看,总好像有些不对劲。 好在谢玄看她两眼,便将视线重新落在了迦岚身上。 比起该死却没有死的她,显然还是罗浮山来的狐狸更要紧些。 他咳嗽两声,压低了声线同阿吹道:“你去,你自己带进来的人,你去赶走。” 阿吹坐在地上,了一通,那死狐狸一句也没有反驳。 可见是默认了! 他一个小小的器灵,怎么对付大妖怪?要是对付得了,他先前就把宝器夺回来了好不好?阿吹一口闷气直涌天灵盖:“那我也不管了!” 谢玄放下手,露出袖后英俊的脸:“你闯的祸,你不管谁管?” 阿吹就地一坐,伸手叉腰:“反正这是你的渡灵司,不是我的。他来渡灵司,原本就是要找你,又不是为我来的!” 越想越恼火,阿吹破罐子破摔,连“您”也不说了。 “你既然想让我去送死,那我就当没有你这个主人,哼!” 谢玄直起身,冷眼看他:“什么意思?他又不认得我,找我干什么?” 一听,知道自己说漏了嘴。 阿吹顿时有些心虚,口气弱了些:“他想看看生死册……” 谢玄揪住阿吹的耳朵:“啊?你再说一遍,让我好好听听,到底是不是我听错了。” 话音落下,宅子上空的风突然变大。 谢玄抬眼,看见迦岚已经走入花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5章 我要住下来 秾艳的红花一株株歪倒在地。 他踩踏在上面,脸上表情看不出一点喜怒。阳光照耀下,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似乎都变得更浅了。 谢玄重新落座,挽起袖子,摆出端正姿态:“我不知道这蠢货都同你说了些什么,但生死册绝不是你可以看的东西。” “十方和人界的恩恩怨怨,同渡灵司可没有什么干系。你想从上头找人,无异于白日做梦。便是我愿意将生死册交给你,你也看不到上面所记载的内容。” 迦岚走到椅子前,抓住扶手,逼近他:“我看得到看不到有什么要紧,只要你能看见,就可以了。” 谢玄将背紧紧贴在镂空雕花的椅背上:“我看得见,难道便非要告诉你?” 迦岚勾起唇角,松开手往后站:“无常大人若是不想说,当然可以不说,反正我又不能杀了你。” 谢玄坐得端端正正,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我不说,你当然不能杀我。杀了我,谁来告诉你想知道的东西。” “但我一旦说了,你便没有理由不杀我了,不是吗?左右罗浮山的狐狸,根本不将我这样的神明放在眼里。” 谢玄脸色沉沉。 迦岚却一副轻松模样:“弱小的神明,当然不必放在眼中。” 渡灵司的无常,说是神明,但看起来连妖怪都不如。虽然现在的他,虚弱无能,可真打起来,想打个平手,应当并不难。 他在花海中微笑,笑得异常刺目。 谢玄有些眼疼:“死狐狸,你不要小瞧我。” 迦岚歪头看他,琉璃般的眸子映出血泊一样的花海:“九重天的神明,照规矩,越是强大,便越是冷酷无情。你这模样,果然不太像个神。” 神明,无情无欲,没有喜恶。 会生气的神,便不像神。 迦岚目光冷冷地道:“无常大人既然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那不如干脆来打一架?看看到底是我小瞧了你,还是你真的无用。” 谢玄闻言嘴角一抽:“那只杀人如麻的狐狸,果然是你吧?话还没说两句便要打要杀,谁要陪你胡闹!快给我从渡灵司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来者是客。” “这是该你说的话吗?”谢玄站起身,拔高音量,“阿吹!既然是客,那还不快点送客!” 阿吹战战兢兢:“宝、宝器怎么办?” 迦岚把葫芦一把抛给他:“我要住下来。” “什么?”谢玄原就新雪一样的面孔,又白两分。 迦岚越过阿吹,径直走到紫檀木的椅子前,伸手推开谢玄,自如地坐上去:“那两人,也要住下。” 谢玄看一眼廊下,额角青筋直跳:“谁答应让你住下了?” 迦岚靠在扶手上,托腮仰头,望着他道:“我答应的。” 谢玄瞠目结舌:“你就算住下,我也不会告诉你,有什么用?” 迦岚闭上了眼睛。 日光照在他脸上,一张少年脸庞漂亮得不可思议。他不再接话,只坐在那不动,好像这张椅子原本就是属于他的。 谢玄没有血色的脸,终于有了颜色。 阿吹急得大叫:“狐狸!干什么呀你!还不快点起来!”他家主人的宝座,也是区区一个妖怪可以坐的?可话说出口,想到自家主人怕是连个妖怪也打不过,他立刻失去了底气。 忍了又忍,阿吹还是没忍住,贴近了谢玄小声道:“无常大人,要不……要不还是把他想知道的事,告诉他吧?” 谢玄一巴掌将他头上的朝天辫摁下去:“说的什么胡话,那样的东西也是能轻易告诉妖怪的吗?” 他抓着阿吹,冷笑道:“想住,就住吧,看谁熬得过谁。” 论寿命,一个妖怪,再长寿,也不可能比他活得久。 谢玄转身,拂袖离去,身后呼啦啦跟了一群黑衣小童子。 迦岚身下的紫檀宽椅,突然一阵烟似地消失不见。 周围安静下来,连满地的龙爪花也不再发出响声。宅子上空的风,似乎凝滞了。他重新回到廊下,口气漫然地道:“不用想着溜走,这宅子没渡灵司的人带着,你们俩谁也不可能走出去。” 唐宁默然,一路走来一路留心,不必他说,她也发现了渡灵司的古怪。 他们来时的路,早就不在原来的地方,是以就算她能找到路走回去,那扇朱漆大门恐怕也不会在原处等待。 然而住在这里? 这可不是给人住的地方。 她抬头看向廊外,天空是种沉闷发暗的蓝,和朦胧的阳光看起来一样的不真实。那种暗淡,像风吹雨打后褪了色的彩画。 唐宁从未见过这样的天色。 比起来,阿炎发出的幽幽火光,更像是真的。 她收回目光,慢慢笑起来,笑得十分甜美:“这般大的渡灵司,我们该住在哪里?” 一双杏眼,看起来无辜又无知。 迦岚也笑了:“看来他先前说的那些话,你全都听进了心里。” “什么话?”唐宁装傻,装得很真。 迦岚脸上笑意慢慢敛去,但口气听上去还很放松:“时辰不早,该去找间屋子歇息了。”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带着阿炎往前走。 长廊九曲,越走越远。 唐宁眼里的少年身影,越来越小。 她静默着,脸上早已没有笑意。 一夜之间屠戮了数千人的妖狐,原本被好好地封印在唐家后山——如果她没有出现,那口井里的封印是不是就不会破? 如果那位先祖还活着,是不是就能再次封印他? 她和唐心并肩向前走,姐弟俩谁也没有说话。 已经渐渐走远的迦岚,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 ——因为渡灵司是他们一定逃不掉的地方。 他一点也不担心,不像阿炎,飞在空中,总忍不住想去看唐宁姐弟。悄悄的,它在迦岚耳边嘀嘀咕咕问,小主子,小主子,你为什么不现在便吃了他们? 要找除妖师,明明只看生死册便够了。 少年男女,一定不难吃。 吃了,多少能恢复些妖力。 它斜眼看他们。 姐弟俩走得很慢,已经落后许多。 迦岚无声冷笑。 “万一唐律知还活着,我得当着他的面,把他子孙后代的血洒在他脸上才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6章 喜好 说着话,他突然站定,转身换了个方向。 那地方明明是堵墙,可他走过去,便有了新的路。 烈焰般灼眼的花海尽头,出现了一间奇怪的屋子。矮矮的,破破旧旧,和这座雕梁画栋,极致富丽的宅子,看起来格格不入。 似是被脚步声惊动,紧闭的木门忽然打开来。 朝天辫摇摇晃晃,黑衣小童一手扒着门扉,一手指着他们:“你们几个,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哆哆嗦嗦的软糯童声,不是阿吹,又是谁。 眼看阿炎朝自己飞来,他急得跺脚:“死狐狸!你以为渡灵司是你家后花园吗?竟然四处乱逛。” 他刚刚才从主人那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可一点也不想和害他受罚的人说话。 手一伸,阿吹便要关门。 但阿炎转眼已至门前,刚好挡住了他。 噗哈哈,好破的屋子。 阿炎大声嘲笑,半点面子不给他留,听得阿吹脸色铁青。 “你个笨妖怪!懂什么,这屋子可是渡灵司里最好的屋子!”其他器灵都住在一起,只有他一个人,能单独享用一间屋子。 只是看起来破,算什么。 他赶苍蝇般,朝阿炎挥手:“去去去,少在这烦我。” 阿炎绕着他,一下飞到他身后。 关门已是来不及,阿吹连忙回头,一看却傻了眼。有簇细细小小的蓝色火焰,不知何时沾到了他衣裳上,像根尾巴般轻轻摇摆着。 他急急忙忙伸手去抓。 可阿炎快他一步,先将火焰收了回去。 “好你个小妖怪!竟然敢偷偷地在我身上放东西!”肉乎乎的小手抓了个空,气得阿吹尖声叫起来,“难怪能找到这里,原来是你跟踪了我!” 要不是他惦记着先前发生的事,正巧心神不宁,岂能叫它得逞。 他扑蝶似的,上去扑阿炎,嘴里大声道:“混账小妖,快给我滚出去!” 这时,小径上,迦岚忽然笑了一声。 阿吹听见,手一僵,悬在半空:“……狐狸,你要住就住,跟、跟踪我做什么?” 迦岚走到门前,按住门扉,低头看他:“我这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可不得寻个熟人带路?” 阿吹有些不敢看他,声音也轻了一半:“这……瞧你说的,我们不也才认识?哪里能算熟人呀。” 迦岚的手,从门移到他头顶上。 阿吹连忙改口:“算算算,当然算,这渡灵司里,本来就属我同你们最熟嘛。” 他从门里走出来,认命地道:“不知迦岚大人,想去哪里?” 先前死狐狸来,死狐狸去,现在想想,真是危险。他那不中用的主人,显然不打算和狐狸动手,他一个小器灵,又能怎么办? 唉声叹气,阿吹拔脚往花海里走。 沿途人影渐渐多起来。 扫地的阿吹,摘花的阿吹,晒书的阿吹,能看见的人,全是阿吹的模样。但唐宁看得多了,便看出了区别。这群黑衣小童子,不管手里在做什么,脸上表情都是木呆呆的。 只有此刻正在给他们带路的阿吹,才长着一副机灵模样。 就连走路,都蹦蹦跳跳,好像一刻也安稳不下来。 他时不时就要回头来问迦岚:“你当真要住着不走?” “你家主人不是说了么,想住便住,住多久都可以。” “说是这么说没错……” “可你一个妖怪,总住在渡灵司里像什么话?何况,渡灵司从不待客,是个连客房也没有的地方。” 阿吹捏捏自己的脸,仍觉得迦岚的要求大有问题:“自然,这种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不然你也不会非让我带你们去主人住的地方……” “但主人愿不愿意,能不能答应,这就不好说了。” 想到一旦到了目的地,自己又要挨罚,阿吹脸上就再也笑不出来。 果然,一见他们,谢玄便从榻上坐起来,厉声斥道:“阿吹!你如今难道变成了狐狸的器灵?” 他一双眼睛都要气红。 迦岚却依然视若无睹,上前一步,自在地看起博古架上的摆件。 泥偶,玉雕,瓷瓶,全是人喜欢的东西。 他盯着其中一尊花觚,仔细看上头的花纹。 缠枝牡丹,变化无穷,令人眼晕。 谢玄的喉咙像是被只无形的手紧紧卡住。 迦岚的脸,和花觚离得更近了。 软榻上的男人再也坐不住,光着脚,站到地上:“狐狸!”广袖遮掩下的手,用力握起,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 迦岚闻言,侧过半张脸。 室内光线昏晦,他的眸色似乎有些发沉:“没想到,无常大人身为神明,却有着和人一样的喜好。” 他从博古架上捡起块田黄石的章子。 色泽温润,肌理细腻,一看便是好玉。但不知是谁刻下的“谢”字,歪歪斜斜,好像力道很小,没有一刀刻准。 谢玄死死盯着他的手:“你给我放下。” “放下?”迦岚轻笑,漫不经心地松开手。 蜜蜡般的玉石笔直向地上坠去。 谢玄冲过来,一把抓住。 迦岚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看来这东西很要紧呀,竟叫无常大人这般紧张……” 谢玄抓着玉章,冷眼回看他:“出去。” 迦岚打了个哈欠:“你这可没有客房。” 谢玄面无表情,看向阿吹:“我让人给你准备。” 阿吹见状,头上发辫一颤。 谢玄又道:“只要不是这里,你想住哪里都随便你。” “是吗?”迦岚笑着离开博古架,和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压低了声音,“无常大人心里明明就很想杀了我,为什么被逼到这份上,还是不愿意和我动手?” “难道,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黑衣的男人,煞白着一张脸。 “打不过罢了,还能有什么苦衷。” 迦岚越过他,两个人背对背站着:“这般说来倒是我多心了。” 谢玄轻轻“哼”了一声。 另一边,门扇大开着,唐宁已经先行一步抬起脚。可脚还没有迈过门槛,她就听见了谢玄的声音—— “唐二小姐。” 唐宁把脚放下,转过身去。 谢玄皱着眉头。 先前没有注意,现下离得近了,他才感觉出不对。眼前的少女,竟然莫名其妙有些让他发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7章 人是分男女的 可区区一个凡人少女,怎么会让他心神不安?再不济,他也是渡灵司的主人,没有道理会因为一个人而害怕。 谢玄用力攥紧手里玉做的章子,又松开。 他将那抹橙黄重新放回博古架,上前靠近唐宁:“唐小姐的呼吸、心跳、脉搏,全无异常。” “可这份没有异常,对渡灵司而言,便是最大的异常。”他在唐宁身前站定,眯起眼睛打量她,“这具皮囊,按说早就应该死透了。” 到今天,腐烂发臭才是真正的寻常。 然而她朱唇皓齿,美丽依旧。 谢玄冷漠地道:“唐小姐,你既该死却没有死,那便是渡灵司的麻烦。而我一向很讨厌麻烦,是以能否请你自己去死?” 冷淡到没有一丝起伏的声线,让这句话听起来格外的郑重。 郑重到好像拒绝他,是一件天理不容的事。 唐宁微微蹙了下眉头:“无常大人亲自请我去死,我当然不能拒绝。但在那之前,我有一个疑问,不知能否请教无常大人?” 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谢玄怔了下:“什么疑问?” 唐宁伸出右手,把食指戳向自己的脸:“无常大人先前可见过‘唐宁’?” 谢玄摇了摇头。 唐宁放下手,口中不停,继续问道:“那么,无常大人先前可见过我?” 这话一出,不止谢玄,屋子里的其余人也都愣了愣。 谢玄凝视她,语气变冷:“你的意思,是说‘唐宁’和你,并非一个人?” 唐宁笑笑,温声道:“这话若是由我来说,听上去未免像是狡辩。不过我的确不明白,渡灵司和无常大人,是凭什么认定的我就是生死册上那个‘唐宁’?” “姓名、年岁、地点、生辰八字,都能对上,便一定是一个人么?” 谢玄冷笑:“你这哪里是像狡辩,分明就是。” 唐宁面色如常:“无常大人可知道,那个‘唐宁’是个瘸子。” 谢玄正要不耐烦,忽然听见“瘸子”两字,下意识去看她的腿。笔直站在那的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是瘸子。 他一向苍白的脸,开始隐隐发青。 比起唐宁,他看起来似乎更像个死人。 唐宁当着他的面,在原地踱步,来来回回,走了又走。 她侧目看他,眼神却像是真的疑惑:“您说,这是不是有些说不通?” 谢玄被她问得头昏脑涨。 她说的话,好像很有道理。可细想想,又觉得全是胡说八道。但非要讲她不对,似乎又是对的。 生死册上的唐宁,是个不能走路的瘸子。 眼前的少女,却有着两条健康的好腿。 谢玄糊涂了。 一旁的阿吹更是早便听得两眼发直。 唐宁停下来,站定了看他们。 谢玄已经走回软榻前,像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背对着众人,摆了摆手:“阿吹,你先带他们下去吧。这件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阿吹望着他的背影,刚要答应,脑子里却闪过一个不妙的念头。 他小心翼翼走过去,贴着谢玄的背,小声问:“您该不是嫌麻烦,又想偷懒算了吧?”府里的器灵们,总说他懒,可看看家中主人,那能怪他吗? 上梁不正下梁歪,要怪就怪无常大人。 他阿吹反正是没有错的。 小手上扬,轻轻拽了拽谢玄的袖子,阿吹把声音放得更轻:“您想归想,可别想着想着又把事情推给我……” 谢玄把袖子一抽,没好气地道:“让你去便去,啰嗦什么。” 阿吹瘪瘪嘴,愁眉苦脸地退下去。 没有客房,要他想法子。 可他一个器灵,能有什么法子? 长廊越走越绕,阿吹脸上的表情越走越难看。末了,他停下来,随手指了个屋子给迦岚看:“就这了。” 迦岚没吭声。 阿吹把门推开:“又大又宽敞,我还舍不得给你们住呢。” “阿吹。”自从进了渡灵司便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话的唐心,忽然叫了他一声。 阿吹愣了愣:“怎么了?” 唐心盯着门扇,声音透着乏力:“你想让我们全住一间?” 阿吹半点迟疑也没有:“是啊!”但说完,他看见倚在廊柱上的黑发少女,终于醒悟过来,“哦……” 拖了个长音,他摸摸脑袋道:“我忘了,人是分男女的。” 不像他们,虽然长得像个男孩子,但事实上并不讲究这个。 他把目光从唐宁身上收回来,嘟哝了句:“那你们俩住这间吧,我再领她去看看别的。” 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猛地看向迦岚,半是紧张半是叮咛地道:“到底是在渡灵司,你可别睡饿了便爬起来把人给吃了。” 迦岚低着头,闻言又打个哈欠,没搭理他的话。 阿吹想想不太放心,嘟嘟囔囔问唐心:“罢了,反正都是麻烦,我再给你也另寻一间?” 迦岚打着哈欠,朝房中走去:“不必了,他就跟我住。” 阿吹心里一咯噔,怀疑他要拿唐心当点心。 但点心就点心吧,他说归说,又不能奈何人家。 他推推唐心的腰:“进去吧。” 随即将门一关,他转头来看唐宁:“住远了你肯定寝食难安,我让人在边上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吧。” 但话说得贴心,转过头,他就胡乱找了间空屋子给唐宁:“你自己收拾收拾,反正离得近,就够了。” 唐宁倒是不在乎这些,有的住便住,没有也能另外想法子。 她笑着同阿吹道了谢。 阿吹有些脸红,转身要走,忽然瞥见她肩头还带着血,圆溜溜的大眼睛眯了眯:“你想要新衣裳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8章 空荡荡 唐宁站在窗边,愣了下:“新衣裳?” 阿吹大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背对着她道:“我让人来给你做一身新的!” 唐宁闻言探头出去,只见黑衣小童走得飞快,转眼便消失在廊下。她收回目光,仔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肩膀上破掉的口子,血迹斑斑,似乎已经洗不干净。 这几日,她身上就没有不沾血的时候。 背身立在角落里,唐宁解开衣裳,露出一片血污的肩。伤口应在肩下一寸左右,她抬手摸上去,干结的鲜血像粉末一样碎开。 底下的皮肤,光洁白皙,仿佛从未受过伤。 耳边传来脚步声,唐宁将外衫拉上来,转身向门口走。 阿吹带着两个瓜皮头的黑衣小童子,笑嘻嘻跑进来:“来来,来给唐小姐量一量,做身好衣裳!” 听口气,很雀跃,也不知他在高兴些什么。 唐宁被黑衣小童子们围在中间。 一个拿出长尺,一个抓住她的手。 身量太矮,够不到她的肩,两个小童子便叠起来,一个驮着一个,来给她量肩宽,量袖长。 阿吹则站在一旁,仰着头笑:“唐小姐,你喜欢什么样的衣裳?那唐家,看起来也是高门大户,有钱得很,你应该穿惯了绫罗绸缎吧?” 唐宁放下左手,又抬起右臂:“你先前不是还想杀了我吗?怎么如今反而要给我送衣裳,真拿我当贵客了?” 阿吹蹲下去,捧着脸看她:“既然主人说了要想一想,那在他想完之前,你们当然是客人。” 言罢,他猛地站起来,不知从哪掏出两匹料子:“这匹给你做裙子怎么样?”胖乎乎的小肉手,抚摸过光滑的面料。 唐宁低头一看,鲜艳夺目,这料子和外头种了满庭的龙爪花是一个颜色。 她干笑了两声。 阿吹又举起另一匹料子:“那这匹呢?” 和他腰间挂着的小葫芦一样的绿。 穿在身上,一定像根葱一样美丽。 唐宁拿眼神示意他:“你们穿的就不错……” “哪里不错?”阿吹打断她的话,将大红大绿的两匹料子并排摆在地上,“从头到脚黑乎乎,一点也不好看!” 他站在布匹旁,歪头道:“这两匹料子,可是我珍藏的好东西。” 话说到这份上,唐宁只好道:“似乎还是红的好看些。” 阿吹闻言,一把抓住她的手,将自己头渡灵司中没有什么危险,但天黑以后,还是不要往外走了。” 唐宁瞥一眼窗外天光,蹙眉道:“渡灵司的天也会黑?” 他们在落霞山时,天明明是黑的,可进了阿吹说的门,到渡灵司门口时,天色却大亮着。不管怎么看,渡灵司上方的天空都和他们平日所见的天不一样。 阿吹道:“当然会黑,只不过这黑得和人界不同罢了。” “到了时辰,归墟的死气从裂隙里钻出来,渡灵司上空便黑了。” 唐宁听见“归墟”,突然想起葫芦,看向他腰间:“你那只葫芦里装着的东西,已经到归墟了吗?” 阿吹戳戳腰间绿葫芦,颔首道:“对死灵来说,渡灵司可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 唐家上下,近百余口人,如今已全成了混沌的一部分。 阿吹推门出去。 唐宁关上了窗。 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不知从哪寻来的美人榻。 她坐在上面,低着头,看自己的脚。 即便已经用它走了许多的路,但如今坐下来,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这双完美的脚,好像仍然不真实。 唐宁就这么看着它,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屋子里。 心跳声,一下比一下沉重有力。 那里头,好像也是空荡荡的。 冷硬的心,石头一般,撞过去,“怦”的一声,再撞回来,又是“怦”的一声。 她站起来,穿好鞋子,推门走出去。 狐狸和唐心的屋子,大门紧闭,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 唐宁敲了敲门。 “笃笃笃”,门里传来脚步声。 吱呀——门开了一半,里头钻出个圆溜溜的脑袋,是渡灵司的黑衣小童子。 唐宁听见了咳嗽声。 她侧过身,从门缝里挤进去。 迦岚坐在那,见她进来,嗤笑道:“怎么?怕我吃了他?” 唐心在咳嗽,咳得直不起腰。 唐宁径直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滚烫,发烧了。他自小身体不好,又总是受伤,从没有得到过什么体贴照料,能忍则忍,从不主动诉苦。 先前在山上,他就脸色不好,进了渡灵司以后,更是连话也不说了。 怕是难受得厉害。 唐宁放下手,转头看迦岚:“你要吃他,怎么会等到现在。” 迦岚哈欠连天:“放心吧,他死不了。” 黑衣小童子抓着块帕子,来给唐心擦脸。唐宁想要往后站,可念头才冒出来,她的手腕便被唐心抓住了。 少年的手,也是滚烫的。 迦岚看一眼那只手,笑起来问唐宁:“如何?要不你也干脆住下算了?” 阿炎落在他腿上,闻言霍地弹起来,像是不乐意。 唐心松开了手。 黑衣小童子让他躺下,把帕子放在他额头上。 渡灵司上空的天,慢慢黑下来。 唐宁笑了下:“好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9章 沐浴 唐心挣扎着坐起来:“我没事。” 唐宁头也不回,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不要胡闹。” 在这个节骨眼上病了,可是要命的大事。她让他躺回去,自己在床沿坐定。边上的黑衣小童,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反复将帕子浸入冷水,又捞上来拧干。 迦岚坐在那,换上一副肃冷表情:“你答应得倒是干脆。” 室内光线逐渐昏暗,阿炎飞起来,去墙边点了灯。 半开的窗扇外,是已经变成黑色的天。 唐宁遥遥望去,只觉得那片黑暗也朦朦胧胧,黑得不甚纯粹。她想起阿吹先前说的话,眼神微变。 归墟的死气,对活人一定无益吧? 她站起身,走过去,将窗子关上。 黑暗被阻绝在窗外。 迦岚忽然问:“在落霞山上时,你让我看到生死册后,顺手帮你查两个名字,为什么?” 来时匆忙,唐宁没有细说,他也没有追问。 如今安顿下来再想,便琢磨出了古怪。 唐宁料想他会问,便也不隐瞒,老实地道:“那两个人,是我的心结。即便要死,我也想在解开心结后赴死。” “十年前,我五岁。” “母亲前几日还在为我绣帕子,说要在上头绣一枝金梅给我看,可梅花还未绣全,她便不见了。乳娘告诉我,她死了,但从头至尾,我都没有见过她死后的样子。” “下人们说她是暴毙,死状十分骇人,说实话,我并不相信。” “至于唐霂,我父亲……”唐宁倚着窗,慢慢将双手抱在胸前,“母亲离世没有多久,他便失踪了。” “说是心头烦闷,出去透透气,回来还要给我带生辰贺礼,但他一去不回,再无音讯。” “那之后,官也报了,找也找了,可谁也没有见过他。”唐宁垂下眼帘,平心静气地道,“如今十年过去,他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已经等不下去。” 迦岚坐在桌边,歪头伏在那,闻言声音一轻:“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唐宁嘴角一弯,又落回原处:“我记不清了。” 那些快乐的、美好的往事,因为长时间看不见希望的等待,失去了生机。 她的童年,是等不来春暖花开的寒潭。 上头坚硬的寒冰,随着时间一日日加厚,已经厚到她没有力气去敲碎它。 伏在桌上的迦岚,慢慢抬起头:“十年……” 他低低笑起来:“做人真好啊,十年前的事,说起来也好像是上辈子一样久远。”不像他,连父亲的血溅在自己脸上时,那灼热的温度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他伸个懒腰,站起来:“我该去沐浴了。” “唐宁,你陪我一道去。” 唐宁愣住。 阿炎飞到两人中间,叽里呱啦地叫唤。 迦岚没有理睬它,只是道:“我说过,我缺个婢女。” 这话是那天夜里,下着雨的时候,他在唐家大宅里同她说的。唐宁当时没有当回事,还说要将唐大小姐介绍给他,不想他如今又提了起来。 听口气,明明不像是认真的。 可他一直看着她。 床上的唐心躺不下去了。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冷声说他去。 可话音还没有落地,一旁的黑衣小童子已经扑上去,将他一把按倒。小肉手动作飞快,利索地开始扒衣裳。 唐心身上无力,转眼便被他解开了衣带。 小童子抓着帕子,就要来给他擦拭身体。 唐心脸一红,惊呼出声,慌里慌张地将衣裳往回穿。 因为害羞,一扫先前心事重重模样,他看起来终于又像个孩子。 唐宁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他,见状不觉笑了起来。 黑衣的小童子,人小小的,力气却很大。唐心躲来躲去,没能躲过他的小肉爪。 肩上的伤口,泛着红,原本就愈合得不太好,一挣扎,裂开了。 他吸了两口冷气。 黑衣小童子将帕子轻轻盖上去。 迦岚道:“大约是因为主人不争气,渡灵司里的器灵,一个个都很能干。” 他说完,丢下阿炎,自顾自朝盥洗室走去。 唐宁想了下,也跟了上去。 进到里头,正有两个头发短短的黑衣小童子在往浴池里撒花瓣。红红粉粉,漂浮在水面上,香气四溢。 唐宁看傻了眼。 这群小童,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在渡灵司里见过外人,所以即便主人不情愿,他们还是一个个精心照料起了“客人”? 撒完花瓣,其中一个小童子掏出只紫檀木的小匣子。 匣子打开,里头是满满当当的澡豆。 迦岚边走边脱衣裳。 唐宁连忙背过身。 两个黑衣小童,一前一后退出去,带上了门。 这屋子从外头看,明明不怎么宽敞,没想到里头竟然建了浴池,真是奢华。 唐宁听见水声,仍然没有转过去,只是问:“你叫我来,是为了说什么?” 银发落入水中,迦岚懒洋洋靠在那,光裸的上半身,每一寸肌肉线条,都生得刚刚好。 他闭着眼睛,轻轻地笑:“你果然聪明得让人讨厌。” 唐宁半低着头,朝地上看。 散乱的衣裳,丢在那,像无主的游魂。 她有些站烦了,索性就地坐下去:“是唐律知的事,还是我的事?”身下玉做的台矶冷冷的,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多半还是我的事吧?” 迦岚睁开眼,侧过头,望向她的背影。 唐宁道:“假设唐律知还活着,那你被偷走的妖力下落何方,只需撬开他的嘴便可。但他若是早就已经死了……” 她声音变轻,苦笑了下:“唐家无人,大概也就只能让我去找了。” 可让她找,她又能上哪里找? 唐宁微微转过脸,眼角余光瞥见一角银发。 妖力,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如果肉眼看不见,那要如何确认? 她放下手,撑在台矶上,回身面向他。 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过来,赤裸的少年一愣,沉入了水中。 有水滴溅到唐宁手上。 她怔了怔,反应过来,靠近过去,趴在池边叫他:“迦岚……”少女的声音,微微发颤,好像还在为自己刚才看见的那一眼而慌乱。 突然,水花四溅。 水里探出一只手,将她一把拽进池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0章 西岭雪 温暖的水流和花瓣一起涌来,唐宁被水呛得连连咳嗽,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 可水里的人没有松手。 她睁开眼睛,粉色的花瓣一晃而过。 坚硬的池底就在脚下。 唐宁冷静下来,踩上去,站在水里,抬手抹去面上水珠。湿淋淋的头发,湿淋淋的衣裳,她已经浑身湿透。 对面的少年,一言不发,将她困在岸边。 水好像渐渐变冷了。 湿透的少女,光裸的少年。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明明离得很近,心里却生不出一点旖旎之情。唐宁的黑发,和他银色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她终于看清楚,烙印在他胸前的那个字,是个篆书的“唐”。 暗红色的痕迹,不知是烧上去的,还是刻上去的,看起来是那样醒目。 她的姓氏,竟然有着如此狰狞的一面。 鼻尖上挂着的水珠“滴答”一声落下去,荡漾出几圈小小的涟漪。符篆般的字在告诉她,那位名叫“唐律知”的先祖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谓的人,只会在自己的所有物身上留下名字。 我的字。 我的画。 我的衣裳。 我的,我的……全是我的。 标上了名字,便是独一无二,只属于我的东西。 唐宁看着那个字,垂下手,任由池水淹过她的袖子。原本干成了一团的血渍,在水中一点点散开,淡淡的红,甚至不如那片粉色的花瓣来得颜色浓郁。 可对迦岚来说,那蜿蜒的血腥,有着难以想象的香气。 他目光冷冷地望着唐宁。 不过一道伤口罢了,被她看见,又能怎么样? 只要拿回被唐律知偷走的东西,恢复力量,这点耻辱很快便会烟消云散。 他为什么要躲? 懊恼涌上心头。 他松开手,靠到了一边。 池中水流起伏,花瓣乱漂。 唐宁轻轻舒口气,低了低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被水打湿以后,变得沉沉一把。“哗啦”一声,她把垂在水中的长发捞起来,用力拧了两下。 有花瓣躲在里面,缠着发丝不肯放。 唐宁皱着眉头去抓它,可抓了半天也没能取出来,只好又将头发松开。 迦岚站在旁边,侧头看她:“六百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唐家只有这么几个人?” 唐宁单手抓着头发,闻言眨了下眼睛:“人丁不兴,是什么奇怪的事吗?” 六百年时间,用来开枝散叶,似乎的确能有许多人,可雷州唐氏…… 唐宁一边回忆,一边道:“族中记载,唐律知只有一儿一女。女儿要出嫁,生下的孩子自然不再姓唐;至于儿子,自幼体弱多病,长大成人娶妻后,也只留下一个孩子。” “不过那个孩子,后来倒是有了许多的儿子。” “但不知是唐家祖宅风水不佳,还是运气不好,他那成堆的儿子,都短命得很。活下来的,又好像没有多生儿子的命。娶妻纳妾,后宅塞了一群的人,也没有什么用处。” “自那以后,唐家的人丁便一直不太兴盛,到我祖父这辈,也才生了我父亲兄弟二人。” 唐宁道:“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我父亲十年前便已失踪,我是家中独女,根本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伯父家中,如今亦只剩下个唐心……” “不对。”迦岚声音微沉,“你所说的只是唐律知一脉。” “但据我所知,唐律知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上头应当还有兄长和姐姐。” “那些人,也姓唐。” 他离开岸边,面向唐宁。 唐宁忽然有些语塞。 唐律知的兄长和姐姐? 他若是不提,她根本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唐律知一脉,是大梁朝时,从西岭迁居过来的。在那之前,唐律知和他的血亲,一直生活在西岭。但不知为什么,他迁居过来以后,便渐渐的不再和西岭唐氏来往。 到现在,几百年过去,唐宁甚至不敢肯定西岭是否还有唐家后人。 她把湿漉漉的长发松松挽起来,低声道:“你说的倒是没错,那些人的确也姓唐,但那几位是祖上便断了来往的人,我只知道他们当年应该留在了西岭。” 迦岚听见“西岭”二字,脸色有些难看。 那地方他去过,记忆里是座十分富饶的城,景色也很美。 只是天气尤其得冷。 冬日下雪,他蜷缩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也仍然冻得直打哆嗦。侍女们却好像一点也不怕冷,红着脸在院子里打雪仗。 父亲走进来,拿厚厚的大氅裹住他。 院子里有人在笑,笑着叫他的名字——“迦岚,好迦岚,快出来赏雪呀……”声音渐渐变轻,父亲将他抱了起来。 还是小孩子模样的他,趴在父亲肩头上。 雪越下越大,他转过头,看见亭子里的人,心里想,虽然西岭很冷,但他真想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白色的雪,落在父亲的银发上。 天地茫茫,热茶滚滚。 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是个妖怪。 石桌上摆着他最喜欢的点心,每一块都又香又酥脆。 那个时候,他真的觉得十方一点也不重要。 可大雪一直下,下得没完没了,什么热茶,点心,西岭……全冻结成冰冷的一团。 指尖轻轻一点,世界便碎了。 浴池里的水,好像也变得和寒冰一样冷。 迦岚走出浴池,门口立即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黑衣小童子们穿过门缝,鱼贯而入,每一个手里都拿着大堆的东西。 唐宁看见了两个熟悉的面孔。 瓜皮头,面无表情。 是先前被阿吹带来给她量体做衣裳的孩子。 这俩人看见她,径直朝浴池走来,也不说话,只是一个捧着新衣裳,一个试图来抓她的胳膊。 唐宁连忙避开了道:“不用不用,我过会再出来,你们将衣裳放下便可以了。” 两个小童子互相看看,点点头,把衣裳放在了浴池附近干燥的地方。 唐宁站在水里,松口气,忽然看见了正在穿衣的迦岚。 玄色衣裳,样式很像先前谢玄身上穿的,也不知是不是这群小童子偷拿了主人的衣裳来待客…… 正想着,迦岚转了过来。 黑衣银发的少年,俊俏得令人邪念丛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1章 红线 唐宁的视线,慢慢失去了移开的力气。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迦岚。 少年身上的黑色衣袍,用银色丝线密密麻麻绣着大片盛开的龙爪花。那仿佛冰霜冻就一般的颜色,让她想起了龙爪花的另一个名字——彼岸花。 因着有叶无花,有花无叶的怪模样,虽然是雨后山间常见的花,但它好像生来便比旁的花木要多出两分神秘。 如今开在渡灵司里,便真成了彼岸之花。 灼灼似火的颜色,有着摄人心魄的美。 此岸的人被诱惑着,丢掉皮囊,飞蛾扑火般栽进彼岸的美景。 就是唐宁,也觉得那些花美极了。 岸上的黑衣少年,站在台矶上,忽然让人给他取了面镜子来。 磨得很亮的铜镜,轻松照出他的脸。 眉眼五官,全清晰得可怕。 镜子外的迦岚,愣了愣。 明明看的是自己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镜子里的人,他总觉得那不是自己。 铜镜跌落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黑衣小童子齐刷刷朝他看过来。 迦岚捂住了脸。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父亲原来生得这般相似。难怪阿炎刚醒过来时,看见他的第一眼,叫的是绫生大人。 如果他再年长几岁,老成一些,大概便真的和父亲一模一样了。 可他讨厌父亲的脸。 赤脚踩过镜面,迦岚大步向门外走去。 黑衣小童子见状,看看浴池里的唐宁,也一个跟着一个,脚步轻轻地退了下去。 室内突然变得安静,唐宁几乎可以听见水流的声音。 她蹙眉望向门口。 门扇紧闭,已经听不见一点脚步声。 解开衣带,唐宁脱下了衣裳。温暖的水流包裹着光裸的肌肤,让她情不自禁长舒了一口气。连日来紧绷的思绪,好像也被这份温暖和舒适给融化了。 她沉下去,泡在水里,看见花瓣小船一样浮在头顶上。 水里的她,有着雪白的皮肤,匀称的肉体。健康的长腿,在水中摆动,唐宁游了两下,只觉得周身松快。 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后,她从水里站起来,走出浴池,弯腰去捡一旁的新衣裳。 袒露在空气里的少女背脊,骨肉匀停,光洁如玉,几乎看不见一个毛孔。可因为弯腰而微微隆起的脊骨上,却生着一粒奇怪的小痣。 鲜血一样通红的痣,只有胡麻般大小,长在皮肤里,平平坦坦,没有丝毫凸起的迹象。 水滴沿着湿发,滴滴答答流淌到地上。 唐宁抓着衣裳,站直身体。 红色小痣随着她的动作,突然从圆变长,慢慢向上爬了一节。 这颗痣,原本只长在尾椎上方不到一尺的地方,像针扎出来的一样,小小的只有一点。可现在,它变成了一条短短的细线。 唐宁挽起头发,回身擦干身体。 红色的细线,却刚好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手摸上去,那里也是光滑的。 不痛不痒,毫无知觉。 唐宁展开簇新的衣裳,仔细穿好后,拎着湿哒哒的绣鞋,朝门口走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2章 醉生 门外老实候着的黑衣小童子见她走出来,连忙齐齐仰头看她。那两个裁衣裳的瓜皮头,更是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 湿漉漉的乌发,雪白的皮肤。 从门里走出来的绯衣少女,像一幅绮丽无比的画。 这身红衣,如此浮夸,穿在她身上却妥帖又美丽。 两个小童子互相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满意。不愧是他们做的衣裳,真好看,真了不起。两张圆脸,一起露出笑容。 坐在桌前的迦岚,听见响动,抬起了头。 唐宁正好挤出人群,将湿着的绣鞋放到地上,光着脚,提着裙子,慢慢走过来。 地上有些凉,她渐渐加快了脚步。 床上的唐心,看清楚她的样子,愣了愣,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迦岚身上。肩膀上已经敷了药的伤口,似乎又开始作痛。 他望着唐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该说什么呢? 他不知道。 黑衣小童子们,收拾了东西,同来时一样,又呼啦啦退出去。 屋子里,转眼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阿炎不知道去了哪里,半天也没有回来。 唐心捂着肩膀,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一团乱麻,让他一刻也躺不下去。 他们在里头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说沐浴的是迦岚,却连二姐的衣裳也换了?乌七八糟的念头,不断冒出来。 指缝间露出的衣裳,变成了暗红色。 肩膀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他低声呼痛,松开手,叫了一声“二姐”。 唐宁已经走到床边,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裙子,靠近了去看他的肩。衣裳解开,露出肩膀,愈合了又撕裂的伤口,看起来比一开始还要骇人得多。 唐宁叹口气,眼前突然多了只手。 迦岚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拿着只青瓷的小药瓶道:“竟然是人用的金创药。”他打开封口,将药粉倒在唐心肩膀上。 黑衣小童子人虽走了,药却留了下来。 他一股脑倒了半瓶上去。 厚厚的一层金创药,散发出浓烈的药味。 唐心咬着牙,一张脸冷得像冰。 迦岚把药瓶顿在一旁的矮几上,笑了下:“怎么,不满意?” 唐心低着头,没有看他。 迦岚伸出手,揉乱了他的头发:“你们的命,可都是我的。”他不笑了,连眼神都变得肃杀起来,但转眼,打了个哈欠,困意吞下世界,又让他变得没精打采。 他神情散漫地收回手,去了屏风后。 很快,唐心也开始犯困,连话也没了力气说。 睡意这东西,不来则已,一旦来了,光凭毅力可坚持不住。 阿炎还没有回来,屋子里的两个少年都睡下了。 唐宁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她应该困的。 昨夜便没有睡上多久,白日里又走了许多的路,理应累极了才对。可她看着唐心的睡颜,一点倦意也没有。 她给唐心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到桌边,搬了张椅子去窗下。 雨过天青色的窗纱,白日看去,轻薄透亮,如今再看,便同夜色融为了一体。窗子外的天,黑得比先前要深浓些,但比唐宁从前见过的夜空还是要显得淡一点。 多雨的雷州,总是天色阴沉。 到了夜里,就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唐宁来了雷州十年,好像连星子也没有见过两颗。 她半趴在窗台上,透过窗纱向外看。 过去那个不能走路的她,总是这样坐在窗前,看雨、看花、看空荡荡的天。那个时候,外头的风,外头的阳光,哪怕是她讨厌的雨,都能让她高兴。 不像现在,她坐在这里,望着天空,却仿佛身陷泥潭。 她知道自己不对劲,但不知道究竟不对劲在哪里。 谢玄觉得她说的那些话是狡辩,她笑笑也没想反驳,可事实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正好是她的疑惑所在。 现在的她,和那天夜里被唐大小姐割断脖子的人,真的还是一个人吗? 唐宁素白的手指在窗纱上轻轻画着圈。 沙沙沙—— 她想不明白的事,也许神明可以想通。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神明不是吗?即便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世上真有什么神明大人…… 突然,唐宁画圈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把手放下,将脸贴了上去。冷冷的窗棂,贴在脸上,仿佛带着水汽。她睁着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外面。 庭院里,发出簌簌响声,像是有蛇在花丛间穿行。 滴答,滴答。 唐宁闻到了酒的味道。 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谢玄。 穿着一身黑的年轻男人,站在花丛里,许久都没有动作。 隔着一条长廊,半片花海,酒味越来越重。 唐宁发现,他看见了自己。明明两个人都藏在黑暗腹中,谁也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可不知道为什么,唐宁觉得自己和他对上了视线。 花海里的谢玄,也觉察到了异样。 那种心神不宁,让他发怵的感觉,又出现了。 生死册上的唐宁,的的确确是死了。 他亲手翻开的生死册,亲眼看见的朱砂痕,不会有假。如果出了意外,她没有死成,那血痕也会自己消失,不可能一直保持原样不变。 既然朱砂痕还在,那“唐宁”就是已故之人。 ——屋子里此刻看着他的“唐宁”,恐怕根本不是人。 只有人的生死,才归他管。 谢玄垂着手,手里的酒壶歪斜着,淙淙流出酒液。 黑暗里,他低下头,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凡人总说,醉生梦死,是快活的事,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地活着,那些纷纷扰扰好像也就不存在了。可他酿了一堆的酒,喝水一样地喝它们,却从来没有醉过一次。 明明阿吹上回,只是偷喝了一口,便醉得手舞足蹈。 器灵们因此知道,埋在花下的“醉生”酒,是一喝便要发疯的酒,是他们绝对喝不得的酒。 于是就连阿吹也不敢再喝,只是时不时便挖了酒送到他床头“孝敬”,想看看手舞足蹈的他是什么模样。 可惜的是,阿吹至今也未能如愿。 谢玄抬起手腕,把壶里的酒“哗哗”倒了个干净。 他真想醉一次,疯一场,手舞足蹈给阿吹看一看。 可神明……是不会醉的…… 永世清醒是他们的诅咒。 就算他是不入流的神明,也逃脱不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3章 绫生大人和麻烦 什么掌管生死的无常,根本就是放屁。 人的生死,说到底,也并不归他管。 谢玄一把丢开酒壶,自嘲地笑了笑。渡灵司的无常,不过是归墟的看门人罢了。在天命跟前,他和蝼蚁也没有什么分别。 抬起头来,谢玄的眼神,从悲凉到绝望,最终变成了平静。 被他丢开的酒壶,躺在花丛间,已经流干了眼泪。 他收回视线,转身离开花海。 一抹蓝光出现在空中。 唐宁站起身,将窗子推开。 阿炎从外头钻进来:“你、你你——” 它“你”了半天,还是没能把话说明白。唐宁一边关窗,一边轻声道:“你不想让我呆在这里也没用,我已经留下了……” 阿炎哼哼唧唧,飞去看了迦岚,又飞回来。 它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对着唐宁,只能说人话,让它很痛苦。这蠢人,连死了都能复活,怎么就听不懂它说话呢? 憋了又憋,阿炎从嘴里挤出三个字:“讨厌鬼!” 怕吵醒迦岚,它放轻了声音。 唐宁“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是讨厌我,还是讨厌姓唐的人?”她重新坐回去,盘起腿,懒懒地问,“又或者,是人都讨厌?” 阿炎落在烛台上,闻言立马道:“人!” 还在十方的时候,它就知道,人不是好东西。到了人界以后,它更笃定了,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总说妖怪的不是,这个凶恶,那个歹毒,好像他们自己就从来不做坏事一样。 可他们明明什么都杀。 天上飞的鸟雀,水里游的鱼儿,陆地上奔走的牲畜,甚至他们自己,都可以毫不手软地杀掉。 这样的人,又比妖怪好多少? 十方有不成器的蠢货,人界难道便没有了? 阿炎忿忿盯着唐宁。 她在昏暗中微笑:“你见过唐律知吗?” 摇曳的火苗突然凝冻。 滚烫的阿炎,变成了一块冰。它没有出声,只是将身体背了过去。 唐宁面上原就很淡的笑意消失无踪。 她以为,阿炎应该是见过唐律知的。迦岚被封印的时候,阿炎显然和他在一起,要不然破开封印后,它不会出现的那么快。 但它此刻的反应告诉她,它并没有见过唐律知…… 唐宁瞬间想到了三种可能。 第一,她想错了,那个时候阿炎和迦岚并没有在一起。 第二,唐律知有帮手,封印阿炎的人并非唐律知。 第三,迦岚被封印的时候,阿炎的确和他在一起,但它当时已经没有机会见到唐律知。 脑海里思绪纷杂,很快又有别的想法冒出来。 唐宁揉了揉太阳穴,看向阿炎道:“狐狸见过唐律知不止一次,你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说明早在狐狸被封印之前,你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阿炎听见前半句,已经有些发懵,听见后半句后,立刻忍不住发问:“为什么?” 唐宁道:“猜测罢了。” 阿炎死盯着她,像是不相信。 唐宁有些腿麻,把盘着的腿放了下去:“若是狐狸只在出事时见过唐律知,那他不该知道唐律知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上头还有哥哥姐姐这种事。” “一个妖怪,一个除妖师,事关生死的时候,自然不可能闲谈。” “那么,只能是封印之前,他们便已经认得对方。” 唐宁身子微微前倾,离阿炎近了些:“至于你嘛……照阿吹的说法,十方和人界的通道,早在数百年前便已经消失不见,那你当然也只能是通道消失之前来的人界。” “可世上过去是有除妖师的,以你的本事大概躲不过除妖师的追杀。” 听到这里,原本还有些发懵的阿炎猛地窜起来。 唐宁拿手背挡住眼睛:“所以,这几百年来,你一定和狐狸关在一起。封印之前,以你的性子,肯定也总是跟着他。” 唐律知有没有帮手根本不要紧。 要紧的是,迦岚在那之前就和唐律知有过接触。 唐宁慢条斯理地道:“你没见过唐律知,证明在迦岚第一次遇到他时,你便已经失去了认得他的机会。” 少女轻轻的说话声,落在阿炎耳边,每一声都像是惊雷。 它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天夜里,吃多了酒,微醺的绫生大人,拽着它的焰尾,要赶它回十方。说它留在人界却无法幻化出人形,一旦被除妖师碰见便麻烦了。 它想不通,它又不是第一天来的人界,不能幻化出人形这种事,绫生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么,为什么非要在这个时候赶它走? 普通人看不见它,除妖师和十方明面上又讲了和,哪有什么了不得的麻烦? 它不想走。 绫生大人却非要它走。 最后闹来闹去,小主子生气发了火。 那个时候,迦岚大人还是小孩子,端着盘点心,气鼓鼓地砸到绫生大人脸上。 它才知道,绫生大人非要它离开,是因为他最近喜欢的那个凡人女子,某日看见了它,怀疑宅子里闹鬼,怕得不行。 绫生大人心疼不已,想也不想便要赶它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4章 迎春 可那通道黑布隆冬的,阿炎才不愿意独自回去。 它委委屈屈,躲到小主子背后。 一盘子糕点,全摔在了地上。 酒气熏然间,银发的年轻男人一点点把脸上的点心沫子擦干净。那是阿炎,最后一次看见他。 房门打开,绫生大人走出去,便成了永别。 但那个时候,不管是绫生大人,还是它和小主子,都没有想过未来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不想只身孤影回十方的它,留在了小主子的身体里。 沉睡的日子,对它来说,其实只是一眨眼。它以为自己醒过来时,一切都还会是从前的样子。可它睡了一觉,睁开眼睛,小主子便长大了。 那个小小的迦岚大人,已经消失在岁月长河里。 他为什么,不唤醒自己? 阿炎不是太明白。 在封印里的时候,他办不到,它理解,可被封印之前呢?从它入睡到小主子被唐律知封印,足足有八年空缺。 阿炎忍不住想,那个时候,小主子大概是忘了它。 就像它,张开眼,看见小主子,却叫出了绫生大人的名字一样。总是不在一起,感情疏离,难免会忘记。 不要紧的,只要他们现在在一起就可以了。 但绫生大人死了,是它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 它追问小主子,绫生大人是怎么死的,小主子却不肯告诉它,只是说碰见了除妖师。那劳什子除妖师,杀死了绫生大人,还封印了小主子,实在是可恨。 它永远讨厌姓唐的人。 即便眼前穿着绯衣,坐在窗前的少女,看起来一点也不让人讨厌。 阿炎看着她,越想越生气。 它对面坐在椅子上的唐宁,却看起来很平静。 六百多年前的先祖,和陌生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她知道他的名字,听说了他做过的事,但陌生的程度并没有减少一分。 于她而言,除妖师唐律知不过是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的人。 屋子里的光线愈发昏暗,唐宁转头向窗外看。 寂静无声的渡灵司,像一座空旷的坟墓。她忽然道:“你先前,是去找阿吹了吧?” 蓝色的小火球,闻言瑟缩了下。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叽咕一声,装作烛火,阿炎变得只剩丁点大。 唐宁把脸转回来:“狐狸派你过去,是想打探无常的事?” 阿炎一动不动。 它是烛火,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人话,什么阿吹无常的,它一点不知道。 蓝色的火球,变成了小小的火苗。 唐宁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已经干了大半。她把手指插入发间,抓了两下,口中道:“但阿吹显然不怕你,是以你今夜过去寻他,多半是去夸他的。” 不禁吓的阿吹,也不禁夸。 阿炎若是放低身段,好好地捧一捧他,想来是有用的。 不过,那位神明大人的古怪之处,恐怕阿吹也并不知情。 唐宁微微歪着头,拿眼角余光看阿炎。 小火苗抖了两下。 被她说中了。 两个小家伙,原就互相看不顺眼。阿炎变得低声下气,阿吹当然很受用。可无常大人的事,他一个小小的器灵又能知道多少? 不说他愿不愿意告诉他们,就是愿意,也说不出什么。 阿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仰面看头顶上的帐子。 帐子上绣着花,翠绿的叶子,明亮的花朵,是他顶喜欢的黄素馨。和渡灵司里也有的龙爪花不一样,这是人界才有的花。 他第一次看见它,便觉得这花实在好看。 迎春,迎春……名字也好听得不得了。 他带了花种回来,悄摸摸种下,希望它能长出来。可渡灵司中没有四季之分,春夏秋冬全模糊成一团。 什么迎春花,当然开不了。 他心烦意乱地去找主人,想问一问,为什么龙爪花能开,迎春却不能。 但无常大人听罢,哈哈大笑,说他也不知道。 那个无能的神明,一如既往的不中用。 他气哼哼地走了,没想到,等他从外头办完差事回来,门前便多了顶帐子。他进门挂到床上一看,帐子上黄花如金粉,全是迎春。 他连忙踢掉鞋子躺到床上,心里想,老东西虽然百年如一日的没用,但到底还算个好主子。 只是不知道,无常大人是从哪里得来的这帐子。 他明明不喜欢人界,竟然能找到这样好看的东西。 阿吹看着看着,渐渐有些犯困。 迷蒙间,他忽然想起先前在谢玄那看见的博古架。那架子上,满满当当,全是人的玩意儿。 他过去虽然也见过那些东西,但从来没有在意。 直到现在,他才觉得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讨厌人界的无常大人,为什么要在屋子里摆放一堆人的东西? 是因为好看吗? 阿吹迷迷糊糊想着,闭上了眼睛。 迎春花消失在黑暗里。 “醉生”的酒香,在渡灵司里漂浮。 身为渡灵司的主人,谢玄此刻却并不在这里。 他换下黑衣,走入人间,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5章 心上人 雷州城中,人声鼎沸。 谢玄站在那,仰头看了看天空。碎金般的日光落在肩头上,散发出酥松的香气,他听见有人在说唐家的事。 灭门惨案,一场大火。 偌大个唐家,没能留下一个活口。 真是可怜呐。 人群里不断传出唏嘘声。 谢玄想起渡灵司里的姐弟,不知怎么,只想叹气。 眼前的唐家废墟,一片焦黑。 朝露似的人,根本禁不起一丝火烤。 他收回视线,掉头往南面去。 一路上,总有人忍不住偷偷地打量他。年轻英俊的男人,即便只是普普通通地走在路上,也耀眼如星,光芒万丈。 可打量他的人,一旦将目光收回,便再也想不起他的脸。 他们只记得,那好像是个十分俊美的青年,至于到底俊美成什么样子,就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身量多高,脸庞宽窄,是剑眉星目还是清俊温柔,全模模糊糊没有半点头绪。 若是拼命地想,想得多了,便连那份俊美的感觉都变得恍惚。 长街上,不时有人停下脚步,回身向后看。 可到底要看什么? 青年?什么青年…… 很快,他们便忘记了谢玄。 世上是没有神明的。 走在长街上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神明已经和他们擦肩而过。 正午的阳光,照在琉璃瓦上。 谢玄走过长街,到了一座三进宅子前。 宅子外观,看起来和渡灵司几乎一模一样。暮气沉沉的大门紧闭着,像一颗撬不开嘴的蚌壳。 他没有上前去叩门,也没有试图打开它,只是静静立在门口,盯着门前的石狮子看。 镇宅,辟邪,真是可笑。 忽然,大门打开,从里头走出来两个愁眉苦脸的小丫鬟。 其中一个看见他,立刻叫起来:“谢、谢公子!” 另一个闻言,皱皱眉头,拉住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问:“这是谁?” 先出声的小丫鬟却没有理她,只连忙让出路,请谢玄往里头去:“小姐一早便去了后园,说要钓两条鱼回来做菜,不想鱼不肯上钩,她到现在还在园子里,连饭也没有用。” 小丫鬟一叠声说着话,脸上的愁苦之色淡了些。 谢玄颔首,抬脚跨过门槛往里面去。 大门重新关上。 高个子的小丫鬟长长松口气。 身量矮一些的,长着一张瓜子脸,此刻紧皱着眉头:“什么谢公子?他是谁?你怎么随随便便放了个男人进门?难道他是府里的少爷?可咱们家小姐,不是姓钟吗?” 瓜子脸小丫鬟一头雾水,退到台阶下,仰面朝门匾看。 钟府两个字,又大又显眼。 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高个子的小丫鬟却并不多说什么,只是道:“你是新来的不知道,那位谢公子可是咱们小姐的心上人。” “啊?”瓜子脸吃了一惊,“心上人?我还以为小姐她不喜欢男人呢!” “浑说什么,小姐不喜欢男人,难道喜欢你?”说着话,两个人手挽手,向远处走去。 瓜子脸小声道:“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竟然也有心上人……”她还是有些不相信,“说起来,小姐有十八岁了吧?” 高个子丫鬟点点头:“我去岁进府的时候,听前头的姐姐说,小姐才过的十七岁生辰,如今一年过去了,可不该是十八岁了么。” 瓜子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你说,小姐既然都十八岁了,又有现成的心上人,为什么不成亲呢?” “换个人家,兴许还能说是因为父母不答应,可咱们府里不是没有老爷和太太么?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父母都不在了,早些成家明明是好事呀。” 她盯着边上的高个子丫鬟:“难道……是那位谢公子不喜欢咱们家小姐?” “可不喜欢,他上门来找小姐干什么?” 她越想越觉得说不通。 高个子丫鬟迟疑了下,低声道:“依我看,倒像是小姐并没有向他表明心意。” 她们家小姐,生得虽然是杏脸桃腮,一副娇滴滴模样,但性情沉稳,不像是会轻易同人袒露心思的人。 两个丫鬟,对视着,叹息一声。 府里头,谢玄已经熟门熟路走到后园。 坐在池子边,拿着钓竿的年轻姑娘听见脚步声,转头看过来:“咦,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 谢玄站在树下,将背靠在树干上,懒懒地道:“闲来无事罢了。” 不下雨的雷州,有着刺眼的阳光。 他抬手挡了挡光线,侧过脸问道:“鱼呢?钓着了吗?” 钟妙晃晃手里的钓竿,叹口气:“素日喂得太多,吃饱喝足以后,哪里还有愿意上钩的鱼。” 谢玄从树荫下走出来,坐到池边的石头上。 水里的肥鱼,慢悠悠游动着,的确一点要咬饵的意思也没有。 他看了两眼,把目光收回来:“肥成这样的鱼,想来也不太好吃了。既然不肯上钩,不如让人拿网兜来捞吧。” 游得这么慢,仿佛天生就是想让人拿网捕它的。 可钟妙闻言,只是把钓竿提起来,又甩回去,摇头道:“钓归钓,倒也不是真的为了吃它。” “打发时间罢了。” 少女清脆甜美的声音,一点点轻下去。 谢玄坐在池边,被太阳晒得浑身难受。 水面上波光粼粼。 终于,有条头顶红斑的大鱼用力咬住了鱼饵。 钟妙猛地站起身,把鱼线往上拽,可才拽到一半,手里一轻,鱼跑了。 她定定看了看水面,脸上倒不见失望。 重新坐回去后,她侧对着谢玄,忽然问了句:“谢玄,距离你我第一次见面,已经有多少年了?” 谢玄闭上了眼睛。 “四十七年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6章 四十七年前 钟妙低头去挂鱼饵,将钓竿垂进水里:“整整四十七年过去了,你看起来却还是跟我八岁时遇见的人一模一样。” “青春不老,真是件奇怪的事。”她望着水面,笑了一下,但笑容浮在脸上,像张面具。 肥鱼在水底下咕噜噜地吐着泡。 少女面孔倒映水中,被鱼尾割裂成狰狞的碎片。 已经五十五岁的她,还生着十七岁的样貌。 乌黑的头发,紧致的肌肤,白皙红润的脸色,所有的一切,都和过去没有分别。 对她来说,昨日便是今日,今日便是明日。 她的时间,是停滞的。 就像他的一样。 面上笑意渐渐淡去,钟妙抬起头,望向谢玄:“对了,我新刻了两枚闲章,要不要送你一枚?” 谢玄的手,盖在眼睛上。 阳光过于明媚,让他无法呼吸。 听见钟妙的话,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她。 四十七年前的阿妙,还是个八岁的小孩子,生得瘦瘦小小,看上去仿佛只有四五岁。那种瘦小,一看便知道是饿出来的。 蜡黄的脸,干枯的头发,全在大声呼救。 她很饿,饿得快要死了。 可屋子里,明明肉香扑鼻。 谢玄走进去时,一眼便看见了那张歪歪斜斜的木桌。桌子上,摆满了酒菜。 冬日里,天气冷,热腾腾的菜一上桌,便有滚滚的白烟涌上来。 正中间的大盆里,是炖得烂烂的羊肉。仔细看,那羊肉又肥又嫩,被切成大大的几块,只加了盅清酱,并些葱头花椒便煮了。 但闻上去,羊肉喷香,汤水似乎也十分美味。 谢玄立在桌后,吸吸鼻子,从里头闻出了酒香,和桌子上摆着的那壶酒,气味很像,却又不一样。 这羊肉,原来是用酒煮的。 难怪闻上去这样的香,连他都忍不住想吃。 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孩子,当然更加忍不住。 她想吃肉,很想很想。 可桌上的肉,不是给她吃的。母亲,父亲,哥哥,人人都可以吃,唯独她不可以。母亲说,因为她生得丑,人又笨,所以根本不配吃肉。 哥哥也说,家里穷,没有钱。 买了肉,当然要先紧着父母和他吃。 不重要的她,别说肉,就是米也应该少吃些。 所以她每日,只有一碗稀粥。 糙米加了水,煮成一大锅,其实喝的时候,连汤带水,也挺管饱的。只是饱得快,饿得也快。 她总是一边洗衣裳,一边饿得肚皮咕咕叫。 有一回,她实在饿得没力气了,怎么搓衣裳,都搓不干净。 母亲走过来,扬手就是一耳光:“供你吃供你喝,连件衣裳也洗不像样!” 她一头栽进水盆里,头发、衣衫,立刻全湿了。 母亲见状,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拖到边上,大声斥骂了半个时辰才走开。 那个时候,她心里想,等她长大了,她一定不会叫她的孩子洗衣裳。 天气这般冷,她的手都冻坏了。 红通通的手指头,肿胀得像萝卜一样。 她张嘴,轻轻咬了一口自己的手指头。又痒又疼,难受极了。如果这十根手指头,真是萝卜便好了。十根萝卜吃下去,她一定就不会饿了。 可桌上的肉,还是好香。 干裂出血的嘴唇,用力抿了抿。 小小的阿妙,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眼巴巴望着桌上的菜。 生得又黑又胖的哥哥,大口吃着肉,汤汁落了满襟。 母亲不断给他夹菜,笑呵呵地说,她的儿子不但生得俊,就连吃东西的样子也像大人物。 阿妙想,若是让她吃,她一定看起来更像大人物。 她不光能大口吃肉,连盆也能一块儿吃干净。 胃里有火在烧。 阿妙捂住肚子,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立在窗边的黑衣男人。 那扇窗子,早就坏了。 虽然关是关着,但风雪总从外头钻进来。 他站在那,不冷吗? 父亲和母亲也很奇怪,为什么来了客人,却只是自顾自地吃饭? 不过,他们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客人? 阿妙虽然没有见过有钱的人,但她以为,贵公子应当便是这副模样。好看的脸,白净的手,一看就很值钱的衣裳。 何况,他手里好像还捧着一本书。 阿妙盯着那本黑色的书,仔细看了看。 突然,有道目光落到她脸上。 她连忙把头埋进臂弯。 屋子里充斥着咀嚼声。 桌上的三个人,吃得满嘴油光。 窗边的谢玄,皱了下眉头。 墙角的那个小丫头,好像看见了他?他垂眸往手里的生死册看,那上面写着她的名字——钟妙。 血色朱砂痕,笔直地划过那两个字。 她马上就要死了。 不出半个时辰,这间屋子里的活人,便全会变成死人。 谢玄神情冷漠地把生死册收进怀里。 这样的活计,一向是器灵办的,但他成日呆在渡灵司里,越呆越是乏味,实在闲得发慌,便赶了阿吹去扫地,亲自出来。 没想到,出来以后,却更无趣。 谢玄倚着窗,打了个哈欠。 桌前的小胖子,忽然咳嗽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7章 冷漠无情的客人 他越咳越大声,口水溅了满桌子,没能咽下去的肉块“噗通”一声掉回汤里。 好好的一盆酒煮羊肉,登时变得恶心起来。 谢玄扫了一眼,面露嫌弃,身体下意识向后靠去。有凛冽的寒风,不断从窗棂缝隙间吹进来,雪粒子扑簌簌地落在他的玄衣上。 雷州的冬天,大雪封城,风像刮骨的刀子一样。 但谢玄并不觉得冷。 他只是兴味索然地站在那扇破窗前,等待众人死去。 人的寿命,不过一笔朱砂。 生而为人,总是要死的。 他屈起食指,轻轻叩击着墙壁——“夺、夺夺”。 咳嗽声渐渐平息下去。 妇人用力揉着儿子的背:“这孩子!急什么,慢慢吃,这一大盆肉都是你的!”她一边说,一边伸出空闲的手,将羊肉悉数盛到他碗里。 小胖子见状,咧开嘴笑出声。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却不高兴了:“吃吃吃,就知道吃,让老子吃什么?” 小胖子瞅瞅他爹,撇撇嘴,把肉碗挪到了嘴边。 男人一筷子拍在桌子上,将本就有些歪斜的木头桌子拍得摇摇欲坠:“要不是老子,你们上哪吃肉!”他一下站起身,将凳子往后一踢,骂起来,“全是吃白食的东西!” 好不容易得来的一锅羊肉,他还没有吃上几口,就成了口水汤。 越想越恼火,男人转身就朝角落里的小女儿走去。 “看什么看?还不快点滚出去把衣裳洗了!” 钟妙见他走过来,忙缩成一团:“我、我洗了……” 比如母亲,她更怕父亲。 父亲脾气更坏,力气更大。 她一点也不想挨父亲打:“爹爹,我真的全洗干净了……” 小姑娘低着头,声音轻轻的。 可男人上前便是一脚。 他根本不在乎衣裳洗了没有,他只是生气,不痛快,想要寻个由头发泄一下。哥哥犯了错,做妹妹的代他受点罚,也是应该的。 儿子是家中宝贝,他舍不得动手,但女儿就不一样了。 只要不打坏了脸,养大了总能卖出去。 他骂骂咧咧,又是一脚。 瘦小的阿妙,呜咽着倒在地上。 桌上的小胖子,哈哈大笑。 这样的家,却是她唯一的家。年幼的阿妙,趴在地上,明明疼得要命,却流不出眼泪。她哀哀地叫:“救救我……救救我……” 正在吃菜的母亲,听见她的声音,把眉头拧起来:“死丫头,吵什么!” 她一向是老实挨打的,从来不呼救,怎么今日却叫个没完? “再吵小心我拿剪子绞了你的舌头!” 木桌前的母亲瞪着眼睛,厉声训斥她。 救她?谁救她?这屋子里又没有外人。 妇人的眼神,忽然有些变了。她发现,阿妙那几句“救救我”,根本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小丫头的眼睛,一直在看窗户。 她抓着筷子,慢慢将脸侧过去。 窗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风雪打在窗子上,哗哗乱响。 阿妙小猫似的呢喃着。 妇人猛地收回视线,把手里的筷子重重掷出去:“鬼叫什么臭丫头,还不快点给我闭嘴!” 可不知是因为慌张,还是心烦,她丢出去的筷子失去了准头。 “哐当”一下,筷子摔在了丈夫的脚边。 男人涨红了脸,大声地叱骂。 屋子里吵闹起来。 谢玄抬手,捂住了耳朵。 吵来吵去,最后不都还是要死的么?他在心里盘算,时间过去了多久。为什么这群人还不死——真慢啊,谢玄想。 “救、救救我……” 地上的小姑娘,还在盯着他。 她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像是下一刻便会消失,但她的目光,湿漉漉的,一直跟着他不放。 果然,这丫头能看见他。 寒风扎在背上,谢玄离开了窗户。 按说,如果他不主动现身,凡人是看不见他的,但偶尔的确会有人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不过,像这孩子一样,看见他,还向他求救的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 双手抱胸,谢玄靠着墙,和她对上了视线。 “救……救……我……”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间把话挤出来。 疼痛让她脸色惨白。 谢玄想起生死册上,她名字后写着的死因。 眼前瘦弱的小姑娘,即将死在她父亲的手里。不间断的殴打,对一个本就虚弱饥饿的孩子来说,是一种缓慢而痛苦的酷刑。 谢玄冷眼旁观着。 愚蠢的人,为什么要向神明求救? 神都是无情的家伙。 人对他们来说,和草芥没有半点分别。 就像人,会听蝼蚁说话,关心它想要什么吗? 不会的。 人绝不会回应蝼蚁的祈求。 谢玄听见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天命只许她活到八岁,她该认命了。去了归墟,忘掉一切,兴许日子会更快活。 可是她倒在地上,颤抖着,一遍遍哀求他,就是不肯认命。 她分明应该知道了,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客人,为什么还要向他求救?那种眼神,简直像溺水的人终于遇上了浮木。 两相比较,谢玄的眼神,冷硬如刀,没有一丝要融化的迹象。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不会救你的。” 那个时候,他没有意识到,从他张开嘴,发出声音的那一刻起,他便失败了。 冷酷无情的神明,回应了草芥的愿望。 冬日风雪,吹散了他的命运。 谢玄放下手,去看阳光下的年轻姑娘。 清晨的日光,照得她脸上细小的茸毛闪闪发亮。这样青春无匹的健康样貌,是那个时候的钟妙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样子吧。 他看得有些出神。 手持钓竿的姑娘蹙起了眉头:“怎么不吭声?不喜欢,不想要?” “我一个字也没有说,怎么就成不喜欢不想要了。”谢玄回过神,笑了下。 钟妙别开脸,不再看他:“你不记得了吗?我头一次刻了章子给你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这字刻得歪歪斜斜,白费了一块田黄石,不如不要刻。” 谢玄摸摸鼻子,假咳了两声。 钟妙丢开钓竿站起来:“罢了,左右是刻着玩的,还是我自己留着吧,省的给了你,又被你拿去丢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8章 羊肉 鱼半天没有上钩,她说着打发时间,但已经失去了耐心。 钓竿卡在石缝里,一动也不动。 谢玄跟着她,往廊下走去。 这座宅子,是钟妙三年前买的。她一直住在雷州,但从不外出,只每隔几年,换个宅子生活。 府里的下人,则一两年便换上一批。 对他们来说,她永远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主子。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人敢想象,她竟然不会老。 走到廊下,钟妙忽然站定了道:“又一年过去了,谢玄,你还是不想告诉我吗?” 每年到这个时候,她都会问他一遍。 可答案,从来没有从他嘴里吐露出来过。 就像今日这般,他总是沉默着,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钟妙背对他站着,没有回头。 温暖的春风,从廊外吹进来,吹得谢玄脸色发白。 她想知道,她为什么变成了一个不会老的人。 这样的人,又是否还能被称作人? 暖风里,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声。 谢玄许久都没有说话。身为渡灵司的主人,他所要做的事,不过就是送死灵去归墟罢了。人的生死自有定论,原就不是他能插手的。 可那一天,看着那个孩子湿漉漉的眼睛,他犯了错。 他向她说了一句话,短短六个字而已,却让她活了下来。 那个时候,听见他出声,阿妙便抓住了他的衣摆,还是孩子的她,拥有极其敏锐的五感。 她能看见他,听见他,甚至抓住他。 仰着头,小姑娘用尽全力爬起来,拼命地抱住他。 果真,像是落水的人,得到了浮木。 她挂在他身上,双脚悬了空。 人想要求生的时候,竟然如此厉害。 谢玄怔了一瞬,没有立刻推开她。桌前的小胖子立刻便大叫起来:“中、中邪了!阿妙中邪了!” 两个大人,看着她,忘记了呼吸。 等到谢玄将她拽下来,丢回地上时,一阵“叮铃哐啷”,木桌倒在了地上。三个人,全捂着肚子,疼到满头大汗。 羊肉里的药,终于起了效。 阿妙她爹说,没有他,谁也吃不上这顿肉,并不是胡说。 钟家早就穷了几代人,到他这代,就更穷了。这么大块的嫩羊肉,家里哪有银子去买。这肉,是他抢来的。 他别的本事没有,但人生得很高大,四方邻里都很怕他。 前天,邻居家的羊,叫他拿乱棍给打死了。 冬日里,总要吃两顿好羊肉的。 他如是想着,待邻居哭哭啼啼收拾了羊后,还给人留下了两只羊蹄子。哪知道,这人背后竟然对羊肉动了手脚。 腹痛如绞,阿妙爹趴在凳子上,呕出了口黑血。 小胖子吃得最多,疼得最狠。 他满地打滚,将狼藉的酒菜全碾压个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怪味。 地上一滩滩,全是三人吐的血,再也没有人关心阿妙什么样。 按照生死册上所书,阿妙她爹会在死前,先活活打死她。可很快,剧毒攻心,他没了气。 酒煮羊肉的汤汁,满地流淌。 父母,兄长,全死了。 但阿妙,还活着。 时辰已过,她却没有死。 那是谢玄第一次看见生死册上的朱砂痕消失不见。 他带走了钟家其余人的魂魄,再没有多看墙角的小丫头一眼。 然而才过三天,她的名字上,又出现了红痕。 阿吹不知前情,见状兴冲冲要出门,被谢玄一把推进花丛。他抢了阿吹的葫芦,飞快出门。 饥寒交迫的钟妙,在那日离开了家,如今流落街头,几乎要冻死。 谢玄站到她面前时,她已经冻得嘴唇青紫。 看一眼生死册,果然是冻死。 这一回,他一言不发,连呼吸声都放到最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9章 不好吗 阿妙一直低着头,像是没有看见他。 他微微松口气,在雪地里等待。鹅毛般的大雪,下得又凶又猛,地上很快积起了厚厚的一层白。 阿妙枯黄的头发上,也落满了雪。 她看起来,是那样得狼藉。一直虐待她的父母死了,她终于不必再挨打,但日子并没有变得更好过。 年幼无依的她,注定是活不长了。 大雪落下来,冰冰冷冷,就和她胸腔里的那颗心一样。 她又看见了那位奇怪的客人,依然是一身的黑衣,依然是一脸的冷漠。他在等什么?等她冻成寒冰吗? 头话,谢玄倒是不痛快了。 “喂……”他叫了一声。 阿妙没有动,雪盖在她身上,将她变成了一个滑稽的雪人。 鬼使神差的,谢玄伸出手,抹去了她头上的雪。 那一天,阿妙仍然没有死。 空手回到渡灵司的谢玄,一头钻进屋子便不再出来。大门紧闭着,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阿吹来找他要宝器,敲破了门也不见他吭声,只好悻悻然走开。 屋子里,谢玄摊开生死册,盯着上头的那几行字,看了又看,看得眼睛都要瞎掉,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将册子一丢,他向后靠去。 椅背硬邦邦地硌在背上。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理她? 难道是因为渡灵司里的器灵,看起来全是小孩儿模样,让他见了孩子模样的家伙便心生恻隐? 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已经两次逃离了天命。 谢玄十分后悔,不知道天命察觉以后,会如何惩罚自己。 他的任务,乏味到根本不该出错。 身为神明的他,也不可能拥有所谓的怜悯之心。 他走下椅子,捡起地上的册子。 “钟妙”二字上的朱砂红痕,早晚有一天还会出现。到那时,他一定要将她的魂魄装进葫芦。 可四十七年了,他仍然没有将她送去归墟,那些信誓旦旦,全成了笑话。 “阿妙。”谢玄看着面前的人,低低唤了她一声,“如今这样,不好吗?” 多少人想要永葆青春,多少人想要长生不死。 他以为,她是高兴的。 但廊下的年轻姑娘,转过身来,脸上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有时候,谢玄甚至觉得,她已经活腻了。 清风吹拂,钟妙叹了一口气:“你也一把年纪,该娶妻了。” 避而不答的谢玄,碰上顾左右而言他的钟妙,也只好跟着叹气:“我又不是人,娶什么妻。” 钟妙笑笑,将脸转回去,继续向前走:“妖怪也要娶妻的。” “你又不曾见过什么妖怪,怎知妖怪也要娶妻?” “有男妖怪,自然便有女妖怪,有老的,当然也就有少的。那些小妖怪,总不能是自己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钟妙轻声嘟哝着,说到石头,话音顿了顿,“不过既然是妖怪,倒真说不好,兴许石头里真能蹦出来。” 谢玄又叹一声。 钟妙也不再言语。 两个人沉默着,沿着长廊走下去。 这座宅子,看起来不大,但走廊尤为长。谢玄跟着她,走了半天,还没有走到厨房。她虽然没有钓着鱼,但菜还是要做。 今天是她出生的日子。 每年这一天,她都会亲自下厨,做上几道小时候想吃却没有机会吃到的菜。 因为年年如此,这几道菜她如今闭着眼睛也能做得很好。 谢玄坐在她对面,给她倒了一杯酒。 二人沉默着,吃过一顿饭。 谢玄回了渡灵司。 渡灵司上空的天色,已经渐渐变亮了。 他站在花海前,发了一会呆,忽然听见个声音—— “无常大人,你身上怎么有人的气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0章 脂粉 谢玄回身,看见迦岚一身黑衣站在那,正笑微微望着自己,不由露出厌恶表情:“你这穿的,是我的衣裳?” 迦岚才醒一会,睡眼还惺忪着,闻言张开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银色丝线绣成的龙爪花,在日光下发出淡淡光亮:“哦,这一身。” 他抬起头来,脸上笑意更浓:“是你家器灵特地给我送来的,怎么样?好看吗?穿在我身上,是不是比穿在你身上要更合适?” “十方来的蠢货,你也配穿我的衣裳?”谢玄冷着脸,“我说过了,你想知道的事,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就算你十年百年地赖在渡灵司,也不会有任何用处。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开,另想法子去吧。” 谢玄言罢,背过身,不再看他。 迦岚笑容一敛,上前勾住他的脖子:“瞧瞧你,老头子似的,念叨来念叨去,总是这么几句话,真是没意思。” “不要说我的事了,还是说说神明大人你的事吧。” 阳光下,二人勾肩搭背,看起来十分亲密。 阿吹远远走过来,瞧见这一幕,还当自己眼花了。 但在他没看见的地方,谢玄已经面露杀气:“狐狸,这里可不是你的罗浮山。” 迦岚挑眉,笑道:“既然无常大人不想说,那就由我来替你说吧。” 从谢玄进门的那一刻起,他便闻到了。 人的气味,混着脂粉的香气。 “你悄悄出门,乃是为了见女人。”迦岚压低了声音,“一个很重要的女人。” 谢玄脸色一变,从他手下挣脱出来。 迦岚道:“那块田黄石的章子上,有着和你身上一样的人味。” 虽然气味已经很淡,但他不会闻错。 “玉石这等俗物,对凡人来说,或许贵重,可对你来说算什么?石头就是石头,再华美珍贵,也只是石头罢了。” “然而那块田黄石,明明刻坏了,却还是被你当成宝贝供起来。”迦岚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着刀子似的寒光。 谢玄喉咙发干,像是被他剖开在烈阳下。 他后退。 迦岚便前进。 如血的花海里,主和客的身份似乎颠倒了。 阿吹一下冲上去:“死狐狸!你想对无常大人做什么?”他跑到谢玄跟前,叉腰怒视迦岚,“要不是无常大人这几年身子骨虚弱,岂能容你在此放肆!” 他一边说,一边两股颤颤地往后退。 嘴上虽然说得狠,但身体却很老实地在害怕。 朝天辫一晃一晃。 迦岚笑了下:“阿吹,你可知道,你家主人在渡灵司外都做了些什么?” 阿吹闻言一怔:“什么?” 谢玄拽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后拉。 银发少年语声淡淡地道:“无常大人,你说我是该告诉阿吹呢,还是不告诉他?” 谢玄阴沉着脸。 阿吹慌慌张张地问:“无常大人,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你在渡灵司外,能做什么?” 渡灵司的神明大人,去人界除了收魂,还能干什么? 阿吹仰头看着谢玄,谢玄一脸肃冷,却不说话。 该死的狐狸,给他挖了一个大坑。 他不可能放任狐狸在阿吹面前瞎说,可若是不让狐狸说,便又坐实了他有秘密瞒着渡灵司的器灵们。 一旦孩子们生疑,跑来寻他,事情便无法收场了。 渡灵司的戒律,可是不许说谎。 到那个时候,他除了杀光他们,恐怕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对他失去信任的器灵,留着也是无用。 谢玄低头看一眼阿吹,轻声道:“阿吹,今日不是该轮到你去归墟入口当值了吗?” 阿吹眨眨眼:“是吗?” 他一贯爱偷懒,根本记不清当值的日子,这句“是吗”便透出了心虚。 谢玄见状,松开手道:“是啊,就是你。” 阿吹半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谢玄推他的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两条小短腿,立刻飞奔起来。 花海簌簌作响。 迦岚哈哈大笑:“你就这么怕被他知道?” 谢玄露了怯,索性直说了:“你一进渡灵司,便知道了是不是?” 白惨惨的阳光,照耀在血红的花海上。 迦岚似笑非笑地道:“渡灵司的无常,再不济也是神明,没有道理看见我这么个失去了妖力的家伙,却连打都不肯打。” 谢玄苦笑:“是啊,再不济也是神明……” 再无能的神,也是神。 十方的妖怪,再怎么凶残可怕,也该打一架再论。 可他,无法动手。 迦岚弯腰,摘下一朵龙爪花。 花落在他手里,被风一吹,便化作了红色的轻烟。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低低道:“渡灵司里的一切,大到宅邸,小到庭院里的花,都依赖你的神明之力而存在。” “可这座宅子,空有浮华外貌,内里却早就朽烂了。” 阿吹说,渡灵司里没有客房,当然不仅仅只是因为渡灵司里不会有客人。 这般大的宅子,这般奢华的布置,哪一间不能用来待客?那些器灵,又为什么要挤在一起生活? 只是亲近吗? 当然不是。 迦岚指尖上的花汁,也消失了。 他立在满庭龙爪花间,转头向身后看去。 廊下有穿黑衣的小童子在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但谁也没有看他们。注意到他们在庭前说话的人,只有阿吹。 为什么? 迦岚把目光收回来:“你的力量,甚至不足以支撑器灵了。” 谢玄身后,又出现了那把紫檀木的宽椅。 他扶着把手,坐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十方的狐狸,果然是世上最讨人厌的妖怪。 谢玄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鱼,离开了水,躺在沙地上。 而迦岚,手持屠刀,正在将他开膛破肚。 这种被人看透了的感觉,真是恶心。 他坐在椅子上,慢慢抬起头。 对面的银发少年,还在看他。 胸闷得要死。 谢玄道:“失去了妖力的你,面对同样失去了力量的我,是什么感觉?开心?还是同情?” 迦岚面无表情:“我为什么要同情你?” 谢玄失笑:“说的也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1章 现在就杀了她 他们一个妖怪,一个神明,生来便不在一条路上。 只是,一样的不走运罢了。 谢玄笑笑也没了表情:“狐狸,你想将妖力夺回来吗?” 迦岚站在风里,闻言冷冷地道:“当然。” 落霞山上发生的事,阿吹已经全部告诉了谢玄。迦岚为什么要看生死册,为什么要找唐律知,谢玄都知道。 可是,唐律知是六百多年前的人,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回溯到那个时候。 谢玄坐在椅子上,长长叹息了一声:“我帮不了你。” 六百多年前,生死册并不在他手里。那个时候,坐在这张紫檀木椅子上的人,还不是他。 谢玄抬眼望向迦岚,神情变得凝重:“不过,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想找的人,几乎没有可能还活着。” 迦岚脸色如常,问道:“为什么?” 谢玄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句:“你为什么认为他还活着?因为那个叫唐宁的女孩子,明明死了却又复活了吗?” 迦岚皱了下眉头:“这是其一。” “哦?”谢玄微微一顿,反应过来。 十方的妖,虽然到了时候,也会死,但妖怪和人的寿命,并不是一回事。一百岁的人,已经老到皱皱巴巴,不太像个人,但一百岁的妖怪,还是个小孩子。 “身为除妖师的唐律知,夺走了你的妖力……”谢玄声音低低地道,“如果他有法子能用那些妖力来延年益寿,那活到现在,的确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六百年,对妖怪来说,虽然不短,但也实在不算漫长。 可是—— 谢玄道:“你不觉得事情有些说不通吗?” 迦岚看着他,没有出声。 谢玄看看天色,继续道:“他既然有办法能夺走你的妖力,那为什么不干脆全部拿走?” “总不能,是因为可怜你?”谢玄语带讥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妖力这种东西,不管怎么看,都该是多多益善的吧?” 他试图把刀子,一把把戳回迦岚身上。 可迦岚听着他的话,却只是笑。 真无趣。 谢玄撇撇嘴,又坐回去:“罢了,告诉你吧。” “我说他几乎没有可能还活着,是因为唐宁的名字,早就被划掉了。如果他和唐宁一样能够死而复生,那他的名字,一定也被天命画上了朱砂痕。” 死了,便是死了。 和阿妙的那种死里逃生不一样,唐宁是实实在在死过一次的人。 谢玄道:“若是那样,在渡灵司的记录里,他便是一个死人。” “而死人的魂魄,不会一直留在人世。是以,他要么躲开了渡灵司的追踪,老老实实藏了六百年;要么便早就被人带回来,丢去了归墟。” 谢玄瞥一眼迦岚,声音重了些:“但不管是哪一种,你都不可能通过渡灵司找到他。” 迦岚转头,看了看远处。 那是阿吹先前离去的方向。 归墟入口所在。 谢玄也跟着看过去。 一片混沌的归墟,别说妖怪,就是他也进不得。 他咳嗽两声,把视线收回来:“死心吧,就算他真在归墟,你也找不到他。” 迦岚定定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 谢玄叫了一声“狐狸”,忽然道:“你并不想让唐宁前往归墟吧?” 迦岚转过脸,冷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谢玄微笑:“也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你我大可以做个交易。” “交易?”迦岚冰冷的眼神,柔软了些,“你该不是想说,要用唐宁的命,换我离开渡灵司吧?” 谢玄端坐在椅子上:“这个交易难道不好?” “左右你继续留在这里,也无甚意义,不如带了她早早离去,再去寻什么唐律知嘛。” 迦岚闻言走过来,眼神,脸色,都变得很和善:“无常大人方才的话,我听明白了。反正你是个无能之辈,没力量,没本事,连本生死册也翻阅不动。” “我留在这里,也是白费时间。”他走到谢玄跟前,抓住谢玄的领子,“既然如此,那我也有个提议。” “你不如,现在就杀了她吧。” 谢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说什么?” 如玉少年,露出一角獠牙:“让我看看,她到底能不能被送进归墟。” 谢玄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一手来夺自己的衣领:“你疯了吗?” 迦岚松开手:“怎么,无常大人不愿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2章 恐惧 谢玄一把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不要后悔!” “我?后悔?”迦岚嗤笑,“杀个人而已,我有什么可后悔的。何况,人是你杀的,又不是我动的手。” 谢玄沉着脸,恢复端庄模样:“好,很好。” 一阵风过,不管是紫檀木的椅子,还是满庭鲜血般的红花,全雾气般散在空气里。 他大步朝归墟入口走去。 几个神情呆滞的黑衣小童子,则从长廊另一头跑过来,拿着绳子推开了唐宁所在屋子的门。 “吱呀——”一声。 阳光照进来。 唐宁眯起眼睛,向门口看。 渡灵司的天,依然是那种灰蒙蒙的白,一点也不真切。 她身后,唐心正在沉睡。但即便身在睡梦中,他的神情却还是紧绷的,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揭示了他的梦一点也不令人愉悦。 唐宁站起身,往门边走。 黑衣小童子们立刻团团围过来,将她牢牢围困在中间。 她一低头,就看见了绳索。 坚韧的黑色长绳,像小蛇一样垂落在地上。 唐宁大步走出去,带上门,压低了声音问:“你们要带我去别的地方?” 黑衣小童子点点头。 她又问:“非得拿绳子捆了我再去?” 拿绳子的黑衣小童,留着女孩子一样的长发,闻言把头摇成拨浪鼓。 唐宁舒口气:“那留一个给我带路便够了,不用绳子。” 小童子们歪着头,看看她,又看看绳子,四散而去,只留下了拿绳子的。看来,还是怕她不老实,想着不行便拿绳子捆了她。 可她老实不老实的,左右走不出渡灵司,无形的绳索早就已经束住她的手脚。 唐宁一边走,一边慢慢蹙起眉头。 沿途长廊外,空荡荡的。 那成片的龙爪花,连一株也没有留下。 昨日的渡灵司,和今日的渡灵司,不一样了。 到达归墟入口时,她一眼便看见了那扇巨大的门。一半黑,一半白,两种世上最纯粹的颜色,泾渭分明地立在那。 唐宁看见谢玄黑着脸,站在白色的门扇前。 而迦岚,站在另一边。 门后,不断传来呜呜的风声,仔细听,又好像是有许多人在哭。 有黑色的雾气,从缝隙里钻出来。 头顶朝天辫的阿吹,看见她,飞快将脸别开。 唐宁笑了下:“看来无常大人已经有了定夺。” 门后便是归墟,她应该害怕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唐宁站在这里,望着那扇奇怪的门,心里却没有一丝恐惧。 她向前走了一步。 谢玄的背,几乎贴到门扇上。 兽面的门环,叮当作响。 唐宁站住了不动,谢玄背上却在发毛。那种诡异的惶恐,在不断膨胀,他终于敢肯定,自己在怕她。 她一笑,他便双腿发软,额上冒汗。 可为什么? 谢玄隐在广袖下的手,颤抖了下。 门后的呜咽声,猛地一静。 唐宁道:“不知无常大人想要如何处置我?” 谢玄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嗓子好像突然哑了。他抬抬下巴,示意她看迦岚。 迦岚一脸平静,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谢玄有些站不住了。 “这都是狐狸的主意。”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话来。 迦岚目光微动:“我说,你好歹也是个神明,怎么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 谢玄扶着门,想把椅子召出来,可恐惧劈头盖脸地扑上来,让他浑身无力,像个凡人,像只蝼蚁。 迦岚说的没有错。 他的确……怕得要死。 明明看见唐宁之前,他还觉得精神大振,今日一定能将这只死狐狸赶出渡灵司。 真是没道理。 为什么一见她,他就变得不对劲了?是因为离归墟太近了么? 谢玄咬了咬牙,沉声道:“还请唐小姐前往归——” “墟”字还未出口,他突然身子一歪,就地跪了下去。 正巧有黑衣小童子,捧着碧绿的小葫芦走过来,见状嘴一张,手一松,把葫芦摔在了地上。 一群人,都怔怔地看着谢玄。 阿吹急急忙忙上前,想要将他扶起来。 再不成器的主人,也是主人。 可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搀起谢玄。 掉了葫芦的小童子,也慌忙跑过来,和阿吹一人一边,抱住了谢玄的胳膊。但他的手,他的腿,好像都被钉在了地上。 谢玄脸色大变,瞳孔晃动。 映入他眼帘的绯衣少女,虚影重重,面目模糊。 仿佛有座山,沉沉地压在他肩头上。 他咬破舌尖,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 阿吹在边上狂叫:“无常大人!你快起来呀无常大人!” 可谢玄起不来。 他跪在那,一字一顿的,把先前没能说完的话又说了一遍:“请唐小姐……前往……” “嘭”地一下,谢玄的脸,埋进了地里。 话音戛然而止。 阿吹和另一个黑衣小童子,也被他带着摔倒在地上。 翡翠般的葫芦,滴溜溜地滚到唐宁脚边。 她从怔愣中回过神,弯下腰,把葫芦捡了起来。 阿吹揉着屁股,眼睛瞪得像要掉出来。虽然生得像葫芦,但那是渡灵司的宝器呀。他连忙扑过去,拼命地把谢玄拽起来:“无常大人!你不要胡闹了!狐狸还在呢!你可别丢人了!” 然而谢玄身体僵硬得像石头一样,被他拽了半天,也不过才翻个面。 阿吹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玄哑声道:“放手吧阿吹。” 阿吹急得要落泪:“你都丢人丢到妖怪跟前了,还让我放手?” 换了往常,谢玄听见这样的话,总要反驳几句的,可今日不管阿吹怎么说,他都是一副咸鱼模样。 晒得硬邦邦的鱼干,只有空洞洞的眼神。 他仰面躺在地上。 唐宁蹲下身,把葫芦放到他身上:“无常大人,你想让我去归墟吗?” 谢玄说不出话。 唐宁又去看迦岚。 他还站在门前,但脸上一片阴翳。 谢玄道:“唐小姐,你不害怕吗?” 归墟,可是有去无回的地方。站在这里,就是他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唐宁摇了摇头:“说来奇怪,我非但不怕,而且十分肯定,归墟并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那里,不是她的归宿。 这是看见那扇门的时候,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唯一念头。 唐宁站起来。 谢玄抓住了葫芦:“你果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3章 兴许吧 “果然什么?”唐宁垂眸看他。 谢玄抬起手,把葫芦递给阿吹:“你那日说的没错,你和生死册上的‘唐宁’恐怕已经不是一个人。” 他慢慢从地上坐起来:“身为人的你,已经死了。” 归墟入口前的风,突然变得冷冽。 唐宁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凌乱的纹路,交错在一起,将柔嫩的掌心割裂成一块又一块。 谢玄的双腿还在发软,但那种骇人的恐惧渐渐淡去了。他望向迦岚,喘口气道:“狐狸,你的妖力,真的不在她身上?” 迦岚看着一脸狼狈的神,从门边走过来:“你见到我,怕吗?” 谢玄怔了下。 迦岚道:“你既然不怕我,又怎么会怕一个拥有我力量的凡人?” 听他一句一个“怕”,谢玄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迦岚已经走到唐宁面前。 阿吹突然大喊一声:“无常大人怎么会怕她?” 绯衣少女收回视线,抬眼向前看:“是啊,他一个神明,为什么要怕我?”明明渡灵司里的器灵,都一点不怕她。 身为他们的主人,谢玄怎么可能害怕她? 可他方才的样子,又摆明了是骇极。 人只会害怕比自己强大,比自己残酷的东西。神明和妖怪,理应也是如此。这种畏惧,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是保命的关窍。 但唐宁看看自己,脆弱的手脚,脆弱的身体,就连阿吹也能轻而易举地伤害她。不论怎么看,她都不可能比谢玄更强大。 迦岚站在她身侧,仔细看了看她的脸。 她和唐律知生得一点也不像。 隔了许多代,他们在样貌上,已经没有什么共同点。 可方才,她站在那,朝他们笑着问话的时候,那个笑容却那样熟悉。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又看见了唐律知。 那个男人,不但精通咒术,法力高强,而且无所畏惧。 他的笑,永远是镇定的,无惧的。 迦岚回头,问谢玄:“她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难不成和你是一路人?” 这个问题,除了两个黑衣小童子,人人都想到了。是以话音落下,谢玄和唐宁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只有阿吹惊得朝天辫笔直:“一、一路人?” “你是说,她、她也是神明大人?” 除了谢玄,他再没有见过别的神明,可不管他多没见识,神明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他还是知道的。 即便是渡灵司的无常,也生于九重天之上。 人界,是无法诞育神明的。 唐宁,生在江城,长在雷州,再普通不过。 她一个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人,怎么能是神明呢? 九重天上的神明,可不会有这样的母亲。 阿吹不敢相信,大睁着眼睛,上去抱谢玄的腰:“无常大人,是狐狸想错了吧?” 世上不是只有渡灵司里才有神明吗? 那些住在山上,被称为山鬼的家伙,虽然也叫做神,但连座山也下不来,根本不算什么。 阿吹昂着头,眼巴巴望着谢玄。 谢玄终于开了口:“兴许吧。” 和阿吹一样,他也不觉得世上会有别的神明,可刚才发生的事,又清楚地告诉他,眼前的少女不是他能处置的人。 昨日,他刚看见唐宁的时候,她看起来还很寻常。 后来在那间屋子里,他嫌麻烦,让她自己去死的时候,虽然心头莫名有些发憷,但也仅仅只是发憷而已。 不像刚才,他一生出杀心,就有只无形的手冒出来压制他。 仿佛他想送唐宁入归墟,是一件大不韪的事。 即便只是想一想,便已是亵渎。 谢玄此生,还是头一次如此害怕。 他不敢笃定,也无法笃定唐宁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她,而渡灵司的麻烦,大了。 几个人,站在半黑半白的归墟大门前,陷入了沉默。 迦岚忽然抓住唐宁的手腕,同谢玄道:“把门打开。” 兽环哐哐当当,大门依然紧闭。 谢玄咳嗽一声,呕出一滩血。 阿吹吓得衣裳都要掉色:“无、无、无常大人!” 谢玄煞白着一张脸,拿手背擦过嘴角鲜血:“别吵……”面对唐宁,他连归墟的门也打不开了。 怎么会这样? 谢玄扭头看迦岚:“死心吧。” 他又一次,同迦岚说出了这三个字。 黑衣少年松开手,冷着脸走过去,猛地一脚踹到门上。 地动山摇。 渡灵司瞬间变成了船。 阿吹脚下不稳,摇摇晃晃,跌倒在地上。 谢玄弯着腰,吐了他一身的血。 吓得阿吹连脸也顾不得擦,丢魂失魄地去看他:“无常大人,您怎么了?” 谢玄的嘴唇,变得比龙爪花还鲜艳。 地上,又开出了大片的繁花。 神明之血浇灌在渡灵司的土地上,巨浪终于停歇。 谢玄捂着嘴,闷声朝迦岚喊:“死狐狸!你是不知道死心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迦岚冷漠地笑笑。 死心?他的心,早就死了。 谢玄大口呼吸着,拿袖子胡乱地擦嘴,一边道:“好了,渡灵司如今是什么模样,你也看见了。留在这里,对你来说,一点好处没有,还是赶紧走吧。” 说完,他又来看唐宁:“唐小姐,你也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一靠近她,他就浑身发冷,还是眼不见为净。 可阿吹听见他的话,一下傻了眼:“就这么放过她?规矩呢?天命呢?” 谢玄一把捂住他的嘴:“什么规矩,渡灵司里我就是规矩。” “可天……”阿吹呜呜两声,到底没能把话说清楚。 迦岚道:“不劳无常大人费心,想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谢玄把阿吹抓到身后,闻言皱起眉头:“你还要赖在这里?” 迦岚有些心不在焉,忽然道:“六百多年前的人,你查不了,那十年前的呢?” 听见“十年”两个字,唐宁面色微变。 谢玄看到了,凤目微敛:“十年前?是什么人?” 唐宁盯着他袖口的血渍:“是我的父母。” 谢玄深吸了一口气。 风里传来蝉鸣声。 还未入夏,不知哪里来的蝉,已经叫得声嘶力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4章 唐霂和许思 但渡灵司里根本没有四季之分,怎么会有蝉? 谢玄摇摇头,想把蝉鸣从脑子里倒出去:“十年前的事,倒是好说,只是……”他拖了个长音,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斜眼看迦岚。 迦岚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顺着他回答:“我说了,时候到了,想走我自然会走。” 谢玄嘴角还沾着点血腥,闻言又咳一声。 方才那一出,令他元气大伤,恐怕有的难熬了。 他转过身,瞪了阿吹一眼。 阿吹委委屈屈,想说些什么,可嘴张开了,声音却发不出来。想一想,的确是他不好。要是他没有自作聪明去追杀唐宁,要是他宁死不屈不把狐狸带回来,主子怎么会吐血呢? 他扶住谢玄,讨好地道:“无常大人,我今后再也不带妖怪回来了。” 谢玄正头疼,听见他说妖怪,愈发的两眼发黑。 阿吹说完了,把嗓门一压,奶声奶气地道:“无常大人,他要是一直不走,咱们就去九重天搬救兵吧!” 谢玄嘴唇一白:“搬什么救兵!” 渡灵司的无常,也配上九重天找救兵? 不要说笑了。 更何况,以他现在的样子,分明离那群家伙越远越好。 他被阿吹搀扶着,越走越快。 唐宁和迦岚,慢慢跟在后面。 她脸上的神情,终于又有了人的样子。忧虑、紧张、无措、期盼……无数种纷杂的情绪,混合成沉郁的冷。 渡灵司上空的天,却变成了温暖的橙红色,像是被无常的血染红了。 他们跟着谢玄,走进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屋子正中,悬浮着一本漆黑的册子,和他们先前在阿吹手里见过的生死册,似乎没什么不同。 但阿吹一见它,便悄悄躲去了角落。 幔帐落下来,将他们和册子一起笼罩住。 谢玄扯扯衣领,将领口扯开了些:“阿吹,你先出去吧。” “您一个人,不要紧吗?”阿吹在幔帐外,小声地发问。虽然他一点也不想呆在这里,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谢玄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停在生死册黑色的封皮上:“不要紧,你下去吧。” 脚步声轻轻地响起来。 阿吹离开了屋子。 谢玄翻开册子,闭上眼睛。 来的路上,他已经知道要找的那两个人是谁,但不管是“唐霂”,还是“许思”,都不是什么罕见的名字。 谢玄的手指颤了下,有红色的细丝从他的指腹下探出来。 唐宁听见了风声。 眼睛一睁,谢玄收回了手。 摊开的册子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光,底下似乎有墨色的字在飞快游动。可须臾过后,红光退去,唐宁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泛黄的纸上,根本没有字。 她疑惑地望向谢玄。 谢玄手上,还有细丝缠绕。他扫了一眼册子,低声道:“唐小姐,你真的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 在场三人,只有他能看到纸上的字。 如果他不说,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谢玄的眼神有些变了。 十年…… 十年前,眼前的少女还是个小孩子吧?那个时候的唐宁,恐怕比和他初遇时的阿妙还要年幼。 想到阿妙,谢玄应该冷硬的心,却怎么也冷硬不起来。 他一天天,变得不像个神明。 看着唐宁的眼睛,他又问了一遍。 但他的这份柔软和体贴,反而暴露了一切。 唐宁脑子里乱成一团——是父亲死了吗?是母亲的死因,有异吗?还是母亲和父亲,都还活着? 她的脸庞,被绯衣衬得雪白而美丽,可表情很僵硬。 谢玄垂着手,又去看生死册。 上面两个名字,只有一个掩在朱砂色的血痕下。 另一个人,还活着。 唐宁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劳烦无常大人告诉我,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已经走到这一步,哪有逃走的道理。 她紧紧抓住帷幔。 迦岚语气凉凉的:“无常大人可不要说谎。” 谢玄一听他开口就想吐血,好险才忍住了。 “你没听阿吹说么,渡灵司里可是不许说谎的。” “听倒是听过了,但你不是也说了么,渡灵司里你就是规矩。” “你这人,还真是狐狸,以为谁都同你一样满嘴瞎话,生来便会骗人么?”谢玄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有些怪异,“罢了,懒得同你多说。” 他别开脸,声音一沉:“你们想找的唐霂还活着。” 唐宁抓着帷幔的手,霍然一松。 谢玄道:“而且看样子,他暂时还死不了。” 至少,这一个时辰内,他都会好好的活着。 唐宁向前一步,又退开。 她想做什么?她想说什么? 身体和脑子,好像一起乱了。 父亲还活着,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生气的事? 她不知道。 她也不明白,他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江城,不来雷州?对他来说,她真的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摆件吗? 一片混乱中,唐宁问:“我娘她……是怎么死的?” 谢玄没有看她。 纸上那行墨字,还映在他的脑子里。 “钝器致死。”他低声道。 唐宁背上一疼,像有针在扎。 那些说不通的事,好像全能串起来了。为什么一向身体康健的母亲,会突然因病猝死,被下人们说成暴毙;为什么在那之后,父亲便变了样;为什么他一走十年,明明活着,却不回来找她…… 背上的疼,逐渐撕心裂肺。 唐宁疼得弯下了腰。 骨头好像一寸寸地被掰开了,但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脸色越来越白,有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唐宁掀开一角幔帐向外走。 她要阳光,要风,要呼吸。 垂落的厚重帷幔,一点点消失。 迦岚走出来,叫她的名字,但她像是没听见。绯色的身影,很快滚入花海。那片重新绽放的龙爪花海,将她兜头淹没。 她摔下去了。 谢玄皱着眉头,离开生死册。 屋子里,又变得空旷寂静。 “咔嗒”一声,没有锁的门,发出了落锁的声音。 无人的室内,悬浮在半空的黑色册子正在自己收拢。 忽然,有道红痕出现在纸上,撕裂了“唐霂”二字,但转眼,那道红痕又消失无踪。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5章 明白 迦岚走下台阶,步入花海。 绯衣少女仰面躺在地上,黑发散开。 他靠近过去,弯腰看她,就像那天在井里初次见到她时一样:“唐霂还活着,你不高兴吗?” 听见他的话,唐宁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有什么可高兴的……” 迦岚在她身旁坐下,语气有些冷:“你觉得,是他杀了你娘?” 唐宁抬起手,盖在眼睛上,像是不想看他:“钝器致死,不是他,还能是谁?”她身上发冷,背上仍然疼得很厉害,“如果不是他,他为什么要撒谎?” 府里的下人,她的乳娘,包括她,全被瞒在鼓里。 母亲身故后,小殓大殓,全是他一手操持。所有人都只当他是舍不得母亲,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可母亲却是因钝器致死。 唐宁甚至不敢想,那所谓的钝器,到底是什么。 他又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和母亲,明明一直都很恩爱不是吗? 为了母亲,他背井离乡,把家安在江城,从来没有一句后悔。难道,那些笑容全是假的? 可唐宁记忆里的男人,每次说到她娘,都会欢喜得眼睛发亮。 她觉得,如果她和母亲站在那,非让他选一个。 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娘。 那样的喜欢,怎么会是假的? 眼眶灼灼,有泪无声地流淌。 背上骨头断裂般的疼痛,终于让她哭出声音来。 真疼啊。 好像一直疼到了心里。 迦岚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父亲,父亲——这两个字,总让他想起以前的事。那些久违的时光,久违的美好,隔世一般遥远。 他莫名的明白她。 憧憬,向往,喜欢,仰慕。 失望,厌弃,仇恨,恶心。 直到,连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变成了怎样的一种感情。 脸上好像又感觉到了鲜血溅上来的烫。 手背用力擦过脸颊,少年玉似的面上微微泛红:“既然还活着,那便想法子将他找出来吧。” 唐律知的后代,即便她不找,他也要找。 银发少年站起身,叫了声“唐宁”。 唐宁放下手,泪眼朦胧地向上看。 他站在花海里,朝她伸出手:“起来,我们去找唐霂。” 唐宁看着那只手,有一瞬间的失神。 远远的,谢玄靠在廊柱上,听见了“我们”,眉头一皱。那只狐狸……他眯了眯眼睛,站直身子朝台阶下走。 唐宁坐起来,握住了迦岚的手。 花海里,黑衣银发的少年和绯衣黑发的少女,达成了共识。 谢玄已经涌到嘴边的话,消散在舌尖。 算了。 深陷泥潭的他,凭什么去警示别人? 他站住了不再往前,扬声道:“不知二位何时启程?” 迦岚背对着他,冷笑:“我什么时候说了要走?” 谢玄心里方才生出的那点担忧,立马被怒火烧得连渣也不剩:“能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走?” 迦岚转身来看他:“我要休整两日再走。” 谢玄铁青着脸:“两日?” 迦岚勾起唇角:“三日。” “三日就三日,说定了啊!” 谢玄低头看一眼袖口,血迹斑斑,沾在玄色的衣裳上,虽然不显眼,但也能看出来,真是讨厌。 他说完就要走,身后却没有传来脚步声。 迟疑了下,谢玄转头向后看了看。 唐宁满头大汗地站在那,身上的绯衣好像都要被汗水给浸湿了。 回到住处,她独自去了盥洗室。 凉水冲刷过身体,疼痛渐渐退去。她拿了面镜子,对着自己的背看,可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什么。光洁的背脊上,没有伤口,也没有血迹。 她看得脖子都要断了,镜子里依然没有异样。 难道是因为手里的菱花镜太小,照不全? 放下铜镜,唐宁把褪到背中的衣裳拉上来,推开门向外头候着的黑衣小童子问:“还有没有大块些的镜子?” 她比划了下大小。 黑衣小童子蹙着眉,摇了摇头。 唐宁叹口气,退回门内。 背上其实已经不疼了,但先前的那种痛,叫她想起来便心惊肉跳。死而复生的她,不管怎么看,都不算寻常人。 谁知道她背上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唐宁又在里头看了半天。 然而除了脖子疼,一无所获。 她伸手去摸,也没有摸到什么。 思来想去没有法子,她从门里探出半张脸,叫了声“阿炎”。 蓝色的小火球,慢悠悠从半空飞过来。 唐宁向它招手:“你过来。” 阿炎嘀咕一声,穿过门缝,向里头飞。可盥洗室里有些冷,又到处是水,它并不想呆:“我?” 唐宁关上门,走到它面前,正色道:“我有事求你。” 求我?阿炎模样一变,神情得意起来。 唐宁举着菱花镜,把事情说了一遍。 阿炎绕着镜子照了照,镜子里却并没有它。凡间俗物,根本照不出它的英姿,真是废物! 它嫌弃地绕开镜子,同唐宁道:“好呀!” 这破镜子照不出的东西,让它看,肯定一眼便能看出来! 唐宁转过身,背对它。 它看着少女白皙的背脊,仔细看了半天。 唐宁面对它,虽然不觉得羞怯,但被盯着看久了,还是有些不自在:“如何?” 阿炎半天没吭声。 唐宁把衣裳一拽,回头看它:“看出什么了么?” 蓝幽幽的火焰,黯了一下:“没有……” 它和那块废物铜镜,竟然差不多。 真是不想承认。 阿炎灰溜溜地从门里飞出去。 唐宁无声叹息,心想不行便算了吧,兴许上头根本没有什么。可念头冒出来,又沉下去,最终还是无法安心。 她咬咬牙,推门走出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6章 选一个 正好阿吹从外边走进来。 唐宁没有犹豫,上前拉住他胖乎乎的小手:“来,帮我瞧个东西。” 阿吹愣了下,跟着她往盥洗室走:“瞧什么?”他回头看看,阿炎就在屋子里,唐宁竟然不找阿炎而来找他,难道是觉得他更聪明能干吗? 心里顿时变得美滋滋,他摇头晃脑地往里走。 唐宁道:“你来帮我看一眼,我背上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劲?”阿吹闻言眨眨眼,点头应好,想了下却道,“等一等,你这是在求我帮忙对不对?” 唐宁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渡灵司的器灵,虽然看起来像男孩子,但本身并无男女之说。既然阿炎看不见,她便只能找阿吹了。 “你不愿意?”唐宁看看紧闭的门,“那我去找那两个给我做衣裳的‘阿吹’也行。” 阿吹嘟起嘴:“什么做衣裳的阿吹!渡灵司里,只有我叫阿吹好不好!” 唐宁抬脚往门边走。 阿吹立马追上来,抱住她的手:“你别走呀,这忙我帮了还不行么……不过,既是帮忙,若是帮成了,你回头可得给我买些好吃的!” “论果子,再没有比知芳斋做的更好的,你可别忘了。” 阿吹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背看:“你想让我看什么?” 这话一出,唐宁便知道了,他也没能看出什么。 她背对着阿吹,侧过半张脸,将衣裳拉到肩膀上:“看来是我多心了。” 阿吹双手叉在腰上,眯起眼睛,将脸往前贴:“你急什么呀!我还没有看仔细呢!” 见唐宁不动,他声音软软地道:“要不然,你把衣裳全脱了吧?” “反正,我一点也不害羞。” 唐宁把脸转了回去,拿后脑对着他。 阿吹皱皱眉头:“你背上,的确没什么奇怪的。” 从光洁的脖子,到雪缎般的肩背,再到纤细的腰肢,冰肌玉骨,只有美丽。 他退开一步,眉头皱得更紧,圆圆的小脸上闪过一丝不解:“你真的背疼?” 唐宁穿好衣裳,无奈地道:“我骗你做什么?” 阿吹反手摸摸自己的背。 肉乎乎的触感,仿佛没有骨头。 他小声道:“那不然,让那个没用的小妖怪来看一看?” “它已经看过了。” “什么?”阿吹变了脸色,“你竟然先找的它?” 他气鼓鼓地往门口走,走到一半便察觉到阿炎的气息。蓝幽幽的小妖怪,正在门外候着他。 阿吹走出去,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哈——” 火焰中发出嘲笑声。 阿吹瞪着眼睛:“笑什么!你不是也什么都看不出来么!” 阿炎没理他,一转头,飞远了。 唐宁从盥洗室里走出来时,阿炎已经凑到迦岚耳边,嘀咕了半天。 “宁宁!”它尖叫一声,朝唐宁飞过来。 唐宁唬了一跳。 阿炎叽里咕噜地叫唤起来。 迦岚倚在窗边,见状漫然道:“它想让我看一眼你的背究竟怎么了。” 唐宁脚步一顿。 迦岚笑了下:“怎么?不敢?”有风从半开的窗子外吹进来,清清凉凉,伴随着淡淡的花香。 唐宁突然想起之前浴池里发生的事。 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却好像火一般灼热。 她别开视线,正要说话,却听见阿吹大叫着跑进来:“唐小姐!”黑衣小童着意味不明的话,要让她选迦岚。 唐宁窘迫得想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不必了不必了,原是我多心了,真的不用再看了……” 阿吹和阿炎,远远对视着。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万一真有什么,那可怎么好?”阿吹一脸凝重,“还是让无常大人给你仔细看一看吧。” 谢玄一巴掌捂住他的脸:“还不住嘴!” 另一边,迦岚也叫住了阿炎。 屋子里顿时落针可闻。 唐宁看谁都觉得面热,只好把视线投向无人的前方。可不想那应该没有人的地方,却站着个睡眼惺忪的少年。 他肩上还敷着药,只松垮垮披着身外衫:“二姐,你的背怎么了?” 唐宁迟疑了下,还是把事情告诉了他。 他立刻从昏暗处走出来:“如果无事,好端端的怎么会背疼?” 阿吹还在谢玄手下乱叫,谢玄却已经打定主意不让他张嘴。 眼看谢玄转身就要走,唐心叫住了他:“无常大人。”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二姐的身体,可阿炎和阿吹都看不出问题所在,肉眼凡胎的他定然更加看不出什么。 犹豫了下,唐心道:“二姐,还是请无常大人替你看一眼吧。” 窗边的迦岚闻言,斜睨了他一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7章 交情 满面忧虑的少年,似有察觉,用眼角余光瞥了瞥他所在的方向:“倘若真有什么不对,早些发现,总好一些。” 何况,唐宁小时受伤,伤的就是背。那样的伤,根本没有可能自己变好,她突然能走能跑,本来就很怪异。 唐心忧心忡忡地看着谢玄。 谢玄却只是死死捂住阿吹的嘴:“不妥,这实在不妥。” “有何不妥?”肩伤仍在隐隐作痛,唐心问,“不过只是看一眼病症所在罢了,对医者而言,病患是男是女,应当并不要紧吧?” 谢玄后退半步:“我算什么医者……” 唐心立即道:“您当然不是医者!寻常大夫,怎么能同渡灵司的神明相提并论!区区凡人,在您眼中,同其他牲畜又有什么不同?” 人的背,和猪的背,都只是肉块罢了。 对五十年前的谢玄来说,的确是这样的。 他把阿吹丢到了门外:“我不过是个无能的神,连十方来的妖怪也打不过。” 谢玄边说,边向迦岚使眼色。 迦岚一下笑出声:“无常大人这是害怕呢。” 只是不知道,他怕的到底是什么——是因为他对唐宁有着莫名的畏惧,还是因为那块沾着人味的田黄石。 想起先前花海里的对话,迦岚望向唐宁道:“既然无常大人不愿意,那还是我来吧。” 他的口气,倒像是真的要去看豚肉。 唐心皱着眉。 窗外的风,忽然静下来。 原就感觉面上灼灼的唐宁,听了半天,已经要烧起来。大夫,是大夫,就当做看大夫。她一咬牙,上前拖了狐狸就走。 比起谢玄,他们之间好歹是一块儿沐浴过的“交情”。 门外,阿吹在哇哇乱叫:“无常大人!你出来!你快出来!” 谢玄沉着脸出去:“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他虽然一向不给阿吹什么好脸色,但像这样严厉的语气,阿吹也没有听过几次。倚着栏杆,阿吹愣了愣,但嘴里还是嘟嘟哝哝道:“看一眼而已,能怎么你……” “你还说?” 阿吹声音轻了下去:“有什么不能看,不妥当的?不就是点肉,你就不能像我一样,大大方方地看一看吗?” 谢玄脸沉得要滴水。 阿炎趴在门上,透过门缝偷偷地看。 要是谢玄能把阿吹吊起来,打一顿就好了。 可它等来等去,也没等到谢玄动手,只有阿吹唠唠叨叨的,吵得它心烦。它离开门,飞回唐心身边。 留在渡灵司里,它浑身舒坦,妖力见涨,唐心已经能轻松地看见它。但它转过来,又转过去,转了半天,也不见唐心看它一眼。 这小子,怎么总是不理人? 阿炎自觉无趣,飞到窗外,一转头看见了唐心的眼睛。 才十四岁的少年,眼神却凌厉得令人心慌。 那种戾气,根本不像个孩子。 阿炎下意识往边上退了退。 唐心垂下眼帘,露出心不在焉的表情。 头疼,疼得恶心。 熟悉的声音,又冒出来,开始纠缠他。那个家伙,到底为什么要叫自己阿月呢?从那以后,他便连天上的月亮也喜欢不起来了。 世上仅有的几种美好,就这样轻易地被毁了。 嘴唇轻轻颤动了下,唐心无声地吐出两个字:“闭嘴。”他一点也不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脑子里乱叫。 可自称阿月的声音,一点也不在乎他是否愿意。 “喂。” 这好像是它的口癖,总是“喂”来“喂”去的想要引起他的注意。 唐心盯着窗棂,还是不打算理它。 它好像不耐烦了:“我同你说话呢!喂!唐心——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唐心的脸色有些发白。 肩膀上敷了药的伤口,明明在好转,疼痛却越来越强烈。 他咬紧牙关。 脑子里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抬起头,唐心正要松口气,眼前猛地一亮。 阿炎小心翼翼的,从窗外飞进来:“你……怎么?”它想了半天,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本想关心关心他,可该死的人话,让它根本关心不了。 真麻烦。 阿炎飞过去。 唐心脑子里,又响起阿月的声音。 “喂,那只狐狸,果然很讨厌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8章 怎么才能杀了妖怪 “你看看他养的小妖怪,也是又丑又蠢。”渐渐清晰起来的声音,带着嘲笑的口吻。 唐心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阿炎身上。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无法描述的蓝,但说实话,并不丑,甚至还有些令人惊讶的美。 只是阿月却很鄙弃它,吃吃笑了一阵后,阿月忽然道:“喂,唐心,你不害怕吗?” 它问得没头没尾,但唐心知道它的意思。 害怕?他当然害怕。从他发现唐宁身边多了只妖怪起,他就一直在害怕。 他的那点心事,怎么可能瞒过它? 明知故问,真让人厌恶。 唐心沉默着,把目光从那团蓝色的火焰上收回来。 阿月不笑了:“你说,他要是真把唐宁抢走了,怎么办?” 唐心坐在窗边,举起手,咬了下指甲。不会的,那只狐狸可是妖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二姐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怎么可能被个妖怪抢走? 虽然他很害怕,但他知道,不会的。 唐心很快又将手放了下去。 可阿月怒气冲冲的:“什么不会!怎么不会?你以为唐宁她,如今还是你的族类吗?” 死而复生的少女,和妖怪又有什么分别? 阿月冷声冷气地道:“比起你,显然那只狐狸更像她的同类。要不然,她先前为什么要赶你走?” 唐心的脸,变得更白了。 眼下因为疲惫而产生的青影,浓重得仿佛墨笔画就。 二姐才不是想要赶他走呢!她只是担心,怕他卷入危险罢了。 然而他越是辩驳,阿月便笑得越大声。它用洞悉一切的语气,哈哈大笑:“自欺欺人,你只会自欺欺人!” “我告诉你,她就是想和狐狸单独在一起才要赶你走,根本就不是什么担心你。” “你以为,你当着她的面杀了人,一切还能和过去一样吗?真是愚不可及。”它放声笑开,笑得唐心头痛欲裂,“况且,你还有秘密瞒着她,她要是知道了,还会让你跟着她吗?” 唐心放在窗台上的手,收紧了。 阿月嘻嘻笑了两声:“喂,笨蛋唐心,我们是不是应该杀了那只狐狸?” 唐心呼吸一轻。 阿月的声音里多了两分遗憾:“不过,他毕竟是妖怪……” “妖怪,要怎么才能杀掉呢?”它嘟囔着,突然大叫一声,“那什么唐律知,既然是了不得的除妖师,为什么不留点东西下来!” “什么宝器,符篆,术法,都可以嘛!” “他明明抓到了狐狸,却不杀他,真是个怪人。唐家上下,十几代人,好像就没有一个对劲的,还好你……” “砰”地一声巨响,唐心忽然大力合上了窗。 阿月的话音被打断了。 不远处的蓝色小火球,吓得火焰直跳,连抖三下:“你、你——”它“你”了半天,终于憋出句话:“你疯了?” 巨响传入盥洗室,唐宁下意识转头向门口看,但转到一半,看到迦岚的脸,她连忙又转了回去。 绯色的衣衫,已经褪到背部中间。 这种时候,她怎么能转身? 面上滚烫,她闷声问:“怎么样?” 迦岚皱了下眉,能看见的地方,光洁如玉,没有一丝异状,但她先前疼极的模样,可一点也不平常。 他低声道:“继续。” 唐宁的手指哆嗦了下,绯色衣衫落至腰上两寸。 迦岚的呼吸声,似乎重了些,但他的语调还是平平的:“不见伤口,不见疤痕,不见血迹……” 唐宁背对他,望着前方冷冷的墙壁,闻言叹息一声:“果然,是我多心了吧。” 她轻声说着,想将衣裳往上拉,可手才落到那片绯色上,便听见身后的人声音一沉:“等等。” “怎么了?”唐宁身体一僵。 迦岚上前半步,靠近她:“有东西。” 方才,她抬手的瞬间,衣裳也跟着动了。层层叠叠间,迦岚看见了一点红色,和她身上的绯衣不一样,那抹红,莫名的让他不安。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难怪阿吹和阿炎看不见,这东西显然很不对劲。 一颗心,慢慢提起来。 少年白净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到她腰上。 凉意冒出来,唐宁瑟缩了下。 迦岚喉结滑动,声音有些哑:“别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要上架了,久违地聊一聊吧 写到现在,好像是时候说一说这本新书了。 其实不二完结之前(正在努力收尾中),我并没有开新书的打算,毕竟龟毛如我,没有计划根本无法做事,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意外,最终还是开了。 我知道我想写一个奇怪少女遇见狐狸少年的故事,但它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开始我并不知道。直到设定补全,某天对着文档,我突然觉得,啊,不行,这不是我。 没有灵魂,没有自我,它只是个空壳。 虽然硬着头皮也能继续往下写,虽然看书的大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坑这种东西,不挖就算了,挖了,总要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的。既然知道了它该是什么样的,感觉能做的更好,那当然应该再努力一下。 所以我推翻了,重来了,快乐了,但也更忐忑了。 一直在写普通古言的我,虽然也试图每本都添加一点新的东西,但那些故事本质上是接近的,不像这一次,完完全全在做新的尝试。 陌生的世界观,非现实感的角色和故事,从某种层面来说,全是劝退的点。写这样一个故事,不论怎么看,都不是太聪明的选择。 我有天在weibo上说,新书人设有名有姓的家伙已经超过三十个,但我还没有想完角色名字,评论哈哈哈,我也跟着哈哈哈,可笑完了想一想,会有人喜欢它吗?会有人喜欢这些角色吗? 任性的写这样一个故事,不怕成绩差,不怕扑街吗? 说实话,怕的,怕得要死了。 即便咸鱼如我,也不想扑街。数据好,成绩好了,才能挣钱吃饭啊。可怎么办,做傻事好像很快乐,写作的乐趣,因为这个可能不那么讨人喜欢的故事,又回来了。 虽然有些厚颜无耻,但我的确感觉自己每一本都有在进步,所以想了想,我坚定了,这一定会是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一定会有人喜欢它的。 事实上,我也看见了,有人喜欢狐狸,有人喜欢小火球,有人喜欢这个故事。 那些留言,表白,笔芯,打赏和推荐票,真好啊。 所以,大家喜欢的话,请多多留言,放心地往下看,因为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如果你恰好和我取向一致,那一定不会失望。 如果不感兴趣,也请不要勉强。阅读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对不上电波还要硬看,就成痛苦了。 总是蓬头垢面戴副眼镜在电脑前码字的我,是个懒散又无趣的玻璃心阿宅,因为总在悲观和焦虑,我连自己的痛苦都无法消化,更不可能消化的了其他人的。 所以还是那句话,喜欢就看,不喜欢千万不要勉强。 当然,如果大家都能喜欢这个故事,就更好了。 另外,虽然因为懒散,解散了疏于打理的读者群,但新书连载以来,还是见到了不少熟悉的id,谢谢老朋友们陪我度过新书期。 也谢谢新朋友们,喜欢这本书。 承蒙大家厚爱,明天,一号,该上架啦。 希望喜欢这个故事的大家,能赏脸订阅一下。首订是个很重要的数据,尤其对我这种间隔很久才开一次新书的低产作者来说,所以即便要养肥,也请大家至少订阅一下第一章。 至于月票,新书月票榜啊,咸鱼归咸鱼,一本书一次的榜单,总要努努力的。 何况,十一假期里,月票双倍,投一张顶两张,谁不想要。 订阅,打赏,月票。 没有作者不想要这些,我也一样。 所以,先谢谢大家,我会努力更新的! 最后,白毛赛高! 我永远喜欢银发少年(><)也许有一天,还能在别的故事里写一个银发少女。 谢谢大家,我是迟迟,我们下一章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59章 离朱 他指下是少女薄薄的皮肤,温热的血肉。那点红色,仿佛是从她的脊骨里长出来的。 动作间,绯色的衣衫,又往下滑了一寸,迦岚终于看清这抹红色的全貌。 “是条红色的细线。”他低声告诉唐宁,“有些像是……” “无常?”唐宁听见“细线”二字,立即想到先前谢玄翻看生死册的模样。从他指腹下探出来的,不就是古怪的丝状红线么? 她呢喃着,向后伸出手。 迦岚轻轻拉过她的手指,领她放到红痕上:“倒是摸不出来。” 唐宁蹙着眉头,轻声问:“有多长?” 迦岚收回手,仔细又看一眼,眸色沉沉地道:“如今只是半截小指长,但照我看,恐怕还会继续向上长。” 唐宁闻言背上一毛:“你是说……它是活的?” 迦岚不置可否,只是道:“不过,你如今能走能跳,想必全是它的功劳。” 唐宁的心情,登时复杂起来。她不想再做一个不能走路的人,可它若是活物,该怎么办? 身上发冷。 她穿好衣裳,转过身面向迦岚。 少女面孔,艳若桃李。 迦岚的眼神有些怪异:“看来,还是得问一问谢玄。”说着话,他忽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毛茸茸的狐狸耳朵,竖在他头话,没人哭泣,巫姑的千重园,是九重天最安静的地方。 没能活下来的那些人,只是肉块罢了。 巫姑抱着他,轻声哼起小曲。 那些调子,他好像到现在也还能想起来。 谢玄用力摇了摇头:“虽说,我也疑心她身份有异,可你说她身上生着离朱,这怎么可能?” 离朱,是只生在神明身上的痣。 如果唐宁身上真的生有离朱,那她便是真正的神明。 谢玄心中五脊六兽,难受至极。 有薄薄的雾气,在渡灵司里弥漫开来。 他举起右手,亮给迦岚看,食指指腹上有着一粒针扎般的血点子:“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你瞧瞧,它看起来如此寻常,就算被你认错了也并不奇怪。毕竟在我之前,你从未见过九重天的神明,更不用说离朱的样子。” 谢玄望着廊下的银发少年,“狐狸,你当真瞧见它动了?” 薄雾里,迦岚的眉眼有些模糊不清,但谢玄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 狐狸少年琥珀色的瞳孔,泛着冷冷的光:“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看。” 谢玄闻言,绷着的那口气,一下散了。 他脚步虚浮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廊柱上。 玉做的栏杆,突然纷纷碎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60章 神堕 风一扬,玉屑飞舞,恍若大雪突来。 谢玄扶着廊柱,大口喘气。指尖上的离朱痣,在拼命地跳动。他喃喃道:“这没有道理。” 世上不应该有别的神明,就算有,也不应该以人的姿态出现在生死册上。 他也从未听说过,人死以后,会复活成九重天的神明。 不见建木,不见巫姑,她身上怎么会长着离朱痣?谢玄一点也不想碰见别的神,即便对方根本还不知道自己是个神明。 他压低声音同迦岚道:“等不了三日了,你立刻便带她走。” 只要他们出了渡灵司的门,无人带路,谁也休想再进来。就算是十方来的大妖,面对渡灵司的禁制,也只能放弃。何况面前的这只狐狸,失去了大半妖力。 谢玄慌乱的呼吸声,渐渐恢复平稳。 若不是阿吹犯蠢,何至于此。 那些禁制,留下来,就是为了守护渡灵司,守护他。 他这个不成器的神明,总在惹人担心。就好像,除他之外的人,都早就知道了,他终有一日会闯下弥天大祸。 谢玄离开廊柱。 那些纷纷落如霰的碎玉,又一片片,一块块拼凑回去。 转眼工夫,碎裂的栏杆恢复了原样。 他面上神情,也重归镇定:“狐狸,你若是不肯走,那我只好如你所愿,真同你打上一架了。” 左右都是死,留给他的选择已经不多。 咬了咬牙,谢玄的声音带上两分狠意:“你是走,还是不走?” 虚弱无能的他,对上当了六百多年阶下囚,失去妖力的狐狸,若是拼命,斗个两败俱伤想来不是不可能。 到那时,让阿吹领着人,把狐狸丢出去就是了。 只是,一个不慎,他兴许便会死在狐狸手下。毕竟,十方罗浮山的少主大人,六百多年前,便是个杀人如麻的大妖怪。 据说这磨牙吮血的家伙,平生最爱,便是拿人骨垒台阶。 比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61章 我不喜欢人 那种尖锐的疼痛,让他难耐地皱起眉头。 迦岚一望便知,嗤笑道:“这种事,岂是你说没有便没有的。倘若真有这般容易,世上怎么还会有坠天的神。” “更何况……”他将视线从谢玄身上移开,落到廊外空空的地上,“你百般否认的样子,真像人啊。” 不知情爱,不通人性的神明,根本不会露出这样的面目。 而人,往往越说自己不在乎,便越是在乎。能被拿来反复解释,反复强调的事,全是重中之重,心头大患。 谢玄嘴上说着不会神堕,可看起来已经全然不似神明。 迦岚的话,让他本就无法舒展的眉心,皱成个紧紧的川字。 他后退一步,冷着脸道:“你见过几个人,就敢说我像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62章 共生 谢玄头一次觉得,雷州的阳光耀眼得让人眼花。 那个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全在劳作的阿妙,正在烈日下开心地流汗。 他站在田埂上,一身黑衣比归墟还要沉闷。 喂,今天可是你的生辰啊。 他拿着葫芦,觉得那抹碧色沉沉的压手。 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去钟家,没有理会阿妙,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今日这副样子?如果,那一天,在雪地里,他没有伸手抹去她发上的雪,今日是不是就不需要迟疑? 能看见神明的女孩子,一个人挣扎着,活到了十七岁,可天命还是不想让她继续长大。 花田里的阿妙,和往常一样,挽着袖子,埋头干活。 有风吹过来,温暖、轻柔地撩起她的刘海。黑发下,露出一抹白皙光洁的额头。细密汗珠,凝聚着,凝聚着,从上面滚落。 好像流进了眼睛,她忽然停下动作,抬起手去揉。 可她手上还沾着黑乎乎的泥。 谢玄下意识朝她走过去,但到了近旁,身体一僵,他小声唤了句:“阿妙?” 脏兮兮的黑泥,沾上了少女汗津津的脸。 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有看见他走过来。 他就站在她边上,她却一点也不知道。 谢玄的声音微微发颤,又叫一声:“阿妙?你怎么不说话?是生气了么?我先前叫你守财奴,你不是还哈哈大笑,说要拿银子砸破我的头吗?” 他轻轻碰了下阿妙的肩膀。 洗得褪色发白的衣裳,像刀子一样割手。 “阿妙,你说话呀……”他呢喃着,站到阿妙面前,有株才绽开藕色花蕾的似玉,被他不小心踩到了脚下。 阿妙惊呼一声,丢下手里的花锄,弯腰凑上去看。 她眼里,只有歪斜的植株。 名为“似玉”的花,是她一手培育的,别说雷州,就是放眼整个大越,也没有一样的花。 年仅十七,她已是雷州有名的花农。 没人想得到,她早在八岁的时候,就该死了。如果不是她恰好能看见谢玄,九年过去,若是有墓,想必坟头也早便长满了荒草。 她伸手去扶似玉花,却没有发现,旁边就是谢玄的脚。 拿着碧绿葫芦的黑衣男人,一张脸越来越白。 为什么她看不见我? 他满脑子都是这句话,嗡嗡作响,吵得可怕。 那两次,当生死册上阿妙的名字被划掉时,他并没有想救她,可他只是站在那,同她说了一句话,扫掉她头上堆积的白雪,她便活了下来。 今日,他不想带走她的魂魄,她却看不见他了。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谢玄伸手去抓她的手腕,明明抓到了,她却依然毫无知觉。他想把她拉起来,看看她的眼睛,却拽不动她。 明明他一直想着,下一次,生死册上出现朱砂红痕,他便要一言不发,二话不说地收掉她的魂魄。 为什么,隔了九年,天命才要她死? 哪怕是三年前,两年前,他都可以看着她死。 但现在,他办不到了。 忽然,阿妙站起来,捂住了心口。 她的脸色渐渐发青,像久置在空气里的糕点,一点点被霉斑侵蚀,从雪白柔软,变得僵硬发乌。 那是……不吉祥的颜色。 谢玄手一松,碧色的葫芦重重落在花丛里。 他想上去扶她,这一回却连碰也碰不到她。 怎么办,阿妙就要死了。 他眼睁睁看着她摔下去,陈旧却整洁的衣裙染上了泥污。 红色的离朱痣,在他指尖挣扎涌动。那一瞬间,他好像疯了。他在阿妙咽气之前,把她的命,连在了自己身上。 只要他不死,阿妙就不会死。 她的名字,从生死册上消失了。 午后的雷州,一阵阴云飘来,哗哗落雨。 冰冰凉凉的水珠打在少女脏兮兮的脸上,她睁开眼睛,皱了皱眉头:“谢玄?” 黑衣的年轻男人,站在雨中,被大雨淋得发梢滴水。 他低着头,神色淡淡地看她,说了句:“你看起来好脏……” 阿妙喘口气,擦了擦脸,从地上坐起来:“你怎么在这里?我方才好像……”好像什么,阿妙突然想不起来了。 脑子里好像空了一块。 白纸一样的记忆,没有一滴墨落在上面。 她只记得,她要去裁缝店拿衣裳,但时辰还早,天气又好,她便拿了花锄出来干活。怎么一转眼,天上便下起了大雨? 谢玄又是何时来的? 她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刚要问一问他,却见他一转身,从花丛里拿出来一只碧绿的小葫芦。 脑子里“叮”的一下,她在雨中问了句:“已经到时候了吗?” 从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起,她就知道,自己是个短命的人。 但谢玄收起葫芦,回身道:“还早。” 轻飘飘的两个字,很快便被雨珠打碎。 那日傍晚,阿妙去取了崭新的留仙裙。她给自己做了几道菜,有荤有素,吃得好极了。夜里月亮升起来,她推开窗,任由月色银霜般洒进来,照得屋子里白昼一样。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到了第五年,她该二十二岁了。 有媒人上门,要给她说亲,一见面便道,天呐,阿妙小姐,你这模样,分明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生得这般嫩的面皮,可一点也不像是二十多岁的人。 她听了直笑,觉得这婆子不愧是说媒的,天生一张甜嘴儿。但成亲这种事,她一点也不感兴趣。 要不然,她几年前就该嫁人了。 二十多岁还未成亲的姑娘,在大越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人。 她笑着婉拒了媒人。 容长脸的妇人一听,立即道:“阿妙小姐,不是我说你,你虽然生得年轻,但你这个岁数,在旁人家那孩子恐怕都早便生了好几个了!” 阿妙笑哈哈附和了几句,送她出了门。 她还要追问,阿妙小姐,你老实讲,是不是有心上人? 阿妙闻言,笑着摇摇头,关上了门。 妇人却不死心:“你告诉我,我去替你说一说呀!” 阿妙站在门后,仰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想起谢玄的黑衣。 说一说?她活着可是说不了。 苦笑一声,阿妙转身回了屋子。 她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谢玄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63章 你会不会娶我 近段日子,他出现的越来越少。 有些时候,阿妙甚至会忍不住疑心,自己见过的谢玄,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那个总是穿着黑衣的男人,除了她,谁也看不见。 没准,他的确是她的幻觉。 下雨的日子,阿妙打着伞,去河边散步。雨珠噼里啪啦地落在水面上,岸边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小径,窄长得不见尽头。 她想起来,自己从未问过谢玄。他住在哪里,又为什么三五不时地来见自己,似乎只要她张嘴一问,他就会消失不见。 可是,即便她没有问,他依然不再出现。 从她十七岁那天起,他就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看过来的眼神,总是莫名透着疏离。 头顶上的雨慢慢大起来。 阿妙转头向后看,挑了下眉:“怎么来了却不出声?” 一身黑衣的谢玄立在那,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阿妙莞尔:“这地方冷冷清清的,突然多了个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她脸上露出的笑容很淡,是种礼貌而客气的笑。 她已经看明白了。 她越是靠近他,他便越是疏离。 这混蛋,难道是怕她扑倒他不成? 阿妙腹诽着,把伞分了一半给他。他倒是没躲开,只伸手接过伞柄道:“过了今天,你就二十二岁了吧?” 这五年来,他几乎只在她生辰这一日出现,也不久留,总是同她一道用过饭便走,仿佛专程就是来蹭吃的。 但阿妙年年烧一样的菜,他也不说好还是不好。 大雨落在地上,溅起水花。 阿妙掸了掸裙子:“是啊,二十二岁了。”她微微侧过脸,把前几日媒婆上门的事笑着说了一通。 谢玄脸上却没有笑。 他目视前方,盯着伞外的雨幕,低声道:“五年了……” 阿妙闻言,话音一顿,也敛去笑意,低低问道:“五年前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之后,她拼命地想,想了一遍又一遍,却仍然没能填满那块空白。 前前后后的事,她全记得,只有那一段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显然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阿妙看着他,他终于道:“也是时候该告诉你了。” 否则,再过两年,她如何迟钝也会有所察觉。人的样子,是会随着时间而变化的。皮肤、骨头、声音、眼神……每一样都会变。 不会老的人,很快便会被区分出来。 二十二岁的阿妙,还能被人当成长得年轻,可二十五岁的阿妙,三十岁,四十岁的阿妙呢? 到那个时候,就不会再有人觉得她生得年轻了。 不论如何保养得宜,四十岁的人也不可能和十几岁时一模一样。 谢玄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在发抖:“你如今,仍然只是十七岁。” “什么?”阿妙愣了一下,笑起来,“你在说什么胡话,五年过去了,我怎么可能还是十七岁?” 谢玄在伞下定定地看她:“自然,对你来说,你早就不是十七岁的人。可你的身体,从那一天开始,就停止了变化。” 阿妙的神情,慢慢变得惊惶:“我没有听明白你的意思。” 谢玄摇摇头:“不,你已经听得很明白了。” 阿妙后退一步,退到了伞外。 大雨立即淋湿了她的衣裳。 “这怎么可能?” 谢玄把伞移过去:“长生不老,不是凡人最想追求的事吗?” 这话有史可证,一点没错。历代帝王,都想要长生。因为人在世上想做的,可以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但人的寿命,一直脆弱如同蜉蝣。那短短几十载的人生,在妖怪和神明看来,不过朝生暮死。 他手里的伞,挡住了落下的大雨,但阿妙已经浑身湿透。 她哆嗦了下,伸手抱住自己,忽然道:“谢玄,你会不会娶我?” 谢玄全无防备,被问了个脸色大变:“你……” 他说不出话来,阿妙又问一遍:“会不会?” 谢玄握着伞柄的手指,在慢慢收紧:“不会。”渡灵司的无常,怎么可能和人成亲?他看着她湿漉的脸,有细小的水珠挂在她的眼睫上。 “阿妙。”他声音微沉,“回去吧,你衣裳都湿了。” 阿妙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忽然冷笑了声:“你不会娶我……好你个谢玄,你果然是个混蛋。” “长生不老,呵,你以为什么叫长生?一个人活着,一个人不老,就算快活了吗?”原本,她望着他,便心满意足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早晚是要死的。 她短暂的人生,并不一定就要事事如愿。 她可以不成家,不生孩子,不做世人眼中该做的事。 可是,如果她不会变老,不会死去,那她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他既然不想同她在一起,又何必让她变成不会老去的人? 阿妙浑身冰冷地站在伞下,眼睫上挂着的水珠沉沉落下:“你从来,都没有对我心动过吧?” 谢玄微微垂眸:“世上男子千千万,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64章 姐弟 那天的雨,绝不是雷州下过最大的雨。 可直到现在,谢玄想起那段话,仍然遍体生寒。那些雨,好像一直在他的血管里流淌,冷得不得了。 阿妙说的没错。 他就是个自私的混蛋。 他根本没有想过那些事,从头至尾,他不想让她死,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谢玄从回忆中醒过来,望向对面的迦岚,口中还是道:“你错了,我根本不喜欢人。” 他背过身,向远处走去:“狐狸,后会无期了。” 三日便三日,这三日他不出门便是了。 至于唐宁,到底是哪里来的离朱痣,和他一点干系也没有。只要她不来找他的麻烦,管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走远。 黑衣消失在暮色里。 迦岚站在原地没有动,“哐当”一声,门被撞开,阿吹抓着阿炎从里头滚出来,朝天辫上绑着的红绳散成一团乱麻。 唐宁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你们两个,不要闹了。” 阿吹揪着阿炎火焰状的尾巴:“是它闹,又不是我要闹!” “不是我!”两个小孩儿的声音,在廊下大吵。 唐宁扶额,转头去看迦岚。 银发少年面色怪怪的。 她轻轻叫了一声“迦岚”,向他走过去:“方才没能想起来,唐律知身上,可有这种奇怪的东西?” 迦岚闻言一笑,反问她:“你觉得,若是生在他背上,我能看见吗?” 唐宁神情自若地道:“那得看你们究竟有多熟悉。” 迦岚伸个懒腰,笑道:“熟归熟,倒是没能熟悉到这种地步。”他忽然扬声唤阿吹,“瞧你的样子闲得很,去帮我寻样东西吧。” 阿吹终于甩开阿炎,披头散发地从地上爬起来:“找什么东西?要紧么?” 迦岚走过去,同他轻声说了两句。 黑衣小童子的圆脸皱起来:“啊?” 迦岚捏捏他的脸:“啊什么,让你去便去。” “你一只狐狸,看什么书呀……”阿吹嘟嘟囔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蓝色的火焰,小小一团,跟在他身后。 迦岚看了看,同唐宁道:“你背上的东西,和谢玄手上的,十有八九是一样的。所以你想的没错,唐律知身上是否生有这样的东西,我也很好奇。”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迦岚大略说了一遍从谢玄那得知的事。 只长在神明身上的离朱痣,绝对不是从人的身体里诞生的神明,所有的一切,落在唐宁耳中,都像是奇谭。 她下意识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 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她,当然应该是个人。可那所谓的痣,又偏偏只长在神明身上。这两件事,对她来说,是互相矛盾的。 难怪她还没问,迦岚便说了。 这的确没有什么隐瞒的意义。 何况,就算她真是什么神明,看样子也只是个无能的神,就和阿吹眼里的谢玄一样。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唐宁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 被人篡改过的族谱,曾经是个除妖师的先祖,失踪的父亲…… 想到父亲,喉咙一紧,她闭上眼睛又睁开。 唐心正在看他们。 唐宁立即想到,既然他们都姓唐,同样是唐律知的后人,那离朱痣的事,会不会发生在他身上?而且,她并不知道自己背上的那抹红色,究竟是何时何地生出来的。 兴许是那一天,她死而复生时发生的,又或者根本不是。 思及此,唐宁叫了声“宵迟”。 但唐心听罢,只是面露担忧地看着她,让她不必担心自己。若是真有什么,他一定早就感觉到了。 可唐宁想想自己,若不是先前突然疼得厉害,她哪里会想到背上生出了奇怪的东西。 还是应该看一看再说。 她把唐心推到迦岚面前,冷静地道:“劳烦迦岚大人。” 他既然没有打算在找到唐家其余人之前杀掉他们,那让他和唐心独处一会,应当也没有什么大碍。 然而唐心说什么都不愿意。 迦岚坐在椅子上,懒洋洋托着腮。 唐心道:“二姐,我真的没事,真的。” 唐宁蹙了蹙眉:“你是不好意思被别人看见身体吗?” 见她这般问,唐心立即道:“是啊二姐,我真的不要紧,不用担心我。”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迦岚,忽然散漫地说了句:“唐心,你为什么反反复复,总说你真的没事?难不成是因为……” 他话说一半,只是笑。 唐心沉着脸,看向唐宁的时候又笑起来,无奈叹口气道:“罢了,既然二姐你一定放不下心,那便还是查一查吧。” 他说完,转过身,面向迦岚。 迦岚歪了歪头,视线越过唐心,落在唐宁脸上,笑嘻嘻地道:“倘若真有什么,无常怕是要吓得逃出渡灵司了。” 他站起身,走到唐心面前。 小少年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但等到唐宁一走,他立刻面色难看地后退两步道:“不必看了。” 迦岚微笑不语。 他又退半步,一直退到了屏风边。 迦岚站在原处,瞟他一眼,笑着道:“我头一次见到你时,便觉得奇怪。为什么你和唐宁身上的气味,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 “就算你们只是堂姐弟,那也应该有像的地方。到底有部分血脉,是一样的不是吗?” 迦岚侧目看他,笑意渐淡:“可看唐宁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知情。” 唐心冷着脸,紧紧按住自己的肩膀。 迦岚道:“她担心你和她一样,都是唐律知的后人,若有什么不对,也会出现在你身上,可你一听便知道,你绝对不会有事,为什么?” 他故意盯着唐心的眼睛。 唐心想要移开视线,可身体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僵住了。 他就站在那,任由迦岚打量他。 可恶的妖怪。 可恶的狐狸。 该死的东西! 唐心手下用力,按住自己的伤口。 疼痛让他就地蹲了下去。 他低着头,抬起一只眼睛,看向迦岚,眼神是赤裸裸的厌恶:“你在落霞山上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吧?” 他的秘密,瞒过了二姐,却没有办法瞒过狐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65章 你喜欢她吗 阿月说得对,他们应该杀掉狐狸。杀掉了,他的秘密,他的心事,也许就再也不会被人知晓。可是,身为人的他,要怎么才能杀掉妖怪? 心中杂念纷纷,唐心死死看着狐狸的脸。 那张俊美的少年面孔,总是让他想起小时在书上见过的故事。如果可以,他真想拿刀子剥开狐狸的皮。 寂静室内,他的心跳,在发出沉重的响声。 迦岚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那天在山上,我说了什么?”他的口气,听上去好像不记得了,可眼神却在发出嘲笑。 唐心别开脸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谁?”迦岚搬了张椅子过来,在他面前坐好,“我为什么要告诉她?”他轻轻地笑,像个狡黠的小孩子,“让她自己发现,岂不是更好玩?” “你说,到那个时候,她是会哭还是会笑?”迦岚上身前倾,靠近唐心。 唐心连忙往后缩。 屏风晃动了下。 他不再动作:“就算你真的告诉了二姐,她也不会相信你的。我的话,比你的,一定更重要。” “哦?你就这么希望我去告诉她?”迦岚微笑着,“你倒是想得美。” 唐心倚着屏风,脸色铁青。 迦岚冷冷看他:“我去说,算什么?挑拨离间么?说到底,真相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说了,她若是不信,你自然还是她的宵迟。她信了,你装一装委屈,装一装可怜,也能蒙混过去。” “对我,有什么好处?” 唐心沉默着,终究是妖怪,根本没有那么容易能操控。 是他天真了。 但纸是一定包不住火的,早晚有一天,二姐会知道,他根本就不该姓唐。如果,狐狸能戳破这件事,他就可以装作不知情。 对二姐来说,谎言一定比真相更不能接受。 可是他怎么能告诉二姐呢? 万一……万一她不想再同他一道了,该怎么办? 他可是只有二姐了。 缄默着,他听见迦岚忽然问了句,“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66章 帝姬 他一脸邀功的表情,迦岚却只是冷冷淡淡地点了下头。 阿吹有些失望,不满地道:“你以为你要找的东西,很容易么?什么史书,地图,可都是人才要看的东西!” “而且!”他从怀里掏出包吃的,打开来朝嘴里塞,边塞边道,“一般人可不看这些。” 那么多的字,光是摆在他面前,他就想一口血喷上去,把纸染红算了。 谁要念书? 反正他不要。 真不明白,十方来的狐狸,却要看书? 阿吹含含糊糊,嘟嘟囔囔,吃了半包酥脆的点心。 鱼贯入内的黑衣小童子们,在阿炎的指挥下,又一个跟着一个,从里头空手走出来。透过门缝望去,地上已然堆满书籍。 阿吹用小肉手扫了扫自己前襟上沾着的碎末子:“不过狐狸,你想从书里找什么?” 迦岚向他勾了勾手指:“想知道,你来帮着一块儿找就是了。” 阿吹看看天色,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点心:“呵呵,那还是算了吧。”无常大人可是已经说过了,他阿吹生是渡灵司的伙计,死是渡灵司的泥,让他少跟着狐狸打转。 他虽然对“伙计”两个字不太满意,但主人毕竟是主人。 况且,他的点心还没有吃完。 抬起油汪汪的小手,阿吹用力挥了挥:“小爷我还有要务在身,实在脱不开身,你们就慢慢找吧。” 他领着一群黑衣小童子,山大王似的走远了。 屋子里,大门半开,有风吹进去,吹得地上的书哗哗作响。 迦岚走进去,弯腰捡起一本。 原本该是靛青色的封皮已经破破烂烂,缺了两个角。翻开来,里头纸张脆弱泛黄,好像手指一碰,就会整页碎开。 也不知阿吹领着人从哪里翻出来的。 迦岚席地而坐,转眼便翻完了一本。 他又抓起两本,抛给唐宁姐弟:“你说过,大梁前后不过百余年,那曦光帝姬的事,若有记载,一定不难找。” “光武帝有许多儿子,却只有几位帝姬,其中又以曦光帝姬年纪最小,母族最为尊贵,自幼便是几位帝姬里最受宠的孩子。” “雷州唐家的那座祖宅,原是曦光帝姬的别院。和普通人不一样,她一贯讨厌出太阳的日子。多雨,阴沉的雷州,是她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67章 小小的狐妖(穹顶之云海盟主+) “人死不能复生,你再挑一个,父皇保证,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光武帝看着对面的女儿,声音越来越轻。 曦光帝姬的脸色和眼神,都已经十分冰冷:“我不需要驸马。” 光武帝有些急了:“你怎么会不需要驸马?难道,你永远都不打算回京城了吗?” 他摆摆手,让侍卫们都退下去,焦躁得来回踱步:“你十五岁时,就嚷着喜欢江家那小子,我看他文不成武不就,长得也不怎么样,死活想不明白,你怎么就看上了他。” “他那个爹,江大人,又是个讨人嫌的。可因为你喜欢他,我思来想去,还是答应了你。” “你一高兴,父皇也不叫了,只叫我爹爹。”光武帝回忆着往事,脸上露出想念之色。 曦光帝姬却沉着脸:“您到底想说什么?” 光武帝搓着手,坐到亭中石凳上:“怎么也不叫人铺两块软垫,这石头凳子坐起来,多难受。”他顾左右而言他,半响才道,“可喜欢归喜欢,你如今都二十有一了,还放不下他吗?” 身下石凳又冷又硬。 光武帝如坐针毡,动来动去。 曦光帝姬冷声道:“我可没这么说。” 光武帝闻言,立即道:“既然不是惦记他,你为何不要新的驸马?”那姓江的小子,病恹恹的,死了也有一年多了,照理说,她的确不应该再惦记他。 “是我替你选的那些人,不够好吗?”光武帝思忖着,猛地站起身,“我这便让人再去挑,挑好了就送花名册与你看。” 曦光帝姬伸手拦住他。 指尖上的蔻丹灼灼盛开。 “不用挑了。”她别开脸,眼神忽然温柔似水,“我有喜欢的人,但我不需要驸马。” 光武帝愣住了:“是谁?”他一向宠爱曦光帝姬,只要她愿意说,不管那是个什么样的男子,他都会应允。 即便那是个穷酸书生,抑或是行商也没关系。 大不了,带回京城以后,安排个闲差,给弄个一官半职撑撑脸面就是了。 可他问了,曦光帝姬却像是没听见,并不回答他。 光武帝不禁有些委屈:“桑桑……” “我说了。”曦光帝姬头一抬,目光如刀射过去,“不要叫我桑桑。”她讨厌那个名字。 光武帝有些语塞,支支吾吾道:“那、那你到底什么时候回京城?” 他语气卑微的简直不像个帝王。 “灵舒说,她很想念你,可给你写信,你总也不回……” “她要想念便随她想念,与我何干。”曦光帝姬听见姐姐的名字,脸色愈发难看,“好了父皇,您想说的话,我已经尽数听过了。雷州多雨,天气潮湿,您还是快些回宫吧。” 光武帝迟迟疑疑,不舍得走。 曦光帝姬扬声将侍卫们都叫了回来,同他道:“我想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您不必惦记我。” 光武帝被侍卫们簇拥着,讷讷道:“那你散够了心,可记得早些回来。” 自从驸马离世,她便离开了京城,公主府都冷清得要闹鬼了。 光武帝领着侍卫,闹闹哄哄地走了。 曦光帝姬回到块假山旁,凑过去,笑着叫了声:“迦岚?” 一头银发露出来。 小孩儿面孔的狐妖,皱着眉,仰头问她:“驸马是什么?是可以吃的马儿吗?” 曦光帝姬哈哈大笑,拿手指戳戳他的脸颊:“没错,驸马这种东西,就是可以吃的马儿。” 她把他从假山后拉出来:“你躲在这里,都看见了什么?” “唔,就看见个老头,哭哭啼啼的,问你什么时候回京城。” 曦光帝姬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裳:“我不会回去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你昨儿夜里就骗了我,说人界的小孩子,夜里都要吃了红烧蹄髈再睡。害我去厨房找了半天,问了许多人。” 曦光帝姬闻言,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 笑过了,她站在假山前,正色道:“蹄髈的事,是我不好,但这一回,我真的没有骗你。我会看着你长大,等你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等我老了,不在了,我便把这座宅子留给你。你喜欢的花,喜欢的石头,不管过多少年,都会在你喜欢的地方。” “然后,你再娶一个你喜欢的姑娘,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儿。等到下雨的时候,你就带着孩子和酒来看我。” “这偌大的叶州,就是我送你的贺礼。” “谁也休想从你手里夺走它。”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中盛满真心。 迦岚知道,那个时候,至少那一刻的她,是真的没有骗他。可人和妖怪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永远”。 他低头翻着书,忽然停下了动作。 泛黄的纸面上,用凌乱的墨字写着一位帝姬的事。好像是个说书人,胡编的故事。这位帝姬,没有封号,也没有姓名,满纸写着的,只有两个字——“毒妇”。 书中说她是个自幼得宠的帝姬,被老皇帝宠得无法无天,目无尊长。什么姐姐,哥哥,在她眼里,都不如她手上戴的镯子要紧。 只因为同为帝姬的姐姐,不慎失手,打碎了她的镯子,她便拽着自家姐姐,将人抛进了池子里。 那隆冬的寒水,被她搅得浪花四溅。 她眼睁睁看着自家姐姐又冷又怕地淹死在池子里。 听说,人死以后,她还不许人下水去捞尸,非得让人烂在里头。 实在是个毒妇。 等到她二十七八岁时,老皇帝一死,她竟然还想牝鸡司晨,颠倒阴阳。若非储君英明神武,足够果断,恐怕真就上了她的当,死在她手里,叫她如愿了。 那样一个毒妇,谁能想得到,她的名字,竟有晨曦之意。 大梁有她,可算蒙受够了黑暗。 什么光明,什么美丽,全是虚妄。 幸好,太子殿下杀了她。 从此大梁天下,只有如画山河,再无阴霾。 迦岚合上了书。 他继续看,一本本地往下看。 阿吹拿来的书,被他们三个人,全部看了个遍。除了那一段以外,他再没有见到任何有关曦光帝姬的事。 她果然,没能活到老么…… ------题外话------ 加更,感觉可以说早上好了~双倍不剩几天,继续求月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68章 高大威猛 看着一地摊开的书,迦岚许久没有说话。 他仰面倒了下去,双眼放空,望向屋吐血便吐血,一点样子也没有?” “什么样子?神明的样子?” 阿吹听他语气不善,唉声叹气道:“您同我生什么气呀,吐血的是你,又不是我。明明,我刚见到您的时候,您还不是这样的。” 虽然他一直觉得谢玄是个没用的老东西,但比起外头的人,他家主子还是厉害多了。 哪知道,日子越久,渡灵司看起来便越破败。 阿吹道:“这富丽堂皇的假象,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话音刚落,他就被踹下了软榻。 “我还没死呢。”谢玄坐起来,乌发披散,面无血色。 阿吹坐在地上,拿手揉屁股,一双眼瞪得溜圆:“人家担心你也不行么!” 谢玄冲他冷笑:“担心我?你分明是担心你自己。” 阿吹爬起来,有些委屈:“这难不成有错?”主人死了,器灵也会死,他担心自家主人的安危和生死,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站直了,阿吹从委屈变成气汹汹:“要不是你见人便吐血,连只狐狸也打不过,我用得着担心你么?” 谢玄叫他一说,也恼了:“你还有脸说我?” “我就说!我就说!”阿吹埋头往榻上冲,“你不是说过的么,这一回,你要千年万年地在渡灵司守下去。” “可是……”阿吹抱住他,把脸埋在黑衣里,可是他好不安啊。 归墟门前,动弹不得的主人,让他真真切切感觉到了。他习以为常的生活,并非是永恒不变的。 “我不想让你死。”阿吹哇哇大哭,又说,“我也不想死……” 谢玄皱着眉头,将他拽起来:“你一个器灵,怎么生得如此怕死。” 阿吹哭得面目模糊:“无常大人,狐狸和唐宁很快就要走了,等他们走了,你就不会再吐血了吧?” 谢玄微微低着头:“放心吧,我死不了。” 阿吹半信半疑,但眼泪渐渐收住了:“就算真的要死,也麻烦您,等我吃遍了人界美食再死行不行?” 谢玄含糊答应着,又躺了回去。 他忽然很想知道,阿妙此刻在做些什么。 是在池边垂钓,还是在廊下读书? 她培育的花,早就名遍天下,银子、金子,她都有了。库房一开,什么珍宝绫罗,全塞得满满当当,但她好像一点也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69章 出门 小白脸……倒还真是挺像小白脸的…… 秋秋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可是小姐,您若是不喜欢他,为何要见他?”没有友人,不见外人的阿妙,明明只对他另眼相待。 见秋秋还是不信,阿妙重新拿起钓竿,扭头去看池子,口中道:“唉,看来是瞒不了你们了。” 秋秋闻言面色一凛,果然,还是喜欢的吧? 可下一刻,阿妙叹了口气:“我娘她,一把年纪才生了我,你是知道的。” 秋秋望着自家小姐的侧颜,轻轻应个“是”。 阿妙的声音慢慢沉重起来:“但我其实并不是她唯一的孩子。” “……”秋秋愣住。 阿妙钓上来一条大红鲤鱼:“你口中那位谢公子,其实是她年轻时,同别人生下的孩子。” 鱼尾在空中乱拍,有水溅到秋秋脸上,她终于醒过神,面露惊惶地道:“孩、孩子?” 阿妙一手抓着钓竿,一手拎着鲤鱼,回身看她:“是啊,所以你说,我会不会喜欢他?” “这、这……”秋秋结结巴巴,变得语无伦次,“既是兄妹,那当然喜欢,啊,不是,那应当是不喜欢……” 她瞳孔晃动,站在那。 阿妙把鲤鱼递给她,她也不知道接,还是阿妙叫了好几声“秋秋”,她才如梦初醒般伸出手,把装着鲤鱼的小桶抱进怀里。 “小姐,你们俩生得,可一点也不像啊……” 阿妙一副“当然了”的口气:“他生得像他爹,我生得像母亲,自然看起来不相像。” 秋秋难以置信,又觉得这种事,她既然能说出来,一定不会是假的。 鲤鱼在木桶里挣扎。 水花四溅,秋秋犹豫了下,将木桶放到地上:“小姐,您就是因为这样,才总不愿意见人吗?” 阿妙拿着块雪白的帕子,用力擦拭过手上水渍:“我不是天天都能见到你们吗?怎么算是不愿意见人。” 秋秋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是一回事。” 阿妙收起帕子,看见自己的手背,光滑细腻一如少女时,眼中神色黯淡了些。秋秋的担心,她不是不明白。可是真相,是她无法诉诸于口的梦魇。 那样的事,即便她说了,恐怕也只会被人当成疯子吧? 她想起那一天,谢玄在廊下问她,现在这样不好么?她没有回答他,因为她真的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拥有了更多的青春,更多的时间,理应是一件幸运的好事。 可是她看看自己,真的好么? 不敢见人,不敢同人来往的她,好在哪里? 成亲,生子,更不是她该肖想的事。 看着秋秋忧心忡忡的脸,阿妙笑了下:“总是下雨,出去了也无甚意思。” 秋秋低着头,望一眼木桶里的鱼,总觉得自家小姐也和这鱼差不多。虽然都在水里,能活能喘气,可是木桶和池塘,能一样吗? 她提起水桶,同阿妙道:“小姐,您难得过个生辰,就不想出去逛一逛吗?虽然花朝节已经过了,但东市的花依然开得很好。听说,有几株还是从西岭送来的呢。” “西岭?”听见花字,阿妙的表情有些变了,“那个地方,能有什么花?” 秋秋挽着袖子,用力抓住提手:“奴婢也觉得奇怪,都说西岭冷得很,根本种不出什么花。” 这个季节,又不是梅花能开的时候。 阿妙心里生出了两分好奇。 秋秋道:“您若是想看,奴婢这便陪您一道去。” 阿妙迟疑着:“还是算了吧。” 秋秋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她把装着鱼的水桶,拎走了。 阿妙一个人留在池子边,又呆了两刻钟。水里的鱼,游来游去,越游越慢,她双手托着腮,开始两眼发晕。 雷州城,如今变成什么样了? 她小的时候,第一次去东市,见了那些花便移不开眼睛。 哥哥在后面叫她,叫了两声见她没回,便上来拽她的头发。他生得又高又胖,力气比寻常小孩子大上许多。她被拽得向后倒去,目光却还是牢牢看着那些炫目的颜色。 从那一天起,她就知道,她要种出世上最美的花。 抬手揉了揉眼睛,阿妙从池边站了起来。 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东市却还是和以前一样。 她去找秋秋,让丫鬟们备车。 一群小姑娘,正在商量怎么杀鱼,见状把刀子一丢,便欢欣鼓舞地要来给她妆扮。衣裳要新的,鞋履要新的,就连发上的簪子,也得是新的。 唬的阿妙急忙阻拦:“不用,什么都不用!” 她只要换双鞋子,戴个帷帽就够了。 秋秋跟在后面,唉声叹气。 少顷,上了马车,见阿妙坐得端端正正,她连气也叹不出来了:“小姐,您怎么一副要上刑场的模样?” 阿妙靠着窗,用余光小心翼翼看外边的景色:“久不出门,外头好像都变得陌生了。” 街景,空气,都透着新鲜。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雷州城。 突然,目光一凝,阿妙问了句:“那是什么?” 秋秋靠过去,往外看了看:“哦,您说这个呀。”马车外,远远的,传来一阵诵经声。秋秋看见几个光秃秃的脑袋,“您不知道,前些天,雷州出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阿妙摘下帷帽,皱了皱眉头。 秋秋道:“虽然您总不出门,但唐家,您还是听过的吧?” 阿妙点了点头。 秋秋放轻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惊恐:“那唐家不知招惹了什么贼人,竟然一夕之间被人灭了门。” “灭门?”阿妙诧异,“雷州一向太平,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贼人呢,抓到了么?” 青衣少女摇摇头,指了指窗外:“唐家的宅子都被烧光了,纵然有什么线索,也找不到了。听说,那唐老爷和唐夫人,一向和善,从不与人交恶,并没有什么仇人。” “所以,坊间都说,唐家的事……恐怕不是人做的。”秋秋的声音更轻了。 阿妙蹙了下眉:“难怪有僧人在那诵经。” 秋秋脸色有些发白:“奴婢知道世上没有妖鬼,可听人说得多了,还是忍不住有些心里发毛。” 阿妙看她一眼,轻声道:“别怕,世上当然没有妖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70章 不干净 马车渐渐走远,那些诵经声,已经消失在马蹄声后。 阿妙重新戴上了帷帽。 雷州并不是一个庙宇繁多的地方,她长到现在,好像也只见过两三次僧人。记忆里,那些僧袍的颜色,总是和雪一样白。 但她知道,僧人穿的衣裳,并不是雪白的。 她真正记得的,其实是那一天的大雪。 隆冬时节的风,永远像剔骨的刀。她蜷缩在角落里,看僧人们在那座破旧小院前吟诵经文,虽然一句也听不明白,但她猜到,他们是在送别她的父母和哥哥。 往生极乐,是多么美好的祝愿。 钟家的邻居们,全冒着雪,围在边上,跟着僧人们念念有词。快走吧,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好像,死去的人,依然还在那座小院子里。 阿妙真想告诉他们,别念了。什么往生极乐,全是假的。她的父亲,母亲,哥哥,早就都被那个黑衣男人带走了。 可她到底没有出声。 一转眼,四十多年了。 阿妙的脸,隐在纱幕后,声音也跟着朦胧起来:“秋秋,让车夫掉头,先不去东市了。” 秋秋一惊:“不去东市,那去哪里?” 阿妙侧过脸,撩起一角帘子。马车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和她的记忆一点也不一样。 她低低道:“去长乐巷。” 那个从没有给过她一点快乐的地方,却有着极其美好的名字。 秋秋依言出去,交代了车夫,回来时,一张脸却是皱着的:“小姐,车夫说,那长乐巷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阿妙在纱幕后轻轻地笑:“那是雷州城里最穷的地方,当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秋秋有些不安,坐回原处后,小声问道:“小姐,您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阿妙望着窗外,淡淡地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有个长辈过去便住在长乐巷。” 秋秋睁大了眼睛,有心想仔细问一问,可又想,刨根问底不是当丫鬟的人应该做的事,只好忍住了不说。 马车里渐渐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车夫在外头喊了一声“秋秋姑娘”。 秋秋连忙去看阿妙。 阿妙已经起身,准备往外头去,见她望过来,手一挡:“你留在这里,不用跟我一道去。” “这怎么能行!”秋秋急声道,“您一个人,连路也不认得,走失了怎么办?” 阿妙道:“不要紧,真出了事,我扬声喊你们便是。” 秋秋一听,脸色更白:“什么?您连陈大也不带吗?” 他们的车夫陈大,早些年同人拜过师父,学过些拳脚,带出门也能当个护卫用。可阿妙说“你们”,显然是要独身前去的意思。 秋秋不肯答应,可阿妙已经有了定夺。 她走下马车,叮嘱陈大,让他看顾好秋秋,自己则沿着小巷入口,向里头走去。 这地方,几十年过去了,看起来却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不一样的雷州城,一样的长乐巷,让她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阿妙循着回忆,走啊走,走回了自己儿时的家。 院子早就荒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上头并未建起新的房子。按理说,钟家没了人,这地空着也是空着,一定会有人想要才对。 可她看看周围,这破旧的废墟,似乎是个禁地。 她才在院子前站了一会,便有目光开始打量她。慢慢的,那样的目光越来越多。视线落在她背上,充满探究……和厌恶。 阿妙侧过身,看见个须发花白的老头。 他挽着条裤脚,鞋子也有些破了。 “你是谁?”他目光警惕地看着她的帷帽。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出门,没有这般讲究。阿妙干净整洁的鞋子,让他肯定,眼前的人一定不是长乐巷的住户。 贫穷腌臜的长乐巷,并不是受人欢迎的地方。 陌生的外人,站在这里,比明珠还要显眼。 他提着半只死鸭子,语速飞快地质问阿妙:“看你的样子,一点不像是长乐巷的人,来这里做什么?” 说话间,他瞥了一眼阿妙身后的旧院子。 杂草丛生的地上,一片绿幽幽。 他打个寒颤,把视线收回来,又看向阿妙。 阿妙笑了下:“这院子,难不成是老伯你的?” 老头闻言,愣了下:“这鬼地方,怎么会是我的!”他否认得极快,好像稍微慢上一点,就会被地上那片绿色给吞掉。 阿妙闻到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 是他手里死掉的那半只鸭子发出来的。 她往边上退了半步,仍然笑着道:“既然不是你的院子,你又何必管我在这里做什么?” 老头一噎,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竟然这般不客气。 他皱起两道稀疏花白的眉毛,恶声恶气地道:“我是好心提醒你,这地方可不干净。” 清风吹过来,纱幕扬起。 他看见了一侧尖尖的下巴。 阿妙抬起手,将纱幕压回去,口中声音充满好奇:“哦?不干净?这怎么说?” 老头气冲冲的:“你又不是长乐巷的人,干净不干净,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还是快走吧你!”他一手抓着鸭脖子,一手乱挥起来,“快走快走!” 这姿态,还真像是在赶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阿妙掏出荷包,丢给他。 老头手一松,半边连脖子的死鸭子,“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上。 一层薄薄的土飞了起来。 他双手捧着荷包,掂了掂。 小小的荷包,做工精美,用料之贵,全是长乐巷人没见过的样子。 他抬起眼睛,悄悄看了阿妙一眼。几根手指,已经飞快解开荷包。里头白花花的银子,成块的! 虽然一看就是碎银子,但对他来说,还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大财。 鸭子落在地上,他也忘了捡,只将银子倒在手心里,一块块抓起来放在嘴里咬,一边含含糊糊地问:“这些……全给我?” 阿妙转头看向小院子,那些凌乱的石块,已经让她想不起屋子原来的模样。 “是啊。” 她轻轻应了一声。 老头立即眉开眼笑道:“您早说嘛!” 尊称都用上了。 阿妙无声冷笑。 老头收好荷包,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那院子几十年前,出过一桩十分吓人的命案。爹妈,儿子,都被家里的小女儿给毒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71章 青衫和剑 他觑一眼阿妙,声音里透出两分惆怅:“那小丫头,自小就喜欢跟在我屁股后头打转,总是哥哥长哥哥短的,哪想到不过七八岁便如此歹毒。 “真是蛇蝎心肠。”他绞尽脑汁,想出个词来。 阿妙在纱幕后眯了眯眼睛:“怎么会?一个小孩子,哪里来的毒物?” 老头满不在乎地道:“这谁知道!反正就是她给下了药,将全家人都给毒杀了。” 暖春的风席卷过长乐巷浑浊的空气。 阿妙想起小时的事,轻轻叹口气道:“可是,我怎么听说,那毒是邻舍给下的?” 老头正在摸自己怀里的荷包,闻言脸色惊变:“你说什么?” 阿妙隔着纱幕看他:“难道不是?我还听说,那毒是下在羊肉里的。” “胡说八道!”春风吹起老头花白的须发,他像一只炸了毛的丑猫,“那日的事,乃是我亲眼所见,怎么会有错?你要是不相信,不如现下就走,再也不要回来长乐巷!” 他气冲冲,仿佛受了奇耻大辱。 阿妙笑起来。 他当然不会承认,那羊肉里的毒,是他爹下的。 还真是胆大,几十年来,他们一家竟然就这样肆无忌惮地住在长乐巷里。还是说,他们早就已经相信了,真正有罪的人,只有钟家失踪的小女儿?至于他们,是再无辜不过的人。 阿妙倚着石墙,没有再说话。 老头揣着荷包,瞪她一眼,捡起地上的鸭子向前走去。 没多远,便是他家的院子。 他们仍然是钟家的“友邻”。 有两个半大小子从门后探出脑袋,悄悄地打量她。 老头走过去,一人敲了一下头:“看什么看,快进去!”然而嘴上这般说着,他自己还是忍不住又回头向后看。 钟家的旧院子前,已经不见人影,只有风在安静地吹拂。 他怔了下,摇摇头,走进屋子里。 阿妙回到马车上,让车夫动身。秋秋连忙拿了方帕子来给她擦手:“小姐,外头好大的灰啊。” 这长乐巷,又穷又脏,实在不像是雷州城里该有的样子。 她给阿妙擦完了手,又想去擦鞋子,被阿妙拦住了。 “安生坐着吧。” 秋秋这才老实坐回去。 到了东市,秋秋先下马车,一掀帘子,伸手来扶阿妙:“小姐快来,今儿个好热闹呀,河边还有人在放水灯呢!” 天还大亮着,阿妙有些疑惑:“不年不节的,放什么河灯?” 秋秋没等她站定,已经附耳过去:“您忘了?唐家的事呀!” 车夫赶着马车,去了僻静处。 周围行人如织,秋秋道:“您想去看花?还是看灯?” 阿妙没有犹豫:“自然是去看花。”她来东市,就是为了看花。尤其,先前去了一趟长乐巷,见过“故居”,见过“故人”以后,她更想看一看那些绚烂的花草了。 她跟着秋秋,穿过人群,往长街另一头走去。 从江城来的花,从西岭来的花,密密麻麻堆在架子上。 河岸旁的树,枝繁叶茂,上头也开满了星光般的白花。 有卖吃的小摊子,一个挨着一个,散发出喷香的味道。 暮色落下来,好像也无人察觉。 河面上,圆而大片的荷叶才刚刚浮出水面。盛开的荷花灯,在缝隙间穿梭,宛若星河入海。 远处的客栈二楼里,青衫少年正趴在窗口,百无聊赖地数着铜板。 一个,两个,三个……眨眨眼便数光了。 人说穷得叮当响,很快他连叮当也不会响了。 他从西岭出来的时候就知道,雷州靠近京城,样样都贵,可这他娘的,未免也太贵了!这才几天,他就要流落街头了。 难道…… 他捏着枚铜钱,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剑。 华美的剑鞘,昭示了它的价值。 不知道,光当个剑鞘,会不会有人愿意收。可是,出鞘的剑,该怎么带着走?他唉声叹气地收回目光,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上头缠着的绷带,已经有些脏兮兮。 他忽然想:如果,拿布条缠绕剑身呢? 然而,他要是有钱买布条,还当什么剑鞘? “我好命苦啊……”他趴在窗前,长长地叹气。 空气里,隐隐约约传来甜丝丝的香气。是糖饼?还是油糕?肚子打雷一样叫起来。 自从踏进雷州,他就没有吃饱过饭。 往日在家里,饭虽难吃,但到底饿不着,哪像现在,妖怪没见到,他先要饿死了。 真想出去逛一逛,买两口吃的啊。 西岭孟家的六少爷,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里的食物味道。 忽然,手一抖,有枚铜钱飞了出去。 他惊呼一声,翻身跳出窗外,伸长手去抓坠落的铜板。可饿过了头,身子发虚,竟然抓空了。 铜板“叮”的一声,掉在石板路上。 青衫少年滚下来,一巴掌扣在铜板上。 正好有人从客栈里走出来,看见他,皱了皱眉头。 他飞快地把铜板捡起来,回望过去道:“这是我掉的!” “呵……” 听见这声似嘲似不屑的短促笑声,俊俏的少年面孔,慢慢红起来。 他咳嗽两声,起身向客栈里走,不想才走到半途,便有店小二迎上来:“孟公子!明日的房钱呢?” 客栈门前的人,又发出了那种讥诮的笑声。 他看看店小二,面露苦恼,手里还攥着那枚铜钱。 店小二立马道:“你莫不是还在找劳什子狐妖吧?” 他年纪不大,嗓门却很大,这么一喊,满客栈的人都听见了。 “嘿,这后生,要找狐妖呢!” “哈哈哈哈世上哪有什么狐妖,不如,去找只狐狸来抵房钱吧。” “还真是!就应该去猎狐嘛!” 嬉笑声响起来。 店小二把人拉到了一旁:“不是我说你孟公子,看你的样子,就不像是吃过苦头的,这好端端找什么狐妖啊,那更夫成日吃酒,说的都是醉话,根本信不得。” “你呀,还是早些家去吧!什么狐妖不狐妖的,世上就没有妖怪这种东西。听我一句劝,你今日就走吧。” 青衫少年,背光站在楼梯下,脸上忽然没有了表情。 “他说的,并不是醉话。” ------题外话------ 孟六,全文最受作者亲妈疼爱的孩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72章 遗物 店小二皱皱眉头,干笑两声:“孟公子,你还真信他呀?” 青衫少年点点头:“我见过他,他说那些话的时候,神色虽然慌张,但身上并无酒气,并不是吃醉了的模样。” “哎,算了算了,瞧你的样子像是铁了心,我是劝不动你了。” 店小二闻言摆摆手,让开路,嘴里嘀咕道:“可你拿不出银子,还怎么住店?” 眼看对面的少年,就要抬脚往楼梯上去,他略一思忖,又追上去,压低了声音道:“孟公子,我家掌柜的,可盯着你那把佩剑呢。” 付不出房钱,便拿宝剑来抵,天经地义。 店小二想起掌柜的先前说过的话,对面前的少年起了两分怜悯之心:“你刚来的时候,不是说过么,那把剑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 已经站到台阶上的孟元吉,听见“遗物”二字,转头向下看了一眼:“不如……你替我问一问掌柜的,剑鞘他要不要?” 店小二愣了愣。 他又道:“只可惜我出来匆忙,没能多带两柄剑,要不然掌柜的喜欢,我卖给他就是了。我娘活着的时候,就喜欢到处搜罗兵器,什么剑啊刀的,不知买了多少回来,家中库房……” 后面的话,店小二一句也没有听进脑子里。 敢情人家这遗物,真就是遗留下来的物件罢了,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他讪笑了下:“剑鞘是吧孟公子?我回头见了掌柜的,一定告诉他。” 窄而陈旧的木梯,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声。 青衫少年面露喜色,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好好,劳你一定告诉他,那剑鞘是大师所制,十分名贵!” “是、是吗?大师做的呀。”店小二默默将手抽回来。 一晃神,人已回到楼上客房里。 “要是掌柜的愿意买下剑鞘就好了。”活了十几年,孟六少爷还是头一次为钱发愁。他走到窗前,将捡回来的铜板和剩余的放到一起,仔细收好。 十方通道未开,世上没有妖怪,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 可祖父临终前,亲口同他说,雷州某处极有可能还封印着一只大妖怪。 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绷带,他重新望向窗外。 夜色淹没了东市,却没能淹没花香。 晚风里,香气正在徐徐流淌。 阿妙带着秋秋,终于见到了西岭来的花。火一样的颜色,和西岭冷冰冰的雪原截然不同。她在花前弯下腰,问摊子的主人,是否愿意将这盆花卖给她。 这样的花,她从来没有见过,即便在册子上也没有。 周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秋秋张开手,护住阿妙。 远处的角落,黑魆魆的。 忽然,“咔擦”一声,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来。一个身穿罗衣的少女,扶着墙,慢慢走出黑暗。 那条黑乎乎的小巷子,和她的脸格格不入。 微弱月色下,她的面庞散发出玉石般的冷意。 漆黑长发整齐地垂落在身后,她张开嘴,低低叫了一声:“见月姐姐。” 倚在墙边的美艳女子,闻言漫不经心地侧过脸,瞥她一眼:“问到了么,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巷子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呼吸声。 黑发少女摇了摇头。 见月叹口气道:“不是我说你,你以为你真能问出什么?爹爹放纵你,随你胡闹,可你以为他喜欢你这副不听劝的模样?” “雪罗,我的好妹妹,算了吧,不要再折腾了。”她伸出手,牵住昏暗中的少女,“我们回去吧。” 夜风吹过少女冷冷的脸。 有血的味道弥漫开来。 “为什么?”微微仰着头的雪罗,眼中闪过一丝见月陌生的无措,“为什么他们不肯告诉我?” 见月戳了戳她的手指。 被折断的无名指,带来猛烈的痛意,但雪罗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有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见月拿出撕成窄条的棉布,一点点缠上她的手指,口中道:“哪有什么为什么,你明知道,那些爱全是没有来由的东西。” 雪罗沉默着。 她当然知道,他们对她的爱,是没有理由的。 这是她的天赋,是她的诅咒,是她生下来便拥有的力量。 爱欲之于人,凶猛而残酷。 她要做的,只是亲他们一口。 可是她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对她的爱,和对人的爱不一样。她见过那些人看着爱慕之人时的眼神,平静却温柔,不像看她的,疯狂、迷乱,却好像没有一点真心。 哦对了,真心,真心又是什么? 她缩回手,垂在身侧,问见月:“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想知道吗?” 见月美丽的面孔上,没有丁点犹豫:“不想。” 她抓住雪罗,拖着她,往亮处走去。河岸边的树,在风声里簌簌地响。见月一边走,一边放低了声音:“这种话,你可不要在大哥和爹爹面前乱说。” 雪罗低着头,跟在她后面:“大哥会不高兴,可父亲大人不会因为这种话便生气的。” 见月忽然停下来,冷笑了一声:“你难道不记得了,你出生的时候,爹爹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雪罗侧过身,望向河面。 上头的盏盏浮灯,就像她第一次看见人界的天空时,映入眼帘的星辰。 父亲大人背对着她,坐在台矶上,同她轻声说:“小七,终有一日,我们会一起回到十方。” 她走过去,学他的样子,也坐到石头上:“十方……是什么?” 话音落下,身后传来大笑声。 她转头去看,见到了一屋子的人。 见月站在人群里,双手捧着脸,笑着喊:“太好了!是个女孩子!” 父亲大人坐在她身旁,也笑了起来:“十方,是我们的家呀。” 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回去十方。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重要。什么真心,为什么,都不是她该在乎的东西。 她知道的。 但是知道又有什么用? 雪罗把目光从河灯上收回来,看向见月:“我一点也不在乎十……”话未说完,她已被见月捂住了嘴。 晚风掠过河面。 有细细小小的白色花朵从树上落下来,像一阵阵的雪粒子。 见月拽着她,将她抵在树干上:“闭嘴!” 黑发的少女,木着脸,没有挣扎。 周围来往的人群,谁也没有多看她们一眼。好像这样的场景,并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又好像谁也没有发现树下有人在。 见月死死盯着雪罗的眼睛。 那漆黑的眼珠子,似乎透着无情无义的冷。 “小七,你不能再这样了。”见月松开了她。 更多的“雪”纷纷扬扬洒下来,雪罗白着一张脸没有言语。 行人匆匆地走过去,又匆匆地走过来。这天下间的人,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去了十方,又能有什么不同?那些妖怪,难道便能告诉她答案了吗? 她转过脸,看向树干。 见月无声透气。 忽然,有人走了过来。 穿青衣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孩子,另一个人头戴帷帽,手里抱着盆烈焰般的红花。 青衣少女一边走,一边说:“小姐,小姐!快把花给我吧,这么沉,还是我来拿吧。” 可她家小姐牢牢抱着花,就是不肯给她,急得她赌咒发誓道:“小姐,秋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么?倘若我真的不小心摔了你的花,就让我、让我永远找不到好男人!” 见月“扑哧”一声笑出来。 面向树皮的雪罗,听见她笑,也慢慢把脸转了回来,皱着眉头向前看。 头戴帷帽的姑娘也在笑:“好你个秋秋,总是男人男人的,莫不是想嫁人了?不如我回去便差人给你寻个夫家吧?” 像是心情很好,她的声音听上去很雀跃。 她的脚步,看起来也很轻松。 那个名叫秋秋的丫鬟,跟在她边上,羞红了脸:“奴婢的姻缘,就不劳小姐您操心了,毕竟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73章 邪祟 见月轻轻“咦”了一声。 雪罗贴着她的胳膊,探头朝阿妙主仆二人看:“她方才……是想避开我们?” 站在树前的见月,朱唇弯起,玩味地笑。那个人,好生敏锐呀。她迎着灯光,向前迈了一步。雪罗跟着她,也朝前走去。 夜风呼啸,众人衣袂飞扬。 灯笼,一只只地灭了。 躺在客栈床上,饥肠辘辘的孟六少爷猛地翻身坐起。黑暗中,楼下传来关门的动静。什么时辰了?他咬了下牙,抓住床边的佩剑。 缠着绷带的右手在颤抖。 他下床穿了鞋,推门走出去。 有人在咳嗽,有人在说话。小而破旧的客栈,薄薄的墙壁,根本挡不住什么声音。他沿着楼梯往下走,掌柜的正在盘账,瞧见他,连忙皱眉唤了一声:“孟公子!” “嘘。”他停下脚步,竖起根手指,另一只手里还提着长剑。 掌柜的圆圆胖胖的白脸上,露出些微畏惧:“这大晚上的,你拿着剑,要去哪里?” “我饿了,睡不着,出去转转。” 掌柜的看看他手里的剑,朝边上的小二使了个眼色。正在锁门的店小二,见状又把门闩滑开,打开了门。 楼梯上的少年,没有发出脚步声。 他走下来,像只猫似的安静。 这样诡谲的画面,让掌柜的嘴里发干。他开始没话找话说,胡乱地问:“孟公子,你这手上的伤,怎么还不见好?如今天气慢慢热了,总这样缠着,怕是要化脓……” “不要紧的。”已经走到门边的孟元吉,听见他的话,回头笑了一下。 少年人的笑容,干净明亮。 掌柜的有些失神。 店小二叫了一声:“掌柜的?” 他这才回过神来:“干什么?” 店小二伸出手,指指门外:“孟公子出去了,这门怎么办?” 掌柜的瞪他一眼:“当然是关上!如今城里不太平,你不知道么!” 店小二撇撇嘴,重新关好了门。 掌柜的拨弄着算盘珠子,间或瞟一眼大门,口中小声嘀咕道:“那小子,疯癫癫的,不会就这么跑了吧?” 店小二凑到柜前,低声道:“掌柜的,他不会真是出去捉妖了吧?” 掌柜的一算盘拍在他脑袋上:“捉什么妖!胡说八道,外头哪有妖给他抓?” 店小二捂着头,眼珠子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口气怪异起来:“您别说,那姓孟的还真有些古怪呢。” “哦?”掌柜的抓着算盘,和他头碰头靠在一起,“怎么说?” 店小二轻轻点了下柜台:“城里如今不是不太平么,那唐家死了那么多的人,可到今天还是一点贼人的线索也没有,所以呀,不是有人在讲么,那杀人的兴许根本就不是人……” 他觑一眼掌柜的,耳语般道:“孟公子来咱们客栈那天,不就是唐家出事之日吗?” “不对吧!”掌柜的放下了算盘。 店小二道:“没错!就是同一天!” 掌柜的脸色微变,盯着他道:“既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早说?官府可是一直在找近日入城的陌生人。” 店小二往柜台后缩了缩身子:“我这瞧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什么大盗啊……” “你管他是不是!”掌柜的沉着脸,“等他回来,你就去报官!” 店小二无奈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只是想说,那孟公子会不会真是来雷州捉妖的而已。 昏暗中,客栈里的交谈声,慢慢轻了下去。 东市的花香,仍然在风里流转。 孟六少爷过了桥,又往前走了一段。 祖父给他取名元吉,望他洪福大吉,但他从来不是一个走运的人。 他在风里站定,拿剑拨了拨地上的花盆碎片。头顶上的月光,冷冷照下来,照得那株烈火般的红花变了色。 他蹲下身,伸出缠满绷带的右手。 已经死去的花瓣,安静躺在他的掌心里。 那上面残留的气息,像十二月里冰冷的雪。 雷州城里,果然有邪祟出没。 他直起身,望向远处。 睡梦中的迦岚,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片寂静的渡灵司里,唐宁正在窗下思量。如果江城没有父亲的线索,那接下去,他们又该去哪里? 听见响动,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床边走。 银发的少年,浑身冷汗地喘着气。 唐宁抓着一角帐子,蹙了下眉:“十方的妖怪,也会做噩梦吗?” 迦岚低着头,哑声道:“谁告诉你,我做了噩梦。”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光着脚去给自己倒茶喝。 黑衣小童子们待客有道,不但给他们备了人界的吃食,还特地备了茶水和点心。 只是冷茶泛苦,入口如药。 迦岚喝了半盏,便将杯子放了回去。 可苦味仍然长久地在舌尖盘旋。 他坐在床沿,抬眼看唐宁:“算了,我们明日便走吧。” 唐宁没有反驳,点头道好。 左右要走,多休整一日,少休整一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变化。早些启程,便能早些到达江城。 他们要找的人,毕竟已经失踪了整整十年。 唐宁把帐子挂到了钩子上。 银色的钩子,像一把冷冷的弯刀。 少女素白的手指,轻轻抚摸过那抹银色。 迦岚忽然道:“人如果不想做噩梦的话,该怎么办?” 唐宁手指一僵,转头看他:“你不是说,你做的不是噩梦?” “我仍然没说那是噩梦。”他微微别开脸,“只是想到了,便问一问罢了,你若是不愿意说,不说就是。” 唐宁收回手,拍了拍自己有些发皱的裙子,想了下道:“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夜里做梦,梦见了不好的事,多半是因为事情憋在心里,憋出了心结。” “心绪不宁,自然便睡不好。” “若是不想再做噩梦,要么便去看个大夫,吃两帖安神的药看一看效果,但那多半只是治标不能治本。” “想要从此都不再受到心结困扰,当然便只有解开它一条路。” 唐宁看看迦岚额上的冷汗,叹口气道:“不过,这种事永远只是说起来容易罢了。” 受到噩梦困扰的人,岂止他一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74章 快追 冷汗涔涔的狐狸少年,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结,他的噩梦,已经不可能解开。 翌日,得知他们要走,阿吹一早便来送行,唉声叹气地道:“无常大人好像又到了心情不好的时候。” 阿炎伏在迦岚肩头上,闻言叽叽咕咕笑起来。 阿吹立刻便生气了:“笑什么笑,要不是你们,无常大人怎么会心情不好?”说完,他又长长地叹气,一面给他们指路,“快走吧。” 长廊忽然变得笔直,远处的朱门清晰可见。 阿吹道:“狐狸,你不会再回来了吧?” 迦岚看向渡灵司的天空,微微敛目:“这破地方,除了无常便只有你们,我回来做什么?” 阿吹闻言,心下满意了两分,可满意归满意,迦岚话里的嫌弃之意又让他不那么痛快:“哼,你们罗浮山是什么了不得的好地方?竟然敢嫌弃渡灵司。” “我听说,十方荒僻得很,要什么便没什么,所以通道还在的时候,你们才会一个接一个地往人界跑。” 他跳到栏杆上,做了个鬼脸:“罗浮山,听名字就是座破山,想必除了石头和树,也就没什么好东西了吧?” 阿炎冷笑了声。 没见识的蠢器灵! 罗浮山的好,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它恶狠狠瞪着阿吹。 阿吹得意洋洋:“被我说中了吧?你们呀,若是有一天回到十方,想起渡灵司,一定会觉得渡灵司才是好……” “咦?无常大人?”话说一半,他忽然停下来,探头探脑地朝远处看。 黑乎乎的半个人影,站在柱子旁,好像在看他们。 他把胳膊扬起来,大声喊:“无常大人!” 谢玄气得要死。 阿吹还在喊:“您站那么远做什么?” 廊下一行人,全看了过来。 谢玄硬着头皮,板着脸走过来:“闭嘴。” 阿吹伸出小肉手,捂住自己的嘴。看吧,无常大人果然心情不太好。 谢玄觑一眼唐宁,又飞快把目光移开:“阿吹,还不快些送几位出去。”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恢复往日的平静。 阿吹连忙跳下栏杆,朝迦岚和唐宁道:“快走快走,无常大人要发火了。” 迦岚正低头在看手里的舆图,越看越觉得陌生。还真是盛世太平,如今这大越朝,比他记忆里的大梁,疆域广阔了不少。 就是雷州,也和过去叫做叶州时的样子不太一样了。 他收起图纸,望向谢玄:“无常大人有心了,竟然亲自来送别。” 谢玄嘴角一抽,到底没能笑出来。 一行人已经快要走到朱门前,阿吹嘟嘟囔囔,忽然道:“看看时辰,我也得出去办差了。干脆,就跟你们一块儿走一段吧。” 深青色的天空,像新挖的一口墓。 烂乎乎的泥,还带着湿润的潮气。 阿吹要出去办差,便证明有人死了。 唐宁看一眼他头上一抖一抖的朝天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滋味。她过去以为,人死以后,还有转世,还有来生,可阿吹告诉她,归墟是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死亡对世间活物来说,都是一样的永恒。 她垂下眼帘,看见阿吹腰间挂着的小绿葫芦,晃晃悠悠,碧水一样。 奶声奶气的黑衣小童子,掏出小册子,念叨起来:“龙角巷……龙角,是因为那巷子生得像龙的角吗?” “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地方呢。”他自言自语,声音渐轻,“钟府……梁秋秋……唔,竟然在府里淹死了,看来也是个大户人家……” 寻常人家里,可不会有能淹死人的池子。 忽然,“阿吹!” 身后一冷,阿吹听见了自家主人的声音。 “无常大人?”他愣愣转身,愣愣发问。 谢玄的表情好像才挨了九重天的雷罚:“你方才说什么?” 阿吹对着册子,将上头所写的事又念了一遍。 谢玄脸色惨白,身形一掠,消失在众人眼前。 阿吹怔怔的回不过神,只是唤他:“无常大人?无常大人?”可渡灵司里,已经没有无常。 朱漆大门,敞开了一道缝。 阿吹皱着眉头,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些害怕。 他收起册子,朝唐宁挥手:“再会了唐小姐。”虽然唐宁的魂魄他收不走,可她边上那个唐心,早晚是要死的。 门缝越来越大。 唐宁三人,离开了渡灵司。 阿吹看见,迦岚忽然回了下头。 薄暮里,银发少年嘴唇翕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快追。” 阿吹呆在原地,拍拍自己的小肥脸。快追?追谁?追无常大人吗?他看着渡灵司的大门,重新被人合上,脸色渐渐慌张起来。 狐狸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跺跺脚,咬紧牙关,也离开了渡灵司。 龙角巷是个没有什么人家的地方,阿吹很快便找到了钟府。无常大人,为什么要来这里?他站在钟府外的大树上,向里头张望。 无常大人已经进去了。 摘下腰间的葫芦,阿吹面色紧张地往里去。 “无常大人?”他叫了两声。 可安静的空气里,只有他的声音在回旋。没法子,阿吹只好先去找钟府的大池子。 花园里,有虫鸣声。 他向那口养了许多鱼的池子靠近过去。 水声渐渐响亮起来,阿吹站在水边的大石头上。 鱼儿在水里慌乱地游动着。 水面上,浮着一把青丝。 阿吹看见了一团灰蒙蒙的光。他举起葫芦,回头看了看身后。死灵还在这里,无常大人到底去了哪里? 须臾,阿吹收好魂魄,摇摇葫芦,将它重新挂回了腰间。 “无常大人,你在哪里呀?狐狸他们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去吧!” 但不管他怎么喊,都没有人回应他。 阿吹沿着钟府的走廊,一间间屋子地找起谢玄。身为谢玄的器灵,他能感觉到,谢玄此刻还在这座宅子里。可是,他已经快要将这座宅子翻遍了。 “无常大人,你快出来啊……”阿吹越找越慌,忽然闻到了一阵香气。 是厨房吗? 他推开半掩的门,朝里喊:“无常大人?” 昏暗中,有个黑衣男人站在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75章 金铃响 阿吹松了一口气:“原来你在这里。” 他拍拍胸口,抬脚迈过门槛朝里走:“无常大人,你做什么不吭声呀?吓的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小声抱怨着,阿吹走到了谢玄身旁:“无常大人?” 谢玄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案板看。 昏沉沉的光线,照出一抹白。阿吹揪住了谢玄的袖子。那上头,躺着半根手指头。指甲干干净净,却透出血液凝固后的青灰色。 好像是个姑娘家的手指。 阿吹拉了拉手里的袖子:“该回去了无常大人。” 手指头,有什么好看的? 他双手并用,拖住谢玄的手:“走吧,快走吧。” 可谢玄纹丝不动。 阿吹有些不安:“这地方,我已经看遍了,只有一个死人。这根手指头,想必也是她的。” 谢玄终于开了口:“你见过秋秋了?” 秋秋?难道无常大人认识那个死人? 阿吹抓着谢玄的手,用力了些:“见过了!魂魄也在宝器里装着了!差事办完,咱们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快走吧。” 谢玄甩开了他的手:“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什么事?”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既然不要紧,那回头再办嘛!” 阿吹凑过去,想让谢玄和自己一起回渡灵司。直觉告诉他,他一定要这么做:“无常大人,回去了,阿吹请你吃好吃的!”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拔河一样,拖着谢玄的胳膊。 但谢玄转过头,眼神冰冷如锋刃。 阿吹一下松开了手。 泪珠子滚出来,阿吹一边擦一边呐呐地问:“无常大人,你是不是在说谎?” 谢玄丢下他,往门外去。 阿吹大惊失色:“无常大人?!” 钟府的厨房外,突然由春入冬。那些生机勃勃,正在一天比一天绿,一天比一天要高大茂盛的树,全枯萎了。 地上蓝紫色的小花,亦发黑凋谢,烂在了泥里。 阿吹看着自家主人的背影,想要冲出去,但门槛一绊,他跌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无常大人这是怎么了? 他仓皇地抬起手,拿袖子拼命地抹眼泪。 不行! 他不能就这么一个人回渡灵司去。 手脚并用,阿吹从地上爬起来,急急忙忙离开龙角巷。他从怀里掏出一丛小小的蓝色火苗。 狐狸一定知道些什么。 找到阿炎,就能找到狐狸。 他在雷州城里奔走起来。 离开了渡灵司的唐宁三人,正在准备出城。 没人在找他们,官府以为她和唐心也死在了唐家那场大火里。加上她和唐心,平日鲜少出门,外头也并没有人认得他们。 唐宁备好干粮,打开舆图,和迦岚商议:“从这里走,恐怕会有官兵把守,能避还是避一避吧。” 阿炎在边上嘀嘀咕咕念叨着:“江城……江城……”忽然大叫一声,“杀了!” 唐宁瞥它一眼:“不行。” 阿炎垮着脸,为什么不行?官兵而已,杀了就是,避什么避。它不满地乱飞起来。唐心的目光,跟着它,变了变。 虽然已经离开了渡灵司,但他仍然可以看见阿炎。 不知是因为在渡灵司和它一起待得久了,还是阿炎的妖力不知不觉增强了。 唐心低头喝水,看见迦岚点了下头。 官兵和普通人不一样,一个不慎,闹大了,惊动官府不怕,惊动了人界残存的除妖师,可就不好了。 虽说都讲除妖行当没落了,但总有不知放弃的人。 任何一个行当,都会有这样的人,被执念裹挟着,埋头向前。 业已日落西山又如何? 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坚持,那么,世上便还是存有这个行当。 这样的话,雪罗总是在父亲大人嘴里听见。 他总是很忧愁的模样,告诉他们,小心些,再小心些,千万不要被除妖师发现了。 可是,除了他和大哥外,剩下的人并没有谁真和除妖师接触过。这世上,照她家五姐见月的说法,那是早就没有除妖师了。 就算有,也是些不入流的货色,根本不足为惧。 雪罗一个人,坐在树上。 才过了几天,风里的温度便变得烫人了。 春夏两个字,总是被人放在一起提及,像是双生子一样亲密。她不由得想起自家三哥和四哥,那两个人,根本不是双生子,但总是形影不离,过分得亲近。 她叼着片绿意正浓的树叶,露出一点小而洁白的贝齿。 齿间微微用力,有股又酸又苦又涩的怪味涌进嘴里。 “呸呸呸。” 她龇牙咧嘴地吐掉树叶,脸上露出两分孩子气。 忽然,“叮铃”一声,有风吹过来,将她的衣裙和黑发吹得融入了绿树。 她下意识,叫了一声“见月姐姐”。 可树下空空的,树上只有她一个人。 又是一阵暖风,雪罗手忙脚乱地掏出金铃。 “叮铃”、“叮铃”——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见月姐姐!”她又叫了一声。 该死。 见月根本不在这里。 雪罗抓着铃铛,一下站起来。她赤脚踩在树枝上,远眺前方。 在哪里? 金铃感应到的妖气,到底在哪里? 乌发飞扬,她跳下了树。 暮色遮蔽了视线,她什么也没有看到,但金铃响得这般厉害,一定离得很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没有时间先去找见月了。 冷着脸,雪罗向前走去。 如果,见月姐姐没有突然发疯,闹着要收什么婢女,她们今日本可以一起去追踪的。不过一个凡人罢了,再如何敏锐,也只是人而已。 雪罗想不通,见月为什么对那个叫阿妙的女孩子这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76章 绷带和吻 金铃发出的响声,越来越急促。 在暮色里疾走的黑发少女,忽然跑了起来。 头明白。 可迦岚琥珀色的眼睛,看起来冷冷的。 阿吹打个寒噤,蓦地“扑通”一下跪倒:“迦岚大人,我求求你了!无常大人如今十分虚弱,根本、根本……” 根本什么,阿吹讲不出来。 他只知道,如果放任不管,一定会出大事。 他“咚咚”地给迦岚磕头。 唐宁把他抱了起来:“无常大人如今在哪?” 迦岚站在树下,看一眼二人,叹口气,把阿炎叫过来:“你先和唐心回渡灵司,等事情办妥,我再来接你。” 阿吹闻言,立刻便要开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77章 你们是谁 可阿炎嘟嘟囔囔,飞来飞去,说什么也不愿意走。隔着个渡灵司,谁知道这一分别,会不会又是几百年。 它再也不要和小主子分开了。 缠着迦岚,又撒娇,又发火,它赖在枝头上,假装自己是只鸟。 然而阿吹打开了门,红光一现,迦岚便将它丢了进去。那抹蓝色,消失在黑暗里。唐心深深看了一眼唐宁,也朝门内走去。 事出突然,阿吹又一副天崩地裂的惶恐模样,身为人的他,留在这里,只是累赘。 这种决策,是他不得不承认的明智。 红光散去,风声瑟瑟,阿吹擦干了眼泪。 他们追着谢玄的气息,越走越偏僻。一路上,阿吹都牵着唐宁的手:“唐小姐,对不住……那个时候,我想带走你的魂魄,只是因为渡灵司的规矩,并不是因为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78章 又来一个 见月后退半步,隐于暗处。门外的人,渐渐走近,空气变冷了。 地上的尸体,以一种骇人的姿态扭曲起来。似乎只是一眨眼,那些黏稠的血浆便发黑发乌,停止了流动。 死人干瘪的躯体,像木块一样,躺在寒意里。 见月红唇微张,呼吸间,有白色的雾气冒出来。 好冷。 暖春的夜晚,不该有这么冷的空气。 她双手抱胸,哆嗦了下。 谢玄已经站在血污里:“你……是什么东西?” 说话间,月色照进来,银霜落在他的黑衣上。他站在那,仿佛一尊没有心跳的石像,每一寸雕刻而成的弧线,都透着让人胆寒的冷意。 见月盯着他:“你又是什么东西?” 昏暗中,她感觉到了危险。 忽然,对面的黑衣男人手一扬,从虚空中拖出来一个同样身着黑衣的小童子。 那白白胖胖的小童,有着一张神情呆滞的脸,手里还拿着只碧绿的小葫芦。 见月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来,连忙往门外去。 可一股无形的力量,迎面扑过来,将她死死扣在墙壁上。 她想起来了。 年幼的时候,她便见过这样的黑衣小童子,顶着傻乎乎的瓜皮头,拿着奇怪的葫芦,一看就不对劲。 她躲起来,偷看他,可没等看仔细,二哥便急急将她拽走了。 回去以后,她问爹爹,那是什么,爹爹却许久都没有说话。还是大哥出来告诉她,那东西是神明的属下。 她吃惊不已,追着大哥问,世上怎么会有神明,神明又是什么样的? 但大哥摇摇头,说谁也没见过。 他们只知道,人界和归墟之间,有个叫做渡灵司的地方。渡灵司的主人,被人称为无常,手下有着许多小孩子模样的器灵。 那些器灵,会带着葫芦状的东西,来人界收取死人的魂魄。 除此之外,也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不过,小心谨慎些,总是好的。 大哥叮嘱她,不要被器灵发现,也不要主动去搭话。那样,器灵们就不会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而神明,并不在乎人是如何死的。 他们杀了谁,吃了谁,都和神明没有关系。 只要仔细避开了器灵,他们就永远不必和神明打照面。 大哥说得很严肃。 她便也认真听进了心里。 可今日,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不是无常又是谁? 见月悚然地看着谢玄。 微光下,他正在同黑衣小童子说话。 声音很轻,见月什么也没有听清楚。她只看见黑衣小童子拿着葫芦,走到尸体边上,结了个印,而后便出门而去。 空气里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汗水凝结在额上。 见月挣扎了下,绣鞋上的花朵在昏暗中绽放。 她没能挣脱开,反而在墙壁上越陷越深。闷哼一声,见月用力闭上了眼睛。她的脚,断了。 有鲜红的血液,沿着断骨,徐徐流淌下来。 她的血,和人的血看起来没有一点不同。 她的骨头,她的皮肉,都是人的样子。 谢玄收回目光,向蜷缩在墙角的阿妙走去。 她脸上沾着的血,星星点点,和她的眼神一样迷蒙。 谢玄看着她,轻轻唤了一声“阿妙”,可地上的少女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那空荡荡的地面,好像就是她的一切。 谢玄伸出手,拭去她面上血腥。 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秋秋……” 苍白的嘴唇一开一合,喑哑的声音含糊不清。 她一遍遍,叫着死去婢女的名字。 谢玄别开脸,收回手。 被钉死在墙壁上的见月,忍着连绵不绝的疼痛,咬牙问道:“渡灵司的无常,为什么要管活人的闲事?” 谢玄冷眼看她,一言不发,又折断了她的手。 “嘭”地一声。 见月摔在地上,像一条动弹不得的鱼。 她尖叫起来,美艳动人的脸终于露出一抹丑态。 谢玄走过去,一脚踩在她的断手上:“你看起来,和十方的妖怪似乎有些不一样。” 男人的声音,凉凉落在耳畔,见月疼得咬破了嘴唇。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又问了一遍。 人界,十方,九重天。 神明,妖怪和人。 他见过许多神明,也见过许多的人和妖怪,可是眼前的家伙,明明不是人,身上却隐隐带着点人的样子。 和样貌无关,那种感觉,微妙到异样。 迦岚看起来也很像人,言行举止,都跟人没什么区别。可他给谢玄的感觉,并不是这样的。 十方的狐狸,再像人,落在神明眼中,也完完全全是个妖怪。 谢玄脚下用力,碾了碾她的手:“半妖吗?” 好像也不对。 她身上虽然的确有着妖怪的气息,但那股气息,也并不强烈。 谢玄面无表情,微微敛目。 地上的人,忽然大力挣扎起来。空气里,有股异香在弥漫。她仰起头,洁白修长的脖子,看起来那样脆弱,但她的声音透着无比的残酷。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79章 菩提城 下一刻,她便被大力甩了出去。 冷硬的地面,擦过她柔嫩的脸颊。见月疯了似地大叫起来:“我的脸!我的脸!”她很想伸手摸一摸上头的伤口,可手腕鲜血淋漓,根本抬不起来。 夜晚的风,带着寒气,自门外涌进来。 门内的谢玄咳得弯下了腰。 阿吹冲进去,扶住他,急声问:“无常大人,你怎么了?” 谢玄擦去嘴角的血,抬头向前看。银发少年正往门内来,他身旁的少女,在看墙边的阿妙。 心一沉,谢玄厉声叫了一声“阿吹”。 眼泪落下来,阿吹大哭:“坏主人,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凶我?”要不是没法子,他能回去求狐狸吗? 看看这一地的血,他们要是不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阿吹劈头盖脸骂起谢玄:“你能不能有点神明的样子?” 瓦房外,安静无声。 屋子里,却充斥着小孩子骂人的声音。 地上的见月,因为疼痛而颤栗不休。她不想死在这里。爹爹说过,要带着他们一起去十方。 她一直都盼着那天到来。 还有雪罗……雪罗那孩子,是绝对无法一个人活下去的。没有她,雪罗怎么办?青色的雾气,像小蛇一样从她背上钻出来。 迦岚皱了下眉:“这是什么?” 谢玄推推阿吹,让他放开自己,走过去道:“你也认不出?” 迦岚回头看他一眼:“十方没有这样的东西。” 谢玄小声咳嗽着,踢踢地上的见月:“哦?还真不是十方的妖怪?” 两个人,站在那,一来一往说着十方。 见月急促喘息起来。 十方? 她已经发现了。新来的这家伙,身上有着和爹爹相似的气息。那种澎湃的妖力,是十方的印记。 前几日金铃感应到的妖气,难道就是他? 见月哆嗦着,喃喃道:“我是十方的妖,我是……我真的是……” 美人的声音,不管落到何种境地,都依然是美的。 她挣扎着,用断手去碰迦岚的脚:“求求你,不要杀我,我只是想回十方罢了。” 迦岚仍旧皱着眉:“你身上有让人恶心的怪味。” 动作一顿,见月惶惶仰起脖子:“怪、怪味?” 昳丽的少年面孔上露出厌恶之色。 那种奇怪的气息,非人非妖,又似人似妖,明明游离在这二者之外,又好像掺杂其中。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迦岚垂眸看她,冷声问:“你既然说你是十方的妖,那么十方之中,哪一方才是你的归处?” 见月愣了下。 她记得的,她应该记得的! 爹爹和她说过,十方是由十位大妖怪分别把持的地方。狐狸的罗浮山,鲛人的湛汐海,螣蛇的青野原,还有……还有什么? 她声音一哑,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菩提城。” 是了。 他们的归处,是十方菩提城,是那个爹爹说起来就会面露忧伤的地方。 她连忙又说了一遍。 菩提城,菩提城,菩提城。 她拼命念着这三个字。 面前的黑衣少年,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见月在他脸上看见了和煦的笑容。太好了,幸亏她还记得爹爹当年说过的话。她忍着骨头断裂,血流不止的痛苦,也望着他笑起来。 然而,银发少年弯下腰,盯着她的脸,笑着道:“你从来没有见过十方吧?” 话一出口,屋子里安静下来。 见月目光躲闪了下:“我不是说了么,我是菩提城的妖怪……” “哈,菩提城吗?” “怎么了?我真是菩提城的妖!你为什么不信我?”见月脑子里乱起来,难道是她记错了爹爹的话?不可能,不会的。她明明记得,爹爹当时说的,就是菩提城! 阳光明媚,绿树如海,仙境一般的菩提城,是他们的故土和未来。 见月声嘶力竭地说着。 可迦岚只是笑:“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活了上千岁,你竟然敢说你是菩提城的妖。” 他直起身,笑意变冷,嘲笑道:“若想说笑,你倒不如说你是湛汐海的鲛人。没长尾巴的家伙,说自己是鲛人,才算有意思不是吗?” 见月闻言,脸色大变。 她不明白。 虽然她的确不是生于十方,长于十方,但菩提城的事,并不是谎话。 为什么她说了真话,他却露出这样的表情? 颤抖着,她从地上爬起来,靠到墙壁上。 断掉的手脚,每动一下,都疼得让她胃里翻涌,想要呕吐。 她咬了咬嘴唇,上面的胭脂已经糊成一团。 “我如今几岁,和我出身哪里,有什么干系?”她动人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无力。 迦岚敛去笑意,意兴阑珊地道:“也不知你是真蠢,还是故意装蠢。” “菩提城,早在千年前便毁了。” “你说,这样的你,有可能是菩提城的妖吗?” 他说完,背过身去,像是懒得再看她。 窗外透进来的月色,洒在地上,河流一样波光粼粼。 见月僵在墙边,像一只被鞋底拍扁的蚊子。 有血溅出来,落在墙上,龙爪花一样的红。 她呢喃着:“你胡说……菩提城怎么可能千年前便毁了……”若是那样,爹爹为什么告诉他们,菩提城就是他们的家? 她不信,她一丝一毫都不信! 就着月色,她恶狠狠盯住迦岚的背影:“说我不是十方的妖,我看你才是假的吧?说什么菩提城被毁了,谁会相信你?” 然而,不管她怎么说,转身离去的银发少年都再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他径直朝另一边的素衣少女走去。 那个女孩子,见到满地尸体,竟然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 见月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沉重。 和人一样,她也长着一颗不断起搏的心脏,但她的心,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剧烈地跳动过。 是爹爹说错了吗? 是爹爹一直在骗他们吗? 她胡乱地想着,在惶恐中闭上了眼睛。 忽然,“叮铃——”一声。 有细弱但清晰的铃声,随风幽幽飘进来。 见月猛地睁开眼,大叫一声:“快跑!” 可已经来不及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80章 鼎立 黑发少女白着脸,一头栽进门内。本就不甚宽敞的屋子,变得更满了。 她神色惶惶地叫着“见月姐姐”,在门口停下来。手里的金铃发疯一样作响,那种诡异的铃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她身上。 冷酷的,探究的,害怕的……金铃感应到的妖气,就在这间屋子里。 雪罗下意识后退,可脚跟碰到门槛,又迫使她站住不动。 她已经无法再退。 身后的追兵,已经到了。 方才,她跟着金铃拼命地找,可找到半途便察觉方向更换了。巧的是,见月所在的地方,也在这个方向。 如此巧合,令她心生惴惴。 但迟疑,停顿,都有可能让人丧命。 于是她立即便决定奔赴长乐巷。 晚风烈烈地吹过衣衫,钻进耳朵里的“叮铃”声响越来越频密,事情好像应该变得顺利了。 可那个奇怪的除妖师,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不管她怎么绕路,怎么加快脚步,他都像一抹青色的影子般黏人。 “铮——”的一声。 利剑出鞘,金石相触。 青衫少年,已至门前。 雪罗身体僵直地看向见月:“见月姐姐……你的脚……” 这样狼狈落魄的见月,是她从没有想象过的样子。自她有记忆以来,见月便是个精致到毛孔的美人。 她似乎,就没有受过伤。 雪罗的视线,飞快掠过屋子的人。 这些家伙,是谁? 她的目光停在迦岚的银发上。 如雪少年,身着黑衣,眼神正在慢慢变冷。 进退不得,又不能丢下见月姐姐不管,雪罗颤抖着握紧了手里的金色铃铛。 门外响起脚步声,有火光亮起来。 昏暗中的唐宁,眯了眯眼睛。她扶起地上神色迷蒙的少女,看向阿吹:“别哭了。” 阿妙身量比她要高一些,她搀着阿妙,微微有些吃力:“你先开门,将她带回去。” 阿吹一手抹着眼泪,一手举起来,可还未动作,便被谢玄抓住了手臂。 他忙问:“无常大人?” 谢玄气息涣散,嘴边犹带血腥,沉声道:“别动!” 阿吹一下僵住了。 唐宁和谢玄对视着,两双眼睛一样得冷。 谢玄道:“把她放下。” 唐宁环着阿妙的腰,冷声道:“无常大人糊涂了么?”她语速飞快地说着,向窗外夜色看了一眼,“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救她?” “她一个活生生的人,留在这里,万一被你们波及进混战,如何是好?” 言罢,她又唤一声“阿吹”,让他开门。 谢玄闻言,浑身发寒,可已经没有时间让他犹疑不决。 他听见迦岚叫了自己一声。 回过神,手指松开,谢玄咬牙别开了眼睛。 阿吹立刻凌空一划,打开了回渡灵司的通道。红光里,唐宁把阿妙交给阿吹:“留心照料着,快回去。” 阿吹见状,抓着裂口,急声问:“唐小姐,那你呢?你不跟我一块儿回去吗?” 唐宁摇了摇头:“我留在这里,无常大人会更放心。” 话音落下,谢玄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唐宁送走阿吹,转过身来:“无常大人并不想我和她待在一起不是吗?” 谢玄擦了擦嘴角的血,低低吐出一个“是”字。但不想归不想,他以为唐宁一定会跟阿吹一起走。毕竟,即便是他也不能肯定,她就一定不会死。 留在这里,对她来说,只有坏处。 手背上沾满了血。 谢玄望向迦岚,敛目道:“狐狸,她手里的那只金铃……” 响个没完的“叮铃,叮铃”,吵得人脑子发昏。 迦岚露出了犬齿。 吐血的虚弱神明,妖力不足的狐狸,他们俩如今站在这里,看起来吓人,却只是纸做的猛兽,风一吹,雨一打,便会现出原形。 雪罗紧紧抓着铃铛。 薄薄的边缘,嵌入她的掌心,有血珠滴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 迦岚向她靠近。 见月大喝:“丢掉金铃!不必管我,快跑!” 雪罗扬起手,将金铃一把掷出去。 明亮的金色,带着血珠,向墙壁飞去。谢玄转头,便看见唐宁抓住了它。 “叮——”,响声停下了。 小巧的金色铃铛,乖巧地躺在少女透着淡淡粉红的掌心里。粘在上面的血,缓缓流下来,染红了唐宁白皙的手指。 想要夺门而出的雪罗,被门外火光拦住了去路。 持剑的青衫少年,举着火折子:“你们……都是妖怪?” “轰隆”一声,天上忽然有雷声炸响。 大片的乌云,转眼便遮蔽了月亮和星辰。 雷州的雨夜,临近夏日,来得更快更密集了。空气里的暖意,早被猛烈起来的狂风吹得一干二净。 黑沉沉的天空,像打翻的砚台,就连落下来的雨珠,都被夜色染黑了。 孟元吉手里的火折子,“噗嗤”一下被雨珠打湿,冒出一缕白烟。 他叹口气,把火折子丢开。 缠着绷带的手,抬起来,探向雪罗。 “雷州城里,竟然有这么多的邪祟。”他站在门外,轻轻按住雪罗的肩膀,“我并不想和你们动手。” 门内的迦岚,笑了一声:“动手?” 大雨被风吹进来,屋子里亮着的微弱灯光,扑闪一下,差点灭了。 这灯也不知是何时亮的,室内光线依然昏暗。 “轰隆隆——” 电闪雷鸣,长剑发出寒光,孟元吉向内走来。 他脸上的表情,竟然是带着笑的。 站定以后,他口气轻松地道:“我说不想动手,虽然是因为心里明白,面对你们,今日的我并没有胜算,但这只是其一。” 孤身一人的他,是个从来没有见过妖怪,也并不想除妖的除妖师。 至少,现在的他,寻找妖怪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杀掉他们。 他看着迦岚身后。 雪白的狐狸尾巴,和他在画上见过的一模一样。 笑了笑,孟元吉眼中闪过一丝真挚的好奇:“罗浮山的妖怪吗?” “我听说,罗浮山上只有狐狸,公的英俊,母的美丽,就连刚生下来的小狐狸,都要比别的妖怪模样可爱。” 他立在门边,举着剑。 雪罗立即扑到见月怀里。 窄小的瓦房被一分为三,妖怪,神明,凡人,各据一方。 谢玄坐到了桌前。 门边的青衫少年,一身水汽,笑意明朗,忽然问道:“呐,狐狸,你知道菩提城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81章 诅咒 “菩提城”三个字一出口,门内的人都看向了他。 迦岚的神情有些异样。 千年前,菩提城被毁的时候,他还未出生。关于那座废城的事,他所知寥寥,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竟然会在凡人嘴里听见它的名字。 迦岚转头,看向地上的见月和雪罗:“又是菩提城,这般巧,不如你们坐下来聊一聊?” 雪罗低头看着见月的伤,没有出声。 见月则面若金纸地望向门边的人。少年除妖师,年纪轻轻,普普通通,一点也不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可雪罗的吻,对他无效。 见月张开嘴,想说话,却没有发出声音。罗浮山的狐狸,就站在她们面前,也许今夜她们真的就要死在这里。 那个人,为什么会知道菩提城的事,已经不重要了。 窗外大雨如注,见月想起爹爹的声音——十方之中,属狐妖最难缠,如若遇见,双方交手,能杀便杀,一定不能留下活口。 要不然,但凡还有一口气在,狐狸就会红着眼睛来复仇。 到那时,便真的不好对付了。 爹爹说这话时在雨中比了个手势,看着她道:“如果让报仇的狐狸得逞,会连骨头都被嚼碎哦。” “咔擦”一声,二哥故意折断了树枝。 她吓了一跳,慌张起身,惹得爹爹哈哈大笑。 雨珠溅在脸上,她有些尴尬,假咳两声后,故意问爹爹,那要是真的打不过,又能怎么办? 爹爹闻言,慢慢收起笑意,望向远处说:“那便逃吧,有多快便跑多快,绝对不要动手。” 哗哗的雨声,让见月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懊恼。 木门被风吹得哐哐作响。 孟元吉忽然收起了剑。 迦岚有些意外,看着他道:“你真是除妖师?” 他拍拍自己肩头湿成墨色的衣裳,笑着道:“其实,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妖怪。” 十方来往人界的通道,消失了几百年,人界早就没有妖怪了。 直到半年前,他都还是这般认为。 毕竟孟家人,生来便对邪祟和妖物极其敏锐,而孟家至少已经有四百年没有感应到妖怪的气息。 当然,如今想来,那样的想法本身就是不对的。 西岭孟氏,早在几百年前便决计改行,不做什么除妖人了。 通道消失,十方的妖怪再也不可能来往人界,留在人界的妖,落了单,死的死,伤的伤,也全成不了气候。 这样下去,除妖行当的没落,是注定的未来。 于是孟家人先行一步,买地置宅,经商挣钱,在西岭开遍了酒楼和钱庄。 到今日,孟家已经没有真正的除妖师。 拿着剑的他,只是个走运的年轻人。 放下手,孟元吉道:“我来雷州之前,对雷州还有妖怪这件事,只是半信半疑,没想到撞了大运。” 祖父说的那个大妖怪,多半便是眼前的狐狸。 罗浮山,即便在除妖师的历史里,也是十分有名的地方。 孟元吉打量着迦岚的银发和耳朵。 他看起来,似乎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但据说十方的妖和人不一样,漫长的寿命,让他们的青春也变得十分漫长。 小妖怪,出生的时候,也是一岁一岁地往上长,但长到约莫五六岁时,便要两三年才看上去又大一岁。 长至少年模样后,妖怪的时间便走得更慢了。 他们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维持少年男女的样子。 可能要几百年,又或是上千年,才会像个二十来岁的普通凡人。 想想真是不公平得令人羡慕。 孟元吉依然站在门边,听着外头“噼里啪啦”的雨声。绑着绷带的右手,灼灼发热。他看一眼雪罗和见月,问道:“你们是从菩提城来的?” 迦岚方才用了一个“又”字。 又是菩提城——这说明,在他之前,她们也提到了菩提城。 那座似乎只存在于孟家祖上秘闻里的城池,看来的确是真实的。但与罗浮山不同,菩提城的事,根本没有什么记载,就连执掌菩提城的大妖怪究竟是什么样的,也无人知晓。 雨声越来越响亮。 孟元吉向前走了一步。 见月白着脸,终于出了声:“你为什么要问菩提城的事?” 真是莫名其妙。 那只狐狸和病恹恹的无常,为什么由着他发问。 难道,他们也真的不知道菩提城的事吗? 见月搂着雪罗,背部紧紧抵着墙。 孟元吉站住了,平静地道:“我想找一个叫九穗的妖怪。” 见月蹙起了眉,不知是因为伤口疼痛,还是因为他毫不迟疑的回答。她从未去过十方,也从未见过菩提城,他所说的妖怪,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名字该如何书写。 这样的麻烦…… 见月悄悄看向迦岚,一边道:“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青衫少年面露失望,轻声道:“是么……” 他忽然弯腰,把手伸到见月面前:“你既然知道菩提城,那菩提城的妖怪留下的诅咒,你可会解?” 见月怔怔去看他的手。 密密实实的绷带,从指尖一直缠到袖子里。 她闻到了奇怪的血腥味:“诅咒?什么诅咒?” 妖和人,生而不同,互相想要杀掉对方,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妖怪杀人,何须诅咒? 她以为,这种东西,是人才会相信的可笑方法。 可是,她的确从他的右手上感觉到了邪恶的东西。 见月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却见迦岚靠近,一把抓住了孟元吉的肩膀。 青衫少年回头看去,皱着眉头。 他终于不再是笑嘻嘻的模样。 迦岚道:“你的右手,受到了妖怪的诅咒?” 孟元吉微微颔首。 迦岚松开了他的肩:“难怪你想知道菩提城的事。” 说话间,孟元吉往边上走。 唐宁忽然睁大了眼睛:“站住!” 半湿的青色衣衫,像远山一样。 孟元吉疑惑地看向她。进门时,他就发现了,在场的除了妖怪和尸体,还有个奇怪的活人。但她一直没有出声,他便也装作看不见。 少女的目光,灼灼落在他身上,像是要吃了他。 孟元吉被唐宁看得有些不自在:“这位姑娘……我暂时还没有娶妻的打算……” ------题外话------ 凌晨三点了,恍惚发现,初二了,农历生日又长一岁,已经到了二十代的末尾。许个愿吧,希望以后也能开心地写下去,一直写到白发苍苍,变成有很多故事的老太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82章 神明给的玉坠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 唐宁没吭声,从怀中取出枚玉坠来。羊脂白玉,细腻温润,她把玉坠放在手心里,亮给孟元吉看。 面色泛红的少年,见状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他循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挂着的那枚玉坠,好巧,也是羊脂玉的。 原来她看的,是这个。 微微松口气,他摘下玉坠,抬眼向前看。石青的攒心梅花络,已经褪了色。母亲去世后,他便一直带着它。 目光微凝,孟元吉提着玉坠晃了晃。 要说遗物,这络子,才是真正的遗物。穷到头大,前胸贴后背,他也没想卖了这块玉。 不过,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的玉坠? 难不成是想要? 眼神一变,孟元吉警惕地看着唐宁。 一旁的迦岚,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唐宁问:“你的玉坠,是从哪里来的?” 孟元吉望一眼手中玉坠,皱了下眉头:“为何这般问?” 已经看出不对的迦岚,低声道:“这两块玉坠,似乎出自同一人的手。” 孟元吉闻言,惊讶地去看唐宁手里的玉。 神情怪异的少女,声音有些发颤:“你的玉坠上,也有一个‘宁’字。” 孟元吉攥紧了自己的玉坠。 他的玉,上面刻着什么,他当然知道。 可如此距离,那般小的字,她是怎么看清的?普通的人,能有这样的眼神吗?他又退回了门边:“不过一个‘宁’字,人人刻得,有何稀奇?” 然而同样的羊脂玉,同样的字,的确有些奇怪。 回忆涌上心头,孟元吉狐疑地道:“难道,字迹相同?” 话音未落,唐宁已将玉坠抛给他。 他扬手接住,将两块玉放到一起。这么看,还真是一模一样,就连玉的成色都好像没有差别。 上头的“宁”字,笔锋之相似,仿佛摹写。 孟元吉的脸色也变了。 唐宁道:“这玉坠上的字,是我父亲亲手所刻。” 孟元吉一听,差点失手将两块玉坠都摔到地上:“那大叔,是你爹?”他有些头疼似地摸摸脑门,“不会吧……” 但不说还好,一说起来,他越看唐宁,越像那个男人。 明明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但因为离奇,现在想起来还像昨日一样清晰。 那个时候,母亲已经病得很重。大人们哄他,不要紧的,静养一阵,母亲就会好起来,但他知道,母亲大概是活不长了。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年轻的老的,各种各样的大夫,来回穿梭在孟家大宅里,可谁也没有法子。 母亲身上的药味越来越浓,看起来一天比一天更瘦了。 年幼的他,跑出府,一个人躲在林子里哭,哭得鼻涕眼泪全糊成一团。 他以为,大哭一场,就能平静下来。 可没想到越是哭,便越是伤心。 眼泪流出来,身体失去水分,伤心却未减一毫。他哇哇地哭,像三叔家里的新生儿,张着嘴,嚎啕不止。 风吹过树叶,有鸟被吓飞了。 忽然,哭声一顿,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林子里,呜呜咽咽,好像还有人在哭! 他抽噎着,循着声响,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 有个男人,坐在树下,正哭得一脸狼狈。看年纪,好像和他爹差不多。走到近旁,他忍不住一边抹眼泪,一边问:“这位大叔,你一个大人,为什么要哭鼻子?” 男人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他:“你一个小孩子,又做什么哭得这样伤心?” 他站在树旁,闻言想起母亲,鼻子酸得更厉害了。 一大一小,两个陌生人,面对面地大哭起来。 他说,他怕再也不能见到母亲,只要一想,就觉得天崩地裂般难过。 男人皱着眉,把手里的玉坠举起来。 才刻好的字,在阳光下发亮。 他认出来,那是个“宁”字。 开蒙以后,祖父亲自给他授课,教了许多的字。 他看着玉坠,轻声念了一遍,问树下的男人,为什么要刻这个字,可男人闻言只是摇了摇头,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平乐安宁,兴许只是图个好兆头吧。 看了一阵,男人忽然把玉坠递给他,说在这里相遇乃是缘分,这玉坠说不定原就是刻来送他的。 希望他娘能早日好起来,永远平平安安的。 他怔怔地收下玉坠,听见丫鬟叫着“六少爷”寻过来,连忙往林子外跑。 事后,他带着人再找过去,却找遍了也没有看见人。 若非手里还拿着那个陌生男人给的玉坠子,先前的对话,简直像是一场梦。 他把玉坠拿去给母亲,和母亲说,自己在林子里遇见了神明。 母亲听了直笑,不许他再乱看话本子。但玉坠的由来,的确古怪,那之后,家中大人便不再让他一个人去林子里玩耍了。 不过他坚信自己见到了神明,神明给的玉坠子有神通,母亲便也笑着收下了,还亲自打了络子,将玉坠络起来。 巧的是,母亲也真的短暂地好了起来。 天气晴朗的时候,她甚至能自己走到廊下晒太阳。 但世上,怎么会有特地给他送玉坠的神明? 那块玉,只是普普通通的玉罢了。 母亲终究还是油尽灯枯,不行了。 临走的时候,母亲握着他的手,把玉坠还给他,让他不要哭,要开开心心地长大,像玉坠上刻着的宁字一样,平安顺遂地过一生。 如果他相信他见到的人是神明,那就是神明。 母亲说,要高兴啊无瑕。 可他哭得气也喘不上。 再也不会有人用这样的声音和语气,唤他的乳名了。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孟元吉把唐宁的玉坠抛回去:“十年前,我偶然遇见了一个男人,他坐在树下哭了半天,要走的时候,送了我这块玉坠。”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过既然有可能是你爹,那他多半是回家了吧。”他想着那天发生的事,胡乱揣测了两句。 唐宁呼吸一轻。 十年前—— “你在哪里遇见的他?” 孟元吉闻言,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西岭。” 墙边的雪罗,听见西岭,猛地抬起头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83章 误会 西岭来的除妖师,难道是那家姓孟的? 她立即回身去看见月。一贯美丽的年轻女子,此刻恹恹的,神情萎靡,似乎已经认定自己逃不走。 雪罗轻声唤她:“见月姐姐。” 见月睁开眼睛又合上。 西岭,她也听过。 可爹爹说的那些话,究竟有多少是对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她醒来,张开眼睛看见这片人间的那天起,她就一直“爹爹”、“爹爹”地叫他,但兄妹几个,始终只有她一个人这般唤他。 就是年纪最小的雪罗,也只叫他父亲大人。 不管是“父亲”还是“大人”,怎么听都透着疏离。 见月心神大乱,细声念叨着菩提城。 太顺利了。 一直以来,他们的日子都过得太顺利了。 以致于今日,碰见个无常,她便毫无反手之力。 她沮丧的样子,让雪罗不敢再多说什么。 那边,唐宁的脸色也很难看。十年前,一声不吭离开江城的父亲,竟然去了西岭?他为什么要去西岭? 唐律知一脉,已经有数百年不曾和西岭唐氏来往。 两家人,虽然有着同一位祖宗,但分别后,就甚少提及对方。 到如今,连寻常亲戚也谈不上。 他去西岭,总不能是探亲? 唐宁收起玉坠。 孟元吉叫了迦岚一声:“狐狸,你方才的话是何意思?为什么说难怪我想知道菩提城的事?” 迦岚看着他,忽然笑弯眼睛:“想知道?” 孟元吉点点头:“想知道。” 他从西岭出来,不顾反对执意离家,为的就是答案。 迦岚望向他缠满绷带的手。 那只手里,还拿着和唐宁的一模一样的玉坠。 泛白的络子,安静垂落。 迦岚笑得格外温柔:“既如此,好办,你跟我们走,到了地方我便告诉你。” 谢玄坐在凳子上,正慢慢将气喘匀,一听这话气息又乱了:“死狐狸!渡灵司可不是你的地方!” 迦岚背对着他,抬起一只手,让他噤声。 谢玄火冒三丈,气血翻涌,可想到唐宁二人会折返回来,全怨自己和阿吹,又忍下了,烦躁地站起来。 轰隆隆的雷声渐渐远去。 瓢泼大雨,已织成密实的网。 孟元吉几乎没有思量:“好,就这么办。” 迦岚笑笑,歪头打量墙边的见月姐妹,一边道:“这般干脆,你就不怕我在骗你?” 狐妖生性狡诈,可是人尽皆知的事。 他当然怕。 可是错过今日,谁知以后还能不能碰见十方来的妖怪。 更何况—— 孟元吉瞥一眼手中玉坠:“你们也想知道那个男人的事吧?” 虽说运气不好他说不定还得搭上一条命,但万一命保住了,这事也就勉强算个等价交换。 他倚着门,不再说话。 迦岚看看雪罗又看看见月:“你们俩,好像有些不一样。” 雪罗抱紧见月,冷着脸道:“你要杀了我们吗?” 迦岚微笑,眼神却叫雪罗都觉得冷:“杀了你们?”他还是笑,“似乎的确应该杀了你们,可是就这么杀了,未免有些可惜。” 他还不知道,她们究竟是什么。 但他不动手,谢玄一定也忍不住。 罢了。 迦岚收起笑意,叹口气道:“还是杀了吧。” 他已经在雷州呆厌了。 窗外的那些雨,总让他想起以前的事。开心的记忆,想起来的次数多了,就像是被雨淋湿的宣纸,一点点烂成渣滓,再也开心不起来。 烂泥似的记忆,只会让人痛苦。 他回头看谢玄,问道:“无常大人还想继续吗?” 嘈杂的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谢玄往前走了一步。 忽然,天崩地坼,狂风暴雨伴随着巨响,席卷而来。 唐宁脸上一疼,不知被什么东西划出了一道血口子。风雨迎面,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好像有人牵住了她的手。 大雨撕裂了时间。 明明只是一瞬间,却仿佛已经过了千年万年。 狂风变小,大雨打在身上也不再像是弹丸般的疼。 唐宁睁开眼,看向左边。 青衫少年喘着粗气,浑身湿透地抓着她的手,见她望过来,连忙松开:“我、我不是故意的!” 右边,迦岚一把将她拽过去。 刚刚那个瞬间,两个人,一左一右抓住了她的手。 孟元吉擦着脸上的雨珠,朦朦胧胧看见二人还握在一起的手,急声道:“方才,我只是……”心里一慌,声音发虚,他半天未能说下去。 唐宁无奈,叹息一声:“方才多谢你了。” 事出突然,狂风大作,他只是身为人,下意识想帮她。 听见她道谢,孟元吉长松一口气。 还好没误会。 他拧了一把自己湿哒哒的袖子,小声道:“客气了。”也是他多此一举,他不出手,还有那只狐狸呢。 心虚不已,孟元吉悄悄看一眼迦岚。 黑衣少年正冷冰冰地看着他。 孟元吉连忙避开目光,更加用力地拧了一把衣摆。 糟糕,他的东西还在客栈。 那胆小怕事的掌柜,莫名其妙要报官抓他,要不是他察觉得快,连行李也没拿便跑了,现在恐怕已经在大牢里。 只是可惜,他拢共就带了两身衣裳,这一丢,就没的换了。 无声叹气,他又去看前方大雨。 那间小小的瓦房,已经成了残垣断壁。 一片狼藉,地上全是碎裂的石块和树枝。雨水浇下来,将杂草和泥土搅拌成湿乎乎的一团。 他松开手里的衣裳,皱着眉头问了一句:“你们两个,不追吗?” 迦岚面无表情:“追什么?” 孟元吉指指虚空:“那两个妖怪,不是跑了吗?” 迦岚看一眼前方,低声道:“等了半天,还以为那两个家伙没有同伴。” 谢玄在雨里咳嗽:“回去吧。” 迦岚在黑暗中仔细看唐宁的脸。 夜色里,他闻到了血的味道。 手指轻轻掠过,他听见唐宁低声呼痛。即便伤口能立即恢复,该有的疼痛却还是一分不少。 他反问了孟元吉一句:“妖怪跑了,该去追的人,不应当是你吗?” 夜视能力远不及妖怪的年轻除妖师,闻言长叹一口气:“是我想当然了。” 穷寇莫追,可不是胡说的。 而且……那只金铃,还在他们手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84章 一只手的仁慈 二人说话间,谢玄已迫不及待打开了回渡灵司的通道。 幽幽红光,在雨中闪现,长乐巷的夜,终于失去了它平静的面具。 房舍倒塌,动静之大,犹如地动,那些躲在屋子里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凡人,到底还是躲不下去了。 有人慌慌张张跑出来,淋了个全身湿透。 黑沉沉的天空,如泼的大雨。 废墟之上,已经空无一人。 回到渡灵司,谢玄径直去找了阿吹。哭哭啼啼的黑衣小童子,瞧见他回来,立即上前来抱他:“无常大人!” 孟元吉跟在后头,满眼好奇,忽然看见唐宁,眉头一皱。 她脸上的伤,不见了。 倚着栏杆,他坐上去,双手抱胸道:“原来这就是渡灵司。”母亲和祖父去世后,也都来过这里吧? 不知他们来时,是怎样的心情。 不过据说人死如灯灭,死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倘若真是那样,倒也不错。 他拦住迦岚,扬声问:“好了,如今是时候把菩提城和诅咒的事告诉我了吧?” 迦岚挥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才进的门,你急什么。” 孟元吉双臂大张,像一堵宽墙,挡着他道:“人的寿命可不像妖怪,谁知道我还有几天可活,你既然说了要告诉我,那当然是越快越好。” 迦岚停下来,略带两分不耐:“让我再看一眼你的右手。” 孟元吉闻言,一把将手伸到他面前。 “把绷带解开。” “为什么?”青衫少年迟疑了下,还是动了手。 鲜红色血肉,从绷带下露出,那只手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活人的手。残缺而模糊的血肉,森森的白骨,都仿佛被什么东西啃食过。 唐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慢慢拆下绷带,额上冒出细密汗珠。 这样的手,自然是疼的。 每一天,每一刻都疼得要命。 但万幸的是,这可怕的血肉模糊是新鲜的。它不会腐烂,也没有异味,就连血也很少渗透绷带。 咬着牙,孟元吉丢开绷带,将袖子挽到手肘上方。 可怕的景象,一直自指尖蔓延到腕上一寸。 迦岚凑近了去看:“你生下来,右手便是这副模样?” 孟元吉微微颔首,视线凝固在自己手上。他的惯用手,是右手。可这样的右手,虽然能用,但想要拿来舞剑挥刀却是万万不行。 被逼无奈,他学会了用左手握筷写字。 长大些后,他的剑便也一直握在左手里。 只剩下骨头的食指微微屈起,他叫了声“狐狸”:“你见过这样的手吗?” 迦岚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实话告诉你,我并没有见过菩提城,你想找的那个叫九穗的妖怪,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但菩提城确实是个和诅咒有关的地方。” “传闻里,菩提城的主人最擅长,也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85章 同伴(一) 这是数百年来,谢玄听过最可怕的话。 他颤抖着,捧起她的脸:“你在说什么胡话?” 阿妙不回答,只是眼睛红红望着他。 谢玄猛地松开手,后退两步。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已经不见一分犹豫。他垂着手,浑身颤栗。 阿妙坐在椅子上,一字字地道:“秋秋死了。” 她亲眼看着秋秋溺死在水中,像一只吹了气的口袋。那些水,钻进她的身体,鼓起衣裳,将人身上鲜活的生气一点点吃干抹净。 那个说着“大家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86章 同伴(二) 那个男人,可不像他这样好说话。 贺无尽训了见月一通,背对着雪罗道:“小七也是,丢了金铃,是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事。这样的错,见月可以犯,你却不行。” 见月瞪着他:“我难道便生了一副会犯错的模样?” 贺无尽冷哼一声,没有再言语。 幽深的大宅,变得白昼般亮堂。 雪罗静默着,忽然问:“二哥,你可见过西岭孟氏的除妖师?” 贺无尽皱着眉:“嗯?” 雪罗道:“先前那几个里头,就有西岭来的除妖师。” 贺无尽失笑:“西岭来的?我怎么听说,那地方早便没人做这种事了。那孟家,虽然往前很出名,但如今应该也没有后人想捉妖了吧?” 雪罗低头看路,越走越慢:“那兴许不是姓孟的。” 贺无尽敛去笑意,口气严肃了两分:“不过,那要真是西岭孟氏的人,事情便更难办了。” 他怀里的见月,闻言也蹙了下眉头:“西岭孟氏……爹爹的故友,是不是就是全被他们给杀掉的?” 贺无尽目视前方,轻轻应了一声。 拐角处,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见月原本还想再说,可看见他,立即噤了声。 贺无尽走过去,喊了一声“大哥”。 男人站在阴影里,抬眼看了看他们:“金铃呢?” 见月轻轻攥住了贺无尽的衣裳,雪罗从后面走出来,低声道:“被只狐狸拿走了。” “狐狸?”高大的男人离开了阴影,“什么狐狸?” 贺无尽叹口气,摇头道:“进去再说吧。” 半掩的门里,透出萤火般的微光。 被他们叫做大哥的男人,看起来已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他有一张英气十足的脸,长眉入鬓,鼻子高而挺拔,底下薄薄的嘴唇抿成了冷酷的直线。 他的头发,隐隐约约似乎还带着点幽暗的红。 让开路,他看着贺无尽抱着见月向里头走去。 一股带着甜味的香气钻出来,雪罗和他也一前一后步入了门内。 隔着黑漆的屏风,贺无尽已将见月丢在了地上。他的动作,毫无怜惜之意,像丢石头似的,将她丢了下去。 见月气得磨牙,恨不得咬掉他的手。 鲜红色的血,落到地上。 贺无尽从怀里掏出块雪白的帕子:“脏兮兮的。” 见月铁青着脸:“用不着你的东西。” 帕子花瓣般飘落,男人的声音带着两分讥嘲:“放心,不用你还。” 雪白和鲜红,看起来如此融洽。 见月抓住帕子,别开了脸。 空气里的甜味,馥郁浓烈,不知点的什么香。 对雪罗来说,这样的香气,有些过了。她皱皱鼻子,站到角落里。 透过屏风,他们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他好像正在伏案疾书,又好像是在翻看什么。 贺无尽朝身旁的男人看了看,用眼神问他,谁来禀报。今夜的事,绝不是小事。尤其,他动手以后,带走了见月和雪罗,那几个却没有来追他。 虽说他们无法断定来的只有他一个,但直截了当地放弃,未免还是有些奇怪。 男人冷声道:“见月,你来说。” 见月哆嗦了下:“好……” 屏风后,传来沏茶的声音。 淡淡的茶香伴随着热气,袅袅升起来,屋子里的甜香被冲散了些。 见月轻轻叫了一声“爹爹”。 贺无尽在边上嗤笑。 他们总是笑话她,非要叫爹爹,连带着雪罗也被带的总是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地叫。可是,没有爹爹,就不会有他们。 她不叫爹爹,难道要叫娘亲? 见月腹诽着,斟酌字句道:“我和小七此番出去,见到了罗浮山的狐狸。” “哐当”一声,好像有东西摔在了桌上。 见月理顺了嘴里的话,将先前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说到后面,她讲起那个追着雪罗而来的少年除妖师,语气沉重了些:“爹爹,那小子提到了菩提城。” 话音未落,在场几人已全变了脸色。 贺无尽原本正在偷偷地打哈欠,闻言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 黑漆屏风后,发出轻轻的声音:“当真?” 像是不信,又很想要相信,那声音听上去,隐隐带着两分颤意。 见月连忙道:“当然是真的!爹爹,虽然我一向不成器,但这种事,我怎么可能胡说呢?” 她说完又道:“那小子还说,要找一个叫九穗的妖怪。” 贺无尽嘟囔着,又坐回去。 “九岁?” 谁会叫这样的名字。 他悄悄看大哥,肃容站在那的男人,微微皱着眉头。这个古怪的名字,对他们来说,是一样的陌生。 他又去看雪罗。 沉默的少女,不知在想些什么。汗湿的刘海,贴在她白皙的额头上,看起来有些狼狈。她身上那总是过于强烈的冷意,似乎因此消散了些。 贺无尽揉了揉眼睛。 屏风后的人,也沉默着。 见月迟疑着,叫他:“爹爹?” “嘭”的一声,也不知是椅子倒了,还是桌子翻了,屏风后传来一声巨响。 一直站在雪罗身边的男人,连忙靠近过去。 可他才走到屏风前,便被叫住了。 “别过来……” 轻轻的说话声,带着烟气。 倒下的东西,原来是燃烧中的香炉。 金色水鸭,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灰洒了一地。 他们已经看不见屏风后的人影。 他似乎坐在了地上,任由那浮散的烟气将他团团包裹起来:“你说那个人要找的妖怪,叫什么?” 见月念了一遍,轻声道:“不过,他并没有说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爹爹,你认得这个名字吗?” 屏风后安静着。 见月惶惶回头,去看身后的人。 贺无尽向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出声。 他们就这么等待着。 茶冷了,香散了。 屏风后的人,终于开口道:“你们都出去吧,剩下的事全交由阿星办,让我一个人想一想。” 贺无尽起身,看看见月,无声叹口气,还是上前将她抱了起来,压低声音耳语道:“走吧。” 见月还有一堆的话想问,但到底不敢再问下去。 菩提城的九穗,到底是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87章 从没有过的友人 这个名字,在今夜之前,从未出现过。 可爹爹的样子,似乎是认得它的。 见月将头靠在贺无尽身上,合眼轻声问:“二哥,你也不知道爹爹以前的事吧?” 她跟贺无尽一向吵吵闹闹,互相看不顺眼,很少有这样老实叫他二哥的时候。贺无尽望着前方长廊的目光闪烁了下,低语道:“那些事,恐怕也就只有大哥才知道。” 见月轻轻叹了一声。 没错,若是有人知道那个名字的事,一定是大哥。 很长一段时间里,爹爹身边都只有大哥一个人。然而,方才在屋子里,看大哥的神情,好像也并不清楚。 贺无尽到了地方,把她放下,才开始查看她的伤情。这点伤,死是死不了,但疼想必是疼极了。他一边给她包扎,一边道:“说来古怪,渡灵司的无常为什么会和罗浮山的狐狸搅和在一起。” 见月疼得龇牙咧嘴,没好气地道:“世上还有狐狸,便足够奇怪了。” 贺无尽挑眉,手下包扎的动作用力了些:“十方通道未开,那只狐狸一定早在人界。” 见月咬着牙:“你轻点!” 贺无尽松开手,用力拍拍她的头,转身向门口看。 雪罗站在那,不出声也不动,像个假人。 他唤了声“小七”,让她走过来:“看着你五姐,少让她胡闹。” 榻上的见月,闻言拧起眉头:“你要去找大哥?” “我去找谁同你有什么干系。”贺无尽背对她,摆摆手,朝外头走去。 见月气得摔了只软枕:“以为谁想同他有干系么!”要不是一睁眼就看见了他,就他这蠢样子,也配当她的二哥? “不过早活了几天,有什么可摆架子的!”见月气呼呼地说着。 雪罗弯腰捡起了软枕:“那是二哥的天性。” 见月张张嘴,又闭上。 雪罗道:“你和二哥为什么总是吵嘴?” 见月接过软枕,翻身躺下:“哪有总是……” 雪罗抓起她的脚,让她往里头挪了挪,而后踢掉鞋子,盘腿坐到边上道:“出门在外,你每隔几个时辰便要提一次二哥,好像他不在身旁,没人同你吵嘴,你便浑身难受。” “胡说八道!”见月嘴上不承认,声音却还是轻了下去。 雪罗靠在那,抬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嘴唇:“见月姐姐……” “嗯?” “那个人,为什么不爱我?” 见月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那个西岭来的除妖师。 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姐妹俩,轻声交谈着,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 大宅角落里,贺无尽亦是满头雾水。他看着坐在石凳上的阿星,紧紧皱起眉头:“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星半低着头,在看地上的草。 夏日将至,草色已经葱茏到令人心烦。 他低声道:“渡灵司的神明,罗浮山的狐狸,这两个不管是谁,都不是你能对付的人。” 贺无尽烦躁地道:“试也不试,大哥怎么就能断定我不行?” 阿星抬头看他,脸上表情一如既往的冷酷:“那是神明。” “神明又怎样!更何况,渡灵司的无常,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神明吧?”贺无尽背抵树干,眼下青影似乎更重了。 阿星道:“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 贺无尽皱着眉:“大哥你过去不是这样的。” 阿星仰头望向天空:“雨停了。” 那个过去,已经过去太久,久到他不想再回忆起来。 他站起身,拍了下贺无尽的肩膀,沉声道:“等老三和老四回来再说吧。” 贺无尽一脸嫌弃,想说些什么,迟疑了下又作罢了,只张嘴道:“等便等吧,左右那只狐狸知道了我们的存在,早晚也会找过来。” 人界可没有几只妖怪。 倒是那个西岭来的小子,倘若真的姓孟,是不是该早点杀了才好? 贺无尽思量着,问出了声。 阿星的表情,突然变得可怕起来。 那个总是在生气,无时无刻不愤怒的男人,好像又回来了。 贺无尽身体一僵,低声道:“大哥,你见过孟家的除妖师吧?” 阿星闻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拔脚便走。 那段往事,其实已经很模糊。可是一旦提及,还是像碰见伤口,那块痂下的血肉从未愈合。 溃烂的回忆,散发出让人作呕的气味。 他大步离去,回到那扇屏风后。 金鸭香炉还倒在地上,满地的灰,依然带着幽香。 屏风后的人,却不见了。 人也好,妖怪神明也罢,遇见痛苦的事,便总是和小兽一样,想要寻个洞穴躲起来舔舐伤口。 渡灵司里,人人都要称呼一声无常大人的谢玄,也像小猫似的,蜷缩在归墟门前。 那扇巨大的门,在他身后看起来更雄伟了。 迦岚在他身旁坐下,低声问:“事到如今,你还要说你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88章 永远不要喜欢她 迦岚眼帘半垂,沉默着。 归墟的死气,雾一样从缝隙里渗出来。 错了么?也许吧,但这并不是他该回答的问题。迦岚的目光,定定落在地上,他的语气亦同这视线一样僵直:“对错与否,无常大人心中不是早已有了答案?” 谢玄眯着眼,凝视他。 迦岚道:“谢玄,你果然已经变得很像个人。” 谢玄笑了起来:“还真是。”他这般发问,哪里是真想知道狐狸的看法。他不过是同人一般,想要诉说罢了。 那一天,当他插手阿妙的命运时,他就清楚地知道,他错了。 说到底,是他自私。 谢玄手撑着地,站起来,似酒醉之人,脚步踉跄地往前走。 天光云影,摇摇晃晃。 他回头道:“来,我请你吃酒。” 一坛子,又一坛子的醉生酒,被他从花下挖出来。这样的客气,更像人了。九重天的神明,怎么会待客呢? 谢玄亲手给迦岚斟酒,笑着道:“这酒可是好东西,你在外头绝对喝不到。” 迦岚转着手里的酒杯,明亮的酒水,微微泛着红。 他没有喝。 谢玄抱着酒坛子席地而坐,见状道:“怎么,不敢喝?” 迦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口气也跟着松散起来:“我没有喝过酒。” “什么?”谢玄不信,“你可是罗浮山的狐狸呀!花天酒地,难道不是你们的本性?活到这个岁数,你怎么可能连酒也没有喝过?” 迦岚把酒杯凑到了唇边。 清冽的酒香,萦绕在鼻尖。 六百多年前,被唐律知封印的时候,他才刚刚看起来不再像个小孩子。人界的酒,对他来说,还是件陌生之物。 他见过它,闻过它,却从没有喝下过。 微凉的酒水,滑过喉咙。 迦岚咳嗽了一声。 谢玄在边上哈哈大笑,抱着酒坛牛饮起来。 “你这模样,还真像是从未喝过酒的。”谢玄擦了擦嘴角,慢慢收起笑意,“你知道么狐狸,所谓的神明,是不会醉的。” 迦岚放下酒杯,皱眉道:“既如此,你喝它做什么?” 又苦又辣,根本便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 真不知道他们一个两个为什么都抱着酒不放。 他推开杯盏,躺下去。繁花垫在身下,头顶上却是灰蒙蒙的天。渡灵司的一切,都和谢玄密不可分。 这阴沉的天色,大约便是他的心情。 迦岚看着天空,叫了声“谢玄”,忽然问:“九重天的雷罚,是否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谢玄怔了怔,摇头道:“我不知道。” 说是雷罚,但那雷罚究竟是什么样的,他并未见过。如何判定,如何定夺,他通通不清楚。 爱上凡人,虽是大忌,可这大忌是怎么被九重天知道的? 仔细想一想,似乎有哪里不对。 谢玄盯着自己的指尖。 离朱痣在安静等待。 迦岚躺在花海里,闻着酒香,慢慢露出狐狸耳朵。他抬手盖住眼睛,低声问:“你们……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谢玄又开了一坛酒。 迦岚的声音带上了两分懊恼:“还能有什么?九重天的规矩,既然定下了,总得有个由头。” 谢玄终于听明白了,愣了下,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红:“你小子,不是连酒都没有喝过么?” 迦岚遮着眼睛不看他:“废什么话!” 谢玄抓起酒坛,咕嘟咕嘟大喝了两口,有酒液沿着他的下巴落下来。 他含含糊糊地道:“我和阿妙之间,并不是这种关系。” 花丛间的银发少年,闻言盘腿坐起来:“若是这样,兴许你还不算神堕。” 谢玄垂下眼,看着手里的酒。 醉生方能梦死,他永远都在求醉而不得。想要像普通人一样变老,死去的阿妙,恐怕比想醉而醉不了的他还要痛苦千倍万倍吧? 谢玄道:“狐狸,倘若唐宁真是神明,你要怎么办?” 迦岚伸出手,抓住了酒杯:“她是不是,同我有什么干系。” 谢玄笑了笑,并不给他倒酒。 迦岚道:“等我找到了想找的东西,若能杀掉她,自然就杀了;若是不能,也就不能。”他最终的目的,还是离开人界。 花海里,银发少年的声音冷冷的。 谢玄慢慢地不笑了,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那么,就记住你今日的话,永远、永远都不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89章 翡翠烧卖 他连忙迈着两条小短腿,噔噔噔跑过去:“无常大人,您可回来了!” 一边说,阿吹一边贴到谢玄身侧,嘟哝道:“我方才便想去寻您,可是狐狸说什么都不准我去。那只死狐狸,真拿渡灵司当他自己的地盘了。” 他跟着谢玄往前走,忽然深吸一口气,朝谢玄右手边看去。 这熟悉的香气,难道是他想的那件东西吗? 吸吸鼻子,阿吹舔了舔嘴唇。 谢玄问:“那个除妖师呢?” 阿吹咽了下口水,伸出手指指远处,道:“反正都是人,我便让他和唐心待在一块儿了。” 谢玄闻言,用鼻子出声,发出个意味不明的“嗯”。 阿吹心里顿时没了底:“怎么了?不妥当?” 谢玄道:“也没什么妥当不妥当的。” 阿吹听着他的话,总觉得后面还有个“但是”,可他说完便不说了,让人心里总像有猫爪在挠一样的难受。 “无常大人,您不去看看那个人吗?” 方才明明都要到门口了。 阿吹仰头看着谢玄。 谢玄却始终目视前方,口中道:“她不想见我。” 阿吹摸了摸自己短短的脖子:“怎么会呢,您不是才救了她么。” 谢玄没吭声,只埋头向前走。 走着走着,阿吹认出了路:“来这做什么?” 他们已经走到他的小破屋子前。 阿吹不由惶惶,揪了揪衣摆,轻声道:“您该不是生我的气,想将这间屋子收回去吧?” 谢玄站在门前,仔细看了看:“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阿吹道:“我自作主张把狐狸叫回来了……” 谢玄转身看他,道:“你这爱自作主张的毛病,倒是的确得改一改。我惯着你,旁人可不会惯你。” “什么惯着我……你不也总是训斥我么?”阿吹声若蚊蚋,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谢玄手上。 谢玄瞧见,索性将手举起来。 他手里提着的,是阿吹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90章 再也不见 长风如泣,谢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窄窄的门槛,挡在身前,仿若峻岭。他迈不过去,又不愿回头。 张开嘴,谢玄低低道:“若有来生,你还想做钟妙吗?” 阿妙远远看他,只觉得他面目模糊,笑了下道:“哪有什么来生。”这话,分明还是他告诉她的。 往事烟消云散,已是解脱。 她并不留恋过去。 收回目光,阿妙道:“倘若真有来生,自然该做个全新的人。” 谢玄靠着门,静默着,过了须臾才道:“到那时,你想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妙凝视着窗外,渡灵司的天空,是种石头般的颜色,天和地的分界线并不明朗。她看了一会,轻声道:“什么样的人?普普通通的人吧。” 忽然,阿妙问道:“谢玄,这地方为什么种满了曼珠沙华?” 谢玄微愣:“这个名字……” 阿妙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玄摇摇头,“这花倒不是我想种,是另有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91章 秘密 空气里酒香四溢,唐宁长长叹口气。 迦岚懒洋洋地靠着她,笑嘻嘻道:“别管它。” 谢玄酿的酒,不愧叫醉生,他这一醉,真像一生般漫长。幼年时的经历,寸寸鲜明地涌现出来。 迦岚在唐宁耳边轻轻哈气:“我有个秘密,连阿炎也不知晓。” 酒坛子里的蓝色火焰,亮得惊人,哼着小曲的声音蓦地停了一下。像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它猛地飞出来,转了两圈,但只是一眨眼,它又一头跌回酒中,发出小孩子般的撒娇声。 迦岚低低地笑,问唐宁:“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告诉你?” 唐宁蹙了下眉。 真是奇怪的问题。 他的秘密,他若是想说,说了便是;若是不想说,那便不说,为什么要问她? 唐宁道:“你果然醉得不轻。” 迦岚微笑着,轻声道:“难道你便一点也不想知道?” 唐宁离他远了些:“不想。” 风里隐隐传来心跳声,不知是谁的。 见她想要起身,迦岚手一扬,环住她的腰,将她拽了回来:“我倒是很想告诉你。” 唐宁呼吸一乱。 他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那样漂亮的琥珀色眼瞳,像琉璃一样,透着易碎的脆弱感。 他低头,贴近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唐律知不但偷走了我的妖力,还偷走了我爹的尸首。” 这一刻他的声音,似乎不带一点醉意。 唐宁一怔,推开他,问道:“你是说,唐律知杀了你爹?” 迦岚躺在花上,闭着眼睛,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醉意好像变成了睡意。 酒坛子里的阿炎,也没了动静。 这片花海,鸦默雀静,连风也停了。 唐宁躺在他身边,睁着眼睛看天空。灰暗的颜色,像融化的石墨。她安静地看了一会,从地上坐起来,伸手掀翻了前方的酒坛子。 蓝色的一团,从里头滚出来。 酒水渗进地面,转瞬便消失无踪。 唐宁起身离开,寻来一群黑衣小童子。他们看起来,似乎比前些天更呆滞了。 回到屋子里,正在擦剑的青衫少年立即迎上来:“诶,怎么酒气熏天的?”他捂着鼻子,皱眉看了看阿炎。 “这是什么妖怪?” “烈酒成精了?”喝得再醉的酒鬼,恐怕闻起来也没有这般重的酒味,孟元吉抬手扇了扇风,招呼远处的唐心将窗子开大些。 半点不怕生的他,根本算不得人。 唐心腹诽着,把窗扇推开,让风吹进来。 黑衣小童子们“啪嗒”一声,将阿炎丢在了桌上。 它醉得妖事不省,迷迷糊糊地发出呜咽声。 孟元吉道:“像我小时候养过的狗,吃饱喝足以后发出的声音。” 他吸吸鼻子,忽然道:“这酒……好像有些古怪……”光是闻一闻,他就有些醉醺醺。 后退半步,孟元吉望向唐宁,眨眨眼道:“你不觉得吗?” 唐宁疑惑地皱起眉。 谢玄的酒再烈,也不至于叫人闻个味便醉吧? 可她看孟元吉和唐心的样子,似乎真的有些不对劲。 两个少年,一高一矮,差出半个脑袋,挤到窗边长长呼吸。 孟元吉拿手肘轻轻撞唐心,道:“你那姐姐,眼神惊人,鼻子却好像不太灵光嘛。” 唐心沉默着,连看也不看他。 孟元吉道:“这地方,除了那群长得一模一样的奇怪小人,便只有我们。左右出不去,你我一道说说话多好。” 说话又不用银子。 孟元吉拍拍自己的脸,看着窗外继续道:“你去过西岭吗?西岭这个时候,还会落雪呢。” 雷州的天,有时候却已经热得像夏日。 他说:“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命回西岭。” 唐心终于开了口:“可有人在西岭等你回去?” 孟元吉道:“这是当然!”他举起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着数,“我爹,我娘,堂兄,叔父,还有……” 话音一顿,他握起拳头,笑了笑道:“你呢?可有人在等你们?” 唐心回头看了看唐宁所在的方向,低声道:“也许有,也许没有。” 孟元吉缠满绷带的手,轻轻搭在窗棂上,口中道:“你们是怎么认得那只狐狸的?” 唐心道:“这同你有什么关系?” 孟元吉笑笑,放下手,道:“人和妖怪,还是离得远一些才好。” 他满脸骄傲,指指自己背上的剑:“这可是来自除妖师的劝诫。” 唐心闻言,面色不变,冷然道:“既如此,你怎么还不去除妖?” 孟元吉摸了摸自己挺直的鼻梁,咳嗽一声道:“时机未到。” 唐心盯着他身后的长剑,幽幽道:“我看你是不敢。” 孟元吉慢慢放下手,悠然道:“竟然被你看穿了。” 他斜倚着墙,道:“那只狐狸,可没有醉死。更何况,我也并不想除妖。” 唐心冷笑,转身离开。 孟元吉在他身后喊:“你就这么想让我杀了这些妖怪?” 唐心的表情变了。 这没用的除妖师,挂羊头卖狗肉的家伙,为什么长着嘴? 他忍耐着没有回答,继续向前走。 迦岚已经睁开了眼睛。 午夜时分,有两个会说话的黑衣小童子,出现在他们面前。灯光下,两个小童子的脸,看上去十分得苍白。 这种苍白,很像谢玄的样子,几乎就要变成透明。 两个人,一左一右,并肩而立。 左边地道:“无常大人。” 右边地道:“有请。” 左边地又道:“迦岚大人。” 右边的面无表情,板着圆圆的脸,接着道:“前往会面。” 半句,又半句,实在是诡异。 一路上,两个小童子还一直盯着迦岚的手。 他举起来,看了看,伤口已经全无感觉。那些酒,似乎麻痹了他的痛觉。 临近目的地,黑衣小童子们手牵着手,退了下去。 迦岚在廊下看见了谢玄。 他坐在石阶上,眸子漆黑地看过来:“听说那个叫阿炎的小妖怪,吃醉了?” 迦岚站在渡灵司的夜色里,点了点头。 谢玄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我的酒谁喝了都要醉。”他身后浓重的夜雾,是归墟的死气,不管他的笑声有多开怀,都无法驱散一分。 他笑了很久,才缓缓道:“狐狸,我回溯了生死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92章 请你杀了我 “你要找的唐律知,是个不存在的人。” 黑夜里,一身黑衣的谢玄几乎融进了雾气。 他轻声说着,慢慢站起来:“那上头有许多的唐律知,男男女女,都用着一样的名字,但独独没有你说的那一个。” “狐狸。”谢玄面向他,指了指归墟所在的方向,“人的名字,一定在生死册上;人的归处,一定是那片混沌。” “那家伙,就算曾经是人,如今也一定不是了。”谢玄放下手,苍白的脸,漆黑的眼,全变成种奇异的怜悯。 迦岚扶着廊柱,紧紧皱起眉头:“你不是说过,你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回溯六百多年前的事?” 谢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点淡笑:“难道我说什么你都信?” 迦岚沉着脸,问道:“我让你查的时候,你说什么都不肯,如今我要走了,你倒是特地去查了一遍,为什么?” 谢玄微笑着,一张脸愈见得白了。 他咳嗽两声,笑着道:“就当是我日行一善吧。” 迦岚冷冷盯着他。 虚弱的黑衣神明,仿佛一阵风吹,便会从廊下消失。他微微别开脸,望向墙壁,空荡荡的墙,已有了裂隙。 “真是的……”谢玄叹口气,低声道,“这样的说法,果真太敷衍了吧?” 迦岚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玄的目光,仍然落在那道裂缝上。 黑乎乎的口子,正在一点点变大。 他眨了下眼睛道:“我想请迦岚大人助我一臂之力。” 迦岚微怔,问道:“何事?” 谢玄转过脸,眉眼带笑,像在说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请你杀了我。” 迦岚闻言眉头紧皱,银发在暗夜里霜雪一般地发亮。 他往前半步,盯牢谢玄的眼睛:“你说什么?” 谢玄云淡风轻地道:“莫非,你不敢弑神?” 迦岚烦躁地看着他:“少给我用什么激将法!” 谢玄轻笑:“我可不是在激你。” 迎着风,他深吸一口气,忽然道:“这样吧,你若是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也没关系。我还有件小事,不知托付给谁,不如就交给你吧。” 迦岚立即拒绝:“不必了。” 谢玄“啧”了声,按住他的肩膀:“你这人,怎么听也不听便要拒绝。” 迦岚冷着声音,用力挥开他的手:“我可不是人。” “妖怪和人,又能有多大分别。”谢玄不肯放开他,眯着眼睛道,“你不想知道,除了唐律知的事,我还发现了什么吗?” 迦岚的手僵在半空:“我可不记得,除了唐律知的事,我还问过你什么。” 唐宁的父母,唐霂和许思的生死,他们已经在生死册上见过了。 少年白净修长的手指用力扣住神明的手腕。 “难怪我一来,你便说了唐律知的事,这是故意先给我一点甜头,好让我答应你真正想说的事。” “什么助你一臂之力,杀了你,根本就不是你想让我做的事。” 迦岚目光冷凝,声音微沉:“那件小事,才是关键。” 以“杀他”开局,才能衬出后面的事到底有多小。 迦岚的眼神,越发得冷。 可谢玄还是笑,似乎早便料到会有这样一幕。 他抽了抽手,笑着问:“所以,你已经不想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迦岚松开手指,皱眉道:“你先说,所谓的小事,究竟是什么事。” 谢玄脸上的笑意,突然哀伤了些:“是阿妙的事。” 昏暗中,响起细微的咔嚓声,墙壁上的裂隙越来越多了。 谢玄道:“我想让她活下去。” 迦岚想起先前在阿妙门外听见的那几句“我想死”,眼神变了变。 谢玄立刻明白过来,笑道:“这个时候,你一定在想,神明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迦岚轻哼一声,退开两步,靠到廊柱上。 谢玄道:“她会前往归墟的,早晚会的。只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让她立即便去。” 那个想要变成普通人的阿妙,所拥有的愿望,微小至极,却也困难至极。 谢玄走下了石阶。 他的背影,看起来竟然有些寂寞。 迦岚侧着头,微微敛目道:“天命要她死,我可拦不住。” 谢玄转身,大笑不止,一边道:“傻狐狸,我当然不指望你能拦住天命。” “我想让你拦住的,另有其人。”他笑着笑着,变成了叹息,背过身去道,“不过,以你现在的样子,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拦住他。” 迦岚道:“既然嫌弃我妖力不足,无常大人又何必把这样重要的事交给我。” 谢玄又叹一声,背对着他道:“不找你,难道要找你那跟屁虫?一团狐火,拿去烧柴还嫌不够旺盛,能派得上什么用场。” “谢玄,现在分明是你有求于我。你想嫌弃罗浮山的妖怪,恐怕得回去嫌弃给你自个儿听了。”迦岚冷声说了句。 谢玄慢悠悠把脸转过来,看向他道:“那么,这个忙,你可愿意帮?” 迦岚走出长廊,问道:“那个人是谁?” 谢玄没有笑,似乎是今夜第一次露出正经模样:“你很快就会见到他。” 迦岚轻轻吐出一口气,仰头看了看渡灵司的天空:“丑话说在前头,我若是拦不住他,你可不要后悔。” 谢玄微笑:“我相信你。” 迦岚道:“算了吧。” 谢玄向前走去,忽然道:“狐狸,唐宁的名字,从生死册上消失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93章 齑粉 最后几个字,从他舌尖滑落,冷在风里。 他继续向前去,像是从未停下过。 迦岚在后面唤他,他也置若罔闻,只埋头朝雾气里走。那些黑暗,对他来说,好像是再亲近不过的故友。 只是一瞬,那片雾气便吞没了他。 迦岚追上去,还未站定,便听见身后传来轰隆隆的巨响。 那面墙,碎了。 站在空地里,他忽然浑身发冷。渡灵司的空气,仿佛冻住了,呼吸间,迦岚看见远处的天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黑衣的无常大人,已经失去踪影。 …… 另一边,归墟的门,依旧牢牢紧闭着。 守门的小童子,歪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像是陷在美梦里。 可渡灵司的器灵,是不会做梦,也不该做梦的。所谓的梦,对泥人来说,只是一种妄想。就算是灵力最强的阿吹,也是一样。 谢玄弯下腰,摸了摸黑衣小童子的头发:“对不住,碰上我这样的主人,只能算你们倒霉了。” 他叹息着,直起身,向那扇古怪的大门靠近。 兽环在“吰吰”地响。 丧钟一般嘈杂。 谢玄立在门前,将手掌贴在那半面雪白的门扇上。 那个家伙,一定会生气吧? 明明说好了,这一回他会在渡灵司千年万年地守下去。可这才过了多久,他便失信了。 骗子。 自私的大骗子。 阿吹骂他的话,全是对的。 谢玄苦笑一下,放下了手。他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十八岁的阿妙,二十岁的阿妙,变老的,白发苍苍的阿妙,他都想见一见啊。但神明,甚至不该拥有愿望。 谢玄推开门,步入了虚无。 几乎是同一刹那,迦岚回到了唐宁身边。 阿炎和阿吹,吵着嘴,刚刚走到门外。阿吹道:“无常大人已经知道错了,他还特地带了翡翠烧卖来给我赔礼呢。” 蓝色的小火球,飞得低低的,几乎同他的视线持平,闻言叽咕道:“胡说。” 这样简短的词,它渐渐说得顺嘴了,便总是故意说给阿吹听。 阿吹生气,它便咯咯地笑。 可这一回,阿吹瞪着眼睛,脸上的表情不像是生气,反而像是恐惧。 阿炎愣了愣,凑到他眼皮子底下道:“吹?吹吹?” 然而不管它怎么叫,阿吹都一动不动。 他连眼睛都不眨了。 阿炎唬了一跳,连忙去找迦岚:“小主子!小主子!” 它大叫着,飞到屋子里。然而,尚未来得及说话,它便听见了一阵奇怪的簌簌响声。 光线越来越暗。 阿炎僵硬地转身向后看去。 门外绑着朝天辫的小童子,正在一点点失去人的样子。 唇红齿白,已经不复存在。 阿炎尖叫起来:“小主子!” 一阵风过,干裂的泥人,齑粉般散开。 渡灵司的墙壁、屋顶、回廊、台阶……尽数崩塌。 各处的黑衣小童子,也都消失不见了。 阿炎急得到处转:“小主子,怎么办?怎么办?”它慌张得浑身变了色。那些玉做的栏杆,连一块都寻不着了。 迦岚一把抓住它,让它不要动。 整个渡灵司,都笼罩在黑暗里。 和往常不同,这会的黑,是种乱糟糟的黑。 孟元吉背着阿妙,匆匆从远处跑过来,扬声问:“怎么了这是?”他左看看右看看,面露吃惊地道,“好端端的,怎么屋子都塌了?” 昏暗中,渡灵司已是一座废墟。 唐宁道:“不对,屋子并不是塌了。” 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消失了。 所以,站在屋顶下的他们,才会毫发无损。 她眯着眼睛,在黑暗里打量前方。乱七八糟的地上,那些龙爪花还零零散散地盛开着。 唐宁问了句:“迦岚,无常呢?” 迦岚抱着阿炎,靠在断裂的墙壁上,闻言道:“死了吧。” 轻轻的三个字,落在在场几人耳中,都像惊雷一样响亮。 背着阿妙的孟元吉最是诧异:“神明也会死?” 他四处看,寻了个干净些的空地,将阿妙放了下去:“你让我去找她,是已经料到会这样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是张假条 折腾一天,电脑还锁在码字软件里,实在是困了,脑子里一团浆糊,怎么写都感觉不顺。没办法,还是决定先睡一觉再思考,所以习惯半夜看更新的大家也早点休息吧。 下一章更新,我会尽量放在明天晚上八点之前。以后如果没意外,更新时间就固定在晚七点或者晚八点了。 虽然更新渣,但时间能固定下来,追更的大家应该还是会看的自在一点吧。 那么,明天见了,晚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94章 不孝子 渡灵司的夜,似乎已到尽头。 孟元吉拧起眉,转身向身后看。归墟的死气,在渡灵司里弥漫,那些碧瓦朱檐,雕梁画栋,全成了碎屑。 看上去最为柔弱的花朵,却还盛开着。 这样的景象,的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他径直往前,翻过几块石头,站在了花前。血色的曼珠沙华,在乱石间蓬勃生长,依旧是一副能摄人心魄的模样。 孟元吉盯着花,仔细看了一会,扭头道:“既然无常死了,那渡灵司是不是也就不存在了?” 迦岚没有动,只将目光收回,垂眸反问:“那依你之见,我们如今身处的地方是哪里?” 孟元吉张望一番,摇头道:“我若是知道,还能留在这里问你么?” 他抬起手,双手抱胸,像是冷,声音也跟着颤了颤:“要说这地方仍是渡灵司,我瞧着却好像不太像;可你要说不是,似乎又是的。” “反正我是看糊涂了。”哆嗦一下,他叫出了声,“怎么回事,突然好冷。” 唐宁听着他的话,回头一看,站在边上的唐心也在发抖。 可她自己,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冷意。 荒原似的渡灵司,仍不见日色,明明夜已经深到了极致。照理说,暗夜过后,黎明很快便会到来,但渡灵司此刻的夜,像一匹不见头尾的缎子。 那样光滑的黑,就似阿吹身上穿的衣裳。 迦岚怀里的蓝色小火球,挣扎着,逃出去,飞到了阿吹方才站立的地方。 它伏在地上,呜呜呜,呜呜呜,大哭起来。 阿吹不见了。 那些总在渡灵司里来来往往的黑衣小童子,全不见了。 只是一阵风吹,他们便连灰烬也没有留下。 阿炎滴滴答答地流着眼泪。 滚烫如焰的蓝色泪水,落到地上,便发出“嗤嗤”的响声。它一边哭,一边转过来看迦岚,反反复复道:“阿吹,我要阿吹……” 孟元吉闻言,越过碎石,走到它身边道:“阿吹?是说那个绑着朝天辫的孩子?” 阿炎不理他,只盯着迦岚叫唤。 孟元吉蹲下身,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嘟囔了句:“看你的样子明明是团火,怎么却一点也不暖和?” 大哭不止的小妖怪,听见这话,立刻哭得更大声了。 气死它了。 这蠢货,竟然想拿它烘手! 阿炎一下飞起来,尖声骂道:“我要烧、烧烧死你!” 然而生气归生气,这一结巴,气势便弱了。 孟元吉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他只是冷,冷得直打哆嗦,就连嘴唇的颜色都变青了。 真是个丑八怪。 阿炎失望至极,灰溜溜地飞回迦岚身边:“小主子,阿吹……”它在迦岚耳边,叽里咕噜地说起来。 阿吹变成了泥人,被风吹散,全是无常的错。 那个病歪歪的家伙,到底做了什么? 它忿忿地道,要去找谢玄,烧他一顿。自家主子方才的话,它是一句也没有听进耳朵里。 叫着“小主子”,它缠着迦岚,就要去找谢玄。哪怕渡灵司变成了这副模样,它心里想着的,却只有阿吹。 迦岚把它放到了边上,淡淡道:“你和阿吹,不是一贯不对付么?怎么如今人不见了,你却哭得比谁都伤心。” 阿炎一愣,扭捏道,我才没有哭! 说完,想起唐宁几个听不懂,它连忙又用人界的话说了一遍。 它不过一团狐火,哪里会流泪。 它方才那样子,分明是高兴! 飞来飞去,想了又想,阿炎道,我和他的架才吵到一半呢!它只是未能分出输赢,心里不痛快罢了。 如是说着,它终于忍住了泪水。 迦岚却早在说完以后,便走到了阿妙跟前。 沉睡中的年轻女子,仍然没有一丝一毫要醒来的迹象。 他回忆着先前谢玄说过的话,低声道:“渡灵司的天地,屋舍,乃至那些器灵,都是依附谢玄而存在的东西。如今阿吹几个消失不见,渡灵司又变成这样,可想谢玄已经不在这里。” 唐宁沉吟着,向前道:“可花还开着。” 既然渡灵司中的所有一切都依附谢玄而活,那神明不在,力量消失,这些彼岸之花也该和那些黑衣小童子们一样,“死去”才是。 她站在迦岚身侧,弯腰去看地上的阿妙:“而且,这里依然还是渡灵司。” “嗯?”孟元吉疑惑地凑上来,“这话怎么说?” 唐宁指指前方,平静地道:“因为归墟入口,仍在原处。” 孟元吉吃惊地看过去。 他知道归墟是什么,也曾许多次在书上见过这两个字,可归墟入口,竟然离他们这般近。 没了遮挡的建筑,那扇巨大的门,狰狞地出现在视线里。 他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区区凡人,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区区”两个字的意义。 离开西岭前,父亲呵斥他的话,又在耳边响了起来——愚蠢!胡闹!混账!自寻死路! 老头子劈头盖脸,骂了他两个时辰。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生起气来,可以有那么多的话。 明明他小时再如何淘气,老头子也只是笑笑让他罚站而已。 他说要去找妖怪,老头子是真的气疯了。 且不说世上到底还有没有妖怪,就算真的有,你一个身负诅咒,不学无术的臭小子,能干什么? 老头子摔了茶壶,又踢倒凳子,骂骂咧咧地教训他。 门外的小厮,听着动静,骇了个半死,忙趔趔趄趄跑去找夫人。 可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老头子见状,骂了句“冥顽不灵”,一屁股坐回椅子,开始叹气,说什么只有他一个儿子,万一出事,让家中父母怎么办? 他想了下,告诉老头子,正值壮年,再生一个又何妨,老头子却搬起椅子就来砸他。 不孝子不孝子不孝子……老头子念叨半天,将门窗一锁,丢下他走了。 那个时候,老头子一定没想到,锁了门,他也能溜出来。 想到往事,孟元吉移开了视线:“那扇门的样子好古怪。” 说话间,忽然一阵轻响,他们身边的断瓦残垣,再次粉末般碎开。 有艳丽如绸的龙爪花,一株株从碎屑中探出头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95章 苏醒 仿佛只是一眨眼,他们身处的地方,便成了花海。 众人目之所及,只剩下茫茫的红,而这片红海的尽头,是一扇孤零零的门。没有墙壁,没有屋舍,只有一扇门笔直矗立在天地间。 孟元吉回过神来,低低惊呼了一声。 他穿过花丛,走到远处,遥遥望向那扇门。 果然,不管他是往前,还是往后,往左抑或往右,那扇门始终都在同一个位置,以同一种姿态面向他。 眯了眯眼睛,他扬声问:“这地方真的没有出口吗?” 唐宁坐在地上,小心抱着阿妙,闻言道:“便是有,恐怕你也找不到。” 孟元吉踮着脚,来来回回反复张望。那金碧辉煌的渡灵司,已经连渣也不剩。他所能看见的东西,除了那扇门,便只有遍地的龙爪花。 而花海里,也只有他们。 孟元吉皱起眉头,寻了个方向,便往前走。 前方的龙爪花,生得又高又大朵,简直不像真的花。他越往前,便越是像在丛林里穿行。 翻卷的花瓣,轻轻擦过他的脸。 他却并没有闻到什么香气。 这一切,都仿佛是梦境般虚幻。 他埋头向前,渐渐消失在花海里。 留在原地的唐宁,蹙了下眉,望向迦岚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听见她的话,不远处的唐心和阿炎,也都朝着迦岚看过去。 一袭黑衣的少年,在密密麻麻的曼珠沙华间笑了下。 唐心正要迈开的脚步,僵住了。 这种时候,他还在笑,真是妖怪。 唐心将自己刚刚提起来的脚,落回了原处。 他们难道都不害怕,不紧张吗? 他悄悄看一眼唐宁,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紧。二姐也是,为什么她能这般镇定地发问? 耳边传来阿炎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唐心将目光一收,重新落到迦岚身上。 黑衣银发的少年郎,被红色的花海衬得愈发俊俏非凡。 他歪了歪头,像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忽然道:“神明的事,你问我,我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但谢玄先前的确同我说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不等唐宁细问,他已自顾自说下去:“唐律知,果然不是什么寻常凡人。” 唐宁面色微变,问道:“怎么个不寻常?” 迦岚道:“生死册上,已经没有他的名字。” “已经?”唐宁一听,便听出了关窍,“这话的意思,是说他的名字过去是在生死册上的?” 迦岚轻轻应了一声:“谢玄未提,想来是他也不清楚,但我认为,六百多年前的那个唐律知的确是人。” 唐宁沉默了一瞬,低声道:“那我呢?” 她的名字——那个被天命画上了朱砂红痕的名字——还在那张纸上吗? 身为唐律知的后代,她和唐律知到底有多相像? 唐宁看着迦岚,等着他的回答,他却不吭声了。 一阵沙沙响声,花海里滚出来一团墨绿色。 孟元吉大口喘着气,坐在地上道:“这花……呼……呼呼……这花……” 他喘了半天,没能说清楚话,急得阿炎大喊:“快点!快一点!” 孟元吉抬起一只手,朝它摆了摆,喘息着道:“等、等一等……” “不!我不!不等!”阿炎冲进花海,大叫着催促他,“快快快——” 孟元吉听着它的声音,越急越是喘不匀那口气,只好闭眼呼吸,咬牙道:“那花上好多露水!” “……” 阿炎愣了愣,回过神,便要烧死他。 孟元吉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急声道:“先听我说!” “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么出口。宁小姐说得对,就算这地方真有出口,也一定不是我能找到的。” 他呼口气,指指身后道:“这片花海,好似没有尽头。” “我越是往深处走,便越是这般觉得。而且,奇怪的是,那些花,越生越密,越生越大株。走到后面,一株株简直像参天的大树。” “那些花上,全是露水,人一走过去,水珠落下来,便同落雨一样。” 他身上的衣裳,都湿了。 拧拧袖子,孟元吉道:“我们几个,大约是死定了。” “……” 阿炎才按下去的那团火气,立刻又熊熊烧起来。 它火光冲天地道:“你才死定了!” 一口气五个字,真流利。 蓝色的火焰,点燃了丛丛龙爪花。 孟元吉道:“你生什么气,我又不是故意要说这种晦气话,若有法子,我也不想死呀。” “可是你看,这地方要出口没出口,要东西没东西。” “就算露天住两宿冻不死,没吃的,饿也该饿死了吧?”孟元吉左躲右闪,拿缠满绷带的右手挡在阿炎面前,“难不成,要吃花?” “这花要是能吃,我倒是也愿意吃,可我一个人,天天吃花,也活不了几日。” “至于你们,虽说是妖怪,不吃饭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但一年两年,一辈子都被关在这里,又同死了有什么分别?” 他嘴里说着丧气至极的话,脸上表情却很平静。 这样的反差,让阿炎更恼火了。 它骂着“去死、去死”,忽然火光一黯,停下了。 那只手,看起来好吓人。 隔着密密实实的绷带,依然让它不安得紧。 阿炎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孟元吉大汗淋漓地垂下手。 明明方才很冷,连哈气都是白的,这会却又热了起来。他扯扯领口,露出锁骨,热得好像要融化在地上。 是因为眼前的蓝色火球吗? 孟元吉看看阿炎,恨不得将衣裳给脱了。 可阿炎的表情,皱皱巴巴的,像是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冒汗。 真是奇了。 小小的一方地,只有三个人在流汗。 唐宁怀里的阿妙,热红了脸。 唐心也扯开了领口。 孟元吉瞧着瞧着,瞧出了名堂,轻声道:“宁小姐,你果然不是人吗?” 唐宁侧过脸,看向他,忽然,杏眼一瞪,大叫了声:“小心!” “轰隆”一声巨响。 花海里钻出了一根雪白的玉柱。 孟元吉就地一滚,险险避开,大声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伴随着话音,荒芜的渡灵司,变得尘土飞扬。有笔直的柱子,接二连三地从土里冒出来。 仿佛时光倒流,那些消失的建筑,又一点点出现在渡灵司的土地上。 归墟前的那扇门,忽然看起来十分得遥远。 孟元吉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地动山摇。 唐宁抱紧了阿妙。 沉睡的少女,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像死去一样不肯醒来。 阿炎愣愣地看了一会,也匆匆忙忙飞到迦岚肩头,不敢再动。 有碎石飞过来。 迦岚扬手一挡,将石块抓在了手里。 雪白的石头,不管怎么看,都像是世上最上等的玉石。 可它摸上去,一点也不光滑。 狰狞的棱角,几乎要划破他的掌心。 天光渐渐明亮起来,那种灰蒙蒙的白,已有黎明即将到来的样子。 众人面前,出现了一块雪白的石台。 石台旁,茂密的曼珠沙华,像流水一样朝台面上涌去。 团团围绕的花朵间,出现了一个穿白衣的小孩子。 他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那般小,那般软糯,像个粉做的团子。 黑葡萄似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两下。 他看着唐宁,慢慢张开嘴:“娘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96章 无常 “娘亲……”他一连唤了两声,但嘈杂间,谁也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石台周围的曼珠沙华,越开越多,越生越密。唇红齿白的小童子,被簇拥在红色的汪洋里。 他身后,是鳞次栉比的屋舍。 飞阁流丹,令人目不暇接。 轰鸣声在众人耳畔回旋不休。 他从花海里站起来,探出嫩生生的小脚。 “娘亲——娘亲——”他张开手臂,朝台阶下跑来。可脚才迈出去,他便摔倒了。 唐宁终于听清他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吃惊地道:“这难道是谢玄和阿妙的孩子?”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可阿妙仍然不醒,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们身下的繁花,摇曳着,渐渐如轻烟般散开。 唐宁听见孟元吉大喊了声:“那东西过来了!” 她连忙抬头向前看,摇摇晃晃的小童,穿着一身雪白,正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来。 不知是太久没有走过路,还是他根本便不太会走路,离开石台后,他的每一步看起来都像是要跌倒。 唐宁松开阿妙,蹙着眉头站起来。 迦岚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 唐宁一惊。 迦岚道:“仔细听。” 听什么?唐宁看着前方,屏息听去,“娘亲,娘亲”——那孩子嘴里念叨的,只有这两个字。 她疑惑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迦岚微微敛目,将她拽到身后,低声道:“他叫的,并不是阿妙。” 话音未落,在场诸人已齐齐望向唐宁。 孟元吉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宁、宁小姐的孩子?”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唐宁从迦岚身后探出头,眉头紧皱:“若是我的孩子,我会不知道吗?”更何况,那孩子从哪里看,都不像是普通的人。 轰鸣声渐渐变小。 白衣小童,踉踉跄跄,又摔倒了。 他有些懊恼地嘟起嘴,拍了拍自己的腿。 灰白色的天光下,到处都是白玉砌成的楼阁。 他坐在地上,揉揉眼睛,忽然扭头向身后看去:“谁?” 奶声奶气的一声“谁”,撕裂了花海。 纷飞的花瓣,像落了一场红色的雪。风一吹,雪粒子间,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圆圆的脸,肉嘟嘟的身体,藕节似的胳膊。 他头上,还用红色的彩绳紧紧绑着朝天辫。 阿炎猛地飞起来:“阿吹!阿吹!” 可站在红雪里的人,只是一点点睁大了双眼。 他哆嗦着,讷讷道:“无、无常大人……” 像是腿软,话一出口,他便瘫坐在地上,两眼发直地道:“无常大人死了,无常大人死了……”他来来回回,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阿炎想要飞过去,却被迦岚拦住了。 “阿吹!那是阿吹!”它大叫。 迦岚冷着脸:“你怎么知道他是阿吹?” 阿炎怔了下,仍是大叫:“我就知道!” 它胡搅蛮缠,喊个不停。 坐在地上的白衣小童,皱了皱眉:“阿吹?”他看看阿炎,又看看不远处绑着朝天辫的器灵。 没错,那家伙,是器灵。 白衣小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向他走过去。 “阿吹?你是叫阿吹吗?” 头绑朝天辫的器灵,看上去只是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小孩。这样的器灵,可不是他的。 白衣小童,伸出手,用力拽了下器灵头上的朝天辫:“抬起头来,看着我。” 花海上空的风,忽然停了。 正泪流满面的器灵,惶惶仰起脸。 圆乎乎,肥嘟嘟,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好像是圆润的。 白衣小童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的名字,是谢玄取的?” 听见“谢玄”二字,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器灵猛地打了个嗝。 他停不下来,也说不出话。 白衣小童点了点他的额头:“哭什么?我都还没有哭呢。” 另一边,蓝色的小火球还在大喊大叫,嚷着要来找阿吹。 白衣小童回头扫了它一眼。 阿炎立即凝冻在半空。 火焰还在燃烧,它却不动,也不吭声了。 唐宁感觉到,迦岚的手指紧了一下。 收回目光,转过头,白衣小童重新看向面前的器灵:“那团火焰,为什么总在叫你?” 似乎十分苦恼,他摇了摇头,口中道:“这里,为什么会有妖怪?” 他睁着黑亮的眼睛,想要从器灵身上得到自己的答案。 可同样穿着白衣的器灵,还沉浸在慌张里。 眼泪止住以后,他才清醒过来。阿炎在叫他,阿吹,阿吹,他是阿吹,但是他身上,怎么穿着白衣? 面上的湿意还在蔓延。 阿吹牙齿打颤,看着眼前的小童子。 如此年幼的面孔,一点也不像是谢玄大人。 他颤栗着,轻轻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衣裳。 白衣小童还在问:“我是谁?阿吹,我是谁?” 阿吹说不出话来。 白衣小童见状,面露失望,拿手背碰碰他的朝天辫,嘟嘟嘴道:“既然出现在这里,便应该知道我是谁呀。” “难不成,是哪里出错了?”他看着阿吹,眨眨眼,“若是坏了,我可不会留着你。” 阿吹身体一抖,伸出胖乎乎的手,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疼么? 好像也不是太疼。 他轻声道:“无、无常大人。” 白衣小童捏捏他的脸,上下打量他:“真奇怪,那家伙为什么要把器灵做成这个样子。” 阿吹从他话里听出了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97章 偏心鬼 阿吹一愣,旋即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烧卖、烧卖……”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白衣小童一喊饿,他便想起了那日谢玄拿来的翡翠烧卖。 可满地阳光,满地繁花,哪有什么烧卖。 他无措地揪着衣兜。 金色日光下,小孩儿模样的无常大人,眨了眨眼睛。 他看人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眨眼。漆黑的眼仁,越眨越是明亮。盯着阿吹看了一会后,他小声问了句:“烧卖是什么?” 阿吹还是愣愣的,闻言道:“是吃的。” “好吃么?” “好吃……” 明明说的是实话,但阿吹还是越说越没有底气,他松开已被自己揉搓得皱皱巴巴的衣裳,嗫嚅着道:“谢素大人,我、我……” 谢小白听见“谢素”二字,扑闪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好奇,打断了他的话:“你为何不叫我无常大人?” 阿吹面露惊惶,急急道:“您想让我叫什么,我便叫什么!” 谢小白摇了摇头:“我倒是并不在乎你叫我什么。” 他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阿吹问:“您怎么了?” 谢小白半闭着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你方才问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不是?” 阿吹点了点头,视线悄悄越过他,看向不远处的唐宁一行人。 谢小白的声音,软软糯糯,十足的小孩子口气。 他掀起眼皮,在阳光下定定地看着阿吹:“你真的不知道么?” 一向看起来很机灵的阿吹,这会却傻呆呆的,听见他反问自己,只是皱皱眉头道:“谢玄大人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不成器的老东西,大骗子,连句对不起也没有同他说。 回忆着,阿吹突然白了脸。 这种白,仿佛是由灵魂里透出来的,比他身上雪白的衣衫还要没有血色。 那个时候,老东西都说了些什么? 阿吹的脸色,白到透明。 他一点一点全想起来了。 无常大人说,我惯着你,旁人可不会惯着你。 那个旁人,指的是谁? 他当时没明白,以为老东西只是在故意找茬,可是,此刻的他,面前站着谢素大人。 难怪那一天,无常大人莫名其妙说他脾气差,要改改。 丽日灼灼,阿吹却如陷黑暗。 ——无常大人带着翡翠烧卖来寻他的时候,就知道渡灵司要变天了。 想起那些烧卖的味道,阿吹眼眶红红,又想落泪。 他一直爱哭,一哭起来便没完没了。 可谢素大人,好像不喜欢爱哭的人。 用力捂着眼睛,阿吹呢喃着道:“烧卖……是烧卖……” 无常大人给他的烧卖,并不是普通的吃食。所以那一日,他哭着发了脾气,无常大人也没有生气。 他只是一只烧卖一只烧卖地在那喂食。 那些烧卖里,藏着无常大人的力量吗? 阿吹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眼泪还是珠帘断线般簌簌落下来。 他哇哇地哭,哇哇地道:“我不该在这里——” 谢小白看看他,用力一点头,全然不客气地道:“没错,你不该在这里。” 生死更替,他和谢玄从来没有碰过面。 谢玄的器灵跟他的器灵,完全不是一回事。 主人不在,器灵也会跟着消失。 新的主人,新的器灵,新的渡灵司。 所有的一切,都该是新的。 就好像新生的他,也不是上一个谢素。 摘下手边的龙爪花,置于鼻下,用力嗅了嗅,谢小白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这些花,闻上去并没有什么气味。 雪白的渡灵司,是用玉石堆砌而成的囚牢。 他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自己的名字,身份,来历,他都知道了。 可是,他没有记忆。 除了谢玄和渡灵司相关的事,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捏碎了手里的花,谢小白苦恼地“啊”了一声,望着阿吹道:“阿玄真是个偏心鬼。” 阿吹大哭着,说不出反驳的话。 渡灵司里有那么多的器灵,每一个都生得同他一模一样,可是无常大人只留下了他。 明明无常大人早就十分虚弱。 阿吹泪流不止,哭倒在花丛里。 谢小白丢开残花,上前摸了摸他的衣裳。 细腻柔软的布料,是他钟爱的手感。 他分明是个没有过去,没有往事的人,可自己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却清晰地印在脑子里。 谢小白道:“罢了,既然你已穿上了渡灵司的衣裳,我便留下你吧。” 阿吹抬起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挂在眼睫上。 谢小白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前后摇了摇。 晶莹的泪珠,登时落雨一样落下来。 谢小白奶声奶气叹息道:“正好,你什么都记得。” 阿吹泪眼朦胧看着他。 谢小白道:“阿玄为什么不干了?” 阿吹听得一怔,抽泣着问:“不、不干了?” 谢小白松开他,赤着脚后退一步。那样小的脚,踩在地上,还有些蹒跚。他颔首道:“是啊。” “不过,你要觉得不明白,说他死了,也是可以的。” “可是,他为什么会死?”谢小白站在花海里,半个身子都叫血色的花朵淹没了,他回头看看身后,侧着脸道,“真讨厌,我还不想出来呢。” 阿吹爬起来,站直了,和他一起看过去。 躺在空地上的那个人,是无常大人喜欢的人。 阿吹忽然有些不敢说话。 谢小白还在问,见他不回答,抬起脚踢踢边上的花茎道:“怎么,你不知道吗?” 阿吹想想,自己的确也算不知道,便硬着头皮道:“谢素大人,我只是个没用的器灵。” “没用的器灵?”谢小白似是不信,猛地将脸转过来,朝他嘟了嘟嘴。 阿吹连忙低下头去。 谢小白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向前走去。 他越走越快,神情越来越明快。 脚步渐渐变稳,他一口气跑到了众人面前。 “娘亲!” “谁是你的娘亲。”迦岚的手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 小童子定住了,仰头道:“左右不是你。” 迦岚冷笑。 他后退半步,避开迦岚的手,慢慢道:“你身上有十方的臭味,我讨厌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98章 反正你就是 阿炎闻言急了,挣扎着想要飞过来,可它挪来动去,半晌也没有移动一寸。 只见白衣小童子手一扬,它便摔到了花丛里。 阿吹急忙扑过去,喝止道:“别动了蠢货!” 蓝色的一团火,幽幽的,蜷缩在花下。 阿吹压低了声音道:“这一回,可不是你能胡闹的。” 谢素大人让他害怕,怕得浑身发抖根本停不下来。他不知道,无常大人为什么要留下自己,明明他只是个胆小又不中用的家伙。 阿吹伸出手,将阿炎抱起来,搂进怀里:“不要出声,老实待着。” 那边的气氛,已经冷凝到他不敢睁眼去看。 温暖的阳光,并没有让那两个人的表情变的和煦。 黑衣银发的少年,冷冷看着面前白衣的小孩子,那张稚气的脸庞,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他垂下手,冷然道:“你讨厌谁喜欢谁,同我有什么干系。” 白衣小童,又退一步。 他努力扬着脖子,仰头看迦岚:“那你挡在这里做什么?想当拦路狗么?” 阳光下,他原本就看起来较之常人要浅淡些的发色,忽然变得更浅了。 他的头发,眉毛,都变成了一种极浅的淡金色。 那薄薄的一层光芒,好像是凝固的日光。 说完以后,他猛地向前跑去,叫着“娘亲”就要往唐宁怀里冲。 唐心不知何时走到了唐宁身旁,见状眉头一皱,连忙将唐宁拽到了边上。 谢小白扑了个空,眼睛一眨,大怒道:“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 他用力跺了下脚。 嫩白的脚趾头,深深嵌入泥土。 有无数枝蔓从地下涌出来。 他盯着唐心,沉着脸道:“愚蠢的凡人,还不快些放开娘亲。” 迦岚站在他身后,面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血色的藤蔓,在空中舞动。 孟元吉手里的长剑拔到一半,见状“铮”一声松开手,让剑落回了鞘中。他悄悄上前,拖住沉睡的阿妙,避去了一旁。 不远处,阿吹抱着小火球,也急急忙忙跟上了他。 他们身后,已是一片“血海”。 孟元吉边跑边气喘吁吁地问阿吹:“这个无常,怎么和原来那个一点也不一样?” 阿吹拼命迈着两条小短腿,闻言大大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他连自己为什么会被无常大人留下来都不知道呢! 一高一矮,越跑越快。 阿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孟元吉背着的阿妙。 可恶的人,到了这种时候,还能睡得这么熟! 真讨厌!真讨厌! 无常大人为什么要喜欢她? 阿吹用力咬紧了牙,几乎要将那一排米粒似的小白牙尽数咬碎。 跑了一会,他忽然脚下打结,差点摔倒在地上。 移开视线后,眼泪又挂在长长的睫毛上。 阿吹低下头,恼恨地将脸贴在阿炎身上。 那些藤蔓,已在阳光下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无数的曼珠沙华,在空中绽放。 蜷曲的花瓣,变得尖针一样锐利。 谢小白手指着唐心,扭头来看迦岚:“我才不管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反正我不认得你们,也不在乎你们是生是死。” 他口气平静地议论着旁人的生死。 迦岚终于明白,谢玄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何意思。 以他现在的样子,还真拦不住眼前这疯颠颠的白无常。 见他沉默着不说话,谢小白“哼”了声道:“只剩这点妖力的狐狸,也敢闯进渡灵司。” 有风吹来,他头上淡金色的长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 迦岚笑了声,道:“你一个无常,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神明么?” “不要天真了!你若真有那般厉害,不如去将十方的通道打开呀!”他讥笑着,抓住了身后飞刺过来的藤蔓。 谢小白愣了下,旋即吃吃笑起来。 他脚下土层松动,开出一朵巨大的龙爪花。 每一片花瓣,都像是成匹的绸缎般美丽宽阔。 他赤脚踏上去,花茎蜿蜒,将他高高托举起来。 平视着迦岚,他笑着道:“十方,通道,我好像隐隐知道些什么呢。” “你既然想让我打开它,便说明它现下还封闭着。”笑容满面,他歪了歪头道,“我就是能打开,也绝不会打开它。” “生气么狐狸?” “想和我打一架吗?” 他笑嘻嘻的,从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像是挑衅:“我现在很不愉快,正想打架呢!” 迦岚的眼睛,慢慢变成了红色。 谢小白大笑道:“这就对了!” 才平静下来的天空,又在风云涌动。 那些金色的阳光,一点点淡去。 唐宁喊了一声:“无常。” 她没有叫大人。 花上的谢小白,闻声立刻坐下来,趴在花瓣边沿,朝她招手道:“娘亲——娘亲——我在这里——” 他看着唐宁的时候,完完全全就是一副小儿姿态。 什么神明,无常,生气,全都不见了。 唐宁往前走了一步,问道:“你原先可见过我?” 谢小白摇了摇头:“应当是没有。” 唐宁道:“那……你我今日乃是初见?” 硕大的花朵,在风中晃了晃。 谢小白用力点头道:“是啊!” 美貌的少女,闻言微微眯起眼睛,抬手指向自己道:“既然是初面,你为何一直叫我娘亲?” 眼前人影一闪,花上的白衣小童已一跃而下,朝她飞奔而来。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他抱住唐宁,将脸贴在她的裙子上,“反正,你就是娘亲。” 唐宁没有推开他,只是道:“可是,你是神明呀。” 谢小白仰起头,笑着道:“那又怎么样?娘亲你,还是人呢。” 伴随着话音,那些舞动的藤蔓渐渐退去,重新钻进土里。 唐宁愣住了。 她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 人……她还是个人…… 见她出神,谢小白轻轻抓住她的手,摇了摇,问道:“娘亲,他们都是你的人吗?” “嗯?”唐宁醒过来,蹙了下眉,总觉得他问的话好像有哪里奇怪,但看看周遭还在震动的地面,她立即道,“是我的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099章 我不想让你走 谢小白闻言笑起来,抓着她的手指用力了些:“既然都是娘亲的人,那便算了吧,我也不生气了。” 震荡的空气,恢复了平静。 阳光重新温暖地洒落下来。 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植株,已不见半分戾气。 谢小白转头,笔直望向迦岚,眼中透出不屑:“今日便放过你吧。” 迦岚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他在看唐宁。 面色怪异的少女,朝他摇了摇头。 他微微别开脸,大叫了一声“阿吹”。 墙边的小童子,立刻抖了一抖,抱着阿炎慢慢吞吞地站起来:“干什么?”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喊他? 他都躲起来了。 动作越来越慢,阿吹走路的样子,连挪也算不上。他怀里的阿炎,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可半天也不见阿吹走出多远,急得直挣扎。 仍然缠着唐宁不放的神明大人,瞧见这一幕,也皱起了眉头。 他小声嘀咕了句:“阿玄的器灵,怎么走起路来磨磨蹭蹭的。” 言罢,他忽然踮起脚,朝唐宁招了招手,让她低头。 “怎么了?”唐宁干脆蹲了下去。 谢小白凑到她耳边,轻声问:“娘亲,你见过阿玄吗?” 唐宁望着前方,点了下头。 谢小白的声音更轻了,仿佛眼下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犯错。 他闭着眼睛,语带期盼地问道:“阿玄他,生得同我像吗?” 唐宁一怔,想了下道:“你们俩是兄弟吗?” 听见“兄弟”二字,谢小白立即睁开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我和他果然生得很像么?” 唐宁抬起手,比划了下:“身量上倒是不太像。” 谢小白高高仰着头,吃惊地道:“他竟然有这般高大?” 唐宁道:“大人模样,自然是生得高的。” 谢小白叹了口气,看看自己嫩生生的小脚,不满意地道:“明明我才是兄长。” 阿吹已经走到附近,闻言又是一抖。 没错,这看起来又矮又小,粉团似的豆丁,是谢玄大人的兄长。 他哆哆嗦嗦放开阿炎,看着面前的迦岚道:“狐、狐狸,你干什么要叫我?” 迦岚道:“带路,让我们出去。” 阿吹“啊”了一声,慌慌张张道:“你现在便要走?” 迦岚望着自己指尖上沾着的花汁,颔首道:“早走晚走都要走,自然是早些走。” 该死的无常,丢了个烂摊子给他。 收回视线,迦岚远远看了一眼孟元吉所在的方向。 那个被神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00章 谈情说爱 他们依然是陌生人,对视着,也无话好说。 孟元吉缠满绷带的手,轻轻落在墙壁上。 冷硬的石头,像冰块一样。这座奇怪的宅子,终于不再忽冷忽热,让人难受。他松口气,问唐心:“接下来怎么办?” 唐心沉默看着他腰间的玉坠,反问了句:“这东西为什么在你手里?” 孟元吉低头一看,笑出了声:“你们姐弟俩的眼神,可真够好的。”他略一思索,摘下玉坠,收进了袖中。 “我这块,可不是你堂姐的。”弯下腰,孟元吉将阿妙背了起来。 正巧,阿吹带着阿炎走过来,他连忙道:“小器灵,这地方还能不能住人?” 阿吹闻言,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了一番:“哪种住?” 孟元吉瞟他一眼:“你说呢?” 阿吹头上的朝天辫耷拉着,身上的白衣不见一丝脏污,摇摇头道:“住是可以住,但你若是想知道,住在这里会不会死,我可不敢保证。” 孟元吉皱皱眉,看向唐心。 唐心道:“先找间屋子吧。” 阿吹蹦起来,又落回地上,远远看了看道:“那就先去那吧。”他已经看准了地方。 不过—— 阿吹站定以后,恶狠狠瞪了孟元吉一下:“凡人!不许叫我小器灵!” 他迈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胖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孟元吉立即跟上,嘴里满不在乎地道:“好好好,不叫就不叫。” 阿吹扭头瞪他,一双眼睛还是铜铃似的:“不准敷衍我!” 孟元吉嘴角一抽,苦笑道:“安生带路吧器灵大人。” 阿吹这才将脸转了回去。 他越走越快,像是心中有事,连带着脚步也烦躁起来。 唐心走在最后面,忽然问了句:“孟公子,你为什么不走?” 背对着他的孟元吉,听见这话,脚步微顿,笑道:“我不是正在走吗?” 唐心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孟元吉回头看了看他。 少年脸上的表情是肃冷的。 咳嗽两声,孟元吉道:“那你呢,为什么还不走?” 唐心踩过了一株花:“二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他低声说着,目光望着前方,那连绵不绝的花海,让渡灵司看起来更宽广了。 孟元吉轻轻说了声“是么”,而后明朗地笑道:“那我就是妖怪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了。” 总之,他们谁也不想独自离开。 明媚的暖阳,让人浑身舒坦。 孟元吉嗓子发痒,又咳了一声。 大步走在前方的阿吹,猛地绷紧了身体。这咳嗽声,总让他觉得无常大人还在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回头,又小心翼翼将脑袋转回去。 孟元吉问:“器灵大人在看什么?” 阿吹支吾了句:“没、没什么。” 孟元吉“哦”了一声,阿吹却忍不住了,小声道:“你们……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01章 在哪里 他们身上的白衣,看起来眼熟极了。 阿吹猛地冲下台阶,向前奔去?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他越跑越快,几乎要飞起来。 衣袂飘扬,他大叫道:“无常大人!” 烈日下的白衣人,齐刷刷向他看来。那些一模一样的脸,全没有表情,阿吹前行的脚步慢慢停下来。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嘴角翕翕,半晌发不出声音。 不对,他们不是无常大人。 虽然生得很像,但他们不是。 阿吹坐在了地上。 他的两条小短腿,已彻底失去力气。 眼前的人,是谢素大人的器灵。垂下眼睛,阿吹伤心地想,无常大人真不该将自己留下来。 这样的渡灵司,这样的器灵,和他格格不入。 他盯着地面,一点也不想站起来。 花海里的器灵,四散而去,有人走到了他身边,弯腰来抓他的胳膊。 阿吹怔怔地抬起头,问道:“做什么?” 孟元吉微微挑眉,示意他看前方:“那片乌云,是怎么回事?” 阿吹有些发懵,阳光明媚,哪来的乌云?他狐疑着向前看,一看傻了眼,竟然真有一大片的乌云。 他连忙站起来,扶着孟元吉的手道:“是谢素大人不高兴了。” 孟元吉眯着眼睛看天际,不解地道:“他方才走的时候,瞧着明明还挺高兴的嘛。” 阿吹抿了抿嘴,悄声道:“难道是因为没有烧卖么?” 他说得那般轻,像是自己心里也不太相信。 孟元吉道:“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阿吹大力摇头,仿佛要将脑袋摇掉:“我去做什么,谢素大人又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02章 不配 迦岚在门边露出半张脸:“怎么是偷听?我可一直都是光明正大地在听。” 他抬脚入内,看着谢小白道:“无常大人请我进来,想做什么?” 谢小白闻言,一下滑到地上,从椅子后走出来,不悦地道:“我才没有请你进来,我说的明明是,你怎么还不进来。” 他站到唐宁身前,仰头看迦岚,眼神和口气一样的不善:“狐狸,你见过离朱痣吗?” 迦岚指指他的手,微笑道:“你这手上,不就长着么?” 谢小白立刻攥起了拳头,别开脸道:“阿玄那个混账,是不是把什么事都告诉了你们?” 迦岚不置可否地笑笑,一副高深莫测模样。 谢小白蹙着眉,转身看向唐宁,困惑地道:“娘亲明明是个人,身上怎么会有离朱痣?” “阿玄他,知道这个事吗?”他背对迦岚,话却是同迦岚说的,“狐狸你看,娘亲她像神明吗?” 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写满疑惑。 唐宁忍不住问:“说起来,你为何觉得我是个人?” 她身前的小童子,听见这话,一下张大了嘴:“为何?娘亲你看起来,就是个人呀,哪里需要为什么?” 迦岚闻言,靠近过来,走到唐宁身后,姿势懒懒地靠到椅背上道:“你说的话,和谢玄说的可是不太一样。” 谢小白怔了怔,淡金色的长发流水般从肩上滑落,他抓起一把,凝神看了看道:“我和阿玄长得也不一样吧?” 方才唐宁告诉他,谢玄是个大人模样的美男子,他听了耿耿于怀,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身为兄长,却只能是个孩子。 看了一会后,谢小白松开手,垂下眼帘道:“他生得那般高,又想当个美男子,一定是拿脑子换的。” “娘亲这模样,不论怎么看,都该是个人才对。”他盯着自己的小脚,白白的,玉一样,连一丁点的毛孔和血管也没有。 长成他这样,才不像人不是吗?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唐宁和迦岚。 美貌到惊人的少年男女,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息。 十方的妖怪,就算看起来再像人,也不会和人一模一样。 他喊了声“狐狸”,问道:“阿玄是怎么说的?他以为,娘亲是什么?” 世间之物,非人即是妖,半人或是半妖,亦在这二者之间。 谢小白道:“他总不会认为娘亲是九重天来的吧?” 虽然记忆空白,但他清楚地知道,人界是没有神明的。就好像离朱痣,也不可能生长在人的身上。 娘亲以为是离朱痣的东西,一定是别的。 谢小白望着迦岚。 迦岚脸上的表情带着两分玩味:“听你的意思,是觉得谢玄弄错了?” 谢小白正色点头,小孩子的面孔看起来也很认真。 迦岚道:“可是我亲眼所见,那东西的确和离朱痣很像。” 谢小白扑到唐宁腿上,连连摇头:“很像可不够!” “你们俩的话,模棱两可,一个说多半,一个说很像,分明是你们心里也不敢肯定。”他抓着唐宁的裙子,小小的手在用力,“那颗痣,到底长在哪里?是在腿上吗?” 唐宁一把将他捞起来,抱到怀里。 他轻得也像是一团云。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并没有这样轻。 神明,似乎是空心的。 唐宁道:“不在腿上。” 谢小白又去看她的领口:“在胸前吗?” 迦岚“扑哧”一下笑出声:“你想亲眼看一看?” 谢小白道:“当然,除了我,还有人能肯定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吗?”言罢,他忽然明白过来,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道,“阿玄那个蠢货,连看也没有看过吗?” 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知道他不如我聪明,可这也太蠢了。” 迦岚哈哈大笑,被唐宁瞟了一眼才停下,慢悠悠道:“你说谢玄蠢,倒是也不算说错。”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次多半是你错了。” “为什么?” “因为你面前的人,已经死过一次。不管她是不是神明,都不可能是个人。” 空气冷了下来。 唐宁叹口气:“他虽然是狡诈的狐狸,但这一回说的却是真话。” 谢小白伸出手,摸了摸唐宁的脸。 温热的皮肤,光滑细腻,怎么会和“死”字联系在一起? 他狐疑地道:“人死以后,魂魄离体,便不可能再复活了。”难道,真是他错了? 不应该啊。 谢小白缩回手,沉吟道:“不管了,还是先让我看看那东西究竟是不是离朱痣吧。” 迦岚把他从唐宁怀里拽了出来:“你想看可以,但有个条件。” “条件?”谢小白厌恶地闭上了眼睛,“什么条件?不对,那痣又不是长在你身上,凭什么你来同我提条件?” 迦岚拿手指,轻轻剥开他的眼皮,黑亮的眼珠子露出来,像才从蚌壳里挖出的明珠。 人的眼眶里,长不出这样干净的眼睛。 他收起笑容,口气散漫地道:“无常大人这意思,是说由她来提,便妥了?” 谢小白用力挥开他的手:“那是自然,娘亲说的话和你说的话,能是一样的分量吗?你个狐狸,根本就不配同我说话!” 迦岚闻言,一点不见生气,反而慢慢勾起了嘴角。 试探成功了。 他一把放手,小小的神明跌回了唐宁怀中。 对视一眼,怀抱神明的少女,明白了他的意思。 “无常大人,我有件事想求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03章 随你同去 “什么事?”谢小白的目光,重新落在唐宁脸上,“娘亲,你怎么也叫我无常大人,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唐宁想起他先前的话,说不愿意留在这里,不喜欢当无常,立即话锋一转道:“是么?那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谢素大人?” “神明大人?” “还是……阿素?” 唐宁微笑望着他,他却摇了摇头:“都不好。” 唐宁道:“那该叫什么?” 谢小白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光彩忽然黯淡下去,轻声道:“就叫我小白吧。”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谁就是这样唤他的。 他说完,晃晃脑袋,从唐宁怀里爬出来:“娘亲,你想让我帮忙的事,是什么?” 唐宁微微侧过身,迦岚的手落在她肩上。 谁也没有开口,但要说的事已经很明确。 唐宁问:“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谢小白点点头,乖巧模样:“娘亲说什么,我都答应。” 唐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着道:“我要暂时离开渡灵司。” “啊?”雪做的小人儿,屏住了呼吸。 唐宁道:“是暂时。” “哦……是暂时。”谢小白抿抿嘴,看一眼迦岚,又看一眼她,原地踱步道,“娘亲要去哪里?既是暂时,那何日回来?” 唐宁在他面前蹲下身,摇头道:“何日回来,倒是不好说。” 谢小白眨眨眼:“不好说可不行。” 唐宁思量着:“约莫要花上三五日吧。” “三五日?这可太久了。”谢小白道,“是什么样的事,要花上这么多时间。” 唐宁失笑:“对神明来说,三五日也算久吗?” 谢小白闻言,手一伸,亮出了三根手指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娘亲没有听过么?一日,便是三秋呀!那三五日,得是多少个秋?” 他振振有词,越说底气越是十足:“总之,见不到娘亲,一个时辰对我来说也是久的。” 迦岚站在椅子后,慢慢收起了懒散姿态。 这奇怪的无常,论黏人,可比唐心那小子还严重。 但他们早晚是要离开渡灵司的,不知道到那个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 滔滔不绝说了半天以后,谢小白下了定论:“不管怎么样,三五日是万万不行的。” 唐宁学着他的样子,也伸手竖起了三根手指头:“三天也不行?” 谢小白迟疑着。 唐宁放下了一根手指:“两天呢?” 谢小白还是不说话,只面带犹豫地看着她。 唐宁又放下了一根手指:“一天?” 晨起出门,入夜即回,好像还可以?谢小白暗忖着,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随娘亲同去!” 那不管是三五日,还是三五年,都没问题了! 他一把抓住唐宁的食指,双手握着道:“娘亲,怎么样?” 唐宁有些惊讶:“你就这般不想留在渡灵司?” “不是!”谢小白连连摇头,大声道,“我只是不想和娘亲分开罢了!” 唐宁道:“可你走了,渡灵司的事怎么办?” 谢小白松开她,后退一步,忽然狂奔至门口,朝外头大喊道:“都进来!” 话音未落,脚步声整整齐齐地响起来。 一群白衣人,很快便鱼贯而入,像青天白日突然下起了雪。 唐宁一下站起来。 这些人,看起来可真像换了衣裳的谢玄。 “无常大人。”他们齐声唤道,向面前的白衣小童子弯下了腰。 声音倒不像。 唐宁退到了迦岚身边:“你看出来了吗?” 迦岚颔首,望着前方道:“两个无常,是以对方的样子做的器灵。” 阿吹那几个,虽然瞧上去要比谢小白模样年长,但他们都是一样的小孩面孔,甚至于连五官都有许多相似之处。 而谢小白的器灵,和谢玄几乎一般无二。 牵着器灵的手,谢小白道:“娘亲你看,他们已经有了神识,可以替我办事了。” 言罢,他又道:“对了!还有阿吹呢!” “我总算知道,阿玄为什么将他留下来了!” 他兴高采烈地走过来:“阿玄一定是记得,我不想当差,所以特地留下了他最偏爱的小器灵,来帮我打理渡灵司!” 他大笑,爬上椅子,高高站在那道:“你们几个,可见过阿吹了?” 器灵们齐齐点头。 谢小白道:“那好,从今以后,你们见了阿吹,便等同见了我!他说什么,你们便……呜……呜呜……呜……” 话音戛然而止。 迦岚捂住了他的嘴:“我的无常大人,你是没有见过阿吹吗?” 看见他的动作,一群器灵全瞪大了眼睛。 迦岚放开手,谢小白跳下了椅子:“怎么?你看不起阿吹?” “看不起。” “……” 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谢小白怔了怔,过了会才道:“可阿玄特地留下了他……” 迦岚不以为然地道:“你方才不是还在说,谢玄是个蠢货?蠢货做事,哪有缘由?说不定,他留下阿吹,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不会吧……”谢小白反驳着,语气却很犹豫。 他看向了唐宁:“娘亲,你觉得呢?” 小童子的眼神,充满期盼。 唐宁摸摸他的头道:“旁人说的话,再如何,也比不过自己亲眼所见。阿吹是个什么样子的器灵,你先前不是全看见了吗?” 谢小白回忆着,面露嫌恶道:“阿玄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器灵?” “哭哭啼啼,一点都不像器灵!” 好的器灵,理应全像他的一样。 叹口气,谢小白摆摆手,让才进来的一群器灵全退下去。 “娘亲,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渡灵司?” 话一出口,谢小白便察觉了不对。 他一直说唐宁是个人,而人自然是不能留在渡灵司的。 眨眨眼睛,他抱住了唐宁:“若不要紧,我让器灵去替你办,如何?” 唐宁的目光,落在门口。 那些鲜血般的曼珠沙华,已经开到了门边。 她轻声道:“让器灵去办,恐怕不妥。” “为什么?” “我要送友人归家,耽搁不得。” “友人?”谢小白仰着脸,“是那几个人吗?” 他一说完,便拉着唐宁往门外去:“好,我们一起去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04章 不一样 “等送完了,娘亲便同我一道回来。” “到那时,我再好好看一看娘亲身上长着的究竟是不是离朱痣。”他走得飞快,光裸小脚踩在雪白长廊上,发出清脆的脚步声。 唐宁被他拽得趔趄了下:“等一等……” “等不了,娘亲自己去,短则一日,长则三五日,我可等不了。”他大步向前,头也不回。 唐宁叫他,他也只是敷衍应声,并不停下来。 很快,前路变幻,他们穿墙而过,到了一间屋子前。 大门洞开着,里头的人正吃惊地看着他们。 谢小白站定了,松开唐宁,高声道:“那几个人,都给我出来!”他招招手,又道,“还有那团丑兮兮的火,你也给我出来。” 屋子里,火光大亮。 阿炎被个“丑”字气变了色,要不是阿吹死死拦着它,它差点就要扑到谢小白脸上。 什么狗屁神明,一个小矮子,也敢说它丑? 它生来随主子,不要太英俊! 放眼罗浮山,除了两位主子,就属它最俊俏好不好! 没眼光的家伙,还不如谢玄呢。 阿炎忿忿收起了火光,一看自家小主子正在门边打哈欠,立即飞过去,嘀嘀咕咕问,谢玄何时才能回来。 要它说,渡灵司还是谢玄在的时候比较好。 穿黑衣的阿吹,显然也要比穿白衣的阿吹更好看些。 伏在迦岚肩头上,阿炎飞快问完,又去叫唐宁:“宁宁——宁宁——” “宁什么,娘亲的名字也是你能乱叫的?”正要迈过门槛向里去的谢小白闻言,一下转了过来,“谢玄不会回来了。” “我活着,他就不可能回来。” 眸光微暗,谢小白转过身,背对众人道:“自然,杀了我,他也不会回来。那蠢货进了归墟,没个十年二十年的,恐怕是养不回来。” 他的声音是男女难辨的稚声,口气却透着沧桑无奈。 “罢了,十年说短不短,可要说长,也没有长到不能熬的地步。” 他抬脚走进去,皱眉看着阿吹道:“我要出去几日,渡灵司的事,交给你,你可能办妥?” 阿吹愣住,讷讷道:“交、交给我?” 他可是只会闯祸的阿吹啊! 谢小白道:“你不愿意吗?” 当着新主人的面,阿吹哪里敢说不愿意,连忙上前道:“愿意,我当然愿意了!” 谢小白满意地点点头:“你虽看着不中用,但到底是在渡灵司待了多年的器灵,我相信你一定能将事情办妥的。” “而且不出意外,我和娘亲只需一天便能回来了。”他在屋子里扫视一圈,目光最终定格在阿妙身上。 那个人,好像一直在睡。 他向前走去,一面问阿吹:“这些人你都认得?” 阿吹迟疑了下,颔首道:“这位是唐小姐的弟弟,那位是狐狸新结识的除妖师,至于……”说到阿妙,他声音一轻,眼睛望向了唐宁和迦岚。 门边的少女,立刻上前来抓住了神明:“这姑娘就是我说的友人。” 谢小白停下脚步,回身看她:“娘亲的友人,好像有些奇怪。” 唐宁问:“哪里奇怪?” 谢小白道:“娘亲不觉得吗? 唐宁笑了笑,看着阿吹道:“她一向嗜睡,一旦入眠便雷打不醒,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阿吹站在边上,听见她的话,心里惴惴的。 无常大人爱上了人的事,真能瞒住谢素大人吗? 他小心翼翼走到迦岚身边,仰起头,无声吐出两个字:“友人?” 迦岚蒙住了他的脸。 谢玄已经不在,他说过的那些话,自然也就同云烟般散去了。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05章 安顿 如果谢素大人发现了真相怎么办? 他凑过去,口气弱弱地道:“谢素大人,左右无事,不如我也一起去吧?” 谢小白看着他,脸上笑意淡了两分:“你也去?为什么?这几个人难不成也是你的友人?” 阿吹闻言慌了:“这、这倒不是……” 谢小白道:“既然不是,你为什么要同我们一道去?” 阿吹乱了手脚:“我不去了,不去了!”他连连摇头,再不敢多说。 谢小白牵着唐宁往外走,口中道:“娘亲,人界如今是什么样子?” 他总觉得自己去过人界,可那地方是何模样,有何好玩的,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唐宁看看身后,见众人已经动身,笑着道:“人界和这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左不过是宅子土地,河流鲜花,阳光和人罢了。” 谢小白面露失望:“那还真是没什么分别。” 他下了台阶,忽然扭头向后看,同阿吹道:“我走了。” 阿吹一愣,旋即大惊失色地冲出来:“谢素大人!你还回来吗?” 谢小白紧紧抓着唐宁的手:“这是我的渡灵司,我当然要回来。” 阿吹拍拍胸脯,长舒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说话间,长廊另一头走过来一群白衣人。 谢小白的器灵们,已经忙活起来。 距离谢玄消失,才不过一会,但渡灵司已经变了大样。那成群的“阿吹”,全成了白衣飘飘的美男子。 阿吹站在里头,矮矮的,像个迷路的孩子。 谢小白一口一个娘亲,雀跃地推门出去。 孟元吉在后头小声地和唐心道:“他管宁小姐叫娘亲,怎么不叫你舅舅?” “……”唐心脸一沉,“你认真的?” 孟元吉想了想道:“看来神明并不讲究辈分。”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嘻嘻的,可语气听上去又好像很真挚,叫人无从分辨他到底是不是在说笑。 唐心别开了眼睛。 孟元吉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你们俩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吧?” 唐心呼吸一轻。 孟元吉道:“虽说唐姓并不罕见,但雷州城里才出了那样的惨案,未免有些巧合了。” “那只狐狸,莫不是一直都被封印在唐家?”明知迦岚会听见,他还是压低了声音问,“官府始终找不到线索,抓不到凶手,是不是因为凶手根本就不是人?” 他说完,仔细去看唐心的表情。 少年脸上,却露出了浅浅的酒窝。 他在笑,笑得很嘲讽:“你错了。” 孟元吉放下了手:“哪里错了?是封印的事,还是凶手的事?” 唐心已走到门边,笑意一敛,向外去。 孟元吉连忙追上,外头细雨绵绵,不见一点阳光,果然是雷州。总也下不完的雨,忽大忽小,让人如处梦境。 他听见唐宁在纠正谢小白,“还是叫姐姐吧。” 毕竟是人界,万一叫人听见了,平白多个麻烦。 以她的年纪,还真养不出这般大的孩子。 可谢小白仰着头,看着天上的雨,闻言只是道:“好的娘亲。” 唐宁无奈:“是姐姐。” “好的娘亲,是姐姐,我知道了。”也不知他是根本没有听进耳朵里,还是故意的。 这要是一边叫着娘亲,一边说是姐姐,还得了? 唐宁轻轻敲了敲他的头:“算了,娘亲便娘亲吧。” 谢小白揉揉眼睛,来看她:“娘亲,这是哪里?” 他看见什么,都觉得新鲜。 唐宁弯腰将他抱了起来:“这是雷州,一个总在下雨的地方。” “娘亲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06章 谎言和真相 似乎只是一瞬间,池子便见了底。 那些吃得浑圆的大鲤鱼,全不见了踪影。秋秋浮肿的尸首,亦随之消失,连抔灰烬也没有留下。 阿炎得意地扫扫焰尾,看向孟元吉和唐心,怎么样?论能干,还得看我吧。 它在干涸的水池上方,飞来荡去,发出鸟儿似的啸鸣声。 孟元吉向它招了招手:“别闹了,还没完事儿呢。” 唐心已动身朝园外去。 这宅子,大而空旷,根本没有什么活气。主人在时,好像也并没有将它当成家。加之不爱同人来往,大门一闭,便没人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是以死去的皮囊一直泡在水里,泡到变了模样也没人来捞她。 唐心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回头望向身后:“那天晚上,你见到了别的妖怪?” 孟元吉正在四处打量,闻言怔了下:“是啊。” 他想起黑发少女那张冷冷的脸,神色微变,反问了句:“除了狐狸和他的跟班,你可还见过其他妖怪?” 唐心摇了下头:“那些妖怪生得什么模样?和人看起来有分别吗?” “分别?”孟元吉笑了起来,“你要说样貌上有没有分别,还真是不好说。” 唐心道:“那就是没有分别?” 孟元吉大步上前,拍了下他的肩:“差不离吧。” 两个人轻声交谈着,在宅子里转了一圈。 唐宁则在屋子里守着阿妙。 她看起来已经是半寐半醒的样子,眼皮似掀未掀,好像马上便要睁开眼睛。 唐宁坐在床沿,拧干帕子,轻轻擦拭过她的眉眼,又替她换了干净的衣裳。那沾着血的衣物,只能烧了。 整理妥当,唐宁抱着脏衣裳出去,叫来了阿炎。 它一边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有用,谁离了它都办不成事,一边却又摆出不乐意的姿态,扭扭捏捏不想做事。 见唐宁转身关上了门,它立即便贴上去,从门缝往里看,可看了半天,只看见点黑魆魆的影子,也不知人去了哪里。 无聊,真是无聊。 它一头飞进了雨中。 雷州的雨,下得真大。 这座城,生来便好像是给人做坏事的。 不管是血迹,还是脚印、气息,风一吹,雨一下,便全散了。 雨下得越大,人界便被冲刷得越干净。 浑浊的空气,也变得清新了。 微风带着雨,从半开的窗子外吹进来,唐宁听见了雨打芭蕉的声音。 她放下帕子,起身向窗边走过去。窗子外,却并没有芭蕉。入目的,是一株奇怪的树。 它的叶子,已经枯萎了一半,像是被火焰灼伤过,又像是被三九寒冬的冰霜给冻过。 总之,它看起来甚至已经不像是一棵树。 唐宁向着窗外,伸出了手。 少女素白的手指,在雨中轻轻颤抖着。 她抓住了一片枯叶。 “簌”地一声,叶子碎开来。 她的手,僵在半空,雨水打湿了袖子。 身后传来喑哑的说话声,“你是谁?” 唐宁身形一动,蓦地收回手,关上了窗,笑着回到床边:“你终于醒了。” 床上的阿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是哪里?” 她的声音,听上去又沙又哑,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开过口。问着话,阿妙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一切都很陌生。 她的眼神渐渐慌乱起来:“我、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 唐宁站在床侧,弯腰为她掖了掖被角,笑着道:“你不记得了吗?进城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马儿滑了一跤,车翻了。” “进城?车翻了?”阿妙讷讷重复着她的话,下意识去看自己露在被子外的手。 手背上红红的,还有擦破皮的伤口。 是摔的吗? 她蜷缩起手掌,警惕地看着唐宁:“我们认得吗?” 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眼前的少女,笑眯眯的,倒不像什么奇怪的人。 “我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阿妙坐起身,抱着被子,离唐宁远了些,“我是谁?我叫什么?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一口气问了许多问题,每一个都听起来很不对劲。 哪有人会不知道自己是谁? 阿妙脸上,已经慌得不见了血色。 唐宁坐在床边,也露出了惊慌之色:“阿妙表姐,你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吗?” 阿妙一愣,又往床脚退去:“阿妙……这是我的名字?你和我是表姐妹?” 唐宁道:“是啊,大夫说你磕到了头,但看伤势不严重,只是有些红肿而已,睡一觉等红肿消了,应当便没有问题了。” “那蠢大夫,真是个庸医!”唐宁一下站起身,就要往外头去,“我再去给你请个大夫来看一看!” “等等——”床上的阿妙掀开被子,扑到床边来抓她的手。 唐宁湿漉漉的袖子,落到她掌心里。 “你先别走。”阿妙看着她,眼神躲闪了下。 什么也不知道,对这一刻的她来说,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孤身一人留在这间屋子里,她一定会发疯的。 “你叫什么?” 唐宁面露担忧,坐回了床边:“表姐,你怎么连我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少女脸上的忧心忡忡,似乎是真的。 阿妙松开手,白着脸道:“我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哪里还能记得你的。” 唐宁叹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倒是不烫手。” “我没有发烧。”阿妙躲开了她的手。 唐宁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请个大夫再看一看吧。” 阿妙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窗外的雨,伴随着风声,呼呼打在窗子上。 唐宁编了个故事。 自幼失去父母的孤女,变卖了家产,远离故土前来雷州,不想才进城门,便出了事故。 唐宁说得很详细,连一点的卡顿和迟疑也没有。 阿妙问了几个问题,她也都一一作答了。 这些事情的答案,好像的确是真相。 阿妙脸上的警惕之色,淡了些。 失去记忆的少女,靠在软枕上,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往事。 坐在她身旁的唐宁,一颗心慢慢沉到了底。 她和迦岚先前的怀疑,成真了。 阿妙果然什么也不记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07章 新生 谢玄消失,渡灵司崩溃,新的无常出现以后,却是个没有记忆的奇怪家伙。 年幼面孔的白衣神明,看起来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也不懂。 那种异样的矛盾,强烈地笼罩着他。 对渡灵司而言,所谓的新生,大约便是这样的。 如果谢玄没有说谎,那他告诉迦岚的那些话,已经预示了今日局面。他想让阿妙和寻常人一样,寻常地活在岁月洪流里。 是以,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忘却了谢玄,阿妙的人生便是全新的。 人这种东西,看起来是由血肉和骨头组成的,但事实上,没有记忆的皮囊,只是皮囊,空荡得风一吹便会发出呜呜声响。 真正的人,该是由细微往事一点点织成的。 那些记忆,才是真正的血肉。 唐宁坐在床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如果阿妙什么都记得,这会是否也会像雷州的天空一样,哗哗地流泪? 可惜,已经变成白纸一张的阿妙,再也不可能给出答案。 唐宁在黑暗里听着雨声,忽然身子一歪,倒在了被子上。 她睁开眼,看向阿妙。 脸色发白的年轻女子,正眼也不眨地盯着她。 “表姐?”唐宁唤了一声。 阿妙道:“我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唐宁深深叹息,拍拍她的手道:“别急,也许过两天便能想起来了。” 阿妙摇摇头,脸色愈发难看:“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想起来。” 她看着唐宁,越看越陌生:“我和你,生得像吗?” 唐宁坐起来,下床趿拉了鞋子去找镜子:“说像,也不算像吧,毕竟一表三千里,表姐和我之间也不知差了几个三千里,除了都是女孩子,还真不怎么像。” 她翻出一面菱花镜,递到阿妙面前。 阿妙拿着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脸,又来看唐宁:“眼睛生得还是挺像的。” 唐宁也凑过去,两张少女面孔贴在了一起:“唔,都是杏眼。” 阿妙放下了镜子,叹口气,轻轻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了自己的脸,我这心里便自在多了。” 她转头看向唐宁,笑着道:“不过咱们俩还真是不太像,你生得可要比我好看多了。” “那是。”唐宁趴在被子上,摆出得意状,“我可自小便一直被人说是仙子模样呢。” 阿妙闻言,愣了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温暖的血色。 “你这孩子,一点也不害臊吗?哪有人会这样说自己。”阿妙笑得肚子疼,丢开镜子,抱住了自己。 唐宁见状,一把扑上去,挠她痒:“不是你先说我生得好看吗?” 阿妙笑得停不下来:“我以为你会自谦两句呢。” “谁要自谦,该得意的时候当然要得意。”唐宁也跟着大笑起来。 两个女孩子,在乱糟糟的被窝里,笑成了一团。 果然,只留她一个人,是对的。 要不然,什么也不记得的阿妙,突然看见一群奇奇怪怪的家伙,一定会更慌乱。等她打开了心防,哪怕只是半信半疑,再去解释迦岚等人的身份,便容易多了。 唐宁笑得眼角沁出了泪水。 她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像这样开心地笑过。 距离她在井里发现迦岚,尚没有半月,但她的人生却好像已经重来了三遍。 死而复生时,瘸腿唐宁的人生结束了。 发现母亲的死因时,沉浸在美梦里的幼年唐宁,也死了。 如今喘着气的她,背负着神明才有的离朱痣,走的是迷雾重重的路,她已经看不见前行的方向。 笑着,笑着,俩人的笑声渐渐轻了下去。 阿妙碰碰她的肩,小声道:“若是我一直都想不起来,该怎么办?” 唐宁侧过脸,泪水沿着眼角,滑落到头发里:“别怕,就算真的想不起来,也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呢?”阿妙道,“什么也不知道的我,能做什么,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唐宁眨了下眼睛,有更多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你怎么哭了?” “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侧躺着,互相看着对方。 “不要哭了,你这样,我也想哭了。” “可是……你已经哭了……” 眼泪打湿了脸颊。 屋子里却很安静。 伤心和快乐,是如此不同。 唐宁抬起手,轻轻擦去阿妙脸上的泪水:“表姐,真的不要紧的,你会住上新宅子,认识新的人,过上新的生活。” “以前的事,想不起来便想不起来吧,只要将未来好好记住便可以了。” 她平静的语气,莫名让人心安。 阿妙无措的那颗心,一点点落回了原处。 门外,嘴里还叼着半只烧卖的谢小白,仰头看了看迦岚。 “怎么了?为何不进去?”银发少年掸了掸衣裳上沾染的水汽。 谢小白声音轻轻的,含含糊糊道:“呜呜呜呜呜……” 迦岚一个字也没有听清,皱起眉头道:“咽下去再说。” “……呜……呜呜……”谢小白人小嘴小,半只烧卖嚼了半天,才算咽下去,“我说,我不想进去。” “嗯?” 谢小白“啪嗒”踩了他一脚:“你的狐狸耳朵被雨给堵住了吗?我说我不想进去!” 迦岚还是皱着眉,一副没听清的样子:“你说你不想进去?” 谢小白闻言,恨不得将手里提着的烧卖丢到他脸上:“你个假狐狸!生得什么耳朵!” 他小小的脸上,写满不耐烦。 明明回来时,他还兴高采烈,说要把带回来的这一笼屉烧卖全给唐宁吃,怎么到了门前,却说不想进去了? 迦岚听着屋子里的动静,一边低头看他:“你不是嚷嚷要见娘亲?为何不进去?” 谢小白光着脚,在门前来回打转:“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想进去,我等娘亲出来,再去看她就是了……” 他嘟囔着,退到了雨幕旁。 迦岚伸出手,替他挡了一下雨:“你不想去见屋子里醒了的那个人?” 谢小白垂着头,手里的烧卖渐渐被风吹凉了。 “我觉得我不该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卡文,请个假 这本选题相对偏了点,写起来也没有什么套路可循,感觉每个字都在黑暗里摸索。 0 卡到头秃失眠还是卡文… 0 马上要进新剧情了,想想还是停一下,好好憋一憋再说吧…所以今天先不更了,明天晚上再见,到时尽量更章肥的补回来__ 0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08章 裂隙 “为什么?” 他摇摇头,淡金色的头发在细雨中闪光:“我不知道。”他反反复复,只说不知,似乎真的不明白自己。 迦岚没有再问,看看廊外的雨,低声道:“既然觉得不该去,那便不必去了。” 谢小白把手里的烧卖塞给他:“你拿着,送去给娘亲。” 他的神情,突然颓唐许多。 迦岚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叩响了门。 廊下的白衣小童,迟疑着上了房些什么呢? 他等着唐宁出来,等啊等,等出了浓浓的困意。 屋子里阿妙已经不再发问她想知道的事,都有了答案虽然那答案似乎有着微妙的异样但她听了便是知道了。 又说了两句话,唐宁扶着她让她躺回了枕头上。 她虽然睡了很久,可身体还疲惫着是以唐宁让她再歇一会她也没有反对。 有太多的事需要她思考,她的脑子却浆糊一样搅也搅不动。 紧闭的窗子,又被打开了,有凉风从窄缝徐徐吹进来。 阿妙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自称是她表妹的少女已经消失在门后。那个银发少年也走了。 真奇怪,怎么会有人年纪轻轻的便满头白发? 胡乱思量着,阿妙翻了个身。 唐宁和迦岚已经一前一后走到了远处。 大雨溅起,迦岚说了句:“你那拙劣的谎言,也太容易被拆穿了。” 唐宁靠在墙壁上笑了下道:“但凡谎话,必有漏洞世上绝没有万无一失的谎。初次见面,又是这样的情况我说什么都会被她怀疑,但我今日所言难道不比真相更像真的?” 她看起来再和善演得再真切阿妙也不可能完全地信她。只不过,没有记忆的阿妙,需要一个“真相”来依靠,所以即便心中生疑,也不会当场拆穿她。 她的谎言拙劣与否,并不重要, 收起笑意,唐宁看着迦岚道:“我先前以为你并不在乎谢玄的事。” 迦岚冷哼:“我是不在乎。” 唐宁闻言,没有说话——看着面前的人,她渐渐觉得,这只狐狸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心软。 静默片刻,她又问:“那天夜里逃走的妖怪,到底有几成可能会回来?” 这座宅子已经不够安全,不够隐秘,但他们今夜还是得留在这里。 迦岚挑眉道:“怎么,你害怕?” 唐宁默默望着他,半晌才道:“我怕不怕,又有什么分别?反正我的命,是你的,不是吗?” 她的口气,淡漠疏离,但说的话,听起来隐隐暧昧。 迦岚有些微失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道:“他们回来,倒好了。” 要不然,还真不知道上哪去找那群人。 他笑起来,神情却冷硬了。 …… 一番收拾后,时至傍晚,大雨总算停了。 唐宁将阿妙的地契房契各种值钱玩意儿,全收拾了出来。这些东西,稍加变动,今后依然是阿妙生存的根本。 越想做个寻常的人,就越是离不开银子。 人活着,总要花钱的。 唐宁将这些东西小心地分类整理,一一安置妥当。 她身后,暮色渐渐落了下来。 谢小白跟着晚霞,溜进了房间:“娘亲。” 他很轻地唤了一声,小心翼翼,如真正的孩子。 唐宁回头,眼里浮起笑意:“你真的不打算改口了吗?” 谢小白摇摇头,往前靠近几步:“你身上那长得像离朱痣的东西,可以让我看了吗?” 唐宁怔了下,还是颔首答应了。 她背上的东西,是她也好奇的事。 起身走到桌边,唐宁一边点灯,一边问了句:“对了,你手上的离朱痣,可会变化?” 谢小白正往椅子上爬,闻言停下动作,转过脸来反问她:“娘亲为何这般问?” 唐宁点亮了灯,窗外暮色更浓了。 她淡淡道:“我背上的东西,据说是活的,会动。” “啊?”谢小白惊呼,飞快跳下椅子,皱眉道,“这话是狐狸说的?” “是他说的。”唐宁点头,眼中神色平静得让人心惊肉跳。 她为什么能用这样的表情,说着如此可怕的事? 谢小白转身就往门外去:“我去找狐狸,让他一起来。” 听见“活物”两个字后,他便挺直了背脊,变得郑重起来。 须臾,夜色弥漫。 一大一小,轻声交谈着,从外头走进来。 白衣神明的面色,沉沉的,明明是小孩子的脸,这一刻看起来却仍很威严。 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唐宁。 迦岚也扫了一眼:“它似乎没有继续往上长了。” “似乎?”谢小白不太满意,但他的不满意很快便抛在了脑后,“娘亲……你背上的东西,真的和离朱痣好像……” 他从一开始就嫌弃迦岚和唐宁说话模棱两可,不够明确,如今却自己用上了“好像”。 唐宁将衣裳一拉,转头看他:“‘好像’是何意思?” 谢小白嘶嘶吸气:“这东西的确是离朱痣,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它生得跟我见过的离朱痣不一样!”谢小白说着话,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娘亲身上,明明有人的气息!” 唐宁叫他说糊涂了,迦岚却好像听懂了,在灯下低声问:“你确定?” 谢小白看起来很慌乱:“确定什么?确定娘亲应当是个人吗?” 他奶声奶气地扬起了声音。 迦岚弯下腰,用力按住了他的肩膀:“半神这种东西,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对不对?” 谢小白大力点头,抓住了迦岚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对迦岚做出这种亲近举动。 “即便有神堕的坠天者,也不可能和凡人生下后代。” 九重天的神明,是从建木上诞生的,他们根本没有像人一样生育孩子的可能。 这是镂刻在他血液里的认知,绝不会出错。 回忆着唐宁背上的那道红痕,谢小白面露不安地道:“是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 迦岚这时却已经想到了失踪的唐霂。 唐宁失踪的父亲,是否也经历过这些事? 可那个男人的名字,还记在生死册上。 消失的,是唐宁和唐律知。 迦岚放开手下的白衣小童,思忖着道:“既然人和妖结合,能生下半妖,谁敢肯定,神明和人就一定不可以?” 谢小白的脸色变了变:“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样的话,别说让他讲,就是光听,也同雷罚一样可怕。 “肉体凡胎,怎么还能叫神明?” 他仰着脸。 唐宁忽然犹疑地道:“说到底,究竟什么样才叫肉体凡胎?” 这一问,让从未做过人的无常和罗浮山主都愣了下。 肉体凡胎四个字,还不够明白吗? 谢小白道:“娘亲,你是吓糊涂了吗?” 唐宁坐了下去:“不说凡胎,只说肉体吧,人和妖怪都是一样的血肉皮囊对不对?而神明,我虽所知寥寥,但亲眼见过谢玄受伤,也见过他吐血。” “他的血,也是红的。” “既然如此,诸位又有何不同?” “不过都是肉罢了,不是吗?” 幽暗的灯光下,少女白皙的面孔,像某种洁白无瑕却带着利齿的奇异花朵。 谢小白后退了一步,撞到迦岚腿上,跌坐到地上。 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在他脑子里出现过。 他虽醒来不过一日,时间尚短,但他知道,即便再过个一年十年,他可能也不会去思量那些事。 因为神明,都是无情的家伙。 他们根本不应该在乎人和妖怪的事。 他为什么一见唐宁便觉得她亲近?是因为,她和自己本身是一样的吗? 谢小白呆呆地看着唐宁。 迦岚忽然拽了下他的耳朵。 即便身为无常,被人抓住了耳朵,还是会呼痛。 他挣扎着甩开迦岚的手:“狐狸!你好大的胆子!” 迦岚点了点他的脑门,脸上露出两分不耐烦:“少动脑子,少胡思乱想。” 谢小白怔住了:“你……” “总而言之,唐家有古怪,你们一个个都不大对劲。”迦岚大步走到窗边,将窗子“哐当”一下推开,“尤其是你。” 他吹着风,背对唐宁道:“碰上这样的事,你还有闲心剖析,真厉害。” “你难道就不觉得怕吗?” 一个正常、普通的人,这种时候早该面若金纸,瑟瑟发抖了才是。 他用眼角余光看着唐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明明那一天,在唐家相遇的时候,见到遍地尸体,她还会骇然呕吐,像一个最寻常没用的人一样发抖。 为什么才过几日,那种与生俱来的害怕便淡了? 他们找到谢玄的时候,那间屋子里的血腥,似乎丁点没有影响她的冷静。 “噼啪”——灯花炸了下。 迦岚转过脸来。 灯下少女,微微蹙着眉。 她好像在疑惑? 良久,她才开口道:“你说的没错。” 她不正常,不对劲,渐渐地不一样了。 站起身,她看向迦岚道:“看来,在你杀掉我之前,我们想要的东西始终是一致的。” 迦岚想要找回被偷走的东西,而她想要真相。 江城,是势在必行的地方。 一旦安顿好了阿妙,他们就得启程。 走到谢小白身旁,唐宁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道:“且不论半神这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就当它是真的,那如果我是,会怎么样?” “没人知道……”谢小白还是呆呆的,“我不知道,也不可能有别的人知道。” 他说得如此笃定,连一分踌躇也没有。 “人呢?再饿下去我可断气了啊——”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说话声。是孟元吉在喊人开饭,嘟嘟囔囔念叨个没完。 他可真是一点不怕生,比谁都自来熟。 唐宁腹诽了句,摸摸谢小白的头,起身往门口去,走到一半,却被谢小白抓住了衣角。 “娘亲……你背上的离朱痣,像一道裂痕。”他轻声道,“如果真像狐狸说的,它是活的,还会继续生长,我也不敢肯定,它最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唐宁在唇齿间轻轻咀嚼着“裂痕”二字。 这道血痕,裂开的是什么? 是身为人的她吗? 她往前看去,迦岚已经打开了门。 门外是张牙舞爪,嚷嚷着饿得孟元吉,而唐心则一脸无奈地站在边上。 看到迦岚,孟元吉立刻冲上来:“天都黑了!” 自打离家,他少说也清减了四五斤,好不容易如今只用担心活不活得到明天,再不用担心有没有钱吃饭,他可得好好把肉给吃回来。 就算要死,也得有个做饱死鬼的目标。 “我说狐狸,难道妖怪不用吃饭?”他勾肩搭背叫着狐狸,哪像什么除妖师。 迦岚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副懒得甩开他的样子。 两个人就这么亲亲热热去了前头。 到了饭桌上,孟元吉埋头吃饭,迦岚却似没有胃口,只吃了两筷子便放下了。 孟元吉吃光了一碗白饭,喝口茶,忽然问道:“办完了这件事,咱们去哪?” “咱们?”迦岚斜睨他。 他也不在乎,一副理所当然模样:“事到如今,你难道想要始乱终弃?” “咳——咳咳——” 唐宁一口热茶呛到喉咙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09章 结伴同行 她连忙背过身,掩住了嘴。 咳嗽声响起来,孟元吉微微红了脸,放下筷子道:“反正先前是你硬要带上我的。” “怎么是我硬要带上你?你不愿意,大可以不跟来。”迦岚单手撑着下巴,微笑看他。 孟元吉垂下了头:“你说得轻巧,我不来,你还不得杀了我灭口?” “我可没有这么凶。”迦岚瞥了唐宁一眼,她已经咳完,又安静用起了饭。 孟元吉正巧抬头,发现他的视线,“咦”了声,问道:“话说,你们几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人和妖怪结伴而行,可不是什么常有的事。”他喃喃说着,又往嘴里扒了两口饭。 迦岚闲闲地打量他:“既然人和妖怪同行已不是什么常有的事,你一个除妖师,又为何非要跟着我?” 孟元吉闻言挺直了背脊:“我也算不得什么除妖师。” 他说得干脆利落,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身份苦恼。 毕竟,他原本的目的就不是除妖。 大口用完了饭,他将手里的碗“啪嗒”一声顿在桌子上:“狐狸,你不想回十方吗?” “怎么,你不知道通道消失的事?” “当然知道,但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回去。” 迦岚脸上的表情认真了些:“你难道有法子可以打开通道?” 孟元吉摆摆手,摇头道:“我一个长到十六岁才初次离家的人,能有什么法子。” 迦岚看着他,叹口气,懒懒道:“既然没法子,你问东问西,是吃撑了吗?” “才两碗饭,换你能吃撑吗?”孟元吉轻轻叩了叩桌子,“我是说,若你想要回去十方,必然需要帮手……” “我不需要。”迦岚干脆打断了他的话。 孟元吉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狐狸,你这话可不要说得太满。” 迦岚打了个哈欠:“我已经告诉你了,菩提城早就不存在,你要找的妖怪,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就算你跟着我,也不会有任何答案。” 孟元吉笑了下:“可你到底是从十方来的。” “跟着你,对想要追寻答案的我来说,百利而无一害。”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缠满绷带的样子,总让他想起那张挂满泪珠的脸。 他伸个懒腰,忽然冲唐宁道:“宁小姐,你怎么想?”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叫宁小姐,而非唐小姐。 唐宁忍不住想,是因为那块玉坠吗? 他小时遇见的那个男人——给了他玉坠,却隐去了身份。 那个人,真是她爹吗? 唐宁放下碗筷,正色看着他:“我怎么想,不重要吧。” 孟元吉抓着椅子把手,身子前倾,隔着方桌看她,音量拔高了:“怎么会不重要!” “接下来的路,宁小姐难道不走了?” 唐宁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孟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孟元吉笑嘻嘻的:“既然一块儿出门,那大家便是同伴,同伴的想法,自然每一个都很重要。” 他又去看迦岚:“你说是么狐狸?” 狐狸少年木着脸:“谁和你是同伴。” “你呀!”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一个嫌弃,一个却很热切。 唐宁站起身,拍了拍边上唐心的肩,让他再多吃些,一边抬脚往门口走去。 外头的天,是种浓得化不开的漆黑。 她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桌旁的人,笑道:“孟公子,你不回家了吗?” 孟元吉愣了一下:“啊?” 他看起来呆呆的,好像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唐宁道:“西岭孟氏,是个大家族吧?那样的人家,怎么会放任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孤身在外走动?” “你身上要银子没银子,要行李没行李,更不必说随侍的小厮或护卫,依我看,你多半是偷偷溜出来的。” “不说缘由,谁也想不到你是个除妖师。”手扶门框,唐宁向外迈去,“孟家的人,不会找你吗?” “不会的。”孟元吉回过神来,松开手下的椅子,低声道,“从我决定要寻找妖怪的那天起,对他们来说,我便是个死人了。” “所以宁小姐大可以放心,绝对不会有人来找我,就算我跟着你们,也不会给你们惹什么麻烦。” 唐宁站在门口,眼睛望着黑沉沉的天空。 雨后的雷州,并不见月色。 明日,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天气。 她回身道:“可惜我说了不算,要不然多个同伴也没有坏处。” 迦岚在屋子里,微微皱了下眉:“怎么没有坏处?” 唐宁笑笑,转头朝长廊另一边走去。 她要去看阿妙,这是先前便说定的,不想走到半途,她碰见了谢小白。 一身雪白的稚童,带着蓝色的火焰,从房顶上一跃而下:“娘亲,你吃饱了?” 他大声发问,脸上带笑,似乎一直在等她。 阿炎则小心翼翼蜷缩在他手里,好像马上便要熄灭了。 它在害怕,哆哆嗦嗦地叫唐宁:“救——救救我——宁宁——” 惊恐之下,它的声音都变了调。 唐宁弯下腰,低头仔细看了看它,问道:“它这是怎么了?” 谢小白把手一背,藏到了身后,摇摇头道:“没什么,它不听话,我教训了它两句。” “只是教训?”唐宁探头朝他身后看。 蓝色的火光,越发黯淡了。 谢小白道:“一个小妖怪罢了,我不会欺负它的娘亲。” 唐宁直起腰,摸了摸他的头。 白衣小童子脸上笑容愈乖:“娘亲,你为什么总摸我的头?我生得像小狗吗?” 唐宁笑出了声:“小孩子的脑袋,圆溜溜的,可比小狗好玩。” “我可不是什么小孩子。”谢小白低着头,拿头顶在她掌心里拱了拱,“娘亲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什么不懂事的凡人小鬼。” 唐宁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好了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就和阿炎再待一会吧。” “宁宁——” 蓝色的火球,已成了蓝色的火苗。 它大叫着:“别走——宁宁——别走——” 唐宁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说不太放心,但谢素到底不是真的小孩子,该有的分寸,还是有的。 唐宁的身影消失在夜空下。 谢小白把手伸到了眼前:“喂,小妖怪,你喜欢娘亲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10章 分别 被风吹得飘飘渺渺的蓝色火焰,闻言不动,也不出声了。 它不再喊“宁宁”,只定定看着面前的白衣神明。 笑话,它怎么会喜欢人? 这问题,可真是蠢。 伏下身,阿炎哼哼唧唧,想要开溜。可谢小白盯着它,似乎非要问出答案。这奇怪的神明,是世上最讨人厌的孩子。 阿炎哆嗦了下,轻声道:“……喜欢。” 谢小白瞪着它:“喜欢?”小童子的音量,拔高了。 阿炎不禁瑟缩了下,说喜欢难道不对吗?他成日娘亲来娘亲去的,竟然不认为他家娘亲该人见人爱? 狐疑着,阿炎又哆嗦了下。 谢小白道:“就你,也敢喜欢娘亲?” 既然这样——阿炎犹豫着,小声道:“不、不喜欢?” 这一回,它说得可是真话。 然而谢小白一听,将脸凑近了它,厉声道:“你竟然敢不喜欢娘亲?” 阿炎傻了眼,说喜欢不对,说不喜欢也不对,他到底想听什么? 可恶的神明,就是故意想找茬么? 憋着一口气,阿炎猛地向上空飞去。 谢小白连忙追上。 空旷的宅子里,响起了小孩子打闹的声音。 阿妙正起身,听见动静,向门口张望了眼:“这地方,真的不干净?” 唐宁道:“可不是,三天两头的总有小孩子的声音,但府里明明没孩子。” “若是这样,这宅子还真不能住人。”阿妙拢了拢衣裳。 唐宁走过去,拿起梳子仔细地给她梳头:“表姐的头发,生得真好。” 阿妙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陌生的脸,多看两眼,好像便亲近熟悉了。 她反手抓住唐宁的腕,转头看她:“阿宁,你真要走?” 唐宁轻轻颔首,笑着问:“表姐舍不得我?” “倒也不是舍得,舍不得,只是……”阿妙微微垂眼,“有些害怕。” 唐宁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会给你写信的。” “不然,你随我一道走也行呀。”唐宁放下梳子,轻笑道“反正无拘无束的去哪里都好。” 阿妙看着她,却摇了摇头:“江城听上去便很陌生。我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可雷州两字,总好像要熟稔些。” 她想留在这里。 这座她虽然不记得但从未离开过的城市,是她的一切。 记忆消失了有些东西却还刻在骨子里。 唐宁没有劝她只是道:“表姐既然喜欢雷州,那便留在这里吧。得了空,我也会回来看你的。” 阿妙笑了笑,说了好。 这个话题已经到了尽头。 她不是不怀疑唐宁的话但唐宁看起来,是那样得令人心安。 才十五岁的少女,身上却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说服力。 阿妙的视线,重新落在了镜子上。 第二天,她跟着唐宁去了新的宅子。 不大也不小,坐北朝南栽满绿树。微风一吹,空气里便弥漫开了夏日的味道。明明夏天还没有来但这座院子,已满布温暖。 阿妙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便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这里。 她笑着看向唐宁:“这地方可真不错。” 唐宁闻言也笑领着她往院落深处走。 新置的宅子还很空荡,但已经清扫得十分干净。新来的仆妇,全在卖力地干活。 阿妙渐渐有了实感,知道唐宁是真的要走了。 她也见到了别的人。 那个叫宵迟的男孩子,是唐宁的弟弟。 那个稍稍年长些,手上缠着绷带,总笑嘻嘻的少年,是他们的朋友。 而那个一头银发的美貌少年,是唐宁定了亲的未婚夫婿 迦岚认为拙劣的谎言,却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唐宁。 家人,朋友,陪伴和爱慕。 而表妹的未婚夫,自然不该看得太专注。 阿妙的目光,只在迦岚身上停留了很短的一瞬便移开了。 他们一起用了一顿饭。 饭后,唐宁把东西交给了阿妙。 钱财,珠宝,契约,全被她细细归纳,整理成册。 阿妙很吃惊:“这么多?” 唐宁笑得眉眼弯弯,脸上露出两分稚气:“祖上出过富商,旁的没有,钱却是一直很多。” 阿妙抱起只匣子,塞到她怀里:“我用不了这般多。” 唐宁把匣子放回了桌上:“怎么用不了,银子这种东西,还有嫌多的吗?” 几十年下来,阿妙的确有了数不清花不尽的银子,但她如今忘了一切,许多产业都不能再经手了。 唐宁交给她的这些,全是筛选过后才留下的,比之从前,还真不算多。 就连这座宅子,也比她过去住的,小多了。 只有丫鬟婆子,还有几个护卫,是花了大钱新添的,人数远比她过去使唤的多。 唐宁原本想着,临时雇人,怕是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可孟六少爷手一挥,神色轻松地道,有了银子,还怕找不到合适的人么。 他带着唐心去了牙行,没多久便将琐事都办妥了。 唐宁真心实意地想劝他改行。 有这等本事,还做什么除妖师啊。 他挑的人,个比个得老实能干。 真是了不得的眼光,就算今后出了问题,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便将事情办成这样,也是无法质疑的厉害。 唐宁思忖着,四下打量了两眼。 屋子里没有一点灰尘,地上的砖,也像镜面一样洁净。 那姓孟的,真不愧是西岭孟氏出身。 她感慨着,忽然听见阿妙道,“阿宁,其实你并不是我的表妹吧?” 她坐在窗边,外头是如茵的绿色。 有淡淡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她的头发上。 这一刻的阿妙,看起来才像真的醒过来了。 唐宁望着她,脸上不见一丁点吃惊之色:“你很意外吗?” 阿妙摇了摇头,侧过脸,任由阳光照在脸上。 少女面庞,年轻紧致,似乎永远不会衰老。 她声音里带着笑意,是一种近乎解脱般的笑:“我也说不好。” 唐宁向她靠近过去,也走到了窗边:“那便是不意外。” 阿妙看着窗外,笑着道:“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便在想,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我的表妹呢?你看起来,的确像个仙子一样。” “不过,到了这一刻,我却在想,如果你真是我的表妹便好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11章 烂醉的阳光(一)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再过一会唐宁便走了,她根本没有必要将事情说穿,但转过脸来,阿妙还是问出了口:“你我今日一别,恐怕是后会无期了吧?” 唐宁不置可否,只是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这样的话,她先前也说过。 阿妙低头沉思了片刻:“你放心走吧,我不会有事的。” 唐宁闻言,失笑出声:“我可没有在担心你。” 阿妙抬起头来,一副笃定之色:“我虽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但你脸上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是看得懂的。” 伴随着话音,窗外绿意在风里变得更密集了。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时间安静地流逝着。 葱茏的绿,变成了幽暗的绿。 夕阳西坠,黄昏到来,那抹绿色渐渐深浓,融入了暮色。 唐宁一行人,也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离开了阿妙的新宅子。 她站在门口,目送他们。 虽然唐宁说了不必送,也不必惦记他们,但她还是忍不住。 那几个人影,越走越小,慢慢小得看不见了。 视线模模糊糊的,她忽然愣住了。 唐宁身边……好像有个小孩子? 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阿妙抬起手,按住了心口,里头搏动的力度依然平缓有力,她却好像有些喘不过气。 大口呼吸着,阿妙转身向门内走去。 “吱呀”一声,有风吹来,花瓣飞舞,大门被关上了。 远远的,谢小白牵着唐宁的手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本该要回渡灵司的,可出来以后,他改了主意。 他不可能一直将娘亲困在渡灵司里,最好的法子,是他跟着娘亲一起走。反正,他活着,渡灵司便会一直存在。 想了想,谢小白把阿吹叫了出来:“我不回去了。” 阿吹大惊失色:“您怎么说话不算话,先前不是才说,办完了事便回去吗?” 他说完,急急来看唐宁和迦岚:“你们倒是劝劝谢素大人!” 唐宁无奈地摇头。 她哪里劝得动呀。 若是说得通,那豆丁似的神明,还能一口一个娘亲唤个不停吗? 她无声叹气,阿吹急了:“谢素大人,您别这样,还是跟我回去吧。” 谢小白半靠在唐宁身上:“你慌什么,我又不是永远都不回去。” “永远?”阿吹两眼发黑,怒道,“谢素大人,您非跟着他们做什么?您看唐宁,根本便不想让您跟着。” 他手指唐宁,飞快地说完,又去说迦岚,“还有狐狸!狐狸就更不想您跟着了!” 渡灵司的无常,怎么能长时间地离开? 阿吹气过了,略带两分紧张地道:“谢素大人,您听我一言,不要胡闹了。” 雷州的夜幕,也遮不住他的不安。 谢小白轻喟道:“把手伸出来。” 阿吹怔怔的:“您想做什么?” 谢小白抓住他的右手,在上头画了一道符篆:“这东西在,便如同我在,得了空想回去我自然也会回去,你就老实办差吧。” 阿吹欲哭无泪,满肚子的话都被这道符篆给压住了。 谢小白道:“狐狸不怀好意,我要保护娘亲,在娘亲的事情办完之前,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他一脸正色说着迦岚的坏话,间或还用眼角余光瞟一瞟他:“我若走了,娘亲便成了一个人,未免太可怜。” “总之,你先回去吧。”谢小白摆了摆小手,赶阿吹走。 阿吹迟疑着,小声嘟囔道:“这位哪里可怜……怎么就需要你保护了?无常大人在她面前,可跟条死鱼一样,动也动不了……” “依我看,你也未必打得过她,谢……” 谢素二字还未出口,阿吹已被一把推进了红色的裂隙。 虚空转眼恢复平静。 谢小白掏掏耳朵道:“总算是走了。” 他已经拿定主意的事,阿吹说什么也没用了。 抱住唐宁,他笑起来道:“娘亲,我们走吧。” 去江城,对他来说,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一路上,他都在笑,笑得像个踏青的游人,看见什么都想问一问,聊一聊。 直到,他从孟元吉口中听说了见月和雪罗的事。 “妖怪,却不像是从十方来的?”他疑惑地道,“狐狸,你也这般觉得?” 迦岚目视前方,没有看他:“那几个的确有些古怪。” 谢小白紧紧抱住唐宁:“娘亲,外头可真是危险重重,狐狸也真是没用。区区几个妖怪罢了,他竟然连他们是不是从十方来的都不敢断言。” 他挑着刺,摆明了和迦岚不对付。 迦岚的表情却始终不见一点变化。 妖怪?何谓妖何谓怪? 那对姐妹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待商榷呢。 而且,菩提城的事,难道真只是巧合? 迦岚扫了孟元吉一眼,模样爽俊的少年,正在打哈欠。他要找的九穗,到底是谁? 思量着,众人头了句,“这地方有死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12章 烂醉的阳光(二) “什么?”唐宁听得明明白白,却还是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 迦岚站在那,望着一地荒凉,指了指远处:“在那里。” 唐宁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飞扬的尘土间,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廊。这座宅子,远比她记忆里的要更大。 迦岚指向之处,是她小时最喜欢的地方。 花园,秋千,果树,那些暗藏在童年记忆里的物件,一样样冒出来。 唐宁还是弯下了腰,从尘埃里捡起了扳指。 谢小白凑上前看了看:“娘亲,这扳指上刻着字。” 唐宁拿着扳指,对着阳光点了点头。 上边那个“霂”字,是属于父亲的。 但她记得,这枚扳指一直都戴在他的手上,即便是离开的那一天,他也依然戴着它。 十年了,为什么扳指会出现在这里? 指尖微颤,唐宁抹去扳指上的灰,转身看向孟元吉,飞快问道:“孟公子,十年前你遇见那个男人的时候,他手上可戴着这样的扳指?” 孟元吉正在揉鼻子。 尘封多年的空气,让他鼻子发痒,总想打喷嚏。 他捂住半张脸,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唐宁手里的东西:“扳指?”他摇摇头,嘴里却道,“也许有。” 那天发生的事,他还记得很清楚,可像扳指这样的细节,却还是模糊了。 他绞尽脑汁回忆着,往前靠近了一步:“多半是有的。” 只是扳指这种东西,生得都差不多,到底是不是这一枚,他可就说不准了。 背过身,他忽然用力打了个喷嚏。 阿炎唬了一跳,一下飞开去。 孟元吉掏出块帕子,重新掩住了鼻子:“这地方的灰,好像有些不对劲。” 唐宁想着迦岚的话,慢慢收紧了手里的扳指。 父亲他回来过。 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伯父知道吗? 他又是为什么回来的? 唐宁握着扳指,朝花园所在的方向走去。 多年无人打理,园子里却郁郁葱葱的。长草生得像丝带一样密集,风一吹,便扭曲着纠缠到一起。 夏天要来了。 唐宁拨开草丛,向里头走去,不断有黑影嗡嗡叫着飞出来。 她记忆里的果树,已经枯了,边上的秋千架,也早就烂了绳子,歪歪斜斜掉落在地上。 原本湿软的泥,亦变得坚硬无比。 唐宁站到树旁,四下看了看,低声发问:“尸体……在哪里?” 草生得太密,以她的视野,根本看不出埋尸之处。 一路上喷嚏不断的孟元吉,听见这话,忽然脸色一变道:“扳指在这里,难道狐狸说的死人是……” 他没有把话说全,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宁姑娘……”他唤了一声。 唐宁摇头道:“不是。” 父亲一定还活着。 即便他真的回来过,埋在这里的人也不会是他。 她没有多解释,只看着迦岚道:“是在那里吗?” 西南角的草,好像尤为绿。 话音未落,谢小白已经带着阿炎走到了那面墙下。 很快,白骨便暴露在了天光底下。 尸体身上的衣裳,也早就都腐败了,根本看不出原样。 只是看身量,是个个子不太高的人。 孟元吉皱着眉头看了眼道:“是女子?” “不对。”唐心否决了他的猜测,“这是个男人。” 男人和女人的骨头,并不生得完全一样。 “你仔细看。”唐心道,“虽然身量矮小,但这具尸体的盆骨,显然是男人的。颅骨也是,并不像女子。” 孟元吉怔怔看他:“你平日都看的些什么书?” 唐心没有回他,只松口气道:“不过,这具尸体一定不是二叔。” 唐霂是个身形颀长,挺拔英俊的男人。 这具尸体,和他没有一丝相像之处。 即便不知道生死册上的内容,唐宁也可以肯定这一点。 忽然,一直没说话的迦岚喊了声“无常”。 谢小白正抱着唐宁的腿,小心翼翼往尸坑里看,闻言瞥了他一眼:“死灵进了归墟,我可捞不出来。” 阳光落下来,他脸上的神情,一点不像神明。 迦岚道:“但只要你愿意,你便可以知道他是谁。” 谢小白眨了眨眼睛:“是阿玄告诉你的?” “这种事,不必他说我也知道。”迦岚语声淡淡,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你以为我让你跟着,是为了什么?” “为、为了什么?”谢小白蹙了下眉头,轻轻拉拉唐宁的袖子,“娘亲,你看他!” 唐宁蹲下身,掩住口鼻,凑近了去看坑里的人。 这样的尸体,死了该有多久? 也不知埋他的人,花了多少力气。 这坑挖得极深,若是今日只来了她一个,怕是根本发现不了。 她细致地查看着,这人的死因大概和她的差不多。 虽然眼前的尸体,只剩下了骨头,但伤痕仍很明显。 抬起头,唐宁看向谢小白,叹了口气。 委委屈屈的小孩子,还抓着她的衣袖不放。 见她看过来,他也大人似地叹息了一声:“看样子,娘亲也很想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他在烈阳下,紧紧闭上了眼睛。 唐家的宅子,远在郊外,周遭安静得仿佛只剩下风声。 日光越来越冷。 他松开了唐宁的袖子:“娘亲!” 唐宁一愣,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怎么了?” 白衣小童子重新睁开的双眼,已不见平日明亮的光彩:“娘亲——”他忽然大叫着,一把扑进唐宁怀里,差点撞得她摔下了尸坑。 还是迦岚眼疾手快,拽了她一把。 唐宁下意识仰起头,向身后看了看。 迦岚抱着她,皱起了眉头:“说是神明,怎么离开了渡灵司,便一点神明的样子也没有了。” 只看谢小白现下的模样,哪里还有一分刚出来时的张狂。 他这是在害怕? 迦岚放开唐宁,伸手抓住他的领子,将他丢到了地上:“你看见什么?怎么一副慌张样子。” 谢小白落在地上,又回来找唐宁,嘴里喊着“娘亲”,仍然一副惶恐模样。 “我害怕,娘亲,我害怕。” 唐宁有些怔愣:“害怕?你害怕什么?”她怔怔的,回不过神来。 谢小白扑进她怀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13章 行凶者 在场诸人的神色,都凝重了两分。 唐宁深吸口气,上前环住了他:“怎么了?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谢小白蜷缩在她怀里,将脸紧紧贴在她的衣裳上:“娘亲,我看见了行凶的人。” “嗯?”唐宁怔了下,回头看身后。 迦岚已从尸体边上离开,走到了另一侧。那些草,正以一种要淹没凡人的姿态蓬勃生长着。 “凶手,是非人之物吗?”他低低问了一句。 谢小白却说不是。 小孩子的声音,已经轻得快要消失在风里。 “娘亲,我不知道,我看不懂他到底是什么……” 他很少有这样看不透人的时候,可这一回出来,他遇见了一堆看不明白的事。 唐宁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那个凶手,看起来和我像吗?样貌,感觉,气息……是不是都很像?” 谢小白离开了她的怀抱,微微抬起头,纤长浓密的睫毛颤抖了下:“不一样,娘亲和他不一样。” 他摇着头,比划道:“样貌,我并没能看清,他和娘亲生得像不像,我也说不好。可他给人的感觉,从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同娘亲一点也不一样。” “娘亲,那个凶手给人的感觉,可要比你可怕得多。” 他白着脸,惊魂未定。 周遭的人,愈发疑惑起来。 唐宁手心里的扳指,像露出利齿的野兽,噬咬着她的心脏。 “那个人,不是父亲么……” 她已经不叫他爹爹了。 唐宁的自语,落在谢小白耳里,像惊雷一样。 他想起了那句“……老爷”。 土坑里的尸体,是唐家的家仆。 十年前,唐家没了主人,仆妇都被遣散了。 唯一的小主人唐宁,也跟着乳娘去了雷州。江城唐宅成了空荡荡的鬼宅只剩下一个年纪不小,但没有家人的旧仆看门。 他左右是个孤家寡人离开了唐家也没有别的营生可做既然没有门路,那留下来也无甚不好。 他每年给雷州唐家送一封信讲一讲现状。 失踪的唐二爷,有没有回来是他唯一要禀报的事。 剩下的时间他除了晒晒太阳,扫扫地便没什么可做的了。 是以每日太阳下山,他便锁了门去大睡。 不过,睡得早也有苦恼。 他总是睡到半夜便醒了。 加上宅子空空的,一点人气也没有。白日里,阳光明媚,倒还不见得太冷清,可太阳下山以后夜幕落下来,空旷无人的宅子便冷透了。 就算是夏天夜里的空气好像也是冷的。 他睡出一头汗,那汗却冰冷冰冷 从床上起来,他擦去汗珠想去喝水。 身体里流失的水分不立刻补回来便会渴得无法再睡。 距离唐二爷失去踪影,已经整整六年了。 六年来,他从每日都朝门口张望,变成了十天半个月也懒得去看一眼。失踪多年,就算没死,大概也不会回来了吧? 要不然,还有女儿在,他为什么不管? 太太活着的时候,府里真热闹啊。 老仆在深夜里喝水,往喉咙里大口大口地灌,忽然,他手里的动作停下了,有冰冷的水从他嘴边滑落,“嗒”一声坠在地上。 他听见了脚步声。 很轻,很慢,但那的确是靴子底部摩擦过地面的声音。 这座宅子里,除了他,还有人。 是谁? 贼吗? 他手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手里的茶碗,颤了下。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茶碗放回桌子上,然而动作再轻,还是发出了声音。“噔——”瓷做的碗,短促地叫了一声。 懊悔情绪瞬间吞没了他。 早知道,就该用那口木碗的! 他立刻转身,朝门口去。 外头的脚步声,猛地加重了。 提着灯,老仆慢慢地吐气。 他已经抓住了柴刀。 刚出事的时候,府里也闹过贼。 毕竟是座大宅子,又没有人,空放在那,哪个偷儿不心动?可贼人进来,转悠了一圈,什么也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早就都搬没了。 贼走了空,失望而归,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闯过空门。 他以为,就算自己烂在府里,也不会被人发现。 可是今夜,响起了脚步声。 檐下的灯笼,在风里摇曳,他听见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隔着薄薄的门扇,他几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想进来吗? 为什么? 明明有那么多间屋子,为什么要来这一间? 他的屋子,能有多起眼? 而且这贼人分明也听见了茶碗落在桌上的动静吧?明知屋子里有人,他还要来?哪有这样的小偷? 老仆煞白着脸,紧了紧手里的刀柄。 可手心出了汗,那木头做的刀柄,被打磨得光洁明亮,有些滑手。 “笃——笃笃——” 忽然,门被敲响了。 “哐当”一下,柴刀脱了手。 “谁?”他贴着门,瞪着眼睛,哑声问道。 门外的人,却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叩门。 “笃笃笃”变成了“夺夺夺”,那敲门的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响,在暗夜里盖过了他的心跳声。 木门好像要被敲破了。 他拔高音量,又问一遍:“是谁?” 叩门声戛然而止。 “老吴,是你吗?” 门外的人,反问了一句。 老吴立刻呆住了。 这个声音,这个口气——他惴惴地喊了一声:“老、老爷?” “是我。” 他没有再敲门,也没有走开,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外。 老吴透过门缝,惶惶地往外看:“您……回来了?” “回来?”男人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疑惑,“阿宁呢?我怎么没有看见她?” 阿宁?老吴愣了下,才想起来这是自家小姐的名字:“小姐她,早就不在这里了。” “不在是什么意思?她去了哪里?” 老吴张开嘴,正想说,忽然感觉到不对,又把话咽了回去:“您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老爷,这几年你去了哪里?”老吴避开了话题。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瞬:“胡乱走了走,也没去哪里。” 没去哪里,一走就是六年?老吴迟疑着,莫名地不想开门。 外头的人,真是失踪的唐二爷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14章 触及 六年不见,自家老爷也有三十了吧? 老吴的手按在门栓上,不能自已地颤抖着。 他还在犹豫,隔着门的男人却已经失去了耐心:“阿宁到底去了哪里?你为何问东问西,却不肯回答我?” 黑暗中,又响起了叩门声。 老吴的心脏,“怦怦”乱跳着。 “你将门打开,看着我说。” 唐二爷的声音,和老吴记忆里的几乎没有分别。 他放在门栓上的手,用了点力:“您都六年没有见过小姐了,怎么突然急着要找她?” 疑团越来越大,老吴无法说服自己。 他的不想,已变成了不敢。 “哐哐”作响的门,好像马上就要被砸开了。 他用肩膀抵住门,喘着气道:“今儿个太晚了,您才回来,还是先歇一歇吧,有什么事小的明早再去告诉您。” 他说得飞快,嘴里的话并未经过深思,很快便被对方寻到了漏洞。 “宅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你让我歇一歇,歇在哪里?” 无人铺床,无人点灯备食,算什么歇,怎么歇? 时隔六年才回来的主人,岂能被这样对待? 要是——他真是主人,怎么办? 老吴才坚定起来的心,又动摇了。 夜风将熟悉的声音不断从缝隙间送进来。 “老吴,难道你已经不将我视作主人了吗?” “……” 沉默着,“吱呀”一声,老吴小心地打开了门:“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小的哪里敢……”话未说完,他愣在了门后。 眼前的人,竟然真是失踪的唐二爷。 老吴藏在门后的手,轻轻松开,将刚捡起来的柴刀立到了墙边:“您看起来和以前……”简直一模一样。 六年时光,似乎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一丁点痕迹。 唐霂的脸,真是年轻。 离家在外的他依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吗? 老吴不禁有些羡慕。 他抬起脚踏出了门。 微光下,唐霂正皱着眉头:“你老了。” 老吴悄悄地打量他的脚靴子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远没有他的脸干净。 他是怎么进来的? 老吴搓着手,还是有些不安:“小的莫非忘了锁门?” 他询问着却没有得到回应。 唐霂只是看着他,眉头微蹙道:“阿宁人呢?” 他仿佛只在乎这一件事。 六年过去老吴已经快要想不起小主子的脸斟酌着道:“您走了以后,府里便乱了,大家实在是没法子,只好给雷州去了信。” “雷州?”依然年轻英俊的男人从嘴里轻声吐出两个字。 他的眼神是茫然的。 老吴一下咬住了舌头。 剧烈的疼痛,冲上了天灵盖。 他趔趄着后退了一步:“您不知道雷州?” “我怎么会不知道雷州,那可是除了京城外,最繁华的地方。” 老吴听了这话,却还是后退。 不对他问的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眼前的人明明听懂了,却故意说了别的话为什么? 雷州,可是唐二爷的故乡啊。 他们为何给雷州去信他会不知道吗? 老吴“嘭”地撞上了墙壁。远处天空,像生满眼睛的海那些星子扑闪着扑闪着忽然全闭上了。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老吴颤栗着:“你不是老爷。” 唐霂挡住了他的视线:“你在说什么疯话?我不是你家老爷是谁?”他嘟囔道,“阿宁如今是在雷州?” “雷州,可是个不容易找人的地方。 他盯着老吴,忽然问道:“那封信是写给谁的?” 老吴攥紧了拳头。 灯下的男人慢慢冷了脸:“难道,我问了不该问的话?” 老吴急促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霂神色冷冷,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我在你眼里,已经不像唐霂了吗?” 老吴听见他的名字,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这人,生着自家老爷的脸,用着自家老爷的声音,却好像真的不是他。 呼吸间,夜色越来越深。 老吴猛地朝屋子里跑去,可是,他记忆里文文弱弱的唐二爷却像个练家子一样捉住了他。 胳膊脱臼似的疼,他大叫着摔倒在地上。 阴影落下来,他看见唐二爷的脸,扭曲着,变成了不耐烦的样子。 “老吴啊老吴,你原先可是个心思很单纯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明明只会傻笑。太太打发你去守园子,你便高兴得不得了。” 逆着光,年轻的男人连声音都是不耐烦的。 老吴惶惶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说他是唐霂,他却似乎连雷州的兄长也不记得;说不是,他又连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事都知道。 实在古怪,一个旧仆,难道会比嫡亲的哥哥还重要? 老吴的眼睛,因为瞪大而布满了血丝。 唐霂忽然弯下腰,冷笑了声:“你个蠢货,我怎么会不是你的老爷?我只是,有些记不清事情了而已。” 他的记忆仿佛蛀了虫,缺了点什么,又顽固地不肯消失。 抓住老吴的肩头,他又问道:“我的孩子如今到底和谁在一起?” 从头至尾,他只关心唐宁的下落。 老吴不由得咬紧了牙关。 盯着他的男人,唇角微微下撇,松开了手:“算了,我早晚会想起来的。” 他嫌恶地笑了下。 那是老吴在他脸上看见的最后一个表情。 无边黑暗到来,老吴忘记了害怕。 四年后,旁观这一幕的谢小白,却紧张得忘了呼吸。 无常本是离凡人,离死亡最近的神明,胆小懦弱如他,也不会对人和死亡害怕。 可看着那个男人,他心里只有怕。 重新抱住唐宁,白衣神明眼中流露出难以描绘的恐惧:“娘亲,那个男人,叫唐霂。” 唐宁搂着他的手,微微一紧。 她早就料到了,可还是意外,还是心中震动。 忽然,不知何时蹲在了土坑边的孟元吉转过头来,看着他们道:“不可能。” “我见过的那个人,不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家伙。” 他肯定地道:“那个男人,虽然看起来有些奇怪,但他不会杀人。” 谢小白攥着唐宁的袖子:“娘亲,我没有撒谎。” 他的恐惧,是真实的。 即便是孟元吉,也并不觉得他在说谎。 他们只是困惑,对凶手不解,对他的畏惧也不解。 迦岚甚至想到了谢玄,那个没用的无常,在面对唐宁的时候,也有着这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他回忆着,隐隐约约,好像触及了某种关窍。 玄与素,一人一面,一强一弱。 一个看见唐宁,天然亲近;另一个,则天然的畏惧。 这说明了什么? 迦岚背脊一僵,有股寒气从椎骨里攀爬上来。 谢玄和谢素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在力量。 ——谢玄觉得唐宁可怕而非亲近,是因为他丧失了力量。 虚弱的他,对可能同是神明得唐宁,亲近不起来。 而谢素,怕极了唐霂。 由此可知,他们父女之间,若唐宁是“恶”,那唐霂便是“极恶”。 迦岚定定望向相拥的少女和小童子。 说起来,一口一个娘亲,不也是畏惧的一种吗? 母亲二字,可不仅仅只代表亲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15章 厝火积薪 迦岚收回视线,让阿炎烧了土坑里的白骨。 另一边,谢小白还处在慌乱中:“娘亲,他在找你……” 唐宁有些发怔:“找我?” 谢小白大口呼吸着:“他知道你在雷州。” 唐宁的表情有些变了。 少女脸上的情绪,模糊而复杂。 四年前,父亲回来过,目的是找她—— 如果没有母亲的事,她这会一定在高兴吧?即便他不告而别,即便他抛弃了自己,孤独而寄人篱下的她,依然在期待。 不过,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既然他那个时候就在找她,为什么四年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见面? 离开江城后,他又去了哪里? 江城和雷州,再远也有尽头,只要他去了,总能见到她。 可他从来没有回过雷州唐家。 沉思着,午后艳阳渐渐泛白,一行人离开了荒草丛生的花园。 园子里,其实早就没有花了。 他们随便找了两间屋子,略加整顿,便算安置下了。 孟元吉哈欠连天,又开始喊饿。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是能吃的时候。 他抓起荷囊,便要拖了唐心出门。 唐心挣扎两下,到底没他力气大,只好悻悻跟着走。 唐宁家的旧宅子,久未住人,要什么便没什么,即便只留几日,也需要有人出去采买。 阿炎见状,兴冲冲的,也跟着往外头去。 只有小小的神明,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蜷缩在廊下,哪里也不想去。 唐宁一走开,他便露出紧张之色。 “娘亲,娘亲……” 他慌慌张张,仍然未能平静下来。 唐宁只好陪在他身边。 迦岚转悠了一圈,也回到了廊下。 宅子里果然没有半点活人的迹象。 看来,唐霂四年前回来,只是埋了个人,便毫不留恋地走了。 他看看唐宁,拿袖子掸了掸石阶。 积灰扬起来,在阳光下飞舞。 迦岚咳嗽一声,坐了下去:“那个唐霂,看起来可有什么异状?” 谢小白坐在距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闻言微微抬起脸,看向他:“什么样子才叫异状?” “什么样子?”迦岚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白皙的肤色,干净到脆弱的样子,总让他觉得自己很陌生,“他身上和人生得不一样的地方,自然便叫异状。” 谢小白坐正了身体:“那便没什么不一样的,他依然是个两只胳膊两条腿的人。” “他脸上长着的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只看外貌,他和你我见过的凡人,没有一点不同。” 迦岚眨了下眼睛,瞳色忽然一深:“十年前,唐霂离家以后便再无音讯,可四年前他却突然回来了,为什么?” “父女情深?”他嗤笑了声,转头看唐宁,“恐怕不是。” 唐宁靠着扶栏,面色沉沉。 她在想,父亲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如今回忆起来,母亲去世前,他似乎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太小,小到什么也不明白。 如果她没有记错,那父亲的失踪,未必就是因为母亲的死。他离开江城,多半有别的原因,四年前回来,兴许也不全是因为她。 唐宁忽然笑了起来。 小的时候,父亲总在这里给她念书,念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书,也不管她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什么才子佳人,美人与英雄,他不知说了多少不着调的故事,且回回说完了,便要来告诫她,书上的才子、英雄、美男全是骗人的。 著者胡言,一概不能信。 世上除了他,皆是烂泥一样的男人。 他坐在躺椅上,用最认真的神情,说着最不要脸的话。 但那个时候,唐宁对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 她的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爹爹。 对娘亲来说,他也是世上最好的丈夫。 他们一家三口,是天下最最美满的一家。 她想要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16章 霉运 街面上多了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他一路跑来,脚上只有一只鞋,不知是出来时忘了穿,还是不慎给跑丢了。 哇哇大哭着,他一边叫着爹爹,一边在人群里乱找。 “爹爹……” “你在哪里啊爹爹……” 他哭得嗓子都哑了。 可半晌过去,他爹仍然没有露面。 孟元吉皱了下眉头,听见人群里传来窃窃的说话声:“真可怜,这么小的孩子,娘病着,爹又跑了,以后可怎么好。” 几个妇人,头碰头凑到一起,压低声音交谈起来。 小孩子光着一只脚,跑啊跑,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他哭得更惨了,但周围的人只是看着他,谁也没有伸出手。 本就看起来脏兮兮乱糟糟的小童,脸上是糊成一团的鼻涕和眼泪。 食店的掌柜瞧见他,立即露出厌恶之色,念了句“晦气”,仿佛多看他两眼便会招惹霉运,飞快地将视线移开了。 地上的孩子,仍然在叫“爹爹”,眼泪簌簌落个没完。 停留在包子香气里的阿炎,朝他张望了一眼。 好吵的猴子。 它嘀嘀咕咕嫌弃着,全然忘了,自己吵闹的时候,可比这要厉害得多。 坐在路边,小孩儿渐渐哭得喘不上气来。 孟元吉掏出块帕子,想要朝他走过去,可脚才抬起来,肩膀便被包子摊后的男人给按住了。 “这位公子,您还是不要靠近他为好。” “为什么?”孟元吉疑惑地看了看四周。 男人道:“那家人出了名的倒霉,您贸贸然靠近,万一沾上了霉运,可就不妙了。”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说笑的意思。 但孟元吉听了他的话,却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您怎么信这个?” “人的运势,好与坏,都是说不准的事。再倒霉的人,也不可能将霉运传给别人。”他身子一侧,避开了男人的手。 掌柜的方正的脸庞上闪过了一丝尴尬,尴尬间还隐隐夹杂着些微不悦:“你若是不信便算了。” “反正我是一片好心。”他说着,将手缩了回去,也不再看向街面。 嘈杂声里,孟元吉转过身,向街边走去。 热腾腾的包子,依然散发着喷香的气味。 小孩儿哭着闹着要爹爹的声音,随着香气,一起被风吹出了老远。 直至福满楼,那香气才渐渐地淡了。 酒楼里,才端出来的菜肴,似乎有着更香的味道。 虽然店名俗不可耐,但福满楼的酒菜,一向很出色。 二楼雅间里,有个十三四模样的小少年,正在埋头苦吃。他不喝茶,不喝酒,也不吃饭,只是一道接一道地吃菜。 鲜活的鱼,开膛破肚去了鳞,连一点腥气也没有,拿刀子片开,每一片都薄如蝉翼,透得发亮。 这厨子的刀工,真不错。 但鱼脍所配的蘸料,不过是最普通的秋油。 雅间里的另一个少年,只尝了一口,便将筷子放下了。 他坐在窗边,一副没有胃口的模样。 埋头吃菜的人,终于抬起了头:“檀真,你怎么又不肯吃饭?” 名唤檀真的少年,闻言瞥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你,到了这种时候,心里还是只有吃。” 饭桌上,摊着两张纸。 檀真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到纸上,沉吟道:“阿星的信,你真不看吗?” 方桌对面的人,咀嚼着,两颊一鼓一瘪。 他脸上还生有小孩子般的肥嘟嘟,看起来十分得天真可爱。 檀真叹口气,伸手抓住了信纸。 他的右手背上,有着一枚小小的黑色图案,似刺青,又似胎记。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它的八条腿上,照得它仿佛活物一般。 檀真抖了抖手里的信:“贺二还在后头赋了诗,写得很不一般。” “诗?”元宵咽下了嘴里的吃食,哈哈大笑起来,“他写的诗,也能叫诗? 檀真把信递到了他眼前:“这话你可不要在他面前说。” 元宵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接过了信纸:“这信若不是阿星写的,还真像是个笑话。” 那个总是一脸冷冰冰的雪罗,竟然也会害怕? 元宵回忆着雪罗的样子,摇了摇头道:“能叫小七害怕的家伙,长得到底得有多骇人?” 檀真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们七个,论无畏,雪罗怎么也能进个前三。 寻常小事,绝不会叫她如此害怕。 转过身,他睁开眼睛望向窗外。江城蔚蓝色的天空,即便看了四年,也还是蓝得惊人。 他低声道:“不过,神明、妖怪,还有除妖师……为什么会一起出现?” 吃完了最后一盘菜的元宵,站起了身:“不管原因是什么,哥哥大人既然让阿星写信找我们回去,那便说明事情很要紧。” 他伸个懒腰,揉了揉肚子:“吃了半天,我还是好饿啊檀真。” 从有记忆以来,他便没有吃饱过。 撒着娇,元宵越过饭桌,朝檀真靠近过去。 自从四年前,他们来了江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他本来以为,这种小城,自己很快便会呆厌,可没想到这一留就是整整四年。 如今到了要走的时候,他还有些舍不得。 “檀真,我们何时动身?能不能多留几日?”元宵趴在窗前,深吸了一口气。 檀真也站了起来,反问他:“你不想回去?” 元宵半眯着眼睛,看起来昏昏欲睡:“倒也不是不想回去……毕竟哥哥大人发了话,我就算不想,也得回去不是吗?只是,江城真是个好地方啊。” 他侧着脸,神情很苦恼:“还有我养的那些大猪,怎么办?” 檀真趴到他背上,探头往外看,一边心不在焉地道:“早晚要吃的,全吃了就是。” 他眺望着远处,忽然道:“元宵!” 元宵一惊,眼睛睁大了:“怎么了?” 檀真伸出手,示意他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你仔细看,那是什么?” 元宵看了两眼,没明白:“那里有什么不对劲的?” “你看不见吗?”檀真的口气有些异样,“就在那里。” 元宵皱起了脸,半个身体都挂在了窗外:“哪有什么奇怪……”话音一顿,他猛地绷紧了身体。 远远的,他看见了一抹艳艳的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17章 谁去抓它 日光下,那抹蓝色飘忽不定,分明是活的。 元宵的视线再也收不回来,他用力揉了下眼睛,趴在窗前,拼命地探头向外看:“那是什么?” 他呢喃着,在记忆里翻找,可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蓝。 隔着长街和屋舍,元宵的声音渐渐拔高了:“檀真!那东西莫非是旧都的——” “哎哟——你打我做什么?”他抬手捂住了后脑勺。 檀真站在他身后,眸色沉沉地道:“你我来到江城已有多久?” 元宵仍然望着窗外,背对着他道:“四年了……” 檀真上前,将他往边上推了推:“这四年来,你可在江城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福满楼雅间的窗,只小小的一扇,两个人站到一块儿,便成了肩碰肩,头挨着头。元宵索性将脑袋一歪,靠在了窗框上。 四年时间,不过弹指一挥。 他们来时,雄心壮志,以为此行一定能叫哥哥大人满意。 可没想到,来了以后,这破城再寻常不过,根本就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哥哥大人失望之余,似乎对他们也一并失去了期待。 他说想在江城多留一段时间,哥哥大人也没有反对。 如果不是阿星和老二给他们写了信,催促他和檀真回去,他都快要想不起来哥哥大人的样子了。 眼中光彩一黯,元宵道:“要说奇怪,当然是你我最奇怪。” 檀真闻言,轻笑道:“你说的没错。” 已经没有妖怪的人界,来来往往全是一样的东西。 只有他们,和人是不同的。 他的眼神慢慢冷下来,语气也不见了笑意:“元宵,也许这一回,我们能给哥哥大人带份贺礼回去。” “贺礼?”元宵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夏天要来了。 哥哥大人是在盛夏的蝉鸣声里诞生的。 他们既然要回去,那的确是该给哥哥大人备上一份生辰贺礼才对。 他一下直起脖子,正色道:“谁去抓它?你去,还是我去?” 那团蓝色也不知在做什么,只东飞飞,西转转,一直停留在差不多的位置。 见檀真不吭声,元宵一转身,就要往雅间外去:“罢了,还是我去吧。” 檀真急忙拉住他的手:“你着什么急呀。” 元宵扭头来看他,犹带稚气的脸,露出担忧之色:“拖拖拉拉,让它跑了怎么办?” 檀真嗤笑了声:“这是江城。” ——“我的江城。”他强调了一遍。 元宵翻了个白眼:“是是是,全是你的,和我一点干系也没有。” 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独占,是檀真的天性。 叹口气,元宵道:“那你去抓它?” 檀真道:“你就不能同我一起去?” 他们俩一贯是形影不离的。 元宵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拖着他朝门口走:“一起便一起,总之,抓到了再说。” 雅间的饭桌上,叠着小山一样高的碗碟。 元宵打开门,又“嘭”一声摔上,那些堆得高高的空盘子便颤抖着摇晃起来。 “哐当”,“咔嚓”。 盘子掉在了地上。 碎开的瓷片,躺在鲜亮的酱汁里。 两个少年,已经消失在门外。 包子摊前,阿炎忽然猫儿炸毛似地叫了声。 唐心眉头一皱,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对劲。可他们此刻身在大街上,周遭人来人往,并不方便问话。 他看一眼孟元吉,往边上避了避。 路旁有棵树,生得歪歪斜斜,枝叶也不茂密,可用来挡张脸,还是够的。 唐心佯装犯困,打了个哈欠,用眼神示意阿炎跟过来。 到了树旁,他将声音放轻,飞快问了句:“那个孩子有问题?” 他站在那,侧身对着长街,眼角余光刚好能看见那个只穿了一只鞋的孩子。 孟元吉已经走到孩子面前,蹲下了身。 唐心看见那孩子瑟缩了下。 也是,看见他那只手,哪个小孩会不怕? 从手臂一直缠到指尖的绷带,怎么看都不寻常。 眼睛盯着孟元吉和街边抽泣的小童,唐心又问了一遍:“怎么不出声?难道一出来,你便忘了怎么说话?” “谁?我?”蓝幽幽的火焰,连发出的声音也变得幽幽的,“我会说……那个人,哭,吵,讨厌……” “不过,是人。” 阿炎在空中发抖,火焰像眼泪一样落下来。 唐心才放下的那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你怎么了?” 阿炎停在那不动,地上出现了一抹焦黑。 它没能控制住自己。 落下来的火焰,一滴滴,如同滚烫的烛泪,将地面灼出了伤口。 唐心立刻扬声,叫了一声“孟六”:“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阿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嘴里叽叽咕咕的,最后只冒出两个字:“我怕。” 唐心走到树前,又冷着脸喊了一声孟元吉。 可蹲在街边的孟六少爷,只头也不回地抬起了一只手。 那只缠满绷带的右手,被他竖在了空中。 什么意思? 噤声? 等一等? 唐心看一眼阿炎,猛地伸出手,想要将它抓下来。 可他的手才靠近阿炎,便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痛意。 那是妖怪的火所散发出的惊人热度。 唐心连忙缩回了手。 阿炎发出嘤嘤的声音:“我……小主子……我要小主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18章 豚(一) 它胡乱说着话,另一边正在和孟元吉交谈的小孩子,也是一样的语无伦次:“爹爹,我要爹爹……爹爹不见了……爹爹……” 他光着的那只脚,脚底板黑乎乎的,不知走了多少路来找他的爹爹。 孟元吉抓着帕子,仔细擦过他的脸。 “爹爹……妖怪……爹爹被妖怪吃掉了……”眼神涣散的小童,大哭着说道,“我要爹爹……” 他一会说爹爹不见了,一会说爹爹被妖怪吃掉了。 说话声和哭声一起钻进唐心的耳朵里。 孟六的“等一等”,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眼下的情况,已经不能再等。 他盯着阿炎,再次催促孟元吉:“天要黑了。”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手心冒汗,但对他们来说,天的确已经黑了。阿炎似乎已在失控边缘,不断散落的火焰,在地上灼出一道道焦痕。 虽然周遭来往的行人还未发现异状,但这样的平静显然持续不了多久。 唐心的声音,变得焦急而紧张。 孟元吉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 他依然是笑微微的。 明亮的眼睛,弯起的唇角,让他一看就像个再纯良不过的好人。 惶恐慌张的小孩子,渐渐沦陷在他的温柔和善里。 孟元吉小声问:“你见到妖怪了吗?” 小孩子用力地点头,露出着“没什么”,转回来的脸上,神情却已变得凝重:“回去吧。” 阿炎不动,僵在那,滚烫的火,让空气都焦灼起来。 唐心见状,从嘴里轻声吐出了两个字,“迦岚。” 果然,阿炎一听,便像酒鬼醒了神,急急向前飞去。 那个方向,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它还记得路,说明意识尚未完全崩溃。 唐心和孟元吉并肩走在一处。 孟元吉面上的凝重没有淡去一分。一个总是在笑嘻嘻的人,突然不笑,比一个总是冷着脸却忽然笑起来的人,要令人担忧得多。 唐心加快了脚步。 孟元吉的背,像锻好冷却中的长剑一般挺直。 他感觉到的目光,仍未消失。 不管他们走出了多远,走得多快,那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却始终都在。 是妖怪,和恶意。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灼灼作痛。 孟家人感知妖气的能力,一代不如一代,一个不如一个,但未经训练的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天才。 他的感觉不会错。 只是,再天才,不经雕琢,天才得也有限。 他虽然能肯定有东西在看着他们,却不能肯定,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此刻又身在哪里。 他只知道,那些家伙离得不远,而且远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迎面而来的人群,像生满眼睛的潮水。 孟元吉和唐心在涌动不息的人流里越走越快。 远处,叼着糖饼子的少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檀真,那个人是看见我们了吧?” 檀真抬起手,用手指轻轻拭去他嘴边的糖渍,低声道:“离得这般远,他怎么可能看见我们。” 元宵三两口将手里的糖饼子吃干净了,微微蹙着眉头道:“可你看他,很奇怪对不对。” 檀真轻轻颔首,赞同道:“要说奇怪,那是真的奇怪。” 原先在酒楼里,他还觉得他和元宵的存在,便是这城里最奇怪的事。 可他们奔着那团蓝色出来,却看见了更奇怪的东西。 那两个人,似乎也同他们一样能看见那团蓝色的火。 可人……看见了妖怪,会是这般冷静的模样吗? 而且那团火一动,他们便也跟着动了。 檀真嘴角上扬,忽然笑起来:“元宵,你还记得阿星的信是怎么说的吗?” 元宵走在他边上,不知从哪又掏出了一把桑葚。 乌黑发紫的果实,染红了他的手指。 他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边道:“我又不是傻子,才看过的信怎么可能忘了。” 檀真道:“既然没有忘,那你看见那个人,没有想起什么吗?” “那个人,哪一个?”元宵遥遥望着前方,嘴唇也被桑葚的汁液染上了颜色。 檀真举起了右手。 元宵恍然大悟道:“哦,是那一个。” 他稀里哗啦把手里的桑葚都倒进了嘴里。 那样满满的一捧,落进他口中,却像进了无底的洞。 他似乎连咀嚼也没有咀嚼一下。 “我想起来了。”元宵拿袖子胡乱擦了两下嘴,“阿星的信上说,小七她们遇见的除妖师,右手缠着绷带。” 檀真微笑着:“没错。” 江城的烈日,照亮了他们的脸。 人群里的孟元吉,慢慢出了一身汗。 唐心的脸色很难看:“孟六。” “这地方我们是不是才走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19章 豚(二) 孟元吉闻言脚下步子不停,仍然埋头往前去:“别停,继续走。”他压低了声音,忽然抬起手置于嘴边,用力咬破了指尖。 殷红的血,被他涂抹在沿途墙壁上。 天上浮云流动,时间在流逝。 又是一圈。 唐心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快看!” 拐角处的墙壁上,盛开着一朵血色的花,孟元吉已经看见了。他左手食指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墙壁上的血渍,正在慢慢地变黑。 他们已经在这里走了多久? 暴露在空气里的人血,已和在血管里流动时的样子截然不同。 阿炎朝着墙,一头撞了上去。 它看起来似乎是黛色的。 孟元吉侧过脸,看了唐心一眼:“看来,你我今日是要倒大霉了。”但说归说,他前行的脚步,仍未有停下的意思。 他们走过的路,每条都生得不一样,可不管他们选择了哪条路,最终都会碰上这面墙。 就好像——他们身处的江城,是一座巨大的迷宫,而且时刻都在变幻。 别说阿炎这会看起来不太清醒,就算它是清醒的,恐怕也无法带着他们离开。 这个地方,不是只有一点不对劲,是整座城都不对。 孟元吉摘下了背上的剑。 不管有用还是没用,兵器在手,总是安心一点。 他们沿途的景色,一直在变动,来往的行人则越来越少。 阳光渐渐变淡,风也冷了。 暮色落在脚下,吃掉了他们的影子。 孟元吉涂在墙上的血,也不见了。 昏暗中,他和唐心对视了一眼。他们仍然被困在“迷宫”里,但前行的方向已经变化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炎疲惫地摔了下来。 它身上惊人的烫,已变成虚弱的温暖。 唐心将它抱在怀里,带着它往前走。 中途,他和孟元吉一思量,也停下来不动过。可他们不动,时间依然在动。坐以待毙和再挣扎一番,还是挣扎吧。 何况,他们活到现在,多少证明了敌人另有目的。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明亮的星子,遍布江城的天空。 他们看见了北斗。 可即便有星辰指路,也没能改变什么。 他们就像是野猫爪子前的蠢耗子,跑啊跑,却始终跑不出猫爪圈定的位置。 阿炎呜咽着,叫了声“小主子”。 唐心停下了脚步,望着前方问道:“孟六,你听见了吗?” 孟元吉也站住了,轻声道:“听见了。” 风里一阵阵的哀号声,像是有猪正在被杀死。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小孩子说过的话。爹爹,被妖怪吃掉了。 唐心问:“怎么办?留在这里,还是过去看一看?” 孟元吉苦笑了下:“那里恐怕有头猪妖在等着我们。” 不过,既然是头猪,为什么要跟猫似地玩弄他们?有着那样耐心的家伙,真是猪妖吗?他回忆着书上见过的描述,那些獠牙,那些丑陋的脸,即便生出人样,也看上去不像人的身体——都在告诉他,十方的妖怪里,最丑的便是它们。 人界如今还有猪妖吗? 孟元吉和唐心,一前一后靠近了猪场。 那模样古怪的大宅子外,门框上便钉着猪场二字。 似乎是铁打的,那两个字在灯笼的光照下,发出黑幽幽的微光。 门后,说是宅子,其实也不像。 出身西岭富贾之家的孟六少爷,什么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见过不少,可像这样的宅子,他也是头一回见。 “猪圈么?”他呢喃了句,又摇摇头。 猪圈当然生得不该是这样。 可要说这是给人住的宅子,显然也不是。 他立在灯下,仰起头看了看天空。 星光闪烁的黑夜,看起来真是平静又美好。 “猪场”的门,没有锁。 门缝里亮堂堂的。 他们又听见了哀号声。 孟元吉屈起手指,用力叩了两下门。 “笃笃笃”,嚎叫声忽然停了。手背贴在门扇上,孟元吉回头看向唐心,同他使了个问询的眼色。 唐心搂着阿炎,点了下头。 “笃——” 孟元吉又敲了下门,声音短促而响亮。 宅子里安静着,突然此起彼伏地响起猪叫声。 孟元吉屏息分辨着:“一头、两头……” 里头似乎有好多头猪。 唐心站在他身后,眼神沉沉的:“里面的东西,不是猪。” 孟元吉微微颔首,推开了门。 猪可不会因为听见敲门声便停下来不出声,又在确定的确有人后大叫着呼救。 那些哀号,听久了,即便不会说猪的话,也能听出不同。它们,是真的在求救。 孟元吉推开了门,却没有立刻进去。 他侧身而立,四下看了看,喊了声“喂”:“已经到了这里,还不打算出来见客吗?” 唐心被他突然喊出来的一声“喂”,唬了一跳,脸色发白地向身后看去。 空荡荡的地,连个鬼影也没有。 孟元吉叹了口气:“哪有这种待客之道。”他抬脚跨过了门槛。 前庭亮着巨大的灯,像蒙了一层油纸的白昼。 那是一座青铜铸的雁鱼灯。 鸿雁回首,衔鱼伫立,足有大半个人高。 孟元吉从未见过这般高的灯。 他面前,一左一右,立着两盏一模一样的雁鱼灯。 两盏灯间,则是冷冷的铁链。 那是用铁链圈出的禁地。 孟元吉呼吸一轻,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他差点撞上了唐心,却没有办法将视线撤离前方。 唐心从他身后走出,脸色更白了。 那被铁链圈出的地盘里,关押着一群诡异的囚徒。 雪白的大猪,挤在一起,耳朵扇动着。 它们在哭,哭得浑身颤抖。 流泪的猪,比流泪的人,要诡异百倍。 唐心一眼便认出来了。 这些猪,分明全是人。 他紧紧抱着阿炎,妖怪身上透出的暖意,在这一刻变成了世上最温暖的东西。 孟元吉抓着长剑,磨了下牙。 难怪那个孩子一直叫着“大猪”、“大猪”的,又说爹爹被妖怪吃掉了。他只见猪,不见爹爹,可不以为爹爹是被猪变的妖怪给吃了,哪里会想到—— 爹爹就是那头猪。 嚎哭声,惨叫着,白猪们的眼神,仍然是人的眼神。 孟元吉上前,一剑砍在了灯座上。 可鸿雁纹丝不动。 风里响起了吃吃的笑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20章 元宵 猪叫声戛然而止。 雪白的大猪们,挤挤挨挨地蜷缩到角落里。那白花花的肉,涌动着,透出无边的恐惧。 孟元吉抬手又是一剑。 笑声更清晰了。 唐心怀里的阿炎,动了一下,忽然大叫道:“怪物!” 它的口齿,从未如此清晰过。 风中笑声蓦地一顿,再响起来,便变成了生气的口吻:“喂喂喂,旁人说便罢了,生成你这样,也好意思说我们是怪物?” 一阵风来,雁鱼灯上多了两个少年,一人一边,立在雁首上。 火光被他们挡在了身后。 其中一个,生着圆圆的面孔,回头看了一眼圈养中的大猪,叹息道:“你们几个,方才叫得那般大声,是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救兵么?” “真可怜,变成了猪,也还是如此天真和愚蠢。” 他朝着猪群,龇了龇牙,明明是很可爱的模样,大猪们却齐刷刷吓软了腿,坐下去,瘫成了一团。 一地的猪,变成了一地雪白的大丸子,就好像汤碗里才盛满的元宵。 他的猪,全生得又白又肥,一点腌臜气息也没有。 空气里的味道,甚至是芬芳的。 元宵舔了舔嘴唇,转回来道:“檀真,你想杀了他们吗?” 檀真穿着身暗紫色的衣裳,高高立在灯座上,像一枝在夜里开放的铃铛花。听见元宵的话,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抱着妖怪的少年,正在看他—— 为什么不看元宵,要看他? 他瞧上去要比元宵可怕吗? 胡乱地想着,檀真笑了起来:“怎么,你想把他们也变成猪?” “是啊!”元宵声音愉悦地应了一声。 把人变成猪,是他的嗜好。 那些愚蠢的,讨厌的人,变成猪以后,反而看起来顺眼了。 檀真道:“左右都是吃,原模原样地吃掉,不该更好吃?” 对他们而言,人也不过就是一味食材。 他以为原滋原味,才是美味,可元宵显然有着不同的看法。 摇了摇头,元宵道:“普普通通的人,有什么可吃的。”虽然那样的肉,他也是吃过的。 那个时候,他刚刚出生,还什么都不懂。 哥哥大人宠爱他,挑了屋子,打开门,送他进去。 他稀里糊涂吃得一地狼藉,却仍觉饥饿。那一刻,他明白了,他是一个吃不饱的家伙。他的食欲,就跟檀真的欲望一样,是填不满的深渊。 窗外传来鞭炮炸响的声音。 他从地上爬起来,趔趔趄趄往前走。 上元佳节,真热闹啊。 他在地上看见了一盏灯,兔子模样的,憨态可掬,但他一点也不喜欢兔子。不过他今日才活过来,根本就没有见过兔子,要说不喜欢,也是因为哥哥大人不喜欢吧? 他们虽然有着自己的性情,但某些地方,仍然很像哥哥大人。 明亮的月夜里,他在屋子里穿行。 有什么东西,正在散发出陌生的香气。 他吸着鼻子,向香气靠近过去。 香气尽头,是一张矮矮的桌子。 桌子上,摆着几口碗。 他凑上去,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好香,真的好香,是他从来没有闻到过,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香。 嘴里的味道,变得不堪起来。 他跨过长凳,一屁股坐在桌前,端起了碗。 昏黄的灯光,也掩不住碗中食物的美丽。那浮着的雪白丸子,看起来软糯极了。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抓住了桌上的木头勺子。 舀起来后,那丸子看起来更动人了。 咬开,里头流淌出香甜的黑色汁水。 那是用猪油、芝麻和糖做成的馅料。 哥哥大人告诉他,那丸子叫作元宵。他跟着念了两遍,便说要管自己叫元宵。 元宵元宵,真是一听便好吃的名字。 哥哥大人听了,笑得前俯后仰,笑完却还是答应了他。他们七个人,只有他的名字是自己取的,所以檀真总说,哥哥大人对他是偏爱的。 可要他说,偏爱不偏爱,在他最小的时候,哥哥大人或许的确对他有所偏爱,可见月出现以后,哥哥大人便好像没有那么喜欢他了。 也是,他们叫着哥哥大人,见月却一出生便管他叫爹爹。 她一天到晚,张嘴闭嘴都是爹爹。 这女儿,自然是和兄弟不一样的。 论亲近,哥哥怎么比得过爹爹。 元宵想起见月的脸,嫌恶地咬了咬牙。她总叫哥哥大人爹爹,怎么不来叫他们叔叔? 他猛地跳下灯座,靠在了铁链上。 哗啦一响,唐心怀里的阿炎缩得更紧了。 一贯胆大包天的它,今日却一直在害怕。 元宵道:“我要把他们全变成猪,然后烤了吃掉。” 檀真也跳了下来,伸长手拽了下他的耳朵:“我可没有闲工夫等你养肥他们。” 元宵没有动,像是不知疼,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耳朵,口中道:“瘦一些也无妨,反正我想吃烤猪了。” “再不行,宰了炖成肉汤也好。”他旁若无人地派起菜单,“只是现下天气渐渐热了,要是凉快一些,腌了制成风干肉亦是不错。” “真是可惜了。”他感叹一句,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镂空的银香囊。 葡萄缠枝,花鸟相依,看起来颇为精致。 檀真松开他的耳朵,伸手过去,将香囊拿了过来,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元宵笑着站直了身体:“你有什么不想要的?” 檀真将香囊攥进掌心里,笑了下道:“这倒也是。” 他什么都想要。 他们之间,似乎总在反复这样的对话。 什么都想要的檀真,和无法填饱肚子的元宵,是最亲近的兄弟。 所有人都是这般认为的。 甚至,雪罗那个臭丫头还总是摆出一张冷脸,嫌弃他们的亲密。从不分离的檀真和元宵,在她看来,活像一对双生子。 但他们七个人,真说起来,谁又是谁的兄弟姐妹呢? 檀真向前走了一步。 孟元吉提着剑,退了一步。 他缠满绷带的右手,映入了檀真的眼帘。 眉头微皱,檀真问了句:“你的手,是捉妖时受的伤?” 孟元吉握剑的手紧了紧,脸上却笑着:“是不是,重要吗?” 檀真道:“不重要,反正你们都是要死的。” 他指间一动,银香囊垂了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21章 甘蕉鱼 他的口气,听起来十分得真诚。 “你们……吃过甘蕉吗?” 甘蕉?孟元吉眉头一皱。甘蕉是南边才有的东西,据说望之如树,叶长足有七八尺,结出的果子,去皮以后食肉,味道如蜜般甜美。 他还听说,甘蕉树上的花,大如酒盏,形色如芙蓉。 但是,他们吃没吃过,有什么不同? 孟元吉凝视着面前的少年,只看脸,这人可一点不像妖怪。 说来离奇,他的运气真有这般好么?为什么接二连三地碰见他们?明明他一直听祖父说,世上已经很久没有人见过妖怪。 难道,只是孟家人孤陋寡闻,见识太少? 还是说,那些遇见过他们的人,已经没有机会告诉世人? 孟元吉的目光,沉沉落在檀真身后的白猪上:“甘蕉怎么了?” 紫衣少年在灯下微笑:“看来你是吃过。”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那你可曾听说过甘蕉鱼的故事?” 甘蕉鱼? 孟元吉愣了一下。 甘蕉他知道,可甘蕉鱼是什么鱼?生得像甘蕉的鱼? 脑子里乱糟糟的,他的声音却很冷静:“这鱼莫不是十方特有的?” 听见十方二字,檀真眼神微变,回头看了元宵一眼:“瞧瞧,他还知道十方呢,果然是个除妖师。” 孟元吉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握成了拳头。 檀真转过脸来,笑着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奇怪的洞,里头除了水,便只有成堆的甘蕉。某日,一群鱼游啊游,游进了洞里。” “它们原先只是普普通通的鱼,可进了洞,胃口便大得同猪一样,将洞里的甘蕉全吃了个精光。于是,扁扁的鱼,也变得和猪一样肥,再也没有办法从那小小的洞口游出来。” “你们说,留在洞里的鱼会变成什么样?”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我觉得早晚会有一条鱼,把其他的鱼也全给吃了,吃得更肥更大更凶猛,然后冲破洞口,一气回到江河里。” 他身后的元宵,听完故事,撇了撇嘴:“檀真,那些鱼一直留在洞里,只会困死好不好。” 檀真没有理他,只是盯着孟元吉看:“你怎么想?” 孟元吉仍然皱着眉头。 奇怪的妖怪,奇怪的故事,奇怪的问题。 这一日遇到的所有事,都很奇怪。 他放下了剑,摇头道:“我只觉得这是个无趣的故事。” 檀真闻言,哈哈笑了起来:“无趣么?还真是无趣呢。但我问了,你就得回答我。左右走不出江城的你们,也是洞里的鱼。 他身姿笔挺地站在风里,忽然声音一冷:“如果那些鱼只能留在洞里等死,你觉得是谁的错?” “是鱼,还是甘蕉?又或者是那个洞的错?” 檀真的问题愈发古怪了。 孟元吉皱眉道:“洞只是洞,甘蕉也只是甘蕉,错的当然是那些鱼。不加节制的欲望,带来的后果,怎么能怪罪别人?” 檀真在风里用力地拍手:“说得好,说的真好。” 可他嘴上赞叹着,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孟元吉的话,显然并不是他想听的话。 空气里,只有他的拍手声在回响。 那些人变的大猪,蜷缩在一起,谁也不敢出声。 元宵也一脸疲倦地靠坐在雁鱼灯下。 檀真很快拍红了手掌。 孟元吉想起了那天夜里碰见的姐妹。 眼前的人,和她们是认得的吧? 所以他方才和元宵说起除妖师三个字时,才会用上“果然”——这可不太妙啊。 孟元吉沉默着。 唐心忽然道:“甘蕉也好,洞也罢,甚至那些鱼,全没有错。” “哦?”檀真拍手的动作停了下来,好奇地望向他,“怎么说?” 唐心道:“错的当然是那个故事。” 檀真垂下了手,表情渐渐冷厉:“你敢说我的故事错了?” 唐心面上并无惧色,声音也依然平静,只是抱着阿炎的手又紧了些,“为什么要有那样的洞,为什么要有那样的鱼,为什么要在洞里摆上甘蕉?为什么要让它们吃完甘蕉便变得像猪一样肥?” “说到底,不就是故事的错吗?是那个世界错了。” 檀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最后却是一扫不悦,大笑起来。 他身上的紫衣,衬得他一张脸如画一般。 亮起来的眼睛,也让他的神情变得和煦又快活。 这个答案,才是他想听的答案。 他盯着唐心,笑了半天:“我的故事虽然无趣,但你的答案却很有趣。” 身形一动,他忽然到了唐心背后,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下唐心的肩膀:“真是看不出来,你竟然是个这么有趣的人。” “世上有趣的人可太少了。” 他笑着,贴近了道:“你这般有趣,直接杀了你,未免浪费。” 一直没有出声的元宵,听见这话,蓦地站起身来,嚷嚷道:“什么杀不杀的,不是说好了么,我要把他们全部变成猪。” 檀真站在唐心身后,朝他摆了摆手:“变成猪岂不是更浪费?” “哪里浪费?”元宵不服,“猪可是世上最值得吃的东西。” “红烧,炖煮,烤了风干,样样好吃!”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走到半途却又停下了脚步:“等等,你既然不想让他们变成猪,又不打算杀了他们,那你准备做什么?” “难道全带回去?”元宵微微嘟起嘴。 他看起来年纪更小了,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连少年也勉强。 檀真道:“你容我想一想。” 可话音还未落地,他便凑在唐心耳边说了句:“喂,你有愿望吗?” 他的声音离得那样近,近得仿佛是脑子里发出来的。 唐心听见那个“喂”字,心中一震。 檀真道:“也许,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愿望。” “什么都可以哦。”他用近乎蛊惑的语调,轻轻说着话。 唐心脸上的平静,就此龟裂。 檀真忽然伸长手,一把揪住了阿炎。 银香囊一晃。 檀真道:“不过,要抓紧。” “万一晚了,那只狐狸是不是就该来了?”他用眼角余光看着孟元吉,“你一个除妖师,为什么要同狐妖为伍?” 变深的夜,迎来了更冷的风。 …… 迦岚立在廊下,仰头看了看星光,忽然叫了声“无常”:“听见了吗?脚步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22章 皂隶 谢小白坐在栏杆上,两只小脚晃晃悠悠的,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是娘亲的脚步声。” 他口气笃定地说道:“娘亲走路的时候,总是左脚先落的地。” 迦岚走到他身后,抬手敲了下他的头:“脚步声是从外头传来的,自然不是她,哪里用得着你分析。” 谢小白嘟着嘴,喃喃道:“用不着,你还特地来问我……” 如霜月色,将唐宁家的旧宅子照得像一片银色的海。 谢小白仔细听了听外边的动静,低声问迦岚:“唐心几个为什么还不回来?江城有这么大吗?” 虽说他们出去的时候就已经不算早,但现在天都黑了。 谢小白身子往后一靠,倒在了迦岚怀里:“你为何不出声?” 迦岚的目光定定落在远处的墙上,半扶着他的肩膀道:“多半是出事了。” “你真这般想?”谢小白似是不信,眯了眯大而明亮的眼睛,“唐心和孟六便算了,可阿炎不是也跟着一道去了?若是真出了事,你不担心吗?” 迦岚面上神情没有丁点变化,只是声音凉了些:“真不走运,也是他们的命数。” 谢小白夸张地叫起来:“你果然是只不讲情义的狐狸!” 话音落在风里,迦岚忽然身形一掠,逼近了墙角。 墙边黑影心头一震,回过神来想要逃走,却已是来不及。 坐在栏杆上的白衣小童,踮着脚站了起来:“狐狸,是什么东西?” 他扬声问了一句,蓦地从栏杆上跳了下去,急冲冲往前跑:“娘亲!你可算醒了!” 傍晚时分,唐宁在她小时候住过的屋子里睡着了。 她很少露出那样放松的样子。 是以迦岚拖着他,将他拖到了屋子外头,他也没有挣扎。 可唐宁这一觉,把天都给睡黑了。 谢小白一头扑到了唐宁怀里:“娘亲,我想同你一道睡,可狐狸非要拦着我。” 唐宁揉了揉眼睛,惺忪睡意似乎还在眼睛里。 她一手搂着谢小白,轻声问:“天黑多久了?” 谢小白竖起手指给她看:“约莫有这么久了。” 唐宁睁开眼睛,愣了下:“宵迟他们人呢?还没有回来?” 谢小白点了点头:“狐狸说多半是……” “出事”二字还未出口,墙边忽然传来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声音。 廊下二人连忙一齐朝远处望去。 迦岚面前,有个持刀的人影。 唐宁一下张大了眼睛,那是个皂隶! 衙门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家的宅子周围并没有什么人烟,图的就是安静,按理不是捕快能上门的地方。更何况,真捕快,为何不敲门再入? 提起裙子,唐宁越过了栏杆。 她听见了女孩子的声音。 那个拿着刀的皂隶,竟然是个姑娘。 三步并作两步,唐宁走到了迦岚身侧。 即便是如今这样的世道,女人当皂隶,依然是少见的。 唐宁在月色下看着面前的人。 眉清目秀,看起来甚至有些柔弱,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比她恐怕也大不了多少。 但少女手里的刀,看上去沉甸甸的。 她能拿得住这样的刀,且还拿得稳稳当当,可见并不是真的柔弱。 唐宁和她对视着,问了一句:“江城的捕快,如今还兼差飞贼了么?” 一身黑衣的少女,闻言冷哼了一声:“我看你们几个才像是贼。” 不过,方才那一瞬,是怎么一回事? 她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迦岚,人的动作有那么快吗? 月霜下,银发的少年侧着一张脸,并没有看她,似乎全然没有将她手里的刀放在眼里。 她后退了一步,将手里的刀横在身前,厉声问道:“你们几个是从哪里来的?为何要偷偷潜入这座无人的宅子?” “潜入?”唐宁皱着眉,“这是我的宅子。” 母亲去世,父亲失踪,这宅子自然是她的。 可对面的黑衣少女听见这话,却发出了冷笑声:“你的宅子?可笑,这明明是唐家的宅子!” “哪里可笑?” “唐家人早就不在这里生活,这座宅子已经空置多年,你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丫头,张嘴便说宅子是你的,难道不可笑?” “我叫唐宁。” “啊?” 二人说话间,小小的白衣神明,也走了过来。 迦岚低头看他一眼。 他轻声道:“你果然还是担心的。” 迦岚没有接话。 要说不担心,天都黑了,算算路程,怎么也该回来了;可要说担心,阿炎那边似乎又并没有什么异常。 他和阿炎虽然不是兄弟,但自小亲密,只要阿炎愿意,它甚至可以隔着一座江城呼唤他。 但它没有。 为什么? 迦岚眸色沉沉地望着夜空。 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们平安无事,只是手脚慢,才拖拖拉拉不见人影。 二,他们遇到的事,让阿炎连向他呼救的机会也没有。 会是哪一种? 阿炎虽然一向脾气暴躁,但胆子却并不大,真遇上了危险,但凡神志清醒,它不可能强撑着不找他。 看看月色,迦岚跃上了墙头。 他并没有多说,但谢小白已自觉盯住了黑衣少女手里的刀。 那刀生得一点也不美丽,刀的主人也有着一张神色难看的脸。 她紧紧皱着眉头:“你说你是唐宁?” “唐霂的女儿?” “有何凭证?” 听见父亲的名字,唐宁的语气冷了些:“你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我为何要给你看凭证?” 许是看他们一大一小,一个身量单薄,一个还是小娃娃,她身上的警惕之色少了些,但手里的刀还是横在那。 “虽然你我都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可我是官府的人。”她细细端详着唐宁的脸,“我来这里,是查案;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她亮了亮腰牌:“我叫姚黄,是夏婉的女儿,夏婉是谁,你若是唐宁,应当是知道的吧?” “就算你那时年纪还小,但夏婉你是绝对见过的。” 唐宁轻轻捏住了刀尖:“我母亲的朋友,可不姓夏。” 姚黄,她一听便想起来了。 她小的时候,曾去过姚家。 她娘有个手帕交,叫姚婉。 那位姨母,有个女儿比她年长两岁,取了牡丹的名字,叫姚黄。 唐宁的指腹贴着冰冷的刀刃,口中低低道:“你爹是入赘的,你和你娘都姓姚。” 黑衣少女闻言笑了起来:“看来你真是唐宁。” 唐宁松开手,她放下了刀。 谢小白在边上眨着眼睛问:“娘亲,你们认得?” 唐宁摇摇头,不知该怎么说。 母亲去世后,她没多久便离开了江城。母亲的朋友,朋友的女儿,那都是些陌生又遥远的记忆了。若非姚黄这个名字,实在记忆深刻,她也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唐宁往边上站了站。 谢小白还在问:“娘亲,娘亲……” 姚黄从角落里走出来,一脸震惊地看着谢小白:“你、你的儿子?” 月光下,白衣小童的头发,也淡得像银霜一样。 她收起佩刀,恍然大悟道:“刚才那小子,是你相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23章 失踪的人 “你说什么?”唐宁还没说话,谢小白先瞪大了眼睛。 他原就生的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这般一瞪,看起来愈发得大了。只可惜,小孩子的脸,肥嘟嘟的,再生气不满,也像是撒娇。 “那只狐——”他想说十方来的狐狸,哪里配得上他的娘亲,可话未说完便被唐宁给拦住了。 “我怀疑你不是姚黄。”唐宁牵着谢小白,将他往身后藏。 姚黄探头看了看,眉头微皱:“嗯?” 唐宁道:“你若真是姚家那位姐姐,岂能不知我的年纪。” 姚黄一愣,是了,唐宁比她还要小上两岁。可看那孩子,怎么也有四五岁了,的确是说不通…… 她别过脸,咳嗽了两声,问道:“既然不是,那他为何管你叫娘亲?” 唐宁抬起手,指了下自己的脑袋。 姚黄长长“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谢小白从唐宁身后探出半张脸:“原来什么?” 姚黄蹲下身,朝他笑了笑:“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到身上带了吃的。”她摘下个荷包,塞给谢小白,“好吃的。” 谢小白狐疑地看着她,打开了荷包。 里头装着两块糖,闻起来甜甜的,凉凉的。 姚黄道:“是梨膏糖。” 谢小白捏起了一块。 姚黄目带怜惜地看着他。 真看不出来,竟然是个傻孩子。 谢小白模样乖巧地吃着糖。 气氛突然变得平静了。唐宁轻轻点了点姚黄的肩膀,让她站起来:“你方才说,你来这里是要查案?” 姚黄笑了下,问道:“久别重逢,不用先叙叙旧吗?” 唐宁没有笑,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母亲的葬礼上。那天的事,她大部分都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大人们的眼神是异样的,就连眼泪都透着探究。 和她一样,他们也在好奇母亲的死。 唐宁摇了下头道:“先说正事吧。” 姚黄见状,也敛起了面上笑意,道:“我说来查案,倒不是撒谎,只不过这案子,除了我恐怕谁也不在意。” “什么案子?”唐宁一边问,一边侧过脸向远处看。 不知迦岚找到了人没有。 站在她面前的姚黄,也下意识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角天空,是灰色的。 姚黄斟酌着,没有立刻开口。 唐宁道:“是和这座宅子有关的案子?” 姚黄闻言立刻反问:“为何这般问?” 唐宁四下看看,平静地道:“若是无关,你特地来这做什么?” “说的也是……”姚黄的手,搭在刀柄上,并没有那般白皙细弱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对了,这十年,你去了哪里?” 唐宁蹙眉:“你不知道?” 姚黄摇了摇头。 唐宁道:“不对,你知道。” 姚黄点来点去的手指停下了:“你好重的疑心病。” 唐宁低低一笑:“雷州的命案,你已经听说了吧?” “……” 月夜下,对面而立的两个少女,忽然都不再言语。 空气安静到了极致,便生出一种让人不安的焦灼。 谢小白扯了扯唐宁的衣袖:“娘亲,要赶她走吗?” 唐宁微微摇头。 姚黄道:“我听说,雷州唐家出了灭门惨祸,无一生还。”江城和雷州,并没有那般远,这样的大案,纵然普通人不知道,她身为皂隶,多少有所耳闻。 唐宁问:“所以呢?” “所以?”姚黄的呼吸声重了些,“你若真是唐宁,那便是假死逃脱的嫌犯;你若不是,那问题便更大了。” 唐宁看着她,道:“那你觉得我是还是不是?” 姚黄道:“你既然知道姚家的事,那多半是真的唐宁。” 何况仔细看看,唐宁生得和她记忆里的宋家姨母,颇有些相像。 美人生的孩子,长大了也是个美人。 姚黄握紧了刀,沉声道:“雷州的命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唐宁没有说话。 谢小白忽然叫了声“狐狸”,众人一抬头,便看见墙头上立着个银发的少年。 唐宁的脸色一下变了。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月光洒落在他身上,照得他一张脸神情凝重。 唐宁问了句:“人呢?” 迦岚摇了摇头,唤了声:“谢素大人?” 谢小白闻言,神情也一下认真起来。这只狐狸,竟然管他叫谢素大人了。 他沉默片刻,仰头看向月下的少年,摇头道:“死期未至,还活着。” 迦岚自墙头一跃而下:“一个时辰。” 谢小白道:“没错,一个时辰。” 生死册上的名字没有被划掉,并不代表他们今夜就一定不会死。那道朱砂血痕,只会在命运的利刃落下前一个时辰出现。 迦岚沉吟道:“阿炎不见了。” 白衣小童眉眼微动。 妖怪的生死,便不是他能探知的了。 他走过去,轻轻牵住唐宁的手:“娘亲。” 唐宁道:“没有法子追踪阿炎了吗?” 这时,握着刀的姚黄,忽然面色沉沉地问了句:“又有人失踪了?” 唐宁听见“又”字,一下感觉出了不对,连忙问:“你知道什么?” “铮”地一声,长刀出鞘。 姚黄重新拔出了刀,月光带来阵阵寒气,将刀身照得有如薄冰般冷厉。 她没有回答,只反问道:“你们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死期,什么一个时辰?”那样的话,若是旁人说的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从个小孩子嘴里冒出来的。 他刚才说话的样子,哪里像个傻子? 还有胡什么? 那个少年的名字,为什么听起来好像在叫狐狸? 姚黄警惕地看着他们。 唐宁道:“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 姚黄道:“你可以试试。” 谢小白叹了口气。 迦岚在月下露出了狐狸耳朵和尖牙:“麻烦,人可真是讨厌。” 他朝姚黄靠近了一步,预想中的尖叫和逃跑却并没有发生。 黑衣少女的表情,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 “世上竟然真的有妖怪……”她呢喃着,把刀放下了。 “是谁失踪了?”她问道。 唐宁道:“是谁有何不同?” 姚黄深吸了一口气:“十年前,你爹失踪了。六年后,给你家看宅子的仆人也不见了。那之后,江城便一直有人在悄悄地消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24章 哪有什么案子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姚黄细数着,“东城的柳氏,西街卖菜的老丁,王婆家的三娘子……” “甚至,还有在衙门当差的李大。” 她数啊数,数出了一堆的人,什么身份,什么年龄,什么模样的都有。 “我以为,这些人的失踪,并非偶然。”姚黄道,“小小一个江城,怎么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离家出走的人?小孩子同父母闹了别扭,说是偷偷跑掉也就罢了,可那些年岁不小,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呢?” 她一脸凝重,手里的刀发出耀眼寒光。 “就像你爹,好好的,为何突然丢下你就不见了?” 唐宁皱了下眉。 父亲当年消失的事,和姚黄所说的失踪事件,应当并不一样。但按姚黄的说法,江城频频有人失踪,是从四年前开始的。那个时间点,正是父亲回来找她,老吴出事的时候。 唐宁不由得问了句:“你既然对这些事早有怀疑,那想必已经禀报过县令了?” 姚黄笑了下,点头道:“这是自然。” 但她脸上的笑,是讥嘲的,不知在笑自己还是笑县令。 她不过一介差役,又是个女人,根本便没有人拿她的话当回事。 最开始,她也和旁人一样,觉得不见了人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问题。又不是见了尸体,有了命案,只是人不见了而已。 今日吵嘴,明日走人,从此再也不回家的人,也是有的。 就像王婆家的那个三丫头,还没及笄便被她娘许了人家。她老子娘觉得千好万好,可她一点也不满意,嫌男方生得不好看,性情也木讷。 于是乒乒乓乓的,她在家里吵吵嚷嚷闹了好一阵,转过头,王婆便在大街上哭着寻人了。 邻里都说小丫头脾气大,同人私奔了,自己跑了,就连她老子娘平静下来想一想,也只觉得她躲一阵早晚还是要回来的。 只要没有尸体,失踪便只是失踪。 人活着,就不算什么案子。 可这样的事,多了,就不对劲了。 她思来想去,去找了头儿,告诉他,那些人的失踪,心许大有问题。可那个中年男人闻言,只是往那大剌剌一坐,倒了酒便咕嘟咕嘟地喝,一面训她,闲的! 平白无故,非要编个穷凶极恶的故事出来,是想整什么幺蛾子? “不是偶然?你有证据吗?” 酒气喷洒到姚黄脸上。 她没有证据,直觉算个屁。 男人一边喝酒,一边道:“女人到底是女人,还是回去捯饬捯饬,早点嫁人生子的好。总这样,像什么样子。” “查案?你会查什么案?” 他越说越不耐烦,连连摆手赶走了她。 没法子,姚黄咬咬牙,又去求见了县令。 县令是个脾气甚好的老头,可听了她的话,也只是哈哈大笑。 人不见了,原因多的是,又没有死人,哪里来的什么凶犯。 县令劝她,让她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再去同别人说道这些话。末了,他也说,你一个女孩子,做这样的差事,的确是不容易,还是好好寻个人家,安生过日子吧。 说来说去,都是不信。 哪怕是那些家中不见了人的,见她来问,亦是满脸不悦,好像她说的话,是天大的晦气。 关联?能有什么关联? 我家的人,能和旁人家的一样吗? 什么失踪,出事,胡说八道,快走快走—— 几次过后,快走成了快滚。 证据没有,失踪的人也没有回来。 只有她成了众人眼里的疯子。 姚家的脸,都给她丢尽了。 不过她爹倒是很相信她,同她说,没关系,只要她觉得自己没有想错,那就一定没有错。她那老实的父亲,宁愿被人说成疯子的爹,也绝不来质疑她的想法。 除了让她小心,便只有安慰。 她夜里回去,老头子虽然唉声叹气怕她出事,但夜宵总是备得很贴心。 可不管他们爷俩如何相信,证据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只知道,那些人全没有出城的痕迹。 他们在江城,也没有活动的踪影。 这座城,总是阳光明媚,花香迷醉,可天下之大,总有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那些阴暗的角落里,究竟藏着什么? 姚黄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提着刀道:“不管失踪的是谁,总之是在江城不见的,那多半和那些失踪事件有所关联,我随你们一道去找人。” 唐宁闻言,没有反对。 她已经离开江城十年,路也认不清,有人同行,显然利大于弊。 但是—— 唐宁问道:“你见了妖怪,竟然不觉得害怕吗?” 一行人已到了唐家旧宅外。 姚黄道:“这事说起来可就话长了。” “你知道除妖师吗?”她看一眼迦岚,转头来问唐宁。 唐宁皱着眉:“难道姚家祖上,也是除妖师?” “也是?”姚黄听出了关键,“莫非唐家……”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唐宁道。 姚黄脚下步子迈得很大,口中道:“那还真是巧,不过我这边,并不是姚家的人。” “是我爹那边的,说是好几百年前的人,捉到过许多大妖怪。” “后来不知怎么的,世上没了妖怪,除妖师这种行当自然也就干不下去了,便去做了别的,没想到做什么亏什么,把家底都给败光了。” “依我爹那意思,是妖怪杀多了,运给坏了。” 姚黄道:“到他这一代,孩子多,银子却没有,只好让他入赘了姚家。他家祖上的事,全是被他当笑话说给我听的。” “不过……”她顿了顿,看着迦岚道,“妖怪的事,他从没有怀疑过。” 唐宁问:“莫不是你爹祖上留下了什么和妖怪有关的东西?” 姚黄轻轻“嗯”了一声,道:“是颗犬齿,据说是狐狸的。” 月夜下,银发少年忽然站住了:“你爹祖上姓什么?” 姚黄微怔,想了下道:“说是为了逃债,往前曾经改过姓氏,最早应当是个‘周’。” 迦岚眼帘微垂,问道:“那颗犬齿,如今在哪里?” 姚黄眯着眼:“怎么了?” 迦岚道:“倘若你方才所言全是真话,那我便有法子可以找到他们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25章 谁的牙 姚黄闻言,停下了脚步:“那颗牙……” “你只管告诉我,东西在哪里。”迦岚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并不客气。 姚黄看了唐宁一眼,似乎想问她,为何会同妖怪在一起。可眼下形势紧迫,并没有工夫给她多问。 迟疑一瞬,她转身道:“跟我走。” 夜幕下的江城,渐渐有了唐宁熟悉的轮廓。 姚家所在的地方,和她的记忆几乎一般无二。面前的姚黄,也仿佛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 唐宁跟着她,站到了门前。 姚黄收起刀,敲了敲门。 门里很快响起了脚步声:“今儿个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吱呀”一声,大门敞开了。 门内的中年男子,吃惊地望着他们。 姚黄连忙道:“阿爹,这些都是我的朋友。” “是吗?”男人一愣,旋即满面喜色地笑起来,招呼他们往里走,“来来来,都进来——” 姚黄进去了。 唐宁也迈过了门槛。 姚老爷忽然一把抓住了迦岚的胳膊:“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姚黄在里头看得心惊肉跳,忙要阻拦,却见那粉团似的小人儿迈着两条短腿挤了过来,“娘亲——娘亲——” 他直奔唐宁而来。 姚老爷怔怔放开了手:“这孩子,是……” 他嘴里犹犹豫豫,没有往下说,但脸上神情已完完全全出卖了他。 和姚黄一样,他误会了。 关上门,姚老爷带着他们去了屋子里。 明亮的灯光下,是寂寞的摆件。 姚黄的母亲,前几年病逝了。姚老爷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惦记着。闺女的婚姻大事,到底还得他来操持。 虽说她不想嫁人,也没有什么关系,但她若是有了喜欢的人,自然再好不过。 真是可惜啊。 姚老爷悄悄地看迦岚,越看越想叹气。 不等姚黄开口,他先将人拽到了一边,低声道:“你这两位朋友,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孩子都这般大了……” 姚黄心中有事,想想没有反驳他,只是笑了笑,问道:“阿爹,老祖留下来的那件东西,你放在哪里了?” “东西?什么东西?”姚老爷还沉浸在可惜里。 姚黄道:“你不记得了?那颗……” “哦!我想起来了!”姚老爷回过神来,“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姚黄的脸色在灯下看起来很凝重,姚老爷的表情也渐渐变了。 “那件东西,怎么了?”姚老爷问道。 姚黄的声音变轻了:“我记得您说过,那东西是从狐妖身上得来的?” 花厅里,蓦地一静。 转瞬,姚老爷捂住了女儿的脸:“说什么胡话呢这孩子。” 他的视线越过姚黄,飞快掠过迦岚和唐宁的脸。 狐妖不狐妖的,这种话也好当着人面说?好不容易带回来两个朋友,疯颠颠的,把人给吓跑了怎么办? 姚老爷尴尬地笑起来:“哈、哈哈……” 姚黄一把躲开了他的手:“他们都知道。” “知道什么?”姚老爷仍然只是僵硬地抽动着嘴角。 姚黄面上的凝重变成了无奈。 来时的路上,她怕吓到父亲,便和唐宁二人商议,等到了地方以后,让她先独自问一问。没想到,一向有话便说的父亲,却装上了傻。 她用力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阿爹!” 姚老爷轻轻“啊”了一声:“怎么了?” 姚黄道:“我不是在说笑,也不是胡闹,是真的得知道那东西放在哪里。” 姚老爷闻言,笑不出来了。 她没有说想知道,也没有说要知道。 她说的,是“得”。 那件东西的下落,有这般重要吗? 姚老爷踌躇着,坐到了椅子上。另一边,迦岚和唐宁都在看着他。姚老爷忍不住想,他们真的都知道吗? 那这两个孩子,也都相信妖怪的事? 回忆着,姚老爷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东西就放在你娘的灵位后面。” “什么?”姚黄愣了下,转身便往外头去。 姚老爷急急跟上。 姚黄道:“阿爹你也真是,不说那玩意儿是从妖怪身上取下来的么?你做什么供起来?” 姚老爷道:“这妖不妖的,到底是祖传之物……” “……”姚黄三两步走到了母亲牌位前,“又不是什么首饰,您怎么还拿首饰匣子给装起来了?” “我这不瞧这匣子怪好看的,空着也是空着,拿出来再用一用嘛。” 姚黄把那只小而精巧的匣子抓在了手里。 “阿爹,时辰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 “怎么?你还要出去?”姚老爷嘟哝了句,“难怪今日回来得这般早。” 姚黄紧紧抓着匣子,胡乱劝慰着:“我过一会便回来,您先睡吧。” 姚老爷唉声叹气:“我哪里睡得着,还是去给你们备些吃的吧?想吃什么?粳米鸡丝粥?还是尝点别的?” 他絮絮叨叨说起吃的来。 姚黄摆了摆手,还是让他早些休息。 一阵风来,花香四溢。 姚老爷转过身,面向亡妻的灵位,叹息了声。 他披着外衫,去了厨房。 灯火通明的夜晚,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 可他站在灶台前,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所谓的祖传之物,在家中其余人的眼里,只是一枚来历不明的古怪尖牙罢了,但他却在那上头看见了别的东西。 因着谁也看不见,没人相信祖上真出过什么捉妖的天师。 那颗尖牙,也就无人在乎。 于是他离家的时候,轻易地带走了它。 后来,他们有了姚黄。 小孩儿长到三岁,便同他一样,看见了尖牙上的奇怪景象。 他们父女俩,旁的本事没有,眼力倒好像继承了下来。 灶台前,火光升起。 姚老爷想起了方才见到的那对少年男女。 那两个人,看起来似乎不太一样呢。 他捡起了一根柴。 灶中的火光烧得更加旺盛了。 姚家宅院外,姚黄已经打开了匣子。匣子里,铺着一层柔软的白色绸布,上头安静地躺着一枚尖牙。 她抬头,问迦岚,这是谁的牙齿? 迦岚道,我爹的。 风声呼呼,他平静地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26章 阿炎 谢小白闻言,立刻上前,踮起脚朝匣子里望了望:“这是罗浮山主的牙?”他问完,又来看唐宁:“娘亲,你快来看,这东西上头包着一团火。” 唐宁点了下头,她已经看见了。 从姚黄说那东西可能和狐狸有关时,她便猜到了。 事情多半和迦岚的父亲有关。 六百多年前,迦岚被封印的时候,他爹也在人界。 那日在渡灵司,他吃了谢玄的酒,醺然之际告诉她,唐律知偷走的,并不只有他的妖力。他爹的尸首,也在唐律知的手里。 那个男人,带走妖怪的尸体,不知做了什么。 唐宁想到族中记载,愈觉可笑。 什么狗屁文人,全是谎话。 唐家的过去,就是个骗局。 唐律知也好,她爹也罢,全是骗局里的人。 甚至,她的存在,便是谜团的一部分。她背上的离朱痣,到底是怎么来的?父亲身上,唐律知身上,她那些血脉相连的亲人身上,又有没有? 还是说,她也许根本就不是唐家的人? 思绪乱起来,唐宁的视线,轻轻落到姚黄身上。 当年围剿迦岚父子的除妖师,究竟有几个? 孟六的先祖,姚黄的先祖,全是唐律知的同伙。 可孟六,是从西岭来的。 姚黄父亲祖上,也一直生活在江城。 这群人,是被谁集合起来,召唤到雷州的? 是唐律知吗? 唐宁眼中神色变幻着。 姚黄忽然问了句:“阿宁,你也能看见匣子里的东西?” 唐宁道:“你是说那团火?” 姚黄颔首,口气有些紧张:“我先前还以为,世上只有我和我爹能看见。” 灯光下,附着包裹在那颗犬齿上的火焰,已经黯淡如水。那种蓝色,一点也不像是烫人的火。 迦岚取出尖牙,把匣子丢给了边上的谢小白。 被蓝色火焰包围着的尖牙,飘浮在他手掌上方,忽然颤抖了一下。 唐宁道:“那团火,是阿炎吗?” 迦岚闻言,瞥她一眼,漫然应了个“是”。 姚黄一下跳了起来:“那个‘阿炎’原来是妖怪吗?” 是妖怪不见了! 姚黄的表情,一下难看起来。 她抿了抿嘴。 妖怪失踪和人失踪,可不是一回事。 再普通的人,动了杀心,也能杀掉另一个人。可妖怪呢?寻常的凡人,能让妖怪失踪吗? 虽然不是不可能,但绝对很困难。 姚黄急切地问了句:“江城难道有妖怪?” 那些失踪以后便一点影迹也没有的人,莫非都被妖怪吃掉了? 要是那样,事情好像就说得通了。 她猛地看向唐宁。 唐宁摇了摇头:“我爹的事,和那些人不一样。” 迦岚拿手指轻轻点了点火焰中的尖牙,低声道:“江城纵然有妖怪,也不会是十方来的妖怪。” 姚黄一愣:“十方是什么?” 谢小白抱着匣子,回答道:“人住的地方,叫人界,妖怪住的地方,便叫做十方,是个和人界颇为相似的地方。” “至于名字为何是十方,而非四方八方,便要问那些妖怪了。” “好好的,非要分成十块地盘。”白衣小童子,用老气横秋的口气,打着幼稚的比方,“一块饼子,原本又甜又香,怎么吃都好吃,可莫名其妙切成了十块,还每块都大小不一。” “这不是故意想让人抢着吃吗?” 他伸长手,把匣子递还给姚黄:“好了,匣子还你,东西到手,这匣子便没用了。” 姚黄怔怔地看着他,忽然道:“阿宁,这孩子也是妖怪吗?” 谢小白手一缩,气鼓了脸:“才想说你眼力好,怎么一转头便说我是妖怪了。” “我哪里像妖怪?”他气哼哼地问。 姚黄捧着匣子,尴尬道:“哪哪都挺像的。” 谢小白皱起了眉头。 唐宁道:“他不是妖怪。” 姚黄叹口气:“我这眼力看来也没有多好。” 谢小白哼哼唧唧,嘟囔了句:“算了,该夸还得夸,要说不好,那也还是好的,寻常人可轻易看不见我。” 姚黄一愣。 谢小白道:“你爹祖上那位除妖师,看来是有两分真本事的。” 就像西岭孟家的那群人一样,他们对非人之物的存在,要比普通人敏锐得多。 谢小白叫着“娘亲”,又扑回了唐宁身边。 姚黄还是愣愣的,有些回不过神。 既然不是傻的,那这孩子为什么要管唐宁叫娘亲? 她小时候便见过的那个女孩子,难道并不是真正的人? 可是,怎么会呢? 姚黄低头看一眼手中木匣,将匣子丢到了一旁。 边上,迦岚已紧紧握住了那枚尖齿。 父亲的血肉,还残留在上面。 即便过了六百多年,那血的颜色,还是红的。 那个混账除妖师,留下它,是为了做纪念吗? 午夜梦回,想到罗浮山的主人也曾是他们的手下亡魂,醒着的夜晚是不是也会立刻变成美梦? 唐律知的那群跟班,跟他一样,都是该死的家伙。 迦岚眸色一沉,松开手,掌心的尖牙,忽然发出耀眼光芒。 黑暗一寸寸消失在它的蓝色光芒下。 这种蓝,才是阿炎身上的蓝。 虽然自他出生,阿炎便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但阿炎并不是他的狐火。 早在有他之前,罗浮山便先有了阿炎。 绫生大人的狐火——是罗浮山上的小妖怪们,用来称呼阿炎的话。 它从一开始,便是他爹的。 只是有了神识以后,叽叽喳喳像个讨人嫌的小孩儿。他爹被缠得头疼,实在不想理它,便将阿炎丢给了他。 正巧,他还没有学会说话,嫌烦人也没用。 阿炎便成日趴在他床前,叽叽歪歪说个没完。 什么山上的花又开了,谁谁又挨打了,它是多么想吃红果子,可绫生大人不愿意摘给它……它嘴里,总有说不完的话。 知道的,晓得它是狐火成形,不知道的,还以为它是根舌头变的。 迦岚还没学会说话,已学会了伸手捂耳朵。 可他人小手小,阿炎嗓门却大。 见他不肯放开耳朵,它还来扒他的手,扒开了,便对着他毛茸茸的狐狸耳朵继续说。 那种日子,真是烦人啊…… 迦岚望着面前的狐火和尖牙,深吸了一口气。 蓝色火焰中的尖牙,忽然碎成了齑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27章 蜘蛛的宅子 那团火,小小的,仿佛有了知觉,亲昵地靠到迦岚耳边。 火中尖牙,已经不复存在。 迦岚抬手抓住了火焰,低声道:“找到了。” 阿炎的力量,源自于他爹,烧掉了这颗牙,上面残存的妖力,便到了阿炎身上。原本无法追踪的脉络,瞬间变得清晰明了。 江城的夜色里,藏着一条无形的通道。 姚黄提刀向前走去:“不管了,什么妖怪歹人,只要是活的,想必都能被杀死。” 会死的东西,就没有那般可怕。 她目光坚定地步入黑暗。 谢小白牵住了唐宁的手:“娘亲,宵迟哥哥不会有事的。” 不像阿炎,是妖怪,也不像孟元吉,拿着剑,是个半吊子除妖师,唐心从某种方面来说,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他和唐宁,有着根本上的不一样。 但眼下并不是探究这些问题的时候,是以话到嘴边,又被谢小白给咽了回去。 他奶声奶气安慰着唐宁。 前方的黑暗却越来越浓。 江城白日里的热闹,已被夜色吞噬得一干二净。 街上没有行人,道旁也不见灯火,周遭安静得仿佛身在墓穴。 迦岚手里的火苗,忽然跳了一下。 姚黄惊呼了声:“那是什么?” 黑暗中,出现了一片蜃景般的宅邸。 鳞次栉比,却没有生机。 她在江城住了十几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唐宁呼吸一轻,将身边小小的白衣神明抱了起来。他轻得好像是片羽毛,连一点重量也没有。 “会是神明吗?”她低声问了句。 谢小白摇了摇头:“渡灵司外没有神明。” 唐宁看着他的眼睛:“这可说不好。” 白衣小童闻言,面色微变,轻声道:“也是。” 真要说没有,那唐宁是什么? 可要说有,她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小白收敛心神,靠在唐宁怀里,举目向前看去:“不过娘亲,那地方的主人,绝对不是神明。” “你肯定?” “我肯定。”谢小白笃定地道,“你看那宅子,像什么?” 一旁的姚黄,还愣在“神明”二字里,听见他的话,眯了眯眼睛:“宅子……像什么?” 宅子不就是宅子?再奇怪的宅子,也是宅子的样子啊。 可唐宁和迦岚闻言,立刻便异口同声地说了句—— “是蜘蛛!” 谢小白道:“没错,那片宅子,活脱脱便是只蜘蛛。” “我们此刻,就站在它的螯牙前。” 姚黄回过神来,问道:“蜘蛛不蜘蛛,我倒是看不出来,可像蜘蛛,又有什么问题?难道……”话音一顿,她握紧了刀柄,“那宅子的主人,是蜘蛛?” 谢小白皱了皱鼻子:“区区虫蚁,哪里需要宅邸?蜘蛛怎么会是宅子的主人呢。那地方就算真有主人,也该是蜘蛛模样的妖怪才对。” 姚黄抓着刀柄的手指,愈发用力了:“你个小孩儿,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谢小白道:“你既然想说妖怪,那直说便是了,何必含含糊糊的,不说清楚,难道便不害怕了?” “不过,说是妖怪大概也不对。”他扭头看向迦岚,“狐狸,你先前说江城就算有妖怪,也不是十方来的妖怪,为什么?” 按理说,妖怪,便是十方。 人界本身是没有妖怪的。 他牢牢盯着迦岚。 黑暗中的银发少年,面无表情:“十方的妖怪,不会认不出阿炎是谁。” 罗浮山的阿炎,可不是随便什么妖怪都敢下手的。 可是…… 迦岚看着前方宅邸,眼中闪过一丝猩红。 六百多年过去了,事情是否还能和以前一样? 留在人界的妖怪,若是一直活到现在,会是什么样? 他沉思着,咬紧了牙。 谢小白道:“那里头的东西,要不是十方来的妖怪,又能是什么?” 不是神明,不是妖怪,难道真是蜘蛛? 谢小白撇撇嘴,觉得可笑,但莫名的也没有十足的底气。 自他从沉睡中醒来,所遇所见便都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也许那座宅子里,真有着他想象不到的东西。 迦岚和唐宁,这时候却都想到了在雷州遇到的家伙。 那对姐妹,似妖非妖,说是从菩提城来的,却显然没有到过十方。 火光一闪,迦岚到了宅子前。 明明看着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一旦穿过薄雾,大门便近在眼前。 姚黄问:“这宅子是真的存在的吗?”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从来没人见过? 江城拢共就只有这么大,她身为官府的人,四处走动,角角落落都去过,不可能错过这样大的一座宅院。 可眼前的宅子,看起来再真实不过。 墙壁,大门,屋顶,瓦片,甚至门上挂着的那块匾额,都透着熟悉的真实。 木块和石头,带来的真切,没有一丝一毫掺假的感觉。 她看着唐宁怀里的小童子。 小童子却不开口了。 他只是神情冷凝地看着那扇门。 姚黄忍不住问:“有何不对?” 谢小白还是没有说话,只伸出手,指了指门。 姚黄回头去看,昏暗的光线下,她什么不对也没有看出来。 这时,“砰”的一声,迦岚踢开了门。 “门上沾着血。”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冷冷的。 姚黄连忙凑近了去看门扇,暗沉沉的痕迹,是很久以前留下的。 唐宁低低说了句:“门没锁。” 姚黄抬起头来,忽然道:“你们听,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叫?” 开了门,那响声便清晰了起来。 唐宁蹙眉:“这声音……是猪吗?” 好好的宅子里,怎么会有猪? 她猛地后退一步,仰头看向门匾,一看愣住了。 和她想的不一样,那上头写的字,既同猪无关,也和蜘蛛没有关系。 那上边写的,是两个数字。 叁和肆。 为什么? 那么多数字,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 谢小白忽然伸长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娘亲,那字后面还有东西!” 黑色的蜘蛛图案,渐渐浮现出来。 唐宁仔细看了两眼,蛛身上有着红色的斑记——是剧毒的黑寡妇。 等着他们的家伙,到底是什么? 忽然,门里响起了凄厉的惨叫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28章 不知你想不想 唐宁冲进去,看见了一把刀。 如昼明灯下,那刀看起来尖尖的,还在往下滴血。 滴答,滴答。 血珠子一颗颗坠落,掉在挣扎滚动的白猪上。 他们方才听见的叫声,并不是错觉。 姚黄喝问了声:“你们是谁?” 站在白猪边上的少年,有着一张十分可爱的脸。可按理说,人只有小时才谈得上可爱,稍长大些,抽了条后,身量变高,眉眼舒展,便同可爱两个字没什么干系了。 毕竟,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庞,圆圆的没有棱角的东西才是可爱的东西。 长大后的人,不管是英俊美丽,秀气还是丑陋,总之都有了棱角。 但灯下少年,看上去实在是可爱极了,即便他的手里,还握着滴血的刀。 姚黄心头狂跳,挡在了唐宁身前。 虽然心有怀疑,但看见了刀,她还是下意识觉得,该保护那个幼时一起玩耍过的女孩子。 不远处,抓着屠刀的少年,看见她手里的刀,却笑了,甩甩手道:“檀真你看,她手里那把刀,像什么。” 房,你根本就不敢同我动手?” 檀真说着,忽然唤了声“元宵”,让他快点收拾。 天一亮,他们就该回去哥哥大人身边了。 可元宵吭吭哧哧切着肉,派起了菜谱。 “红烧怎么样?”他仰着脸,问面前的人。 姚黄瞪着眼睛。 她身后的唐宁,已将谢小白放了下来,问道:“是哪个?” 谢小白皱着眉头,朝那群白猪看:“不好说。” “哐当”一声,杀猪刀掉在了地上。元宵蓦地站起身,扬声道:“檀真!” 檀真一愣:“怎么了?” 他的视线,还凝固在迦岚身上。 按阿星送来的信看,这只狐狸应当和渡灵司的无常在一起。那个黑衣的男人,没有丝毫犹豫便折断了见月的手脚,绝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家伙。 可今夜,他们见到了狐狸,却没有看见那位神明大人。 渡灵司的无常,去了哪里? 是没来,还是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檀真盯着迦岚的脸,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 可元宵的声音,让他分了心。 “檀真!” 说好要将养的大猪全宰了才走的元宵,这会儿只是站在那喊他的名字。 檀真冷下脸,想要靠近过去,可脚下一动,便被迦岚横手拦住了去路。 “急什么。”银发少年的口气,并没有他面上看起来得凝重。 那种腔调,懒洋洋的。 檀真忽然心下一沉,高喊一句“元宵”道:“到底怎么了?” 元宵踏过血污,后退半步,盯着前方道:“无常在这里!” 檀真闻言,急忙朝元宵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里站着的,是个幼童。 但阿星信上明明说,见月和雪罗碰见的那个无常,是个二十来岁模样的黑衣青年。 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收回视线,看着迦岚道:“那两个人……看来也很重要。” 迦岚笑了一下,下一刻手便落在了檀真脖子上。 檀真没有躲,只笔直站在那:“迦岚大人。” “你们几个到底是什么东西?”迦岚从他身上,嗅到了和那对姐妹相似的味道。 不一样,却相似。 人的味道,妖怪的味道,以及某种他从未接近过的东西,组成了一种复杂又陌生的气味。 檀真道:“那只小妖怪,糊里糊涂的,一会叫小主子,一会叫迦岚大人。我想看看它的记忆,却只看见了一点零碎的片段。” “罗浮山,可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他站在迦岚面前,一点挣扎的意思也没有,笑着道:“通道消失,不能回去十方,你一定很失望吧?” 迦岚眼中神色深了一层:“怎么?方才说了半天,其实你并不想同我交手?” 檀真还是笑,一边朝元宵所在方位招了招手:“倒不是不想,只是你也知道,世上已经很久没有过十方来的妖怪了。” “想要打开十方的门,可不容易。”檀真道,“不知你想不想,我们可是很想打开那扇门。” 迦岚道:“哦?这般说来,你是想要同我联手?” “多个朋友,好过多个敌人嘛。”檀真淡淡道,神色平静。 另一边,唐宁却还是没有发现唐心。 不像孟六,即便变成了猪,还是一望便知。 缠着绷带的猪脚,怎么看都过分显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129章 信任 唐宁的视线掠过猪群,落在那滩血污上。 红色汪洋,散发出浓烈腥气。 她飞快地又问一遍谢素:“发现了吗?”但孩童面孔的神明大人,只是摇了摇头。 那些人变的猪里,并没有唐心。 为什么孟六在这里,唐心却不在? 谢小白狐疑地看着面前少年,那非人的家伙,已认出了他的身份——可数日之前,这世上的无常还是谢玄。 “娘亲,这两个和你们先前遇见的,是不是同伙?” 他站在那,指了指元宵。 唐宁道:“多半是了。” 姚黄不由得问:“同伙?” 谢小白道:“其实我也没有见过。” 那件事,唐宁虽然没有瞒着他,但说的却很含糊。想了想,谢小白向前走去。 姚黄下意识想拦他:“别动!” 可小童子脚下的步伐,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 她急急去看唐宁:“他要做什么?” 前方少年,已经弯腰拾起了刀。 唐宁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 姚黄愣住:“看出什么?” 唐宁后退一步,扣住了她的手腕:“那些猪……”她拖着姚黄,往后去。 姚黄脚步趔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忽然脸色一白,面若金纸地回过头来:“你是说,那些猪其实全是……” 话至尾音,越来越轻。 她咬住了舌头。 痛意直达天灵盖,那个“人”字,无论如何都没法推出齿缝。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唐宁,手中佩刀几乎要跌落在地上:“这怎么可能?” 胃里一阵翻涌,她猛地弯下腰,呕吐起来。 秽物溅到了唐宁的鞋子。 没能消化完全的食物,暴露了她的惶恐。 唐宁没有躲开,只站在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离开唐家那天,她也像这样狼狈地吐过。恐惧让脏器痉挛,带来了强烈的恶心。 姚黄将尖刀扎在地上,拄拐一样撑着它。 嘴里一阵阵的发苦。 她已经吐光了残留的食物。 剩下的,是酸水,是胆汁,是喉咙被擦伤以后,冒出的血丝。 胃仍然在扭曲。 她拿袖子擦着嘴,什么干净还是腌臜,都已经顾不上了。 “陈记的包子……”她呢喃着,脸色愈见得难看起来。 那家生意兴隆的包子铺,有着满江城最鲜美的肉馅。她虽没吃过,但据说陈记用的猪肉,和别家包子铺的都不一样。 直起身,姚黄仍旧想吐。 唐宁扶了她一把:“可还能动?” 姚黄点了点头。 唐宁忽然高喊一声:“孟六!” 哆哆嗦嗦发着抖的群猪里,冲出来一头脚缠绷带的。 姚黄一惊,举起了刀。 谢小白挡在了元宵面前。 少年面孔沉了下来:“神明大人为何要管人界的闲事?” 谢小白抬起手,拍了拍路过自己身旁的白猪:“快去!” 元宵磨了磨牙:“那是我的猪。” 谢小白哈哈大笑,一脸无邪地道:“你个妖怪,做什么不好,为何要养猪?” 正说着,狂风吹来,灯灭了一盏。 沾着血的杀猪刀,蓦地朝谢小白破空而来。 元宵立在原地,弯起了眉眼。 可刀尖寒光一闪,停在了半空。那点针似的光芒,就在谢小白的眼珠子前,不进也不退。 神明大人,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元宵轻轻地哈气,一跃上了房顶。 瓦片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响声。 那把刀,“哐当”一下,落在了地上。 白衣的小童子,仰起头,远远望着他:“你知道么,神明是没有生死可言的。不像你,死了便消失了。” 他弯起嘴角,微笑道:“所以,你怕死,我可不怕。” 而不怕死的,往往便是赢的那一个。 他抬起手,一个用力,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鲜红色的血,滴滴答答掉到地上。 空气里多了种奇异的香气,泥土和石头,都跟着震动起来。 元宵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不想吃东西,干呕一声,他别过了脸。 原来神明的血,是这样令人作呕的味道。不用开打,这讨人厌的气味,便足以毒死他。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玉石裂开的声音。 他忙忙回头,一眼便看见了地上的繁花。 那些白猪,全躲去了角落里。 人就是人,变成了猪,还是一副人的样子。 贪生怕死,又心思繁重,明明能跑也不跑。 可惜,他们想要变回人的样子再跑,是不可能的。只要他不死,他们就永远是他养的白猪。 放下手,元宵笑了起来:“我听说,渡灵司的无常,是神明里最无能的那一类?” 地上的谢小白,闻言轻轻哼了一声。 无能的神明,这五个字,简直是渡灵司的烙印。 可也难怪,被放逐的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和妖怪无异。 “咔擦”一声,他脚下裂开了一道大缝。 缝隙里,钻出一朵鲜艳欲滴的彼岸花。 谢小白抬起脚,用力踩上去:“无能不无能,我总比你能耐些。” “哈。”元宵嗤笑,“这可不好说。” 渡灵司的无常,离开了渡灵司,还剩下几分本事? 元宵站在月色下,冷眼看他。 小小的神明,盘腿托腮坐在花蕊上,不像是来打架,倒像是来做客的。 他紧紧拳头,用眼角余光瞟了瞟檀真所在的方向。 为何还不动手? 难道檀真先前说的那些话,全是认真的? 可哥哥大人的意思,只是让他们尽快归家而已。 自作主张,可讨不着什么好。 元宵拧着眉,大声喊他,但檀真像是没听见,连头也没有转一下。 大暗的天色,渐渐模糊了众人的眉眼。 檀真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年,那张冷漠的脸,是对他的提议不感兴趣吗? 可十方,并不是个说回去便能回去的地方。 和他们联手,能有什么坏处? 檀真轻笑了声:“迦岚大人是不相信我?” 束缚着阿炎的银香囊,还在他手里晃动。 这种局面下,似乎的确不该谈信任。 檀真笑着,忽然一扬手,将银香囊抛了出去。 迦岚一把接住,皱起了眉:“我信不信你,并没有那么重要。” 檀真一怔。 迦岚道:“结盟这样的大事,并不是你能做主的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