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不清明》 《何处不清明》正文 楔子 “嘎!”“嘎!”“嘎!” 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只看到一只大白鹅摇着圆滚滚的屁股探长了脖子,两条腿飞也似的追逐着惊慌失措的小狗,一同消失在村头那棵大柳树背后。 “啪!啪!” “有人在家吗?” 糟朽的木门原本就摇摇欲坠,轻轻一拍哗哗作响,似乎马上就要和身旁那圈高低不齐的土砖彻底分离。 “干什么?干什么?砸坏了门你他娘的给老子修吗?!” 门尚未打开,骂声已经传了出来,一个满脸怒气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正是村里有名的癞子头李三。 拍门的年轻女子微微一怔,有些不知所措的笑了笑,反倒是身边黄狗呜呜不止,不知是愤怒还是畏惧。 “打扰了,晌午家中鹅和狗跑出来了,李婶说看着似乎来了这边,不知…可曾见过?” “什么鹅什么狗,老子昨夜喝了酒一直睡到现在,没见过!” “可…”可这柳树背后只有李三一家屋院。 “可是什么可是,都说了没见过,你这般纠缠不休,莫不是…想进屋陪哥哥喝两杯?”李三说着咧开了嘴,上前一步,故意敞了敞黑一片白一片的破衣烂衫,轻浮又猥琐的笑容透露着不怀好意。 黄狗立刻横在女子身前,低声的咆哮,逼得李三又退了半步。 就算不是大家闺秀书香门第出身,毕竟也才年方二八,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女子一惊之下又羞又气,双颊飞红眼里水光氤氲,一跺脚引着黄狗走了。 李三冷笑一声,一边栓门一边回味着女子娇憨的模样。这妇人姓薛名玉儿,眉眼灵动身量娇弱,不似村头成群的农妇那般粗鲁泼辣,原不是这村里人,年初嫁与猎户狄荣为妻,狄荣早两年是在山里住着,十天半个月才进村一趟,自打娶了妻才搬下山在这村里安了家,他一张弓百射百中十分勇猛,为人虽随和,可村里年轻后生三四个只怕也未必打得过他,这人看着面容粗犷却是个怜香惜玉的,对妻子呵护备至,薛玉儿每日里养养花草喂喂猫狗,极少出门。 若不是打不过那狄荣,今天定要让这送上门的小美人好好陪陪自己。李三嘴里嘟嘟囔囔,转身进屋却惊的愣了,饶是他胆大总算没有叫出声来,只见一黑衣黑裤的青年男子正坐在桌前津津有味的啃着鹅腿。 “你…”李三本想质问他,可明明是自己家中闯入不速之客却莫名的底气不足。 青年斜睨了他一眼,嘻嘻一笑“这鹅肉香的很,莫不如进屋来,陪哥哥吃两块?” 李三一听,恼羞成怒,正待拿出与村邻间耍横无赖的架势给青年个好看,那人却抹抹嘴,一晃身便站到了他面前,竟比他高了半头还有余。 “那半只鹅就赏给你了,我的手艺可不是人人都能尝到的。” 青年拍拍他肩,说着便大步的出门去了,这人看着虽精瘦,下手却极黑,一掌就拍的李三跌坐在院里,龇牙咧嘴半晌站不起身。 掂量着手中的布包,青年有些不屑,零星几件首饰还都是些集市上随处可见一两吊铜钱的玩意儿,想来是那癞头李三顺手牵羊偷来的,可巧这呆子把赃物藏在厨房一个破坛子里,被翻找盐巴的青年找了出来,就当是给他个教训吧。 眼看日头已斜,黑衣青年在村里绕了一圈,问一个看起来忠厚本分的老汉买了只肥硕的大白鹅,待天黑人稀之后便溜达到一个僻静的小院门口,看着面前两扇素净的木门,男子略一思索抬手扣了扣门。 只拍了两下,门便开了,薛玉儿显然有些诧异,本以为是丈夫打猎归来,谁知拍门的却是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男子,一身黑衣光亮柔滑全不似村野之人,眉眼温和却带着一股匪气,唇角上扬似笑非笑。 双手将白鹅递上,大白鹅死命挣扎却不得解脱。 “在下晌午在河边捉了一只鹅,听说姑娘家正巧丢了一只,特来送还。” 薛玉儿垂眸心里暗自转了一个弯,这男子从不曾见过,穿着气度也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大为不同,只怕不会这般好心特地上门送鹅。 “公子好意。这鹅却不是我家的。”。男子轻轻挑眉,怎么,她的鹅也未见长了三条腿啊。 薛玉儿解释道“公子不知,那鹅原是我从小喂养,在生人面前十分凶狠好斗,与我却很亲近,所以…这只鹅还请公子带走便是。” 眼见被拆穿,男子也不显尴尬,爽朗一笑“只听说狗喂得熟了十分亲近,能与鹅也相交甚善,娘子定是聪慧温柔之人。” 薛玉儿笑笑“公子谬赞了,若无别的事……” “有事!有事。在下来此地寻人,不知娘子可曾听过狄荣?” 眼见薛玉儿要下逐客令,男子急忙解释,他自然是有事的,不然已经烤着吃了的鹅又何必劳他再巴巴的买了送来。 “哦?不知公子寻他何事?”黑天半夜来找人,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 就在薛玉儿思索如何找个借口将这人请走时,狄荣拎着两只野兔回来了。薛玉儿水汪汪的杏眼立刻弯成了月牙,微抿的红唇止不住向两边扬起。 “荣哥!” 狄荣也向妻子微微一笑。 那青年抱着双臂站在一旁暗自纳罕:这七尺高的汉子看着一脸刚硬,竟也能做出这般柔情似水的神色? 招呼完妻子,狄荣才盯住了黑衣男子,面色有些不善。这青年却依然面不改色,扬着一张似笑非笑的俊脸。 “小李广狄荣。久仰大名!”说罢拱手以示敬意,一双眼不住的瞟着狄荣…背后的弓。 狄荣微微错身,遮住青年的目光“不知阁下是?” “在下丁鹄,江湖人送外号玉面玄狐。曾与兄长有过一面之缘。”说罢又是一拱手。 “久仰” 狄荣略略抬手意思了一下“不知阁下来这穷乡僻壤之地有何贵干?” 丁鹄凝噎,这两口子是不打算让他进房门了吗? “不如…”丁鹄抬手做个请进的手势,狄荣沉默片刻,转步进了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一章 往事前尘不堪提 堂屋里––说是堂屋,其实也是卧房––薛玉儿端来沏好的茶,给丈夫和客人倒上,狄荣放好弓箭安置好野兔也同丁鹄走进屋来。 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和普通农户猎户没什么不同,倒是颇为干净。 一进屋,丁鹄就看到炕上铺着方方正正一张油光水滑没有半根杂色的貂皮褥子,不由得暗自思索,人说这狄荣清正廉明不慕奢华,不成想也这般会享受。 见他盯着那褥子,狄荣轻咳了一声: “内人自小体弱,不耐严寒。”原来是为着薛玉儿做的。 丁鹄不由得好笑,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不知狄荣的部下看到自家威严神武的将军小心翼翼的为夫人打貂缝褥子又是什么心情。 “好了,你说吧。”狄荣看了他一眼,低头喝了口茶。 “狄大哥,实不相瞒,小弟确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还记得金刀门的陆裴明陆大哥?” “双刀陆裴明?” “正是。” “如何?” “狄大哥,三年前听说你有难,陆大哥召集了各路英雄前去助你,后来东京城外又再三相邀,我也是那时得以与大哥有一面之缘。如今他遭歹人陷害身陷囹圄,危在旦夕,求狄大哥出手相助!” 狄荣沉吟片刻,一字一顿道: “江湖纷争自有江湖人管,我已有家室,不便插手。” 丁鹄叹道:“倘若单是江湖纷争我也不来烦扰大哥了。此事只因那冯墨小人,眼见金刀门如今声名显赫,陆大哥已成五州统领之势,为争圣宠进献谗言设计陷害,定要治他于死地。可怜陆大哥英勇一世,如今在那深牢大狱里,怕是半条命都没了。” 狄荣垂了眼眸,冷声说道: “三年前我就说过,朝堂之事与狄荣再不相干。我不会再和他们有任何瓜葛。你且回吧。” “狄大哥!”丁鹄终于急躁起来,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模样,眉宇间尽是悲愤之情,手中茶杯重重一放,茶水漾在了桌面上。 “想当初你为朝廷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冯墨朱贵之流却处处打压与你争功,还暗中调查你的身世,将你不是汉人的消息传遍天下,那狗皇帝只怕还想着斩草除根呢!奸臣当道皇帝昏庸无能,这样污糟的朝堂你还顾及些什么?” 丁鹄一时激愤口无遮拦,狄荣没说话,只是缓缓回头看向一旁的薛玉儿。 薛玉儿忽然听说丈夫不是汉人,也愣住了。狄荣哑声道: “原不曾对你说过,我生父…是西夏人。” 尽管心里吃了一惊,可薛玉儿没有半点纠结,只轻轻握住丈夫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温声款语: “汉人也好,西夏人也罢,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夫君。” 其实狄荣心里明白,妻子虽出身贫寒却知书达理深明大义,这一年来两人恩爱缠绵,自己品行如何她自是清楚的。 只是成婚许久,当年的事于他依然是难言的伤痛,每欲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况且,两国连年交战,死伤无数,就连茶馆的百姓谈起来也要啐一口西夏狗贼。他又如何不担心这久违的温存随着自己的坦白烟消云散。 今日被丁鹄一语道破,看着眼前的娇妻,再想想朝堂上那些满口忠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忍不住自嘲般笑了笑。 狄荣拍拍妻子的手,回过头看着丁鹄,有了枕边人的支持他神色平稳了许多,略加思索,说道:“陆大哥威名在外,我与他虽只有数面之缘,但这份情义千金难报,不知陆大哥是为了什么罪名?现下关在哪里?” 丁鹄方才一时嘴快,还以为要引出一桩麻烦,如今见狄荣夫妇如此恩爱,还松了口似乎肯去搭救陆裴明,心里一喜,便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且长话短说。” 薛玉儿闻言,起身道:“你们慢慢聊,我去备些酒饭。” 丁鹄笑道:“有劳嫂夫人。” “大哥自三年前东京城外一别,不理俗事,或许不知,陆大哥这些年来行侠仗义乐善好施,在江湖中颇有威望,许多小门小派都投靠了我们,金刀门也成了二十四州帮派之首。 原本,武林中人和官府是不相干的,可恨那冯墨小人为了在皇帝面前邀功,派人造谣进献谗言,说陆大哥手下兄弟众多声势浩大,不满屈居人臣,已生了谋逆之心,意图弑君篡位。正月十五,青州知府借宴请本地英豪一同赏灯之名将青州各路豪杰请入府中,却独留我哥哥一人过夜。隔天便差人查抄了陆家,搜出反诗还有与军中大臣密谋造反的书信,那大臣不及召回京城就死了,说是畏罪自尽。” “这些腌臜货!”狄荣忍不住出口骂道。为了陆裴明,也因为伤怜自己。 想当年,外敌频频入犯,边疆连年战乱匪祸横行,百姓苦不堪言。他二十四岁受封神武将军,三年时间安定边疆,北辽西夏吐蕃诸国,纵虎视眈眈却再不敢轻举妄动。谁料想,三道八百里加急谕旨将他召回,当日便以异族细作之名打下死牢。后来皇帝感念狄荣毕竟平叛有功,免了死罪,抄没家财削为平民责令此生不得入京。 他就这样,风风光光入京去,寒酸落魄出城来,别说一身好衣裳,连他随身背了多年的劲弓,师父亲手为他做的无难也一同被抄没了。 及到城外,见一长刀粗眉阔口高鼻的汉子,正是陆裴明,并手下几人骑马等候,力邀他前往陆家金刀门。但狄荣心灰意冷,加之骤闻自己原是西夏之后,再想到数年来死在自己马下的西夏兵官,不觉一阵恍惚,再三推辞,只愿从此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那陆家…金刀门众人就任由他们搜查?” 丁鹄不由得叹了口气,“当日陆大哥下落不明,群龙无首,兄弟们也是投鼠忌器。后来探听到陆大哥被连夜送京下了死牢,有些人便生了各奔前程之心。别说其他门派,就是金刀门下青龙堂也没了声息,堂主称病拒不见客。朱雀玄武二堂畏畏缩缩相互推诿,只有白虎堂主司马菁四处奔走甘愿舍命相救。” “原来如此,那不知,我如今一届平民又能做些什么?” “司马堂主命小弟来请大哥,至于具体如何行事还等回去之后一同商议。” 两人推杯换盏间互剖心腹,待吃罢酒饭,薛玉儿拾掇出一间房来,狄荣引丁鹄安歇去了。 回到房中,薛玉儿已铺好床褥,走上前来为他更衣。狄荣直勾勾的看着妻子,他有满腹衷肠想要诉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薛玉儿也不去看他,一边收整衣物,一边轻声道: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又不愿同我说,我也从不多问。但你要记着,你是我夫君,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论什么时候,不论遇到什么事,我总是敬你,爱你,同你在一起的。” “什么?” 狄荣把下巴搁在玉儿颈窝,深深吸了一口夫人的体香“没什么,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月亮升了上来,照的屋里的地都泛起银光。青罗帐中,狄荣拥着薛玉儿,慢慢的细数往事。 他这一生起起伏伏颠沛流离,母亲难产去世,父亲不知所踪,接生婆婆于心不忍,将他抱回家中才保他一条小命。五岁时,婆婆病重,临死前又写信将他托付给自己的亲哥哥,他小小年纪独自一人走了大半年才找到晋州来。 从跟随婆婆到四处流浪再到拜师学艺,从考取武状元到封将拜相再到身世曝光被赶出京城。狄荣看着地上的月光,那光冷的好像要把整个房间都冻上,只剩怀里这一团温暖。 薛玉儿依偎在丈夫胸前,静静听着,屋里有片刻的安静,静的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那么沉稳那么热烈。她轻轻环住丈夫,把这个外表刚强神鬼莫近的男人环在她怀里。俯在他耳边低声软语“荣哥,这些年你受苦了。从今往后,有我疼惜你,爱护你,与你同进同退,生死不离。” 借着迷蒙的月光,狄荣看着妻子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眼神清澈透亮,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他似乎看到了妻子狡黠的笑容。 “自我们成婚以来,我总是睡不好,你可知道为什么?你知道自己常常做噩梦,还时不时的说梦话吗?” “哦?我却不知呢。不过夫人,今晚你怕是又要睡不好了。” 薛玉儿一怔,不待她开口询问,狄荣一掀被子将她压在身下。 “好玉儿,明日就要与那丁鹄兄弟一同上路去救陆大哥,你就当补偿补偿我么…”说着手便不安分的在那香娇玉嫩上滑过,一个接一个的吻也落了下来,轻轻的柔柔的。 薛玉儿措手不及,甚至有些害羞,推挡了两下,忽然想到今夜一过,明天腥风血雨也未可知,便不再扭捏,探身抱住夫君,热烈中带着不安。 一夜无眠。 未及天亮,丁鹄狄荣并薛玉儿三人便悄悄启程了。 薛玉儿情知此去凶多吉少,却已打定主意,丈夫要出门办事,做妻子的自当随身侍候,生生死死,夫妻总该在一处。 狄荣欣然应允,心里却暗自琢磨,虽说所谋是凶险万分掉脑袋的事情,可将妻子独自留在村里他也是不放心的。玉儿聪慧温柔有余泼辣机变不足,遇上张三一类的无赖难免吃亏。 何况,二人住的小院虽处在偏僻村落,可有心人一查便知。倘若事败身份暴露,玉儿孤身在此就太危险了。 咔哒一声,门锁落下。看着这住了还不到一年的屋院,薛玉儿有些感慨,原想着,等开了春在这门前栽一棵桃树,往后年年都能看到满树的粉艳桃花。可如今这一去,怕是再难回来。黄狗已经托付给村头刘大娘,刘大娘是个哑巴,为人低调且十分和蔼,想必不会亏待它。 转过身,三人就此上路。 直到第二天傍晚,村里的人三三两两坐在外面唠嗑时才恍然发现,猎户和猎户媳妇儿已经好几天没见过了。只有一条脏兮兮的小黄狗坐在门口,哀哀的摇着尾巴望着紧闭的大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二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因为带了薛玉儿同行,三人脚程略慢,薛玉儿不擅骑马只好与狄荣共乘一匹,这马原也不是什么良驹,背负两人日夜兼程只是勉力维持。 这一日,入得永州城内,天已擦黑,连日奔波劳苦,两个男人还好说,薛玉儿一个娇弱女子实在疲乏,虽然她一直说不碍事,但狄荣很是心疼妻子,于是找了一家上等客店聊做休养。 “呦,客官,您里面请!” “上四个热菜,四个凉菜,一壶好酒一壶清茶,再准备两间上房。” “好嘞!您稍等。” 三人捡了一张靠里的桌子坐了,丁鹄和狄荣商量着,明日将这两匹马卖掉,换两匹快马好接着赶路。 “这位公子真是气度不凡,您是打尖是住店呐?”店小二堆出满脸笑容亦步亦趋的跟在一人身后。 原本吵吵嚷嚷的客店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望着门口的男子。 只见他一身绛紫色云纹锦衣,修长身材,白净面皮,一双眼狭长漆黑,唇薄似纸,看起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更何况,他还背着一把剑,二尺长两寸宽,黑檀剑鞘,三丈之内的人都无端生出一种压迫感。 这男子四下一望,小二便张口接到:“托公子洪福,小店今日客官多,没有空桌了,公子不如先上楼休息,咱们一会儿把饭菜给您送上去?” 那人并不答话,径直走到狄荣一伙面前 “不知兄台可赏光容在下同坐?” 狄荣微一点头“请!”虽然不知此人意欲何为,但神武将军毕竟不是小气之人。 “再添两个热菜来。”男子解下背后长剑,侧头吩咐。小二答应一声麻溜儿跑了。 丁鹄笑嘻嘻的看着他,开口询问:“不知兄台贵姓?” “免贵姓张,张谦。” “啊,原来是张兄。这么晚了,张兄一人何必来这客店,听说花满楼正离此地不远。” 花满楼是有名的青楼舞馆,里面的姑娘不止是永州城,就是与京城卧柳眠花的姑娘相比也毫不逊色,文人雅客慕名而来的数不胜数。 “这位兄弟可是不欢迎在下?” “岂敢岂敢,张兄洁身自好不愿沾染风尘,是小弟唐突了。来,我敬张兄一杯!”二人轻轻碰杯却都只是微抿一口。 薛玉儿也低头喝了口茶,她虽没听过花满楼的名声,但约莫也能猜得到那是什么所在。 狄荣爽朗一笑“都是江湖中人,那些繁文缛节能省则省吧。兄弟若不嫌弃叫我李荣就是了,这是舍弟李鹄,这是内人。”二人均点头致意。 “菜来喽!几位客官慢用。” 席间薛玉儿几次有意无意的望向张谦放在桌边的剑,那剑鞘上纹着样式繁复的图案,只是暗纹,若不细看必不能看的详尽。 “嫂夫人对上古图腾也有研究?” “上古图腾?你是说那个吗?”薛玉儿用目光指了指剑鞘“我哪里懂,只是从没见过这么繁复的图样,看着有趣罢了。” 张谦笑笑,没再说什么。 酒足饭饱间,张谦看看在座三人,笑问:“三位不知欲往何处?我孤身一人,倘若能结伴同行倒是张谦之幸。” 丁鹄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的说道:“我兄嫂三人要回青州老家,张兄要去哪儿?” 张谦挑挑眉:“这青州可是远了,看三位的样子想必已经赶了几日路,可是从兰州来的?” 狄荣接道:“兰州与晋州交界之处的一个小村子,不值一提。细算起来只怕还是晋州的地界呢。” 丁鹄追问道:“张兄要去哪里?可与我们顺路?” “兄弟要去东京,倒是也可同行一日。” “难怪张兄看着就富贵逼人,原来是京城人啊。倘若我兄弟二人哪日去了京里,还望张兄引荐一二。” 张谦笑笑:“那是自然。” 闲聊几句后,四人分别上了楼进了各自的客房。 “那个张谦…” “怎么了?”狄荣拥着薛玉儿半仰在床上。 “我也说不清,就是觉得不太舒服。” “不怕”狄荣轻吻一下妻子额头“不必忧心,我自会应付。” 薛玉儿点点头,虽然心中隐隐不安,却也实在是累极了,很快便沉沉睡去。狄荣望着妻子柔美的睡颜,暗自想着心事。 过了不知多久,忽听有人扣了扣房门,狄荣一开门,丁鹄闪身进来。 原来他也放心不下。那个张谦显然是在想方设法套他们的话,狄荣也意识到了,不然不会谎称他们姓李,只是这才刚进永州,若真的已经被人盯上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于是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来找狄荣商议,二人当下决定直奔青州先与司马菁汇合。 张谦当然也没有睡,只是闭着眼睛,倚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 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四人上楼的同时,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后面,一顶草帽下抬起了一双略有些愠怒的眼睛。 次日一早丁鹄就牵着两匹劳苦的马去了马市。 薛玉儿也早早醒来梳妆收拾。反倒是狄荣,因为睡得晚还未起床。看着熟睡中依然眉头紧锁的丈夫,她有些无奈,转身走出房门打算给丈夫取些早饭上来。 一推门,未待她惊叫出声,一只手飞快的在她身上点了两下“得罪。我与狄大哥说两句话,嫂夫人且放心,稍后狄大哥自会为你解开。” 薛玉儿说不出话来,只是眨眨眼睛,一双杏眼里写着迷茫与不安。 顾不上再解释,这人窜到床头,却发现狄荣已经惊醒,正阴沉沉的看着他。也许是从军多年的本能,即便熟睡中也能立刻察觉到危险。 看着面前这个青色短布衣的男人,狄荣没有说话,只是眉头锁的更紧,尽管他将脸蒙了起来,但是,好熟悉。 “狄大哥你听我说,那个人不是什么张谦,复姓拓拔,是西夏皇族。此番接近你也是奉了西夏皇帝之命。我还没有探清他们的真实目的,但总归是来者不善,大哥,你,你…万事小心!” 他原本想说你何必再卷进来,莫再管了。可话到嘴边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一抱拳,转身就想翻窗而去。 “你…你是不是子虞?” 蒙面男子纵身翻出了窗口。 虽然是极细微的动作,狄荣还是察觉到,他有片刻的停顿。 叹了口气,狄荣起身上前为妻子解开穴道。轻轻把她拢到怀中:“吓到了吗?” 薛玉儿摇摇头:“他说的…” 狄荣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我何尝不知那个张谦来路不正。只是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救出陆大哥,不管他是西夏人也好汉人也罢,只要不妨碍我们的事最好不要多生枝节,横竖我们小心提防着就是了。” 薛玉儿沉默片刻:“那个子虞…” “他…我二人自小一处长大,又一同考了武举。子虞原本是我的副将,后来升任建安将军,我离开京城已经三年了,也不知他如何在此。” 狄荣没说,薛玉儿也没追问,将军被罢免他曾经的副将是如何留任,甚至还成为了本朝数一数二的大将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三章 江头未是风波恶 二人收拾罢下得楼来,丁鹄也已牵着两匹快马回到客店,叫来店小二将马好好收拾饮喂了一番,方才坐下。 狄荣叫来小二要了两碟包子三碗清粥,正吃饭间,那张谦踱步而来,同桌用餐。听说三人饭毕就要启程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举杯以茶代酒为他们送行。 吃过饭,三人翻身上马奔青州而去。 白虎堂议事厅内坐满了人,厅前站着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四方脸颊,剑眉斜飞入鬓,一脸浩然正气,正是白虎堂堂主司马菁。 下面坐的除了白虎堂的人,还有司马菁连日奔走召集来的各路英豪。朱雀玄武二堂也派了人来,虽然两位堂主不愿主动出力,但面子总还是要做的。 “咳咳”略清了清嗓子,待四周安静下来,司马菁朗声说道:“承蒙众位兄弟不弃,肯给司马菁和金刀门这个面子,陆大哥待我如亲兄长一般,只要能救得他平安出来,司马菁万死难酬。” “堂主文韬武略大仁大义,在座众兄弟都佩服金刀门行侠仗义。如今陆掌门有难,咱们自然全力救护。”一个虎背熊腰的黑脸汉子高声应道,座下众人纷纷应和。 “只是不知堂主是如何筹划,咱们怎生救得陆掌门?” “我派人暗中摸清了天牢的路线以及内外狱卒牢头等人数分布,大略的计划已有了。丁鹄兄弟前日来信,与狄荣将军正望青州而来,约摸着这两天也该到了。等他二人来了我们再细细商议不迟。” 听到狄荣将军四字,下面的人脸色各有不同。 邹家兄弟原是仁勇校尉,曾追随过狄荣,因为三年前的事愤而辞官。今日听说,二人不禁喜形于色。 靠近门口的石柱边倚着一个单薄瘦削的男人,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就像科考场里的白面书生,眯着眼睛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当然,也有的人脸色不那么好看。陆裴明四十未婚,自然也没有子女,便把侄子陆然当做亲生骨肉看待,将金刀门内的事务交由他打理,底下兄弟们也便都尊一声少爷。 三年前,陆裴明想要接狄荣入金刀门,时年未及弱冠的陆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理由是无论狄荣如何英雄豪杰,体内毕竟流淌着西夏的血脉,要让他在中原名门正派中领事恐怕难以服众。 还有一个理由陆然没有说出口,狄荣是被皇帝亲自下了死牢的,若真的接了回来岂不是明目张胆与皇上作对吗? 但他十分清楚,虽然陆裴明表面上看着恭顺,实则心里是不大看得起朝廷的,这种讨人嫌的话陆然当然不会说出口。 这时你再看那陆然,本就不甚白净的脸越发阴沉,眼皮微微下敛,沉声道:“司马叔叔,那狄荣已经不是将军了,且不说他伶仃一人如何协助我们,就是这身份也怕是不大方便,倘或被人发现私自入京可又不是一桩牵连?” 闻听此言,书生模样的男子缓缓睁开了眼,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中眸光流转。 “狄荣虽不是将军但在军中积威甚重,虽然我们未必需要与军中人接触,但他绝不是孤身一人,你明白吗,然儿? 何况陆大哥在牢里多待一天就多危险一天,狄荣武艺高强,又熟悉天牢,自然是个得力的帮手。”司马菁看着陆然,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他如何不知,那些理由都不是最重要的,三年前陆然再三阻止陆裴明救助狄荣,今日又怎会不担心狄荣记恨于他挟私报复。可这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抵如此。 “司马叔叔和在座各位叔叔伯伯都是当世英豪,有诸位搭救我叔父自然是万无一失,陆然先行谢过各位!”说着便一揖到底。 “只是叔叔也说了,狄荣将军在军中积威甚重,认识他的人想必也非常之多,若是被哪些心术不正的小人告发了,不仅是救人一事功亏一篑,我更担心到时候会连累各位叔伯。” 语毕,不出意料的,下面的人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肯来是为着与陆裴明的情义,跟他狄荣可没有多大交情,若真是被他连累岂不是想哭都找不到坟? “这个你不必担心”众人回头望去,只见那文弱书生幽幽开口:“我自有法子保他必不被人认出。” 片刻沉默之后,陆然勉强笑道:“既如此,那便有劳九公子了。” 被称作九公子的人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转身信步而去。 转变来的猝不及防,刚才的窃窃私语已然变成了喧哗。 九公子何许人?岐黄谷谷主首徒,秦艽是也!还有传言说他小时候就被谷主收为义子,是未来岐黄谷的继承人。只是秦艽对此向来讳莫如深。他也从不曾倚仗岐黄谷的身份便宜行事,十八岁上出谷闯荡行走江湖便以九公子自称。 人人都知道,九公子医术高明但性情莫测,救人与否向来只凭自己心意。他曾救过御医们都束手无策的福王嫡子,从此声名显赫,据说是为着这孩子六岁时曾将自己的银钱分散给街上的乞儿。第二次名声大噪是因为他断然拒绝为太子妃治病。 岐黄谷屹立数百年,当然不仅仅是医术高明,不然若是碰上哪朝哪代来个狂妄极端的君主坐天下,命人将岐黄谷打包回宫,直接改名太医院,那该如何是好? 正所谓医毒同源,岐黄谷使毒的手法也是天下无双,即便是有权贵觊觎他们的医术也得掂量掂量,把这么一群使毒大家放在身边自己能不能吃得住。 所以,太子眼睁睁看着九公子离开却不敢阻拦。倒也不是真的挡不住一个秦艽,可若是因此再得罪了岐黄谷就未必是他能承担了的事情了。 好在不久之后,岐黄谷阳明长老游历至此,亲自为太子妃开了方子,总算没有结下梁子。太子不敢问责岐黄谷,岐黄谷自然也不愿轻易得罪未来的皇帝。 因此上,寻九公子诊治的人并不多,何况他每日里独来独往,神龙见首不见尾,寻他治病还不如直接去岐黄谷求药来的快些。 方才就有人窃窃私语,这一屋子的人都是司马菁派人请来的,唯有九公子是自己找上门,现如今他又主动开口替狄荣解围,愿意为他易容,要知道,多少世家望族名门高派想要拉拢岐黄谷而不得,他们如何不吃惊。 陆然耳听着众人对九公子敬慕不已,连带着对狄荣的抗拒也消了三分,眼底滑过一抹阴鸷,旋即收住,站起身来向司马菁微一躬身 “侄儿有些不舒服,就先下去了。” “去吧。” 陆然跟着转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司马菁叹了口气,然儿,可千万别做傻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四章 风流公子俏才郎 青州其实距东京很近,只隔着一个小小的宿州,脚程快些拍马一日便到,所以也比较繁华,此刻虽然已经入夜,可街边摆摊的卖艺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秦艽穿着岐黄谷弟子服饰,素白锦衣上绣着鹅黄色杏林纹样,袖口处以黑线镶边两圈,腰边悬一青色荷包取青囊之意。这衣服穿在他身上,一尘不染,越发显得长身玉立,可惜没有再拿上一把折扇,不然活脱脱就是一个风流公子俏才郎,秦艽有些遗憾的想着。 回到客店,秦艽径直上了二楼,向小二要了热汤沐浴。褪去外袍再脱下亵衣,当他一只脚刚刚踩进木桶里时,窗子吱呀一声响,黑衣人一个鹞子翻身稳稳的落在了屋内。 二人相顾无言。 “你就不能先敲一下窗吗?” “……” 等秦艽穿好衣服时已经了解了大概。“你是说可能有朝廷的人在跟踪狄荣?真是不要脸。” 黑衣人凝噎,公子,你是不是忘了你也在跟踪人家啊! “那个什么张谦,打听清楚了吗?” “回公子,已探明他是西夏四皇子拓拔谦,奉西夏皇帝之命前来中原,至于接近狄荣的目的还不得知。” “西夏?狄荣的生父也是西夏人,可有什么关联?” “狄荣生父是一位西夏异姓王,颇受当时的西夏皇帝宠爱,据说,三十多年前曾偷偷潜入中原,之后这个人就凭空消失了。也有传说三十年前杭州灭门案与他有关,他本人也惨死中原,只是尚无证据。” 沉吟片刻后,秦艽挥挥手“好了,你去吧。” “是,属下告退。” 三年前,十八岁的秦艽初入江湖,途径一个边境小寨时,被一伙土匪困住。见他生的俊俏,眉如银叶眸似清泉,一副文弱书生模样,土匪头子当下起了歹意便要掳他上山。 秦艽如何肯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只觉受了莫大的耻辱,冷笑一声杀心已现。 土匪头子见秦艽凛然而立抵死不从,一挥手,命人强行捆了带走,两个身强力壮的土匪应声走上前来,秦艽一挥手三枚毒针见血封喉。 只是他幼时生病,身子本弱,投掷暗器的准头虽好,内力却是没有的。不然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秦艽眯着眼睛想。 原以为,见了这般厉害的毒针这些土匪多半吓得屁滚尿流,哪知这是一群亡命之徒,见自家兄弟被杀也顾不得怜香惜玉,土匪头子当即怒喝一声,招呼手下一起上,杀了这个小白脸。 秦艽手中再捏紧三枚银针,双眉微蹙,暗自盘算该怎么对付面前七条彪形大汉。 就在危急关头,耳边嗖的一声,刚才还暴跳如雷的土匪头子往后一仰颓然倒地,面上错愕的表情甚至来不及收敛,雪白的箭羽几乎整个没入他的身体,留在外面的一小截沾了两滴血,鲜红的血在白羽毛上显得那么刺眼。其余几人也尽数应声倒地。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时的神武将军小李广狄荣。 秦艽侧头看着穿戴银白甲胄的年轻将军骑着骏马逆光而来,对他爽朗一笑“小兄弟没事吧?这地界不甚太平,快些回家去吧。” 这样的青年才俊理应结识一下,可是被土匪围困…真是丢人啊!秦艽叹了口气。虽然就算狄荣不来秦艽也未必不能脱身,只是麻烦了一些,但他向来骄傲,倘若此时示好,只怕狄荣会误会他是为救命之恩而感激,从而将他当做一个软弱的少年书生,他更希望二人互为钦慕,能做君子之交。 所以,秦艽抖抖长衫,向狄荣一抱拳“多谢将军,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不敢当,本将狄荣。” “秦艽。狄将军,后会有期。” 经此一事,岐黄谷主担心义子再碰上不知死活的愣头青亡命徒,特意挑选了一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暗中保护秦艽,也就是刚才出去的黑衣人—防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五章 多情漫向他年忆 话分两头。 秦艽在白虎堂内听陆然扯皮的时候,狄荣三人已经遥遥望到了青州城,然而天色已晚华灯初上,想来城门也快要关了,于是三人下马自去城郊的村子里寻一个住处。 覆巢之下无完卵,盛世当中却有饿殍。 青州城内虽繁华热闹,城外却少见宽敞的屋院。一路走一路看,尽是些小门小户,可丁鹄同狄荣夫妇总得要两间房才成。 待拐过三个弯,方才看到一座稍成样子的院落,丁鹄示意二人在此等候,自己上前扣门。 “有人吗?有没有人?”拍了半晌,薛玉儿正想说不如再去前面看看时,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什么人?” “老人家,我们是来青州探亲的,天黑进不了城,可否容我们借宿一晚?” 又是半晌沉默,就在丁鹄有些不耐烦准备离开时,门哗啦一声,开了。 一个身穿短褐的老头佝着腰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后,花白的长发披散着,有几绺被风吹到前面,衬得苍老的面容更显风霜,倒是把丁鹄惊得向后闪了半步。 狄荣立马和薛玉儿上前行礼说道:“老人家,我们初到青州,人生地不熟,若是能在此留宿一晚,晚辈感激不尽。” 那老人微微侧头依然面无表情,听完狄荣的话转身便走 “进来吧。把门锁上。” 三人道声谢,丁鹄一马当先跟着老头进了院,狄荣走在最后,便反身去锁门,薛玉儿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犹豫着说道:“荣哥,那位老人家…” 狄荣拍拍她冰凉的小手,柔声道:“你也看出来了?” “你们俩磨磨蹭蹭干嘛呢?”丁鹄的声音从东边屋子里传出来,嚷嚷道:“快过来呀!” 二人不再说话往东厢房走去。 这四方院里,当中一张石桌转圈四个石墩,两间正房,两间东厢房,又兼一个偌大的南房。 院子虽大却只有老头一人居住,往日里厢房无人打扫,虽然他们不过凑乎住一晚,可满地的灰尘蛛网也不像个样子,要想住人还得自己收拾一番。 “三位请自便,用什么自己找就是了,老朽失陪了。”老头说着转身迈步出了门。 “狄荣大哥,你说那……” “什么?你叫他什么?”明明已经走到院中央的老头骤然回头,鬼魅般飘忽而至,浑浊的双眼圆睁,声音因急切而沙哑异常:“说呀!你叫什么?” 三人皆吃了一惊,薛玉儿担忧的看了狄荣一眼,看着老人的面容约莫已是耳顺之年,又对狄荣的名字这般在意,莫不是荣哥的生父?若真是如此,那荣哥该如何自处? 丁鹄虽也诧异老头对狄荣的名字反应如此激烈,却更警觉于这老头的功夫。 他们习武之人,步履轻便,呼吸绵长,不论声音高低总是中气十足。面前这老人,从开门到引着他们进来,步履蹒跚,脚步沉重而拖沓,气息飘忽,完全就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老汉。可刚才那一手,眨眼间游移十数米,他自问未必能做到。想到这里,丁鹄的手已经暗中摸到了腰间的短剑上。 反倒是狄荣,心中虽纳罕,面上却是一点不显 “老前辈,晚辈狄荣,多有打扰。” 老头皱着眉,冲着他的方向偏了偏头,道:“你……你真的是狄荣?” “正是” “那…你是不是……你师父,姓甚名谁?” “在下拜别师父时,恩师特意叮嘱,师父名讳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只告诉我,你师父是不是苏念?”老头眉头拧成一团,有些不耐烦。 “……前辈可是与家师有什么恩怨?若有,晚辈今日便代家师与前辈做个了断。” 他话才说了一半,老头便奔向院中,三人对视一眼,也跟了出去。只见那老头兀自绕着石桌转圈,三人直觉眼前黑影飞闪,却不见带起一点尘土。 忽的,老头骤然停下,偏头盯着狄荣的方向,身影一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截木棍直逼狄荣面门。薛玉儿惊声轻呼,狄荣微一侧身,让过一击,伸手去摸怀里软鞭。 原本他善使弓,可一路走来日日在人群中穿梭,不便太过张扬,因此带了一条软鞭防身。 谁知,未等手探到衣襟,那木棍随即跟来,明明一根僵直硬棍却柔软灵巧的像一条蛇,长长的蛇信嘶嘶吐出危险的信号。狄荣不得已只好先放弃拿软鞭的打算,左足尖向前只是一点,整个人便往后退了一截。 他向后老头向前,二人直退至墙边,狄荣虚蹬一下墙沿,凌空蹿起,一个鹞子翻身,顺势取出软鞭,落在五步之外,傲然立于院中,软鞭凭空一甩,虎目圆睁,周身气场全开。老头跟着跃起,二人又是好一阵缠斗。 啪的一声,软鞭脱手而出,地上赫然留下一道深沟。 老头向后退开一步,丢了棍子,依然偏着头,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赞道:“小子,你不错。总算他没看错人。” 说完,竟是头也不回的出去了,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薛玉儿快步上前细细查看丈夫上下,见他面色无异依旧沉稳自若,方松了一口气。薛玉儿不会武功,适才二人虽打的激烈却也只是须臾之间,她只看的眼花缭乱胆战心惊。 “狄大哥。这位前辈的武功……” 狄荣点点头说道“应当是与我师出同门。但却比我高了许多。刚才他只是试我功夫,若真有心与我为难,你我二人加起来也是不成。若是…若是他双目犹存,只怕当世罕有敌手。” 丁鹄倒吸一口冷气犹疑着问道:“那你可知他是什么人?是敌是友?” 狄荣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知。想来不会是仇家,不然怎还容我们在此?”话是这么说,狄荣心里却已经有了计较。 “到院子里来。”老头不知何时提着两坛酒再次去而复返。 可有了刚才的事,三人不敢再轻举妄动。 “怎么,陪你师公喝杯酒都不肯么?” 狄荣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果然。 狄荣八岁上正式拜师学艺,那时苏念二十六,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可师父却只是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子里潜心教他武功,教他习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教他一人。 稍微懂点事的时候,他就开始好奇,像师父这般文武双全的谦谦君子,在朝可安一方天下,在野可成一代宗师,如何肯在这里寂寂无闻一呆许多年? 师父笑笑,摸摸他的头,并不说话。 “师父的师父是不是也像师父一样,喜欢一个人待着?”狄荣有心引着师父多说几句,师父只看着他笑,虽然看着他,可狄荣觉得师父眼里没有他的影子。 “你师爷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很喜欢热闹,同我不一样。”他看着远处的山,许久才说了一句。 师父其实很乐意给小狄荣讲故事,从三山五岳到四书五经,从五音六艺到二十八宿,可唯有师承一事,无论小狄荣怎么旁敲侧击,总是不肯多说。 老头已经坐在石桌前开始自斟自饮,狄荣一撩衣摆,坐在老头对面的石墩上,自行除去另一坛酒封,醇香的酒倾泻而出,狄荣仰面张口接了,一气喝了半坛“好酒!老前辈这酒当真是极品!” 老头笑道:“你这小子也还不错,不算辱没了你师父的名声。” “你师父跟着我的时候,才六岁”老头抿了口酒,渐渐陷入了回忆中。 “那时我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几次三番缠着我师父要收一个小徒弟来,于是就有了他,我第一个徒弟。” “他很聪明,一点就透,悟性极好,更可贵的是不骄矜,踏踏实实,比其他人还要努力几分”老头微微垂着头回忆着,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赞赏。饱经风霜的面颊也变得温柔起来。 “他小的时候长的清秀,像个小女娃,人又随和,从来不以大师兄自居,师弟们都喜欢他,爱和他玩笑,他也不恼。” “他十八岁那年,随我下山。路上遇到仇家遭人暗算,他挡在前面保护师弟,偶然回头看到有个刺客从暗中袭来,他只来得及挡在我面前。” “那一次,他差点就没挺过来,我抱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沾满土又淌过血的白衣,他握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来。那天晚上月亮特别大,映的他眼里亮晶晶的。当时我就发誓,今生今世我一定要保护他再不让他受一点伤。”凶狠与柔情在他脸上不断交替,老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故事戛然而止,院子里又是一片寂静。 “咳…老前辈…后来呢?”丁鹄性急,等了半晌不见后文忍不住开口询问起来。 老头恍然回神,喃喃道:“后来…后来,他慢慢调理养好了身子,再后来,他就下山了,只给我留下一封信,再没回来。”老头语气平静面上也毫无波澜,可这短短两句话听来却是万分寂寥。 “这些年,我常常打听他的消息,知道他下山各地游历,知道他回家为爹娘送终,还收了个徒弟,他们一呆就是十年,几乎,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一样长。”说到这里,老头笑了笑。 “徒弟考了武状元之后,他也离开了兰州。这些年我虽时时打听,可却从没找过他。六年前,我终于研明清心诀最后十二句,我想着,他若知道了也该是很高兴的。况且,他是我最得意的大弟子,心决既得,理应传授给他。” “他曾经说过,最巧苏州,最雅杭州,最念兰州,最爱青州。他双亲已故,兰州便没什么好念的了,所以我在这青州城外,一住就是五年。我想,总有一天会见到的吧?” “师父他…确实在青州,只是,他…六年前就去了,我亲手葬的。”狄荣说出这些话后,有些犹豫的看着对面憔悴的老人,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这大概是最残忍的消息罢。 初春的夜晚,静的可怕,没有夏虫,没有凌风,冬雪刚刚褪去,连朦胧的月色都是悄悄地从地上爬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六章 卿自早醒侬自梦 “其实我该想到的,一个人若是活着,怎么会几年没有一点消息?只不过…只不过不想相信罢了。” 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老头喃喃地说道,不知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狄荣听。 “你知道我的眼睛怎么瞎的吗?当年你师父不告而别,我心中气闷,却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肝郁气滞落了眼疾。我想,这大概是苏念给我的惩罚罢,徒弟们请了许多大夫来,我一个都没见。彻底失明以后,我遣散了所有门人,从此世上再没有通天阁。”可还留着这条命,为了,再见一面。 “你随我来。” 老头起身往正屋走去,却只是站在门口,对跟在身后的狄荣说道:“进去,照我说的做。一步三尺,向前走两步,向右走一步,再向前一步,再向右一步,向左后退半步,挖开那块砖,一直往下挖。” 狄荣依言,在地下将近三尺的地方挖出一个羊皮包裹,其中严严实实裹着一卷竹简并一沓发黄泛旧写满了字的罗纹纸,狄荣恭恭敬敬的递上去,说道“前辈,挖出来了。” 老头接过去仔仔细细的摸了一遍,将竹简递给了他,嘱咐道:“这个,你务必收好。今生我师徒二人已是无缘,传给他的弟子也不算枉费了。” 将那些罗纹纸复又规整好,用羊皮仔细裹了放在怀中,老头轻声道:“你,你带我去看看你师父的墓吧。” 狄荣答应一声,又叮嘱了妻子早些歇息不必等他回来,二人便踩着月光推门出去了。 鸡叫头遍时,二人方才回到院中。 “你去吧。”老头低声道。 狄荣有些犹豫,事实上,他们到了苏念的坟前一言未发,老头只是将怀中那些罗纹纸一张张燃尽,等最后一张纸也变成地上轻薄的破碎的灰烬后,他们就起身回来了。 老头不再理他,踱步走到自己房门前,正待推门,却又停了下来,又补了一句:“那个丫头,不错。” 不等狄荣回神,老头便推门进了屋,自顾自的关上了房门。 狄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莫名的感伤。 悄悄推开东厢房门,狄荣屏气凝神蹑手蹑脚走进去,薛玉儿和衣侧卧在床边,显然,等了他很久。 狄荣也不宽衣,伸手将妻子尚搭在床边的双腿放到床榻上,自己挑着空地挪到床的里侧,和衣躺下。 饶是他万分小心,薛玉儿还是醒了,一双杏眼半睁不睁,眼里水汽氤氲,樱唇微启,迷迷蒙蒙的道一声:“荣哥,你回来了?” 狄荣轻吻一下她的额头,将她揽入怀中,想了想,又脱下自己的外衣为妻子搭上。 劳累一天,又有温香软玉在怀,狄荣很快也闭上了眼睛渐渐睡了过去。 第二天——其实只过了不到两个时辰——丁鹄没完没了的拍门声就将二人吵醒了。 “狄大哥,咱们收拾一下,该走了。” 狄荣回道:“知道了,你先去买些吃食回来吧。” 夫妇二人收拾梳洗完毕,正巧丁鹄抱着两袋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匆匆进门,笑嘻嘻的说道:“快来快来,这包子香的很。”说着拿起一只包子,一口咬掉一半。 狄荣看看兀自紧闭的正屋房门,走到门前轻轻扣了扣,叫道:“前辈,早饭已经买好了。” 连叫数声,无人应答。 丁鹄见情况有异也走上前来,二人对视一眼,狄荣伸出手,只轻轻一碰,门就吱呀着开了。 只见那老头换了一身整洁新衣,说是新衣,可白色的领口微微泛黄,约莫已在柜底压了许多年,来不及熨平褶皱就匆匆穿上了。原本披散着的花白的头发,如今整理的一丝不苟,用一条描着金纹的墨黑发带高高挽起,昨夜还有些佝偻的后背此刻挺拔如松。 这身衣服还有这条发带,狄荣是认识的,他师父也有一套,不穿,也不扔,只是压在箱底。 老头就那么直挺挺的坐在桌边,一手压在桌上,一手规规矩矩的落在膝头。 随即跟来的薛玉儿尚未进门,看见这一幕脚步一顿,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狄荣沉着面色就要上前,丁鹄一把拉住,微微摇头,如今情况不明,若是老头心智失常突然暴起,他二人只怕无力抵挡。狄荣挣脱他的桎梏轻声说道:“我知道。” 还没走到老头身边的时候,狄荣就知道,他确实已经死了,周身再没有了气息的波动,不管是沉稳绵长的还是故作轻浮的。一双眼半闭不闭,面如金纸,压在桌上的手甚至已经有些微微发青。 左臂下隐隐露出一封信的拐角,狄荣伸手去取,却发现压的十分紧,他不敢硬扯,于是抬起老头左臂,一抬之下竟是纹丝不动,狄荣一愣,轻声道:“前辈?” 老头并没有反应。 薛玉儿走上前来,柔声道:“前辈,是我们。您安心去吧,我们…我们会把你葬在苏念师父身边的。” 说完偷觑了狄荣一眼,见他没说什么,便垂了眸伸手去抬老头的手臂,原本僵硬沉重的手臂竟然就在她的温声软语中,被慢慢抬了起来。 薛玉儿抽出信,又将手臂轻轻放回原处,狄荣接过一看,薄薄的不过三页纸。 其中两页字迹稍显潦草,是交代狄荣有关心法一事。最后一页纸上只有四句诗: 与君十载蔚来苏 聊有孤怀与世殊 卿自早醒侬自梦 始知鲛室万斛珠 寥寥几笔,些许墨水晕染了纸背,龙飞凤舞的大字落在这单薄的纸上此刻看来竟是说不出的凄凉。 静默片刻后,薛玉儿转身去收拾三人的东西,丁鹄四处翻找,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卷草席与狄荣将老头裹了打横放在马背上,一路无言。 来到苏念坟前,狄荣与丁鹄在距苏念一丈多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薛玉儿又细细的为老头整理了一遍衣物。 这个本该称霸一时的男人还未将自己的锋芒彻底展露就已经永远长眠在城郊的黄土中,说不出是讽刺还是遗憾,幸好,兜兜转转,他终于又见到了苏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七章 海棠开后心如碎 葬罢老头,三人复又上路。 “狄大哥可是有什么心事?”见他一路无言只是发怔,丁鹄忍不住开口询问。 狄荣摇摇头,依旧默然不语,眼前浮现的却是六年前的一幕。 “荣儿,我死之后, 第一,不可对人提起为师死讯, 第二,不必买棺只将尸身裹了埋在城外即可, 第三,坟前不可立碑,只种一棵海棠树便了。” 狄荣跪在床前,含泪一一应下。 苏念此刻已是气若游丝,原本俊秀的容颜泛着病态的苍白,狄荣握着师父的手,只觉那曾经教他拿剑的一双大手如今因为消瘦变得干枯如柴,止不住悲从中来,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傻孩子…”苏念强撑着抬起手,想像小时候一样再摸摸徒儿的头,终究是停在了半空,永远的落了下去,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他惯有的温润和淡然。 狄荣就那么一直跪到天黑才起身,哪知双腿麻木,走了一步又跌倒在地,又哭了一场方才依师父吩咐将人安葬了,待天明后买来海棠花种子仔仔细细种在坟前。 从此,世间再无温润如玉的苏念,只留白骨终日和海棠相伴。 适才,狄荣将那老头也依着师父的规矩葬在了海棠树下。 虽然老头自始至终没有提过自己名姓,可昨夜狄荣陪着他在苏念坟前烧纸时,偶然瞥到一角未烧尽的残页飘落在一边,似乎是书信,狄荣无意窥探他人秘密,但那残破的尚带着火星的一角上只有一行小字: 顺颂时绥沈唯棠亲笔。 “哎…你们说苏念…那个苏念师父,他当年为何不辞而别啊?”丁鹄紧了紧缰绳,与他们并辔而行。 狄荣轻叹一声,说道:“逝者已矣,过去的事情就莫再提了。” 无论师父当日是怎样思虑,如今他二人又能同在一处便已是幸运。 薛玉儿一直没说话,这时却倚在狄荣怀中轻轻唱起了歌 “…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丁鹄抚掌赞叹:“嫂夫人不但貌美温婉,歌竟也唱的悦耳至极,狄大哥可真是好福气,哪找来这样的仙女儿似的人?” 狄荣微笑着看着他,这青年每每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情,实则聪敏豁达,潇洒随性,只还是少年意气,于儿女情长一事并无半分感触,也罢,少一桩牵念未必不是好事。 待三人踏入青州城,已是正午时分。司马菁派来接他们的人倚着城门楼,脖子都伸长了三寸。 “丁鹄大哥!哎呀,你们可算来了!见过狄荣大哥,见过姑娘!”这个看着十分伶俐的黑瘦少年简直有些喜形于色。 狄荣夫妇含笑示意“小兄弟不必多礼。” 丁鹄紧走两步勾住那少年肩膀笑嘻嘻的问道:“猴子,怎么恁高兴?别是又惹了什么祸等我给你收拾罢?” “丁大哥你说什么呢,你一走这么久,兄弟们都眼巴巴盼着你回来呢。”当然,若是能再早回来几个时辰就更好了,也不必劳他站的腰酸背痛。 丁鹄哈哈一笑。 正嬉闹间,忽听一人连声高喝:“闪开!快闪开!” 接着便是一阵骚乱,行人各自躲闪紧靠着街道两边,可路旁的商贩一时半刻却收拾不及,眼见着一匹枣红马横冲直撞而来,马上伏着一个十岁少年,强自维持着镇定模样。 狄荣揽着妻子也同众人避在一旁。 眼看那马不管不顾的冲将过来,一个卖鸡蛋的老妪既畏惧烈马,一时间又搬不走两筐鸡蛋,竟是坐在原地哭天抹泪起来。 狄荣略一皱眉,正欲飞身上前救人,谁知身边的薛玉儿忽然捏唇作哨,尖锐嘹亮的哨声一起,枣红马脚步急刹,堪堪停在她身旁。 莫说旁人,就是狄荣都有些吃惊,薛玉儿素擅招抚鸟兽,想当年他在山里初见薛玉儿时,少女正坐在溪边抚笛,一曲笛音召来满林鸟雀。 然而自相识以来,薛玉儿从不与骡马亲善,狄荣只当骡马体态庞大,女儿家娇弱,因此惧怕,今日看来却不是。 “夫人看着这般柔弱却能驯服这烈马,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被丁鹄称作猴子的少年看着那马温顺的站在薛玉儿身旁,摇头晃脑的赞叹起来。 那枣红马的主人翻身下马,尚且喘息不平,向薛玉儿作了个揖,叹道:“多谢姑娘,这马性烈的很,突然发了狂,要不是有姑娘,今日还不定生出什么事端。” 丁鹄抬手轻轻摸了摸,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却没再躲闪,他忍不住转头和身边的狄荣赞道:“这马好啊!” 薛玉儿笑了笑,正待说话,只听身后一人高声道 “不知姑娘可听过杭州任家?”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丰神俊朗的白衣青年款步走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八章 一壶浊酒喜相逢 狄荣微微愣怔,有些不确定的问道:“你是…那个少年…?” 秦艽展颜一笑,说道:“秦艽。难为狄大哥还记得我。这是嫂夫人吧?” 薛玉儿双手交扣微微屈身道:“公子万福。” 秦艽连忙还礼,再细一打量,但见那薛玉儿虽无倾国倾城的容貌,只算得上秀气,偏偏眉眼格外温柔,一双杏眼仿佛含着三分春水,让人觉得柔和又温煦。 “秦公子所言杭州任家我却不曾听过,我生在晋州长在晋州,也从未去过杭州。” “唔…”秦艽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对她解释道:“那杭州任家原是世代相承以驯兽为业,一般的牲畜见了他们都十分亲近,有那性烈不服管教的,不消三日也便驯的俯首帖耳。今日一见嫂夫人,还以为和任家有些渊源呢。” “自小,各种鸟兽都与我十分亲近,连我娘也不知为了什么。”提到家人,薛玉儿眼中笑意更盛三分。 应和她的话似的,那马垂了头不住的挨蹭薛玉儿,薛玉儿也不躲闪,修长玉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捻着鬃毛。 “定是它们见了夫人温柔貌美,便舍不得离去了。”猴子牵着马笑嘻嘻的插话。 众人都笑着称是,薛玉儿俏脸微红,说道:“你这般小的年纪,要是愿意,叫我一声姐姐就好。” “我要是能有这般模样的亲姐姐,做梦都能笑醒了。 那骑着枣红马的少年站在一旁听了半晌,这时才插话道:“姑娘既有这等本事,此马也与姑娘投缘,不如就送了姑娘吧。” “这马十分贵重,我怎能夺人所爱?而且,我向来是不骑马的。”薛玉儿笑着又服了服身子道:“多谢公子美意。” “姑娘既不愿受马,日后有何需要可到城南天茗楼寻我,我姓李,单名一个初字。告辞。”李初说罢便牵着马往南去了。那马不情不愿的蹭了蹭薛玉儿手掌,走出十几米还兀自回头张望。 “这是谁家的公子哥,我竟不认得。”猴子每日里在城中四处厮混,却未曾见过这自称李初的少年。 丁鹄笑骂:“我怎不知你何时又做了百晓生?连别家生了几个儿子都打探的一清二楚。” 一行人说说笑笑,便往城里走去,转眼就来到了秦艽下榻的客店。 司马菁原是为狄荣备下客房的,只是一来秦艽盛情相邀,口口声声说三年未见,日日想着与大哥叙旧。二来薛玉儿初离晋州,不免处处觉得新奇,住在客店也方便一些。 刚安顿下,司马菁便带了几个人连同邹氏兄弟,一起来为狄荣接风洗尘。 邹胜邹兴两兄弟见到昔日主帅,险些没落下泪来,抢上前去便要跪拜,狄荣急忙一手一个堪堪托住。 “二位兄弟这是作甚?我已无官无职,自当以兄弟相称,以后再不可行此大礼。” 兄弟俩这才起身,各自抹泪。说起当年怒极辞官,陆裴明深感二人知义重情,招在金刀门下,三年来,二人自然勤勤恳恳做事,陆裴明也待他们相当不薄。 听闻此言众人自是一阵唏嘘,感念二人义薄云天,自然也免不了要赞叹一番陆裴明爱才惜能。 寒暄过后,司马菁为狄荣逐个介绍,除了邹氏兄弟,丁鹄,秦艽,还有一身鸦青长袍的陆然,另外还有一位精干瘦小的老者正是玄武堂堂主欧阳嫌,一个黑脸汉子号黑狱,一个横眉立目的妇人号白水,这二人原是一对夫妻。 互相见过礼后,众人便依次入座了。 席间狄荣听说秦艽就是声名鹤立的九公子,甚感惊讶。他虽结识不少武林中人,到底还是朝廷重臣,日日忙于军务,江湖的事知道的不少,了解的却不深。 “当年贤弟离开之后,我命手下将土匪依山葬了,才发现还有两具尸体在山坳处,竟是中毒针而死。兄弟年纪虽小,看着文弱,却是一身好本事,既医的了病,又杀的了匪。狄荣平生最敬医者,来,我敬贤弟一杯!” “兄长谬赞了,当年之事万幸兄长及时赶到,不然我今日哪还有命在这里和众位把酒言欢?算来这也是你我二人缘分,应当我敬兄长才是。” 一时间,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满座新交旧友,不论日后各怀什么心思,酒杯一撞,今夜皆是兄弟。 直至夜深时,众人才三三两两散去,司马菁又向狄荣嘱咐了一番,便也起身告辞回了白虎堂。 待房间里只留夫妇二人,狄荣拉着薛玉儿的手,笑问:“你既然不惧怕骡马,如何此前从不肯接近,还不许我在家中养马?” 薛玉儿起身给丈夫沏了一杯醒酒茶,说道:“我并不是怕,只是,幼年时候虽记不得什么事,但脑海里常有一个画面,父亲从马上翻身下来一口一口呕血的样子,我总是忘不了的。” 薛玉儿的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就病死了。 看狄荣有些懊悔的神情,薛玉儿忍不住笑了起来,眼里是化不开的柔情,拍拍他手安慰道:“没事的荣哥,那时我才不过三岁,也记不得什么,现在不是有你了吗?” 说罢给狄荣添了茶,自去铺床整褥。 狄荣抿了一口茶,看着薛玉儿的背影,过了半晌,方才想起怀中包裹,那是沈唯棠交给他的。 小心取出竹简,仔细在桌上铺整开,只见最前面卧了三个飘逸大字:清心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九章 一剑霜寒十四州 清心诀。素手剑。 二者并称通天阁立派之宝。 数十年前,顾无涯横空出世。一袭黛蓝长衫,一柄无涯长剑,用一年的时间游遍二十四州,单枪匹马挑翻各大门派,随即通告天下,自封五州盟主,并在禹州具茨山创下了通天阁。 其实本朝有二十四州并东、西、南、北四京,共二十八座城池。 只是武林中人,东以青州为尊,西以晋州为尊,南以扬州为尊,北以涿州为尊,加上中原禹州,合称五大州。 原本这五州是平起平坐的,各不相犯,如今顾无涯自封五州盟主,俨然就是宣告武林,他顾无涯天下第一! 江湖子弟多自命不凡,但真如这般狂妄之人委实少见。 所幸,顾无涯虽自封盟主,但只是求个名,并不真的想号令天下。既然技不如人,世家大派不做声,小门小派自然以强者为尊,江湖上也就算是认了他的盟主之位。 要说顾无涯,当真是天纵奇才,一入江湖就掀起万丈波澜,就算几十年后,依然是说书人口耳相传的一段传奇。 说他神功盖世,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封盟主却不曾发过一次号令,似乎只为了夺个天下第一的名头。 说他自立门派,又毫不上心,任掌门十八年间,除了头几年,之后待在具茨山的日子屈指可数,不免叫人觉得,他不过是学着人家收一帮徒弟好玩罢了。 说他擅长铸剑,可究其一生只打造两把利剑,一是自己的无涯剑,一是送给爱徒林莫的无恙。 因着掌门常年不知所踪,首徒林莫不得不挑起大梁,通天阁内外无论大事小情全都由他一手打理,顾无涯也十分喜爱倚重这个徒弟,但凡回到山上,第一件事就是为他指点武艺,讲解迷津。 十八年后,顾无涯宣布退隐江湖,纵情山水。在武林各界还惊疑不定时,他就真的彻底失踪了,此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林莫接过掌门,同时也接过了盟主之位。 观望许久,见顾无涯确已不在,再要奉一个毛头小子为盟主,不情愿的自然不止一人。 于是,系着红绸的,扎着飞镖的,由门客恭恭敬敬送上来的,各类书信纷纷落到具茨山上,都是声称想向通天阁主讨教一二。 接了书信林莫也不恼,干脆大宴宾朋,并且昭告各路英雄,一个月以后由通天阁牵头在具茨山上开一场比武大赛。 比武如约进行。三天之后,原本来势汹汹的各派弟子,无一例外,铩羽而归。 通天阁阁主的武林盟主之位再一次被稳固。 其实林莫管理阁务已不下十年,自任掌门之后更是励精图治,从门规到服饰,从修缮楼阁到规整功法,既传武授艺又要求门徒识文断字,甚有将通天阁发扬光大之意。 然而,林莫任掌门尚未及五年就突发急病,阁内弟子快马加鞭前往蜀州,可惜待岐黄谷神医赶到时,林莫早就咽了气,前后不过两天的时间,时年三十有二。 林莫已死,门下弟子尚且年幼,不堪重任。不得已,顾无涯的二弟子接过掌门之职。 通天阁的规矩是,七十二句清心诀与三十路素手剑,凡本门弟子皆可修炼。 只是一路剑法由两句心决指导,最后十二句心决却晦涩难懂,不知所言,只能由掌门亲自向下一任掌门传授,如今林莫横死,那后十二句心决再无人能解了。 失了绝学,新掌门并不敢和各大门派硬抗,盟主之位也就拱手让出。 五州盟主虽是顾无涯叫出来,通天阁打响的,如今顾无涯隐退通天阁势微,可盟主之名却未曾废弃。 一入江湖,身不由己,试问天下英豪,谁不想号令武林?哪个不想当那天下第一?只是自问都没有那个本事,也就不愿做出头鸟,如今有人在前开路,后人自然争抢不休。 再说通天阁,根基本浅,又一贯张扬,两位掌门虽不嗜杀生,与人比试向来不下死手,但习武之人大多自负,被人生生压了一头丢了门派脸面,又如何不怨? 如今林莫一死,吊唁的人不多,前来寻仇的人倒是不少,亏得新任掌门为人精明又圆滑,好话说尽,无论别人怎么激他惹他恭维他,就只是推辞武艺低微,不肯同任何一人比试。倒也没出什么大事,可通天阁到底是人丁稀薄日渐没落了。 到沈唯棠已是第五代掌门,双眼失明之后,他又将弟子全部遣散。当年盛极一时的通天阁,传不过五代,承不至百年,就此覆灭。 当年学艺时,狄荣嫌素手剑太过轻柔灵秀,少了男儿郎强劲凌冽孔武有力的热血气概,因此对剑法并没有太多兴趣,苏念也不勉强,只是要他每日晨起先演练一遍素手剑,再将七十二句清心决大声背诵一遍。 直到今日,经了这些年大起大落,心性趋于沉稳,渐渐清明,再看这熟悉的字句,已过而立之年的狄荣才有些品出其中妙处。 笔直的烛光下,伏在竹简上的手一顿,“谁?”狄荣猛一抬头,反手将竹简一卷低声喝道,顺势将心决收入怀中。 “是我,狄大哥。”一个略带着疲惫的声音低低响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十章 袖内青蛇绕银环 二月末的天气还有些寒冷,东京城内却是一派祥和热闹的盛景。 今日正是皇帝五十寿诞,因与观音大士同日而生,朝臣们为了逢迎天子,奉承鼓吹当今圣上是观音转世,因此将每年二月十九定为圣寿节,大肆操办,普天同庆。 天已擦黑,街上仍是熙熙攘攘,路边支着棚子卖面的大娘手脚麻利一碗接一碗的盛饭,时不时还要吆喝两声,挑着扁担走街串巷的烧饼刘也寻了一个角落站定。街上人来人往,只待月上梢头盛典便起,届时不仅能一睹皇上皇后尊容,更有各大商会筹资贺寿的彩灯会与漫天的烟火,着实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比年三十更甚。 在满街的吃食玩意儿中,一位长须老道鹤立其间,只穿一身洗的发白的道袍,支着一张单薄的木板桌,在寒风中岿然不动,一派仙风道骨之相。 木板两侧悬着一副对联: 古天古地古乾坤古年古月古时辰 古人不晓今日事若问明朝到摊前 “公子且慢走,贫道为你卜算一卦如何。” 一个十五岁上下少年迎面而来,着一身藕荷色衣衫,脚踩云头履,头戴束发紫金冠,面色如玉眉目如画,在春草未生枝树还未抽芽稍显寂寥的街头,自成一道风景。 少年公子身后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斜睨了老道一眼,阴阳怪气的说道:“道长不如算算自己什么时辰得道升仙?” “不得无礼!”少年公子轻叱一声,教训道:“正事要紧,不可误了时辰。”说罢偏过头冲老道微微一点“道长莫怪。” 老道并未答话,也并不强求,只是目送少年一伙离开,喃喃道“…人情全是道情安” 走在最后的瘦高男子脚步一顿,若有所思的望了老道一眼。 天牢之中也不似往日冷清,多点了一倍的灯火,牢头狱卒成群围坐一团,桌上不仅有烧鸡烧鹅猪头肉,更有皇上特赐的琼浆美酒。 “算你们有福,今日圣上龙诞,普天同庆,诺,这半只烧鸡是赏你的。” 昏黑的牢房里隐约可见一人面朝冷墙团缩在角落,连身都没翻一下,喉间挤出一个沙哑的字“滚” “嘿!不识好歹的东西,眼看就他娘的没几天活头了,狂给谁看?” “何必理他?不吃正好,给老子拿回家喂狗罢。”两个狱卒笑骂着离开了。 直到彻底听不到二人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响起一阵咳嗽声。 这是天牢最深的地方。一排十四间,共六十四间牢房,这正是第六十四间,尽管前面很多牢房依然是空着的。 外面的热闹喧哗与这里无关,门口的划拳喝酒也与这里无关,这里很安静,或者说,就连狱卒都不愿多费脚步来这个阴暗的角落,即便是巡查时也只远远望一眼。 只有昏暗的甬道里两点若有若无的烛光提醒着那人,自己还活着。 沾满了泥和血的头发结成硬片,遮挡在男人面前,他并不打算将它们稍稍拨开,也或许是因为实在没有力气,于是干脆闭上了眼。 这满身伤痕的不是别人,正是金刀门的掌门双刀陆裴明。他躺在地上心中仔细盘算着,自进入天牢以来,不辨昼夜,不觉竟已过了月余。如今手足筋脉俱断,便是活着出去也已成了废人,何况,这般兴师动众必然不会只为了废去他的武功。 陆某死了不妨,只是然儿这孩子虽聪明,但心思颇深,这些年来忙于扩张门派收拢势力,毕竟是疏忽了…… 恍惚间,陆裴明想起了那个人,那个当年名传四海的神武将军。据说,三年前他也曾躺在这里,这座本朝最严密的大牢的最深处。 陆裴明嗤笑一声,狄荣尚能全须全尾的走出去,自己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青天白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外。 “陆裴明” “滚“ “呵”门外的人嗤笑一声“这是何苦?放心,你不会死的,不出一个时辰自有人来带你离开。到时候,就能见到你的宝贝侄子了。” 半晌,陆裴明终于回过头,烛火本就微弱,逆着光便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从头到脚遮盖在宽大的黑袍之下。 “你想怎么样?” “我吗?我是来帮你的,帮你脱离苦海。” 一条碧青色银环小蛇自他袖间游出,从陆裴明早被扯碎了的布条样的衣裳中游了进去,陆裴明只觉得身上爬过一阵冰冷,在这寒冷的深牢大狱之中,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感觉。 腹部传来针刺般锐利的疼痛,只哼了一声,陆裴明再一次昏死过去。 青蛇款款而出,复又缠在黑衣人腕间,黑衣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晶莹剔透,隐约可见其中鲜红药丸,倒出两颗摊在掌心,小蛇吞食了药丸,细长的眼瞳中光芒四射。 再看一眼瘫倒在地的陆裴明,黑衣人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拢紧黑袍转身离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十二章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狄荣兄弟这话就不对了,天牢外那些兄弟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不是他们拼了性命不要拖延时间,我们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司马菁一脸严肃的站在门前。 狄荣一噎,道:“是狄某失言了。只是昨夜守牢士卒虽多,却都是些酒囊饭袋之流,并无几个真正堪任守卫的,故有此疑惑。” 司马菁脸色微微缓和,叹道:“我知你为人谨慎,但无论如何,能平安救出大哥已是万幸。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到达安全的地方,另外,大哥已知自己双目失明了。” 丁鹄一惊,手里一松茶杯应声碎成数片。 “知道了?他如何得知?大哥他他”他了半天竟是没能说出话来。 普通人遭此横祸一时也无法接受,何况是金刀门的掌门人,五州统领,那般英武之人如今到了这步田地,想不开自尽也不是不可能。 “你放心,大哥一时半刻尚且无碍。只不过,他说那蛇毒无比剧烈,料定自己命不久矣,如今正在嘱托然儿。” 狄荣按了按丁鹄肩头,问道:“九公子怎么说?” “九公子说他的方子只能为大哥护住心脉,吊得一口气在。只怕还得去岐黄谷,总有各类灵丹妙药可用。” 正商量间,院内有人唤道“启禀堂主” “进来吧。” “秉堂主,属下探得东京城已彻底封锁,青州也已戒严,皇帝还将禁军派来了,即刻就要挨家挨户搜查,我们还是尽快动身为好。” “嗯,传令下去,半个时辰后所有人在后院汇合。”司马菁又回头道:“两位兄弟收拾过就来吧,我先去安排一下。” 脚步声渐渐远去,狄荣看着司马菁的背影若有所思,回过头来看看狄荣,知他如今心不在焉,便又宽慰了几句,二人各自收拾去了。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缓缓驰过街头。 “站住。车里是什么人?”离城门尚有半里地,七八个禁军便迎上前来,其中一个为首的头领模样的人伸手扯开轿帘,只见里面坐着一个病恹恹的耄耋老妇,跟前侍奉着一个十六七岁少女。 “滚下来,把那凳子掀开看看!”旁边一个禁军不耐烦的喝道。 少女愤恨的瞪了一眼,只得扶起老妇,走下车来。 两个士卒立刻蹿上车去,一刀劈开木凳。 “哎,你们做什么?”少女情急之下就要阻拦。 一柄明晃晃的刀立刻横在她面前,少女惊呼一声险些跌倒外地,一直低眉顺眼站在一旁的车夫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没事的姑娘,官老爷要搜便搜吧,出了城再给老太太寻一个凳子就是了。” 为首那人看着马车后跟随的几人,冷声道:“既是寻常百姓带兵器做甚?” 车夫满脸讨好的笑道:“小人们是回家奔丧的,那一带穷乡僻壤的,匪患甚多,这不是请了几个打手安全些。”说着话,将一锭银子悄悄塞进那头领手中。 那头领掂量了一下,看了车夫一眼,到底没再纠缠下去。 眼见车内连根毛都没找到,两个士卒骂骂咧咧的跳下车来又回身踹了两脚,就要转身去搜下一辆。 少女同车夫一边一个扶着老妇人正待上车,忽见一人低着头快步走到那头领身边低语了几句,那头领听后立刻伸手拦住了三人,盯着老太太苍老的面容若有所思。 “这位老夫人,如何不言不语?可是被兄弟们吓着了?” “我家舅老爷刚刚过世,老夫人连日哭泣,哭哑了嗓子,哭坏了双眼,绝不是对官老爷不敬。”车夫连忙解释道。 “瞎子?” 一招手,便有一人应声上前,那头领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对不起了夫人,兄弟们也是奉命行事,给我搜身。” 眼见那人伸手就要往老妇耳后摸去,一声怒喝骤然响起 “我看谁敢?!” 随行四人连同车夫纷纷亮出兵器,少女横笛在手一双秀眉倒竖。 这些人原来正是狄荣一伙。 瞎眼老太是陆裴明,薛玉儿扮做侍女,狄荣扮做车夫,皆是由秦艽易容过的,秦艽本人连同其余几人跟在车后扮做随行侍从,也就是车夫所说的打手。 原本按照计划,还有另一队人马由陆然假做瞎眼中毒的中年男子,与司马菁,丁鹄等人同行,比狄荣一行人晚出门约半炷香的时间,以便紧随其后吸引守城官兵注意,这本是个计中藏计,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万全之策,只是不知为何,直到现在那另外一队人马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城门原本就是半开的,那守城士卒十分警觉,一见异动,立刻将城门紧紧关闭。 薛玉儿手握长笛,秦艽暗扣毒针,一左一右扶着陆裴明站在狄荣身后,眼见着官兵越聚越多,狄荣一抖软鞭,不由心下凄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十三章 妙手未必怀仁心 防风也已现身护在秦艽身边,一行人执兵刃向外,将薛玉儿和陆裴明护在中间,与禁军对峙起来。 忽然一阵劲风卷过,吹的在场众人纷纷侧首闭目。 回过神来时,圈内两人已经不见了,狄荣猛的回头,只看到一个萧肃的背影几个纵身间就跃上了城门楼,守城士卒躲闪不及,竟有一人足下不稳摔了下来。眨眼间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启禀将军,那妖道带着罪犯逃出城去了!” “陈渊,你带一队人马往北,李孟良,带一队人马往南,周谏,带一队人马往西。方圆十里给我仔细搜查,不可有一处遗漏!” “属下遵命!” 城门徐徐打开,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即刻四散开来,各自领命而去。这里便只剩下不过二三十人,以及一位骑着乌云踏雪银鞍亮甲的将军。 “那晚我已对你说过,速速离开,如何还不走?” 姜亭看着狄荣,眼中哀哀。 狄荣回头看看大开的城门,他一人全身而退并不难,但这里除了他和那个秦艽的暗侍,其余邹兴邹胜之流同面前这些训练有素的禁军精锐相比并不占多少便宜,以寡敌众要想将几人都平安带出势必十分困难。 城门尚在半里地之外,倘若转身奔向城门,那无异于把脆弱无防的后背送给人家,倘若和面前禁军一交战,只怕城门立时便又关了。 “狄荣本就是西夏之后,桩桩件件自有缘由,和将军什么干系?今日也不必叫你为难,你若将他们放了,我便给你绑了交差。你若不肯,那就只好动手了。” 姜亭叹口气,说道:“三年前我已对你不起。我们从小在一处长大,又怎能忍心兵戎相见?你走吧。带着他们。” “我走了你如何交差?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狄荣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自有办法,这些都是追随我多年的亲信。你快些走吧,以后和嫂夫人好好过日子,再别管这些事了。” 姜亭说罢一招手,带着余下的禁军远远退开。 城门楼上寥寥几个兵卒乍见情况有变,匆忙想要关上城门,秦艽与防风早已欺身上前,两枚毒针甩出,冲在最前面的士卒手还没摸到门上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防风仗剑挺身而出,余下不过五六人,杀了个干净。 秦艽抬手指指上面,防风会意,揉身而上将城楼上两个瑟缩在墙角的也一并杀了。 狄荣欲待阻拦已是不及,叹道:“这又是何必?他们二人既已与我们无碍,又何必非要斩尽杀绝呢。” 秦艽低头整理着自己的护袖幽幽开口道:“斩草自然要除根。咱们不杀,那个将军也是要回来灭口的,倒不如我们做的干净,也算还他一个人情。” 狄荣愣了愣,显然是没有想到秦艽作为岐黄谷子弟,一代神医,生的文弱面善却如此心狠手辣,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先走吧,寻个安全的地方再说。”防风沉声道。 出得城来几人略一商议,岐黄谷在蜀州,理应往西南方向行进,不如就先去禹州。 狄荣看看防风,二十五六上下,也穿一身白衣,只是身上没有杏林纹样。 “这位兄弟好身手。” “过奖了,防风是九公子的贴身暗侍。”防风自始至终围绕在秦艽身边,并不怎么睬其他人。 “防风兄弟也是岐黄谷的神医?” 防风笑笑道:“我们这些谷里养大的孤儿,生来就是岐黄谷的守卫,只因我是谷主捡来亲自教养大的,所以特派给九公子随身侍候。” 狄荣看了看秦艽,欲言又止,他何尝不明白秦艽说的有理,但看着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妙手神医杀人不眨眼,总是心下有些异样。 秦艽装作没有察觉,依旧自顾自说笑。 一路急行,到有人烟的地方时,防风就不再与他们同行,自行隐退到人群中去了。 三天后,一行人终于到了禹州城。 刚进城门,没走几步,一道小小的影子就扑了上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十四章 娇儿传信承此恩 “哥哥,你是不是排行第九?” 一个衣服有些破烂的小女孩顶着张小花脸,望着秦艽,眼睛里亮晶晶的,只是手指绞在一起看起来有些紧张。 秦艽眨眨眼道:“没错,我行九。” “这个给你。”小女孩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双手递给他。 秦艽接过来,那是一张薄薄的纸,纸上只有三个娟秀小字:具茨山。右下角简单画了一片雪花,除此之外皆是空白。 “那个漂亮姐姐说,把这个交给哥哥,哥哥就会救小花的娘亲。” 狄荣忙拉住小女孩仔细询问道:“那个姐姐什么样子?她怎么跟你说的?别怕,你仔细说给我听。” 邹兴宽慰道:“嫂夫人既然能给我们传信定然是平安的,狄大哥不必太过忧心。” “那个姐姐比小花高一头,穿着…嗯…藕荷色衣裳,她说要我在城门口等六个人,其中两人是双生子,长的一模一样,还有一个哥哥,穿着一身白色衣裳,叫我问他是不是排行第九,是的话就把那张纸给他,哥哥就会给我娘亲治病。” 双生子正是邹兴邹胜两兄弟,穿白衣的是秦艽。这次各自易容改头换面,旁人皆穿黑褐色粗布衣裳,秦艽也换下了岐黄谷杏林纹样锦衣,只穿了一件素白衣衫。 小女孩岁的样子,有些局促但十分伶俐,一板一眼说完,立刻就拉着秦艽的衣角,带着满脸的期盼,软声叫道:“哥哥…” 秦艽摸摸女孩的头发,道:“走吧,你来带路。” 邹兴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好笑,说道:“放心吧小丫头,这个哥哥是岐黄谷的神医,一定能救你娘亲。” 小姑娘十分高兴,她想再抓着秦艽衣角,又觉得不妥,只好一路走一路不住的回头,生怕秦艽半路跑了。 “大哥可知道嫂夫人为何叫我们去具茨山?” “她从未出过远门,并不识得什么具茨山,大概是那位道长的意思吧。”狄荣口中说着,心里暗自思量,那具茨山算起来也是他的师门,虽然他数次途径禹州却一次没有上去过。听沈唯棠的意思,通天阁大概已经封了,不然这次也该去看看的。 “大哥”秦艽侧头看了看狄荣,笑道:“当日陆然害怕你现身京城连累旁人,还是小弟凭岐黄谷易容术之名一力承担。” 狄荣脚步略一顿,道:“是啊,九公子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那姜亭若不是头天晚上来见过我,也定然不敢相认。” “姜亭,姜子虞。昔日的建安将军,如今是殿前都指挥使了。”秦艽了然。 说着话已走进一个狭小的院子,实在是太小了,六人都站在院中就显得格外拥挤,于是只好分了三人出去买些吃食权且当做午饭,另外两人就着院中水井打了些水,在屋前灶上略温了温,将脸上手上用作易容的面粉和灶灰清洗干净。 秦艽随着小女孩走进屋内,昏暗的房间里家徒四壁,屋当中一张桌两个木凳,桌上放着半碗稀饭。里面有张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床,床上躺着一个病恹恹的女人。 小姑娘殷切的搬来一个木凳放在床前,柔声道:“娘,大夫来了,他是岐黄谷的神医,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女人摸摸女儿的头发,低声谢道:“有劳了” 其实她并不相信秦艽,女儿每日里跑出去,做什么也不对她说,只是隔三差五就带个郎中回来,可看了这么久,她的病却没见一点好,也就只当宽慰女儿了。 秦艽坐下来捏住她纤细的手腕,又询问了几句,便转身出去了,不多时,带回来一包药。 “这是七副药,我已做了标记,一副药煎两遍,合在一起早晚各一顿,按顺序共喝七日。” 小姑娘认认真真的听完,连声道谢,立刻跑了出去找锅煎药。 秦艽又叮嘱了女人几句,也转身到院子里清洗起来。 几人马虎吃了两口东西,将剩下的吃食留给母女俩,又留了些散碎银两,问清了去具茨山的路便准备动身。 小姑娘跪在地上郑重的给秦艽了个磕头,女童清脆的声音里透着坚定“大哥哥,等我娘亲身子好了,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 众人七手八脚将她扶起来,纷纷劝慰。 “小丫头,好好照顾你娘亲就行了。” “是啊,你大哥哥治病从来不要别人报答。何况你送信给我们,我们本来就该感谢你的。” 秦艽却笑笑,说道:“好啊,等你长大了好好报答哥哥。” 狄荣扯了他一把,一群人吵吵嚷嚷就此出门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十五章 具茨山顶通天阁 禹州城并不算太大,日落前六人已经赶到了具茨山。 “现下该往哪边走?” 具茨山不是一座山峰,他们走的是禹州人最常经行的山路,此刻站在山下望着眼前连绵不绝的山脉,众人有些犯难。 具茨山几人都不熟悉,狄荣倒是与之略有关联。 “上最高峰。”狄荣环顾四周指了指远处,道:“那座。” 身为行伍中人又领兵数年,就算狄荣性情随和言语中总不自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其实他也不知通天阁究竟在何处,但名谓通天,想必该是离青天最近的地方。 “最高峰?”欧阳谦拧眉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山峰,问道:“不知狄荣小兄弟可是有什么依据?” “众位可曾听过通天阁?我想那通天阁多半是建在最高峰上。” 以欧阳谦的年纪自然是听过的,秦艽消息广博也是知道的。秦艽倒是没什么反应,欧阳谦看了看狄荣,点头答允了他的提议,之后就一直垂着头不知在琢磨什么。 那山并不好爬,不过很快狄荣就知道方向没错了,因为那山顶上亮起了灯。 月亮爬上山坡的时候,他们也爬到了山顶,不知当年顾无涯动用了多少人力,硬是削去一半的山尖开拓成这整片的平地。 几人站在通天阁门口,邹兴邹胜尚且喘息不定,反倒是秦艽,有防风和狄荣一路牵扯,略歇了歇就缓了过来。 这通天阁,果然十分破败。 就算沈唯棠遣散通天阁后依然留在这里,可他下山也已经五年了。 山门常年不开,狄荣轻轻一推,门轴就咿咿呀呀的响了起来,院内杂草丛生,迎面一排三间房,后面还有一座三层阁楼,第三层靠左的一个窗口正亮着灯火,小楼背倚着余下那一半山尖,仿佛靠着一个坚实的胸口,隐在夜色中觊觎着这些不速之客。 和秦艽交换了一个眼神,狄荣走到楼前正欲拍门,却发现那门似乎以精铜打造的,早已与上面锈迹斑斑的铜狮门环粘连在了一起,于是反手以指节在门上连扣了几下。 “晚辈狄荣前来叨扰。” 等了片刻,正欲再抬手时,门从里边打开了。 “荣哥!”薛玉儿站在门口,满眼都是欣喜,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定要扑进狄荣怀里好好抱一抱,虽然分开也不过数日,于她却是度日如年。 狄荣没她那么多计较,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温热的手掌扣住薛玉儿的后脑低声问道:“这两日可好吗?” 薛玉儿连忙挣出来,俏脸通红,揪揪衣裳整整袖口,只是不敢抬头。虽然已在这些人中厮混了多日,可姑娘家总是脸小。 “都好,陆大哥也还好,道长正在里边等咱们呢,快进去吧。” 踏进楼里,借着微弱的月光狄荣四下一扫,一楼大约是饭堂或是议事堂一类,这里约莫摆了七八张木桌,看来就算鼎盛时期的通天阁也不过四五十人而已。 楼梯在正当中,扶手上尽是灰尘,尽管几人步履已十分轻便,木制的阶梯依然吱吱作响。二楼四面都是单独的隔间,想来大概是住人的卧房。 上得三楼来,狄荣一眼看到躺在席子上的陆裴明,还有一边坐着的长须老道,正是当日在东京城内碰到的道士。 快步走上前去,狄荣一抱拳道:“大恩不言谢,日后道长有什么事只管吩咐,狄荣万死不辞。” 老道盘腿闭目坐在一个不辨颜色的蒲团垫子上,并不作声,连眼睛都没睁一下。 狄荣略等了片刻,老道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他也不恼,转身去探查陆裴明的情况。 陆裴明已经彻底昏迷了过去,气息脉搏虽微弱好在都还平稳。狄荣回过头想询问秦艽,却发现秦艽并不在身边。狄荣有些诧异,于是邹胜指了指三楼的另一边。 “九公子?” 秦艽应声从一个高高的书架后面走了出来,狄荣这才发现三楼大概是藏书阁一类的地方,排排列列尽是高架。 秦艽踱步而来,探了探陆裴明脉象道:“无碍,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岐黄谷的人?”一直闭目养神的老道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正打量着秦艽。 “是又如何?”秦艽抱臂而立,同样眯着眼打量老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十六章 飞扬跋扈为谁雄 眼看二人僵持不下,狄荣正欲上前解围,哪知老道猛的抬手,一掌将秦艽拍坐在地。 众人一惊,邹兴邹胜连忙将一脸煞白的秦艽扶了起来,强忍片刻,秦艽喉间微动,生生将一口鲜血咽了下去,拭掉嘴角的血迹,桃花眼眯的狭长,阴沉沉的盯着老道。 “道长,少年人说话难免轻狂,还请道长海涵”狄荣立刻挡在前面,抱拳致歉。 他看得出来,秦艽虽吃了一掌,看着狼狈其实并不严重,一时间有些吃不准老道是何用意。 老道冷哼一声,侧头道:“丫头,你过来。” 薛玉儿上前一步,“道长” “你…当真没听过任家?” “当真”薛玉儿垂下眼眸轻声道。 “罢了…”老道望着她静秀的容颜,沉默了片刻喃喃低语道:“想不到,世间竟真有如此相像之人。” 狄荣忍不住开口询问道:“道长所说任家可是杭州任家?” “正是” “不知这杭州任家和玉儿有何相似之处?当日九公子也曾追问。” 老道闻言,瞟了秦艽一眼,秦艽已经坐到一边去了,兀自闭目养神,听得狄荣提他名字也不做反应。 老道看着薛玉儿,叹了口气,复又盘腿坐在蒲团上。 “我本姓安,是杭州永安镖局总镖头次子。自小与表妹青梅竹马。八岁时,顾无涯前来杭州与我父亲比试,众目睽睽之下将我父踢下房顶。我父亲怒火攻心,回家三天便呕血而亡。 从此,我每日勤练武艺,二十七岁时又上这通天阁与林莫比武。可惜,我爹没能打过顾无涯,我也没能打过林莫,可杀父之仇又怎能罢休?于是,我去武当山拜师学艺,待我下山再上通天阁,林莫已死,新任掌门却是个不成气候的软蛋。我一心报仇,表妹等我无望,早已被父母逼着嫁了任正安为妻。贫道从此浑噩度日,算来,也过了四十年了。” 看着薛玉儿,老道又补了一句“这丫头,和我表妹年轻时极像。” “你既然游历江湖,三十年前,杭州任家灭门案不该不知。”秦艽冷声说道,虽然还在闭目养神,他们说的话却是一点没落下。 “哼,表妹生第二个孩子时就因难产去世了。任家那些人,死光了又与我何干?” “任正安一定想不到,他死了三十年,还有人惦记他老婆。”秦艽笑的漫不经心,说的话却刻薄凌冽。 站在一边的邹兴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胡说什么!我与表妹情投意合,若不是当年她爹娘做主将她嫁给了任家,她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那你这般反复询问薛姑娘识不识得任家又是何意?难不成那任家消失的幼子是你的骨血?” “你!” 老道怒急,纵身扑向秦艽,劈手便要打。狄荣早防备着,脚下一滑,伸手堪堪格住老道,老道反手一掌便向狄荣打来,二人你来我往,越打越激烈。 薛玉儿有些担忧,老道的功夫显然深厚的多,她并不敢出声劝阻,生怕丈夫一分心失了手。只得蹙了一双修眉凝神看着。 秦艽也站起身来,掸去白衣上的灰尘,懒洋洋的倚在窗边一副看戏的架势。 “你是通天阁弟子?”老道手上招式一变,更加狠辣。 这一下打的狄荣左支右绌,半晌才答道“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老道一腿踢出,厉声喝道。 交手几招后,狄荣逐渐应付自如起来,说道:“先师辞别通天阁后才收我为徒。因此上,我虽师承通天阁,通天阁却没有狄荣这个人。” “苏念的徒弟?哼,还以为是什么名家好手,原来是那个小白脸。”老道停了手,站定一边,语气中不无嘲讽。 狄荣面上一沉,道“晚辈虽然武功低微,却也不能教他人这般侮辱先师,少不得要请教几招了。” 老道纵声大笑,当下从三楼破窗而出,狄荣紧随其后跃下三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十七章 相对不识安君面 “来,让贫道见识见识你的素手剑。”老道鹤立当院,清冷的月光将他本就萧肃的影子拉的格外长。 薛玉儿担心丈夫,邹胜同她一起追了下来,欧阳谦听说狄荣要使素手剑也跟着出来了,留了邹兴和秦艽看护楼上的陆裴明。 狄荣这些天来反复琢磨清心诀,沈唯棠用了十余年时间,终于研究悟透后十二句,并且成功化用到本门剑法当中,狄荣按照那竹简上的一步一步揣摩,也是豁然开朗,只是连日来事务繁多,没有机会亲身演练一番。 当下也不推辞,接了邹胜扔过来的剑,一抱拳,道:“道长先请。” 老道哼了一声,道:“我若先动手,传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贫道欺负后生晚辈。” “那,恕晚辈无礼了。”随手挽个剑花,狄荣提剑便上。 如果只看名字,素手剑,听起来十分像女子练的剑法,事实上,这路剑法确以轻盈灵巧致胜,走的是四两拔千斤的路子,招式也好看,耍起来赏心悦目,只是林莫死后那紧要的几句心决无人能解,剑法也威力大减,后来的素手剑难免有花拳绣腿之嫌。 脚下一点,狄荣纵身向前,使得是一招风流会素襟,剑尖一闪分指老道衣襟两侧,剑身不动剑尖却上下翻飞仿佛要削出一朵花来。 老道向上跃起避开,狄荣似早有所料,手腕跟着一翻,脚下一蹬剑尖一转,向上直追而去,这正是飘素迎歌上。 老道急退,落地并不踩实,接连向后跳了几遭,狄荣自半空往下,以朝下抱馀素的招式直刺老道心窝,老道终于退避不及无奈祭出手中拂尘,一缠一抖,将狄荣的剑扫开了去。 狄荣被拂尘一扯,落地略有不稳,然而脚下一撑,刚稳住身形忽又绕着老道转起了圈,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众人只能看到一道飘舞翻飞的黑影将老道围绕在中间,光鉴的剑身在月光映射下粼闪出一道雪白又清冷的光芒,一柄剑使得密不透风。 当日沈唯棠试他武艺时,也使了这招素风千户敌,狄荣到底年轻,看着虽唬人总是脚下沉了些,略有吃力。 原本轻柔灵巧的剑法叫狄荣注入他遒劲的内力使将出来,竟别有一番赏心悦目在其中。 老道冷眼瞧了片刻,忽然出手,拂尘直劈东南方向,黑影瞬间被打破,眼见狄荣站立不稳,往后倒退一步,老道步步紧逼,二人又斗在一处。 “当心!” 邹胜忍不住出口提醒,那老道右手一甩手中拂尘,横扫出去直卷狄荣剑柄,左手却突然出掌,掌风凌冽直逼狄荣面门。 狄荣仿佛没有看到那可以直取他性命的一掌,全神贯注只将手中剑往前递送,一个虚招晃开拂尘,直刺老道颈边。 院中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呼啸。 老道终于将左掌收回凌空划了一个半圈护住自己,而后跃开一步,停了手。 “好小子,你若刺不中我,挨我一掌登时就毙命。” 狄荣收了剑,向老道行个礼,笑道:“道长怎么不担心我若是刺中了又该如何?” 其实谁都不能保证一定如何,但行至此处,若不给自己以绝对的信心,有一点点的犹豫和迟疑就势必会一败涂地,只有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能必胜。 这也正是素手剑的最后一招,素业振遗风,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秦艽高声喝彩,说罢又嫌不足,将巴掌拍的格外响亮。 邹胜一愣,暗自诧异九公子何时也下来了? “你倒是比沈唯棠强不少,通天阁那些软蛋一个比一个不成气候。” 狄荣暗想,你却不知,你口中的软蛋已经研成了完整的清心诀。 老道看着狄荣,微笑道:“你倒是个好苗子。既然你不是通天阁的人,也就不是我的仇人,你无门无派,不如拜我为师入我太一派。” 狄荣将剑还了邹胜,冲老道一揖到底,道:“道长救我兄长和妻子于危难,此恩狄荣必定铭记于心,但我已有师父,断不能再拜入别人门下,于情不许,于理不合。还请道长见谅。” 老道脸色一变,一甩拂尘冷笑道:“安道全一生不爱勉强人家,你既不愿拜我为师,也不必报那劳什子的恩。” 说罢转过头又看向薛玉儿,道: “那丫头,你既不姓任,你父亲现在何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家父死了多年。薛家已无人了,唯小女一人耳。” “原来如此,你我十分有缘,不如我认你做干孙女如何?” 众人皆是一愣,这老头好生无礼,就算他年事已高,也没有上来就要做人家爷爷的。 秦艽扬声道:“先要人家拜你为师不成,现在又逼小姑娘认贼作父,太一派的人原来都爱干这种不要脸的勾当么?” 老道怒极反笑:“岐黄谷就好厉害么?改日老夫倒要上门请教请教!” 转身长啸一声,几人上时且费时许久的山路,老道踏着月光竟几步就飞身下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十八章 江湖阔处多奇遇 长啸未歇,但那声音迅速低了下去,原来老道已到了山下,众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狄荣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薛玉儿抢上前去,扶着狄荣就地打坐休息。 秦艽走到狄荣身边,蹲下来捏了捏他的脉,道:“不碍事,方才强行用功,现在真气在体内四处乱窜,我替你施几针,你就坐在这里慢慢引导真气入脉。” 狄荣点点头,闭上眼睛,开始静下心调整自己的气息。 秦艽将最后一根针扎进,干脆也盘腿坐在了狄荣身边,一时间偌大的院子里悄无声息。 约莫半个时辰后,狄荣睁开了眼睛,环顾周围众人,笑道:“山顶风大,不如我们回楼上坐着罢。” 秦艽又捏了捏他的脉,点头道:“先上楼吧,你身上的银针还需过一会儿才能拔出。”说罢,站起身来拍去衣上尘土,率先往楼上走去。 虽然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由得纳罕。那日青州初见时,他曾为薛玉儿把脉,顺便也看了狄荣的脉象,那时狄荣的内力应该还没有这么强,体内真气只是细弱的一簇,如今却能明显感到汇集成流的真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这些日子二人常常在一处,也不知狄荣有了什么奇遇,等寻个没人的地方倒要问一问。 邹胜扶着狄荣,也往楼上走去,薛玉儿跟在后面,欧阳谦突然轻声问道:“姑娘,你真的一点也不好奇那个杭州任家吗?” 薛玉儿看了他一眼,莞尔一笑,道:“我姓薛,我父亲也姓薛,天朝二十四州数万万人,若有那么一两个有些相似的想来也没什么稀奇。” 欧阳谦笑道:“姑娘说的是。” 月影西斜,想来也该到了卯时,于是几个男人索性都不睡了,薛玉儿也不好意思独自去睡,也便强撑着和众人呆在一处,几人复又围坐在陆裴明身边。 狄荣叹道:“也不知司马堂主和丁鹄兄弟他们怎么样了。” 秦艽冷哼一声,道:“甩了这么大的一个包袱,自然是逍遥快活去了。” 欧阳谦看了秦艽一眼道:“与其坐在这里胡思乱想,倒不如想想我们现下怎么走。” 狄荣也看了秦艽一眼,有些不悦。不说司马菁看着一脸浩然正气,营救陆裴明的事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谋划,狄荣虽与他相交不多,但料想也没理由拼上性命救出人来再送他去死。 更何况,与丁鹄厮混了这许多日后,狄荣深觉此人率性坦诚一身江湖义气,要说他伙同别人弃他们于不顾,狄荣万万不肯相信。 “欧阳堂主,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是好?”邹胜开口问道。 欧阳谦瞅了他一眼,道:“我的意思是兵分两路。陆大哥是要送去岐黄谷的,有九公子在自然方便些。司马堂主那边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余下的人可以偷偷潜回去查探消息。” “甚好,那狄大哥同我送陆掌门去岐黄谷。”秦艽仰靠在墙边懒洋洋的说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嫂夫人自然随我们同行。” 欧阳谦显然并不同意,皱眉道:“陆大哥是去医治蛇毒,狄荣兄弟去了岐黄谷也无甚相助,倒不如同我一起去青州,查探司马堂主他们的下落。” 秦艽抬抬眉,有些好笑道:“陆裴明现在昏迷不醒,禁军还在到处追查,你不是指望我能带着他翻山越岭吧?” 欧阳谦抬眼看向默立一旁的防风,还未开口就被秦艽扬声打断了。 “你别看他,防风的职责是保护我,其他人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 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秦艽继续说道:“不如这样,狄大哥还有嫂夫人随我去岐黄谷,邹胜邹兴兄弟,劳二位去查探司马菁等人的下落,至于欧阳堂主,金刀门失了掌门,白虎青龙二堂堂主也消失多日,我想你还是先回去收拾一下烂摊子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十九章 不是花红是玉红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拍在墙上又弹了回来。 “公子,今日想听什么曲子?”绘着缠枝芙蓉的木雕屏风后,一个清丽婉转的女声传出。 匆匆进来的青年面色阴沉,显然没有那个雅兴,绕过屏风,直接走到了那女子面前。 女子约莫二十岁上下,头发随意挽了个盘福龙,斜插了一只牡丹琉璃簪,身着淡蓝夹袄领口袖边都滚了金线,下着鹅黄百皱裙,美却不艳,娇而不媚,正跪坐一边低头摆弄着一架古琴,对男子无礼的举动浑不在意。 “铮”一声响,女子调试好琴弦,伸出玉笋似的手指将那未完的琴声压了下去,终于,抬起头看着眼前紧锁深眉的男子。 “你告诉我,李初到底在哪?” “红玉不知。” “你不知道?你不是他的人吗?你怎么会不知道!”男子一俯身,双手撑在琴上,死死的盯着红玉的眼睛。 红玉叹了口气,起身倒了一一盏茶奉给男子,柔声道:“公子不必如此心焦,不如先听红玉弹一曲。” 那青年额头青筋暴跳,牙关咬的死紧,转身一拳砸在墙上,到底还是坐了下来。 红玉只当未看到,垂眸自行回到琴前。 一曲奏罢。 青年冷着脸道:“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红玉看着面前这个满脸疲惫的人,似有怜悯之意,道:“红玉确实不知三少爷现在何处,但三少爷今早传了话给公子。” 青年皱眉道:“什么话?” “陆掌门到了禹州城,今日一早已经启程往蜀州岐黄谷去了,叫公子放心。” “我叔父在禹州?你怎么不早说!”青年一跃而起,转身就要往外跑去。 这青年正是和司马菁一起消失了的陆裴明的侄子,陆然。 “公子且慢,你便是要去,也不急这一时。” “还有什么话,一并说完。”陆然闻言站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坐回去,只是有些厌烦的转过身看着她。 两年前,陆然弱冠礼成,正式开始接管金刀门的事务。陆裴明有意栽培,便让他代自己参与各种应酬,陆然也正因此结识了李初。 李初自称从南方而来初到京城,家中世代经商,如今父亲将京城的生意交给了他打理。 此人性情豪爽,对朋友颇为仗义一掷千金,二人一见如故,没几日便混做一团,因着陆然年长一岁,李初还认了他做大哥。 那日,陆然又往京城去办事,晚间约了李初喝酒,李初笑道:“我的好哥哥,酒有什么好喝,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李初带陆然去的是京城有名的卧柳眠花。 卧柳眠花处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独自便占了半条街,外面车马盈门,里面宾客如云,门前彩灯高悬,楼内花团锦簇。 按理说这样的地方,走到门前就该有美貌姑娘或是满面笑容的婆子迎将出来,可放眼望去,厅中的男人竟是比女子还多。珠光宝气的富家公子,穿着百姓常服的官家老爷,风流文雅的白衣秀士,都在翘首等待着什么。 李初告诉陆然,卧柳眠花的头魁红玉今日就要年满十八了,这几年来想买红玉的数不胜数,却始终没人能一亲芳泽,除了红玉自己不愿外,婆子也想待价而沽。 如今红玉年岁渐长,再拖下去只怕新人迭出,这价钱就上不去了。因此借着生日大操大办,各人公平竞争,价高者可与红玉一度。 耳边吵嚷不止,无他,不过就是见过的高声赞叹美人才色双绝,没见过的就更加高声的吵着要见红玉姑娘。 陆然心中好笑,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在天下,如今围在这里为一个风尘女子争吵不休是何道理? 忽然不知哪个高声叫到“来了!” 刹那间,楼内四根雕花朱漆长柱忽的垂下八条描着金字的大红绸带,陆然凝神去看,原来尽是京城有名的富家世族子弟送来为头魁红玉贺生的。 陆然再欲细看,只听乐声忽起,二楼上东南西北四角各转出一娇美女子,或是怀抱琵琶奚琴,或是手执玉笛竹萧,各自吹弹开来,中有一穿桃粉色纱复裙的,间或还向楼下的人盈盈一笑暗送秋波。 群情激动叫好声不绝于耳,就在此时,一乘沿边嵌满盛开牡丹的精巧小轿由四条花带坠着从天而降,在距地面两尺高的地方堪堪停住。 轿中女子一身大红印金牡丹罗衫束腰裙,发如墨漆肤白胜雪,眼似盈盈秋波,眉如远山横卧,朱唇微启如樱桃初绽。 轿内设一小桌,桌上横陈一张凤尾古琴,只见她玉臂微动,琴声悠扬如泣如诉,惹得梁上暗尘飞落。 五女同奏,她以一人之力,艳压其余四人。 一曲奏罢,红玉起身向众人致谢,娇唇轻启声音清越动人。 “今日小女贱辰,承蒙各位厚情盛意,不胜荣幸……” 一时间叫好声,鼓掌声,喟叹声不绝于耳,锦彩和珠翠扔满了花车。 陆然并没有像旁人那样挤上前去,妄图趁乱偷香,可眼中光芒闪动,同样是眨也不眨的盯着红玉。 李初侧头看着他笑了笑,招来身边一人悄声说了些什么,那人径直就往楼上去了。 李初拍拍陆然,道:“陆兄,我们该走了。” 陆然一愣,显然没想到,李初将他领到此处就只是为了一睹盛景。 “我是说,我们上楼去吧。”李初看他发怔,忍不住笑了起来。 陆然面上一滞,暗恼自己在人前失了态。李初半推半拉着他上了楼,熟门熟路的推开一间房门,笑嘻嘻道:“陆兄,请。” 陆然连忙推辞道:“三少爷请。” 李初将他推了进去,笑骂道:“这是单为你准备的,我进去做什么,”将他往进一推,李初立刻把门关了起来,站在门外道:“陆兄你且稍等一会儿,小弟去去就来。” 陆然待要再问,李初却已经走了。无奈之下他转身打量起眼前的绣房,这是他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 当中一张圆桌,靠窗有一雕花的红木梳妆台,上面支着一面双凤铜镜,妃红的帷幔下有一张镂雕牡丹的月洞门罩架子床,床两边墙角处各有一张小桌,靠里的那张桌上放着瑞兽铜香炉,一缕青烟袅袅飘散。 房门吱呀一声响,陆然抬头一望就呆了,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抱着古琴的红玉。 第二日,李初派人将红玉接了出来,安置在宿州城郊一个僻静的小院中,后来红玉给这小院起名簪花阁。 从此陆然时不时往宿州跑,李初若有事也会到簪花阁寻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二十章 不是花红是玉红(下) 陆然本是个乖觉的。 李初为自己一掷千金,不知以何等高价拍下红玉,为她赎身,又与了那小楼给他金屋藏娇,口口声声说,做兄弟的给大哥千金寻得美人归是情理之中的事。 陆然心里自然盘算的一清二楚。 那李初是行商之人,这般费心费力同自己结交,定是为了金刀门这二十四州最大门派的地位,以求日后能有个庇护。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只有互有所求的关系陆然才觉得真实,李初富有万贯家财,他陆然将来必是金刀门掌门,若能携手共进必能成一番事业。 但凭他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帮李初做什么,年轻人骨子里毕竟有些骄傲,白占人家的便宜并不是一件让人欢喜的事。 于是他将二十年来存攒的银钱宝物清点了一下,一气将全部身家都给了李初。 李初自然不肯收,笑道:“你我二人一见如故,我既认了你做大哥,兄弟之间怎么还论钱?” “亲兄弟自当明算账,我知你花的远不止这些,以后但凡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陆然也笑着望着他,言语里却透露着不容拒绝。 李初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 陆然于是在簪花阁安然呆了下来,初得美人,爱如珍宝,二人如胶似漆很是缠绵了许久。 直到有一日,陆然忙于派内事务,已经数日不曾相见红玉,相思之苦不可解,顾不得夜深露重快马加鞭连夜赶到了簪花阁。 远远便望见楼上灯光未歇,想着即将软玉在怀,陆然心中不由一暖。 站在院门口略稳了稳气息,将长衣拍展,拢整被夜风吹的凌乱的发髻,又正了正发冠,正想抬手扣门,却听到了院内有男子说话声传来。 陆然抬起的手一僵,沉着脸闪避到了一边。 很快门就开了,出来的人却是李初,红玉在后相送。 李初走远后,陆然才从墙角处转了出来,再走到门前,这次没有半分犹豫,扣门声一声响过一声。 红玉出来的很快,打开门见到陆然却愣怔了一下,道“公子?怎么这么晚过来,这黑天半夜的,若是磕碰一下可怎么好?” 陆然心中冷笑,只觉红玉定是心中盼那李初去而复返,因此见了他反而愣怔,嘴里却柔声问道:“自然是想你想的紧。怎么还不休息?” 红玉坦然回道:“练琴练的晚了些。” 二人上得楼来,陆然一眼就看到桌上四盘点心两只茶杯。 “好红玉,知道公子要来连茶点都准备好了。”陆然哈哈一笑,转身拥吻着红玉直往床上去了。 从那时起,陆然虽依旧时时来寻红玉,心中却存了疑虑。不仅是对李初,在卧柳眠花还未知是什么样子呢。 红玉并不是那等清高桀骜一尘不染之人,作为头牌,她不但容貌出尘,擅音律精诗词,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了四年之久,更是惯会察言观色善解人意。 纵使这四年来红玉只卖艺不卖身,焉知没有人趁乱偷香上下其手,又不知与多少人眉来眼去纠缠不清。 直到此时,陆然才仿佛意识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原是风月浮萍之人,心中恼恨无端的一日更胜一日。 簪花楼的陈设原是一应与红玉在卧柳眠花的房间相同,陆然越看越恼,终于从里至外全部换了,素白的幔帐和全套的梨花木桌椅看起来整洁又雅致,只是整个屋子再看不到一处粉艳,少了幽幽熏香,少了绣着花描着翠的装饰,闺房女儿的娇憨可爱顿时就失了大半。 饶是如此,陆然心中的结却已经深深埋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何处不清明》正文 第二十一章 生成恩重报无期 那日狄荣驾着藏了陆裴明的马车带着秦艽等人离去后,陆然也已扮做瞎眼害病的中年人坐在了另一辆马车里,只等时间一到便要出发。 忽听外面骤然嘈杂起来,陆然心中一紧,挑起门帘下摆向外瞧去。 其余众人多在前院,后院只司马菁丁鹄陆然三人,来人尚未闯入后院,司马菁与丁鹄对视一眼,轻声说道:“等会儿我若喊你名字,你便来前院助我,我若只骂贼人狗官你便带着陆然寻路脱身。”说罢手中倒提长刀屏息凝神快步往前院奔去,丁鹄右手横握一把短刀将另一把斜插在腰后,退到马车边示意陆然稍安勿躁。 耳听的外面人喊马嘶,双方已经交上了手,却未曾听到司马菁的声音。 陆然心念一转,这些多半是朝廷派来追捕他们的官兵,然而方才探子来报,挨家挨户的搜查才刚刚开始,这小院甚为偏僻,禁军不该来的这样快。 除非,是得了消息直奔他们而来,那最大的可能便是,他们这些人连同已经出去的狄荣几人中,出了叛徒。 放下门帘,陆然往里靠了靠,探手从座下木板后摸出一把短刀来。 金刀陆家凭一把长刀纵横天下,陆裴明使刀,陆然自然也使刀。但并不是金刀门的人都擅用长刀,白虎堂主当年带艺投靠陆裴明,一双肉掌能挥出排山倒海之势,朱雀堂主擅使枪,枪头尖如鸟喙,另有其他半途归入金刀门的小门小派更是使什么的都有。 这把刀是陆裴明送给陆然的及冠礼,长不过一尺,刀身漆黑,刀柄处镶嵌着一颗黑曜石,刀刃所至削铁如泥。 将短刀握在手中,陆然想到陆裴明止不住忧心起来,刀尚在,送刀的人如今却不知又身在何处,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丁鹄还在车前守着,见陆然跳下车来笑了笑,道:“你何必下来,等会儿他们要是打进来我就驾了马车带你杀出去。” 这是玩笑话但也是真心话。 丁鹄幼时父母被仇家追杀,逃至青州境内,丁鹄的母亲为了救护丈夫孩儿不慎殒命,父亲孤身抱着丁鹄跪到了号称侠义满天下的陆家门口,求陆家出手救了这孩子。 当时的金刀门掌门还是陆自安,陆自安并没有放二人进门,因为丁鹄的父亲始终不肯说出他们被人追杀的原因。冤有头债有主,这一桩恩怨说不清楚别人又怎好插手。 最后丁鹄还是活了下来,因为他爹在金刀门堂口当着众人的面自尽了。彼时年仅十五的陆裴明于心不忍,趁乱让人偷着将丁鹄抱了回来,又把一个死婴包入原先的襁褓中用以蒙骗追杀他们的歹人。 这些陈年往事丁鹄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知晓的,那年丁鹄途径花园偶然听到陆裴明与陆然闲谈,起初他只当自己是扔在街边被陆家收留的的弃儿,直到那时方知自己身世。 因此上,丁鹄感念陆裴明救命之恩,虽口称陆大哥,实则视之如兄如父,如今情况危机,驾车杀出去虽是玩笑话,但丁鹄必会拼了性命护陆然周全。 陆然也知其中缘由,所以虽与丁鹄不甚亲密但对他十分信任,正要开口询问丁鹄关于内奸一事,忽然前院声息顿止,二人立刻屏息凝神,悄声往前院摸去。 丁鹄眉微挑,将另一把刀也拿在手中,未及二人走出五步,只见司马菁面露难堪羞愤之情自前院而来,陆然脸色一沉,因为司马菁身后跟着一个蒙着脸的黑衣人,手中长剑正抵在司马菁颈边。 竟然不是官兵。 司马菁没有叫他们也正是因为一时间未能弄清局势,等他明白这些人的来意时,已经晚了。 那蒙面男子看了看并肩站着的丁鹄和陆然,伸手一指:“你,过来。” 丁鹄一把拉住陆然,笑道:“这位大哥,有话好说,你手上的是我亲哥哥,我来换他行不行?” 黑衣人神色一凌“少废话,我叫他过来,再多嘴我割了你舌头。” 陆然拍拍丁鹄,示意自己无事,将丁鹄手掰开,陆然昂首走到那人面前三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正欲开口,谁知黑衣人突然发难,剑交左手,右手一掌拍在司马菁后心,人直接横飞了出去,接着左脚一勾纵身向前,剑已指到了陆然心口。 丁鹄大惊,先扶起滚落一边的司马菁,只见他面色青白,接着就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背后袭人,你们算什么英雄好汉?”丁鹄厉声问道,手中双刀寒光毕露。 “你话真多。来人,将他们捆了!”黑衣人皱眉看着丁鹄,很是不耐烦的喝道。 丁鹄持刀往前一步,那人的剑尖立马往前递了半寸,陆然虽没出声且背对着丁鹄,但他身子一僵丁鹄是看出来的。 “再向前半步我保证他比陆裴明死的快。” 这下不仅丁鹄,陆然也吃了一惊“你把我叔父怎么样了?”话音刚落,只觉身前微痛。 丁鹄手上青筋暴起,倘若手中捏着的是一块砖只怕也该碎了。 片刻,他闭了闭眼冷笑道“我大哥行侠仗义多年,不曾想金刀门竟是毁在你们这一群缩头缩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无名鼠辈手中。”说罢将双刀插回了腰间,不再向前。 那黑衣人只是瞟了他一眼,并不搭腔,眼看着院内众人都被五花大绑起来,黑衣人扔下剑笑了笑。 转身冲着陆然单膝一跪道:“您的叔父自然依您的吩咐好生供养着。属下无能伤了陆公子,还请公子责罚。” 闻听此言,被捆作一团的人尽皆楞在了当场。 只听陆然沉声道:“无碍,这些人交给你了,扶我出去吧。” 司马菁刚缓过一口气来,颤声道:“然儿?你…你糊涂哇!” 黑衣人一挥手叫来两人,一人扶着陆然头也不回的出去了,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交给另外一人,道:“你将这些乱臣贼子尽数送到太子府去。” 丁鹄叹了口气,此番多半难逃一死,杀父弑母之仇尚未消,陆裴明救命养育之恩也未得报,人生之悲苦莫过于此,哀哉痛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