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局》 西土 楔子 准备好,这是一场反穿越 纸箱打开了,两只不甚细腻的手伸了进去,捧出一个蜡黄色的骷髅。 实验室里安静了片刻,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吹了声口哨:“这是一件来自三千年前的快递,请查收——考古学家果然比我们做生物的豪放,居然用快递箱装文物。” 他敲了几下键盘,环绕在四周的六个显示器同时黑屏。实验室中央那台竖式观察厢嗡嗡叫着抬起了太空玻璃罩,一个圆型观察台探了出来。 抱着骷髅的文璐皱了皱眉:“说话尊重点,倒退三千年他也是个活人。” 她小心翼翼地把骷颅放上观察台,圆台缓缓收了回去。文璐长出一口气,鼻梁上的方框眼镜立刻起了一片雾。 她一边擦眼镜一边给两位合作者介绍:“这个遗骨大致生活在商朝中晚期——也就是考古学上的殷墟早期。我费了好大劲才从研究所里借出来,希望你们那个记忆导出技术真的管用。” 操作台边坐的胖子叫李享,此刻正对骷髅进行初步测算,他心不在焉地嘟囔了一声算作回答。 穿白大褂的男人殷勤地递给她一杯热咖啡:“放心吧!你就信不过这技术,也得信我齐萌!这个实验之后,你一定会庆幸自己是第一个跟我合作的考古学家!” 他一身的烟味和汗酸气熏得文璐退了两步,此刻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居然相信这两个生物学家的话。 一周之前,齐萌和李享到安阳考古研究所找她。俩人声称有一项技术可以帮助考古学家迅速鉴别出遗址、遗迹的年代。 可是那个技术的名字特别不靠谱。 “大脑记忆导出术。你可以先借给我们一个古代人头骨,我们把这人生前的全部记忆都转换成影像,再复制成视频来供你们研究。” 文璐第一反应是叫保安把他俩轰出去。 那个叫李享的胖子请她等一等,他拿出了一张纸开始详细解释。出于学者的好奇心,文璐又坐了下来。 “人类的记忆其实是大脑中上亿个神经元互相接触时擦出的电流信号,有点像一个个电火花。记忆导出技术则是计算机先模拟同步人脑的意识活动,接着捕捉住这些电流信号进行转换。原理么,有点像心电图。” 心电图是电流模拟心脏活动绘制出的信号波动,这个文璐能理解。但是头骨可不一样。 文璐皱眉:“人死以后大脑腐烂消失,神经元也跟着消失,记忆存储体都没了还怎么提取记忆?” 对方显然就在等着这个问题,李享的圆脸上露出了稳操胜券的表情。他说:“生物基因复原。也就是先从骨骼内提取基因还原大脑,再模拟信号转换影像。” “这怎么能帮助考古呢?” “遗物和遗迹的断代需要技术测定和文献记载肯定。但是据我所知,三代时期没留下多少文献,有许多遗迹太久远难以判定年代。假设有一个在当时生活过的古人,他这一生看到的所有的事情都还原成视频给你做依据,那这对断代研究是不是大有好处?” 齐萌在旁边插了一句:“就像小说一样,不过人家是穿越,从现代穿回各个时代。而咱们是反穿越——坐在现代看着主角在古代度过一生。” 反穿越,文璐对这个词不熟悉。但,没有考古学家能拒绝一个可以观看真实历史的机会。 她说话结巴起来:“也就是说,只要有遗骨就可以提取古人生前记忆?!比如楼兰古尸、马王堆幸追夫人?” 俩人点头,文璐双眼放光,急迫地说:“那要是用商朝人的遗骨来提取记忆,就能看到3000年前真实的商朝是什么样子了?” “你要求也太低了。要是有商纣王的头骨,我都能让你知道妲己的胸围。”齐萌摇着手指嘲笑她。 文璐决定不跟他解释了,纣王其实姓子名受,死名为帝辛,“纣”是周人灭商之后给他安的恶名。 她当然没有帝辛的头骨,但她迅速决定了用谁做实验,那个骷髅现在就躺在观察仓中央。 主显示器把骷髅的各个角度放大得纤毫毕现:十个银灰色的智能探头像一条条狡猾的蛇,绕着骷髅来回探测。有一条还从那黑黢黢的眼洞直接钻进了颅腔里面。 文璐胃里直抽,她死后绝对不想被这些玩意儿检查。 “噫~这人被爆头了?”李享敲了一下键盘,一个探头游到骷髅头:“过去十年来我们一直在洹河北岸研究那座商城遗址。那座城在甲骨文和史料中都找不到记载,建立年份却比如今的殷墟还早一些。我的老师们推测,这座城极有可能就是盘庚迁殷所建的王城。” “我个人在私下叫它盘庚城。有痕迹显示,洹北商城毁于一场非常严重的大火。并且毁坏之后就被遗弃了,再也没有使用过。自它陨落之后,洹南的殷墟宫殿群才开始做为王城使用。” 她指了指那个头骨:“这个人的碳十四年代测定与那座王城存立时间一致,所以我选了他。希望他能带我看看洹北商城。” 屋里安静下来,计算机轻微的嗡嗡声都显突兀。齐萌嘟囔了一句什么,他不老明白考古学家的执着。 半晌,系统终于排查结束。李享凑到屏幕前看了很久,抬起头里看着他俩,脸上似笑非笑:“我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没人说话,李享等不到回答,自顾自说了起来:“好消息是可以重来一遍,坏消息是只能来这一遍。这个标本不仅生前脑部受创,而且在最后几年情绪波动极大。计算机只能承受一次这样的强度。”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进行完之后,这套系统必须进行重新升级研发。目前的情况太不稳定了,不能贸然上市。” 文璐只听到可以重来那部分,她欢呼一声催促快点开机。 学者都没什么经济意识,齐萌只好跟她解释:“文教授,情况有变。原本我打算把视频录下来给你。但是如今技术不能上市,为保密起见,这次就不能给你视频了。你只能看,不能录。” 他指了指文璐拿在手里的华为:“也不能自己录。” 没想到文璐爽快地把手机扔到了一遍,从背包里摸出个线圈笔记本来。她咔哒一下按下水笔,满脸期待地问:“做笔记可以吗?” 系统又开始启动,电子女声播报:“标本探测结束,开始解读。时间:标本死亡前6年。” “哎怎么变成6年了?刚才不是10年吗?” 李享一摊手:“大概他是在那几年受的伤吧,如今只能复原到死亡前6年。” 室内一黑,图像蹦了出来。先是一根线,接着缓缓伸展开来,大大小小的画面层叠排布,叽叽喳喳的声音交错在一起。 “影像综合已完成。” 随着最后一声播报,那些小画面都不见了,三人眼前是一面墙高的硕大全息影像。 那上面浓烟滚滚,显示出的正是3000多年前的商朝画卷。出现在“荧幕”上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三人坐了下来,见证着这场“反穿越”——头骨的主人生命最后的几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章 西土 戈长老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这么远的地方。 如今是昭王在位第30年,那场血雨腥风已经过去了9年。戈不再是备受昭王宠信的器族大长老,羌人叫他老戈头,是一个在西土外追随羌人小族讨生活的普通老人。 不过如今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就要死了——一支要命的铜箭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腔。 戈长老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支铜箭猛一耸动,剧痛从胸前直抵手足指尖。他翕动着嘴唇,挣扎着开始骂人——虽然挨骂的对象正在试图救他。 “弃……你这个该扔的东西!因为你,我的族人、儿子……都死了……”戈长老圆睁双目,喉头哽得咯咯作响。 挨骂的男人耷拉着脑袋。剃成羌人模样的后脑勺早已晒成了棕灰色,他的头埋得很低,只能看见满脸虬结的络腮胡须。 爱骂就骂吧,弃一声不吭。 几年前他曾跌落山崖,醒来后脑袋就不太灵光,什么都记不清楚。只隐约记得曾经有一尊巨大的铜鼎,再有,就是戈长老告诉他的那些事了:比如他俩是父子,比如他们原本是殷地的器族人,因为铸一尊享给后母戊的鼎触怒了商王,这才逃离殷地远遁西土。 一阵风带起了小棚子前挂着的两片草帘,有隐隐的喊杀声飘了进来。老戈头住了口,一丝歪歪扭扭的血线顺着嘴角滴了下来。听了一会儿,他揪紧弃的衣衫:“是殷人……他们找来了!” 尖锐的铜簇在老人的肋骨之间露着头,随着他的话语上下耸动。父亲不许弃施救,弃只能别开头不去看那可怖的铜簇。 炉子里的木炭烧到了树结,“咯”的迸了一声,火花四射。小炉就算如此,这些羌人又有什么错!弃一拳砸向木柱,拴在柱子上的一匹栗色公马吃了一惊,不满地喷了个响鼻。 弃想解开马,偏那缰绳栓得极紧,一时难得解开。他正较劲,忽听一阵脚步声噗噗踏踏越跑越近。弃暗骂一声,抓起长弓箭菔隐藏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响。不一会,一个13岁的羌人男孩出现在土坡上,他两臂乱舞,嘴里不住地叫着:“大哥!弃大哥!”弃看得真切,来的是村头六叔家的小五。这娃娃平时就爱跟着他乱转,伶俐得紧。 可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弃慢慢踅出来,一只手抚上弓弦。 小五麻木地迈着步子,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了,只记得那些深深浅浅的红色。 那红色从娘亲的脖子切口处往外喷射,溅在殷兵的玄色皮甲上。姐姐尖叫着冲上去抱住母亲,几个殷兵围住她,似乎很享受这羌女的尖叫声。小五颤抖着翻上矮墙,往下跳的时候正看见一个殷兵对着姐姐高高举起木杵。 “咚!”木杵砸下去,小五掉在墙外。 他哽着一口气,不哭也不回头,只死命往村外跑。可是逃没多远,一队殷兵就吆喝着跑过来了。小五立刻滚倒在路边尸堆里装死,耳听得脚步声过去了,这才微微张开眼。一抬头正看见隔壁家的小胖子趴在旁边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快走!”小五抓住伙伴的手就跑。这一抓却觉出分量不对,回头再一看,自己抓着的是伙伴的半截身子。 尸首大睁着眼睛,整个身子从肩膀处斜着背劈成了两半,脱出的内脏散发着青草似的味道。小五猛地缩回手,连滚带爬向村外逃去。 撞撞跌跌爬出沟渠,小五几乎是无意识地往村外的小工坊里跑。 他喜欢那对铸铜镞的父子,尤其崇拜弃大哥。整个村子只有他们父子俩会铸造铜器,爷爷说他们应该是器族人,器族是被商王养在殷地专门铸造铜器的。弃又是个少见的大个子,所以小五一直认定他无所不能。 现在看到弃,小五终于绷不住了。他嚎啕着:“弃大哥!我爹娘他们……” 哭喊嘎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弃拉开了长弓瞄准了自己:“弃大哥……你……你要干嘛?” 嗡的一声,长箭劈面射来。小五双膝一软,抱头跪在了地上。 “我不想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2章 追兵 嗤嗤两声闷响,激起惨叫连天。 闭眼等死的小五忽觉身体一轻,睁眼发现天地颠倒了个儿——自己被弃拦腰抗在了肩上。他刚才站的地方不远,有两个中箭的殷兵正翻在地上打滚,其中一个像是射中了眼睛。 “弃……弃大哥……”小五鼻涕眼泪一起往喉咙里倒灌:“我以为你要……杀我。” 扛着他的弃拔腿飞跑,装满铜箭的皮菔哗哗碰着大腿:“你看见殷兵了吗?有战车吗?有多少?” 小五倒趴在他后背,也不管对方看不见,一颠一颠儿的猛点头:“有!有好多,长长的一排都在村口守着。” 弃默算了一下从村口到这里的路程。小工坊离村子有八百步的距离,殷军没有骑兵,急行冲锋都靠双马拉的战车。虽然殷人把战车造得极尽轻便,可双马单辕毕竟还要加上三名士兵的重量,速度肯定不如单个马匹快,他应该还有时间逃。 正算盘着,小五突然尖叫道:“趴下!!”弃耳听得脑后有破风之声,立刻反手夹着小五就地一滚。几支箭擦着他胳臂将将飞过。弃一把将男孩推下土坡,吼了一声:“骑马往后山逃!马识路!”自己返身抽箭架起长弓。 “罢了,死就死吧。”弃眯起眼睛,好歹死前还能救下一个娃娃。 十余面图案各异的旌旗烈烈飘扬,一排战车队列呈镞状排列气势汹汹扑将过来。最前端战车的战马额前有烁烁麟光,那是用海贝装饰的铜的卢,只有大邑商的高等贵族才会有这样的马具。 弃挑了挑眉毛:啧啧,商王真记仇啊。派来这么大的阵仗来就为追捕两个犯错的器师。他拇指扣紧弓弦,箭头瞄向那辆头车。 即将进入弃的射程时,头车的驭者拉停了马车。 “该死。”弃骂了一句。其余的战车从首车两边分散开来,将他围在了圈当中。弃稳稳地站着,眼角的余光依次掠过战车:“一、二、三……” 一共二十五辆战车,每辆车上除去驭者之外还有一个持弓的射者和持戈的击者,再加上每辆车四周跟着的150个徙兵,密匝匝一个包围圈把他困在中间。 首车上的旗帜适时展开,绛色旌旗上盘踞着硕大一个图腾般的字——“蒙”。 弃心里一咯噔,是蒙侯,父亲说这位在大邑商也是出了名的残暴。 怎么会派他来? 大邑商号称邦畿千里,除去王宫所在的殷邑,四土四方还有许许多多实力不一的邦邑方国。相对的,商人军制采取的也是王师与地方军队相整合的办法。 殷邑的三支精锐王师常年保持在千人左右,其余各邦邑私兵人数从几百到上千人不等。每有战事,商王便会征召各族私兵编入王师,再视其人数实力封册其族长军衔。私兵多的最高可封为师长,统领整师。再往下就是旅长、行长、百人长。 眼前这位蒙侯便是东土大邑蒙族的族长。除了惊人的儿孙数量,他的嗜杀贪名更为人熟知。弃听父亲说,这个蒙侯以杀人为乐,出外征伐每到一处必将活人杀光、粮畜抢尽最后再将城邑一把火烧掉。弄得昭王也很头疼,近些年已经不派他远征了。 现在,蒙侯居然出现在这西土之外的羌方。弃居然有点自豪:他们父子俩这两条命还真贵重,居然能劳动这位煞神。 指挥车上的蒙侯活动了一下脖子。昭王赐的铜盔有些重,可是金光灿灿的又舍不得摘。他左右转动着脑袋,扯得脖颈发出几声轻微的咔吧声,待舒坦些了才斜眼打量着车下的弃。 那汉子一脸的连鬓胡髯,半张脸孔都遮在了里面,此刻正挽弓搭箭瞄准自己。 “那羌奴!”蒙侯朝地上吐了口浓痰:“听说你父亲会铸铜镞?” 他叫我羌奴?他不知道我是器族人? 弃不动声色:“他死了。” “放屁!不过就中了一箭,哪会死得这么快!” “人老了,扛不住。” “那你呢?你会铸些什么?” 弃眯起眼睛:蒙侯好像真不知道我的身份。那他为什么来羌地杀人放火?没听说有哪个部落叛乱啊。 想了想,他大笑两声试探道:“我跟我爹不一样,我什么都不会。” 这笑声引起了蒙侯旁边一辆战车的注意,那辆车上的尊者向前探了探身,瞪眼打量着弃。 蒙侯曲起手指车箱板上敲打:“你会不会得由本侯判断。去!拆了那工棚,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别的铜器。” 那小工棚里要是有个把矿石铜锭能带走最好,要是这人真会铸点别的器皿,那就带回自家邑中当个铸造奴隶,铸个铜铃铜镞也行。也不求精美,毕竟也不是正统器师——器族可是在昭王手里圈着呢。 一队徙兵呼喝着冲下山坡,直奔小工棚。弃飞快转着念头:看来蒙侯不是来抓自己的,他以为自个只是个会铸点小玩意的羌人。虽说这比我器族身份好一点,可万一自己在工棚里毁的不够彻底,有哪个陶范砸得不够细碎,给他找见了难免发觉端倪。不行,得赶紧脱身。 远处村子还在冒烟,蒙侯懒洋洋地依在车栏边上,偏着头欣赏自个得杰作。弃把心一横,缓缓放下长弓向蒙侯方向迈了一大步。四周立刻响起士兵呵斥他停下的声音——但是没有人放箭。 弃有数了:蒙侯果然如传闻中一样贪得无厌,他是想要活的铸器人。 于是他继续向前,边走边把一只手拢在耳边装傻充愣:“乱喊个啥?听不懂!” 蒙侯只瞄了一眼,没理他。弃又迈了几步,终于听得几声弓弦开合,数支铜箭从四方飞来,铛铛铛钉在他身前脚后的地面上。他站住了仰头大笑道:“什么天下无敌的商军,这射术还不如我羌人小娃娃准。” 商军队伍里爆发出一阵不满的骚动,蒙侯下巴略抬,两条浓黑眉毛在鼻子顶端拧在一起:“聒噪得很。去!把他的两条腿打断!铸器之人有手就够了。” 后面两句是说给殷兵听的,立刻有两行持木杵的徙兵冲了出来。 弃立刻搭弓放箭,冲在最前的一个徙兵惨叫着倒地。后面的人越过尸体继续冲,弃低头躲过一记锤击,两手撑地踹倒两人。接着也不起身,半蹲在地快速连发数箭,徙兵们居然给挡得攻势一滞。趁这空儿,弃向前疾重直奔蒙侯。 蒙侯看得有趣,右手两指在空中一勾,喝道:“陪他玩玩。” 徙兵立刻变阵,杵兵后退,戈兵上前。 戈属于远程攻击兵器,可勾可刺不必接近敌人。长戈从四面八方向中心处的弃刺过来,戈尖相撞,锵锵交错,在弃的脖颈和肩膀处汇合,顷刻间组成一张结实实的网,弃被牢牢按在当中。 待要反抗,却有人发一声喊,所有戈兵一起用力,硬生生将他按在地下。弃还要挣扎,头上身上立刻挨了几下。 “把他带过来。”一个野鸭似的嗓子在人群外叫道。原来是蒙侯后面那两战车上的尊者,执掌军中射手的左射亚。 立刻有七八只手把弃提溜到前面来。左射亚揪住他顶辫一扽,瞪着双三角眼死命打量,从额头一直看到乱蓬蓬的胡子,似乎是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来。弃还没来得及开口,左射亚猛一下扽掉了他一小片胡须,疼的弃破口大骂:“你干什么?!” 听了这一嗓子,左射亚的黑眼珠简直要翻到眉毛上。他揪住弃瞪了半晌,低声问:“你……不认得我了?” 弃一惊,拗过头不理他。左射亚嘎嘎一笑,松了手吩咐兵士:“绑了押走!” 后面的蒙侯早等得不耐烦了,左射亚理了理身上的铜泡皮铠,施施然去跟上司复命。经过弃的时候他俯下身小声说了句话—— “当年后母戊鼎浇铸时,我见过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3章 器族 怎么?这公鸭嗓子认得自己? 完,本以为蒙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哪知道还能碰见熟人! 弃拼命回忆大鼎浇铸那天的事,可是和以前一样,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那鸭嗓子左射亚跟蒙侯叽咕了几句,手叉在腰上高声叫道:“绑了!” 几个杵兵拿着绳子扑上来。弃狠命挣扎,奈何双拳难敌乱棍,整个人被无数双手牢牢揞住,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左射亚远远看着,面上挂着一抹诡秘的笑。 忽听得咴咴儿一声,一匹栗色大马嘶鸣着奔踏过来又踢又踏。两个杵兵被那后蹄蹬到,一时骨断脑裂惨叫声四起。左射亚大叫放箭射马,然而那马有如神使,左突右冲折返奔踏,不等射兵搭弓就已经突到了弃的身边。 压住弃的商兵眼看着偌大的马蹄冲自己踏来,忙得各自躲避。弃趁机扒拉开肩上身上的绳索,一抬头,只见自家那匹栗色马儿正前踏后蹄咴咴直叫。再一瞅,那马肚子侧面牢牢抓着一瘦小的身影,是小五。 “弃大哥!快!” 羌人放牧为生,小孩子五岁就能骑马。小五四肢扒紧马腹,拼命向弃招呼。 弃快跑两步向上一跳,抱住马脖子,腾空半圈翻上了马背。坐稳之后右手持缰,左手把小五捞上马背,然后猛一拽缰绳,大马在蒙侯战车不远处人立而起,高高仰起前蹄。 后排战车上发出阵阵惊呼:“蒙师小心!” 头车上的蒙侯只一挥手,朝着马背上瞪过去。弃正朝他看过来,二人目光一碰,蒙侯咧开嘴巴露出一口黄牙:“好羌奴!” 弃懒得废话,拨转马头反向而去。只要转过土坡,在工棚后面就有一条隐秘的山路,这匹马被父亲训过认得那条路。商军不熟悉地形,那条路崎岖狭窄也容不下战车,只要跑到那里就得救了。 蒙候哪能容他逃走?立即驱动战车追了上去,车阵紧跟其后,奈何地势不对,下坡时几辆战车撞在一起,人仰车翻。后队战车无法通过,只好纷纷停住。眼见得一马两人绕过工坊,只有蒙侯和寥寥几辆战车勉强跟上。 越过工坊,前面又是一处高坡。只见前面的大路缓缓下坡,形成一条曲折的弧线,盘绕在绵延的原野上。蒙侯见那路的尽头是一座苍翠高山,不是平原,战车必然无法前进。他抄起长弓对准前路上那一马二人放箭。 然而路面颠簸不平,几箭过去都落了空。蒙侯不由怒火更胜,哇呀呀大叫:“那羌奴!本侯乃商王驾下右军师长蒙侯是也!立刻给本侯站住!!!” 弃只顾策马狂奔,对这追问竟是理也不理。 蒙侯接连两箭都因车厢剧颤失了准头,恼得一挥长弓,正抽在御者脸上。那御者吃痛,鼻涕眼泪一起下,手不自觉地松开了缰绳。蒙侯抢过缰绳连喝带赶,两匹驭马就觉颈下皮轭忽一松又猛一紧,一起发力狂奔,马头不多时便赶上了与栗色马的马尾。 小五大叫起来。蒙侯一手持缰,一手取下插在车上的长戈横砍过去。眼见路面即将收窄,弃便将缰绳塞在小五手里,自己欲回身与蒙侯拖延一会儿。哪知刚一回头,便见一黑影劈头啄来,忙向后一趴将将躲过。 一击落空,蒙侯的上唇撩得更高,暗红色的牙龈都露了出来。这羌奴竟不肯乖乖受死! 他怒不可遏,使足了力气回手又是一戈。弃刚刚直起身来,不防蒙侯如此迅速的一击,只顾得上让过戈尖,却被戈柄扫中左边脑袋。当下眼前一花,身子便要向下栽去。 蒙侯哈哈大笑,正要挥戈再击,路却到了尽头。栗色马熟知地形,左右折返一个小蹿便进了林中。反而蒙侯的两匹战马收蹄不住,乱纷纷折头拐弯,一冲一拽拖着战车在窄路上划了个大大的弧度,车轮咯嘣嘣碾过草地石子,最后横挡在后车前头。蒙侯一个没抓稳,嗷唠一声载下了战车。 紧跟其后的战车上的是鸭嗓左射亚,一见弃已经脱身,他忙喝令众兵士停下先顾师长。 “蒙师,蒙师,还好吗?”左射亚倒是殷勤,就是那声音实在瘆人。 蒙侯一落地便就势翻滚开去,摔得并不很重。此刻已经自个站了起来,一见手下居然没人追上去,气得暴跳如雷,一叠声要人继续去追。 这可不行。那人不能落在蒙侯这傻子手里。 左射亚作出一脸为难状,支吾道:“这山绵延不绝林木茂盛横生,内里不知有多少猛兽烈禽。蒙师是奉了王令震慑羌方的,若为个逃羌損兵折卒,实在不合算呐。” 这话被旅长们听了进去:各旅的兵那都是自己的族人,奉命勤王事不敢推脱,可为了区区一个逃羌折损自族兵士谁也不乐意啊。于是几个近支旅长互相飞了眼风,纷纷上前劝解。一群人安抚好久才劝住了蒙侯,左射亚赶紧下令大军按旗整队,准备回转。 一时间钲铙之声四起,兵士各归各旅。 正要返回,忽有一小行长跑了过来:“报蒙师!属下在那小作坊里发现了这个!!”说着,便呈上一个小物件。 “什么破土块,扔了吧!”左射亚瞅了一眼,好似不在意抬脚一踢。 小行长忙争辩道:“不是土块!上面有花纹!” “闭嘴!”左射亚瞪着这个多事的笨蛋。 那陶片滚落在一边,蒙侯远远瞅着那淡红色碎块有些怪异,便叫人捡过来细看。一看之下,那碎块上凸起的纹样虽然残破,却赫然认得出是一个怒目撩眉的空鼻怪兽纹残边。 “这是大邑商的神兽纹!”蒙侯大吃一惊。他得到过昭王赏赐的铜器,自然认得出这上面的纹饰。 “那这……莫非是个叫什么……模范?”模范法可是只有器族人才会的铸法,然而器族全族都被圈在大邑商不得外出。而这里可是北羌,远在四土之外,这里怎么会出现铜器模范? 蒙侯探询地看着左射亚。此人初入大邑商时,曾做过司工手下的小铸臣,他肯定认得。 果然,左射亚磨蹭半天,才慢悠悠地说:“当初献祭后母戊鼎时,曾传说有器族人趁乱出逃……” 后母戊鼎!蒙侯记得那件事。 9年前,洹河北岸忽起大火,王宫被焚毁成平地,昭王的正妻妇妌死于火种。由于她死于戊日,按照商人规矩,死名为后母戊。意即正妻、大王之母。 说她是大王之母也没有错,因为她的儿子是有商以来的第二个小王——子弓。 商王室的王权继承一向以兄终弟及为主,昭王立自己的长子为小王,这本身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事。甚至有人传说,洹北王宫那场大火就是因为昭王立自己的儿子为继承人,惹怒了其他王室宗亲才出的祸事。 但这也只是猜测,没人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倒是小王子弓性情大变,坚持要为母亲铸造一尊绝无仅有的铜鼎。 铜锡本是立国之本,小王却命令器族的戈长老不惜代价铸造大鼎。最终,后母戊大鼎耗尽了当时殷邑的所有存铜,可最终铸成的鼎却有严重的纰漏,不得不进行二次补铸才勉强得用。 这下终于触怒了昭王。他不能杀掉自己的继承人,便迁怒器族,将戈长老父子连同器族半数妇孺斩杀殉鼎,尸首殉入后母戊陵寝之中。小王则被放逐离开殷地,2年之后,小王在亳邑附近被山狼袭咬,掉落山崖而死。 这整件事,蒙侯都没什么兴趣,他只对器族有兴趣。 器族的前身是昆吾族,天下唯一会铸术的族裔。自大乙灭夏之后便一直将其安置在王宫附近严加圈养,几百年来代代如此,极少有杀殉先例。当时的杀殉令一出,内外服不少大族邦邑都蜂拥而至,想趁乱救走一两个器族人回去给自家族邑铸器。 蒙侯当时也想去捞几个器族人出来。奈何负责看管殉人的寝渔与他平时就不对付,居然对他的暗示装聋作哑,搞得蒙侯只能悻悻而归。如今忽然在这西土出现个会铸器的,难道说当时有人成功捞出器族人来了? 似乎是为怕他不信,左射亚又补上一句:“那殉杀一共持续了7天。昭王只第一日到场,后来由大宰与寝渔负责。所以……” 所以刚才那羌人真是个逃逸在外的器族人? 蒙侯双目圆睁,那可不能给他逃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4章 入山 原以为此次羌方之行没甚油水可捞,没想到还能捡到个宝!蒙侯心花怒放:可不能给放跑了! 派谁去追呢?他略一思索,想起距离此处最近的是邠邑,便喝道:“旅邠何在?!” 邠邑挨着羌方不远,是西土内最早归顺大邑商的小邑。此次邠侯派了长子出征,领一支旅的族兵随军勤王事。 旅邠应声出列。蒙侯见这青年眉目疏朗倒也清秀,偏偏长了个浑圆鼻头,显得整个人有一丝憨厚。他一撇嘴,问道:“旅邠,你对这附近地形可还熟悉?” “回蒙师,本旅中有老成兵士熟识地形。” “好。你将车兵留下,带上五行徙兵进山追赶那羌奴。记住,务必活捉!!” “是!” 另一边,左射亚早在蒙侯着急跺脚的时候就走开了。他跟着那小行长一路到了工棚里。 棚内给翻了个底朝天,地上东一堆西一堆都是泥陶碎块。左射亚在碎块间穿行,一块块拨开审视,最后来到了熔炉旁。 那小熔炉已被砸烂,草泥烧制的炉膛内壁已经陶化,木炭和炉渣散落一地。炉旁有具尸体,原本是头的部位被木炭埋住了,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 左射亚用棍子把那些木炭拔拉开,尸体两个眼窝处覆着的铜液还在袅袅的冒着烟。他拨弄了一下那焦糊的圆颅,看不出什么,遂又捏起尸体的那两只大手端详。那两只粗糙手掌生满胼胝,正合铸器之人的双手模样。 小行长歪头躲着那焦臭味,忽瞥见官长面色越来越怪,赶紧问:“大人,有什么不对?” “没有。”左射亚猛地站起身来:“都烧了吧——不必给蒙师知道。” 太阳开始往西偏去,蒙侯的大军浩浩荡荡向南进发。在大军末尾,有一个徙兵悄然离开了队伍,朝着东方飞奔而去。 东边是大邑商的方向,那徙兵是左射亚派出的信使。他怀中揣着一只胶泥封口的小陶匣,里面的竹简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羌方遇逃器,父死,子似小王。” 就在蒙侯摔下马车的时候,栗色马冲进了林中。小五没想到这森林中居然有一条能容马驰骋的窄道。他大喜过望,一个劲催动马儿快跑,直到再听不到后面的车轮声才稍稍放松。正跑着,他忽觉背后一轻,原来弃终于支撑不住,从马上掉了下去。 小五赶快喝住马跳下来,弃已经滚入了草丛中。男孩扒开野草扑过去,就听弃含糊地嘟囔着什么。等他拨开糊在弃脸上的头发,却见那左边脑袋赫然一片血污。 “弃大哥,你的头!” 弃勉强抬起眼皮,冲他呲了呲牙:“没事,走吧。” 他咬牙往起站,小五钻在他腋下使劲撑着才把他弄上马背。弃忍着头疼,一句一停地给小五交代着:“这条小道可以直达马羌。前面路尽了也不用担心,这匹马经过训练,跟着走就行。” 说到这,弃忽然想到,为何父亲只训了一匹马?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 那股皮肉焦糊味又涌了上来,弃头疼欲裂。他捂住脑袋,不愿意想起父亲最后的样子。一代器族大长老,没有陪葬没有棺桲,甚至连个全脸都没留下。 那些追兵,弃竭力把思绪转移到蒙侯身上。他确定蒙侯不是来抓捕他们的,就连那个鸭嗓子也只是偶然才认出了他。可这说不通,羌方最近并没发生过叛乱,没理由招来商军。而且一来就是灭族屠村,也不像是为了抓羌人回去做人牲祭祀。那么,昭王为什么要派那煞神远徙千里来西土? 是不是大邑商出了什么变故? 昏过去以前,这是弃脑中浮现的最后一个问题。 当晚,眉月初升,蒙侯在百里外的军营里生着闷气。 军帐里气闷,蒙侯大踏步走到外面。夜风微凉,空气里充斥着好闻的青草气。蒙侯长长地吐了口气环视四周,20辆辎车呈环形驻扎在自己周围,外圈是100辆轻便的战车,再往外是分族扎营的各地族兵。篝火星星点点,从他脚下铺排开来。 看看手里的泥范碎块,蒙侯的眉头皱得更紧。 到手的肥羊怎么就让他溜了!会铸术就一定能寻铜,铜矿啊!有了铜矿和铸术,蒙邑就不用再仰仗大邑商的鼻息了! 大邑商!他斜眼向旁一瞥,5步外的左射亚分外扎眼。 昭王把这个鸭嗓子安插在自个身边,分明就是不信任自己这些外服侯伯!就因为蒙邑的位置在东土外服,地位便处处就不如内服官——像雀侯那样的内服侯,出征的时候就不必安排射亚随军。 想想真是憋气!这个叫舌的左射亚原先也不过是个小族众人,在自个国邑中见到族长都是要跪拜的卑贱身份,现在因为大宰的提拔居然也能对自己立拜不跪了!想起大宰,蒙侯阴森森地笑了一声,那傅说没做大宰之前也不过是个筑墙的囚徒。等着瞧,我倒要看看,有一天昭王崩逝了,你们这些寒酸众人还能活多久。 他清了清嗓子,左射亚立刻向前几步拱手长立。蒙侯挖苦道:“左射亚大人还不休息,难道是大宰那边有什么指示要通知本侯吗?”除了统领军中射手,这公鸭嗓子还负责军中与大邑商的指令传达,蒙侯对这一点尤为不满。 “蒙师说笑了,是旅蒙有报。”左射亚无视蒙侯的自称。大邑商明令,一入军中,无论侯伯族长都只能以军衔相称。 旅蒙是蒙侯的长子,此时正在南边的马羌。蒙侯不再跟对方计较:“哦?” “旅蒙报说,生事的马羌小族已被全歼。” 不愧是我儿子,蒙侯满意地点点头。二人一时又没了话,左射亚说完了也不走,蒙侯更觉烦躁,把那小块泥范抛起又接住。左射亚也不出声,垂手站在一边看着那泥范一上一下。夜风忽然大起来,二人身侧的篝火被风一压,火光猛的黯一下。蒙侯接住泥范,一甩手砸进了火堆里。 “啪”一声闷响,几个戍卫偷偷向这边探头。蒙侯乜斜着左射亚问:“舌,你还有什么事吗?” “北土那边,战事依然胶着。” 蒙侯不以为然。 那个时候的天下并不是大一统的王朝,更像个联邦制的政体,商王便是联盟首领。那些臣服于商的族裔大小、远近不一。有些称邑、有些称国、有些称方。商人按照他们和王都之间的距离,把他们统一划分为内服和外服。 外服、内服、王都环环想套,像个同心圆。 内服国距离王都近,商王的政令可以直接下达统治。外服国远一些,商王要在附近囤地设邑才能监视他们。 其中,外服国最让商王头疼。为方便管理,商人按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又把外服国以及更远、没有征服的地方称作四土、四方。羌方属于外服,又位于王都殷的西边,属于西土。而北土则是殷北方的太行山一代。 土方、鬼方这俩游猎强族一向是北土边境上的两大威胁,去年春天,这俩不知道抽哪门子风,忽然联手入侵大邑商北土。 本以为对方只是像以前一样抢个粮食夺些人口,没想到那俩像是商量好似得,一东一西配合作战,搞得大邑商不得不接连派军迎战。 昭王与手下三大师长——雀侯、妇好、甘盘分率王师轮番赴北土作战,打了一年才击溃土方。一直到今年才得以集中兵力对付鬼方。 偏偏这鬼方极为难缠,族人狩猎为生各个能骑善射,在北土大山中跟商军玩起了持久战战。你进我退,你退我扰,而商军中只有车兵没有骑兵,在山地战中无法施展,所以屡屡掣肘。 如今大邑商内服动荡,外服不稳。羌方是西土最不安分的方国之一,为防它趁机叛乱,昭王便令蒙侯率军前来羌方坐镇。 而蒙侯的方法很简单:干,就完了! 羌方分为马羌和北羌两大部。蒙侯和儿子兵分两路,一路去马羌灭几个刺头小族,一路来北羌屠些个边缘小邑。两边一起开杀,杀得羌人闻风丧胆,吓得他们不敢作乱!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蒙侯现在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抓住那个器族人。 他太贪心了,所以没看见舌尖那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5章 信使 一个人若心有贪欲,便很容易给旁人留下把柄。 能从平民众人做到军中左射亚,舌最擅长的就是揣度人心。他话锋一转,提起了蒙侯挂心的事:“蒙师不必担心那器族人。属下认得旅邠,此人做事缜密,捉到人之后必会好好审问,仔细查证……” 一句话戳了蒙侯心窝子:开什么玩笑!那小子要是知道他抓了个器族人,那还不立刻把人藏起来啊!天下就没有哪支族裔会对铸术和铜矿无动于衷的。 “我记得旅邠是周族人,莫不是姬姓那个周族?” “是,周族是邠邑的主事大族。”左射亚笑着补了一句:“属下听说周人最是仔细,出门捡到根树杈也得攥牢了拿回家去烧火。” 这下蒙侯更闹心了。他来回转了几圈,忽的想起件事:“本侯前些日子听见,邠侯得了眼疾?” “蒙师好记性。属下前往邠国登人时,邠侯是患了眼疾。” “这样啊。”蒙侯也笑了起来:“同为外服侯官,本侯该去探望一下。左右北羌局势平稳,暂且无事。舌,你派人通知旅蒙,告知他本侯率大军去往邠邑休整。令他继续留在马羌坐镇,不得有误。” “是!” 舌恭顺退下。他已经让蒙侯相信那是个器族人,又撺掇他转道行军,这段时间足够信使往返了。不知大宰会给他怎样的指令。 “小王”这个词如今已是个禁忌,从大乙灭夏立商一共只立过两个小王,两个都没等到登位就死了。这“小王”的身份简直是个诅咒。 不过,本朝这位小王完全是自己作死。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舌还是想不通:母亲死了要厚葬当然可以,但非要耗尽王都铜锡来给母亲铸鼎厚葬,这就不像话了。他到底怎么想的? 更重要的是,小王是不是真的死了。 舌记得很清楚,5年前被当作小王下葬的那具尸体残破不堪,根本难以辨认。扶尸回殷的是小王的侧妻,她坚称那就是小王子弓本人,并自愿入陵殉葬。此举堵住了质疑者的嘴,再加上昭王本人悲痛欲绝,从此再没有人敢提起小王两个字。 但许多人都不信小王死了。假死瞒名,这种事商王室不是没玩过。如今的昭王就曾经在四土流浪几十年,最后还不是照样做大王?这些人大多数都觊觎王位,他们绝不会让小王再玩什么王者归来。 大宰是个例外。他辅佐昭王多年,权柄通天,不知道他得知消息后会如何处置。舌凝视夜空,心中默默期望别出岔子。 世上从来就没什么万全之事,该出的岔子一定会出。是夜,舌派出的信使正不眠不休地向东赶,而那个疑似“小王”的人就不太好了——确切地说,是快死了。 北羌与马羌之间这一段的丛林浩瀚无边。千年的大树肆意生长,灌木横七竖八遍乱拱,那条所谓的“路”其实不过是略微平坦,枝桠不太多的空隙地带而已。小五牵着马走到半夜才敢停下来休息。 弃早就陷入了昏迷。小五勉强把他安置在一棵大桦树底下,原本想守上一夜,可他在火旁一歪就睡死了过去。也是合该俩人命大,一夜过去居然没有大兽前来滋扰。 清晨,林间露水重,一轮湿漉漉的太阳球从丛林中上钻了出去。几声鸟啼惊醒了小五,他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往弃那边一瞅立即吓得睡意全无——弃的脸色已经惨白发灰,不像个活人。 小五赶紧解开了弃头上胡乱包裹着的布条,就见他头侧那处创伤虽已结了血痂,可四周皮肉却外翻发白,隐隐的还有些淡黄色的脓液渗出,整个人也发起了热。忽然,弃睁开了眼,弓身开始干呕。 “呕~”其实什么都吐不出来。弃那魁梧的肩膀一点点塌下去,最后打起了摆子。直抖得牙齿上下得得有声:“小五……” “哎,哎,我在呢弃大哥。”小五慌忙握住他的手。 弃咧了下嘴,撑着一口气交代道:“我死了之后,把我烧了。包袱……扔了……”说着,他打起了哆嗦,呼吸也变成了倒抽气。小五慌得连声唤他。 等这阵痉挛过去,弃把颈上挂着的铜韘拽掉递给小五:“我族中男娃成人时,都得佩韘行射礼。这个送你,你一定得活下去。” 铜韘!小五吃惊地捧着那个小玩意。 这是射箭时套在大拇指上勾弓弦用的护具,自己族人也有用,但质地不是骨制就是陶制,从没见过铜质的——何况上面还有这么美的花纹! 他拿着铜韘左看右看,再一抬头,弃已经歪在了一边。 “弃大哥?大哥?”小五晃他,粗壮的胳臂软塌塌地弯在地下毫无反应。他赶快伸手放在弃的鼻子底下,气息倒还有,只是似有似无随时都会断。 小五脑子一懵,一屁股坐在地上。 现在自个身旁只有一堆即将熄灭的篝火、和一匹不耐烦的马——马背上的皮包袱已经半空,干肉昨天就被自个吃完了。 怎么办?小五连连捶自个的脑袋,怎么办? 不能让弃大哥死,可怎么救?他不是巫师,不会治伤病啊。慌乱中,小五忽然想起父亲经常念叨的话:“人哪,只要能吃就能活。” 对,找吃的去!弃大哥那么壮,只要能吃下去东西就一定能好些!小五腾一下站起来四处张望,现在是春末,森林里的野果不多,可黄兔土鼠这种小兽倒是不少。 打猎去!小五把铜韘挂在脖子上去拿马背上的弓箭。可弃这把弓太长,立起来就和他个子差不多高。弓弦又硬,小五卯足了劲也只能拉开一半。算了吧,猎物打不到再反绷自己个满脸花。 他只好再去翻那包袱。包袱皮是熟好的羊皮,骨针引上粗线把它缝成了个大口袋,里面东西不多。小五摸到个硬邦邦的物件,拽出来一看,是一包沉颠颠的草绳。扯开绳子,一把浅金色的铜戈赫然出现在当中! 这么漂亮的戈!这也是弃大哥铸的? 算了,漂亮不漂亮的,好用就行。小五找了树棍做戈柄,组装好挥动了几下,对这武器很是满意:戈虽然不如弓箭好使,但打到一两头小兽还是没问题的。小五自信满满。 然而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想多了。 正当小五抖擞精神开始打猎的时候,舌派出去的信使刚刚一脚踏上了直通殷邑的王道。 阳光逐渐热辣起来,这名信使站定在道旁,依着一根开路的木杖大口喘气。他已经徒步走了一整夜,只在上午稍作停歇吃了两口粟粢干粮。羌方既穷又蠢,略宽些的路都得绕远。军情紧急,他只能抄近穿林越岭,如今累的想打跌。 不过现在好了,终于走到王道上了。信使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油汗,麻履在夯得结结实实的料礓石路面上踢了踢,一上王道,马上就会有羁站了。 大邑商一共修有六条王道,全都以殷邑的王宫为,向四土四方延伸开去。每条王道旁都设有庐舍。每五里有舍,十里有羁,五十里有庐,专门给大邑商内外服往来公人、贵族、官员军队提供补给。 信使奔波传信,对这些庐舍最为熟悉。前面两株高大杨树下那几座茅茨土屋就是这西王道上的第一处庐,到了这里就可以让庐人提供马车,不必再步行了。他擦了把汗,抓紧开路杖快步赶去。 他没看见,庐舍左边那棵杨树杈上,居然站着一只鸱鸮。这只不该出现在白天的猛禽正睁着两只硕大圆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6章 遇虎 距离此段王道最近的方国是芮邑,这处庐舍便划归芮邑经营。庐人是位精明老者,人们都唤他为庐芮。 连日来,信使已经往来过几次,与庐芮早已相熟。今日一见他进门,老人便忙忙迎了上去,一边高声吆喝着仆役快快端酒煮饭。 信使摆手道:“今日不敢久留了,有干肉给我带上两条。左射亚此番催得甚急。” 庐芮弓着身子,手拿净布细细给他扑打扫尘,嘴里还絮叨着:“哎呦,羌方怎么如此吃紧?隔天就有信报——你这一旬里往来两趟了吧?看看这一身的土呦。快掸掸,今个刚让小仆换了新席,掸干净了进屋歇会,等我套车。”一不留神,他的手碰到信使怀中的陶匣,立马缩了回来:“嗬嗬~好疼。” 信使不耐烦地推开他:“庐芮,你越老越罗嗦。快快套车,那左射亚脾气甚怪,耽误不得。” 老庐人哎哎答应着,脚下却不动弹。此时一个蓬头小仆抱着个陶瓮从院西的地下窑穴里爬了出来,庐芮忙接过来解去草绳泥封,白亮亮的一层浮沫下面,一缕酒香直蹿人鼻孔。信使的不耐烦立刻扔到了四土之外,他咽了下口水骂道:“好你个小老儿,哪来这样好酒?” “哎呦可别高看小的了,咱这等众人从来都是粗醪润润嘴皮,哪配得上这等好醇?这还是月前我邑从玉门山中迎回大巫那一次,芮侯夸小的伺候得好才赏的。一共就两瓮,这一瓮刚刚拿出来。来来来,尝尝味道如何” 庐芮一边说一边拉着他往堂中去。信使有心拒绝,但殷人素来好酒,况且那一瓮又是他平素够不着的上等醇,所以俩脚板不听使唤地跟了进去。屋中清凉舒适,灼人的阳光被隔在了外面,信使颇觉惬意,自个嘟囔道:“就喝一觚,想是不碍事。” “哪里就碍事啦,套车不也要一会儿的嘛。来来来……” 等一瓮酒剩下一小半的时候,庐芮才给喝得燥热的信使穿好衣服扶上了车辇。晕晕乎乎的信使坐定了还不忘向怀中掏,摸到那陶匣还好好的在怀中,这才放心一歪,酣睡过去。持缰的御者驱马离开,庐芮一直看着那马车化成小点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回庐中。 一进庐中他便直奔南厢。旁室没有窗子,只点着一盏油灯,一位白衣男子放下蘸满朱色的笔向门口看过来。庐芮不敢直视那羊毛困扎成的奇怪笔管,只在门口深深一礼,说:“回巫涵大人,已经送走了。” 被唤作巫涵的男人从塌上站起身来,白色的袍子扑索索垂在新铺就的草席上。他对老人点点头,编成细密发辫的头发上压着一根饰以短羽的发带。 “做的好。” 得了这句话,庐芮满脸的皱纹都喜得颤了起来:能得玉门巫师一句夸赞,今年一定能得天帝庇佑家宅平安。 上古至今,地生万族,其中巫族的地位一直是凌驾于众族之上的。虽然各族都努力培养挑选自己的族巫,但求雨占卜、观天禳病这样的巫术还是世代握在居住在玉门山的巫族手中。 所以各族只要稍微强大一些的,都得去玉门山向巫族求请一位巫觋到自己族中担任大巫。巫涵便是一个月之前被芮族迎下山来的。 只不过没人知道,这些分散到各地的巫族人还有另一桩职责,就是替玉门山收集各族的动向信息。有关殷人商王的更是绝不能放过一个,比如现在巫芮手中抄录的这两块竹简。 那信使是从羌地蒙侯军中来的,这封密信是要送与大宰傅说。昭王正在贡方征战,留下大宰在大邑商主政。那个左射亚之前两次线报都被巫芮截阅过,无非是些汇报些行军路线、再告个蒙侯黑状什么的。可今天这封信报却极为奇怪,这里面居然提到了小王。 可小王子弓早在5年前就已经死了,遗体也已送回殷邑安葬。自那以后,昭王也没有立小王。 那这里说的“小王”是谁?莫非子弓没死? 巫涵摇摇头,还是传给两位大巫吧,他不耐烦操这份心。 玉门巫族没有族长,世代都由两位巫术最高者担任大巫。一名大巫朋,一名大巫咸。自大乙灭夏之后,便用武力强迫巫族一分为二,大巫朋留守玉门山培养年轻族人,大巫咸则带领成年巫师留在商王身边侍奉。 巫族人长到19岁之后便要参加大巫们的重重考验,然后决定是派往大邑商任职,还是派往各地强族。巫涵的资质不高,没有被遣往大邑商。族人很多替他惋惜,他自己倒非常释然。 人各有志,巫涵从小便醉心于观星历法,对权谋毫无兴趣。在他看来,天地浩瀚,四土无垠,与之相比各族邑间的勾心斗角太过渺小可笑。所以不管是大王还是小王,他都没兴趣。 此时,巫涵已经远离庐舍走进了林中。确定四下无人,他拿出一支骨笛吹奏起来。笛声悠扬,不多时,两只大眼勾嘴的鸱枭先后落了下来。巫涵将两片竹简裹好分别拴在它们的腿上,这两只猛禽互相瞪了一眼,嫌弃似的各自挪开一点。 巫涵笑着摇摇头,双手一扬,两只鸱枭一只往东,一只向西振翅而去。东边那只振翅拍击,不多时就从一辆马车头顶掠过,它得意地叫了一声,越过马车飞往前方。车上的御者缩了缩脖子,嘟囔道:“怎么白天也有鸱枭……” 往西边那只鸱枭穿云破雾,向西一路疾速飞。途中,它越过过许多山川河流,在其中的一座山林里,小五正四处奔波着打猎。 大半天过去了,小五啥也没弄到。 树林里野兽是不少,那些大家伙他不敢招惹,小一点的跑的又太快追不上。特别是那野兔,眼看着离得近,可小腿儿在矮枝灌木里东一窜西一冲就没了踪迹。戈不比弓箭,没法远距离攻击。小五握着戈在丛林里转悠,直到下午也没什么斩获。 太阳开始倾斜,小五饿的心头发慌。4月底的丛林里已经很热了,可他还是冒着虚汗,饿啊。 忽然,小五眼前猛的开阔起来,原来这里有一处水泽。树林在这里矮下去,绕开了中间那一片水色。粼粼的水波边上,有匹肥鹿和三只野兔正在低头喝水。 “太好了!” 小五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小心脏,膝盖微弯,压低身体慢慢靠近。他把长戈举在肩膀的高度,戈尖稳稳地对着那头鹿肥硕的后臀,悄没生息地向前靠近。等足够接近了便憋足劲全力投出去,这一下就算杀不了它也能必定能击中! 没等他把戈投出去,猛的有一团颜色斑斓的影子从另一侧跃出。肥鹿刚抬起头就被影子扑倒在地,野兔飞快地逃走了,留下那两团影子在地上翻滚。滚了没几下,两团影子就变成了一团,一条腿痉挛似的弹了几下不动了。 发着甜味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源头是肥鹿的脖颈。狩猎者从那咬断了的脖子上抬起头,黄绿色的眼睛向小五这边瞄过来。 是……一头虎! 小五浑身的汗毛刷一下竖了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7章 巫女 羌人畜牧为生,最怕林中猛兽祸害牛羊。这当中最可怕的就数大虎。 小五的村中也常有祭祀,祭风祭雨祭太阳。唯独向虎神的献祭最特殊,因为这场祭祀的对象有个实在的对象——一张连着头颅的风干虎皮。有几次他偷偷抬眼瞧过,那就是张扁塌塌的条纹毛皮,顶端一个血干肉瘪眼眶空洞的虎头,一点也不威风。 可眼前这头虎却不一样,它长着一双极亮的眼睛,此刻正定定看着他。随后,大虎轻巧迈过那头咽了气的肥鹿向小五走来,步子不紧不慢,根本不怕对方会逃。 它的目标呆立在那,两脚还一前一后保持着要投掷的姿势,被虎的眼睛盯上都会有这样片刻的僵硬。小五发着愣,那两朵黄火定住他的眼,又摄住他的魂。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大物越走越近,看着它缓缓弓起脊背。 下一刻,那虎一个大跳扑将过来。小五终于缓过神,哇一下嚎出声来滚倒在地。 腥臭的热风扑面而来,泥土枯叶沾了他一脸。小五趴在地上,只看见两只硕大的爪子擦着地面转过来。他抓起长戈向上挥去,毛爪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发出一声低吼。小五手脚并用直向后蹬,长戈也掉在了一旁。 没退多远,他的脊梁却狠狠地撞上了一棵大树,再一抬头,大虎已经逼了上来。两只毛爪恶狠狠分开,尖锐的爪甲根根向前,它后腿微屈向后一蹬跃在空中,庞大的影子从小五头顶直直笼罩下来。 “叮铛~” 一声悠扬的脆响猝然出现,大虎身子一滞,准头偏了,没有按住小五。男孩只觉地面一颤,一股粗重的鼻息喷在自个后脖颈上。 “完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大虎突然对小五的细脖颈失去了兴趣,返身寻找刚才那个声音的来源。 那声音似是在逗引大虎来寻,有条不紊却异样聒噪。大虎皱起鼻头闷声低吼,那声音却喈喈不休直钻耳膜。大虎恼怒不已,昂首吼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 虎啸惊起层层飞鸟,噗啦啦四散而去慌不择路。那声音却愈加欢快,叮当不绝越响越快。大虎找到了目标,怒气冲冲扑将过去,脚下却不知不觉从了那节奏:叮铛一步,叮铛又一步,合着铃声越跑越顺居然纹丝不乱。 小五从胳膊底下抬起一只眼皮,看见那黄黑斑斓的大兽正垂着尾巴往前扑。在它前头,有个人正古怪地晃动着胳膊。小五瞪了一会儿眼,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在跳舞? 一开始小五只能看见一只胳膊,羊奶一样的乳白色上盘着一串铜铃。这只胳膊时转时旋,灵活得像条蛇,铜铃也叮当得欢快。随着大虎跑动的颠簸缝隙,这人的脸和上身也出现在他视线里——居然是个女人。 还是个很好看的女子。白净的脸庞上,一双灵动凤眼正毫无惧色地盯着大虎,就好像在看一个新奇玩物。 大虎愈跑愈近,最后一个蹬地猛扑过去。小五只看见那女子脑后佩戴的两支长翎羽轻巧一摇,身子向侧面打一个转,大虎扑了个空。 不等大虎回头,女子上前围着它转起了圈,步伐左轻右重,诡异不已。大虎盯着这奇怪的舞步,獠牙呲在嘴外面几次微张却始终没有动弹。 臂铃响得愈发铿锵,女子越舞越快。终于在一个飞转过后,她双臂高举猛一合掌—— “啪!” 臂铃一声暴响,大虎像是突然挨了一击,左前腿一软歪倒在地。女子上前一步,右手猛颤,哗啷啷不停摇铃。大虎拧着身子左右乱滚,嘴巴张得老大,舌头上的倒刺清晰可见,但那粉红色大嘴里发出的却不是咆哮,而是一声声呜咽。最后,铃声猛的一收,那女子微微一笑,向着它伸出手去。这猛兽慢慢合拢嘴巴,牙齿包进去,舌头探了出来,然后轻轻舔了下那只手。 “天啊!”小五嘴巴张得老大:这个姐姐驯服了一头猛虎! 女子向水泽边走去,大虎慢悠悠地跟着,一人一虎都没往小五这边看。小五呆了半天,捏了把自己大腿:“疼!”这才慌忙抓起长戈向女人追过去:“那个……姐姐……等一下……” 他追出林子,女子已经在切割那头死鹿了。大虎趴在一边,尾巴往左拨浪一下,又向右拨浪一下。小五不敢靠近,远远对着那女子哀求:“这位姐姐!给我一块肉吧。” 哀求声打扰了大虎,它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唔噜声。女子就像没听见一般,手下动作飞快,肥鹿顷刻就成了一具皮肉分离的肉坨。 小五饿的两眼发花,瞅着那剥了皮的鹿直咽唾沫:“天神姐姐,漂亮姐姐,分我一块肉吧。就一块,一块。” 女子还是不理他,剥下鹿皮后就把鹿推给了大虎。眼见那畜生嚼得欢实,一会儿就吃得满地碎渣,小五急得一叠声哀求。女子给他嚎烦了,甩了一个字:“滚。”小五一愣,这才注意到她的奇异打扮。 跟羌人姑娘的散发不同,这女子的黑发编成了许多条发辫,用一条绿松石抹额归在脑后。身上那白色衣裙非葛非麻,随着她的动作隐隐泛着微光。纤长的脖颈上挂着一串珠管串成的别致项链,小五的目光在那串项链上定住了。他瞪着那两只穿在珠串末端的尖牙,又看看她那发带上的两根翎羽。村中长老的话突然浮了出来——“顶羽佩利,玉门巫觋。” 巫女! 她是玉门山的巫女!巫族的大巫女! “弃大哥有救了!!” 小五丢了戈,趴在地上忙不迭地磕头。天下各族都有自己本族的信仰和巫师,可只有玉门山巫族的巫觋才是真正拥有绝地通天能耐的人,燔天祭地、治病救人那都不在话下。 “巫女大人!求您救人呐!” 小五梆梆梆一气儿磕得脑门快要见血了,也没听见对面的回应。他憋不住偷偷抬眼瞄了一下,一看之下傻了眼:老虎不见了,巫女也没影了。 哪去了?!男孩赶快爬起来,跳着脚环视四周。还好,巫女没走远,这会儿正靠在西边一棵大杨树底下半躺着打哈欠。小五急忙屁颠屁颠地凑过去,就这么几步路,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小五轻轻在她脸前挥手试探,没反应。再听听,居然连呼吸声都均匀地沉了下去。 真睡着了???这睡得也忒快了吧……巫族人果然与众不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8章 铜戈 眼见巫女睡得酣声渐起,小五急得抓耳挠腮。他不敢打扰她,可是一想到弃大哥还生死不知,便一挺小胸膛壮着胆子轻声叫她:“巫女大人~~巫女大人~~醒醒~~” 没反应。 小五两手按住膝盖,伸着脖子又大声了一点:“巫女大人……您醒醒……” 没等喊到第二遍,小五就觉眼前一花,整个人被踹倒在地。 “吵死了!”那巫女返身掏出个什么就刺了过来。小五连滚带爬,抓起长戈横过来挡在胸前。巫女长眼一眯,周身都腾起了杀气:“想死?” 不知道玉门巫族是不是都自带压迫感,小五的舌头都打结了,握紧长戈的双手直一个劲的哆嗦,金黄的铜戈也随着晃个不停。巫女看了那戈一眼,右手的硕长铜针缓缓放下,左手摊在小五面前:“把戈给我”。 小五吭哧着不知道该不该给,那只摊开的手不耐烦地晃了晃:“我就看看。”小五这才小心翼翼递了过去。 巫女双手攥着铜戈翻来覆去的端详。半晌,又抬起头打量着大气不敢出的男孩。从他的羌人发辫一直看到短衣垮裤,最后皱了皱眉问道:“这支戈哪来的?” “是弃大哥的,我我我我……我借来用用。”小五结巴起来。 “……那个人在哪?” “就在林子里,他受伤快死了!求您救救他吧……”小五抓住巫女的翘头皮靴准备哀求。 “带路。” “求您……啊?您说什么?”小五抬起头,嘴巴张得老大。 靴子从他手里抽走,巫女的声音更冷了:“不去?” “啊啊,去!去!!”小五咕噜一下爬起来,小脏手一抹脸指向林子:“不远,就在那边!” 林中,铜戈的主人还在昏迷。 熔炉,一个巨大的熔炉,圆柱形的炉身顶着个同样庞大的暗红色大口陶瓮。炉膛中烈火熊熊,陶瓮不紧不慢的冒着泡。热浪汹涌,弃在炉边醒了过来。 灼热舔着皮肤,脸颊被燎得生疼。弃头疼欲裂,勉强撑起身子向四周看去,焰苗闪烁,光线混沌不清,远处那处重檐赤柱的宫殿在火光中若隐若现。弃盯着那片黑影,那楼阁殿宇的轮廓越看越眼熟。 “那是……”他想爬起来,左臂一用力却按了个空,半拉身子哗啦一声陷进条缝隙里。尖锐的棱角割破了臂膀,他的脸直贴在地面上,正与一个头骨四目相对。 两个黢黑的眼洞注视着他。在它旁边,是另一个头骨,然后又一个,又一个……无边无际的头盖骨延伸到远处那片宫阁的阴影里。那檐脊错落的黑影连成一圈,把他和那个巨大的圆形熔炉围在中间,他这才看清楚,这奇怪的大地就是由数不清的人头骨组成的。 一个声音高喊着:“开铸……” “喀拉。”弃身后响了一声,他连忙拔出胳膊往后挪。就见那熔炉紧挨地面的部分打开了一处关卡,明亮的铜液从炉子里缓缓流出,沿着地上的凹槽涌向他面前的一个大坑中。灼热的亮红色流过哪里,哪里的枯骨便吱吱哭叫,直到最终灌入坑中。 弃爬过去想看个究竟,还没到坑边就被大地的一阵阵颤动震倒了。那坑下似是有什么活物要挣扎出来,数不尽的头骨碎渣被它顶得向下滚落。好几个都砸在弃的头上,他只得捂着脑袋躲个不停。 轰鸣声越来越强,越来越多的头骨向下滚落,弃的脚下也从平地变成了斜坡,他不得不把手插进骷髅堆里稳住身体。成千上万的枯骨从他身边落下,有些头骨还对着他咔哒着下颚骨。 弃勉强稳住身子,待轰鸣渐渐停止时再一抬头,那大坑现在拱成了一座高高的枯骨山,山顶上赫然一座金黄色的大鼎。 “鼎?”弃愣了一下,随即才认了出来:那是后母戊鼎。 后母戊。 这三个字一出现,弃的脑袋就开始剧痛:“不……不……” 他的声音撼动了枯骨山,更多的头骨纷乱而下,淹没了他的哀鸣。弃避无可避,只有蜷起身子硬扛。 一阵倾落之后,山峰再次安静了。他慢慢抬起头,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头正与自己鼻尖相碰,四目相对。一片枯骨之中,这颗头颅极其刺眼。 这张脸好生眼熟,“你是……小王……子弓?!” 话一出口,他的两只手臂就被骷髅们紧紧夹住了。弃拼命摇晃,胳臂却似被吸住一般动弹不得。子弓的头阴沉沉地盯着他,脸颊上一道伤口正缓缓向外渗着鲜血。慢慢地,子弓咧开了嘴巴,露出糊着鲜血的牙齿。 “别!!!”弃尖声大叫。一个女声喝道:“按住他!” 剧痛从头顶直贯胸腔,天地都在旋转。弃猛的睁开了眼睛,却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黑影在晃来晃去。不一会儿,黑影清晰起来,是小五。 男孩正趴着捆他的腿,一抬头见弃睁开了眼,顿时喜笑颜开:“弃大哥!弃大哥你醒了??” “小五……你……”他这才察觉双手也被绑在了胸前:“给我解开!哎呦!!”一团冰凉的糊糊贴在他脑袋左边的伤口处,那团糊糊里似乎满是刺草,扎得弃直哆嗦。 “干什么!” 小五的一双小胳膊牢牢箍住他:“是巫女大人在做法救你,你看你这不是醒了吗?别动别动,就这是药!别抖掉了!”弃哪里听得进去半分?伤口处刺痛难耐,他想一脚踹开小五,可是手脚捆得结实,怎么扭动都挣不开。 “打水去。”一名女子从他身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沾着深色糊糊的陶片。 这话没头没脑,小五却立刻认领,给弃擦了把汗就抱着皮袋子跑了。小身板不一会儿就出了火光的包围圈,弃哆嗦着偏过头,瞪着那个白影。 丛林正从深蓝变成浅黑,火光给这单薄的背勾了个明亮的边,肩膀到腰际的曲线刀削般流畅。弃瞥见一边有只摊开的兽皮袋,十几枚针勾刀具排布其上,立刻瞪大了眼:“你是巫女?巫族中……医病的朋众?” 那巫女在火中猛一扒,一块椭圆形的砭石滚了出来。她用块葛布把滚烫的石头包好,走到弃的面前开始扯他的衣服。 “哎……哎……别杀我我不问了!”弃嚎叫起来。 巫女翻个白眼,把石头放在他肚子上缓缓推按,弃只觉一股热流透过皮肤缓缓渗透进去,腹内的恶心感马上减轻很多。他舒服地吐了口气,正要道谢,巫女却先开口了:“那小孩拿的铜戈是你的?” 什么铜戈?弃一愣神,随即马上反应过来:坏了,是父亲的那支铜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9章 巫族 那支铜戈是父亲的遗物。 当年出逃大邑商的时候,父亲只带了这一个物件出来。父亲说过,那还先王小乙还在位的时候,他接任器族大长老,先王准许他为自己铸一件器。父亲便铸了这件戈。戈,这也是他的名字。 弃飞快地看向四周,就见包袱大开着口,那铜戈被组装起来正搁在一旁。不免得在心中骂了一句熊孩子! 他这举动已经给巫女看在了眼里。火光给巫女的脸抹了层金黄色,一时看不清表情。她起身拍了拍裙边说:“看来真是你的。” “不不不!”弃马上辩解,怀里的砭石咕噜一下掉到了地上:“那是我爹拿羊跟人换的!!” 他正拼命想怎样才能编得圆些,小五却抱着皮袋连跌带叫地跑回来了。原来是一只毛色暗淡的大鸟在他头顶盘旋,时不时还来个俯冲,一双利爪抓得小五嗷嗷乱叫。 “鸱枭!”这种猛禽怎么会跟小五过不去?弃想去救他,却忘了自己腿脚是被捆住的,咚一声倒在地上,啃了一嘴的草。那大鸟又一次飞高,一对大眼睛亮得瘆人,钩状的利嘴发出一声凄厉啼叫,猛的向小五的脑袋俯冲下去。 小五吓得哇哇乱叫,弃连声吼着快趴下。巫女被他俩聒噪烦了,翻了个白眼振臂一抖。哗棱棱铃声一响,那夜枭冲势随之一顿,翅膀猛地扑扇几下,折过小五头顶冲着巫女扑来。 “快躲开!”弃不顾头上的伤,挣扎着朝巫女滚了过来,直滚得伤口上的药泥满是枯叶草芽。 然后…… 然后他被巫女一脚踢开了。 那鸱枭扑到巫女近前翅膀猛一耸,缓缓落在她左臂的皮护腕上。弃摔得头昏脑涨,愣愣看着巫女逗大鸟玩。刚才还杀气腾腾的鸱枭这会儿歪着脑袋小小声地啼叫着,怎么听怎么像撒娇。巫女捋了捋那斑斓的羽毛,向它的爪子上摸去。 “巫女大人,它干嘛追我啊?”小五抱着水袋一屁股坐在火堆旁。 “因为你拿着我的水袋。”巫女头也不回地吩咐:“烧水去。” “哦好。”小五乐颠颠地把水倒在一只精致的小陶鬲里。那只鸱枭振翅飞走,巫女凑近火堆低头看着什么。弃哀怨地躺在一边没人搭理,只好悻悻坐起来。 这一动弹又忘了手脚被绑着,弃大声叫道:“小五,小五,先过来给我解开。” 一个人应声而至。弃一抬头,过来却是那巫女。她背着手站在弃面前,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 “我名叫鸩,你可以叫我巫鸩。”巫女盯着他:“你呢?叫什么?” 小五往这边探了探头,见那俩人一站一坐不知在说些什么。巫鸩背在背后着的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正有节奏地在掌中轻磕。男孩死命盯了两眼,原来是一块很小的木片。他耸耸肩,低头继续拢火。 巫鸩把木片塞进袖中。这是刚才那只鸱枭送来的,上面有一句奇怪却简单的指令。 火光闪烁不定,弃咧开嘴笑了起来:“我叫弃,是个羌人。”他笑得太用力,满脸都堆起了褶子,再配上那肤色胡髯,看上去还真像个羌人。 巫鸩翻了个白眼:“弃?这可是周族祖先后稷的名字。你还这谎能扯得更明显吗?” 她端端正正跪坐下来,多有所思地整着裙褶。那双纤手骨肉匀称,指节之间却布满长长细纹。弃的视线跟着些细纹移动,直看到两只手交叠搭在一处。手的主人慢悠悠地说:“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起。” “啊?” “你的伤需要医治换药。这座山中除了我也没有别的巫师,就当我吃点亏吧。” 有个巫女在身边太扎眼了!弃连忙拒绝:“您看,我一个无家无族的羌人,牛羊都跑光了,没法酬谢您哪。” “这简单,本巫正缺奴仆,你做我的羌奴就算酬谢了。” 不怪巫鸩心情好,那枚竹片来得很是时候。她正不想去大邑商,接了这桩差事就能多拖一阵子了。她无视弃的抗议,慢悠悠地抛出一句:“不用急,你慢慢想,我慢慢等。” 夜色浓郁起来,星星开始闪耀。一开始是零星的几颗,渐渐的,越来越多的星星出现在夜空当中,它们聚拢在一起,如一条锦绣衣带般横在漆黑的穹庐上。那衣带的另外一边,大邑商王宫中的点点灯火正与天上的繁星遥相呼应。 洹河南岸的王宫已经点起了庭燎和油灯,即使是在夜色中也能根据灯火分辨出宗庙、朝堂和后寝。昭王不在,北边的后寝灯火稍显黯淡。宗庙和朝堂则灯火璀璨,一东一西分列两厢。 宗庙的偏殿里,贞人们正在将当日的卜骨龟甲归档。贞争立在一边,等着把这些甲骨穿绳装册。 贞争是昭王这两年最宠信的贞人,他出身争族,并不是玉门巫族出身。近几年昭王有意削弱巫族的势力,提拔起来的贞人大多是各族进献的族巫,玉门巫族那一派渐显颓势。贞争揣度王意,便处处与大巫咸掣肘作对。 不多时,骨甲已经收拢整齐,最后请大巫咸查点一遍就可以归档了。可是大家殿前殿后找了几遍也没寻到他。贞争觉得奇怪,这老头最爱计较各种繁琐礼仪,整日里一副天帝代言人模样,该做样子的时候从不缺席。此刻他不在这里查验骨甲,还真是奇了。 但贞争可不乐意再等下去,他大大方方地在那张首座漆案后坐下,下令道:“不等了,你们把甲骨递上来,挨个报一下今日的卜辞兆辞。” 贞人们对视一眼,各自捧着甲骨列队向贞争汇报当日的占卜记录。第一个贞人还没有念完,一个须发花白的白衣老者翩然而入——是大巫咸。满殿黑色巫袍中,他与身后俩巫族亲随的白袍分外扎眼。 众贞人忙得齐齐行礼,贞争待要站起。大巫咸伸手对他略一压,倒像是命令他坐着:“本巫今日精神不济,就劳烦贞争大人代为查验今日兆辞。还请各位同僚看在本巫面上尽力襄助。” 说罢,他就跟来时一样飘然而去。两个巫师似笑非笑地瞟了贞争一眼,跟着大巫咸走了。 殿内一片寂静,贞争面皮紫涨,强笑道:“继续报吧。” 这个老妖怪!骨头都老得掉渣了还要作怪!他恨恨地看向殿外,重叠比邻的宫殿中,最南端那座凹字形的大殿分外显眼。那是内服百官朝议之地,几辆乘车和驿车正在殿前大道上驰骋。遥望见殿塾外的乘车未散尽,贞争便知大宰傅说还在大室中议事。 有大宰在,看这老妖怪还能横到什么时候去。贞争心中微定,开始核对贞人们的卜辞。 另一边,大巫咸正站在宗庙前高高的祭坛上,一辆驿车匆匆离开朝殿。他身后的巫师轻声道:“看来傅说终于收到消息了。” 大巫咸捻须不语,另一个巫师憋不住乐出声来:“是啊,看那驿车慌得跟狼撵一样。只可惜啊~~咱们连指令都送到了。” “是谁接了令?” 俩人一起看向大巫咸,老人漫不经心地说:“大巫朋荐了巫鸩。” “巫鸩大人?她……不是要来大邑商的吗?” 俩巫师面面相觑。那位大巫女可是天定的下一任大巫咸,这件事巫族内尽人皆知。只是巫鸩秉性古怪,喜医药文册不喜占卜祝祷,所以拖到如今年满三十仍不肯下山。 此次大巫咸借口战事吃紧昭王宣召为由好容易逼她入殷履职,怎么半路又跑了? 大巫咸不语。在他的计划中原本没有巫鸩,不过也好,可能这就是天帝的意思。他看着远处的朝堂,和蔼的面容覆上了一层冰霜—— ——大邑商,是时候乱一乱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0章 大宰 夜色重了,朝堂诸殿都相继黯淡下去,中间那座主殿的庭燎便显得愈发明亮。火光闪烁,远远看去那红柱茅。 有商一代,历任商王都会为自己配置一两个强力宰辅。这些人并不是王族,权柄却大到令人咂舌。最有名的是伊尹,当年大乙成汤崩逝之后,大宰伊尹嫌弃继任的太甲暴戾无道,就废掉他自己上位。太甲被关在偏僻的桐宫里悔过三年,直到伊尹觉得他认错态度足够诚恳了才将其迎回去继续做大王。 这还不算完,等伊尹寿终正寝以后,他还被太甲奉入宗庙,享受着后世商王的恭敬祭祀。 所以子曜哪敢抱怨什么座次高低。当年的伊尹他没有见过,眼前这位傅说的手腕他可是知道的,他可不想落得跟兄长那样的下场——要知道兄长可是大宰手把手教导出的小王啊。 他强忍住困倦,趴在案子上分辨着竹简上的字符。但那些文字实在难懂,子曜一张胖脸上已经有了汗珠,他也不擦,一只手点在那字上,另一只手一会挠挠腮帮,一会儿扶扶额冠。 傅说不知道子曜在腹诽自己,即使知道恐怕也不屑理会。令他烦心的东西此刻就搁在案子上,那是舌从羌方送来的线报。 小小一块竹简写不了几个字,但就这几个字便足以让这位性情坚毅的大宰睁开眼睛了。他不是个容貌可亲的人,薄如削刻的嘴角两端永远向下弯曲,连带着眼皮也总是睁不开似的耷拉着。可大邑商的百官都知道,若是哪一天大宰双目圆睁,那肯定就是有人要倒霉了。 比如现在,傅说就难得地睁开了双眼,一言不发地盯着殿外的黑夜出神。 “大宰,亡人是指哪位先王?”子曜发现了一处疑问。案前的油灯有些刺眼,导致他猛的一抬头有些看不清大宰的脸。 傅说垂下眼皮,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何意?” 子曜这才发觉大宰面色不豫,忙解释道:“小子方才核对宗庙祭品,见其中屡屡有亡人二字出现,不知是指哪位先王?” “亡人乃是一个代称,凡死去之人皆可称呼亡人,并不特指哪位先王。册中所见,不过是贞人在记录每位先王的祭品时,为方便行文所用的代称罢了。” “哦……” 傅说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治小邦,渔猎稼穑小技足矣。理大邑,必得熟习数算文字,方能通晓治理之道。子曜如此好学,甚好。” 难得大宰表扬自个,子曜高兴得面色微红,忙谦逊回道:“大宰过奖了。是曜最近在母亲宫中伺候饮食,曾隐约听见寝渔提起过亡人二字。今日忽又在账册中看到,便留了心想请教清楚。”这么一解释,大宰肯定还会夸自己行事孝顺谦逊吧? 他根本没察觉自己被大宰诈出了实话。 又是寝渔和妇葵。傅说不露声色,心中已经不乐起来。 子曜的母亲妇葵是如今的大王妇,这位夫人行事跋扈,才干全无,王宫大主管寝渔乃是她的心腹。9年前后母戊鼎的那件事,这俩人没少搞小动作。至于他们说的亡人,定是指那个已经“死”了的人。傅说看了看舌送来的竹片。 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莫非蒙侯军中还有妇葵的眼线?不,那妇人出了王宫就没半点能耐。只能是寝渔。 傅说看了一眼还在期待夸奖的子曜,拾起一卷竹简递了过去:“这是今年大邑商四鄙的王田播耕情况,你且拿回去核算清楚。夜深了,回宫吧。” 没等到表扬,子曜略有些失望。但大宰明显是在撵人了,他忙忙告辞而去。 目送子曜的马车驶出门塾,傅说便让羌奴敲响了下朝的铜磬。不多时,东西侧殿里的大小官员鱼贯而出来到主殿前。诸人先看侍立在门口的羌奴,一见他俩手指冲下,便不敢进殿去,只遥遥在殿外行礼离去。 不多时,庭中铺设的河卵石散水哗啦啦响成一片,靴履和车轮马蹄碾得那些圆型石子噼啪作响,与招呼声、笑声、小声的“又这么晚”混在一起,渐渐远去。很快偌大一座宫殿里便只剩下了几个开始洒扫的羌奴仆妾。 正殿中只剩下傅说自己,四名羌奴侍立在门口,眼睛盯着脚尖,用余光看着大宰的影子。傅说正在殿中缓缓踱步,数十盏宫灯把他的影子投映在白底红黑图案的墙上。火光摇动,影子也颤巍巍的移动。羌奴们都知道当傅说大人开始踱步的时候绝对不能打扰。上一次就有个羌奴上前献醇,结果就被扔到野外做了稼奴。 傅说在殿中慢慢走着,百僚众卿走后一个人在明堂中散步是他的习惯。人间至高所在也就是这座墙衣纹绣,雕梁画栋的大殿了。他越过坠着珠玉的帷幔,来到南侧,那南墙上用铜勾绷着一张巨大的牛皮,曲折的墨线在上面勾勒出了大邑商四土四方的山川河流。 殿内太暗,那些墨线糊成一团。傅说抬了抬手,一旁侯着的羌奴立刻端着一盏宫灯凑到近前。图辇立刻清晰起来,天下诸族万邑绕着大邑商排铺开来,东边延申至海,西边就到了群山。 天下的族邑也太多了一点,傅说不以为然地掠过那些散碎小邑。他不觉得那些小邑有什么存在的价值——邑人呆憨、技术落后,信奉的神祇五花八门,就算占了再多的山川河流,千百年来也还是搞得人人食不果腹。还不如臣服于商王,成为繁华大邑的一个部分。 小族小邑,何如一家大国? 做一邑之主,何如做四土之王? 当年他便是这样对年轻的昭王慷慨而谈,一晃几十年过去,如今的大邑商版图已经超过了大乙时代。君臣二人配合无间,互相成就。昭王要借他实现霸业,他要借昭王实现抱负。所以,傅说必须时刻想在昭王前面,尽全力为他扫平道路。 他看着那图辇,昭王的大军现在应该在黄水边,这条曲折的河道早已刻在他脑中。大河如同枝杈般分开的区域里,有两处对走的几字型,贡方便盘踞在这里。此处地势极为凶险,若这里落入贡方手中,那么大邑商就再也无法庇护北土所有小邑方国。到那时,不仅北土尽失,恐怕贡方还能长驱直入,慢慢蚕食大邑商内服。 还有羌方那个人,如何处置才妥当? 傅说盯住图上羌方的位置,耷拉着的眼皮渐渐抬起,眸中杀意尽显。 擎灯的羌奴忽然觉得一阵发冷,手里的灯微微一晃,大宰的影子在图辇上猛一颤动,浓浓的黑色遮住了图上的羌方。傅说回过头来,目光如炬:“传驿官来。” 吓得腿肚子转筋的羌奴连忙答应,正要退下,却听大宰又补了一句:“点起火把,一路嚷嚷着去。” 当夜,在众多目光的窥伺中,有两个信使一前一后出了王宫,星夜兼程赶往羌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1章 器族 正当第二个信使离开大邑商的时候,弃正好在羌地丛林中打了个喷嚏。 这一动弹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手里的鹿肉也掉在了地上,滚得全是草屑。巫鸩一脚踢开那块烤肉,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吃饱喝足了吧?咱们来讲故事吧。” 肯定没好事!弃立刻警惕起来,小五一听有故事,立刻欢呼一声挤到二人中间盘腿坐好了。巫鸩对这野蛮的坐姿不以为然,弃一推他:“去去去,巫女大人要传授巫术给我。小孩子听了会被天雷劈死的。” 男孩瘪起嘴巴,扭着胳膊哼哼唧唧。巫鸩看了看火堆说:“娃娃,还有一块鹿肉,再不吃就烤坏了。”小五回头一瞧,飞快爬起来去抓那串肉了。巫鸩一歪头:“好了,可以讲了。” “巫女大人不要玩耍了,我一个羌人哪里懂什么故……” “你知道亡人是谁吗?”巫鸩打断他问道。 “亡人?就是死人呗。” “错倒是不错。不过在大邑商王宫里,亡人可是个只有少数人才懂的暗号。”巫鸩侧头吹开了一只落在肩膀上的小虫,不紧不慢地讲了起来: “5年前,被放逐的小王子弓死于亳邑东鄙外的悬崖下。尸体为狼所裂,面目全非,侍妾将其运回大邑商安葬。殷人皆哀其孝贤,因子弓死于己日,便尊称为孝己。只是那残骸的面部被山狼啃噬殆尽无法辨认,只有身高体貌和残破的服饰与子弓符合。能证明他是子弓的只有那名主动殉葬的侍妾。 从那时起,王宫中便一直暗暗流传着小王未死的说法。有些别有所图之人便用亡人作为小王的代称,他们在四土四方暗暗查探,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前日有人在羌方碰到了你。而你的样貌、岁数样样肖似亡人——他若活着也该是34岁了。” 她的目光划过弃的眼角和鼻翼,那些纹路在火光的映照下分外显眼。 子弓,小王。弃的脑袋猛一阵剧疼,像是又被砸了一击似的。 夜风轻了下来,小五背对俩人大吃大嚼,背后的火堆猎猎而燃,偶尔才响起一声噼啪。弃垂下脑袋,两只肩膀耸起开始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他在笑。 泪花在眼底一闪而过,弃笑得前仰后合。巫鸩怀疑要不是他脑袋上糊着药,一定会拍打着大腿笑个够。 “亡人……哈哈哈哈……亡人……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把我当成他……”弃笑得眼泪都迸了出来。 巫鸩看着他,活像在看傻子。 半晌,弃擦了擦眼泪说:“你认错人了。” “哦?” “我不是子弓,不是什么亡人小王。我叫弃,我父亲是器族的戈长老,我是器族人。” 巫鸩一愣,器族? 器族和巫族一样属于上古遗族,只不过巫族一直是巫族,而器族在商汤之前名为昆吾。 昆吾族精于铸器冶炼,从陶、骨、玉、漆开始一直到如今的铜器,昆吾族人没有不精的。尤其是铜器。大禹王之后,昆吾族与巫族便一起辅佐夏王。二族一个有礼法算卜,一个有冶炼铸术,所以世代受到夏后氏诸王的殊荣礼遇,直至大乙崛起。 当时的夏王覆履残暴不仁,昆吾族不愿再辅佐这暴君。大乙便假借大义征伐昆吾族,斩杀了族长。然后将其族人按照年龄分开,老弱留给夏王仍称昆吾。剩下的青壮孺妇全部带走,并将这些人为器族。 自此,器族便成了商族附庸私族,一直被控制在商王身侧。 如今的器族在大邑商地位超群。族邑驻地永远紧挨王宫,族中人成年之后皆为器师,不用稼穑征伐,在大邑商比一般的外服大族还受人尊崇。可说到底也不过跟私奴一样,无商王令不得外出,终生在大邑商铸器。 巫鸩不信。器族人怎么可能逃出大邑商?商王对器族的管理防范比对自个的王宫还严格,赏赐臣民邦邑从来只给铜器不给器师,除了派出去寻铜找矿的,大部分器族人一生都没出过大邑商四鄙,更何况器族大长老呢。 “你说自己是器族长老戈的儿子。有办法证明吗?” 弃侧身一抓,拽过那把铜戈来。他摩挲着这支铜戈的接口处,一只手点在戈柄上的一处凸起。火光在戈身上跳跃,泛出些微白光。巫鸩随着他的指点看过去,只见那个凸起的字符呈上下排布,是一个族名与私名的的复合字,意即“器族长老戈”。 “你是巫女,肯定认字。” 巫鸩没吭声。她下午看到这个字的时候只是出于好奇,想问问这器族长老的私物怎么会出现在羌方?可没想到玉门山中忽然来了指令,大巫朋说有一个疑似亡人的羌人逃进了她修炼的的林中,要她务必查明其身份。 可这人自陈的身份和大巫朋说的相差太远。他不是那个“死去”的小王,只不过是个铸器失败被诛的罪人之子。人有可能说谎,但那支戈却是实实在在的物证。 不,一支戈说明不了什么。 巫鸩记忆力超群,从小过目不忘。近10年来的巫族线报全由她负责归档整理,当年那场风波始末她记得很清楚。 夜色压了下来,重重的树冠叶片交错,在墨色的天幕背景下彼此难辨。巫鸩看着弃:“我记得,戈长老是因为10年前铸造一尊后母戊鼎出了差错才被杀的?” 器族不设族长,世代由持重之人以戈、矛为名管理庶务。这一代的矛长老资质平庸,而戈长老则铸术超群,一生铸器无数从不失手。唯独在铸造那尊后母戊鼎时出了差错。 根据当时大巫咸传回族中的线报上说:那尊巨鼎成器之后,有一侧出现了巨大的残面。不仅如此,在鼎名对侧的沿口弯曲,四只鼎腿的厚度也不相同,只好进行二次浇铸和修正。 而这一番折腾下来,殷邑的存铜几近耗空,无法铸造足够的武器和礼器。导致在东土征战的王师半途回商,连宗庙所需的祭器也无法配齐。昭王震怒,将小王子弓放逐出野,同时诛杀了戈长老父子以及器族一半妇孺。 “这样看起来,那小王倒像是被戈长老给坑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铜料一断,祀戎全都抓瞎,由不得昭王不怒。 弃攥紧那支戈往地上一插,紧握着戈柄的大手青筋凸起:“是子弓要父亲做的!!不然以父亲的铸术,怎么可能失误?子弓向父亲保证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但是结果呢?!” 小王故意给自己挖了个坑?这是什么操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2章 身份 小王故意酿成大错好让自己被放逐,还能编得再荒唐点吗? 巫鸩对弃的说法嗤之以鼻:“我所了解的小王可没有这么混账。” 她回忆着这些年来的线报:“子弓,昭王长子。4岁师从太师甘盘,6岁入器族研习铸术。8岁时再拜大宰傅说为师。不到17岁参辅政务,22岁受封小王。曾主持祭祀、率军平叛、册立甸服。铸大鼎时子弓25岁,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他除非疯了才会自毁前程!” “说了这么多,你倒是见过他没有?”弃不耐烦地打断她。 巫鸩摇头,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见过你怎么就能断定他英明睿智?” 他竖起一根手指,在空中划了半个圈指向自己:“世上最了解子弓的人有三个,两个已经死了,剩下一个就是我。” “我是子弓的贴身戍卫。3岁的时候,我就被昭王安排入宫与子弓为伴。二十多年来,我俩同起坐卧,射猎习术。说起来我这前半辈子,呆在王宫的日子比在器族都长。” 说这,弃站起身来。他张开双臂,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活像只展开翅膀的雄鹰——只不过是只受伤的雄鹰。巫鸩沉默地等着,不知道他这是干嘛。 弃原地转了一圈,解释道:“以前的事我记不清楚了,父亲只是告诉我,昭王看我的身高、年龄都与子弓相似,所以才选我做了戍卫。看着风光,其实也就是个替身,遇到危险随时都得准备替他赴死。” 死字说完,他颓然坐下,地上枯叶被压得咯吱响:“你把我认成他很正常。替身么,当然会像正主。不过天意难料啊,如今我这个替身活着,子弓却死得不能再透了。” “你如何肯定?” “因为他死的时候我和父亲都在场。尸体是父亲背回来交给那侍妾纹儿的。”说到这,弃的脑袋又开始疼,他不得不伸手支住头。 这里怎么还有戈长老的事?巫鸩觉得这事越来越怪异。 “又说谎。戈长老早在9年前就被杀做了殉人,而子弓是5年前才在亳地附近摔下悬崖而死。时间差了4年,地点差了百余里。戈长老如何能见到小王赴死?” 弃干笑了一声:“这还得多亏了昭王,9年前他下的命令不是立刻斩杀,而是挨个殉杀。这就要杀很久,所以父亲才得了机会出逃出。” 他闭上眼睛,那条黝黑的墓道出现在眼前,上一次的殉人尸体堆在两旁,甜丝丝的污浊空气逼得人不敢大口呼吸,那是尸体开始腐烂的味道。 “至于怎么逃出来的,我……我实在不记得了。父亲只是告诉我,在亳地的时候我们一行人忽然遇袭,打斗中我和子弓掉下悬崖。等父亲找到我们俩的时候,子弓已经死了,我也只剩下半条命——直到今天,以前的事我也还是恍惚着记不起来。” 弃耳鸣眼花,脑中咚咚作响。每当他回忆旧事时,就会这样头痛如鼓。巫鸩不再追问,心中迅速把这些事连在一起。 也就是说,眼前这个自称“弃”的男人是器族大长老戈的儿子。当年殉杀时,他与戈长老不知如何逃了出来。逃出之后,这二人并没走远,而是追随小王流放在外。这么看起来,当初极有可能是小王救的他俩。 这一行人在外流亡了数年,最终在亳地遇袭。杀手是谁已不可知,结果是小王身死,弃重伤。戈长老将小王的尸体送还给那个侍妾,然后带着重伤失忆的儿子逃出四土隐匿偷生——直到前日被人撞见,误认成是小王。 一切都说的通了,结论就是——这个人不是小王。 巫鸩可以交差了,可心中却很不痛快。她本打算拖着慢慢问,谁知道这个笨蛋太没脑子,一口气把有的没得都说了!这下她又没了拖延的理由,还得去大邑商履职。都怪这个笨蛋!巫鸩的凤眼带着杀气转向弃。 被瞪住的弃浑然不觉,他头疼的厉害。半晌不听巫鸩说话,他也觉得奇怪,便抬起眼皮看看这巫女要干嘛。没想到巫鸩突然起身,抓弓搭箭对准弃身后就是一箭。箭一离弦,她已经冲着那方向飞奔而去。 林中一片慌乱,灌木哗啦啦响成一团,有人哎呦叫了一声,接着又是一阵乱响。弃嗔目结舌,小五跑过来往他面前一挡,大有放心有我在的意思。只是到底年龄小,细胳膊哒哒直抖。弃一咧嘴,伸手将小五揽在怀里:“你大哥还是你大哥,没到要你保护的时候。” 不一会儿,巫鸩大步走了回来,她盯着弃的脸左右打量半天,忽然一笑:“没想到找你的人还真多啊。溜掉的那个人穿的是布衣,看服色不像是殷人。” 弃也笑:“我也不明白像我这么不详的人为啥这么招惦记。”小五瞪着他,弃胡乱拨了拨他的头发,一面对巫鸩说:“巫女大人还是离我远一点的好。这些年谁挨近我谁死,你这么年轻死了多不值当——而且我也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刚说完就觉怀里一空,再一看,小五已经被巫鸩拽在了手里。 “那么说这娃娃跟着你也得死?那还不如跟我走做个奴仆。成,我俩走了,你自己保重。”说着牵住小五脖子上挂铜韘的皮绳就要走。她一拽,小五勒得小脸泛红,忙求助地看着弃。 弃忙起身攥住那皮绳:“等等等等,有话好说。你到底想怎样啊??” 巫鸩一松手,小五赶快躲到弃身后。弃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安抚,一面抬头盯着巫鸩,不知她到底要干嘛。巫鸩慢悠悠地开口道:“你还是得做我的奴隶。” “凭什么?再说我又不是你要找的人!而且后面可能还有人在追我,你就不怕?” “有人追杀,那你就更需要有个巫师庇护你了。”反正哪族哪邑也不敢对巫师怠慢。 弃不顾头疼蹦起来要和她吵,巫鸩伸手止住他,自己打了个哈欠:“我先睡了,什么事睡醒再说。” 说着。她开始挨个打量火堆旁的几棵树。最后选中了一棵大叶子树,手脚并用噌噌几下就爬了上去。弃瞪眼看着,这巫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在一支斜出的粗壮枝杈上躺了下来。 小五张大嘴巴:“哇,比我爬的都快。” 弃一肚子气没了地方撒,最后一跺脚,扒拉了小五一把:“去去去,睡觉去。”现在自己头上的伤还未愈合,带着个孩子也跑不远。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等伤好了再说吧。他把火拨旺,抬头看了一眼,树上的巫鸩已经睡着了。 巫族人什么毛病,睡得倒快。弃摇摇头,自己也躺了下来。 他迷迷糊糊打着瞌睡的时候,不远处,有俩人正亢奋着。 刚才躲在林后偷听的那名布衣男子正眉飞色舞地跟一个少年人汇报,那少年正是被蒙侯派来追人的旅邠。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在追的人是谁,他也不知道,几百年后,天下将会以他母族的名字为号——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3章 追踪 周人姬姓。带族兵参军勤王的这位旅邠是邠侯的长子,名叫亶。 姬亶猛的打了一个喷嚏,这一下打断了自家族兵的喋喋不休。族兵委屈地擦了擦脸:“公子,我好容易才逃回来的,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嫌弃我。” “对不住对不住。”姬亶边揉鼻子边摆手:“总觉得有人在说我……你刚才说什么?有个玉门巫女和那俩逃羌在一起?” 讲到一半的族兵眉飞色舞,俩胳膊乱比划:“对啊,发现他们那会儿正好遇见巫女在给大逃羌治伤。哎呦那个草药肯定疼欸~~我离老远都能听见那逃羌的惨叫,声音戳得我头皮都疼。可那巫女连停都不停,还让小逃羌压住他~~~啧啧。这么一比,咱族里那老巫师太温柔了欸,那次给我医牙疾也就让我咬了点粉末。男人还是心软啊,我娘果然说得对,天下最硬的不是陶土石头,而是女人心。 说起来我娘也够心狠的,去年春播黍米,我们兄妹四个天不亮就起来了,唯独我爹喝多了老酒还在睡。我娘一看太阳要出来,抄起牛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抽。把我爹打得啊……” 这个叫木头的族兵越说越兴奋。姬亶听得脸直抽抽:这个木头天生一张碎嘴,要是不拦着,他能把全旅人说崩溃。从邑里出来一旬半,木头已经把右中左三行呆了一遍——嘴太碎了,哪个行长都不要他。所以姬亶干脆派他单独先行追踪。还别说,木头话虽多了点,追踪敌迹倒是不含糊,很快就找到了他们。 这怎么突然蹦出个巫女来?姬亶搓着下巴,不甚浓密的胡须零星搓起来刺刺的。听描述这巫女的衣冠打扮倒像是玉门巫族的正支。天下万族皆尊巫,她要是护着逃羌,自己还真不好上去拿人。 可是她一个尊贵巫者,为什么要救这羌人?姬亶觉得很奇怪。其实这两天他一直都觉得哪里不对:蒙侯这一路过来,对羌邑先来是烧杀完就走,威慑大于扑杀,就有逃走的羌人也不去管。怎么到了这么个小邑,见了这么个貌不惊人的羌人就疯了似的非要去抓?这又蹦出来个巫女护着,这羌人肯定没那么简单。 况且木头偷听到的只言片语里有几句话让他很介意,小王,后母戊。后母戊他不是很清楚,但小王这个称呼,全天下只有大邑商才有那一个。可那位小王不是早就死了么? 这里面肯定有事。姬亶打定主意,叫木头去打包两个人的干粮。自己去找右行长。 这位右行长来头不小,他原是父亲身边的戍卫长,负责邠邑侯府的治安。父亲不放心他头回率军,硬把他派了来。这位戍卫长跟了父亲30余年,有次薰育人大举侵扰,是这位戍忠带着100射卫死死把住内邑大门,直守了三天三夜拖到大邑商的救兵赶到这才颓然倒下。 还有一次,他护送大宗伯去大邑商,偏巧大邑商王宫起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殷人自顾不暇,他便硬是从火场里抢出了大宗伯。昭王褒奖他忠心可嘉,赐名为忠。从此人称戍忠。面对这样的人,姬亶自然不敢托大,而是恭敬拜其为右行长,总领三行。 戍忠听姬亶讲完他的打算,只问了一句话:“公子觉得有必要吗?” 那张褶皱堆积的脸正对着姬亶,浑浊发白的左眼球给那张脸平添不少狰狞。无恙的右眼流露出的却是担忧。姬亶心头一热,也不管军中不能呼私名的规矩,重重点头道:“忠叔,殷人重利,没好处的事从来不做。这羌人身上一定有什么隐秘所在。况且刚才木头听到的有几句什么器族什么后母戊什么让我很在意——这些都不是羌人会知道的事。” 后母戊?戍忠一呆,那不是当年死于火灾的那位王妇吗?但他什么都没说,沉吟片刻点头道:“亶公子想清楚就好。你放心去,这边有我在。” 这一句“有我在”,犹如当年挡在薰育人马前一般可靠。姬亶深深一揖:“拜托忠叔。” 这一夜,殷地和羌方几处人不得安宁,弃倒是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然而第二天早上一醒,他就被巫鸩吓到了。 “你说什么?要带我去哪?玉门山???” “对。” 弃呵呵讪笑:“这位巫鸩大人,我都告诉你找错了人,你把我带回去有什么用啊?”开什么玩笑,巫族那地方他才不要去,听说那里除了本族人和各族送来修习巫术的巫师之外,其他的人就两种:要么是服侍巫师的奴婢,要么是被拿来做练手的人牲。 巫鸩白他一眼:“我没问你的意见,记住你是我的奴隶。” “你猜我承认吗?” “那好。”巫鸩拖长声调叫道:“小五,来,姐姐给你梳头。” 小五屁颠屁颠爬过来,乖巧地坐好把脑袋递给巫鸩。弃眼看着巫鸩的一把尖利骨梳慢条斯理地往这傻孩子头顶上插,气得舌头打结:“慢慢慢……我去!我陪你去!!” 骨梳抬得老高,有了这句话才温柔落下,不一会就把小五披散的头发梳成个整洁的发辫。小五好奇地回头问巫鸩:“姐姐,弃大哥说要去哪儿啊?” 巫鸩把他发辫盘好,似笑非笑地向弃飞了个眼风说:“去个好玩的地方。” 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各种鸟啼在林间应答。阳光穿透树冠落在栗色马的臀上,毛茸茸的糊成一片。大马左一崴右一晃,在枯叶草丛里小心前行,马背上绑着包袱,还驮着个愁眉苦脸的弃。 要是去巫族,他真不能带着小五。自己害死了人家全村,不能再把这孩子的命搭进去了。弃看了一眼小五,这孩子走在前面连跑带跳,全不知后面俩人正在讨论自己。 “我说巫鸩大人,这孩子他就是个羌人,带着也是个累赘。你逮到我了也没办法,但是你看能不能先移步去马羌一趟找个部族收留他?” 巫鸩不理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丛林。 “大人开开恩,就去一趟马羌吧?不远,往西一直走出了森林就是。”弃趴在马背上满脸都是阿谀。 巫鸩回过头,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 这时候,前头的小五看着四周长疯了的树丛灌木发了愁。他大声喊道:“巫鸠姐姐,咱们往那边走啊?” 弃骂他:“小兔崽子,吃块肉就改口!姐姐姐姐喊那么溜!往西走。”西边是马羌 巫鸠的声音盖过他:“东边。” “你!”弃瞪眼。东边是玉门山 巫鸠不理他,迈过地上的一根枯木才慢悠悠开口:“西边去不得,蒙侯在马羌滋事,这孩子去了更危险。” 蒙侯?弃摸摸包扎脑袋的葛布,嗤笑道:““无所不知的巫鸩大人,蒙侯要是在马羌,那我这脑袋难道是鬼敲的?” 巫鸩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小五听见弃的吵吵声扭头张望,弃挥挥手让他走远点。他从马背上滑下来,打算去和巫鸩争论。可巫鸩却突然转身向后头走去,一面揪下一棵顶尖开着小白花的草。弃只顾着质问她,冷不丁眼前戳来一丛绿白相间的草。 “这什么东西?”他挥手挡开那玩意。 巫鸩慢悠悠地揪着那些小花,一片又一片。半晌才抬高声音道:“这叫苋,3月生长4月开花。单独做药只能止血,必须与其他6种药材调和才能去腐生肌。在这林子里,你离了我必死无疑,我呢,正好缺个奴隶。” 白花揪光了,她拍拍手把草扔掉:“做巫族的奴隶,普通人动不得你,横竖你是不会死了。” 这女人怎么突然这样讲话?弃有点惊讶,再看巫鸩眼睛一直看着林子里。他心中一动,捡起那团蔫巴巴的草捧过头顶,满面堆笑地冲巫鸩施个大礼:“是,主人。” 巫鸩伸出手,弃立刻狗腿地赶上来扶着她。二人回转过去,小五牵着马眼巴巴地等着他俩。 丛林里似有风吹过,梭梭落下两片树叶。姬亶贴在树后,半晌不敢动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4章 马羌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姬亶嚼着棵嫩草根靠在树后面,是自己太笨还是这巫女太机敏?刚刚跟上就被发现,这怎么窥伺探听?她那几句话摆明就是警告自己不许动那“羌人”,不然就是和巫族作对。 可惜姬亶天生主意正,事情越难他就越来劲。这个人居然能让蒙候和巫族一起出手,身上肯定有秘密。 也许这秘密会对邠邑有用呢?值得探查一下。 他正想着,有几头麋鹿慢悠悠地踱了过去,走几步还转过来看他俩一眼。木头瞪着那几头鹿脑袋上个没完,姬亶一拍肩膀打断他:“这顿肉算我欠你的,回邠邑一定请你吃到饱。走,先做正事,跟上他们。” “好!啊不,是!” 三千年前的初夏,西北森林比现在温暖得多,林中早已覆上一层翠绿。肥硕的地鼠和黄兔伏在地上不紧不慢的啃,啃两口就换个地方。反正林子大,四处都是他们的粮仓。成片的飞虫也都开始活动肢脚,享受着风变暖的时光。 两只黑色蝴蝶忽忽悠悠晃过来,漆黑翅膀上两个黄色斑点一闪,眼睛一样瞪着人。巫鸠挥手赶开那四只眼睛,她讨厌被盯着。 巫族修炼极其严苛,她又是被全族寄予厚望的巫女。从小起居坐卧都有人盯着,后来修习术法,别人稍微糊弄一下也能过关,唯独她被盯得结实,每天4个大巫轮番盯着她,一点儿错就要被喝止重来。渐渐地,巫鸩对旁人的注视极其敏感。但凡四周的接近一定范围,她都能察觉。 刚才树后面应该不止一个人。巫鸩冷笑,天底下好事的人还真不少啊。 瞧见她那冷笑,弃不由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发现这女人只要一笑就没好事,这会儿不一定算计什么呢。刚才林子里那个估计是追来的殷人,见有个巫女在场不敢轻易上前。 说起来巫鸩也算是保护她,只是这屈身为奴的滋味吧……实在有点难受。 一行人各怀心事,在林子里走得磕磕绊绊。弃挖鼻子打屁絮絮叨叨,一会儿要喝水,一会要尿尿。巫鸠不急不躁,任由他折腾,最后在他拖着小五一起去树后放水的时候拦下男孩:“你自己去,小五得牵马。” 汉子直瞪眼,这娘们妖死了,立刻就摸清了小五是他的软肋,自己想偷偷放跑小五都不成。更可气的是,小五这个眼皮子浅的娃完全被她吸引住了,叽叽喳喳在她身边跑前跑后。 几次偷跑未果,弃也来了脾气,往地上一坐就开始耍赖:“饿死了,我要吃东西!” 小五看看太阳,那团火球在天顶上挂得正好。他为难地挠头:“弃大哥,这会儿刚刚日中,离小食还得一会儿呢。” “什么大小食!咱这是逃难好吧?!逃难!!以为还在村里呢?饿了就得吃!” 男孩直瞟巫鸠,小心脏直打鼓:巫女姐姐生气了咋整??从昨天开始我俩都是吃姐姐的干粮。要是姐姐给气走了那可咋办? 他想多了。巫鸠别说气,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漫不经心地甩一句:“自己去打猎,这不有头猪正在地上打滚呢么。” 啥?!弃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头上的伤口扯得他直呲牙:“你说谁是猪呢?!” 巫鸠下巴一偏,不屑表现得无比明确:“不是你,是前面那一头。” 只见远处一个洼地里还真的有头黑色的肿面猪在土里打着滚,一边滚还一边张着个嘴巴哼唧。弃一下来了劲头,俩手直搓:“哎这家伙肥啊,这个儿头,剁吧剁吧能有好多肉。”一边就去马背上抓自个的弓。 巫鸩左胳膊搭上右胳膊,站到一旁不动:看看小王贴身戍卫的射术如何。 弃拿出弓箭,巫鸩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不是普通羌人的单木弓,而是三种木料制成的合成弓。中间的木条比两端略软,木条铆在一起,确保弓的弃自己铸的三刃倒刺铜簇头,只要射手能拉满瞄准,中箭者非死即残。 弃没有一把拉满弦,而是先试了试臂力。还好,几天高烧消耗掉的力量正在回升。他搭上箭,把箭头瞄准野猪,然后稍稍上移,确定这个提前量之后,才猛地一把拉了个满弦。 就要松手的一霎那,忽听一声暴喝,紧跟着是一片应和声“呜啦啦”响个不停。 野猪受了惊,一骨碌爬起来嘶鸣着打量四周。没等它看清楚声音从哪来的,就觉得背上猛的挨了一下,然后又是好几下重击,从脊梁到屁股痛成一片。这畜生疼得摇头乱拱,吱吱吼叫,好几支羽箭在那肥实的背上插得稳当,衬得野猪像个刺猬。 “怎么回事?”弃莫名其妙,他的箭还在弦上呢。 答案立刻就出现了。 那野猪发了疯似的来回奔跑冲撞,撞倒了两棵小孩大腿粗的树后,七八个披着头发的羌人从林中蹦了出来。他们围成一个包围圈,相邻两人一个举弓搭箭,一个手持长矛。每个人都发出恐吓的怪叫声,大家动作一致,都弯曲着膝盖,双脚一前一后小心向那头野猪迈动。 野猪疼的发疯,瞪着血红的眼睛嗷嗷叫着向这个圈子胡冲乱撞。弓箭手们吼叫着放箭,那猪黑色的身上湿漉漉一片,红色的血流在黑皮上也像是黑的。没多大会儿,野猪就撑不住了。 它前腿一个踉跄,将摔还未摔时,弓箭手中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发一声喊,旁边一个持长矛的年轻人跳出圈子就向猎物冲去。那是个强壮的年青人,右手向后一拉再向前发力,长矛就捅进了野猪的项子里。 好身手!弃喝了一声彩。 可这些人是哪来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5章 马羌 野猪受这一击,那张噙满鲜血和白沫的长嘴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噜。青年两手按住矛把,两肘紧卡住那畜生的脖颈,一面将全身重量压上。野猪又怒又痛拼尽全力忽然暴跳,猪腿猛蹬想要甩开年轻人。 眼见野猪要将青年拱翻,胡子男又一声呼啸,剩下的矛手一起围上去。他们嘶叫着敲击着长矛,几个人一起发出威胁的吼叫。野猪本来就快不支,突然又被四面八方的噪音吓一跳,一愣神的功夫,爆发出来的力气泄了一半。 压在它背上那年轻人抓住时机猛一发力,庞大的野猪轰然翻倒在地。年轻人飞快从腰间摸出一把铜刀沿着矛尖的口子插进去向猪脖颈下一拉,哧的一声,红色喷泉沿着豁口泚了出来。 不一会儿,唧唧叫着的野猪就成了没声响的死肉。 坡下的人群一起杀猪切肉,坡上的仨人可就各动心思了。巫鸩不耐烦人多,早走去了一边。弃倒是很高兴:他认出那些人皮毛散发的打扮了,那是山外西部的马羌人! 这下可以托付小五了!!他挥舞着胳膊向草坡下跑:“马羌的兄弟们!可找到你们啦!” 胡子男正坐在一边看着人宰猪,忽然听见有人大叫。一抬头,正瞅见背着弓的弃向自己这边跑过来。刚才第一个冲锋的青年立刻起身,端着长矛就要迎上去。胡子男伸出胳膊一拦,背后的人就都停了下来。 弃跑到胡子男面前,双手捂在胸前先行一礼,这才恭敬开口:“这位长者,我是山后的北羌人。我们村邑遭了殷兵,整族就剩下我和弟弟了。神天有眼,正要去投奔你们就在这里就碰上啦。这位长者,能不能把我弟弟托付给您?他已经13岁了,放羊是一把好手,绝不会白吃白喝的。” 胡子男打量了一下他头上包着的葛布绷带,没有说话。他那黑白参半的胡子编成个肮脏的辫子垂在下巴上,上半张脸满是皱纹。他拍拍弃的肩膀:“孩子,要是一旬之前你遇见我,我会非常高兴让你弟弟在我的族邑中安家。可是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牛羊马匹都没了,已经没有能力接受你了。” 他垂下眼睛:“我们村邑也遭了殷兵。” 弃的笑僵在了脸上。 果然如巫鸩所说,马羌也遭了殷兵,而且是在灭北羌小邑之前就遭了灾。 胡子男名叫兀,是马羌边陲的一个小族族长,他的部族一直担任马羌大族的警卫。 “十天前,殷人忽然袭击了我们的村邑。那队伍乌央乌央,得有几百来人。我们整族也就五百人,一半还是妇孺。我们奋起反抗,原想只要拖到大族援兵到来,应该能保住族人退走。可恨那殷人动作太快,我怎么拖延都没用……” 老人的喉结上下蠕动着,手也微微哆嗦。那些在地上打滚呻吟的扭曲肢体,那可都是自个儿的晚辈子侄啊!刚才还鲜活的年轻人,转眼就成了破烂的肮脏血肉。 弃默不做声,坚强的人不需要同情,无声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马羌猎手们动作利落,很快就将皮肉分剥干净。六个人在分肉,刚才头一个冲锋的青年走了过来,将铜刀奉还给族长:“父亲,您的刀。” 他转向弃,眉毛向上挑一下就算打了招呼。弃笑了笑,毫不介意他的无礼。 见儿子过来,兀的面色略好一些,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这是我的小儿子牤。” 牤对父亲这些天的举动非常不以为然。族邑没了,族人就剩下眼前这几个,以后怎么办才是最要紧的。父亲是族长,老这样哪能行?他的3个哥哥都死了,可是其他人也都一样没了亲人。哭一场就够了,天天拉着个脸,死去的人就能回来吗?就能带他们走出条活路吗? 至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么……牤打量着弃。这人肩宽身长,应该能干两把子力气活。于是他代父亲做了决定:“我们打算穿越这座山往北去。那里的草更高,水更足。收下你弟弟呢,也行,不过你得跟我们一起走。我看你挺壮的,我们现在正缺人手。” 老族长微微侧目,有些欣慰又觉得不老痛快:小崽子敢驳我的回了,我刚说不要你就接收。不过有外人在,他又不想让儿子太难看。 好在弃没同意。他叹了口气,又施一礼:“多谢兄弟好心,可我现下已经委身为奴了。实在不能跟了你们去,多谢了。”说罢耷拉着脑袋转身要走。 牤瞪着弃的高大身量,嗤笑道:“北羌怎么软成这样了?你这么大个子是不能开弓还是不能骑马?不就是村子没了吗?择地再建就是,你可倒好,居然去给人当了奴隶!!” “胡说什么!还不去烧火!”老族长连忙喝退了他,对弃抱歉道:“孩子,你别在意。我们这一路确实去的太运,实在不好再多留人了。不过既然遇见了那就是天意,我们刚猎了一头猪,去叫你弟弟一起来吃吧。” “多谢长者!” 能混吃的就混一口,吃饱喝足才能活。弃赶紧回去叫小五,全没注意后面正有人愤怒地瞪着他。 牤跺着脚愤恨地回到火堆边。他心里不痛快:不收留干嘛给饭吃!现在又不像以前,打个猎物自族人分都够呛,居然还想给外人吃!父亲真是老糊涂了! 他旁边一个大肚矮子正舒着两条短腿往树枝上串肉,见牤摔摔打打的闹脾气,就嘲笑道:“小四咋臭着个脸哪?不是心疼这口肉吧?放心,这林子里四条腿的畜生多着呢。有你这身能耐,咱们饿不死!” 一旁有个长着吊梢眼的瘦子听出了这话里的讥笑,忙阴阳怪气地回嘴道:“要说还是肥肚哥会夸人,这嘴是真甜。哎,哥啊,你家那点饴糖,都喂你吃了吧?” 周围人立刻轰笑一团:肥肚这人犯馋病,每次打猎抢回果子肉脯酒粮啥的,等不到娃娃们尝个鲜,他就能给吃光喽。村里人三天两头见他婆娘跳着脚追打他,有一回婆娘把他撵得钻进了族长家,大家才知道肥肚这天馋甜的,把做饭使的饴糖和梅子干都给吃光了。 肥肚面皮一白,啥也没说。家里那婆娘活着的时候净找自己晦气,可那天眼看她被烧成了碳。自己这心里却仍然不是滋味。世上多少夫妻,平时各种嫌弃看不惯,真到生离死别之后才懊悔不已。婆娘已经死了一旬多,他依然不敢细想。 天杀的殷人!肥肚狠狠地骂了一句,默默翻动起手里的烤肉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6章 离魂 肥肚不说话了,吊梢眼却还不罢休,叽叽喳喳还在说。 这聒噪终于惹烦了旁边一个在生火的黑脸汉子。他起身走过来,吊梢眼赶紧往后缩了缩给他让路。黑脸却踢了他一脚:“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彼此多照应些吧。有点空就斗嘴,嫌力气多是吧?去,去把离嫂子扶过来,找人先给她喂点水。” 吊梢眼不敢还嘴,忙不迭地滚走了。这黑脸是族长兀的弟弟。沉默寡言从不多话,族中平时渔猎征战总是他冲在最前面。就连牤也有些怵这叫个名叫沫的叔叔。 肥肚转动着肉串。火势正好,那油吱吱往外冒,带着香味直钻人鼻孔。他咽了下口水,向沫探个头:“沫叔啊,你看离嫂子她这可咋整?这都10天了,还是不言不语,给吃就嚼,嚼了也不知道咽。让睡就躺,躺下也不合眼。丫头也天天哭,这母女俩真愁死人了。” 沫摇摇头,默默翻动着那些肉。开工射猎他有办法,对付女人他可没辙。自己一辈子没讨婆娘就是因为嫌麻烦。 不过这女子也是命苦,年纪轻轻就跟了自个的大侄子离出奔远嫁,据说因为这还和母族断了关系。幸好离是个好孩子,对她也够体贴温存。可惜了要是离不死的话,下一任族长就该是他……唉…… 其余人也都低了头,全族就剩下这8个男人和一对儿母女。男人毕竟心里宽,灭族灭家再惨,只要能活着还能图以后。可这离嫂子就不同了,她那母族极善稼穑,嫁人前的日子优渥安稳,从未经历过这等变故。如今横遭不幸,连魂都吓掉了。 想起这小两口,众人又是一阵叹。离嫂子和善,人也老得慢。女儿都九岁了,她还不见老。那脸蛋腰身,看上去也就是刚满20。殷兵打进来那一天,为了给媳妇和女儿条活路,离纵马将一列殷兵引向了村邑东头。离嫂子带着女儿滚下山坡躲进林子里才逃过一劫。 灌木丛窸窣响了几下,吊梢眼扶着一个脸色灰白的女子回来了。羌人的长袍垮裤在女子身上飘飘忽忽,人瘦得两颊都凹了进去,两只杏仁眼没一点神儿。 她女儿姒清理出一截树桩,扶着自己母亲侧身坐下。她坐下,就静静的呆着,一动也不动。好似看不见眼前的火堆,闻不见四溢的肉香。 兀走了过来,姒儿呜咽一声扑进爷爷怀里。老族长拍着孙女,瞅着儿媳妇这副模样,心里直叹:这哪还像个活人? 姒儿依然记得,父亲死去的那一天,她跟着母亲躲在林子了里。 说是林子,其实就是河边的一小片树林。河水一大就长在水里,天一旱就成了岸上。这会儿水不算大,树根刚刚被埋在水下。那片水又腥又肥,里面的灌木矮草比树还长得壮些。殷人站在外面,透过瘦不拉几树干和树冠间的空隙,只看见平静的脏水里戳着一片肥短的枝桠杂草。 “那能藏得住人?一眼都怼到头了,没人!”负责警戒的兵操着殷地的土话大声汇报。 于是殷人军队就拖拽着她们的亲人邻里到了林子外头的洼地里。姒儿和母亲趴在灌木丛下的凹坑,身子都埋在脏水里。母亲在她身上盖满了叶子野草。有根尖锐的枝条戳在了姒儿的肋骨上,她想拨拉开。母亲却紧紧按下她的脑袋,压得她动弹不得。那枝条就一直戳在那,很快就穿透了衣服,抵住她的皮肉。 可母亲还是不让她动,甚至不让她抬头。姒儿只能听见一阵马蹄和隆隆声,夹杂着尖叫和哭喊。一会儿,齐齐整整的哭声突然变得七零八落,尖叫的拔高,哀鸣的卡断。然后就混成了另一种声音——动物濒死时发出的难听嘶鸣。大片的脚步声轰过林子,不一会又碾着地面轰回来。 肋骨越来越痛,姒儿的半张脸埋在脏水里不能动。她努力把鼻子保持在水面上,两个鼻孔拼命鼓着,这水真臭啊……她快要忍不住了。 忽然,水的腥臭里窜进来一缕烟味。然后更浓烈的烟味涌了过来,里面夹杂着难闻的焦糊气——像是毛皮扔进火里的气味。 姒儿不知道,当自己跟那臭味和肋骨做对抗的时候,她母亲正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二十步开外,她的父亲满脸血污,两只被砍断的胳臂高高举在空中。哭泣的族人聚在那两只不成形的断臂下,被一个一个射倒,最后一起葬身火海。 从那时候起,母亲就不再说话了。爷爷找到她们,带她们穿越大山躲进树林。母亲对一切都没有反应,就这么不言不语不死不活。 “爷爷,母亲她什么时候能跟我说说话呀?“姒儿抽搭着,两眼肿成了果子。 怕是不行了,所有人都在想。 这分明是魂出窍,离死不远了啊。老族长的皱纹更深,肥肚叹气不迭,吊梢眼也默默退到牤身边去了。 牤没留意吊梢眼的殷勤,他正看着嫂子犯难:她这不死不活的模样太愁人,还拖累了大家,10天都没走出林子全是因为带着她。就这么下去,每天都得不停打猎才能供得上这么些张嘴的消耗啊…… 一群人默默无语,各个看天拢火,都尽量不去看离嫂子。吊梢眼正给火添柴,一眼瞥到矮坡顶上立刻蹦了起来:“族长!牤哥!快看!马!马!” 除了离嫂子,众人都往那边瞧,果然有一匹栗色马正不紧不慢地下坡。马背上坐着个半大孩子,头包葛布那汉子在前头牵马。 有马!这林中虽说树木茂盛,地势倒算平缓,马匹虽不能跑却也可以走动。 吊梢眼凑到牤跟前出主意:“四哥!!四哥!!这下不用替嫂子发愁了。有马驮着那就快得多了!!想不到这北羌的小子还能有匹马!” 他这么殷勤也是有原因,马羌的规矩是兄死弟娶嫂。那离嫂子要不是吓掉了魂,早就嫁给牤了。 牤倒没想那么多。娶不娶的不重要,只要能把马留下,早点出了这山到大族去找个巫师给嫂子招魂才是正经。 想到这,牤对着吊梢眼点一点头,吊梢眼立刻紧跑两步向弃迎了过去:“肉刚烤好,快来坐,来来来,马给我牵着。” 吊梢眼一面说,一面接下了缰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7章 交换 马被吊梢眼牵开了,弃正抱下小五和大家伙打招呼道打扰。 众羌人刚经历了那一场灭族的祸事,家人族亲死个干净,每个人的情绪都低落得紧。这会儿忽见个机灵讨喜的半大小子在眼前蹦跶,不由得脸上都有丝笑意。大家纷纷过来搭话,不多时居然有了笑闹声。 最闹腾的当属肥肚。他拉着小五问年岁,完了就嚷嚷着要叫姒儿他俩认识一下。旁人笑他操心有点多。沫二叔站到老哥身边也不说话,就看一眼泥人似的离嫂子,又看一眼正和众人插科打诨的弃。 沫的意思和牤差不多:这人有马,咱们需要马。 老族长不吭声。羌人游牧为主,部族人口越多越强盛。要平时,他巴不得有多点年轻人投靠。可是眼下……老族长满嘴燎泡,他舌头底下压着一个滚烫的秘密,日夜翻滚着不得安生。他拍了拍兄弟,这秘密现在还不能告诉他,他们都不能知道。 “这老爹有事瞒着众人。” 弃隔着火堆观察兀的脸色,心里愈发同意巫鸩的话。他不由得回头瞅了瞅矮坡,林木茂密,鸟鸣啾啾,看不出一点有人的痕迹。但是弃确定巫鸩在上面正看着。 刚才这女人听了他的话便立刻断定老族长隐瞒了什么。可她没多说,只让他俩自行去吃喝,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还让他们把马带上了。 “就不怕我带着行李马匹跟马羌人跑了吗?”弃想不通,刚才还各种提防怕他逃跑,一转眼就改主意了?突然,弃明白为什么觉得不对了,刚刚她说让自己牵上马的时候分明在笑!她的嘴角向上挑了好久! 从昨天认识到现在,这个冷脸巫女一共就笑了两次,一次是接到那夜枭,另一次就是刚才。她只要一笑准没好事! 弃暗暗提醒自己小心。另一边,小五已经和姒儿交上了朋友。 两个娃娃年岁相差不多,肥肚给俩人介绍完,小五脱口就是一句:“妹妹,要没眼泪你就别哭了。” 刚收了泪的姒儿正一抽一抽得可怜人,被这话堵得一愣,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老族长忍不住乐出声来,拍着孙女笑道:“对对对,别哭了。” “爷爷!”姒儿跺着脚。小五看见那只小小的脚上一道被草叶割开的新印子,此刻正缓缓往外渗着鲜红的小血珠,便拉着姒儿找树桩坐下:“你流血啦。别动,我给你擦擦。” 三个大人瞪眼看着这小子蹲下去给姒儿擦脚。姒儿也不哭了,不一会就开始和小五说起了话。 肥肚直咂巴嘴:“看不出来啊,这小子忒会哄人了。过几年还不知道要怎么招姑娘呢。”沫二叔也笑,几日没见姒儿露个笑脸,他也心疼。老族长只不说话。 篝火熊熊,野猪肉烤得外焦里嫩,刚好入口。一行人互相招呼着围拢在火边分食烤肉,沫二叔又给大家传着俩大皮囊,里面是接回来的清水。牤先拿一块大的肉块让给父亲,又捧了一块小些的肉给嫂子。 离嫂子斜依在人群外的那根木桩上,一动不动。她的眼睛看着牤,似乎是在透过他看别的地方。 “嫂子,吃吧。”牤轻声说,没反应。再唤,依然是一双无神的眼睛瞪着他。 牤把肉串塞在嫂子手里。这可怎么办?眼看着嫂子的脸色都发灰了…… 火堆另一边,弃一边大嚼一边往这边瞅。那女人的模样像是失了魂,得找巫师招招魂才行。这倒是巫鸩的本行了,他心想。不过那个巫女才没有这热心肠。弃忍不住回头看土坡,不知巫鸩看见那女人了没有…… 他这一回头,没看到土坡,只看见两只穿草鞋的大脚犹犹豫豫立在身后。再往上看,一把编着辫子的胡子正对着他头顶。弃赶紧放下啃了一半的肉站起来,老族长的胡须抖落几下,声音颇有些为难:“年轻人,你的马能换给我吗” “换?”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牤,他急忙过来拦着:“父亲,咱们哪有东西可以交换啊?”直接把那小男孩留下不就得了嘛!族里多一个人手,姒儿还多个玩伴。 兀推开儿子,伸手在腰间拽下一把铜刀:“这个跟你换马,够吗?” 他拿的正是围猎时牤用的那把刀。 不等弃说话,牤先急了,劈手就去躲刀:“不行!不换!眼下就剩下这一把铜刀了!!给了他咱们去哪儿再找啊!” 兀往后躲,牤伸手夺,所有人都看着这父子俩拉扯。弃觉得不是事儿,高声打了个岔:“劳驾,我能看一下刀吗?” “可以。”铜刀递到弃手里。牤气得耳朵都红了,张嘴要说话,忽觉背后有人拽他。一回头,吊梢眼正冲他使眼色。 弃仔细看那把刀。器族人分辨铜器是寻常本事,这把刀的铜质不错,但是来历不对。 游牧部族冶炼技术缺乏,就有铜矿石也不会铸造器皿。族里若需要铜器,除非拿牲畜牛羊去和有能力冶铜的农耕部族交换,或者干脆就抢。这把刀头部上翘,脊背宽阔,刀柄处似有图案铸纹,造型就不是普通人能用的物品。应该是专为某族族长、长老之类贵胄打造的。 更别提那上面还有个字符。这可跟图腾不一样,是大族强邑才会使用的文字。弃仔细分辨,认出那个字是“芮”。 芮邑?那个邑子不是在东边吗?弃记得那是个农耕为主渔猎为辅的大邑,芮族族长的铜刀为什么会在一个马羌族长手里? 弃抬头看着兀,老族长一点没有心疼的样子。他心里有了底,这刀八成是抢来的,不一定背后有啥事故呢。 弃恭顺将刀捧给对方:“长者,这把刀实在太贵重了,我这草根一样的人哪能拥有。您还是留着吧,千万别太提交换的事。至于马……” 他低下头指了指脑袋,一脸苦相:“您看,其实我也是有伤之人。还正好在脑袋上,我们哥俩要没了这马,怕是也走不出这林子……” 老族长没想到他会拒绝。 按说这个提议非常公平,一把铜刀换一匹马绰绰有余。老人还想再商量商量,忽听一声孩子气的脆亮声音在身后炸开:“偷马贼!!” 俩人一回头,后面已经乱成了一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8章 夺马 离开众人远远的,那匹栗色马正低着头悠闲地啃嫩芽。 再看旁边可乱了套:小五揪住吊梢眼的垮裤大叫坏蛋。牤尴尬得满脸通红,想拉开男孩吧,可那两只小手着实有劲,拉开左手,右手又抠住了吊梢眼的腰眼肉,抓得他哇哇直叫。姒儿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眼看又要哭了。 “都住手!这是干什么!”沫二叔当先一步跑过来怒喝道。 “他偷我们的马!我和姒儿妹妹在这边玩,就看见他俩偷偷把马往远处牵!我问他,他还不理我!”小五气喘吁吁地叫着,身子还有一半挂在吊梢眼身上。 “哎呀放手!疼疼疼!”吊梢眼胳膊上被抓得一道一道,只有呲牙的份。他不敢看沫二叔的脸色,只求助地看着一边的牤。 牤的脸上红白交替,解释道:“二叔,我们俩是想牵马去溜溜……” “说谎!那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小五看见弃跑过来,心里就更有底了。他松了手小胳膊一叉腰,挺着小胸脯站得气势汹汹。 老族长分开众人走过来,一眼就能看明白了:族人动心思想占人家的马,偷着拉走被发现了呗。要不然好好的把马牵这么远干嘛? 他沉着脸瞪了儿子一眼,把牤瞪得低了头。马羌的规矩:要么换要么抢,偷东西太丢人了!就算落难也不能干这种事! 不等他开口,弃先说话了:“哈哈哈哈,误会误会。这孩子在村里就常帮我喂马,一会儿不见就紧张。两位兄弟,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啊。” “不是……”小五蹦着要分辩,弃一把给他嘴巴捂上了:“就你舌头多!别说话了!去去去,上马。”说着他把小五往马背上一撂,低声叮嘱:“抓住缰绳往回跑。” 见对方不细究,老族长也舒了口气。忽又听他道:“多谢各位的款待,我头上这伤又裂了口,这就得找草药救命去。不耽搁诸位了,我俩先走一步。” 本来是想换马,可如今这地步老族长也不好再提,只得点点头算做道别。 眼见两人一马这就要走远,牤忍不住了。他大吼一声等等,一面踢了吊梢眼一脚,那小子赶紧往前一窜拉住弃:“弃大哥等会等会。” 肥肚轻轻搂住姒儿,小姑娘吓得忘了哭,藏在肥肚背后怯生生的看着这一切。她不明白,牤叔叔怎么那么生气?? 牤是真急了,冲着父亲就是一通吼:“父亲你想什么呢?!你就答应留下这男娃,咱不就有马了吗?他们走了嫂子怎么办?没马驮着要她等死吗?!!你是被殷人打糊涂了吗?!” “闭嘴!跟你父亲胡说什么!”沫二叔骂着上来拽侄子。牤却不理会,一胳臂轮圆了甩开他,一边指着弃继续喊:“还有你,吃个肉你牵马干什么?!显摆你有马?现在这马不归你了!识相的把马留下滚蛋,不行立刻宰了你!” “闭嘴!” “牤你快别说了!” “瞎说啥啊,马羌北羌都是羌人,说杀就杀啊?又不是个野兽外族。”其他人看不下去了,纷纷出言规劝。 肥肚一直就不喜欢牤,嫌他戾气太重。可这会儿他反而不吱声,只低头安慰姒儿——眼见老族长就剩下这一个儿子,好坏他都会是下一任族长。自己犯不上得罪人。 怒极了的未来族长可不理会别的。他一怒起来就不管不顾只会冲,这会儿越想越气,全身的血液都倒灌向顶门,从太阳穴到脖颈的青筋都凸了出来,耳朵眼儿里都是咚咚咚的心跳声。 逃亡这么多天,林子里危险重重。前怕野兽后怕追兵,还要打猎找食照顾病人。这些天的积累的疲惫在这一刻都爆发了:能拿的不拿,是要让全体族人被拖累死吗?!老糊涂?!?!想到这,牤一把拽下背上硬弓,搭上箭就瞄向了老爹。 “住手!你疯了吗?” “牤!牤!你要干什么!快放下!” 众人一片惊叫。 这孽子是气疯了作死吗?!沫一步迈上前挡住自己哥哥,一边吼道:“混账东西!!放下!” 此时的牤双目赤红耳鸣如鼓,哪里听得见。他手里长弓弯成满月又猛地还原,那边二叔的话还没喊完,一支骨箭就嗖一声劈面而来。沫大吃一惊,未及反应就被身后的老哥按倒在地。骨箭从他俩头顶呼啸而过,目标却是他们背后那个牵马的汉子。 只听当一声闷响,骨箭钉在了一棵树上。众人都没看见那汉子是怎么拨拉开这一箭的,弃一句废话没有,一掌拍上马屁股:“快跑!” 那马咴溜溜暴叫一声跑了开去。这一段地势略平,栗色马不一会儿就驮着小五消失在林中。 眼看一击不中,马又跑了。牤长啸一声,抢过旁边一人手中的石矛就向弃冲去。一看对方来的不好,弃撒腿就往兀那边跑,俩人一前一后绕着族长兄弟俩打起了转。 杀红了眼的牤不管不顾,左一突右一刺,招招都下了死手。石矛呼呼乱刺,老族长刚爬起来就又跌了下去,沫二叔又要护着自己哥哥又要躲侄子,急的直骂。 旁人全傻了,怎么着这是?牤要杀父吗? 其实牤的目标一直是冲着弃的。可弃实在狡猾,一直拿他父亲和二叔当盾使。急得牤越刺越怒,暴喝连连。 一见这人要发狂,肥肚赶紧拉着姒儿往后躲。其他人想拉架,可牤的长矛舞得水泼不进,竟没一个到得了跟前。姒儿的哭声都变成了尖叫,加上其他人叫骂声,林子里乱作一团。 弃毕竟有伤,连跑带颠一折腾,伤口就裂了,疼得他眼前直发黑。抱着刚脑袋躲过一击,一晃眼石矛又冲自己面门刺来。弃一猫腰,起身就奔老族长背后去了——抓老头当人质!这小子不能真捅死他爹吧?! 刚揪住老人的羊皮坎肩,就听凭空炸开一声怒吼:“嗷呜~~~” 浑厚的余音震得树叶纷纷下落,接着弃眼前一花,一团五彩斑斓的东西掠了过去。罡风扫得他滚出两步,咚一下撞上棵才停了下来。 疼啊,弃捧着脑袋缓了半天才挣扎着抬头。这一看也吓愣了:一头壮硕大虎横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间。硕大的前爪踩住了牤的前胸,正皱着鼻子嗅青年的脸庞脖颈。 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唬得木在原地。一个懒洋洋的女声适时飘了过来:“真热闹。” 是巫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9章 观局 “巫女!”“是巫女!”“玉门巫女啊!” 原来,那匹栗色马趾高气扬地踱了回来,马背上坐着巫鸩,后面跟着挤眉弄眼的小五。 一看清她的装束,众人全跪下了,手掌冲着巫鸩的方向叩头不止。牤被老虎踩得面色发青,从牙缝里嚅出一句话:“救……我……” 老族长赶紧跟巫鸩讨饶:“巫女大人……您看这……” 巫鸩跳下马,看也懒得看他。左臂一振哗啷啷几声铜铃脆响,大虎立刻抬起爪子掉头往她身边走去。它转身的时候大尾巴一扫,正拍在牤的脸上。牤刚坐起来又挨这么一下,脸上火辣辣蜇成一片,鼻子眼睛一同开张,清涕眼泪一起淌。咚一声扬脸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大虎小跑回巫鸩身边,低着头直蹭她的手。巫鸩捋了捋那大脑袋,这大家伙眯起眼睛一副享受的模样。末了巫鸩拍它一把:“去吧。”大虎才恋恋不舍地往林子里去,走的时候还冲栗色马呲了一下牙,吓得它蹄下乱蹬,喷着响鼻拼命的躲。 老族长使个眼色给沫,叫他赶快把那惹事的畜生带开。那毕竟是自己仅剩的儿子了,再犯浑也不能让人提去宰了啊。老族长看看身边这几个仅存的族人长叹一声,只有老着这张脸去跟巫女求个恩典了。 这一边,巫鸩正看着小五给弃上药。万幸口子裂得不大,小五擦掉脓血又抹上厚厚一层草药泥,这才给他一圈圈再包扎起来。 弃赌气似的舒着腿坐着,眼睛向上翻着巫鸩:“你是不是算计好了,故意让我带上马的?” “对。”巫鸩大方承认。 下山前,巫鸩接到的最后一封关于大邑商的线报上说,蒙侯被派往西土震慑羌方。羌方两大部中,马羌诸族更为彪悍些,巫鸩与族人都推测蒙候会先挑马羌下手。 没想到蒙候却是去了北羌,因此还撞见了隐匿多年的弃。蒙候一向乖张,行军路线怪异倒也正常。可今天这几个马羌人狼狈不堪,似是在逃亡。巫鸩觉得有些奇怪:若是蒙候在北羌,那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马羌内部乱了? 有意思。要真是那样,她就有理由再去马羌转转拖延一阵子了——不去大邑商履职,总要想点法子。 于是她让弃带着马去。接连不断的苦难会让人变得不安易怒,这群人当中只要有一个性子暴一点的,就会打那匹马的主意。只要一闹起来,她正好出面震慑再套到话。 巫鸩惋惜地摇摇头:“可惜我没早看见那个失魂的妇人,不然就不必委屈这马跑一趟了。我直接帮他们招魂,就可以让那老头子说实话了。“ 弃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老子还不如马贵重啊?!他发现了,自己在这妖孽面前完全不能保持镇静! 另一个人就不是这种心思了。小五毕竟还是孩子,只知道巫女姐姐大发神威,纵虎解围。于是他对巫女姐姐的崇拜如河水暴涨一般蹭蹭上涨,看着巫鸩的满眼都要冒星星了。 这孩子正傻笑,猛瞥见老族长一众人向巫鸩走来。男孩小胳膊一叉腰,撅着肚子吼道:“你们想干什么?!” 老族长有些尴尬,肥肚笑嘻嘻去拉小五:“哎呦还认生呐,刚才的肉好吃吗?我们是来请巫女大人帮忙的。” 小五甩开那只示好的手,眼珠溜圆:“你们是坏人!给一块肉就想偷我们的马!还打人!快走开走开!巫女姐姐没空!” 肥肚继续嬉皮笑脸周旋,老族长拦住他,双手交握胸前深深一躬:“伏虎通天的巫女大人,是我们鬼迷心窍,对您的朋友动了歪念头。请您千万不要跟我们一般见识,马羌外族众人给您赔罪了。” 说着老族长带头跪了下去,其他人跟着扑嗵嗵都矮了下去。 小五还要说话,被弃一声回来吼闭了嘴。巫鸩眼皮都不抬,任这些人跪个够。这老头才不傻呢,道歉是因为还有事要求她。 果然,老族长开口了:“巫女大人,请您救救这位可怜的妇人吧。她魂魄离身,水米不进好几天了。万望您承持巫咸神力救救她吧!”他一使眼色,姒儿和两个人扶着母亲走了过来。 巫鸩只看了那妇人一眼,便转向老族长说:“招魂可以。但您得告诉我,她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殷人行凶毁我村邑,这孩子被吓到了。” 怎么马羌会有殷人?蒙候不是在北羌吗?巫鸩大为意外,但她马上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 “可你们为什么不找大族求援呢?马羌不比北羌各邑散漫经营,向来是周边小族服从中央大族。那大族占去的草场更肥美,人马弓镞也更强大,各小族只要尽了警戒的义务,遇到危险时就能求得大族派兵庇护。你们这是……” 旁边的肥肚忿忿接口道:“我们派出族巫去求援了,可是她被殷兵杀死在路上,没有赶到大族。” 巫鸩看着老族长,丹凤眼眯成一条缝:“那你们现在为什么不去投奔大族呢?我看你们走的这个路线,好像不对吧?” 何止不对,根本就是反着的。沿着这条路线走下去就出了羌方了。 肥肚支吾了,只好看向老族长。合族大事都由族长决定,这事得问他。老族长避而不答,只是哀求道:“灭得正是巫鸩。而弃要过好久才知道这句话,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20章 回魂 自上古时重黎二神隔绝天地,人间便只剩巫族一支可以持术祝祷上达天庭。巫族中持术又有分工,女称巫,男称觋。女巫禳病祈雨,男觋祝祷祭天,每一代人中只有少数天赋极佳的大巫有能力双持全修。 巫鸩就是其中一个,眼下这招人回魂对她来说就是基本操作。 离嫂子被她安置在一边,妇人全无生气,摇晃着坐不住。姒儿和沫二叔一边一个扶住她靠在棵杨树下头,有他俩做对照,耷拉着脑袋的离嫂子更显单薄,风大一点都能吹散了。 山中找不到馨香材料,巫鸩便吩咐人取柏树枝条替代。火堆点燃,焰苗催着松香的清甜袅袅升起,淡蓝色的热气扭曲了视线。巫鸩面色凝重,绕着火堆开始缓步起舞。 此时牤也同众人跪在一处,隔着火堆,看着起舞的巫鸩。起先他是很有些不服气的,看着看着,不禁就呆了起来——他从没见这么妖冶的舞。 巫鸩将铜铃卸下高高擎起,起先并不摇铃,只随着步伐在向天、地、鬼拜祭的节点上才微振铜铃。铃声先短后长,渐渐急迫。她步点加剧,二十四禹步点滴不错。整个人犹如风中的羽毛般轻盈。马羌众人忘了呼吸,各个呆愣愣地盯着她。 另一边,弃觉得这是个溜走的好机会。他拽住小五偷偷后撤,一拽,没动。再拽,被小五甩开了。弃勾头一看,感情这孩子也跟马羌人一样,瞪着眼睛看入了神。弃暗骂一句笨蛋,一只胳膊架在小五肩膀上,往巫鸩那边瞥了一眼。 然后又是一眼。 然后又一眼。 接着他就挪不开眼睛了。 渐渐地,眼皮开合之间,弃只觉面前一片飞旋的雪花,那碎玉朵朵璀璨。他脑中轰然一声,思绪跟着被那漩涡一样的白雪猛地抽离了出去,直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小五没发觉弃的胳膊从他肩上滑了下去,他只留意到对面那个婶子的反应。 就见离嫂子先是颤着身子摇晃,脑袋左一偏右一偏摆得仿佛风里的枯草,姒儿赶忙抱紧母亲。待巫鸩拜到鬼门,铜铃叮铃不停,一声声在离嫂子耳中都有如炸雷一般。轰得她牙关紧咬,浑身上下紧打摆子,然后变成了剧烈的痉挛。 血、火、高举的手臂、头颅、如山的残肢,这些景象飞速旋转着,在她脑子里搅和成一团五彩斑斓的漩涡。那光团从虚空里来,越转越近直向她面门轰来。离嫂子抱住脑袋在地上来回翻滚着,发出一声濒死动物的尖叫—— “不要!!” “不!!” 两声尖叫重叠在一起,一窝黄雀惊得离了树。巫鸩左手一抖,叮当一声脆响:“魂兮归来。” 离嫂子的抽搐嘎然而止。停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茫然问道:“怎么了?” 姒儿欢喜地叫了一声,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拜谢巫鸩的,给病人拍土拿水的,叽叽喳喳乱成一团。离嫂子反应还有些迟缓,但眼神清明,逐个的认出了族人。 小五扑过来对巫鸩一阵乱叫,姐姐好厉害姐姐你们巫族人都这么厉害吗?那个婶婶想起四儿妹妹了吗?巫鸩懒的说话,一边整理着臂铃一边强忍倦意。她的天赋甚高但身体却极易疲惫,每次行完巫术都得睡上一会儿才能恢复。 实在太困了,巫鸩四下张望,想叫弃先敷衍一下那老族长,自己好合眼休整一下。哪知一看,弃安逸地半躺在一棵大树背后,一根枝条垂得太低,枝头茂密的绿叶挡住了他的脸。 睡着了?巫鸩翻了个白眼,这人一点做奴隶的自觉都没有。 老族长在身后唤她,巫鸩只得转过身去。 此时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招魂舞也对弃起了作用。 这是哪? 一片漆黑,弃拼命睁大眼,四下一片望不穿的浓浓黑色。这黑色似乎有重量,浓浓的黏糊糊的凝滞着。弃却好似羽毛一样缓缓向前飘着。 突然有光。两排火把次第亮起,刺得弃捂住眼睛。没他适应了这光亮,一阵哭声从后面飘了过来。开始隐隐约约,然后越来越大。那哭声撕心裂肺,催得弃不得不转过头去找。 后面是一片漆黑,火把还没有燃到那团粘雾中。而哭声正是从那里面传来的。昏黄的焰苗跳动着,那是浸了油的松枝木材的火把。它们在墙上固定成两排,一直向前延伸。弃被这两排火把夹在中央,后面是哭泣的黑暗,前面是漫长的光明。而两边,他仔细看了看,发现那墙居然是笔直的黄土。 这不是地上房屋的那种木骨泥墙,地穴里才会有这样的墙。 可是地穴为什么会有这么长的走廊? 突然弃明白了,这不是地穴也不是走廊,这是一座大墓的墓道。 轰地一下,景象和声音随着墓道两个字一起砸进他的脑子里。墓道中光亮大作,哀求哭泣声陡然放大。披着皮甲的白衣戍卫沿墓道分列两排,持火把和持矛戈的交替排列。他们站得离弃很近,弃能清晰地看见其中一个戍卫浑浊的眼球。这些戍卫没法贴着墓壁站,因为墓壁旁边是两排陪葬的木棺。尽管棺材严丝合缝还未腐朽,也还是挡不住那带着点甜味的恶臭向外扩散。 那里面的殉人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殉人? 这是谁的墓? 身体的重量一下子回来了,弃跌落在地。那哭声凄厉可怕,他也不回头,只撞撞跌跌地往前走。地上到处是玉饰骨器,走一步就能踩到一些。咔嚓啪啦,他差点绊到一堆铜器,那些金色的铜器在日光下美轮美奂,此刻在这地下却泛着一层薄薄的青色。一个戍卫伸手扶了他一把。弃继续向前。 墓道一路向下,坡度不陡,长度却很可观。弃向前走着,直到身后的哭声被前面的唱诵声遮住,这才到了尽头。 他向前看,墓道的尽头有一群人,中间有个白袍羽冠的老巫师正在对着什么唱诵,他高举着双手,缓缓对着前方弯下腰去,那东西就露了出来——一尊铜鼎,巨大的,9岁孩子一样高的铜鼎。 弃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栗起来,他认得这鼎—— ——这里是后母戊的陵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21章 陵寝 后母戊鼎。 它矗立在那里,墓道都被衬托得狭窄不少。在它后面,一整面绘制着繁杂纹饰的彩色墙面堵住了墓道。弃向着大鼎走去,每一步都踏出重重回响。 人群正随着羽冠大巫唱诵叩头,有个老者一抬头瞥见是他,立刻踉跄着爬过去要拦住他。 弃认出他是戈长老。 祝祷声嘎然而止,人群纷纷回头。弃听见自己大声说:“打开桲室。” 沉默,然后是一片混乱。有人扑上来,有人被拖走,有人扑在他面前。戍卫的铜戈在火光中晃来晃去,而弃自顾自的往前走。 “打开桲室!” 经过那尊鼎的时候,弃停了一下,鼎内上下排布的三个字熠熠生辉:“后母戊”。弃口中满是苦涩,绕过大鼎继续向前。墓道到这里就走到了尽头,再走下4个台阶,前面就是4人高的桲室壁板。 “打开!”弃听见自己在咆哮。 身后滚下来几名戍卫仆臣,有人试图拉住他,被弃一脚踢开。有人在叫他:“兄长!兄长!不可以!” 弃不听。他要这碍眼的桲室立刻打开。 墙面变成了一堆木头,污浊的气味蜂拥而出。弃绷住呼吸,缓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进去。 桲室四面和室顶全部以木头铺就。四四方方的,这里面陪葬的玉铜宝器更多更大。但味道也更难闻。弃在满地的陪葬品中蹒跚前行,不去看四周二层台上的殉人和殉狗。狗的皮毛不同,都呲着白牙,那些人他倒是都认得。他们活着的时候容貌各异,死了以后皮消肉烂的样子却都差不多。 弃发觉自己在冷笑。 迈过最后一组铜簋,他来到了桲室正中。一座巨大的彩漆木棺停在他面前。弃扶着棺材,红漆木料触手生寒。 “打开。”他说 桲室外一阵骚乱,有人拼命的叫着不能啊不能住手!有人试图往里冲却被戍卫打翻在地。羽冠大巫已不见了踪影,一名平冠长衣的寝官拉着两个半大小子悄悄离去,火光在他的脸上一晃,照亮了那个隐秘的笑容。 棺材板缓缓移开,浓烈的味道让开棺的5个戍卫脸色惨白。弃的膝盖已经不会打弯,几乎是用手挪着双腿走上前的。他脑袋混乱,腹中翻江倒海。但棺材已经打开,事实就在里面。于是弃站定了身子,慢慢朝棺内看去。 一开始他以为会是一片白骨,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只是覆盖在尸体上的一层海贝。这些海贝形状均匀,各个饱满,是上等的货币。白色的海贝旁边摆着一圈精美的铜器玉器,底端居然还有一把铜制耒耜。 是啊,她活着的时候最善长稼穑,死后当然要陪葬把耒耜。 他这么想着,伸出手去慢慢地把那一层海贝扒拉开去。终于,尸体显露了出来,弃的眼泪夺眶而出。一顶铜玉镶嵌的髻冠象征性地摆在那烧焦了的头顶,他的手顺着那只玉冠向下,很快便找到了脖颈处。 他摸到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几乎把纤细的焦黑脖颈断成两截。弃只觉天昏地暗,向后倒退着,踉跄着,栽倒在一堆鼎罍之中。他的声音在稀里哗啦的磕碰声中显得尖锐无比:“谎话!全是谎话!” 无数人朝他跑来,他抓起手边的东西就砸。乒乓哗啦,桲室里乱作一团,有个公鸭嗓子大喊快快快,一个人抱住他,另一个人嘟囔了句什么,一拳打在他脖颈后面。弃倒了下去。 弃大叫醒来的时候,另一个人也在殷地王宫中醒了过来。 寝渔本想略歪一歪,没想到这一睡过去就做了个噩梦。他猛地坐起来,浑身上下都是汗,不知哪来的微风吹得他只打冷战。愣了好久,寝渔才认出这挂着一副素色帷幔的锦塌是自己的房间。 塌下的胖婢女尽职地打着扇子,刚才的凉风就是出自那把蕉扇。寝渔怕热,一到三月底,就连小憩的时候也要人在一旁扇着风才能睡着。但眼下他刚从噩梦中惊醒,那点子微微的凉风扑在身上就是一阵哆嗦。 没眼色的东西!寝渔阴沉沉地瞪了她一眼,胖婢女浑身一哆嗦,立刻停了手趴在地上砰砰磕起了头。这位总管王宫的大寝官平日里总是满面笑容,做什么都是笑意盈盈。可伺候他的奴婢们都清楚,那不过是个伪装。 果然,寝渔说话了:“来人,拉下去听个响儿。”胖婢女如释重负,额头磕破的鲜血缓缓滑下眉心,只要能挨打就不用死了。两个戍卫大步迈进来把她拖了出去,门口侍立的羌奴绷直了身子站得笔直,眼睛盯着自己的草履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劈啪”“劈啪”“劈啪”,再过一会儿,这声音就变得发闷,那是皮肉已经被打烂了。 这是寝渔最爱听的声响儿,他不喜欢奴仆挨打时候的惨叫声。所以伺候他的仆婢全都是哑巴。小到饮食奴仆大到王子王妇,王宫内要操心的事太多,他从早到晚都要不停的跟人讲话,一天下来,回到自己这小院里就真的不想再听见人声了。 外面的声响儿停了,一名戍卫走了进来:“回大人,昏过去了。” 宫内的戍卫都是大邑商诸族选拔进来的人,跟畜生一样的羌人仆婢不一样。寝渔这会儿已经稳住了心神,脸上又挂上了笑意:“扔进仆房吧。” 尽管寝渔笑得很真诚,那戍卫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赶紧答应着退了出去。 寝渔还在想那个梦,这是一旬以来第三次了。 前两次只是梦见小王,可这一次他还梦到了后母戊,梦到了在墓中那一切。这是什么意思??寝渔自己略通占筮,噩梦之后偷偷在房中卜问了几次,每次蓍草显示都模糊不清,凶吉未知。 前两次梦见小王也还罢了,到底他不是自己直接害死的。可是后母戊……寝渔哆嗦了一下,一位在宗庙中永享祭祀的先妣在梦中现身,这是绝对的凶兆。 况且她本不该死。 寝渔觉得喉咙一阵发紧。假如后母戊真的来索命,不,即使是作祟他也扛不住啊。得自救,一定要自救。 好在鬼神都是可以贿赂的。 片刻之间,寝渔就已经衡量对比了几种办法。他站起身来一伸臂膀,门口的羌奴立刻上来帮他整理窄袖长衣。寝渔向院中看了一眼,外面那个半旧的人形草人孤零零的歪着,地上丢着几支铜镞和一把长木片。显然是已经半晌没人使用过了。 四下看不见那个人,寝渔拉下脸来,厉声道:“幽呢?” 回答他的是一叠声的惊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22章 窥探 惊呼声吵醒了弃。 他咆哮着坐了起来,揪住那个聒噪的人就要打。可不等他的拳头挥出去,左脸颊便猛的一疼,然后右脸又挨了一下,眼前轰一下像惊起了无数只飞虫。 巫鸩活动着手腕问:“醒了?” 没回答,弃直着眼睛发呆。他那抑制不住的哆嗦引起了巫鸩的注意,但此刻却顾不上问——那老族长兀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按照约定,巫鸩帮他招魂医治,他就得跟巫鸩讲马羌的事。巫鸩叉手站着聆听,一面注意着弃。 “一旬前,有数百殷兵袭击村邑。最开始我没有在意,一般他们捞点好处抢几个人也就走了。哪知道这次不同,那些殷人完全不管牛羊毛皮,他们是要灭我全族!” 殷人二字落在弃的耳中,他的眼神迅疾一变,然后迅速又恢复了平静。可惜这飞快的一瞬已经被巫鸩看到了。 “我一见势头不好,就立刻请我族老巫去向大族求援。我们这种小族小邑都散布在大族周围,平日保护大族不受侵扰,战时若是实力不济,大族就会派人来保护我们。可这一次直到我族中青壮尽数战死,也不见大族来人支援。”老族长喉头微颤。 “全族三百多人,如今就剩下这么几个。我把他们藏好以后,便独自出来探路,正撞见从大族返回的老巫女。那时她已经中了一箭只剩半条命了。” “殷人干的?” “是大族!老巫女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我,我们全族都被大族出卖了!” 原来,老巫女刚赶到大族的邑子就被关了起来。族长根本不见她,更不来救援。老巫女只好央告着要见大族的巫师,这次倒是见到了。可那巫师告诉她,殷人旅长已经和大族达成了协议。 “什么协议?” “拿我全族的性命,换马羌众族一个太平!” 就在兀的邑子遭袭两天前,蒙侯差人来到大族谈判。那人自称旅蒙,说月前有一支马羌小族滋扰过东面的芮邑,那芮邑早就归附了大邑商,这笔帐得找大族算一算——打了别人家的孩子还得有个说法呢,何况打的是大邑商的下邦属邑? 要么交出这支小族,要么大邑商把马羌所有族众逐个扑灭解解气。旅蒙说。 其实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装作不知道便可。旅蒙继续说。 “大族长他默许了!兀,你千万不要去大族,他们,他们会把你们送给殷人的!”老巫女说到这里才咽了气。 兀擦干眼泪回来,一个字都没有提。 “复仇是痛快。可我是族长,无论如何不能让一族血脉断在我手里。现在全族就剩下这几个人,我只想让他们活着。恳请两位保守秘密,不要告知他们,尤其是我那儿子。他脾性暴躁,若知道了恐怕会带着这些人回去拼个一滴不剩啊!” 兀俯身下拜:“万望巫女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我会带他们往西边去投戎族,永远再不回来。” 苟活者连仇恨都不配有。巫鸩不看他,只盯着天上一朵形似箭镞的云出神。倒是弃突然趋前扶起了老族长,小五也在一边连连抹泪。 倒是忘了,这两个人也是从殷兵手里逃出来的。巫鸩没理会这仨人同命相怜的唏嘘,自顾自问道:“两个月前滋扰芮邑的是你们?” “芮邑?”兀一愣,恍然道:“哦,那个芮族啊。数月前我族中牲畜闹瘟病,牛羊死了过半,实在拿不出没有皮毛肉食去交换谷物。那止国人又不用狩猎牧羊,守着好土地等收成就是了。他们的谷物积蓄成山,我的族人却在挨饿……” “我只问你是否确实滋扰了芮邑。” 兀胸膛一挺:“是,我族人拿了他们东廪的存粮,不然我们怎么吃喝?” 游猎小族向无远谋,碰见个软柿子能打,打不过就跑,落到如今这地步都不肯好好寻找原因。这几个人就算出了羌地恐怕也难存活,巫鸩不愿跟将死之人废话,转身离去,留下弃在那里安抚老人。 太阳开始滑下树梢,弃送别老族长,待那残存的族邑走得不见了影子,这才慢慢走回来。刚蹭到栗色马旁边,巫鸩就迎了过来:“刚才怎么回事?” “哦,他们往南走了。”弃装傻。 巫鸩点一点头:“行,那我们也走。”说着一伸手扯住了小五脖子上串韘的皮绳,小五傻乎乎的还当真就要跟她走。 这个小笨蛋!弃上前抓住那只手,一边把小五推开,嘴里骂道:“好什么好好什么好!马都不管啦?!去去去,去牵上马后面跟着。” 气氛不对,感觉要打架。小五兔子一样逃开了,这个架势他可太熟悉了:以前他父母只要这么插腰瞪眼面对面站着,就肯定是要开吵。 看着男孩溜远,弃还是气哼哼的,倒是巫鸩先开了口:“本巫的手软吗?” 弃低头一瞧,飞快撒了手:“杀人的手,硌!” 那只手被他一甩,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又伸了回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往前一拽扥又一按,弃被拽坐下了。接着肩膀上一沉,就见巫鸩也坐了下来,脑袋枕在他肩膀上打起来哈欠。 “你……干嘛?” 巫鸩打着哈欠,说出的话一顿一顿:“当脚塌……是……奴隶的本份……别动。”她早困得不行了。 又来了!什么奴隶!!弃想把她推开,可一摸到她的脑袋不禁又惊讶这个头如此之小,都经不起自个一巴掌。正愣神儿,巫鸩已是睡着了,呼吸也沉静下来。一缕冷清的药草香味蹿进弃的鼻子里,他那抬起的手缓缓落下,僵坐着不动了。 巫鸩睡得很安静,而林中鸟声啁啾,高高低低婉转不停。弃努着嘴向上吹气,想要惊飞那些聒噪的鸟。鸟儿们压根注意不到这个幼稚鬼,兀自叽叽喳喳。日光渐渐凉了下去,颜色却是越来越亮,穿透树叶洒了二人满身的金色斑驳。两只黄兔在草丛里露了个头,看见他俩,一蹬后腿就又蹦走了。 不多时,当弃努力在一片草叶花蕊的气味中分辨那一缕药草味道时,巫鸩睡醒了。她并不急着起来,一双毛绒绒的眼睛扑闪了几下,懒洋洋地问:“你想起什么了?” 弃像被火烫到般猛一耸肩把她抖开,一面跳起来退开老远。巫鸩大概是睡饱了,追得比弃逃得还快,转瞬间已经揪住了他的腕子。弃骂骂咧咧地甩着手,巫鸩攥紧不放,追问道:“招魂术只对丢魂失魄的人起作用,常人观之无用。可你为什么也中了术?” 她看着弃,一双凤眼无比冷漠:“怕是术法唤回了你在亳地丢掉的记忆吧?告诉我,你想起什么了?” 弃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目光慢慢滑向巫鸩的脖颈。那脖颈修长纤细,怕是一使劲就能折断了吧? 他这么想着,慢慢伸出手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23章 同路 弃伸手在巫鸩脖子上一掸,一只飞虫被弹了出去。巫鸩动也不动,那只手呆了一呆,到底垂了下来。 沉默片刻,弃笑道:“就是条狗,也不想让人知道自个埋骨头的地方。我一大活人,用不着连做个梦都得告诉你吧。再说你真的很奇怪,巫女的本份不是治病祈雨吗?怎么那么好事儿,哪哪都想打听,连一群落魄羌人都不放过。” 刚说完,巫鸩便猛一拽他。弃以为要打架,不料巫鸩只是凑到他脸前,语带嘲弄地说:“就凭你,还杀不了我。”她的嘴巴正对着弃的锁骨,弃只觉脖颈上一股股的热气呵得发痒,可又不肯后退,只得闭上眼忍耐。 巫鸩甩开他,往前面走去,边走边道:“各族的细碎小事,拼凑起来也就是天下大势。你那些事先存在肚子里,哪天我若用得上,你再告诉我。” “我要是不说呢?” “那你就能尝到活剥皮的滋味了。相信我,一定能让你能活着看见自己整张皮挂在眼前。” 弃瞪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说着血腥十足的话,真没法想象她方才居然能睡得那么安静无害。巫族人都这么不正常么? “走吧,天不早了。”巫鸩牵着马走过来把缰绳递给他:“小五呢?” 这一说弃才想起来半天没见那娃娃了,赶紧大叫:“小五!小五!该走了!快回来!” 呼应声从身后传来,二人回头。就见小五跑得气喘吁吁,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到巫鸩身前,那俩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大的那个呜咽着开始磕头:“巫女大人,请你带上我们母女俩吧!” 原来是离嫂子。 马羌众族不善农耕,畜牧打猎受气候影响很大,常出现断粮饥荒。为了保证部落繁衍壮大,羌人中便有风俗:若长兄早亡,弟弟就要娶嫂子过门,连同哥哥的儿女牲畜一同继承下来。如此来保证家中血脉不绝,人丁兴旺。 离嫂子一清醒过来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和丈夫感情甚深,实在不愿嫁与牤。于是慌忙之中便拉着女儿来投靠巫鸩。 这母女俩跪得实在可怜,离嫂子白着一张脸低头垂泪,姒儿怯生生挨着母亲,这样子让人实在没法拒绝。弃一把拽过小五,大手捏着男孩耳朵:“谁让你带她们来的!” “疼疼疼疼……可是……那个婶子哭了呀……总不能让她一直哭啊!”小五唧哇乱叫去掰弃的手。 这倒霉孩子!越乱越添乱!弃踹了他一脚,虽然同情她们的遭遇,可是自己这身份实在危险,连小五都不一定保得住,实在不能再带上俩累赘了。他正想着怎么拒绝,忽一瞥巫鸩的脸色,心中立刻安定下来。不着急,这巫女才不会同意呢。 果然,巫鸩回绝得很直接:“滚。”说完扭头就走。 离嫂子惊得张大了嘴,弃捂住脸:这也太直接了!眼见妇人面色更白颓然欲倒,他连忙上去搀扶:“对不住啊实在对不住,巫女大人她有要紧事,没法带上你们……” 妇人颤着嘴唇还没说话,却听后面传来一声怒吼:“站住!凭你什么要紧事也不能这么无礼!”随着这声喊,一个人影从俩人身边越过,直奔前面的巫鸩:“你站住!”一面伸手就去扳巫鸩的肩膀。 前头的巫鸩膀子往下一垂,就地转身甩手就是一耳光。 “啪!” 牤捂着右脸愣在那,他长这么大还没挨过女人的打呢。再看巫鸩,瞳孔里浑身都能冒出凉气来:“滚。” “你!!”牤的脸庞红的能拧出血来,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一眼看见嫂子母女俩抱头痛哭,那火气噌一下又冒了上来:“她可是我族中大子之妻!你居然这么无礼!” 这次连回答都省了,巫鸩的黑眼球翻进头壳里面,一个大白眼对着他。眼看牤又要跳脚,弃赶紧叫小五扶住姒儿母女,自己上前劝架。 他架住牤的胳臂往后拖:“唉唉,小哥小哥消消火消消火。巫族的人就这脾气,有话从不好好说。“ 巫鸩瞪他。 “再说巫女大人不是不帮忙啊,她实在是有要紧事得赶路,带着这母女俩实在不方便。” 弃笑得满脸褶子,每个褶子里都透着真诚。这一拉一揉,牤的呼吸略微平复,斜着眼看他:“那她为什么不说清楚?你有资格替她回答吗?” “那当然,”弃面不改色:“我可是她的奴隶啊。” 巫鸩翻个白眼,牤瞪着他那一脑袋缠伤口的葛布:这巫女什么眼神,就这半残废收作奴隶是等着埋他? 伸手不打笑脸人,牤一时也没了话。可是嫂子明显不愿意嫁给自己,牤一直敬重兄嫂,当然不想为难她,只是这巫女要不收留可如何是好。正没奈何,离嫂子悠悠到了跟前,对巫鸩的背影行了一礼:“小妇人不敢耽误巫女大人的事,能否问一下,大人是要往哪里去?” “玉门山。” 妇人眼睛一亮,又往前凑近了些:“那,中途是否会经过邠邑?” “不一定。” 离嫂子惨白的脸庞泛起了红晕,两手一托就要跪下去:“大人,我母女绝不给您添麻烦,只求与您同路一段,捎带我俩到邠邑就好。到了邠邑,我一定让母族给您备好快马乘车,送您回玉门山。” 邠邑?巫鸩想了想:“姬姓周族的那个邠邑?” “对”离嫂子眼眶一红,低下头去:“周族是……是我母族……” “你是周族人?” “是……周族族长……邠侯……是我的父亲,“离嫂子满眼泪光:“我姓姬名兰。” 巫鸩挑起了眉毛。 不远处的一棵白杨树上,藏在树冠里的木头使劲晃了晃头顶那根枝桠。他压低声音唤道:“公子,公子?你看那是不是兰公子??” 没回应,木头只得低了头再看。深绿的叶子密密层层,从缝隙里看过去,那带孩子的妇人越看越像9年前走失了的兰公子,只是眉目颇为憔悴。 不一会儿,那群人大概说完了。肖似兰公子的妇人带着女儿跟那“羌人”和巫女一起走了。马羌那小子看着他们的背影呆立一会儿,一跺脚转身大步跑走了。 木头又晃树枝,茂密的叶子哗啦啦一阵响:“亶公子,接下来怎么办??左射亚不是传信让杀掉那逃羌吗?兰公子她……” 话没说完,姬亶的脸露了出来,浓绿衬托着那脸色白煞煞的有些吓人,木头赶紧闭了嘴。姬亶滑下树干,一走神跌坐在地上。木头赶快出溜下来要扶,姬亶摆摆手,自己站了起来。 真是姐姐,想不到自己还能再见到她。姬亶向身后丛林中看了一眼,可是自己现在不能上前相认,后面那些殷人就快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24章 方向 九年了吧?父亲对外宣称女儿走失。其实哪里是走失,自家人都知道,姐姐是跟着马羌的那男人出奔了。 姬亶伸出双手,出来快两旬,十个指甲已经有些长了。以前姐姐在时,他的指甲都是姐姐帮他打磨的。那时姐姐多胖啊,她总是轻声哼着歌,一面拿着砾石耐心打磨着他的指甲。磨着磨着,就有一缕头发滑下来垂在她脸颊侧边,一颤一颤的那么碍眼。姬亶伸出手,头发没捋上去,姐姐却不见了。 现在不能想这些。姬亶抹了把脸,乱糟糟的脑子重新冷静下来。逃羌的身份还没搞清,姐姐又出现了。这事儿真是越来越乱。正思索间,一串长长的低鸣声穿过重重密林飘了过来。木头惊呼道:“三公子!是咱们旅!” 邠旅的这些族兵与别地不同,别地族兵互相通讯都是用方便携带的骨笛,而邠邑族兵则是吹陶埙。邠人善稼穑,每年三季务农一季练兵。练兵时,邠侯每日清晨就在城中高低吹陶埙来召唤族众,所以木头认得这声音。 埙声连绵不绝,一长三短。这是姬亶和忠叔约好的暗号,哪方有变就吹埙互相告知。听了一会儿,姬亶脸色慢慢变了。木头忙问:“是军中有事吗?” “有一行殷兵马上赶到,让我俩去会和。” 木头骂道:“这殷人怎么一会儿一改主意??昨天说让咱们循势捉拿,今天又亲自派人过来,那他们早自己来不行吗?!让咱们在林子里喂虫子呢?” 也是奇怪,那左射亚的吩咐前后不一,先前让他们谨慎捉活的。现在又扎着架势要灭口,也不知这几天军中发生什么了。姬亶搓着下巴飞快地转着主意,那个叫弃的男人一定很重要,能惹得殷人和巫族一起出手。不行,自己一定要先下手截胡。 况且现在还多了姐姐母女俩,一定要想个周全的办法。 顷刻间,姬亶就拿定了主意。他叫木头附耳过来嘱咐着,一开始木头有些茫然,姬亶便一点点重复,直到他完全搞懂为止。 掏出陶埙,木头鼓足腮帮子开始吹。远方的埙声立即停了,静静听着这边传回的讯息。斜阳似血,姬亶看着姐姐远去的地方叹道:“没办法了……” 这埙声也传到了马羌众人耳中。肥肚原本垫着脑袋躺着养神,听见这声音一个机灵坐了起来。他吐掉嘴里嚼着草芽,仔细分辨着,嘴角的一点绿沫也顾不上擦。 埙声逐渐低下去,其他人各个面露不安。唯独老族长盘膝静坐一言不发,沫二叔守在他身边侧耳听着,嘴唇绷成一条细线。 “兄长,这声音~~”沫问。 “大概是追兵!”老族长舒开双腿站起来:“熄火快走!牤呢?回来了吗?” “没有。” “哎哎还没呢!” 吊梢眼已经张望半天了。他跑几步又退回来,来来回回打着转儿。突然看见了什么,他跳起来喊道:“回来了回来了!牤子哥回来了!”一面撇着脚板跑去迎他:“哎呦我的哥你可回来了。追嫂子也不叫我一声,族长也不让跟着……唉…………嫂子呢?” 吊梢眼踮脚往后瞅,牤一胳膊拐住他脖子往回拖:“就你话多!”他大踏步朝父亲跑去:“父亲,这埙声怕是追兵在传信吧。” 兀沉着脸点点头,:“快走!” 众人立刻出发,沫二叔赶在前面探路开道,其他人两两结对紧紧跟上。此时得太阳已经没了力气,从树梢顶上一点一点往下滑,红黄色的光被浓密的树冠子切割成一缕一缕照着这群疾行的羌人。人人步履匆匆,都没了打听离嫂子的心思。反正要娶她的又不是咱,走了就走了呗。 走在最后的牤回头看了看远方,老族长停下来等着他,胡子被风吹得微微摆动:“周族是大族,她回去比跟着我们强。”说着拍了拍儿子。 这一拍打扰了牤,他胸腔里翻江倒海,却不是为了嫂子。 是为那巫女。牤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通身的杀气,那眼神看自己像看只虫子一样!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还从没有女人这么轻视过自己!真想掐住她的脖子,扯烂那身白衣,看她还能不能那么镇定! 牤攥紧拳头,大踏步离开了。巫鸩,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巫鸩,你会再见到我的。 他很快就会后悔自己立的这个愿望。 身后埙声高高低低,悠扬不绝,一行披甲负械的殷兵循着声音在林中穿行。走在头前的行长眼尖,远远便看到了鼓着腮帮子吹埙的木头和他身边的姬亶。 二人相互见礼,姬亶也不忙着带路,跟这行长套起了近乎:“辛苦辛苦,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按说旅长比行长高一级,但这行长言辞态度毫不谦逊,一挺胸脯大声道:“在下行韦,殷地韦族族长。这些都是我族好男儿。”他比划了一下身后。 大邑商的鄙视链是内服瞧不起外服。即使邠邑比韦族大得多,也因为远在外服西土一直被当作边鄙下邦。姬亶毫不在意行韦的无礼,连连恭维扯着闲话。行韦愈加不耐烦,截住话头问道:“有左射亚急令在身不敢耽搁,还请旅邠赶快带我等寻到那逃羌才是。” “行韦放心,那人就在这附近。”姬亶为难道:“只是情况有些变化,还没来得及跟蒙侯回报。” “什么变化?” 姬亶嘴巴一撇,忧心忡忡地说:“那逃羌腿脚甚快,我旅中兵士不耐山路。我二人脱队先走,一天一夜才赶上。可那逃羌居然和几个马羌人混在了一处。我们二人怕不是对手,只好远远跟着等待援兵。” 马羌人有什么可怕的?羌人不过就是大邑商祭祀用的两脚羊罢了!行韦瞪着姬亶,心中愈发看他不起:“旅邠莫怕,只交给我便是。我韦族虽不是豪邑大族,在殷地论起田猎功夫那也是响当当的。天色不早,还请旅邠赶紧带路。” 姬亶微微一笑,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边。” 行韦招呼一声,殷兵们顺着姬亶指的方向疾行而去。行韦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他很有信心,不管是谁和那逃羌在一起,他都死定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25章 狭路 “啊嚏!!”巫鸩打了个喷嚏。姬兰赶上来,拉下自己的羊毛披毯给她披好。 巫鸩把披毯扯掉递还给她,大步走了。姬兰正尴尬,弃牵着马走过来打圆场:“夫人您身子刚好一些,自个得多当心才对。巫女大人壮实着呢,甭操她的心。”他扶了扶马背上的俩娃娃。旦时就赶路,这俩半大孩子困得直打盹。 姬兰感激地笑了笑,放慢脚步和弃并排而行。巫鸩自个儿走在前面。 这是和姬兰母女同行的第二天,背后的那座山已经离他们很远了。回头打望只能见到黛青色的一片起伏,还有笼罩着最高处的那一层层白云。真不知道那些马羌人要怎么翻过去。 不过他们的路倒是越发好走。离山越远,低矮杂乱的灌木丛就越少。高大的树木密密匝匝,树干粗壮的程度让人怀疑它们是从哪位上皇时期就长在这里的。树下是厚厚软软的落叶,土壤肥沃砾石不多,间或有水泽星布期间。波光粼粼的水泽有些提供给他们清水,有些提供给他们食物。 食物是不缺的。弃的伤口逐渐愈合,重新操起弓箭来。黄鹿野兔肿面猪……每次都有斩获。令人惊喜的是姬兰的烹饪手艺了得,她在林子找到一些辛味的果实和叶子,配上巫鸩带的盐巴,烤炙出的食物异香扑鼻。就连那腥臭无比、平日只能拿来蒸煮食用的鱼也被她烤得皮脆味美。 “可惜没有炊器,”姬兰感叹道:“如果有个鬲或者甑的话就好了。我更擅长做粒食。” 粒食就是谷物,羌人不事稼穑,也很少吃到秫米黄米这些东西。也就是世代农耕的大族才有这口福,弃偷偷打量着姬兰,早听说周族人专事稼穑,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他这一斜眼落正在巫鸩眼里。巫女弯下腰,在弃耳边轻声说:“兰夫人想要个鼎呢。这位器师,还不赶紧给铸一座?” 弃一蹦老高,蹿出去好几步才吼她:“你要杀人哪?!偷偷在人耳边说话会吓死人的知道吗!” “本巫会在你没死透之前再把你救回来。” “不必了!你离我远点就得!” 这俩人一说话就要吵,姒儿一开始还有些怕,后来也见怪不怪了。小五拉着她捡柴上树摇杏花,俩人围着队伍前后跑,把逃难玩成了游戏。姬兰抿嘴笑道:“弃大哥可不像个奴隶啊。巫鸩大人只有跟他才有那么多话说。” 已是四月第三旬,今儿的天气可不算好。太阳先是赌气似的阴着不放晴,偶尔撒几点雨丝,渐渐地飘着飘着就连成了大幕,哗啦啦地罩下来,打的四面八方的树叶都白亮亮的让人看不清方向。 一行人被泼了个猝不及防,赶紧找躲雨的地方。弃擦一把脸上的雨水,手搭在额头眺望,正看到东南方有一处地势颇高的杏林。 雪白的杏花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铺在地上混成了泥。有棵最大的杏树乍煞着硕大的粉色树冠盘踞在高处,它的树根往下扎,硬是把土坡下边破开半边。那些粗大的根须半露,像只大手一样紧攥土坡往里抓,硬是抓出了一块洞穴样的凹面。 太好了!众人拉着马往那个浅凹里钻。还没有跑到,一条狰狞闪电划破天际,众人就觉眼前猛的一花,接着咔嚓嚓一声炸雷,姒儿吓得尖叫起来。弃赶紧揽住众人往浅凹里去。好容易大家都挤了进去,他这才发现巫鸩还站在外面。 “你要死啊!赶紧进来!”拽她的胳臂被甩开了,弃又拽:“你听见没有?!” 大雨倾盆,云端上闷雷翻滚,巫鸩转向他,面无表情地指指外面:“你听见了吗?” 弃一愣,一声闷雷在云里炸开,沉闷的轰鸣声底下,隐隐有人声溢出。 “我听不见!”雨太大了,弃硬是把巫鸩拖进了浅凹处。 地方不大,仨大人俩小孩挤得满满当当,马就进不去了。弃给它披上块兽皮,马儿夹着耳朵和尾巴,在雨里默默地站着。 大雨泼水一样向林子里倾泻,地面很快就有了积水,陈年的腐烂叶子带着新落下的花瓣形成一道道细流向着低处流走。姬兰给姒儿擦干了头发身子,又拉着小五揉搓。男孩身子扭着劲的躲,那别扭的模样让姒儿哧哧直乐。 洞里狭小,小五一拧身子就话,大家都在等姬夫人讲下去。 小五是羌人,从来不知耕田稼穑,自然是对整天侍弄庄稼的生活充满了好奇。弃想得更远,那周族若是够富庶的话,收留小五留在周地过活也行啊。 又一声闷雷,天色愈发阴沉。姬兰理着女儿的头发,声音有些发飘:“那里的土地又肥又好,四周有三条河交汇。每年收获的谷物都吃不完,你祖父就让人专门修了三座仓廪来储藏。邑子也特别大,和羌地的村邑不太一样……” “嘘!”巫鸩突然打断了她的回忆。弃瞪她:“你干嘛……” “闭嘴!”巫鸩歪着头侧向外面,似乎是想辨认什么声音:“听……” 几声模糊的清脆磕碰被大雨挟裹着传进洞里。弃吃了一惊,他对这声音太熟悉了,那是兵刃相撞的金属声! 怎么?有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26章 杀戮 仿佛是为了回答弃,众人立刻就听到一阵哭嚎和怒骂声传了过来。 空中的阴云此时沉得直压下来,几乎要憋破了一样泱泱发着乌青。那黑紫色的云肚子里有隐隐的亮光在翻滚,东边一亮,西边一闪。终于,一道极亮的光捅破乌云,蛇一般从天幕上游弋下来,直落地面。洞里人人脸上都是一亮,错愕和害怕还没来得及化成尖叫,就听到一闷雷轰然炸开。 咔嚓嚓~~~轰隆~~~~~啊~~~~~ 最后这一声人的叫声来自洞外。巫鸩和弃对看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洞口的栗色马先受了惊,抖着腿不停地打响鼻,前蹄提起又放下,踩得泥水四溅。 可不能让马跑了。弃把块皮子蒙上头就要去安抚这畜生。他左腿刚迈进雨里,巫鸩就拽住了他的右胳膊。弃往后一个趔趄歪在小五身上,巫鸩往外一指:“看。” 就见不远处的坡下,一个大泥团子在地上艰难蠕动着。地上沟满濠平,满是泥水树叶。大雨穿破树冠砸在地上,渐渐把那团挣扎的泥块洗出了个人形的轮廓。弃刚想说话,就被姒儿一声尖叫打断了—— “肥肚叔!!!” 那个乱七八糟的泥团正是肥肚。 姒儿跑过去,但是一看见肥肚的脸就吓得跌倒在泥水里——那张胖脸碎了一半,碎裂的骨片仅仅被一层皮包裹着。弃一把抱起姒儿塞进姬兰怀里:“别看!回洞里去别出来!小五!你也回去!” 喝退三人,他蹲下想扶肥肚,一凑近才发现这人已经救不得了:右臂左腿都已折断,内脏怕也已碎裂。浑身伤口处处见骨,血水在雨地里淌成了条赤色小溪。 巫鸩这逃羌带着个小男孩吗?怎么没看见小孩?” 没等旅邠回答,跪着的牤开口了:“什么小男孩?” “闭嘴!”旅邠操起铜戈砸在他脖颈处,牤应声趴倒。旅邠冲他啐了口唾沫,回头对那殷人亲热点个头:“行韦见谅,姬某实在是生气。这畜生滑着呢,在这林子林跟我兜圈子转了这几日,搞得我旅中众人抱怨连天,有些个都犯了腹疾。要不是您赶来协助,怕是现在我还只能跟在他屁股后头转呢!” 他一面说,一面揽住行韦的肩膀往一旁走。俩人一转身,那几个邠旅的士兵立刻开始捆人,木头会意,用皮条给牤的嘴巴勒了个结实。行韦不习惯对方这突然的亲密,还是回头看着那羌人。 左射亚再三叮嘱要验明身份之后再杀,可不能搞错了。 当日蒙侯与这逃羌对战,他的行排在后面并没见到其人模样。韦族不过是个殷地小族,带来的族兵只有100人,勉强攒成一行。早就听说蒙侯军中有个叫舌的左射亚与自己同样是小族出身,行韦就存了巴结的心思。后来舌居然点了他来追逃羌,行韦可真是大喜过望。 所以才不能出错!行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旅邠做个平揖:“请旅邠见谅,属下得再确定一下。” 他转身往回走。姬亶有些着急,这人不好糊弄,可别出什么岔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27章 残命 此时雨正好停住,大团的乌云在空中挤成一团。殷兵收起羌人头颅,聚拢在行长身后,黑压压一片。旅邠只带了寥寥几名族兵,除了一个木头跟在身边,其余都忙着压制那逃羌。 姬亶面上微笑,心里暗暗着急:他谎称这马羌男子就是逃羌,领着殷人在林子里转了一日。原指望反正羌人打扮都差不多,平白分辨不出。先稳住殷人,找机会弄死这羌人灭口就是。 谁知这行韦不糊涂,到了这个地步还非要确定身份。要是问出来那逃羌的真正去向,可就麻烦了。 他在这边着急,行韦那边已经抽醒了牤。等他眼神渐渐有了焦点,行韦发问:“你会铸器?” 牤瞪着眼,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但他一侧头,正看见父亲的头颅提溜在一个殷兵手里,旁边还有个殷兵正揪着沫二叔的头发想把这俩脑袋系在一起。牤一下就疯了,猛的挣开按着他的木头,向前一头撞翻了行韦,绳捆锁绑的身子结结实实压在这人身上。 他两眼赤红,手嘴都被勒捆,于是便死命用脑袋撞向行韦的脸,一下,两下……天杀的!该死的殷人! 众人蒙了,都没想到这个只剩半条命的羌人居然还有力气。就这一愣神的当儿,行韦的鼻子已经被砸开了花,尖声嚎叫起来。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挤上去拖拽。姬亶大呼小叫冲在最前头,手中长矛高高举起来:就是现在,趁乱杀了这羌人! 他两脚踹开牤,攥紧长矛冲着那稀烂的身子就要刺下。矛头还没落下,就听一声咆哮轰然炸开:“嗷呜~~~~~~~” 众人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全都是一愣。木头第一个回过神,尖声叫道:“虎!虎!有虎!!”就听哎呦几声惨叫,一头斑斓的大兽冲进人群。先踩翻一个殷兵,然后几个跳跃就到了姬亶跟前。 “公子快跑!!” 姬亶只觉一阵腥风扑面而来,那双黄绿色大眼就这么盯住了自己。他立刻后退两步平端长矛,那大虎盯着他,耳朵向后一侧,缓缓呲开了嘴巴。那一对尖齿越露越长,那大牙要扎进脖子里的话一下就能要了命!姬亶脚下发软,一步一拖向后退去。 “放箭!射手放箭!保护旅邠!!” 殷兵终于缓过来了,纷纷搭弓上箭瞄准大虎。大虎并不扑杀姬亶,反而昂首又一声咆哮。然后低头咬住瘫在地上的牤,大摇大摆地往林中拖去。高耸的前臂肩胛一步一隆,牤的身子搭拉在那四条腿当中,随着步伐一步一晃,半点生气也无。 众人从虎啸中缓过神,见那虎拖着一团烂肉似的羌人走了,不由得个个挠头。一个殷兵半举着弓扭头问旁边人:“这……老虎什么口味?爱吃本地人肉?” “憋灰话!铠追!”满脸是血的行韦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拍打着身下,泥水啪啪乱溅:“忙后缩了要活大!铠追!!” 他这几句话含糊不清,殷兵们都没听明白。这边姬亶却已经缓过神了,他上前馋l扶行韦,一面大声招呼殷兵们:“大家辛苦了,行韦的意思是收拾一下这些羌的脑袋,跟我回邠众营地休息吧。” 木头和几个邠兵立刻上前招呼殷兵,收弓拾杵领着往反方向去。行韦急得还要叫,姬亶轻拍他肩膀:“行韦莫急,刚才说不定是虎神现身。天神行事,人不可违啊。” “可夕……可夕……” 姬亶把他一按:“再说我看那逃羌在被叼走之前就死了——八成是刚才在你铜盔上碰死的。” 行韦立刻不说话了,刚才那逃羌确实有几下磕在了自个的铜盔上。左射亚要活口,可这逃羌碰死在自己头盔上,这……这也太不好说出口了。那还不如说是被虎神叼去算了。 沉默一会儿,行韦对姬亶做了个上揖,瓮声瓮气地道:“那就有劳旅邠大人了。” “客气个啥,走走走,您这鼻子得赶紧看看了。” 牤半昏半醒,听觉和痛觉突然都消失了,眼前只有一团乱七八糟的颜色。 先是一团花哨的斑纹凑过来,晃晃悠悠让人心烦。过了好久,天地忽然一转颠倒了一下,斑纹消失,几团大小不一的颜色出现。最后是一整片白色占据了眼前,不知道为什么,那白色让他觉得很心安。 眼睛一闭,牤终于昏了过去。 巫鸩松开白裙下摆站了起来,裙摆上满是泥污和血迹:“性命无碍,皮外伤多。” 回答她的是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姬兰垂着头守在一旁,姒儿哭着给牤擦拭脸上的血污。小五捧着一个小陶盆,里面的水已经变成了污浊的红色。 走出洞外,巫鸩站在蹲着的弃旁边淡淡地道:“不用谢。”弃哼了一声低下头。 俩人各怀心事。弃是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巫鸩心中疑云重重。 刚才她看了个大概,殷人反复确认身份,他们要杀的应该是弃不是那马羌人。可怪就怪在这里,蒙侯素来以贪婪闻名四土,器师这种稀缺物种被他撞见,肯定是要活捉了带回去绝不会弄死。若不是蒙侯突然改了性子,那就是弃的身份有问题。 也就是说,他不是器族人。 招魂时,弃的反应已经很不正常,加上现在殷人的狠绝追杀。巫鸩断定弃一定说了谎,只是不知道这谎言扯得有多大,对自己有没有用处?她低头凝视着弃宽阔的脊背,考虑着要不然丢下姬兰母女,擒了这人直接回玉门山去。 可这时候,施术过后倦意涌了上来,巫鸩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先睡一会儿,反正杀人很容易。又一个哈欠涌上来,她伸手挡住,一面盘算着怎么弄死他比较快——这么壮,铜针戳进喉咙怕不能立刻就死,刺进太阳穴里会快一些。 弃不知道巫鸩正在考虑杀死他的一百种方法,他端端正正给巫鸩行了个大礼,说:“恭喜巫女大人又得一个奴隶,我们以后吃肉还是挨饿就靠着大人您了。” “想的美。”巫鸩翻个白眼,他自己能不能活还不知道呢,居然有心替别人着想:“我可没说要给他疗伤。捞他回来不过是怕暴漏你的行踪。就把他扔在这,死活天定。” “别别别,殷人万一再回来搜索找到了他,两厢一对证不就知道抓错人了吗?这小子又知道咱们的去处,到时候殷人追到邠地,我还得给他们逮去。我去了倒是不要紧,您找谁给巫族长老们交差啊。” “那就杀掉。”袖间一闪,一支比手掌略长的淡金色铜锥出现在巫鸩手里。她抬腿就往洞里走:“姬兰姒儿小五你们出去!” “等等等等!”弃跳起来去拦,这妖精什么脾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28章 相见 眼见巫鸩真动了杀心,弃忙得一把拽住,扯着她腕子就往回拉:“等会等会……” 他用劲拉,巫鸩费劲甩。两下一扎挣,巫鸩脚下一绊撞在弃身上,俩人一起跌倒在地上,弃大窘,犹如抱了个火炭一样忙得撒手。刚想后退,那铜锥就戳到了他脖子上。巫鸩抬起眼:“胆子不小啊,敢推开本巫。” “不是不是,地上湿。”弃冷汗都下来了,这狗脾气。 “闭嘴!” 弃乖乖闭了嘴,那铜针不比他铸器时的铜锥小多少,此刻他脖颈上给明那男子确实是这逃羌本人了。他大力拍着那殷兵脊背:“干得好啊!干得漂亮!回大邑商分战利品的时候多分你一份!” 殷兵欢喜离去,行丙在营帐里细看铜刀。果然是好铜,颜色淡黄刃口锋利,只不过……那柄上铸了个什么?看着像是个字。 文字乃是秘符,除了巫族和上等贵族,他人哪能认得。行韦鼻子一阵刺痛,捂着脸颊直吸冷气。先去邠地复命吧,自己只管抓捕,其他还是交给左射亚他们操心,实在忒费劲了。 提起邠地,他又想起旅邠。刚才自己告诉旅邠,蒙侯率军在邠邑等他们。旅邠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又白又红的。 大概是高兴的了吧,毕竟勤王行军途中还能回家休整的事可不多见。真幸福,行韦捂着鼻子羡慕地想。 幸福个屁!姬亶在离行韦不远处的地方犯愁,好容易拿个马羌人糊弄过去,鬼知道蒙侯居然去了自个家守着!他是想赚个器师好传授铸术,可也不能因为这个闹得闔邑不得安宁啊。邠邑才多少家底儿,哪容得了一支殷军成日连旬的吃喝搅扰! 得想办法把蒙侯引走。姬亶四下张望着,见戍忠在不远处正在训斥蔫头搭脑的木头,忙赶上前去将忠叔拉到一边低声说着什么。 待戍忠带着全旅大张旗鼓地给行韦一行人打猎烤肉拖延时间的时候,弃一行人已经出发半日了。 地势逐渐平坦起来,林木却依旧绵延不断,千年的枯枝败叶层层堆积,马蹄深一下浅一下绊得直打滑。每晃一下,姬兰母女就紧张地查看一下马背上的牤。还好,牤一直昏睡着。弃牵着马一路走一路安慰她俩:“放心,牤兄弟身子强健,一定能撑过去的。”姬兰咬唇点头,巫鸩哼了一声。 “我给的又不是毒药,死不了。” 这妖精!就不能说句人话。弃不想理她,牵着马小心翼翼迈过一根横木。前面的巫鸩忽得伸出胳膊挡在他面前,弃急忙扯住马猛停下来,小五和姒儿一头撞在他身上。姬兰忙得托住从马上颠下半拉身子的牤。弃怒道:“你干嘛?” 嘛字的尾音还没消散,巫鸩已经飞快挽弓搭箭瞄准了前方喝道:“出来!” 有人?弃立刻也抓起自己的长弓搭箭满弦,二人瞄准前方一蓬开满蓝紫小花的灌木丛。那灌木窸窸窣窣晃个不停,不多时,一只戴着皮护腕的臂膀伸了出来一上一下挥舞着:“别放箭,我不是殷人!” 接着,一个披着皮甲的少年走了出来。姬兰一愣,嘴巴慢慢张开了,身子也着凉似得抖了起来。少年歪着身子越过弃和巫鸩,遥遥唤她:“姐姐,我是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29章 幕后 姬兰愣愣地看着姬亶,半晌哇地叫了一声,扒开巫鸩和弃扑了过去,姐弟俩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巫鸩颇觉无趣,翻了个白眼收起弓箭,弃拍了拍有些害怕的姒儿:“不怕,那是你舅舅。” 待姬兰搂着姒儿到一旁拭泪,姬亶这才上前对巫鸩行礼,一面还着意看了弃两眼。他把前后事情讲了个大概,最后恳切地道:“多谢巫女大人对家姐的庇护之恩,之前跟踪您实属无奈,请千万见谅。如今情况紧急,亶专程来与您告知:蒙侯大军已经到了我邑中,请您改道为上。家姐母女就交由亶带走了。” 原来牤一族遭殷人灭口都是姬亶做的。弃可不愿见蒙侯,这下正好不去。姬兰正犹豫着牤该怎么办,不料巫鸩拉着姒儿的小手慢悠悠走了过来,姬兰诧异道:“鸩姐姐,您这是……” 巫鸩止住她,对着姬亶问道:“本巫想向周族宗子打听一个人。” “不敢不敢,您请说便是。” “有个叫姬离尘的曾经在我族中修习过数年,不知他现在何处?” 姬亶有些吃惊,忙拱手道:“你说这位是我族大宗伯,他如今在邠邑。” 周族礼制中,大宗伯的地位相当高,既掌祭祀又管宗亲,权力之大相当于副族长。巫鸩莞尔一笑,弃马上后退一步,心想坏了,这妖精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果然,巫鸩低下头,似是无意地把姒儿的一只小手翻过来覆过去的玩了一会儿,抬起头慢悠悠地说:“怕是令姐母子还是要与我通行一段。我与大宗伯有旧,此刻正要去邠邑寻他。还请宗子在一旁多加护卫,保证我们与令姐的安全。” 什么?!一行人都瞪眼。不等弃抗议,巫鸩另一只手牵住了小五拉着俩娃娃往前面走去:“走,我带你们摘好吃的果子去。”俩孩子不明所以,乐颠颠地跟着走了,剩下弃和姬亶姐弟干瞪眼。 弃腹中脏话翻滚了半天,有心过去抢过俩孩子,心里又没底——那妖精喜怒无常,杀人比杀野兽还快。自己一冒进,俩孩子保不齐就有损伤。到最后只得长叹一声,对姬亶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宗子了。” 姬亶也没料到这巫女行事如此乖张,可姒儿被她压着,姐姐也不能跟自己走。他只好认命,和弃商量起路线等细节来。 邠邑宗子在林子里绞尽脑汁躲避殷兵,邠邑里的殷军左射亚也在发愁。 如今殷军已经在邠邑驻扎了下来,蒙侯打的名义是探病和休整队伍,其实是押着邠侯等他儿子旅邠归来。为防蒙侯察觉自己私下的小动作,舌不断地带着蒙侯在邠邑溜达。 那邠邑虽说不大,却因为周人几代经营温饱不愁,还开起了集市。蒙侯自己的领邑倒是比邠邑大,却苦于不会经营治理,年年有乞儿流众,猛一见这小邑如此繁荣小康,登时艳羡不已,天天去和邠侯纠缠要学治邑之道。舌这才得了空去揣测那大宰那两道密令。 对,是两道。舌这几日一直在揣测这是怎么回事,大宰接连发了两道密令,前后指示大相径庭。第一封让他留意探查不要惊扰,第二封却说立即斩杀。两次密令一个在旦时太阳初升送到,另一个却是夕间夜深才抵达。舌趁蒙侯又去寻邠侯的空档,匆忙派了追兵出去。可返回来越想越觉得奇怪。 舌能够从众人爬上一师射亚的位子,凭的可不只是溜须拍马。他记忆力出奇的好,只要见过的人就能记得面孔模样。尽管那逃羌的样貌粗粝不少,眉目与身量却没有走样。只是这人气质大变,当年的英傲之气一丝不剩,活脱一个泯泯众人——倒像是魂离了身子,又住进了个别人一般! 越琢磨,舌越觉得脊背沟的冷汗直往下滑:假如那人真是小王呢?若真被自己杀了,他日昭王若是得知,自个肯定要被活活做成肉脯!大宰权倾朝野不会有事,自己可是什么依仗都没有啊。 大宰的两道密令委实古怪,全不像他平日杀伐果断的作风。舌一个激灵:莫非大宰是要拿自己当个顶罪的弃子? 一定是这样!不然为什么他要发两道密令,白天那信使抵达的时候全军都看见了,晚上那信使可是悄然入营的!舌猛地站了起来:不行,他得另想办法自保。 如今天下能与大宰抗衡的,也只有那人了。舌拿出一支竹简,疾疾写了起来。不多时,一个亲随怀揣陶匣出了营地。 也不怪舌猜不透机关,他只是个小臣,压根就窥不见庙堂之上真正的争斗。如今那些真正的参与者们此刻也是一样寝食难安。 大邑商,洹河南岸的王宫。 大邑商王宫分前朝后寝。前朝有大宰傅说主政,后寝则由寝宰执掌,如今的寝宰正是寝渔。寝渔权力虽大,行事却极低调。偌大寝宫,他偏挑了个最北边贴近洹河的小殿居住。这偏殿没有廊庑,三间小房围着个小院子,小到进来5个人就嫌挤了。 后寝中此刻正发生一场不大不小的骚乱,两个小寝官撞撞跌跌跑进了寝渔院子,他俩得来找寝渔拿主意。 俩哑奴在院中蹲着默默修理花草,对来人熟视无睹。俩小寝官急得打转,却又不敢催促。好容易见到寝渔那胖大身躯慢吞吞走出来,一个小寝官连忙堆起笑脸双手拱在眉心上前回话。 他还没张嘴,旁边的同僚拉了他一把,俩眼飞快一轮。那小寝官这才发现寝宰正面朝着西南出神,赶紧闭上了嘴。低头默默等着寝宰大人回神。 好一会儿,寝渔才转回头看着他俩,脸上依然是刻入面皮的微笑:“有事吗?” 头一个小寝官连忙行礼回答:“回寝宰,妇竹分娩不毓,巫女已经施药,可贞人占卜的结果还是不嘉,胎儿也未下来。妇葵大人请您速去。” 一个边远小邑的女子有什么好费心的,死就死了呗,寝渔不以为然。昭王的后寝近两年愈发充盈,被征服的各族各邑不断送女子入宫。如今后宫这里已经有了50多位王妇,这个妇竹是竹邑送来的,母家孱弱,自己也没甚职务在身,在宫中就是个小透明。 想了想,寝渔温言道:“怕是庶族巫女医术不济。回去告知妇葵大人,本寝这就去找大巫咸寻几个玉门巫女前去。” 两个小寝官连连称是,心中却极为纳罕:寝宰居然会为了一个小王妇去找大巫咸? 他俩哪知道,寝渔压根就不在乎这个小透明王妇,他为的是另外一件事。 ——那个夜夜入梦快要将他逼疯了的后母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30章 后寝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神权与武力是商族诸王维持统治的两把大钺。商人尚武,征伐自然不在话下。可是祭祀却不行,它牢牢把持在巫族手里。 巫族不止握有明神降神的权力,从三皇时代起,所有典籍册史都只在巫族内传承。没有这些典籍,外族小巫纵使学得了占卜算筮也无法窥见大道,终究是个二流小巫。渐渐地,原本是商王下臣的巫族开始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朝政当中,有时大巫的决策权甚至能超过大宰,直接影响商王。 但并不是每一任商王都会买巫族的帐。昭王当政以后,王、巫、宰三位一体的政治格局开始慢慢发生变化了。 寝渔一脚踏进了宗庙的前殿。宗庙分前后两重,祭祀杀殉都在后面,高高的露天祭台四周是能容纳千人的平整公庭。前面则是四座重叠相套的宫殿,两座供奉各位先王先妣,两座做贞人巫师的办公场所。 午后炎热,寝渔沿着红柱雕花的廊庑往东边侧殿去了。这两年昭王着力提拔了一批非巫族的贞人巫师,暗地里鼓励他们与巫族贞人为敌,于是这两拨人便各自聚合起来。巫族出身的贞人在西殿办公,其他各族进贡来的巫师贞人则在东殿。寝渔奔的便是东边。 殿内,贞争正和诸人整治卜骨,这些牛肩胛骨要先去掉筋肉油脂,再进行处理防腐才能使用。看见寝渔的时候他愣了一下,这位寝宰主理后寝诸殿,可是不常往前朝来,莫不是宫内哪里有了什么邪祟?贞争不敢怠慢,脚不沾地迎了上去。 寝渔笑得更灿烂,他拉住贞争,一面请诸贞人不要为他分心。等诸贞人各自忙碌去了,他这才拉住贞争出门另找地方去谈。 宗庙共两进,贞人们办公的巫庑位于第一进两侧的东西两排单廊侧殿,每边9间。寝渔偏找进了那件连接主殿和偏殿的夹室坐定,他瞧见贞争脸上的神情,不由得笑道:“贞争莫要奇怪,这王宫中就连哪里陶土下水埋在哪里我都清楚。这间夹室虽小,但主殿偏殿都能兼顾聆听,正适合讲话。” 倒是忘了这位寝宰已经在宫中呆了30多年,自然对宫中一草一木都很熟悉。贞争讪笑一下,问起寝渔的来意:“不知寝宰突然来此有何事?是否宫中哪里出了邪祟需要我们前去?” “一点小事,妇竹分娩不嘉,前去施术的巫女似乎不太通医术。”寝渔的笑稍微收敛了一点,似乎是感到担心。 贞争这才想起来,刚才是有个小寝来叫了个巫女去,原来是宫中有王妇分娩。他忙要叫人再去,却被寝渔按住了。这位寝宰不紧不慢地摇摇手指:“不必再从东边找了,叫西边出个巫女去吧。” 西边指的是隔着一个大庭的玉门巫族。贞争有些不悦,寝渔马上说:“巫族自持医术正统,妇竹已是难产,不如就交给他们处理合适。”言下之意,一旦死了也不是死在东边手里。 贞争马上会意,重又坐下道:“不知小巫有甚可以为寝宰效劳的?” 这人脑子转得倒快。寝渔笑意更浓,心下却十分鄙夷:小族小邑出身的人眼皮子就这么浅。他咳嗽了一声,身体向前微倾,声音小如蚊呐:“本寝是为宫中某位大人而来,想请贞争大人代为释梦。” 释梦?贞争不敢怠慢,连忙唤人去取龟甲钻凿来,一面问道:“是何样梦境?” “那位大人说,她夜夜梦见后母戊立在王寝院中,面色不悦。” 贞争垂下眼睛掩饰住惊讶,先王先妣入梦已是非比寻常,何况后母戊还面色不豫,此梦不卜便知凶险。他不敢再猜是哪位贵人,只埋首在龟甲上刻起了卜辞。 偏寝渔生怕他不懂,还补上了一句:“那位大人忙于后寝诸事无法脱身,待有兆之后一应献祭牲品都向本寝言说便是。” 后寝中比寝渔还忙的还能有谁?贞争权当听不懂,开始灼烧起碳枝。 东殿内,有人告知寝渔来了。大巫咸略想一想,唤了一名宗庙掌事上来。 “之前内寝来要了一名巫女?要禳灾?” “回大巫咸,来人是个不认得的小寝官,急匆匆的说是有位王妇分娩要了巫女去辅助行术。” 侧坐的巫夬先惊道:“是哪位王妇分娩?西边巫女的医术可不怎么样。” 掌事的为难道:“这倒不清楚,我见那小寝并不眼熟,行事也畏畏缩缩,便没理论” 王宫内但凡寝宫,每座皆有寝官负责侍奉打理。寝宫主人权势大,寝官的权势也就大。昭王和那几位得宠王妇们的寝官人人认得,这个完全没人认得的小寝,想来寝中的王妇也不怎么样。怨不得宗庙掌事没放在眼里。 大巫咸略一思索,开口道:“去打听清楚,再寻一名我族巫女带上针石药草前去助产。” “大人,咱们没必要管这事……”巫夬不以为然,东边接手的事就让他们解决去。万一那王妇出什么事也赖不到巫族身上。 “去吧。”大巫咸不做理会,掌事的转身要走,又被叫住了:“不用着急,慢慢收拾,慢慢去。” “是。” 巫夬张了张嘴,半晌嘴角弯起向上笑了出来:“小巫懂了。” 能顺利助产那是玉门巫女医术卓然,不能便是宫中通知不及时,庶族巫女医术不精。况且商王子嗣多是好事,越多越好。大巫咸捋着胡子,子嗣多才乱的快,内斗这么好的传统可一定要尽力促成。 毕竟,只要王族内乱了,昭王才不会有闲心控制我们。 妇竹到底是死了,分娩不毓,胎死腹中。妇葵怒冲冲走出殿门,一转手扔掉了妇竹塞给她的骨芨:“什么东西也好意思给我!” 跟在她身边的西寝官忙接上话茬:“可不是嘛,小族小邑的没见过好东西,您可是大王妇,要多少芨子没有?就那这么点东西就想请您转告大王,真是糊涂人。” 那骨芨在地上无力地弹了一下,落在两名垂泪的小妇人脚边。这间小寝一排三间,妇竹因为有孕住了中间一件大室,两侧还各有一位王妇居住,都是小族贡来的妙龄女子。这俩小妇人看了一眼那骨芨,不由得又开始垂泪。 妇葵横了她们一眼,说:“妇竹这是去了天帝那里侍奉先王,有什么好哭的!有这哭的时候不如想想怎么能好好侍奉大王!” 俩小妇呐呐答应不敢回嘴。待目送妇葵与一行仆婢浩荡离去,这俩小王妇这才拾起骨芨,抹着眼泪奔入殿中。 殿中血腥味弥漫,看到塌上那没了生气的身子。两位小王妇不由得又抱头呜咽起来,物伤其类,自己与妇竹一样出身小族,又没有职务在身,焉知哪一天自己不会也死得这样无声无息? 低低的啜泣声萦绕在殿中,而外面,雄伟的宫中依旧是一片太平春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31章 妇葵 春末的殷地绿意盎然,深浅不一的绿色中夹杂着各色晚开的花朵。豢养的麋鹿在各寝之间悠闲散步,朱的净是她不愿提的事。这一次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妇葵正了正身子,不耐烦地等着。 磅礴起伏的宫殿群从宗庙处分出前朝与后寝。宗庙向南直到铸铜工坊为止都是前朝,以宗庙向北绵延到洹河都是内寝。内寝诸殿大小不一,最大的三间座寝殿都是套院相连,比邻而建。当中最大的一座人称大寝,属于昭王。另有两座规格略次一等的寝宫一东一西,将大寝夹再当中。人称东寝、西寝。 普通寝宫一般并排好几间,每间都住一个王妇或幼年王嗣,颇有点聚居的意思。只有东寝与西寝这两座回型大寝是只住一位王妇的。现在,东寝的主人妇好随着昭王出征鬼方不在宫中。只有西寝的主人留守王宫主持大局,这就是妇葵。 大王妇是尊称,昭王的寝宫中一共有60多位妻子,这些女人都可以称为王妇。而大王妇只有一位,死后是可以与商王一起进入祖庙享受祭祀的。那位后母戊便是昭王的第一位大王妇,妇葵是第二位。 “我怕是听错了,你刚才说了什么?”妇葵俯身对着盘中水鉴整理头上的玉芨,寝渔梳妆的手艺倒是真的不错。 “那亡人……没死。”寝渔保持着笑容,细看才能发现那个上翘的嘴角在微微发抖。 妇葵抬起的胳臂僵了一下,然后继续理妆:“胡说什么。” “梦兆、线报。” “什么梦?” 寝渔挥退左右,趋至妇葵身侧低声道:“小寝梦到了后母戊。” “……接着说。” “小寝梦见遭后母戊立在王寝中,她说,她说……” “说什么?!” “她说,她的儿子就要回来了。” 啪!妇葵狠狠将一盘玉笈铜簪砸在了地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32章 邠地 一见妇葵着了恼,寝渔慌忙跪下,殿外众仆役更是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 妇葵缓缓起身,锦纹衣裙颤颤微微,满头簪笈抖个不停,她睥睨着寝渔的帽巾,淡淡道:“死了就是死了,回不来的。想来后母戊是不满祭品贫瘠才会给你托梦的,去宗庙中加祀一场也就是了。” 寝渔恭顺答应,妇葵又问:“那线报是怎么回事。” “若不是有确切消息,小寝也不敢来向大王妇回报。小寝日前得到密报说,那亡人现在在西土羌方。” “羌方?”妇葵回过头,铜炉中燃着的兰芝袅袅生烟,淡蓝的薄雾把她的脸隔膜得有些狰狞:“倒是个好地方。” 羌方从来就是大邑商用来掠取人牲和牛羊的方外蛮荒之地。商人从来不把羌人当人来看,宰杀牺牲、稼穑劳作都由羌奴来做,杀个把羌人更是吃饭一样简单。若是那亡人在羌方,倒是方便动手了。 得赶快动手,不能让大宰找到他。 妇葵抿起嘴巴,两条法令纹骤然出现,她能看出大宰对子曜不满意。到现在也不让子曜参加什么重要的政务,册立小王更是完全不提。若是此时大宰知道子弓还活着,那子曜就彻底没戏了——想当年昭王也是被先王以游历为名放出去宫去的。18年后才回殷即位。 蓦地,妇葵浑身一凛:那亡人,他的经历怎么和当年的昭王如此相似?!而且昭王一直不许别人提及亡人的名字,也像是别有用心了!难道他知道子弓根本没死? 昭王!妇葵如坠冰窟,从脚底一直寒到心底里去:难道这一切都是昭王安排的? 她瞥一眼寝渔,这人什么时候能不笑!真想撕裂他那张嘴。她压住怒火问:“替大邑商捉羌的是哪一族?” 寝渔笑得更开了:“周族,邑于邠。正在羌方东。” “邠邑?”妇葵伸手在水鉴中波拉两下,端庄倒影登时搅成一盆乱纹,她拖长声音道:“后寝空虚,让邠侯献个女儿进宫吧,这可是莫大的荣宠。他那里也不出神龟,叫他多送些羌人来也就算了。” “是。若是有个把羌人抵抗,杀掉也就杀掉了。”寝渔笑眯眯磕下头去。他依然只听命不谋划,永远不给你抓到错处。妇葵看着他告退的影子滑过门口时忽然莞尔一笑,叫住了他。 “寝宰大人,你殿中养着的那位器族小长老如何了?我记得他叫幽对吗?借来我这里使唤两天怎样?” 她满意地看见寝渔的笑僵在脸上。二人四目相对,妇葵笑得更加娇艳,想独善其身?没门!她大度地挥挥手:“和你说笑呢,我这里哪用得着那么多闲人。” 寝渔僵硬的脖子动了动,妇葵却又补上来一句:“不过这个孩子似乎是后母戊带大的,自幼颇得她疼爱。不如此次加祀就杀了幽做祭品,如此一定能安抚住后母戊。” 杀殉,寝渔脸上有片刻失色,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回答道:“大王妇说的有理。只是现在怕是不行,因为……”他轻声说:“因为要杀那亡人,只有幽才做的到。”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邠地,百泉交汇的大块平原。山风从南面的山冈疾驰而来,在这辽阔的原野上徐徐放缓,随着杜、漆、沮三条河流的欢快步伐奔向渭水。 这块水源丰富的平原天生就适合耕种,正如此地的周人天生就擅长稼穑。 周人的祖先弃,传说生下来就能分辨五谷和豆类优略,长大后被舜帝时期就担任封为后稷一职,专门掌管农耕。在他的引导下,周族人世代农耕,经验和财富的积累使得它成为了西北地区极显赫的一支大族。由于周族人太会种庄稼了,以至于在殷文里,“周”字就是一个丰收结穗的农田形状。 当然,那个字除了农田,还有四点底在下面,那是鲜血的意思。周人除了稼穑驰名之外,另有一个不太得意的用处,就是给大邑商抓羌人做贡纳。 一开始这支农耕部落并没有抓捕羌人的义务。他们生活在邰地,生活自给自足也不挂靠任何大族大邑。由于手中总有存粮,生活水平比周围以游牧为生的戎狄部落好很多。这可惹馋了那些穷邻居,戎狄诸部一旦缺粮断顿就跑来周人族邑中抢劫粮草。发展到后来干脆就有事没事来抢一趟。周人不善干戈,马上射术都不如戎狄,被欺负得苦不堪言。 忍无可忍之下,300年前的周族族长姬刘带领全族出走,搬到了邠地。他们在这里辛苦经营划亩治堤,建起了邠邑。可离了戎狄,又来了个熏育,每每在谷物成熟时来打家劫舍。周人没了办法,只得投靠大邑商,成了大邑商西土一处重要的邦邑。从此,周人就有了大邑商撑腰,熏育忌惮大邑商的铜兵利器,不敢再大规模抢劫,只偶尔抢个行人货贩。邠邑虽然安稳了,可周族从此就有了向大邑商贡纳羌人的义务。 说来,周人也出自羌,姜姓与姬姓原本时代通好,如此一来双方都尴尬。可王命又不敢违,周人只得昧着良心在偏远地方搜索与自己关系略远的羌人去纳。 300年后,巫鸩一行人终于到了这座繁华的城邑外。 小五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从出了丛林开始,平原上就开始出现整齐的农田。一开始是零星几处不成规模的小田,越走近邠城,金黄色的面积就越大。那些金色的中央都矗立着一座或大或小的村邑。小五注意到那些房子跟自己村邑里的完全不同,是立在地面上的! “这房子立在地面上……不会塌吗?”他盯着路过的一座村邑发呆。那村子呈圆形,村边矮墙外挖有一条壕沟。他们正顺着壕沟向南行。 姒儿吐吐舌头:“不知道欸,我们的房子都是在地下的呢。” 两个娃娃正在感叹,村邑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草鞋葛衣的汉子冲了出来,弃正要抬手打招呼,这汉子就向南边飞奔而去。紧接着,村中响起了皮鼓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飘远,前方的村邑里也响起了同样的声音。不一会儿,鼓声已经从弃一行人所在的地方一路传递到了前面那座已经可以看到的大城。 巫鸩停了下来,弃也扯住了马头,都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只有姬兰听到这鼓点面露讶色:“这是族中预警,边鄙外邑遇到外敌就擂鼓传递消息给大城。可那都是有大批敌人入袭才会动用的呀,怎么……” 弃回头张望了一下,来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行人,这鼓声警告的也就是他们。怪了,除了他自己一个男人,就只有两个女人两个孩子,外加一个爬在马背上昏迷着的半残废。就这么点人也值得预警? 一旁的巫鸩皱起了眉,不对,邠城怕是有什么变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33章 城门 巫鸩猜的没错,邠城最近确实不太平。 邠城西门,左卫秦带着30个族兵快步赶往城墙底下,版筑棍夯的黄泥城墙结实耐用,城墙下的阴凉地儿里成了殷兵歇息纳凉的去处。左卫秦刚转过垛口就听见一阵马嘶声。 “殷人!”左卫秦啐了一口,大踏步向前面那群起哄的黑红布甲士兵走去。一个没戴盔的殷人行长正好从马背上跳下来,皮甲上的铜泡哗楞楞一阵响,黑汉子大笑不止。 “好马好马,没想到邠地还有这等好马儿。” “那还不是行丙大人您慧眼识驹!这一身骑术真是,啧啧,看得大家眼都直了。”四周殷兵争相捧臭脚。 行丙粗声大气叫人把这马牵下去好生歇歇,一回头正看见分开人群走来的左卫秦。待要招呼,又瞅见他背后的那些士兵,于是行丙的脸立刻就耷拉下来了:“哟,这不是邠侯手下最得力的左卫大人吗?怎么?邠侯觉得我大邑商的韦众连个西门都守不住?特意派您来监督了?” 左卫秦也不回答,先按照礼数与行丙行了个平礼,这才开口道:“行丙大人说笑了,小邦周怎敢指教大邑商?邠侯忙着陪蒙侯大人参观南廪呢,哪有功夫跟小的废话。” 行丙斜眼打量他身后那一行士兵。这些不是周人,乃是出自左卫秦的母族秦族,体格要比寻常周人健硕不少。他嗤笑一声,挥挥手让自家丙众士兵各自归岗。这些殷兵得了令,推推搡搡嬉笑着散开,有一个突然尿急,也不顾旁人笑骂,对着城墙撩起短衣下摆就开始放水。随即又是一片吵闹。 那可是邠人的城墙!历经三百年,各族众同心协力建造起来的城墙! 左卫秦气得紧咬牙关,秦众士兵眼珠都要喷出火来了。行丙权当没看见,大刺刺拿根细树枝剔起了牙,半晌吐了根肉丝出来。他看着司马秦捏紧的拳头,嗤笑道:“那你来干什么?难道你邠邑一点法度都没有,邠侯不发话,你这个总掌守备的……什么官职……左卫是吧?可以随便调派士兵?怪道天天被薰育欺负,只能靠我大邑商来救。” 他就爱看这满脸严肃的黑胡须汉子生气。从蒙侯派自己来守防西城门开始,这汉子就满脸怒气。好像我砸了他家鼎鬲一样,切!老子还不想来呢!一路征伐得有俩月了,好容易找个舒服地方休一下,又派老子来守城门!守个毛的城啊!说是要看到羌狄装束的就全部抓起来,可这几天了,哪有薰育人的影子。 稳了稳心神,左卫秦又行一礼:“行丙大人言重了。丙族乃是大邑商中最善征伐的族众,有您相助守城,那戎狄必不敢再来侵袭。是司大人怕您不了解这西城墙的垣壕地形,特让我带着一些族兵来协助您布防的。还有,”他挥手,有人抬上来一只烤猪许多米糍:“这些是大宗伯专门孝敬这些兄弟们的。” 香味弥漫开来,韦众士兵都咽了下口水。已经到了大食,谁也扛不住这味道的诱惑。行丙打起哈哈:“那就多谢费心。” “客气客气,您快请用。这期间我叫秦众兵士帮忙站岗就是。”司马秦利索地开始分肉,行丙也就一挥手:“歇会儿,吃饭!” 殷兵得令,立刻往这边挤来。秦众士兵悄无声息顶上前去,沿着城墙十步一岗分开站好。各个目光炯炯直盯城外。 左卫秦招呼着殷兵大吃大嚼,一面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城墙外。不是因为大宗伯的命令,他绝不会来跟这个殷人打交道。只是大宗伯说话一向让人捉摸不透,他实在猜不出意图来。 今日一早大宗伯就将左卫秦叫去了,切切叮嘱之后,特意告诉他今日一定要找借口留在西城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保证城门不关。只要薰育人不来骚扰就只管让他乱,同时还要安抚住殷人不要动手伤人。 什么意思?莫非有什么事要发生? 左卫秦望向城下,两扇对开的木栅城门只开了一扇,邠众兵士十人一队,根据各自武器分射者和击者交叉排列守住城门两侧。这些都是邠地众族的子弟兵,守卫自家城垣当然毫不懈怠,那精气神和城墙上应付差事的殷人简直天壤之别。左卫秦欣慰地点点头,这些兵练得不错。再看看城门内外一派和谐的人群,他摇摇头:“可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此时临近夏收尾声,正是农人忙碌的时候。牵着牛、扛着农具出城下地的人川流不息,那些不在城中居住的分支小族则要进城里修补采买工具,牛鸣驴嘶混在一起,再加上人们互相避让打招呼问好,整个西城门热闹非凡。左卫秦微微一咧嘴,他真心喜欢眼前这众族和睦的样子。 一个老妇带着俩儿媳妇出城送饭,走至城门正好瞅见自家小儿子在站岗。看见青年挺直腰板手持石矛的样子朝气蓬勃,老妇人顿时骄傲得笑开了花,颤巍巍赶过去要给儿子擦头上的汗。青年人被老母亲拿帕子抹了个满脸花,冏得面皮都红了。进出城的众人大多相熟,见了这一幕都大笑不止,起哄打岔的什么都有。 值班队正走来笑劝这位大婶不要打扰儿子公务,却被老妇人一把拉住絮絮叨叨个没完。搞得队正也没了办法。众人正在哄笑,忽听远远的有鼓声传来。 警戒鼓!有情况!队正赶快挣脱老妇人,把手搭在耳廓上细听,那声音由远及近,声声急促。最后,城门最近的一处村邑也开始擂鼓,鼓点清晰悚然:“咚咚,咚咚,咚咚咚。” “敌情!”队正立刻快跑两步朝城墙上吼道:“警戒!有敌情!快关城门!” 鼓声持续不停,左卫秦还不及发令,城墙上下的人就已经听到了鼓声。那个叫石的队正大声吆喝着指挥关门,两扇木栅大门轰隆隆地往一处合拢。众人乱纷纷往门内挤,只等大门合拢,后面邠兵将尖刺冲外的排柱顶住门即可。 “等等!”城门不能关!左卫秦三步并作两步城跑了下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34章 队正 鼓声咚咚不停,催得城墙上下一片躁动。 行丙已经丢下烤肉喝令殷兵归岗。众殷兵一遇敌情就像换了批人一样,一句废话没有,迅速赶至城墙边上列成防御阵型。射手下蹲挽弓搭箭,击者持矛戈站在身后,铜质兵器磕绊发出的声响铿锵有力。秦众兵士本来看不起这些人,现在被他们突然爆发出的杀气一震,不由得都往后退开了两步。 左卫秦看在眼里,不由赞叹道:“果然是大邑商,兵士遇敌不惧反喜。”但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他抢一步拦住正要下城墙的行丙:“行丙大人,这是我邠地众族用来警戒犯疆敌人的鼙鼓。来敌人数不同,鼓点也不同。现在这鼓声表示只有来敌人只有十人以下,您且在城墙上坐镇,我下去细问情况,待得了确信便立刻告知您。” 行丙点头。左卫秦疾步奔下城墙,转过倒人字形坡道来到城门前。此时大门已经完全关上,耽误出入城的众百姓隔着城墙抱怨连天。卫兵分出一队来不断劝他们稍安勿躁。左卫秦大踏步来到队正面前沉声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关上门了?有确信来吗?” “回左卫,按《戍律》,鼓声三遍关城门,此时三鼓已过。传信人目前还未到。”队正恭敬行个军礼,嘀咕着平时尊律最严的左卫今天这是怎么了。 城门不能关,来之前大宗伯反复叮嘱的话犹在耳边。 左卫秦一指那些挤挤扛扛的农人:“遵律也要分清状况,这鼓声不是最高预警,未必会是薰育人。现在正是夏收,田里一天也耽搁不起,把门打开先让族人办他们的事。让卫队做好防御准备,其他的等传信人来了再做决断。” 队正眼睛瞪得溜圆,但又找不出左卫秦错处来,只得叫兵士打开城门。那城门虽然是栅栏结构,每根木材却都有成人大腿那么粗。捆扎在一起,那重量也是惊人。众兵士一起用力,大门咯吱吱慢慢打开。推车牵牛的百姓一看城门开了条缝,也不管开没开完,大家蜂拥而上,进城的出城的挤成一团。 左卫秦刚松口气,就听见外面一声变了调的高喊:“有……有戎人!!已经到了西鄙!!”再看一个草鞋草帽的农夫汉子跑得大汗淋漓,过外壕河时差点跌下木桥。有兵士赶上去一把扶住农夫,询问之后朝队正这边远远比划了几个手势。 队正立刻对左卫秦一拱手:“报左卫,西鄙村邑有戎人模样的人入侵,两个成年男戎,两个小孩,两个女人。城门需要马上关闭。”说着便大声吼道:“关城门!关城门!” “哎!”左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那城门慢腾腾的又合上了,不由得气笑了:“队正,一共就6个戎人,还只有两个男子。你关门干什么啊?搞不好这几个人只是想来集市换货产。” 队正红着脸,梗着脖子回道:“左卫这话属下不敢听!去年秋收,那薰育人也不过是来了十几人。然而这些人一入得城就大抢大杀。砸毁布铺食肆数间,打伤我族数十人,至今还有一人不能伤残在塌不能自理……所以,所以请恕属下不敢开门!”他重重低下头去行个军礼,转身头也不回往城门去了。 左卫一时无言,去年那次事件本是几个薰育人的临时起意,这些人本来只打算进城碰碰运气,遭到反抗后便恼羞成怒。公类和大宗伯因正在秋收,为全邑计不愿给薰育首领借口再来滋扰,便只将这些人赶走了事。自己虽然理解公类的苦心,但族人受到伤害也是实实在在的,所以面对这个犟头队正,他也真不好责备。 可是城门必须要开着才行!左卫又开始焦灼,并且此时城墙上设防的行丙已经觉得不对了,派了个殷兵下来询问情况。 先稳住殷人再说。左卫镇静地转向传话的殷兵打算解释,却发现对方没看自己,而是正好奇地看着城门内外挤挤扛扛的人群。这会儿挤得有头驴子都开始尥蹶子了,啊呜啊呜一通吼。那殷兵看得津津有味,左卫咳嗽一声,对方赶快回神垂手站好。 “请行丙不用担心,是几个戎人进了南鄙。想来是误报,待一会儿无事就能再开城门。”说着他自嘲地笑笑:“小邦寡民不比大邑商,警惕性高一点也是为了自保。” 左卫秦和殷兵扯着皮,另一头的队正石可没有这个闲心,他现在满脑子充斥的都是怒火。 自从300年前周人族长公刘建造邠城,为守邑保民便制定了民兵制。即每家男丁超过4人的,抽一人为民兵。闲时护城,战时杀敌,由左卫长和右卫长总领。左卫守城,右卫戍疆。 这两位最高武官之下还有千夫长、百夫长和十夫长三级职衔。除了千夫长由族长小宗世袭,其余两个职衔皆出自普通兵士。军中每年在城中操练场举行一次选拔,胜者皆可担任。这个名叫石的戍城队正也是今年刚通过选拔当上的。 可是他挣这个队正的目的却不是为了那一点粮米俸禄。 石深吸一口气把情绪逼回去,刚才他激怒之下跟左卫长说了许多,有一点却没有讲:那个被打伤致残的族人正是他的弟弟。他被戎人砸中后背,腰部以下完全瘫痪,现在只能躺在席子上靠母亲和妹妹照料起居。 “他才17啊!” 从那时起,石发了疯的练习射术击杀。当上队正之后,他发誓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杀戎人的机会——哪怕只有6个人! 大踏步往城门走,石大声吼道:“关紧城门!射手上前架好弓箭!见到戎人装扮的不问缘由立刻放箭!” 他这一声吼立刻在城门内外炸开了锅。族人们牵牛拉车四下避让,刚要走的殷兵又瘪起了嘴:“这……左卫长,看起来好像情况很严重啊?小的还是去回报行韦做好准备。”说罢噔噔噔往城墙上奔去。剩下左卫秦气得直揪胡子,这个犟头小子净坏事!殷人那边一旦参与防御就没法开城门了! 果然,一队持戈的殷兵甲士跑步下城增援。等众甲士在周人戍队之后排好列队平端铜戈,殷人队正这才冲左卫秦行礼道:“回左卫秦,行丙命我等协助贵邑戍防。若有异动,听凭调遣。” 左卫秦虚虚一托:“多谢行丙。”同时心里飞快想着对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35章 少君 队正石犟着头不肯开门,行丙又起了疑心,左卫秦正一筹莫展之时,救兵来了。 就听身后一阵骚动,马蹄疾踏配着车轮格拉的声音冲城门快速驰来,有一清脆女声当空喝道:“让开!我要出城!!” 大家一起回头,就见一位红衣少女驾驶一辆双马独辕的赤色马车疾驰而来。人群纷纷避让,转瞬就到了城门前。左卫秦心中大喜,立刻上前挽住马头对那少女作揖:“姝公子,你怎么来了?” 红衣少女将缰绳挂在横辕前的轭上,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回邰地取些好物件献与蒙侯,小女自然不敢耽搁,还请开门让我过去。”说着对左卫长眨了下眼,那意思很明白:就知道你不行。 左卫长哭笑不得,自己居然被这古灵精怪的丫头嫌弃了。不过她这个理由给的好,要送礼给蒙侯,殷人就不好阻拦了。左卫长对赶来的行韦解释道:“这位是有邰氏族长之女姜姝,自幼就养在我族长府中,与我族长家女公子是一样的尊贵。她父亲得知蒙侯到了邠邑,便叫姝公子回去捎带一些财物献与蒙侯。” 行丙听说,便对姜姝抱一抱拳。姜姝也不下车,敷衍地一揖,盯着左卫秦脆生生道:“行了话也说完了,快开门让我出去。” 自家侯爷有好处拿,行丙自然不会阻拦,便挥手让殷兵甲士让开路。一阵甲泡相撞的哗楞声,殷兵退至两旁,露出了紧守在城门口的队正石。 见马车驶来,队正石上前要拦。姜姝不等他行完礼便抢白道:“你闭嘴!不要说话!那鼓声我也听见了,十个来敌都不会有!至于拉这么大阵仗嘛?知道的是你小心谨慎!不知道的还以为獯鬻怎么着了呢!!晴天白日的你不让百姓耕作,少收了夏粮你让全邑人喝风嘛?!一个大男人唧唧歪歪的!开门!别废话!” 这位女公子从小就是这般脾气。周族众人尽知族长家的准儿媳伶牙俐齿,今天队正石才领教了她的厉害。这一番数落砸下来,他整个人都懵了。而身后,卫兵们看天看地各自憋笑:犟头队正挨怼的样子可太少见了。 抱着膀子看热闹的行丙摇头:“这小丫头脾气可不得了。” 左行长捋胡子:“所以我们都很同情亶公子……” “亶公子?旅邠?” “是啊,姝公子和亶公子从小一起长大。两族长者早就有了合婚的念头,只等姝公子成年便采名纳聘。” “哦。” 这两位聊闲天,那边姜姝已经喝开了城门。卫兵们都不敢惹这位泼辣少女,也不管队正发没发话就开始发力推城门。眼见城门徐徐敞开,姜姝这才露出笑意。 不过她并没驾车离开,反而让在一旁,大声吆喝着那些族人赶快出入。急着出城入城的人们有这一声真是喜出望外,赶快攥紧家什往城门涌,一时间城门被挤得大开大敞乱成一团。 城门洞开,众人你争我扛乱成一团。 “这!这是干什么?!”队正石缓过神,一看这场面顿时气结。他跳起来挥动双手:“关门!快关门!” “闭嘴!”姜姝一鞭子抽过去,没想到队正石躲也不躲,伸手扯住。 “姝公子有事出城属下不敢阻拦,但是姝公子妨碍城门戍卫就不行!”姬石甩开姜姝的鞭子,厉声喝令族兵:“关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眼看城门又要关上,姜姝娇叱一声猛甩马策。“噼啪”两声,那两匹赤骝马立刻唏溜溜长嘶一声撒蹄狂奔,马车直奔城门而去。 人群慌忙躲闪,只有队正石不躲不退,丢掉石戈膝盖微弯两手向前盯着越来越近的马车。马蹄狂踏,眼看前蹄就要踩在他身上,四周一片惊叫声。 “危险!” “公子!” “队正!” “快停下!” “警报未除!城门不开!” 最后这一声是队正石喊的。他猛的向前一扑,徒手抱住右边那匹马的脖子猛向旁边折去。那马受这一惊蹄下失准,向左边一倒马身整个压在单辀上,连带左边的驭马也开始嘶鸣。姜姝在马车上无法跪稳,立刻向左边猛拽缰绳,两匹马在即将踏上城门的时候猛的向左折返,自己随即纵身跳车。 就听轰隆一声,那辆红辕马车正撞上城门,顿时碎裂大半。而那木栅城门也被撞断两根圆木,轰然洞开。姜姝就地打了几个滚,一骨碌趴起来擦了一下脸:“呵呵,这不是开了吗?” 所有人都傻眼了,眼前这算怎么回事?一个被撞懵的守城队正,一个纵马撞门的姝公子,还有一地碎渣乱木头和两匹受惊的马。 左卫长第一个反应过来,赶快命人去扶队正石,自己则飞奔向姜姝。 可还不等他跑到,就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是干嘛呢?姝儿你又闯什么祸了?”左卫长张大嘴巴看向声音的来源,一位圆鼻头的少年人正向姜姝走去。 “亶公子!你回来了!”左卫长欣喜若狂。可接下来他就没能多说什么了,因为姜姝嗷一嗓子就往他的亶公子身上扑。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打仗好玩吗?你想我了吗?”姜姝扒在姬亶身上捧着他的脸来回拨浪:“说啊说啊说啊。” 姬亶先伸手把这丫头散开的双环髻拢正,又仔仔细细看了看她身上有没有伤口,这才松了口气揽住姜姝,低头在她耳边轻轻回答。姜姝小脸红成一片,半晌才嗯了一声。 他俩人在这儿相见欢,围观群众就不自在了。姬亶身后那两支人马,左边一大半是自家族兵,对这俩人情投意合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右边那一小半就看傻眼了,那是行韦带队的殷兵。 “那个……咳咳……旅邠大人,咱们是不是到邠邑了?”行韦等了一会儿实在不耐烦了,瓮声瓮气地打断了这俩小情人,他的鼻子还没好利索。 姬亶闻听放开姜姝,朝行丙这边一礼:“对不住对不住。这位是我小妹,长久不见有些失态。这里就是姬某母邑了,请行韦大人入城。”姜姝乖乖退在一边,亶哥哥的公事要紧。 一旁的左卫长赶上来迎接,带着行韦的兵士先行入了城。亶公子回来他就放心了,大宗伯交代他制造混乱大开城门,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可是自家公子回城还怕开不了门吗? 他想得太简单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36章 排查 左卫秦正安排人带行韦往城中殷兵的驻营地去。一旁的行丙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他一整甲胄,做了个手势。城门口那队殷人甲士立即上前包围了姬亶。 “旅邠,姬亶是吧?在下行丙。”行丙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他一遍:“还得让您这位娇俏的小情人多等一会儿了,左射亚请您一回来就去见他。” 姬亶脸上微笑不变,似乎毫不在意:“王事一日未完,亶便一日听命于蒙侯。左射亚乃是蒙侯副手,想来便是蒙侯有吩咐,姬某当然听命。请行丙带路便是。” 两句话把关系利害分得清楚,我姬亶听命的可是商王,是蒙侯。他左射亚要是越过蒙侯行事,那姬亶就可以不理。 行丙被噎得没话,只好做个请的手势。当姬亶要让族兵们先解散回自家休半日假的时候,行丙拦住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请这些兄弟们先等等,一起去回了差事再回家不迟。” 邠邑士兵一阵骚动,都到自己家了还不让休息,这是什么道理!姬亶等了一会儿,待兵士们的不满情绪逐渐扩大到要闹事的时候才伸手止住。 众人安静下来,他也不急着说话。来回踱了几步才高声道:“兵者,唯命是尊。想来左射亚是要犒劳大家一路颠簸,请大家稍安勿躁,我等一起前往领赏就是。” 听到会有犒赏,众兵士这才重新欢喜起来。姬亶仍是微笑,向行丙这边点点头,表示可以走了。 行丙心里暗骂一声,这小子够狡猾的。先说有犒赏,一会儿左射亚要是不给,邠众兵士可保不齐再有怨言。现在在人家地盘上,无论怎样也不能惹怒邠地众人。他叫过一个步兵来,让他先去跟左射亚通报,省得到时候真出问题再攀扯上自己。 不过见了姬亶这一拱一拍就能平复人心的本事,行丙也不免有些敬佩。想自己也是一族之长,却只能凭武力压制族人。这小子现在只是宗子,若是他日成了族长邠侯……行丙看看这高耸的城墙,到那时这小邦怕是也能成个大邑。 这些大兵陆续离开,城门口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队正石扶着队友靠在城墙上喘气,刚才亶公子说一路过来没有看到那六个戎人的踪迹,想来是看到邠众大军归来吓走了。 “收获时节警惕一点没坏处,你做的非常好!” 亶公子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是真诚。这让姬离顿时好受不少,他们家是周族中旁支的旁支,虽然也是姬姓,可是跟亶公子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自己从小就犟,弟弟出了事之后就更加执拗,旁人总是无法理解他。就在刚才,他还不管不顾差点伤了亶公子的未婚妻,可是公子一点都不怪罪,反而夸他行事果敢刚正。队正石心中暖洋洋的,顿时觉得擦伤的左臂也不疼了。 他不疼,有人可觉得不好意思了。 众人三三两两进出,姬离不肯去找族巫,坚持要等到换岗再去包扎。队友拗不过只好随他。队正石右手杵着石戈支撑住身子,凝神注意着城门外的动向。 这时,他看见之前出城送饭的那位老妇人回来了。两个儿媳妇头戴遮阳的兜帽跟在后面,一人还牵着个同样戴兜帽的半大娃娃。 他的队友——老妇人的儿子一看娘回来了,生怕她再来给自己擦脸惹同僚嗤笑,赶快躲到姬离背后:“队正队正,掩护我!!我娘来了!” 石笑着把他往身后一拉:“放心有我呢。”说着就冲老妇人走去:“大娘您回来了啊?天热起来了您赶紧回去吧。” 没等他走到老妇人跟前,一个火红的身影就蹦到了眼前。姜姝一挥窄袖,啪一下打在姬离石左臂的伤口上,疼得他猛一缩。 “哎呦喂,我以为你是石头做的不会疼呢!这不是也会呲牙嘛?”姜姝叉腰站着,小皮靴得意地一点一点。 “你……”石忍住火气,一抬头见姜姝身后那老妇人已经带着儿媳妇进了城,这才把目光转回到眼前这个不讲理的少君:“刚才多有得罪,职责所在请公子勿怪。” 姜姝一摆手:“停停停,说句人话会死嘛??什么话都冷冰冰的,没劲!哪!这是族巫给我的药膏,涂在伤口上,两天就好了。”说着扔给他一只小小的红陶瓶。 “这……”族巫调制的药膏可太贵重了。 “闭嘴!” “可是……”这小陶瓶看上去很贵。 “让你用你就用!哪那么多话!硬石头一块!”姜姝嫌弃地踹他一脚:“我走啦!石头!” 少女的红色身影消失在人群里,石头拿着那个陶瓶发呆。她居然叫我石头!我有那么笨嘛!!!! 石头越想越气,忽然间又觉得哪里不对。想了一会儿,他扭头问队友:“阿柱,你家大哥和二哥有孩子了吗?” “当然有了!我那大侄子都会下地帮忙干活了!哎队长你问这个干什么?”叫阿柱的士兵莫名其妙,他还在庆幸娘亲刚刚没过来找自个。 “哦,没事,刚才好像看见了……”姬离继续拿着陶瓶发愣。 另一边,姜姝在邠城西市外那棵大槐树底下赶上了阿柱的母亲。 她对老妇人点点头:“多谢您了,您快回家去吧——记住什么都别说。”阿柱娘微笑着点点头,对两个“儿媳”又行了一礼,这才颤巍巍离去了。 等老人的背影看不见,那两个“儿媳”才脱下兜帽。姜姝瞪大眼睛,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冷脸巫女和略显不安的姬兰。她们身后,小五和姒儿正好奇地打量四周的一切 “大姐!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姜姝一把抱住了姬兰大哭起来。 就在姜姝和姬兰他们会和的时候,姬亶和邠旅士兵被关在了殷军营地里。 一千邠旅民兵分成左中右三部分列阵,每十人一排,密匝匝一码绛色。再往外更多着青色深衣的殷兵排成扇形围住了他们。舌站在一辆战车上俯视着他们,乌泱泱一片脸重叠在一起,猛看上去各个长得都一样。 但这瞒不过他,小王一定藏在这里面!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找出来 “查!”舌扯着公鸭嗓子吼出一个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37章 营地 大邑商王宫西寝,子曜正在服侍妇葵进膳。 大食是宫中每日最重要的一顿膳食,到大王妇这里更是精美极致。鼎豆簋鬲铺陈开来,肉羹脯脂香气四溢。子曜不停的逗着母亲发笑,再趁机给母亲递上切好的肉。 清冽的磬钲声从堂侧缓缓溢出,才让让人惊觉那华丽的帷幕后面居然还有乐人隐藏。侍女奴仆悄无声息地来回奔忙上菜,寝渔侍立一旁,挂着笑安排着。只有遮在那锦绣敝膝下面微微抖动的两条腿暴露了他的不耐烦。 前日,他暗埋在巫族的线人送来密报,上面只有四个字:亡人抵邠。寝渔大喜过望,立刻密令舌探查斩杀。可密信发出之后,寝渔还是觉得不够妥帖。 就是因为他信不过舌这个人。虽然主人说舌是可靠的,可这人极会审时度势,从小臣爬到一军射亚居然都没有来求过自己帮助。不为小利求人,必有高远图谋。这样的人难保有什么别的心思,怕是不会乖乖听命的。 此时庭中有只孔雀突然开起屏来,西寝官带头喝起彩,殿上一片喧哗。寝渔听得有些烦躁,不能在这里耗着了,得另派杀手去邠邑。 他立刻就想到了合适的人选。 外面的孔雀嘚瑟地抖动着尾巴,绚烂的羽翎直晃人眼。寝渔也笑了起来——真想看看小王见到那人之后的表情啊。 邠邑城南,殷军的驻营地。舌让人把姬亶扣在后面,自己去盘查邠兵。 行韦他俩说的那一套什么虎神显灵的鬼话他根本不信。越是小族小邑越是敬畏鬼神,一步一句都不敢出错。舌出身小族却天生反骨,如果全听天意安排,自己怎么也不会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多年来,他给自己定下了个规矩:只要天帝没有直接给自己降下祸患,就绝不收手。 我命由我不由天!舌咬牙切齿地嚼着这话。想归想,到底也是没敢说出口。由不由天不好说,他仰仗的那几个人可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便是大宰这几日也已经问过两次了。 在舌的推测中,那老虎一定是姬亶搞的花样。大邑商宫廷里还有几头大象和黑熊呢!不也是被圏养得温顺服帖吗?况且这旅邠……舌沉下了脸,这个少年不一般,在这样得年纪里居然能稳住心性,看多说少,行事老到。这样的人再过十年一定是个祸害! 邠兵们被关在后头排查,营地前面的气氛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家子弟回城却不许回家,这在民风淳朴的邠邑众人看来简直不可容忍,于是纷纷扶老携幼前来殷军营地前要人。 临时搭建成的围栏摇摇欲坠,那几根稀疏木篱根本拦不住激动的邠邑百姓。后面的人高声喊叫,前面的人推搡着围栏。而殷兵则隔着那一圈木栏冲他们比划着手里的铜戈铜箭。 铜制兵器寒光闪闪,众人不敢轻易上前。但渐渐的,太阳越来越大,人们被晒得头话底气比寻常殷人还足!” “这是小邦周,不是大邑商。这里不像殷地那样尊王重礼,寻常百姓和邠侯族长也不差多少等级。”行丙来这几日,倒是把这周人的民风看得清楚:“他们的民兵也都是临时征调,有事征战,回城就解散归家。所以也怨不得这些人不愿意。要是你,都到大邑商了还扣着不让你回家抱老婆,你愿意啊??” 行韦歪头想想自家老婆那身滑腻的皮肤,不禁咧嘴傻笑道:“也是,不让我回家我也急。”不过一回头看见外面那个情形又发愁了:“可现在该怎么办啊?” 行丙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到营帐门口把他往外一推:“再拖一会儿,会有人看不下去的。” 见同僚问候着他祖宗走了,行丙这才皱起眉头,他有点看不透这个左射亚。 此人在大邑商时的风评不怎么好。老太师甘盘对他极不欣赏,出征前选将之时也没有将他选入三支王师当中。还是大宰傅说力推此人,昭王这才将他划入西征的蒙侯军中执掌射卫。 在殷军编制中,师长之下便是左右亚长,左射亚执掌射卫官阶已经很高了。可此人全无大家风范,总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是了,行丙一拍大腿。他怎么忘了蒙侯帐下这支射手部队的身份。 在商军中,大多数时候士兵都来自各族征募的族兵,他们由各自族长带领着入伍成编。这种成份的部队一般都由那几个重臣担任师长,表示商王对他们的绝对信任。 极少数时候,除了各族族兵,商王也会将自己的常备戍军抽出一部分单独编配塞入军中。名义上是增加该军战斗力,隐含着也有担心战局和不信任该军师长的意思。蒙侯军中这支300人的射卫便是这个来头,而这个舌就是商王派下来专门执掌“嫡系”部队的。 有意思,原来商王在蒙侯身边安了这么个人物。行丙搓着下巴,扎里扎煞的有些痒:一边是商王钉进来的钉子,另一边是煞名远播的方伯大将,这俩人要干什么他可不想掺和。自家丙族在大邑商也算个中等大族,不必争抢就能过得不错。他没必要带着全族去取这个巧。 打定了主意,行韦叫过一个自家族兵低声叮嘱道:“去告诉咱们旅,不管前面和后面怎么闹都不许参与,没我的吩咐统统不许上去帮忙!” “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38章 戍忠 前面营地一片大乱,邠众士兵还在接受排查。舌带着几个当时见过弃的人在队伍中来回穿行扒看人脸。队伍前头,戍忠昂首站着,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邠兵队伍中却不时传来叫嚷声:“看什么看!”“少碰我!”“你才羌人呢!老子天生鼻子就高!”邠兵们又怒又饿,抱怨连天。 不管这些人怎么叫嚣,舌都不做声,权当听不见。直到查完了走出队伍,这才大声骂道:“再有多嘴,一律打死!” 底下一时哑了,舌这才斜着三角眼问戍忠:“为什么有200人不让查?”他指着戍忠身侧偏西那一行。 一直沉默的戍忠对这个公鸭嗓子一抱拳,回道:“回左射亚,邠众士兵您各个可查,唯独这200人不行!” 舌哦了一声,看来那人就在这200里! “你什么身份?也敢跟我说不行?” 戍忠姿势不变,大声道:“属下身份不值一提,但这200人乃是我族族长身边最忠心的戍卫勇士!守城、抗敌,各个都在血海里翻滚过!出发前邠侯再三交代我不可苛待他们,不可让他们无谓损伤。今天左射亚与蒙侯非要盘查我旅中羌人,尽您查便是!但这200人,在下以性命担保清白!” 邠众士兵一片哗然,殷兵面面相觑。舌越发疑心那亡人就在那200人当中。这邠地方不得了啊!他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倒不知邠侯如此大的威风,不过区区几个戍卫,连上邦大国都查不得。”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跟左射亚说明情况。这200戍卫是属下一手挑选培养的,这些年来对他们每个人都知根知底。属下担保这些人全部来自周族,绝不会有一个羌人混进去。” “你担保?笑话,你不过一个小小族戍长,你凭什么担保?谁给你的胆子阻拦本亚盘查逃羌?是不是你那主子旅邠给你出的主意?” 听到这耍赖似的诬蔑,戍忠额头青筋暴起猛一抬头,仅有的一只眼瞪得溜圆。舌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嘴里还不消停:“怎么?被我说中了?就是旅邠的主意吧?” 戍忠忍气低下头:“不是。” “那就得查!”舌一挥手,扯着公鸭嗓子吼道:“去!把那200人拉出来,一个一个带过来仔细查!” 众殷兵巴不得一声,蜂拥往那支邠人戍卫扑去。让你们不服管教,可落到我们手里了。邠人戍卫们眼见自家长官被无故折辱,正气愤难平。一见这些殷人嚣张的样子也动了怒:大家都是平民众人,你大邑商的人就高贵了?!到了邠地就这么跋扈?!太欺负人了!于是两厢一拉扯着,有几个脾气急的已经开始动手推搡了。 这要是再不管,马上就得打起来。舌也不制止,冷笑着抄起手看热闹。他不怕事情大:上邦使臣和下邦国民搞不好关系打起来,要问罪也得先找蒙侯。他盼着事大,一边的戍忠就急了,这些可都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兵士,真动了手要被殷人抓住这理由砍几个,那可都是损失! 眼见场面越来越乱,连那些盘查过的民兵都开始骚动了。戍忠深吸一口气大吼一声:“都住手!”这声爆喝让众人都是一愣,手上动作一起停了下来。舌正要呵斥他大胆,却见这老头捏紧拳头往自己面前疾步而奔来,吓得他连连唤人过来保护自己, 哪知戍忠到得近前,俯身就是一个大礼。舌一愣,就见这老头起身揪掉了遮住半边脸的眼罩,那只原本该是右眼的地方瘪瘪的塌下去一个坑,眼皮打着褶陷在坑里。戍忠把脸凑到舌的面前,指着这个坑一字一句道:“刚才左射亚问我是不是要和上邦为敌,又拿什么担保。属下现在回答,这只眼睛就是担保!” 舌瞪着那个丑陋的眼窝,有点恶心又不敢动:“什么意思?” “昭王20年,大邑商突起大火,在下恰在宫外。那日我与宫中戍军奋力救火,这只眼睛就丢在那场大火中。邠人赤诚天地可鉴!”戍忠声音听不出喜怒:“百年来,邠邑众人对大邑商的庇护一直报以忠贞。如今属下愿以剩下这只眼睛担保这些戍卫的清白!若有一个羌人混在里面,左射亚尽管来抠我剩下这只眼!” 一片寂静,舌被这一番话挤兑的没了言语。已经揪住那些戍卫的殷兵也不知该怎么办,都互相观望着等长官发话。舌缓过神来,觉得又羞又怒:自己居然被一个半瞎老头给震住了!张嘴正要骂人,却听到身后有人拍起了巴掌。 “谁?!”舌恼羞成怒 鼓掌的人走了出来,是姬亶。 舌拘着他是为了找谁,姬亶心知肚明。为了过这一关,木头在邠旅和周族大宗伯之间来回飞跑着传递消息,直到今天早晨才安排好这一切。周族大宗伯长于权谋,前面城门前那一出混乱就是其中一环。现在他这里要进行第二环,对这个左射亚拉拢是不成的,只有让他相信那羌人不在邠兵当中。 不等他说话,舌先说话了,公鸭嗓子扯得像挨刀鸭子:“谁让他出来的!” 看守姬亶的行韦赶紧行礼:“属下在后面听着旅众喧哗声愈大,旅邠便说他可以来约束一下协助大人。”虽说这个旅邠年岁不大,但好歹也是一邑宗子,何况自己现在还在人家邑中,行韦不想得罪人。 趁那鸭嗓子没开始叫唤,姬亶赶快上前行一礼截住了舌的话头:“左射亚大人莫气。这位忠叔十余年前往大邑商奉献贡纳,有幸得大王赏了个忠字为名,自是有傲气在身。您胸襟浩荡,必会与忠叔惺惺相惜,不计较这一时意气。” 一番话连打带敲,昭王赏下名字的人,谁敢动?舌牙根都咬酸了,看着那200站在暗处的戍卫却还是不松口。昭王他当然惹不起,可是大宰和那个人的命令同样违抗不得呀! 再开口,舌已经满脸堆笑:“原是本亚有些急了,倒难为老者不与小辈计较。且等今日事毕,还请老者赏脸痛饮一洗前嫌。” 他这鸭嗓子一带上阿谀腔调就更难听了,扭捏得让人恨不得揉耳朵。忠叔不为所动,只一抱拳。姬亶强忍住搓耳朵的冲动,只听那虚伪的鸭子又开始呱呱叫:“只是还请旅邠明白,蒙师的意思是邠众连日劳累辛苦,特批几日给邠兵各自归家休整。现在这200人不查验,全旅谁都走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反正就是这200人怎么都得查!舌死盯着那群人,那些隐藏在晦暗众的脸孔里必有一个是那亡人! 你跑不掉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39章 西门 舌蛮以为姬亶会阻拦到底,不料姬亶少年却轻松答应下来:“当然不会让左射亚为难。” 说着,他发一声号令,那200人缓缓走了过来。姬亶命令他们一个一个从舌面前走过去,让他挨个看个明白。 这么轻松就答应了?舌一愣,来不及做他想,那些人已经走了过来。果真按照姬亶的话,每个人都把脸冲着舌,一个个在他面前慢慢走过去。有几个调皮的还站住原地转个圈给他看。舌抻长脖子,三角眼瞪得碰着了眉毛挨个分辨着。 不是,不是,不是……不多会儿,那200个人就查完了。 没有!舌如坠冰窟,没有亡人! 不可能,姬亶再没有第二个办法藏匿一个大活人了。 舌打着哈哈道:“刚才是本亚眼睛有些昏花没看清楚,旅邠可否让兵士们再走一遍?” 邠众士兵一片哗然,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跳脚。两旁殷兵连连喝止,邠众士兵仗着自己地界,理也不理他们,连吵带骂乱了起来。 姬亶一回头,忠叔立刻上前喝止,也就喊了两声,沸水般喧闹的邠众士兵却立刻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姬亶笑容不变,恭敬一拱手:“当然可以。” 于是那200戍卫骂骂咧咧地又走了一遍。姬亶揣着手站在一边,一点不紧张。 他不紧张是因为弃确实不在邠旅军中——想来现在应该是入城了吧?但愿木头可不要出错。 就在舌气急败坏检查邠兵的时候,弃已经进了城。不过不是从西城门进,而是从东边小城门。 邠邑西城门外有泾水,邠人的农田大多在集中在那里,族中的两座公共仓廪也修建在西城,所以西门是四个城门中防备最严的。而东门则不同。 周人近百年来生息繁衍,吸引了不少异姓族落归依投靠。人口一多需求也多,难免要有些买卖交易。于是族长公类便在自己府邸后门与西城门之间设了互市,供众人交易日常所需。城内外每日经西门来往市中的人流颇多,所以这里的盘查没有东门那么严格。 也确实不严,换了邠地装束的弃牵着匹马没引起任何注意就晃进了城。马背上堆着高高的粗葛布,使得弃看上去像是个要去拿布换物的普通农人。 其实那堆鼓鼓囊囊的布匹底下盖着的是牤。为了防止这愣小子突然醒来坏事,巫鸩把他四脚朝下牢牢捆在马背上,顺手还在他嘴里塞了块布防止万一醒了叫唤。弃同情地回头看了一眼马背,这倒霉蛋就算现在醒过来也是动弹不得,得罪巫鸩的下场就是随时被整。 他这一回头,卷筒布帽蹭到了伤口。弃吸溜着凉气小心地将帽檐推了推,脑袋左侧的伤口好歹快结痂了。 这动作引起了弃身边一个男子的注意,他马上凑过来关切地发问:“怎么了?是伤口疼了吗?哎呀我就觉得这个没完,弃突然就理解巫鸩为什么喜欢翻白眼了——他现在就很想翻给木头一个大白眼!怎么没人告诉他这小子是个话痨啊! 一个时辰之前,预警鼓一响起来巫鸩就立刻意识到有问题。众人立刻转向进了一处村邑,当时村中无人,男女老少都下地抢收去了,只有村口那家里留了个怀抱婴儿的妇人看门。巫鸩亮出玉门巫女的身份,想向她买几身邠地服饰。那妇人一见玉门巫女驾临,活像晴天见了天神,又拜又跪殷勤侍奉。 就在大家换衣服的当儿,这个叫木头的周人斥候进了这座土屋的门,这几日他在弃、姬亶和邠邑之间来回奔波,彼此已经都熟悉了。 分两路进城是周族大宗伯给的办法,一方面让姬亶领着大军在西城门大张旗鼓地闹一番,把殷人注意力吸引过去。另一方面让弃他们伪装改扮分两路进城。 只不过到了商量入城细节时,几个人的意见就不太一样了。 六个人一起进城目标就会太大,分头行动又凑不拢。周族大宗伯的意思是让弃改扮城士兵混在邠兵里,其他人从东门走。巫鸩嗤之以鼻,说少打我的人主意。木头摸摸脑袋,只好接着传达。 他说,大宗伯的意思是把牤留在这村子里。话没说完,姬兰就出声反对,她说夫族已经全灭了,无论如何不能再丢下牤。木头一个也得罪不起,只好蹲到一边挠头去了,剩下这几个人自己商量。 不料这几个人自己也商量不成。弃说自己和小五可以扮成父子混进去,巫鸩一个白眼说你想都别想,俩人又吵了半晌。总之,最后除了姬兰母女,剩下的人全都互相忌惮,每人都要求带上个人质。弃争不过巫鸩,最后只好同这个话痨一起进城了。 “我这人吧,生下来就手笨脚笨,稼穑放牧都不行。没少给家里添麻烦。直到遇上了亶公子,我才知道自己还有当斥候的本事。嘿嘿嘿嘿……所以啊,其实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 木头喋喋不休,弃牵着马加快脚步。 在木头的絮叨声中,二人已经走进了互市。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热气里都混合着热闹——牲畜、鲜腥、熟食、陶器……各自待在三排有顶无门的长条房子里。这些统一构筑的房子十分简陋,屋墙以木骨泥砌,上面是茅草扑就的起脊屋顶。每一间都只有三面屋墙,货物就这三面墙里摊开陈列,没有墙的那一边就大敞大开着面对路上行人。在这三排房子东边,还有一部分则是露天摆摊的临时散户, 弃在羌地小邑呆久了,多少年都没这么热闹过。现在猛的进了个大邑,人一多还真有点不适应。木头只顾兴冲冲的在前面领路,带着他左转右拐到了最南边那排铺子前。那一排铺子里的人们认出了木头,纷纷招呼起来。 “哎这不是履婶子家的木头吗?怎么?咱邠军回来了?” “木头,你娘正在铺子里忙活呢,快来捎点新蒸好的粉糍给你娘。” “呦木头,这是你朋友?是要换布吗?赶快调头去东头,类公府里要买葛麻两类布匹,市上正缺货呢。” 木头笑嘻嘻跟族人父老打招呼,没走多远手里就抱了一堆吃食。他往弃手里塞了一张粉糍:“弃大哥你尝尝,我们邠地的豆子磨粉做的,香着呢!”弃也不推让,俩人一路走一路嚼,嘻嘻哈哈真好像老友一样。木头正跟弃比划自己娘亲的鞋履铺在哪一间时,忽然有人疾冲过来一把揪住了二人。 “站住!” 难道是殷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40章 蒙侯 木头正和弃穿过集市,突然有人冲过来揪住了他们,俩人唬了一跳,同时挥拳要打。 “哎哎……木……木……木头,别别别打……是是是……三……叔公……”一个弓着身子的干瘦老人结巴着挡住脸。木头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这是住在自己家后面的三叔公。 “三叔公,您怎么了这么慌?”老头也不回答,直往木头身后钻。木头还要再问,就听见后面一阵喝骂声,四个汉子提着一捆什么跑到了跟前。 三叔公一见这几个人立刻缩得更小,恨不得躲到弃的马肚子底下去。木头正不明就里,对面领头那汉子劈脸就砸过来一个物件:“老骗子!你找个帮手我就怕了你了?!居然骗到我们头上!我要买细葛!你给的这是什么?!下等粗麻!拿去做袜子都嫌窟窿大!”说着抬手就要揪打木头。 那时穿衣多用麻、葛两样纺织成布,这两种材料都不贵重,织出来的布匹却不相同。葛布偏黄,经纬细腻肤感舒适。麻布线粗纹孔略大,加上又不吸汗,普通人家都不用它。一般都用来给战俘奴隶作长衣。这四个汉子怒气冲天,就是因为刚在三叔公这里买走了一匹细葛布,没走多远发现不对,一打开,只有外面一层是细葛,里面包着的全是粗麻! 领头的壮汉揪住木头要揍,旁边三个则围住了三叔公。弃一看不是个事,赶紧上前劝架:“慢慢慢,有话好说有话好说。这位大哥你先松手,这事跟我们没关系。我俩才刚回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啥,是这位……三叔公给了你们次品?那叫他把换物还给你们就是。消消火消消火。” 汉子听说这才气哼哼地松开木头,一边往地上吐了口吐沫一边伸开大手:“老子没拿物件换,用的是海贝!一共给了他两贝!赶快还我!” 海贝是当时的通用货币,十贝为一朋,两贝已经不算少了。木头转头问三叔公要钱,老头把腰一弓,满脸褶子皱到一起,居然挤出了两滴泪来:“老四侄儿啊,三叔公不容易啊,你三婶子死得早,连一个儿女都没给我留啊。这布是粗点,那也是我好容易收来的不是,那咋就不能用呢?呜呜呜呜呜……三叔公饿呀……那倆贝……已经换成吃食下肚了……” 壮汉一蹦老高:“嗨你个老结巴!说瞎话时候咋一点都不结巴啊你!!!我掏的是买细布的贝!你给我这么粗的布你还有理了?!再说就这一会儿功夫,你咽得下倆贝的吃食??撑死你啊!!”说着又要上前揪打,旁边那仨汉子也上来帮忙。三叔公弯着个腰,脚下倒是蛮溜。绕着马来回打转,四个大汉硬是没逮到他。 不知不觉间,四周已经围拢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起哄劝架吹口哨的什么都有。弃暗叫不好,自己居然成了焦点。能从大邑商逃亡活到现在,靠得就是永远游走在人群边缘不被关注。这下不好,得赶紧走。想到这他也不管木头了,拉着马就要往人群外挤。 那三叔公原本是躲在马后头,弃牵着马这一走,他就露了出来。挨骗那壮汉上前就按住了老头的脖颈,狞笑一声举起巴掌就要打。木头苦劝不住,三叔公一急之下指着弃大喊:“别别别别打!!那那那马上不是细葛嘛!那那……那些赔给你们就是!!!” 四个汉子立刻堵住了弃,弃有苦说不出:这马背上哪儿是细葛呦!那是被葛布盖着的牤! 三叔公这一嗓子,弃立刻就成了人群的焦点。四个汉子拽住他,其中一个瘦高个伸手拍拍马背上驮的细葛,高声叫道:“大哥大哥!这布软着呢!可以可以。”壮汉一听乐了,把三叔公使劲一搡:“便宜你了!” 那老头往后摔个屁蹲儿也不叫疼,倒退着溜进人群里跑掉了。壮汉吆喝着大踏步上前就要布。 那葛堆布底下盖着的可是个大活人!弃和木头都急了,上前去拦。可是俩人哪能拦得住四个?弃又不敢真动手,万一打架闹大了也是个事。结果他这一有顾虑,反而被俩汉子架得离马更远了。 栗色马被他们挤来搡去,暴躁得甩头踏地直打响鼻。就这一会儿没顾上的空儿,那瘦子已经开始拆捆在马肚子上的细绳。那扣儿捆的结实,瘦子拽了几下没解开,他骂了句脏话使劲一拽,就听见马背上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男人声音。 瘦子吓一大跳,往后猛蹦开一步指着那马叫道:“那个……有东西!!!”弃的心里咯噔一声,完了,牤大概被晃醒了。他一着急,抓住那壮汉的手腕猛一掰,反手往对方脖颈就是一肘。壮汉闷哼一声往下趴,弃冲上去踹倒瘦子,拽住马头就往外冲。木头抱着脑袋跟着他,后面那几个汉子吼得声嘶力竭:“抓住他!!他马上绑了个人!!” 也是合该倒霉,弃和木头刚跑出没多远,迎面冲过来两一队持戈兵士。一队白衣铜戈,一队玄衣石戈,两队士兵喝令人群分开一条道。旁人都躲开了,弃和木头刹不住脚,被前头士兵一棍打翻,押着滚在前排。 抬头一看,木头高兴了:“弃大哥弃大哥,有救了,那是我们的邠侯公类欸!!欸?他身边那是谁?” 弃恨不得把脸贴到地上去:“闭嘴傻瓜!那是蒙侯!!” 啊?木头傻眼了。 十几步开外,蒙侯拉着一个长须中年男子缓步走来。 公类强忍着不适和蒙侯谈笑风生。他的右眼白的血斑刚刚褪去,现在整个眼球依旧频频跳动,总觉得眼前红光闪烁。但是再难受也得忍着,眼前这位上邦重臣的目的总不单纯,必须小心应对。 几天前蒙侯带着大军到达邠邑时,公类与诸卿都是一惊。 自从投靠了大邑商,周人就发现这个上邦宗主不好侍奉:出征、纳贡、献俘、田猎……一年到头总有王事派下来,哪一样做不好都会引来商王的征伐。这次殷军浩荡千人扑过来,难道是不是因为此次伐羌,自己没有亲自领兵上阵怠慢了商王? 好在是场虚惊,蒙侯表示他是来探自己的眼疾,公类这才稍稍放心。然而几日过去了,蒙侯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每天不是在侯公府里吃喝观舞,就是带着手下在城中四处闲逛。 光招待是蒙侯也就罢了,真正烦人得是那两千殷兵。这些兵士驻扎在城中,每日大食之后就三三两两在城内外晃荡,与邠地众人屡有争端。苦得左卫秦每天四处调停,抱怨连天。 这还不算,这一千多人马的吃喝还得自己提供。公类下令开城西公廪供应,每日光往殷兵营地运送的肉粟粮酒就海了去。把个管仓廪的廪正心疼得在公府明堂里直跳脚。 “莫惜这点粮肉,且供着他。”大宗伯劝廪正和左卫秦:“这位蒙侯15岁得国,随商王征战几十年煞名远播。他纵容手下这般行事,背后一定还有所图。且装作不知,看他如何。” 四卿算是暂时安抚住了,公类却越来越警惕:这位蒙侯看似粗心,几日之内却把城中仓廪、水源、村邑田亩看了个七七八八。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不,今天又说要参观市集。 去就去呗,可这位侯爷非得带上甲士。这些披甲殷兵一进互市就吆五喝六撵人赶狗,搞得百姓躲闪逃散,市肆里一片怨声载道。公类看得心头火起:自己做了半生族长也从未对百姓如此跋扈!这位侯爷可真是威风! 他正恼着,就看见前面净街的殷兵打翻了两个来不及躲闪的农夫。这俩人大概没见过这阵仗,吓得跪着不敢动,其中一个的脸都贴在地上了! 公类强压下怒气,笑问:“侯爷这队侍卫果然忠心,转眼功夫就制服了两个村鄙农夫。想来是怕这俩农人吓到侯爷?” 蒙侯瞥一眼地上,不耐烦地挥挥手喝道:“赶快放开!本侯还能被俩农夫给惊到?蠢材!”殷兵立刻松开了手,这俩人头也不敢抬,四脚着地倒着就往人群里退。蒙侯也不在意,牵了公类继续向前踱去。 没走多远,刚才那俩农夫退走的地方就又是一阵吵闹,似乎是打了起来。殷兵不敢再抓,只得排成一列挡在前头,把蒙侯和公类隔在路中间。二人只当百姓买卖起争执,也并不在意。只继续参观两旁铺子。 本来就要走过去了,可蒙侯忽然一回头,视线正好落在人墙后头,那几个人打成一团的人里面有张脸忽然一闪。蒙侯一愣,厉声喝道:“那小子!抓住他!!” 众殷兵立刻扑将过去,看热闹的人乱作一团。挤挤扛扛中就听一阵尖利嘶鸣声压过众人声响,一匹枣红马高高跃起前蹄,惊恐地在人群中来回踩踏撂蹶子。被三叔公骗了那汉子指着那马大叫:“马上有人!马上有个羌人!!!”此时那马正踢腾得厉害,背上绑着的那卷葛布耷拉下来一半,有个披头散发的男人露出了头——牤。 蒙侯双目圆睁,这人莫非就是刚才瞥见的那张脸?他猛然想起,刚才看见那眉眼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要找的逃羌!不,是那个器族人! 再一看马背上那人的羌地发型,蒙侯怒吼道:“射马!射马!我要那人活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41章 槐邑 一阵弓弦开合声,犹如大风钻过树洞发出的厉响。公类还来不及阻止,数十支铜箭便刺入了那马前胸和后臀。马儿垂死哀鸣,脚下踉跄。蒙侯飞奔上前抄起铜矛直刺那拼命扭动的脖颈。 扑哧,接着又是扑哧几声。蒙侯拔出铜戈,一拳捣在枣红马眼眶上。那马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地,四蹄痉挛地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蒙侯狞笑着踩住马身,上前去割那卷葛布。哧啦一声细布开裂,被摔得七荤八素的牤从一堆绳子里抬起了头,和蒙侯看了个对眼。 “你是谁?!”蒙侯怒不可遏,这不是那张脸! 牤嘴里塞得结实,呜哩呜喇一阵乱叫。蒙侯一把拽掉那破布厉声又问:“说!你是谁!?哪来得!?” 不等牤喘匀实,旁边飞奔出一个小个子,爬到蒙侯脚边不停叩头:“蒙侯大人息怒!这是我捉的战俘!带回来想给我娘添个干活的帮手!” 说着这小子又转个方向对着公类频频叩首:“公类大人,小的槐邑木头!!请您给小的做主啊!!” 槐邑木头……公类被这阵乱搞得又惊又怒,但木头这个名字倒真是有印象。他皱了皱眉,恍然道:“你是城南槐邑履婶子家的老二!怎么?你不是跟着亶儿出征勤王了吗?亶儿呢?” 木头赶紧点头,一边慢慢往牤身前挪:“是是是,正是小的。小的一直跟在亶公子身边。” 等挡住了牤,他这才对蒙侯又拜了一拜:“蒙侯容禀,小的跟随亶公子……啊不,旅邠随军出征,有幸在您麾下呆过半月。您位高权重,不会记得一个小兵。小的也没这个荣幸在您眼前效力。这不是您让亶公子……啊不旅邠大人率我众人追缉逃羌。我军归途中遇见了这个受伤的马羌人,遇见他时就只剩半条命了。我便想带回来给我家老母添个帮手。我母亲年龄大了还要操持履铺,地里活计实在忙不过来。求蒙侯大人息怒,饶这羌人一条命吧。” 羌人在殷人眼中就是两只脚的畜生而已。大邑商每每发兵征伐,逮到羌人愿杀就杀,不愿杀就拉回来做奴隶,或者像牲畜一样杀了祭祀。像木头说的这是他自己抓的战俘,那无论怎么处置都合法。 这一堆杂七杂八绕得蒙侯脑壳生烟,他一摆手直奔主题:“你即是旅邠手下,怎么会在这儿?旅邠人呢?邠旅兵士呢?” 木头又磕头:“回蒙侯,邠旅兵士一个时辰前就回来了。因为我娘在这东城市里开铺,所以我告了假没和大军一起走西门。这不是……我想先把这羌奴带给我娘。求蒙侯饶我这一次。” 听到儿子回来了,公类满心欢喜。他温声帮衬道:“侯爷,这小子看来已是受到教训了。罚他一匹马也够了。现在亶儿回来了,侯爷不要去问问他可曾完成使命?” 蒙侯瞪一眼木头,回身笑对公类:“也罢,刚才那两下子让邠侯见笑了。万望不要见怪。” “侯爷说笑了,请回府吧。” “请!” 殷人甲士踩着重步离去,互市内重新热闹起来。两旁邠人纷纷过来,搭马的,拉木头的,给牤解绳子的忙成一团。这时候,弃才从人群里钻出来跑到木头身边。 木头擦一把汗,低声说:“好险,弃大哥你这一招太危险了!”弃拍拍他,伸手去拖牤。牤此时依旧虚弱,手脚解开了也酸疼得动弹不得。弃搭着胳膊把他架在自个肩上,牤的脸色青了一阵才吐出句话:“杀……殷人。” “行了兄弟,咱得先活命。”弃架着他一步一挪往外走。牤的身子不能动,眼睛却一直盯着木头:“我……认识你……你……” 弃伸手把他眼睛胡乱遮住:“你是得认识一下,从今往后你得管他叫主人。” “我……才不当奴隶!”牤奋力偏头想躲开那只手。 木头笑成了个花,双臂在空中一阵乱比划,然后指着前面回答:“我觉得你没得选。”牤艰难看过去,只见一个胖大妇人飞奔而来。到跟前一把就抓住了木头:“我的儿!!你回来啦!?刚才人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哎呦我的儿!!你可瘦多了!?”说着就开始抹眼泪,搂着木头又哭又笑。 弃看看自己的膀子,又看了看木头他娘的膀子。嗯!比自己还壮几分。他同情地拍拍牤:“兄弟,我觉得你暂时也没得选。” 牤:“……” 木头从他娘的怀抱里露出个头对他俩呲个牙:“娘,咱先回家吧。” “好好,回家回家!” 四个人挤出人群,越过市肆大门的时侯和一个头戴皂巾的市正走了个擦肩。 天气炎热,市正戴的皂巾布冠遮额遮发,热得他一只手不停的抹汗,另一只手举起石锤猛敲石磬。锤磬相击,“嘡嘡嘡嘡”响成一片。老老少少的人肩挑背扛,从市肆里涌出来汇聚到木栅大门口。 弃和牤吃了一惊:“怎么了?”不是冲他们来的吧?木头踮脚勾回头望了望,嘻笑着安抚道:“没事没事,今日有夕市。这磬是要关闭大市,让贩夫贩妇们进场买卖。” 二人看过去,果真有不少赶羊牵牛的贩子挤在大门外等着进场。弃听说过大邑有市,可今天才知道市肆也按时辰划用场。不过他肩膀搭着的牤可没这么多心思,这一惊牵动了旧伤,脸色愈发青白,脑袋一垂又要昏过去。 “啪!”一记耳光抽在牤的脸上。木头娘叉腰瞪他:“我家老二辛辛苦苦带你回来!一点活儿没干你就敢死?!想得美!迈开步子好好走!等到家了有吃食给你!” “你……”牤的脸色由青转紫,面皮都能爆出血来。 “你什么你!没大没小!以后你就是我家羌奴!要叫我夫人!”木头娘抬手又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弃赶快拦住,再打下去这位马羌少族长非咬舌自尽了不可:“婶子婶子,何苦跟个羌奴置气?不值当不值当。不过这城是真大啊,还没到咱家吗?” “到啦到啦,呐,这就是咱们槐邑。”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这里分流,一条踩踏结实的褐色小路分蜿蜒着开了几处房屋密集的聚落。弃注意到每处村邑边上都有几农田围绕,其中西边那处村邑靠近小路的一边长着棵巨大的槐树。 时值小食,太阳依旧毒辣。许多农人都在蹲在槐树下吃饭歇凉,头顶总角的孩童来回奔跑嬉闹。一行人走过去,不时有人跟木头娘打着招呼。 “他婶子,木头回来啦?” “哎呦这不是木头吗?这次王事结束啦?” “木头,我家老三呢?他回来了没?” “咦,这羌人是咋回事?看着伤的不轻啊。” 木头娘一边哈哈回应,一边伸手揪住个正跑得欢实的小男孩:“臭蛋!一会儿不看着又疯得没边了!看见没?你四叔回来了!快去田里喊你爹你爷爷!再去里宰那里请老巫陈来!” 叫臭蛋的男孩瞪着眼往奶奶身后瞅,刚才跑得热了,整齐的刘海儿汗成绺贴在额上,脸上也抹得东一道西一道。一双大眼睛从木头看到弃,又从弃看到脸色吓人的牤。木头笑嘻嘻要去抱他,臭蛋却突然哇的大叫一声推开他,转身撒丫子就跑。木头娘在他背后又一通吼:“当心别磕着!!这呆样!天天跟个没脚猫一样!” 木头母子应付着众人的好奇和问候,弃架着牤缩在后头蔫头耷脑的进了村。这周人村舍与羌地完全不同,房屋几乎全是平地起筑。房子本身有用木材做骨拌泥为墙的,也有草泥堆砌的泥垛墙。屋顶都向上隆起呈交叉状,茅草铺就之后再用草泥浇灌做成屋檐。檐下有立柱支撑。这些房子有大有小,非常规律的按照平行的联排分布。木头他们家就在中间那一排最西头。 这是一座三室并连的大房子,中间主屋最大,是木头父母的屋子。两边的小房都有各自门户,东边那座小屋是木头的。西边这座大一点的屋子前,有个黑瘦妇人正在挑拣豆子。 听到脚步声临近,妇人也懒得抬头,慢条斯理的只管埋头拣豆。木头娘看着心烦,一嗓子吼过去:“一把豆子从早挑到夕!做什么蠢样!快去抓柴烧灶!老四回来了!”瘦妇人这才雷击了一般跳将起来,慌忙往外迎。可这跑得一快又打翻了簸箩,豆子呼啦啦滚了一地,三只芦花鸡高兴了,张着俩翅膀冲过来得得得啄个不停。 “二傻不在家啊。”木头张望半天找不见,只得跟弃介绍这位黑瘦夫人:“这是我三嫂。” 那妇人跟他们行个万福,眼睛却直瞪着牤那张吓人的脸。那呆滞神情跟刚才的臭蛋一摸一样。弃暗自点头,看来这是臭蛋他娘了。 木头娘不耐烦,喊着儿媳去烧灶。木头帮着弃把牤扛进自个屋里。小屋面积不大,靠南有一处及膝高的土炕。弃摸了摸炕上的席子,两层厚实的苇席干干净净,一点儿灰尘都没有,想来是有人天天打扫。俩人把牤推在炕上躺好,在炕沿上坐下歇气。 喘了一会儿,木头拉拉弃低声道:“弃大哥,你先在我家将就几日。等今夕太阳落了山,我便去侯公府外听信儿,看亶公子那边情况如何。” 好,弃点了点头,也不知小五他们如何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42章 暗潮 人生总是这样:刚渡过一个难关,又得经受新的苦难。弃刚刚从一场历时5年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悄没生息地围上了一群猎人。 殷军、巫族、周族……还有远在亳邑的那个人。弃敢肯定,现在邠邑中一定有他的爪牙。想起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弃冷笑连连:别急,咱俩的帐且得算呢…… 猎手之间一旦争胜抢功,猎物反而很安全。周族能帮助弃进城,就一定不会轻易把他交出去。所以弃并不担心自个的安全,倒是木头挺为难,生怕这位爷撒丫子跑路。 见他那踌躇的样子,弃忍不住宽慰道:“放心,我弟弟还在侯公府,我不会跑的。”说着指了指牤:“倒是这位可怎么处置?” 木头耸耸肩:“公子没说,就让他先养着,伤好了就给我家当奴仆呗。” 本来昏昏沉沉的牤听见这一句,手脚乱挣拼力怒吼:“我……不是奴隶!!”然后眼睛一翻,晕过去了。 俩人赶快翻眼皮拍脸颊灌水,没用。木头跑出去喊他娘:“娘!老巫陈来了吗??那羌奴有点不好。” “哎呦一点力气没出呢可不能让他死喽!老三家的,你也别烧火了,快去村口迎迎。老巫陈走路忒不利索。” “哦。” 奔跑声,抱怨声,鸡群咯咯,柴禾噼啪。弃坐在屋里听着,忽然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血雨腥风里蹚久了,这点子鸡零狗碎反而觉得踏实。 一只胖母鸡探着头想进东屋觅食,不成想炕上那男人却忽然双臂一张向后猛躺,吓得它扎煞着翅膀赶快跑,到院子里咯咯咯一阵叫。木头嘻嘻笑着出来赶鸡,忽得又加入了狗吠声,木头娘的骂声断断续续:“二傻!你这傻狗还知道回家啊?踢它踢它!” 炊烟饭香飘了出来,弃闭着眼,咧着嘴巴喃喃道:“这就是家吧……” 家……姬兰应该到家了吧?四儿见到外公外婆一定很高兴,就不知道小五怎么样了。弃一面想着,一面扯起了呼噜。 这一次他睡得很安稳,没有再梦到大邑商。 可大邑商的人却没有忘记他。 殷地洹河南岸,无论从哪个方向看,朝堂都是王宫中最恢弘的建筑。前门大墙高耸入云,两座瞭望角楼一东一西盘踞在上。大门背后,勾连曲折的墉台重殿一直向北延伸,一直修建到那座四方黄土的大祭坛为止。 和这群建筑严谨的殿宇一比,宗庙和后寝就显得随意许多。两处宫室都没什么章法,一南一北隔着朝堂自由发挥。 王宫没有城墙,毗接前门的大墙是最高的地方。大巫咸最爱来大墙上的西角楼转悠,站在这里能把整个王宫乃至半个殷地都纳入眼中。 此刻他正站在这两层角楼中。阳光穿过双层重檐,在楼内横下一道粗黑的影子。巫夬侍立在阴影另一侧,连呼吸都听不出声响。 前朝诸殿依旧车马繁忙,当中那座王庭大殿更是人声鼎沸。官员信使进进出出,通讯车马片刻不停,庭中铺陈的砾石散水被踩碾的哗哗响个不断。 这般热闹景象本该在宗庙中才对,协助昭王处理政务的也该是他。可如今宗庙门庭冷落,朝政转去了王庭交由大宰和百僚经手,自己和族人被架空成了个只管占卜的卜人。 想把巫族挤出朝堂?做梦! 大巫咸垂目瞥着那座王庭,粼粼的车马声分外刺耳。自上古绝地天通开始,巫族长老便一直代替天帝辅佐人王,由夏至商莫不如是。昭王刚登基时不也得老老实实依靠巫族吗?现在30多年过去,他觉得时候到了,就想把巫族从朝堂上剔除? 看来大邑商是安稳太久,该添一点乱子了。大巫咸踱了两步,北窗外是修建在葱茏林苑中的后寝诸殿,高槐鸟啼,低柳扶波,俯瞰过去一派安静祥和。诸位王妇和未领封地的幼年王子王女在这里安享着人间富贵。 要乱,就从后寝开始,大巫咸的目光从北移到南,从后寝看到前朝。这两处互相关联,王妇与诸子女有不少在前朝任职,后寝一乱必然波及前朝。只有乱起来,宗庙才能趁机平衡安抚各方以期夺回势力。 门口侍立的巫夬突然觉得楼内风声都变得凛冽起来。蓦地,大巫咸说话了:“传令给巫鸩,务必让姬离尘指认亡人的身份。” “是!” 亡人,既然有那么多人希望他死,那本巫偏要给你变出个活人来!大巫咸拈一拈须,不管那人是器还是小王,现在他必须得有猎物的自觉了。诸位王子已经不少成人封邑的,各个盯着王位,这时若突然得知自己的哥哥还好端端地活着,那一定会很精彩。 还有那位远在亳邑的子画,大巫咸的目光投向南方。一定得让子画相信那人就是小王,毕竟他们两个之间有太多的仇恨要清算了——当年子画在王宫放得那把火,可真大啊。 “我记得在亳邑做大巫祝是……巫红?”他问。 “您记得清楚,确是巫红大人。” 大巫咸沉吟一会,附在巫夬耳旁低声嘱咐了几句。巫夬随即退了下去。 不多时,两只夜枭带着大巫咸的密令振翅而上,一西一南分头而去,不多时便没入了云端。往西那只夜枭扑扇几下翅膀,向着邠邑方向飞去。 在它还没有飞到邠邑的时候,巫鸩就已经和那位姬离尘碰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43章 献妇 邠邑侯公府内堂,巫鸩端坐在上席,垂目敛容一言不发,眼前这些人的家长里短拉扯得她心烦。那位姬离尘则在她对面安坐——族长女儿与人私奔又携女归宗,他身为周族宗伯必须妥善调停安置。 周族诸人吵了很久,大部分小五都没听懂。眼下他侍立在巫鸩身后,东一眼西一眼地打量着这一切。打从一进侯公府,他的嘴巴就没合上过:世上居然有这么恢弘的房子!!好高好大!这侯公府与其他房子不同,整体修建在垫高2尺土台地基上,是城中最高的建筑。俯瞰下去,三个四合院组成了整个府邸。 头一进院子是邠地众官员与邠侯公类议事的地方,第二进则用来招待饮宴和留客歇息。最后一进院子则是公类与其家眷的燕居之地。小五现在就在这第三进院子的正堂里站着。 正堂面南,堂外是长长的廊庑。仆人都被打发开了,这会儿廊下一个人都没有。整个院子里唯一有响动的就是这间正堂。 这会儿无人说话,小五四下张望着。这间房子真漂亮,四面灰白墙壁,屋子中间还垂着几道分开的幔帘。那帘子不像是麻葛这等粗线织就,即使扎束起来也能看出隐隐的光泽。小五身侧就是一道帘子,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触手一片细腻。 “你做什么?!” 小五吓得一哆嗦,抬起眼才发现不是在说自己。他不敢再动,老老实实站好看地板。 说话的是公类,他跪坐在正对房门的席子上,两手按着膝盖,绷紧的指关节正对着面前要起身离去的姬兰。 眼睛已经哭肿的姬兰抱紧姒儿,倔强地面向父亲:“女儿不该回来让父亲为难,我这就走!” “混账东西!你已经气死了你母亲!现在还要气死我吗?!”公类气得胡须都在哆嗦。旁边一个中年妇人赶快上前给他捋胸口:“老爷可别生气,你的眼睛……” 见父亲发怒,姬兰有些不忍。但看见这妇人的亲昵动作,她怒极反笑:“母亲?母亲若是知道父亲这么快就把她的侍女扶了正,怕是也不会高兴的吧?女儿现在是不是得管这位姜婢叫一声母亲!” “孽障!你就这么跟父亲说话?!孽障孽障!口无遮拦!跟那个混账小子一走这么多年,在马羌都沾染了些什么习气!!”公类指着姬兰的指头抖个不停:“还不如……还不如” 他忽一下放下胳膊,冷冷地笑了一声。 “商王正要我族献妇,我这小族小邑想来也受留不下你,不如就送你去大邑商吧!” 什么?!堂上人俱是一惊,独姜夫人脸色最差。 去大邑商和亲!姬兰愣了半晌,咬牙道:“好啊,我去!愿父亲和新夫人福寿绵长,广开子嗣!可不要再生出我这样不争气的女儿来!” 这话狂悖无礼,公类抓起姜夫人递上的一盏水就往姬兰身上砸去。左下首跪坐的姜姝赶快爬起来去拦,那姬兰却把姒儿往背后一拽,犟着头就不躲闪。 啪!红陶水盏砸在地上碎成了八片。小五瞪大眼,原来是巫鸩把姬兰拽到一边躲过了这一下。巫鸩淡淡道:“你吓到四儿了。”姬兰这才哭着回身去抱女儿,姜姝赶过来拉着她俩退了出去了。 啜泣声沿着长长的廊庑渐渐远去,堂上一片寂静。巫鸩默默翻了个白眼,早知姬兰回府会有这么多事儿,她刚才就该一走了之。现在可好,公类怪女儿当初私奔气死了发妻,姬兰怨父亲扶正了母亲的侍女。这种琐碎事情听着就腻烦。 于是她对公类行了一礼:“邠侯大人,小巫已将姬夫人母女送回,这便请辞。小巫另有些巫卜之事想与大宗伯相议,望邠侯行个方便。” 玉门巫女请行方便,小邦小邑哪有不肯的。再说现在临近告麦,邑中要举行大祀,这节骨眼上来了个大宗巫女,公类怎么着也要留她下来主持祭祀。于是忙与大宗伯示意,幸而姬离尘年岁虽轻却极通透,与公类合作也极默契。闻言知意,当下便带了巫鸩往周族宗庙中安置。 顷刻间众人皆退,姜夫人也下往庖厨中去吩咐小食,院中阳光焦灼,只有一二鸟鸣在枝头宛转。爱女寡居归来,长子又被扣在蒙侯军中问话至今未归。这几日的事桩桩件件都与大邑商有关,邠邑的气氛出奇紧张,倒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许是盯着阳光看久了,公类眼睛又酸疼起来。闭上眼睛揉了几下,心中愈发不安:眼下夏收在即,任大邑商有什么事可都不能耽误了这个。自己这小邦周虽偏安一隅,却是民风和顺众人小康。大邑的事他可一点不想掺合。 不想掺合也不行,只光那献妇的事就够他头疼了。后寝传令中倒是只说要一贵女,没说哪一族,公类本想在邠邑众族中寻一女去与和嫁给。没想到各族长一看是“献妇”不是“娶妇”,嫌规格太低,便都不想肯让自家女儿去殷。结果这事还得落在周族身上。 可是公类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姬兰刚刚找回来,次女姬芝年岁还小,去年刚开始学习持家。 这可怎么是好。 公类头疼不已,大势之下,小邦小族哪有选择的权力。他还没有意识到,邠邑城中已经暗流涌动,一切都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汹涌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44章 证人 槐邑与周族宗庙一南一北。弃在槐邑呼呼大睡的时候,巫鸩已经进了宗庙,正与姬离尘相对而坐。 大巫咸让她到邠邑去寻周族大宗伯,只说此人曾见过小王。如今与他对坐仔细端详,巫鸩才发现这个叫姬离尘的男人居然这么年轻,看上去也许比弃还小些岁数。 不仅年岁,姬离尘的装束也有些怪。头发不按周人规矩编髻,而是像巫族一样用额带拢在脑后编成辫子,衣袍比普通周人略长一些遮住了膝盖。黑色衣襟上方却是一副白皙的精致眉眼。 面对巫鸩的打量,姬离尘倒是很大方。他极含蓄地一笑,那张俊秀的脸居然添了丝媚气:“巫鸩大人,好久不见。” 可惜巫鸩不识风月,只觉得他奇怪:“我们见过吗?” 那笑容更显媚意:“您果然不记得了。离尘年少时曾前往玉门巫族修学巫术,那时便见过大人您。只是您地位崇高,与离尘不在一处修行而已。” 巫鸩没接茬,她不想谈自己的事:“宗伯既知道我族中之事,想必对他族秘辛也知之甚清?鸩有一事想请教宗伯。” “请讲。能帮到大人是离尘的福气。” “鸩想问问,十年前宗伯去大邑商朝贡之事。” 姬离尘一愣,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据大巫咸说,十年前,邠邑向大邑商献纳贡品,除了龟甲、羌人这些常有之物之外,还有一名周族巫师——就是姬离尘。当时他本是周族献往大邑商担任贞人的,可最终却又返回了邠邑。那一年子弓24岁,姬离尘作为外服邦臣该由他接见。 巫鸩想,也许姬离尘对会对子弓身边的那位贴身戍卫器有些印象。若是他能记得器的容貌,便让他去见一见弃,只要认定了弃的身份确实是器族人,那自己这差事就算了结了。 到时候她发个信给大邑商,就可以堂而皇之带着弃回玉门山了。贞人谁去做都行,落单的器师可是不好找。巫鸩已经开始算盘带弃回巫族之后怎么安置了。要不,还是先让他给自个当三五年奴隶再说,自己那间小屋毗邻垂崖瀑布,有个干活伺候的正好。哦不,是俩干活的,还有那个羌人小孩。 现在只等姬离尘的证词了,问出要紧部分,再带弃来辨认就万事大吉。巫鸩肩膀微微下垂,有些放松下来。 可姬离尘说的话却让她有些意外:“您是要问洹河北岸的那场火灾吗?” 火灾?巫鸩竭力思索,终于想起十年前王宫从洹河北搬到洹河南之后,大巫咸从殷地发回的密报。但上面并没多说,只说王宫失火,后母戊亡故,昭王迁宫至洹河南。 要掩埋一个人一件事其实非常简单,何况是权倾天下的昭王。巫族引以为傲的情报网每天都在搜罗各族的隐秘私事,暗地里做册记录,可是火焚商王宫这样的大事,在宫中任职的众多巫族人却始终扒不出什么多余的料来。大巫咸更是将此事轻轻带过,也难为巫鸩没什么印象。 怎么姬离尘会说起这件事? 见巫鸩不置可否,姬离尘略显为难,眉间挤出了一条褶皱:“离尘曾经接到过严令,不得对人提起这件事。当年我能全身返回邠邑,也是因为此事。” 真不能说就不会提了,这人一定有什么要求。巫鸩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张嘴。 果然,姬离尘向前略倾下身子,说:“巫鸩大人若真想知道的话,离尘愿意冒险告之。但可否请您在邠邑多呆几日?有两件事实在想请您襄助。” “能力之内,定当竭力。” “爽快,离尘一定知无不言。”姬离尘起身走至门口唤了一声,有个小族巫立刻小跑,一边还好奇地往夹室里瞄了一眼,巫鸩只做不见。 片刻,小族巫躬身退下。不多时便清了场,所有人都离这间偏殿远远的,就连小五也被带开玩耍去了。一时间,半座侧殿只剩下室内这两人。 “大人应该猜得到是谁令离尘封口的。”姬离尘重新在巫鸩坐下,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昭王。” 姬离尘点下头去,随即又轻轻一摇:“还有一个人,不知大人还记得那位已故的小王子弓吗?” 巫鸩眯起了眼睛。 “其实今天的商王宫只是宗庙和一些离宫别馆,真正的王宫是在洹河北岸。”姬离尘唏嘘着,阳光钻过廊檐在地上落下一片极亮的白色,刺得人眼睛发疼。10年前那场大火也是这般明亮,灼得让人无法直视。 洹北王宫是由那位迁都至殷的先王盘庚所建。在盘庚之前,历代先王也曾多次迁都,于是从黄河直到东海,就有了许多曾经做过王都的繁华大邑。王室迁走了,宫殿城墙田地却是迁不走的,一些舍不得故地的王族宗亲就留在了原邑代代经营,渐渐的成了一支庞大繁杂的势力。由于都是子姓王族,商人便称呼他们为“多子”。 时间一长,这些“多子”在自己盘踞的邑子上经营得风生水起,有些甚至比商王还要富裕。这倒还罢了,要命的是商族王位的传承制度。由于兄终弟即和父子相继是并行实施的,结果就是这些“多子”都有资格做王——谁的父兄还不是大王了?有时遇到个孱弱的大王,那些多子还会动手逼宫取而代之。 盘庚可不愿意被叔侄表兄弄死。他即位时大邑商的都城在嚣地,整个王城被他哥哥阳甲经营得水泼不进,嚣地大族只认阳甲的儿子不认他,自己的政令根本连王宫都出不了。于是盘庚果断迁都,连说带恐吓领着多数族邑迁到了殷地,就在洹河北岸建造起了宫殿王城。自那时起,殷便成了大邑商的中心腹地,一直延续到现在。 但迁都并不能解决多子的问题,盘庚死后,王位便在自己的弟弟中传了下去,一直传到最小的弟弟小乙才出了乱子——小乙没有把王位交还给长兄阳甲的儿子,而是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子昭,也就是如今的昭王。 “昭王会是位雄主。”姬离尘遥望东方,似有所感叹。当初在大邑商只在火灾过后匆匆见过他一面,但那短暂一瞥就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只是他这王位确实有些争议。 若按百年来的旧制,小乙死后,王位的第一继承者是阳甲的儿子。但当时阳甲的后裔已经没落绝嗣,王位便该顺位到盘庚的儿子身上。可巧,盘庚身后留下个遗腹子。这位可不简单,彼时正当壮年,背后有北土数十大族的支持,手中还握着一处极富饶的大邑,可谓兵强马壮,大邑商各族都以为他会是下一任大王。 “那是亳邑的子画。”巫鸩说。 姬离尘点点头。后面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子昭在父亲弥留之际赶回殷邑,抢先一步登上王位。 “你的意思是,子画跟那场火有关?” 这次姬离尘没有表示,只淡淡笑着。祸从口出,不管巫鸩如何判断,总归不是从他嘴里直接说出来的。 巫鸩没在意他的小心思,只觉得哪里不对:“说不通。起火时离昭王登基已经过去20年了,子画要是想逼宫完全可以早点动手。为何非要拖那么久?” 话说出口,她看到姬离尘原本恬淡的眼神为之一变,满是狡黠之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45章 救火 “先王小乙才能平庸,无法管束儿子们夺位的争斗。昭王8岁便出逃至河,直到7个哥哥斗得全部死亡,才回来继承王位。当他即位的时候,大邑商已经被内斗耗得气息奄奄。一半内服邦伯不来朝贡,一半外服族邑纷纷叛乱出商。昭王登基时,大邑商其实已经是半个空架子。” 看来这些话已经在姬离尘胸中憋了很久,此刻说起来滔滔不绝。 “离尘反复揣测,总觉得昭王在即位之初便早已定下了对策。登位前3年,他于朝政上一言不发,任由老太宰甘盘理政。于是子画以为昭王不过是个软弱可欺的傀儡。既然是傀儡,也就不必急着收拾了。而且昭王在3年后忽然提拔一个服役的犯人做了卿士,这荒唐的举动更让子画放松了警惕。” 那个犯人就是傅说,如今权倾天下的大宰傅说。 “没想到这位傅说却是个狠人。昭王极其倚重他,听其谏言寻觅良才充盈朝堂,内修政务外征四土。并且对多子族一面殷勤拉拢,一面暗自削弱。到了昭王16年,大邑商的实力和版图重新强大,玄鸟旗横扫天下,我小邦周也是那时归顺的大商。”姬离尘提到自家族邑时不卑不亢。 “到了如今,多子族被昭王连拉带,多数已没有实力染指王位了。只剩下一个实力最强的无法拉拢,那就是子画。” 子画原本就有继承权。按商族宗法,他的即位次序比昭王的儿子还要靠前。但昭王有傅说在侧,他俩恐怕老早就想好了这件事的对策。 “昭王20年春,昭王在观籍礼后突然举行大祀,祭祀血缘早已远隔的大乙成汤。一连三天,共献上大示300,羌人3000。众人都以为举行这场祭祀是为了拉拢成汤支脉的多子们,哪知道祀后,昭王突然册封子弓为小王。” 这一招确实漂亮,因为大乙成汤是将王位传给了儿子大丁。昭王祭祀成汤,就是为了给父子相继找到宗法依据。在祭祀之后册封长子为小王,合理又合法,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到这时子画才惊觉:怎么?我的王位又没了?? 换了谁都会炸。况且是手握亳邑的子画,要知道那亳邑可是曾有九代商王经营过的地方,地势得天独厚,物产丰富。与殷邑抗衡不是问题。 “同年6月仲夏,我族为恭贺大邑商册立小王,便将我献去大邑商担任贞人。”姬离尘神色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当时护送纳贡队伍的是我族中左戍长,本以为此一去就再也见不到面。没想到阴差阳错,多亏了他在大邑商的突然之举,我才能再次回到邠邑。” 地上的阳光向西移动着黯淡下去,微风涌进室内,一时静寂无声。姬离尘目光飘远,那一天的大邑商浮现在春末的暖意里。 那时他还是个刚从巫族修习回来的少年,见过的地方除了平原邠邑就是玉门山中,从不知强盛为何物。直到一脚踏上殷地,少年姬离尘才明白为什么商人敢自称自己为大邑。 宽阔的大道交叉铺陈,华丽的马车粼粼往来,高耸的重檐房舍交错坐落。市场、酒肆、歌女、奴隶,这应接不暇的繁华景象从王宫向四方铺陈开去,坐着马车跑上一整天也逃不出那殷实的喧嚣。 这当中最让他震惊的还是王宫。以洹河为中间线,南岸是宗庙离宫,北岸是王宫大殿。由于姬离尘是下邦进贡来的贞人,所以要先进宫去朝见大王,然后再回南岸宗庙入职。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王宫那一刻,姬离尘还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盘庚所建之城,宏大不可逼视。”他叹道,右手无意识地轻拍着膝盖。 巫鸩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是谁接见的你们?” “小王。” 那天日中以后,包含姬离尘在内一共10个来朝贡的外服邦邑在王庭中等待着觐见小王。 王庭是前朝诸殿中最大的宫室,三进四重的结构,东西门塾之间的亮条车道可以容纳4辆马车并行。庭内更是大得惊人,他们百十个外邦朝臣站在一处,居然连庭中的一角都没站满。驿马乘车在他们身旁来来往往,不时有几匹圏养的麋鹿踱进来寻找食物,庭中的看门狗扯着链子冲它们吠叫。 姬离尘正在揣测这是不是当年盘庚召集万民训诫的地方时,一只孔雀慢悠悠地踱过来,对着他一抖,哗啦啦展开了五色斑斓的尾巴。 就在这五彩斑斓的间隙后面,一个与姬离尘年纪相仿的白衣青年笑着走来。有人赶开孔雀,姬离尘这才远远看见那纹绣的白衣和头上的玉石冠帽。在他身后一步远,有个黑衣少年笑嘻嘻地在孔雀面前抖搂着衣服。 白衣人是小王,黑衣人就应该是弃。巫鸩问道:“可惜本巫从未去过大邑商,不甚明了宗伯说的大邑荣耀。能否请宗伯仔细描述一番小王和那些随侍臣工的风姿?” 她想,若弃的容貌体格真的肖似小王,姬离尘应该会注意到的。 可姬离尘摇了摇头,遗憾地说:“邠邑不是大邑,我的位置较远,看不仔细。不过……” 不过那天晚上,当他站在起火的王宫外时,却有了机会把小王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姬离尘后来才知道,就在他到达大邑商的前一日,子画刚刚离开。这位宗亲是在册封子弓为小王之后第一次前来朝贡,在王宫内足呆了三日才走。这期间整个王宫内寝外朝都提心吊胆,生怕这位主在宫中发难。所以他走了之后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 就在大家以为子画与昭王已经和解的第二天,王宫半夜里突然起火。 彼时正是燥夏,半旬未下雨,人喘口气都干得发燥,那宫殿是茅檐木柱,沾上火苗哪有不着的道理?大火迅速蔓延开来,将各个宫室串联在一起,黑夜亮如白昼。大邑商169支族邑全被惊醒,先是奇怪今夕王庭的庭燎分外明亮,随后就听到了房屋坍塌声和击磬登呼声。大族族长们赶快派族人前去救火,小族则关起邑门缩起来安分呆着。洹河水面一派通红,颤抖的影子倒映出岸上呼号奔跑的人们。 那夜姬离尘宿在宗庙下舍,隔岸的大火暴起时他被吵醒了。披衣出得院来,只见远处洹河北岸焰炙冲天,河水都被映成了红色。姬离尘和左戍长跟着人群涌到河边观望,俩人站得离渡口近了些,救火的人群一拥之下,瘦弱的姬离尘居然被裹上了渡舟。左戍长拉扯不动,只好也跟上了船。 到了对岸,烈焰烤得人脸生疼,几乎靠近不得。王宫外人吼马嘶声乱成一团,左戍长想护着姬离尘退回南岸,可他俩人生地不熟反而被人群推来挤去险些掉河。左戍长一跺脚,大声喊道:“不行,看来火不熄灭咱们是回不了对岸了。”二人便转身加入了从河里传递水罐的队伍。 没递几罐,就听一团“别去”“长老不能去啊”的呼喊声由远及近。一位壮年族长模样的男人披着湿袍往前冲,他身旁边是无数双死死揪住他的手。 那长者几番挣扎都走不开,怒得咆哮起来,挨个踢翻了阻拦的人,一转身看见火光中左戍长膀大腰圆的身影,便上前抓着他吼道:“带上水桶!和我去!”姬离尘连话都来不及说,这俩人就已经冲进了大火中。 他抬眼看着巫鸩,低声说:“后来我才知道,那长者是器族的戈长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46章 疤痕 戈长老拉着戍忠冲入火海,姬离尘只得等在外面。 火势越来越旺。赶来救火的众族长看着那旺盛的焰苗都犯了嘀咕:万一大王死了,咱们犯不上把命也搭进去吧?于是转而纷纷守在宫墙外吆喝着奴隶打水扑火。 姬离尘夹在运水队伍中来回奔波,浑身衣袍都燎得稀烂,双腿也渐渐沉得抬不起来,那火却绵绵不绝好似永远不会熄灭。火光灼得人睁不开眼,在姬离尘渐渐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的时候,援军来了。 轰隆隆的车轮声铺天盖地而来,数不清的战车将王宫团团围住。接着,战鼓声响了起来。那鼓声铿锵不停,披着湿毯的步卒前仆后继冲入火场。烈焰熊熊,战鼓声声,火光把那些沉默的殷兵照得有如鬼魅。姬离尘不由得腿一软,抱着水罐滑倒在泥泞里。 就在他扶着尖底水罐喘息的时候,众人突然大叫起来。姬离尘抬起头,就见明亮的大火中冲出了一个黑红相间的奇怪动物。那东西跑得踉踉跄跄,从头到脚都冒着烟,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着什么。声音凄厉难懂,细听却是邠邑口音。姬离尘一个激灵:是左戍长! 殷兵拦住了左戍长,姬离尘急忙上前,只见左戍长一只眼睛已经熏得红肿发黑,浑身都在冒着白烟,在他背上趴着一个人事不省的少年。 又一声吼,四个殷兵护着两个人冲了出来。姬离尘认出是刚才带左戍长冲进去的戈长老,他的胳臂牢牢搭着一个满脸血迹的少年。 鼓声愈发急促,“快找巫师”的喊声此起彼伏。姬离尘还没有给左戍长处理完眼睛,就被无数只手推到了一旁。后方一辆战车底下有两个青年,一个满脸是血喘息不定,另一个躺在戈长老的怀里悄无声息。姬离尘向那个满脸是血的青年走去,却被戈长老喝住了:“先救小王!” 姬离尘这才明白,左戍长背出来的那个少年就是小王。 所幸他只是被烟熏晕了过去,姬离尘仔细检查过后确定小王不会有什么大碍,戈长老和几个殷人将领这才稍稍放松。火光下,白天尊贵无双的小王此刻居然狼狈得有如待宰羌奴。这时南岸宗庙的巫师仓皇赶来,将两个少年人接了过去。姬离尘忙退开去医治左戍长。 不等他跑到,大火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哗,七辆遮盖严实的乘车冲了出来。这些马车冲着殷兵的包围圈冲去,姬离尘满以为会是一场血战,没想到守卫的师长不仅没阻拦反而下令让开道路,这些马车迅速消匿在黑夜里。 姬离尘到底也没能保住左庶长的右眼,而大火也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彻底熄灭,盘庚所建的雄伟王城化为了一片焦土。 王宫虽毁,好在昭王、小王与诸妇诸子都没事,死于大火的只有大王妇——小王的母亲妇妌。 找到妇妌的尸体之后,大宰傅说下令将当夜在洹北岸边围观的小族众人全部斩杀。姬离尘与左戍长救护有功,被昭王特许回归邠邑。昭王还亲为左戍长赐名为忠。 “这就是我还能回到邠邑的前因后果,您可还满意?”姬离尘讲完了,一派安详。 巫鸩沉默,搁在膝头上的纤指轻轻弹了几下,问道:“原来宗伯还曾医治过小王。对了,和小王一起被救出的那位青年又是什么情况?” 这巫女到底想问什么?姬离尘想了想才回答:“那一位伤在左脸,一道似是兵刃划破的伤口从左边嘴角一直斜到耳垂。我只给他清洗了伤口,后续医治应该是交给了殷人巫师。不过那口子颇深,只怕愈后也会留下疤痕。” 太好了,巫鸩暗自庆幸,有疤痕就好认了。一会儿找到弃扒开他那浓密的胡髯看个仔细就是。 “那这位青年相貌如何?与小王相似否?”为保险起见,巫鸩又多问了一句。 这次姬离尘回答得很快:“完全不像。小王脸庞宽阔,那少年却是个狭长面孔。这俩人只有年岁相近,连体格都不一样。小王是个宽肩细腰的魁梧体格,那少年却消瘦得很。” 宽肩,魁梧。 巫鸩半晌无话。 等了一会儿,姬离尘正要说话,忽然有小族巫急匆匆冲了过来:“宗伯!公类请您速去殷军营地,出事了!” 太阳开始西斜,全不管地上是如何忙乱。不知殷军那边除了什么乱子,槐邑这边,弃已经睡饱了,此刻正光着膀子站在木头家院子里劈柴。宽阔的肩膀一抬一落,院子里就渐渐堆起了柴禾。 臭蛋挠着肚子蹲在一边歪头看着,弃把他往后扒拉:“小心木头渣子迸身上。”他把那一短木柴放倒,左脚踩住一头,两手把住石斧柄,一发力抡圆了胳膊向下猛劈,咔一声钝响,矮木只劈开一半。弃再把石斧横着一斜,咔呲,木柴裂开了。臭蛋哦哦惊叫两声,蹲着往前蹦几蹦去抓那两块木条。 “这斧忒钝。”弃把石斧掂了掂,见那刃口都秃了,无奈地摇摇头回头找跞石。 正找呢,木头他娘端着个陶水罐骂骂咧咧从西屋里出来了,走到院门口往外面一小片豆地上一泼,豆株底下立马泥泞一片。她一手提着水罐,一手叉着腰抱怨:“木头呢?还没回来?这是哪捡来这么个娇贵货!一点活没干呢先折进去我半贝的草药汁水!还要擦洗伤口!哪真是不合算!!!” 弃笑眯眯过去接过水罐:“婶子别生气,木头兄弟是真心疼您哪。上战场心心念念就是给您捉个奴隶回来干活,您别看这羌奴现在孱弱得紧,没受伤时候厉害着呢!力气大又会捕猎,等养好了伤,光打猎就够您一家吃肉的。您现在受点累,等他好了都能赚回来!这买卖合算。” 这番话既捧了木头娘又抬高了牤,她这才露出点笑脸:“你这小子嘴够甜的!这算账算得,比我这行货人都精明。哎对了,你不是城里的人吧?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得,忘了跟木头编这个了,邠邑城中多为周族人,另有一部分是来归附的中等族邑,城外全是小型族邑。弃倒是知道这个,可具体的也不知道该把自己身份往城外哪个外姓族群里落,只得吱唔含糊过去。 幸亏外面忽地闹腾起来,一群邑人跑过他们门口,吵吵嚷嚷不知在喊什么。木头娘往外赶了两步喊道:“哎哎,干嘛呢你们??不晌不夜的跑什么?” 那群人没顾上回她,一溜烟就跑没影了。木头娘直跳脚:“到底咋了呀?一个个跟屁股着火了样!”一弓背老头从人群里退出来,呵呵笑着往她门前蹭:“她她……她四……婶子,你你你你……还不不……知道啊?” 弃一听这个结巴声就牙疼。再一瞅,可不就是市场里害他们差点暴露那个什么三叔公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47章 炸营 真是哪儿有烂肉哪儿就有苍蝇,总有人活着只为四处闲逛钻热闹。 木头娘不待见这又馋又奸的老头,伸手一挡:“三叔,你要知道就快说,别往我这屋里去了。你每次一进我这院,我不是少把粟子就是丢个壶,您那,就站外面说罢。” 三叔公扁起嘴,嘴两边的皱纹挤得跟鱼须子一样。木头娘一见更烦,俩手往外甩着轰他。 “慢慢慢……慢……慢着!”三叔公赶紧说:“刚刚刚刚才,有人来来来报信,说说说说咱邠邠邠邠邠军回来了!但但但但……是!殷军扣扣扣扣住不不不不放人回回回回家!现在那边……打起来了!” “啊?我家木头是不是也在哪?不行我得去看看!”木头娘拔腿就走。三叔公紧撵在后头跟去瞧热闹,臭蛋一见没人管他了,立刻叫上家里那只灰色看院狗跑出去耍了。院子里就剩下弃一个人,他左右看看,挠挠脑袋,丢下斧子进屋去看牤醒了没。 一条腿刚迈进门里,弃忽觉一股寒意顺着后背直往上蹿。背后有人!他立刻向下伏低猛的转身喝道:“谁?!” 斜阳下,院中孤零零地立着个单薄的身影。巫鸩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沉着脸瞪他。弃看清是她,抹一把汗骂道:“死妖精!你要吓死我啊!”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凑过去,拉着她的衣袖来回转圈打量:“真把我吓死了你可得养好小五。来让我看看……可以啊妖精,一点没受伤,很顺利嘛。小五呢?你要见那谁见完了?” 他劈里啪啦问了一大堆,巫鸩只是不说话,一双星眸从弃的肩膀一直移到脸上,越看越脸色越沉。弃低头一瞅,自个的膀子油汗锃亮,忙从地上捡起短衣套上,边套便说:“妖精你是又困了吧?话都懒得说了,别忙啊我身上脏,等我穿上点你再枕……” 不等他穿好,巫鸩突然伸手紧紧捏住了弃的脸。弃只觉两只冰凉小手在自个的胡须里乱摸,揪得他嗷嗷乱叫:“喂喂喂,疼疼,干嘛。”想要挣扎又怕伤着巫鸩,只好抓住她的手不让乱动。 一握之下才发觉,那两只手冰得出奇,弃合掌捂了一会儿问她:“你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没吃东西?走我给你弄点吃的。” 巫鸩抽回手,向前一歪靠在他肩上。弃连忙张开胳膊接着,这丫头入睡奇快,万一站着也能睡还不摔着喽。巫鸩侧着脸依在那宽厚的肩上,阳光把葛布晒得起了干草味,连带着弃身上的汗味也不难闻了。那乱蓬蓬的胡子刺入眼帘,巫鸩猛地站直了身子。 “去弄口吃的,我来劈柴。”她对弃粲然一笑,弯腰捡起了石斧,。 好比皑皑白雪中忽见一枝腊梅吐蕊,弃被她笑得一呆,半晌才哦了一声转身往灶屋里去。 在他身后,巫鸩慢慢举起了斧子。 “咔!”一声钝响。弃转过头去,就见巫鸩泄愤似的在对付那几块散碎木柴。那斧子得磨一磨了,用着太钝。弃一边想一面在灶旁翻吃的。 还好,陶鬲里还有些黍粥。弃架好陶鬲,正在用火石咔咔擦着打火,就听巫鸩喊了一声:“我去接小五,你等我。”话音落地,人已经走出了院子。 弃追出来,地上一小堆归拢好的柴禾,石斧倒放着靠在一旁,巫鸩已经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这女人,狗一样的脾气。”弃摇摇头,看来今天是走不了了。他挠着下巴,突然觉得自个的胡须确实是乱了点,得,要不刮一下吧。 这时西屋里传来一声闷哼,牤醒了。弃一拍大腿:倒把他给忘了。跑过去一看,这位小爷满脸草药糊糊,正在那儿胡乱挠脸呢。弃赶紧拦住:“别抓别挠,那都是药……” 絮叨安抚半天,这暴脾气小爷才算安静下来。弃扶着他坐起来,牤喝了一气水,打着水嗝问:“我刚才好像听见那巫女的声音,我嫂子和姒儿平安吧?你那个弟弟呢?” 弃这才想起刚才忘了问巫鸩。他胡乱安慰牤:“应该没事,木头已经去找那什么亶去打听你嫂子了。可能一会儿就回来。” 没想到木头直到日落也没回来。 午后木头跑去侯府找姬亶,扑了个空。恰这时左卫秦送信说殷军扣住亶公子和邠旅兵士不放,木头惊得魂飞魄散,连忙又跑到殷军营地外去打探。他没穿邠兵的深衣裹腿,自然也就被挡在了外面。眼看邠邑众人越围越多,殷军却还是不肯放人。 此时蒙侯已经赶回了营地,他把姬亶和行韦分开盘问了几遍,结果都是那羌人被老虎叼了去。 这说法让蒙侯将信将疑——怎么会那么巧?抓到人了反而被叼走了?可这俩人的说辞挑不出毛病,每个细节都能对照得上。假话编不了这么一致,那逃羌看来是真的被老虎叼走了。 老虎!那可是被大邑商尊为军神的象征啊!蒙侯有些忐忑,他不过是想抓个器师给儿子们寻个铜矿安身立命,怎么会引得一头大虎凭空出现?莫非是天帝示意?告诫自己不能打铜矿的主意?还是这逃羌有天帝庇护?蒙侯脸色微变,他怎敢惹怒天帝啊! 见师长面沉似水,一旁侍立的舌自是不会放过这机会。他建议把姬亶关起来,好好审问——那亡人不可能就这么被老虎救走,他的去向肯定和姬亶脱不了关系。 蒙侯下决断,外面倒是闹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木头崩裂的声音。一个殷兵飞奔而来,边跑边喊。人还没到跟前,话语就已经隔空砸了过来:“邠人冲破营门了!!说是要接子弟兵回家!!!” 轰,营前已经乱成一片,蒙侯疾步出来远远望去,就见一股人潮从坍塌的营门口冲了进来。 “射手就位!”舌立刻扯着嗓子召唤射手,再不阻止这些邠人,只怕今个要炸营。 所谓炸营是指士兵领略错误信息导致的哗变。由于军营中各旅驻扎分散,互相之间信息交流不畅。一有动静若不及时沟通就会造成恐慌,士兵之间很容易因此发生踩踏变故。有时候,炸营的损失其实比战场上两军拼杀更大。 “射!”蒙侯哼了一声,还没谁敢来他军中撒野呢,这些邠人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48章 求卜 “等一下!!” 眼看自家邑人要遭殃,姬亶哪能忍?不等弓箭手列阵完成,他便飞快上前请愿道:“蒙师勿急,且容属下一试!”他话音还未落地,营地里已经乱了起来。 殷兵原本呆在各自旅的帐中,忽然听得营门方向一片骚乱。大部分人压根看不见前头,只听见一阵嘶吼声越来越近,就都抄起武器跑了出来。士兵找行长,行长找旅长,互相打听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情况,这一乱连战马都被被挤得不安起来,眼看着一场踩踏在所难免。这时忽得有人喊了一声:“快听鼓声!” 就听得一阵咚咚的鼓声传来,众人纷纷停下脚步支楞着耳朵分辨,有机灵的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奋五谷!” 奋五谷是上古时期葛天氏所做的九乐之一,因其韵律舒缓,寓意丰足,殷军截取一段用作行军中扎营休息的信号。众殷兵听得明白,都停下来不再乱跑。各行长旅长趁机吆喝自己手下兵士整队还营。 等这阵乱渐渐平静下来,各旅各行便派人往前头打探情况。这些个殷兵迎着鼓声跑到营门口,就见木栅栏缺了好大一段,营门也没了踪迹。一群绛色袍服的邠兵正列队往外走,木篱外面正有一群男女老幼踮脚相望。营门不远处一架马车上,有个少年人跪坐在上面挥舞鼓槌频频击鼓,车旁边立着师长蒙侯和两个亚长。 看见自家师长一脸平静,打探情况的殷兵放了心,相互道:“没事没事,虚惊一场,你看蒙师他老人家还好好的在那里。” “不过击鼓的那个是谁啊?” 那击鼓的少年便是姬亶。蒙侯眼见营中一场大乱平息于无形,不禁对姬亶刮目相看:这少年瞬息间就能想到击鼓平众,又给时间放邠兵出营。年纪轻轻就这样聪慧,周族日后只怕会更兴盛。邠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 想到儿子他又开始觉得头疼:这回出征太亏,想给儿子们寻个铜矿也成了空,还得罪了虎神,这可如何是好。 鼓声停了,蒙侯回过神。只见自家军中已恢复了平静,围在营地门外的邠地百姓也已经散去。残破不堪的木栅外停着三架双御赤色马车,几名广袍男子正向营中走来。姬亶跳下鼓车退至蒙侯身后,轻声道:“回蒙师,家父带着邠邑四大夫和大宗伯来了。” 一看见那个玄衣巫袍的大宗伯,蒙侯立刻有了计较。他笑着迎上前去与众人见礼,一番客套解释之后,蒙侯转过身来面对姬离尘说:“听邠侯说宗伯大人曾师从玉门巫族,龟卜、筮卜俱是上乘?” 诸人都不知他要说什么,姬离尘只好敛目称是。蒙侯便正了正衣衫郑重一礼:“本侯有些私事想贞问天帝,可否请大宗伯择日亲为卜算一卦?” 众人松了口气,还以为他又要生什么事端,原来是要占卜。姬离尘立刻答应下来,几处皆大欢喜,姬亶和姬离尘飞快交换了个眼神,各自别过头去。 几天前,姬离尘接到了姬亶传书时就对那“逃羌”颇感兴趣。姬离尘早年差一点做了大邑商的贞人,对殷地的繁华领略甚多。他立刻决定先把人藏到邠邑再说,能惹得蒙侯与巫族一起抓捕的人一定有用。所以今日从姜姝大闹城门到如今的殷军乱营,全是姬离尘和姬亶俩人的谋划。 刚才与巫鸩谈过之后,他更加肯定那逃羌的来历不简单。虽然不知道巫鸩的用意何在,但她所问之事却全部都与大邑商机密有关。 大邑商在北土已经和土方、貢方打了一年多,西土忽然又出现了几方角逐的小小异样,看样子大邑又要生乱。乱了好啊,水浑,鱼才能有隙可存。大邑商若过于清明,小邦周即使远在西土也会被制得缩手缩脚。只有趁乱把局势搅得更乱才能有一线生机。 看来那逃羌极有可能就是器族人,先将他留在邠邑再说。姬离尘掩唇咳嗽了一声,目光随意往后瞥了一下便上前去与殷军左射亚寒暄。姬亶会意,恭敬地退出了营门等候众人。 他刚一出来,立刻就有一个人扑了上来:“亶公子亶公子你没事吧??” 是等得抓狂的木头。 舌没有去侯府赴宴,亡人追丢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跟大宰交代。 赴宴的军官旅长簇拥着蒙侯走了。舌转回身,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忽见行弥立在一旁,便咳嗽了一声说:“邠邑这街道也不说整整,城墙修得矮不说,地上还是黄土。呛人一嘴。” 行弥连连称是,小步跟在后面。舌不再理他只闷头往回走。 路过营门口时,舌看见周族的一个头戴布巾冠的司工正指挥几个邠邑木匠修补栅栏,便哼了一声,上前踩住堆成一堆的木料:“这木头也太细了吧?还没1岁娃娃的胳膊粗!你们邠人可真了不得,用这么细的木头给我大邑商筑营门,是方便你们再冲营的时候好砸吧?” 这罪名扣得太大了,小司工哪里担得起。偏偏一着急就更说不清爽:“不…不不” 他不了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舌一脚踹下去,堆成小山的木料应声散落,圆木四面八方乱滚。周围的木匠吓一跳,纷纷停下手里活计呼喊着躲开。小司工正低头憋那个不字,没提防被几根木头拦腰砸来,惨叫一声滚倒在地。圆木咣咣当当,一会就把他埋了个结实。待尘埃落定,那一句:“不是!”才从七零八落的木头堆里冒了出来。 众木匠赶紧上前七手八脚搬走木头捞人,舌嗤笑道:“这不是说话挺溜的吗?”说完也不管四周木匠的怒目唾骂,哼着小调背着手踱走了。 靠欺负人得来的好心情没维持多久,舌进了自己营帐就又开始心烦。他比不得这些族长宗子,自己出身边鄙小族,能走到今天全凭自己的努力经营。那亡人原本是他更进一步的好资本,现在全毁了! 虎神!舌没由来的一阵心慌,几方都咬牙认定是虎神拖走了亡人。难不成……那人真的有天帝庇佑?若真是那样,那自己会不会被迁怒?舌腿一软,噗通一声歪在席子上。 大宰要他杀人,寝渔也要他杀人,亳邑那位也催他杀人。几方势力都借着他动手,现在天帝动怒了倒霉的却只有他自己!舌越想越觉气,自己半生挣扎只为求个富贵,这有什么错??为什么天帝不肯眷顾自己?就因为出身吗?但凡能有选择谁又愿意出身贫贱?那子弓,去了华服没了头衔,看上去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寻常人,凭什么天帝就站在他那一边?! 他越想越气,一掌掴翻了几案。他身后却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殷勤地上前扶起案子。 “谁?!”舌吼得像只要死的鸭子。 “回左射亚,是属下行韦。”对方小心把案子扶正,又顾着腮帮子吹了吹沾上的灰尘。 舌挥手轰他,行韦却往后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双手奉上一个幽幽发光的物件——一把铜刀。舌一瞥之下,立刻蹦起来接了过去仔细端详。 见上司神色大变,行韦心中窃喜:看来这东西有用。他低声道:“这东西是那逃羌身上掉下来的,属下一个族兵偷偷收了起来,再没给第三个人看见。” 刀在舌的手中掂过来倒过去的翻转着,那上面明铸着的“芮”字分外扎眼。舌的三角眼直翻到眉毛上:芮邑??子弓怎么还跟芮邑扯上了? 不对,这里面肯定有事!舌沉下脸命令道:“你再把捉到逃羌的经过仔仔细细讲一遍。” “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49章 企图 投缘这件事是很奇怪的。有些人相处一辈子也说不到一起去,有些人差着年岁辈分,一搭话就惺惺相惜。姬亶与姬离尘便是这样。 姬亶从小志向高远,亲眼见邠邑日渐繁荣,附近各族都来投靠,小族汇成小邦。少年人便有了更大的心思——东方那个那号令万邦的大邑商也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强大的。小邦周若是能经营得当、世代进取,那这“大王”的位子,周人是否终有一日也能当上一当? 可他却被他父亲痛斥了一番。公类务实,他认为小邦与大邑的差别过于悬殊,是人力无法决定的。大邑商支配天下凭的是天帝庇护和实实在在的武力,小邦周既没有祭祀天帝的权利,也不擅长征伐,只要勤勉度日就足矣。祖先带领族人远徙邠地,这城邑房舍可都是一代代人血汗砌就的。他身为族长,决不能拿现在的繁荣去冒未来的风险。 好在姬离尘不这么想。与族长公类不同,姬离尘从小就远涉巫山,自然见识高远。他继任大宗伯后与姬亶相处甚洽,某次听完了姬亶的牢骚后,姬离尘不置可否,只是缓缓说了一句:“天下虽大,持术可期。” 术即是巫术和铸术。姬离尘解释道,巫术不只是祈雨消灾,从上古五帝开始,天相、气象、占星、历法、算术、推演、文字、医药这些术法统统涵盖在巫术当中。巫族自重黎绝地通天开始便垄断了这些术法,这才能超然于于众族之上。直到商汤崛起之后,用武力屠灭巫族一半人口。巫族才从人间的主宰沦落为人王的廷臣。巫术也就变成了商王的必学之业,到如今,昭王已经有压制巫权,自己代行大巫的念头了。 姬亶想得更远:“那我们也效法商汤,用武力征服天下不就行了?” “对,但修武就绝离不开铸术。”姬离尘欣慰地看着他。年轻、谦逊,又见识卓越。多加历练,姬亶会带领周族走得比前人更远。 “是了,没有铸术就没有铜兵利器。”任兵士再多,铜兵器依旧是完虐石木兵器。 “你把铸术看得简单了,铸术可不是只能铸兵器。”姬离尘依旧是微笑着,他举起一个红陶盏猛的一摔,当啷一声,陶盏碎成几片。姬亶不解地看着他。 “陶器松脆,石器驽钝,唯独铜器可坚可锐。铸铜作器,于兵事能成武业,于日常能秀庭堂。加上寻矿、冶炼、烧陶、制漆、铸器,有此术加持,商人才得以把持大邑之名。” 姬离尘目光炯炯:“巫术为文,铸术属武。有这两者在手,天下万邦可图。” 万邦可图!姬亶被这番话振奋得心情激荡。所以当他发觉那逃羌有可能会铸术时,才会想尽办法去捉他。现在,巫女和逃羌都进了城,该怎么从二人身上学得巫术与铸术,他还得和宗伯细细打算。 当然,还必须瞒过父亲和殷军。姬亶思揣着,那蒙侯是个贪财好利的莽夫,有弱点便好应付。难办的是那个叫舌的,他似乎比蒙侯还要急着抓人。其他方面一无所求,这倒是真不好办了。 总有办法,先稳住所有人再说。姬亶伏在木头耳边细细低语起来。 夕阳只剩一点残辉,暗淡的橘光已经无法抵御塌下来的深蓝天幕。寻常人家没有油脂点灯照明,天一黑就上炕睡觉。木头的家人都已经收拾妥当各自回屋,主屋里偶尔扬起一两声木头娘的高腔,搭配着东屋里臭蛋哼哼唧唧闹他爹的嘟囔声和看门狗的低吠声一起溢出院门,和千家万户的零碎声响汇集起来,悠悠地给这喧闹的一天收了尾。 西屋里屋子里黑黢黢的,牤喝了草药睡得无声无息。弃蹲在屋门口,在最后一缕微光消逝的时候终于刮好了胡子,这会儿摸着腮帮子正不住的哈气。 陶片是不如铜片好用,修脸不平整。他狠劲磨了又磨也还是留了不少短茬子,还揪得脸颊生疼。弃涮了涮手,端起水盘到外面去倒,水盘里面颤巍巍浮着的全是蜷曲的胡须。嗤啦一声,门外那片蔓菁晃了几晃,几片水亮亮的叶子映出了天上头一颗冒出头的暗星。 弃抬头看了看天儿,浓郁的墨蓝色越来越深,巫鸩却还不见影子。今天大概是走不了了,回去睡觉吧。他提着空盆往里走,那只叫二傻的看门口咻地起身扑了过来,弃提着盆要挡,二傻却朝着他身后蹦了过去。 “嗐嗐嗐好了好了,脏爪子快别扒了……弃大哥我回来了。”木头一边躲狗一边扽长胳膊要去接弃手里的盆。 弃把盆放下,两步跑到他身后张望了半天,没人。他蹙起眉头,压低了声音问:“我弟弟人呢?巫鸩呢?我要在这待到什么时候?” 木头踢开二傻,嘿嘿笑着往院里拉他:“哎呀弃大哥你不要着急么,你看我跑得这一身得汗哪。咱们打东门进来得不知道,亶公子他们那边一进城就被那个什么射亚给拘去了殷军大营。好容易闹到冲营才把亶公子放出来呀……” 又来了。弃觉得刚割过胡须的脸颊不疼了,脑仁里面开始疼。他捂住刚合痂的左边脑壳,冲木头一摆手:“停停停,我弟弟和巫鸩!!他俩呢?” 话痨两手一拍,啪一声脆响,惊得院外一棵槐树上沙拉拉颤动了几下。 “他们俩呀,好着呢好着呢。是这样啊说来话长我们兰小姐不是回侯府了吗?但是公类似乎不是很高兴,哦对了公类就是我们族长啊。然后就说要把兰小姐嫁去大邑商,但是姜夫人不同意因为她的女儿芝小姐也快到及笄年龄了。结果姒儿就吓到了,一直哭到浑身抽抽,大宗伯也来看过了怎么都没法让她停下来。最后还是你弟弟去哄,才把姒儿缓过来。现在就说什么也不离开小五了,他一走姒儿就抽过去……” 没想到小五还有这个本事,弃觉得脑仁不疼了,脸颊又开始疼。也罢,好歹跟在姒儿身边一时半会不会有危险。 看来,自己可以早做打算了。弃长出一口气,开始考虑自己的下一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50章 滞留 就把小五留在邠邑吧,也是个好归宿。 “那你们可得对小五好点啊,给他打扮打扮,别让人看出来是个羌人。”弃交代道。 木头猛点头:“放心放心,全身上下换了一遍,比我穿得还好呢。” “巫鸩呢?” “这个啊,好像是大宗伯请巫女大人留下来帮他研习什么龟什么兽。”关于巫鸩,木头说的就不那么明白了。 弃似笑非笑地乜斜着他。木头被盯得发毛,咽了咽口水,说起了亶公子教给他的话:“那个,总之就是现在殷军还在城里没走,城门也都有他们的人。亶公子请你在我家多住些时日,他等明天宗伯给蒙侯占卜完了之后会来找你。若是弃大哥需要什么就告诉我,粗酒肉食什么的我都能给你办。”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木头背后飘过来:“他需要你滚。” 弃还是带着笑,木头却惊得一窜老高。巫鸩从槐树下缓缓走来,单薄的身子上满是斑斓的黑影。她换了一身周族族巫的玄色长袍,一只袖管拖得老长,木头定睛看清,原来是个打成包袱的布囊。 这……木头急了,巫女这是要走?这哪行! 他连忙横在二人之间,笑嘻嘻地迎上去:“巫鸩大人您这是给弃大哥送的东西么?哎呀放心吧他在我这里缺不了什么。” 这傻蛋,弃抬头看着夜空吹口哨。眉月还没攀上树梢,月光被树叶冲得七零八落,照在巫鸩的眼角,又落下来照在她手里那支细长的铜锥上。 铜锥泛着悠悠的白光,一头握在巫鸩手里,一头抵在木头脖颈上。木头的脸比那反光还白:那铜锥的尖头已经戳进了皮里,只要那头再一用力,立刻就能给他扎个洞。他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在那尖锥的牵引下颤巍巍让开了路。 等巫鸩可以看到弃的全身了,铜锥这才倏地收走:“进去。”木头哪还敢再废话,拔腿一溜烟就进了院。 槐树下,就剩下弃面对着巫鸩。他回头看了看躲在大门后探头的木头,摇着头说:“其实他们一家对我挺好的……”没说完一眼看见巫鸩的脸色,马上乐呵呵地凑上来接她的包袱:“怎么?咱们这就走吗?小五他……” 巫鸩却忽地一把将他拽到树影外头,月光此时亮了一些,弃刚刮完胡须的脸庞在灰白的薄光下一览无余。包袱掉在地上,巫鸩双手抱着弃的脸庞上上下下地看,越看眼睛瞪得越大,嘴唇也不住地翕动起来。弃被看得有些发毛,讪笑道:“怎么样,我还是挺帅的吧?” 没想到回答他的是巫鸩的一个大嘴巴。“啪”好脆一声响,院子里的木头都缩了缩脖子。 巫鸩怒极,贝齿咬紧,一字一句地迸出来:“谁让你刮胡子的?!” 弃被打得原地转了半个圈,捂着脸眨巴两下眼睛才缓过神来。他也怒了,挺着胸脯吼道:“你什么脾气啊?!我修个胡子怎么了!?说动手就动手啊?!这不是下午扎到你手了嘛!我就修了。这又怎么惹到你啦?!怎么当你得奴隶还不让修胡子啦?!那你去养几头羊呗!” 这话说得巫鸩两腮血色渐退白得瘆人,没一会儿又开始泛青。弃看着那颜色,张了张嘴,再没说出啥来。 月亮钻进了云里,槐邑对持着的俩人都觉得对方身影一暗。 等月亮再钻出来,巫鸩已经面色如常,腮上洇开了一抹淡红。她俯身捡起包袱,掸了掸上面的土,轻轻一甩,包袱轻轻哗啦了一声便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弃悻悻上前想接,被巫鸩推开了,顺便还奉送他一个白眼。 “你……” “本来是要走的,谁知道你修完胡子居然这么丑!”巫鸩又一个白眼,纤指点在他下巴上:“本巫实在不能带着个下巴分两瓣的人一起走。太丑了!你就乖乖在这家呆着吧,等胡子长出来咱们再出发——到时候那小羌孩说不定已经被周人抚养了也不一定。” 弃一蹦老高:“什么什么?谁的下巴分两瓣啊!!!?” 又一个白眼,巫鸩上嘴唇向左一撇:“你你你就是你!下巴长得跟个马后臀似的!本巫好歹也有名有姓,身边跟个马臀下巴的奴隶也太难看了!” “谁要当你奴隶啊!” “那你就自己走啊!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城门!不对,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小邑!” 俩人怒目相视,木头远远地看着他俩,感觉像在看两只公鸡打架——都是扎煞着毛,挺着胸脯比蹦高。 肩宽背厚胸脯挺得高的那个忽然泄了气,他知道巫鸩说的对。没有她的身份打掩护,自个绝对出不了这邠邑。弃叹了口气,垂下脑袋看着地上蹦跶的草虫。 夜风起了,四下的虫鸣一起唱了起来,悉悉窣窣生机无限。听了一会儿,巫鸩叫他:“喂!” 弃抬起头,巫鸩一双眸子里水光洇洇,照得他一呆。她倏忽一下笑了:“不管你是谁,跟着我,你就是我的奴隶,懂吗?”说罢扬扬手,转身走了。娇俏的身影融入了夜色中,只剩下一句晃晃悠悠的话:“蓄胡吧,马臀下巴。” 弃在后面暴跳如雷。 不管这一夜有多少人辗转反侧,第二天的太阳还是照旧升起。 旦时未到,姜夫人已经到了侯服东小院。今日在宗庙,大宗伯要为那蒙侯占卜纳问。蒙侯是上邦来使,占卜之后慰劳群巫的飨食肯定不能让他承担。于是在公类的授意下,姜夫人与二女儿姬芝同着诸仆妇一大早就开始操办。 兰芝齐芳,室宇馨香。公类的两个女儿虽都以香草取名,也都各个以谦逊温和示人,但二人性格却毫不相同:姬兰生母是公类原配夫人,下面又有个同母弟弟相帮。自小便颇有主意,想做之事三头牛也拉不回来。 而姬芝的母亲姜夫人却是继室,从小便被母亲教得极擅察言观色,明明聪慧无比却极善敛掩锋芒。姬亶从小一起长大,都搞不懂她那张如花笑魇下在想什么。 这也是姜夫人苦心教导的结果。她原不过是元配夫人身边的婢女,若不步步算计哪能安居夫人之位。自己倒还育有二子,但那俩还小,姬芝是她眼前最大的指望。这丫头生得一身少有的白皙肤色,长发惊人的油亮漆黑。姜夫人从小就将她带在身边悉心教授持家安邑之法,如今已经可以执掌半个侯服的收支开销。看着日益出挑的女儿,姜夫人的心气也渐渐高了起来,这样鲜艳的娇花,应该盛开在更高贵的族邑里才对! 比如大邑商,若让女儿嫁去宫中成了王妇,即使终生不得宠,自己与儿子在邠邑也会有个依仗。 可是她不敢去和公类说,夫君对自己一向疏离,尤其牵扯到邑中之事时绝不会容许自己置喙。这可怎么办呢? 姜夫人看着庖厨下忙碌的仆妇,忽然有了个念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51章 姬芝 大邑商,人间哪还有比大邑商更繁华高贵的城邑? 当献妇和亲的王令到了之后,姜夫人欣喜不已,满以为女儿可以就此飞入王城。哪知道姬兰在此时归来,更没想到公类居然真的动了心要把姬兰送去大邑商! 绝对不行!姜夫人太了解公类了。姬芝是个庶女,为了宗子姬亶,公类的打算极有可能是把姬芝嫁给一支蛮夷边族,为姬亶换回一支强大的舅甥亲族做助力。姜夫人打了个冷战,她每每想起娇嫩的女儿在边鄙蛮夷部落里捡柴禾剥兽皮,就觉得不寒而栗。她嫁入周族有年头了。这支族裔不善武力,为了拉拢战力卓越的部族,拿族中女儿出去联姻是经常的事。姜夫人自己经手操办的类似婚事就有不少。但别人可以,她不行,她绝不愿意让女儿落到那个地步。 姜夫人环顾四周,见姬芝正站在后门门塾前与四个奴仆清点祭品饮食,举手投足间早已有了一府主理的风范。姜夫人叫她过来,母女俩低低说了好久的私房话。二人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起了争执,姬芝一跺脚背过身去不理母亲。姜夫人却不肯放弃,拉住女儿絮絮说个不停。 奴仆们不敢催促,远远站着垂手等待。过了好半晌,才见姜夫人甩手离去。他们连忙上来继续核对数目,姬芝依旧事轻声细语,只是听起来喘气声不怎么均匀,雪白面容上也不知怎么添了一抹绯红。 等祭器和盛器清算无误后,姬芝挥手让人装车送走。此时东方开始泛红,阳光缓缓从层叠的云团中穿出,阴霾被逼得退去。今早的祭祀物品都已经完备,姬芝把算筹递给身后直打呵欠的婢秦,一面踏上台阶往厨下去查看大食要用的宴飨食材。一路经过,来往的仆妇都纷纷垂手。 穿过跨院偏门时,姬芝忽然瞥见过道内有个黑影一闪而过,立刻竖起柳眉喝道:“谁?!出来!”婢秦喳喳呼呼帮衬着:“哪个院的?大早上跑到这里来躲懒??!”过道口静悄悄,没人回话。姬芝使个眼色,秦族出身的婢子立刻冲上前去,伸手在土阶下拽出一小团黑影:“芝公子问你居然不回话!反了你了!”一面说,一面把这人扔在姬芝脚下。 那影子摔了个大马趴,也不敢爬起来,低着头呜呜地哭。姬芝咦了一声,怎么听着是个小孩?她略微示意,婢子上前拽起影子,把脸露了过来——是姒儿,昨天才见到的外甥女。 眼见这丫头嘴巴一瘪就要大哭出声,姬芝心中一咯噔: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可是侯公府真正的嫡女,那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想到这,姬芝忙上前一步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轻声哄道:“别哭别哭,我认得你,姒儿是吧?我是你母亲的妹妹。”她一边哄着四儿,一边给婢子使眼色。婢子会意,赶紧赶上来拍着姒儿身上的灰:“小公子,刚才没看清是您,都是婢子的不是,您千万不要在意。” 姒儿惊异地看着这俩人,大眼睛里水光涟涟。姬芝轻轻擦去她的泪水,柔声道:“姒儿乖,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母亲呢?” “母亲……母亲还在睡。她哭了一夜……脸都哭肿了。我想出来给她找点水擦擦脸,可是,可是我不认得路,也找不到小五……”四儿低头搓着袍角,声音细如蚊叮,她还没有适应这大族内院。 姬芝心里有了底,她慢慢把孩子的头发理顺,柔声道:“姒儿真是个好孩子。可是这里不比你们以前的村邑,地方大房子多,一不留神就会迷路哦。姒儿想要清水是吗?走,小姨带你去。顺便再给你找点吃的,好不好?” 这话果然哄住了姒儿,她噙着泪点了点头。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姬芝轻声抚慰着姒儿,拉着她往西小院走去。她们消失在偏门另一侧的时候,天上的星星都消失了,一片橙色的光从地平线蔓延开,一只早起的鸟发出了第一声啼叫。 朝时,周族宗庙。 太阳已经升上中天,宗庙前一棵树都没有,阳光就这么倾泄在茅茨板墙上,白花花晃得人眼疼。守在门外的殷兵和邠兵左右排开,都不看对方。事实上他们什么都不想看,尤其是宗庙那抹了白灰的墙面——阳光泼在上面实在刺得人睁不开眼。 商人武、祀并重,周人于戎上差一些,于祀就极为重视。宗庙的土台地基夯筑得极高,一个7岁孩童过去都不一定能够到地基上缘。高耸的围墙后面,幽深的内廷愈发肃穆。 打破氛围的是两声羊叫。 周族的一名小族巫疾步来到前庭西边廊庑下,那头闯祸的羊瞟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接着嚼。它旁边还拴着另外五头同类,一头牛鄙夷地站在它们后面晃动着耳朵,尾巴一摇一摆地赶着飞虫。 这些牲畜把气味弄得很难闻,小族巫瞪了那羊一眼,低声呵斥那几个仆从:“看好这些牲畜!大宗伯正在殿中占卜!影响到卜兆,你吃罪得起?”年岁最大的仆从连连点头称是,赶快唤人拿青草塞住羊嘴。小族巫满意地转过身,轻手轻脚往主殿奔去。 与外面闲适的样子相比,烟雾缭绕的大殿内气氛有些紧张。 最东边,大宗伯姬离尘额束羽带,手捧龟甲和铜刀,直直地跪在席子上,像一尊澄净的黑陶雕像。蒙侯跪在左下首,不断乜斜着姬离尘手中的那副龟甲。 那是一副整治好的龟腹甲,春日放入祀池喂养,秋日才能取出杀掉。龟甲上的油脂肉层经过八道工序处理干净之后,才交由卜者在其背面钻凿。钻和凿缺一不可,两两成对。钻孔是圆型,凿孔是枣核形。这一步要心细手稳,孔洞要钻得只比蝉翼略厚一点,将穿未穿才算成功。 钻凿完毕,卜者取铜刀在凿孔上方写下卜辞。一副龟甲上可钻刻多个问题,姬离尘整治的这副龟甲上便有三组钻孔,正对应着要卜问的三件事。 蒙侯沉着脸跪坐如山,在他下首是面色阴沉看不出喜怒的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52章 卜兆 周族宗庙大殿中,舌不耐烦地瞪着姬离尘,巴望他快点完事自己好去芮邑 昨日询问过行韦之后,舌推测这大虎和被捉走的那人一定有诈。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那人极有可能不是子弓!舌按紧膝盖,现在他只等这场故弄玄虚的祭祀完成以后,再往芮邑查访一趟便真相大白了! 倒要看看你能占出什么来,舌暗暗嗤笑。 不多时姬离尘终于命龟完毕,将龟甲放在红漆神岸上,双手向天吟诵祷歌。 一旁的小族巫适时递上一根燃着的荆条,姬离尘双手接过,轻轻将:“恭喜蒙侯,帝不会降下祸事。”然后指点着龟甲解释道:“您看这卜兆,一天一地共两兆,开裂均匀深浅一致且分支甚有条理。划断的甲纹也非主纹,最后,两条卜兆最远端都没有裂过卜辞。三相对照,是为大吉!” 一听大吉,蒙侯喜不自禁,连连拱手道宗伯辛苦。公类和姬亶适时凑趣,哄得蒙侯哈哈大笑。旁观半晌的舌突然发问:“大宗伯辛苦,只是不知这虎神……该如何安抚?”他刻意在虎神后面拖了长音。 众人都安静了,蒙侯连连点头道:“对对,还要辛苦宗伯再卜一卦才是。”姬亶心下忐忑起来:他出主意让姬离尘占卜,本身就是想把弃那事糊弄过去。但贞卜之事甚为神圣,绝不可对天帝亵渎。所以才和姬离尘商议只卜问天帝,不问虎神,这样既不算欺瞒天帝,又能安抚蒙侯。 眼看就能糊弄过去了,这左射亚却存心往老虎身上提,姬亶觑了他一眼,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大人。 知子莫若父,公类虽不知道姬亶和大宗伯私的密谋,但他一见儿子的鼻孔微张便明白了:这里面有事。做了半生小族族长,公类最擅长的就是装傻充楞,夹缝求生。他适时上前扶住蒙侯,亲热地往织锦席座上引,一边哈哈:“蒙侯莫急,帝既已不会降祸于您,后面的事就都好安排了。您且安心。” 舌附和道:“是了,现在只等宗伯示下,该如何安抚虎神就是了。” 又是虎神,殿中诸人都不说话了。一旁立着伺候的小族巫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老提虎神,但他们似乎都在等宗伯作答,不觉也有些紧张起来。 姬离尘本人却是无话,只跪俯在红漆案前,专心在龟甲上契刻。舌有些不耐烦了,正要开口再催,姬离尘却放下了铜刀,掸一掸衣袖说话了:“还请蒙侯莫急,虎神现世本就是不常见的罕事。一次占卜定不能占得仔细。离尘已在龟甲上钻凿三次,就是为了仔细卜问天帝,好不负蒙侯重托。请大人稍侯,离尘这就进行第二次占卜。” 说着他做个手势,小族巫立刻递上荆条。殿中群巫重新吟唱起来,不多时又是噼啪两声,群巫静默跪拜。姬离尘重又捧起龟甲向蒙侯示意道:“回蒙侯,如何抚慰虎神,天帝已有指示。” 蒙侯和左射亚上前观看,只见第二组凿孔上方的卜辞刻的是:“幸己卜,贞惟一犬二羊用帝虎?”蒙侯询问地看向姬离尘,对方笑容不变,指向凿孔内的卜兆:“小巫贞问天帝:用一犬二羊,以禘祭法祭祀虎神可以吗?天帝的回答是,用。” 这条卜辞中既有帝又有虎,无论如何是欺瞒不了天帝的。舌腮帮上的肉颤了几颤,一声不出坐下了。殿中气氛为之一松,公类忙携了蒙侯到偏殿稍歇。姬亶疾退去吩咐准备禘祀的材料。 其实这一次,姬离尘是钻了文字的空。他自幼在巫族修行,自然在文字上潜心钻研过。舌虽然也能识文断字,却毕竟不是求师于巫族,只略通些皮毛不能窥得文字的精妙。比如这条卜辞中的帝字,单看这字是指天帝,可若是放在文句之中,有时也指“禘”祭——燃幡柴焚烧牺牲的一种祭祀方法。 上古的契刻符号演化到可叙事的文字,哪一个都不是闲笔臆造,每一个字都有精秒意味在其中。有些人费心习字只为图利,一知半解即满足,全不知一个文字不仅有多重含义,且行文时还可以有另外意境。 舌就是如此,但也正因为这样,姬离尘才好钻空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53章 再卜 焰苗烈烈,诺大的祭祀场被阳光晒得灰白。尘土飞扬的炙热气浪中,火堆旁观礼的众人满头是汗,分不清这热量是来自太阳,还是正在炙烤牺牲的柴堆。 周人祭祀重嗅味。郁酒泼地、牺血灌柴、再配上柏枝和香樟树叶,使得幡柴焚烧牺牲时的味道诸味混杂,熏人脑门。舌有些不惯这味道,可当着这群周人的面又不想示弱,于是硬着头皮跪得纹丝不动。实在呛得难受,他只好绷住呼吸,瞪着那群围着火堆起舞的周族群巫分散注意力。他们跳的是震慑四方的万舞,步伐果断动作凌厉,整个舞蹈杀气腾腾。这倒是正合他的胃口,看着看着,舌竟一时忘了难受。一旁的蒙侯更是眯着眼在膝上合起了拍子。 彼时鼓管齐鸣,钟磬不绝。群巫也舞到了最后一个高潮部分,姬离尘头戴插着高高鸟羽毛的黄铜面具走向火堆前的祭台,群巫口中呐呐呼喊,脚下狠狠踏地,似是催促又像助威。外侧廊庑下的铜质钟磬音阶节节攀升,终于在姬离尘行至火堆前时敲响最高音。 “当当~~~当当~~~”当这余音行将飘散在空气中时,姬离尘广袖一挥,敲响了祭台前那面形制狰狞的蟒皮大鼓。 “咚咚咚咚”群巫发一声喊,互相交握双手拉成一圈 “咚咚咚”群巫一起低头,伸臂向前,弓腰向后。 “咚咚”群巫松开彼此,双手交叠在头顶,再次倒退 “咚!”最后一声鼓声敲响,群巫全体匍匐在地。正当舌以为结束了的时候,这些人蓦然发喊,吓他一哆嗦。 “皇皇上天,神葆有德! 我稷烛矣,式礼莫衍! 尔飨既将,莫怨具庆! 大小稽首,皇天寿考!” 待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彻底消散,祭祀场中只剩下火焰遇到柴禾结疤时发出的咔吧声,所有人人都在这肃穆的威压下失了声。姬离尘环视一周,缓缓将双手合于额前,淡淡道:“祀成。”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相互搀扶着起身。起舞的群巫静静离场,另有一众年轻巫族上前清理善后。 事毕,舌想立刻离去,可是主帅却拉着公类说个没完没了,他只好沉着个脸陪在一旁。正心烦气躁,行韦偷偷溜了进来,趋到他身边耳语几句。舌的三角眼猛一翻,迸出一豆亮光。接着也不管礼数,对蒙侯公类告了个罪,带着行韦急急离去。 车轮声粼粼远去,蒙侯这才收了笑容。此刻接近大食,姬亶进来奏请众人乘车回侯公府,那边已经由姜夫人准备好了祀后宴飨。蒙侯摆一摆手转向姬离尘:“先等等,蒙还有一不情之请。望宗伯允肯。” “侯爷请讲。” “能否帮我再卜一卦?” “所问何事?” 蒙侯清咳一声,目光闪烁:“事关犬子。” 他没有看到,主殿上有一白袍女子一闪而过。姬离尘瞥了她一眼,低头道:“尊命,离尘这就前去准备。” 一日三卜,蒙侯不由得有些恍惚。 阳光撞过大殿的双层茅草顶,把短短的影子留在廊庑上。那影子不是黑色的,倒像是装粮食的灰陶广口瓮那样透着深灰色。蒙侯移开视线,他不喜欢那颜色。那样的灰陶瓮在是最下等的众人才用的。 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儿子用灰陶。 半生征伐,蒙侯一直以为世上只有开疆拓土是难事。只要自己族众繁茂,族兵强健勇敢,即使在大邑商的王庭里也能占有一席之地,直到那天他带着小儿子去蒙国边鄙村邑里田猎巡查。 这一天他眼错不见,4岁的小儿子就和一个农夫家的5岁孙子玩了起来。小孩子原本就好奇,他跟着农夫寻到那家里的时候,小儿子正好奇地扒着那家人半埋在灶边的灰陶瓮探头。 “这是什么啊?” “是粮瓮呀。放粮食的。你们家没有吗?” 小儿子摇头,把一只手指含在嘴边,绕着粮瓮转了半圈:“里面的东西很贵重吗?” “当然啦!这里面都是黍子呀!喏,我抓一把给你看。” 陶翁露出地面的部分不高,小男孩轻松就抓出来一把。他把捏紧的小拳头伸到小儿子面前:“喏,你看。” 金灿灿的黍子落在小儿子手里,娃娃激动得双手捧紧了翻来覆去得看。还是头一回看见没煮熟黍米。“哇这可太好看啦!” “好看算什么,我娘说啦,只要有这个粮瓮在。我们就不会饿死。”未来的小农夫骄傲地挺起胸脯。而蒙侯的小儿子则着了迷一样看着那灰扑扑的陶翁。两个出身完全不同的小男孩一左一右趴在灰瓮边上,嘻嘻哈哈地抚摸着那瓮的大肚子。 这场面让蒙侯大怒不已,他强行拉走了哭闹的小儿子。那之后没多久,干旱爆发了,国内郊鄙的收成少了一半。最后就连侯府的供应饮食也受到了影响,小儿子天真地安慰他:“父亲您别发愁,等我长大以后也去找一个陶瓮,有它在就不会让您和母亲挨饿啦。” 蒙侯抬起头盯着大殿的横梁。漆成红色的大梁横贯整个殿顶,几根颜色同样鲜红的立柱从地面升起,承托着这擎顶之梁。多像自己,蒙侯苦笑一下。半生拼杀,无论多累都不能倒下——就因为他是整个蒙国的支柱。妻儿们、孙侄们各个都要靠他去供养。 他年近半百,早已把自族内务看得明白:如果他是那根承担殿顶重量的大梁,那长子吕和次子争就是支撑自己的最大两根立柱。只要将此二子的前程安排明白,其他儿女多少都可以有所依附。 这次他任命长子为旅长,领了一半精锐去马羌震慑,出发之前左射亚给他做了详细的指点,每日谍报送来的结果都挺顺利。可是昨日一天却没等到马羌的消息,蒙侯不免有些担心——宁可虎神的怒气降临在自己身上,也不要波及儿子啊! 殿中,6个族巫哼唱得让蒙侯心烦,而姬离尘已经开始烤灼龟甲了。 “但愿无事。”蒙侯耐着性子等待卜兆。 他没有发现,就在自己盯着龟甲的时候,一个纤细的影子藏在通往偏殿的侧门后已经观察了他许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54章 三卜 不多时,卜兆出现,姬离尘分辨片刻,渐渐面有虞色。他颦眉道:“回大人,不太好。” “什么?”蒙侯赶紧上前,就见最下面那族凿孔旁有一句新刻上的卜辞:“幸己卜,贞吕载王事?”这句话旁边的凿孔内,卜兆蔓延出来,有两根分叉打横裂过了卜辞最后一个字。这狰狞的形状连蒙侯都能看得出不是吉兆。 姬离尘伸手按在龟甲上方,蒙侯皱眉看着他。“大人莫急,占卜之事,兆像明则一卜足矣。不明,则可多卜。离尘即刻为大人进行二占。” 可是二占的结果也不太好。 头一次蒙侯占问的是儿子吕能不能圆满完成王事,震慑马羌。卜兆显示“弗”。 第二次姬离尘篆刻的卜辞是“幸己卜,贞戊获羌?”卜兆显示“亡”。那也就是说吕不能震慑马羌诸部。 蒙侯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其实即便儿子不能顺利震慑马羌也没关系。只要自己率军增援,马羌那盘散沙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不知怎的,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右眼皮也开始跳了。于是姬离尘又进行了第三次占卜,这次的卜辞十分清晰明了:“幸己卜,贞吕遇祸?” 噼啪两声,四条交纵分岔的卜兆明明白白出现在卜辞旁——“有祸!” 蒙侯两眼一黑,不由得后退一步,身子摇摇晃晃。有仆从赶紧上前想要搀扶,他却一摆袖子甩开了。姬离尘示意其他人推开,自己上前扶住蒙侯低声道:“侯爷莫急,不然,待离尘再卜一次?” 没有回答。片刻后,蒙侯缓缓转向姬离尘,施了一平礼:“多谢宗伯,不必再占了。”说罢便迈着大步向殿外走去。 怕是蒙侯今日不会有心思参加宴飨了。姬离尘站在大殿廊庑下拱手目送众人离去。待他转身回到殿中,那红漆神案前已经多了一个人。此人正懒洋洋地歪在案子上把玩着那面龟甲,刚才还不可亵渎的龟甲被她着不管姬离尘尴尬与否,自顾自向外走去。小五从下房飞奔出来赶上巫鸩,他浑身都作了周族打扮,若没有腮上那两块粗糙红色,真就和周族小孩一摸一样了。小五叽叽喳喳连比带划,二人慢悠悠地出去了。 宗庙中掌事仆从凑了上来,低声请示道:“宗伯,是不是派人跟着她?” 姬离尘摇了摇手,说:“不必,吩咐人盯住了槐邑和木头家。”掌事答应着退下,姬离尘却又叫住他,凝眉问道:“本巫长得很讨嫌吗?” 掌事的吃一惊,脑袋拼命的摇:“宗伯说哪里话,邠邑几十族邑谁不知道周族大宗伯生得绝艳离尘。你看咱这宗庙,每天少女来送鲜花果实,不都是为了来跟您搭句话的嘛。今天要不是蒙侯来祭祀,这早就不知道来几波姑娘了。小的们每天光拦她们就累得不行。您看,这不门口那又来了……” 他愁眉苦脸地向门口示意,果然有两个深衣少女各自提着一个竹筐进了大门。一个小族巫飞跑过去拦着,两个少女已经看见院中的姬离尘了,哪里拦得住,推搡着小族巫就要飞奔过来。掌事的叹口气:“小的去拦一下。” 没想到姬离尘却叫住了他:“算了,今日就叫她们进来吧。” 掌事的莫名其妙,只好招手示意放行。两位少女飞奔过来,姬离尘又挂上了那副被巫鸩嫌弃的笑脸。 宗庙里闹腾起来的时候,槐邑也很热闹。 木头家多了个羌奴的消息在早在村里传遍了,于是村里和邻村的都来串门参观,有的不光自己来,还拖家带口背着抱着孩子一起来。于是这一家的院子里便整日鸡飞狗跳,连带着整个槐邑的人也突然多了不少,村头院外闲谈溜达的一半都是它邑的人。所以巫鸩带小五来的时候,就完全没人在意他俩。 小五是头回来槐邑,看着哪里都新鲜。侯公府虽然有姒儿,但到处都是墙和房子什么都玩不到。所以一被巫鸩带出来便撒了欢,到村口看到满眼的金黄田亩更是兴奋地跑前跑后没个消停。巫鸩也不约束,只目不斜视朝木头家走。 转过弯刚瞅见木头家,俩人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得里头一阵喧闹。再走近些,门里面汪汪呜呜一阵犬吠,一只灰白大狗追着牤扑了出来。 “有狗!”小五喜得直蹦。羌人家家都养犬帮助放牧,小五从小就爱狗。这只大狗儿额宽耳尖身毛茂密,让人恨不得立刻撸两把那浓密得毛。 不等他摸到狗,后面又追出来俩人,第三个出来得是个胖妇人,她追到门口扶着墙木栏叉腰就开了骂:“换个药又不是要你命!跑个屁啊!给我抓住他!”再看牤,满脸墨绿药草,汗水从脑门子上往下流,露出一道一道的青紫面皮。 那只叫二傻的大狗奋力一扑,俩大爪子正扒住牤的圆领深衣。它也不咬,扑住了就往地上摁他。牤被扑得一个踉跄,差点撞到小五。后面弃和木头一起伸手揪住那淡黄葛衣,牤仰着一张五色斑斓的脸挣扎着大吼:“放手啊放手!” 木头累得满头大汗,弃嘻嘻笑着要和他解释厉害,一抬头看见巫鸩不由得就是一呆。毕竟俩人刚吵一架,弃觉得有些尴尬,可一看旁边的小五,他又觉得奇怪:这妖精把小五带来是什么意思?要放我走了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55章 试探 看见弃的脸,巫鸩不由得目光一滞:那张修过须的脸在白天看得更加清楚,青色的脸颊哪有一点疤印。 什么器族人,什么贴身戍卫,笨蛋!真以为能一直骗下去么?我看你能装到几时!巫鸩深深地看了弃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经过牤身边时哼了一声:“别拦他,两个城门都有殷军守着,让他赶快去寻死。” 院门前,木头娘正瞧着巫鸩的装束看稀罕,冷不防这姑娘走过来对自个行了一礼:“劳夫人费心了,那个长着两瓣下巴的是我家奴,这几日还麻烦您多担待。你家羌奴和鸡犬吃什么食料,给他分一口得。”说着往木头娘手里递了一串海贝。 一朋贝!木头娘捧着海贝,喘气声都带了喜气。她赶紧拉住巫鸩的手亲亲热热往家里请:“哎呦您客气了客气了,弃这孩子能干得很,咋能让他吃狗食呢。快进来快进来,您是新进宗庙的巫女吧?可真是俊,之前咋没见过您啊……” 看她不搭理自个,弃有点尴尬。但一瞧见小五全须全尾地欢蹦乱跳,也不由得高兴起来,拉了他问长问短,小五一面抱着二傻脑袋撸毛,一面叽里呱啦和他啰嗦。牤趁人不备,梗着脖子就往外走。 那可不成,就他这打扮,溜达到城门口就是一死。牤连一步都没迈出去呢,院子里就迸出一声暴喝:“木头!还不快点把羌奴拽进来!药还没上完呐!”木头一激灵,赶紧架着牤进院。牤扭得像条进了滚水的鱼,一边扎挣一边叫:“我不用那什么药!放手!老子要去找殷人!” 木头体格不如弃,牤一拱就把他给搡了个跟头。木头爬起来再抓,牤一膀子又把他推得老远。这一回倒是没倒,后面有人扶住了他。木头一回头,立刻喜出望外,话音都带上了委屈:“亶公子,你来得正好,这羌奴我实在没辙了!上个药就闹成这样!” “谁要上你们的臭药!”牤一看清来人是姬亶,马上冲他奔来:“小子!我认得你!!”弃和木头连忙去挡,牤却在姬亶身前两步停了下来。 一个宛如清溪般柔软的女声从姬亶身前飘了出来:“我帮你敷药吧,不疼的。”牤的脊背登时僵住,跟清溪下的石头一样没了声息。少顷,一头油亮的黑发转了出来,姬芝轻轻扶住牤一只胳臂往院中走去。牤突然哑了,乖乖地由她牵着走。 木头已经见怪不怪,弃却听得直哆嗦。小五拽了拽弃:“她是兰夫人的妹妹。”弃哦了一声,伸手掏起了耳朵:这姑娘怎么说话跟嘤咛一样,也忒软了。女人不是只有撒娇时才会这样说话的么?莫非这是邠地习俗? 他还在腹诽,一旁的姬亶上前行了个平礼。弃赶紧还礼,说:“亶公子您玩闹了,我一个奴隶哪能受您的礼。您来找木头吧?我就不打扰了啊。”一面拉着小五要走。 姬亶忙拦下他:“不是不是,弃大哥误会了,亶是来找小五的。” 什么?弃看看小五:“公子莫开玩笑” “真不是玩笑。姒儿今天从早起就哭着找小五,家姐都哄她不住,都到这个时候了食水不进。因为姐姐仓促归来,还没来得及带她们母女去祖庙祭告认祖,父亲严令她俩不地出门。亶只好过来跟弃大哥商量,能不能让小五去侯府陪姒儿几天?我会去求宗伯尽快给姒儿归宗正名的。”姬亶连连施礼,语气无比真诚。 见这后生说得恳切,弃倒犹豫了。正在思惴,小五先不干了,他丢开二傻上前拉住姬亶:“姒儿咋能不吃饭呢?你们别吓唬她呀!快快快,快带我回去。”姬亶连连道谢,木头便先送小五往侯府去了。 小五被送走了,姬亶还没有走得意思。弃心中了然,他抱着膀子退进槐树阴下,不慌不忙开口道:“亶公子有什么话你直说。邠人淳朴耿直,殷人那一套心机就不要耍了。” 对方目光如炬,姬亶也不再隐瞒。他敛容整袖,对弃毕恭毕敬行下肃拜大礼。弃也不躲闪,斜倚在树上受了他这一拜。 槐树枝叶茂密,密匝匝的叶片将阳光挡去了十之八九。姬亶礼罢起身,午后的阳光也终于捅破了这些遮挡,利箭般坠落在姬亶和弃的身上,二人身上登时各批了半副金色披风。 姬亶正色道:“亶这一拜,为求您身怀之术。上邦大邑谋算人心是为取天下,下族小邑算计得失只图自强。” 弃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歪着,深褐色的干枯树皮衬得他那臂膀铠明发亮,姬亶突然有一瞬间恍惚:眼前这人不是个器师,倒像个胸怀深沉的王。 年轻真好啊,血气方刚勇往直前,全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弃笑道:“我身怀之术,周族未必承受得起。” 弃是隐晦的暗示自己身份不简单,可姬亶却理会错了。他以为弃是说铸术不能外传。 确实,自上古起铸术便一直由昆吾族把持,只为王者大族服务。到了如今,天下诸族只可收受大族恩赐的铜器,不能习得铸法。姬亶一个小族宗子敢偷学铸术,这要放在大邑商绝对就给煮了。 可姬亶不在乎。他伸手朝后画了半个圈:“弃大哥,您看。”那半圆由近至远一片金黄,被晒得泛着白光。周人稼穑为生,连城邑里面也见缝插针的划田翻土种作物。这时正是夏收时节,槐邑周围的几块田里也散落着不少收割的邑人。 “我族以稼穑兴,商族以游猎兴。铸术于商族是斧钺刀戈之利,于我族却只求耒耜犁锄之重。铸术本身并没有好坏,只是用处不一而已。我族习得铸术之后也绝不会用在刀兵上。” 这小子还是不明白。弃摇摇头,不想惹麻烦:“器具变化万千而铸法一脉贯之,对不住,这铸术却实不能授与你。” “为何?” “因为你。”弃正视着姬亶,这少年刚刚成年就已经能开始替族邑谋算未来,谁知道天长日久他能将邠邑经营到一个怎样的规模:“若教了你铸术,你能保证周人不会拿来铸造武器,图谋天下?” 如此直接的一问让姬亶额头见了汗。他心中纳罕:此人真的只是个器师?审慎地思索片刻,姬亶坦然回答:“不能。” 弃挑了挑眉毛。 “周族自古侍奉土地,历经几度迁徙。深知天下之地虽南北有别,但只要顺天应时、勤劳耕种皆可养出禾穗果实。上尊天命,下合时机是稼穑的根本,也是周人立命的根基。若是周族自强勤勉,有一日天命周人作大邑,那……” 姬亶神采奕奕,目光坚定:“周人也必遵循天道,称王作邑!” 一语成谶,姬亶并不知道,自己就是日后周人世代供奉的太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56章 撤军 称王,好大的口气。 弃没有嘲笑他,反而认真了起来。他站正身子,认真地问:“你识字吗?” “宗伯曾教授一些,不算精进。” “那你知道王字为什么没有头吗?”弃伸出右脚,在斑驳绿色的黄土地上向左斜划了一撇,然后向右再一捺,最后在这个篱笆样的笔画中央和底端划上长短两道横线。 姬亶两手端起,自信地回答:“因为这代表为王者聪睿智慧,端拱而坐。” 弃摇头:“不,这代表要王者无情断义离亲远众,犹如一具无头之鬼!” 什么?姬亶吃惊地看着那个字。 弃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慢慢向前走去。那个王字被他踩得模糊一片,弃却一点也不在意。 “我曾在大邑商数十年,所见所闻甚多。为王者虽然勤于敬天事鬼,对人却冷酷无情。为了作王,可以兄弟相残、可以夫妻反目甚至可以杀子灭口。因为他若不如此便无法坐得稳当睡得踏实,也无法称王治这天下!王,不过是端坐庙堂之上的可怜之人。无人敢亲,无人敢信。公子,真的愿意做这样的人吗?” 槐树上的夏蝉忽地鸣叫起来,先是怯生生低吟几下,随后陡然放大,欢唱起来。嘶鸣声横在二人之间,姬亶沉默地看着地上那个被踩烂了的字,忽地蹲了下去。弃看着他把王字重新写得清楚,然后在字的。” “哎呀不能慢了!”木头满脸通红,五官都挤到一块了:“殷军要开拔!蒙侯已经先走了,公类叫你快回去!” 姬亶和弃对视了一眼:蒙侯走了? 商人有汤刑,素来以严苛峻法治国。在大邑商,人往路上倾倒灰土就会被砍掉手脚。军队里的律令就更严苛,由于各级将官都由大小族长贵族担任,所以但凡有一丝不听商王律令的举动,轻则严斥惩罚,重则扑杀全族。 但再严酷的律法一遇到亲族儿女便也没了威慑作用。蒙侯一听说儿子在马羌遇挫可能遭祸,便把什么律法全都抛掷脑后,点齐殷军便要离邠奔马羌去。 殷军的离去非常突然。从宗庙出来还不到一个时辰,整个殷军营地基本上就空了。左卫秦急匆匆跑来侯公府,一下马车先看到了东门塾内巡查的戍忠,不由有些惊讶:“怎么?戍忠大人你没跟亶公子去?” 戍忠没说话,示意他先进门塾来。侯公府大门颇为宽广,东西各有一宽阔门塾,以为侍卫门人之用。两塾当中的宽度可供一辆双驾马车进入。左卫秦刚进得东塾,就听得一阵马嘶喷鼻声,一辆四马战车嘎嘎吱吱驶了出来。御者一身殷军装束,旁边的主位上跪坐着一个军官装束的男人。 等车厢尾部也驶出大门,周族的几位大夫官员簇拥着公类和姬亶走了出来。那殷人军官喝停马车,也不下车,就在车上倨傲地对众人略一施礼道:“诸位请留步,蒙师的吩咐舌已传达到,这就启程。望旅邠尽快振旅聚兵,两日内定要赶到马羌。” 就这么两句话,被他那嗓音说得刺耳异常,腔调忽高忽低没个准数。左卫秦听得头皮发麻:又是这个公鸭嗓子。 若论爵位,舌是“亚”位,要比公类的“侯”位低一级。原本是不能高踞车上回话的,但这不里是大邑商,舌完全没把这边鄙小邦放在眼里。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办,这会儿事一点都不想和这群农夫应付了。 公类倒是浑然不觉被怠慢,连声道左射亚辛苦,还请略等片刻。舌更觉不耐烦,战车不比乘车,没有话,没哪个男人能抵抗得住。她方才不过放出一点手段,这些殷人便先酥了一半身子,原来殷人也不过如此嘛。 舌果然愣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57章 夏收 世间唯独男女情愫玄妙莫测,任你历尽千帆见多识广,遇到命中之人也是一眼沦陷。 姬芝等了片刻不见接匣子,忍不住抬眼看去。这一下正和舌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两厢都是一呆。姬芝只看见一个白衣皮甲的孔武男人背光而坐,斑斓的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光晕,面貌模糊难辨,她连忙低下头去。那眼睑下不安波动的眼神居然让舌想轻抚一把。但他立刻咳嗽两声掩饰了过去,伸手将匣子拿走。姬芝旋即退下。 “那便多谢邠侯好意。”舌的态度稍有缓和,与周族诸人告辞离去。 眼见那马车走得没了影儿,左卫秦才跑出来见过众人。 “公类,殷人怎么突然就走了?走就走了为什么还留了一行人马守在咱们城门口?” 诸人都笑,司廪胳膊肘拐了他一下,揶揄道:“怎么,他们不走,口粮肉食你来供养啊?剩下一行殷人总比一整军的殷人吃得少些。” 左卫秦一停胸膛:“那我不管!我只负责城邑治安!说什么剩下一行殷兵帮咱们戍保城邑,现在是邑人进出都得经受他们的盘查,这叫什么道理!” “那些殷人且先不论,亶公子得速去振旅登人才是……” 众人往第一进的议事堂中去,姬芝独自拉在后面。她与众人不同路,转道西边回了后院。 穿庭越巷,有仆妇站在廊下持着水盘与她盥洗。姬芝正要将手探进盘中却忽然又收回手去。刚才那白衣男子接过木匣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只手在她掌心轻轻抚过。现在左手心还留有那一抚带起的涟漪。姬芝脸颊绯红,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手。 那人是谁?他……还回来吗? 邠侯家的女公子在府内胡思乱想,邑内其他人就没这个心思了。所有人都去忙着振旅整军了。 除了周族之外,邠邑还有不少外族投靠居住。邑中成年男人闲时务农,忙时当兵。每有战事登人入伍之时,必有大旗立起,由此谓为振旅。 当天下午,邠兵便集结完毕。姬亶一刻不耽,作别父老率军奔赴马羌。临走之前他把戍忠和木头都留在了邠邑,留下戍忠是因为他总觉得殷人还会有动作,不然为什么全军都走了还非要留下一行人把住邠邑城门?定是为了监视。 至于监视谁,姬亶和姬离尘心中都有数。留下的那个行长正是行韦,殷军中只有他见过牤。看来殷军中有人认定了邠邑中有问题——说不定就是那个左射亚。和姬离尘商议过后,姬亶把木头也留了下来。邑中有殷军眼线,姬离尘不能往槐邑走动。有木头在槐邑和宗庙侯府之间奔走,姬离尘也能护得住未见过的弃和牤。 一个器族人和一个羌人而已,不必要太费心。姬离尘对无姓之人从不在意,也就没有想过要见他俩。只要调度人手护得周全,至于铸术,等到殷人撤走再学不迟。姬离尘现在只在意如何把巫鸩多留几日。 出乎意料的是,巫鸩从来也不提离邠的事。她白天都呆在木头家里,每夜才回宗庙休息。姬离尘几次拿着一些占卜观星之事去请教,巫鸩都冷漠作答,每次都是满脸嫌弃。几番下来,姬离尘见她根本没想走才稍稍安心。 然而,周族大宗伯生平头一次开始审视自己:真的有那么油腻不讨人喜欢么? 不几日,邠邑的小麦已经全部收割完毕,夏天开始显露厉害。 太阳热辣辣地晒着挨了一截的麦地,放眼望去一面发白的金黄色。不时有鸟儿在田地上空盘旋下落,天地间一丝风都没有。没了穗子的麦秆东倒西歪,一部分自暴自弃似的躺着,另一部分朝向田地尽头的大路上。在那里,剩下那些还没运走的麦子一垛垛地堆在路边,高高低低起伏不平。从麦田里看过去,一个恍惚就能很容易就把它们看成人。 今年邠邑的小麦收成很好,正合了正月间大宗伯占卜的“我今受年”的兆辞。作为全邑的首领和一族之长,公类觉得甚为欣慰。他已经在城内外各个田间地头忙碌了几日,督促各村里正带领村人抢收夏粮。好在天帝庇佑,抢收结束也没赶上下雨。公类欣慰不已,可算睡了一夜安生觉。 不过小邦之主哪有清闲的时候?好容易等各村里正族长来回报麦子全都收割完毕。公类又要和司廪一起赶奔城南和城北北两座仓廪前坐镇——私粮收割完,大部分农人们要把九分之一的收成交给邠邑公仓。 从百年前公刘迁到邠地开始,如何疆理田亩、完善耕租制度,让周族和他族都觉得公平就成了历代周公的难题。到现在,邠邑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田亩制度——邠地所有疆理在册的田地分为上中下三等。分得中、下两等田的人,收获后都需缴纳九分之一的收成给公廪。而上等田则一分为二,一半算作公田,这部分由周族派专人耕种。另一半则细分成亩,每个人口超过7人的家庭都可以自愿认领租种,耕种这部分公田的人就不用再另外缴纳九一的地租,只用将这块公田里的收成交给公廪即可。 至于剩下那部分上田,位置土壤都非常优越,租子将近五分之二,而且都是以百亩为数认领租种的。邠地诸族寻常中小家庭都不足以应对,这部分上田就总被各大族的首领、亲族官员所垄断。 天长日久,田地产物分级,耕种的人贫富也渐渐分级。到了公类这时候,邑人贫富的差距已经很明显,有些富裕的邑人也已经渐渐开始不安分,时常要挑战一下邠侯的权威。而邠侯这个头衔一直以来又只是名义上的各族共主,实际对各外族是没有什么绝对权威的。所以每到外地滋扰、政令不通的时候,公类都不得不亲历亲为。好让百姓看到标杆,心生敬畏。 就像现在,由于连日劳累,公类的右眼又开始频现红光疼痛不已。可他也必须坐在南廪外,看着司廪同众里正一个村一个邑的点收租子。 侯公府内,自姬兰归宗之后,公类就把内务交还了她打理。眼见自己多年的辛苦操持还抵不过一个出奔归来的嫡女,姜夫人气得躺了两天。每日歪在塌上拉着姬芝絮叨她那些说不完的委屈事,末了一定会补上一句:“小芝啊,母亲和弟弟就指着你了啊。上次蒙侯没有搭上,这回你一定要让你爹爹高看你一眼,嫁去大邑商彻底离开这个泥潭啊。” 这些话颠来倒去,车轮一样翻个没完。姬芝听得厌烦透了,便逃也似的出府去跟着父亲四处收检租子。现在,眼看着父亲每日劳顿,导致眼疾又要复发,姬芝心中颇不以为然。 她觉得邠邑这一切都不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58章 邠邑 在邠邑,众人和邑侯之间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哪个邑人都能拉住公类说个家常或者抱怨村邑里正的疏忽过错。身为公侯的女儿,姬芝从小便觉得比众人优越。但父亲却行事谦和,事事躬亲,若不是衣着稍带纹绣,压根就分不清公类和普通邑人有什么区别。 有父亲这样行事作风在前,姬芝也只能压抑住心底那一股傲气,每日柔声细语微笑示人。若是心有傲气而外貌家底稍差,那倒还有可能沉淀下来,慢慢打磨掉骄横之气。偏姬芝生得又美,邠邑青年几乎人人都在春日里对她唱过求偶的歌谣。这种众星捧月一样的追捧把她的心气拱得更高,一直高到云端去,直到她再也接受不了稼穑耕种的生活。 她这么年轻这么美,不该浪费在小邑小族中。若有能配得上自己盛开的地方,那一定是大邑商! 这个想法在她见到蒙侯之后就更加坚定了。那一日蒙侯造访,正赶上邠邑前一日下过小雨,公侯府外的土地上有些水洼腻泊。蒙侯正要下马车,其实那车舆离地只有半人高,他轻松一迈就能跳下。但这位侯爷却嫌车舆底下的草地有片泥泞,叫过来一个殷兵爬跪在泥洼里,自己踩着这人的脊背不紧不慢的下了车。 “这才是尊者该有的样子。”姬芝忽然有种错觉,有一天自己也能如此,踩在众人的脊背上昂首而行。 只是要怎样才能成为那样的尊贵者远离卑贱呢?她却不知道。现在看着父亲又开始泛红的右眼,她忽然想到:若是在大邑商,这种杂务就不用族长邦侯亲自来做。只用吩咐一声就有众人仆役处理完毕。 大邑商,这突然的顿悟让她几乎透不过气。大邑商不就是她最好的归宿吗?如何能入得大商,迅速登位呢? 嫁给商王! 做了王妇定能脱离这些杂务庶事了。姬芝两眼放空,盯着仓廪外那一排杨树发起呆来。明明没有几缕风,那杨树还是扑扑啦啦晃动着大叶子兀自聒噪。 一旁的司廪忙得头晕脑胀,从旦时到现在,已经有一半村邑的租子进了仓廪。二十名廪工分成两组,川流不息地各把一个小门记数。麦子都没脱壳,全部是捆扎成束缴纳上来的,计数就成了大问题。半日下来,司廪满脑子都是上下二三,一抬头却发现姬芝发呆忘记核对了。 她一呆不当紧,后面一个刚核对完租数的里正就被撂在了廪门外,驮满麦束的牛车首尾相连,把通道堵了个结实。排在后面的其他里正见前头半天不动,不免开始有人高声喝叫起来。 这一点骚乱惊醒了姬芝,她赶紧接过面前那里正交来的陶片,那上面刻画着一些符号,是前头第一道闸口的副廪核验过的租子数量和品级。姬芝正要再验看一遍,忽然手中一空,陶片被人拿走了。 扭过头,只见姜姝俏生生站在他面前,两个鸦色寰髻堆在面颊两侧,正随着她的脑袋一晃一晃的。她把陶片拿在手里掂了两下,转手就递给了一名廪工:“芝姐姐,别在这里耽误司廪干活啦,走跟我去玩去。”说着左眼俏皮地一挤,不出声地做了个口型:“槐邑。” 此刻姬芝满腹心事,面上却仍是柔柔一笑,嗔道:“我才不去,父亲这边还没有忙完呢。” “好吧好吧,那我就去了~~~一会儿若是有人问起,我就叫他来这里寻你哦。” 这几日俩人天天都往槐邑跑,都知道那人是谁。姬芝点点头:“好。” 太阳把槐邑晒得灰白,村邑南边的田地都已经收割干净。姜姝玩心大,放着邑子中间的土路不走,非要从北边的林子里穿过去。 针叶树夹杂着阔叶树,这些树的间隙处又连着草丛。没到膝盖的草丛里都是麻雀,姜姝蹚过去,它们就扑棱棱飞到树冠上,霎那间头顶一片啁啾声。“哎呀,可惜没带弹弓。不然抓几只给四儿玩去。”小丫头跺了跺脚,又惊起许多麻雀。 阳光毒烈,村口那棵大槐树下却照旧围着一圈人。大槐树的树荫泼在地上,和旁边一圈高高低低的树影连成一气,人们都往这些阴凉里钻。拉家常声、呵斥孩子声、比划拳脚的喝叫声此起彼伏,姜姝离得老远就听到了。等她踩着田垄迈上大槐树底,马上就有人听见动静伸手拉她上来。姜姝刚站稳就四处张望,旁人笑喊道:“姝小姐,别看了,弃和鸩没出来,在履嫂家玩泥巴呢。”另外一个人叫道:“唉不过他家那羌奴在这呢。” 这句话音还没落,旁边一个暴起的声音:“我不是羌奴!”然后就是一声惨叫。 俩人循声看过去,就见牤脸红脖子粗地把一个人反关节按倒在一块石头上,这会儿正气冲冲地站起来。原来他正在和人掰腕子,已经连赢了好几人。一边有几个邑人正在起劲嘲笑那个败者。 牤看了姜姝一眼,马上移开了视线。姜姝嗤笑一声,小嘴一张得得个没完:“哎呦别看啦,我家芝姐姐没来,让你失望啦。她在南廪忙着呢!看你那眼巴巴的样儿吧!这么有劲怎么不去帮着四婶脱壳啊?闲得在这掰腕子!你要是我的奴隶啊,早就挨了多少顿鞭子了!” “你!”牤的脸色愈发涨红。姜姝踢他一脚:“喂,我要去找弃大哥和鸩姐姐,你回去不?” 牤哼了一声,弯腰捞起一边玩石子的臭蛋,轻轻一举,娃娃就骑在了他脖子上。孩子高兴的乱喊:“骑大马咯~~”牤拍了他一掌,把住那两条小腿迈步出了村。 “就知道。”姜姝耸耸肩,往村里去了。 踩着一路浓荫,左拐再右拐穿过半个村邑,在高低不等连绵开来的屋顶中,木头家的房顶特别显眼。离得老远就听到院子里面一阵嘈杂,姜姝咧开了嘴巴:这声音,肯定又有热闹瞧了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59章 密令 木头家门口趴着那条叫二傻的灰色大狗,这畜生没有一破,另一个装作不知道。弃发现巫鸩自入了邠城之后再没有追问过自己的身份,她知道了什么,弃不确定。但他不能问更不能说,只能装糊涂。 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杀人对巫鸩来说不算什么,说谎杀错人更是简单。找准地方,一刀,一阵抽搐,人就死了。 可是大巫咸要的不是个死人,他要一个活死人。一个能吸引平静水面下所有蛰伏势力的活诱饵。 “小王未死,现在邠邑。”这个消息只要一传出去,大邑商前朝、后寝、多子、四方诸侯。。天下各处势力都会蜂拥而至,到那时,弃还不如死了痛快。若在一旬前,巫鸩才懒得管他死活。可是现在……她丢不下他。 莫非自己对他动心了?巫鸩吓了一跳。她坐直身体,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脑袋,先救下他再说。 该怎么办?巫鸩把三块竹片合在双手掌中,占澨一样缓缓晃动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60章 意乱 院中,弃还在认认真真地教木头如何砌窑。 这段日子他在木头家过得颇为舒适。这家人性情极好,从不把他当外人,吃喝穿用都和木头一样。弃自逃亡以来都是俩手刨食自己咽,实在不习惯这样的闲散日子,就想着要帮忙干点农活啥的。 可谁知这家人干活都是一把好手,麦子一早就被木头他爹和三哥收割干净了。木头娘上市卖货,弃又不会吆喝招揽生意。去了一次就被撵回来了。全家也就木头他三嫂懒散一点,可这妇人烧饭腌酱也极拿手,弃居然左右讨不到活做。 这样哪行?弃实在不习惯白吃白喝。他见灶里煮饭的陶甑口上有了些微豁口,再看其他炊器也都烟熏火燎得有些磕碰,便有了主意,打算烧一批炊器给这家人。 烧陶比铸铜简单。首先要有烧窖,湿润的泥胎要在密封的高温炉窖用木炭不间断的烘烤成器。弃一打听,才知道槐邑太小没有自个的陶窖。南边的柳邑倒是有专门的陶窖。他琢磨了一下,打算在履婶家里造个小窑,这样木头学会了烧陶也能有个营生。 想得挺好,可巫鸩一来就乱了套。这妖精每天定点来监工,不是东挑毛病就是西挑刺,时不时还打发弃出去干点别的,几天下来连窑坑都没挖好。今天更过分,直接打破了拌泥用的一罐水,这才把弃给惹毛了。 可他也真是不知道该拿巫鸩怎么才好。弃一直在拼命逃离自己的过去,也曾真的忘记了一切,可是天帝作弄人,巫鸩救了濒死的他,也在无意中唤醒了弃尘封的记忆,让他想起了自己是谁。弃抬头看了看外面那棵大槐树,繁茂的树叶中白光一闪。巫鸩钻在树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大概巫族又有指令来了吧,肯定还是关于自己的。 我是个猎物,弃自嘲地笑笑。可是这猎手也太不称职了,她一定知道了些什么,不然态度不回这么奇怪。弃不怕她知道,只是静等着她发问。不料巫鸩却一直不提,也不见她动手或是有别的表示。搞得弃也别扭:若要走无非是费点劲,邠邑的城门他不是混不出去。可不知为什么,他有点不大愿意走。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对巫鸩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能提,也不敢提。弃笑了笑,再等等,看她到底是要杀还是要放。若她要杀自己…… 弃转过身去,正瞅见二傻跳下泥坑打了个滚,木头提起棍子就开始追着打,姜姝边拍巴掌边笑。他也跟着乐了起来,算了热闹一天是一天。 槐邑热闹,南廪那边就无聊了。 来交租的队伍渐渐缩短,不少半大娃娃也跟着父母长辈来了。他们在堆满麦束的牛车上钻来钻去追着耍,偶尔失脚蹬下去一捆麦束,便立刻招来父母的巴掌。轻飘飘的几下斥挡不住娃娃们的嘻笑,他们在车上大呼小叫,唤臭蛋过去一起耍。 臭蛋蹲在仓廪东头一棵歪脖老柳树底下,眉毛嘴角撇得跟这棵树一样歪。他也想去钻牛车耍,可是羌叔说了不让他离开这棵树。臭蛋郁闷地拿着树棍抠着地上的蝉坑。 没脱壳的幼蝉挺笨的,拨开洞口的浮土没多深就能挖到,臭蛋抠了不一会儿就烦了。羌叔叫自己带他来南廪,来了又不陪自己玩。臭蛋伸直脖子四处瞅,见羌叔背对着自己站在不远处大槐树下,还在和那个甜姨说话。 他俩一说话就要好久,应该不会发现我。牛车上小伙伴的呼唤愈发诱人,臭蛋慢慢往外挪了一步,没事。又挪一步,羌叔还没发现。三步、四步……安全!臭蛋撒腿就往牛车行队跑,几个娃娃尖啸着往一辆车上钻,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被臭蛋叫做“羌叔”的牤压根没注意到背后,他的全部精力都在姬芝身上。 这会儿公类已经回去了,姬芝也得以喘口气。庶女的身份压在头上,她必须时刻保持端淑完美。人人都道她温婉能干,却都忘了她也是个跟姜姝一样爱笑贪玩的小姑娘。姬芝呻吟一声,一天劳累的疲倦突然涌了上来,膝盖都有些发颤站不住了。 牤四下打量,见不远处横卧着一根枯木,立刻大踏步上前去拖。姬芝低头锤腿的功夫,再抬头牤已经将枯木拖到了她面前。 “坐一会吧。”牤搀扶着她往枯木上坐,姬芝嗔怪着不肯:“舒着腿坐多不好看。” “你们那个跪坐就是活受罪,那么坐着腿哪受得了。快坐。” 姬芝顺从坐下,她从小就漂亮,但凡男人对自己动了心思,她总能敏锐的捕捉到。但邠侯之女的身份把她压得严严实实,人前处事从来滴水不漏。只有面前这个男人不一样,他根本不在意自己会不会持家会不会算数,就只是担心她而已。姬芝心里微笑,抬起一条腿恶声恶气道:“哎,我膝盖疼,快给我揉揉。” 话说完自己也是一愣,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么蛮横过,不免有些惴惴。牤却混不在意,哦了一声跪在旁边伸手给她揉起腿来。 隔着一层绢料,牤手上的温度缓缓而有力地渗透到她的膝盖上。此时,第一只蝉开始鸣叫,温热的阳光穿过槐树树冠洒下来,落在牤的肩膀上。姬芝看着那宽阔的双肩,突然想起姜姝靠在亶哥哥肩上的样子。膝盖愈发温暖,她收回右腿,左腿恶狠狠地踩在牤的手上:“还有这条腿!” 牤抓住她的左脚踝捏了捏:“你得多吃点,看这细胳膊细腿,我一使劲就断了。” “是啊,我哪能跟姐姐比。姐姐又能干又健壮,得她那样得女子才配得上你吧?反正你也是要娶她的。什么时候你俩成婚,我亲手做枕席袍服给二位新人啊。”姬芝收回腿不理他了。 这话说得牤直接蹦了起来,涨红着脸你你你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恼得转身就走。姬芝也不留,就只低着头揉膝盖。可能是有些痛,一声呻吟轻轻溢了出来。牤已经走出几步了,听到这声呼痛立刻又跑了回来。 “可是磕碰到了?”牤复又跪下拽过她的腿查看。姬芝哼了一声,半晌才赌气样答道:“你不是要走嘛?走好了!管我干什么!对不起,我不该提到姐姐的,她是你未来的妻子,我怎好和她比呢。我不过是个庶出罢了……” 她说到这里已经语带哭腔,牤只觉浑身的汗哗一下就涌了出来,手心直发凉。他想辩解偏又急得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想安抚又不敢碰那个单薄的小身板。一双大手伸出去收回来,两只脚左搓又蹭四处没地儿放。 姬芝从指缝瞥见他那样子,心中甚是得意,知道这人已经被自己抓牢跑不了了,遂娇声呜呜哭了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61章 夏祀 姬芝这一哭,牤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了。 牤自个也觉着奇怪,他自幼跟着父兄打猎抢掠,什么野兽没捕过,什么场面没见过。就算单挑野猪犀牛也没在怕的,可如今他偏就害怕姬芝哭。 愣小子一着急,咚的一声重重跪在姬芝腿边,右手掌心向上发誓道:“我以父兄的血起誓,绝没有半点嫌弃你的意思!那什么庶出嫡出,我要是想过这个,让我立死当场!” 树上的知了哑了声,牛车队伍的喧哗落在远处,林中静得吓人。牤这模样唬了姬芝一跳,她不过是耍个小性儿,满以为他会像其他男子一样,低声下气软语哄她几句,哪知这男人一点套路都不讲,这让自己怎么往下施展? 她一时缓不过来,想再撒个娇圆过去。可一看牤那副样子不由得又气恼起来,眼角真的扑簌簌滚下一串泪来。牤急了一头油汗,想去擦又怕自己手指粗糙,划疼了那张雪白娇嫩得脸,手臂尴尬地悬在姑娘粉脸前头。 姬芝眼波流转,嗲声嗔道:“笨蛋!”牤只觉左臂一沉,姬芝主动歪在了他臂弯里。 牤的脑袋里轰隆一声,从头到脚只剩下臂弯还有知觉。姬芝轻轻一拧腰肢,波涛般的胸脯贴了上来。牤瞬间麻了半拉身子,好容易稳住心神,匀了几口气才缓缓揽住姬芝肩头,缓缓低下头去。 微风骤起,树影随之一颤,夏蝉轻快地鸣叫起来。 又是几日过去,蝉鸣声声,斯螽动股,天气愈发炎热。邠邑的麦子刚收割干净,众族又纷纷准备种粟子了。 几日细雨让土地愈发肥沃。各村邑青壮男女也都休整停当,牛马催肥农具磨快,只等祀社礼毕,就可以立刻开始夏播种。 祭祀社土是农耕部落的大事。邠邑属于多族聚落,有不少原本游牧采集为生的羌属小族。各族信仰的神祗本不相同,但随着众族与周族之间不断融合繁衍,渐渐的,稼穑农耕成了邠邑诸族的主业,周族的习俗信仰也开始影响其他邠邑众族。每年的节日祭祀庆典中,最重要的就是一年两次的祭祀社神。 说到社土,周人又比旁族多一份自豪。周人的始祖弃在大禹王时便官封后稷,主管天下农耕。渐渐的,在周人眼中祖先后稷便成了社土神的代表。出于这种自豪感,每年祭祀社土时周人都会将这位始祖和社土神一起配享祭祀。 祭祀社土乃是大事,不过邠邑诸人听说今年的流程略有不同:往年都是先由邠侯带领诸族在城南郊外大祀社土,礼成之后,周族大宗伯再领周族人到宗庙进行对后稷的祭祀。而今年,将要由玉门巫女来主持其中一项。 侯公府在旦时公布了这个消息,不到大食,各族长里正已经传达给了众人。于是邠邑众人沸腾了:谁都没见过玉门巫族的人,传说唯有玉门巫族掌握着绝地通天之术。那巫族的男女是不是各个都聪明绝顶? 人多嘴杂,说着说着就偏了。这边感叹还没平息,那边就有人分析说玉门山险峻隐蔽,当初大宗伯前去修行就折损了十个护卫才到得山顶。一个族邑住在这么隐蔽得地方,莫不是族人都长得忒丑不能见人?? “别笑啊,弃兄弟你别笑啊。你见过玉门巫族的人吗?没有吧?所以么!为什么一个这么厉害的族邑却很少有人见过?肯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那还有什么最见不得人?肯定是丑啊!” 木头他三嫂一边捋自己头发一边摇头唏嘘:“哎,要说男人也还罢了,那巫族的女人就太可怜了!女人要是不好看,再有能耐又有什么用?要真让一个丑八怪物来主持祭祀,哎呦呦我可不敢看!嗯对!明天我就低着头跟着,让跪就跪让拜就拜,绝不抬头看。” 这两天市里买卖不错,婆婆每天都泡在市上。家里没人管,这婆娘乐得借口学烧陶跟着弃和木头来躲懒。姜姝到底给弃借到了柳邑的陶窑,几个人天天泡在这里,今儿木头他嫂子也跟了来。 如今全邑众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三嫂也兴奋不已,哇哩哇啦的说个不停。可她一个人说了半天,这几个人脸色各异,全都低头拉胚拌泥不说话,就连她那个平时话最多的小叔子也只顾埋头烧炭一句话不接,这可奇了。 “咦?木头?今天你怎么话这么少啊?” 木头不敢抬头,开玩笑么,巫鸩就在三嫂背后站着呢。他垂下眼盯着手里的催火扇,额头上都冒汗了:“三嫂,你要不还是去找找臭蛋吧?这半天没见人了。” “不碍事,早前羌奴带着他骑马去了,就在北边不远。” “那……哎嫂子,这两天都没瞅见二傻了,不会被人栓走吃了吧?二傻爱跟你玩,要不你去找找它?”木头见支不走她,忙又胡扯一句。 三嫂撇嘴:“那狗子聪明着呢!昨儿我在地头见它和一只黄狗追着耍呢。没事,过不几天自己就回来了。哎哎木头你别打岔呀,我问你,你之前跟着亶公子出去打仗,见过巫族人吗?” 木头怕冷一样使劲摇头,三嫂叹口气,又扬手摸发髻:“就知道你没见过,姝公子也是的,来玩这么多次也不跟咱透露一下。唉木头她今天还来吗?” “嫂子啊,明天就要祭祀社土了。姝公子是未来的宗子妇,今天肯定要去作准备啊。”木头一边说,一边偷眼瞟巫鸩的脸色。 三嫂一拍手,咯咯乐道:“对呀!你倒提醒我了!这会儿那巫女应该在宗庙里!好!我这就叫上几个姐妹往宗庙门口逛一圈,看看能不能瞅见那个巫女。” 她乐颠颠地走了,陶窑前就剩下巫鸩、木头和弃仨人。木头一脑门子的汗,小心翼翼远离巫鸩挪了几步。他知道这俩人马上就要开打,因为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惹怒巫鸩的机会。 果然,三嫂一走,弃就抖着两只沾满泥巴的手,哈哈大笑着开始挑衅:“可憋死我了!我说这位丑女,明天可是大日子,你打算怎么面前展示自己的绝代容颜啊?” 他双手挡格架在脸前,预备着随时迎击。可是巫鸩迟迟没有动静,弃从胳膊缝中间看过去,见她侧着脑袋往林中眺望。 “你看啥?” 巫鸩收回目光,冷冰冰地说:“我看你欠揍。” 话到人到,二人立刻打在一处。木头抱着头转圈躲,一边还得扯着嗓子劝架。陶窑前吵吵成一团,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毛榉树轻轻抖了一下。 一个黑衣人隐匿在浓密的树冠里,正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巫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62章 故人 巫鸩很讨厌别人靠近她,同时也厌倦一切人际交往。若是有得选,她宁愿在玉门山那座茅屋中离群索居一辈子。 只可惜她没得选。全族皆知,下任大巫咸一定是她。 若能重新回到4岁,巫鸩一定会离巫殿远远的。她经常会想,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好胜,不跟小伙伴溜进大殿探险,那她现在也许就能留在山中整理典册,悠然度日了。 自那之后,巫鸩就拒绝与人亲近,只有抚养她的大巫朋与两个一起长大的巫师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久而久之,倒养成了她异常警醒的能力——但凡有陌生人靠近,数十步之外巫鸩就能察觉。 毛榉树上那位黑衣人已经站了很久,不远处的巫鸩依旧无知无觉。玄鸦色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眉目表情。她死死盯着巫鸩,偶尔才朝弃看上一眼,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过了一会儿,黑衣人从背后摸出了一支暗黄色短棍拿在手里。树叶摇曳,浓绿的影子落在那支短棍上,衬托得那上面的7个小孔更加黝黑——原来这是一支骨笛。 黑衣人把骨笛放在唇边正要吹奏,忽瞥见陶窑边有了变化。她看得一愣,缓缓放下了骨笛。 让她这么惊讶的事说起来挺简单:巫鸩在打架。但不是杀人取命的那种打法,更像是……在闹着玩。 陶窑边,弃被巫鸩追得抱头侧身往旁边打了个滚。 “哗啦”一声,弃刚才坐着的位置赫然一地碎陶片。弃一回头,发现那是刚出炉一个广口陶罐,立刻跳脚吼道:“又不是我说你丑,你砸我干嘛!” 巫鸩也不搭话,右手抛着一块碎陶不紧不慢地朝他走过去。弃两只手虚张声势地挥舞着,脚下直往后退:“你别过来啊,当心我抹你一脸泥,嗐……” 看见对方那张阴沉的小脸,他那两只泥手到底不敢摸上去,只好叫道:“喂,你明天要主持祭祀,现在是不是该去干点正经事了啊。老跟着我不觉得闲吗??别过来啊!喂你干嘛!” 就听啪的一声,又烂了一个陶瓮。木头哀嚎一声:“那是我做的!” 弃的声音比他更高:“喂喂喂放手放手疼啊疼疼疼……”巫鸩揪着他的耳朵往一边拖,弃吃痛想挣脱,可满手的泥巴又不敢往巫鸩的衣服上抓,只好在空中瞎扑棱。巫鸩一边走一边慢悠悠地说:“祭法有定规,若要重祀社土,还得杀个把活人献祭才行。现下也不用去捉羌了,就用你吧。” 她说得半真半假,弃也分辨不出来,只好一个劲地嚎叫木头帮忙。木头先前躲在一边,此刻一见俩人要走,连忙跟了上去:“哎哎……大人您去哪?这还没完工呐。” 巫鸩的黑眸子从眼角斜了他一下,哼了一声:“嗯?” “我……那个……您要去哪儿?”木头被她一瞪,手脚都吓得没地方放,整个人都缩短了一截。 “滚!” “可是……不是……”大宗伯交代过要跟紧了他俩,不能让他俩单独行动。 巫鸩看着木头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张人皮,木头咽了咽吐沫,默默退回去捡起木柴胡乱往炉膛里填。巫鸩拽着哇哇乱叫的弃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毛榉树上的黑衣人一动不动,饶有兴趣地听着那俩人一来一往的对骂,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巫鸩这副模样了。能让这块坚冰开裂,行,这个器族还是什么小王的小子值得自己跑一趟。 黑衣人收起骨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毛榉树微微一颤,几片树叶落在地上那俩人身后,巫鸩毫无察觉,拖着弃越走越远。 出了柳邑老远,巫鸩才松开手。弃哈着冷气用肩膀蹭揪红的耳朵:“你下手也太狠了吧!现在干嘛去?” 没回答,巫鸩只管往前走。弃见她走的不是往槐邑的路,忙紧跑两步追过去:“喂喂喂,去哪啊?不是说让我在槐邑呆着嘛?” 绕过一棵斜在路边的歪脖柳,巫鸩伸手拽下一根柳条:“不回槐邑了,现在起你就跟在我身边。”她把柳条拿在手里折了两折试试韧性,又道:“反正你那胡子也长好了,跟着我冒充个羌奴不会有人怀疑。” “又来了!”弃怒道:“羌奴羌奴,这么想要个羌奴你去把牤收了多好。” 巫鸩冷哼一声,把柳枝弯成一个圈,两只手一前一后拉到最紧时猛一松手弹了出去,正打中对面跑来的一个周族小巫面门。 对方哎呀一声捂着脸摔倒在地,后面跟着的两个仆役一个手忙脚乱扶他,另一个趋步向前对巫鸩施礼道:“巫女大人,大宗伯请您移步到宗庙。” 在他们身后的大路上,一辆宗庙专用的黑棚马车正等在那里。巫鸩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冲着还在车下瞪眼的弃一歪头:“上来。” 这,周族小巫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连忙上前阻止:“大人,他是?” “本巫的羌奴。” “那,请他跟着车走可好?”小巫低头恳请。开什么玩笑,这车平时只有大宗伯才能乘坐,让个羌奴上去算怎么回事。 “他坐车。” 弃摸摸鼻子,在小巫怨恨的目光中施施然登上了车。御者抖动缰绳,车驾颤巍巍地往宗庙驶去。巫鸩一只胳膊支在车厢板上,望着沿途发呆。弃看着车后滚滚黄沙中奔跑的小巫和仆役,对巫鸩耸耸肩:“以前倒是没在意,原来做个奴仆还得跟在车轮后面吃土。” 巫鸩头也不回,只哼了一声:“你以前坐得太高了,怎么会注意到脚下这些尘埃蝼蚁。” 这话已经很露骨了,弃警觉起来。可巫鸩并没有再说下去,马车在二人的沉默中驶入了宗庙大门。 虽然巫鸩之前已经答应过要主持社祀,但周族方面也从来没敢催过。之所以今日突然先宣后告,完全是因为有人一早入邠给姬离尘传了话。 此刻,周族大宗伯姬离尘敛容回眸,面对疾步而来的人恭敬一礼:“巫鸩大人,离尘恭候多时了。” 宗庙后堂此刻只有他们二人,巫鸩把弃留在前殿庭中,自己来见姬离尘。她拱了拱手:“漂亮话就不用说了,有什么吩咐。” 见她这样,姬离尘忙解释道:“还望大人莫恼。忽然宣布祭祀之事并不是离尘与邠侯大人的主意。” “哦?” “今日旦时,有位黑衣人持大巫令入邠,让我今日宣告此事。所以,请您主持社祀这件事,是大巫咸的命令。” 大巫咸……巫鸩垂下眼皮,逼得真紧啊。她跟着姬离尘往偏殿中去,走到一半忽然问道:“那黑衣人是谁?” 姬离尘笑得更加妩媚:“那位大人虽然没有出示身份,但离尘当年有幸在巫族见过她一面,所以认得是您的故人。那时整个巫族年轻一辈中只有她和你二人能跟随大巫朋修行。” 巫鸩停下了脚步,姬离尘低声说:“是巫红大人。” 怎么是她。巫鸩沉默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63章 苏醒 周族宗庙后殿,巫鸩望着殿外的檐柱沉默良久。几息之间,她已经想通了一切。 等了一会儿,姬离尘忍不住了,向前倾了倾身子说:“巫鸩大人,离尘知道巫族族规森严,等闲机密多嘴不得。但邠邑是离尘母邑,社土大祀又事关全邑众人福祉不可出错。所以……” 他敛容起身,对着巫鸩深深行下礼去:“敢问大人,大巫咸怎会突然指您为主祀?当初你我私下之语不该惊动他才对。您与大巫咸究竟想做什么?邠邑会否受到波及?” 巫鸩一愣。 周人朴素,寻常众人也对自家族邑护之殷殷,但这不是她惊讶的原因。假如巫鸩没有算错,巫红怀揣的大巫令应该和自己手中那封一样——让姬离尘在社祀中泄漏或者公布弃的身份。 大巫咸不信任巫鸩,他一直都知道她不好控制。为防止巫鸩搞小动作,他这才指示巫红千里奔袭来到邠邑指示姬离尘,以此确保巫鸩就范。 但姬离尘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她试探道:“难道巫红没有告诉你吗?” “她只说让你主祀,到时候可能有殷人观礼。” 巫鸩了然,一抹微笑迅速从脸上划过。她一本正经地开始胡扯:“大宗伯,你可知上古至今,有谁可以差遣玉门巫族为己所用的?” “于古有夏后氏,在今有商王。” “所以大巫咸的安排未必就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有可能是商王的意愿——前段日子公类不是接到大邑商的旨意,说商王有意迎娶一位周族王妇吗?也许他是借此向周族示好。” 商王指派一位玉门大巫女去给外服小族主持祭祀,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巫鸩刻意如此暗示,因为她知道姬离尘九转心肠,一件事越复杂他就越容易相信。 果然,再看姬离尘,已经激动得声音都抖了:“多谢大王!”他朝东方遥遥一拜,许久未起。 巫鸩笑了。 外殿东庑下,弃歪靠在廊柱上吹风瞧热闹。 一开始他在巫鸩的屋子里等着。可没过多久便觉得无聊极了,这巫女一点趣味也无,屋子里除了一塌一几之外便是四壁雪白,连一点墙绘也无。弃在榻上坐了一会儿,只觉得一股子淡淡草药香气萦萦绕绕,又摸到塌上苇席如水,不由得面上一热,竟焦躁起来。忙起身逃也似的奔出屋去,直冲到外殿吹了会子风才好一些。 宗庙内一片忙乱,身着滚边白衣的周族小巫和灰黄葛袍的仆役来回奔走着准备明日的祭典。按照流程在郊外大祀之后还要回到宗庙来举行族祀,所以两处的祭台祭器都要准备。弃嚼着一根草芽,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人们把一个个铜祭器抬出来擦拭护理。 邠邑毕竟是个小邦,其中主要的周族又是稼穑起家,铜器委实不多。这些铜祭器的色泽不一,显见得铜锡铅料的配比都不一样,想必是周族世世代代从大邦求购或是赐予积攒来的。弃下了廊庑走去细瞧,清点祭器的小巫知道他是那位做客巫女的奴仆,也就没甚在意。 弃在少得可怜的几件鼎簋中漫步,或白或黄的铜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他有些恍惚起来:上一次在铜祭器当中漫步是什么时候?如今想起来当真是一场梦。弃苦笑一下,从一件圆鼎旁绕了过去。 他低着头看铜器,忽然听见身后有低低的喧哗声。一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巫女缓步登上了祭台。几个小巫女跟在她后面,各个面带敬畏。弃以为是周族巫女们在为明天的祭祀排练,便低了头继续看鼎。 黑衣巫女看了他一眼,缓缓举起双臂开始起舞。她的动作有条不紊,时而向天仰头时而向地撤手,几个小巫女缩在祭台一角看得呆了。来来往往的仆役也纷纷停下了脚步。黑衣巫女不徐不疾,舞姿流畅如一朵盛开的暗夜之花。自始至终她都只盯着弃一个人。 弃终于抬起了头,见所有人都在往他身后看,他也回过头看。黑衣巫女一见,立刻在天、地、鬼三个步点上猛一抖腕。弃一呆,想收回目光已经来不及了。黑衣巫女的步伐愈发急促,弃呆呆看着,太阳穴隐隐作痛,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伸出手想扶住什么,脚下却绊到了一只铜鼎。那是一只三足圆鼎,与如今的柱形鼎腿不同,这件鼎的三足细长尖锐,倒像是夏后氏时代的铜器规制。鼎身上也没有怪兽、云雷纹样,只有几轮火纹明铸。弃愣愣地看着那鼎,一个老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那个带着华贵额冠的老人带着他在黑暗中穿行。在黑暗的尽头,五尊大鼎静静陈列在那里,也是这样的尖细鼎腿。老人抚摸着那些鼎,对弃絮絮说着什么。 那是谁?是谁?弃开始头疼,老人和鼎都模糊起来,他的泪水滚滚而下几乎不能自已。弃倒退着趔趄几步,铜器被绊得咣当乱响,两个正给铜器拭擦油膏的仆役冲他大喊大叫,那恼怒的声音终于把他的神智拉回了一部分。 台上的巫女停了下来,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他的反应。弃什么都看不清楚,撞撞跌跌地往外逃。黑衣巫女跳下祭台跟在他后面,像是一只黑猫在欣赏一只被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的耗子。弃想回房间找巫鸩,却喝醉了似得恍恍惚惚看不清路,走路也左脚绊右脚,歪歪扭扭走不了直线。头疼、耳鸣,世界都在弃的眼前旋转,他拼命的挥手,想让这一切安静下来不要再转了。 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哼起了歌,那曲子平缓中透着怪异。弃眼前发花,终于一跤摔倒。一只手适时出现揪住他,再一提,弃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扔到了一处阴凉的角落。 一个声音叫他:“子弓,该醒了。” “好。”弃听见自己如是说。 随着这句回答,世界开始逐渐清明。旋转停止了,头疼也渐渐平复下来。弃使劲揉了揉眼,刚才那个跳舞的黑衣巫女正低头看着他。 “你做了什么?!”弃咬着牙,一边努力想要站起来。那巫女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等等!你是谁!” 弃蹒跚着追了上去,那巫女走得飞快,一闪身消失在廊庑尽头的侧门。弃挣扎着追过去,左腿撞上门框磕得生疼。他顾不上揉,奋力向前一扑,卡住了前面那女人的脖子:“说!你到底是谁!” 然后他就被打飞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64章 疑云 弃被一拳砸趴在了地上。 那股子让人恶心的眩晕感也被脸颊的疼痛给抵消了,弃浑身虚脱,扎整了几下爬起身来:“别跑,你是谁……” 对方咦了一声,松开拳头扶住他:“大哥,你怎么在这?”弃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来人是牤。 “你看见一个巫女过去了吗?”弃捂着脸四顾打望,那黑衣巫女早没了影子,倒是姬芝站在牤的身后正害怕地揉着脖子。他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抓错人了。” 姬芝一扭腰,从头到脚起了一道浪,她怨嗔地飞了弃一眼,弱柳扶风般走掉了。弃挠挠头,问牤:“芝公子是不是腰不舒服?怎么走路摇摇晃晃的?” 牤一脸你懂个毛的表情。 “你找巫女?这宗庙里好多巫女,你找哪个?” “就是,高高瘦瘦,鼻梁颧骨都很高那个。” 牤摇摇头:“没见。”他又补充道:“有巫鸩在,你找别的巫女干嘛?” 算了,等见了巫鸩再说吧。弃看着牤呲起了牙:“倒是你小子怎么在这?怎么还和人家芝公子在一块?这么快就好上了?” 牤嘻嘻笑着说:“我是陪小芝来送祭品册给那什么大宗伯的,可是前后找遍了也没见到人。我们只好把册子放下,这部正打算走呢。” “哎哟呦,我们~~~~”弃揶揄他:“我们是谁呀?你小子够鬼的,才几天就骗得人姑娘芳心了啊?” 牤愈发乐得开心了,弃看得牙酸,一巴掌打了他个踉跄:“去去去,在这显摆个毛啊!赶紧追你的姑娘去。别在这傻笑,看着就想揍你。” 俩人正说着,就听外面一声马儿的长嘶,姬芝的尖叫随即响起。牤赶快往外冲,快跑到外面庭院时忽然被弃拉住后脖领子,强行按在了廊柱后头。牤刚要怒,弃嘘了一声示意他看院中:“是殷人。” 就见庭院中乱成一团,一匹受惊的杂色马不断仰起前蹄乱踢乱踏。一群殷兵打扮的人把马围在中间试图安抚,人圈外头,一个殷人将领模样的人正将摔倒的姬芝扶起来。在他旁边,站着一个牤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脸——行韦。 “是他!”杀父仇人!牤双目几乎要迸出眼眶,捏紧了拳头就要上前拼命。 弃死死箍住他:“兄弟兄弟,不是时候不是时候。你现在只能白白送命!你看他们身边那么多人!”牤挣扎着还要吼,弃捂住他的嘴巴往后拖:“听话,先躲一下。要杀这殷狗有的是机会!你现在冲上去万一有什么意外还会连累姬芝姑娘!” “小芝!”牤连忙去看姬芝。就见那殷人将领正殷勤地跟她说着什么,姬芝四下张望着寻找牤,遍寻不见,她只好回转过来对那殷人将领微微点头。那人一笑,回头嘱咐了行韦几句,便搀扶着姬芝出去了。 牤心急如焚,想追吧,行韦堵在院中,恼得他团团乱转。弃在一边安慰他:“那是蒙侯军中的左射亚,他一定是送姬芝姑娘回府了,你且放心。” 可是舌怎么突然回来了?他不是跟着蒙侯去马羌了吗?弃心中疑惑连连,前有黑衣巫女,后有舌,这俩人前后脚出现,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二人躲在夹道里各自心焦,巫鸩和姬离尘此时却一起从廊下走了过来。一个小巫飞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报殷军左射亚差人来寻大宗伯。 听到殷人来了,巫鸩与姬离尘对视一眼。姬离尘对巫鸩一礼:“明日祭祀,还请大人不吝其力。”巫鸩回一平礼:“宗伯且去。”二人眼锋打了个来回,各自走开。 弃看着这俩人的眼色飞来换去,心中没有来地腻歪起来。他抱住胳膊大声道:“哎呦原来巫族人说话都不用嘴巴的啊?眼睛飞一飞就能沟通了?啧啧,这可倒是省事啊。” 这话连牤都觉着听不下去,抽身走了。一时间宗庙前院闹哄哄,后殿侧门处就剩下巫鸩和弃俩人。巫鸩往前踱了一步,弃下意识的就要往后退。恰巧此时,廊檐的薄影掠过那种张小脸,弃惊讶地发现巫鸩居然满脸凄惶,不由得愣住了:“妖精,你这是咋的了?” 巫鸩疾走两步撞进他怀里,小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半晌不说话。弃生怕被牤回来撞见笑他,索性双臂一张抱起她就往夹道下处去。偏殿墉台地势也高,夹道处的台阶陡峭难行,巫鸩便把两条长腿一缩,把自己团成个球状窝在他怀中。弃抱着这团巫鸩,小心翼翼地找着路。 “妖精,这里的屋子都一摸一样,哪间是你的啊?” 没回答。半晌,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从他怀里穿出来:“弃,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 这语气里居然有一丝恳求,弃听得一愣,咳嗽一声道:“嗯……有。” 怀中团子又软了几分:“你说。” “就是,嗯……我好久没见小五了,你啥时候把他带出来……哎呦!!你干嘛!!!”怀中团子暴起成一只凶兽,在他肩膀上恶狠狠咬了一口,弃疼得惨叫连连却不敢放手。直到巫鸩咬够了,自己跳了开去。她站在弃对面,冷冰冰地看着他:“就这些?” “还能有什么?!我和你之间有啥说的。”弃有些恼,揉着膀子想了想,又补充道:“哦,刚才有个高个巫女不知道对我做了什么,头晕得很,你受累给我医一下。” “高个子?看清长相了吗?鼻子高吗?”巫鸩的声音尖了几分。 “高,颧骨也挺高。” 巫鸩后退两步靠在墙上,仿佛不胜心烦。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身子,揪住弃往偏殿走去。一路上弃几次试图说话都被她给瞪回去了,等找到巫鸩的房间,弃被她一把推了进去:“把门锁好,我不叫你就不要出来。” 啥?弃抢上去抵着门抗议:“到底怎么了?那巫女是谁啊?” “那是巫红,亳地大巫祝!笨蛋!!”巫鸩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65章 巫红 大巫咸一生都得意于自己掌控人心的能力。然而人毕竟不是神,不可能真的算无遗漏,派巫红去胁迫巫鸩就是他犯下的一个极大纰漏。从这时起,一切都开始失控。 巫鸩一个人离开了宗庙。走至前庭,姬离尘正和一位殷人行长说话,她认出那是被老虎吓傻的歪鼻子行韦。姬离尘瞥见她过来,略移了一下身子挡住行韦的视线,巫鸩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她走得很慢,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南城外明日将举行社祀,邠邑人一大半在南边凑热闹。东城今日又有大市,相比较而言,西城外反而安静得多。 穿过街巷走出城门,巫鸩全不理会身后有无人跟着。她越过那些开垦平整的田地,沿着溪水拐进密林,一直爬上一处稍高的山岗才停了下来。外面阳光毒辣,林中却阴暗幽凉,太阳被层叠茂盛的树冠挡在外面不得入内。 她走得热了,便捡了一块溪边的大石坐着。溪水叮咚流淌,巫鸩扯掉绑着鞋履的皮绳,把脚伸进溪水里降温。冷冽的流水冲撞着那双雪白小脚,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她舒服地长出一口气,静静地等着。 林中并不寂静,各种鸟啼声高低婉转唱和不停。巫鸩等得不耐烦起来,便伸手在左臂袖子里一扯,拽掉了臂铃里封着的胶泥。然后她轻轻一抖左臂,叮当~臂铃发出了一声欢快脆响。巫鸩慢慢挥动左臂,铃铛愉悦地响了起来。 密林外是大片的平整田地,如果有人这时候站在田里往林子那边看,就会惊讶地发现那林子四周居然起了雾。 只不过农田里没人,围绕着林子的那一团灰色也不是雾——那是成群的飞鸟。 鸟群越聚越多,犹如扑火的飞蛾一般绕着林子转起了圈。圈子越绕越大,越升越高,渐渐地,远处城门口也能隐约瞧见了。巫鸩对这些叽喳声置若罔闻,一边懒洋洋地踢着溪水,一边摇晃着铃铛操纵群鸟越聚越多。 终于有人被这铺天盖地的鸟叫声吵烦了,大叫一声:“行了,行了,我来了。” 巫鸩猛一振臂,两声,飞鸟漩涡四散飞走,不一会儿,空中就干净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巫红从树上跳下来,黑色兜帽在她身后一甩。走到溪水边,她一弯腰把巫鸩的两只脚从溪水里捞了出来。 “还是这么贪凉。”她扯掉兜帽给巫鸩擦干双脚。 巫鸩踢开她,自己绑好鞋带站了起来。一仰头,先白了对方一眼:“还是那么傻高。” 二人对视片刻,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巫族分为两大巫众,大巫咸带领咸众入殷勤王,大巫朋带领朋众在玉门山修行。所有族人都要在山中修行到一定岁数再由大巫决定去留,由于大巫咸不在山中,大巫朋便定时将族人们的各种考核成绩发往殷地,由他综合对比之后再决定每个人的职务任免。 其实巫族采取的这种考核对比已经是当时最好的评估方法了。但这样的考核只能反应一个巫师的行术能力,无法显示其人的性格癖好。所以大巫咸只知道巫红是与巫鸩齐名的佼佼者,却不知道她和巫鸩曾有过一段过命的交情。 此刻,他派来的执行人和被执行人亲热地坐在一起,完全没把那句“务令其遵命行事”的命令放在眼里。 “你跟了我多久?”巫鸩揪下一朵开得很嚣张的蓝紫色花朵。 “久到足够把那男人看个清楚。” 巫鸩扔掉花:“你对弃做了什么?” “弃?”巫红挑起一边的眉毛质问道:“他跟你说他叫弃?别告诉我你信了。” 巫鸩没有回答。 “这人的谈吐、举止自带几分贵气却也处处显得滑头。我想不通一个人的脾性怎么会这么分裂,就对他施了招魂术。” 巫鸩没有做声。 “我承认有赌的成份。招魂术只对失魂的人管用,如果没用那就是我猜错了。还好,我只错了一半。” 巫鸩没有说话。 “他不是全然失魂,是丢了一半魂魄。另外,他叫子弓,那个‘死’了几年的殷商小王。不是你说的什么弃。” 巫鸩低下了头。巫红盯着她看了片刻,神色渐渐变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依旧是沉默,这已经说明了一切。巫红站了起来,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她:“鸩,别跟我说你动心了。这男人可是个大麻烦,你不能碰。” “我没有!”巫鸩霍地站了起来。她比巫红低一头,此刻却把个子昂得老高:“我只是可怜他,想收留他做个奴仆。” “让殷商小王做你的奴仆?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巫红气乐了,原本想趁机来找巫鸩玩几天,没想到摊上这么个破事。她满以为巫鸩自有打算,这才对姬离尘隐瞒了大巫令。可现在看来,这丫头压根就没认真考虑过后果。 那能怎么办呢?自己就这么一个朋友,总不能看着她去死,帮着糊弄呗。 巫红叹口气,抓住她的肩膀往下一按:“祖宗,坐下说说打算,这事总得圆过去。”在巫鸩拒绝的话没出口之前,她又补了一句:“要不然我就执行大巫令——盯着他的人可不少,我稍微放个风出去他就死定了。” 巫鸩恶狠狠地坐下来,气鼓鼓的小脸粉白可人。巫红看得心头痒痒,一把搂住她把那一头青丝揉得稀乱,一面嬉皮笑脸地说:“行了,这就当你报答我了。说吧。” “滚开,你不怕得罪大巫咸?” 巫红哼了一声,满脸都是不屑:“当年的我的确会怕,那时我太小了没法反抗。可现在咱们已经长大了,而大巫咸却还以为我们是孩子,还以为他还能掌控一切。真可笑,他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这天下将由我们主宰,不是他!” 她抚平巫鸩的头发,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上叹了口气:“我再也不会让他欺负你了。” 这番话勾起了二人共同的记忆,巫鸩任由她抱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俩个巫女商议该如何保住弃的性命时,舌正反复回味着大宰的话——“杀了他,把头带回来。” “邠邑社祀时,他会出现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66章 娶妇 邠邑公侯府内,众人忙得脚不沾地。 就这一会儿功夫,关于殷人的消息已经来了好几个。宗庙派来的小巫还没走,左卫秦又叫人来回报:来的殷军不多,只有那个舌带领的两只边旅,人数不超500。 蹊跷的是,舌只带着两辆战车二十步卒进了城,其余殷兵则在南城外5里处扎了营。 这是什么意思?公类急唤四卿到公府来议事,四位里面刚来了个司廪,左卫秦又飞报说左射亚往宗庙去了。 “怪事,他去宗庙作甚?”司廪揪着胡须想不明白。众人正在疑惑,又一个仆役飞跑进来,报说殷军已经快到侯府门口了:“二小姐也在殷军车上。” 怎么这么快,公类再顾不得,带领众人到门口去迎接。大门外,戍忠已经带着卫队排开了阵势。 众人踮脚张望,只听一阵车驾马蹄声轰隆隆由远及近,中间还夹杂着噼啪不齐的浓重脚步声。人踩马踏扬起的烟尘混杂着这许多声响,朝着这边迅速移动过来。头前一乘双匹赤红马的车驾上,驾车的舌行韦?”戍忠问。 牤一拨浪脑袋:“我哪知道他叫什么,就那个鼻子被我砸歪了的家伙。”说着伸长脖子问一边站着的木头:“哎木头,小芝呢?她有没有事?” 戍忠拍拍牤安慰道:“芝公子没事,我跟你有事。你小子这一身能耐闲着浪费了,加入守城戍卫吧,现在正缺人。” “什么?”木头瞪大了眼睛。守城的戍卫可都是正规戍军,做得好了是可以在每三年一次的大校中晋级成百夫长、千夫长的。那可比自己这样的应召民兵强多了! 想来戍忠早就看上了牤,不然也不会直接提他入戍军。不过,木头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这小子犟得很,才不会愿意受这个约束呢。 让木头意料的是,牤居然点了点头,他很谨慎地问:“加入戍卫可以跟着你吗?” 戍忠一愣,大笑道:“我已经老啦,现在只负责侯府戍卫。以你的资质,跟了我才是委屈了。先在左卫秦手下锻炼,西城门正缺戍长,三旬之后表现优异就可以来跟着我了。” “这么麻烦。”牤撇撇嘴,一看戍忠的脸色又赶紧点头:“好吧,反正早晚我也要跟着你。在哪都是保护小芝。” “好小子!”戍忠大巴掌拍在牤的肩上,爽朗的笑声消散在侯府门前热闹的大街上。 这一天的邠邑热闹非凡,大小街道牛车马车咣当往来,郊祀、祭品、戍务、百工……处处都热火朝天,处处都是一片和谐。 没人想得到,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67章 宅斗 商王要在邠邑娶妇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去。姜夫人正在南郊盯着人给祭坛固土,得知这消息喜得连忙坐车往回赶。 这下自己和儿子算是有指望了!之前来的王令语焉不详,大家都以为是取妇,姬芝心气儿高,无论怎么说都不肯同意去商。如今才知道是娶妇,正经王妇啊!这下女儿肯定愿意了!姜夫人越想越美,眉眼都乐弯了,一个劲地催车子快些。 先得伺候好那个来使,自己再去求求大宗伯,这事就差不多了!姜夫人不顾车驾颠簸,使劲挺直了身子坐得板正庄严,仿佛她已经是王妇的母亲了。 侯府西跨院,仆役们已经将几间房舍洒扫干净了。走进去只见新席铺就,墙衣扫尘,连漆几铜盏都搁置停当。姜夫人以为是姬芝安排的,正要夸两句,一转脸却发现立在廊下指挥的是姬兰。 重拾内务的姬兰气势十足,仆妇中资历老一点的都认得这位是嫡出女公子,所以无不服帖。姜夫人有些不悦,重重咳嗽了一声。 没想到姬兰理也不理,继续对着仆妇们吩咐:“去回父亲,西跨院已经备好,贵客可以歇息了。”说完便径直去了,把个姜夫人晾在一边。 这丫头!姜夫人一口气梗在喉间上不来,伸手掐住婢女的手平稳心神。自己消沉几日,内务居然就被一个出奔的糟丫头抢了去!这么多年恭淑勤俭,丈夫居然是一点都不在意啊!她越想越气,手上也使足了力气,那婢女被掐得哎呦哎呦直叫。 “叫什么叫!还没杀你呢!”姜夫人猛地推开她,转身问另一个婢女:“小芝呢?” 那婢子也不知道姬芝在哪里,吓得从头抖到脚。这位主母近两年脾气阴晴不定,怒起来是真会杀人的。一旁的老仆妇看不下去了,替她回答:“回夫人,殷人贵客在间庭饮宴,芝公子前去作陪了。” “什么?”姜夫人一瞪眼,老仆以为要挨打了,赶紧闭上眼睛。可姜夫人却像是冷静了下来,问:“那位贵客什么来历?” “回夫人,老奴听公类称他做多射亚。” “多射亚……”姜夫人低声念叨着,来回踱了几步。几个仆役不知道夫人又要干嘛,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不料姜夫人却忽地笑了起来,上前拉住挨掐那婢女,亲热地安抚道:“刚才是我急了,疼了吧。” 那婢女也不敢躲,只拼命摇头。姜夫人嗔怪地轻轻一拍她:“疼就是疼了,怕什么啊傻丫头。是我的不是,今日放你一日假回去看看父母吧。明日再回府来。” 那婢女哪料到还有这好事,忙得点头不迭。邠邑规矩,到侯府当差也算做自家赋税,像她这样的婢女,每三旬只得一天探亲假。现在平白得了一天假可不是喜出望外。 正要离去,姜夫人又叫住她吩咐道:“我怕忘了,你走之前到东跨院走一趟,跟那个叫小五的孩子说这两天府里忙顾不上他,无聊的话可以出府去耍。” “是。” 待那婢女退下去,姜夫人又唤来另一个脸庞圆圆的小婢女,细细吩咐起来。 与大邑商外服其他小方国一样,邠侯府只有前后两道大门。 正门冲南,左右各设一值班戍岗的门塾,隧宽可供一辆马车出。其外还有彰显诸侯地位的影壁墙。邠侯和诸卿大夫议事迎宾都从此门出入,戍忠率领的戍卫队也多在此门外分布设防。 而邠侯府的后门就没有这么戒备森严了。后门面朝北向,隧宽只有正门的一半,且只在隧中有一处门塾。这道门从内连接着邠侯府的诸寝院,向外则正对着不远处的邠邑市集。 这原本是为了方便邠侯府的女主人每日出入管理市肆,后来年深日久,侯府上下的女眷和仆役也多从此门出。 以前公类的原配夫人还在世时,出入常感不便,公类便将后门的戍卫换防之事一并交给了她管理。到姜夫人扶正之后,公类对后寝琐事疲于问津,后门的规矩便一切照旧交由姜夫人打理。 日头过午,太阳晒得人直冒油。两个戍卫左右分站守在邠侯府后门,明日祭祀事务庞杂,多数来领牌领物的仆役族人都要从门后出入。一上午车马不断,尘土飞扬。俩戍卫恪守戍忠的教导,出来进去的人员都要仔细盘问一番。到了这会儿,俩人身上的厚厚布甲已经汗透,细纹葛衣沾着汗贴在身上,痒得直想挠。 一个婢女要出府休假,东边那戍卫查问过后放了她出去。他把石矛换了个手,腾出右手在脖颈后面一阵猛挠。 越挠越痒,他往门塾边那点可怜的影子里靠了靠,嘴里嘟囔着:“这婢女也太好命了,这么忙的时候居然还能休假。哎呦我大概是长痱子了,等下了值得找个小巫去讨点药草汁水来涂涂。” 西边的戍卫比他大两岁,已经是戍卫队的老兵了。对这新兵的嘟囔只当没听见,也不接话。阳光毒辣,这会儿蝉鸣刺耳,路上车马渐稀,连行人也稀疏了不少。老兵舒了口气,扯着领口轻轻忽扇两下,一面转头往门内瞟了一眼。 哪知就这一眼,他正好看见门内有两个黑影一闪而过。老兵喝道:“谁?谁在哪?” 再三喝问,门内却始终没人回话。老兵觉得有些不对,便冲东边那新兵比了个手势,自己端起石矛向门内走去。 门隧不长,没走几步就到了头,侯公府后寝的外庭出现在眼前。老兵左右张望,只见不远处庭院中一片熙攘忙碌之声,而近前只有一架紫藤顺着大梧桐树爬着开得正好。梧桐后面便是进入后寝的廊道,一眼看过去半个人影都没有。 老兵耸了耸肩,转身往回走,八成是太阳晒得眼花了。刚走两步,身后传来非常清楚的咔哒一声。这回他听清了,那梧桐树后面藏的有人! “谁?!出来!”老兵再次吼道,一面攥紧了石矛:“别躲了!出来!” “哎呀来了来了。”一个头扎斜髻的圆脸婢女小步跑出来,亲亲热热地搭住了他的胳臂:“这位大哥,今儿是你当值吗夫人让我来给你们送凉豆汤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拉着老兵往门隧走。年轻姑娘笑脸相迎,老兵不好意思呵斥,只得退了一步一边还是往树后面瞅——他总觉得那树后面有人。 他的直觉是对的。两人合抱粗的梧桐树后面,小五和姒儿正背靠着树干瑟瑟发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68章 岐路 婢女拉着老兵往后门去,脸上带着亲热的喜气。老兵想拿出点戍卫的威严来,可一看那圆脸上团团的喜气,嘴里的话就变成了哎哎几声无力抗议,脚下也离那可以的梧桐树越来越远。 圆脸笑的更热闹,眉眼嘴巴都弯成个圆弧,她说:“我呀,是咱们姜夫人的婢女。今日府内事务繁杂,天气又热,夫人体贴二位的辛苦,已经在厨下煮好了一锅消暑的豆汤,请二位到厨下去歇歇脚,喘口气。我带两个府内奴仆来兰公子找回来了,原来是真的啊。啧啧,说是走失,这一走可就是十来年啊……” 剩下的对话就被叫卖声遮住了。姒儿知道市集去不成了,撅着嘴看小五。男孩挠挠头,一拍大腿笑道:“有了!姒儿,我带你去找弃大哥玩吧。槐邑可热闹了,就是……我得先认认路。” 他瞪大眼睛试图找到那棵指路的大槐树。可是放眼望去净是纵横排列的黄土房子,除了高低不一,其他怎么看怎么像,压根分不出方向。树倒是有不少,可都没有槐邑村头那棵树高大茂盛,小五犯了难。可看见姒儿的神色,他又不想承认自己迷了路。 正犯难,前头有两只狗嬉闹着跑过。后头那只通体灰白,舌头耷拉在张开的嘴巴外头,尾巴扑簌簌摇个不停,正起劲地撵着前面那只瘦小的黄狗。小五眼前一亮,大声喊道:“二傻!二傻!!”那白狗脚下一顿,支楞着脑袋看过来。小五大力招手,二傻立刻丢下黄狗欢脱地跑了过来。 “这下好了,有带路的了!”小五一边推狗爪子不让它扑姒儿,一边介绍道:“这是木头哥家的狗,弃大哥就在他家住着呢。喂二傻,带我们回家,快点!” 二傻没扑到姒儿觉得很不开心,一回头看见黄狗也不见了,委屈得尾巴一耷拉,一屁股坐下呼哧呼哧喘粗气。小五又催,二傻索性往地上一趴,两眼皮轮流一张一合瞥着他。小五气得抬脚要踢,姒儿拉住他,蹲下来轻轻地捋起了二傻的毛。没一会儿,这狗子就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姒儿哄着它:“二傻,你给我们带个路好不好?” 二傻耳朵向后支愣一下,随即一翻身把肚皮露了出来。 小五莫名其妙:“它这是干嘛?” 姒儿咯咯笑道:“让给挠肚子呢。” 小五气结,上前一拍狗脑袋:“能得你!还拽上了!起来起来,带我们回家快点!”二傻气哼哼地翻过身,半趴在地上昂头汪汪汪跟小五还嘴。 一人一狗吵得正欢,二傻忽然闻见一股微弱的熟悉味道。它鼻头一耸,立刻分辨出这是那只小黄母狗的味道,这味道里还夹杂了另一只陌生的公狗味道。不好!有情敌!二傻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就跑。 小五一愣:“这是要带路?哎哎傻狗等等等等!”他一边喊一边拉着姒儿追了过去。 火红的太阳压在天顶正中,无奈地看着俩孩子跟着一条灰狗穿街越巷往城南跑去。 可是槐邑在城北,城南门外只有社祀祭坛。而他俩要找的那俩人,一个在宗庙里闷头大睡,另一个正准备杀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69章 威胁 三千多年前的邠地,田野挨着田野,穿插着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山峦在河流另一端起伏,人声在河流这一段嘈杂。今天,坐落在田野中央的邠邑比以往还要热闹上几分,人们穿梭往来,都在为明日的社祀忙碌着。 邠地众族多以耕种为生,祭祀社土关乎一年的收成运势,所以各族都积极参与。城内外到处是喜气洋洋的邑人,对比之下,那几个冷漠的外族人就显得格外突兀。 比如舌,他对那什么社祀完全没兴趣。他心事重重,侯公府的宴飨也没能让他轻松一些。要不是有个姬芝在侧陪着,他根本连去也不愿意去。 舌屏退四周,自己回到房中待着。大宰对他说过,到邠地之后会有人前来相助。可那人是谁?大宰没说。 四下都被阳光晒得灰白,热气通过门窗渗入室内。舌坐在榻上看着落在屋里的歪斜树影,那影子不是黑色的,倒像灰陶广口瓮一样透着深灰——那种深不可测的灰。 就像大宰一样。 几日前,舌从芮邑奔回殷,他想向大宰乞请退出。在芮邑查出的事情摆明了幕后有人保护子弓,前因后果一联系,他的后脊梁都凉了:有能力将一个已死之人保护这么久,还处处教他化险为夷,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更何况昭王年轻时也曾有过流放四野的经历,鬼知道子弓变成“亡人”是不是昭王的安排!这位大王的心机深不可测,至今都没有就此事说过一个字。追杀“亡人”这事一直就只有大宰在指挥他,舌害怕了,他不像成为废碳,被人用完了就扔掉。 他已经想好了,一见到大宰就使劲磕头谢罪自请卸任,哪怕被罚去重新做小铸臣也得推掉这档子事。 可他连王宫都没能看见。 马车刚驶入殷地西鄙的大道,就见一辆牛车大大咧咧横在路中间挡着。舌的御者正要喝骂,路两旁的树林倏忽一摇,十几个黑衣人像从地底长出来般一拥而上。有捆御者的、有拉马车的,舌都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拖进了树丛后。 一只皮履踩在舌的头顶,踩得他啃了一嘴枯叶。一个声音飘落:“私自离军,汤刑当斩。” 舌的谩骂咽了回去,冷汗涌了上来:这是大宰的声音。 皮履挪开了,舌状着胆子抬头瞧。那位尊贵的老者穿着寻常葛布衣衫,手背在身后,安闲地踱着步。树影斑驳零落撒了一身,他像是又憔悴了一些。 “亡人就是死人,杀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大宰神态安详,像一个老农在闲谈地里的禾苗。 舌张了张嘴没出声,像个蟾蜍似的半趴半跪在地上。 “你担心亡人死而复生是有人在幕后指挥?你甚至敢怀疑昭王?” 这俩字二字犹如晴天里炸了个雷,舌连忙合上嘴,枯叶的土腥味弥漫在口腔里。他缩起脑袋,看上去更像个蟾蜍了。 “胆子不小啊。” “蟾蜍”慌得以头抢地,直磕得咚咚闷响。 “北土之战至今未平,内外服各族蠢蠢欲动,有人想趁机搅乱大邑商。那个亡人就是他们扰乱鱼群里的饵!”大宰老练地微笑,看着这个人形“大蟾蜍”。 “别自作聪明,你的任务,是在鱼群没有乱起来之前把鱼饵解决掉。至于拴着鱼饵的线攥在谁手里,那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回邠邑去,杀了他。然后我就册你为外服候,领十族之邑!” 外服候,十族之邑!大宰目光实在毒辣,早就看穿了舌的野心。小族众人要博得候伯之位简直难如登天,如今舌只要杀掉一个人就能实现!他慢慢直起身子,从“蟾蜍”变回了人。 挡我路者,必杀之! 舌激动地翻着三角眼,这才发现自己不是跪在泥地上,而是站在侯公府的上房中。树影在地上偏移了几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等了很久。 还没来,舌瞥了一眼外面,透过廊柱看进庭院里。两棵杨树直挺挺地立着,油亮的绿叶扑啦啦扇得热闹,树下却没有半个人影。 大宰让舌打着取妇的旗号来邠邑等着,等谁?大宰没说。 外服侯,他要做外服侯。杀掉那个“亡人”,揪掉那个鱼饵,他就能册为外服侯了!可那该死的鱼饵到底在哪!舌的三角眼越翻越高,眼眶因为激动也微微发起热来。 地上的树影不知几时多了一道。这道影子先是浅灰色,然后慢慢向前挪动着变成深灰,长度也越来越短。舌忽然闻见一阵草药香味,他转过身去,发现一个巫女就站在身后几步远,像是从地里忽然冒出来似的。 “你……”舌差点咬到舌头,他没想到来的是个巫女。她穿得是周人族巫服饰,周族巫女中居然也有大宰的人? 巫女冷着一张俊脸,问:“殷地来的?” “本亚名叫舌。可是大宰派您来协助本亚的吗?”这巫女长得挺美,就是不懂规矩。舌提了提自己的官职,想拾得一点尊严。 巫女打断他:“带了多少兵?” 一双凤目冷得能结冰。这冷漠的架势激怒了舌,巫女也是女人,是女人就该对自己这样的强者笑语嫣嫣才对。他打算给她一点教训。 舌大大咧咧坐在了塌上,但不是正坐,是箕坐。那两条岔开的毛腿挑衅地冲着巫女,无礼至极,他斜眼瞥着她,拖腔拿调地说:“本亚听说外服国中常让巫女歌舞陪侍贵客,你们周族巫女应该也没少侍候吧?来跳一个,伺候好了本亚,可以赏你亲香一夜。” 当个女人就不要做什么强者,打扮得漂漂亮亮崇拜男人就行了。舌鼓着三角眼等她发怒,不管多漂亮多高贵的女人,只要一羞臊就恼得没了理智,当然也就方便拿捏了。 出乎意料,那巫女既没恼怒也没羞臊,只是很古怪地看着他。舌抖着腿,刚要再羞辱她几句。巫女却开口说话了。 “弄死吧。” 随着这句话的余音儿,一个高大的黑影霍地落在舌面前。咔嚓一声,塌案翻到一边,舌弯下腰去,右臂抱在腹部,肩膀比另一边隆起许多。黑影在他第一声惨叫没出来之前飞快地朝着他的脸猛击一拳,舌的下巴也脱了臼。 那两条刚才还抖个不停的毛腿现在抽搐起来了,舌趴在地上踢踏翻滚着,喉咙里挤出一阵阵不成体统的哀嚎。巫鸩厌恶地往门边挪了挪,巫红看了她一眼:“早听我的直接弄死多好,还脏了你的眼。” 她把那团叽叽嚎叫的烂肉甩在塌上,伸手扳住了舌的头。只要猛的一拧,舌就可以到地下去做他册侯封伯的美梦了。舌惊恐地看着这个高大的巫女,忍着疼痛啊啊疯狂甩头。唾液从那合不拢的嘴里甩出来,溅到了巫红胳膊上。 “噫!恶心!”巫红跳开老远,扯下一幅帷幔拼命地擦起了胳膊。舌疼得眼前发黑,但还是趁机向门口蠕动着。 没爬两步,他忽然觉的身子一轻飞在空中,接着重重摔在地上。巫红把木案搬过来卡住他:“别动。”巫鸩俯视着这条“蛆”,说道:“我说你听。答得好,我就把你的下巴安回去。” “带了多少兵?比划。” 那只能动的左臂从几案缝隙里拼力拔出来,比划了一个5。 “500?”两个巫女对视一眼:“在哪里?” 那只手抖嗦着往南指。 “哪?” 舌使劲往南指。 巫鸩看了巫红一眼,往后面退去。舌惊恐地看着那高个子巫女皱着眉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啊啊啊……”他鼻涕眼泪一起流:“啊啊啊……” 咔嚓,巫红把他的下巴安回去了。舌的下半句话冲口而出:“……别杀我。” “殷兵在哪里?” “城……南城南。”舌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机会,忙道:“这500人都是大宰配给我的,要是他们明天见不着我一定会回报大宰。到时候,倒时候你们周族一个也跑不了!” 巫红大笑起来,巫鸩倒是有些踌躇。她把巫红拉到一边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外面一个女声高声问道:“贵客住得可还舒服?” 院门开了,姜夫人扶着个圆脸婢女款款走了进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70章 私心 姜夫人踌躇满志。 小五和姒儿已经放出去了,姬兰此刻肯定忙着找人。大宗伯那边,自己刚叫人送去了厚礼,明日祭祀完毕再寻他详谈一番。眼下只有西跨院这位多射亚是关键,若是他能在娶妇正使面前替姬芝美言几句,那小芝入商这事就稳了! 她昂首挺胸迈进了西跨院,圆脸婢女跟在身后,手中捧着一个木盒。“亚大人,住得可还舒心?”姜夫人满面春风,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 没人回答,姜夫人停住了脚步,莫不是殷人有午睡的习惯?她使了个眼色,圆脸婢女会意,抱着木盒径直往正房中走来。到了西阶下,她伶伶俐俐地扬起脸叫道:“大人,我家主母给您送凉酒来了。咦……” 屋里走出一人,婢女满脸的笑意还没伸展成阿谀,就收缩成了诧异。巫鸩站在门口,扫了她一眼,又看向庭院那一头的姜夫人。 “本巫有事来寻多射亚,姜夫人请待会儿再来。” 婢女认得这位大巫女。她连忙答应着往后退,姜夫人重重咳嗽了一声,婢女赶紧站住,抱着木盒进退两难。巫鸩懒得和她们应酬,转身要进屋去,姜夫人哪有那么好打发,忙忙的走了过来。 “巫鸩大人等等。”姜夫人笑得亲切,她踏上西阶,亲热地去抓巫鸩的手:“您护送兰公子回来,我都还没找着机会感谢您。今天正好,您得让我表表心意。”她一边说,一边把眼睛往屋子里一溜。 邠邑房屋只有一个正门和一个很小的后窗透光,就算白日里,屋内也不甚明亮。姜夫人从日头底下往暗处看,昏花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巫鸩把她一推,不明白这女人干嘛要往屋里蹭。姜夫人立刻明白了:一定是姬兰托巫女来说情的!哼!出奔生了孩子的人居然也想嫁入王宫! 这么一想,姜夫人更不肯走了。她又去拉巫鸩,嘴里叫得愈发亲热:“哎呀鸩大人,说不准咱们俩要说的是同一件事呢。难得这会子清闲,走,一起让射亚大人出个主意。” 她拉住巫鸩不肯放开。殊不知巫鸩从小就讨厌被人触碰,这会儿被一双粘腻手掌抓住胳臂,直恶心得她汗毛直立。甩了几下没甩开,姜夫人打定主意粘着她不放,一边还絮絮叨叨要往屋里蹭,巫鸩脸色越来越难看,双手一抬就要将这聒噪玩意儿打出去。 这是屋里咔哒一声响,一个高大巫女走了出来。她沉着脸,一把拍开姜夫人的手,再揪着她往阶下一扔,哗啦一声响,木盒倾翻,圆脸婢女和姜夫人摔在一处。 “你敢推夫人!等大宗伯知道,你就不要想活了!”圆脸婢女半脸是泥,趴在地下还不忘替主母出声。她以为巫红是宗庙的族巫。 巫红理也不理她,抓起巫鸩的胳膊搓了几下,大拇指往屋子里一挑:“都听你的,我给他胳膊安回去了,你善后吧。” “你去哪儿?” 巫红笑嘻嘻地凑到她耳边吹着气:“想我啊?放心,且不走呢。我去找那个弃谈谈。” 巫鸩一把抓住她。 “放心,我都抗命保他了,总得看看这人值不值得啊。”巫红揉了揉那只手,巫鸩没有躲开。 两个人又耳语几句,这才各自走开。巫红走得大步流星,路过那木盒的时候耸了耸鼻子,四下一看,笑了。她弯下腰把木盒里面的一小瓮酒拿了出来,这一掏,陶瓮底下那几朋白花花的海贝就被带了出来。姜夫人急得一推婢女:“我的贝!” 圆脸婢女嗫嚅着往前蹭。巫红压根没看她,只把那几朋碍眼的海贝一扔,抱着陶瓮走了。婢女上前抢起贝来,对着走远了的后背叫嚣道:“跑什么!有本事你站住啊!一个小巫女胆子不小啊!看回头夫人不让宗伯打算你的腿!!” 姜夫人一把拽过海贝,气呼呼地整理着衣服,她这会儿才庆幸跨院内外没有仆役,否则自己这人就丢大了。现在怎么办,回去梳洗一下再说?可是那巫鸩还在这里,不能让她先跟多射亚提姬兰! 这时候,舌出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姜夫人,有点事请你帮忙。” “大人别客气,您尽管吩……”姜夫人飞快走到了西阶下,一抬头,眼睛都瞪圆了。只见一个身着滚边衣衫的男子站在阶上,一张脸涨得痛,左臂抱着右肩抵靠着廊柱勉强立着。 “这……怎么了这是?”殷人贵客在自家府内搞成这样,她这个主母还要不要做了。舌摇了摇头,冷汗顺着额头滴下来,疼得没法擦:“本……我自己不小心摔到了胳臂,请巫鸩大人来帮忙给正了一下。还望夫人叫人送些葛麻布带来,我……好……好捆扎一下。” 原来如此。姜夫人赶紧一叠声的叫人去办,心里松了口气:原来巫鸩来这里是帮多射亚疗伤的啊。对嘛,她是巫女,医病疗伤就是她的本行嘛。她看着巫鸩,觉得这个巫女又变得可亲起来。 巫鸩没理会她的和解暗示,只冷冰冰地瞥了舌一眼:“都记住了?” “是是……记住了……” 看着巫鸩离去的背影,舌恨不得一口咬上去嚼碎了才解恨。现在不行,舌抬了抬眉毛,把额头上滴下来的冷汗挤进皱纹里。等她把亡人的头送来,等他回到自己旅中。 右肩的疼痛让他眼前发花,舌跌坐在西阶上。三角眼空洞地盯着前方。四下奔跑的仆役似乎都进不了他眼中。 他又想起巫鸩的话:“明日社祀之后,我自会把子弓的脑袋提给你。”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舌恨极反笑,巫女,睁大眼睛看着,明天你将和邠邑一起玩完!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冲着急匆匆赶来的姬芝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就在姬芝给舌固定胳膊的时候,弃被一股酒香唤醒了。 他被锁在屋子里这大半天,睡得又热又渴。猛一醒过来,只以为是做梦喝酒,哪知一起身,却见一个黑影背靠着房门,正捧着个陶瓮喝得正欢。 酒香直钻鼻孔,弃更渴了,跳起来叫道:“给我喝一口!”那黑影一抬头,弃大惊——是那个给自己施术的大个子巫女。他立刻伸手去抓她:“是你!”巫红轻巧一闪,抱着陶瓮退到一边。 一抓不中,弃便明白了自己的身手不如她,索性站住了问:“你是巫红对吗?谁指使你对我施招魂术的?是不是子画?!” 巫红如今在亳邑任大巫祝,亳邑的城主便是子画。弃的回忆被召回之后,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他。怎么能忘呢?自己落得今天这样不都是拜子画所赐吗?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就你现在这个样子比条狗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以为子画会把你看在眼里?”巫红嗤笑道:“我闲着无聊拿你寻个开心,结果还挺好玩的。” 她又喝了一口酒。弃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来:“行,那些不说了。酒给我喝一口。” 巫红递给他。陶瓮里的酒不多了,弃顾不得撇掉浮沫,端起来仰着脖子咚咚几下倒了个干净。他一抹嘴,哈哈大笑道:“舒服!谢了,你做那事我就不计较了!” 有意思,巫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弃大大方方地任她看个够。把他的身高容貌臂膀都看了一遍,巫红点点头:“行,像是个男人。” 她脸色一变,低声问:“子弓,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小鸩,你已经娶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71章 两难 子弓、娶妻。 这几个字说的很轻,弃却像被打了一掌似得直了直身子。他没有说话,巫红也不催。长方形的阳光从门外冲进来,二人各据一侧,沉默地注视着阳光中上下翻飞的微尘。 巫红帅了下手,像是挥开灰尘,也像是挥开这个问题:“如今你已经醒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被关在屋子里的时候,弃已经想了许久。醒了就不能再装睡,被选中了就得接受。叫“弃”的人可以逃,“子弓”却只有迎战。他直视着巫红,神情坦荡,目光炯炯。就像当年一人之下的模样。 “既然我醒了,有些事就得做完。5年,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弃笑了笑说:“我这就走,今天邠邑人忙着准备社祀,不会留意到我。” 巫红抬起一条腿踩在门框上,弃看着她。 “你走了,小鸩怎么办?让她被全族追杀?大巫咸几次三番令她出卖你,小鸩一直装糊涂,你以为我来这干嘛?你以为小鸩为什么主持社祀?还不都是为了你。” 搬运祭器的忙乱人声飘到后院,巫红侧头看了看,嗤了一声:“邠邑人辛苦筑起高台,最后却得白送给你亮相。真不合算。” 亮相。弃立刻明白了,笑着说:“大巫咸还是那么爱排场,恨不得事事都效法先巫,搞得百兽帅舞、凤凰来朝才好。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子弓一个人,真是荣幸。” 他敛容冲巫红一拜。巫红不躲不避,大方受了这一拜。“大巫咸无非是想我明日在社祀上暴露身份,子弓便如他所愿。以后就麻烦您多照看一下妖精,不,巫鸩。让她找个细心的羌奴服侍饮食,她平日吃得太少。另外,您叫我弃就行。” 从进门到现在,巫红头一次感到了惊讶。这个男人已经知道明日之后凶多吉少,却依然气度从容全无惧色,他居然还有心思管巫鸩吃不吃饭! 有意思。巫红笑了起来:“果然是殷商小王,真有几分邦畿千里的大邑气象。”她很开心,上前重重一拍那宽阔肩膀:“行,本巫愿意帮你!” 看来巫女变脸都这么快,我再也不埋怨妖精是狗脾气了。弃瞪着哈哈大笑的巫红,他正腹诽,巫红忽然把脸一沉,正色道:“我只帮你混过这次祭祀,至于以后,如何你还得自己想清楚。另外我得警告你,你和小鸩能做朋友、能做主仆,但是绝对不能做恋人。弃可以,子弓不可以。” 巫红竖起手指:“第一,小鸩是我的。第二,子弓已娶妻。” 弃猛地抬起头,巫红微微颔首:“你们殷人称她为妇纹,对吧?我见过,很美的一位夫人。” 说完,她伸着懒腰往外去:“时候不早我得去做事了。不然明天小鸩拿什么救你。”弃追出去问:“你们要做什么?” “这你不用管,那个姬什么离尘的已经被我支走了。你就在这儿干点零活,让帮忙就帮忙,啥也别问。” 巫红走了。弃忽然很想在阳光底下暴晒一下,子弓、妇纹,那些遗忘许久的名字让他觉得寒冷刺骨。可抬起头他才发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隐入了云层中。 南城外5里,巫鸩和巫红汇合了。俩人隐藏在一棵大桐树上,注视着不远处那一片铺陈排开的战车。舌没有说谎,他带来的两只旅全是精锐。首尾相连的战车之间,车兵和徙兵来回穿梭,放哨、埋灶有条不紊。 二人离开营地往西去,来到一处高岗上,巫红问:“想好了?” “嗯。” 巫红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去,这种脏事我在行。” 巫鸩摇摇头,巫红把她一抱,瓮声瓮气地说:“明天会是非常难熬的一天,你得养足精神。刚才夜鸮传话,大巫咸说亳邑有变,让我立刻回去救人。这回不能陪你了,让我去帮你做完这件事。” 分别七年,刚见面就又得分开。巫鸩轻轻挣脱出来,满脸都是不高兴。巫红看她这样倒是很开心,轻轻一捏那粉嘟嘟的脸颊:“对嘛,有情绪才像个活人。放心,老家伙不会永远支配我们的,咱们跟他慢慢耗。” “耗完了他,接着呢?还有大巫朋、还有商王、还有那么多想做王、做大邑的部落邦国。难道我们巫族得一直陪他们耗下去?” “这可不像是下任大巫咸该说的话啊。”巫红略带责怪,脸上却全是赞许:“扶持强者是巫族的命,却不是你我的命。不急,你等我。” 说着,她递给巫鸩一个东西:“你那兽铃太招摇了。下次想见我,用这个奏一曲就行。” “神人至?”巫鸩接过骨笛,微黄的笛管还沾着巫红的体温。 “当然。” 歌舞曲目是巫术中的必修课,俩人独爱这首尧所做之曲,只是因为这支曲子可以笛、埙合奏。 送走伙伴,巫鸩收起骨笛回邠邑去。即使明日之事巫红替她扛下一半,祭祀也还得她亲自来。废这么多力气只为保住一个笨蛋的命,真够傻的,巫鸩在心底冷笑一下,往宗庙中去了。 她走的是西门,所以完全不知道小五和姒儿此时在南门外闯下了大祸。 是夜,弃筋疲力尽地躺在席子上发呆。 这一天真是够呛,后半天他连巫鸩的面都没见着,只顾跟着宗庙里的杂役奔走干活,这叫个累啊。 虫鸣声声,夏天的第一波蚊子开始发动,嗡嗡嘤嘤在他耳边轰个没完。弃胡乱拍了几把,嗡嗡声反而更来劲了。恼得他干脆不睡了,一骨碌爬起来往门口摸去。 此刻他睡在杂役房中,土炕宽大,另有三个仆役横在上面酣睡,有一个已经扯起了呼噜。下屋没窗户,黑黢黢一团看不清楚,弃从炕到门口这几步就把这仨人碰醒了俩。他连声道歉,一面打开了窄窄的木门。 顷刻间,眼前一地光明。 外面月朗星稀,银白色的月光温柔地往下泼,那银色到了这庭院中就被更白炽的火光压住了。那是院中彻夜不熄的庭燎。弃在西廊底下找了个台阶坐下,曲起一条腿看着这团熊熊燃烧的火光发呆。 夜色浓了,宗庙的轮廓隐入黑暗中看不清楚,偌大庭院一个人也无,只有火中偶尔一两声噼啪。一个值夜的仆役踞坐在东廊下,若火光黯淡了便上前添一把薪。墙角的促织黢黢有声,弃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开始发呆。 明天到底会如何,他倒不十分担心。只是他到时候怎么面对巫鸩? 弃想得太出神,完全没注意到,暗处一个人正静静地看着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72章 相悦 明日之后该怎么办?弃两只手支在地上,仰起脑袋发呆。 星星依旧在天空闪烁,并不因为一个凡人的忽然清醒而坠落或是明亮。弃半生奉行父王和宰父的教导,为达目的不惜代价。以为一块铜锭几条人命不过是些统计的数目是必要的代价,直到他坠入悬崖那一刻,才惊觉自己原来也不过是“代价”之一。 戈父、器、幽、纹纹……这些挚爱之人都死了。他也终于明白了戈父为什么给他改名为“弃”。 “抛弃过往,活下去。”戈父没有说出口的叮嘱,他今夜才真的懂了。 是不是太晚了? 一阵缓和的夜风扑过来,弃打了个冷战。 “都这个天气了,居然还怕冷啊?”巫鸩从阴影里走出来,两手环抱在胸前。弃跳起来,退开两步吼道:“你走路能不能出点声音?!能吓死人你知道吗?” “是吗?来让我看看死透了没有。” “别过来!”弃倒退着躲她,两只手赶鸡似得乱挥。巫鸩站住脚,弃反倒尴尬起来,忙收回手装作挠脖颈,搭讪着问:“大夜不晌的,你不睡觉出来吓人玩啊?” 巫鸩走到台阶:“那个不重要。说点别的,我的事你都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小王。” “别这么叫,也别叫我子弓。就叫弃,我永远是那个被你捡回来的奴隶。”弃抓起她的一根发辫放在手里绕着,慢慢地说:“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你要面对什么,我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巫鸩扬起下巴,大巫女的倨傲尽显无疑:“那就让我看看,这天到底有多大。” 弃笑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73章 神主 夜风乍起,巫鸩的玄色裙摆悉簌作响。一只才脱壳的嫩绿小蝉颤巍巍爬上树干,发出了自己的第一声鸣叫。 随即,廊庑前的一排杨树扑啦啦忽扇起叶子,促织、蟋蟀一起聒噪,彷佛在合奏哪首古乐。这一派和谐里,弃低低地说着什么,若有人离近了听就能发现那内容可一点都不和谐。 其实他只捡了几件节点上的事告诉巫鸩,比如巫红提醒过的那件事——“我娶过妻。” 巫鸩捋了下发丝:“3岁入殷、14理政、17出征、22岁封小王,你不娶妻,大邑商的面子往哪里放?” 虽然知道她不会像一般女子那样善妒,可这反应也太平淡了。弃脸上有些挂不住,故意说:“你不想问问是谁?” “为什么问,我知道是谁。20岁,子弓自文族娶一女,尊为妇纹。”巫鸩看着他的目光活像在看个傻子:“你以为我在玉门山里白管这么多年的密报?商王室的事,只要能传出后宫的,我就都知道。” 妇纹,这两个字灌进耳朵,弃的嘴里泛起苦涩。他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才干笑了一声说:“其实文族送了两位女子来殷,纹儿她还有个孪生妹妹叫绮。二人长得特别像,可我只愿意娶纹儿。最后是器娶了绮儿。” 弃看见巫鸩眸子一亮,以为她终于有些吃味了,不想这位大巫女说的却是:“孪生姐妹可是稀罕物,看来文族真是把自家宝贝都送去了。你为什么不全都娶回去?还硬把人家姐妹俩分开。” “……我问一下啊,是不是巫族和商族对婚姻的看法不太一样?” “巫族人不热衷婚嫁。术法浩瀚,需要学的太多了,谁有空想这个。好多大巫终生都是独身,即使有娶妻嫁人的也是一夫一妻,不像商人可以娶多妻。你那些祖先哪个不是娶一群王妇。”巫鸩翻了个白眼:“你娶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大宰亲自下令追杀你。为什么?当初不是他一力支持你册立小王的吗?” 弃轻轻捶了捶脑袋:“宰父不是寻常人,他没有什么个人喜好。一直以来,他活着就只为帮父王实现理想,恢复成汤时的大邑商版图。当初宰父扶持我是为了巩固王室、替父王消除后顾之忧。如今他杀我,应该也是一样的原因。” 都被逼上死路了还是称呼对方为“父”,这个细节让巫鸩对他更加刮目相看。她握住弃的大手,用力一捏:“有我呢,他没那么容易得手。” 出乎意料,弃摇了摇头,把巫鸩的手反扣在膝盖上,郑重地道:“妖精,我知道你很强。但是如果明天情势凶险,你一定立刻把我交出去。5年前器夫妇俩,还有纹儿都因我而死。这回,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 沉默。两只手紧握在一起,巫鸩轻启朱唇,半晌又缓缓合上了。两个人互相凝视着,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对方听。可那么多的事,之前看起来件件都重要,如今在这静寂温和的夜空下,却又好似哪件都不必提了。 巫鸩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得更近一些,二人头肩相抵,静静地看起了星星。虫鸣声催得弃眼皮渐渐发沉,不知不觉间把整个脑袋都放在了巫鸩肩上上。 庭燎噼啪一声,柴薪的结疤腾起一道袅袅细烟。弃猛的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居然靠在巫鸩肩膀上睡着了。他有些尴尬,连忙坐正了身子。巫鸩一抿嘴,按着膝盖站了起来。弃伸手去扶,巫鸩一拍他,说:“快睡吧,明天还有大事要办。” 弃想问她到底明天怎么安排,可忽然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她不肯说,便一定有自己的主意。二人好似一天之内就有了一种不可说的默契。庭燎的火光惶惶不安,他俩却能将对方看得清楚。 夜深了,真的该休息了。俩人慢吞吞地各自走开,没走几步,巫鸩哎了一声。弃似乎就等这一声,连忙回过头:“在呢。” 巫鸩瞪了他一眼,抿了抿嘴说:“明日我会安排你混进周人巫师里,到时候你一定要跟紧前后,不要走错位置。还有,一定要把面具戴牢。” 弃一愣,似乎一时没想起来还有这件事。巫鸩忽地噗哧一笑,转身跑了,玄色裙裾翻飞几下就隐入了黑夜中。 虫鸣声声,弃捂着脸讪笑起来,他扶着墙,慢慢走向反方向的仆役下房去。宗庙外面,树上一只夜鸮终于看够了,它眨巴一下黄澄澄的大眼睛,忽地振翅离枝头,发出一声鬼笑似的啼叫:咕咕咕咕喵~~ 夜色沉沉,一切重归寂静。庭中的仆役第三次来添柴薪,等他拢好火势直起腰来,忽然隐隐听得墙外西北方向一阵喧哗。 “怪了,这个时候是哪儿在乱?” 仆役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西北方乱了一阵,很快又安静了下来。然后又是一片寂静,大概是听错了。仆役耸耸肩,西北方是侯公府,那里会出什么事。他提着烧火棍回廊下继续打盹。 夜愈加深邃,月亮悄悄隐入云端,大地一片漆黑。只有宗庙和侯公府两处还闪烁着彻夜不眠的燎火。 宗庙中一片静寂,而侯公府那边就乱得多了。公类和姜夫人匆匆赶到前庭,就见一群人围成个圈子又吵又嚷,间或还有女人的哭叫声。 “让开让开,公类来了。”戍忠在前面拨开人群开出一条道。二人走进圈中,姜夫人眼尖,先看见了地上的情形,忍不住噫了一声。公类瞪大眼,看着自己的大女儿搂着外孙女跪在地上抱头痛哭。旁边还有个被打成一团烂泥的小个子,公类仔细分辨才发现那是小五。 人群又开始喧哗,怒骂声不绝于耳,一名白发老者被人们推了出来。他拄着枣木拐杖,说话都带着颤音:“公类,你看看,你看看这俩孩子都干了什么!天亮就要祀社了!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有人捧着个东西送到眼前。公类一看之下大惊道:“社土神主!谁干的!” 那是一根断成两截的柄形石器,社祀时放在祭坛上充当社土神主。平时都收在宗庙中,今日提前送去了南郊祭坛,为的是让神主承接地气沐浴风露。在周人的社祀中,这石柄器就代表社土接受祭品礼拜。 可如今断成这样,还怎么祭祀!!人群再次嘈杂起来,姜夫人害怕似得往后退了退,抬手掩住了一抹冷笑。公类怒不可遏,他瞪着地上那俩孩子心中觉得哪里不对:他们是怎么跑出去的? 姒儿吓得埋在母亲怀里一个劲的哭,姬兰已经擦干了泪。她搂住女儿与周围的人对峙着,看样子只要有人敢动姒儿,她一定会拼命的。这时,救命的人来了。 小五扬起肿胀的脸,费力地说:“是我,是我一个人干的。我没小心,把那石头弄断了。不干姒儿妹妹的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74章 社祀 社祀这天,邠邑诸族百姓全都起得很早。 大约郭兮时分,太阳还不见影子,连月亮也躲了个没影儿。天上氤氲着低低的黑云,地上露水重得连呼吸都起了潮。众人穿好衣服,拖家带口的出了家门。城外的人蹚过蒿草疯长的小路往城南赶,城里的周族人穿街越巷往南门涌,全都想早点赶到祭祀场去占个好位子。 邠城南城门外是一处地势略高的空地,两条小河把一片茂盛的树林串联起来,栅栏一般围在这空地边上。再往远那一片肥得冒油的土地便是整个邠邑最肥沃的上田。诸邑百姓从四面八方往这里涌,隔着田亩就能瞅见南郊空地上那两簇照亮的熊熊篝火。 空地上已经聚起了不少人,人们大多相熟,问好声吆喝声热闹不已。大家都想往前挤,人群围着祭祀台越缩越小。左卫秦紧急增调三支戍队来维持秩序,一根筋的姬石头领命赶来,一见这阵势立刻喝令手下戍卫站成一排肩肘相连,个个横端长戈平着向前推。参礼的百姓骂着石头不讲情面,跳着脚不情愿地往后退去。几番折腾,这才给空地中间的祭祀台清了场。 那祭祀台矗立在空地中央,四方四正约有半人高。通体以黄土夯成,无墙无顶,应社土无疆之意。台面夯筑平整,又用火略烤过,踩上去结结实实不起浮尘。往日里附近孩童最爱在上面戏耍撒欢,今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组彝器有序排开。案、俎、豆、笾四样齐全,当中一只金色方形大鼎在篝火映衬下熠熠放光。 天色开始放亮,百姓们视线清晰起来,开始寻找自己族邑的族长里正。由于今天有殷人观礼,众人须得以族邑为单位混站观礼。这一下又热闹了,分配给各族的路段有远有近,从南城门一直沿到河边距离不等。离祭祀台近的当然喜不自禁,离台子太远的族邑抱怨连天,纷纷埋怨族长或里正不中用。姬石头不理那些抱怨,他只是担心这天气。 眼看旦时将至,太阳却迟迟不肯露头。石头朝东边远眺,本该有朝霞的天际只有一抹憋屈的暗红色。阴云层层叠叠布满天空,起的风里都有了一丝潮气。 “怕是要下雨。”他心里嘀咕了一句。 淋个雨倒不妨事,只是百姓淋了雨,进城回邑就更混乱了。姬石头想起四支戍卫都被抽调到了这里,只留下一支守备四个城门,算下来每个城门还分不到30人。他越想越不放心,大步跑去找左卫秦,要求把自己那一支戍卫带回去增援城门戍防。左卫秦拗不过这个牛脾气,只好允了他。 收拢手下人,石头带队小跑回城。这支戍卫一开始听闻来执勤祭祀,各个喜出望外,哪知这个死脑筋的队长非要再回去守城,一个个脚下踢踏不情不愿。石头连催带吼,这才赶着众兵士赶至南城门。 还没进南门,就听迎面一阵钟管礼乐之声。远远只见旌旗飘飘,四辆双驾马车各插三面旗帜疾驰而来。姬石头心知遇见了给邠侯开路的辇驾,忙传令众戍卫后退肃立让开道路。 开道的车辇通过之后,两排周族宗人小巫身穿玄边青袍手持各种铜彝器款款而来。接着,一身黑衣的周族大宗伯手持馨香,与他并排的是一个头戴羽冠的白衣女子。 围观的众人纷纷弯腰施礼,各自把头低下去的时候都互相使着眼色:“哎哎哎,那就是玉门山来的巫女?”“准是她,你没见那头上的羽毛冠吗!”木头的三嫂挤在人群里,头虽然低着,眼睛却使劲向上撩,想看清玉门巫女到底有多丑。 柱子悄悄凑到石头身边说:“队长,这巫女脸咋那么大嘴咋那么红,连牙齿都呲出来了!” 石头踢了他一脚,低声喝道:“站好!那是戴的面具——你眼力这么差咋当上的戍卫?” 不止玉门巫女,跟在后面的周族小巫也都戴着面具,只不过模样略简单一些。这样两排戴一样面具的小巫走在一起,压根分辨不出谁是谁。 金铎声陡然拔高,高冠玄服的公类高举着两束黍麦走了过来。邠邑众人立刻停止了嗡嗡,再次埋首行礼。戍卫们不必行礼,石头手持铜戈站得笔直,眼睛紧盯着公类周围,查找着异动。 正当他精神紧绷的时候,姜姝走了过来。石头一见这个刁蛮小姐的赤红衣裙就头疼,别过头只当没看见。 哪知姜姝已经看见了他,经过时“啪”给了他脖颈上来了一巴掌:“臭石头好好站岗啊。” 石头冷不防挨这一下,眼睛还没瞪圆呢,那一袭红裙却已经飘运了。他只好咽下气去忍了。 祭祀的队伍继续前行,队伍末尾载着乐师的几辆马车也缓缓驶过。守卫侯公府的右卫们顶盔贯甲追随其后,姬石头沉着脸吼道:“所有人!跑步出发!”众戍卫一凛,逆着人群大踏步离去。 公类一到,祭祀场上就沸腾起来。百姓们纷纷举着藤编竹制的筐簋往前涌,里面装着自家供奉的黍麦和鲜鱼。左卫们被人群挤得连连后退,好容易才稳住了脚跟。戍忠手持长戈站在公类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四周。 在这喧闹的观礼人群中,舌显得很安静。 他衣着倒是华丽,锦绣白衣配上平底冠子颇有些大邑气度,只是绑在胸前的右臂破坏了他精心装扮出来的威严。那条绷带让一切都显得很滑稽,连带着舌也有些气急败坏。他憋屈地坐在祭台侧面的观礼台上,一对小黑眼珠苍蝇似的滴溜乱转,四下寻找着“亡人”的踪迹。 那个巫鸩说她会在祭祀时让亡人登场,哼,哗众取宠!舌伸长脖子看着那祭台,四周全是邠兵守卫,一旦亡人暴露肯定是逃不掉的。就算能逃出祭台,也逃不过自己埋伏在四周的伏兵。 昨日他传出话去,在这附近早早埋伏下300徙兵,剩下的车兵交由行韦率领在不远处拉开第二重网。一旦亡人出现,他一声令下就能层层包抄上前,任那亡人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出去。 右肩又传来一阵钝痛,舌哼了一声,心中愤恨不已。巫鸩,等我抓到亡人再好好跟你算这笔账。乱兵之下难免错伤,到时候死的是玉门巫女还是普通周人,谁也分不清! 想到这,舌心情稍缓,以至于还对身旁的姬芝恭维了几句。傻女人扭着身子咯咯娇笑,把那胸前那俩高耸的山峰挺得更高。舌瞥着那两座颤巍巍的高山咽了咽口水,送上门的肥羊肉,傻子才不吃。姜夫人还想让她入宫做王妇?就这春情泛滥的娇娃只配给男人暖塌,哪里做的了大王之妇! 还是先让本亚享用过再说吧!他抬起左臂指向前面似乎要问姬芝什么问题,胳膊却不经意地在她胸前一滑。那对雪峰微微一塌,很快又挺了起来,甚至比刚才更加傲立。姬芝小脸微红,憋不住的一丝得意落在了舌的眼里。他立刻心中雪亮:这女人果然对自己有心思。 那还客气什么呢?他的手轻轻落在姬芝的大腿上,开始期待祭祀结束以后的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75章 杀牲 观礼的人多,舌不能动作太过火。于是稍稍撩拨了姬芝几下,他便又把注意力放在了祭台上。人群山呼海啸,公类的威望让舌颇觉意外。邠地众族杂居,这公类只是噫族之长却能得全邑族群的拥戴,这让舌有些惶惑。 在舌看来,民心、威信得其一便可建邑治人。此二者原又相辅相成,天下众人皆是尊尊者而鄙卑者,谁强便顺从于谁。而强者多半是代代世袭,族长之子也是族长,侯伯之子也是侯伯,比如蒙侯,比如商王。 这些人,舌敬畏却不钦佩,内心还有些瞧不起。他所尊敬的乃是大宰傅说那般人物,出身卑贱却凭自身努力逆天改命。这才是强者,这才是堪为王侯伯霸者! 可今天的公类却让他很意外。此人毫无世袭王侯的贵矜之气,对诸多外族一视同仁,从不偏袒周族打压他族。诸族在邠邑不分高下尊卑,一律平等相处,众人这才对公类真心拥戴。舌暗自思惴,原来得人心也可以得邑。 但,得人心需要凡事躬亲,经营的时间太长。舌等不得,他需要一条捷径——比如抓住那亡人便可封侯拜相,这多痛快! 大祀还在进行,舌的两条毛腿连颤带抖,一双三角眼在乌泱泱的众人中来回扫视。 祭台周围的邠人中混着不少熟悉的脸,那是被他散进人群的徙兵。加上在附近蛰伏的车兵,舌自信满满:亡人,就算你插了翅膀,这次也难逃出去!我的封邑呀,快点出来吧! 邠邑众人没有注意到殷人的小动作,社祀还在进行中。 一阵杂沓乱声之后,姬离尘来到祭祀台下。他从宗人手中接过两只鼓槌,缓缓敲起了一面蒙着兽皮的大铜鼓。鼓声先缓后急,铿锵不绝,压得众人不自觉安静下来。 随着鼓声越来越亢奋,一旁的乐师们也加入演奏。弃戴着面具混在宗人小巫中跪坐,排在他前面的那族巫肩宽背厚,加上同样的装扮,远远看去这俩人像是孪生兄弟一样。 助祭的宗人分两种,一部分戴面具,祭祀时要上前接递祭器。另一部分不戴面具,只负责颂唱跪拜。临出发前,巫鸩给他扣上个面具塞入了接递祭品的队伍里,他只能乖乖随大流。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玉门巫女出场了。弃抬起头,看见头戴獠牙面具的巫鸩张开双臂,轻盈地步入台中。 蓦地,白衣一转,巫鸩开始起舞。 她的动作奇特,舒展的四肢像是春日里出土的嫩芽,瞬即又暴起伸展,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快速转动起来。一时间衣袂飘飘,白光熠熠,钟鼓管埙大声奏鸣,巫鸩成了天地间唯一的焦点,那决然的舞姿真能催动社土之神欣然降临。 弃瞪着眼发愣,忽听周围一片叹息啜泣之声。他环顾左右,惊讶地发现百姓们都纷纷跪了下来。当这支《丰年》曲的最后一个音符奏完,巫鸩的舞蹈嘎然而止。公类手捧两束新麦走至台前,双手向天高高举起,洪亮的声音响彻人群:“我众受年,社土庇佑。” 众人纷纷磕下头去,一起高喊道:“我众受年,社土庇佑” “我邑受年,祖先庇佑。” “我邑受年,祖先庇佑。”众人再拜高呼。 “多黍多余,亦有高廪, 万亿及秭。为酒为醴, 烝畀祖妣,以洽百礼, 降福孔皆~” 邠邑诸族千余人一起发声称诵,这大和声反反复复响彻原野,震得树上栖息的鸟群晕头晕脑乱飞,一半扑棱着东冲西撞,另有那笨点的相互撞在一起坠下地来。巫鸩手掌向上轻轻一扬,带着面具小巫们立刻起身往台前走去。后面的人一推,弃也赶紧捧着个陶簋跟着往前走。 各族祭祀习俗不同,但无论哪种,最精彩最让人亢奋的环节都是是杀牲。大巫咸给巫鸩的指令中,便是要在这一环节揭露弃的身份。 姬离尘高唱一声:“献牲~”公类将新麦恭恭敬敬摆在神案上,退后一步举起铜尊静待着。 终于到了杀牲!四周百姓乱哄哄起身,纷纷踮脚蹦高往台前瞧,活像一群抻长脖子瞄准肥虫的公鸡。就见哞咩几声羊叫,几个头戴普通面具的宗人牵着两头白色壮硕公牛和四只黑羊走到台下馨柴堆前。巫鸩正等在那里。 这是祭祀中最刺激的部分。将献给神明的牲畜活生生宰杀,把还滚烫着的血液配上浓郁美酒,一起浇灌在半埋入地下的石头神主上便能通神契合。只是杀牲献神必须要由经过专门训练的巫师动手,此次的执行者便是巫鸩。 这些牺牲被蒙住眼睛,顺从地跟着牵它们的人走,排头的白牛两片嘴唇还不停地嚼着反刍上来的草料。四个宗人用绳子套住牛的四蹄,每人牵住一根绳子分开站好。但并不捆绑,任由白牛站着。巫鸩伸手按住牛头,从头顶一直抚下脖子。旁边有小巫递上一把刀,她伸手接过,举过头顶祝祷起来。 邑人们兴奋了,议论声炸了起来:“怎么不捆牛啊?” “爷哎,这牛要是吃痛发了疯可咋整!!” “是啊是啊,不捆四肢直接杀,牛要是疯了乱撞可咋办?那巫女是要做甚??” “大家快抱紧孩子,万一牛要发疯冲过来赶快躲啊。” 质疑声嗡嗡四起,台上的公类端着铜爵只做不闻。不栓牛牲是巫鸩的要求,他自己也有些好奇。当然也不敢让巫鸩受到什么损伤,他已经安排下二十个年轻力壮的宗人守在一旁,一旦牛牲吃痛失去控制,这些人立刻会扑上去补杀。 四下都在等着看热闹,只有弃是真着急了:这女人是要疯啊?那牛又高又壮,和她个子差不多平齐。又不捆,一头撞过来就能戳穿她哪小身板! 一看台上的巫鸩已经举起了刀,弃也顾不得许多,一膀子扛开前面的人就要挤过去。小巫们哪能让他打扰祭祀,赶紧七手八脚地揪住他。一时间,传奉祭器的队伍乱了起来。 观礼台上,舌朝这边看了过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76章 人牲 助理祭祀的小巫队伍凌乱起来,有个小巫似乎出了什么状况,使劲要往前面挣。舌看了一会儿,抬起左臂比划了个手势,紧跟在他身后的亲兵会意,立刻吹响了口哨。 这声音并不出奇也不算太响,但立刻有不少人从观礼的人群中挤出来向小巫们靠近。 未等这些人包抄过去,台上的巫鸩发出一声清脆高唱,手中短刀落了下来。 寻常铜刀都做飞脊刀头,且刃口单侧善砍不善刺。可巫鸩手中这把却出奇的锋利,能刺能割。她动作娴熟,短刀在牛脖颈旁一刺即出,血并没有立刻喷出。牛和四周的人还没反应,巫鸩就又下去一刀,这一刀下去不再拔出,而是发力往回一拉,牛脖颈下立刻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白牛这才觉出痛来,蹄子乱刨喉咙里咯咯作响想要挣扎,巫鸩高叱一声,四个宗人把绳子背过肩头向四个方向狠命奔去。白牛哀嚎着被拽成个大字形轰然倒地,鲜血如泉涌一般倾泄而出。 四下一片寂静,连舌都被这一幕勾去了眼球。白牛四蹄不停的抽搐着。台上公类这才反应过来,举起手中铜爵高唱祭词:“社土庇佑,赐我受年!”一面将铜爵向台上泼出,浓郁的篦酒香味顷刻间便融进了牛血的腥甜里。 众百姓瞪眼半晌,这时才方如梦初醒,赶紧纷纷跪下一起叩首。那些乔装改扮的殷兵站在原地显得极其突兀,舌做个手势,又一声哨响,这些人散入人群中跪了下去。弃见巫鸩完全无碍,这才乖乖走回去。小巫队列再一次恢复了秩序,旁人也再一次分辨不出谁是谁。 这一切都被巫鸩看在眼里,狰狞的面具挡住了她的表情。台下的人目光也变了,觉得这个巫女如此脱俗,天地之间没有什么琐事会与她扯上瓜葛。然而,不等他们感慨完毕,巫鸩又慢慢地走近了白牛。 献牲可不是只杀死牺牲便罢。她注视着牛血的喷涌,待血液快要放干之后才不徐不疾地开剥牛皮。牛已经被宗人们翻了过来,巫鸩无视白牛哽咽似的微弱挣扎,换过一把略大的铜刀,以牛脖颈的横切口为开始,沿着肚子中间飞快一刀破开,一直割到尾巴处才停手。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最好的屠夫也做不到如此流畅。巫鸩又拽又拉,白色皮毛下很快就露出了白森森带点粉色的牛肉。再不一会,整头牛就变成了一个牛头和一堆肉山。舌看得毛骨悚然,他突然有种错觉:这巫女剥人皮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么熟练,这么冷酷。 一定要杀了她,这巫女以后会是个极大的威胁。舌在心里又记上一笔。 祭台上鼓乐重新鸣奏起来。公类点燃了柴堆,牛头和牛皮被扔进去灼烧。混合了焦臭和馨香味道的淡蓝色烟雾弥漫开来,四周百姓山呼社土庇佑,各个情绪高昂泪流满面,祭祀的氛围达到了:“只怕不是牲畜……” 没人理他,所有人都屏息凝气地注视着左卫队伍里的那条小路。路的出口直通祭祀台,那个戴白羽面具的巫女正站在台前的血泊边上和大宗伯交谈。二人似乎有些争执,少顷,大宗伯平揖一礼,巫女像是妥协了,转身走上前来等着。 那祭品似乎不好运送,几个宗人连拉带拽才走出左卫的包围圈。众人踮起脚尖使劲打量,有的嘴巴长得老大,终于有眼尖的先瞅见了,立刻兴奋地大叫起来:“是人!是人!人牲!!” 要杀殉人牲! 众人轰的一声,兴奋的、畏惧的、兴奋加畏惧的,什么情绪都有。周人淳朴,邠邑又多有羌人部族,所以祭祀时很少殉杀人牲。除非战俘太多或者遇到旱涝大灾,一般不用人牲祭祀。今天是怎么回事? 那扭动着的人牲被困扎得像个线团,只有两条腿可以勉强迈步。即便这样也挡不住他的挣的动作,牵引的小巫被撞得东倒西歪,几个人团团围住才将就能制服。弃戴着面具看不真切,姬离尘远远看见他和另一个小巫站在那无所事事,便叫他:“你,去用陶簋承接牺牲头颅。” 弃这才低头端着陶簋往前走。 此时人牲也被带到了巫鸩面前。几个宗人按着脑袋把他压在地上,巫鸩打量一下,看上去极其瘦小的一个人,嘴里大概是被堵上了,呜里乌拉的声音听不清楚,大概是不想死。 人牲不算人。巫鸩全不为所动,伸手揪住人牲乱蓬蓬的脑袋往上拽。此人牲需要行伐祭,伐就是砍头,她得先掂量一下这个脖颈的粗细程度。哪知这人牲出乎意料的轻,她往上一提,一张青肿变形的小脸就从打绺的肮脏头发里露了出来。巫鸩一顿:“小五?!” “小五?”这下弃也看清楚了,手一松,陶簋掉在地下哗啦一声碎成了八片。 他冲上来两脚踹开了那几个小巫,一把抱住五花大绑的小五:“小五!小五你怎么样了??!” 就在弃抢过小五的时候,舌终于带着手下挤到了台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77章 替罪 祭祀最后要杀的人牲居然是小五,这打乱了巫鸩的计划。 没等她出声,弃已经扑上去抢下了小五。几个被打翻的小巫浑身是土,爬起来就冲上去揍他。周围的左卫也躁动起来,举着矛戈试图向前围拢。在他们身后的人群里,白衣平冠的舌尤其扎眼。 得快想办法。巫鸩张开手臂稍稍一压,小巫和左卫全都不动了。她转身看着一脸惊愕的姬离尘,一字一顿地质问:“大宗伯,你用我的羌奴当人牲?” 火热的气氛为之一滞,外圈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人牲一带上来巫女就翻了脸,祭祀也停止了。这哪行?仪程不走完会招来灾祸的。众人心悸不已,都不敢再说话,生怕得罪了社土神明。一时间,偌大地方只能听到火堆燎烧的噼啪声和人们压抑的呼吸声。 弃扯掉了小五嘴巴里的破布,男孩大口喘了几下,带着哭腔叫道:“鸩姐姐,救救我!” 巫鸩瞪着姬离尘,面具上的獠牙此刻越发狰狞。姬离尘一点不知情,但此刻巫鸩通身的杀气逼得他不敢解释,只好强撑着请她稍停,自己去问明情况。 他不清楚,自有人清楚。公类安排了这一切,他不卑不亢,对巫鸩一拱手:“大巫女容禀,这事自有缘故。邠地小族小邑,上不敢违天时下不敢抗王命。我族一向尊天奉法与人为善,但若有人侵损本邑,我众也决不姑息!” 巫鸩没反应。公类接着说:“请问大巫女,若有人偷走了献祭的牺牲,弄坏了社土的神主,该如何处置?” “杀。” 公类广袖一挥,指向蜷在弃怀中不成人样的小五:“昨日夕时,这羌奴纵狗撕咬要奉献给社神的羊牲,逼得一头羊牲越拦逃走。如此也罢了,可他还弄断了社土神主!” 小五仰着青肿的脸庞叫起来,声音嘶哑得让人心疼:“我不知道那是要献祭的羊!是它先着,弃转向台下,双手缓缓摸向后脑勺上系着的面具带子,一边大声喊道:“邠邑众人听着,我愿替这小孩做殉!我的命比他贵重些,我是……” “住口!”巫鸩挥起铜钺直奔他劈来,弃慌忙躲开,面具斜斜掉了一半,挂在脸上。巫鸩被他这蠢操作气得直咬牙:“你这个笨蛋!别说话滚开!!”她一把推开弃,向跌坐在地上的小五走去。 小五哭得满脸花,吓得话都说不全了,只能一个劲地磕头:“鸩姐姐……鸩姐姐……鸩姐姐……” “伐刑很快,你不会感觉到疼。”巫鸩举起了铜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78章 袭城 小五两腿一哆嗦,一股子黄汤顺着腿洇了一地。 看得出来,巫鸩是真的要杀他。小五被抓住就坚信鸩姐姐一定会救他出去,可是现在……小五崩溃了,连哭都出不了声。 人群又开始躁动,公类示意乐人们重新开始演奏祀乐。钟鼓铙磬一起聒噪,十名小巫涌上台前起舞降神。刚才还肃穆庄重得乐章变得杀气腾腾,一声紧似一声的催着巫鸩动手——这只曲子结束之前若小五的人头不能落地,那巫鸩就必须自戕以完祀。 乐章疾奏,舞步紧催,邠邑众人齐齐出声:“伐!伐!伐!杀!杀!杀!”上千只眼睛射出的视线火焰般灼烧着圈中的三人。巫鸩拽住小小五拖到血泊旁。 弃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拍开了那只手。他一躬身将小五扛上肩膀,杀气腾腾地站起身,额头几乎要抵上巫鸩面具上的羽毛:“别动他!” 许是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巫鸩难得地愣了一下。但她立刻以行动回答了弃的要求:当头一钺劈将下来——瞄的是弃右肩上的小五。 弃没料到这女人动手如快,急忙后撤才躲过这一钺。他扛着个半大孩子本就吃亏,这一脚刚站稳,对方已经到了眼前。鼓声咚咚只撞耳膜,弃只来得及看见铜钺被插在泥地上,下一刻就觉得身上一轻,巫鸩已经一手揪住了小五的脖颈。弃咆哮一声拽住小五双腿,却因为害怕揪疼娃娃被带得一个踉跄。 待要再夺,巫鸩一个飞踹,弃闷哼一声却不后退,抡圆了胳膊就是一掌。 “啪!”这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巫鸩脸上,羽毛面具都被打得飞了出去。台上台下的人都愣了,巫鸩白皙的脸颊一片赤红。弃张了张嘴,可一瞥见被巫鸩拖在地上的小五,立刻怒火中烧咬牙骂道:“你放开他!”一面冲上来就要再打。 巫鸩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一般,不管弃是打是骂都没有半分反应。但身子却不闲着,她拖着小五连连挡格后退,一边不停地看着远方,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台下的人神情各异,姬离尘哀叹这下要把巫女和器师得罪光了,几次想上前打圆场都被戍忠拦住了。老戍卫完好的那只眼睛紧紧盯住弃那快要松掉的面具不放,这个人,这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 不光是戍忠,挤在台侧的舌表情也原来越凝重,他紧盯着和巫鸩对打的男巫,那面具歪斜着挂在他脸上,瞧不清眉目,但那声音却是熟悉得紧,舌焦灼地地等着巫鸩,希望她能给自己个示意,到底这捣乱的男巫是不是亡人! 不管了,先让人准备好,舌对身边那个被挤得东倒西歪的亲兵点一点头。亲兵立刻把两根手指环成个圈放在嘴里,“嘘~~”。口哨声不大,可足够让殷兵们听到了。他们立刻挺起胸来,推搡着刚才还一起观礼的邠邑人往前挤。 巫鸩已经瞥到了这股子异动,忙趁着躲避的去势往台边紧退两步,伸出左臂对着舌一摆,五指张开又迅速握住,接着向下猛一压。 这意思是:停,不到时候。舌赶快叫停手下,众殷兵已经逼近了邠邑左卫,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打翻这些农夫冲上台去。舌心中有了底,巫鸩,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样。 祀乐越来越急,群巫的舞步也越来越快。台上一片白袖翻飞,中间两人打得已经见了血。巫鸩瞅准时机一个肘击打得弃捂住了肚子。这一低头,巫鸩飞快一记手刀劈在他后脖梗上,弃颓然倒地。 巫鸩拖着小五推开几步一扔,再次抬头向远处看去。不远处忽然隐隐起了层薄雾,巫鸩不动声色回过头来,一个极小的笑意在她嘴角一晃而落,动作也变得做作起来。她夸张地抬高一只脚,缓缓踩住小五的头,一手缓慢拔起铜钺。 来了,她默算着时间,就快要结束了。 可是弃此时又爬了起来,他一眼就看见小五被巫鸩踩着头跪在浸满血污的泥地上。孩子的脸侧泡在泥污里,身子挺得老高,活个撅尾巴喝水的鸭子。而巫鸩正抡圆了铜钺打算往那细细的脖颈劈下去。 “不!!!不!!!住手!!”弃怒吼着扑了过去。巫鸩似乎就是在等这一下,不躲不闪被他撞得飞了出去。礼乐的最后一章终于敲响,弃抱着小五刚跑了两步,巫鸩便已经追了上来。 “在地上打滚。”巫鸩低声说完,手便捏住了他脑后的面具带子。弃一愣神,巫鸩一脚踹在他背上,同时猛的一拽,揪掉了他那面具。弃抱着小五倒地上,巫鸩甩掉面具对着台下大喝一声:“阻碍邠邑社祀者,亡人也!杀!” 弃吐了一口土抬起头来,舌眼睛瞪得老大:“就是他!上!上!抓住他!”殷兵一窝蜂地向前冲去,邠邑左卫哪里能让他们过去,两方很快就撞在了一起。 巫族人做事也太高调了!哗众取宠耽误正事!!舌腹诽巫鸩拖得时间太长,一边大步向前冲,一边挤一边喊:“让开让开!殷人办事!”把个懵懂没搞清楚状况的姬芝丢在一旁。 此时台上也乱了起来,巫鸩指点着几个小巫上前抓住弃。那些小巫的穿着和弃一般无二,几个人往打在一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其中一个有个小巫刚才站在弃的前头,此刻当先一步揪住弃的巫袍骂道:“你这混蛋是谁啊!你怎么混进来的!” 弃拼命护着小五,一边在纷杂的拳脚中想看看巫鸩在哪,这模样落在台前的戍忠眼里,老戍卫惊得倒退了一步:“小王!” 就是他!戍忠当初从火里抢出他来,自是认得清楚。他大惊失色,急忙要找姬离尘来确认。可是一回头却看见舌吵吵嚷嚷地带着一群人打翻左卫往这边跑。 要乱!戍忠暗想,一边大步跑着向舌迎上去。不等他跑到跟前,就听当~~~~~的一声,余音袅袅,乐章结束了。 台上,群巫终于按住了弃,巫鸩提着铜钺走上前来。她屏退左右,只留下一个小巫跪下按住弃的脖颈,自己缓缓举起了铜钺。 呜呜呜呜~~~锵锵锵锵~~ 铜钟的余音尚未消散,另一阵嘈杂慌乱的声音响了起来。同时,外圈众人突然开始喧哗,哭号声叫喊声逐渐扩散开来。“有人袭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炸响开来。 几乎是同一时刻,观礼的人群开始溃乱。舌被挤得东倒西歪,尚未痊愈的右臂被撞了几下,疼得他弯了腰直跺脚。正大骂邠人,混乱之中就听巫鸩大喝一声:“多射亚!!你还等什么!” 舌急忙抬头往祭台上看,台上已经乱成一团,四散奔逃的群巫挡住了他的大部分视线。人影攒动之中,他看见巫鸩挥动铜钺劈了下去,一个人应声趴倒,鲜红色泼洒一地。巫鸩踢开尸首,举起一个大胡子头颅再次叫道:“多射亚!!” 舌喜不自禁!这巫女脸臭,办事倒不错!他忙往前挤,人群却愈发混乱,东冲西撞乱成一团。反而把舌撞得滚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就听戍忠大声示警:“熏育袭城!熏育袭城!快敲警报!!!” 戍忠一边叫,一边朝着公类跑去。姬离尘举起圆木猛敲铜钟,人群愈加混乱。哭叫随之响起,有小孩已经被踩踏到了地上。 “不要慌!大家不要慌!不要回家!快进城!快从南门进城!!”公类挥舞着双手指挥人群:“从南门进城!不要慌乱!抱紧孩子扶好老人!!左卫右卫!上前截住敌人!” 可是已经晚了,外圈的人群已经被熏育战马踩死撞伤无数。受伤挣扎的尖叫和哀嚎声又吓坏了内圈的人,一时间儿子找不到母亲,妻子寻不到丈夫,邠邑众人自相冲撞踩伤的不计其数。 此时,那群战马当中冲在最头的男人高喝一声:“兄弟们!找穿戴漂亮的抓呀!!” 一片灰扑扑的邠邑人中,白衣纹绣的舌尤其显眼,一个骑士哇哇长啸着,纵马冲他踏了过来。此刻任舌是什么大邑商多射亚,也是一点办法没有,只能扑腾着双腿连跑带爬。那马飞驰而来,硕大马蹄眼看就要踩到他身上。 “停下!停下!”舌大叫起来! 他没能看见,祭台前边东倒西歪的人堆里爬起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巫鸩跳下台来一拽那大的:“快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79章 倾城 邠邑南郊,已经进行到的社祀被熏育人突然打断,城外一片哭喊尖叫之声。 巫鸩站在祭台上远远地盯着,一直等舌被一个熏育人纵马踩倒,这才转过脸来看着手里刚割下的头颅。她捡起一块被踩烂的破旗子把这颗还在往外渗血的脑袋包好,一边往背上系,一边抬脚踢开那脑袋原先的主人。 没了头的尸首闷闷地飞了出去,一半耷拉到了台下。软绵绵的胳膊垂下来,正拍在台下一个男人脸上。那人怀里正搂着一个男孩,被这一拍吓了一跳,没好气地一推,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巫鸩跳下来踢了他一脚:“笨蛋,跟我走!” 原来躲在台下那男人是弃。 刚才,巫鸩抢在熏育人马即将接近人群的时候高声宣告行刑,接着熏育人杀到,众人乱作一团,没人注意到台上。巫鸩立刻动手杀掉了早已选好的替身——那个按住弃的小巫还在窃喜自己能帮助大巫女杀牲,接着就被一钺劈下了脑袋。 弃低着头等死,忽觉脖颈一松,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喷了一头一脸。巫鸩一拽他:“脱掉巫袍!滚下去!”弃胡乱扒拉着身上的衣服,伸手抹了一把脸,擦下来的居然是血!他一抬头,错愕地发现方才按住自己的那个小巫,肩膀上只剩一个缓缓喷血的腔子。 他抱住小五滚落台下,身上脱得只剩一件无袖葛布深衣。小五被吓到了,木愣愣地不说也不动。弃一边唤他,一边打量着四周。就见人群外缘烟尘滚滚,层叠的黑影起伏颠簸着向人们碾压过来。然后就是一片骨折肉断声,孩子的哭叫,妇女的哀嚎声此起彼伏,战马的嘶鸣在其中格外刺耳。 “活捉公类!!” 随着薰育单于的一声叱令,十几骑战马越出烟尘直奔祭祀台而来。马背上的熏育人嘴里呜啦啦怪叫怪嚷,双手都松开缰绳弯弓搭箭。而公类正在祭祀台西边安排众人撤离,身边挤满了惶恐哭叫的百姓,戍卫们压根到不得近前。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熏育人的弓已经拉成了满月。 接着就听得一阵嗡嗡之声犹如劲风吹过草丛,第一批长箭先向上疾飞然后迅速下落,最后恶狠狠地落在公类前方的人群中。惨叫哀鸣声应声响起,人群立刻矮下去一小片。露出了满脸错愕的公类。 “这……怎么回事?” 弃看得目瞪口呆,巫鸩从台上跳了下来:“快走!”她一脚踢过去,弃连忙背起小五跟在后面。俩人混进人群中往东边逃去,弃边跑边问她:“城门在西边!” “这城不能要了,快走。” 巫鸩头也不回,后背上裹着的那个包袱渐渐洇出血来。弃伸手把她扳过来面对自己:“你干了什么?” “等会说,走!” “到底……熏育人怎么会来?” 巫鸩一把推开他,一支流箭歪歪扭扭飞过去,无力地落在地上。四面都是摔倒乱滚的人群,巫鸩按住弃在哀嚎声中穿梭。小五趴在弃的背上不声不响,活像一截木头。 “绕过这里,东南方向有一座高岗,到了那里就安全了!”巫鸩一面说,一面伸手拨开人群。好容易挤开一条缝,有个黑胖妇人却正挡在前头。那胖妇的孩子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此刻正揪着自己的头发尖叫不已。弃怎么使劲都推她不开,反被这疯妇揪住了衣襟撕扯起来。 “孩子!孩子!我的孩……”黑胖妇人忽然松开他,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在自己的血泊中抽搐几下不动了。巫鸩收回铜锥,在衣服上擦了擦,瞥一眼弃:“走。” 弃跟着她,挤出不远,他开口说:“你没必要杀她。” 没有回答,巫鸩忙着躲避地上哀嚎的伤者。弃回头看了一眼祭台处,只见戍忠终于带人护住了公类。四名右卫把公类围在中间,向南城门撤去。几个人一步一绊,拔起脚来就没地方再放下去——满地蠕动着受伤的百姓,一不留神就得踩到尸体和伤者。 哀嚎声、祈求声、熏育人的高呼嗤笑声混杂在一起。把公类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管戍忠的阻拦,挺直了身子高声喝道:“单于咸!!薰育一向只是要粮要肉!此次为何如此蛮横!坏我社祀!伤我众人!” 话声刚落,熏育人的回答就到了——一群长箭不管东南西北直扑下来。邠人们登时又是一阵哭号,有几支流箭飞向东边,弃急忙搂住巫鸩滚到一边,小五从弃背后滚落,也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弃赶紧去抓,巫鸩一把拽住他:“顾不得了,走啊!” 小五抖抖索索从膝盖上抬起半个脑袋,看了一眼四周就又把头埋了下去,兀自蹲在地上发着抖。弃要扑过去拉他,被巫鸩拽住,再挣,再拽。 “放手!我不能丢下他!” 巫鸩死死拉住他:“熏育人已经进城了!再不走,一会儿两面夹击你就死定了!” 弃猛一拽,巫鸩一个踉跄扑倒在他怀中,但马上又被弃推开了。他攥着巫鸩肩膀质问:“你怎么知道熏育人进城了?” 巫鸩指了指他身后。弃回过头,只见南城门处,两扇粗木城门大敞大开,鱼贯而入的众人不断被流箭射倒,门洞内一片金石相撞的厮杀声。再看城墙顶上,几名散发纹身的熏育汉子正挥舞着石斧长矛跟邠人左卫打在一起。另有几个熏育汉子则把住城墙,冲着城下不断射箭。 “再过一会儿还要焚城。”巫鸩被抓疼了,一甩膀子怒道:“满意吗?” “你……”弃倒退两步,看看城门口哀嚎的邠人,又转回头看着巫鸩。他深吸了一口气:“是你把熏育人找来的?” “我是在救你!” “用一座城的人命来救我?” 巫鸩扬起下巴直视着他,那沉默就是答案。只要他能活着,就算倾覆一座城又如何? 可是她没有说出口,身为大巫女的尊严不肯向那点刚萌发的爱意低头。 哭喊、哀嚎、血泊……这些无比熟悉的场景包围着弃,不断提醒着他:就是你、还是你、都是因为你。 他心跳加速,眼眶发热,热得看一切都有些模糊了。弃张开嘴想说话,却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二人一起往城门处看过去,只见公类双手高高举在空中愤怒地挥舞着,在他面前,戍忠缓缓地倒了下去。 城墙上响起了熏育人的怪笑,似乎是为了配合他们,城中不知什么地方远远地冒起烟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80章 分道 其实周人和熏育是老邻居了,百年前周人还住在邰地时就没少受这位邻居骚扰。后来族长公刘实在受不了了,带着族人跨河翻山搬了家。可周人在邠地定居没多少年,这位邻居又追来了。 熏育喜欢撵着周人走说穿了就一句话:好抢。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熏育部落也不是常年定居在邠地,他们循着季节走,有固定的放牧路线游,经常是在这里几个月,然后换个地方再几个月。不过再怎么走,每年邠邑收获的时候,他们都要回来一趟打个秋风顺走点东西。周人战斗力不强,手里又有余粮,不抢白不抢。 不过打劫主要就是抢东西。熏育虽然年年来,可偶尔才打伤几个人,很少会像今天闹这么大动静的。至于为什么熏育这回会整这么大阵仗,就没几个人知道了。 但是弃猜到了。 说动熏育人袭城、借机把舌处理掉、假造弃的死亡,从而摆脱大巫咸和大宰的纠缠,这一套流程环环相扣,只能出自巫鸩之手!虽然她为了救自己,可是弃的喉咙却似梗上了什么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积了半夜的厚厚云层终于绷不住了,开始下起雨来。雨点打在身上,弃觉得心底发寒 他活下来了,邠人却遭了殃。残肢伤者遍地都是,往哪里看都是对他的控诉。惨叫声连绵不绝,呼唤父母的、找寻儿女的、大声呼痛的……灌进耳中全都是责问。弃鼻孔翕动半晌,最后只是深深地看了巫鸩一眼,弯腰背上小五往城门跑去。 “你去哪?!”巫鸩拦住他。弃轻轻扒开她,继续前进。 “城里去不得!!”巫鸩再次冲上来拽他,小五在弃背上猛一摇晃。弃把他往上推推,低头看着巫鸩揪住他的那只手。那只手揪得更紧,骨节都绷的发白。 弃轻声说:“妖精,没人该死。” “你救不了!” 弃抓住她的手:“我在大邑商的时候,也总宽慰自己说救不了、管不得。但那就够了吗?如今我死过一次,我才明白活着有多好!妖精,没人该死。我救不了所有人,可是身边的人我不能不管。木头娘和臭蛋还在家里做活,他们很危险!这一家人待我好,我不能恩将仇报。” 他想掰开巫鸩的手,可她抓得更紧了:“他们怪不到你头上!熏育人是我引来!”几个邠人而已,死就死了,和死几只狗有什么区别。 弃摇摇头,回身把小五放下来:“你不懂,我跟你说不明白。别说了,你带小五先去高岗,我去救了他们再来找你们。” “城里已经着火了,你就侥幸冲进去也不一定能找到人!而且……”巫鸩一指城门处:“戍忠死了,姬离尘还活着!他俩都见过你!一旦你被认出来,大邑商和巫族会再次缠上来,那这些邠人就真的白死了!” 说到这儿巫鸩已经两眼滚烫,可她把眼泪死死噙在眼眶内,没有漏掉一滴。 “小五、木头娘、臭蛋、邠人……哪个你都在乎!可谁在乎你!笨蛋!你不就是要救木头家那俩吗?我去!你带小五去高岗上等我,那里有条小溪,就在溪边呆着别乱跑!懂吗?”大概是雨水落在脸上了,巫鸩背过去轻轻抹了抹脸,忽地,她长叹一声。 “算了,你走吧。昨天的约定作废,你这样的奴隶,我要不起。” 巫鸩笑着回过头,眼中干干静静早没了泪痕,剩下的只有决绝和冷漠:“这次记得躲隐蔽一些,不要再被人找到了。”说完,她并不等弃回答,转身冲向城门。 弃刚哎了一声,那一袭白衣已经消失在乱军之中。他伸出去的手悬在空中,半晌,猛的勾回来捶在自己胸口。怎么就不能好好跟她说呢?他拱起身子咳嗽着,小五从他胳膊中渐渐滑落下来,眼神依然木木的。 忽然,小五尖叫起来,一边手脚并用往外爬去。弃赶紧去抓他,却看见一排熏育骑士已经纵马围了上来。弃连忙抢上前抱起小五,再跑已经来不及了,一群没受伤的邠人被哄赶过来和弃挤在一起,五个熏育人下马拿绳索把这些人捆粟子一样懒腰围住,绳子打了个结,一头捏在一个熏育人手里。 马上一个呲着俩大板牙的瘦子哈哈大笑:“正愁没人放羊,这下人手够了!把这些俘虏押走!” “带回部落?” “那怎么行,先带去单于咸让他看看!” 一排熏育骑士压着这些邠人往祭祀台走去。弃搂着小五夹在里面,没走几步就被挤挤扛扛的邠人淹没在人圈里面。没想到刚从祭祀台逃出来就又被押了回去,弃低头护着小五,邠邑现在到底怎样了?已经被熏育人攻破了吗? 邠邑还没有被熏育完全拿下,三个城门的戍卫中有两个还在抵抗,东门抵抗尤其激烈。只有西门被攻破,一支抢粮的熏育人借机冲了进去。 而最先受到袭击的南城门,由于众戍卫肩负着保护公类的任务,打从一开始就显得格外惨烈。 时间回到公类冲单于咸怒吼的那一刻:“单于咸!!薰育一向只是要粮要肉!此次为何如此蛮横!坏我社祀!伤我众人!”他刚刚喊完,熏育人的箭雨便飞了过来。 戍忠一把抱住公类向后拖去。一名右卫躲闪不及,左眼被射了个对穿,登时滚倒嚎啕起来。公类要扑过去救他,被戍忠一双胳臂石桶般紧紧箍住不放。 “邠侯!”戍忠吼道:“众人都可以回头再赎救!只有你不能被抓去!” 听到戍忠用大邑商的爵位称呼自己,公类一愣,然后迅速冷静下来。他听懂了自己这名老友的意思:自己不止是周族的族长,还是邠邑众人的首领。如果自己被抓走,那就等于把整个邠邑拱手献给了熏育。他深吸一口气,对这位老伙计重重点下头去。戍忠这才松开手,呼喝着剩下的三名右卫保护公类后撤,城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又一阵嗡嗡破风之声,伴随着马蹄声动地而来。人群被破开了一条直指公类的窄路,死人伤者铺垫其上,被熏育人纵马踩过。骨折惨呼的声音随着马蹄一路此起彼伏,打头的一名熏育人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南门就在眼前,再跑百步就可进城了!前头开路的右卫欣喜地回头叫:“忠大人!城门到了!”他面上神情还未收敛,脖子前便蓦地穿出一支箭头。这名右卫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掐住自己的脖子倒了下去。 “不对!城内有变!”戍忠一把拽住公类。 果然,城墙上下都出现了熏育人的身影,戍卫们已经开始和对方近身肉搏。戍忠护着公类正要后退,但听身后一阵勒马的吁吁呼喝声,熏育人追了上来。十几名熏育汉子怪叫着纵马扇形排开,把公类等人围在中间。 “抓住他,邠邑就完了!”领头的汉子一挥马鞭正向公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81章 城破 逼近的熏育骑兵中,领头的汉子怪模怪样地戴着一顶邠邑人的布帽,半拉膀子露在袍服外头,看见公类,那张黑黢黢的脸膛喜笑颜开。他飞身下马,一挺肚子环顾左右道:“都不许抢!这人是我的俘虏!” 大部分熏育人都不做声,只有堵在公类身后的两人颇有不服。一个瘦子立在马上叫道:“大家一起杀来,凭什么最大的俘虏你一个人得?!” 黑脸汉子一手举起长弓,咆哮道:“就凭这个!!” 瘦子瘪瘪嘴缩了下去,似乎颇为忌殆他的射术。黑脸汉子啐了一口,大踏步向公类走去。戍忠迅速端起长矛挡在公类面前,黑脸汉轻蔑地嗤笑一声,一只手往腰侧箭袋里掏。掏到一半,他又改变了想法,一错身走到旁边,在刚才脖颈中箭的右卫那里停住了。那右卫还没断气,两手抓住脖子前的箭头兀自抽搐,血把布甲都染红了。 围观的熏育人见状都怪笑起来。公类觉得不对头,刚要出言发问,就见那汉子一把揪住右卫的头发,像提溜个小公鸡一样把他掂了起来。可怜的右卫双手抠住喉咙,眼球爆出瞪着公类。 “你干什么?!放下他!”公类厉声喝道。那汉子理也不理,一只手揪住右卫脖子后面的箭杆。 “等一下等一下!放开他!我跟你走就是!放开他!” 那汉子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公类刚刚松一口气,这汉子呵呵一笑,手上一发力,硬生生把那支箭倒着拽了出来。右卫脖子瞬间洞开一个大血口子,鲜红色喷涌而出。他四肢猛一扎煞,双眼赤红几欲爆出眼眶。 熏育汉子手一松,右卫倒在地上一阵痉挛,最终,喉头里咯咯几声没了动静。 眼见这名右卫惨死,公类气血攻心。他后撤一步,咬牙站住了,这才张嘴对那汉子发话了,语气里已经听不出刚才的情绪:“敖拉,久违了。” 见这农夫调整得如此快,被叫做敖拉的汉子颇有些意外。他大大咧咧把那支血淋淋的长箭在袍子上拍了拍,也斜着眼看向戍忠:“这条老狗还活着?是你让开让你主子跟我走?还是我射死你,再把你主子绑走?” 此时,漫天的乌云终于绷不住了,雨点开始坠落。先是稀稀拉拉,很快就连成了一片灰白的雨幕。云层后面隐隐有雷声涌动,熏育的马有些不安起来,有几匹马刨起了蹄子。 戍忠攥紧长矛,任由雨水打在脸上,他冷笑一声:“有主可护,老又何妨?总好过被本族扫地出门,远走乞食的丧家犬。倒是想问问,你被鬼方宗主赶出来这么久,在熏育吃剩饭可还吃得饱吗?” “你!”敖拉勃然变色,搭箭上弦,将那支滴血的长箭瞄准了戍忠。戍忠面不改色,长矛横端微微向前探身。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倏地一个闷雷在头顶炸响。敖拉头人一愣,大笑两声放下弓箭:“我才不和你这老狗置气。我熏育男儿早有精锐攻入城中,整城财物唾手可得,我何必在此跟你纠缠!连累我抢战利品!” 说罢,他又偏头冲公类嚷道:“那个什么公的,你最好乖乖跟我走。要不然惹得我性子起来,放这十匹马一起踏去,只把你二人踩成肉酱!” 四周战马回应似得长嘶起来,唯有那俩不满敖拉的汉子嗤了一声。大雨倾盆而下,云层中电光闪闪,雨水淌过公类的脸庞,长髯都贴在了下巴上。他也不擦拭,伸手按住戍忠,自己缓步向前。戍忠一把拖住他的衣袍急叫道:“公类!不可去!你在邠邑才在!” 平纹织锦的衮袍沾了雨水,软溜溜抓不结实。公类轻轻一挣,袍角就从戍忠手中滑脱出去。 这位被熏育人讥笑成农夫的邠邑首领低头望一眼那刚刚断气的左卫,又抬头看了看城墙上奋力抵抗的右卫众人,转身正视着敖拉:“杀了我二人容易。可我要是死了,单于咸拿什么跟邠邑要粮要物?搞这么大阵仗来劫城,无非是想要大抢一番。既如此何必再动兵戈,叫单于咸立刻退走,要牛要粮都可以商量。” 敖拉瞪着公类,没想到这头待宰的肥羊还能这么不卑不亢,不过听得退走二字又不免大笑起来。公类屹立不动,冷冷地看着这异族汉子笑得捶胸顿足。 良久,敖拉才喘息着抹拉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拿长弓点着公类嘲道:“农夫就是农夫,只配撅腚刨土喀拉。你以为我们费这么大劲就只为了抢粮抢肉?哈哈哈哈,看来你那殷地的主子并没跟你说实话啊。” 说着,他把一张大脸猛的凑上来。雨水顺着那横肉堆叠出的沟壑滴四下乱淌,两只鼓眼泡恶恨恨地盯住了对方。公类不退不让,淡定地看回去。 敖拉一字一句道:“商王现在已经被我鬼方诸部合围两月有余,鬼方宗主昨天托人来和单于咸结盟,要一起联手反商。邠邑是商人在西土的门户,把邠邑拔除,通往大邑商的路就算趟开了!” “可笑!你可知商王早已派了蒙侯来坐镇,大军此刻就在马羌!你们动邠邑容易,可要想清楚还有一支商军在后面等着。” “你才可笑!商军那师长的儿子在马羌快被打死了,他且回不来呢!早有人告诉过我们了!” 什么?!公类和戍忠大惊,蒙侯被困在马羌了?这事他们都不知情,熏育人是怎么知道的? 未等二人有所反应,敖拉头人劈手揪住公类胳膊反剪至身后。接着向上一扽,举刀抵住公类脖颈向城门怒吼道:“兀那邠人!全都停手!再不停手我就弄死你们的邠侯!” 南城门口,石头离这群人只有一箭之地。他早就想杀出去保护公类,可一群熏育汉子却从城内摸上来截住了大门。 就在木头和手下奋力拼杀的时候,戍忠倏地暴起扑向挟持着邠侯的那个大胡子。石头挥戈放翻一个张牙舞爪的熏育汉子,一回头,正看见戍忠身中数箭倒下。 “不!!!!!”石头的吼声撕心裂肺。这声音直奔九霄撞入重重乌云,云层一颤,雨丝淅淅沥沥落下地来。 戍忠倒了下去。 城上城下的熏育人哈哈大笑,大胡子把刀抵在公类的脖颈上压得愈紧,吵吵着要他们停手开门。 “队正!怎么办!”眼见右卫忠已经倒下,石头就成了南城门内级别最高的戍卫长。邠邑兵士全都看向了他。石头死死盯住那个大胡子,半晌,咬牙吐出一个字:“降!” 熏育人洋洋得意准备接管南城门,邠人戍卫被勒令和邑人们站在一处。城门内外一片抽泣声。石头站在最前面,他双目赤红,看所有的正怪笑抢劫的熏育人都是一片血红色。 忽然,一片血红当中,一抹白色突然蹦了出来。一个巫女模样的人飞奔而来,城门口的熏育人一惊,赶紧示警放箭。但那巫女步履不停,舞蹈一般飘忽翻跳几下,轻盈地从羽箭中穿了出来。 石头眼睁睁地看着她甩出一支什么东西,一个熏育人捂着脸从马上掉了下来。巫女飞跑过来,踩着那人翻上马背,双脚猛一磕:“驾!”那马撒蹄就跑,熏育人怒吼不止,却也只能看着这一人一马消失在雨幕中。 “x的!这巫女到底干嘛的!不救邠人为啥跟咱们打?!” “别管了,只要不帮邠人,管她去哪呢。反正城里还有咱们的人!” 几个熏育人骂骂咧咧地抬起丢了马的族人,那人满脸是血,右眼眼窝中深深地插着一支铜针。 铜针的主人骑着马一路飞驰,向着柳邑奔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82章 俘虏 一支响箭从南城门口射出,祭祀台前正架火烤肉的单于咸点点头:南门也有了。他一撅肚子站起来,褶裤皮带上挂着的铜片铜刀叮铛挡一阵乱响。 台下押着不少刚刚抓来的邠邑人。熏育人原本分不清他们的贵胄轻贱,但是由于自家部落缺衣少玉,所以每次抓俘虏都是根据对方衣料服饰分辨贫富,倒也次次得手。然而今天是祭祀,众人都穿戴上了最好的衣服首饰,于是难免就有了错抓。 台下这批俘虏里有各族里正族长,也有普通族人孤寡,不论贵贱都被十个十个绑成一串,哭闹怒骂声不绝于耳。 嘤嘤嗡嗡声惹得单于咸颇不耐烦,他提着流油的羊腿对左谷蠡点了点:“这些个全都押回族里。眼下就剩东城门还未得手,你整好人马,跟我进城去。” 被称为左谷蠡的瘦汉子有一副呲出唇外的大板牙。听单于咸这么安排,他先应了一声却不招呼人动手,反而先一吸嘴唇包住那俩牙,复而裂开嘴片笑道:“去东城门的是右骨都吧,那家伙就是中看不中用!男人长那么好看有什么用,射不下飞鸟套不来牛羊。也就您心好,还这么信任他。要不然这会儿咱们早就不止这点俘虏,整个邠城都是咱们的肥羊圈了……” 大板牙啰啰嗦嗦就不动弹,单于咸听得不耐烦,斜眼瞥他:“你到底想说啥?” “嘿嘿,没有没有。不过这些邠邑人押回去如何处置?是等着跟城里做交换讨赎金?还是罚为奴隶放牧牛羊?还请单于示下。” “先关起来,等拿下邠城看看那姬类识相不识相。懂事的话就和他交换,不懂事就全部押去牧场做奴隶。” “单于英明。那……这些俘虏全归单于您帐下?” 单于咸瞪了他一眼,这人出了名的财迷,有便宜可占从来跑得最快。绕这么一大圈子无非是想分点俘虏。 “这都什么时候了,整座城都块城咱们的了,你还在这里计较几个俘虏!”单于咸骂骂咧咧:“分你一半,剩下的交给我的阏氏。” “多谢单于!!” 左谷蠡这才招呼人押解俘虏回去。薰育骑士们呼喝推搡着人群,哭喊叫骂声闹成一片。这些邠邑人心思不一,富裕点的人知道自己还能被赎回去,所以还算沉稳。 另一部分贫穷的众人就绝望了:按照薰於人的惯例,俘虏如果换不来赎金就会被贬为奴隶,从此风餐露宿养马放羊。主人高兴了给口吃的,不高兴了打骂杀掉,再没有回家的可能。所以这批人反抗最激烈。 偏偏俘虏是混编的,所以每一队俘虏里有人拼命挣扎。可这边一折腾,那边绳子反而勒紧了不反抗的其他人。不等薰於人动手,俘虏们之间就有了对骂摩擦。富人嫌穷人拖累自己,穷人气富人不反抗。薰於人牵住绳端,看笑话一样瞅着这些人互相辱骂。左谷蠡叫过来一个汉子,手指着许多穿白衣服俘虏那一片:“你把人押回去。记住了左边那一半是我的,得押回我的帐下。” 此时大雨倾盆而下,南郊地面本是松土,眼下人踩马踏已经泥泞成潭。百十个被俘虏的邠人哭叫着,踉踉跄跄在泥水里走向远方。俘虏们被分成两拨,左边那一群划给左谷蠡的俘虏里,弃和小五赫然在列。 从巫鸩动手那一刻,小五就懵了。他木呆呆地被抓来逮去,人群怎样崩溃大乱他都不知道。现在这孩子两眼发直,双手反绑。脖子上捆着的粗绳发出一股难闻的羊尿味,把他和弃前后拴在一起。弃低声唤他:“小五,小五?”一点反应都没,小五木呆呆抬腿迈步,混不觉自己的处境。弃叹了一声,转头打量着周遭。 雨下了又停,人越走越远,太阳露头的时候,邠邑那土黄色的城墙已经消失在密林小径后头了。9名薰育骑士分列两厢,把这十列绑成串的俘虏夹在中间赶路,要想单独逃走是万不可能,除非整组人一起同心协力往一个方向跑——还得保证所有人脚程一样快,都比马跑得快。 弃看了看这些俘虏,这些人贵贱交叉心思迥异,柳邑的三叔公和公类的小女儿姬芝绑在旁边一队里,俩人一个哭天抹泪的干嚎,另一个皱着眉极力躲他远些。满眼看去都是这样的组合,弃苦笑一声,只有先到了薰育人的驻地再说了。 可是姬芝怎么会被抓住呢?牤怎么没陪着她? 感情这事最难说,弃只知道牤一门心思围着姬芝转,却不知道这位女公子心中属意的另有他人。姬芝原本不该被抓住的,熏育人袭城时,她本来有机会逃走。 那时已经到了社祀的最后阶段,她和舌挤在人群中观看台上的巫鸩杀牲。最后弃的面具被揪掉时,舌双眼放光,大步朝祭台跑去。姬芝原地站着不动,她看出舌有重要的事要做。男人做事时,女人最好不要打扰,审时度势才有活路,这是母亲从小就教导过她的。 这时,纷沓的马蹄声从后面传了过来。姬芝回头一看,立刻惊呼起来:“大人!大人!快躲开!” 熏育骑兵几乎是踩着她的叫声踏了过来。不少邠人被踩踏倒下,熏育人却还在纵马向前突袭。姬芝飞跑上前,撞开了好几个邑人才冲到舌的身后。舌已经看见了熏育人,但他更关心台上的弃,那是他的封邑!他的前途啊!台上的巫鸩还嫌他慢,大声叫着:“左射亚!” 来了!来了!舌不管不顾地向往前挤,慌乱的邠人往后涌,他那受伤的右臂频频被撞,他疼得满头大汗咆哮连连,可还是挣扎着要往前冲。 一个熏育骑士已经纵马冲了过来。马背上的人似乎看上了舌的衣服,怪叫一声冲他飞奔过来。硕大得马蹄就在他身后高高扬起,舌一回头,马匹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上,直直砸了下来。 “不~~”他左臂捂在脸上,倒下去的最后一眼,他看见祭台上巫鸩这一钺劈下去,揪起一个头颅来。 我的封邑! 舌闭上眼等着马蹄踏下来的疼痛。 然而疼痛没有如期到来。姬芝扑了过来,抱着他勉力翻滚着。二人从马蹄之间险险滚过,一起倒在人群中。“芝公子?怎么是你?”舌惊讶不已,这女子居然有这种胆识。姬芝满头青丝凌乱不堪,衣裙滚得全是土和草叶,她顾不上嗲起嗓子,双手扶着舌往起推:“大人快走!熏育人来了!” “别怕,我有伏兵在这里。”舌扶着她站起来,四下张望。哪里还有亲兵的影子,熏育骑兵把所有人都冲散了。舌慌忙往祭台上看,巫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具无头尸首趴在台边上。砍下的头颅也没了踪迹。 该死的!舌跺脚怒道,不知是在骂手下,还是在骂巫鸩。可一抬头,那熏育人拨转马头又冲过来了,他咧着嘴大笑道:“小子!衣服不错啊!值几头牛羊!跟我走吧!”那马惯于冲锋,飞快地越过人群向这边跑来。 没了护卫没了射手,赤手空拳还伤了一条胳膊,饶是如此,舌依然站直了身子不肯后退。姬芝急得往后拖他,舌却把她往身后一挡:“芝公子莫怕,且藏在我背后。我是大邑商的多射亚,熏育若敢伤我,最好想清楚代价!!” 姬芝急得直掉泪,她清楚熏育人的秉性,他们居无定所,压根就不理会大邑商那一套。没办法了! 就在那马即将撞上来时,姬芝拼力把舌往后一拽,双臂一张挡在马前大叫声道:“停下!我是邠侯的女儿!”水红色衣袂一飘即落,马上地下的人都是一惊。 熏育人急忙拉住马,两只硕大前蹄重重落在姬芝身侧。她张臂站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说起话却毫无惧色:“要俘虏便抓我去!我父亲是邠侯,他一定会多拿财物来交换!” 这衣衫凌乱的女子居然是邠侯的女儿!熏育骑士乐坏了,立刻用套索拴住姬芝要带她走。舌扑上去要抢,熏育人兜头一鞭子,舌头顶剧痛眼前一花松了手。熏育人在马上睥睨着在地上打滚的舌,冷笑一声:“这女子可是拿自个换了你,识相的快走!惹急了我立刻宰了你。” 骑士走了,姬芝被拴在马背后撞撞跌跌地跟着。她一边走一边不断回头看着舌,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舌撞撞跌跌倒退了两步,姬芝那凄楚的小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舌抬起左手愣愣地看着,忽然紧紧攥成拳头,喃喃道:“对不住,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他朝祭台跑去:抢了亡人的尸体,然后再去搬兵救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83章 为俘 雨后的太阳似乎觉得愧疚,拼命散发着热量。白花花的阳光笼罩大地,地上那些水坑都被烤得蒸腾起来。 押送俘虏的薰育人耐不住热,纷纷摸出皮水袋喝水解渴。徒步的俘虏们就没水喝了,各个被太阳灼得身上冒烟、嘴里发苦。偶而有人受不住绊倒,绑在一起的人就连带着东倒西歪,薰育人不管那些,上来就是一通鞭子,所有人都被打得惨叫连连。 就这么折腾着,这支队伍沿着条小河一路向北而去。穿过几座森林缓坡,地势突然开阔起来,苍翠的草地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白色云朵——大的是帐篷,小的是羊。头前开路的薰育十夫长呜啦啦喊叫起来,云朵那边很快传来了同样的呼喊。不多时,就有十来个人纵马迎了上来。 “到了。”弃微微低头,用余光窥视着迎上来的熏育人。 出乎预料的是,领头来迎他们的是一个年轻姑娘。满头的发辫披散在脑后,衬得脸庞英气十足。十夫长对她颇为客气,殷切地解释着什么。姑娘皱着眉向这群俘虏瞄了几眼,颇为不屑地道:“按父亲说的办吧。”十夫长低头称是,忙去指挥族人押分俘虏。 弃和小五所在这一队俘虏早早被那大板牙左谷蠡分了去,此时跟着十夫长自往营地东边去。俘虏们一分为二,另一半跟着那姑娘向营地中央走。 这些邠人俘虏眼见已经到了薰於地界,对方人多马壮,再反抗有可能立死当场,于是各个脸色灰败让怎样就怎样,哪还敢有半个不字。不少女人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两队俘虏分开没多远,那骑马的薰於姑娘咦了一声,接着喝住了十夫长:“等一下,那个俘虏给我!” 原来这姑娘是单于咸的大女儿,入夏刚满19。单于咸和阏氏感情笃深,阏氏生来体格柔弱,嫁与单于咸之后多少年只得这一个宝贝女儿。夫妻二人珍视其如白玉海贝,为女儿取名为琮,取其礼赞大地之意。整个薰育部众都知道这位厉害的阿琮,得了她的欢心说不定就能当得下一任单于。 被阿琮指明要走的俘虏却是姬芝。她略有惊讶,却随即垂下眼帘不吱声。一群人都顿住了脚,等着姬芝被解开拽走。可是那十夫长却不去解人,只是往阿琮那边笑道:“阿琮,这半边俘虏是左谷蠡的……” 阿琮下巴一挑:“那又如何?我就是要这人。” 薰育民风彪悍,族人全都恃强行事。没吃的就抢,有好处就拿,但这都只是针对外族。 族内尊老重妇并不乱来,对待征战得来的战利品更是重视。谁得来就是谁的,旁人绝不许抢。就连单于也不能抢族人的战利品和俘虏,否则就会被族人唾骂看不起。阿琮平时行事豪迈,比普通薰於男子还要仗义几分,今日突然要夺别人的俘虏,也难怪十夫长吃惊。 不等他再张嘴,阿琮跳下马来,伸手在自己这边的俘虏里揪住一个青年男子,拔出腰刀割断了他脖子上的绳索。接着揪住那男子前襟往十夫长这边一推:“呐!不白要他的,这个年轻力壮的拿去换那女人!不亏本!” 十夫长再无话可说,这男人体格结实正当壮年,就算到时候没人赎,扔到羊圈里去放羊也是个好劳力。阿琮要换的不过是个女人,干活也没多少力气。所以连连挥手让人解开姬芝,其余人则继续走。弃自身难保,只得深深地看了姬芝一眼,便被喝骂着离去了。 俘虏们被分开关进了东西两处羊圈里。阿琮带人来回巡视了一遍,又着人去各家帐篷传话通报此次大捷,待安排了一支人马出五里外待命等消息之后,这才得空回到自家大帐内唤十夫长过来问这次偷袭的详情。 十夫长巴巴的赶来,一进帐,姬芝先端上来一碗热马奶。十夫长一呆,瞪眼看着姬芝退后蜷跪在阿琮脚边,轻轻给她捏起了肩膀。那两只白玉一样的手柔弱无骨,洗干净的脸庞上一双秋水杏目只是低垂着不看人。这副柔弱模样偏是薰於女人少有的媚态,十夫长不禁咽了下口水,心中暗暗懊悔:刚才怎么没看出来这丫头的容色!白白给了阿琮做女奴!浪费啊浪费! 他且悔着,这边阿琮咳嗽了一声,随手撩起姬芝的一缕头发把玩:“马奶要洒了!” 十夫长这才回过神来,赶快埋头喝干,绘声绘色讲起上午袭城的事来。他讲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阿琮默默听着,对前面顺利的地方都没什么兴趣。她只关心最后那个没有被攻破的东城门:“我记得当时请缨去攻东门的是右骨都,是不是他出了纰漏?” 听她问,十夫长挠了挠头,部落里想追求阿琮的男子一大堆,唯独两个人最有实力。一个是左谷蠡的大儿子,另一个就是这右骨都。今日袭城,三面都顺利破城,唯独他这里久攻不下,回来可是要在部族里大大的丢脸。十夫长左右两边都不想得罪,自然要找个最妥当的说法。想了想,他字斟句酌地道:“倒也不能全怪右骨都。听北边回来的人说,之所以东城门久攻不下,是因为里面守城的人本事了得。” “邠人里还有本事了得的男人?”阿琮嗤之以鼻,拨浪着姬芝的头发捻起了转转儿。姬芝依旧垂目不语,全无波澜。 “听说那人不是邠人,似乎是个羌人。咱们有人听见邠人叫他……叫他什么来着??”十夫长使劲挠两把头发,然后一拍大腿:“哦对了!叫牤!” “牤?” “牤?!” 两个声音同时发问。阿琮侧目看着自己这刚到手的女奴,姬芝忙低下头去,胸口起伏不定。“你认得那羌人?” “是……”姬芝垂着头,飞快思考着怎么回答才合适。自己早晚是要被父亲兄长赎回去的,应该不会困在这里很久。眼前这女人性格虽然乖戾,却对自己颇为照顾,在回去之前还是不要和她闹僵为好。于是打定主意道:“认得,见过几次。” 阿琮哈哈一笑挥退了千夫长,自己朝毯子尽头那堆靠垫上一依,一手起脑袋看着姬芝:“说吧,这羌人是个什么来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84章 城内 引起阿琮兴趣的羌人,一上午都在与熏育作战。 熏育人得了巫红的计策,分成三路冲击邠邑。牤第一天守东城门就摊上了这么个事。从熏育人开始攻城一直守到现在,牤已经快支撑不下去了。 他躲在一辆翻倒的战车背后连连搭弓放箭,每支箭出去都能放倒一个冲击城门的薰於人。但这些薰於人退去几个,就又粘上来几个,反反复复不厌其烦。而牤这边的守城邠兵伤得越来越多,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 又放一箭,牤回头怒吼道:“人呢?!木头!木头!左卫秦派来增援的人呢?!” 木头抓住俩箭筒连滚带爬的扑到他身后,一脸苦相:“左卫秦叫我们再的小小阴晦:若邠邑亡了,自己和小芝就是一样无族无家的人了。到时候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破事横在当中阻隔我俩了!牤冷笑,在东城口抵挡了这半日,也算我对得起邠人这些日的饭食了。 他心中着急,脚下便跑得飞快。待冲到公侯府大门处一抬头,牤心中咯噔一声大呼不妙。 那往日戒备森严的东西门塾空无一人,大门洞开,府中隐隐还有浓烟冒出。 “这是怎么了!?护卫侯府的左卫呢?!人都去哪了?!小芝!”牤怒急,喝骂着就要往里冲。刚跑两步,腿就给人抱住了。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就要奋力踢将出去,却听一个孩童声音嚎叫着唤他:“羌叔!羌叔!!我怕!我怕!!” 牤低头一看,原来是臭蛋。 “你怎么在这?!” 臭蛋吸溜着鼻涕,吭吭哧哧地指了指身后:“是……漂亮姐姐带我来的。” 烟影一晃,拉着满弓羽箭的巫鸩从里面走了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85章 援兵 侯府里,臭蛋正抱着牤的腿哇哇直哭。巫鸩追着他跑出来,看见是牤才把弓箭略压低一些。 牤觉得,这个冷脸巫女居然像是松了口气。不过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再细看的时候她又是满脸冰霜。 “看好他,我去救木头娘。”她绕过二人往外跑。 居然敢命令我!牤呸了一声,吵架的话还没组织好,巫鸩已经跑得没了影儿。这女人!遇见她就没好事!牤瞪了一会儿眼,满腹脏话都没了发泄的地方,气得一跺脚,没抬起来,臭蛋还在他腿上趴着呢。 “羌叔,羌叔,娘在哪儿?这里面没有娘。也没有奶奶。” 臭蛋抽抽嗒嗒抱着牤的腿不撒手。牤一把拽起他想要扔开,晃了几晃终究是没扔出去。这孩子虽说笨,一个月以来对自己倒是真心实意的崇拜。牤把他扔上肩头:“别哭!抓紧坐好了!” 傻小子骑在牤肩膀上立刻忘了哭,咧嘴笑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又骑大马喽~还是羌叔好骑。巫女姑姑的马磨屁股。” 牤把住他的两条小细腿,忍住不把他摔下去的冲动,喝道:“别乱踢!你才好骑,看见芝姑姑赶快叫我。” 臭蛋安静了,抱着牤的脑袋一颠一颠的认真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牤已经快跑到姬芝和姜夫人所住的西跨院时,臭蛋突然说话了:“羌叔,芝姑姑不在这里。” 牤一路跑进来连一个仆从都没看见,心头正在发毛,猛听见臭蛋这话更是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她不在?” “巫女姑姑刚才转了一圈,没有看见芝姑姑。只有一个大姑姑和一个小姐姐……” “什么……”牤还没来得及细问,便一脚踏进了西跨院,耳听嗖的一声羽箭破风声。牤听声立刻往后大退两步,那箭当一声钉在他脚旁地上,当即喝道:“什么人!” 就见西跨院廊庑下闪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小的那个半个身子缩在廊柱后面,大的那个看清来人,诧异地放下了手中长弓:“牤?你怎么在这里?” 射箭的那人半个身子遮在檐下阴影中,牤还没看清,肩上臭蛋就叫了起来:“大姑姑!小姐姐!” 那人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才露出脸来。那张脸牤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寡嫂姬兰。不待牤多问,廊柱后那个小影子便飞快地跑了过来,一径跑到牤膝前才抽噎起来:“牤叔……你见到小五哥了吗?他怎么样了?” 牤一时摸不住头脑,姬兰把呜咽的姒儿拽起来,小声安抚着:“姒儿乖,刚才不是听巫女说了吗?小五他没事。” 接着她转向牤:“你是来找小芝的吧?她不在府里。她母亲命她陪着多射亚前去南郊观社祀礼了。” “什么?!”牤头发都竖起来了,真如五雷轰:“情况不明,先等等。” 行韦站在原地没动,犹豫着是不是要再劝劝。正踌躇的时候,林外一人飞奔而来,前哨发出警报。那人边跑边喊:“报!!快报多射亚!!” 是派去打探情况的斥候。舌一叠声叫他上前,那斥候行个军礼,气都没喘匀便大声回道:“报多射亚!邠邑三个城门全部被薰於人攻陷!约有百余邠人被薰於人抓了俘虏。另外……” 他大口喘了几下,喊道:“邠侯本人也被薰於人抓住了!此刻正押在南门外等着周族大宗伯和四卿拿物交换!” “南城外有多少熏育人?” “百余人左右。” “薰於单于呢?” “已经从东门进了城,目前尚不清楚在城中何处。” 舌嘬起了腮帮子,片刻又问:“可打探到来犯的薰於人一共有多少?” “这个……倒是不甚清楚……不过三个城门每处均不过百余人人,南城门倒是稍多一些。” 邠侯被捉!这可是意外之喜,原本只是想打退熏育人,好把亡人尸体抢回来。如今邠邑危在旦夕,自己现在出手,那就是全邠邑的救星!舌咧了咧嘴,帮忙不是不可以,但是一定要让对方牢记这份恩情。 想定主意,他立在战车上对车前听命的行弥喝道:“全体听令,旗招展弓上弦!全速赶往邠邑南城门!!” “是!” 毕竟这场仗是帮邠人的打的,不能白白帮忙。舌已经开始考虑怎么跟邠侯要地要人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86章 换俘 随着舌一声令下,数百人同时大吼。一时间车驾轰隆,马嘶人叫,直震得树上一群惊鸟扑啦啦乱飞乱撞盘旋上了青天。 鸟群振翅疾飞,雨后的天空蔚蓝可爱,云层渐稀,衬得邠邑城中那一丛浓烟愈发突兀。 烟柱燃起的地方在西廪附近。邠邑有两个仓廪,东廪略小,西廪稍大,里面囤积的都是秫子。熏育人熟门熟路,单于咸一进城就带着人直扑西廪。几个看仓廪的邑人那里是这些人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打倒扔在一边,单于咸叫人烧一处民宅做信号,自己找了个树荫坐下,腆着肚子等着。 其余人都忙着进仓廪里抢黍子。那些黍子全都扎成了捆,倒也好运。左谷蠡背着手转了一圈,出来跟单于咸商量:“这下成了,这里的东西足够咱们吃到冬天,牛羊掉膘也不怕了!我叫人去找几辆车,这就开始运吧?” 单于咸牙疼似的扯扯嘴皮子,手指头伸进去抠了半天,一直伸到指头根才慢慢拔出来。指头上一抹牙血,他甩了甩手,把指甲缝里的肉丝弹飞。这才抬起头说:“找车装?找多少?这么多东西,多久才能运得完?” “那……就不要了?” “不要?不要我来这一趟干嘛?等着,敖拉抓住公类以后,叫邠人自己装车给咱运过去。你去数数大概有多少,别让他们交换的时候偷分量。” 左谷蠡一下子泄了气。他的脸瘦长黝黑,和牛肉干一样纹路纵横,此刻因为不满,纹路都聚在了一起。 “干看不拿谁受的了!那我去邠侯府里转转,那儿的女人好看,东西也多。” 他大声吆喝着族人集合,单于咸一直玩着腰上的铜片,等族人们都往这边看时才笑了一声,说:“左骨囊,我看你也不用天天和右古都斗了,直接笑了,你出身北土鬼方,铜器有多贵重自然是知道的——便是一牛车麦子也难换来两把铜刀。况且你还要鼎铃卣斝马具鞭柄,这些东西便是拿海贝去换也难换得齐全。” “这么说你们是不打算要这邠侯了?”敖拉恶狠狠道 姬离尘却不害怕,只是向着他慢慢踱去,边走边大声说:“我只是觉得,您出身高贵一身好本事,与其依附单于咸,倒不如来我邠邑。 您背离原部,手下只得四个族人追随。空一身骑射好本事却只能在熏育听差度日,便是劫到了好东西也得上缴给单于咸一半。您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部众呢?”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敖拉面前,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周族大宗伯侧头在敖拉头人耳边切切私语。两旁人支起耳朵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能看见敖拉的脸色忽白忽红,俄而双目圆睁怒视姬离尘却说不出话来。 姬离尘退后一步,似有深意地朝敖拉身后被扣的公类点点头。 这情形看起来就像是敖拉要转投邠邑,立时就要放了公类一般。 押住公类那四个汉子本是鬼方人,只听敖拉吩咐。他们还正糊涂呢,后面那些薰育人就不干了,他们全族出动才得了这次大捷,你个外族人说放就放? 于是纷纷挺矛搭弓躁动起来。敖拉正瞪着姬离尘要说话,就见一个鬼方人哎呦一声惨叫,向前一扑倒地,背后已然中了一箭。敖拉一见,攥弓怒骂道:“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动老子的人?!” 他本就比一般薰育人高大,这一动怒,整个人杀气腾腾更是狰狞无比。薰育人虽然人数众多,被他这一喝反而都愣住了。 好机会! 姬离尘一个眼风,身后邠兵中立刻跃出两个人影,双双去抢公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87章 俘虏 趁乱劫人是姬离尘的主意,他先挑唆熏育人和敖拉一行不和,再让左卫秦和石头突然发动。 哪知不等这二人到得跟前,姬离尘忽听一阵劲风过隙的声音,知道不好,忙向旁猛退大喊:“停下!快退!” 就听当当当当一阵闷响,数十支羽箭直愣愣钉入公类身前,敖拉拽住公类狼狈地踉跄几步才躲了过去。 站定一瞧,自己那四名族人又被射死一个,直气的敖拉咆哮不已:“是哪个?!是哪个没脚的瘸羊偷袭老子!!给老子滚出来!!” 滚在一旁的姬石头扶起左卫秦,二人还未说话,就听一阵马蹄踏地声动地而来。熏育人中有人高呼道:“是右骨都!右骨都!” 接着人群两侧闪开,一队薰育骑士策马奔来。绕着敖拉围了个大圆,打头的黄骠马一直冲到敖拉头人跟前才勒住缰绳。 敖拉头人呵呵冷笑,满脸都是轻蔑:“我道是谁,这不是熏育美男右骨都吗?怎么?自己抓不住俘虏,打算来抢我的?” 马上那年轻男子也不搭话,一声号令,数十名熏育人挺矛上前将敖拉等人团团围住。他自己跳下马来,一脚一个踢开了敖拉的俩族人,上前一把拖住公类就要往回走。 “你莫不是被疯羊踢了!!”敖拉怒不可遏,待要抢人,却被数十把长矛抵住前后心动弹不得,直气得破口大骂。 那叫右骨都的熏育人却是个瘦高男子,眉眼颇清秀,只是黑眼球小白眼球多,看起来颇有些狼气。 他轻蔑地瞥了敖拉一眼,骂道:“你这丧族丢家的野狗!我族待你不薄!留你活命给你牛羊牧场,可你始终怀有异心,张嘴薰育闭嘴你族!真心归服还会把你我分得如此清楚?!现在居然想要私放俘虏好投诚邠邑!你真是活到头了!” 他一面说,一面举臂高呼道:“对面的邠人听着!我族单于已经带人马攻进了城中,你们的族长也在我手里!现在我们改主意了,不换俘虏了!” 那只胳臂往下一放,指着邠城大声吼道:“我们要这整座邠城!” 熏育人一片欢腾,呜啦啦叫唤着附和。邠邑这边全体懵了,连姬离尘都愣了。 不等他做出反应,右骨都一手掐住公类的前襟揪在身前,另一只手抽出腰间铜刀抵在公类脖子侧边,作势就要往里捅。惊得姬离尘和左卫秦连连大呼:“慢慢慢!!!等等等等!!” 石头奋不顾身朝右骨都扑去,还没近身就被几个熏育侍卫拦了下来,摁在地下一通捶打。右骨都理也不理,揪紧公类,握刀的手猛的发力,先弄死这个邠侯再说。 那刀并不很大,状如柳叶且只有二指来宽,由于是红铜所铸,拿来劈砍并不顺手。但那刀尖侧锋却是打磨得锋利无比,用以捅刺乃是致命利器。 他这卯足了劲一刀捅下,公类那脖子立刻就要现个窟窿。公类眼见已无周旋的余地,索性闭起眼睛等死。 这会公类也不怕了,满心只是悲伤不已:后稷传家,公刘迁邠,各族相扶百年来才有的这座城邑终于是要毁在我姬类手里了吗?亶儿,兰儿,你们一定要活下来,父亲对不起你们…… 耳边薰育人的呼啸声突然变大,疼痛如期而来,却意外的没有集中在一处,而是整个脖颈一起勒紧。公类憋得脸色发紫,不得不睁开眼睛大口喘气。 一睁眼,他才发现那铜刀还好端端的握在右骨都手里,现在刃口冲前正指着对面的一个奇怪影子破口大骂。 公类被勒得头晕眼花,缓了一会儿才渐渐看清对面情形。 原来那影子是一个高颧骨的青年人骑在马上,此刻他正拽住缰绳拉得那马抬起前蹄咴儿咴儿暴叫。可真正逼停右骨都、惹怒薰育人的,是那匹马后面拖拽着的人——单于咸。 牤翻身下了马,揪住绳子猛的一拽,单于咸被拉得一个趔趄跌在他脚下,嘴里兀自喝骂不止。牤一脚踩在他脸上把那些话堵了回去,这才冲对面抬了抬下巴:“谁攻的南城门?滚出来讲话!!” 这话一出,熏育邠邑双方都是一愣。两边都以为他要救公类,可这人不提互换俘虏却问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事。于是熏育人都看右骨都,现时这儿就他最大,怎么处置得听他说。 邠人这边倒是欢欣鼓舞。虽说没几个认得牤,但见他拖着薰育单于从天而降,众人都道这是天帝派来的救星,于是城上城下一片欢腾。 唯独跑来南门的木头心中暗暗叫苦:这小子怕根本不是来救邠邑的,他是来找姬芝的。 这时姬离尘已经反应过来,忙越过二人向熏育喊道:“右骨都,现在形势对谁都不利。不如我们重新谈谈交换如何?”说着还有意无意抻一下袖子,在对面看来好像是牤听命于他一样。 哪知牤根本不理他那一套,拽起单于咸道:“你给我指!是哪个攻的南城门!找不出来我就割了你耳朵。”说着便把骨刀抵在老单于右耳括上。 单于咸身上的袍子被拖得破缕烂絮,脸上胡须也沾满泥浆,此刻却冷笑连连一口唾沫啐在牤脸上:“呸!卑鄙的小畜生!趁人撒尿动手!现在居然还想威胁本单于!瞎了你的疯羊眼!一只耳朵怕什么!你快快动手!!喊一声疼就不是神狼的子孙!” 他挺起胸脯吼道:“右骨都听着!杀掉邠侯!不用换我!待我死后,你即刻和阿琮成婚!薰育三部十族统统听令于阿琮夫妇!到时候一定要拿这邠城给我烧了做祭!” 这话竟是同归于尽的意思! 原来薰育人性子执拗,面对面打赢了他能得到尊重。若是偷袭使计赢了他,那对薰育人便是莫大的羞耻,必须找到仇家斗到不死不休才能雪耻。 单于咸适才去树后放水,刚抖搂干净,垮裤还没提上就被牤一击砸翻。可笑那左谷蠡被仓廪中密匝匝的秫堆迷了眼,带着手下人只顾算盘怎么分派,没一个听见这动静。 听到单于咸让他娶阿琮,右骨都心头一阵狂喜,单于咸为什么忽然垂青自己都不重要了。换不换俘虏也不重要了,只盼对方赶快杀掉老单于,好送他顺顺利利当上新单于。 他压住欣喜,面上依旧痛苦不堪,眼含热泪冲单于咸跪了下去:“天狼为证!小婿谨遵岳父大人吩咐!!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敢忘您的遗训!!” 说罢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跳起身一指公类:“杀了他!!” 熏育人发一声喊,悲愤之音震得天上云彩似乎都停了片刻。有使石斧的熏育力士上前,一旁人按住了公类把那脖颈露了出来。力士在手上呸呸两下,握紧了斧柄高高举起。 那边邠人看得清楚,呼啦啦从城中冲出数百民兵邑人,齐声哭号怒骂想要抢人,跑在最前的便是姬亶。 身边场面这么壮烈,罪魁却莫名其妙。牤揪着单于咸,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右骨都慷慨激昂的表演。等了一会儿,他问单于咸:“喂,这三白眼是个疯子吗?” 单于咸满眼含泪,正抖着胡子陶醉在杀身成鬼的悲壮气氛中,被牤这一问气得差点没噎死。牤迅速抓过背上的长弓拉了个满弦,再一松手,长箭直奔对面而去。 他的动作太快距离又太近,对面人躲都来不及,按着公类的那个薰育人一声惨叫,向前趴倒在公类身上。持斧的力士吃了一惊,连忙停手。 熏育人一看自己人中箭,怒得纷纷搭弓射箭便要还击。牤大声喝道:“那个三白眼的小子!你听不听得懂人话?你要发疯杀人都等一会儿!先把攻南门的人给我交出来再说!” 在旁边的姬离尘想要拉他说话,被牤一膀子甩开了:“一边去!你那一套我听不懂!” 姬离尘倒退两步险些跌倒,后面一人冲上来扶住了他,低声道:“宗伯稍歇,我知道他要干嘛。你只管控制住单于咸就好。” 来人却是姬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88章 屠城 情势紧急,姬亶来不及与大宗伯解释自己如何独自归来。 他大步上前,与牤比肩而站大声喝道:“薰育人听着,我们不杀你家单于,你们也不必杀我家邠侯。他两人相换虽然没个输赢。可听闻你们还在南门俘虏了我不少邑人,现在就拿俘虏来交换粮肉便是!真没了邠城,你们以后还去哪里得便宜补给?” 牤瞪他:“你不是跟殷人走了吗?” 姬亶目视前方,嘴唇轻轻蠕动道:“芝妹可能已被掳走,和薰育人闹崩就找不回她了!!” “什么?!”牤大惊。 他的目光落在单于咸身上,立刻眼睛发亮,一拽绳子道:“那就拿他换小芝。” 姬亶赶快按住他,急道:“等一下!对方手里有邠侯……” 他挡在前头,牤怎么都绕不过去,便瞪着他冷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拿这老头换你爹吧?救了他,小芝怎么办?” “她是我小妹!焉有不救的道理?!只是她在薰育人眼中远没有我父亲分量重,先稳住对方换了各自首领,其余人质我们用粮肉偿买即可!”姬亶死命安抚这头犟牛。 “滚!你的话还不如我的屁分量重!!” 牤一掌推得姬亶一个踉跄,破口大骂道:“邠侯邠侯!!口口声声都是邠侯!东城被攻破时左卫秦说要救邠侯分不出人增援来!!现在小芝被掳走你们还只想着先救邠侯!你那什么狗屁邠侯的爹!他是人小芝就不是人了?!还有那些死掉的戍卫就不是人了?!偿买,活人能偿,人死了拿什么偿?!” 这串喝问怼得姬亶一时语塞,冷不防一旁边被绑个结实的单于咸倒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都是一样人,谁都不该死!这小子倒挺合我们薰育人的习性!想不到周人里还有这样血性的汉子。喂小子,你要救谁?可有名字?” 牤瞪着他,不知道这老头要干嘛。单于咸见他的神色狐疑,便骂道:“臭小子!你这什么表情!你要救哪个我叫人放了他便是。我一个薰育单于还用得着拿人质要挟你?放了人,咱俩的事另算!” 听老单于如此豪迈,牤不由大喜过望,立刻拿骨刀去割单于咸手上的绑绳。姬亶还没来得及阻止,绳子就断开了。 牤对单于咸行个问心礼道:“小子要救的是个年轻姑娘,叫做姬芝。若单于放了她,弓射近搏随您选,小子一定奉陪到底,以解您被缚之耻。” 他这礼乃是抱拳在心口,并不是周人的拱手礼规矩。单于咸略有惊讶,随即揉着腕子点了点头:“我说周人里怎么会你这般血气方刚的青年,却原来是个羌人。也罢,我叫人先放了那姑娘,咱俩再斗一回!” 单于咸一扛肚子,叉腰对着右骨都喊道:“叫敖拉滚过来!问着他上午有没有捉住个年轻姑娘叫姬芝的?捉了就给人放回来。” 老单于皮袍垮裤褴褛不堪,气势却一点不减。敖拉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吼回来:“单于只派我冲锋捉邠侯,别的不理会。我哪来的机会去抓女人?断后捉俘虏这事不是派给左谷囊了吗” 单于咸这才想起早上让左谷囊押回去了一批邠人俘虏,那叫姬芝的怕就在里头。哎呦一声说:“倒是我忘记了,日中以前曾经押了一批邠人回去。那姑娘如果没死,现在八成就在我族中。你是在这里等消息,还是自己去我族中找?” “我自己去!”牤哪里还等得了?立刻就要拉着老头回去救人。 单于咸哈哈直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看出来了,你是只要那姑娘其他万事不管,倒也痛快。不过我这边和邠人还有事没完,一时却回不去。你且在旁等我一下,放心,我薰育捉了俘虏也是为了换个赎金,轻易不会伤他们性命。” 有了这话,牤只好退在一边瞪眼等着。 这么一来,形势就又变了:现在单于咸得了自由,薰育人的数百骑士已经在南门外集结合拢,另有左谷囊率下的一部分人还在邠城中某处。 邠人没了人质,左右两支戍卫又损伤过重,便是想举旗征召民兵也来不及了。更何况公类还在薰育人手里。邠城危矣,姬离尘暗叹一声。 见自家单于归来,薰育人欢呼雷动,各个搭弓挺矛抖擞精神等着单于的指令,只待一声令下就冲进城中烧抢个痛快。 公类双目赤红,拼力挣扎着要上前和单于咸说话。他这一动,引来不少斥骂推打。单于咸瞥见他的狼狈模样,倒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便示意左右放公类过来。 二人对面而站,各自都是发须散乱泥污满身。 公类稳了稳身子开口道:“单于咸,你我已经在这邠地为邻半生。你族人放牧游猎,难免会有风灾雪难口粮堪忧的时候。邠邑人稼穑农耕,余粮不多倒也一直有所储备。有邠邑在一日,你薰育就不至于困饿至绝。若把邠邑全城屠灭,以后荒年牛瘟之时,薰育人可去哪里找粮度日?这次你忽然发兵,难道真要绝了熏育日后的应急储粮吗?” 单于咸一向看不起公类,认为他不过是个农夫。现在见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挣着命为族人打算,倒生出一丝敬佩之情。自己虽然答应了要结盟,时时在西北骚扰下也就够了,真没必要烧了这半个自家仓廪。 可还未等他答话,左右便有人叫了一声:“看城里!” 所有人一起看过去,只见城中腾起几处浓烟,烟柱似是不在一处,滚滚向上直窜云底。邠城城墙上一阵大乱,有戍卫高叫起来:“薰育放火烧东廪啦!!” 城墙内喧哗声忽起,兵戈相见声响成一团。 城外众人都是一惊,单于咸一挑眉毛道:“呸,左谷囊这老疯羊偏会挑时候!他是瞧着我被抓了,盼着我死啊!” 公类一听是南廪着火,又急又痛几欲吐血。他上前一步低吼道:“单于咸!南廪乃是全邑的粮储!烧光了你也没得好处捞!!!” 老单于沉着脸暗自磨牙,只把手臂搭在一边的右古都身上,铜铸般的大手捏得右古独肩膀生疼却不敢吭声。 忽地,右古都肩膀一松,再看单于咸一只大手已经举在空中。 那胳膊抡圆了左右挥舞几下,随即单于咸的吼声响彻云际:“薰育男儿听着!今日屠灭邠城!烧抢无算!各人所得全凭本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89章 对峙 一听说可以撒开了抢,熏育人轰一声沸腾起来,纷纷上马狂奔。 这些人刚才被堵在南门外听着邠人来扯皮啰嗦早就不耐烦了,如今各个拍马疾驰,不多时便已经冲到城墙下。 右古都一马当先,在邠邑戍卫弓镞射程之外一点将将勒马,一声“放箭!”便听一阵弓弦拉满弹出的嗡嗡之声,箭镞蝗虫一般向上飞出,先向上再向下,飒飒之声直奔城上。 城墙上担任指挥的石头一面奔跑躲避一面大吼举盾,戍卫们赶快举起漆盾挡在身前。有个动作慢的已是中了箭满地翻滚哀嚎,石头一看,却是同乡的柱子。连忙一手持盾一手连拖带拽将他拉到后排。 就在他这一拖一拉的功夫,右古都在马上立起身来喝道:“策马冲门!!”登时便有三十余骑士冲向城门。这些人或是少壮或是穷困,为了先入城多抢东西各个奋勇争先。 马蹄铮铮不绝,动地而来,守城的戍卫全是步兵,压根抵不过奔马的冲击踩踏。长矛长戈还没招呼到马身上就被马蹄卷踏踩倒,没倒的又被马背上的熏育人大棒石斧砸翻。 防线很快便破了个口子,有几个人高马状的熏育人已冲入城中。 此时。城上的石头已经下了城墙。他掏出陶埙奋力吹奏,戍卫中的戈兵矛兵的听得清楚,立刻与身边同僚结成战阵围拢上去。 铜戈横劈马腿,长矛直刺骑手,那几个闯进城内的熏育人左突右冲却是一步也多走不得,纷纷跌落马背全军覆没。 城外右古都冷笑连连,骂一声:“死到临头。”长喝一声策马冲来,熏育人哇哇呼喝随他一起突击。 左卫秦已然奔袭回防,他踩在已经碎裂坍塌的木门上,拉满硬弓连发两箭射倒两名熏育人,接着扔掉长弓,端起长戈喝道:“射兵掩护,盾兵前排列队!戈兵准备冲击!邠邑儿郎们!今日若放他们进去,城中所有人都得死!那可是你们的家人,跟他们拼了!!” 他吼到最后声音已是嘶哑难辨,然而这悲壮却迅速传播开来,邠邑戍卫个个手攥武器背朝城墙,怒吼着朝飞奔的马蹄冲去。为着那城墙后的亲人骨肉,人人已将生死抛在脑后。 双方迅速撞在一起,犹如大浪拍击岩石一般。只不过撞上的是膘肥体壮的奔马,溅起的是骨折血迸的戍兵。顷刻之间,邠邑戈兵已经废掉了一波。 然而岩石再坚硬也有碎裂的时候,左卫秦指挥着步兵如海浪般一层层上前。铜质矛戈密林般劈刺过去,熏育人的兵器多是骨石质地,交战并不占优势,不多时也折损不少人马,势态一时胶着起来。 右古都一心雪北门之耻,挥动石斧大砍大杀,不少邠兵被砸得头迸骨裂。可是邠人也杀红了眼,源源不断的有人缠将上来,因此右古都拼杀了半日却终是在城门前团团打转不得进城。 眼前局势看似胶着,实际上邠邑民兵伤亡太快,现在之所以还能抗住进攻,全凭一口保卫家人的气吊着。 被押在后方的公类强挣着对观战的单于咸道:“看来天帝今日并不想便亡灭我邠邑。现在你我双方都已死伤不少,单于咸,不如叫儿郎们暂歇一歇,你我来谈谈如何善后。此次熏育损失不少青壮,你难道不要对他们的父母妻儿有所补偿?” 这话倒是戳中了单于咸的痛处。 单于咸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确实没有料到一次滋扰行动会死这么些人。早知如此就不答应那鬼戎单于的联盟请求了,原本是想做做样子闹出个大动静给那鬼方易知道,哪料到这邠邑人反抗如此强烈。 正沉吟中,一瞥恰见前方一名熏育骑士被邠兵刺中捅下马背,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一脚踢倒了旁边被捆个结实的敖拉。 老单于咬牙切齿道:“装什么鸡崽!你那兄弟可把老子坑苦了!滚去帮右古都夺下城门!攻不进去我把你做成肉干送给到鬼方给你兄弟下酒!” 这老头凶名在外,一向说到做到。敖拉不敢辩驳,一松开绑绳便立刻拉马张弓而去。 公类还要再劝,单于咸睥他一眼,阴测测地道:“邠侯,你能拿出多少财物来补偿我这些死去的族人?” “只要速速停战保住邠邑仓廪,我愿补给每位死难的熏育人十车新麦十头肥羊,外带……” “哈哈哈哈……”单于咸大笑打断了他:“太少!” “那单于的意思呢?” 单于咸猛收住笑,凑到他面前一字一句道:“我要整个邠邑!” 公类面色一白,遂也冷冷回道:“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那你就在这里看着吧。放心,我会留你活命,带回去给我放羊看家也是不错的。”单于咸下巴冲前一点,二人一起看向前方。 就见战场上形势又变。敖拉头人已经冲到了城门前,那匹坐骑已被邠兵砍倒。 他滚下地来双臂展开轮圆了硕大石斧劈头盖脸砸去,一个邠兵惨叫着倒下,敖拉抢过长戈挥舞劈砍。 他本来便力大无比,又憋了一肚子火,现在长戈在手更如下山猛虎一般。见他开出了一条血路,右古都吆喝着其余人纵马跟上,不多时便杀到了城门。 挡在门前左卫秦连发几箭没射中他,丢下长弓便要上前死拼。哪知一个熏育人正巧被砍中马腿,那马站立不稳,踩着鲜血灰溜溜暴叫好几声,斜蹭了几步轰然倒下,正好砸倒了左卫秦。 马匹哀鸣挣扎,左卫秦半截身子被压,直压得他目呲尽裂,眼睁睁地看着敖拉冲进城门。左卫秦悲愤已极,对着城墙昂头吼道:“人在城在!!姬石头!!你给我扛住喽!!!!!” 这一嗓子却暴露了他自己。 那摔下马的熏育人打翻两个邠兵之后循着声音摸了过来。见左卫秦被自己坐骑压得无法动弹,不由喜道:“天神保佑,我这马临死居然擒住了你!杀了你能换更多马匹牛羊!” 说着揪住左卫秦的脑袋便要生割头颅。左卫秦拼命挣扎,嘴里喝骂不休,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骨刀往自己脖子猛刺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90章 犬袭 “嗷唠”一声惨叫,左卫秦猛的摔在地上。 一睁眼,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那熏育人却和几个斑驳的玩意滚了开去。左卫秦定睛再瞧,却原来是两条黄白相间的大狗。 “哪来的破狗?!”单于咸怒骂。但听一阵狂吠,几十条毛色各异的大狗冲进战场。它们绕过身穿布甲的邠兵,专找身着毛皮垮裤的熏育人下嘴。往往是两条狗撕咬一人,或是几条一起围着马匹撕咬,一时间马惊人叫乱成一团。 “射狗!射狗!!!!”右古都连连大吼,他的坐骑被一条灰白大狗惊得连连人立起身,自己使劲夹住马背才勉强呆在马上,端得是狼狈不堪。 众熏育人纷纷搭弓待要瞄准这些四爪动物,忽听隆隆的轮辇之声,就见城门直直冲出一辆双马战车。车上两人袍服一红一白,红衣御者驾车左突右绕,直往熏育人身上撞。 那战车两侧车亜全插有尖矛,全速奔驰时一擦着就是重伤,不多时便有数匹马被割伤摔倒。 “射那辆车!!”右古都怒不可遏。熏育众人纷纷瞄准红衣御者,骨箭如雨般飞向战车。车上那白衣击者立刻在御者身前架起漆盾,自己抡起长戈左拨右挡,二人毫发无伤。 不等熏育人射第二轮,白衣击者抬起左臂向空中猛击几下,单于咸在后方只听见隐约几声清脆铃音。那狗群却立刻如得了号令一般扑向正搭弓瞄准的熏育人,不是咬腿就是撕衣服一直到把人撂倒为止。 白衣击者再震左臂,铃音一变,一条灰白大狗猛的跃起一口咬在右古都那匹黄骠马的脖子处。黄马又惊又痛四蹄乱踢,右古都再抓不稳,一头栽下马来。 红衣御者并不理他,反而驾着马车一路冲后方奔来。单于咸冷笑连连:“一辆战车能掀多大的浪!”一面喝令身边守卫们准备放箭。 就在那车进入射程范围的时候,红衣御者猛一拉辕撵,两匹马登时转向,战车划着弧线冲向战场东边。奔驰中,白衣击者迅速射出三箭,三个熏育人应声翻倒,露出了正在围攻的两人——姬亶和姬离尘。 姬亶看清来人,立刻推着姬离尘登上马车。周族大宗伯狼狈不堪,双眼却紧紧盯着白衣击者的左臂:“巫鸩大人,这莫不是巫族的兽铃?” 那白衣击者正是巫鸩。 巫鸩心情很复杂,她把木头娘送到侯府之后便出城了。原本打算一走了之,可神差鬼使的又去了西边那林子里。林中一片寂静,连个新鲜的脚印都没留下。 他根本就没来。 林中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溪水翻着浪花撞碎在岩石上,一声响似一声。巫鸩咬了咬牙,倒退着出了林子。 她只想立刻离开邠地。可眼眶滚烫难捱看不清路,脚下也踉跄着,全不知道往哪里走。正在此时,姜姝驾着战车飞驰而来。 “鸩姐姐!求你帮帮我!” 巫鸩摇了摇头:“邠邑完了,你救不下来的。” “城墙毁了可以再修,邑子烧了可以再建。只要有一个邠人活着,邠邑就没完!” 小姑娘一张脸上写满了坚毅。巫鸩看着她,忽然笑了:“也罢,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就随你去杀个痛快。” 二人驾车杀到南门,这才发现公类早被扣在对方手里。而且邠兵伤亡过半,能站着的越来越少,巫鸩就算控制狗群能扰乱一下局面,也起不到逆转战局的作用。 怎么办? 巫鸩一箭射翻了一个围上来的熏育人。 得想想办法,她眯起眼睛回头望着单于咸的方向,压根就没搭理姬离尘的问话。此时姬亶已经冲了过来,他挥戈砍倒一个熏育人,上前抓住姜姝的红色袍袖大声道:“带上宗伯快走,我去救父亲!” 姜姝一把拉住那只要松开的手,急道:“胡说什么呢?!你赶快上来!!这辆车大,乘得下四人!” “傻姑娘这是战车不是乘车!快走!听话!” “听话”二字本是姜姝调皮痴恼时姬亶抚慰她的私语。此刻姬亶说出来,就好似是要诀别一般。姜姝哪里愿意,哇的一声涕泪齐下,死死抓住姬亶绝不放手。 “我不管我不管!你上来!我不让你去!!” “放手傻姑娘!没了父亲,邠地大族小族又会变成一片散沙!到那时我周族岂不又要变回无邑无地的小族!” 姬亶想掰开姜姝的手,可又不敢用力怕掰疼了她。姜姝索性松开缰绳两只手围上来把他抱在臂中。“你是周族未来的宗妇!你要替周族考虑!放手!” 俩人正在拉扯,巫鸩忽然跳将下来。她抓起地上一块藤盾扔给姬亶,一手往箭筒又加了几只箭。这让姬亶和姜姝都是一愣。 巫鸩用下巴点点后方道:“姝公子,你驾车且在一射之地外扰乱敌人阻止回援。我和亶公子去救邠侯,一旦我二人得手你立刻驾车赶来接人。”说着左臂一抖,叮朗朗脆响不断。 这铃音虽不甚大,战场上的狗群却全部停止了撕咬,都支起耳朵听着。片刻后纷纷掉头转向,直奔单于咸而去。巫鸩看一眼姬亶:“走!”姜姝一松手,姬亶立刻跟了上去。 二人一走,姜姝便驾起马车在原地打圈奔袭,便有那熏育人想回撤救的被战车截在外头一时不能靠近,偶有冲过去也被姬离尘放箭射翻。 大宗伯表面沉稳不言,心中却涌着惊涛骇浪:他刚才看得清楚,巫鸩左臂上系着的那串诡异铜铃正是传说中巫族的兽铃。 “有兽铃便是下任大巫咸的继任者。”姬离尘暗自后怕,这人可开罪不得,刚才差一点就杀了她的小羌奴。 想到这,他忽然想起戍忠来,刚才司廪陈和其他人把戍忠抬到哪里去了?姬离尘四处张望,一眼看见不远处土坡下奄奄一息的戍忠,忙拾起一面藤盾飞奔过去。 忠叔不能死,姬离尘一面跑,一面有种怪异的感觉,二十年前,自己也是在大邑商着火的王城外如此奔向忠叔的。 他根本没想到忠叔将会告诉他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91章 突变 眼见己方已经攻进城门胜利在望,哪知突然蹿出这么一群野狗!单于咸怒极,抓起身旁一个百夫长往前一推吼道:“带上一半人去支援右古都!必须给我拿下邠城!!” 百夫长眼瞅着那几十条呲牙吼叫的野狗,为难地说:“单于!这么多狗……过不去啊。” “一群畜生怕它什么?!所有人弓上弦!射死它们!” 就听一片弓弦开合之声,箭雨划着弧线朝狗群飞去。立刻便有数只大狗中箭滚倒,叽叽哀嚎。剩下的狗愈加灵活,不再沿直线奔跑,左拐右绕蹦跳着前进。跑在最前面的几条狗眨眼便扑倒了前排几个正换箭的熏育人。 “打狗!打狗!”熏育人乱成一团。那些狗狡猾无比,人举起棒子砸下来,它却跳开一边,这一棒子便砸在自己人身上。 “哎呦!你打我干嘛!看准点!!” “邠人!!邠人!!单于小心!!” 混乱中,有人发现了跟在狗群后面冲过来的巫鸩和姬亶。 二人配合得甚为默契,姬亶一手举盾挡住飞箭,一手持长矛捅杀扑来的敌人。巫鸩紧贴在他身后,不断开合放箭。二人互为攻防,又有一条灰色大狗护在身边撕咬近身的敌人,是以行进速度飞快。眨眼间便逼近了单于咸,姬亶已经能看清老头脸上的灰泥了。 “好本事!居然能到老子跟前!!来来来!!让我会会!!”单于咸也不躲闪,抡起石斧横劈过去。 巫鸩伸手按住姬亶向左一拨,自己向右一缩滚将开来。单于咸一击落空,俩人还没了踪迹。回头一瞧,只见姬亶已经连翻带跑奔到了公类身旁,这才明白他的目的不是自己。 老头怒道:“抢下邠侯!!那小子你耍诈!!” 话音未落,一支铜簇却抵上了他的左脸,冷森森戳着腮上肥肉。单于咸一惊,巫鸩的声音更冷:“你有意见?” 不等他回过头,巫鸩手上一挽,长弓横个方向正套在他脖子上,熟皮弓弦紧紧勒住老头的颈子,另一只手捏紧铜簇抵住老头。四周的熏育人被狗群占去精力,等把群狗杀得七七八八,这才发现自家单于被人控制住了,一个个跳脚连骂带吼却不敢轻易动弹。 巫鸩下手极重,单于咸被勒得面孔赤红青筋爆出,连喘带挣才透过气来。他斜眼瞥着巫鸩骂道:“你……巫女……你什么意思!!”巫鸩手上一紧,单于咸被勒得几欲断气。巫鸩待快翻白眼时再略松开,老头好一阵咳,缓过来怒道:“要杀便杀!莫戏弄我!” 无论他骂什么,巫鸩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待姬亶搀着公类扶到跟前才迸出俩字:“你太贪了,退兵。” “退?!我退你巫族先人!!妳们巫族和鬼方易……” 巫鸩一掌砍在他后脖梗上,老头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单于!单于!”熏育人哇哇大骂。巫鸩身侧那只灰狗弓起身子呲开牙齿,呜呜低吼着威胁四周的人。 “他没死。”巫鸩不耐烦了,一侧身示意姬亶说:“让邠侯自己走,你来扛着单于。” 姬亶一愣,立刻上前扛起单于咸。灰狗在前面扑跳开路,姬亶扛着单于咸和公类走在中间,巫鸩持弓搭箭断后。 三人一狗走得缓慢。熏育人怕伤了自家单于,围成一圈环绕着他们。眼看出不去,姜姝驾起战车直冲过来,把熏育人的包围圈冲来开了一个缺口。姬亶忙把单于咸扛了上去,转身帮着公类登车。 车小人多,姜姝一把将缰绳塞在公类手中,喊了一声:“世伯快走!”自己抓过长戈往下一扔便跳了下来,一头扑进姬亶怀里。 车上两人都是一惊,公类忙扑在车栏上喊:“姝儿回来!” 巫鸩怒道:“快走!现时带单于咸去谈判最重要。” 公类只得一抖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待要奋蹄离去。忽听一声暴喝,一旁树上跳下一个青年。这人在地上一滚扑在车前,站起身来伸手就去抓单于咸。 原来是牤。姬亶扑上去阻止,奈何俩人隔着个战车,他往这边跑的空,牤已经把单于咸揪下来扔给了一旁的熏育人。接着他咧嘴一笑又要伸手去揪公类。 巫鸩冲着他那手连放两箭,牤只得往后退。“快走!”这回不等巫鸩催第二遍,公类连忙催动马儿,车轮嘎嘣嘣打个转向,飞快地消失在烟尘中。 另一边,姜姝倔强地挡在姬亶身前。“傻妞你……”姬亶一手搂紧姜姝待要怪她,巫鸩猛的推了他一把。二人踉跄退后几步,一支羽箭将将插在他俩刚才站立的地方。 再一抬头,姬亶暗叫不好,只见四面八方全是森森箭簇,熏育人各个搭弓瞄准,除非长翅膀会飞,这一下肯定被射成刺猬。 “好在父亲逃脱了,邠邑还有希望。”姬亶尽力把姜姝包在怀里,柔声道:“姝儿,等一下我若倒了,你千万躲在我身子底下不要动。”姜姝挣扎道:“亶哥哥让我出来!!我帮你挡箭!”却被姬亶按在怀中埋得更紧。 剩下那个地位最高的百夫长一声吆喝,众人搭箭的胳膊一起拉到最远,单等一声令下便撒手放箭射死这仨罪魁。 “等一下!”牤大声吼着。 他抡起石斧超仨人冲去,姬亶和姜姝如临大敌,哪知牤根本不搭理他俩,直接朝巫鸩招呼了过去。巫鸩忙架起长弓拨开来势,又跳着向后退了几步,这才站稳喝道:“干嘛?!” 百夫长原以为牤是要救人,一看动起手来了,便示意族人先不要放箭。这羌人喜怒无常,且看他要干嘛。 牤一击不中,当下咬牙抡圆了石斧又是几下劈砍。巫鸩耽于四周熏育人威逼,地方狭窄,不得不左右转着躲闪。瞅个牤发力的空挡下蹲再向上一窜,将长弓一角套住斧柄,一手往起勾,一手正砍在牤胳膊肘内侧。 牤胳膊一麻,手上也松了劲,石斧被巫鸩一把挑飞,砸中了一个围观的熏育人,直砸得那人抱着脚哇哇乱叫。 武器脱手,牤也不退。就势上前一把揪住巫鸩左臂,另一只胳膊立刻卡住她脖子向下猛顿。巫鸩没料到他这么愣,被顿得长弓落地眼前直冒金星。牤把她拖起来,对百夫长吼道:“这女人是玉门巫族人!邠邑不敢让她死在这里。留着她游泳” 众人这才明白他的用意,姜姝破口大骂,姬亶怒道:“牤!这些日子我邠邑对你不薄!你居然叛逃熏育!!“ 牤一口啐在地上:“呸!!你邠邑人人唤我是羌奴!!这就叫不薄?收起你的恩赐吧,我不稀罕!”他一手揪住巫鸩的长发咬牙道:“玉门巫女,当初你给我那一耳光,我来讨了。” 巫鸩脑袋被制不能动,左手奋力一抖,几声不成调子的铃音叮当溢出,狗群死伤大半,仅剩下那只灰狗挣扎着应声扑来。 见她动作诡异,牤一把揪住那左臂将她袖子撸上去。只见那雪白胳膊上缠绕着一串金色铜铃。有些塞着胶泥,有些则没有。微微一拨,丁丁铃玲各不相同。 牤瞪大眼睛问巫鸩:“莫非你能控制走兽?当初救我那只虎……” 他没说完,因为那只灰狗呲着牙扑了上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92章 落定 那灰狗呲着牙直奔牤的小腿,他拖着巫鸩往后退,灰狗扑了个空。牤才发现这狗认识:“二傻?!” 原来这是木头家那只看家狗,不知在哪滚了得一身灰泥,差点就认不出来。 在木头家这段时间,牤就跟这条狗和臭蛋亲近。现在二傻还要扑咬,牤却不舍得再伤它,只拽着巫鸩来回躲闪。百夫长不耐烦看人狗乱斗,吆喝一声,众人上前押住了姬亶姜姝二人。牛皮绳把二人捆了个结实。 “押在这里等着单于!!一会儿杀了他们祭天!!”百夫长吼道。 此时城门外站立着的大半是熏育骑士,邠邑戍军还能抵抗的已经少得可怜。往往是几个熏育人攻击一个邠兵。公类驾着战车冲到城门,但要进城忽听城墙上怪叫连连。 二人一抬头,只见城墙上满是毛皮垮裤的熏育人,为首一个干瘦老头咧开嘴巴大笑,俩大门牙甚是抢眼:“城里已经被我放火烧干了!你还往哪里逃??” 公类眼前一黑,歪在车栏上。邠城啊!先祖公刘!!我怎么对得起你们!待要张嘴却觉一口气哽在喉头,迸出的字也带哭腔。 “邠邑啊……”他泪如雨下。 四周的熏育人可不管他哭不哭,一起呐喊着上前将战车团团围住。城墙上左谷囊喝道:“抓活邠侯!!抓到的一个人赏牛羊五百头!!!” 熏育众人一听,各个争先,嗷嗷乱叫着往战车扑来,有那动作快的已经抓住了车厢壁板,眼看就要翻上来。公类却还是低头垂泪,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几个熏育人发一声喊,一个赤膊大汉向前一扑扽住了公类的衣袖拼力拖拽。公类终于缓过神来,手脚抵住车厢挣扎起来。忽然,那大汉被身后的声响引去了注意力,手上略一松劲。公类赶快抽回衣袖,抓起车里的石戈护在身前。 那声音越来越大,就连城墙上的左谷囊也听见了。轰轰隆隆好像打雷,却不是在头顶,而是贴着地面滚滚而来的。 所有人都朝东边看去,左谷囊找了具邠兵的尸体踩上去,手搭在眼前抻着脖子瞅。待他看清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两只眯缝眼瞪得溜圆,忙不迭的跳下来冲城下大吼道:“殷人!!殷人来了!!快撤!!!快撤!!!” 他把两指一圈放进嘴里,鼓起腮帮子拼命吹起了一长一短的呼哨。 哨声飘过战场,很快便被隆隆的战车滚动声压住了。西北众游猎民族长于山地马战,对付些步兵游刃有余,可面对殷人的战车就毫无办法了。 如今舌的20辆战车一起发动,每车左右各另有十名步兵持矛戈盾牌紧随,那密匝匝的矛戈直戳天空,人马踏起的烟尘漫天遮地,左谷囊立马就怂了。 城门内的右古都正在和石头厮杀。一听左谷囊的呼哨声,立刻虚晃一下跳出来,翻身上了自己坐骑。 石头挥戈砍来,右古都伸棍一挡喝道:“好小子!你这狠劲对我脾气!今天不打了!有机会再来找你!”说着拍马一跃,顺城门疾驰而去,边跑还边不停打着呼哨。 一时间城内外的熏育人也纷纷奔逃,呼哨声此起彼伏,城内外响成一片。 可是舌哪会就这么放他们走掉?他在一旁等了这半日,为的就是最后压轴出场。“危难时刻出手,邠邑上下才会对我自己感恩戴德。”舌狞笑着:“再说这些邠人没少给我使绊子,也该多流些血!” 如他所愿,公类本来已近绝望,一见熏育溃逃,简直如重生一般。他举起双手向天拜倒,语不成声地说:“邠邑……有救了!!” 殷军战车行进飞快,一边推进一边呈扇形排开堵住熏育人东、南两处退路。左谷囊一看,立刻呼喊着众人向西奔走,那里却是一处缓坡,人马爬坡难免有所迟缓。 这正中舌的下怀:“击鼓!” 牛皮战鼓咚咚咚作响,三长一短反复催动。扇形车阵中飞快突出一队,5辆战车片刻就赶上了落在后面徒步的熏育人。 没有废话,车上射手搭弓放箭,一轮之后车速放缓,两侧步兵挺戈上前,把中箭落后的熏育人砍得七七八八。整个过程除了奔袭挥砍之外没有一个殷兵发出多余的声音。 见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熏育人在殷兵面前败得一塌糊涂,公类叹了一声:“不愧是大邑商……” 他说不下去了。再往远处一看,忽然喜出望外赶紧翻下车来,原来是姬亶三人飞跑回来了。 跑到近前,公类先对巫鸩施一大礼:“姬类代邠邑众人多谢巫女大人援手。” 巫鸩略回一礼。公类这才一把抱住姬亶姜姝二人,嚅嗫道:“还好……还好……” 刚才殷兵突袭,姬亶忽然福至心灵,叫了一句:“殷军!殷军来了!那是殷军左射亚!” 牤果然一愣,转头去看。没等他看清,左谷囊又发出撤退的呼哨,熏育人一乱,二傻一口咬在牤的靴子上,巫鸩这才趁机挣脱。 这会儿公类父子正抱头痛哭,巫鸩不耐烦地拢了拢头发,把长弓丢在车上:“社祀已完,熏育已退,小巫告辞。” 姬亶急忙挽留:“巫鸩大人,请等一下。大邑商王宫那边马上有使者到来,到时候还需您在场。” 在场人一愣,姜姝仰头看着他:“亶哥哥,你怎么知道大邑商要来使者?” “是为了娶妇的事。到时候不光有大王妇派出的寝官,还有大巫咸派来的巫师。哦,左射亚走后,大邑商的指令就由蒙侯接收了。马羌那边战事正紧,蒙侯的长子重伤。他得留下邠旅兵士作战,所以只让我自己回来了。” 原来如此,只是姬亶一回来就赶上了熏育这场乱子。公类叹了口气,如今满目疮痍,哪还有心思迎亲娶妇。但王命不可违,也只有强打精神撑下去了。 这会儿战斗已经结束,舌收拢殷军,耀武扬威地朝这边驶来。公类对巫鸩一拱手,恭敬地道:“巫鸩大人,此次邠邑亏欠您良多,既然您如今走不了,不妨留下多呆些日子。邠邑一定再赔给您两个壮实羌奴。可好?” 巫鸩转过头去,声音有些疲惫:“我留下,羌奴就不必了。” 众人各自满怀心事,彼此之间再无话说,只好朝战场看去。 夕阳已露疲态,把车轮扬起的滚滚烟尘也染上一层薄黄。殷军战车层叠相随,冲着这边驶来。公类早已带着姬亶和姜姝迎上前去,舌的车驾刚刚勒住马,公类便一礼到地,对舌大礼相拜。 见父亲这举动,姬亶皱起了眉头:巫鸩冒死相助,父亲只行了平礼。舌握着重兵到现在才出现,父亲却给了他如此大的礼遇。姬亶心里别扭,暗暗希望巫鸩不要怪罪。 倒是他想多了,巫鸩只瞥了一眼那玄鸟大旗便转身走了。她步履不乱,只是心中焦急如沸汤——不知那个傻子现在如何了。 但愿这俩人平安逃脱吧,巫鸩觉得胸中憋闷,几乎不能呼吸。她狠狠地深吸一口气,却觉得整个胸腔都疼了起来。 一定是刚才受伤了。她宽慰慰自己,换换衣服好生查看一下。 弃,但愿你平安无事,此生再不要被人找到。 “阿嚏!” 啪嗒,一块骨头滚到了地上。小五赶紧追过去捡起,边吹上面的草屑边埋怨道:“弃大哥你小心点,这块骨头上还有几丝肉没啃完呢!” “是是是,刚才鼻子突然痒痒。”弃揉了一把脸,接过骨头啃那罅隙里藏着的肉丝。 他们这几十人被关在羊圈里已经一天了。熏育人倒也没来找他们麻烦,天快黑了居然还给俘虏们送来了一陶鬲羊骨。 俘虏里有个邠城里正吵吵说这是熏育人是剩下才给他们的,自己绝对不吃。另有两个穿着华丽的人也捏着拳头吵吵着不吃不吃。其他人不管这么多,蜂拥上前抢了个精光。 弃和小五更没顾虑,剩饭又如何活?吃了能活下去就行。关在羊圈里也有好处,小五自幼放羊,这时被羊身上熟悉的腥臊味一薰,反而很快从濒死的惊吓中清醒了过来。弃暗谢天帝神灵,他绝不能再让这孩子受伤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残光终于消散。两个熏育看守点燃了羊圈外的篝火,然后就坐在篝火边嘻嘻哈哈闲聊起来,理也不理羊圈里的这些俘虏。 火光忽闪不定,羊圈的大草棚底下,俘虏们有些熬不住的都停止了哭号,纷纷歪倒睡了过去。他们的脖子和手都解开了,只十个十个地用一根长绳栓住腰,另一端绑在在木柱上。行走活动都必须以那柱子为中心。弃抱着小五缩在阴影里,满脑子都是怎么脱身。 粮财赎身,这规矩弃倒是知道。但自个无亲无故,哪会有人来赎呢。想到这里,他忽然脑中闪过了一个凤眼女子的脸,可随即又苦笑着摇摇头:巫鸩肯定走了,以后……怕是难再见了。 但愿她平安无事,再也别遇见我这样的人。 现在,得想办法活下去,弃看着怀里的小五。孩子已经睡着了,微微打着鼾。微弱的火光在他脸上闪动,倒像蒙上了一层惊慌不安的阴影。 夜风突然凉了起来,弃紧了紧手臂。小五这孩子被自己坑苦了,不管怎样,一定得带他逃出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93章 逃离 得想办法逃出去,弃沉默地观察着四周。 窝棚另一边的羊圈躁动起来,有几只羊咩咩叫个不停,蹄子还一直在刨地。不知道是不是对这些俘虏占了自己半个窝表示不满。火堆边的熏育看守被吵烦了,矮一点那个的过来看看没发现什么,便骂了几句,接着回去聊天。 天色彻底黑了,几颗星星钉在头是他的女人被咱们抓回来了,要拿单于咸换他女人。” “啊??”这人哈哈大笑起来:“拿单于咸换他女人?不错!这羌人倒是对咱胃口,拿单于咸换半个部族都成,他就换个女人!最后呢?换给他了?” “没呢,那小子撤退时侯和咱们人走散了。单于咸让咱们不要动这些女人,等着他来找呢。” “啧啧,忒可惜了。不然先挑个年轻漂亮的回去先尝尝也行啊……” 二人开始讨论女人,弃没有再听下去。 看起来熏育这次没讨到什么便宜,邠邑得救了。 太好了。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邠邑的那几个月是自己这几十年来过的最愉快的日子。这个淳朴的邑子不该遭劫。 只是现在他得赶紧逃跑,万一那个羌人找来寻到了自己女人,那他们这些剩下这些俘虏就该拿去和邠邑交换了。没人赎的俘虏就只能沦落为奴隶。弃逃亡多年,奴隶是怎么回事他再清楚不过。 他轻轻叫醒了小五。白天太累了,小五睡眼惺忪地发着呆。弃俯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小五眼珠一转,立刻清醒了。 他俩一起瞪大眼睛瞅对面,那些羊隔着俘虏们卧在羊舍的另一头。篝火的余光扩散到这里也只能照见一个个白色的凸起。小五瞪大眼睛盯着那群羊,拼命辨认着什么。弃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铜簇,开始割小五腰上的绳子。 麻绳搓得很粗,铜簇又小,弃的大手捏不紧,中途掉了两回之后才割断。弃看一下四周,见人都睡着了,那俩看守也没回头,便轻声问:“找到了吗?” 小五点点头,弃揉一把他的脑袋:“小心。”男孩一低头,四脚并用悄悄靠近羊群。 弃开始割自己的绳子,一面紧张地盯着小五的动作。 这羊舍不过是用几根木头支着毡草着便开始半真半假地哭起来。 “闭嘴!” 二人都是一吓,半晌没敢动。再一看,原来是旁边一个胖子,正睡得瓷实被老头的呜咽扰得烦躁,翻了个身嘟囔了这一句。 初夏的夜里已经热了起来,小五在羊群里燥得待不住,便开始学蟋蟀叫催促弃动手。 不能再拖了,弃一咬牙,低头与三叔公耳语几句。老头使劲点头,弃便开始割他腰上的绳子。 羊圈外那俩薰育看守正在算这次各自能得多少牛羊,忽听一声尖叫:“不得了啦!!羊跑啦!!” 接着就听羊群咩咩叫唤着乱成一团,二人一回头,只见那羊群里的头羊不知怎得翻出了围栏,正气乎乎地站在羊圈外扯着嗓子叫。其他羊也有样学样奋力往外面蹦。有蹦出去的,也有蹦不出去摔倒的,有踩着同伴滑倒的,乱糟糟闹成一团。 一个看守连忙去捉头羊,另一个打开羊圈栅栏跑进去查看情况。他刚走进羊舍底下,就听一声嘶哑的吆喝:“要来杀我们啦!!快跑啊!!!” 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声音叫道:“往羊圈口跑!!” 那些邠人俘虏一下子全都哭叫起来,纷纷都往羊圈口奔去。看守大怒,掏出鞭子就往俘虏群中劈头盖脸抽下去。 可他越抽,俘虏们就哭喊得越狠。看守更怒,追进去拼命抽打,忽听头顶嘎吱吱一声细微的声响,好像两缕草灰落在了脸上。他一抬头,随即睁大了眼:那茅草顶棚晃晃悠悠,眼看就要塌了! 原来弃早就看出捆绑众人的柱子是羊舍的支撑点,那柱子埋得不深,只要大家一起往同一个方向跑便一定会动摇立柱,立柱一倒羊舍也会坍塌。现在那几根柱子已经被拽得七歪八扭,顶棚已经开始晃了。 薰育看守见势不妙,连忙挥舞着双臂大喊:“不许跑!!通通不许跑!!!” 已经晚了,众人求生心切,有一根立柱率先被拉倒,那十个俘虏摔成一堆,然后纷纷起身拖着柱子一起狂奔。棚顶忽忽悠悠往下一沉,然后从这一侧开始哗啦啦坍塌下去。那看守连滚带爬往外跑,可棚子塌得速度更快,顷刻就把他砸在了烟尘底下。 片刻沉默,羊叫声、人吼声、哭叫怒骂声陡然爆发,附近帐篷里的薰育人跑出来查看,羊圈附近乱成一团。没人注意到有三个人影离了人群,往反方向跑去,不多时就被幽深的夜幕掩盖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94章 追逃 白天刚下过雨,晚上片云也无。一条璀璨星河横过漆黑夜空,月亮与太白在银河两边遥相闪烁。仨人跑得深一脚浅一脚,弃在前头边跑边仰头辨认。 仲夏已到,北斗星正挂在西北天上。顺着斗口天枢、天璇两颗星的延长线看去,所指不远那颗明亮的大星的便是北极星。 “那边是正北!”弃飞快确定了方向,脚下开始转向。邠邑在东南方向,他们得反向往西北去,那里还有一些北羌余部。 “小五你看!那一片星星底下!那底下有咱们的新家!” 弃拉着小五跑得一脚浅一脚,一边鼓劲似的说个不停:“到时候,大哥打猎你放羊,咱再盖个大房子。火炕砌得高高的,地面用火烧结实,谷廪挖在屋里头,羊圈围在屋外头!等你再大几岁,哥给你娶个漂亮姑娘!” 小五咧着嘴傻笑,两条小细腿迈得老高,边跑边道:“嗯!到时候我要接姒儿妹妹来玩。妹妹要说哪个姑娘不好看,我就不娶她!” 瞅着孩子一脸的酌定,弃嘴边那句“你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就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吭哧两声糊弄了过去。 薰育此次驻扎的地方是个几层起伏的缓坡,依着山林傍着草原。 那些草已经在此地生长了千年,代代交替枯荣新生,根须向下扎得极深,互相之间又错综复杂。人跑起来稍不留心就得被绊个跟头。现在又是晚上,仨人没有火把,只靠天上一点月光照亮,可不就一会儿一摔。 就在弃和小五说话的功夫,三叔公已经摔了好几个跟头了。最后,老头干脆趴在地上哎呦哎呦哼唧着不起来了。他一边呻吟一边瞄着弃的宽肩膀道:“大侄子,我实在是跑不动了。你身强力壮的,你背上我走呗。” 也是老头这一脸皱巴巴的样子忒可怜,弃没留意到他现在不结巴了。但自己和他要去的不是一个方向啊,于是说:“三叔公,要不您缓缓再走。咱们就在这里分开吧。您回邠邑得往那边头,我们俩要去北边,不一路。” “啊?!那那那怎么行!!你你你你扔我在这里,是是是要坑坑坑死我啊!!”三叔公登时嚎哭起来,那声音在空旷的草地上被风一送,便飘了开去。 弃赶紧捂住他嘴:“嘘嘘嘘,咱还在薰育人地界呢!别把他们招来!!” 老头嘴巴被堵,手脚却还在扎挣,跟个被踩住的蛤蟆似地弹着高儿,嘴里呜里乌拉没完没了。小五紧张地看着后面,颤声道:“弃大哥弃大哥,火把,火把好像冲这边来了!” 仨人一起看过去,就见不远处那火光密集的地方分出一队来,星星点点首位相连,似一条危险的长蛇般冲这边游来。 “薰育人追来了!”弃拉起小五就要跑,三叔公向前一扑抱住他的腿:“你你你你不带上我,我我我我就接着……喊!!” 这老无赖!抱大腿上瘾了是吧!? 眼见那火光长蛇越游越近,弃顾不上计较,一把将他扽上肩膀,扛起就跑,小五紧紧贴在一边。 夜黑草滑,路又不熟悉,弃哪里跑得过熟悉地形的熏育人?没跑多久,身后马的喷气声都隐约能听到了。三叔公看着瘦,背着却死沉,这会儿吓得不停地拍打弃的头催他快跑。 弃满身都是汗,跑得踉踉跄跄,最后一脚踩虚,顺着一处缓坡滚了下去。小五吓了一跳,跟着他俩一起滑了下来。 后面,那条紧追不舍的火光越游越近。眼看追兵越来越近,三叔公抓住弃的手攥得更牢,几乎抠进他肉里。 这样下去仨人都得死。 弃使劲一捏,三叔公吃痛,藤蔓一样的爪子不情愿地松开了。弃把他按靠在坡上沉声道:“叔公,你藏在这里不要动,我们俩去引开他们,等薰育人走了你再出来。”说着不等老头抗议,背起小五就跑。 仨人跌这一跤无意中改了路线。现在弃二人在缓坡下向西奔逃,薰育人没发觉,还在坡上傻追。就见坡上一串火光涌过,追兵们吵嚷着向北边追去。 夜深沉,天空中突然有云飘过遮住了一半星星。黑暗中只有追兵举着手中的火把是灼亮的,可火把毕竟照明范围有限,那光越扩散越微弱,再远一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弃背对着那光源狂奔,不多时就跑进了黑夜里。 黑暗笼罩住了二人的身影,他暗自欣喜道:好了!甩开了! 正当他扭头要安慰小五时,一声变了调的尖叫从身后传来:“他们在那边!!那边!!!!你们追错了!!!!” 是三叔公。 几乎是同时,他俩所在的黑暗立刻被撕碎,二人的身影也暴露在火光的远辉当中。就见那一长串火把立刻转向,顺着斜坡狂奔而来。小五惊叫起来,弃怒骂一句该死一边发足狂奔。可是熏育人已经发现了他们,不管他怎么跑都出不了那火光。 要活!要活!要活! 弃拼命的跑,两条腿越迈越大。前方有片高低不一的黑影,“是林子!” 薰育人有马,在林子里没那么方便,跑进去就有希望!弃咬紧牙关,跑得几乎要飞起来。 追兵也发现了他的意图,一个男声高声喊道:“快停下!”弃理也不理继续飞奔。就听得嗖一声,一只浸满油脂的火箭擦着弃的左肩飞了过去,正钉在前方草地上。弃连磕巴都没打,一步迈了过去继续奔跑。 这下惹怒了追兵,就听那男声吼了一句什么,燃烧的火箭便接二连三地朝二人射来。弃怕伤到小五,只得回过神躲闪。 箭雨叮叮当当截住了前路,弃再迈不开步子。那些落地的火箭似一个燃烧的记号般把他俩圈在当中。弃长叹一声放下了小五,男孩紧紧贴着他的大腿,一言不发。 追兵围了上来,几个大汉骂骂咧咧地走上来踢翻了弃就是一顿暴揍。小五怒骂不止,扑上去抱着其中一个人的腿又撕又咬。那人嚎了一声扭身抓住小五就要揍,身后一个男人高声喝住了他:“住手!不要打幼崽!” 此时其他几个人也停了手。弃吐了口血沫子,撑着地想爬起来却被一只脚踩住了。 刚才喝停同伴那男人阴森森道:“我可没说不打你!”说着猛一跺脚,弃的半个脑袋都被踩进了草地,满嘴啃得都是草叶和土。周围人哈哈大笑,小五踢打着抓他那人,口中咒骂不止。 半晌,那人才放开弃回身去拿东西。小五扑过来扶他,弃按住男孩的小肩膀,自个慢慢爬了起来。他喘口气,一边吐着叶子一边斜睥着这群人,环视一圈没找到三叔公,这才开口道:“那老头呢?” 领头那人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听到弃发问便一咧嘴,嘴角差点歪到耳朵上前。他把木棍在手里掂了掂,笑道:“打死了。” 弃还要再问,那根木棒便落了下来。他只听见小五突然尖叫起来,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漆黑的天幕渐渐变得透明,启明星出现在东方天际。单于咸打着哈欠从大帐里出来,帐外围了一堆人,吵吵闹闹的还不停踢打着什么。他的宝贝女儿阿琮立在一侧,正低头打量着什么。右古都亲昵地凑过去与她咬耳朵,全看不见阿琮脸上的嫌弃。 见单于咸出来,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朝他行礼。单于咸点头示意,佯装没看到阿琮一脚踢倒了右古都,只扭头问左右:“怎么回事?你们在干嘛?” 众人提着俩物件上前,一撒手按在他脚下。单于咸踢了踢,是一大一小两个五花大绑的邠人。右古都揉着膝盖上前回道:“回单于,昨天晚上砸毁羊圈逃跑的俩俘虏抓回来了。” “就他俩毁了我的羊圈?”单于咸一挑眉毛:“有一个还是小崽子?”他伸脚去扒拉小五,那男孩一躲,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怒视他。 “还有一个结巴老头,已经被打死扔了。” 单于咸被小五瞪得不悦起来,挥手道:“这两个也打死。” 众人答应一声,拖起两人就往吼后走。那大个子始终没醒过来,跟个破席子一样任由人拖拽。小男孩却破口大骂起来,祖宗神明哇哩哇啦没完没了。右古都道:“小孩也弄死吗?要不留下来做个放羊奴?” 单于咸没回答,阿琮却忽得冷笑道:“你看那小子的眼神,养大了也是头狼!训不成羊的。留着他绝对是个祸害。” 听了这话单于咸才笑了一下,女儿的眼光毒得很,谋算识人这方面远近部落的年轻人都不如她。也怨不得到现在她一个求婚的也看不上。 阿琮一发话,右古都就闭了嘴,吆喝着人下去了。阿琮扶着单于咸回帐篷去,一面唤出姬芝打水烧灶。 那女奴垂着头提着尖口瓶出了帐蓬。单于咸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女儿:“昨天也没问你,这邠人女子有名儿吗?叫什么?” 休息一夜,单于咸终于想起牤的托付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95章 阿琮 听到父亲发问,阿琮乐了。一面给单于咸揉着额头,一面嗔怪道:“父亲怎么有空操这闲心了?” 单于咸拍拍女儿的手道:“不是,昨天父亲和一个羌人有约,他的女人也在这批俘虏里。父亲答应他可以自由带走那女人。” “哦?伟大的单于咸居然会让一个羌人白白领走到手的俘虏?”阿琮颇感兴趣,支着脑袋沉思道:“莫非……是那个让右古都吃了瘪的叫什么……牤的那个?” “对,就是那小子。”单于咸点点头,心说你父亲我也在他手了吃了瘪。 阿琮大笑着拍起巴掌来:“那爹爹就不用费心啦。牤要找的那个心上人刚刚出去打水。” “就是她?那太好了,为父就不用费事去找了,你快叫她回来。” 阿琮敛了笑,往单于咸跟前凑了凑道:“父亲有所不知,这女子除了是牤的心上人,还是邠侯的女儿。你若是把她给了牤,到时候邠侯跟你要人怎么办?并不是怕了邠人,他不服气就接着揍,但现在殷兵在邠邑没走,咱们可不能动手。” 没想到姬芝还有这层身份,单于咸搓起了下巴,沉吟道:“这倒是为难了……” 他一抬眼,见阿琮正笑眯眯地瞅着自己,便抬手在她脑袋上轻拍一把,佯怒道:“臭小丫!你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快说!非得看你爹作难是不是?” “哎呀,父亲你真是不懂女人。”阿琮凑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单于咸怀疑地看看她:“这行吗?” “爹爹你就放心吧,昨个女儿和她谈到深夜才就寝。这女子远没表面上那么恭顺,她的志向大着呢。”阿琮看向帐外,笑得愈加灿烂:“反正,我觉得一个落魄羌人是娶不到她的……” 像是为了呼应她的话,外面急匆匆冲进来个百夫长,在帐外就大声吼开了:“报单于咸!有个羌人在河边闹事!” 不等单于咸回答,阿琮从席子上一跃而起,双眼熠熠放光道:“来了!快!咱们快去瞧热闹!” 来的那羌人确实是牤。 昨日在邠邑城南被殷军冲散以后不久天就黑了。夜里无法辨别路径,牤一直在附近徘徊到天色减亮才找到了薰育人马撤退的痕迹,这才一路寻来。 启明星渐暗,东方天际愈发明亮,地上笼罩着一层薄雾。牤穿山越林走了一路,正疲惫不堪时忽看见一片帐篷错落堆叠在一条小河后面,不由心中大喜:“找到了!”再走近些,他心中就愈发有底,因为那河边正围着一群薰育打扮的汉子。 牤一眼认出中间那男子是昨日被自己堵在东门外的右古都。 但见他揪起一个捆得结结实实得汉子左右开弓几个大嘴巴,那汉子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右古都讥笑他几句,便叫左右扽住汉子的头发,他自己掏出把刀在那脖颈上比划两下,像是割熟肉一样就要割下去。 旁边一个男孩怒骂不止,那汉子挣扎两下,乱蓬蓬的头发中便露出了一张熟悉牤非常的脸。 “咦?”牤来不及细想,声音冲口而出:“等等!等等!” 喊声没消失,他已经大踏步跑了过来。两步蹚过了小溪,撞进人群。 一见他冲过来,小五又惊又喜,大哭出声来:“牤大哥!牤大哥!求你快救救弃大哥吧!!!” 牤不理他,只盯着右古都道:“放开他。” 四周一片哗然,都认得这是昨天堵了右古都捉了单于咸的那个羌人。薰育向来崇尚实力,见他又是忽然从天而降,不免心生敬畏都停了手。小五一挣摆脱了钳制,扑到弃身上连声唤他。弃甫一醒来满眼发花,浑浑噩噩地对着牤呲牙。 这模样让牤不由记起了自己被殷人抓住时的惨样。他扭头对右古都道:“这人你不能杀。他……”想到那时弃如同天神一般的姿态出现救他,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牤又颇觉解气,笑道:“他是我的奴隶!” 这俩羌人害得自己忙活一夜,正要泄愤的时候又被人打断,右古都觉得自己这两天简直是喝口水都塞牙。 刚才牤一出现,右古都就已经很不痛快了。现在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哈哈大笑起来:“就……就你这样的也配有奴隶???” 说着用刀比划着牤的衣服打扮,大笑着引众人看去:“哎哎大家看啊,这落魄的狼崽子居然说自己有奴隶啊!也不看看你自己那个样子!一件破衣穷叮当!!你的部落呢?你的族人呢?连匹马都没有!瞧瞧你那样子!你也趁俩奴隶?!” 众人看看牤,确实是衣衫残破了些。但千年以来薰育游牧为生,一直以实力为尊,不像农耕部落一样对贫富那么在意,所以右古都这番话并没几个人认同。他又大声说了一遍,这回终于激起了一点稀稀拉拉的笑声。 但就这么一点的笑声也惹怒了牤。右古都仰着头还在哈哈大笑,牤已经飞快抽弓搭箭。右古都笑到一半,一支寒津津的铜箭已经戳在了自己左眼前。剩下一半笑声就卡了壳,再也出不来了。 “接着笑啊。” 牤扣住箭羽的右手腕缓缓向上反转,冷哼道:“你还真说对了,我确实什么都没,身上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支铜箭。不过你觉得我这一箭射出去,能不能抵得上你那些牛羊族人?” 他是认真的,右古都一头的冷汗。牤的射法他是领教过的,射程之内从不失手,何况还是这么近的距离。可是眼下这么多族人看着他又不能认怂,便一咬牙破口大骂起来。 牤眼睛一眯,右手腕翻转到极限,搭箭的两根手指便要松开。右古都眼睛一闭,只觉自己这么个死法也不算太窝囊。 围观的众人可急了,无论如何自家右古都也不能这么就给弄死了啊。可是他俩距离太近,便是想救也跑不过箭快。一时间纷纷乱叫,什么停手等等,放下弓箭,好好说话乱七八槽吵成一团。牤只作不听,牢牢瞄准了右古都。 突然,一个娇怯女声穿过嘈杂纷乱的男声飘了过来:“牤?” 这柔柔一声在牤耳中却好似炸雷般,惊得他立刻转头四顾,右古都趁机后退几步离了他跟前。一名少女提着个尖口瓶犹豫地越过人群走来。牤一见,喜得什么都忘了,扑过去便将她搂在怀中,尖口瓶当啷一声掉在草地上,清水汩汩流了一地。 “小芝!我找了你好久!你没事吧?没受伤吧?你怎样了?”牤一叠声问着,一面转着上下打量姬芝:“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没有,你先放手……”姬芝低下头,不去看地上的弃和小五。牤正要再问却听啪啪啪几声,忙一伸胳膊把姬芝挡在身后。却见是单于咸带着个姑娘越众而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老单于上前抱住了牤,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你来啦?我还没有帮你找人,你就自己找到啦?难不成你这心上人有什么特殊的标记?引得你一来就能寻到她?” 姬芝满脸通红,稍稍往后站了一战站。 阿琮看在眼里,反亲热地推着姬芝又上前一步道:“老听说九州外北粢山上有种比翼鸟,公鸟和母鸟各自只有一只翅膀,非心意相通合在一起才能飞翔。现在看来,这鸟也该是有的。若非心意相通,哪能恰好找到情娘。” 说着挽起姬芝的胳膊道:“可惜我与你只做了一天朋友,好多话都没说。许多好玩的事情也没有带你去做。现在你要跟这位情郎走了,天高地远,再逍遥快活都不要忘了回来找我玩啊。” 见单于咸全无阻拦之意,牤心中大喜,连连道谢。扭头见弃挣扎着起身,忙又开口:“还有一事——这两个是我朋友,昨日走散了,现在不知道做了什么混事要被处死。望单于开个价码,牤一定照价赔偿,还望把他俩还给了我才好。” 这个要求倒是出乎单于咸的预料,阿琮也转头看向弃。这人抬起个脑袋神色茫然,一张脸上青紫交加看不清眉眼。 单于咸皱眉道:“原来他俩是你朋友?倒是有你的几分脾性。这俩人昨天毁了我的羊圈、砸伤我一个族人。你说你得赔多少?” 说着,他饶有意味地看了看牤的装扮。现在牤还是邠兵打扮,除了背负的一张弓便身无长物,怕是什么都拿不出来,更别提赔偿了。姬芝更觉窘迫,一双脚又往后挪了挪。 四周众人都听明白了,偏偏牤听不懂。 他从小衣食不缺,脑子简单得很,压根不懂什么叫贫富也听不出来这话里的揶揄。还道是真让他陪羊,便沉吟着道:“我一路看来,这附近倒是有野羊和鹿出没的痕迹。待我补充够箭簇便去捕猎,一头鹿换您一头羊,另外再补给您那位族人十只野羊十只野鹿,您看这样行吗?” 见他这么认真,单于咸反倒有些尴尬。阿琮忙拽了下父亲,自己拉着姬芝上前道:“几只羊的事哪搁得住计较!论起来,我父亲还得多谢您昨日在邠城外出手相助。呐,这是你的心上人、那是你的朋友,一并还你!” 牤这时才看见这个小丫头。但见她年纪轻轻,气派架势倒是不小,看来也是薰育部中能当家的人物。便连连道谢,上前去拉姬芝的手。哪知阿琮嘻嘻一笑,挽着姬芝的腰打了个转,又把她藏回自己身后,牤一愣,不知她要干嘛。 但见阿琮摇着一根手指,笑眯眯地道:“只是我族中断没有让客人饿着肚子走的规矩。要想带走这位邠邑贵女,还得请你再留一会儿——等我杀羊取酒与我族中好汉一起痛饮一回,这才能放你们走!” 这要求哪有不答应的?牤累了一夜此时也觉得腹中开始顶不住了,便对单于咸道谢不迭。单于咸大笑着挽起他往自己大帐中去,其余人见一场干戈化为饮宴,也颇为欢喜,各自散去准备。 姬芝稍稍落后一步,悄悄拉住阿琮说:“那个,我……有事求你。” 阿琮笑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96章 错付 薰育人饮食与邠人不同,少谷物多肉乳。一年四季都有储备的干肉,但有节庆便杀羊宰畜烹煮野味。没过多久,昨日羊圈中砸伤的那几头羊便宰剥干净,分割成两大份儿或烤或煮。 众人欢腾着忙碌,姬芝没有参与,躲在单于咸的帐中低头绞着发辫。 等宴席准备得差不多了,阿琮进帐来叫她。姬芝勉强笑了笑,随口问为什么一样的做法要分成两份去处理? 阿琮笑答:“壮者食肥膏,老弱食瘦骨,这是我们族中规矩。倒是不如你们邠邑的规矩大,像那样的人,怕是你父亲根本就不会和他们一起吃饭吧?” 她指了指缩在帐外正拿水擦脸的弃和小五。姬芝瞥了他俩一眼,点点头。 不多时,肉酪已备好,肉香、奶腥溢满营地,众人都凑在单于咸大帐前准备饮宴。左谷囊叫人搬出了他私藏的酒,右古都也不甘示弱,抬出了自己抢来的十坛醴,想在阿琮面前表现一下。 哪知阿琮压根不理他,只拉着姬芝在一边低语。他再三献宝都没用,恨的一跺脚,大声吼道:“左谷囊!来来来,咱们来比比酒!” 单于咸拉着牤来到人群中,众人乱哄哄一起端着陶盅、陶斗起身等着。单于咸举起一爵酒,先敬天再敬地,最后敬完先祖便一口喝干,众人轰然叫一声好,宴席这才算开始。 那边闹得沸反盈天,一眨眼间,牤身边已经围上了不少前来敬酒的薰育汉子。这些人都是昨天见过他身手的,颇有惺惺相惜的意思。 牤也豪迈,谁来都喝,就这一会儿功夫脸颊就已经红了一层。他边喝边回头看姬芝,生怕又弄丢了她。那呆样逗得阿琮咯咯直乐,可姬芝却怎么也不肯去与牤同坐,支支吾吾的拉着阿琮呆在弃和小五旁边。 “怎么了?你还不过去,看看一会儿你那情郎哥非得被灌趴下不可。”阿琮胳膊肘一扛她。姬芝别过脸不看众人,只紧紧拉住阿琮表情似是痛苦不堪,就快要滴下泪来。 见她这样,阿琮敛了笑低声问:“小芝你是怎么了?情郎来寻,还有什么不高兴吗?” 姬芝眼圈更红,两大团泪直在眼眶边打转。她低声嘟囔了两句什么。坐在一边啃骨头的弃听到了,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你说什么?你不想和他走?”阿琮一点都不惊讶。 她猜得果然不错,昨天姬芝跟她讲两人事情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位邠侯贵女的语气就没有那么炙热。 她不动声色,口中还是劝道:“小芝你是不是担心你父亲不答应?放心,一会儿饮宴完毕,我爹爹要带着其他俘虏去和你父亲交换,到时便转告他不用担心,你已和牤远走高飞,不就好了?” 姬芝急得连连摇头,眼泪刷一下滚落下来:“别,别告诉父亲……你不知道,我家中还有个姐姐……” “你姐姐?这和她有什么关系??”阿琮很奇怪。 弃突然想拉着小五走远点。 很简单的一个“不字”,在牤嘴里就只是一个字,到了姬芝这里却要在肚子里转上十七个弯,再用十八句话才能婉转说出来。这种凡事不明确拒绝确实给她平添不少温婉韵味,可也在紧要关头让人想抓狂。 比如现在,被迫旁听的弃都快尴尬死了,姬芝还没有跟阿琮说清楚缘由。 她的解释很乱,一会儿说自己姐姐和牤有婚约,一会儿说自己母亲不是原配,一会儿又说爹爹对自己从来都不甚重视。阿琮越听越迷糊,不明白这些人和她嫁给牤有什么关系。 “你不明白……我们周族的规矩很大,庶出的子女再优秀都比不上嫡出。我母亲一直要强,就是希望我能争气,嫁得一门好亲事,也给父亲添个助力。” 姬芝嗓音愈发软下去,凄凉中不忘带着娇嗔:“牤是个好人,可是他连个族人都没有。我要是嫁给牤,就不能给我那嫡出哥哥添一门好舅甥。更何况按照牤族中规矩,他原本应该娶我姐姐的,若娶了我,那姐姐怎么办?还有我母亲,我要是跟牤走了,她一个人在邠邑里可怎么度日。” 这一番东绕西绕总算让阿琮“明白”了大概。弃抬头看天,只当没听见,可手里的肉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所以,所以我不能跟他走!”姬芝握住阿琮的手:“琮姐姐,你帮帮我吧!我要跟你们去见我父亲。父亲会赎我回去的,你不要让我跟他走好嘛?” 小五也听呆了。他到底是个孩子,觉得这姐姐怎么说瞎话啊?一挺胸脯正要说话,弃飞快地往他嘴里塞了块肉骨头,小声说:“别管。”小五睁大眼睛,瞪一眼弃又瞪一眼姬芝。 俩女人压根没注意这俩脏兮兮的奴隶。 阿琮揽住姬芝的肩膀,语气里满是安抚:“不哭不哭……”她盯着前面,牤这会儿已经喝得兴起,跟着一个汉子学起了薰育战舞。他满脸的心满意足,全不知这边发生的事。 “放心。”阿琮轻声道。 熏育人不善耕种当然也就不善酿酒,但是部落中人人都好酒。每次抢伐其他部落,族人最喜欢的战利品之一就是酒。 不过酒也分好坏高低。最好的鬯是用郁金草合黑黍酿成,极为罕见,只在大族的大型祭祀中才能寻得。其余日常所饮不过是粗酿的醪和极淡的醴,成壶喝下去也只不过有些微醺。 可这次右古都为了和左谷囊斗气,拿出了度数略高的十罍酎,这酒经过多次复酿,颇有些后劲。牤不常喝这种酎,一时大意,稀里糊涂就醉了过去。 人一开始要酒喝就已经是快醉了。牤隐约记得自己正吆喝着拿酒来,然后忽悠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牤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他,想回应可身上懒洋洋得并不想动,便哼了一声不再搭理。 可那人声音越来越大,还开始使劲摇晃他。牤正梦见和姬芝一起纵马奔驰,他得技术极好,引着马腾空跳跃,惹得旁边无数喝彩之声。就连刚才和他斗酒的那个薰育左谷囊也连连叫好。 正得意间,忽觉身子颠簸得在马上坐不住,他努力想抓紧缰绳,可那马不知怎得越颠越凶。最后竟要跌下马来。紧要关头,姬芝忽然回身在他脸上掴了一掌,牤连惊带痛,一下子醒了过来。 “牤哥!你可醒了!!快起来!芝姐姐走了!!!” 原来是小五怎么也叫不醒他,情急之下给了他一耳光。牤乍一醒来正头晕脑涨,猛听见这话真五雷轰,一壁拔腿狂奔出去找马骑。 这蠢蛋!弃很想翻白眼,忽想起来这是某人的习惯,便生生憋住了。小五拽拽他:“弃大哥,他好像没明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跟着呗。不然这醉汉还要生事。”弃长叹一声跟了出去。 邠邑南城门外。 正午的阳光热辣辣地洒下来,空气里满是盛夏的慵懒味道。一只蝉趴在槐树上,他昨夜刚脱了壳,嫩绿色躯壳已经变成了深褐色,似是被夏风染了一层铜色般。气温宜人,它震了震透明的小翅膀,开始欢快地放声歌唱。 蝉鸣四起,树下的人们却被聒噪得腻烦起来。此时的祭祀场外已经打扫干净,昨天留下的血污尸体全都不见了。邠人和薰育人双方对面站开,正按照议定的价格一个个交换俘虏彩物。东边那处缓坡上头黑压压排开20辆战车,舌带着数百殷兵静静待在那里。 跟来压阵的右古都非常不高兴,不停地往舌那边瞟,一边嘟囔着:“这什么意思?交换俘虏是我们之间的事,殷人来干嘛?” 左谷囊呲着大板牙道:“专心换你的俘虏,管他们作甚?横竖他们不会打咱们就行。” 右古都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左谷囊说:“他们不会动手的,没有利害的仗殷人才不会打。相必是邠邑的人都打没了,这才求他们来威慑的。” 这话也不完全对,舌之所以带着殷兵来压阵,主要还是因为一个贵客。 一列黑压压战车当中,一辆海贝美铜装饰的华丽乘车格外显眼。车上端坐的正是王宫大寝官,寝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97章 破灭 “娶”妇,在邠邑看来是无上荣耀。但对寝渔来说,这只是他为西土之行找的借口。 远在西土的邠人不知道,商王娶妇并不算什么大事,这属于后寝职责之一。商王主政对外,后寝由大王妇和大寝官操持。除了偶尔与一些强族的联姻是商王亲自授意,平时后寝的管理和补充全凭大王妇和大寝官打理。 今年是昭王在位第三十年,寝渔担任大寝官也是三十年。这些年来,不管后寝的王妇们怎么更迭,前朝的百官如何来去,寝渔的地位永远岿然不动。连大宰都觉得昭王对寝渔的宠信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最得崇信的人往往不是最忠诚的。寝渔此行的真实目的并不是为昭王娶妇,而是为了那个早该死掉的“小王”子弓。 为了防失手,寝渔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坐在覆有纹绣布缦的车盖底下,一边观看邠邑和熏育的这场“换俘”,一边时不时的看看车下的那个少年。 这少年没有穿殷人的白衣,而是通身玄色。 夏初的天气,他也用兜帽把头脸捂得严严实实,一双眼睛隐在帽子的阴影里,远远看去只能分辨出是个身型纤细的少年人。他倔强地站在刺眼的阳光下,对寝渔几次招呼上车避暑的声音置若罔闻。 这少年太抢眼了,即使遮住头脸也盖不住那一身的傲气。不少邠邑少女冲这边频频张望,就连舌也几次斜眼瞧他。 这些目光让寝渔很得意,就像是自己养的宠物犬被人夸奖一样骄傲。他清了清嗓子,笑着跟舌聊起天来:“多射亚,早知你办事如此果断,小寝就不必来这一趟了。此次功成,回宫大宰那边想必就会有封赏下来,先恭喜你了。” 巫鸩把祭祀中砍掉脑袋的那具尸体交给了舌,她一口咬定这就是子弓。至于头颅,谁知道兵荒马乱的滚到哪里去了。 子弓身上没有伤痕胎记,这具光板儿尸首也没有伤,巫鸩言之凿凿,二人只能认为“子弓已死”。只是舌和寝渔又不一样,舌是真心认为子弓死了,迫不及待地要回去找大宰领赏封侯。可寝渔却不这么认为。 因为他偷偷让玄衣少年去检查尸首,少年回来之后摇了摇头,寝渔便心中有数了——这个叫巫鸩的,怕是有问题。 但他不想告诉舌,就让这个鸭嗓子多做几天美梦,希望越大,绝望就越噬人。寝渔最喜欢看见人绝望,此刻他一面恭维舌,一面悄悄把话题转向了巫鸩。 “多射亚与这位巫女很熟悉吗?” 一听这个,舌的肩膀又有些疼。他哼哼了几句:“还算可以,与她配合蛮顺当。” “这样啊,那多射亚一定要介绍小寝与她熟悉一下,听闻这位巫鸩可是下一任大巫咸呢。” 舌吓了一跳:自己调戏了下一任大巫咸?!他浑身冒汗,赶紧岔开话题。二人在后面聊天,前面的换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邠邑此次一战,左卫右卫加起来损伤过半。各族各家十有八伤,一时不好从众人中征调民兵。无奈之下公类只得求助舌带着殷兵来助威,万一薰育人又耍横还有个第三方力量威慑。 此时天已大热,寝渔体胖怯暑,坐在车里也是通身大汗,不免抱怨道:“怎么还没完?这些个人都要回家了还哭哭泣泣的。烦死个人。” 舌解释道:“您有所不知,这邠邑风俗与大邑商不同。换俘是先从众人换起,最后才是族长宗贵。刚刚派人去问了一下,现在已经开始交换宗贵了。您再稍稍忍耐一下。” 二人往场中看去,果见现在交换的都是衣衫华贵之人。忽然,舌在俘虏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呀了一声。 他看见了姬芝。 此刻姬芝正拉着阿琮的手低低说话,等着轮到自己。阿琮再三问她:“你确定了吗?真的不跟他走?” 可姬芝眼中却只有对面的父母亲人。 刚才单于咸带着人马一来,父亲便询问自己的下落,待看见她才放松下来。更没想到母亲也跟来了。远看去都能发现她憔悴了不少,发髻也不似以往整齐,巴巴的直盯着她,生怕女儿再丢了。 就连兄长姬亶,一边忙着和司廪陈在前面查点财物、接纳邑人,一边还频频冲自己点头,宽慰她放心。姬芝满心都是暖意,这一天一夜的磨难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此刻她压根没想到牤,只一心想着快些回到那熟悉的大城中去。高墙重顶的府苑、侍婢成群的大宅才是属于她的地方。外面风光再好,也比不上四重坚实的围墙让她安心。 阿琮知趣地闭了嘴。此时众人和各族长里正都已经交换完了,就剩下姬芝自己。薰育这边清点完了换来的牛羊财物,左谷囊便带着几个百夫长赶着车马牛羊打算回部落里去。阿琮说了句保重,一抖缰绳,胯下马打了个喷鼻掉头而去 此次换俘邠邑出价不低:五百牛、六百羊、五十车谷物、一车铜器。用这些换回所有俘虏,不分贵贱。这么省事,单于咸当然乐得同意。此刻只要姬芝这丫头一回到邠邑那边,这次交易就算结束,单于咸就可以带着族人回去喝酒庆祝了。 这场磨难勉强算是有了个结尾,熏育和邠邑两边都有了些欢腾热闹的意思。只是这欢庆与巫鸩无关,她勉强站在这里,只是因为要做做样子给寝渔和舌看。 好容易熬到现在,巫鸩没耐心再看他们大团圆,就对姬亶一拱手:“亶公子,小巫先走了。答应了今日去木头家吃酒,寝渔那边麻烦你敷衍一下。” 她挤入人群,寝渔微微咳嗽一声,那玄衣少年立刻尾随巫鸩而去。寝渔笑眯眯地继续看戏,眼前这事还没完,他得留下来捧场。 对面的熏育人已经放了姬芝,姬亶亲自迎上去接妹妹。然而,他刚迈出一步,东边缓坡上便有一队车辇呼啸而来。 所有人都是一惊,不知道殷人打算干什么。薰育这边更是人人上马,拉弓搭箭,紧张地瞄着那巍巍的玄色车队,昨天自己族人就是在这些战车手下吃了大亏。 可是那滚滚车轮并没向着薰育人碾来,也没有朝邠人那边驶去,它们笔直地冲向站在双方正中间的那个小点——姬芝。 姬芝被这动静一吓,呆呆站住。在她眼中,黄色烟尘漫天卷来,离自己越来越近。车轮粼粼,马蹄轰轰,层层戚戈齐备的战车闪着寒光直扑过来,那气势将她牢牢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忽然间,舌的身影出现了。森森的皂袍甲士中,只有他一个人白衣金甲,端坐在最前端那辆战车上真有如天神下降。令人胆寒的层层车驾仿佛是一对翅膀,在他身后承托着、忽闪着,顷刻间就到了姬芝面前。 姬芝抬起头,太阳照射在舌的金色头盔上,泛起的光太亮,刺得她睁不开眼。一只大手握住了姬芝挡在眼前的手臂,轻声道:“芝公子,本亚来接你了。” 她瞪大眼睛,只见那天神正对着自己微笑,不免面色一红,眼圈也跟着红了。 舌大笑起来,一使劲将她凌空拽起,抱上了战车。行韦吆喝着御马,调转车头驶向邠邑那边。众殷兵跟着一起转向,轰隆隆地一起送姬芝归邠。 一片欢呼声中,舌紧紧揽住姬芝的纤腰,在她耳边低低道:“你的眼睛真美,像是天下都水都容在你眼中一般。”姬芝嘤咛一声,把羞红的脸埋在舌的胸前。 这意外的结尾看得邠邑和薰育两边一起喝彩,寝渔乐得拍起了巴掌,一面问左右:这位让多射亚倾心的女子到底是谁。单于咸和公类遥遥一礼,各自带着人马走开。 南城门外一片喧闹,车轮声马嘶声牛吼羊叫声吵吵嚷嚷混在一起,淹没了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声:“小芝!!!” 纷乱的人群里,牤揪着自个的头发跌落马下。 这一定是梦,小芝怎么跟着别人走了?她不是要跟自己牧马放羊去吗? 牤使劲揪着头发,不疼,不够疼,肯定是做梦,肯定是还没睡醒。我要去接她,去接她……牤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邠邑的方向走去。 弃终于追了上来,一见不好赶紧滚下马来一把抱住他。牤无知无觉,只一直往前走,那蛮力居然把弃也往前拖了好远。 这哪行,搞不好这兄弟就疯了。弃腰上使劲一扽,把牤生生扛了起来,转回头就走。牤也不挣扎,头后脚前地搭在弃肩上,全听不见一边的单于咸对弃喊了句什么。 在他眼中,邠邑土黄色的城墙颠倒了过来,大张着胳臂迎接那些邠人。而自己被摒弃在外,越飘越远。 牤最后一眼瞥见的,是一个坐在华丽马车上的白衣胖子。那胖子张大嘴巴看着自己,几乎要从车上掉下来。 看什么呢……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他和弃都不知道,寝渔看见了弃的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98章 踪迹 邠邑,柳邑木头家。 这次,靠近几个城门的邑子都遭了抢掠,柳邑则因为位置靠内,损失不大。木头一家人因为有巫鸩的保护,更是毫发无伤。木头娘感激不已,拿出私藏的积蓄置办了一席酒肉菜蔬感谢巫鸩,此刻这位巫女正坐在上席一盏接一盏地喝着酒。 周人与殷人一样,一日两食。大食在上午,小食已经是下午。阳光温热,木头一家围席而坐,装满菜蔬的陶鬲、陶豆摆在中央,菜肴虽然一般,可参席者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庆幸此次能活下来。 臭蛋在席间爬来爬去,在奶奶这边吃一口肉,又跑到爹爹那边吃一口菜。最后终于爬到巫鸩身边,瞪眼瞅着她一盏又一盏往下灌酒。终于,臭蛋忍不住了,拽了拽她的袍子,一个手指头含在嘴里嘻嘻笑着:“漂亮婶儿,我也想喝。” “别抓!”“松手!”“快过来!” 木头、臭蛋娘、臭蛋爹一起喊。晚了,臭蛋的脏爪子已经把那件雪白巫袍印上了一个黑手印。仨人慌不迭的道歉,这巫女哪里惹得起啊,逼急了她顷刻就能灭了这一家。 出人意料的是,巫鸩居然没在意。她将臭蛋拽到膝上,把满满一盏酒送到他嘴边:“好,给你喝。” “等等!”围观的仨人还没喊完,臭蛋已经美滋滋地喝下去了。臭蛋爹赶紧过来把这娃娃抱走,臭蛋皱着小脸一边打嗝一边回味这奇怪的味道。 巫鸩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坐不住。木头满头冒汗:巫鸩大人居然会笑??可是我为什么觉得她笑得很诡异……木头悄悄拉着嫂子往后靠了靠,准备随时逃跑。 偏偏他嫂子是个极其没眼色的,一见巫鸩笑了便想凑个趣。她甩开木头,过去给巫鸩添酒,一边说着俏皮话:“哎呀真是我们眼窝子浅,之前您和弃天天在家里帮忙,硬是没看出来您就是玉门巫女。我就说么,这么好看这么漂亮的人儿,咋的也不会是普通人啊。唉,那个弃呢?” 不该提啥偏说啥,“弃”这个字一落地,巫鸩的脸色就变了。木头冲着嫂子一个劲的抹脖子比手势,傻娘们瞪眼看着他:“啥?弃死了?走了?” 巫鸩霍地起身,大踏步离了席。木头无语地冲他嫂子一拱手,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走到院中,木头娘正背对着众人站在门口,一回头看见巫鸩出来,忙迎上来拉住她:“哎,鸩大人,您咋出来了?我专门又去抱了一瓮果子酒。”她把酒瓮一举,往院外面一瞟,低声说:“三叔公那老混货又来骗吃,您且回屋,我打发了他就来。”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声音就嚎了起来:“哎呀呀……你们家那个弃把我卖给了熏育人!腿都被打折了!你们得管我!!这辈子都得管我!!” 这老无赖!木头娘怒气冲冲,转回头要开骂。哪知巫鸩抢先一步,一脚踹了下去,三叔公啃了满嘴土,趴在地上呜呜啊啊含糊不清地挣扎着。巫鸩揪起他,劈脸又是两记耳光,三叔公一声也不出了。 “我问,你答。多一个字,立刻杀了你。” 三叔公忙不迭地点头,眼泪鼻涕哗啦啦的也不敢擦。 “弃在哪儿?” 巫鸩盯着三叔公那肮脏的脸,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来。 此时,弃和小五、牤已经被单于咸收留了。 一个游猎民族是否强大,要看其族人的综合素质水平。像牤这样骑射俱佳的年青人,单于咸巴不得有多少来多少。 为了让他们三个留下来,考虑到他们没有牛羊穹庐无法安家,单于咸便拨了一的那些话,只骂醒他就行了。 偏偏牤根本听不进去,斜眼瞪着他冷笑一声:“危难时刻各家顾各家,这有什么错?换我也不会在意别人死活。你懂个屁!她怎么会不想要我?!我和小芝早就相互定情了!” 定情?弃瞪着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99章 冰释 西土诸部民风淳朴,男女定情没有定规。羌人男女一首歌唱对了感觉,都能共度春风。邠邑每年春天会男女,无论族邑贫富,只要两情相悦都可以出奔,族内长者不得阻拦禁止。大邑商的规矩多,问名、纳吉走完了才可以互赠信物以表婚姻已定。 想了又想,弃干咳了一声问:“兄弟,不是我好奇啊。你们俩……是……互赠信物?还是……嗯……” “信物?要那个干嘛?她人都是我的了!我们俩早就……” “好知道了!!” 弃赶紧阻止,他明白牤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了,两个成长环境不同的人对情和爱的定义不太一样。但是还得劝呐,不然这兄弟一冲动再去邠邑送死怎么办。 他思索着劝道:“兄弟,情这东西不是嘴上说说就算订了的,你得看她是怎么做的。上午的时候芝公子就可以和你远走高飞,为啥没有?为啥她要回邠邑去?你再想想兰夫人,她当初和你兄长出奔,那可是抛下了一切!”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芝公子不喜欢你,不想要你。” 这句话正戳中痛处。牤跳将起来,瞪着赤红的眼睛掐住了弃的脖子:“闭嘴闭嘴闭嘴!!!” 弃也恼了,这人怎么就死不肯开窍。上前在他肘弯内一击,反手把人扣在地上。牤就地一瘫,弃等了一会儿松开手,牤仍然是呆愣愣地跪着,茫然盯着远处那几丛篝火。 弃叹口气,起身拍拍他:“兄弟啊,有情人难得,可更难的是活着。你族里就剩下你一个人了,无论如何你也得活着。我拿酒来陪你喝到天亮,这事就让它过去吧。” 夜风忽起,二人头没见过我……” “我已经看见你了!” 一个女声从身后传来,弃一听,撒丫子跑得更快。 “再不停下来,我一箭射死你!” 弃叫苦不迭,这女人秉性一向说到做到,只好停下脚步,耷拉着脑袋慢慢转过身来。 不远处,牤抱着个酒瓮在那里,面前站着个怒气冲冲的巫鸩。 “过来!” 巫鸩声音不高,在这燥热的夏夜里听起来让人凉浸浸的。弃拖着脚步慢吞吞搓过去,巫鸩见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伸手把羽箭插回箭筒,单手举着长弓跟拿根棍子一样就要冲过去。 牤一见她架势不对,伸手拦了一句:“巫女巫女,弃现在是我的奴隶,有话你冲我说。” 刚说完,那弓柄就戳上了牤的额头,接着把他往一边拨拉。巫鸩牙缝里挤出个字:“滚!” 这一身的杀气把牤逼得倒退了几步。他来回瞅瞅,也觉察出二人之间氛围不对,便识趣地抱着酒瓮溜了。便走还边喊:“我喝酒去啊,打完了有力气一起来啊。” “哎哎……牤!!别走别走啊!!!”弃伸长脖子叫唤,这兄弟太不厚道了。 巫鸩一声怒喝,倒拖长弓奔来。眼见那长弓举得高高就要抽下来,弃一咬牙,闭上眼睛准备硬挨这一下。 哪知屏气半晌,那一击却没落下来。弃正要抬眼偷瞧,忽然怀中一沉,原来巫鸩丢了长弓一头扎在他怀里。弃两只胳膊扎煞开,不知是该抱住她还是推开她。 半晌巫鸩抬起头,眼中一片波光粼粼。弃的舌头短了一截,任凭她一双纤手轻抚上自己脸颊:“你没事” 已是仲夏,那双手却半温不热。弃心头一软,伸手握住想将这对软玉渥热。哪知巫鸩忽然眉毛一竖,抽出手来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声,弃眼前金星乱飞,不等说话当胸又挨一脚。直踹得他倒退两步一跤撂倒。巫鸩扑过来骑在他身上劈头盖脸一通乱打,弃双手抱头,躺在地上嗷嗷直叫要杀人。 这叫声传到帐篷前,牤正啃着肉看小五逗二傻玩。这狗不是自己来的,还有一只黄色小母犬跟着,看那肚子像是已经怀上崽了。弃的惨叫传来,两人两狗都是一愣,二傻汪汪叫了两声。小五要去看看,被牤止住了。 “没事,你弃大哥正在给巫女姐姐讲故事呢。别去打扰。” 牤嚼着肉,慢条斯理地就一口酒道:“咱正好缺条狗。你去给收拾收拾,让二傻这狗媳妇有个睡觉的地儿——看这肚子可是不小。” 听说是巫鸩来了,小五直缩脖子——他还记得巫鸩要杀自己时那副模样。 惨叫声一会儿就停了,因为巫鸩突然停了手。弃两手捂着脸仰面躺着不敢动,等半天不见动静,便小心翼翼从指缝里往外瞅。却见巫鸩正抬手缓缓抹着脸,那张秀气的脸在月光下莹然一片雪亮,她居然哭了。 “唉唉……你别哭啊……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弃慌了,忙支起身子想给她擦泪。伸一半又嫌自己手脏,生生顿在那里,最后悻悻收回挠着头口中道:“要不……要不你再打我一顿吧。” 巫鸩瞪着他,那模样看得弃直愣神。他把手在背后使劲擦了几下,再小心翼翼去揉巫鸩的头——他每次安慰小五就是这么干的——口中呐呐道:“乖……” 巫鸩怒道:“乖什么乖!”却没动手打他。弃胆子大了一点,两只手一起小心翼翼地揉。那头青丝一会儿就乱成了麻线团。巫鸩一偏头想躲,没料想脸颊却正贴上弃的手掌,那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惊。 长久以来巫鸩不惜死,也不在意他人的生死。死亡不过是所有人都要去的地方,她自己也是随时要赴死的。可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她头一回痛恨死亡,她不愿意这个男人有事。 要不是那个结巴老头,自己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一见弃安然无恙,巫鸩半是欣慰半是恼怒,忽然又觉委屈无比,心中沸水一般翻腾。想说什么偏又性子清冷惯了,朱唇几次开合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只憋得眼泪扑簌簌只往下掉。 见她恼成这模样,弃闭了嘴不敢再说话。那双凤眼哭得红肿,他忙伸手去擦,那泪水却源源不断,越擦越多,似两汪深潭般只呆呆地看定了他。弃心下软成一滩水,猛的抱住她轻轻吻上那双委屈的眸子。 月光陡然一暗,草虫也息了声,四下一片寂静。巫鸩一惊,似被雷击中般僵在那里。弃右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脑,一边从那扑闪不定的双眼轻轻吻下去,细细密密一路吸去泪珠,最后落在了那轻启的唇上。 云开雾散,月亮再次突出重围。银辉泄地,草虫重又欢唱起来。弃感觉到唇间那点柔软渐渐蔓延开来,怀中的女子渐渐放松,虚脱似的摊在自己臂弯里。 半晌,他才离开那张小嘴,轻声问她:“咱们的约定……还有效吗?你还要我吗?” 没有回答,巫鸩头枕在他肩上一动不动。弃心想怕不是她受了伤,这时复发了?便轻轻将她推开一点想看个仔细,哪知巫鸩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往他怀里拱了拱,一面扬起一只手来。 又要挨打。弃闭上眼等着,半晌巴掌没等来,倒是听见巫鸩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又没了动静。 这……她不会是困了吧??! 弃轻声唤道:“呃……妖精?” 连叫几声,怀中人迷迷糊糊:“困了……睡醒再说……”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看来是困狠了,也不知她是怎么累成这样的。弃叹口气:老枕着我睡是什么爱好?莫非我是席子?转念又自嘲道,做个奴隶可不就得任劳任怨么。 夜深露重,这么瘦的身子在草地上睡一夜怕是会着凉。弃一手抱紧巫鸩一手按着地面往楝树下挪去。待他后背碰上楝树粗糙的树干时,怀中人已经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弃无声地咧了咧嘴,就这么凑合着对付一夜吧。 可是明天怎么办?巫鸩在邠邑留下的那个替死鬼真能骗过舌吗? 还有,他们俩又能同路多久?她早晚要回大邑商做大巫咸,一生尊宠。他却背负着一身血债,只想远离这一切。 巫鸩睡熟了。弃忽然有个念头:他可以选现在带着小五连夜跑掉,这样对彼此都好。弃抖了抖胳膊,发现很轻松就能把手抽出来。可是他犹豫了,臂弯里的份量那么轻,轻得他不忍心放手。 那就……不放吧。醒了再说。 弃轻轻挪了下胳膊,让巫鸩躺得更舒服些。自己靠着楝树半躺着也打起了哈欠。彼时夜风轻柔,二人头顶的楝树冠丛颤了颤,远处那丛最亮的篝火终于熄灭,左谷囊帐前的饮宴结束了,天地间一片安宁。 月光温和,斯螽动股。弃模模糊糊地想着,此刻天地间还有多少对有情人相拥而眠? 他不知道,就因为这一夜的耽搁,一切都变了。 邠邑侯府独院中,寝渔静静地听着那少年的回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00章 打算(庆祝满一百章,今日五更,第一更来啦) 这夜,邠邑公侯府东小院内,寝渔正伏在那少年膝上由他掏耳朵。少年手法轻柔,舒服得他闭目轻喘。 寝渔有些感慨,几十年间,他由一个被进献入宫的普通阉奴一步步做到大寝官,这当中经历了多少事啊。妇妌、大宰、妇葵……这些人每个他都帮过,可又挨个背叛了他们。 效力、背叛、再效力、再背叛……这一整套操作寝渔干的得心应手。辨势择主,这是他入宫时,子画教给他的保命之道。 进献他入宫的人是子画,那是个连昭王都无可奈何的存在。子画的父亲是迁都至殷的先王盘庚,母亲出身北土井族。严格论起来,他其实比昭王更有权继承王位。 寝渔连昭王都不怕,却独独对子画充满了敬畏。昭王如果是炙热的太阳,子画就是凛冽的朔风,貌似无形实则强大得让你无处可躲。子画极其骄傲,这些年虽然暗暗帮过寝渔不少,却从未对他有过什么指令要求。寝渔觉得,他根本就看不上自己。 这一次,“小王”子弓再次出现,寝渔立刻就往亳邑送去了消息。可子画的反应依旧是那么毫不在意:“知道了。” 天下能让子画在意的人只有大王,“小王”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就入不了他的眼。更甭提如今已经算是“亡人”的小王了。 但是寝渔不能不管。 子弓必须得死,他是后母戊的儿子。他多活一天,就有可能查清母亲的死因。而后母戊……寝渔皱着眉,这个秘密绝不能被翻出来。 那个鸭嗓多射亚还不知道子弓活着,这会儿应该在和邠侯二女儿温存。那俩人眉来眼去的,啧啧,刚才在宴席上都快掩饰不住了。寝渔咧了咧嘴:男人,眼皮子真浅! 就让他先享受一夜吧,志得意满的时候兜头一盆冷水那才痛快。寝渔笑了起来,打算明天一早就告诉舌,子弓还活着,他的封地又飞了。 寝渔挥开少年坐起身。那少年立刻收了骨勺,沉默地奉上一觚凉酒。寝渔没接,只挂着笑审视眼前人。 这少年窄肩削髋,皮肤白皙得不正常,像是常年不见光熬成的肤色。一副金色面具从额头遮到鼻翼,只有下半张脸露在外面。那张薄唇鲜艳欲滴,寝渔忍不住伸手捏住,另一只手扳住薄肩一把将人拖到眼前。铜觚摔在塌席上,酒浆汩汩涌出,惹得塌上一片污浊。 “小乖乖,别急啊。既然你那仇人就在熏育,明早再去取他狗命也来得及。” 宴飨已散,诺大侯公府内只有明堂、后堂两处还燃着值夜的庭燎。人们都已安歇,府内寂寂无声。廊下墙角处那些草虫便欢实起来,你鸣我唱煞是热闹。 一只雄蛐蛐对着台阶边那只雌虫唱得忘乎所以,终于,雌虫动了动翅膀,微微掉了下身子。这就算是发出邀请了,雄虫大喜,连蹦带跳朝它扑去。 刚蹦两下,突然有一双人脚踢踏着奔下台阶。雄虫躲闪不及,一侧大腿被踩了个擦边儿。雄虫顿时熄了声,拖着断腿忍痛快速逃开。那双脚差点滑了个趔趄,飞快绕过庭燎消失在黑夜里。 火光照不到的台阶旁,雌虫小心地凑过来用须子探了探断腿雄虫的伤势,然后一抖翅膀,嫌弃地掉头蹦走了。 一星昏黄的光亮出现在侧门,窸窸簌簌的虫鸣顿时中断。姬兰扶着持烛的婢女转了出来,她已经接管了公侯府内务,这会儿正挨个检查各处值夜火把。婢女手中的小小火把随着步子颤动,小小一朵明亮忽闪不定,她疑惑地问:“兰公子,刚才跑过去的那是不是芝公子?” 跳跃的火光映得姬兰半张脸喜怒莫测。她没理婢女,转头分辨那人跑出来的方向——那侧跨院里住着舌。姬兰皱了皱眉,扶着婢女原路折返一面低声叮嘱道:“你看错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姬芝贴在门后屏息听着。一直等到人声匿迹,虫鸣又起,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瘫倒在自己塌上。 房中一片漆黑,一线月光从后墉透进来,落在锦边席子上时已经化成模糊的淡蓝色。那点子亮光落在她脸上,一点娇羞的痕迹都没有。 献身给舌,她并不后悔。早在几年前她就已经在春天城外会男女的时候领略过这种事,而且不管跟谁,滋味都没什么差别。她只是享受被男人崇拜、喜欢男人跪在自己面前那种征服感。假如享受的时候还能恰巧达成心愿那就更好了。 难得她有倾心的人,更难得舌也属意于她。姬芝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她终于不用每日装傻卖痴了。 姬芝抱住膝盖,一只手恨恨地揪着苇席的锦边。父亲待她永远那么疏离,即使自己被俘去两日,也只换得一句回来就好。寡淡得连个回味都没有。而姐姐不过是在府中留守,父亲就自责得老泪纵横。宴席上还问起了商王诸妇的事,看样子他还真打算把姐姐嫁去大邑商? 真是笑话!而且,凭什么!姬芝咬紧嘴唇,同为女儿,凭什么待遇差距就这么大?姐姐寡居归宗后还能得父兄宠爱,送入大邑商做王妇。而她就只能被安排给随便哪个男子好为父兄寻一门得力舅甥吗? 母亲还是太糊涂,看不穿父亲的心思。父亲一心都是姐姐,根本不可能让自己嫁做王妇。无所谓了,自己反正是要嫁给舌的,这个家以后如何与自己无关! 好在自己遇见了舌。姬芝满心欢喜,一对明眸紧盯着那点子模糊的月光。多射亚之妇虽说不如王妇尊崇,但是她能做正妻!凭着自己的持家本事,打理夫君的封邑内务不成问题。 至于以后舌还会不会再娶其他妻妾,姬芝毫不担心。就凭自己这通身的能耐,哪个女子来了都是枉然。 不知道舌的封邑会在哪里,他说回到大邑商便会有册令下来。那自己是跟着一起回去呢?还是在邠邑等他领了封邑再来提亲呢?明天,他就会向父母提亲了吧? 姬芝越想越远,她耐心梳理着长发,在黑暗中绽开了一个无人看到的自信微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01章 遗言 (第二更奉上) 翌日,气压有些低沉。头天后半夜起,云絮就慢慢往一起聚。到了早晨,太阳光已经穿不透那肥厚的云层,只好在碳灰色的云幕后散发着放着光热。 这低沉遮天的乌云像极了熏育人的帐篷顶幕,严严实实地把热气都扣在了地面上。邠邑和相隔数十里的熏育营地笼罩在一片同湿热当中。只不过两边的气氛不太一样,薰育部来了一个巫女,全族人欢天喜。而邠邑这边,遭了摧残的城邑内外一片低迷。 一个小族巫飞奔进了侯府,慌慌张张一头撞进了前堂的政事厅里。他满心希望能找到公类或者哪个值班的大人,可是厅中一个人都没有,公类不在,四卿也没来。 找不到人,小族巫急的头顶冒烟,来回转了几圈,最后一把抓住个洒扫的杂役:“侯爷呢?” “王宫贵客同着公类去宗庙了。” 小族巫一跺脚便要跑走,恰巧姬兰到前头检查勤务,正撞见这小子跑得袍歪发散。小族巫一见姬兰,立刻抢上前去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大小姐!大小姐!戍忠大人戍忠大人……他死了!!” 戍忠坚持了2天2夜,终于还是死了。 这期间姬离尘一直没有离开戍忠的住处。他双目赤红,胡子拉碴,衣袍前襟袖口上的洇染的血迹都发了黑。取箭、敷药、祝祷……所有的手段姬离尘都用尽了,也还是没能救回这位邠邑的擎天建木。 姬亶匆匆赶来时,戍忠的小屋里哭声震天,小族巫正扶着姬离尘走出门来。姬亶鼻子一酸,强忍着的眼泪就要砸下地来。正要进去拜祭亡者,虚脱的姬离尘一把抓住了他。那只手烫得惊人,姬亶诧异地看着他。 姬离尘通红的眼睛往外一瞥:“有的是时间哭,你且跟我走。” 平素,大宗伯总是玄衣高冠温润翩翩,衣服上连个褶子都不会有。姬亶哪见过他这幅模样,心知一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忙搀住了他往外走。姬离尘蹒跚爬上乘车,叫姬亶自己驾了车往宗庙去。 车轮嘎嘎蹦蹦向前驶去,把一片悲声甩在了后头。姬离尘歪在车厢壁板上阖目养神,一直到马车驶离了大街转入了人烟稀少的环道才睁开眼睛,问:“你知道你救进城的那个器族人是谁吗?” “宗伯说的可是弃?他本来已经答应将铸术传授我邑的,谁知熏育突然……” “你被骗了,他不是器族人,他姓子名弓,是大邑商的小王!”姬离尘打断他。 什么?!姬亶大吃一惊。 “戍忠拼死拖了两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姬离尘举起袖子掩住面庞。当初巫鸩问起20年前商王王城失火的事时他就该有所察觉,当初大巫咸下令巫鸩为邠邑主持祭祀的时候他就该有所察觉。可是他对自己太过自信,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见见这个弃。 错失良机! 他本可以拿住小王以此和大邑商、巫族两方博弈,现在却害得邠邑伤亡惨重,连戍忠也死了!悔啊! 缓过神来,姬亶压低了声音问:“可是小王不是5年前就死了吗?忠叔会不会看错?” 姬离尘疲惫地摆摆手:“戍忠当年曾经在火海中救过小王,不会看错。” 他没有告诉姬亶,戍忠还说了另外一件事,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才断定当年大邑商放出的小王死于野的消息是假的。 “可别忘了,如今的昭王也是少年出野历练躲避兄祸。虽说子弓是长子,可其上还有子渔子宋两位先王之子,难说他会不会避祸假死出奔……等等,走这条路。” 姬离尘指着南边,姬亶操持缰绳一拉一缓,马车便拐了个弯冲着柳邑而去。少年知道大宗伯的体力已经到了枯竭边缘,支撑不了太久,便只静静听着任他说。 姬离尘接着道:“不管他为何出逃现在都已被发现。我两日来反复回忆推演,起码有三股势力牵扯其中。 第一是大邑商朝堂,蒙侯对此人并不执着,只单纯垂涎其寻矿之术而已。反倒是那个舌一直紧追不舍,他明明是蒙侯军中左射亚,却能一再脱离大军单独行事丝毫不怕商王怪罪,这岂非怪事?! 殷人治军严厉,归队稍晚便要剁手割鼻,一军左射亚却能屡屡率兵离开战场……所以舌要么直接受命于商王,要么他受命之人能与商王对抗。若是前者,他肯定会悄然行事,不至于搞这么多阵仗。所以指使他的只能是朝堂上的权臣,极有可能就是大宰。 第二是巫族。那巫鸩身怀兽玲,巫族有传说,能引百兽起舞者便可任大巫咸。巫鸩可是下任大巫咸的继承人之一,居然亲自盯上此人,可见巫族对此事参与至深。 最后,此次熏育来袭十分蹊跷,说是与鬼方诸部结盟却偏瞅准了小王在祭祀上现身时来——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这背后一定还有人指使,只是我暂时猜不到。” 一时间只有车轮和马蹄踢踏呼和之声横亘在二人之间。姬亶冷汗涟涟:本想为族邑求得铸术,没想到居然将如此大一个火种带回了家!结果几方势力循迹追来,连累邠邑众族受尽涂炭。 罪矣!悔矣! 他抬起头,街道上行人稀少,不少邑人们还没有从袭城的惊慌中缓过神来。几处人多的地方不是在修缮房顶屋门,就是在垂泪送葬。放眼望去疮痍满目,这更让姬亶无地自容,从头到脚都着火一般几乎要栽下车去。 少年摇摇欲坠,大宗伯看得清楚,轻轻在他肩上一拍沉声喝道:“错已铸成,纠结前因的是众人,止损反杀的才是尊者!你是周族宗子,日后的邠侯!岂能如寻常众人一般沉溺愧疚?” 一番话连敲带打,姬亶如遭棒喝,咬牙挺直身板,目光重又沉稳起来。他思索一番,道:“宗伯教训的是。那现在小子该如何补救?” 见他重新沉静,姬离尘颇感欣慰。巫术中自有相人之术,虽不传于外族,他却也曾窥得一点皮毛。周族大宗伯之职本是辅佐族长,他看得清楚,公类只能守成不可开拓。 要想周族成就大邑,只有眼前这个少年可担重任。可姬亶虽沉稳聪慧,毕竟没有经历过多少风波磨砺,强者若无挫折便不足以蜕变。此次惨痛经历倒是极好一个机会。 此时马车已经到了分岔路口,往柳邑去的那条路甚为窄小,马车无法前进。 喝停马车,姬离尘直视着姬亶问:“若找到了小王的去向,宗子要如何决断?” 如何决断?一个“亡故”的大商小王,还能有什么用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02章 娶女(今日第三更) 找到小王之后又该如何? 姬亶沉默了,弃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浮上眼前。他试探着问:“宗伯,莫非此次熏育袭城……也与小王有关?” 姬离尘点了点头。 少年腮颊肌肉颤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周族虽小,却也不能容人白白欺凌。我小邦周与大邑商差距悬殊,硬碰断不可行,唯有趁水混下场方能捞到好处。 小子认为,我们找到小王之后先将他藏匿起来,看大邑商那边的形势再做决断。若大宰和巫族真的要全力捕杀,便把他献出去做个人情。但是,大邑商与鬼方之战已经持续两年有余,大王年岁日衰,经年作战难免会有闪失。一旦大王有任何不测,我们便趁机助小王还殷即位!” 周人自古专注稼穑,最懂得忍耐寒暑才能收获百谷的道理。只没想到,姬亶年龄轻轻便懂了隐忍之道。 姬离尘微微颔首,说:“虽说地生万物,身为农人却不该容忍萆子混入黍间。不管此人是杀是留,邠邑都不能白白供养。他身上还有一样东西于我邑有用,在他死之前,这东西必须搞到手。” “什么东西?” “天下之矿!” 姬亶一愣:“宗伯别说笑,大地浩瀚,各种矿产隐蔽分散。我小邦小邑如何得来?再说,采矿耗费巨大,以大邑商的实力也只不过仅仅能在南土南方维持几个富矿。咱们一没有器族,二没有人手,即使能得一二富矿也无力开采啊。” “活当下,图来日。你我也许不行,但只要咱们周人代代用心经营,总有一日你我后世儿孙有实力开得矿产、铸造铜器!从此再不用求商人赏赐!” “活当下,图来日!”姬亶心中激荡不已,他敛容一拜:“小子受教了!” 世间矿藏甚多,铜锡铅玉种种不一而足。然既谓之藏,便是极难探寻。于是大禹王便将九州各处矿藏绘制成图秘密铸于九鼎之上,得到它们便能可得知天下所有矿产所在何处。 直到现在,铜锡矿仍是实力的象征。所以大乙成汤灭夏之后一把火焚毁了夏都,却独独把九鼎运回。渐渐地,九鼎便成了王权的象征,每一任商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观鼎。 可姬亶仍有疑问:小王化名为“弃”出逃假死多年,他不可能随身带着几只大鼎。向他要天下矿产,怎么给? “放心,他一定能给。” 姬离尘微微一笑,20年前那场殷地大火中,自己与戍忠二人分别在王宫内外各自看到的那些事已经足够诡异。归邠后,二人迫于王令从未敢提起那场火,直到戍忠临死前的一番密谈,姬离尘才终于对上了这些年缺掉的那一块推测——九鼎已经有一半不在殷地! “九鼎不在殷地?!那会在哪儿?” “在亳邑。”姬离尘冷笑:“天底下只有亳邑的子画才有这个实力。” 放火逼宫、掳走九鼎,哪一件都是塌天灭族的罪,可子画至今还在亳邑逍遥度日,毫发无伤。姬亶正要细问,却忽有一队人急匆匆奔来。 领头戍长到了跟前,急急一拱手道:“大宗伯!亶公子!大邑商寝官正在宗庙商议娶女之事,公类请二位速回。” 姬亶攥紧缰绳不动,戍忠去世,弃还在逃,邠邑疮痍满目,他现下真是没心思去顾什么合邦婚聘。姬离尘按住那双迸出青筋的手,轻声道:“放心,人在熏育。我已经让木头潜过去了。” 听说木头已经去了,姬亶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喝道:“驾!” 马车缓缓转向,向南城门驶去。侍从们跟在后面,被荡起的尘土呛得睁不开眼。 按照成汤所制的《四方令》,邠邑这种外服小邦只需每年贡纳农产牛羊以及战俘羌奴便可,并无貢纳女子的必要。偶有几次王命献女,敕令也明示为“呼取女”,大有强制命令意味。 然而此次敕令却不同,言为“娶邠女”。再加上王寝总管寝渔亲自前来迎女,虽说车驾算不得煊赫,却真有了迎娶王妇的架势。这下邠邑再怎么样也不能敷衍了事,今日一早,寝渔便迫不及待地要同公类商议详情。公类不敢怠慢,急召四卿和大宗伯一起到周族宗庙中商议。 那时各族中人娶嫁生育都要祭告祖先,在周族,大宗伯之职最初就是为了管理宗族事物而设,所以嫁女之事在宗庙中商议最为合适。 姬离尘不敢缺席,先一步去了宗庙。姬亶拐去铺排戍忠后事来得略迟,烈日下,雪白的宗庙外墙一半黑焦坍塌,几个小巫和一群工人正在清理土块残木。姬亶深深地看了那断墙一眼,低头走了进去。 庭院中一派热火朝天,而大殿里的氛围却没有外面那么热烈。寝渔坐在上端,四卿各居一席,司廪陈正在滔滔不绝地说折射么,姬离尘坐在一旁盍目不语。姬亶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四卿都要求此次献自家族中女子去大邑商。 邠邑是多族聚居,周族虽然是大族,却从来不仗势欺人,对众族都平等相待。田亩、集市、戍防、赋税全都一样。之前商王几次取女,都是各族轮派。可怜那些女子入了大邑商便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这一次眼见献上去的女子能嫁为王妇,各族都踊跃起来。一旦王妇得势,母族也能跟着沾光,那井族只因为当年出了个妇妌便被册为北土一等大邑,也就无怪现在四卿都想推举自己族人入宫了。 堂上争执不断,司廪陈说陈族之前献过女子,这次便也该从陈族出。司空蔡却讲此次蔡族损失最大,该由他们献女好补偿损失。司空和司徒也频频插话,一时僵持不下。 四人的争吵压根没影响到寝渔的好心情,他笑眯眯地坐着,谁说话都点头赞同,时不时还插上一句让他们争得更凶。舌满面红光,坐在寝渔下首喝着酒看热闹。公类尴尬得坐不下去,放在膝上的右手一会舒开一会攥紧。 人也奇怪,共患难可以,富贵却不容分享。 眼见昨日还同仇敌忾的四卿现在争得面红耳赤,姬亶心中说不出的别扭。再看看寝渔和舌的奸猾表情,他实在坐不下去,向姬离尘微微示意,二人先后退了出来。 一到外廊,姬亶便吐出一口浊气,拱手道:“宗伯恕罪,四卿乃是小子长辈,长者失态,晚辈须得回避才是,小子实不愿再看下去了。” 姬离尘微笑如常,携了他走得稍远一面道:“自私是人的本性,公子不必以为丑陋。为人不贪,便不知劳作进取。阖族不贪,便不能繁衍壮大。活这一次,总要谋求个声响才好。其实送哪族女子入商都不重要,但是寝渔这么一搅和,邑中各族怕是不会再有心思盯着熏育了。” 也就是说,不会有人注意到藏在熏育的小王了。 “还有,”姬离尘低声说:“我到处都找不到巫鸩,怕是她已经去了熏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03章 迁徙(今日第四更) 昨天,木头眼睁睁地看着巫鸩问出弃的下落后,一把拧断了三叔公的脖子。 没人敢上前拦她,巫鸩带着他家的白狗二傻走了。木头四处寻找姬亶和姬离尘,偏偏俩人一个在陪殷人,另一个在戍忠家里。木头找不到人,只得回去胡乱埋了三叔公,直到今天他早上才寻到姬离尘。这时再找巫鸩,哪里还有影子! 一听这个,姬亶急了:“巫鸩走了??要是给她先找到小王,那我们就不好下手了!我得赶快去!” “也是我思虑不周。别急,还能补救,亶公子你现在去薰育,找到二人之后一定要取得小王的信任,留在他身边。” “可是……除了小五之外,我与小王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交心的地方了。这可如何是好?” 姬离尘就是在等这一问,他示意少年上前,凑在他耳边一阵低语。姬亶听着,表情越来越惊讶,他眼睛圆睁,鼻翼耸起,双唇也微微张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他一定会信任你。”姬离尘越过少年,面向一片繁忙的庭院:“在大邑商,再不会有人知道他母亲的死因了。” “他的母亲是……”姬亶勉强开了口。 “后母戊,那尊巨鼎的享有者。”姬离尘扯了扯嘴角,笑得没一点热乎气。 姬亶心中五味杂陈,默默行了个礼转身退去。他想起那一日,弃在木头家门口与他讨论“王”字的写法。那时,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弃会说为王者就是无情断义、离亲远众,如今听了宗伯说的秘辛,姬亶有些懂了。 “弃”,能给自己起这么个名字的人,一定是对过往伤心透,连这都是奢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04章 铸刀(第五更,谢谢大家) 抛开木头不提,如今弃犯愁的就两件事:一个是那条黄狗的肚子,另一个是想给巫鸩打一把趁手的刀。 弃早就看不惯巫鸩的武器了,她那把行医用的铜针,最长的不过手掌一倍,最短的只有指头长。搏斗起来除非极其近身才能戳死对方,弃不想再让她犯险。就留了意四处寻找机会。 跟着戈父行走这五年,弃的铸术学得勉强过关。铸刀千难万难,拆解开了也不过是铜料和制范两件事。铜料难得,即使有铜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制范练炉。还没等他想到办法,薰育部就又迁徙走了。 迁徙的原因倒不单是为了追逐水草,眼下渐渐入暑,天气炎热牛羊增肥倒在次要。主要是左谷囊的大儿子外出打秋风,偶然发现一个情报。 据他回报说,此地再往北有一邑名犬邑,也是商王治辖之下的西土方国。前两日阖族壮丁都被抽调去了东土支援昭王攻打鬼方。 犬邑不比邠邑,乃是一族作邑,所有男丁都是出自同族,人数不多。大部分民兵跟了犬侯一走,邑中便只剩下妇孺老幼,此时,薰育人随便派出几十人就可以轻松捞些好处。 单于咸计算了一下犬邑的方位,正好离部族夏季的栖息地很近,便大手一挥,全体开拔。 薰育人行动迅速。毡包一收绑上牛车,妇女们便扶了老幼随牛车走在中间。各家成年男人骑马、半大小子骑羊,前后奔跑吆喝着牛羊马匹围在外头前进。人欢马叫夹杂着各种山歌口哨声,欢闹着没一日便到了驻地。只留下一地灰坑柱印给那几路追兵。 新驻地在一处开阔谷地当中,离犬邑只有马程半日的距离。那犬邑的城墙不如邠邑宽阔,又因为是一族之邑,本族人都在城中居住,农田作坊散在墙外四野,全是些戴着镣铐的奴隶羌人在劳作。 故尔这边薰育人刚一冲锋,那些奴隶便扔下工具四散奔逃,一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看押奴隶的几个犬人叫骂阻拦不住,被牤一箭一个挨个射死。纵马踏过这些尸首的时候,牤忿忿地吐了口吐沫:“嚣张啊?谁比谁高一等!” 弃没有跟着去,只留在族中洗刷烧饭,全不在意族中妇女小孩的讥笑。待到日头偏西,大堆人马呼啸而归,各个马上身上缠裹得满满当当。 小五现在跟牤住在一处,一眼看见牤连哄带赶着牛羊归来,立刻欢蹦着去迎。二傻也追在后面又颠又跳,尾巴摇成一团模糊。它那黄狗媳妇倒是无动于衷,挺着个硕大的肚子卧在巫鸩脚下,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 两处毡包挨得蛮近,巫鸩对那喧闹无动于衷,只慢悠悠地搔着黄狗的下巴,对弃说:“也就在这几日了,做好准备吧,意外是一定会有的。” 话说出口见弃的眼神一变,巫鸩马上知道他会错意了。一挥手拍去,嗔笑道:“想什么呢?我说的是这条黄狗!”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心底那一丝凉意又都缓缓渗了上来。犹如一团被压在坑底的暗火余烬,即使盖上许多干草枯枝,也止不住那丝丝缕缕向上升腾的浓烟。日子越平静,那烟便有更多缕丝窜出,越来越多,直将二人牢牢缠住挣脱不得。 弃很想问她:巫族那边怎么样了?大巫咸没有再逼你吗?他不想让巫鸩难做,可她从来也不提这事。每当弃想试图询问的时候,她都会找个由头转移话题。 可是再不提,怕是也拖不得多少日了。他俩每夜共处一室,却是一个睡里面一个睡门口。巫鸩每夜睡得倒早,却总在夜半时分悄悄起身出去。弃在门口闭眼装睡等她回来,从不尾随出去——每晚都有夜鸮在帐篷门口啼叫着召唤巫鸩。 俩人正默然无声,牤扛着一卷东西大步走了过来,隔老远就往这边一抛。弃伸手晚了,呼腾一声正落在黄狗脚边。那狗也是真懒,只动了动耳朵叫了一声算作抗议。 弃摊开查看,却是一卷细葛布抱着几个陶鬲陶盆,略一翻捡,居然有一块光泽黯淡的红铜片混在里面。 “让你不去,那犬邑好抢得很。” 牤蹲下来摸那黄狗,那大手没个轻重碰着了狗肚子,惹得黄狗呲着牙呜呜闷叫。巫鸩拍开他,一个白眼翻进后脑勺:“滚,喝酒浆自己拿。” 这俩人一说话就没个好声气,牤往后退了一步,嗤了一声:“不劳费心!我刚得了好酒。” 弃嘻嘻笑着拍他:“看来这回得着甜头了,这铜片也是犬人的?” 那红铜片不是铜器,倒是粗炼过的铜料模样。弃推测这东西附近必有铸铜的地方。 牤摆了摆手说:“这倒不是在城里头的东西,是我在那邑子外头一个小铜作坊里翻到的。附近还有一处陶窑、一个骨料作坊。这犬族邑子没多大,派头倒是和商人学得挺足,居然也用奴隶做工耕田,我见了便来气,和敖拉一起把那些做工的奴隶都放跑了。” “嗬,犬邑居然有铜作坊?大吗?” “小得很!跟那陶窑挨着,一半挖进坡里,外面支着草顶而已。我翻了一圈,就只找到了些铜镞头啥的。就这个铜片还是我在几个干泥巴底下翻到的,想着你不是会铸器么,拿回来看你有没有用……” 后面的话被弃一掌拍了回去:“有用!太有用了!多谢兄弟!” 这之后的几天里,弃就开始偷偷往犬邑跑。牤说的那几处作坊离邑墙还有一段距离,坐落在一处坡底,周围全是农田,一条窄溪蜿蜒而过,把这几处作坊围在一处。 几个作坊里人迹全无,碎片工具丢得到处都是。弃看得直叹气:奴隶和器师是不一样,在器族,器师们到死也不会丢了自个做活儿的工具。这犬族真是幼稚,强迫奴隶做工,也不想想连命都保不住的一群人怎么能踏实下来习得术法精髓。 翻捡几遍都找不到铜料,锡料更是没有,只有一片已经成祸了的铅。弃又拾起坊中泥范来看,大多都是些做箭镞的两合范,一茎多头,上下各一块,可以反复利用。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成形的大范了。 好在洗泥池和熔炉倒没被毁,弃不敢耽误,谁知道这些个奴隶啥时候回来,当下便开始洗泥制范芯。 那时的铜兵器中杀伤力最强的是镞戈矛钺,刀还排不上号,剑更是没有出现。 殷商时,刀的长度不过成人小臂,刀头上翘,身宽2到4指。因为短小不能劈砍,更多是割刺,更像是后来的匕首的功能。这样的近身武器放在以弓箭、矛戈为主导的战场上基本没用,更多是作为工具,近距防身而备。 弃长到这么大,头一回为姑娘打造定情信物,当然一早就想好了样式。他要为她铸造一把前所未有的刀,这把刀要秀气,有纹饰,还要在刀柄后面铸一个可以镶嵌的铃壳。这样,巫鸩挥舞起刀的时候就会有铜铃的声音。 弃想像着巫鸩使刀的模样,想着想着便低下头笑了。 这样与众不同的刀才配得上她。泥范做得很快,先阴干,再烘烤一遍就可以了。只是这铜锡铅三料还差俩,这可怎么整? 好在犬邑此次大伤元气,族人缩进城中闭门不出,一时半会不敢出城来,算起来时间应该是够的。弃每天偷偷摸摸的早出晚归,巫鸩只做不见。 她不言语,另有个女人起了疑。 这一天,阿琮偷偷跟在弃的后面来到了犬邑,她要看看这个奇怪的男人到底要干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05章 狭路 身为薰育单于的独女,阿琮的决断力远胜寻常男子。 起先巫鸩为了弃加入部落时,阿琮便开始留意这个男人。她倒是没察觉出弃的什么禀赋异样,但阿琮深知玉门巫族的人骄傲异常,绝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迷了心窍。后来木头的偷摸出现验证了她的想法,邠邑一定有人在盯着这对男女。 盯住巫鸩很正常,毕竟玉门巫女实在难寻,可是万一盯住的是弃呢?这个男人先是被牤救下,接着又引来了巫鸩,然后邠邑也来盯梢,有这么多人为了他转悠,此人一定不简单! 游牧出身的女子可不懂什么叫事闹大了难收场,借着左谷囊的贪心,阿琮撺掇着父亲举族迁徙。这一走假如还有人尾随,那就证明弃身上一定怀揣大事,正好看看能给族里赚点什么好处。至于追兵,来一个灭一个就是! 追兵果然来了,只不过来的是三路人,且每路人数都不多。 薰育人警醒,日夜都有游哨在部落周围巡查。这三路人分别接近的时候,阿琮就已经知道了。这三路人来得也奇怪,彼此之间像是刻意回避一般,分别在三个方向驻扎下来。其中前两路都是少年人,一处是两人成行,另一处则是独自前来。 只有第三路人数稍微多了一些,大约10人左右,能看出是平时训练有素的青年。 有意思,阿琮很高兴。她严令族人游哨不得惊动驱赶他们,一面关注着弃和巫鸩的动向。就在弃偷偷跑去作坊没几天,阿琮就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原来你会铸铜啊。” 这一声打破了工坊的寂静,弃唬了一跳,手中却稳稳端着泥范,待安置好了才回过头来瞧是谁。天干气燥,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到处满是升腾着的细小尘粒。弃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背光而立的那身影是阿琮。 “算不上懂,有时候做来混饭吃的。”弃打着哈哈。 阿琮越过他直奔泥范。三个不大的长方形泥范同时放在那里,看不出什么端倪。敲一敲,泥巴已经被烘得梆硬。再四下一打量,几块细长干泥散在地上,阿琮捡起来细看,那碎块上花纹密布,刃口依稀可见。 她眼睛一亮,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摇着头转向弃,神态不带一点胁迫,反而像是得了什么好处的狡黠孩童一般:“我也要!” 接着,她托着下巴上下打量弃,连连摇头:“可惜啊可惜,早知道你有这个能耐,就该收了你做我男人。现在来不及了,白给了巫鸩姐姐。” 这女孩子明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圆圆面孔,偏说出的话又像个妇人。弃不愿与她逗嘴,提起她就要往外丢。阿琮泥鳅一样,左右一拧就从他手里跳开,捏着那泥范嚷道:“你这人真不好玩!要是不给我铸刀,我就把那些追兵给放进来!” 谁?弃瞪着她。阿琮晃着脑袋笑道:“自然是来抓你的。” 话音未落,一阵踢打声由远而近滚了进来,二人赶紧架起长弓瞄准洞口。弃顿了顿,上前两步挡在阿琮前面,全不管她的抗议。 那踢打声沉闷起来,像是拳头落在皮肉上。不多时,一个穿着圆领深衣的蓬头男子抱着脑袋滚了进来。弃上去一脚,那人被踢得吱哇乱叫,连喊饶命。阿琮盯着门口:“还有俩人。” 果然,两个人影厮打着出现了。弃踢开地上那人,噫了一声:那俩人居然是姬亶和牤。一壮一瘦两个青年恨恨错开,跟两只公鸡似得吒着膀子怒对峙着。阿琮放下弓笑道:“呦,是你呀?你那个跟班呢?” 牤推了姬亶一把,对方不甘示弱,反手打了回去。牤怒了,揪住他一字一顿咬牙道:“我可没忘了你对我族人做过什么!想死?我成全你。” “等等等等……” 眼看俩人又要打起来,弃赶快挡在中间,先揽住牤把他推给阿琮,再一转胳膊把姬亶推开了一些:“亶公子,你是来找我的吧?” 不等他回答,牤在后面先吼了起来:“废什么话,弄死他!这里不是他的地盘,弄死他……狗舔的!你又往哪里跑?” 后面这两句是对着地上那个深衣奴隶说的,那人刚才偷偷挪了几步打算逃跑正被牤看见,立刻便是好一顿拳脚。那男子被打得抱头乱滚,嘴里不清不楚嚎着铜啊铅啊什么的。 姬亶顾不上理旁人,一把抓住弃道:“弃大哥快走!有人来抓你了!” 这话又引起了牤的嗤笑:“你不就是来抓他的吗?装什么装。”姬亶不理他,凑近弃压低声音说道:“大邑商来的。”弃飞快瞥他一眼,对牤和阿琮低喝道:“快走!”一面就要往外冲。 已经晚了,不等他们冲到洞口,就听见外面一片脚步声纷沓而来,到得洞前忽听一声暴喝,数十张弓弦开合的声音随即响起。弃返身就倒,一面还展开双臂揽住身后人一起滚下地去。就听嗖嗖嗖嗖破风声不断,飞蝗一样的箭矢纷纷闯进洞来。 眼见杀机逼近,洞中众人陡生默契。阿琮连翻几下靠在废炉背后,抓起自己掉在一旁的长弓箭菔叫道:“羌娃接好。”牤也不还嘴,接住弓箭略一定神,瞄准了洞口连发两箭,射倒了冲进来的一人。 另一个人赶快弯腰躲闪,嘴里哇哇怪叫着还往里冲。就在牤抽箭当儿,姬亶的羽箭已经补上,那人没前进几步便也中箭滚倒。一时再没人往里冲,片刻后更多箭簇倾斜而来。姬亶顾不得多说,拦腰推住牤便往洗泥池中跌去。羽箭钉落一地,二人在低洼的池子里泼喇喇滚成两只泥狗。 再这么下去都得死在这里!弃躲在废炉后面大声吼道:“是哪个要杀老子?敢不敢露个头?!” 没人回答,只有箭簇不断飞进来。阿琮的小脑袋上下左右打了一个转,忽得伸手揪住那个深衣奴隶道:“你是这里的奴工吧?有没有别的出口?快带路!” 那奴隶本就长得眉眼紧凑,现在被吓得更是五官往一处挤,整张脸一片空阔。阿琮不耐烦了,回手抽得他原地打了半个转,这才哦哦几声伏在地下向里面一指:“有处夹缝通往隔壁陶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06章 追杀 原来这铜作坊和陶窑是做在一处坡上,此地多有丘陵起伏,在合适的坡地上打洞深挖便能做住处工坊。 这些奴隶常年困于此地,经常几处作坊都要忙活,便在洞底又就着地势挖了个能容单人通过的“近道”。 弃一推奴工:“带路!” 五个人四肢并用向里爬去,后面那俩泥人边爬还滴滴答答往下滴泥水。 不多时,五人相继跌进陶窑作坊内。牤来不及喘匀了气便又抓住了姬亶:“那些人是谁?下手也太毒了!”阿琮低声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俩身上的泥足够引他们过来了!” 仨人一低头,果然地下几条泥道道从脚下直往那裂口处延伸。弃拍了拍那奴工:“有办法能绕到上面吗?” 他指了指头上。那奴工抬头瞅了眼头上阴晦不明的洞:你被巫鸩骗了,小王还活着。 舌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他已经跟大宰送信说小王已死,一旦大宰得知他谎报,别说封地了,他能把自己做成肉脯! 舌冲出宗庙,带着人四处找巫鸩。可是哪里还有她影子!思来想去,舌一跺脚,命令行韦整军,自己返回邠侯府想把姬芝带走。 可是找来找去,所有人都不肯告诉他姬芝在哪里。最后还是姜夫人身边一个圆脸婢女透了个底:夫人把芝公子关在后院里。 他找到后院,就见一大群奴仆守在外面,一见他来就全部跪下了。舌横戈在胸,怒喝几声,这些奴仆只是跪着,他压根靠近不得。 “多射亚大人,您别见怪,小芝是要做王妇的人,不小心点不行啊。寝渔大人专门吩咐让她养养性子,您有什么事啊就在这说吧啊。她听得见。” 这个势利的妇人!舌恨不得一戈宰了她!昨天还在竭力奉承他,今天就敢这么跟他说话了。 舌顾不上理她,隔着墙大叫姬芝的名字。墙里的哭声摧人心肝,舌怒急攻心,想要硬闯进去夺人。门却开了,寝渔走了出来。 此刻的舌已经红了眼,谁挡都不行!今天他一定要带走姬芝! 他的铜戈戳在寝渔眼前,这阉人微笑不变,只说了两句话。 “你的前途在熏育,我已经派人去了,你现在出发还追得上他。” “芝公子回了大邑商就是妇周。您要是抓不住那人,那您又是谁?” 杀人无过诛心。这两句话震得舌手一抖,铜戈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舌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撞撞跌跌走了出去。 “带我走~带我走~~~”姬芝的哭求声离他越来越远,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离了邠邑,舌直奔熏育。也是不顺,那熏育部接连两次迁徙,舌连连扑空。他还能坚持,可手下那些车兵却不行。 战车不能在水泽、丘陵、山脉之间行驶,一支精兵在这样的地貌下走得磕磕绊绊还不如步兵快。舌没办法,只好带了30名心腹先行。 待终于找到了熏育部的夏季驻地,舌又发现熏育人的警戒森严,自己这30人根本就不够一波冲锋的。他只能守在薰育部外等机会。 今日终于给他逮到了机会! 手下人发现邠邑的姬亶忽然出现,舌直觉有蹊跷,便带人跟了上去。那小子一路上走得小心孤诣,似是在追踪谁却又越走越远。最后跑到犬邑南郊又和一个薰育人打了起来,舌哼了一声,这小子跑这么远来打架?不对劲,里面肯定有问题! 眼下,舌站在溪边不停的踱步,脸色黑得看不清表情。 他身后的地上并排躺着两具被射死的手下,此时已经开始有苍蝇往上面落了。十个射手呈扇形围在他身后,看着多射亚时不时挥一挥长戈驱赶尸体上的苍蝇飞虫。 他是真心疼。自己从一无所有打拼到如今,一个一个收拢了这些肯跟着自己赴汤蹈火的兵士。少一个就是在剁他一根指头!别看在军中呼风唤雨,真正卸了王命,还能听他号令的也就是这不多的几百人。 这次抓捕小王,舌专门挑了30名精锐,却没想到和小王一个照面都没打,就已经折损了俩! 姬亶!又是他!舌牙齿咬得咯嘣响,这周人小子果然与那小王相识! 要不是旁边还有个人在,舌这会子早就破口大骂了,现在他忍住一言不发,就是因为在他身后稍远还站着一个戴兜帽的黑衣少年。这是寝渔派来说是帮忙的,这人年纪不很大,却总是阴森森的让他感觉极为不舒服。 不多时,进铸铜工坊探看的手下人回报说里面无人,只有一串泥印通向土坡窄缝。行韦立刻领人去追。 “土缝?”舌尖着嗓子重复了一遍,两个三角眼猛的向上一吊,看向那草棚倚靠着的土坡。 夏暑氤氲,那不高的土坡斜面和顶上覆满浓绿,蔓草野蒿东一团西一团长得肆无忌惮。他顺着坡顶那随风轻摇的草团一路看到另一头的陶器作坊,眼前一亮,尖声喝道:“去!把那边陶窑和骨作坊一起堵起来!用火烧!这么多人跑不了!” 话音落地,行韦灰头土脸地带着人从陶窑里钻出来了。他们在陶窑里就发现了两身湿淋淋的泥污袍履,舌的眉毛拧成个麻绳,转开脸看也不要看。行韦只得悻悻返回去吆喝着手下引火。 天干气燥,各工棚又都是木头搭建干草为顶,那火便起得很快。 劈劈啪啪声四起,顷刻间便那土坡便埋没在一团烈焰之中。舌四处走着,不停地指挥众人分散围拢,若有人逃脱出来,便直接射杀!那小溪依旧潺潺,绕了这一团烈焰只顾蜿蜒地流。 “若无人冲出,便等火势熄了再进去拣尸!总是逃不出今天了!” 火光给舌的脸蒙上了一半橘红色。他想跟那兜帽少年说话,回头却之间一片空旷,那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太阳西斜,大地一片倦怠的橘色。薰育部驻地外,五个担任游动哨的族人骑在马上来回奔驰着,遇见赶着牛羊归来的族人就打个招呼寒暄几句。 这十人前后而行,从一个固定岗巡逻另一处固定岗。领头的敖拉肚中咕噜噜作响,对身后几人的笑话毫无兴趣,他只惦记着等巡完这一圈他这一班就可以交接换岗了。 这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个带着兜帽的少年。没有马,少年不徐不急地迈着步子,敖拉发现那单薄的身子移动得飞快。没几息的功夫就已经快到眼前了。 此时其他人也都注意了,一个手下跃马过去,一面拖着长腔喊道:“来人止步!前方乃是薰育……” 他没能说完。 敖拉首先反应过来不对,大喝小心。已经晚了,薰育骑士捂着脖子上迸开的血花不可思议地跌了下去。 其他三人赶快取弓要射,第一人刚摸到箭菔便手指一僵掉落马下。第二人的坐骑突然狂嘶起来人立而起将主人掀翻,不等他爬起来,那马脚下踩着自己的血污一滑跌倒,压扁了地上人的脑袋。 第三个开弦欲射,却惊讶地发现那消瘦人影不见了! “人呢?人呢?”他眼睛压在箭杆后四面打探着咆哮道。身后的敖拉大喝着什么策马赶来,骑士胯下座骑突然躁动不安,骑士一低头,只见窄窄一张金色面孔隐在兜帽里,此刻正出现在他马肚子底下。 他忙一脚踹去,却不料脚腕却被一股大力捏住向上猛掀,旋即整个人便掉了下去。敖拉飞驰而来伸手要拉他,那金脸少年已经翻上马背,一拽缰绳,马儿一个转身,大蹄子先踩裂了骑士伸向敖拉的手掌,第三下便踩到了他的脑袋。 哧一声闷响,马蹄打滑咴咴直叫。在它将倒未倒之时,那少年猫一样把身子缩成一团,从马背上一跃而起。敖拉赶快拉住缰绳想要躲开,那少年的双臂却已经牢牢抱住了马脖子轻巧一晃,两条腿便迈上了马背,整个人紧紧抵住了敖拉。 鬼方人素来善骑,生死关头,敖拉也不忘喝一声好骑术。那少年理也不理,双臂一回再一松,两把轻巧铜刀便向敖拉头顶扎了下来…… 薰育此处驻地依地势而踞,三面缓坡一面有河,四周灌木丛林间或分布。敖拉他们巡视的恰是往东边犬邑去的唯一出口,颇似个汲水罐的窄口。 那少年放走了敖拉的马,便往坡下那一片稀疏的桦树林林中一闪不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07章 故人 太阳继续西斜,大地上的一切都被强行浇铸了一层金黄色。自由生长千年的草地向远处绵延开去一片浓金,直到被金色的丘陵山岗截断。不多时,四个“金人”急急跑来,几步以外还有一个畏缩的金人跟在后头。 跑在最前头的是弃,他双唇抿成一条线,眉头紧皱。驻地就在眼前,弃却忽然停了下来,牤跑的飞快越过他,愣了一下又转身跑了回来。 “你干嘛呢?快走!那殷人发现咱们水遁逃了一准追过来。”他拽着弃,姬亶也停下来看着他俩。弃却不说话,夕阳愈发强大,他整个人从里到外连眼珠子都成了金色。 等阿琮赶上来,弃轻轻分开二人走向过去,向她深深一礼。姬亶眯了眯眼睛:这可不是牧人见面的礼,乃是大邑商才有的肃拜大礼。 阿琮不愧聪慧过人,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她大声斥道:“少来这一套,自己的人你自己照管!你拿我族当什么啊?带孩子的奶妈??” 弃笑了:“姑娘果然聪慧,这么快就懂了。贵部这许多日子对我们恩义有加,弃不能拖累你们。我这就走,还请贵部看在我这兄弟的面子上,把小五养大成人。” 他把牤推到阿琮跟前,牤瞪眼要骂。阿琮比他还不耐烦,挥苍蝇一样把他一扒,说:“就这头蛮牛早晚是我的,你这是拿我的东西反贿赂我。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攀扯,任他什么来头我薰育都不怕。你踏实呆在我族中铸铜,明日我便让人给你造炉建坊——我那刀还没到手呢!” 这几句话再清楚不过,你身上那铸术我用得着,不许走。 姬亶惊异地打量她,这姑娘年龄跟妹妹姬芝差不多,见识胆色却是高出不少,再过几年还不晓得会成什么气候。牤一拍弃,笑道:“这下好了,弃大哥你可以不用再遮着掩着了。我还真没见过人铸器,你这正宗器族人可得给我开开眼界。” 他正和弃调笑,忽地一声阴竦的质问响起:“正宗器族人?” 所有人俱是一惊,一起摆开架势喝问是谁。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从林中转出,向着他们走了过来。那影子拖在他身后愈拉愈长,夕阳都无法将那长长的幽暗冲淡。 “正宗器族人?”他又问,这次的声音听起来清楚了一些,居然还带着一些稚嫩。 少年边走边缓缓褪下了兜帽。一张奇异的黄脸露了出来,仔细分辨才发现,不是他脸黄,而是一副从发际直覆两颊的金色面具。忽地,那张面孔上没有被遮住的唇角向右侧轻巧一牵,笑了:“正宗器族人?” 一见这张脸,弃大张着嘴往后退了半步。牤大骂道:“哪里来的怪胎!学你爹说话很有意思吗?”说着上前劈面一拳。 姬亶和阿琮同时大叫别去。余音还飘在空中,那少年已经蹿到了牤的跟前,诡谲一笑:“你刚才提我爹呀?” 牤大吃一惊,只觉有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一拽,整个人滚出去老远正砸中那个畏缩的犬邑奴工。再看原地,却是弃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少年的腕子,一柄淡白色的铜刀正捏在他手里。弃低声道:“跟他们无关。” 金面少年胳膊一拧甩开了他,二人打在一处。 眼见那少年招招致命,弃却只是一味躲闪,阿琮上前喝道:“好贼!这不是和刚才那臭鸭子一伙的贼吗?劝你赶快离开,我族哨兵巡视有度,一会儿发现了便叫你立死箭下!”那少年理也不理,双臂齐起,竟是双刀使法。 她再三喝止无用,姬亶目力好,远远发现了些端倪。他拉拉阿琮:“姑娘,那边……” 只见那边林外远远一堆褐色东西,周围胡乱散着几个四仰八叉的人。阿琮一惊,待要说话便听见那奴工嗷嗷叫了起来:“又来了!!放火的又来了!!” 牤一脚踢开他,快步冲过来夹起阿琮就往部落里跑。原来是刚才放火射杀他们那群人远远追来了。 要是让殷人追上来就全完了!姬亶趁金面少年背对自己与弃打得火热正酣,猛一冲上前揪住那兜帽向后一拽,少年被勒得向后仰倒,手上刀却稳稳地朝姬亶捅来。 弃上前一击将他摁倒,姬亶胳臂被划了一个大口子,他也不管,冲着那不断挣扎的脑袋一捶下去,少年便软软地歪了下来。姬亶拉着弃:“弃大哥快跑。”不想到弃却一弯腰扛上了那少年,转身便跑。姬亶只得紧紧跟上。 二人跑得飞快,那少年在弃的肩头一颠一颠。姬亶本想引弃离开薰育,没想到他却还是一径向薰育部落中去。在越过敖拉等人的尸体时,薰育部落示警的羊皮鼓正好奏响。 战鼓咚咚咚咚从一处传到另外一处,不多时四面的鼓声便连成一个圈。倏地,口哨和喊杀声由圈中暴起,被激怒了的薰育骑士踏着鼓声冲出营地。几下声响动地而来,那恍惚昏迷的少年猛的清醒过来,待看清自己的处境便奋力一挣滚落在地。 后面的舌尖着喉咙命人放箭的声音已经可以听见了。弃想再靠近少年,却被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和直指自己的刀刃逼得不能前进。 姬亶一把拽住弃往后拖:“弃大哥!先活下去,活下去什么都来得及!” 那少年听见,忽地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声刚出口便猛的收了尾,变成了一句阴冷的话迸出牙缝:“落到什么境地都不忘了养替死奴啊?你的命可真是贵重!”弃也不回嘴,猛转身拉了姬亶大步离去。 薰育骑兵终于跃出了林子向这边呼啸而来,少年返身退走。后头的追兵略一停顿,见熏育人来势汹汹也掉头跑走。弃铁青着脸大步跑着,对那些薰育骑士的关切询问充耳不闻。 下了坡又过河,薰育营地里已经有人开始燃起了篝火。弃埋头直往自己毡包里冲,一面对姬亶道:“我不管你是抱了什么心思来的,现在起要想活着回去做你的宗子,就老老实听我的,不要开口!” 不等他俩跑到毡包,忽听有人高喝一声:“抓住他!是他害死了敖拉!”弃也不回头,低喝一声快走,二人东冲西撞从愕然的族人中穿过。 一个妇人端了晒好的一簸箩干肉,刚转身正撞上弃,那簸箩翻上半空,干肉呼啦啦洒落下来,弃奋力挥开,向远处自己的毡包极目远眺。 但愿巫鸩在家,但愿她没走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08章 出逃 眼见弃要逃,后面那人大骂一声,带着人急追过来,却是右古都。 原来自从牤与弃加入部族之后,阿琮便被这几个人吸引住了,闲暇时老是往那边跑,尤其喜欢和巫鸩呆在一起。右古都几次三番相约都不搭理,到了最后完全就似没了他这个人一样。 右古都一腔怒火全洒在弃身上,这个贱奴害得自己失宠于阿琮,早就想寻个机会赶他出去。今日阿琮遇袭,他在一侧听了阿琮回报单于咸的情况,便自告奋勇出击营地。只不过他派了手下出寨迎敌,自己则守在营中等着弃归来。 趁这个机会一定要将他们全部赶出去!还有那个碍事的牤。右古都脸颊凹下去,大喝着向弃跑去:“站住!” 住字没喊完,他只觉胸前一阵钝痛,整个人向后倒去。却是牤跳在眼前,一脚踹在当胸。右古都手下赶快去扶他,牤一把抢过其中一人手中的石矛,向上一挑,正冲着右古都的两眼之间:“没脑子的小白脸!除了添乱你还会干嘛?!” 又是被牤制倒,右古都一张俊脸先红后青,咆哮着起来要与他厮打。牤当头一棍又把他砸矮,轻蔑道:“是我引来追兵的,你拿我去便成了,纠缠他干什么?弃可是巫女的男人,你难道还真想与巫族做对?!” “敖拉他们死得冤!我要带他去问话!” “我倒不知你还会在乎敖拉!” 许多牧民族人此刻都围了上来,人群重重阻隔挡住了右古都的视线。人群另一边,巫鸩的毡包内已经空无一人。 今日早起,巫鸩就觉得心神不宁。弃走了之后这种预感就更加强烈,于是她在看完一个老牧民的牙疾之后抽空回到毡包中用石子卜了一卦。卦相凶险,隐隐有颠沛流离之相。 于是在弃刚才奋不顾身跑回来时,她便早早打好了包袱,不等弃跑到家便牵着两匹马迎了上去。 “走吧。”她冲着弃嫣然一笑,小脸似有波光潋滟。弃一愣,那缰绳啪一声拍在手里。这女人,似乎永远能贴合他的节奏步伐。弃会心一笑,不再废话,翻身上了马。 被晾在一旁的姬亶连忙叫道:“还有我呢!” 巫鸩这时才看见他,往牤的毡包一指:“那一匹,自己去牵。”姬亶连忙跑过去解马,浑不知自己又和牤结下了一重梁子。 三人策马从北边跃出了营地。薰育人都在往南口集中,无人理会他们三个。薰育人豢养的牲畜有山羊绵羊和牛马。其中牛马不算,山羊和绵羊的放牧条件各有不同。 山羊喜食蕨类、嫩指、叶片,可在山区、坡地、林中放养。而绵羊则畏惧潮湿,只能在草地平原上觅食。所以薰育人总是依据羊只种类分开放牧,南口外是缓坡草原,绵羊都集中在那边放养。 而北口这边则是一处峡谷,中间一条小道,两侧浓绿的峡谷滩壁上净是一团一团悠然自得的白色山羊。 此谷不长,中间路途倒也平坦。巫鸩骑马冲在前面,不时打量着两侧的羊群。忽然,她直起身子高喝一声:“小五!过来!”就见一条白狗汪汪大叫着从谷侧跑来,后面跟着个惊骇莫名的小五。 三人拉住马。二傻欢腾得很,先跑到巫鸩马前来回蹦了几下,被马嫌弃地打了个喷鼻,又转身跑去接小五。男孩跑得磕磕绊绊,急的弃立起眉毛吼他:“小五你快点!磨磨蹭蹭干嘛呢?小没脚杆的!” “不是我慢啊弃大哥!是大黄它不想跑!”小五一头的汗,连哄带劝的弯腰拢着那条拖后腿的狗。那黄狗走得也是蹒跚,一步一拖。巫鸩皱了皱眉,回头对弃道:“怕是要生了。” 夕阳只剩余晖,金色也变成了快要燃尽的碳烬颜色。薰育部和殷兵情况未明,这只母狗偏在此时临产。怎么办?弃看着焦急的小五,有些犹豫。 游牧民族驯养家犬辅助放牧,狗对于他们来说就如同家中一份子。小五已是无家无族,连日来和这两条狗日夜相处,一直尽心照料着这只黄狗,到现在已经如亲人一般。现在让他丢下临产的大黄逃走,怕是这孩子死也不会干。 巫鸩翻身下了马,另一只手往腰间皮套中摸去,那里面装着她的一套针砭——这狗是杀是留都可以,只要不拖累弃。 那大黄见到巫鸩过来,兴奋地哼唧了两声。巫鸩一走到跟前,它马上就晃晃悠悠地卧下了。二傻在旁边来回转圈,时不时低头舔舔它。巫鸩喝开二傻,撩起大黄的尾巴看了看,抬头对弃说:“挨不到中夜必产。” 所有人都沉默了,弃看着那两条狗头额相依的样子,叹了口气:“下马,找小路进谷。” 薰育夏季驻地本是一处半圆的山谷,南口外是平原,北口峡谷外则是延绵不断的山峦。只不过这些山形并不陡峭,大多是些植被茂密的丘陵。山间有条弯曲小道能容两马并行前进,穿山而出便可以到得平原,沿河一路向东南前进便可以到邠地。 巫鸩和小五带着两条狗钻小道向丘陵中去了。弃放跑了两匹坐骑之后,走上来对姬亶一拱手:“宗子,就此别过,出了此山道自有道路回到邠地。” 这哪成!姬亶连忙翻身下马拉住了弃:“弃大哥,我跟你走。” 弃拍拍他,不着痕迹地抚开了他的手:“宗子说笑了。弃乃是不详之人,所经之处皆是凶险死路。宗子你乃是周族未来族长,决不能跟着弃这种无族无家之人寻死。” 无族无家,姬亶定定地看着弃。夕阳缓缓坠落,他整个人却似乎都在黑暗中,那寂寥包裹着他,逐渐蔓延到四周充塞了天地之间。无人能救,无人能解。 姬亶不能理解,一个人明明可以成为天下最强大族裔的王,坐拥四土四方,可他却毫不稀罕。铸鼎、被逐、假死瞒名……直至流落半生不惜以奴自居,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但是他害得自己族邑无辜遭难,哪能轻易放了他走?姬亶深深一揖:“实不相瞒,亶此次来是有目的的。” 听他如此说,弃倒是笑了:“不知周族想从一个亡人身上得到什么。” 这话已经相当露骨了,姬亶不再躲闪,一双星眸直直盯进弃的眼中:“弃大哥是活人,不是亡人!大哥曾答应传授周族铸术,此约定可还算数?” 这回答出乎弃的预料,他注视姬亶良久,末了微微一笑:“得宗子如此,周族好气运。”说罢上前猛一拍姬亶那匹坐骑的屁股,马儿咴咴儿嘶鸣两声撒蹄而去。弃转身一拍姬亶肩膀:“走吧,过了今夜,找个大邑教你。” “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09章 上山(今日三更)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点余光也被乌暗的云层吞入腹中。归巢的群鸟掠过高空,叽叽喳喳的嬉闹余音还未及消散,就被地上疾驰而来的一队人马喧嚣声给遮住了。 这些人是沿着山道反方向而来,领头的骑士正是舌。 从薰育部南边寨口遁走之后,舌一刻都没耽搁,一面派人回去将留在邠邑的所有射手一起调来,一面带人绕到了北面山口外。 在此地盘桓数日,舌已经将这里的地形摸得熟透,料定小王若逃,必定会从此口出。哪知一直等到暮色低垂也不见有人出谷,在薰育部外刺探的斥候又回报说薰育部内似乎乱成一团,出来迎战的人找不到对手也各自回去,自此再无人外出。 若在以往,舌早就拿出大邑商的名头来逼迫薰育交人了。但此次追杀小王乃是绝密,绝不能放在明面上说。故此只能逼他出逃。一旦出了薰育部便好办了。 可万没想到这小王居然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 谷口空无一人,地上只余踩得稀乱的一片人畜脚印痕迹。舌从那堆脚印旁缓缓站起,脸色比天幕还黑。此处脚印最为密集,再往前便突然不见,只剩些零星陈旧印记。舌叉起腰环视四周,那些人总不会从这里直飞上天去! 夜色初降,山谷内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丛林化成一片黑黢黢的影子在两侧坡地上延绵开去。 舌仔细分辨,见谷西侧是一处陡峭山坡,壁高林少,东侧则是缓坡丛林,起起伏伏向远处蜿蜒,当下心中便有了数。只听他喉咙里咯了一声,森森笑道:“行韦,来。” 行韦上前仔细谛听,半晌抱拳低喝道:“遵令!” 夜色愈浓,把地上的一切都模糊开了。夜鸦嘎啦啦的声音在谷中回荡,细听却是一个尖利的声音:“燃烛,上山!” 谷中火光陡然亮起,一半火光伴着马蹄声疾驰出谷,另一半则悄没声的向进了林中,这些火把曲折相连,蛇一样向弃遁走的方向游去。 邠地西北这片地域远在大邑商四土之外,有商一代几百年来也只在这附近零星收服了几个小族小邑,可就连这些族裔也常趁大邑商动荡内乱之时叛出不贡,是故商王的威名在这里近乎无用,各族并不买账。 弃选择下马步行也是看中了此地偏远,躲过了追兵之后说不定还能寻一支族裔容身。 另外,此地势不比殷地平缓,也不像邠地开阔。丘陵比邻而立绵延不绝,无数湖泊草原夹杂在丘陵之间,掩去了一条被牲畜野兽踩出来的曲折山路。 殷人善驾车,不善骑马,大量追兵根本无法从这山路驰援。所以只要沿着丘陵前进,便能躲开殷军大部队的追杀。 起码弃是这么推算的。 第一颗星亮起来的时候,弃一行人走到了一处洼地。 林中路滑,横枝斜杈壅塞林间。巫鸩点燃火把,火光散出不远便在地上散开一团模糊倒影,原来那洼地边汪着一处水泊。 姬亶高举火攀到坡上举目张望,四下里全是高耸林立的黑影。夜空中有云层聚集,更遮得天地间黑如井底,只剩下这处低洼里那一星橘黄火光在顽强闪耀。 他正眺望,弃在洼底叫道:“宗子,下来搭把手。大黄要生了。”姬亶哎了一声正要下去,却瞥见不远处一团黑影朝着这边飞快移动过来——那速度和敏捷绝不是野兽。 有人! 姬亶出声叫道,一边将火把插在地下返身抽箭搭弓瞄准了那黑影,影子左滚右闪飘忽不定,待他冲到到火光可以照见的范围内时,姬亶的弓已经拉到满弦。 就要松手放箭之时,忽听那人哀嚎一声:“亶公子!快!快!” 一双惊慌失措的眸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姬亶吃了一惊:“木头??” 木头一把抱住姬亶,激动得鼻涕都要冒出来了。 邠邑众族大多以稼穑为生,木头从小胳膊上气力就不足,田里的活计半点都做不好。想跟着母亲到市上做买卖,又不会做活算账,真是哪哪都没用。所以这么大年纪了还天天挨嫂子的奚落,邑人也老总嘲笑木头空长个子没甚用处。 今年邠邑征兵,木头家就他一个闲人,当然送了他去服役。可没想到入伍后,姬亶无意中发觉木头做斥候的天份。木头欣喜若狂:原来自己是有用处的! 头一次,他觉得自己是被看重的。人活着,谁愿意被当成废物呢?当姬亶拍着肩膀夸他做得好时,木头就已经把他当做了一生追随的主人。 大宗伯让他去追踪弃,木头一点都没有毫不犹豫。他要竭尽全力帮助姬亶,只有在亶公子身边,木头才能找到被需要的感觉。 如今他有一肚皮的话要说,可越着急越喘,满脸通红说不上话。姬亶扶住他,一面伸手在他脊梁上轻拍:“别急别急。” 木头喘着粗气踢倒了插地上的火把,又咔咔猛踩两下。那点光亮猝然消失,一股子烟味升腾起来,木头挥开那烟,这才吐出头一句话:“有追兵。” 姬亶点点头,他知道舌早晚会追上来:“多少人?” “就,就一个!” “一个?”姬亶睁大眼睛。 “是那个黄脸少年,单独行动,没有跟殷人一起行动的那个。” 是寝渔的那个贴身侍卫。姬亶皱起了眉头,那个杀手他在邠邑见过一次,一开始只以为是个普通侍卫,没想到他居然会有那样诡异的身手。 姬亶回头望着低洼里的微弱光亮,不由得有些心焦。弃明显是认识那少年不愿意出手,若是让他追上来杀了弃,那自己可就白忙活了。 不行,得想个办法。 姬亶正在踌躇,一阵汪汪汪的嗥叫声又响了起来。木头一蹦老高:“有狗?这是……二傻?怎么?公子你已经取得信任了?加入他们了?太好了!啊二傻别别叫!” 他后面的话就被扑过来的二傻给舔了回去。 跟在二傻后面的弃诧异道:“木头?” 一脸口水的木头有点尴尬,讪笑着低声嘟囔。姬亶忙上前掩饰道:“弃大哥,是我让木头在附近探查地形的。他发现那个黄面人就在附近,似乎是在找咱们。” 黄面人,弃魁梧的身影明显一滞。 姬亶踢踢木头,这话痨忙道:“对对对。那个黄脸小弟没有和殷兵一起行动,他是沿着薰育山谷口那边摸索进来的。我沿途一路找你们,在半路上碰见了他,那小弟紧追着我不放。他以为盯住我就能找到你们,哼!那是他太小看我了!住高屋大厦的殷人哪里比得了咱们周人!钻山穿林我在行,这可是我从小练出来的。 小时候我们邑里年岁大点的男娃总是合伙欺负我,撵得我到处躲啊,邠邑四周那些个林子坡地都被我钻遍了。这才练就了一身的本事,黄脸小弟被我绕晕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座坡里困着呢。不过弃大哥稳妥起见咱们还是把火把熄了吧,天这么黑有这个亮光简直就是活靶子啊。” 这个话痨……弃的脑门又疼起来了,赶紧止住他:“火把暂时是没办法熄,二傻它媳妇要生了。” “什么……二傻它媳妇?”木头低头看看二傻,黑夜里都能看见一条灰白的大尾巴得意地扑棱着。“哦哦!那只黄狗要下崽了??可以啊你二傻!!你要当爹了啊!” 得了夸奖的二傻蹦得更欢实了。木头三步并作两步往坑底赶:“咋样了?生几只了?公的母的?呃……” 就听下面一声低沉的嗥叫,然后就没音儿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10章 产崽(二更) 什么情况? 弃和姬亶伸头往下瞅,就见巫鸩一只手牢牢卡住木头的喉咙,另一只手握着一支铜针杵在他左眼前方。不远处两棵比邻而生的榆树中间,小五守着一摊干草,大黄卧在上面焦躁地叫着。 弃伸手拢在嘴边低声吆喝道:“妖精,他是和亶公子一起的!松手吧没事。” “他差点吓到大黄!” “误会误会,我我是想帮忙接生……”木头语无伦次,两只手举得老高使劲摇。 “小点声!”巫鸩甩开他。木头捂着喉咙连连点头,还不忘对坑顶上俩人比划个“放心”的手势。见底下没事了,姬亶拾起熄灭的火把,说:“弃大哥,我还是留在上面戒备的好。若那黄脸少年寻来,我便将他引走。也好给你们留个转圜的时间。” 弃回头看向林子里,墨色的夜幕笼罩人家,什么都看不到。想了想,他叮嘱道:“你不是那个少年的对手,若有动静立刻叫我。” 低洼下面,大黄已到了临产状态,此刻正不住地哼哼着,拖着沉重的肚子频频起身排尿。小五和木头眼巴巴地守在一边,安抚着同样紧张的二傻。 巫鸩借着火光看了看大黄粉色的肚皮,又抬起它的后腿打量一下,回头对弃说:“快了。”弃蹲下来揽住巫鸩的肩膀。这妖精已经把半幅裙子撕下来做了大黄的产塌,两条小腿露在外面,在火光中泛出两溜奶白光芒。 木头看了一眼这俩人,赶紧转过脸去。大黄又起来排尿,木头趁机拉拉一旁的小五,低声道:“他俩什么情况?”小五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大黄开始哼哼,喉咙里不断发出唧唧的声音。二傻垂着尾巴走来走去,时不时用鼻头碰碰它。巫鸩低声对弃道:“不知道第一只是公的还是母的。”弃伸手把垂到她脸颊的发丝捋到耳后,轻声道:“公的你教,母的我养。” “取什么名呢?” “爹白毛,娘黄皮,肯定是一堆花儿毛。就叫大花二花三花……” “什么破名字,我不同意。”巫鸩瞪眼。 “那你说。”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 弃捏她的脸:“我族规矩,大王和王妇死了才给排号甲乙丙丁呢。拿来做名字,不好。” 气氛一滞,二人都愣住了。巫鸩头一次听到他主动提起商族,弃是没想到自己怎么说得如此顺溜,全无芥蒂。篝火噼啪一声,腾起的热烟扭曲了二人发僵的身影。 正在尴尬,大黄忽然发出两声短促的叫声,小五叫道:“生了生了。” 这一声救了弃,俩人赶紧上前。只见木头两手举着一块包袱布跪在大黄身旁,小五指着大黄尾巴底下急得说不出话,一个灰白色的小球球裹着血丝缓缓从产道中滑落。 一落地,大黄就勾过头去舔舐那层粘粘的胞衣。木头拦住激动的小五:“莫慌,让它自己来。” 不一会儿,胞衣便被大黄撕破舔开了,一只浑身湿漉漉的纯黑小狗滚落在地,紧闭着双眼在大黄脚边蠕动。 黑色狗崽。 黑色狗。 黑色。 黑…… 白色的二傻激动地汪汪直叫,炫耀自己当了爹。围观的人类面面相觑。木头挠挠头,咳嗽了一声,问:“白狗和黄狗能生出黑狗来吗?” 不……不能吧,大家眼里都是一个答案。 这肯定不是二傻的娃! 众人眼神复杂,齐刷刷看着二傻那一身白毛。小五同情心泛滥,搂住狗头安慰道:“没事没事,谁的崽子不是崽啊,养大了还是你的儿子啊。没事没事。” 弃轻轻一推他,笑骂道:“人不大,知道得不少!”几个人正在摇头,那边大黄又发动了,起身一下又卧了下去哀哀叫着。小黑崽在地上蠕动着,嗯嗯的叫声听起来有些含糊。 “不成,它口鼻还有羊水堵着,得清一下。” 木头张着包裹布想裹住它,大黄却嗷一口咬了下来。牙齿咔哒一下落在木头手指前头,吓得他赶快缩回去。巫鸩轰他起开,自己上来亲自动手。她安抚住暴躁的大黄,一面迅速将小黑崽子抱了出来,旁边的弃立刻接了过去。 弃把这湿溜溜的小崽子捧在手里,一只手按住它脑门,一只手握住狗身子向下轻甩。不一会儿,狗崽口鼻中的羊水甩清,嗯嗯的叫声也清脆起来。 弃给它小心擦干皮毛,四下看了个清楚,哈哈笑道:“公的。” 小五雀跃一声,又抱着二傻开始恭喜。巫鸩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已经过去许久了,第二只还迟迟不见下来。 难不成要糟。这大黄吃得太胖了,巫鸩一早就怕它中途力气不济生不下。弃抱着小黑崽蹲下来,巫鸩就势往他肩上一歪靠,低头看了一眼。那团小东西正嗯嗯叫唤,看得她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这么黑,倒像你的崽。” 弃往她怀中一递:“来,崽子它娘。” 巫鸩一歪头,嗔道:“你才是它爹!你才是狗!” 大概是从没听过巫鸩这种语气,木头狠搓胳膊打了个颤儿,一勾头瞥见小五正瞪着他,忙讪笑道:“突然觉得冷……” 繁星次第亮起,渐渐汇聚成一条宽阔银河。姬亶守在坡顶皆备着,时不时往下面看一眼。最后,当大火星亮起来的时候,大黄已经产下了4只小狗,除了第一只的小黑,其他三只都是黄黑相间不夹一根白毛。 二傻无知无觉,只顾乐滋滋地围着它们转圈,巫鸩已经累得跌坐在一旁打起了盹。木头叫醒小五,俩人揉着眼接班看顾大黄母子。弃拢了拢篝火,重新坐到巫鸩身旁。 夜风穿过林间滔滔而来,海浪般绵延不绝。栖息的白鹭呱咕啼叫,火光惶惶不定,人的影子也晃动不安。巫鸩被鸟叫惊醒了,先伸手摸了摸弃,确定他在身边才缩下去。停了一停,她叹了一句:“还好,你还在。” 弃一愣,攥着树杈慢慢在地上划拉起来。又一阵风吹过,不远处水潭泛起了散碎的涟漪。弃抬起眼,头上满天星河,一只夜鸮都没有。 片刻,他扔掉树枝,理好衣衫敛容坐正,一字一句地说:“妖精,有些事得跟你说了。” 这语气让巫鸩顷刻间睡意全无,她盯着弃,缓缓点了点头。 “今天,我见了个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11章 仇人(三更结束) “有些事你早就知道了,我就是子弓。殷商小王、亡人……都是我。”弃说 巫鸩没有说话。 弃捏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还有些事你不知道——我娶过妻,她叫纹。5年前,扶尸回大邑商殉葬的就是她。 葬入王陵的那具尸体不是我,是戈父的长子器,以前是我的贴身侍卫。5年前,我们五人也是这样被人追杀,我掉落悬崖重伤昏迷,器夫妻俩为了保护我与追兵激战而死。活着的人只剩下戈父与纹儿,他俩不知是如何商议的,最后纹儿带着器的尸体回了王宫。戈父带着我改装出逃到西土羌方。” “五人?” “对,七年前,父王罚我流放。我救下了戈父与器夫妇俩,加上自愿追随我的纹儿,我们五个人一起在外流亡。从我们出了殷地就一直有人尾随,只是器异常警醒,那些人从未成功过。后来我们到了亳地,一时疏忽才给他们钻了空子。” “知道是谁吗?” 弃干笑一声:“还能有谁,无非是后寝有子嗣的王妇,再有就是亳地的子画呗。若单是他俩,我倒不怕,但是今天来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不好办。妖精,你不能再跟着我了,等大黄生完,你就带着小黑走吧。” 话没说完,弃手里一空,那只纤手在空中一个忽闪,啪一的一声甩在弃的上。 正在伺候大黄生产的俩人一回头,正看见弃在地上打滚,巫鸩低着头抬脚猛踹,砰砰声听着就肉疼。二傻耳朵一耷拉,哼哼着趴了下去,小五和木头对看一眼,心照不宣地背过身去。 别去劝啊,巫鸩姐姐是真会杀人的…… 这个我比你清楚,我还没娶媳妇呢,我可不想死。 二人正在低声腹诽,就听身后呼啦一声,什么东西掉进水里的声音,随即弃的哀嚎声响了起来。木头看看小五:“他会游泳吗?” “……不知道。” 哗啦又一声,巫鸩也跳了下去。水潭边浮着的那一圈落叶枯枝散开了个口子,晃晃悠悠往水中那俩打架的人身边飘去。弃手脚一起扑腾,嘴里哇啦啦乱叫一气:“妖精妖精妖精救命……” 巫鸩伸手揪住他的衣服往上一拽,怒道:“装!你再装!”弃被她硬拽起来,踉跄站住了身子一瞅,好,潭水也就刚没过膝盖。他呸呸吐着嘴里的叶子,一面挠头嘿嘿讪笑起来。 “装啊!你装啊!”巫鸩瞪着她,稀薄的火光勉强照到她的半张脸,弃看那眉毛都拧到了一处,忙连连拱手。 巫鸩趟着水上前又是一掌:“今天来的那个人是不是纹儿?怎么?妻子来了就要赶我走?” 弃目瞪口呆,这才知道她误会了。 “不是!不是!你想什么呢!”弃伸臂去抱,被踹开,再抱,再踹。 “什么不是!商族人厉害啊!堂堂小王玩假死!王妇也跟着玩假死!我懂了,五个人遇袭,死的是器,扶尸殉葬的是他的妻子!妇纹……她和你一样躲了起来,如今她来找你,我就得走是吗!好!” 哗啦啦水花四溅,一会儿功夫俩人身上湿了个通透。湿衣服贴在身上被夜风一吹,巫鸩打了个哆嗦,弃蒙头上前一用力把她扛了起来往上爬去:“看冻着!上去再给你打!” 俩人一腿一身的树叶子,先后跌坐在火堆前。弃低头拧着巫鸩的湿裙子,水珠纷纷滴落,巫鸩看着半明半暗的弃和黑色大地,忽一口咬在了弃的肩膀上。 疼啊,弃的额头都起青筋了巫鸩才松开嘴。巫女眼中的水光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她霍然起身,深吸一口气:“保重!” “不是!你误会了!来的不是纹儿!” 巫鸩瞪着他。弃叹了口气:“来的人是器的幼弟,名叫幽。戈父两个儿子,我只救下了器,幽那时只有11岁,不知被何人扣住遍寻不到。我一直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今天见到了他。” “妖精,他是来找我寻仇的。他父兄、族人皆因我而死,这条命给他,我无话可说。” 弃垂下头。 “很好,那就拿命来吧!” 一声暴喝炸响在二人头顶,坑底众人一起跳将起来。只见姬亶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站在坑顶,他满脸通红,双手正拼命扒着自己的脖子。忽的,姬亶向前一栽,往坑底坠了下去。 “公子!公子!”木头急奔过去,这才发现他脖子上紧箍着一根麻绳,绳子的另一头沿坡而上,攥在坡顶的那个人手中。 是那个金面少年,幽。 “什么人!放开我家公子!”木头怒不可遏,拼命扒拉着那根绳子。麻绳已经勒进了姬亶脖颈里,姬亶双眼直往上翻,脸红的渗出血来。两脚乱蹬。一只手在旁边拼命的抓着。 巫鸩已经搭箭上弦瞄准了那少年,不料却猛的被弃按住了:“别。” 弃自己上前一步对上面喊道:“幽,放了他。他只是个寻常周人,与你并无冤仇。” 咯咯咯咯……幽笑得打跌,他松一松手,姬亶喉咙里嘎的一声,向上猛一的挺身子,这才喘上气来。 木头连忙攥住绳套往外拉,岂料那少年一使劲,绳套再次向里收紧,木头双手勒住绳子拼命向外,姬亶的喉头与绳子之间就剩下木头撑起来的这一丝缝隙。 木头脸色发青怒骂着:“弃!你倒是快想办法啊!我邠邑已经被你害苦了!难道你还要害死我族的宗子吗?!” 金面少年哈哈大笑:“是了是了,你这不详之人还想害多少无辜族裔才甘心?!你上来,我便放了他!” “对对对,我们周族和他没有关系!你有事但只寻他!”木头仰头吼着,眼前忽的一暗,却是被姬亶伸手扣住了面孔。 绳套勒得姬亶脖颈上的青筋一路暴凸向上蔓延,他充血的眼球死死盯住木头:“闭……闭嘴!” 金面少年笑声一滞,下巴冲着正往坡上爬来的弃开口道:“没想到啊,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人愿意替你死。” 弃爬上坡朝他走来,插在地上的火把突突燃着,树林和枝叶编织成的阴影遮蔽住了他的身影。少年打量着双手张开、四肢健全的弃,嘴唇忽地向上一撩,嘶嘶说道:“我改变主意了,让他死!”说着,他紧攥绳索的双手猛的向右一拽。 “不!” “住手!” 来自不同地方的几声呼喊同时响起,弃奋力向前扑去,就听嘎哒,嘭的几声,木头抱着姬亶摔在一旁,断了的绳子在空中兀自晃荡。 洼底,巫鸩弦上已空,正迅速抽出另一支箭瞄准坡上,但那上面已经没了人影。她啧了一声,收弓向坡上跑。没跑两步,二傻和小五又喧闹起来:“大黄大黄!不要!大黄!” 没分娩完毕的大黄受了惊吓,正发疯似的撕咬着狗崽们。五只狗崽连眼睛都没睁开,只会无力地唧唧惨叫。小五伸手去救,大黄喉咙里憋着呜咽咬得更狠——一只花色小狗已经不动了,那只小黑正被母亲张嘴咬住,徒劳地弹腾着四只小爪子。 巫鸩忙朝大黄扑去,一面头也不回地吼着:“弃!自己当心!” 坡顶,幽被弃拦腰抱住扑倒在地。巫鸩刚才连发两箭,一件射在绳子上,另一件逼得他不得不向后退去。幽一脚踹开弃,向后疾退两步直起身来。 啐了一口,幽擦了擦脸说:“好快的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12章 阉奴 坡上只剩下弃和幽两个人。少年手腕一转,收起刀斜睥着弃,漂亮的眼眸在面具下闪着点点波光,忽然,他开了口:“弓哥哥,大邑商小王,长久不见,我家兄长的身份您用得还喜欢吗?” 弃低下头去,双手拱在胸前对着少年缓缓跪下,头先触手,再一起叩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他整个人匍匐在地,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子弓愧对器族。” 少年向侧一撤身,喉间迸出一声凄厉笑声:“小王的稽首礼,可不是我这阉奴能受的!” 阉奴? 弃惊得抬起头:“你说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阵狂笑,幽笑得左摇右摆。弃上前抓住他:“幽,你什么意思?” “滚开!”少年猛一推他,自个也站立不住猛退两步嘭一声撞在一棵榆树上。几片树叶应声飘落,幽耷拉着脑袋,伸手到自己的腰间:“来,看着我。” 腰间锦带一松,下衫滑落一览无余。弃如遭雷击,脑中轰然巨响,耳朵鼻子嘴巴已经飞离他的身子,整个人就只剩下一双眼睛牢牢粘在幽身上—— ——那个从小追着他叫兄长的少年分明已不再是个男儿。 忽有夜鸟惊起,羽翅翻飞声掠过二人头顶。弃喉头涌起一股甜腻腥气,糊得他发不出声响。 可幽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你以为这就完了?”他走到弃跟前,用铜刀挑着弃的下巴逼他向火把那边挪去。弃一偏头,脸上立即挨了一耳光:“转过来!” “看清楚,后母戊抚养长大的器族小长老,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幽敞开衣襟,就着火光转向弃。 那火把像是突然畏缩一样,犹犹豫豫地照亮了那副清濯胸膛上堆叠的色块。那些颜色或深或浅,有些已经快要痊愈,有些则是新鲜的青紫色。弃低下头,一块鲜艳齿痕地印在幽的胸前,残次不齐的牙印狰狞地嘲笑着观者。 “谁干的?!”弃喉咙里的血腥味消失了,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冲得耳朵眼儿里突突鸣响。 幽一歪头,唇角浮起一条妖娆纹路:“弓哥哥难道不该替我高兴?你把我丢在后宫,我要是不做那人的玩物,怎么能活到今天?怎么能再见到你呢?” 他猛一脚飞踹,弃整个人飞出去老远,险些半拉身子掉下矮坡。不等弃爬起身,幽已经杀到跟前。两把铜刀平刺斜划,刀刀直逼脖颈前胸。 “你丢下我,我不恼,这条命本来就是后母戊给的。但是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父兄!” “兄长替你死了,我父亲呢?!器族大长老呢?!他在哪?!” “戈父他死了,几个月前在羌地……” 幽怒吼一声,双刀猛刺。弃只是躲闪招架,全不进攻,不一会儿被刺中两处。 他不管不顾,趁个空档神手握住少年手腕,大声喊刀:“幽,是我对不住你们。让我……让我补偿!跟我走,再也不回大邑商!” 幽回肘向上一击,弃的鼻子立刻开了花,鲜血喷涌出两条河沟。他捂住酸涩的鼻子,幽的利刃已经冲着他腹部捅来,弃向后一仰,就地打了个滚往坡下滑去。幽的动作更快,右臂高举向前一刀戳下,弃的垮裤裤脚便被钉在了地上,整个人僵在半坡挣扎。 幽扑过去用胳膊肘勒住他的脖子,左手上的刀地抵住他耳下那一处柔软的凹陷。弃挣扎不开,刀刃刺入得更深,幽脸上的铜面具硌得弃脑后生疼。 少年趴在他耳后嘶嘶低吼,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楚:“我以为……你好歹能保住我父亲的命……你为什么要铸鼎!为什么要去亳地!为什么要害我全族!!我兄长替你做了死鬼!他死得稀***个殉葬的羌奴都不如啊!” 幽牙齿咬出血来,胳臂死命收紧:“你也尝尝这种死法!!等你死透,我也让山狼分吃了你!!” 弃被勒得直翻白眼,幽的力气又大得出奇横竖扒拉不开。最后闭眼昂头向后猛的撞去,幽被砸中左眼,手上略一放松,弃这才趁势挣脱出来。幽的黄金面具落在地上,露出一张脱俗俊俏的脸。 弃按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幽,你听我说,我那时摔下山,醒来记忆全没了。你信我,若有一丝余地,我绝不会让器替我去死!” “我呸!!”幽的双刀毒蛇捕食般向前蹿出。 弃左躲右闪,言辞急切:“前几日我才恢复记忆,可好多事还是对不上。纹儿和琦儿,她们俩怎样了?” 一听这俩名字,少年更怒,一个下蹲旋踢,弃向坡下滚了下去。咚一声撞在地上,弃眼前金星乱舞,身上满是泥土树叶。 犬吠和着小五的叫声隔着水洼晃悠过来,一个瘦长人影正向这边跑来。弃猛的向左一翻,一柄铜刀在他耳边将将刺下。幽一刀不中,追着打滚的弃连连下手。弃狼狈不堪,在地上拼命翻滚。 “幽你听我说……” “住手!” 随着这一声吼,幽的身子忽的向前一倾,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弃得空爬起身来,见是姬亶猛抱住了幽,现在俩人正厮打在一起。木头举着弓箭在一边跳脚:“公子你撒手!天太暗了我瞄不准!” 弃劈手夺过弓箭,瞪了木头一眼:“白天你都瞄不准。”说着搭箭上弦,右手拇指拉开在耳后时猛的一松。 长箭划破夜空,在木头的尖叫声中擦过挨了一拳弓起身子的姬亶,直奔幽的肩膀。幽猛的向后一撤躲过这一箭,姬亶的上勾拳已经轰到了他的下巴,哒一声闷响,幽踉跄倒地。 木头扑过去抱住姬亶哇哇乱叫:“公子公子你怎么样啊,有没有受伤啊,你可不能有事啊。不然宗伯非吃了我不可……”弃飞奔着越过他们,两脚踢开了铜刀,弯腰揪起幽拖到一边。 少年瓮声瓮气挣扎着大骂不已,弃一言不发只低头捆他。那根刚才绑姬亶的绳子挺长,不一会儿就把幽捆了个结实。少年密匝匝的青筋在白皙脸庞上狰狞凸显,他死盯着弃:“你最好立刻杀了我。不然一会儿追兵到了,我还是能看着你死!” 弃一言不发,起身拽起木头朝大黄那边推。姬亶却警觉起来,捂着肚子蹒跚跌坐在幽对面:“你什么意思?还有追兵?你和那个舌不是一路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13章 母仇 姬亶连连催问,幽只当听不见。被问得烦了,幽一双寒潭般的眸子往他身上只一掠,冷笑道:“周族宗子,你掺合进来干嘛?莫不是小邦周想趟大邑商这浑水?真是可笑!别忘了寝渔还在你邠邑里住着呢,若让他知道你在这里,周族就等着被灭吧!” 两个少年人互相瞪着,哪个都不肯低头。 半晌,姬亶笑了,揉着肚子连连摇头:“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多重要的人物,不过是寝渔养得一条狗罢了!前日木头回去了一趟,寝渔已经带着我家小妹和十车嫁妆貢礼回殷了。怎么,他没告诉你?” 他没幽说话的机会,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小邦周养犬,会一直养它们到老死,年老力衰也不丢弃。还真不知道大邑商养犬,原来是随时可以弃之野外,任其自生自灭的啊。拜你所赐,今儿长见识了,原来被扔掉的狗都这么凶啊。” 一声怒吼,弃和巫鸩赶紧回头,就见幽和姬亶扭打在一起。木头正要跑过来,被弃踢倒在血呼拉碴的狗窝旁:“你和小五把狗崽包上。我去看看。” 待把那边二人拉开,俩少年人已经撕扯得不成样子。姬亶一口唾沫啐在地上:“阉奴养的狗,不就仗着自家主子么?横什么!” “你住嘴!” “闭嘴!” 幽和弃的声音同时响起。弃的一把掐住姬亶的脖子,双目几欲迸出眼眶:“敢再骂一句阉奴,我立刻杀了你!” 这突然迸发的杀气震住了姬亶,忙呐呐住了口。 甩开姬亶,弃附身捡起个东西递给他,说:“幽能找到我,说明那左射亚便也快到了。你是一族宗子,我不连累你,咱们就此分开。我往西走,你往南回邠邑吧——铸术是没机会教了,这两把铜刀算作赔礼。” 姬亶手中一沉,借着火光才看清那是幽的两把铜刀。刀柄处镶入了丝缕精巧的绿松石,在晦暗中也难掩神彩。他把刀一扔,上前拉住弃:“弃大哥等等,我刚才是气不过功夫不及他,这才言语毛糙了些。我要跟你一起走。” 弃躲开他的手:“抓我那些人周族得罪不起。你年少莽撞,可是不能拉你全族陪葬。” “周族宗子,你最好听他的。上一个庇护他的是我器族,结果呢?长老横死,一半族人被杀殉!哈哈哈哈,快回去告诉周人,好好稼穑耕种不要掺合大邑权谋!你们玩不起!” 幽的笑声嘎然而止,原来是巫鸩听得不耐烦,拿快破布勒住了他的嘴。 一支火光移了过来,小五和木头举着火把抱着一个布包跑了过来,二傻耷拉着尾巴一步一回头地跟在他们后面。小五吸着鼻子凑到弃旁边,搂紧了手里的布包:“弃大哥,就剩下三只小狗了,其他的……其他的都被大黄咬死了。” 篝火尚明,照着那两棵树下的昏暗角落,大黄呲着白牙,身子拧巴得僵直。火光翻腾着,已经有嗜血的飞虫嗡嗡着落了上去。弃翻了翻布包,三只小狗有气无力地蠕动着,一只全黑两只杂色。 他揉了揉小五的头,把男孩往姬亶身边一推,单膝跪了下来拱手道:“小五今后就拜托宗子,请宗子带他回邠邑吧。即使弃被捉住,也与邠邑毫无瓜葛,绝不会连累周族受难,只求宗子保我这小弟一世太平。” 说完他不顾小五的尖声抗议,扛上幽大踏步走了。巫鸩举着火把走在二人前头。二傻左看看,右看看,来回打了个转汪汪嗥叫起来。小五咬住嘴唇,把小狗们贴在脸庞埋住了眉眼。 不一会儿,那只火把就在犬吠声中远成了一团漂浮在无边黑夜中的黯淡星光。木头凑上来:“公子,咱们回邑吧。” 回邑。 姬离尘临行前那番话倏地涌上心头。姬亶心中猛一敞亮,也顾不上搭理木头便拔足狂奔。路上连磕带绊,终于在林中堵住了他们:“弃大哥……大人,您等一下……容我容我说句话。” 巫鸩翻了个白眼,举着火把越过他去。弃扛着挣扎不休的幽,腾出手来拍了拍姬亶:“不听了,回吧。”说罢也迈步离开。 姬亶握紧双拳,大声喊道:“您母亲的死因,也不听了吗?!” 空气一滞,连幽都不挣扎了。弃扛着他折过身,宽阔的身型被火把映出了一团巨大的影子,这团黢黑像山一样向姬亶直压下来,弃开口说话,语气冷得如同挂了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您的母亲!后母戊,妇妌大人死的冤!” 就是一瞬间的事,弃放下幽,朝姬亶扑了过去。 幽在草地上滚了几下爬将起来,看着弃发疯一样踢打着姬亶。被打的圆眼少年双手挡在脸前,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她不是被烧死的……妇妌大人不是被烧死的!” “住口,你怎么敢唤她生名!”弃脑中充血,理智全失,全世界的重量都向着他的头顶扣了下来,他几乎不能呼吸,只是一下一下踢打着翻滚的姬亶。 “住手!”巫鸩揪住弃向后猛拖,弃踉跄跌倒,爬起来还要去扑姬亶。巫鸩挡在前头:“让他说完!” 得以喘息的姬亶双膝一软,歪在地上。他满嘴都是腥味,分不清是血还是土。啐了一口,姬亶抬起头说:“大人,20年前王宫的那场火灾,我族中有人亲历,他亲眼得见了妇妌大人最后殒命那一刻!” 弃眼中喷出火来,伸手抓他,巫鸩死命拦住。姬亶梗着脖子质问:“您不觉得妇井大人死得蹊跷吗?若不是这样,您当初为什么要铸后母戊大鼎?” 如同闷雷划过,弃猝然头痛起来,他抱住脑袋,钝痛如海浪般一波波来袭,连绵不绝地把脑中碎片往一处推搡。弃疼得想吐,汗水汩汩而出,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幽蹦到巫鸩身边,呜呜示意去掉他嘴里的布条。 刚一松开,幽的吼声就冲出了喉咙:“妌娘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没料到幽会这么激动,姬亶诧异地看看弃,幽又吼:“我从生下来就是妌娘带大的!我有权知道!快说!” 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看幽这架势不是作假,姬亶这才细细想着开了口。 “亲历者是我族人戍忠,他已经死了。临死前,他将当时所见悉数告诉了大宗伯。具体细节端倪只有宗伯一人知晓,他只是告诉我——妇妌大人不是被烧死的。若不信,便告诉小王:当时他是在王寝门口遇袭昏过去的。” 三人一起看向弃,这位当年的小王无力地点一下头:“我和器……确实冲到了王寝门口,乱兵在那里截住了我们。” 细节得到验证,这周人没说谎。幽冲巫鸩抬了抬被捆住的胳膊:“放开我,我去找那个什么宗伯。他最好真的知道,若有半句胡说,我绝对让他死得很痛快!” 火把呼呼闪烁,夜风忽然大了起来。巫鸩看着眼前这三个人凝眉权衡,两个已经失了理智,第三个心思不明,此时绝不能容他们肆意行事。她正要说话,一声刺耳的鸭叫声抢在她前头响了起来:“围!” 数支火把鬼魅一样猝然亮起,把四人团团围住。一身玄色短打衣衫的舌在众射手的簇拥下缓缓来在近前,一见是他,幽怒骂道:“滚开!这个人是我的!带着你的人赶快滚!” 没人动弹,众射手将弓旋拉得更紧,黄铜箭头在火光下蹦跳着碎光。 舌哈哈一笑,径直上前对着弃一拱手:“小王,又见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14章 绝境 终于见到了这该死的亡人,舌笑得阴森。然而没人理他,弃头痛欲裂,捂着脑袋满身汗透。 舌转向怒目相视的姬亶,鼻子里飞出一声哼:“这不是亶公子吗?在蒙侯军中,我就觉得你和这人有瓜葛,果不期然!你就不怕全族人跟你一起陪葬吗?!” 姬亶一口浓痰啐过去,没中,反被舌一脚踹中小腹倒在一旁。舌跟上前踩住他的左手狠命摩擦,牛皮靴子跑了不少路,鞋底粗糙不平,姬亶疼得满头大汗,却咬紧牙关,把尖叫牢牢地压在喉咙里。 舌嘎嘎冷笑道:“耽误了本亚这么久,这只是点小小回礼。等本亚回了大宰,再发王师屠灭周族!” 听到大宰二字,弃惊讶地抬起了头。幽笑了,骂道:“果然是好狗,攀咬的时候也得报上主子的名头。你不过是个小族众人,比奴隶稍强一点的出身,居然也敢在我们面前吆五喝六了!睁开狗眼看清楚,你面前仨人哪个不比你地位高!王族、巫族、器族,你惹得起哪一个!” 舌也不生气,冲幽一拱手:“我这条狗好歹能在战场上替主子杀伐征战。总比好过,拴在塌下做只整日不见天日的玩赏阉狗。” 他很得意自己的妙语,眼前却忽然一黑,嘭一声响,幽捣在了他的左眼上,登时眼花缭乱泣泪横流。后面射手一片大乱,纷纷吆喝着住手,舌已是一把打开幽的拳头,同时大喊:“放箭!一个都不要放过!” 幽一撤腕子,返身撞倒一个犹豫的射手冲入了林中。他吹着长长的口哨渐渐飘远。 刚才舌在聒噪的时候,巫鸩就已经偷偷放开了幽。舌挨揍那一刻她就猛的把弃推了出去,自己则轻盈地返身上树,没几下就攀上高处。弃总算缓过点神来,连翻带滚躲开第一波箭雨。 射手们上第二支箭的当儿,原本环绕一圈的火把突然灭了一支,一个射手惨叫着捂着眼睛倒下,火把被他来回翻滚压灭,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 “快!”弃头顶传出巫鸩的声音,她收了弓箭抓住一支藤条向远端荡去。舌大叫大嚷着什么,第二波箭雨再次腾空,弃已经冲出了那个缺口窜入黑暗之中。 “全部杀掉!!”舌怒吼着:“包括那个叛逃的巫女!一起杀掉!” 他带着人追了出去,留下的两名射手按住了姬亶。他们不想浪费羽箭,一个人跪在他背上按住脖子,另一个人举起插着铜针的木杵瞄准了地上那个努力躲避的脑袋。 “不过是一死,别这么乱扎挣。”他愉快地笑着,木杵重重落下。 “咚!” 木杵滚落在一旁,这人捂着脖子歪了下去,一支箭正中喉结。按着姬亶的射手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跳起身寻找来敌:“是谁!!” 他立刻就看到了一道暗灰影子,正贴着地面朝这边飞奔而来。射手立即放箭,那影子却忽往右折返跑开躲了过去。那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原来是一只白狗。 即使看清楚,他也没机会再射一箭了。幽从背后潜行过来,双手扳住他的脑袋向右咔哒一拧,人就软了下去。姬亶顾不上搭理摇着尾巴扑过来的二傻,哑着嗓子对幽一抱拳:“多谢。” 幽伸手一扽,把他拽起来,眉梢眼角都透着厌恶:“带我回邠邑,我要见你们宗伯。” 说着,他把火把一抛,一个明亮的抛物线,正好落在跑过来的木头脚边。姬亶一听这话又站住了,幽冷冷地说:“你不去,我照样能回邠邑。到那时我要杀他,你可顾不上!!” “你敢!” “我对那宗伯的命没兴趣,他只要告诉我妌娘的事就行!” 这句话根本算不得承诺,可是弃和巫鸩现在身陷围剿,姬亶和木头追过去也是送死。他长出一口气,迈步越过木头和低头抚慰二傻的小五,说:“跟紧了,这边走。” 夜色浓得像野兽巢穴,黑漆漆的林中蜿蜒着两条闪烁的明亮火蛇。它们一南一东各自隐去了。 向东游动的那条火蛇很快在一处水泽边停住了。那水泽横桓于两座丘陵之间浩荡无垠,漫天星斗和山峦森林尽数呈现在那水波之上。偶有水鸟几声啼叫,左右都不见路径。 舌看着紫寰星默默测算一番,忽地大声叫道:“此地景致甚好,位置也甚是绝妙。过了此泽,对面山峦下便有一条可供车马行进的宽阔平路。那条路能出西北二土,还能转道回归殷地。可惜啊,日出之后,我的援军便会赶到在那里。两位想出四土是不可能了,只能跟着我回殷去。” 没有回答,舌吹了一声口哨,射手们立刻列开围捕阵型。一半人按平均间距持械站好排成包围圈,另一半人在同袍高举的火光下来回穿梭寻找。各个都是弓拉半满箭上弦。 宿栖在林中的飞鸟被惊起一波,呱呱乱叫着抗议。舌抽出一支箭搭在自己的弓上,缓缓在泽边走动起来。他目光来回扫视,箭镞向下双臂紧绷,但喊出的话却还是很轻松。 “大邑商有什么不好?酒肉成山,高堂广厦,哪一点不比这四土的穷苦日子好?您原本可以坐拥四土疆域,死后位列帝庭享受太牢配祀。为什么非要铸那尊鼎呢?大王和大宰给您铺的路那么牢固,干嘛非要毁了这一切呢?” 一棵树冠颤了一下,落下两片叶子。舌一歪头,立刻有两支羽箭刺破树荫。 没动静,舌继续走着,那嗓子比水鸟叫声还刺耳。 “铸后母戊大鼎的小王已经死了、没了、埋了。您现在就是一个亡人,亡人就得好好烂在地下,何必出来又让大宰为难?如今大邑商为了鬼方已经疲惫不堪,您怎么这么不懂事,非要在此时出现?您这是要王室再起内斗!九世之乱重现啊!” 射手们举着来回奔跑着,火光迷乱颤抖连成一片。舌站住了脚,抬起双臂瞄准了一棵欄树,大声叫道:“所以,大宰令你必须死!” 死字刚一出口,舌的箭就离了弦。那箭刺入树冠,煉树哗啦啦一阵晃动,一个人影飞跃而出,落在地上连番滚了几下哗啦啦进了水中。 舌发一声喊,立刻有十几支羽箭飒飒追着那人落入水中,水花大作,哗啦啦扑索索的声音总还夹杂着几声铜玲声响。 “放箭!”脚步纷沓声、弓弦拉满声一起响起。火光一起涌到水边,水中的那人踉跄着向后倒去。 “再放!”舌催促道,自己却是不再拉弓。 “住手!我在这!”众人身后传出一声暴喝,数十张弓同时一滞,人们纷纷向后转去。 只见一个宽肩圆膀的雄伟身影站得笔直,那胡子拉碴的脸上,一双眼睛能喷出火来。舌大喜过望,众人立即扑了上去,水中那人咬牙骂了一声:“这个笨蛋!” 巫鸩奋力往水中一块露出来的岩石上游去,只是姿势有些奇怪——一支羽箭正中她的右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15章 群兽 自上古到商昭王当世,音律乐器一直是沟通天地的手段。祭祀时的所用的钟磬铙铮更是由巫族所持,使用者的地位越高,乐器的质地就越贵重,从石、骨、陶一直到的是亳,大乙成汤灭夏之后定都在亳,后来王都多次迁徙,亳地早已成了废都。如今盘踞在亳地的正是子画,他对王位的渴望天下皆知。舌被弃说得恼羞成怒,上前要抽他,手掌高高举起却打不下去。 他抖了抖手又狠狠地放下,阴测测地笑了起来:“是,这事是我考虑不周。但是只要你死了,这事就永远烂在西土!至于我,我依仗的不是出身!只要有这一身能耐在,不管是大宰还是子画,不管是回殷地还是去亳地,我都能封侯领邑,凭自己寻到活路!” 舌背过身去,打声喝道:“动手!” 持钺的近侍低喝一声,再次举起斧子在弃的脖颈上比划着。舌头也不回,只望着粼粼泛波的水泽。他的四个手下散在水泽边上,张弓对着水泽深处。 这四个射手是从巫鸩一落水就围在岸边准备阻击的,预防那巫女再游回来坏事。 舌眯起眼睛看了看,只见那水中间一处礁石上有个恍惚摇动的身影。但是天色太暗,那黑黢黢的影子隐在夜色中看不清楚。只有连续的叮叮铃声借了水音传过来,在暗夜里显得愈加诡异。舌掏了掏耳朵,打算不去理这个巫女,巫族的事自有他们自己人收拾。 眼下他只要拿着小王的人头回去,这事就算完结了。 攒足了劲的近侍后退半步,大吼一声用力挥下铜钺。咔嚓,骨折肉烂的闷响应声而起。那近侍睁大了眼睛:他劈中的不是弃,而是自己的同袍。那个揪住弃头发的倒霉蛋,铜钺正砍在他小臂上,卡在了骨头中。 中钺的人并没有大叫大嚷,只发出一声咽水似的唔噜呜噜——一匹双眼雪亮的狼正咬在他的喉咙上。 “狼!有狼!!”近侍大叫起来,吓得松开钺往后退去。四周一瞬间乱了套,所有人都开始尖叫。 一匹匹野兽从林中蹿出,大小各异种类不同,以人眼无法预测的速度直扑这些射手。舌回过头的时候,正看见一头狂奔的野猪用长獠牙戳穿了那名近侍的胸腔。火把散落一地,射手们大叫着,胡乱向四周射着箭。 舌大惊,他紧跑两步,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猝然回头看着水泽中的那块礁石。那身影仍然在悠悠摇晃,铃音越来愈凄厉。 是巫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16章 逃遁 这群野兽来得蹊跷,舌直觉这和巫鸩有关,但他实在顾不上追究原因。 “不要乱!!不要乱!捡起火把挥舞起来!!背靠背围成一个圈!!快!”一遍喊,舌一遍抓住弃,猛的用力把他搡进两个射手中间。 一头狼拱起脊背要扑上来,舌抡起火把挥舞着戳过去,逼退了它。众射手已经被咬残折损了一半,剩下十几个人连忙向他那样抡起火把往一起靠拢,把舌和弃围在中间。 野兽们嗥叫着,刨着地呲着獠牙逼近这个人肉圈子。那些或绿或黄的眼睛漂浮在火光外面,绕着圈威胁着他们。舌用铜钺卡在弃的脖子上,拽住他不断喝令手下坚持住。 “坚持住!只要坚持到天亮,它们就散了,只不过是一群兽罢了!行韦正在赶来的路上!不要怕!不要怕!” 这话稍微激励起了些士气,射手们开始自动错开,最外圈的举着火把不断挥舞。第二圈的打工瞄准,有机会就冲来犯的野兽放上一箭。时不时有一两只野兽被射中嗷嗷叫着退后,但剩下的仍然前仆后继地向它们逼近。 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山兽们愈加焦躁。一头灰毛老狼仰天长啸一声,带头向前扑去,一下就按倒了前排一名射手,紧随其后4只山狼一拥而上。 “放箭!!”舌吼道,声音跟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样。十支羽箭嗖嗖飞出,灰毛老狼向旁边一跃,蹦跳着躲开了,可那4只就没咋么好的运气,纷纷滚落在地哀哀惨叫。野兽们脚下一缓,略略往后退开了些。 “好好!”舌大喜过望:“省着点,天快亮了,对峙到天亮它们自然就退了!大邑商的铜镞锐利无比!什么样的野兽都不怕!”众射手纷纷应诺,这才有了点信心。 此时正值天亮之前最暗的时刻,众星隐退,天穹黯淡无光。只要挨到天亮,到天亮行韦就到了!舌揪住挣扎的弃,从牙缝里迸着脏话:“这些东西是那个巫女招来的吧?折了我那么多手下,今天她现在就是唤四方神来也救不了你!!” 他越说越气,用斧柄狠狠向弃的后背打了下去:“凭什么!凭什么你走到哪儿都有人帮!凭什么我就这么难!” 舌举起钺劈了下来,弃向旁边一闪,正撞到一个射手。那人正恼怒同伴的惨死,找准弃的后脖颈上就是一击。弃闷哼一声歪了下去,舌上前踩住,咬牙骂道:“去死!” 铜钺高高举起,带着千钧之势劈将下来。 “嘎嘎……”两只夜鸦凄厉惨叫着,一齐向舌的脸上撞去。舌大吃一惊,手举铜钺胡乱挥舞着驱赶这俩畜生,生怕它们啄瞎了眼睛。 水中此时有了异动,哗啦呼啦的涉水声由远及近。一个射手惊叫起来:“大人快看水里!”舌挥开乌鸦,恨恨回过头去:“水里怎么啦?” 他的声音被一个大家伙遮住了,这团东西越来越大,哗啦哗啦的声音就是它在缓缓踱步。舌命令挥舞火把,但那水中巨兽却似毫不在意,坚定地一步步走来。 在火光的映照中,那奇怪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先是一只粗壮尖锐的角,这只角长在一张硕大的嘴巴上,火光给这个头照成了一半阴影的树皮样东西。最后,一双不大的眼睛出现在火光中,然后整个脑袋和两支巨大的蹄子也露了出来。 “天呐!!是兕!”有个射手绝望地惊呼道。箭镞对兕的皮是无效的。 那头巨大的兕不紧不慢地向着舌走来,越来越大,舌已经能听见自己咬牙的嘎嘣声了。可让他恨的不是那只巨兽,而是它背上坐着的人——巫鸩。 她的头发都溻在了肩上,此刻一只手举在空中有节奏地晃动着,那铃声就是她的臂铃中发出的。随着那铃声,围在外圈的野兽们愈加不安,兕也低下头前蹄慢慢刨地,做出了攻击的架势。它硕大的鼻孔喷出的热气扫得最前边的射手腿肚子直转筋。 骑在兕背上的巫鸩抬一抬下巴,看着舌说:“把小王给我。” 星星倏然黯淡起来,巫鸩轻轻颠着左臂。铃音不停,催得野兽们躁动起来,大个儿的喉咙里发出威胁的闷喉,个小的牡鹿野狗之类已经拱起脊背跃跃欲试了。 被野兽分裂尸身死去是无法去到冥世的。这些射手们各个都小有田产,哪个都想抱着一两件美陶骨器下葬。死在这些野兽嘴里算什么?!殷人骨子里的嗜杀被这些野兽触发,射手们纷纷吼叫起来,要与这些兽类拼了。 不能拼。舌迅速判断清了形势,箭簇不多了,兕的皮又不入刀簇。硬拼捞不到任何好处,他大声喊道:“先让这些野兽退走。” 接着他把钺一扔,两手高举过顶:“本亚说话算话。” 巫鸩俯视着他,舌的三角眼在火光里瞪得老大,竭力显示自己的诚信。巫鸩又看向弃,他歪在地上无知无觉,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不能再拖了,巫鸩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右肩还戳着一支掰断了箭杆的箭镞,一下操控这么多野兽完全是提着命在是在支撑。 她左臂猛一振,铃音忽的变了频率,长长短短舒缓下来。包围着舌的野兽们站住了脚,像是刚睡醒似的,互相打量一下转身各自离去。有几只贪吃的貘还拖着一具射手的尸体进了森林。 只有那只灰毛老狼没走,它在那几只中箭的狼之间徘徊,挨个嗅着,完了呲牙低低嗥叫。一屁股蹲坐在圈外不远处,一双绿色眼睛恨恨地盯着这些人——他要报仇。 舌一指老狼:“还有这只!让他走!” 铃音再变,灰毛老狼两支前爪蹬地,身子弯成个弓形。舌一眼不眨地瞪着它,直到老狼痛苦不堪地直起脖子长长的嚎叫完毕,一步三回头地钻进了林中。 果然,舌的三角眼向上一撩:这个巫鸩果然能控兽!他拼命回忆着,在什么听到过能控兽的巫师? 巫鸩命令道:“把他抬上来。” 舌一跺脚,想起来了,大乙成汤得九州之后祭祀上天,据说礼乐一响百兽率舞。当初听说只以为是天帝庇佑大乙,如今想来,必定是在祭祀上有人用了这铃音控兽! 可那只是传说,谁也没见过,巫族那么骄傲,可从来对这控兽之术很少提及,为什么? 还有,她这么拼命护住这个废小王,难道是大巫咸的意思?巫族是要违抗大宰吗?舌的三角眼差点撩到太阳穴,感谢巫族,自己总算可以推脱抓捕不利的罪名了。 说不定还能帮大宰一举除掉巫族。 想定主意,那对三角眼慢慢落回原地,舌尖着嗓子命令众人把人事不知的弃抬上兕的背上。巫鸩一抖铜铃,那巨兽一声闷哮,众人踉跄后退,眼睁睁看着那巨兽掉过屁股,慢慢走入了水泽之中。 一条条带状的雾气升腾起来,隔开了水泽与森林。天空的黝黑开始褪色,变得透明。 舌啐了口黄痰,得意地笑了:“巫鸩,小王,一会儿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17章 箭伤 水泽浩瀚,清凉的水波不时掠过巫鸩的脚踝。巨兕一步一颠,她得咬紧牙关才能勉强撑坐在它背上。弃摊手摊脚横趴在兽脊上,依然昏迷得没个声响。 直到离了岸边老远巫鸩才猛的向后一仰,喉间的甜腥味直涌到齿间。碧波荡漾,巨兕在兽铃的指引下乖巧无比,默默滴朝着对岸挺进。对面的山影越来越清晰,巫鸩眼前却一阵一阵发黑——她右臂其实早中了一箭,刚才是把箭杆折断,装作若无其事的。 但箭伤不是关键,眼下她已经快要控制不住兽铃了。 巫鸩的体力已经快要被耗损殆尽吗,左臂痉挛似得直颤,铜铃几次细微的频率跳调,巨兕就立刻暴躁起来。她咬牙抬起火烧火燎的右臂,紧按住左胳膊稳下铃音。巨兕回过头去,又恢复了温顺模样。 终于上了岸,巫鸩和弃滚下兽脊。弃摊手摊脚地滚了开去,巫鸩伸手去拉他,刚伸出手去却呕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便歪了下去。 本来已经转身踏进水泽的巨兕忽的没了铃音束缚,小眼睛马上瞪得溜圆,调转过头缓缓朝走来。那支坚实的角缓缓低下,瞄准了躺在地上挣扎的巫鸩。 它开始加速,迈着重重的步伐朝巫鸩二人奔去。巫鸩耳鸣如群峰乱舞,眼前一切都旋转着模糊起来,她强撑起来向前一趴遮住了弃,同时拼劲全力挥动了一下左臂。 “叮~~~”天地在铃音中轰然坍塌,巫鸩失去了意识。 这是个阴天,太阳没有露面。空中的云颜色越来越深,等堆积的云层从灰色变成蓝黑的时候,林间的浓雾倏忽散开,大雨如注。 弃是被雨砸醒的。他半张脸贴在地上,草地吸了水刺得他脸颊又疼又痒。弃的眼皮又重又涩,身上像压着一座山。等他勉强抬起脑袋咳出鼻腔里的雨水,才发现巫鸩瘫在自己背上。 “妖精?妖精?”他咳嗽着翻坐起来抱住她。没有回答,巫鸩双目紧闭小脸灰败,右肩膀处那块绛红色倒是渐渐在扩大。弃连忙撕开那湿透的衣衫,一支折断的箭杆狰狞地埋在雪白膀子上,伤口周围的血有些已经开始发黑结痂了。 擦了一下脸上的水,弃抱着她踉跄起身往山中去。万幸,在俩人没有被雨淋死之前寻到了一处山洞。地势略高,洞内不深,应该不会有熊。外面起了风,雨水被风裹挟着开始旋转着在大地上肆虐。 幸好洞中还有一些枯藤草叶,弃凑巴起来找来两块石头开始打火。他的左臂有些扭伤,总不那么给力,石头打在一起老不出火星。弃鼓着腮帮子猛地一磕,终于有了点子小火星。 火堆燃了起来,弃把巫鸩身上的湿衣服褪下来烤干。脱到一半,她腰上那条兽皮腰带掉了下来,那上面挂着好多个皮囊布包,平时巫鸩从不离身。 弃伸手捏了捏,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会儿,几个小皮囊除了一个里面装了一束黑发以外,其余都怪好闻的,大概是草药。最大的那皮套子里装的一套针砭。然后,布包当中全都是些削得很薄的竹片与木片,那上面全是墨字。 弃一张一张地看着这些,竹片与木片似乎并不来自一个地方。木片上全是任务命令,指挥巫鸩如何行事。 竹片上却是些关心之辞,什么每日大小食要照常吃,露宿林中要注意飞禽猛兽。最后一张很奇怪,写的是某人太过挂念巫鸩,每夕都无法安眠。让她不要强撑着,随时可以回山中去。 篝火不大,弃却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烟,什么叫没了她无法安眠?!这人是谁?!他一甩手把这张竹片砸进了火堆里。火堆咔哒响了一声,把竹片吞没。他满意地回过头,正瞅见巫鸩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烧了什么?” 巫鸩示意他把腰带递过来。弃连忙把竹木片全都收拢了塞回去,不料巫鸩有气无力地制止了他:“全烧了吧。最绿那块竹片留下。” 刚才烧的就是那一块。 弃脸庞直抽,两手一端哗啦一下全都倒进火里了。然后蹲在巫鸩身边打开那一个个草药囊,一边没好气地说:“绿什么绿!我不耐烦分辨颜色,干脆全烧了。你看我绿不绿?” 巫鸩罕见地没斗嘴,只伸手掐住了弃的手腕。她浑身只有一件小衣蔽体,弃不敢低头看,只得抬头与她对视。却见巫鸩满额是汗,脸色白得透明:“拔箭!” 她指给他一个药囊:“这里面的粉末,你先撒在我肩上。”说着又从皮囊里抽出一支细长铜针:“用这个,在火上烧红之后剥开箭簇旁的肉,然后拔。” 外面大雨倾盆,狂风催动林海的声音犹如拍案的巨浪。弃出了一头一身的汗,铜针在手里直打滑屡屡掉进火堆。巫鸩靠在岩壁上看着弃满是汗珠的油亮后背,想嗤笑他,张了张嘴却又默默合上了。 她扒了一下自己的东西,还好,皮囊还在。那是跑出熏育时她从牤那里拿的馝酒。巫鸩举起豪饮几口,踢踢弃递给他:“给,喝了快点动手。” 用酒作药是巫族朋众的医术之一。弃摇摇头,用布包裹着烧红的铜针凑到她右肩前:“你往左边看,别看我。” 巫鸩别过头,仰头猛灌一口,勉强笑道:“大巫朋自小便教导我们,药若不能致眩,便不能治愈。这酒虽不是用桃李大麻籽酿成,倒是也不差~~” 后面的话变成一口凉气被她吸了进去,烧红的铜针碰到皮肉的呲呲声格外地大。 巫鸩猛一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大邑商的箭簇铸有倒翼,硬拔会成一个大洞,若中箭便只能把肉拨开再拔。弃的汗珠从额头滚到鼻梁,巫鸩的肩膀单薄得可怕,整个人在他手下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弃埋头在那伤口上,低低冒出一句:“对不住。” 巫鸩仰面瞪着洞顶,似乎想把那黑黢黢的岩石瞪出个坑来,最后只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妖精,你还是回玉门山吧。我已经害死了太多亲近的人,不能再害了你。” 铜针慢慢割开伤口,箭镞的翼尾已经可以看到了。巫鸩抖了起来,连带着那露在外面的半指长箭杆上下直颤。弃一只手揽住她轻声安慰道:“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没伤到骨头。” 巫鸩汗出如浆,攥着酒囊的手指节都崩得发白。抖着手呷了一口酒,她吐出一句:“不!” “你说什么?” “不走。” “听话,我有些事要做,不想你跟着送死。” 口子够大了,弃汗浸浸的手捏住箭杆肩膀猛的一拽。巫鸩哼了一声,脸色猛的一白,接着浑身大抖起来。弃把短箭一扔揽住她,巫鸩头偏向一边,自个颤着手把剩下半壶酒对着伤口倒了下去。 酒水浇了一半,她已经疼得缩成了一团。空气潮湿闷热,弃浑身都是水,已经分不清哪是巫鸩的汗,哪是自己出的汗。他拿着那几个草药袋央求:“妖精妖精,再坚持一下,这些用哪个上药?” 巫鸩指了指其中一个,手就垂了下去。弃看见那只原本指尖粉嫩的手现在惨白得几乎透明。他忙忙地把药囊里的杂色粉末倒在那个血呼拉碴的窟窿上,一股呛人的气味直蹿鼻腔。 巫鸩半拉身子靠着岩壁,一层层的汗把岩石都浸得有了点温度。她头晕眼花,眼前的弃忽然旋转起来像是要变成两个,她抬起左手去抓他,挠了一下又一下。弃按下去,她又抓。弃瞪她,巫鸩瞪回来,咬牙道:“说好的,你永远是我的奴隶。” 弃一呆。 “我永不卖你,也不放你……我要你陪着我,一直到我死。” “你听我说,有件事我本该在5年前就了结。可那时出了差错,害死了戈父他们一家。如今我二世为人,这些债、这些仇得由我去讨回来。你等我,我了结这事就去玉门山找你。” “我跟你去,”巫鸩打断他:“你需要帮手。” “你不知道是什么事!” “可我知道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才像个活人!知道为什么活就不怕死!妇纹她若是活着也会明白我。” 弃垂下头半晌,忽摸了摸她的头:“不会再有第二个纹儿了,不会再有人死了。” 他的声音很低。巫鸩汗出如浆,强打起精神问:“你打算做什么?” 弃张了张嘴,巫鸩又说:“从头开始讲。” “好。”弃用指头梳着她的头发,沉吟着说:“这事得从几尊鼎讲起。” 后母戊大鼎的样子慢慢浮现在眼前,巨大方正、金光璀璨,弃闭上了眼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18章 往事 外面的雨稍小了一些,弃往火里拢了些个干草树叶便坐了下来让巫鸩依着舒服些。巫鸩两片惨白嘴唇不住地颤,可说出口的话却没半个疼字。 “鼎本是炊器,铜锡铸型之后又做礼器。大邑商的鼎数不胜数,能让你特意提到的几尊,莫不是大禹王所铸的九鼎?” 雨声陡然又大了起来,呼呼的风声在林中变得像涛声一般,一波一波地漫进山洞里来。弃点点头,巫鸩慢慢躺下枕在他膝上,左手握住他的右手,仰起脸道:“说吧,我准备好了。” 王族之事,其实一点都不磊落,从来只有野心权术、明抢暗算,这些阴私之事他从未对人说起过,即使是纹儿活着的时候,也不曾对她提起半个字。弃总把这些艰难独自藏在心底,一个人难受就够了,干嘛搅得身旁人也不好受呢? 但是面对巫鸩,弃却没了顾虑。他可以畅快直言,而她不但不会害怕,还可以帮他出谋划策,和他站在一处对抗所有艰难险阻。弃满怀感激,自己二世为人,却能意外遇到这么一个人,值! 弃心底泛起一片暖意,捏紧那只小手,慢慢开了口。 “天下人只知道大乙灭夏之后将九鼎据为己有,却不知道那上面上铸有天下矿产图。九只鼎五方四圆,五座方鼎上铸的是铜矿图,其中四座圆鼎上标注的是锡、铅两矿。 我族能得天下,靠的就是铜兵铜器。所以历代大王对九鼎都看管得非常严密,每一位大王即位之后,头一件事便是接收九鼎。我父亲也不例外。” 弃的父亲,便是如今的昭王,子姓名昭。巫鸩点点头,这位雄主威名赫赫,四土四方没有不怕的。可弃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有些吃惊。 “但,父亲得位有些问题。原本不该他即位的,他是抢了个时间差,其实王位继承人另有他人。” 巫鸩凤眼一眯,飞快地把昭王的身世捋了一遍:子昭,先王小辛之子,8岁流亡在外游历,22岁小辛死,子昭回殷即位。 出身没有问题,若说不该他即位,那便是另有一个比子昭更合礼法更强力的候选人。王族那一群多子们的资料巫族都有,巫鸩马上就想到弃说的继承人是谁了:“子画。” “是。” 商王族的王位传袭直到如今也没个定法。自沃丁之后就以“兄终弟及”为原则代代传袭,问题是当这兄弟几个都死了之后,王位该传给谁? 这就没有定规了。 所以每到王位轮到“末弟”时,便会引起一场王族内斗。到底“末弟”是该把王位交回给长兄的儿子?还是该传位给自己儿子?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先王小乙便摊上了这事,他是同支兄弟4人中最小的一个,他的选择是传位给自己儿子。 百年来,由于王族的不断的内斗,大邑商开始衰败萎缩。到小乙即位,版图只剩下成汤时的一半。小乙那三个哥哥留下的儿子们各个不省事,早早就开始互相征伐杀戮,只等小乙咽气,胜出的那个就可以登位称王。 这些王子各个都有自己的领邑封地,几支大邑常年刀兵相见,在小乙最后那3年中达到了顶峰—— 大哥阳甲的几个儿子一个不剩,尽数拼光。可怜阳甲一支只剩下了几个孙子辈守着东边相邑,无法再问及王位。三哥小辛的儿子们伤残过半,治下的族裔青年壮丁战死大半,大半众人奴隶逃往他邑,即使想要再争高低也已经没有实力组织军队了。 只剩下二哥盘庚的遗腹子守着繁荣的亳邑养精蓄锐。他叫子画,小乙去世时,他35岁。 这一年,子昭22岁,已经在四土之内游历了13年。 一边是在亳邑长年经营,壮年精干的子画。一边是在外劳作,与众人奴隶一起生活的青年子昭。王位该传给谁一目了然,更何况殷地这座王城还是子画的父亲盘庚建起来的,子画重回殷地登位做王顺理成章。 但是小乙悄悄唤回了子昭,抢在咽气之前祭拜天地传位给了他。等远在亳地的子画得到消息时,子昭已经成了昭王。 巫鸩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下扯到了肩膀,笑到一半就停了,弃瞪着她。 “想到子画当时的脸就觉得精彩。” 巫鸩好容易忍住笑。巫红在亳地做大巫祝,偶尔两人通信时提到子画,巫红那样一个持才傲世到人都说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强者。就不知道这强者被小乙愚弄的时候,会不会破功。 弃揉了揉她的头发,思忖着说:“咱们觉着好笑,子画可不觉得。那时他已经营亳邑二十多年,势力足以和殷邑对抗,若他那时举兵逼宫,以我父亲当时的实力根本无法应付。可以说,父亲即位后的头十年都是在子画的阴影下度过的。” “可他为什么没逼宫呢?”王族之间这样的内斗逼宫时有发生,子画居然能忍下来不动手?巫鸩刚问完,立刻就想到了答案:“莫非……九鼎?” 这女人才思敏捷得让人害怕,弃万分庆幸这个妖精是自己的人。如果她要对抗自己,弃还真没把握能赢。 “对,子画向父亲索要九鼎。你也知道那鼎不止代表王权威严,上面的矿产图才是真正厉害的东西。子画说,给了鼎便不发兵。” 在当时的大宰甘盘调停下,年青的昭王屈辱送出了一座方鼎。 “方鼎是铜矿。”巫鸩说。 “对,之后没多久,子画便在南土荆楚开出了一座富矿。那里的铜专供亳邑,已经几十年了。” 当时年青的昭王有多屈辱,后来就有多发奋图强。其他都不提,但对器族的态度就能体现出这位雄主的格局与眼光。 他深知铸术与铜是成大邑的根本,器族在大邑商地位超群,向来器族大长老都是商王的私臣。昭王对这样的大族自然是诸多拉拢,以图巩固自个的统治。比如让器族大长老的两个儿子先后入宫,享有王子一样的待遇。器就是在4岁上便和子弓同吃同住一起长起来的。 昭王图谋长远,当时还年幼的子弓是不明白的。他喜欢器和自己作伴,也喜欢器的父亲戈长老。更喜欢钻到铸铜工坊里去缠着戈长老教授铸术。 “所以我可以冒充半个器族人,我的铸术可是得了戈父的真传呢。”弃有些得意。 另一方面,昭王看透了王位争斗是大邑商的第一不安定因素,因此一早就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子弓是他的长子,也是他属意的继承人,从子弓5岁开始,昭王便让器族长老教授他铸术、了解众人劳作疾苦。除此以外,昭王还请了另一位高人为他授业,那就是后来的大宰傅说。 到了子弓13岁上,也就是幽出生的那一年,大宰傅说开始给他二人授业。 大宰是个奇人,昭王即位后3年对政务不发一言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天降的圣人来辅佐他。而这个圣人就是傅说。这一年的大宰已经成功收复利、竹两方国,重制汤刑,重辅农事,起用众人能吏。大邑商一派欣欣向荣,殷地重新繁荣起来。 “戈父教我如何以术务实。宰父教我如何经纬天下。”弃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而我的父亲昭王,他的目光一直远在四土四方。” 到了昭王19年,子弓23岁。在大宰和百臣的辅佐下,大邑商的疆土向四方不断扩大。千国小邑都来殷地朝见,玄鸟旗赫赫飘扬在千里之外。此时,昭王的统治已经极其稳固,子画已经不足为虑,于是就在这一年,他忽然册立子弓为小王。 “第二年,王宫失火。”弃面无表情:“父亲封我为小王惹怒了子画。” 册立小王这事,巫族典册上确有记载。商人灭夏,头一位立小王的商王便是那位大乙成汤,大邑商的开国君主。 这位雄主封儿子太戊为第一任小王。当时没有“太子”一说,小王便相当于后世的“太子”。只不过商时小王的权势远超后世“太子”,他活着,享受与大王一样的待遇。就算没即位死去,也要以大王的规格下葬并享受祭祀。 然而自大乙之后足足二十代,再无人在活着时立过小王,直到昭王这一朝。 昭王十九年,他忽然大祭天地,祭祀足足进行了一个星期,杀死的人牲太牢数以千计。到了最后一天,昭王郑重祭祀天乙,忽然宣布册立子弓为小王。他要托大乙这位圣主之威,将王位永远固定在自己的后裔当中。 这一招激怒了子画,昭王刚即位时表现实在无能,一吓唬就倒,要什么给什么。他就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却没想到这软秧子却是装的!子画意识到了危险,他终于打算动手逼宫。 “第二年,王宫起火。王宫一夜之间被焚成一片焦土。” 巫鸩按着肩膀支起身子,她轻声问:“你的意思是,那场火是子画放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19章 决断 “逼宫,也不知子画谋划了多久。”弃笑了一下,喉结上下一颤。 那夜起火前,子弓陪着母亲在大寝中跟昭王回报殷地四鄙王田的收成。到了日沉,庭燎燃起,子弓便和器退回自己的旁寝中。他惯例是要侍奉完父母洗脚才自己安置的,所以回到旁寝只是暂时休息,并没睡着。 “器先觉察出不对。他生性爱动,在寝宫内养了不少禽鸟。有5只大犬特别聪明,每夜都散开在我俩院中巡视值夜,可那日却异常安静,不见有犬只到廊下来。”弃说。 器心中疑惑,唤了几遍也不见有仆役应声,便出来查看。一抬头迎面看到远处夜空忽然亮了,再看才发现是远处的宫室起了火。而犬只仆役全都不在院中,旁寝中空无一人。 焚宫这件事做起来并不容易,王宫广阔,又分前朝和后寝,当中涂堂经纬门卫密布。首先起火的地方太偏或太正都会惊动戍卫和昭王,导致逼宫不成。 可这座王城是子画的父亲盘庚所建,子画对王宫的布局了如指掌。他谋划得极其缜密,先用兵围了寝宫四面6个门,然后带人一层一层向内逼近。每进一层宫室便杀掉戍卫仆役,放火也是从外向内层层燃起。 王寝和旁寝位于王宫中间偏北,等到这两处发觉起火的时候,四周早已是熊熊烈焰。放眼环视根本毫无退路。 “那一日纹儿与她姐姐去了器族,旁寝中只有我和器。待我俩发现不对往外冲杀,子画的族兵来了。”弃叹道:“子画真是细心缜密,他的族兵全部穿的是王宫戍卫的服装。大火当前,我根本分不清敌我,被砍了几下之后只能见人就杀。” 旁寝距离王寝不远,器和子弓好容易杀退追兵赶到王寝,却发现王寝外早已被围得严严实实。子弓让器去调北门戍卫来,自己红着眼向里拼杀。此时只有零星几个没被隔绝调走的戍卫赶来救驾,可那数量根本就经不住子画的族兵一次冲击。 “为什么王宫内只有这么点戍卫们?为什么王宫起火,殷地的72支大族无人派兵来救?这些事后来我才慢慢想通。但那天晚上,我只想救出被困在王寝中的父母,”弃苦笑。 “你赶到的时候王寝没有着火?” “没有,因为子画在里面。” 子弓到底没有能冲进去。他挥舞着长戈击杀了一波又一波的族兵,却始终有人挡在王寝大门处。这些族兵并不射他,只是围着他短兵相接,似是想要他力尽死于戈矛之下。器找不到戍军折回头来救他,左脸被劈中,他满脸是血仍护在身后,高喊着让子弓进去救驾。 子弓一只脚已经迈进王寝的院中了,外面沸反盈天,王寝内却静得可怕。子弓看见王寝内的仆役叠成了一座小血山,正堂中灯火通明,子画背对着他端坐如仪,在他对面坐着的,是他的父母。 妇妌远远往大门这边望了一眼,这是子弓见到母亲的最后一眼。他的另一只脚还没有迈进院中,头上就挨了重重一击。 “等我再醒来,已经是在离宫里。戈父告诉我,戍卫及时赶到,子画退走了。但是我母亲却……被烧死了。”弃低下头。 “我想去看看尸体,但是身体受了重创下不了床。父亲严令我卧床养病,直到两旬之后我才能起身去拜祭母亲。可那时母亲的棺材已经殡在了宗庙,我什么也看不到。” 这是殷人的殡葬规矩。死者在没有下葬之前,一律殡在宗庙。要先在宗庙西阶下挖一个不大的浅坑,把棺材放入,再盖上一层薄土。之后在地上围一圈浇了漆的木质矮桲。这样每日供奉谷物肉食,一直到起灵下葬为止。 弃的呼吸频率变了。巫鸩用一只胳膊揽住弃的腰,脸贴着他的肚子,轻轻拍着他。许久,弃勉强一笑:“贴这么近,是要听咕噜声吗?” 巫鸩偏过头翻了个白眼,过了一会儿问:“周族宗子说,后母戊不是被烧死的。” 没有回答,巫鸩抬眼看去,弃正歪头望着外面的雨。洞里只有火焰升起的一两声咔吧,没人说话。 许久,弃垂下头来看着巫鸩,眼中已是一片宁静:“不用他说,我从不信母亲是被烧死的。王宫尽毁、援兵不到、我和父亲被逼入绝境,子画却忽然退兵了?哪有这么蠢的人!再进一步,杀了我父子俩,他便是大王!可子画做了什么?他居然退兵了。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母亲当时与父亲一起面对子画,为什么父亲毫发无伤?后来我数次找父亲询问,却总被宰父挡着。最后,父亲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弃闭上眼睛,当时巫红跳舞唤醒他的,就是这一段记忆。 “父亲带我去了宗庙中储存典册的地下廪室,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九鼎。不过,它已经只剩下5个了。” 地下空气污浊,墙上的火把突突燃着,那五座铜鼎藏在这样跳跃的火光中,蒙着尘落着灰,除了落寞,根本看不出任何威仪。昭王绕着鼎慢慢走着,一件一件指给他,这些鼎上的图像纹饰是什么。 巫鸩微微颦眉,她不喜欢昭王的做法。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 “子画原本是要杀掉父亲的,可是我母亲一力与他斡旋,一直拖到了大宰的援军到来。那时我已经被救出王宫,即使子画杀掉父亲,自己也会被大宰剿杀。那最终即位的就只剩下我。 这么赔本的事,子画绝不会做。眼看逼宫已经无望,他向父亲提了一个相当苛刻的条件便退兵了。” 九鼎之中又三座,这样一来,天下矿产一半就到了子画手中。 弃摇摇头:“你小看子画了,有铜无器师也没用。除了这三座鼎,他还要去了一百名器族人。” 这下巫鸩真的吃惊了。铜锡、铸术,治理大邑最要紧的两样东西都被子画要走了。这么一来,就算不做商王,子画也有实力和殷地分庭抗礼了。 不对,巫鸩问:“子画要什么先不提,昭王绕这么大一圈,到底有没有告诉你,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弃脸色铁青:“父亲说,她是在逃出火场时,被燃烧的木梁砸中身亡的。” 他的声音发颤,这样子不像是悲伤。巫鸩默默把大火中这些个事铺排一遍,猛地明白了弃的情绪为何不对。 巫鸩慢慢地说:“你不相信他,对吗?你认为母亲是被子画所杀?” 这样的回答换了谁都要起怀疑。自己儿子来问母亲的死因,做父亲的先拉着儿子讲了一大堆敌人的威胁和自己的难处,最后才说妻子是死于意外。谁信? 弃不信。身为小王,他当然理解父亲的难处。可是身为儿子,他无法接受这样漏洞百出的理由。 “丢掉的那几座鼎是奇耻大辱,可母亲的死就不是了吗?父亲训诫我,要先大邑而后顾小家,这道理我自小便懂。但落在自己身上,还真的很难做到。” 他低头看着巫鸩,眼中似笑非笑。巫鸩回望着他,也笑了,这下之后的事全部能拼凑起来了。 “所以,你就开始作死了?” 就知道她能听懂。弃捏捏她:“对,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筹划如何作死了。” 前有夺位之危,后有母仇之恨。子弓恨子画入骨,他要做一个局,一举铲除子画。身为小王,子弓有自己的封地和军队。但子画逼宫之事被昭王严令压下,无人敢提,所以子弓不能以小王的身份发兵伐亳。 那么他就不做这个小王。 子弓开始了复仇之旅。他先密令自己的亚长将手下兵力分散、分批派出去,散在亳邑附近。随后,他强迫戈长老为后母戊铸造一尊前所未有的大鼎。 “是我让戈父在鼎范上动手脚的,我知道那座鼎会有纰漏。不捅个天大的篓子,怎么能触怒父亲呢?” 巫鸩一个白眼差点翻到眉毛:合着您霍霍光了整个殷地的存铜,就为了让你父亲把你流放出去。她哼了一声:“行,你有气魄。” 百密一疏,子弓还是不够了解昭王,他没想到昭王会为此迁怒器族。 后母戊下葬那天,昭王下令将一半器族人殉葬。子弓只来得及救出戈父和器小夫妇,他把三人偷偷送出去交给亳地的师长照顾,自己返回来救幽。 “幽一落地就被母亲抱进宫抚养。即使母亲故去,他也还养在宫中,我一直以为他在宫里是安全的,可等我返回王宫却怎么也找不到他。” 那时的幽只有八岁,要在宫中藏起一个八岁孩子不算难事。子弓不知道寝渔早早就把幽囚禁了起来,他自己刚一回宫就被昭王抓去了。 “我从未忤逆过父亲。”弃苦笑着说:“我要做的事不能告诉他,所以,我只能表现成失了心智的疯癫样子。父亲气得几次差点昏厥,最后也只是罚我留在封地禁足,不得外出。他大概猜到了我要做什么。” 禁足不行,一定要让子画彻底对我放松警惕。于是我在封地各种荒唐度日,对父亲和宰父的劝解毫不理睬,足足闹了一年,父亲才终于忍无可忍将我流放。” 弃笑了:“王令到的那一天,我开心极了,终于可以去找子画了。” 他笑得很开心,巫鸩却无端觉得心酸。她知道昭王对培养子弓付出了多大的心血,也知道他这样做是放弃了什么。 “昔小王立,4年持圭,8年理国。敬爱父母礼让弟兄,朝野皆称其贤。” 巫鸩背出这段巫族的记录,一面抓了抓弃的下巴,乱蓬蓬的胡子扎得手心发痒。她笑了:“丢掉大好天下去做一件无人认同的事,小王,佩服。” 弃抓住那只小手放到嘴边,酒浆混上汗有一股子甜腥气。他的声音从巫鸩手缝流出来,听上去有些发闷:“人活一世,总要从心做一次决断。” 只是他从未想到过,自己的这个决断会害死身边所有亲近之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20章 替死 离开封地,子弓并没有立刻前往亳邑。子画不是一般的对手,手中军队、城邑几乎能与昭王抗衡。被流放出野的子弓怎么看都不可能赢。 所以子弓用了整整三年策划这件事。此时,他疏散出去的一整师人马已经乔装改扮成普通族裔,在亳邑附近建立村邑扎下根来。潜入亳城中的暗桩也顺利获得了亳人的身份,整日在城中收集消息。 内应外援全部就位,只等子弓抵达亳邑。 理国数年,子弓深谙朝堂权谋之道,一个被流放的小王比在朝中更吸引人的注意。他走这一路不知会有多少势力在暗处跟踪观察,所以他并没有直接去亳地。而是带着妇纹先往东再往北,在大邑商内服兜了个大圈子,可把这些密探溜了个够。 就这么又溜了一年,跟踪他的密探渐渐减少。子弓这才放心去敦地和戈长老父子汇合。敦地在亳邑西南,戈长老带着器两口子一早就在这里隐居等着子弓了。 “我与器相熟那么久,头一次看见他那么开心。”弃想起当时的情形,眼底浮上一丝笑意:“葛衣草履的打扮,每天田猎捕鱼,晒得一身黢黑,压根看不出王宫戍长的模样。而且这家伙居然还胖了。” 几年的田猎生活让器壮实不少。之前跟子弓相比还略嫌单薄,如今臂膀体量都增加许多,打远一看,背影身材还真和子弓没差。 若不是这样,也许他就不必替子弓赴死了。 巫鸩安静地听着,指尖不时轻点,似乎是在算着什么。两对小夫妇加一个老父亲的和睦生活她没什么兴趣,她只觉得疑惑:“到这里为止一切顺利,士兵、将领、内应、甚至连铸造武器的器师都有。你们准备了好几年,这样的实力就算对上子画也可一战,怎么会输那么惨?” 沉默,弃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战斗,是屠杀。我们被偷袭了。” 就在四土四方都对这个流放的小王失去兴趣的时候,子画突然出手了。 “那一天我和器前往亳邑去见亚长和内应。之前,内应已经告诉过我,每年6月亳邑会开大市,为方便各族前来参市,那时四个城门将会一同开放。我本打算在那个时候动手的。 可我没见到亚长。我俩刚走到亳邑西鄙就中了埋伏。子画真看得起我,让他儿子带了一行人来杀我们俩。” 一行是百人,目标只有两个,摆明了就没打算留下活口。巫鸩握紧了弃的手,他的指尖倏然变得冰凉。 子弓一直认为自己计划缜密全无破绽,却不知老辣的子画早已洞悉一切。他装作毫不知情,其实从头到尾都对子弓的行动了如指掌。直到最后一刻才不紧不慢地出手,一击致命。 这场屠杀从上午一直进行到下午。子画的次子朝指挥着手下戍卫不断上前,这些亳邑戍卫平日也算是个顶个的好手,可惜他们对上的是小王与殷地头号高手。器自小练的就是杀人功夫,普通民兵戍卫压根近身不得。 可双拳难敌四手,再勇猛的人也有力竭的时候。几个时辰过后,亳邑戍卫死了一半,子弓和器也被逼退到了远离大路的断崖边上。 俩人背对悬崖,一人持戈,一人持斧,浑身都是往外冒血的窟窿。子旦不用弓箭矛戈,只叫戍卫们用加了铜钉的木杵往他们身上招呼,这样,打死了才能伪装成是被野兽啃噬。器吐了一口,把掉了的牙齿和着血沫子吐在地上。子弓擦一把糊了眼睛的鲜血,大喝一声:来! 亳邑戍卫们畏缩了,打了这么久,这俩人还能站着。他们开始害怕了:这俩人莫不是有神灵庇佑?有个胆色略差的戍卫直接被这一声震掉了手中木杵。 子朝推开戍卫走上前,手里的小铜钺一指子弓,大骂道:“死到临头还有扯不完的威风,你们这一家子真让人恶心!当爹的抢了我父亲的王位,做儿子的居然还有脸来亳地裹乱!” 他一扬手。几个人头从人群里高高抛起丢了过来。器抢上一步紧打乱拨,人头咕噜噜滚成一片。子弓低下头,七个打入亳邑的内应神情惊惧,全都死不瞑目。 子朝哈哈大笑:“五年来,你一共往亳城里撒了七个暗桩,还有五个旅的兵力埋伏在亳城附近,你以为我父亲真的不知道?你也别心疼这几个人,我大哥这会儿已经带人去剿杀那五个旅了。到了地下黄泉,你还可以带着他们接着玩游戏!” 说着他呸了一声:“哎,说错了。你是小王,死了要上天入帝庭的,这些给你卖命的才要下黄泉。包括眼前这位,你护主再有功,终究也是下黄泉的命!” 他指着器。 挑拨没起到作用,器心中一动,拽住子弓凛然道:“放肆!你指谁呢?!子画是怎么教你的?谁是小王谁是戍卫都分不清吗?看清楚一些,余是子弓!” 众人全蒙了。“余”是商王的自称,除了大王、小王其余没人敢用这个称呼。子朝暗骂一声,刚才一来就开打,本想速战速决两个全杀。也就没分清楚谁是谁,现在这俩人混身是伤满脸血污,身型个子又差不多,这就更分不清了。 那就全杀了!子朝哼了一声,高高举起铜钺大吼一声:“全都杀掉!这个留全尸!”他指着器 戍卫们齐齐应声,冲着二人疾扑。子弓扯住器要说话,反被一把甩开。器冲着他一拱手,眼底满满的水波一闪:“兄弟,拖累你了。替我给绮儿带句话:好好活着。快走!!” “走”字甫一出喉咙,子弓就被器大力推向崖边。那断崖斜着没入深渊,岩壁上怪石嶙峋,子弓踩空摔下去时手脚齐用力,踏住了崖壁上的石头。他拼命往上爬,想要去救器。可几个亳邑戍卫扑过来,举起木杵猛砸他扒在岩壁上的双手。子弓怒吼着,终于支撑不住松开了手。 掉下去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器。那个魁梧的背影站立如山,面对着一群高举木杵的戍卫兀自大骂不已:“来啊!大邑商小王在此!来啊!” 无数支木杵砸了下去,子弓大叫着坠入悬崖。 昭王25年,小王在亳邑附近攀登高山,不小心落下悬崖摔死,尸体为山狼所裂。追随小王出野的妇纹扶尸回殷,自愿殉葬埋入王陵。 这是巫族典册上记载的。现在看起来,大概是戈长老与妇纹的主意。用器那稀烂的尸体伪装成子弓运回殷地,为瞒住天下人,妇纹甚至自愿殉葬。而戈长老带着重伤的子弓逃往西土羌方。 巫鸩握住弃的胳膊,那粗壮臂膀的隐隐颤抖顺着指尖传导过来,惹得她也发起抖来。 良久,弃拍拍她,安慰道:“从那天起,我就再也不是子弓。戈父给我起名为弃,也是希望我能抛弃过往。可如今我全都想起来了,这仇我怎么能抛得下。我一定要杀了子画。不管是为了谁,他都必须死。” 他没有再说下去。巫鸩静静地等着,任他仰面朝天咽着苦水。 过了一会儿,待他情绪稍定,巫鸩才轻声道:“我帮你。上一次你那么周密计划都没用,这次只剩你一个人更是难如登天。你需要帮手。等抓到子画,我活剥了他的皮给你解恨!” 弃惊讶地看着这脸色苍白的柔弱女子,这个女子真不懂得如何哄人,这么血淋淋的东西对于她就是最高级别的情话了。弃笑着揽住巫鸩:“好,抓到他一定给你剥皮。现在你需要睡一会了,看看眼睛都睁不开了。” 巫鸩强打精神反驳:“还是有个问题,妇纹为掩人耳目殉葬了。妇绮呢?她去哪里了?戈长老没有提起她吗?” 眼看她困得口齿都含糊了,弃安抚道:“先睡吧,醒了再说。” 他轻抚着巫鸩的长发。发丝已经干了,弃耐心地一丝一缕梳理着,巫鸩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合上了眼睛,嘴里嘟囔着:“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话还在唇间没散开,她就已经睡着了。弃无声的笑了,好一会儿,等她的呼吸声均匀了,才轻轻把她放在地上,用烘干的衣服把她盖好。自己蹑手蹑脚朝洞外走去。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第一声试探的鸟鸣在洞外响起。接着,更多的鸟儿啼叫起来,高低长短委婉。弃背上弓箭,走进一片被雨水洗得崭新的绿色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21章 烧山 之后的两天里,弃担起了打猎的任务,巫鸩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在根据太阳和星星的方位来指路。 二人避开山谷间的大路,斜跨过这些小山丘向着西南方走。巫鸩夜间不间断地观星调整着方位,她判断,只要出了这些山谷便是邠地平原了,邠邑便不远了。 二人的行进路线曲折不定,有时是在半山腰林中,有时又下到山脚下的河谷里,这样的路线让追兵毫无头绪,前两日一直安然无事。等到第五日弃去探路时走得离得大路有些近,远远透过林木遮蔽看到了路上呼啸而过的殷兵。 这些殷兵的战队拉得很长,两匹战马之间依纵队跟着15个步兵,沿着山间大路蜿蜒着,排开一条长长的封锁线。他们是分成两队交替着奔跑巡视的,一队过去,一队回来,确保能截住任何在这条路上出现的活物。 弃回来告诉了巫鸩,俩人一起蹲在溪水边收拾打到的黄兔。半晌,巫鸩抬起湿淋淋的左手捋了下额发,冷笑道:“鸭嗓子还挺聪明。这里是群山尽头,过了对面那座小山便是邠地平原。堵在这里等着倒是个经济的办法。” 溪水汩汩漫过青石,林间鸟啼虫鸣悠然自得,全想不到山外会有一队全副武装的殷兵。弃把沾满兔血的手伸进水里,盯着手上翻起的浪花发愣。巫鸩碰碰他:“想什么呢?” 弃眨了眨眼,这才把思绪从千里之外收回来:“我觉得奇怪,这几次的追兵都不是车兵,今次看见的居然有骑兵。大邑商一向以车兵为主,马兵极少。5年前,万人编制的王师中也只有一支200人的马兵。可刚才那些马兵就有将近100人左右——这些是哪里来的?难道是王师的马兵?” 王师三军全部归昭王直接指挥,若这些马兵是来自王师,那受的就是王命。 巫鸩知道弃在想什么,忙打岔:“别瞎猜。若是昭王知道你没死,肯定会第一时间寻你回去,哪里会允许这些鼠辈来纠缠。那鸭嗓子一定是拿准了你现在不能露面,才敢这么嚣张的。” 弃摇头,苦笑了一下:“我没怀疑父亲,我想到的是宰父。”舌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大宰?”巫鸩颦眉良久,思忖着说:“他……倒确实有这个实力。” 一阵沉默,弃埋下头收拾兔肉。巫鸩挪到他身旁,伸手抓住他:“我不知道你和大宰之间的关系如何,但是若我是大宰,现在又是北土不稳的动荡时期,为维持朝堂后宫的稳定,我也会做出一样的决断。” 北土鬼方之战依旧胶着,亳邑子画虎视眈眈,后宫诸子皆已长成,这个时候突然蹦出来一个“假死”的小王,给任何一方知道了都是一场大乱。 大宰傅说出身微寒,这一生就是为了辅佐昭王成就霸业而活。即使子弓是昭王的长子,即使子弓曾与他情同父子,此时在他眼中就是一块绊脚石,他调出王师精英千里诛杀子弓,真的一点都不奇怪。 弃拍拍巫鸩的手,叹道:“我自小是由戈父和宰父带大的。他们两个很不一样,一个教会我识恩义,另一个教导我断取舍。我懂宰父,他要杀我,我不怪他。” 自从恢复记忆之后,弃越来越让巫鸩吃惊。如果他之前是一片干净晴朗的天空,那现在就像是一片温柔的夜色,深邃、宽容,默默容纳下所有肮脏构陷和背叛。巫鸩反握住他的手,她与他本是一样的人,就因为太懂事,才把一切都默默扛下来。 二人四目相对,彼此心底都是一片柔软。巫鸩连忙说:“不说大宰了。子画他跑不了,眼下我们还是得先回邠邑去,得找到姬离尘问清楚你母亲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弃站起身,叉腰望着四下葱茏的林木踌躇道:“可是路被马兵堵上了,我们怎么过去呢?” “总有办法,”巫鸩倒是很轻松,揉着眼打起了哈欠:“总有路的。白天行动目标太大,晚上再试试。” 弃一回头,她已经依着棵树睡着了。弃虚点了点她的鼻子,无声地说了一句懒虫,轻轻把她抱到松软些的草地上,这才转过来生火炙肉。 这几日巫鸩时常犯困,经常走不多远便困得支不起头。她那夜勉力控制半山野兽已是撑到了弓弦之末,现在其实每走一步都是强行撑命。 为了不让弃发觉她的身体状况,巫鸩便时不时的拿那位自愿殉葬的妇纹转移话题。她问的问题各个都是送命的,弃哪里敢说实话,只好装傻充愣说忘了。 “忘了?要不,我只要再给你招次魂?保证你全都能想起来。”巫鸩托着下巴看他。此时已是夜间,茂密繁星拱卫着一轮弯月升上半空,二人脸上一片斑驳阴影。 弃伸手捂住她嘴巴,一面往下瞅了一眼。他们俩正藏在一棵倒掉的巨树后面,往下不远处便是那条路,已经夜半时分,路上依旧有零星火把在游移着。 此处也不行,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悄然后退。直退出老远隐入林中,弃这才皱眉道:“已经一天了,处处时时都有巡逻。过不去这路怎么去邠地?” 巫鸩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侧着脑袋望向远方。倏地,她猛地拉住弃迈腿边跑:“殷人烧山了!”弃惊骇中回过头,只见林外隐隐有红色光亮闪烁,夹杂着咔吧咔吧的火舌燃烧声。 俩人夺路而逃,巫鸩边跑边抬头在树丛间分辨着星空方位。这时,整座山脚下一起燃烧起来,西风卷着火舌迅速向山上舔去。 风助火势,黑夜中四面八方一片明亮。浓烟很快吹了过来,灼热烤得人脸发烫。巫鸩掩住口鼻环顾四周,山前已是一片火海,山后是一处断崖地势,白天攀爬尚嫌费劲,晚上根本寸步难行。不能进不能退,这可如何是好。 大火已经慢悠悠地卷上来了。自那日雨后,这几日一星雨水不见,林间枯枝败叶已是干得发脆。现在沾了火星可不是燃得欢实。不断有离枝的鸟群在夜空中盘旋凄啼,受了惊吓的野兽们也满地乱钻。 巫鸩猛一回身,大叫:“溪!白日那条溪水!”弃立刻会意,抄起一根粗枝捅进火焰中燃着,然后擎着火把拉向日中那处溪水摸索过去。 这座山原本不大,只是山势颇为崎岖,常有隐秘的峡谷深陷地面以下。白日里二人行路时曾沿着溪水来到一处断崖前,小溪在那里坠落下去,形成一条不大的瀑布。 “白天我听过,那下面还有水流的声音,若是溪水若能流淌,下面一定别有洞天!”巫鸩捂着肩膀,边跑边解释。 断崖边一片荒烟蔓草,左右看不见路。大火慢条斯理地壮大燃烧着,二人借着火光把四下看了个通透。下面的确有流水的声音,弃来到崖边举着火把向下探头。 “小心。” 崖下幽暗无底,火光无法照到。弃将火把向下一抛,一团橘光悠悠落下,照得两侧灌木岩壁一闪,接着便是一团黑暗——火把落入了溪水中。这就够了。他回头叫到:“是峡谷!有救了!” 巫鸩又点燃了两支火把,此刻匆匆跑来抵一支过去。二人一起一后,沿着刚才火把落下去的地方慢慢向下攀爬。所幸虽然无路向下,山崖岩壁却是凸凹不平,仅仅四肢并用抓住蔓草下攀了一会儿,便有大约一臂宽的石缝可以缓缓而下。 巫鸩的右臂伤口裂开,无法用力,只能一臂不动,一手举着火把慢慢蹭。弃不时回头,却也无法搀扶,二人的火把在黑暗中缓缓下移,落在脚下只有不大一个昏暗圆框,圆框中尽是块块堆叠的卵石。 卵石小路踩到尽头便到了谷底。巫鸩按住右肩抬头望去,被火光晕染成诡异绿色的天空已被峡谷遮成了一条缝。弃擎着火把四处打望,二人站在一小块卵石河滩上,河滩一面是峡谷,另一面斜进水中,想来溪水不大时才会露出这片滩地来。 水流声哗哗不断,巫鸩摸了一把岩壁,触手一片滑腻冰凉的苔癣。她猛一阵头晕,忙按着地缓缓坐下。弃听得一阵哗啦啦卵石响动,忙转来揽住她:“妖精,是不是肩膀疼?这里应该就没事了,火烧不下来。等天稍亮,我就顺着这条峡谷去打探一下看。” 巫鸩强压不适冲他笑笑。弃要再说什么,却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引去了注意。忙一挺身挡在巫鸩身前,巫鸩低声道:“是涉水声,把火灭了。” 火把一灭,踩水的声音在黑暗中更加清晰。稀里哗啦,噼里啪啦,越来越近。弃悄然俯下身子搭箭上弦,巫鸩咬牙拔出一支铜针举在身前。二人一言不发,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满峡谷间充斥的都是这个声音,最后,只听嗷的一声,一个巨大的影子在水中狂奔几步冲着二人扑来。 弃哪里容它到跟前,抬手便要放箭。那飞扑过来的影子却开口了:“汪汪汪汪汪。” 然后弃就被二傻按倒了。这只傻狗激动地把弃的脸舔了一遍,又往巫鸩身上扑。这一下没成功,被弃捉住后退拖了出去:“别碰她傻狗。” “二傻?怎么是它?”巫鸩先是一愣,随即望向它来的地方,果不其然,几个举着火把的长长的人影跟在后面,二傻邀功似地汪汪直叫,那几个人影转过山谷向这边跑来。 有人用这狗来寻自己。 弃笑了一下,重又拉开了弓弦:“该来的总是要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22章 凶手 凡事只要出意外,要么很糟要么更糟,绝不要抱侥幸的希望。眼下弃就不知道来的这些人是来干嘛的。 第一个出现的人是幽,身上又披着一件裹住半张脸的兜帽。后面跟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头一个沉默无言,第二个举着火把一边整理背后的包袱,一边絮絮叨叨地想拉住前面的人:“公子公子你慢着点这水底滑,当心摔倒……” 又是周族那对主仆。 巫鸩翻了个白眼,架起的手臂也放下了。二傻颠颠跑过来,哼哼唧唧地拱着她的胳膊。弃待看清是幽,忙收起弓箭大步跑去前迎接:“幽!你没事吗?” “别碰我!”幽打开他伸来的手,大踏步迈上卵石滩。姬亶和木头也紧跟其后,木头一个劲地甩着腿上的水,姬亶则一爬上浅滩就先对弃和巫鸩见了礼。弃的目光只粘在幽身上:“幽,你怎么来的?没有遇见追兵吗?有没有被火烧到?” 幽越过他,对着木头低声吼道:“熄火!”木头一挺胸铺,满嘴的脏话就要迸出来,姬亶上前一步抓过火把捅进了水中。 呲~一股难闻的烟味腾起,石滩上立刻漆黑一片,连二傻都安静了。过了一会儿,众人才接着头那黑狗以后长大了可是不得了一定是个大个子……”木头的声音含糊起来,似乎被什么堵上了。 幽冷眼看他问了一堆,冷笑道:“还是这样!你挂念的人这么多,最后又能保住几个?” “好,你说,姬离尘说什么了?” “那个小人。”幽嗤之以鼻,水边的高个子黑影要抗议,被矮个子硬按下去。 “他想拿这些陈年秘幸来跟你做交换,可笑,你现在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有什么可换给他的。这人见没利可取,就叫你带上这两个废物一起走。” “什么?” “去亳地!你必须去亳地!”幽的语气变得狰狞起来。 他开始复述姬离尘的话。 10年前的那场大火里,护送姬离尘的戍忠在宫外救火被戈长老被拉进去救人。戍忠从来没有进过王宫,只能跟在戈长老后面晕头转向地跑。 到处是烟尘烈焰和惨叫,酷热的火舌几次都燃着了他俩的衣物。戈长老一路上不停地捶打着各个边门,放入戍卫,最终等他们赶到目的地时,已经有相当大的一堆戍卫跟在后面。 那时乱军正堵在一处宫室外围殴两个少年,一个趴在地下不省人事,另一个满脸是血,还在拼死抵抗。 “那是你和我兄长。”幽说。 戍忠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戈长老已经带人冲了进去。戍卫们开始和乱军混战,大门豁开了一处口子。这个当口,戍忠看到院中的正殿上,一位夫人正愤怒地斥责一个男人。在她背后,另有一人捂着脸歪在一边。 隔得很远,戍忠看不清那三人的容貌,只模糊分辩那两个男人都是深色衣裳打扮。此时戈长老已经抢出了小王,大吼着命戍忠背上人快逃。二人之间正攀扯着小王。 忽一阵风卷着浓烟扑来,呛得戍忠退了两步。再抬头,就见一片刀戈交错之中,戈长老面朝寝殿方向僵立着,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戍忠猫腰扛人,往戈的方向一瞥,正看见寝殿上那一幕。 “什么?”弃的心跳骤然提速,混身血液一直向耳朵里涌去。 “他看见……哪位夫人被一个男人砍倒了!” 弃向后一仰,脚下滩涂呼啦啦几声暴响。幽揪住他,双手几乎把弃的膀子攥出血印:“你听明白了吗?妌娘被砍倒了!子画杀了阱娘!你的命,昭王的命,都是阱娘拿命跟子画换来的!” 幽手劲奇大,几乎要把弃的膀子掐碎。弃却动也不动随他施为,健硕的身子被少年晃得如风中飘絮。巫鸩挣上前去,一掌分开了二人。弃佝偻着脊背隐在黑暗中,猛看上去像是一块静默的岩石,二傻凑过去蹭着他。 巫鸩转向幽,声音沉静:“本巫未曾见过妇阱大人和子画,不敢妄下揣测。只有一处不合理。” 幽大口喘着气,没理她。 “子画焚宫是为了篡位。昭王就在眼前,他不杀昭王反而去杀妇阱?而且一位王妇的命再尊贵也换不来王位,他为什么不接着把昭王也杀掉?” “救兵已经杀到王寝,他一击失误,昭王哪还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那个戍忠说的?”巫鸩觉得这里面疑窦丛生。 “戍忠看到子画杀了妌娘!至于理由、情势什么的,那还有什么要紧?!”幽向弃逼近,巫鸩挡在前面。少年愤怒的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烁:“子弓!你怎么说?!” 僵硬的岩石动了动,弃缓缓直起身子。巫鸩听见他的声音忽然就哑了:“我猜到了,但是……我总认为母亲与子画毕竟有母族一层血缘在,子画不会对她下手。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他。” 母族?巫鸩略感惊讶。 幽斜眼睥着她笑了:“子画是妌娘的表兄,怎么?你不知道?巫族握有天下万族秘辛,怎的你们居然也不知道子画的母妃同样出自井方?” 这就是拿话气人了。王宫后寝女子何止千万,不得宠的后妃别说记录在册了,活着时候都没人记得。子画的母亲便是如此。 井方位于大邑商北土,横跨太行山井径口,幅员极为辽阔。历来是大邑商一处心病。大邑商王族九世之乱时,井方甚至比大邑商还要繁华,自然也就不愿臣服商王。直至后来,井方也像外服诸族一样:若商王强悍,井方便与之通婚媾和,若商王软弱,便叛出不朝。 及至盘庚,井方再次归附,子画的母亲便是井方伯的姐姐。而井方伯的长女后来嫁给了昭王,这位就是妇阱。算起来妇妌还要管子画叫一声表兄。 “父亲少年时游历四土,他来到亳邑时,子画已经是亳邑之主。而母亲那时也在亳邑帮助子画改进农具,修田理土。算起来,父亲能娶到母亲还是子画保的媒。”弃苦笑,王族内部本就是强强联姻,父母与子画的这一段过去并无多少人知道。 “那么说,子画既是昭王的表兄,又是妇阱的堂兄?” “对,父亲在亳邑为子画做工期间与母亲相识。后来还是子画替他出的聘礼,二人是在亳邑完的婚。” 众人默默无言,只有二傻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王族内部千丝万缕全是联系,他们哪里敢说什么。 只有巫鸩不同,她从小没有亲人,对血缘亲情根本毫无概念。她只觉得不合理:“从夏至商,王族哪有亲情在。再近的血缘、交情也抵不得王位的诱惑。子画要真念旧情就不会叛乱逼宫,已经做下了篡位的勾当就更应该斩草除根,没理由妇阱一死,他就放过昭王。” 幽双臂一展,作势要向她拜下去:“巫族果然与众不同,什么亲眼所见的证据都不信,但凭几句话便可以明断是非。要不要再找个龟甲卜问一下?十几年的冤屈你上下牙一碰就能断个清白,还真是厉害啊。来来来,我替阱娘多谢你。” “幽!”弃喝道。 没料到巫鸩压根懒得躲,泰然受了他这一拜。幽大怒,立刻拔刀向前。 可下颚一凉,巫鸩手里的铜针已经顶上了他的下巴:“十年屈辱你都忍了,就这几句话听不得?我只觉得此中有蹊跷:王位就在眼前,子画为什么会退兵。” 弃上前拉开二人,幽深深吸了口气,压下怒气一字一句地说:“第一,按照戍忠的说法,那时戈长老已经将王宫戍卫放了进来,子画已经错失时机,杀了昭王的后果可能是他的力量也被全歼在宫中。 第二,子画不是空手退走的,昭王给了他一个绝不会拒绝的撤兵条件。至于是什么——你问问咱们这位尊贵的小王,王宫内的九鼎还剩下几个?!” 九鼎?这俩字一出口,连水边那两个人也支棱起了耳朵。 弃默然,巫鸩替他回答:“昭王又给了他三个鼎。” 姬亶大吃一惊,幽愤怒地看着弃,责怪他把这样机密之事外传。巫鸩无知无觉,慢慢忖着说:“勉强能说的通。” 幽啐了一口,这个女人聪慧得让人讨厌。他转向弃,一字一顿的说:“我要你去亳邑杀了子画。不然,我现在杀了你,自己去亳邑。” 他双手展开,两把小臂长的柳叶铜刀在掌中转了一个花,慢慢向弃逼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西土 第123章 去亳 风声灌进峡谷,烟味里裹着遥遥绰绰的人声。石滩上突然陷入沉寂,无人说话。 当年子画逼宫,昭王将天下一半的铜矿送与了子画。从夏后开始,天下万族便一直是掌铜者为王,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一半的铜矿也就是一半的天下。 况且子画还烧毁了王宫,那是他父亲盘庚建造的传世王城。杀掉王妇毁去王宫,再带着天下一半铜矿和器族走人,子画虽然逼宫失败倒也是没吃亏。 幽抬起头看着崖上一线橘色夜空渐渐黯淡下去,像极了十年前那场王宫大火将熄未熄时的样子。弃佝偻着靠在岩壁上,像是随时准备着逃走。幽持刀逼近,不肯放过他。 “子弓、小王。众人感念你少时仁孝,知你死讯后尊你为孝己。如今仇人已经找到,你还不去复仇吗?杀母之仇未报,你如何能苟活?你如何能受称孝己?” “报仇也要有个计划!子画坐拥亳地十八邑,戍卫族兵不计其数,你让弃如何靠近?当初他还是小王,辛苦筹谋五年都没有成功。如今他手里一兵一马都没有!怎么去杀一个大邑王子?你这么逼他有什么用!”巫鸩喝道。 幽根本不理她,只是瞪着弃,瞪得眼眶几予崩裂。弃抓住幽的手,慢慢地说:“幽,给我点时间……” 幽推开他,满脸失望。他后退两步,忽然双膝一沉行下肃拜大礼。 弃连忙双手去托,幽自顾行礼如仪,礼毕起身轻声说:“这一拜,是为阱娘养育之恩。若无阱娘悉心照料,幽早已死在襁褓之中。如今娘已不在,这一拜,拜的是你身上阱娘给的骨血!” 说完,他起身逼近,冷笑道:“恩情已了,咱们来说仇。我父兄、族人的仇你先偿了,杀了你之后我自去亳地取子画狗命!” 脚步踩得河卵石哗啦,哗啦响声不断,最后一顿停在弃的脚边。幽的刀尖抵上弃的胸前,二人都不后退。弃低头看着少年,看见的还是当年那个粉妆玉砌的稚嫩小人儿。 他握住幽的刀,手掌向上猛一撸,暗红色的血立刻顺着腕子流下。 弃郑重起誓:“子弓做过不少错事,但决不推脱责任。戈父他们的性命都在我一人身上,子弓无话可说。但母仇未报,我还不能死。今日子弓以血盟誓——此命系于此刀,待母仇得报,我自来领死。求你容我,再活一时。” 这誓起得太重,所有人都傻了。姬亶偷偷扯了一下木头,示意幽一旦暴起就立刻上前制住。还好,幽只是转过头,对着苍茫的夜空默默吸气。 弃叫他:“兄弟……” “不要叫我兄弟!” “是我的债,我绝不推脱。那些器师是因为我一意铸大鼎被殉杀的,我认。戈父与器的仇,我也认。亳地落崖之后的五年,我完全忘了之前的生活,戈父只说,他说我们父子俩是器族人……是获罪出逃的器族人……” 他的声音愈发嘶哑:“那五年的安宁日子是戈父拼了命给我的。如今该换我给你安宁了,幽,你跟我一起走,等杀了子画,你马上就可以取我的命。” 巫鸩咬紧嘴唇,扭过头去不说话。 刀身上那一片黯淡的血迹落在幽的眼里,逼得眼眶滚烫起来。眼前这男人纵使历经磨难,一无所有,也依然是那个无条件宠着幼弟的兄长。 幽垂下手,刀刃指向地面,轻声说:“不必了。5年前我兄长被当作你处死,我那寡嫂妇绮被子画劫入邠邑,现今还被关在城里。你把她救出来,我器族和你之间的冤仇就算了了。” 妇绮?弃大吃一惊:“绮儿还活着?在亳邑?” 幽脸色阴沉:“我也是最近才从死胖子那儿知道的。” 死胖子说的是寝渔。弃抓住他:“和我一起去救她。” “不,我要回殷地。”幽轻声道:“仇人不止一个,妇葵和寝渔还活着呢。” 弃瞪着他。幽一歪头,整个人居然有一丝妩媚味道:“你以为妇葵怎么当上的大王妇?她和寝渔当年没少给子画帮忙。她以为除掉你们母子,自个儿子的王位就稳了?做梦!如今王子们都长起来了,我要帮后寝乱起来!我要妇葵生不如死!” 说着他收起刀来,整一整身上披风,说:“那胖子以为能把我养成一只听话的狗,可狼就是狼,打死了也不会改脾性。外面的敌人交给你,宫里的交给我。不死不休!” 弃一把拉住他,急道:“不要回去!戈父就剩下你一个儿子,你不能死在宫里!” “松开!”幽一轮胳臂:“轮不到你命令我!妌娘的寝宫不能被那毒妇白白玷污!” “后寝诸妇皆有母族支持,得罪一个就是得罪一族!器族已经没落,你也不再是器族下一任长老了,拿什么和她斗!” 幽大步离开:“你只要杀了子画,救出我寡嫂便是。王宫不用你考虑!” 他一脚迈进水中,姬亶忽地起身上前,幽停下来看着他对着自己行了一礼。 “宫墙高远,亶愿为您推荐一位助力——我那小妹不日前刚嫁入王寝,如今被奉为妇周。” 幽想了想,轻蔑一笑:“就是死胖子从邠邑迎回的那个女子?样子那么弱,进了后寝能不能分一处自己的宫室还是问题,哪有能力助我。” 姬亶也笑:“别小看她,我这妹妹惯有玲珑心。上阵杀敌不行,谋算人心倒还真能助你一臂之力。若不信,大人回去只管试一试她。小妹私名姬芝,你这样唤她便可。” 幽冷笑一声,绕过他蹚水而去。弃前赶几步,只听见幽的声音远远飘来:“山下那些追兵我自想办法带走,你们天亮赶快离开。” 涉水声渐渐远去,浓烟淡了下去,头得这么光明正大。 弃先笑了:“你倒实诚。不过此行凶险,弃是要去杀人的,没法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主仆各自留心吧。” 忽有火光亮起,三人同时向后一撤各自扯开架势。姬亶的长矛几乎要刺出,木头这才歪着头边眨眼边叫:“着了着了,呔,真刺眼。公子?公子你干嘛?” 原来是这话痨把火把点燃了。众人出一口气,巫鸩翻了个白眼。弃走到滩边蹲下,伸手进水里摸了一把,已是夏日,峡谷水流却还是沁凉刺骨。 水声潺潺不断,火光下看过去,那团洇染开的深绿却是静止不动。弃甩甩手:“宗子,此处你熟知,要如何才能出去?” “大人唤我亶就可。”姬亶不忘对弃一拱手:“大人不要着急,木头自由爱钻山林,此处他最熟。” “什么大人不大人,死人的名字不要再提。我是弃。” 听见提到自己,木头乐颠颠接话了:“对嘛,还是弃大哥叫起来亲切舒服嘛。就是突然一下不太适应,我还嘀咕呢,怪不得你会烧陶铸器呢,原来是小王啊。早就觉得你这人与众不同,跟着你就是安心,不像那个什么牤,一点都靠不住动不动就扔下同伴不管了。我就知道跟了你肯定能囫囵着回来你说是不是啊弃大哥。” 众人一起扶额,木头使劲将火把往石滩上插牢,撇着腿挪到火前头开始比划。他比了个一头翘起的形状,对面石壁上立刻出现一个黑乎乎的船型影子。 “这条河雨季泛滥,旱季水小。前几日只有一场雨水,水势正好可以行船。说到船,我从小被乡人欺负了就爱往山里钻,可是每次都被他们抓住,于是我就越跑越远,这条峡谷就是我躲避他们的时候找到的。我给它起名叫躲避峡呵呵呵……” 弃一伸手,对面石壁上出现一只巨爪,兜头罩住了那艘船。二傻看得汪汪直叫,弃催促道:“船,说船。” “哦哦哦,马上就来。” 石壁上的船挣脱了那只巨爪向东边晃过去:“后来有一回吧,有两棵倒掉的大树被我发现了,于是每次我被人欺负被哥嫂嫌弃的时候就跑过来凿树,慢慢地挖成了两艘瓢舟。就在那边石洞里藏着呢,等天再亮一点拖下水来,咱们驾舟向北,一路飘出谷去,到了大河边上就能换旱路啦。” 那只船又变成了一个怪模怪样迈步前进的人。人影正在迈步,头顶忽飞下来一只大鸟,一下罩住了那人。姬亶双手比划着作飞翔状,一面笑道:“到了旱路便可以一路畅通向亳邑去了,徒步4日便到。” “公子你这个好诶,看我的看我的。”木头两手交握比划了一只犬的侧面,嘴巴还一张一合:“汪汪汪汪汪。” 二傻耳朵一支棱,前蹦后跳冲着对面汪汪呼应。巫鸩悠悠走过来:“来,看我这个。” 她双手交叠,露出四个指头向上滑动。众人莫名其妙地瞪着石壁,看不出那一团圆圆东西是什么。 巫鸩叱道:“笨!灵龟爬坡!” 啥?众人一呆,忽地一起爆笑。木头呵呵道:“巫女大人哪,你还是好好行术吧。干这个太没天赋了。”石壁上顿时热闹起来,鸟飞狗叫龟爬乱做一团。 天色渐渐淡了下去,黎明即将到来。 (第一卷《西土》完,今晚开启第二卷《亳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亳邑 第1章 后宫 从邠地平原往大邑商去有王道可走。从王宫向四土发散出去的六条王道当中,有一条就是通往西土的。幽在这条路上走了三天,如今已经入了殷地。王都繁华如昔,市厮林立的外城中央,亭台高耸的王宫静静地矗立在洹河边上。 洹河水波粼粼,碎光浮影映照下,那一片恢弘的宫殿仿佛是在闪光。幽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兜帽,他无数次地怀疑这座王宫是活的。如今,这个华丽的怪兽正张着嘴静静地等待自己入得腹来。 他乘的马车是从舌手中借来的战车,这种车不能进入王宫。幽跳下车来,挥手让御者自去。自己用兜帽裹紧脸,摸出个镶玉骨牌在西门戍卫面前一晃,便径直走了进去。 值岗的几个戍卫没看清楚,等幽走得没影了才问領班总戍:“总戍,刚才那是哪个大族的来使?这暑热天还裹得那么严实。” 总戍嗤了一声:“大族?无族!看不见那骨牌上镶嵌的是绿松玉吗?那是寝渔养的玩物!” “嚯~我以为只有我们族长有这癖好,那寝渔不是个阉人吗?咋也爱这一口?早知道刚才仔细看看相貌了。” “呸!这等容姿的玩物岂是你能看的!” 王宫中最近忙碌异常,鬼方战事已经历经一年半,最近那鬼方宗主忽地龟缩进了太行山中,不撤也不战。任昭王与群师如何刺叫阵都不出战,一连半旬皆如此。 仲夏暑热,昭王毕竟已经五旬出头,大宰生怕昭王身体吃不消,数次劝谏他与众师换防休息。于是数日前,昭王便带着小儿子载回宫暂歇。 王寝总管之职本来便是庞杂无度,如今大王回来,王宫中更添十几分忙碌。寝渔刚指挥着侍奉过王寝内的大食,池苑又有人来报说有几匹丹鹿死了。苑官怕是不祥,着急忙火地跑来哭报。他打发了人去太庙中寻巫决占卜凶吉,又有人来告诉他,幽回来了。 这下寝渔再顾不得别个,妇葵打发来的寝官还等在原地,寝渔已经出了问事房往自己住处跑去。他本来就胖,扰是后寝中林木成荫,还是跑得满身是汗气喘吁吁。途中不断有人向他行礼,他也管不得理会,一径冲入自个的小偏殿中。 穿堂入市,一路踢开了两个哑奴,寝渔一脚踏进堂屋,终于看见了他的心头肉。幽已经梳洗干净,乌黑发丝披撒下来掩住半边胸膛,身上只随便斜披着一件薄薄的回纹锦衣。此刻正慢悠悠喝着凉酒,一面任由胖女奴给他梳头。 多年相处,幽太明白如何拿捏住对方的色心了。果然,寝渔一见他这模样立刻魂儿都废了,立刻沉着脸命令那女奴滚下去。一边就往他身上欺过来。 幽脸色一变,一脚踩在他那张汗津津的胖脸上:“听说,你不要我了?” 寝渔抱着那脚不住地摸索,一面心肝肉的喊冤:“哎呦我的宝贝,不要谁也不会不要你啊。这不是突然催着我回宫,没能亲自去接你嘛。我专门交代舌好生照料你,怎么样?伤着没?受委屈没?面具怎么没了?脸被人看见了吗?你不知道我这几日啊,一天天的睡不着……” “照料我?是监视吧!面具早被那仇人打碎了!早知道你丢下我不管,我还不如也逃了去!好过天天在这宫里呆着活熬!”幽厌恶地躲开那一身出油的肥肉,转过头时还不忘甩个媚眼给他。 寝渔听得“逃”字面色微沉,一见这烟波一样的眼神,立刻又软了下来。 他一把搂住幽,嘴巴凑在少年肩上又咬又亲,恨不得把这人搓成一团咽下肚去:“好乖乖,是我不对,以后再不让你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你的仇人交给我,自有办法宰了他!你就好好的呆在我身边,舒舒服服地在宫食鲜着锦。一会儿叫仆役送点新制的骨器玉器,你挑着玩玩,等忙过这几日,我带你去打猎……你哪都别去,别去……” 室外蝉鸣忽然大了起来,几只鸟儿隐在高处浓荫中遥相啼叫,一声高一声低,吵架也似得叫个没完。胖女奴侧耳听着室内的动静,对其他几个哑奴比划了下手势,几个人立刻去打了清水取了陶拍细纱澡巾待在檐下侯着。 不多时,寝渔嘶哑的声音传出来,胖女奴立刻带着人进去伺候二人擦洗。 塌上凌乱不堪,漆案锦席被拖得一东一西。寝渔擦洗完毕穿好锦衣短裳,回头看着趴在榻上软成一滩的幽,那白皙皮肤上新添的几处青紫痕迹煞是好看。待要再和他温存,却有一哑奴趋进来打手势:外面有两个寝官正紧等着回话。 寝渔啐了一口,只得出去应付。一面走,一面还不忘温声安抚幽:“乖乖,我让他们鞭打个哑奴给你听响乐一乐。等小食我让人给你送东土进贡来的鱼肉羹,你是没看到,那条鱼比四条瓢舟都大!若是想出去散心,记得别去王寝附近,大王回来了。” 他一走,外面立刻响起了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噼啪声。胖女奴手脚直抖,一不小心揪掉了幽的一根头发,幽咝了一声,胖女奴立刻扑通跪下。 少年不耐烦地自己拿过玉梳梳理辫子,一面高声道:“停停停,别打了。”胖女奴喜出望外,连忙跑出去找人扶着挨打的哑奴下去。 等她再进来,幽已经自己梳理好了辫子,胖女奴忙奉上一个金面具。幽撇了一眼,问:“又是南土蜀方进攻来的?”胖女奴做了个手势。 幽对着水鉴慢悠悠戴好面具,忽的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她:“胖丫,前几日西土新进的那位王妇被分在哪里了?” 胖女奴打着手势,幽一愣:“两个?不是只取了一个吗?” 手势迅速变化,幽看得若有所思:“罢了,这两位的寝宫在哪?” 手势再变,幽点点头起身道:“好了,你下去吧。” 有意思,妇葵一下从西土取了两位小王妇回来,一个出身周族,另一个出身秦族,周族那位就是姬亶竭力夸赞的妹妹。幽想了想,打算去见见这位新王妇。 希望她足够聪明,能帮到自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