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飒飒兮有伞》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一章 司命 她的鬓边簪着轻巧的珠花和流苏,一绺墨发从肩膀滑下,撩着韩错的鼻尖。 韩错很快就醒了,睁开眼却还是被树叶遮住的半溜月牙,方才分明耳边还能听到她清脆的笑声。韩错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枕着他的树枝继续做梦。 “你为什么要在树上睡觉?” “因为没其他地方睡了呀。”韩错慢吞吞的开口,回答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女孩子的声音。 “我们要去哪儿?” “猜一猜。” “我们在哪儿?” “碧水河西,青枫城东。” “那我们去碧水河吧。” “不,我们去青枫城。” “我们去那儿做什么?” “去给你讨个名字。” …… 韩错等了会,却迟迟没有等到女孩的下一个问题。他便又无可奈何的睁开眼,从头顶树梢抽出了一把长长的黑伞。 伞面光滑,滴露不沾,泼墨之色月下无晕,仿佛吸收了千万光华一并收敛。 韩错对着伞说道:“你怎么不高兴了?” 久久无言。月亮,树叶,一个对着黑伞说话的少年。 “你不能给我一个名字吗?” 韩错等来了女孩子带着不解和委屈的问题,他摇摇头:“不行,你本来就有名字。是找回原来的名字还是取个新的不是该我决定的。” “我不需要名字,‘大黑伞’就挺好的。” 韩错顿了顿,咧出笑容:“我觉得也行,不过还是得要个大名。” “那好吧。” 韩错点点头,小姑娘一直那么听话。他把伞重新藏到了树上,然后眯起眼睛假寐。他睡不着了,倒希望有个小姑娘的声音再和自己聊聊天。 接着从伞里便又如愿以偿传来了声音。“你刚刚是在做梦吗?” “没错。”韩错的嘴角还是弯着的,他在为自己的心有灵犀感到欣喜。 “你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了你呀。” “我?” “没错。” “你在骗我。”女孩子的声音带了点郁闷。 “没骗你。”韩错絮絮接着,“我还看到你还戴着那个杏红色的簪花,穿着绣着荷叶的青裙子。” “真的吗,我为什么不记得?” “当然是真的。因为是在我的梦里,所以你不记得。”韩错翻了个身,于是接下来的话像是蒙上了层纱,听不真切,“因为是在我的梦里,所以你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的就行了。” “……明天会有个什么样的名字呢?” “你会喜欢的。” 青枫城的城门颇为古朴,门口的几株枫树绿意正浓,恰好与这名字般配。 “这里真是繁华,比之前见过的都要热闹。” “云从宫是天底下最华丽的地方,你自出生起就呆在那里。”韩错边说着,边借着手中的包子掩了旁人眼中“自言自语”的古怪举动。 “虽然一直听你说起我以前的身世和模样,但我没有半点印象。云从宫我也只知是一个修习道法的位于山顶云颠的宫门,即使我是在那里长大,但却想不起来一丝一毫家人,朋友,甚至是,关于你的回忆。” “没关系。” 像是安慰,又不像是安抚的语气。 “黑伞”一下子息了声,而韩错也只是慢条斯理的将包子送进嘴里,没有进一步解释的迹象。 少年背着黑伞顺着青石街行走,穿过集市之后就到了居民街,错综复杂的街道像一张网。但韩错似乎记得对应的路线,每个拐角毫不拖泥带水,仿佛对这片区域非常熟悉,且有着相当明确的目的地。 “黑伞”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孩子,很快又主动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我们要去找的人是谁,他怎样才会给我一个名字呢?万一他不肯给怎么办,你们很熟吗?” “是的,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名字而已,他不会吝啬的。至于怎么给嘛……不用担心,不疼也不痒,只是回答几个问题,算上一卦。” “……” “是觉得有些随便?”韩错微微一笑,“他的卦千金难求。虽然他算的准,本人却非常不喜欢算卦,是个怪人。” 韩错在一株枯树前停下脚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一块被藤蔓缠绕住的牌匾,隐约能分辨出“深流”两个字。他解下背上的黑伞,握在手中,然后推开虚掩的木门,径直走了进去。 在推开门的一刹那,她察觉到一股无形的阻力,但轻而易举的被自己撞破了。她有些疑惑,或许那就是韩错以前提起的“结界”。 “咦?” “怎么了?” 韩错摇摇头,表示无碍。似乎他不在,屋里空空如也,桌子上有些积灰,主人大概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他这是去哪里了呢?”韩错低声自语。 “那我们是在这里等他,还是就此作罢。”女孩子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雀跃,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一般。 “我们去找他。”韩错耸肩,“也许他遇上了麻烦。你是躲不掉的,何况取名字不是件坏事,放轻松。” “好吧……那我们去哪里找呢?” “嗯,先猜一猜。” 话未落,韩错握住伞柄,将伞面缓缓的推了上去,直到黑色的大伞转动着仿佛将他整个人包裹住,留下浓墨的虚影。 “这座城附近哪里有游魂的聚集吗?” “在西南方向。” 黑伞是魂器,每一个司命都会执有的“法器”,只是韩错的恰好成了一把伞。而少女的魂魄为这把伞添上了灵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二章 诸葛 “你觉得是因为‘他们’,你的朋友才不见的吗?” “黑伞”幽幽的发问,因为眼前灰败荒凉的废墟和无处肆虐的风,让她的声音变得低落下去。 “不,之前不觉得。”韩错撑着伞在断壁中拣路,“青枫城南颜色过于惨败了些,所以想顺路过来看一看。没想到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严重,所以现在我觉得也许那位朋友是和这些‘东西’有关了。” “荒野”无遗,但韩错在小心翼翼的避开着什么,直到走得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其实你不用避开的,他们伤不了你。”黑伞顿了顿,“而且你这种走路方式很滑稽。” “洁癖。” 韩错回答的简洁迅速。他停下来也是因为在他“司命”的眼中,周围的废墟中并不是只有荒草残垣,而是聚拢了密密麻麻的雾状的人形。这些人形非黑即白,大多看不清五官和四肢,模糊一团,是几乎失去生前记忆被啃噬的只剩下一缕执念在嘶吼和游荡的亡灵。而韩错停下来的那个点,除了被黑伞强行分开的一个圆以外,四周已然挤满了围堵的“雾”。 韩错是司命,以送灵为业。从小与这些魂灵相伴,但他却有“洁癖”。 “如果我也有洁癖……”黑伞沉默了半晌,憋了半句话出来。 韩错没有搭理她。 魂器可收纳亡灵,抚慰不安的游魂,根据它的容量和能力划分魂器的价值。 黑伞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存在,韩错瞒天过海将她藏在了黑伞之中,以魂器作为寄身之所,长存,未轮回,不往生。不知道还能藏多久,也不知道“伞”还能坚持多久,所以他想找到古书中记载的最为伟大的“司幽”,可容纳万万生死灵,不腐不灭千年。 唯一可惜的是,她需要长久的和那些魂灵在一起,一方面是以一个强大魂灵的身份镇压伞中怨气,另一方面她也恰恰需要这些游魂中的灵气来维持自身不散。 就像养蛊一样。 韩错将脑中突然迸出来的奇怪念头挥去,她是不一样的,只要能找到司幽,也许甚至可以给她一个躯体。 “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随话音落下的还有周围突然出现的黑絮,似羽毛,似灰烬,纷扬骤起,将整片废墟都包笼了。黑伞不知何时已浮至了空中,缓慢的转动着,如揉不开的浓墨——正是“黑絮”的源头。 雾形以可见的速度在减少,与絮相触即散,只留下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一缕,被吸回了伞中。 韩错负手而立,拧眉旁观:“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 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多的亡灵了,韩错下意识的担心起她的承受力。 “有什么……” “什么?” 落叶息声。 待尘埃落定之后,周遭的事物都变得鲜活起来,原先被弥漫遮蔽的声音也都回归了原本的样子,仿佛擦拭了雾气的镜面或者流通的温度。 黑伞重新回到手中的时候,韩错将它完全收拢,变成了一条细长的黑棍。 “你刚刚说什么?” “……你的朋友是不是叫诸葛先生?” “他的名字是诸葛静。” “刚刚那些东西都在叫唤。” “叫唤什么?” “诸葛先生在上,求卦算平安。” 韩错嘀咕道:“看来那位诸葛先生遇上了麻烦。”他抬起伞尖,虚虚指了一个方向,微不可见的细烟缓缓的向前蜿蜒而去。 韩错跟着烟雾的方向东行。 “他会不会已经死了。”黑伞幽幽发问。 “你可以稍微掩饰下对他的厌恶。” “能够与怨灵有所感应,不像个活人。” “废墟怨气沉重,他脱不了干系,多半他身上也残余了同样气息,灵体勾连不是只有亡者之间才能做到的。”韩错脸色微动,“他还欠我人情,哪那么容易死掉。” “我们还是来了碧水河。” 碧水河是一条越野穿山的长河,自山涧而下,淌过月湖,进入岭洞,最终不知去向。除离碧水河不远的青枫城,依河另一边建成的还有一个小村,碧水村。他们习惯山中生活,且奉月湖为母亲,拥有一些外人看来神秘古老的信仰。 在他们的历史里,碧水河不是简单的长流,它连通冥界,将污浊苦难的灵魂运往九幽,途中经过月湖,涤荡罪恶,再沉向无边地底轮回。 河水清澈,底部有碧绿的石沙,宛如绿绸铺展而去,应该是它名字的由来。韩错舀了点河水装进囊中,边给黑伞絮絮的讲着村里的异闻。 为了寻找稳固魂魄的方法,韩错这些年买了不少情报,碧水河也是他原定的目的地之一。 “这里很平静。”黑伞轻声道。她说的没错,河水能够安抚魂灵,连带着黑伞的躁动都弱了许多。 “既然河水汇入月湖,那里应该是力量最强的地方,我们走吧。” “诸葛先生就在那儿?” “不然还能在哪儿。” “比如冥府九幽,往生极乐。” “……” 月湖是洞里湖,形如残月,抱柱而行,湖面如镜,幽深无光。他们租了条小船飘向昏暗的深处。碧水村的居民来到月湖,多是为了祈请祷求,集中在节日之中。中元节刚过,湖上还留着许多烛火燃尽的莲灯。 韩错撑伞挡住泼泄而下的月光。 微风拂动着轻舟。 “真的要下水吗?” “你本就用来遮风挡雨,下个水怕什么。”韩错盯着黑黢黢的湖面,相当不情不愿。 “我自然不怕。”黑伞语带笑意,“我是看你犹豫不决,一个不留神把我落湖底了。” “若有那时候,我应该已经一命呜呼了。” “你且掐个避水诀,我带着你走。”黑伞散绕着雾气,碰到水面便融解般的化了进去。韩错握住伞柄,任其牵入水中。屏息不难,只是水中滋味不好受,心中只想,这诸葛神棍又得欠自己一人情。 韩错天生怕水,被师长按着勉强会了水性,但仅仅也只是不会被淹死的程度。进了水下,能够睁开眼睛已经是能够做到的极限。 “那个是不是就是诸葛先生?” 韩错示意凑近些。 湖底缠枝交错,幽影重重,着实考验他的忍耐力。较为平坦的空地上盘坐了一个人形,韩错被带到了跟前,才堪堪辨认着浸着污泥,缠着水草的小老头就是那个潇洒倜傥的野道士。 韩错试了试力,没法把他拽出来。 转而挥动黑伞,虽在水底,但黑伞划过的弧度却像是无视水中压力,分流引波,诸葛静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宛如一尊塑像从淤泥中拔然而起,开始借水浪向上浮去。 韩错便乘势一起向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三章 月湖 韩错嫌弃的拧了半天的衣服,皱皱巴巴的贴在身上,暴躁不耐。 黑伞在一旁晾干,伞下恰好就是被抛下不管,满身水草的诸葛静:“你不管他了?不会溺死吧。” “要死早死了。去水底压制周身怨灵,结果把自己搞得七魄不全,也只有这个神棍才会干出这种事。我们不来,他就在水底腐朽成不人不鬼的怪物吧。” “他什么时候才醒啊?” “他魂魄残缺,醒不了。” “哦。” “你去找一找。” “这上哪儿找?我又不认识他。” “月湖的水能够安魂镇魄,如果他的魂魄实在碧水河边上丢的,那这时也该聚拢到了月湖。那些散魄不会被水流冲走,你在底下小心查找,应该不难找到,只是别惊动了那些枕水而眠的古代亡魂。” “惊动了会怎样?” “会很麻烦。”韩错骤然打了个喷嚏,没好气道,“那都是一些不愿往生的怨灵,迟迟无法了却心愿就只能找一个养魂的地方呆着,防止自己成为荒魂游散。这些怨灵可能是因为多年的养魂养的心性好了些,也不再兴风作浪,可又怕孤单寂寞,常常抓着路人叨叨,也就睡着了才安静些。中元节刚过,现在多半在休息。” 说话间,黑伞已经抓住了诸葛静丢失的散魄递了过去。 “你速度到快。” “没,有人给我的。” “谁?”韩错一愣。 “我跑得快,忘问了。” “……算了,他若有所求,肯定会来找我们。” 游动的散魄是一团小小的光,寻常人倏忽间瞥见兴许会以为自己花了眼。除了司命这类异人,心眼干净倒也能看清这些无措的魂魄。 诸葛是惊醒的,额头冰凉,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月湖的水。 睁开眼之后是一个颇为面熟的人在瞪着自己。不稍片刻他便想起了事情始末,长长出了一口气:“是你救了我啊……” “反应好快。” “可不是,他可是聪明绝顶的诸葛先生。” 一男一女的调侃让诸葛静有些头疼,特别是他觉得自己没发现第三个人的时候。 “你不是韩错那个臭小子么!”诸葛静响亮的拍了下脑门,彻底反应过来,“我算的果真没错,是不是已经入秋了?” “不,昨儿个才春分。” “……” “信你的鬼话。这湖上还飘着中元节的纸灯笼。” “那是我放的。” “不扯了。咱们可以说说你那个小女友的灵体。”诸葛静挪到了水边,就着湖面扒拉起身上杂七杂八的草叶。黑伞就在他的身边,幽幽的灵气熏得他安神。 “你知道我了?” “他才不知道,现在你一出声他自然知道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又聋又瞎。” “我们不如先说说你是怎么沦落成这副模样的。”韩错挑开话题。 “说来话长。”诸葛静噎了半晌。 “你怎么说句话跟便秘一样。” “我想下去洗个澡。” “你还没泡够?” 诸葛静翻了个白眼:“你嘴巴里塞炮仗了是吧。我现在可就要下水歇会儿了!” 他作势就要向下倒去,韩错突然大喝:“拦住他!” 伞面暴涌出一股黑气将他缚住,甩到了石壁上,诸葛静只觉得眼冒金星,同时火冒三丈。 韩错冷冷道:“你怕是把我说过的话全给忘了,你生魂尚未安定,此刻入水是想变回那个三不理的白痴么。” 诸葛静的火气一下子凉了下来:“罢了罢了,这地方有鬼,我不能呆下去了,咱们快走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四章 祭祀 “咱们能不能不要风餐露宿。” “大晚上的你想袭村还是扰民?” “总得给我个地方换身干净衣服。”诸葛静的目光在路过的衣服架上打转,忽然灵光一现,“你等着,我想起来我之前料到这种情况,所以提前藏了点东西。” “诸葛先生连这个都想到了的吗?”黑伞发现他从土坑里刨出一袋衣物的时候颇为意外道。 “这会儿你倒是崇拜上了。” 换上新衣的诸葛静笑意盈盈,倒比气闷的韩错还要俊俏几分。 “原来你这么年轻。” “小姑娘,我本来就这么年轻。” “你是不是还想吃点什么。” “当然,你有吗?” “哪儿都有。”韩错看着他那把手里故作潇洒的折扇,讥道,“西北风啊。” “准备的齐全一点不是坏事。”诸葛静呵呵一笑,收起折扇,“反正水也喝饱了,不差这一会儿。” “今晚月朗星稀,是个讲故事的好天气。”诸葛静拿扇子一下一下的敲着手心,从这里回到青枫城,可以走到天亮,他不着急,有很长的一段路供他解释过去半年的遭遇。 “你知道的,我们这类会算卦的永远不会给自己算,因为不管是谁,结果必为大凶,我一向讨厌这种折寿的差事。” “有人把刀架你脖子上逼你了?” “你别打岔。那天遇到一个漂亮姑娘,她指着我头顶说我大劫将至,死期不远,就在今晚。” “你信了?” “不信,但我怕死。”诸葛静叹气,“我原本以为她不过江湖骗子,看她长得漂亮就多聊了几句。结果人家既不是算子,也不是骗子。” “她是个祭祀,和你一样。我记得你说过祭祀和司命的区别,无非是信仰之别。” “祭祀……” “对。我也是倒了大霉,遇着一个怨气冲天的司命不够,还碰上了一个死气沉沉的祭祀。事后我才知道这个狠毒的女人居然给我中了死气,夜半招鬼,吸食生气,我可不得今晚就翘辫子么。” “干嘛找你啊?” “我接触的人多。这些人求签算卦的无非求因果缘份,我再不喜也会出关挣钱,算卦次数越少,要价自然要拔高,但价格越高,问的事也越发重大,我也就越损阴德。那毒妇怕不是看我生门气弱,才拣我下手。” “于是你担惊受怕,宁可给自己算个大凶?” “逢凶化吉,说明不是没有一丝希望。总比不明不白被吃了的好。”诸葛静道,“还好我倾尽全力,算到这碧水河能救我一命,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俩姑且算是同源,应当应了这劫数。想来我三魂丢了七魄,除了你们这群人,也没谁能救我了。我诸葛静又欠你一回。” “你是欠我。但我不是系铃人。” “……你什么意思?” “祭祀和司命终究是不同的。我们是引渡亡灵,送往奈何往生。但祭祀更热衷于吸纳死气,化朽为生。” “有什么不同么?” “不同大了去了。”韩错眼神幽幽,“司命吸纳的亡灵会让他们轮回,以他们身上的灵气作为交换。但祭祀他们对亡灵不感兴趣,他们喜欢的是生人和死人,生人有生气,死人有死气,他们的存在维持着生死的平衡。简单来说,哪里死人多,他们爱去哪里。宛如一个太极,而祭祀就站在太极的两边,非黑即白。” “……” “他们是群疯子。总想着化死为生,给活人续命,给死人生骨,以为自己能够掌控生死。”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疯子。”诸葛静嘀咕。 “照你的卦象,那漂亮姑娘还会找上你。” “……多大仇。” “多半你对不起人家。”韩错讽道,“下次可就没那么好运,死气难去,除非人家肯给你续命,不然你还是个短命鬼。” “到时候你再来渡我呗。” “你倒是看得开。” “我这一脉哪有活得久的,这种事情我六岁就得想明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五章 算卦 回到住处天色已然发白,诸葛静脸色萎靡,韩错冷眼旁观,只看着他仍旧撑着精神画新的符阵。 “你这符咒谁也挡不住。”出声提醒的是黑伞。 “我也知道啊。” “那你还折腾什么?” “骗骗自己。” “……”黑伞传出好听的女孩子的清脆笑声,“你这人真有意思。” “我本就是一骗子,干的骗子行当,那么多的人不惜重金让我去骗他,不也乐此不疲。”诸葛静揉揉眼睛,勾完最后一笔,“只不过到最后这些人都信了我的胡话,所以也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 韩错抱着黑伞坐到诸葛静新画的符阵上。 “……你就不怕沾一屁股红墨水?”诸葛静咬牙切齿。 “一张废纸你还能扯那么多弯弯绕绕,活该被姑娘仇杀。” “小子你到底想干嘛,痛快的。” “找你算卦。” “还要我折寿?”诸葛静瞪了他一眼,“罢了,横竖欠你两回,这次就算免费的。” “给她算个名字。” “你说啥?” 韩错指了指黑伞,一字不差的重复:“给她算个名字。” 诸葛静半晌没说出话来。 “不行吗?”黑伞轻轻问。 “不是。”诸葛静只觉得脑子疼,“算卦算卦,算的是未卜之事,祸福吉凶,运势走向。你这名字该属哪一件?简直就像是让我给未出生的孩子取名字一样。” 韩错幽幽的目光看过来。 “我就是打个比方。” “不,就是让你取个名字。” “你要我当你老丈人?” “滚。” “那你咋想的嘛。” 韩错道:“你是金口玉言,你便给她算上一卦,然后予一个名字,我们就走了。” “走了,去哪儿?” “干你何事。” “我怕死。你一走我被寻仇怎么办?” “你本就活不长,何必在乎这一时半会。” “这不一样,要死也得死得其所,我才二十岁,钱都还没挣够。” “你又不缺钱。” “这样,我先算好了,等这事完全翻篇了,我再给你她的名字。”诸葛静算盘打得叮当响,“还不收你钱,这段时间你就勉强留下来呗。” “你忘了你欠我了?” “没忘,兄弟,我给您吃好喝好,您横竖也得奔波,不如我陪着您?” “陪我?你不要你符咒加持的宅子了?” “那不是张废纸么。我想明白了,先跟着您走,绝不耽误您的行程。” …… “是个贱人。”黑伞定论。 诸葛静清了清嗓子,没出声。 “你算吧。” “正酝酿着呢。” “不要什么铜钱龟骨什么的?” “不用。”诸葛静挥手,“我是骗子嘛,哪有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伞儿姑娘,我待会儿问你几个问题,你答了便是,不许欺瞒啊。” “好的。” “第一个问题,你多大了?” “我不知道。” “行吧,我不问这些。你觉得我和你韩哥哥谁更好看?” “韩错。” “你是真心话么?” “是啊。” “不急……我们不玩快问快答。第三个问题,正经的,你喜欢啥名字啊?” “……大黑伞?” “好名字。”诸葛静啪啪拍了两下手,“我问完了。” “这就结束了吗?” “对啊。” 韩错拿走黑伞:“不用理会他的胡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六章 突袭 诸葛静拧巴着跟着韩错上路。 “先生何必一副苦相。” “你不用对他这么客气。”韩错始终没明白一夜之间黑伞就对这小子亲近起来的原因。 “且不说尊老爱幼,尊师重道,你这人咋这么没礼貌。” “你闭嘴。” “我这不是要离开青枫城还有点舍不得嘛。” “舍不得什么,你那寻仇的漂亮姑娘?” “呸呸呸。” 黑伞突然抖了一下,连带着韩错也是一个激灵,如芒刺背。 “危险。” 随话音席卷而来的是夹霜带雪的寒风,带着腐朽的霉味从脚底开始向上蔓延,但这样的阴冷悚然只是一瞬,被陡然撑开的黑伞隔绝在了一线之外。 “这是下雪了?”诸葛静探头,目瞪口呆的看着伞那边的风霜交加。 “不,是你死期到了。” “见鬼,又是那个姑奶奶。” 诸葛静看清了从阴冷冷的那端款步走来的姑娘,和半年前一模一样,摇着铃铛,面如冰霜,仿佛自己欠了她百八十万。 “先生,你莫不就是传说中的负心汉?”黑伞小声提问。 “负他奶奶个腿。”诸葛静白眼一翻,“我倒是想有一腿,这不是翻船了么。” “可她真的很愤怒。” “谁还没个暴脾气了。” “?” 诸葛静朝她喊道:“呔,你到底是何方妖孽!我与你萍水相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致我于死地!” 韩错目带鄙夷。 “呵呵。” 姑娘穿着狐裘,袖子里露出半只手掌,开始规律得摇起铃铛,铛铛像是直接敲打在人的苦胆,头晕目眩,苦不堪言。 韩错晃神之间,湿冷的霜寒已经侵袭到了小腿,周遭似乎都被这诡异的天气所包裹了。 他屏息。这是第一次与祭祀对敌,虽不知对方具体的招数,但万变不离其宗,他们要想影响活人,必然会摇其精神。 他收起伞面,如矛刺出,化守为攻,裂开霜寒。伞面无华,开始聚拢风雪,韩错借势向前推进,三两之间如一把黑色长剑直逼那女子面门。 “铛——” 伞尖撞在铃铛上,火星点点。韩错啪的开了伞。 女子低声惊呼。 “绑住她。”韩错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七章 铃铛(一) 诸葛静哆嗦着走近:“完事了?” “我发现了,她针对你。”黑伞出声。 “我也发现了。”诸葛静郁闷道。 “我在你的铃铛和身上都刻了魂印,前者暂时被封禁,后者则是牵扯到你的三魂七魄。你继续挣扎也无济于事。”韩错道。 三人在城南废墟歇息,韩错打着伞,眼底脚下均是一片阴影。 女子席地而坐,狠狠瞪了韩错一眼,似乎放弃了与铃铛感应的打算。 “现在总该告诉我,你三番两次要害我是为什么了吧。”诸葛静蹲下来与之平视,一脸不解。 “首先从你的身份开始。”韩错道。 “对,你叫什么名字?” “……” 女子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眼光泛红,一副迟早杀人偿命的模样。 “先生不如算一算。” “啊。”诸葛静醒悟,“可以试一试,伞儿姑娘聪明。” “不用你算。”韩错打断,朝那女子道:“你是祭祀,我是司命。祭祀与司命本就同源,根据族史我都能追溯出你的师门。何况你手中的是名声贯耳的惊神铃,不用查我都能猜出你是群青岭尸王的亲传徒弟。” “尸王一派以死气为食,独一无二。你身上死气浓重,是郁结的症状,显然是化之不得,走火入魔,入了歧途。” 女子脸上红白不定,又惊又气,被韩错说对了七八成。 “那你又是何人!”她扫了眼韩错的黑伞,反诘,“以生魂炼器,怕不也是个魔道。” “与你何干。” “你!” 诸葛静连忙打岔:“等会儿。先解决一件事,那谁,你为啥这么恨我?” “……” “算了,姑娘咋称呼?” “……” “先生放弃吧。”黑伞笑。 “那你总得把你种的死气给我拔出来吧。不然我得短寿多少年!” “死不足惜!” “或者还有一个解决办法。”韩错冷冷道,“我用伞尖刺入你的心门,挟持魂魄直接令尸王给他祛除死气。” “你敢!”女子睁圆双目,“你这是自寻死路,不仅是我师门,所有的祭祀都会追杀你至黄泉之下。” “与你无关。” 有短暂的僵滞。 诸葛静与黑伞的声音低低响起。 “伞儿你觉得?” “啊?” “伞儿你不会看气氛的嘛。” “什么气氛?” “你韩哥哥要往你肚子里塞这个恶毒女人的魂魄。” “哦。” “哦啥哦,你不犯恶心?” “……首先,她不是进到我肚子里,都是住在大黑伞里头,虽然她可能会吃点苦。其次,再恶毒的魂魄进来后都会变乖。” “对了。”黑伞突然停顿。 “咋了?” “如果往她的身体里装魂魄呢?” 她突兀的提议让众人一怔。 然后最先反应的是笑起来韩错:“你真是个天才。” 诸葛静有些茫然,但看到那女子寸寸发白的脸颊,也隐约察觉了此间的后果。 “你想知道吗?”韩错低沉的笑语颇具诱惑力。 “对啊。”黑伞回应。 “我也想。”韩错将黑伞向女子倾斜,“她已经打上了魂印,输送魂魄应该很简单,不用太多,也不用太少,给她八个魂魄吧,男女老少各二,善恶无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八章 铃铛(二) 韩错的笑容让桑梓想起奈何渡岸边盛放的曼陀罗。 她双肩不受抑制的颤抖,几乎下意识想要求饶,但没有得到开口的机会。那把伞上泼泄下来的黑色气流从她的七窍疯狂灌入,就像是洪水猛兽找到了决堤的端口,混乱无序且野蛮的打碎了自己的意识。 她被打散了。 “人的意识就像是一张排列好的棋盘,魂魄就是棋子,每颗棋子都在按照既定的轨道行进。但这些外来的棋子突兀的扰乱了棋局,若只有一个,它仍然可以通过秩序排除障碍,但是有八个,与她而言,相当于一支军队。”韩错道,“那结果必然就是她再也无法凝聚本体,毫无意识的躺在这里。” “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 “没有了。祭祀本就不注重炼魂,魂魄与常人一般脆弱。” “有些可怜。”黑伞幽幽道。 “等会儿,刚刚发生了什么?”诸葛静面带惊恐,“你怎么就把她给弄死了,我怎么办?” “她肉身完好,魂魄俱在,不能说她死了。” “那她还能说话走路么?” “不能。” “那还能算活着?” “你有意见?” “完全没有。”诸葛静闭嘴,但又心有不甘,“她死了,那谁给我续命啊?” “找她师门。手法如出一辙。” “你把他家得意门生弄成这样,人家会帮这个忙?” “不会。我还得躲得远远的,省的被寻仇。” “???” “先生为何不自己去找那个尸王。”黑伞道,“我觉得先生妙手神算,定能时来运转逢凶化吉。” “伞儿姑娘,你不要用这么可爱的声音说那么恐怖的故事。” 诸葛静抓了抓脑袋,且不说被这不着调的韩错气的跳脚,这个莫名其妙对自己深仇大恨的女子也不能就这样丢在这里。 他掏出袖内口袋,从底部拉出了一张画满了红色文字的符咒,然后啪的贴在了桑梓的额头。 “咦?这不是你镇宅的符咒?”黑伞认出了那些字样。 “是啊。” “这是何意?” “这符咒可以镇魂。”诸葛静解释,“我用碧水河水调的颜料,又掺入了你们的法力,画符用的纸张则是黄桃木浆,这些东西糅在一起,总有一点用处。” 韩错的脸色变了一变。 “真的吗?”黑伞奇道。 “他是金口玉言。”韩错面色不善,“他天赋异禀,笃定的事情总会成真。” 诸葛静咧嘴一笑:“我不确定的事情多半也成真。讲道理,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直觉准,跟什么金口玉言没关系。” “似乎没什么反应?” “不,魂魄稳定了。” “伞儿姑娘是什么意思?” “是她的铃铛。” 诸葛静看向铃铛,与先前似乎没什么不同,依旧黄澄澄的不像金子。 黑伞道:“她体内所有的魂魄都在向铃铛靠拢,有一株尤其活跃。但是也只能这样了,无济于事,很难分开。” “也就是说,她还是醒不过来?”诸葛静没听明白,他只关心最重要的信息。 “没错。” “这可如何是好。” 即便祭祀与司命分道扬镳,但在他们的法器上却保留了对方的特质。就像这铃铛可以分辨主人的灵魂,就像自己的伞可以让人肉身不腐。 两者本该同一。 韩错沉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九章 驿站(一) “你们真觉得埋了是件好主意?”诸葛静拄着铲子,盯着脚下的新鲜大坑,阻止了准备下棺材的韩错。 “不然换你背着这棺材板?” “话说这棺材用我的钱买的……” “先生是心疼钱吗?” “……”诸葛静觉得要么是自己傻缺,或者就是这两人缺乏常识,“我们这算不算毁尸灭迹……” “别废话,填土。” “……阿弥陀佛。” 三人大费周章的给桑梓刨了个坑,还贴心的装进了棺中。凭借韩错对祭祀的了解,这类人对长生的追求异常狂热,即便在地下埋上几十年,再挖出来躯体也和以前别无二致。本也不想这么麻烦,只是他如今改了主意,想先去会会出自南荒之地的祭祀一脉。 他拿走了铃铛,于他而言,利用铃铛的亲和力单独分离出目标的灵魂不是不可能。 也许从更加物质的层面去解读生命,他可以找到更快的办法来复活黑伞。 “你当真要帮我找那什么尸王续命?” “是的。” “我怎么就不信你有那么好呢?” “你蠢。” “伞儿姑娘你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先生何时赠我姓名?” 诸葛静一愣,他没想到姑娘突然提起这茬。“伞儿姑娘怎么突然想要姓名了?” “如此先生就能唤我名,而非伞儿姑娘了。” “不喜欢伞儿姑娘这个称呼吗?” “我想知道自己之前是谁。” “……”诸葛静叹气。 他难得的长时间沉默,与韩错闷葫芦般从白天走到月上柳梢。韩错并不催促,黑伞也很安静,默契的给这个神算子仔细琢磨自己的想法。 他们三人在最近的驿站停下。 荒郊驿站无人,老板懒得招呼,拄着脑袋一颠一颠的打瞌睡。他们也不介意,就着窗户的位置落座,诸葛静仍旧垂手沉思,韩错倒是破天荒给他倒了碗水。 诸葛静一脸受宠若惊。 “我没下毒。”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韩错翻了个白眼,兴许自己是该下毒。 “名字还没想好么。” “不是这个问题……”诸葛静挠挠头,“是我不明白你们为何非要命名。” 见韩错没有回答,诸葛静进而解释道:“名字在普通人眼里只是一个代号,我不知道在你们这些异人心里名字的价值。但是于卜算而言,一个人自出生起得到的命名多少与其未来相关,虽然我本人觉得无甚干系。” 诸葛静惴惴:“不管如何,伞儿姑娘本身已然非人。”他看了眼韩错的脸色,却没打算停下,“我虽然不懂你们这一行,但姑且也和你们家是旧相识……何况上次那个姑奶奶祭祀也说了你以生魂炼器是魔道行径。唉,我倒不是想知道你这些破事有何来龙去脉。只是,伞儿姑娘想来已全然忘却生前之事,加上她非游魂,也非厉鬼,保持清醒保持神智,寄生于你的法器。”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便算了一卦。”诸葛静感觉自己有点冒汗,“却什么都算不到。这种情况我平生只见过两次,一次是我幼时养的镜鸟消失,我又哭又闹却算不到镜鸟位置。你知道,镜鸟只是师父给我变得法术,师父云游后便忘了这事,这点把戏自然没了。我幼时死脑筋,算来算去只算出空空大千世界。” “而第二次就是伞儿姑娘的的过去,无论我睁眼闭眼都是一片虚无,比那时候的大千世界可要可怕多了……”诸葛静心有余悸,“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伞儿姑娘已然不属于八卦五行之中,只有脱出此界,我才算不得一分一毫。且不说你到底是如何办到这等偷天换日的事情,我该如何命名?” “也就是说毫无线索?” “没错。” “既然连你都没有线索,那说明她至少可以不用担心后事。” “你是说被别人抓走超度么……不是,你什么意思?” “你名字想出来没?” “……”诸葛静抓狂,“我想不出来,难道你只是普普通通让我给你媳妇儿取个名字吗,太不正常了。这就跟让我对一碗水思考它的前世今生,然后战战兢兢的祝他未来一帆风顺一样莫名其妙。” “不行么。” “当然不行!我们一族从来只是旁观者,鲜少求命证道。” “可你是你们这一族的异类。”韩错的语气认真而冰冷,“你是最有可能继承言灵的人。” “……”诸葛静倏然息声。 他们一族隐遁在云外,少有人入世,他是例外。他有很多例外,比如明明拥有最强大的识海,却不擅长卜算,明明不擅长卜算,却总能出口成真。所以族人认为他身上流淌的其实是更为古老的言氏血脉,甚至可以重现神秘的言灵术。 “所以你是希望我用言灵为她复生?” “没错。” “……复生,是不可能的。”诸葛静道,“它有违天道。即便是言氏的老祖宗也无法做到。” “我知道。但是总得试一试。” 诸葛静看了他半晌,表情悲戚起来。 “你会好运的。”诸葛静笑的不怎么好看,“这句话是言灵。” “谢谢。”韩错低声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章 驿站(二) 夜已深,窗边的风将檐上瓦吹的呼啦作响。 老板应该是被冻醒的,他抹了把脸,看清了店里仅存的两位客人,习惯性的搭上汗巾,吆喝道:“打尖还是住店?” 来人显然不是只为了顿饭,所以老板话里间已经关了大门,韩错便也配合的将窗户拉上。 睡意又涌了上来,老板打着哈欠:“你俩怎么说?” “两间上房。” “好嘞。我给你们开门去。” 三人参差的脚步在楼梯上吱吱呀呀,被关在室内的空气沉闷下来。 “是不是很早就来了,要吃点啥不。” “不用了。” “大晚上的路不好走,你们是要去南边的大城市?” “差不多吧,南方多山水。” “可再往南去又荒了。最近往来的人不多,你们不像本地人。” “是啊。” “这位小兄弟,我看你一直不说话,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嘛?”老板边推门,边瞅着一路沉思皱眉的诸葛静道。 “啊?是说我啊。” “心思太重也睡不好。” “唉,人间不值得。”诸葛静摇头晃脑道。 “小兄弟想的倒挺多。”老板乐了,“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莫要和那些穷秀才一样唉声叹气。” “怎么,我不像穷秀才吗,不也读了几年墨水,然后袖内空空。” “不像。你俩穿着更像江湖人,又和他们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老板笑道,“他们谁都不会大晴天带把伞。” “哈哈哈,您说得对。”诸葛静大笑起来。 韩错耸肩:“有备无患。” “也对,还是这位小兄弟想得明白。这活着要想顺顺利利,最讲究的就是有备无患。”老板接着道,“不过这天有不测风云,要是雨下得太大再好的伞怕也挡不住了。” …… 韩错醒来的时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四更天,据说这时候出没的都是些鸡鸣狗盗之辈,他睁开双眼,呼吸却依旧隐没在平和的夜晚里。 荒郊野外偶尔出现这种小毛贼不奇怪。韩错静静的看着这个蹑手蹑脚的小贼翻找他的包袱,他的包袱里东西不多,衣物,钱,一本书,但没有一样东西是这个小贼想要的。 他朝着韩错的方向摸了过来。 这还能忍? 韩错暴起抡起手旁的黑伞给了他一棍,打得他直冒金星,跪倒在地。韩错再一探鼻息,他晕过去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诸葛静在睡梦中被摇醒,彼时他正在梦里的月明楼上醉酒狂歌,忽然就有人拿桶水泼了他一头一脸,他便吓醒了,然后就看见韩错这厮坐在桌边倒茶,而自己脸上还沾着苦涩的茶叶沫。 “你大爷的,你干嘛!” “有鬼找你。” “……什么玩意?”诸葛静抹了把脸,觉得自己没听清。 韩错往他床下边努了努嘴,示意他低头看看。 诸葛静便低头看了。 他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啊”的大叫一声,叫的天边群鸟飞起,连打鸣的公鸡都跟着吼了一嗓子。 天亮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一章 阿蛮 “你是人是鬼?”三人一桌,诸葛静抱紧被子与韩错靠的极近。 他问的自然是刚刚那个被敲晕了至今迷迷糊糊的毛贼。 “反正明显不是那个一脸怨气的小媳妇。”韩错接道。 “小媳妇?黑寡妇差不多。”诸葛静嘀咕,下一刻他狠狠的拍了下桌子,拍的桌上的茶壶盖都跳了下,拍的那毛贼吓得一激灵,“你到底是谁!” “我是阿蛮。”她犹豫着说。 “胡说八道!”诸葛静又拍了了下桌子,然后猛地对着发愣的毛贼和韩错倒吸了口凉气,“我手疼。” “我没胡说八道。” “你当我傻呢。你丫是我埋得,你这身上还都是那口棺材的松木味,指甲里还有没洗干净的碧河土,再说你这张脸,再黑我都认的出!” 她被说的一愣一愣的。 韩错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你谁也骗不过,你分明是前两天那个被我们埋进地底下的祭祀,但又不是。” “啥意思?” “鸠占鹊巢。” “你解释吧。”诸葛静没好气道,显然他很不乐意看见有人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这种事。 “我解释不了,让她自己来。” “等等。”诸葛静端了盆水摆到她面前,“把脸洗干净说话,谁说连涂得越黑越隐蔽的,你这黑得反光。” 阿蛮把脸上的黑水都擦了干净,露出了一张貌美的面孔,就和当日那个祭祀一模一样,只是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如今挂上了一副颇为腼腆的表情。 “我叫阿蛮。”她挠挠头,“是月河里的一只鬼。” “啊,是你啊。”黑伞突然出声,“是那日给我递魂魄的人。” “是你?”韩错狐疑。 “对,是我。”阿蛮见诸葛静依旧一脸莫名其妙,急忙道,“先生还记得你跳进月湖的那天吗,是我在下面托了你一把。我当时在湖底数石头,看见先生突然下坠,吓了我一跳。” “有这回事?” “后来见拦不住我也就不拦了。”阿蛮腼腆的笑了,“我是只好鬼。” 月湖是挺养鬼的。韩错让她继续往下说。 “后来我就一直好奇,为什么先生一直在水底却能不死不腐,直到看见了你们。”阿蛮语气兴奋起来,“原来世间还有这么多奇妙的人。因为我一直看着先生,所以也一直小心保存着先生慢慢散去的魂魄,你们来了之后立刻就交给了你们。” “你说过,若我有所求,可以来找你对吧。”阿蛮眼神怯怯。 韩错挑眉:“我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然后我一路远远跟着你们,看见你们埋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很漂亮,也很容易被控制身体,我没有遇到多少阻力就顺利的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你刚刚在找什么?”韩错拧眉,“那个铃铛?” 阿蛮瑟缩的点点头。 “我知道了。这件事太巧了。”韩错觉得头大。 “你知道什么了?”诸葛静还没听明白呢。 “你姓诸葛,你是个聪明人,自己想。” “……”诸葛静真的自己垂头思索了半会儿,然后朝阿蛮问道,“你这只鸠占了别人的巢,还不打算还了?” “也不全是,离铃铛远了,我有些不自在。” 韩错冷言冷语:“废话。你又不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自然哪哪都不自在。” 沉默许久的黑伞突然道:“你灵力纯粹,又因为她身上魂门大开没有阻力,所以夺舍轻而易举。而那铃铛一心想保住主人的魂魄,结果阴差阳错把毫无敌意的你也护了进去。不……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你身上毫无煞气,你就像是透明的,清澈的。” “就像初生婴孩。” 诸葛静从黑伞的语气里读出了一些羡慕,他惊讶的瞪大了双眼,然后就又郁闷起来。 “这不是月湖能做到的,即便是月湖,也至少得养个千八百年。”韩错自语。 “我打有记忆起就在月湖底下了,那群老妖怪都说我是在那儿出生的。”阿蛮见气氛尴尬,慌忙接话。 韩错问:“那你何来的名字?” “我自己取的。” “鬼是不会出生的。” “我知道,但他们都这么说。”她又挠头。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做人。我一直就在月湖,从来没见过十里之外的世界。” “那你为何不去投胎。”韩错指向西北,“那儿有一条河叫黄泉,有一座桥叫奈何,还有一个人天天煮汤送他们上路。” “我觉得投胎了我就不是我了。”阿蛮依旧腼腆,“我喝了孟婆汤,就再也不记得这几百年的事情了。不记得了,也就不记得我应该是谁了。” …… 韩错手缓缓垂下来。没错,所以他宁可把她囚在伞里也不愿意放她往生。 有些事情所有人都明白,却都悟不透。 “我有一个问题。”诸葛静朝着阿蛮幽幽开口。 “什么?” “你是男是女?” “男的吧。” …… “你不要脸!” 阿蛮摸摸脸皮:“我喜欢这张脸。” “太无耻了。” “我不介意。”阿蛮傻笑。 谁管你介不介意,诸葛静气得翻白眼。 “他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韩错道。 “谁说我介意了,我膈应。”诸葛静腾的站起来,扭头朝着黑伞道,“伞儿姑娘你说呢。” “……” 伞儿姑娘不想说话,伞儿姑娘今天话很少。诸葛静心里有点难过,却又不知道悲从何来,他幽幽的问:“韩错,这人妖难不成就可以一直占着身体不走了?真的可以做人了?” “……” “都不说话,那你说。”诸葛静指着阿蛮气势汹汹。 阿蛮手足无措:“你们别生气,别难过,过几天我回家把她再还给你们,我就是出来看一看。” “还回来?”诸葛静的手僵在了半空。 “嗯。月湖是我的家,那里有很多朋友,我得回家。” 诸葛静泄气般的坐了回去,他想明白了,这世上有很多得天独厚的幸运儿,但他不是,韩错也不是,伞儿姑娘更不是,所以他们要长途跋涉千辛万苦违背天道去寻找“复生”的办法。也许阿蛮是,但诸葛静没法指责他,他们不认识,不熟悉,不知道各自过去,不知道未来何方。所以,该说羡慕多一点,还是悲哀多一点呢。 “罢了。” “你要跟着我们吗?”黑伞问道。 “我可以吗?”阿蛮的眼睛亮了。 “伞儿姑娘说可以就可以。”诸葛静看到韩错点了头。 “她才没你那么小心眼,跟着就跟着吧。”韩错将伞背起来,语气懒懒散散,“我们也该出发了,你实在憋得慌不如自己算一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二章 云外 山外山,楼外楼,浮云悠悠忽白首,此间不可留。 诸葛静的家在云外,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他师父最爱看的书是庄周,讲的最多的故事是桃花坞,更多的时候是躲在大荒的某个角落,让他自己一个人发呆。 他的卜算成绩排行倒数,但不影响师父乐呵呵为他送行,挥挥衣袖就是俗世尘缘难了,静水深流将行。师父说,他这身功夫够用够用。 不够。 “先生的脸和甜甜一样了。”黑伞一语道破天机。 甜甜是他们新买的驴,驴拉着板车,车上坐着两男一女,一行人浩荡前行。 阿蛮晃着小腿,哼着歌谣,满头发辫风里招摇。诸葛静看着阿蛮,活泼爱笑的女孩本就是风景,撇开原本那副冰块脸,现在的阿蛮才符合十七八岁少女的模样。 他认认真真的算了,推五行,合八卦。阿蛮的名字落入识海,滴水穿相,他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山茶,花海之中躺着月湖。 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诸葛静耷拉着脸,脸上两个黑眼圈,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对他职业生涯的挑战,不,羞辱。他盯着阿蛮,宛如剥皮抽丝瞧了个遍,最后结论,变态。 “先生,你才是那个偷看人洗澡的变态。” “那叫观察,观察是需要集中精神的。” 阿蛮忽然道:“诸葛先生,你们道士是不是都是骑着青牛,随云而来,随云而去的啊?” “……”诸葛静只觉得自己脸更长了,“第一,我不是道士。第二,我们骑的是驴。第三,谁告诉你道士都是骑牛的了。” “啊,道士不是骑牛的吗?” “你只有这一个感想吗!” “准确的说,赶驴的只有我,你们只是坐着。”韩错幽幽道。 “甜甜也很可爱。”阿蛮笑嘻嘻道,“古语有云,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些都谁告诉你的。” “月湖的老妖怪们,我喜欢听他们讲故事。”月湖的老妖怪自然就是那些把湖底当家的荒魂。 诸葛静气道:“老妖怪养了个小妖怪。” 群青岭位于南越交接之地,东西横贯青萍野,断江分水,绵延不绝。 异人自有异人法,即使是驴,也能赶出千里良驹的气势。 他们此刻站在山脚下,面前薄雾浓云乌啼声声,让人不禁联想起尸王的名号。 “我们这入的是剑门关,还是鬼门关?”阿蛮呆呆的望着天山峭壁发问。 “怎么着,你怕鬼?” “有点。” 诸葛静翻了个白眼。 他们将甜甜牵在山脚,山路崎岖不适合赶车,阿蛮抱着驴脑袋依依惜别。 越往山上去,雾越浓厚,原先只是薄薄蝉翼如晨起朝露,而现在已经呼吸成霾伸手难见五指,他们估摸着快要到半山腰了。 “诸葛先生,我听说楚地有善巫术者,名赶尸匠。” “关我屁事。” 阿蛮挠挠头:“听我说嘛。” “我想听!”黑伞雀跃的打断了诸葛静想要拿块布条把他捂死的冲动。 “赶尸匠总把那些无辜枉死又思念家乡的魂魄拘回身体,然后带他们回家。”阿蛮得到鼓励,连比带画,绘声绘色,“据说,赶尸匠穿一身黑色法袍,敲一面金色铜锣,而那些原本躺着的尸体全都以朱砂黄符封住七窍,盖粽叶斗笠,待到那尸匠大喝一声,起!所有的尸体就都直挺挺的立起来,如常人一般可以自由行走啦!” 阴恻恻的风吹过。 “会走的尸体,这说的不就是你么。”诸葛静凉凉道。 “才不是!” 韩错想起怀里的铃铛:“倒是有点像。阴锣金铃,是他们惯用的伎俩,何况,尸王本就是以驱使群尸而扬名南越的。” “你们这群人神神道道太可怕。”诸葛静迎风打了个冷颤。 “你一道士说别人神神道道,可有脸。” “我不是道士。”他气急败坏。 拉扯之间,已经到了半山腰,三人席地而坐,稍作休息。也许是错觉,诸葛静总觉得雾散了些,他背靠着石壁,却觉得有些凹凸膈人。 他伸手摩挲了过去,纵横撇捺,深深浅浅,这分明是字! “仙人崖?”诸葛静看着那块半人高恰好供他倚靠的石碑,语气古怪。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上了仙人崖。”韩错遥遥望向浓雾深处,“据说尸王就住在仙人崖。” “他以为云气缭绕就是神仙住处了,口气真大。” “这名字又不是他取的,相传是有谪仙人在这儿跳了崖。” 诸葛静一愣,山中大雾看不见前路,脚下一不当心,可不就滚下去了。他探头看了看石碑四处,却听到韩错幽幽道:“怎么,你也想学仙人跳崖?” “呸。” “我们继续走吧,快到了。”韩错说话的时候,头顶开始飘起细雨,诸葛静的感觉没有错,雾确实在消散,像是被雨丝逐渐冲刷清晰一样,虽然没有完全褪去,却能在五步之外看清楚那块石碑上笔锋遒然的三个字。 像是用手指刻上去的,刻痕上残留的道意让他有些熟悉和着迷。诸葛静思忖间看见韩错不慌不忙的撑起了伞。 他和阿蛮俱是一愣。 “有备无患。”韩错笑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三章 剑楼 韩错一脸闷气,他敲敲伞柄:“你还好么?” “我当然很好。”黑伞憋着笑回答,但是很快就憋不住了,清脆的笑声在山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韩错脸黑的可以与伞面一较高下。 “你俩滚出去。” 他说的当然是诸葛静和阿蛮。两人一左一右共同挤在韩错伞下,伞虽大,但也架不住三个成年人并排行走,总能听到阿蛮和诸葛静突然的大呼小叫,我左肩膀淋雨了,我右腿溅水了,韩错你伞往这里那里挪挪啊。 起初只是小雨,但突然间就大雨倾盆,山中天气反复无常,高处寒凉,两人瑟瑟发抖二话不说钻进了韩错的伞底,狗皮膏药似的踹都踹不走。 “左拥右抱你还嫌弃什么。” 两拖油瓶,两缺心眼,韩错听着伞上雨声,心里默念从傻缺变成了大悲咒。 大悲咒他哪里记得,韩错忍无可忍之际终于听到黑伞惊喜的声音:“雨停了。” 黏人的终于走了,韩错收起伞,残留的雨水乖顺的从伞尖落下,一滴不留,伞面便又漆黑如墨看不出质地。 他抬起头,只见诸葛静和阿蛮正仰面呆滞,活像两傻子。 “你们干嘛呢。” 韩错一步踏进,云雾倏忽间散了。 他向后退步,又是斜风细雨行雾。 他听过半步仙的传说,杳杳之巅,一步踏错是万丈深渊,一步入道是神仙逍遥。现在看来与这仙人崖的异象也差不多了。 韩错踩着脚下突然出现的石板路往前,不知这路通向何方,但至少这里的主人知道他们来了,并且慷慨指路。 路的尽头是一间客栈,栈名“剑楼”。 为什么说是客栈,是因为阿蛮兴致盎然的解说:“看吧,这就是死尸客栈,专门为赶尸匠歇脚用的地方,据说那两扇朱门从不关上,而门后就是排列整齐的尸体。” 他们定睛一看,确实敞开着两扇大门,门板后引人遐思。 “你闭嘴。”诸葛静没好气道,客栈顶端牌匾上的“剑楼”两字剑意凛然,怎么就被他一嘴带偏了。 剑楼客栈凭山就势而建,上下五层,绕楼悬廊,曲折回环,檐上翘角展翼欲飞,青瓦格窗,薄云微拢,宛如山中天境。 他们默然走入。 赶尸匠是句玩笑话,但主人大开楼门,显然是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也没有踌躇的余地。 韩错久违的有些紧张,他握紧伞柄,对于即将面对的人没有什么信心,只是神经绷紧,不断计算着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楼里似乎真的是座客栈,他们看见了普通杉木的桌椅,看见了桌上微微升起热气的茶盏,以及正在倒茶的中年人。 一袭白衣,有些恶心。诸葛静捂住了阿蛮的嘴,他知道这瓜娃子想说什么,他惊为天人的语录中就包括了中年油腻的老男人穿白衣服很恶心这一条。 “你们来了。” “我们来了。”韩错默默道。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群青岭,尸王。” 绷不住了,这什么奇怪的调调,自己也被带跑了。 “啊,原来这就是尸王,我以为是个老头。”黑伞惊讶。 “我以为是个小孩。”阿蛮逃出魔掌,终于开口。 “我以为是个美女。”诸葛静严肃道。 韩错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 那中年人也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 “你们可以叫我另一个名字,白冥道长。” “道长,是真的道长!”阿蛮一激动晃了两下诸葛静的肩膀,然后欣喜问道,“你们道长是不是都是骑驴的?” 不是骑牛吗?诸葛静扶着晕乎的脑袋,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始吐槽。 “你是桑梓?你不是桑梓。”白冥道长微微讶异,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韩错没有打算隐瞒,瞒也瞒不住,何况本身阿蛮就是他与之对峙的唯一筹码,虽然是预想中的对峙。 “道长,我们便开门见山,此番前来确实有事相求。”韩错拱手抱拳,“桑梓是您门下弟子,与我们有些许误会,加上诸多巧合,才导致了现在移魂换位的模样。我们希望……” “不,不是误会。” 韩错被打断了,一时愣愣。 “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无非是让我除去他身上的死气。”白冥道士放下手中茶盏,负手而立,意指诸葛。 他样貌出尘,文质彬彬,衣袂飘飘,韩错想了想改口道:“白冥仙人,我们正是为此而来。至于您的弟子,我们也会尽全力保证完璧归赵。” “我算不得仙人。至于桑梓,她是个好孩子,只是走错了路。”他若有所思,却又态度坚定,“人命各有定数,我不能帮你们。” 诸葛静怒了。他一路走来没遇上什么好事,就因为这平白无故的祭祀,自己又是跳湖,又是丢魂,现在还要为了一个活宝伤肝,怎么到他嘴里全成了人各有命了。 “我呸!我不信命!” 白冥似乎料到他性格倔强,只是平淡开口:“你是云外的人,云外的人都这么说,但他们其实最爱窥探天命。” “你认识云外的人?”诸葛静皱眉。 “你可知这仙人崖的由来。” “不就是仙人跳崖。” 白冥点头:“那你知道仙人是谁?” “谁?”诸葛静发怔。 白冥忽然挥手振袖:“我有一壶好茶,贵客需落座,故事还很长。” 率先大步流星坐上去的是诸葛静,他怒气未消,一口热茶下肚,余味却从喉咙溢了出来,他惊讶难掩:“这是云外的毛黎草。” “在剑楼,我叫它天水仙。”白冥将茶推给韩错和阿蛮。 “仙人崖,天水仙,云外,毛黎草。”诸葛静满腹疑虑,“什么意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四章 往事(一) “云外自诩人间福地,避世隐居。你虽是云外人,却丝毫不懂云外的往事。” “什么往事?” 白冥自斟自饮:“好茶需品,我可能还是更爱喝酒。” 云外是世外桃源,他从未在山下听人提起过这个地方,当然不会知道会有一天从旁人口中提起云外的“往事”。 “三百年前,这里还不叫仙人崖。只是一座无名小峰,峰顶云雾缭绕,崎岖险峻难以行路,直到一个名叫青衣小仙的云外道人路过此地,发觉这座无名峰人烟稀少,适合潜修,便修筑高楼安身立所。” 青衣小仙,诸葛静只是摇头,他完全没有这个名字的印象。 “算策天下乾坤,这是所有云外道人穷尽毕生想要达到的境界。青衣小仙不是仙人,他只是个普通道士,在俗世沉浮起落。” “后来呢?”阿蛮问道。 “后来,”白冥抿了一口茶,“他跳崖了。” 气氛略微静默了一会儿。 这故事讲得怎么跟某人一模一样,诸葛静想起了他那个总是说故事太长懒得编下去最后潦草收尾的混蛋师父。 “唉唉,不能这样的。”阿蛮跳起来抱怨,“他为什么跳崖啊?”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的。” “什么?” 白冥继续说道:“七十年前,我跟着师父来到剑楼修习。那天师父寻得名剑归墟,满腔剑意,想要为这无名峰取名,本提剑想在半山的那块石碑上刻字,却不料被人抢先了一步。” “那人来自云外。她自称前来凭吊故人,我问她故人是谁,她便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故事戛然而止,我忿然道,那青衣小仙百年前已死,怎会是你一个年轻女子的故人。她只是笑,不再管我们,继续在那块石碑上刻字。” “我们被眼前的女子惊在原地,她不借助任何外力,仅仅靠手指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仙人崖’三个字。师父放下手中的剑,心中的豪云万丈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诸葛静脸色发白。 但白冥的话未停:“七十年前的相遇让我的师父弃剑从道,我则在群青岭学习活死人之术。师父看见的是道法玄妙,我看见的是生命和时间的无休无止,那女子彷如浑然天成,我们唯一了解的只是她来自云外,一个传说中的人间琅嬛福地。” “师父大限已至,我将他埋在了仙人崖与那青衣小仙作伴。而我继续追寻长生之道,但无论作何努力,我依旧能感受到自己在缓慢的,不停地衰老。” “那人是谁?”诸葛静的声音略微颤抖。 白冥微微一笑,表情颇有些怀念:“再一次相遇是三十三年前,我用异术记录下来,你们可以自己看。” 他轻轻拂去茶沫,将茶杯推到众人面前,杯里波纹无风自启,待波纹消散之时,所有人都陷入了各自幻境。 那是三十三年前的剑楼。 桑梓不曾想到会有人敢来群青岭招摇过市,彼时尸王的名号初初响过南越,这方圆百里早就没了普通人。 既然此人敢来,说明不是普通人,可那也不能随便出入仙人崖和剑楼。尤是七岁女童的桑梓歪着脑袋很快得出了结论。 她站在大路中央,张开双手颇为豪迈的拦住了面前一个年轻姑娘。 “此路不通!” “咦,多年不见,孩子都这么大了。”女子自言自语,脸上依旧是好看的笑容,甚至想要伸手摸摸桑梓的头。 “都说了此路不通,你别动手动脚的。”桑梓年龄虽小却身手敏捷,但这回论她如何躲避都避不开宛如黏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手。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再过个十年,我也会有一个小徒弟,他姓言,叫静殊,或者还有另外的名字。”她自顾自的说着,也不管在身后张牙舞爪的桑梓,径直朝着剑楼走去,“小姑娘别要缠着我啦,与你有缘分的是我那还未出生的小徒弟。我此番来是要找你们剑楼的主人。” 桑梓确信自己并未眨眼,但转瞬间那女子就已经走在了十步开外,再呼吸的功夫却看见她已然进了客栈大门。 她原地怔了一会儿,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拔腿朝着剑楼跑去。 只看见女子站在一楼中央,对着空荡荡的剑楼大喊:“白冥道人,我来找你要归墟剑啦,你师父已死,归墟剑也该归还给它真正的主人啦。” 没有人回应,女子也不气馁,似乎笃定了对方就在楼中,继续对着空气喊道:“若你再不出来,我就擅自拿走啦。名剑归墟本属沧州,只是因缘巧合流落他乡,百年已过,剑有灵性,若不归去,必将生祸。” 四壁寂静,女子喃喃自语,难道真不在,我赌错了?这可出糗了。 “你这个大坏蛋,快走啊!” “咦?” “看什么看,谁允许你随便进来的!”追上来的桑梓手里拿着惊神铃,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连铃铛都不管用,你是什么人!” 女子表情有些疑惑,她环顾四周,确定了大坏蛋似乎指的就是自己:“我可不是大坏蛋。” “你就是,你就是!” “要说坏,你家白冥道人驱使群尸为祸一方,此处走来只剩废墟寥寥,百姓多被赶走或者就是成了山岭之下的伏尸。如今他借故改邪归正,拜楚河祭祀一族为师,妄图违背天道颠倒生死,桩桩罪过罄竹难书。”女子看着逐渐呆愣的桑梓,语气放柔,话里却锐意不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十年后,白冥道人断脉伤骨,止步于此,二十年后,误入歧途,走火成魔,三十年后,白发苍苍,日尽其道,四十年后,不见日月,归于尘土。” “你……你胡说!”桑梓并未听懂全部,但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好话,师父如日中天,怎么会像她说的突然白发苍苍呢。 “十年天地一轮回。”女子捏了一个道诀,似乎有些后悔,“你说得对,谁能妄言未知之事,孰是孰非也非你我能够评判。” “罢了,我取剑即刻就走。” “仙子留步。” “师父!” 女子站定,心中想的却是,看来方才我那一番话也不算是全然放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五章 往事(二) 两人就着楼里的桌子坐下,桑梓依偎在师父身旁,一双眼睛瞪着女子满载恨意。 “小小年纪勿动杀心。”女子瞥了她一眼,继而对着倒酒的白冥道,“有茶吗?” “茶?”白冥未曾料到这一问。 “没有就算了。” “仙子如何称呼?” “我不是仙子,这名头真大。”女子摇摇头,她没得喝只能百无聊赖的转着手里的空杯,“我的名字不想告诉你,我们也不会再见,所以不用称呼不称呼了。” “……” “把归墟给我吧。”女子后又低声补了一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我若说不给呢?” “那我就只能抢了。”女子拦住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而且,你抢不过我。” “仙子功力深厚,我自知比不过。”他摸了摸焦躁不安的桑梓,心绪倒也平静,“我改名为白冥道人,又带着桑梓修习祭祀术法,却始终对那云外靠而不得,甚至于道法也无甚成就。” “道不道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女子嘀咕。 “这些年守在剑楼唯一恳求之事,就是再次与仙子相见。今日果然得偿所愿。” 女子渐渐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依仙子方才所说,今次应是最后一次会面。” “所以?” “现在已近黄昏,群青岭也该蠢蠢欲动。” 女子拧眉,朝剑楼外虚虚望了一眼。再看回来的时候,眼里带着极大的愤怒:“伏尸四起,你是想天下大乱吗!” “我再怎么追逐长生,依旧只剩下四十年,十年后就会功力尽失,二十年后走火入魔。”他竟然忍不住笑了,“仙子,我可还有路走?” “那只是戏言,吓小孩用的,你也信!” “哈哈……”他大笑。 “有病!” “若能拉仙子陪葬,也是不枉。”他抓紧了桑梓的手,眼神灼灼,“但我自知做不到,所以,为了这天下,为了这孩子,你会如何?” “天下,呸,你不配!” 女子真的动了怒,她没算到昔日的偏执少年会疯狂至此,她拂袖而去,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又惊又怕躲在白冥身边的小女孩。 孽缘。 女子不再叹息,唤剑而去。 白冥拉着桑梓,就在剑楼之端遥遥的看着。 群青岭异变。 朗朗乾坤,余辉仍在。但从仙人崖远去的众多山峰都在发生着变化,先是一个黑点,然后接连成线,画线成片,无穷无尽的伏尸从泥土中钻出,歪歪倒倒的开始前行。他们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重复着生死之间的无序记忆。 尸王没有给出具体的指令,只是让他们站起来,宛如朝死水扔下一粒石子,好奇会引出多大的波澜。 不知道这么多年他到底在群青岭藏了多少尸体,又也许从很多年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在谋划着如今的局面。 会行走的尸体,没有切实的威胁性,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也许是原地躺下,也许是漫走,也许是归家,也许是执起武器。 但一旦他们走出群青岭,就谁也无法收场了。 女子手持归墟,凌空而立。 她望着脚下的饿殍遍野,宛如人间炼狱。 她是人间客,也是此间人。云外自诩方外,却也躲不过尘世喧嚣,她摇头,他们都是人,都置身此间,没有人能避开,没有人能跳脱。 她挥剑,剑是名剑,取自天山寒铁,动辄冰封万里,霜雪千年。人是凡人,行路天地间,抬手雷霆万钧,气吞山河。 她一剑落下,风歇,雨止,草木皆冰。 白冥没有看清那一剑,也没有看清女子的身影,但他看见了云雾成冰,芳草俱谢,花瓣凋零。他笑了,原来即便是仙子手中的剑,也是杀物。 桑梓伸出手,接住突然飘落的一片雪花,茫然开口:“师父,下雪了。” 白冥摸了摸她的脑袋,眉目温和:“冬天到了。” 也许那些伏尸都会变成冰雕,然后随着春天一起融化到泥土中去,白冥平淡的想,他们回到剑楼,静静看着窗外的风雪纷飞。 只是没想到女子会提剑归来。 白冥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仙子为何去而复返?” “我忘了几件事。”女子面色平静,“第一,我不是什么仙子,从见面开始你就是一直叨叨叨,很烦。第二,那个小姑娘是正经的祭祀血脉,天赋极高,我虽不认同你们的道义,却也不希望又因为我埋下祸根,我会想办法补救。第三,我遇上你似乎没什么好事,我们缘分已尽,再也不见。” “真的再也不见了吗?” 女子看着他的神色,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有些复杂。她顿了顿,语气和缓:“我既取走归墟,也该留下些什么。” 女子身上翻找了一阵,有点尴尬,话说出口时却理直气壮:“我出门没带什么东西,只有路边捡的野草。” 她轻咳:“这草很好养活,且长势迅猛,还可以泡茶喝。我就送给你们了!” 白冥点头。“下次见面,可以喝茶。” 女子没有反驳。 她挥挥手,再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六章 故人 幻境结束了。 仍旧中年相貌的白冥又泡了一壶茶,他看着茶叶,就着剑楼外的风月,似乎就能想起以前的事。 最先睁开眼睛的是阿蛮,他现在在桑梓的身体里,看到了许多杂乱的记忆片段,似乎是桑梓的童年。阿蛮不想继续窥探别人的过去,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他便醒来了。 然后看见他们仍然伏在桌上。 他轻轻叹了口气,依偎到诸葛静的身旁。 诸葛静梦到了小时候。 他梦到师父连哄带骗的让他相信云外的野草可以清心静气,延年益寿。 他梦到师父领他拜见司命,然后遇到了那个晴天打伞的怪小孩韩错。 他梦到自己问师父什么是言灵。 他梦到自己原本的名字。 静殊,静殊。静水深流,殊途同归。 他流泪了。 “如何?”白冥悠悠一问。 诸葛静看看他,又看看眼含担忧的韩错,接过阿蛮递过来的手帕。他胡乱抹去脸上泪痕,开口最先提起的却是黑伞:“伞儿姑娘,我可能想到你的名字了。” “先生,我不要紧的。” 诸葛静摇头。 白冥道:“故人相逢,你和我一样怀念。” “我甚至现在还觉得这毛黎草可以清心静气,延年益寿。”诸葛静笑容苦涩,“就算它只是长在云外的一种杂草。” “……” “但你们没有缘分了。”诸葛静眼神明亮言辞笃定。 “世间之事难由你说。” “不,我说的就是真实。”诸葛静看到白冥放下了手中茶盏,他继续道,“按时间推算,你已经过了第一个十年,功力尽失,第二个十年却因为这毛黎草而避开了魔道,接下来自然与原定的命运产生了分歧。” “不是戏言么?”他淡淡道。 “谁知道呢。连我也不知道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诸葛静微微一笑,“但我从来不说假话。” “我知道你不会为我拔除死气。你不是系铃人,自然不是解铃人。” 诸葛静看了一眼阿蛮,却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他深呼吸:“桑梓还是桑梓,阿蛮还是阿蛮,诸葛静却是诸葛静殊。韩错,你把她恢复原样吧,我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解决,缘份自剑楼始,也该于此尽。” 韩错依言点头,他拿出了一直放在身上的铃铛。 阿蛮虽有些惊慌,却强打起勇气,他听到诸葛静说:“没关系的,不会有事的。” 诸葛静从来不说假话。 韩错打开黑伞,伞渐渐浮起,浓墨如瀑,笼罩住阿蛮。 铃铛声也清脆响起,金色波纹在伞下圈圈荡漾。 可以听到散魂的嘶吼声,男女老少皆有,宛如溺水之人的最后挣扎,渐渐隐没下去。 剩下的是最原本的那株,与铃铛最为亲昵,与本体联系更加密切,在反复拉扯之后终于脱离了苦海,归向本源。 最后一步了。 韩错突然将铃铛攥在手里,对诸葛静道:“你要不要再说些什么?” “什么?” “这女人可是对你和你师父深仇大恨,除之而后快的那种。” “他师父在这里,应该不会轻举妄动吧。”诸葛静挠头。 韩错看看对面不动声色的白冥,又放开了手中的金铃:“你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铃铛也回去了。 阿蛮此刻在黑伞中栖息,那这下子就是真的桑梓了。 …… “司命之术,也是神乎其技,与祭祀不相上下。”白冥称赞道。 “比不得你们生死之间斡旋。”韩错冷然。 “唔。” 桑梓恍如大梦一场,梦中自己深陷泥潭,淹没不知归处。此时睁开眼,却是儿时最为熟悉的楼阁,还有熟悉的人:“师父!” “还有你们。”桑梓温柔的眉眼瞬间冷了下来。 诸葛静已经开始想念阿蛮的神经兮兮了。 “姑娘,好茶热茶都在,我们也该聊一聊了。” “我们没什么好聊的。” “云外的人并不都是不可理喻的,你七岁时遇见的那个女人只是个奇葩。” 桑梓惊诧:“你知道了。” “姑娘,你看,我来自云外,你是个祭祀,这位打伞的朋友是司命,你师父仍旧风华正茂,我师父也仍然逍遥在外。我们聚在一起,本就是一件人生幸事,对不对?” 桑梓沉默了一会,开口却又语带讽刺:“你活不了多久了,还觉得幸运吗。” 诸葛静却笑了,他对着桑梓,也是对着白冥说:“你们可能搞错了。云外的人避开尘世不是因为自恃清高,而是因为害怕。” “害怕?” “害怕被人所知。云外的人少有人能活过五十岁,五十而知天命,但对于云外来说,那是一个人生命的尽头。” “那女人分明活了那么久。” “她不一样。她……”诸葛静不着痕迹的带过了她,“我也一样,也许现在会更短。算策天下乾坤,只是一句话,但我们确实多数人都在做这件事。不是为了窥探天命,而是想要证明,证明天命并非不可违。” 桑梓恨然,她咬牙:“但一切如那女人所说,师父筋脉尽断,再无回天之力。” “你不能怪她,她只是把所看见的如实说出来而已。” “若她不说,若她不来,若没有她,那就诸事不会发生!” 诸葛静看着她,偏执成狂,终也躲不过。“她留下了天水仙,你师父后来也没有颓然老去。” “才不是因为什么天水仙!你根本不知道我做出多少努力。”桑梓语气嘶厉,为什么一个个都这样,把她所做的全都漠视掉,把所有的改变都归功于一株莫名其妙的杂草。不过是一个自顾自的女人,为什么所有人都对她像神仙一样顶礼膜拜。 诸葛静愕然,而后苦笑:“你说的没错,野草会有什么用。但是不管怎样,那女人说的事情并没有完全成真,对吗?” 桑梓咬唇。 “你杀了我,杀了她,都无济于事。” “可不杀你,也改变不了什么。”她讥道。 “不。”诸葛静翻来覆去看自己的双手,他想通了很多事,“云外穷尽毕生想要探寻的是人生中诸多可能,就像一棵树的分叉,每一根枝条,每一片叶子,都是未来的一个可能的结果。只是或大或小,或容易被发现,或难以捉摸。” “那又怎样?” “而我能做的是挑选出其中的一种可能,推动局面朝它行进。” 桑梓似懂非懂,她涨红了脸,只是骂道:“大言不惭!” “对,大言不惭。”诸葛静笑起来,“可我从来不说假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七章 分别 诸葛静,不,言静殊说,他可以帮助桑梓,若她不信,可以随他一起去寻找他那行踪不定的师父。 师父不能把烂摊子一股脑儿全甩给他,他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想做。 桑梓答应了。 因为她看见白冥重新拿起了酒杯。白冥说,我终究不适合茶。我们可以打一个赌,我不再喝这天水仙,若七年后我死了,那说明天命自在,所有人都是输家。若我七年后仍旧在此,我就相信言灵,相信桑梓,相信云外,相信你的师父。 诸葛静再次确认:“那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我不会让你死的。” “真是荣幸。”他耸肩。 诸葛静想起小时候见过一次这个祭祀小女孩。师父带着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出门中,他在沧州遇到了这个暴脾气的小孩,现在想来,还是师父放心不下,怕一个孩子因为自己变得残忍起来。 她是天生祭祀,生长缓慢,所以两人相差十几岁,外表却一样年轻。 桑梓知道自己入魔了。心魔缠绕,她再怎么努力压制也去除不掉,她在青枫城化解死气,闹得城郊冤魂肆虐,是罪孽深重,但她抑制自身已经达到极限,再也分不了心去收拾自己的残局。 后来遇到了诸葛静,她一下子就认出他的云外身份,杀心骤起,便种下死气。 事后觉得自己过于仓促,追悔不及。 结果半年后又遇到了活蹦乱跳的此人,她却入魔已深。 之后身陷八魂牵扯之苦,却因祸得福祛除了心魔,虽然体内经脉依旧混乱,但她小心维护,也不是没有痊愈的可能。 她存弥补之心,所以才会答应诸葛静。 “我们可能永远都找不到。” “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不用再重复了。我虽然容易早死,但也没那么容易死。”诸葛静扶额。 他们一行人下山。 回首望去,仙人崖依旧云雾缭绕,似乎真的住着仙人一般。 “你走之前对我师父说了什么?”桑梓问。 诸葛静眉棱一跳,随即道:“跟他说天水仙太苦了不好喝。” “真的么。” 当时诸葛静和他那师父如出一辙,在门口站住了脚,回头说了三件事:“第一,毛黎草还是天水仙,都不好喝,我喝过,吐了。第二,阿蛮说,老男人就不要穿白衣服了,看着怪恶心的。第三,那个女人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们真的不是道士。” 诸葛静从回忆里醒过来:“佛曰,不可说。” “你不是道士么?怎么说佛号。” “我不是道士!” 他们三人一伞下了山。 明明不到一日的功夫,却觉得大梦千年,连带着看到山脚的甜甜也觉得怀念起来。 韩错的伞微动,大约是阿蛮。 “你还记得甜甜不?” 诸葛静指着那头驴问桑梓,却得到对方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心里微微一酸。 “我们可能要分别了。” “先生一定要走吗?” “道不同。”诸葛静朝着伞儿姑娘笑笑,“我还有很多事情想问我的师父,不能再和你们一起上路了。” “阿蛮说他会想你的。” “我也是,虽然阿蛮是个讨人厌的小屁孩,但我会想他的。” 韩错默然。 司命向来独身一人,与魂灵作伴,往返最多的是黄泉彼岸,他本应习惯生离死别。 诸葛静没有多说,他们之间缘份哪有那么容易结束,他笑道:“韩错,我想好伞儿姑娘的名字了。” “是什么?” “嘘。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写了张字条,等我走远了,镜鸟就会把它送给你。” “这么麻烦。” “当然,我怕你到时候追着要我改名字。” 韩错翻了个白眼。 “哈哈。”诸葛静此时退了一步,让出韩错和桑梓,正色道,“你俩不说点什么吗?” …… 不管怎样,他都是那个聪明绝顶的诸葛先生。 生死之间的界限,韩错所寻只是一个答案。他朝着茫然的桑梓问道:“你对白冥道人做了什么?” 也许这是为数不多的次数中桑梓所做的一切受到了别人的肯定,她表情微动,也是难得的认真的,毫无保留的回答。 “在祭祀的眼中,活人,死人,望气而分,与魂无关。我很早就在师父的身上看到了死气,一边拔除的同时,一边收集秘雪的霜寒延缓他身体的衰变。直到机缘之下在雪山中找到了冰莲,它极大的缓解了师父的症状,加上我一直偷偷炼制师父的阴锣,稳固七魄,也就是两年前,我才发现死气终于被彻底控制住了。” “耗费太多心力取得那株冰莲,我竟气脉行了岔路。”她微微自嘲。 “秘雪?” “负雪下千山,千山尽。秘雪域,身为祭祀,还是司命,都是个值得一去的地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八章 卷一完 甜甜没有认出桑梓,它甩着耳朵,朝着陌生的桑梓偏头,跟着韩错一路归去。 黑伞说,也许甜甜记得的始终是阿蛮。 韩错撑着伞再次来到了月湖,他虽执伞,却听不到伞内人的交流。他们在道别,韩错便坐在月湖边上,看着甜甜低头饮水。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月湖发生了一点变化,却说不出来变在哪,连甜甜也微微惊动了,抬头眨着眼睛。 “阿蛮走了。” “嗯。” “阿蛮说,做人太累了,但他会怀念做人的。” “嗯。” 黑伞问:“阿蛮到底是谁?” 阿蛮是谁。 诸葛静其实算出来了。阿蛮就是月湖,月湖就是阿蛮。 很多年以前,月湖孕育出天生灵体的阿蛮,他被湖底的亡魂们当做不知来路的小鬼,懵懵懂懂,学习为人处世,一些听上去永远用不上的东西。 兴许神仙真的存在,他们源于自然万物,驱魔化邪,看破红尘却又眷恋人间。 韩错离开时看见一老妇人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洞里湖,她牵着双髫女孩,女孩天真烂漫:“姥姥,月神真的回来了吗?” “真的。你看,月神的花开了。” 韩错愕然回头,却看见月光下的湖边果真开了一簇莹白如玉的山茶。 …… 他们把甜甜留在了碧水村。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是秘雪吗?” “猜一猜。” 黑伞认真道:“我猜不是。” “为何?” “你从来不按照我猜的走。” 韩错忍不住微笑,似乎接连分别的伤感的氛围也被冲散了些:“这回不一定,你再猜一猜。” “那我猜秘雪。” “我们去初光城。” “诶!” “我说了不一定。” 黑伞赌气。 少年背起伞,朝着月湖的方向拜了三拜,然后重新上路。 但没走几步,一只长尾彩羽鸟儿突然落到了他的跟前。他招招手,鸟儿便扑楞着翅膀窜到他的手臂上。 镜鸟常人看不见,只会千里跋涉在特定的人之间往返,用来送信再合适不过。这是诸葛静的镜鸟,花里胡哨,像他的风格。 韩错取出签筒,再抬手鸟儿便烟雾般地散了。 字条被细心卷起。 上面写着三个字,笔迹隽秀,看完只需一眼,但韩错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原地沉默许久,最后却剩下一脸无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一章 初光 北有初光,南立洛凉。 初光城背靠重山,面朝沧江,传说是北军苍狼铁骑戍边所建,市井俨然,高墙肃穆。城东方向立一座高耸入云的古塔,在塔顶可以看见大荒的第一道晨光,故名初光城。 也有人说是有一金身佛陀来到此荒凉古城,以一己之力修筑高塔苦修百年,最终坐化舍利,故塔顶终年佛光不散。 最后的传说带着旖旎和浪漫。那是某一年的三月,女子一袭红衣,烈烈如火,她携一篮桃花花蕾,落遍城中每一寸角落,待晨曦之时,花开满城,尽日飞花,越重山,穿沧海,至此初光名扬天下。 初光城有一条街,叫三月街。城中桃木成林,闻名遐迩,而三月街上更是花开不败,四季芳菲。 三月街也叫花街,花街穿城而过,一端通向古塔,如今那改名舍利塔,时有游僧前来拜谒。而另一端是城中最大的绣楼,日升时琴音泠泠,瑟瑟而鸣,日落时笙歌漫舞,火树银花彻夜不眠。 塔楼遥相对望,已逾百年。 “晓月坠,宿云微。” 朦胧细雨中,一执伞少年在月明楼前驻足。雨丝如薄雾,少年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能分辨出有一面遮住大半个人的黑伞,在花红翠浓的“云里”显得格格不入。 城西十三绣楼合称云里,月明楼则是其中最高的一座。 小曲儿的琴弦昨夜断了,楼里的师傅又抱病归家,她起早走了两条街去修琴,黄昏才匆匆归来,却碰上下雨,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云里。 她看见了雨雾里突兀的黑伞,恁得生出一种不和谐的感觉。她皱着眉,想了想,放在平时云里不论何时均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黑伞杵在那里,却似乎空空落落大道无人一般。小曲儿打了个寒噤,再定睛看去,哪里还有那执伞人的身影,分明依旧热热闹闹人潮如织。 小曲儿原地僵了半晌,待到头发均被打湿,才惊觉后背一身冷汗,迅速跑走了。 …… “自从与先生在南越分别,我们就再也没住过客栈。” “你是想念那神棍的人还是他的钱?” “先生总提起云里的月明楼,如今我也想见识一下。” “不,你不想。”这鬼地方一个晚上就能把他全副家当吃空,韩错在屋顶翻了个身,黑伞支在身边,姑且遮风挡雨留下方寸之地可供落脚。 “可我们就在月明楼的楼顶啊。” “楼顶风光无限好,还能免费听曲儿。” “你真穷。” “是我们真穷。”韩错直起身,瞥了眼东面的佛塔,漆黑的雨夜里依然幽幽暖光,跨越一城的距离也未曾被云里的繁华给掩盖下去,那才是他说的风光无限。 “你会不会是没进过青楼啊。” 韩错一愣,浆糊搅进脑袋,脚底下传来的丝竹之声似乎带着热度升腾到了头顶。 “脸红了耶……” “闭嘴。” “切。” 就不该带她来这里,韩错撑着伞,从月明楼的屋檐上一跃而下,过楼外悬廊,错落之间来到一处僻静角落。 “就这么走了吗?” “走了。”韩错醒了醒神,绣楼独有的浓香暖调总算被隔的远了些。 “她不会生气吗?” “要生气的也是我。”韩错没好气道,他才是在雨天等了又等的人,“买卖讲究诚信。” “可对方的定金相当丰厚。” 韩错翻了个白眼,也就是因为那锭金子,他才在那里多等了一个时辰,想了想还是不情愿道:“明天再来一次。” 韩错黑衣黑伞隐蔽在僻静深巷的阴影里,若非走近绝看不出此处有人停留。 雨终于停了,他环顾四周似乎对此地非常满意,檐下未被打湿,阖衣一夜倒也凑合。 只是闭眼前耳边依旧萦绕着黑伞碎碎的埋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二章 和尚 韩错很少做美梦。 那日在剑楼入幻境,他罕见的梦到了与诸葛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诸葛静还不姓诸葛,自己也依旧死死的抱着与自己个头一般高的大伞到处晃悠。 “算命的,你真的会看星相?” 天悬星河,韩错抱着伞坐在屋顶,用脚尖踢了踢身边懒散睡觉的小孩。他一点也没客气,这一脚差点把对方直接踢下去。 “你大爷的!”诸葛静狼狈的爬回原位,惊魂未定,怒骂道,“还有别再叫我算命的!我有名字的,我姓言!” “你那名字太怪了,我记不住。” “书读的少还嫌别人有文化。”诸葛静翻了个白眼,“要说怪,谁家给自己儿子取名错,这不是明摆着不想生下来还自打脸嘛。” 韩错凉凉的瞥了一眼。 诸葛静识趣的举手投降。对方可是天才,百年难遇的那种,十个诸葛静也不够打的。 “你会看星星吗?” “不会。”诸葛静象征性的看了一眼流光溢彩的天空,又垂下头,他对卜算当真没有丝毫兴趣。 “你们不是都喜欢算命吗?” “算你个大头鬼。”诸葛静望着远方黛色群山,山间荒无灯火,极目远眺也只是落到了无边际的黑暗里,他幽幽道,“星星可辨方位,可示吉凶,也许漫天繁星中也有你的一颗,或暗淡,或璀璨,或循规蹈矩,或离经叛道,聪明人会把你从出生的第一声啼哭到两脚踏进棺材全都推演出来。” “你肯定不是聪明人。” “呸,我是神童!” “就你?” “放尊敬点,你面前可是未来的神算子。” “我听他们说,你是你们这届成绩最差的。” “……我是不屑。天天问一些天气风水的显示不出我的水平。” “不过,刚刚那番话挺有水平的。” 诸葛静眼睛一亮,咧嘴笑道:“那是自然。我还会些更厉害的,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命数?” “你会?” “我偷偷学的。”诸葛静似乎想到了什么惨痛的历史,“那些凶婆娘藏着掖着不让学,说我们还太小。” “那算算看?” “没问题!先找到你的命星。” 诸葛静仰起脑袋盯了好一会儿,直到韩错忍不住拿伞戳了他一下,他才揉揉脖子,瞪了韩错一眼:“别打扰我,这很费眼神的!” “你找到没?” “找到了啊,不就是那颗大大小小的嘛。” “你在说什么鬼话。” “忽明忽灭,忽隐忽现,你的星星也太不稳定了。” “我怎么看不见。” “……咦?”诸葛静似乎看到了什么,惊讶出声。 韩错却猛地醒了。 他又做了这个梦。 韩错反射性的摸向怀里的黑伞,踏踏实实,如铁如冰,继而沉下心。梦里的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他向来记性不错,却始终想不起来当日诸葛静到底说了什么。 不过对方大概也忘了。 他再次像梦里那样抱起黑伞,却忽然觉得有些孩子气,原地傻笑了一下。 “施主,您笑什么呢?” 一声招呼让韩错差点吓得魂飞天外。 他可是在没学会说话前就入门了听声辨位捕风捉影的天才,上一次被悄无声息的吓到还是他堪堪学会走路的时候。 也许有夸张的成分。 韩错不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即使他在瞬间后撤十步,长伞一棍横在身前,如盈满之弦蓄劲待发。 然后他看见对方施施然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 “和……尚?” 还是个俊俏和尚。 “施主,别看小僧是个光头就说是出家人。”和尚嘿嘿一笑,卸了一副佛家子弟的模样,“鄙人初来乍到,误闯尊府贵地,不慎惊扰实属无心,还望念鄙人诚心实意海涵一二,你看我这就把脚收回,但府上无门无槛,也未画线为界,我也只能收回半寸……这么多可行?哎呀,你别离那么远,我不知道退到哪里合适呀。” 是个话痨,但虚实难探,韩错手中伞棍横扫,尖光冷冷如矛,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和尚也不怕,伸手一指,笑吟吟道:“我自来处来,自凡间来,自天上来。” 韩错余光扫去,愕然发现他所指之处不就是自个儿昨夜踩过的那片屋檐。 “跑吗?”从伞中传来声音,带着不安。 未及韩错反应,和尚眼神一亮,又道:“你这伞有点意思,合可作棍,刺可为矛,放形如盾,灵气外溢却自回敛,是件宝物。” “跑。”韩错当机立断。 “你别走啊,我找人问路。”和尚原地大喊,却没有追出半步,他提脚又放下,仿佛还在纠结方才自说自话定下的那条界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三章 谷雨 三月十六,雨生百谷。 自打韩错来了初光城,这里的雨似乎就没停过,然而并不妨碍云里的旖旎香氛,晨时恰好欣赏少女结伴执伞出城采桑茶的翩翩倩影。 她们在为今日的吉时做准备。 除了采茶,还有香料,松油,拭衣拂弦。诸多琐事她们从年前就开始在准备,一切都是为了让月明楼的曲云心曲姑娘在三月十六吉日良辰风光大嫁。 “云里美人十八,曲姑娘当居前三。” 韩错站在月明楼的后门,将手中的帖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上面的曲云心三个字与半月前向自己付定金的小曲儿是同一个人。 “你是小曲儿?”韩错面色不善。 小曲儿急忙点头,她心里琢磨,小姐说的是送信与一风流少年郎,眼前这位黑衣黑伞,一脸黑气……怎么也不像啊。 “钱呢?” “啊?”小曲儿一愣,见对方脸色又沉了一个色调,她连连摇头道,“小姐没和我说欠钱的事啊。” 韩错转身,走得干脆。 小曲儿没打伞,却慌忙追出几步,喊道:“我家小姐还说,公子看了信就懂了,公子一定要看信啊!” 懂个屁。 韩错攥着信,信里就一封月明楼的喜帖,曲云心的喜事他去凑个什么热闹。 “哇,嫁人!” “哇。”韩错敷衍跟道。 “我们去吧去吧。” “不去。” 黑伞躁动起来:“去吧,你还没把货送到,万一曲姑娘需要呢?” “那她急死算了。”韩错随手扔掉喜帖,薄薄的桃香纸笺没入了水洼。 三月街。 灯火长龙会从云里出发,伴飞花乐台十二女子,或拨琴,或击鼓,于高台翩然起舞,绕城而行。每过一楼,女子在檐上挂上一盏灯,每留百步,在街巷撒一把花蕾。 美人倾城,繁花相送。 喜宴设在月明楼,曲姑娘的花轿来回不过在云里一圈,喜帕蒙头踏足又是最熟悉的门槛。这条路不用人搀着,曲云心瞎了都能走过去。 她嫁的是一个江湖浪客。 浪客自然是白衣骏马,仗剑天涯,挥剑少年侠客,折扇怀行六艺,且醉且歌,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 孤女曲云心六岁入云里,十一岁登月明楼抚琴,十三岁拔得美人头筹,十六岁倾国倾城,名动大荒。 也就是十六岁那一年,曲云心还沉在白衣少年和绝世美人的幻梦里不可自拔。她将坊间绘本桥段烂熟于心,每日所盼之事就是遇见一个江湖少侠带自己远走高飞,演绎一段可歌可泣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然后她就遇到了慕容公子。 潇洒倜傥,长剑风华玉秀,举手投足气度不凡,更重要的是对自己不理不睬,连名字都那么好听! 曲云心醉了。她将书里的手段联合自己过去十年学来的所有技巧全副朝这个名副其实的少年侠客砸了过去,然后心满意足引对方留恋驻足云里整整六个月。 但浪客就是浪客,若非漂泊流浪,四海为家,故事便不够惊心动魄,引人传说。 慕容公子最终走了,与曲云心定下三年之约,三年美人可期。 曲云心对镜拭泪,实则内心窃喜,沉浸在自己的传说故事里不可自拔。 三年已过。 曲云心想一巴掌抽醒自己。 若说她忘了三年之约必然是假,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真会回来,对方可是浪子啊,生死为家,命悬一线的那种,与她一勾栏女子成婚,难道是想让她堂堂曲云心跟着江湖人出门风吹日晒吗,抑或是留在云里安家初光,她可还如何在人前立足。 但她着实拿着这美人侠客的佳话醉了三年,使得楼里的姐妹们一个个激动雀跃,比她还要积极几分。 作孽,曲云心声声叹息,却不得不堆着如花笑靥穿上嫁衣,蒙上盖头。 …… 她还是挣扎过想要自救的,拐弯抹角,曲折委婉的求救方式。 曲云心出门时带着遮面斗笠,沿着三月街直直走到了舍利塔。她很少来此地,毕竟佛门与她这种云里女子还是有些不相称。 在那里她遇到一个伞匠。 是不曾来过云里的生面孔。曲云心凭借自己多年话本的经验,判定此人是个身怀绝技的少年高手,因为长得很好看。 曲云心多看了几眼,决定朝他求救。 伞匠卖伞,曲云心不记得自己买了什么伞,对方虽然眉清目秀,但不善言辞,大大小小的伞月明楼多得是更好看的,她随意挑了一把,阻止了少年伸手要钱的动作,提出要精心定制,半月交付。 还好是个喜欢钱的。曲云心看着少年拿着金子惊讶的表情腹诽。 “不知道他看到喜帖上的字没有。”曲云心惴惴不安,她可是马上就要拜堂了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四章 抢亲 新人三拜,拜了天地,拜了月老。 喜帕下的新娘面无表情,身边是满面春风的新郎官。 “慢着!” 天边一声惊雷,曲云心容光焕发,天知道她等这句等了多久,来的果真恰到好处。她迅速站直了脊背,却也不动,只作那不动声色的端庄美人。 宾客侧目。 谁会在月明楼曲姑娘的成亲大事上搅局,莫非是来抢亲的? 这一声慢着喊的是中气十足,但众人伸头看了半天才见着一人悠哉哉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走的不疾不徐,也是一身白衣,面容俊秀,如沐春风。 但人群中的光头,总是格外闪亮。 “光头,怎么是个和尚?”人群中窃窃私语。 “什么光头,怎么是个光头?”曲云心云里雾里。 有人惊呼:“你是何人?” “我是谁不要紧,重要的是我来这儿做什么。”和尚悠悠开口,“诶,你自然要问是要做什么,我便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抢亲。” “抢亲,抢谁的亲,自然是曲姑娘。”和尚自问自答,不亦乐乎。 台下一片吵闹。 韩错孤身隐没在黑暗角落,目瞪口呆。他一路跟踪和尚至此,本以为对方与月明楼有隐秘牵连,却没想是个搅局的。 月明楼的主事姑娘眉头紧锁,不大高兴。她轻咳几声,大厅的喧闹便静了下来。无人不敢给主事姑娘一个面子,除了那来路不明的和尚。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拿着喜帖进来的。” “你怎么会有月明楼的喜帖。”主事姑娘分辨出月明楼的印迹,未写明姓名,是张空头帖子。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春风拂面,这帖子一朵桃花似得落到我脸上,我临危受命,自然是不得不来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和尚笑嘻嘻的,眉下浮着弯弯月牙,是张惹姑娘喜爱的好皮相。 众人又热闹起来,都说云里风流,这和尚长得这般好看,与曲姑娘有上一两分的情缘也不算稀奇。且与这慕容公子三年不见,曲姑娘耐不住诱惑又找了个小情郎也不可知。 韩错越听越惊悚,这话说下去连孩子都有了一个半个,甚至曲姑娘是怀胎三月,拿慕容公子做的接盘。他忍不住看了看台上巍然不动的曲云心和慕容公子。 还有那个犹自乐呵呵的和尚,他手里晃来晃去的喜帖可不就是韩错丢掉的那张。 “和尚,你莫要胡搅蛮缠!云心与你素未谋面,你红口白牙污人清白,可算犯你佛门戒律!” “都说了我不是和尚。”他摸摸自己光头,“我这是天生慧根,仙身,你看看,没有戒疤,不是剃的。” “管你是不是和尚,今日云心大喜,容不得你胡来!” 主事姑娘竖眉怒喝,两大汉持长棍从角落里突然跃出,作势就要将这个无礼和尚打出去。 和尚脚下腾挪移转,堪堪避开棍势,看似狼狈逃窜,却始终不被大汉抓住一片衣角。等到他停下脚步拂袖整衣的时候,两体格高大的武夫居然互搏互缠,下盘不稳双双倒地。 此间来回不过几瞬,寻常人看不清楚,只觉得和尚走了几步,那两个体型大他一倍的凶徒居然缠斗到一起,不攻自破了。 主事姑娘也是愕然,她看向今日的主角,慕容公子,按说最为怒不可遏的该是他才对。 所有人的目光也跟着落到了新郎官的身上,被众议推出,慕容公子看不出着恼,倒是兴致盎然:“敢问少侠如何称呼?” “嘿,我还没想好,叫我和尚就行。”他面色微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呸,说自己不是和尚,还非要别人叫自己和尚,什么话都让他说了。众人腹诽。 曲云心发怔,这不是她写的剧本,她心里又惊又怕,却还带着一丝窃喜。多种情绪揉在一起,她竟不自觉的朝慕容靠了靠。 慕容微微一笑,他索性踏前一步,挡住了曲云心:“少侠是为抢亲而来?” “没错。” “少侠是何时认识的云心姑娘?” “今日。”和尚末了还补了一句,有些憾然,“其实半个时辰前我才知道新娘子叫曲云心。” 满座哗然。 臭不要脸的凑热闹不挑日子。韩错翻了个白眼。 “少侠有所不知,云心与我两情相悦,有三年之约,今日是我们约定成婚的日子。”慕容落落大方,他握住新娘的手,新娘也羞怯顺从,两人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和尚又不瞎,他现在和台下众人一个心情,这一对佳人神话自己可怎么棒打鸳鸯,他疑惑不解:“可信上写……” “什么信?” “额……” 曲云心心脏砰砰跳,她开始琢磨自己突然晕倒是不是上策。 场面没有沉寂多久,连韩错都觉得这慕容公子沉稳冷静绝非凡人的时候,惊变突起。 大厅里突然有爆雷声,噼里啪啦烟雾四起,惊呼,哭喊,瞬间乱作一团。 慕容护着曲云心后退,挥散烟雾,听得有人大喊:“是普通的爆竹,大家不要惊慌。” 场面却依旧混乱,散的散,跑的跑,再大的热闹也比不上一声霹雳打翻局面。 “这可太有趣了。” 韩错跃上横梁,他盯着和尚的方向,只见他兴奋难抑,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如浮萍摇曳,却始终站在原地,泰然自若。 “起风——”主事姑娘喝道。 楼内四面三十二窗皆开,风卷帘飞雨扑面。 烟雾逐渐散去,堂间宾客作鸟兽散,余下寥寥月明楼的女子面对一地狼藉束手无措,主事姑娘上台查看新人状况,却发现台上又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墨发高束,劲衣长靴,一双杏眼神采熠熠,顾盼生波,是个娇俏英气的少女。 她手握长短双刀,其中一把正指向慕容凛凛闪着寒光。或者说,她砍的是慕容背后的秀美新娘。 “师兄,你跟我走吧。”女子神色恳切,有些委屈,想趁乱带走慕容公子,结果失败了。 “你不好好呆在南越来这里做什么。”慕容扶额,显然与眼前的少女是旧相识。 “我要把你带回去。师兄你怎么能成亲呢?” “我与云心海誓山盟,自然回来成亲。” 少女突然发了狠,似乎受到刺激,举刀下劈,左手长刀被慕容挡住,俯身右手短刀再次朝曲云心挥去。 曲云心被猛地一推,踉跄后退几步,盖头一歪终于掉了下来,却在半空被刀气砍成了碎片。 “你疯了!”慕容没想到少女居然下杀手。 “我没疯。”少女两击不成,又被慕容制住,她扭头气道,“这女人与你只是逢场作戏,我看到那和尚手里的信,信上分明写着她不想与你成亲,那和尚就是她找来抢亲的!” “你闭嘴吧。”慕容无可奈何,这位是他师门掌上明珠,也是他的小师妹,他也下不了重手,略微犹豫就放开了她,但有所防备又护在了曲云心的身前。 慕容朝曲云心送去一个安心和歉然的笑容。 曲云心被那少女揭底心里正七上八下,看到慕容却微微一暖,她张了张口,依旧什么也没说。 “你!”少女再次举刀,却没出手,眼里泛起泪花。 “啪啪啪”,突兀的掌声响亮又热烈,众人一愣,望去,竟然是那和尚颇为投入的鼓起掌来,见到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还配合的吹了声口哨。 场上余下的人不多,梁上的韩错算一个,台下鼓掌叫好的和尚也算一个。 “放肆!” 主事姑娘一声厉喝让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于此更为惊怖的是方才洞开的三十二窗同时全部紧闭,楼内八方四面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多名女子,均是白巾蒙面,短衣长裤,身段窈窕,但姿态一致,面无表情,目光冷然。 一枚袖箭与韩错擦面而过,他翻身落地,既然被发现了,他也不好拂了对方留下的情面。 主事姑娘冷冷瞥了韩错一眼。 “诸位不速之客。”她突然拔高了声音,“云里十三楼,容不得你们放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五章 云里 主事姑娘容貌约莫三十出头,但举止已然大家风范,平日里和颜悦色,行事则雷厉风行,主持月明楼大小事务,来人均尊称一声主事姑娘。 “这里是月明楼,是云里!你们算何方神圣,敢来此造次!” 一时无言,连那个双刀少女也被主事姑娘的正颜厉色吓在原地。 韩错扫过楼内的蒙面女子,光是明里的就有十余个,隐藏在暗处的更是数不清。主事姑娘的底气不是凭空得来的,若她一声令下,楼内所有人都会成为瓮中之鳖。 只有和尚还在不知好歹地添薪加柴:“你们不继续了吗?” 他所指的自然是台上三人。 “你是何人。”主事姑娘朝少女问道。 “我姓唐,河州唐刀的唐!” 河州唐刀,以铸刀为名。是南越赫赫有名的一大势力,行走南越如若遇上,不论何人都需礼让三分。 “唐姑娘,这里是初光城。”主事姑娘语气不改,“即使是唐刀家主来云里,也得给我们几分薄面,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唐姑娘瞪大了眼睛,许她从出生到现在还没受过如此不敬。 “咳。”慕容轻咳,本想上前帮助辩解两句,却被主事姑娘眼风扫过,闭上了嘴。 主事姑娘沉声道:“还有你。曲云心是我月明楼的人,唐姑娘所述真假暂且不谈,今日诸事你也看到了,她怕也脱不了干系。喜宴不欢而散事小,云心的终身之事为大。我且问你一句,此时此刻,你可还愿意娶她为妻?” 众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慕容的身上。 好歹是被称公子的白衣少侠,他又不傻,自然看清局势,也应该有自己的考量。主事姑娘明里暗里也都说了,她是月明楼的人,自然首先护着曲云心,哪怕她犯错抑或如何,矛头绝不会首先冲着自家人。她强调此时此刻,也是为了逼慕容做出决定,成与不成,风言风语,均在今晚解决。 “我当然愿意啊。我可等了三年。”他说起来云淡风轻,丝毫不介意曲云心一脸被捉住马脚的窘迫。 主事姑娘有些惊讶,更多的倒是欣慰。她看向曲云心,叹了口气:“云心,那你呢?” 曲云心沉默了。 发难的是唐姑娘,她骂道:“师兄你有毛病!” 韩错突然想起来曲云心定制的那把伞,看上去不像是个想嫁人的女子。 结果却是慕容低声道:“我家在洛凉,都说北有初光,南立洛凉。初光很美,洛凉也不差,有环城的湖泊水河,长桥高廊,百姓撑长蒿划船而行,我带你去看。” 曲云心呆呆的看着他。 “你不怨我?” “怨你什么?” “反悔。” “你没反悔啊。你反悔不成的,你看这么多人都阻止不了。” “……” 曲云心狠狠的抱紧慕容。 “这算答案吗?”慕容朝着主事姑娘问道。 “算!” “算不算成亲了?”慕容又问。 “夫妻对拜才算。”和尚朗声笑道。 “好,那就夫妻对拜。”慕容看了看那块被劈成两半的红盖头,道,“盖头就不要了吧,不拘泥这些俗礼。” 两人各后撤一步,相视而笑,默契的拜下最后一礼。 礼成。 “礼既已成,诸位也该散了。”主事姑娘又恢复了那副严厉神色,周围的蒙面女子闻声而动,朝余下三人攻去。 唐姑娘挡了几刀,却被连人带刀一起丢了出去,看在慕容的面子上,没有多加为难。 和尚嘴里却不消停,这些女子可不再是原先的两个普通武夫,和尚兔子似得到处乱窜,追着唐姑娘也往外跑。 韩错与世无争,不用别人赶,末了早就逃之夭夭。 他们三人好巧不巧落在一处,只听到和尚多嘴多舌:“小唐姑娘,你看我两挺有缘分,你来抢亲,我也来抢亲,你别太难过,人家郎有情妾有意,棒打鸳鸯遭雷劈啊。” “唐姑娘就唐姑娘,什么小唐。我是气不过,凭什么师兄堂堂洛凉王爷要娶一个勾栏女子为妻,甚至对方根本就不想嫁!” “你师兄是王爷?” “呸。”唐姑娘啐了一口,不再理他。 “我头一次见到活的王爷。姑娘你姓甚名谁,芳龄几何,可许人家?” “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一和尚一点也不像出家人,秃贼找死!” 唐姑娘举起双刀,怒火似乎全部转移了目标,朝和尚当头劈下,气势十足在地上砸出一道深深裂痕。 和尚没动,但有点傻眼:“玩真的?” “下一记打得就是你的脑袋!” 两人鸡飞狗跳的走远了。 韩错想了想,折回月明楼找到仍旧惊惶不定的小曲儿,扔了一把红伞给她。 天降红伞,小曲儿差点又被吓到,今儿已经够惊心动魄了,这又是哪位姑奶奶打扫时没注意掉了一把伞。 她捡起伞,伞上贴了张大大的字条:“货物,只收定金。” …… 也许是韩错会错了意,但他确实给曲云心精心定制了一把红骨伞。 红颜白骨,执伞之人不见红颜只见白骨,是伞名的由来。看上去很恐怖,寻常人可不会买这么一把伞,上一次的买家是个丧夫的寡妇。 所以他才觉得曲云心不像是要嫁人。 反正伞已送到,是藏起来还是扔掉,归她自己决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六章 同行 韩错意外被卷入云里的闹剧,他本来只是顺路经过初光城挣点盘缠。 佛说普渡众生,司命引渡亡灵,两者之间仿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韩错遥遥望着舍利塔顶的佛光,不知这众生中是否包括了他和伞中之人。 “那和尚……” “来路不明,善恶难辨。”韩错摇头。 “我是说,他跟着我们。” 韩错急忙回身,果真见到一个闪亮到反光的白衣光头朝着他们跑了过来。韩错表情复杂,这是他第二次没有察觉到这和尚的存在了。 “你到底是谁!” “名字很重要吗?”和尚一路跑到韩错身前,大气不喘神色如常,他很爱笑,笑起来又很好看,“前两天我遇上一老僧,他说我六根慧净,天生佛缘,赐我法号无岸。” “他不是说他不是和尚吗?”黑伞问道。 “姑娘说的没错,我不是和尚,所以我不叫无岸。”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韩错怔住。 “你听得见?” “你是说伞中人吗?我耳聪目明,自然听得见。” 众生分道,天道,鬼道,人间道。多数情况下,三界互不干涉,凡人不见妖鬼,不听天语。但司命和祭祀之流的异人可以两两连结,辨恶鬼,炼凡体,以秩序的拨乱反正为己任。除去这些异人,也有心窍玲珑者,不惹尘埃,可视万物,不受三道拘束。 初光城外,飞沙走石。 “你别不说话,你不说话那就我说了啊。我七日前来到北城初光,到处寻人问路,可他们要么把我当做要饭的和尚,要么嫌我絮叨扭头就走,我也很无奈啊。还好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这不遇到了你嘛!” 韩错忍不住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咱两有缘。阿弥陀佛。”他合起双手,却又立马放下,讪然道,“这一路上扮和尚有点习惯了,见谅见谅。要问我为什么跟着你,你瞧,我来初光城七日,足足碰上你七次,这不是有缘是什么?” “什么时候?”韩错一惊。 “那可就说来话长啦,我慢慢说。第一次是在城门口,我朝守门卫兵问路,远远看见你撑伞往城西方向去了。第二次是在舍利塔,我跟游僧问路,在你卖伞的摊子前面转了好几圈,但你没卖多久就收摊了。第三次是在酒肆,我正在跟提灯的小姑娘问路,看见你在屋顶上飞来飞去,那时候还觉得这人为何有路不走要上天。第四次……” “闭嘴。” 韩错拄着伞,忍住把他一棍敲晕的冲动。 “这不是你让我说的……” “你别跟着我。” “不行。咱两有缘。” “昨夜的唐姑娘呢,你们不应该更投缘?”黑伞疑惑道。 和尚听得见黑伞的话,挠挠头也就答了:“唐姑娘姓唐,叫绵绵。但一点也不绵绵,她手里的雌雄双刀和姑娘一样泼辣,我跑了一夜可算跑掉了。唐姑娘说她师兄要带着新娘子回洛凉,那她偏要往北走,省的碰上眼不见心不烦。” “不过一夜,你知道的可真多。” “伞中人,你叫什么名字?”和尚蹲下,饶有兴趣的与黑伞聊起天来。 “名字很重要吗?这可是你方才说的。”仿佛能看到黑伞在捂嘴偷笑。 “姑娘的名字当然重要,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不可一概而论。” “那你叫什么?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简单。”和尚信口捏来,笑嘻嘻道,“我叫温瑜,温温如玉的温瑜。” 韩错一愣。 “我姓言,你可以叫我小殊。” “姑娘你没说全名,这算赖皮。” “不算,你的名字才想出来的,我的一下子全告诉了你岂不吃亏。” “倒也在理。”温瑜拍着脑袋,顺着往下说去,“不急不急,过个十年八年再告诉我也不迟,咱们反正一起啊。” “谁跟你一起。”韩错不拦着小殊,但不代表他看这个秃子顺眼。 “不是说好了……” “滚。” 没跑几步,温瑜又屁颠屁颠的追上他们,这秃子轻功无双,任韩错怎么也甩不掉,他们你追我赶,脚程极快。 更重要的是韩错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的气息太轻了,像风中落叶与周边的黄沙石子融合在一起,难以分辨。 韩错少言寡语,但温瑜却是时刻不停的在叨叨,说不完的话,芝麻大的破事陈年烂谷子的稀奇事都要拿出来说给他听。他们在全速赶路的时候,这人居然还有余力闲心说废话,韩错只觉得有一窝蜜蜂跟在耳边嗡嗡嗡,实在头晕目眩。 韩错刹住了脚步。 温瑜也跟着停下,左右距离不过半步,依旧身轻如燕,丝毫不见疲色。 “你,要去哪里?”韩错面无表情。 “我和你去一个地方。”温瑜挤眉弄眼。 “那我换条路。” “咱们志同道合,结伴而行何不快哉。” “快到挺快的。”小殊笑的不怀好意,事实上确实挺快的,照这个速度,他们一晚上可以赶原先两天的路。 “你为何非要缠着我?”韩错气道。 “我没缠着你,我说了,我们同路。” “你去哪里。” “我和你去一个地方。” 话题又绕了回来。 “滚。”韩错忍无可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七章 渡灵 北地的夜空清澈透亮,淌着波澜的星带。 一簇篝火在荒野燃起,围坐了一黑一白两个人影。 “小殊你觉得咱两像不像黑白无常?” “噗。” 韩错搅着火堆,红光映在脸上落下道道阴影:“天亮后便分别吧,我们走的路你走不了。” “天下有什么路是我走不了的。” “黄泉路。” 温瑜笑意犹在,却没接话。 “你总说与我们同路,黄泉路,奈何渡,你也要去吗。” “没有骗你。”小殊补充。 “你怎知我不是去那黄泉彼岸。” “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法号无岸,不见彼岸,你还敢横渡苦海?” “非也。无岸是要我莫回头,回头不见彼岸。”温瑜罕见的没有否认,倒真的像是个取经的小和尚,“既生于苦海,不去那黄泉九幽闯一闯,又怎么知道何处是路,何处是岸?” “和尚,你到底是谁。” “我是温瑜。” “你可知我这伞里装的什么?” “千万死灵。” “那你还敢缠着我们。” “千万死灵取一为生。”温瑜笑眯眯道,“我不是和尚,我不要普渡众生,我只渡一人。” 韩错抓紧黑伞:“你要渡谁!” “你。” …… 温瑜朝火堆里丢了根树枝,噼啪作响。 韩错此行是要去北方幽谷,下深渊,找到通往九幽的门,送亡魂入轮回往生。这件事他干了很多次,毕竟是司命本职。 但这次却跟着一个甩不掉的尾巴。 他说要渡人,渡的不是小殊,是韩错。 韩错不曾放在心上,他不需要解脱,哪怕是执着此间万劫不复。 既然甩不掉,就不甩了。韩错打消了日夜兼程的想法,相反有些庆幸,心眼通达者都看不到的终途,说明小殊似乎确实跨越了那道生死两界的门槛,不再受天道束缚。 一夜无梦。 韩错不计较温瑜的跟随,但也不搭理他,这种莫名其妙钻出来的无赖和尚还是保持距离为妙。温瑜倒也不寂寞,时常与小殊天南海北的胡扯,他也曾走遍四海八荒,各方风物人情娓娓道来可以说上几天几夜。 小殊不嫌腻。但韩错听得烦了会赶他离开,他不恼,虽然没有小殊捧场,依旧自得其乐,与花与草,与鸟与鱼,甚至蚂蚁蝎子都能说上一两句,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回应他。 万物有灵,万物私语。 韩错没有玲珑心,不知道温瑜的所听所感,他更多的是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这个奇怪的少年俯身对话。 对话空气。 “他不嫌口渴么。” “你很喜欢他?”韩错答非所问。 “对。”小殊轻轻笑,“有种很温暖的感觉,自从他和我们一起上路,我就觉得有什么好事要发生。” “还是个吉祥物。”韩错干巴巴道。 再往东北走,是皇陵,历代帝王的长眠之所。 皇陵镇守铁面卫,戒备森严,鸟兽不得出入。但他们的目的地是要择道绕过皇陵,翻山经过另一处墓地。 流囚墓地。 韩错每每走上这条路都会心生感叹。皇陵也称龙眠山脉,隐于群山之中,重兵死士层层把守,宛如天堑望而生畏。既是龙眠之地,聚集的都是生前为天子或皇亲国戚的人物,死后依旧威严不散,幽然震慑着周围的生死灵。除了那些不人不鬼的死士,莫说活物走兽,连个游魂都看不见。 但偏偏九幽入口就在这块地方。 也不知是最开始建造皇陵的人特异选的风水,还是因为龙气深葬引得黄泉流到了此处。 韩错不得不绕道。 他绕的是流囚墓地,一个记载更为古老的地方。与皇陵相离不远,两者却毫不干扰,仿佛自带屏障天然分隔。 流囚墓地传说是上古流放死犯的地方,由于只进不得出,经年累月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场。但韩错曾见过里面有人出没,状似疯癫,不着寸缕,骨瘦如柴,宛如饿鬼。流囚古制早就被废除,此地也至少荒废百年以上,一处死地理应不该再有活人。 他只是经过,并不进去。也知道那些饿鬼出不了那道用两根木桩儿戏般搭起来的“门”,门边立一块残破墓碑,碑上模糊四字:流囚墓地。 应该没人想不开好奇走进去。 “……” 韩错拉住抬脚往里冲的温瑜,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这儿不是地狱吗?” 韩错不知道如何回他。 他们此刻就站在那块残碑附近,温瑜一屁股坐在了其中一个木桩上。他们往里面看去,一只不辨男女的干瘦人形拖曳着脚步缓缓来回游荡,他低着头,脊背高耸,双臂垂下,突然停在原地,然后扭动了一下脖子。 “他是不是在看我们?”温瑜问道。 毛骨悚然。 都说地狱无门,韩错看着依旧端坐在木桩上的温瑜,翻了个白眼。 “走了。” “我腿软。” …… 那你装个屁。 韩错拎起温瑜的后领,拖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八章 黄泉 要踏上真正的黄泉道,需要跳下深渊。 说起来容易,其实也不难。 深渊之上虽然明亮晴朗,却终年无风无云不见太阳。深渊之下则彻底失去了阳光,像是直接堕入了三更天。 他们需要引灯照亮前路,就得先去拜访入口的司幽所。 “花非花,雾非雾,路是人间路。”温瑜道。 目及之处是一片笼罩着迷雾的青野,水泽散布各处,倒映出深红如血的丛花。花叶相离,长蕊抽丝,妖冶如火。 在空旷的青野上孤伶伶的坐落着一小屋,木石搭建,有门,有窗,有烟囱。 二人轻叩门扉。 “又是你。”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温瑜低下头,发现开门的是个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女童。 女童虽然表情凶巴巴,但粉腮圆脸,长袄襦裙,倒有些像是城里娇贵的千金小姐。 “一盏灯。” 韩错是熟人,女童也不多废话,返身进屋不一会儿便挑了一盏灯出来。 “你看什么看,再看削了你。”女童瞪着向屋内探头探脑的温瑜张牙舞爪,但她的长相着实没有什么威慑。 “你哥呢?” “在河边给大爷修船,快些拿走,别来烦我。” “兔儿灯?”韩错接过手里兔儿爷造型精致的灯笼,语气微妙。 “元宵节剩下的,不要算了。” 韩错略微顿了顿。 “要要要,大小姐我们回见呀。”温瑜乐道。 门啪的关上了。 韩错拎起发光的兔儿爷,心想,元宵节这都过去多久了,她还留着兔儿灯啊。 引灯长行,烛光所照之处拨雾分花,待他们走过,雾再次聚拢弥散,花也游回原地。 “妖花无根,浮离而走。”温瑜东张西望,兴致不错,“我只在书上读过,今儿个看到活的了。” “你懂鸟语,那知道这些花在说什么吗?”小殊问。 “叽叽喳喳,吵死了。”温瑜挠头,“话说我怎么感觉你在骂我。” “吵?” “有说这个人三番五次往这里跑怎么还不死的,有说这次多了个没见过的秃子看着就很晦气的,有说这两人长得歪瓜裂枣举止猥琐的,还有说,他们好像听得到我们说话但能拿我们怎么样的……” 韩错一脚踩扁了一簇花。 那簇花摇摇摆摆残了一半,他们在笑,狂笑,笑声相当刺耳。温瑜没忍住,还是补了一脚,连花带茎一起踩进了泥土里,之后却若无其事的摇头:“阿弥陀佛。” “我信你不是和尚了。”小殊肯定的说。 他们走了很久,走到让人几乎开始怀疑此处一望无际是否有尽头时,他们看见了一条河,或者称为江,江水安静流淌,看不见波澜。这里没有风,没有云,没有落叶,没有萤火,所以很安静,甚至听不见水声。 但并不黑暗,江岸生长着与先前见过的同样的花朵,却分红白二色,无风自动,发出微弱的光。 越靠近岸边,花开越盛,在繁花簇拥的深处,传来清晰急促的敲打声。 这里的花朵不怎么说话了。温瑜扶着发晕的脑袋,长出一口气,任谁被几百只阴阳怪气的妖怪在耳边疯狂谩骂都会受不了的。 他们循着敲打声走进花海。 “这条河就是黄泉?”河水就在脚边,似乎轻轻一探就能够着,温瑜没由得想,不知这水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应该是吧。” 应该这个词用的妙啊。温瑜砸吧砸吧嘴:“河水从哪里来,又流向哪里呢?你有沿着走过吗?有喝过吗?碰一下会不会死?” “没兴趣。” “我问了四个问题,你一个没答。” “是五个问题。” “你这人真没意思。刚才那个小女孩是谁,这里也是有人居住的吗?” “谁跟你说他们是人了。”韩错回头一笑,语气阴森。 阴暗的渊谷,身处血红花海,脚边是一条一丝不苟没有半分水花外溅的平坦河流,眼前人看不清面孔,只余森森寒气。 温瑜摊手:“兔儿爷说的。” 韩错翻了个白眼,收起表情。手里拎着个可爱傻萌的大兔子,实在唬不了人。 “诶,他们到底是不是人?”温瑜眼巴巴又凑上来。 “你问兔儿爷啊。” “我开玩笑的,兔儿不说话。” “你别问啦,我们也不知道。”小殊说,“不过,玲珑一直那么大,经常换衣服,却不见长个子。还有铁面人和泊船阿爷,好像也都那样,没变过。” “玲珑是那个小女孩,谁是铁面人和泊船阿爷,有孟婆吗?” “铁面人是玲珑的哥哥,阿爷是一个船匠。诺,他们就在前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九章 妖花 一个双臂的高大男人正挥锤敲打船钉,他抡锤的频率很快,巨大的石锤在他手中彷如一柄轻剑,唯有沉闷的敲打声提醒着两者碰撞的分量。男人带着巨大的铁面具,自上而下将整个头颅都包裹起来,正面雕有人面花纹,背面则刻五爪游龙,即使锈迹斑驳,依然坚固不可摧。 “看够了没?” 温瑜拍拍光头,嘿嘿一笑,寻声看去,一佝偻老叟从船身后方转了出来。 老叟须发皆白,笑容极深,嘴角弯成了一个过分的弧度,不像人脸,更像面具。 “够了够了。”温瑜还想再说,却被韩错拦在了身后。 韩错提着灯,背着伞:“阿爷,我们要过河。” 铁面人仍然专心致志的敲船,并不关心这边的两人。老叟则拂了拂自己的白胡子,语气颇为幸灾乐祸:“过不了,船坏了,过不了。” “何时能修好。” “难说,少则半月,多则三年吧。” 温瑜看了眼那艘小破船,又不是龙舟,就这还要修三年。但出口又是另一番说辞:“这位大哥一身本事,也需要那么久吗?” “需要。大铁头,你说呢!” 听得老叟呼唤,铁面人居然放缓了手中活计,朝他们的方向转了头,但没说话,似乎只是表示回应又专心敲钉去了。 “话说我刚刚就想问了,这什么船需要那么大的锤子,一锤子下去漏了咋办。” 韩错觉得他是真的话多。 幸好没人搭理他。 “你俩下回请早吧。”老叟的脸看上去鬼魅又欠揍。 韩错有些犹豫。 温瑜忽然问道:“这船咋坏的?” 老叟脸仍旧是那张笑脸,语气却猛地一变,激烈愤懑:“是一个生人突然从山上掉下来砸进河里,我好奇去看一眼,结果此人扒着我的桨不放,我一急就连人带桨拖回来了。” “这船咋坏的?”温瑜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说了!” “说了吗?” “说了!” “好吧。你说了。”温瑜罕见的妥协,他缩了缩脖子,他每问一句,这老叟的古怪笑脸就在眼前放大一分,再问下去总觉得会被唾沫喷死。 温瑜退到韩错身边,和老叟隔了老远,然后又笑嘻嘻道:“还有活人掉进河里的,掉进河里还能出来的,说明这黄泉水也没那么可怕嘛。” “他说的是生人,不是活人。”韩错幽幽道。 “活人,这里都是活人。”老叟嘿嘿笑起来。 温瑜莫名打了个冷颤。 他搓搓手,突然大笑三声,挺直脊背:“不惧鬼神,我自无敌!” “神经病。” 在场四人此刻心思默契。 “其实他们人很好的。”小殊笑道,“你别怕。” “小姑娘你也来了啊,阿爷我今儿个没东西给你吃,全用来修船,下次定会记得留点给你。”泊船阿爷似乎很喜欢小殊,语气都亲切上几分。 “阿爷不用啦,我不大吃得惯。” “哎哟,你瞧我这记性,老忘记你和他们是不同的嘞。” 温瑜见缝插针的冒头:“哪里不同?” “你闭嘴。”韩错把他摁了下去。 “小兄弟,你听不见吗?”老叟指着船。 听见什么。温瑜一头雾水,自从摆脱了那片骂骂咧咧的妖花,他很久没听到这边有其他声音了。按说黄泉路上应该有很多游魂呢喃才对,他也没有听到,现在又该听到什么? 韩错惊讶的看了他一眼。 温瑜回以无辜的眼神。 韩错不语,把他拖到了铁面人身边,让他看了个清楚。 温瑜看清了,也听清了。 方才一直以为铁面人是在敲打船钉,走到跟前才发现他敲的哪是船钉,根本是那一簇簇的红花!一朵又一朵,花海取之不尽,似乎每一朵都在争先恐后的往上挤,然后接二连三地在巨锤下爆裂成暗红色的血液。 这不是在敲花,这是在杀人! 温瑜不自禁的倒退两步。 血自敲打处缓缓滑过船身,滴入泥土。因为花朵的争抢簇拥,所以敲打的频率也跟着变快,血流成溪,源源不绝。 温瑜洞开耳塞,男男女女的嘶鸣和尖叫突然一起爆炸了,或哭或笑,或沉或厉,或喜或悲,狰狞万分。温瑜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依旧阻挡不住那些刺入心喉的叫声,他听到的是什么,是地狱吗? 韩错及时把几近崩溃的温瑜带远了。 “看得多,听得多,不一定是好事。”他幽然道。 小殊语带担忧:“他还好吗?” “我没事的。”温瑜摇摇晃晃的站起,忽的一抹脸,满手都是血。 “别看了,你七窍流血了。” 温瑜一愣,拿自己的白袖子擦干净,白袖子成了花袖子:“你可太没心没肺了。” “怎么算有心有肺。” “把你的黑衣服借我擦脸。” “滚。” 温瑜不贫嘴了,他心里还没平静:“拿花来修船吗?” “那些不是花,是一些罪孽滔天渡不了河的恶鬼,他们戴罪轮回,生长于冥河岸边,被拿来做些派得上用场的事。比如修船,比如食物。” “鬼偶尔也想吃饭的。”韩错打断了温瑜的欲言又止,难得他只问了一个问题,韩错倒慷慨的说个明白。 “人也可以吃吗?” “你不妨试试。” 温瑜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章 冥河 冥河凄苦,并非所有亡魂都能走过那条河。 活人船行其上,迷途不知返。 死灵沉葬其底,烬然不可追。 由韩错送归的魂魄会从奈何桥行过,去向彼岸。一些惶惶残缺的荒魂受冥河吸引,徘徊于河上,不渡不归,最后沉向河底,了无踪迹。 活人闯入,妄自淌河,则被拽入往事轮回的记忆中,不辨虚实,失却方向。他们不会溺亡,却再也找不到河岸。 “现在听见了?” “嗯。”温瑜听见了,汹涌的江流,压着数不尽的亡灵。 天地悠悠,只余水声。 “我还听见了一个人。”温瑜突然道。 “谁?” “那个从山上掉进水里的生人。” 老叟哈哈大笑,赞叹道:“果然是天生慧根。” “我们得去找他。” “去吧。等你们回来,船也就修好了。” 温瑜拱手。 韩错问:“那人是谁?” “不属于这里的人。”他眼里有金光闪过。 “说人话。” 温瑜挠着自己的光头,破了功:“好不容易搞明白了什么是生人,再让我嘚瑟会儿。那人我也不知道是谁,但你瞧那老头为了救人连船都坏了,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这明摆着我们两不帮人就不修船呗。” 韩错没说话。 “你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一脸这人还挺聪明的表情,我跟你说,我一直都比你聪明,你别不信,你别走,没我你知道那人在哪儿嘛。” 一如既往的聒噪。 韩错想向铁面人告个别,他一直会和这个木讷的男子打招呼,这次也不例外。 铁面人停下来,静静的站着。 大抵这就算是对方的应答,韩错也习惯,转身欲走的时候却看见铁面人抬起手臂,轻轻的指了指兔子灯笼,又指了指北面。 韩错道谢。 “他说了啥?”温瑜边走边回头,好奇。 “他有说话?” “你们不是这样又那样的。” “……” “噗。”小殊忍不住笑起来。 “小殊,你说他们在干嘛?” “铁面人认得玲珑做的灯笼,所以给我们指了条路。”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啥呢。” “滚。” 一只彩色的发光大兔子沿河岸慢慢移动,岸边是零星的花朵。温瑜总说很近了很近了,但前面始终看不到半个人影。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脚边只剩下光秃秃的地面,只剩下一条平缓安静的河流。 “一个人得多难过才会想不开寻死。”温瑜不知何时捡了颗石子,在手里抛起又接住,“又得多走运连这冥河都淹不死他。” “也许不是寻死的。” “此话怎讲?” “不想讲。” 温瑜掂着手中石子的份量:“不是寻死,难道是觅活?也不对,这底下哪有活人,可那泊船阿爷又为何要救他呢?” 疑惑的尾音随石子在河面上漂了一下不见了。 “连个水花都没有。”温瑜咋舌。 “我听说有个功夫叫七点漂。”韩错瞥了一眼咚然沉下的石子。 “什么是七点漂?”小殊问。 “功夫到家,扔出去的石子在水面上弹跳七下不止。” “啊,那刚刚算一下吗?” 温瑜急忙打断道:“你有本事你试试,这水古怪得很,跟泥沼似得。” “我没前面那人有本事。” “谁?”温瑜往前张望,一头雾水,又跑了一小段路才讶然道,“韩错你的眼神不错啊。” 他最先看到的是不断扔向河面的石子,一颗一颗,像极了儿时比赛打水漂的画面。那些石子多数直接没入了水面,却总有一两个在河面上微微弹起,几乎看不清的弹起,能察觉到的只是略微减缓的沉没速度。 而后看到的是一个少年。 比那司幽所的大小姐玲珑大不了多少,短衫赤足,双臂和小腿均缠着绑带。他身边有一块巨石,待到手中的小石子扔完了,他就挥拳打击巨石,挑选可以双手拿起的碎石,再掰断捏碎直到变成合适的可以继续打水漂的石子。 韩错和温瑜远远站着,没有贸然接近。 “我听说顶尖的拳师练到双拳碎石的境界至少也得二十年。”温瑜比划着数字,“这少年最多十五岁吧。” “我觉得他是打着玩的。” “……唉。” “你叹什么气?”小殊奇道。 “我老了。” 小殊轻笑,只是问:“我们不过去吗?” “不敢啊。” “为何?” 温瑜摇头晃脑:“紫微见帝尊,遇龙将扶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一章 沉没 “难怪连那个泊船阿爷都觉得棘手,未来的九五至尊,咱们可真是三生有幸。” “不能和他说话吗?” “非也。”温瑜笑起来,“这人我一定要和他说上几句,走起。” 少年暂时停下,一顶大兔子先声夺人,古怪而滑稽。但他也只是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拎着兔儿灯的韩错身上,再而是伞,再而是笑嘻嘻的白衣温瑜。 他依次端详着没有敌意的三个人。 常人独自呆在阴暗无边的荒野,不疯也癫。 少年双眸漆黑,眼底有执着,有倔强,有冷静,唯独没有惧意。 “你在干什么?”韩错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我在找人。” “谁?” “不记得了。”少年忽然有些难过,“我喝了孟婆汤,把她忘了。” 韩错默然,再开口:“那就回去吧。” “我不回去。那划船的老头说所有的亡灵都在这条河里。” “她死了?”温瑜忍不住问道。 “我不记得了。”少年犹豫着,又肯定道:“是的,她死了。她没有喝孟婆汤,那就一定还在这条河上。” 你怎么知道的。温瑜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少年突然打碎了韩错的灯笼,迅速的,毫无征兆的一拳,灯笼碎了,烛火灭了。 而后是更加迅猛的拳风,温瑜狼狈的躲开,落定时发现他和韩错前后相离,而少年站在两人中间,急速向韩错袭去。 他是刻意隔开两人的。 目标是韩错,温瑜觉得不妙,他轻功虽急,但也追不上如狂风烈火般的少年。 少年挥拳带雷霆之势,席卷风压威逼而下,韩错只能一退再退。他紧紧握着伞柄,没有理会小殊的焦急惊呼,迟迟没有出伞。 他有一种预感,对方想要的是小殊。 “韩错!”温瑜情急之下大喊。 韩错微微一顿,少年的凛冽之势瞬间逼到面前,但只是虚晃一招,强风割面而过没有造成伤害,果然,韩错却来不及细想,少年威势如旧,左手翻拳为掌,攀上了伞身。 伞面黑气疯涨,火舌乱舞,灼烧着那只牢牢抓住的左手。 少年仿佛察觉不到疼痛,仍然死死抓着黑伞,目光冷峻,右手挥拳毫不怠慢。不再是虚招,两人距离太近,狂风骤雨之下韩错只能伸臂格挡,暗红色的血液自肘间滴落。 少年的左手也没好到哪里去,焦黑皲裂,却全然不惧。 两人缠斗,节节后退。 “秃子!”韩错突然大吼。 少年吃惊回头,不知何时温瑜居然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后,手举碎石当头砸下。 少年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跄,身子一歪就要倒入河中。 韩错慌忙拉伞,却没想到少年居然在此时放手,他只能跟着踏前伸出手臂。 “小心!”温瑜惊呼。 韩错睁大了眼睛。少年没有放弃,他只是佯装倒地,脚下回旋,拽住伸来的手硬生生跟韩错换了个位置,另一只手立刻又向黑伞够去。 “靠,下手轻了。”温瑜骂道。 如果被抓到伞,会发生什么? 会被抢走吗? 那就绝不放手。 韩错这样想着,掉入了水中。 连人带伞没入水中,能看见少年惊愕的表情和温瑜几乎要冲过来的模样,他们在说话,但什么也听不见了。 不放手。 不放手。 韩错在下沉,不断的下沉。 寂静的下沉。 “缚!” 他用尽了最后的意识。黑伞上蔓延出细细的气流,将他的手臂和伞一起包裹,宛如一个茧,严密的织紧了。 …… “韩错!” “小殊!” 温瑜在岸上大喊,但没有人回应。 一个大活人掉进了水里,没有半点水花。 少年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自己焦黑的手臂,喃喃低语,然后默默走回到原地,靠着巨石坐下。 要不是那个碎裂的灯笼残骸还在,温瑜几乎就要以为刚刚是在做梦。 温瑜怒极,他再次看了一眼平坦的河面,顺着河道急速回奔。 这少年他打不过。 只能找人帮忙。 岸边一道白色残影飞掠。没有了引路灯,青色的雾逐渐合拢,他速度极快,但妖雾如影随形,宛如活物牢牢吸附上身。堕入雾中,周边景色逐渐扭曲,连那条不变的河流都开始模糊不清。 温瑜很想停下看一看自己的位置,但他不能停,一旦停下则彻底失去了原先的方向。 不可看,不可闻。 他闭上眼,不去理会眼中颠倒荒唐的世界。 但他会疲惫,稍有行岔最终结果只是力竭而亡。 温瑜暗道不好。身处逆境最可怕的是人心动摇,他已经产生了这种念头,那只会越来越暗示自己筋疲力尽,可能最后行至中途就倒下了。 “阿弥陀佛。” 心魔已成,他怎么就这么背呢。 忽听得打击声。 温瑜喜出望外,他目不视物,双耳格外灵敏。心下一横,索性放弃周身感知,全凭那连续不断的打击声引领方位。 …… 等到打击声彷如就在耳畔的时候,温瑜欣喜的睁开眼睛,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巨石还是那块巨石,虽然已经四分五裂,少年还是那个少年,盘腿坐于石上,依然坚持不懈的“打水漂”。 跑了一大圈又跑回了原地。 虽然恼怒少年的突袭,但一是他们主动惹祸上身,二是少年无形中救了温瑜一把,三是就算想要发作也打不过。温瑜长叹一声,只能坐下。 龙气护体的人,连妖雾都退避三舍。温瑜想,这样的人应该是皇子贵族,居于深宫,怎么会大老远跑过来送死。他虽没见过皇帝,但也知道真龙天子这一说法,这少年未来九成九是要坐上龙椅的。可现任的皇子中没听说过有年龄符合的,看穿着打扮更不像,难不成是私生子…… 他的心思乱七八糟,没了兔儿爷引路,哪里也去不了,除非拽着少年一起上路。 “你是想学精卫填平这冥河么。” 少年不答。 “咱两聊聊天,你一个人在这儿丢石子多没事干。”温瑜开了话匣子,“我先说吧,我叫温瑜,别看我是个光头,我不是和尚,我跟着那个拿伞的怪人跑来黄泉是想见见世面,没想到不仅见着了,这世面大的都要把我吓死。我跟你说,从山上说起,你知不知道,山头上有座皇陵……” “他沉下去了。”少年打断道,“找不到了。” 温瑜噎回心喉的血,这话他没法接。 “我找不到从河里出来的办法。”少年似乎在自言自语,“也许有船可以,但船坏了。” 对,修船。温瑜眼神一亮,既然泊船阿爷可以把少年救回来,那同理韩错也可以。“那还等什么,我们去找那个修船的啊!” “不,船坏了。” “那你就这么干等着?” “我不会修船。” 温瑜忍不住骂道:“你是不是蠢。” 少年停手,转头看着他。 温瑜一凛,但嘴里阵仗不减:“我会,我教你!” 吹牛谁不会! 当务之急是把少年拐过来指路,这偌大的黄泉路上也只有先前见过的那三个人可以救韩错,再拖一刻谁知道韩错会漂到什么地方去。 少年从巨石跃下。 看上去挺好骗的啊。温瑜感叹。 “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个撑船的老头,或者那个铁面卫,或者那个幽族女孩,甚至可以帮你找到那个拿伞的人,但是你需要答应我帮我修船。”少年墨瞳紧紧盯着温瑜。 温瑜回以一双白眼。 所谓天运,就是无论谁和少年站在一起时,时运都会朝他倾斜。这种人必得大道,但大道上必然孤苦伶仃,冤魂白骨。 温瑜要借的就是少年的天运。 只要少年想要救韩错,那就一定可以做到。 “出家人不打诳语。” “……”少年记性绝好,“你刚刚说你不是和尚。” “谁说的,小僧法号无岸,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那个无岸,施主咱们事不宜迟这就上路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二章 非梦(一) “咕噜咕噜。” “要像鱼儿吐泡泡那样慢慢吐气,对……韩错?你在听吗,韩错!韩错睁开眼!” 是溺水之人第一次的重新呼吸,光刺入双眸,豁然开朗。 夏季,清风,蝉鸣。 还有荷花色的裙袂,摇摇摆摆在眼前绽放了,韩错怔住。 “哪有人学憋气把自己差点憋死的,水下还能发呆,喂,你在不在听啊?” 韩错的心砰砰跳起来,他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去——耀眼的阳光,让瞳孔不断的缩小,然后一张明媚的笑脸猝不及防的跃入眼帘,长发一绺自耳垂滑下,发饰叮当,于是眼底心里就只剩下她的笑容了。 “小……殊?” “……” 韩错的脑袋被狠狠砸了一下。 “小殊是谁,没醒过来就给我在水里再憋一会儿。”少女手下毫不留情,作势就要把韩错往河里推。 “等等等,小瑜儿我错了。” “这回看清了。”少女力气不小,又一把拉了回来,却依旧不高兴,“谁是小殊?” “……我给伞取了个名字。”韩错笑容真挚。 “真的?” “真的!” “你才长得乌漆嘛黑!”少女又敲了他一个暴栗。 两人沿河堤慢行,朗日清风徐徐,垂柳芳草青青。 “宫里的风长老最近又酿了新酒,可香了,整个山头都闻得到,我让他偷偷留了点,改天带你去尝一尝。” “好。” “听说二长老和三长老又又又打架了,三长老想去找自己私奔到云外的闺女,但二长老拦着不让,说云外是叛徒,闺女也是叛徒。你说好不好玩,明明那也是他的闺女,私奔那天还是二长老自个儿开的宫门。” “好玩。” “我爷爷最近说我年纪不小了,该嫁人了,隔壁山头的那谁就不错,长得好看,名字也好听。” “嗯……嗯?” “我还以为你只会说好呢。” “不是。”韩错知道少女是在骗他,他想了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居然笑道,“我挺高兴的。” “高兴什么啊,你怎么一直傻乐,是刚刚脑子进水了吗?” “看见你就高兴。” “你哪天没看见我。” “今天不大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少女端详韩错,好像是真的挺高兴的,她放弃道:“好吧好吧,你开心就好。” 暖风微醺。 “小瑜?” “我在。” 两人坐在草地上,享受着午后的静谧,年轻的少年少女待在一起,即使只是看着白云起浮,水光潋滟,也都不会觉得腻烦。 小瑜曾把这样的时光定义为幸福。 “爷爷说,你必须要学会凫水!”小瑜腾的站起来,挡住韩错头顶的大好日光。 韩错笑容一僵,差点忘了这茬,他在云从宫的那个夏季几乎天天都在与水作斗争:“不学行不行?” “不行。爷爷说你命里遇水成劫,不会水是万万不行的。” “你那爷爷天天说胡话。” “呸,他虽然为老不尊,但还没在你身上出过岔子呢!” “他可说你这辈子都不会嫁给我的。” 小瑜挑眉:“看来是真的老糊涂了。” “……” “说不定到时候是我娶你。”小瑜拧眉思索出结论。 “……你高兴就好。” “岔开什么话题,快下水去,我得监督你。” “小瑜,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 “善泳者溺,善骑者堕。” “得了吧,就你这水性,离那善泳者差了百八十年。别废话,练习。” 韩错踉跄着又被推进了河里。 等等,小瑜,他慌忙从水里钻出来,却发现天色忽然黑了。 自己衣衫未湿,脚下踩得也不是河堤的松软泥土,是青色苔藓石砖。 这里是哪里,小瑜呢? 韩错茫然的抬起手臂,手里拿着光华黯淡的黑伞,伞上沾着滴答的血液。 心脏一寸寸的收紧,他惊恐睁大了眼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三章 非梦(二) “小瑜。” “小瑜。” “小瑜。” “韩错,如果想要醒来,那就放手。” “我不放手。” “韩错,小瑜已经死了,放手吧。” “不放。” “韩错,你无能为力。” “不。” 滂沱雨夜,黑伞破碎折裂,跌落在一边,韩错蜷缩在砖瓦之上,颊边是血腥味的泥土和草叶。 “你命里难水,故而乘伞辟祸。但瑜儿是火,是凤凰浴火的涅槃之火。水火不容,你们注定走上陌路。”老人只拄着拐杖,任凭大雨淋湿,他长长的叹气,“你放手吧。” 韩错不答,他紧紧的抱着什么。 “瑜儿什么也没留下,火里面连灰烬都没有。” “你留下一魂一魄又能如何呢。” “痴妄。” 他不要醒来,他不要放手,他什么都不要。 若是注定要沉眠,那他永远不要醒来。 大雨会把所有痕迹都冲刷。 之后是冬雪飞舞,呵气成冰。 韩错独自抱着黑伞坐在雪地台阶上,衣衫单薄,眼睫覆上寒霜。 “你叫什么名字?” 韩错僵硬的抬头,宛如春雪消融,暖阳在她的轮廓踱上柔光。 “……韩错。” “不错的名字。这里太冷了,我家就在前面不远,我带你去。” 女孩就像一束光,闯入韩错的世界,然后永远的闯入了他的生命。 终始往复轮回,宛如衔尾蛇,将过往的美好和不幸全都画成一个圆,人沿轨迹踽踽独行,无法逃离,也不想逃离。 …… 河畔花海。 血色挥溅出妖娆的弧度,少年如离弦之箭飞掠,掀起错落的花浪,然后迎面撞上锈红色的巨锤。 巨锤千钧压顶,如万象沉钟,钟下豺狼虎豹无处可逃。 少年被打飞。 背后只有嘶厉尖笑的妖花,毫无遮拦生生撞在十丈之外的船身,少年偏头吐出血沫,咬牙。不过一瞬缓冲的时间,少年再次掠起,比燕子轻灵,比雪豹迅捷。 然后再次被不疾不徐,浩浩汤汤的巨锤击退。 温瑜掏了掏耳朵,这些花朵不男不女的声音着实难听。他们本是来找泊船阿爷和铁面人来救韩错,奈何说明来意之后,泊船阿爷二话不说就拒绝了,再然后就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他看了看在一旁笑容满面的泊船阿爷。 “你可知这大铁头在山上是做什么的?” 阿爷朝他笑,温瑜便唯唯诺诺的配合:“什么?” “他原本是镇守皇陵的铁面卫,专门负责把他的那些不甘心的祖师爷打回去,更何况如今不过一条尚未化龙的小臭虫,还妄想在这地底下兴风作浪!” “是是是。”温瑜低头称道。 “你是什么。” “是我们错了。”温瑜连忙点头。他带着纠结看了看仍然疯狂做斗争的少年,那边迭起,这边气定神闲实在让他心里不安。 “阿爷,铁面卫这么厉害,为何不让他把小龙人送回去呢?” 阿爷捋一把胡须,骂道:“你懂什么。” “我不懂我不懂,可连铁面卫都做不到,我们又何德何能……” “谁说你们做得到了,妄自尊大,见识短浅!” “……”温瑜抹脸,得了,给您先说痛快,我再接茬。 “你怎么不说了?” 温瑜退了两步,继续道:“既然小龙人软硬不吃,那他走不走横竖也不耽误您修船。” “不修。” “信不信我掐死你。” “你说什么?” “阿爷,我朋友刚刚掉进河里了,您不出手就没人救得了他了啊!”温瑜是真的急了,他们这里你来我往的实在浪费时间,哪怕是掉进普通的河里,这半天也淹死了,“您可别跟我扯什么阎王要他三更死,小龙人摔下来您费老大劲也要救,换了旁人怎么就不行了。韩错和那伞里的小姑娘都在河里头,您不着急我着急啊!” 温瑜长话说了一通,但泊船阿爷一句没接。 温瑜急得跳脚,他冲少年大喊:“打不过还打什么啊,打这个老头子!” 少年那边头破血流,他上下飞窜,寻了个落脚的地方大声回道:“你以为我想打,你怎么不自己试试!” 看来是被那个大铁头拦住了。温瑜得到回应就不再理会,反正少年死不了,大不了就自己上,自己上就自己上。 温瑜撸起袖子,朝着佝偻老叟摆了个金刚伏魔的起手式。 “腿太直,背太僵,你是要胸口碎大石?” “……爷啊,我总得争取一下,不然我对不起自家良心。” “我救那小龙人是因为他喝过孟婆汤,前尘俱忘,灌一两口黄泉水也顶多就是迷迷糊糊,差不多少。” “韩错呢?” “你说呢。” 温瑜满嘴苦味,他的脸也很苦。韩错一看就是那种深陷执念,心思沉重的倒霉孩子,直挺挺的倒进了河里,八成是无边苦海,回头也无岸了。 “不行,那也得把人给捞上来!”温瑜架势不散,视死如归,“来吧!不死不休!” “不休个屁。”阿爷啐了一口,撇下目瞪口呆的温瑜,大声喝住了铁面人,“大铁头,回来!” 铁面人挑起大锤,锤子上挂着累趴的少年。 “您答应了?”温瑜惊喜道。 “你以为从黄泉捞人很简单吗?” “答应就好答应就好。” “别高兴得太早。我问你,如果光是把人捞起来就要你的命,你可还愿意!” 温瑜一愣,抿嘴想了会儿。 “哼。” “您别这么看我,这事当然得考虑考虑。是立刻翘辫子的那种吗?” “……不是。”老叟憋着尾音。 “那还行,成交。” “你这小子当生命是儿戏,谁会和你讨价还价。” 温瑜挠着自己的光头,倒也不辩解。他与韩错算是萍水相逢,这一路走来姑且称得上朋友二字,自己当初信誓旦旦说要渡他,他也没说不答应。 “我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吃百家饭长大,四岁那年得游僧相助抚养,虽然没过几年就又孤身一人……” “没人要听的你的身世。” “我知道,我只是想说半生多坎坷,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温瑜郑重道,“那个打伞的怪人和伞里的小姑娘也是,都很珍惜自己的生命。” 阿爷默然而立。 少年突然出现在温瑜身旁,摇摇晃晃站住脚跟,满脸血污却眼神清醒:“这老头答应了么。” 温瑜点点头,又关切道:“你还好不?” 少年摇头:“不全是我的血。” 看来铁面人一直在放水。温瑜朝铁面人拱手,也不知道对方看到了没。他又看向阿爷,连带着少年也一动不动的盯过去。 “看我也没用。”阿爷骂骂咧咧,但说着说着语气又有点难过,“你以为只有你担心那个小姑娘吗,自己跳河就自己跳,何必还带上小姑娘,小姑娘更受不得这河水的苦啊。” “所以能尽快吗?”温瑜苦笑。 “臭小子,我说要你的命不是在说笑!” “我也没觉得是笑话啊。”温瑜喃喃自语,他重新收拾了自己的表情,认真道,“阿爷,该怎么办,您说,我做。” 阿爷也看着他,即使仍旧是那张虚假的笑脸,却看不出半点喜悦:“……可有人说过你是琉璃眼,听风耳,玲珑心?” 温瑜耸肩。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的眼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四章 金瞳 他们先去找了玲珑,女童看到四分五裂的兔儿爷越发炸毛,但铁面人在一旁努力手脚并用的打圆场,让温瑜想起了初光城见到的小猫和大狗。 他们拿走新的灯笼和长绳,灯笼是一盏造型精美的宫灯,四面画一轮圆月和长袖翩跹的美人,温瑜笑了笑,但看到玲珑包子似得的圆脸又把话咽了回去。长绳不清楚材质,只觉得异常结实,名曰缚龙索,龙也挣脱不断的绳索。 阿爷带了少年和温瑜上船。 少年腰上系紧缚龙索,等到温瑜找到水中人的位置,少年就跃入水中。 “大铁头会在岸边把你拉上来。”阿爷嘱咐少年。 “等一下,我有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 温瑜头大:“说要我找,我怎么找,把眼睛挖出来丢进水里吗?” “你好歹是个出家人,怎么这么残忍。”少年皱着眉头,显然是被他的话恶心到了。 “小龙人别说话。” “什么小龙人?” “说得对,你怎么这么恶心。”阿爷撑起船。 船上挂着玲珑送的宫灯,铁面人在岸边将船推向河心,阿爷借力顺流而行。 温瑜有点晕船,小船本就左右不稳当,他坐在船尾只觉得重心落不到实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朝一边翻倒。 “怎么找啊?”温瑜强忍不适,又问。 “眼神好的是你,找人的是你,我哪知道。” 温瑜没有追问,事实上他现在连思考都有点吃力,但也不能傻愣着什么也不做,稀里糊涂之下想到这种友人生死未卜之际一般戏里是怎么演的来着:“韩错——小殊——韩错——你们在哪里啊——” 拖了老长的音调在水上飘荡。 戛然而止。 少年回头,抱怨一句却噎住:“可算停……” 温瑜自己用力过猛,加上晕船晕的厉害,居然吐了。 呕,温瑜毫不客气的朝冥河里吐着。 “这水就是不一般,吐都吐不出水花。”边吐边真心赞叹的温瑜如是说。 少年如遭雷劈。 “吐完就舒服多了。”温瑜脸色逐渐变白,又透出微微红晕,他见对面少年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又不好意思道,“这水能漱口不,嘴里怪恶心的。” “拿刚刚吐过的水漱口,心可大嘞。”阿爷目不斜视,选择不看。 “您别这么说,待会儿小龙人还得下水。”温瑜接过少年犹犹豫豫递过来的水壶,爽利的漱了漱口,又吐进了河里。 他把水壶还回去,看着少年僵硬的动作乐呵呵道:“不差这一口。” 完了觉得不太仗义,又补充道:“我给你保证,待会儿让你下水的地方绝对离这里远远的,这水流得慢,过不去的,过去了也看不着。” 温瑜心里想,不愧是龙子,素质修养挺高,八成从小到大没见过这种场面,一大活人在自己眼前吐了,还能忍着表情送水,怪感动的。要是搁我,我也一起吐,温瑜想着想着自己笑了起来。 少年见状默默的换了个方向坐着。 船的行驶速度比水流更快,灯笼在前方拨开迷雾,但船身周围的河水却被映衬的更加昏暗。 温瑜静静的看着河水。 阿爷只是划船,少年也不催促,似乎都在等待温瑜给出指示。 说他是琉璃眼的有之,说他是仙身天眼亦有之,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见过双眼以外的世界。比如寻常人眼里的世界,比如韩错眼里的,比如少年眼里的,又比如阿爷眼里的。 无从比较,便也很难说明何者才是特殊的,是他应该抓住的东西。 河里有什么? 他听到了荒魂低语,慢慢汇聚成一首没有尽头的歌谣,重复着五个音调,与水流一起平缓流淌。 金纹在温瑜的眼底闪烁。 眨眼间,河底忽然出现了细细的光点,金色的,绿色的,如蜻蜓振翅,无数的光点或大或小在原本暗沉沉的水里璀璨而耀眼。 粼粼荧光,温瑜抬起头,放眼而去,是浩瀚星空,是一条波澜壮阔的银色星带,他们宛如船行银河之上,浩淼灿烂,无始无终。 温瑜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这里是黄泉,是颠倒的地底世界,没有天空,没有日月,但脚下踩着万点繁星,踏夜而行。 金色双瞳在夜间同样闪耀,阿爷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少年好奇的看着突然变成金瞳的温瑜:“你的眼睛?” “大概快要没了。”温瑜心里有数,能看到此情此景,倒也不枉了这对眼睛,“我找到韩错后,接下来就要靠你了。” 少年若有所思。 “对了,阿爷,我能看到小殊吗?就是那个伞里的小姑娘。” “不能。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似乎总说她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温瑜隐约也能察觉,韩错的黑伞中承载的是千万煞气,死灵的怨忿并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化解的,所以他才会时常回到黄泉送灵往生。但小殊似乎真的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温瑜却说不上来。 “那小子将生魂炼成了伞灵。” “那就说的通了。” “什么是伞灵?”少年皱眉问道。 当初小龙人大概是要抢夺韩错的伞,可能错以为那把伞能够保持生魂不灭,温瑜想着,索性解释清楚:“剑有剑灵,伞有伞灵。名剑时间久了生灵性,自行择主,伞灵可以类比。这类器灵听上去似乎也通人性,但不属于三界之内,一般也很难去界定一把剑或者一把刀是否有灵,能开口说话的更是坊间传说。小殊原本也是人,只是不知道韩错用了什么办法让她像伞灵一样寄居在黑伞内,至少,据我所知,这种事情相当匪夷所思。” “你就别想了,你啥都不记得,也别打人家伞的主意,抢别人家的小姑娘你也好意思。” 少年脸色微红,偏了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五章 不悟 佛说因缘果报,众生皆可以成佛。 随着湿漉漉的少年一起上岸的是昏迷不醒的韩错,他的手臂与伞紧紧的绑在一起,稍微触及便冒出噼啪黑色火花。 少年深知灼火之苦,没有轻举妄动。 “若强行取伞,两败俱死,你死他也死。” 阿爷没有多说,将船桨扔给少年。少年稳稳接过,表情不解。 “想要这烂船便拿去吧,在这黄泉边上过了半辈子头一回遇到抢着摆渡的。”泊船阿爷挂着一副笑脸,语气却很不耐烦,“你又能活几年,我何必跟你在这儿犟。” “我会找到的,不管多少年。”少年声音清亮,仿佛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坚持。 阿爷负手转身,佝偻身影沿幽暗河岸渐行渐远。 少年朝端坐于花海的温瑜望去,方才生死之间他看的一清二楚,金色双瞳在黄泉之下宛如天阳鸟,挥翼振翅,冲破阴霾,在那一瞬掩盖了所有原本斑斓璀璨的星芒。 一叶菩提,拈花微笑。 “小龙人你撑船稳不稳啊,我没缓过劲,还有点想吐。” 少年收回自己自作多情的想法。 “我认得路,你可以把灯笼带走。”少年利落的跳上开始漂动的小船,他撑船的技巧也是现学现卖,与那泊船阿爷相差无几,“他若是一直醒不过来,你怎么办?” “等着呗。总比你快。” 少年称是。 他将两人渡到彼岸。和尚双目紧闭,但看不出半点颓废落魄,晕起船来依旧惊天动地,尽显话痨本质。 彼岸开满了宛如月光的花朵,不像红色的那般绮丽,也不够妖冶多姿,却微微发出柔和的光。 少年将船桨收起,随水自流。 他朝岸边缓缓穿过花丛的和尚挥手。彼岸有什么,他不知道,有隐约的印象,也许是河水唤起了他的记忆,又或许唤起的是他根深蒂固的恐惧。他浸入河底之时,有水波涟漪般的畏惧感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扎根于灵魂深处找不到源头。 此刻他身上依旧带有滴答的河水,那种无措感便持续不散的萦绕心头。 少年轻轻按住胸口,会习惯的,他还年轻,还有很多很长的岁月,这样的感觉不过是个开始,一切都会习惯的。 就像他开始习惯缺失了某样重要的东西一样。 …… 总有人执迷不悟。 韩错一遍遍目睹她在眼前消失,再一遍遍的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不要去雪山,你们就不会相遇。” “松开手,痛苦就会结束。” 不管多少次,他都会踏上雪山石阶,对旭日暖阳的少女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在无尽的雨夜任由自己被绝望淹没。 小瑜说过,他们都是自私的。 他们的过去,他们的幸福和不幸,囊括了彼此,却属于他们自己,不该由别人选择遗忘还是铭记。 “那小殊呢?” 少女撑着黑伞,挡住无穷无尽的落雨,让蜷缩的韩错逐渐苏醒。 他记得熟悉的声音,却看不清面容,只分辨出银色的发饰在微微闪光。 少女蹲下来,裙摆沾上泥泞,皓腕素素,她重复道:“那小殊呢?” 韩错恍惚,少女的身影在眼前渺渺,一伸手就能够抓住,他轻声呢喃:“小殊……” “没错。”少女似乎开心的笑了,她没有避开韩错的手,但对方始终都没有够到,她倾斜黑伞,露出阴云渐散的天空,“雨停啦。” 雨后初霁,万物微明。 张开手,手中是细碎的金屑在阳光下浮游。 韩错靠着茵茵古树,身边是搁置的黑伞,伞下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他难得平静,无所思无所想,仅仅反复拂过那一束从树叶缝隙透下的阳光,有温度,却空空如也。 “阿爷可说见到我这一双眼睛死人也该被吓醒了,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温瑜叹了口气,他学禅僧入定,在此地枯坐一个时辰,只觉得两腿酸疼,大脑空空,无聊极了。 他掸去身上尘土,白衣依旧白衣,融入一片月光花。 花间若有若无的飘荡着歌谣,送葬彼岸的灵魂。 温瑜虽然闭着眼,却准确的捕捉到那一缕杳杳的歌声来自何处。他背起韩错,朝歌声的方向走去:“你也好,小殊也好,至少醒来一个,我一瞎子可太不方便了。” “照阿爷所说,小殊不属于三道五行,也没什么七难八劫,不应该和你一样苦大仇深醒不过来才是。” “罢了罢了,佛说,前世尘缘莫念,唯此生大道行之。” “可怎么都是一些看不开的人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六章 醒梦 光从指间流成金沙逐渐消逝。有人悄悄的拿走黑伞,然后踩着簌簌落叶在树边坐下。 韩错的余光只能看见黑色的伞面,和倾斜在脚边的一片阴影。 “对不起。” “谁要你道歉了,知道我是谁吗你就道歉。” 韩错靠在树上,抬手遮住眼睛,情不自禁的笑:“你还是你,没有变。” “胡说。我变了,我名字变了,容貌变了,连记忆也没有了。”女子的声音忽然放柔,“我一直在伞里看着你,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是不管我变成什么模样,你都会认出来。” “没变的是你,一样的固执,一样的倔,一样的死脑筋。” 灿金色的日光落在手背,热烈而温暖。 “你以前有一个爷爷,他在一座山巅云顶的宫殿里研习道法,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道士,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韩错语速不快,坦然又平静,“他预见了很多事情,不止一次的告诫我们生死各安天命,不能强求。但他从未阻止过我们在一起,甚至在失去孙女的那天早上依然笑着和她告别。” “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从来顺应天命,自然无为,云丛宫的道与世无争也残忍无情。诸葛一脉不服理念,叛离远遁自成云外,想要寻找逆天改命的路,就像你后来认识的诸葛先生一样。”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是,”韩错低下头,“对不起,小殊。” 女子沉默着,尔后声音轻轻:“你说的我都不记得。我的生命是从一个秋天开始的,没有云丛宫,没有爷爷,连名字都没有,睁开眼就只是飒飒红枫和站在枫树下的你啊……” “……你是在说你喜欢我吗?” “呸。” “哈哈,我知道。我特地选了个没人的地方。” “我是说,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朝着那个小瑜说对不起去。” “她也不会想要的。”韩错收起微笑,郑重道,“小殊就是小殊,我也该把那些拖拖沓沓的过去放下了。” “这算表白吗?” “当然。”韩错咧嘴一笑。 女子起身,整理叠起的裙摆,那一片阴影也跟着挪远变成一个瘦长的影子。 韩错终于转头。他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素手执伞,穿着墨色衣裙,映衬的肤色雪白,明眸皓齿,依然是灿烂无比的笑容,仿佛一眼就能春暖花开。 女子朝他伸出手。 在过去的那么多年中,他最害怕的不是孤身一人的绝望,也不是伞内灵魄的不稳定,而是自己的遗忘。害怕自己忘记她的相貌和声音,更害怕小殊变得不一样,变成另外一个人,变得自己认不出来。 他害怕自己失去坚持下去的意义。 但等到小殊真正站在自己眼前时,韩错却忍不住微笑,仿佛跨过鸿沟深渊,再也不需要回头的安心。 即使所有都变了,她还是她,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另一个让他付出一切的女孩了。也许这也属于命运写下的一笔,韩错牵住那只手,然后将女子紧紧的拉进怀里。 他抱了很久,因为有久违的熟悉气味和触感,格外想念。 “我们该走啦。” “嗯。”韩错吸了吸鼻子,“这些都是真的吗?” “明显是假的。” “你真的长这样,还能变吗?” “……” “多看几眼,防止忘了。” “放手,和尚站在你背后啦。” 韩错反射性的转身,伸手往腰间摸去,但腰间空空,黑伞还拿在小殊手里,韩错尴尬的收起自己满身煞气,朝着神出鬼没的温瑜气道:“你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连做梦都能梦到你。” “你们可太腻歪了。”温瑜闭着眼,嘴角下抿,语气鄙夷。 “滚滚滚。” “别做梦了,也不看看你现在在哪儿?” 韩错闻言四下环顾,心中微惊。仍旧是黄泉彼岸不见天日的青幽色,无边无际的莹白花海中一盏精美宫灯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另有一座平桥横野而过,与其说是桥,更像是一条人力搭建的木廊,此处不是,亦不是尽头。 “奈何桥?”韩错讶然,“秃子你把我救回来了?” “对头。不过,你不应该更加的感激涕零一点吗?” “小殊,你……化形了?”让他更加惊讶是静静立于伞下的女子,与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却更加真实,他尝试着触碰,却被一下子握住了手。 “我又不是妖怪,化什么形。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小殊放开韩错,转起伞面,上下打量自己,感觉颇为新奇。 “……” 韩错此刻分不清自己心里是喜悦多一点还是不可思议多一点,但小殊不是假的。他忽然靠近气定神闲的温瑜。 温瑜只觉得急风扑面,警觉的后退了两步。 “你要干嘛。” 韩错仔细观察了片刻,最后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你瞎了?” “心眼不瞎。别以为你在我脸上比划的动作我看不见。”温瑜不急不躁,淡定自若。 韩错挑眉,他收起自己胡来的手势。 “那你走两步试试。” “走就走。我可一路把你拖到了奈何桥,还怕这几步。”温瑜不屑,他抬起脚刚迈一步却迎面撞了个猝不及防,不太疼,光滑有弹性,但吓了一跳,懵在原地,“我碰到了啥?” “你以为呢?” “该不会……姑娘,小僧不是有意的。” “滚,是伞。” “啊……”温瑜这声叹得失落。 韩错笑意渐渐隐没下去,他认真的注视着这个一点也不像出家人的和尚。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也自知自己一路上态度冷淡,考虑最多是如何趁早把他甩掉,可这和尚居然肯为自己牺牲一双琉璃眼。 “你在想什么?”温瑜疑道。 “在想是不是应该抱着你哭一会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七章 奈何 “我可以借你一条腿,抱腿哭才是真情流露。” 韩错抿嘴:“你救了我和小殊两个人。” “别什么账都记我头上。你算一个,但小殊最多算半个,剩下半个我也不知道。”温瑜挠着脑袋,他当时深处金芒中心,俯瞰众生繁星,短短的时间内仿佛在很多人的往世和轮回中流溯,也看到了很多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包括在火焰中焚烧的少女,他不贪婪其他所有,而是选择将她拉出火海。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讲清因果的。”小殊收起伞,自己便也虚虚的消失不见,剩下一把悬浮的伞棍被韩错握在手里,“但还是要谢谢你。” “唯一遗憾之事,我现在看不见小殊长得什么样。” “自然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小殊嘻嘻笑道。 “那不就更加遗憾了。”温瑜知道每个人的大致方位,行动自如,单是交流很难发现这个闭眼的和尚是个瞎子,他心态乐观平和,状似不着痕迹的带走话题,“这里是奈何桥,然后呢,我听到有人在唱歌,一路摸过来,结果到这里声音就断了。” “我们要过桥吗?” 韩错摇头,却又想起他看不见:“过桥的不是我们,是亡魂,我们先去找孟婆。” “真的有孟婆啊,是不是和书里写的一样是个白头发的老婆婆?” “那倒不是。孟婆只是个称呼,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她在桥边熬制孟婆汤,喝下孟婆汤忘记前尘旧事,孑然一身上路。” “那她长什么样,莫非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孟婆汤是怎么熬的,只有她会做?味道如何,有人说过吗?” “我怎么觉得你瞎了之后话更多了。”韩错郁闷,却还是依言回答,“我也没见过人家怎么煮的,闻起来挺像肉汤,味道应该还行吧。” 话未落,真有一股异香扑鼻的肉味飘过鼻尖,让温瑜一下子想起了初光城里吃过的浓香嫩翅滑鸡大碗汤! 他咽着口水,听得那方韩错打起招呼:“孟婆早。” “早?” “她多半时间在睡觉,这会儿刚醒。”韩错解释。 孟婆是一个不辨年龄的女子,鹤发童颜,总是伏在桥边睡觉,醒来时偶尔会哼起听不清词的歌谣,然后给煮汤的锅里加点来路不明的佐料。 她听到韩错在打招呼,也只是在摆弄汤料的间隙中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并未聚焦,双目无神,倒比正常人更像个瞎子。 但她有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如琥珀琉璃嵌入瓷娃娃,然后怯怯隐于纤长卷翘的眼睫下。 “可惜了。”小殊幽幽道。 “什么可惜?” “和尚你看不见如此绝色。” “……”温瑜哑然。 “我们自便吧。”韩错早已习惯,不管是孟婆还是泊船阿爷,又或是铁面人与玲珑,他们都不爱与外人交流。 韩错张开伞,虚虚画着复杂的咒纹,吟诵艰涩拗口的词语。这个过程很长,伞尖像有黑色的墨点逐渐跳跃,又变成细碎的裂片,分解再重组。 温瑜之前向少年打听,此地本不该为凡人所知,藏匿于深渊地底,北去是万壁千仭,南来需要穿过皇陵禁地或者流囚墓地,除非千军万马铁蹄踏破难以接近。剩下的就是诸如韩错之类的异人,凭借族中秘史,往返其间送灵为业。 少年提到过铁面卫和幽族人。他们遇到的持巨锤的大铁头原本就是镇守皇陵的铁面卫,不知因何缘故流落此地。作为皇陵的铁面卫,他们的姓名,相貌,来历一并被完全抹去,立下血誓,永生永世,不管是血肉之躯还是死后魂魄均驻守皇陵不离不弃。少年说,那个铁面卫擅离职守犯下禁忌,应属于叛逃之人。 地有九重,森罗万象。有水自西隅出,经长生玄丘,东行入海。这条河据说由雪山融冰汇聚而成,也有人说来自九幽,行于地底,跨过大荒,最终流向无际东海,天涯海角不知所踪。有民自称幽族人,生于地下,畏惧阳光,夜可视物,奉黑河为大神,依水而存,世代接引往来河上的亡灵。 幽族人是一个传说。他们孤独却忠诚,神秘也隐蔽。黄泉给了他们敏锐的五感和漫长的岁月,也剥夺了他们看见太阳的权利。 昏昏欲睡之际温瑜又听到那首忽隐忽现的歌谣,穿过花间,越过星河,他听得清楚,歌谣的音调哀哀,但歌唱的女子音色清冽如泉,为彷徨迷茫之人指引来路归处。 戚戚焉悲落鸟鱼飞翼。 萧萧兮歌繁花叶不离。 日出赫赫惶惶,日渐邈邈苍苍。 天也高高,山也迢迢。 归兮去兮路遥遥。 往兮来兮何昭昭。 浮生过梦尽千山,千山重重梦也归去。 …… 从伞身溢散出去数不尽的光点,踏上曲折蔓延向远方的长桥,归向终途。绵绵的光点汇聚成连续不断的长河,带着光芒和歌声一起流淌。 有民俗会在送葬之日放飞盛放长明烛火的灯笼,从山间飞起,在黑夜里照亮迷途,指引亡者的路。 灯海浮梦,莹莹不孤。 喜怒哀乐终于都沉沉的静下来,化为喟然一叹。温瑜情不自禁笑道:“有没有人说过黄泉彼岸很美。” “嗯,很多人都这么说。” “幽族人会向往太阳吗?” “……” 孟婆在低声的哼着歌谣,神色痴痴。 “我不知道。你会向往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吗?” “会的吧。”温瑜一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一章 踏雪 马蹄踏雪声声催。 银装素裹的冰原之上徒步走来两道人影,其中一个浑身漆黑,戴着斗笠,背一把长伞在茫茫雪地里宛如一只寒鸦。他的同伴则恰恰相反,身形相貌均隐匿在白色斗篷之下,跟随黑衣人缓缓前行,恍惚间似乎就能和周遭融为一体。是幅上好的冬雪旅人图,小书生目不转睛,举着手中的书卷似乎下一刻就能吟上一句应景的诗来。 苍苍雪野间,两人忽然改变了原先的路线,侧身让道。 小书生疑惑,行至此地必是往流波城去,一般人在雪地踽行已久,见到城门近在咫尺早就奔赴赶来,这两人怎么还改了道。 酒栈老板将热好的烧刀子摆到他面前,见他伸长脖子眺望,也跟着看去。 也没有等待多久,雪地中一行乌云铁蹄裹挟烈风向流波城奔来,蹄下白泥翻浪,数十人黑巾蒙面,腰佩铁色刀剑,叱马扬鞭,声势浩大。 窗边的小书生一惊,将脑袋缩了回来。 “是西风崖的马匪帮子。” “老板认识他们?” “我哪认识啊。”老板索性给这心有余悸的小书生倒了碗酒,“我认得他们的马,马头上挂铁环,蹄上有倒刺,踏出的印就像恶鬼的两只牙,所以又叫鬼牙帮。” “我看他们凶神恶煞的,不像好人。”小书生一口烧刀子下肚,喉间火辣,说话都利索了很多,“西风崖距这里将近千里,他们远道而来的是要做什么?” 老板见他第一次喝酒喝了个大红脸,也是好笑,就对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多说了几句:“你初来流波城不知道,从这里再往北去就是成片片的雪山,山上终年落雪,寒冰不化,没有半点鸟兽活物。可偏偏外人给它取了个好名字,说里面藏着数不尽的宝贝,住着不老不死的长生仙人,一个个挤破了脑袋往里进,殊不知里头大风大雪全是迷途人的尸骨,这些人啊,都是去送死的。” “这么危险,还要去?” “那是当然了。况且再过三月就是武林试刀大会,这些月全是一拨又一拨往雪山里头寻宝物的江湖人,可惜啊,出来的就没几个。” 小书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那两人也是要去山里头寻宝的? 千山负雪,沧澜悠悠。 “阿嚏!”温瑜摸摸鼻子,把滑下去的兜帽重新扶好,又从斗篷底下掏出一根长竹杖敲了敲同伴,“你雪盲好了没?” “差不多。” “韩错你说那时候为啥我俩没买两匹马,上次经过的驿站不还有狼犬拉的两轱辘带檐的板车,非得靠两条腿在这里活受罪。我知道你要说没银子,卖狗的老板确实油嘴滑舌一看就是个奸商,可话说回来你怎么老是穷光蛋一个,也没见你怎么花银子啊。唉,也不知道刚刚那一帮人马和我们同不同路……” “不同路。他们是去找死的。” “你怎么一张嘴净找晦气。”温瑜柱着竹杖,忽然听得清脆的一声,踏前一步,不再是先前一脚陷不到实处的软塌塌模样,“进城了?” 城中积一层薄雪,回望时能看清方才一行人马经过留下的深深的双牙印。韩错解开覆住双眼的黑带,清晰辽阔,灰铁一般的小城覆上冰雪,如同寒冷冬季蜷缩的蝮蛇。 雪盲总是会复发,从白昼撕裂尽力睁大的眼睛开始,到最后灯啪的熄灭,漆黑一片。 小殊会在晴朗的日子里在伞下为他们辨路。除了黑伞她触不到任何事物,从这头走到那头雪地依旧平坦。她不喜欢下雪天,也不喜欢雪花,风可以扬起她的发梢,卷起轻盈的裙摆,但雪却只是从手心中穿过,再归入脚底的芸芸尘埃。 冰河万里,小殊总是任由自己安静入睡,枕着茫茫的梦不愿醒来。韩错纵容她的长眠,他对温瑜说,此行是去秘雪域为他找一对招子。 “这世上真有那等使盲人明目的东西?” “嗯。”韩错语气淡淡却不容置喙,“我见过,不仅仅是眼睛,四肢发肤都是取材草木,但光从外表上看不出和常人的区别。” 温瑜耷拉着脸:“你说的怕不是百姓家里做的泥偶娃娃。” 韩错不答。 秘雪人偶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异人之中流传,荒诞离奇却又言之凿凿。人偶用柔软的白玉制作躯体,用红色的丝线制作经脉,在桃花林中埋下他的过去,然后呼唤姓名,人偶醒来之时便是会轻歌展喉的活物了。 没有人切实的求证过,故事藏在雪山的深处,更多的人折在寻找入口的路上。 韩错在阕西草原游荡的时候遇见一个阳光开朗的行医少年,他指着自己恬静的女伴讲了秘雪人偶的传说,并告诉去往雪山的路。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韩错都刻意淡忘了这个故事。 流波城得名于城中流过的一条长河,即便北地严寒,这条河也只是表面结上了一层薄冰,冰面下依旧是汩汩活水,最冷的季节里凿出冰洞甚至可以捕到鲜嫩滑美的银鱼,无需太多的庖制就能入口,是流波城的一道名菜佳肴。 他们进城寻找落脚住处。流波城不大,但街上往来行人神色各异,都不像是普通百姓。由于秘雪域的传闻让这个本该更加默默无名的地方变得热闹起来,但来的大部分都是些江湖流寇或者浪人孤侠,这里也逐渐多了几分杀伐气,不甚太平。 温瑜伸手拉住一个路人:“小兄弟,客栈怎么走?” 被拉住的是个青衫布衣背着书篓的少年书生,他被突然拽住衣袖似乎有点吃惊,双颊红彤彤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吓得。 小书生见着一黑一白两人盯着自己,先是退了两步,结果又被温瑜给拽了回来。 “你跑啥?小僧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是捉人问个路。” “你闭着眼睛还能看到我?” “脚底虚浮,气息散乱,酒香扑鼻,整条街最闪亮的就是你,哪用得着看。不过,这酒是在哪儿喝的,给我指个路呗。”温瑜搭上书生的瘦弱肩膀,眉开眼笑。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又也许是因为他在楼上看到的那幅冬雪旅人图,小书生对这两人没有什么惧意,反而觉得笑嘻嘻的和尚很亲切,他动动舌头,呼出一口的白气:“走!我带你们去!” 流波城里多得是喝酒的地儿,但酒好饭好又能住人的地儿也就白沙客栈那一家。 两人一拍即合,豪气干云:“得嘞。” 韩错缓步跟上雄赳赳气昂昂的两个酒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二章 客栈 “小二,上酒!” 小书生跌上长板凳,且不说这闭眼和尚如何摸得的座位,他只是晕晕乎乎的傻乐,难道这就是书上写的,四海八荒不问来路,只酒与友不枉少年。 韩错来的慢一些,甫一进门就见得满屋子黑压压的人全盯着他看,再一错眼,原来他们看的是吵吵嚷嚷的书生和尚。 “客官对不住,鱼卖完了,要不点点别的?” “一条也没了?”温瑜嗅了嗅满屋子的鱼腥气,朝那小二问道。 “没了,一条也没了,这个月的都没了,对不住,小店还有别的要不您看看?” “看什么看,我瞎。”温瑜没好气道,又一把拍掉小二狐疑的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手,“没就没吧,那把酒先上了。” “酒也没了。” “嘿,你们怎么做生意的。”温瑜霍的起身,斗篷落下,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 书生讶然:“你是个和尚?” “和尚也能喝酒吃肉了?”小二嘀咕。 “你才和尚,你全家都和尚。”温瑜抬高嗓音,“没鸡没鱼没酒,是不是连住的地儿都没了。” “客官您猜得真对,小店今日客满……” “我去你丫的。” 韩错及时制止了捋袖子准备打人的温瑜,旁边是一脸茫然的小书生,前面是耷拉着脸爱理不理的臭屁小二。 “今日小店被鬼牙帮包了,只有素面三碗,吃了快点走。” 客栈外牵着一排排的高头大马,远望去如一团乌云簇拥在雪地中尤为显眼。偌大的客栈被黑巾蒙面的马贼占据一大半,目露凶光,奸佞狡猾,一副瞧好戏的模样。 “那就三碗面。”韩错摁住骂骂咧咧的和尚,他才不信这和尚闻不着大雪大风都吹不散的马臭味。 韩错坦然的落座,给自己倒了杯茶,多日奔波饿着肚子只想吃顿饭,茶水是凉的他都不打算计较。 小书生余光瞟着左右,脸色略微发白,方才进屋的时候胡思乱想没注意,现在酒没得喝,那几口烧刀子也醒了过来,云里雾里怎么就入了狼窝。 “唉,咱们运气不大好,吃面吃面。回头再带我们找个别的地方,没什么大不了的。”温瑜拍了拍小书生僵硬的脊背,颇为遗憾的叹息。 还没等他叹罢,那一脸晦气的小二又两手空空的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几位客官,面也没了,你们还是走吧。” “……” 身边忽然升起两股寒意,小书生打了个哆嗦。 小二突然凑近压低声音:“是那边几位大爷叫我快些把你们打发走,你们别为难我了。” “就这么被你打发走了,叫我这位兄弟的脸往哪儿搁!”温瑜义愤填膺,为一脸呆滞的小书生辩驳。 “还有理了,快走快走。” 四下的视线全聚集到了这里,多半不怀好意,有人将酒碗重重砸下,还有人刀剑轻轻出鞘。连小书生都感受到了蠢蠢欲动的杀意,把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 但让他吓了一跳的还是那只从二楼突然砸下来的酒坛子。 剑拔弩张之际,蓦然砸响的坛子四分五裂,酒香四溢。 那一瞬间太过出人意料,几乎所有人都默契的朝二楼那道红衣身影望去,周遭沸腾的恶意全都调转了方向。 “小二,上酒!”清亮干脆,掷地有声。 “来了!”小二应得勤快,很快就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他自然知道二楼的是何贵客,别说楼下的这群马匪,楼下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够他去得罪二楼的姑娘。 “他们是我的朋友,也一起请上来。”女子朗声又道。 小二惊愕的看了看底下貌不惊人的三人,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咋呼的瞎眼和尚,还有一个带了一把黑伞的怪客,风尘仆仆也不是什么有钱人的模样。但他没有犹豫太久,立马跟换面具似得变了副脸色,卑躬笑道:“几位有请,方才是小人有眼无珠,早说你们是唐姑娘的的朋友,小人也不会怠慢了各位。楼上好酒好菜都有,客官千万别客气。” 小书生颤巍巍的夹在趾高气昂的温瑜和面无表情的韩错中间,从一帮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马匪中穿过,一不留神被不知哪里伸出的脚绊了一下,身子就要栽倒。 还好韩错眼疾手快把小书生扶正,没让他一跟头摔上人家明晃晃的刀刃上去。 那桌马匪轻蔑大笑。 韩错瞥了他们一眼,笑声戛然而止,几人宛如看到恶鬼,面孔狰狞扭曲,阴阴的没了声。 小书生急匆匆的上楼,方才那一扑让他的心也跟着扑到了喉咙口,哪里还理会后头那群人有如白日见鬼一样的惊骇表情。 没等韩错进门,温瑜精神气十足的大喊引得周围数双眼睛往这里瞥来:“唐姑娘,怎么这么巧啊。” 温瑜笑得得意洋洋,一人占了靠窗的座位,顺手就翻了个碗给自己倒酒。酒不解渴,但畅快人心:“果然是好酒啊。” “果然是你这不要脸的秃驴。” 面前的红衣姑娘自然是当日在云里月明楼来“抢亲”的唐绵绵唐姑娘。韩错还记得她手持雌雄双刀,与自家师兄置气而一路北上。 “非也,我既不是秃驴,脸也很好看。” 温瑜多半早就猜到楼上有一个唐姑娘,方才在楼下才又呼又叫行事张狂。此刻舒舒服服的占据二楼雅阁,当然快活。他乐呵呵拿起筷子却被一把夺下,听得唐绵绵骂道:“这是我的筷子,你这秃驴不长眼睛的啊。” “姑娘,他有眼疾。”小书生见是个英姿飒爽的漂亮姑娘心里放开了许多,此刻在一旁低声的解释。 唐绵绵一愣,适才发现这和尚似乎一直都紧闭双眼,好像真的看不见。她皱眉,目光依次扫过其余两人,尔后朝着默不作声坐下的韩错问道:“你们又都是谁,他这是怎么了?” “姓韩名错,怪人一个。这个小兄弟是酒友,喝酒的那个酒。”温瑜说话间已经给小书生倒了酒,酒香醇厚,梨花似的在舌尖绽放,一碗下肚尚觉不够过瘾,连连赞叹。 “他看不见了。” 唐绵绵闻言又仔细打量着温瑜的双眼,她心底万分不解,却说不出什么适时宜的话来。 “改天找个神医给你看看,哪能说看不见就看不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三章 试刀 “唐姑娘还在跟你师兄赌气,大半年不回去你家父兄不着急吗?”哪壶不开提哪壶,也是一种谈话的乐趣。他正吃着面,一阵风扫过再下筷的时候手里已经空空如也,“姑娘你抢我面做什么,饿了要不再让小二盛一碗?” “谁稀罕你的面。”唐姑娘将面碗朝小书生那边一推,撂下小书生对着两大碗面发愣。 “唐姑娘是为了试刀大会?”小书生小心翼翼问道。 唐绵绵挑眉,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来流波城的多半都是为了这事,被猜到她便大方承认:“没错,我要铸刀。” “什么是试刀大会?” 温瑜朝面招手,小书生也就配合的将面碗推回去,半道却被唐绵绵截下,又放回了他的手边。 “江湖人为了一决高低扬名天下,都会去参加这个由千录阁举行的三年一度的试刀大会。届时会有各路英雄好汉带着自家神兵利器上擂台比试,最后决出大会的前十名,张榜昭告天下。”小书生硬着头皮解释,放弃与面碗较劲,“参会的多是青年才俊,正好借此机会初露头角,或者就是有人寻得了名刀名剑,想来试试锋芒,再者就是一心一意奔天下第一的名号去的传说人物了。” “你懂的还挺多。”温瑜乐道。 “我读的书多。”小书生有些不好意思,他偷偷看了眼眉目如画的唐绵绵,补充道,“试刀大会之所以叫做试刀大会,也是因为想要拔得一些名头,有一柄好刀或者好剑是必不可少的。” “好兵器还得看他主人会不会使,再锋利的刀握在滥竽充数的人手里也不过破铜烂铁。”唐绵绵注意到书生的目光,不客气的回瞪。 一走神之间温瑜已经抱了新的碗,囫囵吞面,口齿不清:“看不出来唐姑娘还会铸刀啊。” “怎么,瞧不起我?” “哪里,肤白貌美大长腿不像个打铁的糙汉子。” “罪过。”小书生目瞪口呆。这话是能从和尚口里冒出来的吗,不对,这和尚喝酒吃肉,是个花和尚。 唐绵绵神情镇定拍下一掌,温瑜的长凳便嚓嚓两声散了架,他坐在空气上面不改色心不跳,在小书生惊呆的目光中挪到他的身边。 “你们是来干嘛的。”唐绵绵奇道。她问的自然是温瑜和韩错,总不会千里迢迢跑偏僻贫瘠的北境来治眼疾吧。 “来治病的。”韩错自斟自饮和尚赞不绝口的梨花白,眼皮都没抬一下。 “啊?”唐绵绵心里还在想谁会这么傻,说出口又变了个意思,“这病很难治,也得进雪山?” “没错。” “那你们不行。”看三人都看向自己,唐绵绵改口道,“至少这和尚不行。雪山凶险,这和尚我试过,除了一身轻功基本也算个废人,现在又没了眼睛,跟着去寻宝岂不是送死?” “我有那么菜?” “你很厉害?”唐绵绵和韩错异口同声。 “……” “唐姑娘,要不你和我们一起,路上多个人好作伴,还是说你已经另有护花使者,是我们唐突了?”温瑜满足的放下碗筷,笑眯眯的提出建议。 唐绵绵本与城内另一队人马同行,对方是世交名门,说是互相照拂,其实也是让她唐家小妹跟随保安全无虞罢了。她单枪匹马怕也拿不了多少好处,顶多是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可能最后白忙活一场。况且进山的路凶险异常,多数是沿着前人摸索的路行进,那还有什么宝物可寻得,要有的话早被拿了个干净。 如果这两人真有其他的路进入雪域,跟着他们倒也是个办法。只是……唐绵绵反复打量,不知来路,没有名气,像是习武之人,但深浅难测也探不出什么花样。况且只有两个人,满打满算加上自己也就三个人,怎么想都不大靠谱,更别提能否确定他们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招摇撞骗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可以一起上路了。”韩错冷冷道,他又不是积德行善,带那么多人进雪域做什么。 “……” 见惯了虚与委蛇的嘴脸,突然遇上一个如此直白的居然也让人有些反应不过来。唐绵绵只愣了一瞬,蓦然火起:“谁稀罕了!” “唐姑娘,我们所求的不是秘雪域的宝物,对那试刀大会也没有半分兴趣,自然与你们不同路。若有任何冒犯之处,还望姑娘见谅,今日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就此别过吧。”韩错拱手,冷淡疏离,几句话里像是急切的要把之间的关系撇干净一样。 “唐姑娘你别放在心上,他就是那样不识好歹的人。” “你闭嘴!” “闭嘴。” 真有意思,温瑜扬眉,看不出来他俩在这一点上还挺默契。一个性格泼辣暴躁,一个天天死人脸,让唯一一个正常人闭嘴,真是糟蹋他圆滑左右来去的苦心。再说他也是担心唐姑娘的安危,照韩错的说法,那群人进雪山八成竹篮打水一场空,剩下两成死光光。 或许这比例还得再调个各。 小书生紧张的啪嗒掉了筷子,连连抱歉。 “小兄弟,是我多嘴了?”温瑜悄声问。 “好……好像是的。” “戚,你不懂。” 唐绵绵不自觉的按上双刀,对方都说到那份上,再挽留下去倒显得她姿态低下,平白无故受这份气,她很像可以随便招惹的人吗!轮得到这两人来嫌弃!越想越冒火,她忍不住骂道:“要滚快滚,你们死活与我何干。” 小书生垂头默默搅着碗里的面条,面早就坨成冷冰冰的疙瘩,可看上去也比这两个谁也不让谁的倔脾气来的亲切。 “那咱就麻溜的滚。”温瑜笑着拉过手足无措也跟着站起来的小书生,他现在吃饱喝足,心情倍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四章 书生 大雪天最快活的莫过于坐炕上吃一顿热腾腾的酒菜。 可惜这个小心愿温瑜只完成了一半就被赶了出去,他再次感受了一下北风割面的真实感,不忘对一副心惊肉跳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的小书生安慰:“没吃饱么?” 小书生很配合的打了个嗝。 “饱了就好。走,咱们继续去找客栈,洗个好澡,睡个好觉,择个好日子出发!”温瑜大步流星指向夕阳,语气豪迈,“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不不不,我不跟你们一起。”小书生连连摆手。 “别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得。”温瑜忽然意识到话中深意,“怎么,和谁约了进雪山幽会?你也是为了那什么莫须有的宝物来的?” “不看一看又怎知是不是莫须有呢。”小书生振袖挺腰,端正神色道,“我也是自有办法的。” 温瑜沉默了片刻,尔后艰难的开口:“兄弟,不是我瞧不起你,刚刚那个唐姑娘也说了,你去那劳什子大会只有被人砍的份啊。” “我也不是为了试刀大会。我是为了一本书。” “书?” “一本史书。现存的史书都是从周商有所记载,但再往前的典籍已经尽数遗失。但并非是因为无人记录,蛮古时期一言姓史官曾提笔写下万载春秋,整册成书,藏于雪域神殿内,奈何悠悠多年无人寻得。” “……” “我就是为这本书而去的。此书不仅记载了盘古开天之后的历经,同时记录了八方风物,地理异志,甚至蛮荒妖神,均有据为证,供后人参摩。” “十文一本,童叟无欺。” “你说什么?” “当真不是说书人哄小孩用的神话故事?” “神话故事固然是神话,但也并非空穴来风,诸如凤凰龙雀等神物也能在古籍或深林间找到蛛丝马迹。我相信只要找到那本书,很多心头疑惑自会迎刃而解。” 温瑜拧眉,他真心实意道:“小兄弟,你真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我说了,我自有办法。”小书生坚持拒绝,他信誓旦旦好像真藏着什么秘密武器一样,倒让人哑然。 “就送到这里了,前面也是个客栈,虽然小了点,但还是一应俱全的。” “多谢,那咱们有缘再会。” 小书生点点头,背着沉甸甸的书篓向温瑜两人作揖道别。 听着小书生走远了,温瑜对着一直闷声不响的韩错问:“你说他是真的深藏不露还是被哪个黑心教书先生给骗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弥陀佛,相逢即是有缘,朋友是交来的,关系是扯上的。”温瑜咧嘴,眉下弯弯一双月牙,“总说不同路,我们走的哪条路,他们又是哪条路,真的就遇不上吗?” 韩错不接话,温瑜继续说道:“小殊小殊,在不在,你们去过秘雪域吗?” 小殊懒洋洋地打呵欠,回答的不痛不痒:“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往北走,是第一次来。” “我也是头一回来北地的雪山。这里叫什么来着,流波城,什么样的,和初光城比起来怎么样,给我说道说道,韩大公子你别整天跟个闷葫芦似的,人会越来越无趣的。” “你猜。” “那我猜了啊,我猜城里有条河……” “闭嘴。” 善听者耳中总会充斥着絮絮的热闹声音。这些声音讨论着天南海北的话题内容,大部分情况下没有波澜起伏,宛如一条韵律鲜明的溪流,适合在夜深人静的伴着做个好梦。但是当他捂住耳朵的时候,又不可避免的听到许多令人在意的秘密。 流波城中飘荡着许多争论和流言。 金银财宝,长生不老,还有天山寒铁,玉书金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但轻轻摇头,又能让这些一路听来的冗杂信息随耳旁冬风一并消散。 韩错去秘雪域不是临时起意,也不是单纯为了他的眼睛,但他并没有从严丝合缝的韩错嘴里撬出半点线索。 世事反常,有因有果,不知他们是去趟一个既定的因,还是渡一个未知的果。 隔天一大早,韩错在客栈楼下瞅见拿着包子朝他挥舞的白衣光头。 比萧瑟北风中哗哗飘舞的酒旗还要热情和瞩目。 “早啊。”温瑜察觉到韩错在对面坐下,抬头冲他一笑,“今儿个去给唐姑娘赔罪。” 黑伞横放在桌边,小殊语带调侃:“和尚动了春心,对唐姑娘那么上心。” “唐姑娘生的如花似玉,哪个男人不动心。” “正经姑娘可不喜欢你这种轻浮浪荡的登徒子。唐姑娘喜欢的是她师兄,身手不凡翩翩如玉的白衣君子。” “她师兄心有所属,我也是白衣,也是风流倜傥,唐姑娘就好这一口。” “臭不要脸。” 韩错适时打断两人:“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去?” “你小子当真不通人情世故,活该没姑娘看上你。”温瑜想起黑伞里的小殊,顿觉得自己这话没有信服力,当即又道,“昨天还没好好谢谢唐姑娘慷慨解围,说不过去。” “……” “我要向唐姑娘讨件东西。” “……” “我瞎。你不去,就把小殊借给我指路。” 百试百灵。 温瑜感叹,这孩子脑子不太正常,非要让他祭出杀手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五章 集市 快雪初晴,集市上多是叫卖吆喝的小贩,在朗朗冬日里蒸腾起一股股的热气。有不少人和他们一样早起来到集市,三三两两围聚在一起,不乏劲衣短装的女子,停驻摊前细心挑拣胭脂水粉,宛如春朝花开的赏心悦目。 温瑜说,他们是去赔罪,可哪有人空着手去赔罪的,于是脚底生风拐进了城中的西南胡同。 韩错微微走神,他也曾在这般热闹的地方买过一只翠色的玉钗,也是一个冬天,靴底是薄薄的雪,头顶是暖和的日光。只是那只钗子还未送到主人的手上就丢失了,之后没有去找也便找不到了。 “帮我看看这老妪在卖些什么?” 顺着他的话看过去,是一个坐在草席上的老婆婆。毡帽下露出几绺灰草似得长发,遮住大半张脸,为了御寒身上胡乱套了很多层五颜六色的衣服,最后都破旧成了邋遢的陈色。若非她面前摆了许多整齐的小偶,很容易错认成行乞的老妇。 能从呼吸间认出这是个妇人,也是温瑜的本事。 韩错蹲下,仔细看起铺在白布上的人面小偶。 像是针线编成的小娃娃,有鼻子有眼,套上红绿花布的裙子,就是一个长发的小姑娘。那青衫长褂戴帽子的就是书生,和昨天见过的背书篓又好酒的小书生有几分神似。 他伸手。 却被老妪制止了,老妪从袖子里伸出的手臂干枯瘦小,映衬周边白雪有几分可怖。 “只能看不能摸。”嗓音过于干涩,不免让人想起虫蛀的朽木。 韩错作罢,他说给温瑜听:“是人偶。” “好看不?” 他问的自然是人偶。这些娃娃称不上精致,更谈不上漂亮,只能说是个手脚俱全的普通娃娃,一律的圆眼睛,红嘴巴笑脸,韩错答道:“一般。” “买两个。”温瑜伸出两根手指,分毫不差的指向其中一对人偶。 老妪抓起两个娃娃的脑袋朝温瑜递过去。 两个娃娃做的是两个龙凤童子的模样,此刻一手一个躺在温瑜的手里。 娃娃是真的一般,做工一般,造型一般,也没有灵气浮动,是普通至极的两个娃娃。等到他们走远了,韩错还是问道:“这就是你的赔礼?” “不知道唐姑娘喜不喜欢。”温瑜手指抵住娃娃的脑袋,娃娃也就点头,他学童子的声音奶声奶气接道,“当然喜欢。” 韩错拿过温瑜手里的另一个双髫人偶,平平无奇,人偶内部是普通的稻草支架,没有内扩。他一用力,人偶身首分离,露出内部硬邦邦的草团。 “你下手也忒狠了,怪不得人家连碰都不让你碰。” 分成两半的人偶看上去渗人,韩错索性拆了草根和线团,里面自然也是在正常不过,此时的人偶已经七零八落看不出原先的面貌,他揉成一团扔回给温瑜手里。 “……”温瑜没接住,草线洒落一地,他无言以对,“看来只能送一个给唐姑娘。” “你狗鼻子又闻出些什么。” “虽然都是些死物,但沾了很弱的香气。”温瑜晃晃手里的人偶,香气便又浓上几分,带着魅惑心神的味道,“那老妪身上也有,比人偶更淡,应该是意外沾上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流波城没有,城外也没有,万一是出自雪域呢。” “很香吗?有毒吗?”小殊出声。 “不臭,还有点奈何桥边上煮汤大妹子的鸡汤味,你说有毒还是没毒。” “……我说信了你的邪。” “我明明一身正气,顶天立地。” “你不如送壶酒。” “哪里知道这东西韩公子也不认识,买就买了。”温瑜摊手,“说不定唐姑娘就喜欢。” “活在梦里。” 不用问温瑜是怎么知道唐姑娘住处的,说他是靠闻得韩错也会信。温瑜装一葫芦的酒挂在长竹上晃荡了两条街。 唐姑娘不在白沙客栈,他们经过时未作停留,倒还是有一干人马从窗口门前盯着他们看,像看什么有名气的人一样。 长竹有如盲杖,与其说温瑜需要一根盲杖,不如说这根长竹让他看上去更像个盲人。 两人在一间铁匠铺前停下,炭火从炼炉中带着灼烧味扑打在脸上,在晴朗的天气里翻起热浪。他们原地站了片刻,一个利落的红色身影从帘后闪出。 唐绵绵依旧携着长短双刀,容姿秀丽,除了沾上些碳烟灰与之前别无两样,她错愕道:“怎么是你们两个?” 温瑜不急不慢的举起手中的人偶摆在面前:“哇,这是谁家的漂亮姐姐。” …… 唐绵绵一把拍掉做作的温瑜:“干嘛来了?” “我们……” “对了,先跟我进里屋,有个人你得见见。”唐绵绵风风火火的打断温瑜,撩起帘子又回去,“跟上。” 温瑜和韩错跟在唐绵绵身后,铁匠铺不算小,里面竟也是个四合院,院内摆了口大缸,温瑜柱杖一甩就撞了个叮当响。 “就拿这个作赔礼,你是不是还没睡醒。”唐绵绵嫌弃的看着手里的人偶,她不缺稀奇古怪的珍奇,但也不是三岁孩子用一个便宜娃娃就能打发,“还不如给我你那个酒葫芦。”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随手将娃娃揣进兜里。 “我们要见谁啊?”温瑜把酒葫芦也乖乖呈上。 葫芦里不是什么琼浆玉露,是最普通的烧刀子。唐绵绵摇一摇,还是满满当当,她露出笑容:“不是说了要请个神医给你看看眼睛吗,这回赶巧神医就在这里。” 温瑜歪着脑袋,到说不出他现在在想什么。 铁匠铺的主人是个铸剑师,唐绵绵叫人家二伯。河州的唐家人向来以铸刀闻名,却还有个叛门在外的唐二伯醉心铸剑,远远躲在流波城的北境雪地里,要不是唐绵绵跑来还真找不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六章 铸剑 武林中有一张兵器谱,搜罗从古至今的百部兵器,记录他们身下的赫赫功勋。撰写者是谁早已不可考,兵器谱也并不如千录阁的榜单那样神秘,它凭借贩夫走卒手里十文钱一本纸质粗糙的蓝皮小书成为茶馆的谈资,说书人口里每月敲下一板的叫座节目。 在兵器谱尚未变出五花八门那么多版本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韩错听说这本书上的每把兵器都会记录下它流经的使用人,以及最初的铸成者。兵器与人不同,凡人寿命不过数载,金铁百年如一日,有人为其一战成名,也自有人因其成为无辜亡魂。待到后人评说之时,能够记得的其实也只是依旧寒芒闪烁的兵器的名字而已。 也许某天好事的千录阁会重修一本更加考究的兵器谱也说不定。 “兵器谱第一名剑铸剑师……我还以为兵器谱是给小孩子看的话本子。”小殊感叹道,她自然也看到了墙上白纸黑字的匾额,笔锋恣意,下笔者胸有万壑,相当自信,“原来真有人把这个当金字招牌,不过兵器谱有那么多本,不知他参考的哪一本。” 韩错轻轻的将黑伞按住,他尴尬的收回目光,好在在场几人除了那个闭着眼睛的和尚谁也听不见。 唐二伯是个看上去颇为憨直的中年人,一双手臂是常年打铁的红铜色,除了对唐绵绵过于溺爱有目共睹之外,实在不像是会厚颜笔走龙蛇这行大字的人。 温瑜所言向唐绵绵讨东西并非托词,他用一个酒葫芦换一柄细剑,用小殊的话来说是恬不知耻,用韩错的话来说则是我没银子。 唐绵绵并不计较温瑜的不要脸,她平生所见的细剑也不少,轻盈迅捷的细剑大受女子欢迎,也有侠客为求出其不意将剑藏于琴匣或者长棍中,但再细巧的剑也很难做到保持坚韧锋利的同时还能藏在他拿来的这一柄长竹里。 要换做旁人,大概要当成存心刁难而被赶出去。 唐绵绵只一愣,尔后鄙夷道:“你会使剑?” 韩错配合的在他们背后摇头。 “会一点儿。昨夜我苦思良久,觉得唐姑娘你说的对,行走江湖哪能没点傍身的本事,于是我决定练剑,现在事不宜迟不就来买剑了!” “呵。” 温瑜只当那声他没听见,仍旧笑眯眯的跟唐二伯比划他的设想。由于剑身极窄,也并非软剑,细剑以刺劈为主,剑身不再是普通的薄平一片,而是斜倾出棱,在厚度上保持重量,增加出剑之时的破坏力。 “就像这样。”温瑜用蘸着酒水的筷子在桌面上砸出一个方形印迹。 唐二伯被他忽悠的似懂非懂,最后眼神发亮,顾不得那半葫芦的烧刀子就掠门而出,走之前还不忘捎上那根空心竹。 这等舌灿莲花,头头是道的本事韩错也算是开了眼界。 “你刚刚说什么?”温瑜压低了声音朝着小殊道。 若他看见了墙上的匾额,不知面对唐二伯又是怎样的一副说辞。韩错只是这么想想,他离和尚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格还有一段距离。 “夸你呢。” “夸我什么?不对,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顶多只能信上三分,我要听小殊说。” “……” “你们两在嘀咕些什么?”唐绵绵疑惑的打断。 唐姑娘对和尚的包容大大超出了韩错的预期,自韩错的角度来看,这些天光是温瑜说出的话就足够暴脾气的唐绵绵用双刀将他大卸八块。可他现在还能安然无恙谈笑风生的站在这里,甚至空口讨剑,难道真的是对方看上他了? 唐绵绵虽然脾气不好,但绝对不瞎。 “那位神医人呢,在这儿等他老半天了。”温瑜嘿嘿一笑,转过话题。唐绵绵非得让他来见一见那位神医,可酒都快喝完了,神医也没露面,“神医不好好在京城里待着,来西北苦寒之地做什么,名字叫什么,神医的名头是他自己封的还是哪来的,我听没听说过?” 听他一连串的问题,唐绵绵眉毛越皱越紧,正想着如何让这厮闭嘴的时候,脸色忽而一喜,朝门口迎了过去。 温瑜便也跟着那阵风转头。 然后打了个喷嚏。 他一向身体不错,儿时被抱进医馆吃过一段时间的药罐子,之后见着大夫多半也绕着走。猛然一回头,沁人心肝脾肺肾的苦味把他那丁点的不堪回首的过往全部提了起来。 “绵绵师妹。” “大神医,好师兄,你可算来了。不是说好要在二伯家里一起吃饭的嘛,还以为你又上哪里去溜达。” 那厢师兄妹笑意盈盈的寒暄,韩错没由得心底升起好笑的意味,他看了看桌边一人喝掉最后一口酒的温瑜:“醉了没?” “又是一个气宇轩昂的玉面郎君,和尚你说的没错,唐姑娘就好这一口。”小殊语气暧昧,话里却肆无忌惮,丝毫不掩幸灾乐祸。 “阿嚏,你们满脑子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温瑜不见愁容,他一边思忖自己是不是着凉的同时,一边不忘朝着走来的唐绵绵露出一个和善笑容。 “这是我的师兄叶子阳,国手亲传弟子,在南越素有小神医之称。”唐绵绵依次介绍,“这个光头叫温瑜,他说他不是和尚。半年前一双眼睛还是好好的,现在突然就看不见了,师兄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哦对了,他说他天生不长头发,师兄你看看是不是真的。” 韩错一口茶呛在喉咙里,然后眼见着和尚又打了个喷嚏。 国手弟子,南越神医。韩错隐约听说过,但他不常与旁人接触,对江湖轶事知之甚少,仔细回忆片刻,似乎也找不出什么相关有联系的事情。 叶子阳一袭紫袍,披的是上好的貂毛围领,簇起略显苍白的脸色,祖母绿的玉冠将长发高束,整个人贵气却显慵懒。 他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一只白玉似的手,搭在温瑜的手腕。 温瑜微微躲避,始终没忍住自己的一脸苦相:“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用又酸又辣又苦又咸又涩的奇怪味道熏衣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七章 神医 唐绵绵莫名其妙的回答:“什么又苦又甜的,我怎么闻不到?” “姑奶奶你长这么大没被毒死可是万幸。” “我打小便是百毒不侵。”唐绵绵得意道。 “巧了,我一身铜筋铁骨,刀枪不入。”此时腕上的那只冰冰凉的手也终于挪开,温瑜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补充道,“如果我能学成金刚伏魔十八式的话。” 叶子阳嘴角微陷,抿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一盏茶的功夫即能辨出酸辣苦咸涩五味,公子的嗅觉远异于常人。” “哪里哪里,谬赞谬赞。” “怎么样?他是什么毛病?”唐绵绵急忙问道。 “没病。” 噗哧,温瑜没忍住。 唐绵绵瞪了他一眼,复又问道:“怎么会没病呢,他眼睛看不见……莫非他在骗我?” “慢着,我可没骗你。” “那你笑什么?” “没病我自然高兴。” “也对……不对,什么乱七八糟的。师兄,你刚刚是什么意思?” 叶子阳悠悠的拢回绒袖,整个人像是蜷在毛球堆里的狐狸,他语速平缓,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温公子,你的眼睛应该不是因为疾病而失明的。非伤非残,非药非毒,看公子开朗乐观,心态平和,自然也非心病所致。” “那是为什么?” “医者医病,公子的眼睛我医不了,也无药可医。” 唐绵绵一脸不解,这算什么毛病,该不是这和尚晴天遭雷劈倒大霉了吧。 叶子阳对愁眉苦脸的唐绵绵安慰道:“你也无需伤神,他心绪乐观,所思所感均远超常人,失去一双眼睛也许并非坏事。” 并非坏事吗,虽说看不见之后确实听力还是触感都更加敏锐,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呢。 “这还不算坏事?”唐绵绵难掩惊讶,双眉紧蹙,斩钉截铁,“平白无故看不见了,落得下半辈子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他这么爱臭美,不比让他哑了还难受,怎么不算坏事呢。” “唐姑娘你是趁机损我还是在心疼我?” “当然是在担心你。”唐绵绵不客气的朝他光亮的脑壳砸拳。 温瑜侧头却没躲过,他认真的听着唐绵绵的话,想起了一些事。包括韩错患雪盲症的那些日子,也包括永不见天日的幽族人,还有那个徘徊在黄泉之上的少年。 想得开也好,想不开也罢,人都喜欢在自己的底线边缘试探,想要犯错,却不想后悔,但归根结底一个人的得失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 温瑜笑一笑,摸一摸脑勺:“就知道唐姑娘喜欢我。” 唐绵绵再知道这和尚没脸没皮,现在也有些脸热。她又好气又好笑,捉摸不透和尚的心思,索性不再理他:“师兄,还有呢?” “什么?”叶子阳一愣。 “他的头发啊,别又是什么无药可医吧。” “头发啊。”叶子阳神色端正,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这个也有见过类似天生无发的孩童,虽然罕见,但并非没有办法。我最近正好研制出一种新型的生发药剂,涂抹头皮七至十五日,刺激头部经脉重新活络,见效显著,以往多用于十岁以下的幼儿,对于公子这么大的成年人,兴许也可以一试。” …… “不,不用了吧。”温瑜打破寂静,严肃回答。 “你不是说你不是和尚嘛,怎么这会儿又不要了?”唐绵绵被师兄的正色唬住,此时又疑惑道。 “我是不是和尚跟我长不长头发有关系吗?有半点关系吗?” “没有吗?”唐绵绵反问。 温瑜噎住,他双手合十又道:“我好歹和佛门也有些渊源,还是不要断了这点缘份的好。” “当真不试一试?” “绝不!” “罢了。你这秃贼真难伺候。”唐绵绵不再纠缠,摆摆手忽又拍到了和尚的脑门,“不对啊,子阳师兄都说没得治,你们还想怎么治?难不成雪山里还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你是不是被骗了。” 韩错坦然对上唐绵绵探究的视线。 “姑奶奶我脑袋不经拍,您下手可轻点嘞。” “你们就两个人单枪匹马,打算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非也。”温瑜清清嗓子,“横着还怎么出的来?” “若你跟着我,我替你收尸。” “……” “绵绵。”叶子阳喝住口无遮拦的小姑娘,“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叶神医也要去雪山?” 叶子阳摇头:“我身体孱弱,莫说进雪山,出城之后大概就被雪埋得一点也看不见了吧。” “绵绵师妹会替我进雪山,也许真的会有包治百病的灵药就长在某一处的山壁上,然后碰巧百年来无人识得,却被这个小丫头好运气的摘走了呢。” “这梦做的比我有意思。”温瑜刚笑没半声又被赏了一巴掌。 叶子阳轻轻摩挲着衣袖上的貂绒,眉目温和。 韩错好像想起了这个南越的神医。从小体弱多病,学习医术最初也是为了自己治病。即便身份高贵,天赋卓绝,奈何天不其佑,落下一身的病根,磕磕绊绊走了那么多年,还是没能从折磨中解脱。 他握着伞,话突然就从嘴里落了出来:“行医治病本就更重固本培元,哪里会存在立竿见影的药物。” 韩错声音冷清,与屋内的暖意显出格格不入的清晰,既然开了口,他不介意把话说的更加明白:“你是大夫,也应该知道自己早已病入膏肓。千辛万苦跑来北境压住肺腑心火,同时还要忍受冰寒切肤之痛,这才是无药可医的不治之症。” 一时无言,三人均朝他看去。 “韩公子也懂医理?”叶子阳怔然。 “只对将死之人懂一点。” “你!”唐绵绵能把眉毛拧出一个死结,她忿忿的瞪了韩错一眼,刀拔出半截却被温瑜按了回去。 “将死之人啊……”叶子阳低吟,“当真没办法了吗?” 韩错不答。洗经伐髓,易肤换血,剑走偏锋的办法多得是,可惜都不适合一个垂死之人。虽然是这么想的,但是真这么说大概会被这个神经紧张的姑娘一刀砍死。若和尚还睁着眼,此时必然是不停地朝他使眼色,不然也用不着一脸见鬼的表情。韩错捋了捋自己的说法,委婉道:“既然这个瞎子都能找到复明的办法,你也不用那么悲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八章 进山 叶子阳微微笑起来。 像是在枯藤上长出了一朵摇曳的花。独自盛开在冰雪里,被一瓣一瓣击落,芯却是如火焰般的红色,渺渺的就要燃烧起来。 但依旧是闪烁的烛火,在一呼一吸之间渐渐殆尽。等到这副躯体的生气再也绑不住魂魄时,便是回天乏术,任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救不回来了。 人的命运多半波折,就像是排列好的一出戏码,而悲剧是最精彩的那部分。 有机会回来收个魂吧,北境孤伶伶的,他也不像是个容易放下过去的人。韩错握住手中的黑伞,思绪渐渐飘远。 “我有一个问题,你怎么来的这里?” “有那种狼犬拉的厢车,车内设暖帐火炉,帮了我很大忙。比城里四角漏风的客栈可好太多了。” 那样怀念的语气颇具感染力,让满腹怨念的温瑜也跟着煽情起来:“是那种两轱辘带檐的车吗,你可知我垂涎已久却因囊中羞涩未尝所愿,今日可算找到知己了啊……” 唐二伯热情挽留二人,却因唐绵绵和韩错始终不对付,各执一词,直到最后温瑜也没尝到有钱人家的奢华盛宴。 任凭他口若悬河,两边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各走各的。温瑜垂头丧气的跟着韩错回四角漏风的客栈,都说雪山凶险,可一圈看下来他们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心底里觉得自己本身大过天,穿山越岭还不是绰绰有余的事。 再见面时已是整装待发前,唐绵绵亲自跑来给温瑜送剑。 竹青色的剑鞘,比原先的普通空心竹多一层釉色,为增加竹鞘的承重力重新浇铸,触手光滑如玉,分不清是何质地。拔剑出鞘,银光乍破,温瑜随手挽了个剑花,细剑不见踪影,只余下道道弧光,轻巧无比。他再一刺出,树上簌簌掉落残雪一片,留一个菱形凹痕。 他一寸寸拂过剑身,陡然归剑回鞘,剑柄与鞘切合,宛如竹节浑然天成,温瑜柱杖而立,沉上许多的手感证明这是一柄精心打磨造型精巧的细剑。 “兵器谱之第一细打——竹余。你们姓唐的铸剑都喜欢刻这么一长串的字吗……”温瑜脸色有些复杂,剑身极细,又分四面,要在其中一面刻那么多字,且字迹流畅,下刀稳健,说明什么,说明铸剑者不仅心大,眼力也是极好的。 “这是二伯的个人兴趣。”唐绵绵早就对自家二伯的无名执念习以为常,她拔出自己的双刀,蹡蹡的并在一起,露出侧面的两字:“我自己打的刀,左右各刻上栖、桐二字,天下只此一对,独一无二。” 唐家二伯是不是对兵器谱有什么误解。 没等他开口,唐绵绵忽然扬声回头:“我马上就来。” 唐绵绵的队伍比他们进雪山要早,一行人井然有序,全副武装,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已经在城外整备候命。那位一口地道片西腔的老大哥催了唐绵绵两次,两次都让他反应了好一会儿到底是在喊人还是在唱戏。 唐绵绵是个好姑娘,他信因果,也信缘份:“唐姑娘把刀收起来吧,今日风急,傍晚恐有大雪,你们……还是小心为上。” “放心吧。我们有专门观天测相的策士,可比你这个瞎眼和尚靠谱。只是今天已经不能再晚了。”唐绵绵笑了笑,依言把双刀牢牢的挂回腰畔,“如果等我回来你们还没出发,那我再陪你们一起。” 温瑜点头,难得低声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祝一帆风顺。” …… 愁云惨淡,万里凝冰。北境的深雪如一张白织网,铺天盖地唯余山莽莽风凄凄。 温瑜木桩似得站在风雪里,整个人都长起“白毛”。他僵硬的从堆到小腿处的雪地中拔出,抖落一身碎屑。 天气也如预想中一样更加恶劣,连路过的本地人都会好心的劝他回城,这种天气万不该出行,等到晚上的时候,山中的暴雪会把人埋得一点影也寻不见。 还是那棵送行唐绵绵的大树。温瑜拣一处有遮蔽的地方站着,怀里揣着竹杖,在雪地里戳出好几个窟窿。让站原地就一动不动傻站着等人,若不是他心态好,现在早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当二愣子给骗了。 “出门不看黄历,怎么都非要挑一个诸事不宜的日子出发。” “因为避人耳目。”韩错朝自言自语的和尚怀里扔了两个包子,举伞踏雪而来。 包子还很热乎,温瑜翻手,又倒出一块火红色的暖石。像一块在水里燃烧的碳,很温暖,却不会灼人。 “你还有空去买包子。” “早上买的。” “嗯?”此时已近黄昏,温瑜再次掂量起手中的暖石,握的越久,那股自手心蔓延的热意逐渐流向全身,宛如贯通堵塞的经脉血液,运转周身,一扫湿冷的僵硬和疲惫,越发舒畅活络,“这是什么?” “虫珀。” “什么?” “熔岩蠕虫做的琥珀。以前有人用它向我买了一把伞。”韩错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此一枚。那人说是他机缘巧合在火山里挖到的,熔岩虫本就少见,能活着被封存进琥珀中更加绝无仅有。” “什么伞能让他舍得用虫珀来换?” “……辟邪伞。此人擅穿山定穴,以倒斗发迹,常年出入地宫墓葬,阴气极盛,所以千方百计求辟邪祛秽。” “了不起啊。” “你指什么?”小殊从伞下忽然走出,围着和尚打转。 “虫珀,伞,还有人。”温瑜闻言一笑,复又脸色一变,气道,“有这种东西为何不早点拿出来,这两月可冻死我了。” “忘了。” “对啊,我也忘了。江湖人都会用内力护住心脉,哪里记得还有人会特意跑来天寒地冻靠一身正气硬抗的呢。”小殊笑意盈盈,“要不是见着那个叶神医让韩错想起虫珀,可能你还得冻上两月。” 温瑜气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九章 魑魅 在数到七百七十七步的时候,他们踏进了一个山洞。 韩错甩落黑伞上的堆雪,空洞回响自寂静的深处传来,带着妖异的香气。伞面有浓墨晕染,轻轻一扯就拉出一团雾气,如蓬松软糯的棉花糖,点点摇散。 抬手一扬,黑雾如烟花星火散成缤纷的彩色,如蝶翅上抖落的莹莹磷粉,却更加绚丽和闪烁。 那股异香迅速退去,随之退去的还有被一瞬照亮的蝴蝶,如重重瞳孔密密麻麻的依附在洞壁上,却在雾散的一刻潮水般隐没了。 尔后从幽暗的深处款款出现一个人影。 先出现的是裸露的双足,洁白如玉,踝上铃铛叮叮作响,在浅窄的裙角忽隐忽现。视线再往上游移,是白色的轻纱和不堪一握的腰肢,青丝如瀑垂落胸前,纤细柔荑轻轻交叠。 唯独看不见面孔。 她身段多姿,体态缥缈,甫一出声如猫儿自掌心挠过,让人忍不住探近:“你们也认识我吗?” 两人不答。 女子忽然张手,一双人偶从她怀里跃出,一个是双髫少女,一个是青官小生,均朝他们跑了过来,人偶虽小,但速度奇快,黑眼睛红嘴唇,避无可避扑面而来。 韩错挥伞格挡,泼墨般的雾气触之即散,却让两个人面小偶骤然停住,甚至纵身闪避,唯恐那些溢散的黑气碰到自己。 “是那老妪卖的小偶,活了。”温瑜皱眉,香气自呼吸之间进入喉口,竟也满是糖分一样的甜腻。 不止两个人偶,忽听得耳旁风声,一黑色小偶自后侧窜出,口含尖刺刀片猛然扑上温瑜脖颈。然不及他反应灵敏,弧光一闪,未见细剑如何出鞘,小偶已经分成两半跌落在地上。 有什么从碎裂的人偶身上飘走了。 “魑魅魍魉,不知所往。” 韩错收起伞,看见数十个,或者上百个人偶从黑暗中显现,聚集在女子的身边,均同样的脸孔,同样的无言。他又洒出一把闪烁的光粉,不知何时那些黑瞳蝴蝶又悄然遍布墙壁,静静的包围住整个空间,然后在亮起的同时又隐没在光里。 “魅,告诉我们去秘雪的路。” “不知道。” 女子俯身,那一双人偶又跳回她的胸口,但暧昧不明的阴影也跟着她的身形矮下去,至始至终看不见那张惹人遐思的脸庞。 “把魑狐给我。” “交易?” “魑魅伴生,魍魉随行。”有蝴蝶轻轻振翅,却在接触到伞雾的刹那熄灭了,韩错凌空划线,成片的蝴蝶和燃烧的纸片一样消弭,但更多的蝴蝶又涌了出来,“魍魉之蝶。你们杀的人太多,我帮你们除去这些多余的魍魉,作为交换,把魑狐借给我。” 被唤作魅的女子沉默着,静静立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恍惚间柔柔的映上光,就像记忆中的那个姑娘一样。 “和尚你做什么?” 韩错闻声看去,温瑜从地上抱了个人偶,不知道是从哪里落下的,小偶笑嘻嘻,动也不动。 “他没有恶意。”温瑜朝惊声提醒的小殊解释,“倒是前面那个姑娘,不声不响的做手脚,远不如你的同伴来的和气。” 韩错脸色渐沉,伞面上的浓墨暴涨,掺杂着丝丝紫色细线,线从女子的身上蔓延,如同张牙舞爪的蛛网,被从中间切断,然后颓散的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你们不会中我的术?”软糯呢哝,音调哀哀,像一口在喉尖融化的雪。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温瑜咋舌,他踢了一脚地上形状特异的马蹄铁,沾血的蹄铁滚了几滚,露出两根倒刺。 就是不知那群马匪在这里折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变成了洞中的蝴蝶。 魑魅杀人不吐骨头,食魄,这里连只鬼都没有,全是呜呜低咽不知自己是何物的魍魉。魍魉作祟,会一直对杀死自己的魑魅如影随形,可悲的是,他们谁也离不开谁,直到最后魑魅被自己滋养的魍魉淹没,死在纷飞乱舞的群蝶之中。 “为什么呢?”魅幽幽的又问一遍。 “笨呐,因为他克你。”温瑜抬手一指,是一脸不耐烦的韩错。 他们循着鬼牙帮的踪迹一路奔行,风雪能掩盖住双牙印,却带来更多浮游的魂灵。阴差阳错被那些茫然逃脱的游魂引到这个洞口,洞内异香经久不散,与那日买来的两个人偶有几分相似。辅以往日没少听来的流言,稍加推算也就大略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山中隐秘,精怪何其不多,这只是神秘雪域的冰山一角而已。 韩错抬手,若是交易不成,那便做鱼死网破。 “成交。” “他已经在你们手里了。” 温瑜看向自己怀里。人偶又活了起来,轻轻一跃,只听一声低吼,银白色长尾掠出洞外,回首又探进一个狐狸脑袋,颇为乖巧的在他们身后趴下。 “这就是魑狐?” “答应我,不要让他受伤。”女子有些紧张,走了两步,又站住了。 魑有些亲昵,主动抬首蹭了蹭温瑜摸过来的手心。 “真乖啊。” 他是魑所化形,生于雪山,对这里的气候和地形极为熟悉,若无束缚可日行千里,无声无息,如一缕风如一片雪。 韩错伸指轻点狐狸额上,勾出一道蓝色火纹,只见蓝纹似熊熊鬼火骤然漫至全身,将巨大的兽身完全包裹,魑狐倏然长啸,带着全身火焰流星般的冲向洞内深处。 蓝焰与洞外的冰雪一样寒冷,却将偌大的洞壁一瞬照亮,所过之处所有魍魉之蝶皆数退避,但远不如魑的速度,就像一瀑山泉,与掠过的火焰一起消融在飞泻的瞬间。 “阿雪!” 随焰光照亮的还有女子清幽的背影,她长声地呼唤着,那一群花花绿绿的手偶也随之进入深处看不见光的地方。 “叫得太凄惨了,我都忍不住想打你一顿。”温瑜懒洋洋的靠在一干二净的洞壁上,摇头感叹。 招来韩错一双白眼。 魑狐归来时身形小了一圈,口中吐出剩下的蓝火,瞳中星芒闪烁,毛发比原先更加纯粹。魅紧跟其后,盈盈拜倒:“谢恩人相助。” “咦,怎么成两只了?”温瑜讶然。 似是回应般的从黑暗中又缓缓走出一模一样的另一只,贴到温瑜的身边,低低呜声。 “魑有分身化形的本领。” 但在韩错送予鬼火之前依然修为不够,想来雪山人迹罕至地脉复杂,这两只魑魅也没有讨得什么好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章 白沙 雪山气象错杂多变。魑狐带着他们在山林中打转,走出一个又一个看不见的禁制。 三人站在某条看不见的界限处,看着界内的游魂沿既定的路线行走,走到边界又默契的回返,宛如无知傀儡痴然游行。即使用黑伞强行带离边界,此后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流沙般渐渐逝去。 四处探查也没有找到施术者的痕迹,如果不是对方等级高于自己太多,那这些就都是天然落下的禁锢结界。 “真是奇怪啊……带不走他们。”小殊微微发愣。 “我们管不了。” 他们管不了,迅捷如电的狐狼带两人在雪地飞驰。 风雪中掠过巨大的虚影,悄无声息,抬头时仍然什么也看不见。魑狐的速度蓦然加快,对于恐惧和危险他们的感知与生俱来。 那些本该只在古书上存在的蛮荒凶兽,居然在秘雪之中仍然能够寻到踪迹。 白日的雪山开始放晴,却寂静消音,在耳边连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在逐渐减少的时候,温瑜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走进了秘雪更深处的地方。 他闭着眼,却可以想象。宛如一望无垠的白色沙漠,唯有狂风肆虐在脸庞的疼痛提醒着并非幻梦的真实感。 “给我讲个故事吧。”温瑜让魑狐放慢速度,口中呵起的白雾逐渐氤氲一片。 韩错深呼吸,狠狠吐出胸中闷气。是他低估了秘雪的威胁,眼前的这片荒海白沙是连魑魅也没有到过的地方,四周是辽远的伏山和无际的冰原,不辨东西南北,只有身后留下的两条直行的痕迹,在第二场大雪降落之前他们必须要走出去。 “我的师门在阕西。” “是他们给我取的名字。” 韩错的声音很平稳,自从身边多了一个爱唠叨的和尚之后,他就再也没说过那么多话,但重新叙述起来的时候却有久违的怀念感,比心里的紧迫更加夯实。 司命一派隐于草原之中,规矩众多,神秘莫测。他们牧羊放马,四处游荡,和草原的风一样居无定所,却会在特定的季节里聚在一起。 某一个风季,犹在襁褓中的婴儿被司命们发现,更加引人注目的是那把与幼儿极不相称的巨大黑伞,强韧的立在没有遮拦的草原上,挡住了四面八方的风。 韩错在鬼道上展现出过人的天赋,但与那些游牧离散的族群始终疏离,他跟随着不同的队伍,学习不同的认知,相互兼容,又毫无干系。传统的司命一派似乎天然如此,在浮云下如风而过,没有纠缠,也没有传说。 你在阕西掘地三尺就是为了找“司幽”?那个少年年纪不大,但医术高明,虽然手段粗鲁一点。他一边将韩错骨折的双臂缠紧,一边毫不顾忌的发出嗤笑声。 少年有从死人堆里刨尸的癖好,韩错就是他从乱葬岗里刨出来的新鲜货,大伤小伤无数,内伤外伤俱全,再加上一条失意落魄,大写的没救。 可惜他一直不擅长治疗心病,少年不顾韩错吃痛的表情,拍着他快要垮掉的肩膀坦诚道,这是他近来在攻克的主要难题之一。 司幽是魂器,排进了大荒名谱,司生死九幽,掌万千魂灵,韩错天真的想,既然司命们一直都在草原徘徊,那也许这里就藏着神秘而伟大的司幽呢。 直至那时,他还在下意识的护着伞里的一缕仿佛时刻会消散的魂魄。 少年依然在念叨心病的事,身边看起来更加成熟的女伴给他递来一瓶药膏,却被他拦了回去。祛疤?不不,又没伤着脸,不能把刚炼的顶级玉凝露浪费在他身上,藏好藏好,这里又干又燥可采不到一样的药材。 别想着鬼魂亡灵什么的了,我告诉你一个办法。 少年一副灵光乍现的模样,将温和从容的女伴带至身旁,你听说过秘雪域吗? 她就是秘雪域的人偶,会说话会走路,会哭会笑,和原来的一模一样,甚至记得生前的事情。我把她的头弄丢了,所以只能跑去秘雪域求了一个人偶,结果真是让人意外,这个手段比我家老爷子吹上天的紫烟伏火要厉害多啦。 韩错目光幽幽,他迎上女子如水的眼,然后望进深不见底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 他相信了。 司命们修习的第一课是魂与体的定义。他们认为,灵魂是精神,是钥匙,而躯体是锁,是灵魂的承载,让一个人可以在凡世中行路的依托,一把锁本应只有一把契合的钥匙。 人死去的第一步是身死魂离,第二步是体腐魂消,尽归万物。灵魂在黄泉九幽涤荡过去,重塑自我,从而去往来世。 有万物精华孕育出的清澈灵魂,也踏上红尘之路,始经七情六欲往复轮回,最后在某一个厌倦的时刻归于本源。 没有灵魂的躯体是被扣住的锁,止步于被锁上的那一刻,走向消亡。 她不应该会说话,不应该会写字,更不应该记住韩错的名字。她不应该有发展的人生。 可是她都做到了。 可是她没有灵魂。 这是不对的。 韩错回绝了少年的好意,但仍旧不可避免的记下少年绘声绘色诉说的雪域捷径。没有灵魂的小殊,还是她吗? 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人,他的意识,他的存在,将我们联系起来的到底是可以触碰的躯体,还是更为自由的灵魂。 韩错避开了这个问题,他始终找不到答案。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你真的学过金刚经?” “老和尚教了我心法,我嫌太长没记住,忒拗口。” “……” “你所说的那位姑娘,没有前生来世也没有因缘际会,她没有轮回。”温瑜说,“人偶终究是人偶,而灵魂拥有本我。” “这算什么,禅学佛法?” “不,这是在开导你,是不是听上去高深莫测甚至略有所悟。” “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一章 皎鲨 潜月吞光,瀚海环沙,似镰鲸,白踏雪,故名皎鲨。 “我养过一条鱼,它吃肉,最喜精瘦红肉。” “然后呢。” “然后我把它炖了。”温瑜吐出屏息后的最后两个字,“难吃。” 皎鲨不是鱼。它身长数十尺,通体覆纯白盾鳞,尾如新月,潜于深雪之下,只在狩猎时露出一刀背翅,猝不及防咬碎目标。 韩错二人紧紧贴伏在魑狐背上,凝神屏息,防止由于高速带来的风压将自己撕裂。 据说看到皎鲨的刀翅,证明距离死期已经不远了。 “啧。”魑狐骤然急停,让温瑜倒吸一口凉气。 片刻之前,他们仍旧在雪漠中徘徊认命的看着日渐西斜,全靠魑狐的天生方向感领路。发现平坦的雪地中突然一个接一个有如海浪般涌出的刀片像他们聚拢的时候,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的狂奔而走。 皎鲨不应该早在几百年前就死绝了吗! “刚刚你说有几只来着?”温瑜抚着微微瑟缩的魑狐脖颈,叹道。 “十几只吧。”韩错死死盯着眼前极速接近的雪上刀片,他们游行无阻,对猎物咬死不放,难以甩脱,“现在还要加上眼前的十一只。” “是十二只。”温瑜忽然拔剑,细剑裹挟冷光,离弦掠过韩错身际,将一只突然暴起的幼小皎鲨射穿,钉在了雪地中。 皎鲨潜雪,无声无息。这只被从腹部射穿的小鲨看上去比成年皎鲨小了一倍多,但已然满嘴利齿锯牙。 “秃子你急着成佛是吗!” 温瑜一口噎住,没等他顺过气来,韩错已经拔了剑,将剑尖处的鲨尸抛向远处,红色血流汩汩喷涌,渗入雪下,他怒声喝道:“就一把剑,丢什么丢!刀剑离手,你以为是比武切磋点到即止吗?” 温瑜被骂的有点懵。 近半数的皎鲨改变朝向,但一条小鲨的身体根本拖不了多久,韩错将剑身的血迹甩落,驱使魑狐靠近温瑜。 狐踏幽冥鬼火,蓝光迸裂。 长尾皎鲨倏忽之间从雪地跃出,一口吞没狐火,锯齿尖牙朝韩错当头砸下,甚至可以闻到其口中浓郁的腐臭腥气。 千钧一发之际,魑狐仰首鼻息,喉内火焰烈烈喷出,将近在咫尺的皎鲨全副淹没。 受到灼伤的皎鲨开始下潜,但此间耽搁根本没有奔逃的空隙,更多的皎鲨围堵而来。黑伞砰然大张,右手竹剑紧跟刺出,血线弧光,交错辉映。 皎鲨怕火,但也根本挡不了多久。魑狐的鬼火属幽冥冷火,蓝幽幽的在威慑上就差了一截,若说是三昧真火在这儿兴许还有一条生路。 温瑜稳稳接住扔回来的竹剑,听得对方仍然怒气冲冲:“你就会这一招?” “我就学了一招……”拔剑术三个字还没出口,和尚立马缩了下脖子,堪堪避过掠过头顶的骇人寒光。 狐火在周围烧成了一个小圈,二人退避圈内,看着圈外群鲨的试探和游移,它们在处决受伤的落单者。皎鲨天性残暴嗜血,攻击迅猛,不死不休,甚至连同族都不会放过。狐火撑不了多久,很快他们就会一涌而入将作茧自缚的二人二狐全部咬碎。 “有办法吗?” “有。” 温瑜抓着长竹,猛地往地上一杵:“可不早说,什么办法?” “可听说过紫烟伏火。” “……好像有点耳熟。” 韩错稳住心神,运足真气大声喝道:“就是现在,撤!” 随声令下的是遍覆全身的鬼火,魑狐如两道流星迸射而出,雷霆之势冲翻皎鲨的包围。但也只是一瞬,身后群鲨紧咬不放在雪地割出道道深痕,而火焰也在逐渐殆尽。 韩错回首,他手中握着两枚鸡蛋大小的圆形石球,球面粗糙不平,微微摩擦有刺耳声。那少年一脸不屑,老爷子就喜欢鼓捣这些东西,我也不客气,偶尔炸炸山开开路还能使,至于用法嘛,一个字,砸—— 两枚裂弹轰然炸裂。 韩错运足了力气,不怕它砸不到实处,但即使魑狐极速如电,依旧被翻腾的热浪掀飞,一头栽进雪地。 爆炸的声波几乎要把温瑜的耳朵震聋,其中夹杂着数道在一瞬间变得尖细的古怪长啸,雪地自某一点忽然蒸发,然后朝前方贯射,拖曳出一条深深的焦黑色的沟壑,紫色浓烟滚滚,升腾起大片的云朵。 他们没有往后看,也来不及回头,但依然不可避免的受到余浪波及。等到温瑜被韩错从雪里拔出来的时候,他仍旧表情狰狞。 “只恨自己没长四只手。”温瑜捂住口鼻,他耳内仍旧嗡嗡作响,回音不断。 这就是紫烟伏火了。 “我是第一次用,没调整好角度。”韩错皱眉,按照少年的说法,他的技巧炉火纯青,闭着眼睛都能改变爆炸的位置和范围。圆球既是增幅,也可喷流,所以并不会和寻常炸药一样留下圆形的痕迹。 这是雪山捷径吗,韩错看着地上带着焦味的火痕发愣,难道是沿着这条路走。进山前就没想明白,用了之后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温瑜有些恍惚,他晃着脑袋,有点疑惑:“我怎么好像听到了海浪声。” …… “是雪崩!” 流波城称之为雪流沙,经常从高山上的一条裂缝开始,从一捧雪块开始,滑落翻滚,越变越大,冰层破裂,低沉轰鸣,然后堆雪崩落飞腾泻下,在转眼间吞没一切。 捷径?见鬼去吧! …… 云尘散尽,雪流停歇,有夕照落于白色大地,一切又都变得寂静起来。 魑狐咬住韩错的肩膀奋力向外拉拽,他们被冲的晕头转向,埋在雪海之下动弹不得。小殊手执黑伞,源源不断为他输送内力,缓和因失去意识而冻僵的四肢。 温瑜醒来更快一些。他怀里的虫珀天性克寒,骤然变冷反而激发了虫珀的暖火,甚至开始融化周围的散雪。 “这里是哪里?” 韩错打量四周,摇头。刚刚事出紧急,四面八方都是飞泻的雪流,他们只能向前狂奔,最后不出意外栽倒在雪崩的路线里。此刻身处何方也和之前没什么区别,都是茫茫一片,无边无际。 “阿雪,你知道路?”魑狐轻轻扯住温瑜的衣袖,似乎是示意往某个方向去。 他们没有走多久就原地停下,魑狐忽然开始刨雪,残余的微弱狐火在爪下跃动,缓缓融化雪层——一如方才它刨出二人的模样。温瑜恍然意识到什么,他拿出虫珀埋在雪中,轻声道:“阿雪你休息去吧。” 先找到的是一把刀,比寻常短刀还要短上几寸,温瑜拂过刀侧“桐”字,心中一沉。 魑狐对魅的气味极为熟悉,而温瑜此前将带有香气的小偶送给了唐绵绵,而这傻姑娘嘴里万分不情愿,最后居然也一直带在身上。 唐绵绵被捞出来时肤色发青,他们甚至无法知道她是怎么来到这里,她的同伴呢,怎么会只剩下她一个人。 温瑜将虫珀放在她的心口。 “也许天下就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如果我没有顺手送了一个布娃娃,如果我们没有找到魑魅,如果我们没有遇到雪崩,如果我们没有朝这个方向走……”温瑜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却依然平静,“真的都是巧合吗。” “如果我没遇到你这个和尚。”韩错翻了个白眼。 “哪来那么多如果,这叫缘份。”温瑜坦然一笑。 唐绵绵醒来还需要些时辰,温瑜握着桐字短刀,另一把如何也找不见,他微微叹气,不再执着了。 “走吧,我看见秘雪域的入口了。” 韩错的视线投向远方,尽头什么也没有。小殊站在伞下也跟着一起看去,虹光潋滟如海市蜃楼,竟有些痴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二章 蜃楼 蟾宫玉兔,长生寂夜,嫦娥应悔偷灵药。 冰砖玉瓦,折光琳琅,恍见绰约多仙子。 “浮世起万象,罔辨色与空。” “和尚你看得见吗?” 温瑜耸肩:“当然看不见。” 小殊不言,她仍然执伞而行,而驮着唐绵绵的魑狐跟在她身后,仰首接住飘落的一片雪。 立于城前的是一个白衣女子,雪肤白发,连瞳孔都隐隐泛出冰玉的莹光,就像是神话故事中描画的雪妖:“各位请留步。” 她拦住众人,盈然拘礼:“再往前去乃妾身同胞长眠之地,不宜惊扰。” “你是?” “我是蜃女。”蜃女端然安静,在寒宫玉楼中宛如一桩雕塑,美的渺然不真切。 被她拦住的方向是一座孤楼,冰玉砌成,尘雾莽莽然,如云其里。除高楼之外这里只剩下长桥曲廊,掩映在苍树间,不知去向。 “这里是蜃城,曾经也有人称之为不老城。”蜃女浅浅抿唇,“我是守城人。” “不老城……”小殊喃喃自语,眼前的女子白的近乎透明,衣着单薄,但半分没有受到周遭的冰天雪地影响,一眼望到底,魂气淡淡杳杳难寻。 “你们来此地是为了她吗?”蜃女抬手指向昏迷的唐绵绵,她气息微弱,全靠暖珀支撑到此。 “你有办法?” “难道不是吗?” 韩错摇头,唐绵绵一息尚存,内力护住心脉,习武之人本也体魄强健,只是暂时醒不过来,还不需要蜃城的协助。 蜃女略微不解,这里少有外人往来,但来者多敬畏或有所求,而此人脸色复杂,有三分震惊,也有七分戒备。 “那也许你们需要这个。”蜃女递来一个青瓷小瓶,“玉凝露,一位客人送来的药,外敷祛痕,内服疗伤。” 他认得这个东西,仍有犹豫,温瑜却接手过去,朝他轻轻点头。 “谢谢。” “此药留在我这里也是无用,能赠予有缘人便是最好了。” “你们不会受伤吗?”小殊察觉自己问了个奇怪的问题,有些赧然,“你长得像故事里的神仙妃子,还是说,你们确实是神仙?” 蜃女伸出食指,回答前一个疑惑:“很少,但也会受伤。” 然后是第二个,两指并拢,莹白如玉:“我不是神仙,是人偶师。” 蜃女的笑容很单薄,她嘴唇翘起很完美的弧度,眉眼浅浅垂下,却少了几分切实的笑意。 偃师人偶,最初是流传在宫廷贵族内的游趣戏画,以机关木偶为形,操丝控线,后来在民间盛行,人偶师多半也指街头表现木偶戏的艺人。 一行人由蜃女引路踏冰上廊桥,行至深处桃木掩映成林,冷酷寒天之中盛放如烟似雾的桃花林,不谢不败,娇嫩如春绽。 若是真如传说所言,人偶尚且能歌善舞,又何况这些不候时令的草木呢。 桃林下有一处水潭,潭边花瓣成片,风吹而起飘进支开窗户的简陋小屋。木屋陈设简单,仅分二室,推门是一桌四椅,有一张矮凳落于门旁,仿佛有谁经常搬出院落午后小憩。里屋铺设单床,窗边置长案,留下未及着墨的毛笔和压平的洁白绢纸。 唐绵绵被安放在床上。 “这是姑娘的住处?” “我们没有见到其他人。” 蜃女拂去案前的桃花瓣,将窗户放下,挡住不断灌入的寒风。种再多的桃树,这里的风依然带着彻骨的冬意。 她不介意对方的疑问,有缘寻得此处者几乎都会问同样的问题,她便也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重复:“他们都在那座楼里,总有人会醒来,我在他们睡着的时候守着,然后记录下苏醒的时辰。” “有时候是几个月,有时候是几年,有时候是很多年。” “但总会醒来。” 案边堆叠着许多书册,封上用赤砂书写年份,但并不遵循年号,粗略扫过几眼竟有间隔数百年之久,笔迹却分毫未变。韩错从书册上捡起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红色丝线:“守城人一直是你吗。” 蜃女的目光落在丝线上,又挪开去:“上一任是我的父亲。” 丝线忽而飘起,然后被蜃女伸出手接住。她将红线缠在手心,然后拉开抽屉,与满满一匣的红线放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都是人偶师。” “父亲在世时,城中每每有人死去,他都会制一人偶放在楼内,不久后人偶便会醒来,与生前别无二致。人偶不会老,也不会死,受伤只需要父亲的缝补便可痊愈如初。后来,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将他们埋进土里,在土上栽上桃花,然后将一模一样的人偶放在高楼之中。” 蜃女避开了几人惊骇的目光,她将长袖挽起,执笔点墨:“父亲死后,我便接手他一直在做的事情。而今醒来的间隔越来越久,幸在他们记忆力很好,从不会遗忘什么东西。” “他们,还是原来的他们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蜃女画下一道长弧,“这并不重要。” 黑伞悄然无息,那座楼是座空楼,一如这座城,是座空城。无魂无魄,就连眼前的女子,也微如雪中烛火。 没有魂魄的躯体是失去钥匙的锁,但和韩错遇见的那个人一样,仍然可以苏醒,可以记忆不断发生的未来。 小殊好奇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画一双眼睛。” 下笔的间隙,蜃女冲小殊微笑:“我的眼睛出了一些问题,需要更换。” “你经常换吗?” “不算经常。手臂,双腿,躯干,脸,我都换过。不用害怕,可以想象成给破损的木偶更换零件,不疼,只是有点麻烦。” 纸上一双栩栩如生眉眼即将成形,瞳如漆墨,再没有泛出奇异的白色。 她是不同的,韩错记得印象中的那个人偶,蜃女远比她来的鲜活,即便魂魄隐约,但也是存在的。 温瑜忽然问道:“听姑娘的意思,是天生的?” 蜃女知道他的意思,颔首承认:“我自生来即是偶身,每隔一岁父亲会给我更换身体发肤,成人之后,便七年一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三章 画瞳 也许真相只有她口中的“父亲”才知晓。 不论如何,蜃城早已成为人偶之城,不饮不食,不老不死,听上去就像是天上仙人。只是不知是何缘故总会长眠,醒来后又和常人无异。 “我也可以给你制一双眼睛。” “用什么制?” 蜃女仰头看他,似乎带着笑意。她的笑容总能找出对应的模子,随心意而动却稍微慢了一点:“你喜欢什么?” 温瑜踱步出门,回来时手里一捧桃花花瓣,花瓣是他随处捡的,有些边缘还泛着黄色:“桃花可不可以。” 蜃女点头,小心的接过,只听得温瑜又悄声道:“门口那棵桃树下也埋着人吗?” “没有,那棵是我种的,开的并不好。” “我觉得挺好。” 蜃女笑起来。 韩错打量着坐回床边的和尚:“我以为你不会想要的。” “都说桃花眼脉脉含情。” 温瑜面朝呼吸平缓的唐绵绵,收敛笑容,语意捉摸不透:“唐姑娘说的没错,还有太多我没见过的事物,年纪轻轻就瞎了太不值得。” 小殊轻轻摇头,倏忽间散去,黑伞失去支撑从半空跌落,又被韩错握住。他将伞合拢,小殊并不想要人偶制作的躯体,他想,若是请求蜃女制作一副空壳应当不会拒绝,但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的。 蜃女将桃花瓣拢在一处,仔细裁剪,留下最为饱满鲜嫩的部分,然后用匣中的红线耐心的串联起来。 她做的很小心,也很专注。 “你有没有想过去外面看一看?” “外面?是哪里,秘雪域?” 温瑜被问住了,想来她从小在这里出生长大,也许已经几百年过去了,这个问题算不算过于突兀:“秘雪也算。” “秘雪域很大。”蜃女手中宛如抽丝剥茧,熟练自如,“偶尔会有人来拜访,我不喜欢出城,我会迷路。” “看来我们算稀客。” 手中花苞渐渐成型,蜃女否定了温瑜的说法:“不,不是指你们。秘雪域很大,你们只是恰好来到这里。” “据我所知,秘雪域有七宫六殿,比如从这里向西不远,有一处蟾宫名琅環,很多人会和蜃城混淆起来。” 听突然没了声,蜃女疑惑抬头,看见两人满脸惊诧之色:“怎么了?” 冰封北境,光怪陆离。 他们循着蜃女指引的方向西行,暂且唐绵绵和魑狐一起留给蜃女照料,他们也不担心对方心怀叵测,毕竟走到了这里总觉得对事事多了些新奇的看法。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其间过程,但或许诚如蜃女所言,换一双眼睛其实和更换零件没有什么区别。韩错看着悠悠醒转,仍然茫然不知何处的温瑜如是想。 蜃女只是笑,她给和尚的眼睛做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标记。她很少会做任性的事情,但这一次却忍不住给这个特别的和尚留一个独特的记号。 一人守一座城,总要留下一点可以想念的东西。 “我觉得看的……很清楚。” 温瑜眨着眼,久违的光线占据了眼眶,他一边忍受重获光明的不适感,一边却舍不得闭上眼。 “多清楚?” “比如你的伞,当真只是一把又大又黑的伞。” “……以前是什么样的。” “像黑色的流水。” 温瑜微微苦笑,命运终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仁慈,拿回了眼睛,便也永远失去了某些东西。 韩错将视线从他金色的双瞳上挪开,淡淡道:“也许是件好事。” 他们无从得知为何桃花瓣制成的双眼会变成灿灿的金色。 韩错又想起了那一匣子红色丝线,光织流转,就像人的经络血脉被抽丝成线,若是温瑜的双眼如初,应该可以看出些许端倪。 “来者何人!” “友人。” 突然出现的长枪小伙英姿飒爽,却显然脑子有些不够用。他盯着温瑜奇异的瞳色老久没有想出下一句怎么接。 再者,若不是这个跳将出来的少年,他们也不会注意到他身后笔直茂盛的苍树,更不会注意到苍树下藏着的入口。 “你……” 伴沉闷石板掀开的声音,琅環宫门坦荡荡的展露在众人眼前。少年保持的端正姿势崩了半截,连枪尖都垂到了地面,他惊愕的看着豁然打开的大门,又转头看向同样一脸惊奇的二人。 未及他探头朝内张望,一个被团成青团的人影从门口直直的飞出,然后“蓬”的一声砸进了雪地。 “怎么又失败了!”长枪少年嘴里抱怨,却把枪狠狠插进雪里,快步走去将埋在雪里“青团子”扶起来。 只听得韩错两人也跟着走来,边一起絮叨:“看吧,真的是友人。” “青团子”居然是先前同在白沙客栈走了一遭的青衣小书生,背着沉甸甸的书篓放话寻雪域奇书,看来他所言不假,不但走到了这里,还找到了传说中藏纳万千典籍的琅環蟾宫。 长枪少年见两人也跟了过来,警觉的朝背后抓去,却摸了个空,乌金长枪还插在先前的雪地里。 书生咳了两声,吐出嘴里的雪渣,忿忿有声:“这群老顽固墨守陈规,食古不化,迂腐!迂腐!” “怎么是你们!” 书生一脸讶然,他对眼前一黑一白的奇妙组合印象深刻,不曾想居然能在秘雪深处相遇,下意识往枪客身后躲了躲。 “你躲啥?”开口的是温瑜,他笑意渐满,又朝着手无寸铁的两个年轻少年走了两步。 “你想对枢书做什么!” “你觉得我想做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四章 逼问 “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要想打架我必当奉陪到底,你别欺负一个书呆子。” “好啊。”温瑜应得自然,见少年一副措手不及的呆滞模样,又道,“我也不欺负没有武器的人,你去把枪捡回来吧。” 似乎是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好说话,看上去不正经的和尚,却是一派侠者风范,少年情不自禁的抱拳,连忙三步并两步往被自己孤伶伶丢下的长枪跑去。 “云掣别跑,你个二缺!” 云枢书气急败坏,云掣跑得飞快,他追了两步就被笑眯眯的和尚拦下,等到这二愣子跑回来自己早落到别人手里,那么些年头他这个脑子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们不是朋友吗,你这么怕我?” 云枢书转了两下眼珠子,被拽住胳膊也不挣扎了,语气带上讨好的意味:“当然是朋友,这不是你和先前有些不一样了嘛,现在看来是我多心。” “不一样的是你。” 温瑜挟持书生退到一旁,看见怒气冲冲飞枪砸来的少年被韩错挡住,仍旧有模有样的放出狠话,你敢动他一根毫毛试试! “十六岁?” 云枢书没精打采的回答:“十五。” 温瑜看着身形依旧稚嫩但长枪已然虎虎生风的云掣:“天纵奇才。” “那当然,这家伙没钱没脑子没品位,也就是个学武奇才。”看两人状似打得不相上下,云枢书心里腾起一股自信,“别看他呆,我敢说当今世间这个年纪比他还强的不超过三个!” “巧了,我就见过一个。年纪比他小,武功比他高。” “你说什么……” 云掣枪使得不错,招式无华却最为简练,绝不拖泥带水,是无数次勤学苦练中打磨出来的技巧,虽然没有完整章法,但胜在随机应变,不循套路,像是有个半吊子师父胡乱指点,好在自己着实是个天才,居然也摸索了一套适合自己的枪法出来。 可惜还是年轻,也缺乏实战。每每将要击中时总会错开一分一毫,差上那么一点。少年心性最易轻狂浮躁,他被韩错耍的越不耐烦,枪法出的纰漏也就越多。 温瑜不再看那边的情况,他猛地按下云枢书的脑袋,阴恻恻道:“好了,现在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的都告诉我,要是有半句谎话,我把你两头拧下来当凳子坐。” 云枢书的脖子被和尚浸上雪片的双手掐住,凉飕飕的让他打寒战。 “你想知道什么?” “你觉得我想知道什么?” 脖子上力道逐渐加重,刺骨的寒意似乎也跟着渗入皮肤,云枢书斟酌着开口:“这里是琅環宫,古有地上仙,琅環登福地。琅環宫收纳了古往今来的众多文书典籍,几乎所有的书册在琅環阁内都有一份副本,我先前也说过,我是为寻一本史书来的。” “找到了么?” “没有。我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但里面的人偏要说我是什么‘不属于这里的人’,把我赶出去了。” “你怎么找到的这里?” “靠云掣啊,他武艺高强,我两一路风餐露宿披荆斩棘加上有点好运气才到的。” 蜃女也说过,琅環是一处庞大的地下迷宫,内有史官日夜抄誊记录。他们的情报似乎滴水不漏,却无人知晓来自何处,甚至有人猜测秘雪地下遍布琅環机关,蔓延大荒,而琅環弟子同样也行踪不明,无人见过真面目。 琅環宫并不好客,事实上他们本没有抱着找到入口的期望。 但他们不是傻子,看小书生似乎和宫内的人还有几分关系,而其口中所言也是模棱两可,毫无重点。温瑜下手并不客气,按着书生的脖子陷进雪地,整个人面朝下趴在地上,俨然一副动弹不得任人宰割的模样。 那厢韩错也不再陪他喂招,夺了长枪制住嗷嗷挣扎的云掣。 “看见了吗。”韩错伞尖指着不远处趴伏在雪地的小书生,让云掣抬头,“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你们是如何进入秘雪域的?” 云掣神色倔强固执,软硬不吃,似乎咬紧牙关决心一问三不知。 韩错撑开伞落下大片的阴影,伞柄靠在肩上,朝温瑜打出无奈的手势。被罩在影子里的云掣仿佛被千钧压顶,四肢沉重任他如何使力都无济于事。 温瑜叹气:“阿弥陀佛。” 云枢书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臂忽折,不禁一声惨叫,又被和尚捂住:“好了好了,意思一下就够了,我可不想再引来雪崩。” 小书生闷声呜呜辩解,但温瑜不想听他说话:“现在想一想,你小子在流波城里就装着一副孙子模样,嘴里大概也是半真半假,亏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普通小生,白瞎了我那丁点慈悲心。” 韩错也不关心同样趴在地上的云掣的表情,继续问道:“你们是如何来的这里?” 云掣脸色煞白,死死盯着和尚的动作,脑中预演了许多种脱身一击的办法,可这些念头都因伞下越来越沉的影子化为了泡沫,他不认得这人的路数,简直就像秘雪域里到处都是的古怪妖法! 小书生的惨叫声又起,云掣怒道:“有什么招都冲我来,折磨一个没有武功的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回答。” “你快说啊!”是云枢书在大喊,抬头看去,云掣目力极好,能看清和尚正笑眯眯的挥手。 温瑜又把书生的脸埋下去,掐灭他后面跟出来的半个尾音,乐道:“说一句话就好,不能太多。” “回答。”韩错重复一遍。 “这里是我们的家,回家有什么不对!” 这个答案过于出乎意料,看恶狠狠的少年表情似乎也不是作假,他接着问道:“你们是琅環弟子?” “不是。我们没有资格,只允许在外阁看书。” “为何会被赶出来?” 云掣下意识以为问的是他们二人为何偷跑出秘雪域的事情,一阵心虚,不禁开口:“枢书想见识一下外面的江湖,可出门越久就越不敢回家,现在回来还是为了偷书,结果被发现了就被丢出来了。” 韩错挑眉:“那你守在这里是给他放风?” “也不是,他说他被逮住之后肯定要被赶出去,我不能进去得在外头接应,不然那群老顽固肯定会把我一个人留在宫里,然后剩他一个人在外头受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五章 丝偶 书生又一声惨叫,惊得树上簌簌落雪,云掣瞪大眼睛怒道:“我都说了,你还想怎样,快放了枢书!” 韩错瞥了眼奋力挣扎几乎气血逆行的少年,缓慢的挪开了黑伞。云掣只觉得身上的力道逐渐削减,他顾不得仍然被抓在别人手里的长枪,朝书生的方向急速掠去。 温瑜身法奇诡,云掣突袭不成,但只要将和尚逼开也算达成目的,他慌忙将半截身子都埋进雪里的书生拔出来,又听得他哇哇大叫:“你轻点轻点,我骨头刚接上哎哟喂。” “骨头断了?”云掣一愣,“接上了?” “你是不是全说了。” 云掣再楞:“不是你让我说的吗?” 云枢书朝天叹气,再朝地叹气。 眼见着韩错和温瑜两人又走到了身前,云枢书也不躲了,他拍掉云掣摆起来的戒备架势,没好气道:“有用吗,有用吗,你枪都在别人手上,根本打不过嘛。” “说得对,早这么想不就完事了。”温瑜左手竹杖,右手长枪,笑容朗月风清,“我们既不是冲你老家来的,也不求什么奇珍异宝。咱们重新交个朋友如何?” 云掣手忙脚乱的接住对方招呼不打就擅自脱手的长枪:“朋友?” “朋友!”云枢书在此时反应尤为灵敏,肯定的点头,就差上去给两个拥抱以示热情。然后又拍了一下傻傻搞不清楚状况的云掣,宛如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 “不要做的太过,显得假。” 云枢书消停下来,忍不住叹了第三口气。 “你认识蜃女吗?”温瑜金瞳灿灿生光,“既然被赶出来了,不如和我们一起去蜃城做客,她大概也很想你们。” “你们是蜃女姐姐的朋友?”书生和枪客一脸惊疑不定。 “她给我做了双眼睛。” “怪不得。”云枢书了然,“我说你怎么突然又看得见了,还以为你之前是装的嘞。” 温瑜道:“你对不老城的人偶也有所了解?” “不老城,好久没听过这个叫法了。” 云枢书瞪了眼抢白的云掣,回道:“这也是我从书上看到的,蜃城的人好像从很久以前就住在秘雪域里头了。以前倒也只是避世隐居,后来城里来了一个人偶师,不分昼夜钻研人偶制艺,他做的人偶精妙绝伦和活人一般。” “然后呢?”云掣接道。 “最开始是人偶师给自己的死去的妻子做了一个人偶,后来城内人慕名而来,人偶师也就专为死人做偶。再后来,”云枢书顿了顿,有些不安,“再后来,因为制作的人偶和真人没有区别,但不老不死,而人偶师也绝不为活人制偶,城内就流传起永生人偶的说法。无论真假,趋之若鹜大有人在,甚至许多人甘愿赴死,只求人偶师做一具一模一样的人偶供其转生。毕竟许多年过去,人偶师依旧是那副中年模样,不曾有变化,简直就是一个成功的活生生的永生的例子。” “现在呢?”云掣傻眼。 “叫你多读点书你不听。现在,现在除了蜃女姐姐,你什么时候见过城里的活人了!” “可楼里的人……” 云枢书没好气的教训道:“那些不算,长得虽然人模人样,可既不会敞开了笑也不会掉眼泪,顶多一脸苦相的看着你,你也不觉的瘆得慌,还屁颠屁颠跑过去打招呼。” 温瑜拄着长竹,习惯了手里多一根东西的日子,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也亏得手里有一根物事,他才可以准确的在书生的背上敲上一棍:“我发现,你是不是总喜欢话说一半,把故事最精髓的那部分给省略掉。” 书生连蹦三下,郁闷道:“省去什么了嘛。” “人偶师是怎么做的人偶?” “这我哪知道,要是知道我不也成人偶师了。” “人偶师是怎么死的?” 云枢书摇头,不似作伪:“书上没写。唉你别敲了,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生老病死吧,世界上哪来永生不死的活神仙。” “那蜃女呢?” “姐姐她……”云枢书又摇头,“我不知道,反正比我活得久就是了。” 她的魂魄很微弱,松散的搭在躯体的每个支点,风一吹就可以飘走。但或许是生来就是偶身的缘故,魂魄反而适应了这种不稳定的结构,拥有极强的契合力,至于到底契合了什么,韩错想到了那匣子的红丝线。 云枢书仍旧在和温瑜扯嘴皮子,他说的话总能沾上一点边,然后拿别的事情引走注意力,谜团越来越多,但在他这里却越说越像一个话本子。 韩错适时抓住滔滔不绝的书生,打断道:“用来做人偶的红丝线是什么?” 书生哑了。 他愣愣的看着韩错,刚要开口,又被打断。 “是不是丝偶。” 不像是疑问句,更像是肯定句。 “什么是丝偶?”甫一出声,云枢书就知道自己说了句错话,大荒名谱上的十大名器排行第九,他居然说不知道,这不是明摆着自打脸。 这下可好,韩错和温瑜都朝他盯了过来,也只有云掣这个呆瓜还不明就里。 和尚似笑非笑:“你不知道?” 云掣插进来接话:“不知道很奇怪吗?” “你不知道就不奇怪。” 云掣皱眉,这话怎么有点像在骂他,但好奇心摆在那里,他重复了一遍枢书的问题:“丝偶是什么?” 千录阁排过的无数榜单中最神秘,也最为让人不解的就是大荒名器谱,谱上只有十件名器,加上寥寥几笔的介绍,让人摸不着头脑,甚至不知道是按什么排列的顺序。但很少有人会去质疑千录阁的榜单,即便对方始终无可奉告。 不论是高手榜还是美人榜,隔了多少年总会有变化,但这份名器榜却百年如一,从未变动,且不像是被废弃,仍然挂在千录阁内,占据一个角落终年不变。名器榜上除了有一把剑的名字,其余看上去都不是刀剑枪戟,让人不由揣测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些名器的存在,千录阁才始终不重修兵器谱。 不论如何,有心人总会相信榜上名器的存在。 司命口中流传的魂器司幽在榜上赫然有名,排行第七。 “我记得谱上对丝偶的介绍就两个字。”一双金瞳认真的看着慌乱的云枢书,温瑜缓缓吐出两个字,“模仿。” 仿其形,仿其骨,仿人生百态。 但终究是模仿,即便仿出了惟妙惟肖的言辞举止,依旧不是魂魄所契合的那把锁。 蜃女,终究只是个意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六章 鬼道 “你们要对蜃女姐姐做什么?” 韩错垂下眼,他只是想求证。如果丝偶就存在于眼前,那司幽也许距离他也没那么遥远。 “我们什么都不想做,喝茶唠嗑而已。” “真的?” 温瑜不置可否,看着书生紧张兮兮的样子忽而一笑:“子,你想找的到底是什么书?” “跟你们又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越是藏着掖着,我就越是想抢。” 云枢书瞪圆眼睛,人不要脸可真天下无敌:“我说了是史书。” “什么史书?” “你怎么非要把问题问死!” “说一说也不要紧,没人看的上你的书。”云掣在一旁低声咕哝,他总是不喜欢枢书无处不在的戒心,这些人是蜃女姐姐的朋友,再说了,打也打不过。 云枢书扭过头尽量不对上和尚那双眼睛,气道:“泷夏年间的史书。” “泷夏……那真的是相当久远的时代啊,我记得大荒混乱纪前的最后一个王朝就是泷夏吧。” 云枢书点点头:“嗯。也是因为混乱纪的到来,很多的文物都遗失了,我觉得家里可能会有副本才回来看看的。” “为何想知道泷夏的历史?” “好奇。” 不想说算了,温瑜不打算进一步逼问,少年嘛,总有一两件事情喜欢藏在心底。 云掣抱着长枪苦着脸:“你都被扔出来那么多次了,还继续吗?” “当然继续!他们越不想我查,我就越要查到底!” 还是个犟脾气的。温瑜笑笑,伸手摸了摸书生的脑袋。 …… 蜃城相比其他地方要更冷,两个少年互相抱怨,琅環的人说过,秘雪域里住在地表的人大多喜欢用这里特有的冰玉建造房屋,栽种苍树,这种冰玉会偏折光线让外来者看不见他们。这种特点在蜃城发挥到了极致,他们不怕冷,自然也不担心冰玉带来的寒气,所以几乎全城都成了一座冰宫。 他们在很的时候来过一次蜃城,也是被蜃女拦下,后来见识到了雪域中不可思议的桃花林——这种树云枢书此前只在书上见到过。 他们还吃了桃子。这里那么多桃花树,只有屋门口的那棵歪树会结果,可惜结出的果子有点酸,有点苦。 那时候的姐姐和现在一模一样,站在门口温柔的朝他们呼唤:“你们来了?吃桃子吗?” 蜃城的人真的记性好。云枢书感叹,上次来桃林的时候他们还只有五岁,现在长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姐姐却还是记得的。 云掣兴奋的跑过去,他倒是喜欢那种怪味的桃子,也不会觉得尴尬和陌生。 “她醒了。” 温瑜闻言拿了两个桃子走进里屋。 屋内一人一狐正大眼瞪眼,而突然出现的和尚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你怎么在这儿!” 温瑜放下桃子,拉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真有精神,看起来是真的没事了。” “你你你……你眼睛。” 醒来的唐绵绵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她自己支身起来靠在床头,便看见一头大狐狸伏在床下,动也不是,喊也不是,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熟人,却又觉得和记忆里不太一样。 “我死了?” 温瑜忍不住笑出声。唐绵绵很少有这副恍如晴天霹雳的模样,呆滞且茫然,着实值得纪念。 “你先吃个桃子,我慢慢讲给你听。” 唐绵绵拿过粉红色的圆滚滚大桃子,鬼使神差咬下一口,真酸,还苦,她的整张脸都皱起来,却还是嚼着咽下去。桃子是这么难吃的东西吗,我为什么在这里吃桃子,我明明想吃甜粥的啊。 …… 云枢书往里屋探头,被韩错拽了回去。 盛情难却,三人还是一人捧了一个桃子围坐在桌边,就着暖酒果腹,时而看看门外蜃女织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里头的是狐狸犬吗?”云掣问。 “错。是魑。” “又是书上写的?” “谁让你不喜欢看书。” 云枢书边掂量着手里迟迟没下嘴的桃子,边应着云掣的话。他指指云掣,又指指桃子,示意让他掰开。云掣叼着剩下的半棵桃,手中力没使匀,桃子一分为二却大不均。 云枢书夺过半个桃,将另外半边大的又朝云掣那边推了推:“这样就行。” 又看看韩错,他手里的桃子也还没动,顺嘴问道:“要不要也掰开,他可喜欢吃桃子了。” 听上去桃子真的很难吃,韩错没有接话,将桃子凑到嘴边下意识咬了一口。 “对了,你刚刚打我的时候使得是什么功夫?以前枢书跟我说世间存在内功外功以外的第三种功法,我还不信,以为又是他编出来骗我离家出走的故事。” 其实味道还可以,也许口味因人而异,想到云掣津津有味的模样和云枢书截然相反的表情,韩错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枪法很好,但没有杀心。” 还能笑出来,又是一个喜欢吃难吃的桃子的,云枢书腹诽。 云掣挠头:“没有杀心不好吗。你算不算答非所问,第三种功法是不是就是妖法?” “可以这么说。” 韩错咬下第二口,他喜欢脆生生的口感,也喜欢在嘴里细微蔓延的苦味:“我修鬼道。外功锻体,内功练气,这些都是基于肉体而言的理论。而鬼道修魂转魄,透过形体,克制人的本源。” 光溜溜的桃核被吐了出来,云掣瞪大眼睛:“真的?那不是没人打得过了?” “魂魄比形体要更加复杂,锻炼魂魄的方法也很难有确切的定论,一个武林高手也许魂魄幽微,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魂魄却也可以无比刚健。对于强大的心魂,那些‘妖法’也没有作用。” “那些人也很少见吧!” “对,很少见。”韩错想起黄泉边上的龙人。 “太厉害了,像你这样的人还有几个?鬼道我可以学吗?” 云掣双眼炯炯,脸上写满了拜师学艺四个大字。 司命从不参与江湖纷争,不仅司命,祭祀也一样。在普通人眼里,他们和山上打着拂尘算命的道人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另一类不同旗号的骗子而已。不是他们没有兴趣,只是人的一生太过短暂,比起争名逐利快意江湖,他们更想要去保守大荒长久流浪的隐秘,就像琅環中孜孜不倦日夜撰书的人一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七章 琅環 “之前提到过你没有资格成为琅環弟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又答非所问了。”云掣接着啃第二个桃子,对于自己没有资格这件事心里毫无芥蒂,“我又不喜欢看书,让我每天坐在书堆里不得憋死我。不过,云枢书也没资格,这点挺奇怪的。” 被点名的云枢书比想象中怨气要更大些,好不容易吃完那半个桃子,他一下子差点噎住,一边朝云掣瞪眼,一边脸涨得通红。 “我觉得他和家里的那些人很像,都喜欢整天整天的看书写字,可不知为何家里人就是不让他入门。” “都是些迂腐的臭书篓子,我才不稀罕。” “他撒谎的时候鼻子会皱起来。” 韩错果真看到云枢书不自然的表情。司命一门也很相似,即使是血亲家人,鬼道一脉学不会就是学不会,即使有天赋,尘心旦起也会被无情的司命遗落在草原,一觉醒来,再无人在凉薄的早晨等他。 这些事情不该由外人来指点,许多缘份由各自选择而定,因性格而变,韩错垂眸淡淡接道:“也许是因为你有太多的好奇心。” 云枢书显然不放在心上:“求学问当然需要好奇心,不然不成了死读书了。” 韩错转头又朝仍然盯着自己的云掣道:“修鬼道需要天赋。” 他张开手,掌心纹路分明,有些干涩,微微屈指,一团幽蓝火焰忽燃起,跃动灼烧,再握拳摊手,火焰又消失不见,还是先前的模样。 云掣早已惊呆,脑中词穷说不出半个字。 “这是鬼火,魂魄本也属天地灵气,你会练气,那也应该能理解将身边看不见的灵气捕捉凝练,聚于掌心,就是鬼火了。” “有天赋者顷刻即成。” 云掣跟着握了握拳,苦道:“那没天赋的呢?” “无缘。” 韩错看着云掣的心情失望下去,这一点他说的不假,当年自己修习的时候确实是顷刻就掌握了鬼火的调度,然后晋升成了首席弟子。 “也就这傻子才信。”云枢书轻声嘀咕。 虽然没看过琅環内阁的书,但他也隐约知道存在一些隐世的异人,他们走的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路数。也许自己成为正式的琅環弟子,就能和他们一样,念及此,云枢书又不禁想骂几句那些迂腐不化的老家伙。 要不是他们,自己也不至于千方百计跑出去找书看,副本不让看,那自己就去寻原本呗。外头不还有一个神通广大的千录阁,听上去一点也不比自家的琅環差。 想起千录阁,云枢书朝门外织线的蜃女望去。 他很的时候就猜出了那些红彤彤的线是名器谱上的丝偶,只是思前想后只剩下了后背发凉的惧意,连求证都失了念头。 长大后倒觉得此物着实掺了些悲凉感。 “模仿”两字本就带了些求而不得的遗憾。 心中一酸,视线也就跟着挪开,瞥见韩错身边的巨大黑伞,他问道:“你的伞是什么?” “魂器。” “该不会是司幽吧?” 韩错一愣。 “哈哈,我就是顺口一说。名器谱上不是说,司幽乃送葬招魂之器,听上去跟你们挺有关系的。” 黑伞伴自己长大,无人知晓名字,也无人知其来历,甚至世间都不会存在第二把同样形制的魂器。韩错默然,尔后答道:“它不是司幽,只是普通的可以纳魂藏魄的魂器而已。” “也是,好歹排行第七,总不能看上去比第九的还要普通。” 云枢书撑着脑袋打哈欠,名器谱上他对这个第七名最没兴趣,听描述就不合胃口。至于剩下的九个,丝偶他已经见过了,其余要数最好奇的应该就是排名第三的星图了吧。可以昭示命运的星图,若是拥有了这张图,他岂不是想看什么看什么,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再也不愁有什么找不到的答案了。 云掣善意提醒:“口水要流出来了。” “呸呸呸。” 韩错突然站起身,朝门外的蜃女走去。 “他要干嘛?” “我哪知道!” 蜃女注意到头顶忽然落下的阴影,抬头却看见韩错打着伞站在了身旁。她微微不解,将手中未打完的丝线拢起。 “快要下雪了。” “谢谢。”原来是好心的给我打伞。蜃女善意一笑,下雪之后就不能在屋外织线了,天色渐晚,她大概已经做完今日的份了吧。 韩错心中一动:“线会用完吗?” “很久以前用完过一次。后来我攒了很多,即使再遇到意外也不怕了。” 韩错没有问意外是什么。蜃女丝毫不避讳织线的过程,他们在门内看得一清二楚。丝偶之所以被叫做丝偶,也许是因为它本形就是一个手掌大的人偶,白玉一般的材质,雕刻出恬静的五官,和呈抱膝状的身体,就像是一个闭着眼睛听父亲讲故事的女孩。 以丝偶为中心,蜃女不断从空无一物的周围抓取微丝,缠绕成越来越粗的红线。丝偶似乎可以引导红线聚拢在蜃女的双手之上。 韩错没有多问。 他的好奇心在这种沉沉的雪天一起被沉下去。 不论如何,这一次总是有所收获,韩错听着里屋忽然热闹起来的声音如是想。 …… “你说的都是真的?”唐绵绵彷如梦里,仍然无法相信。 唐绵绵一行人遭遇雪山异兽的袭击,队伍被冲散,她一路奔逃,最后也不知道被抛向了何处就昏死过去。 “可惜没有找到另一把刀。” 唐绵绵接过短刀,眼里泛出苦涩,语气却带着轻松:“找不到就找不到吧,我是铸刀人,自然还能打出一把更好的刀来。” “那,回去吗?” “嗯。”唐绵绵点头,忽又苦笑,“问我做什么,我才是拖累你们的那个人。” “正因为你是拖后腿的才问你嘛。” “你个死秃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八章 冰鱼 也许是太冷的缘故,韩错黎明时分才沉沉睡去,醒来时又到了白的晃眼的晴天。 殊从伞中闷闷的发声,她也想尝一尝桃子的味道。 剩下的桃核被埋进土里,云家的两个少年在重新鼓起精神锲而不舍潜入自家后院之前,被温瑜拽着耳朵不情不愿给几人指路。 临走之前看见唐绵绵朝蜃女道谢:“多谢姑娘相救,大恩没齿难忘。” 蜃女有些茫然,但依旧顺从的点头,她比一直在唐绵绵背后使眼色的和尚来的单纯的多,回屋拿出了两枚玉佩,玉佩呈双鱼形,晶莹剔透,左右对称,可拼合成一块。 “这是冰玉做的玉佩,可赠予心上人。” “我没有心上人。”唐绵绵面带踌躇,蜃城的人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慷慨。 蜃女的表情有些迟钝,但只让人觉得是她性情温吞的缘故。她唇角微微翘起却又抿了下去:“冰玉可以铸刀,若姑娘没有心悦之人,就把玉佩熔了吧。” “这……可以吗?” “嗯。” 唐绵绵不爱推辞,虽然对秘雪的冰玉也尤为感兴趣,但是心中迷惑不安。她将腰际短刀拔出,刀面如镜映出自己疲惫的双眼,唐绵绵定了定神,坚决道:“请务必收下这把刀。我身上没有更好的东西了,平白受姑娘如此多的恩惠,内心实在有愧。” 她语气铿锵,让人想笑又笑不出来。韩错朝着憋笑憋到表情扭曲的和尚低声询问:“你到底是怎么骗她的?” “蜃女姑娘自修习秘雪内经,妙手回春,心地善良,乃隐世高人。” “所以眼睛也是她治好的?” “区区雪盲,我自己好的。” “……魑狐呢?” “蜃女姑娘派宠兽一路护送我们出山。” 撒一个谎,需要许多谎言去包装才能滴水不漏。但像和尚这样,扯谎毫不在乎细节,半滴水也包不住的,同样能让人哑口无言。 温瑜远远的挥手,雪迷了眼睛,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能看清楚在荒原上久久伫立的孤独女子。 眼底酸涩,闭眼睁眼便又看不见她了。 “唐姑娘想用冰玉做一把什么样的兵器?” “我……” 唐绵绵看着手中发寒的玉佩出神,又从怀里拿出暖珀,一冷一热,均握在手心。两者天然互斥,但谁也压不过谁,纠缠交融,倒让人倏忽间想起生死相随四个字。她脸微红,将脑海中冒出的古怪想法赶走:“真的是送给我的?” 她问的是韩错,至今都无法相信这个冷淡的“陌生人”会大方赠予暖珀,比蜃城的仙子姑娘还要来的不可思议。 …… 对方的沉默唐绵绵早已习惯,她心的将两件东西收好,低声道谢,然后跟上两人的步伐,走向再熟悉不过的灰铁城。 云起沉戈。 阔别几日的流波城与先前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依旧谣言纷飞,引诱络绎不绝的外客进入雪山然后一去不回。 莫说随身刀剑,衣冠冢都很难留下。 疲惫至极的唐绵绵仍然强撑着精神打探同行伙伴的消息,但没有回应,她会在流波城等待一个月,然后启程左海三壁,参加千录阁举办的试刀大会。 就算最后一把刀都没有炼出来,她也会去。因为温瑜信誓旦旦与她定下约定,不过另一个打伞的黑衣人看上去仍然相当不情愿,唐绵绵心情郁结,却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很期待与他们的再会。 “绵绵?” “嗯。” 唐绵绵拎着从白沙客栈带走的酒葫芦,向叶子阳应声。 难得师兄会出门晒太阳,她自然一路奉陪。唐绵绵的运气终究没有师兄口中那般好,没有找到神丹妙药,也丢了佩刀,差一点连自己也赔在了雪山里头。 叶子阳想的比唐绵绵更为深远。 他甚至微笑着对唐绵绵说,会跟着她一起去左海三壁。这与一向懒洋洋不想各处走动的师兄实在太不一样,不过孤身来到秘雪这件事本就已经过于骇人了。 唐绵绵向来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但凡事信他不会出错。毕竟在所有御医都说他活不过十岁之时,他仍然延续了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雪山一别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温瑜二人。 许是已经离开了流波城。 唐绵绵最近时常做梦,白日便双眼乌青,神思困倦。唐二伯打趣她是女儿心思,有了可以挂念的情郎,但被严词否决之后,又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对当日同行不归的同伴耿耿于怀,成了心魔。 她想了想,也不是。 她的梦里是成片成片的桃花林,林中水潭,潭边屋。与蜃女的家一模一样,又有些许不同。 梦中有一个中年人坐在矮凳上雕刻偶,就着纷飞的桃花瓣和平静的水潭,慈眉善目。他的脚边是一个乖巧的女孩,抱膝安静,很认真的听男子给自己讲故事。 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流下眼泪。 唐绵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样美丽虚幻的景色似乎成了自己心头的一根刺,越扎越深,再也拔不出来。 双鱼冰玉在灯下微微闪光,唐绵绵终究还是起身,在某个深夜将玉佩投入熔炉。 在无尽的远方,有人传来轻轻的叹息。 最后零落在风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一章 左海三壁 左海三壁处东南沿海地带,以杜鹃花海,天涯海角和千录阁三处绝景鼎负盛名。 若骑上策马驿的千里快驹龙骧九逸,日夜兼程,仅需半月就能到达左海三壁。次选是驿站的追风赤兔,性子野,不驯服,要价便也次上一点。最便宜的选择就是那些看上去灰扑扑的老马,都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要是不赶路,骑着还能赏花赏景扑蝴蝶,最重要的是,绝对招惹不上山里头的马匪,保您安全无虞。 想当年它也是一匹叱咤江湖的良驹,只是如今看破红尘,不恋生死而已。 温瑜欣赏驿站牵马的兄弟把自家只能颠着走的老马一本正经吹上天的气魄。 韩错怒道,这不是你非要坐雪卢白狼拉车下山,还把盘缠用光的理由。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施主勿要被这些黄白之物蒙蔽双眼,而错过周围更加可贵的人和事。” “滚。” 在强行让和尚签字画押欠下一百两的据条之后,韩错决心重操旧业,在路过的山镇里卖伞。 近来天气转暖细雨绵绵,靠近江南的居民也更偏爱轻盈秀雅的纸伞。 镇上的伞坊位于一条幽深清静的巷尽头,经过时可以听见西侧传来的戏台咿呀之声,但走出高墙窄道就是铺面林立的热闹长街,三十六店一应俱全。 缓步徐行的路人中,一个横冲直撞,猴子似的窜来窜去的少年尤为瞩目。 “让一让,得罪得罪,包涵包涵——” 声音离得不远,韩错抱着一捧新伞往街边靠了靠。 天不遂人愿。 眼见着少年偏不走大路,笔直的朝这边撞了过来。韩错皱着眉,腾出半只手掌把看热闹的温瑜拽到自己前头,不偏不倚挡住少年去路。 “让让让——” 温瑜瞪过去。 不知是被忽然放大的金瞳吓到,还是一时分神,少年脸色陡僵,脚下被横出的长杠绊住,一跟头朝温瑜扑来。 和尚身法利落,轻巧侧身,边伸出竹杖给少年纠正趴倒的方向。 尘土四扬,鸡飞狗跳。 少年捂着鼻子翻身而起,一手指着温瑜,不可置信:“你你你——” “我什么我,再不跑后面的人要追上你了。” 少年扭头,果真四五个乌甲玄衣的大汉在后面大声嚷嚷:“兔崽子,这次就算追到左海也要把你抓回去!” “呸。就你们几个还想抓到我。” 少年顾不得这个莫名其妙的和尚,抓紧时间麻利地跑路,一个飞身进了巷,对逃跑技巧掌握的炉火纯青。 韩错又退了退。 一串的人跟着挤进窄巷。 看着他们走远,温瑜轻飘飘的追上毫无波澜的韩错:“那几个军士腰上挂楚字腰牌,莫非是很有名的那个楚?” 与北牧氏齐名的那个楚。 北牧氏称凛军寒将,打下北境十六城,后被天子封王镇守北长城,实则流放雪国,再不得归还故里。 同样立下赫赫军功的是南越楚氏。楚军征战于野,平定南荒叛乱,受封南侯,世袭称号。楚侯爷相比北牧氏要幸运的多,也安分的多。一直安于南海一角,与京师帝都相隔千里,再没有踏出城一步。 但那些都是百年以前的事了。 边境无战事,百姓安定,连朝代都换了两个,很少还有人能想起当年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北牧南楚。 只不过,北牧氏多年蛰伏雪国,若非天堑难越,绝不甘心永远的在苦寒之地一直生存下去。北牧氏如今的年轻一代是一个郡主,城府极深,并非泛泛之辈,更非当今太子所能比拟。 而楚氏则出了一个聪颖无双的天才世子,消息早就传入京师,也不知老皇帝作何感想。 前几日诸葛静五彩斑斓花孔雀似的镜鸟又落到他的伞上,镜鸟絮絮叨叨了许多事情,比如他们现在正在北境长城一块游荡,甚至拜见了北牧氏的郡主。顺便提了许多当今国事,包括云外的那群人日日测算,风起云涌并非吉兆,已经有人着急赶往京师求证究竟。 韩错本不在意这些事情,镜鸟说了一半就被丢给殊玩了。 若是乱世真起,他们也会是最忙的那群人,远做不到明哲保身。 只是现在唯一可以确信的是,最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真龙天子的那一位应该还在黄泉彼岸苦苦寻人,在他突然升起登帝的念头之前,世道就还能持续地安稳下去。 镜鸟来时温瑜也在,虽然看不见,靠听倒也听得一清二楚,甚至饶有兴致的跟殊谈了半宿国家大事。 韩错将怀中的伞放下。 他听了伞坊的建议,将伞面换成时下流行的款式,画游鱼飞燕,加上叮叮当当的伞坠做装饰,很受女子的欢迎。 “卖伞吗?” 铺面还未摆好,生意就已上门。 韩错起身却一愣。立于跟前的是一个身材娇的女子,矮上他许多,打着一把杜鹃花色的伞站在暖和的日光里,遮住大半个身子。 又一个晴天打伞的怪人。 这句话不该他来说。 “是的。” 少女忽然抬伞,仰头露出秀美的面孔。 韩错瞳孔微凝。 少女不过二八年华,眉眼还有些稚嫩,但已然是天生的倾城美人。她皮肤雪白,却有彩羽长尾的纹样从脖颈处经下颌一直蔓延至眼角,彩羽栩栩如生,欲扬欲落,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妖气。 “我买一把伞。” 韩错不自觉的抓紧身侧的黑伞。 少女翘起嘴角,颊边彩羽熠熠生辉,她微微转起伞柄,异样的天真和妖冶在同一个人身上交相绽放。 “什么伞?” “我要……一把杀人的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二章 枯叶生花 长街的风跟随呼吸有一瞬的停歇。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又吓到一个。”少女弯着腰止不住大笑,就像自己真的讲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笑话。 她笑起来和普通的女子一样,看上去活泼烂漫,毫无心机。 少女指着韩错的大字招牌,眨了眨眼:“不好笑吗?罢了。我想要定制一把伞。” 平生遇到的古怪客人不在少数,韩错将视线从少女几乎掩盖半张侧脸的羽尾文图挪开,平静的开口:“可以。” “我还没说要求,莫非什么样的伞都可以吗,那……” 少女拖长了音调,见韩错渐渐皱起眉头便又一笑,她将手中的淡红色纸伞倾斜,露出画满杜鹃花的伞面:“我想要在伞上盛开这样的花朵。” “就这样?” 少女伸出食指轻轻点着嘴唇,又摇了一摇:“不对。不是画画,也不是刺绣,我想要伞上长出一朵花来。” “……” “你说可以的。” 少女脸色忽变,甜甜的笑容尽数隐没,连带着周身的暖光都一并凉下去。 而她颊边色彩斑斓的尾羽仿佛也随冰冷的气息而凛冽起来。 温瑜的手已经握上竹节。 有浮云从头顶飘过,落下大片的阴霾。 “可以。” 韩错接住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枯叶,然后一片静寂中等待日光一寸寸重新照亮少女漂亮的杜鹃花伞。 一同照亮的还有少女明媚的笑容,和仿佛错觉转瞬消失的压力。 韩错面无表情的伸出手心:“给钱。” 少女歪了歪脑袋。 温瑜被自己的笑声呛到了。 “这个可不可以?” 一根七彩色的长羽毛被捻在少女青葱似的指尖,羽根乳白,绒毛细腻柔软,泛出渐深渐浅的虹色光华,顶部着墨微卷,随风而轻,随意而盈。 温瑜凑近了问:“这是什么?” 很少能从一根羽毛上看出雍容华贵这四个字来。 看到和尚的金瞳,少女的眼神忽然亮了亮,她将彩羽递给温瑜,轻声赞道:“你的眼睛真好看。” “啊,谢谢。” 温瑜微怔,颇为意外的接过。羽毛触手滑腻细软,不知为何他隐隐想起神话传说中的一种鸟儿。 少女灿烂一笑,轻盈的退去几步,手中的纸伞也跟着轻巧地换了个边:“一个月后,在千录阁,我等你们。” 枯叶成花,花碎花凋。 再定睛看去,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温瑜一直抓在手中的彩羽突然被抽走,他一回头,对上韩错一张阴沉沉的脸。 “那羽毛?” “是我的。” “啊?” “首先,谁让你擅自收下凤羽接生意了;第二,凤羽是我的你啊什么啊;第三,把这些剩下的伞卖完,不然别来烦我。” 韩错拿起黑伞走人。 “等等,你说什么。凤羽,是凤凰的那种吗,再说两句说清楚别急着走……” …… 这个季节也会有枯叶吗? 枯叶开花的招式他隐约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得益于当初在草原上被行医少年救治的那段日子,似乎他炼的那些药里就有一味是用干枯的草叶灼烧生出数十朵火焰形成的花来。 但也不是方才手中真实的,薄凉的花瓣。 韩错翻掌,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一个月后恰好就是试刀大会,为什么偏要是千录阁,那女子也会去参加武林盛会吗。 千录阁是海边九重高楼,即使从这里望去,也能看见危楼如柱立于天际。 “你打算怎么让伞上开花?” 日渐黄昏,温瑜终于卖掉最后一把伞,口干舌燥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顺便叫醒一脸恍惚若有所思的韩错。 没什么回应,温瑜又道:“我跟你说,现在的姑娘更喜欢素雅一点的,你以后得把那些画蛇添足的坠子去了,那都是上年纪的婆婆式审美,今儿个我可真是连口水都没得喝硬是把红的说成绿的,把黑的说成白的……” “为什么是杜鹃花?” “啥?” 韩错端然而坐,平静的问:“你想知道怎么开花?” “对。” 温瑜警觉性的拉开距离。 “在伞上撒一把种子,日夜浇水,置于光满之处。” “?” 韩错霍然起身,绕过连退三步的温瑜,抽出一把淡粉色的纸伞。伞面没有任何点缀,但颜色却很柔和,符合和尚刚刚提出的素雅要求。 然后眼见着韩错掏出了一把花种,洒在伞上。 温瑜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记住,每天晨起晒一晒太阳,但傍晚要回收。还有,早晚各浇一次水。” “……”温瑜张了张嘴,最后选择问一个相对更切实际的问题,“种子不会滚下来吗?” “你见过种在土里的种子会滚来滚去?” “……” “我是不是又瞎了。” 不置可否。 温瑜拎起伞,不落,抖一抖,还是不落。他伸出手指,然后又放弃了。据韩错所说,这玩意儿极其容易扎根,一不心长自己手上可就糟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三章 初羽少时 “呸呸。”四五个玄衣阔刀的甲士吐出嘴里的茅草叶,灰头土脸的从黑漆漆的巷子里钻出来。 “被摆了一道。” “又被这臭子给逃了。” “骁哥,现在怎么办?” 为首的甲士一脸晦气,骂道:“还能怎么办。兔崽子不是要去左海三壁么,我们就去拦!拦不住别说左海,东海我都给他翻个底朝天!” “可侯爷那里……” 程骁面色沉了沉,但又忍不住骂道:“子不识好歹,枉费侯爷一片苦心。他以为是爷非要关着他么,爷那是……” 后半句被强行咽下去,这里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程骁冷静下来,他们是在街口跟丢的,他环顾周围,最近的糖人铺边有一个打伞的年轻姑娘:“姑娘,你可曾见过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少年,差不多这么高,黑衣服,上窜下跳到处跑的那种……” 程骁僵了一瞬。 转过身的姑娘出乎意料的漂亮,但左半边脸颊上布满彩羽文绣,斑斓艳丽比之他见过的帝宫之中的皇徽图腾也不遑多让。 “好像是往那边去了。” 朝她所指方向看了一眼,程骁定了定神,抱拳道:“多谢,敢问……不,没事了。” 执伞的少女一直看着他们离开,他们脚下不停,等到背后那道视线终于消失的时候程骁居然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骁哥,你刚刚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程骁拧着眉,没有像往常一样骂过去,过了好半会儿直到对方内心惴惴以为自己真的说中的时候,程骁低声念念有词:“凤凰凤凰……总觉得眼熟,咋就想不起来呢。” …… 糖人很有趣。 文火烧热的糖浆流淌凝固成各式各样的造型,猴子捞月,老翁钓鱼,还有花鸟游鱼,灵巧生动,她看了很久。 “给你。”摊子后面伸出一只年轻的手,手里是一根样式简单的花糖。 她疑惑的抬头,一个满面阳光的俊俏少年正看着自己。 “这是什么?” 见她接过自己画的糖花,却问是什么,少年不好意思的挠头:“第一次画,画的不太像,这是杜鹃花。” “杜鹃花?” “对。不喜欢吗,我看你伞上全是杜鹃花,以为你很喜欢这种花朵……” 她低声自语,看着手中的糖花似乎出了神。 少年得不到回应有些许窘迫,他从糖人摊后面探出身,再见不着那群跟在后面的尾巴之后,终于松了口气,连连抱歉将摊子还给被捆成一团塞在角落的摊主。 摊主嘴里的破布条被取了出来,立刻劈头盖脸一通叫嚣,可惜满口方言楞没让人听懂半个字。 少年也不啰嗦,抓了身边姑娘的手臂就开始跑路。 伞在风里摇摇晃晃,吹起她的长发和飘动的衣襟,像是凰鸟的尾羽在颈侧飞舞,下一刻就会活起来。 少年忽然脸红,放开了手。 他们不知不觉竟跑到了城郊,前方一片浅滩,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少年兀自懊恼,这个女孩突然被一个陌生人拉着到处跑肯定很生气吧。 可她也不声不响,任由自己拉着跑。少年看着仍旧一手抓着糖花,一手打伞的姑娘,耳根又烧了起来,想要解释,可出口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很甜的,早点吃比较好。” “我叫楚九一,你呢?” 九一……会有父母给自己的孩子取这么随便的名字吗? 有的,楚九一耸肩,似乎看出少女心中所想,解释道:“父亲说家里除了九个姑奶奶就我一个独苗,就叫楚九一,简单好记不拗口。” “九个什么?” 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一位老太太,三个美女师父,我母亲,我大姑姑,还有两个姐姐……都是姑奶奶。”抱了抱头,不愿意想起家里的可怕岁月,他又提起精神,把问题问了回来:“你呢,还不知道你名字呢,你叫什么?” “狂羽。” 楚九一觉得自己听岔了。 “这是杜鹃花?” “对。”她似乎还在纠结手中的糖画,楚九一有些手足无措,他手艺有那么差吗,感觉还挺像来着,“狂……不是,羽姑娘,你不知道这是杜鹃花吗?” 狂羽摇头。 可你有一把画满了杜鹃的伞。楚九一想了想,突然道:“方才还没谢谢你帮我解围。” 对方没什么反应,他便又抓起姑娘的手臂,兴冲冲道:“我知道一个地方,离这儿不远,走,我带你去看。” 可这回被甩开了。 楚九一慌忙道:“我不是有意……” 少女的脸色如霜,凝眸朝他身后的某一点望去。他心中一惊,急忙回身。 眸光凛冽,楚九一绷紧神经,跟随杀气的来源方位细细调整戒备,来者不善,自己没把剑带出来,也不知能不能全身而退。 若是现在就跑兴许还能……不行不行,他身后就站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他一个大丈夫怎么可以撇下她自己逃走呢。 狂羽握住糖画的手抬起又放下,看着下意识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年有些不解。 但也只是一个念头而已。 长风掠过浅滩,卷起一片叶。 “斯——” 刀划破了风。 数道黑衣人影从四面八方跃出,几乎是同一时间飞身袭至眼前。 楚九一的反应比思考更快,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碎石砂朝右侧抛去,紧跟着的是破空而至的直拳,乘着风速将包围打飞一个口子。 同样的招式使不了第二次。楚九一不敢离狂羽太远,可若是此时带她逃跑,也只是腹背受敌,毫无还手之力。 没时间想怎么办了,楚九一捡起黑衣人脱手的长剑,一脚踹飞鬼鬼祟祟靠近少女的黑衣人,举剑刺出,随剑而至另有九道银芒,化而归一,尽数朝前方冲去。 “剑虚式,银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四章 白草乘风 不见他如何抬手,也没有任何征兆,但执剑的少年即使是最普通的一刺一劈仿佛也带着九天雷动的锋芒。随着一招一式,无数把银剑仿若剑气有了实体,绕散在二人的周围,组成磅礴的剑阵,毫无破绽。 “楚氏剑虚阵,都是假的,这子年轻练不到第九层,上!” 楚九一心中微惊,对方明明方才还被自己唬住,怎么一下子又冲上来了,难不成看出自己功夫不到家这些都是花架子。 他还没打过这么多人,在家里最多也就是和师父还有那些甲士打架玩,要说跑路他到擅长…… 心思急转间,黑衣人已经掠至跟前,银光剑阵倏忽间卸去一大半,只剩寥寥几把在一边作骚扰缠敌之斗。 楚九一是真的急了,他心里关心着身后打伞的狂羽,只瞥见一人举起大刀在少女背后劈下:“心——” 狂羽露出惊诧之色,这少年情急之中拿手臂帮自己挡住后方的袭击,伤口极深,几乎见骨,还是握剑的右手。 “哐当”手中脱力,剑砸在了地面。 “我……” 狂羽无法理解。 她扬起纸伞,挡住再次欺身的黑衣人。 清脆一声,并没有如想象中一样直接砍破伞面,而是仿佛如同砸在了钢板上,黑衣人怔了一瞬。 也只需要一瞬,黑衣人突然暴睁双目,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一根绯红羽翅不知从何时射穿其脖颈,尖利如钉,一击毙命。 接下来的画面比想象中要简单得多,千伞飞叶,万叶飞花,只不过不再是徒有其表的银光剑阵,而是招招致命的锋利暗器。有红羽自少女的周身射出,接二连三的贯穿黑衣人,逃将不及,呼吸间就全副倒下。 狂羽接住空中飘落的纸伞,衣袂飘拂,不沾一尘。 她朝着呆坐在地上的少年微笑,弯腰凑近:“你还好吗?” 楚九一词穷了。 漂亮姑娘比自己强很丢脸,漂亮姑娘救了自己更丢脸。 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更加丢脸了。 他胡乱给自己包扎,将流血的胳膊缠住,却被少女制止。 狂羽蹲坐下来,又比他矮上了一截,她颈侧的彩羽着实引人注目,从略微敞开的领口看过去似乎可以一览无余。 楚九一连忙错开视线。只见她取出一根七彩长羽放在了手臂的伤口处,羽毛见血即燃,一团明火,但没有想象中的灼热,他睁大眼睛,明火烧过之处,生肌活血,伤口竟然以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 待火焰燃尽,只留下一道的标记,彩色的。 楚九一拂过标记,是真的完好如初,活动胳膊也没有任何不适。 “这这这……” “好了。” 狂羽站起来,露出灿烂的笑容:“你刚刚说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仿佛置身幻梦之中。 楚九一一边带路,一边偷眼看身边跟着的少女。 他几乎从来没有出过南海,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想来和自家应该差不多,或许帝师会更加华丽,或许也有穷困潦倒的地方。至于人,除了口口相传的北牧凛军,应该没有谁还能比得上自家的剑法,帝师也不行。 可是这个女孩子…… 漂亮姑娘他见的多了,自家的姑奶奶都是绝世的美人,但不知为何,他总忍不住瞧一瞧狂羽的模样,是因为那幅像凤凰一样的文身还是很好看的笑容呢。 还有强大的武功,和奇怪的名字,以及神奇的羽毛。 楚九一蹙起眉头,方才的那伙人难道是来追杀这个姑娘的。都是些来路不明的死士,查不出身份,武功也没有路数,姑娘年纪轻轻,看来身份不凡,不然也不会惹上这么些仇家。 他有满肚子的问题,甚至升起把狂羽带回老家保其安全的念头。 可是,看着她一脸期待的模样,怎么开得了口嘛。 “到了吗?” 罢了罢了。楚九一略微犹豫,还是揽过少女的腰,见对方惊愕的看过来,他脸微红,却没解释,带着少女忽然就跑了起来。 前方是一处悬崖。 但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跃下! “剑虚式,风翼。” 长风作翼,乘风而起。 随云雾散开,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白色花海,比月光更加皎洁,掩映在绿丛中,如泼泄的光湖,美不胜收。 二人自花海滑翔掠过,掀起纷飞的白叶,最后降落在花间。 狂羽怔怔的看着眼前美景,抓住飘过眼前的一片“花瓣”。 “这……不是花?” 楚九一有些不好意思,他刚才暗暗使劲,划出长风,才让这片“花海”扬起白浪,造成花瓣纷飞的梦幻景色:“这是霜叶草,虽然不是花,但是双色草,半白半绿,远远看过去像白色的杜鹃花一样。我也是前些日子路过才发现这里的。” 少女不言。白色的叶子捻在指心,也像洁白的羽毛。 “羽姑娘,你……” 楚九一挠挠头,心里有些忐忑:“其实最好看的还是左海三壁的杜鹃花海,要不我带你去?” “九一?” “在!” 狂羽噗哧笑了,她放下手中的草叶,忽然发现刚刚的糖画也不知去了哪里,心里久违的有些失落。但看着这个少年呆愣紧张的模样,却觉得有几分可爱:“谢谢。” “羽姑娘,不是,羽儿?”对方没反对,楚九一内心雀跃,脸上便也笑开了花,“那就说定了,隔天我们就去左海三壁!” 狂羽摇摇头,又点点头。 楚九一的一腔热情也跟着上下左右摇摆:“怎么了?” “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可能需要一个月。” “没问题,我陪你去。” “不,你不能去。” 狂羽仰起脸,表情却是少见的温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五章 泷夏未记 “为什么?” 楚九一困惑,还有什么地方是他不能去的。 没有为什么,狂羽退的远了点,摇转的纸伞挡住跟上前的少年。 伞随风起,叶随伞动,他尽力的睁大眼却还是只能看见在风中突然消失的少女,像是一只振翅的鸟儿,突然就飞走了。 然后就找不到了。 …… “是小侯爷的衣服。” 程骁接过破烂的布条,沾着血迹,但现在还很难说清楚到底是谁受了伤。他扫过浅滩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杀手干脆利落,均为一击致命,而“暗器”皆是红色鸟羽。 “骁哥,没什么线索。” 程骁摆手:“不用查了,是帝师的死士。小侯爷离家的消息已经泄露,再捂着也没有用。相安无事那么多年,如今听到一点风声还是急不可耐的出手了。” “那……” “他没事。有几个黑衣人身上有剑伤,但都不致命。人也不是他杀的,应该是受到高人相助。” 程骁摩挲着下巴,眉头深锁。 凤凰,凤凰,羽毛…… “糟了!” 凤凰不死,他想起来了!程骁大骇,事情过去实在太久,他居然忘记了这群人的存在。 “骁哥怎么了?” “别管小侯爷的事情了,我们立刻回家,即刻就回,快走!” “啊?” “不对,留一个人继续赶往左海三壁拦截,告诉他家里出事速回。” “啊?” “啊什么啊,听到没有,快去干!” 程骁一头冷汗,这一次,家里真的是腹背受敌了啊。小侯爷你可长点心吧,希望经此一役也该学着懂点事,可为什么凤凰要帮助小侯爷,难道不知道他是楚侯的世子,他们的目的到底是谁,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都得先让家里早点知道,做好十足的警备。 …… “鹿首。” 温瑜蘸着酒水的筷子在桌上端正书写下两个字。 古往今来帝后均被奉为龙凤,稳坐帝师中原,可当今天子偏偏要把自家御军改名为鹿首,这抽的是哪门子风? “可能是有自知之明吧。” 抬手一拂,两个字干涸不见了。 茶寮风吹帘动,说书人敲下醒木,口若悬河,抑扬顿挫,讲的皆是数年前的天子风流韵事。他们不关心说旧了的金戈铁马,也听腻了江湖的儿女情长,现在最爱的是那些达官贵族的绯闻,仿佛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七情六欲善恶难辨。 靠近窗边搁着一把伞,伞上爬上一株藤,藤上结了一朵小小的花苞。 “韩大公子,我昨天给它浇了点酒,它好像小了一点。” 韩错翻了个白眼。 “你再给它浇酒,我就把你泡成酒。” 温瑜嘿嘿一笑,收回作势要往伞上倒的酒盏。 “方才说到哪儿了?天子七下江南寻欢客,不对,是帝后龙凤。” 小殊趴在窗沿,目不转睛的盯着伞上的嫩芽花苞,此刻忽然道:“凤羽凤羽,明明真龙不在京师,凤凰也不在帝宫,为什么还要叫做龙凤呢?” 温瑜赞同的点头,但给不出解释。 两人对坐,桌上刚烧开的热茶在呜呜作响,韩错伸手将茶壶取下。“只是个名头而已。神龙本来就不可能和凤凰长久的共处一室。” “此话何解?” 他倒茶的动作顿了顿,说书人的拍桌声传进来,恰好说道处引来一片喝彩。韩错看了看一脸好奇的小殊和温瑜,解释道:“一山尚且容不得二虎,何况是最为尊贵的神龙天凤。” “大荒混沌之初就立下规定,龙子为一国之君,居东方帝位,而凤凰则安于南,两者互不干涉互不相扰。” “和世代仅有一位的龙子不同,凤凰血脉在南荒不断延续,逐渐形成一株庞大的族群。” 温瑜摊手:“这不对吧,南荒为火灼之地,荒芜干裂,什么都没有,怎么在那里生活下去,好处尽给人家占了,哪会甘心。” 天命难违。 这些如今都成了一些传说故事,连说书人都不乐意再提起的哄小孩的神话。但总还有人执着去探索那些几乎被遗忘的历史,告慰风也吹不散的亡音,韩错提醒道:“还记得泷夏吗?” “姓云的书生?” “泷夏是大荒覆灭前的最后一个王朝,而泷夏年间流传的最后一个故事就是皇帝与凤凰血的一个女子私奔了。” “故事而已。”韩错看着惊愕无言的和尚,忽然抿出一个笑容,“不如说点近的。” 他站起身探出窗外,伸手拽住一个少年的肩膀。 少年疼的叫起来:“等一等等一等。” 被拎起来的自然就是楚九一,相较于之前的模样明显要狼狈许多,少了点意气风发的精神。他整了整衣襟,见两人都看着自己,索性翻了窗户也不客气的落座,轻咳了两声:“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看到那把伞觉得好奇……” “你小子听了多久的墙脚了?” “不久不久,也就一点。”楚九一慌忙摆手,忽然看清和尚的金瞳,他讶然大喊,“是你!那天绊我的和尚!” “我?” 楚九一缩头,罢了罢了,不知为何他看到这和尚的眼睛就犯怵。 温瑜却朝他靠了靠,颇为友好的给倒了杯酒:“小兄弟,我有件事想问你。” 他心中不安,犹豫着拿起酒杯。 “你是楚侯的世子吧。” “噗——” 温瑜灵敏的躲过,没被这小子喷上一脸。 “别这么看着我,我既不是追你的人,也不是杀你的人。只是猜出来了而已。” “杀我,谁要杀我?” 这小子满脸茫然疑惑,看来是真不知道。都说楚家世子天才无双,怎么不太像啊。温瑜笑眯眯的拍拍他的肩膀:“无知是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六章 试剑芳华 楚侯爷将他保护的太好。 若是他真的一辈子被关在南海,兴许可以一直被保护下去。 不论是奶奶,母亲,师父还是姐姐,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保护着楚氏的这位小侯爷。只是他终究还是逃了出去,即使目的单纯,只想看一看左海三壁的试刀大会,无心朝政,意在江湖,但没人在乎他的想法,他们在乎的终究只是他走出南海的这一事实而已。 楚九一茫然无措。 “你们是什么人?” “路人。有事没事在这里晒晒太阳,听书种花烧茶喝酒而已。” 温瑜又给少年倒了一杯酒:“听小僧一句劝,世事莫强求,要学会看开一点。” 楚九一默然,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和尚也能喝酒吗?” “能!” 他喜欢这样的江湖,不问来路,醉里三两好友煮酒烹茶,醒时生死由疆贪恋生杀。楚侯世子如何,一军统帅又如何,他喜欢的是自由自在,丰富鲜活的江湖世界。 楚九一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让和尚愣住了。 “再喝上头。” 温瑜拦住楚九一,大概是不常喝酒,看上去已经有点晕乎,醉眼朦胧。 “我在找一个姑娘。” “她也有一把开了花的伞。” “突然就不见了。” 温瑜看了他一会儿。 在小殊也被感染的有些许伤怀,小声询问是不是就是当日来定制伞的那位姑娘的时候,温瑜朝着始终心情很好闲散喝茶的韩错叹道:“这一个个的,年纪轻轻,怎么都学着为情所困,难不成我真的是老了。” 韩错不想搭理他,也不想搭理喝酒解闷的少年。 喝茶才是养生之道。 几日后。 楚家的少年提了把剑在往东的官道上截下了韩错二人。 风轻轻,云悠悠,温瑜特地把粉红色少女心的伞打出来晒太阳。 楚九一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拄着剑笑出声:“那什么,我想跟你们一起去左海三壁。” 是个大累赘。 这几天这个小子一直绕着他们打转,韩错不想惹麻烦,却还是暗地里解决掉了好几个不长眼上来试探的杀手。他们的魂魄此刻还在黑伞里头忏悔,现在楚小侯爷索性直接要跟着一起走,不是累赘是什么。 “没有问题!”和尚向来爽快。 韩错有点麻木,此情此境似曾相识得他都习惯了。 一起走就一起走吧,先前一直跟在少年后面的那几个家兵尾巴也不见了,总不能让楚家小侯爷不明不白死在外头,世道就真的不太平了。 何况,楚九一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温瑜笑眯眯的把少年一直盯着的花伞递给他,见他手忙脚乱将佩剑收起来,再小心翼翼的接过已经长出第二个花苞的伞。 “拿好喽。以后浇花晒太阳的活儿就交给你啦!” 楚九一猛地点点头。 又不是把伞送给你,韩错眉棱跳了一下。 “只要照顾的足够用心,就能开出红的,白的,紫的……都能开出来,懂吗!” “嗯嗯。” 小殊悄声问,有这回事吗? 韩错默然。 这花他也没养过,只听说是生命力极强,至于到底能长成什么样,谁知道呢。 “听说楚氏乃剑术大家,小子你的是什么剑?” 楚九一摸了摸腰侧的佩剑,剑鞘古朴,有鎏金的雕刻和纹饰,却不如其他世家贵族那样非要镶上一两颗鸽子蛋大小的宝石,所以显得素了些。 “朱雀。” 温瑜收回想拔出看一看的想法。 少年继续注意着伞上的花苞,有点像杜鹃花。 剑名朱雀,是他们家一直传下来的剑。他学完了整套剑虚式,但总感觉差上一点,所以始终停滞在了第九层,迟迟不能突破。但也不知道差在了哪里,父亲总说是练习不够的缘故,但他觉得,即使是父亲使出来的剑阵,似乎也不是这套剑法最终的模样。 学的烦了,也就出来了,他想看一看其他人是怎么使剑的。 “看看我的,兵器谱第一细打——竹余,帅不帅,厉不厉害!” “好细巧的剑!” 温瑜按住剑柄,摆出沉息宁声的架势来。 快的看不见出鞘的动作,只能看见弧光一闪,落叶一分为二,然后剑已然收入鞘中。 “好厉害!” 楚九一真心实意的赞叹,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向来崇拜浪客来无影去无踪的故事,可惜朱雀剑沉,挥动之时讲究气势磅礴,可号令千军万马,所以不适合快剑。 就喜欢这么实诚的夸人的,温瑜笑眯眯的开口:“你也使一招看看。” 少年微有思量。 温瑜双眼明亮,金光闪烁。楚氏的朱雀是百年前一剑破天荒的神剑,剑阵如烈焰灼火,长鸣天际,不知如今他可有幸再见识一下传说中的气魄。 少年动了动右臂。也许是错觉,自从那日被凤羽治好伤口之后,右臂总会时不时感到灼热,仿佛有岩浆流经血管,但并不持续。也许是伤没有完全好,但并不妨碍他拔剑。 没有和尚拔剑时那样的惊心动魄,朱雀是缓慢的,沉着的,出鞘。 仿佛沉沉的巨石,顺势切合出自古而来的轨迹。 剑身与鞘一样无华,只有黯淡的纹路在靠近剑柄处盘旋。 楚九一抬起剑,右手的灼热感似乎尤为强烈起来,仿佛有什么就要喷薄而出。风扬起落叶,漫天飞舞,他运劲屏息,朝前方挥剑斩下。 剑虚式,芳华。 剑虚九式,芳华是第一式。 他从未想过芳华是这般模样。 剑气如虹,天悬华练,一剑落下,万叶成烬,有朱鸟拍翅掠地而过,留下焦黑深壑。 楚九一几乎没有拿稳手中的剑柄,右臂的灼热感依旧在延续,从手臂逐渐向上攀升,他一惊,回神时居然已经扔掉了剑。 所有人都在看他。 这里是官道,往来人多,此时都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面带惊骇,朝这个不知所措的少年望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七章 重光微明 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的违和感在哪里。 剑名朱雀,但对应的剑法却从来只是如星河银光,一点也不相称。 他匆匆捡起剑插回剑鞘,那股不断蔓延的灼热感也在慢慢逝去。 韩错叹气,满脸疑惑的少年迟早会意识到自己所背负的血脉和责任。他扬起黑伞,狂风大作,沙雾漫野,让人不由的掩面,风歇之际,三人都不见了踪迹。 …… 伞上长出了三朵花苞。 “哈哈哈,九个姑奶奶,你父亲真是有意思。” 他的名字是讲不厌的笑话,楚九一看着笑得眼泪都出来的和尚,心里头的阴霾似乎也散了些。 他的剑法是父亲教的,只允许学习剑虚式,不允许学习其他的招式。枪,刀,棍都不行,只能拿剑,只能拿朱雀剑,因为朱雀是号令之剑。 他有三个师父,皆为女子。不教剑法,只是督促他练习,或者传授身法锻体的知识。一度以为她们都是父亲的红颜知己,只是碍于母亲的面子才只是让她们以师父的名义留在府中。 但后来想想并非如此,因为相比于父亲,她们与母亲更为亲昵,也更恭敬,有如母亲的姊妹同胞,事事护着她。而对自己的剑术也是严苛管教,半丝不得懈怠。 至于对母亲,他向来有些害怕。 不清楚害怕的缘由,也许是因为母亲很少对他笑,也很少过问自己的事。 母亲的双瞳是澄澈的金色,每每看到那双眼睛,他总觉得从内到外自己都被看透了,但眼里又没有半点或慈祥或关爱的神情,仿佛在说你是不该出生的一样。 那样不带感情的眼神让他感到恐惧。 好在他还有两个姐姐。 姐姐们总是护犊子式的把他护在后面,不让师父找来,冲父亲做鬼脸,甚至有意无意的挡住母亲的目光。 大姐喜动,二姐喜静,在她们的庇护下他从来没有受到一点委屈。 这个家很奇怪。 但他刻意忽略了奇怪之处。 像有一团巨大的秘密,而他的存在会随时戳破那个秘密一样。 逃出来的时候是二姐亲自给他打开的大门,一字一句的嘱咐,带上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家里有我们。 他走了很远,然后还是忍不住回头。 似乎看不清,但二姐分明又说了一句话。 “不要再回来了。” 楚九一从梦中惊醒。 守夜的是韩错,拾着树枝丢进火堆冒出噼啪声。楚九一爬起来,也跟着把枝条扔进火里,跳动的火焰让他感到亲切和安全。 “醒了?” “嗯。” 比起爱说话的和尚,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更加沉默一些。是叫韩错吧,楚九一拧着眉回想,大家的名字都很古怪来着。 “我一直想问,后来,泷夏的那个皇帝和喜欢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是大荒最混乱黑暗的一段时期。国仇家恨,尸横遍野,也没人再去关心区区一个皇帝和一个女子的下落了。” 他语气很平淡。 楚九一又问:“那……凤凰血能给我讲讲吗?” “你想听什么?” “比如凤凰血脉的人身上会不会有特别的文身之类的。” 韩错沉默了一会,等到少年有些不安的时候,他否定道:“不会。凤凰血脉只是传说而已,没有人能够证明它的存在。何况千年来即使有,最为纯粹的凤凰血脉也早已经分流散尽,偶有赤发金瞳者,他们会被当做凤凰之子格外尊崇,但这些也只是一种说法罢了。” “金……瞳?” 韩错闻言看了看他,抬手一指和尚:“他也是金瞳,你觉得他像凤凰吗。” 楚九一苦笑,却发现笑不出来。 似乎事情远比他所能理解的要复杂。 “后来呢?” “没有后来。” 怎么会没有后来,即使是被分流,凤凰血脉终究还是存在的。假设,假设母亲身上有凤凰隐脉,那自己身上也会有,也许这就是父亲不愿自己走出南海的理由,也许就是这么多天自己一直被追杀的理由。 可是他还是觉得遗漏了什么。 为什么,让他不要再回来了呢。 楚九一不死心的再问:“真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凤凰之血的存在吗?” 韩错不再回答。 真相从他嘴里说出来始终毫无意义,何况很多事情此刻都在不断发生,他知道了又能如何,无法阻止,也不该阻止。 因果轮回,业报罢了。 就连他也无法确定,大荒的未来会走向何方,诸葛静不能断论,云外的人也不能。他们能算出的也只是,沉滞数百年的齿轮又在缓缓推动,如同既定的到来,将和平与安逸打碎才能重塑一个更令人珍惜的将来。 镜鸟的往来越发频繁,北境的雪山居然开始融化,生存在贫瘠和不甘的北境人民从未忘记耻辱和仇恨,随天灾一起到来的是天堑的逐渐粉碎,这是远处高堂之上的安逸之人无法料到,也无法理解的铁血盛宴。 而对比之下的是懵然无懂的楚侯世子,惊才绝世,他们却只愿意他做一只笼中鸟,永远不要妄想飞出那一圈小小的领地。即使咽下所有背叛和指责,也不想打破这一刻虚伪的安宁。但凤凰终会振翅高飞,又有多少囚笼囚的住与天龙齐名的神鸟呢。 楚九一向南方眺望。 他的家在大荒的最南边,再往南去是一望无际的浩瀚汪洋。 楚军日夜操练,从未懈怠,已然百年。从来没有人提出问题,为什么要一刻不能松懈,为什么要对着什么都没有的大海镇守,他们在防备谁,到底是可能远渡重洋的敌人,还是……北面的君王? 或许两者都不是,或者两者都是。 或许还有更多的原因。 他抓住自己的右臂,他能够感觉到,有什么,在逐渐觉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八章 扣玉雪灼 重新脚踏实地的感觉真是久违,唐绵绵趁机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与子阳师兄一起出行容易让整个人都懒散下去,吃饭睡觉都能在又香又暖又软的马车里头解决,缺什么只需朝外头招呼一声,自有人恭恭敬敬的呈上来。 唐绵绵抛了两下手里的苹果,苹果咬过一口,现在沾了点灰尘。她松了松筋骨,素手一扬,那颗苹果便如同石头一样正中对方脑门,砸的他四脚朝天。 对面人不多,个而已。方才就是这群不长眼的小贼拦了他们的马车,马儿受惊急停,害得她滚了刚咬一口的红苹果。 天底下总会有活腻味了想来找揍的。 唐绵绵埋头思索,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匕,匕首折光,忽隐忽现,唯能看见有道道流纹经过。 用冰玉和暖珀炼成的这把匕首,轻薄锋利,若不仔细观察几乎无法察觉它的存在,最适合在对方未有提防的状态下给出致命一击。 可惜至今未曾见血,略微纠结的唐绵绵握着短匕抬头,却见到方才还在耍威风的一群人此刻已经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即使是盛春,叶子阳也穿着厚厚的狐裘,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他听唐绵绵讲方才的乌龙,觉得有趣,笑着安慰道,鸟多的地方总是什么林子都有的。 “你的匕首叫什么名字?” “雪灼。” 千录阁位于左海三壁的仞壁悬崖,楼高九层,藏书十万余卷,囊括四书五经,奇闻地理,以及各大门派的内功秘籍,甚至偏门左道,就连阁内门人也不敢说将所有藏书全都读过一遍。 所以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多得是想要削尖了脑袋挤进阁内的人。千录阁只在试刀大会的半月前开放,凡是跋涉来此的武士侠客,不凭身份,不看来历,只要能拿得出相应的实力或者兵器,就能入住阁中,浩瀚藏书尽供一览。 久而久之,这也成为默认的试刀大会第一道门槛。如果连千录阁的门都进不去,那去参加之后真刀真枪的大会也是丢人现眼,还保不齐丢了自己的性命。 但并不是大会明文规定的试炼,若是对读书实在没兴趣,崖下自有客栈数十座供其歇息,按时与会即可。 在一群徒步上山的侠客中,华丽的双骑马车着实带了点惹人的风流,可惜只能送至于此。千录阁前还有一片长宽约莫六百步的平台,听说是旧时演武练兵之地,行过此地才能到达千录阁的大门。 唐绵绵面红耳赤的下了马车,然后看到在一群人的侧目中,叶子阳朝着宽阔无边的平台长长叹气。 所谓的第一道门槛就设于楼中一层,偌大的一层空空荡荡仅余两张长案,剩下的都是排成队伍形色各异的人。 能看到衣着华贵的世家子弟和蓬头垢面的乞儿挨在一起排队真是新奇的很。 “哪一队?” “这一队。” 少走一步是一步,叶子阳寻了根柱子靠着,这一队离门近,也短一些。不少人还在犹豫,毕竟不同的人审核,标准也有细微差别,说不定自己的实力就在那一线之间呢。 守在一层的有两人。一个是白发长须的老者,儒官羽扇,看起来慈眉善目。另一个是满脸不耐烦的美貌妇人,手指转着笔杆,白纸上半天没写一个字。 老人颇有学堂先生的风范,对来人的品貌身份以及所持兵器都会评上一两句,孰优孰劣均条理清晰为人所服。即便选不上,能够得一番教诲也算有所收获。 相比之下美貌女子这边要暴躁的多,多则两句话,少则一个字决定去留。她生的美艳,即便态度恶劣也不易让人动怒,只是不管是哪边,能在纸上留下名号的都寥寥无几。 “臭娘们到底识不识货,这是老子花五十两银子买的,你敢说是破铜烂铁!” 美貌妇人似乎早就见惯了这副场面,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她停下转动的笔杆,轻轻的朝横在桌上的铁刀敲了敲。 “你作甚……” 锃亮的铁刀闻声出现了一道碎痕。 再一敲,刀折成了两半。 女子作势朝他身上敲来。 满堂噤声。 只是在命中前就及时收手,女子厌恶的看了眼吓瘫在地的大汉,扬起笔杆,便有两青衣人不知从何处跃出,将人连同碎刀一并扔到了楼外。 千录阁为儒学大宗,左海三壁只是其中一处所在而已,最多的用处就是来举办每三年的试刀大会。传说门人承荒海老夫子,自创立之初沿袭至今已逾千年,历代阁主均一心治学习书,学问为其毕生所求。 千录阁设立之初就约法三规,一不涉朝堂,二不求名利,三不问人心。 他们对外称自己为读书人,不争名夺利,也不喜江湖纷争,常携书游行天下,踏万卷践行千里。 纵使岁月变迁朝代更迭,千录阁至始至终都生生不息,从未有过断绝。 但不意味着读书人就拿不动刀剑。 这一代的阁主热衷于给江湖人编写排名,从十大名器到十大高手,再到十大美人,十大公子,凡是个名头都能编排个十大出来。 虽然看起来冗杂无比,但从这些稀奇古怪的名头中总能挑出几个含金量极高的天下第一来,比如试刀大会,再比如无人问津的名器榜。 青衣人掠出门外时恰好与唐绵绵挨得近,她自然也看清了对方衣袍上用小篆端正写下的几行大字。 “床头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念两行,低头忘光光。” …… “师兄,你说,千录阁的人会不会都是……” “什么?” “嗯,没什么……” 叶子阳选的正好是美貌妇人这一列。 有此前一遭之后,女子的效率越发快起来,不少暗藏歹念和侥幸的人都退出了队伍,眼见着唐绵绵他们又朝前走了一大截。 “我的剑出自剑庐,名万钧。” “不留。” 摇着扇子的华服公子笑意全都僵在了脸上,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然后眼见着女子方有些舒缓的眉头又皱起来,公子忙不迭追问道:“为什么,这是剑庐乐大师打造的剑,怎么可能不行。” 女子抬眼看了看他,又垂了下去:“剑可以,人不行。” 公子涨红了脸:“我哪里不行!” “下一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九章 百兵之首 唐绵绵越过叶子阳把匕首放在了桌上。 光有一柄利刃还不够,还要看人。唐绵绵想了想,她也没看出来这公子哪里不行,不也衣冠楚楚一表人才。只是若是他都不行,那自己的师兄什么都没有不还即刻被赶出去。 胡思乱想间,雪灼已经拍上了长案。 美貌妇人的笔杆顿了顿。 她轻轻敲了敲近乎透明无色的匕首,笔尖凝了一层霜。 “秘雪冰玉。”女子只看了一眼唐绵绵,便又端详起匕首来,“不积寒毒。” “它叫什么名字?” “雪灼。” 女子依言在白纸上写下二字。 这意思是通过了?唐绵绵收起匕首,比意料之中要简单的多。 “师兄,我们走吧。” “等一等,他怎么也能进!” 唐绵绵心虚了一下,又狠狠瞪了眼多嘴多舌怎么还杵在一边的摇扇公子。还以为能够蒙混过关,却直接被大声喊了出来,这下子师兄进也不是,走也不是了。 执笔的女子抬头看了一眼居然还没走的公子,轻启朱唇:“关你屁事。” “你!” 公子显然不敢对女子发难,转而指着一派懒散的叶子阳道:“他一个病秧子也没带兵器,凭什么入阁,我不服!不仅我不服,在座的诸位也都不服!” 唐绵绵额头有些冷汗,却想不出怎么反驳,只觉得这个看上去贵气的少爷实在烦人,一派咬死理得意的模样叫人恨得牙痒痒。 叶子阳拢了拢狐裘,朝唐绵绵露出无辜的表情,看我也没用,留不留不是我来评判。 “他长得好看,你长得丑。” 女子立下判书。 叶子阳理所应当的朝二楼走去。 人走茶凉,呆若木鸡。唐绵绵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贵公子,然后眼见着那副凄怆的背影秋风扫落叶般的被丢了出去。 …… 人群有些骚动,但怨言还未及出口,又有几个人被青衣高手揪出扔到门外。这里是千录阁的地盘,这群读书人出了名的不爱跟人啰嗦,啰嗦起来却又没完没了,他们江湖人那丁点的牢骚哪比得上正宗文人骚客的出口成章。 只是出了这么一遭,队伍的构成又暗自变动了些许。 “别看了。”门外的一个小书生唤回探头探脑不住张望的长枪少年,“你长得丑,排这队。” “啊?” 又是云枢书和云掣两个少年。 云掣背着长枪跟着小书生排上老先生的的一列。他俩在自家门口徘徊了小半月,经历不断被花式扔出门口的教训后,对现在阁门口接二连三抛球一样抛出来的人有别样的情绪——一个字,爽。 但这副情景绝不能在自己身上重现。 云枢书郑重道:“女人都是不好惹的,这女人上了年纪还凶巴巴,去就是死路一条,我们选个稳妥的。” “稳妥?” “至少不用被丢出去。”云枢书再次拍着云掣的肩膀肯定道,“走出来时记得昂首挺胸。” 话虽这么说,但他俩来之前明明打定主意就算是半夜三更摸进去也要看一看里面的藏书,至于用得着动手的地方自然还是云掣一力担了。 云掣观察了半天,挠着脑袋得出结论:“我觉得没问题。” 吹吧你就。云枢书也观望了许久,但不是和门口那群犹豫不决的仍然在反复怀疑自己是否是天命之子的二货一样浪费时间,他在考虑千录阁审核的标准。 读书人始终绕不过章法这二字,若说全凭他们的一双眼睛一张嘴就能定下一个人的去留,云枢书不信。千录阁再神通广大也囊括不了全天下的消息渠道,对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身份各异的陌生人,自然也做不到一眼就能看透对方的底细。 必然存在一条暗规,才能让一个持有绝兵利器的人被否决,而一个手无寸铁的病秧子却能被留下。 此时轮到的是一个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少女,看上去有些怕生,背着一根高出将近两个头的月白长棍,与自己极不相称。她神色紧张,时不时踮起脚看一眼前面的状况,却又为长棍不小心戳到别人而连连道歉。 “和你挺配的。” “看样子像少林的齐眉棍,不适合我。” 我说的是那个小姑娘。云枢书忍了回去,指望他开窍不如指望木头开花。 怯生生的小姑娘解下长棍横在长案上,轱辘的滚了两下,她连忙伸手按住。 老先生先是朝无比紧张的小姑娘笑了一下,然后细细端详起桌上的白棍来。棍子是普通的白蜡木,坚而不硬,柔而不折,立直时与成年男子一般高。但小姑娘生的矮了些,就有些格格不入。 棍身被经年累月的握棍打磨得很光滑,每隔几寸都会形成新的痕迹,说明随着小姑娘的成长,对于长棍本身的掌握也随之变化,就像年轮一样一圈一圈镌刻其上。 老先生捋着长胡须,看了看一脸忐忑却期待的小姑娘,然后说道:“姑娘自小习武,天资聪颖,心志坚毅,且也从不懈怠荒废,日夜勤学苦练,长此以往,必于棍法上有所大成。” “然,姑娘初涉江湖,未经刀光血影,尘嚣纵且不忍染天真,听老夫一句劝,姑娘还是请回吧。” 小姑娘的脸色先是一喜,然后又灰暗下去,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抱起长棍,失落的准备离开。 云枢书猛地推了云掣一把。 被推出队伍的长枪少年恰好堵了小姑娘的路,他莫名其妙的回头:“你推我干嘛?” 小姑娘也站住了脚步,被高个的少年挡了路,自己也是进退两难,正觉得不好意思之时,看到又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硬生生的插了队,挤到了前头。 “老头,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云枢书大放厥词。 老先生也不恼,一手抚着长须,一手摇着羽扇,颇有仙人道骨的风姿:“哪里不对?” “你说这姑娘没打过架,只敢对着木头桩子舞棍,不敢对人出手。”云枢书瞅着老先生的眉毛挑了一下,便继续道,“我说不对。” 这么理解也没错,老先生微微一笑,他倒想看看这个小书生还想做些什么。 “那你说怎样才对?” 云枢书整了整衣襟,昂首挺胸,抬手一指仍旧茫然的云掣:“看到这位兄弟没,看到他手里的枪没,您评上两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章 少年风华 老先生眼中精光闪烁,闻言上下打量也站成一杆枪的少年,赞叹道:“枪为百兵之王,人乃惊骨奇才,可留。” 和猜得一分不差。云枢书暗自翻了个白眼,但今天他偏要跟这老头对着干:“我说也不对!” “又哪里不对?” “他确实是个天才,天下逐风邀月之流的神枪法在他这儿全都无师自通,三岁打拳踢腿,六岁舞枪碎雪,九岁分江断流……”云枢书及时住口,不能夸,夸起来总显得瞎扯淡,眼见着老先生的神色不大对劲,他拍桌叹道,“但不适合生死相搏。” 老先生不言,羽扇轻摇,分明是想看他还能说出几朵花来。 “若是不信,让他两打一架如何?” 小书生咧嘴:“二位,可有意见?” 云掣拄着长枪,他自然没什么意见,对云枢书这种突发状况早就习以为常,甩了甩手,连架势都已经摆好了。 见对方神情忽然严肃,拱手抱拳,小姑娘也不敢怠慢,慌忙鞠躬又立刻退了几步,横棍以对,虽然脸上依然有些不安,但方才的胆怯紧张已经全然消失了。 “距离计算的很精准。”老先生赞道。棍与枪虽然都属于长兵器,但棍拿中部多横扫抡打,枪尖尖锐执枪尾点刺拍挑,距离也比棍要增上许多。小姑娘这一退,倒退的恰到好处,若是先发制人可斜扫杀下,若是棋慢一招也可横档之。 先出手的是云掣。 一点寒芒先至,枪若游龙急落,取势惊鸿。 人群中发出叫好声。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比武切磋是江湖人最爱看的趣事,不少人已经聚到了周围,给中心的两人让出一大片空地。 持枪少年先声夺人,枪势如疾风迅雷,不断逼得少女举棍招架,连连后退。 不对。 云掣皱眉。他脚下虚步点地,枪杆从手中送出,枪尖便似梨花摆头刺向少女面门。少女腰劲极软,顺势后仰翻身,一脚踢开了长枪。 就是不对。 虽然表面上是自己的攻势逼迫少女只能不断格挡,但实际上他的每一招都被她躲了过去。她脚下移形换步,状似节节败退,实则只是以原先的为中心在画圆,只守不攻,而自己则完全落入了她的圈套。 云掣惊出冷汗。 她在等一个破绽,而此时破绽就在眼前。 少女忽然收棍,手腕翻转,长棍便绕身而过,向与自己斜错的云掣卷风横扫。 一声闷响。 少年人的反应极速,即使是看似必定躲闪不及的瞬间,居然也能返枪格挡,只是力没使匀,那一击重棍震得他虎口发麻。 这姑娘好大的力气! 人群再次爆发出喝彩声。 “先前颓势乃故意示弱,使敌无备,此时借势划守为攻,棍影如山,打得他措手不及!” “那少年郎也不如你说的那般不堪,看他握枪回挡怕也是早已有所警惕。” “他反应迅敏,招式也看不出什么门道,随心意而动,倒是落落潇洒。” “你们说的太邪乎,就说压谁吧,我赌这枪客!” “少林棍法如虎如狼,用在这小姑娘手里真应了巾帼不让须眉这几字,我赌棍。” 棍扫一片,枪挑一线。 少女运棍大开大合,大抡大扫,速度远不及云掣的长枪,但其势浩浩,其劲徐徐,宛如千钧巨石在手中横扫击打,劲力缠绵不断,旦被打中全身都被震得一阵晕麻。 但并不顺利。 少女心中也有些郁闷。以往在寺里舞棍与各师兄对练,从未有过如此憋屈的时候。她的速度不算慢,再者运劲其上本就讲究不动如山,以静制动,但对比这个窜天的少年,自己的速度简直像不断放慢的落叶,一片也落不到他的身上。 若不是师兄非要自己出来见见世面,自己可就真的坐井观天,不认得人外人天外天了。 云掣如风落。 他双目炯炯,虽被打得不知如何还手,但越打越是开心,哪里该闪避,哪里该出招,手脚似乎自己就能动起来,不需思考就能做出应变,畅快极了。 “老头,看出什么门道没?” 云枢书心里琢磨,云掣打上头了就会这样,满场人影飘飞,他这双凡夫俗子的眼睛反正是看不到了。倒是小姑娘仍旧立于自身圈内,气沉并静,眉目端肃。他也说不准最后谁输谁赢。 “看来我是错了。” “哦?”云枢书鼻子都要翘起来了。 老先生摇着羽扇,轻轻一笑。 “其枪如惊龙,其棍如山海,龙游天地间,驰骋日月星辰,意气风发。” 看个打架还能看出日月星辰来,不愧是读书人。云枢书不觉的那般好看,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个读书人。 “小姑娘的棍法狠辣果决,招招直逼要害。她出自少林,其对练之人本就铜筋铁骨,不能与常人相比。老夫先前所言却是欠考虑了。”老先生停下扇子,又是一叹,“至于另一位小兄弟我也猜错了。本看他身形挺拔神姿俊逸,为习武奇才。可惜虽有一身绝艺,却始终心怀慈悲,即使在生死相搏的对决中仍旧有所保留,实乃武之大忌。” “什么慈悲,那是习惯成自然。”云枢书嘀咕。 这小子从小到大做事习武也全凭一腔热血,别说什么心地善良了,现在他脑子里大概空空如也啥都没有吧。 “那你再猜猜,他俩谁会赢?” 老先生笑而不语。 少女额间有薄汗,她手里的棍法再泼辣也理解不了越来越迅疾的长枪。她练功最注重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为弥补女子在耐力上的天生不足而在这方面下足了功夫。可即便如此,也从未见过越打越快的对手,按这翻飞的走势继续下去,她迟早连枪影都看不清楚。 少女暗自咬唇。手中棍势忽然一变,从原本的舒展大合突然飞快加速,舞动周身形成道道圆弧棍影,让长枪进而不得。 局势一波三折,银光错落,呼啸生风,让人看的连连叫好。 云掣越战越勇,浑然不怕密不透风的棍舞,人如长枪,枪如长龙,化作一线直破之。 少女长棍忽然脱手。 云掣大惊,急忙收势扭转枪尖。 一击重拳从偏离的少年侧后袭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一章 书生意气 “太过心慈手软,迟早会吃苦头。” 云枢书应声,带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自豪:“这你就大错特错。我刚刚说什么来着,他是个奇才!打架的那种!” 往事不堪回首,一提起来就气,从小到大和琅環那么多师兄姐弟打雪仗,姓云的臭小子就没输过。他曾相当的怀疑过云掣是不是前后左右都长了眼睛,但这个念头很快被自己的理智掐灭了。 降魔崩拳。 若一击得手,那自己抬腿上踢恰好又能勾住白棍,借棍拔之势便能将这少年打趴。少女的计划还没想全,只觉得手上劲道一空,整个人都朝前泄了力。 糟了!她的心绪也跟着一空,尽剩下惊骇。 长枪凝风不止,少年如寒芒一星,急落砸下。 …… 白棍滚向一边。 是云掣胜了。 所以说,永远不要低估这小子的反应力。 老先生眼神一亮,忍不住拍手叹道:“绝处逢生。” 人群紧跟着爆发出热烈的鼓掌。 云掣有些不好意思,他还没在这么多人的面前打过架。见小姑娘仍旧倒在地上,他更加觉得愧疚,连跑了几步将白棍捡起来又跑回来,朝她伸出手。 少女怔怔,又变回了那副怕生的模样,看着陌生异性伸出的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犹豫之间红了脸。 “你很强。”少女低声道。 “你也不弱。” 先不管那边的气氛正好,云枢书得意的朝老先生道:“如何,你一错二错再三错,可以放我们几个进去了吧。” 老先生抚起白须,和颜悦色:“我何时与你做过如此约定?” “老头子你想耍赖!” 见小书生已经摆起架势准备狡辩的模样,老先生也猜中他心中打算,无非是在在场诸位江湖人的见证之下,他不可能不放这几个惊世少年入阁。 “小兄弟,他们二人是你的朋友?” “当然!” 老先生执笔,却仍未落字:“他们二人留下自然无可厚非。” 臭老头下一句必定是“不过”,云枢书暗自腹诽,本来指望跟着各路英雄好汉仗义执言让自己蒙混过关,没成想老头子还挺知错能改,说他不对应得比谁都快,一点不带脸红的。 “你无门无派,不动干戈,仅凭伶牙俐齿在千录大宗之下班门弄斧。既然如此,给我一个理由,放你入阁的理由。” 云枢书拧眉。 “没事,你进不去我也不进去。”云掣颇为义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尔后又背起长棍的小姑娘也一步俩步的走到旁边,看样子是想道谢,又觉得不合时宜,便也跟着点头道:“我也是。” 什么你也是我也是的,这种绝不会抛下同伴的桥段是怎么回事。 “起开起开,谁说我进不去了。” 云枢书推开两人,朝着老先生大声道:“不就是理由吗,我现在给你一个。” “愿闻其详。” “世间人分三种。”他清了清嗓子,却半天没有下一句,末了朝白胡子老头使眼色道,“你就不问问是哪三种?” “哦,哪三种?” 可以可以,孺子可教。 “第一种是聪明人,比如我,和你。”云枢书满意的竖起食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老先生,“眼观鼻,鼻观心,心守文理,通古晓今,世事洞明。” 见他又停顿,老先生有所领会,捧场道:“第二种呢?” 上道啊这老头,云枢书指向云掣和小姑娘:“第二种就是他们这样的人。” “兵打乾坤山河势,意动天香风月里。年少轻狂踏九州,英雄迟暮醉坟头。” 说到天香风月四个字时恰好指着小姑娘,她突然脸红,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高个少年,见他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便越发觉得不好意思。 “英雄迟暮醉坟头啊……”老先生吟出了十二分的怅惋,他接着问道,“第三种人呢?” 云枢书踱步上前:“第三种自然就是除前两种以外的人了。” 他神情严肃,不是在说笑,也并非有意虎头蛇尾。 “第三种人是谁不重要,我也不在乎。但你们选择留下的,要么是聪明人,要么是身怀绝技的高手,而我就是一个聪明绝顶学识渊博博古通今的读书人,这个理由足不足够让我登楼!” 老先生竟也愣住了。 能把自夸说的如此振振有词咄咄逼人的也属平生罕见。 不知何处的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 云枢书说的声音不大,也不再在意嘈杂的周围有无异样的看法。他们在前面耽搁时间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他既不想成为众矢之的,也不想大费周章之后还是灰溜溜的被赶出去。 老先生抚须大笑。 “小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问这个干嘛?”云枢书尤其警惕,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入阁者总得留下身份凭证。你不带兵器,也没有信物,那便给个名字吧。” 有这个规定?云枢书困惑,但一个名字而已也不是什么问题,他的目的只是进来看书,高兴起来说不定自己就提笔写个谁谁到此一游。 “那你听好了!我姓云,名枢书,天枢地术人间书的枢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二章 有花堪折 “有雨,有雨,东南西北错吹风,大雨。” 镜鸟翘着长尾,在传信的间隙给总是插嘴的和尚播报天气。 温瑜抬头看云:“朗日无风大热,哪来的雨。” 楚小侯爷便也跟着凑过来,看看天又看看地,附和道:“今天天气太热,我的花蔫了。” 他把微微绽开的几朵花苞小心用遮光纸罩住,可惜护得不太及时,四朵花苞全都歪歪的垂着,不太生气。 韩错挥手将被太阳晒得稀里糊涂的两人打发走。 镜鸟一口平仄不分的音调叫的他耳朵疼,诸葛静向来法术学的丢三落四,镜鸟变来变去也是南腔北调没有定型,真活该被他师傅哄骗下山。 “这回又说了些什么?” 小殊打着伞遮阳,她很喜欢这只五彩斑斓的镜鸟,也喜欢鸟儿总是学不会官话的语气:“祸起萧墙。” 算了这么多天就算出四个字。 眼见着镜鸟终于散成一缕烟,韩错打了个哈欠。 “那把伞……浮着?” 温瑜双手合十,朝着目瞪口呆的小侯爷叨叨:“阿弥陀佛,伞都能开花了,你还管它能不能浮起来!” “也有道理。”小侯爷挠挠头。 果然是热傻了。 他们磨磨蹭蹭的赶路。 和尚头顶金光,极为潇洒,我有一竿竹,不短也不长,还有一柄剑,不敢称第一。 小侯爷朝着面无表情的韩错紧张摆手,我只有朱雀,和这把开花的伞。 他们两身上的铜板加起来不够买一个包子。 那是我的伞。韩错有些微妙的抓狂,他们是人,不是神仙,人要吃饭睡觉住店,这些都要花钱,花的还都是他的钱。 “能赶得上试刀大会吗?” “知道左海三壁历来的烟花灯会吗。” 小侯爷摇头。 “很好看的,我们看那个就成。”温瑜拍怕小侯爷的肩膀,补充道,“一般是试刀大会结束那日,能赶上灯会值了。” 小侯爷欲言又止。 有钱才是大爷,若是韩大爷不着急,他们也急不得。韩大爷要他们靠两条腿赶路,那一路上卖伞晒花浇水也得样样俱全一个不落。 还有几日大会就要开始了,急也没用,楚九一也学着和尚打坐冥想,奈何除了越来越热之外什么都没感受到。 他第一次出远门不认得路,说是去左海三壁其实也是埋头往东北方向乱走,反正自家在最南边,往北总是没错的。如今跟上这两人更加认不得路,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到达。试刀大会错过就错过吧,原本也没想参会,可和羽姑娘约的时间也快到了,倒是让人有点着急。 也不知羽姑娘现在在哪儿,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她看到这把伞会不会开心呢? “思春呢?” “嗯。嗯?” 楚九一朝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和尚猛烈摇头。 温瑜的金瞳让他有些反射性的毛骨悚然,他也不自觉的躲着些。可和尚总是挨上来,有事没事絮絮叨叨,说的还都是他的心里事。 他笑的时候没什么好话,不笑的时候好像也没什么好话。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侯爷我看你与佛门有缘,头发给你剃了怎么样?” “……” “从此恩怨两消烦恼皆空,立地成佛怎么样?” 楚九一快走了几步离他远一些。 温瑜追上来,语重心长:“我跟你说,天有不测风云……” 天有不测风云。 镜鸟的预测很准确。傍晚的时候狂风大作,大雨倾盆,从头到底给几人浇了个透心凉。他们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在某个山洞里支起火堆,看着唯一打着黑伞平静如常的韩错出门觅食救济又饿又累的两人。 不然怎么说春寒料峭呢,风声呼呼听得格外有几分凄凉。 小侯爷舍不得打伞,但花苞还是受到波及,又是暴晒又是吹风还淋雨。他就着火光检查伞面上孤伶伶的四朵花苞,果然东倒西歪,奄奄一息。 温瑜也捡了根细树枝学着小侯爷的模样,拨弄横七竖八的花苞,给它扶正。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像这朵花苞一样,有些事情逃也逃不掉,温瑜也明白跟这少年扯一些有的没的没什么作用,但他也希望真到了那么一天,少年还能够静下来在这里心无旁骛的养花。 该说他天真,还是不谙世事,这样的人一旦被置于漩涡中心,或许会一蹶不振,或许会有惊人的成长,但不管是哪种,转变的过程都显得过于残酷了。 “啪嗒” 花苞突然掉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两滚。 温瑜一怔。 楚九一看看仅剩的三朵被自己小心拨乱反正的花苞,再看看和和尚手边掉下的一朵。 和尚额冒虚汗,他方才好像是在走神,随便戳了几下,这种花不是说生命力极强吗,居然还能掉下来的。 楚九一把目光生硬的转向他。 “咳。”温瑜合起手,念道,“阿弥陀佛,施主,看开点。” 在朱雀发威把山洞烧成焦灰之前,韩错从漆黑的雨夜中带回了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具尸体。 他没有带“人”的习惯,但为了事情更加清楚明了省些口舌之争,还是费了点力气把这个被抛在草丛里的孤尸带了回来。 “认识吗?” 他问的是楚九一。 玄甲乌衣,恰好躺在了那朵滚落的花苞旁。 楚九一按回剑鞘,朝地上的人形看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三章 凤凰不死 楚小侯爷摩挲着手中的铁腰牌。腰牌正面为“楚”字,背面刻朱雀图腾,冷冰冰的一块。 “认识吗?” “嗯。”是府上的家兵。 也是当日跟着程骁将军一起来追他的几个人之一,不知为何落了单,还不明不白的死在荒郊野外。 行凶者在刀刃上抹了见血封喉的毒药,这种狠绝毙命的方式与一直追杀小侯爷的那群死士极为相似。虽然不能就此断定是同一拨人,但他也不再是刚逃出家门的楚军世子,此前尚且不会任人宰割,何况是现在。 他们将尸体就地安葬。 连同那朵尚未绽开就死去的花苞一起。 楚九一攥紧了铁牌,雨水混杂着泥泞在手里淌下。既然躯体带不回南海,至少会把信物带回去。一名士兵不该死在这里,更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这里不是家,也不是故土。 朱雀剑动,仿佛感应到主人的心绪一起悲鸣。 雨中握剑的少爷,宛如一尊塑像被不断冲刷洗练,无人为之悲歌,唯剑和其哀鸣。 温瑜远远的望着,长长的叹气:“他会回家吗?” “不是还与人有约么。” 韩错轻快的语气让和尚有种今天天气很好的错觉。 “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要看得开。”和尚上下打量起从容不迫的韩错,“之前竟然没看出来,其实韩大爷你比这小子更适合皈依我佛,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把头发剃了……” 韩错突然张开黑伞,不顾和尚的气闷的嚷嚷声,踏进不断深重的雨幕里。 伞下的空气更为冷静沉着,与雨声隔绝出一线屏障,在混乱中留下被包围着的不切实的安定感。 “百年前南荒的那场大火烧遍了整片土地。” 朱雀的哀鸣随雨声也沉落下去,楚九一茫然抬头,他不明白韩错的意思。 “南荒叛乱是一个借口。” “赤乌年间盛行崇道废儒的风气,尊天道云从为国师,罢黜帝子太师院,就连鼎负盛名的千录阁也受到波及。” “许多千录阁门人逃亡火灼之地,想借南荒的荒芜隐秘避世而居。只是后来突然传出南荒叛乱一事,处南方之火守的楚氏一族主动请命,以上古神剑为号令,奉天命征讨平定南荒之乱,安天下之律。” 楚九一忽然颤栗:“南荒野火蔓延,大行巫蛊咒术,有损国运,屡犯不改,楚侯执朱雀剑阵,破妖修邪祟。” “你相信谁?” “我谁也不能相信。” 他止住自己不断颤抖的手指,握紧了剑。 也许杀你的人不仅仅是因为你是楚侯的世子,又也许在很多年前他们就想把你们全部一网打尽。 楚九一冷静沉声,眸光也跟着隐没:“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怕你找不到凶手。” 韩错的语气又轻泛起来,就像是微风细雨下掠过一只雀。 小侯爷微微发怔,他的满腔郁结和不解全都堵在了胸口,找不到发泄的出路,也更加害怕找到这一切风波的源头。 “回家吗?” “不,我还要见一个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想起了那把长出杜鹃花的伞,右手放开剑柄,带着流动的暖意按上心口。 在诸葛静用镜鸟不断报告北境的天灾人祸的时候,韩错问了许多百年前的旧事。只不过那些假惺惺的道士皆对北牧被放逐寒冬一事忿忿不平,对南楚平乱却三缄其口。 诸葛静大骂这是在侮辱他的人格。 好在他俩还算得上交情匪浅,翻查云从道人的旧案外加多次盘问才得知其中还有那么一段曲折,甚至堪称耻辱的历史。难怪赤乌王最后选择对南楚不闻不问,而楚氏也甘心龟缩于南海一角,再不踏足他方。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百年,但很明显不管是哪一方都不想这么轻易的揭过,一为忌惮,二为明哲保身,三为复仇。 复仇。他们不该忘记在那场大火中真正被焚烧的人。 …… 重新上路的三人加快了脚程。 小侯爷内心焦躁不安,他从未有过如此急迫想要回家的心情,有许许多多的疑惑如鲠在喉,而这些问题似乎家中无论哪一个人都能给出完美详尽的答案。 唯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不让他出门? 又为什么让他不要再回来? 似乎从他走出南海的那一刻起,真相就铺成一条大路不断引领着他去发现,可仍然支离破碎重重迷雾。 右臂的标记在渐渐长大,能看出彩色的羽毛形状,和当日狂羽用来给他治伤的凤尾很相似。也许某一天,他的身上也会遍布这样的彩羽,和狂羽一样,或许那些不单单只是凤凰的尾巴,而是一只真正的振翅欲飞的火凤凰。 所以在回家之前,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一问她。 比如凤凰血脉,比如一直存于南方的凤凰族人。他没有忘记,只是不想要承认,也不愿意去想,那场焚毁大地的烈火,毁灭的是不是他们,是不是就是她的同胞手足。 那天她引开程骁,是不是也只是想要杀死自己。 可她没有。 许多事情都蔓延出一条猜测的方向,他循着这条方向向前,却在某一刻停滞。因为这条路上有他不想错过的风景,而尽头有他不想知道的未来。 韩错将来龙去脉说给和尚。 “这小子还想拿着朱雀堂而皇之踩千录阁的门槛给一群读书人当靶子?” “这么长的一句话会不会噎死。” “不会。”温瑜摆摆手,“读书人可记仇了,陈年烂谷子的芝麻事都小本本给你记下来,别说这种被狠狠坑害的过往,指不定哪位遗孤现在就在左海等着人上门送死。” 他死字咬得极重,露出几分煞气。 “楚军只是一把脱手的剑,而赤乌王早就死了,如今儒学仍为王室大宗,他们又何必朝着当年的一把陈剑自找麻烦。” “那是谁要复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四章 惊风满楼 试刀大会的初试是寻宝。 有古帛残片数十藏于左海三壁,悬崖峭壁,海滩湖底,力所能及之处都有藏匿残片的可能。以两日为限,各路英雄好汉各显神通,于后日午时之前找到残片交给千录阁守层人即算通过初试。 守层人仍然坐于千录阁一楼,只认残片,一人一片,一片一人,断不计较得到的过程。 唐绵绵和叶子阳在千录阁的三楼喝茶看书,从靠近的窗边向下望去,可以看到楼前宽阔的平台处或蹲或守,不少人面色冷峻,耐心等候。 三楼设了巨大的暖炉,在盛春的天气里显得有些过热。 叶子阳觉得刚刚好,所以这几日转悠下来他索性躲在三楼不再外出。唐绵绵虽然好奇,但师兄一向懒洋洋的模样,那么多珍奇孤本放在旁边他都不愿意挪动脚步,终日就着大暖炉听风看云也是理所当然。 他们自然都注意到了楼里楼外或明或暗的人群。有人状似毫不在乎,处变不惊,也有人早早严阵以待,时刻备敌。 古帛残片没那么好找,更别说是千录阁藏起来的东西。除非擅长奇门八卦之术,抑或是定风水辨机关之能,不然就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如现在的大多数人一样,掘地三尺,潜海攀崖,虽然靠这种办法找到的概率微乎其微,但总有人是那个万中无一的幸运儿,不少人抱着如此的心态誓要把左海三壁翻个底朝天。 第二个选择就是和这里的人一样,守株待兔。 桩子便是这千录阁一层的大门,兔子便是那些有所获的“幸运儿”。毕竟试刀大会试的终究是的猎人的刀锋不锋利,而他们只需要在兔子到来之前尽可能磨刀即可。 “师兄,若是你你会怎么做?残片最有可能藏在哪里?” 唐绵绵百无聊赖的提问,若是自己必然和多数人一样选择抢夺他人所得,可这样总觉得有些不够仗义。但是让自己毫无头绪的去寻宝,她也没有自信能够找得到。 叶子阳反问:“你打算怎么做?” 唐绵绵一愣,只当他是在考教自己,便认真的垂头思索起来。 茶香悠悠,水烟寥寥。 就着朦胧的雾气,唐绵绵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显得没那么迟疑:“守层人只说有残片数十,并未给出具体数目。而与会之人成百上千不计其数,最终决出的通过初试的人选根本无法确定。且不排除无人找到残片的可能,所以这样的赛制对于千录阁是很不利的。这是其一。” 唐绵绵停下来,看到叶子阳含着笑意的目光,她有些脸热,继续道:“其二便是因此带来的后果。为了能够掌控进入第二场比试的人数,千录阁必然会有混入其中的‘兔子’,将残片带在身上招摇过市。” “有道理。”叶子阳颔首。 得到叶神医的赞同算是莫大的鼓励了,唐绵绵松了口气。 “其三呢?” 唐绵绵摇头:“没有其三了。” 这作风倒是和流波城遇到的那个和尚有几分相似。 唐绵绵露出笑容,表情有些狡黠:“其三该师兄说了,我只能想到这些,换做是师兄会用什么办法漂亮的赢下初试呢?” 叶子阳的茶里放了虫草枸杞,看起来花花绿绿,味道也是一言难尽。但他倒是乐意研究往茶壶里继续放稀奇古怪的药材,美其名曰延年益寿茶。 唐绵绵看了一眼就放弃了。 叶子阳面不改色的喝下一口茶。 “是我的话。” 唐绵绵露出期待。 “明珠一斛,琉璃玉宝,金叶银花。”他在面前姑娘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处变不惊,细细数着帝师最为名贵的珍物,随便一件都能让一户普通人家富足无忧,“有钱能使鬼推磨。” 江湖人也是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唐绵绵扶额。这是个法子,但和自己想象中的聪明人的办法似乎相去甚远。 “既然有装出来的‘笨兔子’冲到木桩前予人宰割,自然也会有神出鬼没的‘狡兔’。” “这是何意?” 叶子阳朝着楼下望去:“千录阁也会有自己的选择。这一代阁主对江湖大局势在必得,野心不,自然不会任由自己处于被动的一方。想必此时已经有许多‘狡兔’出窟,四处筛选候选者登顶试刀大会。” “四个字,择优去劣。” …… 江湖人,江湖事。 唐绵绵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自己的几个师兄从便生在帝师,长在朝堂,皇城中所思所想所言所行绝无纯粹,本以为这是官场沉浮的规矩所成,只是没想到放到江湖还是那套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 好没意思。 “觉得累了?”叶子阳问。 “天天在这里看书喝茶,哪里累。” 她一直托着脑袋对着浮云远山发呆,有微风将手边的书页翻过,不知从何飞来的不怕生的鸟儿落在书边。叶子阳跟着风又翻过一页,现出一只浴火凤凰栩栩如生。 鸟儿朝着书页垂头。 “你远去秘雪也是为了重铸兵器,为何如今又不打算参会了?” 雪灼还在自己怀里,经过暖珀的温润,冰玉的寒毒也不会伤到主人。唐绵绵下意识地想到,拿一把匕首上擂台与人对打,好像不太有胜算。 这个念头有些好笑。 “我与人有约,说好了在这里碰面来着。”唐绵绵跟着自己的想法笑起来,“栖梧都不在身边,试刀大会就算了吧。” “那就在这里陪我喝茶看书,顺便等你的朋友。” “他们应该是有事耽搁了。” 他们赶不上试刀大会,唐绵绵似乎觉得再正常不过,不如想着能在大会结束前见一面就好了。 “你的朋友都很有趣。” “没错。”唐绵绵笑道。 叶子阳回想起有些冷漠的黑衣伞客和截然不同的乐天和尚,他们的组合怪异也不和谐,却意外的不可觑。 手指掠过书页上姿态不屈的烈火凤凰,那只不怕生的鸟儿仍旧在窗外盘旋,他忽然觉得,也许唯有他们那样的人,才能真正触及大荒的命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五章 是非之地 晴天突然惊雷。 云枢书翻页的手抖了一下。 他不满的抬头,朝着在眼前走了不下十个来回的长枪少年道:“你担心舒姑娘就跟着去,老杵我这儿干嘛。” 云掣停下脚步:“我不担心她,她的棍法很强的。” “……”云枢书从书堆里站起来,坐了太久腿酸的他一阵龇牙咧嘴,“莫非你怕我被书闷死?” “应该不会吧……”云掣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云枢书只想翻白眼:“那你转来转去是纠结啥子咧。既不想去和人打架,也不想闷在这里看书,据说三楼有个人天天煮强身健体清心静气的茶,你要不要也去喝一杯。” “你不觉得最近这里的鸟变多了吗?” “有吗?” 云枢书闻言推开窗户,屋外高处送来的风格外提神醒脑。他向外张望,低空飞舞的雀鸟似乎是比几日前多了些,也许跟最近天气反复无常有关。 “我觉得不太好。” “什么不太好?” 云掣说不上来,这样的感觉就像是雷雨前的闷热气候,让人不得安生。 云枢书一向信任他的直觉,既然他说不太好,那必定是很不好。可这里是千录阁的地盘,还有人想在高手如林的试刀大会上捣乱吗,也太不长眼了。 “等大会一结束我们就走吧。”云枢书想了想,又道,“我看完书就走吧,不等了。” “书找到了?” 云枢书拧着眉,看样子有些郁闷:“找是找到了。但是不全。” 他在房里踱步,周身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无所遁形:“泷夏的历史似乎被刻意隐藏了,我猜是怕被后人抹去。写书的人非常隐晦的留下许多暗号,还把把他们藏在其他一些毫不相干的书里。” 云枢书从堆成小山的书上拿走一本,露出内封一脚画上的凤羽:“这就是暗号了,带暗号的书才找得到相关的记载。你猜猜这本书是写什么的,一个老年中举的秀才墓志铭,真是无奇不有。这里的几乎都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书,可叫我好找。” 他说起来滔滔不绝,这两天光是埋头看书了,攒了一堆话在肚子里:“不光如此,我发现这个记号还牵扯到赤乌王在位的那段历史。就是有名的南荒野火叛乱,往前追溯居然可以追溯到泷夏,简直不可思议。” 他说到兴头上谁也打断不了。 云掣叹气。 鸟儿仍在盘旋,胸中的憋闷感也挥之不去。 要不自己也去三楼讨一杯清心静气的茶喝? …… 叶子阳煮的茶吓跑了不少人。 留在他身边的最后只剩下唐绵绵一个,时不时给看看火候,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熬药,还是味道最冲的那种。 虽然三楼被一个病恹恹的人的霸占了,但是千录阁也始终没有来管他,以至于就连唐绵绵也盯着师兄的脸怀疑,难道真的长得有那般好看,才享了如此大的特权。 叶子阳捉了只雪白的鸽子在手上。 那是通往帝师的信鸽,见他往签筒里塞了张字条,唐绵绵好奇道:“师兄给家里送信?” 叶子阳不否认。 毕竟这群读书人给了自己这么大的面子,自己也得配合的把消息送过去才是。 信鸽离手,扑棱棱的扎进远处的群鸟中飞走,他回头笑着问道:“你想家了?” 唐绵绵微微脸红,点点头:“也不算是。只是离家太久也该回去看一看。” “早些回去吧。” “啊?” 叶子阳看着她有些茫然的表情,温和笑道:“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师父。” 刚才的难道不是家书?叶子阳的母亲是皇帝的姐姐长公主,但驸马爷去世的早,长公主便也青灯古佛不问俗事。叶师兄向来孝顺,加上体弱多病,所以几乎从来不出帝师。只是没想到现在会走那么远,甚至远到秘雪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不但一无所获还从北到南四处奔波,真是不像他。 唐绵绵试探着问:“师兄你不回家?” “不回。” 果然干脆。唐绵绵也不知道再问些什么,转念便也开心起来:“那也行,父亲见到你肯定很惊喜。” 自己的这位小师妹确实可爱。 叶子阳微笑的表情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那封“家书”绝对有古怪。 叶子阳不再逗她,毕竟自己还指望着小师妹在南越的家族势力避避风头。他是个病人,是个走两步大喘气,冷了热了都容易犯病的无药可救不剩几年可活的可怜人,哪里还能掺和到帝师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去。 千录阁是个好去处,好吃好喝好住也安全,对方大方热情,自己也不会拂了地主的面子。 于是信鸽便送了一句话。 “凤凰不死” 千录阁想要此事闹大世人皆知,先是借试刀大会的名头,在江湖上为凤凰铺路。再者就是天高皇帝远的朝廷。 故意放他入阁,又故意翻起赤乌南楚的旧账,凤凰古书都送到了眼前,那他也不会选择当一个瞎子。 叶子阳既是帝师小有名气的神医,又是长公主的独子,借来充当给朝廷传递消息的信鸽也最合适不过。 风雨欲来,星火燎原之势再起。 朝廷在做的打算也不少,这几年多方监察各地情况,只知道北牧伺机而动,南楚举棋不定。但老皇帝决不允许处在如此被动的局面中,所以选择先发制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管是北境的天堑坍塌,还是南楚小侯爷突然的出走都打乱了尚未布置完全的计划。 他不相信是有人在背后刻意的推动,更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滚雪球一样的后果接踵而至,演变成了如今完全脱离掌控的局面。 天道不在京,这是一场必输之战。 所以自己尽早远离战场中心,有那么多条路可走,何必非要选择必败的那一条路,就连大雪山看起来也比此时惶惶的帝师来的安稳。 叶子阳将看了许多天的书合上。 虽然仍然不知道千录阁到底在其中参与了多少,是彻头彻尾的主导者,还是推波助澜好事的旁观者。 不论如何,这里终究都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六章 重云之下 通往千录阁第九层的楼梯被拦腰截断,据说是年久失修木质腐朽所致。有轻功极好者悄悄潜入第九层,确实空空荡荡,只有四根柱子立于四角,撑起飞檐塔顶。若是仍有人想要上去探一探,还可以看见积灰的地面多了几排脚印。 有金光神羽的鸟儿从云中掠过,然后降落在楼顶。 在飞檐的一角塑有一只金身闭目的三足金乌,娇小的少女靠着金乌抱膝而坐,轻薄的衣袂和散落的长发在风中飘荡。 凤鸟的图案已经蔓延至全身。的手臂和双足,甚至是原本洁白无瑕的脸部都已经遍布彩羽,唯剩下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凌冽的风中眨也不眨,痴痴的向远方眺望。 她飞过了许多地方。从寸草不生的火灼之地到鸟语花香的江南水泽,她站在浩淼无际的南海边,像一团火焰将所有的执着和仇恨都烧成了灰烬。 在江南买的伞上绣着她从未见过的花朵,柔软皎白,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沉到静谧的深水里,再也醒不过来。 伞在火焰中一起成为陪葬,与人鲜活的生命一样,斑驳而迅速的逝去。 即便是深海,凤凰的火焰也会焚尽所有。 狂羽将下巴搁在两膝之间,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带着双翅的羽人从天空坠落大海,从泥土到树梢到折翼划破天际,从黄昏到夜幕到微光泛出黎明,鲛人在低吟,流光与星。 “你是凤凰吗?” 声音嘶哑的人有一双金色的双瞳,她的表情和嗓音一样凄厉。 妇人衣饰尊贵,举止庄严,却不再年轻,眼角爬上细细的纹路,眼中也失去了本该有的光芒。 “楚……”称呼梗在喉口,狂羽的声音是被突兀掐断的引线。 于是妇人的眼神和寒夜里划过的火柴一样亮了又灭了。 狂羽尊敬流淌着凤凰血脉的同胞,但无法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她不舍得对同族倒戈相向,却也不能遗忘百年前的背叛和痛苦。 声嘶力竭的女人再次掩面恸哭。 “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们。” 有冲天的火光在天空中汇聚,有人将日日的携带的忏悔刺入心口。 那样的怨恨,那样的愤怒。 南海的侯府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大火。 无数的楚军列队站在焚烧不止的门前,脱盔肃立。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十二个时辰以内不得起戈,不能踏进侯府一步。 所有人都看见了一只又一只的赤鸟从火焰中飞入云霄。 他们深深凝望,在凝望死亡,也在凝望重生。 狂羽走过盛放的烈火,彩色的纹案随着大火在疯长,就像是一只凤凰即刻会从身上飞出。 “父亲,母亲,师父,都死了。” 女子全身都浸在水里,抱着同样湿漉漉的同伴,同伴手中紧握着剑,却再也睁不开眼睛。两人的面孔有几分相似,与她们的弟弟也很相似。 她的眉眼落着天然的娴静。这份娴静与生俱来,在母亲的悔恨和噩梦中变得沉默,又在父亲的无奈和压力中锻打出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很久以前就在想,当再一次见到你们的时候该不该恳求。”她将姐姐逐渐冷下去的身体抱的更紧,却又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任由剑柄落在地上,“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小的时候觉得你们很可怜,爷爷虽然做得不对,但为了保全南楚的百姓也是身不由己。何况他已经死了,这种仇恨也应该跟着被埋到土里才是。” 火舌没过狂羽的脚踝,扑向姐妹二人。 被火灼烧的肌肤泛出金色,她脸上看不出痛苦,更多的是即将解脱的欣慰:“我们流的是一样的血。都说血脉相连,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日每夜都能感受到你们的悲哀和愤怒,如同噩梦一样无法摆脱。” 狂羽看着她:“我们没有错。” 她有一瞬间的晃神,死在烈火中的凤凰族人会化为赤鸟飞入天际。一直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如今天空中接二连三的长鸣却成为最好的印证。那他们被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大概是作为同胞最后的慈悲了吧。 “是的。我们没有错。”她重复道,眼神逐渐坚定,“不管是百年前的屠杀,还是如今的复仇,都没有错。” 错的是面对同族的割裂和逃避。 凤凰血脉隐于南荒,不涉纷争,结群而居。偶尔可以看见族人身上出现金色的双瞳,他们被视作尊贵的象征,拥有卓越的天赋与才能,甚至被人相信可以掌管火焰。 即便在荒芜的火灼之地安分守己,依然会受到帝师的忌惮。 而那一年,有一个身覆彩羽的孩子出生了。 他被称为“凤凰”。即使翻遍史书也找不到一样的例子,但在信奉古神的南楚人看来,这是祥瑞之兆,甚至有卜辞信誓旦旦的站出来说,此子为凤凰转世,可左右大荒的命脉。 凤凰在世,一为毁灭,二为重生。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凤凰”。 赤乌王的忌惮最终都化成了来势汹汹的屠杀。 也许当年的楚侯也不喜欢凤凰,所以选择接过赤乌王的剑,亲自将所有的萌芽都扼杀在襁褓之中,包括了追随者,信徒,和一切有关联的人。 他折辱了自己的骄傲,去交换不过百年的安逸。 如果在当年选择破釜沉舟,是不是结局会有所不同。 “母亲对阿九的厌弃、恐惧,父亲不惜一切都要让阿九拿起朱雀的决心,都让我意识到命中注定的事情是永远逃避不了的。” “阿九走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父亲想让他就这样一无所知中长大,可是他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折磨和诅咒在他那里停止,就连凶剑朱雀也只为他一人悲鸣。” “你出现的时候,父亲决定不再逃避,不能重蹈百年前的覆辙,我们都做好了赎罪的准备。” “放过阿九吧。他和你一样。” 她蜷缩起来,在火焰淹没自己之前发出最后的声音。 “我们都是无辜的。” …… 我们都是无辜的。 但是需要有人付出代价。 “凤凰不死,赤心永焚。” 九重云巅,金芒辉溢,狂羽站在无尽的余晖中伸手。重拾被遗落的骄傲和辉煌,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她的宿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七章 栖风宿雨 试刀大会的最后一日。 天色阴沉,有大片的乌云压在头顶,风却静止在原地耽搁不前,连往日盘旋的群鸟都拣了树枝檐头栖息。 千录阁前的演武场成了最佳的擂台,有两人跃向中心,又互相后撤一步,抱拳为礼。 以武会友,点到即止。 …… “有一个醉醺醺的酒鬼,成天晒太阳睡懒觉,醒了就拿起手边的酒坛子灌两口黄汤,醉了就唱几句不成调的歌稀里糊涂继续睡觉。” “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娘子,花容月貌,白花点俏,就爱坐在天涯海角的礁石上流眼泪,别人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迎风吹的眼睛疼。” “再一个是原本宰牛的屠夫,带着自己的三十斤的宽刃大刀也到了千录阁的门口,刀从来也不擦,带腥气,有血渍,还有一条暗不见底的血槽。” 楚九一问:“后来呢?” 和尚打着一把开花的伞在太阳底下故作高深。 “酒鬼是鼎鼎有名的醉拳燕大侠,步步踏北斗,拳拳打风流,醉酒醉人不醉心。他喜欢喝酒,可谁也不知道他是真醉还是假醉,只知道给他一壶酒,打遍天下无敌手。” “哭哭啼啼的是帝师教坊司的白娘子,一手绣花针出神入化,人称天女散花花不落,全种在了死人身上。她千里迢迢来到左海三壁就是为了瞧一瞧‘天涯海角’,这一瞧就是一个月,一对杏眼硬是被海风吹成了红核桃,顺便给凑过来看热闹的登徒子脸上个个绣了只王八。” “屠夫貌不惊人,生性憨直,祖上出过状元郎,却不知为何传到他这一代竟然成了一个屠夫。他的大刀又钝又沉,整场大会期间都无人高看过他,可就是凭借这么一把刀,他先是进了千录阁的大门,后又连闯三试,最后拔得了大会头筹。” “他叫屠右。”温瑜朝着满脸惊诧的楚小侯爷道,“屠右屠右,无人出其右。他的刀后来也成了有名的龙图刀。” “怎么样,现在听说过没?” 楚九一恍然,又摇摇头。 温瑜满脸的笑意也跟着一僵:“上一届试刀大会的第一,武林第一,天下第一你都没听说过!” 楚九一犹豫了会儿,还是朝着暴躁的和尚诚恳坦白:“也不算完全不知道。前两天还听到驿站里有说书的在讲这些故事,他的故事和你方才说的好像一模一样……” 温瑜脸不红心不跳:“那又如何,他有我讲的精彩吗。” 楚九一看了看和尚手里的花伞,没说话。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不要脸。”韩错拿过伞丢回了小侯爷的手里,顺手又把跟着过去的和尚拽回来:“你别碰。” “为啥?” “有毒。” “韩大爷莫想诓我。” “我说的是你有毒。” “小僧……” 小殊学起和尚的口吻打趣道:“小僧口吐莲花,胡言乱语,头头是道,蛮不讲理,羞不羞。” “大丈夫孑然一身顶天立地,不羞不羞。” 这方的太阳很暖和,楚九一的伞也终于开了花,白里透红,红中带粉,形状和杜鹃极其相似。他宝贝似得抱着伞,给花朵晒一晒今日最后的余光。 花种是一位沉迷农艺的朋友所赠。韩错至今仍旧不相信他成天挂在嘴边“国士无双”的技艺,就跟对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世上有鬼一样。韩错仔细思索,与其归功于花种的奇妙,不如称赞这位小侯爷养花的用心。 “今天是不是大会的最后一天?” “谁知道呢。” 三人站在了仞壁的山脚下,崖上就是九层楼千录阁。 “是不是要下雨了?” “可别吧。” 空气闷热,头顶乌云。他们看了看天,一大片阴云不偏不倚就只遮住左海三壁这一处巴掌大的地方。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讨论左海三壁的山光水色,徒步走了半个月,最后看到的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壮阔。海是海,浪是浪,所谓的天涯海角也只是一块奇形怪状的礁石。 “还没那天路过的菜花田好看。” …… 楚九一不走了,他不想去千录阁,也不想知道最后获胜的是谁。 “我想去看看杜鹃花海。” 他说的斩钉截铁,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副英勇赴义的模样。 温瑜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去就去呗,说得这么豪迈做什么,我也去,一起去。” “你别去!” 楚九一脸红了。 温瑜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千山万水跋涉大半月来到左海三壁,如今江湖盛会他不感兴趣,天涯海角也说没意思,独独对姑娘家最喜爱的花海一定是非去不可。少年郎的心思不难猜,就凭他抱着一把伞却一点也舍不得拿出来风吹雨淋的紧张劲,和尚他也不能搅了人家的姻缘。 “年轻人要经得起开玩笑。”他勾上小侯爷的肩膀笑容灿烂无比,“就要下雨了,快滚。” “回见。” 小侯爷潇洒挥手,在和尚再一次的年轻就是有精力的感叹中没了影。 “那我们也去见见朋友,不知道唐姑娘还在不在。” “见到之后呢?” 温瑜眨眨眼。这种问题大概只有韩错才问的出来,两人同行将近一年,他也算是多少领会韩错的想法,莫非他觉得两人见面只能是字面上的大眼瞪小眼,相看各无言吗。 “和一个有银子有性格的漂亮姑娘在一起,你还愁什么以后。” 韩错沉默,忍不住回想第一次见着这个和尚的情景,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说要渡人,而自己又是哪根筋搭错觉得如此不要脸的和尚会造成威胁。 温瑜停下脚步,轻飘飘的回头。 一人一伞认命的跟上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八章 向死而生 雨一直闷在云上。 楚九一在路过的茶摊买了碗水,一口一口的咽着。 似乎离想去的地方越近,就越发踌躇。他带着伞,也带着剑,开着白色花朵的伞与古朴的朱雀交叠在一起,很相衬。 出神时却瞥见一只手攀上了花伞,他的心漏跳了一下。 可来人远远的便收了回去。 后来再想起这一瞬间,楚九一才明白程骁想确认的只有朱雀剑,而自己从始至终在盼望的都是那个喜欢杜鹃花的女孩。 有些失落和遗憾很早就开始印刻在记忆中了。 程骁双膝跪地:“末将不力,请侯爷责罚!” 他的声音干涩暗哑,比以往更加难听,于是楚九一也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叫我什么?” 程骁垂着头,他身上是出战时的玄甲,不见羽盔,仿佛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分明没有厮杀的血迹,却带着从地狱走出的灰烬余息。 楚九一没有扶起他。胸口的楚字铁牌又冷又硬,咯的他胸口疼,眼睛疼,喉咙也疼。 不该是这样的,他还……什么都不明白。 …… 仍旧是千录阁的三楼。 叶子阳与一青衣人饮茶对弈。青衣人身上写了行诗,书法潦草但不妨碍他的文质彬彬。 “你不好奇天下第一是谁?” “当然好奇。”叶子阳捻着一枚黑色棋子,对着棋盘垂眉思索,“这不是正看着么。” “哦?”青衣人显然不信,两人下了一天的棋,也没见到他往窗外瞥上几眼,“那你说说,谁会获胜?” 叶子阳道:“向飞扬已经把刀法练至第九层,可惜仍旧比不上当年龙图刀至刚至强的威势。” 黑子迟迟落不下去,他便又多说了几句:“自意刀法创成之初只求落拓潇洒,可成名之后反而战绩寥寥可数。向家后人只学其形不会其意故而再无精进,而向飞扬年轻好胜,还没被向家的那些条条框框磨去心性,如果趁此时在江湖上历练一番,以后或可重现自意刀法的风采。”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他就是天下第一了。”青衣人抚掌而叹。 叶子阳收回棋子:“你们拿历届的试刀大会当儿戏,真不怕老阁主气的从棺材里跳出来。” “要真能气活过来,那也不错。” 叶子阳摇摇头,这棋下不下去了。下了一天,他也输了一天,亏他脾气不错,换做是唐绵绵那个臭棋篓子说不定现在已经拔刀砍人了。 青衣人见他不说话,反而自顾自说起来:“阁主让我们早早往江湖上的各大门派放了风声,加上此次明里暗里的调度筛选,前来参加试刀大会的其实都是一些初出茅庐的少年俊才,权当给他们历练一二。” “其实也有不少让人眼前一亮的年轻人。可惜真正的绝世高手也不屑跑来凑这个热闹,所以我们才做了一点改动,名头不叫天下第一了,叫——凤雏。” 叶子阳抿茶:“像读书人想出来的名字。” 青衣人展颜大笑。 他们打乱棋子,慢条斯理的将黑白棋重新归拢。直到青衣人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无奈道:“你都输了一整天了,不累吗?” “输棋不累,赢棋才累。如果不是你把我困在这里,我又何必在这里下这倒霉的围棋?” 他一本正经的说气话让青衣人又惊又笑,看来不论是王孙公子还是市井平民输多了都会急眼。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就不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叶子阳皱眉:“我问了,你会说?” “自然不会。”青衣人笑得洒脱。他生的平眉细眼,笑起来就成了两条缝,“不过聊一聊还是可以的。” “你看了那么久的凤凰古书,咱们就聊一聊他吧。” 帝师暗流涌动,该传的消息他也已经送了过去,不明白千录阁为何非要在此时把他留在这里。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叶子阳不关心谁才是最后的赢家,他唯一在乎的也只有活着罢了,人只有活着才有与命运讲条件的筹码。 不知死之哀,焉知生之幸。 凤凰一族的传说为人惊叹,也有所忌惮。在他们的故事中,对于死亡狂热的追逐和尊崇几乎深入骨髓,随血脉一起传承不断。死亡与重生相生相随,他们信奉用火焰焚烧过去的污浊的自己,从而延续更为纯净的后代。 “凤凰不死。” 叶子阳喃喃低语。 青衣人顺势接道:“即使在寸草不生的火灼之地,凤凰一族也绵延了千年之久。不光如此,他们的巫咒之术也并非空穴来风。当年的赤乌王正处国运鼎盛之时,想借势除去隐患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当真滑稽,赤乌王对千录阁的迫害岂是一句可以理解就能揭过的。 叶子阳忽然明白:“你们不是主谋。” “我们没有想过再次挑起纷争。” “那是为何。”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青衣人在叶子阳愕然的目光中突然站起来,朝窗外看去,“凤凰于我们有大恩。如今他们来寻求帮助,我们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语气凛然,铿锵有声。 叶子阳不禁也跟着向窗外看去。 有流火划破黄昏,从大地向天际飞去。如同颠倒的流星火雨,接连不断从左海的四面八方跃出,以千录阁为中心聚拢、上升,隐没在乌云之中。 火光将人影照亮。无数的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从各处飞上天空的流火张望。 如同一束束射向天空的箭,却速度更快,飞得更高,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向死而生的勇气。 从厚重的云层上透露出金色的光,从巨大的火球中张开灼热的翅膀,逐渐将所有的风都焚烧殆尽。 有人伏身而拜,低声祈祷。 祷文如吟唱,细碎的流光从他们身上飞出,汇入天际。 唐绵绵惶惑而茫然,雪灼因为周围突然干燥升起的温度在躁动,她离开酒肆,开始向处于中心的热源——千录阁走去。 而已经离开左海三壁的云枢书两人却不约而同的回头,他们看见了无数金色流火向山崖云巅聚拢,巨大的火球像另一个太阳悬于天幕。 “回去吗?” 云枢书摇头。 “我们,在这里看着就好。”他低声肯定,“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就和泷夏残本中记载的一样。凤凰古族伏身呼唤,以生为祭,光如神火赤鸟抱合,有万千烈焰羽箭自凤凰出,席卷南野,自此焚火不灭,焦土永存。 他们从来都是不肯屈服,不肯饶恕的那一方。 对于他们来说,在火焰中死亡是最大的认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十九章 焚魂灼魄 时间在一瞬间停滞,又在下一瞬重新运转。 他们看见千录阁顶端的火球张开了翅膀,有无数的烈火铸成的流箭掀起热浪自火球向四面八方射去。 与此前完全相反,流星火雨横破天空,似千军万马叱咤出征。 但不再限于左海三壁这一处的地方,更多的流火越过了云层,飞过了高山,看不到尽头。 韩错张伞格挡,却发现这些火焰偏折了方向,朝着截然不同的地方离开。不仅仅是韩错二人,位于左海三壁的大多数人都忐忑的放下遮蔽的物件,怔然的看着从天而降的烈火似乎有意的避开了“所有人”。 但还是有许多人倒下了。 他们本就无声无息,所以倒下时同样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韩错探过他们的脉搏,又用黑伞试探魂魄。倒下的人越来越多,而向上聚集的流光也在减少。 “他们?” “在天上。” 温瑜闻言抬头,看见的只有金光凤凰。 他们在天上。 他们在火里。 凤凰一族的魂魄与常人不同,火焚者不寻,负咒者不寻,天生凤凰者,不寻。韩错将黑伞收拢,司命在此处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以身咒缚焚魂灼魄者,他无法作出干涉。谁也不知道这些魂魄烧成的火焰最后会不会熄灭,也不知道熄灭之后魂魄又会归于何方,还是就此消散。 “阿弥陀佛。” 这是他们的选择。 …… 叶子阳冷眼看着接二连三的火箭向自己袭来,然后尽数被青衣人拂袖拦下。 千录阁的三楼唯开一窗,余者皆覆铜铁浇筑,中央设暖炉供流。叶子阳就站在窗边,安安静静的给数不清的火箭充当一个活靶子。青衣人以袖划势,不是将流火折断,而是借力打力,挪转乾坤让火势偏离原先的目标。 “你虽然不是皇子王爷,但身上也流着赤乌王的血。”青衣人神色轻松,甚至拨的出空闲于身后一直冷眼旁观的人解释。 “这么说,凤凰火是冲赤乌王的后代去的。” “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青衣人忽然一顿,漏了一道流火直直的朝叶子阳冲去。 叶子阳未动。 却见一道雪练凝光将流火斩下,寒气忽然涌出,下一瞬只看见原本的流火被冻成了冰棍哐当砸落地面。 “师兄你没事吧。”唐绵绵急忙近身,又一脚把地上发着寒气的冰棍踢飞,差点砸到措手不及的青衣人。 叶子阳挑眉,瞥了眼方才似乎无意失手的青衣人,转而对唐绵绵笑道:“多谢。” 唐绵绵也不多说,雪灼虽是短匕,但它的寒气似乎对这些流火也有所克制。有她的帮助,青衣人的推移阵势也更为得心应手。 凤凰一族擅咒术并非空穴来风。叶子阳再次想起青衣人的话,这些流火是冲着赤乌王去的,以血脉为媒介,所以其他人才不受影响,唯独他只能干站在这里,无能为力的做一个活靶子。 这些凤凰千百年来一如既往的狠绝。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 只是帝师高手如云,一个青衣人就能帮他挡下所有袭击,那深宫之内又能受到几分威胁。 “为何救我?” “怎么,你不乐意?”青衣人笑道。 叶子阳心下思忖。他是长公主之子,死在千录阁终究也会引起是非风波,甚至会给老皇帝一个正当借口端掉这一大江湖势力。可这并不能说通,毕竟千方百计留下他的也是千录阁,如今费力为他拦住凤凰火的还是他们。 他蹙眉思索,最后定下结论:“你们有病?” “……” 青衣人哭笑不得:“有没有病叶神医看不出来吗?事情没有那么复杂,你不想掺和帝师的事,又帮了千录阁的忙,于情于理我们自然也该有所报答。” 他看了看唐绵绵的雪灼,却被对方瞪了一眼。 方才他确实故意想要试探这位公子爷是不是真的弱不禁风,但也只是因好奇之故,青衣人有些无奈:“姑娘不是我们不信任你,只是你家师兄确实不会武功,难以自保。在千录阁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助二位安然无恙度过这一遭不也是两全其美。” 唐绵绵没有说话。天生异象,必有大祸。道理她也是懂的,具体细节此后会再询问师兄,只是她不明白,如果这一切从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那其他的人,此刻还在参加大会的人,又能否和她一样最后得到一个交代。 就像那个迷惘在台上的向家少年,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该如何安放。 玄火在左海三壁飞流。 日已落,月未出。 朱雀乃凶剑,持剑者玄焰覆身,如披战神甲胄。在后人的记载中,这把主宰南方火位的古剑被奉为神器,斩除邪祟。 没有被记载下来的是历代持剑者无一不被凶煞侵体,死在梦魇之中。 唯有楚九一例外。 他紧紧抱着杜鹃花伞,防止花朵沾上火焰。他也不想放慢自己的速度,所以尽全力朝想象中的纯白无尽的花海赶去。 可能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会等待,直到她出现为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风飒飒兮有伞》正文 第二十章 赤心永焚 在太阳落尽之前,千录阁的青衫客会为他们完成收殓。 韩错配合的让开位置,在他看来,这些人用生命换回的复仇更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左海三壁的大多数人仍旧位于仞壁之上,像韩错他们近距离的意识到如此多的生命在同一刹那逝去的人并不多。他们更多的猜测这是不是千录阁为今晚的灯会准备的瑰丽前兆。 流火漫天,死亡如此瑰丽。 试刀大会并未中止,最后站在台上的少年握着刀,表情茫然而困惑,身边的温度从一寸寸的发烫又一分分的冷却,他的热情也跟着塔顶奇异的金轮逐渐消散在落日中。 少年的视线游离,与所有人的焦点都背道而驰,最终落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却不经意地捕捉到流光坠入阴影——他情不自禁的睁大了眼睛。 轻盈洁白的女孩飘落了。 像风里的一片花瓣,乘着羽毛,归于宁和的静水。 然后不见了。 少年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要去看一看女孩的模样。可是他手里还握着刀,双脚便宛如黏在了这里。在下一个人将他击败之前,他便不能离开这个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 可是这里还是不是自己理想中的那个地方呢? …… 花海万千。 楚九一伸出双臂,接住了轻轻的,淡淡的女孩。 像微风拨动流云,落叶经过河溪,他们本就应该在万千人海中相遇。 伞面上的杜鹃过了花期,古朴的玄剑沉默不鸣。 他们在最寂静的暮色中相拥。 分不清是谁在说对不起。 分不清是谁在哭泣。 悲歌无声。 憾恨从留。 唯赤心永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