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楔子 大唐垂拱四年,神都洛阳,太初宫隔城西映日台南有五殿攒立,顶上合一,蔚为壮观,又称荫殿。 五殿后房廊连绵,夹处于殿台之间,左右又有巍峨宫墙为抱,除正午骄阳当空垂临,其余时间难见天日。 垂拱年中,太后武氏长居上阳宫听政,太初宫内大建明堂,诸多工匠劳役出入频繁,杂居禁中,因是宫人多避居左右隔城或上阳宫听用。五殿与映日台之间这一片房廊屋舍就阴之故,往往作为亡故宫人出殓之地。 六月丁亥朔,左廊三室中,有宫人素麻并立其中。深阔的房间正当中帐幕垂挂,随着宫人出入可以看到帐幕下横设有藤编素榻,榻上则仰陈着一名脸色瘦削苍白的少年尸体。 少年不知死去多久,暴露殓服外的皮肤都还没有发生什么明显变化,苍白如冷玉,面颊虽然憔悴瘦削且两眼闭合,但五官分布、印堂脸型,望去仍然让人感觉清秀可怜,也冲淡了一些陈尸于此的阴森感。 房间中除了帐幕下榻上陈尸之外,还摆设着一些卤簿箱笼,箱笼里则放着一些三彩器偶、油彩木人等冥器,显然之后是要随同这少年尸体一同埋葬。 这又不免让人怀疑少年身份,那些冥器造型做工俱都精致,很明显不是寻常宫役配享的器物。但若说少年真有什么尊贵身份,这又不对,一则这些冥器相对于真正的贵人,规格仍是太低,二则真正贵人丧葬礼仪自得有司操办,也不会在这五殿后阴森所在的宫人殓所进行。 几名宫娥低语点出了少年身份的不寻常,其中一名脸色憔悴的中年宫人在弯腰为尸体抚平袍带后忍不住叹息低语“这位大王,也是天家薄命” 话未讲完,其身后另一名宫人已经抬肘重重撞在她的背上,那宫人惶然闭嘴,同时警惕的侧首偷窥帐幕外端坐的一名女官。 女官衣饰较之帐幕内忙碌的宫人们华美得多,身躯肥大,厚粉敷面,此际正满脸的不耐烦望着门外遥遥可见的殿堂轮廓,间或转头望向室内,眉眼之间多有凶恶,很明显是想尽快结束此间事务,离开这个让人不舒服的阴森所在。 突然,帐幕内响起一个宫人短促惊呼,这声音顿时吸引了房内众人注意力,纷纷侧首望去,女官则更是满脸戾气,眉梢飞挑“贱婢噤声扰了大王魂灵,你” 尖厉的呵斥声戛然而止,因为女官骇然发现那原本横陈在素榻上任由宫人摆布的少年尸体竟然坐了起来 “大、大王回魂” 房间中所有宫人都看到这惊人一幕,顿时满室尖叫,那种生来俱有对亡者的惊恐驱使着她们逃窜飞奔出房间,很快房间中便只剩下那突然坐起来的少年“尸体”。 此时少年已经睁开了眼,时间却散漫没有焦点,乍响的惊呼声浪似乎也吓到了他,下意识转头望去,却只看到那些宫人惊走、多有狼狈的背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01 大唐宗王 李潼觉得头疼欲裂,他两手撑住身下床榻,转头望向左右,视线漂移不定,脸色则不断的扭曲变幻,眼中所见一切都给他带来极大的冲击,脑海中更是一团混沌,根本梳理不出一个头绪。 虚弱的身体不足维持他继续苦思,于是他便侧躺下来并又闭上了眼睛,思维放空之后,脑海中却有一些鲜活画面主动跃出。 苏醒之前,他的记忆终止于黝黑深邃的地穴、不断砸落在身上的土块,以及同事们惊慌不已的叫喊。 甚至在意识消散前一刻,他都有些无法接受自己的人生以这种方式终结,明明只是一次简单的古墓勘察,而且在他下入之前,已经有不少工人出出入入,做好了地穴加固的工作,可是当他进入的时候,意外还是发生了。 塌方发生时,他下意识将身边的苏教授推后,自己刚准备迈步,脚下却突然陷了下去。大概谁也没想到,在已经确定的墓道下居然还埋藏着一个暗室,当他陷入时,很快便被涌入的土块掩埋闷杀。 想着想着,李潼嘴角泛起苦笑,当初市里隋唐风情街立项,觊觎项目主任位置的人可是不少,最终还是他凭着过硬的业务能力和扎实的资料搜集脱颖而出,本以为可以成为自己仕途更进一步的契机,却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故意外。 有关自己人生经历的思索很快被另一股并不属于他的记忆冲散,记忆中的画面真实且鲜活,宛如亲历。那是一个十五岁、名叫李守义的少年记忆,充斥着一种苦闷、迷茫并惶恐的气氛,令他感同身受。 李潼双眉紧皱,承受着这些记忆的冲刷,并力图在这些杂乱的记忆画面中梳理出一条脉络。只是过了没多久,他就满脸惊骇的睁开眼,两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恐“我、我是李守义” 李守义是什么人,李潼还真的比较了解,在他准备接受项目主任的时候,曾经对初唐历史进行过比较系统的梳理。这个李守义在这段历史中倒不算什么重要人物,之所以能够留名于后,主要在于他的亲人们。 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李贤则是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的第二子。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李唐宗室子弟。 但是任何对初唐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明白,生在初唐特别是生在李唐宗室,而又与武则天有什么血脉联系的话,那就等于已经订了生不如死的票,不得好生,不得好死。 武则天与李治共生四子,两个壮夭,两个被废之后长期幽禁,勉强得善终者只有李旦一人。儿子们好歹还是一张坐票,至于孙子们则更是一把辛酸泪,站票打发了。 李潼还记得,当时他在搜集这段史料的时候,看到李守义的名字还忍不住跟同事打趣,投胎是个技术活,这小子如果是隔壁姓王的,那在唐朝妥妥的大富豪,盛唐巨贪、囤积八百石胡椒的元载也只是个渣渣。 当时打趣的时候,李潼绝不会想到,一次意外事故,居然让他魂穿一千三百多年前,与这个他曾经打趣的少年合为一体。 哪怕再怎么心志坚毅,李潼一时间也不能接受这一事实。但是饥饿绞痛的肚子也让他没心情做什么深度思考,再从那榻上坐起来,视线一转很快就发现房间一个食几上摆放着一些食物。 这是刚才那个胖女官留下来的,而且因为逃得太慌忙,一些食物饮品都洒落在了地上。李潼是不知道这些,看到食物后饥饿感就更猛烈起来,挪着步子坐下来,抓起一个麻团就咬了一大口。 对了,唐朝的麻团叫什么来着 油炸子 香喷喷的食物来不及仔细咀嚼便吞下去,充实感沿食道蔓延开,再加上学以致用的新奇感,让李潼暂时将身世恐惧抛在脑后。 圆滚滚的油炸子,表面撒着一些芝麻,外皮酥脆,里面则裹着一团肉馅,满口香腻。只是李潼狼吞虎咽的吃法,很快就噎到了。 食案上还摆着一个银平脱盖、侧身开口的青瓷罐子,里面盛放着一些奶香浓郁的液体,随倒随饮,这应该就是酪浆了。 奶饮将噎在喉咙下的食物冲下去,醇厚甘甜的奶香充斥唇齿之间,李潼一边继续进食,一边饶有兴致打量着食案上一些器物和食品。 这种身临其境的亲历体验,对任何历史学者都有着莫大的诱惑。当然李潼算不上是什么纯粹学者,他只是工作需要衍生出来的兴趣,但当眼前事物与脑海中那些枯燥文字一一吻合对应后,便会给人带来很奇妙的满足感。 食案上餐品不少,除了李潼一眼认出的油炸子之外,还有一些杂色果子和水果,很明显这些点心不是什么主食,但也实在丰富。可见唐时特别是宫廷中,物质生活很丰富,就连他这种落难皇孙都能享受到这些在后世看来都很难得的饮食享受。 不过这欣慰感刚刚冒出一个头,很快便被打断。大开的房门外突然出现几名身材魁梧的士兵,身上穿着李潼辨认不出样式的甲胄,额间绑着猩红抹额,看着倒是俏皮可爱。但这很显然只是错觉,那几人手握着佩刀,一脸凝重又不乏谨慎的站在门外盯住李潼打量。 士兵出现所带来的肃杀气息让李潼心中些许饮食带来的轻松感荡然无存,他下意识摸起食案上一柄刃长一指的银亮小刀,这自然不足防身,只是下意识的应激反应。 那几个士兵很显然也没有接到什么明确的命令,站在门外张望片刻并与李潼对视几息,然后便又向后退出,似乎仅仅只是因为不相信此前惊走的宫人言语来亲眼取证一番。 士兵旋来旋去,李潼也很难再没心没肺的继续用餐,他一手握紧了那小餐刀,另一手还拿起几个糕点,边走边吃到了门边,担心迎面飞来劲矢,侧身站在了门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探头向外望。 院子面积不小,前后五六米,左右延伸到远处,青砖铺地,还种植着一些花草做出分界,整个庭院都被前方大殿投射下来的庞大阴影所覆盖。 刚才被惊走的宫人们这会儿散在庭里,三五凑在一起或低语或张望,当李潼脑袋探出房间的时候,站在近处的几人又忙不迭尖叫着向后退去。 除了这些宫女以外,刚才走到房门前的几名士兵也在庭院里正大声叫嚷把散开的宫女聚在一起,并严厉的呵斥打断她们彼此间的惶恐议论。可见在遇到这种死人重生的鬼怪异变之后,士兵们还是要更加冷静一些。 围墙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李潼不敢行到更外面去张望,但是墙头上暴露出一排排的枪刃,很显然这会儿正有大量的士兵向这里聚集。 看到这些后,李潼更加忧心忡忡,他退回了房间里,小刀挂在了腰带上的带勾上。唐人衣服没有宽大袍袖,一些小物件就挂在腰带上方便拿取,称作蹀躞。 挂好小刀之后,李潼才又从那些卤簿箱笼里抓起一些小的三彩冥器摊在榻上,准备之后真有士兵进来抓他,就用这些东西砸人自保,当然也只是聊胜于无,如果那些禁卫兵真的冲进来肯定没什么效果。 这些无聊举动,也只是反映了李潼对于他的处境实在不敢抱乐观之想。且不说死而复生的妖异,在武后临朝的背景下,他作为李贤的儿子这一点就是原罪。 按照他所接受的少年李守义的记忆,现在正是垂拱四年五月末,即就是公元688年,也正是武周革命进行到关键时刻。这一个时期的李唐宗室实在太悲催,死于非命者数不胜数。 就像李潼魂穿附身的这个少年李守义,记忆中显示在其父李贤身死后不久与家人被军人们押回神都洛阳便一直居住在太初宫别殿,并在五月初被单独关押,昼夜有人逼问,再加上饮食不继,忧恐之下本就体质纤弱的少年便一命呜呼。 关于这一段记忆,少年李守义所留下仅仅只是那种惶恐得无以复加的感受,李潼甚至不知那些人究竟要从其口中拷问出什么,但也足以说明他处境之恶劣。 眼下的李潼,尚不能完全接受魂穿大唐这一事实,又惶恐于接下来将会有怎样的厄运降临,更没有心情去仔细梳理脑海中少年李守义的记忆细节,只是困兽一般,忐忑的坐在这个充作殓室的房间中,等待事情进一步发展,也在思忖有没有自救的可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02 又一个才人 本来已经夭亡将要入殓的永安王李守义死而复生,这个消息以惊人的速度向外进行扩散着。虽然负责夹城宿卫的右羽林将领快速下令封锁消息,但如此妖异事迹还是通过各种渠道逐次向外传播。 故太子李贤死于巴州之后,垂拱元年复爵雍王,妻儿俱被收养禁中,不使外居。其中便包括原太子妃房氏并诸姬妾,长子李光顺、嗣子李守礼、幼子李守义并幼女长信县主等人。 四月末,摆设在则天门外的铜匦有人投书举报李氏诸王阴蓄不轨并暗结禁中,太后检阅之后虽然没有明诉外朝,但却暗使刑吏于禁中搜查。被囚居在宫中的故太子李贤家眷们,自然便有着莫大的嫌疑,因是自房氏一下诸妻妾子女便被分别监管,昼夜审问不断。 雍王太妃房氏,因为不能洗冤自白,眼下被关押在西隔城瑶光殿后。瑶光殿坐落于九洲池湖中岛上,此际正是百花繁盛、风景旖旎的苑中良辰,但房氏戴罪之身,目下也只被拘押在殿后廊舍中,所见无非丛生杂竹,与御苑胜景全无接触。 房氏毕竟是故太子正妃,虽然戴罪,但负责审问的宫人们也不敢逼辱过甚,只是将房氏的起居行动限制在这不大的房间中,每天有人固定来询问一些问题。 其实包括这些负责监押的宫人们也明白,故太子李贤一家于禁中被严密看管,根本没有接触外界的机会,即便是不断的审讯,也难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情况出来。但这是太后的意思,她们也只有执行,即便是有什么同情的想法,也都苍白无力,只能按捺深藏。 这种被拘禁审讯的日子自然不会舒心,房氏年方三十,但容貌已经是憔悴,两眼也黯淡无神。 特别昨日得知庶子李守义夭亡之后,她心情更加悲怆,散髻披发覆面,深跪房中不饮不食,从昨日一直到现在姿势都没有什么改变。如果不是间或发出几声啜泣,负责监管的宫人都要怀疑房妃怕是也已经情况堪忧。 人在逆境中,亲情尤为可贵,房妃膝下并无所出,虽然收养了庶子李守礼嗣雍王爵,但对其他两个儿子也都视若己出,用情至深。 特别这个幼子李守义,其生母沈氏于巴州自悬追随太子而去,房妃未尝没有此心,但庭下却还有年幼子女需要教养,只能忍痛偷生,对于幼失怙恃、生来纤弱的幼子李守义也更加用心。 但是生在如此门庭,诸多无妄之灾,身不由己,多日前洒泪作别,再闻讯已是生死两断,甚至不能亲往收殓,房妃心境枯槁悲愤,已是痛不欲生。 宫闱之内人多眼杂,发生在夹城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隔城中。生人多有仁念,只是大小不同,在看到房妃如此悲戚之下,难免有宫人心怀不忍,入内细语劝慰“请太妃暂忍悲情,前日应是传讯有误,大王仍然在生” 听到这话,房氏身躯陡然一颤,瞪大红肿双眼,死死盯住面前宫人“你说我儿未死那、那孩儿,他还活着” 房氏这么大的反应,宫人也吓了一跳,但其实她也只是道听途说的消息,特别死而复生这种谣传,她也实在不敢笃言,面对房氏追问,只能支吾以对。 房氏这会儿却难再房中枯坐,她见宫人不能笃言,只是摆手涩声道“请女史暂退,勿受我累” 宫人不知她要做什么,但听到这话后便也不敢久留,退出房间后匆匆离开此处。待到那女官行远,房氏又坐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力量,她深吸几口气,扶着凭几站起身来,久坐麻痹的双腿行走起来踉踉跄跄,但还是咬着牙向外间走去。 很快便有洒扫宫女发现房氏走出房间,慌忙上前搀扶并汇报给此间女官。负责此间事务的女官四十出头,是一名从七品的女典,宫人呼为徐典,得到宫人传报之后,忙不迭率领几名女史匆匆行来。 此时房氏已经在宫人搀扶下行至殿左,将要踏出被监押的范围,那名徐典从后赶来,见状后便厉呼道“太后垂恩,允太妃于此自陈事迹,太妃难道要违命” 叫嚷间,徐典便喝令身畔几名女史上前要将房氏拉扯回舍,房氏劈手夺下一名女史发簪反握手心,牙关错咬,面露狰狞,正在女官、宫人们惊悸不定之际,房氏却猛地将发簪插进左腿中,血水飞溅很快洇湿襦裙,宫人们顿时惊声尖叫起来,那几个抓握房氏的女史更是忙不迭抽身飞退。 房氏摔倒在地,只是裂目厉视那同样惊慌不已的徐典,颤声说道“我要见我儿守义,即刻去见” “这、这太后嘱令,妾、妾怎敢” 那徐典脸色变幻不定,一边回答着房氏,一边暗示宫人上前夺簪。可是那几人还未上前,房氏又将簪子拔出戳在喉间,脸色也变得惨淡至极“先王骨血托我,妾才忍痛偷生如今母子不见,生死不知,若不能生人相见,那不如同赴黄泉,共觅先王” “太妃切勿” 徐典见房氏死志决然,一时间也是完全的慌了,要知道就在昨日因为永安王夭亡,负责监守的女掌已经身陷刑狱。无论太后待故太子家眷态度如何,这些贵人际遇如何凄楚,也不是她们这些女官能够随意逼杀。 眼见房氏以死相逼,徐典无奈,只能命人安排,当然也不忘向更上层汇报,以求减轻自己的干系罪责。 瑶光殿位于池中岛上,宫人摇橹将房氏并几名监管女史送到岸上。之后房氏仍然紧攥发簪,不顾腿上伤势,一步一血往西面夹城而去。所过之处,血迹刺眼,观者无不泪目凄然。 此时的李潼,尚不知他那名义上的嫡母为了见他付出怎样代价。他是下意识抗拒接受自己这个新的身份,但不断汇聚而来的羽林宿卫已经将此处团团围住,显然这个新的身份他不接受也得接受,而且在这禁宫之中大概也不存在一个隔壁老王可以让他攀亲认故,展开新的人生。 原本散在院子里的宫人们也都被驱赶聚集到了一处,只是仍然没有人上前来与他接触。那些聚集至此的士兵们也只是贴墙而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倒让被围困在房间中的李潼生出几分悲壮兼恶趣的想法。 很显然,他这个就连自己都无法接受并解释的魂穿现象,也给那些淳朴英武的大唐羽林贲士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是了,可不可以利用自己这个魂穿的妖异现象来稍作文章,让处境得以改善 不过,这思路刚一打开,还没有来得及继续深思,门外又有骚乱声响起,打断了李潼的思绪。他起身绕墙小心翼翼行至门侧,刚刚探出头去,便看到一幕令他毕生难忘的画面。 院墙外许多羽林宿卫潮水一般退入庭中,左右散开,而在宿卫退散所出现的空隙之中,正有一名襦裙散发的妇人踉跄向内而行。妇人上衫下裙,裙衣红得刺眼,抬臂握拳抵在颈侧,她一边行着一边向里望,嘴里则发出凄楚的喊叫声“三郎,三郎你究竟是生是死” 李潼愣住了,他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在看到对方之后,却有一股孺慕欢欣的亲近感由心而生,下意识的举步踏出房门,一个称呼涌到嘴边却有些喊不出。 妇人隔着李潼还有几米远,但在看到李潼之后,那憔悴的脸上却露出由衷的笑容,继而似乎一股信念的力量快速流逝,然后便摔在了庭中。 “夺下太妃手中利簪” 一路跟随至此的徐典见状后蓦地喜上眉梢,抬臂驱赶着身后宫婢一拥而上,将摔倒的妇人团团围拢起来。 李潼看到这一幕,羞恼无从按捺,他抛开心中那卑微可怜的防范,阔步行了上去,用力推开挡在身前的宫婢,弯腰扑在了妇人身前,看到对方那喜悦又疲惫的眼神,嘴角在颤动几下之后,终究还是喊出了一句“娘娘”。 “我的儿、我” 妇人抬臂要将李潼拥入怀中,身躯却是蓦地后撤,已经被那名女官徐典指使着宫人们拖到了后方去。 李潼半蹲在原地,隔着众人交错身影望着妇人,心内已经生出自己的的确确已经来到这样一个世界的真实感,对面那个略显狼狈的妇人是他的嫡母,在这样严酷的宫闱环境中,以命相胁也要争取一个见他一面的机会 “娘娘,我没有死。我死了,但又活了” 李潼站起身来,以少年李守义的口吻望着房氏,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来,脸庞却显得僵硬。 此时他的身边也聚集了为数不少的人,几名体魄魁梧的羽林贲士们隐隐将他包围起来,抛开了心中的惶恐,李潼环视周遭,沉声道“我是太后血传,圣人从子,你们敢放肆” 听到这话,不独周遭杂错人影僵了一僵,就连被宫人们半抱住的房氏望向李潼的眼神也显出一丝狐疑。 李潼不理其他,硬着头皮走到房氏面前,快速的组织言语开口说道“娘娘信不信阴府轮回彼中日月,不同人间,假死短日,我已经周游四时” “大王所言是真” 李潼胡扯话音未落,更在房氏等人身后又响起一个诧异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婉转,继而声音的主人便出现在李潼视野中。 然而不待李潼细作端详,房氏已经转身扑至那声音主人面前,泣诉道“请上官才人敬告太后陛下,坤福浩荡,幼子承泽,亡魂复生,幸在恩佑” 上官才人上官婉儿 听到房氏的泣诉声并对来人的称谓,李潼又是一愣,转又好奇的望向来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03 前途堪忧 上官婉儿时年二十五,正是一个女人韶年正盛、芳华艳丽时节,发结百合髻,同样是上衫下裙的打扮,但站在人群里却是清丽独秀。 她臂弯环披黄罗帔子,本来一双晶亮的眼睛还在认真观察着李潼,待见房氏扑在身前,连忙弯腰将之搀起,但却并不接房氏所言。 待见到房氏衫裙血污并颈间的血红,上官婉儿眼中也泛过一丝哀伤但又很快压在眸底,她侧身搀扶住房氏,用一种责备又关切的口吻说道“先王所遗,岂独永安太妃虽然思疾念切,但也不可轻操凶险,如此不止让受者失于孝道,一旦险成于难,二王也将痛失所恃,此迹实在不可复为” 说话间,她又望向那缩头立在一侧的徐典,语调也变得冷厉起来“宫人典掌用事,是为了让禁中井然肃静,各安所在。职内生出这种乱子,尽责与否,我不便置喙,但请徐典自趋尚事者座前详陈” 那徐典唯唯诺诺点头,不敢口出不满并埋怨,只是望向雍王太妃房氏的眼神多多少少有些不善。 之后上官婉儿便又望向带队的羽林将军,开口说道“宿卫拱庇禁中,所守在于慎重。妾非持戈长,不敢轻言讽事,但帏私难得是清静,还请将军体宥。” 那羽林将军叉手示礼,之后摆手驱退一众羽林贲士,自己也退至院舍之外,不再立足其中。 李潼这会儿只是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上官婉儿的艳丽的确让他眼前一亮,但眼下这状态很明显不适合欣赏美色,特别之后这女人一系列的言语,又让他忍不住感慨,能够被武后欣赏留用在身边的女子确是不凡。 抛开上官婉儿对当下混乱局面的调控,最让李潼关心还是他那嫡母房氏泣诉所言,原来他也是有将自己死而复生的事迹加以利用的想法,却想不到房氏在悲戚外表下很快便脱口而出坤福庇护云云,思维较之他实在是敏捷得多,直接将他的复活与武后福泽联系起来。 但这个上官婉儿也实在是敏感得很,直接就绕开了这一言语陷阱,并用寥寥数语杜绝房氏继续言行失控的可能,也实在是心思玲珑。训斥那女官徐典,既确立自己在当下场面的权威,其实又让自己游离事外,这又是一种不废于事的明哲保身。 李潼一边沉吟回味,一边缓行上前,准备从上官婉儿身畔接过嫡母房氏,但他还没有靠近过去,上官婉儿已经拥着房氏退后,并对他说道“请大王暂居闲庭,容妾奉送太妃归苑诊细。” 李潼见状,疾冲一步大声道“母伤子痛,请才人留情勿陷,容我近前侍药。”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却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转头看了房氏一眼。 房氏这会儿也过了最初的冲动,并在上官婉儿话语中意识到自己今日的冲动多有隐患,已是心乱如麻,她只是望着李潼缓声道“垂死复生,人间大瑞,儿郎承此恩泽,切勿辜负安守此中,静待朝霁。” 一番喧扰很快平息下来,偌大庭院中再次只剩下了李潼一人。 这么说也不对,因为还有几名跟随上官婉儿过来的宫婢也留了下来,她们或是入舍整理洒扫,或是分立于廊前庭中,视线不断游弋于李潼身上,眼光里透出大写的两个字监视 李潼也再次回到了房间中,并坐回了帐幕下的素榻上。那些宫婢大概也知这里此前是个什么位置,并不敢站得太近,倒让李潼得以避开那些扰人视线。 环境冷清起来,也让李潼得有精力继续整理脑海中有关少年李守义的记忆细节,以便于更加认清楚他当下的处境。 首先需要认清楚一点,那就是在武周一朝前后,生为李氏宗室子弟,那就是一个大写的惨。而作为章怀太子李贤的家眷,这个“惨”字还要加黑粗描,惨中之惨 章怀太子李贤自己被废逐逼杀之外,遗下三子同样境遇凄惨,如自己这个魂穿附体的少年李守义,被不断的疲劳审讯惊骇至死。另外的长子李光顺,则是在武周革命的690年被鞭打至死。唯一活下来的嗣子李守礼,后来更是因为常年的幽禁鞭刑熬出了风湿病,成了一个人体晴雨表能够预卜天气。 如果说在此前这些只是与自己不相干的古旧故事,那么在亲眼看到太子妃房氏为了能够见上自己一面,不得不自残乃至于以性命逼迫,人间惨剧正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并周围人身上,李潼也很难再保持什么轻松乐观的心态。 李潼垂首看着自己手足纤瘦的新身体,心情可谓复杂,强汉盛唐,人所向往,可是当自己真正有幸来到这个时代,却发现迎接他的是澎湃汹涌、漫无边际的恶意。独坐在这宫婢环绕监视的房间中,他甚至不敢忿声咆哮以宣泄心中的积郁。 难道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只是为了匆匆一览,饱尝人间苦楚之后再凄凉的奔赴黄泉 这样一种经历,李潼自然不愿接受,可是他又清楚的知道,所谓的夭亡复生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种种真正的折磨将会陆续到来。 武则天其人史上功过如何暂且不论,但是对于她的儿孙们实在心狠,她的履极之路就是李氏宗族与其他被波及的臣民血肉尸骨铺就而成。就算李潼暂保于当下,可是两年后的武周革命、改元天授所兴起来新一轮的打击,他也绝难置身事外。 知道历史后续的发展,只能让李潼对于未来的命运更加恐惧。他只是一个因公殉职的普通人,没有那种天生的斗天斗地的豪迈气概,想到前途种种凶险莫测,甚至生出一种到此一游然后了此残生的打算。 可是当手指落在悬挂在蹀躞带上的餐刀刀柄上时,他脑海中却又闪过刚才房氏决然来见的画面,心中不免百念丛生。 “不知当年青灯古佛的武则天,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脑海中偶发奇想,想到了他那个还不曾谋面的“祖母”,若以前途绝望而论,其实当年被发配感业寺的武则天又何尝没有感受过韶华虚度,恩泽无享,却又不得不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那时的她,大概也是饱尝了孤独与绝望的滋味,但这些却并没有打倒她,却让她变得更加强大。有的人,只需要一个机会而已,沉沦苦海中,哪怕仅仅只是一根稻草的施予,也能让其迸发出惊世绝艳的璀璨光芒 抛开李氏子弟与武后天然立场上的冲突,李潼是真的觉得武则天是一个伟大的人。言之伟大,不在于帝王功业如何,而是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勇于野望,勇于践行,人间的规矩约束不了她,永远不被已知的见识自我束缚,将人生之价值发挥到极致,开天辟地第一人 人生从无侥幸,无非坐言起行 当李潼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内心里那种不甘,尽管思及前路艰辛,仍然难免软弱,但对软弱的品尝,只会劳神伤志,于事无补。他现在需要确定的,是活下去这一目标,以及围绕这一目标该要怎么做 是的,求活是李潼给自己树立的大目标,而非打倒奸后武氏、光复李唐江山这种狂妄念想。当然也并不排除未来随着境遇改变,李潼的目标也继续拔高,但就眼下而言,这真是不切实际的狂念。 武氏得以坐大,大而言之在于庶族地主向传统贵族秩序发起冲击,小而言之在于高宗李治十数年如一日的纵容。二圣并尊,一个女人在原有政治生态中能够达到的最高尊荣,早在李治在世时期,武则天已经得到了,之后种种突破,都是立足此前已有的基础上。 武则天能够成为诸夏传统中惟一一个女皇帝,在于世道的因缘际会,在于手段的高超绝伦,一步一步,扎实无比,绝不是一两个微小的变数能够扭转的。 尽管还没有见到武则天其人,但是方才所见上官婉儿那玲珑心窍、谨小慎微的言行方式,给李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因此明白,想要在武则天煌煌慈威之下得于生存,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更何况他血脉里就存在着原罪。 其实某种程度上而言,上官婉儿的事迹也大值得李潼去效法。上官婉儿祖父上官仪谏言高宗废后,武则天绝对是将这老家伙恨进了骨子里,但是对于罪户之后的上官婉儿却能爱才留用。 这也说明武则天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弄权奸妇,她是有着真正政治家的格局、襟量。 这也给李潼以启发,那就是他如果想活命,就绝不能只在武则天心目中留下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孙这样一个印象,在此之外,必须要展现出超出血脉的价值与用处。 其实房氏临走之前,也给李潼留下了提示,那就是将他的死而复生往祥瑞方面去攀附,让他的存在成为武则天得天眷深的一个证明。 但这当中又有一桩隐患,那就是他不仅仅只是武则天的庶孙,身上还流淌着李唐宗室的血他能死而复生,是不是又意味着李唐社稷得天眷深,不可逆夺 一件事情,两种解释,所带来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生死殊途所以留给李潼的时间并不多,如果他不能将事态往好的方面去引导,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贲士冲入,将他乱刀砍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04 医博士沈南璆 此时的太初宫禁中,气氛同样很压抑。 雍王太妃房氏此前以死相胁要见永安王李守义,令得这消息快速扩散开,渐有无从遏制的趋势。虽然有上阳宫来使上官婉儿严令噤声,不得再传诵议论,但悠悠之口如百川横流,又哪里能够堵住。 此时的上官婉儿也是一脸的惆怅,她是值宿上阳宫的待诏女官,太初宫发生的事情并不归她监理。可是此中消息奏入上阳宫后,其他女官各有任事,只有她正在空闲。 死人复活这种妖异事迹,不经调查清楚、作出结论,又怎么能上奏太后太后身兼内外国事,可不是什么闲庭描眉的无聊妇人,一分精力、一刻时间都珍贵得很,自然不能以杂事相扰。 原本若事情只局限在夹城五殿后,处理起来也简单,只需询问有涉人等并亲自审问永安王一番,便可整理上奏,交由太后自决如何处置。可是现在,由于雍王太妃这一闹,甚至就连监工明堂的外廷官员都隐有听闻,事情就变得棘手起来。 但无论事态如何,上官婉儿既然来到太初宫,便必须要尽快拿出一个结论来,否则便无从复命。 “启禀才人,雍王太妃已经送归瑶光殿,并请宫医就诊” 上官婉儿坐在九洲池边游船上,听到宫婢汇报之后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她这个才人名分严格说来不合章制,乃是旧年太后还为天后时,将她留用身畔而赐予。之后天皇宾天,短短两个月时间内,大唐接连两位圣人临朝,而她严格上说来应是天皇嫔御,不宜再留旧号。 但她始终追从天后任事,天后忙于内外事务,也无暇顾及她的名号问题这些小事,至今也没有做出调整,只能如此尴尬续用着。 从内心而言,上官婉儿是比较同情雍王一家,特别今日亲眼所见太妃房氏之决然自残之后,这份同情更加重许多。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也希望能够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稍作关照。 可是现在由于房太妃反应过于激烈,事情已经很难再小范围的秘密解决,上官婉儿也不敢轻易流露出对雍王一家的同情倾向。这倒不是说房太妃做错了,事实上事态如果能够向好的一方面发展,闹大了反而是有好处。但若是向坏的方面发展,只怕雍王一家很难度过此厄。 现在的局面,可不是好坏参半的情况。最起码在上官婉儿看来,这件事转坏的几率很大。 无论永安王死而复生是不是真的,传扬在外总是横生枝节,太后此际正忙于应对宗室诸王的潜谋,难有精力旁顾,按照过往行事风格,很有可能会直接将此事摁杀在萌芽中。 不过这并不是上官婉儿能够左右的事情,她只是上阳宫诸多女官中寻常一员,也不是什么独得专宠的心腹肱骨,非但影响不了太后的决定,若是处置不当,甚至还有可能将自己也陷入其中。 所以眼下的她,也只能尽量做到实事求是,不偏不倚,恭请圣裁。 这边安顿好房太妃之后,上官婉儿便又带领宫婢们返回夹城,在此召见了一众在这几天时间里接触过永安王李守义的人员,包括送餐洒扫宫婢、监守审问的女史女官以及负责为永安王诊病的医师等人。 上官婉儿斟酌问句,力求全面,还要避免诱问,堂上则有三名女史伏案记录,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想有徇私也难做到。 太后对宫闱把控严谨入微,早在天皇在世时期,便多置宫教博士,扩大内文学馆规模,教授宫女识文断字。待到主政朝局之后,更以颍川王武载德为中使,亲自走访两都臣邸辟召命妇入宫侍奉,到如今,禁中女官群体已经颇为壮大,当中才流汇集,甚至可与外朝分以颜色。 上官婉儿本罪户之后,外无倚恃,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只能谨小慎微,力求无错,否则女官中将有大批人乐意将她取代。 审讯的结果很清楚,特别是参与诊断的医师口供更加没有纰漏。五月中旬乙亥日,也正是太后加尊圣母神皇这一天,在监审讯中的永安王李守义突发恶疾,昏厥不醒,之后由左春坊藏药局侍医出诊并定方,凡所用药,俱在官载。 但之后数日内,永安王病情仍是反复,藏药局只能陈请门下省尚药局接诊。尚药局派医师一人、按摩博士一人、针工二人,凡所施诊用药共五次,确凿可查,但最终永安王还是不治,薨于五月末日。 在确定永安王死亡一时上,尚药局也遵循三诊而断,由一名司医签令,一名侍御医加署,包括藏药局等出诊人员一同签署。 这一份死亡证明昨天午时送入上阳宫,一直到了傍晚由太后降谕着令宫中尚事者简殓入葬,但是当时宫门已经封禁,只能拖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上午才进行收殓,接着便发生了之后的变故。 尽管变故已经发生,但是当上官婉儿询问两局医官时,众人仍是信誓旦旦表示不存在误诊的可能,他们于昨日早间已经可以确定永安王的确已经不治。至于那些守夜并参与收殓的宫婢们,也都众口一辞的说永安王当时的确已经没有了生者迹象。 但无论这些人怎么言辞凿凿的确认,都无改此刻永安王正活蹦乱跳待在夹城廊舍的事实。看着汇总起来的证词,上官婉儿也觉得头疼不已,因为这样一个结果实在应付不过去。 一个经过群医诊断,诸多宫婢确认已经死亡的郡王,居然在死去十几个时辰后又活了过来。若是此事传扬到外廷去,不是庸杀宗属的宫闱丑事又是什么 奉御年久,上官婉儿已经可以想象之后太后可能会采取的手段,那就是在消息还没有完全扩散开之前,圈杀一众涉事人等,自然也包括那活过来的永安王李守义,甚至哗噪禁中的雍王太妃,通过血淋淋的人命去震慑外廷群僚,让他们不敢借此滋事,或请求将禁中诸宗子外放出阁、或妖言惑众。 虽然明哲保身、谨小慎微的性格已经深入骨髓,但想到之后可能会出现那种人头滚滚的惨状,哪怕仅仅只是为了自己能够良心安宁,上官婉儿仍然有些不甘心的问道“死生混沌,古今晦深,难道就没有弥留假死、之后复活的异事” “有自然是有的,但永安王病迹确凿,实在不属此列” 尚药局医师是一名体态微胖的中年人,他捻须沉吟之后徐徐说道,他之所以有此坚持自然也有苦衷,一旦改变了说法做实误诊,对于他们这些医官而言,不啻于一场巨祸,因是咬定前诊。 这个年头,祥瑞丛生,洛水能出宝图,死人再活过来又有什么出奇 上官婉儿也知从这些人口中做出突破并无可能,将证词稍作整理之后,略作沉吟,决定还是要前往询问当事人永安王一番。 但在临行前,她还是遣健足奔回上阳宫,请示邀请一名太医署医博士同行诊望。有了太医署医博士出面佐证,日后即便外廷要就此纠缠不清,最起码在搜证过程中可确保不会有什么明显漏洞可抓。 上阳宫留守女官在看到上官婉儿呈报结果后,大概也意识到此事棘手,很快就做出了安排。一个多时辰后,外廷太医署一名医博士便循丽景门直入西夹城,往五殿后舍而去。 这一名医博士年在四十岁许,玉面垂须,可谓一表人才,一路行来颇惹宫婢张望。但其人也知禁中规矩深重,加上临来之前已经被严嘱不可窥议,因是一路垂首疾行,丝毫不敢松懈。 这时候,上官婉儿也带领几名女史再次返回了五殿后舍,之后便引领那名医博士穿过宿卫防线,一同进入院中。 听到院中动静,房间中的李潼主动走到廊下迎接,他心里隐有粗略计划,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举止失措,见上官婉儿去而复返,先是紧张询问房氏伤情如何。 抛开脑海中那些记忆画面,他与房氏不过匆匆一面的眼缘,如果说真有什么真挚亲情是不可能,但房氏那近乎壮烈来见他一面却给他带来极大触动。那一个血洒衫裙的踉跄身影,是他在当下这个世道中唯一能够感受到温度的画面。 上官婉儿交代了几句房太妃的情况,才又侧身请那名太医署医博士上前,只是在要作介绍的时候,才想起心思杂重,根本就没有询问对方的名号。 “卑职太医署忝任医博士沈南璆,拜见大王。” 虽然李潼这个永安郡王既不大也不王,但那个医博士还是不敢失礼,主动上前见礼。至于“殿下”,那是更加庄重的称呼,唯储君、皇后并亲王等宗属贵者才可使用。 “沈南璆你” 听到这医博士的自我介绍,李潼忍不住低呼一声,旋即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毕竟还不适应这宫禁新环境的氛围,总是忍不住七情上面。 他也不解释自己惊诧的原因,只是仍然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这沈南璆一番,果然是儒雅端正,仪表堂堂,而且作为医生,保养也是得宜,四十出头的年纪在古人而言已经不算年轻,但肌肤仍然白皙饱满,不见褶皱。生成如此皮囊,难怪会有之后那种际遇。 上官婉儿在一旁解释特意邀请这位沈博士来为他诊察身体,李潼听到这话后,嘴角仍是忍不住颤了一颤,吐槽之瘾大炽,暗道这位沈博士生就一副好皮囊,但却难免榻上亡。医术如何虽然不知,但也肯定是比不上自己铁口直断的相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05 再爱我一次 沈南璆并不知发生在眼前这位年轻宗王身上的怪异事迹,一路行来也都小心谨慎,再加上宫人噤声,更不知当中前因后果。 充作殓所的房间中,一些三彩冥器早被宫婢收拾妥当,并从其他屋舍中搬来一些张设家具,虽然布置仍是简朴,但大体也已经看不出此前用作何途。 沈南璆所担任的太医署医博士,虽然主职是教授医术,培养医学生,但本身的诊望医术也并未荒废。切脉望诊一番,而后便做出了一连串的诊断。 李潼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十分关心,认真倾听,可无奈沈南璆一番话不乏引经据典、专业术语。他此前因为工作需要,对于这时期一些人事有所了解,但若说能够做到跟一位土生土长的医博士进行无障碍学术交流,那也实在做不到。 好在旁边还有一位上官婉儿,对于李潼健康状况同样很关心,在沈南璆诊断过程中便不断发问,问答之际也让李潼勉强明白大概,总之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毛病,无非积气郁结以致虚亢,此前或遭虎狼恶疾致使气溃神竭,但也因祸得福,熬过来之后只需要仔细温补调养,已经没有什么大患端倪。 没有什么大病隐灶虽然可喜,但听这个沈南璆说自己体虚,李潼还是心怀几分不忿,再虚能有你虚 但这些话李潼自然不会说出口,现在的他心里一团火热,对于眼前的沈南璆兴趣要远比侧席上的大美女上官婉儿要大得多。 没办法,眼前这位沈太医未来某年可是要做自己的干爷爷啊,人间百风,唯枕头风最难抗拒,未来他要谋生于武周朝内,跟眼前这位未来的干爷爷打好关系怎么看都不亏。 不过李潼很明显还没有进入状态,拿捏不住对人吹捧的尺度,再加上沈南璆既然已经混到官方医学院医博士的位置,往来自然不乏显贵,虽然仍然不太清楚眼前这位郡王的身世处境,但只看这居住环境也知不是什么得宠贵属,一些夸赞也乏甚新意,脸上笑容便矜持有度。 确定了李潼的身体状况,房中女史们也将沈南璆的诊断判词抄录下来,交由沈南璆翻览署名之后,他的任务便算完成了。 眼前这阴森森的环境他也不愿多待,起身请退,在宫婢引领下行出这院舍,但在走出老远之后,回头看到那位永安王仍然站在后面挥手告别,也让沈南璆有感于这位宗王的谦和有礼实在罕见,在心里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上官婉儿坐在房内刚刚铺设的龙须席上,对照着沈南璆与两局医师诊词,彼此虽然有出入,但却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甚至于沈南璆观诊于当下,却能将永安王此前疾状清晰诊断出来,可见医术也是非常的精湛,不愧是供职太医署的医博士。 不过在看到少年拖着病体于外殷勤送别的画面,上官婉儿难免心中一酸,行至廊下开口说道“医者职内,大王尊体宜珍,致意即可,又何必执礼过甚” 李潼听到这话,稍作错愕,便又转头望向上官婉儿,这才有精力认真端详这位才名流传后世、经历也称传奇的女子。 武则天虽然权欲炽热,酷烈不似女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审美观同样是很出众,显然对于身边女官容貌上非常挑剔。上官婉儿的相貌真的是非常美丽,但又不是那种夺人心魄的妖冶,清丽知性,若要找出一个平实恰当的形容词,便是干净。 真的是干净,虽然李潼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但睁眼便在禁中,也算是充分领略唐人妆容之夸张,特别是所见几个盛妆女官,真的是拿脸不当脸,只当刮大白了。 上官婉儿也不算是素面朝天,粉黛轻施不遮玉肌,光洁的额头略宽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瑕疵,但也更因此而与眉心花钿相映并辉,两眸黑白分明,鼻梁细挺,红唇皓齿恰到好处。 美则美矣,对于这个心思玲珑、能够常伴武后身侧的女人,李潼也真的不敢抱什么轻浮姿态。更何况,根据一些不负责的野史闲说,眼前这个女人似乎跟已故太子李贤还有一段朦胧缥缈的绯闻情缘,无论真假与否,也足够让李潼摒弃心中一些杂思遐想。 上官婉儿并没有回避李潼的注视端详,她其实也在打量着少年。眼下少年,仍是此前将殓装束,较之幞头略显庄重的进德冠,锦绣的袴褶较之常服衫子繁复得多,冠服所带来的庄重却又被瘦弱的身躯冲淡许多,整体看来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可是当少年站在庭中略仰首望向自己的时候,上官婉儿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几拍,因为庭下少年这幅装扮由侧面观去,实在是太像故太子李贤。 但父子之间还是有着显著的差距,故太子李贤精力旺盛,朝气蓬勃,宫人私议在太后诸子中,李贤无论性格又或神态,都是最像太后的。当然,在多年之前此类话题便很少有人才敢谈及。 永安王貌类其父,但更多只是形似,当然也是因为疾病与幽禁的折磨,让这位郡王显得尤为纤弱可怜,茕茕孑立,让人不忍加害。 “哪怕只是生在寻常衣冠之家,这样恭谨可怜的小郎君,大概也会是父母膝上珍物,哪忍加以人世辛苦” 上官婉儿心中蓦地一叹,对少年的一丝同情转又化作对自身命运的伤感,世间苦难,并不择人而施,自身已经不从容,又能施给旁人多少同情。 李潼并不知上官婉儿心思流转,只是伊人眉眼之间那稍纵即逝的伤感还是落在眼中,他心绪一转,略显低落的垂首说道“久在禁中,乏于教养,我又懂得什么执礼甚或不甚。只是常年不见外宾,一时难舍罢了。” 少年语调虽然没有多少哀伤,但是听在多愁善感妇人耳中,无不大生感触,思绪绵长。 这些感伤感触,并不足以促使人有什么实质性的示好举动,但最起码在这些宫禁女官心目中,会觉得这只是一个柔弱无助且无害的可怜少年。可怜不可怜,李潼并不在意,但若能让人认为他是无害的,少于戒备,这就是一线的进步。 “妖事陡生,我自己也是惶恐不安。上官才人再临陋处,应该也有疑惑要问,我也只能知无不言,不敢妄诞。” 再次返回房中,面对着上官婉儿与几名女史,李潼盘膝坐定。刚才一人独处,他也试过屈膝正坐的姿势,很快就觉得两腿麻痹,之前更连沈南璆都说他虚得很,眼下也就无谓更加勉强自己。 他无论动作还是语调都放得很慢,只是担心融入度不够,露出什么不合时宜的马脚出来。 上官婉儿本来准备了几个问题,可是这会儿却有些问不出,沉吟少许之后才开口说道“此类异事,妾也少有经见,不知从何问起。前时大王所言,昼夜之间,已历四时,不知可否稍作详述” 沈哲子看一眼不乏好奇的上官婉儿,又看了看两侧持笔执卷准备记载的女史,脸色又变得伤感起来“我、我见到了阿耶亡父” 此言一出,顿时如春雷乍响,对面上官婉儿几人陡然色变,特别上官婉儿更是已经离席而出,似要拔足而走。 眼见佳人如此惊慌失态,李潼心中顿生满满恶趣噱意。从第一眼见到这女人,便是一副从容不迫、动静有秩的姿态,这不免让忧心忡忡、迟迟不能进入状态的李潼心中多生挫败,可是现在自己一句话便让对方如此失态,倒让李潼生出一股郁气消遣的爽快感。 “或在梦中,或是臆想,亡父音容,宛若眼前,持我手黄泉并行,教我经书诗赋,教我人伦道理” 李潼要捏造这样一段不存在的黄泉游,也是为了之后被相熟者察觉习性大变一个解释说法,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引出他接下来的说辞“当时光影迷乱,我并不知是幻是真。但阿爷音声严肃如昔,让我不敢失神忘教” 上官婉儿原本已经离开坐席,实在不敢继续再听下去,可是少年语调凄凉哀伤,所言却又如此荒诞,让人好奇心炽,忍不住要继续听下去,特别在听到少年讲起亡父音声如何,上官婉儿又忍不住开口问道“大王所言确凿是真记下来,全都记下来,一字不许疏漏” 后一句是对身边几名持笔女史下令,上官婉儿思绪挣扎,终究还是决定留下来一探究竟,她是太后耳目,只要能够保证如实陈奏,又有什么不敢听,又有什么不敢看 “醒来后,我也仔细回味品思,若非阿爷音声真切,我也实在不敢自信能够历此玄奇” 李潼抬手掩面,状似追思,其实是担心神情细微暴露出不可信的细节马脚被上官婉儿看破,语调再作放缓,努力组织着语言“阿爷教我良多,当中琐细,也不知该要如何从头说起。寒暑历遍之后,阿爷与我作别,道是圣主轮王慈悲降世,司掌人道,我有血嗣承恩的福泽,不该命绝此时,嘱我速速转身疾行,不可回首张望,南向苦行六万步,便能张目见日,回归人间” 大概是自己也觉得编造得越来越离奇,李潼越讲声音便越弱,几名女史甚至探头到他身侧,才将他所言快速抄录下来。 “我问阿爷如何取信旁人,阿爷授我慈乌诗,只待人垂问转诵。” 终于把话题硬扯到了自己苦心准备的文抄节奏上来,李潼心里也暗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放下掩面两手,神情肃穆的吟咏起来“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百鸟岂无母,尔独哀怨深。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任。慈乌尚知情,人亦惭失亲。顽愚不自量,日久损修身。辛苦寒暑计,悠悠慈母恩。掩耳逐于野,此心不如禽。阴阳割生死,凶顽难复归。悲泪寄语重,请君封曾参” 这首诗不短也不长,李潼念诵极慢,毕竟一边要回忆,一边还要生拼硬凑,所谓生吞白居易,活嚼韩退之,合辙押韵与否还在其次,关键是要表达出那强烈炽热的跪舔之心,我爸知错了,求奶奶再爱我一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06 人尽敌国 一首慈乌诗吟咏完毕,房间中久久没有别的声音。 上官婉儿从女史手中接过一份录书,持卷细读良久,特别是那一篇慈乌诗。她之所以能够被收留禁中待诏听用,很大一方面的原因也是诗文方面造诣不浅,赏鉴更是最基本的禀赋之一。 诗篇乍一入眼,上官婉儿眉梢便忍不住微微一颤,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则是怀疑。故太子李贤诗作虽然不多,但她也曾欣赏过几篇,与眼前此篇很明显是截然不同的文义风格。 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解释,际遇的变化,心境的流转,都能造成文风的转变。而李贤命运则更是跌宕,堂堂的大唐储君成为被废黜外贬幽禁庶人,际遇可谓云泥之判,由此文风渐改,洗去藻丽,远于浮华,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抛开风格转变,这首诗问题还是不小,因情而入,由物及人,可以看到前半篇都是平铺缓进,平实且物情渐挚,但是当转入人身上时,则就变得跳脱紊乱,反复牵强,颇有拼韵强成之嫌,至于尾句请封曾参,更可谓意旨大脱,独成孤题,若是将之抹去,反而能够促成诗意的完整。 当然,若从单纯赏鉴的角度去品评这一首诗作,其实也是脱旨。 假定少年李守义所言都是真的,这一首诗的确故太子李贤伤感所作,那对寻常人而言由孝子悲物惭己伤情继而为先贤正声的牵强诗意,的确可以归为天家家事,意旨非但不脱,反而有了一个跳升,因为这是实实在在能够做到的事情。 上官婉儿反复低吟,思绪却已经发散悠远。 故太子李贤与太后母子积怨已是久远故事,她虽然不够资格涉事其中,但也曾经作为一个见证者,诗作后篇意旨的凌乱,更让她不由得想起那个青春锐意的身影,在饱受挫败之后心境的崩坏与凌乱,他的彷徨与挣扎仍然跃在纸上,终究还是不得不低头,哀乞垂怜舐犊。 将纸卷轻掩,上官婉儿呵出一口气息。这是一首入情之作,而所述之情又是人间乖戾,远不同于寻常慈母孝子,推字观情,若非本就身在其中,谁又能够洞彻优劣 她从心里已经认定了这应是李贤所作,因为无论前篇的平实,还是后篇的凌乱,那都是感触之言,远非李守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够阅历经深。若是寻人代笔,若能有前篇的水准,便绝不会有后篇的情意浮乱。 但就算是有了这样的认知,对于少年李守义是否真的魂游阴府、与其父历遍寒暑,上官婉儿仍持保留态度,因为这实在太离奇。即便有诗篇为证,也不排除是李贤临死之前口述子诵,留给儿辈乞活之用。 不过,上官婉儿态度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对此看法如何。 无论此事当中多少离奇,有了之前医官、宫婢的证词,再加上太医署医博士的作证,如今又有了少年李守义口述故太子李贤遗作,这已经形成一个完整的事情脉络。至于当中乱力怪神的玄奇,那不是凡人能够审断清楚的领域。 所以搜证进行到这一步,上官婉儿已经可以返回上阳宫复命了。 她也不愿再长时间的面对永安王,少年虽然看上去柔弱无害,但却让她有种心悸危险的感觉,这或者只是身为女人一种说不清楚的直觉,但也足以让她对少年李守义敬而远之。 只是在起身告辞,见到李守义一如此前送出那位沈博士一样姿态时,上官婉儿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动,趁着女史们不曾注意之际,对李守义低语道“但得先王遗篇,余者无需多言。” 李潼听到这话,明显的愣了一愣,实在没想到上官婉儿居然会主动提醒自己。但不待他有所回应,上官婉儿已经疾行而出。 上官婉儿一行人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别人来到此处。院舍外是当直的宿卫标立,院舍内则仍留有四名宫婢,应该是留此照顾李潼的起居。看来,在太后武则天还没有做出裁断之前,李潼是一直要住在这阴森森的五殿后舍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特别此间被五殿巨大阴影所覆盖,远比旁处要更加幽暗得多。李潼站在廊下,看着前方大殿黑洞洞的庞大轮廓,据说高宗李治生前常幸此殿治事,大概当时他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孙有一日会被拘在殿后任人凌辱宰杀。 但也不得不说,就算李治有所预见,依照他苦恋权柄而又病魔缠身的状态,他也更愿意信任风雨同舟、一路走来的妻子与政治伙伴武则天,而不会相信作为继承人的太子李贤。 毕竟妻子权威仍然来自于他,儿子则是大唐帝国法定的继承人。远的不提,他爸爸李世民如何上位,李治心里就清楚得很。所以李治对于儿子尤其是太子的防备,其实是远远大于对妻子的,妻子了不起成为下一个吕后,儿子要是闹起来,那就是大唐的新君 从这一点来说,李氏宗亲于武周一朝前后所承受的苦难,李治是要承担相当一部分责任。但用比较冷酷的角度来说,就算武则天之后跳反篡唐超出了李治的预计,但后续事态发展其实又回到了他所预设的轨道上来。 他的妻子武则天可以说是他一手调教出来,公器推而共享,稍作放飞脱轨之后,仍然还是完成了大唐帝国的延续传承。但这稍微的脱轨,当中多少血泪凄楚,那就是具体的人事自受,根本不在天皇心怀之内。 如今的李潼,不幸成为苦难的具体承受者,所以无论他现在能否代入少年李守义的立场,对于那个名义上的爷爷李治,真的是难有什么好感。这死鬼害苦了他,养成一个权力猛兽,自己拍拍屁股跑乾陵喂蚂蚁了,不管身后巨浪滔天。 “大、大王请进餐” 一名宫婢垂首趋行,站在距离李潼还有丈余外的位置上怯声说道,脸上的忧恐根本就掩饰不住。 李潼见状不免一乐,果然人的快乐泰半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明显这个宫婢对他这个死而复生的妖人惊悸有加,根本不敢靠近过来。 他转身往房门内行去,看到宫婢碎步小退,后背已经抵在了门栏上,突然翻眼吐舌做了一个鬼脸,那宫婢顿时惊得捂脸尖叫起来。而其他三名还在房中做事的宫婢在闻声后,也都惊得身躯一抖,或冲进房间角落,或钻入了屏风后。 “我是人非鬼,和你们一样的血肉之躯,也不是喜欢生啖血食的恶灵。你们要是还惧怕,也不必在这里,退下歇息去吧。” 李潼虽然苦闷,也不会恶趣味到惊吓这些宫婢,他只是不喜欢这么被人贴身监望,既然这几个宫婢也吓得不得了,也实在不必彼此勉强。但他也明白,要是直接驱退,还不知又会引出什么闲话杂舌。 果然,在听到这话后,那几个宫婢都如蒙大赦,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鱼贯行出,转向院舍中另一处房间后便闭门不出了。 房间里一盏宫灯,两处明烛,摆在不同的位置上,饮食则是两名值宿的羽林军士送进来。按照少年李守义的记忆,这应该属于额外的加餐,以往则是入夜不食,而且餐食较之往常似乎也更显丰富,这大概是上官婉儿离开前的交代吧。 正常人的思路,逢此变故,肯定是无心进食,但李潼也算是有几分认命,且过当下吧。据他的了解,少年李守义是在昨天早上便病亡,此前饮食肯定也是马马虎虎,李潼醒来后也只是吃了一点宫人遗留的食物聊作充饥,这会儿也的确饿了。 餐食种类不少,一部分已经被宫婢摆在了食几上,还有一些则仍罗列在箱笼中。 摆在最中间是一份蒸鹅,表皮油光透亮,居然还抹着麦芽糖,不知是怎么样的神仙口味。几张胡饼腹囊鼓鼓摞在一起,烘烤得表皮炸花,露出里面香气浓郁的羊肉馅,应该就是较之胡饼更高一级的吃食古楼子。 唐人吃馕那可真是上下风行,朝野佥载有武周时期张衡,熬到四品再加一阶,已经将要成为三品紫装大佬,路上见到胡饼新熟,买了一张骑在马上边走边吃,结果被御史弹奏,就这么丢了官。吃货的悲哀,这张胡饼也是贵得很。 当然也是因为这个张衡太低,令史出身,即就是县令的属吏,这属于流外出身,在官场上本就受到歧视,升迁也要更加困难。 故纸闲说,与眼前活生生的事物联系起来,给人以非常奇妙的感受。 如果不是自己这个新的身份太危险尴尬,李潼大概也会更加享受这一次唐穿之旅。唐人饮食或者说宫廷膳食,尽管只是日常餐饮,也是有所保证的。 主食里还有一盆面片汤,又称汤饼或馎饦。唐人豪迈也体现在餐具应用上,一盆、不是一碗,浅口大腹,内盛鸡丝香汤,面色碧绿,入口清爽劲道,似乎添加了一些草木汁液的佐料,应该是煮熟之后又用井水镇过,类似冷面的吃法,也的确还有一个别称叫做冷淘。 这一份餐食也让李潼意识到眼下的时令在盛夏,他身上还穿着略显厚重的袴褶,此前并不觉得闷热,眼下意识到之后,才感觉到衣内早已经被汗水浸透,可见从醒来一直到现在,他的精神一直是紧绷着,丝毫不敢松懈,就连如此明显的闷热不适都没有感觉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07 上阳宫官 房间已经被重新布置过了,一些扎眼的冥器早被收了起来,包括此前李潼收集起来准备用作防身暗器的三彩陶偶。 唐三彩在后世名气不小,主要出土于洛阳。这是因为三彩通常用作冥器,洛阳城外北邙山又是公认好风水,坟摞坟,墓叠墓,李潼他们作业地点还不在真正北邙区域,结果一时的马虎,他就被一个暗墓坑杀到了这里来。 所以三彩虽然名贵,但谁家要是日常器物都用这个,那也真是全家富贵了。 饮食虽然很精致丰富,但李潼还是有一点不爽。他哪怕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用菖蒲包粽子,手法和味道都怪怪的,这狭长的小肥叶好用吗这么做除了显得有点俏皮之外,分明是要把他作为毒物、邪祟给驱灭掉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李潼才注意到无论眼前的饮食还是器物,简直处处都有此类小心机。冷淘里加了艾汁,金银平脱的食盘分明是一个沙门护法的狰狞形象,就连筷子都是桃木的 在箱笼最底层里,竟然还压着几张朱砂勾勒的咒禁符纸,可见准备这些的宫人是怀揣着怎样炽热的降魔心念,能想到的手段统统招呼上来,就怕灭不了他这个邪祟 身为大魔王的李潼,这会儿却颇感哭笑不得。他魂穿一千三百年,再拍着胸口说什么乱力怪神不可迷信,那也实在说不出口。而让他感到一丝不安的是,这些小心机的小手段,其实都可以归入一个范畴之内,那就是厌胜 厌胜是什么这读音叫做压胜,后世看来只是一种蒙昧的迷信活动,但在当下,却是足以要人命的恶行。唐律十恶中第五罪中不道,其中就包括厌胜害人 厌胜这种行为载于史籍,往往伴随着冤案与,比如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而武则天在独霸后宫的过程中,也伴随着此类事件,王皇后被废于此相关,后来的武则天也险些因此被废。总之,这种事谁沾到谁倒霉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额头上一时间也是冷汗直沁。此前他只想到利用自己重生这件事情来改善处境,却没正视到普通人对此的惊恐与抵触。 他当然不会用厌胜这种手段去害人,但却防不住心怀恶意者以此来构陷他,把自身进行妖异化或许能收短利,但在长远来看还是不妥。除非他能强大到武则天那种程度,否则过多的神秘、妖化自身,必会成为被旁人攻击的弱点 这时候,他又想起上官婉儿临走前的提醒,原本他还有些不理解,现在想来,这真的是波诡云谲的宫闱中生存下来的经验之谈。未来的他,就算侥幸活下来,肯定也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宫禁幽闭生活,细节上尤其需要谨慎。 不过,这一份危机感也并没有让李潼忐忑不安。假使他那个便宜奶奶武则天真要打定主意弄死他,也不必使用厌胜这样的借口,跟捏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 真正让李潼心生警惕的,还是他作为一个外来者,在没有真正浸入这个时代之前,还是不宜将自己的真实企图过于强烈的表达出来。 此前在回答上官婉儿询问时,李潼着重讲起所谓圣主轮王,自然不是为了宣传封建迷信那么简单,他是希望能够将自己的复活与武则天的天命所归捆绑起来,从而获得更加长久的保障。 武则天以女主称制,想要君临天下,在传统的儒家或者道家观念体系中,都找不到法礼上的依凭,想要说服芸芸大众承认这个亘古未有的事情,便只能求诉于佛家的体系。佛家典籍大云经,又或者说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在对古经的义注中就提到弥勒下生、女主当国,转轮王、阎浮提州主等等。 这一部佛经义疏,眼下还在紧张编纂着,还没有真正面世。但是当中一些理念,却早已经传扬出来进行造势。李潼想要将自己的复活穿凿附会而上,是希望将自己的人身安全融入到这一套体系中来。如此一来,他的生死便也成为武则天天命归否的一部分。 上官婉儿的提醒,不啻于在暗示李潼,这件事里面水太深,远不是他眼下这个小胳膊小腿能够蹈舞其中,存在感太强烈,反而会让他处境变得更加凶险。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活命,那一篇慈乌诗足矣,其他的加戏,远不是现在的李潼能够折腾起来的。如果慈乌诗也不能保他安全,再折腾其他也是多余。 想通这一层之后,李潼又忍不住感慨,这一时期的局势混乱与复杂,还是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得多。他作为一个突然降临的闯入者,想要游刃有余、徜徉其中,无论手段还是计谋仍然非常不足。 不过话都已经说出口,检讨自警足矣,再作什么懊悔也只是浪费精力。眼下的他,处境仍是绝对的被动,尽管已经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最终结果如何,只能等待。这种任人鱼肉的感觉,也实在令人抓狂。 不过在烦躁之外,上官婉儿对他的善意流露,也的确称得上是一喜。哪怕仅仅只是一点提醒,深作咂摸,便能获益良多。这个能够久伴雌虎的女人,也实在是名不虚传。 当然,李潼也明白,单凭他作为少年李守义的身份,远不足以让上官婉儿对他释放善意。对方这一次的提醒,应该还是看在故太子李贤的面子上。 这么看来,他那个被强塞上头的便宜老爹人格魅力也是不小,尽管已经去世数年,还是能给儿辈留下一些遗泽承惠。 所谓的一段情,未必空穴来风,最起码对眼下的李潼而言,如果能够与上官婉儿维持一个良好的互动,对他是有利无害。 至于眼下这种完全被动的状态,与他而言也是一种磨砺,如果能够挺过去,必能回馈他以强大的内心。一如旧年感业寺中的武则天,只凭一线似断似续的野合情缘,便能熬过寂灭,绽放出璀璨光芒。 羸弱无力时,也只能托命于侥幸,但只要能够给他一次能掌握命运的机会,他都要奋勇争取,绝不退缩 上官婉儿回到上阳宫时,天色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不过对于她们这些伴驾宫闱的女官们而言,昼夜的分别没有什么意义,或劳或休全凭太后的需要。 不同于禁中的冷清,上阳宫内一片热闹,彩灯上下悬照,廊殿之间光线充沛,跟白天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宫人们频繁的出出入入,薄衫丝履,行走起来几无声息。 上阳宫坐落于洛水西北岸的高坡上,建筑规模较之长安大明宫还要宏大倍余,因为地处禁中太初宫的西侧,又称之为西宫。南向俯瞰洛水川流并畿下百坊,北面便依傍着皇家园林神都苑,四时景致虽有不同,但也都是美不胜收。 观风殿是太后临朝、集会百官的正殿,但只要不是朝日,太后在夏日还是乐居南侧的本院丽春殿,河风清爽,驱散暑意,风景也是绝佳的秀丽。 行入本院,上官婉儿并没有直谒太后所居丽春殿,而是走进了飞檐横列的本枝院左厢,这里便是宫中女官们集中办公的大本营,也被闲嘴宫婢戏称为内政事堂。 上官婉儿作为从舆日久的女官,在这里自然也有固定的办公场所,是一所南向开门、内外三间,办公、居住并在一体的厅室。 这样的办公居住环境,已经是仅次于两名御正的规格,但这也并不足以说明上官婉儿便是太后不可或缺的肱骨臂助,因为类似待遇的女官还有七八人。 而且颍川王武载德还在奉太后命不断走访两都士家,礼请征辟那些名门命妇入苑任职,继续扩充苑中女官的规模。其中不乏后来居上者,所以在女官群体中,竞争也是非常的激烈。 回到自己的居舍中,上官婉儿便命宫婢掌灯,临案将女史们那几份不同的载录汇总整理,条理清晰的重新抄写一遍,笔迹乃是飘逸潇洒的飞白书。诸多书体,太后雅好飞白,这自然也就成为女官们必须要掌握的技能。 一番梳理用去了半个多时辰,期间上官婉儿也是忙里偷闲,快速的吃了几块齐墩果饼,她上午前往禁中奔劳至今,早已经错过了膳食时间。 齐墩果油调和栗子粉做成的糕点,异味小、无渣滓,充饥耐饿,也颇得她们这些忙起来不分晨昏的女官青睐。 书写完毕之后,上官婉儿又将纸卷从头阅读一遍,务求没有遗漏,然后才封上纸卷、反手而持,离开自己的房间往左侧居中那厅堂而去。其实这里才是女官们正常办公的地点,由一名御正主持。但是上官婉儿处理的事务有隐私的必要,所以才在自己的房间中整理完毕再呈送御正批阅。 厅堂里要比白天冷清一些,但也有五六个女官临案忙碌着,见到上官婉儿行入,俱都微笑颔首。 “启御正,婉儿晨午入北苑视问永安王事宜,因归复命。” 上官婉儿行上正堂,将手中纸卷并早前领取通行禁中的符牌一同奉上。自有一名女史上前,接过符牌勘验无误,然后归案将几时取走、几时归还都详录在册。正是因为宫禁管理如此严格有序,苑中才需要如此众多识文断字的女官、女史。 端坐在正席的当直御正四十多岁,望去雍容华贵,本身也是名门出身,乃是天皇一朝名臣裴行俭正妻夫人库狄氏。也正是因为出身的不凡,再加上太后的信重,库狄氏才能成为宫中女官首领之一。 “永安王我听说” 上午的时候,库狄氏没有当直,但在此前不久也听说禁中异事,难免好奇,只是她这里刚一开口,便察觉到厅内几名女官视线俱都向此望来,便闭上了嘴,只是接过纸卷低头阅读起来,又过一会儿,她才又抬头问道“确定已经没有遗漏辛苦上官才人,且先歇息去吧。” 说着,库狄氏又将卷宗卷起,拿起笔来却又略作停顿,无作任何标注,便将之摆在了一旁的五色藤箱笼中,此时摆在里面许多卷宗,俱都是不久后便要呈送太后亲览的事务。 看到这一幕,上官婉儿眸光一闪,便又垂首告退。她曾听说裴行俭在世时曾因废太子事宜与当时宰相裴炎略生龃龉,但当时人事繁杂混乱,人情故事难说清楚。 库狄氏将此事加塞进已定事项中,却又不作缓急与否的靛朱标注,谨慎自守之外,看来对故太子李贤一家也是略存同情。这么看来,外廷流言并非无因。 但这一点猜测也无从佐证,毕竟与事诸人俱已故去,大概库狄氏也如自己一般,怜悯有之,但也同样无能为力,发于微,止于微,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08 圣母神皇 回到自己的居舍,上官婉儿便解衣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卧榻屏风后却传来了低呼声“启才人,神皇陛下有召。” 五月中旬,太后加尊号圣母神皇,但是当今圣人仍然垂拱阙中,因是有关神皇敬称只在上阳宫内使用,至于在外仍称太后或皇太后陛下。 上官婉儿连忙起身穿衣,素面无妆疾行而出,行走途中由一个香囊里倒出一枚香丸含于口中。这香丸名为口檀或含香,功能提神润喉,消解宿眠口秽,可免御前失仪。 其实讲到提神洁口,盐渍槟榔伴蒟酱汁吞嚼要更加有效,但蒟酱辛辣,槟榔渣滓伤牙损舌,故不为宫中女官所喜。 至于这些口檀香丸,宫中虽然也有供给,但一些高级女官如上官婉儿等仍然愿意自己调配制作,用料则奢俭随意,日常闲来也有斗香之趣。 上官婉儿所配口檀用料精致,香气持久清新,就连太后用过都赞不绝口,在苑中女官群体中也颇得誉,称以上官含香。上官婉儿在女官中人缘不错,也在于乐善好施,偶或将之当作日常交际的赠品。 行至丽春殿外,上官婉儿特意看了一眼殿廊下所立的铜漏壶,发现时间已经到了丑时一刻,而殿堂内外仍是灯火通明。太后虽然年事渐高,但精力仍然旺盛,漏夜治事也是寻常,她们这些女官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上官才人来得太慢,陛下都快要等急了” 殿阶上,一名头作抛云危髻的艳丽宫婢居高临下望着上官婉儿,眉眼间有几分不悦。 上官婉儿闻言,连忙作垂首道歉状。 这名宫婢名为韦团儿,虽然并不属于女官,也不在禁中诸司典掌任事,但却颇得太后宠怜,因是气焰颇高,特别因为要在殿外迎送进拜女官,谁要是让她等得时间久了,难免会被埋怨几句。 宫婢韦团儿的嚣张,从衣妆上就反映出来,在规禁森严的内苑里,其身上这一袭石榴红衫裙绝不是没有品秩的低级宫婢能穿的。 韦团儿无职无品,仅仅只是一名官奴户婢,抛云髻作为危髻的一种,高挑耸立,也只有那些真正居无任劳的贵妇才会作此装扮,寻常奴婢顶着这样一个危髻又怎么去做洒扫庶劳 这韦团儿能得太后宠爱,是因为样貌颇类太后少时,妇人难免韶年难舍,看到相貌类似自己的女子,愿意将之留在身边盛装打扮,仿佛花龄尚未逝远,这也是人之常情。女官们大凡知悉此节,也都不与这韦团儿计较,毕竟能够貌类太后也是福泽之人,不可强欺。 大晚上的不能睡觉,还要站在殿外等待闲人,韦团儿似乎怨气颇炽,尽管上官婉儿已经致歉,她仍站在原地不动,一直等到上官婉儿将装着十几枚口檀香丸的香囊塞入其手中,脸色这才转嗔为喜,并露出几分亲昵姿态,拉着上官婉儿手腕踏入殿中。 殿中屏帷几重,绕行片刻,被韦团儿拉着手的上官婉儿才行至太后御席之前。 大唐圣母神皇、太后武氏此际正软偎团锦绳床,绳床两侧垂帷之外各设珍宝博山炉,四名宫婢手持锦绣团扇香风缓摇。 神皇陛下身躯隐在垂帷之内,透过罗纱依稀只可见身穿偏中性的赭黄衫袍,听到趋行而来的脚步声便抬起头笑语道“婉儿来了,这小恶婢可是又作闲言” 声音略显沙哑,充满磁性,但却绝对听不出什么苍老的味道。 后一句明显是在指韦团儿,韦团儿放开上官婉儿的手腕,俯身膝行,不旋踵便入帷内,之后便将神皇陛下微微垂下的两足抱在怀内,娇声软嗔“旁人常说,婢子也是姣好美丽善娘子,偏偏陛下指凶称恶,团儿真是委屈。” 神皇听到这话,笑声更显欢畅,上官婉儿也赔笑几声,顺势上前敬拜下去,得赐侧席正坐下来。她也算是神皇陛下亲近宫人,但却远远达不到韦团儿那种亲昵。 所谓小恶婢,不过谑称,传达无非两种意思,一是神皇知道韦团儿私下是什么样子,二是她并不打算因此追究这个爱婢。当然其中也未必没有敲打韦团儿的意思,但韦团儿很明显是没有领会到。 不过这种痴愚未必就是有害,因为神皇陛下已是明察秋毫,大概正因这种痴愚才让韦团儿更得喜爱。至于上官婉儿则因想得太多,永远也难如韦团儿一般与神皇相处。 “殿后今日奉来荔枝煎,且去取来。” 神皇坐直了身躯,示意宫人撩起垂帷,露出一张美艳明朗的脸庞。 饶是上官婉儿已经将这张脸庞铭刻心扉,但每每亲见,仍然忍不住感慨,这根本不是一个六旬高龄妇人能有的明艳美貌,尤其眉宇之间咄咄逼人的英迈气息,更让她这种韶龄正享的女子都大生自惭形秽,甘认不及。 韦团儿乖顺后退,但在看到上官婉儿能够移席就近与神皇陛下相论事务,眸底仍是闪过一丝不甘。 等到韦团儿离开之后,神皇陛下才又指了指侧案上的纸卷,笑道“婉儿笔力愈灵,将拟大家啊。” 上官婉儿垂首谦语,也不待神皇再问,便将日间前往禁中种种详细奏来,不敢有丝毫隐瞒。 神皇陛下肘支凭几,手抵下颌,身躯微微前倾,只是倾听,并不说话,偶或黛眉颦舒,上官婉儿俱都适时调整叙事的节奏,或作删略,或作补充,一刻钟的时间里将事情经过讲述完毕。 之后神皇陛下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只是又拿起纸卷展至慈乌诗处,略向内陷的两眼明暗不定,嘴唇微动,似在默诵,又过了一会儿,她才蓦地低笑起来“人生八苦,泰半自寻。知之即晚,追也难及。儿孙多,积情债,亡且不饶,欲朕何为” 上官婉儿陈述完毕后,只是垂首默坐,敛息守心。 “这慈乌,真的如此物通人性” 又过片刻,神皇陛下又望向上官婉儿发问道。 上官婉儿端正坐姿,说道“慈乌、又孝乌,翅短羽黑,嘴小且白,长则反哺其母,运斗枢气仁故反哺,说文并尔雅诸籍在列,诸馆典藏,妾取内文学馆籍卷,外诸馆异卷是否一同取来” “可。” 神皇点了点头,片刻后便又说道“只取崇文馆。” 国朝六学二馆,崇文馆为太子学馆,当今圣人虽垂坐禁中,但不入外朝,学术仍取崇文馆。神皇这么安排,便是暂不打算让外朝知道这首慈乌诗的存在,但允许当今圣人知此。 神皇简裁,凡有所命自然不可能事无巨细交代清楚,全凭受命者领会。这也是为何神皇虽然宠爱户婢韦团儿,但并不以事务交付,韦团儿那一根筋的思维远不及身材看来凹凸玲珑,真要吩咐实事,多半误事。 “他虽然是凶顽,但终究是朕身感孕出,罢了,封留罢。” 神皇抬手将卷宗递给上官婉儿,上官婉儿连忙两手接过,稍后便要送回本枝院妥善保存于内库,留待神皇偶或翻看。 神皇沉吟少许,又说道“那小儿何者所出” “是沈昭训。” 上官婉儿又回答道,昭训为太子嫔御,秩正七品,再上还有良娣、良媛、承徽,在下则有奉仪,永安王李守义之母便是故太子东宫昭训沈氏,品秩不算极高,但只要有了这个身份,永安王便不是婢生卑种。 神皇听到这话,眉梢微微一挑,原太子嫔御诸人她已经很陌生了,但对这个沈昭训却还略有印象,还是因为这沈氏于数年前殉从主君,这会儿再想起来,便叹息道“贞母佳儿,也算有传。” 上官婉儿闻言,心内却是一叹,因为这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就在几年前从神皇口中却是不同的评价,当时神皇怒斥沈氏昭训“陋乡愚妇,死不足惜” 当然,上官婉儿不会开口提醒神皇这一点印象的偏差,但也为永安王松了一口气,有这样一个评价,之后处境应该会改善一些。神皇高瞻远瞩,自不会躬亲杂余,宫中任事者则难免窥情度势。 “母慈子孝,朕已错失,无谓遗憾儿孙。让房氏领回儿郎,禁中择地安生度日吧。婉儿归告裴门娘子安排此事,你也旬日勤访,莫短用疾。” 听到神皇的吩咐,上官婉儿恭声应是,心中却知她想置身事外的打算是落空了,就连御正厍狄氏也被牵连进来。 根源应该还在永安王所说转轮王云云,虽然神皇故作不见,嘴上也不说,但心里必然已经是记了下来。所以安排厍狄氏与自己继续与这一家保持接触,那是对她们也起了疑心,如果她们在之后露出什么阴结永安王或房太妃的苗头迹象,大祸顷刻即至 当然,类似的怀疑其实也不算什么。起码上官婉儿自己是问心无愧,无惧考验。她们这些苑中女官,即便没有此事牵连,也会在其他方面招惹审视。神皇襟量宏大,布局于天下,策用内外诸种才力,又怎么会缺少驾驭群众的城府 至于永安王魂游阴府、受教先父、死而复生,究竟是真是假,这不重要。神皇履极在即,仙佛也要低头,遑论一个游离生死轮回的游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09 圣心取舍 事情安排完毕,韦团儿也已经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个蜀漆精绘的食盒,步履轻盈的返回此中。 上官婉儿不敢闲坐,见状后便起身与韦团儿一同将食盒摆开,由内次第取出饮食器物,手脚轻捷的一一摆在案上。 神皇精力旺盛,国务繁多杂陈,忙起来或就并日而食。 韦团儿近侍饮食,自然也明白神皇这一习惯,虽然神皇只是吩咐去取荔枝煎,但其他的饮食也都取来少量,调酥雕胡饭,烂煨细鹿尾,鱼羊同炙并豉汁调熊白等等,林林总总十余品类,俱都是细察神皇品味而于厨下常备,随取食用。 由此可见这韦团儿能够深得神皇喜爱,也并非纯是因为相貌的问题,日常侍奉中同样能体贴入微。若是换了上官婉儿司掌奉食,虽然不至于有什么过失,但若说能深合神皇心意则也未必,因为就连她自己本身也不是深嗜口欲,更难推己及人的去审辨旁人口味嗜好上的细微差别。 当然,这也显示出神皇的用人精明,不同的事务交给不同的人去做,人在御前只需要各尽其力,也不要妄想着彼此间能够互相取代而一揽内务。 神皇膳食尚精而不重量,每一种餐食也只是浅尝辄止,余下便摆手赐给左右宫侍加餐,并在殿廊下进食。韦团儿又听从神皇吩咐,将刚刚取来的荔枝煎赐给上官婉儿两瓶,并笑道“上官才人可是真得陛下亲爱,这荔枝煎下贡也只八十瓶,陛下日常饮食都惜量。” 上官婉儿款款接过盛放在越瓷青胎小瓶中的荔枝煎,闻言后只是恭谨致谢,心中却知神皇赐此珍馐哪里是要让她大快朵颐、一足口腹之欲,不过是为了让她将神皇体恤恩重的作风传达及外。 之后接待入苑之内外命妇,这都是要拿出来款待众人的。韦团儿以为自己能恃宠享珍,难怪神皇只肯让她在殿前听用,而不放离左右。 她们在殿前闲聊,突然内中神皇又吩咐韦团儿将殿内盆株撤走丢弃。韦团儿在指挥宫婢做完之后,似乎觉得她在上官婉儿面前只处理这些庶杂事务有些没面子,便又转回身来说道“薛师日间奉献翠羽屏帐六合,乏处摆放” 上官婉儿只是微笑颔,视线却追着被宫婢搬抬出殿、随手丢弃在栏外那盆株,思绪暗生怅惘。她感觉自己不如韦团儿立侍帷内的亲近,未必就是坏事,她的心思太细腻,想得太多。 韦团儿来到神皇身边,时间要更晚一些,并不知刚才宫婢丢弃那一盆株来历。 旧年二圣驻跸上阳宫,天皇疾甚,神皇亲上嵩阳拜求嘉木移植禁中,亲自修剪浇施,以求祈禳。之后天皇宾天,神皇仍不忍将这盆株嘉木遗弃,一直留在居室近内,正是刚才被丢出那一株 韦团儿的痴愚或幸运,在于她根本不知自己所供奉的究竟是怎样人,也不知神皇眼中的自己究竟是怎样存在。然而上官婉儿对此,却早有刻骨铭记的认识。 上官婉儿侧,下意识摸了摸额间那就连入睡都不取下的花钿,思绪却飞回了多年以前。 年少时的她,由掖庭罪户而受神皇赏识并赐才人,曾经有一段时间也是乐而忘形一如现在的韦团儿,以神皇之肱骨心腹而自视。 某年二圣居厅论事,上官婉儿也随侍其中,其间神皇言语稍忤天皇,天皇激怒之下,抽刃疾刺上官婉儿,额破血流,上官婉儿也惊绝当场。她本以为神皇总会回护她少许,然而神皇始终没有低头,最终还是天皇小退一步,而上官婉儿早已经血涂玉颊,被宫婢拖曳出诊。 自此之后,上官婉儿才意识到,神皇哪里需要什么心腹,她们这些罗列在前的女官侍婢们,也仅仅只是器物而已。她们存在的价值各有不同,但若是没有了价值,也就与微尘无疑,随手掸去。 至于这价值的高低,神皇心中自有尺度。一如此前被丢弃的那盆株,意味着神皇对天皇的追缅,但当有了珍物可赏的雅趣,这一点追缅同样也可舍去。神皇骨子里这冷静与取舍的决断,让上官婉儿敬畏如虎,不敢有一丝忤念。 就像是永安王所述那一慈乌诗,难道真的唤出多少神皇对故太子李贤的追念谁要这么想,那就太小觑了神皇。神皇所以吩咐往崇文馆取书,因为这一诗可予当今圣人以警示 天心难测,如果神皇真如寻常妇流一般执迷于人间俗情的牵绊而难弃难舍,又哪里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至于永安王因此而得惠,也仅仅只是因为他的生死不在神皇度内。 神都坊万花可赏,当中某一植株或盛开或凋零,又有什么必要值得念念不忘今日的永安王,巧在廊下而俯可望,因此能稍得垂望。之后泯然于众株,不幸遭遇狂风摧折,也根本不值得神皇特意去入丛拣扶。 圣母神皇,永远只会昂扬望前,至于倾伏于后者,唯自求多福 李潼醒来的时候,仍能听到浑厚的钟声从户外传来,只是禁中殿台众多,使得声浪传播也千回百转,已经听不出声音具体传来的方位。 所谓晨钟暮鼓,坐在榻上听着那报晓钟声,乍醒之际仍然略显昏沉的头脑渐渐清楚,李潼才意识到他的确已经来到一个不同的时空,然后就感到浑身酸痛难当。 何以浑身酸痛,自然是因为睡得不舒服。房间中太闷热,而且床板也太硬了。身下这床板,李潼怀疑根本不是时下惯常用来睡觉的寝具,虽然叠席几层,还是硌得人肩背酸痛。 想想也并不意外,他现在所居这个房间根本就是一间空舍,临时打扫出来充作殓室。只是因为之后生异变,宫人们又没有得到命令择旁处安置这位复活的郡王,只是略作张设布置,也根本没有考虑到居住的舒适性。 昨天晚上因为太闷热,也没有宫婢再送衣衫,李潼索性袒怀而卧。这会儿醒过来,看到那厚叠在脚边的袴褶衫袍,他又忍不住拍额叹息。还有昨夜除冠后披散下来的头,也都被夜汗浸透,乱贴在肩背处。 总之,哪哪都是不自在。昨晚一顿饭而生出唐人生活不错的满足感,这会儿已经是荡然无存,他现在只想割掉这满头乱,冲个凉,顺便穿上一件沙滩裤。对了,房间里蚊子贼多,这会儿他身上还分布好多蚊子咬出的红包,瘙痒难耐。 昨晚做鬼脸吓退了那些宫婢,这会儿料想也不会有人过来主动服侍,李潼也只能认命,把乱先拢脑后,随手捡起一片不知衫袍哪个部位的衣料,随手裹在身上便起了床。 下床走了没两步,头又披散下来,李潼更觉烦躁,然后突然意识到,剪了头做和尚挺不错。这时期和尚前程似乎挺远大,譬如他那便宜奶奶的面薛怀义,当得了工程师,做得了大将军。 这么想着,他行出房门,便向东方望去。这个时期正是明堂建造,据说建成的明堂宏大无比,离京百里犹可见。可是他转头望去,只见到高高的宫檐夹墙,不免大感失望。 庭中早有宫婢洒扫忙碌,眼见李潼如此衣衫不整的行出,又都像野兔子一样惊散遁开。 昨晚一番检讨自省,李潼也意识到继续装神弄鬼实在不妥,本来都想好了怎么调整一下行为作风稍作补救,看到宫婢们如此,不免大感无奈。 他身上穿着单罗短袴,可是根本没腰带,还要用一只手在腰际提抓着,动作一大难免春光乍泄,以此清白之躯袒对大唐朝日,实在太羞涩。 尤其想到这是他在大唐新生第一天,若是之后大难不死,未来兴许还能称孤道寡,更不愿一鸟载史,留下千年笑料。 当然,他现在已经可以称孤道寡了,而且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根本就没人搭理他。 这一情况,一直维持到上官婉儿再一次的到来。李潼箕坐廊下,看到院门处裙影闪现,忙不迭冲回房中,慌乱间短袴半褪,并不知肉光是否已经外泄,门后再探出头来,便见一袭新裙的上官婉儿与一名中年妇人并行而入。 妇人远远看到蓬头垢面的李潼,已经忍不住掩口啜泣出声,足下风动已经冲上前来“这些贱婢怎敢这般委屈阿郎” 妇人的亲切让李潼根本无从拒绝,少年李守义的身躯较之同龄人瘦小许多,不旋踵已经被妇人抱在了怀里。 他快在记忆画面里搜寻,很快便想起妇人的身份,妇人名为郑金,旧为其母沈氏侍婢随嫁入当时的雍王府,李守义出生后便一直负责照顾至今,也是原东宫至今还未离散的旧人之一。 郑金怀拥李潼哭泣片刻,又见这屋舍起居简陋,便又怒上心头,指着廊下惶惶不安的宫婢们咒骂起来,倒让李潼见识到初唐女人鲜活泼辣的一幕。 一番鸡飞狗跳,李潼总算是换上了新的衣衫,看上去像一个正常的唐人,免于此前的窘迫。 与此同时,他也从上官婉儿口中得知自己新的命运有关雍王府内诸人审讯暂告段落,他也得与家人团聚,其他家人已被送往隔城仁智院,那里也是他们一家新的生活环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10 悲惨的一家人 李潼终于得以离开夹城这一阴暗角落,虽然真正的初唐风物还未完全向他展开,但也正在徐徐张起。 太初宫作为神都洛阳宫城,规模极大。这里本来是隋时紫微宫,武后称制之后,遂改为太初宫。隋唐两朝有两大营建狂魔,前有隋炀帝,后有武则天,两人先后营建此宫,太初宫之宏大,可想而知。 隋末乱世,秦王李世民攻灭王世充,便曾因紫微宫过于豪奢而下令焚毁一部分。后来李世民自己做了皇帝,便也动了兴造宫宇以夸耀盛治的念头而起意修缮紫微宫,却因臣子强谏而罢止。 可是等到高宗李治登基,在武则天鼓动之下哪管那一套,一道建东都诏正式确立两京制度,之后两口子狼狈为奸,往来两都,可谓不亦乐乎,甚至高宗死都死在了洛阳紫微宫。 眼下的李潼,可没有什么心情抨议统治者的穷奢极欲,前往新住所的途中,也一直在思考这一次处境的转变背后的深层逻辑。 很明显,他托李贤之名那篇慈乌诗便是直接原因。但慈乌诗在其中究竟又发挥多少作用,他却无从估量,不明白这当中的逻辑推进,便不能立足于此更作畅想。 行途中,他也试图向上官婉儿旁敲侧击,想要打听一些有用的讯息。但是这个女人应答滴水不透,远悖于胸大无脑的日常俗语,也不免让李潼大生挫败之感。 但上官婉儿不说,并不意味着李潼就全无收获。须知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也是在名利场中浸淫数年之久,或许算不上是什么官场少壮,但是见微知著、从日常细琐总结事物发展规律的本领还是有的。 李贤与其母武则天之间关系与感情究竟如何,除了他们当事的母子二人,外人只怕很难说清楚,即便有所解读,往往也只停留在政治利害的层次上。 可是李贤早已经死去数年,留下的政治遗泽也是微乎其微,李潼再想从这方面入手自救,也只会事倍功半,难有收效。所以再考虑这些问题,也只是徒劳伤神。 武则天是一个政治人物不假,但也兼具女人的善变与感性,这就使得其人形象更加的复杂。不要说李潼作为一个外来者和后来人,根本无从去细致了解。他相信哪怕上官婉儿这种近臣,对武则天所见大概也只是停留于片面而难窥全貌。 上官婉儿言谈之间所流露出来对武则天的那种敬畏到近乎崇拜的感情,绝不仅仅只是权势凌人能够达到的效果。换言之武则天是善于利用手中权力所带来的强大,通过丰富的权谋手段,潜移默化的将身边一种人等都打磨得稍具抖倾向。 李潼本身乏甚受虐性格,也并不打算培养这一乐趣,而且目前看来,他连武则天的面都见不到,也根本就不具备通过日常行为取悦其人的资格。既然如此,武则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 他只需要确定武则天是一个政治人物,而政治人物又必须具备立足现实利弊的取舍判断力。换言之,他只需要展现出自己是有用的并且收起有害性的一面,活命并不难。 当然,在此之前他并不能确定自己这一判断是否准确,不能确定武则天会否将对儿子的怨恨延续到孙子身上,毕竟武则天还是一个女人,所以只能被动的等待命运宣判。现在事实证明他赌对了,本来迷茫的前景便稍显明朗起来。 比如,李潼猜测武则天可能现在正在用那一篇托名李贤所作的慈乌诗敲打小儿子李旦不要以为你现在是皇帝就收拾不了你,就连死了的儿子都因为违逆我而魂灵不得安生,你妈妈永远是你妈妈 对于借用死去的李贤名头乞活,李潼并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且不说现在他仍不能完全代入少年李守义的感情立场,就算黄泉之下的李贤心存忿恨,也不该来怪儿子,要怪就怪他爸爸李治,娶了一个祸殃家门的悍妇还不加节制。 不要说李潼,就连现在高坐在皇帝位置上的李旦,面对咄咄逼人的母亲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忍辱负重,哭着喊着要把李唐江山送给妈妈 话说这个李旦也真是悲催,本来该是无忧无虑的富贵闲王,老母心头肉的小幺儿。结果前三个兄长接连翻车,到最后来自母亲的戾气只能咬牙承受。 李旦原名李旭轮,后来改名李轮,大概武则天觉得李轮还是不够圆润,索性又改成李旦。可见这个小儿子生下来,纯粹就是为了盘着玩儿的。 李旦也很顺从的履行这一使命,至于其他几个敢炸毛的都被收拾很惨,特别跟武则天禀赋相近、命格相冲的李贤,满腔血泪连一个“惨”字都装不下,还要殃及儿孙。 至于中二症滞后间歇发作的老三李显,大概是受到了他老师唐三藏圣僧光环的庇护,这位佛光王好歹才熬到日后大唐六味帝皇丸的风光。 所以就算李潼日后为了保命而做出什么让李贤阴灵不平的事情,那也实在无可奈何,还不是为了让他身后嗣传香火鼎盛一些 一行人在这重重殿堂阁台之间的廊道蜿蜒前行,李潼终究还是大病方愈,身体仍是虚弱,行不多久便气喘吁吁。奶妈郑金见状,便要弯腰背驮李潼,却被李潼忙不迭的摆手拒绝,但郑金对少年李守义关心到近乎溺爱的姿态还是让他深有感触。 生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少年本就不是什么性格坚毅耐苦之人,原本还有亲长的关怀溺爱,可是等到被单独监押,全无依靠之后,则就不免惊慌难定,最终一命呜呼。 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却又不巧活在这样一个腥风血雨、波诡云谲的时代,早早弃世,对少年而言未必不是幸事。 但少年李守义是解脱了,换成李潼来面对这一局面,虽然已经有了一个看似不错的转机与开端,可想到这片天空下仍在厚积酝酿的雷霆风暴,未来仍是不容乐观。 李潼所表现出的坚强与自立,在上官婉儿看来没有什么奇怪,因为她所认识的故太子李贤正是一个精力旺盛、意气风发的帝宗少壮,李守义作为他的儿子,虽然囿于生活环境而显得瘦弱了一些,但在上官婉儿看来,坚韧不拔正是少年应该具有的基本素质。 就连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都在禁宫之内艰苦求存,生在如此门庭的李守义又有什么资格软弱或娇纵 不过像郑金这样对少年李守义本就亲近熟知的人,在见到小郎君性情大变的表现后,心中却是充满了疑问,狐疑之色也都跃然脸上。 李潼自然察觉到郑金对他不断的审视打量,心中也是无奈。他要以少年李守义的身份活下去,这已经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但要从外及内的完全模仿记忆中少年的性情与行事风格,他也实在做不到。如何向故旧相识解释身上所发生的变化,也实在需要费思量。 原本他已经不打算再装神弄鬼,现在看来,在少年李守义亲近诸人面前继续维持这一解释也是很有必要的,因为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说辞。 不过,他倒也不太担心亲人接受与否,他就是李守义,这已经是个事实。而且目下围绕在雍王一家头上的危险与压力还未尽数消散,众人也难有更多精力来寻究或抵触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活下去才是当下要务。 李潼身体虚弱,又不愿让人背负前行,而且在禁中范围里,若无特旨降恩,决不可随意使用辇具,因此一行人也只能走走停停。 其实李潼也并非仅仅只是气力不济,他在藉由休息的时候,认真观察左近风物,努力将所行过的禁宫布局记在心里。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能否用上这些积累,但是多看多想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武则天高高在上,不会予他更多垂怜,而他想要活下去,则就必须要有自己的警觉。 一路行来,沿途所见给李潼留下的最大印象便是宫禁格局的宏大。眼前这完整真实的太初宫,给他带来的冲击与感受要远远大于后世遗迹追缅又或明清宫室的游览,盛大气象充斥于重檐高台之间。 大概由于目前武后长居上阳宫而不在太初宫,所以宫苑之间乏于点缀,并没有太过煊烈的浓彩繁华,巍峨的宫室给人更多的是一种无从言表的压力。穿行此间,使人不由得心情惴惴,垂首恭行,不敢浪语闲戏。 宫室规模虽然极大,但私密性同样极高。行途所见许多宫院,多有高墙环绕,若不深入其中,难窥内里究竟。更有许多地方颇具形胜,与其说是居住的宫阁,不如说是可以恃驻精兵而固守的堡垒。 宫室格局如此,但又不得不说,终唐一代,相对于历史其他时代,宫闱变故的发生要更加频繁得多。洛阳太初宫已是如此,而更负盛名的长安大明宫想必也是如此。可见物理上的建筑稳固与否,终究还是敌不过人心的复杂诡变。 走走停停,当一行人穿过一条长长的曲廊,眼前便豁然开朗,抵达此行的目的地,毗邻九洲池北岸东侧宫墙,依傍宫城北侧的兵城玄武城的御苑仁智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11 仁智院家人们 隋唐宫室建筑,兼具功能性与安全性,同时又富有仪式感,往往是以一个或者多个殿台作为核心建筑,周围再搭配以廊阁厢舍等附属建筑,这样的建筑集群,便被称为院。 自上官婉儿转述神皇口谕之后,厍狄氏心中也犯了难,心知这一差事不好处理,但也不好拖延。苦思许久,才选择了将雍王一家安排在仁智院中。 仁智院地在西隔城东北处,旧年上皇驻跸洛阳,常将一众宫教博士安置于此,以便就近教育皇宗子女,天皇也时常驾临院中仁智殿训问考校子女课业。只是上皇宾天之后,这宫苑久乏人住,便稍微有所荒废。 厍狄氏所以选择此处安置雍王一家,则主要是因为仁智院西邻千步阁,千步阁又通隔城归义门,而归义门则是大内北门玄武门的附属门户,共同构成了宫城北部防御体系。 千步阁旧为隋炀帝所建,高出周遭一应院舍,自成一体,本来就是作为禁卫将士入直禁中、警戒监视宫苑异动的场所,入唐以后一应因之。换言之,将雍王一家安置在仁智院,那么他们的日常起居、一举一动都会在值守在千步阁的玄武城禁卫将士监视之下。 这当中许多考量,李潼自然不知,就算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不过抛开这些不谈,仁智院的居住环境较之他此前所在那阴暗潮闷的夹城五殿后廊舍要好得多。 这院舍南面就是在后世都极富盛名的九洲池,池上凉风徐徐吹来,夹杂着鸟语花香,目中所及也是一派御苑胜景,令人精神为之畅快,心情也好了许多。 李潼等人到来的时候,其他相关人等已经先一步来到此处。 一些简装宫婢忙碌的打扫着亭台廊舍,九洲池有一道曲水明渠引入院中,因为疏于打扫而有积淤,使得水流浑浊,又滋生许多蚊虫。眼下正有宫婢们用竹钩藤萝勾出腐烂的枝叶淤泥,疏通渠道,并将一些香蒲、青艾等既能美化环境又能驱除蚊虫的水草移植过来。 当李潼行过此处时,那些忙碌宫婢也都用好奇并畏惧的眼神偷瞄着他,显然他们也听说了发生在这位少年郡王身上的妖异事情。 李潼这会儿倒没有心情去向那些宫婢们破除迷信,他的心情隐有几分忐忑,因为毕竟马上就要见到所谓的家人们。他顶着少年李守义的皮囊,内里却已经换了另一个灵魂,该要如何与这一世的家人们相处,对他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入院所见,是一块方大的壁墙,绕过壁墙之后,李潼便看到不少人正散立于庭中。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辨认那些人的样貌,同归的妇人郑金已经不乏激动的大声道“小郎君回来了,小郎君回来啦” 众人视线俱被吸引过来,李潼正不乏局促的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以对,已经有一个少年大步行过来,少年看起来与李守义年龄相仿,但体型要更显高大。 少年穿着翻领的胡服,袍角撩起掖在腰带处,露出紫色罗纨、裤腿肥大的波斯裤,皂纱幞头略斜在顶,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不安分。 眼下他脸色满是愤怒,一边走来一边指着李潼大声嚷道“巽奴回来正巧,你可知娘娘被宫奴伤害大兄太懦,不敢与我同往寻仇,棍杖我已经准备好,你又有没有胆量随我去杖责害我娘娘的宫奴” 听到少年叫嚷声,再结合脑海中泛起的记忆,李潼便认出眼前这一脸焦躁恼怒的少年便是他这一身的二哥,故太子李贤次子同时也是继承雍王爵位的嗣子李守礼。 李潼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李守礼,只是望着躁动少年略有出神。 李贤遗下三子,除了早夭而被自己取代的幼子李守义之外,尚有长子李光顺,嗣子李守礼。这其中李光顺在武周革命的天授元年被酷吏鞭杀,唯嗣子李守礼熬过这一漫长且残酷的折磨而活了下来,但也因这常年的幽禁生活而落下一生的伤病。 李潼所以出神,就在于眼前的这个浮躁少年与他想象中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的印象略有不符,更没有史书记载之后在玄宗面前泣诉因刑致疾的心有余悸,倒更像一个没心没肺的膏梁纨袴多一些。 李守礼哪里知道李潼眼下的想法,他行上前便要勾肩揽住幼弟,然而护犊心切的郑金早一把将李潼拉到身后,摆手道“大王手脚轻慢些,小郎君大病伤身,现在可是弱得很” “巽奴你病了严不严重” 李守礼听到这话,脸上怒气稍敛,神态也转为关心,绕着李潼上上下下打量几眼,转又轻抚他后背说道“得了,你速归室养病并帮我照看娘娘,我自去寻仇” 他也是从别处被拘禁,刚刚被送到仁智院,见到嫡母房氏伤痛在身,心中已是怒不可遏,不理房氏喝阻便冲出门来叫嚷寻仇,更不知幼弟李守义已经是死而复生的妖异之人。 说话间,李守礼已经昂首转向院门行去,并从廊下掏出两根竹杖像是外间宫婢所用工具,夹在腋下便要往外走,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李潼这才反应过来,刚待要开口喊停,耳边已经响起另一个妇人颇有凄厉的尖叫声“大王还要任性到几时你是深恐我家祸患不深,还要招灾,门庭死绝才肯罢休” 李守礼听到这叫声,身躯僵了一僵,转过身来一脸的委屈与不忿。 李潼循声望去,只见廊下立着一个脸色苍白素裙妇人,妇人一手拍栏、一手戟指李守礼,憔悴的脸庞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一副咬牙切齿、怒其不争的样子,底色则是浓郁的忧恐。 略作思索,李潼才想起这妇人张氏同样也是其父李贤妃子之一,称为张良媛,正是李守礼的生母。后世载为张良娣,则是死后追赠。 被生母痛声喝阻,李守礼顿时颓丧下来,垂首嚅嚅道“儿哪里是、是任性,只是娘娘被人害” 张良媛喝止李守礼后,却不听其解释,神色忿忿扫了一眼在场众人,视线在李潼身上停留片刻后则显得更复杂,而后抬手掩面退入一间已经被打扫出来的房舍闭门不出。 李潼看一眼尴尬又委屈的李守礼,心中幽幽一叹,这就是自己今生的兄弟,或还没有被之后更加苦难的生活残忍的磨去所有锐气锋芒,没有意识到自己那微小的能力根本不足以保护家人,仍怀赤子挚念,令人同情又惋惜。 “阿兄勿燥,娘娘所以受伤,全因我累,不是旁人加害。” 李潼上前拿过李守礼腋下竹杖,虽然对一个实际年龄远比他小的少年称兄,心里是十足的别扭,但他眼下也找不到别的更好的称呼。 李守礼闻言正待发问,院舍正居廊门下行出另一名妇人大声招呼道“太妃请上官才人入见,两位郎君同入。” 上官婉儿带着几名女史向居舍行去,李潼便也拉起明显慢了半拍的李守礼一同上前。 院舍正居通透宽大,但在行入其中后,李潼还是闻到一股很浓郁的药味。他对房氏伤情多有记挂,绕过屏障便往内疾行。 室内布置简约,房氏早在宫婢搀扶下立起,她视线游移片刻看到李守礼与李潼身影之后,才很明显的松一口气,并有些吃力的对着上官婉儿作礼状,口中则称道“多谢才人义言辩白,使我母子能为太后原谅” 上官婉儿自然不敢受礼,疾行两步搀住房氏并连忙说道“太妃严重了,虽杂尘一时有扰,但玉质终究难欺。今次阴云转霁,是太后御览秋毫,垂恩施庇,妾等躬在行走,怎敢居功” 房氏并未收起谢意,她紧紧拉住上官婉儿又转头说道“你们三子不可闲慢,太后尊养不敢轻扰,先遥谢恩德再谢才人惠义。” 听到这话,李潼才发现宫婢杂立的房间角落中还站立着另一个年轻人,正是少年李守义记忆中的长兄李光顺。跟略显浮躁的李守礼相比,李光顺要显得沉静得多,仪容气质都乏可陈,站在那里默然无声以至于让人注意不到。 但在房氏吩咐之后,李光顺便垂首行至房间正中,站在了李守礼的左侧,并向李潼投来一个满是关切的眼神,然后拉了拉似乎仍在懵懂的李守礼衣角,做出一个行礼的姿态。 之后三人并行廊下,在长兄李光顺的引导下面向上阳宫方向遥做再拜大礼。原本李潼还担心自己乏甚古人的礼节素养,但视线余光看到李守礼撅着屁股、磕磕绊绊的古怪姿态,心中越发感觉这一个嗣雍王大概率应该是一个活宝。 返回房间之后,李光顺便主动跨前一步,身在李守礼之前面向上官婉儿做揖手鞠躬。此前遥拜上阳宫,那是以臣谢君,所以要李守礼这个嗣王家长在前。可是现在再谢上官婉儿,有几分以尊谢卑的意思,因此李光顺在前便有些代行礼的味道。 看到李光顺这一点细节的拿捏,李潼心中不免疑窦暗生,虽然接触日短,但能看得出家门交给李光顺领导,怎么都比李守礼靠谱一点,但为何又是李守礼继承了其父雍王爵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12 耶耶的召唤 上官婉儿自然不会托大到接受一位嗣王两位郡王的谢礼,她侧避半退,之后又与房氏浅言几句,然后便告辞离开了。 太后让她旬日来见,本就存有审视考验的意思,虽然她的确心内无鬼,也犯不上留在这里家长里短聊个没完。而且房太妃也未必对她心存什么谢意,执意要让三子礼谢,也只是通过对她这个太后爪牙的恭敬来表达对太后本身的顺从。 上官婉儿引众离开之后,房氏才又在宫婢搀扶下返回内室,并示意三子一同入内。房氏缓缓倚靠在矮榻上,视线扫过跪拜在前三人,还未开口已经泪目,语调带着几分颤音“先王保佑,我母子又熬过一厄” 说话间,她视线又落在李潼身上,并弯腰让他往近前凑来,两手捧住李潼脸颊,视线认真的端详起来。李潼被观察得分外不自在,颇有窘迫的视线转向房氏那被紧紧包裹且横在榻上的左腿,关心道“娘娘伤情究竟怎样了” 所谓娘娘,眼下还并不专指皇帝的妃嫔之类,用作对于母亲的称谓,而且还是非常普遍平民化的称呼。 李唐皇室在称呼方面真的没有什么严格的礼节讲究,素来以接地气而著称,呼父唤母,耶娘并用,兄弟之间也常称行第。 这当中比较有代表性便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两度帖,是唐太宗东征高丽之际写给其子李治的私信,大意是耶耶想死你这小心肝儿了,你要记得常给耶耶写信云云,不独口语化得亲切,关爱之情也都溢于言表,与寻常庶民慈父没有区别。 当然,也并不是说就全无讲究,还是有一些容易引生歧义的地方。比如“哥”和“大人”这两个称呼,在某些特定语境和场合都有称呼父亲的意思。唐玄宗李隆基曾称其父睿宗为四哥,大人则更加数不胜数。所以来到这个年代,攀交情动辄“大哥”“大人”,人缘应该会混得很不错,大家都乐意跟你交朋友。 “是了,巽奴说他连累娘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守礼这会儿也终于问出口来,箕坐榻前,望着房氏与李潼一脸的好奇。 旁边的李光顺也微微躬身向前,只是姿态远不如李守礼那样亲昵随意,隐隐有种透出隔阂的意思。 这个问题,说好回答也好回答,李潼三言两语便将经过交代一遍。只是讲到自己死而复生这一件事,则就实在没有办法讲清楚。他这里刚刚开口讲一句,另一侧李守礼已经趴在他身上大呼小叫起来“巽奴你真见到阿耶阿耶跟你说了什么,有没有讲起过我” “噤声” 房氏抬手敲在了李守礼脑门上,对于这个毛毛躁躁的嗣子也实在乏甚耐心,摆手对其余两人道“你们先出去,我与三郎有事要谈” 李光顺倒是恭顺,虽然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但闻言后还是连忙起身退出。李守礼则忸怩着不肯走,这更坐实了李潼对于其人性格的判断,这是一个憨货。 但见房氏瞪眼欲怒,李守礼还是垂头丧气起身往外走,只是离开房门前又傍着门框对李潼挤眉弄眼“巽奴,我这几日练成妙戏,稍后答完娘娘,记得速来见我,我教你啊” 看到李守礼那稍显拙劣的引诱,李潼不禁莞尔。 虽然与这几个所谓亲人接触不久,但这氛围让他感到轻松,大概是时刻身处在命悬一线的凶险境地,亲情之外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深情,彼此之间相互依靠,关系更加纯粹,完全没有那种天家无情、勾心斗角的气氛。 他转回头来,望着仍在凝视着他的房氏,深吸一口气后正待开口,可是房氏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有些接不住“你家阿耶他、他是怎么样了有没有问起家事,问起我他也实在心狠,夫妻一场,哪怕梦里相见,也不以面对我他、他是在怨我,怨我没有照顾好你们” 这语调如泣如诉,听在耳中,让人倍感心酸。李潼听在耳中,心中更生感慨,他那亡父李贤的确是一个魅力极大的人,就连上官婉儿那种情意飘渺难言者都给了他不小的善意提醒,更不要说房氏这真正的太子妃,必然是更加的铭记不忘。 若再算上他那个根本不曾谋面,直接追随殉情的生母沈氏,李贤能得如此寄情深厚,也算聊有可慰了。 除此之外,李潼也不得不感慨古人神经之粗大,他这一番杜撰就连自己讲起来心里都发虚,居然没有引发什么质疑与驳斥。像是代表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在今天又见他之后,对此根本就连提都没有提,而眼前的房氏,则更是干脆对此信之不疑了。 李潼并不知房氏与李贤这夫妻相处细节,即便有心要安慰几句,也根本不知该要说些什么。他也知谎言越圆越大,特别跟房氏这种亲近关系日后少不了朝夕相对,说得越多,破绽自然也就越多。 因此在沉默少许后,李潼只是涩声道“与阿耶四时相处,多半只是教我学识。此前上官才人言有诫我,此事只可埋藏在心,切勿浪言招祸我自然信得过娘娘,阿耶他、” “罢了罢了,终有相见日,我又急什么” 房氏抬手打断了李潼言语,抬手将他鬓角几丝乱发捻起贴在脑后,动作轻柔又充满爱惜“上官婉儿如此嘱你,诚是挚言,可见先王德馨惠人,各存心底。我儿虽然遭此厄难,但却有幸受教你父,这是你的大福分。 我只是一个惶恐愚钝的妇人,勉强煎熬在世上,也只是恐怕你们全无依靠,即便有心教养,也没有才力。人王才器,哪能绝传,这才有了你的一番机缘。只是切记不可张扬在外,引人妒忌。牝凶已老,岂能久活,珍爱父遗,终有用时” 李潼听到房氏直呼武则天为牝凶,可知这柔弱外表下对于武则天的恨意之浓厚。只是听到岂能久活之类,心中还是不免叹息,也不好直言房氏实在太乐观了,牝凶虽老,但仍神龙久视,来日他们要承受的折磨,只多不少 老实说,虽然现在小命还被人捏在手里而无从保障,但李潼还真的没有对武则天多么澎湃的恨意。抛开其余,仅仅立足于一个人的立场上,武则天那斗志昂扬也实在是常人难及。 如今的武则天,早已经是六十五岁的高龄,不要说在古代,哪怕在后世医疗保健已经非常完善的时代,这也已经是需要颐养天年、需要弄孙为乐的年纪。 可是武则天仍然不服老,还在积极准备着代唐履极的事业,跟后世动辄咋咋呼呼的玄幻小说主角相比,这才叫真正的逆天而行 不过话说回来,年龄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无从摆脱的限制,特别对那些雄才大略的君王而言。 但年龄也是武则天的优势,一则她天赋异禀,到了这样一个年纪仍然能够保持旺盛的精力与臻至化境的权谋手段,保持着稳健的节奏一步步逆天而行。这一点就连许多英明君主都做不到,年老时昏聩致使乱政不断,而武则天这一阶段到来要晚了许多。 二则就是年龄也意味着武则天威胁并不大,尤其是对当时人而言。就连房氏都认为武则天已经活不了太久了,推此及人,可以想见这也是当世许多人的共识。 类似于狄仁杰之类名臣,他们对李唐并非全无忠义,而且也通过武周嗣位争夺将这一份忠义表现出来。但他们何以还能坐视武则天一步步篡唐自立 这当中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武则天相当一部分权威直接继承于高宗李治,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武则天的年纪。这老娘们儿已经如此高龄,由得她折腾还能折腾几年等她死了,自然一切回归正途。 可是在她活着的时候武力夺权,成功的可能不大暂且不说,就算是成功了,当中变数诸多,又会将世道引到何处代价太大,得不偿失。 而且武则天活着的两个儿子,无论是被废逐的李显又或者如今还在位上的李旦,其实都没有表现出足够让这些大唐忠臣们豁出性命以拨乱反正的英主禀赋。 当然,这只是李潼的一点猜测,眼下他也不能、且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难接触到真正的朝堂重臣,这看法究竟是否准确,他也无从验证。 房氏又与李潼谈了一会儿,主要还是询问李潼的健康状况。而李潼也将他所杜撰慈乌诗一事稍作交代,他对此事背后逻辑虽然已经略有推测,但毕竟只是空想,讲出来听一听房氏对此的看法,心中也能更有把握。眼下的他,也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作商讨的对象。 房氏听完李潼所吟诵慈乌诗,又是覆面哭泣半晌。她根本就没有怀疑这是李潼所捏造的,只是大悲于先王至死魂灵仍然不得安宁,要托子献诗向那牝凶低头,为妻儿争取一线生机。 房氏虽多忿言,但李潼也从侧面印证了在房氏看来,他这一思路是没错的。至于李贤魂灵安宁与否,这也不在他考虑之内。 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武则天在从感业寺返回皇宫大内之后,对于王皇后那也是舔得嘴巴发麻,这才有了之后坤极后宫乃至于日后君临天下的风光。 眼下的李潼,尚不敢树立那样宏大的野望,但哪怕为了活命,也要有此觉悟、端正态度。毕竟,只有活着才有无限可能,大不了斗命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13 王的起居日常 房氏本就乍脱囹圄,加上有伤在身,情绪波动严重,竟然不知不觉依榻睡去。 李潼见状,便也不再逗留,吩咐宫婢小心看顾,之后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 六月阳光暴热,洒落满庭,李潼却没有多少燥热之感,行出房间步入庭中后,更是忍不住展开两臂,似乎要用阳光扫去身上的晦气死气。 郑金从一侧廊道行出,摆手招呼李潼去欣赏属于他、刚刚被布置好的居室。对于唐人正常的日常起居环境,李潼也是多有好奇,闻声后便举步行了过去。 仁智院虽然只是太初宫内不太起眼的一处宫苑,但规模同样不小。位于偏西北的位置坐落着主殿仁智殿,同样也是李潼所见,太初宫中最寻常的重檐结构。不过这大殿已经被封禁起来,并不启用,李潼他们的到来显然也不够资格开启大殿。 大殿周围,是一系列高低不等的屋宇亭台,被廊道、流水等分割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区域。 划分给雍王一家居住的,主要集中在仁智院的偏南侧,约莫占据了整座宫苑三分之一的面积,以太妃房氏正居为中心,向前后左右辐射延伸,单单大大小小的房间便有三四十间,还不包括那些点缀其间的亭台廊阁。 游走在这个新环境中,李潼也是由衷感慨果然天家富贵不虚,就连对于落魄的定义都大不同于民间。他区区一个落难皇孙,插标待宰的闲散宗室,一旦介绍起自己的起居环境,居然都还有几分炫富之嫌。可以想见真正的宠臣权贵,享受的是怎样的生活。 洛阳无大宅,长安乏主人。历史上白居易宦游多年,最终在洛阳履道坊买了一所占地十七亩的大宅子,结果美得鼻涕冒泡,诗文浓墨去描述他的宅居生活。眼下李潼的状态真可以大言不惭讲上一句,活得好不如生得好,你的终点就是我的啊 不过一想到白居易可没有一个奶奶叫武则天,这一点沾沾自喜便又荡然无存。人家是黄连裹糖,先苦后甘,而他却是糖里裹屎,而且那一层糖皮眼见就要嘬破,实在没啥好嘚瑟。 李潼的住所被安排在仁智院的西南侧,前后三层廊舍,房屋七八间,两座上下两层、兼居带赏的亭子,九洲池水引渠绕此而过,形成一片占地亩许的池子,池子东侧一片花圃,西南位置则有一片修竹,一直延伸到仁智院外。 在池子的正当中,又有一处聚土而成的小洲,规模自然比不上九洲池三岛那么宏大,但上面也起了一座小巧玲珑的观景小台,小台上立起一座阁室,四面栏杆可以凭栏戏水。 单纯字面的讲述,倒是显得这居舍环境优雅,但其实不然。在李潼一家入住之前,仁智院已经荒废了数年有余,所以池水略显浑浊,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腐烂的荷叶等杂物,蚊蝇嗡鸣盘旋。 竹林未经修理,杂乱生长,有的竹枝甚至已经戳进了亭舍中。花圃里也是一片狼藉,花草杂生,还有着明显宫人采集花瓣而留下的脚印等痕迹。 这一片园区中,还有十几个宫婢、宦者们正在忙碌的清理着。郑金行入此中,便忍不住跺脚喝骂,催促这些宫人加快修理的速度。 她见李潼脸上露出明显不豫之色,便又叹息道“阿郎仍是心善,不知这些贱婢私下如何心狠手黑。她们大凡懂得一点尊卑,又怎么会虐待阿郎至野地里的虎狼,知道它们凶恶难当,咱们大不了避行。可是这些恶虫杂蛆看起来微小无害,才最能把人血肉舔食的干干净净早前邸中旧人早已经零散不在了,大内指派来这些人众,谁知里面又有多少耳目毒刺藏匿,实在不值得怜惜”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多有危机感滋生,且视线不由自主望向距此几十米外横在半空的阁道,阳光下可以看到多有甲胄身影在其上走动,让他生出一种芒刺在背的不适感。 “他们是善是恶,跟我也没有太大关系。我家沦落到这一步,更是与她们不相干。既然不能亲昵,那就敬而远之。就算刁难了她们,于我又有什么助益。互相为难,彼此积怨,日常相见更失了自己的心平气和。” 李潼有感而发,听在郑金耳中又有不同滋味,妇人抹着眼角泣声道“娘子情痴心狠,留下婢子照看阿郎。往年阿郎虽然也和善,但是言唯喏喏,总是会被人欺善看轻,可是现在总算能有自己的言行道理,可见真是长大了。必是娘子生死相随的真心上感动天,才有格外加恩让阿郎能再受太子殿下教诲” 听到郑金这一番絮叨,李潼颇感哭笑不得,只是抬手打断她的话,而后低语道“这些思量,往后只在意会,无论人前还是人后,姨母也不必再长衔口舌。性命造化,最是惹人遐想,此类纷扰,还是能免则免。” “是,是” 郑金抹去眼角的湿气,望着李潼的脸庞,仍还是忍不住低声念叨“阿郎真是大了,真的长大了” 听到郑金没完没了的感慨,李潼也觉无奈,真不知此前的李守义究竟是怎样单纯懵懂,以至于自己随口几句话便让身边人如此的欣慰。可见他杜撰那一段魂游地府的经历也是有必要的,否则根本无从解释性情的变化。 宫人洒扫仍在进行着,眼下也仅仅只是清理出了一间会客的中厅并两间可以暂作卧室、书房的耳室。 房间中的器物摆设简约中自有条理,张挂于四壁的帷幕都是新裁的素纱,而在张挂之前似乎又经过什么香料的熏浸,门窗微风徐来,满室暗香浮动。 中厅里除了帷幕张挂以外,还摆设着几具屏风,或是宽大的一片,或是连扇摆设,材质方面也有木有竹。竹屏镂空,花纹简约,曲线曼妙。木屏骨架涂以漆料,打磨出金银平脱的纹饰,罗纱张覆,隐有花鸟涂绘。 李潼很没有出息的在房间中仔细摩挲这些器物家具,这对他而言可都是真正的古董,虽然没有经过时间的洗练而少于一份厚重,但精致簇新的摆设更加让人心生喜爱。 这些东西如果在后世,那都是需要收藏在博物馆或者某些古董商私人库藏,需要精心维护,他哪有机会这样恣意赏玩。 郑金在一侧仍是不免抱怨张设太过素陋,就连寻常人家待客的中厅都有不如。李潼听到这话,只觉得她实在想多了,能够活命已经不容易,他又哪有机会在这里接待什么客人。 充作卧室的侧厢耳室面积要小一些,但也有大概三十多个平方的空间,入室地面便铺设着光洁清凉的草席,可以直接免履而入。这只是侧居别室,正寝还位于中厅后方,仍在打扫布置。 垂幔屏风将房间分割成大小三个区域,正对房门摆设着两张绳床,床腿低矮不足一尺,很明显不是供人垂足而坐,只是为了免于地面潮气。绳床前各设一张凭几,可以供人久坐趴伏。角落里几个胡床坐具随意摆设,又有几个笼箱收放杂物。 在内区域则更加私人化,一张长长的坐榻上重叠铺放着几张龙须席,对面则是一排高低不等的橱柜,橱柜中则主要摆放着一些衣物之类,圆领衫子、翻领胡服、缺胯罗衫、锦绣半臂等等,样式各不相同,颜色也都有绯有紫,五彩缤纷。 唐时虽然已经形成了比较严谨的服装颜色规定,什么样的社会等级穿何种服色,但也有下不乱上、上可通下的俗规。李潼好歹也是能够称孤道寡的郡王,所以这方面限制不大,他只要乐意,基本上可以把自己往万花筒方面捯饬。 最里面才是真正的卧室,沉香木制的横榻,上方自有罗帐垂下将之包围起来,有指腹大小的珍珠轻坠帐角,床上铺设着厚厚的茵褥,材质柔韧松软,透气性非常好,躺在上面甚至能感觉到身下有清风流动。 李潼并不很清楚这个时代普通人的起居与器用究竟是怎样,但是对于眼下这个居室环境还是非常满意。当然,他也明白,也真的是因为自己知足常乐,这样的起居环境较之真正权豪还是相去甚远。 且不说奶妈郑金一直在絮叨这起居布置太过素陋,甚至不如两京寻常富家。单就李潼自己所知,眼下这种水平的起居用度,其实还有非常大的进步空间。他所类比的标准,便是后世西安何家村的窖藏发现。 何家村秘宝,在后世名气不小。除了大量的金银财货之外,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唐代各种珍贵器物,单单被评价为国宝级的便有数件之多。 后世有学者推测这一批秘宝主人可能是李潼家的大宝贝儿李守礼,但又有学者论证是别人。且不说这些秘宝主人究竟是谁,很显然李潼目下的起居用度较之那个标准都相差甚远,与豪奢无关,也仅仅只是舒适而已。 的确是很舒适,李潼昨晚本来就没有睡好,本来只是想试一试这床榻的舒适性,结果躺下之后不久便睡了过去。 不过他也没有睡太久,很快房外便传来一个大嗓门的叫嚷声“巽奴,巽奴,你在房中我嘱你来寻我,你怎么不来” 说话间,一道身影便风一般冲进了房间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14 一窝小鸡崽儿 李潼浅睡中被惊醒,头脑昏昏沉沉,睁眼便见一张满是汗渍的大脸盘子凑在自己头顶,下意识抬腿飞踹。 “好小子,竟敢暗算阿兄这次不算,你来,咱们就比一比角抵你要是赢了,往后我就是你阿弟” 李守礼猝不及防,被这一脚踹得滚下床去,只是这一通打滚,顿时便在新铺的地席上留下一串的污渍。 这小子一身的风尘汗水,全都磨蹭到了席面上去。他并不觉得尴尬,跳脚跃起来,靴底下更是泥沙飞扬。 李潼这会儿才算清醒过来,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脑壳疼,他虽然没有什么洁癖,但见到布置崭新的房间被这泥猴子糟蹋成这个样子,对这小子身世可怜荡然无存,只觉得他要是武则天,肯定也要天天抽打 李守礼并不知李潼心底想法,他挑衅几句见李潼没了反应,只是直勾勾瞪着他,也觉得没了意思,盘膝坐在了地上,靴底烂泥直接抹在了裤腿上也不在乎,看样子大概率是淌着泥汪跑过来的。 “哈哈,阿兄知你大病新愈,不会欺你,等你养好了身体才来较量” 李守礼很显然还没进入被幽禁的状态,可见这神经也算粗大,须知他们一家自李贤死后便被押回,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仍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嬉笑着凑上前来,拉着李潼笑道“刚才我去娘娘舍中寻你却被斥出,娘娘还嘱我不要来寻你打听。阿兄怎样性子,巽奴你又不是不知,不知这内情原委,让我怎么睡得着觉你放胆讲来,要是惹怒娘娘,阿兄代你受笞”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猜测这小子日后被揍成人体晴雨表,除了酷吏逼害之外,大概房氏的家法惩戒也占了很大比重。 他还做不到跟这血缘上的兄弟熟不拘礼的程度,但是看到对方将他卧室踩踏的污脏不堪,心里也是按捺不住,张嘴道“李纪子,你以后再敢冲进我卧室涂污,我是绝不会跟你多说一句话” 李潼小字巽奴,纪子则是李守礼的小名,还有他们的长兄李光顺则小字阿呆。这是李潼在初见家人时想起来的事情,本来还不知道这几个小名之间有什么关系,可是在浅睡片刻后思维有所清晰,突然意识到这三个小名都跟斗鸡有关 李光顺小名取义呆若木鸡,而训出这只呆鸡的人叫做纪渻子。至于李潼的小名巽奴,巽羽为鸡。简单而言,在他们老子李贤眼中,他们兄弟三个,两个小鸡仔儿,一个训鸡人。 唐人好胜爱斗,斗鸡是一种上下风靡的娱乐活动。故太子李贤便是一个重度发烧友,爱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因为李贤爱斗鸡,可能间接影响唐诗黄金时代晚开启几十年 初唐四子中的王勃,就是被李贤这一爱好连累遭贬。王勃少年成名,后被时封沛王的李贤召入府中任事,戏作檄英王鸡文,英王就是武则天第三子李显,由此触怒高宗而将之贬黜赶走。王勃的这一檄文,大概可与初唐四子另一人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并称唐代两大流量檄文。 李贤祸害了王勃不止,还将这一份恶趣味延续到了儿辈身上。 已经发生的事情,李潼无从更改,但唯一一点不忿,为什么他跟李光顺都是鸡而李守礼却是训鸡的 看这小子如此神经大条,让他训练,大概率会把兄弟们都带进沟里去,可见李贤之识人不明。在李潼看来,李光顺的小名阿呆安排给李守礼才算人如其名。 “阿、哈敢这么跟阿兄说话你怕是已经忘了我的神拳刚猛” 李守礼听到这话,顿时又哼哼着跃起身来,挥舞着拳头作恫吓状。 李潼眼皮一翻,说道“你不是好奇我与娘娘说些什么那我就告诉你,前夜我生病离魂,被阿耶招引去,教我良多,阿耶并嘱我纪子痴愚甚重,要我好好管教。阿耶的话,你听是不听” “我、我你是骗人,我才不会信” 李守礼听到这话后,愣了片刻,之后便挥手大喊起来。 李潼闻言倒是略有错愕,他这番话可是唬住不少人,特别嫡母房氏更是信之不疑,没想到李守礼这里却不灵。莫非这小子只是表面看起来粗枝大叶,其实内里是大智若愚 “除非你讲出来,阿耶为何唤我纪子” 李守礼又梗着脖子叫嚷道。 妈的,夸早了 若是刚才以前,李潼还要想一想,这会儿刚刚想通便随口道出。 李守礼听完后,顿时一脸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怪不得阿兄唤作阿呆,要不是阿耶道你,谁能想到” 李潼听到这话后嘴角顿时一抽,除了你谁能想不到究竟是有多不学无术,才能发出这种灵魂感慨难怪此前房氏一脸惭愧说对他们兄弟乏于教养,现在看来,这一份惭愧也真的不是谦虚。 不过他这里还没有感慨完毕,李守礼已经悲容大盛,捂脸嚎哭起来“阿耶、阿耶为什么你肯见巽奴不愿见我我只是顽皮了些,不如阿兄恭顺小时你嘱我要护住娘娘兄弟,我都记在心里” 他这一干嚎,李潼都被吓了一跳,又听到房门处脚步声响起,似乎院舍中忙碌的宫婢也被惊动,连忙上前去捂住李守礼的嘴巴,低斥道“不要再嚎哭,阿耶嘱我之事,不可诉于外人禁中广有不善耳目,都要害我家人,你以后说什么、做什么,都得听我来教,这是阿耶叮嘱” “唔唔我、我听、听你,我听阿耶” 李守礼支吾挣扎,只是在听到这是阿耶所嘱后,才顺从的点点头,擦擦眼眶下的泪花,又抽噎半晌,两眼盯着李潼,视线中满是追缅与怀念。可见这小子并非没心没肺,对于其父那真切的孺慕之情让人可怜。 不过很快李潼便意识到,任何对于这小子的定论都不可言之过早。抽噎半晌后,李守礼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忍住,凑到李潼身畔低声道“巽奴你既见到阿耶,有没有听阿耶讲起旧事早前在巴中,阿耶答应送我两具精铠,他有没有讲起收藏在哪里” 李潼无语的拍拍这大宝贝儿的肩膀,心中感念他那亡父李贤真是有涵养,当时怎么不一巴掌抽死这小子长了个脑袋显个儿高,难道就不想想他们老子是因为什么栽的吗咋那么没心没肺,还送你两具精铠 在充分认识到李守礼的本质后,李潼有些不甘心的说道“阿耶叮嘱,我不知你能遵从几分,现在就试一试你。从今往后,你我小字更换,你就叫巽奴罢。” 他倒不是觉得纪子这个小名就好听,只是单纯的不想当被李守礼这个货训练的小鸡仔儿。 李守礼听到这话后,顿时低头沉吟,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为难道“这可不行,小字是阿耶拟的,若是更换了,他哪会知道。今次他见了你,难保往后不会寻我,等到他来引魂,嘴里唤着纪子、纪子,你又被唤去” 啊呸 童言无忌 李潼真是服了这小子,摆手道“算了算了,当我没有说过。” “我又不是聋子,你说的话,哪能听不到我、我也不是不听阿耶叮嘱,只是,你换一个吧。你让我来翻舞,我能前翻、后翻,侧翻也行” 拒绝了这个要求,李守礼一脸羞赧,转又将胸口拍得砰砰作响的保证。 李潼没有什么拿着鸡毛耍猴的兴趣,这会儿也睡意全无“算了,以后吧。你真翻起来,我这居室还不知被你涂污成什么样子。” 说话间,他起身往房间外走去,李守礼见状连忙也跟在后边行出,居然还小心踮脚以免再添更多污痕,可见真将此前的保证记在了心里。 庭院里,郑金仍在忙碌的指挥着宫婢们洒扫整理。李潼摆摆手,唤过廊下一名青裙环髻的宫婢,吩咐对方将居室打扫一番。 李守礼站在他身后一脸肃然道“洒扫得洁净一些,可不要留下污垢扰我三弟心烦”听那语气,房间中的脏污完全与他无关。 正在这时候,东侧小桥上又行来一人,正是他们的长兄李光顺。看到李潼与李守礼并立廊下,李光顺远远便颔首致意,并加快了脚步行来。 李贤遗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李光顺生于咸亨年间,即就是公元673年左右,李守礼与李潼则同年出生,都是在上元二年。李守礼出生于年初,李守义则出生于将近年中的五月,也正是前太子、孝敬皇帝李弘去世那一年,在李守义出生不久,李贤便成为大唐新的太子。 当上太子之后,大概是精力被牵扯太多,一直没有新的添丁。直到被废幽禁之后,才在长安邸中又有了一个小女儿。 算起来,李光顺也只比李潼他们大了不到两岁,但就李潼所见,这个长兄表现出来的沉静知礼要比嗣王李守礼成熟得多。 孝敬皇帝李弘并无子息,李光顺可以说是李治与武则天的长孙,虽然只是庶出,但何以表现的如此不被重视,非但不能继嗣,甚至之后更被酷吏活活鞭笞至死 排除早夭的李守义,李光顺可以说是武周革命期间孙辈中唯一被虐杀者。至于李显嫡子李重润之死还在后,而且也算不上虐杀。可李光顺却是史籍确载,被鞭笞至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15 仁智院掌直 李潼在一座已经打扫好的亭舍中接待了李光顺,当然还有从刚才便一直跟着他的李守礼。 兄弟三人并席而坐,李潼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李光顺。老实说,对于和身边这两人就此兄弟相处,李潼心中还是存着几分戒备与疏离。 他又不是李守礼那种全无心机、七情上面的性格,面对陌生人,总会多多少少有所保留。这一点,哪怕是他接受了少年李守义的记忆也帮不了他多少,想要熟悉起来,家人一般的相处,肯定还需要一些时间。 兄弟三人并坐亭中,李光顺坐席要稍远一些,距离李潼约在几十公分外,不同于紧挨着李潼坐下、脑后甚至还能感受到呼呼湿气的李守礼。这是一个敏感且略有自闭的人,哪怕在与兄弟们日常接触,仍然下意识的拉开一些距离。 对于李光顺这种表现,李潼并不感到意外,在他看来这才是李贤的儿子们该有的谨慎,至于李守礼那纯粹是个异数。 李光顺也在打量着这个三弟,虽然在他眼中这幼弟除了略显憔悴瘦弱了一些之外,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但给他的感觉却与此前完全不同,仿佛换了一个人。具体哪里变了,他却又说不出来。 李守礼这会儿还在低头沉思刚才李潼所言,也并没有急于开口,因是亭舍中的气氛一时间略有尴尬。 过门总是客,李潼先抬手召来宫婢吩咐取茶待客,却被告知院舍中尚无茗茶预备。李潼刚刚意识到眼下才是初唐,茶饮真正风靡天下还要到盛唐时期,中间还差着几十年的酝酿传播。 “只是兄弟闲坐,也无需饮品点心。” 李光顺抬手说道,语速略显急促,反倒显出几分谨小慎微。 李潼见状便也不作更多吩咐,摆手屏退宫婢,顺势便与李光顺闲聊起来,话题无非房氏的伤情,还有仁智院这个新的居住环境之类。 李光顺在与李潼闲聊几句后,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他一番,颇有诧异道“三郎言谈,较之往昔真是大不同。” 这话李守礼听到了,一拍凭几便眉飞色舞道“是吧果然阿兄也觉出巽奴不同,你可知为什么我来告” 话讲到这里,李守礼语调戛然而止,瞥了一眼李潼,转又摆手道“罢了罢了,当中缘故,娘娘不许我多问,巽奴不准我多说。不能说,不能说,阿兄你也不要再问” 一边说着,他一手虚掩嘴巴,另一手则作向下抚胸,似乎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李潼将这模样看在眼里,对于其人究竟能否始终保守秘密真是不报什么信心,就怕光咽话就能把这小子撑死。 李光顺本来饶有兴致侧耳听着,听到李守礼这么说,眸光闪过一丝黯淡,便也果真不再追问,只是眉目间的失落就连李潼都能感受到。 “二兄惯作夸言,哪有什么” “罢了,既然娘娘叮嘱,我也不再多问。” 李光顺摆摆手,继而便低下头去。这一次就连大大咧咧的李守礼都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总之阿兄记住,这可不是什么坏事。巽奴他、他可是唉,往后我是要听巽奴训令的,阿兄你也要待他、嘿,恭敬一些吧。” 说话间,他又对李潼挑了挑眉梢,颇有几分讨好意味,似乎真的将这少弟当成了亡父的化身。 李光顺垂首不语,又过片刻才做欲言又止状,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你们记不记得珠娘早前咱们各自在监,她也被宫人引走,只是、只是大家都回来了,却不见她,我不知何处去寻” 李潼闻言后便搜寻少年李守礼的记忆,旁边李守礼已经开口了“是了,早间入此我还念着要请珠娘蒸糕来食呢,怎么不见她” 有了李守礼的提醒,李潼才想起来。少年李守义留下的记忆驳杂又混乱,但幸在本身年纪不大,经历又少,能记下的且留给李潼接受的人事也不多,只是乏于整理。 李光顺所言的珠娘乃是他贴身的侍婢,有一手很巧妙的炊食技艺,早前也承担一部分一家人的饮食,这是少年李守义对于其人的印象。 李光顺神色黯淡且忐忑“此前我寻问几名宫官,都说不知。那娘子只是个寻常杂使罢了,或是被人遗在某处。我、我想请你们同我去见一见娘娘,请娘娘转言直院宫官找一找她。” 李潼见李光顺态度恳切又小心翼翼,但眉目间忧愁却是浓郁得很,很明显这个对他和李守礼而言只是一个妙厨的婢女,对于李光顺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不过仅仅只是寻找一个走失的婢女,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何以李光顺又请求他们两个一同去向房氏说 脑海中遗留的记忆没能为李潼解惑,原本的少年李守义对于家门内人事纠葛似乎有些迟钝。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麻烦娘娘。眼下也是无聊,咱们一同去找宫官问一问吧。” 李潼说着便站起身来,不单只为这一事,他也想去看看安排掌管仁智院事务的女官是什么样的人。 李守礼自无不可,闻言便也站起来。李光顺却不好意思说刚才在掌院那里碰了一个软钉子,他与李守礼简直是两个极端,心思细腻敏感,哪怕在自家两个兄弟面前都放不开言行。 此前听郑金絮叨,李潼对于家门人事已经有所了解。旧年其父李贤居在东宫时,殿下人气也是旺盛,但之后被废位幽禁,侍奉者多裁撤,长安幽禁几年又被发配巴州,落足巴州不久,李贤便被逼令自杀,之后残余家人再被押回洛阳,到如今还存留的东宫老人已经寥寥无几。 房妃身边尚有两名旧年供事东宫的女史,再就是李守礼生母张良媛并李潼的奶妈郑金,李光顺所言珠娘算一个,还有就是那个还未及见面的小妹李幼娘身边侍用两人。除此之外,尚有七个旧年在巴州时地方进献的僚人仆妇并宦者,只作粗劳役使,大概旁处也无从安置,便一直留用下来。 眼下仁智院洒扫忙碌近百宫婢、宦者,都非旧人,而是禁中安排过来。说起来,这些宫人们听从的也不是李潼一家的命令,自有掌院女官负责管理。 皇宫大内同样有官秩构架比拟外廷,皇帝的妃嫔属于内命妇,本也有掌管宫事的职权。不过眼下就连皇帝李旦都只能幽居禁中,他那些妃嫔自然也只是虚设。当下直掌宫事的,主要是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们。 这些女官负责的主要是宫事庶务,与上阳宫一众待诏女官如上官婉儿分属不同的系统。上阳宫女官本非定制,只是武则天女主执政的一个班底,类似于皇帝秘书省官员。 仁智院掌直位于院舍的左后方,一间厅室作为直堂,两排廊舍,一边是仓房,一边是居舍。 李潼登堂而入时脸色便微微一沉,因为他发现这间直堂陈设居然比他的厅室还要更考究许多。 两方宽近丈余的大屏风摆设在堂上,彩纱细绫的屏面,精雕的檀香木作为骨架,木架上还错落有致的点缀着一些光芒绚丽的珠玉。两座造型古朴的香炉摆设在堂上不起眼处,香烟蒸腾,满室芬芳。另有一些精巧美观的小摆件,将厅堂点缀得颇有贵气,远不同于自己居室的素淡,甚至就连房氏居舍都远有不及。 当然,对于眼下尚还在努力融入这个时代的李潼而言,这些都是眼下不必计较的小细节。但他在意的是,一家人刚刚迁居仁智院,掌直女官的厅堂便布置得远比他们居舍要有格调,这说明掌直的女官并不将他们一家人放在眼中,甚至这一份轻视根本都不作掩饰,就这么明明白白的摆出来 当看到坐在正堂那一名掌直女官模样后,李潼眸光又是一寒。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见到的人也不多,而这女官恰好他见过,就是昨日在五殿后廊舍中,追赶嫡母房氏而去的那名被称作徐典的女官。 掌直女官徐氏看到三王并行而入,一时间也有些诧异并局促,但很快神态就恢复如常,起身缓行上前敛裙施礼,垂首道“院室久废,妾恭在直中,为免怠慢贵人,整顿繁忙,尚无暇敬拜大王等,失礼之处,还望三位大王见谅。不知大王入直可有训教” “掌直不必多礼,我们随大兄来,是要问一问,我家有女侍珠娘,至今还没入院。你来查一查,是不是引路的宫人找寻不到” 李守礼眼色不济,并没察觉到身旁兄弟两人神色都有几分不自然,他踱步堂上,很快就看到摆放在案的一份双陆棋具。他们刚才行入时,妇人正在擦拭棋具没来得及收起来。 他见猎心喜,走上去摸着那精致棋具啧啧道“我旧有一副象牙棋具,可惜搬迁居舍早就寻不见了。你现在就去做吧,我与阿弟暂借你这棋具戏玩一局,要快些,稍后娘娘寻我,可就没时间等你。” 说话间,他已经坐了下来,手拍着那被擦拭得纤尘不染的棋枰,招呼两个兄弟过去坐下来一局,浑然不知那掌直女官已经被气得身躯频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16 大唐泼妇 深居禁中,难免无聊,特别如徐典这种本身有品秩在身的宫官,不必躬亲庶劳,自然要寻些闲戏消遣。 诸闲戏中,徐典最爱双陆,这一副棋具正是她心头爱物,哪怕寻常不下棋,闲来也爱擦拭一番,此刻看到李守礼坐在她的位置上随手拍打着棋枰,已经是心疼并恼怒到了极点。若非面脂浓厚遮住真实脸色,这会儿必然已经是一片铁青。 李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心内不免一乐。昨日他是眼见这女官对房氏态度颇有不善,今天又看到厅堂布置如此,对其更是乏甚好感。不过一时间他还真找不到方法小作报复,见李守礼不经意间便激怒对方、强忍又不敢发作的模样,不免恶趣丛生,颇感喜乐。 “大王所嘱原来是这一桩事,方才乐安大王已经嘱令过,妾也已经着人往外询问,只是眼下还未有消息传来。” 心中虽然恼怒至极,但徐典也只能强忍着。她虽然对备受冷落的雍王一家不以为意,但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当中顶撞对方。特别昨日刚刚因监管不利致使房太妃自伤闯出监所而遭受责罚,眼下也正是心有余悸。 她一边回答着一边上前,想要不着痕迹的收回珍爱的棋具,并且说道“直堂所在,不过是宫奴杂役卑贱之处,三位大王千金贵重,哪能久居秽所。请大王移尊归殿,一俟有消息传回,妾即刻命人敬报大王。” 这很明显只是应付的托辞,李潼也往堂上行去,微笑道“掌直过谦了,此中德馨室香,哪有一丝的污秽珠娘在旁人目中不过寻常役妇,但久来侍用,已是心腹亲近。不见其归,心不能安,索性在此等候片刻,也就不劳掌直再行奔告。” 那徐典是知道永安王妖异的,见其走进,下意识退避一步,待见永安王行上前似乎真要与雍王对坐下棋,一时间更有些急了。 妇人不敢面忤宗王,但不意味着她就没了法子,沉吟片刻,她突然捂脸干嚎起来“老妇痴愚,入事大内十几年久,向来勤恳任劳,不知何处见恶三位大王,要受如此逼斥请大王明告罪状,妾若果真罪实,不敢再遮丑求用大王威严,妾不敢触,只能求告太妃,逐我出院” 这妇人陡然干嚎,李潼等三人都有些傻眼,而直堂外尚有诸多宫人往来,闻声后也都纷纷向此望来。 李光顺最是谨慎小心,加上也担心逼迫过甚使得侍女再无归期,又担心事态闹大会给家门再招祸患。他见妇人一边掩面哭号,一边往堂外疾行,忙不迭上前阻拦“掌直言重了,我兄弟只是忧念忠仆,并无丝毫见责掌直职内” 妇人闻言,悲声更响,并无罢休姿态。 堂上李潼也真是开了眼,没想到这泼妇如此彪悍,一触即炸,他也知自家处境略有好转是多么的艰难,若被如此闹腾一通,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凶险,连忙拉了一把李守礼,示意起身行出。 此刻前廊已经聚集起不少的人,李潼见状,指着那仍在掩面干嚎的妇人怒斥道“恶妇,你也配称勤恳若你真有一二尽责之心,昨日太妃怎会血洒禁中嫡母至今伤痛难行,你这贱奴仍恬不知耻闲坐中堂今日此刻便警告你,午后若还不知侍药近前,伤母之仇,必让你横尸以报” 他看得出,这妇人撒泼打滚做的这么熟练,就算他们此刻离开了,之后还不知要在背地里如何编排他们三王入直堂欺侮她。既然摆明了不讲道理,那也不必多说什么,先将眼下这件事性质定死,他们就是为了给嫡母房氏报仇,特意来寻衅。 孺慕孝义,人之本善。如此一来,即便是闹到上阳宫,也不怕被这妇人摇舌构陷。武则天就算再怎么不待见他们一家,毕竟还有一点血脉联系,也不可能因为他们兄弟为母寻仇便恶惩他们而包庇一个本就有错在身的底层女官。 果然,那妇人在听到李潼如此斥骂后,嚎哭声顿时戛然而止,扑通一声已经拜倒在地,眼见到发髻重重砸在地面上,激起一团雾蒙蒙的妆容粉尘“妾之失职累伤太妃,惶恐欲死,岂不知恶罪在身司正夺我典事以惩罪过,妾不能自恕才叩请掌直仁智院,愿以薄力敬奉太妃荣养安康。只因初迁院舍,诸事繁芜未暇抽身,致使大王误解生怨,妾之罪恶更深,乞请大王稍容片刻,堂事稍定,妾必躬行近前,近侍无缺” 听到这番对话,李守礼才知娘娘伤情居然与眼前这恶妇有关,顿时怒火中烧,便要上前殴打惩戒。李潼见状,便拉住李守礼制止住了他,眼下暂时还是震慑住这女官,一旦做出更暴烈的惩戒将事情闹大,对他家目下恶劣的处境也难有改变。 “记住你此刻所言,以后侍用若还有缺,小心你的狗命” 李潼又丢下一句狠话,这才拉住李守礼并给李光顺一个眼色,三人便退出了这直院堂舍。 待到行出一段距离后,李潼才不乏歉意的对李光顺说道“大兄,没想到事情到这一步,寻找珠娘之事,看来咱们只能再谋思计了。” 李守礼闻言却有些不解“那恶妇伤我娘娘已是大罪,巽奴你不让我教训她,找寻珠娘她怎么还敢怠慢难道不怕再遭惩戒” “不可,那妇人虽然可厌,但终究是禁中在职官身。我家若是私刑惩之,闹大了或还要有不测之祸。至于珠娘,唉,也只能再寻别的法子去找寻了。” 李光顺一脸忧心忡忡,他比李守礼要清楚自家目下的处境,眼下他们一家团聚迁入仁智院,看似是处境有所改善,但其实不过是另换了一处监所,本身仍是不自由,甚至就连自由出入这院舍都做不到。 那名掌直女官地位虽然卑下,但实际上却是看守他们的狱卒。方才此人撒泼,被李潼以娘娘伤情将之震慑住,但也由此彻底得罪了对方。对方只要保证之后在侍用方面不出错,便也不必畏惧他们的报复。 因为刚才妇人虽然泣诉姿态显得卑微可怜,但言语中也点明了,她看管房氏不利的过失已经受到了惩戒,不过仅仅只是从典事降成了仁智院掌直。就算他们再捏住这一点把柄不放,也根本奈何不了妇人。 李潼眼下心情颇有沉重,只是任由李光顺向李守礼解释这当中的利害。诚如李光顺所言,虽然眼下是暂时稍稍挫伤妇人气焰,但是他们处境本质上却没有改变,仍是在囚之中。而且由于这一次的纠纷,已经与掌直女官彻底撕破脸,还要防备着对方之后对他们打击报复。 人心的凶险,世情的凉薄,实在不可稍存丝毫乐观。须知他们此前仅仅只是因为一封铜匦中藏头匿尾的告密信,一家人便被分别拘押审讯。 眼下仁智院作为一个牢笼,只有那掌直徐氏掌握着对外沟通的权力,她若怀恨在心,之后不断向外传达对他们不利的讯息,所谓积毁销金,他们又能承受住多少毁谤攻击 所以,一定要尽快解决这个麻烦 可是现在,他们能用的手段实在有限,就算房氏受伤一事,也仅仅只是降职而已,转头却又负责监管他们。李潼甚至不能确定这一安排是否上层宫官体察武则天心意,特意做出的安排。 就算以为母报仇做借口私刑除掉对方,但若让武则天感觉到自己的意愿遭到抵抗,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折磨只会更甚。 想到这里,李潼便不免头大,这实在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别人穿越,要么谋国谋势,纵横捭阖,要么种田炼钢,猥琐发育,只等着时机成熟便大杀四方。 可是他眼下虽然处在帝国权力最核心的位置,偏偏任何的权势都与他无关,还要因为一个恶妇的威胁而殚精竭虑,苦思对策,实在是丢尽了穿越一族的脸面。 很快,三人便又回到了前舍中。而他们入后招惹掌直徐氏的事情,太妃房氏也早已经知道了,一等到他们回来便将他们招至面前一番斥问。 李光顺自觉此事因他而起,连忙叩头认错,李潼见他卑微可怜,便上前答道“即便没有大兄此事,那徐氏也不可轻易放过。她以下凌上,逼辱娘娘,如今又掌直院事,即便没有今日此事,对我家也必是满怀恶念。” 房氏闻言后便叹息道“此事我又怎会不知,但家境沦落至此,我只盼你们兄弟能够平安度日,实在不想再生事端。” 讲到这里她又狠狠瞪了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李光顺一眼“王是家中最年长者,我不盼你能承担家业,但妥善照顾两个兄弟应是不难你却因为一个失婢鼓动兄弟滋生事端,这是一个长兄该做的事情” 李光顺闻言后只是涕泪横流,连连叩首请罪,那模样被李潼看在眼里更觉不忍,而李守礼也上前道“这事真的跟大兄无关,恶妇害我娘娘,我既然知道了,哪能让她舒服,早晚要加刑报还” 李潼也再上前劝说几句,房氏也只能忧然叹息“你们兄弟和睦,总是家门一幸。罢了,你归舍自省,我不想再见你” 李光顺闻言,又是涕泪长流,叩拜退出,那落寞姿态让人心生可怜。李潼也察觉到房氏对之态度冷漠,远没有对他和李守礼的亲近。 房氏并无所出,对他们兄弟自然也谈不上嫡庶好恶,何以对李光顺如此冷漠,不免让他好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17 兄弟殊异 退出房氏居舍,李潼又拉着李守礼去安慰一下李光顺。 李光顺仍是两眼通红,又对他们连连道歉。这姿态让李潼确信这位兄长必然承受着远比他和李守礼更大的忧愁,甚至都得不到嫡母的亲昵,本身便前途莫测,又得不到亲情的温暖。 回到自己居舍,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李潼便唤来郑金问道“我见娘娘对大兄多有严苛,姨母可知为何” 郑金听到这话,便是一脸感慨“大郎也是一个可怜人,生身之母太绝情,不愿跟家人祸福与共,竟连自己胎生孩儿都抛弃不顾,倒与至尊品性颇类” 随着郑金的絮叨,李潼才明白当中缘由。原来李光顺生母早在李贤被废之际便选择自逐出府,不愿留下来与家人们祸福与共。 大唐律令不乏人性方面的考虑,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也秉承着祸不及家人的原则。只要能够与罪过没有关系的证据,哪怕父母兄弟等至亲,也可免于惩罚。 当然律令是一方面,执行是一方面,特别在武后掌权的酷吏时代,周兴、来俊臣等一众酷吏罗织构陷,唯恐案件闹不大,大唐刑律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像是旧年故太子李贤谋反案中,高士廉的孙子高岐牵涉入案,被高宗勒令归家自逞。高士廉乃是长孙无忌的舅舅,其家人在长孙无忌谋反案中已经被牵连不浅,再逢这种事情已经吓破了胆,高岐归家之后竟被父兄以私刑联手斩杀,凶残之态令时人侧目。 至于李光顺的生母请求离府,听郑金所言乃是武后特批。这当中缘由,李潼略一思忖便也明白,其父李贤做太子时颇有德名,哪怕一桩谋反案也难彻底打消人望。 武后当时正要打压李贤,哪怕就连亲近如妾侍都不愿再与李贤这种悖逆不孝的罪人共处一室,武则天乐见其成,这也很好理解。 但看得出,武则天虽然对儿子绝情,却也不愿旁人辜负了儿子,特别在给李贤选择嗣子的时候,舍弃李光顺这个庶长子而选择了李守礼,甚至包括李光顺被虐杀致死,大概也是时过境迁之后的事后余韵。甚至就连给孙子们改名字的时候,都特意将李光顺排除在外。 得知这些之后,李潼对于家人之间关系便也有了更深刻了解。李光顺之母在大祸临头之际仍要落井下石的求出,跟自己的生母沈氏殉情追随形成鲜明对比。 房氏挚爱李贤,谁对李贤情真自然便更加善待谁的儿子,这也就难怪房氏甘愿自戕都要见上自己一面以确定安危,但却对李光顺那么冷落刻薄。 不过李潼也明白,自己生母殉情之举大概同样也不得武则天心意。一则映衬出武则天作为一个母亲的薄情,二则大概会令武则天追缅旧事。 唐太宗后期有两名嫔妃比较知名,一个自然就是武则天,另一个则是徐惠。徐惠大概与武则天同期入宫,也同样被封为才人,但是与当时备受冷落、寂寂无名的武则天不同,徐惠颇得唐太宗喜爱,地位得到提升,并且在唐太宗死后哀伤至疾而不肯用药,最终追随唐太宗而去,被追封贤妃而陪葬昭陵。 徐惠的事迹与武则天形成鲜明对比,对于沈氏这样一个迹类徐惠的儿媳,武则天自然谈不上喜欢。而且更刺挠人心的则是,李潼的生母沈氏与徐惠都是江南湖州即就是吴兴人,这更难免会被人拿来比较。 如果李潼知道之前武则天对其母的评价是“陋乡愚妇、死不足惜”,应该会知他对武则天的心理把握还算准确。不过这一点他自然无从得知,但也能够理解后世与章怀太子家人有关记载,除太妃房氏之外,唯独李守礼生母张氏有存,这大概也与武则天个人喜恶有关。 了解了这些,也只是消除了心中一桩疑惑。真正摆在面前的,还是那个掌直徐氏所带来的威胁。这件事一定要尽快解决,拖得久了一想到身边始终存在一个不善目光监视着他的饮食起居,李潼便满是危机感。 房氏谨小慎微,不愿横生事端,长兄李光顺同样也是小心谨慎兼又自怨自艾,而二兄李守礼、罢了,不提他。怎么看,眼下家门之中唯一靠谱的还是李潼自己,这件事便也只能由他来操作了。 坐在房中沉吟许久,李潼便吩咐宫婢准备纸墨,在后世书法是他的爱好之一,勉勉强强也算有十多年的业余功底,学的是对业余爱好者比较友好的颜体楷书,虽然称不上大家,但也不至于提笔露怯。 李潼一边回想着一边在纸上勾划,所写的则是一份食单。之前他争取民俗街项目主任做了不少资料搜集,其中就包括饮食方面。隋唐饮食,特别是贵族饮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文献资料,那就是唐中宗李显时期韦巨源烧尾宴食单。 李潼对此并不陌生,提笔而书很快便写出了三十多道属于烧尾宴食单的菜品。待到墨迹晾干,他便唤来郑金吩咐道“将这一份食单送往直堂,民间乔迁尚有暖舍之俗,我家新居仁智院,也该稍作表意。” 郑金不疑有他,闻言后便将食单收起往后院直堂而去丢给了掌直徐氏。 徐氏这会儿已经恢复了此前的从容,她刚刚从前舍房太妃处返回。太妃对她态度尚可,但也并没有对三子羞辱她而致歉,只是让她专心处理院事,不必近前侍奉。 这自然不足打消徐氏心中怨恨,房太妃自伤已经连累她由典事降为掌直,而且是仁智院这样一个注定被冷落的所在,这大概就类似于从台省中枢被贬到了偏远州县,无论职权还是惠利都大大缩减,这已经算是结下了仇。 更不要说那三个落难宗王居然还敢当着诸多宫役的面对她羞辱,徐氏心中自然积怨更深。郑金到来时,她正在重新擦拭被雍王拍打的心爱棋具,听到郑金说要暖舍,心中更是冷笑不已,一家贼逆门户不过是仗着血缘暂得苟延残喘,居然还挺有情调。 当打开食单看到上面罗列那些珍馐餐食,徐氏不免更加冷笑不已,只觉得这一家人真是愚蠢的可笑,已经沦落至此居然还妄贪口腹之欲。 她本来打算将这食单抛开不理,但略一转念后,还是唤来一名女史,着其将之送到禁中司膳处。刚才发生的事情,也让她意识到雍王一家虽然朝不保夕,但也不是她一个普通女官能够随意当面忤逆。 未来时间还有很长,她有大把的机会可以报复对方,也不必急于眼下就做刁难。食单上的菜品俱都珍贵豪奢,远不是眼下的雍王一家够资格享受,司膳处自然会予以回绝,让这一家人意识到自己的可怜处境,也完全不必她来枉作坏人。 可是食单送出后,过了一个多时辰,司膳处居然将餐食送了过来,大半菜品都齐,只有一些耗时太久或者材料无备的没有送来,但也都补偿了其他品类相近的菜品。 这不免让徐氏既惊且疑,心道莫非雍王一家处境有了转机 她在被贬之前,也仅仅只是二十四司一个寻常典事而已,能够接触到的消息渠道着实有限,对雍王一家的看轻也仅仅只是循于旧日所知。眼下司膳处所表达的殷勤,顿时让她有些拿不准雍王一家处境如何。 心中存有狐疑,徐氏便不敢再作倨傲,吩咐宫人将这些餐食送往前舍,自己更是亲自前往。 眼下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一家人都聚在房氏居舍旁侧的内厅中。李潼也见到了小妹李幼娘,这个时龄七岁的小女郎长得倒是漂亮可爱,只是身体并不好,此前一段时间的折腾也让她惶恐有加,因为脸庞清瘦而显得两眼很大,黑白分明,眼神却满是怯弱,也没有小孩子该有的活泼,令人望之生怜。 李守礼眼下正玩弄着把戏想逗幼妹开心,此前那场风波令得全家人都受影响,包括这小妹妹在内。偏偏李守礼仍是开朗懵懂,在席上卖弄他被幽禁这段时间里炼成的抛掷绝技,用纸捻成小团子指哪打哪,据说就连飞动的蚊蝇都每弹必中。 李潼看着李守礼兴高采烈地卖弄,偶或耍宝露丑,也令厅中欢笑连连,甚至就连被他强拉出来勉强列席的李光顺都不再愁容满面,间或拍掌喝彩。而那个小妹李幼娘则更是笑靥如花,脸上满是与年龄相称的惊奇与叹服。 可见没心没肺也不是一无是处,有李守礼这样一个天性乐观的亲人带动气氛,一家人在这种前途未卜的凶险境地中仍能得享片刻的欢愉。 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李守礼的生母张氏坐在席上,看着自己亲生骨肉,脸上殊无喜色,甚至因为李守礼几次故意出丑逗笑而要张口呵斥,只是每每被房氏视线阻止。但仍能看出,张氏与目下厅中轻松气氛格格不入。 过不多久,掌直徐氏已经带领宫人们行入此中,先向太妃并三王见礼,这才殷勤的吩咐宫人布餐。房氏本来还诧异于徐氏态度的转变,但在看到如此丰盛的餐食后,不免又是一奇,待听郑金言道是李潼准备食单要作暖舍之俗,房氏眉眼舒展,望着李潼视线更显柔和“阿奴真是有心人,不负你” 李守礼却不理其他,看到满桌珍馐,不待旁人举箸,自己已经大吃起来。用他的话说,此前几日餐食简陋,已经好久没有吃过美味餐食了。 能够将身受苦难以稀松平常语调讲出,本身便是一桩天赋。但李潼听在耳中,却更加有感于一家人处境之可怜。 他与这一家人,眼下还谈不上有什么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正是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他才不至于孑然一身孤立于这武周革命波诡云谲的前潮中,也更加深了改变一家人处境与命运的决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18 跋扈宗王 韦巨源烧尾宴食单能够在往后千数年间倍受历代老饕推崇,并将之当作盛唐饮食与豪奢的代表,自然有其道理。 这一餐,李潼吃得很尽兴,其他家人也是如此。甚至就连一直阴沉着脸的张良媛在用餐完毕后,眉眼都舒展许多。 小妹李幼娘更挪步凑到李潼身侧,小声问道“三兄,明日还能不能再暖舍” 看到小娘子那病容憔悴脸庞,李潼无视了后方李守礼那同样满是热切的大脸盘子,抬手用餐巾擦掉小娘子嘴角油花,温声笑道“暖舍只有一次,除非再迁新居。但我家幼娘这么温婉听话,阿兄哪舍得娘子忍饥。你钟意哪份餐食,明日再让人备下就好。” 小娘子听到这话,眉眼顿时弯弯,当时便趴在食案上要将自己觉得可口饭食记下来,又情难取舍愁得秀眉微蹙。 掌直徐氏一直在厅中奔走侍奉,听到兄妹对话,便上前笑道“侍奉饮食,是妾的本分,大王只需” 啪 徐氏笑语声戛然而止,惊叫摔倒在地,原来是李潼直接将食案残羹连盆砸在了她的身上。 异变陡生,满厅人声俱寂,众人看到徐氏衫裙狼藉跌坐在地,又见李潼已经一脸怒容的站起身来,俱都惊诧不已并有几分惶恐。 李潼递给嫡母房氏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一边用罗巾擦着沾上菜汤的手,一边走到被砸懵了的徐氏身前,居高临下望着她厉声道“恶妇,我早已经吩咐过今日是暖舍俗礼,并亲书食单让你备餐,怎么还来得这么晚,让我家人空腹虚席等待良久是不是日间训你,怀怨在心,才刻意怠慢” 徐氏没想到永安王猝然难,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待看到满身残羹并周遭众人怪异的眼神,又觉羞恼至极几乎失去了理智。但很快丰盛的餐食画面又让她心中怒火不敢作出来,在没有确凿弄清楚雍王一家真实处境之前,她也不敢再作放肆之举。 沉默吞声片刻之后,徐氏才忙不迭翻身跪起,颤声道“妾怎敢、怎敢怨望大王实在是宫役愚钝,不堪遣用,取餐太迟,惹怒大王,实在该惩” 她久在禁中任职,捧高踩低、推卸责任乃是练就的本能,此刻遭到问责,推诿之词自然张口即来。 徐氏又连忙叩乞饶,得到房氏允许才站起身来,但见永安王神色仍是不善,又厉声吩咐将负责取餐的宫人擒来,便在厅下施以笞刑,半是迁怒,半是诿过。 房氏不愿见这些喧扰,本来要开口阻止,却被李潼以眼色并摆手制止。她深信李潼魂游阴府并受亡父教导,加上少年表现较之往常大有不同,便也对李潼存了信心。 李潼就这么站在厅中,看到几名宫人被笞刑直至衣下出血,心中虽然也略存不忍,但为了自家安全只能告诫自己不可妇人之仁。 又过片刻,他才喝止道“仁者怀仁,我只是错以为掌直怀怨渎职才怒。既然已经讲清楚,又何必再恶惩其余不过忍饥片刻,又是什么大事,饮食遂意即可,难道掌直还要迫我啖食生人血肉此事就此作罢,停刑,不可追惩” 他这话是在厅前说出,几名受刑宫人闻言后俱都泣诉谢恩。李潼终究还不是铁石心肠,对于这一份谢恩也觉受之有愧,只是退回了厅中,避而不受。 掌直徐氏虽然心中恨极,但应付过眼前总算是松一口气,再也不敢久留,吩咐宫人妥善收拾厅堂之后,便匆匆返回直堂。回到直堂后她取出自己在禁中行走的符令,然后便带着几名宫婢离开仁智院,一定要在今晚打听到雍王一家处境究竟生了变化。 亭舍中,因为李潼突然难,原本美食珍馐带来的轻松氛围也荡然无存。除了李守礼大赞李潼之外,其他人则各怀心事的返回自己居舍。房氏将李潼唤至房中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李潼只是随口搪塞过去,并请房氏放心,他心中自有主见。 返回自己居舍后,李潼便将郑金唤来,吩咐她打听一下那几名受刑宫人所在,送上一些慰问并打听一下有关掌直徐氏的事情,以供下一步举动作为借鉴。 这也不是什么困难事情,郑金去了半个多时辰后便返回来复命。 人的处境越可怜卑微,对于自身利害便有着更直接强烈的感触。比如李潼感怀于上官婉儿对他的善意提醒,这对上官婉儿来说仅仅只是一句闲话提醒,但无异于给满心迷茫的李潼指出一条相对清晰的谋身之途。 眼下的他,身无长物又全无权柄,想要去示好拉拢旁人谈何容易。今夜难逼着徐氏诿过旁人,并适时阻止了对宫人施刑,也算是稍作包庇。 当然这一点微薄的恩惠并不足以让人感激涕零,而且那几个低级宫役即便感恩,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助益。但若仅仅只是打听一下有关掌直徐氏的讯息,这也实在不算是什么大事。 由郑金转述中,李潼得知这个掌直徐氏身份是有一些特殊,并不是寻常宫人。上元年间,高宗风疾转恶,听从方士建议放免一部分洛阳闲散宫人,徐氏便在此列。放免归家之后,徐氏便被家人许配给洛阳良家为妻。 但是之后随着高宗宾天,武后执掌大权之后,便长居洛阳不再回长安。圣驾久在,宫役难免不足,于是便将此前放免的一部分宫人再召回禁中听用,为了补偿她们与家人分离伤情而酌情加赏宫职,徐氏也正在此列。 除了这些之外,便没有了更多的消息。毕竟那几个宫役本身在禁宫便属于最底层,能够知道的也实在有限。 但这些资讯,对于李潼而言便已经足够了。这个徐氏在宫外有着家眷存在,第一可以确保对方有亲情牵涉,不会狗急跳墙,第二因有家室需要关照,对于财货之类想必会有更大诉求。了解到这两点之后,李潼便知道下一步该要怎么做了。 仁智院直堂中,徐氏直到深夜才返回来。她在宫中任职,于女官体系中自然也积攒了一定的人脉,这一次去走访几人,所探知都不多,毕竟就连六尚主事者也仅仅只是品从第五,距离太后层次仍远,更无从近窥圣意。 但此行也并不是没有收获,一名与徐氏关系不错的尚宫局司正告诉她,暂且避免直接触怒雍王一家,但也不必太过恭维敬奉。徐氏能够掌直仁智院,也是因为上阳宫那里有隐晦暗示选择与雍王一家不亲近的女官掌直院事。 可见笼罩在雍王一家头顶的那天威阴云仍未散去,这一家人即便暂时能够保全,但未来是否还有雷霆降落仍未可知。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徐氏心中大定。她怕就怕雍王一家重新得势并将她深深记恨,既然现在一家人仍是笼中雀鸟,便没有更多好忌讳的。 她就算明面上不能施以报复,但大不了以后只待在直堂避免去招惹晦气,却也并不妨碍之后徐徐进谗积谤。总之雍王一家得势,她便得不了好,哪怕为了自保,她也不能坐视雍王一家平安无事。 返回直堂之后,很快便有宫婢禀告永安王侍女郑金去慰问几个受刑宫役的事情。徐氏闻言后便冷笑,只觉得永安王虽然有些心计,懂得利用她来邀好宫人,但手段与格局毕竟卑微可笑。 那几个宫役卑微至极,就连她都不必放在心上,永安王就算阴结几个宫役,又能做什么反而得以让她抓到把柄,记录下永安王阴结宫役、图谋不轨的证据。 尽管有了这一把柄,徐氏也并不打算即刻上奏。毕竟几个宫役实在太卑微,实在做不了什么,即便穷究也不是什么大罪过,眼下她也掌握不到永安王搞阴谋的实际证据。 但将这一桩记录积攒下来,留待以后此类小事积多,也能酿生出大祸来她不像其他宫人完全被限制在禁中,与外还有联络,自然也知太后大用酷吏。 她只要将雍王一家日常小事记录下来,甚至无需自己出面,将这些消息传递于外投于铜匦,便不愁那些豺狼一般的酷吏们闻腥而动,将雍王一家一网打尽,使其死无葬身之地 确定了这一思路之后,徐氏心情便好了许多,仔细吩咐堂下宫人留意雍王一家特别是永安王的日常举动,然后便放心入睡。 之后几日,仁智院中倒也非常平静。前后院舍泾渭分明,雍王一家不再到后院直堂来,而徐氏也绝不到前舍去。即便有什么沟通,也都各遣侍女往来。 彼此虽然相安无事,但对于卯足劲要抓雍王一家痛脚的徐氏而言,简直每天都有小喜悦。雍王一家除太妃房氏并张良媛等长辈明知处境而谨慎自守以外,三王可谓各有各的小毛病。 比如乐安王李光顺,不断向宫婢打听侍女珠娘的消息,明面上是如此,但谁又知是不是在借此搜罗什么讯息或是传递信报堂堂一位帝裔宗王,又怎么会对一个卑贱侍女如此情深难忘 嗣雍王李守礼毛病更多,每天都闲不住,在院中多练角抵军戏。大内禁中,多么安全的所在,雍王做这些军戏难道不是为了操练技艺、图谋搏杀 至于永安王李守义,也给徐氏许多惊喜。其人身上多有神异,不乏宫人心怀畏惧而秘备驱邪之物,这当中有没有厌胜阴谋还有屡屡通过直堂向宫库讨要美食华器,真将自己当成了尊贵的郡王,浑然没有一个身为阶下囚的自觉 这些事情,徐氏都详细记在了她的小本本上,只觉得雍王一家不检点,早晚会让她抓到真正致命的把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19 一只大青鹅 在凭着一腔热情,密切监视雍王一家的同时,徐氏也要为自己考虑。 她从典事被贬为掌直,不仅仅是地位和权力的削弱,本身的俸禄也遭到了削减。女官们日常生活虽然只局限在大内禁中,但并不意味着她们本身就没有财货的需求。 与同僚之间的人情交际,还有一些宫闱配给之外的日常消耗,这都是需要用到钱财的。禁中供应只是给她们必要的衣食,满足基本的生存。除此之外,像是日常的妆扮脂粉、钗钿佩饰、澡豆熏香之类,都需要自己消费。 徐氏此前为了免于更重责罚,几乎将自己大半的私蓄都奉献给了尚宫居司正,这才保留一个掌直的职位而非被直贬为寻常宫婢。 更不要说,徐氏本身在宫外还有人情需要维持,所以对财货方面的需求较之寻常宫人还要更大一些。 宫人想要谋财,途径也是不少。除了本身俸给、脂粉钱之外,上位者还可以得到下位者敬奉,本身职事方面也能带来一些潜在收益,跟外界其实差不多少。 像是同为掌直,太后所居上阳宫本枝院掌直又怎么会同于其余人徐氏闲来听宫人谈论,担任本枝院掌直不独能够常在太后御前行走,地位也是崇高得不得了,甚至就连外廷公卿入见,对于本枝院掌直都不敢怠慢以至于解带相赠。 同为掌直,地位却有云泥之判。徐氏听到这些,甚至难生出什么嫉妒之心,反观自己这个掌直,可就实在太可怜了。 微薄的俸给甚至不够自己日常开销,而且仁智院本身的被冷落,也让她找不到一丝生财的法子。在此供事者本身便是赤贫,对未来也乏甚期望,自然也就懒于供奉上官。 在看到永安王明明只是一个被幽禁的失势皇孙,居然还屡屡在宫库讨要珍货,这更让徐氏难耐清苦,不由得便将主意打到了这方面。 克扣贵人用度,也是禁中女官牟利的财源之一。此前因为与雍王一家恶劣关系,徐氏暂时不敢煽动。可是见到永安王越来越恣意,每次都让人送来长长货单,徐氏便越来越忍受不了,试探着稍微克扣一些,却见永安王也完全没有察觉。 正当徐氏打算加大克扣力度时,永安王却突然削减了索要珍器的额度。贪心作祟之下,徐氏索性私自在货单上稍作添加,居然也能照常领到,如此一来,自然乐不可支。 当然,徐氏也并非完全的贪财忘命,心知永安王对她成见极深,因此做的比较小心。 当中利弊,她也权衡清楚,一则永安王讨要那么多器货,未必会尽数记在心里,二则永安王此前讨要那些器货,已经大大逾越郡王享有的月俸规制,就算是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一旦将此事闹大,给永安王带来的伤害肯定也比自己大得多。 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算准了永安王不会为了找自己麻烦而将自身陷入麻烦与危险之中。就算少年气盛不知轻重,太妃房氏也要考虑到事情闹大了给家门带来祸患,最后肯定是不了了之。 所以,一方面严密监视雍王一家的日常行为,一方面则借着永安王的名头来给自己谋私利,这便成了徐氏日常主要行动。甚至因为这种日子太过惬意,徐氏都不打算过早去告雍王一家的黑状。 不过,徐氏不打算短期内告雍王一家,但有人不是这么想。 李潼能够真切感受到仁智院宫人们对他们一家的日常监视,更觉得这个掌直徐氏必须要尽快解决。他用了十多天的时间布局,觉得火候已经到了,便即刻进行收网,绝不拖泥带水。 这一日午后,他携着一份纸卷又来到了后院直堂中。 徐氏在永安王面前接连受挫,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直接招惹,得知对方到来,一时间也是如临大敌,本来想要暂避,却被永安王直接堵在了直堂内。 “你犯的事,我已经知晓,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辩解。” 李潼直接道明来意,看着徐氏面若死灰的返回直堂并屏退其余人众。他施施然落座堂中,看着对方眼珠飞转似乎在思忖说辞对策,心中自是冷笑不已。 徐氏这会儿的确有些慌了,也是她自己做贼心虚,屏退闲杂人等后,心思飞转,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咬死不承认。永安王若想把事情闹大,拿住她的罪实,肯定要将事情闹到尚工局,届时他自己私取珍器的事情也瞒不住,她不相信永安王真有胆量自曝其短。 “妾近日恭谨执事,唯恐有缺,不知大王所言何意。” 徐氏强自镇定,抬起头来颇为冷静的望着李潼说道。不过很快,李潼下一句话便让她彻底破功。 “恶妇,事到临头还要硬撑。我若不是拿住你的罪实,怎么会直接来训问。我本以为你这恶妇只是稍贪货利,才诈用我名取货宫库,却没想到你竟然是意图谋反” 徐氏听到这话,顿时幡然色变,永安王知道自己私取珍器她并不意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刁难训责的准备,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永安王对他的指控竟然如此严重 “大王请慎言如此污蔑,岂能轻施妾不过禁中女流,怎么有胆量,又怎么能做如此大谋” 徐氏本就无理还要争三分的性格,此刻遭到如此事关重大又完全子虚乌有的指控,自然是彻底的炸了毛,跳起跺脚,戟指李潼声色俱厉喝道。 “这也正是我好奇的地方,也不指望你能答我。反正入系有司之后,你这恶妇种种阴谋肯定是要如实道来。” 李潼从容一笑,将他所执纸卷抛在徐氏脚前,笑语道“你不妨看一看,纸上所载是不是你从宫库私取珍货贼妇倒是聪明,竟然懂得如此密语传讯,若非我仔细辨识,被你卷入如此逆谋竟不自知” 徐氏闻言,不免又是既惊且疑,她弯腰捡起纸卷一看,心绪先是一松,因为纸上所写珍器名称较之她私取的还要少了许多,可见永安王即便掌握她的罪状也是有限。不过所谓密语传讯又是什么 李潼见徐氏一脸茫然,便又冷笑道“你所用密语,都已经被我拆解开,居然还敢不认宝鸡袍中鸡袍二字,拆做奚人一主,衣中包裹。金平脱中平脱二字,解做二月半兑。你这贼妇,勾结东北奚胡,奉之为主,密谋之书藏在你私取外送的衣袍内,约定来年二月中兑现诺言,内应起事,我猜的对不对” 徐氏本来还惊悸惶恐,可是在听到李潼这一番话后,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望向李潼的眼神分明是有一种关爱傻子的意味在其中。 总之,这眼神让李潼很不爽,便也不打算让对方舒服,于是便又笑吟吟说道“你既然久事禁中,难道不闻青鹅旧事我就是要栽赃你,要将你这恶妇置于死地奚胡远在东北,往来搜证,半年光阴尚且不足,你身在狱中,能不能熬过连场酷刑追查禁中失衣,禁中又有多少宫官要将你置于死地想明白,再来答我。” 徐氏越听,脸色越是惨淡,到最后已经颓然摔倒在地,脸庞上的冷汗更是止不住的涌出来,甚至连妆容都被冲垮。 李潼也明白,自己这个拆字构陷手段其实很拙劣,但问题是这么拙劣的把戏并不是他独创,而是他那天才般的奶奶武则天。 光宅元年,徐敬业反于扬州,宰相裴炎牵涉其中,但却没有实证,查有私信“青鹅”,武则天脑洞大开,将此拆解为“十二月、我自与”,以证裴炎准备在十二月作为内应动,由是诛杀裴炎。 这件事不入正史,真伪难辨,但李潼托郑金以此询问宫人,证实此际宫中已经有了此类流言。当然也未必确定这件事就是真的,就连自己这个亲孙子都难见武则天一面,那些底层宫人又哪里知道这些密事。但之所以暗中传颂,无疑是倾向于相信武后就是这样一个狡黠凶恶的人。 至于李潼拆字诬告徐氏,则比“青鹅”更加不讲究,最起码这传闻中裴炎和徐敬业不是扯不到一起去。可是无论怎么看,久在宫闱的徐氏都难与辽东的奚族扯到一起去,更不要说奉奚人为主,要动谋乱。 所以李潼又埋了一个扣,说衣中藏衣,只要能够搜查到徐氏私领的禁中衣物,就能在里面现更确凿的证据,这可是比诬告徐氏更加严重的取死之道 李潼相信,能够维持与宫外联络的女官绝对不止徐氏一人,肯定还有品级更高的女官也有此类渠道。一旦这秘密被徐氏谋反之事牵扯出来,肯定会有众多女官担心被牵连,罢了,也不必再深察失衣了,我们可以作证徐氏的确谋反了,赶紧弄死她,保住这个大家共同的秘密 这才是李潼看似玩笑的诬告最狠的杀招所在,他只需要提出这样一件事由,举证自有旁人代劳。退一步讲,最起码徐氏借他的名头去宫库私领珍器总是真的。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徐氏就在大内生存,这当中利害自然要比李潼认识更加深刻,当李潼点明这一层后,顿时再也不敢有一丝侥幸,忙不迭叩乞饶,满脸的妆容被汗水冲开,随着她的叩而涂抹在地面上,赫然显出一张扭曲的人脸图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20 愿此心同我 李潼随手挖下这样一个坑,也不是为了要将徐氏置于死地。 且不说彼此关系如何,一旦被武则天知道他家仁智院掌直女官居然陷入谋反案中死,谁知道会勾动出武则天怎样的遐想 所以李潼原本的打算是凭此惊走徐氏,不要让这样一个对他家满怀恶意的女官留在仁智院继续监视他们。不过在看到徐氏心理防线被摧毁后表现的如此不堪,心绪不免又是一动。 相对于将徐氏逐走,再换一个不熟悉的掌直继续来监视他家起居,很明显不如留下一个已经被震慑住且被把持命门的徐氏。 不过,他所捏造的这一桩诬告很明显不适合长久把持住对方,且不说本身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徐氏眼下虽然惊慌欲死,但在事后冷静下来之后,肯定也要再作一些补救。到时候,这一把柄能够把持对方多久可就不好说了。 稍作沉吟之后,李潼便又说道“我是愿意与人为善,可是掌直却无视我的善意,这实在让人情难堪。” 徐氏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欲哭无泪,她虽然一直心心念念要搞雍王一家的黑材料,可是毕竟还没有正式发动。但在入直仁智院第一天,便被这位大王当众斥骂羞辱并残羹泼身,到如今更是直接要诬告她谋反,她可没有感受到丝毫要与人为善的意思啊 不过眼下小命都被对方捏住,徐氏自然不敢申辩,只能顺着话头连连泣诉言是自己也崇慕大王,恨不能掏心掏肺。 “闲话不多讲,我倒好奇掌直究竟怎样将禁中珍器转移出宫,速速道来,饶你不死” 李潼最后这一声断喝,更是吓得徐氏骤然一颤,眼下她是完全被李潼惊吓住,丝毫不敢违背。而且跟谋逆大罪相比,这也只是小事,当即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悉数讲出。 李潼在听完之后,不免大叹世风之乖异还要超出自己的想象。原来宫人虽然在禁中,但也并非完全断绝与宫外的联系,甚至禁中就有专人做这桩买卖,每次收取一定费用,不用想,能做这种买卖的肯定背景深厚。 至于这个徐氏贪取珍货,也只有一小部分送归家中,而大头则另有去处,居然是送给了她旧年在宫外的相好面首。 听到这里,李潼才发现这个徐氏居然还是一个多情之人,哪怕再回禁中数年,居然还忘不了老情人。但接下来徐氏的解释,却让他明白自己还是误解了。 “家人在洛,自有职事家业,且门户杂居,人多口杂,送归宫财太多,反而不安全。苏郎与我情挚相知,久试不名无以成家,我今日资他也是盼往后福报。即便今世难享,希望能凭此余财供养佛事,龙门凿得一窟使佛陀爱我,来生投得善缘。” 原来妇人财货分配还有这一层考虑,很明显将财货送回家中,丈夫家人又有泄密的危险,而且还有子女教养、家业维持的需求,不会将她财货布施沙门。 至于她那个相好的,则是久试不第的落魄贡生,没有太多人事牵涉,为了继续能在徐氏这里得到资助,想必也不会违背她的安排。 李潼原本还因为自己设下这一圈套引诱徐氏入彀而沾沾自喜,可是在听到徐氏讲述财货去向后,顿时感觉索然无味,转而佩服起那些沙门僧佛,这才是真正好手段啊 徐氏这么泼辣贪婪一个人,冒着极大的凶险在宫里抠搜一些财货,自己舍不得享用却要供奉佛事,在龙门开凿一个石窟供佛。且不说来生能不能收得福报,最起码当世的钱是欺敛过来。 僧佛泥胎假慈悲,诈得世人尽破财。武周时期沙门大昌,武则天女主崇之只是一方面,在后世特别是敦煌出土一些资料中也显示,不少供养人往往都是女子,她们或娼或伶,一生悲苦娱人,为求来生福报而今生虔诚供佛,金身皮肉塑。 这种行为究竟愚蠢又或智慧,外人不好置喙,对于她们各自而言,或许正因为这一点信仰的寄托,才能在此生的悲苦中稍得慰藉,不至于凄苦于身前,绝望于身后。 徐氏这种信念,李潼无从评价。 他只是想更加稳妥的控制住对方,在听徐氏讲完之后又屡屡频繁发问,让对方不假思索的回答出来,确定所言不虚且已经没有隐情之后,他才满意的点点头并在徐氏面前将那张纸卷烧掉,又说道“家门横祸,只求安生,我 是希望能与世道相安无事,只求掌直此心如我。你也不要觉得受我胁迫,只要日后侍奉周全,我又何苦为难你” 徐氏这会儿涕泪途面,闻言后只是喏喏点头,突然又听到李潼发问道“最近几日,记载不少我家劣端吧取来我瞧一瞧。” 徐氏闻言后悚然一惊,抬头又见李潼视线转为冷厉,不敢欺骗,忙不迭将自己那小本本取出来呈于案上,又忐忑道“妾所录事宜,纯是职责所在,并无丝毫刁难大王之意,且此卷一直收在私内,并无示于二人。” 李潼不置可否点点头,他讨要这一份监视卷宗,一则是继续踏破徐氏底线,二则也是想看看在外人监视中,自家什么样的行为可以算作罪状记载。 翻看一遍后,李潼心中不乏感慨,随手将之投入香炉引燃烧成灰烬,然后又对徐氏说道“既然职责所在,我也不强阻掌直尽责,只盼此心能持正,勿作罗织构陷。毕竟,我安则你生,我罪则你死,彼此逼陷,各自落伤。” 徐氏口中哪敢说出一个不字,就算李潼烧掉了构陷她的那份纸卷,可是她取货的底册还留在尚工局籍上呢,而且近来她取货频密,李潼将货单烧掉,反倒让她无从回忆是否还有此类隐患而做出补救。 更不要说她连自己的私密都告诉了李潼,就算对方日后再遭遇不测,存心拉她下水的话,她是活不成的。 眼下也只能寄望日后小心供奉,不再触怒对方,最起码保证雍王一家就算日后遭殃也不是因为自己,以此寄望永安王能够心存仁念,不要临死攀咬构陷。 “既然事情了结,我也就不打扰掌直。阴云厚积,总有霁时,日后若能得脱囹圄,定不忘掌直今日惠我,余泽厚报,且待来年。” 李潼并没有因为抓住了徐氏的把柄便对她颐指气使,态度较之此前反而更加和蔼几分。他好歹也是正经的大唐郡王,折辱一个底层女官并不足给他带来快感,如果不是这个徐氏对自家满怀恶念,他也不会多此一举。 只是在即将离开之前,他才又想起来一事,转头又吩咐道“此前我家大兄所嘱寻找失婢珠娘,希望掌直能够上心少许。我兄弟虽然落难,但情义不失,凡能与我同舟渡厄者,绝不背弃” 徐氏这会儿哪敢再作推辞,连连点头表示一定不负大王所托。老实说,事情能够这样告一段落,于她已是万幸。说到底,她也仅仅只是禁中寻常一女官而已,此前因积怨深重而所念偏激,如今想来,就算雍王一家真的遭难而万劫不复,她又能收到多少好处 至于永安王所言之余泽厚报,徐氏是不敢多想。 一则出于她们这些宫人对太后陛下那浸透入骨子里的敬畏与崇拜,故太子李贤与太后母子关系之恶劣,她们都有眼所见,并不认为太后对儿子都那样凶残,却会对孙子网开一面。 二则永安王这次手段凌厉的收拾了她,也让她满怀忌惮,从内心里抵触再与永安王有什么接触往来。 只能说,自己此前也真是无知者无畏,只看到雍王一家窘迫现状,却忘了他们身上也流淌着太后陛下的血,特别永安王不愧是太后的亲孙子,一旦手段施出,让她根本就无从招架。 眼下徐氏是没有了再争胜斗气的想法,但小人物同样不乏恶趣味,她倒是想看一看当永安王面对太后时,又是怎样一种光景。 不过这想法在脑海中也只是一闪而逝,太后威重,久慑天下,又哪里是一个永安王能比。况且那种层次的勾心斗角,也根本不是她一个卑品女官能够想象的。 针对掌直徐氏的这番敲打,李潼并没有告诉家人,一则事情已经完成,没有必要再徒增他们的烦忧,二则效果究竟如何,还有待检验。 这检验的时间,也并没有让李潼等待太久。 作为久在禁宫行走的老人,徐氏自然也知要将真实心迹掩藏起来,不可坦然示人,因此在日常起居方面也并没有即刻就做出改变以释放善意,甚至包括吩咐宫婢监视雍王一家都一如往常。 当然,所见所闻是不敢再随意记录在纸,以免永安王起意抽查。 当然她也并非什么都不做,在收到永安王指令后,总算是正视寻找失婢这件事情。 在用自己人脉稍作打听之后,便打听到乐安王李光顺那名失婢已经被 安排进了尚寝局司苑处,司苑司掌园御花木瓜果种植,并兼洒扫修缮,素来都是禁宫中最繁劳所在,对于宫役人力一直紧缺又来者不拒。 既然知道了对方下落那就好办了,虽然眼下徐氏也属于被贬女官,但安排一两个底层宫役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因是很快便将人从司苑处讨要过来,并亲自送入仁智院前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21 少王不寿诗家悲 李光顺眼见婢女终于平安返回,情绪激动之下以至于喜极而泣。他幼遭生母遗弃,之后在家中也是格格不入,这婢女珠娘便是他身边最亲近者,言之相依为命都不为过。 正因彼此情挚,这段时间才像丢了魂一样逢人便问下落。 他虽然不知珠娘返回背后深层缘由,但也知那掌直徐氏绝对不会好心到无缘无故便帮他这样一个大忙。至于家人中,嫡母房氏素来对他多有冷淡,二弟李守礼则根本就指望不上能帮忙,小妹幼娘尚且懵懂。 算来算去,如果背后真有什么人帮手,肯定便是归来后便性情大变的三弟李守义。虽然李光顺也不知李潼做了什么,但对李潼的感激却是溢于言表,带着侍女珠娘前往李潼居舍连连道谢。 李潼并没有因为李光顺生母的缘故便对这个大兄疏远冷淡,一方面李光顺是李光顺,他母亲是他母亲,离弃之后便是两不相干。 另一方面他也并不觉得那妇人明哲保身有什么错,如今这个诡异世道,母亲对儿子尚且如此心狠,又怎么奢望夫妻不离不弃 更何况,李贤也并非专宠李光顺母亲一人,既然不能安稳的生存环境,妇人选择离开,纵然情感上无法接受,但这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选择。 李潼要谋生于这样一个世道中,一腔孤勇讲起来很带感,但实际上却是无比困难。 眼下他能够团结到的,无非身边这些血脉家人们,虽然眼下看不出具体用处,但若连家门之内都失和不亲,又怎么奢望不相干的他人给予提携帮助 对于李光顺的真挚道谢,李潼并不推辞,只是又望着那略有憔悴的珠娘说道“此前珠娘你走失在外,大兄为寻你可是劳累许多。既然平安归来,当思这一份主仆情义的深厚,相守勿悖。” 珠娘作为庭内旧人,对于永安王自然不陌生,可是眼下的李潼与她记忆中却已经大不相同。 当然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她被分配在司苑处多日,每天劳作辛苦之外,对李光顺这个少主也是思念入骨,免不了以泪洗面,见李光顺对永安王频频道谢,她便也叩首谢恩。 李潼又对李光顺说道“既然珠娘已经回来,不妨把院中膳食交给她打理。日夜取食于外,实在太有不便,也不像一个家的样子。” 做出这个提议,李潼一方面是想争取更多家门私密空间,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让李光顺更加融入家庭之中。 嫡母房氏对这个庶长子冷落已久,长年心结不是短期内能够化解,李潼也不愿为这些家长里短费神劳心,只要能够真切感受到李光顺也在积极参与到家庭事务中,又哪有什么深仇难以化解。 随着珠娘归来,如今的李潼在李光顺心目中已有几分神通广大的意味,对于这一提议自然不会拒绝,便代珠娘答应了下来,他也希望身边人包括自己被嫡母并家人们所接纳。 送走了李光顺之后,李潼又沉思起来。 徐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此前的敲打还是有效的,这一个近在身畔的小隐患暂时算是得以解决,这位掌直仁智院的女官是不敢再继续刁难他们一家人的生活。 不过徐氏亲自送来珠娘,但却没有来见李潼,可见心中仍是稍存些许抵触,不愿与他有更多的接触,或是担心他得寸进尺,提出更加过分的要求。 对此,李潼也并不在意。只要徐氏不主动找麻烦或者暗里弄手段,他的目的便算达到了,乐得相安无事。况且就算徐氏肯全心全意助他,凭其层次能够做到的也实在有限。 而且欲令智昏,这妇人贪婪,李潼也不愿与其保持什么更深的互动往来,以免被牵连到,眼下这种浅层默契算是恰到好处。 除此之外,徐氏对他而言也算是一个消息来源。眼下的他身在禁宫之中,可谓耳聋目盲,尽管有着一点熟知大势的优势,但时代中具体的细节仍是所知不多,需要这么一个消息的来源以权衡是该继续潜伏又或争取机会。 眼下一家人虽然仍被软禁,生死由人,但这一次与那掌直徐氏的碰触,也给李潼带来了最珍贵的信心,不复起初那种茫然无措。 幽禁深宫虽然不自由,但从另一方面而言,于他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眼下是688年的六月份,武则天正式称帝于690年的十月份,在这前后数年时间中,正是武周革命最敏感、时局动荡最激烈的时期。 特别在两个多月后,便会发生唐宗室作乱这件大事,甚至就连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都被牵连,饿死狱中。 李潼所以来到这个时代,正因为一家人被牵连进宗室谋乱的风潮中。 很明显武则天也不相信他们一家有什么与外勾结的罪实,只是惯常敲打,所以在发生李潼死而复生并献慈乌诗这件事后,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因此在下半年一系列政治风潮中,只要李潼一家能够小心谨慎,不被外朝牵连到,便会有很大几率平安渡过。 说到底,他们一家只是此前风潮的余孽,时局中的漏子,算不上最显眼的目标,自然也不会登上第一波的肃清名单。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一家就安全了,这一时期酷吏风行,当台面上的目标被清理完毕后,那些凭着构陷罗织而得宠幸的酷吏们想要继续扩大战果,视线便会落在次一级的目标上。 因此,在天授元年即690年便发生了李光顺被鞭杀的惨剧。 这一时期的武则天为了逆天履极,可谓是六亲不认,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正需要利用酷吏来树立她改朝换代的权威。 李潼可以笃定,如果局面仍不发生改变,他家必然逃不过后续的酷吏风波,李守礼这个大宝贝凭其嗣王身份或能活下来传承香火,但他和李光顺这对难兄难弟,想要活下来的可能实在微乎其微。 能够对时局有一个通盘的认识,且对后续的形势发展有一个大概的了解,这是李潼的一个优势。对眼下的他而言,活下去实在是一个力有不逮的大目标。 他又不甘心坐以待毙,便需要将这个大目标分拆成为不同的小目标,且看自己能够做到哪一步。每进一步便有一步的欣喜,一步的强大。 武则天眼下权焰遮天,但在旧年落难感业寺的时候,只怕做梦也不敢想自己能成一代女皇。 改善自己与家人短期处境,解决身边的女官隐患,李潼已经达成了这两个小目标,奖励就是在接下来的唐宗室谋乱风波中,他们一家大几率能够侧身事外,不为所扰,获得一段相对稳定的生活。 那么,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尽快融入这个时代,通过一系列的细节来充实自己对于这个时代那种框架大略的了解,同时等待和寻找新的机会以壮大自身,改善际遇。 了解一个时代的细节,最起码在起居饮食言行方面不被人视为异类,像是这一次敲打掌直徐氏所以成功,就是建立在对细节的了解上。 其实如果不是穿越成李守义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与处境,李潼倒是对于自己融入唐朝的生活颇有信心。基于工作上的资料整理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在于他在学识专业上的累积。 李潼大学专业是汉语言文学,研究生时期则更侧重于古代文学中的古诗词领域。而讲到古诗词,唐诗便是一座不可忽略的高山。 虽然前人学术研究硕果累累,李潼在选择课题的时候也知难而退选了更加小众冷僻的方面,但哪怕出于兴趣,对于唐诗也颇有了解。 凭着这些积累,如果换个身份,即便不能获得什么政治上的公卿高位,混个诗文清贵还是不难,走到哪里都有人请客那种,毕竟唐朝是一个诗歌的国度。 不过穿越这种事,本就具有偶然性,也难十全十美。换另一个角度讲,他目下虽然处境危险,时刻都要面临政治上的迫害,但最起码日常衣食的生存需求还是有保障的。 如果换一个卑微的身份开局,自由是自由了,结果一口凉水喝下去,他妈的还没混出名气就生疟疾挂了,这又要怪谁去 眼下的寂寂无名虽然是一种保护,但李潼也明白不可长期满足于此,没有存在感,就意味着生死无关紧要。是死是活没人在意,那么活着也跟死了没有太大区别。 一如后世被鞭杀的李光顺,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李贤,根本不会留名史册。 李潼需要存在感,且不满足于仅仅作为李贤的少子而存在。可是在这深宫之间,想要刷出存在感而又不引起武则天的警觉又谈何容易。 李潼眼下能够想到且做到的,比较安全稳妥且有效率的方法,还是一个文抄,通过诗文的传颂让世人意识到,故太子李贤居然还有儿子,而且还是一个长得俊美无俦又才华惊艳的儿子 全唐诗李潼都能诵下大半,才华惊艳是真。至于俊美无俦,虽然各人审美观不同,仍然有待商榷,但起码李潼是这么看的,小命都岌岌可危,要脸干啥 只有丢掉节操,人生才有更广阔的空间与无尽可能。人的潜力无限,能够限制未来的只有自我限制大唐美男子李守义,将这句话奉为至理。 退一步讲,就算最终他还是没能扭转命运,难逃一死,但也希望自己能够给后世留下一个更加光彩且丰富的形象。 隋炀帝残杀大臣不在少数,薛道衡能够因“空梁落燕泥”多记一笔,也算是一种成功。少王不寿诗家悲,盛唐因此少颜色,这么一想还挺带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22 万古愁难销 当然,能不死还是尽量不要死,尤其不要主动作死。 李潼虽然敲定了要走一走文抄这条线,但也心知眼下的时局气氛敏感且全无包容,特别他刚刚通过拆字把戏摆了掌直徐氏一道,对此感触尤甚。 眼下正是酷吏猖獗的时期,洛阳政局中活跃着周兴、来俊臣等一大批的罗织人才,讲到构陷手段,这些人才是专业的。 如今的李潼还乏甚存在感,招惹不到那群疯狗的注意力,可若他果真时誉鹊起让时人知道他的存在,对于那些构陷成瘾的酷吏手段不得不防,以免文字狱上演在自己身上。 而且在抄诗的同时,李潼也必须注意到自己的身份与际遇,超出自己阅历与感触之外的诗篇,哪怕再怎么惊才绝艳、千古名篇,也绝对不能随便抄。 不是因为担心遇到旁人质疑时无从辩解,而是为了避免让武则天误以为他与外界有什么联系。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首诗是豪迈奔放,写出来必能惊艳世人,可问题是你在跟谁喝酒,谁又同你销愁慢慢来,仔细想,认真说,到底销的什么愁 到最后别被抓起来咔嚓一刀,临刑前还要被讥讽更能作同销万古愁否那可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代入这几个限制之后,唐诗篇章虽然繁盛如满天星斗,但真正适合李潼眼下的也并不多,做不到张口即来,仍然需要仔细思忖权衡。 送走李光顺后,李潼一边思忖着一边步入院中亭舍。 他家入住仁智院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园林的清理也已经基本完成,不再像初来时那样破落杂乱,小桥流水,竹林修密。只有傍住亭舍的花圃原本杂芜旧花多被铲除,却还没来得及移植新的花木。 午后一场疾雨,天地之间清新如洗,唯园圃中几株孤枝斜立,蜂蝶甚至都少来造访。亭舍中虽然小作布置,但仍是朴素为主,薄纱罩窗,双席一案而已。 对于起居环境,李潼没有太高的要求,此前之所以频频派人向宫库索要珍器,一则是为了给掌直徐氏挖坑,二则是对当下器物的好奇。 那些器物在把玩一番后,满足了兴趣,徐氏也成功入彀,最近几日便被李潼陆续命人送回。 食不尚贵,用不尚奢,前世相对于同龄人,他也算是一个比较成功的人,但也只是住在单位的单身公寓里,不太愿意将当下的日常兴趣与未来的人生价值捆绑透支在一套房产上。 也因为这一点,他的所谓成功在旁人看来是要打个折扣的,连房产都没有,算什么成功 旁人所定义成功与否,对李潼影响与限制并不大,工作上他能尽职尽责,生活中从容有余,兴趣则主要集中在古文学方面,也仅仅只是为了自得其乐、日常消遣,没有什么自成系统的独到见解,也不愿与人穷争是非优劣、乖言标异的取宠夸奇,生活态度可谓是相当佛性咸鱼。 这样的性格,不太适合李潼当下这样一个身处权斗漩涡中的尴尬身份,但却能够让他有一种按部就班的稳,不会因为对前途的忧恐而打乱当下的节奏。 书案上摆设着笔墨纸砚等用品,都是寻常的材质,细节上不乏手工制品或巧或拙的质感。 看到这些文具,李潼就不免想起前世几个同学书法的朋友,其中不乏真入迷者,不喜欢用千篇一律的工艺品而选择自己手工去做,自己去烧烟调墨、拣毫制笔,手艺未必高明,但也以此为乐。 在这些手工方面,李潼的天赋大概可概括为一看就会、一做就废,偶尔尝试几次,失败了也只当一乐。谈不上附庸风雅,也只是作为爱好者一点兴趣使然,打法闲暇时间的寻常消遣。 墨汁研匀,有一股清香散出,闻着比较提神。李潼提笔蘸墨,落笔缓书,不免又想起此前取用文具时一点小波折。 眼下他所持是被白居易称为“笔尖如锥兮利如刀”的紫毫笔,所用是野兔颈毛,并不是他惯用的笔,也不太适合用来书写笔体丰腴浑厚的颜体。 只是因为宫中所的狼毫笔多截尖尾,体粗锋钝,主要用来书写飞白,更加的不合用。 武后爱飞白,宫人多学此。不独武后,初唐不乏权贵雅好飞白,唐太宗、唐高宗爷俩兴趣就一脉相承,所谓丝丝露白,笔道清晰,趣意盎然。 但其实说实话,飞白易学易精、形工意乏,格调意境都不算高,没有什么传世的价值。 后世飞白变种,庙会偶见手艺人写的“鸟虫书”,李潼小时候喜欢的不得了,但随着年龄大了,便也渐渐视作寻常,兴趣不再,留下一点少年时的戏写功底,偶尔写上几笔,也都羞不示人。 李潼倒不指望能凭书道扬名,但他本来已经有了颜体一点形迹基础,久练未必不能入窥门道,也没有必要再走飞白这条邪径,败坏自己本来就马马虎虎的书法基础。 窗外园景透纱映入,席旁宫婢小意侍墨,这种古风悠然的氛围自然让人浸入其中,笔锋游走,一气呵成,纸上很快便出现一首绝句“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里花。蛱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 李潼放下笔,看着墨痕未干的字迹,心中大感满意。大概是氛围细节的充实让他有了更强的沉浸感,只觉得自己笔力较之早前更胜几分,值得自我陶醉一番。 他这里还在看着自己的墨宝沾沾自喜,亭舍外却响起脚步声。不旋踵,一袭翻领胡服的上官婉儿已经翩然而入,对着李潼盈盈施礼。 接触日短,李潼还是第一次见到上官婉儿胡服装扮,与裙钗素妆的清丽明艳不同,另有一股飒爽利落,使人倍感惊艳。 他连忙起身叉手礼道“未知才人驾临,裹足席上,实在失礼。” 上官婉儿对此不以为意,微笑说道“入院拜望太妃,又念未知大王安否,转足来见,是我冒失打扰大王闲趣。” 一边说着,她一边行上前来,明亮的眸子打量李潼,见其气色不错,便又笑道“大王气色如霁,微恙不染,实在可喜。” “嫡母在堂,长待侍奉。守义微弱一身,又哪敢久颓自伤。” 李潼侧身席外,请上官婉儿入内,彼此落座后侧身席侧,不敢正对。且不说上官婉儿与他老子李贤有无一段旧情,单单对方作为高宗名义上的嫔御才人,那也是他奶奶一辈的人物。这么一想,李潼不免感慨脏唐名副其实,人伦关系实在太乱。 上官婉儿并不知李潼在想什么,否则羞恼之下大概要反手一耳光。她今天抽空来仁智院拜望,是谨记太后此前吩咐,虽然太后只是随口一说,但她却不敢怠慢。此前见过太妃房氏问候起居,对永安王的健康状况也多少有几分惦记,顺便来望。 见面寒暄之后,上官婉儿却不知该说什么。随着气色转好,永安王酷似其父的一面更显露出来,这让她有些意乱。 少年眼神虽然平淡,但却让她觉得内中隐含审视,心底不免生出一丝警惕与戒备。常在禁中行走,未必到处都有恶意隐藏,但对人对事谨慎一些,总能避免出错。 她转头避开李潼的目光,指着窗外略显荒凉的园景,吩咐随行女史转告司苑尽快安排花槛移植填充院舍,并又问起李潼在起居用度上还有什么需求,语调是略显疏远的客气,似乎是刻意让李潼感受到这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而非什么特别的关心。 李潼简单回答几句,倒也真的提出一些要求,其中一点便是希望能够在仁智院自备餐饮厨舍。 盛夏炎热,尚食局距离仁智院还有一段距离,李潼近来就见到几次取餐的宫婢为了保证餐食的新鲜疾行奔走,累得大汗淋漓。 本着与人为善,加上也希望争取一点日常生活的独立性,只是一件小事,上官婉儿既然问起需求,李潼便顺势道出。掌直徐氏一个失势女官,并不知他们一家被庇护的具体尺度,李潼即便是要求了,她大概也要权衡许多。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吩咐女史记下来,沉默片刻后正待起身告辞,低头却看见书案上的纸张。开始是诧异字体的新意,可是很快便被字句诗意所吸引,忍不住探身望去。 李潼这才想起此事,下意识要将纸卷收起,但见上官婉儿已经探身来望,体香撩人,索性将之往前推去,若是不让对方看个真切,还不知会引起怎样遐想,口中则谦道“偶为戏作,恐污方家。” 上官婉儿坐正身子,大大方方捻起纸卷,摆在面前细诵一遍,先从字面笑道“夏蝉声噪,邻家也无春色啊。” 笑语间,诗意淌过心扉,她正待要将诗卷放下,秀眉却微蹙起来,神态端正许多,又将纸卷捧近,仔细反复默诵几遍,态度认真,没有了此前的浑不在意。 又过片刻,上官婉儿才抬起头来,仔细看了李潼几眼,朱唇启道“妙趣天真,纯情难得。虽然形意仍散,情景却已经跃然而出,大王诗才浅露,已经颇有可赏了。” 言虽如此,但她眉目间却还有几分遗憾,似乎可惜于这一首小诗中意趣盎然但却欠于雕琢。 李潼听到这话,眸子闪了一闪,本想开口辩论几句,但想到上官婉儿的家世出身,还是识趣不言。算了,你胸大,你有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23 情新因意胜 李潼信手写来的这首绝句名为雨晴,是晚唐诗人王驾的作品。 王驾其人其诗,在后世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名气,但并不意味着其人就没有水准。有唐一代,诗文名家数不胜数,被那些璀璨光辉所埋没的同样不在少数。 二十四诗品作者司空图,称赞王驾长于思与境偕,这一首雨晴便是代表作。这首诗以花为眼,以雨为变,生动写出雨打残花、蜂蝶弃顾的晚春园景,那种遗憾与可惜跃然字间。 李潼有感而发,写出王驾这一首诗作,除了扣合衰败园景的主题之外,还有一层感触那就是诗中所暗含人情冷暖的薄讥,有感而发。 以花喻人,蜂蝶便是熙熙攘攘的人情,他是一朵晚春残花,雨打凋零,人情过而不顾,如蜂蝶翩然飞去,或许是怀疑别人仍有繁花胜景。 但其实时局动荡,风雨飘摇,百花凋零是时令所致,人皆困此,美景难再,正如上官婉儿戏言,夏蝉声噪,邻家也无春色。换一个说法那就是武周代唐已经是天时随播,时局中人莫能外都要受此影响。 文学作品之所以长久拥有生命力,在于那种能够普遍代入的情境。读诗咏词,言虽古人,但感触却产生于每个人自己的内心,诗作或有优劣的分别,但人的感受还是普遍平等的,没有高低之判。 上官婉儿评价这首诗形意仍散,李潼心里并不认同,但之所以不争辩,大抵还是出于一种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想法。 唐诗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为人所知,内里又可细分许多门类,比如年代上的初盛中晚唐,派别上的宫体、边塞、田园等等,形式上的古诗、律诗、绝句等。 唐诗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日常唱和交际的诗作占了很大的比重,一人立题立韵为首唱,其他人应和作诗。奉皇帝之命作诗称为应诏,武后履极之后因避讳其名“曌”而称应制,太子、皇后之命称应令,诸王之命则称应教。至于普通人,那就是和了。 上官婉儿认为这一首雨晴诗形散失工,李潼并不感到意外。初唐时期宫体诗仍占主流,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便是初唐宫体应制诗的翘楚,其人诗作甚至被命名为上官体,是唐诗中第一个以人的姓氏所命名的诗歌风格,可见其人当时影响之大。 虽然上官婉儿还在襁褓之中,她的祖父上官仪便被武则天干掉,但上官体的影响仍然极大。家里有这样一位文豪长辈,上官婉儿人生经历又主要集中在禁宫之中,其审美意趣倾向于此并不意外。 上官体作为宫体诗中的翘楚代表,也将宫体诗注重雅致、形工、辞藻等特点发挥到极致。基于对形式美的追求,上官仪总结六朝诗歌对偶,提出六对、八对的概念,又为律诗的最终成型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但若讲到上官仪诗作的艺术生命力,也有一个很浅显的评判标准,后世有多少人能背诵他的诗 上官婉儿在后世以才名著称,特别在中宗一朝更号称称量天下诗才,但见识上带来的局限性仍然不可忽略。 特别对于领略大唐诗歌盛况全貌的李潼而言,那真是要不客气的说一句,你和你的爷爷、包括你所称量的宋之问、沈佺期之流,全都是小弟弟 多了一千三百多年的见识不是白给的,不想跟你争辩,是怕你接不住。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文抄诗万篇,你说气不气人 上官婉儿并不知李潼心中已经将之归为小弟弟一类,她是真的喜欢这一首诗中情景交融的趣致,但也真的可惜字语浅白近陋、失于对称、平仄逆声的缺点。 不过这倒也符合永安王的情况,身为故太子李贤的儿子,才情肯定是有的,但本身却又乏于系统的培养训练,以至于才情汹涌、落笔失言,佳作难出。 至于此前经由她手转呈太后的那一首慈乌诗,上官婉儿本身也不认为是李潼所作。 她倒是想借着点评这一首诗作之际,向永安王讲述一些作诗的技巧,以便日后情有所感,能够写出言工意整的雅致之作。不必强求才名惊艳,联绝之内吟卜韵辞,有这样一桩爱好,也能稍微排遣一下幽禁的苦闷。 上官婉儿便讲起这首诗中失工失粘的情况,但很快便发现李潼有些心不在焉,很快便意识到少年偶得佳句,难免沾沾自喜,希望能从旁人口中听到夸奖,对于错误的指正多少会有抵触。自己少年学诗的时候,偶尔也会有这种要强的性情。 于是上官婉儿便也不再多作厌声扰人,转移话题讲起朝廷诏赠曾参太子太保,并配享孔庙的殊荣。 李潼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他跟曾参不熟,其人哀荣如何本来与他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他日前所进慈乌诗便有“请君封曾参”之语,眼下上官婉儿讲起朝廷果然封赠,彼此间自然是有关系的。 曾参哀荣高低与否,自然包庇不了眼下的李潼。但这件事却是一个信号,表示这一首慈乌诗的确有了回响,而且不再只局限于禁宫之内,已经延伸到了外廷中。 武则天是一个封神狂魔,其所封授山水神明力度可以说是仅次于封神演义中的姜子牙。姜子牙还只是周朝一个高级打工仔,武则天自己却是老板要开创新周,看似泛滥无度的神鬼封赏,每一桩都有着具体的政治意图。 曾参因孝义而获封赠,李潼不知道这件事背后武则天与李旦这对母子有着什么样的交流,上官婉儿肯定也不会告诉他,但大概也能想到,无非是凭此敲打李旦,告诫他要恪守孝道,不要违逆母意。 如此一来,李潼一家人安全上自然更有保障,因为武则天需要用他们一家人去警示李旦。如果他们一家人还会继续遭殃,李旦看在眼里,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左右都不得好死,那还忍个屁拼了吧,拼个鱼死网破 当然,实际上逻辑也没有那么严重。但李潼一家也的确因此,在武则天看来不再只是可有可无的闲杂人等,而是已经有了那么一点价值的棋子。政治人物利弊取舍分明,只要他们存在所带来的隐患没有超过能的价值,活命不难。 李潼也明白,这一点所谓的价值并不能维系长久。特别在武则天正式完成代唐革命之后,李旦自己都失去皇帝名位成为一个尴尬的皇嗣,他们一家自然也就没有了继续给予李旦警示的价值,会再次沦为可有可无的角色,所以仍然需要保持谨慎。 不过,李潼觉得慈乌诗仍然还有持续发酵、可以继续挖掘的价值。 母慈子孝是一个永恒的人伦话题,也是武则天以母夺子的一个道德污点,慈乌诗的存在能够很好的粉饰这一污点,这也是李潼选择杜撰此诗的原因之一。 当然会否被用到,这又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无非给自己留一点聊有可望的可能。 眼下的他并无弄巧大势的资格,也只能在小处下手,通过那不断的回响来获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扭转与改善。 上官婉儿在亭中逗留小半个时辰,之后便起身告辞,李潼又将她礼送出门,转回头来又忍不住思忖自己还能在何处化被动为主动。 禁宫之内因在神皇光辉笼罩庇佑之下,尚可保持安稳。 但垂拱四年注定是动荡不安的一年,譬如年初太后便下令毁掉修筑不久、已经是非常华美壮观的乾元殿而以其地起筑明堂,半年时间过去了,明堂框架初成,望去已经颇有凌人威态。 宫苑之外,祥瑞频生,洛水出宝图,汜水出瑞石,祥瑞种种,品类繁多,一副圣人临世、天地嘉贺的喜乐氛围。 而在光鲜的另一面,则是酷吏大兴,朝野告密成风,则天门外铜匦昼夜满盈。以周兴等人为首的酷吏们大肆构陷,冤狱频生,朝堂上下充斥着一股暴戾、惶恐的氛围。凡所涉事,无论士庶俱都难以幸免,动辄抄家灭族。 譬如前宰相郝处俊之孙、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为仆人诬告谋反,被周兴系捕审问,很快便被定罪族诛。郝象贤临刑之前对太后破口大骂,并披露诸多禁宫隐恶。太后下令肢解其尸,并将其父祖剖棺毁尸以泄愤。自此之后,凡罪人受刑俱以木丸塞口。 作为御前待诏女官,上官婉儿虽然不受外廷风波牵连,但是身在这样的氛围中,又有身为女人和诗人的双重敏感,再加上自己本身也是罪户之后,内心里也是杂念丛生,心有余悸。日常繁忙之外,偶或品吟诗文佳篇,以诗趣舒缓沉重的心情。 自永安王处所观雨晴诗,近来常常在上官婉儿心头浮起,虽然在她看来,这一首诗无论在哪方面而言都称不上佳作,但却自有一股趣致盎然、生动活泼,每每吟咏起来,似乎自己便离开案牍杂陈的直堂,又回到那一个园景凄凉的小院,与那神貌俊秀的少年一同惋惜风雨无情、令时难挽。 但越是如此,上官婉儿就越发可惜于这一首诗的浅白简陋,粗糙失工。偶或提笔写在纸上,以自己的文学素养去雕琢修补,希望这首小诗能够工意两全,雅体韵足,成为真正值得吟咏赏析的佳作。 “花间蕊、叶里花,意虽回转,辞却失回文对意” 情新因意胜,意胜逐情新,把相同的字句通过位置的调换来产生意趣,这是她祖父上官仪所归纳“八对”之中的回文对。上官婉儿浅吟片刻,便提笔修改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24 神皇鉴诗 本枝院的直堂里,人来人往,事务繁多,旧事未已,新事又来。 上官婉儿往丽春殿送了一次文牍,待返回直堂的时候,便发现自己的席案附近聚集了几名女官,而她此前写诗的素笺正被几人传看。 “才人回来了” 眼见上官婉儿行进来,一名女官拍掌笑道。看那神态语气,这称谓乃是双关,既在招呼上官婉儿,也是赞扬她的才情“偷览新作,才人勿罪啊” 上官婉儿闻言后只是笑笑,真正重要的文书笔迹她自然会妥善收起,不会随意摆在案上。但听女官误会这是她的诗作,本待要开口解释,却又听对方说道“跟后作相比,我还是更喜欢才人前作。” “哦这是为什么” 上官婉儿闻言后却是一奇,一边走回自己的席案一边发问道。那一张纸笺上,前面写着的是永安王原诗,后面则写着上官婉儿修改过的诗文。 “上官才人诗情高雅,宫中俱知,有所出必佳作。我又怎么敢卖弄品评,只是觉得较之后作,前作更妙趣生动一些,仿是身在此中,雨洗气新,蝶舞清凉,似乎暑夏燥热都被带走几分” 能在本枝院直堂任事,自然不是寻常妇人,文理精通是基本,相应的文学素养也是有的。那女官口称不敢卖弄,但开口讲来也将自己的感受说的清楚。其人方一开口,另外几人也都发声附和。 “前作意趣生动,那么后作就乏于可赏” 上官婉儿随手接回纸笺,不动声色的问道,一时间倒是忘了解释诗作所属。她低头又看了一遍自己的改诗“雨前不见花间叶,雨后全无叶底花。蛱蝶繁飞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对于这一首改诗,上官婉儿其实也是有些不满意,只觉得仍欠雅致绘饰,失于浅白。如她祖父上官仪有“青山笼雪花”旧句,初读只觉得文辞失调,但若仔细品味,初春残雪片片散落山林,被气魄浑厚且生机盎然的青山所笼罩禁锢,这才是真正的写景巧思。 不过直堂人来人往,上官婉儿也耐不下心作更加精致的雕琢,但就她自己看来,这一首改诗无论形制还是韵意都要小胜永安王前作,且没有破坏太多前诗的趣致,也算尚可。如今却被几名女官众口一辞的认为前作优于后作,心中多多少少生出几分争胜的念头。 “后作工整便诵,意气自然更足,但都锁在了字面,反倒不易让人有感遐思。大概是暑意蒸人,追爱春雨,前作与其说导人入境,不如说是勾人心补闲情,但却拙思难就,才让人有诗外意趣盎然之感。若我能有上官才人如此诗情,大概也要忍不住提笔再修,精益求精。” 说这番话的是御正厍狄氏,对于上官婉儿的才情赞赏溢于言表。毕竟文理精通与诗才盎然是两回事,论断是非谁都能讲上几句,取韵成诗则难度更高。上官婉儿的诗才在一众女官当中也是翘楚存在,可谓是家传渊源,续而不绝。 听到御正精益求精的评价,上官婉儿勉强接受。 她倒不是非要与永安王争个胜负,毕竟本身年龄阅历、学养诗才都已经养成,也没有必要去跟永安王比较,只是刚才一边倒的评价让她有种雅音难鸣的孤立感,觉得自己用心雕琢被人忽视而有些无法接受。 不过眼下倒是不好再说这首诗乃永安王所作,免得被人误会是贬低旁人捧高自己。左右只是一桩小事,上官婉儿随手收起纸笺,其他女官也都各自归席劳事,不再继续议论争辩。 但上官婉儿却没想到,关于这两首诗仍有余音,而且余音还不小。 几日后,又有一批新的女官入宫任事,为了让她们尽快融入新的身份,神皇在百忙之中拨冗而来,于本枝院廊殿赐宴一众女官。 宴席午后,适逢骤雨,雨后天地如洗,园景清新,神皇偶发兴致,殿上赋诗一首,并命在场女官应诏试和,也存了考校新进女官才情如何的意思。 只是在轮到远本枝院女官时,御正厍狄氏却说道“妾才情乏乏,强应不得,恐伤陛下雅兴,请以上官才人旧作代和。” 这一理由也只是寻常,上官婉儿本有才名,可是女官中真有捷才能速成一诗者毕竟少数。神皇雅趣偶发,殿内乏人应和也是不美,因此常请上官婉儿代应,这也是她人缘极好的原因之一。 神皇在宫内并无外廷的威容,对女官们也多是和气,华髻盛妆,身穿紫金大袖衫裙,举手间臂弯处缀珠饰彩的织羽披帛熠熠生辉、如一道银河绕身流淌,丰腴美艳,不逊色于在场任何一人。 她微笑着指了指殿下的厍狄氏,示意婢女韦团儿将自己案上葡萄酒为厍狄氏斟满一杯,言虽埋怨,但却透出一股熟不拘礼的亲近感“夫人逃诗成习,该当自饮一杯,且再诵来。” 厍狄氏奉酒谢恩,然后才徐徐诵来,正是几日前所见上官婉儿的雨晴,一边念诵着,还一边望着上官婉儿颔首示意。 听到厍狄氏所用是这一首诗,上官婉儿一时间不免有苦难言,她跟厍狄氏眼下还因为永安王一家而被神皇考验中,没想到无意中纠葛更深。 雨晴诗根本就不属于应诏诗的风格,可很显然厍狄氏也不清楚这当中分别,随口用了只求应付过去。毕竟她们只是完全依附于神皇的待诏女官,而非外廷那些清显词臣,诗文好坏对自身际遇没有太大的影响。 不过好在厍狄氏所用乃是上官婉儿所改的诗作,这也让她在稍感庆幸之余不免又隐有窃喜,可见在厍狄氏心目中也觉得自己这一篇改诗较之原作更胜几分。 然而上官婉儿的庆幸、窃喜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接下来应和的女官,所诵居然是同一题雨晴诗,自然就是永安王那一首原作了。 且不说上官婉儿心中叫苦,神皇本来侧偎御床,在听完厍狄氏所吟诗作后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可是在听到另一名女官所诵同题雨晴之后,便忍不住坐起身来,娥眉微扬,指着上官婉儿笑语道“居夏咏春,已是一奇。婉儿还有兴致连拟两诗,不过这后一题应该是前作吧” 上官婉儿恭然起身应是,事到临头也只能应下来,不敢再提这诗原作乃是永安王这一件事,以免扰了神皇兴致,只在心中暗道一声抱歉。 唐人作诗成俗,一题多作都是寻常,但这两首诗字义如此相近,很明显是不满前作,继续雕琢修饰的结果。 见上官婉儿点头应是,武则天便笑起来“一题二作,前者应是有感而发,一派天真洒趣,后者则收勒诗情,句式更工。但有前诗在先,后来的雕琢反而没有必要。 雨前初见花间蕊,可见自是惜花人,目及于微蕊,也尤衬雨打花落之可惜。雨前不见花间叶,虽然毕言繁花景盛,吐芳遮叶,但也只是寻常看客道途匆匆一瞥,大不及洞见花蕊之爱花惜花。虽然成于工整,但却失了这一点意趣,不过俗景陈设,意境已经远远有衰” 听到神皇这一番点评,上官婉儿心绪已是一震。在场不乏女官也参与前日讨论,特别那名代吟的女官听完后,已经是忍不住击掌赞叹起来“上官才人一题两成,妾更爱前作,苦于拙思不能拣辞嘉赞其优。神皇陛下妙言点诗,妾才知所爱花间细蕊。” 上官婉儿闻言后更是默然,她只从字句方面去吟咏感受,觉得花间蕊与叶底花有强对之嫌,不合回文之妙。 此刻听到神皇点评,这才感受到那种俯首看花、细蕊分明的意趣,远远不是廊下远观繁花似锦、斗艳夺叶能比。 雨前不见花间叶,雨后全无叶底花,工整是工整了,但正如神皇所言,俗景陈设,呆板寻常。上联首句蕊与叶的区别,就在于入不入心,能入方寸者则必动人,情之所起,又哪里是诗工斧凿能比得上的。 神皇点评不止于此,继续说道“蛱蝶飞来过墙去,飞来二字暗含寻索,小物此心同我,俱是爱花,寻而不见,过墙飞走。繁飞二字只得一个躁闹,风景大失,前情俱无,实在是坏诗的蠢字。应疑春色在邻家,妙在观景者之不自信,蛱蝶小物,与我一情相通,虽弃此而走,我不愿笃言讥其愚蠢,只作应是、或是之猜测。却之一字,虽切声韵,只笑蠢物徒劳,怨而讥之,余情却是大损” 上官婉儿越听,心情便越局促,如果说开始不愿交代清楚,是因为怕提及永安王会扰乱神皇雅趣,那么现在则就是真的羞于承认了。原本她还觉得自己这篇改诗工整意足,已经超出永安王前作良多,可是在神皇点评下竟然一无是处。 如果说旁人的点评还不能说服上官婉儿,那么神皇这一番评价,则就真的让她无言以对。不仅仅只是因为畏惧神皇的身份权焰,而是对神皇的鉴赏水平发自肺腑的倾慕崇敬。 圣母神皇,可不仅仅只有牝凶弄权的权谋一面,其本身的文学素养也是极高,雅爱雕虫,否则在早年间也不会得到士人衷心投靠,从而组织起一批北门学士为其摇旗呐喊。 执权越久,朝野贤流供其品鉴授用,评价一两首小诗孰优孰劣自然不在话下。 评价完这一首小诗之后,武则天接下来的话又让上官婉儿颈后绒发炸起“这一题两首联绝,前者得趣,后者在工,却都不是婉儿你惯常诗风,怎么逸趣偶生,作此吟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25 不如降黄巢 上官婉儿最终还是没有向神皇陛下坦陈,一番说辞将这疑问搪塞过去。 她不是贪求永安王这一首联绝诗名,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开始没有向女官们说清楚,没想到发生这种余波,如果要讲清楚,还不知要费多少唇舌。而且在场女官诸多,未必人人坦荡、与人为善,无谓因此勾动阴祟唇舌。 神皇对此也并未穷作追究,眼下的她正值人生最关键时刻,抽出时间来飨宴新旧女官,已经是难得的恩赏犒劳这些肱骨帮手,转头还有朝野诸多事务要操劳,自不会对宴席上一两首闲趣小诗念念不忘。毕竟诗作再怎么出色,也没有慈乌诗所蕴含的那种特殊的政治意义,不值得再作牵挂。 上官婉儿匿下此事,但也不好就此当作无事发生。她不好往仁智院走动太勤,而且因为被神皇评判自己诗作大不如永安王,一时间也羞于相见。 心内暗忖良久,上官婉儿觉得还是要有所表示,趁着职务之便,借着封赠曾参的余韵,派人往仁智院送去一些儒义典籍,其中便夹杂着文选之类的诗文汇集,希望永安王能受教前人、更益诗才。 虽然神皇的点评让她心中略生挫败之感,但一首诗的失手、又不是在她擅长的领域之中,也并不因此就觉得低人一等。 才情天生,学养却需要经年的积累,永安王有这样的禀赋,上官婉儿觉得若不培养发掘出来,实在有些可惜。至于对自己窃诗的歉意,自然也藏在这一点用心中,羞于直言,希望永安王能有领会体谅。 上官婉儿送书之举,太妃房氏大为感动,亲笔回信道谢。 一家人幽居禁中,朝不保夕,房氏虽然也出身名门,但现实处境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对子女教养难免疏忽,心中也因此不乏愧疚。 迁居仁智院后,家人处境有所改善,特别幼子巽奴经历奇异,性情大改,甚至让房氏生出家事有人分担的感觉,因此对于子女的教育也真正重视起来。 收到上官婉儿的赠书,房氏便让人将子女召来,指着那些书卷正色道“你们父亲即便不言显贵出身,也是朝野咸称的博学才盛之人。生为人子,绝不可因自身的浅薄累及先人的名誉,为人讥笑。厄难缠身,唯以自强,之后每日都要在此学经,如果学的不好,便是不孝” 房氏语调颇为严厉,面前四名子女,李光顺只是恭谨应是,其他三个闻言后则是脸色一苦,特别李守礼已经忍不住捂脸哀叹“每天拘在院舍,生人不见几个,闲乐都是无聊,娘娘何苦为难” 小女郎李幼娘不敢违逆娘娘,只用头拱着近来好感大生的李潼,希望这个越来越有主见的三兄能够说服娘娘,让他们免于每天习文练字的辛苦。 至于李潼,每天分析局势、思忖出路都累得头大,更没有心思每天埋首纸堆。 但是对于房氏的这一点想法,他倒很赞同,少男少女精力旺盛,不学习就要惹是生非。特别李守礼这个活宝,随着近来饮食越好,每天在院舍间上蹿下跳,甚至作死到爬墙头张望仁智院外禁卫值守的千步阁廊桥,看得李潼心惊肉跳,生怕哪天一支流矢飞来,射死这个精力过剩的小子。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李潼反手按住李幼娘发丝顺滑的头顶,正色道“家风在于谨学,人不学不立,才不养不彰,娘娘安排学业,我是完全赞成。只是娘娘也知我唉,温故虽可知新,但总也比不上从新求索。” “三郎不必随学,但每日需作一策。” 家无夫主,房氏便是主母大家长,讲到家教问题,那是不容置疑的,瞪了叫苦不迭的李守礼一眼,转又对李潼说道。她是深信李潼魂游,也不觉得自己的教育能比亡夫更好,但也好奇李潼学识如何,还是布置下了家庭作业。 李潼闻言顿觉头大,如果房氏考校他的诗才,他能每天不带重样的屡出佳篇,可是让他每天作策,那真是要了老命。 汉代察举需经策问,把政事、经义问题写在简策上让人作答,后世逐渐定型便成一种固定文体称为策文,也就是古代的议论文,对人的综合素质有着很全面的考验。 李潼有大学专业的积累,汉赋骈文、散文笔记之类名言警句倒是能顺手拈来,制策不难,或是唬不住真正的大学问家,但应付一下嫡母房氏也不难。 但难就难在,他能记住的古文那必是能够经得住千百年岁月洗练、震古烁今的名篇,怕是一不小心就树立起高山仰止的形象,突破房氏的认知极限。 但见房氏神态肃穆,并不给他拒绝的余地,李潼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本来想以普通人的身份跟你们相处,换来的只是怀疑,算了,不装了,摊牌了,我就是才华与颜值并存的状元之才 房氏坐言起行,当即便屏退室中闲杂人等,展开了教学,教的是礼记,并给李潼布置作业,可以自由抽题试策,用屏风给他单独隔出一片区域,就在房中完成。 李家子弟学识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不堪,在李潼所接收的记忆中,他们的启蒙都由亡父李贤负责,哪怕最无心于学的李守礼,基本的识文断字还是能做到的。 抛开凄惨的际遇,李贤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只懂得斗鸡走狗的纨绔,特别在当上太子后其所主持的后汉书注释,拥有着很高的学术水平,虽然主体由诸学士完成,但李贤作为主持者同样功不可没。章怀注哪怕到了后世,仍然具有研究采用的价值。 原本历史上李守礼作为李贤硕果仅存的儿子,大难不死后苟延残喘,锐气全无,醉生梦死,更被时流讥笑门风败坏,大失乃父之风格,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以往只是故事,如今却身临此中,李潼也不愿见兄弟再放纵自己,哪怕不能成为什么世道表率,基本的素质还是应该保持。 李潼独坐房中一角,一边搜肠刮肚翻捡脑海中古文功底,一边听着房氏在外讲学,偶尔透过屏风缝隙看一眼神情呆滞的李守礼,不免莞尔,自觉也是一种奇特体验。 古代女人在理学昌盛、彻底沦为家庭附庸之前,无论社会地位还是家庭地位都非常的重要。 这种地位的获取,倒跟眼下女主当国的政治现象无关,后世多有田园女权赞颂武则天,但其实武则天本身还真的不是什么女权主义,她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帝王思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刻意压制女人在社会中的权益保障。 女人地位的获取,一者在于本身经济地位的独立,唐人有厚嫁之风,大凡稍有家底的人家,在女儿出嫁的时候一定要准备一份看得过去的嫁妆,以此来增加女儿在夫家中的话语权。 在一些唐人笔记中,不乏有女人因没有妆奁而嫁不出或者遭到夫家怠慢的事迹。即便不谈财产的分配问题,这种态度也说明对女性的尊重,将女儿视作正式的家庭成员,而不是赔钱货或是待价而沽。 另一方面,就在于女人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性,主母的地位既有道德保证又有法律保障,宠妾灭妻甚至将姬妾扶为正室,既会遭到道德非议,还会触犯相关律法。 也正因此,明清之后再观前世妇女争取自己合法权益的行为,将之蔑称为妒妇,这其实是一种男权企图摆脱维系正常家庭关系的思想作祟。 当然女人如果太强势,家庭关系也不正常。且不说眼下的武则天与之后的中宗皇后韦氏,房玄龄的吃醋夫人外,还有一桩轶事。 唐末宰相王铎,南下防备黄巢乱军,赴任之际将夫人留在长安,只携带姬妾随行。结果夫人气势汹汹南来问罪,王铎惊慌询问幕僚黄巢渐以南来,夫人又自北至,旦夕情味,何以安处幕僚戏言不如降黄巢。 这自然只是戏说,王铎也没有投降黄巢。但言谈间已经将夫人与凶名赫赫的黄巢并论,可见王铎也是的确惧内。 这种家庭关系自然不正常,但也只是异数,故事如果不猎奇那就没有传播的价值。其实大多数唐人家庭关系,还是比较正常的。 像眼下房氏教育子女,也是女人在家庭中所担任的重要角色。史上不乏名人丧父,被孤母教养成才的例子,可见女人在家庭教育中的重要作用。 唐中后期讲人生大幸是娶五姓女,除了五姓世家所拥有的社会名望之外,优良的家风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特别李唐皇室家教一言难尽,娶公主就意味着一个定时炸弹,日常骄横摩擦还是小事,不定什么时候就遭殃。在上层婚姻圈子中,更反衬出来五姓女的可贵。 娶妻求贤淑,谁也不希望家里日常供奉一个活祖宗。宗室女子虽然尊贵,但却是下下之选。那么家风严谨又具有社会名望的五姓女,自然就成了求婚的上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26 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唐后期有小太宗之称的唐宣宗,为女儿万寿公主择婿。当时担任宰相的白居易堂弟白敏中,向皇帝推荐了出身荥阳郑氏的状元郑颢。郑颢当时已有婚约,乃是范阳卢氏女,却被唐宣宗强指为婿,只能无奈应从。 状元与公主虽然是戏文里的绝配,但这对夫妻却实在谈不上模范。某次郑颢的弟弟得了重病,皇帝派中使探望,却得知公主居然在外看戏,气得唐宣宗召来公主大骂一通,难怪士大夫不肯与皇家结亲。由此可见公主任性恣意,不能融入正常家庭关系。 白敏中当了一次媒人,也知郑颢绝对不会感激自己,某次外任之际叩拜皇帝说此前做媒人得罪了郑颢,如今离都不在朝中,郑颢一定会告他黑状。 结果唐宣宗掏出一堆白敏中的黑料,告诉他你就算待在朝中也不耽误驸马告你黑状,我要信他,你早死八百回了。可见郑颢对白敏中怨念之深,不逊夺妻之恨。ii 身前身后,庭门之外,李潼管不了那么多。但如今既然已经要融入这个家庭,他是希望自家小妹李幼娘能够温婉知礼,以免日后娇纵任性,搅得夫家鸡犬不宁,沦为笑谈。 所以对于眼下房氏抓紧家庭教育的做法,李潼是举双手赞成。话说回来,家里还就属李光顺这个长兄最省心,婢女珠娘返回后了却一桩心事,除了偶尔找李潼闲坐片刻,便又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宅男,乏甚存在感。 眼下三人听教,也属李光顺态度最端正,不过就算是这样,李潼也能听出房氏在讲学的时候对李光顺的冷落,只讲一遍,听不听得懂都随意。而在教导李守礼的时候,那痛心疾首、声嘶力竭的语调,颇有后世家长辅导孩子、怒其不争的即视感。 正出神之际,突然一物啪一声砸在李潼发顶,他低头一看,一个小纸团滚落在书案上,捻开看到那歪歪斜斜的字迹,正是李守礼手笔。上面写着他晚上想吃鱼,让李潼代为转告厨下。ii 李潼又不由得感叹这小子心真大,榆木疙瘩一般不断承受嫡母敲打,居然还有闲情操心晚上吃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李守礼这小子也真是有歪才,指哪打哪的暗器手法,让李潼怀疑他在巴中那段日子可能去四川唐门培训过。 闲来无事,李潼也在思忖该怎么引导两个兄弟,让他们各得才用,为改善家门处境发挥不同的价值。李光顺内向到自闭,李潼暂时也看不出他的兴趣与禀赋。 不过李守礼这个小子精力过剩,又非常爱好角抵之类的军戏。特别此前听到玄武城北门百骑在卫城里打马球的声音,急得上蹿下跳想去一览,如果不是宫人机警将他拦下来,说不定真就翻墙进了玄武城,吓得房氏一身冷汗,以至于晚上睡觉都安排两人贴身看守,就怕这小子再胆大包天的作死。ii 李潼倒觉得,李守义有这样的爱好未必不好,大唐繁华盛世,那是因为有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自己甚至都想往武事方面发展,金戈铁马、开疆拓土,那是属于男人的浪漫。但也明白短期内这几率很小,能够在波诡云谲的动荡中活下来已经是奢望,武则天更不会让他们兄弟触碰军权。 但希望还是要有的,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所以近来李潼偶尔也跟着李守礼一起角抵戏耍,锻炼身体。当然,只能在房间中。 他是见过掌直徐氏搜罗的他家罪迹,操练军戏那是重点标注的一项。眼下徐氏虽然被震慑住,不敢再构陷污蔑他们。但是仁智院不远处便是禁卫驻守的千步阁,在那些甲胄森寒的禁军将士们虎视眈眈下,李潼还是不敢过于恣意。ii 开疆拓土、执掌军州,短期内是不必想了。但在李潼的构思中,如果能够捱过武周革命这一段关键时期,未来还是应该要有意识结好一部分禁军将士。 唐朝是宫变多发的朝代,另一个三郎李隆基自己就参与、策划数次之多。如果有机会的话,李潼也想试试这种刺激的活动,当然还是要等客观条件成熟,不能跟他老子李贤栽在一个坑里。 这么一想,有意培养一下李守礼这个大宝贝的个人武力值,也是有必要的。更何况李守礼已经有了底子,有没有在蜀中唐门培训过不重要,一颗好苗子未必不能培养成小李飞刀。 未来如果能够捱到神龙政变那一时期,李潼不介意抢了叔叔、堂弟们的戏去兵谏武则天,奶奶你退休回宫玩面首去吧,否则给你一飞刀尝尝ii 这种狂野思绪在脑海里翻腾着,倒是大大化解了李潼内心的苦闷。可见人还是要懂得自我开解,舔到最后,应有尽有,眼下应该还是要老老实实做个孝子贤孙,向四叔李旦学习 “这么浅显的义理,还有脸说不懂” 小李飞刀他妈一声断喝,打断了李潼的思绪,看看自己纸面上也已经拼凑出千数言,李潼自觉已经够数,便起身行出,恭恭敬敬将这策文摆在房氏案头。 房氏还没有看策文内容,但看那端正笔迹,脸色已经大为好转,用略显沙哑的语调温和道“三郎劳神,快回去歇一歇,不要太累。” “是啊,阿耶早年就说繁文久浸是为蠢学,于人无益。三郎你太累了,快来同我对练一会儿,舒展筋骨”ii 李守礼也连忙起身,顺势攀在李潼身侧,说话间就要拉他往外走。 “你坐下” 房氏抬手拍在案面,脸色气得通红。 李守礼见状,忙不迭萎顿席中,不敢再说话。他是有些顽皮,但也真的孝顺,可见本质并不坏,大有雕琢余地。 李潼好不容易应付过今天的作业,自然没有兴趣留下来体验回味学海无涯的绝望,失礼告退。只是在离开之际,房氏又吩咐在书卷中拣出几卷艺文类聚文心雕龙等书籍,并转告是上官才人特意派人送来供他益学。 听到这话,李潼自然想到上官婉儿前次拜访,不免一乐。他是不知上阳宫事情,但通过这一桩小事也意识到上官婉儿大概是已经认可了他的诗才。ii 他有满腹华篇,苦于无人鉴赏,抛开其他不谈,能跟上官婉儿这个才名流传的女文青做个笔友也不错,算是幽居苦闷中一点闲情消遣,便让宫婢将书卷装在箱笼里送去他的居舍。眼下他还不习惯古代文不加点的书写形式,日常闲来读一读,也能顺便培养读写习惯。 离开房氏屋舍之后,李潼先转向侧廊厨中,准备转告厨内李守礼的晚餐要求,结果却被告知厨下所备的食材根本就没有鲜鱼。 这倒不是宫中尚食有意怠慢雍王一家,连鲜鱼这种寻常食材都不供给,而是因为前不久一桩诏令。 上个月洛水出宝图,白石成文“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洛水这么捧场,太后自然要投桃报李,下诏禁止民众在洛水打渔,并封洛水之神为显圣侯。于是便造成了洛阳市中缺鱼,就连禁中都少鲜鱼供应。ii 经宫人提醒想起此事后,李潼又忍不住心中暗笑。单纯从知人善用这一点而言,武则天可谓个中高手。 她那个侄子武承嗣就是所谓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但在武周革命这段关键时期,也算是展现了不少骚操作,在造势方面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在武周前期,武承嗣也算是发挥出其人小鞭子的作用,不断的被武则天用来刁难敲打皇嗣李旦,结果到最后老腰被闪断,武则天居然又把三儿子李显拉了回来,与李旦这对老冤家可谓都被狠涮了一次。武承嗣心理素质明显不行,居然就被气死了。反观李旦,忍到最后成了赢家。 武则天是真正权谋高手,善于利用一切机会与材质,哪怕一坨大便如武承嗣,都被充分挖掘出恶心人的本质,可谓物尽其用。 晚饭有没有鱼吃,李潼是不太在意。返回自己的院舍,郑金正在整理先一步送回的书卷,闲聊一般讲起不久前发生在上阳宫的女官宴会,自然便讲起上官婉儿的两首雨晴诗。 得益于掌直徐氏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郑金本身便有与人亲近的妇人特质,很快便与仁智院宫人们打成一片,成了李潼有关禁中消息的重要来源。真正的机密大事自然无从打听,但类似日常琐碎,在禁中也是传播飞快,毕竟禁中生活实在太单调乏味,日常八卦算是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 听到郑金的絮叨,李潼才知那首雨晴诗居然还引发这样的余波,不免就笑起来。 他倒不担心上官婉儿会因此对他产生什么歹念,一如宋之问为了一联“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而干掉外甥刘希夷,毕竟雨晴诗还远达不到刘希夷代悲白头翁那种艺术高度,上官婉儿为人似乎也没有那么暴戾。 不过上官婉儿这一首改诗,倒是让李潼联想不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27 南衙北衙 免费小说阅读 更新快无弹窗 王驾的雨晴诗,在晚唐诸多诗篇中并不算上等佳作,以诗趣清新盎然而称。 难耐诗兴动笔修改的也不止上官婉儿一人,还有一个名气要比上官婉儿包括原作者王驾更大的,那就是北宋名相王安石。比较巧合的是,上官婉儿与王安石的改作居然颇有相类。 这虽然有巧合的成分,但也不算是什么小概率事件,二者所以改诗有一个原因便是都看重诗文格律。当下诗歌格律还没有正式形成,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乃是律诗的重要奠基人之一,秉承这一点家传意趣,上官婉儿对诗歌格律有比较严格的追求也属正常。 王安石生活的北宋时期,诗歌格律已经完全成熟,在宋人看来,绝句就是律诗的一部分,所谓的“绝”,即就是“截”。绝句前联对偶,那就是截了律诗的后半部分,后联对偶那就是截了前半部分,两联都不对偶便是截了律诗的首联、尾联,绝句不再是一个单独存在的诗歌体裁形式。 至于唐人所言绝句,则是继承于南朝。南朝以两句为一联,两联为一绝,这便是绝句的由来,又称为联绝。 唐人诗歌成就虽高,但是在艺术技巧方面,必然是一个逐渐丰富与成熟的过程,后世肯定是要丰富过前世,这也是文化不断的发展与下沉的趋势脉络。 到了明清时期,技巧上肯定更趋成熟,所以讨论文化,大不必捧古讽今。唐朝是诗歌开创期,构建高屋框架,因是气魄雄壮,后世则在此框架下不断的添砖加瓦,这才共同构成诗歌广厦。 后世诗歌虽然少有新的领域开创,但是文学体裁也丰富起来,明清小说的艺术高度又远远不是唐传奇能比得上的。 诗歌是唐人日常文娱消遣之一,后世讲到上单、打野这些概念,唐人也懵啊。时代不同,不必放在一个标准去讨论优劣。更何况艺术的高低,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去评判。 比如王安石所改雨晴诗,有的选本就称语工意足,了无鑱斧之际,有的选本则称改成了蠢诗,即非品金,却被王安石点成了铁块。品诗是一件私人化、情绪化的事情,个人感受如何,占了极大比重。 诗文创作之中,格律是咬文嚼字的游戏规则,雨晴是一首有着独立感触与意趣的诗作,当以规则套用其中,改诗者又不能完全体会原作者的心境意趣而只是追求恪守规律,斧凿之间匠意趋同并不奇怪。 上官婉儿能与王荆公巧于同工,倒是不负才女之誉。 当然,在郑金道听途说的转述中,并没有完全还原太后武则天针对这首诗的点评。 否则李潼所关注的重点将不再会是上官婉儿才高与否,而是心惊于武则天对原诗作者心境领会之敏锐洞察,这简直就是观皮洞骨、近乎妖孽的天赋上官婉儿也算心思细腻,王安石则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可是在这方面,他们与武则天相比都是相形见绌。 对于雨晴诗归于上官婉儿名下,李潼并没有多少失望,他脑海中佳篇无数,也不差这一首扬名。 只是通过这一件事,更认识到上官婉儿的性格,特别在面对武则天的时候,真的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唯恐失意,对太后的敬畏可谓是深入到了骨子里。 在这种极端情绪的支配之下,连这样一件小事都要选择隐瞒而非坦陈相告。 这种因恐惧而做出欺瞒举动的现象,也显示出武则天那恩威交加的御下手段并非全无漏洞,因为本身过于强势,反而不能确保所接收的讯息都是真实的,特定时刻或就会有利用价值。 不过眼下李潼也想不到该怎样利用这种现象,只是暗记在心里,伺机而动,未来或会产生什么以小博大的妙用。 禁宫幽居的生活,单调且乏味,特别对于经历过后世资讯、娱乐都无比发达的李潼而言。起居行动都被限制在这一座宫院中,娱乐活动完全没有,人际关系异常单调。 魂穿一千三百多年所带来的新鲜感逐日丧失,心中的枯燥感也如杂草蔓生,无从遏止。如果不是李潼本来性格就有几分恬淡咸鱼,在这种逐渐堆积的枯燥寂寞逼迫下,怕是也要如李守礼一样,每天做出许多刺激的作死举动,只求能给生活带来一点不问好坏的变化。 当然,变化也不是没有。比如站在仁智院往南看,可以看到那高耸的明堂构架正在每天拔高,虽然比不上后世机械大用的建筑速度,但是考虑到在一切人工的情况下,这效率也实在堪称惊人。 说武则天是一个败家娘们儿还真是没有冤枉她,早年唐太宗李世民在攻灭王世充之后,因为洛阳宫苑过于繁华而下令焚烧则天门并一部分建筑,贞观后期自己也有几分膨胀而起意再修洛阳宫苑,但却被群臣劝阻而作罢,驻跸洛阳时只能委屈住在被自己烧得半残的宫殿中。 唐高宗李治确立洛阳东都地位后修筑乾元殿,本身便以宏大豪华而著称,不逊于隋炀帝所修之乾阳殿。结果使用不足三十年,便在今年年初被武则天力排众议的下令摧毁,于原址起筑明堂。 眼下督建明堂的是武周初代目面首薛怀义,这个出身市井的野药贩子也是一个奇才,修筑明堂、主编佛经,甚至还统兵进攻突厥,结果突厥不战自退,可谓鸿运福将,简直就是一个全能型人才,为武周代唐做出了巨大贡献,远不是之后的继任者们能够相提并论的。 不过眼下这座在建的明堂也是前景堪忧,等到公元695年就会因为薛怀义的闹别扭小情绪而被一把火烧个精光。但到了第二年,新的明堂又会被建立起来。 望着那逐日攀高的明堂建筑,李潼有时候也在想要不要争取结交一下薛怀义。这位一代目虽然最后求仁得仁,作死成功,但从眼下到往后几年时间里,那可都是一路鸿运当头,对时局影响力之大远不是此前给自己诊病的二代目沈南璆能够比较的。 如果能够获得薛怀义在某些方面的庇护,他们一家安然渡过武周革命这关键几年的几率必然更高。 但这也只能是想一想,一来他并没有机会接触到薛怀义,二来也不确定自己这个穿越者能否驾驭得了狂放不羁的薛怀义。 要知道薛怀义狂放起来,就连女皇都驾驭不住啊眼下与其接触而受惠,谁知道最后明堂那一把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除了越来越高的明堂之外,还有一桩变化也引起了李潼的关注,那就是距离仁智院不远的千步阁廊道上驻守的禁卫军士越来越多了,而且换防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甲戈陈设所带来的压力,不独李潼感受到了,就连其他家人也有所感应,太妃房氏甚至下令李守礼每天在房舍外活动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唯恐这小子再做出什么作死的举动。 不过李潼也清楚,千步阁包括北面玄武城驻军越来越多,自然不会是针对他们一家,倒不至于因此惴惴不安,但心情同样不甚轻松。 今年是注定不会平凡的一年,五月洛水出宝图,太后下诏地方各州都督、刺史并皇族宗亲集会洛阳,共同祭拜洛水。 这被一部分时流认为是太后要借此将李氏宗亲一网打尽,并因此而产生诸王将要谋逆的流言,此前李潼一家所以遭殃,就是受此流言牵连。 虽然眼下自己一家被放过,但李潼自然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流言。以武则天的政治敏感,自然也不会对此失于防备,加强禁宫防御那都是基本操作。 洛阳的禁卫力量分为南北衙,南衙禁军便是各州折冲府上番宿卫的府兵,由宰相并十六卫大将军统率。 至于北衙,可以看作皇帝亲领的亲军,在唐初还没有形成定制。其最初形态乃是唐高祖李渊组建的元从禁军,后来李世民发动兵变,由北面宫门玄武门夺取权柄,对北门禁军自然更加的重视,先后增设飞骑、百骑、左右屯营等,以增强北门军力,但北门禁军仍然归南衙统领。 高宗龙朔年间,在北门屯营基础上设立御林军,用以直接统率北门禁军,北门军权开始逐渐由南衙分离出来,但负责大内宿卫的主力仍然是南衙禁军。 等到武后专权时期,由于南衙对此本就持有不同意见,所以对北衙禁军的独立性要求便更高。 除了御林军扩充之外,作为精锐部队的百骑也不再只局限于随从游猎职能,编额大大扩充,特别是在玄武门增设飞龙厩常备战马,使得北衙禁军机动力更强,军械更加丰富,战斗力和对禁宫的控制也渐渐超过了以府兵步卒为主的南衙禁军。 当然,眼下的武则天仍然还不敢将北衙军权完全剥离出来,独立于南衙禁军体系之外。宰相有监南衙军事的责任,所以现在武则天还是不能彻底的放飞自我。 北衙真正获得与南衙分庭抗礼,乃至于超过南衙的地位,还要等到盛唐玄宗时期。安史之乱的中唐之后,府兵崩溃,南衙再无上番府兵可用,地方节度使壮大起来,北衙更是成为中枢唯一可以依仗的军事力量。 李潼一家所居仁智院,依傍玄武门,属于北衙的值守范围,千步阁值宿禁军,自然就是北衙御林军。宿卫渐多,宫禁氛围也越来越严重,可以想见外界的形势也越来越危险。 时间很快到了八月,某日午后,掌直徐氏匆匆来见李潼,神色严峻道“琅琊王反博州,太后移驾贞观殿” 免费小说阅读 更新快无弹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28 禁宫异兆 资治通鉴载黄国公李撰书越王李贞内人病浸重,当疗之,若至今冬,恐成痼疾。 说的浅白点,咱家这老娘们儿病得越来越严重了,得赶紧治疗,如果再拖到冬天,恐怕她得疯。 李唐宗室起兵作乱,李潼早有预知,对此并不感到惊讶。不过听到掌直徐氏说武则天移驾贞观殿,倒是让他颇生联想。 洛阳太初宫,主体有三大殿,贞观殿位于已经被拆掉的乾元殿后方,属于大内核心区域,唐高宗李治正病逝于此。 武则天在这一时刻从大内之外的上阳宫移驾贞观殿,除了将自己的安全托于更加心腹的北衙禁军之外,应该还是意图挥高宗李治的政治遗泽,遍告洛阳群臣,她与她的儿子李旦才是高宗皇帝的真正继承人,作乱的宗王是在与整个国家为敌,而非仅仅针对她武则天一人。 对于这一场本就闹剧的叛乱,李潼没有任何期待与好奇。但在得知叛乱生之后,心情也随之纷乱起来,思绪飞转,思索自己能够在其中获取到怎样的机会。 武则天虽然移驾贞观殿,但实际上却是住在西侧的仙居宫,与李潼一家所居的仁智院之间只隔着一道宫墙与两座宫院,彼此之间有引自九洲池的内苑西渠连接。 换言之,如果武则天日常饮用九州池水的话,李潼只要在西渠撒上一泡足够浓稠的尿,就会被下游他那奶奶喝到,物理距离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接近。 但距离拉近了,并不意味着李潼就能有机会见到武则天。 随着武则天入住仙居院,周边宿卫兵力也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西侧的千步阁,原本只有二十多名羽林禁军日常值宿,可是现在却增加到百余人,而且并不只待在千步阁廊道,每天还有几次巡逻经过仁智院南侧的竹林宫径,有时候李潼站在院内甚至都能听到墙外的甲戈碰撞声。 宫城与隔城之间的宫墙左右,也架设起了几个强兵驻守的垛楼,甚至架起了线条狰狞的强弩。可以想见无论任何人想要冒犯宫禁,必然是被乱箭攒射的下场 周边宿卫力量的增强,也打破了仁智院原本被遗忘的冷清,有的时候日常食材运入院中,都残留着被翻看检查的痕迹,不用说自然是在外巡逻的御林军手笔。仁智院的氛围也变得空前凝重,宫人脸上常有戚戚惶恐姿态。 这样凝重的氛围,也让李潼打消了借机生事的念头。且不说他根本见不到武则天,就算见到了,也不知该要怎么做,又要达成怎样的目标。 这期间,上官婉儿倒是来了一次,却也不是特意来见李潼,而是拜望太妃房氏。当时兄妹几人都在房氏居舍,上官婉儿行入后也只是对日常起居需求稍作询问,言辞中不乏安抚,但也没有透露出更多讯息。 李潼坐在下席,看到上官婉儿刻意回避着他的目光,似乎还没有从雨晴诗所带来的挫败羞涩中走出,不免一乐。眼下时渐入秋,他脑海中倒是不乏赋秋咏蝉的佳作,只是很明显眼下并非适合鉴赏的时刻。 上官婉儿旋来旋去,没有久作停留。不过她这一次的来访,倒是让心有余悸的房氏安心许多,不再每天忧怅不已、惶惶不可终日。 李潼倒是有心劝解一下嫡母,武则天目下正忙于平叛定乱,根本没有精力顾及他们一家,实在不必因此惴惴不安。但又想到李家宗王作乱还是小事,很快就会被平定,但由此而衍生出来的血腥清洗才是真正的大危机、大考验,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安慰。 平静的生活虽然被干扰,但生活的日常内容却没有多大改变。活动的范围仍然只局限在院舍之内,房氏除了每天讲解礼记并检查李潼的策文课业之外,又增设了新的教学内容那就是日常的礼仪,尤其一些叩拜奏对的礼节,大概是觉得太后有可能召见他们一家,唯恐儿女们御前失礼。 这些礼节中,尤其让李潼感到不自在的就是用于谢恩的蹈舞礼,摆臂摇胯,类似后世的锅庄舞。 每每练习起来,总让李潼心生一股难言的羞涩,尤其一想到朝堂上那些老胳膊老腿的公卿老臣还要蹈舞谢恩,总是忍不住噱意暗生,并好奇终唐一代有没有人因此闪到老腰或是摔断腿脚毕竟年纪大了,难免腿脚不灵活、骨质疏松之类的老年病。 这礼节虽然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却是件挺严肃的事情。此前就有大臣在拜见之后忘记蹈舞,而遭到接连的贬谪。或许只是政治打压的借口,但既然能被用作借口,可见这礼节也是不乏庄重色彩。 但危险总是不期而至,很快李潼便遇到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大危机。 李潼吃过晚饭回到自己居舍,不久之后天色便黑了下来,他也没有让宫人在室内张灯,丢下手中书卷便入内登榻而眠。这也是太妃房氏近来定下的一桩规矩,交代院中诸人,晚上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尽量不要点灯,以免引起太多没必要的关注。 可是李潼刚躺下没多久,便听到舍外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声,不旋踵宫人入内低语言是他的大哥李光顺来访。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心生好奇,披上一件氅衣落榻行出,模糊中看到几条人影立在厅中,并听到李光顺略存谨慎的声音吩咐宫人“不必张灯。” “大兄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李潼心情隐有几分紧张,他知这个兄长素来小心谨慎,对嫡母房氏的命令丝毫不敢违背,入夜后出门来访,必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容拖延。 “入内详谈。” 李光顺上前拉住李潼的手臂便往内室行去,这模样不免让李潼心弦更加绷紧,吩咐同样闻声而起的郑金带着宫婢严守廊下,不准人随便靠近过来。 内室中漆黑一片,唯有阁窗打开后透入一点微弱月光。李光顺坐在阴影之中,这才低声说道“近来内厨生异兆,为恐娘娘心忧,我不敢告知旁人,但这件事又奇异过甚,我自己实在不能处断周详,只能趁夜来问三郎。” 自从侍婢珠娘被成功寻回后,李光顺对李潼的信任逐日攀高,更觉得这个三弟似乎有着他们两个兄长都不具备的才智计谋。所以在遇到了让他感到为难的事情后,便第一时间想到要找李潼商议。 说话间,李光顺在怀中摸索片刻,很快摸出几片东西摆在了小案上,并向李潼解释道“近来内厨食材,频有布帛杂片匿在其中。珠娘治厨事,三日前已有所觉并归来道我,开始我只以为是经事宫人大意疏忽,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日日如此,到了今日,帛片上竟有笔字勾划显出” 李潼听到这话,心内顿觉悚然一惊,只觉一股浓厚的阴谋气息扑面而来,张口便问“什么字” “丑三,我估摸应是丑时三刻的意思。” 李光顺一边说着,一边将几张布片推到李潼手边。 房间中光线幽暗,并不适合仔细打量。李潼起身将布幔遮住窗隙,又拿来几张纸叠起卷成一个简易灯罩,这才将蜡烛点燃,务求光线不外泄,只是房间中氛围顿时就变得鬼鬼祟祟起来。 借着灯烛光线,李潼先拿起那有着字迹的布片端详片刻,布片巴掌大小,多有皱痕,上面果然歪歪斜斜勾出“丑三”二字。 字迹潦草且非墨书,像是手沾涂料匆匆勾划。布片材质则是寻常的白纻布,这种布料粗糙耐磨,用途广泛,居室的帷幔、宫人的衣袍包括禁军的甲衣内衬都会用到。边缘裁剪整齐并无抽丝,明显是利器裁割而非手撕。 李潼再仔细查看其他的布片,同样没有现什么明显且有效的讯息。最重要的两个讯息,一是布片上的字迹,二就是这些布片的来源。 “丑三”二字的含义,李潼比较认同李光顺的判断,应该是标注时间。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含义,总不能说他们兄弟三个都是丑货,这明显是说瞎话。 布片是加载在尚食局食材送入院中,接连不间断的被现,很明显是有意为之,要向仁智院传达某种资讯。食材由尚食局准备,具体究竟有什么人经手并做此事,被幽禁在仁智院的李潼实在无从判断。 但仔细分析一下,此前没有,只在最近几日生。而仁智院外最近生最大变化,便是随着太后移驾禁中,周边宿卫力量大大增强,多出许多羽林禁军军士,且这些禁军军士开始检查送出仁智院的食材。 由此便可得出一个最直接的判断,此事应该与那些近来增加的禁军军士有关,甚至可以直接锁定负责检查仁智院食材的那一批禁军士卒。因为只有这些士卒做手脚,才可以确保不会在中间环节被人现且截留,将讯息送入仁智院中。 李潼将他的分析简单道来,李光顺也点头认同,这些他此前也有想到。但眼下最让人好奇且想不通的,就是对方做这些手脚,究竟意图何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29 李氏为上 “对方意图,无非两个,或是欲助我家,或是欲陷我家。” 李潼眉头紧蹙,讲出自己的看法,虽然看似废话,但却有助于理顺思路。 眼下时局中最引人瞩目的事件,自然是发生在博州琅琊王李冲的作乱,这一桩怪事大概率与此有关,暗中某些人想要将李潼一家也卷入其中。至于其人具体意图如何,眼下所知讯息实在太少,也根本就无从判断。 想不通的问题暂且不表,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一家应该要如何应对这也是李光顺迟疑不决,要私下里来找李潼商议的原因。 李潼并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问向李光顺“依大兄所见,我家该要如何自处” “我就是不知该要如何” 李光顺一脸的为难与忧怅,似乎又觉得如此显得自己过分没有主见,沉吟好一会儿才咬牙道“此中祸福难卜,若真与琅琊王兵事有关,我家身在罗网,最好还是远于事外。但暗中谋事者,未必肯罢休。我、我是想由我自己继续观望,不要全家牵连此中。眼下告知三郎你,只是希望你能稍作预备,之后无论发生怎样变故,都要安抚好娘娘并纪子、阿妹” 听到李光顺这么说,李潼颇感欣慰。他是见李光顺日常低调谨慎,唯恐行差踏错,乃至于近乎懦弱,担心对方早被磨平心气,甘心认命,不敢再为扭转处境作丝毫努力。 但李光顺的回答,很明显是仍不甘心,仍然有所渴望。这也让李潼对于这位兄长的认识更加细致丰富,人终当自救,只要不肯认命,一切都有转机。 “阿兄既然道我,我怎么能让你孤身赴险家门之内已有二兄继嗣,我二人与其闲居待祸临头,不如力觅生机。眼下我浮于表,人匿于暗,实在不宜轻举妄动。” 接连几个月枯燥至极的生活,也让李潼的耐心被消磨严重,眼下这一桩异变内藏无论吉凶,他都不想错过。 眼下他们是完全的被动,合计一番后,李潼也实在想不到该要怎样化为主动,于是两人便决定此事不告余者,只是安心等待接下来的讯息传递。 到了第二天,李潼唤来掌直徐氏,随便用一个借口让徐氏将内厨闲杂宫人都派遣别处,只让婢女珠娘并长年追随他家的傒人奴仆们留守此中,以确保此事不会被杂眼窥探。 随着近来外朝局势越发紧张,掌直徐氏对李潼也更加恭敬,言听计从,丝毫不敢有违。这倒不是因为她对雍王一家前途转为乐观,而是大不乐观,担心雍王一家随时都会被牵连祸事之中,所以才极力释放善意,希望永安王能有所感念,就算真的遭了难也不要将她攀咬出来。 仁智院食材,每天早晚各一次由尚食局宦者、宫婢送来。晚间的食材相对要多一些,按照珠娘的交代,布片也是全都夹杂在晚间食材送来。 傍晚时,李潼亲自来到院中内厨,瞪大两眼仔细打量那几个负责运送食材的尚食局宫人,希望能够稍窥端倪。那几人也感受到永安王严肃的眼神打量,视线多有游移躲闪,这倒都是正常该有的反应,由此并不能推断出这几人有没有蹊跷。 食材分门别类,放在大小不等的箱笼里,箱笼被打开后,便显出明显被翻看过的痕迹。李潼在审视几名宫人片刻后,便故作不悦道“食料如此杂乱,你们是怎么做事” 几名送食宫人闻言,忙不迭叩拜请罪“奴等怎敢怠慢,只是途中宿卫搜拣,封箱之后又不许仆等开箱整理,只能如此送来” “宿卫哪一部在刁难我家究竟有几人开箱翻捡速速道来,我不为难你们” 李潼摆出一副愤愤不已的模样,其实是想通过这几人锁定做手脚的嫌疑人。 那几人战战兢兢道“奴等卑贱宫役,哪敢探问羽林朗将字号。只是窥见服色,应是百骑贲士” 百骑在北衙禁军中,属于绝对的精锐,甚至独立于御林军之外。贞观初唐太宗李世民择善射者百人为二番长上北门,随从田猎。武后临朝后,百骑规模大大扩充,除了精选南衙诸卫悍士之外,还挑选户奴当中丁壮勇猛以充事,相对其他番卫,兵员构成要复杂得多。 李潼又追问几句,确定不能在几人口中得到更多有用讯息。与此同时,婢女珠娘又给李潼打了一个手势,表示食材中再次发现那种布片。 李潼行入角落,从珠娘手中接过还沾着蔬菜汁液的布片,发现上面并没有字迹存留。大概暗中作弄手脚的人也不能确定消息有没有得到有效的传递,心存谨慎,不敢过于频密的传递消息。 稍作沉吟之后,李潼又吩咐宫人道“明日早间多送食材,傍晚不必再来。” 宫人不敢询问缘由,领命而去。 之后两天时间,俱都只有一次食材送入。李潼所以做出这样的改变,一是想看一看背后弄事者能量多大,在封锁晚间途径之后,还能不能继续送入讯息。二来也是暗示对方,院中对此已经有所警觉,想要看一看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如此试探两天,院中再也没有怪事发生,布片并没有杂入早间食材送入。第三天,李潼又让人恢复了晚间送食材,结果布片再次送入进来,仍是无字。 到这一步,已经可以确定动手脚的便是晚间巡逻仁智院外的那一批禁卫,而且对方应该只是百骑中的一个小角色,一旦掐断了这一条途径,便也没有能力去拓展新的路径。 有了这样一个结果,李光顺不乏遗憾。 虽然对方意图不明,但困境之中人总倾向往好处去想,他更乐意相信北衙禁军中有人对他们一家心存同情与善意,希望能够一些帮助。可是现在看来,对方位卑权弱,就算是有心帮助,能够的帮助肯定也是有限。 但李潼却觉得这未必就是坏事,因为这样应该能够确定对方做这些事情,对他家应该是善意大于恶意,一定程度上可以排除有人意图牵连构陷他们一家。 得出这一结论凭据也很简单,他家虽然处境不妙,但身份毕竟不同寻常,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攀咬构陷的。 一些低位者如果对他家心存恶意而做出此事,一旦事迹暴露出来,李潼一家会否因此遭殃还在两可之间,但对方是绝对不能免于事外的。须知百骑乃是武后倚为心腹的禁卫武装,当中居然有人敢在私下里搞什么小动作,这是武后绝对不能容忍的 当然,李潼不是没想过这是否有心人如武则天之流自编自导的戏码,但很快便将之否定。他们一家,不过禁中一窝鹌鹑,还没动真格的,他前身那个少年李守义已经挂了。 几十万大军分遣平叛,禁中还有诸多北衙虎贲,武则天真要还有心情搞这种小动作,你是要跟我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直接抬手捻死不好吗 确定了这一点之后,李潼放心许多,决定继续保留这一条沟通的渠道,希望能够看清楚对方意图,最好是发生什么直接联系。 李光顺对此却持反对意见,认为并不值得为了百骑中的一个低级宿卫而冒险。 宿卫中有人意图联络被幽禁在深宫中的他们一家,他们知情不报本就是一桩大罪,如果还要主动维持这一份联系,罪责自然更深。如果确定对方能够相当大的帮助,倒是值得冒险,但现在看来,即便是联络上对方,收益与风险也实在不成比例。 李潼是心知在下半年兵乱后,针对李氏宗族的清洗一直持续数年之久,他家也将在这一场动荡中风雨飘摇。而依照他家目下的状态,也根本不会有什么强力人物会给他家庇护。 所以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助力,李潼也不愿就此错过。毕竟,生在这样一个时代,生为这样的身份,风险始终伴随,半点凶险不愿浅涉,那也不必多想,等死吧,没救了。 兄弟两人虽有分歧,但李光顺最终还是被李潼说服,他虽然年长几岁,但却并不如李潼那样有主见。 虽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在对方进一步袒露心迹之前,李潼也不敢贸然主动联系,而且他也不能确保自己的讯息会被对方接收到,仍然只能被动的等待。 恢复晚间送食之后,接连几天时间,仍然只有空白布片被送入仁智院。可见对方也是谨慎不失,对于是否更进一步的交流仍存迟疑。 又过几日后,讯息终于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布片杂入菜蔬,而是在一个蒸梨上用指甲抠出一个“上”字。如果不是珠娘得了两位大王的吩咐仔细翻捡食材,怕是就要错过这个讯息。 手托着珠娘送来的这一枚蒸梨,李潼不免感慨暗中动手脚那人还挺活泼俏皮,居然懂得玩谐音梗。如果他没有会错意,这应该是李氏为上的意思,可以视作对方冒险进行的一次心迹披露。 思忖一夜后,在第二天宫人送食的时候,李潼便又吩咐宫人傍晚加送三枚生梨。这种暗里互动的感觉,真是刺激得让人忍不住怦然心动,十分上瘾。 在经过几个时辰忐忑等待之后,到了傍晚时分,李潼再次来到厨下,一俟食材送来,便将所有闲人逐出,自己亲自动手翻捡,终于在一团杂乱的莼菜中发现攒成小团的布片,展开一看上面赫然三字“西竹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30 百骑军士 如今的北衙禁军,虽然名义上只是值守北门并周边区域,但由于是天子近从,在具体的职能划分上,要比南衙诸卫番上府兵还要细致且丰富得多。加上国家又有兵事,南衙诸军外出平叛,因此眼下主要由北衙负责大内并台省宿卫。 按照职能不同,北衙禁军又分为仗警巡游营哨等宿卫种类。所谓的仗便是仪仗,仗卫宫殿阶陛,行则仪仗内拱。警便是各宫门通道值宿,验看宫内行走符令,肃清奸邪。 巡游俱都是活动宿卫,区别就在于巡是在固定的路线往来,游卫的活动范围更大,有的时候甚至需要骑马巡弋整座宫城。 营就是诸番上禁军营宿地,士卒若不在值都需集中在此,随时待命应变。哨是固定分布在宫苑之间荫蔽处的暗哨,监听不法,同时也监察宿卫诸军在当值的时候是否尽责。 百骑乃是北衙禁军精锐中的精锐,无论兵员素质还是配备武装都要远远超出其余各军,甚至在巡游执勤的时候,百骑更是唯一被特许携带强弩的兵种,每火配备弩器一具,由最精擅射技的士兵掌管,并由火长并两名伍长酌情判断何时该用。 时令已经将入九月,秋寒逐渐浓厚,漆黑天幕上一勾残月高悬,宫墙夹道上一火百骑军士肃穆而行。他们作为宫内巡卫,巡弋的路线是从千步阁至归义门之间往复来回,上值六个时辰,共需巡逻三次。由于途中还要绕道南行至西渠附近,因此实际的步程在三里左右。 夜深静谧,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为了免于惊扰到暗中哨卫,这些士兵们只是肃穆而行,不敢随意发声谈话。 只是在第三次巡逻,队伍绕过西渠廊桥之后,原本绷紧的心弦渐渐松懈。眼下已经到了子时,他们只需要返回千步阁警卫处拿到校尉签署的值签,这一天的宿卫任务便算完成,可以返回玄武城屯营休息了。 任务将要完成,士卒们步伐也渐渐松懈下来,突然队伍中一人惊声低呼“不好弩箭少了一支” 听到这话,队伍内众人顿时悚然一惊,那虎背熊腰的火长更是两步跃至携带弩箭的伍长面前,劈手抓起箭壶仔细数了一遍,继而抬手扼住那伍长咽喉,哑声低吼道“怎么会发生这种纰漏你是想害死大家” 百骑虽然被特许持弩,但也并非随便可用,所携弩箭都有定数,这在复命换值的时候都需要仔细点验入册,如果需要使用弩器的情况,事后更需要进行详细奏备,是绝对不允许平白无故遗失器械。特别国家目下正值戈事,一旦发生这样的纰漏,肯定是要从严惩处 伍长被掐住喉咙,脸色很快便涨得通红,手足颤抖的挣扎,但身边却无人同情他,发生这种要命的事情,他们都要被牵连其中,眼下对于这个马虎的伍长也是恨之欲死 发生这种事情,原本的轻松氛围顿时荡然无存,众人都成热锅上蚂蚁,冷汗直流,若是就此返回复命,他们一群人都将要遭殃,或许就小命难保 “卸了他的械装,归营领死” 火长虽然也是恨极,又担心对方绝望之下狗急跳墙,下令擒下此人,才又低声逼问道“弩箭最有可能遗在何处” 那伍长这会儿已是汗如雨下,慌乱至极,脑海中也根本就没有一个头绪,说不清楚。 沉吟片刻,火长才低声道“散开仔细寻找,半刻钟后无论是否寻到,必须归来此处集合” 人皆贪生,火长明知此举有违军法,但眼下为了脱罪活命也不得不如此。众人此刻也都是如此想法,在西渠附近隐蔽处将甲刀摘下,而后便四散开来,循前路返回仔细摸索。 这其中,就有一个年轻军士趁着伙伴们低头摸索来路,矮身贴地翻滚,离开固定的巡逻路线,身躯很快没入左近仁智院外那一片竹林中。 他身形矫健,很快就摸到仁智院宫墙下,怀中掏出一个麻团,抬臂蓄势片刻,将麻团抛入仁智院中,侧耳听到麻团落地的闷响,而后再循前路返回,脸上扮出喜色,到了火长所在的位置后低声道“失箭找到了” “四郎做得好” 火长听到这话,忍不住喝赞一声,接过军士递来的弩箭,仔细查看箭身上雕刻的纹路无误,悬起的心才终于落地。 散开几人陆续返回,得知失箭寻回后俱都长松了一口气。最后还是火长作出决定“今夜此事,谁都不准泄漏你们都死死记住,谁若泄密牵连袍泽,之后无论生死如何,几家但有余丁,必杀此悖义之贼” 众人闻言,俱都低声应诺。这件事若泄密出去,他们一火军士必然都要遭受连累,但因失箭寻回,也罪不至死。谁若出卖同袍邀好上将,有悖道义之外还要担心遭到报复,这种蠢事自然不会有人去做。 一群人再次配好装械,只当无事一般如往常返回千步阁复命,交械换值之后便沿千步阁通道返回玄武城。一直等回到玄武城屯驻营帐,火长才狠狠给了那失箭伍长一拳,怒声道“如此大意,险些害我一火儿郎。往后你也不必再外出上值,由郭四郎代领职事” 对于火长这一安排,伍长不敢有丝毫怨言。他是主要犯事人,如果不是失箭寻回,他自己是笃定小命难保。眼下捡回一条命来,也没有脸面再继续担任伍长,受此惩戒之后还一脸诚恳的向那个寻回失箭的郭四郎道谢。 被称作郭四郎的年轻人浓眉大眼,对伍长并同袍们的道谢安然受之。谁也不知今夜这场风波正是此人做了手脚,这浓眉大眼状似憨厚的年轻人实在坏得很。 一直等到众人归帐入眠,另有一个年长一些的百骑军士凑到郭四郎左侧的通铺躺下,低声问道“四郎,你真的做了” 郭四郎微微颔首道“番期过半,再不做便没机会。” “太冒失了” 那人幽幽一叹“贵人惜身,只怕未如你我亡命啊。” “无非一死罢了,哪怕最终不成,也要告知世人我非胆怯之辈杀父之仇,岂能不报” 郭四郎状似梦呓,恶狠狠道。这时帐内另一角传来一名袍泽翻身咳嗽声,他便示意对方不要再说话,蒙头睡去。 百骑宿卫中的这一场小危机,李潼无从得知。他夙夜难眠,在近侍宫婢们熟睡之后便换了一身深色袍服蹲在了仁智院西角落的亭子外,耐心等待变故发生。 麻团被从墙外抛入后,因为没有手表,他也没有望月度时的生活经验,不知是否对方传讯约定的丑时三刻,因此没有急着上前探望究竟。 掐着脉搏数了一个多时辰,却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发生,忍耐将近极限,这才鬼鬼祟祟离开藏身地,行入竹林小亭内一番瞪眼摸索,而后便摸到那个被抛入墙内的麻团,放在手里捏了捏,便揣入怀中小心翼翼返回了自己的居舍。 麻团被打开,里面包裹着一个小一些的纸团,李潼凑近烛光小心翼翼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这字团上信息要比此前布片传信丰富得多,是一名百骑军士的自述信。李潼看完之后,脸色顿时变得精彩起来。 对方信中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与李潼所最关心的意图,按照其人自陈,这一个百骑军士名为郭达,本为洛中户奴,因弓马娴熟兼搏技精湛而入选百骑。 其人心向李唐,不忍见女主祸世并凌辱雍王一家,因此想要出手相救,辅佐大王外逃兴兵拨乱反正。 大概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不足为信,这个名为郭达的百骑军士也详细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其人本雍州长安人士,父亲曾为长安市中豪户,因豪武犯禁为囚。 当时正值高宗仪凤年间,关中饥馑,高宗欲东巡洛阳求食,因恐沿途蜂盗横行惊扰圣驾,特命时任监察御史的魏元忠检查路线。魏元忠在狱中发现了他的父亲气度不凡,因此举荐护驾随行。 其父也很好完成了这一桩使命,东行一路,盗贼望风而走,抵达洛阳之后,随行万数人众,竟然没有丢失一枚钱币。其父也因此护驾之功,得授次畿县尉,主司缉盗。 但是在仪凤四年,二圣所亲昵的道士明承俨被人在洛阳杀害。为了抓捕凶手,武后严令诸县限期破案,因是许多无辜的人也被抓捕入狱。郭达之父本就豪勇尚义,多与都邑游侠往来,不愿冤枉友人而搏取富贵,索性辞官归野。 若事情只是这样一个结局也没什么,但在几年前,曾经对郭达之父有知遇之恩的魏元忠遭到酷吏周兴的构陷,郭达之父奔走搭救,没想到自己也被牵连其中。 最终魏元忠被发配远邑,而郭达一家则沦为刑家,其父冤死狱中,家门就此凋零,只有郭达被故旧搭救成为户奴,并在前年因勇力而入选百骑。 为了取信于人,这个名为郭达的军士对身世交代很清楚,并坦陈之所以要帮助雍王一家,除了心怀李唐,也是希望能借力报仇,干掉周兴这个构陷家门的酷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31 不是一路人 李潼真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到,那个隐在暗处有胆量在武则天眼皮底下搞小动作的人,居然是一个黑二代。 不过想想也属正常,几年前徐敬业扬州作乱,声势闹得不小,但却很快被扑灭。 自此之后,即便还有什么权贵人家对李唐宗室心存同情,也很少再有胆量敢于弄险。 像是眼下作乱的李唐宗王结局就是一个证明,基本上就是越王李贞父子俩的一场作死自嗨,根本就没有获得什么实力人物的相应。 如果这个郭达所陈身世是真的,还真不排除其人有胆量弄险的可能。 小人物不乏大梦想,就在垂拱三年也就是去年,还有弘农人杨初成诈称郎将,假传太后武氏命令在都市招募亡命,想要前往房州迎回被废黜的中宗李显,只是还没来得及成行便被诛杀,以至于后来中宗复位,还下诏追赠这个民间义士。 这个郭达为何选择自己一家,那也很好理解。虽然眼下他们一家算是时局中的透明人,但是身为故太子李贤的血脉,身份摆在这里,绝非寻常。至于更加显眼的皇帝李旦一家,那个郭达就算是想要用谋只怕也联系不上。 自陈身世之后,这个郭达又在信中略述他的计划如果接到这封信的大王愿意接受他的帮助,那么可在明日吩咐宫人往仁智院送入五枚生梨,那么他便会着手安排潜逃出宫的路线。 十三天后的夜里,大王可密藏在仁智院北侧的廊舍中,他自往接应,趁着番期结束撤离玄武城之际,护送大王离开大内太初宫,而后便可护送大王逃离河洛直往豫州而去,汇合豫州的越王李贞,共同起兵反攻洛阳。 且不说这个郭达有没有能力安排自己成功外逃,但在看到对方这一系列的计划安排之后,李潼也是忍不住感慨真是无知者无畏。 大概在对方看来,天下苦武久矣,特别是那些朝不保夕的李唐宗王们。只要能够将李贤的血脉引出宫去,振臂一呼,李氏诸王群起谋事,反攻河洛,功成只在旦夕之间。 这一思路,倒也不能说是愚蠢天真,但在李潼看来,的确是充满了信息掌握不全面不切实际的奇思狂想。李潼真是脑袋抽筋成麻花,才会觉得投靠越王李贞是一条出路。 李氏宗王为了自保而起兵造反,且不说实力严重不对等而造成旋起旋灭的闹剧结局。但诸王之中唯越王李贞和他的儿子琅琊王李冲真正起事,表现得最为急切,目的绝不单纯。 越王李贞乃是唐太宗李世民诸子在世最为年长者,了解了这一点,便能明白为何他父子如此急切。 背后的动机,除了反武之外,还有要将武则天的血脉统统干掉的一层意思,包括如今的皇帝李旦,自然也包括李潼一家,使皇统再归太宗,李贞自然也就有了问鼎大位的资格 武则天当国履极的过程中,有两次兵变比较著名。 第一次便是徐敬业造反,徐敬业先是打起了扶李显的旗号,大概之后觉得一呼百应,声势闹起来了,结果又找了一个相貌酷似李贤者,目的不再纯粹,无非扶立一个傀儡,进则窥望天下,退则割据江左。 可惜这小子志大才疏,给他爷爷徐茂公提鞋都不配,八字还没一撇,自己先做起了美梦,首尾两顾,闹剧收场,只是捧红了骆宾王。 第二次越王李贞父子,本来诸王约定起兵,时期未至,李贞的儿子琅琊王李冲先动起来了。背后意思,大概是以他爷爷李世民为榜样。 之后诸王反应冷淡,乏于默契配合,大概也是李贞强调他太宗长子的身份,窥望大位,使得原本出于自保的单纯诉求出现了撕裂。 在诸王看来,既然你想做皇帝,那就应该你先动,我们大家在后边架秧子顺风仗可以,但绝不给你卖命夺位。 在这一场闹剧中,表现比较亮眼的反倒是高祖李渊的女儿常乐公主,一番发言激励可谓振聋发聩。但真要说什么巾帼不让须眉,那也谈不上。 常乐公主之所以那么热切反武,还是私仇居多。她本来是武则天的亲家,女儿嫁给李显,结果武则天将这个儿媳妇关在内侍省牢狱中生生饿死。 且最后常乐公主一家也不是死在造反的沙场上,而是被酷吏直接捂在了官邸中,最终身受极刑而死,口嗨之余,反倒不如李贞父子敢想敢干的果决。 想这些,只是搞清楚一个问题。 虽然同为李唐宗室,但在武后当国之后,李唐宗室就天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武则天的血脉儿孙,一部分是其余。 他们双方之间,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李贞等人即便造反成功,李潼一家也讨不了什么好,大概率是给他奶奶武则天陪葬。 这一场造反之后,武则天大肆清洗李唐宗室,背后也有一个逻辑,那就是跟她没有血缘关系或者关系不大的,大凡稍具威胁,统统干掉,以确保即便她代唐不成,李唐国祚也只会在她的儿孙之间传承 最终事实也证明,武则天这番举措卓有成效,当了十几年的皇帝,最后拍拍屁股继续做她的太后,乃至于最后与高宗合葬乾陵,后世李唐皇帝对她仍是只能敬奉。 这是有史以来,任何一个谋朝篡位者都没有获得的待遇,身前身后,这个女人可谓千古一人。 所以,虽然眼下的李潼自己也是处境堪忧,但只要心里还稍存逼数,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给他奶奶添乱。 在越王李贞父子作乱的风波中,他们一家也都是被武则天的强大羽翼保护起来。而李贞父子,根本就算不上他的同路人。 李潼更作险恶之想,如果这个郭达一面之辞不足为信,甚至不排除其人乃是李贞父子所安排的死间可能,为的就是鼓动雍王一家出逃,让武则天后院起火。 当然这个可能很小,因为如果李贞父子真在洛阳大内有闲棋布置,去勾搭皇帝李旦效果无疑会更好,哪怕谋事不成,也足以令人心惊肉跳,让武则天更加疑神疑鬼。 他们一家虽然身份也不寻常,但讲到一举一动能给时局带来的影响,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根本不足以造成什么大的震荡。 既然已经往坏处去想,李潼索性更加放开思路,如果这个郭达不可信,还有什么人会恶意满满的引诱构陷他家有什么人恨不得要将他们一家置于死地 讲到仇人,直接促成他亡父李贤被废的裴炎算是一个,不过裴炎早数年前便已经被武则天给收拾了。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奉命前往巴州逼杀李贤的酷吏丘神勣。 丘神勣这个家伙还不是一般的酷吏,本身乃是大唐开国功臣之后,可惜浓眉大眼的居然叛变革命,甘心去做武则天的爪牙。 此前率军前往博州平灭琅琊王李冲乱军的便是他,可惜李冲志大才疏,太不能折腾,起兵七天而亡,以至于丘神勣无乱可平又不甘心白走一趟,索性杀良冒功,残害博州生民千数户,回朝后升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可见其人之心狠手辣。 丘神勣本身兵权在手,与李潼一家又有血仇,李潼甚至严重怀疑天授年间李光顺所以惨死,就在于丘神勣的推波助澜,担心李贤的后人们咸鱼翻身而秋后算账,索性斩草除根。 以丘神勣的权柄,想要在北衙百骑中安排一个人引诱李潼一家外逃从而获罪受刑,这是一件不难操作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坐镇操作。 身在这样一个处境,对人对事心存谨慎,有所保留,李潼并不觉得是多疑。眼下已经得知对方的意图,无论是真是假,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反正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他是不考虑私自出逃的。 眼下的他,好歹还是武则天的孙子大唐郡王,一旦出逃,小命真的就被人捏在手里,半点不由自己。 更何况眼下大唐军制还未完全崩溃,几十万府兵须臾可征,以地方抗衡中央谈何容易,除非远逃海外,占个岛当领导,否则也只能东躲西藏朝不保夕。 白龙鱼服,本身又没有自保之力,需要考虑的只会是选择被红烧还是醋溜,死都死的不体面。 这一封信,李潼在细读几遍后便用小刀裁成细条,凑在烛火处烧成点点灰烬,开窗放烟,然后才脱下衣袍,上床睡觉。居然真就入睡了,可见他心理素质之强悍,即便做贼就算人赃俱获,也能抵死不认。 第二天一早,晨钟响起,李潼无精打采的起床洗漱,还没来得及出门,李光顺已经匆匆赶来,两眼中血丝暗结,一脸欲言又止。 李潼见状,更觉得昨夜不让他一同前往是对的,心太细,存不住什么东西,也就决定不再实情详告,免得李光顺更加睡不着。 清晨入拜请安,太妃房氏听到李潼说话略带鼻音,一时间又是紧张的不得了,要派宫人去请御医诊断。 李潼一再保证只是小感风寒,一碗姜汤回房捂汗就好了,这才劝住房氏不再小题大做,因此得了几天假期,在李守礼幽怨羡慕的眼神中回房补觉,路过厨下看到尚食局宫役要离开,顺便吩咐傍晚送十枚生梨过来。一点小恶趣,他要给人加倍的惊喜,顺便试探一下对方的应变与容错能力有多高。 真要泄露,他有托辞,百骑巡弋在外,他不知弄奸者多寡,不敢贸然举报,打草惊蛇之余枉送性命,故而倍增梨数以示绝不同流合污我是大唐乖孙,弄奸阴谋之类,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一觉睡到午后,李潼才起床开始思考该要怎么回应那个名叫郭达的百骑军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32 君子满朝 更新快无弹窗 虽然一番恶意猜度,显得自己心思挺脏,但李潼还是觉得,对人对事谨慎之余,也该怀有一些善意与纯真。 当然,主要还是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实在太煎熬,既然都是揣测,他也更愿意往好的一方面去想。心里阳光一点,心情也能开朗一些。虽不至于掏心掏肺、全无保留,但也不能置若罔闻、不作回应,使义血寒凉。 鉴于自己目下处境,李潼并不打算直接接触对方。略作沉吟后,他将宫人屏退,自己提笔暗书琅琊逆卒,乱不满旬。豫州兵祸,亦难足月。君子满朝,群贤立世。祟迹难久,正声长存。各自诫守,阴云终霁。 这是李潼打算给予对方的回应,就算对方真的心存歹念或者讯息被中途截留外泄,也不能从这便笺中引申出能够构陷他的牢骚怨言,而且笔迹也不是他惯常所用颜体。 当然这也只是事存万一的一点保险,如果对方真的是存心引诱构陷他,单单阴结禁卫军卒这一罪名便足够他喝上一壶。 在这番回应中,李潼也是耍了一点小心机,透露出些许自己的预知之能,预言李贞父子不能长久。 话说回来,作乱的越王李贞虽然是李世民的儿子,但真是一点都没有遗传到他父亲的韬略智慧,爷俩起兵作乱,加起来居然折腾都不到一个月,一个坚持了七天,一个坚持了二十天。 李世民若能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窦建德、王世充之流应该会挺快活,幸灾乐祸。 对于未知且不在掌控的人事,李潼也乐得标榜加强自己身上的神秘性来施加更多影响。这也是一点神秘学浅用。至于更具体细致的预知之能那就没必要,比如告诉对方周兴也蹦跶不了几年,再过个两三年就会被请君入瓮,被同系统的后起之秀给煮了。 回信虽然写成,但该如何交到对方手中,李潼一时间却没有办法。他被拘禁在仁智院,虽然掌直徐氏可以对他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不好就这么堂而皇之去接触对方,当面递信。 就这么纠结着,时间很快来到傍晚,尚食局宫役送来食材之后,很快珠娘便亲自将装在食盒的生梨送来。 李潼打开食盒翻捡片刻,很快便发现一个梨子表皮被指甲抠出一个潦草凌乱的“何”字,可以想见那个军士郭达打开食盒后看到并非约定的十枚生梨是怎样的懵逼问号脸你特么是答应还是没答应老子看不懂 事实也确如李潼所料,傍晚时分巡逻之际拦下送食宫役检查之后,新任伍长的郭达就陷入了凌乱中。 因为彼此不能确定对方心迹,他搞这些小动作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一旦被人察觉或者告发,刑狱受死那都是基本操作。所以他在胆大之外,也是谨慎试探,唯恐谋事不成反害性命。 之前几次对方做出反应,让他确定自己所传递的讯息的确被院内之人成功接收。在他想来,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无非几种情况,第一就是对方也不甘寂寞,横下心来抓住这个机会,陪他赌上一次。第二就是忧恐遭受牵连,选择直接告发。 或者连告发都没有胆量,干脆下令不再午后送食,彻底切断这一条联系的渠道。 但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符合他现在遇到这种。他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作此阴谋,心弦一直紧绷,自然想不到李潼会心大俏皮到跟他开上这么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所以在看到那十枚生梨后,他满心凌乱的抠出一个“何”字,你到底什么意思 有那么一瞬间,郭达真想冲进仁智院去询问究竟。但他终究还是理智未失,强自按捺下来,只是之后在值宿过程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也幸在同火其他人还因为昨夜变故而心有余悸,一个个心弦绷紧,唯恐再出错,才没有人发现到他的不同。 午夜换值,返回自己的营帐之后,郭达仍是久久难眠,苦思不解。 讲到对讯息的了解,其实他并不比被困在仁智院的李潼强多少。虽然担任百骑巡卫,但巡逻的路线仅限于千步阁与归义门之间这段距离,还是听到同袍讲起永安王死而复生这种宫闱私密,才知道雍王一家便住在他们巡逻途经的仁智院中。 了解到这些之后,郭达苦思多日,这才横下心来想出这样一个计划。父仇不共戴天,但他一个刑家户奴,哪怕这几年在故旧帮衬与自身努力的情况下入选百骑,但想要干掉官居司刑少卿的周兴又谈何容易,又遑论重整家业 李氏宗王作乱,让郭达看到一线机会。他内心里是盼望诸王能够成功,推翻女主,一肃朝纲,严惩周兴等奸邪酷吏,为自家平反。 内心里这一团火,让他不甘心置身事外,同时也不乏大丈夫不可寂寂而终的雄心。在得知故太子李贤子嗣与他只有一墙之隔,心念便更加炽热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天赐良机,想要行险一搏。 推己度人,郭达觉得雍王一家身为皇室贵胄却痛失亲父,自身又被恶祖幽禁,内心里肯定也是充满了不甘。如果能有这样一个摆脱囹圄 、痛报血仇同时又前程远大的机会摆在面前,很大机会是要紧紧抓住,值得以命相搏。 但郭达终究只是一个豪室劫余,对时局之波诡云谲认知难免失于浅薄。他并不知自己所苦思构想的这一计划,根本就不符合雍王一家切身利益,除非联系上李守礼那个不甘寂寞的二愣子,否则实在没有成功的可能。 一夜无眠,到了第二天郭达仍然没有想出一个头绪。营中也有模糊知道他计划的故旧袍泽前来探望,见郭达满眼血丝且神情沉重,也都知趣不问。 郭达之所以敢动念将被囚禁的宗王偷出大内,也并非尽是妄想。他父亲乃是三辅闻名的豪侠人物,可谓交游广阔,虽然还达不到名动公卿的程度,但仗义每多屠狗辈,还是给他留下不浅的人脉余泽。 这些人大多身处底层,也正因如此反而没有那么多的利弊权衡,为人做事义气当先。郭达之所以能从户奴被选入百骑,除了本身弓马技艺之外,也正是因为百骑中一名队正与他父亲乃是生死之交。 北衙御林军多关陇子弟,类似交情还有一些,这些人未必人人都敢与他弄险,但关键时刻以旧情央求稍作关照放行还是能做到的。退一步讲,这些人若真敢把他往死里逼陷,也要担心他临死之前会不会攀咬报复。 不过,郭达也知此谋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也只是向知心二三者稍作吐露,真正具体计划始终藏在心底。眼下虽然满心疑惑,但仍不敢随意与人商讨。 怀着满心疑窦与忧心忡忡,时间很快又到了傍晚,他们这一火军士又该整装入值。 严查宫闱行走人等,乃是上峰郎将交代。当郭达一行从千步阁出发往归义门去进行第一次巡逻的时候,正逢尚食局宫役前往仁智院运送食材,搜查这一行人物只是中途顺带。 当上前斥退宫役,打开食盒搜查的时候,郭达手心里汗津津一片,犹豫着要不要将提前写好讯息的布片塞入其中。 此前他只觉得院中宗王必然不甘寂寞,可是昨夜所见却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因此对于是否保持联络也深怀迟疑。 他心里尚在权衡之际,突然听到同袍喝问宫役“运送这么多竹筒做什么” 宫役上前小心翼翼回答道“院中贵人叮嘱,卑奴不敢多问” 听到这对话,郭达移步望去,发现有一个食盒箱笼里装着满满截成尺余长的竹筒,足足有十几个。 竹材用途广泛,若在厨中也可当作炊具蒸饭,特别雕胡米以此法蒸食,将会更加清香可口,并能避免被水沤烂。军士询问也只是在职寻常,其实并不觉得奇怪。 但是郭达心顾其余,想得更多,在看到那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筒厨具之后,内心思绪已是翻江倒海,这是不是院中贵人给他新的暗示竹筒、竹同竹林同前暗示他此夜如前夜一般,潜入竹林之内 郭达满心杂念,一直等到同袍呼喊,才察觉到搜查已经完毕,宫役们已经扣好食盒,搬抬着往仁智院而去。他强自收敛心神,追随队伍继续巡逻,心中却暗下决定,无论是否会意准确,今夜都要找机会再入竹林一探究竟。 午夜时分,最后一次巡逻,行至仁智院附近,郭达突然抱腹呼痛。火长心中虽有不悦,但念及前夜正是郭达拯救他们满火军士,受惠未远,不好呵责过甚,只能厉声吩咐赶紧解决尽快归队。 郭达匆匆钻入竹林,靠近院墙之倾听片刻,从竹林中捡起松软土块抛入院中,又捏着嗓子做几声寒鸦低鸣。不旋踵,院墙墙头飞出一物落入竹林中,郭达连忙循声觅去,幽暗中手触松软一物,塞入戎袍之内然后便匆匆离开。 换值归营之后,趁着私下无人之际,郭达掏出怀中物品,掰开外裹的泥团剖取出卷成一团的纸笺,凑近篝火细细一览,脸色顿时阴郁下来“未战先怯,不敢望胜,贵人惜身,实在可笑难怪闱门之内阴阳失序,坤德寡无,风骨如此,连累苍生” 看过这一封传书,郭达心情沉重绝望。他这一计划能否成功,主要建立在对方是否愿意配合。现在摆明了院中贵人是没有胆量一搏,继续纠缠只能让自己更立险地。 失望之余,更觉得院中贵人遭受囚禁实在咎由自取,恶母凌人,堂堂皇家纲常秩序尚且不如庶人门庭 自此,郭达便不再继续传讯试探,心中愤懑郁结,甚至暗暗决定,一俟番期结束离开大内,行动更得自由之后,便要在洛邑招募亡命,出投越王父子这一对宗王豪杰,不再徒留洛中、虚度光阴。 时间眨眼而过,一个月的番期很快结束。郭达这一批百骑将士撤出大内之后,他正待要付诸行动,都中却捷报连传,越王父子先后覆灭。 “琅琊逆卒,乱不满旬。豫州兵祸,亦难足月这究竟是言有凑巧,还是玄念先知” 郭达傻眼了,他已经无处投靠,倒有足够的闲暇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更新快无弹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33 雕虫与公赏 李贞父子谋乱仓促,败得也猝然,以至于第二批的平乱府兵还没有集结完毕,兵祸已经被平定下来。 这样一个结果,都邑之内也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愁。对于李唐宗室和一些心向李氏的时流而言,是颇有几分幻灭与绝望,莫非武氏代李已是天数 但更多的人,还是心存庆幸的。尤其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只要不打仗,不被战火摧毁家园,总是好的。 无论长安还是洛阳,皇宫大内主人是谁其实与他们并没有太深切的关系,无非闲来小作愧叹,还要担心隔墙有耳、不敢恣意狂言,以免被人告密招灾。 不过对于太后武氏而言,兵祸结束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屠刀既然已经抽出,就绝对不会轻易收回。此前的她,就算想要大肆清洗李唐宗室隐患,还要顾及朝野风评,特别是朝廷大员们的态度。 可是李贞父子的作乱,却给她了一个绝佳的借口机会,实在没有轻轻放过的理由。深挖严查逆案隐秘,将会是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最主要的任务 诸多李氏宗室引颈待宰,甚至无需太后更作指使,许多想要投机求幸的人已经是摩拳擦掌,闻腥而动,想要大干一场。 深宫高墙为抱,外朝风波如何汹涌,暂时还未波及被幽禁深宫中的李潼一家。 在经过百骑军士郭达那一插曲之后,生活复又归为一潭死水的平淡。但李潼却也不再感觉无聊,因为有掌直徐氏这一条渠道,他对宫外事迹种种也能小有了解,偶或听到又有什么人遭殃了,同情有之,喟叹有之,但若讲到最真实的感受,其实还是庆幸。 人对自身际遇感受如何,泰半都是比较出来。当看到有人比自己更惨,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踏实的。尽管有点幸灾乐祸,但能忍住不说,这是眼下的他能够给予那些表面亲戚们唯一的善意。 除了这一点五十步笑百步的恶趣之外,李潼心里也有几分对形势把握准确无误的窃喜。武则天残害李唐宗室,看起来一片腥风血雨,但内里还是有节奏的。 垂拱四年这一批被弄掉的,主要还是高祖、太宗的子孙。因为眼下的武则天,还未正式称制,仍然需要借重高宗李治的政治遗泽。 所以对于高宗的子孙还没有痛下杀手,甚至就连宫斗老冤家萧淑妃所生的儿子李素节都还在外州当着刺史。当然这也只是掐指待死,到了天授元年武则天正式称制之后,高宗子嗣非她所出的,肯定是要统统弄死没商量。行百里路半九十,不差这几条人命债。 政治立场的复杂性,让李潼很难生出那种兔死狐悲、同仇敌忾的感觉。武则天虽然心狠手辣,但她眼下所做的这些,又何尝不是在给儿孙扫清障碍,尽管在客观上而言,亲情只是她获取权力的筹码而非人伦上的牵绊。 之后中宗、睿宗两朝,同样是动荡频生,宫变诸多,但是皇统仍能稳稳把持在二圣一脉,那对难兄难弟也应该感谢他们的母亲。毕竟李唐宗室啥妖孽都有,唯独善男信女缺缺。 只要身上流淌着武则天的血,那就属于宗室中的异类,在其他李唐宗室看来,大概属于孽种一类。 所谓君子远庖厨,忍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反正不是死在自己手里,一把同情泪后,对于新局面也能安然享之。 生在帝王家,好歹也算吃过、玩过、享受过,跟这时期内其他无辜而遭受牵连者相比,这些李唐宗室们也不算太亏。 这话转过来也能安在李潼身上,好死不死成为李贤的儿子,肉都吃了,哪能不挨揍。但就算视死如归,用在这种情况下总也感觉怪怪的。所以对于自己的未来,李潼也是深怀妄想,希望明天会更好。 或许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虽然眼下还未身在庙堂,但庙堂之内仍会不时泛起有关他们一家的零星闲说。 虽然李贞父子已经被扑灭,但余波还未就此打住。随着时间的推移,围绕于此一些流言也逐渐传入洛阳,坊市中滋生一些闲说,比如天子李旦已经被太后弑杀,其中就包括嗣雍王一家,尸骨就沉在九洲池下。言者信誓旦旦,闻者感怀喟叹。 “坊野邪说,实在可恨逆贼祸乱邦国,已是大罪。妖言构陷,谤议天家伦序,更是人情难忍鄙夫愚众受此蒙蔽,必以严峻勒令刑诫,才可纠正世风,重归淳朴” 太初宫徽猷殿中,面对着劝谏刑令严苛、大伤民情的狄仁杰,太后一脸忿色,沉声说道。在接见大臣的时候,她向来都是凤冠章服、威严庄重,此刻天颜怀忿,更有一种凛然威重扑面而来。 狄仁杰恭坐殿阶之下,虽然年近六十,但紫袍之下的身躯仍然厚壮挺直,不显佝偻。 他在年初外任江南巡抚使,返回都邑之后转文昌右丞,历时不过两月,又被选派出任豫州刺史,趁着面圣辞行之际,讲起如今都内酷吏蜂起、搞得都城之内乌烟瘴气,希望太后能够勒令那些刑吏收敛一些。但却没想到刚刚讲起这个话题,太后便怒火中烧,愤懑于面。 面对一脸怒气的太后,狄仁杰心中也是略存忐忑,沉吟片刻才又开口说道“民愚风堕,这是宰相的过失。敦教世俗,并非刑司职任。逆乱横起,已经是国家的不幸,将士用命,使小疾未成大祸。但若因此使朝纲失序,刑卒代劳宰辅,反倒失了定乱靖邦的本意。刑士之中若果真有才堪宰辅却只以卑职相酬,臣恐朝廷失士之憾弥彰。” 武则天听到这一番话,一时哑然。她自然心知那些猖獗的酷吏是怎样货色,哪怕再怎么昧着良心也不好说其中有什么遗珠的宰相之才。 狄仁杰偷换概念,将刑吏纠察民风上升为对宰相群体的不满,偏偏刚才她先将坊野流言上纲上线,一时间倒是不知该要如何反驳。 见太后闭口不言,狄仁杰便又继续说道“政成于立而毁于摧,逆势难久可知人心向背。譬如邪风扬尘,难撼泰山之重,偶或片刻有扰视听,久则自已,实非大患。敦教驯民,堵不如疏,足其需用,释其疑难,则士庶咸安。” 如果说此前武则天只是略觉尴尬,可是听到狄仁杰继续说下去,心情逐渐转为羞恼。 什么叫释其疑难民众们所疑难盛传,无非是她究竟有没有将儿孙幽禁杀害想要释疑也很简单,让她的儿孙多多显迹人前,谣言自解。 虽然狄仁杰已经表述的非常委婉,但仍然改变不了他的本意是希望幽居大内的皇帝李旦能够站到前台来,直接面对大唐臣民 “狄公体正言直,每每问教,受益匪浅。若非国务急遣,我真希望公能长留台阁,省过谏非。” 武则天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又微笑说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难道没有一点数既非宰辅,也非谏司,一个外派的刺史罢了,这些话题不在你的职责之内,管住自己的嘴罢。 虽然心中已经有些不悦,武则天还是有所克制。对于真正有能力的臣子,即便有失检点,她也愿意给予包容。 此前狄仁杰在江南禁绝淫祀,展现出干吏大才的一面,如今豫州刚刚经过越王李贞叛乱的扰动,正是人心浮动,民情喧扰之际,正需要良才镇抚,因此她才选派归都不久的狄仁杰前往。 但是包容并不意味着纵容,狄仁杰所流露出来的态度,在朝野之间颇具代表性。这些人虽然大事不违,但内心里仍然仅仅只是将她当作李唐的太后,高宗与当今皇帝之间的过渡,而非将她视作一个人格、权柄独立的人主。 更进一步讲,狄仁杰心里难道就没有疑惑她究竟有没有囚杀儿孙想到这里,武则天心里便多有羞恼。 虽然局势展到这一步,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程度。但在尚有余力的情况下,武则天也希望能够做的更加体面一些。 所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她要君临天下,囊括宇内才士为己所用,必要的粉饰仍然不可忽略。特别对于一些身具才力而又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完全丧失底线的人,彼此留下一点台阶,才能相安无事。 那些酷吏幸徒好用是好用,但若满朝俱是此类,朝局难免乌烟瘴气。这会更加坐实她女主祸国的形象,也是武则天一直在极力避免的情况。 “狄公久不在朝,旋来旋去,让人遗憾。临别在即,日前所得雕虫一篇,与公雅赏。” 武则天微微侧身,吩咐陛立宫人道“去将慈乌诗稿取来。” 狄仁杰这会儿正垂自警于太后言语中的敲打,他虽然已经在极力告诫自己不可操之过急、亢进过甚,但有时候仍然难免将意图表露过于急切。如此一番自警,对此并没有过分在意。 很快,宫人匆匆返回,并在太后示意之下将诗稿递到了狄仁杰手中。狄仁杰垂览卷,脸色渐渐有所变化,特别在看到诗稿落款之“臣守义谨呈御上”,脸色的变化再也掩饰不住,抬头疑道“这、这是” 看到狄仁杰的神态变化,武则天心中刚刚升起的些许伤感很快消散,昂作叹息状说道“虽是幼顽所献,但联绝之内纯挚之意又哪是黄口能为。狄公若有所度那也没错,正是旧人刺心遗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34 狄公满腹荆棘 大唐铨选,以身言书判为标准,其中的身便是指体貌丰伟、仪表堂堂。如果身形五短、体貌猥琐,在铨选之中天然便处于劣势。 狄仁杰弱冠之龄便以明经及第,解褐州判,称得上是少年得意。几十年宦海沉浮,历任显途,年纪越长、城府越深,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雍容气度,少有七情上面的时刻。 可是眼下在听到太后此言之后,狄仁杰脸色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凛然肃穆,又捧起那诗卷以更加庄重的态度细品一番,脸色却变得越来越复杂。说得粗鄙些,他眼下的心情恰如一口老痰卡在喉中,咽不下又吐不出,心情大失淡定。 殿堂之上的武则天,自然将狄仁杰的反应收入眼底。除了一丝淡淡的羞恼之外,心内更多还是洋溢起了一股复杂的快意。 她手叩御床,作怅然叹息状“小民短见狭想,身外诸种只作妖异视之,却不愿反省自己的粗鄙。生而为人,须念人情始终。天家民家,讲到门内亲亲,又哪有什么不同所患者杂尘滋扰,是非纠缠,谤情伤心,使我痛失挚人” 讲到这里,武则天语调微颤,眼角真有几分湿气泛起,像极了一个痛思亡子的寻常民妇母亲。 狄仁杰耳中听到太后的感慨,两眼则紧紧盯住那诗稿,脸色都隐隐泛起一丝潮红,心情更是纷乱到了极点。他能想到太后不会轻易让当今圣上接触外廷群臣,但却没想到太后竟然会重新提起已经死去多年的前太子李贤 这是什么意思她们母子骨肉情深,全是因为小人作祟、谤议伤情,最终才以反目收场到如今,谁若再议论太后与皇帝陛下之间的是非,便是旧事重演 狄仁杰自然不是什么搬弄是非的小人,但太后这一做法却让他无从适应,也猜不到太后真实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是单纯的不愿群臣继续干涉她们母子事务,还是已经隐含威胁 这一篇慈乌诗又是哪里来的 虽然太后言中已经说明乃是故太子李贤之子永安王李守义所献亡父遗篇,但是狄仁杰对此仍然报以怀疑。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篇诗作的出现,在眼下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越王李贞父子作乱,狄仁杰与时局中一部分有识之士不乏默契,希望能够借此事给时局带来的动荡压力,争取与皇帝李旦加强联系。最不济,让皇帝更多进入群臣视野中,安全性上也能略有提升。 时局发展到这一步,当今圣上已经是他们这些李唐忠臣们的唯一指望。像是越王父子矫称皇帝的旨意,让人担心皇帝李旦也会被裹入其中,总管平叛事宜的宰相岑长倩下令从速击之。 他们并不是甘心依从女主,而是因为越王父子作乱绝不仅仅只是剑指女主那么简单,而是在挑战大唐传承至今的法统。 太后再怎么弄权,但毕竟是高宗遗嘱托命的妻子,他们听命于高宗遗诏、效命太后,这在法礼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越王父子身为皇宗支裔而犯上作乱,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事到如今,太后的意图已经越来越明显,指望她悬崖勒马已经不太可能。但幸在太后春秋渐高,即便有僭也难长久,在这样的情况下,努力保全皇帝陛下便是他们效忠大唐的最佳选择。 太后与高宗四子,庐陵王虽然在世,但因其荒诞孟浪,也让时流对其难抱信心。可是现在,太后似乎有意将嗣雍王一家重新引入时流视野,则就让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故太子李贤虽然素有令誉,其人壮夭也多令时流扼腕,其中就包括狄仁杰。 但死就是死了,若仍阴魂不散,无疑会给当今皇帝陛下带来困扰,让一众李唐孤直臣子们不再只是瞩望皇帝一人,这实际上就会削弱围绕在皇帝陛下周边的那一股保护力量。 说的更残忍一些,因为皇帝陛下乃是李唐忠臣们的唯一指望,一旦太后要对皇帝下手,则不啻于要与李唐完全割裂,必然会激发反扑。 可是现在,在外有庐陵王,在内有嗣雍王一家,即便皇帝有什么闪失,李唐国祚似乎也仍是后继有人,这就会极大的削弱时流诸众誓保当今天子的决心 想到这一层可能,狄仁杰心绪不免更加纷乱,在之后的奏对中,也都是心神不属,一直持续到奏对结束离开徽猷殿。 太后眼帘低垂,目送狄仁杰离开殿堂,又过了一会儿才吩咐宫人将狄仁杰遗落在殿上的诗稿收回,口中则低笑起来“老物状似忠良,内藏荆棘满腹” 一般方伯离都赴任,台省内都会安排送别的宴会,甚至宰相出席送行。不过狄仁杰今次外任,事出非常,自然也就一切从简,在拜辞太后之后,便要准备起行。 但当狄仁杰正在省内交割事宜的时候,还是有一些台省官员闻讯赶来此行。毕竟狄仁杰此行前往豫州,乃是特事重用而非遭贬外遣,如果事务完成得好,归来拜相不在话下。 临行在即,本就事务繁多,加上此前拜辞之际所见那一篇慈乌诗,更是让他心绪大乱。或许事态本身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严重,可在眼下这种敏感时刻,对于太后一举一动也由不得他不作细品。 怀着这样的心情,狄仁杰本来是没有丝毫应酬同僚的念头。可是看到司宾卿豆卢钦望行入省中,脑海中略一转念,让人独辟居室请豆卢钦望行入其中,寒暄几句后才开口问道“我久在外州,洛中掌故多有陌生,偶有小惑,不知思齐兄可曾听说嗣雍王家事” 听到狄仁杰的问题,豆卢钦望脸上顿时涌出警惕之色,腾一下便从席中立起。他年纪比狄仁杰还大了一岁,这吃惊站起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老态,两眼盯住狄仁杰、满是狐疑,片刻后才干巴巴问道“狄公怎么问起此事” 狄仁杰闻言后脸上便露出一丝苦笑,他与豆卢钦望关系实在不算好,勉强只是点头之交,心里也明白贸然问起这样敏感的事情实在有些冒失。 不过他离都在即,也没时间更广泛的打听,前来此行一众官员们,唯豆卢钦望品秩最高。而嗣雍王一家一直留居大内禁中,一般人也不可能听说他家什么消息。 豆卢钦望明显不相信自己,狄仁杰也不敢将禁中奏对私语旁人,沉吟片刻才又说道“人事久去,闲来偶思。思齐兄若不便言,也就罢了。” 这话明显不能让豆卢钦望释疑,又上上下下打量狄仁杰几眼,才又嘿声道“眼前诸事已经迷眼,旧事还是不宜多论。” 不同于狄仁杰的历任内外,豆卢钦望门荫入仕,半生平流进取,波澜不惊,至今已经司掌鸿胪寺事。因为寺事的缘故,与台省群臣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为人历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自然不会与狄仁杰交浅言深。 沉默片刻后,他便又说道“既然狄公问起,我倒记起一事。今夏雍王幼弟永安王病笃垂危,更有人言已入死境,但转天却又苏醒康复,一如常人,更有传永安王通于阴阳,精熟玄语。狄公适巡江左,所以不闻。” “此事是真是假” 狄仁杰闻言后,脸上又显惊容。对于嗣雍王一家,时流已经多有陌生,若非今天接连两次听说,狄仁杰甚至不知李贤幼子受封永安王。 他先在太后口中听说永安王其人,如今又听豆卢钦望讲起永安王身上居然还发生如此玄奇事迹,一时间难免好奇。 豆卢钦望讲起这件事,也是因为并非什么私密,但若更深一层的判断,则就没有必要再说了,打个哈哈便起身告辞,甚至都不好奇狄仁杰为何突然对嗣雍王一家感兴趣。 没能从豆卢钦望口中打听到更多,狄仁杰也觉无奈。可是当他向省内旁人问起此事的时候,才发现豆卢钦望所言不虚,台省之内也有人听说此事,所述与豆卢钦望也大同小异,毕竟曾有太医署医官参与其中,很难完全瞒过外廷。 但当狄仁杰想要了解更多的时候,却发现众人所知都是皮毛,甚至就连那个曾经为永安王诊断过的太医署医博士都已经被转入尚药局担任太医,不再与朝臣随便接触。 离都在即,狄仁杰就算还想要继续打听,也没有时间了,只是在心中记下此事,打算等豫州事了归都后继续打听。 不过他隐有预感,等到他再归都之际,形势必然会有新的变化。毕竟,太后长于思谋更勤于行动,绝对不会没了下文。 虽然他不太乐见故太子李贤阴魂不散、重归时流视野之内,但这件事也不会因为他的心意而有所转移。如果太后真的想要摊薄集聚在当今皇帝陛下身上的人心,短期内必然会有所行动。 眼下能够期望的,就是希望嗣雍王一家能够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不要轻易蹈入时局之内,令本就波诡云谲的局面变得更加混乱莫测。 宦海沉浮多年,狄仁杰的政治敏感自是不凡。就在他前脚离开奔赴豫州,后脚左肃政大夫格辅元请筑慈乌台的奏书便送入了禁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35 娇花藏毒 “太后要在禁中修筑慈乌台” 听到这个消息后,李潼是有几分懵逼。他终究不是在这个时代土生土长起来的人,对于深具时代特色的政治手段还是有些想象力不足。 当他写出慈乌诗的时候,倒是想到有一天或许会被武则天用来粉饰自家母子情深,但是对这种动辄搞土建追思的做派却仍感猝不及防。如果真要怀念他爸爸,折现不行吗一慈乌诗不够,他可以再抄啊 “是,神皇陛下已经诏令薛师督造明堂之余,在东宫重光门左起筑慈乌台。台成之日,还要请三位大王共临台阁,吊忆先王。” 前来传达这个消息的,是武则天身边宠信的户婢韦团儿。此刻她坐在中厅,甚至太妃房氏都避在次席,三王并年幼的县主更是垂手站在厅中。 这种被人捧高、特别是贵如宗王都谨立于前的待遇,让她心情大好,笑眯眯转述神皇口谕,明亮的眼眸则频频打量着立在最左侧的永安王。除了好奇宫中流传永安王的奇异之外,心中也在暗暗评价三王仪容气度。 她虽然出身只是卑贱户婢,但因得到神皇宠爱,长随左右,也多见都邑权贵世家子弟。永安王仪容俊美,甚至令她都觉眼前一亮,哪怕将记忆中所见诸世家俊彦一番比较,能够过的也实在寥寥无几。 在韦团儿看来,薛师怀义和尚虽然神皇陛下的幕客,也称得上姿容俊美,但总透出一股难于形容的油滑卑贱,实在称不上是第一流的人物。 永安王玉质皎然,贵气充沛,更兼身上还有一种传言通玄及幽、神游两界的神秘感,虽然限于年龄阅历,还没有酿出醇厚迷人的魅力,但也已经足够吸引人的关注。 但这也让韦团儿更觉得惋惜,如果换一个身世,永安王的仪容风度不知会令洛下多少闺中女儿情思怅结、芳心暗许。如今身份贵则贵矣,却是午后清露,佛偈优昙,使人伤感于美好的事物总是太脆弱。 至于永安王的两位兄长,单纯相貌虽然不及永安王那样出众,也都是中上之选,但气质上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 嗣雍王李守礼显得有些毛躁,频频因房间内外动静而左右张望,给人以轻佻之感。而乐安王李光顺,则又过于沉闷了些,入室之后下意识便往边角靠立,以至于半边身躯都隐在垂帷下,透出一股拘谨。 看到三王不同形态气度,韦团儿偶奇想,永安王看起来倒是比雍王更适合作为嗣王人选。郡王与嗣王虽然名义上相差仿佛,但实际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且不说韦团儿自知根本就没资格影响皇宗家事,即便是有,又哪敢在这种问题上随意置喙。 房间中几人,则因韦团儿带来的这个消息反应各不相同。 太妃房氏已经忍不住泪水涟涟,要知道先王至死都还背负着一个谋逆的罪名。太后怀念儿子而兴筑慈乌台,很大程度会冲淡先王身后污名。勉强列席的良媛张氏,也频频举帕拭泪,应该是有着几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慰。 李光顺眉目之间也喜色隐露,更忍不住频频目视李潼。他自然也知慈乌诗乃李潼所献,能够给自家际遇带来这么大的转变,心中对这个三弟的佩服更甚几分。 李守礼的反应则根本不得究竟,最近这段时间他学书学礼,欠于往常的活泼,日常都是懵逼状态,一时间也意识不到这件事能给他家际遇带来的改善。 小妹李幼娘少见外人,只是小心翼翼偷眼打量与娘娘并席而坐的美婢,看到对方美艳的相貌、华丽的衣饰,更流露出几分羡慕。李潼看在眼中,倒觉几分心酸,他家好歹也是宗王人家,但母女用度朴素简单,反而比不上一个禁宫宠婢。 其实韦团儿来访本身,较之所带来的消息还要让李潼感到吃惊。武则天吩咐身边近人前来传讯,而非像往常那样由上官婉儿转告,莫非他这奶奶真的是打算要缓和与他们一家的关系 但很快李潼便暗叹一声,觉得还是不宜乐观。武则天绝非崇尚母慈子孝、家庭和睦的寻常妇人,特别在当下武周革命的关键时期,所谋所动必然还是围绕这个大的政治目标,所谓亲情只是一个粉饰手段。 特别在听到这座慈乌台将会修筑在东宫范围,李潼不免更生感慨,此际大概最难受的就是他那个至今还未谋面的四叔李旦了吧,这眼药上的真是戳人心肺。 一个女人贤惠与否,对家庭关系影响实在太深。经此之后,他们一家与李旦一家大概是不好和气相处。就算他们兄弟没有什么分夺恩泽的想法,难保李旦对他们会否坦荡待之。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两家眼下都是女皇羽翼之下的小鸡仔儿,彼此之间也根本没有必要产生什么矛盾纠纷。但这件事会给时局人心带来怎样导向,还是未可乐观。 事情眼下只是一个开端,余波如何暂不必多想。无论如何,慈乌台若能修筑起来,对他们一家而言可谓是一个不错的政治资本,李潼也乐见其成。而且经此之后,他们一家人也要在一定程度上重归时局之内,受到的关注更多,以往的平淡与寂寞怕是不复。 对此李潼也没有过多忐忑,能够跻身时局之内去冲浪、去冒险,本来就是他所希望的。想要有所得,自然要有所付出,而在武周代唐这种时刻,危险无从避免。 虽然眼下的他仍以保命为最大奋斗目标,但若仍是幽居深宫,即便是活下来,无非笼中雀鸟、行尸走肉,也不是李潼所渴望的那种人生。 传达完这个消息后,韦团儿便起身告辞。虽然雍王一家待她态度不错,让她很享受,但久在神皇身畔,即便不聪明,也明白有的事太敏感,不宜涉入太多。 只是在临行之际,她脑海中又突然泛起一个念头,望着李潼微笑道“可否请大王赠步稍送” 李潼听到这话,心弦顿时绷紧,满是狐疑,这女人要做什么 房氏这会儿心情正是激动,倒没察觉到什么不妥,听到韦团儿的话,便吩咐李潼相送。 李潼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与韦团儿前后行出,往仁智院外走去。 从时礼而言,他这个郡王哪怕再不怎么值钱,对区区一个户婢也不必屈尊远送。至于上官婉儿,本身便是有品级在身的内命妇,是他爷爷高宗皇帝遗留的嫔御,往来迎送并不逾礼。 但女主当国哪有那么多道理好讲,武家几个活宝哪怕位居宰辅,还不是要喜孜孜给他们干姑父薛怀义牵马。他这个亲孙子连奶奶的面都见不到,可见也只是面子亲戚,更没有必要去得罪武则天亲近之人。 行走间,韦团儿落后李潼半个身位,如此更方便打量这个年轻的宗王行止气度。她一时间也想不通为何要让永安王送她,只是偶有所念便说出来了,本身便不是上官婉儿那种谨小慎微的性格,行事风格自然也大不相同。 李潼行走间微微侧身,视线余光也在打量韦团儿,自然注意到对方对他的观察,心中警惕更深。 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虽然人际关系很单调,但前前后后也见过百十人,其中更包括上官婉儿这个才名颇盛的女文青。但若凭心而论,韦团儿真是他所见最美艳的女人,甚至隐隐还要压过上官婉儿一头。 或者说这两者是不同的风格,上官婉儿是清丽温婉,交谈接触起来很舒服。韦团儿则是一种让人不能否认的美艳,美得近乎庸俗,俗到极致便是妖冶,使人意乱情迷,不由生出一种亲近亵玩的冲动。 两人的作风也大不相同,上官婉儿便绝对不会提出什么冒失的要求,且往来仁智院无非二三随行,主要意图应该还是避嫌。 韦团儿则似乎很享受受人逢迎的感觉,随行者七八众,前有两名宦者持杖导行,后则宫婢紧随。 这女人结惊鹄髻,虽然没有簪钗繁复的搭配,玳瑁的梳栉尾端浅露,镶嵌的珠玉在阳光照耀下使得乌生辉。翠绿色底的襦裙夺人眼球,大红团锦的半臂、彩丝串珠的披帛,御苑秋凋的美景仿佛被截出于时光之外而披此一身,牡丹花形小头丝履仿佛踏花而行。 这种浓艳的搭配不易驾驭,丰富鲜明的色彩会将人本身映衬得黯淡无光。但是穿戴在韦团儿身上却给人一种相得益彰的赏心悦目,凹凸有致、苗条修长的身姿,艳丽的五官哪怕乏甚表情,嘴角眉梢都透出一股挑逗。 对方刚刚来到仁智院的时候,在还未介绍之前,看这架势李潼甚至还误以为莫非太平公主来访毕竟就算是他前身的少年李守义,也没有见过这几个女人。 一番观察品评,李潼也只是单纯的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且不说眼下的他根本就没有心情沉迷女色,即便是有,也深知这个女人是娇花藏毒,实在不可亲昵。 人总希望美好的事物能够表里纯粹,但这往往只是奢望,最起码在韦团儿的身上应是如此,自己或许是个例外。 这个女人如果只是简单的傻白甜,倒也算得上是男人恩物,但是主观能动性实在太强,李潼自问消受不起,小身板实在经不起折腾。 哪怕是犯了送女的毒点情节,他也要对这女人敬而远之,要把这个女人留给四叔李旦,也算是他做侄子的一点孝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36 身不由己 韦团儿并不知永安王心中已经将她列作不可接触之人,与李潼一前一后缓缓款行,很快便离开了仁智院一段距离。 她并没有急着开口让永安王止步,李潼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相送。一直等到行出仁智院将近百丈,已经抵达苑中西渠廊桥,韦团儿才微微顿足,转对李潼颔首笑道“大王身有春风娱人,不觉竟已行长。不忍辞送,妾实在失礼。” 无论心中怎么想,听到一个明艳动人的女人这么说,李潼还是多少有些美滋滋的。他也顿足立住,转向韦团儿点头道“韦娘子何必言此,陋质幼顽,不敢侍前骚扰,神皇有训,要托娘子吉信相传,身无长物难有赠,唯积步相酬,非是意短。” 韦团儿并不着急离开,她迈步扶住廊桥栏杆,眺望西侧九洲池,又叹息道“妾性喜浮华喧闹,不喜秋景萧条。旧在行前时,怀念九洲池园景盛美,受遣再临,可惜时令有违。神皇陛下常言,景不入心则是徒设,人不动情亦是虚长” 李潼闻言后只是讪笑,心情却跌宕起来,你在撩我吗可惜我不能对不起我叔叔 他不动声色的微微拉开距离,同样转望向九洲池。 深秋的九洲池园景实在不算美,因为疏于打理,水中浮藻不少,上面又飘着一些干枯的荷叶,湖中心殿堂也灰蒙蒙的、色彩并不鲜明,站在廊桥上一股腥腐的湖风扑面而来。 时令更迭,景物兴衰,最能撩拨诗人情思。如果身边站着的是上官婉儿这个女文青,李潼倒不介意即兴吟咏,但韦团儿实在是引不出他的诗兴。除了这个女人本身的躁动与恣意,其人与武则天过于亲近,也让李潼须臾不敢松懈。 湖景不美,湖风熏人,也大大驱散了韦团儿的伤秋情怀。她抬袖掩鼻,皱眉道“禁中宫役实在懒散可恼,坐望苑渠败坏,冒犯贵人稍后一定归告神皇陛下,请肃清宫事”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不免酸溜溜的。他本来也不觉得跟武则天疏远有什么,如果有可能更愿意躲得远远的。但是听到韦团儿言及神皇那种随意,还是颇觉吃味,不能免俗于恨人有我无。 韦团儿美眸一转,抬手摘下缠在腰间罗带的承露囊,递到了李潼面前说道“丝囊不巧,只是手制拙物。囊中合香,却是远藩奇珍,宫匠妙配调和,妾借物转赠,愿大王起居怀馨。” 这动作吓了李潼一跳,下意识再退一步,然而韦团儿却已经伸手将香囊塞了过来,并不待他拒绝便转身离去。只是在离去几步之后,她又回首笑道“请奏慈乌台者,宪台格辅元。先王余眷仍在,大王不必长忧。” 如果说韦团儿解送香囊只是让李潼感到不自在,可是在听到这话后更觉猝不及防,后背冷汗直沁,更觉这女人胆大恣意的过分。 韦团儿已经渐渐行远,李潼却仍然没有从那震惊中舒缓过来,以至于久久立在廊桥上没有动弹。 刚才韦团儿的冒失举动,明显是在对他释放善意。原本依照李潼目下的处境,任何的善意释放对他而言都是弥足珍贵,更何况是武则天身边宠婢,想得香艳一些更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可是,这个女人实在太大胆,不知分寸。且不说李潼一家被幽禁大内,外廷种种讯息本就是被有意隔绝。单说他们一家与武则天的血缘关系,如果武则天真想改善与孙子的关系,何须一个婢女自作主张的透露消息 李潼这么想不是不知好歹,抛开利弊的权衡,韦团儿对他的善意甚至让他颇为感动。特别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局背景下,并不是想对你好便是对你好。 北门学士中最为知名的刘祎之,因恶武则天而入狱,皇帝李旦为之求请,结果刘祎之感慨必死。果然之后不久便被赐死家中,而刘祎之的死也拉开了北门学士这一集体的遭殃。 想得脏一些,李旦求请究竟是真的想救刘祎之,还是想借此离间而报复这些武后的旧日爪牙,实在说不清。 李潼倒不觉得韦团儿有害自己的心机,但越是如此,他反而越要与这女人拉开距离,彼此身位都敏感,若再走得近了一些,那是逼着武则天收拾他呢。 李潼并不清楚韦团儿在武则天面前究竟有多受宠,以至于让她恃此忘形,但以常理论,无非一个花瓶、一个工具。这样的工具对武则天而言实在是不少,若不合用了,随手抛弃实在不值得可惜,这种例子在她人生中实在举不胜举。 眷恋女色、知恩图报,又或者借此窥望禁私,这些对眼下的李潼而言都太奢侈。眼下的他,仍是小胳膊小腿,实在是做不了太多骚操作。 而且韦团儿所透露出的这个消息,自以为能让李潼安心,但却更加让他感觉到处境的不妙。 原本他还以为修筑慈乌台是武则天自己的意思,如此就算会对时局产生影响,但也还需要一定时间的酝酿,李潼也能有时间准备,尽量规避不好的影响。 但他却没想到,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外廷在推动,本身便起自外廷的政治暗涌,当中所蕴藏的凶险无疑会更大。 光宅年间,御史台分为左右肃政台,长官御史大夫则称肃政大夫。左肃政大夫格辅元,本身与故太子李贤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但是他的兄长格希元却是李贤担任太子时期的门下学士。之后李贤被废,格希元自然也受到了影响打击。 凡有存在,必有存在遗留。李贤虽然死去经年,但是曾为大唐储君的影响残余却还未完全消除。稍加勾引,顿时便显出了痕迹。 李潼对他这个奶奶的政治手腕真是佩服的近乎麻木,能够将事件中所蕴藏的价值发挥到极致。修筑慈乌台对她而言只是一件小事,但却并不自己决定,而是绕一圈让外廷朝臣建言,由此便将仍然心念李贤的人勾动出来。 眼下这件事对武则天而言仍有价值,虽不至于直接下手清除,但这个格辅元肯定是被武则天列在了考察行列,待清洗的范围之中。 韦团儿以为这件事说明李贤在朝中仍有遗泽,可以视作嗣雍王一家的外廷援助。这想法即便不是天真,但也太浅薄。 当时高宗仍在,李贤还是太子,但说收拾就被收拾了。如今女主临朝,改革在即,就算是满朝遗老、凭着几个孙子又能折腾出什么来 更何况,这个格辅元究竟是真心想要帮助雍王一家,还是希望借此走出他们一家在李贤事件中遭到的影响与波及,尚未可知。 虽然这二者本身并不矛盾,但用意的多寡所带来的不同选择在关键时刻才会显现出来。他们一家现在连自由都没有,本身便是带不动的猪队友。 如果武则天决定针对于此进行一次清洗,那些人是选择攀咬雍王一家来减轻自己的罪过,还是以死明志来表达对大唐的孤直,这一点无从判断。 武周时期,皇嗣李旦被诬谋反,乐工安金藏当众剖腹,以此证明皇嗣并无谋反,李旦才得以躲过这一场灾祸。一个乐工的生死并不能证明皇嗣清白与否,但这种行为却彰显出世道中仍然有人愿以死捍卫李唐法统所系。 李潼自问没有那种资格与感召力,也不愿意让无辜者通过这种壮烈的手段来保全自己。可是眼下的他对于纷扰的时局仍然没有半点影响力,但时局的纷扰暗潮却已经将他包裹其中。 这更让他生出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要在真正的风暴来临之前积蓄足够自保的力量。 至于那个拎不清的韦团儿,他倒是想劝劝对方稍作收敛,但想想对方若是一个听劝且懂得自省的人,也不会是那种结局。如今这种局面,谁也难奢求予旁人什么关照,唯是自求多福。 想到这里,李潼又是怅然一叹,看看手中被韦团儿强赛过来的承露囊,转手收入袍袖中,才又转身往仁智院行去。 一边走着,李潼也在打量周遭。他来到仁智院的时候还是盛夏,如今已经到了深秋,宫苑中景致大不相同。而他在住进仁智院之后,也少有机会步出院外,哪怕在与那个百骑军士郭达私下联络的时候,也都隔着一堵宫墙。 李潼在抛出回信后,那个郭达便不再往仁智院传递什么讯息,彼此这一条联络的线便断了。好奇之下,李潼也去问过掌直徐氏,得知百骑番期是一个月,早在多日前便换了另一批将士番上宿卫。 此前的联络不乏冒险,但到现在都没有什么风波生出,也让李潼逐渐相信对方并没有欺骗自己。就此断了联系,心中还是略感可惜。 他大概也能想象到对方在收到自己回信时的失望,但就算是不能预知后事而重来一次,他也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前途付予一个苦心复仇的禁军士兵。 前路虽然仍是混沌,但在经过几个月的缓冲与冷眼旁观,对于之后该要怎么走,李潼大体上也有了一定的思路。 未来必然曲折艰难,难得快意,但唯有熬到最后才能享受甘甜。在此之前他不为任何人而活,人能仰仗的唯自强而已。 如果他所料不差,世道已经开始注意到他,新的变数将会纷至沓来,而他也要准备以合适的姿态踏入时局之内。那么,就较量一场吧。谁敢扒拉我,我就刺挠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37 春官武承嗣 仁智院一行,让韦团儿心情颇为轻快,一路返回仙居宫时,脑海中仍然不时泛起当她解囊相赠时,永安王那稍显慌乱的神情。 禁宫生活,单调乏味,这一点就算她是神皇宠婢也不能免俗。特别神皇在移居大内仙居宫后,气氛变得凝重且繁忙,宫人之间一些消遣闲戏都能免则免,日常生活也变得更加苦闷且寂寞。 事后想来,韦团儿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做出那种稍显冒失的举动。但她向来也不是什么瞻前顾后的性子,当时有那种冲动,下意识便做了。 也不必有什么确定的目的,但想到日后永安王贴身佩戴那承露囊,共沐此香,彼此间仿佛有了一种微妙联系,枯燥的生活似乎也因此稍添色彩。 仙居宫格局要比上阳宫本枝院局促许多,返回宫内后韦团儿便摆手屏退随从人等,不敢过分招摇。 入殿复命前,她特意绕行到左侧廊殿,看到上官才人与一众女官俯案牍,微笑颔回应路过招呼的几名女史宫人,这才往神皇所在集仙殿而去。 李氏诸王作乱,神皇由上阳宫迁入大内,只在贞观殿举行过一次大朝会,之后便入住仙居宫,偶或前往宜政殿与宰辅公卿议事,其余多数时间便居集仙殿中。 当然,神皇驻跸所在,也只有韦团儿这种贴身近侍的宫婢才能清楚了解,甚至就连那些随驾待诏的女官都不知神皇具体夜宿何处。 有时候,韦团儿也羡慕那些女官们在神皇御下多得重用,但一想到自己这种心腹亲近,那些许羡慕之情也就渐渐被冲淡。 当韦团儿行至集仙殿阶前时,看到一名紫袍中年人降阶行下,乃是太后的侄子春官尚书武承嗣。韦团儿不敢抢阶争道,便侧立殿阶外侧等待武承嗣行过。 武承嗣将近四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挺胸凸腹,中年福而脸颊肥大,显得两眼越细长,脸色傅粉显白,整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志得意满。 他手搭玉带阔步而行,远远便见到恭立阶前的韦团儿,眸光顿时一亮,脚步更轻盈几分,居高临下垂而望,视线滑过韦团儿那玲珑身姿曲线后才落在娇艳的脸庞上,笑语道“刚才入殿奏事,不见韦娘子芳踪迎送,心情正觉怅然,不知娘子何事奔劳” 不谈与神皇的亲近关系,武承嗣本身还是台省大员,但在与韦团儿讲话的时候,语调姿态都亲近有加,少于庄重。 一则自是爱屋及乌,韦团儿乃神皇昵爱宠婢,左右相伴比他这个侄子还要亲近一些。二则便是这女人本身自带的魅惑,二十出头正当娇艳,饶是武承嗣如今权柄名位炽热、诸多色艺供其取乐,但也仍是颇有垂涎。 因有神皇这一层关系,韦团儿与武承嗣也算熟不拘礼,有的时候武承嗣入见待召之际,多是由她接待。那热忱的眼神让她有感自身魅力之大,也乐得闲聊中听对方讲述坊间趣闻种种。 不过今天武承嗣那油滑调侃的眼神却让韦团儿感觉有些不自在,下意识退后一步继而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俏脸正色道“尚书已经省事禁中了吗妾既不在陛前,自然有事要做。” 听到这回答,武承嗣笑容僵在脸上,肥胖的脸颊微微一颤,片刻后神色才又缓和过来,讪笑道“娘子戏我,外廷诸事繁芜,我倒想并侍陛前,可惜不能遂愿。” 说话间,他降阶两步,这才站在韦团儿一同高度,顿了一顿后衣袖一抖,一个锦囊自手心翻出,笑道“日前门下巧艺者小进雅用,此一鹊丝穿织羽囊颇衬娘子仪态,随身出入几日,盼予娘子赏用。” 韦团儿很快便被那色彩斑斓的绣囊吸引了注意力,抬手接过把玩片刻,却突然又想起刚才相赠永安王只是她自己闲来织造,远不及手中此物精巧可爱,一时间心内又泛起几分羞涩,得人馈赠的喜悦都淡了几分。 之后韦团儿又与武承嗣闲谈几句,然后才拾阶而上。 武承嗣立在原处,含笑看着韦团儿窈窕背影进入殿中,而后才转过头行离此处,脸色却瞬间阴冷下来,唇齿之间嘣出低骂声“贱婢” 殿中宦者、宫婢各捧器物群立角落,但却并没有什么异声出。韦团儿行入殿中后,先看了一眼端坐御床、批阅卷章的神皇陛下,又从宫婢手中接过漆器木托,平举饮品膝行入前。 “回来了” 武则天视线从卷宗移开瞥了韦团儿一眼,顺便调整一下坐姿让出案侧的玉杯,视线便又移了回去。 韦团儿并没有声回答,先往杯中注入半满酪浆,拿起象牙麈尾退到御床一侧,扫出博山炉里积攒薄薄一层的香灰。 做这些的时候,视线也一直挂在神皇身上,待见神皇放下卷宗端起玉杯,她这才皱眉薄嗔道“婢子真是不愿外行,不是懒惰惜力,只是心里牵挂陛下役事不能妥帖周全。” 武则天闻言后便笑起来“少了你这小恶婢眼前招摇打扰,我倒能耳目清静一些。” 韦团儿上前手搭神皇腰际,顺背轻抚指敲,脸上虽是幽怨委屈状,口中却说道“雍王太妃并三王、县主都承口谕,泣谢恩典” 她讲得很细致,甚至就连雍王一家神情如何都有言及,但是因为过于繁琐了,神皇饮完杯中酪浆之后都还没有讲完。 武则天也并没有让她住口,继续垂批阅卷宗,耳廓间或一张表示仍然在听。 见神皇没有示意终止的意思,韦团儿只能继续讲述,但她在仁智院也没有待多长时间,能记住、能讲述的实在有限,主要内容讲完之后,索性便讲起了她对三王的感官,也是务求客观,但在言及永安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作溢美。 人的眼缘真是很奇怪,永安王虽只十四五岁的年纪,韦团儿却是一见难忘,甚至眼下再讲到眉眼长相,描述起来都不自觉的要比其他二王要更加具体详细。 武则天虽然一心两用,但这一点描述间的差别还是敏锐注意到。她在纸面上划动的视线顿了一顿,又开口问道“那个孩子还有宿疾缠身” “婢子又不是扁鹊华佗,哪能一眼望知。但见大王言谈雅正,眼光有神,只袭了陛下一分的神采,却已经过世间大半的男儿” 韦团儿口中正说着,突然现神皇正向她望来,眼神并不凌厉,却透出几分颇感兴趣的意思,但她心弦仍是陡然一颤,转而垂道“婢子可不是空口邀宠,虽然不见多少人间俊彦,但推想也能知俗色难企天颜。” 武则天嘴角微微一翘,转又叩案问道“还有吗” 韦团儿皱眉沉吟,想了片刻才又说道“还有就是宫事荒芜,九洲池腐水积垢,风景实在不雅,婢子还解合香奉赠大王,正愁何处找补” 武则天手在案上一抹,再次收回了视线,表示已经没有兴趣听下去。韦团儿讲了这么多,都没有讲到她所关注的。 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了解哪一方面,但既然安排身边亲近人前去传讯,受遣者应该需要揣摩她未竟之意从而去观察陈奏她所感兴趣的信息。 眼下的她百事杂陈案头,又哪有太多精力投入在这种枝节小事上去想个仔细明白。若事无巨细都需要她自己罗列在怀,又供养内外这许多闲人做什么 从这一点而言,韦团儿侍奉起居尚可,派遣任事则实在力有不逮。 失望之余,武则天提笔疾书,字条上很快出现满满字迹,转递给韦团儿说道“送往廊殿,着婉儿昏前往公主府上一行,接入禁中短住几日。” 能够被神皇直言公主不称名讳的,自然只会是太平公主。韦团儿接过便笺,难免心生几分挫败,她隐隐觉得神皇有些不满,但又想不通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心事重重退下殿去。 武则天继续批阅卷宗,她的度很快,处理一份卷宗往往只在几十息之内。不快也不行,因为她眼下所面对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越王父子作乱虽然旋起旋灭,但所带来的影响却极大,两州士民需要安抚,平叛大军需要调度。功士分酬,罪徒严惩,深挖隐恶,扫灭余患。 除此之外,时下九月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前往洛水接受宝图的庆典日期也越来越近。之后一系列的举措,都要紧锣密鼓的进行。还有就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边疆一定不能酿生大变。 一篇新的奏书映入眼帘,武则天批阅的度陡然慢了下来。这一篇奏书并不长,所言事务也不大,乃是请求皇孙嗣雍王等出阁读书,请奏者为殿中监欧阳通。 武则天眉头微蹙,下意识便要提笔勾否,心内隐有不满大臣这种闻腥而动、得寸进尺的行为。她仅仅只是开了一道口子,可是短短两天时间内,有关于此的奏请已经看了不下两次,让她感到烦躁。 可是笔锋将要触及纸面,武则天动作又顿了一顿,稍作沉吟后,落笔一个“允”字,并在上奏者落名处重重一勾。这意味着这一份奏章除了还凤阁、分抄有司之外,内廷也要存留一份,留待日后检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38 水涨船高 修筑慈乌台眼下只是动议,短期内应该不会正式开始修筑。 就算没有更多的消息来源,李潼在禁中仰便能看到明堂的修筑进度。时下已经到了深秋,年关渐进,明堂的修筑也到了一个关键时期。哪怕在仁智院中,都能听到工匠们漏夜赶工的声音。 明堂的兴建对武则天而言才是真正的国朝大事,修筑慈乌台与之自然不能相提并论,自然只能延后。 不过李潼对此也并不急躁,虽然慈乌台如果建成相当于他家多了一个获得庇护的筹码,但只要能够赶在天授元年之前建成也不算晚。 怕就怕当中还会有什么变数生,影响到慈乌台的落成。毕竟武则天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善变,就连华美宏大的乾元殿都说拆就拆,叫停一个还未动工的工程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原本李潼还在犹豫要不要对薛怀义稍作接触,现在看来是很有必要。且不论以后会如何,起码眼前薛怀义作为武则天的男宠一代目,所得宠幸是无可比拟的。 为了确保慈乌台能够真正修筑起来,不会被心怀恶意者使坏打断,与薛怀义保持一个融洽关系是很有必要的。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实施起来又很困难。眼下的薛怀义是当红炸子鸡,李潼与之距离并不比和他奶奶武则天的距离短多少,实在很难接触到对方,更不要说维持一个融洽的往来关系。这件事也只能暂时放在心底,等待机会。 慈乌台虽然还未正式修筑,但也给一家人的处境带来了实实在在、立竿见影的改变。韦团儿来访之后,当天就有数名禁中司掌女官来访,一改仁智院门庭冷落的现状。 这些内官到来之后,除了基本的请安问礼,也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热情。仿佛因为韦团儿的来访,才让她们察觉到禁中还居住着这样一户贵不可言的人家。 这种人情的冷暖,颇让李潼有种范进中举的感觉,更深刻体会到在女皇权焰阴影覆盖下的禁中,其人一念的转变能够给人带来多大的影响。 本着多听多看的想法,之后几天时间里,李潼也陪着嫡母房氏接待这些来访者,但很快便感觉索然无味。仁智院生活接触面虽然狭窄,但整个大内禁中无非面积更大,这些内官宫人们所接触的事物同样有限,能够的资讯自然也是乏乏。 想要更深刻全面的融入这个世界中,必须要将感知扩散到禁中之外。特别如今他们一家不再是寂寂无名的存在,所获得的关注越多,对资讯的需求也就越大。 抛开这些李潼自己内心中的权衡,一家人的生活也因为处境的改变而生变化。历经大劫之后,房氏谨小慎微,对于那些来访者都是礼数俱备,不敢托大怠慢。 嫡母忙于应酬,家教事宜只能暂告段落。对此最感到高兴的便是李守礼,这小子上辈子估计跟经义有仇,只要不读书便是好的。恰逢家庭际遇转好,宫人多有逢迎,自然是放开了玩乐。 但就算放得再开,身在禁宫之中,尺度也不会太大。这些内官们无非奉进一些无伤大雅的双6、樗蒲等搏戏工具,其中最得李守礼欢心的,便是一套投壶的工具,每天玩得不亦乐乎,很快便将他那纯熟的投掷本领无缝嫁接过来,在小李飞刀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对此李潼只能感慨生活经验给人带来的想象限制实在太大了,李守礼这个家伙堂堂一个大唐嗣王,放开玩乐之后居然还是如此乏味,简直就是纨绔界的一个耻辱 不过李潼自己也没有好上多少,他成功晋级为马夫。宫中尚事者送来一匹矮小的果下马,马高不足一米,毛色纯白,乃是高丽进献贡物,深得小妹李幼娘的喜爱,每天骑游不断,甚至在居舍中都独辟一个角落让这匹小马夜宿房间中。 家中几兄弟,李光顺太沉闷,就算房氏中止了讲学,每天也只待在房中温故知新。李守礼看着这匹小马倒是跃跃欲试,当然主要是手痒,想要让幼娘奔骑起来,给自己做游靶,因此被小妹列入绝对的黑名单,每在院中看到这个不着调的二兄身影,便惊得大喊大叫。 为了能够及时喝退李守礼这个恶徒,李潼只能无奈充当马夫,毕竟旁人是不敢随意斥退这个嗣王的。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听到小女郎那欢声笑语,自己心情也被渲染的开心起来。 际遇生改变的,不独雍王一家,仁智院中其他人也都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影响。 时入十月,傍晚将要落日之际,掌直徐氏来到了永安王院舍,远远便见到郑金站在廊下指挥宫人烧放炭气。 由于仁智院久乏人居住,也就没有完善的供暖设施,随着天气转寒,房间中还要以炭火取暖。炭物明火太旺,便会令整个居室充满烟气,所以需要提前放烟,然后才可装入手炉、脚炉中。 “阿姨照料大王起居,真是细致入微。” 徐氏行入廊下,望着郑金笑语道。 郑金闻言后则叹息一声,低头用铜钎子戳着火炭观察火候“旧年在东宫时,自有火道铺设,香炭随用。而今人事更改,也只能加倍用心,只求阿郎起居舒宜。” 徐氏闻言后心中也是一叹,但很快便又笑起来“天颜虽莫测,圣眷终未衰,总归是越来越好的。” 郑金听到这话,倒也没有反驳,一家人处境的变化,特别在几个月前阿郎大病新愈之后,的确是越来越好。此前他们所居靠近掖庭陋室,起居用度简陋不说,昼夜都能听到掖庭罪婢呜咽啼哭。阿郎受此惊扰,每每漏夜难眠,要靠她整夜陪伴安抚。 如今却住进了仁智院这座独立宫苑,饮食役用都大大好转。像是去年冬里,幽居阴潮之地,不多的柴炭供应只能一家人聚在太妃舍中围炉取暖,到如今甚至已经可以奢侈到烧放炭气。境遇的好转,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唯一的一点遗憾,对郑金来说大概就是阿郎病愈之后性情、言行都生了很大的改变,对她不再像往年那样依赖亲昵。 但这其实也是一桩好事,她跟随娘子入嫁王府,彼此间主仆情深,说一句稍显僭越的话,娘子死在巴中后,她便将阿郎视作己出,谁又不希望自家的儿郎能够长大成人,变得独立且有担当呢 “掌直可是有事来访” 见炭火烟气渐弱,郑金才抬头问向徐氏。 徐氏脸上笑容更显殷切“是有事务要请示大王,有劳阿姨传报。” 房间中张挂帷幔,虽然有些气闷,但却很温暖。徐氏缓行入内,抬眼便看到永安王身披一件雪白狐裘,侧偎榻席之上,头并未结髻而散垂胸前、肩后。 本是寻常居室画面,却因人的不同而生了变化。狐腋裘衣在灯火照耀下,泛起一层暖白的光晕。但人一眼望去,先注意到还是那个披裘的少年。 少年脸色白皙红润,未辨五官已经有一股清秀透出。但若仔细望去,宽额隆准,剑眉卧扬,自有英气勃然。眼若灿星,虽在微瞑之际,散溢神光动人。唇形如削,下巴则像是璞质天成的蓝田美玉。整体搭配起来,便是一种丝毫不能增减的俊美,令人一见难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徐氏自然也不例外。美好的人事,总是令人心旷神怡,让人乐得观望欣赏,一直等到榻上人端坐起来,徐氏才蓦地现她已经痴立片刻有余。 “不知掌直来访,实在失礼。” 李潼坐直了身体,之后索性站起身来转入内室,片刻之后才又走出来,散小作梳结,并戴上了一顶貂皮软帽,裘衣也用玉带扣住,显得庄重起来。 此际的永安王少了方才那种慵懒清逸,贵雅严肃,给人一种疏离隔阂。但这种庄重待客的态度,还是让徐氏大感受用,她上前一步,敛裙下拜道“妾冒昧来访,打扰大王闲趣,还望大王勿罪。” 李潼摆摆手坐回榻席,并让宫婢收起凭几上刚才在看的书卷,并将徐氏请入席中,这才微笑道“无非闲人懒动,哪有什么清趣可言。多赖掌直勤于内外主持,懒散之人才能怡然无事。” 徐氏自谦几句,并随口讲起一些院内闲杂事务,仿佛在向上官汇报。 李潼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但也并没有打断徐氏的汇报,目的自然是鼓励对方维持这种态度。几个月前,他小施手段拿住了这个妇人的把柄,但也并没有挟此迫用,彼此间还是维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 总得来说,徐氏也算识趣,并不多管院事刷存在感,偶尔还传递一些听闻得来的资讯,可谓安分守己。若非如此,此前李潼也很难无所顾忌的与那个百骑郭达私下联系。 只是杂事闲论之后,徐氏一句话却让李潼皱起了眉头“幸入此中,侍奉恩主。但杂余扰人,妾恐不能久事庭前” 李潼一直以来都危机感爆棚,听到徐氏这么说自然下意识想到莫非又有人要加害他们一家从而波及到徐氏但在听到徐氏接下来的讲述之后,才现是自己过于敏感、想岔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39 罗网常设 原来日前尚寝处一名司灯典直病故,禁中尚宫局拟选继任者,徐氏自相好司正处得知她也被选入备选的名单中来。 徐氏一边讲起此事,一边偷眼打量永安王神色,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唯恐会被永安王误以为自己是要借此摆脱仁智院。 李潼听完之后,先是松一口气,然后才又笑语道“这是好事啊,我要恭喜掌直了。” 徐氏见状同样松一口气,但也没有完全放松下来,只是讪笑道“只是备录待选,能否成事还在两可。” 顿了一顿之后她又说道“其实能否入选,妾也并不过分热衷。院中太妃并不衔旧生怨,大王等宽宏有礼。院外则疾风骤雨,转踵祸福,让人不能安心度日” 徐氏这一番话,倒也并非纯粹为了邀好,确是有感而。之前越王父子谋逆,针对李唐宗室的肃清至今还未结束,甚至已经蔓延到了皇宫大内之中。近来便偶有刑司人员直入禁中,将一些内官宫人抓捕投入丽景门附近的内狱,而后便生死不知。 此前徐氏嫌弃仁智院枯寂,可现在看来,反倒成了禁中为数不多的事外之境。而且由于神皇追思故太子李贤而议作慈乌台,也让人对雍王一家前途再报乐观。在这样的形势下,徐氏这个仁智院掌直的职位反而让人颇为羡慕。 除了大势影响之余,徐氏也与永安王达成一种默契,她对院事不管不问,换来是永安王默许她在用度方面稍作克扣。虽然不敢再像此前那样恣意,但几个月下来,所得也是颇为丰厚。 任事于仁智院虽有千般好,但有一桩不美,那就是品秩不够高。禁中规定,七品以上内官每隔一段时间都可以获准与家人短聚相会,这是卑品宫人们不能享受的待遇。 “妾性躁痴劣,不能结好夫主人家,因是弃逐洛中独居,无奈之下再归禁中,本也算是了无牵挂,但在夫家尚有骨肉寄养,久别牵挂” 听到徐氏这一番颇具自知之明的自我评价,李潼倒是不免一乐。这妇人眼下在他面前不敢放肆,那是因为有关乎生死的把柄被他捏在手里,但其人此前那种泼辣嚣张,也实在令李潼印象深刻。 “能得高用,总是一桩好事,是否能成,都该奋力争取。” 李潼又说道,虽然几个月来相处也算融洽,但他也不至于就将徐氏困在仁智院里。而且未来他家也不能长久拘在一处院舍之中,现在徐氏借了修筑慈乌台的契机影响而有机会走出去,李潼也是乐见其成。 更作乐观之想,他所握住徐氏的把柄,并不会因为对方离开便失去效果。如果徐氏还留在仁智院,无非得个起居顺心,但若对方能够成为司灯典直,活动的范围、接触的事务都得以扩大开,这也意味着他的耳目将更加灵活。 这么想着,李潼便又说道“谋职可有什么困难” 徐氏见永安王非但没有因此不悦,反而还有意帮她一把,心中十分感激,离席下拜道“大王能宽宏释我,妾已经感激不尽,岂敢再作他求” “相逢总是一场缘分,此前我说,能同舟渡厄者、绝不背弃,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此事我若不知也就罢了,但眼下我也乐见掌直能成事,若是不成,则是让我没了体面,说一说。” 人的心理,真是很奇怪。最开始与雍王一家接触,徐氏是怀有一种小人得志的幸灾乐祸,后因太妃之事被贬,对这一家人更是心存怨恨。之后被永安王震慑敲打,虽不敢再放肆,但是心中也未尝没有邪念丛生。 可是几个月相安无事下来,此际再听到永安王对她前途颇为关心,徐氏已经忍不住感激涕零,以头杵地频频谢恩“大王仁恩,泽及庶下,高风厚德,必享大福” 其实想要让徐氏笃定授职也很简单,只要敬奉足够钱数即可。毕竟宫闱之内本就隐私诸多,远不及外朝之庄重规矩。甚至如果舍不得钱帛,依照雍王一家目下的态势,李潼只要愿意开口为徐氏声一句,也多半不会遭到拒绝。 当然,李潼是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典掌宫职便去刷脸,而且这对徐氏而言也未必是好事,这会给其人打上一个鲜明的标签。最近这一场肃清宗室的风波,便不乏宫官因与李唐宗属有着或深或浅的联系而遭殃。 徐氏这几个月在仁智院捞得足够多,打理一个典直是绰绰有余。她唯一感到为难的,还是担心永安王不乐意她的离开,现在既然永安王乐见其成,这件事便成了七八分。 “也请大王放心,新任掌直到来之前、或是不合大王心意,妾绝对不会放手离开。日后即便不能晨昏问安,但也一定旬月入拜。另院中尚有几名契儿,大王若是觉得乖巧可用,俱在庭前侍奉。” 徐氏也明白永安王愿意放行,绝不只是单纯为她前程着想,所以也识趣表态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离开便切断这一层联系。 特别近来围绕仁智院生种种,更让她深刻意识到彼此身份的巨大鸿沟,她一介罪身之所以能够重新获得尚宫关注,也正是受惠于此。对于这些真正尊贵之人而言,她们这些宫官荣辱起伏真是只在转念之间,也正因此,她不愿断了与永安王这一层联系。 听到诸多感恩戴德的话语源源不断从徐氏口中道出,李潼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旁人玩历史那都是贤臣名将的挑选收服,到了他这里,却仅仅只是一名下级女官,还费了不少手脚。 不过有得用总比没有要好,而且小人物也未必就没有大用处,像是他四叔家的李小三,几次政变中身边都有宫役伶人追随。说到底,凭他们家目下这种破落样子,也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物肯于豁出命去跟他们干。 这一件事讲完,李潼与徐氏算是达成更深默契,许多此前不便去做的事情都可以着手去做。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说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见掌直得往从容之处,我也是由衷羡慕。祖眷虽深,但人终需自立。可我久居禁中,于世事多有茫然。是了,相处数月,我还不知掌直家事如何。” 徐氏听到这里,自然也明白了永安王的意思,想是静极思动,要谋求脱困禁中了。 若是此前,这样的话题徐氏自然能避则避,不愿与雍王一家纠缠太深。可是现在她也算是间接受惠,体会到依傍大树的好处,权衡片刻便说道“妾之家事,多有不堪。本是洛下乡里人家,营东都际入选掖庭。后放免归家,乡中吏家访婚成亲。后乡县登望,夫主序内授为县尉,因卑贱见厌,逐居外坊” 李潼还是第一次听到徐氏详细自述家事,倒也听出一些其人身世之凄楚。出身良家,入为宫役,地位已经大大下降,后来放免归家嫁给乡里豪户,这也算是否极泰来。 唐代的县细分可以分为十等,最高级的名为赤县,如长安、万年、洛阳等这一类京都所在的县治。在下又有次赤、畿县、次畿、望县、紧县、上、中、中下、下县。 徐氏夫家旧为上县乡吏,本也是庶民之家,但当县治升为望县并递选为望县县尉之后,类似徐氏这种宫役经历便成了一个污点,不为夫家所喜。 但是唐代婚令严格,一家主母也不能说废就废,索性驱逐出去,眼不见为净,虽然保留夫妻关系,但实际上已经不算是一家人。 如此一来,便也难怪徐氏要在洛阳私通相好,之后更是重新回到大内担任女官。 毕竟宫禁女官再大,说破天也只是奴婢,类似上官婉儿那种完成阶级跃迁的,实在少之又少,一旦返回禁中,可谓终生无望,但也毕竟能得一个安稳所在。 听到徐氏自述,李潼颇感失望,他是希望能够借由徐氏的家世背景而延伸到宫外,其夫家作为望县县尉,已经流外入品,必然是拥有一些社会影响。 可是现在看来,想要借助徐氏夫家的力量为自己在宫外早作铺垫的打算有些不现实。 看到永安王脸上明显流露出的失望,徐氏心中也是一悲,但很快便收拾情绪,转又说道“妾之相知者苏郎,虽是外州入畿,但也久居洛中,人事熟稔,凡有托付,忠厚可靠。若能有幸得列大王门下,必定感激涕零,勤恳差遣。” 李潼听到这里,思绪又转动起来。眼下他虽然还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离开禁中,重获自由,但提前准备也是很有必要的,起码经营一定的产业,不必在离宫之后全无所入,仍要仰仗禁中供给过活。 就算不能仰仗谋生,布置一些产业用以接触三教九流人等也是很有必要的。 唐代对权贵经商并不支持,甚至贞观年间还有五品以上不得入市的规定,就是为了防止权贵恃权乱市。但凡事都有变通,谁也不会老实到毫不逾越。 对于徐氏所推荐的那个苏某,李潼没有见过,所以还有保留,但也不妨碍稍作试用。 于是他便吩咐徐氏在下次传递物件的时候,稍作资本让那个苏某在洛阳市中开设一家寻常邸店,专门给外地来客特别是各地举子住宿,盈利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先散开人脉,结好一批潜力股。 即便是捞不到张说、贺知章那样的盛唐大能,罗网常设,小鱼小虾捞到一些也是赚的,结一份薄缘等待时机的引动,不至于离宫之后便茫然无措。 当然,他也叮嘱徐氏切记不可将他的身份外泄。徐氏自然也清楚当中利害,徐娘老矣,历经人事之后早已经不是懵懂思春年华,不会被情思迷得什么话都往外涌。 她也明白这一层联系一旦被披露出来,自己也将厄运难逃,况且她跟永安王一样被困禁中,再浓的情思也要立足现实去判断而有所保留。而经此之后,她算是与雍王一家彻底的捆在了一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40 内教坊伶人 “巽奴,巽奴快起床,出门带你去观乐” 晨钟未鸣,睡梦中李潼便听到房门被砸得砰砰作响,李守礼那破锣嗓子叫嚷不断,不久后一道身影更是裹着冷风冲进内室中,吓得两个早起打扫炉灰的宫婢都尖叫一声。 李潼还没有彻底醒来,李守礼那大脑袋已经杵在了他的面前,湿气呼哧呼哧扑面而来“起床啦,起床啦,巽奴” 李潼有些痛苦的抓起丝被蒙住脑袋,暴躁的闷吼一声“李纪子,你再冲我内室,小心我今冬都让你不得闲日作业写完没有拿来给我检查,缺一补十” 李守礼本来一脸的欢快,听到这话后脸色陡然急转。近来这段时间,房氏无暇指导他学业,便将敦促的任务交代给李潼,不啻于命门被捏中。 他讪讪退到一边,低头作忸怩委屈状“今早院中进来一部音声人,我是第一时间赶来通知你,还要遭受埋怨” 李潼正满肚子的起床气,尤其看到天色都还灰蒙蒙没有大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说道“作业呢” “大兄还不知此事,巽奴你慢慢洗漱,我要先去通知阿兄” 李守礼眸子一转,顿时又如风一般卷出房间之外,很快便没了踪影。 那小子出入之间,冷风灌入内室,李潼也了无睡意,床上坐了片刻,便吩咐宫人送来衣袍准备起床。对于李守礼的惫懒狡黠,他也颇感无奈,这小子就是训责我自受之、玩乐我自畅快,大不逾规,小错不断。 等到李潼洗漱完毕,悠扬的晨钟才在宫室上空响起,新的一天再次到来。 洗漱之际,李潼便察觉到宫人们状态有所不同,一个个动作轻快,似是暗藏窃喜。特别当郑金从对面房中行出,已是脂粉大施,作盛妆打扮,这更让李潼好奇,便开口问道“阿姨,可是有什么喜事” “宫中尚事者引来一部音声人,阿郎难道不知” 郑金笑吟吟上前,并在李潼面前不自信道“阿郎观我仪态可有不妥” “美得很,像是二八华年” 李潼随口恭维一句,望着略带羞涩的郑金又好奇道“音声人” “是啊前日内直来访,太妃身边柳妪提起院中无备乐事,不想今日内教坊便将乐人送来。太妃已经传告各室,今日厅中作乐” 听到郑金的回答,李潼才想起刚才他二兄的咋呼内容,但还是有些不解,不过一些伶人乐工而已,值得满院人都喜气洋洋、仿佛过节一般 虽然已经力求尽快融入这个时代,但李潼终究还不是土生土长的唐人,很多观念存有隔阂也很正常。礼乐在唐人日常生活中,绝对占有很大的比重。 像是房氏家教,起手便要教儿郎礼经,之后便是时俗礼节,这是最能体现一个家庭家风家教的范畴。至于舞乐,更是贵族日常不可缺少的部分。甚至就连乡野之间,每逢年节社日,往往也要聚集起来作歌舞傩戏以庆贺。 但就算李潼不能理解舞乐在唐人生活中的重要意义,也不妨碍他以自己的角度去解读这一件事。近来家庭处境逐日好转,如果说此前只是满足了衣食方面的生存需求,那么现在已经上升到了精神方面的需求满足,绝对也是一大进步。 李潼自己也好奇于这个时代的娱乐,好奇那所谓的音声人究竟是什么模样,见院中包括郑金在内诸人都已经按捺不住,索性一摆手允许她们与自己同往嫡母房氏处。 当李潼等人到达正院的时候,这里早已经是人影晃动、一片热闹。仁智院中除了李潼一家并府下老人们之外,刚搬来此处的时候尚有百余宫人、仆役在这里洒扫清理,但在完成这些任务之后,大半都被撤走,只留下基本十几人。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仁智院宫役人数又翻数倍,达到了近百人人。也不仅仅只是因为一家人处境好转,还有大内闲人太多的缘故。 皇帝李旦一家同样幽在别殿,太后武则天即便豢养面首,也不好明目张胆供养禁中,又担心宫人放免会让许多宫闱私密扩散民间,因此大量宫人只被拘在这方圆之中无所事事。 李潼到场,粗略一看,发现此处聚集宦者、宫婢已经有几十人众,一个个喜色盎然,翘首望向正厅。可见禁中生活无聊枯燥,也不独只是李潼自己的感受。 看到这一幕,李潼又是不免感慨。时代的进步给人生活带来的改变真是大,若在后世,哪怕最普通的人能够享受到的娱乐方式与日常接受到的资讯冲击,都要远远超过古代最顶尖的权贵。 甚至就连武则天,与天斗、与人斗,但也远远比不上后世键盘手那么忙碌,前一刻关心环境民生,后一刻就国际政治生态发表看法,忙得不亦乐乎。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哪怕并不刻意喧哗,场面也是乱糟糟的。掌直徐氏已经确定将要担任司灯典直,但是由于新的掌直还没有派来,所以仍然留在仁智院中,此刻立在厅前廊下,正在叉腰训人,很是威风。 看到永安王行来,徐氏脸上顿时堆满笑容,略显发福臃肿的中年体态变得轻盈灵动起来,趋行上前恭迎大王。其他宫人这会儿也都识趣让出一条道路,但仍徘徊着不肯离去。 “巽奴,快来,快来” 李守礼在厅中跳脚摆手,招呼李潼赶紧入厅,身边则站着同样一脸鹊喜之色的小妹李幼娘,裹着一件深红翻领的大摆披裘,显得更加娇小可爱。 李潼步入房中,先向嫡母房氏问安,才又发现素来离群索居、与一家人格格不入的张良媛居然也在席中,便又转身执礼问安。 “三郎快坐下,取热羹来驱寒” 房氏也是一脸含蓄的喜色,看着幼子神态更加温和,兼有欣慰。 砰、砰 李潼还没有坐定,便听到鼓响声,转头看到李守礼已经不安分的行到角落里,正蹲在一个横陈的羯鼓旁边用手去拍打鼓面。 羯鼓两面蒙皮,头大腰细,与腰鼓相反,且要更大一些。李潼看到那鼓横在骨架上,大约有将近一米长,两端蒙着雪白的皮膜,腰身则描绘着精美的漆画图案。好奇之下,他便也走了过去。 此处乐器不少,除了李守礼正在敲打把玩的羯鼓之外,还有两种鼓具,另有小箜篌、大小琵琶、古筝、长短笛、笙箫之类,丝竹、击打一应俱全,林林总总将近二十品类。 “卑职内教坊下隶中教部头米白珠,拜见大王” 李潼还在打量分辨那些乐器,厅侧帐幕后闪出一道身影,身穿圆领杂色衣袍,是一个虬髯深目的中年人,侧立于围屏后方,拱手下拜。 李潼转头望去,才发现除了这个中年人外,帐幕后站立着男男女女十几人,此时都在那个自称中教部头的中年人米白珠带领下向他叩拜行礼,这些人应该就是让院里沸腾起来的那一部内教坊音声人了。 “免礼吧。” 李潼摆摆手,先对站在围屏另一侧的长兄李光顺点点头,然后才又将视线转向这些新进的乐人。 这些人行礼完毕后便恭谨垂首立在厅侧,总共有十五人,女人占了十个,男人则有五个。最小的一个女伶大概只有十多岁,薄发甚至不能成髻,勉强梳拢在头顶一侧,看着有几分滑稽,隐在众人身后,正怯怯打量着李潼。 其他众人年龄也多在二三十岁之间,除了那个部头米白珠之外,剩下的四个男人都是面白无须,应是阉人。女乐则隐隐以两个体态玲珑的襦裙妇人为首,这两人面容可称姣好,妆扮也比其他人显得华丽一些,大概除了音声人本职之外,还有舞者的身份。 这其中,最让李潼感兴趣的还是那个自称部头的中年人米白珠。他虽然没有听过这个官职,但想来也能猜到大概就是这一部音声人的头领。 中年人虬髯卷曲,高鼻深目,有着很明显的胡人血统,而且姓氏也比较有特点。如果李潼没有猜错,这个米白珠应该属于昭武九姓的粟特人。 昭武九姓在唐朝存在感不弱,像是安史之乱的两个首领安禄山、史思明便都属此类。安禄山本康姓,同样也属昭武九姓之一。 除了作为外族雇佣兵而加入大唐之外,昭武九姓还有一个比较鲜明的标签那就是往来丝路商途的商人。但真正让他们与唐代顶层权贵得有密切往来的,还是他们颇为出众的舞乐天赋。 像是武周时期以死而证皇嗣李旦清白的乐工安金藏,便是同属于昭武九姓的安氏。此前李潼由于工作缘故,也曾了解过一些盛唐教坊、梨园相关资料,典籍中大量有安、康、米、何之类的伶人乐官,都属此类,甚至成为盛唐舞乐的一个标签。 本来只存在典籍中的名词概念,如今活生生出现在面前,也让李潼颇感新奇,不免对这个部头多打量几眼。 “你们都会什么曲目” 李守礼摆弄了一会儿乐器,偷眼看看李潼似乎已经忘了要检查他作业的事情,这才走上前,一脸急不可耐的问那个部头米白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41 学好羯鼓锤奶奶 米白珠仪容相貌虽然仍是胡风浓厚,但言谈举止却与唐人没有一丝不同。 他表情谦恭有礼,未言先躬,他掏出一份籍卷两手恭呈于李守礼面前,并垂首道“仆等此部音声,虽然略习诸部乐,但也只是浅学散曲,日常排演,小曲杂调为多,列目籍中,请大王阅览。” 李潼在一旁听着米白珠的回答,对于这一部音声人的水平大概已经有了一些了解。 唐代宫廷乐舞,最初是在隋末九部乐的基础上扩充形成的十部乐,如高丽伎康国伎,这是从舞乐渊源流派进行划分。 内教坊则创设于唐高祖武德后期,初期的功能主要功能还是按习清商等雅乐。礼乐齐备是一个国家政权得以确立的标志,如隋文帝杨坚在建立隋朝数年后就曾恼羞而怒“我受天命七年,乐府犹歌前代功德” 一个朝代创设之后,相应的礼乐也必须逐渐建立起来。这是一个很庄重的政治事件,而不是闲说玄武门事变后,李渊苦闷之下创设内教坊只为玩乐消遣时光。 随着社稷渐渐入治,国力蒸蒸日上,十部乐那种按照舞乐渊源的划分在执行起来便也不再严谨合宜,因为彼此之间也在交融影响,不再泾渭分明。因此在十部乐的基础上又衍生出立部伎与坐部伎,按照表演的形式而非舞乐的渊源流派进行划分。 在这样的背景下,内教坊原本按习雅乐的初衷就不再明显,教习的内容从最初的清商向其他各部乐进行扩散。比如在这一部音声人带来的乐器中,羯鼓就是一个很明显的舶来品,在清商大曲中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乐器演奏。 正是因为这种兼容并包彼此融汇的接触上,盛唐时燕乐大曲才得以成熟,并诞生出如霓裳羽衣曲这种兼具多种风格的传世名篇。 虽然这部大曲常与安史之乱与中唐动荡联系起来,成为唐玄宗穷奢极欲的一个标志,但是千年时光痛且难追,从文化传承上而言,霓裳羽衣曲的传世,也在一定程度上让后人能够略窥盛唐那种巅峰风貌,成为民族自信的一个文化符号。 内教坊乐人操习舞乐内容得以丰富,乐人们的水平自然也就分出三六九等。这一点在盛唐时期体现的最明显,在武后时期由于史料的稀缺而难于研究。 不过综合自己所知,在这部头米白珠的自陈中,李潼倒也听出一些端倪这一部乐人还不够资格演奏整部大曲,学的仅仅只是一部分大曲的散序,相对大曲而言,小曲杂调等俗乐演奏自然要简单得多,相应的乐人若计止于此,在内教坊里地位肯定也算不上多高。 但即便是如此,当李守礼打开米白珠呈上的籍卷时,李潼视线余光扫到上面可以表演的曲目仍是满满当当,可见技能还是比较丰富的。 不过还没有等到李守礼挑选曲目观看表演,正厅中便传来嫡母房氏呵斥声,道是谁家也无早上起床便要欣赏歌舞,让他们兄弟先乖乖吃饭,也赐食给这些音声人们,让他们能够养精蓄锐,保持状态。 早餐一家人便在厅下就食,吃饭的时候李守礼也不安分,视线频频望向摆设在角落里的那些乐器,时不时询问李潼可还记得他们小时候欣赏舞乐的情景 这些事情,李潼哪里会记得。且不说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机,就算是原本的少年李守义,年方五六岁一家人便遭了殃,就算之后逐渐长大,一家人谁又会那么心大的在家里吹吹打打,真是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其实不独李守礼表现跳脱,其他家人也少有不动声色。甚至就连素来端庄严肃的太妃房氏,在用餐之际也是嘴角挂笑,并不时与侧席张良媛低语,似乎是追忆起了什么东宫旧事。 这一部音声人的到来,撩乱了院内众人的心情。尽管房氏还能按捺得住,不愿清早便歌舞宣乐而惹人非议,但之后众人也都是心神不属,有意无意围绕那一部音声人打转,当然也包括李潼在内。 不同于几个长辈也算是玩过看过,李潼睁眼来到这个世界便已经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落难皇孙,脑海中实在乏甚美好回忆。 再加上身为一个后世之人对前代生活风貌的好奇,所以在吃过早饭后也并没有急着回房,与李守礼蹲在一处把玩着那些种类繁多的乐器,偶或弄出一些稍显旋律的声响,便是乐不可支,浑然不觉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些好笑。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时分,眼见冬日晴朗,众人也都心意在此,房氏也不愿违背众意过甚,便吩咐在廊下庭前张设帷幔乐台,也让院中那些宫人们有机会欣赏舞乐。 只是在挑选曲目的时候,房氏随口点了几个,部头米白珠都尴尬表示不会,这让房氏脸色变得有些阴郁,摆手说道让他们先捡拿手曲目演来。 乐工们各自拿取乐器,并在庭前错落有致分布开。 李潼看到部头米白珠拿起裹了红绸的鼓槌走到羯鼓前,心中不免会心一笑。羯鼓在燕乐中是一个很重要的乐器,唐玄宗李隆基便精擅这一乐器,号为总领八音。 盛唐乐工李龟年同样精擅此技,并说为练技艺打折了五十支鼓槌,而唐玄宗则笑称自己打折的鼓槌已经可以装满几个柜子了。 眼下的李小三还只是三四岁的小娃娃,远没有之后盛唐明皇的风光。不过这话李潼倒是比较相信,同为落难皇孙,他也深刻感受到禁中生活的枯燥无聊,能够学一门陶冶情操的乐技且自得其乐,也是一桩不错的消遣。 李潼正遐思之际,一声悠扬嘹亮鼓响已经透耳而入,令人精神都为之一振。坐在他身侧的李守礼更是拍案击掌,大声喝彩,情绪已经亢奋起来。 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令李潼不耻与之为伍。不过很快,他也被那逐渐急促起来的鼓声所吸引,无暇再去吐槽李守礼。 后世羯鼓曲法早已失传,只能从故纸堆中稍追风采。眼下李潼亲耳听到,也不得不感慨盛名之下确有其实,虽然只是简单的击打乐器,但是羯鼓音色通透醒脑且纯粹,在乐工节奏变幻不定的敲打之下,鼓声急促多变,很快便将人的情绪给调动起来。 为了演奏方便,乐工米白珠已经脱下了稍显厚重的外袍,此时两手持槌,动作稳健有力,急促时认识甚至臂膀晃动得肉眼都难捕捉其轨迹,在这样急促敲击之下,脸色很快就变得潮红起来,胸膛也开始剧烈起伏,两眼瞪大而显得表情有些狰狞。 看到这一幕,哪怕李潼没有听过其他人的演奏,大概也能了解这个米白珠的羯鼓技艺应该不高。 盛唐名相宋璟同样精擅鼓技,并评价“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才算是击鼓能手,身躯头颅保持不动,如青山之稳,两臂持槌飞击,如骤雨疾风,同时还要节奏分明,鼓声不能因为急促便黏连模糊,使人无从分辨前后间隔。 要做到这一点,力量之外,技巧同样很重要。而眼前的这个部头米白珠,勉强算是做到了节奏急促多变且分明,但却仪态大失,可见仍是蛮力为主,技巧不足,不登大雅之堂。 但除了鼓声之外,李潼想到的则更多。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便困扰于身体虚弱,怕是没有横灾到来,他也如前任一般被病魔带走。 就算不考虑自身的体质,他太爷爷李世民和爷爷李治,在世时都受风疾折磨,应该是有一定的遗传隐患,不能长寿。 李潼绝对不想熬得过政斗风潮却倒在了病魔摧残下,所以锻炼身体也被他摆在很重要的位置上。 此前跟李守礼一起作角抵游戏,这小子下手没轻没重,往往摔打的李潼疼痛难耐,不得不加派作业以作报复,搞得李守礼都不敢再跟他对练。 他眼下的身体,还是不宜做过于激烈的运动,而且角抵搏击之类的军戏也过于敏感了些。现在看来,学习羯鼓倒是一个不错的锻炼方法。 这想法一冒出来,李潼就忍不住想,他四叔家的李小三热衷学鼓,是不是也存这样的想法锻炼好身体,才能苟得过他奶奶 而且羯鼓这种乐器,对臂力是有要求的。陶冶情操之余,有了足够的臂力,转习弓刀自然事半功倍。 同时,这件事他不敏感啊,就算有人要告他黑状,总不能说他要用鼓槌锤死他奶奶 当然,有条件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北周宇文邕拿笏板都能撂倒他堂兄宇文护。所以关键时刻,思路还是得放得开,只要机会成熟,咋弄不是弄 学,一定得学 李潼这里刚刚拿定主意,场中乐声再起变化,羯鼓声在节奏最为急促之际戛然而止,众人被调动堆积起的情绪也将要崩落,突然一声弦响,琵琶乐声随后跟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42 能奏《武媚娘》否 随着琵琶声响起,其他乐器也都次第加入进来,乐曲顿时变得丰富起来。 禁宫之中生活苦闷,乐曲虽然洗耳,但相对于欣赏旋律本身,李潼更感兴趣的还是这些不同乐器的演奏方式与彼此之间的配合。 羯鼓声稍顿之后,部头米白珠趁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但也并没有就此停止演奏,只是敲击羯鼓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但每一次鼓响便代表着乐曲旋律又发生新的变化。 羯鼓独特纯粹的音色,让其能够在一团乐器声中被清晰感知,掌控节奏,寻宫定调,能够很有效控制整首乐曲的演奏,难怪被称为总领八音。 可见,想要熟练掌握羯鼓,绝不仅仅只是敲敲打打那么简单,还需要演奏者本身有着高超的乐理造诣,才能够引领整首乐章的正常演奏。 琵琶声绵密婉转,是一首乐章的主音,其他乐器的演奏很明显都围绕这个乐器配合。李潼虽然没有太高深的乐理知识,但在倾听片刻后,也能感受到一部乐人中,琵琶演奏者水平高低,将直接影响乐曲的发挥是好是坏。 作为和音的,是两种吹奏乐器,筚篥与胡笳。这两种都是竖吹管乐,音色与音域方面多有重合,甚至筚篥又被称作笳管,但细微处也有差别。 筚篥的音域要更广一些,变化更加丰富,多有清透之音。胡笳相对而言则略显沉浊,浑厚低沉,应用在乐曲中有拢音之用,使得音节不至于跳脱杂乱,奠定一个稍显忧怅凄婉的基调。 除此之外,还有方响檀板之类的乐器搭配。 方响是以十六枚大小厚薄不等的铁片悬挂木架,槌击发声,可以视作简略的钟磬,在乐理应用方面与羯鼓略有重叠,都有寻宫定准之功,且是清商乐中重要乐器,如今也被编入俗曲中,可见眼下的音乐已经发生了很大程度的交融,雅俗之间的界限不再分明。 檀板则是檀木薄片叠合而成,演奏者挥动起来自有噼啪脆响如骤雨砸落,倒像是后世寻常所见的儿童玩具塑料拍板。这也是李潼所见,演奏方式最为简单的一个乐器了,但究竟是否易学难精,他也不是很懂。 乐器清声演奏持续了大约有十分钟,虽然也可以说音色丰富曲调婉转,但李潼觉得大体上也就那样吧,看个新鲜。 或许是因为这一部音声人水平所限难奏天籁之音,当然也是因为他的文艺审美意趣较之真正的古人还是存在着隔阂。但看周遭其他人,却都认真聆听,颇有痴醉之感,大概还是长久缺失此类娱乐的缘故。 场中乐调声再次发生变化,琵琶声转为舒缓,筚篥悠扬和之,余声则悉数停顿。黄裙舞伶款款登台,随其步点起落,另有小鼓相和,那状态似是踏歌,但舞者姿态动作又要比踏歌复杂得多。 “踏摇娘这是踏摇娘” 席中李守礼拍案大呼一声,引得李潼好奇望过去。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几个月,他还是第一次在见识方面被李守礼这个土著超过。而上席太妃房氏与张良媛听到李守礼的叫嚷声,一时间也都好奇望来,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见多识广一面。 似是为了回应李守礼的叫嚷,台上舞者踏摇顿身,已经张口歌辞“洞房深旷娇娘空把罗衫” 这唱词一出口,上席的房氏与张良媛脸色顿时一黑,李守礼情绪却更激动起来,伴着舞娘的身躯顿转,拍案作“嘿嘿”声,十分捧场。 李潼见状已是大乐,心知这小子肯定是要倒霉了。他对唐曲子不好说了解全面,这踏摇娘恰好了解过,这是一曲不折不扣的俗调,大体是一个娇妻配陋夫的故事,丈夫丑陋性厉嗜酒殴妻,妻子泣诉邻人并有夫妻缠斗。 这么一个接地气的故事,自然不属于清商大礼宫廷燕乐的范畴,太妃良媛没有听过很正常。但李守礼这小子居然听过,这就有点不正常,他哪里听来的 这首曲子,辞是闺怨艳曲,舞是搔首弄姿,特别夫妇纠缠之际,不乏闺秘猥亵动作,是香艳俗曲,格调实在算不上高。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的内教坊,早已经不复唐初清商渊源,被俗乐感染很深。 不过再看下去,李潼又发现这应该是翻新之曲,原本的俚俗香艳被删去很多,大体还在尺度之内。毕竟是在禁宫表演,尺度不好放得太开。但也说明这一部内教坊乐人水平确是不高,房氏让他们自择拿手曲目,居然演出这种戏码。 其实剔除那些香艳成分,仔细去听那些曲辞,倒也别有一番意趣。妇人唱腔婉转凄怨,唱辞浅白易懂,无非抱怨丈夫粗鄙无能家庭生活的不和睦,很能满足人的窥私欲。 八卦心理,人皆有之,哪怕到了后世资讯那么发达,人对于所谓明星绯闻豪门宫斗都保持极高的兴趣,古人同样如此。譬如此刻席上太妃房氏等人,虽然最开始略有不喜,但在听着听着,竟也被那舞者泣诉家事给吸引过去。 至于李守礼,则更是听得瞪大两眼脸色潮红,甚至抬手搓起了眼睛,间或咬牙切齿“恶夫可恼”“娘子勿悲”,但还不忘拍案打拍“嘿嘿” 这小子没救了 李潼白他一眼,顺便踢了他两脚,示意他收敛一点,席上两个长辈妇人除了听戏之外,都还频频瞪他呢。李守礼茫然转头看看李潼,又猛地转回头去拍案“嘿”。 李潼对那些闺私闲唱兴趣不大,索性拿起被李守礼摆在案上的曲目籍卷看了起来。首先入眼看到便是大曲类,圣寿乐水调等,除了曲目名称,后面又标注这一部音声人所案习部分,如散序歌头入破等等。 唐大曲乐章很长,短到几十分钟,长到几个小时都有。这么长的演奏时间,自然不可能固定人员从头到尾演奏下来,因此需要多部人员参与,协力完成。 大曲一般分成散序歌破三部分内容,散序是乐器清奏,营造气氛,多有不同种类乐曲风格进行搭配,内容十分丰富。歌就是唱辞,由若干歌唱组成,开始首篇的又称歌头。破是大曲收尾,又称舞遍,主要是舞蹈表演,同时曲调也会变得急促多变,将表演不断推上高潮。 像是熟为后世所知的霓裳羽衣曲,散序部分有六遍,歌则有十八遍之多,破则有十二遍,可谓是宏大丰满。 是了,宋词中比较出名的词牌名“水调歌头”,就是水调大曲的歌头部分。 唐燕乐大曲在盛唐时期达到了巅峰,安史之乱后国力日渐衰退,政治上动荡频繁,甚至已经不足维持庞大的舞乐规模,原本主要宫廷宴乐的大曲便逐渐流入民间。 不过在没有翔实传承尺度与工具记载的古代,想要将这些篇幅巨大的大曲完整传承下来很困难,一般教坊乐人顶多能够传承其中某一部分,经验相授。 所以在唐末五代,燕乐大曲逐渐衰落,取而代之的便是原本大曲中的一些残篇旧调,随播坊间,也为民间所欣赏。 宋代士大夫社会资源的占有与话语权得到空前提高,文艺方面更比前人有尿性的多,因此发轫于隋唐时期的曲子词,原本只是俚俗诗余,五代之后很快就得到充分发展,使得宋词又独立成为一大文化丰碑。 这其中,南唐后主李煜可谓是曲子词由俚俗坊野文化提高到士大夫文娱标准的开创性人物,一启词家辉煌之先脉。 念及这些,无非是让李潼意识到,他文抄的范围还能得到极大扩充,不必只局限于唐诗领域。此前的他,虽然蠢蠢欲动想搞文抄,但苦于没有吹捧的群体与传播的途径。 现在看到这些内教坊音声人的表演,倒让他意识到与声乐结合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唐代文艺发达,翻新旧曲乃是文人墨客寻常消遣活动,重拟新辞重编音声这都属于翻新范畴。 而且唐诗本身就存在大量能协音律的声诗,甚至于近体诗中的律诗绝句声韵格律,本身就是从音声乐理中引申出来。诗无不可入乐,歌而叹咏本身就是诗的基本属性。只是后世曲调难传旧声大失,才集中于诗词本身,专于文字讨论。 李潼这里还在思索着,场上一曲已经终了,那个部头米白珠除了演奏之外,又登台演了一场怨妇的丈夫,脸涂红粉装扮醉态,被入戏太深的李守礼飞弹砸在了脑壳上,但也不敢埋怨,只能安慰自己表演精湛,引人入戏。 场上伶人收拾器物,席中李潼偶发奇想,唤来那个还没来得及卸妆的部头米白珠问道“能不能奏武媚娘” 他也是穷极无聊想作死,突然想起他奶奶旧年太宗宫中混日子的旧称,原本就是取自初唐俗曲武媚娘,这才有此一问。 部头米白珠闻言后干笑起来,嘿嘿两声“残调还是有的,唱辞却失,无人翻新” 有人翻新那才怪了。 李潼闻言后倒也不觉得意外,武媚娘类似踏摇娘,俗曲小调坊野杂传,禁是禁不掉的,但宫闱之中谁要再作艳词新唱,那也纯粹是日子过得太苦闷找刺激了。 李潼倒是想刺激一下,打定主意稍后学一学记谱协律的技能,把那曲调记载保留下来,专编新辞,等他奶奶垮台了天天唱。但这也只是心里一点恶趣,还是不好讲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43 进学内文学馆 一曲踏摇娘终了,众人明显还未尽兴。 但太妃却秉承着适可而止的原则,不许众人继续观戏,吩咐掌直徐氏在院中收拾几间屋舍,供这一部音声人居住下来。于是聚集在庭前一众人,也只能作鸟兽散。 李守礼一脸的遗憾不甘,还待要继续争取,但见嫡母房氏正盯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状,心中顿感不妙,低头拉住李潼“走吧,走吧,巽奴,去你舍中,我要请教你一些问题。” 李潼却不着急离开,他还要问问那个部头米白珠该要怎么练习羯鼓的问题。但见李守礼不立危墙之下的姿态,还是忍不住乐起来,臭小子刚才不是“嘿”得挺嗨吗 最终李守礼还是没能溜走,被房氏唤到了房间中,李潼也一同走进来,但见房氏皱眉沉吟状,很明显是还没想好该要怎么问责,毕竟刚才她观戏也挺入迷,不好拿这个当借口。 “这几日课业完成如何” 片刻后,房氏才抬手点了点李守礼,并望向李潼做问询状。 “每天都是按时完成,不敢怠慢。” 李守礼一边说着,一边对李潼堆起谄媚的笑容。李潼便也点点头,至于完成的质量如何也就不多说了。 “有没有再浮浪弄戏,私迈禁防” 房氏又问了一句,李守礼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这个真没有” 听到这回答,房氏又皱起了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你兄弟递授时礼,怎么晨间用餐,还有那么大的吞噎声这实在不雅,归舍案习时礼,每日再增一番,日制礼注一篇,送来我处,去罢。” 李守礼闻言顿时傻眼,他吃饭吧唧嘴也有错 这小子还要争辩几句,却被李潼给扯了出来。看他那副懊恼发懵的模样,李潼更是乐不可支,拍掌“嘿”了一声小子要找你的错还挺难,让你不戴帽子 他敲了敲李守礼后背,问道“这踏摇娘俗戏,你从哪里观来” 讲到这个话题,李守礼顿时又神采飞扬起来“我也不是全无长处早前居在掖庭后殿,距离内教坊不过两重宫室,只要翻出墙头,就能听到坊乐。只是教坊习曲太杂,初听序奏有些迷乱,但伶人开腔我就想起来了” 听到李守礼这么说,李潼倒是不免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小子不显山露水的,居然还有这样一点内秀。 唐大历中,有民女张红红能闻曲记谱,凡曲目只要听过一遍,便能熟记无误,因此被当时代宗皇帝召入禁中封为才人,又因这一禀赋而被称为记曲娘子。 李潼有些不相信,李守礼自感受到侮辱,便拉着他一路用嘴拟声刚才听过的曲调,果然旋律吻合个七七八八,甚至就连那不同乐器的拟声都有两分相似。 但是否真的节拍不差,李潼自己都忘了许多,无从印证,不过就算是有些出入,李守礼的表现也足够让他感到惊艳了。 看到李守礼转为眉飞色舞,李潼又不免想起此际同居禁中的他四叔李旦一家。那也是一家的文艺青年啊,野史逸传多有描绘李隆基兄弟们音律娴熟多才多艺,甚至妖孽到隔墙听声就能判断出演奏者的姿势出来。 看来,武则天的这些孙子们,童年生活虽然不算好,但也养出了不少的歪才。他四叔那一家且不说,李守礼这记谱的才能,李潼觉得倒是可以吹一吹。 他正想着翻曲拟词刷刷存在感,李守礼这一禀赋倒是可以跟他相得益彰,毕竟让他从头学起唐乐协律实在有些为难人。刚才从部头米白珠那里讨来一份曲谱,乃是晦涩的半字谱,对他而言天书一般,实在无从入手。 对于唐乐的了解,李潼也只是基于史料的文字认识,乐理之类更非专才,从头学起,难度既大且耗费时间。但如果有了李守礼的记谱协助,只需要和声协律彼此印证,完全不必再穷推究竟。 这么一想,李潼就来了兴致,拉着李守礼的手直往自己住处去,打算稍作尝试。 李守礼则是半推半就的扭捏“娘娘嘱我学礼呢,哪有时间唉,明日娘娘追究起来,巽奴你要说是你强拉我等等我,好小子,跑这么快” 这小子矜持维持了不足几息,便屁颠屁颠追上了李潼,厌学至此,大概也是一桩禀赋了。 兄弟俩凑在一起,翻新旧曲大业刚刚开始便卡了壳,原因则是李守礼这曲库有点小,早前跨墙听曲不得完整曲式,如今能完整记得唯那俗曲踏摇娘而已。至于李潼讨来的那篇记谱,于他一样也是天书。 所谓旧曲翻新词,没有曲子,李潼纵有华篇也无可奈何。在没有尝试出套路之前,他也不愿贸然去请教旁人而露怯,只能勒令李守礼赶紧扩充曲库。 李守礼对这安排是比较满意的,他也看出兄弟三人中,这个三弟是最得嫡母看重,有李潼给他打掩护,他乐得天天听曲。 但这工程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又有新的命令送达仁智院。这一次来的又是老熟人上官婉儿,传达神皇命令着嗣雍王等三子往内文学馆读书制文。 “外廷学士建言,三王岁长,宜从学受教。太后以为然,又恐立朝诸学士义理精湛不合初学,所以着令大王等先入内文学馆启蒙从始,再受深教。” 上官婉儿往来多次,与雍王一家关系也算比较融洽,因此将太后这一命令稍作解释。 且不说李潼等三人,太妃房氏再一次忍不住涕泪横流。此前她终日凄凄惶惶,但是近来处境却是转变频生,先是一家人能够住进环境大善的仁智院,此前又有兴筑慈乌台告慰亡魂,如今三个儿子终于得到正视被安排进学,似乎阴云真的正在逐渐远离他们一家 而若细究这一切改变的源头,似乎都是从幼子守义死而复生开始。房氏激动至极,一把揽过垂首不语的李潼,大哭哽咽“三郎三郎我的儿我母子终于终于” 看到太妃如此感伤失态,上官婉儿眸底则是闪过一丝忧色。 垂拱四年大事频生,外界疾风骤雨,不知多少人想觅安处而不可得。就在不久前,她才刚奉神皇所命将太平公主接入禁中居住,就是为了让公主免于被外界诸多风波牵连。 雍王一家幽居深宫,虽然不得自由,但起码能守一份安稳。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神皇陛下真的在意他们一家,最稳妥的举措自然是如太平公主一般安排,禁绝内外的互通,可是现在神皇似乎有意在将他们向外推,蕴意如何让人不敢深思,但最起码,绝对不是房太妃所以为的那样。 与此同时,外廷中针对嗣雍王等三王读书一事,也发生了一场争论。这样一件小事自然不值得什么廷争大论,甚至于许多人根本就不知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因此争论只发生在涉事者之间。 肃政大夫格辅元近来颇不淡定,署事也只是草草料理,适逢台吏有公文将要送入殿中省,他心念一动便起身将公文讨来,要亲自送往殿中省。 殿中省侍御之所,官署位于门下靠近大内的位置,尽管同在台省之内,但却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外署官员若是无事,也都不便随意往来走动。 公文所涉问题并不大,但既然是宪台长官亲自送来,殿中官员们也都不敢等闲视之,直接将格辅元引到座监欧阳通处。 “这种小事,何劳执宪亲送。” 御史台又称宪台,光宅年间分左右肃政任事,左右大夫便俗称执宪,因是欧阳通以此相称。他一边签署收录,下发分吏,一边又吩咐下吏张设坐席,请格辅元入座。 两人相对而坐,欧阳通已经是六十四岁高龄,格辅元虽然比他年轻几岁,也早已经不是壮年。但终究还是格辅元显得年轻气盛一些,他见欧阳通只作寻常待客状,终究忍不住开口道“欧公前日进言嗣雍王等出阁” “是有此事。” 欧阳通闻言后便点点头,转又叹息道“这虽不是省中事务,但三王年长,立学恐晚。此前未有察,实在怠慢,后觉补救,是以人情参议。” 格辅元所关心又哪里是欧阳通以什么样的理由置喙,他又开口道“事即搁议,则必有因” “执宪纠察,无需道我。我所知者,长则立学,不立则无以成。” “言虽如此,但现今人事沸腾,欧公何苦悖于时宜啊” 格辅元自然有足够的理由不满,有关故太子李贤种种,近年来形同禁忌,少有提及。他兄长格希元旧事李贤,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时局中酷吏横行,他身为宪台官长是有深刻体会,最恐有人将之旧事重翻而牵连及身。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神皇将李贤遗诗频频示人,让他看到补救前事的可能,因此即刻上奏请修慈乌台,而且也获得了神皇的应允。 事情到这一步,本来可以说是告一段落。慈乌台筑成之后,虽然也不可说就能完全洗刷李贤逆名,但起码代表神皇对于这个儿子还是有追思之念。 那些酷吏们即便还要邀宠弄奸,也都不会选择再由此着手,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可是没想到欧阳通突然冒出这一出来,顿时便让格辅元有些不能淡定。李贤已经是一个亡魂,围绕于此做什么文章,隐患都小。太后即便有猜忌,也会小得多,毕竟斯人已逝。 可是他三个儿子却是活生生的,此前拘养深宫不为外所知还倒罢了,如今再被提出来,谁也不能确保他们之后会不会卷入什么风潮之中。 一旦被有心人给盯上了而罗织构陷,格辅元倡建慈乌台势必不能免于事外,这无疑又埋下一个更大的隐患,简直比此前还要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44 老朽昏聩,不惧一言 在听说欧阳通建言三王出阁读书之后,格辅元心情就大大崩坏,很是埋怨对方何苦多此一举 同时他心里也在好奇,欧阳通为什么要这么做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具体的力量在推动,又或者有着一个周详缜密的计划将要围绕三王而进行 这些问题不搞清楚,格辅元寝食难安,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更是担心懵懂中被卷入一股什么风潮中去。欧阳通上书紧衔在他之后,又极容易让人误解他是否在与欧阳通已经串联起来,搞什么计划。 格辅元能够确定自己是没有,但不确定欧阳通。所以他才在一找到机会,便匆匆赶来殿中省,想要问个清楚。 结果欧阳通却告诉他只是单纯的人情参议,觉得三王既然长大了就应该读书,这解释实在让格辅元无法接受,情急之下甚至语气都有失平和,隐斥对方食古不化,不合时宜。 欧阳通闻言后并不恼怒,垂首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捻须低声道“老夫时龄六十有四,半生无制盛典,所守唯此一心。名王血嗣,岂可荒长满朝君子、高智怯声,老朽昏聩、不惧一言。” 听到欧阳通的回答,格辅元微微一滞,颇有几分无言以对之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涩声道“只恐孤血横流,赤此一言” “言出于此,血止于此” 欧阳通继续说道。 格辅元张张嘴,彻底没话说了。他倒不是因为欧阳通的纯直而感自惭,如果真的有必要,他又何惧剖心只是欧阳通的这番弄险,在他看来实在没有必要。 毕竟,嗣雍王等三子久养禁中,谁也不知他们秉性、材质究竟如何,强将他们扯入时局之内,且不说欧阳通自身所要承受的风险,对那三王其实也是祸福难测,未必就是好。 话讲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他也不可能逼着欧阳通立约为契,保证遭受牵连后绝不攀咬他格某人。他虽然也有一部分谋身之想,但终究还是担心再生波澜,使亡者身名更污。 又坐了片刻,格辅元才从席中立起,告辞而去。如果欧阳通真是有什么险谋弄巧,他还可以借机大骂一通以发泄。但对方如此坦诚,他也实在没有再问责的必要。 对于欧阳通其人品性,他是信得过的,既然这么说了,便不会有什么隐情藏留。 回到官署之际,正逢宪台堂食。格辅元这会儿心如乱麻,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吃饭。但越是这样的情况下,他反而越想听一听属下朝臣们有没有针对于此的讨论,还是打起精神,往廊下食堂而去。 迈步行入食堂之中,格辅元心不在焉的颔首回应着下属们的见礼。只是在将要行到内堂自己席位的时候,却看到另一名肃政大夫李昭德已经就案而食。 御史台虽然分左右任事,但眼下官署、堂食还是连在一起。 虽然分掌左右宪台,李昭德却要比格辅元年轻得多,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当壮年。看到格辅元行来,李昭德只是点点头,便垂首继续用餐。 两名宪台官长餐席相隔不远,又过了一会儿,李昭德才突然想起一事,抬头对格辅元说道“午前外吏传信,其中一笺送错,复州狄怀英致书格公,我已经派人送归,不知格公可见” 格辅元心里还在想着欧阳通之事,闻言后只是略表诧异“有么这倒没有留意,稍后归署再问。” “还是要记得看一看,狄怀英今次真是嘿,也不知他投书格公究竟为何。” 打开话头之后,李昭德索性放下手中玉箸,谈兴浓了起来,只是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 狄仁杰最近倒了霉,原本此前巡抚江南,归朝后便颇有拜相传闻,只因豫州兵变而稍作延后,临时外派豫州。 越王父子败亡太快,谁也不怀疑狄仁杰有没有能力快速抚定地方人情事务,本来就拜相有望,再积此功,归朝之日便是拜相之期更加笃定。 但没想到狄仁杰在地方交恶率军平叛的宰相张光辅,张光辅归朝之后首先便弹劾狄仁杰。彼此是非如何且不论,一在内一在外,且张光辅新功甫立,气焰正旺,自然是狄仁杰落败,被远贬湖北复州,原本唾手可得的相位变得遥遥无期。 易地而处,李昭德觉得他要是狄仁杰,绝对不会忍下这口气,联结朝中同好伺机报复张光辅那是必然。只是没想到格辅元不声不响,居然跟狄仁杰还有这种同盟的交情。 格辅元自己一裤裆的黄泥巴,又哪有心情去关心狄仁杰。但见李昭德这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心中也觉忐忑,不愿卷入张光辅与狄仁杰之间的纠纷中,索性饭也不吃了,站起身便匆匆往官署行去。 看到格辅元行色匆匆的离开,李昭德在席上便笑了起来“田舍翁,乍惊乍动,实在有失从容,全无大臣体格” 李昭德出身陇右李氏,父亲李爽历太宗、高宗两朝,可谓名门、高官之后,素来自视甚高。在他眼中,满朝就没有几个不是乡巴佬儿的,人缘不算太好,但能力又实在不差,也没有几个人跟他置气。 他眼下嘲笑格辅元,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匆匆离去,也因为此前奏请建慈乌台事宜。明眼人都看得出,神皇陛下这是在做套,偏偏格辅元还一头扎进去。 在李昭德看来,身为立朝大臣,就该着眼当下,瞻望于后,格辅元纠缠于前尘往事之中,纯粹是拎不清,无补当下,自寻烦恼。 且不说李昭德的嘲讽,格辅元回到官署之后,便让文吏找来狄仁杰的来信,展开之后匆匆一览,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竟不知复州尺牍已收纳台省狄某人浪迹江湖,不阻臧否,可谓游相” 说话间,狄仁杰那一封来信已经被他揉成一团,随手丢进了案侧炭盆中。 他之所以如此气恼,就在于狄仁杰来信内容,并不是他以为议论豫州是非,所论居然也是慈乌台事宜。 言辞虽然略有含蓄,但格辅元也能看得出字里行间那一份不满与告诫,警告他不要再纠缠于故太子李贤往事中不能自拔。 若是往常,格辅元不至于如此气量狭小,毕竟彼此处境、立场都不相同,他也自有不得已的苦衷,并不求所有人都能理解他。可是现在正是心乱之际,又被贬官千里之外的狄仁杰给教训一番,心中羞恼可想而知。 欧阳通所谓满朝君子高智怯声,就是此类了 在这一瞬间,格辅元甚至隐隐有些体会到欧阳通那种孤愤纯直的心情。妄求周全,一退再退,换来的只是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终会再无可退 外廷几名重臣的纠纷,李潼无从得知。但就算打听不到,他也能想象出来。 其实从初抄慈乌诗并得知曾参因此而获封赠之后,李潼便明白他这根搅屎棍算是被他奶奶留意到了,只等着什么时候就拿出来用一用。 想要在这武周代唐的敏感时期活下去,做舔狗只是基本操作。而且这一领域中大能诸多,竞争实在很激烈,如果仅止于拍马屁,那是注定要被淘汰。 眼下武则天为了篡唐,手中所掌握人、物无不利用到极致,想要求幸者,也都在努力发掘自己的能力极限。薛怀义个卖野药的不独榻上逞强,还要督造明堂、编修佛经乃至于领兵作战。 武承嗣等武家人,除了积极造势之外,也在死死按住住皇帝李旦疯狂出入。至于那些酷吏们更不用多说了,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李潼是个啥一个小孙子罢了,武则天要弄死他,哈欠都不带打一个的,但弄死了无非多一条人命债,留下来或还有别的用处。 太后与皇帝,眼下是两极对抗,朝臣们非此即彼,立场很单一。武则天需要让他们自乱阵脚,不能保持同心同德,如此便能削弱来自朝臣群体的抵触。 如果李潼一家达不到这样的效果,那也无所谓,反正人还拘在禁中,试一试又没坏处,不好用再丢在一边不闻不问就是了。外廷谁敢因此喋喋不休,正好趁机收拾掉一批。 先是决定建造慈乌台,现在又允许他们兄弟三个读书学习,这一桩桩的境遇改变,让李潼意识到他这根搅屎棍用的还挺顺手。 至于因此在朝内造成什么样的纠纷或动荡,那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历史证明就算没有他的参与,武周代唐也是势不可逆。 就算因为他的存在而破坏了朝臣们的统一阵线,使得武周代唐能更顺遂的进行,李潼也没有多大的心理负担。 且不说崽卖爷田不心疼,这大唐江山由始至终也不是他的天下,他四叔李旦还哭着喊着推位让母,被皇位扎得屁股疼。讲到卖祖业,李潼也不甘落后。 毕竟,天下是大家的,小命是自己的,真要讲人伦,叔叔和奶奶还说不准谁更亲。反正天授年后,大家都要改姓武。 更何况,家产充公之后,我也未必不能望一望。既然事实证明,儿子统统废物,兴许大家对孙子有了一丝期待呢 当然,这都是后话,摆在眼前的还是卷起小书包,乖乖去上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45 宫变内应钟绍京 清晨时分,房氏起了一个大早,伴着悠扬晨钟,亲自为儿子们准备穿戴、佩饰并笔墨文具。 尽管这些东西早在昨天夜中她便已经吩咐宫人准备好并检查了好几遍,但眼下还是再翻看了几遍确认无误后,才让人送入三子各自居舍中,可见对于这件事的重视。 李潼昨晚睡得很晚,也在思考往内文学馆读书的事情。随着他们一家在时局中越发显眼,所伴随的凶险也会越来越大,这不必多说,还是要日常保持足够警惕。 他之所以兴奋难眠还有一点,那就是此番前往内文学馆读书,他在这个时代的活动范围与人物所见将会得到质的提升。 说起来很可怜,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几个月之久,无非是从五殿后廊转到仁智院,活动范围与接触面小得可怜,至今还在大内之中打转转,真可谓是大大拉低了穿越一众的下限,就连自己都羞于提及。 内文学馆虽在禁中,但却有外廷官员担任宫教博士,像是武后天授年间,内文学馆改名为习艺馆,便有初唐诗人宋之问与四杰之一的杨炯直案习艺馆。 眼下还是垂拱四年,宋之问还在洛阳浪着,小日子不要太滋润。至于杨炯,则受徐敬业谋反牵连,还一直蹲在四川。眼下前往内文学馆,自然是遇不到这两人了。 不过李潼对他们兴趣也不大,不觉得是什么遗憾,他最关心还是这一次与外廷官员接触的机会。 说实话,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这么久,所见唯有沈南璆一个男人是长了胡子的,想想也挺腻歪的。对了,还有一个胡人乐工米白珠,如果不是看到米白珠,他大概都快忘了男人还长胡子。 清晨还没睡醒,又被郑金唤醒,坐在窗前让冷风提神,嫡母房氏让人准备的衣饰之类已经送来,宫人们又忙碌的将李潼打扮起来。 倒不是他非要衣来伸手,实在唐装较之后世服装穿戴还是繁琐,且房氏派人送来的衣饰颇合古礼,较之时服更显庄重,李潼也实在懒得研究。 他这里出了门,沿途便见到了同往问候嫡母的李光顺和李守礼。两人打扮的都挺精神,起码没有那种明显被幽禁的颓废。 行入厅中问省,房氏又是一通耳提面命、事无巨细的交代一番,可谓是紧张得不得了。 李潼虽然也比较期待这一次外出机会,但见到娘娘如此郑重其事,还是忍不住暗叹一声,逆境之中,人是难免敏感。 房氏若将此事当作什么家门重大转机,那也是注定要失望。当然前提是李潼需要安分守己,但他就算想要搞事情,也是需要待时觅机。 一家人草草用过早餐,便都聚在厅中等待中使前来。期间小妹李幼娘又招呼三兄伴她去骑她的小马,却被嫡母斥责,委屈的衔泪退出。 眼下的房氏,是不允许任何的意外打扰到三子进学的大事。虽然在仁智院中她也在教导,但意义又怎么能同于外出读书。 对于李潼,她是放心的,李守礼则不须提,别出丑捣乱就好。为了让儿子们能得有一个好的亮相登场,她甚至罕见的对长子李光顺都和颜悦色的勉励打气。毕竟帷内感情如何不必说,只要出门,他们就代表着亡父李贤的脸面。 如是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又有女官登门,是一个此前没有见过的中年女人,被人称作周典,自称为内文学馆掌故,奉命前来引领三王入读。 在几名宦者、宫婢的陪伴下,三人终于踏出了仁智院,沿着冬景萧条的九州池畔,一路向南而去。 太初宫建筑群庞大,也真是名不虚传,一行人离开仁智院后,折转前行将近一个时辰,才算是抵达了目的地所在的内文学馆。 这一路七折八转,饶是李潼方向感不错,此时也早已经忘记了来时的道路。可见想要在大内之中搞事情,没有内应是绝对不行的,误中副车那就彻底悲剧了。 不过因为有高耸的明堂作为地标,大体的方位还是能够判断出的。内文学馆所在这一片廊院,应该位于九洲池偏东南位置,且与明堂已经呈直线维度,已经位于禁宫大内的边缘。 换言之再往东行一段距离,穿过几道宫墙后,应该就能抵达台省寺监官署所在的皇城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不免怦然心动,这种距离感的拉近,让他控制不住的浮想联翩。尽管自己心中也明白大多都是妄想,但仍是兴奋得不得了。 在内文学馆门前,早有一名身穿绿丝圆领官袍、上结青纱幞头的年轻官员立在此处,身后并有数名吏员、宦者侍立,及至三王行至,那一名官员便上前拱手为礼并垂首道“卑职凤阁主书、直内文学馆事,钟绍京,拜见大王” 凤阁便是中书省,主书则是从七品官职,所谓浅绿蛤蟆袍。内文学馆虽然也是馆,但冠了一个“内”,地位上是远不及六学二馆那么崇高,事实上这就是一个教育禁宫宦者、宫婢文化的场所,一直等到武则天提拔大量女官待制为用、并将之更名为习艺馆之后,地位才有了些许提升,但也没有维持太久。 因此这样的一个地方安排一个凤阁主书直案管事,也是绰绰有余。而李潼他们三人被安排在此处进学,也实在是有些寒酸可怜。 不过在听到这一名年轻官员自我介绍后,李潼还是忍不住眸光一闪,只是感慨皇宫大内不愧国朝权力核心,出门一逛居然就能遇到一个宝藏男孩。 这个钟绍京虽然眼下还只是七品蛤蟆袍,但也绝对不是寂寂无名之人,据说乃是三国魏太傅钟繇后代,初唐书法家,并在睿宗李旦第二次在位时期被拜为相,号为江南第一宰相。 不过李潼所欣喜还不是钟绍京日后的显达,而是这个人发迹的过程。 此人入仕,非科举、非门荫,书吏起家,从低做起,本来前途有限,所以前半生只能转任杂职,并在中宗朝成为宫监。之后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这个钟绍京时任西京苑总监,正是内应之一,更是发动宫役、奴婢几百人奋战一线,这才有了之后拜相的显达 刚才李潼还在感慨,没有内应不好在禁中搞事情,没想到转眼一个活生生的宫变内应苗子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钟绍京也察觉到这位大王打量他的眼神略显炽热,不免多看了几眼,但也只觉得对方清逸俊秀,仪态可观。除此之外,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的主职仍是凤阁主书,内文学馆只是兼直,还是在今早接到上官通知,这才匆匆入署迎接贵人。虽然知道了三王名号,但也并不入心。 毕竟当他解褐入仕的时候,李贤早成故事人物,感受并不深刻,因此对嗣雍王等三人也只是寻常目之,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在其中。 在内文学馆露了一下面,顺便向三王引见几名宫教博士,钟绍京便告罪离开,匆匆返回了凤阁官署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掌故周典见永安王凝望钟绍京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收回视线,便笑语道“钟主书妙笔能书,外廷诸公多有仰力,但时常也会留直馆中,倾才授业。” 掌故中的“故”可解作故事、故器,便是老资格的人负责向新来者讲述人事、传授规矩,帮助他们快速融入环境,并且掌管一应闲旧器物的仓库。 钟绍京离开之后,诸博士也都各有事务,仍是这个掌故负责接待三王。相处日短,她也不知三王脾性,见永安王对直案钟绍京颇有兴趣,顺口便吹嘘一下内文学馆的师资力量还是挺雄厚的。 李潼徐徐收回视线,心中却是感慨,他这个郡王名气听着不小,但其实啥也不是。此前医博士沈南璆旋来旋去,眼下钟绍京也是如此,都是场面应付,根本就没有流露出要跟他结交的意思。 还是要刷刷存在感,涨涨名气啊。否则即便是遇到什么种子选手,人家根本不搭理他,话题实在打不开。 如果他能才名高卓,大可以诗文曲乐引出话题,彼此相谈甚欢,聊着聊着说不定就能烧黄纸、拜把子,然后搞一个种子长眠计划,等待使命唤醒。 钟绍京这个臭弟弟太高冷,让李潼顿感索然无味。眼下的他,无人无物,你对我爱搭不理,未来我可能混不到让你高攀不起啊。 不过他倒也不着急,既然知道有这一层联系,安心留在内文学馆中,总有深入接触的机会。 他倒不担心钟绍京突然离职,这种出身背景与入仕方式,如果没有独特的机缘与贵人提携,想要骤得提升谈何容易。未来这钟绍京混了小二十年也不过一个宫监,比不上一次投机带来的回报之大。 钟繇的后人又如何,我爸爸还大唐太子呢,现在不还是照样混得半死不活的鸟样子。 李潼心里默默给了钟绍京一个机会,对方下次见他如果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他就要使坏扼杀这家伙的前途,让他没机会搞投机。都是李三郎,我也是很牛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46 京华游仙窟 唐代的宫教系统,还是比较达,内教坊案习舞乐,掖庭宫教习工艺,内馆则传授。 禁宫之中,只要不是真正的主人,沉闷乏味便是主旋律。李潼等三王的到来,在内馆中掀起了一场波澜。特别掌故周典很负责任的引领他们在馆中游走一番,也让馆中所有人都知道有三位贵人入馆进学。 如此带来的后果就是,他们三人出入行止都吸引了极大的关注。虽然禁宫中规矩不小,但馆中目下在学的也都是十多岁的少男少女,真正年长者不会入此,自然也难免天真活泼,对于新奇的或人或物,还是保有一定的好奇心,每每围聚成风。 这其中,李潼受到的关注最多。 虽然内馆宦者、宫婢皆有,但还是宫婢为主,哪个少女不怀春,看到这样一位年轻英俊的尊贵郡王走进她们枯燥的生活中,芳心难免狗刨一般的悸动,围聚远观,情丝暗系,那也都是正常现象。 午前小半个时辰,在馆中逛了一圈,单单有意无意抛在李潼身畔的丝囊便捡了七八个。李潼对此也颇感无奈,颜值这方面,生就的,无从更改。他又不是霸道总裁,总不能禁止别人喜欢自己。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是来觅机搞事情的,撩妹这种操作,实在大不合适宜。不是郎君偏薄幸,实在前程不由人,家国危亡,光阴如金,怎么能荒废在温香软玉中世上良人千千万,无谓为我空劳神。 内馆规模不小,廊阁重重,约有一两百宫人在此进学,大多年少。至于李潼他们三人,则被安排在直案阁署的两层小楼中学习。 负责教育他们的宫教博士名为周举,五十多岁的年纪,据说还是垂拱二年明经及第,主治孝经。 这么一听介绍,李潼也明白了这位博士大概水平,所谓三十老明经,混到五十多才考中,即便有才学,应该也不算太高。 人家狄仁杰也是明经及第,五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是一州刺史,这位周博士还是一个刚进体制的小弟弟,甚至还比不上科举都考不中的钟绍京。 不过李潼也还是有自知之明,心知对方就算马马虎虎,经义方面吊打他也是没啥难度的。所以在日常学习的时候,他也需要注意一下,不要表现得太过奇异,简而言之就是藏拙。 他那经义水平,在家制策糊弄糊弄嫡母房氏也就罢了,就算有些出格,一家人也没什么。但是想要糊弄住靠这个讨生活的明经博士,还是有难度的。 不过午后开始授学的时候,李潼才现他想多了。 这位周博士真将他们当做目不识丁,拿出来的教材赫然是千字经,而且教学很乏味,自己坐在侧席捧卷朗读,也不管三王听不听得懂,有没有在听,讲完一段便返回来解释字义,彼此根本没有互动。 李光顺安安分分,博士教什么他就听什么。不过李潼和李守礼则就有些不安分了,李守礼虽然不学无术,但千字经也早已经学完。 至于李潼,他压根就没想好好上学,难道真要学这周博士俯案头,五六十岁混个明经及第 所以两个人索性在房间里玩起了游戏,李潼很热心教会了李守礼剪子包袱锤,书案底下探手玩起来,谁输了就要被掐大腿。一堂课下来之后,李守礼基本上已经哆哆嗦嗦不会走路了。 李潼也不知道这课时是怎么安排的,有没有什么依据。听到外边响起宫婢们的脚步并笑语声,那位周博士便收起了书卷,给他们三人各自了一张字帖,乃是欧体手书千字文前四联,并吩咐他们回去后各抄三遍带回课堂。 一堂课听下来,三人收获的只有空虚,当然李守礼还有腿疼,实在大大有悖于此前的设想。李光顺皱眉道“博士教此浅学,实在荒废光阴,不如请告再立深学” 听到这话,李守礼已经瞪起了眼“阿兄你要罔顾兄弟情深” 李潼深以为然,学霸之类最讨厌了,你又不考科举,安心当个富贵闲王不好吗人间那么多有意义的事可以追求,穷学经义这是弄啥咧 眼见两人反对,李光顺无奈只能狼狈为奸,但他终究还是一个老实孩子,又迟疑道“若是归苑娘娘问起一日受业为何” “你又不是不识字,自己读。” 李潼从一侧书柜里摸出一卷春秋左传,笑语道“趁着时间尚早,阿兄记上一段,回去诵给娘娘听。” “那你们” 李光顺还有些迟疑,实在做不惯这种事情。 “我跟你们又不一样,本就受学渊博。” 李潼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 李守礼也呵呵笑“娘娘不会问我。”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李光顺继续伏案自学春秋,给两个学渣弟弟打掩护。至于李潼和李守礼,则勾肩搭背离开了小楼,在内馆里逛了起来。 其实逛也没有什么好逛的,内馆建筑与风景甚至还不如仁智院,只是人更多了一些。那些少女宫婢们,本身还没有委派庶事,以学习为主,起居都在内馆内外,这里也是她们日常活动主要场所。 这样的生活看起来似乎不错,管吃管住管教育,但若考虑到她们并无人身的自由,一生注定都要被圈禁在这深宫中,未来或玩物或役使,直至终老,最起码在李潼看来,似乎也并不值得羡慕。 但人这一生,谁又不是在忙着去死。同情,对于眼下的李潼而言实在是一种奢侈情感。 内馆的管制,远比仁智院要小,没有娘娘房氏昼夜耳提面命,唯恐他们行差踏错,也没有玄武城禁军贲士登高窥望,每每令人心惊肉跳。这对李守礼而言,已经是殊为难得的自由自在。 只是廊下阁前,总有年轻宫婢闲聚观望,这实在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甚至脸色都有几分羞赧,动作也变得忸怩起来。娃儿实在太可怜,生活环境太枯燥乏味,平常大大咧咧,到了新环境居然还敏感怕生。 李潼满心的不安分杂念几乎都要装不下,才没有心情关注这些。 待那中年女官掌故周典趋行至前,便开口问道“直案既然监此,终日不在署中,馆内积事如何处理” 周典有些狐疑的偷瞄李潼一眼,不明白这位大王怎么对直案钟绍京有着这么大的兴趣,但还是回答道“终究内外有别,馆事日常自有司监并诸博士料理,若无诏敕等大事难决,还是不敢轻扰凤阁事务。” 这回答也在情理之中,但李潼就是有些不甘心。好不容易搂到一条活鱼张网待捕,可这鱼实在太滑溜,若即若离的让他无从下手。 他心里暗生闷气,已经把这钟绍京给盯死了,不把对方搞得给自己擦鞋决不罢休 如果这家伙真的对他不理不睬、滑不留手,日后若他被人罗织陷害,先就攀咬钟绍京跟他暗室同谋,否则难出这口恶气 讲阴狠,老子也是不落人后的 其实钟绍京还真不是有意避嫌,凤阁乃是台省署,每天都有大量的事务要操劳。上边大佬们一个念头,他们这些底层官吏们就要忙断腿。 特别随着年关渐近,诸王逆乱肃清正如火如荼的展开。而明堂也竣工在即,诸多大礼都需要筹备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哪里有时间整日待在内馆处理宫教杂事。 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李潼往来内馆,仍是无缘见到钟绍京。除此之外,生活上倒也没有什么糟心事。仁智院与内馆距离不近,沿途往来便算是放风了。 博士周举仍然没有把千字文讲完,李光顺春秋都已经背诵了快一卷。嫡母房氏不疑有他,每每欣慰于儿郎终于学有所仰、日有精进,更不知另外两个每天都在往来打酱油,上学连书包都不带打开的。 人总是得陇望蜀,没有知足,此前禁足仁智院,每有苦闷难消,只盼能够出去溜达。现在来到内馆,几天就逛熟了又觉得无聊。于是李守礼便撺掇李潼一起走出内馆,去别处戏耍,他自己还是不敢太恣意。 李潼也是不安分,既然每天往来都见不到钟绍京,也没必要天天在这里听千字文消磨时间,更何况天天课堂上掐李守礼大腿都快掐废了,又不敢跟那些暗恋他的宫婢闲戏,以免被安上一个“秽乱宫闱”的罪名。 尽管后宫虚设,他叔叔李旦想乱也乱不起来,但这恶名传出去实在太难听。 不过李潼也不是做事没交代,在逃课之前,还是留下了一张请假条,颜体楷书的游仙诗京华游仙窟,山林隐遁栖 他直接引用了西晋郭璞的京华游仙窟,我志在仙逸,不在经义,请假修仙去了,勿念。 不是不想抄李白那些游仙诗名篇,关键从这博士周举施教来看,外界对他们学养估计只在千字文层次,他咔嚓甩出一名篇来,也实在容易弄巧成拙。顺便我不是不学无术,玄诗张口就来,去你妈的千字文。 当然这请假条主要还是想给钟绍京看一看,你不书法家吗,看看我这颜体新书,比你那些陈旧窠臼强多了。虽然他学书也只是草草,但落笔成字,在真正书家看来,也是颇有新趣可赏,这点信心还是要有的。 可是,如果李潼知道这游仙诗之后引的一场风波,那是绝对不会手贱到写这么一诗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47 向阳而行 神都苑乃是原隋西苑,紧邻皇城太初宫的西侧,旧年大唐开国建业,秦王李世民东讨洛阳王世充,便驻兵西苑,鏖战大内。 李潼与李守礼离开内馆,前后几名宫役跟随,沿宫墙夹道溜达,居然溜达到了神都苑中。 其实早在仁智院时,也没有什么明文规定要将他们禁足院中、不许外出,只是嫡母房氏谨小慎微惯了,为免落人口实而不许他们随意出入。再加上仁智院依傍玄武城,禁卫森严,李潼也实在不敢在禁军将士们眼皮子底下瞎溜达。 可是到了内馆,自然没有了这些禁忌。为了往来内馆进学,他们身上也都带着通行的符令,虽然真正防守严密的要害区域不够资格进入,但通行一般的宫防是没问题的。 当然,这也是通过不断试探才得出的认识,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也是脑袋挂腰间的满怀悲怆。 如今的神都苑,也只是皇家游园,并不是什么重兵驻守的兵城,他们步入此中,自然便没有障碍。 李守礼这个可怜孩子,长到这么大,除了早年往来巴州途中,大概还没见过如此广阔天地,一俟进入神都苑中,便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撒欢狂奔起来,拦都拦不住。 至于李潼,则是一副心事重重,对于神都苑冬日荒凉的景致并不感兴趣。 一路从内馆溜达出来,沿途他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禁中路线格局,但所见无非千篇一律的廊道宫墙,大凡稍具形胜制高、可收眺望之效的地点与建筑,全都有禁军将士把守,禁绝闲杂人等的靠近。 如此一来,便更加凸显出钟绍京这种能够出入禁宫并经管宫事十几年之久之人的可贵。虽然李潼也明白,即便是眼下拉拢住了钟绍京,对他而言也没有丝毫实际用处。 后世李隆基所以宫变成功,除了钟绍京这些内应的配合,最重要还是他爸爸李旦长达二十多年之久的隐忍与蓄势所积攒下来的人望与影响。否则单凭李隆基一个小年轻,此前作死于博州的琅琊王李冲倒是他一个好榜样。 武周一朝,李旦作为皇嗣被武家人疯狂输出,日子虽然过得苦闷,但也成为大唐国祚能够得以继续传承的标志。这种深入人心的影响,绝不是中宗与韦后那一团乌烟瘴气的操作能够消磨掉的。 人在困境之中,哪怕是一份心理的安慰,也实在弥足珍贵。所以对于久不露面的钟绍京,李潼也是怨念愈深,偏又无可奈何。 冬日园景荒凉,无非石丘松柏、宫舍亭台,实在乏甚可观。满脑子的骚操作无从实施,李潼招招手,便有一名宦者上前,递上了一根球杖。 内馆宫人们不独只有学习,闲来也会做些游戏,或被神皇召集于殿前踏鞠击球以为戏乐。踏鞠便是足球,击球便是马球。 李潼对马球兴趣不小,得知内馆仓舍中存放有相应器具,便让掌故周典给他取来一根球杖,但很快就现没有马,也根本无从练起。 马匹在禁宫之中,可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内馆即便是宫禁稍微宽松一些,也不可能给李潼牵一匹马过来。 但在看到那个球杖材质与样式后,李潼很快便想到变通之法,让人将球杖截去一部分,只留下了一半的长度,赫然就成了类似高尔夫球杖的样子。 既然马技无从操练,索性先练上半身,等到步战精熟了,之后再习马战。由步转骑,逆风上扬。 手里拿住球杖挥挥杆,算是活动身体。等到宦者将竹片削成的球托插在坡地上并将木心的马球摆好,李潼拧腰挥杆,嗖一声那马球便击高飞出,落在十几米远处。 击飞一球,李潼仔细回味,觉得这马球较之高尔夫球还是显得沉重许多。毕竟马上击球,还要考虑到马匹所带来的力量增幅。 但他又不是真要搞什么体育运动,锻炼臂力并技巧而言,也已经足够了。 飞奔远处的李守礼看到李潼站在坡地击球,顿时眼馋得不得了,嗷嗷叫着跑回来,嚷嚷着就要自己也试一试。于是兄弟俩便在神都苑这荒园角落里,酣畅淋漓的玩了一下午的步击球。 傍晚返回仁智院,照例是李光顺个乖宝宝站在嫡母面前背诵春秋,而李守礼则对李潼挤眉弄眼的偷笑。 用过晚饭后,李潼惯例去找那个部头米白珠学羯鼓,却被告知这一部音声人已经被召回内教坊,据说是内教坊正在为新年大礼操练宴乐,在外乐人统统召回。 听到这消息,李潼愣了一愣,原来不知不觉,垂拱四年已经将要过去了。 不过很快,他便又想到这于自己而言,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在跟那个部头米白珠学习鼓技的时候,李潼也在有意识询问宫廷宴乐细节种种,得知内教坊虽然地在禁中,但其实对内的管理并不很严格,皇宫大内之中,人员的出入管理比较松散。偶或贵人夜宿禁中,临时召集乐人侍乐也都是很寻常的事情。 这意味着,李潼也可以进入内教坊,去搞他翻新旧曲的事业。内教坊乐工伶人例属贱籍,即便是有人拿此做文章,无非给他安上一个“亵弄贱民”的污名,称不上秽乱宫闱。 而且,眼下时局看似混乱,其实内外的界限还是很明显的。他们一家待在皇宫大内中,即便是那些酷吏想要收拾他们,其实也是拿不到一手情报的。即便是有,他们也不敢用啊 皇宫大内,那是神皇陛下起居禁区,重用你们这些酷吏,是为了让你们消灭那些外界的隐患,好好的本职事业不做,你们撩我裙角、窥我禁私,想干啥 第二天一早,抵达内馆放下书包之后,李守礼又喜孜孜道“巽奴,再去击球吧,这一次我也备好球杖,咱们分个高下” 李潼不搭理他,唤来掌故周典问起内教坊的方位。 对于这位大王想一出是一出的不安分,掌故周典也是头疼不已,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她们这些禁中女官,对于雍王一家处境所知实在有限。神皇陛下就算再怎么不待见这一家人,也不可能将她们召集起来仔细吩咐这都是场面亲戚、无关紧要,给我使劲儿弄他们。 这些底层女官们,能够看到的就是原本乏甚存在感的雍王一家再次得到神皇垂怜,追念先王的慈乌台兴筑在即,且三王也被解除禁足并且入学治业。 神皇陛下态度已经亮出来了,她们是吃饱了闲得蛋疼还要再去苛待雍王一家 这种上下沟通的不流畅,便是李潼敢于狐假虎威的底气所在。 他奶奶已经被皇位馋得眼冒绿光,满朝文武、内外士庶,民情物情,已经足够她忙得焦头烂额,又怎么会闲得对他们三个没爹的娃念念不忘、严防死守无非是觉得有用的时候想一想罢了。 军国大事已经分身乏术,偶尔一闲玩玩面、听个小曲,她不爽吗还被下边人拱火说你三孙子在禁中浪得没边,拿这种琐碎小事惹她烦躁,这不找抽么 所以当永安王提出要往内教坊一游,掌故周典虽然有些腹诽这小子不好好学习,但也还是顺从的安排宫人随行引道。 李守礼空有一颗斗鸡走狗的玩乐之心,却苦于想象力不足,李潼既然不去神都苑,他便也觉得没了意思,而且自觉去内教坊也不错,便也从善如流的跟上去。 临行前他还不忘叮嘱李光顺道“娘娘昨晚面沉寡乐,阿兄今日记得多诵一篇。”也不知道哪来的脸说这个。 内教坊所在,位于大内西南角落,皇宫的最边缘,地近掖庭宫。由此再往外行一道宫墙,便抵达了皇城的丽景门,丽景门附近有内诏狱,许多蒙冤入监、不便公审的罪犯刑徒便投入此狱中,身受酷刑折磨,往往惨死狱中。 这么一说,便显得这一片区域阴气森森。事实也的确如此,大内西南角落这一片区域,建筑呆板森严,宫墙飞檐遮蔽天日,行走其中那种阴森感甚至比李潼初生来到这个世界所待的五殿后廊舍殓室还要更浓厚几分。 “巽奴、巽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片宫室,便是咱们此前居舍” 行走途中,李守礼突然拉住李潼,指着廊道尽头所通一片处在阴影覆盖下、望去便有几分破败感的宫舍说道。他脸色隐隐有些白,可见记忆并不开心,口中也喃喃道“我是再也不想回来这里了” 李潼顺着李守礼指点方向望去,脑海中有关画面泛起来,更觉得身上阴寒几分。他抬手裹了裹身上的衣袍,深有同感的点点头。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最是摧残人的精神,饶是李守礼天性乐观都不愿再提及。 李潼并不知在他不曾到访的时空中,没有了那一篇慈乌诗,他们一家在受审完毕后处境有没有改善,但想到李守礼之后人体晴雨表之称,大概率是没有的。 人要向阳而行,哪怕满途荆棘,朝阳霁月,也足慰我遍体鳞伤 再行片刻,转过一道宫墙折角,眼前豁然开朗,喧闹嘈杂的丝竹声也随风涌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48 内教坊诸事 内教坊格局,也如仁智院一般,是一片独立的院舍,而且规模要庞大许多。 这也很正常,既然名之为坊,自然也就有名副其实的地方。虽然由于处在禁中,不可能真的像两都里坊那种规模,但是作为宫中乐户日常生活与工作的场所,必须的配套设施,肯定也是一应俱全。 得知二王到来,内教坊监事者也是匆忙出迎,乃是一名年在四十多岁,面白无须、皮肉松弛的中年宦者,自陈名为杨绪,司宫台内给事兼太乐署典事。 唐代官秩体系很庞大,围绕皇宫便有殿中省、内侍省并尚宫六局等等,官职与机构看起来很混乱。但其实也很好分辨,殿中省主要是为皇帝本人服务,还具有一部分外廷的属性,也主要由士人担任官职。 内侍省与尚宫六局则主要在禁中活动,其中内侍省主要由宦官担任官职、管理事务,尚宫六局则是女官,男女两套班子。几年前,内侍省又更名为司宫台。 至于这个宦官杨绪的官职也很有意思,司宫台内给事已经是品秩从五品下,这在外朝已经属于服绯并可以荫子的中层干部。 眼下内教坊尚未独立判事,仍归司掌礼乐的太常寺代管,所以内教坊官员一般也要挂上一个太常寺的兼职。因此这个杨绪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还有太常寺下属太乐署的典事。当然,光宅元年武后监国的时候,太常寺也被改名为司礼寺。 可是,相对于从五品下的内给事,太乐署的典事仅仅只是一个流外五品的下吏,不入流的职位。 由此可见外廷在面对内廷时那种傲娇,内给事又怎么样,穿什么绯袍,你也配跟中唐之后宦官专权的嚣张跋扈截然不同。 对于这个宦官杨绪,李潼兴趣不大,你哪怕叫高延福,有个养子叫高力士,都多看你两眼。不过他也明白,禁中虽然是大唐权力中枢,但类似钟绍京那种宝藏男孩也并非俯拾皆是。 在这名宦官的引领下,李潼与李守礼走入内教坊中。 内教坊即名为坊,内中格局大体也依照城中坊市,坊道十字交叉,坊户屋舍如棋盘分布。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至今也没能离开禁中,自然也无从领略洛阳坊市风采,此际步入坊中,也算是稍稍解渴。 在他的询问下,那宦官杨绪也随口讲述一下坊中人事布局。 内教坊有乐人几百户,其中又分为在籍乐人与番上乐户,番上的乐户隶属司礼寺所管辖的乐户籍民,并不纯是宫人、宦者,番期结束后还要离开禁中,在外居住。而在籍的舞者与音声人,则就需要长留禁中直至老死或是开恩放免。 坊中东北是管理机构并放置钟磬乐悬的阁堂,西北则是舞乐伶人们排演并操练所在,此刻各种丝竹鼓乐声正从此处传来,夹杂着伶人清歌声,可见各类大曲的排练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西南坊区是籍乐居住区域,并排演一些小曲杂调,其中还包括鱼龙百戏等。东南坊区则是番上乐户所在区域,并且也有太乐署派驻官员如协律郎等于此采声翻曲。 李潼来到这里,用的名义是要挑选一些乐人翻新几首旧曲。当宦官杨绪问起可有熟悉并属意的乐人时,让他有种欢场新客没有风月相好的淡淡羞耻感,又不愿露怯,便随口道出部头米白珠的名字。除了这一个,他也实在不认识内教坊其余人。 宦官杨绪先道声抱歉,言是坊中此际正在排演大礼所用诸部大乐,所用多人,未必能够成功将人找来,然后将二王请入东北阁中暂坐,这才吩咐役者匆匆去访米白珠。 过了约莫有一刻多钟,大胡子米白珠匆匆行入进来,见到二王之后连忙上前礼拜致歉“坊中召急,不辞而别,还望大王勿罪。” “小事而已,既然归坊,可有案习排演什么新曲” 李潼一副欢场老手的姿态,淡淡问道。 “入坊便归舍中,还不曾有用。” 听到米白珠的回答,李潼脸色顿时一僵,我只认识你老小子一个指名传来,结果你太不给我长脸,别人都在排练结果你滚回来坐冷板凳 侍立一侧的宦官杨绪见状便上前笑语道“大王若翻新曲,坊南尚有外署协律郎通辨诸音,可随传入用。” 听到这话,李潼脸色更黑,显你眼尖是不是本来已经挺尴尬,还来笑我没有上档次的老相 好老子就不用 “音声翻曲,娱情则已,不必扰动诸多。” 他淡淡摆手,旁边李守礼也点头道“米部头鼓技颇佳,余者还不知优劣,不必唤来。” 不会说话你就少张嘴,没看到米白珠那家伙老脸都臊通红 米白珠倒是很感激大王对他的抬举,一天不见居然就追到内教坊来,但当着教坊监事者的面,还是不好吹嘘自己技艺有多高明,上前讪讪道“卑职多谢大王雅赏,但孤器难制全曲,请为大王再荐音声数人,以作选替。” 李潼抬手按住将要开口说话的李守礼,并对米白珠点头表示同意。 米白珠侧首对杨绪点出几个人名,这太监顿时面露几分难色,但看看堂上端坐二王,还是勉为其难的点点头,派人去传唤米白珠所点的那几个人。 这一次去的时间要长一些,几乎过去了半个时辰,传唤之人才陆续到来。当然,李潼他们也不是干等着,宦官杨绪命人取来一些俗乐小曲的乐谱籍目,以供二王拣取。 可是看到那天书一般的曲谱,李潼不免觉得这太监似乎在为难他,要是我能看得懂,国家养你们还有什么用 不过除了这些乐谱之外,李潼还是发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比如内教坊的一些案习教材,对乐器乐理的描述,宫商调位的分析等等,由于乐人普遍文化程度并不高,所以这些乐理写来也都通俗易懂。 李潼抬手拿起一卷羯鼓鼓法,随便展阅竟然看出一些门道来,一些技巧就连此前米白珠教他打鼓的时候都没有提及,于是心中便暗戳戳狐疑,这老小子露拙藏巧怕不是看自己天分出众,一学就会,想要多混几天饭吃吧 米白珠并不知这位看起来阳光俊朗的大王内心如此阴暗,只在一边垂首感慨“可惜仆愚不堪教,只字不识,否则遍览乐籍,习得更妙乐技,也能优事王上。” “你不识字” 李潼闻言后倒是一奇,见面便听此人谈吐并不粗鄙,难免高看一眼,没想到跟他装大尾巴狼呢。 米白珠苦笑稍作解释,他只是隶属司礼寺乐户贱籍,习得乐技也只是家长手口相传。至于宫中虽有掖庭、内文学馆等教授宫人文化,但却并不包括他们这些乐户贱籍,所以他们生来也只能从事这些粗浅的卑技,前途黯淡无光。 李潼听到米白珠的解释,心中也是略生悲悯,跟这些祖祖辈辈没有前途可言的卑下乐户相比,他也算是幸运。相逢就是缘,老米你以后就跟我混食吧,有人弄我你得上,懂 当得知米白珠家里还有四五个男女孩子,李潼更是一乐,准备把这一窝都端了,吩咐米白珠如果有机会,可以将几个孩子引见一下,真有可堪造就者,他也愿意引入内文学馆学习。当然,女儿还好说,儿子的话,要在内文学馆读书,只怕不能留住小雀雀。 这种层次的示恩,李潼也不避讳外人。否则他连房门都不必出,躺在床上挺尸装死得了。 看到米白珠区区一个贱籍乐工居然能得二王欢意,有来有往的问答,旁边侍立的内给事杨绪脸上也流露出几分羡慕。他这从五品内给事,按例应是皇后宫官,可是上任以来,他还没有见过皇后哪怕一次。 羡慕也没用,一个皮肉松弛的老太监,没啥培养的价值,真要领出什么儿女来,李潼更要敬而远之了,惹不起。 对答之际,几名乐工伶人已经到来,李潼记得米白珠点了五个人名,结果只来了三个。一个胡子大把,也是胡人名为康多宝,一个三十出头妇人名为潘三娘,另有一个胡姬名为米大蛮,居然就是米白珠的大女儿。 李潼看看米白珠那副糙样子,再看看他女儿那含羞带怯、挠人心弦的娇美模样,心情不免有些凌乱,老米你不回家问问媳妇有没有蹊跷 大概是有的,为人父母但凡对子女有一点爱,能给起这名儿大倒没什么,足尺足码、有啥叫啥,挺好的。可是米大莽多好听,莽到你害怕 不过一想到他们三兄弟的小名,李潼又沉默了。 三人各自上前自陈,胡人康多宝善羯鼓与胡笳,并且是燕乐部的一名部头。 听到这介绍,李潼便瞥了臊眉耷眼的米白珠一眼,心知自己算是见到高手,燕乐乃是十部乐的首部,能在其中担任部头的,哪里是米 白珠这种杂部头能比的。 妇人潘三娘精擅琵琶、竖箜篌,并且曾为坐部伎一员,能够坐堂表演,只因年长色衰而被剔除,但乐技却是更加纯熟。 至于胡姬米大蛮,则是一名歌舞伎,最擅胡旋舞。看那隆鼻碧睛、五官精致小巧,腰肢玲珑的姿态,也能推想当其翩翩舞起后,应是怎样妖娆画面。这胡姬要比她爸爸混得好,乃是一部歌舞伎的头人,即就是领舞人。 李潼要翻新曲,舞姬是没什么用的,对那胡姬流波放电的眼神只作视而不见,当然也不好当人老爹面飞眼,就算她老爹愿意也不行,这名字就太出戏。 琵琶是燕乐的大乐器,李潼先让那乐伎潘三娘试奏几曲,听听旋律、找找灵感,看看有什么可抄的诗词。文人墨客之间的骚情互借,不能叫偷,关键是要把美好的诗篇洒满人间,大爱无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49 莫厌金杯酒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潘三娘琵琶技艺确实高明,起码比米白珠他们那部音声人的琵琶手要高明得多。李潼听着都止不住的入神,转音惊破时,才又想起来正事。 大凡什么事情,第一次做来总是难免生涩。李潼手拿曲目,看着上面不乏有颇为眼熟的词牌名,也在心中将自己所能记住的一些诗词篇章试着转韵协律,但也难免迟疑不定。 唐宋声韵,没有太大变化,即便是有,也能拗救过来。他所迟疑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要代入自己的出身处境与时人对他的判估去选择,能抄的那么多,无谓露出那么多马脚。 要把这件事当作一项可以长久运营的事业来做,最好给人一种循序渐进,精益求精,不断突破的层次感。他奶奶命那么长,他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可不能三板斧一榔头,掏空了自己。 所以琵琶行这首长歌虽然首先想到,但也最先被他排除,起调立意太高了不好,后边调子不好衔接,也会引人狐疑。六朝靡靡之音还未散尽,唐人仍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样子,好糊弄。 “且慢,这首是什么曲子” 听到一段欢快旋律后,李潼眸子顿时一亮,抬手止住琵琶声,继而发问道。 乐伎潘三娘按弦顿住,开口回道“回大王,此为杂调醉公子。” 你说巧不巧 李潼听到这曲调名更是一乐,看来自己真有搞这种事业的天赋,便又说道“可有旧辞弹唱一遍。” 潘三娘依言而行,转轴由头弹起,转调之际开口唱起“雀儿口,香酥手,翻来绮罗解奴石榴” 得,又是一首艳辞,这是陪酒的女伎抱怨客人酒后无状呢。 李潼听到这唱词,先不管兴致盎然随着潘三娘打拍哼唱的李守礼,转眼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宦官杨绪。 虽说内教坊已经浸染俚俗,但整天踏摇娘醉公子之类的曲调弹唱,这些管事的太监他们听了不上火吗 当然做这些恶意猜度的时候,他是忘了这潘三娘前后长长短短也弹了七八首曲子,唯独这首被他叫停。可见他自己在音乐上的鉴赏意趣,也是急需斧凿修正的。 “这旧辞太鄙不雅,且来试协这里一篇新辞。” 他心里已有定计,提笔便书,不旋踵,一篇新辞已经写出来。 不独潘三娘,就连厅内其他人闻言后也都难免好奇兼惊讶,他们本以为这大王所翻新曲只是闲来无事说说而已,却没想到真的伏案而就一篇新辞。 潘三娘还有些怯懦不敢上前,宦官杨绪便踏步行上,两手捧起纸张,忍不住按照潘三娘的唱法吟唱起来“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金杯酒” 新辞不长,不过两联而已,杨绪还没走到潘三娘面前,已经吟唱完毕,似还有些迟疑不确定,回头看了看永安王,转回头又忍不住低唱一遍。只是他的声音干瘪枯涩,远不及潘三娘那么婉转悦耳,也勾不起人什么兴致。 潘三娘接过新辞,默念几遍,而后便又拨起琵琶试着弹唱起来“者边走,那边走” 李潼抬手打断李守礼的唱和,闭眼认真聆听,只觉得还是有一些失粘跳调,加上较之旧辞减了一字,因此那潘三娘弹唱起来略显凌乱,但即便如此,听起来效果较之旧辞还是好了许多。 他自己觉得好,还可能只是心理作用。可是潘三娘弹唱几遍之后渐渐协调起来,一俟曲终,米白珠已经拍掌喝彩起来“大王新辞,真是、真是妙啊” 李潼眼皮一翻白他一眼,果然是个连六都喊不好的咸鱼。 另一侧的乐工康多宝也走上前,躬身道“大王著辞,翻新雅致,但是协于此曲,却是略折辞工,冗调跳脱,还需勘磨” 听听,这才叫专业意见,不要净说废话,如果不妙,我写它做什么专业的就是专业的,是曲子冗调跳脱的缘故,不是我新辞写的不好。 “那么依康部头看来,是否还有修补余地还有潘三娘,你有什么心得,也不妨直言道来。” 对于有真本事的人,李潼向来保有一份敬重,不耻下问。 康多宝也取来一琵琶,将旧曲拨弹,居然不差潘三娘多少。起码在李潼的欣赏水平听来,是品不出什么高低差别的。 他写的这一 首醉妆词,是五代前蜀后主王衍的作品。大凡主前边带个后的,基本不是什么好货色,王衍也不例外,听听这首醉妆词,其人如何便也明白了。 这首词不庄不谐,不劝不教,唯道风流,只诉风流,因其纯粹,自有洒趣。让人一听就明白,这是一个坦坦荡荡的酒色之徒。 这么说吧,我来青楼只是想坐坐就走,批判世俗,可是听到歌姬唱这首词,我都想多喝两杯花酒。不是我咸湿,实在是艺术作品自有其感染力。 这种人设,放在人主身上,那是昏君无疑。但李潼巴不得被人当做酒色之徒,一个英俊又有才情逸趣的富贵闲王,简直完美 有专业人士参与帮忙,事情就变得简单。那个康多宝拨弦许久,李潼也渐渐听出味道,其人每次拨弦都有细微差别,剔掉所谓的冗调去配合新辞,居然还是一个编曲的人才。 察觉到这一点,李潼更加欣慰,以前只觉得给武则天当孙子没有一点好,现在看来也不是。身份摆在这里,文抄都能搞成团伙作案,那些寒丁宅男们,他们能有这配置 失粘错韵不存在的,一定是曲子的问题,改 李潼自己也积极加入其中,还把偷眼去瞄胡姬米大蛮的李守礼也拉过来,学点正事吧你,以后总不好事事麻烦别人。再说被娘娘知道你逃课不上学,跑来内教坊调戏胡姬,打死你都有份 厅中几人协调声曲之际,一名内教坊宫役匆匆行入,附于宦官杨绪耳畔低语,杨绪听完后,看看堂上二王,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后趁着不被关注之际,悄悄行出了厅堂。 李潼视线余光扫见这一幕,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眼下初窥门径正在忙事业呢,无暇关心其他。再说那杨绪留下来也没什么用,短处不少、长处却无,啥也不是。 不得不说,什么事情,都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胡人康多宝拨弦调曲,那琵琶伎潘三娘也没有闲着,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块两尺见方的薄木板,木板表面均匀密布着一排排的小凹槽,另有一把红色小豆捏在手中,只听康多宝拨弦一声,潘三娘便在木板放置一枚红豆。 “此为宫板,专为协律录调之用。” 米白珠也凑上来,见永安王有些不解潘三娘的动作,便低声解释道“乐者多有笔墨不习,才用俗器录曲协律。”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这录曲的工具他倒是没有听过也没见过,但大约能够想象到其使用的原理。后世研究唐乐,无非故纸片言的搜罗与出土实物的推敲,即便是真正的古乐大师也不好吹牛说自己能够通知所有,他认识有盲点和漏洞也再正常不过。 乐工康多宝也停下拨弦动作解释道“杂调翻曲协律,还是简单一些,宫调即定,只需要宫内上下调拨。至于清商等大曲翻新,还需乐悬贵器寻宫应律,重做勘磨。” 所谓的乐悬,便是钟磬等礼乐大器,是亘古相传的庄重器物。所谓古乐十二律,黄钟大吕之类,便是通过钟磬等确定其调律,又被称为宫律或者是宫商。宫位所在,便是乐曲起调调音与整体基调,寻宫应律,便是确定整首乐曲的宫调,或悠扬或低沉,或轻快或幽怨。 燕乐有四均二十八调,宫商角羽是为四均,一均则包含七调,合共二十八个音调。 李潼在乐理方面只是门外汉,尽管乐工康多宝解释诸多,但一时间也理解不了那么多名词。最终也只是有了一个模糊的认识,音调越多,一首乐曲应该就越婉转动听,曲风多变。 至于清商乐,则就没有这么多的调音变化,毕竟是用在祭天祀祖的场合上,还是应该以肃穆庄重为主,否则他们听嗨了怎么办 尽管康多宝口称杂调翻曲简单,但在调试一番之后,还是放下琵琶拿起了一根横笛,开始吹奏试探起来。燕乐多以管乐定调,因为音色相对更加纯粹可辨。当康多宝换了乐器之后,就连李潼都能明显感觉到乐曲的调律变化。 如是过了小一个时辰,康多宝才结束了翻曲协律,而那潘三娘也将新曲以宫板红豆录出。如此李潼就看明白了,因为较之最初的排列,那些红豆下移了一行,且被减去了十几个,彼此之间挨得也更加紧凑。 “大王新辞雅致,胜于旧辞轻佻,故由小石降次高平” 听到这康多宝的话 ,李潼更觉得满意,寻花柳都成了雅致而不轻挑,还有啥好说的,人才啊 说别的都是多余,况且他也听不懂,还是要看成品如何。他起身伸个懒腰坐回坐席,然后便吩咐潘三娘“且试奏一番。” 潘三娘抱起琵琶,再次拨弹起来,待到新辞接入,李潼闭眼聆听,眉梢频频上扬,很明显的感觉到正首曲调都发生了质的变化,节奏更紧凑一些,声辞谐和也更流畅,果然像那康多宝所言,少了一些轻佻旖旎,变得更加爽快雅趣。 人才啊 一曲终了,李潼心中再次感慨,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夸一夸对方,厅室外突然响起了鼓掌声,并伴随着一个略显沙哑但又爽朗悦耳的女声“左张右望,金杯花柳,风流回转,真是妙趣横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50 太平公主 这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出场方式,李潼真是讨厌,小样挺大谱儿,把我当什么 不过很快,李潼就知道了,跟对方相比,自己这个破郡王还真就啥也不是,加上李守礼这个嗣雍王也不行。 杂乱脚步声中,首先趋行入厅的乃是刚才离开的宦官杨绪。那皮肉耷拉的惨白脸皮略显潮红,入厅后直冲李潼与李守礼座席前,拱手便急促道“公主殿下驾临,请大王” 公主还殿下 听到对方这称呼,李潼心中已是一突,拉了拉仍旧有些茫然的李守礼,一起从席中站起来步入厅前。他们也是一对王,还不够资格被称殿下,而能够被称公主殿下的,眼下唯有一人,太平公主 随着他们两人站起来,乐工康多宝等人也忙不迭避到一侧,而厅堂门口则涌入许多的人。这些人明显分为两拨,外围的十几人前后簇拥,服色要单调朴素一些,应该就是属于内教坊的人。 中间则有二十几个人,男女皆有,衣饰装扮则要华丽鲜艳得多,而且各自手中都持器物,或团扇、或屏架、或香炉、或垂帷。 原本这厅堂面积也不小,将近七八十个平方,即便是有一些器物架设也敞亮得很。可是当这么一群人一起涌入进来,顿时显得有些逼仄,甚至就连李潼和李守礼都被逼退几步站在了内侧方。 既然已经猜到来者身份,再看到眼前这浩浩荡荡的架势,李潼可谓心态大崩。同为李唐宗室,看看人家什么样子 刚才他还美滋滋身为大唐郡王,文抄都能团伙作案,可是看到太平公主出行前后仪仗,还有什么可说的。 且不说内文学馆给他们安排那小猫两三只的宫役随行,就连他们两人自己站在这仪驾队伍中,这一身衣装打扮只怕都泯然众人。 大概是入厅之前,那宦官杨绪已经禀告他们兄弟正在厅中,因此倒无豪奴扈从上来驱赶撩拨他们,少了一个打脸刁奴的机会,不过此刻李潼满心的自怨自艾,恨天不公,也实在没有什么心情搞这种操作。 这些随从奴仆入厅之后,便各自分开两侧立定,自然便显出了原本簇拥在人群当中的太平公主。 李潼抬眼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这个姑母的体态衣装。太平公主个子不矮,起码在女人中算是比较高挑。最近这小半年伙食不错,李潼个头猛蹿,估摸着应该快到一米七,但较之太平公主还是矮了半个头。 其人身披紫红相间的貂绒大氅,倒是显不出少妇的丰腴体型,发式是比较简单的倭堕髻,有一块巴掌大小的金质扁形钗饰作花团状、当头贴发,拇指大的莹白珍珠并其他亮色宝珠垂落额前,显得珠光宝气,华美异常。 但在此刻李潼心态大崩下,真得埋没良心评价一句,俗,真是俗不可耐堂堂大唐公主,穿金戴银的,暴发户一样可是好羡慕 之后注意到的,才是太平公主的相貌。新唐书讲主方额广颐,多阴谋。简而言之,这娘们儿方头大脸,一肚子坏水,欧阳修这群人落笔也是真坏。 此刻看去,方头大脸是真的,白灿灿的脑门在那摆着呢。但评价人相貌,还是不能单说局部,得五官、脸型结合起来看。就比如李潼自己,五官单摘出来一个已经挺精致,综合起来更是俊美无俦。 太平公主额头略宽,上官婉儿也是,甚至此前见过一面的韦团儿,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各自美态。大概唐人审美,偏爱那种大气端庄,真正可称小巧玲珑的温婉长相,反而所见不多。 李潼至今无缘见一见他的奶奶武则天,倒是想从这个号称像她妈妈的姑母相貌上略窥揣摩一二,但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很快就被太平公主那明亮并神采奕奕的眼神所阻,拉一把李守礼垂首上前见礼道“侄守义并二兄守礼,拜见姑母。” 倒不是他怕了这女人,眼神碰撞都不敢,实在奶奶不亲,说话不硬气。但凡我奶奶给我一分颜色,我能瞪眼跟你对视一整天 太平公主也在饶有兴致的打量二王,视线在二人身上巡弋不定,听李潼见礼便微笑起来“你是守义,那是守礼三郎是吧,见到你,倒是让我想起二兄。你们、唉,入座吧,不要拘礼,我也是闲来路过,知你二人在此翻曲弄新,转步凑上一趣。” 一边说着,她又深深打量李潼两眼。 这片刻的工夫,已经有人在堂上张设起松软座榻,并将先前李潼二人坐具下移。待太平公主登榻之际,其他众人这才上前向二王见礼。 听到他们各自介绍声,李潼心情更阴郁几分。原来内教坊执事者非只宦官杨绪一人,还有一名太乐署的乐正并两名宦官直案,这套领导班子里,宦官杨绪不过只排四五位。 此前几人俱都不在,可是现在却都屁颠屁颠跟在太平公主后边露了面。人情的冷暖,真是毕露无遗。 但眼下当着他姑姑的面,即便心里有什么愤懑,也都不好表达出来,只是拉了一把明显拘束起来的李守礼,并在太平公主榻前列席。 “你们刚才翻的曲子是什么者边走、那边走刚才在外,听得散乱,能不能再奏一番” 太平公主垂首望着两个比较陌生的侄子,笑语说道。 李潼这里还没来得及开口,下方宦官杨绪已经拍手道“康部头,潘三娘,入前起奏” 这狗家伙,胯下无鸟话倒接的挺快 彼此待遇不同,受此冷落,李潼正是满腔幽怨,也不好将仇恨遍布在场所有人,太多不好记,看到这宦官杨绪如此热情,算是把这太监记恨上了,得空就收拾你 可见多做多错,要知道,他们来内教坊的时候,可是只有这个杨绪露面,其他监事则能避则避。 两名参与翻曲的男女乐工上前,康多宝还是请示望向李潼,见其颔首这才上前见礼并摆出乐器。 听着旋律响起,李潼视线余光却是打量起兴致盎然,正在随曲打拍的太平公主,心中却难免诧异。 他真没想到此时此地见到太平公主,眼下已经到了十一月,换言之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早被牵连入狱,离死不远了 心中疑窦丛生,他甚至都按捺不住想问问这个姑姑你老公都要死了,你还在这里寻花柳,姑姑你咋这么心大呢 不过随着思绪转动起来,他很快也理清楚了当中的逻辑。 李唐宗室作乱,余波一直持续到了明年乃至于还要更往后。在这过程中,武则天铁血手腕,下手绝不留情,牵连者甚众,也绝没有因为薛绍是她的女婿就另眼相待而施加包庇。 在这样的背景下,皇宫大内可以说是时局中为数不多的安宁所在,像李潼他们一家,乏味是乏味,其实生活没有太大波澜。 他们一家被从巴州押回,囚在大内已经数年之久,说实话,外廷那些张牙舞爪的酷吏们应该有相当一部分甚至都不知他们的存在。 毕竟这个时代又没有什么云搜索,资讯的传达主要还是仰仗口耳传播。 武周一朝前后,又以时局变幻频繁著称,李贤虽然曾为太子,但那毕竟是多年前的事情,皇帝都换了俩,剩下这个也岌岌可危,那些新近鹊起的酷吏们,有几个还能熟知这些故人故事 就算有人还记得,当他们打听李潼一家下落并搜索罪证的时候,说不定同僚已经猎取了好几个目标,办妥了好几个冤案。 这些酷吏们,他们彼此之间也是互相竞争的,李唐宗室虽然不少,但也还没到斩杀不绝的程度,还是抓紧时间先搂几个显眼的再说。 在这样的时局背景下,武则天还记得将女儿接进皇宫大内保护起来,可见对于这个女儿的确是真爱,但也远未到爱屋及乌的程度。 彼此对比之下,原本李潼一家已经住在大内,武则天却随手一提让时局中人再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虽然这也是李潼所希望并促成的结果,但想想这当中的待遇差别,还是让人心寒不已。 武则天根本就不在乎,他们一家人会不会因此被卷进外廷的政治风波中 一想到此前嫡母房氏因为他们三子能够上学而感激流涕,再对比眼下高坐席上而悠闲听曲的太平公主,李潼心里真是别扭得不得了。 后世言及太平公主,总不乏人因她一生爱恨情仇唏嘘不已,但李潼咋就觉得那么无病呻吟呢 你太平公主死了老公可怜,你就有资格任性、弄权、为爱痴狂死了老公没耽误你玩面首,你跟你妈一个样,只是馋男人们的身子, 李潼觉得他是真有资格吐槽一下这个姑姑,真要硬杠无非这种说辞你只是丢了一条命,可太平却失去了她的爱情 唉,偏激了。 李潼当然也知道,他们一家苦难与太平公主无关,他奶奶愿意给女儿更多垂怜,那也不是别人能决定的。他跟这个姑姑没啥冲突,甚至如果能加强互动、培养感情的话,对他们一家处境也会有改善。 当然,这必然只能是后话了。看到太平公主眸光异彩流转,弹指应拍的悠闲模样,仍是浑然不知黑潮正在将她夫家给吞没。 但大内与外界即便有消息隔绝,不过滞后几日,乍闻讯已是生死两隔,李潼虽然不怎么同情,但是想想也觉得挺唏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51 《逍遥王》 一曲终了,太平公主对这首新翻曲子表现得很是喜欢,又命两名乐工弹唱几遍。 宦官杨绪见状,忙不迭找来永安王刚才写辞那张纸,腆着脸要呈送上去,却被太平公主榻前女史所阻,从其手中接过纸张转呈公主。 李潼冷眼看着这几个内教坊官员们,一个个瞪大眼仔细观察太平公主神情喜怒,对于他们兄弟却少有关注。 他心中一动,偶发奇想,他奶奶既然已经将他们一家再次提出来,未来是福是祸都不可能就此打住。无论前途如何,他也不愿意重归大内过那折磨死人的枯寂生活,势必要考虑到出阁立府的事情,有没有可能争取一个太乐令的官职 太乐令隶属太常,即就是司礼寺,不过是从七品的官职,但却能够兼管内教坊。不争馒头争口气,如果他能做成太乐令,一定要把这群趋炎附势的家伙们再骟一遍 这件事,不是没有操作空间。 虽然不知未来天授年间会有什么样的祸难临头,以至于长兄李光顺被鞭杀,李守礼这个大宝贝也被折磨成风湿病,但眼下而言,他们兄弟即便再次,那也是大唐宗王。 屠刀举起时,那是另一套逻辑。但在此之前,只要这身皮在身上,仍是人模狗样。 李潼之所以对出阁有信心,就在于心知天授年间,他们一家其实被放出过一次,与李旦的儿子一起出阁。想必是他奶奶要钓鱼执法,把人放出去,看看能不能钓上来几个不安分的目标。 反正事后不久,一群人又被提溜回大内中,然后李旦就倒霉了,自己被诬告谋反,老婆被杀,险之又险的渡过一场劫难。 李潼是希望能够苟到这一时期,然后趁着这一次机会,到外边溜达一圈搞搞骚操作。他又不是要谋求什么大位,当然也谋求不到,但一个七品乐官难度应该不大。 如果他自己能够表现出一定的辞乐禀赋,有了这一层说辞,按照他奶奶对他们一家浑不在意的态度,随手安排一个太乐令卑职不是没可能。 这么一想,李潼心情豁然开朗,哪怕出宫不久再被提溜回来,只要能当成太乐令,再把你们骟一遍还用一天 当然,几个高低眼的乐官倒不能促成李潼做出这个决定,而是突然意识到太乐令或者说太乐署这一套系统都是挺有发挥余地的,而且在武周朝局中也不会太敏感。 上席太平公主已经把那首词看了一篇,一手捏住纸垂首笑语道“这一篇曲子词,真是洒脱风流,回文妙趣,让人品意无穷啊。是你们哪个写成” 李守礼坐得更近太平公主,听到问话声却局促得很,混没了平日的大大咧咧,只是摆手道“是巽、是三郎。” “原来是守义妙笔” 太平公主深看李潼一眼,笑容更胜,转又作唏嘘状“早前知你们一家自巴中归都,我也心念,想要去看望一下嫂子。无奈已经不在阁内,夫家上下支应,儿女庭下喧闹,倒是怠慢了。” 说话间,她又指着李潼说道“三郎酷肖你父啊,反而让我不敢深睹,只恐伤怀故事。已经卓然成人,风姿大可观赏,兼有盎然才趣,我家门两个幼劣,来年若能成此风姿,那也真是值得欣慰。” 听到太平公主这面子寒暄,李潼也只是笑脸回应,并不入心。 不过太平公主这随口寒暄,倒是越发让李潼感觉到在武则天的包庇下,这个姑姑所享有的超然。他至今也见过不少人,真做寻常姿态而不忌讳他们兄弟身份的人实在不多。 这样的氛围,倒是让他比较舒服,不会因为对方的态度而对自身尴尬处境念念不忘。 “是了,曲子叫什么名字” 太平公主话题又转到这首新曲上,听潘三娘道是醉公子,她便皱起了眉头,摇头道“还是浅鄙了一些,辱没一首妙辞。既然是翻新辞曲,还是再拟新目。” 说话间,她真的低头沉吟起来,由此可见是真的喜欢这一首辞曲而不是场面应付。 过片刻,她突然笑起来,屈指敲额“我真是越俎代庖,空费了心思。新辞既是三郎所拟,自然更有心意。” 李潼拱手道“一首俗辞偶戏,哪有心意可夸。能得姑母趣赏,已经让我开怀,若能得赠新目,或能更得雅评。娘娘庄重,也会因此少责几声,怨我酒色痴迷。” “哈哈,这也真的是。嫂子确是得体之人,未必喜闻新声,难得三郎你趣意自养,没有因此损了才情。生在这样人家,酒色之外,又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姑母是喜你这份才趣,勿因俗情自贬。我家儿郎,自该风流翘楚,不后于人。” 说话间,太平公主眸光一闪,拍手道“不妨逍遥王,你们诸位觉得如何” 当然是好了,太平公主这新的曲目道出,接着便获得了满堂喝彩,那名太乐署的乐正还捻须谄笑道“大王新辞立趣,公主殿下妙目巧取,佳作并成,卑职请并署录籍,传习坊中。” 太平公主却摇头摆手“才趣哪能占得,我家三郎自有风流宗主姿态,我怎好添占引噱。传习坊中倒是不错,来日入殿问省,我要传乐御前,向太后陛下夸她佳孙逸趣。” 听到这话,内教坊诸人都是脸色一变,再望向永安王时,眼神已经生出几分变化。 至于李潼,闻言后对这个姑姑也是好感大生。不过他也明白,什么御前传乐云云,他也只能是心领了。等到家门祸讯传来,他这姑姑只怕彻底没有了这样的闲趣,人的悲喜本不相通。 眼见太平公主与李潼往来对话,谈笑风生,李守礼却有几分无聊,可他就算想插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居然罕见的察觉到天色不早,便抬手拉拉李潼衣袖,低语道“巽奴,不早了,晚归娘娘怕是要问。” 李潼这会儿才发现时间早已经过了午后,他们从内文学馆过来内教坊要用半个多时辰,回去仁智院又是大半个时辰。没办法,家院实在太大了。冬日本就天短,算算时间,现在走紧赶慢赶也得傍晚临黑才能到家。 一想到太平公主夫家祸事,李潼也知眼下不是与这个姑姑认真培养感情的好时机,于是便与李守礼一同起身拱手告辞。 “天日尚早,何必急归。久不见面难免情疏,三郎你风采才趣可夸,正要再问是否还有别作,安坐畅谈,稍后我自送你兄弟归苑,并问候嫂子。” 太平公主的确是很欣赏这个才貌俱佳的侄子,这也难怪,她与夫家一众人都有隔阂,母家这边又被她母亲闹得鸡飞狗跳,四兄李旦那里太敏感不好常走动,并又不喜武家那一群鹊幸之徒,已经很久没有与亲人欢聚。 算来算去,这守义真是她亲戚中难得让她感兴趣的人。 “倦鸟投巢,孺慕难舍。何况姑母长辈,怎敢讨步相扰。亲长疏立,幼弱无凭,守义也想久侍邀宠,来日必恭谨求见,还望姑母勿厌。” 李潼又长拜说道,言语中留下一个日后拜访的小扣。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眉眼跳动,似有感慨道“亲眷深深,真是不错,嫂子教成你们如此,可见辛苦,也足慰亡人。罢了,今日到此为止,我也念起阁内还有小儿待我。你家表弟尚在襁褓,吵闹得很,我也是趁他睡去,偷闲一乐。” “是了,三郎异日来访,我来给你介绍表弟表妹,让他们见识我家儿郎卓越风姿,知有佳人可追。我是住在苑中罢了,近日也是思家,来日我请你过府,并见一见你家姑婿,他也是雅好诸家俊彦从游,三郎你必能予他几分惊喜” 说话间,太平公主也站了起来,与李潼等摆手作别,先行离去,那种坐言起行的洒脱,倒是颇类其母作风。 只是听到她那临别所言,李潼心中又是一叹,他是没有机会与驸马薛绍见上一面了,算算时间,只怕就连太平公主自己都难再见夫婿。 眼望着太平公主一行浩浩荡荡离开,李守礼目露沉吟思索状,倒是显得眼神有几分深邃,又过了片刻,正当李潼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话时,却听他问道“巽奴,咱们还有姑母” 李潼听到这话,抬手一拍这小子肩膀,这一天天想啥呢 “面子亲戚,闲人一个。” 李潼也不觉得与太平公主偶遇一次有什么大不了,禁中数年缘悭一面,可想而知亲谊有多寡淡。 就算是他奶奶刻意隔绝,太平公主若真对她二兄一家有记挂之心,总有机会见上一面,可李守礼连自己有个姑姑都不知道,当然也是因为这小子没心没肺惯了。即便家人有提,未必在意。 他也不是责怪这姑姑冷漠,毕竟他亲奶奶更毒。只是面子亲戚,逢场作戏,至于推心置腹、祸福与共,那纯属想多了。 老公没了可以改嫁,感情不好可以养面首,侄子算个啥当然,如果他真有价值,值得他姑姑高看一眼,那也不愁会不会断了往来。 人,终究还是要自强。 但强或不强,只是一个概念,出路在哪里,他其实已经有些茫然了。 此番与太平公主一见,让他感触最深还不是彼此之间相差甚远的处境,而是由此联想到太平公主那么优越的弄权条件,最后都难免折戟。 由此反观自身,更让他觉得生机实在有些渺茫。入读内文学馆之前心头那团火热,已经被接连几盆凉水泼得有些余烬零星。   网址77d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52 大酺献乐 送走太平公主,内教坊众人才又关注起了二王,自那山羊须乐正以降,神色都有几分讪讪。他们自己这趋炎附势,差别待遇,大概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 真正的贵人送走后,几人这才连忙转回头来,想要补救一番,于是便纷纷夸赞起李潼那首被太平公主拟为逍遥王的新曲。 报复是日后,且还未必能遂愿,但冷眼却是眼前。李潼气量大不大不好说,但世道的冷漠真是感受深刻。此前困在仁智院不必多说,但走出仁智院后与世道之间那种格格不入,也实在是令他毛骨悚然。 内文学馆虽见外臣,但彼此全无有效交流。内教坊这里,如果不是与太平公主在此偶遇,这些乐官们他根本连见都见不到。 深陷绝境不可怕,可怕的是手足俱缚。一时间他甚至都生出几分自疑,他究竟有没有可能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如此心境之下,脸色自然也谈不上好。 眼见永安王神情寡冷,那乐正额头也是冷汗隐沁。他此前忙于监督排演曲目,又哪有心情去应付两个闲散宗王。可太平公主却是神皇爱女,与二王分量怎同。 原本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几个宦者内官或还需要担心,可他却隶属外朝司礼寺,对两个在囚宗王是不怎么放在心上,难道还能扑上来咬他 可是刚才太平公主却说了,要向神皇陛下献乐夸孙,帝王家事,是他一个卑品下吏能窥到时候只怕永安王嘴角一歪,他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乐正怎么能不心慌。但他也知自己场面实在做得太难看,怪不得永安王对他冷眼,眼见一番吹捧没有奇效,他又搜肠刮肚上前谄笑“今日幸闻大王新曲,才知人间玉才,丰姿神采”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不行给你出本书。 李潼仍是闭口不言,并示意李守礼往坊外行去。他的心境实在有些崩坏,亟待建设。 乐正见状,忙不迭追上去,一边擦着额间冷汗一边疾声道“知大王有此趣才,卑职斗胆有请近日坊中习练大曲,是为新年大酺铺设,旧曲不合新世,不知大王能否才情施舍,翻新旧章,再拟华篇,献乐礼前” 李潼听到这话,脚步顿了下来,已是心念急转。 他笼中雀鸟,要做什么只能借力而行。可是眼下,周遭能够接触到的人事本就寡淡,要么滑不留手,要么无从深入,任何一点渺茫的机会,也实在不舍得轻言放过。说到底,还是不甘心坐以待毙。 礼乐虽是国之大事,但乐工却是贱籍。对一般人而言,这一份邀请其实也没有太大诱惑力,做好了不过一个辞曲弄臣,哪比得上朝堂纵横、畅议国事。如宋之问之流,已经是诗文清贵,都还念念不忘要求进步。 但他是一般人吗 后世代国长公主碑有载,天授年间,武则天御明堂宴,楚王李隆基时六岁,舞长命女,皇孙李成器十二岁,作安公子,卫王李范五岁,弄兰陵王。 瞧瞧,五六岁的小孩已经懂得舔他们奶奶了,而且还是在他们奶奶刚把他们爸爸皇位撸了那时候。李潼如今已经十四五岁,怎么能不懂事 可是尽管心中已经十分意动,李潼还是一副冷脸淡然状,只是回头瞥了那乐正一眼,随口道“不知乐正署事几品” 那乐正听到这话,脸色顿时羞红,垂首片刻才涩声道“卑职马齿虚长,不过恭事署下九品。” 讲到这里,他又连忙说道“但寺中目下仍忙于洛典、祀典诸礼备乐,乐事繁多,监事乏用,内教坊诸种,暂由卑职直案。” 李潼问这话,当然不是只为了羞辱对方那么简单,只是想确定对方说了算不算。待听到这个回答,心中已有了然,也有感于他奶奶这段时间可是真忙。 洛典便是前往洛水接受宝图的典礼,祀典则是在明堂祭天祀祖,这几种都是庄重的大典礼,自然需要更重要的人员、更多的人手去盯着,去筹备。 相对而言,大酺仅仅只是一次规模比较大的团建聚餐,要求自然不高,所以太乐署干脆只派了一个九品的乐正来监督。 不过看到对方那自信笃定的眼神,还有后边眼巴巴望着他们的那几个宦官,李潼还是忍不住一乐,得亏你活在开元前,要是再往后,别说你区区一个九品卑下的乐正,哪怕你上司的上司太常卿,看到太监只怕都不敢这么吹大气。 话说回来,武周一朝诸般不好,起码宦官是抖不起来。当然也是因为同为内臣,武则天要更加信任女官,对于这些不阴不阳的家伙便有疏远嫌弃,权力就这么多,自然是你多我少,卑微得很。 也正因此,太监们才那么干劲十足,豁出命去跟着李家父子们换天革命,才有了之后开元乃至中晚唐的风光,也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洛典、祀典那种大事,李潼就不参与了。不过大酺献乐这种轻松欢快的场合,倒是可以搞一搞。 即便不能勇争人前,也不能落于人后,总不能真等着太平公主走出家变阴影再向他奶奶引见,那他真的只能坟头唱歌了。 “浅才闲趣,偶或勃发。庄重任事,那也不必。不过你等所制部曲,我倒也想提前一览,之后几日,也会闲来走动。” 虽然这乐正面目在李潼眼中已经变得可爱起来,但他还是一副兴趣不大的表情,倒也没有把话说死。 那乐正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只要永安王还愿意出入坊间,他也就还有补救的机会,将恶劣印象稍作回挽。 这么一想,老脸便笑成一朵菊花“大王才趣旷达,能得赏评已是至幸,岂敢再推案事相扰。” 对于这个小乐正能否保送他作品直达大酺典礼,其实李潼期待不大,他的身份毕竟有敏感之处。 眼下内教坊是老虎不在家,猴子当老大,但等到前边大礼完成,肯定会有品级更高的官员回转坐镇,未必还愿意让他参与其中,毕竟身份越高,越清楚他这个所谓郡王究竟是个啥货色。 但他也肯定也要想办法借力消力,努力争取。就算最后真的无有所成,起码也是忙着去死,而不是百无聊赖的等死,人生尚留一点尊严。 讲到这里,他才与李守礼一同离开,回到内文学馆拿起小书包,汇合了长兄李光顺一同返家。至于今日内教坊诸事,那自然是只字不提的。 之后几天,生活依然没有太大的波澜,但李潼每天的活动,还是变得前所未有的充实。用专业术语来说,接连打开了内文学馆和内教坊这两个副本,活动空间与内容得以大大扩展开。 内文学馆里,他没有什么太大的需求,只是想跟直案钟绍京联谊一下。可钟绍京身在外廷,久不露面,实在鞭长莫及,除了每天送长兄李光顺来上学,待在内文学馆时间很少。 至于内教坊,成了他白天主要的活动场所。 太平公主威风余韵仍在,内教坊乐官对他们兄弟也都恭敬有加。不过除了几个技术性乐官之外,李潼也懒得搭理其他几个。 再骟一遍之类不过偶发噱念,欺负几个内教坊卑官也没什么意思,如果能在武家人如武承嗣、武三思之流面前抖起来,那才是真威风。 当然这愿望挺美好,难度也挺大。且不说彼此少有机会碰面,眼下武家人忙着给他们姑姑履极造势,完成武周革命后又满眼盯住储位,皇帝李旦与其身后一众李唐遗老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 至于李贤这死鬼的儿子,他们还真不正眼看。李潼再怎么想找刺激,也不会无聊到去撩拨武家人。 所以他在内教坊里,主要还是翻阅乐籍曲谱,顺便学习一些乐理知识,并翻阅一些乐府旧诗和曲子词,温故知新。 虽然内教坊也有康多宝等翻曲人才可以帮助,但基本的声韵乐理他也还是需要了解一下,搞起文抄来,也能更有针对性。 做这些的时候,自然要把李守礼带上,要善用这小子的天赋,培养成一个能够随身带着的曲子库。 李潼也发现了真正有天赋的人是怎么精进的,他这二兄真是有歪才,李潼是眼看着他头天还有些笨拙的摆弄琵琶,第二天傍晚离开内教坊之前,居然已经可以磕磕绊绊的勉强弹出一曲完整杂调,到了第三天的时候,笳管居然也已经呜咽成调。 原来你小子才是一个真正的酒色之徒 “我也只是随手一试,没想到这么简单。”李守礼如是说。 有了这些新发现,李潼吃味之余,也有几分欣喜。毕竟正如太平公主所言,他们这样的人,即便有别的才干也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反而会成为招惹祸患的由头。他二兄有这样的天赋,且被挖掘出来,挺好的。 原本挺美好的小日子,结果又发生一桩意外,令得李潼心情瞬间转为阴霾。 这一天上午,兄弟三人再如往常一般来内文学馆,便见又有数人立于门前相迎。 李潼远远看到站在正当中那一抹蛤蟆皮身影,心情顿时振奋起来,脚步都加快几分,那感觉就像是不好形容。 可是当他来到近前,看清楚对方模样后,一时间却是愣住了,眼前这人虽然也是身穿绿色圆领袍,但体型要更高瘦,胡子要更长一些,年龄更大十几岁,绝不是他心心念想的直案钟绍京。 就算钟绍京三十好几还在发育期,也不可能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大上十几岁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53 误我少王 眼见三王行进,那一名绿袍官员也连忙趋行上前,叉手恭声道“卑职凤阁通事舍人王贺旺,奉命新直内文学馆案事,拜见三位大王” 听到对方介绍,李潼又傻了眼,然后才发现对方虽然也是身穿绿袍,但那绿色要远比钟绍京的七品浅绿深邃得多。 凤阁通事舍人,官从六品上,已经是中书省的中层骨干,品秩要比钟绍京凤阁主书的从七品上高得多。而且由于身在台省要枢,通常而言,这品级还要比寻常再高一等。 中书省号为凤凰池,五品中书舍人称为宰相之副,出入机枢,分押六部,那真是给个刺史都不换 可是这官大官小,跟李潼又有什么关系王贺旺我擦鞋仔钟绍京哪里去了 心中虽然这么想着,李潼却也不敢傲慢。看他这半年来跟什么人打交道,那些宫官、宦者就不说了,官秩六品的朝臣那真是听说过、没见过,而且还是较之寻常更加清贵的凤阁通事舍人,真的是要庄重相见。 于是他也按捺住心中快要喷涌出来的疑惑,并两位兄长一起与这名官员彼此见礼,一起行入内文学馆直堂,彼此落座后他才终于忍不住发问道“何以不见钟绍京钟主书” 王贺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显得恭敬又谨慎,再次起身叉手道“此前阁事繁忙,诸上官俱分身不暇,绝非有意礼慢大王等。钟绍京忝在此任,贪禄虚劳,实在罪恶,已被褫夺官阶,以警后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那恭谨小心的态度,已经让李潼颇感诧异,实在是自知之明太深刻,他们兄弟有什么值得对方这样忌惮 在听到对方的话之后,李潼更觉大脑直接宕机,整个人都呆滞了。钟绍京被褫夺官阶,不干了那他还怎么招揽鞋谁擦内应谁做 他倒没有第一时间将此牵扯到自己身上而迸发出什么危机感,毕竟他想搞事情的想法一直藏在心底,无非对钟绍京表现得稍微重视了一些。我爱书法行不行我爱男人行不行而且只怕就连钟绍京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日后会有怎样际遇。 所以很明显,这个钟绍京被夺职跟自己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如果他对谁稍微重视一点,就能让对方被夺职查办,那在武周一朝就好混了,他能让新建的明堂空到养耗子 因此眼下他真是满腔怒火,蹲在内文学馆,就想歪瓜裂枣搂一竿子,网都张好了,谁他么截了我的胡 但他还是自信太早了,当他听完王贺旺所讲述缘由,心中已是万马奔腾,看看自己的手,恨不得想剁掉,没事搞啥骚操作 事情很简单,但却远远超出了李潼的想象。 他与李守礼逃课往内教坊去混日子,最开始也没啥。负责教育他们的那个宫教博士周举,估计也就是赶鸭子上架的情况,看到李潼留下的那首游仙诗请假条也没说什么,只是收起来继续自己的教学。 大概在这位博士看来,嗣雍王与永安王不来上课,他反而更轻松。三王中乐安王年纪最长,也最安分,那二王则稍显顽劣,每天在课堂上打闹不已,似乎不太将他这个讲师放在眼中,也让他心里有些发堵,现在这个样子挺好的。 原本若只如此,那也没什么。对博士周举而言,教育一位宗王总比那些宫婢们要更有成就感,而且由于这个缘故,他的俸禄也翻了几倍,乐得就这样把日子混下去。反正内文学馆处在禁中,应该也没什么人关心他的教育成果。 但这一点,博士想错了。的确时局中绝大多数人对嗣雍王一家是持漠不关心态度,但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殿中监欧阳通。 殿中省事务,主要围绕皇帝李旦进行。可是现在皇帝一直待在禁中、少见外臣,欧阳通这个大管家自然也是少有操劳。人一旦闲下来,思绪就不会那么杂乱,因是对他所倡议三王读书的事情有些念念不忘。 不过三王眼下正于内文学馆接受启蒙,欧阳通也不便频频打探禁私。他性格是有几分倔直,但也不傻,该有的政治觉悟是有的,否则也不会混到三品高位,单靠其亡父欧阳询遗泽明显不行。 因是他按捺了一段时间之后,又趁着某次入登政事堂之际,正逢博士周举在署禀事,便随口问起三王学业如何,什么时候能够出阁受教 这位博士周举哪想到朝中还有大臣对三王学业如此关心,当时就有些发毛,战战兢兢稍作回禀。欧阳通得知授学仍在千字文打转,脸色已经不是很好看。 周举恐被追责,忙不迭呈上永安王所书游仙诗,不是他不尽力,实在是诸王顽劣,自己不求上进,以期稍免斥责。 他这思路是对,但哪想到永安王在这里又埋了一个小扣。他自己五十多岁伏案苦学,勉强明经及第,书道只是寻常,虽然也觉得永安王笔法略新,但也不怎么重视,毕竟永安王少顽姿态他是看在眼中。 可欧阳通又哪里是寻常人,其父欧阳询本就国朝楷书大宗师,欧阳通秉此家学,久浸其中,自有非凡造诣,与其父并称“大小欧阳”。 在周举看来只是寻常的笔痕,落在欧阳通手中后,视线一触顿时便被吸引住。 李潼散学颜体多年,不敢夸入门,但就算仅仅只是得于形似,颜体那丰腴端庄、浑厚宽博的基本特点也被表达出来,与欧体瘦硬挺直大不相同。 欧阳通家学久浸,笔力或是不逮其父,但清劲瘦硬之资犹有过之,此际突然看到大脱前人窠臼的一种新书体就摆在眼前,所受冲击之大可想而知,捧住永安王所书一时间竟然失语凝神。 博士周举眼见欧阳通如此表现,心中已觉要遭,正待再述二王余劣补救,本来端坐席中的欧阳通却陡地挥拳砸在凭几,良目圆睁、戟指周举怒喝道“奸贼,奸贼愚不堪用,不识真金,几误我少王” 博士周举于凤阁只列杂阶,自然没有独立的办公场所,只在众人团聚的大直堂里接受欧阳通垂询。此际听到欧阳通破口大骂,直堂余者俱都纷纷侧目望来,只见欧阳通一脸盛怒,几欲扑向那瑟瑟发抖的博士周举,忙不迭上前拉阻。 欧阳通自有盛怒的理由,他进言三王出阁读书已经是冒了不小的风险,不说宪台格辅元登署责备,近来也多有知事者讥讽他不识时务,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激愤。 今日垂询三王学业,欧阳通也是在给自己一个交代。假使三王真的愚不堪教,他此前进言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力,问心无愧,不必再作关注。 永安王笔法形工意缺,在欧阳通这种大书家看来自然不算什么,但是那横竖勾折间所透露出来的新意开创,自有一种推没前人的章法气概,可知永安王确是天分极高。 若能从善以教、悉心引导,待其笔法大成,甚至都能与欧阳通自己作君子之争 可是这个博士周举,非但不能熟视如此天分,言辞之中反而暗指少王顽劣难教。本身已是失职,竟然还敢诿过污蔑少王,欧阳通如何能不怒 直堂众人不知原委,上前拉阻,却只让欧阳通更加恼怒,两眼死死盯住那仓皇不已的博士周举,怒喝道“内文学馆直案者谁何等昏聩,选用你这庸劣之徒” “卑、卑职实在请欧公恕罪、请直案钟主书,嘱我寻常案授、主书久不入馆视事,卑职浅才、卑职眼昏、实在、实在是” 博士周举,这会儿也彻底的慌了,乃至于忘记欧阳通并非凤阁上官,于他根本也谈不上恕罪与否。他区区一个宫教博士,九品卑下,怎敢独自承受一位三品重臣的怒火,张口便将主书钟绍京拉下水。 这次他好在没有错,欧阳通即便再怒,也不会按住他一个卑品下吏捶打不休。有了新目标之后,他于堂中跺脚怒喝“钟绍京何在” 直堂中又是乱糟糟一团,片刻后才有人上前禀告“春官内署门额缺提,钟主书前往立笔未归” 听到这一回答,欧阳通更是气得双肩频颤,乃至于悲愤大生。他冒不小政治风险,为三王争取一个读书立学机会,结果钟绍京这个直接受命者玩忽职守,根本就不在意三王能学与否,倒是热心于给武家子提笔阔书,究竟谁家臣僚 凤阁机枢所在,甚至宰相政事堂都设此中。此处喧闹很快传达及上,很快另一名紫袍大员被前后拥从匆匆行来,入直堂见欧阳通须发贲张的怒态,脸色变得有些不甚好看,当即便冷哼道“殿中虽闲,未闻欧监已直凤阁” 来人乃是凤阁侍郎、宰相张光辅,听到对方这么说,欧阳通更是激怒,但也还未分寸全失,环视周遭后便沉声道“张相要与老朽于此体格互损” 此处不过凤阁下直,人多眼杂,张光辅自然不会在这里与欧阳通争论不休,闻言后沉着脸微微侧身,抬手作请行状,自己却先一步踏出了直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54 锁喉之臣 凤阁独属于张光辅的直厅中,张光辅与欧阳通左右分席、于屏前并坐。在张光辅面前几案上,则摆着永安光李守义手录之诗。 张光辅脸色仍是沉静,心中却是怒极。他已经自欧阳通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心中之恼怒,一则在于欧阳通其人胡搅蛮缠,为这样区区一件小事居然就敢大闹凤阁直堂 凤阁是什么地方政事堂所在,百署首脑之地,极尽庄重威严之场合这里每天处理的事务,桩桩种种都能影响整个帝国未来走向。欧阳通好歹三品服紫,居然这样不知轻重,小题大做,扰乱秩序,实在不知所谓 但除了对欧阳通的恼怒之外,张光辅更气的是那个名为钟绍京的主书,你去惹谁不好,偏偏来惹欧阳通欧阳通此人,俗情难说,说好听点叫做孤直不阿,不好听那就迂腐近痴。 这样的人,或因品格纯粹而受人高看一眼,但要真有了什么分歧,绝对能把人闹得烦躁不已。他虽然是宰相,但也实在不愿意跟欧阳通打交道。 “此事我还真未有闻,多谢欧监警我。至于署下真有失职,稍后阁中会作公裁。欧公若还有意追看,来日可于政事堂厅前待告。” 虽然欧阳通力陈钟绍京罪状,但张光辅也不听此一面之辞,更没有道理因为一个署外之人闲论便要惩戒自己的部下。 欧阳通也知张光辅并非推诿,毕竟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张光辅正率兵在豫州平叛,归来后事务杂多,未必事事躬亲。 但他自然也不会就被这么简单打发走,同样冷声道“三王幼孤,人望冷漠,我既知此,便绝不会就此罢休,无非此身勋授敬还朝廷钟绍京此獠,恃小才而薄德行,荒我少王俊才,罪之大矣今日失仪,恭待裁议” 说完后,他便起身拱手告辞。 “老匹夫” 待到欧阳通离开,张光辅才蓦地一拍几案,并怒声道“厅下知此事者,速速入前详述” 厅前自有凤阁诸人,听到宰相怒吼,便有人硬着头皮趋行上前将此事前因后果详细解释一遍。 张光辅在听完之后,总算是有了一些了解,他没想到欧阳通干预此事竟然如此之深,一时间倒是有些迟疑。 故太子家小幽在禁中已有多年,久不为外所知,如今却被太后泄出声迹,可想目的绝不单纯。尽管如此,欧阳通还是捐身其中,力倡三王出阁读书。可想而知,其人临行前所言不是虚言恫吓,此事很难模糊过去。 他正沉吟之际,厅前响起钟绍京略显仓皇急促之声“张公,卑职” “不必多言,解下袍带符印,归去待议。” 张光辅抬眼看看满头大汗、一脸急促的钟绍京,抬手一摆随口说道。他不是怕了欧阳通,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这样一件事而彼此纠缠不休,打什么口水官司,而且这件事还不乏敏感。 欧阳通这老家伙迂腐近痴,不作避嫌,他则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区区一个主书而牵连其中。 钟绍京听到这话,顿时傻了眼,沿途他已经听同僚讲述事情经过,此刻更是满心冤屈。 他又不是真的玩忽职守,每天忙于阁事,就算是去春官官署题写门匾,那也是公事的一部分,更没有逢迎春官尚书武承嗣的意思在里面。再说武承嗣那种身份地位,是他区区一个凤阁主书能够攀附得上 然而张光辅已经做出了决定,更不会听钟绍京的诉苦,摆摆手自有直署的禁卫军士上前将满脸悲伤的钟绍京引走。 “如此大臣,朝野怎能安靖” 待到众人悉数退出,张光辅才拿起案上纸张,冷笑嘲道。 他本要将这纸丢出,视线落在那笔迹上却顿了一顿,展在面前又仔细看了一遍,大约体会到欧阳通何以如此反应,但最终还是轻叹一声“空有逸趣,不逢闲时,可惜了。” 嗣雍王等三王,张光辅自不放在心上,如果不是欧阳通于署中吵闹,他根本连过问都不会过问。眼下也只是觉得欧阳通其人迂腐,忙碌于一些全无意义的琐碎小事中。 类似欧阳通此类拎不清的大臣,内外不在少数,比如不久前被他弹劾而远逐于外的狄仁杰。相对于欧阳通只是自己瞎折腾一些无聊事,狄仁杰显然更过分一些。 最近张光辅也知外廷多有人议他恃功而骄,逐走狄仁杰这样一个拜相在即的良臣。这话虽然不假,但也不是全部,真正要逐走狄仁杰的,是禁中的太后。 张光辅归朝上奏狄仁杰之事,只是讲了这样一句话“十万将士,空劳虚功,将何以慰” 越王李贞之乱,旋起旋灭,但因此被扰动起来的将士却多达十余万众。这些将士多为南衙府兵,只盼能够平叛分功酬犒,可是豫州战事中路未达,前锋已经扑灭叛贼。 大军轻集,又该如何散去十数万人愿望落空,粮草虚耗,是他狄仁杰区区两三句话能够应付过去 这样的人,谄上媚下,沽名钓誉,不在其位,空论其事,也配为相太后贬逐狄仁杰,不是因他张光辅进谗,而是要给这些南衙兵众们一个交代。 不过话说回来,越王此乱,倒是让他们宰相得有机会梳理南衙兵事,把握到真正定势的契机。退足以自守,进足以议国,这才是宰相该做的事情。 张光辅是从心里看不起狄仁杰这种做派,立身立事,无一能守。即便未来有机会拜相,此风不改,仍只空恃虚誉,不过陛前猪狗,锁喉之臣,若真大事要用,能做的无非浅吠几声而已 张光辅心声如何,自然只有他自己知道。虽然这件事他已经快速处理,并勒令群下不得擅议,但凤阁乃群众瞩目所在,有关消息也扩散出去。 凡知此事者,对于不声不响的殿中监欧阳通不免刮目相看。要知道,宰相张光辅近来风头正健,就连拜相在即的狄仁杰都被其一言斥出,气焰之高可想而知。 欧阳通老实人发火竟有如此威能,也实在令人心惊。至于欧阳通因何动怒,关注的人反而不多,或者也是有意识的避而不谈。 经此一番波折后,于是摆在李潼面前的便是这样一个结果,原内文学馆凤阁主书钟绍京被夺职,凤阁则选派一个品阶更高的王贺旺前来担任直案,也算是表示出了对入读内文学馆三王的重视。 所以当从王贺旺口中得知钟绍京这一获罪经过之后,李潼心中之郁闷可想而知。他操作骚不骚且不论,可带来的结果却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你们李唐大臣路子都是这么野的吗我穿越者不要面子竟然驾驭不住你们 “大王笔劲少勇,推旧创新,殊为难得。欧公父子书家,慧眼能识金珠,朝野此道咸推宗主。大王宗姿初具,得此推赏,可谓佳谈。卑职虽然书道草草,拙笔难追,但也一定竭力扶引,助成大王” 看着堂上三王,通事舍人王贺旺尤其关注永安王神情,须知欧阳通之所以向凤阁发难,理由便是珍惜永安王所展现出来的书才。 有了钟绍京这个倒霉蛋前车之鉴,他又哪里敢怠慢,眼下都还未知三王脾性,但好话说在前面总是没错的。 李潼听到这话后,更觉哭笑不得。他显摆他的颜体笔法,那是希望能勾动钟绍京正眼看看他,却没想到竟然钓出了欧阳通这样一条大鱼,且还一尾巴将原本的目标钟绍京甩出老远。 早前虽知武后一朝人事纷繁,但此前由于生活轨迹与接触层面太单调,李潼感受其实并不深刻。没想到自己这刚刚与外廷有所接触,小翅膀一扇,直接就废了钟绍京这个宫变内应悍将,真是刺激有加 眼下的钟绍京被夺职逐外,李潼要作拉拢的念头自然也只能无疾而终。而且经此挫折后,他也不能确定钟绍京日后还会否能有原本的机缘。 对此,李潼也只能感慨一声小钟实在对不起,我是真不知道我方居然还藏着紫装大佬这种战略武器,误伤了你。现在咱们真可谓同是天下沦落人,以后但凡我稍微有点能量,一定把你塞回来继续做宫监。 然后又想到欧阳通这个问题,李潼更觉得头疼不已。 此前上官婉儿来通知他们兄弟三人往内文学馆读书,也只道是外廷学士建言。毕竟上官婉儿口风要缜密得多,不像韦团儿那什么话都敢往外捅。 李潼虽然也有几分好奇建言者谁,但也没有认真打听,毕竟他距离外廷还很遥远,想打听也未必就能打听得到。 如果单纯从眼下的利弊来看,虽然丢了一个钟绍京,但却探出了一个对他家仍然心存善意的欧阳通,七品换三品怎么来说都是赚。毕竟,钟绍京就算捞在手里,真要派上用场那还得等个十几年。 可问题是,小孩子才作选择题,我本来可以全都要 更严重的问题是,李潼是很有自知之明,眼下他这一艘小破船,明显是载不动紫装大佬,怕是要舟覆人亡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55 一人而敌一族 不谈历史知识的了解,单纯从书法爱好,李潼对欧阳通也不陌生,对他爹欧阳询那就更熟悉。 如果早知道他们三子能够入内文学馆读书,背后是有着欧阳通这个大手子在推动,李潼多多少少是要感到一些荣幸。 当然现在更加荣幸,附庸风雅者难免有酸气,他作为一个书法爱好者,小得皮毛的颜体居然能够得到欧阳通的正视,心里那真是美滋滋。可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眼下这形势,可不是什么书法交流会,那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的权斗现场。一个操作不慎,那是要丢掉小命的 欧阳通肯为他们兄弟仗义发声,李潼也是由衷感激。由此也可见,他们李家养士几十年,还是能得士心的,并不是满朝白眼狼。 毕竟欧阳通名门之后,高居三品,你哪怕站在皇帝李旦身边,都有可能是存几分政治投机的心思,但在明知此事敏感的情况下,还要为他们一家发声,那真的可称一声无私 他们三王,也的确不能给予欧阳通任何形式的回报。亡父李贤那是背负逆名而死,就算未来朝野变天,大权重归李氏,还有两个叔叔瞪眼瞅着,他们几个没爹的娃照样可怜巴巴。 就像中宗李显再次履极,指派贺兰敏之的儿子贺兰琬前往巴州迎回李贤棺柩。贺兰琬是韩国夫人武顺的孙子,而宫中旧有流言李贤非武后所生,是武后之姊韩国夫人与李治私通所生。 这得心思多脏,才能做出如此安排唯恐时人忘记旧日流言,死人都不放过,打心底里不愿跟李贤做亲兄弟。吐蕃要和亲自己女儿舍不得、要留着作死,李贤家出人 但也实在李家大宝贝李守礼争气,一口气生了六十多个,李贤后嗣人丁兴旺,倒是李显彻底的绝了后。以一人而敌一族,可谓壮哉 欧阳通此番做法,真是前后里外不讨好,除了孤直尚义之外,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对李潼而言,欧阳通这一份仗义执言的善意也只能心领。没办法,池子太浅,实在养不了大鱼。 而且,他奶奶对他的容忍尺度,李潼眼下也还没有丈量清楚。一个可怜无害的小孙子没什么,但如果这孙子后边站着一个三品紫袍的立朝大臣,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不能确定这一点之前,李潼也实在不敢跟外廷大臣有什么眉来眼去的互动。既然钟绍京已经被误伤逐走,他再留在内文学馆已经彻底没了意义,对于欧阳通,眼下也只能抱歉辜负。 “眼下还是内教坊事情更重要一些,搞好祖孙关系,未来或许还能反过来拉欧阳通这老先生一把。” 王贺旺自然不知永安王心中思计,这会儿还在热情的向三王介绍凤阁选派增直宫教的几名博士。此前的博士周举已经与钟绍京一并逐走,除他之外,凤阁又选派三人负责三王教育,或博学或文丽。 对于这一转变,李光顺倒是非常高兴。他也并非单纯好学,只是回去背诵春秋,见娘娘颇露欣慰之色,自己心里也就变得高兴起来,希望自己能够学识精益,让嫡母更加宽慰。 但李守礼则有一些忐忑,拉着李潼袍角低问道“今日内教坊,那就不去了” 李潼摆摆手,起身与诸博士见礼,然后说道“欧公雅赏,凤阁相公提携,守义铭感肺腑。但是此心懒散,好逐野逸情趣,实在难制庄重之学,辜负错爱,实在失礼。请舍人执此劣声回陈,诸公若有见责,守义自领,无累馆士诸贤。” 听到永安王这么说,王贺旺有些傻眼,心中更觉为难。他这个差事也是被强派上头,其实一开始继任人选也不是他。 宰相张光辅在处理完钟绍京后,为免欧阳通继续纠缠,也曾派人询问可有人选举荐。 欧阳通也有属意继任人选,那就是麟台正字陈子昂。 但陈子昂却没有被欧阳通老实人发火给震慑住,回答很干脆,不去 开玩笑呢么这不是,他新任麟台正字,几番上书论政,深得太后欣赏,正攒着一股劲要在这岗位上发光发热呢,哪有闲心跑去内文学馆这宫禁场所陪几个闲散宗王读书游戏 欧阳通对此倒也没有什么过激反应,他动怒并不意味着蛮横不讲道理,自己也清楚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他自己首倡三王出阁读书,已经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也不愿抽身而退,但却没有理由要求别人将前程安危也抛在其中,因此只能由得凤阁自选继任者。 对于这一插曲,王贺旺也没向三王提及。 也幸亏他没说,否则李潼自己都不确定他会生出怎样的瞎琢磨。 现在永安王摆明了是厌学好戏,王贺旺总不能挥起小教鞭抽打逼学,但见永安王与嗣雍王勾肩而去,看看还剩下那个满眼求知欲的乐安王,总算是聊有欣慰,待知乐安王正自读春秋,一时间倒觉得博士周举受惩也真是罪有应得,并亲自持卷为乐安王讲释起来。 永安王好乐而不受教,很快便也被凤阁中人有意透露给了欧阳通。 欧阳通得知此事后,心情也是复杂。他此前一时激愤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事后想来也是暗有悔意,倒不是心忧自己之后如何,只觉得这样对三王未必是好。 现在得知永安王颇有纨绔性,欧阳通也只是苦笑自嘲。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余者不必考虑太多。再说永安王这样的性子未必就是坏事,只是一想到那新意盎然的笔法,难免扼腕叹息。 之后宪台纠政,有侍御史提议弹劾欧阳通恃威凶横,窥度禁私,但执宪格辅元却论是内文学馆例属凤阁所制,不可言称禁私,只肯奏欧阳通疏狂失礼之罪,惩以削俸、获准。 这件事仍有余韵,台省内私下流传,宰相张光辅与人论及欧阳通其人咆哮凤阁,实在有损大臣体格,不是能执殿中事务的良选,所以很大几率是要对欧阳通动刀子了,只待风头稍缓。 毕竟凤阁怠慢宗王,也不是全无错处。而且诸王谋逆又牵出一条大鱼,大臣骞味道转任内史、左肃政大夫,历凤阁、宪台官长,眼下也被牵连入狱,二署还不知要被扯出多少同案者,甚至有传言左肃政台执宪格辅元都要被动一动,人人自警,暂时也没有太大精力兼顾其他。 外廷风潮,一浪高过一浪,但在大内中还基本保持着风平浪静的气氛。 没有了钟绍京这个牵挂,李潼算是完全放弃了内文学馆那里,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了内教坊。 当然,他也被这一次的意外搞得有些犯怵。女主当国,内外绷紧一根心弦,他在大内中人事牵扯不多,搞搞小动作倒是没什么。可是外廷人事纠纷之复杂,还远不是现在的他能够轻涉的。 看人挑担不肩疼,武则天所以能够女主当国,从容有度,那也是宫斗中脱颖而出、二圣称尊、多年的磨练才养成如今的权谋水平。 跟这种大手子相比,他实在稚嫩得很,他这里伸伸腿脚就能连累到诸多人,真要心思光明伟岸一点,只怕是觉得自己活着都是一种罪过。 眼下还可作侥幸之想,那就是欧阳通这样的脾气大概也没有多少好朋友,李潼自己又是一个全无威胁的小孙子,这种独行侠与猪队友的搭配,即便是真有什么串结,还不值得他奶奶放在心上。 但凡事又可两面看,欧阳通其人虽有名望,但却不党不阿,正适合用来立威而又不必担心太多牵扯。武则天别处受了掣肘闷气,反过来杀鸡给猴看而搞掉欧阳通,顺便牵连到李潼,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但眼下既然已经这样了,多想无益,倒是让李潼意识到选择内教坊乃至于未来图谋太乐令,将自己定位为时局中的边缘人,这种思路还是不错的。 善泳者尚且死于溺,他这种新手也实在不好直接冲进险恶河海中去扑腾,还是老老实实蹲在一边,看着别人怎么显达、怎么遭殃,积累一些经验。 不过,魔盒打开后,也未必就会如他所愿再闭合上。 这一天,李潼还在内教坊旁观伶人排演百戏,仁智院郑金却匆匆访来,倒不是要代表房氏问责他们兄弟逃学的事情,只是神情凝重道“薛师来访,目下正在院中,太妃让郎君等速速归院接待” 李潼听到这话,心情不免略有忐忑,他是深知薛怀义在这一时期所享有的圣眷深厚与超然地位,甚至就连太平公主这个亲闺女都是远远不及的。其人来访,未知善恶,还是要赶紧返回一探究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56 金吾卫大将军 郑金是先到的内文学馆,见到了李光顺,然后才又匆匆转赴内教坊。 所以李光顺也跟着一起过来,并带上了逃课二人的小书包,倒不必再折返内文学馆一趟,由内教坊直往仁智院返回。 “阿姨归院,可不要告诉娘娘何处访得我与三郎,只说安心在内文学馆受学就好” 途中,李守礼忧心忡忡,不断叮嘱郑金,只怕逃课的劣迹被娘娘房氏知晓。 郑金闻言后只是冷哼,只觉得嗣雍王实在太顽劣,自己顽皮爱闹不只,居然还勾引她家小郎君也厌学逐欢,实在是没有一个作为兄长、家主该有的样子。 当然郑金是不知道,她家小郎君远不像她所以为的那样乖巧顺从,睁开眼后便没有一句实话,甚至于李守礼都是在他鼓动之下才胆气日壮。 李潼自然不会、也没心情化解郑金这点偏见误解,只是在途行中皱眉道“薛师怎么突然来访” “言为督造慈乌台事,但舍内并无长丁,太妃等也只是隔屏相待,不好追问太细。” 听到郑金的回答,李潼心情稍微平缓一些。他是被此前钟绍京的意外搞得有些疑神疑鬼,其实想想他家跟薛怀义真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全无利害的牵扯,其人登门来访为慈乌台事是正常,自然也是利大于弊。 这段时间,李潼也一直在考虑怎么跟薛怀义有所往来,后事如何且不论,起码当下若能拉上关系,的确是能借力良多。 至于这关系怎么攀扯上,他眼下还是没有什么思路,毕竟彼此全无了解,他目下能恃诗文才华,大概也难撩拨到对方。 仁智院众人虽然未被明令禁止外出,但在三王入内文学馆读书前,并无出入的符令。眼下三兄弟倒是各佩金鱼符,但院中其他人却都没有。郑金这次外出寻找三王,还是借了薛怀义的符令才能畅行无阻。 薛怀义的佩符不同于李潼三人,乃是金质嵌紫的龟符。李潼自郑金手中接来把玩片刻,相关的了解自然浮上心头。 唐初内外官五品以上,皆佩鱼符、鱼袋,以明贵贱、应召命。高宗上元年间,这一规模扩大到九品以上,刀砺袋作鱼形状而垂挂蹀躞。武后天授年间感应符命,以玄武故而将鱼符改为龟符,后世所谓金龟婿由此而始。 眼下还只是垂拱四年,但薛怀义已经先行佩上了金龟符,可见上边有人、直通御榻的好处。龟符腹部则刻写着薛怀义的官爵左威卫大将军、梁国公。 看到这一幕,李潼只是腹诽,本来就是肮脏关系,还要秀恩爱,早晚不得好死 薛怀义的符令等级,又不是李潼等三人能比,可谓是畅行禁中而无所顾忌,这就免了折途绕行的麻烦,使得一行人返回路程大大缩减。 如果不是要赶着返回仁智院,李潼倒是想借着这一次机会在大内仔细转上一转,倒也没有什么阴险心迹,只是单纯的好奇,想看看他此前不能踏入的区域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模样。 他也问郑金薛怀义何以如此心大,居然将符令外借都不派人跟随郑金只回答薛怀义是孤身入院,前后并无拥从,只是在到来不久,便有其他宫官访至,却被薛怀义让仁智院宫人将之屏退。 听到这回答,李潼便有些好奇起来。看这模样,薛怀义似乎是临时起意来仁智院,目的似乎是要躲避什么人,莫非太平公主 他也没有继续深想,无论什么原因,返回仁智院自然明了。 一行人一路趋行,加上路程大大缩短,居然用了半个多时辰便绕过九洲池,用时较之往常缩短三分之二。当然这也是因为沿途有宫人、禁卫的导引,否则就算有龟符在手,也根本不知捷径如何行走。 仁智院已经在望,突然一侧偏僻宫墙折角响起呼唤声,李潼转头一看,却发现竟是原仁智院掌直徐氏,示意郑金等人在此小候片刻,他则转步行过去,李守礼也一脸好奇的跟上来。 “妾拜见大王。” 徐氏敛裙为礼,看了一眼站在永安王身侧的嗣雍王,又不确定的望向永安王。 李潼微微颔首,示意徐氏有话直接道来。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从几日前便萦绕心头,此时看到徐氏神情凝重的模样,这感觉不免更加强烈起来。 “禁中有人私访大王家事,甚至妾都被人私下访问。妾职事在身,不能久离,也不敢入院,几次在外私候,今天总算见到大王” 徐氏一脸忧心忡忡状,说出来的话更让李潼倍感心惊肉跳。 “可知是什么人访问” 李潼话音都隐隐发颤,倒不是他胆小,而是对凶险的认识太深刻。 此前他还满心笃定的分析外界酷吏即便有心构陷他家,也根本掌握不到他家的具体状况,转头便被徐氏告知有人于禁中私访他家事迹,打脸之余,更让李潼有种风雨欲来的危机感。 徐氏深吸一口气,脂粉厚涂的脸上虽然看不出脸色变化,但眉眼间也是充满了凝重“是、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使派” 果然,果然 李潼心绪陡地下沉,就连身躯都不易察觉的晃了一晃。 “丘神勣这狗贼打探我家” 李守礼听到这话,脸色也是陡然一变,素来懒散的眼神也顿时迸发出一股慑人的恨意。 “不要慌,不要喊” 李潼抬手止住李守礼,口中安慰也是对自己说。 他的判断大体是没错的,一家人常年被囚在深宫中,即便是最近有了什么存在感,外界酷吏也少有敢于窥望禁私而攀咬他们一家。 但这逻辑只适用于一般情况,而丘神勣明显并不适用此类,彼此之间可是有过命的交情,是那种不弄死你我就跟你姓的关系 弘道元年,高宗宾天,到了第二年的光宅元年,丘神勣便奉命前往巴州,逼杀故太子李贤。这自然只能是武则天的指使,丘神勣哪怕再怎么利欲熏心,也不敢出于窥度邀宠,便自作主张干掉一个曾经的储君。 这逻辑也很简单,短短两个月内,大唐接连换了三个皇帝,动荡之猛烈、国朝所未有。故太子李贤虽负逆名,但也久在储位而多得令誉,论及誉望只怕还要高于刚刚被废的李显,更不是骤登大位的李旦能比的。 武则天虽然操弄公器,但也满心危机,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任何一点风险都要杜绝,除掉李贤这一人望之选是当务之急。二月初六废李显,初七立李旦,初八废留守长安的皇太孙李重照,初九遣丘神勣杀废太子李贤。 来到这个世界后,李潼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萦绕在他们一家人头顶上的危机来自何处武则天弄权窃国,身为李家人就是原罪,这一道理不假。 但如果说真的是武则天蓄意加害而长久折磨,这其实有点太看得起他们一家。 随着亡父李贤被逼杀,他们三个失怙的可怜孩子还真不值得武则天正眼去望,除非武则天其余儿孙尽数死绝,他们才能在政治上对他奶奶构成威胁。 李潼想要活下去,也逐渐认清一个事实,他奶奶武则天是守关大佬,途中的精英怪同样能要他小命。眼下的他将武则天当为假想敌,只能是与空气作斗争。 倒不是说隔辈亲,武则天笃定不会弄死他们几个小孙子,而是彼此位置相差悬殊,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对手。 眼下的武则天,言则权焰滔天,实际上对手不要太多,特别朝中的宰相们,眼下还没有被完全打断脊梁,这才是真正能够要她命的威胁。比如在越王作乱中领兵外出的宰相岑长倩、张光辅等等,特别是张光辅这个人,明年就会被宰掉。 这一时期的宰相,对武则天还是有一定制约作用的,如李昭德面忤廷争,扑杀妖人。天授年间,围绕嗣位争夺,宰相一连死了十几个,这才有了之后狄仁杰之类,我对你称国老,你对我笑呵呵的一团和气,杀破胆了,只能曲线救国。 了解这些,才能明白李潼何以对丘神勣闻名色变。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对李贤后人念念不忘,务必要置他们一家于死地,首推丘神勣这个逼杀李贤的实际操作者。 此前百骑军士郭达暗通仁智院,李潼就已经怀疑过是否丘神勣指使,但是由于之后没有波澜余韵,他也渐渐忽略此事。 此刻经由徐氏提醒,他才终于醒悟到自己此前的不安,是潜意识里从钟绍京意外中的张光辅而又联想到了同样定乱归来的丘神勣。 “其、其实今夏,大王等入系内审,便有人暗示我留难太妃等妾虽凶顽,但也不敢斗胆陷害纯良,只是、只” 徐氏这会儿也是一脸忐忑的讲起旧事,偷眼见永安王对她并无责难之色,这才又叹息道“今次访问我者,还是旧人,也是从她口中我才得知,欲陷大王一家者乃是丘神勣”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又是倒抽一口凉气,狗贼亡我之心不死原来小动作在此前便有端倪,内外隔绝,总是不好操作,加上之后不久丘神勣又前往博州平叛,这才暂时中止了对他家的陷害。 如今挟功归来,气焰更高,又见雍王一家处境状似有了转机,担心宫中内应迟疑,这才暴露出身份,想要继续弄杀他们一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57 命途何艰难 想通了这当中的逻辑,李潼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幸亏他此前把持住徐氏,后续又大度包容,彼此联系更加紧密,这才有了徐氏此刻通风报信的一幕。 否则,他只怕是要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黄泉之下做个糊涂鬼 “徐典今次传此义信,守义铭刻心扉,来年脱厄之后,若无厚报,天理不容” 李潼正色对徐氏叉手礼道,眼下他也实在没有别的方式去表达,只能下礼于人,以表感激。 徐氏敛裙侧退,脸色不乏尴尬道“妾、妾怎敢若非大王雅量包涵,妾不知性命安否,只盼大王释我旧劣唯今所计,还是应该怎样应对凶徒,不知大王可有良策” 说着,她又满脸期待的望向永安王。 徐氏的心思,不可谓单纯。如今的她,与永安王一家性命一绳所系,根本就没有跳反的余地。丘神勣权焰虽高,但也只在外廷,永安王对她的把持仍然存在。即便是听命于丘神勣,所得无非利货之报,小命没了那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石窟佛陀保佑不了她。 而且对于永安王凌厉手段,徐氏也是记忆深刻,不乏信心。嗣雍王一家处境转好,三王入学读书,追思故太子的慈乌台也兴筑在即,只要应付过丘神勣此次难关,否极泰来大有可望。 看着徐氏不乏期待的眼神,李潼面色逐渐淡定,但心情却更沉重几分。这一次的难关,只怕是不好过。 丘神勣身为左金吾卫大将军,乃是真正统兵大将,怎同于徐氏这种禁中女官 外廷人事,纷繁复杂,通过钟绍京一事,李潼已有深刻体会,刚生出几分知难而退的逼数,不想转头便要面对丘神勣这一生死大威胁。 虽然眼下他们一家处境略有改善,似乎在他奶奶眼中有了一些作用,但这一点小用处不过聊胜于无,跟眼下的丘神勣,决不可相提并论。 唐初宰相素来有出将入相的传统,越王李贞父子此番作乱,还不同于边患,所动员的兵力直接就是内陆诸州,要知道豫州可就在洛阳的隔壁。 水过地皮湿,宰相领兵平叛,谁知他们与南衙将士有没有达成什么默契眼下的武则天,看似大杀四方,其实处境也已经是相当危险。 丘神勣此人虽然出身李唐开国功勋门第,但这老小子却不学好,单单奉命前往巴州逼杀李贤,便可视作是武则天的铁瓷拥趸。眼下而言,更是武则天用以控制南衙兵众、制衡宰相们的重要棋子。 一方面是性命之重,一方面是聊胜于无,彼此不能并存,该怎么选择,还用教 面对这样一个可怕对手,李潼之所以还没有完全绝望,就在于他是知道丘神勣眼下虽然权重一时,但终究不能获得武则天完全的信任。 武则天对权力是有狂热的控制欲,丘神勣权柄越重,其实也就越危险,事实上也的确就在天授元年改革不久,丘神勣便被武则天拿下 可问题是,眼下武则天是还需要丘神勣与宰相们互相制约。但若因为李潼一家的存在,而让丘神勣生出一种忐忑自疑,这也是武则天所不愿意看到的,牺牲一两个可有可无的孙子,来确保丘神勣眼下的可控,这是非常值得的。 如果这一逻辑成立,李潼便能理解原本历史上他们一家的遭遇天授年间,李光顺被刑卒鞭笞至死,李守礼虽然也是饱受折磨,但因其嗣子的缘故,还是被武则天保了下来,为李贤留一脉香火。也正在这时候,除掉丘神勣的契机到来,手起刀落。 关乎自身小命,李潼不敢一厢情愿的为他那奶奶开脱,但的确也是觉得天授年间这一场风波,应该不是武则天要铲除他们一家,否则没理由孙子都干掉了,儿媳妇却活了下来。 须知李旦的妻子甚至死无葬身之地,以至于他们父子执权后,访尸不得,只能招魂以葬。血缘已经不能阻止武则天痛下杀手,更不要说非血缘。 房太妃与张良媛能熬过武周一朝,乃至于活到开元时期,应该还是在于武则天对他们一家的漠不关心,而他们一家也的确不具备威胁武氏权柄的资格与能量。 层次不一样,心态不一样。凡事务求斩草除根,那武周一朝还有什么李武之争被武则天折腾得家破人亡的,可不只有李家,武承嗣他们前些年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现在丘神勣对他们一家恶意满满,摆明态度要置他们于死地,对李潼来说那真的是到了斗命长的关键时刻,只看谁先熬不住。 看到徐氏满是期待的眼神,李潼一时间也有些为难,他不是没有办法迎战丘神勣,而且还不止一种。但这些思路也都是将自身也置于死地,与敌偕亡的惨烈。就算是搞倒了丘神勣,他也绝对没有好下场 “这件事,我记住了。丘贼啖血而肥,弄奸邀宠,如今更恃功而骄,阴窥禁私,死期必不久远,公道须臾可望” 虽然心里仍是满满的危机感,但李潼还是放缓了语调以从容姿态对徐氏说道“眼下薛师正在院中访问,我还要急归接待,一时也难仔细交代。徐典也不必以此为大患,归后安守直案,不给贼子张牙余地” “薛师是、是怀义法师他、他到仁智院是了,太后怀念先王,薛师此来,必是情挚相催恭喜大王、唉,妾、妾真是请大王恕我失言” 徐氏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原本脸上的阴霾顿时也一扫而空,以至于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禁宫内外,谁又不知薛怀义与神皇陛下亲密关系如今既然亲自登访仁智院,那自然只能是奉了神皇的旨意 看到徐氏惊喜失态的表现,李潼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武周一朝多妖孽,无论他内心里对薛怀义是怎样看法,但其人此际登门,的确是给他与身边的人都不少慰藉。 眼下的他,处境还是多被动,即便是知道了丘神勣对他一家满怀恶意,但在对方真正动手前,其实是没有多少主动应变的方式。所以暂时也只能稍借薛怀义的名头,起码安抚住徐氏,保证自己一方不会后院起火。 “大王请速归、速归,不好怠慢了薛师,勿劳久候” 虽然没从永安王口中听到什么具体计划,但徐氏这会儿情绪已经完全不同,上前抬手虚送并又微笑道“妾虽妇流,但也不乏感恩尚义之念。也请大王放心,在我这里不会有任何杂言泄出丘贼虽然猖獗,但是也难张目禁中,他阴结宫人,同样也是大罪一桩,妾自小心打听,留备以助大王痛惩奸贼” “还是以谨慎自保为主,贼子授首之日,是我家重酬群义之时” 李潼还想要多作几句叮嘱,但想到徐氏在禁中也是谋生十数年久,既然心中有了警觉,也无须自己更作吩咐。 于是他便又对徐氏点点头,而后便招呼沉默不语的李守礼往郑金等人等候处行去。 “巽、三郎,我会认真学乐,以待御前邀宠” 行出几步后,李守礼突然开口说道,神色也是少见的庄重认真。 李潼闻言后,侧首看他一眼,然后便点点头,重重的拍了拍这个平日素不着调的兄长肩膀。 他心中常自嘲猪队友,对于大小事务全帮不上忙且还要防备捣乱的二兄李守礼其实不乏怨念。这小子没心没肺,似乎没有什么危机感的概念,此刻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让他大感欣慰。 李守礼其人,除了是李贤唯一活下来的儿子、且在唐宗室中以子嗣众多而著称之外,其实没有什么存在感,即便是有,也多作为宗室顽徒而被记载。 有妈生、没爹教,顽劣不堪那是肯定的,李潼来到这个世界便屡见嫡母房氏被这个顽劣嗣子气得肚子疼。但若说李守礼真有多么坏,那也不尽然。 新唐书讲李守礼才干猥琐卑下,甚至还比不上李旦的几个儿子。但其实先天政变、玄宗上台之后,他的兄弟们基本也是被圈禁起来当猪养,除了吃喝玩乐所表现出的想象力之外,又有屁的才干展示 天家本无情,无论是在武周一朝还是玄宗一朝,李守礼所活不过一个无害、无能而已,真要有什么才干,那也早随其父而去。但笔锋一转,又讲李守礼没有家教,男女六十余,男无中才,女多负贞。 讲这些,李潼就觉得有些为黑而黑了。子女六十余,一个好东西没有,这是过日子还是搞社团别的不说,起码被你们这些亲戚一脚蹬去吐蕃和亲的金城公主,能不能口下留情一点 李显家教好亲闺女毒死老爹。李旦家教好李隆基扒灰天下皆知。 特别李隆基扒灰并葬送大唐盛世,他的子孙们也实在脸上无光,既然洗不掉,不如一起脏,你比我们脏后世欧阳修等修史,一想到能黑武则天,简直高潮了,对于李守礼这种边缘人物自然不放在心上,旧料拿来就用。 以往李潼乐得看个热闹,可是现在他却来到这个世界,屎盆子扣下来也会溅到他。 李潼此刻心中不乏戾气,他本想与世道为善,但恶意无处不在,若能渡过今次丘神勣难关,未来还是不可咸鱼度日。该争的,不该争的,都要争一争 来年若能逆流而上,不把李隆基这小子粪坑倒栽柳,你老哥跟你姓你还别喊冤,回头问你儿孙去 “好好学,用心做,脱厄之后,我让四叔庭下诸子给你擦鞋” 李潼开口鼓励了一下难得端正姿态的李守礼。 好在李守礼没有问出一句咱们居然还有叔叔,但也皱眉不解道“这与圣人一家又有什么关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58 薛师怀义 有没有什么关系,李潼现在不好说。 李唐一朝,人伦方面本就一言难尽,亲谊寡淡是基本,再加上又出了武则天这样一个恶妇,那真是锦上添花,变本加厉。 现在李潼倒了八辈子霉成了这一家人的成员,其实也没有立场去取笑他的亲戚们。因为就在得知丘神勣的恶意威胁后,他脑海中涌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卖亲戚。 假使真被丘神勣罗织入狱而作逼陷,李潼是打算玩的大一点你老小子要害我,无非污蔑我谋反。不必用刑,我承认,而且我还主动交代我的同党,当今圣人几授私诏,要我趁出入禁中之际,召集忠义,勤王定乱,诛杀奸后 不独如此,皇帝还蓄养宫役伶人,随时伺机扑杀其母他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会干掉他妈妈,这都是他亲口跟我说的,每年拜年的时候都要说一遍。 这想法不新鲜,越王李贞他们就是这么干的。李潼要这么做,不是为了自救,而是作死,不独作死自己,还要作死丘神勣,作死武则天,作死李唐国祚 武则天不是挺嚣张吗,李贞这些外人污蔑,你还能克制,可是现在你就猜,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李潼心知自家只是边缘人,丘神勣要斩草除根,他奶奶对他们漠不关心,李唐大臣们不会多管闲事。那么好,我就拉着皇帝李旦一起死,埋葬掉你们这些李唐大臣们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余地高宗一脉完蛋了,都得死 玩就是,谁怕谁,老子早死早超生,说不定赶上下一场穿越成高宗李治,直接弄死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大手子 反正丘神勣只是南衙大将军,就算将他们一家陷害入狱,也未必有坐堂在审的资格。大凡酷吏唯恐案件闹不大,有什么大局观那才真是见了鬼,搞掉几个闲散宗王不叫本领,一步到位干掉皇帝李旦那才真是嗨上天。 酷吏来俊臣,最后疯狂到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不独诬告皇嗣李旦与庐陵王李显谋反,甚至就连武氏诸王、太平公主、张易之等武则天所亲昵之人都成为他的目标。 李潼抛出这样一个重磅炸弹,绝对不是丘神勣能捂住的,引火烧身只在旦夕之内。 当然,武则天或许还能与大臣们达成沟通妥协,确保李旦不受牵连,但是作死未遂的李潼,捅了马蜂窝的丘神勣,是一定活不了 李旦不能死,这是武则天所面对的一个根本矛盾。她一生虽然凶残弄权,但其权柄始终没有脱离丈夫和儿子而单独存在。 天授年后围绕武周皇嗣的争夺,与其说武则天是在犹豫选李还是选武,不如说她是为了自己能够获得更加独立的权威而努力。 一如男人最开始只是贪恋女神的身子,身子到手后又忍不住要求身心如一。可惜最终她还是失败了,世人敬她畏她,不是因为她是大周皇帝,只因为她是李唐悍妻 这些狂想,也说明李潼实在不敢作什么乐观之想,无非确定真正死到临头时,他还有能力疯狂一把,不会死的悄无声息。 抛开这些遐思,两人加快脚步,汇合李光顺与郑金等人后,再匆匆往仁智院行去。李光顺与郑金虽也好奇徐氏为何出现在此,但见李潼、甚至李守礼都神情凝重,也都识趣不言。 仁智院外,早有宫人站立于此翘首等待。掌直徐氏离任后,尚宫局又派来另一名女官,是一个五十多岁、须发已经灰白的老妇人。毕竟这个年代,真像武则天那样六十多岁仍然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女人实在不多。 新任掌直姓苏,颇有几分老眼昏花状,一直等到三王入前才辨认清楚,忙不迭迎上前来并说道“薛师等候多时,公主殿下屡屡遣使来请太妃叮嘱,大王等归来后直往中堂” 她这里还在絮叨着,李潼三人早已经跨步进入庭中。只是听到那苏掌直所言,李潼心中便是一动,似乎自己此前所料不差,薛怀义入此应是为了躲避太平公主的邀请。 这么说,他那个姑姑应该已经知道了夫家遭祸,至于为何要求见薛怀义,那也很好理解。薛怀义不独是她的干爸爸,还是驸马薛绍的干叔叔,有这双重关系,目下太平公主又在禁中,自然要第一时间请薛怀义帮忙。 薛怀义为了躲避太平公主的纠缠,才肯过来仁智院,应该不是为了慈乌台事专程到来。 不过来都来了,总得留下一点东西。李潼都不是怀着要去讨好对方的态度,而是高义施舍,你们这对野鸳鸯最好别让我被逼到绝处,否则绝对让你们鸡毛鸭血 永昌元年,即就是明年的689年,突厥犯边,武则天以薛怀义为新平道行军大总管,将兵二十万以讨突厥。薛怀义大军一待离开洛阳,武则天便在内除宰相张光辅,大军抵达前线之后,即杀边将黑齿常之。 换言之,这内外一相一将,对于这一阶段的武则天而言,是不稳定因素,必须除之。大概类似于徐敬业作乱时期,宰相裴炎与大将程务挺。 李潼眼下是没有心情愧叹旁人生死祸福,但他有信心,如果在薛怀义发兵之前,他被丘神勣构陷入狱的话,豁出命去作死,让武则天发不动这个兵,让这内外两根刺戳在心头留下去,算我为大唐社稷尽的最后一份力。 罔顾自己一家生死,这对野鸳鸯还想玩出什么骚操作,门儿都没有 收拾心情,踏入中堂,抬眼望去,所见便是一个僧衣紫艳、脑门儿锃亮,唇红齿白、箕坐在席,俊俏之余颇有几分油滑姿态的壮年和尚。 李光顺上前一步,将两个弟弟都掩于身后,弯腰叉手恭声道“小王光顺并二弟,见过薛师。兄弟走读在外,庭下并无长丁,未知尊驾来访,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李潼见这一幕,心中又是一叹。人越卑微可怜,便越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看得无比重要,他这个长兄李光顺平素不声不响,但凡有兄弟并礼下于人之际,俱都身当在前,不愿兄弟遭辱过甚。 这一点用心,在别人看来自是微弱可笑,但却是他身为兄长,能够给予兄弟们不多的关爱。 三王行入,薛怀义并没有起身,只是盘起了摊开的两腿,稍微调整坐姿,身体前倾、以肘支几,垂眼打量三人,视线略有几分肆无忌惮,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王等不必多礼,我此来也没提前告知,不求人阶下长待。” 说话间,他又视线在三人身上游移片刻,目露疑惑“永安王” “守义在此。” 李潼上前一步叉手道,视线也是有些不安分的打量着薛怀义。说实话,对于这个名气极大的初代目,李潼也是心存好奇,闲来偶尔想象一下,但基本都是负面的印象。 但不得不说,首次见面,薛怀义给他的印象虽谈不上好,但也没有多坏。无礼那是肯定的,但也并不至于就是浑身的嚣张躁动、让人敬而远之的中二气息。大概得志弥久,已经过了最初那股嚣张外露的劲儿。 须知这家伙早在垂拱初年,还下令仆从当街捶死曾经弹劾他的御史。久事帷中,耳提面命之下,为人做事有了些微的长进也并不奇怪。后世电影黑道大佬作奸犯科之余,还懂得喝喝功夫茶修身养性呢。 “好,好得很。王名守义,我名怀义,咱们是一字通义啊。义气壮儿,筋骨不凡” 薛怀义上上下下打量李潼几眼,张张嘴然后抚掌笑道。 李潼听到这话,嘴角顿时微抽。 “薛师筋骨精壮,风格高标,守义区区幼顽,怎敢媲美” 心中虽腹诽,李潼也有几分好奇。薛怀义这打开话题的说辞实在太生硬,就连他这么要急于同对方培养交情,都实在说不出这种话,这老小子想啥呢 他心中正狐疑,视线转又落在薛怀义席前凭几,只见那凭几上下摊放着许多满是字迹涂画的纸卷。这些纸张都是他信手涂写而后收在自己房间中,如今却被摆在了这里,虽然没有什么敏感内容,但却让他有种隐私被触犯的警惕与羞恼。 薛怀义正观察永安王,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被自己翻得杂乱的纸张,手掌抚摸那锃亮的脑壳,笑道“空坐无聊,也不便让女眷充席待客,知王有玄才,让掌事者取来书笺翻览,不问自取,请王勿怪。” “岂敢。拙笔闲戏,只恐玷污了薛师清趣。” 李潼嘴上说着,心情更阴郁几分,对那新来的掌直苏氏便存不满。若掌直徐氏仍在,自然不敢随意进自己榻私拿取物品。 “不污不污,只是王这些勾划玄奇,我能识者了了,心里好奇,还待请教。” 说到这里,薛怀义才意识到三王仍站在厅中,抬手咧嘴笑道“王等入席,永安王来近座。” 李潼闻言,不解更甚。 待三人入席,薛怀义更倾身抬眼,认真仔细打量着李潼。 李潼被他瞅得有些忐忑,莫不是这家伙荤素不忌,要祖孙通吃   网址77d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59 生人探幽 但之后薛怀义张口,才让李潼稍稍放心,却又转忧其他。 “王有通玄魂游之能我偶闻风传,所知片言,是否真有此事” 听到薛怀义这么问,李潼心弦陡然绷紧,并下意识身躯后倾,稍稍拉远与薛怀义之间的距离。 那满身香油、香料味道,实在是有些呛人,但由此也知他奶奶真是不年轻了,五感六识都有迟钝,这么冲的味道也能受得了。 做这些小动作之余,他脑海中也在思绪飞转,薛怀义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什么意思只是他自己好奇,还是得了他奶奶授意 他心中快速思忖,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或玄或异,往往都是风闻多于目睹。穷究之下,无非夸言妖异,邀宠众情,真有其事者寥寥无几。” “正是这个道理譬如年初春官咳、咳” 薛怀义这一时失言,不独自己干咳掩饰,就连李潼也吓了一跳。虽说武承嗣那把戏如何,谁都心知,但他也真的是不敢听。 “不过,王之玄异,自出禁中,我不独耳闻,还翻有旧卷,籍上载明,王于仲夏真是不治,但却续命至今,这难道还有假” 薛怀义又瞪大眼望着李潼,并表示自己可不是轻信谣言,那是真做了一些准备才登门来问。 李潼听到这话,更觉头大。他死而复生这件事,虽然最开始是打算利用一把,但经由上官婉儿提醒,也意识到当中不可控的变数实在太多,之后便也不再多作宣扬,只将此当作向亲密家人解释自己醒来后性情大变的原因,在外不敢多提。 几个月时间过去了,这件事也渐渐冷却下来,没成想现在又冒出一个薛怀义对这件事表露出极大的兴趣。且不说对方真实意图是什么,单就对方这一特殊身份,李潼也实在不敢再信口开河、大放厥词。 薛怀义也察觉到李潼一脸的迟疑,指甲刮着微有胡茬的下巴侧首想了片刻,然后才又开口说道“玄异事迹,往常都是听说居多,身边近畔还真是少有亲见。我又主修大云经,佛典多讲死生轮回,也实在耐不住好奇。王是天孙,我则内仆,彼此之间,还是不该俗情疏远,何者不可言” 听到这番话,李潼简直不知该从何处吐槽,他已经算是敢想敢说,但较之薛怀义还是小巫见大巫。什么叫不该俗情疏远意思是我得给你送面锦旗,感谢你榻上尽忠,给我奶奶一个快乐晚年 先不说疏不疏远,你那满脑子画面,敢说我也得敢听啊 不过薛怀义这略显急切殷勤的态度,还是让李潼想不明白。归来一路,他还在想着该怎么主动打开话题,却没想到见面后反是薛怀义对他追问不休。 至于因佛经之类好奇,他自是不相信。这家伙如果真有这么谦逊好学,未来不至于逐渐丧失竞争力,让位于内虚的沈南璆。 但见薛怀义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神情,他在稍作沉吟后,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死生大境,生人绝难通游。彼境生机灭绝,本非良善所在。薛师福泽绵厚,金光盖身,自然无惧邪祟,诸处可涉。守义久病之躯,魂灵亏耗,实在不敢张目洞幽” “嗯嗯” 薛怀义听得认真,见李潼只是浅言辄止,又有些不满的看了他一眼,状似有几分纠结“我来问你,自是只听真知亲见,问的凶恶了,是怕王虚辞敷衍。你不愿详说,那索性只问几个问题,若还推辞不说,这就有失待客的道义” 讲到这里,这和尚神情已有几分不善,大概是将要原形毕露了。 “薛师请问。” 李潼抬手止住将待要开口的两个兄长,转又望着薛怀义说道。眼下他家这形势,实在要强不得,丘神勣虎视眈眈,罪恶小手都已经伸到禁中,也实在不宜区区一点意气便交恶薛怀义。 薛怀义见李潼态度端正起来,这才又露出笑容来“佛道经传都有说,人间境地如南阎浮提州已经是浩大无边,推想阴府,必然也是广大无穷。依王所见,这说法是真是假” 李潼心里呸了几声,但还是一脸思索道“渺渺茫茫,无边无际,薛师经见深刻。” 他是不敢言之凿凿,毕竟不知道薛怀义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 薛怀义听到这回答,脸上便露出几分喜色,然后便又问道“阴府既然广大无穷,未必一个阴司就能料理周全。在佛在道,都有阴间尊主,他们自然也是各掌信众,彼此不犯那么,假使、我说假使有日,我若归往彼境,自有阴司佛王渡我,不必再归别个统率,这是与不是人间功德,阴间有录,我于世间崇佛,入后自然也无人敢侮” “守义学识浅薄,佛道义理少有所涉。但料想应是如此,譬如人间章制道理,州县井然,为尊者若能混管诸处,朝廷又何必供养内外贤士诸多。” 李潼讲到这里,便察觉到一丝怪怪的味道。明显薛怀义不是什么好学之人,以常理来看,也是年轻精壮,没到掐指待死的年纪,怎么对这阴间司序这么感兴趣 薛怀义没有要为李潼解惑的意思,听到这一回答后,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抬手摸着他那油光锃亮的脑门“果然遇事不决,还是要问知者。此中道理,我也访问诸多,但没人能如大王此般讲述清楚啊” 我说什么了我这半天不都是你在追问 看到薛怀义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李潼更觉奇怪,垂首将此前对话于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想通了薛怀义为何对此如此的感兴趣。 这贼和尚,他是自知与武后保持这种肮脏关系,有点罪孽深重,他是怕死后到了黄泉被高宗皇帝逮住收拾报复呢 想通这一点之后,李潼先是感慨这薛怀义真是个奇才,脑洞大且不说,居然还有几分居安思危的智慧。倒是不像后来那样,彻底的放飞自我,连火烧明堂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自家姑姑太平公主是不是个好女人还另说,但起码这个薛怀义真是个为爱痴狂的性情中人。 数年后火烧明堂,大概是你既然已经对我弃若敝履、不屑一顾,那我就一把火烧了明堂这个彼此感情的见证,让我在你人生中彻底的了无痕迹 可见他的爱情观,也真是轰轰烈烈,一般脑子稍微正常一点的,想不到这么花样作死。就连李潼自己极尽畅想,也不过暂定一个与敌偕亡的绝户计,实在是比不了。 不过见薛怀义一脸的如释重负状,李潼总觉得有些别扭,觉得有点对不起他爷爷高宗皇帝。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但若人事以论,其实也是事无绝对,诸州官长尚可频用,今日洛州、明日虢州、后日相州。另如我中国并六夷胡类,也不可称泾渭分明,国强则诸夷宾服,国弱则贼胡内祸。人间已是如此,阴司诡变之境,想必更加混乱难测,懵懵懂懂,实难笃言。”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垮。 李潼见状之后,则心内更乐,人不知者方为奇,武则天那所谓轮王转世,你们硬造出来的,但我李家祖宗太上老君,还没你薛怀义的时候就认了这门亲,可不是你们造神造出来的。 我们李家在阴间多大势力,你就细品,看我爷爷能不能收拾得了你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李潼成为武则天的孙子后,可谓一身罪血,夜晚风大拍窗户,都担心会有禁卫虎卒冲进来要干掉他们一家,如果不是心理素质过硬,每晚入眠都成问题。 薛怀义料想也是如此,平时过得开心快乐,但夜晚想必也会有辗转难眠的时刻。人之为善也好,为恶也罢,并不代表他们心里就没有道德尺度,所谓欺天欺地难欺心,真如武则天那样内心强大的又有几个人 “我观你也是小儿懵懂,全无确准言语,什么魂游阴府,怕也是妖言夸大,不能当真” 没能从李潼口中听到自己想听的话,薛怀义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手推几案,身躯后仰,再望向李潼时,眼神也变得倨傲冷漠起来。 李潼闻言后并不反驳,只是垂首叹息一声“人间悲喜几多,虽然难求,但既然生而为人,怎任轻弃冬寒思暖阳,酷暑慕冰霜,俗情如此,无非当时情迷。薛师赞我懵懂,我也爱此懵懂,只是懵懂无复,反忆当时。” 薛怀义听到这话,皱眉细品片刻,本来已经有所回落的情绪突然又被勾动起来,复又作盘膝倾身状“王真有实言告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60 唯望生,不望死 与薛怀义胡扯这会儿,李潼心中也是权衡诸多。 他首先需要确定的是一件事,薛怀义是个怎样的性格并不重要,这和尚本身就谈不上有什么独立的人格,仅仅只是武则天的附庸而已。 换言之,李潼也根本就不指望能够忽悠住薛怀义而谋求什么利好。特别在当下这一阶段,薛怀义某种程度上就等同于武则天。 比如就眼下而言,虽然还不能确定,但薛怀义之所以来仁智院,大概率是为了躲避太平公主的求救。薛家对这个野药贩子出身的干亲戚不可谓不仁至义尽,把你名字都写到族谱上了,还要怎么做 结果真遇到难关要帮忙,薛怀义屁都不敢放一个。真要超出武则天意愿的请求,这家伙毛都指望不上。 他虽然脑洞大开,担心死后到了黄泉会被李家祖宗们收拾,但李潼也休想以此就摆弄他。 且不说这本来就是穷极无聊的内心加戏,退一步讲,县官不如现管,最起码在死之前,他还得在武则天面前讨生活。李潼真敢那么做,老小子嘴皮子一松被他奶奶知道了,说不定李潼先一步赶去黄泉跟祖宗们加深感情。 但这件事也不能说就全无意义,最起码有了薛怀义这层关系,他与武则天得以对话的距离得到前所未有的拉近。眼下需要考虑的,还是先哄住薛怀义,维持这一层关系。基于这一点能做什么,还得继续试探。 “我虽然马齿犹短,但也几经濒危。能告薛师者,无非病夫俗谈,唯望生,不望死,长生久视,人之大欲,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薛怀义听到这话,又是撇嘴哂笑“不过是庸夫杂言,何须你来道我。长生自是生人大乐,几人又能达成多想费神,无用身后。” “斗胆稍作细辩,薛师所言长生,与守义所言终究还是不同。薛师春秋富足,荣禄满享,体格精壮,本无掐指待死之患,偶思长生,无非闲来故事。” 李潼叹息作自怜状“至于守义,又与薛师不同,久病之身,纤弱之质,风大则折,劳久则伤。长生于我,是溺者浮木,渴者甘霖,苦盼得此,讳于言死,不是闲说。” 你这榆木疙瘩,要我怎么说你这年轻力壮的感受不深刻,有人需求很急啊炼丹去,献药去,喂死你那老姘头。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存在心底一个美好愿望。武则天初期虽然崇佛,但当真的完成革命,且权位渐固后,位置不同了,想法与做法自然也就发生了变化。 像是眼下召集和尚们,让薛怀义主持修编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但是到了699年的圣历年间,又创建控鹤监,着令二张兄弟组织学士们修三教珠英,要让儒释道三教得以融合。 没办法,和尚们念经吃斋还可以。但治理天下要用士人,长生久视要靠道士。佛经念得再好,修得来生善报,总比不上我炼丹养生,皇权久固。 所以武周后期,武则天是服丹的,甚至也不排除她现在就在服丹,毕竟年纪大了,吃点保健品人之常情。但这丹药似乎毒性不大,还是让她活到了神龙年间。 李潼说这些,也有鼓动薛怀义加大献丹力度的意思,但就算薛怀义不听,也不打紧。 特别是要告诫这老小子,不要天天把黄泉、地府挂在嘴边,担心死后遭到李家祖宗们报复,你这口无遮拦的,有人听了不舒服。主要原因,自然还是不希望薛怀义再拿这些话题对他纠缠不休。 薛怀义闻言后,双眉微微一皱,但转又舒展开。他本也不是什么思绪通透之人,即便有些灵巧,泰半也要用在应付女人上,自不会一转三道弯的去琢磨李潼的话。 而李潼又忌惮薛怀义背后的武则天,许多意思都不可表达的太直白,彼此交流起来,自然效率低下。 气氛沉闷片刻,薛怀义便从席中立起,甩着那紫红相间宽大僧衣踱至门前,似乎是打算离去,但见太阳仍有老高,脸色便稍显踟躇。 李潼猜的没错,薛怀义今日所以来到仁智院,的确是为了躲避太平公主纠缠。 早间他于明堂工地蹲点监督,有禁中宦者持神皇信物至此传召,薛怀义不疑有他,便跟随宦者往禁中去,但宦者过仙居院而不入,顿时便让他有所警觉,逼问之下才知是太平公主假神皇信物要见他一面。 干侄子薛绍遭殃,薛怀义自然心知,甚至这件案子就是他的干儿子索元礼督办,自然清楚当中水深。薛怀义自不会傻呵呵去见太平公主,索性中途折转,冲进了仁智院中。 到了仁智院后,又想起此前传言永安王死而复生之事。薛怀义对此抱有不小兴趣,猎奇之余,自然也是忧恐,毕竟他除了督造明堂之外,还奉命主编大云经义疏,即便不通佛理,偶尔转去瞧一瞧,听那些高僧穷论生死轮回事宜,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瘆得慌。 可是这个永安王不识抬举,说话遮遮掩掩太不爽快,辜负了名字里那个“义”字,自然让薛怀义大大扫兴。 见薛怀义似乎有离去之意,李光顺有些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施礼道“冒昧请问薛师,太后行诏起筑慈乌台,未知工事筹备如何” 薛怀义闻言后,眉头便皱了一皱,随口回答道“明堂是国之大礼,天堂又起筑在即,余者小事,留后再论。王是名门贵种,还这么不识大体” 听到这一回答,不独李光顺满脸失望,就连李守礼都神色一急,抢步上前要作争论,却被李潼抬手拉住制止。 他早知武则天对他们一家是无所谓的态度,对薛怀义的回答也不感意外。 “薛师且慢,请稍移尊步,是了,就是这里。” 李潼行上前推了推薛怀义,让他站回阳光射入厅堂的区域,然后便觉得眼睛一闪,华丽的僧衣、锃亮的脑壳,在阳光照耀下真是熠熠生辉。 薛怀义有些狐疑的看看李潼,见他只是怔怔端详自己脑壳,顿时有些不自在“永安王要望什么” “守义乐养生,好玄逸,也浅涉望气之法。薛师印堂,赤光暗聚,或鸿光,或凶光,也是不敢笃言。” 李潼小退一步,开口说道。能不红吗,且不说那紫红僧衣的映衬,老小子在席光用手掌擦脑壳便不下十几次。 人走运了,再大问题不是罪过,倒霉了,喘口气都十恶不赦。 载初年间有奇才傅游艺,热心拥立,区区一年之内由一县主簿升为鸾台侍郎而拜相,一年之内历青绿朱紫,号为四时仕宦。但到了武周革命后的天授二年,傅游艺梦登湛露殿,以谋反罪而死。 按照这位老先生一飞冲天的势头,不要说梦登湛露殿,梦骑武则天又如何和尚睡得,我睡不得无非履极在即,武则天自己也方寸失衡,滥赏之后自己回味过来也觉得丢脸,随便一个借口料理了。 李潼走运还是倒霉,自然也只在武则天的一念之间。 如果连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屁话都能让武则天肝火大动,他也不必再费心搞什么骚操作,洗洗干净等着丘神勣来收脑袋,顺便陷害一下他四叔李旦吧。他至今所拥有的活动度,也是这样一点一点的前拱试探出来。 但薛怀义听到这话,却顿时警觉起来。说到底,他心里还是将永安王当作能够通幽彻玄的奇人,否则不至于一见面就拉住对方追问不休。 更何况,他是翻阅过存放在内署有关永安王的籍册,心知那一首慈乌诗的来历。就连神皇都对此深信不疑,遍示台省重臣。薛怀义谁都不相信,但却绝不会怀疑神皇,神皇都这么做,可见永安王的确不凡。 再者他哪怕神经再怎么大条,也不好将此困惑追问神皇。 因是,听到永安王这么说,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忐忑,刚显露出来的倨傲姿态顿时又收敛回去,拉住李潼低头将脑壳顶在他面前,又说道“王再仔细看看,究竟是鸿光还是凶光” “我也只是浅涉微末,于己尚且不敢笃信,更不敢夸言欺诈,邀宠于人。料想薛师恩眷深沐,应是鸿光更多。但我还是建议薛师能访问道德高士,所观所言自然要比我更加可信。” 此前李潼言语遮遮掩掩,薛怀义懒得琢磨,可是现在关乎自己切身,却是依稀有些听明白了。无他,当年他在坊野流窜卖野药的时候,此类说辞也是不陌生的,模棱两可,让你细品。 他自己自然是瞎糊弄,但永安王是不是,还真不能确定。但薛怀义也决定,稍后一定要找一些道德玄士给自己稍作张望,占卜一下势头如何。 李潼难窥薛怀义心声,但能猜到,要的就是你疑神疑鬼。等到你去访问其他人,无非众口一辞的阿谀,即便搞些什么祈禳,也不过敲诈你的财货。 但只有我能笃言,你有刀兵血光之厄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草包大将军,真有能够统率大军出征的一天 明年突厥犯边,是否偶然事件不好说。但即便武则天眼下已经有了解决将相的思路,料想不会提前大半年就告诉薛怀义,这大嘴巴实在也难保守秘密。 否则哪天道左遇见张光辅,彼此大眼瞪小眼,说不定热血上涌指着对方就骂老小子你小心点,等几个月就弄死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61 佳人再赠香 有了这一话题打岔,再见天色尚早,薛怀义便也不急着离开,转回室中入座,视线又落回摊放在凭几上下的那些文稿,似乎想起了什么,在那些纸张中翻捡片刻,抽出一张线条凌乱的纸张,这才抬头望向李潼。 “是了,刚才就有一些奇怪,王这一张涂画勾勒何物是否某种新异军戏” 李潼听到这问题,心弦陡然绷紧,连忙移步上前,待见那涂画内容后,这才缓缓松一口气,转笑道“拙笔闲涂,倒让薛师误解。这哪里是什么军戏,不过近来出入内教坊,偶见伶艺者排习寻橦、绳舞等戏,归来杂思,随手勾勒。” 说话间他也又坐回席中,并示意两个神态不一的兄长一同入座,并向薛怀义说道“久来安居禁中,生性恬淡笃静,军戏之类,既无缘见,也实在不喜。血气之勇,实在乏乏,倒让薛师见笑了。” 听到李潼解释,薛怀义便又来了兴趣,将那张图画捧在手中仔细观察,并随口对李潼说道“军卒粗鄙,善男不为。王是天家贵种,我是恩眷闲人,好喜乐厌疲劳,说什么见笑不见笑。” 李潼随口回应几句,视线也落在那一张图画上。 他倒也没有欺骗薛怀义,毕竟再怎么想找刺激,也不会随意勾划军阵图纸丢在房中,这张图纸还真就是他观摩百戏,偶有所感,随手画下来的一张舞台效果的草图。 最近出入内教坊,李潼主业虽然是翻新旧曲,但偶尔文思匮乏,也会去欣赏观摩一下内教坊伶人们排演的舞乐百戏,只当触类旁通,刺激一下思维灵感。 大酺虽然也是一礼,但庄重性自然比不上同期筹备的其他几种。所以内教坊在排演舞乐时,便少于庄重而多于趣味。所谓鱼龙百戏,这当中比较让李潼感兴趣的,一是寻橦,二是绳舞。 寻橦平地立起一杆,下方臂壮力士擎扶,杆上伶人翻舞。若再追求惊险刺激,杆的上端还要顶住一些宫苑模型,伶人在上腾挪翻舞,如履平地。 绳舞则是高空横悬一根绳索,舞者踏索而行,并表演各种灵巧惊险的动作,如凌空而舞,具有很高的观赏性。 这两种艺戏,都属于杂技的范畴。李潼在观看伶人排演的时候,也每每惊叹艺高人胆大。但在看完后,不免心生遐想,这二者惊险精彩是有,但其实套路并不多,如果能将之结合起来,那可供挖掘的美感与欣赏性可就多得多。 高杆悬索,伶人飞舞,或凌波微步,或神女飞天,这不就是后世的威亚舞 但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比古人会玩,有了这一想法便询问在场部头,是否做过这种尝试。但那部头在听到他这一想法后,却是愣了一愣,想了好一会儿才摇头说没有过,让李潼发现这一大艺术空白。 对此李潼也并不觉得有多奇怪,碑拓、印章古已有之,但几百年间没有人想到将它们结合起来组成印刷术。艺术上的尝试漏洞、科技树被点歪,也并不是什么孤例。或许有人浅尝,但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遂作罢。 现在薛怀义对此表现出了不小的兴趣,李潼也不藏私,随口解释了一下这些图画中的意思,也是表明一下自己真的是在搞闲戏,而不是贼心不死、训练特种兵搞什么高空潜入。 薛怀义本就精力过剩,又性喜猎奇,听到李潼讲解那些飞舞的套路并舞台效果画面,一时间不免心痒难耐,急欲一睹,又听永安王说内教坊还未演戏,只是他闲来偶发的一点逸趣思路,失望之余,又指着李潼笑道“王是真的趣才,此种戏舞,若能演出,还不夸美人间” 有了太平公主的例子,李潼对于武则天近畔之人对人才赏识的价值观已经有些免疫,对薛怀义的夸赞也只是笑纳。 薛怀义对此却抱极大热情,及至听说李潼于内教坊翻曲要在大酺献乐,更是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表示明天也要一同前往内教坊观赏,并催促李潼再画几幅效果图,大有一种要将想法变为事实、御前呈献,大出风头并固宠的想法。 李潼对此自无不可,说到底,他的主要任务还是活命,至于推翻他奶奶的武周乃至于弯道超车、搞掉两个叔叔,那都是后话。这些副业的开辟,也都是围绕主要任务,敝帚自珍那是本末倒置。 再说眼下这对男女还是你侬我侬、恋奸情热,也无所谓强分彼此。 最好是丘神勣宫中耳目打听到永安王阴结宫中力士、戏弄为名、图谋不轨,一股脑捅出去,那也挺有乐子。希望薛怀义精勇如初,血仍未冷,拿出垂拱初年当街打死御史的豪气,干掉一切敢于触犯他的家伙。 最不济,如果能够跟薛怀义多多往来,落在丘神勣眼中,也会形成一种震慑,让他不敢轻易发动。毕竟他再怎么位高权重、嚣张得意,也不好当武则天面说我要弄死你孙子,让你小老公躲远点。 出风头的事情,薛怀义不甘人后,再加上李潼言谈之间的劝诱,讲着讲着,甚至已经考虑到明堂周边哪一处殿堂适合呈现这种新的舞乐形式。 不知不觉,天色将暮,薛怀义并不急着离开,但仙居院却已经有人访来。 来者乃是此前造访过仁智院的户婢韦团儿,入堂看到薛怀义与永安王并席而坐,聊得尽兴,韦团儿便笑起来“神皇陛下还担心薛师俗情难悦,着我引归,没想到已经与大王并席倾谈如故。两位都是俗流张望的隽才,此番相见,不知可有引见恨晚之憾”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难免恶寒,自觉不配与薛怀义这人间奇男子并论,趁势离席而起,并抬手笑道“韦娘子谬赞,实在不敢当,薛师人物俊朗,近则令人形秽。只是难得贤长敦教,让我不舍远之。” 韦团儿美目凝望永安王,眸中光彩流转,这眼神反倒让李潼觉得比面对薛怀义还有几分别扭,低头避开并返身扶起久坐腿麻的薛怀义,继而笑道“薛师才趣卓然,表里如一,实在让守义恨言别离。但既然尊长召至,也只能苦候聚期。” 薛怀义倒是还想继续聊一聊艺术的创新,但他近来也不是能够常常得神皇召见,再加上心头还横亘太平公主一事,抬手嘱咐跟随韦团儿来的宫婢收起那些图纸,才又对李潼说道“常听人说谈吐芬芳,永安王正是如此。聚期何须苦候,明日内教坊待我,和你同赏舞戏。” 说话间,他已经行至厅中,看了一眼含笑迎上的韦团儿,视线不过一触即收,对待这美婢韦团儿反倒较之寻常宫婢还要冷淡一些。 李潼兄弟三人并院中其他杂余人等,此时也都一同跟在薛怀义身后,将他送出仁智院。 韦团儿错步在后,有意无意靠近李潼身畔,轻嗅几息便皱起了眉头,作娇嗔状侧首望向李潼,叹息道“日前短聚,是妾冒犯,唐突赠香,但却远出大王的趣味” 李潼闻言,更觉头大,只能干笑道“韦娘子虽嗔喜俱宜,但为赏者同悦计,还是宜喜不宜嗔。近来往行内教坊,多浸俗味,怎忍乱我妙香,所以珍藏不用。” 韦团儿听到这话,已是转嗔为喜,抬手便解下此前武承嗣所赠鹊丝织囊,并灵巧穿挂李潼腰际玉带,闪身退出一步并笑道“器物不能娱人,又何必珍惜收存不用,再妙也是寻常。” 李潼垂首看看那已经被挂在腰间的香囊,抬起的手无奈垂下,只能被动承受。 两人这一番小互动,被薛怀义视线余光扫见,他怔了一怔,趁着门前道别之际,又仔细端详了李潼几眼,收回视线时,眸底却闪过一丝人不能见的落寞。 晚间薛怀义留宿仙居院,尽情之后,他只着单衣,翻卧神皇身侧,并抬手小意轻轻敲揉神皇肩背。 神皇浅吟一声,调整卧姿,并开口说道“公主已被禁足丽绮阁,阿师不必再畏她如虎。” 薛怀义闻言后便嬉笑道“小宝不过坊野贱人,不是陛下赏怜,哪得今日风光只要圣眷不失,我又会畏惧什么人” 听到薛怀义这颇有几分混不吝的回答,神皇便忍不住笑起来,却还是说道“往后道左相见,还是避她一避。” 薛怀义低声应了一声,转又微微探头,偷窥神皇面色,然后才说道“今日情急,避往仁智院,见到雍王三人,不知不觉都已长大,很是引人赏观。” 神皇这会儿已经闭上了眼,听到这话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又过片刻才慵懒开口道“他们兄弟,生在这样门庭,自有父祖遗风可恃。房氏也是名门秀女,若还不能教养可观,此种庸妇,留之何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62 禁中亡命徒 免费小说阅读 更新快无弹窗 薛怀义闻言后,心弦已是颤了一颤,咂咂嘴巴,沉吟片刻后才又说“永安王颇有异能啊,见我额光泛赤,只是不能辨鸿光或是凶光,倒是让我牵挂前程。” 神皇抬手,掩口浅呵,随口笑道“顽童口拙,难拟嘉声。他是有心赞你,慌不择言呢。” “听陛下这么说,小宝倒是放心了。料我恩眷浓厚,哪有凶光可惹。” 薛怀义见神皇已经有些睡眼朦胧,手指敲背便加重几分力道,过片刻才又叹息道“永安王的确是丰姿神秀,但我居院中,倒觉得宫中闲眼似有冷待,供用尚且不足,几个时辰不见饮食侍奉,王之贴身近物,还是韦娘子解赠。” 神皇原本轻微均匀的呼吸声此刻突然滞了一滞,语调也带了一丝冷意“此事团儿有禀,只是外廷事务太多,却忘了。” 说话间,神皇已经翻转过身,手支下颌斜眼望向薛怀义,嘴角微微勾起“小儿毕竟失怙,疏礼难免,阿师也算近中长者,稍作担待。” 见神皇如此,薛怀义神态已经有几分不自然,略有尴尬的抹一抹额头细汗,转又嘿嘿笑道“小宝本也不是什么恭礼人士,倒与永安王大大投契,今日还向他请教飞舞戏弄,约定明日同往内教坊观赏排演,打算大酺入献。” “娱情适意即可,还是不可耽误了正事。” 神皇讲到这里,又侧身闭上了眼,说一声“诸礼在即,神宫内外修饰可不要有什么延时疏忽。” “不会误事,不会误事小宝这就再往督查一番。” 薛怀义口中说着,已经动作缓慢的翻身而起,但一直到落足于地,都没有听到神皇发声挽留,心情倍感失落,但屏后壮婢已经将他衣袍送了上来。 听到薛怀义穿衣声,背对其人而卧的神皇已经再次睁开了眼,眸底寒光流转。薛怀义几番言谈的刻意,怎么能瞒得过她,也更让她深感羞怒,这一个个蠢物,真将她当作不啖食儿孙血肉便不能自肥的凶物 武则天心情恶劣,还不在于薛怀义那碎舌闲言,而是午后太平公主直冲寝殿的一通吵闹,口不择言,已经让她恼怒不已,这才召来薛怀义稍作娱情,但却没想到又在薛怀义这里听了一通闲言牢骚,心情怎么能好 当然从大的尺度来说,她的心情这半年多来始终不好,内忧外患的侵扰,简直没有穷尽。 午后太平公主一通发泄,武则天恼怒之余,其实也有几分想不通,她杀薛氏难道还杀错了 亲戚门第视之,高官厚禄养之,乃至于以女妻之,薛绍之流,膏梁纨袴,不求与国大功,只求安生度日。结果以何报她食其禄而阻其事,这种贪禄鼠贼还不该杀 其人大凡稍具心计,涉事其中,无论成或不成,将妻儿置于何地假使事存万一,越王等弄事有成,武则天自己诚是性命难保,但那些宗中恶徒,会留她孤女太平 知情不报已是大罪,更不要说确有蛛丝牵连,甚至于谋逆都没有混到能作决策的层面,成或不成,自身前程尚且懵懂难测,更有什么资格保住妻儿受死狱中,而非枭首曝尸,已经是格外开恩。若将伦情算入其中,脔割不足泄愤 太平公主口不择言,多言闱私旧隐,指她凶残绝情。武则天盛怒之余,更有一份悲悯在其中,为了这样一个皮囊之外一无是处的男人,母女反目,值不值得 世人骂她谤她者不乏,但唯独儿女们没有这个资格。她对子女多凶残,内心就有多愤怒,你们以为你们生在李家皇室,就天生尊崇富贵 错了,大错特错 如果不是你们的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奋斗不止,你们不过只是贱婢奸生的孽种而已如果你们母亲不是现在这一身份,你们凭什么高人一等你们这一身荣华,不在尔父,在于尔母 说我心狠你们的父亲将我摆上台那一刻,就没有给我留过退路从重归大内那一刻,我便是亡命之徒 我若不争,即死,你们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取祸于母,尚有可怨,取祸于外,更怨何人 人能仰仗的,唯有自强这是旧年感业寺青灯之下,武则天便认定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人生过半百,回首前事,她当然有错,但在世人看来,最大的错就是不肯服输,不肯低头她若认命,荒寺佛前添一白发诵经老妇,皆大欢喜,唯不认命,人间百姓才能见此圣母神皇,举世震惊 青灯古佛下,扪心自问,我犯了什么罪过韶年荒于此,寸发不能留人不能争,我能守此不甘,迎难而上。 来时一袭素衣,身无长物,去时孑然唯我,形单影只,舍得 养过,教过,仍是目我仇寇,何必再留 但是,无论对儿孙们如何态度,那是武则天自己心底隐私的感受,但却不愿旁人窥探过多,薛怀义也不行。 更不要说将她目作啖惯儿孙血肉的凶物,挑拨撩事以满足自己那满心恶意。我无物不可舍,因为本就身外无余,但是想拿走什么,你又拿什么来换 当武则天夜中怅思,加固心防的时候,同在禁中别院里,她的孙子们也是漏夜难眠。 “请大王一定劝劝郎主,情势至此,不在家人罪过,何苦要这般自惩” 夜中李潼睡下不久,长兄李光顺婢女珠娘便抹黑行来,叩门请告,满脸的哀伤焦急。 “大兄怎么了” 晚饭之际,李潼倒是察觉到长兄李光顺神情有些低落,但他当时还在想着明天去了内教坊该要怎么跟薛怀义继续攀交情,并没有往心里去。 此际见到珠娘这幅模样,心内也有些焦急,披衣而起,抱着奶妈郑金强塞过来的暖炉,匆匆便往李光顺院舍行去。 行入此中,借着微弱月色,李潼看见两道人影俱在廊下,面向西南方向而跪,前行几步正看清楚正是两个兄长。 李守礼跪姿扭曲,脸庞同样扭曲,见到李潼行来,便苦着脸哀号道“巽奴来得正好,赶紧劝劝阿兄,这廊道冰硬,我快要受不住了。” “受不住你还不起来夜中不睡,这是发的哪门子邪病” 见李守礼龇牙咧嘴痛苦模样,李潼没好气回道,继而视线转移向长兄问道“二兄癫狂寻常,大兄这又是要做什么” “三、三郎,徐掌、徐典日间寻你言何,纪子已经道我。我、我实在愧为长兄,家门积祸,转眼即至,我非但没有良策可谋,甚至还要两个少弟身前挡灾废人一个,全无实用,难怪娘娘薄我” 李光顺抬起头,已是满脸的自责泪痕,他哽咽道“阿兄实在无用,闻讯已经胆寒今日贼僧怀义也明言慈乌台事尚无定期、我我实在不知该要怎么做,只能遥拜乞请阿耶魂灵教我” “我、我也是阿兄这般想,觉得自己才具有限,叩请阿爷教我。” 李守礼也在一边呲牙说道,并捶打着自己的膝盖“只是没想到夜中这么寒冷,跪下已经后悔几分,但兄弟总要共苦,阿兄不起,我也不能违背亲义快、快,劝劝阿兄,巴州距此千里,阿耶短时未必能到,真要跪上几日,我怕自己先死一步,途中迎见阿耶” 听到李光顺的泣诉,李潼本来颇有感触,但李守礼这气氛杀手一张嘴,些许沉痛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李潼没好气白他一眼,这才又凑到李光顺身前,略显严肃道“阿兄既然明白祸事确凿存在,即便不能思得良策,也不该自残求助缥缈。娘娘近日刚刚开怀展颜,我兄弟即便不能免灾,也不该事前再让她徒增烦绪” “我可是、我,我实在不能心定,三郎你将纪子扶入,阿兄无能,该受此罚” 李光顺仍是固执,李守礼却已经拉住了李潼衣袍,可怜巴巴仰头,一副你不扶我不好意思起的神情。 李潼懒得搭理这小子,又觉廊下通风实在是冷,索性迈步进了房间。别说他还没有斗志泯灭,即便是诸多尝试最终无救,身入囹圄还怕没有遭受折磨的机会 在此之前自然该吃吃、该睡睡,真要遭殃了,头疼的不只是他。 “三郎、守义,你名不副实” 李守礼冻得牙齿打架,却见李潼自去舍中安坐,居然气得拽起了文。 “你们都觉自己无用才要自惩,我又不作此想,方寸自有妙策,何须远求。” 李潼自然不会陪这两人搞这些无聊事情,虽然说他来到这个世界方式本有妖异,不好说完全的不信鬼神事迹。但问题是就算他们亡父李贤阴魂到来,想必也是束手无策,毕竟自己都已经先被弄死了。 “有妙策你不早说阿兄不要再烦阿耶,咱们听听巽奴妙啊呀” 李守礼听到这话如闻天籁,拉住李光顺就要起身,但李光顺却还固执,他自己也久跪麻痹,双双滚在了地上。李潼见状更是一乐,大凡有李守礼这个家伙在,气氛也实在是庄重不起来。 李光顺婢女珠娘上前,好不容易总算将自家大王拉入了房间中,但见大王脸色青白、瑟瑟发抖,不顾旁人在场便拥着李光顺啜泣起来。 李守礼无人搭理,哆哆嗦嗦、半滚半爬进了房间中,邀功一般探手摸了摸李潼按在暖炉上的温热手背“你试试,真是冰凉” 李潼翻手拍开那冰一样的爪子,这会儿也不客气,指着李光顺说道“你们两个既然都无主见,那就全听我的。大兄明日照常内文学馆去学经、” “是的,是的,照常我与巽奴,照常内教坊,还是照常不可让娘娘知薛师也说,明日要去内教坊,我二人不去不行对了,巽奴,薛师是何官身他是近侍宠臣,想比丘贼更贵咱们该与贵人出入往来,丘贼即便陷害,肯定也怕惹厌贵人我说的对不对还有什么要修正” 李守礼拍打着麻痹的手掌,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李潼。 “回房,睡觉” 李潼脸一黑,手一摆,起身便走。 免费小说阅读 更新快无弹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63 明月暂未有 良策之类的,李潼是真没有,无非走一步看一步。 诸葛亮牛不牛,隆中对千年之后仍有人为之磨牙臧否。 搞什么计划,根本还是为了能够执行。他的主观能动性就只有这么多,别人好歹还可以说带着镣铐跳舞,他这戴着镣铐蠕动,执行力不够,就算他心里已经算计好怎么搞死丘神勣、搞倒他奶奶乃至于搞掉叔叔们,那也白搭。 事实证明,有逼数是很重要的。比如他就想不到,薛怀义这个狗东西,对面笑嘻嘻,转头就去吹枕头风,也幸亏时机选得不对,否则转头被他奶奶敲打一记,刚刚聚起的一点人气假象转瞬间烟消云散。 危机虽然已经呈现,但只要人还未死,生活总得继续继续苟且下去。 清晨时分,太妃房氏问起昨日薛怀义来访详情。 房氏不失谨慎,三子招待薛怀义时,不便列席旁听,薛怀义离开时又转瞬夜深,不好张灯详谈,尽管心情急躁得很,但还是一直按捺到清晨再问。其所关心的话题,自然是慈乌台建造情况。 听到娘娘问起,李光顺、李守礼神色都有几分不自然。毕竟薛怀义对此事那浑不在意的态度,就连李守礼都看得出来。此事本已遥遥无期,眼下更要命是又出现丘神勣这样一个大危机。 李潼插科打诨,敷衍过去这个问题,转向两个兄长打了一个眼色,之后三人便一同离开了仁智院。 途中李潼又交代李光顺,神态、情绪不要太露痕迹,只要如常在内文学馆学习即可。虽然没有了钟绍京的勾引,内文学馆对李潼意义已经不大,但这里仍然是外廷有心者了解他们兄弟状态的一个窗口。 丘神勣虽然权焰不小,但也远还没有达到一手遮天,否则他自己干脆做皇帝得了,何必再给武则天当小马仔。 外廷对他们一家总体态度虽然是冷漠,但心存善意者不是没有。东边不亮西边亮,李潼也压根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压在薛怀义这个野汉子身上。 他甚至想过,有没有可能撺掇武家那几个兄弟跟丘神勣产生什么冲突纠纷政治场上人人都是婊子,谁又能对谁全心全意 丘神勣手中有兵权,武家人未必没有夺权的念头,干儿子哪有亲侄子可靠,手握兵权才能心里不慌。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而已,且不说他没啥机会见到武家人,就算是见到了,武家人再蠢那也是一脑门子算计,不至于听他胡咧咧几句便对丘神勣磨刀霍霍。 想这些也只是调动一下自己的思绪,不至于压力太大而一筹莫展。权力场上,大有大的张扬,小有小的灵巧,他现在是被武则天摁在禁中难得动弹,真要能得自由、全无顾忌,说不定鹿死谁手。 别的不说,他要是能内外畅行无阻,都不用出卖他四叔李旦,拍拍屁股跑去突厥,十万番兵回攻中原,武则天个老妖妇都敢骂上几句,还怕你丘神勣你要敢领兵出来,老子都不用玩阴的,喊句为李氏者袒,战场上就弄死你。 当然他要真敢这么干,按照他奶奶那尿性,大概率是打不起来,联系突厥以后咱俩单练,现在你就开个价,把那小王八蛋送回来我弄死他 现在的突厥说实话也就那么回事,就武则天这种对外战五渣,国内还权斗不已、乱成一团,不过做做趁火打劫的小买卖,跟他们祖宗比起来可是眼皮子太浅。 当然这也只是一时噱念,区区一个丘神勣,不值得他丢了大是大非,哪怕身首异处,也要碧血丹心,俊美无俦,皎皎玉质,安忍腥膻污之 连日往来内教坊也算熟悉,部头米白珠现在成了二王的专职联络员,一大早便站在坊门内等候,见二王联袂行来,便连忙趋行上前,一脸谄笑道“大王今日是翻曲,还是观戏” “先翻昨日未定几首曲辞,顺便着人送些餐饮过来。” 李潼摆摆手吩咐道,他现在文抄事业搞得如火如荼,大大小小曲辞翻了十几首,与部头康多宝等人队伍也算初步磨合成熟,养成一些默契。 昨天郑金寻来,走得太匆忙,几首曲辞都还没有磨合完。今早应付娘娘房氏追问,也没有心情吃饭,没有薛怀义的龟符方便,走到这里仍是一个多时辰,已经有些饿了。 说话间,两人便往内教坊厅堂行去。往来频繁,也不好一直占着内教坊直堂耽误办公,在宦官杨绪的协调下,给二王在直堂附近安排了一处厅堂就近办公。 步入厅堂后,早有一名青裙婢女在这里洒扫清理。婢女名叫米莲子,十二三岁出头,也是部头米白珠的次女,虽然也算是面貌清秀,但远没有其姊米大蛮的妖冶丰满,且相貌更类似唐人多一些,没有其父母那么浓炽的胡风。 往来内教坊次数多了,李潼也渐渐有所了解,内教坊伶人私生活比较混乱,毕竟虽然名为坊,但却处在闭塞的禁中,人情风俗大不同于外界坊野。李潼有着那样的亲戚,都觉得有些乱,可见是真的乱。 也因为这一个原因,内教坊伶人不乏色艺双绝者,但对贵族群体来说,狎玩则可,真要给什么妻妾名份的待遇,那实在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 米白珠本来是打算安排大女儿在这里,毕竟歌舞伎头人再风光,那也只是玩物,总不如爬上宗王床榻好。但还是被李潼拒绝了,选了对青春期少男诱惑相对较弱的次女留此听用。 他自己倒是把持得住,毕竟那么妖冶艳极的韦团儿都能不乱其怀。 怕就怕李守礼这小子精血上头,真要在内教坊这里乱起来,嫡母房氏激怒之下,李潼觉得自己怕是要准备一下继承嗣雍王爵位了。 眼下已经到了上午,李潼入厅先端起温凉适宜的茗茶喝了一杯。饮茶之风,盛唐以后才逐渐大炽,上下风行,禁宫之中虽然有备,但或药材、或调料,大多不是单独饮品。 也正因如此,当李潼第一次喝到完整茶叶冲泡的茶水时候,那土腥酸涩滋味,真是一言难尽。之后特意吩咐,才有专饮的茶末。 至于加点姜桂椒盐之类,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谁还没喝过胡辣汤,大唐盛世还能天天胡椒冲茶喝,这都不满意,还想啥呢 李守礼已经转向侧厅吹奏笳管,态度很是端正,可见危机入心,收起了日常散漫一面。李潼对此很是满意,示意婢女米莲子续上一杯胡辣茶,然后又抓起已经被摆在案上的书稿,提笔批写起来。 他是把文抄当作一桩事业来做,所以尽管满腹诗华,但也不是乱抄一气。被太平公主改名为逍遥王的醉妆词算是一个提纲,眼下的文抄路线基本延此向下延伸,未来际遇有了一些转机,再寻求突破。 后世言及诗词,大多是怀有一种对文人士大夫那种或悠闲格调、或慷慨激昂、或忧国忧民的情怀向往。但其实如果稍微了解入细,也就会发现,不少古人平时道貌岸然,联绝之内时常也会穿上品如的衣服。 古人文辞不检点,也让李潼有些为难。 他虽然要打造一个风流宗主人设,但歌颂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则可,太浓艳直白的闺趣艳词也实在不好抄。宴饮席中一听一乐,顺便品味文巧辞妙。 但若真被引到闺私之中鼓吹助兴,榻上小事不够忙,多大文趣骚情,还有心思去品文辞妙不妙 风流宗主,那是俊雅才趣,还是不可跟闺趣文妙手划等号。 所以,如张先“靓女荐瑶杯。一曲白云江月满,际天拖练夜潮来”这是可以抄的,风流雅趣兼具大气盎然,但像苏轼调侃张先“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还是要勾掉。 不说辞中满满恶趣的画面感,关键如今禁宫之中那一树梨花可是会谈笑间取人首级的。惹不起,避一避,以后跟武媚娘一起唱。 李潼眼下手中所持新翻曲子词名为天仙子,又名万斯年,是龟兹部小曲,所采用的正是张先这老梨花的词作。 这一首曲子从辞到曲都是全新的,曲子方面,自然有康多宝等专业人才汇编,没办法,永安王辞都写出来了,总不能干哼吧没有合适的曲子,那就新编。 这当然也是李潼自己不学无术的结果,天仙子此曲乃中唐李德裕所进,现在自然是没有的。 但李潼记得张先天仙子有“水调数声持酒听”句,顺手就写下来,一搜内教坊曲库傻眼了,居然没有协律曲调。那就编吧,不是大事。 水调那种大曲,篇幅与格式,李潼暂时还是不敢动的。 毕竟水调不光有歌头,可他只会写歌头。倒不是拼凑不起来,只是现在队伍还不够壮大,凭康多宝等几人翻新整部水调以配合他,难度还是有点高。真要现在小猫两三只就能新编出来,那是看不起隋炀帝呢。 所以“明月几时有”那种文抄界人气名篇,李潼暂时还不打算碰,等到队伍继续壮大再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64 薛师信义 辞曲都是新的,李潼自然要多检查几遍,才确定是否录入内教坊曲目籍卷中并安排伶人练习传唱。 天仙子原调律如何,李潼压根就不知道。但在听过康多宝等人依照辞韵编成的新曲,只觉得凄婉动听,非常悦耳,很满意。如此他也算是提携后进,后世李德裕便不用再为这个劳神了,可以专心的吃羊斗牛。 曲子虽然很动听,但是对于他的辞,李潼觉得还是再检查检查比较保险。这一检查,果然又抓出了两条虫。 这一首天仙子整体上也不晦涩,浅白妙思,用典不多,虽然感情上有种年华空逝的失落、有对未来的怅惘,但跟李潼自身际遇结合,大体上也没有太跳我穿越半年多,至今只能在禁宫大内里打转,我不惆怅吗 而且时下曲子词俚俗诗余,赏鉴审美方面远比诗要宽松得多。否则周兴那些家伙,光抓那些偷听偷唱武媚娘的人都忙不过来,正经工作还能展开 这首词需要注意的,有两个诗象的典故,“临晚镜,伤流景”中的流景,是化用武平一诗妾薄命“流景一何速,年华不可追”。一个是“明日落红应满径”中的落红,化用戴叔伦“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 至于李潼为什么能记得这么清楚,除了诗词之趣,自然也是出于对张先这位老先生的仰慕,内心里也希望自己未来同样能老当益壮,做一做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壮举。所以对张先的作品,他还是有过比较细致的了解。 这两个问题,其实都不大,无非前人诗写过,但就算没有前人的铺垫,放在这一首词中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想了想之后,李潼决定稍后还是把这两首诗也抄出来。毕竟这诗象意境很美,只用在一首曲子词中还是有些浪费,眼下曲子词文学上地位不高,也不会有人仔细品味。 一旦专注于事,他的事业心还是很重的,事成于俭而毁于奢,大手大脚、没有算计是混不长的。 不过这么一思索,李潼倒是又想起一些别的事情,就是写出“流景一何速”的武平一。 武氏名人本就不多,集中爆发在武周一朝,这个武平一也的确就是武则天的娘家亲戚,是颍川王武载德的儿子。 武氏一族恶名昭著,无需多言。但正如李潼觉得唐书记载他六十多个侄子侄女没一个好货是抹黑,真要硬挑武家有没有好人,武载德倒是算一个。说他多好也不尽然,主要还是边缘化,记载少,不像武承嗣、武三思那么跳。 武平一是武载德的儿子,但相对而言,他另一个身份更有名一些,那就是中唐宰相武元衡的爷爷。 要在武周一朝混,想要完全不跟武家人往来也是不可能的。但李潼是真的不太乐意跟武承嗣之流打交道,当然人家也看不上他。那么,被边缘化、恶名不太彰显的武载德,倒是一个比较适合的交流对象。 武平一年纪比自己小了几岁,是中宗一朝比较知名的一个文学词臣,未来大可诗文唱和、交流一下。他要是完全不跟武家人打交道,落在武则天眼里只怕也不好。只是不大看得起武承嗣之流而已,这也没啥好说的,武则天自己都不太看得上。 只是为了活命而已,你就算逼我吃屎也得有个限度吧,逼急了等我名满天下,写臭你娘家满门上下,让你禁都禁不住,跟武媚娘一起唱死了都要唱,你还考虑传武还是传李,传个屁 这一番遐想,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已经到了正午,李潼胡辣茶都喝了一大壶,前往传唤康多宝等乐工的米白珠还是不见踪迹。 趁着出门放水之际,李潼踱步走进直堂,太乐署派驻的乐正并不在此,但宦官杨绪倒是待在这里。眼见永安王行入,杨绪神色略有躲闪之意,但还是连忙站起来,趋行至前躬身道“大王可有遣令需用” 李潼对内教坊这些势利眼乏甚好感,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说道“日常惯用康部头等人,怎么迟迟不见” 杨绪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还是脱不了内官惯有的狡黠,他故作姿态张望门外无人,这才小意虚搀李潼袍角低语道“请大王移步入内,容奴细禀。” 李潼依言步入,而后便听杨绪细语道“大王有所不知,署中今早另遣判司入直坊事,原乐正已经被召回署中” 言外之意,今天的不同待遇正是那个新来直事的乐官作梗。这太监虽然说的不多,但眉眼间却充满了挑拨之意。 对于这种小人心肠,李潼真是充满反感,狐假虎威的借势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借到了也不会感激,只当人是啥也不懂的愣头青,只会觉得自己心计高明。但若借不到,就会觉得人空架子,啥也不是。 咦怎么像在形容他自己 他晃晃脑袋,甩开这一错觉,板起脸来怒声道“坊中杂务,何必道我你既在此,速去将我惯用几人唤来,速去速回,不要耽误了我的事情。” 谁知道那乐官什么来头,会不会是丘神勣专门安排进来刁难自己,要是不给面子多尴尬。 这太监要利用他,他就先用这太监去趟雷,验验对方成色,要是把人送来,或许是他疑神疑鬼。要是把人扣住不送他就等薛怀义来了再说。 对了,话说回来,这都快过正午了,薛怀义怎么也不见人影 “阿嚏” 有的人真是不禁念叨,李潼这里刚在想,门外响起喷嚏声,转头便看见换了一身大红僧衣的薛怀义顶着锃亮大脑袋走进来。 “王已经来了让你久候,失礼了。” 薛怀义抬手抹一把将要滴落的鼻涕水,嗓子带着很明显的鼻音“偶感风寒,起床晚了。本来不想出行,想到与王还有前约,还是赶来,却已经到了日中。”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几分刮目相看,真是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如此诚信、遵守约定。 那是他不知道这和尚之所以风寒,是因为昨晚打他小报告惹厌武则天,大半夜被赶出来冻的。 “卑、卑职奴这便前往,这便前请薛师上座,请大王上座” 宦官杨绪这会儿彻底没有了再撩拨生事的打算,先是奔出几步,转又行回,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 “去哪” 薛怀义顺手将鼻涕抹在杨绪衣袍上,并有些嫌弃的甩了甩手,似乎对方浑身上下都是脏的,好像他自己纯洁无瑕。 “小事一桩,今日坊里直案更替,许是事务杂乱,乐工还未传至。” 李潼一脸不在意的随口说道,并对杨绪摆摆手“速去。” 薛怀义闻言后,脸色却陡然一变,语气不善道“同去,倒要看看,何者乐官,敢误我与大王观戏” 说话间,他便大摇大摆转身往门外行去,绯红僧衣飘飘荡荡,像极了一个刚刚出锅的大螃蟹。 李潼疾行几步便也跟随上去,然后才发现薛怀义出行挺简朴,居然又是一个人、没有随从,远不像太平公主那样前呼后拥,似有几分返璞归真味道。 当然他是不知道,右肃政大夫李昭德此前不久弹劾薛怀义拥从甚众、出入宫禁,难防不测,以至于薛怀义被武则天敲打一番,刚刚收敛不久。 此前还打算煽动永安王的太监杨绪见状,脸色变幻不定,不知是惊是喜,提起袍角、碎步小跑追了上去,并用尖利的嗓子呵斥宫役“眼睛瞎了不见薛师与大王入坊召乐还不快着判事速速来迎” 宫役闻言,不敢怠慢,一溜烟便往西北坊区排演歌舞的区域跑去。 李潼与薛怀义这里走出不过百十丈,对面便有一大群人匆匆向此行来,最头里是一个青袍、幞头的乐官,奔跑速度太快,以至于胡须都飘进了嘴里,边跑边呸呸吐出。 “卑职” 那乐官冲到近前,刚待开口自陈,却见一朵红云飞起,薛怀义助跑腾空,抬腿一脚便将他撂翻在地,落地后口中更大喝道“狗奴,哪里来的胆量,敢怠慢我与大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65 人情难测 李潼眼见那乐官滚翻在地,心中一股闷气吐出。 来到这个世界憋闷为主,虽然他也善于开导自己,并且心里小本本已经将得势后该要怎么收拾那些得罪他的人记得明明白白,但也不得不说,这种有仇当场就报了的感觉真的是爽。 以至于望着薛怀义那锃亮脑壳,他都在想要不要让李守礼亮出飞刀先给这家伙一刀尝尝毕竟都不是啥好鸟,他虽然跟他爷爷高宗皇帝没啥交情,但想到乾陵四季长青,总归不是滋味。 可想到薛怀义抱病来为自己出头,算了,还是各论各的,兴许他爷爷就馋这玩意儿。毕竟大凡脑子稍微正常点的男人,谁也不会这么纵容家门悍妇。 “王是礼道少俊,哪知这些卑贱奴仆心机险恶。若是纵之一分,他会十分的礼慢张狂” 薛怀义一脚撂倒那名乐官,才又转过身来慢悠悠走到李潼身边,一副敦厚长者的姿态教导他这都是正常操作。 被人目作无害,李潼也真觉得自己纯洁了几分,不再揪住这点小事不放,抬手指了指同行而来、一脸局促的米白珠问道“让你传唤康部头等人,怎么迟迟不归你是我惯用熟人,但怠慢了薛师,还是该惩” 米白珠低头看一眼那兀自翻滚在地、衣袍凌乱的乐官,苦着脸行上前垂首道“仆怎敢礼慢大王与薛师,只是判司斥是大礼渐近,勤练都恐不及,哪有时间应付闲人” 李潼听到这话,便清楚果然是这个新来的乐官存心膈应自己,一把好刀悬在身畔,哪有不用的道理,当即便指着那刚刚翻爬起身的乐官怒道“你是凤阁舍人,还是文昌官长薛师司掌诸事,位高勤勉,趁闲小娱片刻,还要向你报备” 那乐官刚刚翻身起来,扶着幞头正待上前请罪,闻言后脸色又是一苦,下意识抬臂阻挡,一股大力又将他掀翻在地“你还抬臂还敢反击” 眼见薛怀义又上前劈头盖脸揍了那乐官十几下,李潼才又行上前去拉住了薛怀义,温声笑道“薛师尊体,何必为此卑流擅动肝气。既然任事疏懒,发还本署自惩即可,不值得你我为此扰兴。” 经永安王这一提醒,薛怀义才想起来自己跟这下品卑吏斤斤计较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迹,抬腿又踹了这家伙一脚,才又怒喝道“署令何人速着滚来见我” 那乐官这会儿已经是鼻青脸肿,浑身脚印,一边呻吟着一边颤声道“署令等俱在外坊排习圣寿乐等戏,旬后便要在洛浦制典,实在无暇” 薛怀义本来满脸的怒火,听到这话后脸色却僵了僵,很快转为讪讪之色,怒喝道“那你这狗奴滚出内教坊去,下次再于此处被我望见,小心你的狗命” 李潼看到这一幕,心中大感失望,刚刚升起一丝这薛怀义比他亲爷爷李治靠谱的想法荡然无存,都是怕娘们儿的货。 他还想趁着大刀在手直接捅掉太乐令,明年自己去做长官呢,没想到薛怀义一听太乐署长官正为洛水迎宝图做准备,当时就萎了。空架子,啥也不是 我李唐大好江山都舍得给你们狗男女糟蹋,借点势还挺难,早晚弄死你们 那乐官连滚带爬跑出了内教坊,在场其余人众也都被薛怀义凶威所慑,噤若寒蝉。 环顾周遭人众一眼,薛怀义又冷哼一声,转又走回李潼身侧,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叹息道“王是天孙贵胄,彬彬有礼,想是看不惯我这粗俗殴戏。但生人在世,只求畅意,为此卑奴刁难,实在不必委屈了自己。身世如此,环眼天下,家门亲长之外,何必在意其他,忤我者,老拳报之” 听到这一番话,李潼愣了一愣。说实话,他来到这个世界时间不短,除了自己内心里的危机感,亲近者如嫡母房氏之类,也都是教他要谨慎免祸,如薛怀义此类劝慰,真是没有听过。 想到自己此前心中那些腹诽噱念,再见薛怀义真挚神情,李潼甚至自觉几分惭愧啥也不说,你这大哥我认下了等咱们兄弟联手搞死丘神勣,洛阳城里斗鸡遛狗我陪你 他也是经验主义害死人,没想到薛怀义居然还大智若愚的玩两面三刀。 “薛师豪迈,实在让守义愧不能及。此身并非坦荡,能活只因慈祖垂怜,幼来恭逊受教,唯恐行差踏错。旧事种种,守义讳亲不敢言深,因以慈乌追悔之声传达于上,薛师高义,若能助成二亲谅解,此心铭记薛师恩我,终生不忘” 说别的都是虚的,先把慈乌台建起来洗刷一下我爸爸污名那是真的。 只要这忆子台建起来,若真势成万难,他就敢跑去慈乌台上吊,以这皎皎之躯血泪控诉,武则天你个老妖妇,不配为人母,不配为人主四叔李旦你要站起来,否则这台阁空空,你们一家早晚齐齐整整挂在这里风干 看到永安王垂首悲声,眼睛都红了,薛怀义一时间也是大生感慨。 昨晚恶念陡生、打完小报告却被神皇逐出,返回明堂附近的居舍后,薛怀义也是一晚没睡。好歹几年露水夫妻,他自认对神皇性格之类也有几分理解,昨晚遭到冷遇,还是有些让他忐忑发懵。 昨晚因何对永安王心生恶意,薛怀义自己也说不清楚。 强要解释,大概是眼见美婢韦团儿解香赠予永安王,让他意识到自己虽然恃幸邀宠,虽然也可以说是荣华富贵,但基本的男女相悦都谨慎而不自由,由此生出对永安王这种天生贵命者满满恶意,乐见对方倒霉。 但这一点恶意,在神皇明显流露厌态后便也荡然无存,转而忐忑于自己对这已有榻秘之亲的女主了解仍是片面,唯恐失意。 苦思一番后,薛怀义也有了自己的一番见解。他倒是不懂疏不间亲的道理,只觉得大概在神皇心目中,永安王这个孙子还是有几分不同。毕竟是能够魂游阴府,且将阴间亡者声讯带回人间。 薛怀义自己尚且忧恐于死后魂灵能否周全,由己度人,神皇对永安王稍作另眼看待,也是正常。神皇陛下虽然权焰滔天,但也是寻常妇流需要男人来慰藉温暖,心中自留三寸隐私敬畏鬼神玄异,并不奇怪。 也正基于这样的认知,薛怀义觉得也没有必要交恶得罪永安王。彼此之间本也没有化解不开的矛盾,而且永安王人物出众、才趣盎然,待自己也礼敬有加,跟这样的人交往起来也让薛怀义感觉挺舒服。 神皇陛下让自己对永安王稍作担待,料想应该也是希望他与永安王多作和气往来,毕竟他日常出入门庭内外,笑脸相迎总比冷眼怨望让人舒服一些。 早年他也并非专侍神皇一人,也曾经历过被人家门成男长丁打逐出门。神皇虽然贪于欢愉愿意给他庇护,但他也自知不可强求舒心便求神皇将所有儿孙打杀远逐。 武家一众虽然对他逢迎有加,但那些人也不过是门下乞食的外亲而已。他若能与神皇真正的血裔子孙相处融洽和气,神皇看在眼里,想必也会有几分暗喜,这跟让他暂避太平公主、不要吵闹撕破脸是一个道理。 再说永安王这个人,无父无母,却有几分玄异,长居禁中,人情简单,即便是往来密切了些,也不会发生他干亲薛家那样的麻烦事情。 想了这么多,薛怀义还是决定来见一见永安王,并以长辈的姿态教一教这个少年宗王为人做事的道理,毕竟神皇也说,小儿失怙、疏礼难免,他这么做,也是不失担待的意思。 此际再听永安王讲起慈乌台事,薛怀义态度就端正几分,上前拍拍永安王肩膀,不乏感慨道“王虽生在贵第,但幼来失教,也真是可怜人,难得还能不失孝义。你将大事托我,我也不会负你,但也还是要郑重相告,明堂、天堂事毕之前,禁中用工不好转投其他。但也不是诸事都不可做,稍后我便着人往左春坊吩咐丈量择址事宜,一俟诸工用罢,即刻开筑。” 李潼听到这话,这次心里真的是生出几分感动了。虽然他也不懂禁中兴筑流程,但听薛怀义已经讲到丈量择地这样的细节问题,可知应该没有骗自己,也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说到底,修筑慈乌台只是武则天的一次试探外廷为主的偶然举动,自然不可能跟明堂、天堂这样的面子工程相提并论。 他自己此前也有估算,能够赶在天授元年之前筑成,便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武周酷吏们攀咬构陷他们一家。虽然丘神勣这种血仇是规避不了,但没有了那些小鱼小虾的滋扰,他也能更加专心应付丘神勣这一威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66 犹歌前代功德 部头康多宝向前,一脸惭愧道“新任直事到来,勒令仆等须臾不离,甚至不许小退以向大王告罪” 其余管事者也都讪讪上前,说辞大同小异。 这些高低眼说些什么,李潼也就一听,或会以为他们是诿过于人。但康多宝这乐工也算是相熟,他既然也这么说,便让李潼越发肯定那个乐官到来应该就是针对自己。 毕竟若仅仅只是太乐署上官不乐自己干涉内教坊事,也完全不必表现得针锋相对、恶意满满。 如果那乐官真是丘神勣安排的,可知这狗贼要害他家之心甚切,一俟打听到他们兄弟频繁往来内教坊,即刻就做出了安排。一个南衙大将军要往太乐署安排一个低品卑职,也实在没有难度可言。 一念及此,李潼更觉薛怀义面目可爱起来。 丘神勣既然把人安排到了禁中,绝不会只是寻晦气那么简单,他们兄弟还真没有什么应对良策,最聪明做法无疑灰溜溜离开内教坊,龟缩回仁智院。他这段时间所做的工作,自然也就只能付诸流水。 可是现在,无论内中蕴藏着什么样的险恶毒计,都被薛怀义大脚踹飞。只怕在短期之内,没了解到薛怀义与他们一家真正关系之前,丘神勣应是不敢再轻举妄动的。如此,便又争取到一点弥足珍贵的时间。 没有了恶人阻事,李潼在这内教坊也算半个主人,自然要热情招待刚刚帮了他一个大忙的薛怀义,吩咐康多宝等乐工接连上演他这段时间翻新的曲目也是基本操作,顺便也是通过薛怀义检验一下成果。 薛怀义市井出身,自然也不会对什么清商雅乐感兴趣,李潼最近所翻新那些小曲杂调自然是投其趣味,听得不亦乐乎。尤其那曲太平公主都赞不绝口的逍遥王,更是一连听了十几遍。 兴浓之际,薛怀义甚至自己亲自下场,或掏弹、或吹奏并击打,居然也都耍得有模有样,更让李潼认清自己是一个咸鱼的事实。眼下的他,练习羯鼓,鼓槌倒是换了根,臂力渐长之外,都还不能总领一曲。 虽然薛怀义这文学素养马马虎虎,对于李潼新编的曲子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也得评价响声切口,已经让李潼比较满意。 他编的这些小曲,主要还是为了向外传播,扩大在普通民众之间的影响力,琅琅上口、引人传诵便是成功。 但除此之外,该怎么继续在这条道路上发展,乃至于获得政治上的庇护,他心里其实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想法。混成柳永那样可以去青楼不要钱,明显不符合他的设想,他要真能苟得住活下来,也根本不差那点钱。 不过刚才被薛怀义殴打的那名乐官所说的话,给他提了一个醒,洛典这种武周革命重要的典礼环节,用的居然还是圣寿乐 圣寿乐可是高宗时期所制乐章,正是所谓“我受天命在即,乐府犹歌前代功德”的情况。 当然也不排除武则天还未正式履极,还要考虑高宗遗泽问题,但武周一朝礼乐乏甚创建也是一个事实。或者说在当下而言,这一领域竞争还是一片蓝海,大有挖掘空间。 教坊记载玄宗之在藩邸,有散乐一部,戢定妖氛,颇籍其力。 当然也不能说,李潼养上一部乐人,就大有宫变成功的可能,毕竟他没有一个李旦那么能苟的爸爸。但起码说明,这件事它没有那么大的忌讳。 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李潼便开始思考该要怎么着手去实现。 他身在席中,趁着一曲终了,抬手止住乐人们继续演奏,转对薛怀义叹息道“近日往来乐坊,本是闲趣娱情,所闻多是前代旧音,实在索然无味。而今人事翻新,乐府犹歌旧调,少述今人风流,实在不美,因是卖弄拙计,小翻几曲,不知能否得薛师赏嘉” “没想到王还有这种雅趣良才,实在可夸” 薛怀义还没有意识到李潼言中重点,闻言后只是咧嘴对他笑道,对其翻曲才能给予肯定,特别那曲逍遥王,简直唱到了他的心里,单此一曲已经让他觉得永安王文采胜过内外学士诸多。 李潼抬眼,示意厅中其他伶人暂退,只留近用几人,然后才又说道“我也是薄才好逞,想得人间夸美。杂调小曲之类,娱情而已,翻新与否,不及大雅。只是听到乐府排演仍是圣寿乐旧声,只觉今人庸劣,大不如古。一点轻狂,唯与薛师亲近私第分享。对了,康部头,圣寿乐是几年编制” “回禀大王,乃麟德年间,天皇圣寿所制宴戏,后登封泰山,为郊演,遂成雅礼。” 部头康多宝上前恭谨回答道,他这个部头可不同于大字不识的米白珠,乐技精湛之余,也能通掌典故,算是内教坊为数不多的高端人才。 李潼一边听着,一边侧眼看向薛怀义。果然薛怀义在听过这介绍后,脸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 他内侍得显多年,也曾经参加过一些重要典礼,见过圣寿乐排演画面,只觉得那字舞挺美观,但也不是咬文嚼字的人,更没想到这竟然是高宗皇帝的生日歌 现在想想,的确每每庆典之后,偶有大臣对他或冷眼、或不善,原本只觉得这些人闲极无聊,现在知道这一点冷知识后,才觉后背凉嗖嗖的。原来这么多年,高宗皇帝始终阴魂不散,且就如影随形 李潼将薛怀义反应收在眼底,心中不免一乐,但口中还是叹息道“我也是不在其位,少论其事,只是一点意气难平,人事翻新,旧物杳然,宫商戏雅,也该与时俱进。” “王此言大善、大善司礼诸众,沉迷旧调,实在是大大失职” 薛怀义一脸认同的点头说道,他本就居安思危,甚至担心死后到了黄泉会被先帝收拾了。 现在再想,旧调频演,难免让人追忆故事,念及天皇旧年恩惠,一时激愤之下,或就要对他动手动脚,这实在大有可能,他能至今无事,也真是幸运。 “你我都在职外,也是寻常牢骚一言,未必详知在事者此中忧困,还是不宜多论。幸在康部头等人助我,小翻旧曲,可怡新趣,今日才能于此款待薛师悦新。” 李潼摆摆手,表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薛怀义此刻已经入心,哪能说不想就不想,他皱眉沉吟片刻,又开口问向李潼“王既有协新之能,可否教我礼乐翻新有什么疑难” “我只是闲人快意,可不敢妄论端庄。薛师此问,实在难答。司礼诸公,俱国学宿老,岂事外之人能随意臧否。” 李潼连连摇头,表示不敢深入讨论这个话题,但又话锋一转,不乏自负道“但若只是宴戏之趣,无论大小乐章,薛师也不必再问其余,守义便能小制娱新。” 听到这话,薛怀义眸光顿时一闪,他可是听到那乐工刚才介绍,圣寿乐本是宴乐,但在封禅泰山的时候编新成为雅礼,如此可知二者可有互通。 他心里这一点脏心思,那是不好向外宣扬的,礼乐方面的制度更是全不通晓。但恰好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乐法人才,这当中有没有循序渐进、伺作更替的空间 如果李潼能听到薛怀义心声,对这个新认的大哥将会更加满意,都会抢答了。 他心里打的主意,就是先在太乐署这里扎下根,通过旧乐翻新去逐渐获得他奶奶的信任虽然儿子闹别扭,侄子猪队友,但你也千万不要因此就对人伦亲情失望,低头就能看到你的小棉袄。 让我们祖孙合力,从政治到文艺,把你那死老汉的存在抹杀得干干净净 你跟我爸那上一代的纠纷,在我还杠不动你之前,咱们就亲亲相隐。你娘家一大家子,不也被你祸祸不轻,现在不照样用得挺顺手。 最起码武周代唐这一块,我是站你的队。人不患贫而患不均,我早看那俩叔叔不顺眼,凭啥他们不用死李不李的无所谓,关键我觉得武守义这名字好听。 真要能当家做主,是周是唐,你能管得了我无字碑全给你刻上“到此一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67 协律颂今 这种全无节操的思路,李潼觉得还真不能怪自己。 且不说二圣时期一路纵容,就唐高宗大帝遗诏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一起睡了小半辈子,你还不知道你老婆啥人一张羊皮吹起来,她敢浪到横渡太平洋 什么叫军国大事,你咋不说清楚结果武则天就想一想,咱们废皇帝吧这事应该不算小。 娶了这样一个老婆,还一路纵容,李治就该有这种觉悟儿孙都是给别人家养的。天授年后,所有儿孙一律改姓武。别说李潼根本没有反抗余地,他四叔武旦那也是呵呵傻乐,大概也觉得这新名字比李旦更琅琅上口。 且不说薛怀义心中小算计,当李潼主动挑起这个话题,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思路。 “此前太乐署直事乐正,屡屡说我大酺呈献新乐。此前我是既恐才浅,又厌繁劳,恐污方家,不敢应承。但如今半是不甘寂寞,半是见薛师能者多劳、使我惭愧,倒要请教薛师,此请该应还是不该应” 李潼移席,垂首作请教状,又一脸诚恳的望着薛怀义。 薛怀义听到这话,不作他想,抬手抹了一把脑门儿“王是谦虚谨慎,此前问我,不好作答,但今天听你新协曲律,实在大有可赏。如逍遥王洒脱风流,几人能及” 李潼闻言便咳嗽几声,虽然大酺氛围相对轻松些,但也实在不好唱寻花问柳。 “杂调翻新,不过雕虫小技。诸如大曲协律,还须群力并策。我是闲才散漫,需有仁翁提领,乐府内外才士,也要有良御策使。若薛师能够仗义领衔,守义必以华章敬赠” 薛怀义听到这话,便面露难色,他本就热衷享乐之徒,此前又遭永安王言语撩拨,对于这一提议,还是很意动的。不过昨晚神皇又叮嘱他,让他千万不可耽误明堂事宜,再者宫外还有一个编撰佛经的班子要不时巡视一番,实在没有太多精力兼顾其余。 李潼见薛怀义面露迟疑,便又微笑道“倒是我唐突疏忽了,忘记了薛师内外兼领要务,制曲小事,实在不宜叨扰。不过如果没有薛师在领,守义终究幼怯,未必能够成事。康部头,去将杨典事传入,问他薛师兼领协律制曲,但又无暇分心,可有两全之计” 宦官杨绪匆匆行入,听到这问题,心情陡然一沉。内教坊这个浅池子,永安王兄弟日常逗留已经让他们压力颇大,实在容不下太多大鱼。 但薛怀义此前凶态犹在脑海翻腾,他又哪有勇气拒绝,忙不迭点头哈腰,乃至于语调哽咽“愚等坊奴,不过事外卑贱,何幸之有能得薛师与大王衔领事务没有疑难,没有丝毫疑难协律诸务,自有专工,群众案习,只待赏观” 他仿佛激动得语无伦次,就差拍着胸口保证你们只要带眼睛和耳朵来就可以,别的小事完全不用操心。 薛怀义见他这副模样,也乐了起来,但还是转头问向李潼“我观圣寿乐等诸礼戏,都是庄重典雅,参与者众,王既领事,可有腹计能够压过前章” 没有,一点也没有。实不相瞒,如果不是专业人士帮忙,我连杂调都翻不了 但是怎么可能不瞒 李潼闻言后只是笃定一笑,说道“旧曲庄雅,不敢夸胜。宫商觅新,不过是更宜颂今。” 他有胆量吹大气,那是因为借了薛怀义的名头,可以更加方便调用内教坊乃至于太乐署的专业人士,这么多专业人士加入进来,还要他这个郡王亲自去协律定调,国家养你们这些闲人何用 “颂今好,颂今好,旧人哪如” 薛怀义闻言后又兴奋起来,又忍不住蹭起了脑壳,并瞪眼对宦官杨绪喝道“大王所言,记住没有大酺献乐,我与大王共领。曲成之日,我要再来赏评,如果所制不美,辱没大王才趣,你们可要小心自己的前程并脑袋” 杨绪唯唯诺诺应声,转道退出后,忙不迭派人将这消息往太乐署传去。他们内教坊虽然在禁中,但却实在是后娘养的,小猫两三只糊弄一下永安王还好,但对薛怀义实在不敢随便敷衍。 饶是李潼心境难称开朗,但见薛怀义这么热心给自己造势,心内也是有几分感动的。 他是看出来了,这和尚在大的层面或是不乏懵懂,但小处的精明也实在不乏,毕竟市井出身混到这一步,不是什么人都行的,出众的枪法之外,必然也是有着自己一套谋身智慧,在没为爱痴狂之前,脑子还是有一些的。 由此他也不免心生狐疑,薛怀义明显是不怎么排斥与他往来,乃至于隐有维持下去的意思。想到其人那敏感身份,莫非这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武则天的意思 李潼虽然思索诸多,但也想不通那么多弯弯绕绕,毕竟可采的资讯太少。想不明白,他还是更愿意将武则天往恶意去猜度。 有了薛怀义参与其中,李潼算是松了一口气。此前那个乐正虽然邀请他制曲献乐,但是其人毕竟位卑,李潼也并没有将这承诺放在心上。 果不其然,转头乐正就被调走,恶意者被安插进来,如果没有薛怀义出头,以后他再想从容出入内教坊只怕都难。 薛怀义这个名头是真好使,不足半个时辰,太乐署那里就有了反应。一名太乐丞带领乐正两人,太乐博士四人,很快就抵达了禁中内教坊。 “卑职署内司丞白芬,携署事诸员,拜见大王,拜见薛师。” 太乐丞是一名青袍垂须的中年人,道过姓名后,并又引见身后诸人,并将他们各自职事、技艺小作交代。 薛怀义大剌剌端坐在席,李潼即便想表现自己礼贤下士一面,这会儿也不好自怯起身,但在听到那名太乐丞白芬居然还是出身音乐世家,乃是高宗朝乐工白明达的儿子,仍是忍不住微微倾身,向其致意。 “白明达何人” 薛怀义见李潼如此,忍不住开口问道,浑然不觉这话问得有些失礼。 白芬闻言后,眉头已是微微一皱,但旁侧自然有人上前解释,避免气氛搞得更僵。 当得知这个名字都没听过的乐工生前居然还担任过前朝隋炀帝时乐正,由隋入唐,历事数朝,甚至高宗朝还巧制春莺啭为清声雅体,薛怀义才由此前的浑不在意而略有动容,但接下来的话仍是气死人。 “原来就是你等庸劣乐奴,空食禄米,所制无新,使乐府犹歌久前陈调,大悖今世情趣” 薛怀义听到介绍,顿时怨念十足,直接从席中立起,接着便要挽袖上前。 李潼见太乐署众人羞恼得脸色通红,顿时也觉薛怀义这把刀真是不好驾驭,真被这老小子打闹一通,他又再去哪里找这些专业帮手 于是他也连忙起身,立于二者之间,拉着薛怀义说道“前人制旧,今人制新,若是前后制满,后者几有出头之地薛师趣意通达,策用群力,于无声处大作美歌,人间夸妙,才可称奇。”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才好转几分,再见太乐署众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并不觉得丢了面子,他反手拉住李潼行上前,说道“以往你们偷闲取乐,我是不管。但既然与大王领制新篇,为的就是人前夸耀,若是作得不美,就是彼此不留情面” “卑职等必竭力以助,请薛师安心,请大王安心。” 太乐丞白芬仍是闭口不言,另一侧一名微胖乐正连忙上前恭声保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68 食心婢子 “当时薛师一脚飞来,卑职根本无从争辩” 洛阳城坊中一座大宅侧室内,此前不久于内教坊被薛怀义殴打逐出的乐官一脸悲哭之色,面对上座之人低泣说道。 此时的他,虽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但头脸之间仍然布满了淤青红肿,甚至左下颌胡须都被薅去许多,露出血淋淋的下巴,望上去十分的可怜。 堂上端坐之人,望去五六十岁的年纪,身穿紫线描纹的燕居时服,白面端庄,气度矜重,须发微霜,两眼则炯炯有神,似有利刃包藏吞吐其中,使人不敢直视,其人正是这座宅邸的主人,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 “怀义怎么会在内教坊他要包庇少王” 听到乐官的禀陈,丘神勣眸子闪了一闪,抬手按住凭几上狮子样白瓷玩物,手背上隐有青筋凸显。 随其眼神一变,整个人恍如蓄势凶物,似是错觉,受其凝望的乐官只觉得头脸伤势更加刺痛,连忙避席拜道“卑职、卑职不知,卑职新抵内教坊,从大将军教、” “嗯” 丘神勣冷哼一声,那乐官身躯颤了一颤,转又说道“卑、卑职察问坊事,只知二王久在乐坊,翻曲自娱,使坊事多荒,勒令群下勤恳,全力以备大酺献乐事宜。薛师后于二王入坊,实不知前后有无牵连,为其痛殴斥出,并恶言不许我再入内教坊一步,卑职、卑职求大将军活我” 听到这乐官所陈全无半点有用信息,丘神勣脸色一沉,眉头皱了起来。 年中他使人投书铜匦,欲陷雍王一家,虽然神皇并未将雍王一家外付有司,只让宫中自查,但事情进行的也算顺利。当确定永安王死讯后,丘神勣甚至开怀畅饮几杯。 可是没想到事情之后却又发生转机,永安王死而复生,内外咸传妖异。丘神勣本待要继续打听清楚以谋后计,不想琅琊王先反博州,不得不引兵外出定乱。 归朝之后又听说神皇拟造慈乌台,丘神勣心中惊恐可想而知。对旁人而言,故太子李贤不过是故人一个,但对丘神勣而言,却是阴魂不散。尤其猜不透神皇心中所想,这更让他既惊且疑。 丘神勣虽然出身国朝功勋名门,但却并无多少荫泽可恃。其父丘行恭本妾生庶子,虽凭创业军功得显,但因生性严酷,少与同僚交谊。旧年为求荣宠,烹食逆罪者心肝泄愤,行迹令人发指,由是不为太宗所喜。 生在这样门第,丘神勣并无太多父荫可恃,虽为太宗挽郎入仕,但终于高宗一朝,始终寂寂无名,更常被时流讥作食心婢子。 如此郁郁而不得志,一直等到步入中年,得太后垂青之后,丘神勣才步步高升,踏上显途。 犹记当年,廷前御对“若能表此忠骨,何惧再食心肝”,别人爱惜羽毛、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对于神皇陛下,他是真的有士为知己者死、无惧肝脑涂地的知遇感怀。 但人情尚且不能长久固有,何况圣心。 早年奉命前往巴州逼杀故太子李贤,如今思来,丘神勣虽然也并不后悔,但这也始终是顶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自然不希望李贤的儿子们长久存活在世。 雍王一家居住禁中,丘神勣则南衙大将,纵然想要处理,也实在是鞭长莫及。这几年他不惜厚币、阴结中官宫人,只想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这一隐患。 今次大功归朝,更掌握大量诸王谋乱确凿证据,本以为凭此牵连攀诬,雍王一家自然手到擒来,却不想归朝之后,面对的是这样一幅局面。 神皇怎么想、怎么做,丘神勣是不敢擅作置喙,但也绝不会坐视雍王一家咸鱼翻身。 早前他是想暂借外廷宰辅之力,趁着殿中监欧阳通交恶宰相张光辅之际,暗中使人投帖拜访张光辅,却不想名帖直接被张氏家人掷出,老贼目中无人,竟不屑与他有丝毫来往 打听到雍王与永安王频频出入内教坊,丘神勣便以职务之便安插人手入内,希望于此酿生秽事、从而一步步将雍王一家拉出大内。 他担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与司礼寺也并非完全的井水不犯河水,职权方面还是有一部分重合。司礼寺下属鼓吹署,司职卤簿、仪仗等军乐,其中相当一部分在籍军士,便归左金吾卫掌管。 有这一层关系,他插手太乐署事,安排一名判司入直内教坊事,也并不困难。 但丘神勣却没想到,第一天将人安插进去,真正的计划还未展开,居然就被薛怀义这个多管闲事的贼僧将人一脚给踹了出来。 发生这样的意外,丘神勣心情自然算不上好。特别一想到薛怀义那特殊的身份,他心内更是五味杂陈。 虽然都为神皇心腹,但他与薛怀义还真的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毕竟彼此求幸路数不同,而且对于薛怀义那样的出身,丘神勣心底里是有几分瞧不起。 他又不是武家子那种外戚、人情攀附邀宠,自有得守重用的路数,也犯不上去无底线去迎合薛怀义那种卑鄙之流。往年的他,正是因为不甘于受人讥讽冷眼才投为神皇爪牙,如果还要为薛怀义那种人牵马献丑,半生劳碌,又是为何 当然,眼见雍王一家渐有翻身姿态,丘神勣不是没想过多方掣肘,也曾想联络薛怀义希望他将慈乌台事无限拖延,但薛怀义久在禁中督造明堂,派人送往白马寺的财货也如石沉大海,大概率是被薛怀义豢养在白马寺的那群无赖匿下瓜分了。 这种小事,丘神勣自不会计较不休。他看不起薛怀义是一方面,但也没必要彻底的交恶对方,少作往来就是了。 可是现在,薛怀义竟然插手此中,这就让丘神勣肝火大动,不能淡定。 他有心想问一问乐官是否还有什么隐瞒或是忽略的细节,但又觉得自己问得太细致,反会让人觉得他真的怕了薛怀义。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开口说道“怀义入此,只是凑巧,不是你的过失。你恶于他,即便再归署历事,难免寻常刁难。且留府下,暂助儿郎备乐呈献事宜,待到此节礼毕、署事稍缓,我再寻他讲透此节,给你另觅一个良处。” 乐官听到这话,也只能拜谢。他差事没有做好,却触怒了薛怀义,只能怪自己运气太差。丘神勣没有更作苛责,已经让他安心不少。即便此际再归署任事,他也是不敢,对于这一安排,倒是没有什么反对意见。 抬手吩咐人将乐官引下,丘神勣又支案沉思起来,心中更觉得雍王一家待在禁中,对付起来实在是有太多的不便。比如这一次,根本就想不到薛怀义竟与雍王兄弟混在一起。 他在禁中是有耳目不假,但也担心会招惹神皇警惕,不敢过分拉拢交好更上层的宫官。眼下出现薛怀义这样一个变数,更让他无从取证彼此究竟瓜葛几多,又是否代表了神皇某种心意。 但不管神皇心意如何,除掉雍王一家是他绝不会放弃的心头大事。他也并不觉得神皇会为了一家游魂残种,而无顾他这么多年鞍前马后、无底线的效忠。 神皇襟量豪阔,不逊英男,即便是为了千金市马骨,也不该无顾他这一诉求。更何况如今的他,也不是一具马骨那么简单,执掌左金吾卫南衙诸众,在外则克定诸逆,在内则震慑宵小,肱骨臂助,岂是俗情能远 眼下雍王一家些许起色,无非诸好事者穷生事端,归根到底,还是杀得不够狠,才让这些苟且之众仍存一二侥幸奢念 沉吟半晌后,丘神勣抬手让人将家中儿郎唤来,吩咐道“周兴新登秋官侍郎,请我过府欢宴。但署事繁忙,代你父前往,具礼稍贺,表意即可,不必久留。” 旧年的他,也曾与周兴等人案察刑事,但他出身国爵门户,终究不会以刑卒而自我约束。随着权位越来越重,便也渐渐的少与周兴等刑卒往来。 特别在今次率领数万军众前往博州平叛,那种一声令下、人头滚滚的壮阔豪迈,更非俯首案牍、苦心构陷的刑狱琐事能比。正因为这一点心态的转变,他更不愿与周兴等刑卒多作往来,对于多日前这一桩邀请,丘神勣也一直没有理会。 但丘神勣也不得不承认,周兴等人确有偏才,他想完全彻底的解决掉雍王一家这一隐患,少不得要仰仗其力。更何况今次周兴得以穷索宗属逆流,积功而进,少不了他所的那些佐证助力,也该要投桃报李。 丘神勣这一名少子二十出头,闻言后恭声应是,只是在将要退出之际,却又开口道“儿苦自立日久,乏于衬意宅邸安置。门仆引我往观南坊一宅,临水依丘,很是可赏,但却是范阳王邸” “稍后走贺周兴,向他提上一句,了事即可,不要多作往来。” 丘神勣顿了一顿,又不乏语重心长道“儿辈生在此样门庭,前程自有你父铺张,但也需要自警自进,或文学、或弓马,要作一事可夸。你父奔劳在外,所为无非重振门楣,可不是让你们为丝缕小利,与刑奴流为一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69 大曲《万象》 有了薛怀义这一层虎皮,许多本来对李潼而言很困难的问题都变得简单起来。 内教坊本就禁中浅塘,如今更是上上下下表示全力配合。而外廷太乐署所的人物支持,更是让李潼喜出望外。 人生的际遇转机,有时候真就是真切的不得了。如果说皇宫大内对李潼而言,一如旧年困住武则天的感业寺,那么薛怀义真可以说是他的王皇后。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李潼也是珍视得很。 太乐署一众人等来到内教坊,也带来了新年前后一系列的典礼章程。这一套礼章,早在年初便开始拟定,又经过长达大半年的磨合修改,到如今基本已经定型,可以视作整个帝国在新年前后一整套的礼节纲领。 拿到这一套礼章之后,李潼心中是隐有些兴奋的,他在原来的世界虽然也混过几年体制,但这么高级别的工作纲领,还真是没有接触过。可见,穿越真的是能够改变人生。 这一整套礼卷共有五大卷之多,大大小小的典礼,从礼节渊源到定制的意义、以及具体的章程、参与的人等,俱都详列其中。 至于李潼筹备献乐的新年大酺,则是属于“明堂大飨”这一大礼的附属内容,在这五大卷的礼章中仅仅只占了很小的篇幅。 看到这一套礼章之后,李潼更意识到此前那名内教坊执事乐正所言请他翻曲献乐,还真就是一说一听的面子客气。只怕那乐正自己,都不太清楚这当中的礼章流程,更不要说保送永安王乐戏直上典礼。 眼下有了薛怀义这一层虎皮,对于时流对自己的敷衍、冷淡,李潼已经不再那么敏感,更没有闲情再去吐槽计较。 可见人胸襟开阔与否,无关心智是否成熟,只与际遇有关。此前的他,屁事没有,前途暗淡,不增加一些心理活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无喜怒哀乐的感受。 根据礼章记载,新年大酺同样安排在明堂举行,安排在祭祖、改元、朝贺、布政之后,于明年正月初五举行,正礼一天、副礼五天,一直持续到正月初十。 这一场大团建,长达六天的时间,需要用到的诸部乐,其中大曲共需十部,正礼之日三部,于后五天每天一部,初十礼毕加一部,初八神都士民入观明堂再占一部。而在这十部大曲之外的时间,便要用诸小曲填充。 此前李潼虽然不知具体章程,但在翻曲之际也会问一问宦官杨绪等人有关礼节流程的问题。此前的他闲人一个,自问没有资格占据一部大曲的名额,所以目标还是定在中间串场的那些小曲。 可是现在身后站着薛怀义,目标自然要放得大义些,一定要占住一部大曲的名额,否则不够惊艳。 但虽然只是一场团建,礼章的制定也是非常严格。像是初五正礼之日三部大曲,都已经确定了下来。一首是清乐大曲堂堂,太后与皇帝御临明堂之际起奏。一首采桑,则为太后单独起奏。另有一首破阵乐,则是群臣登殿之际所奏。 这三部大曲,堂堂为南朝陈后主所制,高宗显庆年间再作翻新,为宫殿新用必奏曲目。明堂新进落成投用,循此定制。采桑则旧年武则天为皇后之际,亲蚕礼所用礼乐。破阵乐有一部分卤簿军乐的色彩,又是宣扬武功,今年朝廷镇压越王李贞等兵乱,耀武扬功,应有之义。 三部大曲不好取代,但其他礼日名额就灵活得多,至今都还没有定目,仍由司礼寺所隶诸署、内教坊、帐内等舞乐机构案习排演,甚至群臣都可制乐呈献,并在新年之前由文昌、司礼、春官等诸有司选定。 了解到这些之后,李潼也是暗呼庆幸。此前他只觉得有李旦诸子进献舞乐的例子,他要搞些舞乐呈献也很简单,没想到最后还有这么一层在卡着,居然连尚书省、礼部这样的台省枢要机构都参与其中。 虽然大家都是孙子,但还是差了一个老子。李旦虽然皇位被夺,但毕竟还是皇嗣,内外广受瞩目。他爸爸李贤却还埋在巴州,通过这段时间各方对他们的冷漠态度来看,如果没有别的渠道和助力,想舔别人都未必会给机会。 算起来,时局中真对他们一家念念不忘、给予足够重视的,还真是只有丘神勣这个死仇。毕竟这段时间,人情冷暖感受深刻,外嫁的女儿、卖野药的面首,统统不是他们一家边缘人能比的。 如果不是内心荒诞自嘲,加上丘神勣所带来的生死危机的刺激,李潼大概都要忘了他们一家在这时局中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眼下的他,也实在没有别的指望,只能寄望薛怀义有足够的能量,可以将他所编写的大曲成功搬上大酺的舞台上。 要达成这一目的,单凭薛怀义那不知因何而来的善意释放明显不靠谱,李潼需要更加笃定的把握,让薛怀义与这一部还未成型的大曲有更加紧密的联系。 将这些想法放在心底,李潼便开始确定整部大曲的思路。眼下已经到了十一月的中旬,距离年尾诸有司选曲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按照后世有关资料,清乐大曲一般需要排习六十天,余者诸部三十天上下。可是现在翻新的大曲连影子还没有,留给李潼的时间已经很短。 虽然眼下借着薛怀义的威风,太乐署与内教坊都是人物配合,但如何将这些人物呈现出足够惊艳的效果,仍然需要高水平的掌控、调度与发挥。 他是用编制新曲哄骗薛怀义加入进来,所以文抄协律旧曲首先被排除在外,必须要呈现出一部大而华美的新曲。 这一部新曲,虽然连雏形都没有,但李潼已经定下了一个基调,并确定了曲目名称为万象。 这名称拟定,摘取就是明堂“万象神宫”的官称,由此可以确定他的意图,就是通过这样一部万象大曲,将自身与明堂在一定程度上联系起来,登明堂而奏万象。 这一部大曲,要兼具礼乐与宴乐的双重属性。同时再考虑到该要具有的政治意义,还要增加上一部分佛礼法曲的元素。 李潼心知自己机会不多,把住一个机会便一定要利用到极致。 眼下虽然距离武周革命的天授元年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但宫墙之外虎视眈眈的丘神勣不会给他太多的时间,类似机会未必还能有,如果不想彻底沦为板上鱼肉,他就一定要在这次明堂大酺上赢取到足够的转机。 主要问题已经确立,剩下就是落实的问题。 在这么短时间内编制一部大曲,同时还要兼具这么多的内容,达成李潼想要的那种作用,对于久浸声乐的时人都是艰巨任务,考虑到他半吊子水平,更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在确定这一思路之后,李潼便不再考虑成败与否,唯一需要做的,只是试一试。 万象曲目拟定之后,李潼便将任务拆分开来,分作曲、舞、声、辞、器物等不同的任务小组,并由不同的专业人士去领衔完成。 曲韵是一部大曲的根本,李潼就算再怎么自负,也知自己不可能完成。眼下的他,虽然对于声韵、宫商之类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但也止于欣赏,发挥无能。 所以采曲汇编的任务,李潼还是交代给专业人士如太乐丞白芬之类,规定这些乐官每天必须编拟、截取五到十段乐曲内容,并教授音声人演奏,由他试听选取。 舞的方面,李潼确定了一个基本的思路,那就是大胆采用威亚舞呈现出敦煌飞天的舞台效果。此前不用是没有必要冒险,可是现在他要把住一个机会,攫取最大收益,又何必再有这些顾忌。 其实关于舞乐的搭配,李潼也有一个比较确定的参考意象,那就是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虽然他脑海中,万象大曲的内容要远比霓裳曲更加丰富,但当中的一些舞乐节奏并表现形式,仍然大有可借鉴之处。 声的方面,李潼不打算采用时下较为流行的伶人独唱或齐唱,而是气势更加宏大的多重合唱。 眼下曲未成,辞难著,音声人们无从练习,但多重合唱却是一种新的艺术表现形式。所以李潼便吩咐先直接拿来投壶乐神仙留客等唱辞丰富且婉转的燕乐旧辞,让伶人们先熟悉一下多重唱法中的层次感与氛围烘托。 辞组自然由李潼自己领衔,这也是他最大优势,并且将之作为自己在整部大曲中存在感最强烈的一个环节。 当然不用多想,既然是由李潼自己亲自作辞,自然也需要保留他的最大特色,那就是脱曲写作。先把辞写出来,如果曲调不配那就改,改不好那就换。诸音协我,而非我协诸音。 毕竟曲乐方面,周围这么多的人才,可以集思广议。但是在文抄方面,李潼虽有华篇无数,但却只有一个脑子,实在不好迁就。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70 颂圣台阁体 讲到曲辞的编写,李潼也有一番自己的考虑。 虽然眼下单从这方面而言,他就是绝对的大宗师,脑海中的储备全挥出来的话,吊打全唐没有任何难度。但需要考虑的一个前提是,他眼下需要编写的是一部主题歌功颂德的燕乐大曲,而不是单纯属于自己的诗歌秀场。 代入这样一个限制之后,风格强烈、情感突出、讽古谤今者,通通需要排除。选诗的第一个标准,就是政治正确,第二个标准是歌功颂德,第三个标准需要体格雅正,还有一个比较隐性的要求,那就是需要风格趋同。 如果仅仅只是前三个要求,其实也很好满足,那就是贯穿全唐始终的应制诗。应制诗简而言之就是马屁诗,格式、趣味都非常趋同,而且这当中同样不乏佳作。毕竟就算是拍马屁,不一样的人拍出来效果不一样。 先不说上官仪这个初唐应制诗的大手子,他的孙女上官婉儿称量天下曾经有个著名的场景,那就是唐中宗李显时期一次御园应制品诗,律诗大家宋之问、沈佺期同样与会,宋诗尾联“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沈诗尾联则“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论为宋诗气盛。 由此可见,即便是拍马屁,风格情调也是大有不同。王维、李白那样的大手子,是一般人能比 李潼虽然满腹华篇,现在既然有了一个大抄特抄的机会,风格方面还是要维持相对的统一,起码不能变化过于明显。 那么有没有一种诗歌流派,能够同时满足这四个要求还真有 “华林芳景遍阳春,吉日游观命近臣。鸢飞乔柯啭娇鸟,蝶舞低枝映美人。翠含杨柳桥边雾,清泛芙蓉水上云。园实海芋皆化育,金瓮玉盘赐八珍。” 阳春三月,御园美景,挑选吉日命令近臣跟随游园。花木之间鸢飞鸟啼,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映衬得美人更加娇艳。桥边杨柳朦胧如雾,水上芙蓉像是彩云漂浮。园中的果实,海里的海鲜,都是天地孕育,如今盛在美器中被君王赏赐给群臣。 这诗,没有名字,因为又是李潼拆骨扒皮之后的再加工,所用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五律与明朝大学士杨士奇的七律,这一君一臣相隔近千年时光,各自诗文拼凑起来,意趣上居然没有太大违和感。 当然时令肯定是错的,但这也主要是说明这一类诗歌风格相类,内容空洞,个性全无,而且李世民的五律在格律对偶方面,甚至还不如杨士奇显得工整。 杨士奇自属于一个诗歌流派,那就是明朝的台阁体。台阁体在古代诗歌中属于一个冷僻小类,概括其特点,题材上颂圣德、歌太平,艺术形式上求骈俪、重声律、尚典雅,但在内容上则庸沓肤廓,万喙一音。 简而言之,台阁体是拍马屁专用诗体,形式华丽,内容空洞,而且还拍得很肤浅雷同。由此也造成了台阁体艺术生命并不长久,土木堡之变后便日渐消亡,以至于日后除了一些学术性质的研究,几乎没有了什么存在感。 但是,无论有着怎样的缺点,台阁体诗歌几乎完全满足了李潼现阶段的要求,形式优美,声律工整,体格典雅,内容雷同。 虽然说身在大唐诗歌盛世将启的年代,居然去抄台阁体这种完全没有艺术生命力的诗体,实在是有点自甘堕落。但是文抄还是需要考虑自身的切实需求,他就算是抄成李白杜甫、柳永苏轼,有啥用难道还真要去追求少王不寿诗家悲 台阁体艺术生命力再弱,但还有着一段相对完整的传承脉络。可是初唐上官体真的是除了上官仪之外,基本上就算是断代了,但也足够让上官仪成为一时诗坛之冠。 李潼不是没有长远算计,但问题是需要先熬过眼前,日后才有机会不断的突破自我,引领大唐诗歌走向真正的盛世。 所以眼下抄台阁体,虽然是有些人行邪道、不学好的意思,但却完美契合李潼的个人需求。 台阁体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特色,那就是凡创作者都是三杨那样的台阁重臣,他们位极人臣,是真真正正有着沐浴皇恩的感受,因此他们的诗歌之中许多在旁人看来稍显肉麻的拍马屁,正好就是他们自身的切实感受。 试问,什么样的拍马屁,能够高明得过我自己信以为真,连我自己都麻痹了 后世台阁体消亡,除了本身艺术格调不高,也在于明代三杨时期那种君臣上下和谐的关系一去不存,自然也就没有那种深沐皇恩的切实感受、歌而咏之。 当然,台阁体虽然诸多好,但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实在太冷僻,使文抄的难度直线上升。 不过讲到这个问题,李潼真是要不乏自豪的说上一句“不好意思,当年为了混文凭,选的就是这个课题这些诗虽然生僻,但当年好歹也分析了一点七荤八素。”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学养基础,李潼才有信心编写万象大曲这样的曲辞题材。全唐诗虽然名篇诸多,但都风格强烈,感情丰富,艺术造诣虽然高,但还真不怎么适合拿来当四平八稳的面子工程曲辞去用。 台阁体诗歌,题材、内容和意趣高度趋同,如此带来一个后果,那就是如果不看诗题,你甚至都分辨不出这百十诗究竟写的是不是一件事。而且,应制诗通常需要定题、定韵,几、十几诗同韵而作那都是正常事。 面对这样一片沃土,李潼真是没有客气的道理,自然是挥毫如飞、文不加点、倚马千言。 要制定一部大曲,哪一项工作最难 要判断这当中难易程度,其实有一个很简单的标准,那就是看这些从业者们各自社会地位如何。礼乐虽是国体庄重之事,但是当中乐工、音声、歌舞、器乐等等,绝大多数都属贱籍,甚至不能与籍外良家通婚。 但是这当中也有例外,那就是隶属于太常即司礼寺的协律郎。 古代能够被称为“郎”的官职,几乎都不简单,协律郎自然也不例外。虽然仅仅只是隶属太常的八品官职,但却是士人蒙荫、科举守选等解褐所任之官,是仕途的一个重要。 所谓解褐,就是脱下身上短褐布衣、换上官袍的意思。 像是眼下忙于编制曲章的太乐丞白芬,虽然本身出身音乐世家,有一个历事数朝的父亲,但就算是其人已经担任了太乐署的二把手,较之初入官场的协律郎仍然差了一个等级。 唐代官场有校正不入,当守协律的俗语。讲的是官员解褐出任的官职,馆阁校书郎、正字乃是选,协律郎则仅次于这二者。 经过这段时间在内教坊的厮混,李潼也了解许多曲乐编制的流程,太常曲乐分为两部分,歌辞与曲簿。这其中,曲簿就是舞乐曲调之类,属于太常各色番役乐人的本职工作。 但是歌辞却不归太常所管理,而是由两馆学士、翰林学士等台阁文人创作。这种曲辞分离的创作模式,背后逻辑很简单,那就是舞文弄墨,你们这些太常贱籍乐工不配 李潼此前翻新旧曲,之所以没有阻滞,那是因为他所翻新的本就是小曲、杂调等散乐俗曲。但若想要新制或者是翻新大曲,他的曲子辞同样需要获得太乐令、协律郎等人的认可,选词入乐,才能正式存留乐府。 换言之,即便是李白、杜甫那种程度的文采,如果不能被官方认可、选词入乐而收录乐府中,依然还是个玩地下音乐的。 李潼编制万象大曲,本意就是要为了在帝国最庄严高端的场合上演,自然不能搞什么地下传播。 而且眼下时间已经很紧,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的曲辞获得官方的认证通过,才能尽快协律入乐进行排演。如果在这方面被卡住十天半个月的,只怕就算编排出来,也要错过大酺。 所以典雅型美、大而空洞的台阁体,也是他眼下为数不多的选择。即便不谈薛怀义的威风好用不好用,谁要能在四平八稳的台阁体诗歌中找出毛病来,那基本可以断定是在故意找茬了。 脑海中自有诸多诗篇可以堆砌引用,省去了再去引经据典、苦吟雕琢的时间,只用了两天,一部长诗歌辞便铺设而就,这还是因为明代行文方式与典故应用与当下存在着不小的差异,真正的创作只用了几个时辰,剩下一天半的时间则主要是为了捉虫修改。 诗篇完成之后,李潼便即刻吩咐太乐丞白芬送回太乐署,交由太乐令等人赏阅选词,尽快安排入乐。至于效率这么惊人,会不会有些妖异 这么说吧,我从识字开始就琢磨怎么拍我奶奶马屁,一个题材你要能不间断的琢磨五六年,你也能有这种效率。至于我学浅才弱,难占联绝 那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你根本不知道忠孝达到我这种境界的人,能够爆出怎样的潜能 曲辞上午送出,下午太乐署就有了反应,一名年在三十五六岁的绯袍文官在宦者导引下匆匆行入内教坊,一俟步入直堂,便举起手中诗稿,望着堂内众人急声问道“这一部万象歌辞,何人所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71 音声细题 永安王编制万象新曲,内教坊、太乐署的人力支持,上上下下有两三百众之多。 对于一项文艺事业而言,这个规模实在不算小。但想到其他大曲排演规模,如圣寿乐单纯舞者就有一百四十人之多,类似卤簿乐等军乐、仪乐,所用的鼓吹音声更是不少。 不考虑眼下还是待宰羔羊的处境,能够把文抄搞成这么大规模,李潼也算是迎来他事业的一个小高峰。 虽然有这么多的人投入其中,但是各司其职,分目标进行,并不杂乱,好歹他也曾经担任过一个规模不小市政项目的主管,在人事统筹方面,还是有点基础的。 在将曲辞呈交太乐署审核之后,李潼便来到太乐丞白芬所带领的一个工作小组中。这小组成员主要是太乐署乐官组成,主要负责曲簿的编制,太乐丞白芬之下还有两名乐正、两名太乐博士。 眼下编曲过程还在散序阶段,对于一部大曲而言,散序乃是音律的精华部分,最能体现一部大曲的音乐水平。 李潼所拟定的曲目万象,本就取意包罗万象,换言之就是大杂烩,无论十部乐还是两部伎,有什么精华都往里边添。 不考虑其他方面,这一个要求一听就是外行指导内行。音声协律起码要有一个主题,要有一个贯穿全篇的基调,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凑,别的不说,单单各种乐器不同音色便有百十种之多,如果不作专业性的筛选,只能是一团噪音。 所以,当李潼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有一名乐正苦着脸上前言是这要求实在不好达到,历数十部乐,没有任何一种曲式风格、任何一种乐器能够贯穿始终,作为提领。 “我等历采诸乐,所合唯太簇商燕乐龟兹伎等数部或能得大王所意一二。” 听到这名乐正的说辞,李潼便皱起了眉,燕乐不用多说,本身就是中外合璧的大杂烩。至于龟兹乐则是百搭,糅合进哪一种曲风都不突兀,甚至就连最庄重雅致的清商乐,都能将龟兹乐融入其中。 比如高宗旧年白明达所制春莺啭,便是以龟兹乐和为鸟声入乐。话说回来,李潼也是在接触后才知,那个白芬看起来一副士人做派,其父白明达居然还是龟兹人。 “既然是阔制新曲,难道不能甩开旧部乐窠臼” 聊技术,李潼是个渣渣,但是谈概念,还是能够头头是道。至于怎么甩开旧部乐窠臼,你们问我 几名太乐署乐官闻言后,俱都面有难色,最终还是一名太乐博士上前说道“还是先让大王赏听新协几律。” 说罢,一部音声人已经登场,李潼也已经落座,看到二兄李守礼也抱着琵琶站在这一部音声人当中,便点头鼓励。可见多读书的好处,亲兄弟二人,一个满腹诗华,自为座上客,一个只会玩乐器,只能堂下伎。 李潼的音乐鉴赏水平,大体也就逍遥王那种层次,哪怕现在借了虎皮披上,短期内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提升。 所以他评价一段曲律好坏,有一个最直观标准,那就是乐器用多少。这跟打架一个道理,人多自然气势足,曲调好坏先不说,登台就能唬住你。 虽然共事日短,但磨合下来,乐官们也大体了解到永安王这一审美趣味,所以一段曲调谱成之后,能用多少乐器就用多少乐器,近来试演几曲,动辄十几种乐器起步。还真别说,诸多乐器搭配起来,只要还能保证曲调不散,效果真是提升好几个层次。 李潼闭眼听了一半,然后便抬起手来说道“羯鼓撤下,夺音另换鼓奏。” 这种要求,一听就不是行外人能提出来的,诸如“夺音”“欺声”之类的技术语言,这几天看太乐丞白芬指导工作的时候,他心里也暗记了不少。别管懂不懂,只要能提出要求,你们就必须要给我精益求精 之后又6续调整了几个小处,最终得来的曲调已经降了一个宫位,又加了檀板、笙等几种小乐器,当然,被挪走的羯鼓又被搬了回来。这么多乐器杂奏,音声本就混乱,如果再缺了领音的羯鼓,那更是不能听。 但李潼还是有些不满意,他品的不是曲调动听与否,而是基本的声理。这一段乐曲中,垫声和音的乐器是胡笳,但胡笳音色浊且黏,一些音色不突出的乐器与之合奏,很容易就会被那浊音掩盖。 此际台上乐器十三种,刚才他闭目聆听,能够分辨出来的乐器声则只有九种,这就是所谓的欺声了。 当李潼提出这个问题时,一名乐正上前回答道“胡笳本易欺声恶器,通常不以群声协奏。但眼下群声群奏,若无此器拢衬,则不免调音更杂” “既然如此,有没有一种声器既能得拢衬,又不混淆诸音人声如何” 说话间,李潼便作哼声示意,曲调旋律居然也哼得七七八八,可见他也并不是完全的外行,跟这些专业人士待久了,是一直在虚心学习的。 乐正闻言,便面露难色“散序便入吟唱,这有些、有些” “刚才还说不守旧乐窠臼,先试一试。” 李潼又笑着说道,并顺手一直李守礼,让他滚出去,再换一个琵琶伎上来。他的鉴赏水平也在与日俱增,眼高手低太容易,李守礼的弹奏技艺已经跟不上他欣赏水平的进步了。 乐正还在低头思忖永安王提议,旁侧已经响起另外一个人声“大王所言,应指梵呗。此西凉伎部音声所设,内教坊并无存备。” 场中诸人包括李潼在内,俱都循声望去,先见到便是米白珠这个糙脸大胡子疾步行来。 随着鉴赏水平逐日提升,李潼已经意识到米白珠乐技实在马马虎虎,但这又是内教坊最先向他靠拢的一个乐工,不好喜新厌旧,业务上虽然不好用,但还是留下来做个健卒差遣,于内教坊传达他的命令。 在米白珠身后,一名绯袍官员正从容行来,刚才的话正是此人所说。 所谓“梵呗”,李潼还是第一次听说,又见其人服色,不好倨傲,便站起身来,待到对方至前便开口问道“倒要请教,音声梵呗何物” 对方上前顿住,先作叉手示意,然后才回答道“旧魏陈思王曹植感鱼山神制,著制太子颂,吐纳抑扬,为呗声之始。后世因法行之,尤齐粱为重,萧氏前后壮大其体” 听这人引经据典解释一番,李潼总算明白了,这个所谓梵呗应该就是指的诵经梵唱的声音。这倒给他提了一个醒,此前他就一直在考虑要把万象大曲增加一些佛道元素,使其兼具法曲特点。 只是宗教领域他实在不擅长,一直还没有想好怎样将这些元素不突兀的增加进去,又不能喧宾夺主、破坏了整大曲的基调。现在看来,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元素添加。 “再回太乐署,请梵呗音声几人,协奏新调。” 李潼转头吩咐那名乐正,然后才又转回头来望着那名给他提醒的绯袍官员,开口问道“阁下是” “卑职天官署考功员外郎、兼直太乐署选词事,沈佺期,拜见大王。” 绯袍官员小退一步,再作致礼并自陈身份。 李潼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并上前一步,脸上也露出和煦笑容“原来是沈员外,沈员外诗名高著,小王虽居大内,但也久闻员外诗名,不意今日于此相逢,真是让人欣喜。” 沈佺期何人,李潼自然熟悉,别的不说,单单文抄腹诽时流,这个名字便已经在心头掠过许多遍。沈佺期、宋之问,那可是初唐向盛唐过渡诗坛中的代表人物,更被称作初唐七律体制定型的关键人物。 无论心中臧否、褒贬如何,此际看到沈佺期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李潼心中的确是有许多惊喜。更不要说对方刚一露面,便向他提出了一个挺有想法的意见。 沈佺期少年得志,诗名久传,对于永安王听过自己的名字并不感到意外,见这一位少年宗王对他如此有礼貌,心情大概也是不错。 他兼理太乐署选词事,自然是知道永安王与薛怀义在内教坊要创制新曲的事情。老实说一开始对永安王没有太好印象,毕竟能跟薛怀义混在一起,想想也知道应是纨绔习性。 没想到此番见面,永安王给他的印象倒是比想象中好了许多,少王风姿卓然不必多说,难得是能知礼重士。 双方见礼之后,沈佺期才想起此番来意,抬手扬了扬手中诗稿,开口说道“卑职兼直乐府选词,所见坊送万象曲辞,体正端雅,佳作难得,一时诗趣难耐,想要走访逸才,请教联绝才意,不知大王可否稍作导引” 李潼听到这话,笑容转为矜持“不意区区拙作,能得员外雅赏,倒让小王受宠若惊。” 听到永安王的回答,倒是沈佺期惊容更盛,乃至于惊呼出声“这一部万象曲辞,竟是大王所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72 天赋异禀 看到沈佺期一脸的惊容掩饰不住,李潼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开口作答。 没办法,担心一张嘴笑出声来,那就太不高冷。 果然文抄炫技,是要在懂行的人面前显摆,才会有加倍的喜悦。比如此前因颜体笔法事情让欧阳通因此大闹凤阁,虽然至今想来还难免心有余悸,但除此之外,也是有一种得遇知音的美滋滋。 现在沈佺期又是这样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李潼心内也是暗爽不已,但也在告诫自己要淡定,只要能够保住小命、浪出大内,未来世道士流此类惊喜,必然陆续有来,眼下才哪到哪。 对于自己一首诗抄引来沈佺期,李潼也不感觉意外,还真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如果换了其他对诗歌艺术表达有着更高要求的诗人,如陈子昂之流,他要说自己的诗作有多高明,那真是要被呸一脸。 不过就算今天陈子昂来,李潼也不露怯。你诗坛健将又如何,我都在你这条艺术道路的终点趴窝很久了。高手寂寞,一败难求,这种境界一般人还是不好体会。 至于沈佺期,那就是标准的御用文人,对于诗歌贡献主要还是体现在律诗体例格式的研究探索上面,简而言之形式美。明代台阁体,体制之美那真是无可挑剔,匠意十足。 同样是拍马屁,你还在路上探索,我已经连自己都拍晕了。在应制诗这个本就个性缺乏的题材范围中,近千年的技术积累所形成的这种境界代差,那不是一两个人诗情才趣能够弥补的。 就算是偶有诗才勃然的佳作,能够超过这种技术积累的差距,但在水平线体量上,照样能把你秒的渣都不剩。再说谁还没有一两首压箱底的佳作,王维、李杜写起应制诗来,那也是得心应手。 沈佺期观佳作而心喜,兴致勃勃而来,但在得知这一篇体例之雅正、在他看来自己都隐有不及的曲辞,居然是眼前这位少王写出,惊诧之下,一时间反倒忘记了该说什么。 双方俱都沉默,气氛便有些尴尬,还是李潼开口请沈佺期入席,态度在礼貌之外也透出一丝亲切。眼下的他,所思所想、一举一动,全都是出于功利,既然沈佺期来到了内教坊被自己看到,心中少不了一番盘算。 对沈佺期这个人,包括与之齐名的宋之问,李潼都兴趣不大。他就算有什么名人癖,也没时间见人就作攀谈。这样的御用文人,他们能发挥的作用,李潼自己就能打包都干了,在他看来还不如钟绍京的价值大。 不过还是有一句话叫县官不如现管,别的不说,单单沈佺期自陈直太乐署选词事,就足够让李潼对他亲近有加。更不要说此人待制年久,常年充当武则天的御用文人,可以说沈佺期的艺术理念,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武则天的审美爱好。 “小王久在禁中,不知沈员外仍执乐府事。此前浅才难耐,并受薛师鼓舞,狂念偶发,要制宫商新声一较古旧。如今看来,倒是小王大大的不自量,乐府自有俊才,何须闲人露拙。” 讲到这里,李潼又微笑着望向沈佺期,继续说道“但总是情难自弃,趣力一掷于此,总是盼望能得方家一赏。今日员外至此,忐忑请教,请员外不要惜声,良言警我,是否句读不堪,难作示人” “唔嗯” 沈佺期低头沉吟,仍有几分迟钝,闻言后才抬起头来,稍作斟酌之后才开口说道“大王实在太谦虚,曲辞入案之后,卑职捧卷恭赏,只觉体例正直,章辞典雅,览诸馆阁,实在少有媲美” 李潼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扬,他倒是能理解个花入个眼的意思,但仍没想到沈佺期对他这篇曲辞竟有如此高的评价。毕竟文人气酸,难免冷眼相轻。 不过再一想,他自己除了文人骚情之外,本身还是一位宗室郡王,与沈佺期之间也没有什么竞争的味道。如果这篇曲辞出自宋之问之手,无论体制再美,于沈佺期眼中只怕也要打个折扣。 “员外谬赞,守义真是愧不敢领。年齿浅幼,旧受学于家,不久制艺内馆,所学尚是微薄,才思不过卑鄙,岂敢较胜馆阁群长。所以斗胆制此雕虫,无非意气有感,情不能耐,发乎于心,雕琢于笔。也知员外雅量高风,美言提携,或不及于所言一二,予心也是喜甚。既然员外嘉言慰我,万象此曲应是可奏” “如此曲辞,若还不能入乐,更有何辞可入” 永安王态度如此有礼,沈佺期自然也不好端什么架子,于是便笑语回答道。 他不是不知永安王身份,只是自身不过一介词臣,对朝局纷争介入没有那么深。再说就算没有薛怀义这一层关系,单凭曲辞优劣,沈佺期也觉得足够入乐。 只是他即便有夸赞,仍只针对曲辞本身,因为内心对于这曲辞是否永安王所作,仍然有所保留。 他是上元二年进士及第,当时不过年在十八岁而已,可谓国朝少俊翘楚,第一流的文辞人才,自度就连当年的自己,都无法制此华篇,对永安王这宗室少闲的才趣,也就自然难免有所保留。 听到沈佺期的回答,李潼自是心喜,抬手召来部头康多宝吩咐道“乐府已经采辞,康部头速取副簿与白丞等协律入乐,传习音声。” 说完后,他又转对沈佺期笑道“此部万象大曲,是为新年大酺献制,礼期弥近,实在不容拖延,仓皇行事,倒让沈员外见笑了。” 沈佺期闻言后,也有几分好奇,开口问道“大酺据此不过匆匆月余,曲章不知定律几番卑职也是爱此辞丽,犹恐赶制不及辱没曲辞” “倒是忘了,员外久历乐府事,自为此道贤秀。不知员外可有暇趣,留步于此为我小施玉斧” 李潼也是又想起来,沈佺期可不只是一个律诗大手子的御用文人,进士及第后解褐协律郎,历事多年,可谓此中专才。像是刚才随口提议,便让他打开一个新的思路。 他的辞得到认可,已经可以放心,但是在曲式方面还是有些信心不足。如果能够得到沈佺期这样的高才把关赏鉴,无疑是更有保障。 “观大王布设器乐,章法有度。卑职事外闲人,倒是也想近窥全才,还望大王勿厌。” 沈佺期倒是对永安王制曲兴趣不大,心中念念不忘还是想搞清楚那篇曲辞究竟是否永安王所作,闻言后便也点头应承下来。 李潼听到这话,心情自然更加畅快。说起来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除了家人们和欧阳通那种远程操作,还真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往他身边凑。虽然蓬户久尘、无人问津,但他大唐郡王李守义,不是臭狗屎 对坐闲聊几句,李潼又吩咐乐工继续上演几段此前所挑选的曲律。虽然沈佺期夸他已经是章法有度,但他自知是个什么货色,觉得还是要让专业人士来听一听才更稳妥。 沈佺期安在席中,侧耳倾听,虽不言语,但却眉弓频颤,看得出是有一些感受不吐不快。 李潼坐在一侧,则作洗耳恭听状,对于自己这个包罗万象的编曲思路本来就不太抱有什么信心,没能从沈佺期脸上看到什么惊艳神态,倒也并不感觉失望。哪怕是还得大刀阔斧的劈砍雕琢,也得先一个足够臃肿的材料本体不是。 几曲奏完之后,沈佺期稍作沉吟,然后才徐徐开口,所言却非针对乐曲本身,而是讲起了不同乐器、曲风之间的渊源与差异。 李潼也算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到沈佺期这么说,便明白了他拼凑起的这几段乐章是有些灌耳朵的。讲起诗歌,他倒可以教一教沈佺期,但讲到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还是要虚心接受。 沈佺期对乐曲本身兴趣便不大,及至对谈起来,又发现永安王几乎没有什么音律基础,心中难免狐疑更深。须知曲辞本身便是需要协律的,永安王乐理知识这么匮乏,能够创作出那么典雅工整的曲辞 心念一动,他便叹息一声,转又说道“声辞协律,只是曲辞根本。大王笔工辞丽,想来也是厌极卑职这些牙慧旧声”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脸上带着几分自嘲“人事或有难言,但也可作捡诉。小王幼来虽喜律吕,但深居谨慎,却少操丝竹之器。偶作娱情者,野歌徒唱,五音占在一口,声辞也都由此而出。因不通宫商,制艺才务求平仄调式,见笑大家” 沈佺期所意指的这个问题,李潼也早有考虑。他要靠文抄混日子,结果连基本的律吕格式都不是太懂,难免不能取信于人。基本的技术都不过关,更不要说更高一级的诗趣意境。 他所讲的这个理由,正是后人在研究诗歌的问题。因为没有曲调的搭配,只能更加专注于声辞的琢磨。这个标准,要比声诗协律更加的直观简单。 类似平仄仄平之类的变化,李潼最初接触唐诗的时候都有些不理解,就这么简单的律式变化,值得几代人上百年的摸索完善 但随着了解越多也越明白,所谓的平仄格式,只是方便法门,诗的才情韵意才是精髓所在。失于协律的问题,并非后世才有,古乐的丢失是一个逐步加深的过程,所以诗这一题材逐渐发展,成于工整,毁于气象,以至于格律之外,再无其他。 可是现在,李潼是身处于一个曲辞完善的时代,我不通律吕,只押平仄,居然还佳作频出,你说气不气人这大概就是天赋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73 春江花月夜 听到永安王这个解释,沈佺期一时间也有些瞠目结舌。 这个道理不是讲不通,但细品之下还是有些没道理。就好像说,大家都是用心成长,为什么永安王就能长得俊美无俦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是一样骨架,我也就随便吃点饭长点肉,然后就成这样了。 且不说沈佺期接不接受这个解释,反正李潼也没准备别的。以前思前想后,可以稍作检点收敛。可现在却是临危一搏,自然不想太多。渡过这一关之后,余生大可慢慢解释。 将近一个时辰后,前往外廷太乐署的乐官已经返回,后面随行跟来的,赫然是几个番僧。 李潼对古代宗教只是了解的不是很多,也难从他们衣着、持戒方面去判断这几个番僧的宗教地位,但见人已经来了,便吩咐让这几个僧人准备一下以梵呗和乐,同时抽掉乱声的胡笳之类。 结果这一次奏起来,饶是李潼自己声乐水平不高,也发现效果明显的好了几个档次。甚至此前对这些曲律不怎么感兴趣的沈佺期,随着乐曲再次响起,脸色都明显变得认真起来。 人声入乐的效果,不必多说。无论是什么样的嘈杂声浪,人的听觉对人语声敏感度都是最高的。一段旋律悦耳与否,但只要人的音色出众,那么就会好听得多。 李潼自己也明白,沈佺期虽然没有直说,但他这多乐器的混奏对其人而言,大概就类似于听惯了古典的人去听电音。 当然实际差距没有那么大,毕竟李潼决定的只是演奏方式,至于真正的曲律编制,还是由太乐丞白芬等专业人士操刀,底限还是能有保证的。 但是此前没有一个主声提领,曲律如何是不能完全体现出来的,只是嘈杂。可是现在有了人声提领贯穿,整段旋律节奏便体现出来,虽然那几个番僧只是各自手捂丹田抑扬哼鸣,根本不懂配合曲调。 常逛夜店应该有感受,那乐调真是嘈杂烦躁,但只要有人伴着节奏嗷嗷几嗓子,瞬间觉得很燃。 一段旋律演奏完毕后,沈佺期脸色已经有了明显不同,望向李潼的眼神也闪出几分奇异“大王言是不通律吕,但才趣之高,真是罕见。梵呗之声,乐府久备,但也只在部乐小习,偶或佛礼有演,却不知协于诸音竟有如此妙趣。” 此前他虽然提醒永安王,也只是觉得比较符合永安王所陈述那种效果,但梵呗在太常诸部音声只是很小一类。毕竟国朝以来颇重道传,太后临朝以来,佛徒才隐有见重,但也还没有扩及上下。 沈佺期少年进士,解褐太常协律郎,在这个职位上一呆就是数年之久,到如今虽然升为吏部考功员外郎,但仍兼领一部分太乐署事。如果没有这么多年的经验,他甚至不能在第一时间想起乐府还有梵呗音声。 如果说此前他对永安王曲律平仄之说还有保留,那么现在则是亲眼见证,其人甚至连梵呗之声都不知,还是被自己提醒引入和乐,瞬间让曲律有了一个质的提升,真是不得不信此奇异 “小道而已,难夸大方。” 李潼自谦一笑,转又不乏真挚道“今日有幸,与沈员外并席受教,所得良多。此一部万象大曲,立意宏博,但入编以来,渐知才浅。薛师好戏弄,引我入事,但他却转有繁忙之用,使我危立无援。不知沈员外可有雅趣提携,并成此事” 沈佺期听到这话便低头沉吟起来,他不涉外朝纠纷是真,对永安王之奇异也有几分好奇,更不要说这件事还是薛怀义领衔,听到永安王邀请他加入制乐,心中是有几分意动的。 但他心里也有几分顾忌,一则薛怀义士林名望太污,二则永安王身份确有敏感,三则自负才趣,若果真要呈献新曲,自己便能主持完成,似乎也没有必要跟这两个人混在一起。 李潼对这一部万象大曲寄意甚大,但也自知凭自己独力,真的是很难完成,即便加上二兄李守礼那个已经勉强不拖后腿的小渣渣,希望也很渺茫。 眼下是借了薛怀义的虎皮,能够在太乐署得到人力物力的支持,但是对于薛怀义的可靠程度,李潼多少还是存疑。 现在又出现沈佺期这个人才,成或不成,总要试着拉拢一下。就算声辞已经通过,但曲簿这一方面还是一个短板。 而且刚才闲聊之际也听沈佺期讲起,其人也将会参与年尾的大酺曲目选取,把评委拉进创作团队里来,才更好搞内幕操作。 沈佺期沉吟有十几息久,正待要抬头开口拒绝,却见永安王正伏案提笔缓书,不便开口,便耐心等候。 “我是钟情音声,但却少缺留憾,如今才趣渐有,实在难耐耳闲。聆听乐府诸声,多是陈词旧调,瞻前顾后,想是不乏人声笑我今人欠缺风流。狂念难遏,谋制并非万象一曲。只待眼前事了,还要再做翻新,使六朝余音入我今声。” 讲到这里,李潼将墨迹未干的纸张递给了沈佺期,又笑着说道“此制春江花月夜两联曲辞,未及补后,且请员外小赏,是否有金丝玉屑可堪续编” 沈佺期接过纸张,搭眼一望已是神色一变,举纸疾声道“大王后辞可成” 李潼闻言后摇摇头“浅才偶亢,万象曲辞所耗已多,仍待缓养。一事立,一事成,如员外才趣久养厚积,我真是羡慕有加,憾不能及。” 沈佺期满脸遗憾之色,又垂首看了几遍纸上诗句,终于开口道“大王雅请,辞恐不恭。卑职往年不乏恃才之想,今见大王玉树冲发,才觉轻薄虚长。追从雅盛,予所愿也,只恐才思不捷,累及人事。” “员外太谦虚了,后事暂不细论,且待你我凭此万象一曲,惊艳一时。” 春江花月夜乐府旧题,古调陈后主所制,但真正让其名动古今的,还是盛唐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李潼拿来引诱沈佺期的,自然也是这一首。 文人墨客,骚情酸气兼具,心胸未必坦荡。沈宋之流,诗名虽大,但政治上节操似乎不强。特别宋之问因诗杀人,更让人对这齐名并称的二者私德大有保留。 不过,且不说李潼自己节操上就是个贫困户,他所看重也是才趣而非品行,再说料想沈佺期也难因诗杀他,再狠狠得过丘神勣更别说他还没有将春江花月夜全篇写出。 开篇四句撩一撩,撩不动那就算了。钟绍京那次折戟,也让李潼不敢再在对待外臣的问题上用力过猛。 甚至如果不是心知沈佺期前半生悠闲富贵,一直等到神龙革命后才遭受波及,对于是否撩拨其人,他都不敢轻易决定。 沈佺期这么好说话,倒是让李潼对其好感大生,并决定稍后返回仁智院,删掉已经抄好准备入乐,本为沈佺期所作、号称七律定格典范之作的独不见。 大多数时候,他是通情达理的,既然自己人,那就不好下黑手,还是以后抄宋之问的,反正这两人作品本就风格相近,日常混淆。 有了沈佺期的加入,曲簿事务大可托付,李潼可以转而专心其他。 也不是说没有沈佺期,这部大曲便笃定不能成,毕竟太乐丞白芬那也是家学渊源,部头康多宝等技艺不凡。但是讲到对武则天审美意趣的了解,无疑沈佺期这个近侍词臣更有把握。 沈佺期自陈事外之人也真不是谦虚,他虽然有诸多官职在身,但也多是清贵,本职工作仍是供乐献词。当他加入进来之后,大曲散序部分的编制效率便提升数倍。毕竟肚子里是有真料,一如李潼曲辞编写的效率。 阔制新曲有一个很重要的技巧,就是撷采遗音。许多古曲旧调传承至今,只剩下一些残调片段,但也不失精华,将其采入曲内重新编制,使其焕发新的生命,这也是太常乐官日常工作之一。 沈佺期久事乐府,其曲律储备远非永安王这个半吊子货可比,遗音精华采取编用,自然进度暴增。这方式说起来倒跟李潼的文抄有些类似,但李潼那是突破时空局限,沈佺期则只能采用前声,还是不同。 当然,沈佺期的采曲还有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义,从这一点来说,李潼也真不好腆着脸去同类视之。 曲辞都已经有了着落,李潼大可以专心编舞排歌。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某日沈佺期突然没有来内教坊,只是派人传信说要参加洛典,需要缺席几日。 若还是此前那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李潼少不了要盼望洛水暴涨、淹死一群耍猴戏的。 不过现在也只是稍作感慨逝者如斯夫、岁月不饶人,不知不觉离他们大唐亡国又近了几天,转又投入到歌舞编排中,甚至没精力去想象一下这典礼盛况如何。 洛典之后两三日,沈佺期便又回到了内教坊继续编曲,现在曲簿进行已经到了破的阶段,收尾不远。其实乐工们协律也已经完成,只是李潼还有些不自信,希望沈佺期能够稍作把关。 本身已经投入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对于这一要求,沈佺期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洛典是在腊月八日,到了十五日这一天,久不露面的薛怀义再次来到了内教坊。李潼出迎,一搭眼便发现薛怀义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心弦悄然绷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74 《万象》美哉 月前被李潼言语撩动,决定领衔大曲新编,薛怀义倒是兴致勃勃。 不过他这段时间忙碌也是真的,别的不说,单单明堂最后这一点收尾工作,不管出了怎样的小纰漏而贻误神皇大礼,那是新编多少曲目都弥补不了的。 所以在那日确定此事,离开内教坊后,薛怀义便鲜有露面,偶尔使人来询问一下编曲进度算是表示自己的关心,一直到今天才重回内教坊。 “虽知薛师要务繁忙,但久不相见,求教无门,实在让守义多感彷徨,恐负相约。” 李潼阔步迎上,脸上摆出一副重逢的喜悦,心中却在思忖。 前世虽然为了讨生活也不乏场面应付,可是来到这个世界,虚与委蛇成了保命之计,他这神情、思路脱节,彼此不相干扰的本领真是突飞猛进。 一张假笑的脸庞,蠢蠢欲动的心脏,虚伪的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难以自视。 “王之才趣可观,我是知道的。才器之内的事务托付给你,又有什么不放心。” 薛怀义哈哈一笑,除了那日常光鲜的僧衣之外,头上还扣了一顶花色野马皮的毡帽,看去有些不伦不类。 笑声最能流露出一个人的真实情绪,李潼就很少张口大笑,无非淡淡一笑又或喜色隐露,不是爱此逼格,只是根本没有充沛的情感去支持笑声。 薛怀义的大笑声在李潼听来就是干瘪枯燥,全无浑厚饱满。 不是他斤斤计较,要求人对他表里如一,而是眼前这一大摊子事务全都建立在薛怀义这张虎皮上,其人真实心态如何直接影响到事情还能不能进行下去。 虽然察觉到薛怀义情绪的变化,李潼还是不动声色,只认真向他交代大曲编制的进程,并顺便将闻讯赶来的沈佺期向薛怀义介绍,言中很是夸赞了一番沈佺期在其中所做出的贡献。 听到大曲编制已经收尾,薛怀义神态明显好看了许多,笑声都变得更加中气十足,特别在看到沈佺期居然也加入其中,脸上笑容更胜“沈学士居然也为大王延揽,这部新曲还有不夸美惊艳的道理” 沈佺期久为侍臣,薛怀义自然是认识他的,但也止于认识。 武周一朝,面首这个行业里其实前后还是有很大不同。薛怀义得宠最早,他对武则天的意义也更大,除了伴侣之外,还是政治上一个得力助手,在武周革命过程中所发挥出的作用,很多都是无可取代的。 至于太医沈南璆,则就只是一个单纯的榻私玩物,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更后期的张氏兄弟,与其说是男宠,不如说是人到老迈、追忆韶年的小玩具,顺便挑拨局势的小工具。 这当中,薛怀义的影响是最大的,但就是出身坊野,太过卑贱,即便再怎么受宠,不会获得士流接纳依附。与张氏兄弟对比最明显,张氏把持控鹤监,招揽大量文人士流,编撰三教珠英之类经典。而薛怀义则白马寺主,豢养无赖,与士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接触。 李潼着重渲染了一下沈佺期在大曲编制当中所发挥的作用,其实也是想加强这件事、包括自己在薛怀义心中的比重,他可以充当薛怀义与士人群体之间的桥梁。 至不济,混成一个点头之交,这些人也能少谤议他几句。薛怀义有没有明确的政治抱负不重要,他既然身在此中且发挥其作用,这套逻辑就会在他身上产生效果。 对于薛怀义的夸赞,沈佺期还是比较受用的,但姿态也没有表现的多热切,见礼之后便表示要去忙自己的事情,不能留下来久陪。 “同往,同往立事以来,我也无暇来望,也是好奇王等所制乐章究竟如何华美。” 说话间,薛怀义也大步前行,并对李潼目露嘉许“沈学士文艺不凡,神皇陛下常作美夸,大王能引学士共事,实在让人大有期待啊” 李潼闻言只是一笑,爱美恶丑、人之本性,美好的操守总是让人高看一眼,冷眼蔑之有时候恰恰是因为心知做不到。比如他自己原本心境也是中正平和,但此前明知危机临近却只能无所事事于禁中,那种心境的崩坏实在难于形容。 一行人很快便抵达了内教坊的排演场地,一座四四方方的阁堂。这样的场所不太适合搞什么文艺汇演,古人的声学知识是足够,大抵还是内教坊不值得去郑重经营,所以一切从于简陋。 薛怀义到来之前,坊中就在进行排演,此际也无须重新布置。随着乐官一声吩咐,诸舞乐伶人们便开始正式的演奏。 薛怀义还未辨曲调,在看到多达七八十人的器乐团队,特别其中还有十多个脑壳光溜溜的胡僧,大概是倍感亲切,眉眼大亮,赞不绝口“王是真有趣才本领,能驾驭这么多声器之用,世道几人能及。” “还是沈学士趣艺惊人,守义不敢夸功。” 李潼又抬了沈佺期一句,他也是共事之后才了解,沈佺期除此前自陈官衔之外,另有一个六品直学士的兼职。 身兼多职在唐代也是常态,沈佺期所领数职都是清贵,可见其文艺之能也是深受武则天的欣赏。这一部万象大曲能够引到沈佺期加入,于李潼而言真的是幸运。 这大概也暗含一个低谷反弹的意思,倒霉太久了,总算有了些微波澜起色。 乐声响起,在场观者俱都闭口不言。看到嗣雍王李守礼居然也端坐于琵琶部,薛怀义先是微微错愕,然后又对李潼点点头,大概是夸奖他们兄弟多才多艺。 万象曲簿,主要还是由沈佺期并太乐署乐官们编制而成,这一点李潼也实在不敢居功。 整部大曲,前奏的散序部分便有十二遍之多,李潼原本还担心会不会过于冗长以至于氛围烘托不出,但沈佺期又解释这散序十二遍还要供上官挑选,真正演奏的时候又要视场合与效果而作筛取,准备十二遍并不多。 如果不是时间太赶,按照整部大曲的框架模式,二十遍才算是一个比较合理的篇幅。 随着四声急促嘹亮的啸声,乐章逐渐铺陈开来。别的不说,单单这先声夺人的开场方式,就让薛怀义精神为之一振,张张嘴要说什么,但绵密的乐曲随之而来,瞬间将他涌到嘴边的话又给堵了回去,闭上嘴认真倾听。 散序十二遍,即便每一遍只有分钟,通篇演奏下来也要小半个时辰。因此这一次排演只演奏了其中精华几个片段。 随着乐声稍稍一顿,薛怀义脱下了头顶的毡帽,光亮的头皮都隐现潮红,拍着臀下绳床大声道“乐府这群闲客,真该鞭打惩戒,若能早制如此华章,何必旧调久奏” 只听散序,他对这部大曲已经满意至极,由之衍生出对乐府官员们更大的不满。 早前不觉得如何,经永安王提醒后才知圣寿乐渊源,此前几日硬着头皮参加洛典,随着那礼乐响起,更觉周遭恶意满满,勉强坚持下来,衣袍内里都一片冷汗。若早早便能礼乐新定,他何至于受此煎熬 此言一出,坐在另一侧的沈佺期脸色已是一变,他历事乐府多年,薛怀义不正是说的他 “歌至” 李潼抬手一指台上,将众人注意力稍作导引,并对沈佺期小作歉然。 大曲歌部,一般以节奏舒缓为主,分为多个片段进行,也最能体现一部大曲的主题。万象大曲主题是什么,自不必多言,歌太平、颂圣主,四平八稳,华辞迭兴。 随着歌起,沈佺期眉眼隐有舒展,思绪复又转回眼前的表演。饶是在编曲过程中已经听过许多遍,但此际歌声响起,仍然忍不住感慨这曲辞文对工整、格式庄重,闭上眼细品其辞,龙纹凤章纷至沓来,繁华壮美,令人心醉。 唯一一点遗憾,就是坐在中间的薛怀义不断拍掌喝彩,实在大大扰人兴致。 薛怀义自然难品章辞之妙,但台上数部音声歌者,多重叠唱、此起彼伏,那种宏大端庄的氛围,他也真真切切感受得到,尤其心理因素的缘故,更觉这部大曲实在胜出圣寿乐旧章良多。 万象歌头是七言组诗一首,其后歌遍五七搭配,歌有六遍,最后则以四言歌行收尾。 “美啊” 沈佺期这里还在闭目赏辞,耳边突然听到一个突兀呼声,吓得身躯都震了一震,睁眼便见薛怀义已经兴奋的脸色潮红,两眼更是死死盯住台上。 此时大曲已经入破,沈佺期也忙不迭将视线投往台上,便见四名彩衣舞者已是展臂舞袖,凌空而起,直汇台中,大有凌波飞天姿态。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一画面,但此刻再见,沈佺期也是忍不住拍手“美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75 将军跋扈 听到席中两人喝彩声,李潼心情也是大好。他所作这飞天入破,台上虽只短短几息的呈现,但在台下却困扰了他十多天之久。 寻结合绳舞,这思路很简单,但想要达成还是有一些技术上的小困难。诸如杆呆板不合移动,简单的垂挂拖曳根本就全无美感。要做到灵动入破,惊艳一瞬,比较困难。 最终还是初中的物理机械知识帮了忙,以滑轮、杠杆组合达成这样的效果。那些杠杆被扎成彩树立在台间,绳索则以水袖缠绕掩盖,当然现在排演还只是原色呈现,但效果已经非常可观。 飞天舞姬汇合于台中,之后台间便有烟雾升腾而起,顿时将整个舞台渲染的仙境一般。这可不是什么干冰的效果,而是实实在在的烟雾,别处弄火收集松烟,皮囊蓄满以风箱送出。 考虑到舞者的感受,正式演出的时候,蓄烟是要用到香料。但现在台上那飘飘似仙的画面,还真就是烟火气十足。考虑到烟雾对各种道具的熏染,李潼甚至没有安排使用白色的丝缎,只是色彩丰富鲜明。 这也是因为阔景中没有光影的搭配,白色实在不好营造出分明的层次感。李潼也不敢采用什么光影配合,这么短时间里能够想到、做到的,只有明火,可是台上那么多丝罗绸缎,稍有不慎,舞乐飞天分分钟就会变成火鸡乱窜。 薛怀义观舞观得如痴如醉,李潼却突然抬手叫停表演,转向薛怀义正色问道“未及探问,薛师撰经可成” 他问的自然就是那部大云经义疏,这一部经书成书于明年也就是载初元年,但内容也不是什么秘密。 薛怀义愣了一愣,有些不解并尴尬“近来诸事繁忙,还真无暇去问。王问这些” “成或不成,取此意蕴。不知薛师有无兴趣登台一展玉树身姿” 李潼又问道。 “我我也要飞天”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更加兴奋,很是有些跃跃欲试。他观那舞姬翩然飞起,已觉惊艳至极,本身又是爱玩闹、喜风头,听永安王这么一说,便有些心痒难耐。 “戏弄之舞,虽奇却险。请问薛师,另有敬用。” 李潼随口否定,已经有些习惯这和尚的心里没数,你飞起来好看 当然真要说到险,其实也没有,舞姬们看似凌空危高,但腰际、身后那拉索是十分的坚韧。李潼既要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这些舞姬们负责,表演一场歌舞而已,犯不上冒什么生命危险。 所以在选材的时候,他也是费尽思量,那些轻薄丝缕虽然美观,但却并不合用。直至托了沈期的人脉关系,才从同司礼寺下属的鼓吹署中搞来一些足够坚韧的材料。鼓吹署掌管卤簿军乐,他们的器物又远比太乐署丰富得多。 他见薛怀义满脸的蠢蠢欲动,便拉着薛怀义走到台上,台中并立诸舞姬分开后,薛怀义才发现这舞台中央还有丈余见方的一处空洞,活动的木板此时正被力役托起,当中摆放着一座彩帛剪扎的硕大莲花花苞。 “请薛师到这里来,稳坐花中,诸伎飞舞两遍之后,莲花自将现世登台,届时薛师蕊中分花,捧经而出,由此台上,步步生莲,入呈陛前。对此安排,薛师是否” 李潼还在抬手解释,薛怀义却已经挥舞起手臂来,跺脚大笑“妙,妙实在是大妙如此趣致,非大王如此俊才,谁能想到我要坐在当中我要分花献经哈哈,实在大妙” 看到薛怀义大乐失态,李潼心内多少酸楚。 大云经就是武则天为其履极代唐所作的舆论铺垫,他一个李唐宗王,变着花样的搞这种献经把戏,也实在是有些情何以堪。 但是没办法,为小命计。大不了以后这个献经改成归玺,给他叔叔、或者给他自己来用,一出一入,也算是家门之内打个小转。 其实这最后一场戏,李潼本来还有另一个思路,那就是让他二兄李守礼端坐莲花中,花开人出,琵琶献唱,好好在他们奶奶面前刷刷存在感。这种风头不怕出,一个酒色之徒的孙子,不值得武则天警惕待之。 李潼倒是对他自己颜值有信心,也是觉得自己上肯定有更惊艳效果。但他也明白,自己这种小人长戚戚的心境,真跟武则天混熟了常来常往,每天窥度心意就能累死他。 李守礼大大咧咧,全无心机,或许反而能更得他奶奶喜爱。毕竟套路上来说,霸道总裁总是偏爱傻妞。如韦团儿那种类型,只要不主动作大死,都能在武则天羽翼下混得挺滋润。 武周局势波诡云谲,未来如何不可一态视之,李潼是觉得,即便他自己熬不过,给二兄争取一点保命保障,以后或能少受点打击折磨。这小子生育能力也有过证明,以后生个儿子给自己续嗣,不至于断了身后香火。 至于李守礼没心没肺,这点无需操心,人总是经历打击才会成长。未来其人照样美滋滋活了那么多年,特别玄宗一朝,宗室处境并不比武周时期轻松,还能儿女一窝窝的生。 可是此前却发现薛怀义情绪有些不太对,这就让李潼心中警兆暗生。大献乐是他眼下想到且能做到的,惟一一件能够接近武则天的事情,刷刷存在感,挣挣同情分,实在不容有失。 所以在权衡良久之后,李潼还是决定把这机会让给薛怀义,加强一下薛怀义的参与度,确保这件事变数更少。 薛怀义简直爱死了永安王的这个安排,当即便要急不可耐的排练一番。 其人端坐做成莲蓬状的坐垫上,伴随舞乐冉冉升起于舞台中,当其步下莲台,自舞台向前迈行之际,两侧舞姬伏地托住漆器,素手一拉,漆器下方便有彩帛、竹篾扎成的莲花花瓣弹出,大有步步生莲之美态。 这一幕舞台效果,李潼还是第一次显露出来,一时间不说台上薛怀义,周遭所有观看排练之人包括沈期在内,俱都是喝彩连连,掌声雷动,效果实在大好。 李潼看到这一幕呈现,基本上算是放了一半的心。整部大曲水平已经极高,最后这一幕献经更是将意境拔高。除此之外,他也已经想不到更好去表示顺从并体现用处的方法。 抛开心中杂念,他也专心欣赏。不得不说,薛怀义确是仪表堂堂,行出莲台之后步步生莲的烘托,更映衬得颇有玉僧卓然姿态。只是走起路来,总有张扬中透出一丝迟疑,眼神游移不定,还是欠于庄重。 但这都是小问题,有人爱就行。李潼也犯不上再去指指点点,惹人生厌。 对于这一场舞戏,薛怀义真是爱煞,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于两眼都被松烟熏得通红还不罢休。李潼真是担心他烟气中毒,直接挂在了排练中,几番力劝,薛怀义才算罢休。 “王真是大妙趣才,如此惊艳戏舞,竟能短日制成此等才力,放眼天下几人能及” 下了舞台,薛怀义一边搓着通红的烟眼,一边拉住李潼,不断的赞美,但也不忘提出自己的意见“只是烟气呛人,大大不美。但这都是小事,我白马寺还有香料可蓄烟,稍后使人送来禁中,趁着年尾短闲几日,咱们仔细排演几番,待到大礼日,一次便惊艳世人” 对于薛怀义的赞美,李潼也是欣然接受,并不断的表示沈期同样功不可没。这一次编曲,沈期的确是帮了大忙,李潼自知眼下他的处境,也实在厚报无望,只希望能借花献佛,让薛怀义给沈期一些回报。 曲乐效果喜人,沈期也是与有荣焉。之后薛怀义对他客气有加的致谢,也让他心情略有纾解。 因为薛怀义沉迷排练,结束时天色已晚,沈期终究外臣,不可留宿禁中,趁着夕阳微明告辞离开。 内文学馆李光顺也结束了一天的学习,匆匆入内教坊来见两个兄弟。薛怀义心情大好,得知三王归途折转漫长,居然主动提议送三人返回仁智院。 行至途中,薛怀义拉拉李潼衣袖,示意他与自己并行,低声说道“王天生显贵,又是才趣盎然,这样的人才风雅实在难得。安在神皇陛下庇护,无患余生。近日只在禁中,千万不要随意出入。”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已是一突,继而便又听薛怀义冷笑道“洛典途中,左金吾卫丘神访我,求我不要再与王等密切往来。真是笑话老子交游何人,还要他一个军伧横阻” 薛怀义说丘神求他,还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前几日他出行伴驾前往洛水,不意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率悍卒将他车驾引离大礼队伍,马上按刀与他谈话,语调也不是很客气“薛师从舆日久,或是不知外旧事迹。丘某孤胆忠魂,诸事无惧,只求薛师能远某某数人,赐我丈尺余地,彼此两安” 金吾卫本就负责神都城防,洛典更是诸军齐出,丘神以导引为名将薛怀义牵引孤立。薛怀义虽然笃定对方不敢伤害自己,但当时孤车被围郊野,周遭俱虎狼贲士,没吓得当场尿裤子也是胆量不小了。 之后回城,薛怀义也旁敲侧击向神皇提及此事,神皇却只是笑笑却没有什么特别表示,这也让薛怀义有些忐忑。 被丘神摆了这么一道,薛怀义自然是有些不忿,但他所有权威也都来自神皇,神皇不发声,他还真拿丘神这种掌兵大将没有什么办法。 权衡几日后,还是觉得没必要因为永安王等被丘神惦记,此次来内教坊,其实是有要抽身事外的打算。可是之后舞乐呈现出的那种宏大壮美,特别亲身参与其中那种大出风头的成就感,也让他沉醉不已。 丘神想搞什么那是他的事情,薛怀义也不想干涉其中。但那悍徒以为几句恫吓就能吓得自己缩起脑袋,薛怀义还真的不惧这次肯向永安王提出示警,也算是彼此交情的极限。 scritbdsharescrit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76 祈求长生 薛怀义这一次示警,更让李潼感受到丘神勣要斩草除根那种急迫决心,为此甚至不惜出面威胁薛怀义。 由此也能看出丘神勣这个人真的是嚣张到了一个临界点,又或者自负大功与权重,认为武则天离不开他。如此心性之下,事实自会给他一个答案。 这件事,李潼也只是按在心底。 眼下他好歹有了大酺这样一个盼头,否则真要返回仁智院闭门不出,组织构陷李旦的黑材料,准备拼个鱼死网破了。尽管他也不知道在这大酺上能够收到什么,但想得多了也实在没有什么用。 时入年尾,不独朝廷里诸多大礼连番上演,民间各种节日也都纷纷到来。像是早前不久冬至日,太妃房氏还提出三王可以休学一日,在仁智院中小作庆贺。 但当时李潼满脑子都是编制大曲的事情,时间越来越紧,哪有什么过节的心情。就连李守礼这么爱玩闹,在心知有一个丘神勣在虎视眈眈窥望他们一家,都义正言辞表示一心向学、不肯闲戏,倒是让嫡母房氏感动得眼泪汪汪,大叹儿郎终于有了气象可望。 腊月后也是礼日扎堆,内教坊这里也是频频有召乐事情。如果仅仅只李潼兄弟俩,单单舞乐不齐便已经排练不下去了。不过有薛怀义在此,情况又有不同,无论人员如何紧缺,万象大曲一应有关人等,内教坊还是不敢随意拆分调派。 如是又过五六日,沈佺期走告言是诸舞乐挑选已经开始。内教坊众人也都是排演纯熟,在薛怀义带领下,足足两百余人浩浩荡荡前往参选。 李守礼虽然也是乐部成员,但他毕竟嗣王身份,而舞乐选地则放在了司礼寺官署,不在大内中。在没有明确诏令的情况,谁也不敢私自带领他离开大内。 于是兄弟两人便在内教坊中忐忑等待,一直到了午后,将近傍晚,僧衣飘飘的薛怀义阔步返回内教坊,一脸神采飞扬,大笑道“大曲已过选定,来年人日明堂新奏诸音声还在司礼寺等待录籍,因恐王等焦急,我先返告知” 唐俗新年正月初七为人日,听到这话,李潼已是忍不住笑逐颜开,而李守礼更是已经大呼出声“成了,成了巽奴,咱们做成了” 但李潼还是敏锐注意到一个问题“录籍” “御前献乐,内外乐者云集,通行大内,自然要采录名籍。” 薛怀义随口回答道。 “可是我二兄同为在部乐者,是否也要录入” 李潼心存忐忑的问道,可不要忙碌一场却落空。 “王等自然无需,届时自有宫使导引直入神宫,无需转赴外廷,自然也不需籍名采问。” 薛怀义见李潼眉眼焦虑,便也猜到他在担心什么,拍着自己胸脯说道“初见之际,我便道王,你我一义相通。人言我何,我自心知,唯一义存此不失。事外种种,不必多论,但此曲是我与王并力完成,当不会半道专美” 他言之如此笃定,大义凛然,那也自然不是无缘无故。 一部大曲成或不成,还是小事。关键此中有涉献经内容,这一部大云经义疏,那是神皇密切关注,薛怀义也不敢私自决定。 他虽然爱出风头,但也不至于没了轻重,所以也向神皇提及此事,询问可否。当然在请示的时候,也是难免对这部大曲极尽夸美,不想放过这样一个大出风头的机会。 神皇在听过之后,主动表示让三王当日到场列席,所以此际薛怀义才敢拍着胸口表示自己有义气。否则献乐则可,是否引领三王出席,他是有些拿不准的,丘神勣的威胁多多少少还是给他留下一些影响。 这当中曲折,李潼自然不知,但见薛怀义如此义气表态,心中的确感激良多,拉着李守礼并向薛怀义道谢。 “王是有心人,更难得趣才之外肯于任劳,诸事各存心底。劳累多日,想来疲极,今日之后,归邸安养,以待来日献乐” 薛怀义又抬手去拍肩,表示鼓励,落手却觉手底一空,只见永安王已经软软委顿在地,脸色登时一变“人来,人来快快扶助大王” 一阵鸡飞狗跳后,当李潼再次醒来时,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仁智院自己居舍中。外间传来嫡母房氏训斥声,大意责怪李光顺等两个兄长怎么能让幼弟劳心至斯,苦学也该有个尺度。 他这里刚一动,榻侧垂抹泪的奶妈郑金已经察觉到,俯想要问,李潼抬手表示自己无碍。 他这次昏厥,还真不是身体虚弱的原因,生活环境好转,自己也在有意的锻炼,身体已经健硕许多。心力耗损之余,更多的还是心情从长期的极度紧张到骤然松懈,真是绷不住了。 身在绝境、沉浸数月之久,一丝希望看不到,只是危险越来越逼近,诸多钻营努力,总算看到一线曙光。当中滋味,也实在难于言表。 李光顺他们两个,被娘娘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但也总算口风很紧,没有讲出他们三弟不是因为用心苦学、而是被舞乐戏弄累成这样。 因为这一插曲,房氏再怎么希望三子能卓然成材,也不愿让他们再在年前到内文学馆,甚至吩咐宫人收起少子房中所有笔墨书籍,只准他咸鱼安养。 这种待遇,也实在是让李潼哭笑不得。不过大酺献乐事情已经确定下来,年前年后这几天,也真的没有别的事情要操心。 晨昏问省之余,便是拉着李守礼在李光顺房间中练习各种时礼,务求到时能够表现得无可挑剔。当然他也明白礼节错不错其实没有什么影响,跪得再怎么标准端正,该死还得死,只是不想自己闲下来。 腊月自有傩戏传统,娱神求恩。太妃房氏虽然谨慎度日,但对这一点却是非常重视。李潼记忆中还有早年陋居冷宫,一家人插艾覆面的游戏,是死去的少年李守义脑海中为数不多鲜活欢快的画面。 眼下房氏还不知真正的死机正在逐近,只觉得处境越来越好。 因为条件转好,对于傩戏的准备也隆重得很,带领宫人们准备各种器物道具,更是亲笔刺血题写盛传于巴蜀的长生咒于素娟,让李潼昼夜穿戴出入。 蜀中神仙范长生,道行深浅不说,名字就很吉利。所以蜀中也有小儿逢年身披长生袍的习俗,沾沾仙气,无病无灾。他们一家人在巴州待过一段时间,巴蜀相连,便也习此民俗。 民俗方面,不过求个心安吉祥。可是看到嫡母房氏刺自己的血去调墨,李潼还是大感吃不消,得亏这长生咒几百字并不长,否则真怕还没解决掉丘神勣这一威胁,娘娘房氏先为自己禳灾祛病就流干血了。 这噱念之余,那种暖暖的亲情爱意也是让李潼感念良多。他两世为人,真要讲到心理年纪,其实跟现在的房氏都差不多,也不可能就在心里把房氏当作母亲对待,晨昏问省,还是礼节为主。 但见房氏这一行为,也的确让他感受到在这冰冷宫墙内,亲情对人心的慰藉。相守相伴几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很能融入这个家庭中,不再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无根过客。 转眼间,新年渐近,仁智院中也开始张灯结彩,添了许多节庆的气氛。家人们出出入入多有笑脸,即便是李光顺那种明知大祸又心思沉重的,也偶尔会露出一些由衷笑容,并乐得给小妹李幼娘牵马悠游。 除夕的前一天,有中使宦者来到仁智院,代表皇帝李旦看望他们一家。 “岁末更新,诸礼在设,大家恐难趁空暇礼问宗亲,先恭问太妃体康,并问大王等安好。” 中官四十余,自陈名为曹维,看起来要比仁智院杨绪那一脸奸相有气度得多,如果不是因为颌下无须,李潼甚至还以为对方或是学士之流。 由仆佣推及主人,李潼推想他那个四叔应该是气度不差。 虽然同在禁中,但彼此却少见面机会。他脑海中有关记忆,还是在几年前新年似乎见过皇帝李旦一面,但有关记忆模糊凌乱,李潼偶尔思及,也拼凑不出李旦的清晰面貌。 不过每逢重大节日,中使来问,这种记忆是有。此前一家人处境寒陋,甚至每每中使来访成了李守礼日常念叨盼望的日子,因为每每这时候,才会有一些用物美器随同送来。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随同中使而来的,有诸类衣食起居之用,甚至还有守岁、驱邪等所用的巨烛、沉香、桃符之类。如今仁智院处境转好,东西未必是珍贵难求,但这品类诸多,简繁俱在,可见备礼者是真的用心了。 有一点让李潼比较意外,是中官曹维行至他面前,从礼盒中掏出几卷经卷恭敬呈上,并说道“年中厄事,大家有闻,后知大王安在脱厄,也是心怀大慰。并知大王有养生之趣,有乐道之心,并兼笔力少劲,手录内篇诸卷,赏于大王养趣养生。” 李潼听到这话,心情真是五味杂陈,乃至于隐有几分惭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77 永昌元年 对于这位四叔李旦,李潼的心境实在谈不上光明,因为就在此前不久,他还在仔细分析构陷四叔以作死的可行性。 这也谈不上什么小人心肠,真要平常心论,他其实对这些亲戚们,如叔叔李旦、姑姑太平公主,乃至于武则天,其实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恶感。 内心日常吐槽,那是排遣压力的一种方式。但若拔高自身姿态来评价,应该说这些人都是权力的囚徒与奴隶,身在帝国最高层,言则天下之主,但权力给他们带来的幸福感真是微乎其微。 有一句调侃的话,有钱人的快乐你想象不到。身在这样一个时空,身在这样一个家门,亲人们之间尔虞我诈、相爱相杀,这大概也是常人不能享受的乐趣。 人的心胸如何,大体与处境相关。李潼不敢自夸豁达之人,但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他也不会主动的处心积虑加害别人。 天地何浩大,我独不得出。身在这样一个处境,还有人能够自持中正平稳之心境,李潼只能表示佩服与敬重,但我做不到。直视并接受自己的缺点,这也谈不上恬不知耻,只是圣贤难追。 皇帝李旦身处的处境,较之李潼只会更加险恶与局促,年头年尾都还要被他妈架着参与一系列颠覆自己大唐江山的活动,内心之苦闷也是可想而知。 但就身在这样一个处境,还记得派人来探望他亡兄家眷。李潼也不得不感慨这个四叔真是有涵养的人,他自问自己是做不到,即便想得到但未必还有心情去兼顾,这就是人跟人的差距体现。 他上前一步,拜受中官代赐的道卷,并不乏真挚道“请中使转奏大家,守义庭下幼劣,病体薄性,竟累大家牵挂,并作案牍劳赏,愧不敢当,敬不敢辞,守此恩眷,长为大家颂德祈告,愿我亲长福寿绵长,松柏之躯,越冬不凋,兰芷之质,邪尘不染。” 这话说的也是真心,但如果真的事无避免,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做一次邪尘,给他四叔一次寒冬暴雪的打击。实在史书记载酷吏手段看着就瘆人,他真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挺过酷刑的顽强意志。 所以只能盼望大家各守安好,你好我也好,笑看家门悍妇年华老去,归于死寂。 中使在院中待了小半个时辰,遍问院中诸人,尤其执笔记下诉求,言是归呈大家。但除了小妹李幼娘兴致勃勃希望要些新奇礼物,其他诸人也都没有什么具体要求。 诉求当然是有的,比如说搞掉丘神勣,关键说出来也没用。 对于这个温厚知礼的小叔子,太妃房氏还是极有好感,甚至此前几日就准备礼物,此际也请中使转献。比较起来,对于另一个小叔子李显,房氏似乎就不怎么看得开,偶尔中庭闲话有所言及,也都很快转移话题,谈都不愿多谈。 这里又有一个小细节,那是李潼听长兄李光顺讲起,就是一家被外逐前往巴州之际,李显上书请给废太子一家衣食,据李光顺说当时他们父亲李贤知此后是悲愤以致泪水横流,只道不欲见他生归。 这一点李潼倒是能想明白,因为这事他们爷爷李治也干过,就是魏王李泰被远逐的时候,后来李泰盛年而夭,至死也没能再归权力中枢。 他们这个三叔当时大概也是志得意满,以我爸爸李治为榜样,结果没想到自己有一天沦落到要给闺女起名叫“李裹儿”的凄惨,甚至最初的流放地都是李泰待过的均州。 略过这一节,仁智院倒是也有一些其他的人际走动,譬如凤阁转司宫台送来一些新的笔墨文具并文艺书籍,甚至那个直案王贺旺还亲自执笔写了一篇贺词,大体是乐安王李光顺勤于学业,大有长进云云。 李潼看到这封信倒是一乐,欧阳通那一闹让这些凤阁官员们给了他们三王一些小重视,临近年关还记得发张奖状让家长乐一乐。当然,他跟李守礼却是没有这个待遇了,但好歹也瞒下了他们逃学的劣迹。 房氏观此书信,心情更是愉悦,但见信中无涉幼子,不免还是忿忿。毕竟在她看来,这小儿子才最出息,苦学到昏厥被送回家,那能是一般的刻苦一点絮叨之言,倒让李潼大汗。 除此之外,司宫并六尚主事宫官们也在年尾几天次第来访。 转为司灯的典直徐氏来的时候,又简单传递了一些最近所搜集的情报,其中与丘神勣有关一桩是秋官侍郎周兴构陷范阳王李蔼,谋其私邸转送丘神勣之子。 李潼听到这一消息,不免唏嘘,只觉得他们李家宗王真是不值钱。这个李蔼是鲁王李灵夔的儿子,此前靠着卖亲戚熬过了第一波的清洗,但还是没能熬过下一波。 除此之外,另有一桩比较相关的,是殿中监欧阳通出为万州刺史,这是从中央紫袍大佬一脚蹬去重庆,贬谪无疑。 李潼不确定这一任命跟自己关系多大,是武则天还是其他人的意思。想想欧阳通这么大年纪被外放这么远,辛苦是难免。 但此刻的他就算想帮也帮不上,也只能安慰自己,这位老先生暂时离开中枢也好,真待在中枢反而活不久。心里盼其能熬得过贬谪的辛苦,未来得有相见之日,向他请教书道疑难,起码有机会当面告诉对方,自己是感激他为自己一家所做的争取。 年时诸事,琐细充实,时间很快就到了除夕守岁。这一夜仁智院也是一改往常落日即熄灯入眠的习惯,彩灯张挂于廊,厅中巨烛燃烧,一众家人团聚在太妃房氏居舍中厅,说着一些讨巧的吉祥话,一个个都是喜色盈盈。 饶是素来与家人不太亲睦的张良媛,此刻席中也是偶作浅笑,间或追忆早年冷清,与太妃并郑金等俱都眼眶泛红,大有不胜唏嘘之态,但讲到未来,眉眼之间又泛起许多神采。 逢年过节,小孩子最是高兴。入夜之后,整个仁智院便回荡起小妹李幼娘欢快笑声。这小娘子幼来凄苦,这一个新年对她来说真是全新体验,裹着簇新的棉衣披裘,圆球一般直在厅中廊下打滚,间或娇嗔控诉二兄又来戏她欺她。 李潼眯着眼,怀拥一个金丝小暖炉,像一个老干部一样软偎围榻,这边听房氏等长辈们唏嘘絮叨,那边则看着不着调的李守礼和李幼娘的嬉闹,间或与长兄李光顺闲聊几句。 对于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新年,他心里没有太大感触,此际也不愿多想前程如何,只盼望明年今日,一家人还能齐齐整整这念头也是有点不吉利,心里呸了几声,只盼明年今日,高屋软衾,无忧无虑。 不独仁智院这里,大内其他地方要更热闹,甚至就连千步阁禁军哨岗都挂起了彩灯,冲淡了几分肃杀,夜色下望去反有几丝俏皮。 至于那座新建成的明堂,则更是华美的不得了,甚至就连最上方那铁凤都有灯火渲染,似展翅翱翔于天空中,一如那威风凛凛的神皇,俯瞰整座神都,凌驾于整个大唐之上。 夜中大内响起悠扬的钟声,宣告着万象更新,新年已至。 仁智院已经有些精神恹恹的众人,这会儿再振作起来,在内以太妃房氏为首,在中庭以嗣王李守礼为首,小作祈祷之礼。三王都未开邸,并无独立家庙,他们亡父李贤如今还葬在巴州,聚土为灵,庄重遥拜。 “可惜今年慈乌台终究未成,盼明年今日,先王魂灵可得安所。” 太妃语调颤抖,讲到这里,又是难免清泪长流。 祭礼草草,之后一众家人各自散去,只在中庭留下几人续蜡添油,彻夜亮堂。 李潼返回居舍便解衣入眠,只觉刚刚打了一个瞌睡,迷迷糊糊中又被惊醒。外间诸多嘈杂声浪,震得窗纱都频频颤动。 “外间什么动静” 他揉着眉心从榻上坐起,自有宫婢匆忙上前加披裘袍。 “元旦贺新,外间诸相公正率群臣入则天门、登神宫,想是礼声” 听到这一回答,李潼愣了一愣,心中转又有些可怜他的四叔李旦。 他这半年心境流转,自觉涵养气量实在不够,料想自己如果待在李旦那个位置上,此刻也端坐于万象神宫中,心态只怕是要崩成碎渣。李旦却能咬牙硬熬下来,且一熬就是一二十年之久,也实在是常人所不及。 元日午后,皇城南面则天门响起山呼人声,在宫室楼台之间辗转传播,传到仁智院已经完全分不清内容为何。但李潼却明白,这是武则天驾临则天门,宣布改元永昌。 即日开始,便是永昌元年,但这个永昌年号连一年也没昌过去,年尾十一月,再次改元载初。 仁智院外大事频频,院内也多年节琐细,几天的光景眨眼而过,元月人日如期而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78 死而无憾 早在年尾几日,李潼便告诉太妃房氏等人,他们兄弟三人将要出席人日大的事情。所以这年前年后光景,仁智院倒有一半忙碌是为此筹备。 人日前夜,李潼也是辗转许久,不能成眠,设想诸多可能以及变数。只是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浅睡片刻,但不久之后院中人语脚步便又将他吵醒。 “几时了” 李潼坐起身来,披衣而起,晃晃有些不太清醒的脑袋。 “阿郎已经醒了” 卧室外侧厅中,郑金闻讯步入,上前说道“眼下丑时放过,阿郎还可浅睡片刻。” “不睡了,不睡了。” 李潼侧首看到院子里已经亮起了依稀灯光,昨夜中官通知,他们一众参加人日大的人等要在卯时集于神宫廊殿,即便再睡,不久也要赶紧起床。 “快快帮阿郎梳洗装扮,切勿有失仪疏漏。” 郑金口中说着,自己已经去整理各种衣装配饰,也有几分手忙脚乱的模样,可见心情同样紧张。 梳洗装扮得宜,李潼便推门而出,抬头看到夜幕寒星,冷风扑面而来,更裹紧了披在身上的裘衣。 “太妃已在中厅等待,大王且徐行。” 门外站着太妃房氏身边女史,见永安王行出,连忙让宫役掌灯照路。 中厅这里,已经聚起不少人,对于仁智院这种幽禁之地,人日大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李潼步入厅中,便见家人俱都在此,甚至包括小妹李幼娘,这会儿也都睡眼惺忪依偎在嫡母怀中,抬起俏脸迷迷糊糊喊了一声三兄。 “我兄弟自去即可,扰这小娘子做什么。” 李潼上前见礼,并又指着幼妹笑道。 “她也该要知此,知她庭门虽然不幸,但三个兄长,都是仁厚的少年郎” 房氏眼望少子,刚刚开口,已经唇角翕动,渐有清泪垂流,以至于泣不成声。 李潼见状一愣,旁侧长兄李光顺开口低语“外事娘娘已知。” 听到这话,李潼顿时有些不满的望向另一侧臊眉耷眼的李守礼。不用想,看这架势大概率还是李守礼泄密,这小子脑满肠肥,肚子里藏不住一个屁。 见三弟目露不满,李守礼神情讪讪“三郎你要信我,我真不是有意私告娘娘。想到大献乐,只恐自己误事,夜里私弹琵琶,才被娘娘探知” 听到李守礼回答,李潼才神色稍缓。这二兄往日跳脱,他对之多多少少是有保留,丘神的威胁,家门私传问题不大,主要还是不想家人无谓担心。可若就连这种小事,李守礼都守密不住的话,以后还能作什么共谋 眼下虽然也是泄露,但起码不是因为大嘴巴。私下练曲也是态度端正,一个原本大大咧咧的人,也不可求眨眼就算无遗策。本质若可雕琢,自有成长和进步的空间。 如今时局中,内外多少人视他们一家恍若无物,搜罗一分的助力,李潼自知有多艰难,兄弟不能同心戮力,更能奢望何人 “不是不想尽告娘娘,只是此事多言无益” 李潼上前要为嫡母擦泪,房氏则握住他手腕,颤声道“不必说,不必多说往年娘娘自欺,只觉苟活在世,是恐儿郎失养,但今才知儿郎俱都长成,已是庭门支柱你们阻祸于外,家门妇流已经能托庇安生、你们亡父、真真是再无遗憾” 房氏几日前已知此事,但恐更加重儿郎心理负担,也都按在心底不作流露。虽然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但都拘在罗网,不能畅游。这一点彼此隐瞒的心意,便是亲情最动人处,虽然卑微,但却暖心。 听到房氏泣声,李潼也觉眼窝发酸,他还是不大习惯真情流露,长身而起,抬眼深吸“娘娘不必多赞,儿辈今日必夸美人前,再邀圣眷,护我家门无灾” “放宽心,不要强逼了自己。你父不是俗流,你母也有贞风,无论人间几多戕害,无损我门德鼎盛愚妇何幸,虽无身出,但却能有三子并拱身前,即便黄泉赴死,也能含笑无憾。” 房氏说话间,脸上也是悲态收敛,转而泛起一层自豪的光彩,她站起身来,亲自为三子整理衣袍,行至李光顺面前,神态复杂道“阿郎成器,反是娘娘多年冷落,愧对你” “儿、儿” 李光顺听到这话,脸上悲戚大盛,退步叩地,嚎啕大哭,多年的委屈与敏感,在这一刻似是尽情宣泄“生于此家,此生无悔光顺一息尚存,不许贼人欺我母亲、兄弟生为肉盾,死为引魂” “我、我也是” 另侧李守礼见状,便也跪在地上“娘娘痛我顽劣,我心自知阿爷别前见我,教我、教我许多。儿是猪狗材质,不知该要怎么救家、往年阿爷喜我戏闹,我、我早前阿爷召见巽奴,不愿见我,儿知父母厌我。往后只听巽奴教我,绝不再浪戏” 听到李守礼哭号旧事,李潼脸色又是一黑,上前给这俩磕头虫一人一脚,斥声道“今日之后,大把悲喜时光。省些涕泪气力,事后仔细回味。” “是,三郎说得对不要乱了仪态,不要有这样的儿子,阿母生死都无惧” 房氏拉起伏地二子,又亲自给他们整理衣袍,脸上虽然仍是挂泪,但已经露出笑容,并很有兴致的自夸一句“福泽之人,不必忙碌。你母虽无身孕之苦,但却有三子为我谋生,饮食安享,能活一日,自美心底,更胜某某诸多”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大感亲切,此前只觉得嫡母谨慎庄重,但此际真情流露居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可见平日里内心也是腹诽不少。恨人有、笑人无,原来也不是自己的一点恶习。 厅室中一通哭号,时间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房氏亲为三子调羹御寒,不多久便有宫人来告言是导引的中使已经来到仁智院。 来者以一名尚宫居女官为首,另有宫婢、宦者数人。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四名持刀禁军贲士。 从入住仁智院开始,李潼便比较关注禁军有关的情报,特别在发生那一名百骑军士郭达私下联络事宜之后。但仁智院中,关于这方面的来源实在太少。 等到活动范围逐渐扩大,接触的人也越多,尤其丘神的威胁凸显出来,更让他有种芒刺在背的危机感。 丘神对他们一家恶意澎湃无需多提,为此甚至不惜亲自出面去威胁薛怀义。 就李潼自己小胳膊小腿,都还在算计与敌偕亡的毒计。丘神那样的权柄与地位,能够想到的方法和途径肯定更多。 李潼也不会一厢情愿的相信,丘神就会按照既定的套路和规则来,只靠酷吏构陷来害他们。 比如说眼下,他们兄弟获准参加人日大,丘神会不会恃其权柄,干脆途中截杀,以防止他们兄弟见到武则天 对于这个问题,李潼想了很久,觉得虽然可能不大,但也并非全无可能。 可能不大,是丘神没有这样的胆量禁中操戈、虐杀宗王,又或者对方觉得他们兄弟即便见一次武则天,也无足改变当下这种处境,犯不着为此冒险。 至于说有可能,那原因就多了,他又不是丘神肚子里的蛔虫。费了这么大力气终于美滋滋去见奶奶,结果中途被人拦下,一刀结果了,那真是欲哭无泪。 所以早前他也在向薛怀义、沈期等能够接触到的人去旁敲侧击的打听,眼下皇宫大内的禁卫制度。 如今洛阳太初宫禁卫力量,是南北衙并重。北衙虽然逐渐壮大起来,但也还并没有完全覆盖整座皇城,大体以贞观殿为界线,北衙主要负责以北的大内区域。 至于南面区域包括台省机枢所在的皇城,仍由南衙进行宿卫警戒。皇城内的警戒,主要由左右卫负责,城门宫禁则更加复杂。 李潼既不敢问的太直白,那几人也本非禁卫系统之人,就算了解什么细节,也不会仔细向他说明。但基本可以确定,金吾卫在禁中的势力和影响并不大,最起码没有大到能够出入禁防、肆意杀人的地步。 不过这种事也实在说不准,毕竟武周一朝前前后后,什么妖事没有。 眼下李潼能够寄望的,还是不要发生什么太过刁钻的小概率,比如丘神一上头,拼却身家性命不要都一定要用非常手段弄死他们。 努力这么久,就为这一天,别说概率不概率,就算笃定仁智院外刀光剑影,他也要走上这一次,否则真是死都死的不甘心。 仁智院早已备好羹汤之类,请宫使小用驱寒。短坐片刻,三人一同行出,在宫使引领之下,穿过层层宫禁,直往万象神宫而去。 scritbdsharescrit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79 神宫巍峨 仁智院虽然同属大内,但方位仍属偏在,一俟跨过归义门,真正的皇宫大内新年之际那种热闹喜庆的氛围才扑面而来。 眼下时间方入寅时,天幕仍是一片幽暗,但大内之中张灯结彩,自有灯火光辉顽强的驱退黑暗,撑起一片光亮空间。 宫使在前,宫役在后,禁军贲士分在左右,三王被夹在中间,也只是垂首默行,不敢左右张望,不敢窃窃私语。 如是折转前行,夜色冷风中,李潼走得身上都汗气暗浮,转过一道宫禁之后,眼前才豁然开朗,只见明堂那巍峨庞大的建筑已经伫立于眼前不远。 如此庞大的体积,自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压力,此前只能隔空远观,已经觉得颇为壮观,现在近立于侧下,渺小感真是止不住的被从心底压榨出来。 “这、这神宫,真是高大” 李守礼也抬眼去望,口中喃喃惊叹。 “请大王等向此而前,先入廊殿。” 行至此处,又换了一批宫人导引,三人便也连忙收回视线,乖乖跟在身后拾阶而上,直往廊殿而去。 明堂周围,更是灯火通明,更兼人员众多,但场面却并不混乱,或匆匆疾行,或群立一侧,少有人语喧哗,更没有人影胡乱跑动。 李守礼登阶行至一半,脚步已经隐隐有些发软,特别侧首回望,看到此前同一水平的人影已经渐渐变做一个个小点,乃至于失步撞在李潼身上。至于另一侧的李光顺也并没有好上多少,双唇紧抿,脸色微微发白。 感受到两个兄长不同程度的紧张,李潼也是忍不住一叹。他在禁中也是眼看着明堂落成,眼下走近,惊叹自然是有,但更多还是感慨他奶奶这败家娘们儿是真能造,至于因此生出什么敬畏感,那是没有。 毕竟明堂再怎么宏伟,时代局限在这里,再壮阔的建筑与画面,他也不是没见过。 但也不得不说,登明堂而览四方,依此壮大俯瞰渺小,对于一些内心不太安分的人而言,的确是能滋生一些掌控万事万物的假象,难怪古代的帝王,多有热衷营建。一念生出,万物聚此,那种成就感真是无与伦比。 不过眼下他们进入的,还是明堂周边的附属建筑,廊侧厅堂。包括之后的人日大酺,也只在万象神宫的厢殿举行。李潼想要登入真正的明堂主殿,仍须继续努力。 廊殿侧列明堂四边,李潼登上以后,最大的一个感受就是高处不胜寒、不似在人间。当下本就新年寒冬,廊殿立于高处又少于遮拦,特别是内里通透,那穿堂风飕飕刮得真是让人肝胆俱寒 此时的廊殿中,早已经群立许多人等。外围陛栏自有仗内甲士持殳林立,衣甲上多有冰霜暗结。廊殿内则是一队队的宫人簇立,另有许多役者忙碌的往来搬抬器物。 负责导引的宫官行至此处,脚步便迟疑放慢下来,似乎不知该将三王引往何处。 “不知薛师可登殿请尚者引我等往见。” 李潼原地小幅度跺着被冷风吹得有些麻痹的双脚,牙关打颤说道。 宫官转头一笑,正待开口道歉几句,另一侧已经响起薛怀义听来爽朗的大笑声“原来王等已经入此,我还刚要遣人去问。” 说话间,薛怀义已经前呼后拥而来,头上依然戴着厚厚毡帽、下缀貂尾,身上则裹了一件翻毛的裘衣,反倒看不见那标志性的艳色僧衣。 他前后拥从二三十余,浩浩荡荡而来,彼此刚一走近,李潼便感到温暖许多,人墙自能挡风。 “没有薛师在引,我兄弟如野泽鹌鹑,彷徨无望。” 李潼也阔步上前,并二兄一同向薛怀义见礼并寒暄。 薛怀义脸色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将李潼拉到身畔,环视周遭一众人等,大声道“你等都来见过少王,特别是永安王,与我并成壮事,日后内外出入,凡有逢见,不可失礼” 诸人纷纷上前见礼,李潼颔首致意。这些人既有宦者宫官,也有外廷臣僚,特别其中几人身着甲胄,似乎禁卫将领。 薛怀义近来的确是鸿运当头,特别前日于明堂受赏,因此督建之功被正式封授为梁国公并左威卫大将军,不再只是身份地位都有尴尬的白马寺主。 身在自己所督建的明堂副殿,他更有一种近乎主人翁的自豪感,随口讲起一些与明堂有关的事迹,并再收获许多赞美。 接着他才拉起李潼说道“此间实在风寒,天色仍早,外众要在卯间才会登殿。王等且随我来,暂入暖阁等候。” 说话间他便先行一步,李潼等跟随他绕过此处廊殿再行内里,便见殿后还有一排不甚起眼的厢舍。随薛怀义解释,李潼也知道此处乃是中官、外臣登殿待诏暂作停留的地方。 薛怀义将三王引入其中一间屋舍,掀帘而入,自有暖风扑面而来,但却并无丝毫烟火气息,想来应是有着类似火墙、地龙之类的布置。 “王等暂且于此短留,我是杂务缠身,不能久陪,稍后待到登殿入叩,我再来导引你等。” 将三王引入房中,薛怀义稍作顿足,然后便又说道。 “薛师自随便宜,我兄弟在此安候。” 李潼等三人又连忙行出,一起送走薛怀义。 别的不说,对于薛怀义的热情周到,李潼真是感念不少。身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场合,周遭往来全无一个相熟之人,他心里也是暗存几分局促。 薛怀义在这之中如鱼得水、众星拱月一般的待遇,难得还能记得安排他们三人行止,对于其人所言仗义,李潼心中也是暗记下来。 刚刚送走了薛怀义,李潼正待要与二兄返回暖阁,这一转身,廊道另一侧却又有一抹倩影映入眼帘。 上官婉儿疾步趋行,身后跟随两名女史,刚刚折转入此,抬眼看到一身典雅礼服的永安王站在暖阁门前,一时间也是瞳孔微缩,身躯都僵了一僵。 看到上官婉儿这惊愕模样,李潼不免莞尔,视线稍作上下打量。 今天的他章服典雅,对面的上官婉儿也不逊色,层叠绚丽的宫裙,五彩织羽的半臂,肘间各垂一道金线缀珠的披帛,流苏缨带结于胸前,粉黛清晰,腮红浅晕,眉际则贴着红艳娇美的梅花花钿,翠鸟振羽状的步摇由侧后啄入满头青丝结成的螺髻,整个人显得端庄美艳,大不同于此前的清丽。 早先李潼见到韦团儿,暗觉对方容貌娇美或要浅胜上官婉儿,但今天再见到上官婉儿风格迥异的装扮,才觉得美态真是没有极限。但也止于欣赏,谈不上由此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遐想。 上官婉儿略有失态后,皓腕抬起,似乎要打出一个什么手势,明眸一转之后,只是微不可查的向永安王眨了眨眼,然后无事一样带着两名女史匆匆穿行而过。 李潼门外站了片刻,便也低头返回房间。他倒是想站在外面看一看能否见到什么名臣之类,但想想还是不宜表现得过于跳脱,况且他就算记得什么人名,长相却全无所知,也就打消这个念头。 暖阁房间很朴素,但空间却是不小,屏几座榻等张设也都一应俱全。 除了他们三王之外,房间中还有几名宦者恭立于侧畔。李潼也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像他们日常在仁智院又或内文学堂,日常所见宦者比例不高。 但是到了明堂这里,宦者比例便翻增数倍,虽然也有宫婢之类,但活动范围也有限制,听用受遣而往来奔走者,多数还是宦者。 一名宦者趋行上前,恭声道“不知大王是否需有饮食传奉只是仗内厢在都有例制,品色单调,还望大王勿罪。” 身在明堂侧厢,参礼在即,几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吃喝的想法。不过听到宦者问起,一路冷风直灌的李潼倒是馋起了他的胡辣茶,便开口说道“若有茶饮,可以送来,若无那就不必劳烦了。” 宦官应声而退,另有两名宦者侍立门边。 三人坐在房间,李光顺只是低头默默听着外面传入的动静。李潼枯坐无聊,则打量起房间中的布置,这居舍很空旷,有的地方还露出木梁原色,没有来得及上漆,由此可见他奶奶武则天非要赶在新年启用明堂,细节上还是稍显匆忙。 凭几之外,房间里还摆设着一尊长宽数尺的白瓷盆山,在房间灯火的打照下光彩流转。 房间外突然响起了比较明显的谈笑声,由远及近,很快门帘便被掀起,几道人影出现在门前,当中则站立着一名紫袍中年人。 房内李潼等三人自是连忙站起,而门外几人看到他们,脸上也露出诧异并惊疑之色,特别那名紫袍中年人,脸色更是陡然一沉,深深打量李潼三人一眼,侧首望向室内宦者,语调更流露不善“怎么回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80 猪狗之才 “薛师吩咐,请大王等于此短候,等待参礼。” 在那紫袍官员的逼视下,宦者头颅低垂更甚,语调恭谨且带着一丝颤音。 “大王” 李潼等三人俱着章服,紫袍官员自然能认出他们的地位如何,此刻反问一句,更有几分不屑意味蕴在其中,他举步缓行入内,视线很是恣意再作打量,然后才又开口道“王等谁家闲客” “小王” 李光顺上前一步正待答话,却被李潼一把拉往后方。 阻止了长兄自陈,李潼也前行一步,视线同样望向这名紫袍官员。 对方身躯瘦高,紫色官袍之上,戴着一顶貂皮浑脱软帽,有帽尾垂下在脖间绕了一圈。其人相貌脸型瘦长,五官拉伸分布显得有些不自然,眼窝微陷以至于眼神隐有阴鸷,嘴角翘起则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轻蔑。 李潼制止了李光顺,自己也不说话,房间中气氛顿时转为沉闷,宦者怯懦不敢上前,直到那紫袍官员阴冷视线转来,才又趋行上前,半弓身躯小声道“相、相公是春、春官武尚书” 听到这介绍,李潼心中便了然,同时也忍不住暗叹,不知自己倒霉还是走运,居然就这么撞见了武家人。 春官尚书便是礼部尚书,早在万象大曲参评之际,李潼便听沈期讲起,洛典之后远春官尚书武承嗣转为吏部天官尚书,继任的则是其堂弟武三思。眼前这个吊死鬼形象的,自然就是武三思了。 宦者又声音颤抖着介绍了三王各自封爵,武三思听到三王居然是故太子李贤的儿子们,那阴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惊悸,继而皱起了眉头。 他也不与三王说话,只是负手而立,过片刻才又转头望向后方,沉声道“通事导宾者何人今日大,参礼者寺监诸署并诸宫、府在职,怎么有爵者空职乱入速速处理此事” 其人言辞冰冷且傲慢,就像是眼见三团垃圾碍眼,喝令扫出。 听到这话,且不说门外众人反应如何,房间中的李光顺并李守礼脸色都是变了一变,被李潼抬手虚压。 房间外骚乱片刻,不久后才有一名青袍官员一脸汗水的挤入进来,凑到武三思身边低语几句。 武三思听完后,眉头皱得更深,视线斜斜望向站在房间中的少王。年前腊月,他才从兵部夏官侍郎递进为礼部春官尚书,接替堂兄武承嗣司掌典礼事宜。 他新执署事,百务繁忙,大选乐这种小事自然没有精力去过问。选乐名单提上来,他便随手批准,待知薛怀义居然参制一部新曲入选,他也没有了解更多细节,甚至为了示好薛怀义,还提议将薛怀义这部新曲替换掉大正日当中的礼乐堂堂。 不用想,这个提议刚刚提送政事堂,便被打了回来。但武三思也并不在意,刚才登殿途遇薛怀义还随口讲到此事,只道政事堂相公们太过迂腐傲慢,他觉得万象大曲是足够担当礼乐的。但事实上,这部大曲他由头到尾也没有听过观过。 眼下僚属入陈,正是嗣雍王等三人居然也参与这部大曲,甚至大曲曲辞便由永安王亲笔写成。所以三王并非乱入,而是因事登殿。 得知这一细节,武三思脸色直接黑成锅底,心情更是五味杂陈,愤懑至极,以至于隐在衣袍下的身躯都隐隐颤抖起来,本就少肉的脸腮更是咬肌凸起。 眼下李武争锋,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们武氏籍由神皇关系,可以说是将李氏皇族打得溃不成军,死散无数,占尽上风。 自知满门荣辱全系神皇一身,他们武家诸人为了邀宠神皇,也是爱屋及乌,对于薛怀义都极尽阿谀,不顾士流讥笑。 可是薛怀义这市井无赖,居然还如此无顾他们所释放的善意,在这样敏感的时刻,竟与雍王一家维持如此亲密关系。这个贼僧,他打的什么主意是想两头下注,左右逢源 除了对薛怀义的忿恨之外,武三思心中更有一份羞恼更加难以遏制。 他为了邀好薛怀义,主动提议要将万象大曲引为礼乐,政事堂那些宰相们虽然否决了这一提议,但在心中会不会讥笑他武三思蠢钝如猪、竟然做出这种资敌的蠢议 几种情绪纠缠,武三思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以至于再看房中三王,眼中怒火几乎喷涌而出。这几个贼子逆种,侥幸活命已是至幸,居然还敢在无人知的阴暗角落搞这些小动作 此际人多眼杂,武三思纵使心情恶劣,心知不是发作的场合。三个少王只是小事,扰了稍后便要继续开始的大才是大事。 他深作几口呼吸,才让自己情绪稍稍平复,转又望向三王,以冷漠疏远的语调说道“不知王等趣才难得,居然还能协助薛师阔制新曲献礼。不过,此间廷臣待诏所在,非是乐部久留之地,王等恭谨知礼,请勿作留难。” 开口逐人,语气同样不客气。李潼心情自然也不算好,但他也心知,这一阶段的武家人对他们姑姑言听计从、服侍的服服帖帖,自有一股依傍大势的鸿运当头。 反观他们兄弟,丘神带来的威胁还悬在头顶,好不容易能有机会见到武则天,结果好坏还在两可,更犯不上此刻当面做什么意气之争。 于是他便转身跟两位兄长点点头,便要举步往外行去。 武三思观三王动作,眼神更是不屑,去年至今,多少李氏身在外州的藩王都被猪狗一般的宰杀,凭这三个幽居禁中的逆种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随口将三王斥出,更给他带来一种颇为微妙的满足感,转头吩咐属吏道“之后清点乐部诸众,大盛典,恩泽普受,但却不可滥涉丑恶之流” 李潼等三人,本来已经迈出几步,听到这话后,他脚下顿如生根,视线盯死武三思脸庞,手指则指向另一侧战战兢兢的宦者,口中喝骂道“贱奴、贱奴才虽猪狗,应识冠带我兄弟贵胄天孙,狗眼敢作伶乐相待” 此言一出,内外俱寂,特别被李潼死死盯住的武三思,更是气得头顶浑脱软帽都弹动起来。 李潼收回指向那战战兢兢宦者的手指,视线没有移动丝毫,却向武三思露齿一笑“小王性急浮躁,不能体恤奴役,让尚书见笑。大盛典,礼事繁多,德才兼备者尚且不能从容料定,何况尚书我兄弟在廷则为小臣,在私则为劣孙,或刑司或杖斥,不劳尚书。厌此刁奴门栅之内尚且不能供事周全,敢有狗胆乱吠事外薛师留其侍我,稍后薛师归来,我自诉之,尚书请自便。” 说完后,他拉一把身躯仍有几分僵直的两个兄长,复往室内行去。 武三思僵在原地,脸色已经涨得通红,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甚至貂尾缠绕的脖颈都青筋毕露。他是真没想到,这被目作逆种的少王竟然如此嚣张狂妄,劈头盖脸便是一番指桑骂槐的斥骂,尤其在此众目睽睽之下,更让他羞恼得近乎失去理智。 “仗内戟士何在给我” 他顿足低吼,旁侧却有属官抢步上前,一把按住武三思已经抬起的手臂,附其耳边低语道“尚书息怒,尚书大在即” 几人冲上前来,将武三思拥出室外,房间中除了兄弟三人,又只剩下两名宦者已是惊恐得魂不附体。 “杂事牵连中官,实在抱歉。无论事后如何,我兄弟只身当之,也会求告薛师,请无涉其余。” 李潼这会儿心情也是忐忑有加,强打起精神安慰两句被无辜牵连的宦者,他又抬手示意李守礼,让他去靠近白瓷盆山摆件的席位去坐。 李守礼这会儿也有一些发懵,但见李潼示意后还是快速抓住重点,低声耳语道“巽奴你是要我掷器杀贼可是飞弹能有准头,若真武士冲入,瓷盆沉重,我不能确保掷杀狗贼” 李潼闻言给他一个白眼,有些虚弱道“你能掷谁稍后真有贲士冲入,砸自己,越狠越好,只要不死,你就救了兄弟” “哈” 李守礼闻言后便瞪大眼,但还是连忙点头“听你的” 说话间,他已经弯腰去试那盆山摆件的重量,并将脑袋抵上,琢磨该从何处去砸。 “三郎,这、这可还是我来,我已经应过娘娘,绝不” 李光顺这会儿也是手足无措,见状便要上前将瓷器强揽在怀,却被李潼抬手拉住“什么好事,值得争抢该他的,他是家门嗣息,性命更值钱。唉你别乱动,等人冲入再砸。” 李守礼讪讪归席,转又笑问道“这是什么计” “绝户计” 李潼颓坐在席,以手覆额,心情可谓烦躁到了极点,只觉得这个武三思真是蠢猪,没有骂错。你没事抖威风,哪里不好,撩我这个随时准备与敌偕亡的亡命徒干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81 少王险计 李潼是真不想死,卖祖宗卖亲戚都被他想到,可见是有多惜命。 但他也明白一点,人事乖戾,并不是想不死就能不死,真要万般挣扎都无奈,务求给要杀他的人以最大反击伤害,这是他心中常备计划。 过去那大半年,他从睁开眼就在争取如何能见上武则天一面,你爱不爱我,我得把心意表达出来试一试,万一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始于颜值、陷于才华,江山社稷都要传给我,不要还不行。 诸多努力,成功在即,结果生这种事情,还能保持心情不郁闷,那真是圣人才能有的心境修为。 在见到武则天之前,他是真不想再生什么意外。以至于武三思一开始那种态度,他都能忍耐下来。可是这吊死鬼好死不死,非要找刺激,最后那一句话,算是突破了李潼的底线。 当然不是因为骂他丑恶之流,这种明显瞎话一笑置之,而是说什么清点乐部诸众,你要把我清出去,我就给你拉清单 指桑骂槐,斥骂武三思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大不了血洒明堂 此前他谨小慎微,诸多谨慎,那是因为身处在禁中偏僻,真要太跳,分分钟被人捂死、毫无波澜。可是现在他在哪里明堂啊,万象神宫啊 此前他连去慈乌台上吊都能想到,更不要说在明堂作死。现在武三思是退出,但之后会生什么还不知道。但无论生什么情况,李潼都打定主意,在没有可靠的人和可靠的转机之前,宁死都不离开这里。 这就是他吩咐李守礼砸自己的原因,一旦外面真有仗内甲士冲入要强逐他们,他就让李守礼血洒明堂,给他奶奶这神宫开开光。 口号都想好了,还是两套,用哪套视情况而定。 一套是针对武则天“圣母神皇,人伦表率,残杀高宗子孙,血肉分食,款待大唐忠义”还搞大酺聚餐吃屎吧你们 一套是针对武三思“武三思人间败类,辜负国恩,为报往年太后逐杀其父兄之仇,明堂虐害太后幼孙”不光弄死你个吊死鬼,还弄死你们武氏全家 口号传不传得出去不要紧,起码是胸有定计,心里不慌。真要人冲进来,先让李守礼自残吓住他们,抓紧时间喊口号。 刚才行途他已经打量过,此处虽只明堂侧殿,单只灯光下所见便已经有千数以上的人聚集出入,更不要说则天门处外廷诸众已经结队而来。 他还没有起来敲打墙壁,寻找火墙,准备砸烂了火烧明堂已经很克制了。但这也是一条思路,若能熬过眼下,可以试着看看能不能从薛怀义那里探出设计图,作为日常备案。 房间中一片死寂,只有几人喘息声。而在门帘之外的外侧廊道,却是一片乱糟糟。 武三思虽然被僚属们拉离此处,但永安王那一番斥其猪狗之骂,仍然回荡于脑海,令他羞愤欲死。 “竖子,竖子敢于礼堂咆哮,如此狂悖失礼仗内戟士,仗内戟士给我将他逐出礼场” 他虽然已经羞愤至极,但仍尚存一分理智,心知不宜在此将事闹大,只想着将三王逐出明堂范围,然后尽情炮制。 但他也只是春官尚书而已,仗内诸卫绝非他能呼来喝去,尽管近畔就有仗内持殳士标立,但也只道庄重场所,无令不行。就算有人想要逢迎武氏,谁又敢在这样的场合里一脚踏进这种层次的纠纷 廊道另一端,上官婉儿传达完禁中诏令,顺道之际稍稍打听了一下永安王等为何出现在此,得知今日宴乐所用大曲居然是永安王与薛怀义并献,一时间颇感瞠目结舌,没想到几个少王居然能折腾出这种事情。 上官婉儿心思细腻,虽只了解梗概,但已经能够品味出许多讯息。她心知即便如此,并不足以让三王参与大礼。薛怀义在外风光,但诸事仍在神皇授意,三王能够参礼,与其关系不大,必然是得到神皇某种程度上的授意。 心中这么思忖,返回临时直堂之后,上官婉儿还是按捺不住好奇,趁着职事之便,让人送来有关今日宴乐的细则。 虽然大礼由春官、司礼等有司筹备主持,但她们这些待诏女官、亲近之属,了解一些细节也在职内,诸多礼章自然有备。 籍卷送来,待见曲目万象,上官婉儿眉眼已是一凝,之后便继续向下看曲辞与曲簿。只是看完之后,她眉目之间疑色更深。 这一番览细,算是解决了她心中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何神皇一改冷漠态度,授意三王参礼。大曲细列献经一节,这对神皇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雍王等三子若能参事其中,无疑是锦上添花,利用好了能噎众声。 卷上罗列献乐诸人,领衔者薛怀义什么人,那不必多说,应是受撺掇更多,不可能用心到这方面来。学士沈佺期自是清贵,久事乐府,制曲献乐自在职内,但为何与三王纠缠一起 三王各自形象、性格快在脑海中掠过,上官婉儿思绪最终落在永安王身上。特别再见曲辞撰者正是永安王,不免眉头暗锁,只觉得脑海中无数迷雾涌出,将本就不甚清晰的永安王形象团团包裹。 “这个永安王,到底” 上官婉儿细忖良久,不得究竟,索性推案而起,见无案事系身,索性举步行出,直往侧殿行去。待到行至此前偶遇永安王的侧廊廊道,却见转角处多有宫人聚望。 而在更前方,则有春官尚书武三思一脸不善的负手徘徊,不时作顿足状,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生了什么事” 上官婉儿疾行几步,问向一名旁观宫官。 “上官才人” 宫官转头看到上官婉儿,连忙敛裙施礼,不敢隐瞒,将自己所见详细道出“暖阁内少王与武尚书” 永安王舍内怒斥,这些宫人在外自然没听到,但见春官尚书武三思气急败坏被僚属拥出,且顿足不肯离去,难免上前耳语打听,竟将内里情形打听个七七八八,可见武三思人缘是不大好,僚属之中都有人乐见出丑。 上官婉儿听完宫官描述,脸庞上阴云渐浓,就连额间花钿似乎都黯淡几分。她本来是打算去寻永安王小作闲谈,可是这会儿,身体却下意识的向后缩去。 正在这时候,后方响起了甲戈金铁之声,一名魁梧英壮的禁军将领手扶仪刀,阔步行来,后方则并行十数名持殳甲士。见这一幕,宫人们连忙飞散退开,不敢再作围观。 上官婉儿这会儿已经退到廊道转角,宫灯光辉洒下,使她身体、脸庞一半沐浴光辉之下,明艳动人,一半没于廊柱阴影之中,晦暗不清。 禁军将士们阔步行来,眼见将要昂通过,上官婉儿脸色稍作变幻,身躯完全摆脱了阴暗,立在廊左悄声道“武将军” 来人乃是右卫中郎将武攸暨,听到声音转头望来,待见上官婉儿,便顿足叉手道“上官才人可有途训” 上官婉儿贝齿轻衔樱唇,沉默片刻后才低声道“少王参礼是陛下之意,薛师导引。” 武攸暨闻言后愣了一愣,看一眼廊道前方已经向他抬手致意的武三思,又转过头来对上官婉儿微微颔,然后便又阔步前行。 待到这一队禁卫行过,上官婉儿便疾行离开此处,脚步之快甚至就连髻之外的步摇都似乎真要展翅欲飞。 沿途宫人或施礼,她都不及回应,只是匆匆行过,众人少见素来从容温婉的上官才人如此匆忙状,俱都大惑不解。 上官婉儿一路疾行,很快便穿过绕设神宫周边的廊殿,来到神宫的后殿方位,因为趋行太快,脸色隐有潮红,连妆容都掩饰不住。 连日大酺礼日,神皇便直接住在了神宫后殿中。此际殿外几名宫人闲坐,见上官婉儿匆匆行至,连忙起身迎上,口中则笑称“何事仓忙,竟驱才人失态” 上官婉儿此际却无暇寒暄,拾阶登殿,直行到刚自殿内转出的韦团儿身前,这才略带喘音说道“请问韦娘子,陛下是否起寝” 韦团儿有几分睡眼朦胧,抬手掩嘴作哈欠状,继而便又听上官婉儿疾声道“侧殿春官武尚书与雍王等少王言恶,妾恐阻于典礼,因来急” 她还没有讲完,眼前顿觉一花,韦团儿身影早已抽退殿中。又过片刻,韦团儿复行出,对上官婉儿招手“陛下令才人入奏。” 上官婉儿匆匆行入,只见帷幔低垂、香烟袅袅、灯影昏暗,视线一转没有现神皇身影,帷幔后已经响起一个还不甚清晰的声音“入前细奏。” 上官婉儿趋行而入,再拜之后便简明扼要将宫官处听来事情始末讲述一番,也无偏帮哪一方。 “蠢、蠢” 帷幔后响起两声低斥,上官婉儿还没分辨出是在斥谁,神皇已经再次开口“他那么热心仗内仪事,何必三品禄养如此道他,去罢。”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一路绷紧的心弦才松了一半,本来该要叩辞,身屈一半,还是忍不住开口再问“那宴乐诸事” “照旧。” 帷内又响起神皇的回话,然后便没了别的声息。 上官婉儿恭行退出,离殿之后,复待举步疾行,身后却响起韦团儿呼喊声“才人且留步,陛下着我同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82 武氏诸众 明堂侧廊,随着右卫中郎将武攸暨率领持殳士到来,气氛顿时一凝。 就连那羞恼怒极的武三思,这会儿也变得平静下来,整个人显得更阴沉。 人之所以易怒,相当一部分原因在于感受到自己的无能。此前被少王撕破脸面、指桑骂槐的痛斥一番,武三思一时间甚至没有什么有效的手段予以报复,实在是明堂这个场景太过特殊。 现在见族弟率众行来,那种人多势众、正在势头的优越感自然又浮上心头。他负手行至武攸暨身前,眼神睥睨周遭诸众,先前那种被斥为猪狗的羞恼都被冲淡几分。 “舍中几人粗俗失礼,且先逐出礼场,先择陋室监押,待到礼毕再问神宫失礼之罪” 武三思对武攸暨说道,眼下的他,也实在没有必要于此穷作计较,事后大把手段可摆布其人。 武攸暨闻言,心中却有几分踟蹰,想起途中上官婉儿的提醒。他没有怀疑上官婉儿是在诈他,当然这也谈不上欺诈,上官婉儿也是基于事实合理推断,所以说完后才那么急匆匆前往寝殿补救。 此际听到武三思的吩咐,武攸暨示意他到近前来,低声皱眉问道“阿兄执春官事,难道不知少王参礼细则” “这种小事,我” 武三思随口答道,但又话音陡顿,转又问道“你是说薛师” “无关余者人事,几王久来深在禁中,眼下乍出” 人多眼杂处,武攸暨不便把话说得太直白,况且三王参礼,武三思身为春官尚书,肯定比他这个禁卫将领能看到、能推测的讯息更多。 想到三王是薛怀义引来,武三思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只低语道“还是先将人专监别处,特别永安王此子,我是绝不准他得见神皇薛师处,稍后我自访问” 情绪归于冷静,武三思对永安王仍是厌极,除了羞恼之外,更有一份警惕存心。 他刚才暴怒之余,也在回思永安王言中可有可攻之处,却发现对方暴躁言辞之中仍有尺度谨慎,扣紧一个主题只说他武三思是一个蠢材,却没有涉及什么敏感内容比如最能加以发挥构陷的李武之争。 这是事有凑巧,还是对方真的心机深沉,武三思无从判断,只是觉得不该给对方更多机会。 武攸暨见武三思仍是固执,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微微颔首然后行至暖阁门前,示意持殳士上前卷起门帘。 此时的房间中,李光顺端坐在正对房门的位置上,两拳紧握,置于膝上。李潼侧坐长兄身后,眼神一边关注着门口,一边暗示着紧挨盆山器物半坐的李守礼,一只手臂已经悬在半空,只待挥下,李守礼便要自残。 门帘半卷,已经露出甲衣半身,并响起一个稍显浑厚的声音“末将右卫武攸暨,见过三位大王。” 话音落下,门帘也完全的卷了起来,露出武攸暨那魁梧英壮的身姿。 听到对方自作介绍,李潼倒是愣了一愣,没想到前姑父没见到,先见到后姑父。及见武攸暨全身露出,不免觉得自家奶奶还是爱闺女的,别的不说,但从形象来看,武攸暨就比武三思那吊死鬼强多了。 脑海中噱念偶闪,心情不再那么紧张,他们兄弟眼下都不往好处算计了,自然也就不再顾及会不会失礼于这种偏门亲戚,都按照李潼的安排原地不动也不说话,并不给以回应。 室内三王都不应答,这让武攸暨有些尴尬,他举步入内走了两步,便见三王都紧张起来,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当即收住脚步立身原地,又作叉手道“末将无意冒犯大王等,但” “将军且慢,明堂,国之典章所在,极尽庄重之地,令行禁止,条律分明,岂存私意何事来访,不妨直言。” 李潼开口打断武攸暨的话,本来还想配以手势,好险没动那悬起发号施令的的手臂。说到底,他就算有什么与敌偕亡的算计,那是最后的手段,在此之前,自然还是要做努力。胡扯几句,拖下时间,看看能不能捱到薛怀义回来,让事情有所转机。 武攸暨听到这话,那英朗的脸庞也顿时一沉,算是有些能够体会何以刚才武三思一副暴跳如雷状,这个少王真不是能好好说话的对象。 何事来访不就是为了要让你们滚蛋,可这一张嘴,不又落入了此前的言语陷阱 因有上官婉儿的提醒,武攸暨也不愿与三王交恶过甚,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知大王等献乐参礼,诚意可夸。外乐诸部已入则天门,廊外在集,恐献乐事宜或有缺漏,因来通告大王走下廊殿查视。” 我就不走,迈出廊殿一步都得被你们弄死。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李潼低头作沉吟状,转又凑向两个兄长做耳语商议,当然视线始终盯住武攸暨并其身后门口。 这么拖延了足足有大半刻时间,眼见武攸暨脸上不耐烦之色已经越来越浓,他才又归席摆手微笑道“多谢武将军相告,我兄弟年幼浅薄,少经礼事,若非任事德长者提醒,实在不敢夸恪礼不逾。” 听永安王语气转为客气,武攸暨心中烦躁稍减,正待要张口再劝,却听永安王又继续说道“因知短见薄识,不敢丝毫有违德长者之教。薛师引我兄弟至此,命我兄弟安坐在舍,以待参礼。乐部诸事,职者自理,我兄弟守此安逸,只待参礼,有劳将军走告。” 李潼嘴上这么扯皮,心里其实也在评估武家人在这一时期,究竟有着多少的主观能动性,或者说,试试他们敢不敢冒着打断大酺典礼的风险,将他们兄弟几个强逐出外。 须知此刻,眼前的武攸暨可是不知他心里早有作死的大计划,身为禁卫将军,逐走几个死皮赖脸不愿走的闲散少王,并不是什么不好下的决定。 如果武攸暨敢于用强,李潼敬他是条汉子,大家比比谁能折腾。如果不敢,也可以理解,武则天杀其妻、赐其妻,就没考虑过武攸暨半夜睡不着,越想越激愤,一刀捅死自己亲闺女的可能。 李潼不想招惹武家,那是因为满头癞痢、实在不想再惹虱子,虽然都是立志舔狗,武家已经拖家带口上位了,他这里还未出发呢。 但若说对武家人畏之如虎,那还真没有。都是做舔狗,谁还能比谁多出什么优越感。大凡我能凑到我奶奶身边,你也无非多了两口牙,敢不敢呲,终究还是看主人意思,到最后拼的还是技术硬实力。 至于说武周时期皇嗣之争,传武还是传李,看客们都争得一脑门子汗。 但只看武承嗣、武三思这些人,薛怀义在的时候给薛师牵马,张氏兄弟上位,五郎六郎叫得黏糊热络,前后十几年跨度,什么长进都没有,他们压根就没有获得独立于武则天意愿之外的权力。 还想做大周创业二代那纯属内心加戏,给你舞台没有这个能力。 真正有眼力、有是非观的人,谁也没把武家当作一盘正经菜。只有李显那去国十余载,归来无相知的人,好好捧着武家帮衬自己。 可李旦被摁在洛阳抽打半辈子,硬是咬着牙没有与武家有任何瓜葛,这是一个明白人,他要真敢跟武家眉来眼去,他妈真得弄死他。他作为大唐传承的最后标杆,也绝不容许与武家不清不楚。 武周一朝,斗争大脉络很清晰。革命之前,大家都在议论太后敢不敢踏出这最后一步。 履极之后,木已成舟,赶紧讨论一下谁来接我的班,毕竟我年纪大了也干不长,瞬间将斗争的核心从改朝换代拉回传承问题,斗争的尺度与战场快速缩小,只集中在中枢之内。 权力的高层次体现,不是我脸红脖子粗跟你争胜负,而是由我决定你们来争什么。 武家是武则天树立起来的一个工具和靶子,在这个斗争过程中任何偏帮行为,只说明武家战斗力不太行,不拉偏架干不下去,不能代表武则天的真实意志。 这个斗争的过程,只是帝王心术,不存在母子、姑侄的伦常关系,武则天是一个皇帝,她不是大唐扶弟魔。更不要说她那些娘家兄弟们,或直接、或间接,几乎都是被她弄死的。 眼见三王安在席中,摆明态度不肯离开,武攸暨一时间也是心内犹豫。不满自然是有的,他自认没有失礼之处,可是这三王太不给他面子。 他不是没有想过用强驱逐,但途中上官婉儿的提醒又在脑海中回荡起来,以至于三王眼下这固执失礼,在他看来都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思。 他回头准备请示一下武三思的意思,却发现武三思早已经离开。这是因为在武三思看来,既然有了武攸暨这禁卫将军出面,三王哪有驱逐不走的道理。 他又不是真的无所事事,大把闲暇浪费在此,转回头来再收拾就好了。更何况,被人当面指着别人鼻子骂成猪狗,总也不算多露脸的事。事情有了交代,自然也就离开。 正当武攸暨迟疑不定,犹豫进退之际,门外再次响起稍显急促但仍悦耳的女声“妾等拜见大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83 途穷生戾气 美人或行或止,或坐或立,那都是一道动人的风景。两个美艳动人、不分伯仲的女人并在一幅画面,那争奇斗艳的美态,又远不止于一加一那么简单。 不过眼下看到上官婉儿与韦团儿并行入内,李潼所关注却不是她们各自美态。他这胳膊悬在半空已经酸涩难当,现在看到二人步入,下意识便是一落,但视线余光扫见李守礼已经蓦地站起身来要抓瓷器,又连忙将手挥了起来。 李守礼眼见此幕,冲势中难以收顿,幸在平日角抵戏熟,发力转力自有技巧,眼见将要撞上器物,腰肢一拧,姿势看上去就像是久坐伸腰继而跌倒,虽然也是狼狈,总算没有自残。 李潼见状暗呼庆幸,转身扶起李守礼,兄弟并立此处向上官婉儿回礼,也并没有急于上前,毕竟来意如何还不清楚。 韦团儿性格较之上官婉儿张扬外露,自恃神皇所遣便更加少于顾忌,见到武攸暨立在房中,门外则有十数名持殳士标立,摆明了是在欺压三王,张口便说道“将军率甲士入此冒犯贵人是奉何令春官武尚书何在神皇陛下有问,尚书勤于仗内仪事琐细,何必三品位禄养之” 武攸暨虽然相貌英武,但本也不是什么果决敢当之人,此前已经有几分迟疑为难,此际再听韦团儿这一神皇宠婢一番抢白,脸色更是尴尬不已,后退两步立在门前,开口说道“韦娘子误会了,知大王等身系献乐事宜,乐部诸众将集廊下,特来走告。” 他又看了室内三王一眼,视线最终落在永安王身上,脸上挤出一丝硬笑“既然大王已知,末将便先告退。” 说完之后,他便摆摆手,率领一众持殳甲士快步离开此地。 李潼眼望武攸暨背影,心中暗道可惜。他与姑姑太平公主虽然没有太大交情,但还是觉得武攸暨这样一个外强中干之人似乎不太配得上他姑姑。 不过话说回来,武家人素质还真是水平以下,假使易地而处,他若站在武攸暨位置上,是绝对不会容许三个跳货在自己面前这么撩拨。别管什么场景,什么时刻,先收拾一顿再说。怕武则天怪罪大酺这么和谐有爱场合,三个逆王子息冒进参礼,弄走他们还有错 武家虽然满门舔狗,但眼下的政治地位和手握的政治资源,就算在大酺之前于明堂闹出什么风波,还怕按压不住 不过也不排除眼下的武家人是真不将他们放在眼中,没必要因为三个小跳蚤弄出什么麻烦,反正啥时候抬手就能捻得死。 思绪稍纵即收,李潼转顾眼前,再次庄重向上官婉儿并韦团儿见礼“多谢才人、多谢韦娘子为我兄弟解围,深居经年,幸蒙天意垂青,赏我侧身待礼,不意冷眼横惹。非二位施义包庇,幼顽怕是不能承眷陛前。” 他也并不隐瞒这一场纠纷缘由,毕竟在此显眼之地,又哪有什么秘密可作遮掩。武三思对他们兄弟满满恶意,此际也犯不着故作大度一笑置之。讲到深浸时务,眼前两个女人也都不是他能比的。 上官婉儿俏立房中,眸光内敛,只是观察永安王并不急于说话。她是觉得眼前这位少王有些陌生,大不似她此前所见之印象,不过想想此前相见自有场合限制,对方所显露出来肯定也非性情全部。 韦团儿大步上前,美眸俏媚流转,笑语说道“大王何必自谦称顽,今日所献部曲,神皇陛下闲来有观曲辞,知为大王拟作,不乏赞声,更嘱薛师礼日导引。俊才可赏,还称幼顽,人间复何人可夸” 李潼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亮。虽然很多时候,韦团儿的过分热情让他比较头疼,但也不得不承认,韦团儿这种没有心机的直率,也的确能够偶尔让他捕捉到目前处境层次难以接触到的讯息。 他此前虽然确定薛怀义不过武则天的附庸,难有超出武则天意愿的表达,但是再怎么傀儡,那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思有感,不可完全视作武则天的传声筒。 所以对于薛怀义义气表态一定会将他们兄弟引入参礼,李潼心里是由衷感动。可是现在听到韦团儿这么说,才明白薛怀义的所谓义气应该是要打个折扣的。 不过倒也不至于因此就对薛怀义再也没有感激,武则天能作这样的授意,这也说明薛怀义在当中没有使坏,甚至应该不乏美言推荐。 他们一家现在这样的处境,关键位置关键人不作加害,已经值得感激了。 且不说李潼自己思绪流转,旁侧上官婉儿在听到韦团儿这么说,眉头已经微蹙起来,视线则转为狐疑审视,不断流转于永安王与韦团儿之间。 此前她就有些不解,自己如此急切前往明堂寝殿传告消息,那是因为此前没有忍住,向武攸暨多说了一句,之后种种都是为了补救这一时的冒失。 可是韦团儿表现的却是比她还要急切,刚才自寝殿行来,一路便几次催促她快行一些,此刻再向永安王透露神皇心意,言行迹象已经远远超出了体察神皇心意而对少王小作关照的范畴 韦团儿自是不知两个人精内心盘算,她眼眸一转落向永安王腰际,发现自己前次所送承露囊正被永安王佩在腰间,眉眼不乏舒展,但又有些好奇道“前后赠香,妾自觉后者羽囊精美远胜于前,大王怎么选佩前者这一素囊” 李潼闻言后心中又是一叹,他是怕了韦团儿的热情,念及此前再赠香的举动,想到今次参礼或还免不了相见,若是没有一个交代,只怕韦团儿还有什么冒失举动,便将此前赠送的承露囊取出佩上。 之所以不选后者,那是因为觉得后者过于华美,太扎眼。韦团儿身为武则天宠婢,出入相随,有什么醒目佩饰难免会被有心人暗记,若是出现在自己身上,那就实在免不了让人生出什么猜度。 听到韦团儿发问,他便垂首笑道“守义生性懒散,体中身外,总是眷恋于旧,不逐于新。愧受心意,怎敢再较高低,旧者伴我日久,随身惯在,一点惰性,失于雅衡,倒让娘子见笑。” 他这话一说出,韦团儿目中光彩更胜,张张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掩口轻笑几声,才又说道“大王真是妙趣盎然,懒散守旧信口说来,也能让听者叹妙。妾却爱逐新鲜,倒与大王略在互补。不知今日赠后,异日相见,大王再作何选” 说话间,她纤指已经勾在佩囊,径直递入李潼手中。 李潼这会儿也是懵了,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原来这香囊佩不佩都会出事儿。 另一侧上官婉儿见到这一幕,眸光更显深邃,她掩口轻作咳声,又对韦团儿说道“礼刻即至,娘子奉御寝事,久离” 经此提醒,韦团儿也醒悟过来,转对永安王笑一笑“稍后参礼,妾洗耳恭赏大王华曲。” 李潼拘谨点头,不敢再多说什么,与二兄并送两人离开。见那衣裳背影消失于廊道转角,旁侧李守礼却探过头来,望着李潼手中温香不散的香囊,笑语道“这位韦娘子,真是厚意殊待。我与阿兄未必不是玉立,往来几番,不见加眼啊” 你可心真大 李潼白他一眼,又看一眼仍是忧怅满脸的长兄李光顺,轻叹一声“真是侥幸。” 李光顺心有戚戚点点头,又不乏惭愧道“人事如此险恶,为兄全无定计,非是三郎勇持,几要失守失态啊。” 三人退回房中,宦者也将茶饮送来,再次叩请侍应不周、叨扰频生的罪过。 李潼心中虽然常有险策暗揣,但有一点自持那就是很少迁怒无辜,顶了天一点腹诽吐槽,重点还是落在自嘲,也只是缓解心情的抑郁。 他此前借房中侍立宦者指骂武三思,致歉过后又打听了一下对方名字,暗记在心里,准备稍后请托薛怀义稍作关照。 这些卑微之众本就身世可怜,稍受一点波及可能就是生死灾祸。这也称不上什么妇人之仁或是邀买人心,而是自己本就长期身处在波诡云谲、戾气横生的氛围中,对生命抱以谨慎,人不害我、我不害人。 否则他真怕自己某一天,也将彻底沦为全无温情的权力动物,活着是为了更好的品味人生滋味,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卑微之善念,赠予卑微之人众。途穷生戾气,从容长良心。至于更大的善念,他自己还等人搭救呢。 三人归舍未久,一杯茶都还没有喝完,此前离开的薛怀义已经再次返回来。 行入房间中,薛怀义看着并立起身的三王,脸色不甚好看,他抬手指着李潼皱眉道“我知王是少年稳妥,才引你兄弟参礼,怎么离开片刻,就生出这种乱事” 有了韦团儿泄密托底,李潼心里也知自己兄弟能否参礼,并不只系薛怀义一念,听到薛怀义的斥责,他便微笑说道“薛师既称相知,应知错不在于守义。人唾于我,隐忍自干,虽然涵养不缺,但也绝不施予武三思之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84 具位庸臣 quot爱书网quot访问地址 听到永安王的回答,薛怀义神色一滞,片刻后状似有些无奈道“世道太多繁杂,就连我都常有自危之想。王是久在禁中,不涉人事,又或积闷气盛,不能自忍。但你这么想这么做,也只是伤害自身。” “武家子那都是外亲荣宠,大权高位,人不能及。即便不论三思台臣尊荣,他也总是你远亲长辈。王是礼道少俊,托付事用也能给人妥善交代。可怎么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忍气相容,乱了尊卑你若再这么气盛浪行,今日礼后,我是不会再同你往来” 讲到这里,薛怀义脸色已经很是不善。他本来是觉得永安王久在禁中,人事牵扯简单,加上本身富于才趣,大不同于往常接触人众,再有窥度神皇心意,才与永安王往来。 可是却没想到,这小子虽然身在禁中,惹麻烦的本领不小。此前丘神勣出面威胁,薛怀义半是不忿、半是看在永安王编曲让自己大出风头的面子上,忍耐了下来。 但此前武三思一脸阴郁寻到他,讲起永安王斥骂,言中已经隐有斥问之意,这更让薛怀义大大不满。他虽然出身市井、不识大体,但也明白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武家人因为神皇关系对他多有礼敬,日常奉用阿谀也都顺遂心意,但他也不会就此小觑了武家。 武三思当时气得脸都红了,可见真是怒极。薛怀义也真不愿因为永安王而与武家交恶,如果不是听说神皇都被惊动派出近婢斥问武三思,他甚至都不会返回来说这一番话,直接让武三思自己处理。 如果没有韦团儿前行那一番话,李潼这会儿为了确保献乐事宜不出差错,少不得要稍作低头。 可是现在听到薛怀义这么说,他却笑起来“三思真是无耻,受辱于我不能面争,反向薛师面前诬我。人有尊行,才享尊位。他是朝堂紫章,我是大内闲人,真要据强相争,我能抵挡丝毫马齿虚长,尊位不配,自甘卑鄙之流,竟使薛师有两难之憾而不能彼此兼顾”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寒,一则不满于永安王这过于要强的口气,二则也是对武三思生出几丝轻视,堂堂三品尊贵廷臣,受一少年斥骂还有脸去诉苦抱怨于别人 “武氏荣宠,自出天恩,守义虽渴于不及,但也不至于因此生怨。我所敬者,承嗣等寥寥几人而已。三思之流,在家则祭案余子,不能执刀分牲,在朝则具位庸臣,不能善用恩威,人前人后,有何可夸我礼让三寸,是敬其亲戚虚长,他穷争一尺,是欺我是非不分。门风门义,不在于他,能逼我退避三舍者,自有其人。” 李潼正色直言,软话硬说,并又对薛怀义叉手道“薛师可执此言,回告武氏家长。若其人仍有曲怨将要惩我,甘苦守义自受,不敢再求薛师施庇。” 薛怀义听完后,便低下头喃喃自语,片刻后又抬头问道“祭案余子,具位庸臣,什么意思” 李潼闻言大汗,耐心跟薛怀义稍作解释,大义就是说武三思这个人在家是个多余,在朝充充位子,内外都是一个备胎,不值得他正眼去看。 他心里看不起武家人是一方面,但也不至于就要瞪眼将武家满门上下得罪个精光,有什么不耻怨恨,都针对武三思一人而去。 他们李家在人伦方面一言难尽,由己度人,李潼也不觉得武家内部就能其乐融融。特别武承嗣与武三思这对堂兄弟,在家族如此尊荣的当下与那么美好可望的前景,真要能够保证亲密无间,那才是见了鬼。 薛怀义将这番话细品一番,渐渐咂摸出几分味道,眉眼也渐渐舒展开,望向李潼的眼神也有所转变“王是有主见的人,闲话我也不再多说。我导你入此,心里便存一份牵挂。三思逐你兄弟,那也是辱我脸面。我是恐你气盛,得罪权门。但要是恐惧权贵,连三思这样的卑鄙之流都退避不争,也实在是让人看轻。” “薛师错赞,其实守义当时未尝不惧,只是念及薛师引我兄弟入此,廊下人眼有望,若被一言斥出,我兄弟人事浅幼,尚可自忍。但人若因此谤及薛师,言薛师往来者怯懦如鸡,则就实在辜负情义” “他岂敢目中无我,不过是见你三人罢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不必多说,参礼照旧。舞乐夸美,才是大乐,不必为此小事扰乱兴致。” 一番闲话,薛怀义心情已经大不相同,最起码不再将武三思的抱怨视作武家人整体的意见,也就没必要忌惮于此对永安王敬而远之。后续如何相处不必多说,眼下还是配合献乐、大出风头最要紧。 经过这一番波折,时间也过得飞快。外廷参礼的官员们仍在则天门排队进入,但与典礼相关的乐部人员则已经先一步在廊殿中汇集起来。 有了上官婉儿和韦团儿出面,再加上薛怀义也已经返回,李潼也就不再担心会被武家人拎到偏僻角落杀人灭口,自然也就没有再逗留于此的必要,于是兄弟三人便跟随薛怀义一同前往乐部集结处。 李潼也没有忘记向薛怀义点名表扬几名宦者,称赞他们应答得体,没有辜负薛怀义嘱令内侍的安排。 今日大酺所用宴乐不少,主要自然是薛怀义、李潼等扩编的新曲万象。除此之外,另有太乐署并当朝权贵人家所呈献曲目杂类十余种。未必尽数上演,但人员必须备齐。 李潼他们到来的时候,便见内外音声、优伶之类已经尽数聚集在廊殿角落里,约有七八百人之多。当然,其中过一半都是大曲万象所用伶人。这部万象大曲品质如何还待众评,但就参演人数而言,已经是乐府诸部乐中屈一指的存在。 卯时过半,人员也已经清点完毕,百官正浩浩荡荡自则天门方向而来,距离大礼正式开始已经不足一个时辰。 其余诸乐伶人还要在此廊殿等待传召,但万象相关人等则就需要提前进入,于是数百人在薛怀义带领下,浩浩荡荡往厢殿而去。 万象大曲这样的演出规模实在异数,因此沿途的盘查也很严谨。薛怀义不耐烦沿途频频停顿,索性拉着李潼先一步入场检查场地的布置。 李潼自无不可,说实话,由于万象大曲演出场地的布置过于繁琐复杂,不自己检查一番,他也真不怎么放心。特别当中涉及飞天入破的舞蹈部分,全是李潼设计,但却没有机会参与布置,还是要仔细查验一番。 几名宦者导行,两人先行一步,途中又遇见巡视殿堂的武攸暨,虽然其人只向薛怀义执礼而无视了李潼,但李潼还是很友好的向他点了点头。人嘛,怎么过都是一天,气性大了不好,总有治你症的。 今日大酺厢殿位于神宫正殿左前侧方,听薛怀义介绍类似厢殿在神宫周边共有四个,对应四时,启用哪一个也有具体的章程。 讲到这些的时候,薛怀义满脸的神采飞扬,很明显是为自己能够督造如此雄伟建筑而自豪。只是不知数年后当他满腔戾气火烧明堂的时候,会不会忆起今日这种心境 对于明堂的规格布置,李潼所知不多。后世即便有载,也只是一些简单参数,且还说不清是前明堂或后明堂。 现在有薛怀义这个督造者热情介绍,李潼乐得了解更多,只可惜薛怀义还是以吹嘘为主,并没有言之极细、杀器共享的意思。 说话间,厢殿已经到达,李潼站在宏大殿门前,一个极大感受就是空旷,虽然内中巨烛燃烧,光线充沛,但毕竟不同白天,仍然不能一眼看到宫墙边界。 “此处厢殿,可容千人并席,但深阔尚不足神宫大殿半数。” 薛怀义当先迈入殿中,李潼随之行入,自有殿内仍在紧张监督布置的各署官员上前见礼。这些人服色或红或绿,搭配倒是鲜明,但言及官职名字,却少有能够唤起李潼的记忆。 只是看到一名绿袍官员言是来自殿中省,不免让他念起欧阳通。如果这位老先生不遭贬谪,今天应该能够见上一面。让对自己心存善意与期待的人失望,哪怕只是事出无奈,他心里也是很过意不去。 “诸位职内各便,不必彼此烦扰。” 薛怀义摆手驱退众人,拉着李潼来到殿堂正中已经布置妥当的舞台,他稍后也将参演献经,因此态度也很是认真端正。 这舞台的布置远比内教坊中排演要华美得多,李潼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现什么疏忽,心绪有所平稳。他刚刚跳下舞台,参演的舞乐伶人们也通过层层排查,抵达了厢殿中。 正在这时候,悠扬的晨钟响起,天际鱼白将要破晓,永昌元年人日大酺即将开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85 满堂诸众,只当无物 元月大酺,初五太后与皇帝御明堂,飨宴诸爵、散、勋并诸番使节。初六皇帝便缺席,太后独御明堂,飨宴中枢三省六部并诸外州刺史及使者。 初七人日这一天,与会主要是诸寺、监并各藩邸官属僚佐。 按照这一礼程安排,李潼等兄弟三人俱王,应该是需要参加初五大酺正礼。但根本就没有人通知他们参礼,还是要靠人日献乐这件事挤进初七的礼程中来。 很多事情都是一种无言的默契,无需明言,大家也都明白,这三王就是样子货。 外廷百官抵达明堂前,将要登殿参礼,薛怀义眼下也是官爵在身,同样也需要排次登殿。因此在安排乐部众人集在廊殿侧边之后,便匆匆转出下殿去汇合百官。 他没有问三王是否要登殿参拜,李潼也没有争取。有的事该争,有的事不该争。他们兄弟出现于今日礼事,本来就是尴尬,无谓再争非分。 况且万象大曲这个马屁还没有拍响,在此之前,即便是见到武则天,李潼也觉心里犯怵,不知该要如何自处,于是便与两个兄长安心与乐部众人待在一起,等待大礼正式开始。 这会儿,外廷诸众早已经在殿前空阔之地队列分明。薛怀义下殿行来,自有礼官将他导引到自己的位置上,不用说自然也是位列头排。 三省六部确立之后,九寺正卿虽然已经不再是执政大员,但品秩还是保留,排在前头仍是一个个紫装大佬。薛怀义脱下裹在身外的披裘,身着紫红僧衣,在一众紫装大佬中显得分外扎眼。 朝野内外对于薛怀义是什么人自然也都了然,此际其人加入队伍,也都少有人攀谈问候,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要维持一些体面。 但这当中也有一个例外,眼见薛怀义行来,紫装队伍中也有一个人离队相迎,那就是新晋天官尚书武承嗣。武承嗣虽是省部高官,但几日大酺未有一日落下,自然也不会有人跟他计较这种小节。 “仪门列行,不见薛师尊驾,让人彷徨。念及薛师今日创设庄雅,稍后登殿入礼,一定要庄重聆赏。” 武承嗣微笑上前,抬手虚引。 看到武承嗣,薛怀义便想起武三思此前气急败坏的隐责,心中便有几分不悦,闪过武承嗣立于队伍中。 武承嗣见状自然有些尴尬,笑容都隐隐有些僵硬。距离登殿还有一段时间,他便离开队伍几步,视线一转望见不远处率众列行、整顿秩序的武攸暨,上前问道“薛师为何见我面寒” 听到这一问题,武攸暨脸色也是一变。此时距离纠纷过去已经大半个时辰,他之后也隐隐回味过来,别管神皇是何心意,当时他们武家一个春官尚书、一个禁卫将军出面,却仍没有将三名少王逐出礼堂,落人眼中,便要笑他们软弱无能。 现在心中虽有懊恼,但却已经于事无补,神皇宠婢韦团儿都出面代表神皇斥问武三思,他此际若再入厢殿逐走三王,那就是真的在打神皇的脸了。 将此前纠纷小作讲述,武承嗣听完后脸色陡然一沉,顿足冷哼“蠢,这种小事,该你等尊贵之身出面处理塘底虾蟆,即便逐走,都要沾染一身烂泥这个三思真是不知轻重,难怪神皇如此斥他” 武承嗣此前一直在则天门与百官列队候入,因是不知此事,此刻听完,对武三思和武攸暨也是大为不满。与那种卑流人物对话都有失身份,闹腾半天居然还没将人赶走,实在不知所谓 除此之外,他心里也同样生出对薛怀义的不满,平日里给足你面子,送足了礼货,这种时刻不仅拆我台,还有脸给我摆脸子真当我武家是你干外甥 心中这么想着,武承嗣沉着脸行回队伍,视线乜斜打量薛怀义几眼,继而低语道“未知薛师交游广阔,诸流俱用,备成雅事。” 薛怀义闻言后冷哼一声“天官不必邪言讽我,我要交游何人,自有主见。倒是你家闲人虚长,德才全无,遭辱于人,反来怨我少王一言托我转告,他不是不敬你家,只是三思体位不正,不配敬重。此等人物,在家则” 武承嗣负气而来,可是听到薛怀义转述永安王一番话后,眉眼渐渐舒展开,特别听到“门风门义、不在于他”之类言语,心中的闷气更是削减许多。 “随口一说,只是好奇薛师雅量容人,今听薛师转述,那少王虽然轻浮失礼,倒也不是全无分寸。这也难怪,能入薛师法眼得于提携者,总有几分可观。” 略作沉吟后,武承嗣再开口,语气已经缓和许多。 薛怀义仍是不假辞色“你们兄弟心意如何,我不在意。我自有荣宠之用,也不会涉及那些繁杂人事。今日献乐,是我领衔。但事后余者,你们不要来烦我” “那是自然,自然。” 武承嗣呵呵一笑,闪身退回队伍之内。如果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争端,他也不愿与薛怀义翻脸,尤其不值得因为三个无聊闲流影响彼此关系。既然薛怀义已经表态,他更不会纠结于此。 不久之后,礼钟声响起,随着赞礼者喝唱声,百官登阶,鱼贯而上。 殿阶最上方,春官尚书武三思与司礼卿分立左右,导引百官入殿。当武承嗣行至武三思身侧时,转头横其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满。武三思被这一眼瞪得有些发懵,然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厢殿内,李潼等兄弟三人同乐部众人一起被隔绝在殿堂侧后方的边缘,层层帷幔垂下阻挡了视线,不能见群臣登殿的场面。 鼓吹诸乐响起,宣告着神皇并近侍诸众抵达厢殿,之后便是山呼赞拜之声。帷幔后一众乐部人等也在礼官的指引下,向殿中御座方向再作遥拜。 李潼跟随着众人一板一眼的进行着参拜大礼,心情可谓忐忑又微妙。一方面激动于与武则天这一帝国实际的最高统治者,距离得到前所未有的拉近,不过几层垂帷与不足十丈的距离。另一方面则感慨于,这么短的距离便是人前人后的两个世界。 大殿中除了鼓吹乐声之外,尚有群臣起伏杂乱声响,在这空阔的大殿里面传播回响,营造起一层庄重肃穆的氛围。 脑海中诸多杂乱思绪不提,听到这些声音,李潼却又冒出一个新的念头,这大殿布局自有聚音、拢音的效果,一会儿大曲上演效果应该不错。 他用种种杂乱的思绪去冲淡心中的紧张,大殿中典礼已经正式进行起来,李潼并没有听到什么高傲冷酷的声音说“免礼平身”,只能听到礼官们稍显呆板干瘪的语调,似乎在朗诵一篇艰深晦涩的诏文。 因有垂帷阻挡隔音,李潼听不清楚那些诏文的内容,但想来也知无非在英明神皇领导之下、国力蒸蒸日上、诸君努力共勉之类。 诵读诏文的时间不短,李潼也渐渐听出一些味道出来,每诵读到一定的节点,群臣就要起拜山呼,当整篇诏文读完,殿中便也没有了别的杂音。 而在这个过程中,乐部众人始终都要跪拜在地,不能起身或抬头。礼定尊卑,大殿中进行的礼仪那是大大小小统治者们之间的游戏,乐部诸众例属贱籍,连参与其中的资格都没有,只能默默地不断以首叩地。 鼓吹乐停,殿中群臣悉数入席,直到这时候,大殿中才响起一个声色浑厚的女声“百官用勤,社稷祝幸,典合古礼,酒食俱备,与诸公飨。” 李潼本以为拜礼已经结束,两手刚刚撑离地面,随这声音响起,帷幔之外又响起一串的起拜声,心中不禁大生感慨,这些当官的混顿饭吃可真不容易。 礼数再冗长,总算是有了一个结束,这时候,初升的朝阳光线已经打入殿中,但却令帷幔之后的这一处空间光线更显幽暗。 两名礼官引领一部立部伎登殿行祝酒乐,赐爵布餐,一番往来,时间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近畔响起礼官低喝声“乐部列行,登殿献乐” 李潼闻言后,精神顿时一振,站在他身后的李守礼却蓦地一拉他衣角“巽奴,你、你紧不紧张” “去吧去吧,多日勤习,用在此际。满堂人众,你只当无物。” 李潼拍拍他肩膀,小声打气。兄弟三人,各有所用,李守礼需要入奏琵琶,李光顺则需要与礼官协调乐部登台秩序。至于李潼则就作为献乐者,等到大曲演奏完毕与太乐署诸众登殿邀赏。 诸乐者自帷幔后鱼贯行出,李潼站在帷后,听到殿中不断响起控制不住的短促惊叹声,心中不免一乐。想必是乐部人众实在太多,已经远远超出这些人的固有认知,人多势众架势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随着占比最多的各器乐伶人登台,此处空间就变得渐渐冷清下来,李潼左顾右盼,发现在人群之后还站立着一些女官,上官婉儿赫然就在其中。 他抬手打了一个手势,并向对方点头致意,但上官婉儿只是侧首瞥了他一眼,视线则在其腰际香囊处留顿几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86 曲乐动人 此时的厢殿中,群臣各依班次,分席列坐,各自食案已经摆设了美酒并几类菜品。 这样的场合,自以礼数为主,那些菜品都是提前备好,一番冗长的礼仪之后,奉送上来的时候已经热气不多,自然也没有人饥肠辘辘的大快朵颐。 听到礼官传告万象大曲曲目,已经在群臣当中引发一轮好奇,他们年前年后参加典礼不在少数,可没有听过这样一部宴乐大曲。 大酺场合本就不是一味要求严肃,一番交头接耳之后,很快便有许多人都知此为梁国公薛怀义转为大酺阔制新曲。薛怀义很快便成为殿中瞩目焦点,只是投望向其人的眼神多有复杂。 薛怀义端坐在席,手持酒爵笑望乐部诸人登场。随着登台人众渐多,群臣之中渐渐响起惊叹声。 实在是乐部登台人数太多了,一眨眼便有近百人,多达几十品类的乐器,单见这架势便已经远远超过了许多旧乐。 且不说薛怀义听到众人惊叹声的洋洋得意,沈佺期因为兼直一部分太乐署事,今日也有份列席。席左不乏同僚,也知沈佺期与此大曲有关,好奇之下不免倾身询问“学士扩编此曲,可是大悖往常,究竟何等品色,竟要如此繁多音声演奏” “诸君请安坐等待,今日新曲当不辱耳目。” 虽然不怎么乐意与薛怀义流为一谈,但是作为曲簿主要的编制者,沈佺期讲到这一作品,也是颇有信心。 众人惊叹,最开始还只是参演人员的众多,可是当一身宗王礼服的李守礼怀抱琵琶登场,已经有人控制不住在席中便惊呼出声。 这也不能怪他们大惊小怪,实在是垂拱四年后半年至今,李氏宗王们处境实在是敏感尴尬。此前洛典还有多名李氏宗王列席,可是年前年后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这些人便又绝大多数淡出视野之中。 那名怀抱琵琶的少王,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一时间也控制不住好奇左右打听,殿中便响起一片嗡嗡私议声。 位列前班的武承嗣自然心知对方身份,此际听到群臣议论,又忍不住横了一眼侧席的武三思,满是怒其不争。武三思这会儿也是满腔愤懑,食案下双拳紧握,眸中阴光闪烁,示意席后侍者上前,耳语几句。 神皇今日着衮冕、十二章服,端坐御床,望去精神焕发、威仪十足,旒珠后的双眼炯炯有神,自将群臣交头接耳的小动作收在眼底,其嘴角微微一扬,视线转垂向陛阶之下席中薛怀义,笑语道“音声未起,群情激动,阿师今日曲乐要以势胜啊” 听到神皇所言,薛怀义兴致更足,避席而起再拜道“臣统协才力,恭呈此章,所胜者岂止于人势。恭请暂退,容臣从容华演,贺我君上嘉时永享” “去罢,勿见笑于人。” 神皇抬手示意,薛怀义则再拜而退。 “乐起” 乐部诸众再作敬拜之后,便各归其位,随着礼官一声喝令,诸僧梵呗声先是响起。 听到这声色布置大不同往的结构,殿中群臣神态更异,但还来不及作仔细赏辨,诸声次第而起,品类、风格丰富的乐章如潮水一般不断涌泄而出,其绵密细致给人无暇应接之感,只能被动的去聆听、去接受。 殿上神皇闻声之后,两眼精湛有神,几夺旒珠光彩,特别看到乐部之中怀抱琵琶忘情演奏的嗣雍王李守礼,神态竟也泛起了一丝慈祥。 帷幔之后,李潼不见殿上具体情形,但听那绵密流畅的曲乐声,也觉效果远比排演时更好,实在是迥异于前的视听享受。 若仅他一人感受如此,还可归为心理作用,可是站在数丈外的上官婉儿也频露沉醉神态,并频频转眼向他望来,视线中多有不敢置信的异彩。 开端反馈良好,李潼心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但很快便发现周遭氛围有些不同,立在他身外不远处有两名青袍礼部属官似乎在密切关注着他,另有两名殿中持殳士也在隐隐向他靠近。 察觉到这一点后,李潼不免心中暗笑,只觉得武家人真是不知所谓,搞不清楚重点所在。刚才在廊舍尚且不敢将他强硬驱逐,此际已经在殿中,摆出这样一幅架势还能吓住他 现在马屁都已经拍出去了,如果效果不如人意,就算武家人拉他上前,他都得想一想是不是该龟缩回去另思别计。 可若是效果大好,就算武承嗣他们亲自上来阻拦,李潼冲也得冲上去见见他奶奶讨点口彩,难道你们还敢在殿上当着群臣的面弄死我 心中正想着这些,薛怀义从殿后绕行回来,已经另换过一番装扮,迎面见到永安王便连连挥手致意,一脸的激动之色。他阔行至李潼身边,拍着李潼肩膀低笑道“曲乐动人,群臣入迷,神皇陛下都赞赏不已。哈哈,这些少见多怪的俗流,真正惊艳处还没上演呢” “这是自然,薛师风采出众,莲台升殿,踏花入献,观者谁能不感惊艳” 李潼笑着恭维一句,目送兴致勃勃的薛怀义在乐部人引领下入舞台后方准备登台。 正在这时候,殿中曲乐又是一转,正式进入歌头部分,左中右三重合唱声起,曲声也相应的掉落宫位以烘托歌辞。虽然自己终究不是原创,但听到由自己写出的曲辞被歌唱于帝国最高端的宴礼场合,李潼心中自有一种奇妙感受。 “大王真是奇异,让人不敢俗眼望之。” 正闭眼聆听曲辞歌唱之际,突然一个温婉女声自耳边响起,李潼侧首一望,便见上官婉儿不知何时已经迈步走了过来,双眉微蹙正凝望着他。 “不知才人是言曲辞,还是言参礼” 李潼小退一步,视线则飘向周遭监视他的几人,暗示眼下并非从容处境。 上官婉儿似乎没有接受到李潼的暗示,粉颈微微伸长,一边听着仍然在唱的曲辞,一边打量着李潼,口中则噙着一丝似是自嘲的笑容“大王自言眷恋于旧,妾也自觉应是旧识故人,但是垂手华章、联绝顿成,旧日瓜葛,想是方家戏我” 李潼听到这薄怨隐露的质问,顿觉头大,不知该要如何回答,沉吟片刻后才又对上官婉儿拱手致意“还要再谢才人救我,非才人施庇,守义怕是无幸侧立于此。”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嘴角抖了一抖,但视线落在他腰际香囊处,复又几分阴霾,转而低语道“人事种种,寸进不易。大王能行至此,自不需余子指点。但繁花迷眼,方寸杀机,盼大王能慎之又慎。” 说完之后,她便举步离开,再次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立定。 李潼站在原地,张张嘴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他自不会觉得上官婉儿这番言辞是见他与韦团儿互动亲密而争风吃醋,他自己的处境加上眼下整体的大环境,也容不下丝毫男女情事的旖旎。这一番提醒,自然还是善念居多,担心自己会被美色迷乱而失了方寸。 感激自然是有的,但一想到上官婉儿将自己视作一个色劫难渡的中二小子,李潼一时间也是大感哭笑不得。 正在这时候,殿上已经歌行入尾,歌声渐弱,人语声转而嘈杂起来。李潼可以听到已经不乏与会臣子或吟咏、或赞叹这歌词之庄重典雅,心中更有一份喜意荡漾起来。 歌声转为断断续续,殿中神皇也举手拍掌表示赞赏,并于殿上点名表扬沈佺期“曲律锦绣纷繁,已经令人难作从容赏观,并恐声辞提领不易,担心会成散篇,使音曲失色。歌行数遍,体例端庄,格式典雅,雕虫之计华美若斯,学士等所制新篇,至此已有推没前人之丰美姿态” 听到神皇给予这部大曲如此高的评价,殿中少有异声,不仅仅只是慑于神皇的权威,实在是这评价也说出了他们各自心底的感受。 原本因为薛怀义参与其中,殿内众人对这一部大曲心内评价难免降低,可是到目前为止所呈现出来的内容,的确是气象非凡。 庞大的乐部、丰富的乐曲搭配,已经让人目不暇接,群臣也并非人人都熟知音律,未必能够完全品味出当中所蕴含的丰富技巧。但是当歌演数遍之后,那丰美端庄的曲辞收入耳中,各在心底激起不同的反响,难免吟咏品评,回味无穷。 被神皇指名称赞,本来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可现在沈佺期心情却有些凌乱。他是眼见到前班武家两尚书神态的阴郁,特别天官武承嗣是他直属上官,那不善的目光令他如坐针毡。 更让沈佺期有些拿不准的,还是神皇的态度。大酺之前,乐部已经将细则呈献,神皇必然也知这曲辞非出他手,更不要说此刻台上还端坐着一个嗣雍王,可现在神皇只是点名赞赏他,这究竟存着什么样的心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87 莲生献经 沈佺期尴尬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表演很快就进行到了飞天入破的步骤。 几十名美裳伶人登台,或抱琵琶,或舞水袖,舞步千姿百态,如乱花迷眼,场面虽然华丽,但却无分主次,太多华美的人物堆砌起来,给人以纷繁杂乱之感。 殿中许多臣子们见到这一幕,不免摇头叹息。观乐至此,他们大体上已经能够感受出这一部大曲的意旨,恰如曲目万象,是取兼容并包、丰富呈现的意趣。 到目前为止,大曲进行已经过了散序与歌遍,这两部分完成度都极高,可以说是将人的视听感受逐步拔高。散序在编曲方面已经是精彩纷呈,正如神皇所言,让人担心后续的歌遍不能凭此拔高意趣。 歌行数遍之后,众人心中这一点隐忧已经荡然无存。如果说散序的乐曲排编过于花哨炫技,那么曲辞唱出后,已经给人以中正醇和、包罗万象之雍容感。 正当众人期待更高时,乐曲入破,本该趣调更高,可是所呈现出来的舞乐画面,美则美矣,却杂乱无序,欠缺一个主题的引导提领,比如散序中的梵呗音声、歌遍中的典雅曲辞,如群魔乱舞,却全无重点。 寻常大曲,哪怕前部结构平庸流俗,入破收尾之际,也要务求精彩纷呈、以求惊艳。但这部万象大曲,前部已经如此丰美惊艳,入破之后若仅止于那种看似流光溢彩、实则杂乱无序的躁闹,则就实在令人扼腕失望。 但究竟该要如何使趣意得到升华,在场诸众人人苦思,却也都无有定计,实在是前部呈现内容已经将趣意标榜太高,让人有无从超越之感。 可是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叹息出声,一阵急促的羯鼓声如银瓶乍破,又有琵琶声一泄而出、如水浆迸流,曲调至此只得一个急促,甚至连基本的节奏板位都荡然无存,令得在场诸观者一个个心弦绷紧,唯恐曲势崩泄 “呼哈那、那是” 一声惊呼响起,殿中诸人齐齐仰头去望,只见舞台上原本舞姬妖娆杂乱的画面变故陡生,竟有四名身披五彩羽裙的舞姬陡地拔地而起,如凌波飞仙,竟然直接蹈舞于半空之上 哗啦啦 殿中首先响起的还非人语惊叹声,而是一连串杯盏打落的破碎声,声音非只一处,而是在殿中各处都有响起。 那惊艳一幕恍如一道惊雷,那种陡然超脱世俗的惊艳给人所带来的震撼感,实在是难于言表,因是群臣失态,不乏人直接自席中惊立而起,食案杯盏洒落一地仍恍若未觉 殿上的神皇武则天虽然早从旁人言语描述中知悉此幕,但当亲眼见到时,也是忍不住一脸激赏之色,拍掌赞叹“飞天惊艳,人间几能得见” 帷幕后的李潼虽然不能见大殿中观者诸众惊叹一幕,但听那杯盏惊落声也能想象得出那惊鸿一瞥给人带来的震撼感,特别负责导引的李光顺都喜形于色、回头向他重重挥一挥拳头,可见演出效果确是十足的惊艳。 侍立殿左的上官婉儿等一众女官同样不能见殿上美景,但却能够将群臣惊愕收入眼底,同时神皇那喜乐失态的言语也清晰传来,一时间上官婉儿心内也是无比好奇,乃至于美眸流转嗔望李潼一眼,暗怨这位少王不知编演何等奇美景致,令人遗憾于不能亲眼一观。 又过片刻,殿中各处才响起一连串的惊叹声,观者人人情绪激动,各种议论感叹声甚至一度压过舞台上的曲乐声,各种声音久久不能停息下来。 春官尚书武三思也是怔怔望着台上那仍凌空蹈舞的飞天舞伎,过了好一会儿陡觉衣下凉湿,低头去看,才发现是隔席武承嗣酒爵跌落,酒水已经流落到他的席中,并且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袍。 武三思深吸一口气,稍微调整一下坐姿移席凑近武承嗣身畔,低语道“少王善弄妖冶景致,布置非凡人力,实在不可久纵”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武承嗣已经下意识侧首望向殿上一脸喜色盎然的神皇,转回头来恨恨瞪了武三思一眼“你但凡有一二守事尽责心意,陛下也难见此奇异眼下再作厌声,又有何用” 武三思听到这低斥声,脸色又是陡然一黑,腮边鼓起的咬肌更如爬虫一般不断蠕动,心内更是深深懊悔没能在礼前将三王逐走。他也实在没想到,薛怀义与三王所制大曲如此妖异,马屁居然都拍到了天上 舞乐继续进行,此时殿中群臣早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品评这一部大曲好与不好,只是一个个昂起头、瞪大眼去欣赏半空中那飞天舞伎妖娆舞姿,唯恐错失一幕动人心魄的美景。当那舞伎飞天而起,任何评价都已经变得多余,事实证明他们此前诸众遗憾只是杞人忧天 众人视线都集中在凌空飞舞的舞伎身上,浑然不觉舞台上已经香烟弥漫,将整座舞台渲染得瑶台仙境一般。幸在殿中持殳士尚能尽责,察觉到这一点异态后便阔行而出,环绕陛阶一周,将上方的神皇拱卫起来。 神皇端坐御席,饶有兴致的欣赏着舞乐。 侍立于后的近婢韦团儿这会儿也是激动得脸色潮红,一边瞪眼望向舞台,一边频频目视无人关注、帷幔垂掩的殿堂角落,以至于隐有几分辛酸,少王趣才动人,扩编如此惊艳美观的大曲供人惊叹赏观,自身却只能隐匿在阴暗无人的角落。 “台上那是什么” 终于有人发现了舞台上的奇异,抬手遥指,惊呼出声。 听到这惊呼声,众人回过神来,再向舞台中望去,只见舞台中央除了群伎舞动之外,不知何时正有一朵硕大的莲苞缓缓升起。 乐曲声转为舒缓悠扬,飞天舞伎高度也降落下来,各舞水袖去盘旋缠绕那升起的莲花,很快便将这朵硕大的莲花衬托成为整个舞台的焦点。 莲花原本是拢合起来,随着曲调声那花瓣次第剥离作盛开姿态,很快又有人察觉到了奇异,再次惊呼起来“花中有人” “花中有人是、是薛师” 莲花终于完全盛放开,薛怀义身披紫金僧衣端坐于莲台上,这和尚两眼紧闭,耳边听到殿中众人惊呼声,嘴角微微颤抖。但也不得不说,薛怀义相貌俊朗,眼下闭上眼掩去了一对过于油滑的眼珠,真是很有几分宝相庄严的味道。 此时舞台上诸杂乐声悉数停止,只有品色诸多的鼓声此起彼伏,薛怀义自莲台上缓缓起身,迈步行下莲台。随其双足落在舞台上,诸多舞伎早已经分散列开,窈窕身姿舒展匍匐在地,一步迈出,便有一朵莲花盛开,那画面美得动人心魄,令人不忍分神须臾。 薛怀义昂然而行,手中则托着金绢包裹的经卷,步步自有莲花托足,一直将他送到了舞台边缘,然后才蹈舞再拜,口中作歌道“小僧莲生三千年,采撷佛言献陛前” 帷幔后李潼听到薛怀义的歌声,顿时愣了一愣,这可不是他此前所编大曲的环节。而且那歌辞坦露且不含蓄,也根本不是他所写的。 他虽然偶尔癫狂,但也并非全无尺度,献经则可,但这么浅白外露的表达是不会做的,即便得惠眼前,但却禁不住翻旧账。 现在出现这样的情况,很明显自己是被人借桥利用了。只是不知道做出这一加戏的是薛怀义身边的智囊,又或者是殿中的武则天。 心中虽然有些郁闷,但李潼也只是苦笑开解自己。他是靠着狐假虎威排出这一场大龙凤,但主动权毕竟不在自己,被人中途加料,也是无可避免。 此刻殿堂中,神皇已经满脸矜持的笑容自御席立起。随着神皇站立起来,殿中氛围顿时肃然,除了收尾在即的鼓乐声,只回荡着薛怀义的蹈舞踏歌声。 “好好一个瑶台仙境,好一个飞天奇观,莲生献经纳经,大赏” 武则天站在殿上,俯瞰全场,两手微微平伸,语气更是亢奋有力。她话音刚落,早有中官趋行而下,两手接过薛怀义拜献的佛经,并趋行返回,呈献御案。 万象大曲至此终结,殿中气氛一时间却是寂然。最开始,百官只是沉浸在大曲所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视听享受中,可是随着那莲生献经一幕的上演,气氛便陡然发生了变化。 武则天探手托起黄绢中的经卷,旒珠后的两眼垂望下来,天官尚书武承嗣推案而起,大礼而拜“神皇御世,莲生献经,体应符命,国业永昌” 随着武承嗣参拜赞贺,殿中寂静不再,群臣纷纷离席,礼拜赞贺。只是这一环节却非固定的礼节章程,群臣反应动作有快有慢,如是者三,才渐渐趋同。 帷幔后的李潼等人自也在礼官监督之下三作礼拜,他低垂着头,只觉得帷幔外的殿堂上,真是男男女女都不要脸,比他还不要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88 貌类乃父 赞贺声持续一刻多钟,殿中群臣才又陆续归席。 武则天命人将经卷收入锦盒,却并未再继续进行这个话题,而是转问群臣,觉得舞乐是否可赏 李潼隐在帷幔后,虽然看不到那画面,但却能听到君臣对答。此时听到武则天一副学术探讨的语气,只是集中在有关舞乐的赏评话题中,更觉得这女人真是捻轻拿重、从容有度。 她此刻不提献经此事,群臣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这一个尴尬话题。但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不存在了,而是所谓的存而不论,通过舞乐的审美赏评侧面去确立这件事的正确性。 我狠狠踩了一下你们的底线,然后我又快速收回脚来,我已经不打算纠缠不休了,你们如果还执着于此一定要讨论出个是非,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此刻殿中,一个略显老迈的语调正在评价舞乐之美,李潼听其对答,知是司宾卿豆卢钦望。其人所言也是盛赞舞乐丰美、声辞典雅,但对之后的献经一幕却无作评价,可见这也是一个知情识趣的老滑头。 豆卢钦望之后,另有一人被武则天点名作评,乃是司府卿韦巨源。韦巨源这个名字,李潼可是很熟悉,其人所进烧尾宴食单更是流传后世,本以为中宗朝才会得显,没想到如今已经位列九卿。 光宅年后,百官署名改得乱七八糟,司府卿本太府卿,即就是古代九卿之中的大司农。 之后又有数人被点名评价,那些名字李潼大多陌生,但无一例外都是寺监高官,评价自然是众口一声的夸好。毕竟这部大曲除了最后薛怀义蹈舞献经有些刺挠人心之外,从歌到舞也真是无可挑剔。 李潼立在帷幔后,心情已经隐隐有些焦急。他站在此地前前后后已经两三个时辰,累不累且不说,关键是心情平静不下来。 可武则天就像是上瘾了一样,不断的点名让臣子评价这万象大曲美不美,没完没了,让人猜不透其心意如何。 终于,一连听了十几人的点评之后,武则天似乎是觉得殿中君臣审美观已经达成一致,脸上露出了和煦笑容,垂眼望向群臣,口中则笑称道“万象此曲体质丰美,诸公雅赏并夸,制曲诸众,入前请诸公并赏是何者趣才。” 帷幔后李潼听到这话,精神顿时一振,不待礼官上前导引,他已经阔行上前行至帷幔尾后,和长兄李光顺与太乐署诸官并立一起,听礼官唱名而入。 殿左自有礼官唱名,先是梁国公薛怀义,薛怀义这会儿早已经换了衣袍,听到呼名声便当先昂首行入。眼见其人那洋洋得意的模样,在席诸众不少人心里总感觉有些不舒服,反应略显冷淡。 但之后礼官唱名,却似有接连雷声响动,因为一连唱出三名少王名号。 “嗣雍王守礼、乐安王光顺、永安王守义” 听到三王名号,殿中一时间鸦雀无声。顶着众人或诧异、或愕然、或迷茫,当然也少不了武三思阴冷的眼神,李潼终于自帷幔之后行出,得有机会于人前现身。 “这、这三王” 殿中众人,泰半不识三王,可是当嗣雍王名号唱出,三王身份已是瞬间了然,这是故太子李贤的三个遗孤 唱名仍在继续,包括沈佺期都被呼名行出,顶着怪异视线跟随于三王之后,与司礼寺诸官一同登殿。说实话,沈佺期是万万想不到会有今天这一幕上演,否则当时他不会那么轻易答应永安王的邀请 厢殿很大,一众人小步趋行。李潼等三人虽无官职在身,但却是位列一品前班的嗣王、郡王,帷幔之后不为人知还倒罢了,可是一旦显迹人前,还是要站在醒目位置上。 顶着满殿人众怪异视线的打量,李潼倒是没有多少紧张,但大殿上方那垂下来若有若无的审视视线,却让他浑身都感觉不自在。 如果说在垂帷之后他还不明白武则天此前垂问众人赏评的意思,可是随着现身出来,察觉到众人那惊愕诧异的反应之后,他大概有些了解,武则天应该是比较享受那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令人转瞬喜忧的操纵感。 一如后来中宗李显被秘密接回洛阳,武则天对狄仁杰说“还尔太子”,究竟是狄仁杰夙愿得偿的喜悦更多,还是武则天那种尽在掌握、完全主动的恶趣味更盛,说不清楚。 现在大概类似意味,你们众口一辞、夸赞不已的万象大曲,正是眼前这三个遗孤少王阔制进献,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或是出于一种不甘被摆布的意外,或是心里那股按捺不住的好奇,李潼在趋行登殿的同时,悄悄抬起了头,以视线余光向上瞄去,想要看一看武则天究竟是怎样一个模样。 “失礼” 突然一声惊呼,打断李潼还在不断试探上扬的视线,他循声望去,只见春官尚书武三思已经从席中立起,戟指向他,一脸的不善。然后他才注意到早已经行至殿阶丈余之外,薛怀义都已经顿足立住,而他衣角则被李光顺扯起老长,不知不觉,竟然多走几步。 意识到这一点,李潼已是满身惊汗,原本他还担心李守礼会御前失仪,却没想到问题出现在自己这里。但听殿上没有声息,他只是默默退回自己该站的位置上,也并不回应武三思的寻衅斥问。 在薛怀义的带领下,众人再拜神皇,只是当别人已经拜完起身后,他又加拜一次,以略显沙哑的语调颤声道“臣惶恐,不知幸睹天颜荣盛诸众,忘我之际,尚有能恭谨自守者。顽愚狡辩,叩请原宥” “呵” 殿上响起一个短促呵声,武则天抬手一摆,示意武三思归席,并又垂眼望向那仍在跪拜的少年,笑语道“入前来。” 李潼额间已经渗出冷汗,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而紧张,闻言后便连忙起身,小踱缓行又往前走了几尺的距离,两手低垂,两眼则盯住殿阶。 殿上一直没有别的声音,李潼也一直不敢动弹,一直持续了十几息,殿上再次响起了武则天那高傲近乎没有感情的声音“你们诸位看,这个孩子,像不像他的父亲” 李潼听到这话,只觉似有一道雷霆劈中自己。他已经极尽畅想,第一次见到武则天,应该是怎样的场景,怎样的气氛,又会发生怎样的对话。但无论多少种可能,都没想过见面第一句话,武则天便把他打入绝死之地 像不像他父亲这可能是一个慈祥的奶奶隔代亲,见到小孙子长得漂亮,由此思念亡子,不由自主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但武则天会有这种感情吗 他的父亲又是谁不是风采、才器一时之选的大唐储君,而是一个忤母逆父的乱臣贼子,生不能安于家室,死不能归于祖庙 随着神皇说出这一句话,殿上一时间也是满堂俱寂、针落可闻。但几息之后,各种杂乱声息便不断响起,立在三王之后的沈佺期微不可查的晃晃脑袋,想要甩开由额间流入眼角的冷汗。 而在群臣席列前方,天官尚书武承嗣手扶杯沿,抬眼望着少王,嘴角隐含噱笑。春官尚书武三思则反应更加夸张,低头抬手捻着胡须,两肩微颤,心中已经开始思忖给这几个逆种、特别是牙尖嘴利的永安王安排怎样的死法。 至于殿中其他分席落座的群臣们,或是事不关己的漠不关心,或是垂首轻叹,不乏惋惜,但也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明显的声响。 但就算此刻殿中还有什么别的杂声,李潼也根本就听不到。如此真切且浓厚的死机压迫,让他脑海中转瞬千念,已经没有任何精力再去关心身外其余。 他此刻仍低着头,但若凑近去看,便会发现两眼已是血丝暗结。为防情绪激动以致两拳握紧,他两手死死扣在大腿外侧,那种身为板上鱼肉的无力感未有一刻如眼前这么浓烈。 他此刻的心情,也是难以形容。 短短几息时间,对李潼而言如半生那么漫长。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的抬起了头,想不清楚这无边恶意从何处来那就不要想,即便最终自救无功,好歹看一眼武则天究竟长啥样,也算是不虚此行。 然而当他抬起头来,心中又是失望,所见者唯有冕前旒珠,旒珠后只能勉强可见脸部轮廓与一点下巴。 他又顺便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武三思,然后退下数步,一则显得姿态更恭谨,二则若果真不能自救,往前撞的时候去势凶猛,争取一下撞死自己不再受别的苦。 看到堂下少王有了举动,武则天也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则是饶有兴致,甚至于隐隐有些期待。 垂拱四年至今,太多大事发生,占据了她大部分的精力,更无暇去理会其他杂余。但即便是这样,这个旧年根本不在意的庶孙仍然频频引起她的注意。 特别是今次大酺献乐,因有薛怀义参与其中,事前事后,武则天听闻这个庶孙的名号更是频繁。成品已经欣赏完毕,武则天心中是大大的满意,甚至远远超出了她此前对此所抱有的些许期望。 正因如此,她就更加好奇,这个相貌颇类其父的庶孙,一旦被逼到绝境,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89 贤贤易色 李潼退后了数尺的距离,并努力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 在这短短数息之内,他脑海中已经闪过了太多念头。分辨得更仔细一些,他就算像他父亲李贤,儿子像父亲这不是应该的吗这句话不要命,要命的是之后衍生出来的恶意解读。 他不是没有想过,即便是见到武则天,也无从扭转眼下尴尬的处境。只是恶意来得太快,让他有猝不及防的慌乱。 几息惊愕之后,他心中渐渐有了定计,赤条条来去不给人添麻烦,这不是他的风格,哪怕这条命无足轻重,临死也要刺挠你一下。 打定主意后,他便徐徐下拜然后说道“臣幼顽之质,少有可夸,偶或自惭闲思,朝野诸多士流,才器风采俱有可赏,犹恐才不能用,位不能尊。退而自审,未有片言建事,未有寸行立功,潦草十几余,非精膳不食,非珠玉不饰,恩禄厚享,号为名王,何德何能,得享如此所恃者,一血相承而已,唯情活我,荣宠至斯” 我能不像我爸爸一血相承,我不独是李贤的儿子,还是你的孙子,能庇佑我活到如今的,就是这一血相承的人伦情义。你如果灭绝人性,泯没伦情,我就活不了 武则天闻言后先是垂首,片刻后蓦地站起身来,满脸激赏之态,抬手指着李潼,几番张嘴欲言,但似乎有些不知该要如何开口。 她于殿上来回踱步,最终立定,指着殿下匍匐的李潼大声道“好,好一句唯情活我,幸在有此佳孙” 这话讲出后,她神态已经飞快平静下来,又望向武承嗣等人“唯情、唯情,当衔记” 武承嗣等人明显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如此转机,反应不免落了半拍,待到神皇返回御床坐定,才匆忙离席而出,两人跪在地上,张张嘴一时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武三思侧眼望向跪在另一侧的李潼,只见一张湿漉漉的俊美脸庞也向他转来,做着无声的口型,武三思虽然看不懂,但自能感受到那当中满满恶意,于是脸色变得更加阴郁。 武三思当然看不懂了,因为李潼默念的是傻“哔”。 心境跌宕起伏,转瞬之间已是生死两判,李潼这会儿精神真是绷紧到近乎虚脱。 他这行险一搏的一番话,也真算是对症下药了,武则天心狠手辣、不讲伦情是一方面,但是作为社稷实际的统治者,乃至于将要履极正式为天下主,人伦情义又是她不得不标榜的一张政治牌。 天下再大,也是由一个一个的家庭组成,她自己牝鸡司晨不假,但若天下人人法此,颠倒伦序,那还有寸土安宁所谓教化万民,更从何谈起 从进献慈乌诗且被采用开始,李潼便意识到这是一张可能保命的牌,你有病,我有药啊而且,我爸死了,我是家中庶幼,我这药毒副作用是你能找到最小的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结果一见面武则天就一榔头砸下来,给他来上这么一句能把他逼到绝境的话,他也实在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以至于打算说完这样一番话,形势再无转机的话,干脆在这殿上撞死自己了事,以此壮烈方式向天下宣告,我用命试出来的,你们这个圣母神皇真不是个玩意真孙子都这样,装孙子能活命 且不说李潼渡过危机后的腹诽狂想,武则天坐回自己位置上后,垂眼再看这个孙子,心中更觉满意。 当然这一份满意与所谓伦情关系不大,而是这小子真的识趣且机敏不乏,特别在如此绝境之中,既没有瘫软崩溃,又没有戾气横生,而是能说出一番如此得体的回答,实在难得 她转而借言敲打,却见武承嗣、武三思两人只是跪伏,却不能成言,心中便有几分不满你们以为你们所享尊荣富贵就是命数注定 之所以一时失态,因为这句话武则天等了太久。 当然武承嗣等人初初归朝,也每每持此类言辞,但外侄较之孙子总是差了几分意思。而且随着武承嗣等人逐渐执权成为她掌控朝局的臂助之后,这种话也不好长挂嘴边,否则只会让他们显得是徇情而进的废物。 武则天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日后谁再以此暗讽自己,大可以此回应有人死,那是自有取死之道,你们将人情、法理混为一谈,见识还不如我一个孙子 她对人情是有需要的,甚至就连高祖之女、千金公主那种卑鄙老妇,只要能够表达出对她的恭敬与顺从,她都愿意给予包庇。更不要说这个孙子,人物已是一等可夸,更兼知情识趣、俊才可赏,还未见面已经献上一份好礼。 心中杂绪稍作收敛,武则天再望向李潼时,视线已经柔和得多,笑语道“此前才趣丰美之作,满殿诸卿已作尽情赏观,还不快归班列席,让殿中群长见我庭幼佳孙已是风采卓然。” 这话说来爽朗愉悦,甚至更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意味隐在其中。 这话讲出后,殿中又响起一阵唏嘘声,殿中群臣心内了然,这位久养禁中、不为外人所知的少王,自此之后,怕是会成时局中不可忽略的一员。 但武则天这话讲完之后,李潼仍然跪在地上久久不动,她此刻心情大好,并不计较小事,抬手说道“孩儿怯众,以致疏礼,快将少王搀起。” 话音刚落,御席侧后已经闪出一道倩影,阶前中官还未有动,韦团儿已经冲了下来,抬手轻拍李潼肩背并低语道“大王,大王,陛下有言,免礼归班。” 另一侧武承嗣见到这一幕,眸中便闪过一丝嫉恨。 武则天的话,李潼自然听到了,但他这会儿真是起不来,无他,手软脚软。谁要亲历他这样的云泥跌宕还能保持淡定,又跑又跳,那他真要表示佩服。 既然起不来,也不能干跪着,索性一事不烦二主。李潼稍微整理一下情绪,转而啜泣有声“臣、臣孤幼生长,虽蒙天恩施庇,但因顽愚,无有献表,久来无聆圣训,每思悲不自胜更因前尘隐晦,不敢称为皎皎,今日圣眷恩承,陛前忍泣,再谢神皇恩重,赐慈乌一栖之瓦” 一直恭立在后的李光顺听到这话,忙不迭一拉李守礼,并抢班匍匐、礼拜膝行上前,颤声道“顽幼小臣,叩谢神皇恩重,赐慈乌一栖之瓦” 人在不同心境之下,同一件事会有不同感受,此时的武则天便是如此。 修筑慈乌台小事,她其实早已经抛在了脑后,却见三子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都还记得叩谢恩典,一时间真的是有感触于怀,她仰头长叹一声“旧人无顾亲者华发,弃我年久,不肖至极,竟得福缘遗养佳儿,修短相补,这大概就是天道均衡吧。” 讲到这里,她又垂眼望向薛怀义,沉声道“王等与阿师并成雅事,也算是私谊在叙。此事阿师谨记在怀,勿负人情殷望,使慈乌早日归栖。” 薛怀义这会儿也识趣,忙不迭上前叩陈言是慈乌台址已在勘选,不日便要起筑。 原本他是礼后不准备再与三王有什么接触往来,但却没想到殿中发生这样戏剧性转变,神皇对永安王的欣赏那是溢于言表,这一层关系真是大可值得维系下去。 一直到了此刻,李潼一颗悬起的心总算是落下来。此前诸多假想不提,今日这极短时间的接触,他算是见识到武则天的反复无常。 你爱我恨我不必多说,改不了我是一个孙子的处境,真正什么瓷实的转机,还是要有实实在在的表示才比你那情绪变化靠谱。 其实他心里也并不觉得修筑慈乌台算是什么铁定的事实转机,还是将他亡父从巴州迁回、正式陪葬乾陵才算是真正实质性的进步。 但他也明白,事情要一步一步的来。无论武则天愿不愿意,都不可能在武周革命这段敏感时期做这样的事情。他就算是有得寸进尺的试探,也不该乐而忘形,完全没了分寸。 有了这件事的缓冲调整,李潼也总算是舒缓过来,起码爬起来走两步是能做到了。但韦团儿还是贴心的搀扶着他,将他送入班席之内。 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心里对韦团儿的确存有感激,但也实在因为对方欠缺尺度的热情流露而头疼不已。 三个少王班席恰好被安排在了武承嗣与武三思这对堂兄弟的后方,李潼入席之后,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还是颇为恭敬的向二人持晚辈礼。 武承嗣本来神情郁郁,但见少王如此知礼,愣了一愣之后,微微颔首算作回应。至于武三思,则就欠风度得多,甚至就连眼神接触都欠奉,身体也在尽力往武承嗣方向倾斜,仿佛他席后硬挤进来三坨臭狗屎。 李潼倒也谨记不能得意忘形,没有主动撩拨挑衅。说实话,如果不是此前武三思撩他底线,他是真的不想跟武家有任何形式的接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90 家贼难防 大酺至此已经行进过半,且不说三个少王登殿给殿中群臣带来的心理震撼,单单万象大曲珠玉在前,之后传召一些曲乐也都让人倍感索然无味。 武则天倒是兴致颇浓,再次讲起此前万象曲辞,一再称赞体例庄雅、可成制式,并选出几韵几题,号召在殿众人并制诗体。 作为一个爱好古代诗词的伪文青,李潼也曾畅想过与古代才流达士齐聚一堂,联绝吟卜,诗词唱和。如今总算身临其境,而且这场景政治规格还不低,也算是隐有几分夙愿得偿的激动。 但他身在席中,主要还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并不急于加入其中。 一则是恐得意忘形,多说多错,二则也没有继续卖弄的必要,殿中应制诗题本身便是以他的万象曲辞为宗法,他即便就此一言不发,存在感仍是十足。 所谓多说多错,倒不是担心继续文抄会让人抓住什么文辞漏洞,从而暴露出他自己的底蕴浅薄。这一点根本无需操心,因为应制诗在众多诗歌题材中,是最不会出现此类问题的。 首先诗作产生的场景已经限制了题材的发挥,比如眼下的大酺聚餐,或是其他从舆游园宴饮之类的场合,说吉祥话就是了,真要有人殿上欣赏着歌舞,落笔偏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也真是不收拾你都对不起你这作死的情怀。 至于应制诗的体例格式,也有一些公式标准。 开篇首联点明这是一件什么事,时间地点和人物,如上官仪早春桂林殿应诏,首联“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无非将唐代宫殿以汉代“披香殿、太液池”替代。 用这种绮丽之辞看起来就是典雅富贵,但若是“汉皇出未央,幡旄赴昆明”,看起来就是杀气腾腾,气概不弱。太液池给人以享乐之感,云舟飞燕,不胜旖旎,昆明池则就容易让人联想到汉武帝掘池练兵,楼船金戈,气冲云霄。 中间二联,或场景描写,或事物描写。早春游园,那就“晓树流莺满,春堤芳草积”,冬日雪后登殿,则就“宸居银为阙,瑶台玉作城”。 尾联或作抒情叹咏,或是余韵回味。 类似题材、趣味的诗歌,李潼都不必再去费心文抄,稍审题韵,张口即来。甚至由于时下近体诗格律尚未发展成熟,连基本的平仄格式都不必过于讲究。实在是脑海中此一类的典范例式太多了,任何事物只要接触的量达到一个程度,自然也就熟能生巧。 他不热衷表现自己,主要还是考虑到今次参礼大酺,可以说是他第一次在武则天与廷臣公众面前露面,这一次露面,便决定了时局中人对他的第一印象。 所谓先声夺人,他还未出场之前,万象大曲已经获得了满殿群臣众口一声的称赞。 武则天为什么要一个个点名让人赏评而造成这样的一个局面,他眼下琢磨的还不是很清楚全面,但料想绝不是一个慈祥奶奶向群臣夸赞炫耀小孙子才趣盎然那么简单。 以前苦于没有存在感,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关于自己该要确立一个什么样的人设,李潼也早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明是非、知分寸、守孝义,才趣盎然的英俊少王,这是他对自己的一个人设定位。到目前为止,完成度已经不错,哪怕是最不好体现出来的才情意趣,在那部万象大曲中也已经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现在,他就需要表现出自己知分寸的一面,没有因为一部新曲得到满堂喝彩便乐而忘形、继续出头表现,以免给人留下一个恃才傲物、轻薄浮浪的印象。 至于这样会不会显得少年老成、心计满腹 这就看每个人的角度立场了,他能说出一句“唯情活我”,在武则天眼中便不再是一个无脑少年。至于武家那两个尚书,他就算是装疯卖傻、口水横流,看那脸色也不会对他抱有什么好印象。 不参与应制赋诗,李潼也有更多精力去观察满殿臣子,去揣摩这些外臣们对于他们兄弟走上前台这件事所持有的态度。 今日登殿参礼虽然仅仅只是一些寺监事务性官员,但也不乏豆卢钦望、韦巨源等这样的服紫高官。 这些人态度就很值得咂摸,此前李潼站在帷幔后只听人声,倒是听到这些前班列席的高官们发言频繁,比较活跃。 可是当他们兄弟现身人前并列席班中之后,这些高官们的态度很明显变得拘谨收敛起来,哪怕武则天于殿上兴致盎然的命题访诗,他们这些人也都热情乏乏。特别是那个豆卢钦望,低头捻须作苦吟状,最后甚至甘愿自罚自饮,都无诗可献。 倒是那些中下级的官员们,应制赋诗反应热情,甚至不乏几篇雕虫佳作,李潼听来都觉眼前一亮。虽然仍比不上他的万象曲辞那么端庄典雅,但考虑到是即兴应题之作,也并非全无可采。 一件事情,人的立场、位置不同,感受自不相同。李潼略加思忖,也能想到这些臣子们不同反应缘由所在。 当下时局微妙敏感,身在位置越高,感受自然也越深刻,遇到什么变数,想得更多,情绪自然也就更加趋向内敛。 这些紫装大佬们的拘束内敛,让李潼意识到,他们兄弟这一次于时局中浅露踪迹,并不是所有人都持欢迎态度。高宗皇帝仍有孙子收养禁中,大唐不愁后继无人,类似的想法,起码没有出现在这些人脑海中。 至于中下层官员们,他们对于上层纠纷瓜葛本就乏于亲历感受,或是诧异于故太子李贤的子息现身,但最关心仍是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御前露脸,并不觉得几个闲散少王行止如何,能够给他们带来多大影响。 冷漠、甚至隐有抵触,这是李潼从廷臣们态度所感受到的细微。这也让他意识到,亡父李贤留给他们的遗泽真是已经所剩无几,能够如欧阳通那样仍能对他们兄弟处境保持密切关注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但这一点感受,也并不足以让李潼生出什么人情冷暖的感慨。 生而为人,谁还没有自己一点小算计。且不说他们亡父李贤仅仅只是当过几年的储君,就算是如今还在皇位上的他四叔李旦,满殿唐臣,也没有几个因为皇帝吃不上大酺这顿饭而感怀流涕,推案悲歌。 这些廷臣们的不关心,反而让李潼心内隐生几分踏实。这一幕落在他们奶奶眼中,大概也会更加确信他们三个小孙子真是不具备什么政治层面的威胁,可以继续放心豢养。 但这也让李潼意识到,未来的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是要仰武则天鼻息过活,想靠着感情牌、情怀感召,发动群众来包庇自身安危的想法,还是有些不切实际。 类似慈乌台上吊这种选项想法,暂时是不具备什么群众基础的。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这想法就彻底没有可实行性,你们现在对我冷漠,那是因为还不熟。但只要熟悉起来了,一个才趣盎然又兼俊美无俦、而且还与人无害的少俊名王,谁能不爱 所以,不能因为万象大曲的演出成功就荒废了内教坊的编曲文抄事业,上层路线要发展,底层路线也要持续深耕。尽管眼下看来都不怎么靠谱,但毕竟也是两条腿走路。 李潼这里还在咂摸盘算着自己新的定位与日后路线,随着阳光渐渐西垂,人日大酺也渐近尾声。 礼官再次登场,展卷诵读一篇长文,群臣俱避席林立恭闻。李潼位列前班,这一次倒是听个清楚,抛开前边那些颂德虚辞,这一篇诏文真正的干货主要集中在后半部分。 今次大酺礼成之后,散阶三品以上者加授恩荫一子,荫随本阶。六品以上者,加授一阶。七品及以下者,酌情察资加授一到三阶不等。 听到满殿群臣私语窃喜声,李潼心知这才是今次大酺礼节的重头戏所在。凡能列席殿中者,谁家还会差了几口酒肉,团建聚餐他们不怎么在意,更何况身在这样的场合,谁也不会真的尽情吃喝,李潼就见到有人坐在殿中一口餐食不动,年纪大的这会儿饿得眼都有点发绿。 真正让人在意的,还是散阶加授,像是那些紫装大佬,陪吃一顿便能给儿子陪回一个前程出路。至于那些低品者,则更是实实在在的自身政治前途的进步。 许多卑品流外或者视品官员们,想要苦熬官阶晋级一步都无比艰难。特别六品到五品之间,是一个巨大的跨越,因为大唐荫授制度自五品便可荫及一子,不知多少人一辈子就卡在这一道门槛过不去,现在是一顿聚餐,轻松跨越。 因此诏文还未朗读完毕,殿中已经响起许多泣叩恩德之声。 听到那些感恩声,李潼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搞文抄,窃夺别人的诗书情怀,偶尔思及都会觉得自己挺没节操。但跟他奶奶这种行为比,也真是小巫见大巫。 挥霍着你们李唐名爵,挖你们李唐墙角,夺你们李唐江山,你说气不气人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更气人的是,这一份恩赏遍及殿中所有人,却唯独跟他们三兄弟无关。他们三个虽然是一品王爵,但并未开府任事,连个官职都没有,自然也就不授散阶。 不过,他们也并非被完全忽略。当群臣谢恩退殿之后,他们三个则被中官奉神皇之命留下来,引往别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91 恩赐瑞物 明堂别殿中,除了一些内外侍立的宫婢、宦者之外,只有李潼等兄弟三人在此等待。 虽然端坐席中,但几人脸上多有几分坐立不安的局促,包括李潼也不例外。 “巽、巽奴,神皇是否还要召见咱们兄弟” 李守礼这小子窝里跳脱,一旦到了陌生的环境里,便忍不住胆怯内敛,此前于厢殿中便几乎不发一言,这会儿神态同样忐忑难安。 李潼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开口回答。说实话,他今天这一天过得也是有点方,特别在殿上直面武则天那一刻,至今思来,仍有余悸。 背后无论怎样腹诽,乃至于暗笑武则天身边近人都被调教得略具抖倾向,可是轮到他亲身感受时,心情也实在难称轻松。武则天手段如何先不必说,关键是那种生死荣辱操于旁人一念的感受太强烈,让他心绪难以保持平稳。 如果有的选,李潼是真的不愿跟武则天这种人有什么直接的往来互动。但现实的主动权,却并不在他手中,甚至这一次被调教的机会,都还是他自己长达半年多时间的努力争取得来。 这大概就类同于后世,明知道买房只是为了让开发商更加尽情的玩弄自己,但还是许多人去孜孜不倦追求这个机会。 现实的困境如丘神勣那虎视眈眈的视线,与丈母娘审视挑剔的目光何其相似,只是前者的危害又比后者大得多。自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小命计,两者皆可抛。 一番忐忑等待,时间又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又有人行入别殿。 韦团儿与一名仪态雍容的中年女官并行而入,身后又跟着十几名内侍,或平托器物、或搬抬箱笼。 见到三王起身相迎,韦团儿视线自然落在永安王身上,笑靥如花“大王等呈献新曲真是雅艳十足,让人不敢相信世间还能得赏如此仙音胜景神皇陛下归寝之后仍是赞不绝口,并嘱明日并余后几日大酺,都要重演盛况” 李潼闻言,心中又是一喜,这部万象大曲能够得到武则天的喜爱与正视,这么长时间的辛苦努力也总算是有了回响。 他这里又连忙谦虚几句,之后便又听韦团儿说“连日繁礼,神皇陛下已归寝宫休息,但仍念计大王等才趣可赏,特命妾随裴门厍狄夫人同来犒劳三位大王。” 李潼听到这话,半是放松半是失落,但在听到韦团儿介绍这位同行女官身份,不免又是肃然起敬,连忙庄重见礼。当然,主要敬重的还是这位夫人的夫君,初唐名臣裴行俭。 御正厍狄氏上前,对三王也是小作端详,目中不乏赞赏“大王等恪尽孝义,兼得才趣,隽才如此,人事无患不立。” 虽然没能再见武则天,接受什么密室调教,但御正厍狄氏的到来,也让李潼真切感受到在武则天心目中,他们几个小孙子真是有了相当的存在感。 御正便是大内女官最高的一个级别,武则天女主当国,凡制敕多由此出,放在外朝那就是中书省凤阁的地位,言之内相都不为过。 大酺之后,武则天派女官御正来见他们兄弟,而不再是宠婢韦团儿或上官婉儿那种尴尬身份的差遣,可以说态度已经端正起来。 厍狄氏宣读了对他们的犒赏,主要还是集中在物货方面。毕竟他们三个已经是王爵在身,尽管都是样子货,但想要有所损益更改,也必须要付以外廷有司。 中宗一朝韦后弄权,大量不经凤阁、鸾台的斜封官产生,便是避开了正常的选举程序,为人所不齿。 君王权威是建立在一整套章法制度构架上的,韦后弄权之所以相较于武周代唐更加荒唐,近乎闹剧一场,就在于认不清这个本质问题,章制破坏殆尽,你的君王权威又从哪里来 在听完对他们兄弟的犒赏之后,李潼不免更加有感于武则天的刑赏泛滥无度。抛开别的珍货不谈,单单金沙、三兄弟加起来就十数斤之多,各类上等绸绢织物,更有上千匹另外珍珠、宝石、玳瑁、犀玉之类,这都是成箱算的。 当然,李潼这种想法也真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说到底李唐江山也不是他的,现在好歹也算舔好了管家的奶奶,亡国之前多分点家产。 不过,对于这些珍货财物,李潼还真不怎么在意,不是视钱财如粪土,是真的没啥用,饥不能食、渴不能饮,堆房间里都嫌占空间。 真正让他在意的,还是这些财货奖赏之外的东西。比如他此前眼馋薛怀义那个能够在大内畅行无阻的小乌龟,现在就兄弟三人一人得了一个,上面刻着他们兄弟三人各自名爵,装在紫金鱼袋中。 这也不免让李潼感慨,大内供养的那些金银匠人效率真高,眼下距离大酺散场不过一个多小时,三个小金龟就被刻好了,字体还挺周正。 他们一家人被幽禁大内,倒也没有明令禁止出入,可问题是也没给他们出入的钥匙。 还是获准往内文学馆读书的时候,这才一人发了一条金鱼符,而且上面还只有条纹没有名爵,仅仅只是临时通行的符令,级别很低,去个内教坊来回都得小半天。 手里把玩这小金龟,李潼还特地打听了一下这个金龟于禁中的通行权限,得到韦团儿解答,除了一些特殊的绝对禁区类似他奶奶、他四叔的寝宫这一级别,大内中基本可以说是畅行无阻,甚至通过玄武门出宫都可以。 当然,由于龟符眼下还未成朝廷章制,所以在南衙禁军控制的区域内,还是要有鱼符搭配。但这一条限制对李潼基本也没什么影响,且不说金吾卫丘神勣这个宿敌,他还刚跟右卫的武攸暨闹得挺不愉快,没事溜达去南衙守卫区域,找死啊 这么算起来,小金龟到手似乎也没啥用,他又不敢真的溜达出玄武门,无非日后往来内教坊路程近一些。老子有个金笔头,文抄贼带劲。 除了三人一人一份的赏赐之外,李潼还有另外的加赏永昌玉币。 这枚玉币半个小孩巴掌大小,玉质摸起来倒是光滑细腻,表面有篆体阴文“永昌”二字。 按照韦团儿的说法,雕刻玉币的美玉是洛水出宝图的同一天被蓝田采玉人发现,算起来也算是应瑞之物,类似玉币雕出三十几枚,年前洛典已经分赏大半,剩下寥寥几枚,永安王能得于一,足见神皇恩宠。 “瑞物天降,自有福泽相随。神皇陛下念及大王去年年中遭疴病加害,险失美孙,特令大王出入佩饰,自然外邪莫伤。” 韦团儿笑吟吟说道。 得知这玉币来历,李潼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早前洛典他没资格参加,没想到事后还有纪念品的找补。福泽相随之类,他自然不信,哪怕丹书铁券,该死照样死。更不要说洛典得赐玉币的如岑长倩、张光辅之流,之后真是陆续遭殃。 但能得到这样一份特别的牵挂,他也没什么好不满意,挂在身上起码也能狐假虎威,我奶奶是爱我的,全天下三十多份的爱心有我一份,谁敢跟我随便瞪眼 如果说此前那些财货符令之类还只是聊胜于无,那么最后一项内容才算是真正的干货。 御正厍狄氏上前开口说道“之后礼日,万象新曲逐日上演,大王扩编新曲,才情可嘉,神皇陛下因命大王随从参礼。” 说话间,她将手一摆,后方自有女史、宦者上前,将一套礼服各种部件摆开,并有尚服居司衣女官上前为李潼丈量身材尺度,是要连夜量裁修改,不误明天的礼日。 李潼听到这一安排,心中真是惊喜。 来到这个世界半年有余,他感受最深还不是朝不保夕、危机四伏的困境,而是那种完全的没有存在感。 人是社会性动物,没有存在感就意味着与整个世界都不能产生互动,如内文学馆钟绍京对他们的无视,内教坊乐官们对他们爱搭不理等等诸种。 真正让李潼心态失衡的,并不是人的势利冷眼,而是在这种整体无视的氛围中,根本不会产生什么有效的连接与互动。 再怎么折腾,旁人视你如无物,长此以往,人会连自己的存在都产生质疑,那种全无反馈的无力感才是最折磨人的。 正因如此,他才那么努力的要争取一个直面武则天的机会无论结果好坏,起码让世道注意到并正视他的存在。 一直到现在,李潼都还不能确定,当时厢殿中武则天那一句话究竟是真的对他起了杀心,还是一种试探。 但从结果来看,他应该是通过了武则天的某种审视,这才获得了继续参礼的机会,在武则天的默许之下,于其规则之内刷出一些存在感。 再多的金银犒奖,无非是从大内这个房间搬到那个房间。 但唯有他的存在,从大内扩及到时局中且产生影响,这对李潼而言才是真正质的变化他不再只是豢养于大内的或猪或狗,而是能够跟随武则天参与到某些典礼中的一个亲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92 仇人相见 三王离开仁智院时,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踏上归程又是星斗满天。队伍较之来时扩大了数倍有余,由御正厍狄氏亲自带队护送三王返回,因为犒赏中尚有一部分有关太妃房氏等人的内容需要她前往宣读。 这一整天,仁智院家人们也是过得分外煎熬,太妃房氏几乎寸步不离中厅,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询问是否有消息传回。其他家人们,包括宫婢等在内,做事也都心不在焉,频频向外张望。 一行人浩浩荡荡抵达仁智院,自太妃房氏以降俱都匆匆出门迎接,一番人声嘈杂的交涉才又返回中厅。当厍狄氏宣告神皇喻令,拜承恩旨的房氏忍不住又是哭绝于地。 李潼等三人连忙将嫡母奉回席中,厍狄氏忍不住感慨道“太妃辛苦德育,养成大王等少俊难得,如今也终于得享福报,余生大有所恃。” 房氏情绪激动,闻言后更是泣不成声,一手死死握住少子手腕,另一手也频频对另外两个儿子抚顶拍肩,唇角翕动,不能成言。 待到诸多礼货交付入库,厍狄氏也不久坐,以免打扰这一家人品味否极泰来的喜悦,只是临行前又作交代请永安王早早休息,不要耽误了明日继续参礼。 待将厍狄氏一行送离仁智院,李潼等兄弟三人返回中厅,再次庄重拜告嫡母“儿等不负家人殷望,陛前承眷邀宠,不辱先声,慈乌台亦不日起建” “好儿子,我的、我” 没有了外人在场,房氏更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早间自作死而无憾之叹,但三子出门参礼,昼夜之内使家门再获眷赏,那份幸福与喜悦也真是无从遏止,化作清泪涕流满面。 如是又过片刻,房氏才连忙张罗宫婢送上一早便准备好的饭菜。不说还不觉得,热腾腾的餐食摆在面前,李潼等三人才大感饥肠辘辘,就连最大大咧咧的李守礼,在大酺那种场合也是谨小慎微,根本不敢放开了进食。 现在回到了家,可以放开进食,房氏端坐一侧,满脸喜悦的光辉端详着三子大口刨食,也不计较李守礼违背食不言的礼数,满口的饭菜还在那里手舞足蹈讲述参礼过程细节。 李守礼讲得兴高采烈,但也注意把握尺度,报喜而不报忧,只是重点讲述万象大曲表演获得了满堂彩,自神皇以降、满堂诸众俱都激赏不已。至于参礼之前与武家人发生冲突,乃至于险被逐出的事情,则提都不提。 “二兄还是狂言欺人,哪有仙伎能飞舞空中” 小妹李幼娘瞪大眼听得入迷,但还不忘提出质疑以表示对这个不着调兄长的不信任。 “真的,真是舞乐飞天” 素来沉默寡言的李光顺这会儿也是一脸笑容,真正融入到了家庭氛围中。 “儿郎才志壮成,哪有什么做不到你这小娘子也是少见多怪,旧年家在东宫” 房氏笑眯眯将仍是质疑不断的小娘子揽入怀内,附和话题也是随口讲起早年人事景物的风光,往常这些话都不会多说,如今否极泰来,便也没有了那些忧怅顾虑。 一顿家常便饭远不及明堂大酺那么丰盛庄重,但和睦的氛围却是百倍胜出。李潼吃完饭,习惯性要传茶饮,却被房氏抬手制止“三郎明日还要参礼,那亢神苦饮不要多尝,几杯暖羹,赶紧回房休息。” 李潼也不固执,一杯热腾腾酪浆入腹,又伴着家人闲聊几句,然后才在房氏的催促声中起身归舍,自去入眠。这一天下来,他也真的是身心俱疲。 待到少子离开,房氏脸色又变得庄重起来,望着两个长子语重心长道“三郎虽是庭门最幼,但却独受你父厚荫专宠。如今世道复见我家门,往后免不了人事往来的牵连。你们两个痴长却少心计,遇事多望少弟,千万不要轻率浮浪,觉得兄从于弟有失体面特别是纪子,如果没有你兄弟看顾,我都恐你不能成人立事” 李守礼闻言后只是嘿嘿一笑“娘娘真是多虑,这一点主见我早记心里呢巽奴与我亲密无间,他凡有所言,我只当是阿耶教我” “又说胡话” 房氏瞪眼斥他,转又叹息道“但是态度可嘉,你们几个都是失怙少孤,我能命教只是寥寥。不独眼前要恪守友恭,往后各立家室,也不要疏远彼此。亲长旧事,人情纠纷,那都与你们兄弟无关。但日后你们要是做出门庭失和的丑事,那也不必再入祠堂,父母魂灵即便耗死,绝不受此腥臭祭食” 见娘娘说得庄重严肃,李光顺与李守礼也都端正姿态,恭然受教。 其实就算没有房氏这一番教训,远事不提,单单今日明堂廊舍经历,如果不是三弟把持主意,他们已是方寸全失。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信任、依赖,又不是言语能够损益。 李潼这一夜倒是睡了一个安稳觉,简直前所未有的轻松,沾枕即眠,再睁开眼时,已经是被郑金入室唤醒,导行参礼的中官已经抵达了仁智院。 草草用过早餐,家人们又是齐聚一堂的欢送,李潼才在宫官引领下再赴明堂。 这一次参礼就顺利得多,没有遇到什么糟心事。宫官引领下直入侧殿,在这里换上了已经经过修改的庄重礼服。 穿戴章服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感慨,人真是越缺啥越看重啥。昨日他们兄弟参礼,衣冠之类还是遵循永徽年间的旧式,今天这一身礼服较之此前可就繁琐了数倍。武则天女主当国,本就乏甚礼法依凭,但却热衷复兴古礼,直溯先周,先礼而后兵,还能再杠啥 侧殿端坐将近一个时辰,又有宫官前来导引。有了昨天那样一个亮相,今天参礼他自然无需再隐于大殿边缘的帷幔后方,而是出殿入班,与群臣并集再入殿参拜。 李潼行出偏殿时,群臣早在神宫前列队分明。站在远处向下望去,黑压压一片人群,规模较之昨日还要多得多。 后世通典有载,大唐职官一万八千八百五员,其中内官两千六百二十一,外州郡则一万六千一百八十五。 这个数据虽然有参考性,但也肯定不是一成不变,几个特殊时期如武周革命和中唐安史之乱以后的藩镇割据,难免会有名爵、职事恩赏泛滥的问题。 比如武后时期加设的拾遗、补阙二官,言则定员,多的时候则不可胜数,更有俗语称“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 这一万八千多个职位,还仅仅只是章制在列的流内品级。勋、品以下,另设流外、视品等等,泽及庶人,规模又比流内品阶扩大数倍有余。 满打满算,永昌元年这一场新年大酺,哪怕仅仅只集中在河洛地区,前后参礼者上万人是有的,所以才要分成前后六天,多的时候一日集宴数千人,少的也有千数人等。 今日初八参礼,为诸国学学士并馆阁博士,包括各学馆学子们。唐代官学有六学二馆,这些人便是今日参礼主要人员。除此之外,另有河洛、关中、并州等诸乡贤耆老、洛阳百姓德高贤称者一并参礼。 李潼到达这里的时候,便看到队伍以年轻面孔居多,服色鲜明的官员则仅仅只占了队伍三分之一的规模。即便如此,派头前班仍有多名紫袍大员在列,这是因为学馆诸事多由大臣兼领。 李潼一身簇新庄重的宗王服色,更从殿中被导引出来,当他靠近队伍的时候,队伍里顿时响起一串嗡嗡议论声。 昨日虽然有一个尚称惊艳的亮相,但消息的传播也没有那么快,特别在场许多学馆学子并在野乡贤们距离政治时局仍远,消息的接受程度自然也要更加滞后。 如果李潼不能持续掀起风潮、频繁亮相,关于他的存在也只会在小范围内传播,向外扩散的口耳相传中了无痕迹。 一早班列在此的薛怀义出班几步迎接李潼,一副老大哥的姿态拍着他肩膀笑道“一日不见,王风采更胜,人眼所聚,真是让人不能忽视” 李潼也客气着向薛怀义见礼,并跟随薛怀义一同行入班次,自在前班。前排一群紫装大佬,李潼一眼望去能认识的唯有武承嗣、武三思这对堂兄弟。 武承嗣虽然表现不甚热情,但当李潼见礼时,还是稍作回应。至于武三思,则从见到永安王之后便一直冷脸。李潼也不惯他坏脾气,压根就没理会他。 虽然熟人不多,但有薛怀义在身边闲聊几句,李潼倒也并不寂寞。薛怀义热情向他讲述一些人事细节,同样不理会武三思的频频冷眼乜斜。 这份热情自然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昨日殿中神皇所表现出对永安王的喜爱,薛怀义自是看在眼中。今天士流参礼,这些人向来都不怎么看得起薛怀义,却想不到薛怀义今天就要在他们面前大出风头。 想到这一点,薛怀义自然是满满的恶趣快意,对于帮助他做到这一点的永安王自然也就更热情。 说话间,后方队列又响起一串骚动声,李潼循声望去,便见一名甲胄在身的白面将领正阔步向前班行来。那人神情冷峻,行走中视线始终盯住前班的李潼,眼神说不出凶恶还是阴鸷,总之就是令李潼倍感不适。 “这就是丘神勣。” 薛怀义开口稍作介绍,并将李潼拉得离自己近一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93 被甲登殿 丘神勣行入班次,只向武家兄弟稍作见礼,对于其他人则视若无睹,转又立在前班后列。 彼此虽然不作一声,但李潼却能感受到丘神勣那阴冷视线始终凝望他的背后。班内诸众俱是章服在身,但却混入了丘神勣这样一个甲胄森寒的禁卫大将,气氛顿时也变得微妙起来。 “今日有神都士民参礼瞻仰神宫,需有金吾卫诸将士导行入大内,丘某因此才要参礼。” 薛怀义对李潼小声解释几句,并又拍拍他后背以示安慰道“那悍徒所恃,无非旧功几种。王无需虑他怨望,且不说神皇恩赏喜爱,你与我并在一处,人情庇护,他就不敢于此礼日害你分毫” 薛怀义说起这一番话那是底气十足,去年年尾丘神勣半路拦截向他示威,他自有旧怨在怀,但也多有心虚。可如今他却官居左威卫大将军,只觉得拼起权势、人势,都可不必再畏惧丘神勣。 “薛师亲我,我又何惧之有” 李潼又向薛怀义道谢,且不说这和尚身份、心思如何,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难得愿意与他亲近之人,哪怕在强敌当前时刻都还愿意与他不避讳的闲谈,他心中也的确对薛怀义怀有满满的感激。 丘神勣甲胄至此,令前班气氛变得微妙。一些熟知旧事的紫袍大员们都不着痕迹与永安王和薛怀义站位拉开些许距离,天官尚书武承嗣若有所思的看了几眼李潼与丘神勣,转过头来,嘴角泛起几丝讥诮。 武三思这会儿则活跃起来,一脸和煦笑意行向丘神勣说道“今日士庶参礼,宿卫职重,大将军无需依守班次,前班威立,也能震慑宵小。” 说话间,他就要将丘神勣引往前班前列,目的自然是要拉近这一对血仇的站位距离。 丘神勣闻言后只是微微摇头,说道“多谢武尚书赏训,今日参礼,还是不可乱出仪仗。” 武三思碰了一个软钉子,也并不尴尬,又向丘神勣点头赞他知礼,然后便踱着轻快步伐返回班中,特意绕行过李潼身前,难得正眼去望并送上一个自以为灿烂的笑容。 对于武三思这幸灾乐祸的小人行迹,李潼也真是感觉无奈,只能迎着武三思的视线又送上一句默念的傻“哔”。 又过大半刻钟,礼官降阶赞唱名号,群臣依次登殿。 听到那赞唱名,李潼才知队伍中居然还有两名宰相在列。其中一个鸾台侍郎任知古,另一个则是凤阁侍郎宗秦客。严格说起来,宗秦客才是宰相,但任知古还不是,因为宗秦客加授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而任知古眼下还没有。 唐代采取群相制度,严格说起来只有中书、门下二高官官才算是真宰相。中书令如今名为凤阁内史,门下侍中则为鸾台纳言,满员各二,这四人才算是真正的宰相。贞观末,尚书高官官左右仆射、即就是如今的文昌左、右相加平章事,这才同为宰相。 后来又有大臣加平章事、知政事、参知机务、参与政事及平章军国重事等名号,一应视为宰相,可以参事政事堂。 这其中,尤以武则天时期宰相最多,所以杀起宰相来也真是毫不手软。玄宗盛唐及以后,虽然多数时候仍是群相制度,但真正能够行使宰相权力的不过一二人而已。 这两人,李潼对宗秦客了解更多,不仅仅因为对方有个侄孙女婿叫李白,还因为宗秦客这个人乃是武周仓颉,则天文字主要便由其人创造并进献。 对于任知古,李潼就比较陌生了。但当听到其人几个官职中还有直崇文馆诸事,李潼心中还是不免一酸。 国朝六学二馆,崇文馆为东宫学馆,贞观年间创设时本名崇贤馆,高宗上元二年,他的亡父李贤被立为太子,崇贤馆避讳改名为崇文馆。如今馆阁犹在,需要避讳的那个人却早成故事人物。 一念及此,已经轮到李潼登殿。 他举步迈上殿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列班次中的丘神勣一眼,丘神勣此时也仍在凝望着他,两人视线一触即分,然后李潼便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心意难平。 此前的他,面对丘神勣的威胁,思考更多还是保命为主,但这一刻却有些拨云见日的明朗,只要你不能弄死我,我就要弄死你各凭本领,各凭造化吧。 群臣登殿,再作参拜大礼。同样的场景,这一次李潼的位置却生了显著的变化,位列前班,参拜之际也在偷眼打量殿上端坐的武则天,虽然仍有旒珠的遮挡,但也大概将他奶奶的相貌收入眼底。 在参拜过程中,有一个人非常的显眼,那就是甲胄登殿的丘神勣。殿上的武则天垂望去,视线一触即收。或许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李潼感觉到气氛陡地阴寒起来。但他也只是不动声色的完成参拜礼节,与众人一同归班列席。 之后又是礼官诵读长文,流程与昨日大同小异。祝酒乐响起之后,还是生了一桩小变故。 一名绿袍官员越众而出,直趋向前,大礼再拜而后跪奏“臣请奏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章服不具、典会失仪,不宜居班,请退殿待议”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为之一凝,众人俱都下意识望向已经端坐前班席中的丘神勣。丘神勣则缓缓放下手中酒爵,避席而出,跪伏于殿阶前。 薛怀义这会儿还没有离席准备演出,见状后不免有几分幸灾乐祸,转头对同席的李潼低声笑语道“此御史名王求礼,之前参我督造神宫奢靡,最是不通世务,今日丘某乱礼,他也敢直言弹劾,看来倒是憨直许多。” 李潼嘴角微作上扬算是回应,思绪却快流转开来,同时望向殿上端坐的武则天。 丘神勣甲胄登殿,所为无非表明一个态度,原因自然是他们兄弟在大酺礼日上大出风头。 这一份恶意,李潼就算感受到,也根本没有能力去做回应和处理。这会儿他倒比较好奇,武则天不可能猜不到丘神勣的心意,不知她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至于那一位被薛怀义评为憨直的殿中侍御史王求礼,李潼对其倒是心生几分敬重,并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殿中侍御史掌纠察朝仪,以卑参尊、正在职中,丘神勣被参之后,也要做出回应。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愤慨或是羞恼,只是神态平静的顿自陈“今日神都士民参礼,卫中职事劳重,臣督事内外,无暇更易具服即登殿入参,失礼典章,叩请恩佑。” 其人虽在自辩请罪,但言辞中那种有恃无恐,就连李潼听得都眉梢暗跳。 御史王求礼很明显也不接受这个回答,还待要继续开口参奏,但殿上的武则天已经微微抬起手来“诸礼典合,所为无非彰显朝廷恩犒,泽及内外。既非朝日礼仪,无需穷究微细。丘卿勤劳宿卫,当赐其分寸从宜,否则大酺犒问礼义何存” 讲到这里,她又抬手一指中官,说道“殿中审视分明,将军恪守职中,为臣如此,人主无忧。仗内具礼,赏此无忧。备衣裙带履,导引丘卿入厢易服归班。” 神皇作此指示,中官趋行降阶,丘神勣也连忙叩拜谢恩,之后便在中官引领下出殿易服。殿中侍御史王求礼却还有几分不甘,但也有中官宫婢上前,请他出殿领赏。 李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心内也是大有感触,旋即便察觉到似有一道视线自上方落在自己身上,垂抬袖稍作拭汗之状。 他心里并不怎么担心丘神勣这一番近似示威的举动,或许会让他奶奶对他再生疏远之想。 马屁已经拍出了,定位也已经很明确,武则天昨日刚刚接纳了他,如果今天因为丘神勣的一个示威举动便要再次冷落疏远,这根本不是武则天的作风。她要这么顾忌大臣的看法与态度,也不可能作到改朝换代那么大。 心里虽然有这样一份笃定,但也不必表现得有恃无恐,适当的软弱能够更加体现他的无害。 不过这一处理方式,也的确让李潼更生危机感,起码眼下来看,如果他家与丘神勣矛盾继续白热化乃至于达到公开的不死不休,他奶奶大几率是不会力保他家的。 武则天视线在孙子身上留顿片刻,没有什么明显的感情流露,之后便转移到了春官尚书武三思的身上,待见武三思仍是事不关己的浅饮细啜,眉头便微微蹙起,颇有几分失望。 昨日少王奏以“唯情活我”,得到武则天极大赞赏。今日丘神勣此态登殿,这是在示威于少王吗武三思司掌礼事,即便其余不论,也不该让丘神勣如此登殿、更引殿中侍御史参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94 大酺礼毕 一场小插曲,以丘神勣得赐锦袍、卸甲易服归班而结束,典礼照常举行。 今日大酺用乐本来另有安排,但是由于昨日万象大曲太过惊艳,所以临时做出了改变,再演万象,同样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而且由于今日在殿参礼不乏国学馆阁学子,这些年轻馆阁学子们心计尚浅,感情流露要更加的热切、直接,歌行数遍之后,议论赞赏之声已经充斥于殿中。飞舞入破之际,更是满殿噪声,击掌喝彩不绝于耳。 李潼身临其境,作为万象大曲的主要创作者也是大感与有荣焉。唯一一点不美就是同在前班的丘神勣脸色越发阴冷,也让李潼实在不能放松心情感受喜悦。 原本昨夜准备几首应制诗的佳作准备今日宴上继续出出风头,也因为丘神勣那虎视眈眈的眼神而按捺下来,不敢过于忘形的表现自己。 比较让李潼感到意外的是,大曲结束后群臣应制为题,最终公推最佳一人居然是诗圣的爷爷杜审言。 杜审言时下官居洛阳丞,因导引神都士民而得于参礼,今日宴中可谓是上达天听、一鸣惊人,就连神皇武则天对其诗作都是赞不绝口,特赐锦衣。 李潼坐在席中,见杜审言神采飞扬的得意样子,心中也是颇有奇异感受,甚至冲淡了几分丘神勣所带来的危机感。他倒是不怎么想与杜审言搞什么诗文唱和,那张破嘴也实在不是做朋友的好对象。 大酺结束后,群臣依次退殿,薛怀义特意送李潼返回仁智院,途中则忍不住唠叨起来“殿中诸众应诏和题,多夸美妙,在我听来,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奇异可夸。” 薛怀义心情欠佳,是因为听到群臣赞赏大曲,往往只集中在前半部分的曲乐、歌辞,顶多是讲到飞舞入破的阶段。至于他自己苦心加戏的蹈舞献经,却少有人谈论赞赏。 原本李潼还怀疑薛怀义那献经唱辞是武则天授意添加,但在薛怀义抱怨中才知晓,原来是薛怀义的那个编经小班子的手笔,如此便也难怪曲辞那么浅白简陋、格调不高。 群臣不乐赞颂此节,一则有万象曲辞珠玉在前,这莲生献经曲辞意境实在不高,二则事情也过于敏感。 “文辞雕虫,不过声韵小技,凡人都能稍作置喙。薛师蹈舞献唱,所颂却是佛言玄异,世道又有几人能够洞悉于此,怯言而已。” 李潼随口恭维着,略一转念后便又说道“昨日不曾在席亲观,今日却盛睹薛师宝相风采,真的是玄妙入极,让人心神失守,只恨言浅难赞。如此神异,大可独立成篇,只附大曲收尾,还是辱没了。” 听到永安王这么说,薛怀义稍稍失衡的心态才有所回转,又是笑逐颜开“王也这么觉得依你所见,我这蹈舞献经,能作莲生大曲” “如此若还不能,还有何者歌舞可夸薛师若仍兴致不减,守义也愿拙才助力。” 李潼连连点头,他今日亲观大曲,越看那莲生献经越觉得别扭。 他创制万象大曲,是打算由宴乐向礼乐转化,最后的舞曲收尾却被薛怀义搞成这个样子,不如干脆剔除出去。恰好薛怀义也想要更加独立的存在感,那真是双方各取所需。飞天舞蹈之类,都可一并送给薛怀义,虽然惊艳,但却太花哨,肯定是不适合用在礼乐。 归程一路,彼此聊得尽兴,约定大酺结束之后,再回内教坊继续扩编新曲。薛怀义也不愿意附于尾后,再有那些负责编撰大云经义疏的僧众们也希望能有更加独立庄重的场合献经,依此再扩新曲自然皆大欢喜。 初九、初十两天礼日,李潼照常参加,算是狠刷了一波存在感。特别初十礼毕这一日,又有许多台省重臣参礼,对于朝堂那些紫服大佬,他也算是勉强认个脸熟。 初十礼毕退殿之际,李潼抢步出班,侧立御道阶下,向大臣格辅元作庄重谢礼。格辅元首倡建造慈乌台,可以说是他们一家人转机的一个开始,李潼对此也是铭感于怀。 随从参礼这几日,虽然都没能与武则天有什么直接的交谈接触,但李潼也一直在揣摩心意。 死了的李贤和他的三个遗孤,政治上威胁都不大,基于此武则天也并不介意这个亡子身后声誉有所好转。格辅元倡建慈乌台,这是实实在在的挽回声誉,如果李潼全无表达,那就实在太不近人情了。 如今的格辅元,已经不再担任肃政大夫,只保留有一个左散骑常侍的散阶。见到少王持礼甚恭,众目睽睽下他也不好回避,上前侧让回礼,又对少王说道“大王才艺高雅,不辱先声,愿谨持勿失,无负恩宠。” “长者德言,不敢背忘。” 李潼再作施礼,才退出阶外,等到格辅元行远之后,又在中官导引下离开此地。 永安王礼谢格辅元一幕,也被前后许多人看在眼里。 且不说旁人感受与反应如何,春官尚书武三思脸色更阴郁几分,他行到武承嗣身边,望着少王离去背影沉声道“少王狡黠,好弄奇异取宠人情,参礼几日,誉望不弱,还是应该尽早除去” 武承嗣闻言后冷哼一声,不满的望着武三思“大势趋向,岂区区少王能阻前日丘某甲装登殿,陛下已经大为不悦,李昭德参你失职,还是被我阻下。你身在此位,用心所在只重禁中几个闲流” “我、我只是一时失算” “一时失算哼,今时局势、寸行寸进,神皇陛下都要步履谨慎,家门上下战战兢兢,能容你几次失算” 武承嗣讲到这里,不满之色已经更加溢于言表,他今时今日的谨慎,也是被现实摔打出来。早在垂拱元年便登相位,但因台臣掣肘加上自己也没能进入状态,不久之后便被罢免相位。 如今武三思执掌春官部事,表现较之他旧年还要更加不如,完全的不知所谓,可是如今的局势较之往年又敏感紧张数倍。 前日傍晚神皇便召他训斥,丘神勣虽为肱骨,但毕竟是南衙大将,却在大酺礼日做出这种不合时宜的举动,落在有心人眼中,又会酿生出怎样的险恶思量 “春官诸事,你既然无心过问,那也就不必多问,吩咐几个旧人审视周全。这也是神皇的意思,着你暂直史馆,细品故事,有所长进后,再来论事。” 武承嗣说完之后便拂袖而去,行出一段距离则嘿然一叹“具位庸臣这个少王,倒是有几分明识” 武三思听完武承嗣的话,已是羞恼至极,但听到这是神皇的意思后,顿时僵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转首望向巍峨神宫,眸底已是按捺不住的犹恐。 万象神宫后寝殿中,连日大酺总算结束,武则天也是疲惫不已,归殿之后便早早入睡。 但也只是睡了两个多时辰便醒转过来,穿膳小作进餐,顺便听取宫官汇报事务,及至听到永安王致谢格辅元,她忍不住嘴角一翘,笑语道“小儿倒是知礼,不负格某进言之惠。” 餐食撤下后,武则天又坐回了御案前,抬手翻阅起有关南衙诸卫的奏报事务,视线在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名字上停留片刻,嘴角噙住一丝冷笑,将之放在一边,并提笔疾书格辅元、凤阁侍郎、西京留守、拟三月行。 写完之后,武则天又默然片刻,举手示意宫婢上前将这便笺收入案侧端放的金匣中。又过一会儿,宠婢韦团儿自外间匆匆行入,连忙上前侍奉。武则天抬眼打量她几眼,突然发问道“团儿年华几许” 听到这个私人问题,韦团儿不暇细思便张口道“婢子生在上元二年,虚龄已经二十有五。” 武则天听到这回答,脸上突然泛起自嘲一笑“婢儿有福啊,这时年,我方入感业寺” 饶是韦团儿平日不负应答的灵巧,听到神皇突然冒出这一句话来,一时间也是愣住了,片刻后才跌跪在地,强笑道“婢子久从圣在,沐香怀馨、近日映辉”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又笑起来,因为韦团儿这情急所言也是化引永安王万象曲辞,她幽叹一声说道“永安王虽荒养禁中,却难得诗情生动,典雅洒成,倒是不像其父一味故纸叠堆、旧调陈铺。” 顿一顿后,她又说道“说你这婢儿有福,也不尽然。若是生在寻常家院,这个年纪早该生儿育女,织造熟练,不像如今虚事久染、一业无成。近日往访尚宫处,问一问可有司掌事务待用,演习世务,不必一直痴憨事人。” 韦团儿闻言后又是一呆,跪在地上眨眨眼,泪水已经流落下来,抽噎道“婢子自知痴愚可厌,只凭错爱度日,陛下终于醒觉,御前再也不能容身” 武则天眉间本有倦色,听到韦团儿这泣诉声,却是忍不住乐起来“内外多少才流,邀赏用事,渴求不得,只你这恶婢懒惰,浑噩度日,不求上进。罢了罢了,留你一身,损我英明。痴痴呆呆,怕也无别处可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95 东宫旧人 元月大酺礼毕之后,朝堂台省再次回复正常运作,无礼可参,李潼的生活自然也就归于寻常,没有了再在外人面前刷存在感的机会。 当然,终究还是有不同。如今的他,可不再是禁中一个可有可无的闲散少王,而是神皇亲口称赞的佳孙,存在感已经大为不同。 表面看来,一家人处境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仍是生活在禁中仁智院,难与外人接触。神皇虽有犒赏,但也只是一些用处不大的珍物财货,实质性的奖励却几乎没有。 不过李潼对此也并不失望,他本就善用机会、狐假虎威,现在蒙上了这样一张虎皮,自然没有安分的道理。他心知想要有什么收获,那都是需要自己试探出来,这可不是什么攻略游戏,过了一关,奖励就会明明白白的摆出来。 人的主观能动性才是最重要的,武则天的喜爱、庇护仅仅只是了一个前提,如果自己没有本领将这一份眷顾变现,无非像武氏兄弟一样、终武周一朝只能给干姑父们捧臭脚,活得浑浑噩噩,死得糊里糊涂。 初七人日接连参礼,几天时间下来,李潼虽然以观摩为主,没有做出什么引人瞩目的举动,但心力耗损也是严重。初十礼毕之后,返回仁智院便蒙头大睡,一直宅了几天时间,只为休息并思忖接下来该要做什么。 其实元月还有一场典礼,那就是上元节。但这一天武则天驾临北衙玄武城,检阅北衙军众,并集南衙贲士组织军演,没有人来通知参礼,李潼便也只能蹲在仁智院听热闹。 上元节之后,新年的节庆气氛才逐渐消散,但对仁智院诸众而言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旧年门庭冷清一去不返,每日访问礼拜者络绎不绝。 这些琐细杂事,自有亲长处理。闲下来之后,李潼心情复又蠢蠢欲动,每天摩挲着腰际那个小金龟,总想往玄武门去逛一逛。 即便不考虑未来更长远的算计,眼下丘神勣所带来的威胁仍然悬在头顶,李潼是真的很想在北衙禁军方面打通一条交流的渠道。如去年那个与他私下联络的百骑军士郭达,此前不敢接触,现在倒是可以试着稍作交流。 可是他这里一个念头刚刚生出,旋即一个消息传来便让他打消这个念头,那就是武则天任命其堂侄武攸宜担任右羽林将军。 此前明堂侧厢冲突,李潼是不怕武三思与武攸暨,但那是因为明堂的特殊场景。可是得知武攸宜入掌御林军后,他便在心里明智的将玄武城划作暂时的禁区。 玄武门可不只是一道宫门那么简单,而是有着军营、马厩、城防等一系列配套设施的军城。在这座军城生什么事情,外人是很难得知,李潼没事去那里溜达,武攸宜要栽赃他那太简单了。 现在的他,是仗着他奶奶那意味深刻的眷顾以及身在大内这一特殊场景,可以暂时不必忌讳得罪武家。但非要跳到在人家眼皮底下搞小动作,那就是找死了。 不能前往玄武城,于是李潼便悲催的现,他仍然还是只能往内教坊去混日子,甚至内文学馆都不宜多去。因为内文学馆太靠近南衙,右卫武攸暨就活动在这片区域。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不乏气苦,觉得整个世道都在刁难他。在外有左金吾卫丘神勣虎视眈眈,在内有武家兄弟围追堵截,他这是能量不大、仇人不少,而且还都是掌兵大将,以至于他危机感空前爆棚,只觉得人身安全都全无保障。 活动范围被锁死、不能扩大,又不愿在仁智院待着浪费光阴,他奶奶还忙着谋朝篡位、没空搭理他,李潼也只能臊眉耷眼继续往内教坊去,继续帮薛怀义编他的莲生大曲。 考虑到自己这四面楚歌的处境,在前往内教坊去的时候,李潼也是学他姑姑前呼后拥的仪仗。 大酺刷出存在感后,尚宫局与司宫台对三王也不敢再小觑,诸导引、掌扇、步帐人员一应配给,以他一品郡王的身份,前呼后拥二三十人不算逾礼。再加上李光顺和李守礼同行,前前后后四五十个随从人员。 当然,李潼也不奢望这些宫婢、宦者们就能保他周全,无非前前后后多安排一些目击证人,让他后姑父武攸暨不敢借着职务之便对他动手动脚。 这礼后第一次出行,那金龟符了极大的便利,不必再折转道途,路程大大缩短,前往内教坊只用了半个多时辰。 一众人浩浩荡荡抵达,早有内教坊诸直事人员长立坊外迎接等候,与年前第一次来内教坊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语。 “得健足奔走来告,坊中奴等满怀欢欣,都渴大王训教日久” 宦官杨绪趋行上前,未及顿足已经扑拜在地,更是膝行上前捧住李潼两脚靴子以额头相抵。 李潼被杨绪这过分的热情与卑微搞得很是不自在,正待抽足挣脱,坊中其他管事又都纷纷上前见拜,一阵人声杂乱,久久不息。 李守礼这会儿得意洋洋,念及前后迥然不同的待遇,哈哈笑道“你们这些坊吏短视,旧来我兄弟出入,只作无物,却不想后来非我兄弟勤策,哪有后来夸美余事” 此言一出,在场诸众俱都神色讪讪。李潼则没好气瞪了李守礼一眼,这种想法放在心里美一美就好了,说出来都不够丢人的。他们兄弟好歹王爵在身,在内教坊再怎么抖,那也是威风有限。 但也不得不说,内教坊诸众这一份过分热情,除了窥望圣意恩眷之外,对永安王也真是由衷佩服。 武德年间,内教坊初设还是按习雅乐庄重之地,但后来随着俚俗浸染,定位越来越模糊,虽然仍挂靠于司礼寺下,但渐被视作卑贱场所。 永安王今次于内教坊扩编万象大曲,盛演于大酺典礼前后,内教坊诸众也因此获益良多,形象得有大大提升。 像是李潼惯用部头康多宝,原本仅仅只是一名乐部部头,却因为在编曲过程以及参礼献乐中的表现,被正式授为太乐坊宫教博士,并得到一个将仕郎散阶。 虽然太乐博士不属在品的官学博士,但从乐工升为博士,正常途径都需要苦熬十几二十年的光景。至于将仕郎这一散官,对于乐户贱籍而言更是一次质的飞跃 另一部头米白珠,也得授流外五品的典事,这会儿见到永安王,更是乐得髯须、毛直颤,恨不能五体投地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与恭顺。 听到这几人各述所获丰厚,再想到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再回内教坊混日子,李潼觉得他又要酸了。 不过即便是酸,也应该归为幸福的酸吧,这些人因他受惠,勉强也算是他的小班底了。别看你们现在笑得欢,等段时间要是我被陷害,你们要做好切腹证我清白的准备 一众人闹哄哄的将三王迎入坊中,受此氛围感染,李潼心情也好转一些,随口吩咐一些扩编新曲的准备事宜,便与两个兄长入直堂闲坐。 待到诸众各自散去,宦官杨绪又谗着脸趋行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压低声调说道“此前人多眼杂,诸事不敢细陈。此前出入因有怠慢,奴至今思来忧恐欲死” “免礼罢,闲来走戏,谁又乐意听你厌声。” 李潼摆摆手,有些不耐烦。他此前是腹诽得势了要把这宦官再骟一遍,但也只是噱念,而且说起来,这个杨绪对他们兄弟还算恭谨,内教坊别人都不愿搭理他们的时候,唯此人应酬奔走,犯不上没完没了的计较。 杨绪闻言后却不起身,语调更变得悲戚起来“大王自是宽宏大量,不追草芥疏悖之罪,奴却不能自恕,昼夜煎熬,并走告门义阿耶。阿耶知我触犯贵胄,连日怒斥,并请座前告罪,求大王施恩一见。” 李潼听到这话倒好奇起来,抬手道“召你阿耶入此吧,可以见一见。” 杨绪闻言后又再拜告谢,然后才膝行退出,不久之后便躬身引领一名绯袍的老年宦官行入进来。 太监自然不可能生儿子,但却可以收干儿子,甚至到了唐中期宦官势大以后,五品以上中官可以收义子一人并继承荫禄,也算是身残志坚,传承香火继嗣的意志很顽强。 那名老宦官被杨绪搀扶进来,其身后还跟着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如果不是因为身穿宦官服饰,李潼还以为或是禁军贲士,但就算是禁军贲士,都少有如此英武。 但很快,那个老宦官叩拜声又让李潼大感吃惊“门仆杨冲,拜见三位大王” 虽然宦官就是帝王家奴,但这所谓门仆可不是能够随便称呼,听到这老宦官如此自称,堂上三王俱都齐露狐疑。 杨绪见三王面露疑色,连忙上前解释道“天皇仪凤年间,阿耶曾恭事内坊。” 听到这话,李潼才有所了然。内坊便是太子内坊局的简称,而太子内坊局于东宫便类似禁中内侍省,难怪这个老宦官以门仆自称,原来还是他亡父李贤的东宫旧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96 勇宦杨思勖 武后执政时期,宦官始终势弱。 禁中内侍省,如今名为司宫台,长官内侍监品秩从三品,但四品以上中官不设,正五品下的内常侍便是司宫台长官。 中官又品秩卑下,哪怕是五品官秩也没有服绯的资格。譬如杨绪这个内给事,本来已经是中官从五品下,但入事内教坊后,太乐署直接一个流外五品的典事就给打了,中官之式微卑贱可见一斑。 杨绪这个干爹杨冲居然能服绯,意味着他不仅仅只是五品的内常侍,而且还是通判司宫台事的大宦官,放在玄宗朝,那得是高力士一个级别的,可惜错生了年代。 手里没有权柄,说话自然没有底气。这个杨冲六十多的年纪,虽然已经混成了司宫台有数的几个大佬之一,但是因为干儿子杨绪得罪了少王,还是要舍去老脸乃至于攀引多年前的故事,希望能够求得少王原谅。 李潼本就没有追究杨绪的意思,待听这个杨冲自陈居然还是东宫旧人,不免又是大生亲切感,便请这个老宦官落座席中,顺便聊一聊故事。 杨冲已有几分老眼昏花,眯着眼打量三王片刻,不知是作态还是真的有感而生,眼望李潼竟有几分泪眼朦胧“大王神貌,几拟先王,老仆荣幸,还能再瞻风采” 李潼闻言后,脸色顿时一黑,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前不久还险些因为这个送命呢。如果有的选,他是真不想长得像他爸爸。 不过这个杨冲旧事东宫还能免于牵连,又波澜不惊在禁中混到司宫台内常侍的位置上来,自然也是人老成精,不会深入太敏感话题。 他很能揣摩三王兴趣所在,坐下后便聊起一些旧年东宫人事琐细。但李潼更好奇还是这个杨冲自己的经历,偶尔问,一个老太监的风云一生很快就了解大概。 按照这个杨冲自陈,其人贞观年间便已经入宫,从内宫杂使做起,并在仪凤年间供事太子内坊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杨冲大几率也会随着李贤的被废遭受波及,或死或刑,或是卑事杂役了此残生。 但是这个杨冲有一点特殊,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老仆本神都闾里野人,旧年国朝建业,有洛阳鹰匠走散,入为乡邻,因习饲鹰戏法,旧时调露年间,裴大将军走击突厥,天皇因召匠者随军捕捉凶禽以充鹰坊,老仆因是随军” 听到这里,李潼对这个杨冲不禁刮目相看,难怪能免于废太子的波及,这老太监居然还懂得玩大鸟可见人该有一技之长,走投无路也能绝处逢生。 这个老宦官履历的确丰富,并不只是在禁中熬资历,先是作为捕鹰杂使跟随裴行俭大军出征突厥,后来干脆留在边地数年之久兼事牧署。边疆养了几年的马之后,颇积事功,后又在光宅年间返回神都禁中,得授内常侍,成为司宫台的红袍大佬。 听完杨冲自述身世之后,且不说李光顺与李守礼的惊叹连连,李潼只觉得自己心态崩得稀碎。他堂堂一个穿越者,论及人生精彩程度,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土著太监 瞧瞧人家,捕鹰玩鸟,种田牧马,弓刀建事,虽然没有了男人该有的标志,但这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人生啊 抛开这些噱念,李潼只觉得这个老太监杨冲真是一个大宝藏,且不说职权如何,单单其人生履历、见识经验,若能尽数了解,满足好奇心之余,于他也能有极大裨益。 “常侍经历内外,兼事诸业,于国积功,堪称耆长小王等虚尊寡识,日后难免访问,还请勿辞。” 对于有本领的人,李潼向来心存敬重,对于这个老宦官也是非常的客气,移席就近,笑语说道。 对于少王礼貌,杨冲也是受宠若惊,半避于席外连连拱手道“卑贱奴仆,岂敢承礼。大王不厌卑鄙,老仆恭待走唤。” 眼见这个杨冲如此态度,姑且不论宦官这一群体名声好坏,李潼对其都是好感大生。 外朝那些廷臣们政治前景与途径都很多,对他们李唐宗王多是敬而远之,而且外廷人事纷繁,牵扯诸多,李潼就算想撩都还顾忌重重,还未必能撩得动,远不如内廷宫官这么方便好上手。 杨绪见自家干爹与少王相谈甚欢,也是彻底的松了一口气,便又上前说道“大王尊贵体格,志趣宏大,或厌烦日常琐细滋扰,杂务都可吩咐仆等,助养清趣,也是仆等荣幸。” 听杨绪这么说,又见其义父杨冲也是一脸附和的点头,李潼越有感于宦官群体在武周一朝前后权力分配格局中的失落与卑微。 这大概就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武则天那么一个权欲旺盛又手段高的人,终究也是不能将权力的分配面面俱到,逼得宦官群体们不得不豁出命去搞革命,也让她的儿孙们得有些微折腾的余地。 他大约能够想到这个杨冲为何求见自己,除了替他干儿子认错之外,大概也存了要搭上他家这条线的想法。而他也的确需要这样的人,将得自他奶奶的所谓圣眷,逐步变现化作切实可控的力量,积攒下来待时而动。 略作沉吟后,李潼很快想到吩咐交待,然后便又笑道“近日恰好有事需请托司宫,有中官名苏延嗣等诸人,我想调入舍下遣用,有劳常侍视问。” “大王所嘱,老仆谨记,一俟有讯,即刻走告。” 杨冲闻言后,连忙恭声应下。 他今日来见三王,的确正如永安王所想,替干儿子道歉还在其次,主要还是想结好三王。 李唐宗室凋零,当今圣人幽居难见,他们这些宦者中官,存在意义便是攀附主上,三王特别是永安王于大酺礼日深受神皇陛下赞赏,能与之结下一份良缘也算是窥察上意。 杨冲自己混到司宫台内常侍的位置,人生可谓是达到一个巅峰,没有了什么可见的进步空间。 但他膝下如杨绪这样的义子不少,彼此之间的关系既可以说是干亲的香火情,也是一层上下的统属,同为禁中鹰犬走狗,有主人和没主人,感受自不相同,团伙内部的凝聚力也不一样。 或许禁中其他中官头目还在犹豫嗣雍王一家前景仍不明朗,但杨冲本身就有军旅从戎的果决,对李唐法统又存忠义,再加上旧年从事东宫的情谊,当然也少不了干儿子杨绪对永安王诸多赞美的劝说,便果断出面示好。 李潼交代这几名宦者乃是早前与武三思生冲突时在场的中官,本来已经叮嘱薛怀义稍作关照,但料想薛怀义不会对这种小事上心,现在既然有了这一层便利,不如将人召到自己身边听用,让他们免于被武三思报复。 这一层缘由,他没有多做解释。类似杨冲这种老太监,为人做事自然不失谨慎,届时肯定也要仔细打听。 这件事不大,毕竟彼此刚接触,远谈不上什么默契和交情,也难性命相托。所谓东宫旧人,只是打开话题的一个由头而已,不可当真。通过这样一件事,李潼也是表达自己仁厚念旧,惠及庶下,不负于人。 聊完了这些话题,李潼视线又忍不住落在跟随杨冲入堂的那一名年轻宦官身上,实在是太过魁梧,让人印象深刻。 刚才几人拜见,李潼诧异于杨冲自陈,没有留意到这宦者名号,现在便抬手一指恭立于杨冲席后的年轻宦者,笑语道“这一名健力,真是孔武难得,英姿罕见啊。” 杨冲闻言后便笑一笑,脸上也流露几分自豪,抬手示意年轻人上前,那年轻宦者上前叉手躬身道“仆名杨思勖,多谢大王赞赏。” 杨、杨思勖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瞪大眼,身体也忍不住由席中半立起来,待见几人疑色才又干笑道“家门旧有健卒也名思勖,缘数巧妙,让人失态。” 他神态虽然尽量淡定,但心情却绝不平静,视线频频望向魁梧的杨思勖,那种想要将之招揽的冲动简直比去年见到钟绍京时还要更加强烈。 “小儿拙壮痴呆,竟能与大王伏此前缘。” 老太监杨冲将永安王神态变化收入眼底,嘴里打着哈哈,心内却在思忖,他看看自己这个干儿子,片刻后又起身说道“这孩儿愚鲁迟钝,诸技无成,能夸者几分薄力堪驱,常患他不能自养,斗胆荐为大王驱使,不知大王肯否收留” 李潼听到这话,那真是心里乐开了花,几追早前明堂厢殿被他奶奶赞为佳孙,只觉得这些太监们才是他们李唐最忠诚家奴,外间那些对他们兄弟们冷漠的廷臣们都是狗屁 他也从席中立起,上前拍拍杨冲手臂,笑语道“且不说我本就喜爱健勇少壮,老翁能深衔旧义,走拜故庭少郎,所荐人力,哪有推辞的道理。” 杨冲闻言便一拍干儿子杨思勖肩膀说道“劣奴还不快拜谢大王收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97 壮力当赏 李潼越来越觉得,内教坊这禁中不起眼的偏僻所在简直就是他的福地,实在是不能再满意了。 特别是在看到刚刚收入麾下的宦者杨思勖恭顺的站在自己身后,他心里甚至恨不能现在就领着这个太监中难得的大杀器去捶死他奶奶。 老太监杨冲通判司宫台事,杂务众多,示好少王并送出一个干儿子后便告辞离开。此刻堂中只剩下三王并杨绪在内的一众内教坊人众,当然还包括被少王炽热眼神瞥得有些不自在的杨思勖。 李潼也明白他眼下的欢喜真是有种穷人乍富的小家子气,但是看到杨思勖,就是忍不住的乐。 原本他还觉得杨绪这个死太监没啥培养价值,却没想到这个家伙这么能搞关系,引出一个司宫台大太监的干爹还不止,居然还有一个干兄弟叫杨思勖 且不说未来杨思勖未来威震边疆的霸气,眼下李潼最看重还是这个太监的卓越武力。他近来本就困扰于被南衙北衙禁军合力困在禁中,人身安全都无从保障,出门转悠都得壮着胆子,没想到转头就得了杨思勖这样一个太监悍将贴身跟随。 由此李潼也越发感慨舔好他奶奶真是好处无限,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此前他们兄弟处境尴尬,出入内教坊多次,死太监杨绪也没暴露出他还有这一层人脉关系。结果在大典礼拍好奶奶马屁后,这太监马上就拖家带口来拍他马屁。 原本他还觉得他奶奶监守自盗他们李唐江山行为恶劣,可是现在心里就很平衡了你能监守自盗,我也能挖你墙角,现在才哪到哪,咱们祖孙就斗命长 “二兄不是常困没人陪你角力对练现在就有勇武中官陪你练一练。” 杨思勖武力值有多高,终究是耳听为虚,李潼自忖他未必能掂量出来,视线一转便怂恿李守礼上去试一试。 李守礼听到这话,顿时满脸跃跃欲试,自席中长身而起,绕着杨思勖打量一番,口中啧啧赞叹“真是少见的英壮中官,你会不会军戏角抵” “下仆身宽体肥,少于灵巧,倒是随阿耶习技几年,但实在不敢冒犯大王” 杨思勖远不像他干哥哥杨绪那么狡黠灵活,加上并不知少王脾性如何,因此分外拘束,跪地回答。 “既习技艺,那就好说。至于能不能冒犯到我,还是要看你本领如何” 李守礼催促杨思勖站起来,自己已经甩开外袍,摆起架势,待见杨思勖已经立稳身形,当即便大吼一声,虎扑上前。 杨思勖一脸的局促无奈,转头望向他干哥哥杨绪想要求得指示,但是雍王已经冲了上来,将他环腰一抱,他闷哼一声,下意识要挥臂落下,但见杨绪猛地摇头,又忙不迭举起两手,任由雍王环抱他腰际哼哧哼哧的发力,魁梧身躯只是纹丝不动。 李潼见状,已经忍不住高声喝彩起来。 李守礼虽然与他同岁仍是少年,但久来生性好动,也是一米七出头的大小伙子,往常李潼与之对练,这小子真发起狠劲来弄他一下,能痛得他几乎背过气去。 可是现在眼见李守礼脸红脖子粗的发力,却如蚍蜉撼树一般弱小,杨思勖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角抵技艺,但能在大力冲击下岿然不动,可见绝不是虚有其表的样子货。 “嗬、哈” 厅堂中回荡着李守礼发力怪声,如此僵持十数息,杨思勖才无奈退了两步,但脚步仍然稳健,可见是主动让步,怕少王恼羞成怒。 逼退对方两步,李守礼也有几分力竭,有些丧气的瘫坐在地上,学着李潼日常举动、抬手对杨思勖高高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健仆真是好壮力,能在我扑击下如此稳健,你还是唯一”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笑出声来,什么叫输人不输阵这么一说,李守礼好像勇冠三军,禁中无敌一样。 他低头在身上摸索片刻,却发现身上没有适合打赏的器物,抬手抓过李守礼外袍,摘下两粒坠压袍服的金珠,抬手抛向了杨思勖“壮力当赏” 杨思勖探手一捞,金珠入手后却跪下来两手托起“下仆、下仆” “大王雅赏恩惠,领受即可。门仆畜养,阿耶荐用敬事大王,性命本就恩主家私,或刑或赏,有你推辞的余地” 杨绪上前训斥杨思勖一声,又忙不迭趋行扶起李守礼,转又一脸谄笑的望向永安王。他是看出来今日安排大投永安王喜好,补偿旧日劣迹之外,或还能有几分邀赏余地。 李潼心情大好,以至于望着皮肉肥白松弛的杨绪都觉有几分眉清目秀,见杨绪如此神态,便笑语道“此前阔制新曲能夸美礼日,杨给事勤劳尽力也不可忽略。” 一如他奶奶只是夸他一句佳孙,他便能收得许多利好,此前访而不得的人、物都纷至沓来。 现在他夸这个杨绪一句,本身就是一种犒赏了,对方能凭此活动争取什么利好,也是各凭本领。至于更具体的犒奖提携,且不说他根本不知这些卑品庶众得进细则,也没有必要躬亲琐细。 杨绪闻言后,也是乐得眉开眼笑,至于心里转着什么样的念头,那就无需细表了。 意外收得杨思勖这样一个宦官悍将,虽然忠诚度还有待培养,但李潼有的是时间。 此前身在禁中只觉得苦闷,可是现在确定获得他奶奶的包庇之后,他也不怎么热衷谋求外出了,毕竟外边疾风骤雨、诸多险恶,远不如禁中悠闲度日,顺便搜罗一些他奶奶看不上的边角料,初步组建起一个自己的小班底。 杨思勖的出现,又给李潼一些启发。 他眼下处境虽然有所扭转,但仍然没改小胳膊小腿的处境。无论是安身立命,又或抢班夺权,手里掌握一支忠诚可靠的军事力量才是根本。 这个道理谁都懂,正因为谁都懂,所以兵权在任何时期、任何年代都是最敏感的时代焦点。 他现在这种处境,想在南衙北衙搞什么小动作,那是找死无疑。唯有边缘渗透、非常规的发展,才能谋求一二侧面突围、弯道超车的可能。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吩咐杨绪道“薛师嘱我编新佛曲,他是爱极飞舞技艺,稍后转诉太乐署,多选寻健卒入坊待用。” 寻伶工对于膀力有很高的要求,在不能直接豢养军卒武士的情况下,这些乐工中的健力者便是李潼眼下能够接触且组织起来的最好人力。而且这些乐工例数贱籍,不起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更好控制。 李潼也不指望短期内就组织起一批敢打敢拼、敢跟随他搞宫变的亡命徒,他现在也没有发动宫变的需求,但总是有备无患,有没有成果还在其次,主要还是试探、磨练,增加一些经验为主。 少王本身已经不容小觑,再加上有薛怀义这一名头,对于永安王的吩咐,杨绪自然满口应是。 李潼也不是只借势不做事,虽然薛怀义也没有催促,但他还是先将佛曲小作框架,几个备案供其选取。 彼此也算有了交情,薛怀义前几天还派人通告言是出了元月便要正式起筑慈乌台,李潼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帮助薛怀义风光献经。 李守礼对杨思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李潼构思佛曲的时候,他便缠着对方讨论角抵技巧。至于长兄李光顺,李潼短期也不打算让他再去内文学馆,不如留在内教坊帮他编曲。 如此在内教坊混到将近傍晚,三王才起身离开。途中李守礼眉飞色舞,拉着李潼说道“杨九实在壮力难得,巽奴你也无需健力驱用,就让他随我游戏吧。” 李潼闻言后想也不想便摆手拒绝“娘娘本就不喜你浮浪游戏,阿九日后只随我左右,闲来可以敲打一下你的躁气,日常你是不可纠缠他。” 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好不容易招揽到这样一个悍徒助力,哪能丢给李守礼天天肉搏培养感情,要不然日后家业混大了,你们俩玩意儿到底用还是不用 他也转头叮嘱杨思勖“阿兄浪性顽戏,他若强要纠缠,不妨狠力敲打,留下伤痛安养舍中,太妃也不会责你。” 杨思勖闻言大汗,不知该要怎么回答,只是缩着脑袋紧跟在永安王身后,他也实在不敢与少王忘形游戏。 太监好结干亲,虽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他们彼此之间长幼行第仍是有序,这大概也算是一种自欺欺人。通过与杨思勖闲聊,李潼才知老太监杨冲干儿子就有二十多个,杨思勖排行第九,李潼便也直接行第称之。 返回仁智院后正值晚饭时间,李潼用过晚饭不久,又有访客到来,正是前掌直徐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98 禁宫隐细 由于三王在大酺礼日大出风头,与其一家有关人事也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徐氏今次来访,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她已经由司灯处典直再次升官成为司苑女官。禁中女官分六局二十四司,下设典、掌诸众,一司女官已经可以说是女官群体中的真正高层人物。 对于徐氏的升迁,李潼也为其感到高兴“旧时掌直院事,便知徐司勤恳缜密,如今再加重职,足见尚宫诸众典序分明。” 徐氏闻言后便自惭一笑“贱妾愚拙,只当大王错赏应当。今次能得升序,全凭旧事大王的余惠提携。任劳不问轻重,只盼能恪尽职守,不让人笑大王门仆愚钝。” 禁中二十四司,司苑处不算极好去处,但徐氏能够在短短半年时间内从一个荒院掌直连跨几阶,成为从六品的女司,也实在是羡煞旁人。这一份机缘何来,她自然很清楚,对于永安王的感激也的确是发自肺腑。 升迁之事小作交代,徐氏转又神态庄重说道“大王礼日邀得神皇嘉赏,也真是苦尽甘来。可恨外间丑恶贼心不死,仍要存心加害上元例日出见门亲,妾之拙夫竟阴言道我,盼我能助丘贼构陷大王” 李潼听到这话,面色又是一寒,只是示意徐氏继续说。 “狗贼恶极,威逼利诱,多有宫官家人受其骚扰。妾近来慎查,已知宫官数人受其利诱,家中闲子或蒙荐入为仗内宿事,录名在此,供大王审用” 说话间,徐氏便从袖里抽出一份名单摆在了案上,并又说道“为搜罗狗贼罪状,妾也曲结名录几人,他阴结宫众,多问大王旧病前后事迹,恐有奸谋在酿,大王不可不防” 李潼闻言后,心绪又是一沉。他常年生活在禁中,日常行为举动想有大错也难出,唯有死而复生一事涉于神异,想要抓什么罪名把柄,由此入手最合适不过。 但丘神勣这些举动,总体还在他预料之内,烦躁是有,但不至于因此惊恐。 外臣想要在禁中遥控操作什么神异厌胜的罪名,谈何容易。而且大酺礼日后,随着武则天再次申明建造慈乌台,他的死而复生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获得了他奶奶的忽略、容忍。 丘神勣这些操作,不会给李潼带来什么大的麻烦,反而他这种大肆阴结宫官的举动,是真正触犯了武则天的忌讳。 不过现在,李潼想凭徐氏搜罗这些罪证便搞掉丘神勣,也没有可能。这种层次的大臣,而且还是关键的掌兵大将,他们落马与否,真的跟他们有没有罪关系不大。 初八礼日,丘神勣甲衣上殿,看起来似乎只是失仪的小罪。但事后李潼细想,觉得单单这一桩,他奶奶真要认真追究的话,就足以要了丘神勣的小命。 如今永昌元年,距离武周代唐满打满算一年多的时间,甚至不排除在今年就已经有了具体谋篡计划,但武则天面对的阻力仍大。 在这种情况下,丘神勣作为武则天心腹大将,居然执迷旧怨而做出乱礼挑衅的举动,其嚣张跋扈已近失控 一旦被那些不愿武则天踏出最后一步的大臣把握到且加以利用,就会给武则天的履极之路带来极大的麻烦。 但即便如此,武则天仍是打个马虎眼,非但没有追究,反而加以奖赏。可见这一时期,丘神勣是其后续布局的重要一环,只要不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武则天都不会轻易将其放弃掉。 阴结宫官,窥探禁中少王形迹,这对武则天而言真的只是一件小事。但若是打探皇帝李旦一家,那么丘神勣就必死无疑了。 虽然有这样的认识,李潼也不敢借此做什么栽赃,否则他真的是嫌命长,是比构陷他四叔李旦还要更加不可饶恕的罪过。 “狗贼虽穷凶极恶,但想恃其凶威加害神皇庇下亲众,可见心窍自迷,亡期不远。” 就像是日常生活的两口子,终日大吵大闹,但还能勉强凑合组织一个家庭,床头打架床尾和,但长此以往终会到达一个临界点,屁大点事便彻底的分道扬镳。 李潼并不清楚除了针对他们一家的问题之外,丘神勣还有什么别的猖獗举动,但也能看得出眼下的丘神勣是在疯狂试探他奶奶的忍耐极限。 现在的他,自然不具备抗衡丘神勣的硬实力,但他有一点优势是丘神勣没有的,那就是他的无害。他奶奶可以放心将他圈养在禁中,丘神勣就是栅栏外一条疯狗,龇牙咧嘴就是无可奈何。 此前李潼忧心是他们一家对他奶奶而言可有可无,也没有什么格外关照的必要,可如今他已经是内外咸闻的神皇佳孙,如果还被丘神勣轻松干掉,他奶奶不要脸的 听到少王笃定言语,徐氏也安心许多。 虽然她丈夫趁着相见的时间里发力劝说,但她正是因为不被夫家相容才又不得不返回禁中,彼此间已经没有了什么感情。如今她在禁中也是水涨船高,自然也不会背叛永安王。 讲完这些,徐氏又看一眼侍立于门外的壮汉杨思勖,眉间隐露思索,开口问道“大王何时将这异貌阉奴收在舍下听用” 李潼闻言后倒是一奇,笑语道“徐司也识阿九” 徐氏摆手轻笑道“我只知他似是司宫台杨老翁义子,听人戏笑餐食半羊,诸宫司凡向司宫台召用人力杂用,都要点名不用此人,实在给食不起。如果不是拜在杨老翁门下,这大腹阉奴怕是早就饿死掖庭了。” 李潼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乐起来,难怪杨冲那个老太监见自己流露兴趣便将干儿子塞过来,想是也被这个干儿子吃怕了。 一想到这样一个开元年间威震南域的宦官猛将居然还有这种饱受冷眼嫌弃的黑历史,李潼噱笑之外,不免也是伤感自身。 “内教坊一直案同是杨冲义子,旧事疏忽不能自恕,请杨冲出面见我。我见其随从威武,就留用身边。” 如今徐氏也算心腹,李潼便随口解释几句。 徐氏闻言后便冷笑起来“那杨老翁几分薄面,也敢自卖大王座前大王自无需与这些卑流计较,之后妾入司宫台,教他尊者不可轻忤的道理” “小事罢了,无谓纠缠不休。” 李潼摆手表示不计较,对于这一时期的宦官之卑微又有一个新的认识,徐氏不过一名司苑女官,都敢不将杨冲这样的司宫台大太监放在眼中。 徐氏却颇有几分主辱臣死的刚烈,仍是忿忿不平“那杨冲也是禁中老人,竟觉进用一义子便能全偿旧错,仍是大失分寸禁中诸多卑浊,大王自然不知,那杨冲看似淳善,心肠也是狠恶,他多收义子分布宫门之间,选作谒者、典引、给使、走卒,宫人凡有物货输送,过半都要受其索贿,私下恶称扒皮老翁” 她言之忿忿,想来旧年也是多受盘剥。 李潼闻言后倒是微微瞪大眼,果然看人还是不能只着眼方面,那杨冲在他面前谦卑知礼,没想到也有鼠道横行的一面。 不过听到徐氏说杨冲居然也能掌握一部分沟通外界的渠道,他一时间倒是动了心,虽然短期内他没有离开禁中的计划,但也深知不能一辈子留在禁中,有了杨冲这一条渠道,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起码,他奶奶赏赐给他的那些财帛,留在仁智院里实在没啥用处,不如运输出去搞些产业。杨思勖这种猛人一顿干掉半头羊,未来这样的人养多了,也是一个负担,还是得有自己一个小金库。 于是他又问起徐氏那个小姘头苏郎在外经营邸舍情况,徐氏便又正色答道“几月来外输财货七八万钱数,苏郎已在洛南坊里赁押邸舍一座。往年岁数,这些钱数置业有余,但近来坊野流传朝廷将要大迁关陇民户入洛,神都坊野高户也都吝于售产,典买不易” 李潼闻言后,心中顿生奇异之感,没想到魂穿千数年,要搞点小买卖居然还要受困于古代这些房地产炒家。 徐氏所说的迁民政策,李潼也有印象,武周时期大量外州民户被迁入河洛安置,特别关中地区更是多达几十万户之巨,这也是武则天时期意义深远的内政国策之一。 李潼眼下也算是财大气粗,再想到未来河洛之间人口只会越来越多,购置产业越来越不容易,之后武周革命、家产重组,他也不清楚自己能够占股多少,于是便也不再斤斤计较。 “院中多积物货,稍后徐司再领取一些输送于外,租赁总是不如固有。” 听到永安王吩咐,徐氏便笑起来“大王何须劳动私库,杨老翁诡道久占,积货不知多少,也是惹人窥探。想来也是因此,急于靠傍大王,他想傍荫乘凉,还想丝缕无出,哪有这种道理这种琐细,无劳大王,稍后妾自邀谈他,必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李潼闻言后,不免哑然失笑,略作沉吟后,也没有多说什么,算是默认了徐氏的提议。 不过他心里也是默默算计,未来处境再得宽松从容后,还是要注意从头开始培养一批真正的嫡系才力。如徐氏、杨冲这些虽然现成可用,但也有各自的秉性、算计难改,使用起来终究还是有些不可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099 宰相危矣 接下来的时间里,仁智院除了热闹一些,生活节奏仍是照旧。 司宫台杨冲做事效率极高,那日内教坊见过三王之后,到了第三天便亲自领着几名李潼点名的宦者送到了仁智院。 那几人入院之后,又是叩谢连连,如今禁中宦者整体卑微,他们供事明堂也未必就有多显贵,反而稍有不慎便会大祸临头。因此对于永安王还记得他们几个卑流,点名向司宫台讨要过来,这几人也是感激不已。 杨冲到来,姿态仍是谦卑,还认真拜望房太妃,略述东宫旧事,彼此各有感怀。 李潼也不知徐氏有没有约谈杨冲,也不好当面去问,毕竟他堂堂一个宗王向太监打秋风,总也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杨冲离开仁智院前,又将义子杨思勖唤到私密处,叮嘱道“你能从事贵人,不再是禁中无主鹰犬,可谓大幸。永安大王深得神皇陛下嘉赏,仁义端庄,惠及卑庶,眼下虽仍简居禁中,前程绝不至此。我儿所恃,几分拙力而已,少有智慧张望人情,既事贵主,就尽忠追从,未来或贵或贱,自仰主上赏赐操心。” “儿子记下了” 杨思勖垂首恭立,略作沉吟后又说道“大王真是仁义郎主,儿每日饱餐却少操劳,大王也不厌弃。” “这是你的福气啊咱们这些厩下奴隶,所望不过一口食料。金碗还是瓦罐,各凭造化。” 杨冲感慨一声,抬手拍拍义子胸膛,而后便在随行宦者搀扶下缓步离开了仁智院。 之后一段时间,三王仍是悠游禁中,仁智院与内教坊两点一线的往返,虽然单调,但也是自得闲趣。 但时局却不像禁中这样的平平淡淡,新年前后,连场典礼,算是维持了一个繁荣祥和的假象。但是一出元月,气氛则就又变得汹涌起来。 二月初,神皇追尊其父武士彟为周忠孝太皇,诸先墓俱尊为陵,并设崇先府配置一应官吏,专管诸陵祭祀。 二月中,肃政大夫李昭德连参春官尚书武三思,武三思免春官尚书职。而之后不久,李昭德便因堂食诞言获罪,贬为振州陵水县尉,即日起行。 二月中人事升贬不只一桩,但最引人惊诧的则是格辅元拜相。 去年年尾,格辅元因受前肃政大夫蹇味道牵连而被免左肃政大夫职,只以左散骑常侍的散阶留省,但在二月中旬,先被任为凤阁侍郎,后又加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而正式拜相。 从一介闲散而得授相位,已经足够夸张了。但是格辅元的咸鱼翻身力度不止于此,就在拜相十天之后,格辅元又被外任西京留守,原西京留守、宰相裴居道返回神都,并加太子少保衔,担任右钤卫大将军。 李潼虽然在禁中咸鱼度日,但是对朝廷大事也都密切关注。如今的他处境大有好转,消息来源也广泛,无需刻意打听,自然有人告诉他这些朝堂大事。 当得知右肃政大夫李昭德接连出击,直接干掉武三思春官尚书职位时,李潼很是高兴了一会儿。说实话,如果不是他奶奶拉偏架,就武家兄弟能力水平,也实在堪忧。 但他这一份喜悦也没有维持多久,胜利的果实是苦涩的,果然李昭德被一脚蹬去了海南。不过李潼也没有为李昭德怎么担心,心知这个大手子还有的折腾。 李潼甚至觉得,相较于后世吹嘘不已的狄仁杰,李昭德这个跳货似乎更有他奶奶武则天心灵密友的资格。 武周前期李武夺嗣,几场硬仗那都是李昭德干下来的,请立皇嗣、杖毙妖人,包括在武承嗣最红的那几年撸掉武承嗣的相位。天授革命这几年,宰相都是成批次的赴死,李昭德这么跳,居然还能挺过这几年,也真的是不服不行。 不过当格辅元拜相且外派留守西京后,李潼便没有心情感怀别人机遇了。 如果说单纯格辅元拜相指向还不明显,那么之后又有一道诏令发出,那就是外贬为万州刺史的欧阳通复召回朝中担任司礼卿,李潼便彻底明白了,他这奶都是小把戏,他奶奶顺水推舟、翻云覆雨的本领那是真的妙,让人防不胜防。 相对于宰相级别的人事变动,欧阳通回朝不算大事。但哪怕仅仅是集中在宰相层面,格辅元与裴居道的调换,也足以让李潼体会到他奶奶用心之险恶和对机会的把握,这是准备要对宰相们下手了 格辅元请筑慈乌台,不久被夺职。不久之后,李潼等三王参礼大酺,并凭万象大曲狠刷了一波存在感。再之后,格辅元便被提拔为宰相,并留守长安。 这之间已经可以形成一个很明显的逻辑链条,那就是武则天一系列政治行为,她的儿孙并不反对,她们一家和气得很。格辅元因为明见到这一点,因此得到神皇特殊恩赏,成为镇守方面的宰相。 如果这一条逻辑仍很单薄,那么接下来裴居道归朝并且以太子少保的殊荣执掌南衙兵权,便是对这一逻辑的继续加强。 裴居道是什么人是李潼他大爷李弘的老丈人,他奶奶武则天的亲家 这一出一入的两个人事变动,会不会让那些对武则天仍存制衡之力的宰相们惊疑不定,我们中出了两个叛徒他们还敢不敢有什么实际的抵触举动 对于武则天的政治手腕,李潼已经佩服的有些麻木。他是想到帮他奶奶粉饰一下,但却没想到自己这一露面就给他奶奶争取来这么大的运作空间,直接就瓦解了宰相群体们之间的信任与默契。 有那么一刻,他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社稷罪人,哪想到他奶奶扯皮造势的本领这么高明。可是很快,他就有种被玩了还没收到钱的羞恼。 他身在禁中,并不清楚如今外界对于格辅元拜相与他们家之间的联系,但想想肯定也是猜疑不小。可问题是,他自己心里明白,格辅元拜相与他们一家真是屁的利害关系都没有 他与格辅元之间,那真的只是一面之缘、几句话的交情都没有。当日李潼腆着脸上前,格辅元的态度也表示出他不太愿意与嗣雍王一家有过于密切的往来。 现在老先生拍拍屁股美滋滋去长安留守了,李潼一家仍然是大内囚徒,没有改变。 想明白这一点,李潼就觉得他奶奶这老娘们儿有点不讲究“好歹咱祖孙也是搭台唱戏,我也算间接帮你削弱了宰相们之间的信任度,结果你啥都不给我惟一一个有点用的小乌龟,还派你侄子去玄武城来堵我门” 当然,也不能说彼此之间一点利害的瓜葛都没有。如果李潼所琢磨出来的这一条逻辑链也为外界所接受,那么他们一家处境变得更危险了 如丘神勣这类对他家本就满怀恶意的人,李潼仅仅只是小得赞誉,便已经让对方做出甲衣登殿的过激举动。如今在对方看来,格辅元靠着捧雍王一家臭脚,宰相都有得做,雍王一家咸鱼翻身的势头还得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他不过只是捡了杨思勖这样一个有些武力值的太监而已,结果在敌方眼中却有了致命的威胁,如果后续没有什么变故,那才真是见鬼了 后续的变数,没有让李潼等待太久,很快便以一种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但却令他难以接受的方式呈现在他的面前。 三月中的一天,女官御正厍狄氏前来仁智院,传达神皇陛下敕旨嗣雍王等渐已成人,久养禁中,外多不知,酺日之后,外廷群众屡有进谏,宜出阁立业,嗣传家声。永安王庶幼稚年,恐自立艰难,仍收养大内。 “太妃养孤不易,如今大王等终得眷恩,能够自立家业,夸美世道。” 厍狄氏在宣告完神皇敕旨后,又上前对半是惊喜、半是迟疑的太妃房氏道喜。 太妃房氏这会儿也有些发懵,手捧敕书不知该要如何回应。 一家人居在大内,虽然衣食无忧,但却不改被囚禁的本质,房氏自然做梦都想儿子们能够自立于外,因此在听到终于获准出阁,一时间也是惊喜无比。可是少子不被获准出阁,却又让她感到大大的美中不足。 而李潼在听完这份敕书内容后,心情却倍感悲凉。他这几日一直在思考时局的演变与自家境遇之间的利害关系,通过这一份敕书,再次领会到他奶奶的无情 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对于自己能够在近乎绝境的情况下,通过大酺献乐一事获得他奶奶的关注,心中还是颇感得意的。 礼日之后,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更让他确信自己的努力终究是有收获,也对于自己在武周一朝混下去增加了许多的信心。 但事实还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他奶奶终究是他奶奶。 敕书只是提前通知这一件事,让少王有所准备,等到真正出阁时,还会有正式的诏书、告身等宣告。厍狄氏在宣读完敕书后,便要起身告辞。 李潼颓坐在席,心中几番挣扎,终于将牙一咬,起身说道“御正请留步,守义一言梗喉,敬请御正呈告神皇陛下。此身年齿虽幼,自度才器不逊诸兄,兄等俱得出阁,唯我在养禁中,将使世道笑我无能恭请陛下体恤劣孙逞强浪性,无使家门横生二桃故事” 房氏本就心存迟疑,当听到李潼这番话,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她陡从席中立起,戟指少子,语调也变得有几分凄厉“三郎你住口再多作一言,你、你不再是我儿子” 李潼嘴角一颤,却连苦笑表情都做不出,他面对房氏大礼拜下,只是沉声道“求娘娘无弃劣子,容我任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00 不望独活 御正厍狄氏离开了,仁智院中厅内气氛却是凝重无比。 一众宫婢、宦者都被遣出,房间中只剩下几个家人。太妃房氏面墙而坐,背对众人,双眼清泪默默流淌。李潼仍然跪在地上,两侧跪着脸上各存惊疑的两个兄长。 “太妃,郎君等久跪不起” 郑金恭立一侧,见到郎君神情惨淡的长跪在地,忍不住上前低语道。 “让他跪着不孝子,不” 房氏低斥一声,神情又变得激动起来,她转过身来指着少子,一脸沉痛之色“你要我怎么容你任性人事催逼,一线生机在你,因你一次任性,家门恐要绝嗣三郎、三郎,娘娘求你,留在大内,给你亡父留下一线血嗣” 李潼闻言,连忙以头叩地,涩声道“求娘娘勿以人情逼我,幸生家门之内,惟求祸福与共,不望独活” 他是惜命不假,为了活命多有荒诞、狠绝之想,也常常开解自己,名利场中没有对错。但是生而为人,却必须要有是非 一家人被囚禁大内数年之久,却在眼下这样一个敏感时刻外放出阁,不用想也知这当中蕴藏的险恶。 无非外间那些满怀恶意者因他们一家居在大内,想要构陷也无从下手,才鼓动催促少王出阁。一旦离开禁中,那滔天恶意必会汹涌而来 应该说武则天还有一份留情,起码是将李潼留在禁中、继续施以庇护。如果李潼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可以想见纵有再多恶意要构陷他家,也不会波及到他。 准许少王出阁,任由人去攻讦,已经是武则天难得做出的让步。但如果有人还想将这把火烧到禁中,那就是真的在挑战她的底线 如果只为了活命,这样的结果对李潼而言已经足够了。但他情知后事,终究心障难除。在没有他参与的那个世界,活下来的应该是李守礼这个嗣雍王。 可是现在他一番穷折腾,等于是将李守礼的生机攫取过来。而且他折腾出的这个局面,较之原本的历史其实还要更加险恶。一旦两个兄长出阁而李潼留在禁中,便等于是武则天划出了一条清晰的界线,那两个孙子随便他们折腾,唯禁中这个谁都不能动 李守礼大大咧咧,李光顺谨慎有余、计谋不足,一旦身入这样的环境中,可以想见必死无疑甚至就连太妃房氏、良媛张氏只怕都再难活下来。 除了心中的是非拷问让李潼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还在于他心知一旦接受了这样一个看似安逸的安排,余生必将彻底落入他奶奶的指掌之内,由其揉捏、玩弄,人生再难有什么自主。 在他们李家,不是没有这样的人,那就是他三叔李显。李显一生为其母亲阴影所覆盖,哪怕是日后再登皇位,都没能摆脱这一阴影。 但李显起码还有一个皇位可以指望,李潼一旦完全顺从了他奶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成为一个彻底的玩物 他情知这一次违抗他奶奶的安排,刚刚培养出的一点祖孙情分只怕所余无几,但在生死之上,他也有自己的底线坚持。 且不说仁智院人心情势,御正厍狄氏返回神皇寝宫便登殿复命,将永安王所言如实转告。 武则天正批阅奏章,听完后提笔勾勒的手臂顿了一顿,脸色微微一寒,闭上眼作深吸状,片刻后才又睁开眼,沉声道“即刻分付有司,督办少王出阁事宜。” “那永安王所请” “同出。” 牙缝中崩出两字,武则天复又提起笔来,厍狄氏见状便领命退出。然而武则天提笔的手臂只是空悬,一直等到厍狄氏离开殿堂仍然没有勾动。 近侧侍立的韦团儿偷眼发现神皇陛下眸光散漫,斟酌好一会儿才开口轻笑道“大王才趣灼然,也是少年好胜” “一个不安于室的蠢物罢了” 武则天思绪回转过来,语调多有不满,待低头看到笔锋浅触纸面,已经遗落一团墨渍,神态更加烦躁,提手将这一份奏章甩出,恶声道“发还凤阁,重作抄录” 当韦团儿匆忙将那奏章捡起送出,武则天蓦地挥起拳头,重重砸在御案,眉宇之间疲态显露。 她两手撑住御案,过了好一会儿神态才渐趋平静,提笔疾书一份敕书,着令政事堂尽快推荐能够直案公正严明的左右肃政大夫人选。 世道如大网,人皆在囚中,她也只是站位更高一些而已。近来左右肃政台频有请求少王出阁的奏章,这并不是出于她的授意,但她却不得不予以正视。 她能顶住言官压力强留永安王在禁中,已经冒着暴露宪台失守的危险,却没想到那小子看起来恭顺机灵,内里却仍难免浮浪任性,强求出阁。既然如此,那就自求多福吧。 “大酺献乐,足见少王学养有成,怎可久养禁中格某念旧求荣,人皆有见。但作一二勾引,请出之奏自是繁若雪片。” 皇城秋官官署中,已是白身的武三思上座于庑舍中,在其下席则虚坐着一名眼窝微陷、面色清瘦的中年官员,此人正是令朝野闻风胆寒的秋官侍郎周兴。 周兴眉飞色舞,侃侃而谈“少王深在大内,受于城阙环拱,绝非微细能伤,可若走入坊野,便是白龙鱼服。公尊体慎重,不必与此闲流较量长短。届时自有凶恶之类,搏命扑咬” 武三思听到这里,眉眼舒展,笑意盎然,他长身而起,拍着周兴顶上幞头笑道“侍郎满腹锦绣,秋官陋署实在不能尽逞才器。” 对于武三思虚辞夸赞却无实际表态,周兴也只是假笑纳之。单单一个武三思的请托,并不值得他处心积虑去谋划少王,可是来自左金吾卫丘神勣的压力却让他不能不重视。 丘神勣掌兵大将,与周兴秋官侍郎虽无上下统属关系。但周兴用事以来,屡治冤狱,仇家遍野,如果没有丘神勣这城防大将的关照,睡梦中都要担心头颅或会不翼而飞。 三王将要出阁,消息很快传遍内外。除了少数一些人之外,时流大多数对此还是持正面看法。 最近这些年,特别是去年的垂拱四年,李唐宗室被残杀大半,宗属凋零,人情惨淡。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这样的情况下,神皇准许故太子李贤的三个儿子出阁设邸,于人情也是一桩慰藉。而且去年神都坊间还有传言说这三个少王已被囚杀禁中,现在得于显露人前,也算是粉碎谣言。 元月大酺,少王因献乐事而为时流所知,神皇对少孙的喜爱也溢于言表。且年后几桩大的人事变动都与雍王一家有涉,将要出阁的少王身后起码立着一位宰相、一位九卿,也让人对此不生什么险恶猜测。 但是禁中的李潼,心内还是略感失望,他本以为一家人捆在一起,或能让他奶奶打消放他们出阁的念头,让他们在禁中再赖上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没能避免。 最初的惊慌之后,李潼也渐渐恢复了冷静。特别是之后禁中多有人奔走道贺,也让他意识到由于信息的不对称,时流对这件事看法与他们一家真实处境还是有不同,这就给了他搏命的空间。 眼下出阁虽然需要直面强大对手,但也给了他接触更广阔空间的机会。无论会有什么样的险恶局面等待着他们一家,但在危机彻底爆发之前,他们兄弟还是正正经经的大唐宗王。 最近这几天,他也一直在打听宗王出阁的细则,但往常能够接触到的,无非仁智院诸宫官又或者内教坊卑流乐官们,他们对于这种大事也全无了解。 但是好在大酺献乐刷出的存在感,让他刷出一些才名,于内文学馆和内教坊都有机会接触到一些真正的朝臣,这些人对于各种礼章制度便有着很深的理解。 特别是曾经共同编制大曲的沈佺期,于内教坊向少王引见另一名时流文豪,那就是号称初唐文章四友的李峤。 李峤如今官居麟台郎、即就是秘书郎,秘书省本就掌管经籍图书,自然熟知典章。李潼向之请教出阁诸事,那真是问对了人。 宗王出阁就封,自有一整套的章程,林林总总大体可分为四大类,封国、食邑、官佐、奴婢,其下又可分为数十小类。这其中封国自然是最重要的,决定了就封何地、品级高低、仪仗卤簿等等相关内容。 比如李潼他们家三王,李守礼虽然是嗣王,按例与郡王同级,但却是继承的亲王爵位,所以还是要比郡王高出一个等级,在仪仗、祭祀等等各方面都有不同。 即便是同一等级的封号,按照封地所在不同也有贵贱的差别,以关中、河北、中原等地为贵。李光顺乐安王封在江西,李潼永安王封在川南,一看这俩王就是便宜货。 如果有了实封的话,封号所在更是关系重大。郡王例封五千户,这当然是吹牛了,但物产丰饶的地界,实封一百户所得就能超过贫寒之地几百户的实封。 三王出阁开府之后,还要搭配有国官、府佐两套班子,这比较类似于魏晋时期的豪强部曲,是属于宗王的私人班底。至于奴婢之类,既有私豢,也有官给,这当中又有着显著的区别。 对于少王虚心请教,李峤也不藏私,给李潼提出了一些思路建议求实求近,虚官实奴等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01 出阁河东王 没有确实封户的封号,仅仅只是用作寄禄表彰而已,只要不是有着特殊含义的封爵,封在哪里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以前少王养在禁中,不为外界所知,封国如何,也仅仅只是一个封号。可是现在将要出阁,必然要牵涉实封的问题。 李峤提议,如果没有实封,干脆不要说出阁。宗王实封占据了收入的绝大多数,与之相比,其他月俸、廪料、永业田之类,都是小头。一旦外出,一大家子人吃马嚼、礼用祭耗、人事往来等等,直接能把人吃空。 李潼对此深以为然,他本来也没打算在这个时间段离开大内,都是恶人逼的。把我逼走还不给我分家产,老子还不如留在禁中吃大锅饭,反正出去也没啥好果子吃,你不给我就不走 既然要求实封,自然不能封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必须得改封号,起码封在民丰物饶、知道在哪里的地方。 至于虚官实奴,这也很好理解。国官府佐,都属于家臣性质,这一部分人属于视品官,他们虽有俸料却无职田,维持待遇需要封主给予,这也是一项巨大的开支。但是国家依例需要配给的官奴婢,他们的衣食耗用是由国家承担的。 有了这些认识之后,接下来该要做什么,李潼便有了思路。 他也不知道现在外廷筹备他们出阁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但想到不乏人召集等待着看他们一家倒霉,也知时不我待,抓紧时间写了一份请辞故号疏通过内文学馆呈送上去。 这一份奏疏,大义就是说我以前生活在大内,封在哪里也无所谓。可是现在将要出阁就邸,那就需要管理封国子民事务了,如果封国偏远、人情不习,言语都不通,怕是不能正常管理封国事务,我自己被人讥笑无能还倒罢了,但要是闹到民不聊生,我就罪莫大焉,还不如留在禁中,别出去丢人现眼。 简而言之,你不把我封近一点,我就不走。 宗王出阁,涉及机构众多,但主要还在吏部司封。本来流程正常在走,可是当这一份奏疏被从政事堂发到天官尚书武承嗣手中后,武承嗣顿时凌乱起来。 旁人甚至神皇都或不清楚少王出阁幕后推手何人,但武承嗣自然清楚。他派人将武三思邀入官署,劈手将奏疏砸在武三思脸上“我难道没告诉你,不要再去招惹这几个禁中闲流如今大事所系,容得你穷生枝节” 武承嗣自有其暴怒的理由,三月初他由天官拜相流程已经呈送政事堂,可是就在今日,新任凤阁内史张光辅执笔政事堂,直接抽起了他拜相的时议,转将少王议封甩出来,说什么国爵重典、不可荒议,天官此际走避,恐是不妥。 被武承嗣劈头盖脸一顿训,武三思一时间也有些发懵,他只是想勾出禁中几个闲流,哪想到会被宰相卡住武承嗣的脖子。 他一时间也有些慌了神,心知武承嗣今年再冲相位不独是他们一家头等大事,也关乎到神皇履极的节奏。他手忙脚乱弯腰捡起少王奏书,匆匆一览便破口大骂“小儿可恨,他窃受王爵已是非分,居然还敢再求大封” “说这些有什么用尽快了结此事,不可再受此阻” 武承嗣心情恶劣至极,其实他今年拜相已经筹划良久,可是就在之前神皇突然授意将格辅元插在他之前,经此一用,蓄势已经有竭。 张光辅顺登内史,如果给他留下更多时间统合凤阁,武承嗣拜相怕要不了了之。时间已经争分夺秒,却没想到武三思穷极无聊,又给他捅出这样一个麻烦。 偏偏少王出阁闹得声势不小,让他想回避都回避不了。他不是没想过暂时叫停少王出阁事宜,可问题是此议发于宪台,而宪台目下又是群龙无首,武三思借周兴都能造出声势来,宰相们难道不会造势反攻他苛待少王、不堪为相 此前能够轻松围杀李唐宗王,一来确有罪实牵扯,二来没有宰相掣肘。 可是禁中这三个少王,久不为人所知,简直洁白无瑕,唯一可抓的一个黑点就是其亡父李贤。但元月大酺神皇又提了一遍建造慈乌台,且格辅元更因此拜相。 武承嗣是疯了才会抓住这点不放,公然跟神皇唱反调。所以这件事,真的是撩起来按不下 武承嗣指着脸色阴晴不定的武三思恨声道“不盼你能助成大事,但也不许再横生枝节。这件事无论余后种种,不许你再插手。” 武三思心中虽然恨极,但也清楚这一次的确是他不够谨慎,少于思虑,本以为几个少王可以随意摆弄,却没想到被人抓住机会借题发挥,几误大事,当即便垂首道“我记下了,也请阿兄放心,南衙丘神勣恨极少王,只要他们出阁入洛” “这件事无需你来提醒,去罢” 武承嗣不耐烦的摆摆手,发泄完之后,该面对的问题还是要面对,打发走了武三思,他便唤来下属司封郎中等诸人,严厉要求在最短时间内拿出少王新的封爵食邑。 最终,天官呈送政事堂结果是嗣雍王李守礼,实封五百户;乐安王李光顺改封广汉王,实封三百户;永安王李守义改封河东王,实封五百户。 为了尽快了结此事,武承嗣所提出来的这一份封令也是极尽优渥,特别永安王李守义就封近邑、实封加溢。 而且在呈送政事堂之前,武承嗣也耍了一个小心机,他先约见另一名内史岑长倩,又派人快马向已经奔赴西京的凤阁侍郎格辅元求得附议,因此在政事堂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呈送禁中不久之后,神皇便批准下发鸾台。 当这一结果送达仁智院时,一家人也是既喜且忧。李潼最近多向李峤等外臣打听,对于时下封爵诸事也算有些了解。 原本按照他的估计,他们兄弟顶多冲一冲三百户的实封,加起来能有近千户便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更大几率是李守礼以嗣王得获实封,他与李光顺则颗粒无收。可是如今他居然与李守礼都是五百户的实封,这也实在大出他的预料。 没有翔实的情报佐证,李潼一时间也有些搞不清楚他奶奶究竟是怎样的心意。李守礼作为嗣雍王能获得五百户的厚封,这倒还可以理解。 但他居然也能与李守礼同级,且一下子被从川南拉到了河东,想想大概是那加赏永昌玉币的缘故,这么一算,这玩意倒也真的挺值钱。 封国食邑即定,并不意味着即刻出阁,还有很多流程要走。虽然这一该封结果大出李潼预料,但是按照他一贯恶意的脏心思,也只当外边那些人想弄他们兄弟已经急不可耐了。 本着“让你刺挠就是我的成功”这一原则,他便继续耐下心来扯皮,像是仪仗、廪料、手力钱、官奴婢等细则,统统掰开了揉碎了的交涉。 反正我又不急着出去,谁想急着让我出去弄我,好歹喂饱了我,死刑犯临刑前都得饱餐一顿呢。 而且他也明白,眼下不争取这些,按照他们兄弟在外无相知的状态,离宫之后再要争取什么待遇那是想都不要想。谁想让他尽快出去,他就借着谁的能量攒点家底,顺便营造一个他很红的假象。 他也不担心这么做会不会触犯他奶奶,再差还能差到哪一步我叫你亲亲奶奶,你叫我出宫送死,你还要虚张声势离间宰相,仨瓜俩枣都不给我,能行么 尽管心里小算盘拨的啪啪响,但是必要的讯息缺失,也让李潼不能推想全局。比如他奶奶根本没精力关心他们三王出阁的小事,比如三月下旬武承嗣成功拜相入主凤阁、让他没有了最大的敲诈对象。 所以接下来的交涉,远不如他们改封那么顺利。虽然武承嗣拜相后已经不再关心少王出阁的问题,但丘神勣还是不会放弃。 特别在得知三王厚封之后,虽然之后也有武承嗣托周兴转告苦衷、并保证不会干涉余后,但名利场中谁是谁的知己真要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丘神勣也混不到这一步。 但少王没完没了的在禁中扯皮,丘神勣权势主要还是体现在军权上,这种宗王出阁的流程就远不如武承嗣那么有能量,不过也还是尽可能的去发力,敦促少王尽快出阁。 李潼倒是不知丘神勣在外忙碌奔走、填他欲壑的具体情形,在禁中抠搜之余,当宗正寺派遣官员进入大内采录他们新的王号谱牒的时候,他顺便翻阅了一下历年封爵记录,才发现这个让他感觉挺美的新王号实在不吉利。 李唐宗室在他之前也有人受封为河东王,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儿子李承德,结果不用多想,当然是被他太爷爷李世民给干掉了。虽然宗籍除名,但还侧籍有录。哪个王八蛋给他选这一王号,估计是咒他不得好死呢 不过当户部地官送来他封国籍户简册时,李潼心中这点不快,转又荡然无存。因为籍录他的食邑民户,多有高户,所谓高户就是富户,而且很少有一户单丁的情况,三四丁者不在少数,多的甚至七八丁在一户。 所谓丁就是丁男,又称课丁,即就是独立的纳税单位。唐代所行租庸调制,宗王食封均分为三,一分入公,两分入国。即就是食邑中这些课户的赋税,宗王封主能收三分之二。每户丁数越多,所得自然也就越多。 一户人家成年男丁越多,家境自然也就越好,很明显李潼就食的河东就是一个上等的富邑。那真是管你吉利不吉利,有钱就行。 封爵选邑,职在户部。这当中水是很深的,虽然食邑户数多少已有定数,但高户还是低户,单丁还是多丁,直接影响到封国收入的多寡。国朝虽有三丁成户的旧例,但立国多年,执行中又流弊积久,当中可操作空间就大了。 李潼食邑户数良好,可见户部在选录的时候并没有加以为难,甚至还隐有示好。 由此也可见他虚张声势不是没有效果的,毕竟政治上的纠纷往往只在默契,凡事宣扬于表那就太没有城府了。武承嗣受困于宰相而不得不给三王美封,他再巴巴跑去户部说在选户时加以留难,人家听不听还在其次,最起码这个脸是丢不起。 时间进入四月,李潼通过扯皮倒是从禁中又抠到不少人、物,像是仁智院惯用诸众,基本都会跟随他们出阁定居洛阳。 除此之外,李潼也听从李峤的建议,没有留用太多吏部小选推荐来的官佐。他还担心别人在里面埋下什么耳目,留下一些国官、府官的名额位置,也好自己选辟人手。 另外他还没有忘记从内教坊讨来两部散乐伶人,其中膀大腰圆的寻橦力士便有二三十个。 就这样一直磨到了四月下旬,甚至就连三王在神都坊间府邸也已经选造完毕,实在拖无可拖,中官送来各自告身,三王再赴上阁叩谢神皇恩典,并入叩宗庙告辞,选定吉日,离开生活数年之久的大内。 三王出宫之日,前后拥从数百人众,财货箱笼更是装满了十数架大车。这都是李潼最近这一个多月来努力、加上外廷热心人帮忙的结果,虽然本质上还是被逐出大内,但表面上还是看不出仓皇落魄。 他们出宫的路线是由北门玄武城离开大内,城北绕行进入坊里府邸。当一众人浩浩荡荡穿行宫苑抵达玄武门时,此处早有司宾寺导引诸官长立等候。 三王落车,于此再向禁中遥拜,然后便在中官扶引上马。李潼不习马术,上马后紧张得脸色隐有发白,两手使劲攥住不知牵引何处的缰绳,马前则是魁梧的中官杨思勖牵马徐行。 玄武门门楼高大,上上下下贲士众多,行入门洞时,自有一股阴寒包裹周身。一直离开门楼十数丈外,仲夏的阳光才洒落下来,李潼苦无策马奔行的畅意洒脱,但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下,仍觉通体舒泰。 队伍由此右转,穿过玄武城夹墙,厚重的宫墙、巡弋的贲士统统被甩在了身后。当队伍行至北城道政坊外并又北侧城门转入坊间,视线越过并不高大的坊墙,已经可以看到坊中平民走动的身影,鲜活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行过坊外,自然也吸引了民坊内外人众聚望围观,更有好逐热闹的浮浪少年追逐怪叫。 当街而行的李守礼少见坊野风光,这会儿也变得兴奋起来,挥起手里的小马鞭向着道左奔走嬉闹的闾里闲人大笑叫道“名王出游,诸闲回避啊” 队伍绕坊而行,当行过一处深阔宅邸时,墙内似在举行什么宴乐活动,丝竹声不断飘出,当中更断断续续杂有歌伎唱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如今已经是永昌元年四月末,李潼旧在内教坊所编诸小曲杂调也逐渐流出禁中,听到那宅邸院墙中所传出的曲乐声,李潼一时间心情也大感微妙,向着那宅邸高墙大笑叫道“逍遥王在此” 三王宅邸选在城南,绕过城北诸坊之后,还要跨行穿城而过的洛水。 当队伍抵达承福坊南洛上新中桥前时,早有一队戎甲贲士标立在此,眼见三王行马渐近,一名将领阔行上前,立在街中叉手施礼道“末将金吾卫街使陈铭贞,丘大将军知大王等今日吉时出阁,特命末将于此恭候,卫从大王等归邸” 这一群金吾卫兵卒两百余众,一个个戎装整齐,弓刀在执,望去便令人心生凛然。原本队伍中还有跟随的羽林军众护从,这会儿则在兵长约束下退缩于后,顿时便将手无寸铁的三王暴露在金吾卫军众面前。 眼见那名金吾卫街使阔行上前,牵马的壮宦杨思勖上前两步,大声道“大王归邸,仪程已有安排,未闻金吾卫随从仪仗” 看到杨思勖面对那名披甲将领都能不输阵,李潼更觉得这个手下收得是真值。反观几名同行导引的司宾寺官员们,这会儿惊疑于此变数,不敢上前训问,对比实在明显。 在李潼的示意下,三王勒马顿足停于桥前街中,整支队伍也停顿了下来,与拦在桥头的金吾卫兵众隐成对峙,但彼此气势却是相差悬殊。 正在这时候,洛堤横街西向又出现一支队伍,派头一人跨乘高头大马,身披鲜艳僧衣,正是薛怀义标志装扮。 那锃亮脑壳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眼见新中桥头一幕,薛怀义便打马上前,远远对李潼笑语道“我督造慈乌台,工址近在南衙,偷闲片刻,不上北门迎送,王等不要见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02 少王神都行 神都洛阳,城跨洛水而分南北,南城又以长夏门大街为界分东西。 西侧城池包括有定鼎门天街在内的诸坊区,多达官权贵聚集。长夏门大街以东,则有神都南市并诸坊民居,繁华异常。洛阳城池整体布局虽然不像西京长安城那样平直对称,但是因地制宜,对地理元素的利用却更得匠心。 嗣雍王等三王出阁,朝廷依循旧例,各赐甲第一座,位于神都城东南方位的履信坊。 三王仪驾在新中桥行过洛水,便入南城长夏门大街。此时队伍既有原本禁中数百随从,再加上左金吾卫几百兵众和薛怀义从南衙带出的人众,规模已经达到了近千人众,浩浩荡荡,很是引人瞩目。 长夏门大街宽及三十余丈,两侧各有水渠隔离坊区并遍植槐柳,庞大队伍行于街上也不显狭窄。金吾卫诸众被薛怀义喝使暂充净街,导行于前,将街上通行人等尽逐于道路两侧。那些行人们眼见如此庞大仪仗,一时间也都议论纷纷。 “若非薛师仗义领送,此行怕是风光难得。” 李潼落后薛怀义半个马身,看着前方金吾卫军众们黑着脸轰赶途人,心中生噱之余,对于薛怀义肯赶来助阵也是充满感激。 早在禁中时,他便已经预见到一旦出宫怕是不善,所以多日前便与薛怀义有了约定。 薛怀义闻言后哈哈一笑,指着前方那些奔走的金吾卫卒众冷哼道“丘某厉胆,指使此类卑贱街卒就想逞威马前,也真是小觑了世道人中。我与王等,公私两谊,岂能坐望凶徒气焰旺盛” 一路行走,洛中风物次第呈现。此前李潼深居禁中,只觉得见识乏味单调,如今终于得以行出禁中,也是如饥似渴的欣赏着这神都景胜。 他们一行由宫城玄武门出,绕过北城徽安门一路南行,行程贯穿大半洛阳城,所见风物实多。特别队伍行至南市相邻几坊,虽然不能走入坊市胜览,单只长街所见世道行人风貌,已经让李潼颇有目不暇接之感。 特别队伍在行到南市西南方位的修善坊时,宽阔的长街居然发生了拥堵,约有数百驮马货车被净街的金吾卫兵众轰赶而进退不得,杂在街中,左近坊角武侯铺中杂使急匆匆行来整顿秩序,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又恢复交通。 之后队伍继续前行,转入永通门北横街,街道便不如长夏门大街那么宽阔,队伍拉长,前后相望几近里许。 行到此处,坊间繁荣稍减,不知是常情如此还是街面得到通知而提前净街。李潼左右张望,透过坊墙略窥道左坊情,也看到坊中达官显邸渐少,颇有几分闲静安守的趣致。 薛怀义则已经抱怨起来,指着队伍中几个导引官员呵斥道“你等有司谋事,怎么这么疏忽名王天孙,居然设邸如此偏远之境” 几名导引官员闻言后,只是垂首告罪,不敢多说什么。倒是李潼开口笑称清静之境、可养志趣,揭过此节。但其实他心里也是隐有打鼓,出宫后被安排在这么偏远方位,怕是有人使坏。 队伍西行又过三坊之地,终于抵达三王府邸所在的履信坊。坊外伊水流淌,水道两侧遍植垂柳,一座连舟浮桥接续街道,桥前早有近百人众于此长立等候。 此时再看天色,居然已经到了黄昏,这一路行途竟然花去了小半天的时间虽有仪仗缓行的缘故,但履信坊地处偏远也可见一斑。 “卑职王贺旺携国、府诸众,恭迎三位大王归邸” 仪驾尚在缓行,桥前一众人等已经趋行迎上,俱为三王国官府佐,排头一名绯袍官员也是老熟人,乃是直案内文学馆的凤阁通事舍人王贺旺,他也是嗣雍王府长史。 此前李潼于禁中跟有司交涉扯皮,不希望给他们封国、王府安排太多官佐,但也不能完全推却不设。眼前这百数人众,便是精简保留的结果。 这其中有品级在身的官佐有十几人,剩下的便是亲身帐内、王府卫佐并诸官奴婢。而且,就连薛怀义从南衙带出的这些人众,也是李潼托他在南衙诸卫挑选的仗身护卫。 之所以如此庞大规模,也不是他们奶奶对他们格外关照,而是礼制如此。而且说起来,这还是经过几次典章精简残留下来的规模。 唐代宗王待遇最好,自然是在初唐创业甫定时期。李唐本来就是关陇大阀主,为了分权制衡那些实力强大的关陇豪强,对于宗王各自私曲势力也没有刻意压制,且不说当时最强的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这三府,其他宗王也都拥有不弱的私曲势力。 李世民宫变上位,随后贞观之治开启,对于宗藩势力也都逐步剪除。高宗时期循此国策,武后临朝更是如此。但就算是削弱到现在,李潼他们三兄弟嗣王、郡王,若是官佐循例满员,各自国官府佐仍有三十余员。 现在还是靠着特殊时期,李唐宗王本就处境敏感,加上李潼极力推脱,但三王封国、王府属员仍有十几人众。跟初唐时期相比,自然是寒酸到可怜的低配,但是如果跟开元之后相比,则仍是阔的不得了。 唐玄宗李隆基不独宫变上位,甚至历经多次宫变,他的嫡系班底正是在潜邸培养出来的。正因如此,开元以后悉罢王公以下员佐仗身,诸王集中看管,不给你们发展势力、搞事情的机会。 三王至此下马,接受众官佐礼拜。按照典制,这些王府官佐们其实也应该前往玄武门外迎接三王出阁归邸。 但李潼考虑到丘神勣或是武家人要赶在今天给他们下马威,如果薛怀义不来撑场面,在这些官佐们面前直接被羞辱丢脸,威仪全无,不好御下。所以此前一桩扯皮内容,就是不许王府官佐宫门外迎接。 彼此一番简礼,三王并薛怀义便在一众官佐簇拥下行入坊中。三王府邸并置一处,占据了履信坊三分之一的坊区,立足坊内中街,一眼望去,三座仪门堂皇,门前各列立戟,的确是大气威武得很。 三王出阁,王府与私邸还不是一回事。王府是府主与官佐坐堂理事的阁署,家邸才是宗王私人生活区域。大概是履信坊眼下地境空旷富足的缘故,三王王府并设在了家邸的对面,一条坊街之隔。 三王先奉太妃房氏等长辈并一众内眷先入雍王邸,趁着奴婢们收拾安顿入居之际,三王又往街对面的王府接受官佐正式参拜。 王府内外三进,厢室并设,前院是导宾会客之所,中庭则坐堂理事,后院则摆放车马、仪仗、籍册等一应器物。三王王府并在一处,占地三十亩有余,倒也不显局促。 三王于中堂坐定,之后便是官佐各自上前拜见。这其中尤以嗣雍王李守礼官佐配置最为齐全,除了兼领长史的王贺旺之外,另有司马、主簿、功曹等等诸官。 这里面,又要介绍下这些官佐的特殊性。国官虽然有一个国的前缀,但所管辖的仅仅只是封国事宜,相对而言,家臣私曲的性质更浓。至于府佐,府本身就是朝廷恩授的一种待遇,由流外视品转流内也更顺畅。 因为这一点差别,绝大多数对自身政治前途有期许的人,是不太乐意担任王国属官的。 也可以理解为忠臣不事二主,一旦担任了某位宗王封国属官,在履历上就会成为一个污点,非常影响正常仕途的上升,甚至几乎没有可能成为正式的朝廷命官。 但是府佐就没有这么严重的限制,许多士人解褐或是恩荫入仕,担任王府属吏往往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既能结好宗室贵族,也不耽误他们正常的科举、铨选,甚至因为有这一层奉侍权贵的关系,往往还能获得加恩举荐,再授官职时有一个更好的出路。 例如雍王府长史王贺旺,他本职凤阁通事舍人,已经可以说是踏入中层官员的序列。 但当李潼提出由其兼任王府长史时,他仍然愉快接受,只是挂一个名,也不用过于操劳,多领一份俸禄,获得府主犒奖,还能与少王保持融洽关系,同时不影响其本职工作。 讲到这一点,便要说到李潼这长达一个多月时间的扯皮、除了改爵实封以外,最大的收获了他一连圈来好几个印象中的种子选手做他们兄弟的官佐 这其中包括雍王府司马王仁皎、雍王府主簿史思贞、雍王府兵曹参军桓彦范、河东王府长史张嘉贞、广汉王府长史刘幽求等等。 这几人当中,桓彦范、刘幽求都是宫变悍将且都官至宰相,张嘉贞不独开元名相,更是祖孙三代拜相 史思贞跟安史之乱的史思明没啥关系,但本身也是胡人,胡姓阿史那,突厥王族,祖父阿史那忠为高宗时大将,其父史暕袭爵薛国公并官居司仆卿。 不过最让李潼感到恶趣满满的还是王仁皎,这个人本身没啥名气,但他女婿名气挺大,正是李潼他四叔家的李小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03 府佐诸众 李潼浅知后事,自然明白他们王府这一份官佐名单有多豪华,单单未来的宰相就有三人,还包括一个很有可能当不上国丈的王仁皎。 当然严格来说,这所谓的豪华,水分也是很大的。 像桓彦范、刘幽求,他们最大的政治资历还是来自于宫廷政变的政治投机,真正遵循相对正常晋升途径而拜相的只有一个张嘉贞。现在把他们抽离原本的人生际遇,未来会如何就很不好说了。 但也不得不说,最起码这几人是经过检验他们各有作死潜力,很对李潼的胃口。反正他们兄弟出阁就是要被弄的,那也不妨选一个让自己比较舒服的开局。 王府中堂,各府官佐也不细分,依次上前拜见府主,并由府主向他们发放符令,如此便算是正式确定上下统属的关系。 在场众人当中,王贺旺既是老熟人,身份也最高,他所担任的雍王府长史也比其他人浅胜一级,第一个上前见礼。 他先拜过端坐当中的府主李守礼,从李守礼手中接过铜符后又转拜二王,尤其视线落在河东王腰际垂悬的那一枚润白如脂的永昌玉币,眸底更是闪过一丝惊喜。 “旧于内文学馆供奉,便知大王等才趣通达,必将骋于世道。果然事在意中,卑职能从事府下,荣幸至极” 听到王贺旺这么说,李潼便难免腹诽,现在知道说好话了,过年那会儿连奖状都不给我。不过面子上还是和气有加,小避半席笑语道“小王等乍出禁中,惶惶孤立世道之内,长史人事熟稔,还请不吝指教,使行止无缺。” 说话间,又请王贺旺归席入座。虽然在场还有好几个未来的宰相,但也不得不说,王贺旺肯兼任长史,直接将他们王府规格提高了许多,对士人的吸引力也更大。 李潼当时提议要人,真的只是试一试,毕竟外界都知凤阁侍郎格辅元是他们兄弟身后大佬,结果出阁后与凤阁全无牵扯,这虎皮就扯的有点虚。 凤阁中除了王贺旺,他也不认识其他人,没想到这一提,王贺旺便同意,凤阁也未加留难,的确是一桩惊喜。 他也察觉到王贺旺视线多在他腰际永昌玉币流连,索性摆在更显眼处,满足你的好奇心,你老大圣眷浓得很。 接下来便是刘幽求,三十多岁的年纪,颌下已经蓄起了短须,中等身材,相貌上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眸光内敛显得颇有心机。 他从李光顺手中接过长史铜符,但看得出对李守礼的态度要更加恭敬,对其他二王的恭敬便有些流于表面。对此李潼也不甚在意,成年人各有秉性心机,凡事务求微细,那基本没人可以共事了。 张嘉贞行上前来的时候,李潼亲自离席将符令交在他手中,并笑语道“李学士屡屡向我夸赞张君学养、气度,我也犹恐不能策御贤流,宾友相待,张君安在府内养志待时,徐图为国效力。” “多谢大王赏纳,卑职必不负深情,虔诚供事。” 张嘉贞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材较之眼下的李潼还要更高一些,相貌则是典型官样的国字脸,或因势位不达而欠于威仪,但两眼炯炯有神,更富年轻人的朝气。 对于少王礼待,张嘉贞也深感受用,他浅退一步再对李潼施礼“卑职学浅名微,乏于可表,所见大王阔制万象典式,名王隽才,贤流夸异,能入府浸染,得益于学,不胜感激。” 听到张嘉贞这么说,原本已经归席的刘幽求又忍不住认真打量了河东王几眼。 他本身进士出身而有些瞧不起那些杂流求进者,身在洛邑数年始终没有解褐注官,以至于性格颇有几分愤世嫉俗。即便如此,此前府佐聚集,各人论起履历,对于比他小了十多岁、弱冠之龄便明经及第的张嘉贞也要高看一眼。 此时眼见张嘉贞对河东王如此恭敬,已经超出了属下对府主权贵的恭顺态度,甚至言及才学,刘幽求一时间心中也满是好奇。 长史是府佐之首,接下来又诸官进见。像李潼重点关注的王仁皎,身材横壮,颇有军伍之风,少于士人雍容之气。 李潼见到王仁皎这个样子,不免微感诧异。他本来还以为这个王仁皎出身太原王氏,应该颇有些世家子弟的傲气,却没想到行为举止都颇有粗豪谦卑。 他之所以能将王仁皎收入府内,也是颇有几分意外。 考虑到丘神勣这个城管大队长肯定对他家心存不善,李潼对护卫力量也很重视,托薛怀义在他所统率的左威卫挑选几个悍力将校给他家看家护院。 又考虑到南衙军事也是盘根错节,担心引贼入户,特意请薛怀义从新进番上府户挑选,最好是来自关陇军府的人选。薛怀义随手一份新进番上名单,李潼便在里面发现了王仁皎。 换言之,这个王仁皎是关中的府兵军户。老实说李潼看到的时候也有几分意外,因为世族子弟自有家门余荫可恃,哪怕再没落,居然流为军户子弟,也实在是异数。他又托薛怀义详查王仁皎履历,才确定不是同名的误会。 王仁皎这一家人祖孙都是陕西同州折冲府军户,看起来似乎有些不符合太原王氏的出身。 但这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其家一支本就是南渡之后又北归,朝代都换了好几次,家学荡失,流为军户子弟也很正常。 原本历史上,王仁皎混到五十多岁才在中宗朝担任折冲府果毅都尉,而那时候府兵制已经完全崩溃,折冲府将完全沦为虚职。由此可见,王仁皎这个太原王氏的身份,怕是比自己这个大唐郡王还要虚和水。 接下来便是那个胡人府佐史思贞,也是这一批府佐中唯一的一个高干子弟,与张嘉贞年龄仿佛,都是二十出头,五官立体,眼珠泛黄,已经生了满脸的络腮胡子,胡态很浓厚。 但比较让李潼意外的是,这个史思贞举止应答得体,礼数上较之科班出身的刘幽求和张嘉贞还要周全,更非王仁皎这个水货太原王氏子弟能比,完全就是一副汉人士流的做派。 “卑职旧学弘文馆,元月酺日有幸览胜大王新曲万象,天人妙景,远非俗流能够占得。知能恭事府下,欣喜异常,愿能长随大王,逐雅尽兴” 从这几人说话,便能看出高干子弟优势所在了,见识欠缺,夸人都夸不到点子上来。像刘幽求虽然出身最正,但却多年守选不得解褐,根本就不知道万象大曲。张嘉贞交游广阔,跟李峤是朋友,倒是见过万象曲辞。 可是这个史思贞,其父乃九卿高官的司仆卿,本身也在学弘文馆,就亲身欣赏过这一部大曲,说起话来也最动听。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是大感喜乐。本来想着出阁之后少不得要与司仆寺打交道,才从众多荫选官员中选了这个史思贞,没想到意外收获一个小迷弟。 这史思贞言语中已经忍不住要手舞足蹈,可见对于万象大曲是由衷喜爱,李潼便也拍席大笑道“岁月荒长,唯此一趣可夸。出阁之际,多选内教坊音声之众,来日府内余者不论,唯声色可赏,耳目不闲” 之后上前的桓彦范,也是一个威猛武人模样,较之站在李潼身后的壮宦杨思勖甚至都不遑多让。 其人上前见礼,较之此前几人都不同,直接俯身行以再拜大礼,口称仆下而非府佐自称的卑职。这是因为桓彦范这个人跟李潼一家早有旧谊,而且还不浅。 老实说,李潼接到司卫寺的选官名单,看到桓彦范的履历后,一时间也有些诧异。 最开始自然是惊喜于居然发现一个后世的神龙五王,接下来再看桓彦范家世背景,居然与自己家还有着不浅的关系。桓彦范祖父曾任李潼他老子李贤雍王府谘议参军,其父居然也曾担任过太子左卫率府胄曹参军。 如今桓彦范再入王府任职,那就是祖孙三代的供事情谊了,自称一声门仆并不过分。 看到桓彦范那膀大腰圆的体格,李潼欣喜之余,也忍不住不满的瞪了李守礼一眼,就问你那辈子光忙着韬光养晦、精虫上脑了咱老爹好歹也留下一点香火余情,结果全被别人瓜分利用了。 当然他也明白这件事怪不得李守礼,就桓彦范年近四十才在翊卫府混到校尉级别,如果没有日后的际遇,基本上也就是个废。 除了李潼所关注的这几人之外,其余府佐诸众也都纷纷上前见礼。李潼也清楚,里面肯定会有别人安插的耳目,这种情况是无可避免的。 不要说本就对他家心存恶意的人,只怕他奶奶偶尔也会好奇这被撵出去的仨孙子到底平日都在忙活啥。 但总体上来说,李潼对于这个班底基本还是满意的。这已经是他能力之内,现阶段可以做到最好的了,要概括这个班底的特色,基本上就是“不得志”这一个特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04 王居大不易 r 李潼这个小班底,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基本上可以说是涵盖文武。r r 像是王仁皎,即便不谈那有点虚的太原王氏的出身,本身还是数代府兵的关中老兵油子。桓彦范则是恩荫入仕、久在南衙卫署的禁军底层。r r 史思贞既是汉化的胡人代表,还是勋贵、高官之后,有一个在位的父亲,人脉路子不缺。r r 张嘉贞、刘幽求两人,一明经、一进士,都是科班出身的寒门士人。张嘉贞开元名相,有宰辅潜力。刘幽求先后策划、参与唐隆政变、先天政变,一肚子险计坏水。r r 至于挂职的王贺旺,则意味着三王有直通凤阁的渠道桥梁,象征意义很大。而张嘉贞、刘幽求,包括胡人史思贞之所以肯委身王府,李潼觉得与此关系很大。r r 如果按照理想状态来推演的话,李潼精心挑选的这个班底,基本上可以凭此延伸覆及、吸取到方方面面的人力。r r 从这一点而言,他们兄弟出阁也是危机并存,虽然完全暴露在宿敌耳目、爪牙之下,但能够接触到的社会层面也得到了极大的扩展。r r 如果仍在禁中,这当中任何一个人,李潼如果想要有什么接触与实质性的发展,都非常困难。这一点,从早前内文学馆钟绍京一事就可见一斑。r r 你不能给人一个确凿可见的进步可能,又凭什么要求人家对你以礼相待就算是一腔孤忠报效大唐,轮也轮不到你们三个孤弱少王挑三拣四r r 可是现在,李唐宗室凋零过半,皇帝李旦一家被拘在禁中,废帝李显则远在房州,高宗其余几子危在旦夕。他们兄弟三人被恩许出阁,恰好赶在这样一个空窗期,我就是李家最靓的崽,谁反对r r 队伍既然建立起来了,接下来就是团建磨合。r r 礼拜完毕,混个脸熟之后,然后就是群属献食献礼。对于这一个礼节,李潼兴趣不小,你来给我打工,还要先给我送礼、请我吃饭,这安排挺好。r r 难怪之后会有烧尾宴那种制度,人情做不到,凭啥给你升官、给你加工资r r 满堂府佐,十几人众,每人所献品色即便只有种,也是摆满了小半个厅堂。r r 这其中尤以官二代史思贞献食最为显眼,单单胡饼、毕罗、蒸饼之类的面饼主食就多达五百多个,满满堆放在笼筐中,由其自家奴仆担入。还有烤全羊五头,烤鹿三头,蒸鹅、鸭脯、鱼脍之类,或大盘、或瓮盒,一应搬抬上来,整个厅堂中都充满食料香味。r r 眼见这一架势,满堂众人包括李潼在内,望向史思贞的眼神都有不同,我拿你当属下,你来我家炫富继续献,说一声服算我输r r “坊野陋食,远不及禁中食料珍馐可餐,唯以量取宠,以表府士渴慕王教深情。”r r 史思贞真不像一个胡人,虽然狠炫了一把富,但却全无倨傲姿态,仍是恭谨知礼,这也让其他对他暗生偏见的府佐们心情好转一些。r r 跟史思贞相比,其他府佐所献餐食就显得寒酸许多。r r 特别是刘幽求,居然只献了两罐酱菜,一罐芹菜叶沤成的酱,一罐蒜酱,装在灰扑扑、人头大小两个瓦罐里。r r 由此可见当洛漂也是很不容易,李潼也并不觉得刘幽求是故意落他的脸,堂堂一个进士,大凡经济状况好一点都要谋求更好出路而不会委身王府,大概实在饿得不行了才召之即来。r r 像是四川大土豪陈子昂,当年也是寂寂无名、乏人赏识,花一百万钱买一把胡琴当众摔毁,并叫嚣我文章这么好都没人赏识,这乐工贱器有什么值得可惜凭此奇异举动,才获得时流的关注。r r 甚至就连张嘉贞都因为和李峤相熟而获得李峤的引荐,才被召入王府。r r 至于刘幽求,只是吏部送来的守选名单里不起眼的一员,如果不是李潼认出这个名字,知道这家伙挺有作死情怀,大概连这种王府卑职都混不上,还不知要在神都洛阳漂上几年。r r 为了避免刘幽求尴尬,李潼又起身笑道“诸君才力献我,不因小王等浅薄相弃,已足感怀铭记。欢聚一堂,贺此奇缘,身外惠赠,助兴而已”r r 听到河东王这么说,满堂诸众神色也都有所好转,特别刘幽求更是局促大消。他们这些人委身王府,也担心府主贪鄙吝啬,只知索取而无回报,河东王不因外物多寡而高低相待,也让他们放心不少。r r 除献食之外,众人献礼也都各有特色,挺符合各自出身。r r 像是王仁皎献白狐皮十张,可见这些府兵闲来没少祸祸关中那些山林野兽。张嘉贞所献则是自己试注的东观汉记五卷,这正符合士人交游权贵的正确打开方式。桓彦范所献是一张卸弦的古弓,据说是当年其父东宫赠物。r r 史思贞进献三副上好鞍绺骑具,但这肯定不是献礼的全部。其父所任司仆卿,本职工作中很重要一项就是国之马政。李潼念念不忘弓刀戎马生涯,之所以选这个官二代,也是希望以后司仆寺给自家供马选好马。r r 不过在看到刘幽求的献礼之后,李潼算是明白这老小子为啥考上进士好几年还当不上官,这性子实在是不讨喜。其人所献是一卷策文集,名字很大气,叫做陇事十略,所论则是陇西时政问题的看法。r r 李潼随手一展扫了几眼策文内容,便又不动声色的卷起来,暗叹键盘侠招人恨不是没道理的,且不说你一个连官都没做上的小混子讲的有没有道理,关键是你给我这个咸鱼宗王看这个干啥r r 很明显,这是打着以王府为跳板的念头,希望能假少王之手将这些方略进献给宰相。r r 虽然这个想法李潼也能理解,但问题是你能不能别表现这么急切老子刚刚出阁入府,屁股都他妈的没坐热乎,你就急吼吼拿我搭桥,你是把我当跳板还是当弹簧r r 心中虽然已经有些不悦,但李潼还是当着刘幽求的面,笑吟吟将他那卷定国大计递给了凤阁任事的王贺旺。r r 不过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这一批府佐中,别人暂且不说,刘幽求个老小子上了贼船,是绝对不会让你中途跳车的,老老实实蹲在王府给我算计阴谋吧。你就是我小夜壶,等等就安排几件脏事给你干,让你洗都洗不干净r r 王贺旺接过刘幽求那陇事攻略,随便扫了几眼便也卷了起来。他任事凤阁,对于此类热衷表现上位的投书每天不知过手多少次,肯翻看几眼都是给少王面子。r r 察觉到刘幽求视线热切的凑上来,王贺旺便轻笑道“志气可嘉,才略尚需琢磨。府事虽清简,也在国事中,能胜于此,不愁积事循进。能得名王青眼,无患前程。”r r 被王贺旺不尴不尬的敲打几句,刘幽求顿时默然,片刻后才有所回味,转头看一眼正与其他府佐谈笑风生的少王,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退到了一边。r r 府佐所献,也不是白收的,府主还要给以赏赐,基本上以各自品阶一个月的俸料为标准,想多赏也不行,因为这些犒奖都需要记录在案,留待肃政台等有司检索案察。r r 这些府佐视品官没有职田和禄米这些流内官的基本待遇,俸料杂钱虽有国家供给,但较之正式的官员待遇上还是差了很大的距离。r r 这一部分差距,就需要他们各自供事的府主补全,因此府主慷慨与否,直接影响这些府佐们各自收入与待遇。r r 关于这一点,李潼也没啥好计较,他从大内抠搜出不少财货,自己又能用几多,自然散出去邀买人心,府佐并仗身诸众,各依本品给赠。r r 这么一散,钱就散出两百多缗,绢则六百多匹。一缗就是一贯,一千钱,时下绢合钱应该在三四百钱之间,这都是离宫之前李潼才恶补的知识。如此算来,这一次便赏出钱数四百多缗。r r 这么单独来看,数字倒也不算太大。但李潼身为一品郡王,俸料一年所收不过五百多缗,即便是加上手力钱、诸杂给并田邑之类,一年收成大约估数应该在三到五千缗之间。r r 波动之所以这么大,主要还是在于田邑收成靠天吃饭,而且永业田并赐田收入多由官市,不能私卖。换言之,如果看你不顺眼直接就给强征了,你也不敢瞪眼。r r 这么一算,如果月月都俸料全支,李潼一年到头啥也不剩,运气不好还要倒得几百万钱的亏空。难怪李峤建议他虚官实奴,让国家帮忙养人,自己养实在是养不起,眼下这个府佐规模已经缩小几倍都有些吃不消。r r 当然,账也不能这么算。且不说三王各有食邑,封国所得才是大头,单单如此大额的赏赐也不是常例,平常状态只需要支付三分之一左右,剩下的自有国家给予。r r 因此三王只要不习惯大手大脚花钱,财政状况也能得有良好运作。不过不花钱是不可能的,李潼出阁终究还是搞事情,不是为了安生过日子。r r 心里这么一盘算,他觉得很有必要三府财政统筹管理,就李守礼那货,给他钱也难花到正地方去,还不如留下来自己招兵买马。r r 亲兄弟有的时候虽然需要明算账,有的时候还是要为大局牺牲小我,反正解释权在我。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05 人间滋味 三王入坊时间已经不早,再经过这样一番见礼,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眼下满堂餐食,接下来流程自然是上下尽欢。此前是府内见礼,薛怀义这个外客不宜在堂,暂留街对面家邸中。这会儿礼事完毕,自然要邀请入宴。 李潼留两个兄长与府佐等待,他亲自归邸邀请薛怀义。踏出王府大门时,一勾弯月已经偏在天际,街鼓声隆隆作响。 街面上不见行人,坊门也已经关闭起来,夜色不乏静谧,但各种细节所营造出来的人间烟火气息又给人迥然不同于大内的感受。 王府门前除了府下卫卒之外,还有二十多名金吾卫兵众在此,至于那个街使陈铭贞则不见了踪迹,像是归署向丘神勣汇报去了。 丘神勣今日派人拦驾示威,李潼并不感到意外。 金吾卫司职城防,整个神都城都可以说是丘神勣的主场,不过从对方煞费苦心催促他们三王出阁看来,眼下的丘神勣应该还是倾向于规则之内解决他们,还没有阴狠到不讲套路的下三流手段。 只要还在规则之内,李潼就不担心大祸顷刻即至。因为眼下他们三王祸福如何,将会直接牵连到宰相格辅元。他奶奶不按套路的将格辅元拜相且派回长安,未达目的前,肯定也不容许布置被人破坏。 所以眼下丘神勣就算再怎么凶焰高涨,无非给他们一家施加更多压力,就算有什么实质性的构陷举动,也会暂时被更上层按压住。 这么想着,李潼入邸见到薛怀义。眼下薛怀义是他们兄弟最牢靠的依仗,其人热心助阵甚至夜宿坊中,也让李潼感激得很。 “此处府邸倒也宽阔可居,只是偏僻不美。若是选在洛阳县里,我与王等日常也能勤于走动。” 薛怀义闲来无事,在雍王邸已经逛了一小圈,此时一边走着一边评价道。 神都城分为洛阳、河南两县,基本以洛水为界,今年年初,两县又析立永昌县,河南县则改为合宫县,三王府邸所在履信坊位于城池东南方位,归属合宫县管辖。薛怀义的白马寺则在城外东北方位,彼此之间相隔很远。 “孤幼久在大内,宫外全无依仗。今日若非薛师借势,守义恐不能安归府邸。大恩庇我,实在无从言表” 李潼顿足,又向薛怀义深作施礼。 薛怀义哈哈一笑,拍拍李潼肩膀“闲话不必多说,王应事巧妙,圣眷再沾,人事杂扰实在不必多虑。” 李潼闻言后微微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往来日久,他对薛怀义的了解也加深。像是此前,明明是他奶奶授意他们兄弟参礼,薛怀义却一副义气模样。 今天反而谦虚起来,更让李潼确定他奶奶对他们三人出阁事务应是漠不关心。只是薛怀义这一番撑腰举动,表现之热心已经超出了交情的尺度,倒让李潼有些猜不透这和尚的意图。 王府群属都在门前恭候,恭迎薛怀义入堂,一番欢宴无需细表。薛怀义在堂中仍是一副仗义模样,望着一众府佐说道“你等人众,不要以为王等稚嫩,便可怠慢敷衍,不肯用心供事。我与三位大王,是门户之内日常走动的好友,若知你等供奉有缺,即便国法不惩,我也不会放过奸邪” 王府诸众听到这话,神态各不相同。有的人或是隐有几分不满于薛怀义越俎代庖的敲打,但大多数还是作凛然受教状,心内则不免惊异于三王竟与薛怀义有这么好的交情。 对于薛怀义的仗义,李潼也真是没得说。他们兄弟久在禁中,就算元月大酺些许名声传出,但时流对他们印象总体还是陌生。 第一印象的树立很重要,薛怀义能在府内群情未附的情况下做如此亲近表达,这让李潼之后折服属下们更加便利。 宴会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因有薛怀义在席,李潼也没搞那些即兴作诗的文娱活动,只是传来邸中内教坊音声,堂中小演几曲他在内教坊翻新的作品。 能被李潼文抄翻新的曲辞,自然都是精品,再加上内教坊音声人技艺纯熟的演奏,这绝对不是惯常可见的声乐享受。 因此堂内府属众人,一时间也都是如痴如醉,表现最夸张尤属官二代史思贞。 他那虬髯密生的脸庞能够表现出的神情微细本就有限,可是坐在席中、身躯随着节拍不安分的扭动着,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痴迷入极的味道,望向河东王的眼神也满是炽热的崇拜,让李潼隐有毛骨悚然之感。 “卑职何幸之有,能入此风雅至极厅堂今日始知音声妙境无穷,大王才趣已有万象典式如山,山径浅入,才知琳琅丛生,珠玉满挂” 听到史思贞忘形夸赞,李潼一时间也颇有感慨,谁说胡虏多鄙夷,瞧瞧这彩虹屁夸得,形象又具体,也不知谁家大人这么知礼,养出这样的好儿郎。 相貌本就儒雅端庄的张嘉贞也是一脸的神采飞扬,拱手道“旧闻逍遥王曲式,已经颇感才趣动人。今日再聆新声,诗余杂辞、尺外之工,大王妙笔施点,竟成奇异天地卑职有幸入府占席,若是世道久传,恐此厅堂将无立锥之地” “逍遥之境,方外人间,虽有闻,憾无见。王者逍遥,唯趣为羽翼、才作舟楫,能得畅游,大王得于此,卑职等景从于后,想能分惠流芳” 就连不太被李潼待见的刘幽求,在听到这些精妙音声表演后,也忍不住击掌赞叹。 至于堂中其他人,虽然也觉音声极美,但憾于拙言,类于部头米白珠,只是六都喊不好的咸鱼,夸赞起来完全没有这几人婉转动听。 能够被属下们这么夸赞,李潼当然也是高兴。文抄之类的文娱活动,还是要有一群语言表达能力强的人捧场抄起来带劲。 像是此前在禁中内教坊,虽然沈佺期也说他所翻新逍遥王等声辞早已传遍半个神都,风靡一时,但他完全没什么感觉。夸人不能当面夸,废那口舌干啥。 当然,李潼也明白众人之所以群声夸奇,主要还是在于一个新鲜,再加上内教坊诸众高明乐技的烘托。 眼下的诗歌发展,律诗都还在摸索阶段,曲子词之类的长短句,正如张嘉贞所言,不过是诗余闲趣、尺牍之外的工夫,多俚俗声辞,而李潼翻新出来的这些曲辞都达到极高艺术水准,如荒野华厦、茅房饰彩,如果不是才华横溢兼闲得蛋疼,谁做这种事 三王刚刚出阁入邸,也不宜漏夜宴饮狂欢,尽管众人仍觉意犹未尽,但也还是适时停止了宴会。 散席之后,府佐诸众便直接住在了王府中,至于屋舍如何分配,自有三府长史安排,无需三王过问。 此刻坊门早已关闭,薛怀义自然也只能留下来,与三王同回雍王邸。时间已经不早,李光顺与李潼便也干脆留宿李守礼邸中。 门仆将薛怀义引到客舍,三王将要告退之际,薛怀义却指着李潼笑道“还有余兴未了,王能再陪片刻” 李潼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摆摆手让两个兄长先去休息,再吩咐家奴小备酒食送过来,薛怀义则吩咐道“醢hai酱齑料,直需取来,不必再备美餐。” 门仆听到这话,当即便是一愣,李潼略加沉吟后,便吩咐杨思勖去王府取来刘幽求所献食的两瓮酱料。 酒食送入厅中,看到杨思勖取来的酱料,薛怀义眸子便是一亮,拿起餐刀割开胡饼,瓮中挖出一大坨黑乎乎酱料涂在胡饼上,大口吞食,片刻间半张胡饼已经消失在唇齿之间,他才眉眼酣畅的徐徐吐出一口气,转拍着肚皮笑道“俗味久不尝,真是想念。” 李潼见薛怀义吃得香甜,一时间也有些好奇,示意杨思勖拿过一张涂酱的胡饼,待见那酱料黝黑中又夹杂着黄绿浊色,心中便有几分迟疑,犹豫着举到嘴边咬了一口,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顿时便在口舌之间炸开,辛烈酸涩咸苦,还透出一股不好形容的腐臭味。 他脸庞顿时扭曲,张嘴便要吐出,又觉失礼,抬手掩住口鼻,最终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哈哈,王是生来富贵,自然不耐这些乡野土腥滋味。” 薛怀义见状大笑起来,转又拿起另一张胡饼抹上厚厚酱料,一边吃着一边啧啧道“幼时家贫,粗粟烂米全无味道,阿母最擅沤渍齑酱,但却从不多作,王知为何一是买不起姜蒜,二是恐我浪费食料。往年我三尺小童,偷酱能食两大张胡饼”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诧异,倒是没想到薛怀义还有这种忆苦思甜、返璞归真的细腻一面。 他顺手将那涂酱的胡饼递给杨思勖,才又笑道“生人五味,实在不可强求。薛师如今显贵世道之内,也算不负高堂苦养之恩。” 薛怀义闻言后也是点点头,似是证其所言不虚,居然真的伴着那滋味丰富的酱料吃了整整两大张胡饼。李潼尝过那味道,实在是理解不能,不过人的口味本来也就奇怪,像他爱喝的胡辣茶,身边人多有敬谢不敏。 薛怀义洗过手后,取来米酒轻啜一口,然后才望着李潼长叹一声“王真有鬼神眼,早前观我额顶泛赤,之后我也寻人望卜,所说都是空夸。近来险入死境,才知王观望神异,不同俗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06 禁中逆乱 李潼听到这话,真是惊了一惊,忙不迭抬手作歉意状“近来操劳门内诸事,无暇分心,竟不知薛师忧困缠身,这实在、实在是有亏情谊。不知何事相扰,守义能否加助微力”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已经隐有猜测眼下已经到了四月末,按照他所知的历史进程,薛怀义受命出征已经不远。 但他也不敢笃定薛怀义所言是此,毕竟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不短的时间,就连他们一家都因其折腾提前出阁。薛怀义有没有受到影响,实在不好判断。 “事情已经过去了,只是想到当时险恶,到现在都难免心惊。” 薛怀义抚额叹息,似是心有余悸的擦一把冷汗“人间事务,真是险恶无穷,不知哪有安乐常享的乐土。王于此际出阁,未必就是坏事啊” 李潼听到这里,心中惊诧更甚,薛怀义这么说,明显跟他所猜测的不同,而且隐隐透出则危机似乎爆发于禁中,这就更让他感到好奇了。 眼下的薛怀义,可以说是最当红的一段时间,除了面首本职,更是他奶奶谋国的得力帮手,还有什么样的人事刁难,居然能被其人称为死境危机 薛怀义大概也是积郁严重,无人倾诉,自然打开了话题,便没有继续故作神秘的遮掩。他示意李潼靠近一些,继续说道“此中言语,王听过即可,千万不要宣扬于外” 李潼忙不迭点头,心情也难免紧张起来,似乎在他不知道的什么方面,已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唉,我也是一时忘形,错眼识人” 薛怀义脸上油滑不见,转有几分少见的凝重,娓娓道来。 李潼越听,脸上则越生惊异,原来就在他忙于跟外廷诸有司扯皮出阁琐细的时候,皇城之内已经发生了一桩谋反逆案,而且居然连薛怀义这样的武后心腹都被牵涉其中,同案之中又所涉多名南衙禁军将领 按照薛怀义讲述,他在担任左威卫大将军之后,大权骤揽,一时间也是得意忘形,入事南衙,广有南衙诸将景从迎合。其中便有右玉钤卫将军王慈征等人待他加倍殷勤,乃至于子侄事之。 薛怀义此前威风是威风,但也仅仅只是作为神皇宠臣,本身是没有多少权柄的,否则不至于在去年洛典途中被丘神勣围堵威吓。如今受到南衙众将追捧,心中得意可想而知。 李潼听到这里,便不免想起年初大酺参礼,在明堂外看到薛怀义被人簇拥景从的风光样子。他一个在囚宗王,抓住机会都要狠拍薛怀义的马屁,那些武职将领们,升迁途径有限,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怎么肯放过 然而薛怀义接下来的话,还是让他心中一惊“王慈征等贼獠,状似恭顺,却是禽兽心肠某日坊中约见,竟然刺臂誓我,求我引他部卒驰入禁中,奉我为上狗贼真是、真是神皇恩我,是再造之德,此种禽兽之想,我怎么会受鼓动,虚应之后,即刻归奏” 听到薛怀义的描述,李潼已经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忙不迭发问道“贼子擒下,可有牵连更多呃、是否攀咬构陷,更污薛师清白” “受此惊扰,大知人心险恶,神皇陛下恩佑活我,余后哪敢再细问” 薛怀义又擦一把额上冷汗,转抓住李潼手腕,低声道“王有鬼神眼,我真是有领教。此前事务繁忙,不愿骚扰,今夜是想问你,能否再作仔细占望” 听到这里,李潼才明白何以薛怀义近日待他更热情亲切许多,原来也是有事相求。但他眼下内心震惊,完全不知该要怎么回答。 此前他言语诈惊薛怀义,那是自负先知之能。可薛怀义此刻讲述的这一件事,他根本就不知道,更不知史上确有此事,还是薛怀义受自己折腾的影响遭此无妄之灾。 右玉钤卫作为南衙禁军卫署之一,主要负责皇城西侧宫苑值宿警卫并宫防门禁,上阳宫、神都苑甚至包括此前李潼于禁中日常往来的内教坊,都在其宿卫范围之内。 难怪薛怀义说他此际出阁未必不是好事,就连这样的禁军职重部门都已经被渗透严重 那个禁卫将军说要发动宫变,奉薛怀义为主,这话连薛怀义都糊弄不了,可知必有别图,目标是颠覆他奶奶武则天这是肯定的。 但究竟是其自发的富贵险中求,还是暗中另有指使,就连薛怀义都不敢多做打听,李潼更是无从判断。 知道这件事之后,李潼也只是更加有感于眼下这波诡云谲的局面,真是危机重重,恶意无处不在。他奶奶看似大权独揽,但也未必就稳如泰山,其权威覆盖之下暗潮涌动,策反煽动工作甚至都做到了面首这里来 李潼如今与外廷也并非完全隔绝,一些重要的事件都能及时得讯,可是这样一桩禁中谋逆却全无所闻,可知这件事眼下还在封锁期,外廷知者甚少。 他这里还在沉思,薛怀义已经忍不住又发声催促他抬眼占望吉凶“近日我真是心烦意乱,想知余后吉凶。这种事又不可明诉外人,只能与王舍内私论。” 李潼深吸一口气,并将思绪收回,然后抬头望着薛怀义那灯光下油亮脑壳端详片刻,才开口徐徐说道“世事常忧满十数,能诉人者只二三。即便不论旧前情谊,薛师能以隐私诉我并卜吉凶,守义也要多谢这一份体己信任,我能见者,知无不言。所习者,唯养生并趋避而已,若真能事事料先,何至于受扰奸邪,愁困居舍,还要仰仗薛师庇护,才能得于一线安稳” 薛怀义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又过片刻才心有戚戚叹息道“王能这么说,真是肺腑言。你要真夸言能确卜我吉凶种种,我反要怀疑你也是借势贪惠、图谋于我的小人” 李潼闻言更是大汗,他往常所见薛怀义虽然不乏精明,但日常还是惯于大大咧咧,如今一副阴谋论的悲世情怀,倒让他大生知己之感总有刁民要害咱啊 “与王闲论这些,也实在是积事在怀,无人诉苦。我不过时数荣幸,仗恃君上恩典,贪享人间富贵罢了,哪敢有什么逾越之想那些狗贼各自奸谋骇人,偏要牵涉及我,实在可恨可恨” 薛怀义咬牙切齿,怒吼几声,可见被牵连进这样的事情中来,让他人生观一时间都大大崩坏。 听到这里,李潼已经隐隐有些把握到薛怀义的心境了。其人私眷得显,张扬跋扈确是有之,但若说真有什么城府与心机,尤其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其实还是大大欠缺。 换言之,这就是他奶奶养的二哈,有什么龇牙咧嘴的破坏力,那也全是狗仗人势。可现在居然因为这样一件事被牵连,内心已经大大的慌了,唯恐因此失去了恩眷。 一如李潼自己也常暗忖,他今次违抗他奶奶安排、强要出阁,会否就此失意。只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原则和目标,无需像薛怀义表现的这么彷徨。 此刻其人向自己诉苦,未尝没有几分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希望由自己之口向神皇表忠。 李潼对薛怀义琢磨的还是挺深,虽然他眼下也是一裤裆的黄泥巴,但当日片言只语便让神皇龙颜大悦,也给薛怀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起码在薛怀义的记忆中,哪怕是武家那几子眼下荣宠无比,但在神皇之前也只是恭谨听训。能够在神皇面前侃侃而谈,且能大投神皇心意者,在薛怀义的记忆中,除了太平公主外,似乎只有眼前的少王能做到。 去年年尾,薛怀义是把太平公主得罪狠了,现在也实在不敢再去求见。他认真交好少王,的确是有几分求请教的意思。 李潼对薛怀义真的存有感激,更不要说眼下他还要借仗其人之势以抗衡丘神勣所施予的压力。 在察觉到薛怀义已经隐有方寸失据后,他便笑语道“薛师还是小觑了自己,神皇大日高悬天中,亿万人众哪一个不渴于恩辉沐浴薛师能承辉陛前,岂在于世道杂声滋扰刑赏衔在君心,求卜吉凶,实在是舍本逐末。君心在喜,世道无人能伤,君心生厌,则天下人莫能救。” 他这么苦口婆心劝告薛怀义,就是担心薛怀义在惶恐自疑之下,生出什么自暴自弃的念头来,提前走上原本的结局你一个小玩具,还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有那么强烈的个人感受。有眼色就该学学我,哪怕是被人爱搭不理、备受冷落,也要奋勇向前,努力求爱。 薛怀义听到这话,眉眼也渐渐舒展开“近日也常思量神皇恩我,只是不如大王说的这么明白。神皇确是包容我,只责我不能带眼识人,并没更问余罪。只是我自己、唉” “今日问卜,守义只当未闻。但为薛师计,还是应该自坦此疑惑心迹。世道诸众,若人人俱善,又何须王教敦化错眼识奸,人莫能免。薛师之罪,在此自疑。天恩堂皇,吉凶如何,又岂是方寸私心能暗度是非” 李潼反手拍拍薛怀义手臂,至于这番话与其说在安慰薛怀义,更多还是说给他奶奶听你虽然把我撵出来,我也不怪你,仍然爱你如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07 坊居闲趣 经过李潼一番开解,薛怀义大大释怀,很快便在客舍中酣然睡去。 但李潼却是睡不着,他退出客舍后,于夜色下绕廊而行,行出偏厢后,转头看到长兄李光顺正站在院墙阴影中望着他,转步行上前奇怪问道“阿兄怎么还不睡难道坊居新鲜,无心睡眠” 李光顺迈步行到李潼面前,抬手按在他肩膀,语调怅然道“阿兄愚钝,成家立事无一能做,诸事全仰少弟筹措。我虽无能,但也耻于清闲,三郎你人事通达,安排我一些事务忙碌,让我不要自惭伤志。” 李潼自知这个兄长敏感兼心思重,渴望能给家人做一些贡献。他闻言后小作沉吟,然后便笑道“确有一事要交代阿兄,我兄弟荒养禁中多年,难免学浅识陋。此前不见外人,纵有浅薄,人不能知。但如今立邸在外,难免人事往来交际,曝此浅薄,人言可畏,只会笑我家门无人,不会体谅我兄弟求学不能。” “先人故声,不可轻侮。眼下家私用度从容,阿兄闲来无事,可托府佐张嘉贞等走访典买故纸闲言,书籍字画,都可搜买,不必拘于经史。但要切记,只许收集,不准编撰,也不准蓄纳人士入府。” 早在出阁之前,李潼就在思忖该要怎么利用张嘉贞这些好不容易招揽入府的士人。如果只是文抄宴会,那实在浪费了张嘉贞这样的人才。 文人修书,这是本职工作,也是朝廷一直在做的事情。但修书也不是乱修的,他们奶奶就是靠着修书搞出来一批北门学士,这种老手艺,哪会容许孙子们钻空子。 所以李潼也是打个擦边球,只买书,不修书、不招人。李光顺笃静好学,就给他立个书癖人设,这也是许多李唐宗室远离时局纷扰、明哲保身,惯常采取的手段之一。 我李唐可不只有父慈子孝,还有李贺、李商隐这样的宗室远亲,未来李潼文抄玩大了,也需要足够的学养支持,搜罗一些古书旧籍收藏,也能避免被人质疑。 就算只收书不收人,文化圈里混出名气来,以后有什么风吹草动,不愁没人帮腔吆喝。 李光顺闻言后连忙点头,也不问做这些事的意义何在,心中对于少弟的信任已经近乎盲目。 在门仆导引下,李潼走入安排给自己的卧室,满腹心事,也没有心情审视这起居环境较之禁中有什么差异便登榻而眠。 辗转半夜,昏昏入睡,第二天一早,较之禁中嘈闹真切许多的晨钟街鼓便将李潼吵醒。 他穿衣而起,推门行出,站在廊下便有潮湿且夹杂着花木清香的晨风扑面而来。环顾周遭,并没有高耸的宫阁建筑遮挡视线,墙外一轮朝日正缓缓爬升。 视野的开阔,让心情也变得开朗爽快起来,李潼站在廊下、沐浴在阳光中,心内已经洋溢起一股较之禁中轻松、欢快得多的感受。 “巽奴,你早呀我告诉你,我的家里” 李守礼身穿一件轻薄的罗纨紫纹窄袖长衫,风一般从院门冲入进来,他昨晚睡得早,天不亮就已经起床,在家邸中溜达了好几圈,又急不可耐来向李潼分享他的新奇感。 李潼也不嫌他吵闹,伴着李守礼的解说溜达着去向嫡母房氏请安。房氏精神尚好,围屏架设坐在庭中,笑看打扮得清新可爱的李幼娘在一株柳树下荡秋千。 看得出,一家人对这新的起居环境都很满意,没有了禁中那股无形压力带来的拘谨,就连日常言行声笑都变得更加轻松爽快。 这也让李潼更确定他选择跟随家人一同离开大内是对的,禁卫谋乱显示出这段敏感时期内、禁中也非绝对的安全,如今一家人虽然仍是前途未卜,但起码能享当下的团圆喜乐。 “三兄,三兄二兄说这是他的家院,要我凡事听从他,不然就不准我留居” 见到兄长行来,李幼娘灵活的从秋千跃下,小手塞入李潼手心里,不忘转头横了一眼站在一旁笑嘻嘻的二兄,才又扬起那粉嘟嘟小脸告状诉苦。 李潼抬手拍拍小娘子薄发轻挽的环髻,笑语道“不必惧他,三兄也有家宅,就在此间向南。他若欺你,越墙就到我家。” 李幼娘听到这话,眸光闪闪发亮,吐着舌头向龇牙咧嘴的李守礼做鬼脸,却又被娘娘呵斥不得失礼无状,自觉受了委屈,低下头拽着李潼衣角不断暗示要换个家院。 李潼好不容易摆脱小妹纠缠,又听说薛怀义还在客舍高卧不起,索性出门往街对面王府行去。 坊野之间,自有人声嘈闹,远不像禁中肃穆拘谨。李潼行出雍王邸,便见远处坊中街正有民众成群站在那里,正向这里指点张望。 “大王,可要驱逐那些坊户闲人” 担任王府兵曹的桓彦范阔步行来,身穿一件青色修身圆领袍,蹀躞革带紧勒腰腹,膀大腰圆,很是英武。 “新入坊居,乡户难免好奇,无需扰民。” 李潼摆摆手,示意不必计较,看看这一位未来的神龙五王在自己身侧俯首听命,心内颇生几分自得,他一边迈步行往对面的王府,一边对垂首跟在身后的桓彦范笑道“先谊旧在,不与参军拘礼。坊事新立,饮食起居可还遂意” 少王礼下垂问,桓彦范颇为激动,连忙说道“遂意,遂意。” 李潼闻言后便笑笑,只觉得什么样的大人物,也都难免青涩。只是桓彦范这个青涩期要长一些,年近四十,仍只军府卑职,丝毫看不出未来会有封王拜相的风光潜力。 他心里是有着不少施恩拉拢计划,不过眼下相处日短,也没必要起手便统统招呼上去,行入王府前又对桓彦范笑语道“太妃闲居高堂,常念旧人少见,家人若有余暇,不妨闲来走问。久在禁中,人情事务或有不及,参军走告,不必拘于职内。” 桓彦范又是连连点头,脸上也是喜色隐现。 行入直堂,雍王府司马王仁皎连忙上前走告言是长史王贺旺因要朝日入参,后半夜便已经叫开坊门先行离开,无暇拜别。 武则天老当益壮,精力旺盛,每日都有常朝。李潼兄弟并无任职,倒是无需上朝,但也需要望朔朝参。 三王并无职事,王府事务倒也不多,特别亲戚都快被他们奶奶杀干净了,人情上的往来都微不可计。 王府并在一处,府佐也无分彼此,眼见河东王登堂,早在廊下等候良久的刘幽求连忙趋行而入,两手捧住一方匣笼垂首道“昨日多有拜帖入府,不知大王可要回应” 李潼抬头看一眼姿态尚算端正的刘幽求,便抬手示意他上前将那些拜帖摆在案上,林林总总将近二十份,倒让他有种自己一家很有人气的错觉。 他草草翻阅一番,这些拜帖大体分为三类,一类是政府部门,如合宫县廨、洛州府廨等,大意是欢迎少王到他们治下定居,罗列哪方面的事情可以直入公廨寻求解决,并各具一份贺仪。 还有就是朋友们之间的人情往来,秦桧都还有三个好朋友,李潼好歹也在这个世道混了大半年,有几个相熟者也算正常。比如沈佺期、李峤等人,基本上都是文趣好友。除了恭喜三王出阁之外,还约定某日登门搞一些文会之类的庆祝活动。 至于剩下的,就是邻居之间的问候了。毕竟三个贵胄王孙入坊,坊中居民也都早得预告,自觉得够资格与王府往来的人家,自然要在第一时间送上问候。 李潼随便一看,发现这偏僻的履信坊并周边几坊居然还挺藏龙卧虎,各式各类有名号的人家居然七八户。 像是他们履信坊,居然还居住着一户勋级上柱国的人家,主人名为柳承宗。对于这个名字,李潼感觉很陌生,待见除了这个勋级之外,其人也并没有担任什么官职,似是白身在家。 这种现象,其实并不奇怪,上柱国这一勋品最风光的时候,自然是西魏宇文泰时期八柱国所代表的关陇军事集团。国朝建业,李渊起兵太原之后恩赏泛滥,柱国之类勋品不要命的往外洒。 等到太宗李世民时期,因为勋品泛滥,不得不改革官品,以文武散官定阶本品,勋官便渐渐沦为一种荣誉称号,不再有什么确定的恩赏待遇,其庄重性自然也大大削减。 不过能够混到上柱国这勋官最高一级,肯定也是有军功事迹可追,大概犯了什么过错被革职本品,但却保留勋品,只能白身居家。 除此之外,西邻尊贤坊有户部地官尚书杨执柔家邸,集贤坊有右卫大将军泉献诚邸,南面履道坊几个官宦人家,也都各自派家人送来了拜帖问候。 李潼翻阅片刻,留下几个私谊拜帖准备亲自回书,剩下的又丢在匣笼中,对刘幽求说道“这些都依常例,各作回仪吧。” 说完后,他便等着书吏调墨完毕,提笔要写回信,只是一抬头,却见刘幽求仍然站在原地,脸上颇有几分羞赧忸怩,便疑惑道“还有问题” “卑、卑职不知、不知常例、” 刘幽求垂下头去,声音微细道。 李潼听到这话后,眉头便皱了起来,提起的笔又放下来,有些不满的看了刘幽求一眼。昨晚拿钱挺开心,今天做事这水准 光拿钱不工作的秘书不是没有,可那都是肤白貌美身材好。就你这胸无四两肉,还跟我玩傻白甜 guaniantanghuang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08 等你长大 李潼不满刘幽求,不是没有道理。 诸王开府且搭配府佐,就是为了给诸王日常生活、人情往来、出入仪轨服务。甚至就连李潼自己,在出阁前都做了充分的准备,虽然他是有着生死的危机,可刘幽求既然供事王府,这也是你的饭碗所在啊 诸王日常行为,包括参礼、祭祀等等,都有一整套的章式仪轨,用以规范他们的生活。哪怕诸王自己不了解这些,王府诸众也该熟记在心,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内容。 结果这刘幽求倒好,一见面咔咔甩出来一套定国安邦的大攻略,落实在本职工作上啥都不会。人心、物情一窍不通,你说你有定国安邦大才,敢说我也得敢信。这大唐社稷,黎民福祉,是让你拿来纸上谈兵的沙盘游戏 眼见少王脸色沉下来,刘幽求头颅垂得更低。他于神都守选,等待授官数年,得知选授一个王府卑职,心里的确是有几分不乐意,但在听说宰相、西京留守格辅元与少王关系匪浅之后,这才端正了态度。 授官之后,他也一直在忙于立言进策,便是昨日呈送少王的陇事十略,希望少王能够认可他的才略,不要只作寻常府吏视之。 李潼默然片刻,脸色渐渐好转。这种眼高手低的日子,他不是没有,虽不至于像刘幽求这样自大到以为出山就能定国安邦,但有段时间心里也是燥得不得了,看谁都不顺眼,就怕自己被埋没。 刘幽求不能摆正心态,的确让李潼有些不满。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未必不是好事,这说明其人于世务一途还是白纸一张,大有调教涂绘的余地。李潼是知道其人有禀赋潜力,从头开始培养也不是坏事。 “府事新典,难免有缺。我与长史,并是新人,暂不强求周全。仪轨诸种并在礼籍,长史可从容检阅,盼能赠我清闲。” 李潼望着刘幽求,心平气和的说道。 刘幽求闻言后,额头隐现窘迫汗水,小退一步跪在席前,涩声道“大王雅量,宽宥卑职简陋粗疏之罪,卑职日后必恪尽职守,不负恩惠。” 李潼从席中立起,扶起刘幽求,笑道“鲁将曹沫,事败于三,犹可知耻而勇。长史一时疏慢,未称罪也。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无昏昏之事,无赫赫之功。空中楼阁,势难于久,长史壮志于怀,我也盼今日府事微细,能助成你来年定邦之功。” “王教深刻,卑职铭记于心” 刘幽求又躬身长拜,语调变得真挚许多。 李潼又拍拍刘幽求肩膀,以示勉励。人的气质如何,真与年龄关系不大,刘幽求比李潼大了许多岁,现在反而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惶恐不安的聆听教诲。 李潼精心挑选这一批府佐,除了张嘉贞和官二代史思贞之外,其他几个年龄都已经不小。的确是不得志,人到中年一事无成,所以才要富贵险中求,虎狼之药的进补,才有日后的显达。 李潼还指望这些人为自己出生入死,必要的心理辅导和成长空间,还是要给的。一番敲打兼勉励,他又传来主簿史思贞,当着刘幽求的面将事情交代给史思贞,然后才摆手让羞愧不已的刘幽求退下恶补仪轨。 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班底,李潼心里也是新鲜的不得了,一整个上午都泡在王府里,顺便了解更多府事运作。 将近中午的时候,王府有了访客,乃是合宫县主簿携县吏、坊正前来拜访。 李潼坐在堂中待客,不多久,便有府吏将客人引入近来,一名身躯瘦高、须发灰白的绿袍老者,身后则跟着两个身躯敦实、样貌富态的中年人。 “卑职合宫县主簿傅游艺,并下属几员,拜见大王。大王尊体入居乡里,县廨上下无不欢欣,昨日恐扰大王,不敢长立求谒,惶待一夜,今日始来问安。” 看到绿袍老者行礼,李潼心里是乐开了花,更觉得这一次出宫算是做对了。 此前居在深宫半年有余,所见不过小猫两三只,还往往对他爱搭不理。可是从昨天到现在,坊居还不满一个昼夜,已经见到四个未来的宰相向他请好问安,这种酸爽,真是无可言喻。 “既入坊居,我也是治下良民,主簿无需多礼,快快入座。” 李潼坐在席中,抬手示意傅游艺等免礼入席,眼神则饶有兴致打量着这位马上就要坐着火箭直冲云霄的劝进功臣。 武周一朝,妖异众多,但傅游艺这位老爷子,绝对是其中不可忽略的一朵奇葩。这么多劝进求荣的人,傅游艺能异军突起,短短一年时间里便登阁拜相,也实在是不服不行。 傅游艺也察觉到少王眼神多在其身上流连,且有几分深意味道,虽然让他有些不自在,但神态中也绝不表现出来,他只是微笑着向少王讲述一些坊居规令。 对于他们这些地方官而言,最头疼莫过于治下有什么权贵定居,不可常典约束。如果对方有什么恣意逾规,轻重方面更是不好拿捏。 但傅游艺虽然职位不高,也是历宦多年,许多话题避重就轻,务求不让少王感觉受到什么拘束监管。 不过李潼也压根不关心这些问题,他最感兴趣还是傅游艺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初见不好交浅言深,他真想跟这位老先生仔细探讨下,人皆争宠,何汝独秀 不过接下来傅游艺所讲的内容,还是引起了李潼的兴趣,因为讲到了他们的田邑问题。 “大王等永业并赐田,省中地官已有立论,发付县廨,府君并诸众连日巡选乡里,置于建春门外感德并三川乡间,平野肥田,大可治业。但不知大王属意何者,尚不敢擅自作决,恭问大王,府中若有闲吏,可否随入乡中验看” 家业之类,李潼最是敏感,听傅游艺这么说,心情自然热切起来。不过一时间,他还真找不到什么操持田邑的人选,这田邑选在何处,关乎到日后他们一家老小吃喝拉撒,不派心腹去看一看,又有些不放心。 他这里正迟疑之际,薛怀义已经大步行入堂中,笑语道“王是清雅贵人,哪里熟悉这些田事琐细。你这县官以此烦扰,真是不知所谓” 李潼连忙起身,邀请薛怀义上座,并向几人介绍。那傅游艺得知薛怀义身份,老脸更是攒成一朵菊花,连连弯腰颔首“薛师教训的事,卑职只图供事周全,强以俗事叨扰,实在大大的不该。稍后归廨,必择乡郊良田,诸事论定,再求大王首肯。” “你们这些县府胥员,惯会欺上瞒下,讲得堂堂正正,做事猥琐卑鄙,不可深信。” 薛怀义市井出身,对这些政府基层官员们那是充满了怨念,更不给傅游艺面子,他坐在席中对李潼说“成家立业,重在丝麻盐米。王虽然清贵通达,天恩包庇,但饮食琐细,也该有心腹人操劳。知你出阁未久,少人遣用,稍后我白马寺典农几人,派来供事。他们做事若有疏漏,王不必道我,打骂严惩都随你心意。” 薛怀义既然开口,李潼自不拒绝,连忙又拱手道谢。薛怀义则摆手道“我荐用人力,也存私心。有一个故义儿郎,没有什么谋身治业的才干智慧,又不愿他久在方外,托付于王,也是请你代我管教。不求他能高人一等,只求不被人笑卑鄙。” 李潼听到这话,心内便有了然。能被薛怀义这么特别交代托付的人,想是与其关系匪浅,于是便点点头,郑重应下。 薛怀义在堂中浅坐片刻,又说今日还要入禁中供事,不再久留,起身行马离开王府。 送走了薛怀义,李潼再返回来,明显感觉傅游艺对他态度更恭敬许多,拍着胸口保证一定会挑选肥田美邑供奉大王。 李潼也笑道薛师简傲,不同俗流,让傅游艺不要介怀。这位老先生也算有真本事的人,一把老骨头大器晚成,虽然短暂,但却辉煌,还是不可轻侮。 亲眼看到薛师与少王亲密互动,傅游艺自觉算是探到了一部分少王底蕴,态度更加恭敬之外,对于少王家事更加不敢怠慢,再作告罪之后便匆匆离开,返回县廨尽快安排相关事宜。 送走了傅游艺,李潼才发现其同行者还有一人徘徊庭左,便好奇的看了一眼。 对方察觉到少王打量眼神,忙不迭趋行上前,匍匐在地恭声道“下吏履信坊暂直坊正田大生,恭候大王训问。” 对于这位街道办主任,李潼倒是颇有兴趣,摆摆手示意对方跟随入堂对答,坐下后他便笑问道“坊正家居何在日后居在治内,少不了要有叨扰啊。” “下吏家居坊北曲里,能为大王起居供以方便,本就职内。” 这坊正田大生将近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肥肥胖胖颇有几分憨态,小眼珠一眨一眨的又不乏精明。似乎因为紧张,脸上沁出一层油汗,几作欲言又止状,终于上前轻声道“君子满朝,群贤立世。祟迹难久,正声长存。坊野孤义,苦待大王” 李潼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沉吟片刻,脸色才蓦地一变,目绽精光,凝望向这名一副憨厚富态的坊正。 guaniantanghuang0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09 仗义屠狗辈 坊正田大生,也一直在偷眼观察少王,待见少王变色,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便又见到少王眸中凶光隐吐,心内顿时一凛,匍匐席侧小声道“下吏与郭四郎,托命深情四郎知大王入居履信坊,秘言诉我,绝无六耳相传” 李潼坐在席中,面沉如水,闭上眼深作呼吸。门外侍立的杨思勖见到大王屈指暗召,略作思忖后便悄无声息迈步行入堂中,垂手站在匍匐在地的坊正身侧。 李潼闭目不言,堂内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徐徐开口道“我以良言劝善,人以危言吓我” 田大生听到这话,额头更是冷汗直涌,额头抵住手背颤声道“下吏不敢、怎敢歃血为誓,四郎以言诉我,坊野小民,求以性命以证忠义” “阿九,往北曲请坊正家眷入邸,居在治下,应赠一餐。” 李潼又开口说道,然后便看到那坊正身躯蓦地一颤,但仍只是匍匐原地,没有说话。 杨思勖迈步出门,将大王命令吩咐廊下仗身,然后才又阔步行回堂中。 “坊正请归席,我与郭某,确有声言旧谊,悯其孝义可嘉,才作良言相赠,劝其珍惜性命。区区片言,何须性命相报。况国爵禄养,也无需你乡人仗义扶助。各守安分,无扰彼此。” 片刻时间里,李潼想了很多。禁卫郭达一事,他几乎已经遗忘,却没想到刚入坊中居然便有了余波回应。他不是小人之心,只是这巧合让他有些吃惊。 更不要说昨晚刚刚从薛怀义那里听到禁卫谋逆事迹,难免警惕十足。随便一个人走进来便要性命报效,他又怎么敢相信谁知道那个郭达私下里又将此事告诉了多少人,信任成本太高。 田大生小心翼翼归席,听到少王此言,那胖嘟嘟的脸庞浮现几分自嘲“下吏入府走告,心内也犹豫许久。能得取信,可为大王爪牙,不能取信,家室不能保全。旧年闾里无赖,不能奉养恩亲,徒刑外州数年,故郭府君养我父母,至于凶劣归乡。大恩不报,枉生为人寒舍老小,命寄大王一念”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渐有好转,但也不信此人一面之辞。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一些坊居闲事,主要也是满足一下自己对神都民众日常生活的好奇。 田大生心情仍忐忑不安,他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作此自白,心中也设想许多或好或坏的结果,但唯独没想到少王囚住他家人却转又聊起坊里家常。但他眼下也不知该要如何自剖,只能顺着少王话语,知无不言。 又过小半个时辰,府吏来告言是坊正家人已经被接入邸中,李潼闻言后便站起来,指着坊正微笑道“一同归邸,小食便餐。” 田大生不敢有忤,只能站起来,乖乖跟随于后。 行出王府之后,李潼便往自己的河东王邸行去,入坊至今,他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家庭院是个什么样子。 跨入家门,迎面所见又有内仪门,两侧各立几名仗身护卫,虽无弓刀武装,但各持粗木硬杖,再搭配魁梧身形,很是威武。 仪门后有一片空庭天井,两株粗大的槐树分立左右,并有围栏廊道曲通前厅,前厅也是东西朝向,知客迎宾的地方,或是主人来不及召见,都要在此等候。 穿过前厅,眼前又是豁然开朗,中堂、后进并左右厢室都转成了南北朝向。 对于这个有些别扭的家邸布局,李潼也有一些好奇,转头便问坊正田大生“此处家邸,原是何家院落” 田大生连忙恭声道“旧为江安王邸,垂拱旧年,收为官中” 李潼听到这话,便微微颔首,心有了然。江王李元祥,谥号为安,是唐高祖李渊的儿子。去年李唐宗室,被抄家身死无数。他奶奶这个当家人,倒是很会资产重组,家业重新分配。 高宗一朝,对外征讨,对内则营造东都,耗费不可谓不巨,贞观年间家底差不多挥霍殆尽。关中每有歉收,他爷爷李治都要屁颠屁颠到洛阳来,有时候走得慢了,随行队伍都能饿死许多人,可见财政也是窘迫到一定程度。 好死不死,李治接下来又把国家交给一个败家娘们儿。李潼严重怀疑,他奶奶狂虐宗室和大臣们,除了打击政敌之外,怕也不排除穷得眼发绿。百姓抄家千户,收入也比不上按住宗王穷索一家啊。 隋唐立国,都面对一个关陇勋贵集团的限制问题,二圣时期许多国策与隋炀帝也颇有类似。对外攻伐缓解国内矛盾,在内则再营新都,转移政治中心。 李治接班的家底较之隋炀帝薄弱得多,硬指标的户口不过三百多万户,一直到了武周神龙年间才又涨到六百余万户。 李潼眼下也没混到需要考虑社稷前程那一步,他头疼的还是这个禁卫郭达所衍生出来的问题。仗义每多屠狗辈,对于这个田大生表现出来的情操,他还是比较佩服的,可问题是,你们折腾我干啥 就连薛怀义那种脑子,都知道禁卫将领是借他搭桥,不敢轻涉其中。那郭达心心念念为父报仇,包括眼前的田大生,可现在光一个丘神勣就把李潼搞得焦头烂额,他是多闲得慌,还要去惹周兴 此前那郭达自陈其父交游广阔,黑白通吃,李潼还没啥感觉。可是现在他刚刚出阁,人就已经来到府上,这种沉淀于市井底层的渗透力,也实在是令李潼大感咂舌。 那个郭达,一个罪户刑徒,居然一翻身成了北衙禁卫精锐的百骑,由此可见这张关系网之强悍。 侠以武犯禁,凭心而论,李潼觉得那个郭达的父亲死的真是不冤枉,现在可以说是冤杀,但如果你真的有心为恶,国家又该如何制约 不过静下心来联系自身处境想一想,这一张介于黑白之间的人事网络,真的很馋人。李潼从王府行入邸中这短短时间里,基于此心里已经构思出不下五六种的骚操作。 但是这种法外力量,也真的有利有弊,这也是李潼迟迟不能做出决定的原因之一。 院内绕行片刻,转入中堂右厢,李潼便看到被请进来的田大生一家,放眼看去,倒是一个不小的大家庭,男男女女十几口。 “启禀大王,田坊正家尚有丁男两口南市贩货,是否也要入市请来” 带领王府仗身前往请客的桓彦范上前请示道,心中不乏狐疑,这种把人一家全端的请客方式可实在不算良善,但他也谨记不该问的不问。 李潼转头看了田大生一眼,田大生看到家人多数在此,神情有些僵硬,但还是上前恭敬道“寒舍列籍高户,恩授为捉钱户,劣子无能植桑,只能贩业生利。” “捉钱户” 听到这个稍显冷僻的词,李潼脸上便露出疑惑。 田大生又仔细解释一番,原来这个捉钱户就是官方对口的高利贷客户。 唐代有公廨本钱制度,各个官署各备一定本钱,由捉钱典史选择富户向他们放贷一定数额的钱,然后收取一定比例的利息,这些利息便用于支付官员俸料、堂食等各种消耗。选到了你,不借还不行,拿回家就算挖坑埋了,该交的利息还得交。 李潼了解之后,心内不免一乐,原来金融还能这么玩,劫富济官。这制度跟北宋王安石“青苗法”倒是有点异曲同工,不过北宋地主士大夫有尿性、能吆喝,李潼对此还真没有什么印象。 不过,听到田大生的解释,李潼心中倒是一动,转对田大生说道“国邑新设,人力缺乏。田坊正家人既有货殖之能,可否入府任事若能任事无缺,我自国职酬之。” 田大生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又惊又喜,不知该要怎么说,站在原地稍显局促的搓着手。 “不必急于回答,且先用餐。” 李潼笑着摆摆手,便在这厢室坐定,吩咐家人将餐食送到这里来。 经过这段时间的思忖权衡,他心里也有定计,这田大生冒着全家被一窝端的危险入府表白,别的不说,胆色与忠义是有。 李潼也没有暴戾到真的要杀他全家,避不开那也不妨稍作借用。 至于他们心心念念要除杀周兴,对李潼来说,一个丘神勣也是弄,再加上一个周兴也是算计。他虽然不太愿意节外生枝,但想想原本历史上周兴所以栽,有一桩罪名还是与丘神勣勾结,彼此应该是有交情。 李潼就算不想惹他,说不定周兴已经在帮丘神勣算计自己了。 眼下他虽然已经有了一个王府班底,看看那些货应该还要一段成长期,而且都是台面上人物,很多事都不好操作。如果接纳了送上门来的田大生与早有接触的郭达,也能极大程度扩充他在市井层面的触角。 现在他的确乏人可用,国官一个没有。薛怀义虽说要推荐,但李潼也不知他推荐来的是什么样货色,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这个田大生感激郭达之父帮他养老,肯以性命报恩。李潼索性给他儿子们一个前程,留用府中也是人质,要能保我一人得道,也能分你们一个鸡犬升天。 guaniantanghuang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10 托事献命 田氏一户不过坊里人家,骤登贵胄门庭,这一顿饭也是吃的战战兢兢,食不知味。 既然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李潼也就不再更多刁难,用餐完毕之后,便让杨思勖领着一众人等转向王府,各赠薄礼,他则将田大生留在邸中,再作深谈。 时下人家无论贫富,家邸所在最重要的建筑就是中堂。盛唐时期,虢国夫人杨氏新宅一座中堂,便耗资数百万巨,极近奢华。 中堂是家宅主人主要的会客所在,也是脸面所在。这方面也有规令,王公以下不得重檐藻井。 李潼家邸这座中堂,有着很明显翻新痕迹,应是江王李元祥家人修筑所留。中门三开,厅柱粗大,两侧各接廊舍,与整个中院浑然一体,浮雕描彩,很是华美。 “未知豪贵人家,中堂竟然这么、这么宏大、大” 田大生立在中堂门前,大有瞠目结舌模样,口语吃吃,一时间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又过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失礼,忙不迭叉手躬身“坊民见惯简陋,旧年入问江王家人,只在前厅小留,少见高屋,让大王见笑。” 李潼闻言后只是微微一笑,明堂他都登过,这中堂虽然也华美,但也还不至于失神打量。 他负手行入堂中,示意田大生落座,才又将笑容一敛,沉声道“既知高屋难入,何必搏命来见侠任意气,小觑国法你只知郭达之父恩养你家门高堂,更不知何人官禄养他名爵徒负,典卖恩威,王者具席,岂为此等人物而设” 田大生见少王陡然翻脸,一时间也觉惊恐,忙不迭翻身离席再作匍匐,涩声道“下吏虽只卑任,但也知国恩在享。郭公恩我,情不能忘,早前不乏挚友旬月投书铜匦,非但不能申冤诉苦,更遭刑徒追踪,闷杀苦狱” “执法是非,不在我的职内。纵有忿言,不向尔等倾吐。我不知你与郭达情谊几深,当日我不举他,是怜其孝义。但他使你来见我,要求什么遭殃余孽,既知仇大,更该谨慎行事,为家仇爱惜此身,无有一发必中之数,不该擅动。我今日若再不作包容,你二者还有命在” 李潼讲到这里,已有几分声色俱厉,拍案怒声“负大事而任意气,恃旧恩而伤人命,不知所谓他自负一腔孤胆,就强求人尽包容人情若真恒有体恤,世道不至于有此余孽残生今日我是敬你义气可嘉,再作庇护,归去告知郭达,他若还如此轻率行动,驱人以命犯险,我不会再有一言寄他” 田大生听到这里,额头也是大汗淋漓,只是连连应是。 其实心里已经隐有几分认同,他不是惜命之人,否则便没胆量登门求诉。但也正如河东王所言,如果少王对他们不再包容,这一次冒险便没有一点价值。将大仇寄于旁人心意取舍,这也实在不合谨慎的道理。 虽然至今不曾见面,但通过几次间接的接触,李潼也感觉到这个郭达真的是毛毛躁躁,见风就是雨。 此前在禁中,听说越王造反,便要勾引少王外逃。如今得知他们兄弟出阁入坊,马上就派人来联系。一次两次都是如此,根本就不考虑其他的因素。 虽然说有的时候,莽也是破局的一种方式,但大多数情况,莽就是在作死。作到现在还没死,也算他运气好,或者说其父留下的那一张灰色的关系网还能给他一定庇护。 但百骑中一个小军士或许没人在意,可李潼身在这样敏感位置,日常被人拿着放大镜观望。如果这小子还不知谨慎,李潼也是真的不敢与他有什么实质性联系,免得累人累己。 说话间,府吏通报田大生的两个儿子已经从南市被召回,正在邸外等待召见。 “令郎暂留府下任事,一者喜你尚义门第,盼儿辈能承父风。二者也是让你警惕,不要意气鼓动、便失分寸。你只道郭四凄苦,恐失情义、不忍悖他。但他真有行差踏错,你若一味盲从、不知训诫,也是违背了其父惠你的恩义。” 李潼站起来,摆摆手示意田大生可以离去了。 他是雁过拔毛,一番敲打让田大生转告郭达,如果那郭达仍然执迷不悟,李潼也不会拉拢他,但要把田大生拉过来,老老实实跟着我,看我怎样给你恩主报仇,让你无愧恩主,再专心为我服务。 田大生被少王劈头盖脸一顿训,头脑都有几分昏昏沉沉,眼下这个结果,实在大大超出了他此前的设想,甚至判断不出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他低垂着头转行到达前厅,耳边便听到两声呼唤“阿耶” 他抬起头来,眼见两个儿子都站在廊下,本来有些混沌的思绪有了几分清晰,上前不乏喜色道“儿辈真是大幸,你父劳碌半生,难登贵人门邸。你们却能好命,被大王收在府中,一定要记得恭敬、谨慎,千万不要做错事惹厌贵人” 听到这话,田大生两个儿子都有些发懵,特别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儿子更是挠头急躁道“军卒入市,就把我同阿兄轰回,还担心阿耶犯了官禁,半车薪炭丢在市里没来得及收捡” “蠢儿蠢儿,张眼看看这是何等门邸要能长立此中,还用可惜半车柴炭” 听到小儿子这话,田大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敲打儿子脑壳,待见左近奴婢张望过来,才按压下怒火拧住儿子耳朵,跺脚低声道“没有精明,那就不要爱惜气力,手脚勤快些,多听差遣家门光耀,就在你们身上,若是愚笨懒惰被逐出来,休怪阿耶持刀给你剜出几个心窍” 说完后,他便示意两个儿子站在原地等待安排,自己则匆匆离开王邸。 被父亲凶言所慑,田大生两个儿子乖乖立在廊下,又等了一会儿,杨思勖才从中堂转出,一指二人说道“你们两个识不识字不识没关系,随我去对面王府,自有学官长教习算经,苦学一个月,能学成那就做书吏,学不成就做苦役。执笔还是掌犁,各凭本领。” 两人看到杨思勖如此高大,心中多少有些畏惧,那个年长些、二十出头的田氏子壮着胆子说道“回告府君,我兄弟久在南市作业,能识算缗,不懂掌犁。” 被人称作府君,杨思勖哈哈大笑,还是摆手道“不要胡乱称谓,日后再见邸中传告之人,可称大使、舍人,见你两个眉眼敦厚,往后见我,直呼九公、九兄都可。随我来吧,府中算术,是大王案编传授,不同你们坊野俗学,用心学业,往后府士充盈,你们都是先达的老人,大有主君宠眷可恃。” 田家二子能在南市货业,自然也有灵活眼色,听到杨思勖这么说,一口一个九兄叫得热络,跟随前往王府去了。 田大生离开河东王邸后,先回曲里家中,对家人小作安抚并叮嘱他们不可将贵人家邸所见浪言于外,然后带上一名家仆,乘驴出坊直往城北行去。 神都北城清化坊,诸渠并汇于左近,东隔一坊便是北市,地位优良,乃是神都百数坊中繁华翘楚所在。又因坊依皇宫东城,且距仓城不远,多禁卫驻居,甚至金吾卫还在此专设官署,不少禁卫将士也都在此置业定居。 田大生入坊之后,转入一所依傍渠水的邸店,这一座店面积并不大,一半仓舍、一半客舍。田大生入此之后,便有店中仆佣将其驴骑牵走饲食,他也被引入其中一间客舍。 清化坊寸土寸金,客舍面积并不大,横陈一具简榻,余地只容得下两张胡床。田大生坐定未久,便有邸店主人快步行来,是一个年近四十虬髯壮汉,入舍后便问田大生“阿兄要见四郎” 田大生点点头,并叮嘱道“尽快” 壮汉点头退去,田大生在客舍中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有一个身穿素麻短褐的年轻人阔步行入进来,正是北衙禁军百骑的郭达。 “阿叔已经入见” 郭达入房后,回手关紧了房门,然后便有些紧张的问向田大生,待见对方点头,他长吐出一口气,顺势坐在了对面胡床,扶膝说道“幸亏阿叔行事快速,再晚一步便见不到我,午间刚受军令,百骑夜中要加番入卫,再出宫禁不知还要几日。” 见郭达一脸庆幸状,田大生又想起不久前王邸经历,忍不住说道“四郎,贵人思虑慎重,咱们这些草野鄙人怕是不能投合心意。今日虽有见,那位大王反应却不是你我推断几种” 他皱着眉,将此前河东王所言细细转述一遍,又望着郭达说道“我知四郎报仇心切,也愿助你成事,但细忖大王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咱们如此犯险” 郭达听完后,默然良久,然后离开座椅跪在田大生面前,凝声道“阿叔因我催促,轻率犯险,我深知实在对不住你。诸多隐细,此前不便诉于阿叔,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多说无益。此前若非这位大王传书劝善,如今我只怕” “阿叔能入王邸且为大王见容,可见这位大王真的是、真的是值得咱们坊野匹夫托付性命。请阿叔归告大王,我催促阿叔求见,不是行事孟浪、忍耐欠缺,我是恐怕大王为奸邪所害” “怎么回事” 田大生闻言后,脸色幡然一变。 “早前禁中,大王良言寄我,我是深有感激,意作回报。之后细细打听,才知当年谋害大王先父者,竟是左金吾卫丘神勣之前追踪周兴踪迹,见其出入坊内丘某家邸频繁,且周兴狗贼仇人众多,出入行止多有金吾卫仗身护从,让人不能行刺。诸事细忖,我怕丘神勣为绝除后患,要勾结周兴构陷大王” “还有这些隐细” 田大生闻言后惊讶的瞪大眼,他一个坊中小吏,又哪里会知道这些上层勾心斗角。 郭达叹息一声“诸多细则,不能详述。但请阿叔一定转告大王,我绝非家仇迷眼才捏造谎言,是真的心存赤诚,想为大王尽力献命,并除二贼大王出阁立邸,怕是暗存杀机,即便大王不肯信我赤诚,但也请一定不要忽略示警,尽快联结强援,免为奸邪所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11 少王人物如何 皇城大内,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藏杀机。 发生右钤卫谋乱之事后,武则天便由明堂退回西上阁理事,哪怕常日上朝,也由御林军仪仗护驾。 此事之所以尚不为外界所知,除了避免南衙禁军自危之外,也是武则天暂不想因为此事牵连到刚自西京抵洛入朝的右钤卫大将军裴居道。 但禁中表面上虽然风平浪静,内里却是紧密搜查,但牵连出来的细节之广,就连武则天都不敢相信。 王慈征其人旧为汴州司马,因平越王李贞之乱而加军事,归于宰相岑长倩后军统领,战事结束后却是另一名宰相张光辅为其述功并推荐入补禁卫。而且王慈征与汴州豪族弓氏还是亲戚门户,陕州参军弓嗣古为其女婿。 王慈征入刑之后,始终一言不召,但由其人牵连出的这一张网络,却是深达中枢,遍及河洛四周。如果这真的是一张串结起来的大网,就连武则天都不敢轻易揭发追究。 事发至今,已经十多天的时间,如今正是内外警惕、人人绷紧一根心弦的敏感时刻,如果再拖下去,不知又会酿生什么样的人心异乱。 尽管心中仍有几分不甘,但武则天还是不得不将此事交付外廷,处决王慈征等罪证确凿人众,以示事情暂告段落。 敕书送往凤阁后,武则天又让内阁堂送来一张舆图,提笔将王慈征其人身上引出的一张网络勾勒出来凤阁、南衙、洛州、陕州、蒲州、相州等等。 单从名单,当中玄机或还不深刻,但标注在舆图上,便可以看到这是一张覆及关中、河东、河南、河北并深刺神都的布局 “贼心不死” 武则天口中喃喃,眉目间颇有几分疲色,抬手拿起一份案上由武承嗣拟定、进言设武氏七庙于神都的奏书,握在手中良久之后,眸光闪烁不定,最终还是将牙一咬,将之收入了案左暂存不发的箱笼中,只是眉目间的厉色与不甘越发浓烈。 虽然暂时无可奈何以致心情恶劣,但武则天也并未在这些负面情绪中沉湎太久,很快便收拾心情,开始处理今日凤阁呈上诸事。 “启禀陛下,殿外薛师求见。” 有宫婢趋行上殿小声细禀,武则天闻言后只是略一颔首,却并未说话,批阅奏章的速度不减。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案上奏章才批阅完毕,而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端起宫婢奉上的热羹轻啜一口,武则天略作沉吟,才又开口说道“怀义还在殿外让他进来罢。” 不多久,一身艳色僧袍的薛怀义趋行上殿,距离御座还有很远的距离便匍匐在地、大礼再拜,而后才膝行上前,以略显浮夸的沉痛语调说道“罪臣参见陛下,谢陛下恩我,尚肯一见。” 见薛怀义如此,武则天倒乐起来,微笑着摆手道“入前来,告诉朕,你何罪之有” 薛怀义手足并用向前爬行,待到距离御案丈余,才抬手掀开僧衣外袍,中衣包裹的后背赫然捆缚着几根棘藤,有的小刺已经戳破罗衫,并有后背血丝沁出,薛怀义那光亮脑壳又叩在手背,低声道“臣负荆请罪” 武则天脸色本来颇为轻松,见到这一幕,却蓦地寒了一寒,抬手示意宫婢将薛怀义背上棘藤折下,抬手接在手中把玩片刻,语调转为冷漠“今日仗内宿卫何人提入右卫审问,宫外杂务能否轻入禁中” 薛怀义虽然匍匐在地,但也在偷眼窥望神皇神色,听到这话之后,额头上顿时汗津津一片,忙不迭颤声道“臣有罪、有罪” 武则天垂下头,看一眼深跪在御案外的薛怀义,嘴角挂笑道“阿师还未道我,你何罪之有” “臣、臣” 薛怀义侧眼看看那手持棘藤匆匆行出殿堂的宫婢,又忙不迭收敛心神“臣之罪在自疑,天恩堂皇,人莫能度,陛下喜则臣人莫能伤,陛下怒则天下无人能救世道诸众,若人人俱善,又何须王教敦化错眼识奸,人莫能免。臣罪不在误结奸恶,在于私心惶恐,求卜吉凶于外,是本末倒置” 武则天听到这话,先是稍作错愕,继而眉头舒展,片刻后却又凝声道“阿师这番言语,怕不是私心肺腑吐出,何人教你” “是、是河东王少王昨日出阁,臣送之归邸,河东王教我” 被神皇逼问一声,薛怀义也不管不顾,当即便将昨夜与李潼言谈情景统统交代出来。 “他们兄弟已经出阁了” 武则天随口问一句,她近来真是没有精力关注这些杂事,然后又低头看看手中一截棘藤,不乏好奇道“少王可没教你负荆请罪啊。” 薛怀义闻言,额头又是大汗“臣入宫前,先归白马寺,择人为少王府事遣用,又恐空口请罪不显庄重,再问昏人僧官,以此教我” 武则天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明明已得良言指教,偏偏再问昏言,败事者,就在你这一多事啊” 她微笑着将棘藤抛在地上,脸色转又沉了下来“那小儿自己尚且愚蠢,还有计谋指教旁人无非一点道德笃守,巧在没有误人误己。是了,他们兄弟赐邸何处” “在都南履信坊。” 听到神皇语气,薛怀义便知这一关算是过了,又听问起少王相关,便连忙说道“外廷有司,真是欺侮少王无知,邸设都邑偏远,往来途远,家院荒僻” “无知那小子,呵、怕是比阿师还要多出二三心窍。” 武则天随口一说,转又对宫婢说道“去取都畿图籍来,并少王出阁程式。” 宫婢依言而去,不旋踵,身着朴素襦裙的上官婉儿便趋行登殿,身后并有两名女史各托籍卷一同登殿。 武则天先取神都坊图,打量好一会儿,才在东南角落发现履信坊位置,便说道“确是有些偏远啊。” 薛怀义见状忙不迭又说“不独偏远,此间诸坊还多杂胡窜游,腥膻熏人,让人生厌。” 武则天闻言后微微颔首,又说道“少王良言惠你,阿师该有所报,府卫再选二十仗身,甲刀十副,加赠王邸,去罢。” 听到神皇驱赶,薛怀义颇有几分失落,但想到横亘心头的愁绪化解,也觉一身轻松,便又叩拜谢恩,这才退下殿去。 武则天望着薛怀义退出的背影,视线却有一些游散,思绪不知飘去了何方,又过片刻才收回视线,又抬手拿起有关少王出阁过程的细则籍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眉头或蹙或舒。 “小贼贪得无厌,窃我宫货良多难怪敢有良言赠告怀义,原来他自己就是恃宠生骄,有胆量不安于室,强要骄纵在外,真是可厌” 口中虽作薄怒之言,武则天却是嘴角上扬,可见心内也并不将此正经看待。 上官婉儿恭立一侧,却也在侧耳倾听神皇言语,她不知前情,有些好奇神皇何以突然又念起少王诸事,但听到神皇颇近唠叨的自语,心中还是为少王暗暗感到几丝高兴。或赞或斥,能作闲谈念及,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她这里思绪刚做发散,便又听神皇问语“日前少王居在禁中,婉儿也常有见,依你所观,少王人物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上官婉儿顿觉头大,她对雍王一家,虽然是有一些关照举止,但也少有逾规,无事尽量不作走访,怎么到了神皇这里,就成了常常见面 但神皇既然这么说,她也不敢强行辩解,稍作沉吟后才硬着头皮答道“妾有因事走访,所见大王状似简约,内则缜密,诸事罗列在怀,不损清声雅趣,能事繁,能笃静。更多微细,实在拙眼难辨,不敢强说。” 武则天闻言后又笑起来“宴乐万象,繁美典雅,小子才达,确能事繁。笃静想是未必。” 一血相承,他、是朕的孙子。 这一句话,武则天却没有讲出,只是抬手翻看少王府佐诸众人等,翻看片刻后便微微皱起眉来“难怪就连怀义都作不平言,外廷诸司,还真是轻看朕的孙子,选配都是什么人才王贺旺阁事繁忙,有什么心力余暇去操劳府事具位无劳,不如不用。取麟台官佐籍卷来。” 不多久,有关麟台官吏的籍卷又被送来,武则天招招手对上官婉儿道“入前并选。” 上官婉儿闻言更觉头大,小心翼翼上前,见神皇皱眉翻阅不定,便随手一指道“麟台陈子昂” “蜀人多奋声,常有自命志气屈不能伸,厉眼观情,不合做少王宾友。” 武则天略作沉吟,便摇头否决了这提议,又作一番拣选,才选定一人,提笔将麟台校书李仙宗加右拾遗,选授嗣雍王府长史,替换掉原长史王贺旺。 待到上官婉儿并诸女史整理籍卷退出,武则天又沉默下来,屈指轻敲御案,提笔再书于天津桥南积善、尚善两坊选闲邸赐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为其家居,随后将之封留,待朔日大朝公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12 神都水深 神都洛阳,城池布局应和天象,所谓引洛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因此城南定鼎门大街,又被称为天街,天街直抵洛水横桥,桥梁因此名为天津桥,天河津渡。 天街因直通天津桥,大街两侧坊区多权贵聚居。而毗邻天津桥南的积善、尚善两坊,更是贵坊中的贵坊,能在这两坊定居者,无不是国朝第一流的权贵人家。 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出身建业元勋人家,本身又为神皇宠臣,位高权重。特别五月朔日大朝,神皇特恩赐积善坊甲第为其家居,更让这一份荣宠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丘神勣入居积善坊这一天,贺客云集坊中,往来车马令得坊街都水泄不通,以至于许多前来道贺之人都被堵在天街,难以入坊。 丘神勣这一座新邸,本为天皇宠臣韦机家宅。旧年天皇诏令营建东都,便以韦机为督造使,因此韦机这座旧宅也是极尽华美,冠绝神都诸权贵家邸。 宽阔大宅中,人满为患,笙歌连场,特别是那贵逾王公家宅的中堂,更令登堂者叹为观止,无不以能列席此中为荣。 丘神勣在中堂接待宾客一段时间,也觉有几分疲倦,便命令家门子弟代替他于此接待,自己则返回内堂稍作休息。 待到精力恢复少许,丘神勣便下令门仆将前堂入贺的属下、金吾卫将军陈铭贞传来此处。 “恭喜大将军,神皇陛下垂恩特赏,荣宠无右啊” 陈铭贞趋行入堂,施礼之后便热情说道。 丘神勣身披一件紫带博领的燕居宽袍,少了一些掌兵大将的威仪,更有几分富贵闲人的儒雅,听到下属所言,他便微笑摆摆手,示意陈铭贞入席,才又说道“不过一个家居场所而已,神皇陛下圣明之主,重赐我这老朽之身,不吝奖赏,也是激励你们这些后进少壮忠勤用事,无患恩赏不丰。” “属下能追从大将军身后,常得训教,人皆羡煞,盼为大将军分劳尽力” 陈铭贞坐入席中,口上仍是恭维不减。 丘神勣又与之闲聊几句,然后脸色渐转冷清,凝声道“少王入坊,已有短日,家居行为,可有什么奇异” 陈铭贞闻言后便小述监察所见,并又保证道“请大将军放心,末将已于坊外遍设耳目,凡有异常,绝不遗漏。” “只是坊外不够、不够少王尊贵,坊中加设武侯大铺,务求不留遗漏” 丘神勣皱眉说道,语气也变得有些焦躁起来。 陈铭贞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又说道“末将本有此想,却为合宫县廨所阻。派人训问,言是薛师叮嘱,王府仗身充盈,不可再加设武侯扰民” 听到这里,丘神勣脸上又闪过一丝阴霾,又沉声道“那就左近诸坊加设大铺,贱僧自身已不从容,还有余力关照其余待我命令,随时准备入坊,敢阻我用力,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悠闲几时” 陈铭贞依言应命,然后便起身告退。 丘神勣立在内堂廊下,视线于宅院之内游弋欣赏,嘴角则一直挂着几丝冷笑。 外堂诸众贺他荣宠在享,但唯有丘神勣这一当事人才能体会到神皇赏赐宅邸的深意,半是示恩安抚,半是敲打告诫。 他旧居清化坊,虽然也是繁华之地,但若论及华贵,还是远远比不上这一座积善坊新邸。但清化坊地在金吾卫署,与他家宅比邻,更便于他掌控金吾卫诸众,如陈铭贞等下属,许多时候干脆在他邸中听命用事。 可是现在搬到了积善坊,贵则贵矣,却没有了往日的便利。居在神皇眼皮底下,早前许多从宜的细节也都要规范起来,不可再作恣意。 丘神勣也能感觉到神皇和稀泥的打算,不乐他再纠缠于雍王一家事务上,但他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将雍王一家驱离宫苑,怎么可能就此罢手神皇允进允退,哪里能体会他这种全无退路的感受 早前右玉钤卫谋乱,也让丘神勣感受到一丝不安与危机。神皇虽然英明果决,但终究年纪已经不小了,时局中难免人心浮动,宫禁之内尚且不能安靖,丘神勣虽然效忠之心不减,但也不得不考虑后路问题。 雍王一家,始终是横在头顶一大威胁,若是不能除之,丘神勣难免寝食不安。特别神皇在这个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已经远远没有了旧年的狠厉果决。亲生儿子尚且不作怜惜,居然对几个孙子生出什么留恋,可见神皇心境也大不同昨。 “莫非真是人老心软” 除了雍王一家的问题,近来所见朝内诸事也让丘神勣感到神皇似乎也逃不过岁月的侵蚀。 右钤卫谋乱这么大的事情,依照旧年神皇的脾气,还不严查到底可是这一次却是波澜不惊,受刑者仅仅只有几个涉事禁卫将领而已,大不同于神皇往年作风。 “神都水深,还是不可常年懒居在此啊” 心中的危机感,也让丘神勣有些心烦意乱。近来他也在思忖退路问题,首先雍王一家是必须除去,然后还是谋求外任,立足边镇进取功事,如此就算神都政局再发生什么逆转,也能保证受到更小的波及。 但想要外任,除了要获得神皇首肯之外,宰相那里还不能有太大阻力,还有就是外州刺史最好能结一二援助。桩桩种种,都要考虑周全。 “且留几个竖子安乐片刻” 眼下局势混沌,诸方引而不发,人人满腹荆棘险谋,丘神勣也不敢作率先破局者,免为众人瞩目,群起而攻。眼下的他,荣宠正浓,大有待时余地,一旦眼下的沉闷被打破,自可借力除掉雍王一家 履信坊王府中,朝服未脱的李潼端坐中堂,眼望着席中一个年轻人有些傻眼。年轻人二十多岁,道袍小冠,不着时服,一副方外打扮,乃是他奶奶指派来的新任雍王府长史李仙宗。 本来他是怀有很兴奋的心情,黎明起个大早,兄弟三个乐呵呵去参加朔日大朝。朝堂上看到丘神勣被恩赏大宅已经很不爽,没想到让他不爽的事情还不止如此。 他们兄弟这个王府,本就集结了一群不得志的人,唯一一个官任凤阁通事舍人的王贺旺还能充充门面,却没想到充了没几天的工夫,王贺旺就被撸了,转而派来这个李仙宗。 李仙宗是什么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爷爷牛逼,大唐半仙李淳风 李潼心情如何且不论,起码王府诸众在听说李淳风的孙子入事王府之后,真是一个个兴奋不已,府佐毕集中堂不说,门外还广有人影晃动,一个个有事没事都要探头内望几眼。 李仙宗年纪虽然不大,但却家学渊源,已经颇有几分仙风道骨,面貌俊逸,两眼清光,面对王府诸众热情张望,也能怡然在席。 但也不是说没有不能扰乱他的人,比如嗣雍王李守礼就是一个。 “少师居然做了小王长史,这真是、真是太好了故府君太史令大名,我是从小听闻,仙风难瞻,让人懊恼” 说话间,李守礼已经凑在了李仙宗席前,一脸的热情笑容几乎都溢满到脖子上“小王大爱神仙故事,偶也有感神气轻灵,请少师为我观摸占卜,是不是真有什么仙灵慧骨被血肉淹没问道仙事,不要拘礼,少师快来施我仙眼” 说着话,他已经抓起李仙宗手腕往自己肋间去按,一脸的热切真挚。李仙宗风度难持,一脸尴尬,有心将手抽回来,却被李守礼死死攥住“摸一摸,看一看” 在席府佐也不觉得少王失礼,实在是李淳风名气太大,他们对于这一位家学渊源的仙遗子孙也满是好奇,虽然拉不下脸来如雍王那般往前硬凑,但也都瞪大眼想看看李仙宗可有什么妙术施展。 “大王错爱,实在让卑职为难。卑职资质愚鲁,常羞没于祖风,实在不敢夸言妖异,弄奇取宠” 少王热情,实在是让李仙宗消受不起,支吾苦笑,更觉窘迫。 “少师太谦虚,仙风久沐,哪同俗流我居近片刻,都觉得骨质轻飘” 李守礼索性挤进李仙宗席中并坐,垂首看着李仙宗莹白修长的手指,眉眼更是大露惊讶色“你们诸位看少师玉指细润,哪是俗人粗糙皮肉能有想是御风吞气,烟火不沾、” 被少王大呼小叫的感染,其余府佐也都拘谨渐消,一个个凑近过去,努力要找一些话题要与李仙宗攀谈,那种礼敬方外仙裔的态度真心不是作伪。 李潼眼见这一幕,更觉李守礼真是家门败类,他们一家好歹也是认了太上老君当祖宗,仙界里也是有地位的。府佐诸众全围着李仙宗打转,是大王我不帅,还是你们现在就想 本章未完 升天 抛开这些噱念,李潼虽然有些失望于不能再扯凤阁的虎皮,但也不得不承认,李仙宗入府任事,也的确是让他们王府有了一些核心竞争力。 “府内尚简约,乐闲逸,俗礼少设,少师新入,应待失态,还请少师雅谅。” 李潼下席,将强缠住李仙宗的李守礼拉起来,并对李仙宗笑道。 李仙宗也连忙站起作揖,望着河东王说道“大王才雅趣高,诸馆多有盛论。卑职能入府供事,深感荣幸。祖荫虚承,不敢称玄,所习术数诸类,非是仙奇,雅谅尺度,更求大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13 荒园生妖异 听到李仙宗一板一眼的解释,李潼又是忍不住莞尔。 人所不了解的事情,惯以神异论之,这种现象,古今皆同。 像李潼后世常听人讲什么科学的尽头是神学,这话正确与否且不论,毕竟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站在已知世界规律的尽头,面前还是无尽的未知,发出怎样的感慨都不奇怪。 但要是科学的起跑线跑出去没两步,就开始热衷讨论尽头的神学,感觉总是有点怪异。 李淳风那推背图神不神异,李潼了解不多,不敢轻作评论。但即便抛开这些神异,其人于天文历法、术数算经并文史方面造诣匪浅,贡献颇大,这也的确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王府诸众特别是李守礼那夸张忘形的模样,大概李仙宗也常常遭遇,所以张嘴便解释家传历法、术数之学并不等同神仙方术。且其祖、父并为太史令,是有着立足实际的家学传承,并不是夸言玄异、卖弄神奇的门风。 但就算李仙宗已经直言解释,想想效果应该不大。毕竟他祖父仍是以方术知名,天文、历法之类的学问,对于普通人而言还是难以理解昊天有大道,能以人眼观之而作解读,不是神仙方法又是什么 甚至就连李潼,老实说都想举手摸摸李仙宗沾一下仙气,兴许就能祛病避祸,就算没效果也没啥损失,倒能得个心安。 因为李仙宗的到来,王府特意准备了一场宴会迎接。与会者除了三王并一众府佐之外,坊间一些权门邻居也都派人前来,甚至神都城池内外道观都派人入王府探望。 武后临朝,虽然大力扶植沙门,但是道教作为李唐国教也长达几十年之久,可谓根深蒂固,于民间影响力仍是极大。 像是神都城内规模最大的宏道观,地在天街东侧修文坊,占尽一坊之地,原是李潼一家旧宅的雍王邸。旧年其亡父李贤立为太子,便将旧宅捐为道观,到如今仍是神都道场之冠,著名的道士如潘师正、郭崇真等人都曾在此布道,甚至就连李仙宗道籍都寄于此。 此前三王出阁,于民间引起的波澜尚小,可是随着神皇特授李仙宗入为雍王府长史,在宗教界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恰好时近端午,便有宏道观道官登门主动要为雍王做些祈禳仪式。 且不论玄异与否,李潼其实不太乐意跟宗教人士有什么深入接触。除了容易滋生厌胜鬼祟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太费钱。 比如这一次宏道观道官登门,反应最激烈还属太妃房氏,直接捐施锦缎近千匹,求为先王厚积阴福。且不说这些祈禳仪式效果如何,反正这个财是实打实的破了。 李潼防得住兄弟败家,没防住娘娘烧钱,心里很不爽,还得笑着吩咐家仆将这些锦缎财货码上车,送去宏道观。 看到账面上财货少了一大截,李潼不免恶意猜度,他奶奶之所以将李仙宗这个宗教人士派来他家,大概就是存念要用这些宗教仪轨消耗掉他家小金库,防着他积攒钱粮、招兵买马。 除了这些噱念以外,李潼大约也把握到他奶奶对于他们兄弟坊居一事的态度了。像他腆着脸请王贺旺担任王府长史,希望能借一借凤阁虎皮吓唬人,这在他奶奶那里是不可以的。 武则天以李仙宗取代王贺旺,基本上也算给他们三王划定了一个日常交谊的范畴“老老实实搞点方外养生,安心苟着,不要贸贸然冲进时局里来给我添乱子” 李潼虽然有些不爽王贺旺被替换走了,但也明白他个小奶猫感受如何不重要。 他奶奶百忙之中还肯对他家稍施关注,这已经很难得,大概还是因为他此前对薛怀义劝和不劝离。而且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刻里,他们兄弟能隐遁方外、求于安生,也的确是为数不多的一条活路。 想到这些,李潼又不得不庆幸,好歹他奶奶还是派了李仙宗来。李淳风这一脉道传相对而言还很正派,搞点天文历法、数学经史研究,要是派几个炼丹道士来,他才抓瞎呢。 丹炉一起,金银成灰,炼丹本就是一个烧钱活动,再说他奶奶都这么表示了,他要不开炉给他奶奶炼点保健品又显得不孝顺。炼出丹来,要是让他服食试丹怎么办 李潼对自己小命这么珍惜,日常连生鱼片都不敢吃,更不要说去吃那些成分不明的炉底灰。 再说他年轻力壮的,吃点兴许没啥,真要把他奶奶吃出个好歹来,别人不说,他叔叔们肯定是美得鼻涕冒泡“小王八蛋居心不良,居然把我妈毒死了。弄死他再让咱们大唐社稷重回正轨。” 所以这种事是绝对不能沾,李潼自己琢磨很清楚,在他奶奶慈威下混日子虽然战战兢兢的,但要真是他叔叔掌权了,他才更完蛋。 现在武周代唐,资产重组,难免人心涣散,仨瓜俩枣他兴许还能捡一点。真要皇帝归位,内外齐心,他们三兄弟作为故太子李贤的儿子,那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最好结果无非学学原本的李守礼,憋着劲的生孩子。 欢迎完李仙宗,李潼返回王邸,刚过仪门便见奶妈郑金迎面行来,便笑语道“阿姨也要入府向李少师求问前程” 郑金闻言后呵呵一笑“我有什么前程指望,左右一生都紧傍阿郎。少师仙风清贵,还是不要去俗命污眼。” 说话间,她便跟随在郎君身后行入中堂,摆手屏退侍用人等,然后才又行近并降低语调说道“我是想请问阿郎,宏道观真人们几时登门设坛宅邸旧居人家败坏,总是不吉利,还是要尽快祛灭凶秽气息,才好安居啊” 郑金这么一说,李潼又想起刚刚损失掉的那些财帛,更觉心疼,恶狠狠道“端午正日就让他们来,开坛唱上三天三夜大戏,内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斋醮祈禳,可不是什么戏弄玩笑” 郑金神情凝重,隐有薄斥李潼态度的不庄重,并又自顾自絮叨起来“江安王一家门德太不端庄,难免污秽存积。这几日我常访问坊间民户,听到许多旧事闲言” 郑金旧在大内,已经是消息灵通,如今入坊定居,少了许多约束,更成了名副其实的郑打听,短短几天的时间,坊里人事已经掌握个七七八八。 她所言江王李元祥一家不端庄,倒也不是随口污蔑,李元祥本身便以贪暴闻名,其子李晫在高宗朝以犯禽兽行而赐死家中。再联系去年一家人大难临头,这座府邸倒真的像是一座凶宅。 鬼神玄异,李潼虽不执迷,但听到郑金这些唠叨,心里也隐隐觉得有些发毛,也觉得还是做点法事比较好,毕竟能得一个心理上的安慰,更何况钱都付了。 “其实、其实有一事,早前不敢告诉阿郎。现今既然道官真人要登门设坛,便也没有顾忌” 郑金讲到这里,脸上便流露出几分忐忑惊悸“阿郎可知前几日为何不让你往西园去” “难道不是园事荒芜、乏于整理”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好奇。 他这座王邸左右狭长,占地三十多亩,其中宅居建筑只是占了一半,另外一半则是一片园墅,前宅后园、这也是权贵家邸通常布局。 李潼一个单身狗,亲长幼妹又都住在李守礼的雍王邸,即便是加上内外侍用人等,这家邸规模使用起来也绰绰有余。 他此前想入西园逛一逛,看看能不能调整一下布局,搞搞园艺建设,日后用来集宴宾客。但却被郑金阻止说园墅荒芜,乏甚可观,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便没有过去,只是吩咐郑金先安排家人稍作整理。现在听来,似乎另有隐情。 “其实、其实是因为园中有鬼异我是怕阿郎入园招惹污秽。” 郑金讲到这里,脸色更显凝重“前日坊野打听,据说旧江安王家门或有横死人命,便都埋在西园” 李潼闻言后,顿时皱眉“有鬼异阿姨见过,还是旁人见过此事多少外人知” “哪敢让外人知晓啊早前我安排仆役去扫除秽物,入夜有人密报说闻鬼魂泣哭。我封禁园墅,不准旁人再入,另放鸡鹅之类在内,到了白天再去,只找到几片羽毛散落” 郑金讲起这些,脸色隐有煞白,可见真是惊悸入心。 然而李潼听到这里,眉头却又紧皱起来。他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方式本就不乏妖异,对此自然敏感,充分认识到世情乖张后,更是敬而远之,不想沾染,却没想到自家宅邸居然又发生这种妖异事迹。 “谨慎是好,还是不可让外人知。” 李潼先认可了郑金的做法,但心里还是感觉不怎么踏实,稍作沉吟后,他便说道“唤上阿九,咱们去看一看。” “阿郎不要还是等法事做完” “只是看一看,若真神鬼怪异凶不可当,前宅也未必安全。” 说到底,李潼对于所谓超自然现象没有太大的敬畏,之所以敬而远之,还是怕由此衍生出来的人情刁难与构陷。最好在那些专业人士登门做法前先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心里也有一个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14 友谊的河 郑金见不能阻止郎君,急得额头上冷汗直沁,便又说道“阿九虽悍壮,终究不是纯阳,最好还是再引外庭仗身同入。” “不必,阿姨忘了,我也是有祥瑞镇身的。” 李潼说着便屈指弹了弹腰间的永昌玉币,他就是要在尽量保密的情况下搞清楚怎么回事,是有人搞鬼还是真的超自然事件,哪能一群人闹哄哄冲进去。 郑金低头看一眼那永昌玉币,心情倒是略有安定,但还是叮嘱李潼稍候片刻,她又匆匆行出,找来桃符之类辟邪物让郎君贴身收起。 于是三人便组成捉鬼小分队,直往宅邸内里西园行去。 李潼这座家邸,位于履顺坊的西南角,伊水恰好缘他府邸向东流淌,府邸与河堤之间相隔不过十几步,其中又有一部分水流被直接引入府中,在府内形成一片占地七八亩的湖池,傍池造园。 不考虑其他,单从风景而言,李潼这座府邸真是上佳。神都诸渠,伊水最清,其水分作两道,自长夏门东西坊区流入城中,又在城中集贤坊西汇成一流,继续向东流淌。 白居易池上篇有都城风土水木之盛在东南隅,东南之盛在履道里,里之胜在西北隅。这是在炫耀他的履道坊宅邸。 履道坊地在履顺坊南,换言之,后世美得让白居易赞不绝口的宅邸,正好位于李潼河东王邸的南侧,两宅相隔一水而已,河东王邸水木之美无需多言。白居易的宅邸占地不过十七亩,河东王邸又比其家大了一倍有余。 中唐时,白居易的好基友元稹所居正在履信坊,两人相隔一道伊水唱和不断。想到这些人文故事,李潼就颇有几分第三者插足的恶趣感。 穿过左厢跨院,三人便来到了西园外。此处并没有安排仆役居住,可见郑金是很有保密意识。 一条长廊分出厢院,又有一道南北走向的砖墙隔开园池与居舍,墙涂朱色,内外杂种桃李。如今已经到了五月仲夏,果树枝叶繁茂,桃花零落,有的枝头已经挂起果实,青色晕红,果香诱人。 李潼将待跨过拱门,却又被郑金拉住“阿郎真要” “自家院舍,哪有不敢入的道理。” 李潼微微一笑,便又向内行去。 园中自有青石铺成的路径,墙后除了桃李之外,入眼先是一片竹林,翠竹直立、青葱喜人。竹林之间杂有一块块的园圃,园圃中或植花木、或生蒲草。 但也能看得出的确是乏于打理,草木葳蕤、过于繁盛,甚至石径上还有瓜蔓爬生,有的瓜果已经长到了拳头大小。 穿过竹林,视野便渐渐开朗,有垂柳傍水而生,狭长的园池清澈见底,围池有石堤、假山、凉亭并观景的台阁。 木石围成的园槛覆以青苔,槛中有未经修剪的花木肆意生长,既有牡丹、芍药等常见花品,也有李潼辨认不出的花种,都盛开的异常绚烂。 伊水入园形成的池水占了整片园墅三分之一的空间,园池北角建设有高达三层的阁堂,阁堂两侧又有厢室为抱,建筑外则是一片桃林,阁上可以俯瞰园景诸种。 不过园中最引人瞩目还是园池中央一块土石堆聚筑成的小洲,李潼就发现唐人特别喜欢这种四面围水的河洲。神都苑、九洲池,包括玄武门南的陶光园,甚至就连横跨洛水的天津桥,桥基都坐落在河中两座南北对称的河洲。 这样的河洲,四面围水,私密之外兼具水木风光,在上面建造屋宇,临水而居,可谓景物怡人。 园池中这座河洲面积并不大,远远看去应该在两三亩之间,呈一个椭圆形。与池水相接部分生长有茂密的菖蒲,偏北位置建有前后两重的飞檐阁堂,因有草木遮挡,站在岸上并不能一窥河洲貌。 郑金见郎君举步走向连接河洲的栈桥,神色又变得紧张起来,低声说道“阿九快跟上去,一定要紧护住大王早前家禽就放养在此,转过一夜就不见踪迹” 郑金的紧张也让杨思勖变得忐忑起来,手中竹杖都攥的咯吱作响,他紧紧跟在大王身后,呼哧呼哧喷出的粗气都直冲李潼后脑勺,以至于李潼都变得有些紧张“阿九你退后些,总感觉猛鬼在我身后喷气。” 听到大王这么说,杨思勖脸色一垮,露出似哭似笑的尴尬表情,只能压抑住呼吸,但仍不敢落后太远。 “这座园池,可真是秀美。如果没有什么祟迹,倒是可以在这里长居避暑。” 李潼一边欣赏着风景,一边走上了栈桥。 眼下时令虽然还没有正式入伏,但气温也变得炎热起来。李潼家宅毗邻伊水,倒是较之别处清凉得多,但日常居室中也觉燥热气闷。 园池中草木葳蕤,百花繁盛,又有活水流淌,水汽蒸腾,凉风习习,较之前院清爽得多。 他这里还在欣赏风景,郑金脸色却越显惶恐,凑近过来抓住他臂弯,颤声道“阿郎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李潼侧耳倾听,果然风声鸟鸣中还夹杂着一些尖锐声音,听来似是呜咽呢喃,很是怪异。他又转头看了一下杨思勖,只见这个孔武太监这会儿也是一脸紧张兮兮,很显然也听到了那些怪异之声。 “阿姨不如” 李潼本来想让郑金暂时留下来,但又想到许多恐怖片团灭是从团员分开开始的,他便抬手拍拍臂弯处郑金手臂,笑道“阿姨不要紧张,纵有妖异,难伤王者,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怪祟在装神弄鬼” 说话间,他便加快步伐,直往栈桥前方行去,同时细心分辨着怪声传来的方向。 越往前行,那怪声便越清晰,郑金虽然惊恐,但见郎君仍是固执前行,便也咬牙跟随,并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那是什么” 将近河洲的时候,李潼看到栈桥桥桩侧方探出一角似是青竹扎成的箱笼,抬手一指。杨思勖身躯探出栈桥,用竹杖轻轻一勾,便勾出一个腹大颈窄的竹篓,清水沥出,竹篓里还有两条巴掌大小、活蹦乱跳的游鱼。 “是捕鱼的鱼筐” 杨思勖抹一把额上虚汗,转对大王说道,他抖手将游鱼倒在了池水中,又在竹篓底部发现几根浸泡发白的鸡骨。 “不、不是家奴设下” 郑金结结巴巴说道“先时入园,人本不多,察觉怪异,我更没让别人再入。这、这是谁做的” 李潼抓起那竹篓抖了一抖,看到竹篓前端有细细竹管编成的小机关,类似排箫,弯腰试着浸在水面,当池水流淌时,果然那竹管便发出轻微声调。 “居、居然是这样” 郑金眼见这一幕,便瞪大眼,转有几分羞恼“究竟是谁敢做这种戏弄” 李潼手指摸一摸竹篓青茬,嘴角也扬起来,这明显不是什么故旧之物。他将竹篓丢在栈桥桥面,甩甩手上水渍“继续走,今天看个究竟” 杨思勖当前而行,手里竹杖挥舞,扫开蹿生到桥面的芦苇,不忘回头叮嘱“大王小心足滑。” 行过栈桥,抵达河洲,茂密的芦苇淹没了原本的道路。芦苇这种速生水草,一季不作打理就要荒长,使得河洲有种荒芜破败的感觉。 杨思勖挥杖抽打出一条勉强可行的道路,又转身扶着大王淌行过去,穿过芦苇丛之后,便到了河洲空地上,一侧仍是园圃,另一侧便是河洲上的建筑。枯草杂枝散在青石铺成的平地上,更有细竹撬起地面,蜿蜒着从石缝里生长出来。 这种河洲环境是好,但因水草丰沛,对园艺修整要求更高,稍稍疏于打理便会显得荒废。就连那阁堂建筑也因为水汽侵蚀,漆色剥落,水侵虫蛀,明显破败。 杨思勖正待上前打开阁堂门窗,李潼却抬手将之拉住,指了指地面上明显的苔青踩踏痕迹,并摆摆手示意暂退。既然已经确定是人迹而非鬼祟,三个人还是太单薄,杨思勖虽然能打,谁知道那门户紧闭的阁堂缝隙有没有什么强弓劲弩正在指向外界。 杨思勖虽有几分不甘,但也不敢以大王性命犯险,护卫着李潼与郑金退回栈桥并说道“阿姨且伴大王先退出园,奴往验看究竟,再请大王决断。” 郑金一脸的惭愧与后怕“阿郎园事付我,我却妄信妖异,竟被贼人潜入” “不是大事。” 李潼摆摆手,示意郑金不必自责,确定人迹之后,刚才退出的时候他又仔细观察河洲环境,然后便发现园圃花枝有着很明显被打理修整的痕迹,猜测应该不是强人潜入要做什么刺杀险谋,否则这杀手就太有生活情调了“或许是某家逃奴暗藏此中。” “试试就知。” 杨思勖相信大王判断,倒持竹杖返身奔向阁堂,蛇线奔行并大吼道“何处贼徒,敢犯贵邸速速现身否则府卫围池,直死当场” 突然,阁堂另一方位有洞裂之声,旋即一道灵活身影弹射而出,没入茂密芦苇丛内。李潼伸头去望,可见清澈池水中一道身影游鱼一般潜游向远处,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这、这是” 郑金眼见这一幕,直接惊呆了。而李潼则双眼微微眯起,流露出极大兴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15 倩女幽魂 “下仆无能,让贼人遁走,累大王虚惊,请大王降罪” 杨思勖垂头丧气返回西园拱门,扑通一声跪在李潼面前“阁堂内已经搜查一番,贼徒应只一人,潜居不是短日。” “我真是该死、真是怎么这么大意若早让家仆入园详查,哪会发生这种事情” 郑金同样一脸的惭愧,乃至于抬手扇起了自己的脸庞。 “阿姨不必自责,久居禁中,难免乏于警惕。家事多操劳,全仰阿姨一人,疏忽难免。” 李潼抬手按住郑金手臂,并对杨思勖说道“阿九你也起来吧,咱们再去看一看,能不能查出小贼来路端倪。” “阿郎不可再入,我这便传家仆入园彻查唉,只怪我轻信妖异我、我真是该死,怎么就做出这种昏事” 郑金自责得眼都红了,仍是不能原谅自己,她本以为封锁西园是谨慎处理,却没想到一念计差竟包庇出这样一个要命的错误。幸在贼人还只藏匿在西园,观其遁逃之迅敏灵活,若真潜入宅居,更是防不胜防。 两人都阻止李潼并提议即刻召府卫仗身如此详查,但李潼却心存几分迟疑。 实在那小贼刚才逃遁之迅敏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倍感惊艳,这件事透出古怪奇异,他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 不过听这两人力劝,李潼也渐渐打消了隐瞒下去的心思,毕竟自己起居园邸发生这种怪异事情,如果不彻查以防微杜渐,睡觉都不踏实。 特别他家宅外多有金吾卫耳目,对方却能轻松来去,究竟是金吾卫暗纵还是另有不为人知的疏漏,也让他颇为忧心。 他刚待开口召入仗身,却见阳光下池水水面又有涟漪暗动,水面下一抹白色光影向岸边此处游来。杨思勖见状已是大怒,低吼道“小贼真是大胆,今日便让你命毙此处” 说话间,他又持竹杖倒奔池边。 白影距离池边尚有两丈余便收顿住,哗啦水声露出一张湿漉漉且生动俏丽的脸庞,并作清脆呼声“主人勿惊,我来道歉” 眼见此幕,岸边三人都有些出神。饶是李潼多有处变不惊的素质,见那一张破水而出的脸庞也是略有出神,毫不夸张的说心跳都加快几分。 他可不是什么色令智昏的人,此前在禁中多见群姝美艳都能坐怀不乱,但见水中那明眸皓齿、恍若出水芙蓉,大概也是因为这出场方式太过奇异,一时间竟有几分惊艳耀眼之感。 但是女色如何,终究对太监诱惑是少,杨思勖大步踏入水中,手中竹杖已经挥扫而出,飞掠水面迅猛抽向水中少女。 那少女身姿实在灵活,水流仿佛不能成其羁绊,水中腰肢一拧,便又横掠半丈有余,躲开杨思勖那砸开的竹杖,仍是一副歉意语气“我真是没有歹意,返回只向主人告罪” “阿九暂停,听她说。” 李潼举手,召回将要跃入水中的杨思勖,解下腰际短刀递到杨思勖手中,并摆手示意郑金暂退出园。 但郑金退走没有几步,水中少女便又喊道“你是要召人围池我可要逃了” 说话间,她水中游动的身躯便又退出丈余。 李潼闻言便是一滞,而后便冷声道“你水鬼一样出没,吓我家人。我真想捕你,一声令下,伊水断流,你能逃到哪里” 少女本来已经游出一段距离,听到这话后,水中身姿动作明显迟滞几分,转回头来颇有几分丧气“你就是这园宅主人我真没想吓你家人,入此时只是空园,你家人入居前后,外渠落下水栅,院墙外昼夜有人警望,把我困在这里” 李潼听到这话后不免一乐,既然是逃不走,那也没什么好顾忌,索性当着少女的面对郑金说道“她既逃不走,阿姨速去召人把这小贼给我打捞上来” 郑金这会儿更加发懵,更加步履匆匆往园门外行去。 “不要、不要” 少女闻言更显惶恐起来,手臂拍打着水面喊道“我也不是寻常人家娘子,你捉了我是一桩麻烦” “麻烦不了,这么大园居,处处都可埋尸,死无对证太容易。” 李潼见她在水里扑腾得欢快,心中恶趣更甚,你再不寻常能有我更不寻常 少女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一片苍白,话都不再多说,转身便向池南渠口游走。 李潼见状不免有些傻眼,他倒不怎么信少女吹嘘,可问题是院外巡弋盯梢的金吾卫并不是他的人,真要被她游出去落在金吾卫手里,可真是一桩麻烦。 “拦下她” 李潼给杨思勖打一个手势,并将郑金再唤回来,沿园池岸边奔走追赶,并喊道“你游回来,交代清楚,我不杀你园外都是官家军士,你若被捉住,想活命才更难” 听到这呼声,少女游出的速度变慢一些,但仍游出一段距离才又停下来,语调已经带上几分气喘并哭腔“你、你说话前后不一,我不信你” “你在我园居装神弄鬼,我虚言吓你一次,有什么大不了若被宅外官军擒住,你是必定入刑,但若返回交代清楚,还能盼我偶或仁慈。自己想想,该要怎么办往近来瞧一瞧,我也不是动辄杀人的残暴样子。” 李潼耐心劝说,并示意杨思勖继续绕池奔走,寻窄处入水“我听你语气已经疲累,到岸上来,我不伤你。善泳者溺于水,我这园池广大,真要自己淹死了自己,你又要怪谁一个柔弱小娘子,若非走投无路,哪会潜入旁人家宅隐居、我是言厉面善,心更仁慈,来讲一讲你的苦衷,或许我就原谅了你” “我、我我能游出更远” 少女嘴上仍在要强,但浮游动作的确是越发缓慢。 “我见到了,但你水性出众又怎么样你不能细述苦衷,求我原谅,就算是游出,总要落网。蟊贼潜入贵邸家居,那些官军恐我追责,还是要将你送我邸中问罪。到时候,我未必会跟你这样客气” 李潼半是劝诱半是恫吓,心里也的确好奇起来,这少女究竟是什么样一个来路 “我游回来,就是求主人原谅,可你却要杀我” 少女语调渐悲并颤抖起来,浮露在水面上的脸色也越发苍白。 郑金原本抱怨这小娘子装神弄鬼,使她自惭失职,但见那娇俏脸庞已经全无血色,心中也生不忍“小娘子不要再残害自己,快到岸上来乞告大王谅解。大王真要追究,你逃不掉的,真要闹到官署插手,不独自己,你家人都要遭受连累” “我、我没有家人我根本就不怕死” 那少女情绪波动激烈,气力消耗更加严重,浮游身姿大没有此前那种灵活。而此时,杨思勖也从另一侧入水,很拙劣的狗刨式噗通噗通往池中游去。 “我只想园池清静,少添一亡魂,但你真要一味求死,那也不用再上岸,做一个真正水鬼吧。” 李潼抬腿迈上一块园石坐定,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看戏模样。 水中少女银牙错咬,湿漉漉的脸庞满是挣扎,已经不敢再张嘴回话,终于调转方向,往距离最近的池岸游来。 待其游到近岸浅水处,落足立定,喘息片刻又作张嘴干呕状,可见确是疲极,但仍不敢上岸,黑白分明的眸子盯住岸上的李潼,颇有水汽氤氲。 “你在我园中装神弄鬼,害我家人不敢轻入,还觉得委屈” 李潼手持一根断竹轻撩着水面,但也并不走近,少女刚才逃离河洲阁堂那敏捷身姿还是给他留下挺深刻印象。 郑金也在一边不乏抱怨“这么娇俏可怜的小娘子,为何要做那种鬼祟事” “我、我对不住、我来时这园宅本没有人,要走时已经出不去我没想害人,只是没去处。” 少女垂下头,睫毛忽闪忽闪,泪水已经顺着湖水滑落清丽脸庞。 “且先待在水里,阿姨去取干净衣袍,暂不告知家人。” 李潼摆摆手,吩咐郑金一声,并与已经上岸的杨思勖退到稍远处。少女这会儿也没有了继续折腾的力气,抱臂环胸立在池水中,一边啜泣一边泪眼朦胧的偷偷窥望李潼,哽咽道“你、你真不会害我” “你不是根本就不怕死”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笑起来。 “我、我是觉得没了活路才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但你骗我、你这个样子,不该骗人” 少女抬手抹一把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池水,秀眉飞挑,薄有风情,之后又指了指立在一旁的杨思勖“你这个样子,要是骗人,让人伤心、他他要是骗人,让人气恼。” 李潼转头看一眼臊眉耷眼的杨思勖,不免一乐,然后又指了指少女,笑道“以貌取人所以说,你就敢潜伏在我宅院,即便暴露踪迹,自觉我不会害你” “我没觉得做了坏事,总是心惊、我只是没逃掉。只是、只是你说的话,让人愿意信。” 少女脸色羞红,不乏懊恼兼气急,泪水又簌簌流下来“你不饶我,也是应该。可、可为什么要取笑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16 不是聂隐娘 不多久,郑金取来衣衫,并低声告诉李潼已经有一队仗身进入邸中待命,再有什么变故,片刻便能冲入西园。 李潼与杨思勖稍作回避,再返回来时,少女已经加披新衣,但那新衫也很快浸透,无非是稍掩身姿。其人态度倒也恭顺配合,没有再做试图逃跑的举动。 李潼想了想,还是决定返回河洲阁堂审问少女,外宅人多眼杂,不如西园幽静。 再次返回河洲上的阁堂,李潼步入其中,发现除了杨思勖此前翻找留下的痕迹之外,房舍中居然还很干净整齐,只是器物摆设却少,显得很是素净。 “你入此园宅已经多久” 李潼在房舍中游览一番,发现颇富生活气息,转头望向垂首立在角落里的少女。 “我来时还只初春” 少女低声回答道“原本我以为这里只是一处废园,早前有工匠翻新东面宅院,也没到这里来” 这话倒是比较可信,这座王邸园宅分离,东面宅院布局完整、足够起居。西园是在原宅邸的基础之上再作扩建,依照郑金的打听,原本西园位置是还有几家坊户家居,后来才并入王邸范围之内。 李潼他们兄弟出阁,是在年后才有的议论,几经往来拉锯再到确定宅邸所在,过程不乏仓促。诸王宅邸营设归营缮监右校署督造,甚至没来得及营造新邸,可见背后催促之力很急。在这种情况下,没来得及彻底翻新王邸也属正常。 “你究竟什么人逃奴还是罪户” 李潼又开口问道,这两类人最敏感,容易引人攀诬,像初唐王勃就是因为私匿兼私杀逃奴,不独自身论罪当死,甚至还连累其父由京官被直贬交趾,王勃虽然遇赦保命,但最终还是死在了去探望其父的旅途中。 “我不、不是的真的,我没有骗你,我不是逃奴,也不是罪户” 少女连连摆手,似乎又有些苦于不能证明自己言语。 “不是这两类,那你是外州流人总要有一个原因,为什么无家可归,流落到别人家院藏匿” 李潼坐了下来,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少女“早前见你穿窗越户,敏捷得很,兼又水性精熟,可不是寻常人该有。若一言有虚,那就见官自辩吧。” 少女低垂下头,双唇紧抿,背靠着墙壁,布袜包裹的足边已经积下一滩水渍,看上去很是柔弱可怜。 但没有搞清楚对方身份来历,李潼却没有因此生出什么怜惜,他之所以隐秘审问,主要还是为了避免招惹更大的麻烦。否则早就派人通知合宫县廨来将人押走,顺便弹劾金吾卫一窝吃干饭的光拿钱不做事,连宗王私邸都被人出入无禁。 少女虽然娇俏明艳,但也远不值得他怜香惜玉。他这样的身份,只要小命安全,美色之类也不是什么稀缺享受。 “我、我” 少女低头躲避着李潼审视的目光,又是垂泪欲泣,大有伤心模样“我真的不是歹人,但也不好实告你要是放过我,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你家这么大宅邸,肯定是有权势,但真要是惊动了官府,真的也会有麻烦、我惊扰了你家人,实在不想再连累、求求你” “你威胁我猜我怕不怕” 李潼冷笑起来“能让我觉得麻烦的,不是没有,说说看。现在天黑已经不远,我是不打算留你这水鬼在我家邸过夜。” “你这人真固执我听她们唤你大王,可是、可是” 少女仍在低头犹豫,负责整理她遗落在阁堂屋舍物品的郑金已经疾步行来,看了少女一眼,又凑近李潼耳语一番。 李潼听完后便站起来,抬手对杨思勖说道“押上她,去地官杨执柔家邸。我要问问杨尚书,坊居以来可曾恶他敢使小贼入我家邸” “你、你怎么会知” 少女闻言后顿时抬起头来,俏脸上满是惊诧之色,转又依墙后退,连连摆手“我不、我不去,我不能回他们一家,全无好人舅母厌我,表兄逼我我要去寻阿耶、尚书也不是我阿舅” 李潼觉出这少女是没有多少心机,见其仓皇惊恐更不像作伪态,本以为会是聂隐娘那样飞贼侠盗之类的奇女子,没想到似乎还是离家出走的大家娘子。 “你与杨门什么关系,入其府中自见分晓。即便没有情谊,我也是帮他执一家贼,他理当谢我。” 李潼又冷笑道“麻烦杨执柔不过太后外家表亲,他使家众擅入我门,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少女颓坐在地,掩面哭泣起来“我不是杨家人,不想跟他家有关系我阿耶姓唐,远游外边,才把我托养舅家我没取杨家东西,都是我阿母遗物求求大王放过我,我要去寻阿耶,不回杨家” 听到少女悲哭声,李潼顿觉头大。他虽然不是什么热心人,但也真的不惯于欺凌幼弱为乐,郑金是从少女物品看出杨家的标记,她本就好打听,加上入坊后与杨家也有几次往来。 可这少女语焉不详,也实在不能确定其准确身份。 杨执柔出身弘农杨氏,与武则天母亲杨氏同在一支,如今官居户部地官尚书,倒是颇得崇信。人显贵了,自然不乏亲众投靠,因此其家邸所在的尊贤坊,多有杨氏族众聚居。 见天色距离坊门关闭还有一段时间,李潼吩咐郑金速往尊贤坊稍作打听,他与杨思勖则仍待在此处看住这个少女。 “大王,这小娘子实在哭得让人心酸” 杨思勖立在李潼身后,看到少女蜷缩在地啜泣不止,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忍,似是示意应该小作安慰。 她都说你丑,你还可怜她 李潼瞥了神情讪讪的杨思勖一眼,转过头来心中又是一叹,便又说道“你也在我园宅潜居多日,我不多作追究,不要再嚎哭扰人。你保证自己安分在此,我还将屋舍暂借给你,虽是暖夏,一身潮湿也太难受。” “我、我只是伤心,哪里是嚎哭嚎哭是要咧嘴捶胸,丑得很” 少女泣声顿住,转又背身面墙,擦着泪水哽咽道“你要把我送回杨家、我就要逃。逃不掉,我就要告诉他们,这些时日,就是你家把我囚在这里你瞧瞧你有没有麻烦去年北坊也有一户大王被官府抓捕,你吓不住我” 李潼本来还颇有优越感,听到这话顿觉心态崩坏,我李家宗王不值钱,居然已经流传这么广泛,真是他妈的可怜错了 “阿九,出门、挖坑” 他冷哼一声,大步行出了房间。 杨思勖闻言后则愣一愣,又对少女说一句“小娘子安分些,否则大王真要埋了你” 说完后,他也忙不迭行出了房间,跟随在大王身后,视线则左右打量,指着对面园圃问道“大王,要挖在那里吗” 李潼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自己则忍不住笑起来,转又绕着河洲踱步起来,视线打量片刻,指了指园池西南角落,并问杨思勖“禁中狗坊,你阿爷有没有关系园池太广,难于防禁,养上一些猛犬,也能节省人力。” 所谓鹰犬,禁中既有鹰坊,自然也有狗坊,日常养作游猎之用。不管那个少女身份如何,总是提醒了李潼,家宅安保工作应该更加重视起来。 王府虽然也有亲事、仗身等护卫,但都是从禁军中直接选拨过来,有没有被人动手脚、安插耳目,很难搞清楚,毕竟他的仇家主要就在南北衙禁军系统中。被人潜入家宅,还是小概率事件,但若耳目深及起居,那才是真的寝食不安。 李潼是不太放心让这些人深入家宅之内,仔细想想,现阶段而言,还是狗比人可靠。就算不能却敌,好歹也能汪汪两声,稍作示警,不至于被人潜入园宅这么久还茫然无觉。 “有的、有的,奴明日便联系禁中送来” 杨思勖连忙点头并请示道。 李潼点了点头,心情又好几分,自觉得跟他奶奶博弈中又占回几分优势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把我赶出宫来,我就挖不了墙角了哪里有不平,哪里有反抗,内外这些太监们,都是我李家忠仆 留在阁堂中的少女,这会儿也停止了啜泣,她扒着门缝看看外边那对主仆只是踱步闲话,并没有真的挖坑,这才轻呼出一口气。 待见两人行远,她便悄悄退回此前惯居房间,褪去湿衫,找出干净的衣裙换上,外罩翻领修身的胡服,发丝擦去水分,挽成小髻用竹簪固定,很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更衣完毕之后,她又返回正厅,便从门缝里看到那一名先前离开的富态妇人已经又返回来,正向那名年轻俊美但却惯作厉声的大王汇报,想是打听到有关自己的事情。 眼见这一幕,少女心跳又加快起来,不知那位大王又将如何处置她。心中正惊恐不定之际,却见那位大王已经阔步向此行来,夕阳洒在那神采飞扬的脸庞上,仿佛本身正在发光,让人忍不住出神凝望。 见那位大王越走越近,少女心绪更慌,纤指悄然捏紧衣角,银牙更是咬住了下唇,她喉咙发紧不知该要说什么,便见那位大王脸上已经露出灿烂笑容,并隔门对她说道“唐家娘子勿忧,留在我家,无人扰你,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17 权门恶事 非常之人,有非常狗血。 当从郑金那里听完刚刚打听到有关阁中少女讯息之后,李潼心情顿时变得欢畅起来。当然不是因为幸灾乐祸,他虽然偶有这种低级趣味,但这会儿的高兴是很正经的。 郑金打听到,杨家确是走失一个投靠他家的远亲小娘子,倒不是杨执柔本家,而是他堂弟名为杨居仁,并且已经报官,却久寻不见。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远亲人家的身份。杨居仁有个妹妹,嫁给了京兆唐姓人家。这一个唐姓人家虽然也不乏产业,但跟堂堂弘农杨氏相比,门第自是大大的不及。 旧年杨居仁简居乡里,彼此间亲谊还算能维持,但是随着来到神都并投靠堂兄杨执柔、得其提携之后,杨居仁一家便有些不太看得起这一门姻亲,特别随着几年前杨居仁妹妹病逝之后,关系更加冷漠。 后来那个唐姓妹婿谋到一个边任官职,不得不将孤女托付给杨居仁,并在离开之前,典卖关中家业,留下一笔丰厚钱财,希望这个妻兄能为自家女儿择一良婿,以此作为妆奁。 寒亲不可爱,财帛动人心,杨居仁自此便将这外甥女养在家中。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是去年杨居仁自家儿子要成亲,需要一笔财货用度,便挪用了妹婿寄存的财货。 后来的事情就更狗血了,杨居仁用亏外甥女的妆奁,大概是自觉理亏、无法交代,又或者想要跟杨执柔一家更加亲密,竟然动念要将这个外甥女嫁给杨执柔的弟弟杨执一。 但是那个唐姓小娘子,却是性烈得很,竟然砸破杨氏家门,穿户而逃,自此杳无踪迹。 郑金之所以这么短时间里打听到这么多内容,还是因为当时事情闹得不小,左近坊区几乎人尽皆知。特别那个杨执一,更是亲自带着家奴沿坊街挨户盘查,前前后后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其实这件事,此前郑金闲聊时还讲起过,但毕竟事不关己,只当做一桩逸闻趣事来讲,细节欠缺太多,一说一乐也就过去了。比如那个逃跑的小娘子姓唐,就是刚才打听来。 如此一番印证,李潼自然就明白了,故事里的女主角原来在自家园宅里藏着呢。 但确定这小娘子身份后,这件事跟自己也压根没有什么关系,杨执一纳不纳小妾、杨居仁多么的不地道,这都是杨家自己的丑闻私事。 李潼就算有什么正义感,顶多将这小娘子放出去或送出神都城,不至于义愤填膺的更作包庇。但他偏偏又有足够插手的理由,因为这个唐姓小娘子、她的祖父名为唐休璟,时任安西副都护 唐休璟这个人,属于大器晚成那一类,虽为河西边将,但是由于武后执政以来对外收缩的总体基调,没有什么表现的机会。 但是随着武则天权位巩固下来,国内局势渐趋平稳,对外也展开了一系列的收复行动,王孝杰西征收复安西四镇,唐休璟便功不可没,之后更是长期镇守河西,屡败吐蕃,并于长安年间入朝,先任南衙二卫大将军,后来更是直接拜相。 这些后事,想得太细就显得李潼太势利。但他这会儿的确是正义感爆棚,绝不容许为国安边拓疆的英雄人物流血又流泪,这个唐家小娘子,他保定了 你杨家是武后外亲又怎么样老子河东王也是一个正值上升期的小舔狗别说这件事杨家做得太不地道,就算真的在理,人都跑到我家来了,还能让你弄走 李潼话音刚落,房门从内推开,那唐家小娘子已经瞪大眼眸,素净清丽的俏脸上堆满了不可思议的惊讶,她吃吃道“你、你、大王没有骗我” “我这个样子,怎么会骗人言出必践,娘子若是不信,我还怕你反咬一口,说我囚禁了你。算起来,倒不如暂借娘子方寸安居,于你于我,都是一善。” 嘴上这么说着,李潼也更仔细看了几眼这位唐氏小娘子,算是有些理解杨执一为什么那么不肯罢休,不独事关男人尊严问题,也在于这位唐家小娘子实在是秀色迷人,让人难舍。 美貌的女人,李潼见过不少,各有各的风韵神采。 但就连惯常素雅清丽的上官婉儿,平日也难免轻施粉黛。可眼前这个小娘子,那是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或是欠于妙龄魅惑风韵,但却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清爽纯真,仿佛一块无瑕无垢的晶莹水晶。 听到少王这么说,那小娘子霞飞双颊,一脸羞涩,像是一颗红晕新染的翠桃“我、我只是慌不择言,大王不要当真,我是不会只要不回杨家,我当然不这么说” 意思是只要把你送回杨家,你就污蔑我 李潼本也没有要把这位唐家娘子送回杨家的意思,心情不同,感受也不相同,听到这话只觉得小姑娘可爱,做小人都做的这么坦率。 他移开视线,不再去打量少女相貌,继而环顾河洲,说道“这里水汽太盛,草木荒长,终究不是宜居之地。此前不知娘子借居,现在却不好就宜安置。新逢识短,不好言深。但我家阿姨小述娘子故事,也让我多不齿杨氏行迹。朗朗乾坤下,岂无方寸公道容人。请娘子暂移别舍短住,明日我便派人走访尊府亲长,亲长来引之前,娘子都可留居。” “不用、不用,大王肯收留,我已经很感激,实在不能再添麻烦” 那唐家小娘子闻言后连忙摆手,脸上挤出几分局促笑容“这里也窃居很久,大王要是真不怪罪,就请让我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讲到这里,她神色又是一黯“阿舅吓我,就算阿耶归都,挡不住杨家权势,免不了大王能收留我,我更不能连累你住在这里,还能避人耳目。” 了解这位小娘子身世后,郑金些许抱怨已经无存,此际再见这小娘子一脸落寞,更是心生怜爱,她上前拉住这小娘子的手,大声道“恶亲做出这种丑事,遭人唾骂,小娘子不必怕他那杨家虽是权门,但若真全不讲道理,也让世道生厌” 李潼闻言后却是一叹,杨家这样的权势,真不讲道理的话,寻常人还真就无可奈何。唐家虽然有一个唐休璟,但眼下唐休璟离完全发迹还远,且还远在河西,若杨家真的不依不饶,真未必就能保得住这个小孙女。 他虽然已经决定保下这位小娘子,但也知过分热情反而会让人惊疑不定,于是便对郑金说道“阿姨安排几人先把园北厅室打扫一下,择几个缜密人留此听用。之后怎么安排,之后再论。唐娘子也不必推辞,允我几分待客礼数。” “娘子客随主便,不要再拘情新生分。大王这么安排,也是妥善。” 郑金拉着那唐家娘子,笑着安慰几声,并又对李潼说道“园里潮荒,阿郎不要再久留,此处我来安排。” 李潼略一沉吟便点点头,他留在这里也的确有些不方便,郑金操持家事、除了因为迷信使得这位唐家娘子潜留多日之外,倒也缜密周全。现在事情已经明白,自然不会再做错。 于是他便领着杨思勖,退出了西园。此刻天色也黑了下来,他换下一身潮气浸透的袍服,另穿干净衣衫,然后便匆匆往雍王邸去向嫡母房氏请安。 “三兄、三兄,二兄又在狂言说是仙人入府任事,他也将要登仙” 刚入雍王府中堂,小妹李幼娘便冲出来,拉着李潼便绘声绘色讲起李守礼的蠢话。 李潼这会儿心绪仍然沉浸在那位唐家娘子身世,再见小妹也是一样的娇俏可爱,心中怜意大生,轻抚这小娘子发顶,笑道“那咱们就瞪眼瞧着,他若是学不成神异本领,也要抽打的他足不沾地” 李幼娘最乐见二兄遭殃,闻言后便拍掌咯咯发笑,忙不迭返回去告诉李守礼将要怎么收拾他。 入堂问安,小食便餐后,李潼想想又往街对面的王府行去,唤来司马王仁皎,吩咐夜中加派仗身护卫巡逻三王邸外。 他虽然判断丘神勣不会用刺杀险计对付他家,但就连逃婚少女藏在他家园邸多日不被发现这种小概率事件都会发生,凡事也真不可过于笃定。 待到返回自家王邸,郑金也已经赶回来,开口自然又是一通自责。现在是知道那唐家娘子无害,但若园中藏匿是真有歹念之人,后果实在不可想象 李潼心里自然也是有几分后怕的,但也并没有苛责郑金,他让这个奶妈统管宅居诸事,本就是赶鸭子上架,临时就宜。出阁入坊不过旬日,身边真正可用又足够信任的人还是太少。 现在疏忽提前察觉,好过隐患暗藏。略作沉吟后,李潼还是将宅事稍作分工,宦者、婢女各择一名年长稳重管事,分管洒扫、园艺并饮食事宜。 至于郑金,还是专心管理自己的起居,闲来坊间走动,听听八卦、收收消息,并专管一些私密事务。这位奶妈说是他养母都不为过,是绝不会有害他的心思,李潼也不想她操心内外,过于忙碌。 西园那里,除了暂时收容那位唐家小娘子之外,李潼不打算开启使用,且先放养几条猛犬荒置着,等到坊居内外诸事理出一个头绪,再作整理也不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18 从子昌嗣 “园里安排几名僚奴,侍奉之外,也把园池清理一番,我也没让禁中带出的奴婢出入” 郑金讲了一下她的安排,又叹息道“阿郎心善,那位唐家小娘子也实在可怜,但终究还是不好让太多人知,免得杨家上门纠缠。” “且先这样罢,阿姨有闲也去跟她聊一聊,这位小娘子身手灵活、水性精熟,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阿姨用心抚慰,让她温顺安分一些。” 那个唐家小娘子自陈被水栅和昼夜巡逻不断的金吾卫堵在了西园,让李潼确定他来到的这个世界好歹还是低武位面,但少女那快捷的遁逃速度和水中游鱼一般的灵活,也是让他印象深刻。 他是担心这小娘子或是自仗身手而不安于室,暴露了踪迹被杨家察觉。虽然他心里不怎么忌惮杨执柔,但也不想在如今这时刻将人际关系搞得太复杂。 眼下的他,主要精力当然还是放在应付并伺机解决丘神勣这一麻烦,别的事情暂时都要放在一边。 这件事暂时就这么安排,交代郑金之后,李潼也不再特意去西园探望那小姑娘。毕竟他肯给对方保护,主要还是对其祖父唐休璟兴趣更大,真男人谁会爱妹子。 第二天一早,李潼便又往王府去,这里还有一大窝的男人等着他培养感情,深入攻略呢。 王府本身没有太多事务,李潼来到的时候,便见一群人坐在中堂,一个个眼巴巴望着同样坐在席中的李仙宗,甚至就连李守礼都不例外。 这位少师丰神俊朗,但却并无简傲,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兼又学识渊博,天文地理都有涉猎,来到府中不久便获得了王府上下的好感钦慕。 对于这个新任长史,李潼也是非常满意。他们三王暂时是很难给时流人众实际的名利机会,增加文化上的号召力也是扩大影响的一种方式,他自己还要有太多阴谋算计要操心,不能天天蹲在王府里搞文抄,正需要这样一位核心人物来加强凝聚力。 他也入席闲聊几句,待到府吏通报说派往府外的国官大农冯昌嗣已经返回等待召见,他便起身离开,另往偏厅去。 眼见大王离开,刘幽求也连忙起身跟上。经过此前一番敲打,刘幽求已经很能进入状态,原本那种进士出身的自视甚高已经大大收敛,算是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李少师入府,府中访客渐多。昨日宴后,又有许多拜帖投入求谒,请问大王是否要循常接待” 刘幽求跟在少王身后,小心请示道。 李潼接过访客名单扫一眼便又递回去“若为李少师来,请少师自度。若为自荐求用,长史等考核择录,关键是要身世清白,品格可判,不要纳垢府中。” 讲到这里,他又扫了中堂一眼,说道“府中三长史,李少师方外清客,张长史世务浸浅,出入礼宾,择善联谊,还要仰仗刘长史劳心。诸如夸言标异、屈志忿声、孤僻狭隘之类,还是不可设席常待。” “卑职明白,清贵之地,不纳厌声,一定谨慎择客,不乱典雅。” 心态摆正后,刘幽求进步很明显,已经渐渐能够把握少王言中意味。 李潼对此也很满意,对刘幽求点点头表示满意。 他们兄弟还没任职入仕,王府是主要对外联络的场所,日常往来何人也需要慎重选择,或文学、或方外,但还是要区别排除愤世嫉俗、妄议谶纬者。 刘幽求很有潜力可挖,他打算再带一带便把这方面的事情逐步交给其人打理。人事磨练纯熟起来,也能派上更大用场。 偏厅廊下,正有一名青袍、幞头的年轻人站立等候,眼见少王行来便趋行上前叉手见礼“卑职见过大王,昨日出城巡视田邑,归城时坊门已避,便暂住外坊” “入厅详说。” 李潼对年轻人招招手,当先步入厅中,年轻人便也连忙跟随上去。 “家事繁忙,却少人力驱用,田邑诸事,有劳昌嗣了。” 看到年轻人恭立席前,李潼抬手示意他入座答话。 这个年轻人名为冯昌嗣,前两天薛怀义推荐入府。彼此关系也打听清楚,冯昌嗣乃是薛怀义的故亲从子。薛怀义肯将自己的侄子推荐入王府任事,李潼意外之余,也颇感欣喜,如此一来,彼此关系也算是更紧密一层。 而更让他欣慰的,则是这个年轻人冯昌嗣居然不差。称得上是一表人才,毕竟薛怀义本身也是皮囊俊朗。但更让李潼感到高兴的,还是这个年轻人性格,简直看不出来是薛怀义的侄子。 其实只要薛怀义开口,他侄子究竟是个什么货色,李潼肯定也要收下来,当然肯定也要量才而用。 这个冯昌嗣并没有他叔叔那种张扬外露,反而很有些踏实淳朴,入府几日也不见他宣扬与薛怀义的亲属关系。更难得是能粗识文字并通晓算学,此前便打理白马寺一些田邑并产业。 薛怀义邪路骤显,这一生都很难再过正常人生活,给侄子取名“昌嗣”,可见也是寄望深重。将家门这个传嗣希望推荐给李潼,想必也是在经过禁卫谋乱一事后充分意识到世道险恶,才作另外布置。 如此做法,倒给李潼很大安慰。他与他奶奶不常见面,只能通过蛛丝马迹去窥度心意,远不如薛怀义那么亲近。薛怀义肯将侄子推荐到王府任事,可见在这个幸臣看来,武则天在主观上是没有迫害孙子的迹象。 当然,人在时局中,主观意志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形势胁迫,武则天也难避免。她要真能事无巨细、将局势完全控制在手,也不会发生禁卫蛊惑薛怀义作乱的事情。 正如李潼将唐休璟的孙女收养在西园,但如果后续真有太大的麻烦,他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放弃包庇。 说到底,只是从容时一点施惠,但是否要坚持下去,还是要基于当下的利弊权衡。他奶奶对他们,应该也是这种态度。 冯昌嗣端坐在席,将田邑诸事稍作总结,然后又拿出一卷籍册,恭敬的摆在李潼案上。 李潼展开籍卷,看到上面有关记录,内容有些失于条理,田邑面积、庄户屋舍、农具仓储之类,纪录的分散杂乱,字迹也远谈不上端庄。 但也能看得出,记录者态度还是很端正的,除了文字记载之外,还有简笔勾勒的图画,图画倒是很翔实具体,就连田庄内外所植槐柳树木都标注得很清楚。 “府下永业并赐田,合在两百七十顷,旱田、坡田一百二十顷、桑田、果园六十四顷、水田” 冯昌嗣继续陈述,手中虽然没有籍卷,但却言之极细,可见是将这些数据都牢记心里。 李潼坐在席中,提笔将冯昌嗣所言数据又在纸面上复写一遍,等到冯昌嗣讲完,他吹干纸卷墨迹,摆手对冯昌嗣说道“入前来看,是否有错” 冯昌嗣小步上前,垂首便见纸面上是纵横勾勒的一张图表,横列一栏是田数、农户、碓碾、桑木、果株、禽畜等等田事有关的种类项目,竖列一栏则就是各个田庄的名称。 如此罗列之下,各个田庄所有资源的数量便清晰直白,一目了然。 “薛师引你为用,我将田事付之,也见你勤恳任劳,自然信得过昌嗣。” 李潼将那表格推在一边,又对一脸羞愧之色的冯昌嗣说道“人间诸事,各存机巧。人力毕竟有穷,但世事无穷,诚心但却拙用,无补于事。但若能巧力妙施,则事半功倍。” “卑职愚钝,辜负大王信用” 冯昌嗣头颅垂得更低,神情不乏悲戚“卑职不堪任用,但请求大王宽容收留。阿母知我入事王府,昼夜都有欢乐、道是家门终于卑职虽然无才,但有拙力,请大王不要驱逐” 说话间,他便跪叩请罪哀求。 李潼见状,心中又是一叹。依照薛怀义如今声势,要给侄子谋求一个出身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但这个冯昌嗣对一份王府卑职都如此看重,可见世俗的道德观对人行为的深刻影响。 单凭这一点,李潼便可不计较其人才能浅拙,加以栽培。 凭心而论,他如果有薛怀义那样一个叔叔,还真不至于向别人下跪乞求一个卑职,道不道德,先风光了再说。可见单从个人节操方面,薛怀义这个侄子都胜他良多。 “人非生而知之,否则何必教育。昌嗣你或是才浅,但风骨难得。即便不论人情,我也喜你这一份质朴。你或是不喜道德之外的富贵窃取,但人该抬眼往上,这总是没错的。府中有学官,案授诸技,或文章或百艺,诚心用学,兼顾庶事。未来才器养成,器度之内自可富贵安享。” 李潼抬手拉起冯昌嗣,不乏语重心长道“但如果你自己没有鞭策上进,又孤僻避嫌、强求心安,口厌身享,难免让人薄视。须知我肯用你府中,敦促上进,也是因为人情兼顾啊。盼你能勤学勤劳,自凭才器受人雅重。若真有那一天,你的前途更有可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19 伴游金吾卫 李潼觉得自己近来大有往大唐暖男的趋势发展,敲打初入职场的属下、关爱逃婚离家的少女,还要激励叛逆厌亲的侄子,实在不符合他对自己腹黑冷血的阴谋家人设定位。 但是也没办法,谁让他现在能接触招揽到的,净是这类货色,想要盼望这些人日后给予自己种种回报,还是得先落下投资。 不行,还是得搞阴谋,不能模糊了自己的定位 一番自我检讨后,他便开始想该从何处去搞阴谋,低头思忖了好一会儿,他才抬手吩咐府吏去将坊正田大生唤来。 “久在府中,也是无聊,不知可否有劳坊正导引,同往坊间体味世情” 待到田大生趋行入府,李潼便笑语问道。 “下吏荣幸,怎敢称劳” 田大生一边擦着脸上虚汗,一边连连点头,他自然不会拒绝与少王更亲近。 这时候,坊吏入禀已经备好马车,李潼又归邸换了一身淡青色时服缺胯圆领袍,只是不太扎眼,但也仍然卓尔不群,毕竟姿色摆在这里,很难泯于众人。 杨思勖亲自驾车,田大生稍显局促的陪坐车上,马车左右各有五名魁梧仗身,同样也是换了时服便装,拱从护卫,由侧门转出王邸。 “不知大王想游何处” 田大生又请示问道。 “坊里多陌生,边游边赏。” 李潼也没说一个确凿去处,转出家邸后便打起车帘,神态悠闲的欣赏着垂柳分植的伊水河堤。 队伍由南侧坊门行出履信坊,几名短褐坊吏见到坊正与贵人同车出游,趋避行礼之外,又忍不住对坊正怪叫招呼。田大生不敢放声斥骂,只是怒目隐责。 李潼虽然坊居不久,但还是能感受到民风不乏豪爽开朗,寻常小民也多有一股昂扬风貌,即便道途遇见贵人,虽然不敢直接冲撞,但也不会过分的唯唯诺诺,这种民风氛围,也让他感觉很轻松自在。 马车驶出坊区之后,横街上多有车马行人往来,另有一些皂衣武侯分布于坊门之外,便有武侯走卒往南面履道坊的武侯铺子奔行而去。 除此之外,另有伊水水渠中浮游的舢板蓬舟,上面也承载着许多精壮军卒,有那么一两艘忙不迭靠岸,上面军卒登岸上街,跟随在马车之后。 不用说,这自然是金吾卫安排的盯梢耳目,察觉到少王出坊游街,便追踪上来。 行到履信坊角,李潼示意马车缓行,自己则扒着车窗探头观望。伊水正在坊区西南角落流入坊中,坊墙也不再是土垒,换成了深入河中的水栅。 透过水栅于坊外便能看到河东王邸西园高墙,在这一片区域里,单单李潼所见金吾卫兵众,便有近百人之多。难怪那个唐家小娘子被困在西园河洲逃不出来,这么多人眼张望,如果金吾卫不监守自盗,一般人真的很难潜入进去。 从这一点而言,李潼还真要感谢一下丘神勣,若是一般的交情,哪会这么明目张胆、利用职务之便给他看家护院。 李潼眨着眼,思忖有没有可能搞点小把戏,攀诬金吾卫潜入宅中行凶 但这想法一闪即逝,且不说他园里现在本就有鬼,藏着一位来路不正的小美人,就算搞了一点小动作,也根本波及不到丘神勣那种层次,遭殃的无非是分布在左近这些普通兵卒。 这些兵卒们大概也不太清楚,他们为什么会被安排在这里。丘神勣斩草除根的心情再怎么急迫,也不会宣扬到人尽皆知。毕竟除掉李潼一家是为了消除后患,事情如果做得太糙,直接就引祸当下了。 田大生顺着少王视线望去,脸上也闪过忧色,低声说道“坊野卑人,不敢求大王尽信。但下吏敢用性命担保,四郎所言必不为虚,周兴狗贼确是” “不聊这些。” 李潼摆摆手,打断了田大生的话语。周兴跟丘神勣合流意图构陷他,他本来已经有所猜测,自然不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但就算知道了,他眼下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与恰好的时机予以反击。 难道真指望几个市井亡命为他搏杀仇敌就算做得成,耐不住穷究。甚至都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要稍有嫌疑指向,他们一家都会被列作清洗对象。 而且依照李潼对他奶奶的了解与判断,发生禁卫谋乱这种大事,结果却是只诛首恶的平淡处理,这实在有些反常。肯定也是在蓄力兼等待时机,一旦时机成熟,少不了又是一轮新的腥风血雨。 李潼也在等待一个恰当机会,正面干他肯定是干不过丘神勣,但若是风暴来临时能巧施微力将丘神勣拱到漩涡中心,这家伙想活命也难。 但具体该要怎么做,他心里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思路。禁卫谋乱影响了他对后事判断,不敢再笃信先知。再说时局乖戾敏感,细节缺失太多,也让他不敢贸然制定什么大计划。 现在他能想到的,就是尽可能掌握更多边缘力量,并且尽量组织成网,综合利用。 马车于横街游行,在经过尊贤坊的时候,李潼吩咐于坊间穿行,特意绕行过地官尚书杨执柔家邸,只是认认门,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杨执柔这一支,乃是如今弘农杨氏最显贵的,自然也是因为与武则天外亲缘故。这从居住环境就能看得出,单单杨执柔一家便占据了小半坊区,比李潼他们兄弟三王宅邸加起来还要宏大气派得多。 单从家邸规模来说,难怪那个唐家小娘子在知他宗王身份后,还是觉得他招惹不起杨家。 不过抛开那唐氏小娘子的缘故,李潼对杨执柔印象还不错,起码在给他们兄弟选择封户的问题上,户部给了不小的便利,多选高户。 而且此前朔日大朝,杨执柔还特地跟他们兄弟聊了两句,很有世家风范,远比武承嗣那张黑脸好看得多。 “地官杨尚书外,尊贤坊还多有杨氏族众聚居,这一处、还有对街两所,都是杨门宅邸。” 田大生久居坊里,能够担任一坊坊正,对于左近坊区贵人家邸也是门清,见大王刻意绕行至此,便抬手解说起来。 经过田大生这么一通介绍,李潼才发现这尊贤坊居然被杨家人占了七七八八,不免感慨这些世家是真能造人。但想想自家二兄,李潼便又释然,这样的豪迈人物,一家但凡有一两个,几代之后又是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庭。 行出尊贤坊时,车后仍然缀行着十多名金吾卫军卒,已经不再是前一批了。但金吾卫本来就是遍布坊间的城管大队,李潼在城里想要甩脱他们的追踪,那真是难如登天。 始终处于这些耳目的监控之下,李潼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稍作沉吟后,他终于对田大生说道“坊正久居坊里,想来故识应多,除郭达一家之外,还有什么可托性命的至交友人” 田大生听到这话,神情顿时激动起来,从这位大王入坊开始,他便冒着性命危险入门投献,但对方反应总是不如预期。如今作如此发问,很明显是已经要正式接纳自己了。 “下吏、下吏世居闾里,虽然不能畅游权门,但也相识极多前方章善坊里,便有故识几家,有屠户陈阿十,虽然所作孽业,但也尚义敢搏,与我” 见田大生反应激烈,李潼抬手示意他稍微冷静一下,并指了指身后跟随的金吾卫兵卒,微笑道“此前不愿深谈,非是看轻闾里豪义。今日坊正也见,对手是如何猖獗势众。想要入此求胜,所恃者绝不只是匹夫血勇。” 田大生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然后翻身深跪,凝声道“正因深知奸邪凶恶,远不是寒人搏命能伤,所以才投入大王门邸,乞求大王怜此穷途孤义,为人间绝杀大凶只此一命进献,恳请大王驱命筹谋,若能有助于事,一命何惜” 李潼也为田大生这情怀感染,拍拍他肩膀叹息道“人命各珍重,我又有什么道理穷驱你们。驱除朝中奸邪,也是为保我自己性命。既然坊正你等信得过我,为自身安危计,我也不该再作谨慎疏远。罗网布设,疏密交织,短时未必有效,久则必能杀贼贼若不除,我亦难活” 田大生闻言后,神情更加激动,张嘴便要咬臂为誓,却被李潼强阻下来,并指了指后方尾行的金吾卫兵众,他神情稍有尴尬,只是顿首凝声道“大王但有所命,刀山火海,绝不推辞” “不求刀山火海,只求安步杀贼。” 李潼屈指敲敲车壁,示意杨思勖转道,并对田大生笑语道“王邸所在,耳目张设,多有不便。坊正常常入我门庭,也难免被贼徒耳目窥望。出入行止,尤需谨慎。稍后我引你去一秘地,往后有什么声讯传达,还需在外周转。能托性命几人,暂充口舌行走,如果没有什么急情必要,坊正也尽量不要出坊。” 李潼迟迟不肯接纳田大生,也有着这方面的考量。丘神勣耳目张设,自然不敢轻易对他下手,但田大生若是频繁出入,难保不会入其视线。区区一个坊正下吏,丘神勣要用强挟持、刑讯逼问,简直都不用动脑子就能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他邀请田大生同行这一路,也是为了让对方充分意识到将要面对的是怎样对手,如果还没有将其吓退,也应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guaniantanghuang0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20 诸用仰于国 修善坊位于长夏门大街东侧,李潼他们抵达此处时,恰值正午。 坊门前多车马行人排队入内,骄阳炽热,左近洋溢着一股浓烈的生人汗臭并牲畜便溺气息,特别排在马车前方是一队风尘仆仆的胡商,那复杂气息更是加重许多。 “有没有别的通道入坊” 队伍前行缓慢,李潼有些烦躁,他出坊时间不多,事情安排紧密,没有时间浪费在排队上。 “转出横街,长夏门大街有水门,可租船入坊。” 田大生开口说道“修善坊北依南市,伊水左支穿坊过,城外诸货都可漂流入坊,因此便利,是南城繁华甲等。” 说着,他轻视少王,下车导引,马车离开了还在缓慢前移的队伍,转入长夏门大街,北行半个坊区,便见到设在街旁、占地十多亩的简易小码头。 这一行人,无论李潼,还是杨思勖并诸仗身,日常生活经验基本是个废。因此还要田大生出面,租赁了三艘小船,长不过丈余,宽也数尺,乘人四五个,已经稍显逼仄,唯一胜在操控灵活。 留下两名仗身护卫于此看管车马,李潼等人便换船入流,入坊便流畅许多。至于沿途跟从的金吾卫兵众,到此便跟不上了,他们当值之际,身上也不携带多少钱币,强征纠缠之际,三艘小船已经行过水门,只能留下来大眼瞪小眼望着看守车马的王府仗身。 这一段渠水并不宽阔,左右相望数丈有余,石砌的堤岸很是齐整,往来舟舸多是载货,但也不乏如李潼一般贪于悠闲、泛舟游览的闲人。 那些专门的游船格调要好许多,船身涂漆绘彩,有的还加设彩棚纸伞,携伎游城,自有趣味。田大生租赁来的小船则就简陋得多,船里还残留鱼鳞并烂菜叶之类秽物,散发着沤烂的气息。 “城内多渠,水行便利。归府后记得吩咐一声,各津渡处都备上一两艘闲船待用。” 李潼吩咐杨思勖,转又思绪发散,指着田大生问道“城内街渠途长,出行曲折,未必人人舟车专用却又贪于便利。布设几个舟车租赁的行铺,费钱多少又是何司经管” 田大生闻言,大感咋舌,自觉跟不上大王思路。仅仅只是出行租船一次,就想到要开设几个舟车行铺他在洛阳住了几十年,出行一头小毛驴,也没觉得不方便啊。 操船的舟子听到李潼言语大气,便忍不住笑着插嘴道“郎君应是新进上都咱们神都城事事都有章法,跟外州还是大不相同的。” “噤声你知” 听到舟子语带暗讽,杨思勖眉头顿时一扬,发怒呵斥,却被李潼抬手制止。 “确是新进入都,倒要请问,要布置这些产业,有什么疑难” 李潼微笑着说道,并移步坐在了船首位置,脸色不乏认真。 舟子听到这话,倒有几分狐疑,看看左右两舟随行的护卫,再见舟上这位郎君虽无金玉的佩饰,但衣衫精致不似市中凡品,就连其奴仆都倨傲暴躁,不由得便收起几分轻视之心,转又几分郑重道“小民冒失,请郎君不要怪罪。卑贱舟客,哪知营生多少” “知多少讲多少,若能解我疑难,船资之外,另有酬谢。” 李潼抬手指了指杨思勖,杨思勖便抬手往腰际皮囊摸去,田大生见状却是一惊,刚才车上支取钱财,他是见杨思勖所携多金珠珍货,唯有千数钱都在他这里,忙不迭抖出十几个簇新的开元通宝排在船内并斥道“贵宾赏用,你这舟子不知多荣幸还不快说” 舟子见状,更生惊疑,不敢怠慢,忙不迭将自己所知详细讲来,但也都是道听途说的皮毛。不过这也大大解了李潼的疑惑,算是明白了基本的流程。 想要开设这一类的行铺倒是不难,有车有船就可以,但想要长久经营,舟车日常穿行坊里之间,则就必须要有符劵、传牒、总历之类文书。 符劵是舟车的资历,大概类同于牌照。传牒则是诸门监关禁的通行资格,没有这资格,城内许多地方都去不了。总历则是车夫、舟子的身份证明,大概类似驾驶证之类的。 这些东西具体该在何处办理,舟子倒是不知,但却讲了许多变通取巧的法门。像是将舟车挂在一些基层政府部门,公车私用,或是道观、佛寺之类用车、用船都有一定便利等等。 田大生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大买卖,但毕竟也是政府在编吏员,又补充了一些舟子言语没有涉及到的细节。 李潼听完这些市井谋生的细节,心中觉得很精彩,并对田大生说道“这件事可以做一做,具体细则,稍后再论。” 他倒不指望凭这些买卖赚钱,真要为了钱,还不如专心经营他的田邑。 真正让他感兴趣的,还是这种人员的流动性不易监察,丘神勣就算再怎么势大,了不起盯死了他的王邸并他们兄弟行止,总不能将所有贩夫走卒都严密监视。 满城的流动人员,哪怕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他的眼线,所能带来的便利也是极大的。也不仅仅只是为了应付丘神勣的监视,未来同样大有潜力可挖。 舟行入坊,随意选了一个坊中平坦区域登岸。修善坊之繁华确是名不虚传,视野所及,邸店、食肆林立。趁着金吾卫还没有追行上来,李潼随便选了一个高达三层、看起来很是气派的食肆行了进去。 食肆底层是宽阔大堂,供贩夫行脚于此短留用餐,只摆设着一些简单的食案并胡床马扎。一行十人走进来,很快便有店奴迎上前来哈腰接待。 “选一个高处通透的食厢。” 杨思勖上前吩咐店奴,一行人在店奴引领下登上阁楼,走入一个食厢坐定,杨思勖又叮嘱护卫们在门外守好,勿使人扰,然后便独自一人匆匆下楼。 李潼坐定后,饶有兴致打量几眼食厢布置,然后便移席到了窗前,由此俯瞰坊景,下方人影涌动、繁华躁闹,让他看得很是入迷。 田大生小心翼翼立在一侧,心中虽有狐疑,但大王不说,他也不敢发问。 等到店奴送来一些酒食并退出,李潼抬手示意田大生“坐吧,不要拘礼。今日所言,多有微细,希望坊正都能谨记在怀。” 听到这话,田大生多有忐忑,但还是依言入席。 “贼徒猖獗,不易除杀。我身位危高,虽有心却无力,你等闾里豪义虽有力却无途。” 听到少王所言,田大生垂下头,尴尬中不乏羞涩“贼徒身在高位,远非鄙俗之类能近。早前四郎营居清化坊左,尚可一窥丘某宅细,但丘某移居积善坊后,更不能近”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神都坊市布局严密,权贵人家与普通人之间泾渭分明,少有重合之处。如他自己若非白龙鱼服、主动轻便入坊,这一生甚至都不必与普通人产生接触并能生活得很好。 起居自有奴婢服侍,这些奴婢或是大内直接指派的户奴,或是官府安排的番户,这些人本来就有别于普通民户。 饮食之类除了封邑、田邑进奉,春官礼部下属的膳部一年四时都有廪物供给,包括俸料与常食料。常食料中既包括有羊、猪、鱼等肉食,还有米、面、粉、瓜果、菜蔬诸种,甚至葱姜蒜豉盐醋、柴炭等等,都有定例供给。 其他如车服、帐内、役士等等诸类,俱都取用有司。像是薛怀义的侄子冯昌嗣明明才力有限,李潼仍将田邑诸事托之,就是因为这些田邑、庄园等,耕作由官府组织番户官奴,产出除了自供之外,剩下的由司府寺直接收购,真正需要操劳经管的,其实很少。 可以说只要不是趣味太别致,这些大贵族们生活方方面面、任何需求,官府都能满足,根本不需要与庶民发生任何接触,或者只作有限接触。 李潼念及这些,并不是以此米虫生活为美,只是搞清楚田大生这些闾里人众很难接触到丘神勣、周兴这样的高官生活层面。李潼倒是能接触到,但是他没有足够人力能用,双方合作才能互补。 在这合作中,李潼掌握信息层面与渠道优势,也更清楚高官命门所在,但他要做出什么判断与计划,还需要足够的细节支持,这就是田大生等市井人价值所在。 “刚才与舟子所论舟车行铺,不是闲言。车百架,舟五十艘,人力诸用,尽快核算本钱多少,最好能在未来一个月里铺设起来,能不能做到” 李潼又望着田大生问道,这也是他给田大生等人提出的一个考核,要看看这些人能够在短时间内调用起多少市井资源。 “这、这么多” 田大生闻言后便瞪大眼,一脸的惊讶。 “本钱所耗先不必论,只问你,能不能做得到” 李潼又问了一遍,这个规模在他看来还远未够,神都百余坊,一坊安排一车都不大够。 南市、北市并一些繁华坊区如眼前的修善坊,一两驾车也根本形不成什么有效的眼线网络,未来规模肯定还要继续扩大乃至十数倍,但那都是后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21 徐敬真引诬 田大生额头冷汗直沁,半是窘迫半是心惊,听到少王如此计划,他才知此前自己思虑仍是浅薄。 如此沉默大半刻钟,他才缓缓点头道“做得到,只是一时人力抽调,还要多募城外客户,不足深信。另这么多客户籍历,也要疏通县廨” “我府内人事被盯紧守死,不可轻动。疏通县廨,要靠你等。” 所谓客户,并不是指的资财丰厚的金主,而是失地的平民,从高宗时期开始,均田制便逐渐崩溃,多有民众流落外乡,又称为客奴。 因为王府田邑事宜,合宫县主簿傅游艺近来常常造访,老先生知情识趣,李潼与他也渐渐熟悉起来。招募几百个城外客奴并录籍历,这种小事并不难办。但李潼自己却不能出面,否则便会留给肃政台攻讦自己的把柄。 “县中一尉,素来贪鄙,如下吏等直坊事者,月季都要输钱才能留职。求他造籍,倒是也可,但肯定会有厉索” 听到田大生盘算,李潼便笑道“钱财不是问题,关键是要事情尽快做好。是了,坊正例钱多少若供职里正呢” 隋代两都城坊称里,因置里正。入唐之后虽然称坊,但也并没有废除里正一职。 因为坊正只负责管理坊内治安、清理、坊墙修葺和坊门开闭,而里正还是掌管户籍的吏员。所谓百户为里,里设里正。像是王府所在履信坊,因为地处洛阳城里偏在,居户很少,几坊合置一名里正,职权要比单纯的一名坊正大上许多。 “坊正供钱例为一千,里正职钱五万,例供五千。” 听到田大生所言这明码标价,李潼不免暗暗咂舌,难怪后世说天下胥吏皆可杀,基层工作居然这么大的油水。 原本合宫、洛阳两县分治神都城,每县所辖五十坊左右,即便只有一半坊正交钱,那也是两万多钱,一年收成四季就要十万钱,百数贯之多若再算上别的杂收,区区一个县尉几乎能够顶得上三品大员的年俸 不过合宫隶属赤县,天子脚下,胆子这么肥的也是罕见。于是李潼便多嘴问了一句“这县尉叫什么名字” “县尉名弓嗣举,分押户曹。” 李潼听到这个名字,隐觉有些耳熟,皱眉思忖起来。 合宫县属于最高一级的赤县,县尉例有六人,比拟台省尚书六部。他与合宫县廨属官打交道,仅止于主簿傅游艺一人而已,但何以会对这个名字感到熟悉 略作沉吟,他便又问道“这个弓嗣举是何出身有没有家人历任显宦” “弓嗣举出身汴州豪宗,有族兄弓嗣业居洛州司马,族兄弓嗣明为洛阳令。正因家世显赫,广立赤畿,才敢这样凶恶。” 别的上层人事,田大生或还不知,但讲到上官,还是很清楚的。 “汴州豪宗” 听到田大生一连讲出几个相似名字,李潼原本有些模糊的记忆顿时清晰起来,想起来今年将要发生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徐敬真北逃并引诬案。 徐敬真是徐敬业的弟弟,徐敬业举兵失败后,徐敬真被流配远地。徐敬真在今年逃回洛阳,得到洛阳官员资助准备继续北逃突厥,却在途中被擒获,由此引发一轮新的清洗,宰相张光辅甚至都受此牵连而死。 这一场杀戮并不只集中在河洛京畿,单单被杀掉的外州刺史便有数人之多,也是永昌年间规模最大的一次杀戮。此际再听田大生口中讲出几个涉案人名,李潼不免联想更多。 此前身在局外,李潼将此只当故事去看。可是如今人在局中,再作一番细忖之后,心里却生出许多别样感受这件事似乎不像一次突发的事件,反而更像是一次有节奏、有预谋的定点清除。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结合自身经历加上已知事件,那就是他奶奶武则天眼下远不如他本以为的那样强大。 元月大酺,他也算是舔得尽力,而且他奶奶也借此针对时局进行了一些堪称精妙的调整,很明显短期内是没有刁难他们一家的意思。可就是因为外廷所施加的压力,他们兄弟不得不提前出阁。 如果这件事还可以归为武则天对他们兄弟安危的不在意,那么薛怀义涉入禁卫谋乱事件呢 危机直接产生禁中,而且还是南衙禁卫高级将领,如果薛怀义不是告密而是同谋,可能现在已经城头变幻大王旗了 但就是这样一个强烈危机事件,居然处理的有几分波澜不惊的味道。当时李潼虽然有些疑窦,但所知内情不多,也难做出什么判断。 现在听田大生讲起这个涉案的汴州豪宗弓氏居然在京畿之内都有这种强势,如果前后之间确有什么联系,李潼便大约能体会到他奶奶那种如鲠在喉但又不得不隐忍的愤懑心境。 然后李潼便意识到一个更大的机会他之所以觉得现阶段丘神勣难以战胜,就是因为清楚意识到丘神勣作为南衙掌兵大将,是他奶奶用以制衡宰相的重要棋子。 可如果丘神勣也在这场事件中牵涉很深呢或者说,当丘神勣原本的作用不在了,武则天对这个昔年心腹还会有几分包容 金吾卫是洛阳城防最主要的力量,而这个将要遭受清洗的汴州弓氏在洛阳又有着不弱的势力。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不是会不会,而是一定有,没有也要有 “近期不要与那弓嗣举有什么大宗钱财往来,如此骄横穷索,祸将不远。” 李潼不是吝惜钱财,明知道这是一个火坑,又怎么会指使人去跳。可若不能开设舟车行铺,又该怎么布置眼线去了解细节 而且随着他思路逐渐的明确,对耳目需求更加迫切。因为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准备试图栽赃丘神勣 “其实、其实若只求耳目通达,探人宅秘,还有一法,只是太污秽,恐唐突大王” 田大生脸上颇有几分迟疑,言语也有几分吞吞吐吐“早前曾使人入周兴宅邸掏刷溷n池,虽然不能入深宅,但日常来往,贿其仆役,也浅知他宅内隐事,但投书铜匦,却不能伤他”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瞪大眼,大叹果然鼠有鼠道。他这里还是一筹莫展,没想到田大生等人已经琢磨出一些道道,且还有所收获。 所谓溷池,即是粪坑。无论什么人,地位是高还是低,吃喝拉撒都是难免。打扫厕所又累又脏,哪怕府下仆役肯定也是能避则避。 这个思路,自然不是李潼的经验阅历能想到的,但若是能执行得好,又远比他那个舟车行铺的思路有效得多。毕竟高门大户都有自家车马备用,即便组织起这样一批人来,无非穿街过巷看个浅表,还是很难深入人庭门内里。 “这种事,好不好安排能不能直入丘、周等家宅内里” 李潼又问道,如果能将耳目张设到对方家邸,对于他制定计划无疑更有帮助。 见大王并不厌此污浊卑鄙,田大生也松了一口气,又说道“此虽贱业,但也颇有得利,城外广有田园庄墅收买粪土。都内坊居人多,各坊都有街头、行首,贸然操业,自然很难。但若是荐用贱力几人,小贿头目,行入指定宅邸,并不困难,人也不会相问为何。” 李潼闻言后,更觉大开眼界,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掏粪这个行当居然水都不浅“既然有这一种门路,那就尽快布置起来。都内短时或将横变,届时可为除贼良机。除丘贼、周贼之外,另有刚才所言弓氏几家,也尽量潜伏。人力方面足不足用” “闾里卑鄙之众,或是没有技艺谋生,但若只作贱业,都不必求于外人。” 田大生对此很是自信,舟车操御,还有技术的要求,他还有些踟蹰,但掏粪贱业只要一把力气、不怕脏就行,挑选起来自然更简单。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又说道“暂作此业,只是从宜。但既然供事于我,自然不能薄于犒奖。此前所言行铺,一并操持起来,短时不必大规模的铺设,能用多少人力就用多少。所收多少,或奖犒或抚恤,都由坊正来决定。” 虽然田大生等人以义气自标,但李潼也不想只凭此便穷驱他们。行铺既是一个谋利养生的产业,同样也能收采风之效,而且规模若能发展起来,单单这些车夫、舟子本身便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田大生听到这话,心中也是多有感动,更觉这位大王惠及卑下,值得性命相托。 正在这时候,一道耀眼的光芒由坊里打射上来,应该是一面打磨光滑的铜镜折射的太阳光芒。 这道光线在窗前晃动片刻,李潼便拉着田大生行到窗边,指向光线射来的方位,对田大生说道“认清楚那处宅院,日后急情传递,或是钱货支用,都到那里去,凭信印自然有人接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22 枯禾逢甘霖 r 经营行铺产业,包括反向监视丘神勣与周兴,都是李潼偶然生出的念头。r r 他今天带田大生到修善坊来,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给对方介绍一下他布置在这坊中的秘密基地。r r 站在食肆阁楼向下眺望,可以看到那是一处占地七八亩且有着一个简易独立码头的邸店,毗邻伊水河渠,面积不算太大,但在寸土寸金的修善坊中,规模也绝不算小。r r 这一处据点,就连李潼都是第一次见到,是老太监杨冲进献给他的,用作与禁中急情联络,本身也是一处价值不菲的产业。而且杨冲也表示会持续不断向此输送财货,用作少王活动资金。r r 李潼倒也不是打秋风上瘾,非要勒索老太监,他王府财货虽然丰沛,但每一笔花销都是要走账的。后世有巨额资金来源不明的贪污罪,而他作为一个宗王,却有巨额资金去向不明的谋乱罪。r r 所以,拥有一个独立于王府之外的小金库,可以绕开王府监察动用财货,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此前之所以敢跟田大生那么豪迈的许诺,背后就是因为有杨冲这个大金主资金。r r 杨冲直案司宫台,还掌握禁中走私渠道,家底丰厚得很,而且年纪也已经不小,腿一蹬钱没花了,这一辈子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所以在跟少王勾搭上之后,也是豪迈得很,要钱给钱,要人给人。r r 除了这一处邸店之外,杨冲还在南市留下两个铺面,一个香行,一个木料店。本身经营便获利颇丰,店铺本身还是一笔不菲的财富。r r 所以李潼是真的不缺钱,他缺的是那种能够完全信任、帮他花钱的人。眼下还仅仅只是给田大生透露一个邸店,不是不信其心诚,而是为了继续考察其人能力值不值得托以更大事务。r r 手下乏人可用,是李潼一大制约。他王府一众僚佐,都还需要磨练,田大生市井出身,能够接触的层面又有限。所以未来一段时间里,无论际遇如何,继续苟下去猥琐发育,也是立足于现实的一个考虑。r r 不多久,杨思勖匆匆返回,附耳低声回禀几句,李潼微微颔首,抬手示意田大生在这里继续记牢方位,然后便站起身来,在杨思勖的带领下行入食肆另一侧的一个房间中。r r 听到脚步声,门从里面被推开,一个身穿浅蓝圆领袍的中年人站在里面,先是看了一眼杨思勖,然后视线落回李潼身上,便显得有几分激动,叉手弯腰道“博州贡员苏约,见过大、见过郎君”r r “苏君不必多礼,旧人久言你名,今日一见,确是孤松瘦石,朴质可赏。”r r 说话间,李潼闪身迈步行入房间中,并不乏歉意道“本该华堂待客,可惜多有不便,于此匆匆邀见,仓促简寒,还请见谅。”r r “怎敢、怎敢”r r 名为苏约的中年人躬身垂首,待到李潼落座席具,才又庄重见礼“阿公入店访我,心中喜极,落拓之人,野蒲俗质,能为郎君奔走,实在愚之大幸。”r r 这个苏约,便是禁中女官徐氏那名老相好了。李潼并没有直接将之召入王府听用,而是留在修善坊继续经营产业,也算是一招暗棋。一则秉性还不太熟,二则一旦成了他的府佐,便摆在了台面上,行动便不再随意。r r 待到这个苏约坐定,李潼便随口问起一些旧日经历。r r “在下本籍博州,上元三年初解随贡入都,初试而落,憾然归乡。余后数年,几取文解,却都无所成。永淳年后,长居神都,不敢再归乡阻才流进途,唯热血未冷,偶或应制,但也只是贻笑方家”r r 苏约短短几句话,便将此前人生经历介绍完毕。但李潼在听完之后,却也颇生唏嘘。r r 久试不第,往往是失败者的代名词,但其实这也并不尽然。r r 唐代科举有常科和制科的区别,常科是每年一试,制科则专才特取。这其中,常科应举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学馆生徒,即就是六学二馆学子于本学通过考试后,获得参与科举的资格。另一类便是州县学子,通过州解试,获得文解之后,每年十月随贡入都。r r 这其中州县贡士每年每州不过二三人而已,且文解有效期只有一年,一年不第到了第二年还要继续参加解试,通过之后才能获得新的文解。r r 这个苏约能够连续几年都获得州试文解,说明最起码在其本州,学养都应该是名列前茅的。博州乃是河北上州,并非偏远之地,由此可知这个苏约是真的有才学。r r 但是每年常科应考千余人,天下各州翘楚才流汇集都城,所取不过一二十人而已。当中竞争之大,可想而知,如杜甫一生都没能考取什么正经功名,王维则从太原冒籍京兆,李商隐也是连考数年之久。r r 而且在初唐还有一个风气那就是重中央而轻地方,开元之前所重唯两监而已,即就是东西两都国子监,国学生徒得中几率更高。许多年景,外州学子所取不过一二人乃至于颗粒无收。r r 这个苏约自陈屡试不第,不敢再归乡占据珍贵的文解名额,或许是羞于归乡,或许是财力上已经不允许了。毕竟若非什么豪宗大族,家资殷实,每年往返路费便是一笔惊人的开支。r r 做洛漂很不容易,就连刘幽求这个已经考取进士的人,数年守选都囊中空空,进了王府只献得起两瓮咸菜。更不要说这个苏约了,也难怪其人会沦落为徐氏的面首,毕竟骨气当不了衣食,彼此都是失意人,也能相互慰藉。r r 如果说时下常科对外州学子而言是地狱难度,那么制科简直就是死亡难度了,笃定必死的考试。r r 制科是皇帝特诏,专选事才,原则上来说,参加考试的人数可以更广泛,不仅仅只局限于学馆生徒与各州举子,只要自认有此专才,都可参加考试。r r 可问题是,历届的进士、明经包括在职的官员,也都可以参加啊r r 比如原本历史上的刘幽求,虽然已经进士及第,但却守选多年始终没有通过吏部考获得任官,一直等到圣历年间参加制举经邦科得中,才被授予官职。r r 制科是比常科更高一级的考试,对人才的要求也更高,而且往往是遇事则考、挑选专才,一旦得中,便能授予官职,无需再作守选。因此被许多进士包括在职官员视作获得官身或是越级升迁的机会,竞争要更加激烈的多。r r 苏约这样一个落第举子,居然跑去参加制科,也真的正如他自己所说,是真的只剩下一腔热血,只求过过干瘾了。r r “国家取士,法不循一。命途或有乖张,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苏君久挫,仍能保养热血志向,单此守志不弃一项,便胜世道俗流诸多。”r r 李潼这么说,也并非纯是客气,这一时期什么妖事都有,负面的、正面的都不缺乏。r r 比如在这一年的制科考试中,便会出现两个大能。神龙五王之一的张柬之,六十四岁高龄参加制举贤良方正科拔得头筹,开元名相张说举词标文苑科第一。r r 张柬之早年举进士,解褐县丞,之后多年都在底层打转,宦海沉沉,基本上没有特殊的际遇,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张说虽然号称出身范阳张氏,西晋张华的后裔,但到如今也只是寒族地主人家,弱冠之龄一举成名。r r 武则天女主当国,传统的政治人才如关陇世族之类对之一直怀有抵触,只有更加扩大人才选拔层面,才能获得不同于传统势力的新型人才。r r 消极一方面自然是酷吏横行,幸进者无数。但积极的一方面就是促使大量寒族人才加入统治秩序中来,大大摊薄了传统世族所享有的政治资源。r r 武周一朝虽只十几年,但开设制科却达到将近三十次,频率之高冠绝有唐一代,其中不乏有“才高未达、沉迹下僚”等专门针对才高位卑、不得志人才的科目。r r 李潼之所以确定孝义能够成为他的一张保护伞,除了基本的人情判断之外,也在于武周制科单单有关“孝悌”一类的科目便有数次之多,由此可见他奶奶是真的很缺爱,需求甚至都上升到国事人才层面。r r 一个帝王人物本就复杂,功过如何又哪里是能一言以蔽之。r r 当然,武则天功过如何跟李潼也没啥关系,你对我好自然就是好人,对我不好,该弄你还得弄你。总之,我是不会放弃宫变夺权的准备和权利。r r “远游多年,人事俱非,不敢言胜世俗,能守唯不负当时而已。郎君垂怜及我,是枯禾喜逢甘霖旧年常忿才力不为取,而今幸得赏用,唯倾我所有,证此一身”r r 苏约讲到这里,又是起身而拜。r r 这话也算是心声表达了,不得志之人,世道常有,谁又不想证明自己r r 李潼也想试试这个苏约才略如何,想到刚才与田大生商议的问题,便又问起这个苏约,想看看他有没有别的思路。凡事不作一手准备,蹲茅房商讨机密的情况毕竟也是少之又少。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23 兵事再兴 “洛河自汇千年运,天街长出入九重。宁知闾里袍褐客,津桥渡否两世中。” 听到少王提出的问题,苏约短作吟咏,片刻后自觉失态,忙作歉然一笑,然后又叹息道“虽然同居闾里,但门庭自有深浅之分,低者登于高门,谈何容易。但若遁出俗外,倒也不是没有路径。” “怎么说” 李潼见这苏约除了自怨自艾之外,也颇有几分成竹在胸的笃定,便好奇问道。 苏约稍作思绪整理,然后又说道“深庭者,门禁森严,常情走访,自然难入。但若避开常情,倒也不难。方伎者医卜技艺诸类,僧道之徒,异货豪商,但有非凡,越俗情登门第并不艰难。” 眼见苏约侃侃而谈的姿态,李潼不免感慨,你老小子蹲神都怕不是专心备考吧,这攀龙附凤门道琢磨很深啊。 不过纸上谈兵的理论家不少,问题是你能实现什么 提纲挈领一番总结后,苏约便就言于具体“北街道德坊有老妇朱婆子,善治妇人脐下疾,常凭此技游诸贵第” 讲到这里,他脸上闪过一丝羞赧,但还继续说“因其常得珍货犒奖,坊间多高户访买。早前大内赠物,我也常寄她家典卖,因是相熟。早前徐娘托事,我试探有问,知此婆子常登清化坊丘邸施技,丘某虽入居积善坊,但仍有子女留居旧宅”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一乐,他想知丘神勣阴谋种种,对其家人妇科病实在没什么兴趣。但也不得不说,相较于田大生的掏粪思路,苏约这里直接举出一个登堂入室的路子,丘神勣家人真有嘴碎的话,倒也不妨打探隐私。 “朱婆子贪货利,早前我以货贿之,所探幽隐,俱录在此。” 苏约说着话,掏出一文卷摆在李潼面前,并又继续说道“丘某次子嗣诚,为积德坊魏国寺寄子,常引家人往来礼佛奉法。另有家事诸细,皆在籍录。”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真是不乏惊喜,只觉得这个苏约真是一个妇联人才。 富贵人家常将儿女寄养沙门,以求佛陀庇护,这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隋文帝杨坚了。 不过丘神勣将儿子寄养魏国寺,应该还存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拍武后马屁,魏国寺本名太原寺,武则天母亲荣国夫人死后捐宅为寺,本在洛水南侧教义坊,后来武则天等上阳宫楼遥见太原寺,睹寺伤情,便将之迁到了洛阳城东的积德坊,并改名为魏国寺,颇有几分武氏家寺的味道。 “魏国寺多权贵往来,可惜寺籍难得,在下虽知其地,难入其门。” 苏约先是叹息一声,然后又不乏振奋道“但日前事情却是有了转机,前置邸店,听郎君训优待客游士人。当中有擅书者钱囊渐空,我许他抄书抵资,抄经数卷,在下常携游魏国寺外,得寺中僧徒赏识,便以抄经事相托,能恒有往来” “那抄经者何人” 李潼闻言后心中便是一动,开口发问道。 “讲起此人,也令人叹息,本来已经得授官身,且高任凤阁机枢之地,但却因见恶权贵而遭逐事外,不得已流落京畿。其人名钟绍京,所恶者想是非凡,可恼非凡书力,竟因权徒厌恶而不能为用在下知郎君有雅集野遗之趣,本想引献,又恐权徒滋扰,待到探问清晰,再禀郎君自度。” 苏约讲到这里,颇有几分同仇敌忾的忿怨之色,浑然不知席中少王脸色已经黑了下来。 “转告钟绍京,明日去我府上待见,若是不去,告诉他趁早离都归乡” 李潼闷声说道,本来觉得这个苏约做事妥帖、很顺眼了,怎么突然就觉得面目可厌起来。 “郎君也知” 苏约本有几分惊讶,抬眼望去,却见少王神态有几分不自然,心思一转,自己也忐忑起来。 李潼本来因为牵连钟绍京而颇有几分愧疚并可惜,没想到其人竟被苏约收留,但见到苏约讲起那权徒害贤的一脸愤慨,可想而知钟绍京肯定是没少对他发牢骚,大概是恐怕泄露禁中隐私而没敢言之极细,但也已经足够激发李潼心中恶趣。 兜兜转转,你老小子终究没有逃脱擦鞋仔的命 抛开心中恶趣,李潼对苏约的成绩还是大感满意。似田大生等人,虽然土生土长于洛阳,但生活际遇的不同还是限制了他们能够接触到的范围。 苏约尽管久试不第,但好歹也是州举的贡士,客居于洛阳,能够接触到的人事范围反而比田大生等人还要广泛。交谈一番,苏约所体现出来的价值也比现阶段的田大生要大一些。 不过李潼倒也并没有生出什么厚此薄彼的想法,人生在世哪有什么绝对的贵贱高低,价值各有体现,长短互补,这才是社会之成社会的意义。 就比如李潼自己,到目前为止也无改一个尴尬宗室的处境,不能搏命杀敌,不能给人权位,能力不大,吸引仇恨倒是一把好手。 但他也并不是一无是处啊,起码他能给人一个原本社会层次中看不到的前景与希望,尽管这个前景能否实现还要靠身边这些人自己去努力打拼。 “托事有应,苏君真是不负良才。时下虽有短厄,但苦心必不辜负。且先安在坊中,我将私密寄此,蓄势待动,克除强敌之后,自有厚泽分享。” 听到少王勉励,苏约又郑重点头“远客昏昏十几年,不知为何忙碌,不知为何苟活,身若孤魂,不知所寄。尚未入拜,郎君便广有厚赐,苏某敢不尽力相报” 李潼入坊时间已经不短,想必那些金吾卫耳目也快要再追踪上来,为免暴露联系,李潼也就不再与苏约继续深谈。 余下一点时间又简短约定两件事情,一是做好与田大生等人的联系,二是希望能够借着老太监杨冲赠送的这一个邸店产业,招揽更多如钟绍京一般失意之人。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让苏约稍后安排人投书于宫外铜匦,状告有都邑贵人便服出行、入于修善坊,驱令金吾卫兵众净街扰民。 说完这些之后,苏约便起身告辞,由另一侧下楼。 至于李潼也返回了原来的食厢,趁着餐食未冷,小食些许,眼见街上十几名皂衣武侯分散盘问行人并逐渐行向此处,于是他便站起身来,在同行众人拱从下行出食肆,并离开了修善坊。 离开修善坊的时候,天色尚早,李潼倒是很有兴致去游览一下近在咫尺的神都南市,但见到已经又聚集在车后的金吾卫兵众,想想还是不自找麻烦了,吩咐返回履信坊府邸。 他这一次出门闲游,本就有几分冒险的成分。宗王出门,按例是要仪仗张设、鼓吹导引,类似他这种轻装简从,并不合仪轨,是会遭到御史弹劾的。至于惩戒轻重,那就要看当权者意思了。 朔日朝会之后,李仙宗入府,让李潼对他奶奶的态度再有推测,这才有底气冒一冒险。但即便是有底气,他还是作后手安排,让苏约投书告密,揭露自己。 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小事闹大,就看金吾卫兵众对自己紧盯不放的这架势,李潼就觉得稍后没有御史弹劾自己那才见了鬼。话总不能一人说,再加上铜匦投书,那就是公私两条途径的揭发。 在武则天看来,或许就是这个孙子真是窘迫可怜,被人守得死死的,凡有出入行止都被披露的干干净净,接下来就算要敲打,落手应该也会轻一点,手一重兴许就直接敲死了。 这一次的冒险,李潼觉得是挺值的,最起码是将眼下手中所掌握的力量稍作梳理。虽然看起来仍是寒酸得可怜,但也总算是有了初步的拧合,甚至于对于如何搞掉丘神勣已经有了一个草定的思路。 事实证明,且不说李潼对大局情势判断准确与否,但对于自己讨人厌这一点认识是很精准的。甚至他还没有返回履信坊府邸,右肃政台已经有数封弹劾奏书已经送入禁中。 但是无一例外,这些弹劾的奏书根本没有呈送到神皇面前,便被直接发还本署不议。因为五月朔日大朝之后,整个政事堂都在围绕一件大事运作,那就是文昌右相韦待价西征吐蕃事宜。 光宅年间,徐敬业作乱于扬州,此乱虽然从速平定,但流韵仍长,不乏时人比为旧隋杨玄感谋乱。为图国内稳定,武后轻率下令安西诸军回撤,之后安西诸境多为吐蕃侵占。 为此不乏人穷指武则天败坏高宗盛业,因此在国事稍稳之后的垂拱三年,适逢吐蕃大藏内乱,武则天复以韦待价为安息道大总管,将三十六路总管大军西征力图再复安西。 但大军集结未久,北路与突厥作战的唐军又败一场。转眼到了垂拱四年,李氏宗王接连为乱,国中大军平叛,西征诸事只能暂时搁置。如今永昌元年,局势稍定,韦待价等西征诸将再作请战,神皇许之。 除此之外,神皇另作雄图,那就是除西征之外,复集两京并河东诸府军众,趁突厥阿史那骨咄禄远顾西域之际,发兵北进攻讨突厥牙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24 朔边良才 出游修善坊的第二天,李潼还没有等到钟绍京登门,薛怀义却先一步入府,且脸色沉重,入府后便示意李潼归邸详谈。 李潼见薛怀义神态如此,心中也是不免一沉,当即便起身与薛怀义一同返回自家王邸。 待到中堂坐定,薛怀义示意屏退众人,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笑容,说道“昌嗣就任国事,可还称职” “昌嗣秉性淳厚良善,或才力一时未逮,但资质大可雕琢。任事之余,我也着他就学于府中学官。” 李潼也没有一味夸赞,开口将实情告知。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好转几分,不乏夸耀道“与王情谊深厚,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我家闾里寒户,父母兄长都命短不寿,全凭寡嫂辛苦。但生人男儿,哪能常赖妇工活命,我也厌倦阿嫂督管严厉,整日闲游坊里,好在命数不坏,总算闯荡出一些局面,但也、嘿” “半生所识人众,唯王一家可夸。特别大王虽然年少,但也真有常人远远不及的才器。家门嗣息托付给你,我是放心的。这小子志气高、才器弱,迂腐又可怜,我自己都还昏昏过活,也不知该怎么教养他成材。来年伴从大王,指望他能尽劳听用,真为世道所重” “薛师言重了,若非情谊惠我,门庭未必能享如此安逸。更兼重亲托我,这一份信任,守义自不辜负。” 李潼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没忍住,又问道“薛师今日来访,是有什么要事烦忧” 薛怀义闻言后便长叹一声,语调不乏沉重“来日我或将长离都邑,不能再人情守望,今日来告,是让王有一个准备。我知世道情势多有逼你,但只要安在家宅,自有神皇厚庇,无患滋扰。” 听到这里,李潼心中便有所悟,但还是发问道“薛师何出此言” “神皇陛下将要大用边事,正募集两京并河南河北诸州府卫,将要远击突厥” 薛怀义神情复杂,半是忧怅半是自豪“大军主帅虽然仍是在选,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要领此任了。” 果然如此 尽管心中早有先知,但当亲耳听到后,李潼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这、这是不是有些草率我不是说薛师” “直说也无妨,我是玩乐戏弄还可,哪有什么统军谋事的大才” 薛怀义自己倒是豁达,左右望望作谨慎状,又凑近李潼说道“只是秘告于王,切勿外泄。此番军行,意不在敌。边传秘信,突厥大军浪行西出,漠北其实并无强敌” 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特别在此前身涉谋逆请教李潼之后,薛怀义也是真的将李潼当作一个能诉机密者,他不乏卖弄道“否则神皇陛下又怎么会遣任我但为何仍然让群臣举荐,王且自度。还有可笑一事,丘神勣居然也在力争此任,却不知哈,狗贼也只是声势虚张罢了,去年小得乌合之功,便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大将之才,真是可笑” 李潼只是默然聆听,但心里思绪却已经快速转动起来。薛怀义所言种种,大大补充了他对永昌元年一系列纷乱缘由的认知空洞。 “神皇陛下真正寄意,还是安西一战。只要此战大胜,能积重威,此前禁卫谋乱所涉奸贼,一个都逃不了” 讲到自己险些引祸上身的旧事,薛怀义又是一脸恨恨之色,片刻后似乎觉得自己讲得太多,他拍拍李潼肩膀说道“此中机密,千万不要泄于旁人” “薛师心腹视我,敢无一二吞言肚量自守家门,安待薛师扬威边疆。” 李潼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是很复杂。很多时候,他都忍不住感慨他奶奶权术精妙,但是对于眼下这一系列的安排,只觉得武则天像极了一个沙盘推演、纸上谈兵的键盘侠。 薛怀义停留未久便告辞离去,李潼坐在王邸一时间却是心情复杂。前后两世,他都没有什么弓刀戎马的经验,军事上可谓一个白痴。 但是由于心知战事结果,也根本无需再作什么经验推演。安西一战,韦待价大败寅识迦河,武则天边功立威的想法就此落空,为了挽回颓败声势,只能在国中掀起一轮新的杀戮。 这种层次的军国大事,已经远远超出李潼能够影响到的范畴,心中虽有惋惜,但也无可奈何。特别薛怀义透露出有关丘神勣的一个细节,让他意识到自家处境将会更加凶险。 丘神勣居然也请求出战突厥,这是李潼此前并不知晓的一个细节。他不知原本历史中有没有此事,但无论有没有,参考价值已经不大。他在这个世道折腾不短时间,与他联系越近的人事受影响肯定也越大。 正如薛怀义所言,丘神勣虽然高居南衙大将,但其实并没有什么领兵外出的经验与卓越军功,去年出征平灭琅琊王李冲叛乱本身就是一桩闹剧。 此番其人请求外出作战,要么对方已经张狂自大到已经不满足眼下权势,想要另逐新功,要么是心存危机感,觉得单纯南衙所任已经不足维系武则天对他的信重。 无论哪一种可能,薛怀义已经笃言其人所谋必不能成。一旦所谋不成,那一份张狂凶焰需要发泄,那一份隐忧、危机感需要排遣,这对李潼而言都不是好事情。 “大王,府外有钟绍京请求拜见。” 杨思勖行入中堂禀告道。 李潼这会儿心情纷乱,已经完全没有兴致再去见钟绍京,闻言后只是微微颔首“且先让他留任王府,请长史安排事务。告身之类,稍后再补。” 杨思勖闻言便告退,退出一半,又听大王吩咐道“转告他,旧前纠纷,非是人愿,事已至此不再追议。职事犒劳,加倍补他,让他且安心留此,另让田大生速速入邸。” 军国大事,李潼也操心不了。但他能预见到,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家处境肯定是加倍艰难。 他奶奶信心满满要扬威西域,但事实证明只会事与愿违,接下来一段时间自身威信与对时局的掌控肯定也要大受挫伤,将会更加没有精力再来关照他们一家。 更要命是能够给他家庇护的薛怀义也将要在这段时间离开洛阳,丘神勣无论是出于发泄又或隐忧,对他们一家肯定是要加倍施压。 杨思勖退出不久,田大生便匆匆入邸,入堂下拜道“大王可有吩咐” “昨日安排诸事,尽快布置完毕,迟恐不及。特别耳目行走,一定不可有丝毫疏忽” 李潼凝重吩咐道,同时也在皱眉沉思,又过一会儿才又开口说“另外安排可信之人,托言外州人众,请左金吾卫丘神勣为边将大用,间日投书铜匦。” “啊” 田大生闻言后有些不理解,但还是连忙点头“下吏尽快安排,只是请愿言书该要怎么撰写” “去召刘幽求来。” 李潼沉吟少许,又开口说道。如果时间从容,他也更愿意从容与府佐们培养感情,可是现在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诸府佐中,刘幽求有着腹黑阴谋的潜力,李潼决定眼下便将他完全拉拢过来。 刘幽求行入王邸,躬身说道“请问大王,新登府之钟绍京,应该付以何事” “这事先不着急,我倒想请问刘长史,除陇边诸事外,于河朔方面可有方略规划于怀” 听到少王这一话题,刘幽求微微一怔,但片刻后又连忙说道“卑职经历浅薄,此前斗胆有献拙论,至今思来汗然,才略卑浅,实在不敢再作浪言。” “不妨,只是宅内私论。” 李潼却不容他拒绝,抬手吩咐门仆摆开笔墨,示意刘幽求入席执笔为论。 刘幽求见状,心中也颇有几分跃跃欲试,他虽然被敲打眼高手低,自己也深有所感,但毕竟进士出身,仍不甘心于躬任府事微细,见少王颇有盛意,于是便坐入席中,略作歉然道“卑职家在冀州,河朔诸种,幼来也耳目有染,但不敢夸称浸深。小作试论,言义不及之处,还望大王包容。” 说话间,他便提笔缓书,间或思索沉吟,断断续续写起来。 李潼踱步行至刘幽求身后,俯身细览其人所书河朔边情。武周这段历史,他即便有了解,无非一些表面上的人事脉络,讲到真正的边事人情,实在是两眼一抹黑,远远比不上时人见解深刻。 刘幽求思路渐渐畅通,书写也越来越快,有要长篇大论之势。但李潼还是适时止住了他,拿起刘幽求这一篇边情时论,斟酌着进行涂抹修改。 刘幽求有些忐忑的立在席旁,但在见到河东王对自己精心撰写的时论涂抹修改时,心中不免有些羞忿,但是当看到河东王接着他笔尾继续写“朔边诸情,简陈在列。边务繁多,贼情如火,能托此重边方面者,非良才大将不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 看到这里,刘幽求才明白少王居然是在让他代写举荐大将的书文,除了受到重用的欣然自喜之外,也有几分惊奇“大王竟与南衙丘大将军有知己之情” 李潼吹干墨迹,从头检查,闻言后笑起来“不是常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25 风雨飘摇的宰相们 李潼费这一番心力,自然不是为了要帮丘神勣发声谋事。 尽管武则天已经决定让薛怀义领兵出征突厥,但还留下一段时间让群臣举贤。薛怀义说让李潼自度,李潼自然也要想一想。 依照他对他奶奶的了解,眼下这么做,应该还属于惯常操作的范畴,没有什么直接明确的指向,只是为了更加看清楚群臣人事纠葛。 但等到武则天寄予厚望的韦待价西征兵败之后,危机感变得强烈起来,这件事便会成为真正的致死因素。所以,李潼希望能够借此让丘神勣与这件事联系得更加紧密。 “世情乖戾,这件事绝对不可宣扬于外,明不明白” 李潼又吩咐人将他修改过的书文誊抄一遍,底稿则自己收了起来,然后又对刘幽求说道。 刘幽求这会儿还在懊恼刚才写的不够认真,有些敷衍,闻言后便也连忙点头道“卑职明白,明白。大王立身事外,清逸独守。” 李潼刚要夸他机灵,但刘幽求接下来又说了蠢话“若知所论如此机要事务,卑职更该精心雕琢。仓促成言,恐不为采” “已经足够了。” 李潼见这老小子一脸的遗憾,心中便冷笑起来,怎么着,你还想凭这一篇荐文卖好丘神勣,跟他北上邀功 对于刘幽求炽热的上进之心,李潼倒也并不气恼,反正这家伙早晚会明白,谁才是你真正主子 稍作沉吟之后,他还是决定把刘幽求暂时监视控制起来,三十好几还是一个小混子,突然参与到这种举荐边将主帅的大事中,怕他一时失态忘形,将事情泄露出去。 于是,他便吩咐刘幽求暂居王邸前庭知客并整理他从内教坊带出的一些声辞乐书,不要再回王府去了。转过头去,又吩咐杨思勖安排亲信宦者昼夜监望。 誊抄好的荐书,他自然吩咐田大生贴身收好带出,选择可信之人频繁投往铜匦。 这么做能收效多少,李潼也不能确定,但却是他眼下就能做到的方便法门。本就势弱于人,又是不死不休的关系,眼下的他也没有资格考虑手段光明与否。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潼只是深居简出,甚至就连原本预定端午宴请友人与宏道观登门斋醮祈禳的安排都给延后。眼下的他,人事牵扯越少越好。 当然,私下里人事安排也一直在进行着。田大生已经让人在修善坊邸店中支取了十万钱,购置几架舟车穿行于神都城街坊之间,并安排人进入清化坊丘氏旧邸与崇业坊周兴家宅。 只是在安排人进入丘神勣积善坊宅时遇到了阻力,积善坊乃是神都贵坊,居住在此都是一流显贵,除秽诸事都由永昌县廨直接安排。 尽管安排几个掏粪工也并不显眼,且田大生挑选的也都是洛阳市井久居之人。但是由于要在永昌县廨留下籍底,李潼在稍作权衡之后,还是决定放弃此处,重点放在丘氏清化坊旧邸。 至于修善坊苏约那里,李潼也没有做出更多的指示,只是将之当作一个隐藏的据点,用以传递消息,周转财货。 时间很快到达月中,又到了望日大朝的日子。 由于履信坊地处偏远,三王都要在黎明前动身出坊。满天繁星中,前后鼓吹导引,左右仗身随行。偌大神都城,长街上少见行人,静谧得让人心慌。 由履信坊直至长夏门大街,中间路途数里,除了三王仗身随员之外,还有金吾卫诸军众策马随行。 这一段道路,李潼走得真是心惊肉跳,虽然他们兄弟不乏仗身,但所持唯竹木器杖而已,巡街的金吾卫兵众却是刀马整齐,如果丘神勣真的横下心来中途拦截围杀,他们兄弟几乎没有幸免的可能。 当然,那只是事存万一的情况,但李潼这么一想,还是忍不住后背冷汗直沁,十分提神。 一行人抵达天街,道途行人渐多,也都是赶着上朝的外廷臣子。皇城台省诸司虽然各有官署,但基本上除了当直入宿者外,其他人还是需要各回各家。 如此肃穆而行,一直抵达天街北端的洛水天津桥,气氛才渐渐变得哗闹起来。等待过桥的群臣各寻相熟者彼此寒暄,当然在这公开的场合里,也不会讲什么敏感话题。 三王各乘骏马,在这样的环境中隐隐被孤立,少有人上前攀谈。端午刚过没两天,贝州刺史、纪王李慎被抓捕归都,而早在四月间,其子东平王李续等几人便被杀,这又让李唐宗室处境变得微妙起来。 尽管嗣雍王等三王不同其他宗王,但在这种情况下,群臣若非有什么特别亲厚关系或是特殊需求,对三王也都尽量的敬而远之。 这一日大朝仍然被安排在明堂厢殿,群臣班列登殿一番繁礼,李潼身在前班,前后俱是紫袍大员。在其身前几步之外便是一众宰相,排在最前方是凤阁内史张光辅与岑长倩,紧随其后便是门下纳言武承嗣。后方依次文昌左相苏良嗣,鸾台侍郎韦方质,兵部夏官尚书王本立,左肃政大夫邢文伟。 眼前这七人,再加上在外的西京留守格辅元与安息道大总管、文昌右相韦待价,便是这一次望日朝会完整的宰相班子。 之所以说是这一次,是因为这段时间宰相变化实在太频繁。朔日朝会的时候,凤阁侍郎宗秦客还以宰相站在前班,但到了今天,已经被免了宰相之职到了李潼身后。 另张光辅在朔日朝会还是门下纳言,到了今天又转凤阁内史,与武承嗣又换了一次位置。夏官尚书王本立与肃政大夫邢文伟,则都是在五月朔日之后新加平章政事。 如果是此前,李潼也不大看得出宰相班子调整的深意,可是现在他好歹在这个世道也混了小一年,趁着班列登殿之际小作咂摸,倒也咂摸出来一些味道。 凤阁两个内史,张光辅与岑长倩之间有些不太和睦,现在一同安排在凤阁,那是互相制约,让中书省不再是铁板一块。鸾台门下省,对于中书诏令有封驳权,武承嗣担任长官纳言,能够让符合武则天意愿的诏令通过几率更高。 文昌左相苏良嗣,已经是八十多岁老人家,站在那里都摇摇欲坠,可以想见又能行使多少宰相的权力 夏官尚书王本立,早前久任河朔,负责边务年久,且到了五月,军事上大动作频频,作为兵部主官进入政事堂也是应有之义。 邢文伟新执宪台,主管御史言官,本身又与原宰相宗秦客关系亲善,此时拜相,既能略统朝堂言论,还能确保政事堂一旦有什么纠纷,保有一票席位。 当然这只是李潼自己的琢磨,政事堂究竟怎么运作,凭他眼下的层次还是很难了解通透。 望朔大朝会,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议题,即便有什么大事公布,也都早已经在政事堂形成决议,只以诏令形式向群臣宣读。 这一日也的确有不少大事,首先便是向群臣公布文昌右相韦待价已经统军西征,将要正式与吐蕃展开作战。看得出武则天对此战信心颇大,正式的战报还没有传回,便已经加封韦待价为扶阳郡公。 还有一桩喜事那就是南诏诸部浪穹诏等二十五部落,遣使来降。浪穹诏等部落原先依附吐蕃,此时来降无疑大大削弱吐蕃声势,给即将开始的西征战事带来一个美好的开端。 另外一桩大事则就是以梁国公、左威卫大将军薛怀义为新平道大总管,统两京并诸州府卫,即日西行北进出击突厥 这一桩诏令公布出来,李潼便听到殿中很明显的响起一片哗声。而在薛怀义出班受命时,前方宰相群体中那一股负能量快速弥漫开来,特别内史张光辅,脸色更是变得异常难看。除了武承嗣之外,其他宰相们在听到后班群臣私语声后,脸上也多多少少流露出几丝尴尬。 至于殿上的武则天,由于旒珠遮挡,李潼看不清其具体表情,但明显看到他奶奶坐姿都端正几分,一副昂扬模样,与宰相们颓败气息形成鲜明对比。 李潼对此也只能感慨,你就作吧,看你笑到几时。 除此之外,他也真的觉得这一届宰相是真不行,如此军国大事形同儿戏,且不说你们彼此之间的矛盾,为了各自的声誉考虑,也不能这么轻易通过,这让群臣怎么看待你们眼下的妥协与退让,都是给你们自己身名俱毁挖的坑啊 除了宰相之外,殿上诸众在眼见薛怀义跪承诏令之后,还有另外一个人脸色也变得很难看,那就是武将前班中的丘神勣。 彼此站位相隔虽远,但李潼甚至都能隐隐听到丘神勣口鼻之间喷出的浊气傻了吧你自以为很了不起,结果在神皇心目中居然还比不上一个斜途幸进的面首 不过李潼这一点恶趣味也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丘神勣在错愕激愤之后,很快便将视线转向他们兄弟三个,眼眸里的怒火与恶意几乎要喷涌出来 李潼虽然早有预料,但眼见这一幕,心中也是一沉“色厉内荏的狗东西,啥也不是弃用、羞辱你的是那老娘们儿,你瞪我干啥有能耐带领你金吾卫大军杀进皇宫,算你是条好汉” guaniantanghuang0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上架感言 很荣幸能陪大家0最后一天,00新的一年。 首先说一下更新和加更的问题,入v首日当天四更仅有的存稿,日常两更,也是上本书的老节奏了。然后还有盟主加更,之后陆续补上,实在是存稿告急,加上入v这段又恰好一个比较关键的剧情,不敢写的太轻率。 这本书初期准备的挺充分的,我是手握0存稿开的坑,所以前期更的挺狂野,公众期俩月直接搞到了0万。本来是打算十二月月中上架,想避开元旦这个高峰期,这样手里还能有点存稿爆一爆,但责编还是安排在了元旦,于是存稿就唉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怵的,因为这一本有大纲,比起上一本是一个巨大的进步。混迹几年,我终于也成了一个帅气的老司机。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最重要自然是希望大家能够支持。 唐皇这一本笔法与基调较之上一本汉祚,是做出一些改变的,可能有的书友接受不了,这也没关系,只要订阅成绩还不错,我就有钱买键盘,只要键盘不坏,终究后会有期。烈女怕缠郎,没有追不回的负心人 有很多新的书友,可能还不是很清楚,需要再强调一遍,这是一个颜值作者,放心追。 继续认真诚恳求订阅,特别是首订,有的书友喜欢养书,也希望能先给个首订,我怕把我养死了,还是落袋为安。 总之,新书既然开了,就是长达十几乃至几十个月的陪伴。再祝大家元旦快乐,跟我一样,美丽动人,日进斗金 guaniantanghuang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26 女皇的心腹(求首订!) r 金吾卫掌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其值宿区域范围在南衙诸卫中是最大的。为了便于统筹京城内巡警诸事,除南衙本署之外,又在清化坊专置官署,日常由翊府中郎将主持。r r 官署位于清化坊北曲,占地五十多亩,仪门直当坊街,很是宏大威严。日常坊民行过此前,都要加快脚步,不敢顿足。r r 然而今日在那高墙环绕的金吾卫官署中,却传出许多嘈杂声,似是棍杖挥舞,又夹杂着人语嚎哭,声音多有怪异,以至于许多坊民都靠近此处侧耳倾听。r r 官署中堂前廊,有一排十几名属众被反缚按压在地面上,正有壮卒手持棍棒发力抽打肩背。那些遭受杖刑者一个个神情惨淡扭曲,有的还能咬牙忍受,有的则已经忍不住涕泪横流,嚎哭乞饶。r r 官署之内,丘神勣大马金刀的端坐于上,双眉紧皱,脸色阴沉,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不可触犯的重威。下首两列一众文武府员俱都低头含胸,噤若寒蝉,尤其前廊施刑之声不断传入,更是让人紧张得汗流浃背。r r “我只是几日不问府事,诸事就已经荒废成这个样子朝廷恩用禄养,就是养成此类废物”r r 丘神勣拍案咆哮,力道之大,就连案头堆放的文轴都被震得滚落下来,可见心情之恶劣。r r 听到大将军如此怒声,府员诸众更是惊得敛息颤栗,不敢发出丝毫声响。r r 丘神勣之所以如此盛怒,就是因为望日朝会之后,他又被宰相邢文伟单独留下,劈头丢给他十几份御史弹劾之书,所攻讦都是金吾卫府事荒废、巡警懈怠。r r 此前一段时间,他因为谋求出征突厥的职事,一直留在南衙,没有精力过问清化坊府事。被邢文伟于政事堂敲打一番后,心中本就羞恼至极,待到赶来清化坊官署检查府事,却发现事务荒废较之御史弹劾还要更加严重几分。r r 满心愤懑正无从发泄,他又怎么会轻饶这群凡事府员,一腔怒火俱都毫无保留的宣泄出来。r r 他这里还在厉声斥问,外堂又匆匆行入几名穿着时服的府众,一个个大汗淋漓趋行入堂,满是惶恐的下拜说道“卑职不知大将军今日巡府”r r “拖下去先惩再问”r r 丘神勣拍案怒喝。r r 戟士冲入堂中,将这几个缺值官员反缚擒下,正待拖出,其中一人却慌忙大喊道“卑职绝非有意尊府郎君今日设宴共贺授散”r r “住口”r r 听到这呼喊声,丘神勣神色更怒,戟指其人大喊道“夺其告身,加倍严惩”r r 待到戟士将那几人拖出,丘神勣才从席中站起身来,怒目环视在堂诸众“尔等荣幸,供事翊府,不能忠勤克劳,已是大罪。敢有私情乱入,不要怪我无故供事薄情滚下去,检点府事,再有疏漏,绝不留情”r r 众人闻言后如蒙大赦,各自起身拜辞,转入各厢直舍,快速处理各自职内积事。r r “大将军,阿郎正在后厢等待。”r r 待到群众退出,一名丘氏家仆才疾行入堂,低声汇报。r r 丘神勣冷哼一声,转出中堂,穿过后廊行入后舍一间不起眼的房间中,一名脸色红润、颇有醉态的年轻人阔步迎上,嘴里说道“阿耶,杨七等正在家宴上,怎么被府吏捉回”r r “住口你是翊卫、还是府卒谁准你随意出入”r r 丘神勣抬手给了儿子一个响亮耳光,怒声喝道。r r 年轻人受此一记,身躯摇摆,斜出丈余,脸庞火辣辣疼痛,忙不迭跪在地上颤声道“儿前日授散,群友贺我,盛情难却才杨七等与我情谊深厚,弓六赠我东门美宅,客奴三十几众,求阿耶法度稍纵”r r 听到儿子央求声,丘神勣神色缓了一缓,但还是怒声道“区区六品散职,值得庆贺什么速速归府,散出宾客,不要丢人现眼”r r 丘神勣长子已经任事亲府郎将,次子尚未解褐授职,前日加恩授为六品通直郎散职。一个还没有授事的儿子,却已经有了六品的官阶,之后只要积事两任,便可直登五品,得获荫额,这绝对是了不起的恩宠。r r 可是一想到之前朝会中,薛怀义明堂拜授行军大总管的画面,丘神勣心中又满是愤懑,对于这一加恩授散更是充满了怨念。r r “儿子闲养多年,早就想解褐分劳家事。早前宴席听弓六说汴州州职多缺,不知阿耶可否”r r 丘神勣次子又小心说道。r r 丘神勣自己尚且谋事不成,听到儿子这么说,心中更觉烦躁,又开口呵斥几句,然后才说道“有上进之心是好,胜过整日浮浪招摇。那个弓六,谁家儿郎口气倒是不小,敢以州事轻许”r r “其父是洛阳令弓嗣明。”r r 听到儿子这么说,丘神勣眉梢便是一跳,再望向儿子的眼神也稍含赞赏。r r 汴州地傍大运河,乃河南首屈一指的丰饶之地。弓氏乃汴州豪宗,二圣显庆年间营修东都,其家便积极响应且多积营造之功,麟德年间封禅泰岳、仪凤年间关中饥荒,其家献粟献工,深得神皇嘉赏,乃是河南首屈一指的豪室大宗。r r “这件事,我记下了。待到休沐闲日,让弓嗣明登门做客。”r r 儿子能结谊良友,丘神勣也颇感欣慰,语气变得和缓一些,但还是正色道“你非府事官身,日常不要与府员过从密切,也不要随意出入,任事在即,更该懂得避嫌的道理”r r 吩咐儿子由官署侧门离开,丘神勣才又返回中堂,然后便有府吏禀告秋官侍郎周兴府外求见。r r 周兴登堂,眉目之间颇集暗愁,寒暄几句后便忍不住说道“听门仆走告,言是坊间武侯铺子裁撤仆佐,请问大将军这是为何”r r “巡警布设,乃卫府案细,不劳周侍郎训问。”r r 眼见周兴愁眉不展,丘神勣心中冷笑,嘴上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r r 嗣雍王一家如鲠在喉,此前深居禁中无从下手,可是现在三子俱都出阁入坊,然而周兴这里仍然迟迟没有动作,这让丘神勣大为不满。r r 此前他忙于谋事,无暇过问其余,可是现在谋事不成,受用的却是与雍王一家关系颇为友善的薛怀义,这不免让丘神勣心中警兆暗生,心中决定尽快处理掉这个隐患麻烦。r r 眼见丘神勣神态疏远,周兴心中也是暗急。r r 他仇家诸多,最担心被刺客暗杀。这可绝不是什么杞人忧天,旧年黔州都督谢祐迎合神皇,逼杀曹王李明,之后不久便在家邸中被人摘走头颅。r r 一直到了垂拱年间李明的儿子零陵王李俊被杀,籍没家产,在其府中搜出被制成便器的谢祐首级,世人才知当年杀谢祐者是李俊指使。r r 讲到招人恨的程度,周兴较之谢祐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宰相之尊尚且不能在家邸中布置仗身护卫,周兴不过秋官侍郎而已,若没有金吾卫全天候的保护,简直就是寝食不安。r r 被丘神勣抓住惜命的把柄,周兴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大将军托我诸事,兴一日不敢忘怀。但少王身世非凡,且出阁未久,如果没有合适时机,实在没有太多瓜葛牵涉,难以入罪。”r r “这是侍郎案牍事,也无须诉我。”r r 丘神勣闻言后仍然不为所动,神情依然寡淡“翊府也非尚书阁堂,如果没有别的公务相诉,周侍郎不宜久留。”r r 见丘神勣仍是不假辞色,周兴心中也觉羞恼,这老小子实在太张狂,莫非将他周某人视作家奴r r 心中虽然羞恼,但为小命计,周兴也实在不敢触怒丘神勣,只能低着头说道“恳请大将军允我从容短日,一定尽快将少王牵连入案”r r “需要多久”r r 丘神勣自不会简单就被周兴糊弄过去,他原本寄望跳出神都这一泥沼的打算落空,心内对于神皇态度也是既惊且疑,更需要消除一切隐患,心里才会觉得踏实几分。r r “一个、不,呃,请大将军放心,秋来之前,少王绝对不会再生立此世”r r 周兴垂首沉吟良久,才咬着牙说道。r r 丘神勣见其神情如此,眸光微微一闪,又开口说道“倒要请教周侍郎,近来暗潮酿生何处”r r “大将军说笑了,兴不过刑徒邀幸,大将军位高肱骨,岂敢擅言指点。”r r 周兴闻言后干笑几声,自然不敢轻易吐露隐秘。r r “怀义北行,两京府卫尽出,侍郎又将大显身手啊。”r r 丘神勣近来虽然隐觉神皇对他略存冷落,但毕竟也是多年心腹,无需耳提面命,也能对神皇所思所想稍作窥望。r r 神皇加恩,赐他积善坊宅邸,又恩授次子散阶,但之后又暗使宰相邢文伟对他稍作敲打,都是为了让他专心城防诸事。联系此前一些线索,肯定是要在京畿之间有大动作。r r 周兴区区一个刑徒,居然还在他面前不知高低的故作神秘,也让丘神勣觉得有几分可笑。r r 眼下的他,之所以不能得悉具体细节,只是因为此前谋任征讨而稍悖神皇意愿而已,但金吾卫乃是京畿最重要的城防力量,接下来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又怎么可能绕过他r r 无非早知晚知的区别,眼下周兴不说,丘神勣也能想到用不了几天,神皇肯定要召他面授机宜。r r “案事诸细,不便详述,但大将军心事夙愿,短时之内必能得偿。”r r 听到周兴这么说,丘神勣又是嗤笑一声“这又算什么夙愿,无非杂情滋扰,求个清静。你在尺度之内如何做事,我不过问。但若将我的吩咐抛在脑后,自己想想后果。我与侍郎也是故谊长情,实在不愿意因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r r “这是当然,当然少王此前,私游外坊,戎事当先,无暇审细。履信坊地在偏南,建春门内外多胡膻出入,其中不乏迷于虚名、阿谀求附之类。少王能得神皇昵爱,亲事仗身特授甲刀,这都是凶事在酿。金吾卫巡警诸坊,不得不作严防啊”r r 为自身小命计,尽管丘神勣语气非常的不客气,但周兴还是不敢多作计较,仍然热心的帮助丘神勣出谋划策。r r 丘神勣微微颔首,脸色也好转许多,当着周兴的面唤来府佐录事,将此前撤出崇业坊的卫兵、武侯等等再作恢复。r r 同时又传来街使陈铭贞,着令于履信坊南北加设武侯大铺各一,并增巡检游骑倍数,甚至就连左街巡检旗号都直接设在了履信坊南门。换言之长夏门以东诸街巡检卫兵,都要在履信坊南门集散。r r 周兴坐在席中听到丘神勣调整城防诸事,心中也是暗惊,如此安排下去,少王府邸只怕连蚊蝇出入都要被仔细盘查。如此气势汹汹,又哪里是将之当作小事,分明就是不死不休的心腹大患。r r 如此一番布置一旦落实,履信坊言之军坊都不为过。周兴倒没有善念同情接下来少王处境之险恶,但心中却不乏羡慕,但凡丘神勣肯对他家宅坊区重视有这么一半,他又哪里需要惧怕刺客暗杀。r r 心事了结,周兴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待到府佐退出,转又对丘神勣笑语道“尊府郎君加恩得授,大将军天眷厚享,还没来得及登府道贺。日前见郎君少壮成材,大有虎父威风,解褐入仕,可有筹划若有微劳托我,还请大将军一定不要客气。”r r 丘神勣闻言后便微微一笑“周侍郎有心了,儿郎自有主见,想要出任汴州州事,有弓氏地主帮扶,应能用心入事。”r r “汴州”r r 周兴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闪,语调也显得有几分惊异,片刻后又忙不迭笑道“运河哺养,肥州美职,郎君能振翅向此,想是青出于蓝未远啊”r r 恭维话谁都愿意听,丘神勣闻言后便也笑起来“谢此吉言,盼他不负期许。”r r 又作几句寒暄,周兴这才起身告辞,行出金吾卫官署登车驶出清化坊后,他才抬手将一家奴招至车畔,低声吩咐道“归家密告主母,凡与丘大将军往来诸细痕迹,尽快处理干净”r r 与此同时,在送走周兴之后,丘神勣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r r 他本以为神皇近来操劳边疆军国大事,即便针对时局有什么谋划,应该也还没有开始。但看周兴的样子,似乎并非。r r 这更让他心中暗生凛然,此前强要争取征讨事宜,看来神皇的不满较他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需要尽快补救。r r 略作沉吟后,他便起身离开官署,返回积善坊家宅,并在途中吩咐家人“往武氏家宅去请三思过府一叙。”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27 少王有毒(求首订!) r “丘某实在欺人太甚”r r 雍王邸中堂内,李光顺一脸忿色道“张长史从南市收回一批古卷书籍,入坊时却被金吾卫兵众横阻坊门外不得入内,翻检书卷,损坏过半”r r 李潼仰靠在绳床上,听着兄长的抱怨,神情也有些不好看。他本来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家处境应该会是很艰难,但还是低估了丘神勣的手段。r r 这老小子自己受了冷落,谋事不成,结果一腔怨气都发泄在他们一家身上。望日朝会过了没两天,履信坊周边安排的金吾卫兵众便激增。r r 南北各设武侯大铺,近百名武侯下吏昼夜穿行坊中街巷之间。更要命是不断有金吾卫游骑穿坊游弋,任何出入人等严密盘查。如此气势汹汹,坊中居户也是不胜其扰,甚至那上柱国柳家干脆直接搬出坊去入居乡里。r r 如此严密布置,三王王邸被直接围成孤岛。府中长史前往交涉,却被告知建春门外感德乡多胡客浪行,担心流窜入坊惊扰贵人,才作如此布置。r r 金吾卫悍卒集列坊间,昼夜喧扰,早已经超过了巡警护卫的尺度,府邸上下自然人心惶惶。r r 尽管心情很恶劣,李潼还是打起精神来,说道“狗贼虽然猖獗,但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如此人多势众,尚且不敢直犯门邸,可见色厉内荏,兼是技穷。眼下最重要是不可受其恫吓,自乱阵脚。府邸诸众,各安其事,真要慌乱之下犯了什么禁忌,这才中了狗贼陷阱”r r 听到李潼这么说,李光顺、李守礼脸色都好看一些,李守礼忿忿道“这个狗贼逼害咱们阿耶,如今又当门前欺侮,难道世道真无人可制他要不要请长史等人揭发他的罪状”r r “不必,眼下国务之重,在于边疆军事,这种奸情滋扰,决不可宣诉朝廷”r r 李潼摆手否决了李守礼的提议,且不说金吾卫城防巡警如何布置、事外之人本就无从置喙,真要把事情捅到朝廷里,人言纷杂,难免就要涉及旧事。这应该就是丘神勣所期望的,真要讲到他当年如何逼杀故太子李贤,三王那就彻底的凉了。r r “阿兄近日不要出邸,王府也尽量少去。每日用心陪伴娘娘、小妹她们,不要让外间喧扰惊吓到她们。”r r 讲到这里,李潼示意两个兄长到近前来,低声说道“狗贼所以如此疯狂,那是因为死期不远,怕是难食秋稻我在坊外也已经布设杀数,只待时机成熟,便能取其狗命余后这段时间,暂且安守在府,他终究南衙大将,生死如何,我兄弟都不可轻易沾染”r r “我就说,巽奴你怎么会安心受欺你放心,娘娘那里,我会昼夜陪伴。需要我做什么,我也一定会最好”r r 李守礼闻言已经面露喜色,李光顺倒是略存狐疑,但出于对少弟的信任,也是郑重点头“三郎你放心,我与纪子安在邸内,安抚人情,绝不生出什么乱子让你分心”r r 两个兄长如此表态,李潼也颇感欣慰。丘神勣摆出这样的阵势,眼下最重要的还真就是确保自家人不要惊恐出错。若其人眼下已有构陷他们兄弟的方法与计划,反而不必摆出这样的架势,甚至连栽赃都不好栽赃。r r 现在三王宅邸被守得死死的,几乎没有什么死角存在,丘神勣是南衙大将不假,但这些金吾卫兵众也绝对不是他的私军。之后神都城内若发生什么骚乱,反而可以证明他们兄弟的清白。r r 李潼此前设想种种危机,甚至还考虑过徐敬真引诬时会被会嘴角一歪,说他北逃途经洛阳,在履信坊里溜达一圈可是现在履信坊被团团包围,李潼反而不必担心自家会被卷入徐敬真这一桩大案中。r r 说的更透彻一点,丘神勣这么做,在李潼眼中反而暴露出其人已经与武则天严重离心这一事实其人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武则天的具体计划是什么r r 一个南衙掌兵大将,对于君主心意猜度居然如此偏离,他能活得久那才真是见鬼了r r 当然,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形势却仍然很严峻。r r 邸中稍作安抚,李潼便又行出雍王邸,先回自家王邸,去布置他所谓的杀招。r r 返回王邸之后,李潼先唤来奶妈郑金,开口问道“那位唐家娘子安顿好没有”r r “昨夜无人之际,阿舒娘子已经穿户进了后院偏厢里,衣食之类都是我亲手安排,仍是僚奴左右侍奉,宅外奴婢都不知道。”r r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随着金吾卫大批兵众围坊,西园荒地谈不上安全,他便吩咐郑金将唐家那个小娘子接入宅内安顿下来。r r “近来人心浮动,阿姨勤劳抚慰人情,尤其前宅那些官奴,不要让他们与宅外有太多往来,也不要肆意出入宅内。”r r 家宅内奴婢近百众,其中半数都是禁中带出来的,心思相对单纯,可信度也更高。还有司府寺并县廨选配指派来的官奴婢与番户手力,这一部分人接触尚浅,李潼也不是很信任。r r 叮嘱完郑金之后,杨思勖又从堂外行入,低声汇报道“大王,邸中并其余二王邸所积绢帛都已经存在西厢偏室,连接炭舍。”r r “知道了。”r r 虽然出阁后,处境较之禁中已经大大不同,但李潼也一直没有放弃与敌偕亡的险计。眼下金吾卫还只是围坊,但随着事态发展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入宅惊扰。r r 将绢帛与柴炭存放在一处,如果事态发展更加恶劣,李潼便打算放火烧宅,给丘神勣来点刺激的。r r 这也是因为王邸地傍伊水,且西园就有园池蓄水,即便起火,火势也能得到控制,不会波及到其余坊户,可免于连累无辜。r r 眼下边疆兵事是时局重中之重,内外人人绷紧心弦。金吾卫重防何处,只要提出理由,也没有人会穷究太多。即便是西域战败消息传来,局势急转直下,宗王被构陷入罪也并不奇怪,但若被困在宅中烧杀,那性质要恶劣得多。r r 当然这只是最后的保留手段,李潼也不会真的傻到举火烧身,只有活着才能继续折腾,真要被一把火烧个干净,说不定就会被运作成畏罪自杀。r r 李潼给丘神勣准备的惊喜不止于此,在府佐之中还埋了一个雷,那就是刘幽求。r r 此前他让田大生投书铜匦,帮丘神勣发声争取北攻突厥的差事,底稿正是刘幽求写成。如果为了保密,他本来可以避开刘幽求再在其底稿上加料,为的就是有机会可以倒打一耙。r r 丘神勣如果要构陷三王,什么方式暂且不论,想要拿到三王罪实,一个最大的突破口自然就是他们的王府佐员。r r 这些人入府未久,彼此情谊仍然有限,有没有人肯豁出性命求证三王清白,这一点李潼也不能确定。如果这些人真的被牵入冤案,他们能实事求是、不作攀诬,李潼就感激不尽了。r r 毕竟这些人不得志是不得志,但只要安心苟着,未来也能等到各自非凡际遇。可现在李潼却将他们拉离原本的人生轨迹,召入王府,承担了原本不需要承受的风险,实在没有资格对他们有更多要求。r r 如果酷吏一味向府佐逼问三王罪证,难免就会牵扯出河东王举荐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出镇河朔的事情。r r 少王勾结重将,这在任何时期都是敏感事件。就算时局中别人漠不关心,但武家几人绝对不会忽略,一定要就此深挖穷究,将案件扩大化。r r 一旦案件影响超出原本仅仅只是构陷少王的目的,那可操作的空间就大多了。r r 李潼是有说辞自证清白的,且不说与丘神勣之间那不可明言的仇怨,他与行军大总管薛怀义也是相知默契,又有什么理由去举荐丘神勣r r 如果他证词可采,又会延伸出另一桩可能,那就是刘幽求本就是丘神勣的人,打入王府内部本就是为了伺机构陷少王。如此一来,之前三王被诬告的罪名,可信度又值得商榷了。r r 如果他证词不可采,就有人一定要坐实少王与南衙大将勾结的罪名,那么丘神勣自然也是必死无疑。r r 硬实力方面,李潼现在是不必多想,哪怕他不是现在这种敏感身份,想要正面硬杠一个南衙大将又谈何容易,短期内见效最快还是从自身毒性入手如果你一层一层剥开我的心,你会流泪,你会很方,你会毒死自己r r 当然,这都是相对极端的情况,必须建立在丘神勣已经着手构陷三王入刑,且刘幽求这个府佐不作隐瞒、直接坦白的情况下才会实现。r r 对于刘幽求,李潼是比较期待的,且期待值较之别的府佐更大。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将对方完全拉入自己阵营中来,能够心腹待之。r r 李潼也比较好奇现在刘幽求感受如何,有什么思悟心得,略作沉吟后便吩咐杨思勖道“去将刘幽求召来。”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28 江头未是风波恶(求首订!) 当刘幽求步入中堂,李潼看到对方神情略显倦怠,且有着很明显的黑眼圈,心中不免一乐。 人的际遇如何都是对比出来,相对于自己很清楚自己危机所在,刘幽求这种懵懵懂懂又充满危机感的状态很明显更加折磨人。 搞阴谋的人,就需要有见微知著的本领与足够的忧患意识。刘幽求这个模样,可见已经有所感受且颇受煎熬,这已经算是通过了第一层的考验。 如果连这种危机感都没有,李潼也就不必再与之继续交谈下去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黄泉路上做个糊涂鬼,陪你家大王走上这最后一程。 待到刘幽求入座,李潼随口问起一些近来整理乐书的情况,刘幽求情绪明显不在于此,只是木然作答。 但在闲扯几句后,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开口问道“斗胆请问大王,坊外重集金吾卫众,昼夜都有喧哗,言是巡警但却已经惊扰入心,使人不安这、这非是常态,该是有因” “这件事,府里倒也询问,只得几句推诿、虚饰之辞,仍是躁闹不该,的确让人厌烦。” 李潼讲到这里,抬眼凝望着刘幽求,微笑问道“出阁未久,诸事少历,我也想请问刘长史,此前都邑之内可有此态惯常都是什么缘故” 刘幽求双眉微蹙,目露沉思,口中呢喃似在斟酌说辞,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时局诡谲难免,人事不乏纷争,居安思危,思则有备卑职野居多年,不敢称洞察人事,但坊野俗谚,宁缺盐与谷,不愿入官府。讲的是这些下僚胥吏日常卑任污浊,繁劳少功,粗鄙贪货,最是可憎、” “大王门第清贵,自然无患这些俗人之困。但薰莸you不同器而藏,厌其浊而恶其质,小人失于教,久近必不逊。那些金吾卫街徒,无论奉于何令,都不该整日周游贵人邸侧,声言的骚扰尚是其次,但若行迹失于谨慎,难免官非入门。届时,大王辩则失于格调,不辩则失于清白” 听到刘幽求这一番话,李潼心中便生出赞许,这是他所没有考虑到的一个视角。 他关注更多还在于丘神勣这种层次的恶意与威胁,对于那些普通金吾卫街徒添堵的能力便不免有些忽略,人言可畏、积毁销骨,来自大人物的指摘构陷诚然可虑,但小人物的闲声碎语积攒多了同样也很致命。 人心最是复杂,很难常情度之。这些普通的金吾卫卒众,自然不会了解南衙大将与宗亲少王的纠纷,未必会有明确恶意针对坊中少王。 但他们日常被排列在此,昼夜颠倒的繁忙巡弋,难免会有怨气滋生,怨气积攒多了便要泄,坊中三王府邸便是最好的泄对象。 毕竟在他们看来,他们昼夜操劳却俸料微薄,少王无所事事却富贵安享,彼此之间际遇差别悬殊,难免心怀不忿,恶意自然而生。 刘幽求见大王目露沉思,便又继续说道“军府警宿陈设,或是有其原因,但也不该完全失去了情势差异的审断。金吾卫丘大将军若只是循常、循例,却没有这种基于人情的关照从宜,卑职窃以为,其人似是不配大王荐用的称许” 听到刘幽求终于怀疑起自己与丘神勣的真实关系,李潼心里不免暗乐。 有的时候,人的层次不到,是很难跨阶层的了解资讯。这种情况哪怕在后世资讯达的年代尚且难免,在如今这个世道表现的便更加明显。很多在某一个阶层里常识性的资讯,在另一个阶层中则就是人不能知的秘密。 甚至在同一阶层群体中,一些关键讯息的刻意隐瞒,都能给人造成一种思维漏洞,做出大悖于事实情况的判断。 比如在五月望日朝会,除了韦待价西征与薛怀义统兵征战这两个最重要的事情之外,还有几桩人事调整。其中一件是地官尚书杨执柔担任薛怀义行军长史,司宾少卿武思文接替担任地官尚书。 这已经是省部高官的人事变化,但前有宰相替补,后有大的军事行动,这一件人事调动被相当一部分人给忽略掉了。 李潼倒是注意到了这一件事,武思文原名李思文,但其实真正应该叫徐思文。之所以这么复杂,在于其人身份复杂,武思文是徐茂公李勣的儿子,徐敬业与徐敬真的叔叔。 眼下这段时期,武则天在外大动干戈、在内则隐忍不,但李潼相信时局中不乏聪明人,能够看出他奶奶有动作在酝酿的绝不止他一个人。 但这些聪明人即便有所预料,绝对会有过九成会被这一桩人事任命所误导,不会想到武则天会将徐敬业叛乱旧事重提,从而动清洗 李贤之死在当年就是一桩敏感事件,丘神勣虽然因此被贬,但正如眼下武思文被提拔为地官尚书一样,有几人能够看出这人事调动背后逻辑即便是有人详知内情,又怎么敢浪言于外 刘幽求在说出那番话后,也在小心窥望着少王神情。他是在那天之后,心里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则是自知少王连日常王府出入宾客都小心筛取,谨小慎微,怎么突然置喙干涉这种敏感的军国大事而且最后受命者薛怀义与少王关系亲厚,日常频有往来,少王就算要举荐,也该举荐薛怀义啊。 二是事后不久他就被限制了行动,饮食起居都在王邸之内,言则是让他整理乐籍,但若仅仅只是为此,很明显那胡人同僚史思贞要比他更加合适。 接下来金吾卫又几乎兵围履信坊,再联系之前疑惑,刘幽求自然意识到当中水深,觉得少王与丘神勣之间似有非常联系。再念及此前少王所言“不是常情”,刘幽求的心情便越忐忑惊疑。 “诸君供事府中,自有才力奉用,非是阿谀幸徒。才士事我,我也深感荣幸,不敢狎慢。即便此前迫于无奈而以隐事相扰,仍盼能与长史堂堂相对,不敢曲求相谋暗室。” 对于刘幽求言思种种,李潼也颇感满意,便决定稍作吐露“世事诡谲,人情乖戾,我也没想到丘神勣这狗贼猖獗至斯,凶态毫不收敛。此前贸然引长史涉于事中,若还秘情相隐,或会连累长史失察于自谋。今日诸事坦然相告,盼能稍补此前冒失。” 刘幽求听到这话,心弦也更加绷紧,口中则强笑道“卑职幸入府中,惟求能凭薄才不弃,入事肱骨。大王职禄养我,若只勤于自谋,却无尽劳府主,又有什么面目再作忠义自夸” “先考旧年失恩,放逐巴中,这一桩旧事,长史应该有闻” 李潼望着刘幽求,神情略露悲伤,见刘幽求点头便又继续说道“先人故事,幽深讳言,唯一事可人前倾吐,人子大恨,先人不以善终赠我此恨者,正是丘神勣” 刘幽求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剧变,连忙翻身离席,深跪在地,颤声道“卑职大罪,竟情逼大王深言旧痛” “痛在肺腑,岂在唇舌。此前所以不言,一在隐讳故事,二在耻于追思,与恶贼共戴一天却乏于作为,又有什么面目作念念不忘姿态此前捉得良机,情不能忍,借力于长史,事仍未济,不敢明言。但若隐而不告,又恐长史陷于懵懂,几经权衡,还是不免要以家私旧讳相扰。” 李潼也避席而起,行下堂去搀扶刘幽求“杀父之仇,不成即死。我并不想牵连无辜,可惜微力难负重任” 刘幽求以头触地,并不起身,语调也颤抖起来“卑职不过洛中飘零草芥,非得大王赏识,饮食尚且不知所托既入府中,荣辱一体,大王敢以心事诉我,卑职敢不衔恩勇报既受丝缕之恩,不敢称于无辜,巢于府邸之内,倾覆之际,安有完卵成仁取义,追从大王” 语调虽然颤抖,但这一番话却是说的掷地有声。可见刘幽求这几日思忖,心内其实已经做出许多权衡。 李潼虽然将他引入事中,给丘神勣布下死局,但也并不是没给刘幽求留下丝毫退路。最简单的一点,只要刘幽求能够忍住不说举荐丘神勣之事,做什么落井下石的举动,顶多也只会与其他府佐一样,遭受牵连难免,但也罪不至死。 正如刘幽求所言,既受丝缕之恩,不敢称于无辜,钱都拿了,板子落下哪能不挨揍。但若存心披露少王隐私以求免罪,那就必死无疑了。 “情势逼害,虽然未至绝望,但也忧愁难免。彷徨之际,谢此荣辱一体” 李潼强拉起刘幽求,并亲手将他扶回席中,再望向其人,神态已经大为不同“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世事纷繁,实难尽避,无惧前程多荆棘,却憾山巅少知己。道逢歧路,不论离合,若能险途同出,自然荣华一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29 为你写首歌(求首订!) 六月的神都城里,已经是暑热难当。哪怕是伊水穿流而过的履信坊里,也只到了夜间才会有些微的清凉。 街鼓几通,坊门关闭,大街上行人绝迹,唯金吾卫游骑沿街徐行,巡逻东西长街。而在各坊之内,却也并非一片死寂,灶火灯烛星星点点,十字坊街上也不乏民户游荡。 特别一些权贵居住的坊区里,入夜后更有别样精彩,华灯张设,笙歌迷人,引得许多坊中浪荡闲人都围聚于高墙外,哪怕只能听到丝竹歌乐声偶尔泄出,也能让人着迷不已,流连不去。 履信坊地处城中偏僻,居户并不像内城坊区那么稠密,入夜后氛围难免冷冷清清。 但这一情况近来却有了改变,南北加设武侯大铺,特别南侧更是金吾卫街徒集散所在,坊门彻夜都不关闭,昼夜已有近百武侯不断巡弋,到了晚间更有游骑往来奔走。 论及治安状况,绝对是洛南首屈一指,完全可以夜不闭户,当然前提是那些金吾卫街徒并武侯们在巡逻途中自己不会入户骚扰坊民。 坊中论及门庭显赫,自然是三王邸。不独履信坊,哪怕在整个神都城,三王连邸而居都是独一份。一旦入夜,王邸内外灯火通明,几乎照亮大半个坊区,那亮堂画面倒也配得上这一份煊赫。 这一份煊赫自与寻常小民无关,但共居一坊之内,倒也不妨碍他们稍作沾光。毕竟对普通民户而言,灯油烛蜡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因此入夜之后,不乏坊民都聚在坊街街面,或捋麻纺纱,或闲谈阔论,听着王府传出的曲乐,倒也悠闲。 唯一一点不美,就是坊街上行来行去那些街徒并武侯太恼人。特别每当尤其奔马行过,激起的烟尘飞扬,久久不散,不独呛人肺腑,更玷污妇人手中丝麻。 “这些摧魂的街鬼,整日游荡,毛贼不见抓捕一个,难道是要访他耶娘” 闾里妇人性情多有泼辣,一边拍打着织物上的落尘,一边指着那些往来游弋的街徒背影低声咒骂。 偶或有街徒上前驱赶,一边动作缓慢的收拾着物什,一边呼儿喝夫的指桑骂槐。外州番上的金吾卫街徒们或还能令她们忌惮几分,至于那些武侯、坊丁们,常来常往不乏相识,也实在不敢将这些泼辣妇人往狠里得罪。 “穷命鬼儿,生得奸相母胎里带出伧酸气,全没一个人样” 武侯们听到这些指骂,多是臊眉耷眼、少有回嘴,谁要瞪眼呵斥几句,兴许人堆里便会冲出自家亲长。偶有无赖坊丁还要调笑几句“婆子识得美丑老子一身官衣,难道不比你家汉子威武大力” “尖嘴猴腮,狐鼠长成的精怪你阿母不识美,也能辨出你的丑” 每每讲到这里,人群中就不免有人低声窃语“谁说不识美坊南那位大王,可真是” 坊户们厌恶这些扰民的街徒,这些街徒们自己其实也是苦不堪言,人总是难免好逸恶劳,爱惜气力。但无奈上官有命,让他们昼夜不间断的巡逻,甚至每天都要检查坊中树木积尘,少不了一顿斥骂乃至于鞭杖责罚。 久疲难免生怨,想到自己等人昼夜疲于奔命,坊南一墙之隔的王府却是夜夜笙歌,安逸欢乐,也让这些街徒们不乏愤懑“这些贵人们自己不耕不织,行有车、居有闲,又怕贼人侵害,却把咱们当作畜生催用” 偶尔也有人不乏恶意的冷笑“你道富贵就能常享这些贵人们迫害咱们这些贱力,旁处也有恶眼窥望着他们,早前这座王邸,可不是眼下这个主人。你若真有耳目的精明,兴许也能分润到这宅邸的富贵” 虽然只是掺杂着怨气的几句闲言,但无论是言者还是听者,究竟有没有入心,这也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与坊街上往来巡弋的疲劳街徒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王府邸内外的仗身护卫们。因为有了这么多的巡警人力,他们倒是落得一个清闲,特别到了晚上,完全免于值宿之劳不说,频频都有加餐,偶尔甚至还能参与到王府中的夜宴。 人的际遇好坏,往往都是对比出来。人的性情也是千奇百怪,有人能按捺得住安逸偷享,有人就忍不住的卖弄便宜。 坊南武侯铺距离王府不远,偶有王府仗身护卫便会聚在王府门前,一边畅饮着瓦瓮中王府特赏的冰镇饮品,一边对着武侯铺子里灰头土脸的街徒们指指点点,笑他们全无仪态。 金吾卫街徒们被安排如此繁劳的巡逻任务,心中本就充满怨念,再见到那些王府仗身们因为他们的劳累而得惠,非但不感激,还要冷嘲热讽,所积攒的怨念自然加倍。 某一夜里,因为王府仗身们言笑过于恣意,以至于许多金吾卫街徒愤慨不已,堵在王府门前叫嚷不休,险些由口角上升到肢体的冲突。 王府中自有长史刘幽求及时冲出,在矛盾激化前将仗身们急召回府。金吾卫方面自然也有兵长慌忙赶至,喝退了那些情绪激动的街徒们。 “诸军士劳累巡警,庇护坊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能享安宁,全赖于此。府中大王等,对此也是颇有感怀,虽欲章奏表功,但毕竟立身事外,不敢轻言。” 面对着仍是忿色难消的金吾卫诸众,刘幽求神态恭敬,且不乏感怀道“在下虽是执笔,但也恭事府吏下僚,与诸位同是廊下力役,不敢人情非议。金吾卫陈街使用事勤恳,关照王府内外周全,府士几人非但不能体察此惠,反而浪言讥讽,稍后直禀大王,一定痛惩此类鄙恶,不凉忠勤之血” 说完后,刘幽求又作环揖,然后便转身退回了府内。可是王府之中仍有仗身笑言,笙歌依旧,可见方才所言痛惩云云,只是客气话而已。 王府人士如此倨傲,那些金吾卫街徒们自然更加愤慨,并有人怒声道“贵人傲慢,何曾垂眼望下陈铭贞求好权贵,却用徒众人力结交人情我等虽然卑贱走卒,但也是朝廷食料供养的勇力,不是私门走狗” 这番言语吼出,群情更加躁闹,就连在场兵长呵斥约束之声都被淹没。幸在横街游骑奔走赶来及时,街使陈铭贞纵马而来,喝令游骑挥舞刀鞘才将群情勉强按压下来,但今夜也不敢再穷驱巡弋。 待到了解纷乱缘由,陈铭贞脸色已经是一片漆黑,他明明是奉大将军丘神勣之命作此布置,怎么反而成了趋炎附势,讨好少王 部下们虽然暂时被约束起来,但不乏人望向陈铭贞的眼神仍然隐含不满,陈铭贞羞恼之余,却也不敢发作,只是守在此处,须臾不敢走离。 第二天一早,街鼓刚响,陈铭贞刚刚安排完换防事宜,便见坊门内行出几名王府佐员,当中骑在马上一人,正是昨日邪言诬他的王府长史刘幽求。 见到刘幽求策马缓行过来,陈铭贞顿时不打一处来,马鞭遥指喝令属下将刘幽求引至自己面前,冷哼道“昨日武侯铺前哗噪滋事几人,给我速速交出来” 刘幽求听到这话后却笑起来“陈街使何出此言且不说府员仗身本无实罪,即便失仪,自有府规绳之。若将军认为府规不足惩,在下恰奉王教,将往皇城,将军不妨同行入讼,交付有司裁断。” 陈铭贞闻言后脸色更加难看,他后半夜思忖良多,不是没想过冲入王府直接将那几名浪言仗身捉出,但大将军丘神勣却叮嘱他施压即可,不能轻登王邸。 这种大事他又不敢自作主张,即便请示,丘大将军所居积善坊位于天津桥外、定鼎门大街西侧,乃是右金吾卫辖区,且地傍皇城,难求方便。眼下坊门新开,传信者还没来得及返回。 再见刘幽求有恃无恐,甚至讲到交付有司,陈铭贞心中更是一突。眼下他部属中还有人误解他要求幸少王门第,他又怎么敢让刑徒前来审问。 稍作沉吟,陈铭贞又冷声道“今日既非望朔,去皇城做什么” “府事虽微细,不在将军直案中。” 刘幽求仍是一副悠闲表情,对陈铭贞态度很是友善“不过既然将军有问,此事也恰好有涉将军,倒是也可以稍作相告。将军知或不知,府中大王精擅律吕,阔制万象新曲,深为神皇陛下雅赏。虽然出阁,仍有雅趣难弃,日常偶有协律翻新,都要呈送内教坊案习侍乐。今日此行,正是为此。” 陈铭贞听到这话,半是好奇半是忐忑道“我素来不近宫商,此事又怎么与我有关” “将军忠勤有加,重防偏坊,大王府邸也多承此惠照。大王事外之人,即便有感此惠,但也不敢轻言表功,以免与将军同涉言案。但虽然不能表于事功,却可寄意律吕雅情。此前协律苏莫遮金凤新调,在下忝执拙笔著辞为街使曲,并诸新曲录于内教坊。” 刘幽求讲到这里,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大王风雅,都邑俱知。将军忠勤姿态,不久之后想是随此新曲并为时流敬识。” 陈铭贞闻言后,脸色顿时变得呆滞起来,而刘幽求则唱诵起了这首街使曲“御曹执戈,紫陌之前雕轮光,武库禁兵,红尘之外缇骑拂,弯弧壮月肃盈衢,挺剑含霜辉满路” 伴随着歌唱声,刘幽求穿过坊门,与几名府佐沿伊水河堤往天津桥方向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30 少王邪才妖异 积善坊丘神勣家宅中,金吾卫街使陈铭贞戎袍未解,神情复杂的坐在中堂,频频向外张望,一俟看到丘神勣身影出现在门口,忙不迭起身迎上“大将军” “事情我已经知道,值得急成这个样子你本有职事在身,又有精卒在掌,难道还怕王府几个闲卒扰事” 丘神勣看到陈铭贞身上戎衣,脸色顿时一沉,部下如此登门,若被御史看到,少不了又是一番弹奏,即便不能中伤他,也足够让人烦扰。 “若只是下卒喧闹,卑职又怎么会失了方寸事情另有、另有变数。” 陈铭贞听到这话,心情忐忑更甚,他一路尾随王府长史刘幽求,见到对方行过天津桥直入皇城,心中越想越觉得不妥,这才转行到就近所在的丘神勣府邸,甚至都没来得及返回官署交付当值符令。 “什么变数仔细道来。” 丘神勣一边说着,一边行入中堂坐定,心中则有几分不以为然,区区三个少王,内无定计、外无强援,年幼势弱,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陈铭贞满心杂绪亟待倾诉,可是在见到大将军那威严视线,却又不知该从何讲起。 他硬着头皮行上前,待到丘神勣又问一声,这才将思绪稍作整理,开口说道“街卒疲劳,多怀忿怨”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丘神勣闻言后眉头便微微一皱,这正是他与周兴商定的细节,少王出阁未久,人情往来也简单,真要搞什么大案牵连难免是有些牵强。 指使街卒包围履信坊,一方面是为了给少王施压,令其惊恐之下自乱阵脚,一旦有什么自救的举动,当中就会有情势牵扯操作,做得越多,可抓的把柄就越多。 另一方面就是利用那些街卒的怨气,一旦抓住少王把柄发动起来,让他们也加入到攀诬少王的行列中,甚至可以利用他们这些耳目直接对少王进行构陷。 丘神勣虽然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但也并非所有金吾卫都是他的心腹。他影响最深的除了金吾卫本署之外,也只能覆盖到翊府将佐这一层次。 至于更下层的军士们,主要还是畿外各州番上府兵。且近年来各州折冲府兵额缺失严重,或裁或并,番上府兵者只知符令、不识将主者大有人在。即便是丘神勣这个直领上将,若不用些手段,也很难指使那些底层军士们去主动构陷宗王。 为了加重这些军士们对少王的怨气,丘神勣还特意叮嘱安排特定一批军卒巡警履信坊,并在其中安排心腹奴仆几人,煽动怨气指向少王。 “可、可是” 陈铭贞一脸苦色,斟酌着将昨日纠纷细节稍作讲述,见丘神勣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忙不迭跪伏在地疾声道“卑职久在门下行走,奉命以来,唯瞻马首,绝无攀幸少王举动王府贼言离间,望大将军明察” “蠢,真是蠢” 丘神勣拍案怒喝,指着陈铭贞忿声道“若区区邪言能伤我心腹,你又怎么能荣居此职当时邪言污你,就该下令直冲王府,擒出那几个王府仗身,一身清白不言自明” 陈铭贞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垮“当时正在夜中,坊内不乏人眼张望卑职也恐、恐事态激化,累及大将军。街卒群情激愤,若真冲入王府,不能严控,怕是不能止于只擒仗身” “那你为什么又让群情激愤至此明明是你的下佐,却被外人几句邪言煽动,反而怨望将主,真是可笑” 丘神勣闻言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穷用街卒,本来是为了让他们怨望少王,却没想到邪风一起,反将火势卷到自己身上来。 “卑职、卑职” 陈铭贞一时间也是有口难言,他本也不是体恤下僚的性格,兼奉丘神勣命令,对这些街徒难免加倍严厉苛刻。 “更换一批街徒军士,饮食细料不要克扣,尤其记住日常要下访行伍,让那些下卒知你也是受权门压迫,对你稍存体谅” 丘神勣强压住心中的不耐烦,此前的他自然也不会关注那些底层番兵的感受,可是现在却要稍借群眼众声之势,相应的自然也要稍微放低一下姿态。 陈铭贞连连点头应是,只是过一会儿又涩声道“除此之外,另有一事,卑职不知该、该不该” “有话就说” 丘神勣没好气道,心中对陈铭贞已经颇积不满。他近来烦扰不止于此,少王孤弱无援,构陷入罪只是水到渠成的安排,居然也被搞得这么麻烦,可见这个陈铭贞能力真是不行。 “早、早间王府府员往皇城去,言是要向内教坊入送新曲,内中一曲,涉于卑职” 陈铭贞低垂着头,慢慢将刘幽求之事讲出来,又下拜在地苦声道“此类人事,卑职实在没有经历、更无丝毫攀附少王心意。请大将军指点明路,勿使卑职受少王所累” 不说陈铭贞这会儿一筹莫展,丘神勣在听完这件事情后,一时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捻须叹息道“难怪武三思多言少王邪才妖异,未必能俗法害之。这、这真是” 他虽然一直在等待少王设法自救,以图后变,而且内心已经设想几种应变思路,但也实在没想到少王用的居然是这种手段,一时间甚至不知该要如何评价。 陈铭贞仍在乞求指点,丘神勣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少王妄想能凭妖言蛊惑,也真是荒唐离奇。你与他本就泾渭分明,互无牵扯,没有罪实又何罪之有他想害我心腹,也要看我答不答应我会派人传告内教坊,暂且收藏新曲不作案习。待到除掉少王,也无惧人言是非,这新曲或还能成就你的美声令誉。” 听到丘神勣这么说,陈铭贞这才心绪大定,转又皱眉说道“近日卑职心中不乏思量,少王本就孤弱危立,若欲求速除,其实也不是没有方便法门。构陷入刑,终究不是咱们军府擅长,大将军门下忠勇无数,又何必将事务托付周兴那种卑劣刑徒” “哦那你说说,自己有什么心得” 丘神勣听到这话,颇有兴致流露。 “少王府卫不少,又深居简出,勇卒秘刺或难得手。但若有贼徒逾墙侵扰,自在金吾卫职中,入户搜索,若能搜出一些禁物” 陈铭贞一边讲着,一边偷眼打量丘神勣神色“诸卫之中,收捡几副废甲应是不难” “此事不可为” 丘神勣听到这里,便断然拒绝。他急欲除掉少王不假,但前提是不能让自己陷得太深,军械器仗虽能致死,但耐不住穷查。 且不说玉钤卫谋乱之后、南衙诸军本就人人自危,单单此前薛怀义大军北出,兵部便又重新检查都邑各库器仗,在这样敏感时刻于少王家宅搜出禁物,引起什么风波实在是太不可控。 “近日巡警戒严城南诸坊,也的确索获不少贼徒并犯夜之类,这些贼徒为求自免,让他们做什么、说什么” 陈铭贞虚惊一场,也是心有余悸,想要快速解决此事。 “这都是应有之义,但也需要积小成大。” 丘神勣点点头,认可了陈铭贞的提议,然后起身道“之后做事谨慎一些,不要再给少王借题发挥的余地。稍后出府由洛滨月陂归署,不要直行天街。” “卑职明白,一定小心谨慎,不给大将军再添烦扰。” 陈铭贞见状便也站起身来,告辞离去。 待到陈铭贞离开,丘神勣眸中又有厉色闪过,召来府中供养文客,吩咐书写信件,详说少王编写新曲、宣扬夸赞街使之事。 待到书信写完,丘神勣细览一边,满意之余,口中则冷笑道“自逞邪能,以妖曲秘情惑众,若非潜怀异志,何必为此速将此信送往周兴处,让他尽快着手去做” 他从头到尾也没想过要帮陈铭贞压下此事,牺牲一个庸碌无能的下属,换得除掉雍王一家这个后患,这个代价绝对在他承受之内。且陈铭贞知他太多隐私,眼下尚在左金吾卫职内尚可控御,日后若没了职情牵扯,也让人不能完全放心。 一个多时辰后,刚刚结束常朝的周兴便接到了丘神勣送来的这一份信件,展开阅读一遍,忍不住叹息一声“丘某势位渐高,反倒没了往年的谨慎。万象大曲方奏未停,朝野咸称典制,少王若作妖曲,莲生献经又是怎样的妖事想要凭此构陷,真是做梦。” 他一边叹息着,一边将这一封信件裁成细条揉碎,收入腰囊中准备之后处理。虽然心里已经意识到该与丘神勣划清界限了,但他眼下却还需要金吾卫安全保障,对此也不能全无回应。 提起笔来,周兴又觉得不可再增加什么纸面上的证据,想了片刻决定还是等稍后丘神勣主动来问再当面回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31 与众不同的大王 边疆兵事奋发,都邑人情喧闹,唯独皇宫禁中,尚有一份安闲清静可享。 但这所谓的安静,也仅仅只是表面所呈现出来的假象而已,至于每个人的心里,则就因涉情、涉事的深浅而各存一份忧愁或烦恼。 皇宫端门外的铜匦,每天都会有专人拿着特定的锁匙去收取投书,然后在左右卫禁军的严密护卫下送入禁中。 铜匦设于垂拱二年,正是徐敬业叛乱平定之后、朝野氛围最为凝重紧张的时刻。最开始自然人人侧目,各自凛然,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朝野士流也都默认了这一存在。 铜匦投书由禁军精锐收取,送入大内后如何处理,外人并不深知。 最开始的时候,神皇的确是每天都要亲自处理那些投书,因为这是她全面细致都邑情势的最可靠途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神皇也渐渐不再亲自打理。 一则铜匦投书来源广泛,内容也就难免良莠不齐、泥沙俱下,而且数量实在太多,最多的时候每天甚至能够收取数千份投书。想要处理这么庞大的讯息,实在太占据神皇的精力与时间。 二则这终究不是什么正式的言路渠道,非常时刻、从宜设置,等到时局渐归平稳,其价值也在逐渐削弱。 不过铜匦的存在本身对神都士民而言就是一种心理上的震慑,也能保证神皇从多种渠道获知讯息,因此仍然保留下来。神皇虽然不再亲自处理,但仍安排亲信女官日日拣选有用讯息留待采阅。 随着两路大军各赴边疆征战,禁中女官们日常工作内容也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上官婉儿便被临时借调,参与到铜匦投书的筛选中来。 筛选投书并不在女官日常待诏的直堂,而是在一处守卫森严、相对封闭的场所。老实说,上官婉儿虽然奉御多年,也听说过这一存在,但却没有亲眼见过。 清晨被游舫送到陶光园西南侧的河洲,河洲上建有丽日台,丽日台后侧穿过一条幽长的廊道,便抵达一处花木茂盛的御园。御园高墙环绕,唯一一个出入的门户又有御林军贲士把守,并有强壮女官对出入此地的人进行细致搜身。 最初来到这里,上官婉儿眼见守卫如此森严,心中也难免忐忑,但随着来往次数增多,便也渐渐视作寻常。 女官们端坐于门户虚掩的房间中,各自案边都摆放着大量的投书。被挑选出有用的收存起来,无用的讯息还要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筛选,上官婉儿便负责第三轮的筛选。 “已经是今天的第五份了。” 看过手头一份被漏筛的投书,上官婉儿心中默默念道,提笔勾出这一份投书被遗漏的关键讯息“永通门”。 这又是一份举报金吾卫军众巡警太勤以致扰民的投书,永通门是神都东南城门,距离履信坊只有两个坊区。许多女官常年深居宫中,对于外郭坊名与城门名称都不太敏感,因此便会有所遗漏。 当所有投书筛选完毕后,时间已经到了午后。不知不觉已经枯坐了大半个白天,上官婉儿呼出一口浊气,久坐不动以至于双腿都有些麻痹,她又不惯于人前失仪、箕坐舒筋,于是便侧偎于席中,抬手轻柔着曲起的两腿。 “启禀上官才人,投书已经封存。” 有女史上前汇报,上官婉儿便站起身来,微踱着碎步舒缓双腿仍然很敏感的麻痹感,又对女史微笑道“可通知羽林入送。诸位有劳,且先休息吧。” 说完之后,上官婉儿才与另一名直案女官一同行出,此时已经有羽林将士入此接收封存好的箱笼,并护送着她们前往神皇寝宫。 行至殿外,自有女官前来接收箱笼,趁着女官验看封令之际,上官婉儿视线一转,发现纳言武承嗣正在殿中奏事。交割完毕,神皇又没有别的嘱令,上官婉儿便又返回直堂复命。 “几次往来,俱都不见,上官才人近来安好啊” 行至半途,廊左有一略带惊喜的女声招呼,上官婉儿转头望去,便见身着白纱襦裙并翠色半臂的韦团儿正在转角处对她招手。 尽管身心俱疲,上官婉儿还是强打起精神转行过去,对韦团儿点头致意“韦娘子你好啊,听说娘子入事司乐,还没来得及道喜。” “我又哪里懂得什么乐事,只是喜爱热闹,陛下又厌我懒散,这才求领如此一个职事。” 韦团儿谈兴颇浓,拉着上官婉儿坐在廊外一处竹间凉亭中“才人有口福了,方才入拜,陛下赐我冰沙樱桃蜜酪浆,正想该寻谁来分享,可巧正见到才人” 说话间,她又热情的吩咐随从宫婢将凉饮分盛出来。 上官婉儿也不好推辞,再作道谢之后才抬手接过,糖渍的樱桃拌在浓香的奶浆中,刨碎的冰沙如银屑洒在其中,垂首轻啜,便有香甜溢满舌尖齿内,丝丝凉意很是提神驱暑。 “禁中伴御,能恩泽分享。到了外面的坊野,又哪有太多珍品的奉养啊人言也真是躁闹可厌,要用俗情扰乱亲恩。唉” 韦团儿食用着冰镇的饮品,突然蓦地一叹,脸上薄有嗔色,眼睛则打量着上官婉儿的神情,见其没有什么反应,便又说道“我司掌了乐事,日常里往来内教坊,听人言颂得多,才知原来咱们大内往常是有那么了不起的雅人定居,可是现在却不能常望风采了。” 上官婉儿见避不开,只能浅笑说道“韦娘子说的是河东王” “不是大王,又能有谁啊” 终于将话题引到自己想要谈论的内容,韦团儿美艳脸庞都隐生光辉“早前只觉得大王制曲也只是美观悦耳,听到许多方家品细,才越发明白自己的浅薄。没有才识匹配,真金美玉在前都不知怎么赏评,错过了才有满心的遗憾” 上官婉儿只是低头聆听,并不说话,心中却免不了叹息。神皇陛下对韦团儿的疏远已经端倪有露,可是偏偏这娘子自己还感受不到,少王好也罢、坏也罢,或荣或辱,毕竟还是天孙,哪里是她们这些禁中女流能随意议论是非。 “我是忘了才人品质高雅,浅听几日声辞乐理,居然在才人面前卖弄拙识。” 韦团儿见上官婉儿谈兴不高,便又转眸笑语道“不过前几日大王再使府佐入内教坊曲乐几部,都是出阁之后再创新作,才人想是还不知罢” “大王又有新作” 上官婉儿闻言后,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惊奇。她近来梳理铜匦投书,多涉坊野事务,哪怕不曾亲见,稍作联想也能想象到少王目下处境之窘迫,没想到居然仍有雅趣不减。 见上官婉儿有了兴趣,韦团儿略有几分自得,并笑道“新曲仍在案习,伶众还没有熟练,不敢传侍。等到演练纯熟,召取侍乐之时,我会让人通知才人来赏。” 讲到这里,她眸光更有神采,感慨说道“大王真是趣才,此番进乐,有苏莫遮新调,旧调才人应该也有赏一些胡奴袒臂,唱跳泼水,曲调也怪异刺耳,实在没有什么可赏。但大王今次所进有变调街使曲,大异前声旧舞,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说话间,韦团儿已经手舞足蹈并绘声绘色唱了起来,并对上官婉儿解释道“这一街使曲,曲辞所诵乃是一名金吾卫将军。我是不知曲辞优劣,却听说这位将军姓陈,可不是什么故事人物,是一位真正的巡城街使,因其忠义勤恳,事迹为大王所知,大王有感作曲,赞扬人事” 上官婉儿听到这里,眉目之间却有几分古怪,思绪也早已经不再关注眼前,此前所览投书,有关少王种种俱都浮上心头。 “这部新曲,我只浅学,也没有什么伶才,不能展示许多本作趣意,才人觉得如何” 韦团儿唱跳片刻又坐回来,脸庞红润,香汗细沁,抬手细扇微风,而后瞪大眼望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思绪缓缓收回,迎着韦团儿的视线,低声说道“这位大王,真是、真是与众不同,让人欣慰,给人惊喜啊” 她对少王目下处境略有浅知,既为对方担心,日常细忖又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应对之法。 特别想到少王终究太年轻了,受此强迫压力,或是心惊求援、引出什么敏感人事,或是年轻气盛、做出什么冒失举动,这都会令处境变得更加凶险。 可是现在少王的应对,可以说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实在出人意料。 少王歌赞南衙禁卫将军,真要攀诬的话,不是全无指摘可引。但其律吕之才又不是什么秘密,特别新年所献大曲更是大得神皇喜爱,外廷刑徒大凡稍有心机,也不会由此进行诬引构陷。 听上官婉儿这么说,韦团儿便也笑起来,不忘欲盖弥彰的解释一句“我新执侍乐事务,怕自己才识庸浅,不能召献趣乐。有了才人的赏评,心里才有了一点定绪,稍后让内教坊音声练熟呈献陛前,到时再让才人赏此全妙” 见韦团儿一副兴致勃勃,上官婉儿本有几句话想稍作劝告,但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性格素来谨慎,怯声噎言,能不说话的时候尽量不开口,心里对韦团儿这份率直未尝没有羡慕,但也明白自己实在效仿不来。 返回直堂复命之后,上官婉儿便归寝室假寐养神,但过了不足一个时辰,又有宫婢传令神皇有召,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洗脸更衣,匆匆行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32 老马不行,非是良骥 纳言武承嗣入奏政事,所涉军国、台省、外州等诸多方面,足足大半个时辰,俱都有条不紊,轻重有度。 神皇武则天在听完武承嗣的汇报后,望向他的眼神也暗含嘉许,并说道“总算是经历成熟,有了宰相的气度。鸾台、凤阁,两省并重,共参国务,把你安排在这个位置上,无论立身还是立事,都该有堂皇的仪轨,不该着眼刻碎微细,宰相是该要统纲御众,不该为人事反控。” 武承嗣听到这话后,反应激烈得很,直接翻身而起,再拜殿中并颤声道“臣材质愚钝,不能负大。幸在陛下垂恩,常年圣训雕琢,容我从容长大,如今再临高位,不喜自身的显耀,只喜终于能够为陛下分劳事务” 武则天心情不错,对武承嗣的态度也和善许多“刚刚赞了你有宰相的气度,怎么又患得患失起来。宰相量大,宠辱不惊,哪能因为区区小赏就毁了仪态形状。” “臣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借了陛下的恩威矫饰自己,让人因此敬重了我。但在陛下面前,又哪敢以此自美。在外是绳线吊起的傀儡,在内是顽劣讨恩的愚儿” 武承嗣倒也放得下身段,眼见神皇陛下更喜悦,蹈舞而起,更作拙劣戏舞。 及至归席,他才又说道“此番大军重出,扬威边疆,威慑于内。诸酿势之众,臣也在紧密张设,随时待发。但政事堂中运筹仍有阻滞,也待廓清。如张光辅之类,阻事尤深,百骑扩编事宜,迟迟不决正在于此。” 武则天听到这话,眸中便有寒光闪烁。 玉钤卫谋乱不成,也让她深感眼下南衙诸卫掣肘之力仍大,当中藏匿的隐患太多,对于宫禁的威胁也是极大。因此她便想将百骑扩为千骑,加募壮力值宿北衙,以期北衙禁军能够更加取代南衙的宿卫职责。 这一提议在薛怀义大军出动不久之后便提出来,但在南衙政事堂却迟迟不能获得通过,围绕兵员、闲厩、器杖、俸料等等诸多琐细问题讨论不休。 “南衙诸卫采风如何” 宰相那里不配合,武则天也只能选择迂回突击,如果南衙诸卫可以拉到足够的支持,即便政事堂不通过,也可以先将兵员、器杖组织起来,造成既定事实之后,再与政事堂交涉名号问题就简单得多。 “日前三思往见丘神勣,以此言之,至今都还没有确凿回话” 武承嗣又说道。 武则天闻言后脸色更加难看,冷哼道“老奴真要揽权入私” 武承嗣则皱眉道“他应是惧怕有此一退,或将为南衙群声众讨,因此不敢点头发声。” 自高宗一朝以来,诸州折冲府便士籍缺额严重,番上兵数逐年递减,再加上对外征战戎事沉重,往往一出便是数年之久,即便获功往往也难如数兑现,府兵厌战情绪很高,逃籍情况也越演越烈,以至于后来征战选募健儿比例越来越高。 此前韦待价西征,是从垂拱三年就在准备的大事,到如今才能正式出战。武则天之所以再派薛怀义,也是存心将两京并河南、河北等诸州军事作一次规整。 两路大军离开后,南衙诸卫除了亲勋翊三府之外,也是几无番上军士可用。但这当中金吾卫又是一个例外,由于还负担着城防重任,所以左右金吾卫所统诸折冲府并没有纳入此番出征的征发序列中来。 也因为这一点,左右金吾卫在如今南衙军事体系中职权尤重。这其中右金吾卫大将军由边地羁縻州胡酋遥领,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的表态对于这件事便显得尤其重要。 这也是武则天刻意营造出来的一个局面,如今神都城最重要的两股军事力量便是南衙金吾卫与北衙御林军。就算宰相仍存意掣肘,也很难引用南衙军力。丘神勣素来又是她的心腹,可以说目下的神都城内,武则天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可是武则天却没想到,事情居然在丘神勣这里被卡住了 虽然很明显百骑的扩建就是在侵夺南衙的宿卫军权,但这肯定不是丘神勣阻事的原因。 毕竟金吾卫又不是他家的,即便职权受损,他今日可为左金吾卫大将军,明日或就能做左羽林大将军,势位权柄的高低,只看神皇的心意,穷守金吾卫的职权,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如此,那肯定就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南衙、北衙各自所代表的相权与皇权之争。 正如武承嗣所言,丘神勣怕此一退使南衙军权受损,或会遭到南衙宰相的怨望与打击报复换言之,他担心自己会成为这场纠纷的牺牲品,又担心神皇不会如往年那样力保他,已经产生了离心 丘神勣这种暧昧态度,自然令武则天大感不满。尤其又想到此前其人热心争取北攻突厥的边任,桩桩种种,无不宣告着对方已经不愿或者说不敢将前程与权势系于神皇一心,想要预谋后路。 尽管心中已经不悦,但武则天还是没有决定对丘神勣动手。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她虽然执权年久,但在军事上掌控力始终偏弱,丘神勣已经是为数不多、能够旗帜鲜明站在她身后的军方大将。 一旦动了丘神勣,她对南衙军事把控薄弱的不足将会完全暴露出来,宰相们即便再怎么不合,届时肯定也要稍作联手,给她更大钳制,而且眼下她也的确找不到忠心与资历兼具,比丘神勣更适合执掌左金吾卫的人选。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以此事问他。将三思复为兵部夏官侍郎,并选家门闲众为尚乘直长于禁中加设闲厩。左右卫并千牛卫亲、勋诸府,选募擅骑,收管诸宫门符令” 丘神勣态度暧昧,如果再交涉下去,势必会衍生到讨价还价的范畴。若让其人意识到当下态度的重要性,那么肯定会更加的变本加厉、提出更加非分的要求,这是武则天绝对不能容忍的。 但她做事向来不循一法,既然正规途径眼下还暂未能达成目的,那就迂回去做,先通过几个方面的配合达成百骑扩充能够带来的效果。 北衙想要再扩新军,首重唯人、马、器杖而已。诸折冲府老兵番士不能募用,那就选官奴力壮者充实行伍。 没有政事堂的令示,北衙不能加设闲厩蓄养马力,那就干脆将管押闲厩御马的尚乘局职位拿过来,随时都能调拨加派御马为北衙军用。 北衙拿不到巡警皇城的职权,那就索性先将宫门监卫的将校职位以亲信充当。 虽然名义上而言,这些职权仍归各卫各司所有,但实际上已经可以独立运作起来。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便能完全从诸卫、司剥离出来,获得正式的番号与职权。 武承嗣将神皇的吩咐详细记载下来,心中则更加佩服神皇的权谋精妙。百骑扩建这个大的目标被拆分开之后,当中诸多人事变动便完全不需要再获得政事堂首肯,凭他眼下的职权便可以完全操作起来。 “如此一来,待到边疆捷报频传,人心惊惧,谁又会强阻于事,自然水到渠成” 听到武承嗣这么说,武则天便又皱起了眉头“我与国自为一体,边疆告捷,国势昌盛,是士庶咸欢的喜事,除了心怀戚戚歹念的奸流,谁又会惊惧” 武承嗣连连点头,告罪失言。 “是了,懿宗前往绣州,已经行到何处” 武则天略作沉吟后,又作发问道。她几经权衡,最终还是决定将徐敬业旧案再作重提,定点清除朝野内外奸流。 一则人事俱非,这样做对时局人心的震荡最小,要远远好过直接严查南衙禁军。二则她也想看一看,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究竟还有多少余波未平,有多少隐恶被当时所遗漏。 “日前方有传信,已经过了邓州,入洛在即。” “那就好,一定要注意隐秘,不要贪图驿路的便捷。另分遣各州括户检索的中使也尽快遣出,一俟机会成熟,即刻抓捕” 武则天讲到这里,脸上已经流露出明显杀意,但在小作停顿后,又说道“待到归洛,着懿宗将途径房州见闻诸种细陈秘奏。” 武承嗣听到这话,眸中闪过一丝厉色阴霾,但很快便低头应是。顿了一顿后,他便又说道“三思归来细忖丘神勣所以自疑,其实也与旧情瓜葛有关。其人终究还是忠勤,自惧而见疏” 讲到这里,他语调却渐渐微弱下来,因为看到神皇正两眼眨都不眨的望着他,眼神中则全无喜怒。 “高官、重禄、厚荫,人之所求,何者不予厩中有马,虽有千里之力,却无尺步之功,不饲则嘶,这样的畜生,你说是良马还是劣马” 武则天徐徐收回视线,这时候,又有女官趋行上殿禀告道“启禀陛下,公主殿下再作请行出宫。” 听到这话,武则天怅然一叹,沉默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去召上官才人入殿,检点诸事,随送公主归坊。” 说话间,她又望着武承嗣一脸若有所思,并吩咐道“你也随行,送你表妹归邸,有什么缺失补用、安排妥当,别让这娘子再有什么烦扰。” 武承嗣闻言后连忙起身应是,不敢推辞“臣一定妥善护送公主殿下归邸,并勤问起居,绝不懈慢。” “那也不必,你终究是立朝的宰相,不是她的邑令,表意尽心即可。” 见武承嗣点头哈腰,武则天眉头又微微一皱,只是抬臂摆手道“去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33 太平归邸 上官婉儿受命赶到玄武门南陶光园的时候,太平公主仪驾队伍已经在进行整装。 人群中上官婉儿见到公主的乳母张夫人正立在廊前喝令宫人们搬抬装载器物,便匆匆行上前去,敛裙为礼并微笑道“多日不见,阿姨更显福态,公主殿下可在舍中妾奉神皇陛下命,随仪奉送公主归坊。” 张氏夫人看到上官婉儿,神情略显尴尬并疏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公主殿下还在安抚小郎,请上官才人廊外暂候。” 说罢,张夫人便匆匆往内厅行去。上官婉儿也并不在廊下干站着,转眸见到手捧宫册的女官,便行上前去接过宫册匆匆一览,而后便行入庭前开始清点将要跟随公主出宫的宫人并物品。 内厅中,太平公主身穿一件素色衫裙,粉黛不施,素面清瘦,只一对眼眸更凸显出来,却也没有多少神采,幽深内敛。 她环抱着襁褓中的幼子,并弯下腰去耐心劝抚正在嘟着嘴巴闹别扭的长子薛崇训“阿郎不要伤心,咱们今天是要归家,这里虽然风景好,但终究不是咱们的家苑” 正在这时候,乳母张夫人行入,并汇报上官婉儿廊外候见。 听到上官婉儿的名字,太平公主眸中闪过一丝厌色,将怀中小儿递给宫人,并行至窗前冷笑道“那贱人还敢近我若非她巧言诈我入宫,家门何至于” 讲到这里,她已经是满脸恨色,眼眶都微微泛红。 张夫人见状,上前轻抚公主后背“伤情难免伤身,情势已经到了这一步,殿下更该为郎君、娘子们爱惜自身。那贱婢终究是奉御行走,常侍左右,公主既然厌她,不见就是了,实在没有必要逆气伤怀。” 说着,她又轻退几步,拉着少年薛崇训的手臂笑语道“阿郎且随妾来,看一看你的珍爱玩物有没有遗漏下来咱们久不归家,你就不挂念你留在府中的那些器物” 垂髫小童不知忧愁滋味,听到张夫人这么说,薛崇训很快就忘了将离的忧愁,掰着手指头细数自己的玩具,并抬腿冲出厅室要亲自检查一番才放心。 张夫人随后也行出,见到上官婉儿已经在清点人事,本来已经不打算在上前说话,但想了想之后还是举步上前笑道“出入喧扰,小郎正在哭闹,公主殿下实在没有闲暇召见,还请才人体谅。” 上官婉儿闻言后只是微笑颔首,道是不妨。 正在这时候,纳言武承嗣也赶来此处,身后还跟着三十多名强壮宦者并几架高大华美的轩车。 上官婉儿上前见礼,武承嗣心不在焉的应付过去,然后便快步行入厅中,过不多久,厅内便响起激烈的吵闹声,然后武承嗣便讪讪退出,脸色也有几分羞红。 他在廊下停立未久,招手唤来上官婉儿,叮嘱道“伤物伤心,人情难免,有劳上官才人随从安顿,我自仪驾之前引众导行。”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太平公主出行仪驾才收拾停当,公主也在宫婢们环拥之下登上轩车,队伍才出发向玄武门行去。 行出玄武门之际,武承嗣早已经率众等候在此,身后百数名百骑精锐骑士,眼见公主仪驾行出宫门,便策马列队而行,导引净街。 出宫时间已经不早,当队伍行至皇宫东城宣仁门之际,街道上已经响起了街鼓声。 靠近宣德门的清化坊与立德坊恰是洛水北岸最繁华的坊区,此时坊门前难免聚集着众多排队入坊的坊民,使得街面也变得拥挤不堪。 “速速净街,勿阻公主殿下行途” 武承嗣一声令下,前方百骑军士们便打马冲出,挥舞着马鞭并木杖驱散拥堵在街上的行人,行人们都被驱赶到道路两侧,听到街鼓声越来越急促,许多被驱赶到街道西侧不能从速入坊的行人们都焦躁不已,只能盼着贵人行驾赶紧通过。 “难怪人言权势动人,生死喜悲只在一瞬啊” 行途中,太平公主看到前方导引的武承嗣前呼后拥的威风阵势,坐在轩车中忍不住对同在车中的乳母张夫人叹息道。 “也只是得趁公主殿下行仪借威而已,神皇陛下圣眷” 张夫人随口回答,转见太平公主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又长叹一声道“生者终需专顾眼前,公主殿下还是不可伤情孤僻啊如武纳言之类,十数年前又是什么样的处境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的风光郎主虽然命数虚薄,但遗下的儿女终究还要公主看顾。既然圣眷不减,又有愧情,殿下你又何必” “愧情她若真有情,又怎么会我能贪享的也只是一个妇人之身,无害于她,让她能伦情自赏罢了。”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眸中又是泪花闪烁,并将头颅靠在张夫人肩际,隐作啜泣“阿姨说得对,我不似她,人情绝无,称孤喜寡为了身前的儿女,不该悲伤沉迷万物都来欺我笑我,终究还需自身要强,才能不让人由头到尾看个笑话” 口中喃喃细语,她眼神却逐渐变得锐利起来,悲戚柔弱的外表下已经有炽烈在酝酿。 太平公主旧邸位于天街西侧的观德坊,神皇因恐公主睹旧伤情,于永昌元年特旨于天津桥东南侧尚善坊、省内仆局官署并扩地为公主再建新邸。此番公主出宫,正要入住新邸。 行过皇城东街,仪驾转至皇城南侧端门前,再过天津桥便到了尚善坊。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街上自然行人绝无,但在尚善坊西坊门前,早有府寺官员并永昌县令等立此等候。 眼见当前而行的纳言武承嗣,官员们俱都趋行迎上前来,武承嗣停下来与官员们稍作寒暄,但太平公主车驾却径直行入坊内,没有丝毫停顿。 当武承嗣应付过这些迎接的官员,再次赶往公主新邸时,公主仪驾早已入邸。当他行过前堂准备再往中堂行去时,却被公主乳母张夫人当面拦住“公主殿下着令老妾多谢相公礼送归邸,门无长丁,不便待客,更虑相公堂事忙碌,天色已晚,便不远送了。” 听到这老妇直言逐客,武承嗣羞恼顿生,默然片刻才又哼道“因奉神皇陛下所命,不劳道谢。既然公主已经归邸安居,那也就不再叨扰。” 说完后,他便转身离去,只是行出几步又顿足回首说道“坊中自有亲戚门户并居,邸中若起居有缺,直往告知即可。” 张夫人目送武承嗣离开,心中却是不免一叹,入居禁中这段时间,她也听风传、言是神皇不愿公主久寡,想要将公主再配武承嗣。 抛开其他,张夫人倒是觉得这也未尝不好,虽然单从人物风貌而论,武承嗣是拍马也难及前驸马薛绍。但其人毕竟深得神皇恩宠,且又身居高位,若能并为一家,公主自然也能无忧日后。 但她也心知这对公主而言实在是很难接受的安排,公主本就性格刚强,如今更因家门祸变得有些孤僻倔强,更加不会接受。 一路行回中堂,张夫人却见到公主正在堂中接待上官婉儿,神态和颜悦色,并无此前那种不屑言之的厌恶。她略有错愕,但还是不动声色的上前汇报武承嗣已经离开,而后便告退安排各种入居事宜。 “身下儿女纠缠,我本就没有什么可作闺阁秘话的朋友。唯与才人面熟耳顺,入居禁中这几个月,才人却少来访问,实在让人伤心。” 太平公主拉着上官婉儿的手并坐在席,口气亲近中又带着几分嗔怨“如今归居外坊,门庭更是冷清,盼望才人能够爱惜故情,常来游走,不要让我席上常缺嘉宾。” “妾也盼望能够常与公主殿下相伴,闲时难偷,又恐不能雅情常占、愉悦主人,久来见厌。” 上官婉儿微笑应答,心中则有几分别扭,她与太平公主年龄相近,因为神皇遣用而常有接触,但也仅仅只是相熟而已。 彼此身位相差悬殊,小意逢迎只求一个不忤当面。即便有什么微薄情面,怕也折耗在年前召请入宫的旧事中。 即便太平公主对她有什么迁怒波及,上官婉儿也不敢口含怨言,申辩有无道理。此夜非凡的热情,倒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尽管太平公主热情留客,但上官婉儿还是不敢逾制逗留宫外,眼见天色渐晚,固辞离开。 待到上官婉儿行出,太平公主脸上笑容便荡然无存,问过儿女俱都睡下之后,她便望着烛影枯坐出神。 张夫人心中疑惑公主何以对武承嗣那么冷漠,又对上官婉儿流露亲近,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承嗣其人,仗势幸徒罢了。他有圣眷可恃,我又不弱于他,不必假于辞色、委屈自己。更何况,他是武姓子,我是李家女,终究不是一家。上官虽是刑家余孽,但却常在陛前行走,自有片言之力可以借我。未来家事都需自主,难免要借用群力。” 此前身在禁中,愁绪满怀,她也没有心情梳理人情事务。可是随着入坊来到这个陌生的新环境,感受就变得深刻起来,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任性无忧的小娘子,诸事都要简列在怀,深思熟虑,才会对上官婉儿有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 稍作停顿,她又沉声说道“阿姨还记不记得去年内教坊所见二兄几个遗孤,原来那三个小儿早就出阁。上官几次言有浅涉,这刑妇对我几个侄子倒有几分非凡牵挂。稍后阿姨坊野小作打听,若能恭谨自守,可以传告他们来走访结谊。那个三郎守、守义,倒是才貌不凡,让人印象深刻,堪与我家孩儿伴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34 我的心腹在成长 朝日初生,神都城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伴随着隆隆街鼓声,各坊坊门次第打开,街面上人烟渐多,车马喧闹,整座城池再次恢复了勃勃生机。 履信坊南坊门外,街使陈铭贞神情恹恹,一脸的倦态,步履缓慢的行入坊门外临时搭建起来的直堂棚户中。 这直堂很是简陋,不过几根木柱支起,上方覆以草毡,前日还因用火不慎被灯烛引燃,幸在毗邻伊水,火势才没有弥漫开,但那几根立柱也已经被烟火熏得黝黑,且弥漫着一股焦糊气息。 如此简陋的环境,较之永通坊中深阔数进的金吾卫典签直堂不可同日而语,陈铭贞坐在此中,心情自是加倍的恶劣,简直一刻也不想多待。但他眼下却还不能早退,因为需要等到各支分巡的队伍来交回符令。 几名旅帅巡长依次行入临时直堂,见到街使陈铭贞如此的疲倦,便有人忍不住叹息道“难怪坊居贵人都在府中歌唱,赞扬将军任事勤恳卑职历遍军府,未见如将军如此忠勤缜密” 听到这话,后方也有人开口附和,甚至有人已经拍着节拍唱起由王府墙外听学的街使曲声辞。 陈铭贞听到这些话语,脸色更是异常难看,抬手重重拍在案上,正待要开口斥骂几声,但在顿了一顿后还是强忍下来“这种闲话,不要多说我等俱是朝廷食料供养的卫府军士,又不是哪家权门私自豢养的力卒,旁人不知检点,自身却要谨慎,不可夸耀私恩” 众人见陈铭贞神态不善,一时间也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各自交还符令后便讪讪退出。 但在离开之后,又有人忍不住冷笑连连“言语倒是堂堂,做事却未必如果不是贪求权门私恩,何必把府众都驱集在这里老子当直做事也勤恳,怎么不闻贵人欢心歌我” 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诸巡警符令才交割替换完毕,陈铭贞吩咐佐员将这些夜出符令送回永通坊的典签官署,自有军府录事在那里勾检入库。 至于他自己,则率领几名佐员上马往清化坊官署而去,那里此夜又抓住几名犯夜并偷盗者,他是想打听一下,有没有牵引攀诬的操作空间。丘大将军吩咐的这一桩差事,他是真的不想再拖延下去,想要尽快了结。 策马行过外坊街,陈铭贞便听到急促的羯鼓声从河东王邸墙内传出,鼓声虽然急促,但却通透而又极富节奏的变化。街上有行人听到鼓声,都忍不住随拍嗬哈。 陈铭贞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情,那鼓声传来,震得他脑壳嗡嗡疼,打马快速离开此地。 迎着朝阳打上一通羯鼓,这逐渐成了李潼每天固定的项目。具不靠谱研究表明,人的生活越枯燥乏味,培养出一件生活习惯的时间就越短。 履信坊自有水木之华,清晨时分空气清新,富含水汽的微风中满是花果的香气,在这样的环境里,身穿轻罗衫、手持小鼓槌,把羯鼓想象成任何他想敲打的人,那活泼欢快的鼓调能给人带来一整天的好心情。 “大王鼓艺真是越发精湛,缓音不滞,急音不粘” 一首鼓曲终了,胡人部头米白珠便站在树荫下拍掌喝彩,他自己诸乐技也只是手熟而已,随着时间推移,技法上已经完全不能指点大王,跟随出宫后只是安心喊六,倒是也喊得更六了。 李潼放下鼓槌,吩咐米白珠将乐器收起,接过婢女奉上的沾水绒巾,擦擦脸上细密的汗水,随意望向后廊隐于花木中的阁台飞檐,那里正有一抹白影灵巧掠过,看来养成一个习惯的不独自己一人。 晨间一通鼓,舒筋活血,回到房间中冲凉解疲,李潼看到两臂更有肌肉轮廓,远不是去年那种纤瘦模样,心中也很是满意。羯鼓不独锻炼臂力,长时间坚持下来,还很能锻炼心肺活力,这是一个需要技巧的力气活儿。 晨浴完毕,穿衣出门,先入雍王邸向嫡母房氏请安,李潼便看到街对面王府门前坊正田大生正一脸喜色的向他打着手势,便抬手招一招,示意田大生跟随入邸。 “大王,好消息,好消息啊” 田大生手捧着一个藤编的箱笼,入了中堂后便一脸喜色的低声说道“今早坊外消息终于传递进来” 李潼听到这话后,心中也是一喜。自金吾卫围坊以来,整个履信坊便仿佛与世隔绝,当然日常的人员出入是有,但田大生此前布置的声讯传递渠道却都不再好用。 那些武侯街徒们盘查的实在太严密,李潼也担心田大生安排的人手露出什么马脚,那些人一旦入坊接头,便难免会被周遭耳目发现,所以他也吩咐田大生在没有安全保证的情况下尽量不要传递声讯,消息走露还是其次,怕的是暴露人手。 所以过去这段时间,除了刘幽求等府佐出入走动的耳闻目见,坊间闾里几乎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怎么传进来的” 李潼随口问了一句,便见田大生打开箱笼,献宝似的从里面掏出两个人头大小的鞠球。鞠球软皮缝制,针脚细密,此刻却被田大生毫不怜惜的用小刀剖开,抖出里面填塞的羽毛乱絮等物,扒拉片刻便掏出纸团呈送上来。 李潼见状也是啧啧称奇,一边听着田大生讲述鞠球送进来的过程,一边捻开纸团,纸团上讯息简明扼要,只是交代了目下已经有三十六个人在暗中受少王所命奔走。他们以各种身份,当然主要还是掏粪工,或是已经靠近目标宅邸,或是已经可以出入其中。 这其中,成果最喜人就是位于洛北上东门附近积德坊丘氏外宅,除了掏粪工以外,居然还有人以车夫与园工身份渗透进去,已经可以长时间的在宅内逗留。 至于原因,里面也小作说明。丘氏这一座宅邸,是丘神勣次子丘嗣诚的别业,用来安置姬妾、宴会友人,日常并不常住,所以防卫相对而言也要松懈一些,有很多雇工并客奴在这座别业中。 田大生的心腹所以能进入,也是借了几分苏约的助力。苏约靠着钟绍京墨宝交好一名魏国寺僧人,得以讨要到一些魏国寺的庶务杂使,之后置办的车驾便有专门给魏国寺运送柴炭。 丘嗣诚是魏国寺寄子,日常也多有往来,借用人力佣工之类都是很寻常的事情。 另一个鞠球也被割开,从里面取出的居然是一份火漆封缄的信件,看起来就远比刚才那个纸团庄重得多。 李潼打开一览,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一份信件乃是百骑郭达送来,简短问候之后,主要讲述了一件禁军事务,北衙禁军再作扩充,特别是作为精锐军力的百骑,兵力更要扩大数倍。 百骑虽然名为百骑,但数量远不止此,如今已经超过千数军众,是独立于羽林军之外一股更加精锐的军事力量。武则天时期,百骑扩展为千骑,到了中宗时期则直接号为万骑,等到玄宗时期便正式命名为龙武军。 武则天要增加北衙军力,李潼并不感到意外,让他感到惊喜的是郭达在这一轮扩军中居然受惠不浅。 原本在百骑中,郭达仅仅只是一名营卒伍长,可是这一次扩军却直接被提升为一名翊府队正。 翊府设中郎将一人,左右郎将、校尉、旅帅、队正、队副,队正已经是七品的武官。郭达从户奴选为营卒,又入百骑,之后更是直接成为翊府军官,简直可以说是人生逆袭。 而且翊府还非普通折冲府,亲勋翊府属于内卫,通常职高一到两等,且不由营卒拔选,而由官员子弟荫受,属于真正的禁卫军官。 像桓彦范荫入翊府,年近四十才混到翊府校尉,郭达区区一个刑家胡奴居然升为翊府队正,不得不说是一大跨越。 不过李潼也发现一点蹊跷,那就是百骑作为一个独立的小兵种精锐编制,根本就没有翊府。再看郭达职位,也的确是记名左监门卫翊府队正并监门直长,但郭达自己又说,仍归百骑统领。 略加思忖,李潼便明白了这自然又是他奶奶玩的一点小技巧。肯定是南衙宰相不愿北衙职权继续扩大,那么索性直接将北衙百骑化整为零,掺进南衙系统中来,蚊子和血一样趴在南衙身上将原本南衙的职权给抽过来。 这手段巧不巧秒,李潼并不关心,他挺高兴在于他奶奶主动帮他培养了一个宫变的种子选手。 队正领兵五十人,监门直长则分押诸宫门,经此一变,郭达顿时由原本没啥用处的小营卒一跃成为一道宫门的门卫长官,虽然监门直长是左者判入,右者判出,还不能完全控制一道宫门。 但这本来就是平白受惠,白捡的便宜,也无需要求太高。再说大家都还这么年轻,未来仍然大有潜力可望 对于这一次好不容易传递进来的讯息,李潼也是大感满意,他还没来得及细忖消化该要怎么搞点小动作,又有府吏通报,言是合宫县主簿傅游艺登门来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35 舔友的恶意交流 对于即将飞黄腾达的傅游艺,李潼也不敢过于礼慢,更何况对方眼下还是名副其实的父母官。 “收拾收拾,处理干净,伺机再传声讯。” 李潼站起身来,对田大生说道,而后便率着杨思勖并几名府吏直出王邸。 王府门前,站立着几十名短褐力役,府吏道是都为傅游艺领来。李潼闻言后便微微皱眉,有些怀疑老家伙此番来访的意图。 王府中堂里,长史刘幽求正在接待身穿官袍的傅游艺。经过此前那番剖心交流,眼下的他已经被少王引为心腹,此前以街使曲离间金吾卫将士,正是其人手笔。 眼见河东王行入府中,刘幽求先作告罪,然后匆匆行出,他迎向大王,背对着随后行出的傅游艺对大王稍作口型“祥瑞”。 李潼见状微微颔,心中虽有思绪,但仍是不动声色的走向傅游艺,抬手笑语道“野居治下,府君有事只需署吏走告,何须频劳主簿往来。” “王朝赐禄,恭在行走,若连这点行劳都省减,哪敢再称俯仰无愧。” 傅游艺先是拱手为礼,而后捻须躬身。 李潼打量一下这老者,唇上短须精修,颌下山羊须尖长笔直,面相清癯儒雅,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但脸色仍有红润,两眼也不见浑浊,尽管身披着绿袍蛤蟆皮且态度恭谨有礼,明明姿态应该是很卑微谄媚,但却给人一种颇有品格的印象。 这么一品评,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人的形象真的很重要,虽然一样的利禄熏心,但傅游艺如果一副尖酸猥琐、面目可憎的长相,就算再怎么阿谀逢迎,只怕也未必能那么短时间内就接连升官以至于荣登相位。 虽然武周一朝,宰相实在是高危职业,比如眼前傅游艺包括他府内这几位,基本上是做得早、栽得早这种节奏,除了正途出身的张嘉贞之外,几乎没有善终。但即便是这样,宰相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之后众人返回中堂,各自落座,傅游艺先用几句问候起居暖场,然后很快便张嘴笑道“圣母临人,国运永昌。不说大王这种血嗣亲近所享恩眷深厚,就连卑职此种下品卑流都深感生于此世的安乐,丰泽瑞时,众沐泰和” 李潼口中笑应,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起来拍马屁你到我家来干啥哪只狗眼看见我恩眷深厚老子被堵得坊门都不敢轻出 “洛水出瑞图,可知天人有感应。所谓兆灵心,事符嘉运,祥运绵长,于千里,神道启,必不孤示。卑职谬居枢近,常感天恩浩大,欲表心迹忠诚” 傅游艺张嘴便是侃侃而谈,神情很是激动,以至于手舞足蹈。 李潼坐在席中,瞪大眼看他表演,老家伙心态这是有点崩啊。 这么长一段艰深晦涩的话,无非在表达一个意思,天地之间那么多祥瑞涌出,凭啥我就不能现一两个献上去洛水出了宝图这么大一个祥瑞,肯定还有别的,老子一定得找出来,谁都别拦我 为啥现不了祥瑞因为你笨呗 献祥瑞这种事,比的哪里是有没有运气遇得到,拼的全是创造力。 按照符瑞志的说法,河图洛书那都是最高级别的祥瑞,你当蹲洛水边上游泳撒尿、低头就能捡到这都内定的,想唱就唱是可以,但冠军不是你。 比如垂拱初年,兵部侍郎姚璹因堂弟参与徐敬业叛乱而被贬到桂州,官都不做了直接跑去山里写生,遍查山川草木只要名字里有“武”的,统统作为承应国姓而上奏,没多久就被召回中央担任吏部侍郎,日后更是两度拜相。 “卑职自负,忠诚不弱于人,久来深索治中,但却少有瑞迹扩出。一人荣宠与否尚在其次,但是瑞泽天下,何以独薄合宫近来穷思,稍有一悟,圣德合于无象,感现之瑞不一,绝非俗法能够追得” 傅游艺讲到这里,便抬眼望着少王,一脸热切道“卑职等俗迹浸深,不能通灵感化。但大王却久处轩阁,高居绛室,起居身左,岂无瑞气萦绕追随因是斗胆请求,准许卑职浅入居舍,辨查诸迹” “这、这” 饶是李潼觉得自己思路很开阔,应变能力不错,可是在听到傅游艺的请求后,也有些傻眼你在治内坊间找不到祥瑞,所以来抄我家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他眉头微皱,抬眼望着傅游艺,见其神情满是殷切期待,心中却颇有狐疑。 这老家伙权欲炽热,有一颗疯狂的跪舔之心是肯定的,但若说登门只是为了求索祥瑞之物而变得有些神经,李潼是不怎么信。 你就算再怎么醉心权势,基本的人情世故懂不懂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如果我家里有祥瑞,就我跟我奶奶关系,用得着你一个外人来搜索进献 这么一想,李潼心中更生警兆,这傅游艺怕是来者不善啊。 祥瑞这种东西,本就玄虚飘渺,怎么说都可以。 如果今天让傅游艺进门,找到的祥瑞那就要问一句,少王为何藏匿不献但若是找不到,天下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频有瑞物进献,你们几个天孙反而没有这种感应之心,你奶奶白疼你了 心中思绪转动,李潼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就这么凝望着傅游艺一言不。老头被他瞧得有些神色僵硬,脸色也变得游移起来。 李潼拿不准今次登门作此非分之情,是这老头自己的主意,还是背后有人驱使。不过在这傅游艺身上,倒是深刻感受到什么叫做趋炎附势。 此前他身边有薛怀义撑腰,这老小子登门态度和蔼,特别在其职责内有关田邑之事也不乏关照,让李潼对他印象还不错。 可是现在薛怀义率军出征,丘神勣又咄咄逼人的指派金吾卫将居坊团团包围,出入盘查。 这个傅游艺能在畿内赤县担任主簿,哪怕官职不高,怕也有不少消息渠道,眼见如此,胆气渐肥,便敢登门来作刁难。甚至不排除这个老小子就是丘神勣指派登门的,毕竟金吾卫戈士闯门太敏感。 “主簿知不知此为何物” 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潼才垂摸起腰际悬挂着的永昌玉币对傅游艺展示道。 “此为、此为永昌瑞币” 傅游艺见少王神情已有不悦,清癯老脸也隐有扭曲,小声回答道。 李潼闻言后便嘴角一翘,自席中站起来慢慢踱步行至傅游艺席前,傅游艺见状便也连忙起身,却被李潼抬手虚按,之后杨思勖更迈步上前,大手压住这老者两肩将他按回席中。 傅游艺见少王越来越逼近,肩上又有大力按压,神情不免惶恐“大、大王” “那么主簿知不知王邸旧主何人” 李潼行进走到傅游艺身侧,俯身问道。 “是、是江安王旧邸” 傅游艺额头已有冷汗隐现,身躯拧动却挣不脱杨思勖的大力按压,颓坐在席颤声道“大、大王请息怒,卑职绝无、绝无” “我出阁入坊未久,居此凶邸,非此瑞物镇身,起卧尚且不安。你今日登门,问此邸中可有瑞应,那么你觉得有没有” 李潼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瓷杯,抬手扯掉其人幞头,瓷杯劈手砸在他的额头,傅游艺捂头惨叫,仰身后跌,指缝间已经有血水流淌出来,口中更是出杀猪般嚎叫“我、我是合宫主簿,朝廷命官大王怎敢、求大王勿害” 李潼抬手示意杨思勖将傅游艺拎起来,拍掉其人捂头的手臂“圣母临人,不独只是泽被苍生,也要涤荡世间污浊。我倒想请问主簿,如此凶邸,能有瑞物感现或者你觉得这邸舍旧主有什么德业宜家,罪情存冤” “我无、没有没有,卑职万不敢作此想,只是、只是求大王恕罪,卑职斗胆冒犯,实在” 傅游艺被杨思勖两手轻巧拎起,身躯摇摆挣扎,头顶涌出的血水更将前顶头浸透,且已经蔓延到了前额,望去很是凄惨。 “该谢你这一身官衣,否则今日如此妄请,哪怕罪犯虐杀,我都要把你撕裂堂上” 李潼示意杨思勖再将傅游艺按回席中,然后才又逼问道“谁人使你登门忤我” 傅游艺支支吾吾,一脸惊恐,片刻后更是深跪在席,颤声道“卑、卑职愚昧,实在无有加害之心只、只是位卑言轻,欲献奇功,今日登第,盼能胁迫求请大王附言助声、这、这也是为大王谋于安生啊” “就这” 李潼听到这话,有些不相信,不是他危机感太强,毕竟金吾卫军士还在坊外堵着呢。 但几番逼问之下,傅游艺仍是这番说辞,且也能自成逻辑,他几次越级上书但却不得回应,投书于纳言武承嗣也全无回应。自觉得前途暗淡,便想裹挟少王并言符瑞。 今次登门访求瑞物,听其所言也确如李潼所想,无论搜不搜得到,他都打算将少王胁迫、绑上他的战车。 问了好多遍也问不出更多内容,看着捧住头顶伤口不断呻吟的傅游艺,李潼不免有些犯愁,揍都揍了,要不然真的挖坑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36 良人淑女,有妨名节 中堂内的喧闹,特别是傅游艺的惨叫声,将王府诸僚佐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几名傅游艺从县廨带来的佐员听到主簿惨叫声后,脸色也都陡然一变,当即便要冲出王府呼喊帮手。 “拦下他们,不许杂人出入” 刘幽求眼见到大王直接动手,心中也是惊了一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快步行至廊下,呼喊兵曹桓彦范带领仗身们控制住王府门户。 后堂其他几名府佐也都闻讯赶来,看到傅游艺神色惨淡颓坐席中,一头一脸的鲜血,心中也是一惊,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刘幽求小声向几人解释一下事情的缘由,几人望向傅游艺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厌恶。近来王府外虽多军士哗噪,但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个县廨主簿居然登门就要骚扰内庭,也实在是太过分。 不过最让他们感到惊奇的还是河东王,往常相处,这位少王都是风雅趣致居多,少有怒态。今日居然直接动手敲打入门刁难之人,可见清逸的外表之下也是有着耿烈之气,绝非软弱之人。 李潼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便抬手指了指傅游艺“本是相居两安,彼此无涉,但却发生这种事情,倒要请问主簿,可有善计教我” 傅游艺听到这问题,心中顿觉羞怒,你揍了我,还要问我怎么办 可眼下困在王府中,少王的躁烈也让他忐忑心惊,闻言后只是垂首颤声道“卑、卑职一念计差,妄以图谶异论干扰大王清居,实在是唐突失礼对、对席失仪,损坏府中器用,归署之后,一定尽快补偿” “什么样的图谶异论说清楚” 李潼自知这个傅游艺虽然官职不高,但也跟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自然不会给他留下什么打马虎眼的余地。他一边逼问着,一边示意主簿史思贞入前笔录对话。 傅游艺眼见这家事,额头血迹都变淡,是被渗出的冷汗晕开,翻身以头抵在手背上哀求道“求大王恕罪,求大王只是门庭之内小忤大王,大王有什么惩戒,卑职俯首受之,求大王不要入付有司卑、卑职年逾甲子,虽无殊功于国,但也积春秋劳顿,只求一线晚节” 听到老家伙说的这么凄惨,李潼倒有些确定其背后应该没有什么人指使了。如果他背后真有什么人,巴不得把事情闹大,一旦事态闹大了,能够插手进来的人就多了,可操作的空间也变得更大。 但听到这老货居然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晚节,李潼心中还是不免一乐,醒醒吧,那玩意儿你早没了 不过就算傅游艺背后没有什么人,李潼仍觉得这事有些难办,怎么处理都有些不妥。神都城里无数的大鱼小虾,得罪了这种地方官其实要更麻烦。 如丘神勣那种身居高位者,本身就在时局漩涡中心,再加上又是敏感的南衙大将,做事还要顾虑一个规矩。 可傅游艺若要刁难起他来,手段简直层出不穷,要说胥吏皆可杀呢,这些基层的行政官员做起坏事来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野路子多。 略作思忖后,他才又继续说道“若非事出必要,谁又愿意平地招惹官非。傅主簿今日登门虽然做了一次恶客,但也给我提了一个醒,王邸旧居不是善类,难免秽气积存,我虽然立身纯正,不惧邪扰,但是家居闾里,难免出入品流复杂,贼情谤伤,在所难免。” “出阁日短,人事陌生,倒要请问主簿,有什么法术精熟、功业深厚的法师之类可以荐我不求他能给我祈福积业,只求一个家宅安祥,扫掉残留的污秽。” “卑职确有浅识都邑僧道之众,但多为方伎下流,实在不敢贸然荐入贵邸,以免更添污迹。” 傅游艺自己便想着以图谶之论逼迫少王协助他进言求显,自然明白当中水深,哪敢轻易涉入。他如果嘴巴一松,举荐什么僧道入邸,之后王邸但有风吹草动,那就别想撇清干系了。 听到傅游艺极力推脱,李潼只是冷笑不语。 傅游艺见此,头顶上伤口更觉刺痛,连忙又说道“大王欲得清静,何必假于外求。府中任事者李少师,并禁中诸法场道德之士,俱持纯正方法,远胜坊野那些虚伪妖异” “这话倒也不错,择日不如撞日,恰好今日主簿也有闲可充导引,索性引我往魏国寺拜访。大德高僧,世外法尊,走卒强请,未免不恭。” 李潼本来也没想用这些妖异方术事迹将傅游艺拉上他的战车,老家伙精明得很,而且年纪已经这么大,对于谋求进步的需求更高,远不是刘幽求这些人还有大把从容时光可以投资闲王、以求厚报。 什么样的人该招揽,什么样的人不该招揽,李潼很清楚。一样是高龄年纪,老太监杨冲值得信任,一则本就是李氏家奴,二则就算投靠女皇也没有更大前景可望。 这个傅游艺虽然已经是年过六十,但权欲之心仍然炽热,道德节操又实在不高,这样的人是没什么底线的。只要价钱合适,他谁都敢卖,只求当下的利好回报。 李潼倒是不敢真的搞掉傅游艺,但得罪了自己,他也不会让这老东西好过害人不在明处,你是不知道钟绍京被我连累多惨 傅游艺听到少王的话,顿时喜形于色。他是不敢贸然向王府推荐僧道方士,但魏国寺却绝不同于寻常僧道之类。 神皇临朝,佛门大昌,都邑内外诸僧尼寺庙如雨后春笋的冒出,但魏国寺绝对是其中首屈一指的存在。这座寺庙地位超然,高僧云集,虽佛法号称可渡苍生,但佛寺却有等级之分,如傅游艺这种层次的人,根本就不得其门而入。 “能伴大王从游法昌胜地,卑职荣幸至极” 激动起来,傅游艺连连拱手道谢,几近忘形,大概是情绪太激动了以至于血气上涌,头顶伤口居然又渗出血来。 “收拾一下仪态,成什么样子” 李潼站起身来,吩咐府员刘幽求、史思贞、钟绍京并冯昌嗣随行,并赶紧准备出行事宜。 然后他便返回王邸,唤来田大生小作叮嘱,又命杨思勖支取一些财货带上。佛法高不高明,他不清楚,但却明白想要让佛陀爱人,空手登门那是绝对不行的。 等着家众整理行装的时候,李潼又小作沉吟,举步来到邸中偏僻侧厢,跨过院门,便见郑金一人立在廊下等候。 “唐家娘子呢” 李潼行上前,左右打量一下。 郑金指了指门内,笑道“听见脚步声,已经入舍。”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举步上前轻叩门扉,不旋踵门便从里面被推开,宜嗔宜喜的唐家小娘子正侧立门左阴影处,敛裙见礼,并不乏好奇的望着李潼。 行入门中后,李潼打量一下房间中布设简朴,除了清洁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有人居住的生活痕迹留下。 他又不乏歉然的转望向那位唐家小娘子说道“诸多约束,又少有访问,实在是怠慢了贵客。” “没有、没。大王肯容我借住家中,我已经很感激,不想再给主人添麻烦。” 那位唐家小娘子俏脸微红,又隐有忐忑的偷瞄着李潼,低声道“郑家阿姨不肯告我,近日宅外好多军士游行,是我、是我给大王添了麻烦罢” “与娘子无关,只是一些闲事骚扰罢了。” 看到这位小娘子小心翼翼模样,李潼心中也是不免一叹。 眼下已经过了六月中旬,再过一段时间,韦待价西征战败消息怕是就要传回都邑,之后不久,这位小娘子祖父便将要担任西州都督,可以说是朝廷于河西最重要的军政长官之一。 但就算如此,凭其家势,只怕也不能保护这位小娘子免受恶亲骚扰。韦待价这一场战败,某种程度上而言算是浇灭了一些他奶奶武则天的心气,对于西疆事务将会更加的不重视,几近不闻不问的状态,相应的西州都督唐休璟在朝堂上也就不会有什么存在感。 至于杨家,杨执柔今次担任薛怀义的行军长史随军出征,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凯旋奏捷。虽然这战绩很水,但耐不住有西征战败的映衬,可以想见杨家权势将会更上台阶。 这么一想,如果自己放弃庇护,这位唐家小娘子也是处境堪忧,就算未来其祖父风光归都且拜相,只怕孩子都给杨家生了几个。 “今日来访,是想请娘子稍作准备,之后随我出坊一次,稍解困扰。” 收起思绪,李潼又开口说道“娘子毕竟良人淑女,久避人后,起居隐晦,有妨名节。” “我、我我明白,多谢大王近日关照恩惠,非亲非故,不该再长久叨扰。” 唐家小娘子听到这话,神色顿时惨淡下来,勉强说这几句话便避过身,纤瘦肩背颤抖着似在深作呼吸,待到再转过头来,神态已经平静“盼大王福泽绵长,此日一别,来年若能有幸再会,必厚报大王收容之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37 好生是天德 来到这个世界一年有余,李潼也接触过不少女子,性格自然各种各样,但却少有什么娇痴缠绵,多数都很有主见,比如眼前这个唐家小娘子。 可问题是,你能不能等我把话说完 “小娘子误会了,今次邀你出坊,只是给你安排一个处境来历。毕竟前事隐晦,不好坦言,娘子又不可长久深居,不至人前。” 李潼耐心解释一句,也是傅游艺今次给他提了一个醒,未来说不定还有什么人事刁难,或就要遇到被人彻查府邸的情况。这位唐家娘子来历不清不楚,总归是一桩麻烦。 至于将人赶出家门,他是没有想过,否则恩转成仇,倒不如一开始就不作包庇。此前他见这位小娘子身手灵活矫健,不似寻常闺女娘子,担心管束不住。 可是这段时间下来,这位小娘子却能耐得住寂寞与拘束,务求不给他添麻烦,那小心翼翼的谨慎模样,李潼看在眼里都有几分怜惜。毕竟,谁又不是颜狗呢 “大王真的不是厌我、逐我” 唐家小娘子闻言后,眼眸中又有了神采,并疾行两步冲到李潼身前。 李潼有些尴尬的稍作退步,避开那一股随身而动、迎面袭来的绕体香风,并微笑道“邸中坊外,杂眼太多,此番出门还是不能循于常途,需要暂时委屈娘子。但到返回之后,有了一个出入的来历,小娘子大可不必再避讳内外耳目,邸居安待家人归来。” “谢谢、谢谢大王大王真是、真是一位表里如一的、” 唐家小娘子脸上颓气一扫而空,握起两个粉拳对击,转又觉得有失仪态,忙不迭将手垂下,低头小声说道“我名、阿耶唤我舒娘,大王可以一样称我。” “这事我听阿姨讲过,娘子巧名灵舒,真是人如其名,想是父母珍爱寓此。虽然不能朝夕相对,但有长情念念,阿舒娘子大可不必伤怀孤独。” 李潼又笑着安慰这位娘子一句,别的不说,单从名字来看,这位唐灵舒小娘子应是深得父母喜爱。不像自己兄妹,听名字根本判断不出爹娘爱意多深,如他小妹李幼娘,闺名草率得感觉像是生错了一样。 小娘子闻言后也连连点头“我也像大王这般想,人人都有忙碌不便,分别总是难免,只要心里记得,人间、黄泉,总能相见。”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微微颔首“说得对。” 要将唐家这位小娘子带出王邸也不容易,毕竟李潼对自己府邸中听用众人都不怎么相信。商议片刻还是决定让这位小娘子先藏进箱笼里,由郑金吩咐僚奴搬上自己的坐车。 这时候,外间诸事也已经收拾完毕,李潼直接在邸中登车,马车缓缓驶出王邸。 邸前大街上,几十名王府仗身列队,由司马王仁皎亲自率领跟从。前有鼓吹仪仗七八人,车前车后有府员骑马跟随。 至于傅游艺这会儿也早在王府里处理过伤势,戴回了幞头,除了前额下沿露出一角纱巾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创伤。他欣喜于能够跟随少王前往魏国寺拜访,主动承担了引仗净街的责任,率领十几名县廨衙役前行开道。 队伍行出履信坊北门时,又不免遭到了金吾卫街徒审视跟随。不过这一次李潼根本不惧,仪仗齐备,去向明确,也不怕人打小报告。 途中李潼担心长久蜷缩在箱笼中难免气闷,便掀开盖子说道“车帷可阻耳目,阿舒娘子可以先出来。” “不用、不用,可以忍一忍。” 虽然选择了一个不小的箱笼,但也不过几尺宽高而已,幸在这小娘子身躯玲珑窈窕,蜷在箱中两臂抱膝,她长发散垂遮住了脸庞,听到少王的话便微微摇头,稍作停顿后又说道“大王几时返回我的、我的行装都还存在你家里” 听到这小娘子言语中还是有些害怕会被丢弃在外,李潼便忍不住笑起来“放心罢,只要在外留宿一夜。稍后进了魏国寺,我会吩咐人先给阿舒娘子安排一个寺籍” “寺籍我要削发作比丘” 听到少王的安排,那唐灵舒小娘子顿时一惊,语调都有些大,她有些困难的拨开眼前散发,露出半张娇红脸庞,眼里则有焦虑“不行的、我可不能阿母病中都还刺织锦缎,留给日后我的孩儿,我不能、不能” 你还挺有算计 李潼见她一脸的细汗,抬手递过去一方锦帕,耐心解释道“寺籍也不是让你落发修行,只是客寄佛寺的一个凭证,是净人、居士,不至于完全没有来历。魏国寺是胜地道场,寄籍在此,州县官署也都不敢随意过问” 听完这解释,那小娘子脸色才好看几分,沉默片刻才呢喃道“我给大王添了许多麻烦,大王真要觉得便利,不是不可、但也只是装一装不能成真的。” 听到少女又是口是心非,李潼又乐起来,说你是绿茶你连个茶芽都算不上,就这点心机、大凡我不是个颜狗加上惦记你爷爷,一天卖上十个八个不带黑天的。 少女见李潼浅笑不语,便有几分羞涩,稍作挣扎以至于容身的箱笼都晃了一晃,她眼眶微微泛红“大王觉得我说假话你天生尊贵,哪里试过被人逼得没有逃路、人要是害我,我连死都不会怕,更不会求饶可你又不害我,还、还肯好心的收留我,我就是怕、怕你突然厌了,不再包庇”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怅然苦笑道“娘子这么说,倒是诉出了我的真心。人若只是身无长物,倒也能存心壮烈,少有顾虑。但若能挣扎出一点浅末所得,反而患得患失起来,深恐失去。” “就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觉得,大王你本也没有必要包庇我,可你这么做了,让人心暖得很。那天你说肯留下我,我见你、见你周身都是光辉,只觉得哪里都好,不想你变坏、我知不该强求人,但又管不住自己心里怎么想想你待我好,不想你变坏” 少女讲到这里,已经隐有啜泣声,晃着脑袋垂下头发遮住脸胖,哽咽道“我不能说了、求大王盖回箱子,这样好丑” 听完少女这番辩白,李潼不免沉默下来。 他听过许多话,说过许多话,但能够这么坦率,把自己的小人心肠说得这么直白的,还真是很少听到,以至于隐隐觉得少女这是指桑骂槐说他别管什么道理,对我不好,就是坏蛋谁对我好,我就讹谁 想到这里,李潼倒想安慰一下这个灵魂知音。 不过听到少女直言姿态好丑,他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拍拍少女发顶,不避亲昵,并安慰道“娘子不必忧愁,我对你也是幸逢知己。人生在世,不必强求内外坦荡,能有一二人坦露心迹,也是福气。我今天携你出门,也是想做坏事,你想不想听一听” “不想听,我又不是真的坏、肯说这些,还是不想在心里太对不住你” “还是听一听吧,见不见得到前行那绿袍老物他今日登门想要害我,却被我砸了满头伤疤,现在我诈他随行,是要害他” 李潼也是兴致偶发,想要跟人稍作倾诉,心里负面事情积攒太多,觉得整个人都偏向阴沉。这些阴祟算计又不好跟别人说,眼前这个少女倒是一个不错的倾诉对象。 少女嘴里说着不想听,但当李潼开口,耳朵还是竖起来,调整身姿半跪在箱子里,手攀箱沿直起上半身探头望去“怎么这样他为什么要害大王” “人事纠纷,哪有太多为什么。你家恶亲又为什么要欺你我不想害人,人却来害我,盼能攫取利好,这也并不稀奇。” 李潼倒不觉得自己在把人教坏,生人在世,谁又有资格天真无邪,他接着又说道“知不知我要怎么害他” “家里不好掩埋,把人骗出城外杀掉这也太、太” 少女转回头,咋舌瞪眼,一脸的于心不忍。 李潼见状顿时有些凌乱,你比我狠多了,凭什么这幅表情看我 “不是要杀他,杀人太粗暴。” 他抬手扒拉开覆在少女脸庞的发丝,的确有点丑,拨开就顺眼多了“要害我的,不只这一人。还有另一个,更麻烦,近日派兵围坊便是他。这两个人,各有各的权柄势位,处心积虑要害我,我却不好出面去反击。幸在近日都邑有场风波,一户人家铁定遭殃,我要把这三家连在一起,将他们一窝清走。” 少女倒没问李潼为啥这么遭人恨,见他一脸智珠在握的笃定,眸中颇露惊叹,低声道“大王真是厉害,那、那么,能不能把杨家也连起来” 李潼闻言已是满脸黑线,少女则一脸尴尬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以为很容易想要吓一吓他们。那么大王打算怎么连我、我也想学一学,阿舅一家太可恼,不给他们一场惊吓,他们只当我软弱” 见少女眼神不乏促狭期待,只当这是一场恶作剧,李潼有些无言以对,叹息道“这世上,许多际遇悲惨甚于丢掉性命,你要想清楚,是不是想让你阿舅一家生不如死” 听到这话,唐灵舒小脸顿时一寒,转又摆手道“这么严重阿舅虽然害我,但也养育过,那还是不要连了。不过,那几个要害大王的人,他们该是很坏吧” “他们坏不坏,与我关系不大。但如果他们过得好,我可能就活不了。” 少女闻言后又抽一口凉气“那就是坏得很啊我家大父常说,好生是天德,害命自杀之说的就是爱惜人命那是苍天才有的品德,谁想要谋害我的性命,就要杀掉他大王不能只是连一连,否则他们还要害你” 见少女一脸敦敦教诲,李潼不免感慨,唐休璟这家教也真是霸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38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神都洛阳虽是权贵云集之大都邑,但少王仪仗出行还是非常的引人瞩目。特别车行到洛水沿岸坊区时,水陆并济,行人众多,繁华喧闹数倍于偏在东南方位的履信坊。 李潼对于洛阳坊间世情一直颇有兴趣,可无奈出宫以来就受到监视威胁,除了望朔朝会,几乎不怎么出门,更是无从细览闾里人情风貌。 今天也同样如此,队伍在行过新中桥便引来左右行途人众驻足观望。以往这种时候,李潼难免还要掀起车帘帷幔欣赏沿途风景,这一次却连帷幔都不便掀起来,吩咐加速前行。 若仅仅只是王府仗身,在热闹的横街上反而不好肆意驱赶行人。不过前方导引者乃是傅游艺并一众合宫县衙役,便少了许多顾忌,于前方尽责的轰赶着行人,使得车驾得以畅行而过。 队伍行至洛北上林坊外横街处,迎面便有十几名僧徒策马行来,一个个精壮威武,脑壳锃亮,望上去丝毫没有沙门子弟该有的慈眉善目。 在这群僧徒中,比较醒目的一个俗世装扮的年轻人正是冯昌嗣。他先行一步前往魏国寺通知,并带领一群僧徒返回迎接。 与一群僧徒横行炸街,冯昌嗣感觉很是别扭,见到少王车驾时便先一步策马行至近前,靠近马车并汇报道“寺中僧众已知大王将要驾临,正在安排迎接。” 李潼撩起车帘一角,探出头来对冯昌嗣微微颔首道“辛苦昌嗣了。” 那些僧徒一路行来虽然凶恶,但当与仪驾汇合之后,倒也变得恭顺起来,没有再过分招摇,只是伴驾而行。 他们之所以如此,自然不是因为李潼的面子,而是因为本身就是薛怀义的小马仔,也得亏是冯昌嗣这个薛怀义的亲侄子去传召,否则只怕就连那几个武家子都不太敢对他们呼来喝去的使唤。 有了这十几个僧徒开道,队伍前行更顺畅。行在队伍中的傅游艺并一众合宫县衙役们,一个个也都情绪高涨,很是神气。 神都城中以洛水为界,北面是洛阳县,南面则是河南即就是如今的合宫县。两县并为畿内赤县,各自县廨日常事务难免摩擦纠纷,关系实在算不上好。 傅游艺能够跟随少王前往魏国寺,兴奋之外心中其实也是有些忐忑,中途行过合宫县廨时甚至还特意又派人传来一班衙役,就怕被堵在洛阳县治内坊间。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队伍继续前行,绕过上林坊时,便有洛阳县衙役们闻讯而来,看上去很是气势汹汹,可是当他们看到队伍中策马伴游的那十几个锃亮脑壳,不免就有些发懵,畏畏缩缩不敢再上前阻拦挑衅。 人生最爽快莫过于在宿敌面前招摇过市而对方又无可奈何,所以这些合宫县衙役们一个个炸街也都炸得很欢快,并免不了奉承傅主簿实在是交游广阔、手眼通天,能够依傍贵人。在洛阳县地盘上趾高气昂的有幸,这是他们县令府君都没有的威风 听到属下们阿谀夸赞,傅游艺心里也是自得的很,同时对魏国寺此行更是充满了期待。 之后事情发展倒也没有辜负傅游艺这一份期待,魏国寺对于少王到来表现的也是非常热情,除了派出僧徒远迎,更有知客僧数名站在坊外等待导引。 李潼行至坊门外落车,抬眼望去也是大为感慨魏国寺的气派,寺门直当坊前的漕渠,漕渠联通大运河,难免舟船往来,但至此都要停橹敛声,只能靠岸上纤夫拖拉前行,明明是舟运繁华的路段,但却静悄悄的丝毫不显嘈杂。 这座寺庙规模也是宏大得很,甚至寺墙直接就充当了坊墙,石雕围栏多有护法的狮象猛兽,高大的寺墙外壁都是精美的浮屠调绘,大门两侧各端立一尊金灿灿的护法雕像,门阶高达几十层,站在外面坊街甚至看不到寺中平地。 “小僧法光,忝为寺中知客,知大王今日驾临礼佛,特于此长立恭候。” 知客僧身穿一身青色法衣,模样应是三十多岁,微笑起来倒有几分肥头大脸的佛相,看着很是面善,起码比薛怀义豢养的那些僧徒和善得多。 李潼抬臂揖礼,笑语道“小王此来,奉法礼佛,竟劳佛前使者出行相迎,实在惶恐。” “大王不是俗客,具礼相待都是应该的。不言薛师妙结前缘俗谊,只此前大王才艺施舍,扩编佛曲,使法义更得普传,僧徒若不以礼相待,才是失了奉法的心诚。” 知客僧法光抬臂上前虚引,并安排身后沙弥引领少王仪驾诸众由侧门入寺。 这些僧徒们对李潼如此礼貌,也并不纯是因为薛怀义的缘故,还有就是因为李潼帮忙编的那一部莲生献经的佛曲。为武周革命造势的大云经义疏,正是在魏国寺进行编撰。 老实说,李潼对于这些和尚真没啥好感。倒不是说不尊重佛法,只是大凡什么学说理论,只要是靠人口宣扬,哪有什么纯洁无垢。 此前大酺献乐,薛怀义唱唱跳跳的献经,就是魏国寺这群和尚撺掇的。这让李潼觉得这些和尚们有些不地道,你舔你的,我舔我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能你们没想象力,就来我这里改剧本抢戏,改就改了,还改的乱七八糟。 登阶行入寺庙正门,李潼更加有感于这座佛寺真是气派,青石铺就的宽大广场整齐排列着诸多铜铁雕塑,廊曲横展连通着许多重顶阁堂、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建筑层次分明,令人目不暇接。 哪怕在禁中,除了主要的宫室区域,都少见如此丰富多彩、华美壮丽的建筑群体。 当李潼行入佛殿前庭,又有一群十多个身披各色僧衣的和尚行上前来,各做介绍,名目繁多,李潼也根本记不住,只是含笑礼应。 通过那个知客僧的介绍,李潼倒也大约明白,眼下到场的主要还是寺中的僧官,相对世俗一些。至于那些法师们,都集中在内佛堂里紧张编撰着那一部大云经义疏,无暇操持这些迎来送往的俗计。 李潼对那些法师们本就兴趣不大,一群妖言惑众、颠覆我李家江山的玩意儿,虽然我也舔,但好歹还是左手倒右手的家贼,以后风水轮流转,早晚给你们拉清单 心中腹诽,面子上还是得过得去,入寺哪能不拜佛。除了拜一拜主殿供奉的弥勒佛之外,李潼还在僧官的引领下,比较庄重的拜了拜内堂供奉的周忠孝太后、即就是他奶奶的母亲荣国夫人杨氏。 一番卑躬屈膝之后,李潼更觉得应该收取一点好处。须知他今次来魏国寺,损失的可不只是尊严,还有实实在在的财货损失,出手就是折钱十多万的物货,李潼自己都心疼得不得了,结果这些和尚眼皮都不带翻一翻的。 之所以带着刘幽求等府员同来,为的就是这个,他自己终究对僧道诸事有些陌生,怕是有什么好处也索求不来,还是让手下们出面去交涉。 至于李潼自己,则就在知客僧的引领下回到了给他安排的厢院。 途中那知客僧还不乏卖弄,言是幸在大王今日拜寺选的不是什么佛门礼日,所以寺中才能从容安排。如果赶在佛诞日、盂兰盆节之类,寺中根本就没有太多屋舍安排居住,以至于许多达官贵人都不能住在寺中,只能在周遭坊间民舍借居。 李潼听到这里,心中便是一动,继而发问道“沙门胜地,庄重肃穆,让人不敢礼慢松懈。寺外坊中可有什么风景秀美的别业园墅,可以供人畅游赏玩” 大概回答此类问题不在少数,那知客僧也是张口便洋洋洒洒介绍起来,一番细数很快便讲到李潼感兴趣的方面“坊东北有园邸方阔二十余亩,多奇珍花木,乃南衙丘大将军门下别业,其实本是洛阳令弓嗣明旧居,后来” 听到这问题,李潼忍不住一拍脑门,心中不免暗呼真是无巧不巧,他这里还在处心积虑设想怎么将丘神勣引入之后徐敬真引诬案的风波中,将之与将要倒霉的弓家扯上关系,没想到彼此早有往来。 这其实也很正常,丘神勣司掌神都城防,弓氏兄弟多在洛州为官,彼此难免公事的往来继而延伸到私下的交情,如果完全没有什么关系,反而不大可能。 这么简单就得知一条重要资讯,李潼不免有感于渠道的重要性。事实就摆在那里,就看你能不能打听得到。如果这一条讯息能够在接下来发挥出大作用,今天给魏国寺交的钱倒也值。 抵达寺中安排的厢院,诸仗身并王邸奴仆们早已经安顿下来。李潼唤来郑金问了一下,得知唐灵舒那位小娘子已经趁着寺中耳目松懈溜了出去,只等着稍后拿到魏国寺寺籍,随便找个机会打个转返回来,有了一个来历就可以安顿在家里,不必再担心邸中耳目。 少王风流,收留几个来历清白的娇美女子不叫大事,寡人有病,寡人好色,你能咋滴 这件事安排好以后,李潼又唤来田大生,吩咐他从寺里找点方便路径,赶紧联络安排在左近人手去搞小动作。 原本他还打算自己出面去招摇过市,吸引耳目,现在既然知道了丘家这座别业本来与弓家就有联系,那么连自己出面都省了,更可以撇清自己的关系。 丘神勣这家伙堵了他家门这么久,总算找到机会还以颜色你他妈堵得我不敢出门,自己儿子在外边设外宅养小老婆快活得很,老子弄不死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39 蒲草杂蔓亦葳蕤 魏国寺规模阔大,所占积德坊几近半坊之地,寺庙的前、中部分主要是宏伟的佛堂、经阁、法场并供都邑权贵往来礼佛暂居的厢院,后方又有诸多碑塔,其中又有一座宏大的舍利塔为中心。 僧徒并各类寺籍净人、杂使之类,也大多居住在寺后通厢屋舍中。佛寺胜地言则方外,但只要是人就难免吃喝拉撒。 作为神都城内首屈一指的大佛寺,围绕寺庙各种服务的人众数量也非常的多,居住在寺内的还只是很少一部分,寺庙所毗邻的上东门城外还有面积广阔的寺属田邑,那些庄园中同样聚集着大量的男女人口。 田大生得了少王吩咐之后,便请一名小沙弥引领他向寺后行去,在寺中一通折转前行,便抵达了役户们的居住区域。 这里已经是寺庙中最偏僻的角落,环境自然是脏乱差,那名负责导引的小沙弥甚至都不愿行入过深。在谢过沙弥之后,田大生便往这一片杂乱的窝棚区行去。 他踮着脚跳过一个个污水坑,同时还要挥舞衣袖驱赶成群的蚊蝇,他的到来也在这一片居住区里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此地本来就是寺中最为污秽阴暗所在,除了一些管事的僧徒往来喝使役力,平时绝少有外人到来。因此对于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周遭居户们也都不乏好奇的张望打量。 “阿兄、阿兄,在这里” 田大生几乎将这里逛了一个遍,耳边才听到颇为惊讶的呼喊声,转头望去,便见一个须发蓬乱、光着膀子的男人站在杂物堆上对他招手。 彼此点点头,田大生在男人探手拉拽的帮助下翻过这一堆杂物垃圾,便抵达了男人蜗居的棚户背靠寺墙、棚顶铺草的一处狭小空间,旁边还有排水的沟渠流淌,恶臭难当。 “这么脏乱的地方怎么住得下人” 田大生刚才还在前方建筑华美的佛堂,此时看到这样的环境,更加不能忍受,一脸愧疚的拍着男人肩膀叹道“真是委屈了三郎” 男人光着膀子,身披麻布粗裁的短褐,闻言后只是咧嘴笑“只是要在这里招待阿兄才觉得难为情,日常有居有食,倒也并不过分煎熬” 他弯腰整理出一片还算干净的地方,铺开一张草毡请田大生席地坐下,又不乏惊喜道“阿兄怎么能入寺来访” “眼下不好告你太多,其他几个兄弟也在左近安顿好了吧” 田大生又确认几句,然后才又对男人说道“今天我来,是安排一桩事情给你们。事情做得成,郭公复仇有望,咱们兄弟也都能有前程依傍” “说什么前程不前程,一条性命都是郭公奉送,只待一声来取” 男人拍着胸膛正色说道。 田大生还待张口,抬头却见到一个满脸污垢的小脑袋正从垃圾堆里探出头来,神色便微微一凝。 男人见状,摆手示意不必慌,回头指着那小脑袋喝道“阿毛你又乱蹿稍后你娘寻你不见,抽烂你的屁股” 那小脑袋闻言后便瞪眼指着男人回嘴骂道“苏三友你不识好人心阿母治好饭食等你不来,让我来唤你这短命鬼” 小孩声音尖细,辨不出个男女,而田大生在听到这话后,则不乏狐疑的望着对面男人。 男人一脸羞红,满是不耐烦摆手驱赶“不去,不去快滚、快滚” “不来正好,我才不乐意你来我家,张嘴能吞十张饼,夜夜赶我出门,打得阿母哇哇叫阿母怕你,我才不怕,转天就去僧长那里告你欺人” 小脑袋跳出垃圾堆,是一个四肢干瘦的顽童,一边叫嚷着一边往下丢垃圾。 男人听到这话更是一脸羞恼,起身叉腰指骂“贼娘子,小贱奴,老子乐意去你家夜里不得睡,白天不得闲,给你两催命鬼做工,多吃几张糠饼还得罪了你” 那脏兮兮的小丫头见男人站起来,抱头尖叫便走,跳下垃圾堆还回头喊道“三友、三友,一会儿帮我去揍东舍瘌头獾子” 等到男人再坐下,见到田大生脸带促狭,已经是一脸的羞不可当,垂首干声道“僧婆子太撩人,我、我也是” 田大生闻言后更是哈哈一笑,拍拍男人肩膀说道“身强力壮,有乐需乐,只要不耽误了正经事。往年心意不净,少顾杂事。待到事了,阿兄一定出面给你聘一良妇” “不、不用义事当先,我也只是觉得未必能有来日,觉那僧婆子母女可怜,舍力帮她短日,怕自己没有来年” 男人苏三友讲到这里便摆一摆手,继续刚才话题“阿兄有什么吩咐” 见男人如此,田大生却有几分心酸,但还是收拾心情,将少王吩咐事宜仔细转告,确保男人记下没有遗漏之后,才站起身来拍拍他肩膀说道“咱们兄弟有了贵人提携依傍,等到报还郭公恩情,阿兄要带你们奋求前程,绝不再卑下求活” 苏三友闻言后便咧嘴笑,连连点头“只要跟住阿兄,不必自己忧愁思量” 待到田大生离开,男人苏三友便在这简陋窝棚里小作收拾,披上一件还算体面的綀布短衫,挖地尺余摸出二十多枚沾着泥土的开元通宝,捏在手里细数好几遍,又用麻布层层裹起揣进怀里,这才向刚才那小丫头离开的方向行去。 再往里走虽然同是寺奴居所,但这里住的都是世代寺奴,屋舍还算是稍有条理,虽然不如坊居整体,但也总算勉强有个门户。 苏三友行到相好僧婆子门前,抬头看到小丫头阿毛骑在歪脖树上与对舍人家顽童对骂“你全家都是烂贱你阿耶是膻臭康胡子,满坊都是不照面的亲兄弟” 骂的不够尽兴,还要嘿哈向下淬口水。对门那瘌头顽童也不示弱,叫骂着发现苏三友行过来,更是拍掌大笑“驴货阿三又来啦,阿毛亲娘要死啦” “三友,揍他揍死他” 苏三友上前两步,一脚将对门那顽童踹回家门里,顽童杀猪般惨叫,旋即便有大人骂骂咧咧行出,待见苏三友那魁梧身形,又讪讪退回去,只站在自家院子里指骂小丫头是个下贱骡子。 苏三友不理外间喝骂,迈步行入房中,一个妇人当户劈麻,姿容称不上姣好,但见苏三友走进来,眼波流转间也有几分妩媚,并作嗔骂“肚饿了才知门洞开在哪处” 说罢她便起身要去端出饭食,却被苏三友抬手按住,脸色顿时一红,稍作忸怩挣扎便对门外喊道“阿毛去东墙捡龟子,夜了蒸给你吃” “又让我去,又让我去我才不想吃,就是你又想挨揍” 小丫头骂骂咧咧从树上滑下来,跺着脚往门外行去,并向对门喊道“獾子滚出来,带你钻洞出去偷果子吃” “不去,你总让我引狗还不给我吃,还让你家驴货揍我” 对面癞头小子还在干嚎,闻言后更是连连摇头。 房间里,妇人正要起身去关门,苏三友却闷声道“不是这事。这东西,你收着” 说话间,他将包括在麻布里的几十个钱塞进妇人手里,妇人打开一看,脸色顿时一变“你哪里来的被僧头发现,可要打死你” “收起来,留住傍身,我要出行一趟,晚间就不过来。” 苏三友说完一声便站起身往门外行,妇人闻言后却如遭雷击,脸色陡然惨淡,扑上男人后背撕咬起来“黑心的的贼汉掏人腰肉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 苏三友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但还是回过身将妇人推回室内“我自有事要做,不是你妇人皮肉能阻。了结这一桩事,才好回来养你母女一生。信得过我,就安心候住。信不过我,也有钱傍身。” 妇人埋头啜泣,苏三友则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在这一片居住区七折八转绕出,转又来到寺中饲养牛马牲畜的院子里,见到巡弋的僧徒,便抓起劳作的器物掩饰,认真在这院子里打扫起来,并细心观察着出出入入的马车、牛车。 终于,一驾被柴炭抹得乌黑的马车驶过,苏三友抬头招呼一声,车夫便对他一招手,喊他随行去装卸物货。 此时魏国寺侧厢,傅游艺一脸遗憾的退出来,招呼衙役们准备离开。他倒是很想跟河东王一样留宿寺中,但终究是在职的官员,没有特殊的任务不可漏夜不归。 他们一行人从魏国寺侧门行出,因为没有了那些白马寺僧众随行,傅游艺也叮嘱衙役们不可像来时那样张扬,若是犯了什么街禁被扣在洛阳县里,少不了一通刁难。 积善坊地近上东门,是重要的城池出入门户,自然人烟稠密,很是热闹。一行人并不刻意招摇过市,倒也并不怎么惹人关注。 此时已经傍晚,距离街鼓响起时间很近,因此街上行人也都步履匆匆,傅游艺一行同样如此。然而排队出坊之际,前方突然插入一驾拉炭的马车,惊得傅游艺胯下坐骑都尥蹶子险些将他摔下来。 在旁边衙役帮助下,傅游艺好不容易稳住坐骑,心中不免大怒,正待喝令衙役们教训插队那几个贱民,可是他们的谈话却引起了傅游艺的注意。 “这种事,我怎么会胡说我是真的看见北曲那果园里有瑞物游走,白灿灿的,看着就觉不凡,可惜那户人家防备甚严,不让人仔细搜索,若真找到” 傅游艺越听越感好奇,忍不住策马倾身靠近,那几人却似有了警觉,谈论声也都降低下来,转为耳语。 待到行出坊门,那架炭车便转向上东门横街行去,傅游艺正待要喝令衙役们上前控制住那几人,却见对面街上还有洛阳县衙役在游走巡街,不敢在洛阳县街面上过于放肆,但却又心痒难耐。 他心中小作思忖,唤来两名比较机灵的衙役,附耳低声叮嘱道“小心跟随他们,隐秘处逼问,打听到什么,速速归报” 衙役闻言后便连忙点头,而后便追随上去。至于傅游艺自己,身上这一件蛤蟆皮的官袍实在太显眼,为免被洛阳县衙役拦截下来,也只能满心不情愿的向坊南转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40 豪气干云傅主簿 傅游艺率众返回合宫县廨时,街鼓已经响过几通,立足未稳,便被县吏通知县丞正在署中直堂等候,着他返回后即刻去见。 此刻傅游艺已经很疲惫,毕竟六十多岁老人家,沿洛水南北奔波大半天,更不要说早上在三王府还被河东王把脑袋给开了瓢。 但见县吏神情严肃,他也不敢怠慢,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往直堂行去,迈步行入堂中,对着端坐于正堂县丞拱手道“知府君使人召见,卑职不敢怠” “这一整天去了哪里” 县丞名为萧至忠,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在捧卷读书,眼见傅游艺行入,丢下手中书卷,开口便打断了他的话,神态很是不悦。 “卑职” “调出吏丁三十余人,我听说是去了洛北,谁人使你去的” 萧至忠更不给傅游艺话的机会,直接拍案逼问“什么时候县事已经伸到了洛北傅某已经不是气盛少年,你不知曹士越境会被御史言问” 听到县丞如此不客气的斥问,傅游艺一时间也是老脸羞红,年老位卑已经让他很难为情,更被比自己年轻得多的上官斥责不懂事,自然更加羞愤难当。 “今日并非卑职轻率浪行,履信坊河东王要往拜魏国寺,恐于行途喧闹,随员不足,才” 官大一级压死人,尽管心里已经恨不痛快,但傅游艺还是硬着头皮解释说道。 但他不说还好,一说萧至忠神态更加不悦“那我倒要问你,你究竟供事王府还是供事县廨这么热心权门私事,不如明日卸任入府履信坊外卒士众多,要靠你一个县中老吏牵马拱卫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只在直堂问你,退下去” “是、是,卑职再也、再也不” 傅游艺一脸窘迫退出直堂,一路垂疾行,就算途中遇到县吏打招呼,他也黑着脸不作回应。 他在神都没有官邸,只能住在县廨后方的厢舍,一路闷行返回自己的房间,斥退两个县中分来的老仆,重重的关上了房门,负手站在房中良久,他才抬手捂住脸庞悲泣起来“恶官怎能如此辱我” 虽然在一众县吏面前,他也是堂堂一位主簿,但在真正的官场中,不欺少卑,不敬老尊,像他这种又年老又位卑的,则又是最受鄙视看轻的一种。 哪怕已经就任畿内赤县,但前程也几近于无,即便是兢兢业业干满一任没有出错,说不定就直接老死在选待授中。 如果仍是辗转外州,到了傅游艺这个年纪还是如此卑品,一颗心肯定也已经是拔凉拔凉。 可是偏偏在将要服老之际被授予合宫主簿,眼见到那些寒庶卑鄙之众都能邪途邀进,乃至于直接官授五品,他心里自然充满了不甘心 那些小人骤幸的事迹,他听了太多,自觉得这些人也实在没什么了不起,那些手段他也玩得出,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心中正自悲伤,紧闭的房门却被叩响,并响起衙役低唤声“傅主簿睡了没有下吏已经打听到” “稍等,稍等” 听到这声音,傅游艺精神顿时一振,抬手狠搓脸庞,悲态荡然无存,这才举步上前开门,将人请入房中。 来人正是此前他安排在洛北的其中一名衙役,其人行入房中一脸神秘道“下吏两人尾随那几个走卒,到了偏僻处稍作逼问,果然他们交待积德坊魏国寺后一户园邸有异物出没,但是否瑞物,却含糊不清。马十三返回坊里准备夜探,下吏返回来告” “那几个走卒在哪里有没有带回” 傅游艺听到这里,老眼已是神光熠熠,忙不迭又问道。 衙役闻言后便尴尬摇头“当时街鼓将要响起,那几人又飞车奔逃,下吏恐惊动洛北巡卒,不敢穷追。但见他们炭车痕迹还新,不是远途入洛,想必就是左近炭工,来日可以细索。时下只是盛夏,都内用炭也少,搜索应该不难。” 傅游艺闻言后便点点头,但心中还是有些隐忧,话虽如此,若那几个炭工是洛南人,倒是可以仔细搜索,但却是在洛北,洛阳县自然不会容许他们去仔细盘查。 “今夜且先如此,明日、” 傅游艺讲到这里,又想起刚才县丞萧至忠对他劈头盖脸一顿训,心中便有几分迟疑,沉吟片刻后才将心一横“明日再集今日同班,且先随我出城,去上东门等候马十三消息,若此事是真,咱们即刻、是了,那园邸是何家宅院” “下吏匆匆返回,实在无暇细问。” “那就明日再说,回去罢,早睡早起,养好精神” 傅游艺摆摆手屏退这名衙役,又有老仆送来饭食,午后备好的胡饼,此刻早已经冷硬下来,凉掉的羊肉也膻气浓厚,全无调料,芹菜熬煮的菜羹更是清淡寡味。 傅游艺满腹心事,勉强吃了几口,只觉得味同嚼蜡,摆手斥退老奴并吃食,就这么空腹合衣躺在了床上,自然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还未亮,傅游艺便瞪着密布血丝的两眼早早起床,他在县廨中满心焦躁的徘徊走动,好不容易等到晨鼓敲响便匆匆行入直堂,请人通知县令他今日要出巡城外乡野。 稍作备案之后,不待县令答话,他又行入班房去召衙役。但这些衙役们似乎也受到了教训,应者寥寥,勉强拉出来十多人。 此刻傅游艺满心的大计划,也没有心情再在县署中作什么人事扯皮,拉着这十几个衙役便匆匆行出县署。心中自然难免腹诽,若今次果然有获,那些衙役们不跟随他行动是自己倒霉。 想到积德坊终究是在洛阳县治下,傅游艺也留了几分小心,并没有直接穿上扎眼的官袍,只作寻常打扮。 一行人绕行至洛南建春门出城,而后沿外郭墙驰行向北,赶到洛北上东门的时候,已经到了晌午时分,城门前早已经排起了长长的出入队伍。 积德坊紧邻着上东门,满心焦躁的排队入城后,傅游艺放眼一打量,便现了正在内城门附近游走等候的衙役马十三。 那衙役见到傅游艺一行,忙不迭跑上来,一脸激动道“有、有真的有” “慢点说,详细说” 傅游艺虽然也是急得不得了,但见衙役马十三如此,心情反倒变得平静下来,甚至还颇为体贴的自掏腰包,让随从去就近坊里买来一些吃食,就在横街槐柳树荫下与属下衙役们同食。 “下吏昨夜归坊,自称公差耽误被阻坊中,借住一宿。那户人家也收留,入夜后在园邸里搜索,好大一片果园栓着恶犬不敢靠近,但远远见到一团白光在果园飘游、或是白鹿、或是” 傅游艺听到这话后,已经惊喜的不知该要如何表达,白鹿赤熊、玄狐玉龟,那都是标列史籍的上瑞啊 道听途说,他自然不信,但亲自派出的衙役居然都言之凿凿,加上自己内心也是多有期待,自然就没有再怀疑的道理。 他深吸几口气,让心情稍作平复,抬眼看看耸立于积德坊中魏国寺那高大的舍利塔,口中不乏怨气道“天数感应真是厚此薄彼,共在一城,偏偏洛北能独得如此多的神异” “是了,那一户是谁家园邸园中生此神异,怎么就没有现” 感慨完毕之后,傅游艺还没忘记询问最重要的问题,能够依傍魏国寺享有这样一片规模不小的园邸,想来不是寻常人家。他就算明知有神异在其中,也不好贸然登门强行搜索,昨天脑壳被少王砸出的伤口还没有消肿呢 衙役是一个机灵人,当然不会忽略这样一个重要问题,闻言后便说道“园墅虽然不小,但居人却不多,在外一群客奴,根本不知家主身份,内居多是妇流,下吏探问几次都不得答案。此前又在坊间抓人去问,只说日常往来多翊府闲众,推想应是南衙某位将军外宅,家有悍妻,不敢张扬” 周遭衙役们听到这话,俱都不乏局促的嘿嘿笑起来,类似权门隐私,他们这些底层下吏最乐于打听传颂。 傅游艺闻言后心中不免迟疑,多多少少有些犯怵,除了得罪权门之外,他还不得不考虑洛阳县的问题。 关于诸图谶祥瑞事迹,朝廷也有仪轨规令,必须由当地所在州县验明真假与否,再决定是否要呈献。他这一次算是跨界打劫,一旦冲进去,不止要得罪园邸主人,连洛阳县也一并给得罪了,想想也真是挺刺激。 但在几番挣扎后,终究还是搏求权势富贵的欲念占了上风,小作沉吟后,他便吩咐衙役们说道“冲入之后,只说县廨抓贼,快搜索,得手即退,不与主人纠缠只要冲出上东门,便再无顾忌” 也幸在积德坊紧邻着上东门,傅游艺暗暗估算,冲入进去搜索一番,若能万事顺利,用不了一刻钟他们就能逃出上东门。 就算园邸主人告官,洛阳县廨还远在两坊之外的毓德坊,往来之间颇有路程,只要不被捂在坊中,瑞物在手便万事不惧。 每临大事,当有决断,傅游艺此际也是满心的豪气干云,大手一挥道“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41 劫掠金吾卫 魏国寺和尚们佛理道行如何,李潼无从评判,但不得不说这氛围营造的是真不错,暮唱舒缓,晨钟悠扬,一觉睡到大天亮,他在自家王邸睡得都没有这么酣畅,毕竟还有金吾卫街徒喧闹。 迎着朝阳,李潼站在佛堂前又打了一通羯鼓,不忘吩咐旁边拍掌赞叹的小迷弟史思贞“舍中所用佛香真是有助安眠,稍后记得向寺里讨要几合。” 正在这时候,刘幽求也向此处行来,闻言后便叹息道“佛法虽广大,僧徒却太悭吝,大王此情若得允,只怕还要再添礼佛钱。” 李潼听到这话,眉梢不免一跳,摆手示意几人回房详谈。 回到房间中,刘幽求便展开籍卷,开始介绍昨日与僧徒交涉所得。李潼今次前来拜访,进奉财货价比十余万钱,虽然不算极大手笔,但也绝不寒酸。 但是魏国寺给予的回馈就有些不上台面,两根石雕的经幢、一尊韦陀护法的木雕,还有一些杂七杂八、镇宅辟邪的佛器,多是木石雕件,连点铜铁之物都没有。 更让李潼感到可气的,是居然还有十张斋礼的法帖,换个说法这就是魏国寺搞什么斋会时候的餐券。他得多缺这口吃的,还会巴巴赶来蹭饭 除此之外,还有多部经卷,但却同样不是实物,而是开放经堂,要让王府自备笔墨纸砚来寺里抄经。李潼怀疑,这些臭和尚们开出这种条件,根本就是看上了他的钟绍京 还有就是一僧一尼两个客住的法师,他们日常居住王邸,诵经作业,吃喝还要王邸供给。 听到刘幽求讲完,李潼简直气得肚子疼,更觉得早晚得收拾这群和尚,保护费收的太狠 是的,他这一次来还真就是为了交保护费,把魏国寺僧尼请到家中供奉起来,可以极大程度避免被人构陷以图谶妖异、厌胜方邪之类的罪名。 包括此前他奶奶武则天主动派入王府的李仙宗,这都是官方认证许可的宗教人士,有牌照,不飙车,不是外边那些无照方士能比的。 当然,这仅仅只是摆在台面上能说的。除了这些之外,刘幽求又介绍了一下私底下的交易,魏国寺给了十个度牒名额,僧尼不限,二十户寺籍净人。 这就属于野路子范畴了,李潼想要用什么人,既需要他们在法律上不存在,还需要他们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就可以用得上了。 有了这些东西,他就可以在城外盘下一个田庄,招募几十户客奴安置在这里,州县都管理不了,因为这些人口、土地都是属于魏国寺的寺产。 至于魏国寺怎么管理这些产业,那就不是地方官府能过问的了,魏国寺本身其实也根本不知道这些产业、人口具体何在。 所以尽管李潼对这些和尚恨得牙痒痒,但还是得凑上来,这几乎是他眼下能够经营私人势力的唯一方式。毕竟本身的田邑、封邑之类,都有朝廷有司代管,王府事务还要时刻准备御史案察。 如田大生等人卖命为他奔走,李潼暂时还不能给他们一个光明前程,但最起码的衣食需求也要有所保证啊。所以类似不见光的产业,还是需要准备一些。 当着属下的面,李潼也不好表现的斤斤计较,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表示对这个交涉结果很满意。 但还是忍不住暗示刘幽求,跟寺里搞这些灰色产业的僧职好好联络下感情,不妨灰上加灰,在外边搞定这些,笔走龙蛇的勾一勾,魏国寺这么大产业,大把余地可操作。满足两三个和尚,总比交钱给整个寺庙要便宜点。 他敢在魏国寺搞这种小动作,靠的也是灯下黑。 魏国寺本就他奶奶特许的法外之地,不会有那么多御史酷吏死盯着不放,这些和尚们自己也明白这种事上不了台面,本身在政治上又没有那么大的进步空间,自然也就乐于闷声发财。 本着多吃点就少陪点的原则,李潼在寺里磨磨蹭蹭,混了一顿午饭这才正式辞行。期间郑金又请求挑选几名寺籍净人奴婢,出去转了一趟,回来时身后跟着五六人,唐家那位小娘子赫然也在其中,具体操作细节,李潼也懒得过问。 这些寺籍的奴婢,之后虽然需要服务王府,但并不等于赠送,仍然落籍于魏国寺,算是劳务输出,王府使用多长时间,都要给予魏国寺一定的财货回偿。 她们的所有权仍在魏国寺,换言之未来就算李潼犯事了要被抄家,这些人也不会被没为官奴,而是发还魏国寺。如果她们有了什么病痛死在了王府,王府还要按照奴婢市价给予魏国寺补偿。 当然也就是魏国寺地位特殊,至于其他的寺庙眼下是很少有这样强大的法外特权,能够跟宗亲勋贵叫板。 这种安排虽然有些委屈那位唐家小娘子,但李潼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给她整一个更好的来历,毕竟被金吾卫看得太死了。 到目前为止,一些小目标算是基本完成,但最重要的目标,还要等待结果检验。 上午时分,在几名知客僧的礼送下,河东王仪驾离开了魏国寺。这一次不必再掩人耳目,李潼索性策马徐行。 当队伍转行出积善坊,李潼便见街道上气氛有些紧张,最明显是金吾卫街徒增加数倍,同时多有道途行人交头接耳的议论。 因有仗身隔离在外,李潼听不清这些议论声,摆手示意随员往左近去打听,之后归报言是积善坊北曲一户贵人园邸被强梁闯入劫掠,贼人已经被擒在坊中,眼下金吾卫街徒是在周街盘查贼徒是否还有同党。 “这些蟊贼,也真是胆大,光天化日居然就敢横行城中怕是眼见积善坊距离城门路近,得手之后方便远遁” “我又听说,遭掳的可是左金吾卫一户将军家门。哈哈,那些贼徒也真是选了一个好目标往常这些街鬼一个个凶横又懒散,瞧瞧今日这样勤恳,遭劫的想来不是什么军府普通人家” 李潼侧首望向坐骑前的田大生,田大生微不可查的点点头。 不过眼下还没有确凿消息,李潼倒是还能忍住不大声发笑,也不想再在洛北招摇,想了想便留下官二代史思贞去打探消息,就算被金吾卫扣下了也好捞出来。 至于他自己,也不想再在洛北招摇过市,打马加快速度,通过了新中桥返回洛南。 李潼这里刚刚返回王府还未坐定,耳边李守礼还在魔音灌输的抱怨他出门不带上自己,留下来打探消息的史思贞已经返回来,且一脸精彩。 “大王知不知你们诸位,若我不言,怕也猜不到积德坊贼人究竟是谁” 史思贞这个胡人长得少年老成,一脸的络腮胡子,实在乏甚细腻的神情表达,只能手舞足蹈的来加戏“就是昨日登府的那个合宫主簿傅游艺” “怎么会” “他疯了” “是不是别有内情” 听到史思贞这么说,满堂诸众一脸的不相信,七嘴八舌的发声追问。 史思贞小卖关子,喝了一口茶,转又笑道“还有一桩更加惊异的事情,你们知不知遭劫的是哪一家左金吾卫丘大将军嗣子丘嗣诚,你们是不知当时这小子是怎样气急败坏,恨不能抄刀砍了贼徒他那座别业里,多有珍奇花木,一株老葡萄藤据说是河东迁来,结出的葡萄一颗就市价十钱余结果被贼徒连根拔起” 李潼原本只是默默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自己也笑出声来,只觉得这个傅游艺真是妙得很。后续如何且不说,单单把丘家园邸破坏成这个样子,他听着都感觉乐得不行。 武周时期有酷吏王弘义,途过乡里瓜园,向主人讨要瓜果,主人吝啬不给,结果王弘义就说瓜园里有瑞物白兔,让县官派人搜捕,一通搜索下来,瓜园被破坏殆尽。 史思贞打探出来的消息实在太惊人,让人难以相信,主要是想不通这个傅游艺究竟是发的哪门子癫,你不老老实实在洛南待着,跑去洛北闹事,闹得还是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家的别业,这不是一般的作死情怀能作出来的事儿啊 至于背后挑事的李潼,这会儿其实也有些诧异,因为傅游艺做出这样的举动,根本就不是他设想的剧本。 他原本的计划,是让田大生吩咐安排在丘氏园邸周边的人刻意向傅游艺透露那座园邸有祥瑞的消息,激发出傅游艺心里那种恨天不公的负面情绪。 至于丘家园邸究竟有没有什么瑞物,他压根就不关心,也没让人冒险布置。他是眼见到傅游艺那种求进无门的憋屈劲儿,自己治下全无瑞物感应,结果一水之隔的洛阳县里层出不穷,换谁谁都不高兴。 然后呢,洛阳县里却迟迟没有献瑞的消息。这就是李潼算计的精华所在了,傅游艺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好奇,然后上书求问明明坊间有传丘家这座园墅有祥瑞,为什么不见洛阳县上报 就算傅游艺忘记这件事,李潼也会提醒他,并持续不断拱火。 只要傅游艺肯上书,事情就可以闹起来合宫县主簿举报,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宅生瑞物,但洛阳令弓嗣明隐匿不报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搞什么 如果是寻常时期,这种事报上去查一查,子虚乌有,也就不了了之,甚至可能连查都不会查。可李潼却知道,他奶奶磨刀霍霍正准备给弓家来次狠的,结果却发生这种事,能不往邪里想 李潼这一设想,虽然曲折,但也不失缜密,他是一层一层逐渐给丘神勣累加死机,并尽量让自己置身事外。可是这傅游艺倒好,年纪一大把居然还挺有莽劲儿,不等着打小报告、直接杀上门去 为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凡在史书留名的,真是不好驾驭,就算要作死,都能作出别样精彩。 虽然只要宣扬出丘神勣跟弓嗣明有确凿联系,在武则天心里就是失分项,但最起码在宰相垮台前,丘神勣位置还是稳如磐石,傅游艺这个好汉敢在这时候去硬杠,那真是不死都要脱层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42 就怕有坏人 合宫县主簿率领衙役十几人,擅闯洛北积德坊左金吾卫大将军别业园邸,并被洛阳令捕获,投入洛阳县狱中。 这件事在整个神都城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坊间多有热议。虽然表面上的事情脉络就是这个样子,但由此衍生出来的各种解读却是层出不穷。 特别在坊间闾里,简直就是众说纷纭,人人对此都有着一套自己的看法,并深信这件事绝不简单,几乎是达到了全民参与的程度。 之所以会如此,那是因为涉事有关的洛阳、合宫两县与金吾卫,都是直接面对普罗大众的官署机构,民众对他们的熟悉与好奇程度远远超过了台省其余诸司,自然也就热衷于讨论。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潼虽然深居家中、并不出门,但与此有关的讯息却不断传入府邸中。听到那些各式各样、各种角度的解读与猜测,他作为少数确知详情者,真的是很有一种作为幕后黑手的快感。 比如有人说这个合宫县主簿所以去洛北搞事情,就是因为洛阳、合宫两县长久积攒的矛盾,特别是在不久前又划分出永昌县之后,合宫县管理的神都城内坊区比洛阳县少了许多,所以整个合宫县上下都憋着一口气要找洛阳县的麻烦。 对于此一类说辞,合宫县内诸官员也颇感欲哭无泪,两县共在一城,摩擦自然难免,但若说他们憋着一股气要去找洛阳县的麻烦,这想法不能说没有,可问题是他们也不知道傅游艺这位老爷子为什么这么刚烈,说干就干,还好死不死连金吾卫一起惹到了 发生这件事的第二天,合宫县廨所在的绥福坊便被金吾卫街徒给堵了。这操作起来倒也不费力,因为绥福坊就在三王府邸所在的履信坊北面,中间只隔了一个会节坊。 且仅仅一夜的工夫,所有合宫县治下坊区之间被抓捕的盗贼、犯禁者诸类便有百数名之多。甚至就连合宫县令家的仆役数人,都因犯夜禁被金吾卫街徒抓捕。 合宫县作为畿内赤县,地位虽然胜于下州,但毕竟不是纯粹的军事组织,在人势方面自然远远比不上左金吾卫。 当然也不意味着他们就没有反击的手段,短短几个时辰内、有关金吾卫街徒横行街使、欺压坊众的讼案就投入县廨百数起。不过整个县廨都被金吾卫给堵了,即便入讼,也根本没有衙役出来抓捕传唤。 场面虽然很混乱,但这还仅仅只是底层的摩擦与对抗。合宫县虽然吃了一个大亏,但在想办法反击前,自然首先还得搞清楚傅游艺为什么这么做。 可傅游艺在县廨中留下的线索实在不多,而此前其人拜访履信坊王府并跟随少王前往魏国寺的事情,自然也就被人所关注。 为了快速搞清楚事情缘由,县丞萧至忠亲自登门来问。 其实排除道德方面的评价,李潼倒觉得傅游艺这样的人还算识趣,当然是在他无害的情况下。他们三王入坊定居也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但合宫县廨只有主簿傅游艺并几名县尉来拜访,更上层的县令、县丞则统统不见。 现在有事了才知道登门来见,李潼自然也没有理由见他,只是安排府员接待,随口敷衍几句。当然除了摆谱之外,他也担心自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合宫县想要搞清楚傅游艺这激情作死的缘由,老实说就连李潼这个幕后黑手都有点发懵、想不明白。只是看到整个合宫县都被左金吾卫恶意针对,他心里也难免恶趣盎然,总算不是自己一家人在倒霉了。 没能从王府打听到什么有用的讯息,而事情越拖下去就越被动,合宫县令亲自前往洛北洛阳县廨想要看一眼被监押在洛阳县狱中的属下们,顺便也询问一下案情究竟如何,结果却被直接拒之门外。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有点严重了,两县同在畿内,虽然摩擦难免,但毕竟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一次虽然是合宫县有错在先,但你连内情都不透露些许,是准备搞死我 能够担任畿内赤县县令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人。 合宫县县令李敬一,出身赵郡李氏,长兄李敬玄旧为天皇宠臣,曾官居中书令即就是如今的凤阁内史,爵封赵国公,次兄李元素如今则任文昌左丞。论及朝野声望与出身清贵,远不是洛阳令弓嗣明可比。 今次因为主簿傅游艺先挑事端,李敬一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才放下身段、主动上门寻求和解,结果却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如此羞辱,李敬一又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凭其家族声势与故谊,动起真格的来,连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都可不放在眼中,怎么甘心被洛阳令弓嗣明借此事欺压摆布 回到合宫县廨,李敬一便也开始布置反击。首先是将在监主簿傅游艺原本的职事尽数交付给县尉弓嗣举,由其检校主簿事。 这当然不是为了提拔对方,只是警告洛阳令弓嗣明,老子手里有人质不管傅游艺犯了什么样的大罪,最好是能就事论事、适可而止,不要妄想牵连整个合宫县廨,否则你弓家也绝对干净不了 下一步,李敬一便联系朝内故谊,请他们帮忙,尽快将这件事情捅进台省里去。 眼下傅游艺并一众合宫县衙役都被扣押在洛阳县中,其动机、目的以及案情究竟如何,李敬一统统不清楚,自然也就不能根据情况作出什么安排和补救。 只有案情公开化了,李敬一才能根据情况作出选择,是要力保傅游艺,还是撇清自己。案情封锁的时间越久,留给洛阳令与左金吾卫暗箱操作的时间自然也就越多。 而且这件事当中,也的确存在着操作不当的问题。傅游艺等人冲进积德坊丘氏园邸搞事情,第一时间赶到将他们围堵在其中的,乃是北边教业坊武侯铺的武侯们,武侯们将人堵住之后,洛阳县衙役们才又闻讯赶来。 诸坊武侯铺,是金吾卫的下设机构,属于左金吾卫的武装力量。而按照朝廷章令,金吾卫抓捕的贼徒是需要押送到大理寺即就是司刑寺,不应该留在洛阳县狱中。洛阳令弓嗣明不肯放人,是属于越俎代庖。 李敬一的兄长李敬玄曾经长期执掌吏部典选,并曾官居宰相,门生故吏无数。如今其人虽然已经不在,但留下的人脉势力仍然匪浅,这一股力量被调用起来,实在不容小觑。 因此之后几日,二台御史并司刑寺官员们也都纷纷向政事堂言奏此事,使得事件影响往更高一层次蔓延。 与此同时,表面看来掌握主动权的洛阳县令弓嗣明,此刻却颇有几分有苦难言。 “二郎,你仔细回想,要想得清楚一些,园中往日究竟有没有什么奇异征兆能够涉及瑞应” 在洛北自家私邸中,弓嗣明派人将丘神勣次子丘嗣诚请入家中,一脸严肃的询问道。 丘嗣诚神情多有烦躁,但在弓嗣明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拍膝说道“世叔难道还不信我就算我言有误,你总该信得过你家六郎吧去年秋里,六郎将此园邸质我,我是深感情谊,也爱极这所园业,数月翻整,耗费实多,当中种种不作细表,六郎都亲眼见证” 另一侧弓嗣明的儿子弓六也点头附和道“是啊,阿耶丘二郎为这园墅真是用了心,不独自己亲力翻整,我们这些友人也都帮助许多,到如今整修出一些气象,集会都邑友人,前日才将之名为长乐园,不想转天就被贼徒如此糟蹋” 弓嗣明转头横了插嘴的儿子一眼,转又对丘嗣诚苦笑道“我哪里是信不过儿郎们,但那傅某并合宫县众口口声声诚是园中生有瑞应,他们不独采风闾里,还亲眼见证,这才入园搜寻” “这些贼徒胆大妄为,分明就是欺我园宅空虚才擅闯谋货,眼下作此妖言,不过是为了脱罪避偿罢了,怎么能信” 丘嗣诚闻言后恨恨说道“世叔久在州县,这种贼徒种种奸诈姿态,怎么能相信我也不是爱生事端之人,所以才只求索偿。若还是往年浪游都邑的样子,这几个贼徒都不会有命” 听丘嗣诚说的凶狠,弓嗣明又忍不住叹息“若这只是几个普通贼徒,何须再问二郎,我自为你将事情处理妥当。可这些都是合宫县官人,所言又非世道俗事。眼下还是只在县中,一旦入了刑司议论起来,那事情影响可真就不好控制了。你们儿辈所见人事凶险还是太少,你还是归家请问一下丘大将军。大理寺索求案犯甚急,我这里也实在拖不了几天。” 丘嗣诚一脸忿忿的走了,弓嗣明却拍额叹息道“真是多事之年,这样的诡异纠纷都横生门庭,也不知是福是祸。” 那个傅游艺咬死了园邸中有祥瑞感应,这是让弓嗣明最感到为难的地方。 之前拒见李敬一,也不是心存倨傲,想要借此打压对方,实在是他自己心里也拿不准,究竟是那个傅游艺自己发癫,还是背后有什么力量在驱使。 祥瑞感应这种事情实在是水太深,能让人骤显,也能直接将人淹死。如果大家都凑趣,献上一两个求个无功无过也没什么。 可他现在却献也不是,不献也不是。如果献了就会被人追问早干啥去了如果不献,牢里那个傅游艺还瞪眼跺脚、信誓旦旦的说就是有 这样的人,弓嗣明不是没见过,妄想一步登天,邪途求进。可这个傅游艺却又不是一般的小民,而且所指的还是他们弓氏旧园。 近来弓嗣明本就心绪不宁,甚至起居出入都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因此对于眼下发生的这种妖异事情,便难免想得更多。现在真是不怕有坏事,就怕有坏人。 不过好在这件事与丘神勣还有瓜葛,可以稍借其势,他们两方合力先把这件事大事化小给抹过去,之后再论其他。 想到这里,弓嗣明便伏案疾书,写完一封信件便吩咐家人道“速速送往内史张相公家邸,出入小心,不要引人注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43 被抄家的丘神勣 七月朔日,李潼起了一个大早,丑时刚过不久便起床梳洗穿衣,准备参加月初的大朝会。 对于这一天的大朝会,他也期待了好久,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想看热闹。 过去这几天,神都城里可谓异常的热闹,合宫、洛阳两县斗法,再加上一个拉偏架的左金吾卫,坊间闾里可谓是热闹纷呈,但这都是市井间的热闹,真正上层人物之间如何博弈,就不为大众所知了。 为了避嫌,这几天李潼也尽量克制着不出门,没有太多的消息来源。王府佐员们一群不得志的家伙,真正够档次的场子也凑不进去,能够打听到的细节也有限,不能得窥全貌。 三王汇合行出坊门,很明显感觉到坊外那些金吾卫街徒们远不如之前那段时间的活跃。这也很正常,金吾卫虽然人多势众,但洛阳坊间同样也是合宫县的主场,真要斗起来,彼此也都难占什么好处。 比如说履信坊南门处的金吾卫巡警典签直堂,早在前日便被合宫县廨派衙役给强拆了,因为这属于违章建筑。 以前不闻不问是给你面子,可是现在合宫县令李敬一家奴都被金吾卫给抓了,脸打得太狠当然要还回去。 三王仪驾行过尊贤坊时,坊门也已经打开,里面行出许多准备上朝的官员,当然主要是杨氏子弟。比较让李潼感到意外的是,当前而行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是杨执柔的弟弟杨执一。 眼见这一幕,李潼便勒马顿住,等到杨氏家人行出门来,才对同样策马缓行的杨执一点点头,笑语道“杨郎今日也要参礼” 杨执一二十七八的年纪,除了个子有些矮,相貌并不差,很有几分世家子弟的雍容气度,只是身上穿着蛤蟆皮的官袍,看着远不如少王威风。 眼见河东王特意停下来跟他打招呼,杨执一也不敢怠慢,拨马疾行上前,假作下马姿态然后叉手说道“让大王见笑,马齿虚长未能光耀门楣,日前忝受君恩、再加左补阙职任” 听到这话,李潼便点点头,抬手轻轻一招,示意杨执一同行。 虽然绿袍蛤蟆皮是卑品官员的标志,但穿在不同人身上意义也不相同。弘农杨氏海内名宗,杨执柔这一支观王房又因为与武后生母荣国夫人一支的缘故而备受崇信。 杨执一以恩荫入仕,解褐便任右卫亲府兵曹参军,从六品的禁军将领。但是南衙禁军将领可充仪仗却不属于常参,朝日可以殿前站岗但是不能入殿参礼,身份说高也高,说低也低,总之而言若一直待在禁军体系中,是不如正常朝臣那么前途广大。 补阙虽然属于七品卑职,但却是讽谏言官,前程要远比禁军基层将领远大得多,而且以供奉官得以朝参。用比较通俗的话来讲,那就是流氓有了文化,又能揍人,又能骂人,绝对是属于特赏加恩。 少王热情,杨执一不好拒绝,于是便并往天街行去。 “日前往魏国寺奉礼,恰逢尊外府家人正在,得知汝阳公尊体抱恙,有心访问,毕竟缘浅,不敢冒昧登门,不知近日如何” 一路同行,李潼也是没话找话,杨执一岳父独孤卿云官居右威卫大将军,也是南衙大将。李潼在魏国寺的时候,也的确遇见独孤家家人往魏国寺送钱祈福,据说是杨执一的老丈人病得挺重,因有此问。 杨执一听到这话后,脸色变得有几分阴霾,叹息连连,随口讲一讲岳父的病情。 但他却不知眼前这位看上去俊美清雅的少王实在不是好东西,不独藏匿了他求婚不成的逃婚小娘子,听他讲起岳父病情转重,心里其实还有几分暗乐。 也不能怪李潼没有同情心,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再说他藏起唐家那小娘子,也是帮杨执一维持家庭和睦你老丈人都快病死了,咋还那么心大惦记着娶小老婆,有空多安慰一下你媳妇,伺候一下病重老人不好吗 此时听杨执一讲起他老丈人恐将不寿,李潼也的确松一口气。现在那位唐灵舒小娘子是光明正大回了他的王邸,虽然日常并不外出,但王府上下也都有见,若被杨家人打听到或是抓个正着,面子上也不太好看。 但杨执一现在家事繁忙,想来没心情计较这些,就算发现了也得顾忌一下老丈人面子,近期不敢把事情闹大。 等到这段敏感时期过去,解决掉丘神勣这个直接大威胁,杨家就算再闹,李潼也不犯怵我就藏了,你能咋滴吧人在我家住了这么久,兴许肚子里都有了我李家的种,不通知你来随份子喝喜酒,是怕你太尴尬,你还想怎么办 不过这些噱念之余,通过杨执一加官这一件事,李潼也下意识联想、看样子薛怀义北征大军应是高歌猛进,传回的军情不错。杨执柔担任随军长史,肯定也是大得他奶奶欢心,通过给其兄弟杨执一加官来释放利好消息。 行途中他也向杨执一旁敲侧击聊起这话题,杨执一虽然不敢直言军情如何,但观其言语神色,并没有那种将要死老丈人的丧气,看来李潼所料不差。 对此李潼也颇感欣慰,毕竟他跟薛怀义有交情,这功劳水分大小且不论,薛怀义声势高涨,也能带挈着他处境有所好转,可以更加方便的借势。 这么一路闲聊,一群人便抵达了天津桥。杨执一告罪一声,便去自寻同僚。三王也各自下了马,等待过桥的时候便能感受到今日朝参官员们讨论的氛围很热烈。 李潼站在人群中侧耳一听,果然大家讨论的都是前段时间积德坊发生的事情。作为始作俑者,对于大家的关注与讨论,李潼还是颇感自豪的,可惜不能向众人宣告都是我撺掇的。 虽然不能明言,也不妨碍他小人心肠的恶趣,想要凑近过去加入官员们的讨论中,只是刚刚靠近一个讨论圈子,一些官员们便都纷纷闭嘴,只是干笑着向他见礼,不在他面前讨论敏感话题,让他很是不满。 人群中溜达半天,李潼便见到刚刚赶到桥南的沈佺期。沈佺期这家伙人缘比他要好一些,还没下马便有好几名官员行了上去打招呼寒暄起来。 “诸位在聊些什么呢” 李潼踱步行到几人中间,沈佺期等几人连忙停止议论、拱手行礼,并笑道“我等所论乃是日前省内所议,神皇陛下将要再开制选,数科并举,对朝野士流而言可谓一大嘉讯。”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大倒胃口,难怪说诗词之类雕虫小技,实在于国无益,你们这些词臣拿着朝廷俸禄,居然一点不关心时事,让我话都不好接 不过沈佺期接下来的话还是引起了李潼不小的兴趣“记得大王府下也不乏旧年久守不授,今次制举也算是一个良机。若能从容准备,一试得选,授事不难。” 听到沈佺期这么说,李潼不免动起了心思。 他府佐中的确能人不少,如刘幽求、张嘉贞都是正经科班出身,只是时运不济才被他网罗过来。而他也向来不觉得需要把这些人常年困在王府中,帮他们谋求出路也是培养感情的一种方式。 比如早前大内中的女官徐氏,彼此之前有了一些默契与情谊,徐氏离开仁智院后转任新职,给他带来的帮助远比待在一个小小的仁智院要大得多。 好歹也是宾主一场,曾经一口锅里吃过饭,你们发达了当然得记着带挈我。要不然哪天等我倒霉了,嘴一松说不定又把你们牵连回来。 沈佺期除了词臣身份之外,还担任吏部考功员外郎,有资格参与吏部铨选。从他这里得来的内幕消息,可信度自然更高。 于是李潼便也暂时放下心里的恶趣味,认真详细的向沈佺期打听一下这一次制举的相关讯息,心态就像后世公园相亲角里的老头老太太,想要把自家王府里那几个不得志的货推销出去。 说话间,众人陆续通过天津桥抵达端门外,到了这里就需要排列班次了。李守礼在前方喊了两声,李潼便对沈佺期等人点点头,往前班行去。 当行过一众紫袍大佬队列的时候,李潼左右小心打量,便见到了同样站在班列中的丘神勣,这一看去不免一乐,只见丘神勣黑脸站在那里,满身的负能量,当察觉到少王打量目光的时候,身躯站得更加笔直,并斜眼望了回来,姿态很是高傲。 身在朝臣班列之中,李潼才不会怕丘神勣,且不说班列左右站立的禁军贲士,真要动起手来,他们兄弟三个大小伙子,还会怕丘神勣这个六十好几的老东西 毕竟南衙大将也不代表自身武力值有多高,真要三对一的干,兴许能把你揍出屎来 丘神勣的眼神让他很不爽,于是他决定再给丘神勣加点负能量。 趁着距离端门打开还有一段时间,他走到宰相那里,对左肃政大夫邢文伟说道“近日都邑有传一桩恶事,小王久在邸中、少有外出,所闻风影片面,都是门仆闲言,仍不免骇然。相公司执宪台,所知应该更多,冒昧相问。” 听到少王问话,一众宰相们也都好奇转头望来,邢文伟脸上带着敷衍假笑“不知大王所问何事若真涉于机枢,恐是不能言尽啊” “这是自然,只是出阁未久,少知世情,心中偶有一惑罢了。我听说前日都邑有凶徒强入洛北贵邸,是否真有此事” 李潼一边微笑说着,一边视线还飘向后方的丘神勣,其实就算他不这样作态,周遭人听到这话后,也都下意识转望向丘神勣,这件事闹腾数日,在一群台省高官当中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眼见邢文伟点头,李潼又作惊讶状“这事居然是真的实在让人不敢相信小王新居坊里,只觉得居宅周边警卫整齐,出入安祥,却没想到神都畿内居然还唉,失言失言,事外之人,实在不敢轻论有司责任。” 说话间,他又看了丘神勣一眼,你派人堵我的门,结果你却被抄了家,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44 谁敢偷喂我的狗 大朝会按时举行,李潼依班登殿,早已经没有了最初庄重仪式所带来的新鲜感,得以更加关注人事的变动。 今天的大朝会,宰相层面没有太大的改变,仅仅只是兵部夏官尚书王本立被罢相事。至于原因,李潼觉得可能是为了给蠢材让路,因为他又在班列中现了一副吊死鬼模样的武三思。 今天的朝臣班次里又加了武家两人,一个是此前从春官尚书任上被原肃政大夫李昭德踢走的武三思,就任夏官侍郎。另一个则是武攸宁,担任凤阁右散骑常侍。 后世讲到武家,多言其嚣张跋扈。不过单就眼下而言,由于彼此之间少于人际关系的往来,其家私底下是个什么样子,李潼了解不多,可从政局上来说,眼下的武家人存在感其实并不高,甚至还显得有些可怜。 李潼所知武家人,主要还是任职于南北衙禁军系统中,真正在台省中占据高位的,不过一个武承嗣而已。勉强加上一个武三思,起起落落的很不稳定。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眼下这段时间对他奶奶武则天而言是真正关键时期,所需要的也是真正能帮上她的人。就算把武家人强拉上来,但若不能挥出应有的作用,不过徒增笑柄而已。 武家人能力普遍不高,这是没有什么可质疑的。在武则天迹之前,不过小门小户的人家,到了武则天当天后那段岁月里,对于娘家人也是虐害为主。 比如说武三思眼下哪怕盛夏时节,脖子上都还缠着一圈的罗纱,倒不是这家伙老来俏、爱穿高领,而是因为早年被流放广西,或是毒虫叮咬、或是沾染疫病,留下伤疤一直蔓延到脖子间,因此才要做掩饰。 本来就没有什么家学传承,又算不上天资聪颖,早年颠沛流离、不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武则天一开始要培养的也不是她的这些侄子们,而是外甥贺兰敏之,可惜贺兰敏之这家伙本领不大、气性不小,满腔戾气全都泄在女人身上,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等到贺兰敏之死后,武承嗣等人才被6续从流放地召回。这些人可以说是既没有天赋、还没有教养、更没有行政经验,不折不扣的三无人员。 然而朝堂中虽然人事关系复杂,但能够在武则天临朝的背景下担任高位,一个个也都是人精。他们虽然弄不掉武则天,但要收拾武则天这几个没咋见过世面的侄子,简直不要太轻松。 像是垂拱元年武承嗣第一次拜相,坚持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被逐出了政事堂,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沦为一个笑柄。 毕竟武则天就算再怎么崇信娘家人,许多操作也只能在规则之内,如果偏架拉得太明显,那还要宰相、还要朝臣干什么,你们武家人自嗨得了。 更何况,眼下的武则天权势也远没有达到无所顾忌的程度,硬把侄子安在高位上,帮不上忙且不说,还要帮他们擦屁股。 所以眼下武家诸子弟,主要还是集中在人事牵扯较少的禁军中,还不敢大举进入台省之中遭受捶打。 不过今天的朝会一下子多出来两个武家人,武三思就不必说了,狗皮膏药一样撵走又回来。新加入的武攸宁,也的确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右散骑常侍只是一个凤阁闲职,并不负责具体的省内事务。可见武则天对这个侄子的能力判断还是不敢过于乐观,不敢让他负责具体事务以免露怯,只是当做一坨臭狗屎放在凤阁恶心人,或许还能破坏中书省人事和谐。 不过这一现象也反映出武则天在针对宰相群体的时候,态度更趋强硬。直接免掉王本立的宰相职位,应该是为了让武三思更加方便的接手兵部事务。本来就是一个副职,顶头上司如果还是宰相,真想玩的话,武三思大几率会被玩出屎来。 武攸宁作为一个钉子打入凤阁,按照武家子弟的升迁规则,很大几率只是稍作过渡,兴许哪一次朝会就直接取代了在场某一位宰相。 联想到这些之后,李潼不免感慨这些宰相们也真是好涵养,狗屎都被糊在脚上了,你们还不联手收拾那老娘们儿换了我是宰相,绝对忍不了 果然,他的心声也没有被辜负,大朝会途中的确生了一些小波折。 一般大朝会没有什么庄重议题,今天的前半部分主要是公布了几桩外州刺史的人事任免决议,好几个刺史都被提拔,主要是集中在新平道这一线。 唐代军事上讲某一道大总管,还不是说的山南道、剑南道之类的监察区,而是特指一次军事行动的行军路线,即就是所谓的“概有征伐则置于所征之道,以督军事”。 现在新平道一线州县官员都得到奖赏,背后意思很明白,薛怀义这一路北征大军进展顺利,想是不久便要凯旋。 这对武则天而言,自然是一大助威,除了边功震慑于内,还有就是薛怀义可是她力排众议遣用的,这对个人威望的提升甚至还要过宿将得功。 李潼尤其关注了一下丘神勣,只见这老小子脸色铁青、比此前被自己调侃让人偷了分基地还要难看。 不过丘神勣的郁闷并不止于此,因为接下来便有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等数人当殿弹劾丘神勣,问题也都不大,无非过天津桥的时候坐骑乱叫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这种场合讲出来,简直就是恶心人。 但就算是这一类的小问题,突然五六个一起出现,也顿时将丘神勣给凸显出来。御史弹劾完毕,殿中的神皇还没有回应,司刑丞李日知便又行出班列,奏报左金吾卫不合法的将捕获贼徒交给洛阳县。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很有味道了,很明显这是一起有节奏、有预谋,特意针对丘神勣的一次弹劾行动。 接下来,刑部秋官尚书张楚金出列,直接奏明说是洛阳县犯案者与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有涉。为了确保案件审理过程中的公正性,请求暂时将丘神勣调离左金吾卫,或是转任其余,或是避嫌放假。 李潼站在班中,看戏看得眉开眼笑,他参加大朝会也有几次,都是四平八稳、乏甚波澜,像这种当殿搞大臣的事情还是第一次见。 更何况被搞的还是他的仇人,新鲜之余,更有满满的幸灾乐祸。同时心中也大有感触,这种层次的较量,还真不可强求将人一步弄死,眼下很明显是要借着这些小事,先夺掉丘神勣的金吾卫兵权,言则避嫌,可一旦被踢走,想回来可就难了。 能够做这种布局的,当然只能是南衙宰相。李潼也在斜着眼好奇打量观察,想要看一看究竟是哪位天使一般的南衙宰相帮了他这么大的忙。 等到张楚金说完,殿上稍有沉寂,过了一会儿,武则天才开口道“秋官所奏,相公们怎么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所看向的乃是纳言武承嗣。不过武承嗣这会儿也有些懵,很明显这件事不在他预料,尽管感受到神皇的目光,但却不知该要如何作答,只是默然站在班中。 接下来行入一人,乃是内史张光辅。 眼见这一幕,李潼暗道有戏。这一届宰相中,他最看好的还是张光辅,除了明显武氏派系之外,剩下几个老的老、能糊弄的就糊弄,张光辅年纪最轻,冲劲也大,他既然先出面,丘神勣绝对讨不了什么好。 但是李潼高兴还是太早了,张光辅接下来的话,不独让他大感意外,也都出乎殿中群臣意料。 “秋官所请,虽是循例,但不切实。司刑诸事,在所难免,人或有涉,未必是实。目下朝廷两边用事,京畿之稳,在金吾卫。以此分寸之瓜葛,迫退都邑安危之官长,有悖当时务重。刑司宜再作度量,在势若真不得不作避嫌,可暂压于后。” 张光辅说完之后,也并不退回班中,只是站在原地等候神皇回应。 而他这一番话讲出之后,满殿群臣也都各露狐疑并诧异之色。至于一直在观察宰相们的李潼,则敏锐的现右史岑长倩眉头蓦地一皱。 此时武承嗣也终于反应过来,抢步出班并说道“臣附张相公所论。” 有了两个宰相接连表态,殿上的武则天也开口说道“既如此,秋官所议酌情之后再报政事堂裁取。” 再作裁取,那自然只能是不了了之。 接下来朝会便乏善可陈,也让李潼大感索然无味。今天他是亲眼见识到,宰相们未必不是人精,但却一盘散沙。什么样的人情权衡、时势算计,落实到最后终究还是力量的碰撞。 眼下皇权、相权对立尖锐,如果能够借机拿掉丘神勣的畿内军权,这对整个宰相群体都是极为有利的。但聪明人实在太多,你的算计未必是我的,大好机会就此错过 从大的形势方面,李潼是深感失望的。但若落实到自家与丘神勣的矛盾,李潼倒是可以稍作乐观之想,他位列前班,虽然有旒珠遮挡,但也能稍稍感觉到他奶奶身上那股负能量我的狗,是别人能随便喂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45 唐家分流,一一剪除 “恭喜大将军,正气满怀,邪情不伤” 周兴朝服未解,便在官署中迎接登门的丘神勣,心中颇有几分无奈,但也不敢失礼。 丘神勣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情绪颇有几分恶劣“些许杂事,有什么值得恭喜区区一桩刑事,居然闹到朝堂,被人攻讦大臣,这难道不是你们刑司的责任” “尚书所论诸种,卑职实在不知,但凡一二有闻,即便不能力阻其言,必也通知大将军稍作预备。” 周兴闻言后一脸苦笑,倒也并非虚言,今日朝堂上秋官尚书张楚金突然对丘神勣难,也让他颇感惊讶。 通不通知丘神勣还在其次,很明显这件事也令神皇有些措手不及,他身为秋官侍郎不能先预其事并汇报给神皇陛下,神皇若追究下来,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 “你们刑司人事纠纷如何,我也不想详探究竟。但案件所涉贼徒,将要引送司刑寺,我不想这件事再被人怀奸相构,你明不明白” 丘神勣又有些烦躁的说道。 周兴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大将军请放心,此前事迹未入刑司,难作插手干涉。之后鞫事一定谨慎,细情沉压,不作翻引。” “错了,不是让你按压事迹、大事化小,一定要尽快审断分明,有什么隐细,统统披露出来” 丘神勣冷哼一声,神情则显得更加阴郁。自家别业园邸遭人洗劫,原本他只觉得比较尴尬羞耻,可是随后事态展,特别今日朝堂上一番纷争,却让他嗅到一股浓烈的阴谋味道,心中多有不安。 听到丘神勣这么说,周兴有些狐疑的望着对方,片刻后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大将军的意思是” “贼徒身份并不寻常,身为朝廷命官,岂是贪求财货小物今日朝堂之上,未审而先论,分明是要夺我金吾职,料知案后必有大恶” 丘神勣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份卷宗“这是府员案录细则,贼徒职在合宫县廨,曾趁职便邀幸履信坊少王。犯我园邸之前,还与少王亲近伴游,推知彼此必有瓜葛,案犯送来之后,你可由此深索,必有贼情牵连及众没有也要有,你明白” 听到这里,周兴自然明白丘神勣的意思。他心中不免感叹丘神勣真是执念深重,明明自己已经被深深卷入人事纠纷之中,居然还念念不忘要搞事情,处理掉嗣雍王一家。 他并不去看那卷宗,只是抬手按在上面又退回给丘神勣,苦笑道“此前如何且不论,但今日朝议之后,大将军以为这件事若真深查,是刑司能够独立完成” 今日朝堂围绕此事,最起码可看出三层意思来,第一自然是有人要借此抨议丘神勣,想要夺其军权。第二是张光辅言助丘神勣,让人猜不到其人心意如何。第三是神皇也不想将此事泛而论之,因此在朝堂上不作广议。 当然这只是普通人的视角,周兴近来颇受神皇付以隐秘之事,了解的内情要更多。 抛开这件事情且不谈,今日朝堂上宰相明显分出两派来,其中一派要更具攻击性,意图撇开丘神勣直接染指南衙军权。另一派如张光辅却是收敛其锋芒,想是有其顾虑。 神皇陛下如此表态,很明显是不想让自己的心腹丘神勣被牵连其中过甚,或者说不想在同一时间树立太多打击目标。丘神勣自己底子已经潮得这么狠,居然还念念不忘要除掉少王。 且不说丘神勣是怎么想的,周兴是不想陪他趟浑水,略作沉吟后才继续说道“兴并非厌劳推诿,只是为大将军小论目下情势。边疆创功,外事将定,可知国中变革在即。大将军若除后患,实在不必此时横生逆枝,大可顺势而望,以待事成。” “怎么说” 丘神勣虽然不满周兴推诿,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解释。 “唐家气数分流,岂独嗣雍王一脉神皇陛下将创新庙,唐家分流支脉自需一一剪除。实不相瞒,卑职目下案事已经收录恒山王隐细,顺势扫荡,嗣雍王一家祸将不远,实在不必抢争一时,牵强陷之。” 周兴颇有神秘的小声说道。 丘神勣听到这话后,脸色也是陡然一变,继而追问道“此事当真” 时下并无恒山王这一王号,所代指则是庶人李承乾,其人尚留子嗣于世。李承乾虽然在太宗朝被废为庶人,但毕竟也曾是大唐储君,曾集人望、气数于身。 神皇要革命,自然要除掉这些唐家残余。周兴说要顺势扫荡,趁着这一股劲头除掉同样是废太子后代的嗣雍王一家,丘神勣一听便觉得远比自己眼前这一打算靠谱。 “既然有了这样的谋算,为何不早说隐此一言,却让我误解侍郎,以致伤情,真是、唉,此事就此作罢,且由侍郎权度。” 丘神勣沉默片刻,便抬手收回了属下整理用于构陷嗣雍王一家的卷宗,神情已经大大好转。 他选择以此构陷嗣雍王一家,其实心中也存迟疑。毕竟自身眼下处境并不算好,先是强求出征突厥违背神皇意愿,之后武三思暗示他助推北衙军事他也迟疑不定。 丘神勣近来也在思忖,他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自然全赖神皇提拔,本身对神皇也有着足够的忠心。 之所以近来有所离心,主要还是嗣雍王一家这一心结难除,特别这一家人近来渐有起色,大有重获神皇亲昵的趋势,难免让丘神勣心生自疑。之后一系列的举动,也都因此而生。 现在听到周兴托底,他自然大大放心,长久压抑的情绪也变得舒缓起来。 周兴见丘神勣眉眼渐渐舒展,稍作沉吟后又说道“大将军势位至此,只要圣眷不失,何惧阴魂不散。今日朝堂人事纠纷,还是要多加重视啊。”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提醒一句,想让丘神勣意识到真正危机在哪里。也不能说是善心,只是恐怕被丘神勣所连累。 丘神勣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多谢侍郎提醒,谁人要加害我,难道我会不知今日陛下殿中护我,之后自然要更加忠勤,助神皇陛下扫除朝野奸邪”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叨扰良久,不再耽误侍郎任劳案事。眼前诸事了却,再邀你过府欢饮。” “这是自然,自然。” 周兴亲自将丘神勣送出官署,望着对方扬长而去,心中却仍有些替丘神勣愁。待到转回官署,他便见到直堂廊下尚书张楚金正厉目凝望着他,硬着头皮上前见礼,心中却冷笑起来,且容你再嚣张短日。 得知嗣雍王一家祸将不远,丘神勣心中烦躁大消。他此前之所以无顾其余都要强除掉这一隐患,就是眼见薛怀义北征军事势头勇健,担心其人挟威归来,更助涨嗣雍王一家声势。 现在这件事有周兴这专业人士暗中操作,已经无需他再更作过问,用心更多自然是如何扭转当下处境。 朝堂上张光辅出言助他,也让丘神勣既惊且疑。这老东西绝对不是什么良善,此前他有心攀交,名帖都被直接丢出。今次却声相助,其人背后动机如何,也让丘神勣忍不住心中思忖。 宰相看不起他,其实丘神勣又何尝看得起这些宰相。他专掌南衙军权,是眼见到这些宰相们在神皇权术驾驭之下溃不成军。真要讲到权位长固,这些宰相们哪一个也比不上他。 之前预谋外任,丘神勣对政事堂人事诸种也多有了解。这一次想要拿掉他军权的,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内史岑长倩。 岑长倩久任兵部事,去年又节制大军去平灭越王李贞的叛乱,在这过程中与另一名宰相张光辅闹得不是很愉快,归朝之后张光辅也远比岑长倩风光得多。 大概是为了自身权位计,岑长倩便将心思打到了南衙禁军这里,搞掉丘神勣安插亲近自己的大将以固其相位。 至于张光辅,此前多有倨傲张狂,自然也树敌颇多,如拜相在即、却被远贬于外的狄仁杰之类。大概是在凤阁中感受到岑长倩带来的压力,一方面又见诸边军事报捷在即,也不得不稍作低头,通过今次一事来向神皇示好。 想通这些之后,丘神勣对张光辅自然也不会过分感激,只是更加有感于在神皇陛下强威之下,宰相们已经是越的势弱。 此前他有些判不清形势,在北衙军事方面表态便有些迟疑不定,担心一旦表意错误,或会让宰相对他群起攻之,譬如西京留守的格辅元。 现在看来,一切还都在神皇陛下的掌控中。既然如此,丘神勣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返回南衙官署之后,当即召来府内录事,口述上书表示对百骑扩军的支持。 至于理由也是现成的,金吾卫值宿压力实在太大,难以兼顾内外。此前因为更加专注禁中值宿,甚至连自家园宅别业都被贼人侵入。所以也该顺应时务所需,适当放弃一部分禁中值宿事务。 如此一来,既能示好于神皇陛下,挽回一些此前忤意的恶劣影响。也能将此当作一个说辞,免除之后言官继续借那一桩刑事向他难。至于对他心存不善的宰相,自有神皇陛下去收拾。 当丘神勣这一份奏书经由政事堂送入禁中时,武则天览过之后,眉眼才渐有舒展“老物虽然偶或刚愎,大节方面还是能有自守。” 只是讲完这话后,她便又吩咐纳言武承嗣“另择专使,细察积德坊贼事。传告懿宗加入洛,过城之际,先捕洛州司马弓嗣业” 她这一次用事外边,是准备一举扫除宰相们的掣肘钳制。张光辅内结禁卫,外通诸州,相对而言威胁要更大一些,所以准备突厥方面战事一有结果便即刻下手。 至于岑长倩,表面看来虽然不声不响,但其实底蕴要远比张光辅更深厚得多。所以需要等到更加重要的西征战况传回,武则天才有底气考虑是否将之连根拔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46 好狗恋旧槽 大朝会结束后,李潼返回王邸,当即便召来田大生,吩咐道“布置在积德坊丘氏园邸的人手,全都撤出来吧,先入修善坊安顿下来。” 田大生闻言后便点头应是,也不多问原因。 实在是这种层次的勾心斗角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过往的生活阅历与经验,正如他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短短几句话,那个合宫县主簿怎么就疯了一般做出那样的举动,以至于在都邑之内引起这么大的风波。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自己等人正在参与到了不起的大事中来,这种感觉既让他忐忑,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丘神勣高居金吾卫大将军,想要凭着市井之间的人事接近其家门实在不容易。 能够凑近其积善坊园邸别业实在也是侥幸,围绕于此李潼还有更多计划,可是今日朝会几方宰相加入,使得局势混乱起来,丘氏这座园邸肯定也会成为一个焦点,不好再搞什么小动作。 心中虽然有些不舍,但李潼还是决定当弃则弃。无论是宰相们还是他奶奶武则天,一旦认真关注这一点,李潼那一点人事布置实在很难隐瞒。 一旦迟疑不定,说不定那些人手都要陷入其中。就算他们足够忠义,不会透露隐细,但自身肯定也是性命难保。 待到田大生离开之后,李潼又让人唤来钟绍京,待其入席后才说道“此前因在禁中,少知宫外事务,偶或放纵不学,累及钟君。幸在缘数流转,畿内再逢,让我能稍补前失。委屈钟君府事典签,容身之后,再图徐进。” 钟绍京闻言后便连忙拱手道“卑职旧前多有礼慢,幸在大王宽宏雅量,不厌旧恶、容我府中,卑职感激涕零” 从好好的凤阁主书被一脚踢出来,钟绍京不可谓不委屈。但在禁中流落数月,最终还是少王不计前嫌收留了他,也让他对少王生不起什么幽怨。 毕竟说到底,他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主要还是欧阳通与凤阁内史张光辅的缘故。 “典签总是受我殃及,思来每觉有愧。我是事外之人,即便想做补偿,不知如何着力。今日大朝,途见考功员外郎沈学士,道我神皇陛下将要再开制举。我有心推荐典签应举,只恐旧日余韵未消,反再累典签。” 李潼顿了一顿,见钟绍京神情激动,便又说道“所以也想请典签自访凤阁同谊,若是张左史已经不念旧事,我即刻具书相荐。” 钟绍京听到这里,已经激动得离席下拜“卑职能容身府中,敬奉恩主,已经感激不尽。非图大望,只是念及旧劣辱职,终究意不能平。应举无论成或不成,愿以清白之身敬事大王,无使人因旧谤议王府纳垢之所” 听到钟绍京这么说,李潼也忍不住感慨人终究还是要经过现实摔打才能变得成熟起来。无论钟绍京真实心意如何,这番话听起来就让人感觉舒服。 “府事本就清闲,典签也不必终日困此,去罢。” 他摆摆手,示意钟绍京现在就可以去打探消息。 原长史王贺旺被他奶奶弄走之后,李潼在凤阁已经没有什么消息来源。眼下他上层的消息渠道主要还是司宫台的老太监杨冲,但太监这一群体实在式微,外朝高层之间的人事纠葛实在无从了解。 这一次宰相们接连加入进来,李潼也需要实时的情报去判断下一步局势走向。让钟绍京去联络故谊,正是为此。之所以不将话明说,除了对钟绍京信任仍然有所保留,也是担心钟绍京目的性太强烈,反而会被人借机牵连。 实在是张光辅在这一次朝会中表现实在太让人惊讶,救场救得这么及时,难免让人怀疑其人究竟与丘神勣有多深的联系。 一个宰相如果与金吾卫大将军勾结起来,所爆发出来的能量不容小觑。武周后期的神龙政变,参与人员正是宰相加禁军将领。 李潼怀疑张光辅已经感受到了危机,今次这么做则是要给人传递一个假象。毕竟政治上的较量,只要没上升到必须要发动武装政变的烈度,看得无非是谁的架势更足。只要虎皮扯起来,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来到这个世界后,李潼主要靠的就是这一招混日子,当然还没资格玩到这么大。但就算是这样,他都有些怀疑张光辅跟丘神勣到底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联络。 可以想见,张光辅这一操作肯定也会迷惑相当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 做完这些后,李潼又闭门沉思起来,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想骂娘。 他手中可用人力本就不多,好不容易抓住一个丘神勣的漏洞加以布置,结果从一开始的傅游艺就玩得有点脱轨,等到影响上升到更高层面,宰相们一个两个的瞪着眼、比他会玩多了,让他那一点小心机反而变得可有可无。 现在的局面是,一派人想废掉丘神勣,一派人则保住丘神勣。名利场中,不怕你树敌多,就怕你没存在感。 李潼本来想给丘神勣罗织一点有的没的罪名,让其人能够跟将要遭到清洗的张光辅扯上那么一点关系。结果现在倒好,张光辅直接跳出来,就差跟人明说谁敢弄我俩 此前李潼挑事是挑事,可是现在事儿真的挑大了又有点后怕,担心他奶奶能不能控制住局面。 一旦玩脱了,按照武则天那亲情方面素来少节操的行为作风,牺牲掉他们一家从而换取将丘神勣拉回来,这并不是难以做出的决定。 虽然从长远来看,丘神勣真要提出这要求也是在作死。但真要发生这一情况,丘神勣是不是作死,跟李潼也无关了,那时自己都埋坟里了,也没办法再幸灾乐祸。 其实对于更大的杀机,李潼不是没有防备的预案,也是此前在魏国寺的时候受到了启发。 武周代唐主要是从佛典中寻找其理论依据,比如眼下魏国寺正在紧张编撰的大云经义疏。这部经书其实是通过对大云经的注解去掺杂武则天将以女身为帝的说法,经文本身并无,仍然是有些穿凿附会。 但其实另有一部经书,直接在经文本身便指明女身为帝的合理性,名字叫做佛说宝雨经。这一部经书之所以不如大云经义疏名气那么大,只是因为生不逢时。 大云经义疏编撰于武周革命的关键时期,是武则天这一时期仅有的经义依凭,所以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宣传。至于佛说宝雨经,则译成于大局已定的长寿二年即公元693年,所以在宣传力度上便不如大云经义疏那么大。 如傅游艺此类渴求上进者,为了武周代唐都操碎了心,直接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李潼作为一个亲孙子,没有丝毫表示也说不过去,所以他是打算由此入手,私下里搞一个半梵文半汉文的经幢,刻写上一部分宝雨经的内容,做旧一下。等到谁要下黑手弄他的时候,赶紧献上去给自己续一波。 所以说为了保住自己小命,李潼也真是操碎了心。如果这一次丘神勣敢自恃特殊时期而恣意作死,李潼打算先用一用,让他奶奶别那么冲动,留下孙子兴许还能再给她惊喜。 钟绍京没有让李潼失望,虽然不知少王真实意图,但在傍晚返回王府的时候,还是带回了至关重要的消息。 “卑职午后于承福坊约见故友几人,小知凤阁几事,关乎重大,不敢隐瞒,疾行归府回奏大王。” 钟绍京神态严肃说道“朝日之后,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进言政事堂,言金吾卫宿卫职重,请北衙百骑再扩以分南衙宿卫之劳” “这是真的” 李潼闻言后脸色顿时一变,有些不敢置信。 钟绍京点点头,又说道“凤阁张相归署后暴跳如雷,痛骂丘神勣猪狗之才,闻者颇多” “哈、这真是” 听到这里,李潼心情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本来不太相信所谓天命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大大挑战了他这种认知。 朝会上宰相们各执一词,使得丘神勣没有被夺掉军权。本来以为宰相跟南衙大将联合起来是一股非凡的政治势力,结果没维持一天直接就被猪队友拆台。 原本李潼还忧心忡忡的闭门分析,可是听到钟绍京讲起张光辅直接在凤阁便破口大骂,可以想见其人是怎样的愤慨。从张光辅角度而言,丘神勣这么做真的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不过从李潼看来,张光辅又何尝不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今天朝堂上他就算不发声附和拿掉丘神勣军权,但凡能够保持沉默,都不会完全暴露出宰相们分歧已经这么严重的事实。 至于丘神勣,也真是色厉内荏,好狗恋槽。平时那么威风,欺负起自己来一副势不可挡的架势,结果朝堂上被人轻敲一下子便原形毕露,摇着尾巴跑回去找温暖。 原本李潼还担心,一旦张光辅跟丘神勣达成什么政治层面的默契,架势撑得太足、会让武则天在接下来的布局中都投鼠忌器。 现在看来,在人心的把握上,李潼较之他奶奶还差了许多。特别是丘神勣这种用惯了的鹰犬,关键时刻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武则天简直是洞悉入微。 用男女关系来做比喻的话,丘神勣这么做真是一个注孤生的直男癌,月老钢筋焊条给你接的缘分都被你生生拗断。以后朝堂中凡有什么风吹草动,谁又会带上你注定一辈子只能做武则天的狗,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任何政治前景。 此前李潼在谋划对付丘神勣的时候,考虑更多还是其人南衙大将的身份,可是现在,仅仅只是舔狗之间的较量,老子谁都不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47 威名远播陈街使 永昌元年七月,注定是不寻常的月份,初一朔日大朝会上的人事纠纷已经令人惊悸不定,而当风暴彻底爆发出来的时候,更是汹涌得让人难以置信。 七月初二,神皇陛下诏令再议去年平越王李贞乱事,凤阁右史岑长倩时为后军大总管,督事忠勤、行伍严肃,有定乱之功而无遗祸地方,得封邓国公并加辅国大将军,知兵部夏官武铨诸事。复州刺史狄仁杰旧任豫州,颇进德言,召为洛州司马等。 之后,在文昌左相苏良嗣病退、凤阁左史张光辅缺席的情况下,政事堂通过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所请北衙百骑扩军之议,以右散骑常侍武攸宁暂押千骑使,主持百骑扩军事宜。 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能切时弊、进良言,加位特进,长子丘嗣忠授右卫勋一府中郎将,次子丘嗣诚授司门郎中,并令举荐良将二员直北衙千骑军事。 这一番人事调整公布出来,顿时又在台省之中引起极大震荡。尤其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昨日刚遭发难,险些被夺军权,但在今天就完成逆转,以南衙将军位拜文散官仅次于开府仪同三司的特进,论及显贵,在南衙诸将中仅次于原宰相、以太子少保而领右玉钤卫的裴居道。 但若论及实际的权势,右玉钤卫除了翊府宿卫之外,所统仅仅只是外府番上之步射卒众,远不及金吾卫那样职权广泛。 从这一点而言,丘神勣可以说是一跃成为南衙大将第一,其人所受荣宠更胜往昔,充分显示出身为神皇肱骨心腹不可撼动的地位。 也正因此,丘神勣尚在禁中随驾检阅北衙诸军的时候,其积善坊家宅已经是贺客云集。待到其人离宫归邸,迎接的队伍更是从坊中直接排到了天街上。 对于自身威荣权势再攀新高,丘神勣也是大感振奋,吩咐家门子弟集宴宾客,竟夜欢庆。 当然在势位大进、重获恩宠的喜悦之下,也并不是没有烦心事。譬如昨日朝堂上指使人攻讦他的宰相岑长倩,居然也在同日受赏,而且所得恩赏甚至还远远超过了他。 丘神勣对此自然大感不满,明明进言北衙扩军、使得神皇陛下能够大手笔整顿畿内军事的是他,可岑长倩这个老狐狸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将他的功劳贪夺去一大半。 不过丘神勣相信,以神皇陛下之英明,如岑长倩这种贪功窃位者势必不能长久,眼下不过是还要暂借宰相之力,让他们不要对此进行掣肘,一旦北衙扩军事宜完成,自然没有再作错宠的必要。 另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一直到了今天,丘神勣才察觉到原来神皇陛下一直引而不发,居然意在左史张光辅。 一想到昨日张光辅居然出言助他,丘神勣就暗怕不已,同时也庆幸自己见机得早,能够在第一时间向神皇陛下表态,洗脱了自己与张光辅勾结的嫌疑。否则今天非但不能再享恩宠,或许还要与张光辅一起受到神皇陛下的打击 经此之后,丘神勣更加有感于神皇陛下权术之深不可测,自己此前心怀戚戚而另做谋计,也实在是失于轻率。事实证明,唯有紧紧跟在神皇陛下身后,才能长保权位不失、富贵固享。 离宫之前,神皇陛下又特意召见丘神勣,并将御史新奏数言宣告于他。 那些言官御史,向来都以谤议大势者为能,早间诏书刚刚发出,傍晚便就言攻丘神勣,言他父子三人并执事禁卫,难防亲亲相隐之俗情,不可杜绝阴计滋生于私室。 丘神勣当时也是惶恐有加,不知该要如何应答,还是神皇陛下良言安慰他“大将军恭任此位,非是短日,犬马奔波报效于朕,使朕能够安居禁中。忠义门庭,自有风骨渊源可赏,我正盼你父子继力效忠,怎么能无顾你的舐犊之情,逐你二子远任外边,骨肉长作别离” 神皇陛下这一番安慰,更令丘神勣感激无比。同时也不免冷笑那些以唇舌笔锋中伤他的奸流,真是选了一个最不恰当的说辞。若他父子不能并任禁中,那么武家子又该如何任用 经过一整天的劳累,丘神勣精神已经很是倦怠,归家后勉强列席应付一下贺客们,然后便起身退席返回内室准备休息。刚待解衣入眠,又有门仆来报言是属下陈铭贞等人希望能够入室当面道贺。 “不见,让他们安在中堂欢饮即可,不必殷情扰内。” 丘神勣摆手吩咐一声,下属们的心思他很清楚,请求入室相见,道贺还在其次,关心更多大概还是他手中那两个举荐北衙千骑的名额。 金吾卫司职城防,职权虽重,但也难免事务繁琐,浪迹闾里,久劳无功。千骑为北衙新扩之军,谁都看得到神皇陛下组建其军正是当作心腹力量,若能入选其中担任将校,御前拱从效忠,自然也能得更多升迁机会。 若是此前,丘神勣倒也乐意将自己的下属心腹安插其中。可眼下他刚刚渡过一场刁难,好不容易再次获得神皇陛下宠信,也不敢在这时节给神皇陛下一个私恩滥施、罗织羽翼的恶劣印象。 没能入室当面道谢,陈铭贞等人自然颇感失望,但也不敢再作强请。 相较于其他人只是略感失望,街使陈铭贞则更有一份忧虑在怀中。 他久任于左金吾卫中,自然也不乏禁军朋友,这些人值宿宫闱之间,也都不乏耳闻目见。其中便有人告诉他,内教坊传习新乐名街使曲,正与他有关,据说已经在宫闱之间频有侍乐并传唱。 那人讲到这件事的时候不乏艳羡,说陈铭贞有幸巧事贵人,虽然只是一个巡警坊间闾里的街使,但英武忠勤之名早已经传入禁中,不久之后想是升迁有望。 可是听到对方这些羡慕之声,陈铭贞只觉得满心冰凉惊悸。别人不知内情如何,他自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将军丘神勣念念不忘要除掉嗣雍王一家,他是疯了才会将这种名声的传扬当作自身求进的机会。 而且陈铭贞心里也不乏狐疑,明明此前大将军说过会将这件事压下来,不让内教坊音声人传唱。怎么现在非但没有按压下来,反而有越传越广的趋势 陈铭贞自然不敢追究丘神勣究竟有没有去处理这件事,他只是担心乐曲传唱开来之后,会让时流误以为他与雍王一家有什么非凡联系。特别是担心大将军丘神勣也因此生出什么联想,认为迟迟不能将嗣雍王一家构陷入罪,是他首尾两端,存心包庇的缘故。 原本今天是打算入拜大将军,再作忠心细剖,结果大将军却拒不接见,这冷落的态度更让陈铭贞惊疑不定。 满腹心事,陈铭贞也食不甘味,满堂宾客尚在欢饮,他则暂借丘氏偏舍早早睡下。只是一整夜都辗转反侧,直到将要天明时才浅睡片刻,不久又被晨钟街鼓所惊醒,连忙起身再问丘氏家人,得知大将军丘神勣早已经离家上朝。 没能见到丘大将军当面自陈心迹,陈铭贞只能满怀心事的悻悻返回清化坊官署。 清化坊地近皇城,多有禁军将士在坊间出入活动,并不只限于左金吾卫。午后陈铭贞离开官署入坊觅食,行在街中便听背后有人惊呼道“阁下可是陈街使” 陈铭贞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人正满是好奇的打量着他,年轻人穿着坊间常见的素綀长衫,上身却罩了一件禁军纹绣的青色短褐半臂,且身上有着很浓厚的行伍气息。 “你认得我” 陈铭贞有些狐疑的望着对方,年轻人则咧嘴笑道“陈街使名通内外,在下认出,也并不出奇。供事北衙玄武门,不便通告名号,日前营主请内音声入营犒劳,便有唱新声街使曲,心中很是仰慕陈街使英勇忠勤。不意今次入坊竟能巧逢歌中人物,一时激动难耐,冒昧发声招呼,还请街使勿罪。” 眼见对方一脸的激动甚至于崇拜,陈铭贞一时间竟不知该要如何作答。人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虚荣心,虽然近来陈铭贞想到这件事就忧愁不已,但见素不相识的人却因此而对他满怀钦佩,一时间倒觉得这似乎也并非全都是坏事。 年轻人还待要上前说什么,前方却有数人似是同伴在呼喊他,于是便向陈铭贞歉意一笑,并说道“休日短暂,短娱片刻便要及时归营,不能长诉仰慕之情。但若有缘,来日在下等或还要再恭承将军策使训令” “且慢何出此言” 陈铭贞听到这话,心中疑窦更浓,正待开口询问究竟,对方却已经阔步行向前方的同伴,并对同伴们回身指向陈铭贞,说说笑笑向坊外行去。 陈铭贞望着几人离开的方向,转头问向身后的随从“那是些什么人” “似是北衙百、千骑军众” 听到属下的回答,陈铭贞又皱眉沉思起来,脸色既忧且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48 横财浸金汁 洛北积德坊发生贼徒袭寇丘大将军别业之后,坊间氛围便一直很紧张,街道上到处都有金吾卫街徒巡弋并盘查可疑人等,坊间曲里也多有洛阳县衙役出没,并告诫一众游侠、浪子凡见外来陌生面孔游走,即刻上报。 苏约身穿一件粗綀圆领袍,灰扑扑的幞头软巴巴裹在头上,脸上姜黄憔悴,倒也无需刻意装扮,便是一副落拓不得志的样子。 “站住,哪里来的” 行出一个街口之后,苏约便被街角游走的武侯拦截下来并引至街角树荫处,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小、小民是博州人士,旧为州贡入举神都,因未能” 苏约一脸局促谨慎,小心翼翼对几个神色不善的武侯作揖说道。 “居然还是半个官人,哈,不是问你乡籍哪里,是问你现今身世,要去哪里” 所谓武侯,不过是坊间闾里的闲汉、无赖,哪见人举手作揖的庄重态度,一时间不免大感新鲜,神态也缓和许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真是失礼。” 苏约作恍然状,又连忙从身上掏出一份铺籍递上去,并又说道“小民现今为北市东曲贺氏生药行铺压铺行走,铺籍在此,恭待令史检阅。今日出市,要去时邕坊某第奉送药料。” 几个武侯被人称作令史,不免眉开眼笑,接过那铺籍草草一览,他们不过坊间界面寻常行走,自然不识字,但见铺籍格式正确,眼前中年人又是一身的药味,手里还提着竹筒盛装的几种药料,心中已经无疑,摆摆手便放行。 应付过了这一波盘查,苏约继续前行,待到行入时邕坊时,又遭到一轮坊丁的盘查,同样以此应付过去。如此才得以行到坊中北曲一户大宅门前,这大宅内外站立着数名壮奴,眼见苏约行上前,便上前问道“哪里来什么事” 苏约提着手中装药的竹筒,弓腰作恭谨状“请问可是弓府君贵邸小民北市药铺行员,贵府日前入铺访药缺货,今日药货入铺,特来奉送。药资早付,烦请点验并赠回执。” “你不要入门,就站在这里。” 弓氏家仆不乏谨慎,转又望向门内,说道“有这事” 门内家人也不能给一个准确回答,门仆又转回头来说道“你说的具体些,主人不在府里,我还要请问主母,不能随便给你应答。” 苏约闻言后,脸色稍显尴尬,上前低声道“北市贺家药铺,专疗妇疾。非是在下不肯详告,实在言有” 门仆听到这话,心中也有了然,便也不再多问,抬手接过苏约递上来两个药筒,也不敢打开查看,只是说道“你先门前短候,等到府内点验明白,才能给你回执。” 苏约则有几分焦急,晃了晃手里提着的几个药筒,苦恼道“一路行来,沿途多盘查,已经耽误太多时间,烦请稍行方便。” 他上前抓住门仆的手腕作央求状,神色不免显得更加忧苦“还有几户贵邸药料需要急送,浪费太多时间,恐要滞留坊中,肯定要受铺主斥骂。” 门仆有些不耐烦,刚待抬手将人推下去,却见对方有些寒酸的掏出一枚湿漉漉满是汗水的开元通宝,一脸肉疼的往他手中塞,他有些嫌弃有些好笑的接过那枚铜钱,又说道“取货引来吧。” 苏约忙不迭将一张药单递了上去,门仆拿回门内,不旋踵又返回来,将药单递了回来,背面已经加印一个“时邕坊、弓”的浅印,并随手丢回给苏约并冷哼道“瞧你寒伧可怜,赏个方便。我是认得你样貌,若是货品不合适,一定老拳送你” “多谢,多谢” 苏约连连对门仆拱手作揖,然后便将药单揣起,一路疾行走出坊门。 离开时邕坊后,他也不再去别处,直接行入了北市中。北市繁华之地,虽然也受到街徒坊丁盘查的影响,但市中仍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市中七折八转,苏约来到一家新开的粮货铺子,向着当铺迎客的铺员点点头,然后便行入铺中,穿过前堂直入后居。 这里早有数人在等待,见苏约走进来,俱都连忙起身道“苏先生。” “好运气,讨来一张门引,稍后你们出城可以更得便利。” 苏约从怀中掏出那一张药单,将之丢给其中一个手指细长之人,对方接过纸张后,拿在手里搓揉片刻,并在手心吐上口水,一点点拍润纸张,片刻后便很轻松的将药单正面揭下,露出一张只有门引的纸张。 这时候,苏约也已经洗掉脸上姜色,并顺便换了一身更显光鲜的薄绸长袍,此前的落拓气质顿时不见,整个人也显得更加有神采。 他接过纸来刷刷写上“掏溷”二字,一般权贵官人门第,所谓门引都有一定的级别,这种只写坊名与主人姓氏是最低级的,只用作门内庶杂琐事留作凭计,在外则意义不大,不可当作什么印令使用。 但凡事都有一个例外,比如苏约从弓家门前诈来的这一张,或许不能凭此登堂入室,但用来唬一唬街面上那些坊丁衙役们足够了。 毕竟洛北时邕坊只有一户人家姓弓,就是洛阳令弓嗣明。换了另外一家哪怕更加庄重的门引,在眼下洛阳街面上,也远不如弓家这一份好使。 几个壮汉已经码好驴车,车板上用麻绳捆扎着几个硕大木桶,尽管外间有稻草层层包裹,仍然透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味道。 看着几个短褐壮汉将要起行,苏约又对他们说道“此行只盼能顺利,不要生出波折。你们要记住,车中载物一旦被发现,无论你们牵不牵扯其余,本身都是必死无疑。若能口舌严密,贵人绝不负此忠义,家小仍有所养” “我等明白,既然敢为,便不惧一死一旦事泄,即刻街上求死,若为生执,必是负义” 几人抱拳叉手,庄重作答,然后便驱赶着驴车离开了这一处铺舍。 对于这几人表现出的决绝,苏约也是深感钦佩,并不免好奇少王出阁未久,哪里招揽来这么多的忠义之士 但他也明白不该问的就不要瞎打听,目送几人离开后,他便以这一身新的行头骑上一匹马,由另一侧离开北市,经新中桥返回洛南。一路行来颇为顺利,没有遭到什么盘查。可见那些街徒也都是拿眼观人,先敬罗衫,能否有所捕获,真是全靠运气。 由于洛阳县狱罪人傅游艺等招供,洛北坊间盘查重点就是那些看起来寒苦简陋的小民车驾。 洛阳北市又被戏称为糠市,意思是贩卖的都是一些低贱货品,往来也多寒丁,此一类的车驾简直不要太多。金吾卫街徒并洛阳县衙役坊丁等拦街盘查,不免就造成各处街道拥堵,民众们怨声载道。 但就算盘查这样严密,有一类车仍然能够畅行无阻,不要说街徒坊丁懒于过问,就算那些被围堵拦截得焦躁难耐的小民们,也都对他们主动放行,那就是运载粪污的车辆。 时下正值盛夏,那种淘粪车一旦在街巷短留,四散的恶臭简直令人闻之欲呕,更不会有人去刁难他们来为难自己。 行出北市的这一辆粪车同样如此,一路直行全无阻滞,路上遇到设卡盘查的街徒们,非但不作拦截,有的还热心的给那行走缓慢的瘦驴抽上一鞭子,只为让其快快滚蛋。 如此这一驾粪车很快就来到城北殖业坊,入坊之后曲里行走短时,已经有一户人家婢女模样的女子立在坊街路口等待,见粪车行来便一脸不耐烦的说道“说是午时,将近傍晚才到。谁家这么有闲时等待你们这些粪客,如果再这样不守时,下次就不要来了” 几个掏粪汉子只是尴尬的讪讪笑,口中唯唯,远远跟随在婢女身后穿行入巷,由后门进入一处家宅后院。 这宅邸门庭并不广大,占地在五六亩之间,但洛阳本就少大宅,能有这样一处宅院,可见主人也是一户家境殷实人家。 粪工们入门之后便开始忙碌掏粪,宅中佣人便远远避开,又担心他们四处游荡,站在远处看着他们行动。 这几个粪工都是壮力,来得时间虽然晚,但做工却是快速,很快就打扫完毕,可是正待装车离开的时候,却又发生了一桩意外,只听咔嚓一声响,车轴竟然断裂。 “怎么回事你们这些污人是故意给人难堪这大热天里,几桶污物摆在宅中,臭气熏得人还怎么居住” 宅中家奴眼见发生这种意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训斥连连。至于那几个粪工,本就惶恐于车驾损坏,再受斥骂,整个人都显得浑浑噩噩,连连告罪并请求让他们先行离开,去拉来好车套上。 眼下天色已经不早,宅中奴仆也不敢耽误,只是催促他们快一些。于是几名粪工便连忙离开这一处宅院,并向殖业坊外跑去,出坊之后也不入城,沿安喜门大街直接出城,城门虽然盘查甚严,但当他们取出弓家门引之后,也被痛快放行。 殖业坊这户人家奴仆久等粪工不回,不免又是咒骂连连,眼见天色越晚,几个男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想要将那几个粪桶挪到偏僻处先掩盖起来,可是搬抬的时候,却发现其中一个粪桶异常的沉重。 其中一人吃力不住,使得粪桶直接倾倒,那滋味浓郁的粪水顿时涌泄出来,然而就在粪水之后,却另有异物翻滚而出,竟然是各种金银珠玉打造的精美器物,虽然被污秽沾染,但仍难掩珠光宝气。 奴仆们再怎么粗心,这会儿也发现了不寻常,连忙呼喊通知宅中主母,主母入前细见,脸色也是顿时大变,颤声道“快、快去清化坊金吾卫署通知郎主,这、千万不要被人见,赶紧挑选收藏起来” 5555244534108721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49 旧事再起波澜 清化坊金吾卫官署中,由翊府中郎将安排昼夜巡警事宜,今日则显得尤其忙碌。这是因为从今天开始,原本许多值宿禁中的金吾卫将士便由大内撤出,就近安置于清化坊中。 突然涌入进来这么多同袍,清化坊官署难免安置不下。人员的混乱还在其次,主要是官职也变得杂乱不堪。 相对而言,值宿禁中的将领普遍要比在外巡警者散阶高上一到两个等级,从值宿清闲的禁中被驱逐到任务繁忙的坊间,心里本来就有落差,再被比自己官位还要低的人喝使,心情自然就算不上好。 各式各样的摩擦与纠纷,使得整个清化坊官署都乱糟糟的,街鼓响起良久都还没有安排好夜中的巡警事宜。 陈铭贞除了街使的官职之外,还担任翊府左郎将,本来也是翊府排名前列的将领,可是现在无论官职还是散阶便都有些不够看,本身又心事重重,情绪不高,便不想卷入这些人事纠纷中去。 无论府中怎么安排,夜中巡警总是他这个街使的本职工作,于是他便率领一批街徒准备先作一番巡弋。 他刚刚出门,便听到门前有呼喊声“郎主、郎主” 陈铭贞转头望去,却见自家奴仆正被官署门前卫士给反剪双臂控制起来,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抬步上前劈手就是一鞭子“瞎了狗眼,连我家人都敢刁难” 卫士新从禁中转出,哪里认识陈铭贞的家人,见人行迹鬼祟在官署门前流连张望便抓捕起来,这会儿却也不敢申辩,乖乖将人放开。 “到这里来做什么” 陈铭贞又将不长眼的卫士呵斥几句,才又转望向家人皱眉问道。 “家中发生异事,主母着我前来密告郎主,不可为外人知” 家奴凑近陈铭贞低声耳语,示意他到偏僻处才连忙将家里发生的事情详细告知。 听到如此奇异,陈铭贞心里也是惊疑不定,不敢怠慢,当即便呼喊一队街徒各自乘马,跟随他直往家居殖业坊行去。神都城虽有宵禁之令,但对他们这些金吾卫将官而言自然只是形同虚设。 一行人赶到殖业坊,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陈铭贞又使人呼喊坊中武侯、坊丁,叫开坊门,吩咐随从坊外暂候,自己则匆匆入坊行入家门。 曲里陈宅中仍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粪便气味且已经向四邻蔓延去,不乏坊里闲汉于夜色下跳脚指骂这户人家莫非在炖屎吃 听到这些叫骂声,陈铭贞心情更恶劣,策马几个来回将夜中浪语的闲人斥骂一番,待到左右清静,这才返回家中。 “郎主终于回来了,妾真是心慌得要死” 夫君归府,陈家主母这才松了一口长气,并将陈铭贞拉回到中堂内。 尽管已经有家奴详细讲述,可等到陈铭贞步入房中眼见满堂珠光宝气,仍然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这些都是那几个粪工遗落” 堂中摆放着多件金银珠玉的器物,材质已经珍贵无比,造型更是精美异常,一望可知不是凡品。 “这还只是一部分,后院家人仍在洗刷” 陈家主母忧心忡忡道,不乏狐疑并贪婪的望着陈铭贞“是不是有人逢迎郎主势位,又恐冒昧登门不被接纳,这才” “你愚妇懂什么” 陈铭贞暴躁的低斥一声,他这个官职虽然少不了灰色收入,但若说有什么人成车的往他家拉送金银财货,那绝对不可能,或许混到大将军丘神勣那种权位才有可能。 这些器物虽然经过洗刷,但仍然有一股恶臭气味难掩,但那迷人的光泽又让人下意识忽略这些,陈铭贞上前拿起几个器物仔细观察片刻,脸色变得更加严峻起来“这、这是禁器怎么会入我家门究竟何人送来” 发现这些东西都是禁中才有的奇异珍货,陈铭贞更是遍体生寒,只觉得一股浓厚的阴谋气息正要将他淹没。 他厉问家人那几个粪工究竟是什么来历,但家人也实在回答不出一个所以然,粪工本就是不让人喜的贱业,谁也不会想象到他们居然携带价值连城的珠宝投入别人家门。事实上这种事情,等闲人谁也不会去做。 不过陈氏家人也不是没有收获,他们之后警觉追踪,也打听到那几个粪工由安喜门出城,门监对那几人还有印象,是持着时邕坊弓家门引出城去的。 “时邕坊弓家洛阳令弓嗣明” 陈铭贞听到这话后,眉头又紧紧皱起,这件事实在是太妖异,他一时间也实在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本着小心为上“这些禁器绝对不能留在家中赶紧收拾好,趁夜于坊外掩埋” “可、可是” 妇人听到这话,脸上明显流露出不舍,本就不是豪富人家,况且就算是真正的巨室豪门,任谁也很难做到视金钱如粪土 “蠢物财货虽好,也要有命消受” 陈铭贞这会儿一脑门子的汗水,索性亲自前往后院,持刀监视家人将这些遗落的财货收捡起来。 妇人却想到一家人内外操持的不容易,暗嘱贴身的婢女收起中堂几个不起眼的器物藏匿起来,婢女也是心思灵巧,当着主母的面捡起一些小巧金银器往内舍藏匿,出门后便又将几个造型精美的金钱抖落在墙角地上,用足尖碾入土中。 饶是心中满满的危机感,但当所有器物都被收集起来的时候,陈铭贞心惊之外,也是暗生不舍。沉吟片刻后他才又吩咐道“南曲不是有废宅趁夜埋入其中偏僻处” 吩咐完这些,又有金吾卫街徒登门呼喊,言是另一队巡警已经上街。金吾卫巡警除了当街游骑之外,暗中还有武官跟随监视,陈铭贞也不敢长时间的擅离职守,更何况本就做贼心虚,更不愿被人看出行迹的可疑,厉声严嘱之后,便又匆匆出门。 且不说陈铭贞眼下的焦躁不安,此刻洛北时邕坊弓氏家宅中,也是一副风声鹤唳的紧张氛围。 弓家府邸远比陈铭贞家宅要豪阔得多,这会儿家主弓嗣明并家中亲属、亲信之类也都毕集中堂,几名奴仆正在堂外按在地上狠狠抽打,口中则塞着麻团,防止他们叫喊出声。 两名家奴匆匆行入中堂,神情严肃道“查清楚了,北市并无贺氏生药铺” 弓嗣明听到这话,脸色更加难看。北市虽然在他治下,但却自有独立的市监管理,上千的铺舍、人员流动频繁,想要搜查出特定的目标出来又谈何容易,更何况他现在根本就没有充裕的时间。 “妾、妾只向丘门妇友透露内疾,那人凭此登门,应该是丘家无疑” 弓氏夫人端坐堂中,要将内疾坦陈于众,脸上也有着浓浓的羞恼,但因心知事态严重,不敢有所隐瞒。 “能知如此隐秘,不是丘某又是何人” 弓嗣明神色凝重,手里则紧紧捏着一张写满了字的便笺,这便笺正是从午后登门之人送来的药筒中搜出来的,上面书写的内容则更加令人骇然。 便笺以丘神勣口吻密告弓嗣明,垂拱旧年谋逆而被流放绣州的徐敬真正被秘密押送回神都城,且朝廷刑司已经在搜罗弓氏与旧年徐敬业勾结的罪证,只因牵连广泛才没有即刻动手,但弓家一众人等已经被秘密监控起来,一俟徐敬真入都,即刻抓捕弓氏众人 “丘大将军还是信人,这种关键时刻还肯冒奇险通知我家,不枉我与丘二” 弓家儿郎弓六叹息道,但话讲到一半,其父弓嗣明便拍案道“你懂什么丘某其人奸诈无比,我是看错了他才错委张相公唉,他今日示警,怕也担心遭受我家牵连,但信中所嘱,恐怕也不是良善” 信中除了告知这一桩生死大危机之外,还了一条退路,叮嘱弓嗣明秘密干掉眼下仍被关押在洛阳县狱中的罪徒傅游艺,然后趁夜赶紧离都逃亡,安排金吾卫街使陈铭贞护送他们一家出城,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弓家旧年确与徐敬业有瓜葛,毕竟当年徐敬业声势闹得那么浩大,神都城又有宰相裴炎态度暧昧而被太后武氏诛杀,左右下注是他们这些豪宗谋生的常态。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弓家当时做的也隐秘,叛乱平灭后的几场清洗也没有被牵连,只当阴云已经散去,谁能想到旧事再掀起波澜 眼下摆在弓嗣明面前的问题是,丘神勣究竟值不值得信任 日前朝会之后,丘神勣节操碎尽的去无底线迎合神皇,也让受弓嗣明说服、认为其人值得拉拢的宰相张光辅恼怒不已,派人对弓嗣明破口大骂。 如今看来丘神勣还是选择紧紧跟随神皇,而不愿与外臣们有什么紧密的联系。那么其人这条示警,究竟是给弓家指了一条死路,还是担心此前的往来或会波及连累自身、而对弓家做出的营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50 俱入彀中 丘神勣其人慑于淫威、风骨全无,本身便已经值得怀疑。眼下能供弓嗣明采信者,也仅仅只有手中这来历诡异的秘信,面对关乎整个家门生死的大难题,弓嗣明一时间也是难以做出决定。 “派人通知你二伯,有了回信没有” 厅堂中一片死寂,针落可闻,弓嗣明有些受不住这种压抑,便又开口问道。 “还未。” 弓家长子摇头回答道“洛州州廨远在宣范坊,不会这么短时间便有回讯。” 这一点弓嗣明自然明白,宣范坊位于洛南合宫县治中,且不说路途方面的问题,单单最近这段时间合宫县与洛阳县之间的积怨矛盾,持他手令的家奴只怕也很难在洛南夜中畅行无阻。 他族兄弓嗣业官居洛州司马,能够接触到的人事也比他更加广泛,自然也能做出更加靠谱的判断与决定。但若信中所言是实,相应的更加显眼的弓嗣业肯定也已经被严密监视起来。 骤生如此横祸危机,弓嗣明其实已经是完全的懵了,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是正确的。 这会儿他满腔愤懑,又指着儿子弓六破口大骂道“瞧瞧你结识的是什么奸恶门第若非将积德坊园宅低价典给丘家子,我家也不会如此被动” 弓六低头承受着斥骂,也不敢反驳父亲骂的究竟有没有道理,但在低头沉默片刻,又蓦地灵光一闪,说道“事态如此严重,丘大将军还念念不忘要除掉犯他园邸的贼徒,是不是那傅游艺真掌握他什么罪证我家若能审问知晓,不就可以反过来胁迫丘大将军” “形势已经万难,能容你从容布置丘某又是什么善类他若知我家持其罪证,只怕全家更要没了活路不、不过,这倒也是一条思路。” 弓嗣明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出尔反尔,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信报不能不应,你们兄弟今夜便先秘逃出城,试一试那街使陈铭贞是否可信可用。若真能逃出城去,切记不要逗留,即刻奔回汴州乡里,召集家众财货,速往河北相州去投你叔祖” 弓家几子听到这话,脸色俱都一变,纷纷开口,各执一词。有的说这报信真伪难辨,贸然出逃恐怕落入陷阱。有的则担心他们一旦出逃,留在都中的弓嗣明等就危险了。 “既然旧事已经被引出,留在神都确是死路一条。无论这信报后路是真是假,试一试儿郎或还能有一线生机,但若不试你父年过五十,死不为夭,儿郎仍有可望,逃出后尤其谨记保全家业” 弓嗣明讲到这里,已有几分决绝“奸后弄势,视人命为草芥,若都邑家众难免一死,也不必再留恋中国家业,远投突厥去罢。我家虽非名族,但也历任显宦,熟知中国事务,是边胡渴求的贤良。唐家基业短或难保,但奸后也已经年高,且连谋立边地,待到乾坤归正,化胡归国,又是一功” 讲到这里,弓嗣明已经做好为家业牺牲的准备。但他们弓家也是家大业大,相州刺史弓志元是其族叔,另有蒲州刺史弓彭祖等族众显宦,只要这些人能保全下来,眼前这场祸患也成不了灭族大祸。 做出决定后,弓嗣明也不再迟疑,即刻吩咐家人给几个儿郎收拾行装,趁夜行动。 至于他自己则返回县廨,派人秘密将牢狱中的合宫主簿提出来,如果丘神勣报信是真,他家几个子弟真的能够平安被送出神都城,他便直接干掉傅游艺算是报答丘神勣,但若丘神勣仍是陷害,那就抱着一起死罢 盛夏月初,天边一勾弯月,另有繁星如洒。 此前一段时间,陈铭贞因为街使曲一事被搞得心烦意乱,为求避嫌力请日后只在洛北巡警。本来以为到了洛北能够稍得清静,却没想到遇到的烦心事更多且更加严重。 他率着街徒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走,脑海里却仍充斥着家宅中堂那珠光宝气的画面,同时心里也在想究竟是什么人在如此玩弄他目的又是什么 那么多的宫禁器物,绝不是寻常渠道能够得来,可以想见那幕后黑手必然不同凡响。 陈铭贞不是没有怀疑对象,而且下意识就想到,是不是嗣雍王一家在陷害他众多禁物送入他家门,然后污蔑他趁职务之便偷窃王府器物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打消,因为太牵强了。他此前负责巡警洛南,是知道嗣雍王一家被守得牢牢的、死死的,出入都有监望盘查,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的将这么多王府器物运送出坊,甚至准确无误的送入洛北他家宅邸。 而且这个罪名也太牵强了,他此前在洛南虽然受命刁难三王,但却一次都没有登入少王府邸,有大量金吾卫兵众、甚至王府佐员可以作证。 更何况,真正要为难嗣雍王一家的又不是自己,而是大将军丘神勣、是了,丘神勣 如果排除少王,那么另外一个能够做出这种事的,就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但丘神勣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算是因为那街使曲怀疑他与少王暗通款曲,不肯尽力构陷少王,但这似乎也不值得丘神勣将他狗陷入死。而且凭着丘神勣的权势,本身又是统领左金吾卫的大将,要收拾他一个属下将领,也完全不必用这种手段。 还有,那几个贼徒粪工,他们所持洛阳令弓嗣明家门引,又有什么深意缘故 满怀杂思,使得陈铭贞头疼欲裂又完全梳理不出一个头绪,心情更是恶劣到了极点,恨不能大声嘶吼以发泄心中的苦闷。但又唯恐被人瞧出言行诡异,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巡警。 前半夜街上安然无事,可是时间刚过子时,突然另有一队游骑对面驰来,远远便呼喊道“陈街使可在伍中” “我在,发生了什么事” 陈铭贞越众而出,开口应答。 对面街徒游骑策马向前,并回答道“安喜门长街,时邕坊左近发现犯夜几人,不肯透露身份,只言要见陈街使。” 陈铭贞本就心弦绷紧,提防会不会有新的意外发生,听到这话后心跳更是疾若擂鼓,语调都变得有些颤抖起来“人在何处速引我去还有无旁人知晓此事” “卑职等将之暂扣景行坊武侯铺中便出寻街使,转过街来便见街使,还未及上报” 听到这话,陈铭贞先松一口气,然后便打马当前而行,很快便抵达了景行坊的武侯铺子,踏入门中,便见几人背缚两臂,面墙而立,他沉声斥问道“尔等何人因何事要见我” 几个人将头转过来,陈铭贞一见,更觉惊异“弓你们先退出去。” 见到当中一个乃是翊府弓六,陈铭贞惊诧之余,也是满怀的谨慎,摆手驱退铺中其他人等,自己留在这里,才又发问道“弓六你今日不在翊府值事,怎么浪行犯禁” “今夜何事,丘大将军难道没有通知陈街使” 听到陈铭贞发问,弓氏诸子俱都神色一变,弓六更是忍不住开口惊问道。 陈铭贞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心神大震,背过身去掩饰其惊容,口中则徐徐说道“大将军当然道我,否则我怎么闻讯之后便即刻赶来。说说吧,你们的打算。” 弓六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转又继续说道“大将军果然信人,多谢陈街使今日义助。我兄弟若能生离神都,来日必有厚报” “生离神都” 陈铭贞喃喃重复此语,眼眸中则惊疑不定,转过身来后则又强自镇定,抬手一指弓六说道“但做事之前,我还有一事嘱你,且随我来。” 说话间,他便抬手示意弓六跟随他进入武侯铺的内堂,待见左右无人,他才上前将那弓六扑倒在地,抽出腰际佩刀横在对方颈间,神情也转为极度狰狞,口中则低吼道“丘神勣与你家谋划何种奸事我家今日被投送禁物,是你弓家指使” “我、我丘大将军、陈街使你怎么” 眼见陈铭贞如此,那弓六一时间也惊骇欲死。 然而陈铭贞却不给他谎言蒙混的时间,手中刀锋一沉,已经割破对方颈皮“休想隐瞒我稍后我一个个逼问,若你言有偏差,即死此中” “卑、卑职是、是丘大将军,知我家门将祸,秘信示警,安排陈街使接应我兄弟逃离神都城” 弓六这会儿也是彻底的慌了,尤其颈间刺痛吓得他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将事情尽数交代出来。 “果然是狗贼要害我” 陈铭贞听完弓六讲述,脸色惨淡如纸,没想到自己懵懵懂懂中竟然卷入这么大的一桩事件中 弓六一人所言,他不敢采信,之后又接连逼问弓家其余几子,招供都大同小异。而这时候,陈铭贞也已经是大汗淋漓,仿佛被从河里捞出来的水鬼,身躯更是犯了疟疾一般止不住的颤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51 神都此夜多惊魂 审问过弓家几人之后,陈铭贞又寻找杂物塞住他们的嘴巴,因为用力太猛,其中一个弓家子甚至连下颌都被弄得脱臼。 但陈铭贞这会儿满心惊恐,哪有精力关心这些。弓家到底犯了什么大罪,丘神勣又与他们一家有什么样的勾连,陈铭贞统统不关心。可是他想不通的是,丘神勣为什么要将他牵连进来 弓家居然相信丘神勣会善心到冒险通知并解救他们,这让陈铭贞感觉这一家人真是愚蠢的可笑。丘神勣怎样凶恶,陈铭贞是亲眼有见,去年博州平叛,其人一声令下痛杀数千乡户良人以冒军功 是了,是不是因为这一桩事,丘神勣才要将他牵连进来,一举杀人灭口 陈铭贞本是外州折冲府果毅,正是因为在博州平叛表现优异,受到丘神勣的赏识才被提拔进入南衙左金吾卫中。 本来陈铭贞也欣喜于能够被一位南衙大将军引为心腹,像是谋害少王这样敏感的事情,他都热心参与,只盼能够巩固在丘大将军心目中的位置。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一腔热诚,换来的竟是这种回报 陈铭贞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他懵懵懂懂与弓家这一群谋逆罪犯混在一起,丘神勣大可以派人当中格杀,污蔑他与弓家同流。而他家中还有大量宫禁器物存在,人赃俱获,罪实分明 一想到这一点,陈铭贞更是惊得魂不附体。幸在他家人机灵小心,追查那几个粪工而发现一点与弓家有涉的痕迹,他在夜中巡逻的时候才下意识绕行左近,这才能够提前发现此一桩阴谋 当中诸多曲折,陈铭贞一时间也无法想得太透彻,但却心知时间每流逝一刻,自身的危险就会越大。或许丘神勣所派出的心腹杀手已经在沿街搜索他了 “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 人皆乐生,陈铭贞自然也不例外,尤其他自问没有丝毫对不起丘神勣,却被如此陷害,更让他愤懑难平。 他站起身来行出武侯铺子,对外间众人说道“这几个犯夜者身份不凡,我要尽快回署汇报,你们安守在此,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提问几个罪徒若有丝毫闪失,小心你们各自性命” 一众金吾卫街徒见他言辞疾厉,也都不敢怠慢,连忙叉手应诺。 之后陈铭贞便翻身上马,拍马疾驰,离开景行坊后,他却不敢行走大街,一路曲折绕行,尽量避开那些巡警城中的街徒,实在避不开便亮出符令,三言两语将人斥退,丝毫不作停留。 现在的他,满满的危机感,只觉耽误一刻自身就会有性命危险,就这么一路疾行,抵达皇城北侧的含嘉门。这里原本也是左金吾卫巡警区域,但在北衙军事调整之后便被羽林军接管。 陈铭贞快马疾行入此,很快便有羽林飞骑闻讯赶来阻拦并喝道“犯禁者速速下马不可再前,否则即刻射杀” “卑职左金吾卫街使陈铭贞,巡警坊间、惊获大恶,需即刻上奏” 陈铭贞慌忙下马,并将自身鱼符、兵符解下远远抛出,然后自己则深跪在地。 “为何不先奏上官” 羽林飞骑捡起陈铭贞丢过来的符令后稍作验看,然后便又斥问道。 “恶事所涉金吾卫,本署已经难决” 在没见到真正能主事的人之前,陈铭贞自然不会说得太详细。 羽林飞骑们听到这话,神情顿时也变得严肃起来,数人上前下马,搜遍陈铭贞全身,然后将他捆绑起来,然后才以空马驮着陈铭贞,一路向西往玄武门而去。 玄武城右屯营中,右羽林将军武攸宜刚刚巡警完毕返回营中,便听营卒上前禀告言是有左金吾卫街使驰行投营揭露大恶,心中也是一惊,摆手道“速速将人带上前来” 陈铭贞被带入营中直堂后,汇报了什么,寻常羽林将士并不知,但却见将军武攸宜出门后已经是神情异常严肃,喝令道“击鼓集军,随时待命传告千骑,即刻精军入坊,控住清化、时邕、景行、殖业等诸坊。传告安喜门警戒,凡有靠近即刻擒捕” 做完这些交代后,武攸宜已是全身披甲,喝令打开玄武门,直入禁中而去。 神皇此夜留宿仙居殿,当武攸宜寻至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听到示警传告之后,武则天也不敢怠慢,强打起精神来披衣出殿,听到武攸宜上报街使陈铭贞所揭露种种,武则天脸色也是陡然一变,再作喝令道“羽林军速速接管禁中宫防,南衙诸军安在各署,敢有异动者即刻扑杀千骑入坊,搜捕弓氏满门,不准一人遗漏右卫入捕、不,丘神勣,先控起来诸宰相居坊坊门即刻接掌,鼓响不开,等待后命”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但整个神都城却仿佛在一瞬间就活了过来。羽林军所有军众自玄武城群出,刚刚新扩还没有完全整编的北衙千骑也驰行而出,直冲坊中,先入清化坊左金吾卫官署,将整座官署控制起来,并强夺调遣兵众的符令。 “哪里来的军卒敢在左金吾卫署中放肆,你们是想死” 一名金吾卫将领不知利害,持戈呼喊,还想让军众将千骑军士逐出,然而对面千骑飞来一支劲矢,当场将之射杀 控住清化坊官署之后,千骑将士又分取金吾卫兵符,沿坊街召回那些巡警城中的金吾卫街徒。同时一支队伍直入洛阳县廨,喝令其中人众速速出集空庭中。 听到外间喧哗声,洛阳令弓嗣明脸上泛起一丝悲怆“看来还是赌输了,丘贼是要害我满门” 他整衣行出,束手待擒。 县廨的另一偏厢中,衣衫褴褛的傅游艺听到外间嘈杂呼喝声,脸上顿时涌现出狂喜之色,他也不敢出门,就在门内叫喊道“洛阳县官奸邪,隐匿祥瑞不报,还要构陷贤良某为合宫主簿” 房门突然被撞开,一名威武贲士行来,傅游艺蜷缩于角落中,大声道“我是被洛阳县令构陷的贤良” 那名武士并不管他叫喊的什么,提起刀来一刀便将傅游艺斩杀并割下首级,行出门后将首级随手抛在庭中,并对同伴说道“一个逃囚,藏在了这里。” 天亮时,整个神都城都沉浸在一片恐慌的氛围中。而在禁中,情况也并没有好转多少,神皇武则天已经移驾到了明堂后寝殿,殿中则跪着武承嗣、武三思并武攸宁等几人。 “还有什么能做好你们告诉朕,如此简单一桩小事,做成了这个样子究竟是谁泄露徐敬真北行的消息” 听到神皇语调冷峻的斥问声,武承嗣等人俱都噤若寒蝉,满头满脸大汗淋漓“懿宗入洛尚需短程,待他归都,或能” “或能目下畿内已经乱成一团,是一或能能了” 武则天拍案怒喝,继而又说道“丘某可有所陈” “涉入如此深重,无论是真是假,他又怎么敢有发言” 武三思恨恨说道“非我门徒,心怀必异臣请直接刑讯逼问,并速择可靠人选出掌左金吾卫,如此才可确保乱情不作继续蔓延。” 武则天闻言后又皱起了眉头,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你们老实交代,这件事,有没有涉入其中” 听到这话后,自武承嗣以下几名武家子额头俱都冷汗直涌,纷纷以头叩地,武三思更是直接咧嘴哭起来“臣怎么敢、臣只是贪求权位,哪敢妄动干扰姑母谋设” “罢了,无论什么原因,先做好眼前。弓家诸众囚在丽景门内,外州其余,即刻抓捕。至于丘神勣,指告他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启禀陛下,其人名为陈铭贞,现任左金吾卫翊府街使,早前曾奉丘某之命于履信坊困扰嗣雍王” 听到武三思言有暗指的禀奏,武则天顿时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少王言诱阴使,让他指控上将今日诸种乱象,都是几个小儿谋划小儿出入都不从容,徐敬真事哪里探来就事言事,不要攀诬几个小儿,事外闲流,碍你几分富贵” “臣不敢、臣、臣愚钝,只是事发仓促,情急智短,只想万事无漏,不敢大意放过丝毫可能。” 听到武三思又说蠢话,武承嗣回首狠狠瞪他一眼,什么叫丝毫可能 可能就是,凡知徐敬真被秘密提取归都的人都有可能走漏消息,相较而言,他们这些参与谋划者要远比懵懂于事外的少王大得多 没听到神皇已经对他们几个都起了疑心武三思居然还有心情去纠缠几个少王 另一侧武攸宁对武三思接连应对出错也有几分看不下去,便说道“左金吾卫乱事,不可与徐敬真此案混为一谈。案事索查,必令畿内人心震荡。一旦金吾卫再生乱,臣恐情势将更加难定。丘某久执左金吾卫,此际不宜深作追究。” 武则天闻言后便点点头,之后又说道“告诉丘神勣,请病暂隐,攸暨检校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从速平复群情。传告怀义,自率前部加速归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52 潜龙怒音 “大王、大王,坊外金吾卫街徒都退了” 清晨时分,街鼓刚响一通,李潼还没走出寝室,便听到门外奴婢们奔走叫喊声,声音中自有一股惊喜与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也难怪,生人居室无论华堂又或陋室,所求一个清静舒心而已。可是过去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履信坊内外巡警街徒众多,昼夜人声喧哗,已经极大的影响了正常的生活。 这些府邸内外的奴仆们,或是不知缘由所在,但周边强卒聚集、早已经过了正常该有的一个度,心中自然惶恐难免。 听到家人们叫喊声,李潼也暗暗松了一口长气。过往这段日子,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煎熬,除了要殚精竭虑思忖对策,每天出入行止还必须要维持一副恬淡安详的样子,避免自己戚戚于面,使得府邸内氛围更加惶恐。 “退了就退了,不必大惊小怪。” 大概是伪装得太久了,尽管心里也是欣喜异常,但他仍是一脸平静,没有什么丰富的表情变化。迎着清晨的阳光,走到日常练鼓的树荫下,挥起鼓槌,鼓声随之而响。 大概是心境不同的缘故,今日李潼练鼓只觉得更加得心应手,两根鼓槌仿佛化作了身体的一部分,往日许多尚不熟练的鼓调变化都在今天从容灵活的敲击出来。 此时街鼓已经响起了第二通,隆隆轰鸣的鼓声催促着坊间民众们为了生计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羯鼓音色虽然清亮通透,但毕竟只是堂中器乐,又哪比得上街鼓的雄厚警众,因此羯鼓声很快便被淹没于更加浑厚的街鼓声中,让人无从辨细。 击鼓的李潼很快也察觉到这一点,心气被街鼓声扰乱,挥臂敲击的节奏也变得散乱起来,相应得鼓声凌乱低迷,不能成调。 若是往日,李潼多半会停下来,等待街鼓完毕再继续练鼓。可是今天他心里却有一股躁动驱使着他继续敲击下去,两臂挥舞如飞,鼓点绵若骤雨,想要通过急促的节奏冲开街鼓的声浪掩盖。 这样一通急促的敲击,声调自然大失,甚至就连羯鼓原本俱有声透醒神的音质都丧失掉,更像是顽童斗狠的胡乱敲打。 内外两种鼓声,纠缠成一团令人心意烦乱的噪音,王邸中有的奴仆已经忍不住掩耳避走。至于树荫外侍立的家众们,虽然不敢将那一份烦乱表现出来,但一个个也都眉头微蹙,并都好奇少王今日何以显得如此暴躁 李潼闭着眼只是用心敲鼓,他心里早已经不再对鼓曲故调念念不忘,与其说是在练习,不如说是泄,身外诸种不再深想,只是不甘于自己的羯鼓微声被弥漫全城的街鼓声所埋没。 这种较劲,也没有什么具体目的,只是一种稍显无聊的任性、斗气。只是这种没有意义的斗气争胜,让他在这一刻乐此不疲。 “嘟、嘟噹哐” 凡鼓声俱都有停顿,哪怕是雄浑响亮的街鼓也不例外,就在街鼓一声骤衰而新声未起之际,突然一个小片段的羯鼓声乍响即逝,时间虽然短暂,但却让人听觉陡然一清,精神亦为之一振。 但这一感觉很短暂,很快街鼓新声又将人的听觉完全占满。闻者无不期待下一次的间隔醒神,然而这一次两鼓声之间只听得到“突突”杂音,让人颇感失望。 沉迷于敲鼓的李潼也察觉到这一点,他不再只是一味的求快,当街鼓声响起时,两臂陡然一顿,片刻后便急促的接连三击,三声清脆的羯鼓声响顿时流泄而出,那独特的音质与明快的节奏顿时便脱颖而出,令闻者再次感受到那一股精神为之一振的感觉。 只是一点小技巧的把握,却给了李潼以极大启,他不再只是一味的敲击泄,而是对于节奏前所未有的专注起来。 伴随着街鼓一声一声的起落,羯鼓声则见缝插针的不断响起,两种迥然不同的音色交互响起,哪怕是不通音律者也并不会将之混淆。 这种交叉的和鸣,初听只觉新鲜,但渐渐地羯鼓声起落之间已经自成宫调,初时还只是微弱零散,但很快便逐渐贯通起来,以至于那雄厚得多的街鼓声竟成为其衬音,在人的听觉中逐渐变得不重要,被人下意识的忽略,羯鼓的通透之音极富变化,很快便攫取了人的听觉关注点,让人忍不住去用心捕捉聆听。 街鼓声响多少次都有规令,数通而息。当街鼓声完全消失后,这一方天地间唯余羯鼓清亮通透的敲击声,鼓声之间有着或长或短的停顿,但无论停息多长时间,下一次鼓声响起时,都能快抓住人的听觉关注,不由自主的沉湎其中,以至于心情都受鼓声浸染,或慷慨激昂,或豁达恬淡。 此刻的李潼,心中也自生一股明悟的奇异感觉,只觉得眼前羯鼓不再只是一件器乐物品,成了他心声的表达,意动而声随,不必因循旧法,不必博采故调,咚咚的鼓响是他自身情绪的映衬,鼓声响起于这一方天地,自有一份坦然与酣畅。 “大王技脱俗骸,上和情志,已成方家” 王邸别院,负责管理音声伶人的乐工康多宝站在廊前,听着那基调明快、节奏变化丰富的羯鼓声,颇为入迷的叹息说道。 另一个房间中,刘幽求则缓缓放下修剪胡须的小刀,口中喃喃道“这是潜龙怒音啊” 咔咔两声脆响,手中鼓槌同时折断,羯鼓声自然也戛然而止。李潼酣畅淋漓之余又有几分意犹未尽,虽然满身的热汗却没有多少疲惫的感觉,只觉得整个人都思路清晰,精神愉悦。 这大概就是武林高手打通任督二脉的那种顿悟感吧,只是自己这个技能的升级似乎没有多大用处,又不能飞檐走壁、窃玉偷唉,想多了,总不能别人来弄他的时候,求人刀下留情,打鼓给你听啊 这么一想,一点小技法的进步也实在没必要搞得热血沸腾。 李潼有些索然无味的丢掉手中鼓槌,再抬眼望向四周,不免吓了一跳,只见树荫外站了许多的听众,里三层外三层的。 眼见少王抬眼望过来,王邸这些听众们忙不迭拍掌喝彩,十分的捧场,这又让李潼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同时也让他意识到家里闲人真是太多,得给他们安排一点事情做,别每天闲得没事干,只会捧场喊六。 返回房间里冲凉换衣,不久后李潼才神清气爽的走出房间,杨思勖行上来,言是府佐诸众已经在中堂等候。 昨夜神都城爆大乱,特别后半夜,本来只是值宿玄武门附近的北衙千骑入坊、驱集遍布全城坊间的金吾卫街徒,使得骚乱氛围也被坊间民户们感知到。 履信坊周边本就多金吾卫街徒聚集,所以感受到的骚乱气氛也比较深刻。街鼓响过之后,坊门打开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坊民们甚至还不敢轻易出坊。 李潼来到中堂的时候,一众府佐齐齐起身相迎,见礼之后,昨夜负责府邸值宿的桓彦范便开始汇报夜中乱情种种,但语调总体而言还算是轻松。毕竟虽有骚乱,但都生在坊外,没有波及到坊中。 特别清晨时候,坊外集聚对三王府邸不乏恶意的金吾卫卒众们尽数撤离,更给人一种拨云见日的轻松感。 虽然同为府佐,但关系也是有近有疏。倒不是说李潼对他们各自操守还有什么差别保留,只是有的人如王仁皎、桓彦范,本身还有卫府军职在身,眼下还不适合让他们知道并参与到过于隐秘的事情中来。 畿内动荡生之后,府佐们虽然欣喜于能够免于耳目环绕的窘迫,但各自也有几分好奇并忐忑,清晨入邸拜望,也是想从少王这里听一听王府会不会卷入这一场风波中。 “畿内虽有风波滋扰,但王府本就事外清静之地。少作人情纠缠,独守一份安逸,便是第一等的良善。诸位安守府事职内,小王等也会竭力张设一方净地”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潼也无须更作安慰,只是向府佐们表态自己不会也不想卷入事中,至于接下来世道中谁又会在风波中倒霉或显达,他也并不关心。 当然,不关心是不可能的,背地里搞了那么多的算计,李潼心里也非常好奇能够达成怎样的效果。不过眼下他也站不到太核心的位置,就算心里好奇,一时之间也打听不到太多内情消息。 安抚过一众府佐,让他们各安其事之后,李潼才又召集起他的搞事小分队,开始讨论眼下畿内形势可能,以及接下来该要怎么继续行动。 借着穿越者料机于先的优势,李潼一记盲狙打在了丘神勣的身上,能不能直接把丘神勣送入死地,眼下还不好说。 但如果丘神勣以为黑手只有这么多,那也大错特错。已经结束了吗不,才刚刚开始不把你老小子坑得鸡毛鸭血,对不起老子被堵门这么久做的那些噩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53 则天门前,死机隐现 李潼的这个搞事小分队,眼下能够聚集在王邸中的不过刘幽求、杨思勖、田大生,并一个接下来将要派上用场的钟绍京。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田大生及其背后那群神都市井尚义之徒们可谓是发挥出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没有这些不起眼的人能够不畏凶险的供其驱使,李潼就算有什么计谋,也根本就没有实现的可能。 眼下虽然还不可称一竟全功,但成果也是堪称辉煌,李潼也一直在考虑该要怎么犒奖这群人。 “接下来一段时间,神都必定多风雨。这群义士们不必急归,暂且先留外地,最好是能寻机入籍外州,之后再以清白之身陆续归洛。对了,他们在外有没有足够的财货用度” 李潼望着田大生,细心问道。 田大生闻言后便点点头“此前苏先生便多支财帛,衣食耗用足够。” 王府虽然财货不缺,但一切都摆在表面上,李潼出阁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也没有经营起太多隐秘的财货渠道。眼下资金最主要的金主,还是隐藏在禁中司宫台的老太监杨冲。 像是这一次派人送去街使陈铭贞家中的那些禁物,自然都是通过杨冲的渠道运送出来。这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策反陈铭贞,还有后文等待引动,不过因为事涉禁中的杨冲,李潼也不好公开讨论,先按捺不提。 “都邑逢此剧变,不知又有几家悲凉。卑职近日也会勤访凤阁故旧,打探一下时局声讯。” 钟绍京主动表态说道,他如今也在积极进入状态,虽然到目前为止,仍然不清楚都邑这场风波真正缘由何来,但通过昨夜喧闹已经可以料想风波肯定不会小。 凤阁作为台省核心所在,肯定也是风浪凶险最为猛烈的地方。如此看来,自己此前被逐出凤阁,倒也并非全是坏事。许多时局大佬都风雨飘摇,他们这些卑职下官能否安然无恙,也真是全凭天命。 “打探凤阁声讯,倒也不必急于操切。” 接下来凤阁乃至于整个外朝台省会发生什么,李潼也有一个大概的预测,对此也并没有太大的好奇心。就算能够掌握细节、有什么机遇呈现,也不是他现在这小胳膊小腿能够加以利用、壮大自身的。 他将钟绍京留下来,主要还是有另一桩更重要的事情吩咐“此前走访魏国寺,僧官许我可遍览经籍。典签近日可以勤往走访,我会吩咐王司马安排人员护从出入。” 之后,他又吩咐刘幽求道“府中人事琐细,还要靠刘长史维持缜密,守于谨慎。门仪勿失,邪情不入。不要因为金吾卫街徒退走就言行浮浪,自持懈怠。” “卑职明白,一定慎守仪轨。” 刘幽求点头应下之后,又开口说道“金吾卫街徒虽然一时退走,但还是要防其复来。毕竟多事之际,难免人心浮动,时局维稳,金吾卫之力无可取代。” 就算没有刘幽求的提醒,这个道理李潼自然也明白。反派死于话多,只有打死的对手才会安全。 在他一番构陷之下,丘神勣虽然麻烦缠身,但丘神勣并非单纯的南衙大将,还有一个身份是他奶奶武则天的忠狗。 他这一波搞了一次大的,可以说是打了他奶奶一个措手不及。为了维持大局,武则天直接干掉丘神勣的可能微乎其微。毕竟就连他王府这群人都能看清楚,如果眼下金吾卫爆发什么大乱子,会让神都局势变得更加紧张。 哪怕为了防止宰相们伺机反扑,武则天也应该不会在此际就对丘神勣下死手。 此前的小动作,仅仅只是为了废掉丘神勣的南衙军权,让他不能再仗势左金吾卫来对自己一家进行施压。无论武则天相不相信李潼给丘神勣安上的罪名,剥夺其人南衙军权这都属于基本操作。 想到这里,李潼不免暗叹一声,他的根基仍然太浅,经营的时间太短暂了。否则,单凭他提前泄露掉徐敬真北进这一件事,当中仍有大把潜力可挖,甚至于给他奶奶塑造一个众叛亲离、谁都不敢相信的局面。 至于眼下,他虽然把这个导火索引线点燃,但具体效果如何,只能侧身事外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当然,除掉丘神勣这个基本目标是一定要达成。如此良机,如果他全无动作,已经不叫恬淡无争,而是懦弱无能,只怕他奶奶武则天都不会看得起他。 有的时候,适当的折腾并不会让处境变得更加凶险,反而可以表示他没有什么城府,有什么小心思都摆在表面上,让人可以一眼看破。 当然,折腾也要有一个度,否则就会落为不作就不会死。 傍晚时分,有中使入坊通知,新平道大总管薛怀义塞边创功,大军凯旋,归洛在即,神皇下令在都内凡五品以上勋散爵并职事、供奉官明日都要参加大朝,并具贺表,共庆此功。 薛怀义所谓的塞边创功,李潼自然明白是一个什么成色。但也不得不说,在这样一个形势下作此虚张声势,对于稳定都邑人心是有很大效果的。 别的不说,单单三王府邸人众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都是多有喜乐。毕竟薛怀义与少王交情不浅,三王出阁之后在很多方面都受到对方的照顾。其人战胜归国,相应的三王也能借势更多,处境会变得更好。 李潼也顺应人情,夜里在王府加餐庆贺,并借着这一次的由头,又给府佐们发了一次财货犒赏。 当然他最主要的意图,还是感谢过去这两个月时间里,在丘神勣步步紧逼的压力下,府佐诸众仍能对他们兄弟不离不弃。 无论这些人能不能感受到李潼的真实心意,最起码财货发出去也能巩固一下人心,告诉大家王府或有诸多不足,但起码在福利方面是很好的。 至于所谓的贺表,李潼也没有浪费自己的心力去搞什么文抄,只是吩咐进士出身的刘幽求代写三篇热情洋溢的贺文。 除此之外,他又吩咐刘幽求加拟一表,以长兄李光顺的口吻请求入值禁中,就近督造慈乌台我们兄弟年纪已经不小,也都懂事了,昨夜里坊间吵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希望能凭薄力为奶奶站一班岗,让你能睡个踏实觉,顺便缅怀我爸爸。 武则天提前公布薛怀义凯旋的消息,可以想见面对这一错综复杂的局面也是有些技穷。变故被提前引动,肯定也是疑心大生,会对身边一群人产生猜疑。 这种“总有刁民要害朕”的心理,李潼时常会有,由己度人,虽然他们兄弟也未必可信,但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两句便宜话,人情、面子都有,即便混不到太大好处,但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且他们兄弟三个身为武则天的孙子,也是目下李氏宗王代表,那存在感并不会因为埋头当鸵鸟就没有了。 与其被人暗室密谋的惦记,不如索性直接站在明处奶奶你大胆的往前走,亲孙子给你站场,就算能力不行,态度杠杠的,绝不给你拖后腿 至于为啥要让李光顺代表三兄弟上书,原因也很明显,李守礼这家伙明显不行,李潼则还要留在宫外搞点阴谋算计。 兄弟一起上书的话,他怕他奶奶太感动了,直接把兄弟三人都提溜回禁中,他这里事业刚有点起色,怎么甘心再被弄回禁中圈养起来。 第二天朝日,仍是天还未亮便动身。没有了坊外集结的金吾卫游骑们,本就不乏偏远的履信坊周围显得更冷清,以至于李潼都隐隐有些怀念。 兄弟三人策马行入定鼎门大街,明显感觉氛围不一样。宽阔的天街两侧火炬通明,并广有游骑步卒往来穿梭游弋,也不知是为了巡警示威,还是要宣贺军功。 不过对于李潼这种心向光明的人而言,这样的氛围还是让他感觉有点踏实的,反正接下来要倒霉的也不是他。至于说他乏甚同情心,这也没道理,毕竟他们兄弟被金吾卫一堵两个月,也没见有什么人出来仗义执言。 端门班列,然后群臣向大内行去,这一次却不是直趋明堂,而是在则天门外便停下来。则天门前同样也是灯火通明,且神皇仪驾早已经抵达城楼上方,城楼前诸卫大将军各引司戈、执戟标立于此,气氛庄重,威风凛凛。 眼见这一幕,李潼也是不免感慨,他奶奶这虚张声势的功力真是不弱。如果他不是那个幕后黑手,且明白前夜那场动荡对局势撼动有多深刻,说不定真要被眼前这架势唬过去,以为前夜那场动荡仅仅只是一般的突发事件。 在礼官导引之下,群臣在则天门外山呼万岁,并进献贺表。李潼一边行礼,一边贼眼还在滴溜乱转,很快便在诸卫大将班次中发现了同样身披甲衣肃立的丘神勣。 不过此刻的丘神勣,可完全没有了年初大酺那甲衣登殿的威风,虽然仍是甲胄鲜明,但明显看得出满满的丧气,就像是一副精甲杵在那里,甲衣里边的身体则完全没有了生气。 似乎是为了掩饰丘神勣的丧气,他的站位被安排在两处灯火边缘、略显阴暗的区域。在其站位左前方则站着另一个魁梧身躯,乃是新任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武攸暨。 武氏诸子之中,唯武攸暨卖相绝佳,此刻又是特意的引人关注,其人风光更是完全掩盖了丘神勣的存在。 但丘神勣既然还能出席眼下这庄重场合,可见武则天对其人仍有仰仗并纵容。最起码还要借助丘神勣久执左金吾卫的积威,给她侄子武攸暨扶送一程。 不过李潼对此也并不担心,抛开他那开挂的谋算,鼓动丘神勣的下属去检举揭发他,本身就是让他奶奶感受丘神勣的御下无能,业务能力明显不行。 强塞进街使陈铭贞家的那些宫货禁器,则就是说这老小子技能树点错了,御下无能不说,还监守自盗、连吃带拿。 就算不能证明这些宫货是丘神勣从禁中盗出,但他阴结宫人是真,严查之下必然无所遁形。 这方面的黑材料,禁中女官徐氏与老太监杨冲可都收集了不少,此前不用是没有多大效果,可是现在便有可能形成致命一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54 宰相入刑 则天门前,群臣进献贺表,自有礼官入班搜集。 这个工程量绝不算小,因为今日朝会是爵散勋五品以上凡在都者全都需要参加。所有人都是冠带整齐、班列于则天门前,李潼粗略观望,在场人众起码是两千人往上,甚至千人都有可能。 这其中水分最大自然就是勋官,李唐立国以来,勋官便已经存在滥授的问题。 其次便是散官,贞观改制之后,以散阶定官品,有职者必定授散,而授散者未必有职。武后临朝以来,恩赏泛滥,其中加的最多的便是散阶。刚才端门前班列次序,李潼亲眼所见单单五品武散官游击将军,便有两三百人之多。 这么多人聚在则天门前,每人一份贺表,便是几千份之多。几千人凑在一起,争相进献彩虹屁,这样的奇葩场面也令李潼大开眼界。礼官入班收取贺表,半个多时辰都还没有收完,那些健卒出出入入搬抬收集起来的贺表,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当然这么长的时间,群臣也不能干等着,则天门前还有礼官宣读诏书,所言都是有关突厥战事。 李潼也是闲极无聊,垂首细听礼官的宣读,渐渐的便听出了一些味道。 诏文首先是回述了突厥边患的背景、成因,自贞观四年颉利可汗被俘、东突厥灭亡开始,之后几十年间塞边一直保持平稳,突厥诸部俱统于单于大都护府下。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高宗调露元年,即就是公元679年,突厥开始反叛。 李潼能听出来,诏文之所以追溯这些故事,无非是他奶奶武则天意图甩锅而已,宣告天下突厥边患可不是因为她女主乱国的原因,而是在高宗时期就已经存在的问题。 虽然李潼对他爷爷李治也没啥好感,但听出这些味道后,不免觉得他奶奶有些不地道。 要知道就在去年李唐宗室作乱的时候,武则天还紧紧抱住天皇余韵,甚至搬回了禁中贞观殿处理政事。可是到了今年,形势有所不同,便马上开始去高宗化了。 当然政治宣传本就没有太多道理可讲,除了开篇甩锅之外,接下来的诏文内容着重褒扬了与突厥作战的黑山之战、云州之战等几场胜仗。 这几场胜仗也都是发生在高宗后期,但是所谓天皇久疾、神皇代布军政,跟高宗皇帝又没多大关系了。李潼听到这里,心里也是不免暗乐,就想问问他爷爷如果在天有灵,听到自家媳妇这么编排,高兴还是不高兴 诏文后面又有追封裴行俭与薛仁贵两员去世大将为国公,并各择嗣子袭爵。这其中薛仁贵嗣子薛讷,更是由外州司马直授为右卫勋府中郎将,得以入值禁中。 听到这里,李潼也不免感觉到他奶奶武则天以女主临朝的尴尬之处,那就是即便宣扬边事武功,都不太敢于过分标榜在世且正值当打之年的武将,如黑齿常之之类。 女主临朝本来就不是政治常态,戍边大将又不同于在朝宰辅,能够通过权术去驾驭、制衡。一旦给予他们太高的荣耀,人望自然归附,届时一旦振臂一呼,将会直接动摇中央的权力结构。 当诏文宣读完毕,群臣贺表还没有完全收拢起来。但场面也并没有就此沉寂,接下来则开始宣读群臣贺表。首先被宣读的,则就是凤阁内史、新封邓国公岑长倩的贺表。 当礼官开始宣读的时候,李潼很明显感觉到不远处宰相班列中岑长倩已是负能量爆棚。 原因也很简单,所谓贺表无非就是场面话的彩虹屁,这玩意儿一写一乐也就完了,甚至于有的人根本就不自己写,直接吩咐门生,乃至于凤阁、麟台并诸学馆就有官员直接代替高官写这些东西。 都是场面功夫,这些贺表文采好不好还在其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其中必然会有许多虚饰、溢美的词句。这种话,大家私下里传阅一下也无伤大雅,可若被当众宣读出来,那就难免尴尬,宰相们不要脸的 特别是薛怀义这一次军功,本来就水分十足,强吹出来的。或许普通官员们还不明就里,会错以为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军功,但宰相们怎么可能不知虚实自己昧着良心拍的彩虹屁被宣读得人尽皆知,可以想见是怎么样的感受。 这样的待遇,岑长倩并不是独一份,宰相们一个不拉,甚至就连因病缺席的张光辅,自有凤阁舍人为其代拟贺表,同样也被当众宣读出来。 如此一番折腾,时间很快到了中午,之后神皇仪驾下了则天门城楼,在群臣拱卫之下返回明堂,并赐酺食。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群臣才各自散去。 结束了一天的典礼,武则天却没有时间休息。初步稳定住都邑人心之后,接下来便是屠刀高举的时刻。 秋官刑部与司刑寺并不在今天参礼范围之内,主要任务自然是连夜审讯一众案犯人等,但事情却进行得很不顺利。 徐敬真在昨夜已经被秘密押送归都,但是畿内形势已经有所不同。特别是洛阳令弓嗣明已经提前知晓徐敬真事,尽管已经被捕入内狱,但却不肯配合牵引更多人出来,只在言辞中咬定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传书诱他,一直要求与丘神勣进行对质。 所以尽管徐敬真的供词已经取到,但是由于缺少关键证人弓嗣明的作证,秋官尚书张楚金不肯入案,只是一再要求人证物证。 “弓氏贼子强项拒作招供,只是意图拖延时间,幻想给其外州族众争取逃亡,却不知外州族众俱已被捕。” 负责前往绣州提引徐敬真的武懿宗往来奔波几千里,矮胖身躯显得有些萎靡,但精神却仍亢奋,他从徐敬真口中取来的供词,多涉海内名宗人物。一想到自己入谋这样的大事,可以将这么多的人一网打尽,他就忍不住的兴奋不已。 武则天抬眼看了看这个侄子,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徐敬真供词,暂不示众。” 提引徐敬真这一桩事被提前泄露,使得局面变得异常被动。特别是她今次最大的目标张光辅被打草惊蛇,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动作,但私下也在发力。 前夜变故发生以来,左右肃政台所积存奏书已经达到上百份之多,其中八成都是在弹劾北衙禁军逾越职守,冲入坊间滥行职权,请求追讨千骑使武攸宁的责任。 “今次用事,在于速鞫速决,若是押后,诸家有备,恐不能除尽诸恶啊” 武懿宗听到这话,小眼瞪得滚圆,担心自己废了这么大力气的事情无疾而终。 这个道理,武则天又何尝不懂,她本就是杀伐果决之人,该动手时绝不迟疑。但就算是杀戮,也要讲究一个尺度。 特别今次要打击的范围实在太广,不仅仅只是集中在台省中枢,其中还有多名外州刺史,如果不能达成一个表面上能够服众的司法程序,天下各道诸州刺史必将人人自危。而在这种普遍忧恐的情况下会酿生出什么样的动荡,谁也不敢预判。 她之所以大费周章将流人徐敬真引回,以此作为一个清洗的借口,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要让那些外州刺史们明白,这些人之所以死自有道理,至于他们这些事外之人则可以安守职内,不必担心受到波及。 “眼下首计,还是要先取张光辅,鸾台、凤阁统合一声,诏敕所出,俱有理据。” 武攸宁开口进言道“张光辅旧年纵兵劫掠豫州,颇积民怨,之后恶言中伤狄仁杰。仁杰此前便屡有弹劾,今次引其前论,先让张光辅避嫌自退。秋官张楚金先入政事堂,夺其推案职权,让周兴力鞫弓氏” 武攸宁的建议还算有些建设性,武则天一边倾听一边微微颔首,待到武攸宁讲完,她才又说道“张楚金不宜拜相,转任司宾卿并犒军大使,往河北去迎凯旋大军。至于周兴” 讲到这里,武则天便沉吟起来,徐敬真之事本就绝密,所知者不多。她虽然有些怀疑侄子们贪求左金吾卫军权而故意泄露消息,以求波及到丘神勣,但也并不排除会是别人泄露的可能。 周兴虽然并不确知徐敬真之事,但此前武则天便秘密吩咐周兴整理垂拱旧年有关徐敬业谋反案的刑卷,并隐有暗示着重整理与弓家有关的内容。按照周兴的心机,由此推断出一些内情并不是什么难事。 “文昌左丞李元素转任司刑卿,与周兴共推此案。” 就算不考虑对周兴的怀疑,武则天也明白周兴的名声实在太差,即便是推理出什么案情,并不能够完全服众。 李元素出身赵郡李氏,又是前宰相李敬玄的弟弟,而其弟合宫令李敬一近来又与弓家颇有积怨,正是一个案查此事的适合人选,所推引出的案情也更具说服力。 念及这一点,武则天又发问道“那个洛阳县狱中关押的合宫主簿” “其人名为傅游艺。” 听到武攸宁的回答,武则天便点点头,又问道“那个傅游艺,究竟是因何身死他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罪情,让丘神勣不得不冒险传告弓氏” 武攸宁闻言后便一脸苦色道“当时实在不知那个傅游艺被提入洛阳县廨,千骑新创,将士难免陌生,事发猝然,入坊后或有抢功私心,不能查清是谁将之斩杀。严推之下,恐千骑将士也难免人心惶惶。” 听到武攸宁这么说,武则天也是无奈一叹。薛怀义大军归都之前,她在畿内最倚重的力量便是北衙羽林军与千骑了,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动摇自己的心腹力量。 可是那个傅游艺一死,与丘神勣有关的事情就变得扑朔迷离。尽管丘神勣口口声声说他根本就不认识傅游艺,也不知徐敬真事,更没有传信给弓嗣明,一切都是无妄之灾,受人陷害。 但现在已经是死无对证,丘神勣的一面之辞,武则天也不会完全信任。毕竟丘神勣只是一张嘴,而弓嗣明与金吾卫街使陈铭贞都信誓旦旦指控丘神勣。 特别是那个陈铭贞,其人本就是丘神勣举荐引入南衙禁军之中,且又掌握丘神勣去年在博州杀良冒功的罪证,彼此失和之后,丘神勣意欲杀人灭口,并不是说不通。 “陈铭贞家中宫货来历,查出来没有” 武则天又问了一句,羽林将军武攸宜便上前回答道“涉事者有司宫台苏见诚、尚宫台司簿张氏等等,诸人俱已招供,旧年丘某阴结并窥问禁私、”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后又补充道“另苏见诚还招供,丘某贿使他私下安排人众供事嗣雍王府邸,其子苏亮目下仍事广汉王邸中” 武则天闻言后,脸色顿时转为盛怒“这些贱奴,怎么有胆量涉事宫官,俱施醢刑” 同在殿中的武三思听到武攸宜的话,本来正待张口说话,但见神皇盛怒如此,一时间也是吓得有些心慌,乖乖将涌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之后几日,武则天一直在忙碌中渡过。借由狄仁杰旧论暂夺张光辅相位,并将秋官尚书张楚金调离刑司之后,事情逐渐纳入正轨。 特别是秋官侍郎周兴在审讯过程中拿取到关键的证据,张光辅在去年平灭豫州越王李贞的战事中私论图谶、阴怀两端,算是彻底将张光辅送入死路。 因为这一项罪名,还涉及两个关键的证人,那就是当时同样负责平叛的中军大总管麴崇裕与后军大总管岑长倩。 这两人一是南衙大将、左武卫大将军,一是凤阁内史,都不能或者说不敢举出张光辅当时忠勤王事的证据。如此一来,就算再有人为张光辅开脱,也根本就拿不出有力的说辞。 拿下这一最关键的目标之后,武则天算是松了一口长气,并有心情关心其余。 之后武攸宜又送上审讯一众宫官的证词,武则天特意看了两眼那个被安插在广汉王李光顺邸中的宦官苏亮的罪证,发现那个苏亮潜藏在王邸中数月之久,居然没能交代出一桩这个庶长孙日常起居有失仪轨的事例。 看到这一份供词,武则天自然大感满意。 过去这段日子,她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也根本没有时间与精力关心几个出阁的孙子,今日来了兴致,便寻来宫官御正,询问三王最近在忙些什么,继而便得知过去这段时间里,三王也并没有闲着,除了早前贺表之外,还有几份奏书积在案上。 这其中有以嗣雍王李守礼名义上奏言是慈乌台即将建成,希望能进献佛典入台供奉。 “这几个小儿,活得也是战战兢兢。” 手捧这一份奏书,武则天随口感慨一句,然后便翻起另一份三孙子河东王奏书,便见也是同一类内容,只是除了请供佛经之外,还有就是进言近日往来魏国寺,多见都邑权贵人家在魏国寺借经但却长久都不归还,希望朝廷能够正视并解决这样的恶习。 这一类的琐事,武则天不疑有他,随手批允,及至翻到广汉王李光顺请值宿禁中的奏书后,她脸上便露出几分欣慰,神态也变得正式起来,提笔认真予以一段回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55 吾年弱冠加朝散 午后时分,李潼还在邸中跟魏国寺住家的和尚聊天打屁,突然家人来告说是中使已经抵达王府,通知三王即刻入府接敕受命,他也略感意外。 他这里刚刚行出门口,便见二兄李守礼正神情严肃的站在他家邸门前,便随口问了一句“二兄怎么不入府” 李守礼示意他靠到自己身边来,低语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前日王府整理后院,我特意让人留下一个渠口没有在水底设栅,这是留给兄弟们退路。大兄今次是逃不了,我也要留在邸中照顾娘娘,稍后中使宣罪之后,我会在前堂阻挠他们,巽奴你赶紧由此处出逃” 李潼看一眼神经兮兮的李守礼“你不是说要让肥鱼出入,供你垂钓” “这种算计,怎么好明诉于人此前宫使入捕那宦者苏亮,我就明白早前都是你操心家事内外,这一次换二兄给你铺设退路。” 李守礼皱着眉头,神态略显悲怆“巽奴你放心,就算被即刻入捕,我会咬紧牙关,给你出逃争取时间。坊正田大生久居闾里,他常在你门内论事,我知你是有办法的” 你明白个啥 李潼沉默片刻后才说道“二兄你的意思是,让我由园池潜进伊渠,顺流漂出坊、过永通门大街且不说光天化日会不会被人见,你觉得我有那么精妙水性” “你家那么大园池,你居然不提前练好水性” 李守礼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看了李潼一眼,一脸为难、顿足低声道“唉,总不能兄弟三人被一起擒住你留下吧,让我来不过我、唉,也只是赌一赌,兴许还能” 讲到这里,他突然一把揽住李潼,用力拍拍李潼肩背,视线瞥见对面王府诸众已经跨街行来,欲盖弥彰的哈哈干笑两声,嘴角还耷拉下来带着哭腔耳语道“可我就算逃出也不知该要怎么回救家人,你有什么良计授我” 不管怎么说,这种居安思危的情怀还是值得肯定的,李潼挣开李守礼的拥抱,低笑说道“没救了,一起等着吧。” 说话间,他便往对面王府行去,刘幽求等人也阔步行上来,还隔着一段距离便已经笑语说道“大王,喜事、喜事” 一行人返回王府,早已等候在此的中使才宣读敕书,果然是一桩喜事。 嗣雍王等三王出阁之后,能够朝礼恭谨,家室和谐,已经颇有俊彦仪态气度,俱授朝散大夫。其中广汉王李光顺尤有知礼勤恳之心,更兼诸孙最年长者,恩授太子右率府亲府左郎将同正员,领职之后值宿禁中。 至于王府诸员佐,也因襄佐少王有功,俱加授散位一阶。 敕书宣读完毕之后,整个王府中已是喜气洋洋。特别那些王府佐员们,显得尤其激动。 他们本身就是不得志之人,所以才入事王府,对于这一职任其实也没有报太大的期待,却没想到仅仅两三个月后便获得了回报,可谓是十足的惊喜。 眼见王府内外欢腾,李潼也是不免感慨,做武则天的孙子虽有诸多不好,但跟同时代其他人比起来,出身上也的确是有一定的优势。 朝散大夫是从五品下的文官第十三阶散位,虽然品秩看起来不高,但却是散官体系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阶位。唐代恩荫制度,五品以上才有资格恩荫子孙,跨上这一阶位,才算是成为了中层官员,也是许多官员毕生奋斗的目标。 如白居易就有“吾年五十加朝散,尔亦今年赐服章”诗句,混到五十多才加授朝散大夫,且语气中还不乏洋洋得意。 李潼他们兄弟三个,仅仅只是一些小节上入了他们奶奶的心意,起手便登朝散大夫阶位,一步跨越别人大半辈子的奋斗。从这一点而言,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说身世凄苦。毕竟回报越高,风险也就越大。 当然,若仅仅只是自己兄弟三人得授散阶,也不值得李潼过分高兴。毕竟他们各自都有一个王爵,也不指望散阶荫子,一旦解褐入仕,便不会太低。 散官一般都是积年资而递授,为官一任政绩优等才得加授。许多官员在职一任之后,往往便又要守选数年之久,连一个本职工作都没有,更无从表现其能力、政绩,散阶的提升自然也就遥遥无期。 而这些王府佐员们,入职仅仅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便获得了旁人需要数年才能达成的进步。千里求官,所争的无非快人一步。他们这一次也被恩溢加授,相应的对于这个王府职事自然也会更加看重。 由此所体现出来武则天的态度,让李潼意识到他们兄弟这段时间言行奏表,的确是让他奶奶感到挺暖心,甚至愿意帮他们巩固笼络这个私人小班底的人心。 尽管就算是加授一等,这些府佐们绝大多数也没有超出九品的散阶,仅仅只是刚入流的水平。但起码表明,武则天对这几个孙子眼下是没有太大的猜忌之心。 这也让李潼大大松了一口气,虽然他自觉得自己这个幕后黑手还挺称职,隐藏的比较深。但毕竟上位者心意难猜,看你顺眼还是不顺眼没有太多道理好讲,谁也猜不准武则天哪根弦搭错、就觉得这几个孙子膈应得难受。 真要发生那种情况,李潼隐藏得再深也没啥用。所以说这个讨上位者欢心,大情小势不能违背之外,舔不舔得上也是要讲缘分的。 此前宫使登门抓捕了一个隐藏在王邸中的奸细,虽然李潼早就猜到府邸中肯定有问题人物。可是猜不猜得到是一回事,当事实真正呈现眼前时,说不忐忑是假的。 这件事发生之后,三王府邸诸众也都难免人心惶惶,还要有甚于此前被左金吾卫围坊那将近两个月难熬的时光。就连李守礼这种粗线条之人都紧张得不得了,用不太灵光的脑瓜子谋算逃路,其他人内心里的惊慌可想而知。 现在事情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而且还是圣眷浓厚、雨露均沾,自然皆大欢喜、人心大定。 尤其是李光顺,除了基本的散阶恩授之外,居然还被授予了禁卫职事,这就更加让人欣喜异常。虽然眼下东宫虚设,但太子左右率府也是属于禁军体系的正式编制,就是李光顺所得这个官职格调有些不高。 后世有文人噱谈,讲同进士、如夫人是妙对。这个同正员也是异曲同工,加上了那就意味着肯定不是正员。好不容易混上一个官位,居然还是一个大备胎。 李潼这么腹诽,也算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们兄弟这个尴尬身份,能够有个官位就不错了,而且居然还是禁军将领。别管小老婆还是大备胎,能有一个位置站才是最重要的。 且不说王府诸众的振奋欢腾,雍王邸中太妃房氏得知此事后也是喜极而泣,急召三子归邸,于家庙之中祭告先王,对于李光顺这个庶长子也是勉励有加,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毕竟李光顺有了正式的官职,能够凭着忠勤任劳而邀取恩宠,一家人不再只是浮萍之身、如往年一般靠着莫测天意而惶恐度日。 这一夜,三王府邸又是张灯结彩,大作庆贺,不过宴会也仅仅只是限于府邸内部人员。 眼下局势仍然敏感,李潼也心知他奶奶这段时间看似威风凛凛、直接将宰相都给出手拿下,但算算时间,打击很快就会到来。到时候无论是心情还是实际的处境,又会有一个改变。所以眼下也实在不宜乐而忘形,大张旗鼓的庆贺。 “大兄入值宿卫之后,只需谨慎不出错即可,不必强求勤劳之功。我家能得长安,也不在于功实与否,只在于神皇陛下是喜是恶一念之间。” 李光顺正式上任之前,避开嫡母房氏,李潼也认真叮嘱李光顺。 “三郎你放心,我入事之后,只做你的耳目,见闻诸种,及时回告。我又不是什么经谋大才,时局情势乖张,南衙宰相、大将都有旦夕祸福惊变,我一个新丁解褐,即便是搏求到什么功劳,也不足为门庭依仗。” 李光顺对自己这一次入仕的认识倒是很精准,他虽然也不太清楚这个三弟整日在忙碌什么,但也明白家势能有什么扭转改善,全靠这个三弟殚精竭虑的谋划。 的确,李光顺这一次入值禁中,最大的意义就是让李潼的耳目见闻得以深入禁中。虽然司宫台杨冲与女官徐氏也不断在向外传递讯息,但是他们身在禁中,对于外廷情势还是不能有一个直观的了解。 李光顺身份特殊,所担任尽管不是什么关键职位,但只要人杵在那里,就是一个难得的消息源。就算不刻意打听,能够知悉到的情报重要性、也远不是府佐们在外围道听途说的消息能够比拟的。 李光顺刚刚列名军府、正式上岗,便传回一个重要消息禁中诸卫取消番替,连日值宿,不得擅离职守。特别亲勋翊诸府郎将,甚至就连疾病、喜丧大事都不能请离。 但只要是人参与的事件,又哪能完全保证绝密,当李光顺派人回家拿取换洗衣衫的时候,李潼便已经意识到看来韦待价西征兵败的消息看来是已经传回了洛阳。 韦待价西征可以说是这一年里头等大事,其意义远非薛怀义北攻突厥可比,整个神都城不知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战事结果、伺机而动,李潼自然也不甘人后。 当然,眼下的他还远不足以谋国论鼎,但是也要借着这个机会彻底除掉丘神勣,并为自家搏取数年真正的安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56 武氏群英会 当西方的战报军情加急送入神都禁中时,神皇武则天还在明堂侧殿和宰相们与日值奉敕官员们讨论于禁中再建新的殿堂并拟名为武成殿的事情,目的自然是继续宣扬武功。 军情虽然驰驿加急送来,但却是以秘奏的形式,不经鸾台、凤阁直接送到了禁中。 殿中群臣还在讨论该不该继续兴造土木,武则天见短时间内也争辩不出一个结果,便下令于殿中赐食,自己则退回明堂后寝殿,一直到打开秘奏之前,脸上都还洋溢着喜色“不知韦卿” 声音戛然而止,寝殿中近侍女官们难免好奇,侧首偷窥神皇神态,却见神皇陛下已经是脸色铁青,两眼怒睁,甚至就连衮服下的身躯都微微颤抖起来。 “初战告捷、再战失利会逢天寒冻雪,粮匮不继,人马饥寒” 秘奏文章并不长,一眼可观首尾,然而武则天却捧在手中端详良久,似是恐怕自己会错了意思,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十几遍,几乎每一个字都刻入眼底,但那文字终究还是没有发生如她心意的变化。 “退下” 良久之后,她牙缝中才挤出两个生硬的字节。 “全都退下” 寝殿中宫人们一时间没有会意,刚待开口再作请示,一声更加清晰的暴喝已经响起,甚至震得耳膜隐隐作痛,顿时惶恐趋行退出。 待到宫人悉数出殿,武则天才抬手将那秘奏纸卷死死攥在手心,并由御床立起,双手负后,困兽一般围绕着御案徘徊走动,当她视线遥望西边,终于忍不住怒喝出声“庸将害国,韦贼负我” 然而无论心情怎样的愤怒,该面对的问题总是要面对,几声怒喝发泄之后,武则天怒火中烧的眼神迅速冷静下来,之后便开口说道“传告诸宰相继续会议,决出一个结论,速召纳言入见” 明堂侧殿中,宰相们还在用餐,突然女官入内将纳言武承嗣唤走,一时间也不乏狐疑,内史岑长倩则被暂委主持会议,当问起神皇陛下几时归殿时,却被告知等待通知。 武承嗣匆匆步入寝殿,还未及施礼,便听神皇语调沉重说道“速召攸宁等禁卫在职者至此,韦待价败了。” 听到这话,武承嗣顿时也知事态严重,领命之后刚待退出,瞥见神皇陛下神色冷峻后便心中一动,又顿足说道“陛下不必因此重忧,且不说薛师已经引部驰行归洛,门庭诸子也都壮年有力,鹰犬忠健,只待驱用”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神态略有好转,语调也变得温和一些“速去速回。” 眼前神皇陛下态度如此,武承嗣步履都轻快几分,离开寝殿之后,很快便将一众堂兄弟们召集起来。 武氏诸子目下也的确正当壮年,除了已经拜相、担任鸾台纳言的武承嗣外,另有夏官侍郎武三思、千骑使武攸宁、右羽林将军武攸宜、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武攸暨、左卫中郎将武载德、太子左卫率武攸绪、左千牛中郎将武嗣宗以及新任右金吾卫将军武懿宗等。 这还仅仅只是就任台省以及南北衙禁军中、能够最短时间召集起来的武氏子弟,另有诸寺监担任供奉杂职数人,短时间还不能召集起来。 眼前这些武家子能力如何且不论,也都各在官署任职,突然被武承嗣紧急传唤召集起来,且严令他们不得拖延、必须要在第一时间赶到。当他们赶到明堂附近、见到武承嗣时,一个个也都满怀好奇。 “阿兄急切集众,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诸武氏子弟中,武三思与武承嗣算是血缘最亲,见堂兄弟们齐聚一堂,便忍不住首先发问道。 武承嗣在众人当中不独官位最高,也是神皇钦定其祖父武士彟的继承人,以武氏家长而自居,听武三思发问,便以老大哥的姿态说道“今日召集家众,是要让你们有所准备。刚刚神皇陛下受到河西秘信,文昌右相韦待价战败” “原来只是一桩边远战事,我还当畿内又发生什么” 武承嗣话音未落,左千牛卫武嗣宗便忍不住开口,但他也还没讲完,便被武攸宁开口喝止“你先住嘴罢,听纳言说” 虽然同是一家人,关系也有远近。听到自家兄弟被呵斥,武懿宗顿时便面露不悦“既然闻讯赶来,自然是面受差事,你又吼叫什么” “你们都住嘴日前徐敬真事疏漏,还没追究你的责任” 武承嗣抬手拍案,很是威严,狠狠瞪了武懿宗一眼,然后才又对武攸宁点点头“韦待价虽然战败边疆,但与吐蕃战事是神皇陛下倾心着力布置手笔。战况不如预期,可以想见来日朝野必然广有怨声谤论,这便会影响畿内事务诸种。” “神皇陛下重重布设,革命在即,只因内外奸流掣肘,才迟迟不能成定局。我家承于恩眷,已是海内第一名族,当此关键时刻,也该拿出足够匹配的担当我不管你们各人有什么样的私计用心,现在都要给我统统压下若因各自事内出错,累及神皇陛下大业再生波折,哪怕庭门之内的兄弟,届时只要提头来见” 听到武承嗣说得庄重凶狠,众人也都纷纷发声做出表态。 武承嗣对众人态度还算满意,点点头后便站起身来将手一招,带领一群堂兄弟浩浩荡荡往明堂后方寝殿而去。这一路行来,自然是颇为惹眼,沿途所见人众俱都屏息退避。 寝殿外厅中,武则天还在皱眉托额细思对策,听到宫婢禀奏抬眼望去,便见一群侄子们浩浩荡荡步入殿中,脸色顿时一沉“如此招摇,是恐人不知大事” 武承嗣本来还满心激昂,听到这话顿时一脸尴尬,忙不迭下跪说道“臣等忠义家徒集结入拜,只是想请神皇陛下不要忧扰人情势力。肱骨心腹健立在此,朝野纵有奸流,也撑不住群众扑杀” 武则天这会儿也是心如乱麻,没有定计,听到武承嗣这么说,便也开口说道“事态紧急,少作闲言。既然已经都到了这里,说一说你们各自看法。” 说完后,她也一脸认真的端详着一众侄子们,心中不乏期待。 实在是她对韦待价西征一事寄望很深,几乎是力排众议的拍板发动这场军事,正因如此,这一次的战败对她打击、特别是心理上的挫败很是深刻,甚至于刚才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暂时放宽对皇帝李旦的管束,以此来瓦解群臣的反噬。 可是她讲完之后又等了一会儿,殿中这些侄子们包括武承嗣在内却都只是深跪在地、没有什么发言,殿中氛围顿时变得有一种诡异的沉闷。 “臣等俱是饥腹鹰犬,只待神皇陛下一声令下,即刻扑杀朝野奸流” 又过了片刻,武懿宗才抬起头来,一脸狂热并狰狞的说道。 武则天神情呆滞片刻,张张嘴又顿了一顿,然后才浅露微笑“志气可嘉,儿郎守此勇劲。” 之后她又抬手指道“攸暨与懿宗,速归军府本署,当此之际,切记不可让惶恐群情蔓延坊间闾里。” 武攸暨与武懿宗这两个金吾卫将军闻言后便叉手应诺,之后又看了一眼武承嗣,见武承嗣只是垂眼没有更多表示,这才匆匆退出寝殿,直往宫外的金吾卫官署而去。 “怀义归都尚需短日,这段时间禁中尤恃北衙军力把控情势。攸宁与攸宜,你们两人昼夜轮值玄武门,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须臾松懈离任” 武则天思绪快速转动,心知每临大事,禁军都是最能左右情势变化的力量,又指了指武载德说道“亲勋翊三卫多荫事,稍后敕令诸卫府谨守勿离,载德巡察诸府,一定要杜绝里通于外等恶迹” 武载德俯首领命,旁边武三思则开口说道“中郎将只任左卫,若是出巡诸府,事出于职,恐是不能服众。臣居夏官之任,请以检阅武库巡察诸府。” “是我疏忽了,就这么办。” 听到武三思的提醒,武则天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又转望向武攸宁,说道“三思所事繁忙琐细,已经无暇关照其余。凤阁张光辅入刑,岑长倩一人在署尤其可虑,攸宁分守北衙之外,以凤阁侍郎干预政事,勿使岑某一人独大。” 且不说武攸宁目露欣喜并连忙俯首应命,武三思听到这话后却有些傻眼,低下头稍作思忖,意思是不是如果自己不争巡察三卫诸府这一差事,便有可能入凤阁拜相 武则天并没有心情关心武三思的小心思,转而又对武承嗣说道“鸾台目下并非首冲,承嗣且任文昌右相,即日主持制举诸科事宜,以此统合在野士情,让他们无暇谤议其余。” 给武氏诸子安排好各自负责的事情之后,武则天又是漏夜难眠,思忖应对诸种可能变故的方案。 这群侄子们虽然一个个干劲十足,志气可嘉,但很多事也并非一腔热血壮志就能做好,毕竟能力是一个硬伤。 很多时候,局势绷紧到了一个临界点,往往只需要一根稻草便能彻底崩盘。现在以宰相为首的外朝廷臣势力已经被她按压到一个极限,但越是如此,一旦反弹起来所迸发的反噬之力也实在让人无从估量。 一步一步行至如今,武则天自然不会轻易认输,在接受韦待价战败这一噩耗事实之后,她已经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 可是一想到她的这些侄子们虽然占据南北衙禁军将领职位,但究竟有没有能力为接下来的腥风血雨足够可靠的武力保证,武则天心里又充满了怀疑。 夜中,武则天提笔而书,一笔一划都缓慢且沉重,内容则是皇太子李成器加洛州牧。与朝臣们斗了这么多年,她最清楚如何控制这些人的心意狂想,但心里也很清楚,一旦这一份诏令发出,她此前数年的苦功又将会大步倒退。 诏书写完后,武则天神情木然的吹干墨迹,有女官上前想要将之收入匣笼,却被她摆手屏退,只是将诏文卷起,亲自摆入只有她才能打开的密匣。 之后武则天又返回御案前,提笔又书另一份诏文,将时龄四岁的楚王李隆基过继其长子孝敬皇帝李弘为嗣。 然而武则天在准备诸备案的时候,还不知道她的三孙子、河东王李守义已经给她送上一份大礼,正摆在她御案积存的奏章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57 女主居阳,山变为灾 一夜未眠,苦思对策。百度搜索quotg g d o nquot每天看最新章节即将天亮的时候,武则天终于有些精力不济,她终究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一夜劳顿且无眠,也实在有些熬不住,眼见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便伏案浅睡片刻。 可是她闭上眼后不久,精神正迷糊,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听到整座殿堂都隆隆作响,武则天顿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开口疾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陛、陛下、西方” 宫官魂不附体冲入进来,口中吃吃不能成声,并有十数名殿前侍奉的健妇冲入殿中,不由分说便架起了武则天往殿外奔走“请陛下恕妾等失礼,西方恐是地陷” 说话间,武则天已经被健妇们架出了寝宫,再抬头回望明堂,饶是她常年临朝、自有静气,一时间也是忍不住惶然变色只见高耸的明堂都略有摇摆,特别是最上方的铁凤摇摆幅度更是惊人。至于刚刚修到一半的天堂,还未封顶的上层甚至已经有木石簌簌掉落 健妇们拱卫着武则天往禁中空旷处走避,武则天在经过最初的惶恐之后,脸上逐渐恢复一些血色,抬手虚按抚定群情“朕自圣母临人,岂有天祸横生禁中尔等诸众勿惊,必是外州某地降事警人,余波达于天听” 听到武则天虽然有些颤抖,但却不失高亢的语调,跟随她奔逃出寝宫的宫人们、包括已经匆忙赶来此地拱卫的禁卫将士们也是群情稍定,最起码已经有了一个主心骨,跟随神皇陛下缓缓移驾,而不再是像此前那样大喊大叫、无头苍蝇一般的飞奔乱逃。 的确地震震源应该是在神都西面,禁中只是浅受波及。武则天强自定神,离开明堂后便绕行天堂,沿途不断招抚那些惊慌的宫人与禁卫将士,一路穿行后两殿并陶光园,抵达玄武门的时候,身前身后聚集已经有两千余众。 “臣奉命镇守玄武门,须臾不敢有离,不能及时入禁中拱卫仪驾,实在” 右羽林将军武攸宜眼见神皇陛下在宫人并禁卫们拱卫之下抵达玄武门,一时间也是惶恐有加,脸色苍白,匆忙上前跪拜请罪。玄武门此处震感稍弱,大概也是明堂附近大兴土木且建筑过于宏大的缘故,使得震感更加强烈。 武则天虽然有些不喜武攸宜不能灵活应变,须知她一路行来除了警惕天灾之外,也是担心会有横生。 幸在平安抵达,这会儿也不好当众斥责武攸宜,只是凝声道“安守值所,无敕不动,何罪之有速着羽林诸军入南衙召请诸位宰相至此,天人偶有感应,国事一刻不能延误” 武攸宜听到这话,倒也不再死守玄武门,先亲自率众将神皇护送进入玄武门附近的仙居院,然后才又带上人马火速往南衙而去。 与此同时,千骑使武攸宁也已经将千骑军众集结完毕,一路寻访进入仙居院后,武则天便又下令道“速使千骑分兵,拱卫皇帝、皇后、皇太子并诸王,绝不可受乱情惊扰” 一番人马喧哗的忙碌,时间已经到了上午,南衙在值群臣也已经尽数被羽林军接引到了玄武门外等待召见。 武则天并没有即刻召见数次请求入见的臣子们,而是先召左肃政大夫邢文伟,着其即刻奔赴则天门外,检阅今日朝参官员集结状况,并将缺员诸众尽数记录下来。 一直到了正午时分,武则天才在玄武门外接受百官朝拜,并责令百官暂入玄武城处理政务。 之后南衙诸宰相被召入陶光园,武则天于此公布宰相韦待价兵败寅识迦河的消息,并作出决断韦待价剥除一切官爵,押送归都议罪,副将安西大都护阎温古引众不前、贻误军机,直接于军中收斩,原安西副都护唐休璟加任西州都督,负责于河西收抚败军之众,就地屯军驻防,以御外寇。 宰相们得知此事后,一时间也都震惊不已,春官尚书范履冰以正式军报尚未送达,请求延后再论。但武则天这会儿却是强硬无比,直接作出定调,不容置疑,即刻颁布敕书。 借由这一次突发状况,武则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西征战败之事定死,不给人之后再做发难的余地。 但这并不意味着事情就此结束,因为刚刚发生的天灾地震同样不算什么好消息,而且有可能带来的余波会更加严重。 事实证明,武则天的判断是没错的。傍晚时分,相关灾情便送入都邑,位于西京长安与神都之间的太州发生剧烈山崩,有大山横移数百步之遥,直接将川流都给拥堵,河水泛滥,须臾之间便淹没周围百数里方圆。 山崩水灾之外,地震所带来的强大余波也波及甚广,几百里外的神都城震感都如此强烈,而在震源附近只会更加严重,太州境内的兵城潼关都受地震影响而坍塌过半,大河水浊,鱼虾死伤无数。 之后几日,相关的灾情不断传入神都城中。地震余波频繁,有的时候甚至一日数震,两都之间人心惶惶,相应的自然也是流言四起。 没有人能始终强大,武则天自然也不例外,很快她就为自己此前的行事霸道而品尝恶果。那就是在讨论赈灾这一基本问题的时候,都遭遇敷衍掣肘,甚至当灾民已经涌入神都城附近的时候,朝廷仍然没有讨论出一个具体的赈灾方案来。 女主临朝,或是权术精妙、心狠手辣,但当天灾接连爆发时,武则天的软肋也充分暴露出来。 她虽然刚刚干脆利落的拿下了宰相张光辅并数名外州刺史,可是台省行政几近瘫痪,在真正的治国方面,她所依仗的酷吏们没有半点用处 而且更加关键的问题是,都邑之间已经有人将接踵而至的天灾给联系起来。所谓山嘿然自移,天下有兵,社稷亡,又有山徙者人君不用道,赏罚不由君,佞人执政,政在女主。 能够使人强大的,终究会对人形成束缚。武则天蓄谋革命,崇尚符瑞感应,甚至在去年还大张旗鼓的迎宝图、拜洛水。 所以当这一系列的谶纬符命之说滋生出来,很快便喧嚣尘上、声势浩大。甚至很快便由乡野蔓延到朝堂之间,有御史直接上书言称垂拱以来,两京之间山灾地陷不断,只因女主居阳、坤气不合,因此才地脉隔塞、山变为灾,请太后侧身修德,归政人主,以答天谴 在这样一个情形之下,武则天即便做出些许让步,以楚王李隆基入嗣孝敬皇帝来彰显皇帝李旦的存在感,但却根本就没有收到丝毫效果。 如今群情汹涌,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武则天的稍作让步,而是打算一竟全功,直接将武则天扫出朝堂。尤其在月尾,神都城外再次爆发逆案,有游侠招募流人,准备南下房州迎回庐陵王李显。 毕竟,就算是神皇归政于皇帝李旦,受惠的无非是在朝那些士大夫。至于那些底层民众们,想要出人头地,自然需要另立殊功,迎回废帝李显,显然要比拥戴如今的皇帝功劳更大得多。 “莫非苍天真的厌弃女主” 武则天一路从感业寺走出来,性格中自然不乏越挫越勇的强韧,可是眼前的人情汹涌、外事焦灼,却让她自己内心都产生了动摇。 “神皇陛下切不可作此想眼前疾困诸种,不过只是奸邪之流趁势愚情作祟” 武承嗣等武氏诸众听到武则天这么说,一时间也是惊慌不已,纷纷叩拜劝告。 武攸宁则说得更直白“当下情势,已是分寸不能再退如今在朝诸众,属意皇帝陛下,在野诸众,则曲意庐陵王。国器归谁,难绝骚乱。陛下恩威久蓄,群情尚汹涌若此,二人无论择谁,又能从速定之” 诸多利弊权衡,武则天自然要比侄子们想得更加透彻,她只是郁气久积,稍作牢骚而已,其实也未尝没有试探侄子们真实心迹的意思。 可是这些侄子们对她的作用也止于言语而已,但在真正的事务方面,助力却实在谈不上大。禁中有她坐镇还算安稳,可是都邑内外群情汹涌,左右金吾卫形同虚设,几次逆案所以事发,靠的全是与事者的检举。 如果局面再这么乱下去,武则天担心即便是寄予厚望的薛怀义大军归都,怕要一转脸就要成了什么“勤王义师”。 “丘神勣近来起居如何” 侄子们能力不足,武则天不由得便又想起昔日心腹,心中略存起复再用的想法,只是还没有做出决定。 可是当她问出这问题的时候,便见侄子们脸色都微微异变,心中又是不免一叹,转又说道“你等入此名利场合,权势如何无需劳心。但授事多少,也要忠勤任之。” 说完这些后,武则天又屏退几人,转而拿起笔来,敕授将要归都的狄仁杰转赴太州,即刻接手赈灾事宜。 她当然也明白,赈灾是一个综合性的难题,如果没有台省支持与物力输济,狄仁杰纵有巧计也难施展。 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心叵测,武则天之所以派遣狄仁杰,看重的也不是其人能力,而是狄仁杰积攒的德行名望,希望能对灾众人情稍作抚慰,起码不要让这些灾民无秩序的涌入河洛,为神都目下乱象种种再作添加。 之后她又强打起精神,开始处理之后这几天挤压的奏章,但其中大多数都是让她更添烦乱而已。只是在不断翻阅的时候,突然一份奏章让她精神一震,内容匆匆一览,再观收尾,却发现竟是河东王李守义的奏章。 “近日可还有积留河东王奏书速速取来” 武则天两眼死死盯住那奏书内容,口中则急促说道。 御前女官见状,不敢怠慢,连忙前往内直堂去问,果然又取来数份奏书。武则天依次完毕后,眉眼已经大有舒展,拍案而起大笑道“幸在有此佳孙速遣中使,急召河东王入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58 亲席乏人,王能补此 这一次波及全城的骚乱,履信坊同样也没能避免。甚至由于坊区位于东南偏远角落,所受到的冲击可能还要超过别的区域。 大概是由于此前左金吾卫街徒集结于履信坊周边,让一群暴徒误以为履信坊有什么军械武库,某一天夜里突然暴起冲击履信坊门。 左金吾卫街徒应变能力严重不足,当他们闻讯赶到此地的时候,已经有十多名暴徒翻阅坊墙、流窜进了坊中。 虽然王府自有仗身护卫,但是为了避嫌,只能严守府邸门户。一直等到合宫县令李敬一亲自登门请求帮助,李潼才派出王府仗身帮助县廨衙役与金吾卫将流窜在坊间的暴徒扫荡擒获。 “那些暴徒也真是异想天开,妄想攻克坊中武侯铺,收取器械再从永通门冲出,召集城外流人南下房州” 负责帮忙抓捕暴徒的桓彦范在将那些罪徒押送到县廨后,又返回了王府将情况小作汇报。 李潼在听完后,心中也五味杂陈。一方面自然是忧虑于都邑人情不定,局势将有失控之危。另一方面也是感慨,那些心向李唐的朝臣们自然眼巴巴望着皇宫里的皇帝李旦,而这些欲谋奇功的市井好汉们则是心心念念迎回庐陵王。 不考虑这当中的敏感与危险,李潼都想问问这些暴徒们,你们为啥不退而求其次,选择拥戴坊里少王呢难道是想抢功之余,顺便来一次说走就走的自驾游 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人心局势就算混乱不堪,但也只是武则天的拥趸与她两个儿子之间的情势博弈,至于其他人,还是哪凉快哪呆着。 由于李潼的黑手操作,永昌元年这一场骚乱较之原本史上已经大不相同,李潼心中也是不乏忐忑。武家那群废物虽然接掌了左右金吾卫的城防力量,但却根本不能做到却乱于外。 李潼最担心还是如果局势继续恶化下去,说不定他奶奶会选择再次启用丘神勣。一旦丘神勣再掌握了权柄,形势对他们一家将会更加不利。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用一些更加激烈的手段、以引起他奶奶注意的时候,宫使终于在一队禁军将士的护卫下抵达了履信坊的王府。 接下来也没有什么好啰嗦的,李潼匆匆换上章服,并带上这段时间准备的几样器物,临行前吩咐李守礼看护好家宅,便在宫使导引下匆匆往大内行去。 当队伍行至南市外坊街的时候,李潼看到迎面一群兵众正监押着一些囚犯往南市而去,便开口问了一句“那是怎么回事” 宫使自然不知,但还是让人打听,不久之后回来汇报说道“故恒山王家人涉于谋逆”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是凛然暗生,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宫使见状后便上前说道“请问大王,是否喝令刑徒暂避” 李潼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不想与亡者争道,只是吩咐道“转行别街吧。” 这点想法绝对不是什么风凉话,只是更加有感于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正被押赴南市处决的那个李厥,论及身份又比李潼高贵的多,乃是他太爷爷李世民的嫡长孙,李承乾的儿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权位之下俱尸骨。生死之前,人又哪有什么高贵、低贱的区别。死而留骨为贵,生而曳尾涂中,便成了眼前这一幕最真实的写照。 一直等到端门前下了车,李潼思绪仍然沉浸在南市外所见那一幕,而后在宫使导引下穿行过皇城直入大内。途中难免遇到一些诸官署中在值待诏的官员,那些官员们见到李潼入宫,心中也多好奇,立于道左观望并议论。 行至明堂后寝殿外,宫使将李潼安排在一处侧厢中,然后便匆匆返回复命。李潼坐在房间中,摆手谢绝了宦者饮食侍奉,敏感的察觉到左近宫官出入频繁,推想可知他奶奶此际应是忙得焦头烂额。 原本李潼还以为自己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可是不久之后,便有宫婢匆匆行入进来恭声道“神皇陛下召大王入见。” 前来通报的宫婢不是认识的韦团儿,这也让李潼略微松了一口气。他对韦团儿谈不上厌恶、甚至一直心存一份感激,但也头疼于那一份热情,不敢表露丝毫亲昵。 特别每一次见他奶奶武则天,李潼都是心弦绷紧,如临大敌。 尽管他也能猜到他奶奶对目下都邑局面颇有些无能为力,能力短板暴露的很清晰,但不能利用给对手实际打击的弱点根本就不是弱点,这些短板也不足以成为他看轻他奶奶的理由,小命如何仍在其人一念之间。 略微整理一下衣袍,李潼深吸几口气,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才在宫婢引领下趋行步入殿中,不敢抬头恣意张望,察觉到前方宫婢顿足,便大礼下拜道“臣守义恭奉敕令、仓皇走入,拜见神皇陛下。” “内阁私室,王不必拘礼,起来说话。” 武则天声音略有几分沙哑,但见到仪容俊美兼姿态恭顺的孙子后,脸上露出几分温和笑容。 待到李潼徐徐站起身来垂手侧立,她也不作更多寒暄,直接扬起手中奏章说道“王近日呈献章奏数篇,今日得暇才见,章奏所论佛说宝雨经诸言,是何经典” 听到武则天单刀直入、问得直接,李潼便也连忙回答道“慈乌台即日将成,臣有感子欲养而亲不待人伦之憾,欲请道德美善文章经义入供慈乌台,以感魂灵、得于安慰。虽才庸识浅,凭此一点挚念,不怯浅薄毕露,勤访魏国寺请教大德法师,采撷佛理善言,苦诵经卷之余,也请王府诸众走访闾里乡野,于龙门偶得残经石幢一部” “那经幢带来没有” 武则天又打断李潼的话,略显急切的发问道。 “佛遗经幢,片言珍贵,臣不敢私曝于外,受俗尘浸染,供奉于邸中佛堂,厚礼延请魏国寺僧尼法师昼夜勤礼、以待神皇陛下诏问赏识。为辨识佛言深意,拓得几片” 李潼说话间,便将随身携带的锦盒恭谨呈上,武则天接过宫婢呈上的锦盒后便连忙打开,将其中拓片稍作翻看,先是夸奖了一下拓印的手艺,李潼也只当是在夸奖自己,恭声谢恩。 拓片内容不多,但该有的元素都有,内容则汉语、梵语掺杂,东方天子、明日月光、佛涅槃后一千五百年,菩萨显于女身等等。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清清楚楚点明了武则天女主当国的合理性。 武则天在翻看完这些拓片后,眼中喜色难耐,但还是望着李潼认真问道“这些片言遗迹,虽是佛法正门,但却憾为岁月摧磨,前后多有缺失,虽高僧大法不能广识洞见,王何以笃言此为先佛宝雨经遗篇” “佛法精深美妙,微臣庸质难雕,憾于不能深入精妙,所恃者唯有心而已。偶幸得此法言,广览魏国寺所藏经本,比形取义,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梵本孤篇大乘佛藏宝雨经比选原本” 武则天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却又笑起来“赞此有心世道人众,凡受任事务,或恃于才智,或恃于机巧,又有几人能自甘拙力而追本溯源王能苦心求索,追求法言本源,岂是功夫不负这分明是天数不负有心人那梵语本经是在魏国寺速速派人取来,另礼请法明等译经大法师,速速入宫,共同参略” 宫官领命疾走出殿,武则天心情大好,再垂眼望向殿中恭立的河东王,眉眼之间更是充满了慈祥、和蔼,抬手招了一招“王到近前来,让祖母仔细看一看” 听到武则天如此温和的语调,李潼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见武则天眼窝深陷、发丝也灰白凌乱,唯两眼炯炯有神,却也血丝密结,较之此前所见已经明显苍老,不免微微一愣,待到反应过来,又忙不迭垂首下拜。 “年前幸睹天颜,感于荣盛,才失于恭谨自守。今日机敏所失,又是为何” 武则天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又笑语说道。 “臣、臣入居坊里,才知人事艰深,情势种种,远非巧言令色能够卜优。臣、臣胸怀积情深刻,不能择言以表,请陛下恕臣失语之罪” 李潼顿首在地,语调略显沉重道。 武则天闻言后,却从席中立起,她缓缓踱步绕出御案,抬手示意宫人道“还不快将少王扶起。” 说话间,她已经行至李潼面前,视线仔细端详着少王面孔,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情势纠缠,那是俗人的烦恼。朕的佳孙,不该苦恼于此。情,不必宣于口,但能附于事。朕儿孙实多,能夸良善者、河东王在于此列。” “臣荣幸、惶恐” 李潼连忙又垂首下拜,同时也是避开武则天那审视的视线。 武则天则上前一步,轻抚他的发顶,语气也更显柔和“天下之主,虽不困于俗情,但闲来所见膝前亲席乏人,难免伤怀遗憾。王能补此,非是侥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59 皇孙李宝雨 对这个能够在如此关键时刻进献佛说的孙子,武则天也是大感满意。 她本就对少王印象颇佳,如今更是满满的喜爱,因此在等待魏国寺僧徒入宫这段时间里,也并没有冷落这个孙子,而是很罕见的并席而坐,与李潼聊起一些闲话家常。 话题虽然轻松,但李潼应答得却很谨慎。老实说他不太乐意跟他奶奶做这种交流,本来就不是正常的祖孙关系,武则天又是敏感多疑,哪怕极为轻松的问话,李潼在回答的时候都要深思熟虑一番,只觉得要维持这种人情和睦实在太累人。 按照李潼的想法,这一次我给你帮了一个大忙,你快点的给我加官进爵、然后赶紧忙自己的去吧,也不用想给孤儿送关怀、温暖这种人情面子的虚头巴脑,我自己就能开解自己。 但是他也明白他的想法如何并不重要,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奶奶以前对他不闻不问是应该,现在的热情关心,他也只有老实受着的份。 其实抛开尴尬的时局背景与各自身份,李潼倒觉得武则天也是一个挺有魅力的人,聊起天来有着很广阔的话题范围兼细腻的人情世故,跟这样的人聊天,根本不必担心话题匮乏而冷场,哪怕是一桩寻常小事,讲来也能让人感觉妙趣横生。 比如刚才聊起的一个话题,从他早前扩编的万象大曲所采用的梵呗和声,延伸到陈思王曹植、以至于六朝人物故事,思维敏捷,条理清晰,有时候李潼甚至都感觉跟不上他奶奶的话题思路。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的这个奶奶个人素质真的是挺强悍,家门之中有这样一位出众的亲长,如果能够在权欲方面稍作收敛,而是选择对儿孙敦敦教诲,绝对是家门幸事,子孙凡有中人之质,都能人才辈出。 最起码李潼在跟他奶奶聊这一段时间,觉得自己眼界都开阔许多,对于一些问题有了更加透彻的认知,也是言出由衷的感慨而不是拍马屁“神皇陛下高见博识,臣有幸能在席聆听圣训,更加深见自身浅薄,神思不能追于一二,更觉往年学识荒芜” 武则天闻言后哈哈一笑“能益人者,未必博学。你这个年纪,本就欠于岁月的积累,与长者较于渊博,那不是自取其辱人之材质高低,并不在于学识多寡,而在于大义识否。万卷腐言,不如真知一点。鹤发老儒,也要张口乞食。幼鹿成形,即需嗷嗷唤乳。可知万物虽然化形不同,各自矫饰之外,也有法从一宗” 对于这种形而上、涉及到意识形态的话题,李潼不敢轻易作答,只是一脸恭谨的倾听。 他再怎么没底线,也不好意思直接张嘴说舔好奶奶就是我的真知宗法,除此之外,怎么回答都有点不合适。哪怕点头附和说我跟奶奶价值观高度一致,万物形态都是矫饰,抓住命门就能将他们用作玩物。武则天真要问一句你也这么想当时就傻眼。 所以这种聊天是真的累,李潼也只是少说多听,趁着武则天心情愉快、并不设防的时候,窥探一下他奶奶真实心境,未来才好更加准确的应对。 虽是神皇急令,但往来魏国寺要横穿整座神都城,当魏国寺僧徒们抵达的时候,仍然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魏国寺僧徒入殿,并带来了寺中典藏的梵本宝雨经。武则天将拓片示下,并责令即刻翻阅佛经,果然在第一卷经文中便发现多处字形字义的吻合。僧徒当殿便将有关篇章的梵文翻译过来,内容果然与拓片上大同小异。 这也是理所当然,李潼就算再怎么不通佛理,可要搞这种事情当然不会在这种小节上出错,他杜撰出的经幢内容本来就是比照这一部佛经在操作。 至于梵本的宝雨经相关经卷内容翻译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不重要,如果不能翻译出来符合心意的内容,国家养你们这群和尚何用 这里又不得不说,所谓的佛经编译,本来就是一个增删篡改的过程。佛法东传,自魏晋以来不断的发展壮大,特别是南北朝大乱世、无论南北都有帝王侫佛事迹。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是因为两汉经学传承到了这一阶段,继续发展的空间已经不大,而且对经义的解读权基本已经形成垄断,所谓的门阀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学阀。 佛法作为一种番说,先是被胡人政权君主发扬光大,积累了相当可观的群众基础。而在之后的王业兴衰过程中,很多帝王就敏锐发现、对沙门的利用可以有效避开许多意识形态层面的限制,自然也就难免不同程度的加以利用。 这种取舍权衡,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开辟一个新的战场,把传统知识分子、精英阶级引入进来然后打败你。一群苦练拳脚的老师傅拳打南山、脚踢北海,结果抬手一枪崩了你。 现在李潼既指出了经文出处,又了简译版本,这群和尚肯编写大云经义疏这种政治投机的东西,可想而知都是节操乏乏的货,就算经文原本没有这样的内容,他们也得给弄出来啊这就是解释权在自己手里的好处。 “既然有此大乘佛言,尔等僧徒为何不早早入献” 武则天看到这些摊陈开的证物,欣喜片刻后便又勃然大怒,拍案戟指那些魏国寺僧徒,神态已经充满了不善。 须知佛说宝雨经指向要比大云经义疏明确多了,大云经还仅仅只是在注疏里遮遮掩掩提上几句武则天为净光天女,当王南阎浮提洲,但经文本身是没有这种详细记载的,可以说是于经无证,牵强附会。 但佛说宝雨经经文本身便记载明确,这位净光天女将在佛涅槃数五百年后,将化身于南瞻部州东北摩诃国为帝。 法明等和尚们听完这话后也是大感欲哭无泪,因为魏国寺本身所藏佛经便汗牛充栋,哪怕再博学的和尚也不敢说将所有经典都通读一遍且熟记在心,而且宝雨经本身就不是什么大部经典,在今天之前,他们之中甚至绝大多数都没有听说过这部经书。 见这些和尚们一个个急得无言以对,脑壳上噌噌往外沁汗,李潼也是暗乐在怀。他早看这群和尚不顺眼,要价实在太黑,往来一次起手就得几万钱。他单单为了在那些佛经中翻出这一部宝雨经,来来回回好几次,大十几万钱都送进去了。 不过眼下还不是借机敲打这群和尚的时候,毕竟他这作经手艺还是太糙,接下来还要让这些和尚们继续完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要借眼下这件事彻底弄死丘神勣。 于是他便上前说道“此中疏忽,也并非各位法师责任。臣近日往返魏国寺,翻阅经籍,所见多有经籍只存名目而失于卷本。因此询问寺中知客,才知寺事也多为难,魏国寺乃海内名刹,沙门胜地,法藏丰厚更甚西京大慈恩寺,多有都邑权门借经而久不归还,又不敢贸然登门求问,因积此弊。臣有感于此,日前还斗胆上书言事” 听到李潼这么说,武则天顿时便将前事联系起来。毕竟这个孙子言议谨慎,上书言事次数本就不多,此前她又将最近这段时间有关奏章翻阅一遍,对此自然是有印象的。 “此部宝雨经,恰在归还序列之内,臣索卷拣义,才能追出本经,否则即便偶得经幢,恐于孤迹难证,不敢冒昧进献以疑迹取宠。” 武则天先赞河东王谨慎周全,然后又不免训斥几句这些和尚们做事马虎粗心,如此载录有益邦国社稷的佛言经典竟然被人久借不还,然后才又厉声问道“究竟都内哪一家借经不还速速摘录呈上大德法藏,是为普渡众生,收藏私室,乱法误事,不可轻饶” 终于讲到这里,李潼也不再掩饰其目的,便又下拜说道“诸法师忙于编译大经,恐是不知寺中此类琐事。臣久系于此,常立经堂之外苦待归经,逐日索查,略有印象。获经之日,并有两家还经,寺中寄子、善男丘嗣诚并信女某氏” “是这两家只这两家” 武则天垂眼看了看跪在座前的孙子,李潼感受到其目光,便也抬起头来,努力作态坦然同时视线稍显游移。 默然片刻,武则天开口笑了起来“好得很,朕的佳孙,能拾遗补漏,不逊在朝英流,能幸拣法真,可知福缘深厚。庭门有此一二,谁人不称美满守义一名,不足标质,今日赐你真名,凭此显为世道雅知。” 李潼公然跟他奶奶讨价还价,心中也觉忐忑,但在听到奶奶要给他改名,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揪了起来,如此他的新名字是叫李门一、还是李二美 好在武则天没有让孙子忐忑太久,挥笔立就“宝雨”二字,然后又书一手令甩给李潼“速持此敕入鸾台,即刻用令” 刚被改名李宝雨的李潼还来不及吐槽他这新名字,垂眼一看敕书内容,脸色也是陡然一变,重重叩首在地哽咽道“臣、臣谢陛下顾此孤幼厉念,皇祖恩我,臣、臣兄弟剖肝沥胆,难、难” “哈,入奏言久,肯恩称祖亲了朕的孙子,该有这样的风格。故事幽久,诸多难言。皇孙亲亲于祖,祖母怎会不爱我宝雨乖孙去罢,不留你人情遗憾。” 武则天摆摆手,一脸的和蔼可亲,饶是李潼明知这个奶奶是怎样本色,这会儿竟然忍不住心生一点感激。 敕书的内容很简单,是着令太子右率府左郎将李光顺即刻出捕私匿佛典的罪徒丘嗣诚,敢有拒捕,当场格杀 人最难面对,是自己的难堪。李潼设想诸多,但却仍然没想到他奶奶竟能做到这一步,让他们兄弟能够有机会亲手了结这一桩恩怨。 当然,这也是李潼自己换来的。他进献宝雨经,无论怎样跟他奶奶之后革命都是撇不清的,可以说是用性命下注,武则天不成功,他就要成仁了。 如此一份敕令,应该也是武则天给自己一个台阶。他们兄弟如果接了,那就扫掉心头那一份陈久阴霾,如果不接傻子才不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60 血洗丘宅 当李潼行出明堂后寝殿时,天色已经晚了。 此时明堂周边诸宫台之间,禁卫各部也早已经布设完毕,殿阶之间甲士林立,于朦胧夜色中在熊熊火光照耀下,看上去比白天还要英武肃杀。 鸾台位于皇城日华门的东侧,要抵达彼处,需要先穿过万象门抵达乾元门横街,再沿横街往东南折转,沿途禁卫岗哨也是重重布设。 因此除了宫官宦者导引之外,另有一名禁军将领亲自护从。这一个禁军将领同样也是武家子,乃是担任左卫中郎将的武载德。 武载德中等身材,面相上没有什么特殊,身上也没有武家子那种惯常可见的气盛凌人的浮躁。李潼之前望朔朝参,对其印象也只是寻常,谈不上好坏。 此际其人身在前方自顾自的行走,也没有要回头与李潼攀谈的意思。反倒是李潼有些好奇,他在明堂后寝殿待了这么久,武载德难道就没有警惕和好奇 不过武载德既然不问,李潼倒也不会嘴贱卖弄亲孙子就是比外侄亲,只是见到武载德一边强打起精神行走,还一边忍不住的打哈欠,便微笑说道“武将军值宿勤恳,实在令人钦佩。” 武载德开始没听清楚,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转回头挤出一丝笑容“既然忝在职内,自当忠勤用事,不当大王错赞。” 说完后他又闷头而行,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 李潼见状,也觉得有些无语。通过这武载德的状态,他倒是看出来,第一这段时间禁军宿卫任务真的很沉重,特别武载德这样的亲信肯定是少不了连夜并日的值宿,所以精神才这么疲惫。第二也并非所有武家子都那么权欲熏心,像这个武载德甚至有几分服苦役的意思,职责之外的人事完全不关心。 人有大欲,方有大勇。只有心里一团火熊熊燃烧,整个人精气神看起来才会不一样。类似武载德这种,就很有混吃等死的味道。 由人推己,李潼也压根就不觉得他的真实心意如何能够瞒得过他奶奶。比如此前“唯情活我”的对答,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活着,按照正常人思路,他根本不必再作什么加戏,老实巴交闭门过自己小日子就是了。 可是他现在进献宝雨经,直指武周革命这样敏感的事情,无论怎么说,这就是一场政治投机,换言之他已经不满足于单纯亲情所带来的包庇,想要谋求更多。 武则天给予的回应也很有意思,直接以宝雨经作为他的新名字,把他当作一个人形的符瑞了。 如此一来,李潼不只是他奶奶补充人伦短板的一张牌,还代表着女主为帝的佛义合理性,可谓是多种用途,绝不再是可有可无。 对于这一个结果,李潼还是挺满意,除了李宝雨这个新名字有点难听。 他也不担心这会不会对自己未来的道路形成限制,会不会让那些心怀李唐社稷的大臣们对他鄙夷唾弃。现在在位的这一批,也就这样了,潜力有限。 至于未来那一批,如姚崇、张说之类的开元名相,包括陈子昂这样的文豪,底子本来就潮得很,大家一起舔狗上位,兴许还能培养出来一点阶级感情呢。 最起码未来这群人在面对李潼的时候,不需要在道德上有负罪感,当年朕比你们舔得还带劲呐俱往矣,让我们齐心协力,共筑大唐盛世 鸾台值守韦方质,当见到武载德引着河东王抵达此处时,神情微微错愕,而当见到神皇亲笔所书敕令时,脸上的惊容更加掩饰不住。 武载德本来已经拔足欲走,得知敕书内容后,一时间也是惊愕得呆立原地,眼望着少王,满脸的不可思议。 见到两人如此神情,李潼心中暗乐,神皇是大家的,外侄舔得,孙子当然也舔得,我认真起来,自己都能吓一跳,别说你们了。 南衙兵动,需要宰相的批准,这也是武则天极力争取要扩大北衙兵力的原因。韦方质惊讶是惊讶,但也没有阻止其事的理由,即刻传令录事抄录敕书并颁发执行。 李潼在鸾台等了一刻钟有余,长兄李光顺便匆匆赶来鸾台领命,当见到少弟也在此的时候,神情同样很惊讶“三郎,你怎么” “闲话少叙,阿兄且先领受神皇陛下敕令。” 另一侧韦方质将敕令交到李光顺手中,并和颜悦色说道“大王应是受此外执事务军中自有宿将指点分明,不必忐忑疑难。” 李光顺看到敕令内容之后,神情同样激动无比,李潼上前勇力握住长兄手腕,口中则低语道“格杀勿论” 李光顺重重点头,然后阔步行出鸾台,自有吏员导引,将他送到鸾台南侧的会昌门,那里早有数百军士奉命集结,验看符令之后,便跟随着李光顺直出端门,气势汹汹往天津桥南的积善坊而去。 积善坊毗邻皇宫,多权贵人家云集此中,不独丘神勣一家。 近日都邑本就氛围紧张,当这一队禁卫军众叫开坊门冲入坊中时,各家安排在坊街上张望形势的奴仆们也都纷纷飞奔返家通知,不免更加人心惶恐,不知坊内哪一户人家又要遭殃。 丘氏门庭高大,直当坊街,根本无需坊丁指引,一眼就可望见。当丘氏门仆刚刚奔回府中,后方禁卫将士早已经冲到了门前。 李光顺一马当先,纵马跃上门阶,宅门里则有丘氏家人持杖立在门中,颇有几分色厉内荏的吼叫道“此为南衙丘大将军门邸,尔等军卒,不可放肆” “豪奴持杖拘捕,给我杀” 李光顺坐骑受惊,人立而起,幸在左右禁卫军卒上前帮助扶稳坐骑,素来恭谨示人的年轻人此刻神情却有几分扭曲狰狞,数年积郁随此一声暴喝发泄出来,片刻后他已是泪眼朦胧。 听到主将喝令,禁卫将士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冲入宅门内,挥舞着刀枪兵器于庭门内恣意奔走,将一众丘氏家奴全都驱赶到角落中,本来华丽美观的宅院很快就变得一片狼藉。 丘氏宅中近日本就人心惶惶,家主丘神勣被软禁在禁中,难与外界沟通消息。家门子弟也都被解除职事,困居宅中,当听到外间骚乱声起,俱都神情惊变。 往常这样一幕,都是他们施加在旁人身上,每每见到遭难人家那肝胆俱裂的惶恐姿态,也都少于同情,往往将之当作谈资炫耀。可当同样的命运降临在他们身上的时候,才知这样的遭遇真的是让人惊悸欲死。 丘氏长子丘嗣忠本为右卫中郎将,今日入门禁卫军众不乏相熟者,这会儿被家人推举出来站立在宅内中堂前,指着那些已经冲行至此的禁卫将士们大声道“请诸同袍见告,我家人所犯何罪,要受如此惊恐刁难” “奉神皇陛下敕令,捉拿罪徒丘嗣诚归案,敢阻事者,同刑以论” 李光顺在兵士们簇拥下上前,手扶腰际佩刀,望着神情惨淡的丘氏家人们喝道“丘嗣诚速速行出,无祸家人更甚” “我、我无罪我不阿兄、阿兄救我这些军卒,只是欺我父不在家宅、存心构陷” 丘嗣诚听到这话,神情更加惶恐,拉着兄长的衣袍颤声道“阿兄为我作证,我一直恭谨在家,哪有什么罪事需要入案” 丘嗣忠这会儿还存几分冷静,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李光顺,抬手拍拍兄弟肩膀,凝声道“镇定些,勿损我门仪国爵门户,岂容轻侮,你且先行,我即刻入请陈情,虚罪难实,这些人若真敢失礼为难,记住他们的样貌名字” 说话间,他又指了指一侧的家仆说道“丘三你随二郎同去,他人事历浅,不能从容应对。” 之所以这么干脆交出兄弟,丘嗣忠也是存意争取一下时间,变故来得太快,让他家完全没有反应的时间,甚至来不及派人去通知已经被安置在别处的家人速速逃离神都。 丘嗣诚这会儿完全没了主见,被家奴强拉上前,待到行近看清楚李光顺的面貌,脸色陡然一变,拔足往中堂退去,口中惶恐叫道“是广汉王我不能一去便没命” “罪徒窜逃拒捕,杀” 李光顺抬手一挥,身后军卒便向丘氏中堂冲进去,而他自己也抽出佩刀,大步踏了上去。 “住手你们都二郎你不要” 丘嗣忠还在挥舞着两臂想要维持住局面,当他正在奔走叫嚷之际,身后蓦地疾风骤起,蓄满了劲力的刀锋重重斩在他的后背上,他错愕转头便见到李光顺那满是仇恨、几近怒裂的双眼。 一刀斩翻丘氏长子,李光顺终究不是杀惯了人的屠夫,热血喷涌当面,下意识侧身避开,丘嗣忠已经带着深深嵌入骨肉的刀锋倒地哀号。 “阿耶、阿耶,你在天有灵,可见到儿郎今日” 李光顺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水,口中喃喃,已是热泪盈眶,不同于年幼、记忆模糊的两个少弟,他是亲眼见到当年丘神勣喝令悍卒将其父拘入密室,再见面时,已是一副冷冰冰的尸体 “拒捕阻事者,杀” 年轻人又大喝一声,抬手抓过一名军卒佩刀,跨步上前,用力踏在仍在哀号的丘嗣忠身上,刀锋发力下沉,斩下一个血淋淋的头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61 宰相荐才 r 李光顺率领禁军血洗丘神勣家宅的时候,李潼仍然逗留在鸾台。r r 他奶奶派他来传达敕命,然后又没有更多交代,他也不敢私自离开皇城,索性便直接留在了这里,观察一下门下省的办公环境。r r 出阁之后,李潼兄弟三人虽然也望朔朝参,但基本上都是参加完大朝会后便匆匆离开,也没有机会在这些中央机构官署溜达。r r 鸾台作为中央三省之一,官舍宏大堂皇,占地很广阔,眼下虽然已经入夜,但仍然有不少官员值夜留守,内外灯火通明,人员出出入入,显得很是繁忙。r r 值夜的鸾台侍郎韦方质在发出敕命之后,便告罪一声返回直堂处理案事,只是留下几名胥吏陪伴少王。李潼闲人一个,也不好寻人攀谈、打扰旁人的正常办公,廊舍之间游走一番后,便让人寻一间空舍入座小憩片刻。r r 他这里刚刚躺下没多久,便听到外面有人发问道“大王可在舍中”r r 不待吏员答话,李潼又起身将衣袍稍作整理,让人上前开门,便见到一个年在四五十岁、身穿绿袍的中年官员站在门前。r r 中年人面相清癯端正,很有一种儒雅气质,见到少王起身相迎,连忙举手作揖并微笑道“卑职左补阙乔知之,知大王驾临鸾台,特来走拜,殷情叨扰,还请大王勿罪。”r r 听到对方自我介绍,李潼略有诧异的端详两眼,然后才笑语道“乔补阙才名高著,小王闻名日久,憾不能并席请教,巧逢此中,言何叨扰,快快请进。”r r 这个乔知之,官位虽然不高,才名却实在不弱。其最为后世所知,还是一桩桃色事件,家中有美婢被武承嗣所夺,乔知之寄情诗篇,密送婢女,婢女感愤自杀,由此触怒武承嗣,被武承嗣指使酷吏将乔知之构陷杀害。r r 当然那都是后事,眼下李潼说久闻其名,倒也不是虚言。乔知之本有文词之名,除了与陈子昂相交莫逆之外,与沈佺期、李峤等人也都关系不错。李潼朋友本来就不多,偶尔也从李峤等人口中听到乔知之的名字。r r “大王扩新诸律,卑职常于闾里赏闻,奇致妙趣,大有洗耳娱新才情。日常有憾不能近睹风采,及至得闻大王正在左近,不能按捺情怀”r r 乔知之走进房间入席之后,神态略显激动,张嘴便滔滔不绝说起来“大王天仙子新曲,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动情极致,歌入肺腑,卑职爱之至深,常与时流雅客连日弄曲欣赏,只叹大王新辞拟出,曲子词才脱俚俗而就工整,章式风雅”r r 大概是积攒了太久的心声,终于有了倾诉的机会,乔知之入座之后便一连串的褒言赞语,竟让李潼都找不到机会插话。r r 对于其人热情,李潼也颇感消受不起。他虽然对文抄大业一直念念不忘,但也一直没有什么精力用心去做,尤其此夜更是满心的阴谋险计,也实在没有心情应付乔知之这个老文青。r r 不过李潼心里也明白,随着此夜解决掉丘神勣这个隐患危机之后,未来他们兄弟肯定是要更加深入的走入时局中,什么样的人都会有机会接触到,乔知之这样的人物或许不能直接的政治助力,但在人脉开拓方面则能够给李潼带来极大帮助。r r 所以李潼也就暂时不再去想有关丘神勣的事情,耐下心来与乔知之讨论起诗词创作技巧。r r 当然,讲到诗文真正的精熟,李潼远远不如乔知之这个老才子深刻,毕竟对方是能够与陈子昂这样的大能情趣相投的。但李潼的优势就在于思路开阔,有唐一代诗文发展脉络都能简记在怀,与乔知之讨论起来,非但不落下风,甚至还能反过头来引领谈话节奏。r r 正谈论之际,李潼抬头发现鸾台侍郎韦方质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正负手侧耳听室内两人谈论。r r 见少王视线望向自己,韦方质便举步行入房间中,嘴角含笑,望向少王的眼神也带着几分赞赏“大王趣才满怀,口吐兰芝,诸多妙语发人警思,老夫途过偶闻,竟然忘行,门前小窃雅趣,实在失礼。”r r 宰相入门,房间中两人不敢怠慢,各自起身相迎。乔知之工作时间划水,来跟少王讨论诗词,当着上司的面总有几分不好意思,陪坐片刻后便起身告辞,离开前又约定择日邀集李峤等文友登王邸拜访。r r 待到乔知之离开后,韦方质便又说道“早前欧阳通咆哮凤阁,使人无解大王等失于学养。年初幸闻万象曲式,已经让人自知所见偏颇。今日得亲近细览,更知大王美玉良才”r r “韦相公谬赞,小王忝受,虽不能及言中一二,但凭此自警,盼能追比言赞。”r r 李潼嘴上在敷衍,心中却有些好奇韦方质何以如此态度。望朔朝参场合虽然难免有见,但彼此之间还是少于言谈。r r 韦方质如此和颜悦色,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就算有那一份敕令的缘故,应该也不至于让一位宰相即刻折节下交。要知道这个韦方质未来倒霉,就是因为谱儿摆的太大,对权倾朝野的武家子都不假辞色。r r “大王才趣深养,憾不为世道熟视。老夫讨巧一步,来日有同宗故义后进一员将入神都,欲荐门下听教,不知大王可愿纳之”r r 韦方质又笑眯眯说道。r r 李潼闻言后,是真的有点受宠若惊了,他直接从席中立起,又对韦方质施了一礼,才又说道“小王草野闲人,承蒙韦相公雅重,荐用才流充我客席,多谢相公雅意。”r r 他之所以这么惊喜,也是有原因。暂且不论韦方质的宰相权位,其人出身京兆韦氏,言之关中第一著族都不为过。r r 虽然从高宗时期开始,就一直在尝试摆脱关中本位的限制,长孙无忌的死意味着关陇勋贵集团政治上一家独大的局面不复存在。到了武则天时期,手段要更加激烈,但是以京兆韦氏、弘农杨氏为代表的这些世家豪门,政治潜力仍然庞大。r r 武周中后期逐渐成型的李武韦杨政治集团,虽然只是学术上的一个概括,但在之后几十年也一直在实际影响着整个帝国的走向。r r 甚至一度强大到让武则天这个缔造者都心生危机感,不得不用二张兄弟加以钳制,更是直接出手逼杀李显的嫡长子、皇太孙李重润,但最终仍然没有逃脱神龙政变被逼宫的宿命。r r 眼下这个联姻集团虽然还没有一个影,但是京兆韦氏影响力仍然不容小觑。单单武周一朝,韦氏走出的宰相便有四五人之多。r r 这样的大世族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族人众多,家学渊源,能够源源不断的合格的政治人才。r r 比如眼前的韦方质,便是一个刑名法律方面的人才,对国朝以来律令格式研究非常精深,所编写的风俗廉察四十八条更是考察地方官员政务能力的主要条款。r r 李潼欣喜不在于韦方质个人对他的态度如何,毕竟韦方质就算没有之后不久的横祸,政治前景也已经不大,而且眼下的李潼也根本不够资格跟宰相达成什么政治同盟,就算对方看得起他,他还怕自己折在里面呢。r r 韦方质肯将同宗子弟引荐给李潼,这意味着几位少王的存在终于获得这样的豪门大族关注,认为他们兄弟已经有了可以烧冷灶的潜力r r 这对李潼而言,意义就太大了。他以前招揽那些府佐都是啥人呢这么说吧,就算他今次挑起事端,让朝野震荡,但除了自己亲自上场之外,也几乎不能获得什么像样的政治回报。r r 比如说这一次洛阳县廨官属几乎被扫荡一空,按照正常政治逻辑,李潼也想分一杯羹。r r 洛阳令那种赤县长官他不敢想,给自家门人争一个县尉位置也不错,可问题是,就算他争得到,门下那些府佐也根本没有人够资历胜任r r 如果李潼府中有京兆韦氏这样的族人供职,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这意味着李潼能够通过其人,在特定情况下借用到韦氏那庞大的政治影响,能够进行的骚操作空间可就大多了r r 李潼还没来得及细问韦方质将要推荐给他的是什么人,鸾台官署外又响起人马喧哗声,之后便有吏员奔走来告“广汉王入坊执贼,已经返回”r r 听到这话,李潼精神顿时一振,起身与韦方质一同行出。两人刚刚抵达直堂附近,便见李光顺一身甲衣浴血阔步行来,行至直堂前方,视线望着李潼,激动难耐,同时叉手对韦方质说道“卑职奉命擒贼,贼徒却怙恶不悛,不肯甘心入案,恃凶顽抗,无奈之下,卑职只能下令格杀,丘氏数子贼首俱在此中,任事出错,恭待韦相公裁决”r r 说话间,他抬手一招,自有军士上前将血淋淋的丘氏几子人头摆出。r r 李潼见到这一幕,不免对他长兄刮目相看。他本来还担心兄长素来谨慎,恐是不敢大下杀手,如今看来这担心是多余的,他们李家真的是少有善男信女啊r r 几个血腥人头摆在面前,韦方质一时间也有些傻眼,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请大王暂居署中,臣即刻入陈奏事,请诉神皇陛下。”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62 板荡识诚臣,入死不自知 r “启禀神皇陛下,广汉王入积德坊丘氏家邸,丘、丘大将军三子两侄,俱遭戮当场”r r 听到宫婢的回答,武则天眼帘微垂,片刻后才点点头,说道“知道了。”r r 待到宫婢离开,她才看一眼新任文昌右相、刚刚抵达殿中的武承嗣“你明白没有”r r 武承嗣闻言后愣了一愣,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片刻后才硬着头皮说道“除恶勿尽,不留余患。臣、臣只是感伤人情难固,丘某旧年也曾为肱骨之助”r r 武则天听到这话,眸子闪了一闪,神情隐有不悦“这不是你该说的话,肉食者伤情鱼肉,又该以何为食若见识只此,你也只是虚长,较之少王仍欠几分果决。”r r “臣、臣只恐故情余韵流长,未必止于此际。”r r 武承嗣跪下来,神情肃穆说道“少王暴虐,经此毕露无遗,本性残忍,不是能够长久饲养之无害幼犊”r r 他也是极壮胆量,才向神皇陛下说出这样的话语,实在是因为河东王异军突起,让他大感措手不及,同时心里也生出浓厚的危机感。r r 永昌元年这一场风波前后,就连神皇陛下都显出几分无能为力的软弱,他们武氏一众子弟在这个过程中得与神皇关系前所未有的拉近,面参密要,入掌机枢,也让武承嗣心中大感振奋。r r 可是无论他们兄弟做了什么,神皇陛下的反应都远不如少王这一次的献经这样激烈。仅仅只是篡改佛经而已,如果神皇陛下能够早做提示,武承嗣自认能够做的比少王更加出色。r r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则笑了起来,指着武承嗣叹息道“你啊,真是不能超脱俗情。今次应变,束手束脚,来年加任更重,不知何力担之”r r 武承嗣闻言后,脸色蓦地一变,心跳陡然加速数倍。他如今已经是贵为宰相,还要加任更重,那么只能是r r “臣思虑浅薄,幸在姑母陛下不弃,拔臣于俗流之中,面授非凡事务,唯衔恩勇赴,不敢辞劳,凡有所命,竭力任之”r r 武承嗣又连连叩首,一副慷慨神情。r r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往常眼见武承嗣如此表态,武则天就算不能仰仗其智谋,但也欣慰于这一份忠诚。r r 可是今天却感觉有些索然无味,她将要做的乃是有史以来、人所未及的伟业,需要倚重的也绝非几句漂亮话,而是真正能够应对难解问题的助力。r r 心中或许有些遗憾,但武则天也不得不承认,讲到政治敏感与时机的运用,武承嗣这个侄子真的是比不上她的小孙子。r r 天下之主,驾驭万象,无论什么样的秉性材质,都只能在她的掌控之下。r r 牛马驯良,用在耕恳。虎狼凶残,用在营猎。只要肯尽力供她驱使,如果不能将之运用在合适的位置上,那是她这个君主的责任。如果因为什么人材质过于出众而不能驾驭,也只是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度量容纳。r r 武承嗣在担心什么,武则天很清楚。但归根到底还是那一句话,想要从我这里谋求什么,你起码也要拿出相匹配的东西。r r 真正第一等的聪明人,能够做到尺度之内的游刃有余。但如果有什么人逾越于尺度之外,武则天也绝不会长久的予以纵容,比如丘神勣。r r “丘某入系已久,也该给他一个了结,你这便去罢。”r r 武则天又摆摆手对武承嗣说道,对于丘神勣这个人,她是有些遗憾。r r 但她用人用的还是才力器具,能够有多大的贡献,那就享受多尊崇的权位,丘某如果是个聪明人,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r r 最起码她对丘神勣是可以说一声不拖不欠,半生荣华足够享用,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君臣相得、久伴始终,想要维持这样的长情,也不该只系于她一人的包容。r r 旧情能够包庇的尺度有限,就连她的孙子都明白这个道理,丘神勣虚长一甲子有余,如果还想不通,那也只能死得满怀愤懑,与人无尤。r r 武承嗣还沉浸在神皇暗示的喜悦中,听到这话后又是愣了一愣,心中略有一些不情愿。说不清是对少王宠眷日深的提防,还是对丘神勣兔死狐悲的悲伤。r r 但他眼见神皇已经略微流露出几分不耐烦,还是没有胆量继续申辩,只能垂首应是,然后便缓缓退出了寝殿。r r 等到武承嗣离开,武则天才拿起鸾台韦方质奏书,抬笔缓书将广汉王李光顺削官一阶,但也只是夺其文散官转授武散官第五品的游击将军。r r 位于禁中西南角落、丽景门附近是掖庭宫。除了宫婢、宦者的居舍之外,另有一片空旷的宫室,因为年久失修、生人罕至而显得寒凉荒僻。r r 自从则天门前仗卫拱从神皇陛下、庆贺大军北伐突厥胜功之后,丘神勣便被幽禁在了这里。r r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丘神勣也从最开始的惶恐惊悸中渐渐摆脱出来,除了接受自己眼下处境之外,心境也有几分笃定踏实。r r 这一份踏实也不在于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身为神皇心腹多年,丘神勣自然深知神皇是怎样的杀伐果决,如果真觉得一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了用处,手起刀落绝无二话。r r 穷思多日,丘神勣也想清楚自己这一次真的是卷入到了很大的麻烦中,如果换了一个普通人卷入到这种事情当中来,那是笃定的必死无疑。r r 可是丘神勣当然不普通,他是神皇陛下铁杆心腹,有没有罪并不在于犯了什么过错,而在于神皇肯不肯包庇他。r r 现在神皇只是将他软禁起来,既没有入案审讯,也没有宣布处罚。可见神皇自己心中也没有一个决断,仍然心存犹豫。r r 尽管与外界消息几乎隔绝,但丘神勣身为南衙大将,对于局势演变也并非完全没有自己的判断。神皇意欲铲除弓氏,这一点丘神勣的确是失于先觉,但也很清楚在杀戮清算的同时,想要维持都邑平稳,少不了金吾卫控制局面。r r 丘神勣担任金吾卫大将军多年,南衙禁军多有其故旧相识。虽然神皇想要以其亲徒接掌金吾卫兵权,但丘神勣都不是看不起武家子,事实就是武家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基本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在短时间内完全接掌金吾卫而彻底的取代他。r r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丘神勣也就不再惶恐于眼前困境,只是将这一次软禁当作难得的放假。r r 抛开那些前程的忧虑,他被软禁的这一片宫室区域除了稍显破败之外,环境幽静,宜于起居,饮食供应无缺,偶尔甚至还能听到内教坊丝竹乐声。r r 当武承嗣领命来到丘神勣幽居所在时,丘神勣正在凉亭中对着天际残月自饮自酌,见到武承嗣行来,他便举起酒杯对武承嗣遥遥示意,淡然说道“入囚以来,难见故谊。武纳言今日雅兴,居然舍面来见落魄之人。”r r “武相公早已经转任文昌右相”r r 负责导引的宫人小声提醒,丘神勣闻言后则微微错愕,片刻后便又微笑起来“无论何职,总是政事堂尊大。右相入此,若只是闲情偶念,丘某自有薄酒相酬。但若有杂情相教,栅下囚徒恐是不能良策以应。”r r 被软禁多日,丘神勣心中难免怨气滋生。他与武承嗣也没有什么深厚情谊,按照丘神勣料想,其人肯来相见,无非是金吾卫军众失于统率,累得都邑局势混乱,无奈之下,再来向他求借几分久执卫府的余威。r r 武承嗣神情冷峻走入亭中,望着浑然不觉大祸将临的丘神勣,一时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r r 沉默片刻后垂眼看到亭中食案摆设饮食简陋,他脸色陡然一沉,环顾左右怒声道“丘大将军尊贵体格,尔等宫奴怎可如此怠慢”r r 丘神勣倒是豁达,闻言后只是摆摆手说道“捧高踩低,人世俗情。丘某半生虚度,所见也是繁多。但有一二微力,尚可为君上取用,余生仍有潦草过活。些许人事刁难,不必常念怀中。右相所为何来,不妨明言。”r r 讲到这里,他又稍作咋舌,继而便叹息道“相公转任此职,西征战事怕是不善吧神皇陛下于此寄望深厚,为人臣者自然也苦盼功成。但世事未必长遂人愿,丘某身缠荆棘,苦于不能自明。但唯一点忠诚可表,绝不会因情势转移而有丝毫晦暗板荡识诚臣,虽冤不诉,唯待召用”r r 眼见丘神勣侃侃而谈,如怨妇一般絮絮叨叨,武承嗣更是无语,片刻后才嘿然叹息道“大将军倒是情感豁达,既然如此,我也不妨实言道你,神皇陛下着我请送一程。半生权势得享,不可称为潦草,请大将军安然上路,不要”r r “什么”r r 丘神勣听到这话,两眼顿时凸睁,手中酒杯跌落在地,上前用力扣住武承嗣双肩,怒声喝道“贼子虚言诈我我为神皇陛下阿武怎能如此待我”r r “来人,来人”r r 武承嗣猝不及防,拧身挣脱开丘神勣的把控,挥手召来禁卫“给我杀狗贼死不自知,更怨何人刁难”r r 禁卫军士冲入亭中,抬手便将丘神勣砍翻在地。可怜一个南衙大将,死得波澜不惊。r r 武承嗣愤懑难平,夺过禁卫长刀,又在早已经倒在血泊中的丘神勣尸体上砍了数刀,然后才怒声道“速传刑徒入此领尸”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63 加官加封 黎明时分,群臣大集端门之外,等待上朝。 李潼在鸾台官舍逗留一夜,现在则与鸾台一众官员们并行入班。 很快便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不免窃窃私语,他们日常或是顾虑种种,不与少王交际过多,但少王身份毕竟摆在这里,多多少少会存一份关注。今日只是常朝,非望非朔,少王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且与鸾台官员们同行入班 李潼其实也有些无奈,幕后黑手做久了,都不太习惯被人如此关注。不过今天以后,他想不引人注意也难,看到官员们躲躲闪闪打量他的视线,心情也是有些复杂。 他不知在场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心向李唐,自己步入时局中的方式肯定会让一部分人觉得难以接受。但想要谋生在这样一个世道中,想不沾脏身又哪有那么简单。 活着才有未来,砧板上的鱼肉再怎么清白,也只是人盘中餐食。他既不甘心那种任人宰割的处境,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做出这样一个选择,不可避免就会受到人的抨议,这种觉悟,李潼还是有的。 当他行入前列爵散横班时,这些朝堂大佬们已经多多少少对昨夜发生的事情有所耳闻,对他也不再如此前那样视若无物,或微笑颔首,或冷眼观之,不一而足。 不过,李潼所吸引的关注也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很快另一名大臣的到来又让在场官员们大感吃惊,那就是担任新平道行军长史的杨执柔。 较之出兵前相比,杨执柔相貌显得清瘦憔悴一些,满脸风尘仆仆,眉眼之间都暗结一股疲倦。但其人精神状态如何,显然不在大家关心的范畴内,众人之所以纷纷色变,就在于杨执柔这个行军长史都已经抵达神都且公开露面参加朝会,那北攻突厥的大军归朝日期还远吗 见到杨执柔的到来,李潼心里也是微微吃了一惊,继而便意识到假使如果他昨日没有被召见的话,他奶奶只怕要忍不住以力破局,大开杀戒了。 杨执柔返回,意味着薛怀义大军已在近畔,武则天向来最拿手的又是虚张声势。 那些长途远征的士卒本身并不能直接加入到平复神都局势,而武则天就有可能选择通过血淋淋的杀戮来彰显自己的有恃无恐,赌的就是那些挑动神都局面的人不敢真正站到前台来,发起什么武装暴动。 至于现在,有了佛说宝雨经这样一个绝佳的宣传手段,接下来的局势演变就有可能以相对平稳的方式继续下去。毕竟,每一次的杀戮,武则天自身也要承担不小的政治风险。 当然,杨执柔的提前返回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意义。如果没有须臾可待的远征大军可以倚重,武则天只怕也不会这么轻易放弃掉丘神勣。 又或者说,武则天眼下正急需一种说法来稳定住即将归都的大军军心,让这些远征军众们不要受到神都目下局势的影响。 李潼所的是一个增量的变化,而重新启用丘神勣则有太多隐患,所以当李潼那么直白表示要除掉丘神勣的心迹时,他奶奶才会决断得那么干脆。 想到这里,李潼又是忍不住叹息,人的思路有时候还是不能这么清晰分明。他昨晚因为他奶奶的举动都有些感动了,觉得可能真的是有点隔辈亲的感情因素,结果转头来看到杨执柔,才明白又是精明的算计。 卤簿乐声响起,群臣班次登殿。相对于望朔朝参,日常朝会规模没有那么大,参加朝会的不过只有在京各署五品以上职事官与台省供奉官。所谓的供奉官就是郎官、舍人并诸言官,更广泛的供奉官还包括殿中、麟台并学馆待诏官员。 今日朝会安排在了更加靠近禁中的仁寿殿,百官抵达此处时,天色已经大亮。 礼官唱名的时候,又发生一桩小插曲,礼官直接当殿宣布,河东王李守义更名为李宝雨,这不免又让李潼获得在场一众官员们的瞩目。 李潼出班受敕谢恩,看到群臣目光探照灯一般在他身上不断扫射,特别武三思望向他的时候更是一脸嫉恨,更让他心里生出丝丝甜蜜,这种傍上领导的感觉,如果不施加道德评判,那是真的好。 手持敕书归班之后,李潼不乏挑衅的看了武三思一眼瞧把你能的,怎么不让你姑给你改个名字三思、三思啥玩意,你咋不叫武承祖、武承宗呢 然而当他看到武三思身上官袍又换上了三品尚书时,心情顿时又变得没有那么高兴了。他想要弯道超车,迈过武家人而成为他奶奶真正贴心小棉袄,仍是任重道远啊。 不过他也并不着急,这才哪到哪。改了这个名字后,最近几年只要他不作大死,基本上也没人能动得了他。这难得的几年也是他耐下心来打基础、搞事业的绝佳时期,往后武三思这吊死鬼再随便拿眼瞪他,直接把这老小子眼珠子抠出来 仁寿殿规模不如明堂诸殿那么庞大,李潼随班登殿之后,距离上方御床也没有太远,抬头就能看到端坐在御床上的武则天。 这一打量不免又是感慨,权力果然是能够让人青春焕发的好东西,今天的武则天较之昨天见面时,风貌已经大为不同,鬓发齐梳拢于冕下,两眼精光投射,又恢复了咄咄逼人的气概。 似乎是察觉到李潼的打量,武则天在堂上也微微侧首垂眼望下,并对这个孙子点了点头。 这一点小互动自然又落入满殿这些人精眼中,望向少王时脸色又大有不同,看来这位少王今日登殿似乎还蕴藏着不小的玄机啊 常朝仪轨简单一些,群臣班列立定之后,昨日值守政事堂的宰相武承嗣先一步出列,面无表情的诵读起一些章奏。 武承嗣心情自然不能高兴起来,原本今天流程首先应该是他作为文昌右相、主持尚书省六部政务以来的第一桩大的提案,那就是将要在十月举行的制举诸科拟定名单。 可是这一桩提案却被神皇陛下临时抽起来,转而加塞了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谋反入案、于昨夜在诏狱畏罪自杀。 武承嗣虽然兴致乏乏,可是满堂廷臣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议论声已是轰然大作。包括几名已经提前知晓此事的宰相们,这会儿也仍存几分惊疑不定。 丘神勣这个人人缘本就不太好,其人生死之所以引起这么大的惊惑,自然还是作为神皇心腹这一层身份。虽然近来这段时间,有关丘神勣流言不乏,特别其人被幽禁之后,喊杀声不少,但却迟迟没有什么确凿的消息流出。 可是没想到当听到真正准确的消息时,丘神勣这个神皇在南衙禁军中最大意志体现的人已经成为了一具死尸 武则天抬手虚压,殿中议论声稍微停顿下来,然后她便说道“朕临朝以来,礼贤下士未尝敢懈怠,卿等凡才器有献,犹恐禄位不足,所谓礼士如渴,只盼君臣能相得益彰,勿负我社稷苍生。丘某自出国爵门户,或门风不美遭于雅士哂论,朕重其忠勇、略其简陋,京宅安危仰其一身,礼遇之厚甚于甲班。贼不思国恩,轻试我法。朕治此世,情义、章法而已,名爵、法刀,人所自取,卿等宜自察” 听到这番乏甚感情的宣言,殿中诸众一时间都噤声无言。又过片刻,武承嗣才又继续宣读起下面的事项,新进归都的杨执柔代表新平道军众向神皇进献舆图、旗鼓并诸勒功凭计。 李潼立在班中,听到他奶奶那番不乏中二气息的宣言,心中也是感慨诸多,未尝没有我也好想说一说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以至于就连丘神勣这个心腹大患的身死都感怀不多。毕竟人还是要往前看,过去了那就过去了,也不值得念念不忘。 朝会参与人众诸多,又有时间的限制,许多事情都不可言之具体,大概类似后世大机构简报之类,让这些官员们能够及时了解大略的方针路线问题。 真要每件事摆在朝堂上议论,那这些官员们也不用再做别的了,从白到黑站在这里开会就是了。 朝会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这还是因为近来实在多事之秋,内外都不平静。 真正参与到这种事务性质的朝会中来,听着一件件大事被略言简述,李潼心里难免生出几分“以万物为刍狗”的冷漠感,不是人变得有多傲慢,而是因为大事实在太多,许多事情罗列在这当中,也真的就是不过如此。 比如丘神勣的死,一个南衙大将死于非命,这无论怎么说都该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可也仅仅只是引起群臣短暂惊奇,接下来精力又被其他的事件所分流。 眼下最重要的事件,一是薛怀义大军凯旋,二是西征战败的处理,三是太州地震的赈济问题。第一件事没有什么好说的,这种水功就连武则天自己都不好意思再作吹嘘。 第二件事又有一个让人意外的安排,那就是秋官侍郎周兴罢为监察御史,即刻前往河西押解庶人韦待价归洛。 听到这一桩消息,群臣激动之态较之听到丘神勣之死还要更加过甚。周兴这个家伙治冤无数,被其陷害的人数不胜数,让人憎恶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丘神勣。毕竟丘神勣南衙大将,即便作恶,也不会面向这些普通的廷臣们。 现在周兴这个满手血腥的恶人居然被外派出去,这也让许多人心内蠢蠢欲动,深切盼望周兴能够一去不返。 眼见群臣如此,李潼也是一乐。他并不清楚周兴这一次外放跟他此前操作有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如果真的有的话,他倒可以聊作安慰,自己这番折腾除了败坏祖业、讨好奶奶之余,或许还能间接救下许多条的人命。 关于太州地震,政事堂奏章陈述说是太州山涌之后,发现许多经幢碑石,刻录疑是梵义经文,有司奏请朝廷派遣大德法师并学馆经师速往验证。 然后奏章的末尾又提到河东王李宝雨于龙门得获经幢一部,验是古典瑞经,疑与太州事物系出同源。河东王献瑞有功,加封实邑三百户,并进散三阶为中散大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64 官拜尚辇奉御 早朝散会之后,神皇自归禁中西上阁,但李潼觉得他奶奶多半是又回去跟魏国寺和尚们讨论怎么继续充实佛经的问题。 武则天居然把李潼献经直接与太州地震联系起来,这让李潼大感他这个奶奶思路可真是开阔的很,如果他不是仗着一点先知的优势,还真是有些跟不上这思路念头。 佛说宝雨经虽然经文直称女身为帝,但造势宣传总是需要一段时间,对于当下都邑内外人心动荡的局面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直接影响。 可这件事如果与太州地震直接联系起来的话,那么效果就大多了原来所谓的地震并不是天谴示警,而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世道俗流对女主称帝的偏见与抵触,特意降下警示,将经文以这样的方式宣告世人 同样的一个契机,有人连抓都抓不住,有人却能将之利用到极致,武则天就是这样的人。 虽然一开始被李潼黑手操作搞得原本计划提前泄露而显得有些焦头烂额,之后兵败与天灾接连的打击,更是让她倍显无能为力。可是一旦回到她所擅长的领域中来,那操作真是骚得飞起。 见到他奶奶的操作后,李潼虽然节操不高,但也有一种吃了人血馒头的羞耻感。唯一一点可以安慰自己,就是太州赈灾这件事被摆在了真正重要的位置上来。 既然这不再是什么天灾示警,反而可以运作成自己天命所归的一个佐证,武则天自然也就没有要回避的道理。 此前是因为上下冲突、人情纠结于此,才使正常的赈灾工作都展不开,可是现在形势又不一样,武则天对此变得异常积极起来,先于畿外乡野索扩闲田用于安置游荡到河洛之间的流民,又任命一人为太州刺史,即刻押运一批钱粮物资前往太州,配合赈济大使狄仁杰共同行事。 李潼从不敢把自己摆在什么道德高地,但如果能够在谋求自身处境改善的同时,也能给世道带来一些向好的转变,又何乐而不为。 早朝结束之后,他被中使留在禁中小食便餐,然后又匆匆赶赴鸾台,去领取他正式的加封敕书。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都还没有领取到一次食邑收入,但又加了三百户,直接顶上他长兄李光顺的全部食邑,这当然是好的。 一直处心积虑要构陷他们一家的丘神勣死了,酷吏周兴又被外派出去,武家诸子还在忙着给他们姑姑筹备履极革命事宜,李潼又凭此献瑞之功而圣眷在享,短期内也没有什么人会再来刁难他,正适合安享一下他的小日子。 白天的鸾台较之晚间又忙碌数倍,人员出出入入,忙得几乎足不沾地。 但当李潼到来的时候,还是有鸾台官长亲自出迎,原肃政大夫邢文伟接替武承嗣担任鸾台纳言,亲自站在直堂阶前等待少王行至,那客气的样子很让李潼感到欣慰,混到如今,他总算不再是能够随便打发的小角色了。 “大王英俊秀逸,绝非长久寂寂之人。万象曲式庄美于前,宝雨瑞经眷隆于后,名王敦雅,正是少彦楷模” 邢文伟直行几步到了李潼面前,开口一番夸赞,抬臂引请少王登堂。 鸾台颁行诏敕所在,多有官员流连官署内外,未必人人认识少王,但见鸾台宰相都如此礼敬有加,也都大感诧异,纷纷向左右询问打听,待知少王身份之后,人群中便有一些年轻官员摆臂呼道“逍遥王” 李潼先是客气谢过邢文伟礼迎,待听到周遭呼声后便也笑起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点头示意并说道“风流自在闾里韵长,鸾台庄重所在,不可浪言逍遥。” 说话间,他与邢文伟并行走入堂中,之后便拜受敕书。让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除了朝堂上宣告加封与加散之外,这份敕书中也终于给他授予了一个官职,官职倒是不大,正五品、殿中省下属的尚辇局奉御。 当然这个所谓的不大,那是相对而言。他以郡王身份得以望朔朝参,位列前班,左右张望所见都是三品大员,眼界也是就高不就低,觉得三品以下都是稀松平常。 但事实上真要以官职而论,他到现在都还是一个屁都不是的白身,所以常以“事外之人”自称,如果此日之前谁跟他交朋友,还可以说是布衣之交。 解褐既授五品,这绝对是了不起的恩宠。正常情况下,像他这样的郡王初登官场,一般授个六品清闲或者五品东宫官算是正常状态。 殿中省下属六局,尚辇局专职舆辇、伞扇等诸器物。李潼自己还想着在神都搞点公交车船的副业,到现在也没正经去做,不想转头就做了皇家马车站站长。 当然这个官职也仅仅只是寄禄而已,大概是正好有缺且品阶足够,便被他奶奶随手丢来哄孙子玩。 接受了官职敕书之后,他又在鸾台官长礼送下行出官署。见到鸾台官员们迎来送往的姻亲,更加有感于自身的处境际遇真是大不相同。类似他这样的闲职任命,鸾台一名起居郎来颁宣足够,又何须长官纳言亲自出面。 不过本来应该是极为融洽的气氛,随着一个人的到来很快便荡然无存。 一个绯袍中年人自道左行来,当见到鸾台官署门前的少王与几名鸾台属官之后,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太好看,当他行至李潼身侧时,更是停下来上上下下打量李潼几眼,然后才说道“大王荒居多年,一鸣而惊人。爵禄厚享,人世称羡。但少年得意之外,还是要谨慎克己。一点厌语,循情相告,听或不听,大王自察。” 被人冷不丁敲打几句,李潼也有些挂不住脸。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旁边已经有鸾台官员上前不乏尴尬的介绍道“这位是新将履职的太州刘刺史,也是一位帝宗近戚的仁厚长者。” 得知对方身份,李潼便有了然,怪不得敢对自己这么不客气,原来是既有底气,又有怨气。 新任太州刺史名刘延景,这个名气或许不大,但身份却并不寻常,乃是他四叔皇帝李旦的老丈人,皇后刘氏的父亲。 既然有着这样一个身份,刘延景肯定就是一个铁瓷的保唐派,保的自然是他女婿李旦,不保也不行。 李潼这一次进献瑞经而获得诸种尊崇,虽然刚刚在朝堂上被提了一提,但台省中枢最不缺耳目灵敏之人,那一部听都没有听过的宝雨经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在一些特定的人群间自然也不再是什么秘密。 少王献经拍他奶奶马屁,宣扬女主当国,这件事别人看法如何且不论,但落在国丈刘延景眼中,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啊再听刘延景的语气,肯定也是在心里将少王看作李家的败类。 李潼心里原本还有一些气恼,可是得知刘延景身份后,心中便有释然,退后一步然后对刘延景说道“小王虽失怙孤幼,久居禁中,但也久承亲长昵教,不敢一时就于恭情而自贬为荒。府君良言相警,会意体情,唯交浅不敢言深,或寡智不敏,敬谢而已。” 说完后,他也不待刘延景回应,又转头对鸾台官员们稍作示意,然后便告辞离去。 之所以不再与刘延景继续辩论,李潼也不是怕了他,反而有些担心闹起来会连累到刘延景。 这个国丈本身或许没有什么可夸,但也的确可以说是出身道德门第,其兄长刘审礼于天皇旧年跟随李敬玄出征吐蕃,战败流落虏境,至死难归,刘审礼之子刘易从徒步徒步远行万里、求回其父遗骸扶棺归乡,是一个大孝子。 生在这样的门庭,刘延景肯定是也有着极高的道德操守,如果李潼只觉得对方因为是李旦的老丈人才对他出言不逊,这就把人想得狭隘了。 李潼当然也明白,他这一次献瑞对他叔叔李旦和一些忠诚道德感强烈的李唐忠臣们而言,的确是不地道,是一种情感上的伤害。可就算是没有李潼的搅局,这群战五渣也的确是有些一言难尽。 他四叔李旦好歹还有个皇位与人望的庇护,可是李潼有个啥他要不是靠着那些市井尚义豪杰豁出命去帮他搞小动作,到现在可能都还被丘神勣的金吾卫街徒们堵着在坊中出不来呢。 我尊重你们的道德操守,但如果让我用小命去满足你们的道德尺度,对不起,我做不到。说句不好听的,我真要被弄死了,你们这些人未必有心到我坟前流几滴泪。 去年一身殓装的苏醒,一步步行到如今,我真的不欠你们什么说破天去,武则天那个老娘们儿也不是我惯出来的,现在要是能弄得了她,老子早动手了 抛开这些杂绪,李潼倒是有感于他的奶奶是真的很有恶趣味,在太州安排那样一场戏,又专门把他四叔的老丈人派过去,也真的是存心恶心人。更作险恶之想,也是在着手剪除他四叔这些外戚羽翼了。 当李潼行到则天门附近,将要离开皇城归家时,突然又有中使疾步行来,在后方大声喊道“大王请留步、请留步,神皇陛下又有恩授降下,请大王再归鸾台领取敕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65 一日三敕,高授麟台 鸾台中散大夫、尚辇奉御、河东郡王宝雨,椒殿习规,皇苑贮秀,承日月之辉,泽雨露之润,宗枝琼实,神庭玉笋。登朝受服,宸居日馨。芳声韶容,冠诸藩邸;雅操茂风,隆列名门。虽门室之隽,实廊庙之珍。可太中大夫、检校司膳少卿,勋封如故,主者施行。 当李潼返回鸾台时,仍是鸾台纳言邢文伟亲自向他宣读敕文,当听完敕文内容后,他一时间甚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说的是我 我连尚辇局大门开在哪都还不知道,就又升官了 “恭喜大王,恭喜大王神皇恩重,佳孙良称,实在是人道美谈。” 邢文伟一张老脸笑得都略显僵硬,降阶行下亲自将敕书摆在少王手中,态度较之此前要更亲近和睦许多。 李潼有些迟疑的接过敕书,在鸾台官员的提醒下才想起来该要谢恩了,这才忙不迭再作拜礼,然后起身跳起了那让人感到异常羞涩的锅庄舞蹈舞谢恩。 少王一日二受敕封,李潼来回一趟还不到一个时辰,但消息却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台省。人总是爱八卦,许多人得讯之后便忙不迭赶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们围观,这不免让李潼感觉加倍的羞涩。 但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失礼,只能更加起劲的蹈舞,这一跳就跳了大半刻钟。停下来的时候,李潼已经是大汗淋漓,旁侧则有鸾台吏员体贴的送上冷饮、汗巾。 这时候,鸾台官署外聚集的人更多了,这不免让李潼腹诽连连,国家养你们这群人正事不干,就是为了在这里围观美男子跳舞 不过也怪不得这些人好奇,饶是眼界高如李潼、觉得三品以下都不叫官儿,这会儿对他奶奶雷厉风行的大手笔都感觉有些吃不消。 正五品的尚辇奉御,对他而言都已经是一个难得的殊荣。可是仍然没想到,他这里连皇城都还没走出去,就已经又加了一级,直接成了正四品小九卿的光禄寺少卿,这升官速度,实在是太刺激了 李潼并不清楚这一次升官究竟是他奶奶计划之中,还是在听到国丈刘延景为难自家孙子后临时起意。但见到身旁一脸和煦笑容的邢文伟,真想问上一句,你到底有啥好笑的 堂堂四品官的任命啊,被你们搞得这么不庄重,玩笑一样,要不是我舞艺出众兼颜值动人才满足了大众看热闹的兴致,场面该有多尴尬、你自己体会 当然这一点腹诽也只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这个升官速度虽然很夸张,一日之间白身解褐、跃居四品,但跟武家那几个老舔狗相比,也算不上什么。 他这个司膳少卿也只是从车库挪到了厨房,除了品秩好看之外,职权同样还是很寒酸。武家那一群舔狗早已经是宰相、尚书、南北衙禁军大将,军政两把大抓,远不是现在的他能比的。 周遭围观者太多,也让李潼大感吃不消。他也不想再遇上刘延景当面讥讽那种尴尬事情,领取敕书之后便径直离开了鸾台,担心继续留下来,还会有什么妖事发生。 行出皇城这一路,李潼身后不少尾随者,他也是第一次感觉到皇城内人是真的多,几乎一步三顿,到处都是迎上来跟他打招呼的官员。 不过幸在没有再出现刘延景那样的人,李潼倒不是庆幸自己免于尴尬,而是有些担心会连累到别人。无论他这一次加官跟刘延景当面怼他有没有直接关系,他奶奶的态度已经是表现得一场明显。 打狗还要看主人,老子现在已经是我奶奶的亲亲小奶狗,谁要惹了我,当心你的小命 当然心里生出这些念头的时候,李潼心里是半点自豪都没有,只有一种被架在炉子上的窘迫。 现在这种形势,他就是他奶奶丢出来惹仇恨的小玩意儿,别人惹了他而获刑,人们也只会敬畏神皇威重,但遭殃之后一定要将仇恨投注在李潼身上如果不是你这个李家小败类丢人现眼,我们就不会气得骂你,就不会得罪神皇,归根到底,李家江山丢了,全怨你、全怨你 不过抛开这些太敏感的危机感,李潼也不得不承认,坐着火箭往上冲真他妈的爽唯一一点遗憾,就是想摆谱没摆出来,这些廷臣们或冷眼、或恭维,都是不太适合的耍威风的对象。 他倒是想往武家子们面前溜达溜达,比如武三思那个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吊死鬼你再瞪眼啊你眼珠子瞪出来,老子也是四品官了,明天就顶了你夏官尚书的位子 可惜的是,往常出入皇宫,走哪都能见到的武家子今天倒是异常的低调,李潼一路行出端门,扰民诸多,居然就没有看到一个武家子出现,不知道是不是背地里在憋什么大招。 不过就算是武家人憋大招,李潼最近这段时间也不会太担心。现在的他基本上已经跟他奶奶利益一致,某些方面能够发挥出的作用更是无可取代,武家人真要罔顾大局、向他呲牙,老子奶牙不换、都能咬残你们家几条老狗 就算你们避着我,我也有办法收拾你们,老子现在管伙房的,你们以后在禁中别想再吃一顿可口饭菜天天来我家蹭吃蹭喝,不要脸 心里发了一通狠,李潼终于行出了端门,跨过天津桥后,一路拱从的禁卫将士告辞离开皇城,而王府诸众包括二兄李守礼早已经等候在这里。 “恭喜大王,恭喜大王” 王府诸官佐仗身们可以说是齐齐出动,眼见李潼行下天津桥,登时便一股脑涌上来,连连拱手道贺,笑逐颜开,丝毫不顾及周遭行人的观望视线。 “若非诸位良佐襄辅,小王敢有一二事迹能夸天街庄重,不宜叙情,归府之后设席欢庆,共谢皇恩” 被府佐们团团包围,李潼心情也变得轻松许多,笑着环揖回应众人的礼贺。 众人闻言后又是齐齐道好,簇拥着李潼登上王府车驾,之后便闹哄哄的一路沿天街向南。 车行一段距离,便抵达了积德坊的东坊门,李潼心中一动,抬手示意队伍停止下来,他则打起车帘,由车窗向外望去。 此刻积德坊坊门大开,因是神都畿内贵坊,并没有太多闲杂人等出入,一眼便可以望到坊街上的情形。 此时的坊街中,甲士林立,一座直冲坊街的宅邸门前人员尤多。男男女女许多人衣衫狼狈的被从宅邸中驱赶出来,蓬头垢面、神情惨淡之外,有的人身上衣衫还涂抹着明显的血污,胥吏们呼喝驱赶声甚至在坊外天街上都清晰可闻。 “怎么样要不要入坊去看一看我刚才等你良久不出,已经入坊去看了好一会儿,这是司农寺在抓捕丘氏罪众入刑狱,来年我家官奴或许就有丘家子女入事。哈哈,恶贼终有今日啊” 同在车上的李守礼抬臂揽住李潼肩膀,言语之中满是快意,继而又有几分不满道“巽奴你与阿兄去做这种大事,却独把我留在家中,实在可恼难道我不是阿耶儿子这一次快意得报大仇就算了,以后你们再有大事遗我,可不要怪我翻脸” “我也不知事情会进展的这么快速、顺利。往后只盼望家门和美,亲徒安养,又有什么大事要谋划。” 李潼叹息一声,摆摆手说道“看就不必看了,刑人无非一种凄惨。这些丘氏徒众分享丘神勣啖割血肉多年,倒也称不上无辜。但首恶即除,也就无谓再遗人情恩怨,走罢。” 说话间,他抬手敲了敲车板,示意继续前行。 一众人穿行小半座神都城,当返回履信坊的时候,又见坊正田大生组织一批坊丁坊民于坊门外列队欢迎。还有合宫县丞萧至忠也站在人群最前方,眼见到少王步下车驾,便趋行上前,拱手过顶并大声道“恭喜大王圣眷垂降,高登朝班” “多谢,多谢多谢府君,多谢诸位乡义。府中简备薄食,请诸位欢贺” 李潼抬臂环揖,示意刘幽求等府佐上前代为招呼这些前来祝贺的人众,自己则告罪一声,先归邸中去拜望嫡母房氏,并入家庙祭告亡父李贤。 一番忙碌之后,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李潼仍然没有精力移步王府宴贺,因为按照惯例,他除授新职需要先呈谢表让位,往来几次之后才会正式履职。 早在李潼归府之前,已经有府佐代拟谢表,但是他们所拟乃是代谢尚辇奉御的,然后便匆匆出门迎接少王。却没想等赶到天津桥的时候,少王官职又变成了司膳少卿,原本的谢表自然不能再用,只能原封带回,这也真是幸福的烦恼。 眼下府佐们都还忙于接待来贺的宾客,分身乏术,李潼索性自己提笔写了一份谢表,然后趁着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让府员赶紧送往皇城有司。 可是李潼仍然没有想到,当府员返回的时候,同行还有中使。中使入门之后便大礼而拜,并语调热切道“恭喜大王,恭喜大王神皇陛下又有恩授,大王新除麟台员外少卿,卑职先行走告,敕书暂存鸾台,请大王明日随朝班入署领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66 门庭若市,名门为仆 一日之内,官职三迁。因为事关自身,李潼对武则天的用人策略感触更加深刻。 尽管他自己也很明白他奶奶用心如何,无非将自己竖作一个标榜,用以向世人宣告一些东西。经过这么来回的折腾,哪怕再怎么迟钝、对时局世道并不敏感的人,想必也已经对他的事迹耳熟能详。 就算李潼对这些官职本身并不上心,且本身一直有着很强烈的自己当家做主的想法,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官途勇进所带来的际遇变化的确是让人很沉醉。 他不过仅仅只是一个闲散的宗王而已,一日之内变得炙手可热,由原本的门可罗雀变得门庭若市。如果自己内心稍微失于把持,必然要对他奶奶强权舞弄的手段俯首帖耳,心悦诚服。 司膳少卿与麟台少监虽然同为从四品上的官阶,但彼此之间意义却并不相同,一个是管厨房的,一个是管书房的。所谓校理文籍,缉宣大典,惟国所重,非才勿居,既清贵又显要,一旦任此,必然广受士林瞩目。 像是初唐大手子陈子昂,虽然在682年中了进士,但之后仍然是白身守选,像是李潼府中的小倒霉蛋刘幽求一样,落魄难免。当然陈子昂本身便是四川大土豪,家境优渥,倒是不必像刘幽求那样寒酸的用两坛咸菜给上司送礼,但政治上没啥前景可言。 一直等到高宗去世,陈子昂一篇谏灵驾入京书,上书劝阻高宗灵驾回返西京,以洛阳作为新的帝宅,由此才获得武则天的关注与欣赏,授为麟台正字。 校书、正字等官职,已经是官员解褐首选清任,由此可以想见李潼区区十六岁的年纪便被除授麟台员外少监的惊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中使前来通知这个消息之后,整个王府欢庆氛围顿时再攀上一个新的热度,刘幽求等府佐们更是兴奋得无以复加。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这些府佐本身也的确是因为落魄而不得不委身王府任事,此前真是做梦也想象不到少王竟会有今日的风光。 别的不说,少王成为麟台官长之后,所掌握的话语权自然也是激增,他们能够侧身于王府供事,于自身资历便是浓厚一笔,日后无论是为官做事又或与人交际,都能大收裨益。 与此同时,前来王府祝贺的人数也是激增,尽管宵禁早已经开始,但登门来访者仍是络绎不绝。 寻常坊民婚丧嫁娶都可以申请临时开启坊门,如今少王高授四品清要,坊门大开供宾客出入都是应有之义。毕竟新郎官儿只要是个男人,都有机会去做,但能够拜授高官者却非人人都有的幸运。 此前少王以司膳少卿归府,前来迎接的还仅仅只是合宫县丞萧至忠,中使入邸未久,合宫县令李敬一便亲自登门来祝贺。 李敬一出身赵郡李氏,又是官宦名门,对于这样重量级的宾客,李潼也是不敢怠慢,亲自出门相迎,见面之后,自然又是一番客气寒暄。 “卑职沉迷案牍廨事,一直未能拨冗来拜,实在是失礼。” 对于李敬一的告罪,李潼自然也不会深作追究,闻言后只是笑语道“小王久居皇苑,入坊后便能幸在府君治下。若非府君忠勤王事,善治民生,府邸几能得于清逸仁力已经在享,受惠日久,怎可再以私情劳扰。” 听到少王的回答,李敬一脸色微微变化,少王一日之内骤显至斯,常情以论,他本以为对方多多少少应该会有一些恃宠生骄的傲慢,倒没想到少王如此的谦和知礼,更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淡定。 李敬一出身名门显宦的家庭,对于一些幸进之类,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瞧不上眼,特别少王的情况要更加复杂一些。今天之所以登门,除了顾及礼数周全之外,也是因为心里对少王存有几分好奇。 原本他是打算如果少王真的骄横傲慢,他露个面、不留人情礼数的把柄也就够了,不必牵涉太深。可是这第一次见面让他对少王颇生好感,于是便决定留下来再作一番更细致观察。 此时王府门前因贺客太多而显得有些混乱,刘幽求等府佐们虽然也在竭力控制局面,不断将宾客们引入府中,但门庭骤然变得热闹起来,他们也实在少于处理这些情况的经验,难免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特别少王拜授麟台少监的消息还只在上层官员群体之间流传,所以今日登门的主要还是一些官宦人家子弟。要作这些人情交际,可不仅仅只是笑脸相迎那么简单,他们各自的门第家世包括本身爵散官位都需要考虑到。 可是此一类人情世故的经验,刘幽求他们这些人又哪里知晓。包括史思贞这个官二代在内,其父虽然官居司仆卿,但是胡人门庭少与士流往来,对此也是陌生的很。 往常门庭冷落,府事不多,对于这方面的要求也并不高。可是谁又能想到,短短一天时间里,少王就极速蹿红,从一个闲散宗王直接成为都邑之内的当红炸子鸡,完全没有给这些府佐们留下适应并成长的时间。 所以尽管刘幽求等人也是忙得一脑门子汗,但也仍然难免忙中出错。当然就算是有一些错漏,眼下这种情况谁也不会借题发挥,直接在王府中吵闹起来,但局面这么混乱,总归还是有些不好看。 李潼将李敬一迎入王府正堂之后,转头又有府员通告言是南衙大将军泉献诚家人登门,他又向李敬一稍作告罪,转头吩咐桓彦范前往相迎。 李敬一坐在堂中,跟先到的几名权贵宾客闲聊几句,心里则在小作权衡,过了片刻后,他便抬手招招唤来自家随行的门仆,耳语吩咐道“速速归家,将七郎引入王府。” 门仆闻言后便领命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引着一名相貌周正、身穿白色纱袍的年轻人行入王府。 “阿耶有什么吩咐” 年轻人名为李思年,乃是李敬一的次子,登入王府之后先向在场宾客稍作致礼,待到退至李敬一席畔后才又低语请示。 李敬一抬手示意儿子站在自己身后,等到少王归席之后,他便移席而就、笑着指了指儿子并对少王说道“大王府员简少,虽然得于日常清趣,但是誉望秀颖,仰慕之众难免云集府中,人情勤来,非是夺趣。此小儿去年曾为拜洛斋郎,虽无才器可夸,但迎送勤劳,可作驱用,不知大王可愿将这劣才笑纳府中” 李潼听到这话,难免惊喜,席中对李敬一拱手为揖并笑道“往常只知清简自守,人情事务多有生疏。此前还能矫饰笃静守趣,一旦世道炽情加我,门疾积陋便毕露无遗。府君不因门事疏忽轻我,更荐才郎入为肱骨,小王实在感激,情急惶恐,难拟谢言,虚席以待,盼与俊才同美。” 听到少王的回答,李敬一也是颇感满意,抬手指着儿子不乏严肃道“还不快来拜见府主,大王雅量包涵,肯赐你一事自立。日后一定要谨慎感恩,以勤补拙,勿使你父颜面损失于你的拙劣陋才中” “在、在下卑职、卑职拜见大王多谢大王能容不才,卑职一定入侍勤恳,为府事捐以丝毫之用。” 年轻人李思文连忙上前下拜,言行举止都很有一种教养良好的熟稔。 席中其他宾客见状后也都纷纷起身上前道贺,一时间内外喧哗的窘迫都被驱走许多。其他在场的宾客未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李敬一已经先做了,他们若再效颦,又担心会被看轻,心情不乏纠结。 “既然已经入府,速速下堂礼宾待客。” 李敬一对儿子也不客气,待到拜礼完成,便摆摆手将儿子驱赶下堂去做门童。 有了李思文这个耳濡目染、长于世故的官宦子弟加入接待,王府内外喧哗的混乱便很快得以收敛,宾客们出出入入很快就变得有条理起来。 倒也不是说这个官二代能力就比刘幽求等人高多少,主要还是家教的熏陶,经多见多,处理这种人情世故的往来自然不在话下。 眼见宾客满堂,井然有序,李潼也不得不感慨权势动人,这一整天下来,际遇转变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以前的他想要跟人说上两句话,都得看人心情好不好,可仅仅只是因为讨得他奶奶欢心,整个世道在他面前都没有了此前那种矜贵傲慢,对他极尽迎合,近乎投怀送抱。 昨夜宰相韦方质才刚刚跟他说完要举荐一名同宗子弟入府供事,今天晚上更有同样宰相门庭的李敬一更是亲自将儿郎送入王府。 只要他能宠眷不失,类似的现象日后肯定会陆续有来,跟早年身在禁中、苦于无人对话的际遇更是云泥之判 因为明早还要随班入朝、领取敕命,等到送走李敬一等几个重要宾客后,李潼也就返回王邸准备入睡。不过他刚刚回到王邸,田大生却又来夜访并辞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67 唐家气数,应在大王 “深夜来扰,还请大王不要怪罪。” 田大生刚才在王府帮忙接待宾客,小饮几杯,虽然没有什么醉态,但脸庞也是通红。 “我与田翁,不必言此。” 李潼让人送上冷饮,示意田大生入席座谈,望着田大生略显清减的样子,他又忍不住叹息道“早前初入坊居,田翁便犯险来陈。至今境遇小有转机,俱仰众力啊” 对于田大生等人,李潼是真的心存感激。人在困境中时,哪怕几句能够暖人心脾的话语都足以让人铭记不忘,更不要说田大生他们是真正帮他良多。如果没有这些不起眼的市井义士奔走,他也不能把握住机会、争取到真正的转机。 “大王不因仆等卑鄙而看厌,肯托事驱使。仆等所劳只是奔走,实在不值得功事夸美。” 田大生讲到这里稍作迟疑,然后继续说道“仆夜中来见,是向大王辞行,怕明日没有机会当面诉情” “辞行田翁要去哪里”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愣“是不是在外那些义士有什么疑难你等忠力、性命事我,我自有责任庇护你们周全。无论大小疾困,直言即可” “大王仁义无双,仆等幸遇恩主,只是故情难了,事积年久,也该有一个了结。” 田大生讲到这里,神态变得严肃起来“周兴狗贼被逐远外边,正是杀贼的良机。故义诸众性命相约,要野中奔逐诛杀恶贼仆旧受郭公大恩,血仇岂能置身事外如今大王恩眷在享,四郎也已经安在北衙千骑,人情事务都有托付,这些余事自有仆等担当” 仗义每多屠狗辈,田大生此人样貌或是不乏市侩精明,但是尚义不落人后,尤其讲到这些的时候,更是语气坚决,颇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气概。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从席中站起来,并也正色说道“郭公余恨,我也一直记在心里。田翁若以事问我,我是觉得周兴多行不义,如今衰态已露,待我入朝之后,必会广结同仇之众,明罪杀之即便不为人间的公道,只为诸义士深情助我,同仇尚义,岂田翁等不落人后。”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对于周兴这种视人命为草芥的酷吏,李潼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 此前受困于丘神勣的威胁暂时没有将周兴列作首要目标,可是现在已经没有短困,随着自身处境转为安稳,他也想为世道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倒也不必夸美什么道德大义,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能够过得去,人生在世,活命之外,总要要为自己留下一点可供咂摸回味的事迹。 所以刚才在与李敬一闲聊的时候,李潼也在旁敲侧击的试探这些人对周兴其人有没有什么想法,希望能够寻机借力的搞掉周兴,让这家伙不要再继续为害人间。 田大生听到这话,自席中俯身而拜,并将发顶幞头解下,额头紧贴在手背上“仆等有此决定,正是不愿大王介入太深。周兴这个狗贼血食人命,一身脏污,即便除之,也要被溅半身脓血。 大王身位所系,绝非区区眼前,未来、未来仆是拙言浅见,所见唐家气运流转,复兴也将应在大王。草莽之徒,或许不足相论大事,但一点赤诚血性,今日不动,又怎么能空待来时” 李潼闻言之后,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弯腰将田大生扶起来,且真挚言道“气数兴废,不在几人私论。眼前今日,苍生不必待我,唯门下几人休戚相关,田翁与我,相契微时,我如果只是临事惜身,又怎么敢自夸天时感应 你等闾里义士故情执念,我是由衷敬重这一份顽强。既然心意已定,我不强阻你们趋义赴险,但是心意拳拳之外,也要小心观情,不为惜身,只为成事。短留几日,容我小探周兴驿路行程,咱们内外施力,便在行途除此恶贼” 原本李潼是准备在规则之内解决掉周兴,但田大生等人这一点用心也让他感动。 不过周兴此番离都,也不是白身流放,是作为监察御史前往河西提押韦待价等罪徒,这一路行去,身边肯定也少不了军士护从。田大生等人如果只是仓促出寻、伺机截杀,成功的几率不会太高。 此前李潼被金吾卫兵众堵得死死的,消息来源有限,能够施力也实在不多。不过他如今处境又有不同,想要打听一下周兴的行止底细,也只是几句话的事。更何况周兴这个家伙仇家遍野,也不会有几人乐见他仍招摇在世。 世道繁复,几家欢喜,几家忧愁。旁人风光与否,无改周兴眼下的忧困。 得知丘神勣被私刑处决之后,周兴心里也是充满了危机感。如果丘神勣是被明论于案,周兴反而不必这么担忧自身。 他经手的罪案不知凡几,对司法的各种程序也都了然于心,也有信心在论刑的过程中,将自身与丘神勣撇得干干净净。可是现在,丘神勣就被这么不明不白的干掉了,也让周兴没有了为自身洗脱的机会。 早朝结束之后,得知自身新的任命,周兴心里也是喜忧参半。喜是喜在神皇陛下并没有完全放弃他,虽然暂免刑司职事,但还给他保留了直达天听的渠道。 丘神勣久为南衙大将,其人一死,余波势必不小,而周兴与丘神勣过往联系密切,在这样的情形下暂时离开神都,倒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免于遭受波及。 可是他这样的幸进刑徒,也尤其需要依傍在神皇威压之下,一旦离开了神皇的羽翼庇护,自身也会沦为旁人攻击的目标。 返回官署之后,周兴趁着还未卸职,即刻吩咐人将弓氏罪卷送来己处,希望能从这当中挖掘出新的内容出来,想要给自己争取一个留在神都的余地。 他是希望自身既能留在神都,又免于遭受丘神勣之死的波及,弓嗣明入刑之后留下的这个洛阳令职位就是一个上佳的选择,既可以保证自身留在畿内,又可以避开台省中的暗潮涌动。 “外边在吵闹什么” 本身便烦躁不已,苦思对策,突然外面又传来人语喧哗声,周兴更加的不耐烦,开口喝问道。 一名刑司吏员上前小心翼翼说道“回禀侍郎,河东王短时转迁,再归鸾台领敕,部员们所论正是此事。” “这位少王,呵,也真是好运气啊” 周兴听到这话后,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便自嘲似的苦笑起来。尤其想到此前不久,丘神勣还催逼他构陷少王,可是眼下原本威风凛凛的丘大将军已经是死无全尸,但少王却否极泰来,变得风光起来。人生际遇,也实在是玄奇难卜。 “是了,不知少王与丘某之死究竟牵连几深” 周兴心里念头偶生,此前由于丘神勣施压的缘故,他对少王一家倒也保持了不小的关注。 此前对丘神勣说唐家余脉、一一剪除,倒也并非纯是拖延,前日将恒山王之子李厥送入南市处决之后,他就在考虑有没有可能将嗣雍王一家也卷入进来。毕竟就算没有丘神勣的缘故,这也是他的本职工作之一,可是朝会上发生的逆转打乱了他这一思路。 “少王献瑞经、求自保,得取神皇欢心,短时之内或是不能撼动。但武氏诸子必不乐见少王此时的风光,如果能够案指少王,或能借武氏之力留在神都。” 想到这里,周兴心情变得燥热起来,他倒是记得少王与弓氏罪案似乎有什么牵连,不过一时间倒是想不起具体细节,于是便又拍案喝道“刑卷怎么还没有送来”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年在三十多岁的刑司主事缓步行入,并对周兴拱手笑道“侍郎、啊不,御史真是勤恳,解事之日,仍然操心案牍,实在是我辈楷模。但阁下也久在刑司,应该体恤卑职等为难之处,卷宗隐秘,事关重大,实在不可滥示事外之徒” “胡元礼,凭你也配来面辱刁难我你信或不信,即便我不在刑司,要案杀你等区区下吏,不过转念之内” 看到对方那幸灾乐祸的嘴脸,周兴神情顿时不悦,拍案而起,怒视对方。 主事胡元礼听到这话后只是撇撇嘴,却没有多少畏惧之色“卑职虽是不才,幸在坦荡无垢。秋官诸事,不属宪台,阁下若再继续咆哮此中,恐是要失迎送的体面” “好,好得很我虽然短解案事,但归来之期不远,待到复直此案,便以此獠立威” 周兴气得脸色涨红,顿足喝骂两句“滚出去郎官交割了事,不是卑鄙下吏能见” 胡元礼闻言后嘿笑退出,只是站在门口又指着几个吏员训斥道“你等走卒,侍在廊下,眼耳都要精明一些。署中笔墨器用若有遗失,唯尔曹是问” 周兴听到这话后更是大怒,但心内也是警觉暗生,自知人缘实在不算好,一旦久离机枢,必会被人离间疏远,还是要想办法,尽快重回神皇视野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68 大凶出洛,人共杀之 神都洛阳自有“天中”之称,由此所出四通八达,连接海内四方名邑。 这其中,西向连接西京长安的道路是最重要的,两京之间相隔八百三十五里,单单相连的道路便有数条之多,既有供圣驾往来两京的御道,也有沿途多设驿、馆的驿路,至于民间县乡之间那些私路、便道,则就更加的数不胜数。 这其中公私、客货往来众多的最主要干道,自然还是要数驿路。沿途旅者众多,车马不绝于路,仿佛一条川流不息的生命大动脉。 时入八月,几场雨落下来虽然带走了一些夏秋之交的酷热,但也让道路变得有些泥泞。大凡行途旅人,不论目的为何,总是各有各的辛苦,远不及安在家室之中那么舒服惬意。 行途之中突然道路中央传出一声惊人闷响,原来是一驾载满货品的马车车轮陷入坑洞中,以至于车轴直接断裂开,车上的货品也都洒落在道途中,原来是一捆捆稻草捆扎的药材。 “瞎了眼的苦命鬼,怎么不看好道路” 一名青衣幞头中年人似乎是货主,眼见药货洒落在泥泞的道路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自前方拨马返回、冲上前来便挥起马鞭对那个同样摔倒在地、一身泥浆的车夫一通抽打。 此时道路前后行旅们见到这一幕,反应也都不一而足,有的人幸灾乐祸、捧腹大笑,有的人则小心翼翼检查自己的行李、货品,更有一些品性猥琐者则已经冲上来,开始哄抢泥浆中那些药货,场面顿时变得混乱无比。 中年货主眼见货品被哄抢,神态变得更加气愤,一边更加大力的抽打惩罚着犯错的车夫,一边暴躁得呵斥其余行仆们赶紧抢回药货。 车夫在泥浆中挣扎着,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泥人,惨叫求饶声凄厉无比,这时候旁边便有人看不过去,一个年轻的骑士打马上前、劈手夺过货主手中马鞭,怒声喝道“错事已经发生,正该尽快补救,你这个贾客真是凶恶,难道还要把人当街打死” “我教训自家犯错奴仆,你这闲人” 货主正心疼并气恼,抬手便要指骂多管闲事的年轻人,转念却见年轻人反手扣住佩剑,且已经抽出一截寒芒闪烁的剑锋,脸色变了一变,后退几步招来几名健仆拱从左右,胆气才又壮了起来,指着年轻人怒声道“这贱奴毁我一车良货,死不足惜奉劝足下,闲事少问” 敢行商野途者,哪个也不是善类,这货主前后几车的货品,随从者不少,已经有奴仆持着铁杖上前,只是畏惧年轻人腰间利刃才没有上前。 年轻人见这架势,一时间也有些踟蹰,尤其在见到货主有恃无恐还待惩戒犯错奴仆,半是羞恼、半是可怜,犹豫片刻后开口喝道“你惩戒罪奴,外人莫问。但我既然开了口,不可没交代,反正你是要将这奴仆打杀,索性卖给我” 货主闻言后更冷笑起来“还是一个尚义好生的义士,你要多管闲事,好得很,这贱奴往常半匹细绢不值,但今日毁我一车重货,你要救他一命,也要把这罪过应下来。五十匹绢,拿得出,你将人引走,拿不出,记住道途闲事莫问,自己滚开” 此时驿路上聚集起不少的看客,听到这番对话,反应也都不一而足,有的指骂那货主贪婪残忍,有的则劝年轻人不要强出头,更有此前参与哄抢者眼见这一幕,主动将药货还回来,劝那货主留一线余地。 “刘长史,咱们要不要” 围观诸众中,有十数名精壮骑士勒马于人群外围,其中一名骑士转头请示中间身穿灰色圆领袍的刘幽求。 “不必,大事要紧。” 刘幽求闻言后便摆摆手,视线则在围观人众身上观察一番,然后才又将手一招“继续上路吧,已经行过数个驿馆,俱都不见周兴。狗贼却仍能应时入驿,可知必有藏匿的手段,还是要尽快将他揪出来” 之后一行人便继续上路,而驿路上的事故却仍然没有解决,货主咬死了不肯松口,管闲事的年轻人虽然鲜衣怒马且有随从,但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的财货,沉吟半晌,他翻身下马,一拍自己那神骏的骢马坐骑,说道“此马直价五十金有余,以此易奴,你若不肯,今日算我受个教训。来年野途再遇,你只盼自己仍有人多势众,否则” 话讲到这里,语气已经非常的不善,货主闻言后,脸色也变了一变,再见年轻人坐骑乃是毛色漂亮、体态神骏的连钱骢马,一时间也是心生贪念,便笑道“如此,那就多谢义士惠我。” 围观诸众看到这里,一时间也是群情涌动,原本一开始还有人取笑年轻人不自量力的多管闲事,待见他竟然连如此名马都舍得送出,只为解救道途相见一个不起眼的奴仆,自是对其刮目相看。 唐人世风本就勇健尚义,在场众人夸赞年轻人高义之外,对于货主的贪婪残忍也都分外的不耻。这会儿人群中便有人叫喊道“人间血气,岂在一人义士无需折马,咱们在场人众敢捐半端一钱,也能凑足这奸商货钱” 那人可不只是说漂亮话,喊话的同时越众而出,行囊中掏出数百枚扎成一束的开元通宝,直接摔在货主脚前的泥地中,怒声喝道“点收” 说完之后,他更头也不回的离开此处。有了这一个人作为表率,周遭围观者纷纷做出响应,或钱或绢,很快便在货主面前聚成一小堆。 所谓众怨难犯,那货主虽然人多势众,但当此要道上,往来者络绎不绝,人人怨望向他,也让他惊悸不已,连连拱手作揖“够了、够了” 一件事情到此已是圆满解决,那个年轻人脸色变幻不定,突然振臂大喊道“请群义留步,容薛某报还” 喊话间,他转过头去,望着骏马一脸不忍,但还是咬牙挥臂,抽出剑来斩在马颈,一匹骏马就这样哀号倒地。 年轻人转望向惊愕众人,神情虽有几分悲伤,但很快又振奋起来,面向众人微笑道“良驹虽难得,我独好公义道途杀马、犒请群义,也请捐输财货、行善助义之类饱餐此途” 众人见年轻人如此,更是哄然叫好。而那货主见状,神情更是惊慌,根本不敢收取摊在一地的财货,驱赶自家奴仆驾驶着货车赶紧上路,至于那个被他鞭打重伤的车夫,自然也被遗留在了原地。 年轻人让自家随从将马尸搬抬到道左草丛,引渠水冲刷干净。同时也有人将那名被众人营救下来的车夫搬到溪流旁,当其人身上那些泥浆血水被冲洗干净后,更露出一具瘦骨嶙峋的身体,鞭痕罗列,血肉翻转,望上去很是凄惨。 “在下略通岐黄,行囊恰有金疮药物,盼能稍尽人事。” 人群中一驾马车上又走出一个身穿布袍的清瘦中年人,如果刘幽求等人还留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来这正是他们离开神都后一路追踪却不见踪迹的周兴。 周兴一身布衣的寻常行旅装扮,眉眼之间虽然仍有一股盘桓不散的阴鸷,但当他排开众人,耐心为伤者诊治的时候,谁也不会猜到这个望似寻常行人正是令天下人都咬牙切齿的周兴 周兴本就积年的刑徒,怎样凄惨之人也都见过,由他出手很快便将伤者伤势给处理一番,又获得周遭围观者一通喝彩。 这时候,年轻人也主持分割马肉并众人捐输财货返回完毕,转过头来又对周兴连连道谢,想要支付诊金,周兴自然不会收取。 “少年仗义行途,让观者钦佩。只是你这奴仆仍需细养,不可再受颠簸劳累。我行装尚有闲车一驾,不妨同行一程,到了前方邸店,再作计较” 周兴望着年轻人,也是一脸的欣赏,并主动邀请他同行。 年轻人闻言后便点点头,他随从也有骑马或骡驹,也实在不适合运输伤者。 “在下蜀中成都人士,杨门讳显宗,未知足下高第” 再次上路时,年轻人与周兴共乘一车,并主动自我介绍。 周兴闻言后只是捻须微笑道“区区不过高门一走吏,不足挂齿。杨郎奔行在途,归乡还是游离” 年轻人杨显宗对主动帮他的周兴印象很好,闻言后也不隐瞒,便笑道“在下只是门中一厌儿,亲长敦促欲作举业,东行神都,游居几月也无起色。恰闻朝中有一大凶走出帝宅,世道多有尚义徒众要追逐杀之,左右无事,并襄盛举。” 周兴听到这话后,神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开口问道“杨郎言中所谓大凶,不只是” “原秋官侍郎周兴,如今见厌斥出,此贼血啖人命以求荣,作恶无算,正当趁时杀之暴恶者,天厌之,其人尚未离都,驿途行止已经泄露于坊野,神都市肆更有人明价数百金求其首级” 年轻人侃侃而谈,浑然不知正主就在他的面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69 酷吏授首 被人当面骂作大凶,还口口声声要仗义杀之,周兴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但他也自有几分不作七情上面的城府,待到年轻人说完之后,他才徐徐开口说道“周兴其人其事,我在都邑也有耳闻,只是好奇杨郎何以如此急欲杀之” “杨郎道途行义,为一不相干的走仆轻舍名马,在所不惜,可知必是家境优渥,周兴一命或直千金,也难蛊惑杨郎此类徒众。但若为公义,周兴凡案查诸众,俱在上意下情,公义不在刑司,反在草野则朝廷律令格式,又置何地” 年轻人听到这话后,不免微微错愕,但片刻后就笑了起来“察足下言行心迹,怕不止高门走吏吧朝堂有朝堂的章制,草野有草野的义气,如果能上下相通,一言论之,则海晏河清,大治之世。但如果各有不同的道理,则在朝论仪轨,在野讲伦义。 我与足下相逢野途,不与你论堂皇是非,一人行恶以致群情汹涌,即是道左相逢,无问缘由,一剑杀之朝堂朱紫者,难免昏聩,草野寒士中,亡命勇出。今日某在江湖,自然只是勇义。” “呵,原来如此,真是妙论警人。” 周兴听完后,微作咂摸,然后便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与年轻人讨论起其他,重点放在对方家世出身方面。 年轻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机心,再加上周兴本身便是一个刑案的高手,不动声色之间,已经用上了各种诱供技巧,很快便将这个杨显宗底细摸个七七八八。 这个年轻人家门在蜀中应该也是一个望族,但本身并不属于蜀中土著,似乎跟弘农杨氏还有那么一点牵连。但这多半应该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什么确凿的门籍可以佐证,因是家门几代以商贾为业,行滇出川,产业应该做的不小,也难怪年轻人能豪迈到价值不菲的骏马说杀就杀。 至于年轻人所言周兴驿途行止路线已经被泄露出去,这一点周兴早在离都之际就已经知道了,也就无需探问更多。 他今次外派是有确凿具体的任务,因是有着具体的路线规定,每天途行几驿、沿途具体入住哪一处馆驿,都是有着一定的规定,要记录在行历中,等到返回神都后交付台省有司查验。 周兴自己也清楚自己有多招人恨,本来是打算推掉这一桩差事,最好能够直接留在神都担任一个洛阳令。可是向武家子求助的时候,却遭到了冷遇,无奈之下只能起行。 御史出行,是有着公使队伍随行。随着行途路线泄露,周兴也清楚若真有人要途中截杀他的话,靠着同行那十几个护卫是很难保护他周全的。 所以他给自己准备了几套出行的备案,明面上的公使队伍自然只是为了吸引耳目,同时沿途投宿馆驿来补充行历。至于他自己则有别的身份掩饰,沿途交叉使用,以躲避仇家以及如年轻人杨显宗这种闻风而动的义士追踪。 驿路虽然因为下雨泥泞,但也总好过荒野漫行。道路两侧草木茂盛,大道中央则车马川流不息。三十里为一驿,路边上还有记载着里程多少的里隔柱,能够推望行程,让行人能够调整赶路的速度,避免错过馆驿而露宿郊野。 不过这一设定在两京之间的驿路上意义并不太大,本身便是繁华的交通要道,行旅众多,即便是露宿野途,遇到野兽扑食和盗匪袭击的几率也并不太高。 而且就算是没有官府设置的馆驿,沿途也有众多的私邸旅舍,给行人们饮食住宿。 前行七八里有余,路边便出现一家邸店,杨显宗本来打算直接投宿下来,却被周兴诈言说是伤者伤情严重,最好直行抵达下一处馆驿所在,于乡市村馆中访买一些药材施用一下。 人命为重,年轻人听到这话便也不再拒绝,于是便继续同行一程。 一行人再前行二十多里,便抵达一处相对繁华的馆驿名为桃园驿。这里是一个规模比较大的驿舍,最显眼的建筑便是那一座官设的驿站,以这一处馆驿为中心,左右建筑铺陈,自成曲巷,众多的行旅停靠在这里,场面喧哗、不逊闹市。 “还要再劳烦先生惠赐一张药单,待我家人访买完毕尽快施药。” 杨显宗落车之后查看那车夫伤势,发现其人脸色不是很好,便又连忙请求周兴。 周兴递上一张金疮药方,并颇为殷勤的帮忙安排年轻人他们投宿邸舍,记下邸舍方位,留下一名随员在此盯守,然后才命人驾车直往桃园驿而去。 馆驿大门前有一家食肆正在当街叫卖食物,还有许多行脚走卒聚在那里,一人站在土台上叫嚷“两京豪客预支食钱,凡有追踪周凶义勇至此,可以拿取胡饼两张。” 听到那叫喊声,周兴心中便冷笑起来,抬手示意随从也上前领取两张胡饼。那胡饼又干又硬,糙面酸苦,烘烤也不足火候,对那些行脚的苦卒而言倒是果腹口粮,周兴啃了两口之后便将之丢弃在道旁。 他坐在车中,取出行历,让人递入驿馆,然后驿馆侧门打开,他便坐在车上直接行入了驿馆的院子里。 “那又是哪方官使” 先一步抵达驿馆的刘幽求等人已经在驿馆入住,并安排人在门前观察,将周兴的行历小作询问,得知仅仅只是一户国爵人家的国官入住,便不再过多关注。 入秋之后,各地租庸调都要准备押运入都,各家有食邑的国爵门户便要派遣国官家众前往封邑所在办理相关事宜,刘幽求此行出都便是以前往河东蒲州作为名义,验收封租之外,便是查探周兴具体行至。 桃园驿是一个大路驿,能够同时接待十几路官使入住,周兴作为御史出都公干,是有资格入住大的驿厅。 可他现在所持只是一户国官行历,所以便被安排在了侧边相对偏僻的居舍中,当他入住的时候,左右官舍都已经住下了人,只给他留下两间低矮闷潮的陋室。 可是当他派人通知之后,很快便有他在公使队伍中的仆人匆匆赶来相见,观此陋室不免叹息“真是委屈郎主。” “但能活命,辛苦几分又算什么行历注实没有” 周兴问了一句,然后又说道“我先去驿厅洗漱用餐,你持我手令招引卒员并馆吏,速往馆外巷左抓捕几人” 吩咐完这些后,周兴才在随员们遮掩下,趁人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到一座分配给他御史身份的驿厅中,自有温汤沐浴、美酒佳肴。 酒足饭饱之后,随员才来通知几人已经抓捕入馆,并被押入了馆内囚室中。 馆中囚室只是几间茅舍,换了一身衣袍后,周兴才缓步踱入囚室中,从外面便听到年轻人杨显宗的叫嚷声,入内后抬眼望去并笑语道“杨郎,咱们又见面了。” 杨显宗衣袍已经不复光鲜,蓬头垢面,见到周兴走进来便愣了一愣“你、你” “不必惊讶,不才正是你苦寻不见的周兴。” 周兴微笑着坦陈身份,见到年轻人由惊讶转为愤怒,更是满脸恶趣得逞“唉,馆舍简陋,待客不周。若在都内刑狱,我自有大礼奉赠,但眼下也只能彼此委屈。来见你一面,只是让你不要心存侥幸,该交待什么才能活命,你有一整夜穷思,明早再来问候。” “狗贼,狗贼” 年轻人破口大骂,却早被几个力卒扑上来挥鞭抽打。 周兴走出这个临时的刑室,站在外面听了一听,并吩咐仆人道“这种小事,你们自己料理,如果能挖出什么大的隐恶,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暂留他一条性命,明日带上同行,待到西京,我再来推查他门户恶迹。唉,此番出行,耗费实多,正愁无处找补,门库亏空,就落在这小子身上了。” 第二天天还不亮,周兴便唤起仆从们,再以国官的身份离开驿馆。这时候驿馆周围诸邸舍也多有早起贪行的客旅正在忙碌盘点,准备上路。 仆从引领周兴穿过一条曲巷,这里已经有两架货车并一驾行车组成的一个小商队也在准备出行,周兴登上其中一驾货车,便看到埋在货堆里神情委顿的年轻人。 年轻人遍体鳞伤,模样较之他昨日救下的车夫还要更加凄惨,至于昨日的意气风发则完全没有了。周兴检查了一下年轻人伤势已经被处理一番、暂无性命之忧,于是便摆手吩咐起行上路。 这样一支小商队,半点都不引人注意,一行人黎明赶路,等到太阳渐渐升高的时候,已经离开桃园驿一驿的距离。 上午时分,一行人停在道旁树荫下进食,周遭也都是进餐的客旅行卒,周兴自在车中用餐,自有车帷垂下阻人耳目,浑然不知另有一群走卒已经注意到了他们。 短褐走卒打扮的田大生坐在一株树丫上,听着同行者汇报“就是那一辆青帷车的车夫,他一个奴仆蹬靴已经出奇,那一对皮靴正是昨日杀马义士所有,靴前有白斑,我记得很清楚。昨夜桃园驿有人报、言是周兴派人抓捕那人” “这时节也不必惜力,紧跟着瞧一瞧。途中逢见刘先生后,速报此事。” 田大生等人虽然信誓旦旦要杀周兴,但老实说真不清楚其人长得相貌如何,毕竟彼此之间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即便是有图画默记或在神都街上作远远观望,但周兴一番乔装改扮之后,也很难做到一眼便能辨出。 如此行至傍晚,周兴落车小解,仆从持杖随从,并用棍杖抽打着周边草丛,防备浓密的草丛中或会潜伏野兽,突然后方传来一个突兀喊叫声“可是周侍郎在此” 被人叫破身份,周兴心中一惊,下意识转头望去,迎面所见一道刀光骤然劈砍下来,眼前一花,已觉头晕目眩,再作转念,原来已经是头颅飞起 “侠士取货,只此一车余者速走,不准留观” 十数名勇卒强人突然亮出凶械,顿时惊得行人飞奔走避,率先亮刀劈飞周兴首级的苏三友冲上前去,趁着周兴随从还在惊愕之际,顺势劈倒几人,并弯腰从草丛里抓起周兴那死不瞑目的首级。 与此同时,田大生等人也上前夺过周兴这一行几车,用刀背抽打驮马马臀,车驾陡然加速起来,沿驿路向前飞奔,并由道左林木稀疏的平缓处冲下了驿路,很快便遁入了草野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70 神都世情鼠年吉祥 八月的神都城,依然躁闹得很,不过这一份躁闹与此前那种骚乱又不相同。 特别随着新平道大军前锋五千军众正式返回、并驻扎在神都洛阳附近的临京驿之后,原本遍及神都城池内外、强梁凶徒所引起的骚乱很快便有所收敛,渐渐不再影响都邑民众们正常生活。 同时,由魏国寺高僧并诸学馆学士们所组成的取经团正式从神都出发,直往太州寻取天降瑞经。 是的,七月下旬朝日,有关佛说宝雨经的讯息第一次披露人前,最初还是模棱两可,遮遮掩掩。 但是很快,朝廷中枢内口径便达成了一致,特别太州方面信使入都送来许多所谓山涌之后出现的经幢、法器之类,都与河东王李宝雨所进献的龙门经幢得有吻合,异地同证,使得这件事在表面上看来的确是可信度大增。 朝廷派出访经团之后,都内各权贵人家也纷纷做出响应,其中最主要就是在神都周边以及前往太州方向的路途上捐输布施,赈济因地震山涌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们。 当然这些赈济也并非没有回报,很快就有人家在赈济灾民的过程中,由那些太州灾民们手中获得许多有关现世瑞经的瑞物,如经幢、经卷之类,更邪乎的还有描绘成文的龟甲、羽毛之类。 这些瑞物,自非寻常小民敢于私匿持有,自然统统上交朝廷。千奇百怪的瑞物,成车成堆的涌入皇城中,负责献瑞的礼部官员们,更是忙得昏天黑地。 除了这些世情、事件之外,目下神都城中数风云人物,首推两人。 一个自然是得胜归朝的新平道大总管薛怀义,原本薛怀义其人就因督造明堂而得封国公,高任南衙大将,如今有了更加煊赫的边功,自然更加的炙手可热。 薛怀义归朝之日,宰相武承嗣、岑长倩等一干重臣亲自出迎,其他权贵人家纵然不亲自到场,也都沿天街两侧摆设帐幕欢宴,一直抵达天津桥南,可谓是全城轰动,风光无限。 入朝之后,薛怀义论功改封鄂国公,实邑千户,加辅国大将军,并进位为左卫大将军,更令这位所谓的佛将红得发紫,所享尊荣几无可比。 当然这一时期也并非完全没人能够匹敌薛怀义所享尊荣,那就是都内同为风云人物的神皇庶孙、出阁未久的河东王李宝雨。 讲到这位少年宗王,时流诸众也都是情绪复杂,颇有种一言难尽的感觉。 自天皇宾天、神皇临朝开始,李唐宗室便开始行上厄运,尤其是去年的垂拱四年,以越王李贞为首的宗室谋乱落败之后,李唐宗室就是成批的倒霉,鲜有能够独守安逸者。 毫不夸张的说,神都南市的刑场上,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这些李唐宗室们的鲜血 事到如今,神皇将欲革命已经是世道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残留的李唐宗室们处境不免更加的凄楚可怜。 然而河东王李宝雨却能逆流直上,大得神皇宠眷,当中原因虽是不堪深论,但荣枯之间的际遇差别,也实在是令人唏嘘。 少王虽然未及弱冠,但却已经以一个高得令人惊诧的开始加入到朝局中来。麟台少监虽然只是从四品的官职,论及权势,与薛怀义的左卫大将军不可同日而语,但职权不同,意义自然也大不相同。 这两人便是目下神皇座前最得宠幸的红人,可谓是各有各的风光,但也各有各受时流诟病的地方。 当听说自己被时流与薛怀义并论时,李潼一时间也有几分哭笑不得。自己做的选择,祸福自己消受,但也不得不承认,薛怀义对他是真的助益良多,包括眼下,因为薛怀义的归都受赏,纠缠在他身上的非议都少了许多。 由于今年下半年要打开制举,天下凡选人、举人也都逐渐的云集于神都,不再遵循往年定例而随贡入都。文人们聚集在一起,以口笔论英雄的各种活动自然也免不了。 且不说李潼自身作为李唐宗室,主动献瑞拍他奶奶马屁且闹出这么大风波,在伦情和大义方面受人诟病的地方。单单他在这一背景下出任麟台员外少监,就能让这些读书人直接起来。 麟台是什么地方经典文萃所在,士林仰望的一个秘阁要枢,学富五车的读书人选举及第之后,能够在其中担任一个校书、正字,都倍感荣耀。 结果一个乳臭未干、弱冠未及的年轻小子,仅仅只是因为血缘与献瑞求幸的缘故,竟然直接高居麟台官长,这无疑是直接亵渎了士林豪杰们的心中净土,他们对邪途骤显的少王又怎么会有好感 所以在一日三敕的风光之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李潼过得并不轻松。士林对他担任麟台少监一事简直就是深恶痛绝,乃至于口诛笔伐,以至于直接有人冲到履信坊王邸外高声吟咏讽刺诗章。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这个世界对他这个穿越者真是不友好,刚刚搞掉了丘神勣、解决了围堵坊居的金吾卫忧患,结果又有一批文人接班,整日在坊居内外游荡叫骂,让人不胜其扰。 有的事虽不致命,但是恶心人。 不过抛开自身名誉上的损伤与日常所受的喧扰之外,李潼感触更深还是他奶奶眼下的权威的确是不如武周中后期那么强大,他眼下还仅仅只是一个麟台员外少监,可是武周后期他奶奶的小男朋友张易之可是直接被认为麟台监,也没见多少士流去拼死觅活的腻歪,反而不少人凑在张氏兄弟身边摇旗呐喊的热络。 在这样一个群情汹涌的局面下,李潼纵有满腹华章,也实在不好大抄特抄。 无数事实证明,当舆论形成一定风潮,人人对你非议的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缩头乌龟,等着风头过去,跟舆论硬碰硬的去针锋相对,只会死得更惨。 大众舆论永远是随事而动,变幻莫测,那些选人、举人们本身就是事外之人,喊骂几句、宣泄一下也就得了,真要跟他们争论不休,他们有足够精力消耗,李潼可耗不起。等到这些人精力发泄完毕,或者新鲜感丧失、很快就会被别的事情吸引过去。 到时候,才是李潼发力的时候,循序渐进、一点一滴的扭转自己的公众形象,也算是一条黑红路线。就算心里有一口郁气难出,几个月后制举正式开始,麟台也要负责一些配合组织工作,还怕没机会收拾几个跳货 而且这些人的叫嚷也根本不会给大势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扭转,最起码在朝官群体们之中,就算对少王担任麟台少监有些不满,但基本上还是保持缄默,并不就此表达什么鲜明意见。 特别是随着瑞经造势轰轰烈烈展开,更多时人因此受惠,也就更加不好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 甚至有的官员在一些半公开场合讨论少王的作品,如那本就引起不小轰动的万象曲辞,还有早已经在坊间闾里流传开的,如逍遥王天仙子等曲子词,包括少王呈送有司的诸奏章、谢表之类的文字作品,虽然不可称为大手笔,但才情盎然是显而易见,绝不是闲人妄贬的一无是处。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短短十多天的时间内,李潼的口碑便开始有所扭转,虽然还没达到众口夸好的程度,但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一塌糊涂。 薛怀义归都之后,很快便接棒李潼所掀起的舆论风潮。 朝内阿谀者不乏人为之冠以“佛将佛帅”之类的称呼,野中便不乏讥讽薛怀义可谓名副其实,率领的是一支“慈悲之师”,远行万里不伤一人,功冠朝堂不沾滴血,唯一遗憾的就是突厥贼众们太粗鄙简陋,没能受到佛义感化,不能在塞上盛造浮屠。 相对于李潼此前的处境,薛怀义所受到的抨议要更大得多。河西战败已经令人有些不能接受,原本还可遮羞的塞外功事居然又是这样一个底色,偏偏这个和尚还恬不知耻、招摇入都,无疑令人更加反感。 薛怀义归都受赏未久,都市中已经有人组织黑驴骑队绕行白马寺,据说场面搞得极大,最多的时候又上千头黑驴在白马寺外徘徊绕行。寺外围墙下还有人杀鹿叫卖,只是标以马肉。极尽讥讽,引人发噱。 当履信坊王邸中,李潼听到这些消息后,也是忍不住的发笑,感慨要在他奶奶手底下端碗饭吃可真是不容易。 且不说他自己被架在麟台这个火炉上烘烤,就连薛怀义这个入幕之宾也难免要张嘴吃几口抹了蜜的屎。 这很明显就是通过给薛怀义增加荣宠来转移大众的关注点,一场面子工程本就是他奶奶在操作,现在危机公关再直接将薛怀义摆出来,这和尚真要有能够指鹿为马的权威才出奇了。 但当所有民怨沸腾都集中在薛怀义一身时,起码能够保证时局不会因此变得更差。 有了薛怀义的仗义相助、吸引注意之后,李潼也终于能够从沸腾物议中稍稍抽身,正式前往麟台履职上任,他对这一天也是期待已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71 人生若只如初见 “巽奴,巽奴准备好没有咱们一同出门入朝啊” 凌晨刚到丑时,李潼起床梳洗未久,还在邸中用餐之际,一身五品朝服的李守礼便风风火火冲了进来,看到李潼坐在食案前正端粥慢饮,顿时一脸的不可思议“朝时将近,路途遥远,你还有心情在家慢食” “千里求官,只为衣食,上朝就不需要吃饭了” 李潼抬头乜斜他一眼,继续低头喝粥“瞧你这毛毛躁躁的样子,又不是没有入礼朝参过。” “这一次怎么相同以前都是白身出入,这一次可是真正例朝,退朝后还要入廨会见同僚呢” 李守礼一脸的急不可耐,上前推着李潼肩膀“快点,快点,不要磨磨蹭蹭,我这里早已经准备好了干粮古楼子,咱们边走边吃,不会误事哈哈,我还多带几份,要能遇见大兄,也分他一份家食果腹。” 说话间,他已经抬起系在腕上的鼓鼓丝囊,里面散出浓郁的羊肉馅饼的香气。 李潼被催促不过,两口将瓷碗里粥食饮完,待到举步行出房间时,才又不解的看了李守礼一眼“你一个东宫五品,又不是例朝常参,凑什么热闹” “啊我不需要常参” 李守礼闻言后便愣了一愣,转又有些不解并不忿“为什么我不属常参那我起得这么早” “既然都起来了,那就同行,早早入廨,也能给上官留一个勤勉印象。” 李潼转头拉了这家伙一把,顺势将那食囊取到自己手里来,掏出一张温热馅饼边吃边走,看着夜幕深重下几点星光,不免感慨当官也并非全是好处。 常朝较之望朔大朝要提前将近一个时辰,这是因为唐代百官通常办公时间只到正午,午后除了直堂留守官员之外,剩下的就可以下班了。如果常朝不作提前,基本上退朝后就下班了,正常的办公时间都没了。 在李光顺和李潼先后得官之后,几日前李守礼也终于得到人生第一个官职,倒是没有超出常例,五品的东宫官太子洗马。这让李守礼兴奋得不得了,几天来一直在念叨这件事,迫切想要履新上任。 行出王邸后,早有家人从马厩中牵来坐骑门前阶下等候,李潼几口吃干净了馅饼,翻身上马。李守礼还在碎碎念为啥不让他上朝,但见状后也忙不迭上马追行上来。 八月后几场初秋降雨,使得都邑内道路有些泥泞,但王府门前自有河沙垫道直通坊外,可以保证车马不入泥泞之中。这就是所谓的沙堤,只有在朝宰相高官才能享有的待遇。 唐国史补有载,凡拜相,礼绝班行,府县载沙填路。自私第至于子城东街,名曰沙堤。这一传统到了宋代还有保持,龙楼凤阁九重城,新筑沙堤宰相行;我贵我荣君莫羡,二十年前一书生。 李潼兄弟们自然不属宰相高官,邸前铺设沙堤也是加恩荣宠的一种。这一条沙堤自王邸门前延伸出坊,转入永通门北一横街,到了尊贤坊外,便与另一条沙堤汇成一道。而这一条沙堤,便是新拜宰相的杨执柔专属通道了。 很多时候,优越感都是对比出来,人无我有便觉高人一等。 对于行惯后世柏油马路的李潼而言,即便特铺的沙堤,行走起来也并不感觉多舒服,可是当转入定鼎门大街,所见许多上朝官员衣摆下泥星点点,坐骑四肢更是涂污严重,那种自豪感真的是让人心旷神怡。 兄弟两人策马并行,很快便抵达天津桥南,下马过桥之后,李守礼一脸幽怨的在宫使导引下、往皇城左掖门行去前往东宫司经局。至于李潼自然是入端门而后趋行列班,准备上朝。 虽然表面上不如李守礼那么急切,但是第一次以职事官的身份参与朝会,李潼心里也是充满了期待。 他自班左趋行,视线也在打量着仍在列班的朝臣们,沿途行来,不乏朝官对他或拱手为揖、或含笑示意,已经不再像此前那样出出入入一个小透明的状态。 所以大丈夫还是应该居高位、握大权,以前的他虽然得以郡王身份列前班、预大朝,但除了血脉所带来的岌岌可危的尊贵之外,本身一无可夸,哪怕是寻常卑品供奉官,都可以对他不予理会。 可是现在形势又有不同,他如今官居四品,有了实实在在的职事在身,铁打的官廨、流水的官员,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归在少王属下任事任劳,即便不作深交、只求一个面缘,该保持的和气还是要保持。 常朝乃是因事际会、以职列班,就是说李潼虽有着一品郡王的爵位,但在班列中也仅仅只能位列麟台官长之后,不能逾越本省官长位前。 麟台监同样也是三品大员,位在肃政大夫并九寺卿之前。李潼官居麟台少监,班列也位于诸寺少卿之前。这样的班列,也体现出麟台秘书省之清贵。 但是由于本身爵位高贵的缘故,李潼除了低在本高官官麟台监之后,对于其他诸寺大卿就没有礼让的需要,可以直接班列于麟台监后,因此位置也是非常靠前。 麟台监名沈君谅,六十多岁,身材不是太高,颇有几分鹤发童颜、道德高士的风采。其人曾在垂拱初年短暂任相,之后数年宦海浮沉,到如今居此清望之职,颇有几分乐天知命、恬淡自守的味道。 前日李潼前往麟台受任,已经见过麟台诸官佐,此时看到大监沈君谅已立班中,便径直上前见礼。 如果强论起来的话,他与沈君谅这个上官还有一层亲谊的关系。沈君谅为湖州武康人,即就是南朝江东世族中的吴兴沈氏,而李潼的母族同样也是吴兴沈氏。 不过这层关系也只是一个闲话谈资而已,谁也不会过分当真,毕竟世家大族本就传承悠久、族支众多。特别这些南朝士族入隋唐之后,或是为了各自前程、或是躲避灾祸,早已经转迁各方,彼此之间亲缘更加淡泊。 “大王宗枝清俊,骤入朝参,能否耐此星月劳苦” 见到少王入班,沈君谅也对他点点头,神态很是和气,主动迈前一步给少王腾出身后的班列位置。 “既然入职,便专臣事。恩禄厚享,踵迹先哲,宝雨区区后进,浅薄之徒,怎敢夸劳。” 李潼一边笑着回答沈君谅,一边又对后方的左右肃政大夫杨再思与李嗣真颔首致意,这才步入前班立定。 基本上能够混到这一步,也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臣子。此前望朔大朝,李潼身前好歹还有二兄李守礼为伴,可是现在一个年轻俊美的小鲜肉混进一群老家伙高官群体中,感觉总有些怪怪的。 不过好在前后班列者都不是什么棱角分明之类,如沈君谅早被多年宦海浮沉耗光了锐气,只是与人为善的混日子。 至于后边的杨再思,本为尚书省郎官,之所以能够升任左台肃政大夫,还是因为沾惠于少王。其人算是第一批反应快速、响应宝雨经祥瑞的廷臣之一,上表夸称瑞经,因是得攫。 所以在见到少王入班之后,杨再思反应也很是热情,主动退后一大步,袍带都扫到班列其后的右台大夫李嗣真,并抬手虚引,听到少王谦言更是摆手说道“大王实在太谦虚了,生人材质、禀赋有差,积年齿之功,得勤恳之能,诸公是也;冲幼早慧,玉质天成,大王是也” 李潼虽然也知杨再思是一个乏甚节操的人,但听到一位宪台三品大员如此露骨的吹捧自己,心里也是有几分美滋滋的。 只是不待他开口回应,前班却又响起一个稍显唐突乱礼的叫喊声“大王已经来了某已候你良久,怎么停在微班速速前行并立” 口气这么大,将三品班列都视作卑微的,不用说只能是薛怀义。李潼侧首班外向前望去,便见满面红光的薛怀义正在宰辅班前向他招手,因其一番举动,前后人众也都纷纷望向二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且尴尬。 李潼也有些无奈,抬手指了指前后班列,并作一个自己安列在此的手势,但他身后的杨再思却已经抬手虚引并笑语道“大王与薛师深情笃交,并为人间秀枝,实在让人称羡。”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一黑,强忍住才没有瞪向杨再思,心中却已经腹诽起来,你们全家都秀枝你这么羡慕咋不把薛怀义这秀枝折去插自家妇人 前方沈君谅也对李潼点点头,说道“大王不必囿于事班,不妨直去。” 薛怀义还在那里摆手招呼,李潼也不想引人侧目过甚,又对沈君谅告罪一声失礼,然后才迈步疾行上前。只是当他行过一众文昌尚书班列时,又听到夏官尚书武三思几声轻微邪笑。 薛怀义从来也不是一个关心他人感受的细腻人物,更不觉他这一番乱班叫喊让人反感,甚至可能早有御史已经在暗戳戳打腹稿参他乱礼了。 “几月前与王凄慌话别,几知今日并为都邑时流荣耀” 待到李潼行至面前,薛怀义哈哈大笑,抬手拍着少王肩膀,一脸老大哥的欣慰并自豪。 感受到周遭不少异样目光,李潼更觉头大,只是摆手干笑道“薛师播威塞边,是真正慷慨事迹。宝雨阙下偶得小幸,怎敢比美。” 薛怀义听到少王自称其名,眸底闪过一丝不自然,并下意识瞥了班中武三思一眼,转又哈哈笑着拍住李潼后背将他迎入班中。 李潼将这些细节收在眼底,心中又是一叹,看这架势应是人生不再如初见啊。形势不同,他与薛怀义的关系怕是不能再如从前了。 5555244532202548 。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72 薛师人间英豪 今天朝日也乏善可陈,基本上还是此前几场事件的余波,主要就是有关南衙军权的调整。 如果说此前武则天还顾忌来自宰相和外州牧臣方面的掣肘与压力,不敢将其能力平庸的侄子们放置在显重的位置上,那么在拿下宰相张光辅并多名大州刺史后,这方面的忌惮便少了许多。 原本武家诸子已经分任于南北衙禁军之中,还是检校、员外之类权宜设置,可是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便逐渐摘掉权宜、成为定制。 另有新进转任的南衙大将如麹崇裕、泉献诚之类,也都因为其蕃将的身份而没有太高的政治号召力,并不构成威胁。 除此之外,便是各类应瑞嘉奖事宜,多达数人因为符合献瑞而得到提拔或者白身加授高达五六品的散职。听到这方面的内容,李潼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淡定,并不流露身为始作俑者的羞耻感。 朝日将近尾声,本来一直安安分分站在前班的薛怀义突然抢步出班,开口便大声说道“臣有奏” 他这声音洪亮激亢,满殿群臣都被吓得惊了一惊,就连神皇武则天都有些诧异的看了薛怀义几眼,沉默片刻后才开口笑道“大将军有何益国之言亟待殿陈” “臣所奏或未敢称益国,但实益于养士” 薛怀义慷慨陈词,接下来所奏内容则是朝廷特别是政事堂诸宰相们做事拖沓、懈怠,迟迟不能落实征塞之群将士并勤助军事的州县良吏们奖犒事宜“诸军群勇,俱为英壮儿郎,政令号之,悍赴边疆,未敢辞劳、未敢窃行” 薛怀义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只道是若不能盛犒将士,恐伤诸军勇义,国朝或再将无精勇可御强寇。如果不是那光亮的大脑壳让人看着有些出戏,这一番掷地有声的宣言,妥妥的立朝鹰派悍将无疑。 只是他这一番话却没能引起多少共鸣,反而让满殿群臣窃窃有声。李潼则忍不住抬眼看了端坐殿上的武则天一眼,只见他奶奶面色沉静,不喜不怒,心中不免又是一叹,薛怀义出行这一遭,真的是飘了。 有的人城府浅、感情奔放外露,易受外物迷惑。很多诗人、文学家就有这样的特征,得意时睥睨狂歌,失意时悲秋尚时。这样的性格未必不好,敏感而又感情充沛,哪怕自身不能显达于时,但或歌或咏,也能遗世华篇。 可是如果有这样的性格,却又不幸没有生花的妙笔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那么一腔热情驱使之下,只能变着花样作死了。 薛怀义眼下自然是红得发紫,不折不扣的神都顶级流量。老实说,身受如此荣宠,哪怕一个心志坚定、自知甚深的人,都很难再保持平常心,更不要说薛怀义这样的混不吝,远行一遭,归来后俨然将自己当做了真正的国朝柱石、定边名将。 可问题是,你对自己能力判断有误也就罢了,公然在殿上叫板宰相,为将士讨功,为州臣讨封,你想干啥 李潼倒不觉得薛怀义想干啥,此前交往过程中,他对薛怀义的了解也算比较全面。这家伙小聪明是有,大智慧是绝无,帷中讨巧、当街跋扈则可,但若真的处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是真的没有什么利弊权衡。 按照李潼对薛怀义的认知,这家伙大概率是被人当枪使了。 那些随同他出征的将士们,往来奔行一遭,眼见薛怀义归都后获得如此尊崇,心里自然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徒劳一程,他们这些外州将士即便讨功途径也有限,唯求诉薛怀义而已。 薛怀义这家伙本就是闾里浪客游侠习性,撑不住三句话的煽动,自觉得与那些人有人生三大铁的交情,于是便大包大揽为他们仗义发声,宰相们刻薄功士,便是不给他薛大将军面子,因而才有此幕。 可宰相们也是要脸的,如今塞边这一场功事究竟是一个什么货色,大家都已经心知,让你薛怀义夸功卖弄,已经是慑于神皇淫威、不得不捏着鼻子硬受,但你老小子还想搞个大批发,营树私恩,那是当天下人都瞎了 且不说群臣窃窃私语的议论,宰相班列中,就连素来热爱迎合薛怀义的武承嗣都低着头死盯住地面数蚂蚁,不敢在此际发声。 至于其他宰相们,面上都多多少少流露忿色,内史岑长倩则转过头打量着新进拜相的杨执柔,意思是这事儿你搞定。 被同僚如此怨望,杨执柔只得硬着头皮出班,语调缓慢回奏起来,所言无非此次远征将士品流复杂,既有诸折冲府远番府兵,又有征募来的健儿,还有各类奴户丁役,各种封犒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政事堂也需要从宜裁定,短期内并不能拿出一个统一的标准。 最后,杨执柔还不忘把自己往外摘一摘,自陈新入政事堂,还不熟悉政事堂务,再加上本身也属征士、随军出入,所以在功事论定中需要避嫌,请神皇委任其他宰相处理此事。 由头到尾看完这场闹剧,且不说武则天心意如何,李潼算是看明白时局症结所在。 那就是他奶奶私欲难遏,所有政治层面的行为都围绕代唐履极这一目的,而女主当国又不属于典型的政治常态,诸多围绕这一目的的人事布局自然也就变得不正常。 能够为其所用者,本身必然是或人格、或能力有着极大缺陷的人,别的不说,单单薛怀义与杨执柔这一将一相所流露出的浅薄与无担当,简直就是跌破底线。 当然在评价别人的时候,李潼也没有忘记反思自己,他自己在旁人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最终,还是武则天发声暂时中止这一场闹剧,责令有司尽快拟定一个详细功簿、交付政事堂议定落实。 且不说旁人对此感受如何,退朝之后,薛怀义倒是得意洋洋。 他素来对宰相们心存怨念,也并不只针对具体某人,当年新贵骤显时,为了躲避宰相们的责难,甚至不敢在南衙皇城流连出入,进出宫闱只能选择北门。 这一点心理阴影一直持续到如今,挟壮功归朝,当殿面忤宰相,宰相们却不敢作一二厉态以对,这让他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俨然打了胜仗一般。 “王今日也是有闲此番出征,道途多赏外州民谣俚曲,虽然不称雅观,但却自有滋味。同往内教坊,咱们再协力扩出,献曲宴乐,再成新美” 退出朝堂后,薛怀义便拉着李潼笑语道。 李潼听到这话后,更觉无语,你老兄在朝堂上一鸣惊人、直斥宰相,退朝后居然又喜孜孜去搞这种文娱小曲,这反差有点大吧 “倒要扰断薛师雅趣,今时不同往日,神皇恩授职事,新登台职,不敢即日告缺,总要支应几日以堵人口,免为人讥恩授失察。” 李潼拱手告罪一声并作苦笑。 “这话倒也不错,当时授事,即日起行,若非如此忠勤,哪得今日风光。王宜自勉,不负皇恩,声乐小曲,大可另择闲时。” 薛怀义听到这话倒也没有什么特殊表示,神态间却有些扫兴并惋惜“闲居有闲居的自在,任事有任事的繁劳,这也真是有得有失。罢了,我也懒于应付无聊闲人,暂且归寺。” 李潼将薛怀义送至端门外,并摆手告别,约定来日再回。 薛怀义在禁军士卒导引下行往天津桥,自有侍从牵来坐骑,突然又有一道人影闪出,乃是趋行至此的夏官尚书武三思。 武三思上前抢过缰绳,引马行至薛怀义面前,并作诧异道“薛师这是要去哪里我还邀数同僚准备入廨拜望并听问戎行威风诸种。” “哈哈,谈什么威风,只是途行的枯燥。近日所见,都是趋势来扰的闲人,让我没有闲时乐聚故友。” 薛怀义顺势上马,武三思则继续持缰导引,并不因周遭人众观望而觉尴尬,只是一边走一边笑语道“见薛师与少王同出,深情让人艳羡。却不知少王何以弃随,竟让薛师独驭顽骑” “少王自有职属,他是清雅素洁,少年傲慢,哪有细心关照杂情。” 薛怀义随口答道,并有些敏感的抬起马鞭敲了敲武三思持缰手臂“戎行一程,也曾鞭杀烈马无算,尚书不必如此殷顾,反让左右笑我马技虚弱。” 武三思闻言便生几分尴尬,但还是扬起脸来对薛怀义说道“为远征将士叙功邀赏,正乃尚书夏官职内。我还要多谢薛师殿上执言,导引致意,薛师不要辞情远我。” 武三思的殷勤态度,也让薛怀义颇感受用,便由之牵引坐骑,一边前行一边闲聊他不在都邑这段时间的畿内事情。 武三思追行上来,自然没安什么好心思,闲聊几句之后便又说道“薛师真是人间难得英豪,在畿造设明堂广厦,在边勇建弓马壮功,还是沙门的法魁。只是都内总有闲流杂声,只因日前瑞经一事,窃论许多,见识偏颇” 薛怀义本来自我感觉良好,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仔细说一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73 算你跑得快 送走薛怀义之后,李潼便返回端门内的皇城,往麟台官廨而去。 麟台官廨位于西朝堂南第四横街、即就是端门内第一横街路西。这条横街上第一座官廨就是令所有朝臣都唯恐避之不及的肃政台,也是整座皇城中最为活跃所在。 御史就是专门挑刺的官员,官廨又被安排在依傍端门的位置,大概有种官员们只要进入皇城、就会处于被监控状态的这种感觉。 李潼行过肃政台官廨门前,也是不自觉的挺直了腰,目不斜视。但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一名青袍官员斜里冲出拦住了他,口气虽然还算客气,但却是质问的意思“卑职监察里行张从廉,请问前后两员导从行走,是官出还是府出” 所谓里行,跟李潼就任的员外差不多,都是编制之外的加员,而里行则专指御史台的编外成员。这一制度起于贞观时期,唐太宗以马周布衣授为监察御史里行,之后逐渐加增,通常里行半员于职员人数。 但是到了武后临朝时期,以武则天的尿性肯定是要将之发扬光大,而且里行的授任程序又比正式的御史简单得多,因此诸侍御史里行、监察御史里行大行其道,怕是有几十上百人之多。 李潼指着身后杨思勖两人笑语道“这两员中官,是官身府用,久在左右,熟悉城阙门令,特作请奏准在道路行走。” 一般的朝臣,哪怕是宰相也不可带着自家奴仆在皇城办公。有种例外就是皇帝体恤臣子,特赏奴仆侍用,可以申请门籍通行的权利才能带进来。 当然这究竟是体恤还是监视,那就见仁见智了,反正一般的臣子是极力推脱这种殊荣。李潼身份特殊,想推脱也推脱不了。 不过也没有必要推脱,只要杨思勖跟在自己身边,除了那些南衙军职之外,他所掌握的武力值就是首屈一指的,谁敢跟他瞪眼,放出杨思勖生撕了你 尽管少王已经解释的很明白,那个监察御史里行张从廉还是一丝不苟的将杨思勖两人门籍出入凭证给抄录下来,这才告罪一声退到一旁,似乎是寻有司求证去了。这种端正的工作态度,倒是让人看着放心。 不过这放心也只限于武则天这一上位者,反正李潼被当街拦住盘查一番,心里是有些不爽的。 但他不爽也得憋着,只是转头看看肃政台那宏大官廨,不免腹诽几句,或许是肃政台这官廨还不够大、容纳不了太多人,才限制了他奶奶的发挥,否则按照他奶奶那尿性,组织一个几万人监察队伍都大有可能。 这当然不是李潼恶意猜度,御史台监察百官,渊源由来已久。大概是武则天觉得肃政台名气太大,不太利于打入官员群体内部,干脆又在鸾台、凤阁两机枢之地加设拾遗、补阙的官职,直接贴身监视宰相们,前后加员几十人之多。就这样,还不算各官职区别于外朝的内供奉。 不过这一点也无可厚非,历朝历代,哪有皇帝不防着百官的,更何况武则天本就是不那么的名正言顺。反正李潼觉得,假使有一天他当家做主了,这个传统也得保持下去,毕竟家业太大,太召人惦记了。 行过肃政台,便抵达了麟台官廨。跟肃政台官门高大、门前还趴着两尊狰狞的獬豸雕像的威风不同,麟台官廨从外面看去有些不太起眼,也远不像肃政台那么人员充足、门庭喧闹。 李潼行至官署门前,早有令史下吏趋行迎了上来并躬身行礼道“大监早有嘱令,大王入廨后可直登直堂。” 李潼点点头便拾阶而上,踏入门中迎面所见便是一道高大璧墙,璧墙正面并无涂绘,但是转过去在背面可了不得了,多有前贤墨宝存留,如虞世南、魏征、颜师古等贞观名臣,或经典警句、或名言训语。 李潼骨子里本就有附庸风雅的文人酸气,当他第一次来到麟台看到这一面璧墙的时候,脑海里闪过第一个念头就是砸断偷走,这要能保存到后世,绝对是国宝级的文物啊,到时候上交给国家,怎么着不能大红花戴一戴 麟台官廨布局,颇有一种闹中取静的味道,有修竹几丛,庑舍环绕,廊下垂柳,兰芝盆枝,中庭开阔,远不像李潼所见别的官廨那样布局拥挤、人声躁闹。似乎只要走进了此中,哪怕最粗鲁躁闹的人都自然的浸染上一种儒雅笃静的气质。 整座官廨规模不小,当李潼绕过璧墙时,便见诸廊舍中多有下吏趋行到中庭道路两侧,向他这位新入署中的长官拱手为礼,林林总总百数人,一直排列到中厅直堂阶前。 这排列的位置也很有意思,基本上是官职越低,越靠近外围位置。但是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李潼的朋友李峤。 李峤年纪四十出头,与少王年龄差了小三十岁,彼此倒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其人一身绯袍,站在一众杂色皂袍下吏之前很是显眼,眼见少王绕过璧墙,便揽臂拱手笑道“前日待诏内署,憾不能见,今日先立庭前,只待大王入廨。” 李潼见状便疾行数步,同样拱手笑语道“学士久待者,未必是小王。春江篇久不能成,小王昼夜俯仰、搜拣雅字,戚戚不能成句,怕要辜负殷望啊” 李峤闻言后又作叹息顿足状,然后才拉起少王说道“幸在大王巧入闲署,昼夜催促,还恐华篇不成” 说话间,他便领着少王往中厅直堂行去,并在途中顺便向少王介绍一众麟台官属。 李潼跟在李峤的身后,一边颔首回应着官员们的见礼,心里却想起一桩历史故事。那就是东晋时期晋元帝司马睿南迁,因是宗室偏支、名望太弱,不为江东士族看重,因是名满天下的琅琊王氏王敦、王导兄弟们趁着一次节日亲自给司马睿牵马驾车,才让司马睿在江东立稳脚跟。 之所以想到这一桩故事,是因为恰与李潼眼前处境有些类似。他虽然是根正苗红的李唐宗室,但政治上反而更加敏感,骤然被他奶奶安排在麟台少监这样清贵的位置上,难免惹人非议。 麟台这些官员们或许不会像闾里那些选举闲人们公开讥讽,但也是难免冷落。 这也是官场上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此前他前来麟台办理入职手续,就连一号长官沈君谅都对他客气有加,反倒是那些校书、正字之类的卑职们几乎一个都没有见到,这摆明了是不给少王面子。 可是现在有了李峤亲自长立相迎,并与少王一副交情深厚的样子,顿时便在官廨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李潼已经可以看到不少本来还侧身庑舍中的年轻官员们匆匆行出,由此可见李峤在麟台还是很有威望和号召力的,甚至比曾经担任过宰相的麟台监沈君谅还要更强一些。 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文人墨客本就纠结且矫情,既有孤高的一面,也不乏势利。沈君谅虽然担任麟台监,但无论是在学术上还是文学上,名气都远不如李峤。更重要的是,其人在仕途方面也没有了什么可望的前景。 唐人评价一个人的政治前途,官品从来不是唯一标准。李峤出身赵郡李氏,远不是隋唐之后名望大跌的江东士族可比,四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一个政治人物最是充满机遇的时候。 而且李峤资历丰富,久任畿尉,又曾任监察御史监军出征,归朝后于禁中待诏多年。原本虽然只是六品的麟台郎,但攫升只在朝夕之间,像是此前不久便升一级担任五品著作郎,出掌麟台下属的著作局,任谁都能看出前途无量。 本身处境不同,即便是做出不同的行为,落在旁人眼中怕也是不同的感受评价。沈君谅所以礼重少王,在这些小年轻们看来,怕是趋炎附势、敬畏权贵。李峤礼遇,或是说明少王真有值得敬重的地方。 官场上之轻老敬壮,在这一刻便显露无疑。人世间许多道理,大体也古今相通。 李潼前世不长不短也混过几年官场,对这些年轻的校书、正字们的心理把握还算深刻,明白这些人之所以冷落自己,也未必就是一味的耿介狂狷,更深处还是有一种自大与不忿。 这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你们不了解我,才会误以为我是只凭颜值和出身混日子,了解的多了才会明白我的才华同样令人惊艳,一点心结也就解开了。如果还解不开,那就自己憋着。 话虽如此,李潼对这些官场愣头青们倒也并不过于倨傲,说不定其中就蕴藏着什么干吏、文豪之类的种子选手,比如陈子昂之类的大手子。满腹华篇,李潼可是很期待能够跟陈子昂碰撞一点火花出来。 不过当李峤向他介绍一众麟台官员之后,李潼却没有听到陈子昂的名字,一问才知,原来陈子昂早在月前便升官离开麟台了。 算你跑得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74 天恩浩大,不敢辜负 r 就算陈子昂已经不在麟台,但是麟台仍然不负士林精英集萃之地,经过李峤一通介绍,李潼还是听到几个比较熟悉的名字。r r 麟台大监一人,少监一人,除了李潼这个员外少监之外,另一名正编的麟台少监名为薛克构。r r 薛克构六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比大监沈君谅还要更苍老几分,河东人士。没错,正是去年被干掉的驸马薛绍的族叔,其人最为后世所知便是薛绍将尚公主时,告诫家人“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r r 薛绍兄弟为人做事不谨慎,去年卷入到李氏宗王谋乱祸事中,虽然也波及到一部分薛氏族人,但这个薛克构居然还担任麟台少监,可见受到的影响不算太大。r r “少俊名王入事兰台,上下诸众也都窃怀欢欣。憾在老夫今日还要入直内署,不能久作陪伴,请李学士导引、小通故事,老夫便不久陪了,请大王见谅。”r r 对于少王的到来,薛克构表现的中规中矩,既无冷落、也无过分的热情,上前通过姓名便举手告辞。r r 薛克构再往下,便是麟台丞王绍宗。王绍宗同样六十出头的年纪,出身同样非凡,是江南琅琊王氏族人。r r 李潼也算见过不少的在朝高官、道德人士,但见到王绍宗时,仍觉眼前一亮,这真是一个罕见的老帅哥,一部美须垂至胸前,得体的官袍穿戴在身,两眼炯炯有神,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使人站在他面前都颇感局促,唯恐失礼。r r “王丞自出礼仪高族,久为冠带领袖,时流瞩望赞称麟台仪表。”r r 李峤或是担心少王会因王绍宗年高位卑而有所轻视,特意作了比较庄重的介绍。r r 不过李峤的担心也是多余,李潼或是不知王绍宗究竟是怎样人物,但以貌取人、人之通病,见到王绍宗如此仪表不凡,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也惺惺相惜,举手抱臂笑语道“人之幸,近贤而思齐。小王冲幼之龄,浅薄难免,君恩授重,惶恐负大。及见王丞,心弦始松,日后并事一堂,不盼人皆夸美,但得长者一二斧正,可称不虚此任,余生都感受用。”r r “大王言重,朽态痴长,难较韶龄。大王风姿俊雅,使人惭于形秽,惶然自察,单此一警,便不负圣眷。”r r 王绍宗拱手笑语,谈吐姿态仍是端庄儒雅。r r 李潼听到这话,更是笑逐颜开。他听人吹捧倒是不少,但如王绍宗这种能够把凭颜值混日子说的这样含蓄高雅的还是第一次听到。r r 虽然细思之下不排除老家伙笑他锦绣草包的嫌疑,但他不会计较。毕竟才华藏在胸腹中,我单凭颜值就闪瞎了你们的狗眼,以后接触下来还了得。r r 接下来让李潼比较熟悉的还有与李峤一同执掌著作局的另一名著作郎魏知古,与李峤年纪相差仿佛,这也是一个宰相种子选手,武周后期将会担任他四叔李旦相王府司马,并在睿宗二次登基时拜相。r r 著作郎元行冲,是天皇宠臣、营建东都的韦机外孙,本身也是一位学术大能。r r 著作郎刘光业,这是一个负面人物,唐书酷吏传排名第一,还要在周兴、来俊臣等人前面,主要事迹就是杀岭南流人,一日之内屠戮九百余。r r 不过现在的刘光业还看不出酷吏的暴戾一面,李峤对其也是比较郑重的介绍一下,二者可以算是同期入仕,在李峤担任畿尉期间并以文采著称。r r 李潼也认真打量这刘光业几眼,心里倒生出几分自身已经在引导历史进程的奇异感觉。天授年间,武后遣六道使杀岭南流人,始作俑者乃是早前刚被干掉的合宫主簿傅游艺。r r 如今傅游艺已经死了,这个刘光业还能不能够完成其酷吏行径还在两可。但也不排除他奶奶就是不放心那些岭南流人,或会有别的人做出建言。r r 李潼自己倒是跟岭南那些流人没啥交情,但同情之心人皆有之,本着达则兼济天下,防患于未然,尽管这个刘光业对他态度还不错,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热切阿谀,但他心里已经在思忖之后要不要给这刘光业穿一下小鞋。r r 这也不算是断人前程,毕竟这个刘光业也没啥光辉形象流传于后,凭其残杀行为求幸一时,但却遗祸子孙,等到他们李家人重新上台,搞清算的时候被列为酷吏第一,重点清算的对象,可以说是终唐一代全无前程,家族气运可谓是透支到了极点。r r 麟台人事构架,共有大监一人、少监一人,当然现在还要加上李潼这个员外少监,另有丞一人,麟台郎四人,校书郎八人,正字四人。这只是流内在品的官员,正字之下还有主事、令史、书令史等等流外佐吏共上百人之多。r r 除了这些麟台本署官员之外,麟台原本还下辖太史、著作两局。r r 太史局主司天文历法并玄象器物,唐代著名的玄门家族李淳风一家,便因祖孙三代俱都担任太史令而为人称夸。r r 李潼王府长史李仙宗,本来是担任麟台校书郎兼任太史局司历,原本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将会循此家学方伎而担任太史令,不过现在其家三代太史令的美名还能否实现,李潼也不敢笃定。r r 不过太史局早在光宅年间便更名为浑天监,这么霸气的名字不是寻常人能够掌控的,所以已经被拆分出麟台外,成为独立的事业单位。r r 所以现在的麟台除了本署事务之外,只辖著作局一局。但就连这一局的职事,其实也早已经大打折扣。r r “国朝肇始,著作局原本还领史馆,著史、司天一省领之,所谓清要,名副其实。”r r 沈君谅这个大监也实在是闲得慌,等到李潼见过麟台一众官佐后落座直堂,他竟然也坐了下来,向少王讲述麟台渊源并历迁。r r 李潼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国亡而史成,信史传统传承数千年之久,这是用时间与历代史官苦心所营造起来的伟业,讲到信史传统,这是任何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为之骄傲的事迹。r r 至于司天历法,上应于天时,下接于农事,这也是一个文明之所以得以传承的重要事业,绝不只是所谓的观星占卜那么简单玄幻。r r 麟台一省领此两事,本身还肩负着藏书编典这样关系到意识形态构建的重要任务,言之清要实不为过。r r “正因如此清要,麟台于贞观之际也是名臣辈出,如先臣虞文懿、魏文贞、颜戴公之类,俱为一时儒宗言帅”r r 讲到这里,沈君谅原本恬淡知足的脸上也闪烁神采,可见本身也有要为一代名臣的愿望,可是很快这神采便黯淡下去“但贞观年间,史馆别立省外,俱为宰相直领。光宅之后,浑天监也判出省外,至如今,麟台已是徒负清名,而无事系,号为病坊。如老夫之类清散不堪度闲之所,身虽在朝,不异在野,大王宗枝隽才,志趣高标,还请不要嫌弃署任清闲无聊。”r r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瞪大眼,你这叭叭一通讲得我热血沸腾的,原来现在麟台职权已经被剥离到只是高干养老院r r 他是知道麟台秘书省的名气,但讲到具体的职权沿革,了解却并不怎么深入。现在听沈君谅一通解释,才算明白麟台现在的尴尬处境。r r 麟台在初唐时期,的确是很牛逼,像虞世南、魏征之类,更是以秘书监官位而直接拜相。可是著史事务被剥离,太史局又被拿走,就算是本职工作的藏书与编书,还存在弘文馆、崇文馆等单位竞争,事权方面是真的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r r “小王出阁日短,历事浅薄,事繁或简,职重或轻,不能辨明、不在度内,唯识天恩浩大、不敢辜负而已,虽琐细之劳,不敢辞任,恭待大监不吝驱用。”r r 要不就说李潼也不愧官场浸淫几年的老油子,没有阅历说不出这种话。r r 我年纪小你别欺负我,就算麟台被剥的只剩一个空壳,可烂船还有三斤钉,你总得给我点事干、分我点权力。老子年纪轻、精力旺,正是要干事业的年纪,就算是给你们老干部买茶叶、瓜子,你们喝茶嗑瓜子的时候还得看我眼色呢,夸几句小李真能干。r r 老子为了当这个麟台少监,已经被冷眼讥讽挺久了,你要让我来这里只是喝茶看报纸,闲人一个,这不能答应手里没点权,不能钳制住人,我还怎么挖我四叔墙角r r 听到少王这么说,沈君谅便低头沉吟起来。他倒不觉得少王有主动讨要事权的心机,之所以为难,主要还是他自己这个大监本身就被架空的严重,少监薛克构出身河东薛氏,绵里藏针,麟台丞王绍宗士林表率,统管省内庶务,再往下还有李峤之类少壮派。r r 麟台事权只有这么多,突然加塞进来一个少王,如果只是六品麟台郎还好安排,随便分派一两个书库你守仓去,可是现在直接空降少监,就不好划分职权了。割了谁的一点,别人未必敢挑衅少王,但对他这个大监肯定是要冷眼待之。r r 另外沈君谅还有一点迟疑,那就是少王弱冠未及,究竟能力多少、分派给他的职事能不能够胜任,这也非常值得怀疑。r r 正当沈君谅还在迟疑不定之际,另一侧陪坐的李峤已经笑着说道“大王长于禁中,受教椒殿,或是案牍不习,但大内仪轨已是起居常例,直日待诏内署正合其宜。”r r 听到李峤这么说,沈君谅眸光微微一闪,只是看到少王仍存稚气的脸庞,一时间仍是迟疑难定。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75 索性以身相许 r 麟台秘书省之所以能够在士林中清誉独享,抛开其历史渊源而着眼于今朝,大体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去看。r r 对于底层官员,特别是那些初解褐的年轻俊彦,麟台校书、正字乃是最为清贵且值得骄傲的地方。r r 这些人并没有什么资望可恃,唯一可夸者便是自身的学识才器,麟台藏书丰富,享有极高的学术地位,能够居任其中,便是所谓的久居墨室、身亦流韵。r r 而且麟台靠近中枢,魏晋以来此类清职便是士族子弟起家首选,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除了这些历史流余之外,国朝以来官场又有重内轻外的流俗。r r 像是刚才李潼所见一名麟台校书郎倪若水,关于其人还有一桩轶事,开元年间,倪若水担任汴州刺史,于州境中接待一名归都担任大理少卿的官员,便发出这样的感慨班公是行若登仙,吾恨不得为驺仆。r r 汴州可不是什么偏僻远州,而是唐前期屈指可数的雄州之一,直当运河水利,环天子之居。在这样的大州担任刺史,绝不属于卑职贬用,即便是这样,倪若水仍然感慨恨不能给归都担任寺官的同僚担任车夫。重内轻外的流俗观点之深刻,可见一斑。r r 所以对于新入官场的年轻人而言,麟台校书、正字这样的官职虽然品秩不高,但吸引力却是极大。一旦放到外州担任什么县尉、参军之类,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机缘或是过硬的背景,想要再升回朝中担任美职遥遥无期。r r 武周之所以能够代唐成功,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一时期官员的内外流通实在频繁。对于一些渴求仕途上进的年轻人而言,他们是不会过多关注国统在谁,天大地大、机遇最大,朝中动荡越频繁,他们得以攫升的机会就越多。r r 这里又要举一个例子,还是陈子昂。其人于682年进士及第,但开始也是如刘幽求一样守选待任,等到高宗驾崩上书谏灵驾入京书,得到神皇武则天的赏识,所以授为麟台正字。r r 如果没有这一次的上书,陈子昂一个蜀人土豪子弟能够担任麟台正字这种美职的几率微乎其微。r r 天授年间武周革命,陈子昂又上书大周受命颂,算是直接鼓吹武周代唐,继而加授右拾遗。r r 所以武则天能够代唐,绝不仅仅只是依靠酷吏大杀特杀。她临朝执政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对寒门庶人所开放的政治资源获取途径前所未有的大,甚至还要超过南北朝与隋唐交替的战乱时期,当然泥沙俱下、良莠莫辨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r r 李潼也不是在洗他奶奶,事实上从唐代立国贞观时期开始,他太爷爷李世民就一直在打压山东世族,到了他爷爷李治也是接过老子手里的刀,直接砍向那些关陇勋贵集团。r r 接下来就算不是他奶奶上位,只要想坐稳江山,这种历史脉络是不会改的,只是他奶奶手段要更加激进一些,下药太猛,个人私欲与历史潮流纠缠在一起,反而不好评判是非。也正因为这一点,到了武周中后期不乏人抨议武则天,往往援引隋炀帝祸国的例子。r r 扯远了,讲回麟台。中层官员如李峤这样已经积累了一定资历、名望的壮年派,他们所看重的麟台资源,是待诏内省的资格。r r 魏晋以来,承旨诏诰便渐渐成为凤阁中书省的特权。这种态势发展到如今,特别是光宅年间宰相裴炎借着与武则天配合废掉皇帝李显的余韵,直接将宰相政事堂转移到凤阁之后,凤阁便成了当之无愧的外朝首枢。r r 皇权与相权,是一个天然的矛盾,皇帝如果权威过盛,宰相形同虚设。宰相如果太过势大,皇帝则就被直接架空。r r 武则天代唐履极,首要打击的也是宰相这一群体,对李唐宗室的剪除其实还要摆在次要位置。去年的越王李贞等人作乱也说明,没有宰相等朝臣们的支持,就是一场笑话。这种内重外轻的局面和印象,一直持续到安史之乱才被打破。r r 皇权要稳,中书就必须要进行分权,于是便有了知制诰这一制度的产生,为的就是分夺中书省中书舍人拟作诏敕的权力。太宗时期的温大雅、魏征,高宗时期的许敬宗、上官仪,包括武后临朝时期的北门学士,便是因此而产生。r r 武则天女主临朝,虽然培养了一批待诏女官,但这些女官们往往身在禁中,并不能完全取代朝臣。所以如麟台、两馆这样的机构,便需要有官员入事大内,充直待诏。r r 麟台对于中层官员们之所以有吸引力,就在于这一点。虽然沈君谅诉苦兼自嘲,言是麟台职权被剥离严重,号为病坊。这虽然是一个事实,但也仅仅只是麟台外署的情况。r r 麟台是有外省、内省的区别,其中外省位于皇城中,史官、太史局被先后剥离,仅仅只剩下一个半残的著作局,编书注书这样的本职工作也出现了两馆这样的竞争者,基本上可以说就是一个面向外朝开放的图书馆。r r 但是麟台内省却位于大内,凤阁官署附近,仍然保留承旨待诏的职能,直省官员几近于凤阁舍人这样的供奉官。r r 至于麟台对宰相一级高官的诱惑,那就是已经被剥离出体系之外的史馆了。r r 像是刚刚离开外省前往内省直堂的麟台少监薛克构,其人有一个伯父名叫薛元超,是高宗时期的宰相。薛元超晚年检讨自己,言是平生三恨,一不能进士及第,二不能娶五姓女,三不能修国史。由此可见修国史这一件事,哪怕对位高如宰相都有着极大诱惑。r r 李潼在入事麟台前,也考虑过一番自己能够在这个职位上做些什么。r r 首先是对人诱惑最大的修国史,他其实兴趣不大,主要是肚子里没货,担心露怯,也不渴望能够笔削春秋而留名青史。就算是让他修国史,他难不成还能把资治通鉴抄一遍r r 至于底层官员们渴望的解褐清职,对他也没有意义。现在的他早已经跨过了这个阶段,起手就是麟台少监这样的领导岗位。如果有得选,他倒巴不得被贬逐外州,找个角落猫起来猥琐发育呢。r r 算来算去,也唯有内省供奉待诏这一点对他还算有些作用。别的不说,起码能时常见到他奶奶啊。r r 祖孙亲情实在淡薄,他之前捧着薛怀义,无非是希望能够将薛怀义当作与他奶奶进行对话的传声筒。当然薛怀义给他的帮助更多,这又是另话。r r 但如果能够入直麟台内省,获得知制诰的职权,直接与他奶奶对话,就可以大大避免中间商赚差价这种情况。r r 而且这种对话还不是那种私情上的沟通,而是在制度之内的框架关系,可以极大程度避免他奶奶那种反复无常的作风给他带来的压力,能够做的事情也更多你别再老张嘴吓唬我,我可是外朝选举派来跟你对话的人r r 所以当李峤主动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如果不是顾忌着还有沈君谅与其他麟台官员们在场,李潼真想给这位神助攻的忘年交一个大大的拥抱。r r 如果这事能成,别的不说,李峤后半生富贵他包了别管执政能力是高是低,朕的宰相班子不差你一个位置r r 且不说李潼心里这些小九九,沈君谅在听到李峤的提议之后,心内也是大为意动。r r 大凡身在官场,谁又甘心被架空沈君谅本身年纪也不大,未尝没有再次拜相的期望。r r 但他也明白自己弱势所在,那就是在下没有根基,在上没有强援,跟那些历任内外的宰相不同,他在朝中履历单薄,几乎没有自己的党羽。r r 旧年之所以能够拜相,主要还是徐敬业谋反这一个特殊时期,神皇在内杀裴炎等一干宰相,在外需要稳定江南士情,这才临时将他安排在了宰相的位置上。但是随着时局趋于平稳,他的相位自然便被拿掉。r r 早前格辅元拜相经历,在一众高官群体中也引起不小的波澜。如今少王成为自己的属下,而且圣眷隆厚更胜此前,这也不免让沈君谅心中大生联想。r r 但是内省待诏乃是庄重章制,可不是祖孙亲亲、私恩授受的小事。哪怕以神皇之强势,也仅仅只是将少王安排在麟台做一个员外少监。如果少王才具不配,沈君谅作此倡议必会大受时流抨议,可能连这个二线病坊都待不住了。r r 李峤也是仗义,见沈君谅还在犹豫,便又继续说道“大王才器久蕴,虽不为外知。但峤蒙不弃,频为赐席宾客,知大王词章宏丽,笔功深厚,绝不可以春秋俗念、常眼视之。况大王旧制万象,庄雅丰富,眼耳俱悉,推作此任,必不辜负。”r r 听到李峤这么力挺自己,李潼心里对这个未来的宰相实在满意,如果李峤闺女不是还没生出来,他都想直接拍胸脯给娶了,不能让你为我白说好话,一笔写不出来两个李,索性以身相许r r 但沈君谅终究还是欠缺几分锐进气魄,沉吟半晌后还是觉得有些欠妥,只是笑语道“大王新入兰台,我还想直堂长对,多览丰神。骤作言别,情有不舍啊。”r r 如果沈君谅用别的借口,李潼还好接受一点,可是听到这个理由,顿时一身鸡皮疙瘩我长得再帅,是给你看的r r 话讲到这一步,李峤也不好再举荐过甚。r r 至于李潼,人都夸到这一步,总不好说就不给你看,只能一脸假笑的说求之不得。他也看出来沈君谅顾虑所在,明白自己想要获得对方举荐,肯定是需要拿出更多东西出来。r r 不过李潼倒是没想到,他在麟台直堂坐定未久,甚至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自己的专属办公室,表现的机会就来了。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76 倒霉的独孤氏 李潼来到麟台不久,便感受到了沈君谅等人所说麟台事务枯燥无聊真的不是谦虚。 就比如说这官廨直堂中,虽然也积卷宗诸多,特别是大监沈君谅坐居的中堂,单单各类籍卷便堆满两大箱笼。 但李潼凑近去看,才发现几乎没有什么事务性的籍卷,绝大多数都是各类书籍,由此可见沈君谅这个大监工作状态倒是很符合白居易诗中描述,尽日后厅无一事,白头老监枕书眠。 直堂中厅最醒目的装饰便是当堂一面阔大的厅壁,倒与官廨门内璧墙有些相映成辉,这厅壁上同样写满了字迹。 李潼闲观阅读一番,发现这一篇厅壁记主要讲述了麟台沿革并一些署内规章,再看那瘦挺的字迹,莫名有些熟悉感,一看落款书写者,居然是欧阳通这位老先生。 想起欧阳通,李潼思绪不免有些发散,今年年初,这位老先生便从万州贬所被召回朝内担任司礼卿。算起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却迟迟没有听到欧阳通归都的消息。 念及此节,李潼便开口稍作询问,对此沈君谅也不清楚。倒是李峤稍作回忆后想起来,说是欧阳通途中生病,似乎逗留在了蜀中成都,日前还向朝廷上表告罪并请辞司礼卿。由此也可见入直内省的好处,最起码在消息获取层面上是有着很大优势。 听到李峤这么说,李潼也不免隐隐有些担心。说起来,他与欧阳通虽然始终没有见过一面,但正是因为这位老先生建言请求少王出阁读书,才让他们兄弟命运有了实质性转机,继而发生后续一切,这也让他对欧阳通由衷感激。 不过他现在担心也是枉然,能做的也是有限,只能在心里祈祷这位老先生能够逢凶化吉,平安归都,到时再登门拜访,寻机回报。 几人在直堂闲聊片刻,李潼偶尔望向门外,便发现未到正午便已经陆续有麟台官员们早退离开,有的人还到直堂来通知一声,有的人则干脆直接就溜了。 对此,负责麟台日常运作的麟台丞王绍宗也并不多作过问,仍是捧着一份古卷读得入迷。 整整一上午,只发生了一件麟台正职事务,那就是麟台郎刘光业登堂求借一批与文字训诂有关的书卷,足足借出一大箱笼的书籍,由两名吏员负责搬抬离开。 “凤阁宗相公奉命革创,普取诸馆库籍卷。” 听到李峤随口一句,李潼开始没反应过来,片刻过后才意识到,他说的大概就是宗秦客奉命造字的事情。 对于宗秦客奉命造字,李潼倒不好奇,只是有些奇怪问道“麟台所隶不是文昌刘郎何为凤阁驱使” “何止刘郎啊,此前廨中半数所出人员,应是直谒凤阁待用去了。如今的麟台,可谓事乏人困,各谋出路。” 王绍宗合起书卷,微笑着对少王说道。只是他这话说完之后,堂中大监沈君谅并李峤神态都有几分不自然。 沈君谅羞惭是因为麟台官长,在内不能统问职事,在外不能抗拒强征,使得整个麟台都人心涣散。至于李峤,正是王绍宗所言那种不安职事、另谋出路的代表。 入署这半日时间,李潼算是看明白了麟台人情世故。沈君谅这个大监只是虚设,内外都乏甚存在感。其他人如果还有出路,也都各自奔走,根本无心守在麟台。眼下还安在此中的,也只剩下王绍宗这一类相对纯粹的老学究。 用比较文青的语调说,这就是一座围城,外边的人挤破脑袋想进来,里边的人瞪大两眼想出去。 距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又有吏员趋行登堂,带来一份文昌省任务右威卫大将军独孤卿云前日病逝于坊中家宅,行状已经递入大内,文昌尚书局分付诸司任务筹备大臣丧葬,麟台下属著作局则负责草拟碑志、祭文等诸文稿。 “独孤大将军已经病逝”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意外,他前不久上朝途中还跟独孤卿云的女婿杨执一讲起这一件事,没想到转天这样一位南衙大将就已经病逝了。 不过这也并不值得过分悲伤,起码也算是一个善终。如今那些在位的南衙大将们,单就李潼所知,未来数年内将会有数人逃不过政斗的残酷,死于非命。 抛开其他不谈,总算有一件正经事情可做。大概是因为太无聊了,尽管这是吩咐给著作局的任务,但麟台直堂几名本省官员也都凑到一起,讨论起来。 尚书局吏员送来独孤卿云的行状,所谓行状就是一个人毕生履历,碑志、祭文需要用到的素材,若真是什么需要史书立传的功臣名将,还要再抄录一份送到史馆存档。 也不得不说,当史馆被剥离之后,著作局的事务也实在少得可怜,只剩下给人写碑志祭文之类的小事了。 李潼对此倒是很感兴趣,他此前扒过的古人墓碑不少,墓志铭之类的碑文也整理过许多,如果不是因为这种工作性质,还来不到这个世界呢。成品见得不少,但这个行当的生产环节却还没怎么见过。 行状是独孤氏家人在外找人撰写,洋洋洒洒数千字概括孤独卿云生平。传阅到李潼这里来的时候,他也颇为认真的看了一遍,这可以说是最原始的史料了,他虽然对独孤卿云其人其事兴趣不大,但翻看一遍也能了解许多后世许多史书所失载的时代细节。 当看到结尾行状撰写者落款,李潼不免又是吃了一惊,这一份行卷作者居然也是一位大手子刘知几。刘知几在传统文学界或是名气不大,但在史学界的名气则就响亮得多,其所著史通乃是史学大著。 李潼还在感慨麟台不愧士林瞩望之地,他来到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已经或直接、或间接的接触到这么多大名鼎鼎初唐士人,后方几人传阅行卷,却已经纷纷议论起来。 “这一份行卷详略裁定,博采广引,如巧妇妙手,纤维缜密。这名笔者刘知几,我与其兄刘知柔颇有酬应,常听其人感慨家有俊幼更胜乃兄,如今看来,确是不凡。” 周遭几人还在谈论独孤卿云有关事情,听到李峤这么感慨,不免都好奇起来,纷纷凑上前来等待传阅文章。 人大凡有什么才艺,总是难免炫技比较之想,刘知几拟写的这一份行卷递入署中,很快便让麟台这些文人墨客们注意力发生了转移,讨论内容也转为对文章的品鉴。 李潼站在直堂中,眼见这一幕不免大汗,暗道幸亏现在麟台没有独孤氏家人在场,否则见到你们这群家伙如此无顾人情的歪楼议论,一顿老拳是少不了的。人家死了长辈已经很伤心,你们就算品头论足,也得找准重点啊 李潼还在心里吐槽,从外面闻讯赶来的麟台郎元行冲在轮阅完行卷后,终于把话题又拉了回来,讲回独孤卿云的事情,只是他说出的内容却比前几个讨论文学的还要欠揍。 “这一份行卷,倒是翔实具体,罗列分明。只是言及亡者身世,却与故事有差” 元行冲捧着这一份行卷,开口滔滔不绝分讲起来。 李潼本来就有很大的八卦兴趣,听到元行冲讲起久前故事,也凑上去认真倾听起来。 原来这个独孤卿云,虽然是独孤姓,听着像是鲜卑人,但追溯起来,其实却是根正苗红的汉人,而且还是李潼他们本家的陇西李氏。 本来也是李唐宗室远支,结果却在隋朝因为有功而赐姓独孤,好好一个国姓,结果就因为祖上太争气给弄丢了。 但这还不是独孤家最郁闷的地方,元行冲一番辩解,更是直接把独孤家的遮羞底裤都给扒下来了。 原来这个独孤家赐姓可不是因为在隋朝建了什么大功,其真正赐姓还在北周时期,独孤氏祖上作为败卒被赏赐给当时八柱国之一的独孤信为家奴,因事主有功得到独孤信的宠信,这才被赐姓为独孤。 听完这当中缘由,李潼心里也是乐不可支,只觉得这个元行冲实在太坏了。人家堂堂陇西李氏被赐胡姓已经很委屈了,现在姓也不好改,隐去祖上这段不光彩的过去也是求个面子好看,结果你非要把人陈年旧事给翻出来,显你能是不是 元行冲有此坚持也是情理之中,其人出身可是北魏皇族拓跋氏,独孤信的主子宇文泰原来还是他家臣子呢,你一个家奴还想在你主子的主子的主子后代面前打马虎眼,当人家不读书不学史吗 不过除了心里觉得好笑之外,李潼再看元行冲一脸的认真,倒有一种历史车轮滚滚行驶的奇妙感觉你北魏皇族又怎么样,现在见了我陇西李氏、大唐郡王,还不是得乖乖弯腰俯首 众人议论一番,才又转回给独孤卿云撰写墓志的事情上来。原本这种小活儿,李峤是不怎么接了,可是见到刘知几写的行状之后,心里倒生出几分争胜的念头,竟然打算亲笔撰写。 看到李峤已经在沉吟构思,旁边的大监沈君谅心中一动,转望向李潼笑语道“不知大王可有兴致小试笔锋” 这还有我的事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那滚动的历史车轮顿时一听,再抬头便见满堂官佐俱都兴致盎然的望着他。 guaniantanghuang0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77 大王才思敏捷 沈君谅这个提议,其实是有些冒失。 一则撰写墓志铭这种小事,乃是麟台下属机构著作局的任务,甚至就连著作郎李峤,如果不是看到刘知几这一篇行状写得行云流水、颇富文采,大概都不会动念出手,随口安排局中属官就做了。 少王身份尊贵,官居麟台少监,倒不是不能出手,只是独孤卿云的分量还稍显不足。 二则少王年纪摆在这里,虽然早有万象曲式在前,受到神皇激赏并百官称赞,但仍然不乏人对此部辞是否少王所写仍然抱有怀疑。尽管少王之后也陆续有作品流传出来,但都不是什么大雅典式,新意趣致是有,但也称不上惊艳。 墓志铭可是真正的盖棺定论文章事,是真正的应用文体,其庄重正式与书写难度之高,远远不是几十字的曲辞能比。没有多年的书事磨练,是很难养出高明的笔下功底。 饶是一直对少王颇为力挺的李峤,在听到沈君谅这话之后,也是突然愣了一愣,有些担忧的望向少王。 沈君谅有此提议,心里也是做了一番权衡。他也并不是刻意刁难少王,只是想亲眼看一看少王究竟才力几许。 凡事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入直待诏可不仅仅只是在禁中执勤那么简单,君上一念,顿笔成文,示以百僚,颁行天下,诚然荣耀无比,但如果有什么笔法缺点,也会被无限放大。 如果少王连一份墓志铭都写不好,那干脆就老老实实在麟台待着,混个资历。像是如今的文昌右相武承嗣,早年也在麟台就任,虽无只字流传,但也履历清任,有了资望才循次拜相。 不过,如果少王若真能表现出非凡的笔力才器,沈君谅也想力挺少王入直,将少王捧作他们麟台后起之秀,这对麟台、对他自身都是有极大裨益的。 当然这一切都要取决于少王是否确有才干。 至于其他麟台官佐们,想得或许不如沈君谅这样深刻,但对少王究竟有几分深浅,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凑了上来。 眼见堂中气氛如此,李潼心知这事是不好推了,如果推辞,日后在麟台乃至于整个神都士林,怕是都不好混日子。 就算现在他奶奶对他多有抬举,肯给他机会,但究竟能不能抓住机会站稳脚跟,终究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本领高低。 如果他露了怯,被人看出原来也只是武家子那种全凭神皇恩宠混日子的草包,日后还有什么高位在享,也只会沦为他奶奶手中棋子,再想有什么自己的抱负可就难了。 “小王虽是拙笔浅薄,但既然大监有命,不敢有辞。” 李潼转身对沈君谅微微抬臂拱手,我想干事业可不是只凭一张嘴在吹牛,你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所以你就自己掂量着办。 听到少王答应下来,直堂中气氛顿时热闹起来,且不说少王笔力工整与否,这一份胆量便已经让人对他颇有改观。 沈君谅抬手吩咐道“速给大王准备书舍” “这也不必,小王新执书判,也多忐忑,还希望在堂事长诸位能即时斧正,如果确是拙笔难为,也就不要再徒废书墨物料,惹笑方家。” 李潼微笑着打断沈君谅的话,语气已有几分绵里藏针,言外之意,如果我能写好这一篇文章,你们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以后谁再瞎哔哔,那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在场众人如沈君谅、王绍宗等人闻言后,神态已经有几分不自然,但却已经有好事者取来笔墨文具陈设在文案上,恭待少王。 李潼也不再拖延,举步行至书案前坐定,先作闭目沉吟,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敛息凝神,不敢打扰少王文思。 “大王,磨已调好。” 听到书吏轻声,李潼睁开了眼,又抓起刘知几所书那一份行状快速浏览一遍,然后便提起笔来,落笔缓书公讳卿云,其先本姓李,陇西成纪人也 开篇平平无奇,不过是简述身世而已。直堂众官虽然心中好奇,但也都避立屏外,担心打扰少王,但是旁侧侍笔书吏见到少王笔势,口中已是惊咦一声。 李潼听到书吏惊声,便抬头向他笑了一笑,暗道麟台果然底蕴深厚,就连一个寻常吏员都能看出他笔法异于前人。吏员见少王向他望来,忙不迭捂上嘴巴,又有些慌乱的叉手躬身致歉。 见到这一幕,屏外众人不免更加好奇,沈君谅迈步向前,立在案侧垂眼望去,视线一触便似乎黏在纸上,观摩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对王绍宗招了一招。 王绍宗见状便也走过去,这一看便惊容更盛,口中喃喃“大王笔法工正神气,筋肉丰腴,满溢旧辙,将成体例啊” 听到王绍宗这么说,在场众人不免更加讶异。须知王绍宗出身琅琊王氏,书圣门庭,本身虽然不以书法著称,但其赏鉴之能却是麟台公认的高妙。 国朝虽然广有书家,但追本溯源,所学二王旧法而已,王绍宗却说少王笔法满溢旧辙,这评价已经是非常的高。 因是这会儿众人再也顾不得矜持,纷纷凑近上前,想要看看少王笔法究竟如何神采,竟能得王绍宗如此评价 众人纷纷围聚上来,顿时让这案牍方圆变得局促起来,李潼见状索性放下了笔,将所书数言推到案前,先供众人赏鉴一番。 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书法虽然距离开宗称家尚远,所有的无非多年浅学的匠气而已,但有一点优势那就是起手所学便是颜体定势。 颜体在后世被称为唐书正体,除了颜真卿本身书法出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一直到了颜体现世,唐代书法才可以说是完全摆脱了六朝特别是二王旧法的窠臼,开创出一个书法的新境界。 当然也并不是说新就是好,毕竟任何艺术形式都是有其渊源传承,李潼的颜体之所以能够引起麟台诸众围观赏鉴并赞叹不已,主要还是在于彰显出一种书艺突破的前景。 颜体所以能成正体,也并非凭空得来,而是立足于颜真卿对二王、褚书等先人书体的充分继承再加以突破,绝不只是简单的标新立异。 “李学士盛赞确是不虚,单此书体一端,大王已经足堪坐堂。盼大王能够法度精研,早日脱工技上” 王绍宗在仔细赏鉴一番后,亲自弯腰将纸卷铺回并抚平,望向少王时,眼神也庄重许多。 李潼颔首谢过王绍宗勉励,更觉得凡有炫技,还是要惊艳方家才加倍爽快。书圣后人都对他赞许不已,这一份称赞所带来的满足感是别人哪怕舌绽莲花都不能带来的享受。 众人此时聚在案旁也不散去,李潼索性继续提笔缓书周室柱史,指树开宗;汉家飞将,成蹊表德。其后圭璋累袭 比起咬文嚼字的本领,李潼当然比不上这个时代的士林精英,但他的优势还在于太多成章定法可以因循。 见到少王后书,李峤原本还有些隐忧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这几句典例用得恰当妥帖且庄雅,哪怕他自己提笔来写,也无非就是如此了。 开篇十六字,便将陇西李氏宗脉渊源交代得清清楚楚,老子李耳、飞将军李广,典故信手拈来,笔调已经大显从容。 墓志述事而已,这一点刘知几的行状已经做得很好。 李潼开篇溯源之后,接下来只需要笔削抄录行状内容,加以精简,简述独孤卿云一生,只在其人事迹关键位置加以褒扬即可,比如讲到独孤卿云解褐任官,便是“大鹏欲举,已化鲲于北冥;良马既驰,即友龙于东道”。 公文写作,是有很多的技巧。讲到行文构思的技巧性,其实古今都差不多,李潼在这方面问题不大,他最大的弱项,还在于对大量典故的掌握与化用,这方面他就算再怎么博闻广记,也比不上常年沉浸于此的古人们。 但墓志铭的应用范围本来就小,书写定式也多。特别他早前工作需要,就曾经接触过大量的唐人墓志文,即便不怎么认真记忆研究,也能水过地皮湿,记下一些定句范例。或许写不出来滕王阁序那样的雄篇,但要写一篇合格的墓志不算难事。 “荣参建武之朝,宠洽元封之代更锡期颐之寿,仍展悠游之志独孤大将军逝魂若知平生志趣荣宠,能得大王立笔彰之,幸得知己、笑赴黄泉” 后方不知何人作此赞言,李潼听到这话后,笔锋都微微一颤,心里更是发毛,不会夸人你就闭嘴,你特么才是知己,交情好到难舍难分,直接把你带下去 洋洋洒洒千数言,墓志写完后,写到铭文部分,李潼笔速就快了起来。铭文精短活泼,韵感强烈,这才是李潼的文抄本业,信笔写来,素材无数,短短几刻钟内,居然就写出七道铭文,如果不是纸卷用尽,他只怕还要继续飞笔疾书。 就算如此,当他落笔卷成时,直堂中仍然响起了一片喝彩声,特别李峤更是上前不吝夸赞道“志后铭文,最伤神思,即便我提笔谋构,短时难成。大王才思敏捷,峤不及也” 李潼这会儿也是颇感疲惫,并感慨难怪前人文抄主攻诗词,记忆清晰、抄得省劲,而他强写这篇墓志铭,不到两千字的内容,却几乎掏空了他。 但是这种文抄又是很有必要的,大唐选官身言书判,这其中的“判”才是政治人物最该掌握的内容,哪怕身为皇帝也不例外。 对人对事看法裁断如何,落笔成文,如果提笔就废,哪怕唐诗三百首全抄出来,无非一个闲人词客而已,政务上同样是一个废柴。 墓志铭是对一个人盖棺定论,广义上也属于判的一种。单凭李潼原本的诗文储备,其实很难完成,也得亏他蹲在王府这几个月,除了阴谋算计之外,对于时下各种应用文体不乏接触研究,结合此前的积累,这才能够完成。 现在看众人如此反应,看来他是完成的不错了。这也让李潼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跟古人较量咬文嚼字也算是以短击长,可问题是这种即时的较量选择权可不在他。 guaniantanghuang0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78 凤声初啼谁不知 r 一篇墓志铭拟写完毕,时间早已经到了午后将近傍晚,直堂留观众人自然也因此错过了堂食的时间。r r 不过他们这会儿也没有多少用餐的心思,一个个争相传阅少王墨宝篇章。r r 其实严格来说,在王绍宗、李峤这样的行家看来,少王这一篇墓志铭无论笔法还是文采,也仅仅只是中等偏上,算不上极为出色,但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r r 不过,挑不出什么毛病本身就已经是一大惊喜。须知他们几人便是当世各自领域中的精英翘楚,法眼高望,能入其眼者又怎么会是寻常。如果再将少王年纪考虑其中,那么今天少王给他们带来的惊喜可就太大了r r 至于大监沈君谅,表现得则是更加喜悦,连连对少王笑道“大王韶龄正美,器具已成,令人称羡、使人自惭。假以时日,手笔愈大,必成海内文宗”r r 被人如此夸赞,李潼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起身作揖“小王薄才强逞,幸在诸公仁厚包庇,粉饰拙笔,全我体面。以此自勉,不敢矜慢。来年但有小成,不忘诸公今日令言誉我。”r r 有本事的人姿态低叫谦虚,没本事的叫安分。无论什么时候,太狂妄的人都不会有啥好人缘,比如杜甫他爷爷杜审言,年初刚因大酺应制献诗表现优异被召入朝内,但没过几个月又因为一张破嘴被贬外州。r r 少王姿容俊美、文采富丽,更兼谦虚有礼,且圣眷正隆,这样的人谁不喜欢r r 但麟台虽然清闲,但也不好一群人都凑在直堂只拍一人马屁。寻常官署一般到了正午之后,便不再处理政务,除了留直人员之外,其他的就都可以归家了。r r 以往这时候,麟台官员们也早已经走光了。不过今天却是一个例外,除了一些早退人员外,剩下的都留在本省官廨迟迟不散。r r 马屁听多了也会觉得麻木,众人太热情,李潼也不好说走就走,稍作沉吟之后,他便提议道“小王新登省事,人事不乏陌生,欲在家邸小设薄宴,礼请诸位同僚衙员,通声洽情,不知各位可有闲暇雅兴”r r 他这提议讲出来,在场包括李峤在内俱都点头应谢,只有几名留直官员遗憾表示不能应教。众人热情之高,让李潼不免有些怀疑,你们说这些好话且赖着不走,怕的就是为了要去我家混顿饭吃吧r r “署事清闲,大王既然雅兴,诸位从教自去。老朽枯燥性寡,难逐欢愉,便不厌声领从了。”r r 大监沈君谅今日虽然不需直堂,但毕竟是麟台上官,与少王年纪相差悬殊,不好混在一起,但还是亲自将少王送出官廨,看着一行十几人浩浩荡荡簇拥着少王往端门行去,这才转身返回官署。r r 待到返回直堂中厅,沈君谅看到留直的王绍宗仍在捧着少王文章细览,便登堂笑言道“这位大王真的是让人惊喜良多,回念此前人声薄言,也实在是忿声强议,流于浅薄了。”r r 王绍宗闻言后便点了点头,视线仍未离开纸卷,口中则叹息道“大王因圣眷强临清位,循此者非是一人,此前诸类,泰半庸俗,这是受累于前啊”r r 讲到这里,他也觉得略有失言,干笑两声掩饰过去,转又望向沈君谅请示道“依大监所见,独孤大将军丧仪是否直用此书”r r “既然文理出众,为何不用先发著作局,再审避讳,若无遗漏,抄存之后便上呈省中。”r r 沈君谅心情正好,摆手吩咐一声,然后取了一些私人物品,便往后厅自己的私属官厅行去。r r 回到官厅之后,沈君谅小作沉吟,然后便提笔开始书写一份奏章,提议河东王入直待诏,然后让人送到文昌尚书局。r r 下午时分,多有台省诸司百官离开皇城,而麟台这一行十几人颇为显眼。麟台事务本就清闲,再加上又是一群文人墨客、满腹骚情,正事不多,那就热衷于搞人际关系了,所以人面很是不浅。r r 从麟台官廨到端门,路程虽然不长,但那些麟台官员们一路上呼朋唤友,等到行上天津桥,队伍规模已经达到几十人之多。r r 对此李潼也是不由得感慨,人终究还是需要融入一个小团体中去。此前他们兄弟虽也朝参,但多旋出旋入,近乎独行侠一样,旁人不会对他们过多关注,他们也融不进别人的圈子里。r r 可是现在有了麟台这群属下张罗,居然几乎达到了一呼百应的效果。感慨之余,李潼也不忘先派一名随从快马归府,通知家人准备好聚会场地。r r 不过这么多人加入进队伍中来,也并非人人都为了邀好少王。行过天津桥的时候,李潼就听得清清楚楚,直接有人向道左行人打招呼“刘十三不要归家,带你去吃美餐”r r 此一类的招呼叫喊声不乏,更让李潼得以确定这么多人凑上来,还真就是为了一顿酒食。r r 这其实也是正常,唐代官员俸给总体虽然较之前朝要优渥得多,但养家压力也是很大的。r r 比如白居易在小年轻、刚刚做上秘书省校书郎的时候,还在诗里美滋滋的写“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馀”。r r 可是等到年纪大了,有了养家的压力后,这一万六月俸便不怎么够花了,主动求职为京兆府户曹参军,之后又在诗中写道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不以我为贪,知我家内贫。由此可见,生活不止诗和远方,哪怕是大诗人也要操心眼前的柴米油盐。r r 畿内百司,官品有高低,职权有轻重,俸给自然也就有多寡的差别。一旦分到了没什么油水的清水衙门,家里人口如果再多一些,举家喝粥都是正常现象,遇到吃白食兴许还能打包的事情,自然不想错过。r r 打秋风可不仅仅只是寒酸下吏的专属,哪怕位高如宰相,不乏贪鄙之人。r r 比如初唐宰相、高祖李渊的小舅子窦轨出镇益州的时候,可能觉得官厨伙食用料奢侈,就派家奴从公厨偷窃食料贴补家用,后来被发现检举,大笔一勾将家奴处斩,监刑的官员似乎觉得窦轨这事儿做的有些不地道,磨磨唧唧不愿行刑,于是窦轨索性将这两人全干掉了。r r 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神皇武则天也将大酺赐食当作一个重要的团建手段。除了永昌年初让李潼惊艳登场的明堂大酺之外,过去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单单李潼参加、没参加规模不等的赐食便有十多次之多,言外之意,应该是既然吃了我的饭,那就得撸起袖子加油干,帮我篡唐。r r 李潼本意是只想请一请麟台这群下属们,搞搞团队建设,却没想到这群没眼色的家伙慷他人之慨,一路上呼朋唤友,而那群京官也真是眼皮子浅,一顿饭就给哄过来了。r r 如此队伍渐渐壮大,李潼也不好抬手驱赶,况且他们兄弟也的确需要人情场面,索性全都带上,一路上浩浩荡荡的穿坊过街,往自家府邸而去。r r 不过这群人来蹭饭就蹭饭,也实在不让人省心。特别是麟台那些家伙们,今日亲眼见到少王才思敏捷,一路上也在热情的为少王发声正名。r r 有人愿意为自己张罗鼓吹,李潼对此倒是乐见。可你们就算是要吹嘘,注意下场合好不好能不能别在大街上朗诵人家独孤卿云的墓志铭你们一边朗读还一边拍掌叫好,我是知道你们在夸我,可要是让独孤氏家人听到,怕不是要误以为你们在叫嚷老家伙死得好r r 好在队伍转下天街的时候,王府佐员们已经迎到半途,有史思贞、李思文等人面广阔的府员加入队伍,引导话题,当队伍行到履信坊附近的时候,话题已经转为吟咏少王诗作、词作,好歹没有被尊贤坊内杨家人误以为是在游行庆祝他们亲家翁死得好。r r 此时王府内宴饮诸事已经准备妥当,毕竟少王情势不同以往,近日府中多有张罗宴饮,积攒了许多经验,同时接待百数人不在话下。r r 除了王府正堂已经摆满坐席之外,廊下也已经帷幔张设,彩灯高悬,在府员们导引之下,宾客纷纷落座,于此同时,各类餐食也都流水而上。r r 今日登门做客,主要还是一些文人墨客,不排除其中就有此前讥讽李潼的人。不过这些人今日登门,倒也没有整出什么幺蛾子,毕竟就算不给少王面子,也得给呼喊他们来的友人和案上丰盛餐食一个面子。r r 所以这一夜宴会倒是宾主尽兴,且不乏诗文唱和。特别是当王府所养音声人登场表演少王曲辞时,氛围更是高涨不落。有感于氛围热闹,李潼更是亲自下场,邀请李峤奏瑟、李守礼琵琶,而他自己则羯鼓领音,演奏了一曲天仙子。r r 一曲终了,赞声如雷,少王丰神俊朗、才趣盎然,雅技精湛,更兼慷慨好客,如此形象,印刻在在场每一个人脑海中。唐家少王初长成,养在深宫无人识。一朝踏入百坊里,凤声初啼谁不知r r 这一场宴会终了,也的确达到了李潼想要的效果世人讥我谤我,只是因为不了解我。但只要凑到近前来,吃我几口饭,俊美无俦兼才情高标的少王谁又不爱r r 单单这一夜,应教唱和少王的诗作便有二三十首之多,哪怕俱为寻常应酬平庸之作,但这个量也让人欣喜。李潼这一夜虽然没有作什么新的诗抄,但收获之大却比自己文抄还要好一些。r r 毕竟牛逼是一个相对状态,有多少人愿意吹捧你,你就有多牛逼。眼下我已经亮出这么多,还没有得到你们充分的挖掘赞美呢。等到你们没了吹捧的说辞,我再给你们制造新的热点。r r 但牛逼是牛逼了,第二天一对账,李潼还是心疼不已。这群文人墨客们也是真能造,一晚上就干去王府几万钱。但这钱不花还不行,毕竟人家登门来做客,总不好一碗凉水招待了。r r 出阁几个月的时间,王府一直都是有出无入的状态,宾客渐多,消费日盛,再这么下去,李潼觉得就快要到可以写出“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状态了。r r 李潼还在盘算着刘幽求几时能够归都,倒没想到已经有人主动为他宴客买单了。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79 寄命人间,应信缘数 大内西上阁,尽管天色已经黑了,但神皇武则天仍在批阅奏章。 她一边批阅着奏章,一边还在教导侧坐殿中的武承嗣“畿内百司,虽以三省为重,但分案任劳,各自不同。你也算是历任显职,以势权事的道理,我也就不再与你多说。文昌统控六部,事务繁多尤甚鸾台、凤阁,也就尤重捻轻举重之判断” 武承嗣一脸认真倾听着神皇教诲,心里着实美滋滋的。过去这段时间,他是真切感受到神皇对他的倚重是越来越多了,以往这种执政任事的经验,都不会对他教授的如此细致翔实,以至于他自己也常常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中,每每为了猜度神皇心意而耗神良多。 如今神皇对他的态度很明显是将他当作真正的臂膀来培养,再联想神皇此前言辞所透露出来的隐意,武承嗣心情便更加的热切。 在翻阅到一份奏章的时候,武则天批阅的速度停顿了下来,这是一份来自春官尚书范履冰的奏书,主论近来都邑之内瑞应频多,近乎妖异,其中多有穿凿附会的侫幸之类,希望神皇陛下能够敏察。 “春官近日奏事如何” 将这份奏书看完,武则天抬起头来望着武承嗣问道。 “范某自恃北门老臣,言论多有强直。臣已判祀部郎中张嘉福专掌纳瑞诸事,但仍是厌声难阻” 武承嗣连忙说道,对于范履冰这个刺头,他也实在有些头疼。 武则天闻言后便又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先将老奴拔入政事堂,虚其省事。” 她这么做,其实也是有几分无奈。武则天自问不是什么吝惜名爵之人,对待二圣时期的北门旧人们不可谓不厚重。但也正因此,她尤其恼怒于这些北门旧人对她的背叛。 以刘祎之、范履冰为首的北门学士们,多数都是出自寒门卑微。他们的确在某一时期给了武则天极大的帮助,而武则天对他们也不可谓不厚重。可是这些人权位享有了之后,却几乎无一例外的对她生出逆反之心。 比如几年前被处死的刘祎之,其人身为宰相、窃论归政,要将武则天赐予他的权柄反过来抗衡武则天。 即便如此,武则天对其仍留一线余地,没有让畿内那些酷吏们推鞫其事,而是召来时任外州刺史、与朝内牵连不大的王本立去审问,就是希望刘祎之能够知警而返,一直等到刘祎之仍然悍拒诏令,武则天才横下心来将之赐死。 虽然时人多称北门学士乃是神皇私僚,但武则天心里很清楚,这些人与其说是敬奉自己,心里大概更倾向于天皇遗命托孤而自居。 毕竟,所谓的北门学士是在他丈夫的默许之下才得以组建起来。刘祎之曾官授李旦相王府司马,范履冰也曾担任李显周王府户曹,北门学士从组建之初,便不是为她一人服务。 所以,武则天临朝执政以来,来自北门学士的阻力其实比一般朝臣还让武则天感到更加难堪。北门学士虽然可以说是武则天在士林群体中培养出的一派力量,但其实也是高宗皇帝特意扎在她身体上的一根刺,如果连北门学士都对她有诸多抗拒,这更会给人一种她在士林之中已经孤立无援的感觉。 事实也的确是,除了北门学士之外,武则天眼下于士林中的确已经没有可控的力量。或者说,她在方方面面可用的人手都缺乏得很。 那些朝臣们在朝堂上虽然对她恭敬有加,但其实内心里是各自站队的,真正心悦诚服站在她这一边的,少之又少,或者说能力有限。 如果不是因为这群人各自一盘算计,彼此之间也是矛盾重重,武则天也很难将之逐一击破。 尚书礼部乃是革命造势的重要机构,此前武则天将武承嗣安排在这个位置上,洛典完成、权威递增,需要将武承嗣引入政事堂掌握更高的权力。 原本武三思递补春官尚书算是计划内的安排,结果武三思自己不争气,立足未稳便被李昭德强谏逐出。武则天实在乏人可用,只能将范履冰这个北门旧人安排在这个位置上来。 “驰驿传告周兴,途经陕州时,拿下陕州刺史郭正一。若能做得好,归都加授” 刚刚放弃掉军方大将丘神勣,武则天眼下也横不下心来再放弃掉范履冰。加其位虚其事之后,也要稍作警示。郭正一这个老臣离开中枢年久,是死是活影响不大,且同样也是心向她三子李显之人,正可用来警告范履冰并其他人。 武承嗣闻言后便点头应是,然后便又说道“周兴离都之后,驿途行程便被泄露在外,野中广有妄人狂言将要杀之,是否要加派人力护随” 武则天闻言后便摆摆手“不必,他若连这一点自谋活命手段都无,留之也无用。况河西新败,军心惶恐,强卒护使入镇,更增忧恐。” 略过这一件事,武则天转又翻越到兵部夏官呈送的奏书,稍作翻阅,脸色便渐渐有些不善,又抬眼望向武承嗣问道“夏官此奏,为何不阻” 武承嗣见状,连忙下拜离席道“臣阅过此奏,觉得薛师朝日所请未尝没有” “没有什么他是一个方外闲人,你兄弟也要伴他发癫三思还要重批加奏,他还做什么夏官,去白马寺知客罢” 武则天是真的怒了,将武三思呈送为新平道将士请功的奏书劈头砸在了武承嗣的脸上,武承嗣不免更加惶恐,连连叩首请罪。 “新平道诸事,不准再提,不准再议” 武则天又恶狠狠说道,心中羞恼有加。 武承嗣自然连连应是,但其实心里又何尝不觉得委屈。 他倒是有这种觉悟,也感觉薛怀义是在犯浑,可是武三思这个贱腿子主动把这件事揽过来,他若不奏,不免又担心得罪了薛怀义这个干姑父,只能硬着头皮绕过政事堂送入禁中,果然不出所料,被神皇迁怒敲打一番。 看着武承嗣唯唯诺诺的样子,武则天心情更增几分恶劣,及至又翻阅几份献瑞贺表,心情才渐渐平复过来。 “是了,河东王今日入职麟台,可有什么言行堪论” 想到近日喧闹的献经诸事,武则天难免又想起那个越看越顺眼的小孙子,又开口询问武承嗣。 武承嗣听到这话,心中稍作一叹,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从身上掏出来麟台监沈君谅呈交文昌台的奏书。身为武家人,他自然不愿见少王过于风光,将这一份奏章贴身收藏,打算神皇如果不问,便直接藏匿下来不向上呈交。 武则天抬手接过宫婢转呈的奏章,视线不喜不怒的扫了武承嗣一眼,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看起奏章。 匆匆览过之后,她脸上已经展露笑容“沈君谅也是侍台老臣,怎么满纸胡言说什么少王才器瑰秀、文笔有神,那小子不过自恃几分薄弱才情,趁人不知,夸奇耀新罢了,岂能当如此赞誉。还要入直待诏,这不是笑我朝野无士谬论,谬论。” 口中虽然这么说着,但她却又返回头来将这一份不长的奏书再读一遍,心情不免越发的欢畅,更有几分恶趣滋生。她此前将少王授为麟台员外少监,便有宰相谏言恩宠过甚,麟台清高,非幸取之地,可少王刚刚入事,麟台大监便上书盛赞,那些反对者又该作何论 “独孤卿云墓志铭何在速去取来” 放下沈君谅的奏书,武则天又抬头吩咐武承嗣。 等到武承嗣匆匆退殿,武则天脸上笑容也微微收敛,传来内殿待诏女官厍狄氏,吩咐道“先作草诏,择朝内良善门庭子弟充使,往巴州迎回故雍王,陪葬乾陵,拟定暂留。” 厍狄氏闻言后愣了一愣,有些不相信的抬头望向神皇,片刻后便又忙不迭顿首道“妾领命” 待到厍狄氏退出,武则天抬眼望向殿外黑洞洞的夜空,眼睛眨了眨,几分潮意生出,口中则喃喃道“不孝子,不孝子父不如子你母为天下笑,这是你想要的” 武承嗣退殿大半刻钟,便又匆匆返回,除了呈交河东王所书独孤卿云墓志铭之外,还有几份政事堂新收到的肃政台奏书。 武则天抓起那份墓志铭,她对河东王书法笔迹倒是有印象,此前所以加授河东王为麟台少监,也有几分是因此。如今再见到,还是忍不住感慨笑语“端正典雅,不取侧求奇,这才是贵门子弟该有的笔墨气象,可惜仍憾呆工失神,欠于大家调教。” 说话间,她便读起了这一份墓志铭,前后几遍,合卷后便笑语道“沈君谅其人,还是有几分明鉴,不因齿龄轻人,退任病坊,倒是有些埋没了。独孤卿云也是有幸,能得少王执笔彰显生平,哀荣赠许,再着有司酌情加授。” 武承嗣虽然恭声应是,但语调却有几分生硬不自然。 武则天对此也不以为意,又翻阅起那几份肃政台弹劾少王大贺宾客、扰及朝内百司并闾里民居的奏章,而后便笑起来“小子能有几分人面,竟惹宪台指摘。纵然客席无虚,怕是邸库乏乏,告令司宫台,追赏少王钱货诸类,供其立宅养家。” 讲完这些,她又垂首望向武承嗣,神态略显严肃“寄命人间,缘数不可不信。你得的,他难享。他得的,你也不要贪。浩大天下,社土供养,庭中二三亲近食客还要攀较你多我寡,就要想一想,究竟是君恩失授,还是欲壑难填” “臣不敢,臣、臣着实不敢” 武承嗣听到这话,连忙顿首颤声回答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80 岂能笑骂由人 入夜后,金吾卫街徒又开始巡弋于神都城纵横坊街之间。 一架马车自洛水上的新中桥行驶下来,前后数名壮仆仗从,下了新中桥后,马车便沿洛堤向西行驶。 恰逢长夏门大街一队金吾卫骑士策马转出,眼见这一幕,骑士们顿时变得紧张起来,率队什长振臂甩鞭大吼道“什么人敢犯夜行街速速停下来” 随其一吼,队伍中已经分出数名骑士握弓扣弦驰行向前,从街道左侧绕行到前方去,搭箭引弓将这一车驾逼停。 “放肆几个街鬼安敢阻行” 车前两个壮仆身材魁梧,并有几分军伍气息,撩开缺胯袍前摆塞在腰际,手中硬木杖横端胸前,观其姿态反倒较之职责巡城的金吾卫还要更加气盛几分。 这些金吾卫街徒们自然也不是善类,见几个奴仆如此嚣张,又没有在马车上发现什么明显标记,已经有人扬手射出一箭,箭矢直接插在壮奴身侧,并冷笑道“速速弃械否则下一箭便要射穿几个狗奴” 此时,率队的什长也从后方追赶上来,总算较之部下卒众要稍显稳重一些,勒住坐骑后对着马车稍作叉手,并沉声道“敢问车上乘坐何者” 车幔打起,在车前灯火照映下,露出一张中年妇人铅华惨白的脸庞,妇人蚕眉微皱,抬手示意车前壮奴上前将一手令在什长马前晃了一晃。 什长示意左右保持警戒,并让一人上前接过那符令来仔细验看,脸色顿时一变,翻身下马前驱几步,更作庄重叉手“不知夫人夜归,斗胆冒犯,还请夫人见谅” 壮奴上前劈手夺回符令,复又昂首行回车前,车上妇人则一眼不发,只是又让人落下车幔,示意继续前行。 “上府有令,谨防畿内犯夜凶徒。卑职请送一程” 什长见马车旁若无人的继续前行,连忙也返身上马,摆手示意属下们跟随上去。 然而这一番热情换来的却仍然还是无视,马车上妇人不再露面,至于几名护从的壮仆对跟随在后的金吾卫街徒们也不作理会。 “阿兄,这究竟是哪家贵人这般狂妄,既然不见我等,咱们避行就是了,何苦作践自己” 殷勤护送还被人如此无视,金吾卫街徒们自然不满,其中一人便低声抱怨。 “收声” 什长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低斥一声后不再多说,如此一直追随在后,行过数座坊区,而后马车抵达尚善坊外,由东北角一处私开坊门驶入坊中。 眼见这一幕,街徒们一时间也都心生凛然。算是明白他们无意间真的冒犯到了了不得的人物。神都坊禁严格,私开坊门绝对是一桩大罪。 当然事无绝对,若是真正的权贵门庭,出入不随起居,或就权宜,于正式的坊门之外再开私门专供出入。 不过,尚善坊地傍天津桥,乃是都内屈指可数的贵坊之一,防禁自然也是更加严格。本身能够居住在此坊中的已经不是俗流,居然还能专开坊门以供出入,遍数此世又有几家 目送马车行入坊内,什长才突然低啐一口,冷哼道“仗势猪狗” 尚善坊内多居都邑权贵人家,最翘楚便是太平公主与武三思。 为了防止小民循私门任意出入,坊区东北角这一道私门在内还有篱栅阻隔,侵占半条坊街一直延伸到太平公主邸后花园。 马车一路行至园内,太平公主乳母张夫人才下了车,自有奴仆上前将马车引至闲处。张夫人则在两名婢女导引下,径直行往后厅中。 后舍厅堂宽阔,内外灯火通明。太平公主端坐在堂上绳床,无危髻华裳,无铅华美妆,素面朝天,一袭纱裙,面前书案上还摆设着众多的文书。 张夫人趋行登堂,眼见公主还在捧着一份籍簿细览,那粗浓的蚕眉已经扬起,顿足怒喝道“那些贱奴们,怎么忍心见公主殿下这般劳累殿下只是太仁慈,良言劝用,哪比得上鞭杖驱使” “阿姨不要这么说。人能留此破落门庭,已经是情谊难得。况且家事底细,我总要自己略知大概,主人心力,又哪里是仆人用功能够代替。” 太平公主放下籍簿,抬手示意张夫人到近前来做,又微笑问道“事情已经做好了” 张夫人闻言后便从怀内掏出一份卷宗,递交到公主面前,并有些忿忿道“那些闲人也真是不知有多烦扰,什么琐碎器物都要相托转送,真当我家车马不必惜力。” “话也不该这么说,人能有事托我,总是一份敬重。无非行走劳累一些,积下的人情总能用到。” 太平公主口中笑语,然后拿起那一份卷宗仔细翻阅,逐次对照,语调则稍显低落“家无长丁,但终究还是要维持下去,不让人见笑我家门无人。那些女官深居禁中,思念家人也是人情难免,我自己患于这一点人情缺失,却又享有一点便利,替她们将情义传递,事迹不算显重,用心却能暖人肺腑。也不盼人能竭力保我,只要稍念惠德,替我将人情稍作张望,便不辜负这一番行迹。” 一个人成熟与否,不在于年龄高低,只有感觉到有的事情不得不去做,便是获得了弥足珍贵的成长。 生为二圣爱女,配为名门新妇,如果不是垂拱四年那一场灾祸,太平公主这一生可谓是圆满无暇。但大概是因为天道有数,满则溢,盈则亏,家门梁柱痛折,太平公主才真切感受到生而为人的不容易。 换了一年前,她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沦落到为了邀取禁中那些寻常女官的感激与情谊,便劳心劳力,帮助她们与宫外的家人沟通联系。 人只有痛入骨髓,才会看清楚一些东西。往年的太平公主因恃宠而懵懂,只觉得所享诸种都是命里应当,但当挚爱之人离她而去,而她却半点不能为,伤心欲绝、万念俱灰之后,才终于明白世道之内,人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 但如果有得选,太平公主宁可一世懵懂下去。痛失爱夫之后,她整夜难眠,特别是前不久畿内动荡,突然兵丁夜围坊居,她还以为去年祸事未已,一整个晚上守着自己的儿女,唯恐睡梦中又是生死两别。 原来,当脉脉温情的掩饰被撕开后,这个世道竟然是如此的残忍血腥她的母亲,不再是和蔼慈祥,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人间凶兽 “今日入大内,神皇有问没有” 太平公主晃晃脑袋,屈指轻敲眉心。 张夫人有些尴尬的摇了摇头,只说道“神皇陛下控御人道,昼夜繁忙,怎么又闲情召见妾这走奴。但公主殿下如果亲望求” 听到张夫人规劝,太平公主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这个母后啊,血亲或是走奴,于她又有什么不同我是真的、真的怕,不敢见她” 她所说的怕,只是怕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管眼下的她已经清醒的认识到,自家祸福荣辱只在母后一念之间,甚至都咬牙承受下来母后对她人生新的安排,但是终究心魔难定,仍然做不到心平气和的去求宠于那个将她美满家庭一手摧毁的罪魁祸首。 “此事容后再论。” 太平公主神态萧索,将脑海中诸多杂绪尽数摒去,然后又开口问道“让你转告夫门阿叔薛少监,声讯传递过去没有孩儿渐长,将晓人事,余者万般无论,他终究是薛门血嗣,不可家宅荒长,要礼聘德长良师善教。” “已经传话,但薛少监他、他” 眼见张夫人一脸难色,太平公主便冷笑起来“老奴仍是孤僻哈,如果不是、如果他小觑我寡母孤儿,我记下了” 她伯子薛顗与谋乱事,累及自家,太平公主对薛氏未尝无恨,但心里也很清楚,哪怕为了儿子前程,也不好彻底断绝与薛家的往来。 但这些薛氏族人却将她视作家门祸源,再加上薛氏不少家业没入官中后又被母后赏赐给她,更让薛家人对她敬而远之,避恐不及。 “人唯气不自盛,岂能笑骂由人薛门上下避我如病,我就要让我的儿子掌其家庙” 太平公主语气虽然刚硬,但是讲到该要怎么做,心头却仍是一团乱麻。 “是了,妾出宫之际,司宫台满车几驾由玄武门行出,问答乃是神皇特赏河东王财货诸类,供其养家。” 听到张夫人这么说,太平公主便愣了一愣,抬手说道“怎么回事仔细说一说。我是记得,那小儿处境纷乱,怎么又” 太平公主此前倒是吩咐张夫人打听一下嗣雍王一家际遇如何,但所打听到的却是杂乱,她又操劳家事诸种,根本无暇关心其余,这件事吩咐之后也就抛在了脑后。 “外朝情势,妾也难作打听。只是听说这位大王入事之后表现优异,多受大臣褒扬” 张夫人一个妇流之辈,即便是仗着公主声势能够出入禁中无阻,但是对于本就错综复杂的外廷情势也是所知不多,实在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太平公主扶额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无论缘由如何,我那个侄子处境从容未必过我,却能弄事许多,不是一个俗类啊。阿姨记得着人递帖,让他近日来见一见他亲人。”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81 后顾无忧,勇登青云 昨夜宴饮至晚,第二天李潼直接就错过了上朝的时间,头脑还有几分宿醉的胀痛,想想既然朝日都错过了,索性直接翘上一天的班,毕竟麟台那里也实在没有什么要紧事务等待处理,反倒是王府家事需要仔细梳理一番。 清晨一通羯鼓出了一身的汗,梳洗完毕、精神恢复些许,李潼先往雍王邸向嫡母房氏请安,却有些意外的得知二兄李守礼已经早早出门上班去了。 “今早二兄还在抱怨,他的同僚远不及阿兄属下衙官识趣,说要招引一些真正可交的朋友也来家中做客。” 听到小妹李幼娘的话,李潼不免莞尔。他倒也乐见兄弟们各有自己的交际圈子,不过李守礼想要跟他媲美倒是有些困难。 东宫虽然自配员佐,有着一套自己的班子,但却连主子都没有,自然是要比麟台更加人心涣散。至于李守礼担任的太子洗马,虽然不是管马厩的,但其实也并不怎么重要,主管的司经局是比麟台还要清的清水衙门。 国朝典藏,禁中有弘文馆,东宫则有崇文馆,两座学馆先后设立,都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麟台与东宫司经局的职能。 不过东宫虽然没有这么多外朝官员可供交际,但却有不少勋贵子弟或在学馆、或在率府,李守礼倒是不愁没朋友。 李潼赶往王府,昨日的宴席早已经被收拾完了,内外还有熏香,清除厅堂异味。 李潼很早就有发现,这个时期香料的消耗是真的很巨大,各式各类香料用途不同,种类也是繁多,既有日常饮食,也有起居相关。 唐人饮食,口味偏重,尤多腥膻,香料调味消耗很大。饮食结构如此,起居除秽调香、驱杀蚊虫,日常消耗也是极多。 此前李潼没有太多闲余精力,昨晚在邸中酒气上涌睡不着觉,稍微盘了一下账,才发现三王府邸单单每月香料所耗便达数万钱之多。 司府寺等有司虽然逐月例供物料诸种,但是一些比较奢侈的消耗品如远番香料之类数量并不多,需要各府自主采买。 香料这种东西,说它是奢侈品也好,消耗品也罢,单就李潼自己的观察,还真就是不可或缺,关键是这玩艺儿还有一种社交属性。 李潼倒是不怎么热衷把自己弄得浑身香喷喷,但也不愿意脏乎乎的一身怪味道。这么长的头发要梳洗,夏天炎热要防蚊除汗,衣物换洗,寝中安眠,此前是不留心,等到开始注意了也就习惯了。 不注意个人卫生,在社交上的确是容易受到挫折。昨夜宴席中,有几个落拓京官上前酬应,还没走近,就有一股怪味道扑面而来,让人几欲作呕。 此前看宋之问因为口臭求为侍内而被拒,李潼还将之当作一个笑话,可是真正来到这个世界熟悉日常起来,才觉得这还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李潼觉得主要缘故还是唐人饮食偏重腥膻的缘故,羊肉吃起来倒是挺香,但如果长期不注意个人卫生,那味道也实在是感人。 至于香料的价格,也是差距悬殊。像是普通的香茅、桂香之类,一合几钱到几十钱不等。但像是一些稀少的舶来品,那就不是价格的问题了,有钱都买不到。 昨夜宴席中,李潼听人吹牛聊八卦,还听到一桩趣闻,官员到了一定级别、朝廷还有面脂、澡豆之类的赏赐供给。这些东西自然用料考究,坊市间就有人高价收购,类似他一品郡王这样的级别,一粒澡豆甚至达到数百乃至千数钱之多。 昨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李潼还在考虑要不要搞搞副业,弄弄香水、肥皂啥的,倒不指望这玩意发家致富,自家消耗之余,拿来当人情赠品也不错。 虽然他本身只是一个理工废,不过这些东西似乎也不需要多精密的技术,想到后就吩咐奶妈郑金,稍作讲解后让郑金召集邸中那些闲人奴婢捣鼓去。 脑海里好多乱七八糟想法,来到王府后,府员们便兴冲冲上前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惊喜“昨夜大内中官入府传赏,夜深不敢打扰大王,谨录在此,请大王验看。” 李潼听到这话,着实有些喜出望外,拿过府员递上来的单子,更是笑逐颜开。不同于他自己请了一顿饭就心疼得半夜睡不着,他奶奶出手可豪爽多了,钱绢之类俗物便折几十万之多,另有各类奇珍异货,更是无从估量。 当然,除了财货之类,更让李潼感到高兴的还是他奶奶的态度。自己如此大宴宾客,李潼心里也是存有几分忐忑,担心触碰到他奶奶的敏感神经。 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是有些多余的,或者说,还是有些低估了他献宝雨经对他奶奶的帮助之大。 祥瑞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李潼所献宝雨经,本身就是自己捣鼓出来的,这种事当然谁都可以做,但身份不同,做出来的效果自然也就不同。 历史上,武则天先编大云经旁敲侧击,后编宝雨经直改经文。有这样的步骤,一则是前有大云经的铺垫,二则是宝雨经译者达摩流支本身便是印度高僧,有一定的权威性。 至于李潼献经,凭的当然不是他对佛经典籍的理解,而是赶在这个时机,靠着他的身份。他是天皇、神皇亲孙子,举出佛说宝雨经旗帜鲜明的支持他奶奶。 在这个行当里,他没有竞争者,包括他三叔、四叔都不行。这对难兄难弟被权斗击垮还则罢了,真要敢作这种无底线的下作表态,那是真的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和生命开玩笑。 至于李潼,本身血缘便近,又在皇统之外,只要他的叔叔们还没死光,他就不是国嗣第一序列。 其实抛开皇族身份不谈,李潼的处境倒是跟他奶奶所选拔的那些寒庶时流差不多,按照正常的政治生态,他们的政治前途都不大。襄非常之功,成非常之事,才是他们实现弯道超车的机遇所在。 他这里刚刚举办一场宴会,他奶奶的报销财货就送到府中,更让李潼读出来几分他奶奶的心意,非但不排斥、反而支持他邀取士林人望。 李潼本来就是无风自荡漾,现在有了他奶奶的态度背书,那还有啥好怕的,撸起袖子加油干,争取早日把他奶奶送到至尊之位。 此时王府中还有不少昨夜宿醉、干脆留宿而没有离开的宾客,囊中丰厚,李潼也是豪气冲天,大手一挥,吩咐今天继续摆宴。 许多宾客昨日饱餐都还没来得及消化完毕,听到又有加宴,自然也是欢欣鼓舞。别的不说,王府餐食供应真是一流,歌舞也大有可赏,实在让人乐而忘返。 李潼也明白,单凭他自己目下号召力仍浅,李峤今日值宿内省,天不亮便已经离开了。想了想之后,他便在王府口述让府员立笔,邀请沈佺期、乔知之等人过府做客。 目下王府诸众,李潼最倚重还是刘幽求,毕竟刘幽求已经算是根底相知,而且肚子里坏水不少,所以才将刘幽求外派配合田大生等人行事,顺便前往河东蒲州他的封地收取国租。 除刘幽求之外,张嘉贞、钟绍京等府员,李潼都打算在今年年底之前给他们各自谋求一个进阶。 张嘉贞这样的小年轻,说实话用处并不大,走出王府历练之余,也能向人彰显王府是一条晋阶之途,到时候自然会有更多才流登府拜问,供其择选。 至于王仁皎、桓彦范这样的武职,李潼眼下还没有头绪,而且在他奶奶做更进一步表态之前,他也不敢在禁军系统中动手动脚,且先让那个郭达郭四郎继续使命潜伏。 “府事近来多繁忙,难免劳顿。幸在往来多才流,多可并席请教。你们诸位良佐益我实多,虽然上下和睦,但我也不欲将你们久困浅池,余后岁时,典才选举盛事频多,希望各位都能才具彰显。” 吩咐完一些琐事之后,李潼又对张嘉贞等人说道“当然,才流汇聚,难分伯仲,能否脱颖而出,尽力之外,也难免要仰几分运气。王府席位久待,后顾既然无忧,前行则是青云,放开胸怀,尽力施为。” 听到少王如此勉励,几人也是大为感激,纷纷拜谢。老实说,能够遇到河东王这样仁厚府主,他们自己内心也深感庆幸,但也正如少王所言,王府终究只是浅池,想要更作抱负施展,终究还是需要走出去。 当然,就算是走了出去,彼此之间的联系也不会就此断绝。且不说故情如何,单单眼下所见许多不相干的时流都登门拜问,未来他们各自踏上仕途,与少王之间的联系只会更加紧密。 一直到现在,李潼才真有几分身为宗王大佬的感觉,人能仰其瞻望前程。铁打的王府,流水的府员,等他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谁再想动动他,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不过这好感没有维持多久,坊街对面邸中家人便来急报,说是宰相杨执柔家人前来叩门闹事。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82 不堪回首的情事 “昨日午间杨氏家人登邸,求借铺张器物几种、扎结途送亲翁灵柩的哀帐,几人入后廊邸库寻找,或许就是那时候窥见宅内的阿舒娘子” 李潼归邸后,听到奶妈郑金的话,一时间心里不免有些发毛。 他与那个刚刚去世的独孤卿云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可这个老人家一死倒是将他忙得不轻,昨天刚刚代写墓志铭,没想到除此之外还有牵连。 如独孤卿云这种级别的大臣去世,都会由朝廷有司出面代为张罗丧葬事宜。当然这不意味着家人就可以袖手无劳,他们也有各自的事务需要张罗。 特别朝廷已经议定独孤卿云将会配葬乾陵,这更是了不起的荣耀,怎么铺张大办都不为过。 杨家与独孤家乃是亲家门户,路祭送灵都是基本的礼数所在,帷帐华贵与否自然也就是心意深浅的体现。论及势位,三王自然远远比不上杨执柔这个新登政事堂的宰相,但若论及家用精致华美,杨家自然比不上,前来求借充充面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再联想到昨日麟台下属拍马屁说独孤卿云看到少王撰写墓志铭都要引为知己,现在看来倒真有几分阴魂不散的意思,这也实在让李潼有些苦笑不到。 “是我不对,是我太不安分、不能隐藏” 唐家小娘子唐灵舒身着素衫,低着头两手葱白手指绞在一起,一边做自惭状还一边偷眼望着大王,眸子里却是满满的忐忑。 “不关你的事,我家人在邸或居或游,还需看谁眼色” 李潼抬头递给唐家娘子一个安慰眼神,又转望向杨思勖“扣在邸中那几个杨氏家人是什么身份谁授意他们来登门” “来者两男三女,自陈是杨相公宗枝家人,两男俱杨相公宗子,妇人长者” “是我舅母和表兄” 唐灵舒低声说道,俏脸上颇积阴霾,更有几分难于启齿的羞涩。 “阿舒娘子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李潼又问道。 唐灵舒闻言后连忙摆手“不要见、不要,这种恶亲,见了只会让人心痛。” 李潼点了点头,而后便吩咐杨思勖“人且囚在邸内,走告合宫县廨一声,蟊贼犯我门禁,自作处理,不劳官门。” 杨思勖领命而去,李潼看着仍是一脸忐忑的唐家小娘子笑语道“阿舒娘子不必烦忧,这件事我来处理。既然居我门邸,旧事大不必萦怀。” “我只是羞愧,已经避逃在外,阿舅一家还要纠缠不休,竟然闹到大王门上,实在是、实在太丢脸了” 唐灵舒低头交叉着手指,语音略带哽咽“阿母在时,我家跟舅家就不亲近。他们这样不堪,我怕大王误会我家也是、我阿耶、我大父、我们一家人都是光明豪迈,不会做这种” “我明白,明白的,娘子大不必担心这些,人情瓜葛,谁家都难免错结几户恶亲。虽是眼不见为净,但也不必一味退忍。人既不以恶为耻,索性教教他们不可轻侮强势。” 此前李潼便不怎么忌惮杨家,更不要说如今。 他倒是已经想好了该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只是在此之前,还是要询问一下这小娘子自己的心意。略作沉吟后,他抬头望向郑金“阿姨让我与小娘子私话几句。” 郑金听到这话,脸上便浮现几分过来人的促狭笑容,指着头颅垂得更低的唐家娘子笑语道“阿郎虽是善意包容,但小娘子也不是没来历的野客,该说的话,该通的意,总要发在事前。” 口中笑语着,郑金迈步行出了房间,并顺手将门拉起。 如此一来,房间中气氛就变得暧昧起来,尤其那唐家小娘子显得更加不安,一张俏脸嫣红,视线漂移没有焦点,无论怎么转眸,只是不敢望向少王。 李潼这会儿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难为情,索性站起来在房间里往复踱步,走了好一会儿才临窗而立,转回头望向端坐在房间里的唐灵舒。 少女发结轻髻,两拳握紧置在膝上,掌心里还攥紧裙带,素白衫裙下窈窕身姿绷紧微颤,阳光穿窗而入、洒在花纹繁美的平脱器物表面,反射出绚丽近乎梦幻的光芒,又映照在那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更是惊艳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李潼眼望着文静俏丽、一动不动的少女,脑海中却又想起当日所见那灵动皎洁、令人倍感惊艳的身姿,一时间倒有些好奇,便张口问道“业精于勤荒于嬉,阿舒娘子你” “可是我阿耶还啊大王说什么” 唐灵舒下意识张口作答,片刻后脸颊已是娇红得无以复加,她美眸睁大、隐带羞恼的望着李潼,片刻后却将贝齿一咬,两手拍在席侧,双腿则屈弹而起,身躯如彩蝶般跃起半丈有余,李潼只觉得视线一花,少女却已经穿过房厅,闪身没入屏后,之后更传出内室房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李潼心愿得偿,再次见识到少女矫捷的身手,只是心里却有几分哭笑不得,片刻后又听到少女隐带哭腔的声音由房间内传出来“你不想说什么话,偏又撩人心慌见人出丑,有多高兴我也没想太多,只是、只是你家郑阿姨整日叨念” “阿姨说了什么” 李潼绕过围屏,站在紧闭的内室房门前,叩门笑问道。 “她说、她说你是她的主人,比我总要亲近,反来问我我能逃出阿舅家里,当然也能逃出你家,无亲无故住在这里,旁人不说闲话,自己都觉得难堪你再这样逼我,我又要走了,去西州寻我家人,再也不回神都” 少女语调颇显嗔怨,可见的确是难堪得有些下不来台。 “说什么一去不返,总有一二人事闲来牵挂。我门第虽然不是高贵至极,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登居。日常所见凡是寻常,过眼即忘也不必劳心惦记。但若人事真入肺腑心肠,反而不好轻易启齿,左右反思,恐是见色起意,恐是乘人之危。” 李潼立在门外,嘴里说着,脸上也洋溢起了笑容“虽然实情如此,但事在心底,还存几分余地。话一出口,则不免唐突佳人。娘子非是繁花俗物,可作随意举手摘折” 哗啦一声,房门又被拉开,唐家小娘子侧立门后,长长的睫毛下水雾暗结,两眼仍存幽怨“你又不启齿,旁人话却多,堂堂一个大王,什么话不可说我能听得见,自己心里才能思量,如果觉得被冒犯,是去是留、才好早作打算这种事情,还要留什么余地” 听到少女言之坦诚,李潼反倒心生几分惭愧,他抬手伸向少女脸庞,少女则主动上前将脸贴上,本是极温馨有爱画面,只是接下来唐家小娘子说出来的话,却又让他大感毛骨悚然。 “其实旁人说什么,我真不愿听,也不要放在心上思量。可是大王见我太多丑态,如果不能相守下去,我不杀了你,怎么能安心清白的做人家新妇,害夫郎蒙羞可是、可是这些丑态又不该怪你,我也、我也唔” 话还未讲完,粉唇已被衔住,少女曲起的两肘下意识挣扎前推,李潼只觉得身躯后仰,噔噔向后退出数步,后背重重撞在屏扇上,屏风顿时被撞倒,哗啦啦倒在了地上。 “大王、大王小心” 听到房间中杂响,房外廊下侍立的宦者忙不迭推开房门冲进来,而后便见大王躺在厅中,后背已将镂空的屏架压成碎片,姿态很是狼狈,忙不迭冲上前将大王搀扶起来。 “无事,无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李潼这会儿也是满心的羞耻,抬眼看看两手掩住嘴巴、一脸惊容的少女唐灵舒,心里感慨单练羯鼓还是不行,下盘也要练起来啊。 之后又有几名奴婢冲入房间中,只是弯腰打扫屏风碎片,转瞬间将房间收拾好,而后又退出去,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然而等到房门被关上后,尴尬的氛围则有增无减。 此时少女早已经退入内室并关上了房门,只是光线照射将她趴在门缝向外窥望的身姿完全勾勒在了门纱上。 李潼这会儿仍是尴尬未消,望着门纱映出来的少女身姿,一时间也不知该要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一笑“娘子也实在没有必要过分见怪恶亲,非此困扰,哪能巧逢良人。行出来吧,我不怪你” “你、你本也不该怪我人在动情说话,突然咬人唇舌” 唐灵舒这会儿灵动不再,缓缓的拉开房间门,脚步一蹭一蹭,半晌还有一半身躯落在门框内。 “是我错,答应我,这件事以后谁都不要提。” 李潼连忙举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然而少女却笑了起来“大王这个样子,比以往让人亲近我只在心里想,不会向人说。” 李潼听到这话,更觉方才一幕不堪回首,起身说道“仔细打理一下,傍晚随我去拜见太妃。近日还要出行一次,伴我去独孤大将军府上悼望致礼。”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83 门庭煊赫,车水马龙 傍晚时分,一名身穿青色圆领袍的中年人骑着一匹瘦马,身后则跟着两架驴车,由两名仆从驾驶着,风尘仆仆的驶入尊贤坊中。 中年人名为杨居仁,官居河渠署令,品秩虽不算高,但手中也颇有几分事权,其后方两架驴车便是明证。驴车上铺着厚厚的蒲草,草毡下则透出一股浓郁的河鲜味道,行走间还不断的有水珠滴落,可见这两车驴车装满了河鱼、虾蟹之类。 如今的神都城中,河鲜可是非常珍贵的食料。因为去年洛水出宝图,神皇诏禁洛水沿岸渔捕诸事,可是生民口欲又哪里是能说禁就禁,因此如今市间一尾尺余长的河鱼都已经叫价数百钱之高。进入八月后,秋蟹膏肥,则更是有价无市。 因此杨居仁一路入城来,不断有人当街拦路,想要求买一些河鲜,其中不乏一些大户人家的采购门仆,但都被其摆手拒绝。 尊贤坊所居多弘农杨氏族人,杨居仁入坊之后便转入曲里小巷行走,但还是难免遇到一些族人当街喊话,行第呼之,视线则不断的打量着那两架驴车。 这些族人们的心意,杨居仁何尝不知,只是绷着脸颔首行过,甚至都不停下来交谈几句。受此冷落,那些打招呼的族人们心情自然不算好,多有当街唾骂。 弘农杨氏海内名宗,宗枝众多,族人无数,自然也不是人人都能家境优渥,仍有一个三六九等。落魄一些的,甚至连自立养家都做不到,要靠族人接济才能过活。 杨居仁家在坊内东南曲里,占地五六亩左右一座民宅,前居后园,虽然比不上这一支宗主杨执柔杨相公家宅那么豪阔,但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一场秋雨过后,窄巷里颇多泥泞,且不乏人畜便溺,气味很是不好,驴车行驶得也是很困难。特别到了一处积水凹坑,车轮直接陷入其中,无论车夫怎么抽打驴子,车子只是纹丝不动。 听到巷子里人畜叫声,一户篱墙陋舍家里走出一个短褐年轻人,见到这一幕便对前方一脸焦躁的杨居仁点点头并说道“原来是七叔回来了,我来帮忙。” 年轻人膀大力足,浮在车后用力推动,驴车这才驶出泥坑。 “十六郎一身勇力,久闲在家倒是有些可惜。” 见驴车继续行驶起来,杨居仁脸色好看一些,抬手示意年轻人到近前来“你既无事,随行一程,前边难免还有坑洼,” 年轻人杨十六顺从上前,并牵起杨居仁马缰,一边走一边叹息道“好男儿谁愿久废在家,阿耶走得早,阿母又卧病,家中无长丁” “谁家不是辛苦,阿叔初初入洛,也是饥寒不能自足。我家门第高立,儿郎只要努力,总有前程等待。” 说话间,已经到了杨居仁家宅后门,他先让驴车进院,才又对因为推车而弄得一身泥水的杨十六摆手道“回去罢,不要让老母在家久等心焦。” 年轻人喏喏点头,转头走出几步,终究还是没忍住,回身对已经举步往家门行去的杨居仁说道“老母疾甚,需虾蟆少许做药引,不知阿叔” “瞧瞧我真是忙得昏头,刚才过门不知入望。” 杨居仁闻言后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转从囊中捏出几枚开元通宝摆在年轻人手心里,并摆手道“疾病最是催人,不要耽误了,速去速去。”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回了家宅。 年轻人站在后巷里,看着手中几枚开元通宝,脸上一片羞红,再看看短褐衣衫上沾染的泥水并鱼鳞之类,泪水便从眼眶里涌出。他拳头握紧,望着杨居仁紧闭的家门,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片刻后则深吸一口气,上前轻轻叩门,弯腰将那几枚铜钱摆在门前泥地上,然后便转身离开。 杨居仁打开门,看看族子离去背影,口中嗤笑一声,弯腰捡起铜钱收回囊中。 返回后园,杨居仁便吩咐家人赶紧将驴车上装载的河鲜整理一番,并选出仍然活着的两尾大河鲤放入装水的木桶中,并说道“速速送往相公府上,走坊街大道,知不知” 剩下那些河鲜,他也都分门别类,让人分送到本家正在势位的几户。差用太多,人手不足,他便顿足怒喝道“大郎、中郎都死去了哪里” 这时候,才有一名年老仆妇上前说道“主母携两位郎君,说是追拿年前外逃的阿舒娘子” “那小贱婢终于找到了人在哪里” 杨居仁听到这话,脸色又喜又怒,连忙追问道。 “在、在东坊河东王内宅,是南里杨三参军府中娘子来告。昨日杨二府君家人往东坊王宅求借珍器,三娘子随往帮忙,无意发现” 听到家人禀告,杨居仁瞪大眼珠,顿足冷笑道“原来在那里、居然在这个小娘子,倒是比她亡母聪慧得多,懂得贵门求护。怪不得、怪不得找不到” 感慨几句后,他又惊声说道“主母是去王邸寻人几时去的还有,杨二府君家人知道这事没有” 眼见家人只是摇头,杨居仁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顿足喝道“蠢妇、蠢妇她算是个什么体面人物,敢直登王邸唉,自作主张,不等我归家商议,她眼里还有没有我” 一边说着话,杨居仁一边冲进居舍中,也来不及洗浴,换下身上脏污袍服,罩了一件干净圆领袍便匆匆行出,并吩咐家人速往履信坊去观望打探,而他自己则行上坊街,直往杨执柔府邸行去。 杨执柔乃是如今弘农杨氏观王房在都领袖人物,如今又归朝拜相,府前自是门庭若市,访客不断。杨居仁一路阔步行来,衣袍也溅上泥星点点,杂在出出入入的访客中登入前庭。 “七公来得正好,我正要吩咐家人登门访问,今日登门不少,家中采买不及,速取十尾大鱼来用。” 杨居仁立足未稳,一名府上管事便看见了他,上前拍肩说道。 这姿态很是失礼,但杨居仁却不敢计较,眼前这名管事早前还随杨执柔出征,在杨相公心目中只怕还要比他们这些寻常族人还要亲厚许多。 “这都是小事,哪值得栾九你操心,派人直取就是。” 杨居仁笑着对这一名管事说道,然后又转头望向中堂并问道“今天是谁坐堂待客相公归家没有二郎是否也在” “相公今日直内,二郎也在独孤亲翁家中事哀,几位少辈郎君待客。” 那管事栾九吩咐几名家仆去杨居仁家取鱼,然后便对杨居仁稍作叉手,说道“杂事太多,我就不陪七公了,留宴还是出门,七公自便。” “你去忙,去忙。” 杨居仁点点头,目送那栾九转去接待别的宾客,心情更是糟糕。 杨执柔兄弟都不在家,杨居仁哪怕再怎么没底线,也不好将这种事向几个晚辈请教,只能怅然退出府邸。 他还站在坊街上踟蹰思忖,此前派出的家人已经从南坊门一路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喊道“郎主、郎主,大事不妙” “喊什么难道有恶鬼索命” 家奴叫嚷引来府前宾客观望,杨居仁更觉气恼,迎上家奴劈头盖脸一顿训,行到街角偏僻处才皱眉说道“怎么回事” “主、主母与郎君们确是去了河东王邸,但却被王府家众擒拿下来,至今都无消息” 听到这话,杨居仁额头顿时冷汗直涌,直到回头看看门庭若市的杨执柔家宅,脸色才稍有几分好转,口中喃喃道“那个大王名号,我倒听过几次。他贵则贵矣,可是唐家窘迫,国业都危,他大凡精明几分,还敢得罪我家” 这么一想,杨居仁心情都淡定几分,吩咐家人道“你去合宫县廨,报案言是我家失人已经有了下落,让他们派遣县员查问” 吩咐完这些之后,杨居仁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自己的妻儿。 他心里也明白,自家终究不能等同于杨执柔,河东王年少冲动,或就贪恋他外甥女美色拒不交人,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他那个外甥女性格虽然寒陋失教,但姿容也实在引人可怜,杨执一至今念念不忘,几次派人训问责骂他,也让他很难受。 几番权衡之后,杨居仁还是不能放心,决定亲自登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那位大王不要色令智昏,因为区区女色而得罪他们杨家。 这么想着,杨居仁便举步往履信坊行去,可是行入履信坊南门之后,眼前一幕却让他惊得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见王府那阔大门庭前车马繁多,坊街上几无闲地,熙熙攘攘的人群俱都排队等待进入王府,一眼望去便有数百人之多。 “这、这是怎么回事” 神都坊市井然有序,坊内自成一个小天地,如果不是生计驱使或者人情往来,相邻两个坊区都少有走动。 杨居仁虽然家居临近尊贤坊,但一年到头也不来履信坊一次,因此对于少王名号只是听过,但却了解不多,此时见到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大悖于他此前对少王那粗略印象,一时间满心踟蹰,再也不复此前那种淡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84 洛阳女儿行 r 从午后开始,王府访客人数便渐多,到了傍晚时分,更是激增到令人咂舌不已的程度,以至于原本摆设在王府中堂的宴席都不够用,不得不在偏厅与后堂再加设坐席,总不能将宾客们露天席地的安排。r r 之所以如此热闹,原因也很简单,河东王又升官了。r r 说升官也不准确,应该说是神皇觉得这个孙子能力出众,又给加了一个小担子,那就是检校春官员外郎事。r r 中午时分,中使并鸾台官员直登王府宣告敕命,李潼受命之后真是百感交集,越发觉得他这个奶奶真的是人尽其才,不按常理出牌。r r 礼部员外郎,有一个很重要的职责,那就是案验收录诸应见祥瑞,辨其瑞等,具表上闻。早前洛水宝图这一桩祥瑞,就是武承嗣在担任春官尚书的时候从头到尾一手操作的。r r 李潼又被加命检校春官员外郎事,倒不是说担任春官员外郎,只是有权力处理相关事务。至于眼下朝野最红的祥瑞,自然就是佛说宝雨经这瑞经有关诸事了。r r 自李潼献经之后,朝野多有求幸争进者,李潼之后则与这件事关系不大了。可是随着他奶奶这一任命,他又与这件事紧密的联系起来。甚至于有了分猪肉的权力你献的瑞是不是真的,又该归在怎样的级别,我说了算r r 换言之,那些想要凭此求幸者,首先便需要跟少王搞好关系,否则分分钟把你刷下来。r r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奶奶将他安排在这个位置上,也真的是阴险,充分利用了他复杂且敏感的身份。别的不说,有的人想要献瑞,但又碍于面子、恐受非议而不敢行动,可现在瑞应诸事是李家血脉在管,自己拆自己的台都那么嗨,那别人还有什么好顾忌的r r 此前就任麟台少监,还只是清贵而已,可现在检校春官事,李潼手里才算是拥有了真真正正的权力,甚至可以说是野路子的选举权。真可以说是舔到最后、应有尽有啊。r r 也正因此,午后登门拜访者数量激增,让王府一时间都招架不住。r r 不说寻常人趋炎附势,午后就连大监沈君谅都亲自登门拜访,原因无他,沈君谅也是老树发新芽,加判弘文馆事。r r 虽然仍是馆阁事宜,但弘文馆乃是大内书藏所在,由此透露出来的讯息就是沈君谅的政治生命枯泉复涌,再次进入到了神皇视野中。其人本就有担任宰相的资历,现在有了咸鱼翻身的趋势,再次拜相也只在转瞬之间。r r “神皇恩眷浓厚,大王才器可夸,此所谓上下相得,既荣且洽。大王不再私门秘宝,将以令才裨益社稷,灵光耀远,实在可喜可贺。”r r 听到沈君谅这么说,李潼也只是呵呵直笑,这话说得亏心不亏心老子已经金锄头在我要刨我大唐江山了,哪门子的裨益社稷不过是刚刚领了一个弘文馆事,还没让你当宰相、进史馆呢。r r 除了沈君谅之外,他清早邀请的沈佺期、乔知之等人也已经入府。几人入堂见到沈君谅也都不敢怠慢,纷纷上前见礼,特别沈佺期还兼弘文馆直学士,如今的沈君谅也成了他的直属上官,所以见礼更加庄重。r r 傍晚时分,宾客更多,不能逐一登堂拜见。李潼坐在中堂,看到外间涌动的人头,一时间也不免感慨他奶奶也真的不是吃亏的主,刚刚赏给他一些财货,又送来这么多的客人。r r 昨夜宾客尚不满百,已经花了他几万钱,今晚如果统请下来,花费还不得直接飙升数倍不止。r r 不过这些宾客们倒也识趣,许多人仅仅只是递上拜帖,堂前小立片刻便告辞离开,并不久留。有了这一点投帖的交情,日后如果场面上遇到,便有打开话题的谈资。r r 但即便是这样,入夜后留在府中宾客仍有两三百人之多。这么多的人,李潼也难一一交谈相识,只是传告家人尽快准备餐食供应,不要怠慢了宾客。至于他自己,则还是留在堂中陪几位重要的客人。r r “人事朝夕不同,今日不能简雅接待,还请学士勿怪。”r r 这么多的宾客,其实真说得上有交情的,唯沈佺期而已。这是李潼困顿时便结识的朋友,所以对待沈佺期又比其他人更亲近几分。r r 沈佺期闻言后哈哈一笑“大王这么说,虽是有礼,但却论薄了情谊。但能常相见,何谓人声扰。玉树久寂,是舆情失察,众皆盲目。如今满堂宾客,仰望名王风采,若只贪旧日简雅,厌逐今日风光,孤僻戾情,岂堪论谊。”r r 话虽这么说,李潼还是觉得关于接待宾客这件事,还是应该做出一些调整。r r 无论是他奶奶的态度表达,还是他出于自身的需求,未来宾客盈门的日子必然不少。现在王府是主要的待客场所,但王府本身还有事务安排,也谈不上是一个多雅致的场所。r r 所以他是打算另造一座别园,专门用来接待宾客。至于地点,大可以选在他王邸西园,那里有园池清爽,有花木繁盛,而且三王邸在一处,大可以将后园完全打通,修成一座独立的游园,空间又大,又不打扰正常的起居生活。r r 类似中唐名相裴度,于洛阳城里有集贤坊宅园,洛阳城外有绿野堂别业,作为当时洛阳士林文人集聚场所,如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多有与此有关的诗篇流传。r r 李潼敢动这样的心思,自然是因为意识到他奶奶很需要一个士林中的头面人物为其扬声彰事。如武周中后期的二张兄弟,他们所组织起来的珠英学士群体,无论在文学发展上,还是在政治领域中,都发挥出不小的作用。r r 原本武则天所倚重的北门学士,到如今基本上已经是分崩离析。后来所提拔的一些人,在士林中也远远还没有达到举足轻重的影响力。r r 有了佛说宝雨经在前,李潼在政治立场上可以说是极大程度的消除了他奶奶的猜忌之心。他就算是在士林中沽名养望,也只会帮他奶奶摇旗呐喊,只要不明显流露出倾向他三叔或四叔的苗头,他奶奶应该对此也是乐见其成。r r 想得更长远一些,哪怕是武周建立后的李武夺嫡,李潼也只是一个二线选手。他就算在士林中养成一些气候,也不会对他奶奶的权位构成直接威胁。r r 除非他奶奶铁了心的要把皇位传给儿子或者侄子,才会出手搞掉他这个不安分的孙子。可如果他奶奶真有这种觉悟的话,原本历史上就不会发生神龙政变。r r 当然,如果李潼真的想自立门户,还要面对一个危机,那就是李派和武派的联合绞杀,一如武周后期被搞掉的张氏兄弟。不过现在,场面上的政治逻辑还没有进入到那一步,李潼大有蓄势崛起的时间。r r 现在的他,就是他奶奶的亲亲小奶狗,奉命网罗士林口舌,他奶奶已经帮他把架势撑得这么足,他如果还不敢做,或者做不好,那就是自己的问题,来年就算被人弄死都与人无尤。r r 而且,李潼还有一个思路,那就是拉着他姑姑太平公主一起干。r r 不过他也明白,他姑姑现在虽然还没有完全觉醒血脉能力,但也绝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而且讲到优势较他还要更大,他想跟他姑姑联合起来搞事业,也得防着会被雀占鸠巢。r r 所以短期之内,李潼还不打算跟他姑姑有什么实质性的沟通联系,还是先跑几步确定自己的优势再说。r r 李潼这里还在盘算着,又听乔知之在席中笑语道“今日觍颜列席叨扰,虽无旧情可叙,却有深情渴望。丝竹新声但可赏,饮食何须羡八珍。不知今日堂中大王可有音声新扩,犒慰饥渴眼耳”r r 堂中众人听到这话,俱都拍掌同问,李潼抬手虚按并笑道“倒有古诗新拟,旧调多有不合,还未协成曲律,仓促卖弄,恐失雅望。”r r 众人闻言后更是鼓噪叫嚷,就连沈君谅都受此氛围感染,笑语道“大王曲辞俱佳,老夫也早有耳闻,今日小趁轻狂,为满堂群众再请。在场雅客,学士提纲,补阙张望,大王既得玉成,群才砖瓦叠砌,不成华章,亦称雅事。”r r 李潼小作拿捏,又听沈君谅这么说,也就不再拘泥,抬手让席畔侍立的杨思勖急返王邸取来诗稿,便在席中递给了沈君谅“恭待大监斧言。”r r 沈君谅打开诗稿,先看诗题为洛阳女儿行,便望着少王笑道“名王风采惊人间,洛阳女儿胡不逐”r r 听到沈君谅张嘴就穿上品如衣服,李潼也只是浅笑拱手,领受调侃。r r 沈君谅原本还是微笑览诗,可是当视线落在诗稿内容上时,神态则渐渐变得庄重起来。堂中众人看到这一幕,心中更生好奇,只是碍于沈君谅资望不浅,才不敢发声催促。r r 过了好一会儿,沈君谅视线才从诗稿上移开,又见众人都眼巴巴望着他,歉然一笑并抬手将诗稿传给沈佺期,并叹息道“虚长甲子,难称圆满,向以淡泊自安。观大王此诗,心中却生二恨,一恨诗才不济,二恨韶年逝远啊”r r 听到沈君谅这叹词,众人更加好奇,等到沈佺期将诗稿接在手中,便有人拍案喊道“请学士歌咏”r r 沈佺期闻言后也不推辞,便笑着从席中立起,手捧诗卷口中吟咏起来“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r r 随其吟咏声起,原本堂中还有戏笑声,可是几联入耳后,杂声便渐渐收敛,及至除了诗声之外便再无杂音。r r 杨居仁随着人众进入王府,被安排在了侧廊坐席中,眼见到王府宾客满盈,中堂里更是谈笑风生,一时间心中也是既忧且恐、五味杂陈,再也没有胆量登堂言事。r r “咦中堂怎么没了人语”r r “是沈学士在歌咏大王新诗”r r 距离中堂较近的坐席上,已经有人离席而起凑在门下,听到后方议论声便转头解释,可是话未讲完便被人拍背呵斥“噤声”r r 听到这话后,侧廊诸坐客也都生好奇,纷纷起身往中堂凑去。杨居仁见状便也随大流的凑过去,可他前方已经几重人影,早听不到堂中声响,脚踩围栏攀柱踮脚,才隐约看清楚堂中情形。r r 只见灯光交映下一名年少贵人坐在上席,身穿宽绫衫,外罩锦半臂,仪容俊美,神态惬意。饶是杨居仁负气登门,待见到坐在堂上的少王后,都忍不住喃喃道“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尊贵,要是登门强引那娘子,怕要结怨更深”r r 他这里话音未落,中堂里已经响起一连串的喝彩声,声浪直冲外廊,热烈的氛围吓得杨居仁都攀立不稳,直接跌在了栏外。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85 嗜色如命是人情 真正能够传世的艺术作品,自有其动人的感染力。 唐诗作为古代文学之一大丰碑,在不同时期也是自有其不同面目。如果从比较宏观的尺度而言,整个初唐时期主要还是对齐粱文体的继承、发展与摆脱。 南朝国运虽不寿,但是在文化上所取得的成就却是流传悠久。如贞观时期的虞世南、褚亮等人,本身便是出身江东的世族家庭。另有王绩,则是对陶渊明隐逸精神的继承。 高宗时期的上官仪,是一位宫体诗的大家,齐粱文体之绮丽矫饰,在其笔下有了新的发展,乃至于成为一时风靡之典式。 龙朔前后,初唐四子相继而出,他们出生伊始便在一个生机勃勃的新朝,自有一种新的气象追求。但是传承至今的文脉哪能说断就断,四子虽然各有突破,个性不同,但是这种突围更显示出齐粱文体传承至今那种根深蒂固的影响力。 及至沈、宋、李峤等人,则更沉迷于宫体应制诗的窠臼中不能自拔,并且由于其各自政治前途而成为文脉主流,竞相浮华。 以至于晚唐李商隐在论及初唐前辈时,语调都略有刻薄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对属能。 这一时期,如果说有一个人文风是干净的,那就是陈子昂。所谓革尽齐粱旧弊,直追建安、正始,陈子昂的文风,几乎没有任何前朝文风的影响。 陈子昂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除了本身的刻意追求之外,也在于相对于同时期的其他人,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传统型的文人。蜀中多闭塞,不与外界通,陈子昂从立学开始,所接受的便不是传统文人的教育。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也正因为这一点,陈子昂在后世被推为当时文体最正,成就最高,洗尽铅华、一扫纤弱。 陈子昂虽然在政治上始终没能成为主流领袖,但却凭其一己之力,在诗歌文化方面给唐诗立下一个清晰的、有别前朝的标尺。在此之后,不独大唐国运日渐壮阔,诗歌也迎来气象最为壮大的时期。 盛唐诗人,群星璀璨,无论如何褒扬都不为过,大凡名为后世所知者,无论放在其他任何时期,那都是一个能打十个的存在。 而在这当中,星光首耀者便是王维。王维本就出身太原王氏这样的传统高族,更容易为士林主流所接纳,本身也是才华横溢,且又生活在大唐盛世这样的一个时代背景下,后世更有盛誉,唐世若无李杜,摩诘当推首席。 讲这些主要还是说明一点,李潼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便念念不忘要搞文抄的大事业。 可是该从何人入手,又要考虑到自身的阅历与处境,唐诗所以迷人,就在于每一个能够成宗称家者都有其强烈的个人风格,即便不谈文字获罪的隐患,也该想一想通过文抄给自己树立一个怎样的人设。 他要做的终究还是一个色艺双绝的名王才子,而不是一个两脚书橱。乱七八糟胡抄一气,精神错乱、人格分裂一样,又怎么让人通过作品去了解作者 考虑到这些,一众盛唐大手子中,符合他眼下际遇状态的也只有王维,同样的出身名门、同样的才华横溢,而且王维诗中往往还带有一些禅意,这更跟眼下的大环境向吻合,简直就是绝配。 至于他都抄光了,王维该怎么办,李潼也是一个讲究人,既然王维帮了他,未来他如果能成功上位,自然也要提携、照顾这个小晚辈。以后的翰林学士,给王维留个位置。真要做得好,也别王右丞了,直接给安排成王右相。 洛阳女儿行这一首诗,绮丽博大,采色自然,不由雕绘,通篇写尽娇贵之态,又敏感于君子不遇,诗意延伸,可谓绵延悠长、 富贵寻常,是我家事,娇儿幸遇,荣华盛享。至于那贫贱浣纱的如玉越女,你到洛阳来啊,你到我家来啊 也正因此,当沈佺期将这首诗于堂中吟咏完毕之后,顿时便引起了轰动效果。各自境遇不同,但都能在心里生出不同的解读与感受。 盛唐诗所以优于初唐诗,乃至于较之技法、题材更加纯熟丰富的中晚唐诗要有更加广阔的传唱度,就在于气象的博大所带来那种普世通感的艺术感染力。 初唐诗如上官体之类的宫体诗,哪怕再怎么庄美典雅,题材本身便限制了其传播性,更近似于一种沾沾自喜的炫耀。技法之外,于艺术上的表达力则乏甚可夸。 沈佺期将这诗作吟咏完毕后,满堂热议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渐渐有所收敛。而这首诗的动人之处,则深深感染了在场每一个人。 老文青乔知之激动得脸色潮红,不顾失礼冲到少王席前,两手猛击大声说道“非是富贵中人,安能自然极言如此繁华姿态大王妙笔或作寻常挥洒,但却将人心神攫取,愿久浸此中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豪奢或不足夸,唯爱此中深情” 眼见乔知之如此激动,李潼不免感慨,你要不是这么爱深情,日后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沈佺期则指着沈君谅大笑道“大监何必有恨,越女玉质君怜赏,高著风格在兰台。” 说完后,他又转望向河东王,并作懊恼状叹息道“大王旧作万象一曲,已经让台馆学士辗转反侧,新诗再出,余者笔下怕是再无生花。俗姿难竞彩,使人愁断肠啊。今日实在不敢再言诗,只想请问,何者绝色能惹大王作此美歌” 李潼闻言后也笑起来并说道“金玉犀珠俱可舍,唯有美色不示人。非是薄情,只是本性。” 此言一出,在场诸众俱是哄堂大笑,而乔知之则深表赞同“佳色天成,造化所生,不在人工,非是美器。姿容动人,得之为幸,爱此造化,深情相系,剖肝沥胆是尚义,嗜色如命是人情。” 能把好色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俨然不好色便是绝情灭性,这个乔知之也实在是一个人才。但其言之风趣,众人听到后无不抚掌大笑。 堂外廊下的杨居仁,从栏杆外爬起来又好不容易挤到廊内门前,听到嗜色如命之类的言语,更是心如狗刨的慌乱。 其实这会儿,他心里念头早已经发生了变化,眼见少王如此风采,又有如此勃然才情、煊赫人势,他是脑壳坏掉了才要结怨如此人物。 可是现在妻儿还被扣在王府,杨执一那里又早作应许,再加上他此前对那个外甥女也实在是刻薄,这会儿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不知接下来该要怎么办。 且不说杨居仁的凄凄惶惶,接下来堂内众人又开始热烈讨论这一首诗的协律,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发言,除了爱极这一首诗之外,未尝没有并成一部雅曲的想法。 李潼明天还有自己的安排,眼见众人在此讨论的热烈,却没有精力继续陪他们熬夜,于是起身告罪一声便先回王邸。 府员李思文见大王行出王府,便也连忙追了出来,随行走入王邸前厅,才上前禀告道“大王,方才县廨前来告知,尊贤坊杨氏家人告官言是家中失婢匿在王邸,府君请问该要如何处理” 李潼闻言后便冷笑起来,抬手吩咐道“请告府君,这些小事不须经官,稍后我自料理。” 李思文领命退出,李潼在稍作沉吟后,又将桓彦范唤来吩咐道“明日坊门一开,即率府众入尊贤坊抓捕坊民杨居仁。杨氏族人敢有阻挠,不必纠缠,去杨相公府上让他把人给我交出来” 第二天一早,街鼓声响起,坊门大开,许多在王府整夜集宴的宾客才开始各自散去。不过这些人还没有离开履信坊,便见王府几十员仗身卒众已经集结起来,气势汹汹往相邻的尊贤坊而去。 那些宾客们虽然已经很疲惫,但在见到这一幕之后,心中也多好奇,不少人便跟随上去,想要看看这些王府仗身要做什么。 杨居仁也在王府逗留一夜,正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回家,看到王府众人往自家坊居而去,心内更是一惊,额头上冷汗直涌,他隐藏在人群之中随在后方,当听到这些王府仗身向坊丁打听他家住址时,更是惊觉当场。 待到反应过来之后,他转身便向坊外横街跑去,可是跑了几步之后,脚步却慢了下来,因为实在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颓丧的蹲在伊水河堤柳树下,内心挣扎不已。即便不见昨夜少王宾客满堂的风光,只与席中宾客闲聊探问,对于少王时下之煊赫便已经了解颇多。 现在摆明了少王是要为难他,他该求庇何人此前他是仗了杨相公的权势,可是这件事本身就不光彩,又赶上杨执一的丈人去世,且不说物议如何,单单顾忌独孤家的面子,杨相公怕是也不敢为他撑腰。 心中权衡诸多,杨居仁终于将牙一咬,举步再往履信坊行去,径直来到河东王邸门前,涩声说道“尊贤坊民杨居仁,登第拜望大王,烦请通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86 上错花轿嫁对郎 r 清晨时分,李潼惯常早起练鼓,只是看到睁着大眼睛侧立一旁看他练鼓的少女,心里不免泛起嘀咕以后要不要扎着马步练羯鼓。r r 少女唐灵舒身穿淡绿色窄袖襦裙,粉色披帛绕肩作结于胸前,发作惊鹄髻,强作庄重的站在花槛一侧,周遭环立奴婢们多有窃望私语,这让她心里多生羞涩。r r 可是随着视线落在朝阳下击鼓的少王身上时,少女眸子里便神采闪烁,不再注意奴婢们的窃窃私语,嫩红的小脸满是专注。她倒不怎么精通喜欢音律,只是看着少王击鼓的奋然姿态,心里自有几分窃喜与踏实。r r 没有经历过走投无路的人,是很难说出逆境中被人一把拉出的欢喜,更不要说还是这样一位少年英俊的大王。r r 少女幼年失母,阿耶又为了前程生计奔走忙碌,自来无人教她该要如何处理女儿心事。西园河洲被获准留下来之后,这位大王音容相貌便印在了她的心扉之内。r r 她心里并非没有女子生来本性的矜持,可是前次行出王邸前往魏国寺,骤一离开少王身边,心里的惶恐与悲伤较之最初逃离阿舅家门还要更甚。r r 那时候只是想着躲避这些为难她的恶人,可之后却又恐怕再也不能见这位待她和蔼、予她包容的大王。r r 如果就这样一离成永别,她觉得自己往后都会不开心,那种难受较之阿耶离开她还要更折磨人,毕竟阿耶是她的阿耶,离别总有再见。可大王只是善意帮了她一把的人,并没有责任永远包庇着她。r r 那日她见到大王身边的仆人在魏国寺后与人接头,虽然不清楚他们在谋划什么,但既然是大王的吩咐,想必是有用吧。r r 之后她潜入那户人家游荡,想着这样或许有点用处。将要离开的时候却在那一户人家的围墙下见到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明明怕黑怕得要死,却蹲在那里不肯离去。r r 当时她也无处可去,索性蹲在那里跟小姑娘聊了起来。小姑娘说话混乱,前言不搭后语的,唐灵舒是听了好久也没有听明白。r r “三友是个好人,我盼他能长留下来陪我和阿母。可是旁人总笑话,我以为待他恶一些,旁人就会少笑话几句,可他却走了阿母哭得凶,我也伤心得很,那些人总会骂的,三友不在他们也会骂,可我却没了一个待我好的人。他到走都不知,我是真的好亲他、呜呜”r r 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哭,一直哭到没了力气,唐灵舒就这么一直陪着她,看她抽噎着爬过墙洞返回魏国寺,嘴里还念叨着等那人再回来,她才不会往外躲,要骂得他不敢再走。r r 虽然不清楚小姑娘在悲伤什么,但那些哭诉唐灵舒都听在了心里,如果因为别人说什么而没了一个待自己好的人,这的确是值得悲伤的事情。r r 那位郑阿姨说的怪话虽然总是让人羞涩难当,但也总算教会她该要怎样才能长久留下来。可是这位大王总是忙得很,让她无从去亲近,心里偶尔发狠,你不请我也来了,我要留、你也赶不走r r “想什么呢”r r 一曲练完,李潼收起鼓槌,又见少女眼神迷离的站在这里,便走上前来。r r 少女娇躯一颤,视线这才有了焦点,脸颊上红霞晕染,颇有气势的往前迈了一步,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才说道“大王鼓声真好看”r r “娘子说话也动人。”r r 李潼闻言后哈哈一笑,抬手拔下这娘子发髻上的步摇发饰,并说道“太妃不擅雕饰,选送这些发饰显老相。哪日阿姨伴娘子入市里,自择心好,整日待在宅中,也是枯燥。”r r 少女屈指敲了敲头顶的髻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我、妾是不喜这些装饰,只是怕失礼。宅中别个娘子都是那样装扮,怕大王不喜旧样子。”r r “无关别个样子,只是你的样子。我爱见娘子洒脱、随意,一眼就能入心,矫饰起来,反倒跟别人欠了差别。”r r 李潼微笑着将那发饰抛给一旁侍立的婢女,唐人盛妆,他是真的不怎么喜欢。r r 除了少女的爷爷之外,眼前少女最让他心动还是那一份活力四射,虽然相貌也是一个必要项,但少女若真变得呆板起来、活力不复,也就没了那份惊艳。r r 少女闻言后便翘起嘴角,眉眼弯弯,笑靥如花“我也只是、大王的样子。”r r 听到这话,李潼心情更加愉快,抬手拉起少女皓腕,少女也并未拒绝,落后大王半身,并向廊舍行去。r r 宅中奴婢们见到这一幕,眉眼多生艳羡,只觉得这个娘子真是太幸运,能够得到大王如此昵爱。但也不得不说,一对璧人信步闲庭,也实在是一副让人赏心悦目、不愿打扰的美好画面。r r 但不解风情的人总是有,杨思勖自外廊匆匆行入进来,拦在大王面前叉手道“启禀大王,杨居仁府前叩见。”r r “喔桓参军做事这么爽快,那杨氏族人就无阻拦”r r 李潼听到这话有些意外,弘农杨氏总是海内名宗,怎么会坐视自家族人被不明不白的抓捕,他派桓彦范入坊抓人,已经做好了杨氏族人吵闹起来的准备。r r 这种事情尤忌纠缠,不是担心其他,只是不想唐灵舒这小娘子名誉受损过甚。李潼是想快刀斩乱麻,先把杨家这个马蜂窝捅起来,再逼着杨执柔乖乖把人交出来,让杨家人看清楚不要来惹他。r r 单轮权位,李潼自然比不上杨执柔这个宰相。其人虽然拜相不久,但弘农杨氏本就根深枝茂,朝野多有应援,真要纠缠不休,李潼是占不了什么便宜的。r r 至于唐休璟虽然已任西州都督,但在朝内毕竟仍是影响力有限,且河西军败不久,这件事最好还是别让唐休璟插手。r r 他的优势就在于他现在正当红,他奶奶也在旗帜鲜明的支持他在士林中混名望。一首洛阳女儿行造势,他也更显示出他的潜力。r r 在这个时候快速与杨家矛盾激化,他奶奶就会有极大几率站在他这一边,帮他向杨执柔施加压力。毕竟连这种小事都不帮她孙子而去帮她外亲,还说个屁的祖慈孙孝。更何况他现在是真正做事帮他奶奶的,杨执柔要是闹起来,则纯粹添乱。r r “不是桓参军,杨居仁是主动投门。”r r 听到杨思勖这么说,李潼愣了一愣,转头看看一脸羞涩局促的唐灵舒问道“阿舒娘子要不要见一见这恶亲”r r “我、我,还是见一见,做一个了结,我不想阿舅再整日纠缠。”r r 唐灵舒贝齿轻咬,认真点头。r r “那就先引他去中堂,待拜望太妃后,再来见他。”r r 李潼吩咐一声,然后便拉着唐灵舒往雍王邸去。r r 杨居仁被引到王邸中堂,却根本不敢落座,只是站在堂内,神情忐忑的不断向外张望。r r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堂外终于响起脚步声,杨居仁疾行数步立在门侧,待见少王身影出现在视线中,连忙大礼下拜“卑职杨居仁,拜见大王昨日家人无礼骚扰贵邸,还请大王恕罪。”r r 李潼停了下来,垂眼望着匍匐在地的杨居仁,随行而来的唐灵舒则往侧方迈出一步,迟疑片刻才开口说道“阿舅。”r r “小娘子安在贵邸,能蒙大王庇护,这实在是太好了,我也总算没有辜负妹婿托付”r r 杨居仁抬头看一眼少女,又连忙低下头去,口中则急促说道“早前所以情急,也只是盼望小娘子能有良人相付。到如今虽有波折,但幸在不悖人愿。总是血脉瓜葛的近亲,你舅母、表兄也只是拙人将深情错表,请小娘子一定要”r r 听到杨居仁这一番说辞,李潼只觉得大开眼界,你这恶亲贪人妆奁、避走外甥女,到我家来还玩什么上错花轿嫁对郎的喜相逢r r “杨君请起吧,我不是你的上官,你也不是我的佐员,大礼难受,无谓互折体面。今日你既登门,那只就事论事。”r r 李潼抬手拉起那小娘子,直往堂内行去,杨居仁也忙不迭随行入内,听到少王的话也不再下拜,只是拱手深揖,仍然不敢抬头。r r “我倒不知与杨君有什么亲缘可叙,唐门娘子定缘,自有家人传信西州,求情于唐氏亲长。你家人登我门邸吵闹,是觉得我家能容人横行”r r 李潼落座之后,望着杨居仁也不客气“或许有人可以,巧是杨君不在此列。你要丈量我的门仪尺度,那就让你见识一下,是要求善还是求恶”r r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全是误会,求大王恕罪,求大王雅量施及娘子。娘子亲徒都在边远,都门所见只亲舅一家,虽有龃龉,实非大恶”r r “阿舅你不要纠缠我,你跟我家亲谊,只同阿耶论叙。没有你一家的逼迫,我都不能求见大王,抛开旧事,我是要感谢你,并有收留我的恩情,我也已经笼箱私财回报。”r r 唐灵舒小脸紧绷,皱眉说道“以后两家该要怎么相处,阿耶归来同你论细。我现在只是苦修妇德妇礼,旁的人事纠缠都不想听闻,不敢过问,只由大王裁断。”r r 听到这小娘子的话,李潼递给她一个赞赏眼神,然后又对杨居仁说道“早前我有府员往你府上请你,你先立笔传笺给亲徒一个交代。我也没有太多闲暇待你,早点了结此事,彼此相安。”r r 听到少王语调转为和缓,杨居仁心弦也稍稍放松,连忙抓起杨思勖送来的纸笔疾书数言,交代自己正在王府做客,并在杨思勖示意下解下身上一个佩饰信物。杨思勖拿住这些,便匆匆离去。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87 立笔为聘,定此良缘 桓彦范等一群人进入尊贤坊,受到的待遇并不好。 尊贤坊毕竟杨氏族人聚居所在,弘农杨氏又不是什么寒门小户,族众们心中不乏傲气。所以当桓彦范率领众仗身气势汹汹冲进杨居仁家门后,周遭那些杨氏族众们也都被惊动起来,各自从家门中涌出,询问究竟。 所以当桓彦范他们冲进杨居仁家里搜索无果后,再要离开时却被各处涌来的杨氏家人堵在门内出不去。王府仗身们俱都精壮且各持棍杖,杨氏家人们也不敢上前殴斗,只是堵着门口要一个说法。 杨居仁虽然为人刻薄,人缘不好,但眼下王府仗身们在其家邸内横冲直撞,打得却是整个弘农杨氏的脸面。如果任由他们自由来去,于其他杨氏族人们也是一桩羞耻。 桓彦范早得大王交代,自不与这些杨氏族众纠缠,只是在门内叫嚷要与杨执柔家人对话。 当然就算没有桓彦范的叫喊,这些杨氏族人们也早派人前往杨执柔府上通知。毕竟前来挑衅的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这些杨氏族众们也不敢自挡一位郡王威压,尤其他们还根本就不知杨居仁何以得罪了河东王。 杨执柔家中家主不在,倒是有几个儿郎听说河东王府众前来挑衅,心中激愤,自率家众出府行来。 如此一来,杨氏族众们反应自然更加热烈,将杨居仁这不大的家院围个水泄不通。更有些不甚讲究的杨氏族人念及杨居仁平日的刻薄,趁乱冲进来顺手牵羊一番。如此不大一会儿工夫,杨居仁昨日带回城中的河鲜便被提溜个干干净净。 “大王嘱令,闲人不告。几位郎君自觉但能代杨相公主持家事,不妨入内详谈。” 桓彦范被围堵在杨居仁宅内,但身后仗身们也都是南衙诸府精锐卒众,自然不会怕了杨家这些人,对着门外叫嚣的几个杨氏子弟喊话。 “河东王又怎么样就能指使凶徒,践踏名门若没一个交代,不独凶徒难走,还要状诉朝堂” 杨家几个儿郎也只在门外叫嚷,并不入内。 正僵持之际,膀大腰圆、体态魁梧的杨思勖已经又率一批府众赶来,他大手前推,便将堵在坊街上的杨氏族众并家奴们推开,那些杨氏族人们虽然怒视,但却不敢擅自出手。 “桓参军安在否杨居仁已经自投门内,大王派我来引你等归府” 杨思勖站在杨居仁家门正对的坊街上,旁若无人的对着门内叫喊道。 “不能走,不能走若无一个交代,今天别想踏出坊门一步” 杨氏家人们并不善罢甘休,纷纷叫嚣。 杨思勖往人群中一冲,抬手抓住一个叫嚣得最厉害的杨氏子弟,嘴里笑道“足下要留客不走也好,我手里拿着是杨居仁亲笔信件并贴身配物,你们自己验看真伪。不让我们走,那就去杨相公廊下排列求食。到时候可不是你让我走便走,让我留便留,总要求得杨相公一句话。是留是走,不在你等闲言” 说话间,他将杨居仁的信件、配物一并塞进那人怀中,并顺手将他推回人群,然后振臂对着门内大吼道“桓参军,行出吧,咱们去杨相公府前问礼求食” “且慢,且慢” 在场杨氏族众虽都群情激涌,但也不乏老成持重者,眼见王府仗身们已经各自举起棍杖,连忙举手发声稳定住局势。 同时有人上前仔细辨认一番,才脸色有些难看的对其他族众们说道“是七公手笔、信物。” 听到这话,周遭杨氏族众们气焰顿消,白热血沸腾了,没想到杨居仁那个家伙自己先投入了河东王邸,他们又在这里闹腾什么难道真把这些王府仗身们扣留下来,管吃管住 “让他们走” 一名杨执柔府上管事越众而出,摆手说道,并又盯住杨思勖凝声道“虽不知东坊大王何事有请,但我家自非寻常门第。你等归邸转告大王,近日请留心门传,等待相公书问。” 杨思勖闻言后打个哈哈“王府虽然门高,但杨相公若是走访,自然随至随传。至于大王留心何者,哪是奴仆能问。” 说话间,杨氏族众们也已经分开一条道路,桓彦范等人得以行出,与杨思勖汇合之后,便从南坊门径直行出。当然也有杨氏族众仍然心存愤慨不甘,随行而去,想要探问一个究竟。 王邸中堂内,杨居仁写完信件之后,李潼便举手吩咐奴仆将杨居仁的家人们引至此处。 杨居仁的家人们被扣在王邸一个昼夜,虽然没有受到刑责,但也是忐忑有加,神情多有委顿。被引至中堂门外,看到站在里面的杨居仁,他的妻子、一个中年肥胖妇人登时变得激动起来“夫郎总算来啦那个小贱” “恶妇,敢在王邸中堂失礼放肆” 杨居仁健步如飞,抬臂劈手一个耳光抽下去,那妇人顿时被抽得摔在了地上。不待安抚家人,杨居仁又疾行返回,拱手深揖“拙妻丑陋,恭礼不具,无弄恶之心,却有冒犯之罪,门规不肃,见笑于人,归家后必作严惩,请大王见谅。” “杨君不必这么说,尊夫人品性如何,不在我的度量之内。但她犯我门仪,却不是你家自惩能够了事” 李潼见杨居仁身手如此敏捷,下意识看了唐灵舒一眼,看来这娘子不独只是将门之女那么简单,母家的基因也不可忽略啊。 他不愿让唐灵舒留在堂上过于难堪,便抬手示意她暂且退到屏风后,并用手指点了一点侧方坐席,并说道“我知杨君已诉公门,巧得很,昨日我也让家人报官。既如此,请杨君暂居席等待,让县官入府裁断。” 杨居仁听到这话,脸色更加惨白,扑通一声跪伏在地“旧事隐深,请诉大王一二。家门杨相公少弟” 李潼听到这话,嘴角泛起冷笑,抬手抓起案前瓷杯,劈手砸在杨居仁肩上“老物终于忍耐不住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既言到杨相公,好得很,即刻修书,让杨相公登门为你申诉,他若不来,我自请朝廷夺你出身,县官入府观刑,妻儿打杀庭前王者安居外坊,与你几分恩怨入我门前犬吠,那就收你狗命” 杨居仁前后所见,少王都是雍容自得,哪怕刚才已经挑明是非,虽然不假辞色,但也并未失礼。却没想到少王还有如此暴怒一面,当瓷杯砸在背上时,吃痛之下,整个人都懵了。 不待他反应过来,堂外已经冲入数名壮卒,抬手将他四肢按压,整个人都紧紧贴在地上。如此一来,杨居仁更加胆寒,颤声吼叫道“大王饶命、大王虽犯门仪,却事出有因、罪不至死啊” 李潼举步行下,抬腿踏在杨居仁肩头,俯身冷笑道“事出有因那我倒要听一听,什么因” “大王明知故问唐家那小贱人,自在屏后,妾都有见,早许家门杨补阙” 杨居仁不敢说话,可他那夫人却扯着嗓子叫嚷起来。 李潼闻言,心中更生厌恶,摆手道“拉下去,打落这泼妇门牙再敢嚎叫,拔掉她的舌根” 杨居仁听到这话,心中更加惊恐,不待开口说话,幞头已被扯掉,发髻被猛地抓起,头颅也吃痛上扬,视线所见少王面容依然俊朗,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狰狞可怕。 “杨君也是官身,我今天就考一考你,唐律哪一条规定,家门父执犹在,外舅能够妄定婚约你有这个资格么你算什么东西你想活命,我给你一个机会,杨执柔、杨执一,你能唤来一人敢登我门邸替你发声,我就放过你。” 李潼抓着杨居仁的发髻,让他脸庞正对自己,并厉声说道“若不然,犯我门仪,谤我孺人,若不杀你,能消此恨” “贱妇失言、失言求大王、饶命求大王,并无前事,并无今日登门,为访贵亲” 杨居仁这会儿是真的乱了心神,额上冷汗直涌,喉头不断颤动,更不觉得杨相公会是他的指望。 “放开他。” 李潼松开杨居仁发髻,走回堂上坐定,并又对杨居仁说道“诚如杨君所言,娘子恩亲在外,畿内唯舅门可望。人情虽有权宜,礼数不能简慢,我想请杨君立笔为聘,定此良缘。另王府广有虚席,也想礼请杨君居在一位。” “呃啊” 杨居仁被松开了四肢,但身躯仍在颤抖,头脑浑浑噩噩,更是跟不上少王思路。 “不要愣着,我来念,你来写。” 李潼抬手一挥,杨居仁又被扯到书案前,下意识抓起笔来,随着少王念说,写成一书。 书成之后,李潼拿在手中看了一看,这个杨居仁人品虽然不怎么样,但书法还是不错。可见弘农杨氏作为隋唐之际大世族,教育方面还是有保证的。 这一份聘书,其实也只是一个幌子,拿来应对杨家之后或会有的纠缠。他与唐灵舒虽然草定情缘,但哪怕不考虑唐家亲长的面子,也要顾及那娘子感受,自然不能这么仓促简慢。 如今的他,婚姻大事其实不能自主,还是要看他奶奶脸色。即便是要自主礼聘,也只能是孺人侧室。他奶奶掌控欲那么强,对儿子已经不友善,杀儿媳妇则更狠,孙媳妇就更不用说了。 眼下的李潼,还不能说完全立稳脚跟,暂时也只能这么暧昧着处下去。 不过想要彻底解决这一件事,根源还不在杨居仁,而在杨执柔兄弟俩。 至于杨居仁也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反正那个唐家小娘子,他肯定是不会交出去,杨居仁得罪杨执一那是肯定的了。如果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也只能傍住少王。 “收拾一下,稍后带你入省领一告身,日后本职之外,便留府中听用。至于尊夫人那牙” “贱妇狗齿可厌,冒犯大王,满口砸落又有何惜” 杨居仁闻言后,连忙顿首说道。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88 爱上一匹野马 洛阳女儿行的传播速度,实在很惊人。 李潼上午解决了杨居仁,下午带领其人前往皇城天官吏部官署办理告身时,皇城内便广有人在议论此诗。道途中逢见少王,态度也变得更加热络。哪怕一些素不相识之人,都凑上来攀谈几句,表达对这一首诗的喜爱。 这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昨夜与会诸众,本来就是台省各司官员们。李潼贡献了一首新诗,多人参与协律,几乎人人都以参与这场雅集为荣,等于多了上百个义务的宣传员。 当然除了因为洛阳女儿行这一首诗品质高的缘故,也在于李潼身份不同寻常,且本身就是当下都邑之内的风云人物,一举一动都为时流所瞩目。 来到这个世界,从幽居禁中半年有余,形同一个透明人,直到新年大酺礼日以一部大曲而一鸣惊人,渐为世道所知。但出阁之初,这些虚名也并没有给他太多实质性的帮助,世道诸众也仅仅只是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而已。 抛开暗中那些小动作搞掉丘神勣,李潼真正为人所知、踏入时局中的手笔还是进献宝雨经。随后他奶奶武则天给予他诸种恩宠眷顾,虽然也是有人羡之,有人厌之,但世道中人也终于对他正视起来,兼有好奇,少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用一句比较中二的话说,战斗才刚刚开始 李潼给杨居仁安排了一个王府记室参军的职位,掌管王府书令文檄,这算是比较优待。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宗王开府,府事虽然不如国家大事那么干系重大,但也浅分为礼仪、宾客、文书、仗卫、钱粮、人事等几类。 此前王府简设,府员多缺,虽然有几个宰相苗子,但眼下都是官场萌新,哪怕是琐细的府事,其实也都乏甚处理经验。而且当时在丘神勣威逼下,三王处境都岌岌可危,其实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府事。 但如今形势又有不同,特别是李潼这个河东王,更成时流瞩目焦点,宾客盈门,交游渐广,各种事务自然也就变得繁忙起来。 钱粮作为家事根本,杨居仁这个家伙也实在是乏甚节操,李潼自然不放心将这种事情交付其人,像是食邑征封这样的事情,还是要交给刘幽求这种已经可称心腹的府官。 府员职事轻重,还与府主官任何职有关系。李潼本职麟台员外少监,又判春官员外郎事,官身清贵,主掌文书,加上又要在士林中厮混名望,王府一应文书往来,自然也要受更多关注,需要精熟律令格式的人帮忙。 杨居仁虽然历任卑品,但任事经验也堪称丰富,这一点是张嘉贞那些宰相苗子们当下都有不及的。所以李潼把杨居仁选作记室参军,也不单纯只是面子上的应付,是真有几分要用其才的想法。 杨居仁虽然并不显达,但好歹出身弘农杨氏,而且官身早得,担任王府员佐其实也是屈身。 但凡事又因人而异,少王官身清贵文章,王府文书往来总比他本职河渠署令的鱼虾账簿受人关注更多。官场上最怕是没有表现的机会,杨居仁自然也有一颗上进之心,亲眼见识到少王宾客盈门、多文章达士,因此对于这一安排也是极为满意。 人活一世,无非一个面子、里子。少王文名愈高,能被其赏识选作记室的人,自然不是俗流,说出去也会让人高看一眼。积此资望,日后转迁别官,得任清职的机会也更大一些。 国官、府佐的选配,属于天官员外郎的职权,正是沈佺期的本职工作。李潼与沈佺期交情匪浅,所以自辟府员便能得便利,流程上大大缩短。如果没有这一层关系,十天半个月的奔走都未必能成。 沈佺期昨夜在少王府上协律整晚,清晨时本来已经归家休息,得知少王有需要,又专程返回官署办理此事,亲手将告身递给杨居仁,并对少王笑语道“早间听人闲语,说大王与杨相公家起衅,正觉忧虑,原来是名门隐才雅为所察,辟用府中。” “杨令才识深蕴,人未能察,我既觉之,自当举之。” 李潼闻言后便也笑起来,指着杨居仁说道。人事上的纠缠,无需外诉太分明,他举手便能召来一名弘农杨氏族人担任自己的府佐,这在旁人看来也是号召力的一种体现。 至于杨居仁,眼见这么短的时间便将事情办妥,对于少王也是更生敬畏。虽然他也见到沈佺期昨日中堂做客,但面子应酬与真实的交情又有差别。 他自己本身还是宰相杨执柔的亲属呢,且日常都有进奉,但杨执柔对他仍是爱答不理,甚至一名家仆对他都能呼来喝去。 如此一来,他更觉得攀上少王实在好处多多。虽然杨执柔权势更高,但落到自己手里的好处才是真正的实惠。在这一刻,他心里的天平更倾向于少王。 但少王的好处,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分享。李潼自己还被他奶奶折腾的七荤八素,更不会让杨居仁这个并不可爱的家伙干享实惠,也要趁热打铁的让杨居仁交出投名状。 他并没有将杨居仁一家放回,仍是扣在王府中,第二天一早,他便将杨居仁唤来,将一份讣告递给杨居仁,并说道“独孤大将军墓志铭是我执笔,其家人传告丧仪,你准备一下,稍后伴从往其家邸吊唁。” 杨居仁听到这话顿时傻了眼,只觉那一份讣告如火炭一般烫手,但见少王神情似笑非笑,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卑职明白。” 临出门前,李潼换了一身素白衣袍,待见一身翻领胡服的唐灵舒俏立于他面前,更觉眼前一亮,上前拉住少女手腕笑语道“余者不论,我是要多谢杨记室旧前刁难,若非如此,玉人安能入我宅居” 唐灵舒听到这话,俏脸霞红“哪有那么好只是大王说话总是那么动听,我也不记恨阿舅了,只是不再亲他。” 离家之际,眼见少女动作爽利的翻身上马,李潼更有几分吃惊,忍不住发问道“娘子究竟怎样家教,真是大异寻常女儿” “早年伯父荫作牧长,一家人随在牧场,从小就跟马驹做伴,翻山涉川。” 讲到家门旧事,唐灵舒眉眼灵动,神采飞扬,嘴里作一呼哨,马鞭点在马额,小作驱策,胯下坐骑竟原地人立而起,少女身躯却如黏在马背上,倒看得李潼心惊肉跳。 “可惜后来伯父往任安南,大父又久在西边,一家人便不长聚了。那时候,可是真的开心” 小小卖弄一下马技,唐灵舒脸色又变得有些黯淡“神都虽然繁华,但却没有几个亲故,也没有马场戏耍。” 说着话,她又望向李潼“大王肯带我出游,我是真的高兴。” 李潼听到这话,才知道感情自己这是爱上一匹野马,看来家里得赶紧弄片草原,他也早有想法在神都城外圈个水草丰美的别业养几匹马。不过来到这个世界一年有余,他还连神都城都没出过一次呢。 话说回来,交个这样的女朋友,李潼也是倍感压力。他练习骑马,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到如今也只是勉强骑稳,甚至都还不敢策马驰行。 “以后游玩的机会,总不会少,娘子也可教我马术。” 听到大王这么说,小娘子精神顿时振奋起来“现在就可以教啊,大王这么聪明,肯定学得飞快” 两人并骑出门,后方自有十多名王府仗身跟随,至于杨居仁,也在王府马厩中牵出一匹马骑行跟随,但也不敢跟随太近。 看到前方少年男女并骑缓行,杨居仁也是心情复杂。他虽然人品不高,但也出身名门,并不太喜欢那个虽然率性但却不太知礼的外甥女,对于这种男装骑行、招摇过市的做法,更是有些看不惯。 但他也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毕竟人家少王喜欢。眼见少王对他这外甥女包容近乎溺爱的行为,更觉得少王真是风流好色,乃至于动念自己要不要赶紧生个女儿,也献入少王门内侍用。 唐灵舒一路上兴致勃勃,视线不断打量街道上过往行人,小脸上满是惊奇与欢喜,显然过去一段时间一直深居王邸也是闷坏了,大概早前住在杨居仁家里也没怎么认真游览过神都城。 李潼也不急着赶往独孤卿云家,索性信马由缰,领着少女专捡繁华之处游览。其实他自己也没怎么认真在城内游玩过,寻常出入只是几条固定的街道,对洛阳城闾里鲜活的市井气息很是着迷。 除了他们这一队人之外,长夏门大街上也不乏其他闲游的富贵人家。一驾高大华美的轩车自街道上行驶而过,半掩的车帷内传出伶人细唱“者边走,那边走” 听到这歌唱声,李潼心中也生快乐,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必然也会越来越多。 guaniantanghuang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89 洛阳女儿,似在眼前 唐人治丧,礼程不少,地位越高,便越繁琐。简而论之,大体可以分为殓、殡、葬三个流程。 其中殓分为小殓、大殓,殡则就是停棺家中等待择墓而葬,同时接待亲友奔丧吊孝,葬自然就是棺木出殡、正式下葬了。 当然,礼数简繁与否也是视情况而定。如李潼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便是刚刚小殓完毕,如果他没有醒过来,可能那一天就会被一领凉席卷起来,运出宫去随便埋在某处。 独孤卿云致仕以前,官居右威卫大将军、并检校左羽林军,勋为上柱国,爵位郡公。如此势位,自然是名副其实的朝廷大员,其丧葬礼节自然也是庄重有加,由朝廷派遣一名六品京官主持。 昨日独孤卿云刚刚完成大殓,朝廷一应追赠哀荣也颁发赐其门第,并在今天罢朝以作示哀。值得一说的是,通常大臣去世,往往罢朝一日即可,但朝廷却为独孤卿云加溢哀荣,连罢两日常朝。 虽然仅仅只是一天的差别,但所彰显的意义却不同寻常。虽然往者已矣,但其人还有子孙在世,这一份哀荣对其子孙也是意义非凡。 因此大殓完毕,正式停殡的这一天,独孤卿云位于洛南道德坊的家宅前也是吊客盈门,左右坊门都悬幡麻,并有帐幕张设,一直延伸到其家宅门前,可谓是极尽哀荣,死得风光。 李潼虽然赶来吊唁,但他其实与独孤卿云一家也没什么交情,心里自然没有几分悲伤。一路悠游行至道德坊外,对这坊居方位小作观察,只觉得怎么是个人就比他家位置好。 道德坊虽然不如积善坊、尚善坊毗近天津桥那么显要,但却位于洛水南岸的新中桥头,讲到交通便利,绝不是洛南偏远的履信坊可比。 不过凡事也做两面看,刚刚被弄死不久的丘神勣家在积善坊,虽然上朝方便,但要是犯了事,被抄家也方便啊。那夜李光顺率队登门,出入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把丘神勣的儿子们杀个干干净净。 道德坊左右坊门已经被监守起来,不许寻常坊民出入,直供前来吊孝的人家通行。李潼摆手让杨居仁上前入帖,心里则感慨一人去世却连累整个坊的人生活起居都不自在,果然还是做官好,是死是活都风光无限。 寻常吊客,自有朝廷委派在此的下吏导引,但少王身份尊贵,自然不能如此简慢。名帖呈上后,自有独孤氏子侄亲自出迎。 李潼一行立马坊门之外不久,便有几名身披素麻的独孤氏子弟匆匆行出,并有一驾素板的马车跟随驶出。 “家门事衰,哀不具礼,简慢之处,还请大王见谅。” 一名中年人远远便向少王拱手执礼,并上前牵引缰绳将少王坐骑引至马车前,恭请少王登车。 “得传讣告,情在致哀,岂敢有劳孝子走迎。” 李潼客气着回话,转手拉起唐灵舒小手,一同登上那并无装饰的马车,并对有些错愕的独孤氏子弟说道“内人孺子,随行请入内厅告慰。” 那名独孤氏子弟闻言后又连忙拱手致谢,然后吩咐身后家人疾告府中。他们不知少王携女眷登门,所以也就没有安排内厅接引。 杨居仁随在车后,看到这一幕之后,更觉得少王实在嚣张,竟然如此向独孤家的女婿杨执一示威。再想到稍后便要见到同在独孤家协助治丧的杨执一,自己心情变得更加忐忑,情知经此之后,他算是把杨执一得罪狠了。 不过他心里也有几分好奇,面对少王如此咄咄逼人,杨执一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敢不敢在他丈人丧礼上大发雷霆,斥问少王夺妻之恨 但杨居仁也不得不承认,少王虽然嚣张,但也实在是聪慧,选在这样一个时机,公然带着自家外甥女登门,让独孤家知道这娘子乃是王府孺人。如果杨执一敢再作发难,那得罪的可不仅仅只是少王,还有他丈人一家。 马车缓缓前行,道途不乏来客认出了少王,纷纷上前致礼,待见到与少王并在一车、身穿胡服的俏丽少女,也都不免好奇。 当中就有昨夜在王府参加宴会的时流,趁着上前见礼之际,便忍不住对少王笑问道“洛阳女儿,似在眼前” 李潼闻言后,便也微笑着微微颔首。 其他人见状,自然难免窃语询问,待知原委之后,便也都兴致盎然跟随在车后,打量着马车上的少王并少女。少女非是寻常姿态,能被大王如此包容,可见是爱之至深。 虽然在这丧礼场合,讨论这种风流韵事实在有欠庄重。但独孤卿云年近九十才自然寿终,且哀荣风光惠及子孙,是真正的喜丧,就连独孤氏本家族人都少有过分悲戚姿容,其他客人们自然也都心态轻松。 马车行至独孤氏府门前,另有一批独孤氏亲徒早立在此等候,其中就包括其家婿子杨执一。 杨执一也是一身缟素站在人群中,见马车远远行来便随众人一同降阶相迎。 他个子并不太高,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马车上情形,待见少王落车后,马车却并不停止,而转过正门向侧门驶去,才知少王携带女眷到场,不乏好奇的转头望去,可这一眼看清楚车上人姿容后,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响,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众人关注焦点都在少王,自然也没人关心杨执一的异样,纷纷上前向少王见礼,且神态间不乏真挚感激谢意。 类似独孤家这样的势位门第,其实哀荣几多都有预估,如今独孤卿云哀荣明显较之仪轨常情超出半格,惊喜之余,自然也免不了打听原因为何。这一打听,才知神皇雅赏河东王文笔,爱屋及乌之下才给独孤家更多赠赏。 如今河东王更是亲自登门吊唁,独孤氏家人哪有不欢迎的道理。除了一般子弟之外,灵前丧帐下独孤卿云几个儿子虽然不能亲自迎出,但都对少王行入的方向作再拜大礼。 寻常吊客自然无需如此,但少王帮助他们彰显亡父,也算有恩,灵前再拜,也是知孝的表现。 李潼被众人簇拥行入独孤氏宅邸,灵帐前作半拜之礼,同行而来的杨居仁则拜于灵前诵读祭文。 且不说场面人情如何,杨执一这会儿仍是浑浑噩噩,待看到杨居仁之后,心中更是怒火中烧,以至于身躯都气得微颤起来,牙关更是咬得咯咯作响。 “阿郎这是怎么了整日治丧,人也难免疲倦,但这位大王却不是寻常宾客,仪门更得荣誉,正仰大王恩礼,千万不要失礼于前” 终于有人发现了杨执一的异态,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可是说出的话却让杨执一更生羞恼,但也是悚然一惊,连忙点头道“哀切所致,精神恍惚,请兄长放心,必不失礼人前。” 言虽如此,但杨执一却双拳紧握,指甲甚至连手掌都给抠破了。见到那念念不忘的唐家娘子随少王同来,竟成河东王家眷,他心中已是惊怒交加,但一时间还没有想得太深刻。 可是现在见到杨居仁居然成了河东王员佐,他心中羞恼更是无以复加,并确定少王此来就是为了向他示威 吊唁完毕,李潼被引入廊前帐幕下,独孤卿云的儿子独孤元立才从帐后行入,再对少王致谢“亡考一生忠勤,幸在圣主恩赏,能得福禄双至。憾在儿孙拙能,借大王妙笔将事迹更作宣彰,门第受此恩惠,俗礼不足表情” 独孤卿云享年八十九,这在后世都算是高寿年纪,在时下更是罕有。作为他的嗣子,独孤元立也已经六十多岁的年纪,须发灰白,更因治丧而形容枯槁,李潼自然不受其大礼,连忙避席而出。 独孤元立又让儿子上前拜谢,以至于捧着李潼两脚亲吻靴尖。李潼猝不及防,险被扳倒,对于唐人表示热情的方式更觉无从吐槽,只向独孤元立施礼道“襄公元从旧人,号是国老,勋在公论。小王憾在不能瞻仰生人风采,得授事为挽歌,悲伤之外,唯一点薄才告送英魄,实在不敢夸受重礼将军亦列国器之用,还请谨慎节哀。” 独孤元立这么大的年纪,也不只是徒享父荫的纨绔,同样任事军府,而且还是早前跟随薛怀义攻打突厥的一路行军总管。眼见少王谦和有礼,对少王印象也是极佳,重孝不能待客,只让子侄一定要礼备周全。 眼见独孤氏家人治丧之中还如此热情,李潼也不好意思坐坐就走,索性安坐下来,并在丧礼上结识一下时流宾客。 前日麟台官廨中,元行冲使坏揭露独孤家曾为奴户旧隐,其实独孤家姻亲恰是河南元氏,而且还是能够直溯北魏帝系的那种元氏,较之元行冲一支还要更显赫一些。由此可见,独孤家也真是逆袭的典范。 于是李潼自然也结识元氏几人,尤其听到一个上前介绍自己名为元亨、字利贞,更是忍不住心中暗笑这个名字可真是不错。当然,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开元名相张说的老丈人元怀景。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90 神皇权法,血授少王 杨执一站在人群当中,眼见到河东王被众星拱月般的追捧,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自然不敢上前质问河东王,只能频频目视侍立在少王席侧的杨居仁,示意杨居仁滚出来,到偏僻处问个究竟。 杨居仁自然察觉到杨执一那恶狠狠的眼神,但却不敢与之对视,更加不敢离开大王身侧。他情知这一次是把杨执一得罪狠了,也只能紧紧傍住少王。 见杨居仁对自己视而不见,杨执一心中更生积郁,索性退出帐幕,直往内厅而去。 可是杨执一刚刚行出前方的灵堂,转入中堂后方的庭院中,便见到他的夫人独孤氏正独自一人站在廊舍转角处、恶狠狠的盯着他。 眼见到夫人神情如此,杨执一心中不免一慌,强自镇定上前问道“娘子怎么在” “夫郎要去哪里” 独孤氏开口打断杨执一的话,语调颇有阴冷。 “我、我前庭人声杂扰,我实在有些疲倦,只想小憩片刻。” 杨执一低下头,避开自家夫人那逼人视线。 “阿耶弃生,劳累夫郎伴妾在此弄礼多日,全我孝义。” 独孤氏闻言后语气略有缓和,上前抬手扶住杨执一臂肘,然后便引领他往后方廊舍行去,一直将杨执一引到一处偏僻无人的居室,并将其送入房间中,这才说道“夫郎在此养神,妾不打扰了。” 杨执一看着自家夫人离开,又在房间中等候片刻,这才站起身来,上前拉开房门,却见自家夫人仍然默立在房门外,神情顿时一变“我、我是、娘子你” “夫郎有什么需要或要见什么人” 独孤氏眼圈本就红肿,这会儿瞪大起来,原本雍容富态的脸庞都显得有些狰狞,她一步跨入房间中,两眼死死盯着杨执一,语调更有几分凄厉“旧前秽事,妾本不愿多问。大夫之家,妻妾并置本来也是寻常,强违人愿,贻笑于外已经是不幸。今日庭门丧仪,夫郎还要纠缠旧事又将妾置何地” 见自家夫人直接挑明,杨执一也不再回避,怒声道“正如娘子言,大夫妻妾寻常。那唐氏女私逃前约,已经让我为人所笑。不知何计魅惑少王,竟有胆量再入我眼前,此等羞辱,我、你、你要做什么” 话还未讲完,杨执一脸色已是大变,因为看到自家夫人已经自怀中掏出一柄明晃晃短刃,吓得脸色惨淡,身躯摇晃退后数步。 独孤氏手持短刃,脸色更是悲痛欲绝“此番羞辱,难道不是夫郎自取家人逞恶,是卑贱走卒都做不出的丑事河东大王于我父兄有恩,携孺子登第,更是具礼周全。妾在家不能匡正夫主,归阁不能恪尽孝义,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夫郎今日敢于此门厅之内作丝毫乱礼,则两人溅血” 口中说着狠绝话语,独孤氏已经将短刃竖起,刺入手心,顿时便有血水滴落下来。 杨执一见状,更生心慌,忙不迭上前抓住自家夫人手腕,口中则低吼道“你这妇人疯了我受羞辱,难道你就风光人家当面噱笑,我若强忍下来,还有什么面目再入人前” 独孤氏闻言,更将短刃反手刺向杨执一“妾是薄命,宁负杀夫之罪,不守丑恶之人” 但她终究妇人力弱,又哪能角力胜过自家丈夫,杨执一反手一拧,劈手将妇人手中短刃夺过“你这妇人才是凶恶我敬丈人英灵,今日忍你一次,成全你的孝情。但错过今日,你再敢问我此事,别怪两家情义荡尽” 说完后,杨执一将那短刃收起,大踏步离开此处院舍。他终究还是没敢在独孤氏家宅中大闹起来,但也实在不愿再留此地,索性侧门转出,让家人牵来坐骑打马往自家坊居返去。 回到尊贤坊后,杨执一也不回家,径直往杨居仁家门而去,却见杨居仁家门紧闭。 “补阙怎么归家了” 街上自有杨氏族人行过,见杨执一马立杨居仁家门前,好奇发问后又解释道“七公一家不在家里,都在东坊河东王第。不知何处交来好运,却把族众们耍了一通” 族人唠唠叨叨将前日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杨执一听完后,心情更觉烦躁,也不回应族人们的盘问,直往兄长杨执柔家宅而去。 “相公在不在家” 下马入门,杨执一便问匆匆迎上来的家人,得知兄长正在中堂待客,便气呼呼的直等中堂。 杨氏中堂里,杨执柔一身燕居时服,正与堂上二三宾客笑语闲话,见杨执一气急败坏素麻登堂,脸色顿时一沉“门外衰尘能随便漫入礼堂退出去,换衣再来” 杨执一闻言一滞,待见堂上坐着的乃是肃政大夫李嗣真并南省几名高官,自知失礼,忙不迭告罪退出,待到换上常服,这才又返回中堂。 “旧前万象曲式,庄雅是有,言则堆陈,才气呆板,大不似少年灵趣之辞。倒是杂曲几支,清新活泼,是才趣雅作” 杨执柔还在跟李嗣真等人闲聊,见杨执一又返回来,这才又发问道“不在丈人门第助事,怎么回来了是有什么事要求助国柱憾失,神皇陛下也颇心痛,加恩诸众,垂眷良多,你们这些助事的亲徒,也要缜密从容,不要让人见笑失礼。” 见到堂上几名宾客,杨执一纵有满腹牢骚也不敢说,只是闷声支吾应付过去。 杨执柔见状便也不再多问,转又与李嗣真等人闲论起来“这位大王,可真是了不得了。高登麟台,本来颇惹物议,但妙笔频立,已经渐渐让人没有了置喙非议的余地。” 李嗣真闻言后也叹笑道“齐梁旧法迷世日久,文学诸众各有强褪之作,但也都不敢夸洗尽前尘。河东王洛阳女儿行一篇,洒然于联绝之内,立意于诗篇之外,写尽繁美,却无矫饰,可谓是体格自然,近年少有之大作” 杨执一本就对河东王满腹怨念,此刻听到兄长们闲论仍是此人,心情不免更加烦躁,但还是忍不住发问道“什么洛阳女儿行河东王年未弱冠,且从未入于馆学,缘亲幸攫,能当诸位如此盛论雅赏” 杨执柔闻言后有些不悦,碍于宾客在场,只是指着杨执一叹息道“与宪台等所论,正是你这类无知妄言才志高低,若只是年限轻论,朝廷何必再设选士法台省百司,各择老翁,难道就能政通人和邪论你呀,闭嘴吧” 堂上几人听到这话,也都笑起来,其中一人不忍见杨执一尴尬,这才微笑着向他解释道“补阙不知,才有此见。其实未闻新声之前,谁又能确知这位大王真有非凡文才。今日所言,乃是昨夜王府雅集,大王新作一诗” 说话间,这人便将那一首洛阳女儿行念诵一遍。然而不解释还好,解释完后,杨执一脸色顿时涨红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蓦地自席中立起,怒气冲冲的顿足离去。 眼见这一幕,堂上宾客包括杨执柔在内,俱都愣了一愣,气氛一时间也变得极度尴尬。 杨执一返回自己居舍,气得头脑都有些眩晕,房间中凡能抓到的一切,全都用力的挥砸起来,整个房间中都充斥着噼啪乱响。 杨执柔安抚完宾客,礼送出府之后,这才返回后舍,站在门外听到内里杨执一的挥砸声与咆哮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给我把他抓出来哪里来的胆量,如此败坏我的门仪” 两个壮奴冲入房间中,不旋踵,气急败坏的杨执一便被反转两臂擒拿到廊下来,看着同样盛怒的兄长,杨执一大喊道“阿兄好雅兴知不知,那小儿欺侮我家已经至甚” “你是哪里惹来癫鬼究竟说得什么” 杨执柔见他这个样子,上前甩手给了两个耳光。 被抽打两计之后,杨执一才显得有些冷静下来,并恨恨将事情原委讲出。 “竟有此事” 杨执柔闻言后也皱起了眉头,捻须沉默片刻,才又指着杨执一怒声道“居仁本就家门下才,我一直让你们不要与他交往过密,你又听了几分如今受他所害,这不是你自己惹来” “阿兄怎样罚我,我都领受。可是、可是少王欺我辱我,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是气不顺,还是色难舍” 杨执柔看着自家兄弟,一脸烦躁之色“你就因此无顾丈人丧仪,夺门归家且不说本就是强取不成的丑事,因为一桩小事,恶我一门尊亲,你这一把年纪,都长在了狗的身上区区一个美色玩物,值得你丧失掉为人做事的分寸” “可是少王辱我” “你有哪里值得人不敢轻侮少王敬我门第,自在事外,他礼恩亲翁,诗彰闲情,纳我门徒败类,断你控诉源头,事事铺陈在前,不顶你犬吠几声” 杨执柔看着仍然一副羞恼之色的杨执一,顿足叹息道“但有一二人物赏识之明,只你眼下这幅不堪样子,我若是个娘子,也不会情怀系你滚回去换了衣衫,我自送你去你丈人家。” 杨执一还有几分不情愿,但见阿兄动了真怒,不敢再倔强,只能一脸颓丧的返回房间换上刚刚脱下来的素麻衣袍。 杨执柔负手站在庭中,手捻胡须,神态则有几分复杂“妖异啊妖异,久圈禁中的一个小儿,哪里习来许多权徒手段血缘法授,儿辈尚且不类,孙徒竟得神采”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91 少王竟知有我 宰相杨执柔登门,独孤氏家人们同样不敢怠慢,一如对待河东王、派出子弟引车出坊迎接,其他人则于府邸门前等候。 李潼见状,便也一同行出,看到跟在他身后的杨居仁一脸忐忑的模样,便笑语道“宰相自有容人之量,记室与杨相公情是同宗,只要礼数周全,何惧其他。” 杨居仁听到这话,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仆自景从大王,不忧其他。” 说话间,杨执柔车驾已经行至独孤氏家门前,马车停稳之后,他推了一把车畔跟随行走的杨执一,作斥言状“速入门中待用,不要累你兄受矜傲之名。” 这话一说,就好像是杨执一为了给丈人家门充面子,回家强请兄长前来吊唁。 独孤氏家人自然不知内情,并不怀疑杨执一的离去。李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颇有深意的打量两兄弟一眼,杨执一垂着头根本不看他,杨执柔则对他微笑颔首。 灵前吊唁之后,杨执柔也被迎入庭中帷幕下,与少王并坐客席,两手一搭对少王微微致意“情伤语噎,草草成文,让大王见笑。” “意浓情深,哪需文法矫饰。” 李潼笑着回答一句,心里也不得不感慨,杨执柔能够混到宰相位置,涵养也是不差。 然而这念头刚一闪过,杨执柔便开始发难了,他指了指站在少王席后的杨居仁,似笑非笑道“家门人众群立,我身兼国务,偶或少于关照。一点简慢,常有自惭。旧前人或不知,尚能自饰。今大王捡才量用,充席府中,却让我不敢再自美家国两顾啊。” 杨居仁听到这话,额头冷汗直沁,一步迈出站在两席之间,窘迫之下,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帐幕下其他人闻言后,也都不乏好奇的打量杨执柔与河东王。此前杨执柔没来的时候,他们还对杨居仁不乏客气的寒暄,现在看来,杨执柔似乎因此对少王有些不满啊。 “相公高执南省,思望都是大事轻重。门阁里的人情瓜葛,也是不敢冒昧有扰。” 李潼抬手指了指杨居仁,浅笑回答道“小王人道后进,少历风霜,承蒙前辈们不作人事上的留难,这才不自露待人接物的浅薄,哪敢自夸海量遗才的英明。日前宅内新纳孺子,深问之下才知与贵门第有此亲谊。情急攀结,强引杨令益我客席,贪此名门盛誉,一点心迹,怯于剖析。” 杨执柔听到这话,稍作默然,这才又望向杨居仁说道“大王雅赏,你也要体察这一份心意,任事勤恳、不要辜负,不要亏败了我家门风评。” 杨居仁先是看了一眼少王,待见少王微微颔首,这才又行至杨执柔席前恭声道“相公训告,居仁深记。” 略过这一件事,杨执柔转又讲起其他,帐幕下气氛也有所和缓。 李潼一边与人随口闲聊,一边也不免感慨,杨执柔也真的是人如其名,为人做事真有几分柔和,没有坚持到底的强硬,或者说本身只将此当作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并不认真追究。 其实将杨居仁引入自己府中,且带来参加今天这样的场合,李潼本身就是在转移矛盾,主动给杨家制造一个刁难自己的把柄,将焦点集中在杨居仁的身上,从而将唐家小娘子摘出来不受人议论。 弘农杨氏海内名宗,可不是什么没有字号的门第,杨执柔身为一个大家长,对族人们的行为是有一定的约束力。没有他的许可,杨居仁屈事府职本身就有些不对。毕竟眼下已经不是国初,王国官佐实在不是什么体面差事。 不过话说回来,能在他奶奶手底下当宰相的人,性格太强势了反而容易有危险。能够混到善始善终的,也大多不是什么有棱角的人物。 李潼倒是针对杨家或许会有的刁难做了不少的准备,但见杨执柔似乎没有了继续追究发难的意思,他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没有什么蓄力落空的失落感。 毕竟唐代这个政治体制,宰相权势的确是不容小觑。别看他奶奶杀宰相,一个个手起刀落的似乎挺轻松,但李潼终究还是没达到那种境界。 真要跟一个宰相结下什么大仇,可不比搞掉丘神勣那么简单,他要面对的可绝对不是一个个体,分分钟都要做好被人群殴的准备。 在独孤家一直坐到傍晚,李潼这才起身告辞,并约定好来日独孤卿云出殡回关中安葬时摆设路祭。 独孤家对他很是友好,这也是实际的人脉开拓,刚才在帷幕下,听杨执柔与独孤元立聊天,言中就隐指要伺机将孤独元立夺情起复。 毕竟独孤元立年纪也已经不小,真要实打实的服丧三年,除非也能像他老子那样长寿,否则政治生命基本上也就完了。 独孤家乃是真正的勋武门第,子弟多有任事于南北衙。按照李潼目下的交际范围,想要与这样的人家产生联系的可能微乎其微。眼下巧在有这样一个机会,自然没有错过的道理,即便现在没啥用,以后总会用到,来往大大值得维持下去。 杨执柔也一同起身告辞,并在离开道德坊后邀请少王同车归第,李潼也并不拒绝。 待到两位重要的宾客离去,其他客人也都陆续告辞,其中就包括独孤氏姻亲的元怀景。 返回自家宅邸,元怀景便吩咐家人道“去将张郎请来家里。” 大半个时辰后,一个身材颇为魁梧、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便被家人引入进来,正是元怀景的婿子张说。 “丈人召问,未知何事” 张说入堂拱手为礼,不敢站得太近。因为被招来的时候,正在洛堤沿岸与友人游玩,年轻人凑在一起,难免饮酒狎妓,身上多多少少残留一些脂粉气,担心走得太近冒犯丈人。 元怀景看看自家婿子红润脸庞,心中隐隐有些不乐,但还是不忍作厉训,只是温声道“制科选礼时期将近,张郎才气久养,虽然让人放心,但伏案温故,也能知新。勇得出身之后,春秋得意尤长,也实在不必耽在一时。” 张说闻言自然不敢反驳,只是恭声应是,但还是忍不住解释一句“集会诸友,也是存意遍赏群才,察我不足,撷取友长,不敢专一弄乐。” 这话几分真假,元怀景也不追究,只是抬手示意张说入席,他沉默片刻,小作斟酌,然后又开口问道“洛南那位河东王,张郎可有登第求教” 张说闻言后便有些诧异的摇摇头,偷窥丈人神色然后正色说道“这位少王风评不高,常听人道浪才轻薄,好弄妖冶,没有王者该有的端庄气度。小子闾里微众,纵有求傍之心,怕也难登高第,风传偏信,敬而远之。不知丈人何有此问” 见张说神情不似作伪,元怀景便皱起了眉头,喃喃道“如此倒有些奇怪,今日独孤大将军宅中偶奉少王,听他闲论讲到张郎名号,我还道张郎曾有当面求教。” “少王竟知有我” 张说听说这话,神态也是顿时一奇,片刻后又连忙稍作收敛,垂首道“这位大王司职麟台,多文学之友。小子入考在即,常以行卷走访,或有蛛丝的牵连,但却实在没有求见的行迹。” 元怀景见张说说的认真,忍不住笑起来“我知你顾虑什么,其实大可不必。人或谓这位大王不学无术,昧于真义,幸途邪取,但也正如你所说,不过是风言偏执,未审而论,岂能得中。今天我见这位大王言行谈吐,都觉得传言偏颇。” “丈人你” 张说闻言后又是一奇,有些不相信的望着自家丈人。世道人言所以中伤少王,其中一点就是少王以宗枝之贵却不能持身自正,弄邪求宠,谄媚女主。 张说自己对这位少王倒没有什么特别观感,只是心知自家丈人乃是当今圣人的藩邸故臣,而谤议少王最多的便是这一批人,所以在丈人面前不敢说什么美辞。事实上刚才不久,他还在洛堤伎馆学唱少王新作。 见张说一脸不解,元怀景自嘲一笑“当今人事乖张,不知何往,我们这些老物或故情系留,不敢抬眼张望。但尔等后进却不必困扰于此,还是要抬步向前。唐家宗枝凋零,少王却灿然秀出,俗言轻谩,却不肯论他怙恃俱无,久圈禁中,衣食俱在神皇恩舍,敦此亲此,也在情理之内。” “如今少王居麟台事春官,所问俱是清途。今日所见,贵如杨相公,尚需折节不矜,足见其荷恩之重。既然雅闻你的名号,不妨登第求教。不是教你趋望形势,只是希望儿辈能走得更顺畅一些。” 元怀景对这个婿子是非常看重,说实话他是希望能凭自己潜邸故人的情义向今上推举引荐,但也明白当下这个形势,真要这么做,反倒是害了自家这个才器不凡的婿子。 guaniantanghuang00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92 太平公主登门 李潼与杨执柔同车返回,倒也没有聊什么深刻话题,倒是杨执柔对他那首洛阳女儿行给予了不低的评价。 这也是从侧面说明了,杨执柔是不打算就此再作深究了,甚至言中还隐有暗示,不久之后会把杨执一放于外州,不让其再留在神都城。 如此一个结果,自然皆大欢喜。李潼就此事虽然表现的咄咄逼人,但说实话,他绝不是理亏的一方,只是担心表现的太谦和了,杨家或许会不依不饶的纠缠不休。 这也不是李潼小人之心,而是可以肯定的,哪怕在他进献瑞经之前,如果杨家知道唐灵舒被他藏在王邸中,杨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杨执柔也绝对没有这么好说话。 凡名门大族,哪一个又是善类。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凡有郡王名号者,哪一个不是窃夺乡资以自肥、把持名爵以弄势 现在杨执柔肯表示让步,李潼也终于感觉到他总算有点能量,不再是谁都能上来踹两脚的存在。 当然还做不到能跟宰相掰掰手腕,毕竟宰相权威主要体现在上层人事权上,只看他奶奶这段时间尽管挺亲他,但给他安排的官位除了员外就是检校,依然没把他扶为正员。 是不是正员也没关系,关键还是得有能力。像他奶奶现在同样也不是正牌的皇帝,一样能把人搞得鸡毛鸭血,折腾得很欢乐。 返回履信坊的时候,恰好街鼓声响起,李潼索性也不回王宅,直接去了雍王邸,向嫡母房氏问省。 入门之前,他见门侧马厩停放着一驾华美马车,虽然有些好奇,但也没放在心里。可是行入王邸后,雍王邸家人上前禀告言是太平公主来访,李潼顿时一愣,然后便领着唐灵舒连忙加快脚步,往中堂行去。 雍王邸中堂里,太妃房氏端坐上席,临席便坐着太平公主,休沐在家的李光顺与李守礼则并在侧席作陪。 太平公主怀里还拥着李幼娘,抬眼看到李潼行入中堂,便指着他笑语道“瞧瞧,我家逍遥王总算回来啦。” “未知姑母来问,闲游在外多时,真是失礼。” 李潼连忙上前礼拜,并对两个兄长说“阿兄你们既见姑母入户,怎么不让人赶紧传告。” “无关他们,三郎你出门人情走访,做得正事。你姑母一个妇道闲流,登门来问候嫂子,也不需儿辈荒废了自己的事情来作陪。” 太平公主笑眯眯望着李潼,转又望向站在他身后的唐灵舒,见少女仍是胡服装扮,姿容俏丽活泼,便笑道“这就是三郎新纳孺子果然葱白玉立,娇美可人。” 说话间,她又转头望向太妃说道“我就说三郎风好似我,嫂子怎么说记不记得往年尚在闲苑,我出出入入也是这样的装扮人或以为非礼,但我独爱此态。嫂子你虽礼教中人,但儿郎大了,心意自由,知道尊养亲长就是一等的良善,余者还是少做苛求。” 房氏的确有些不喜唐灵舒的这个样子,但望着自家少子仍是一脸的自豪与温和“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三郎最顺我的心意,再有什么闲言都是挑剔。” 说话间她对唐灵舒招招手“快来拜见公主殿下。” 唐灵舒依言上前,跪拜施礼后,太平公主便将她拉到自己身侧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笑道“我往年故衫故器都还存在宅里,既知小娘子趣味类我,哪日待闲催你夫主入我加来,无论如何,不能怠慢我家第一个新妇” 李潼也走入侧席,坐在两个兄长席后,臂肘捣了一下李守礼,作发问口型。 太平公主转眼看到他小动作,抬手指了指他,并作薄怨娇嗔道“你这个小子啊,早前内教坊里相见,还是很有礼数的样子。怎么出阁自立了门户,反倒变得简慢起来今日入禁中,恰在你长兄罢事归家,我才得有引领来看望嫂子,否则还不知家门立在何处呢。你自己说一说,该不该罚” 李潼闻言,又是举手告罪。 太平公主身侧的唐灵舒却有些忍不住,壮着胆子开口说道“公主殿下误会了大王,早前宅居实在不太平静,妾等家徒惶恐不安,大王是门柱家长,端坐家中才能安抚众情,并不是冷落亲长。” 房氏也接话说道“幸在儿郎端守,有谋身之才,如今总算推阴见霁,也才敢开门待客啊。早前确是不敢登门有扰,也怕把事外亲徒牵连进纠纷中。” 这婆媳俩一番辩言,倒让太平公主有些尴尬,她默然片刻才又说道“总是故情难说,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也是近来家事略定,才有一些闲暇关照亲情。我是真的羡慕嫂子啊,膝前还有三个少俊儿郎为伴为用,不似我” 说话间,她那本有瘦削的脸庞便有一些黯然,眼眶也微微泛红起来。 李潼眼见这位姑母如此,心里也确生几分不忍,回想上次相见,这位姑母仍是明艳开朗,不知忧愁滋味,如今却是清瘦有加,虽然强作欢笑,但那微陷的眼窝却让整个人都大异从前。 房氏见太平公主如此,也是大大的辛酸,她拉住太平公主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语调隐有哽咽“哪有似或不似,人或千般好,总有难启齿的心私。往年、往年唉,忧苦只是生受,捱得过去总有转机,幸在儿郎们没有辜负事或不可言,人情总不断,公主日常但有什么使用,直唤三个侄子即可,他们敢有什么怠慢” 说话间,她又转望向李潼三人,并沉声道“你们记住没有你们亡父在时,珍爱家中这个家门幼姝心肝,到如今,正该你们继力。越是辛苦,越是不能让人见笑,门庭长有指望,谁也不能笑我家人孤立、没了应援” 见娘娘说得严肃认真,李潼等三人连忙起身拜应。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更是直接偎入房氏怀中,两肩都轻颤起来“嫂子知不知,从那时到如今,唯此言语暖我肺腑咱们言是富贵坐享,可这一番富贵,也实在承受的太辛苦闾里贫贱夫妻、哪怕猎弓所指的雌雄两兔,总能得个相望” 房氏听到这话后,更是泪水涟涟,用力抱紧了这个小姑子。 旁侧李幼娘见娘娘悲戚,也张嘴干哭起来,转了几转却都挤不进娘娘怀中,眸子一转捂着脸奔向拜在席前的阿兄,李守礼见状便张臂去抱,却被小丫头劈手打落了臂膀,转投进三兄怀里“呜呜,阿兄,好伤心啊” 李潼横抱这小娘子返回席中,见唐灵舒站在那里望着悲哭的两妇人有些不知所措,便招手将少女唤到自己身边来,怀里李幼娘却又闹腾起来,脑壳撞着阿兄肩头哽咽道“我要到阿兄家里去,我要住、住在阿兄家里阿兄有了娘子,忘了妹子,出门都不带我” 李潼闻言更是大汗,按住小丫头的脑袋安抚她“让你来住,别再嚎了。让阿舒娘子伴你玩耍,教你骑马。” 过了好一会儿,堂上两妇人才各自收了哭声。太平公主大概真的是压抑太久,无人诉苦,收住哭声时,眼圈已经红肿得厉害,两肩仍然频有抽搐。 李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只觉得无论这姑母日后作为如何,眼下也的确是难免悲伤软弱。一个女人逢此剧变,亲徒无有指望安慰,还有儿女需要照顾,虽然没有生计的忧困,感情上也的确是空虚荒芜。 “本来是看望嫂子,却又把自己的悲情扰人,实在是不应该。” 发泄一通后,太平公主神态有所好转,说起话来却仍鼻音浓厚且沙哑。 “没有什么不应该,你这个嫂子啊,也帮不上什么。娘子若没有什么去处倾诉,只来这里。儿郎们也欠了太多亲缘,门庭长有走动,也能让他们修补缺憾。” 房氏与太平公主本也没有太深厚的情谊,可是这一番相拥痛哭之后,心里便觉得亲近起来。 各自情绪收敛之后,房氏才又让家人布置晚餐。 用餐之际,太平公主频频望向侧席三王,尤其视线在李潼和唐灵舒身上打量,又对房氏说道“前次偶见,便觉得三郎更显智慧。如今看来,就连帷幄内的规划都用心最先。只是两个兄长年龄也都不小,姻缘诸事,嫂子可有了什么想法” 房氏听到这话后,眼中顿时泛起神采,颇有自责道“这也都是横在我心头的困事,哪能没有思量啊。可是公主也知,人世疏远已经多年,旧人旧事都有变异,也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侧席李光顺欲言又止,李守礼闻言后则连连摆手道“我新近任职,苦学世务都心力不够,哪有时间摆弄其余。”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一奇,他家这个大仲马小马达居然不爱女色了 “说得什么蠢话,你又有什么世务要学三郎不比你才高练达,也没有耽误了人事” 房氏闻言,笑斥一声,转又望向公主不乏殷勤道“如今神都城内,我也实在没有什么旧人可请。公主若得闲暇,还请帮你几个拙劣侄子稍作张罗。”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笑眯眯点头“哪里需要嫂子多言,我正愁没有事情牵挂,一定用心走访,给我家儿郎求得称心良配。” guaniantanghuang00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93 太平托子 晚餐完毕后,太平公主兴致仍高,并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思,于是便召音声入堂,歌舞为欢。 如今三王邸中声乐广备,已经不再像去年仁智院里音声初闻、一家人听个俗调踏摇娘都兴致勃勃。 彰显闲趣之外,这些乐人们也是李潼蓄养人力的一种手段,更兼有太监杨绪掌管内教坊的便利,所以三邸伶人不在少数。除了两部散乐音声,还有三十多户的教坊乐户子弟,男女老少加起来有两三百人之多。 也幸亏三王连邸便占了履信坊小半坊区,本身又没有什么妻妾族亲,否则这么多的人连住都成问题。 太妃房氏性格庄重,所以留侍雍王邸的多清商乐伎,演奏一曲李潼刚由麟台访得、贞观时期秘书监颜师古由古笛曲梅花三弄所改编成的琴曲。 “世道俗闻梅花曲多凄怨笛音,竟不知还有这样意趣高雅端庄的琴操。” 太平公主在欣赏一曲之后,忍不住击掌称赞。在家门遭逢剧变之前,她也是家居富贵安闲,丈夫薛绍又是名满都邑的高门才俊,因此太平公主的欣赏水平也是极高。 但这端庄的清乐琴曲终究有欠活泼,并不合其审美意趣,再见一曲赏完后,太妃房氏神态间已经颇有疲色,太平公主索性提议转去李潼河东王邸去继续欣赏燕乐,不再打扰太妃休息。 李潼一边传告家仆准备待客,一边打量着这个兴致仍然颇高的姑姑,同是悲哭一场,情绪大起大落,嫡母房氏已经精神萎靡下来,而太平公主在发泄之后,却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由此可见他们李家血脉还真是有些异于常人之处的特质。 或许情感丰富,难免受到寻常哀伤人事的悲情影响,但却并不过多的沉湎此中,能够很快的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这在寻常人看来,应该是有些凉薄,但其实也是一种务实。过去了的人事无论再怎么沉湎得难以自拔,终究已经难追,生人最重要的毕竟还是活好当下。 于是一众人又闹哄哄的转去了河东王邸,再演舞乐的时候,就远比刚才热闹得多。 特别演到前日集结群智、刚刚扩编完成的洛阳女儿行,太平公主更是赞叹不已,更将唐灵舒揽在了身畔,神态更显亲昵“你这个小娘子可真是幸运,能得我家逍遥王如此钟爱,神思妙笔,歌言娇态,待到名乐广传,洛阳女儿怕要人人争妒啊”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唐灵舒又是羞涩并自豪的无以复加,美眸流彩,视线更如生了根一样的落在大王身上挪移不开。 太平公主更将李潼唤到席侧,将这小娘子推在他的身边,口中啧啧“人间美景,哪个不爱情结并美的一对璧人,哪怕只为了多看两眼,往后我也要常来家中叨扰三郎。”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姑母是家门亲长,宗枝华实,每日在堂礼问起居,都恐不能尽意。寻常的往来,只是让我门堂更生光彩,哪里是叨扰。” “有三郎此言,我就放心了。转日让人送些起居帷幄,那就长居在此了。”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潼脸色顿时一僵,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太平公主却又自己笑了起来“放心吧,你姑母是识趣人。新人门阁自作欢愉,弹指顷刻都贵比千金,哪容得下旁人耳目来打扰干涉。” 讲到这里,她脸色稍稍转为正式起来,并望着李潼不乏认真的说道“但有一事,我想请三郎帮我。” 李潼眼见太平公主神态如此,心里虽然泛着嘀咕,但话说太满,也不好直接出尔反尔,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但有薄力为用,姑母只管教训。娘娘前言仍绕耳际,宝雨敢有不从。” “宝雨、宝雨,这个新名、实在是好啊” 听到李潼自称,太平公主口中喃喃,片刻后才又展颜一笑“故事不再多说,你那姑婿遗下长息,虽然垂髫幼少,但也已经到了渐通人事的年纪。你姑母或有几分懒散度日的趣致,但却实在有欠教诲儿郎的德才。三郎你是我家难得俊才,初见已经觉得不凡,如今浅露阅世的才器,更是堪称惊艳” “所以,我想请三郎你代我管教那个小儿。即便不敢怀那小儿与你同是失怙的身世,也可怜你姑姑孤母操持的辛苦。由小观大,他是没有三郎你这种不经修剪、也能卓然玉成的材质,我也不盼他能长成三郎你这样让人称羡的绝才,但能安然成长,端庄自立,姑母余生都不忘三郎你的恩惠”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还未消红肿的眼眶又是泪水盈盈,只抓着李潼的手,一脸真切的望着他。 李潼听到这个要求,心里也是颇为复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是从心里感激姑母的赏识看重,也未尝没有敬受重托的胆气。但我自己尚是摸索前行,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辜负了世道错给的嘉许期望。表弟名门贵种,或罹短厄,但也毕竟父族深茂,无患乏援,我贸然受此,若将自己的浅薄递人” “什么名门不过是一群专恃祖荫的短视庸徒罢了他们自谋尚且艰难,又有什么良善可以授人”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神态之间已经颇有忿色,她长叹一声后又说道“家仇隐情,本不该宣扬在外,但三郎你自是我门庭子弟,更无不可言。薛氏诸众若是值得托付,我又何必劳烦三郎你” 大概是心中积郁良久,太平公主这一张口便滔滔不绝,讲了许多与薛氏族人们之间的龃龉纠纷。 李潼认真倾听这番吐槽,心里则默默将这些事迹进行分类。 太平公主与河东薛氏的矛盾,大体可以分作三类。 一类便是家长里短的摩擦,她是帝宗公主,身份尊贵,下嫁薛氏后虽然与丈夫感情很好,但也绝对做不到寻常人家新妇那么温和顺从。薛氏又是河东大族,族人众多,彼此之间难免就颇积摩擦,感情实在算不上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薛绍这一支虽然卷入宗王谋乱而几乎被杀个干净,但其他薛氏族众们仍有留存。这些人并不亲近太平公主,按照公主自己说法,他们大概更乐见自家乏于支撑,落魄潦倒。 第二类则就是政治立场的冲突了,薛氏族众当中,也不乏人对武则天女主执政的不满。特别武则天让薛怀义冒籍于薛氏,更被许多人视为家门大辱。李潼甚至怀疑,薛绍兄弟所以涉入越王等人谋乱,大概与此不无关系。 第三类、也是李潼听来感觉最重要的一类,那就是经济纠纷。河东薛氏虽然族支众多,但相对而言时下最显贵的还是驸马薛绍这一支,因有一层皇亲的关系,所以薛绍兄弟们也掌握着众多薛氏产业。 可是当薛绍兄弟们卷入谋乱之后,这些产业多数都被抄没,之后其中大部分则又被武则天转手赏赐给了太平公主。 抛开别的大是大非,衣食住行乃是生人必须。薛家痛失这样一笔庞大产业,那真是有切肤之痛。即便这些产业不属他们名下,但早前掌握在自家族众们手中,多多少少总能分惠一些。可是现在却被太平公主领掌,他们再想分润那就难了。 因为这几点缘故,在薛绍死后,太平公主与薛氏族人们关系变得很是恶劣,几近不相往来。到如今,神都几县包括薛氏河东乡土的蒲州州廨,甚至还积压多宗薛氏状告太平公主侵产的讼案。 听完这些后,李潼也是多有感慨,更感受到太平公主目下这种孤立无援且又不知所措的窘迫现状。 太平公主多受其母武则天宠爱是一方面,但这宠爱说实话也不怎么靠谱你说你爱我,结果抬手就弄死了我丈夫,你有脸说,我也得有胆量信。 而且,君王的宠爱是一方面,能否将这圣眷转化为自己可控的力量而加以运用又是另一方面。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哪怕宠爱再多,也只是虚妄,祸福荣辱只在人一念之间。 就拿李潼来举例子吧,他这段时间确实颇得他奶奶的喜爱,可是之后呢如果他不能长期巩固自己的价值,不能掌握足够应变的力量,也仅仅只是他奶奶手心里一枚棋子。 李潼能够在麟台立笔,让人不敢小觑,又能在府中广集时流,妙作频出。如果没有这些表现,他又哪有什么资格逼得宰相都对他稍作让步 眼下的太平公主,很明显是还没有找到套路。而在真实的历史上,的确太平公主在武周的中前期都乏甚存在感,只是活在大背景下的一个无聊贵妇而已。 一直等到武则天确定李武合流这一政治思路,她才以李家女儿、武家媳妇这一特殊身份正式的踏上政治舞台,并在武周后期和中宗一朝快速成长为一方大佬。 李潼本就有要与这位姑姑达成一些政治默契的想法,此前还在迟疑,没想到太平公主已经先一步按捺不住的找上门来。 guaniantanghuang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94 报还颜色,李氏有人 看到少王沉默不语,只是认真倾听自己的讲述,太平公主心中对这个侄子的评价不免又高了几分。 凡事都是耳闻不如亲见,她在今天登门之前,也通过不同的渠道对这个侄子进行了多方面的打听,特别是其人近日作为种种。了解越多,心中便越觉得惊叹,但心中也总还有些保留。 倒不是怀疑那些讯息的真实性,只是觉得这个年纪正是自视甚高、自我感受强烈的时候,加之又身处在承恩骤显的得意时刻,担心少王会因此自满忘形,一旦失了谨慎自谦,眼前的富贵未必能够守于长久。 现在看来,她这一层考量倒是有些多余了,少王看来甚至较之她还要冷静许多,沉静稳重,让人放心。 但随之而来,太平公主心中又生出几分羞恼,眼前少王既然全无骄性,为何在她主动示好并约见的时候还迟迟不去见她这是觉得即便求见,眼下的自己也不能给对方什么有用的帮助 “你姑母虽然多受人情时势的刁难,也没有长于应对的事才,但张目观世,也知炎凉。三郎但能代我管教你那表弟,咱们两家在这神都城里,也都不会欠缺了亲情的帮扶。” 话讲到这里,太平公主心里也觉有几分悲凉。如今的她,是真有几分茫然无措,只觉得人事繁芜,无从入手,竟不如比她年幼得多的侄子过得有声有色。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潼也不好再沉默不作表态,他翻身侧跪在席并沉声道“姑母何出此言宝雨所虑只恐浅薄、未敢称长,但既然姑母信得过我,唯尽心勉力,与表弟并行互补,不让亲长失望落憾。” 李潼当然不排斥与这个姑姑关系更加亲密,无论太平公主眼下找不找得到自己在时局中的位置,其人所拥有的优势都是羡煞旁人的。 无论李潼再怎么靠近他奶奶,彼此之间的身份与地位便决定一定会有隔阂,而这一份隔阂也是李潼刻意保持的,不愿完全沦为他奶奶手底下的傀儡。 但他姑姑就没有这样的顾虑,她与母亲之间的交流还是要比旁人有效率得多,这一点就连作为帷内人的薛怀义都比不上。单此一点,如果能够让这个姑姑在立场上向他稍作倾斜,李潼能够获得的帮助也必然不会少。 此前他所以迟疑,是因为担心太平公主性格强势,难保之后合作中会不会喧宾夺主。要知道就连薛怀义在配合进献万象大曲的时候,都要给自己加戏搞个莲生献经的戏码,到如今似乎也因为李潼争献经的缘故而略存怨念。 太平公主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成为什么人的傀儡,不会甘心为人摆布。而李潼本身也是有着自己的坚持,这种合作关系尽管还没开始,李潼就笃定未来一定会发生摩擦与碰撞,除非其中一方愿意主动迁就。 但既然现在太平公主已经主动登门,李潼当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此前所以沉默,是在思索与考量太平公主眼下的政治潜力,以及自己眼下能否控制得住合作的主动权。 凡政治生物,一旦达成怎样的默契,一定会有着相应的政治诉求。李潼是担心太平公主的人际关系太复杂,从而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政治妄想,如跟她关系匪浅的河东薛氏。 那样的大家族人丁兴旺,牵连众多,一旦有了什么意图筹谋,绝不是眼下的李潼能够陪着折腾的,而且他也不看好那些折腾。 现在确定太平公主跟她夫家关系确实算不上好,李潼便放心许多。眼下的他,还仅仅只是士林浅立,仍待扎根巩固。假使薛家要借太平公主这层关系往自己这个交际小圈子里渗透,李潼是没有什么招架之力的。 比如此前那个所说人生三恨的薛元超,其在高宗朝担任宰相,也是赏识提拔了许多士林名人,身在高位的如前宰相任希古、陕州刺史郭正一、天官侍郎郑玄挺等等,文学之士如李峤、崔融,包括初唐四子的杨炯等等。 此前是没有一个稳定的场合与合适的情景,再加上河东薛氏目下于台面上并没有什么领军人物,所以这些人物情谊还没有彰显出来。 可是如果薛家真要借太平公主将这些故情串结起来,李潼被边缘化那是分分钟的事,就算不会被完全排斥在外,也仅仅只是一个擅长写诗、长得又帅的富贵闲王,很难再上升到让人心折追随的程度。 李潼现在光未来的宰相苗子都网罗不少,又怎么甘心为他人做嫁衣裳。 现在既然知道,薛家起码在政治立场上与太平公主并不一致,当然现在的太平公主也谈不上有什么政治立场,李潼就放心得多。他有充分时间巩固确立自己的影响,未来就算合作不下去了,分道扬镳时也能四六三七的分个清楚明白,不至于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听到李潼这么说,太平公主眉眼大大舒展,望着李潼又不乏凄楚道“三郎不必自谦,将孩儿托付给你,我是真的放心。实不相瞒,自你姑婿唉,从那以后,我甚至不敢儿女们短离身侧,只恐、只恐” 见这姑母凄楚模样,李潼心中也是一叹,并说道“其实宝雨何尝不是如此,每每漏夜难眠,厌闻金铁鸣声,恐见生者登门。只在近来,才敢作解衣卧眠。” 这么说倒也并非完全虚夸,在金吾卫围坊、局势最严重那段时间里,李潼是真的不敢解衣入睡,担心光溜溜从被窝里就被人弄掉,死都死的不体面。 类似的体验,他也不是孤例。像他爷爷李治的第一个太子李忠,为了防备刺杀甚至穿女装来掩饰自己。盛唐奸相李林甫,更是夜中辗转多地、不敢在一个地方留宿整晚。 适当吐露自己的软弱,有助加强彼此的亲近感。太平公主听到李潼这么说,也是深有所感且不乏羡慕的点头道“但幸在如今,三郎你总算是有了起色,自身才器彰显,也能裨益家人。唉,我真是恨自己不为男儿之身” 李潼听到这话,嘴角颤了一颤,心道你要是男儿身,可能也得下去陪我爸爸了。 谈到这里,彼此也算剖心,而且时间也已经不早了。李潼本来打算让太平公主留宿下来,但太平公主却不放心家中孩儿,还是趁夜登车离开王邸,于夜色下驶出了履信坊。 李潼礼送太平公主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匆忙赶来开启坊门的新任坊正,不免又想起已经离都多日的田大生等人,也不知他们得手没有。 古代消息传递的滞后性,也实在让他颇感受不了,乃至于痛恨自己当年为啥只背全唐诗,不学无线电。 等待坊正开门的时候,太平公主也忍不住对李潼说道“三郎你居家谨慎是好,但有的事情也不必过于保守。无论怎样和光同尘,我家终究不同寻常门第。如今你又居任清贵,交际繁多,旁开一道街坊门户,出入待客都享便利。”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倒是大为意动,他其实也有这样的想法,毕竟坊门开闭有定数,出入太多不便利。不过他终究得势日短,还没有拿捏好权贵僭越的分寸。 “这事也简单,只需报备金吾卫并县廨,凿开一道门洞并不困难,明日我帮三郎作此方便。” 讲到这里,太平公主才又似是偶然想起什么,示意李潼靠近过来说道“你旧歌街使曲那名街使,举告上官,如今已经论实出案,再归左金吾卫勋府任职。他能这么快归复清白,也颇籍三郎你旧日歌扬。” 李潼听到这话,又是不免愣了一愣,他对此倒是真的不怎么清楚,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太平公主告诉他这些有什么意思。是示意她对自己诸事都了如指掌,还是暗示他可以试着发展一下那个街使 但无论太平公主是个什么意思,李潼对此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如果是前者,他也没什么可担心,毕竟阴谋最核心部分根本就无解。 如果是后者,他做事也有自己的章法步骤,巩固跟独孤氏的关系要比拉拢一个金吾卫将官更有意义一些,再说谁知道那个街使放出来是不是他奶奶抛出引人上钩的诱饵。 一夜过去之后,第二天一早,太平公主便再次登门,这次同来的还有她的儿女,特别那个长子薛崇训,小家伙儿年纪不到十岁,还没有完全张开,眉眼与其母有几分相似,只是有些怯懦怕生。 太平公主打算将这儿子长期寄养在李潼家中,李潼昨夜便也让家人收拾出了一个别院,见到公主府众人送来的起居器物明显比自家所用华贵了一个档次都不止,李潼也不免感慨单就财力而言,他这个姑姑真是胜了他家太多,难怪薛家会因此跟她反目、闹别扭。 太平公主兴致并不高,将儿郎稍作引见之后,便让人先领到别室去,望着李潼凝声道“母后将我另做新配,是她母族劣侄武攸暨,期在十月,已经不可回绝。三郎我问你,届时能否送你姑母一程家门已经没有别的亲徒可仰,你若是够胆量,咱们姑侄就稍作颜色报还,不让武氏庸徒笑我家门无人”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95 良策面授,一掷千金 武则天要将太平公主许配给武攸暨,李潼早知此事,因此倒是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他虽然也挺能折腾,影响了不少人,但毕竟时间不久,在还不能逆转大势的情况下,许多时代背景的细节也很难横加干涉。 然而他这一点淡然,落在太平公主眼里却有些不寻常。虽然几个月前就有神皇要将她重新许配的消息,但也主要集中在宫闱之内,且最初所议论的对象乃是武承嗣。 只是因为武承嗣在太平公主看来过于不堪,而且其人在时局中所出的位置也过于敏感与危险,实在大悖于太平公主的意愿,僵持多日,才在最近将目标转为武攸暨。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范围那就更小了,只在这母女两者之间的体己诸人并武氏家众。且武攸暨已有妻室,外人即便猜测,也很难锁定到武攸暨。 然而少王连一丝惊讶都没表现出来,淡定得似乎早知此事,这就不得不让太平公主怀疑,看来她还是小觑了这个侄子,其人于禁中耳目灵敏还要超过了她的想象。 李潼倒不知他这会儿的面瘫竟让他姑姑联想这么多,不过就算知道了,类似的误解似乎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他眼下所想,还是太平公主这一诉求到底该不该答应。 毫无疑问,太平公主这次二婚本也没有什么感情因素在其中,有这样的想法无非是想先声夺人,以期在之后的婚姻生活掌握主动。 原本历史上这两口子家事如何,李潼也难推知。但就眼下看来,李唐宗室凋零,母女之间关系也正处于冰点,太平公主也远没有资格和手腕于时局中进行什么布划,婚前有此迟疑顾虑也在情理之中。 胆量李潼是有,他对武家诸子也没有什么敬畏之心。早前还被囚在禁中,就敢于明堂厢殿大骂武三思。 虽然前不久过去的那场风波中,武家子权势进步也远胜于他,不过作为上升期的小奶狗,武家子的所谓权势还吓不住他。 但是跟太平公主这样的人打交道,李潼就难免往深处去想,我不怕武家是一方面,但现在也没有必要去踩武家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更何况这桩婚事是神皇意思,你嘴一歪就要让我去强出头,我虽然不担心你们两个夫妻感情能床头打架床尾和,但得考虑我奶奶的观感。 眼下两人达成一些默契是不假,可也不能习惯于你说啥我听啥吧你还带你儿子来我家炫富 略作沉吟后,李潼才说道“姑母所诉,本就家人份内,我兄弟哪有推脱的道理少年任性,所恃者一腔意气而已,何惧裂目相争但毕竟人道中喜的事情,我不困舆情,谨观姑母眼色,尺度所在,俱仰面授。” “说什么人道中喜,这只是坏我名节的酷刑罢了,自此后再无可守可专”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脸上阴色愈浓,乃至于噬指恨言“武氏群徒气焰嚣张,权势更浓,我也不是只凭狠戾就强要牵引三郎涉此。是知你有人情驳辨之能,才将此事诉你。但能守于我家分寸不屈志气,我虽身陷笼厩,也能顺气安居。” 李潼闻言后,便知太平公主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只是满心的不甘而已。看来这次他不单要充个人面,还要做一次狗头军师。 略作沉吟后,李潼才又开口问道“此事可入礼程”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并飞快领悟李潼的意思“三郎是打算以礼非难” 见太平公主虽然经验不足,但思路转动却快,李潼也不免感慨天赋可真是个好东西“虽有所思,但做事却难。公主出降,典事者在于春官,此武氏群徒久执之地,想要循此薄之,不是易事。” 春官礼部乃是南省典礼所在,武承嗣、武三思接连担任春官尚书,无论其人有没有典章之能,水过地皮湿,总免不了在礼部安插一些亲信。 太平公主还想给武家一个下马威,不露出这个意思还倒罢了,一旦流露出来,武家只要在礼程上做些手脚,就能挖下几个坑来。就算不敢坑了太平公主,保住自己的面子还是不难的。 “我已经在人伦贞情上无有所守,只想保住几分虚礼的体面,请设降嫁使,专事专礼。至于人选方面,三郎你有什么好的推举” 太平公主再次展现出其举一反三的悟性,李潼刚点出问题所在,她已经想到了解决的方法。 李潼闻言,更觉烂船也有三斤钉啊,尽管母女关系已经很恶劣,但他这姑姑仍然还有骄横叫板的底气。换了他,别说就此讨价还价了,纳一个孺人小妾都还顾虑诸多,更不敢私论正婚。 虽然太平公主向他请教,但李潼也深知不可强出头,一旦举荐什么人物,那就是摆明跟武家打对台,上升到政局人事的冲突。 眼下的他,还玩不了这么刺激的活动。只需要在这件事确定下来之后,往里边加塞几个自己的人就可以了。毕竟之后他还要入事春官,虽然没有正职,但想要行使自己的权力,总得有几个人手可用。 “这件事,仍在姑母自度,神皇取舍。特事权委,不必经诏经敕。” 太平公主闻言后,眼眸也闪烁起来,自然是听懂了少王的暗示。 这件事利用得好,往小了说是能通过礼程强压武氏一头,论婚之初她便能在这场婚姻中占据绝对的主动权。往大了说,也能通过挑选降嫁使来绕过宰相政事堂,在朝局之中发展一两个立场亲近自己的官员。 “三郎妙才,真是、真是让人豁然开朗” 眼下的太平公主,虽然还没有很明确要在时局之中进行规划布设的思路,但也能真切感受到有那么一两个在势的官员出于自己门下的好处。 她此前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但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切入点,毕竟本身全无这方面的经验,女儿身份也让她没有直接插手朝廷人事的机会。 但李潼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洞察到这是一个机会,如果说此前太平公主对这个侄子欣赏还只限于人物,那么现在对其才能就有了一个更清晰的了解。 难怪以如此敏感身份,出阁这么短时间便已经经营起了小许局面,单单在洞察机遇这方面,太平公主自问做不到如少王这样敏锐,同时也更加庆幸自己没有矜持于长辈的身份,主动选择来见这个侄子。 对于姑姑的称赞,李潼也是当仁不让的接受下来。 他此前虽然忌惮会被这个姑姑喧宾夺主,但所担心也只是如河东薛氏那样人丁兴旺、底蕴不凡的大家族,不是不愿这个姑姑发展自己的政治势力。正如斗地主一样,人家地主已经俩王四个二在手,他们两个则一手烂牌还要互相掣肘,那还打个屁。 总之,各有各的经营,各有各的发展,时机到了,彼此打点花样配合,不要在一个圈子里互较长短,避免无谓的内耗。 眼下搞个降嫁使,很明显是要跟武家掰掰腕子的意思,那些政治经验丰富的世家大族一个个猴精得很,不会急于趟浑水,武则天也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干。她能容忍爱女耍性子、使脾气,却不会容忍其他政治势力借此生事,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搞风搞雨。 代入这个条件,太平公主能够挑拣的人选其实也很有限。而李潼提醒太平公主这么做,其实也是想借机看看这个姑姑朝野人脉如何。 被指点一条明路之后,太平公主情绪有所好转,这才有心情去观察儿子之后客居环境。她绕着王邸游走片刻,便叹息道“昨夜匆匆往来,无见三郎家宅颇有逼仄简陋啊。”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暗翻白眼,这种话也只有你敢说。能在东四环占据三十多亩一片大宅,换了普通人还不美得冒泡,白居易南坊十七亩宅园都乐得找不着北了。 “履信坊所在偏远,自然难比津桥两端贵美。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陈,水润木华,大有可赏,修身养性,也不逊别处。” 李潼讲到这里,又指了指家宅西侧,并说道“园宅所以稍显逼仄,只是墙西园宅夺地,出阁未久,也无暇修葺,只是暂封不用。待到秋贡入都,长冬再作从容修整,来年应有不同。” “我家儿郎,哪需忍待。三郎你肯收留你那失怙表弟,已经帮了姑母的大忙。姑母也不是空手索惠之人,这些小事,我自替你包揽,清趣高才,哪能错掷在这些琐碎家事上面。” 太平公主闻言后大手一挥,颇为豪迈的说道。 打土豪这种事,李潼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当然面子上还是要客气几句。 不过他这个姑姑在出手阔绰方面倒是颇得母风,根本不听李潼那面子上的推辞,直接吩咐随从的家奴,到了傍晚时分,已经有数驾大车的财货送到河东王邸。除了寻常的财货之外,还有畿内畿外数处田园产业,只待李潼前往接受。 钱财产业,太平公主是真的不缺,且不说这些年来所得奖赏,单单所继承夫家产业便是一个惊人数字。 当然就算赏识,倒也犯不上赠给这么多的田园产业,太平公主也想看一看这个侄子底蕴究竟如何,有没有足够的人力遣用去接手打理这些产业。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96 卑职愿从大王 太平公主所赠予的这些财货产业,倒是在相当程度上解决了李潼的燃眉之急。 场面大了,消费日增。家中这么多的人吃马嚼,消耗本来就已经不小。尽管他奶奶也追赏数量不菲的财货,但这都是场面上的死钱,使用起来并不那么方便。 类似田大生这些人,本就不是台面上的力量,他们为自己奔走,李潼当然也不好差饿兵。眼下这些灰色场面还不大,也是财力所限,让李潼不能尽情扩大规模。 抛开名利场上的纠纷,眼下其实也是一个私己势力的好机会。从高宗时期便存在、眼下越演越烈的亡户问题,还有诸边天灾所造成的流民,此一类户籍之外的人口广泛分布在河洛之间。 这些人可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农户,其中还包含有大量的折冲府逃亡府兵。这些人可是有着真正戎旅经验的人才,只是兵役沉重加上均田破坏,生计难以维持,不得已流亡在外。 朝廷其实也早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不过眼下上层时局的焦点还主要集中在代唐与否,所以关于这些流人收纳的问题,眼下还没有政令实施。这对于李潼这个满心不安分的人而言,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时局内的勾心斗角,只是为了保证他基本的人身安全,免于遭受。而这些法外人口的掌握,尽管不能积累强大到直接支持他武力夺权,但在特定时机、如果运用的巧妙,同样可以大收奇效。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他在神都城里遭了殃,如果在城外就有一股可观的力量待用,至不济都能保护着他一路逃亡。 不过李潼也明白,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一旦他奶奶完成代唐,时局稍有稳定,马上就会将扩户的内政问题摆在执政首位,天授初年便以宰相领衔,分遣十道存抚使,监察地方同时检扩亡户,而且还会将秦雍民户大举迁入河洛周边进行安置。 高宗永徽年间,全国户数在三百八十万,而到了武周后期的神龙年间,户数便达到了六百一十多万。在这个过程之中,作为帝国核心的两京之间,自然是扩户的重中之重。 一旦武则天将这个问题重视起来,李潼再想在他奶奶眼皮子底下搞这一类的小动作,那可就要困难得多了。所以他是准备利用好这段时期,哪怕在政局中稍作保守,也要控制住一批私户人口。 但想要聚人势,首先就要有财势。毕竟那些亡户本身就是因为生计困顿才背井离乡,逃离户籍,只有给他们安排一条活路,才能让人心安定下来。 想要做到这一点,手握一批田园产业又比普通的钱帛浮财重要得多。毕竟钱财总有花光的时候,唯有土地才能进行源源不断的产出,给人以持久的希望。 但是河洛地区作为帝国掌握的核心地带,山川土地除了朝廷直接控制的大部分之外,余下的也早被地方豪强并朝野权贵瓜分殆尽,组织流民亡户大规模的开垦,又不是一家能为,而且一旦被检举揭发,是要比单纯的圈地占田还要更严重的罪过。 所以当太平公主将那些田园契约凭证送来的时候,没过几天李潼便有些按捺不住,以邀人郊游为名义,率领一批府佐离开了神都城,前往巡视这些产业。 一行人自长夏门出城,宽阔的畿道驶出一段距离,道路两侧还有高大茂密的树木与草丛遮挡视线。可是行下官道,转入乡路之后,视野顿时便开阔起来。 “三兄、三兄,你瞧一瞧,那一片草野都是灿黄,谁家闲力修剪的这么整齐,地毯一样” 得知三兄要郊游,小丫头李幼娘哭着喊着要同行,这会儿在马车上一脸的雀跃,一边拍打着车板,一边指着道路远处一大片将要收割的稻田叫嚷着。 李潼策马缓行,懒得搭理那个啥世面都没见过的小丫头,他自己心情也是舒畅得很,大口呼吸着田园间草木馨香清新的空气,两眼极目四望,只觉得心胸都被这广阔天地给撑开,变得豁达无比。 同样随行的唐灵舒表现得也是异常欢快,一身骑袍行装,拨马绕行在马车周围,不断指着田园风物向李幼娘介绍草木品类与各种农作物。 其实也无怪小丫头没什么见识,就连李潼自己都多年不见如此广阔的田野景观。神都洛阳闾里井然有序,繁华热闹,可一旦走入原野中,那种躁闹便飞快褪去,时下已经渐近中秋,丰收美景处处可见。 不过李潼也发现一点,那就是神都郊野中虽然农事昌盛,但却少见小规模的地块,往往一大片田野阔及数百亩,所种植的都是统一作物。桑植果木,有的更是绵延覆及数个丘陵陂沟。 这明显不是寻常小民能够拥有的产业规模,田野劳作的农人们也动辄几十上百,一个个或短褐或袒背,一个个挥汗如雨的辛勤劳作。偶或有人停下来张望他们这一群行人,即刻便会遭到呵责斥骂。 神都近野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按照同行的田大生之子田一郎解释,绕城周遭多为京司公廨田以及大内籍田并园苑之类,官奴番作,产出则专供大内并朝廷百司日常并诸礼仪消耗。 又行一段距离,便抵达了此行第一个目的地,太平公主送给李潼三个田园中的一个。这一处田园位于洛南龙门乡,占地接近小二十顷,其中平野耕田便有十数顷之多,还包括有一片规模不小的土陂桑田。 不过这一片庄田,眼下则是处于荒废的状态,田野中生满了杂草,只在傍溪附近有一些小块的豆菽之类作物。草野之间分布着一些草皮搭设的简陋窝棚,李潼他们一行靠近此处的时候,里面便冲出来一些衣衫褴褛的民众,惊恐而又警惕的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这些都是流窜近野的客户,没有生计着落,也只能侵庄短住。运气好能收捡一些杂粮,但要是被官人巡野抓捕,全都要没入官奴” 李潼闻言后只是微微颔首,马鞭一挥示意绕过此处,暂且不来打扰。 庄园屋舍坐落在坡野之下,有篱墙环绕,有河水穿流,周遭多植桑柳,内里有大大小小各类屋舍几十所,成排联栋,规模不小。在田庄的西北角落,水边还架设着一座高大的碓硙,专门借用水力加工粮食。 由此可见这座庄园在正常经营时也是收成良好,但是由于主人不幸,从去年到现在乏于管理,难免就荒废下来。 李潼虽然不精农事,但也看得出这座庄园潜力实在不小,重新收拾出来,多了不敢说,养活两三百户人家是足够的。 特别那座加工粮食的碓硙,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农事利器。河洛之间虽然水资源丰富,但是为了防止权贵豪户私设堤埭拦截水流、以免造成水灾之类的破坏,朝廷是严禁民间私设水碓之类的。 而这些碓硙工具,除了朝廷自己掌握之外,有时候也会将之当作赏赐。 比如李潼自己眼下产业中,第一波收成都还没有入府,唯有位于神都东南方位田庄中两处碓硙,因为可以出租加工粮食来收取回报,已经能够源源不断的带来收益,算是王府眼下不多的进项之一。 李潼也没有入庄去进行接收,游览一番心里有个大概,然后便离开了这里,转向下一处庄园。 太平公主送给李潼的三处庄园,分别位于洛南龙门乡、洛东的感德与伊川乡。 其中位于伊川的规模最大,足足三十多顷有余,眼下还被朝廷庄宅使管理,由官奴耕作,需要李潼自己派人去领取。位于感德乡的面积不足十顷,直接租给当地民户耕作,只要定时取租就可以。 这一番游览下来,李潼也感觉到他姑姑眼下维持家业的艰难,虽然名下寄放着大量的产业,但是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打理,这些产业能够带来的回报与收成看来也是有限。 其实李潼眼下何尝不是面对着这个问题,他眼下看似宾客盈门,实际上可用的人并不多,日常使用多数还是官配的奴婢。至于王府那些佐员们,让他们打理一个两个的农庄事务,也实在是大材小用。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连宰相苗子都网罗到好几个,招募一些庶务人才只需耐心即可。就算是招募不到可信的,也大可以自己培养。 李潼这里还在思忖怎么打理经营这些产业,不想又有一桩小麻烦找上了门。巡视了一整天的庄园返回王邸,刚刚坐定,薛怀义的侄子冯昌嗣便来求见,脸色不是很好看,张口便说道“阿叔要将卑职召回白马寺,言是后续还有征事,要率我远谋边功。” 听到冯昌嗣这么说,李潼心中又是一沉,明白这是薛怀义在向他表达不满。他略作沉吟后,望着冯昌嗣问道“薛师播威边远,昌嗣能追从戎行,自是前途远大。我这里不会阻挠,几时离去,还有重礼相赠,谢能助事至今。” 冯昌嗣闻言后却跪拜下来“卑职愿从大王,不愿、不愿再回白马寺。浅薄自知,田桑杂类都还不能妥善料理,实在不敢有妄念谋求勋功”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97 先王回迁,陪葬乾陵 听到冯昌嗣这么说,李潼倒是愣了一愣。说实话,他对这个年轻人关注并不多,之所以将之纳入王府委为国官大农,主要还是看在薛怀义的面子上。 但冯昌嗣才力有限也是一个事实,毕竟出身的确是差了一点,才力有欠,基本的识文断字都勉强。入事王府以来,主要还是在王府读书学技,本职工作做得很少,以至于三王永业田目下主要还是司农寺在代为打理。 所以当冯昌嗣讲到薛怀义要将之召回,李潼所想更多还是薛怀义的态度问题,对于冯昌嗣这个人倒也没有多少遗憾。 可是这个年轻人如此表态,倒是大大出乎李潼的预料。 眼见大王神情错愕,冯昌嗣又叩首沉声道“卑职所以辞征,不是胆怯、不敢征战,只是自知甚明。旧年活在白马寺,只见闲人浪戏,如今入在国中,大王不因浅薄疏远,允我从容在学,时渐有进,虽然不敢自夸,可也” 李潼抬手打断冯昌嗣的话,又笑着说道“昌嗣勤恳,我自看在眼中。生人志趣有异,贵在自得,你既然属意在此,偌大门庭,自能相容。人事纠纷,也无须你权思入深。我与薛师,纵是歧途,情义不断,庇你绰绰有余。” 他当然不怀疑这个年轻人是因为胆怯才不敢从军,身为薛怀义的侄子,即便从军,又哪有什么冲锋陷阵的机会,安步在稳,无患不能分功。之所以不愿追从,应该是真的叔侄之间价值观有着极大的差别。 李潼一直觉得,一个世道有没有希望,关键还在于年轻人气象如何。年轻一代如果锐意进取、有勇劲,那也无需细问对错、不必牵挂渊博与否,二十年后,世道必不会差 至于老家伙们,也不必标榜人生智慧有多丰富,是对的能褒扬,是错的能兜得住,那也不算虚度此生。 如果恃着年龄虚长便将少辈强削类己,那也说明这个世道已经没了前进的指望,无论你成功与否,你的人生经验只适用于你的时代背景,如果你的儿辈因循于你获得成功,世道已是一潭死水 李潼倒不排除薛怀义是真的希望对侄子好,利用自己目下所享有的资源为之谋求一个好的出身。可问题是,他能遇到武则天,冯昌嗣未必能遇到那个能够让他无需努力就能骤显的阿姨。 无论眼下薛怀义对自己是怎样的想法与态度,李潼对薛怀义是心存一份感恩的。彼此性格志趣相差甚远,就算他想有所回报,未必符合薛怀义的心意。但既然冯昌嗣有这样的觉悟,李潼也愿意给他一份包容。 “长者是非,不是少辈能够轻论。昌嗣你既不愿求于幸功,那就要加倍努力。” 李潼稍作沉吟后,又说道“洛南龙门乡里别业一所,我暂付于你,且学且事。循此以进,即便无望州县,自养绰绰有余。” 冯昌嗣拜谢退出,李潼却陷入了沉思。从利弊而论,眼下的他,其实已经不怎么需要仰求薛怀义的庇护。但从人情而言,薛怀义给他的帮助也实在不小。如果可以的话,李潼倒是愿意将这一份情谊维持下去,甚至不排除未来薛怀义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施以援手。 可是眼下的薛怀义风头正盛,身边最不缺便是趋炎附势之人,如果非要以此来要求李潼,李潼真是做不到。他并不是看不起薛怀义,甚至就连他奶奶武则天,都不能让他放弃掉自己的坚守而去无底线的迎合。 如果薛怀义因为这一点而对李潼心存不满或怨忿,李潼也只能在心里告憾一声,并尽自己所能的栽培一下其人托付给自己的侄子冯昌嗣。 毕竟薛怀义所处的那个位置本身就敏感且危险,本身又不是惯于陶光隐晦、预谋后路的性格。甚至于就算他肯铺设后路,武则天也未必肯给他。 就像武周后期的张氏兄弟,吹着耳边风请求将李显接回,但当武则天逼杀李显嫡子李重润时,他们这一退路也就彻底断了。 隔日便是中秋大朝礼,李潼翘了好几天的班,这一天总不好缺席,于是也起了一个大早前去参加朝礼。 临节之际,本来应该是一团和气,可是这一天的朝礼,又接连发生几桩大事。 其中最令人惊诧的一桩,便是此前外派河西押引庶人韦待价的监察御史周兴于太州境内被人刺杀身亡,凶徒于驿道袭杀周兴,割首而去,自此便杳无踪迹。 当这一消息公布时,可谓举朝大哗,人人震惊不已。 且不说周兴其人此前身份、行迹如何,但今次是作为御史外派,身负皇命,居然被人截杀于途。无论凶徒行凶的原因是什么,这毫无疑问都是在挑战朝廷的权威。 神皇武则天对此也是震怒,于朝堂之上亲口宣诏,着令金吾卫将军武懿宗领衔,会同司刑寺、肃政台并文昌秋官诸有司即刻出都,彻查凶徒袭杀御史一案,同时下令河源军经略大使娄师德亲自押解罪徒韦待价等人归洛。 李潼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心情自然也是颇为激动,并隐隐为田大生等人担心。他倒不敢笃定是否田大生等人出手截杀的周兴,毕竟周兴这个家伙实在不讨喜,仇家遍地,今次外放,前往截杀的绝不止田大生等一行。 如果是田大生等人得手还好,知道周兴死了,或潜回神都,或就地隐藏。怕就怕周兴死在别人手里,田大生等人却还不知,仍然在沿途追踪。 看他奶奶如此愤怒、要一查到底的架势,如果田大生等人暴露了意图行踪,可就危险了。 除此之外,便是春官尚书范履冰递补拜相,西京留守格辅元则被革除相职,专守长安,原鸾台侍郎韦方质则转任司礼卿,不再入直政事堂。 这一次宰相班子的调整,可谓意义重大,因为直接造成了一个鸾台无相的真空。中枢三省,唯凤阁内史与鸾台纳言这两高官官才是真宰相,其中凤阁掌诏命,鸾台掌封驳,彼此之间相互制约。 至于其他同平章政事者,都是权宜宰相,事权方面远不如这两高官官那么重要。 这里还要说一下,原鸾台纳言邢文伟在上一次的朝会上,便已经转任成均祭酒即就是国子监长官。韦方质这一次再遭左迁,鸾台在政事堂便彻底没有了席位。 鸾台无相,意味着有诏必行,没有了再权衡商量的余地。如此一个局面,是开国以来几乎都没有发生过的情况。 如果再看一看政事堂如今的成员组成,文昌左相苏良嗣老病缠身,右相武承嗣只是神皇傀儡,凤阁内史岑长倩缄默寡言已经大失人望,新补相的杨执柔是神皇外家故亲,范履冰则为北门旧人。 如此看来,神皇武则天已经大权独揽,政事堂宰相们只是她的传声筒,已经完全丧失了制约皇权的能力。 李潼触角还远没有伸到政事堂这个层次,也难窥知他奶奶是怎样达成这样一个局面。不过在看到这一情况后,也意识到他奶奶已经在向至尊之位发起最后冲击了。 接下来两件事,都与李潼关系密切。其中第一件,是要在洛南龙门举行释经大典,所释的自然就是李潼所进献的佛说宝雨经。 尽管大云经义疏已经筹备多时,但却远不及佛说宝雨经这样露骨直白,所以武则天也是当机立断,将宝雨经作为造势首推佛典。 这意味着接下来李潼不能再随便旷工,必须在大典之前遴选各方进献瑞应,以为大典助势。 同时,又有诏授至今留顿在蜀中的欧阳通为司宾卿,并主持将巴州故雍王李贤灵柩迁回西京,并正式陪葬乾陵。 听到这一个消息,李潼也是愣在当场,片刻后才在礼官提醒下行出班列,叩谢皇恩,泪洒明堂。 李潼是真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本以为在这武周代唐的敏感时刻,他奶奶应该不会将他亡父迁回,对此也是大感意外。 别的不说,如果他是土生土长在这个世界的人,单此一点,绝对要对他奶奶感激得无以复加,甚至肝脑涂地都在所不惜。 虽然说他老爹李贤直接死因是被他奶奶派遣丘神勣逼杀,但冠以谋逆罪名的却是他爷爷李治,是高宗亲自下令将他父亲太子之位废去,以庶人的身份贬于巴州。而现在却是他奶奶洗刷了他亡父逆名,最起码在礼孝大义方面,李潼他们兄弟是要承情于奶奶而非爷爷。 所以说李家江山被颠覆,李治也怪不了别人,都是他自己作的,防得住儿子,防不住悍妻。反正李潼对他爷爷,是半点愧疚之心都无。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桩小事便是以司卫少卿豆卢贞松为太平公主降嫁使,专议公主江嫁礼仪。 这一天的朝会,信息量实在太大,以至于退朝之后,群臣仍然徘徊在朝堂外,迟迟都不散去。这其中,李潼受到的关注无疑最大。 但等不及群臣上前攀谈,已经有中使趋行上前,传神皇旨令,着河东王入见。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98 寸微灵光,日月照拂 中使前行导引,李潼跟随在后,绕过西朝堂,行入西上阁附近之后却又转入一道曲廊,复行数折,才走入一片规模不小的园苑。 行入此中,李潼不免愣了一愣。他出入大内次数已经不算少,更曾几次登入西上阁并其西侧的观文殿,却不知这两座殿堂之间居然还存在这样一处园苑。 看来这应该是他奶奶于大内宫城中一处颇为私密的寝殿,由此可知武则天危机感同样不弱。 中使将河东王引入此处,前方廊殿下便行出女官,当先一人则是许久不见的韦团儿。 韦团儿身穿一件石榴花色的襦裙,鲜红大艳的披帛映衬得面容更加娇美,身姿窈窕,发梳高髻,足下尖头的丝履同样纹饰鲜艳,仿佛踏花而行。 她从廊阶行下,一对妙目远远便落在少王身上,疾步趋行,待至近前时,脸上的笑容更加动人,视线上下游弋,认真的端详着少王,唇舌之间气息微喘,一时间却没开口。 李潼上前一步,搭手轻举,笑语道“韦娘子好啊,知娘子提领宫事,别来有见,果然风采繁美之外更增缜密,让人心生敬重。” 韦团儿闻言后俏脸微红,素手轻掩抿起的双唇,片刻后才又叹息道“哪有什么缜密可夸,只是陛下恩用,不敢谢辞。风采增益,近世谁及大王。大王清声标显,已经不再是旧日苑中的闲贵,气态清贵,让故人不敢再靠近滋扰,恐为不逊。” “春华秋实,并是一枝。抛开身外的杂情,小王仍是故人。跬步积行,不忘来路,浅才拙在人情访旧,故义冷落,是我待人待事的不周。纵得薄誉,夸不属实,真是惭愧。” 李潼听到这话,又作歉然一笑。人内心细致感受,也与际遇息息相关,如今的他在面对韦团儿,已经可以从容应对,不似早前那样窘迫有加。 “大王自立阅多,妾则禁中困婢,耳目闲在,切念故人故事聊作度日。重逢忆昨,一时恃旧的抱怨,还请大王见谅。” 韦团儿低声一叹,之后则侧退一步,抬臂指引“神皇陛下正于寝殿用膳,着令大王入此并食。” 李潼向她微微颔首,然后便举步向前行去。 韦团儿落后几尺,疾行跟随,视线落在少王侧脸,才发现少王身材又长高数寸,去年初见尚可平视,如今已经需要微仰。那侧脸的棱角也更分明,一如良材美玉逐日打磨后,已经有了璋器的线条,锋芒外露,更能刺入人心。 李潼趋行登殿,于廊下便听到歌乐声,正是他前作众协的洛阳女儿行,入殿跪拜,而后便听到他奶奶武则天有些慵懒闲逸的声音“起来吧,入席用餐。” 李潼谢恩入席,自有宫婢上前由食盒中取出各类餐食摆设在食案上,倒也不是多么夸张的珍馐,无非羊肉鹿炙,鱼脍粟羹。 食材或不珍贵,工艺却是不凡,羊肉煨烂,鹿炙肥美,鱼脍薄如蝉翼,羹汤香糯可口。尽管李潼在这场合小心谨慎,但这会儿也是胃口大开,吃得很是尽兴。 武则天换下了冠冕,穿着锦绣华美的开襟大裙,坐在上席笑眯眯看着默然用餐的孙子,见其吃得香甜,本来已经用过餐了,又觉舌下生津,举手吩咐人再盛一份暖羹来,浅啜慢饮起来。 “谷精养生,多食长寿。陛下同大王骨血相连,见大王膝前健食,自然也是脾胃大开。” 韦团儿侧立神皇座下,见状后便笑语说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眉眼舒展开来,抬手指着这婢女笑道“可见人终究是要历事成长,团儿言谈入心,已经不再是往年那憨态娘子。” 说着,她又垂首指着李潼笑道“王是嘉禾结穗的年纪,不同外朝那些筋骨熟成的老物,日日忍饥参朝,不是饲幼良态。往后罢朝,不要急去,归家来伴你祖母用餐。” 李潼闻言后连忙放下碗筷,出席谢恩。武则天见状后又摆手让他回去继续用餐,自己则又让人添食,可见真的胃口大开。 李潼抬眼递给韦团儿一个感谢的眼神,谢她开口给自己揽了一个吃播的活儿。韦团儿眯着眼对他笑一笑,并作一个流涎的小动作。 连饮两碗暖羹,武则天胃口是真的满足了,李潼见状便也放下了筷子,毕竟这也终究不是可以大块朵颐的场合,填填肚子也就得了。 待到餐食撤下,香茗漱口,武则天抬手让退在殿左的内教坊乐人继续歌乐,并示意李潼更往近席来坐。 她侧偎软枕,曲起的手指敲膝打拍,待到歌乐演过一遍,又指着李潼叹息笑语“家长总盼门里少幼才趣可夸,往常则有薄憾。王能勇挺秀出,妙趣闲洒,乐韵惊艳,谁还敢笑我门徒无人” 李潼倾身半跪恭声道“臣不敢长才自标,率性戏作家事寻常,侥幸邀得错赏。所得只是素辞,声乐之美,却赖诸雅宾并助。” “章辞雅戏,优劣自在本质,不在人言是非。但得妙笔在手,何惧轻狂自夸。嘉宾惠成未竟之功,也是因为王能先有集趣之力。立事则勇进,执笔则称豪,王能风采彰露,家门也能风光大盛,不需自谦。” 武则天又微笑说道,之后闭着眼欣赏歌乐,片刻后才又开口问道“何种俏女郎,能勾动少王雅趣大炽” 听到这问题,侍侧正为神皇敲肩抚背的韦团儿也转头望向少王,眸子里同样深有好奇。 李潼闻言后便连忙回答道“是京兆一户唐姓人家女子,祖、父俱事外州,寄在舅门养活,宅居隔壁临坊。臣闾里巧逢,贪望姿色,又恐物议,矫情作歌” 武则天闻言后只是点点头,也没作细致追问,她也纯粹是闻歌好奇才有此一问,只是又说道“择暇引入禁中,让祖母也看看何者女儿,能惹我佳孙色心悸动。” 李潼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 这也不是武则天今天召孙子来见的主要目的,歌作一遍之后,她抬手屏退乐人,又睁开眼端坐起来望着李潼说道“我听说,你姑母将她长息寄在你家” “是有这件事,臣也没有别的才力可施,既然姑母不厌臣拙幼浅薄,臣也只能尽力分劳,将表弟导入良善。” 李潼又连忙说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沉默片刻后叹息一声“这本也不是你该承担的事情,但才士难闲,在情在理也不可辞。那个娘子骄态张扬,难得肯与你亲近,也算还有几分明识。她拙长二十余,临此生变,也是不幸,让人可怜。家门尚有亲徒帮扶,免于孤独” 讲到这里,她稍作停顿,自御床站立起来,垂首下望少王“生在此门,家事国事本就不能泾渭分明。你若真只是自称的拙幼,侧身事外,富贵安享,许多事也不必跟你讲得太清楚。但我佳孙不是俗才,亲长之辈都需你少勇之力扶肋前行,不要辜负了这一番殷望重托。” 李潼闻言,只能免冠再拜,并恭声说道“君恩亲恩,仰承负荷,一身领受,人所不及。臣不敢作孤僻愚态,衔恩勇行,即便不能当先,必不落人后” “好,好少辈该有这样的气象,争先恐后,我门庭下岂谓无人哪怕只寸微灵光,自有日月照你。更何况朕的佳孙岂止寸微,能不为世道雅重” 武则天缓缓行下,拍掌赞喝,并俯身将李潼由地上拉起来,神态间更多激赏。 李潼还是第一次与他奶奶距离这么近,手指下意识颤了一颤,但还是垂手恭立,也忍不住细细打量他奶奶几眼。 由此近观,能够清晰看到武则天鬓发杂白,嘴角眼梢也都难免皮肉松弛,唯两眼仍是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没有浑浊老态,令人不敢直视,整个人也因此显得精神十足。 武则天则抬手轻抚孙子发顶,手指滑下于他眉间轻点,微叹一声,然后才露齿一笑,返回御床。 彼此归席,李潼又陪坐欣赏歌乐片刻,然后才起身告退。 韦团儿引领少王往外走,她步伐有些缓慢,李潼便也不好走得太快。这样慢悠悠的走出一段距离,韦团儿才幽幽一叹,转眸望向少王“妾也实在好奇,何等颜色,能当大王如此美歌” “也只是草野姿容,天真无饰,偶在巧遇罢了。倦鸟啄露,逆旅投栈,趣好恰在,难辨真假。” 韦团儿听到这话,眉间薄怨暗结,片刻后强笑一声“大王言谈,总是这样雅致。偶巧恰在,不知多少人求不能得。妾虽不能得感全部,但跟禁中其他年华空耗者相比,也算幸运,恰在偶巧占了半数。” 李潼闻言后,转头看向这浓艳近于妖异的娘子,方待开口,韦团儿脚步却加快起来,一直疾行待到这园苑出口,她才停了下来,鼻尖已经隐有细汗,一直掩在披帛之下的手掌伸出,露出里面已经攥得皱巴巴的织绣承露囊递到李潼面前“物不谓巧,只是无人肯系,大王、大王” 李潼深吸一口气,还是抬手接过了那香囊,入手只觉丝囊表面香汗湿润,再抬头,韦团儿仓促的挤出一个笑容,然后便转过身匆匆而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199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r 离开寝殿园苑之后,李潼心情有些杂乱,索性也不前往官廨,直接离开皇城,登车归家。r r 抛开此前诸事,李潼眼下最担心还是田大生他们。抛开这些人给他带来的帮助与暴露后会否牵连到他,他也敬重这群人的尚义,不愿见到他们赴险遭难。r r 一路上李潼还在盘算着该怎样通知到田大生他们,可是当返回王邸时,却见到田大生那矮胖身影正站在出门迎接的一班家人当中,心头一颗大石顿时落下来,长长松了一口气。r r “托大王洪福加庇,此行总算顺利,得偿所愿”r r 王邸阁室中,田大生先向少王叩拜为礼,然后便微笑着说道“仆等得手之后,不敢久留。刘先生等自往河东封国,仆则快马驰行,归都先告,让大王安心。”r r “顺利就好,安全就好。”r r 李潼闻言后也是大喜,示意田大生坐到近前来,详细盘问经过,待到听完后又是忍不住叹息道“可见天欲灭之,自有应兆。周兴这个贼子,不可谓不缜密,却没想到死在门仆偶生的贪婪中。”r r 田大生也是连连点头“非此小节,仆等怕是还要继续追踪下去。一旦入了西京,事情可就麻烦了,未必还能这样轻松得手,即便能成事,怕是也要捐身此中,不能再保留性命,归来为大王效力。”r r 为了在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田大生一路上也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但毕竟不敢直取驿道,乡野绕行。尽管官府还要确定亡者身份浪费了许多时间,但驰驿归都,还是赶在了田大生的前边将消息传回神都。r r 由此也可见草野或有亡命尚义,但跟整个国家的权威比较起来,还是不在一个层面上。周兴这一次所以身死,也真有几分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成拙的意思,如果一路上只是官身驿行,也不会死得这么简单,直接被人扶于草丛予以扑杀。r r 尽管一路快马返回已经非常的疲惫,但横亘心头多年的夙愿总算得偿,精神也是亢奋有加。r r 他又说道“仆先行一程,随行诸众为免于被追踪检索,已经各散草野,或追随刘先生往河东,或野中短藏时日,再陆续返回神都听候大王遣用。”r r “这都是小事,首重还是安全。但能获得性命,余后大把光阴可望,这群追从行事的义士们,必不亏待”r r 李潼心情大好,拍案保证,他与周兴虽然没有直接的仇隙,但听到这样一个酷吏死于非命,自然也没有不高兴的道理。r r 顿了一顿之后,田大生又由衣袍腰间抽出一份包裹,郑重摆在案上,并说道“此为斩杀周兴时,于其行李中搜拣来一些物品,刘先生着令我先归呈大王。”r r 李潼闻言后便打开包裹,映入眼帘乃是几份漆封的卷轴,他用小刀剥开封漆,抽卷细览,脸色不免又是变了一变。r r 原来这些卷轴,所载录都是周兴的工作计划,几个冤狱构陷的思路,大概是想凭此重新获得神皇关注,从而返回朝中。r r 不得不说,抛开道德品格不谈,周兴这个酷吏对武则天的忠心也是没得说。哪怕被贬责出都,仍然念念不忘的专注于本职工作,还想发挥余热。这一份忠勤,也实在难得,只是没有用在正途上。r r 随着细览下去,李潼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周兴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酷吏,卷中所记录的一些构陷思路俱都详实具体,罗列许多朝野名流,眼下虽然只是白纸黑字的空文,可若真实施起来的话,可以想见必然又是一片血雨腥风。r r 比如这当中就有一条有关燕国公黑齿常之,其中分析许多要将黑齿常之构陷入刑的理由。r r 比如韦待价西征兵败,使得西域方面军力大大亏空,黑齿常之所掌握的河朔大军已经是边军中最重要的军事力量,一旦黑齿常之与中枢重臣有所勾结,将有着议鼎轻重的危机。r r 又言黑齿常之本是百济蕃将,其心迹未卜,如今突厥乱在漠北,吐蕃弄戈西域,诸方不靖,再将黑齿常之这样的蕃将置于北面典军,也是不妥。r r 如此诸类,可谓是将阴谋论发挥到了极致,似乎不杀黑齿常之,国业都将危在旦夕。r r 而在这卷宗里,也细列了如何构陷黑齿常之的思路,甚至于周兴就打算在途径河源军驻地的时候,要在那里搞一点黑齿常之的黑材料。毕竟黑齿常之在北抗突厥之前,一直是担任河源军主将负责抵御吐蕃。r r 除了黑齿常之外,还有许多朝廷重臣都在周兴的谋划中。李潼在看完后,心中也觉发毛,暗暗庆幸搞掉周兴的确是一个正确的决定。r r 别的不说,黑齿常之已经是当下首屈一指的名将,却仍逃不过算计,这一类酷吏在兴造冤案的时候,根本就不考虑大局安否。r r 虽然周兴罗列诸多阴谋论的理由,但对熟知后事的李潼而言,这自然都是胡扯。但有一条能够成立,历史上的黑齿常之也不会那么轻松就被解决掉,甚至还未入刑,自己就上吊自杀了。r r 不过阴谋论从来不乏市场,特别武则天眼下满心的代唐履极,凡有一点隐患风险都要杜绝。就算现在已经干掉了周兴,李潼也不能确定黑齿常之能否保住性命。r r 后世唐家虽然复辟,但皇帝们也都是武则天的儿孙,对于酷吏的作用自然加以渲染放大,对武则天稍作撇清。r r 但事实上这些酷吏也只是工具而已,讲到对政治局势的冲击与破坏,言与武则天三七开都勉强。他们为了求宠而滥施刑狱、累及无辜是真,但追本溯源,还是武则天的授意。r r 如狄仁杰、魏元忠那样确还有用的人,能够被神皇记在心里,哪怕已经押到刑场也能保住性命,可是其他人则没有了这种运气。r r 翻阅完这些卷宗后,李潼心情也颇为复杂,只在心里盼望没有了周兴这个直接的诱因之后,如黑齿常之这样的人后路得有改善。r r 眼下的他也实在不够能量跃上前台去保住什么人,真要急于表态,反而有可能让形势变得更严峻。一如当年他四叔李旦发声要保下刘祎之,反而促成了刘祎之的死亡。李潼真要这么做,更大几率是将自己也搭进去。r r 收起这些卷宗后,李潼又对田大生说道“田翁且安在邸中休养几日,待到养足精神,还有事务托付。”r r “我不累,大王还有什么吩咐,直言就是旧事已经解决,不敢放纵松懈,正要忠勤尽力,为大王效劳”r r 田大生闻言后连连摆手,瞪着血丝密布的两眼说道。r r 李潼见状,叹息道“也不是什么急在当下的要事,只是后续长劳、积攒人势的一点想法。也罢,我先将此事小作讲解,田翁你记在心里,闲来权度,也能修补遗漏。”r r 说话间,李潼站起身来,先将得自周兴的这些卷宗收藏在房间暗格中,然后又从暗格里拿出另一份自己所写的计划书。r r 返回席中后,李潼将这份书卷展开,田大生不过文字浅识,还要他来仔细讲解。r r “田翁一路往来,所见应有不少亡户流散野途”r r “多、实在是多早前久在神都,竟不知世道已经如此悲苦。甚至驿道左途,都多有流人出没,一些良善妇孺还只是悲惨求食,更有许多穷困凶横藏匿草野,流寇各方”r r 听大王这么问,田大生又连忙回答,将沿途所见流人情形详细讲述。r r 李潼在神都近野都见到流人出没,对田大生讲述这些也并不感到意外,听完后也是不免叹息道“生民悲苦,难享安乐,糜烂成患,又牵连更多。我也不敢标榜为万众请命,但恃着自己尚有几分余力,半是惠人,半是惠己,草草有谋,仍须群义助我。”r r 说话间,他便将自己的构思仔细向田大生介绍起来。r r 虽然在神都郊野已经有了一些产业,但李潼并不打算简单的招募流人耕恳劳作,当作私户豢养起来。且不说那样做违禁与否,即便是几个田庄全都招满流人,能够容纳的数量也实在有限。r r 所以李潼是打算将这些产业拿出来,当作一个根本,结成一种互助的行社,以求能够覆及影响更多人众。r r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山河故人,妻儿共养。我想请田翁等访募流人中的府兵亡户,结成故衣社。故衣者,旧年戎袍,浴血拓边播威,归乡却无耕桑所养,实在是人道悲剧。捐麻入社,夏冬赠衣”r r 唐人风俗还算开放,结社互助并不违禁。单就李潼所知,在南市便活跃着香行社、成衣社之类的行社组织,这样的行社主要是以商业为主,更有几分合作垄断某一商品行情市场的意思。r r 李潼所构思的这个故衣社,表面上也是经商为主,收买、贩卖闲旧的衣裳,作为台面上的一个掩饰与盈利的手段。至于内核里,则主要网罗两京之间的府兵亡户,将他们以另一种形式组织覆盖起来。r r 之所以将府兵作为主要招揽的对象,除了在于意会的一点用心之外,也在于相较于普通民户,府兵们更具有组织性和服从性,对于这种半慈善、半商业的行社组织接受度要更高一些。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00 捐麻入社,义气感召 r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且不甘于束手待毙,李潼就一直在考虑该要怎么活下去。r r 政治上对他奶奶武则天的迎合表态,仅仅只能满足他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而已。别看他眼下一副当红炸子鸡、宾客盈门的煊赫,但这其实都是不怎么靠谱的假象。r r 他的生死荣辱,仍在他奶奶的一念之间。想要真正有尊严、能独立的活着,唯有自己能够切实掌握的力量才是根本。r r 他是一品的郡王,或许能借重一部分朝廷公器的力量。但事实上,这些力量仍不怎么靠谱。只看去年闹得挺欢腾的李氏宗王作乱,直接被打得落花流水。r r 初唐权力结构,就是重内而轻外,这也是武则天能够篡唐成功的一个必要条件。高宗时期,瓦解了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勋贵集团,自此之后,在中枢格局中,便再也没有一股政治力量能够抗衡皇权。r r 如果换了安史之乱后的年代,武则天如果敢这么折腾,哪怕权术再怎么高明,也绝对不会有成功的可能。各地拥兵自重的节度使可不是吃素的,与其看着一个李家老媳妇瞎折腾,天子何如我自居之r r 朝廷公器,李潼是不敢窃弄太多,在他奶奶眼皮子底下搞这些小动作,那是纯粹嫌命长。但除了朝廷所掌控的力量之外,关陇、河洛之间的法外力量同样很强大。r r 像是高宗仪凤年间,关中大饥,盗匪横行,以至于天子就食河洛,仪驾都不敢轻易出动。r r 这一时期,正逢府兵制瓦解崩溃,而新的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这当中的混乱,便是李潼的机会所在。至于该要怎么利用机会,效果又大大的不同。r r 秦汉以来,编户齐民便是中央政府得以集权的不二法门。直接的隐蔽人口、将流民藏匿在田庄、别业中,这虽然也是一个手段,但隐患同样极大。r r 一则效率不高,李潼不过只是一个出阁半年有余的宗王而已,真要从这方面入手,他甚至连一个寻常乡野土豪都竞争不过。r r 二则也是将自己直接摆在了朝廷章法的对立面,就算近在河洛之间能够招募藏匿成千上万的人口,当他奶奶是瞎的r r 既然不能直接控制人口,还是要从生民日常生活入手去施加影响。生人在世,衣食住行几样事而已。由这几样事入手,便能直接影响到民众生活。r r 民以食为天,食物自然是最重要的生计所在,对人的影响与干涉也大。但这件事就连朝廷都做不好,民众因饥而逃,换了李潼,也同样是无计可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且不说他根本不敢私下大规模赈济,就算是有这样的想法,倾家荡产能救几人r r 住同样不好操作,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且不说广厦与否,就算是耗费财力兴建几个流人聚居地,一旦遇到朝廷检索扩户,难道还能打包带走、隐藏起来r r 至于行就更不必说了,他自己还得老老实实蹲在神都城里趴窝呢。r r 所以从衣料入手,是李潼觉得实际可行的一个切入点。言简意赅的“故衣社”,兼顾赈济与谋利。他也不是言必称利,任何没有利益驱动的行为方式,都不具备时间与空间上的延伸性。r r 如果没有一个长期谋利回血的手段,单凭李潼一人财力,也不可能将之做大做强。r r 所以他给这个故衣社设定的门槛,一是府兵亡户,二是捐麻入社。r r 选择府兵亡户,道理也很简单,除了李潼那并不单纯的意图之外,府兵的组织与服从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那就是府兵亡户相对于普通民众,社会关系要更加单纯。r r 府兵肇始于西魏、北周,大成于隋唐,满打满算到如今虽然也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但府兵本身就是高耗损人群,当中这两百多年又几经改朝换代的大换血,所以并没有形成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宗族人伦关系。r r 宗族人伦这种社会关系,其顽固强大是能够与朝廷章法向抗衡的。往大了说的关陇勋贵集团、山东世族豪门,往小了说乡里土豪宗亲,就连朝廷律令章法都很难渗透进去,更不要说李潼那些敲边鼓的小伎俩。r r 将麻作为一种结社的媒介,李潼也是思忖良久才做出的选择。r r 首先,麻是一种经济作物,其应用广泛,绝不仅限于纺织品这一个用途,织网、造纸,种子食用、榨油,油渣又可以用来饲养牲畜之类,所影响到的范围可谓方方面面,具有很高的延展性。r r 其次,麻价格低廉且分布广泛,获取的途径简单,产出量大,即便是大量囤积,也上升不到会令朝野忌惮禁绝的程度。普通的麻皮,饥不能食、渴不能饮、寒不能衣,哪怕是穷困潦倒、饥寒交迫的流民,也不会将之当作多么珍贵的物品。r r 第三,麻的加工工艺由简入繁,由粗劣到精致可以产生出来不同的商品,因此也能契合故衣社由草创到繁荣的发展轨迹。r r 这第三点是很重要的,大凡穿越众,常有大开科技树的梦想,但就眼下而言,需要面对一个现实困境,那就是工匠缺乏。r r 时下而言,匠户不同于寻常户籍,是由官府直接进行管理、掌控的,寻常如泥瓦工、精巧如金银匠,这一类的人才在民间是奇缺的,几乎不存在大户人家大批豢养的可能。r r 想要自己从头开始培养,也不是不可以,前提是要做好长期投入的准备。r r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了安史之乱,两京接连被乱军攻破,造成朝廷所掌控的匠户大量流散于市井之中,其后中央权威持续衰弱,再也没有了将这些人力集中起来的能力,民间的手工业才开始逐渐的发展起来。r r 像是李潼之前还在感慨,生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哪怕不与普通民众发生任何接触,这一生同样可以过得无忧无虑、无缺无失。r r 但这一状况在中唐之后便不复存在了,朝廷直接控制的工匠人力严重不足,以至于日常生活消耗都要进行大规模的和市采买。也正因为这一点,禁中的财证权便逐渐落在太监们手中,更让他们有了弄权的基础。r r 白居易有诗卖炭翁,讲的就是中唐之后,宫市贸易中,太监们恃强凌弱,巧取豪夺。r r 这种现象在当下并不多见,因为朝廷本身在京畿周边便掌握着众多的炭场,有的时候阴雨连绵,洛阳市里没有足够的柴炭,甚至还要入市济缺。r r 那些逃荒的难民,想也不用想,肯定不会有太多工艺精湛的匠人。r r 从头开始培养,又需要一个工艺逐渐精进的过程,李潼也不能预估这个过程是长是短,不能确定凭自己的财力能否支撑到可见回报的时候,从低开始,逐步发展是很有必要的。r r 毕竟,麻的初步加工也不需要多精巧的技艺,麻绳、麻线乃至于麻布的制作,都是一般居家妇人能够掌握的基本技能。r r 有了这些商品产出销售,先把局面盘活起来,才能在后续发展到更高一级的造纸、榨油并饲养之类行业,获取更多的利润。r r 有了更大的利润,有了一大批成熟的工匠,甚至可以尝试摆脱麻制品的单一限制,涉足到其他行业中,从而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r r 李潼先将这一模式向田大生浅作讲述,然后才讲到具体的操作步骤“养足精神后,我先让府中筹措一批财货交付田翁,田翁持此向县廨典买城东两处庄子,这便是故衣社发展的根本。”r r 王府财货之类去向如何都有一个底册留存,以备朝廷有司检索查阅,所以李潼也只能将主意打到他姑姑太平公主赠给他的这一批私财产业上来。先把改建西园的财货挪用一批,将城东两处田庄从账面上转移到田大生等人名下,这样才能更加灵活的操作。r r 太平公主送的那三座田庄,龙门那一处太显眼,而且还加设有寻常小户根本就不能拥有的碓硙,李潼打算保留下来自己府邸经营,也当作一个私密的小金库。r r 感德乡那一处,所在多胡人聚集,法度管理较之别处要宽松一些,正适合作为故衣社的一个总部。r r 李潼打算将这里收回之后,不再耕种作物,直接改造成一个仓储基地,闲时可以租赁给胡商存放物货,等到故衣社发展起来的时候,则就作为收储商品财货的一个中心。r r 三川乡那处庄园面积最大,则可以作为一个产品加工的基地,用来培养一批核心工匠。r r 而且三川乡那里,本来就有朝廷少府尚方监所辖的一批工坊,诸如皮革加工、砖瓦陶冶之类,都邑权贵陪葬冥器所用的三彩之类器物,主要便在那里产出。将故衣社的工坊设在那里,就近偷师也方便。r r 听到大王这一系列的构思,田大生面露难色,口中迟疑道“仆不是怯于任劳,只是事涉诸多,才力却实在微薄,寒户生计操持都没有良计,突然任此大计,怕是”r r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人哪有生而知之,才技都在于历练,行社草创,诸事仍微,只需勤恳,阅历经深之后,自然通达。”r r 田大生的担心,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也正如他所言,又不是一上来就搞一个多大的规模、多复杂的产业,人的禀赋才能,都是逐步挖掘。r r 虽然田大生年纪已经不小,潜力前途或许有限,但却忠勤可信,只要能够铺设一个基础、打起框架来,就算真的才力不济,届时李潼择才任用,也能更加从容。r r “之后几日,田翁且先走访闾里,收买旧衣。等到田庄过户,再采买一批麻种。等到群义归洛,便可以走访近畿乡野,约见诸府兵亡户。捐麻入社,授以冬衣。若无麻可捐,便寄名授种,于庄田内垦荒种麻,同样也能得冬衣。”r r 鉴于自身财力所限,李潼也不敢上手便大包大揽的衣食全包,最开始还是要用有限的财力覆及更多的人口,让人们知道有这样一个行社存在。r r 万丈高楼平地起,眼下的他乏人乏物,虽然立志宏远,但还是要起手入微。虽然这样一来,能够给民众们施加的影响也有限,但也可以逐步加深。r r 冬夏衣裳都是日久长需,能够以这样低廉的代价换取到,对于那些本就生活困顿的民众而言,也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r r 最开始肯定是要入不敷出,但李潼也做好了相对长期投资的准备。r r 等到今年的秋贡入都,他前后加封足足八百户的实封,收入肯定不菲,这些钱怎么花也是花,他留着也没啥用,到时候做点假账,账面上抹平一下也能抽调出一批财货来继续投入。r r 对于故衣社的商业模式与发展前景,李潼还是很报乐观看法的,原因就是时下可不是什么明清之际的小农经济。r r 大唐赋税收取,采取的乃是租庸调的实物收税,规定好了收取赋税的种类。这就造成了一般小民日常生产,只能专注于基本的农作物与桑织,生产力被限制,能够种植的经济作物很少,在经济活动中也就没有什么得利空间。r r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那就是神都市中蔬菜价格高企不下,一方面是因为神都人口多、市场大,一方面就是小民生产力不足。能够大量往市场中输入蔬菜的,往往只有权贵、土豪这样拥有大量田产的人家。r r 因此近畿周边那些小户乡民,虽然勤力耕作,但也做不到产出自足,即便是小规模种植一些时令蔬果,也都舍不得自己消耗,售卖换钱再去购买一些自己不能生产的生活必需品。r r 麻本来就是一种廉价薄利的商品,大户人家有更高的惠利手段,看不上这种小买卖。小户贫民则产出有限,根本形不成薄利多销的规模效应。r r 如果故衣社这捐麻入社的模式能够发展起来,即便前期需要漫长投入,可如果有了更高技术含量的商品产出,直接在两京之间形成区域垄断效应都不是难事。r r 任何一种商品,如果能够形成相对的区域垄断,那么利润便不能以寻常价值去判断。有了更高的利润空间,由两京向外州继续发展,自然也就有了更充足的动力。r r 当然,利润仅仅只是将人聚合起来的一种媒介,想要获得更高的凝聚力,肯定还要佐以别的手段。r r 故衣,故义也,府兵劳战边远,本就是容易受到义气感召的一个群体,一个赠衣同袍之惠,便能够让人感念许多。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本来就是李潼创号故衣社作为行社的一个基本宗旨。r r 除此之外,也有别的相佐手段,李潼眼下想到的,还只有“种牛痘、饮熟水”这两项行社人员统一执行的标准,以后想到别的,再逐渐增补。r r 穿凿图谶玄异之类天命说法,他并不考虑,那样或许更有效,但隐患也大。且不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单单他奶奶本身就是玩弄谶纬的高手,对这方面自然也尤其警惕,很难获得长足发展。r r 至于更高一级的行社精英组织与动员方式,眼下多想无益。只要这个组织能够茁壮成长,壮大起来之后,人、物在手,还怕不能玩出花来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01 仁心自守,大事能成 组织行社这种事情不是短工,加上李潼的思路也还要有所增补,所以接下来几天,只是让田大生出门去打听一些收买旧衣的门路,并顺便在王府学习恶补一些知识。 话说回来,李潼王府中虽然也佐员不少,但真正能够识文断字又能托付密事的,反而还是几个太监。当然真正有文化的佐员不是没有,但毕竟还存在着一层隔膜,不如太监那样谦卑可用。 王府后院隔出一片院舍,用作学屋,由学官长苏延嗣教授一些文字、数理。教材则是李潼自己编写的,基本上也就是小学水平,常用文字与加减乘除,当然也少不了图表记录的几个方法。 图表未必能够救国,但却能够让事情处理变得更加简洁高效。反正李潼是受不了唐人流水账的记录方式,所以很早之前王府账簿记录便改用了图表。 眼下府中在学的,还只有田大生父子、冯昌嗣等数人。来年等到感德乡的仓储基地改造完成后,李潼打算把这个小学堂挪到故衣社的总部去,收养流人孤儿、扩大规模的发展起来。 西园改造也已经开始进行,由朝廷营缮监右校署一名监作坐镇指挥,所用则是合宫县下属诸匠户。因为不是仪轨章程之内的营造,工料诸用都需要府中自备。 李潼索性将采买用料的职事交给了杨居仁,杨居仁本官河渠署令,本就要经常与两市商贾打交道,职业对口,也检验一下这家伙手脚有多不干净。 就算贪了,也是花的他姑姑太平公主的钱,如果那家伙真的贼胆包天、做的太过分,以后王府钱粮诸事肯定不会让其人过手。 同时,李潼也把修善坊的苏约召入了府中,让他与府中文士接触,一边准备制举,一边负责与禁中的徐氏联系。徐氏眼下在禁中担任司苑女官,负责皇宫内的花木种植,正好可以从禁中搞一些优苗良种,充实他家园苑。 太平公主这段时间时常往来,除了探望儿子之外,当然还是跟李潼商讨她的降嫁礼程。 “三郎确是良谋,非你指点,今次行礼我必难免被武家众愚弄得颜面丧尽” 讲到这事,太平公主脸色颇有怨恼,礼部提出的礼章是晨时出降而不昏时行礼,之所以大悖时俗,论调是双方俱失偶,不可称为吉嘉,要借午阳之盛来镇驱丧衰之阴。 且不说这论调有没有道理,或许武家是觉得这样招摇一番能够显得他们宠眷荣盛,但太平公主本就自尊心极强,将这一桩婚事视作耻辱,如果还要在白日正午周游全城、招摇过市,简直不能忍受 现在有了降嫁使特事专议,太平公主对婚礼的话语权便大增,受此屈辱当然要还以颜色。 礼部前议尽数否决,诸事从头再论,既然婚事特殊,不可因循俗礼,那么索性不必再论降嫁与否、公主仪驾几时入礼,她连门都不准备出,要让武攸暨登门求尚,在公主府成礼。 其实不听公主抱怨,李潼对这个礼程议论细节也有耳闻。他府佐史思贞、张嘉贞两人目下都挂检校春官礼部主事的职事,帮忙索经论礼,事情进展如何,当然要归府细陈。 “武氏小宗,所恃神皇外亲而已。姑母家门明珠,垂恩下降,其家不能具礼庄重,反而让人见笑君恩滥舍。登第求好,应有之义,能否入门,还要看他令才与否” 李潼本来就不安分,现在是帮他姑姑搞事情,自然也是满怀热情。添油加醋鼓励太平公主继续坚持,然后又说道“届时,两家各邀文客,隔门赋应,若联绝不堪,即便登堂,也只能素席麻毡” “三郎真是、真是奇趣,就这么办” 太平公主本来心情恶劣,听到李潼出的馊主意,忍不住开怀笑了起来。 婚礼赋诗催妆应嫁,本来也是时礼。如果只是寻常婚礼,风雅与否也在其次,主要还是附庸风雅的搞搞气氛。 李潼提议这么搞,当然不是为了搞气氛,除了让武家难堪之外,也是想让他奶奶看一看,真要在士林中邀取誉望声势,武家根本不是对手。 略过婚礼一节,李潼又向太平公主提出另一设想“姑母气概飒然,不逊英男,如果只是安在宅邸,实在有些可惜。近来偶有思感一事,想问姑母可有雅兴并成一事” “快说、快说”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流露出极大兴趣,拍着李潼手臂催促。 李潼这一设想,早在禁中困在内教坊混日子时便已经有了,那就是在神都城中修建一座大剧场,既发挥他的文抄优势,也搞搞文宣建设。 但这件事如果只由他自己操作的话,一则有些勉强,二则也有些犯忌讳。将他姑姑拉进来,既能借助财力,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他奶奶的戒心,还能巩固彼此之间的合作关系。 听完李潼这一设想,太平公主果然流露出极大兴趣,两眼熠熠生辉,拍着李潼肩膀赞许道“我就说三郎与我趣志相类,果然言思都能入我肺腑这种戏乐雅事,咱们姑侄岂能落在人后” “乐悬庄雅,言有教化大义,但却高悬庙堂,早已经远离世道风俗之外。兴建戏堂,不独乐娱诸众,宣教采风,并在一事。” 李潼也微笑着说道,他并不担心太平公主凭此把持人势,将他排斥在外。 一则彼此本就没有什么立场上的冲突,二则高端的内容生产掌握在他这里。就算未来他姑姑要排斥他,他自己势力也在增长,大可以另起炉灶打打对台。只是现在的模式开拓,还是需要拉着他姑姑一起。 “什么宣教采风,我是不懂,但正如三郎所说,我是不愿安在宅邸,闲散度日。有这样的妙事可忙碌,便不会再觉得昼夜难熬”  太平公主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竟就要拉着李潼一起去选择地址所在。 抛开别的不说,对他姑姑这份坐言起行的果决,李潼是真的很欣赏。他眼下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索性便跟着同游神都。 这一番游赏下来,对他姑姑的财力,李潼又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所谓洛阳无大宅、长安乏主人这句时谚,在他姑姑身上完全体现不出来。 洛阳城居格局,是有着西贵东贱的一个规律。特别是定鼎门天街两侧坊区,所居多都邑权贵,普通人于此锥立尚且不容易,可是在这些坊区之间,单单太平公主名下园宅便有数处之多。 每一处都占地广阔,不逊于李潼的河东王邸,也看得李潼很是眼红。 考虑到种种因素,最终选了一处位于雒滨坊外、靠近洛南月陂的果园作为剧院的地址。这一处果园占地十数顷,位于上阳宫的正南方、分处洛水两岸,广植桃李梨杏等果木,中秋之际,果实累累,步在其中,果实清香扑鼻。 一俟决定将此处选作建造剧场,太平公主便吩咐随行家奴明日便来砍伐果木,尽快将场地清理出来开始建造。 看到那些长势良好、果实累累的果木,一想到即将要被砍伐一空,李潼便觉得心疼不已,出声劝道这些果木长成也不容易,与其砍伐一空,不如任由周遭途人采摘移植,总好过将这一份天地物力浪费。 听到这话,太平公主望向李潼的眼神有些不同,沉默片刻后叹息道“膏梁纨袴多骄奢,任性恣意,不爱物力,三郎长在此中,却有仁心自守,这就是能成大事的禀赋啊良言倾诉,让我惭愧,暂忍几日而已,不能辜负你的劝善。” 说话间,她又吩咐家奴只是拔除围设在果园周围的篱墙并岗哨之类,也不再说即刻砍伐的话语。 李潼听到他姑姑这评价,倒有几分哭笑不得,但也没再解释。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子弟,做不到挥金如土、面不改色,骨子里难免是有些讨厌浪费。 至于他姑姑做派如何,他也不想评价,毕竟人家生在这样的家庭,是有这样的资格。不过见太平公主兴头上还能听他几句劝改变做法,也让李潼对她颇生好感,能听人劝便是一个好的合作者。 一番游赏,天色已经不早,太平公主自归尚善坊家宅。 李潼返回王邸之后,便将田大生唤来,让他明天记得出城组织一批流人劳力去城西洛南月堰果园采摘、移植果木,续补活计。 他并不贪这点物利,但也不妨慷他人之慨,借此让田大生在城外流人们之间刷刷存在感,之后推广故衣社也能更加顺利。 田大生受命之后,又禀告道“今日数名南市豪商登门拜谒,并多献巨货。不知大王肯否赐席接待,只是留帖待召。” “还有这种事” 李潼闻言后愣了一愣,吩咐杨思勖去将王府今日留直的府员唤来,询问一下究竟。他与那些南市商贾可没有什么利益、人情的往来,对于那些人登门也就颇感好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02 大唐带货王 今日王府入直乃是官二代史思贞,他匆匆入邸登堂,听大王问起这个问题,便笑语道“近日登门拜见者,的确多有贾客。这些世道卑流,不知大王趣意如何,不敢贸然发声滋扰,走望几日,才敢入礼求见。” 说话间,他将王府有关于此的籍卷呈送上来。 李潼展开这卷宗,草草一览后,脸上已经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这些商贾之类,与我有何瓜葛怎么舍得如此巨货投献” 虽然比不上太平公主的豪富,但李潼身为一品郡王,一应日常用度都有朝廷供养,也绝不是眼界浅薄、会因为区区浮财惊容变色。此刻之所以惊容难掩,就在于这卷宗所记载财货礼单种类、数量就连他都大感吃不消。 这卷宗中所记载十几个名字,李潼一个都不认识,可是白纸黑字的礼品数额,却让他险些看得眼睛都转移不动。 礼品中最直观便是钱帛之类,少则几千钱、数匹绢,多的则有十数万钱,上百匹的绢数。单单这两项通算下来,钱数便有几十万之多,绢帛之类也有数百匹。 除了这些浮财之外,还有珍珠、香料、金银器物之类,价值如何,则就无从估量了。 史思贞闻言后便微笑道“倒也不可说全无瓜葛,大王国宗贵属,这些人众也都是在御的子民,具礼以献,自在应当。” 李潼听到这话后更有些无语,仍有些狐疑道“这记载没有错误那些礼货都在府中法礼大义虽在,但他们若只是恭顺良民,无悖国法,自能安居乐业,何须重礼滥献” “大王或是不知,其实这也都是常态。国爵尊贵,人所共仰,譬如星月高悬,或不谓惠于庶众,但人也都各承光辉。贾人好利,若无利可图,又怎么会礼敬于人” 史思贞上前一步,恭立案旁,抬手指了指卷上所记载两个胡人姓名并说道“这二胡客,所奉礼也非大王一户,早年也曾礼入我家,出入问候,所求无非沾享贵气而已。不瞒大王,他们所以登门来拜,也有几分卑职言引的缘故。” 李潼顺他手指方向望去,一个名为史沙士、一个名为舍罗,明显的胡人名字风格,而且后一个似乎还是波斯人。 他们所进献礼货也颇为豪爽,一个是八万钱并两扇连珠缀孔雀石屏和其他杂类器物,另一个则更加豪迈,直接诸色宝石二十斤并金精一斗。 本就素不相识,平白受此重礼,李潼心里实在有些不踏实,听到史思贞竟然认识他们,于是便抬眼望向史思贞,要听一个解释。 “这些胡商们,各掌珍物无算,都不是寻常市易定价之物,爱之者千金求访,厌之者丝缕不出。他们各将珍货寄赠都邑权贵门邸,所为的无非是华堂悬挂,彰其货美。高门往来悠游者,盖非寻常宾客,得见所好,不惜巨财也要访得” 听到史思贞这一解释,李潼才顿时醒悟过来,原来这也是一种营销手段。 大唐虽然风气开放,对四边诸夷也多有包容态度,但对胡人心存轻视也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如史思贞一家能够混到朝堂高位的,也绝不是什么普遍现象。 这些胡商们虽然握有大量的珠宝珍货,但说实话这种东西价格水分也大,正如史思贞所言,喜欢的再大代价也不觉得可惜,没需要的白送或许都觉得累赘。所以将这些珠宝器物直接赠送给权贵高门,供其摆设把玩,本身也是哄抬物价的一种方式。 “大王身姿清贵,自然不知这些商贾俗业的奸巧心迹。日前新作洛阳女儿行,一经传颂在世,南市诸贵器货行访买者络绎不绝,金盘珠帐之类的器物价格更是比日递增。” 史思贞讲到这里,望向大王的眼神又有几分崇拜,并指着卷中一些商贾名字解释道“大凡所录投献珍器者,不出意外的话,多是受惠于大王雅言富贵的华章。大王虽然尊体不入贱市,但市中已经多颂王号。” 李潼听到这话,更是瞪大眼,实在没想到他抄了一首诗,居然还带来这样的回响。按这趋势发展下去,他未来是不是不该再自称什么逍遥王,干脆大唐带货王得了。 顿了一顿后,史思贞的笑容又有几分暧昧“其实何止这些贩售珍货的商贾,那些曲弄香舫的伶儿们,近日多有更改籍名,曲中馆里颜如玉、越玉者,十呼九应,也是一奇。” 听到这里,李潼顿时不能淡定,脸上泛起一丝古怪笑容,叹息说道“一时闲趣罢了,世道好事者何至于趋附若斯” “大王常在富贵风雅,久浸寻常,哪知世道闲流俗众饥渴入疾啊” 史思贞也感慨一声,并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何止府外闲流趋附分惠,就连卑职也得大王雅望带挈,旧有弄好伎儿、苦求入宅专侍不得,得知卑职在事王府,这才欢然入宅,并求能入府从习雅技。” 听到这毛脸胡人下属居然借着自己的名头泡妞,李潼更有几分哭笑不得。不过由此也确定一件事,他是真的红了,不仅仅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哪怕在市井闾里,居然也有了不小的号召力。 既然有这样一个缘故,对于这些突然入府的重货,李潼自然也就没有心理负担的笑纳了。对于这类搞奢侈品的家伙,他向来乏甚好感,你敢送,我还不敢收 不独眼下敢收,李潼更想到这可是一条可以持续发展的财路啊。此前他搞文抄,还只是想着在士林混点文名,却没想到还有不凡的带货能力,当然也要用心挖掘一番。大唐带货王,他当定了 眼下李潼还在思忖该怎么筹措财货以支持故衣社的发展,此前为了弄丘神勣,暴露了一部分禁中隐事,现在禁中也在严查宫货外流的事情,老太监杨冲也不敢顶风作案,继续大手笔的运输财货支持。 至于他姑姑太平公主,虽然家境豪富,但也绝不是一个乏甚主见的懵懂妇人,做事也都有度有量。再说,李潼也不好意思可着一个目标薅羊毛,毕竟他姑姑也是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现在出现了这样一批新目标,李潼哪有客气的道理,就要彰显他的带货能力,让这些胡商心甘情愿给他钱花等到王业复兴,我大唐铁骑重新称霸你们家乡的时候,一人给你们发朵大红花 手里把玩着一串水晶手珠,他略作思忖,口中已经念诵起来“红罗袖里分明见,白玉盘中看却无。疑是老僧休念诵,腕前推下水晶珠。” 李白这一首七绝,虽然主要描写的不是水晶珠,但既然大家都有穿凿附会蹭热点的热情,倒也能够应付一下。 史思贞在一侧听到大王随口作韵,两眼更是熠熠生辉,默念几句将这一首诗暗记下来,然后才拍掌赞道“大王捷思韵胜,实在令人钦佩。想知神都未来不久,风情雅赏推崇何者,俱在大王联绝之间啊” 李潼闻言后也浅笑起来,但心里也很清楚,市井闲人之所以推崇凑趣,若仅仅只是诗才,盛唐那些大手子们哪一个不是带货小天王。 之所以造成这种效果,主要原因应该还在于他的身份,趋炎附势、人之俗情,他是集出身、才华、颜值与流量并在一身的牛逼人物,所以才能获得一定程度的追捧。 抛开心头这一点噱念,李潼还注意到除了那些经营奢侈品的商贾之外,另有几个则有些不同。他们出手倒是不如那些搞奢侈品营销的阔绰,但乡籍却都是河东蒲州,这就难免让李潼心存疑惑。 史思贞本就是一个官二代,对一些官商勾结的事情也都不乏了解,眼见大王视线落在那几人名字上且目露思索,便笑语道“这几个河东商贾,籍在大王封国,之所以投货邀幸,目的应该还在秋贡便利。” 说话间,他便将里边的门道稍作解释。 每年秋季,都是外州租庸调并土贡押运入都的时候,各王公实封者封物也跟随入都。 因此便有境域之内的商贾结好封主,希望能够跟随同行,如此一来,不独安全性上大有保障,而且还能享受驿道沿途馆驿住宿饮食的便利,更有甚者干脆将货品杂在封物之中,连基本的物流耗用都可以大大节省。 李潼听到这些后,心中也是不免大为感慨。他自己这里还苦于财路有限,那些商贾们倒是将他的价值窥望挖掘出来,果然官商勾结从来都是发家致富的不二法门啊。 “人以礼具献,孤高不应则浅失人情。主簿既然精熟世务,择日邀集聚会,转告我的谢意。” 虽然巨货入门,但也各有各的缘由与目的,且都不是与李潼职事相冲突的违禁事务,李潼自然也没有却而不纳的道理。他连家传祖业的大唐江山都卖得不亦乐乎,还怕收几个商人的进献。 有了这一笔浮财在手,对于故衣社的筹划经营,李潼也更有把握,姑且不论未来这个行社能否达到他的预期,把这些钱花出去也算是劫富济贫了。 guaniantanghuang00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03 奔跑的大王 中秋节假过去之后,李潼也恢复了正常的朝参上班。 不上班也不行,大监沈君谅加直弘文馆,日常都在禁中内馆坐案,指望能混个脸熟,伺机谋求复相。少监薛克构除了日常入直待诏于内署,也根本不到外台来。 更下层的校书、正字之类,或被两馆借调,或者每天游宴于王府中。以至于整个偌大麟台,平日里只有麟台丞王绍宗等寥寥几人坐镇。 早朝之后,李潼返回麟台,途径肃政台时,所见肃政台内人声鼎沸,较之数日前还要热闹得多。 “近日政事堂有论,将制忠志禀直科,案举诸司及两京在守选人,以充三院里行,分巡诸傍畿雄州,所以选人云聚宪台,以求进益。” 负责导引的麟台正字房晋见少王驻足宪台署外张望,便上前解释道。 李潼闻言后略一错愕,先是意识到原来永昌元年下半年的制举诸科已经开始了,然后再细品这个科目名称,又在心中一叹,这分明是他奶奶继续招募耳目鹰犬的一场考试。 他并不清楚原本历史上永昌元年有没有这样一场制举科目的考试,但料想之所以作为制举开场的科目之一,直接原因应该在于酷吏周兴的横死又让他奶奶心生警惕,迫切要扩充爪牙以达到更大的控制力。 李潼心里自然很清楚,周兴之死并不意味着武周时期酷吏政治的结束,无非是少了一个请君入瓮的典故而已。至于名气更大的来俊臣等二代酷吏们,眼下都还没有上位呢。 周兴这个家伙的确该死,但好歹还是科班出身,做事还讲点基本的规矩。等到来俊臣等一批酷吏登上历史舞台,时人才会感受到什么叫做真正的酷吏手段。 李潼不是没有想过防患于未然,一如暗杀周兴那样趁着来俊臣还未发迹,提前先搞掉这个家伙。 虽然眼下双方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与仇怨,可是来俊臣在一众酷吏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存在,嚣张得无以复加,对南衙的大将军都敢先砍了再罗织罪名,最疯狂的时候,甚至要把李武两家代表人物一网打尽。其人一旦得势,李潼这样的身份地位,绝对免不了会成为其人狩猎对象。 不过就算有这想法,眼下也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他还不知道来俊臣这家伙现在究竟猫在哪里呢。 三院里行虽然不在供奉朝参班列,但行使的职责却与御史正员没有什么差别。御史作为言参供奉官,一般任命都要经过政事堂公推,如今只要应举得第便能直授里行,对于诸选人自然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云集在此也是正常。 有的事真是不禁念叨,他这里还在算计着怎么搞酷吏,却没想到酷吏已经将主意打到了他们麟台这里来。 绕过宪台官署,返回麟台,李潼抬眼便见到正有几人站在直堂门前,看这些人的服色,正是东邻肃政台官员们。 李潼还没有靠近,便听到有颇为激烈的吵闹声,内外众人专注纠纷,少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他眉头微皱,举步上前,行至廊下才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转身施礼,堂内争执声也停了下来。待到人群分开,李潼才看到与人争吵的竟是素来端庄儒雅、气度不凡的麟台丞王绍宗。 这会儿王绍宗却没了什么风度,脸上满是怒色,更有几分激动的潮红。 李潼见状,也不理会其他人,举步入堂来到王绍宗面前,微笑道“何等人事,竟能扰乱王丞风仪” 见河东王行入进来,王绍宗脸色才稍见和缓,行至少王面前,却仍有几分气结词穷。 王绍宗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肃政台官员们当中却行出一个身材高瘦、穿着深绿官袍的中年人,他走到李潼面前,站在了王绍宗的左边并拱手道“卑职新入宪台,察院监察来子珣,拜见大王。” 听到其人自陈名号,李潼倒是一愣。他刚才还在念叨不知身在何处的来俊臣,却没想到转头就见到一个来俊臣的本家。 不过这个来子珣跟来俊臣也就是同姓而已,本身没啥关系,但并不意味这家伙就是一个弱茬,其人得意时,甚至较之来俊臣还风光几分。 武周革命时,有数名朝臣因圣眷恩宠而赐姓为武,其中就包括这个来子珣。 抛开这些历史所知,李潼对这个来子珣也有耳闻,其人长安人士,所以能入东都担任监察御史,就是多奏隐事,攻讦西京留守多人,此前西京留守格辅元所以被罢相,就与此人关系匪浅。 虽然外界风传格辅元拜相与自己一家关联不浅,但李潼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他奶奶的权术调整而已,因此对于格辅元罢相也就没有多放在心上。 心中略作思忖,李潼只是看了来子珣一眼,转又望向王绍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禀告大王,事由也是简单。宪台近日喧噪,访者几无立足,直事者更是不胜其扰,想必大王途过也有所见。廨舍实在不足,为匡肃朝纲计,急需再觅闲舍扩用。麟台此庭长作空置,所以” 又是那个来子珣抢先发声说话,未待其人说完,李潼已经听出来意,视线一转再回望其人,冷声道“我问你了” 来子珣面色一滞,之后神态便激动起来,张嘴喝道“卑职以礼敬告,大王怎可” 李潼身躯后闪,转眼示意杨思勖“教教他,什么是礼拜” 杨思勖闻言上前,抬腿踹在来子珣膝窝,来子珣猝不及防,跪伏在地,两手撑地还待要挣扎起身,却被杨思勖上前一把抓住后脖领,额头都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并冷笑道“举手作拜,黔首不垂,这是哪里的拜礼” 来子珣挣扎着说不出话,其他宪台官员们眼见如此,脸色也是蓦地一变,便有人暗退想要外出求援,李潼则顿足喝道“凡登门狂吠之类,一个不准放过” 直堂周边本就颇集麟台属众,对于宪台前来登门挑衅的行为本有颇有愤慨,此际听到少王喝令,自然不会客气,纷纷上前将外奔者拉扯回来,更有甚者更是直接关起了麟台官廨大门,一副要关门打狗的架势。 “我是神皇陛下嘉赏直言谏臣,大王怎可作此折辱” 来子珣死狗一般被按压在地上,虽然也在极力挣扎,但哪能挣得开杨思勖铁铸一般的两臂。 李潼听到这话后,更是冷笑起来。他倒不怀疑这话的真假性,只看其人官袍服色就明白,监察御史八品服青,即便承恩借色加授,往往只越一等,可是来子珣却能穿上六品深绿蛤蟆皮,可见的确是很红。 不过你红你的,我红我的,彼此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老子已经这么红了,也不去你宪台溜达,你却嚣张到要来霸占我的办公室 李潼懒得搭理这个来子珣,摆手说道“将这几员狂妄之徒暂拘偏舍。” 麟台属众们又上前,闹哄哄的将登门找茬的来子珣等人推进直堂侧廊舍。这时候,麟台丞王绍宗才上前叹息道“大监久系馆事,薛少监昼夜难见,若非大王今日归堂,麟台清静怕将无存。” 李潼听到这话后也有几分头疼,麟台所在言则清贵,一个个人五人六的,结果一个靠谱的也没有,被人欺负上门还要靠他出头。他此前还噱念自己是个带不动的猪队友,现在看来,自己是掉进了猪窝里。 “速速派人将此中事走告大监,王丞等尽快翻查百司仪式诸典籍,详论宪台此行悖礼不法,急作表章,我入呈神皇” 李潼一边说着一边走入直堂上席坐下来,并说道“人所以登门施辱,只在麟台事轻言慢,此番纠纷若仍落后宪台入陈,道理如何已不在我。” 王绍宗等人听到这话后,才突然醒悟过来,连忙点头应是,然后便在直堂中凑起讨论起来。 麟台这几个笔杆子也不是废的,一腔愤慨之情诉在笔端,很快一篇雄文便顿笔而成。李潼拿过来草草一览,也不细看当中引经据典,只待墨迹阴干,卷起便走,临走前还不忘吩咐道“宪台凡有入诉,不论何人,不准将人带走杨执宪也不例外” 说完后他便匆匆出门,刚刚走出麟台官署,便见邻门里杨再思也走出来。见到少王之后,杨再思加快脚步,并发声叫喊,李潼哪里会等他,抬腿便往西面跑。 杨再思见这一幕,也是愣了一愣,待见少王手里抓着纸卷,又是一惊,摆手大喊道“大王请留步、请留” 老子才不留呢,跟你们这群职业杠精较量,比得就是腿快嘴快,有本事你追我啊 李潼腹诽着,脚步更快,不旋踵便冲出了第一横巷,又怕杨再思抄近路入大内,吩咐杨思勖道“去则天门观望,若见杨执宪,言诸事都有商量,让他去内省政事堂候我” 杨思勖领命而去,李潼则拿着他那个能够畅行皇城、禁中的小金龟,进宫之后便着宫门监领他直往明堂西北角的仁寿殿而去。 guaniantanghuang0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04 谁都别惹我 神皇武则天正于仁寿殿批阅政事堂今日整理上呈事簿,文昌右相武承嗣并春官尚书范履冰列席备问。 听中官禀告河东王去而复返,武则天知这个孙子明知分寸,不会贸然求谒打扰,于是便放下手中笔并奏章,让中官即刻传召河东王登殿。 眼见这一幕,堂中两名宰相各不相同。 武承嗣眼里闪过一丝嫉妒,他如今在公则为六部长官、政事堂宰相,在私则为武氏家长,神皇最忠诚的拥趸,虽然凡谒必见,但偶尔也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少王却能直登殿堂,这不免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至于范履冰,眸光则幽幽闪烁,颇有几分复杂。 李潼趋行登殿,先作见拜,又向两名宰相点头示意,也不再作虚礼寒暄,简明扼要讲述一下监察御史来子珣登署强要霸占麟台官廨闲舍的事情,并恭敬的将王绍宗等人所写奏书呈上“臣积忿在怀,不能言及深邃,麟台诸众执笔辩诉,惶惶如孤苦羔犊,唯望陛下恩眷普施,允我麟台群众得有立足” “还有这种事” 接过中官呈上的奏表,武则天先不展开细览,转望向殿中两名宰相问道“此事政事堂可知” 两人俱都离席而起,不乏茫然的摇头,其中范履冰上前一步说道“百司各有推任,事务或简或繁、或公或隐,非能一察,臣请召左台杨再思登殿并论。” “范卿持言公允,不知者、不妄论。” 听到这话,武则天便微微一笑,也不提召见杨再思,只是垂首将麟台奏章阅读一遍,看完后,脸色却渐转阴沉,复又抬头指着武承嗣隐有薄怒道“百司虽然各任其事,政事堂却职在协统,调理疏通,若诸事不知、诸事不问,尔等究竟推鞫何事” 说话间,她已经抬手拍在案上。武承嗣见状,连忙俯身下拜请罪。他这一拜下,范履冰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只能缓缓跪拜在地。 看到这一幕,李潼心中更是一乐。他与范履冰倒是没有什么接触往来,但这老先生有些轻视他,他也能感觉得出来。急于召杨再思入殿述事,无非担心自己恃宠弄事罢了。 但从这一点,便可知双方不是一路,至于范履冰这个旧年的北门学士在政治立场上究竟倾向于他三叔还是四叔,他就猜不到了。 毕竟他解褐入仕时间也不长,很难将朝野人情向背摸查得清清楚楚,能够肯定的是,对方肯定看不惯自己这个数典忘祖的败家子。 由这一点,李潼也更真切感受到,他奶奶往年所依赖的北门学士,是真的分崩离析、不再堪用了,这对他而言,也实在是一个利好消息。 武则天怒态乍露,然后又指着范履冰说道“速归政事堂,集两台监长明议此事。” 范履冰领命而去,只是在离殿之前看了看殿中的武承嗣并河东王,心知政事堂议论出什么来也没有什么意义,神皇将他打发走,已经是摆出了决事禁中的态度。 眼见范履冰离去,李潼又连忙下拜道“臣历事浅薄,年少气盛,乍遇人事刁难便方寸告失,直以微事上诉天听,不知循序进呈,孟浪忘形,恭待陛下降训。” 武则天闻言后脸色略有好转,对他说道“你这个年纪本就懵懂于事,受衅于人,情急之下,不求诉君上亲长,更诉何人直谒虽然冒进有失,但也自在人情告急之内。若连这一点庇护都无,又何必授事于你。” 跪在另一侧的武承嗣听到这不乏暖心的安慰,心里更觉得酸溜溜的,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可他就算不说话,武则天也没有放过他,转眼望向这个侄子,神态更生几分不悦“宪台庑舍乏用,邢宪典章俱受困扰,肃正奏弹难免波及,这是寻常小事你等宰臣连这种事情都不闻不问,这又是不是失职” 武承嗣听到这话,连忙又叩首请罪。他所负责文昌省六部诸事本就繁忙,眼下又忙于筹措制举事宜,哪有什么闲情精力去过问那些加塞的御史里行该在何处办公。 更何况,他内心里本就觉得肃政台这件事做得也不算错。外廷百司各有任劳,唯独麟台大名徒负,空占那么多的官舍却没有几个人办公,分割一部分给隔邻的宪台又有什么大不了 不过眼见神皇似乎不打算善罢甘休,他心里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说出来。 “虚言不必多说,该要怎么妥善处理此事,心中可有定计” 武则天摆摆手打断武承嗣的话,然后又发问道。 武承嗣听到这问话,一时间又是默然,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捷才,突然面对这个问题,又哪有什么意见举出。 武则天等候片刻,见武承嗣只是支支吾吾,叹息一声后举起那麟台奏书,徐徐念道“贞观旧年,长安西内久敝失修,在京百司都乏庑舍所用。困于时弊,因置宪台内供奉加员环拱御在你明白没有” 且不说武承嗣明白没明白,李潼听到这话后,倒是明白了他奶奶的意图既然外宪台官廨狭小难用,那就让内供奉御史再作扩充啊 李潼一路奔行来找他奶奶告状,对于王绍宗等人所拟写奏书还真没怎么细看,但见他奶奶似在这奏书中受到启发,心里不禁暗骂麟台那些老货们也真是蔫儿坏,这是打着有苦不能自家独受、要与人共享的意思啊 大凡外廷官员,对于御史言官就没有喜欢的。特别神皇临朝以来,靠着肃政台几掀冤狱,这更让人对肃政台广有怨念。 现在麟台上奏太宗旧事,武则天更有了法理上的凭证,能够更加名正言顺的扩充言官队伍你们别觉得我瞎胡闹,你们的太宗皇帝就是这么干的 王绍宗等人援引旧事,其实也是无奈。现在有了少王顶在前头直撼宪台侵犯,但神皇对肃政台言官的倚重也是一个难以逆转的事情,为了免于麟台再受侵犯,只能作此建言表示,他们并不是抗拒肃政台的扩充,只是肃政台的扩充方向搞错了。 且不说王绍宗等人用心如何,李潼将此表章呈上,他这助纣为虐的罪名算是更瓷实了。 听到神皇如此直白的点拨,武承嗣也终于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说道“既然旧式如此,内供奉加员别设正在应时权宜” 见武承嗣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李潼更是无从吐槽。 他虽然早就觉得武家子执政能力平庸,但此前还是没有亲眼所见,现在看到他奶奶教孙子一样点拨这个侄子也不能这么说,别人不好说,起码他这个孙子就一肚子坏水,不用他奶奶这么耳提面命的指点授事,就能满腔算计。 见武承嗣领悟过来,武则天又望向李潼笑语道“宪台加置内供奉,无扰麟台。这样一个结果,王还满意” 当然不满意了,一路跑来一身汗,结果还是被当枪使 李潼心里嘀咕着,又下拜说道“臣之心意微在,岂敢妄系国是。但能百司各列其序,各履其职,臣即便无有任事之功,敢夸立身清明之政。凭此一点笃念,敢有一时恣意忘形,入奏之前,气急之下,先执犯署几员拘在舍中。至今才觉心悸,麟台并非刑在,岂能幽禁官身。罪在小臣,无关余者,恳请陛下降罪一身,不伤麟台无辜闲者” 武则天听到这话,眼里闪过一丝为难。少王反应如此激烈,让她感觉有些难办。麟台进言,让她得有说辞继续扩充宪台言官队伍,自然不好降罪。可是少王却直接将冒犯的御史拘押在麟台中,也实在是有些过分。 特别这个犯事的监察御史来子珣,几番上奏言事让她印象深刻,正要用其人继续揭发西京留守隐事,如果放弃了也实在有些可惜。 沉吟片刻后,武则天还是很快做出了决定,开口说道“既执肃正宪言,却先乱礼台省,职才不堪,本是一罪。麟台权拘,事出有因,递告司刑寺提捕刑问” 听到这话后,李潼心里才松了一口气。那些酷吏都是疯狗一样的角色,无理都要闹三分,得罪了这样的人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能一棍子敲死就别留力。 李潼之所以强行拘押来子珣,就是营造一个势不两立的局面,让他奶奶做出取舍。如果不论来子珣的罪,他就是有罪的,就算罪不至死,起码是不好留在麟台了。 现在既然他奶奶都说来子珣有罪,他的拘押之举是事从权宜。无疑彰显了一个态度,谁也别轻易招惹这个小孙子,御史言官也得掂量掂量 大凡因言弄奸上位的人,仇家多那是肯定的,这个来子珣一旦被弄进司刑寺案鞫,再想全须全尾的走出来那就难了,这都无需李潼操心。 不过除此之外,李潼也意识到要改变麟台眼下的处境,单凭这点事是不够的。入殿之后所见任事,倒让他心里又冒出一个主意来,希望加强麟台特别是自己的事权与影响力。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05 不为我用,则必杀之 r 凤阁内省政事堂中,左肃政大夫杨再思一脸烦躁的端坐直堂廊下侧室,频频望向直堂门外。r r 今日政事堂留直者乃是宰相杨执柔,见杨再思突然登政事堂,心里已经有几分好奇,再见他这副模样,更是忍不住降席入室问道“宪台登堂,可有诉告”r r “卑职短留待人,并无事扰,相公自劳案事,无需关照卑职。”r r 杨再思还想着能与少王私下解决纠纷,不愿将事情宣扬于外,闻言后便回答道。r r 杨执柔听到这回答,脸色顿时一沉“政事堂出入国之重要,岂宪台迎宾琐细之地”r r “但请相公稍允方便。”r r 杨再思听到这话,脸上也露出几分尴尬,再作拱手施礼,杨执柔则已经拂袖而去。r r 杨再思又忐忑得等候了小半刻钟,心中觉得有些不妙,待行出门要问将他指引至此的杨思勖、少王究竟何时能来,却发现杨思勖早已经不在此处,自然更加心慌,忙不迭抬腿便往政事堂外奔去。r r 还没等到他行出政事堂,春官尚书范履冰已经阔步行入进来,抬眼看到杨再思,脸色顿时一沉“宪台欲往何处”r r “卑职、我河东大王邀我”r r 杨再思情知范履冰资望、官威还要远胜杨执柔,不敢随意应付,只能支吾作答。r r 然而他还没有说完,范履冰又冷哼道“谋事之前不进言堂中,事发之后不请诉阙下,河东王邀你那位大王早入仁寿殿毕陈前后君子可欺于方,欺于愚者又是何人”r r 看到杨再思神情更露惶恐,范履冰心情更加恶劣,对杨再思近乎痴愚的轻视也更加不作掩饰,顿足道“不必再望相约者,神皇陛下着我归堂集论此事,你且留此等待沈监”r r 说完后,他也不理杨再思,径直往政事堂走去,途中唤来一名政事堂下吏,着其去请内史岑长倩并麟台监沈君谅入政事堂。r r 且不说范履冰感想如何,杨再思见其言辞如此,唯唯诺诺外表下却隐隐透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r r 朝廷台省百司之内,如果说哪一处的长官最难做,首推肃政台无疑。r r 肃政台监察百官,本来就不是能够人望加身的职事,那些御史们也都是个顶个的刺头,且几乎都有登殿直谏的权力,且近年来朝政局面波诡云谲,就连宰相都常被言杀,执宪虽然是他们的直属上官,但也没有太大的威慑力。r r 当然执宪权威高低也是因人而异,遇到资望深厚、为人强势的,肃政台那些刺头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顶撞上官。但是很不巧,杨再思不在此列。r r 杨再思资望谈不上多高,历任诸职唯一可称的便是天官员外郎,又转南省工部冬官水部郎中,太州山涌抢献瑞表而得授宪台,轮起来资望很浅薄,也不是言官与刑司体系中拔升上来的,在左台威望几近于无。r r 但杨再思也不是一无可取,他出身弘农杨氏原武房,或许不如宰相杨执柔的观王房那样与神皇有着亲谊关系,但也是名门出身。r r 另有一点就是杨再思为人没有棱角,与人为善,跟谁都不会急眼。r r 这一次监察御史来子珣去招惹麟台,自然也不是出于杨再思的授意。对于手下这个新入御史,杨再思也觉得头疼,其人骤登宪台,又为神皇看重,很有几分目中无人。r r 范履冰讥讽他被人欺之以愚,但这正是杨再思聪明所在。他既不想得罪来子珣这个手下,又不敢得罪少王,事情捅到神皇那里,他反而落个轻松。若真与少王当面锣鼓的摆态度、讲道理,反而是他不愿面对的局面。r r 心里这么想着,杨再思缓缓步入政事堂,堂中两名宰相范履冰转头不愿看他,杨执柔则一脸意味莫名的笑容对他点点头,他也不以为意,只择下席安坐下来。r r 宰相们对他观感如何,杨再思根本不在乎。他知自己前程只在神皇念取之间,眼下神皇就是需要无甚棱角的左台长官,他在这方面则做得称职有加。r r 不旋踵,内史岑长倩与麟台监沈君谅先后到达政事堂,岑长倩还倒罢了,近来韬光养晦,对人对事都不发表什么激烈看法。r r 至于沈君谅则就是另一副模样,入堂后便怒视着杨再思,并怒声道“执宪此番作为,将麟台置在何地”r r 沈君谅平常虽然也是一个老实人,但这次是真的被惹毛了,他虽然心意早不留在麟台,但毕竟眼下还身在此位,若连基本的官廨都被别司侵夺,人望必然大损,届时不要说再谋拜相了,只怕麟台都不能再容下他。r r 面对沈君谅的诘问,杨再思也并不直接回应,只是起身对堂内诸人环揖,并作苦笑道“宪台庑舍缺甚,此事卑职早诉诸公,迟迟未有答复,然三院里行入事在即,卑职为事所困,再求诸公教我。”r r “宪台乏用,便侵麟台则南衙百司何须并设异日老夫是否也要携麟台群众并入宪台恭作笔吏”r r 沈君谅直接行至杨再思面前,指着他继续怒声诘问。r r 杨再思小退一步,脸上苦笑更浓,不与沈君谅针锋相对“沈监言重了,晚辈何敢作此想,就连几员衙官都还在麟台难出呢。若能妥善解决困事,晚辈备设礼席再作请罪又何妨。”r r 他这里一退再退,倒让堂上杨执柔有些看不过眼,他虽然也不大看得起这个同族,但见沈君谅这个南人指着杨再思鼻子连连喝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举手道“今日聚在论事,事外余情,两位退堂自叙。”r r “忿意梗怀,无所陈词。麟台执言,已由河东大王呈诉殿中”r r 沈君谅又恨恨瞪了杨再思一眼,然后便退回一旁席中坐下不再说话。r r 他弱势所在,就在于朝中没有强援,想也不用想,眼下在政事堂根本论不出一个对麟台有利的结果,干脆闭口不言,寄希望于早已经进入宫中的河东王。r r 他这里一言不发,拒不讨论,可想宰相们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根本就无从沟通。r r 政事堂里已经陷入僵局,而禁中仁寿殿又是另一幅光景。r r 武则天已经做出了决定,本待让少王并武承嗣一同往政事堂去宣告,可是少王接下来进言又勾起了她极大兴趣。r r “臣虽积忿在怀,但途行一程也难免细作思量。诸司所以轻慢麟台,无非本司供事轻简,虚禄不称。忝受恩养,却有根本之缺失,为人所轻,概是自取。”r r 武承嗣听到少王这番话,倒是颇有认同感,他本就觉得麟台这番吵闹真是没有道理,劳者多占本就道理所在,麟台一群闲员还有什么资格叫嚣r r 李潼接着又继续说道“臣入职以来,常作自审,不敢轻论百司配事轻重,唯望能够奉恩尽劳。智短难谋于大,闻右相所言应时权宜,大有启发。春秋有变,日月更迭,礼虽常设,难就时宜。国初礼司少有定制,凡遇大事,辄制一仪,至今已繁琐难引。”r r “专事专仪,虽然取义在时,但世道俗众不免浪言礼缺。有感于此,臣请于麟台立案索引,普录前代诸礼式更迭,汇集审录,以为参考。”r r 唐初礼仪主要继承于隋礼,隋礼则礼出多源,既有北朝,又有南朝,还有就是河西之地所保存的古礼,于是就造成了繁杂重复,乃至于彼此冲突。r r 正因如此,贞观时期又重修贞观礼,但在贞观礼修订的时期,山东世族还处在被政治打压的气氛中。等到高宗时期为了摆脱关陇勋贵的局限,又要团结一部分山东世族,所以再修显庆礼。r r 显庆礼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增损旧礼,并令式参会改定”,说的更直白一点那就是你们别逼逼,老子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武则天敢于随心所欲阔制新礼,根源还在她老公李治这里,简直就是青出于蓝。r r 这样修订的礼书,其庄重性可想而知,所以就造成了无复定制、随事而拟的局面。r r 礼书的编撰是意识形态的庄重问题,凭李潼当然玩不转。但是玩不转正礼可以敲边鼓啊,所以他打算从礼式入手。r r 律令格式是隋唐法律基本表现形式,这其中的式就是律令细则,随事而颁,要有更大的灵活性,也最能体现君王的权威。r r 类比后世的话,律令可以视作宪法、刑法,式则就类似于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当然概念未必准确,只在条文地位上有一定的相似性。r r 李潼要汇编礼式,无非把历代式文整理起来,这没有太大的技术性,主要还是建立在普查资料的苦工夫。礼制玩不起,但检索这些旧条款并不难。r r 一旦能够汇编完成,所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比如武则天要扩编内供奉,大可以拍出贞观式文,你们别抬杠,早年有人这么玩过r r 果然,武则天在听李潼说完后,很快便意识到这当中可供操作的价值,她离席而起指着李潼叹息道“何谓智浅啊,我孙真有宰臣巨才年未及弱冠,洞事如此深刻,若非本就门庭少俊,真是不为我用,则必杀之”r r 李潼闻言后心里顿时发毛,你夸人能不能好好夸,吓唬我干啥我连我祖宗几代都卖了,还不为你用r r “臣怎敢当此盛誉,只是右相言有醒我,一时机敏罢了。”r r 他心里吐槽着,又连忙跪下来,瞪起纯真的大眼睛,表示自己真的是一时抖机灵。r r 别管他奶奶信不信,反正武承嗣是信了。r r 听到神皇如此盛赞少王,武承嗣心里老不是滋味,同样上前一步拜道“大王所论虽深刻,起意仍存轻妄。此谋臣执春官之日亦有所念,只是武德以来章式繁多,杂存诸馆,实难一一检索取录,劳工浩瀚,未必能功,实在不敢轻言。”r r 武则天听到这话便微微皱眉,她如果是怕麻烦的人,敢以女身窥望至尊大位r r “礼可随事而制,式可随礼而索。朕能恩取天下之士,群才并力,何事可畏繁多、浩瀚”r r 武则天沉声说道,然后返回御案前,提笔缓书礼式通辨四个大字,并亲手递在李潼手中,笑容中满是鼓励。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06 一支穿云箭 离开仁寿殿的时候,李潼又多了一个职衔,那就是崇文馆学士。当然正式给授,还要等到凤阁出敕。 武承嗣与李潼一同退出了仁寿殿,并往政事堂而去,一路上频频侧目望向少王,终于有些忍不住,凑过来说道“大王所居麟台、馆阁,俱是士林美称,寻常士类白首储才不能得一。大王年未弱冠,却能并领诸事,即便不论齿幼行薄,学术无修,情伤物谤,非一身能够承受。” 李潼听到这话后,笑眯眯对武承嗣拱手道“君恩重授,辞则不恭。小王伏而受命,心中也是难免惶恐。但闻右相良教,倒也渐归坦然。神皇临朝,群众争进,在上有亲恩提攫,在朝则故义扶助,才器草草,寄望众助。自以右相为前驱表率,拾阶踵行,不致踏错。” 你这老舔狗还有脸说我,就你这逼样都能当宰相,老子还有什么好怕的气死你 “言是门义叙私,但既然已经侧立事中,衔恩不负之外,也要记得黠才不可轻恃,世道尤尚恭谨。” 武承嗣板着脸敲打几句,自觉挽回了一些刚才在殿中拙于应对的窘迫,之后脸色稍显和缓,又说道“编著大事,群才广用。大王未必能有博采之识,你是神皇恩宠的少幼,如果久劳无功,难免让人见笑圣恩错给,稍后我会荐举几个良才,若能礼引善用,无患为人所非。” 李潼闻言后只是呵呵笑应,他也明白这种事情若完全将武家人排斥在外是有些不现实,若旗帜鲜明的抗拒武家人插手,武承嗣反应如何还是其次,怕是引起他奶奶的不悦。 他是不怎么担心与武家同场竞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他的资望虽然不够主持大事,但武家人若加入进来的话,兴许还能让人觉得这个大王还是不错的。 见李潼如此识趣,武承嗣心里才好受一些。他对少王虽有提防、抵触,但也不像武三思那样强烈的厌恶,毕竟所处层面不一样。 身为政事堂宰相,武承嗣是要更清楚眼下重点还在于神皇大事,其他都是微末小节。待到大事克定,武氏显为国宗,少王再怎么跳又能如何 两人随着中官引领,很快便抵达了禁中的政事堂。 这会儿政事堂中,气氛很是微妙,在堂三名宰相中,唯范履冰一人对事情比较热心,提出几种解决的方案,但应者乏乏,包括事主杨再思都显得不怎么积极,只作恭待宰相裁议的态度,气得范履冰横眉怒目,就差直接呵斥他不想干就滚 眼见少王与武承嗣同行进入,沈君谅精神顿时一振,连忙起身相迎。 然而杨再思动作却比他还要快,已经抢步行到少王面前,脸上笑容灿烂,不见丝毫被戏耍的气闷,举手说道“大王雅兴戏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李潼见杨再思笑得灿烂,也是觉得这家伙真是一个奇才,这样的没脾气,让人打脸都打得没意思。 他要彻底搞掉来子珣,还要靠杨再思这个宪台长官搞点落井下石,倒也没必要把关系搞得太僵,于是便笑语道“执宪何尝不是雅兴盎然,倒让小王无所适从,唯奔求君上,乞请指点。” 说话间,他又望向随后行来的沈君谅,上前作揖“大监将外台付我,小王实在不能独支。未来大事加重,还请大监庇护提携。” 沈君谅见少王神态轻松,便猜到事态发展并不坏,再听到这话,心里已经咯噔跳了一跳。 这时候,武承嗣已经先一步走进了政事堂,抬眼望向堂上的范履冰问道“神皇付事,春官可有掌定” 范履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黑。武承嗣见他神情如此,已经忍不住露出笑容,再向岑长倩与杨执柔颔首致意,然后才说道“贞观年中自有旧事,神皇陛下缘古益今,决意加设内供奉员众,诸位以为如何在案辅论,若无更加良计,就请凤阁尽快出敕,不要耽误大事。” 他这里话音刚落,杨再思已经拍掌表示赞同,一反此前消极态度。且不说他根本不敢违抗神皇意旨,单单这个决定对他们肃政台也是大有裨益,在他任中若能让肃政台职权再得扩充,厅壁留名、以告后继,也能让他资望大进一步。 之后杨执柔也发声表示赞同,岑长倩则看了一眼范履冰、默然不语,范履冰似乎有意见要表达,可是不等到他说话,武承嗣却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他转头望向沈君谅,笑语道“神皇立诏,将于政事堂设席以待沈监。沈监旧是先达,如今复治故案,真是可喜可贺” 沈君谅听到这话,顿时僵在原地,片刻后才有些不相信的望向河东王,待见少王微笑颔首,他神情更显激动,直出政事堂,面对明堂方向再拜谢恩,身躯微颤着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 堂内几人听到沈君谅再次拜相,神态也都各不相同,只是他们所望更多还非激动不已的沈君谅,而是侧立席中的河东王。 “沈监入堂,是另作加任还是且领本司” 岑长倩开口发问道,宰相权柄主要体现在高层的人事权,一个宰相出入政事堂,必然要影响到一部分官员的仕途升降,而宰相以什么样的官职入拜,便也能窥望出君王现阶段的谋思重点所在。 “沈监本职入堂,以监职领掌麟台新编诸事。” 武承嗣说完后,中官便上前一步,将内殿拟好的诏书于堂中宣读。 当然这种内诏不可直接颁行,还需要再经凤阁、转鸾台,才能正式公之于众。鸾台如果有异议,可以直接封驳退回,可是现在政事堂中,一个鸾台的人都没有。 提拔一名宰相乃是大事,武承嗣入此也只是先行通知,接下来诸宰相便要登殿群议,这便不是其他人能够参与其中的。于是宰相之外的人,便只能退出政事堂,先归本署。 返回皇城这一路,且不说沈君谅没话找话的与李潼寒暄,一旁的杨再思对少王也是极尽热情。 如果说此前格辅元拜相,还只是捕风捉影的牵强附会,可现在却是事实确凿,少王直入内殿,之后上官便拜相,且直领编修之事。 通常而言,这种专事宰相权柄要更大许多,相当于进入政事堂之后,手下立刻就拥有了一批拥趸。而没有专事的宰相,想要在政事堂立足,则少不了要从其他宰相手中分润权柄,能争到多少,便看各自的资望与本领了。 李潼虽然建言修书,也明白这种事情不是自己能够领衔操作的。别的不说,手底下一群老夫子苦哈哈的引经索典,抬头看到一个毛头小子做他们的主编,简直气死个人。 而且,宰相领衔修编,也能彰显出这部礼式通辨的庄重性,起码不是哄小孩子玩的把戏。 待到返回麟台,麟台诸众得知大监拜相,一时间也都欢呼雀跃,而李潼更是受到英雄一般的待遇。 麟台受冷落日久,特别是两馆并立、史馆剥夺之后,存在感更是几近于无,清而不要,号为病坊。可是现在不独有了新的任务,长官大监更是入直政事堂,这无疑又将麟台拉入了中枢核心之中。 人在官场之中,怕的就是无事清闲,没有表现的机会。麟台再得此任,上上下下也是摩拳擦掌,想要搏求表现。 之后几天,随着朝堂公布沈君谅复相并领编礼式通辨的消息,麟台也是一反此前的冷清,当日退朝之后更是罕见的满员齐归官廨,一个个瞪大眼张望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大监。 沈君谅复得相位,自然也明白少王所发挥的关键作用,在接下来拟定编撰名单的时候,对少王的意见也都无比重视。 出入之间,迎从无数,李潼也充分感受到一朝权在手的爽快。成人世界里,哪有太多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只有对人前程能够带来深刻影响,才能获得人真正的重视。 不过他也没有因为一朝得势而就忘形,明白自己根基仍浅,眼下远不是恣意弄权的时机,所以也不打算借由这件事情网罗多少在位的显宦,而是打算着重选拔一批潜力股。 他的王府中一时间也是访客激增,其中大有文豪名相之类。比如此前韦方质便曾言荐的同族后进韦安石,盛唐名相张说,随军西征却因军败免职、刚刚回到洛阳的崔融等等。 如今的李潼,已经不再需要刻意折节去交好什么人,而是时流争涌府前,乞求少王雅赏提拔。 李潼也不客气,专择位卑名浅的年轻人推荐,经由他口举荐入事的便有徐坚、刘知几、马怀素等数人,其中最大的惊喜便是刚刚在外州任满、归都守选的姚元崇。 这些人跟李潼有多熟悉,倒也谈不上,但也不妨碍李潼往他们身上盖戳盖得不亦乐乎。他也不求这些人现在就回报他,等他真正该搞事的时候,一支穿云箭升空,能有人马响应就好。 由此可见背后站着一个宰相是有多重要,否则单凭诗文唱和,李潼想要积攒下足够深厚的人脉底蕴还不知要过多长时间。让他有点遗憾的是,另一个开元名相宋璟眼下远在湖南做官,一时间倒是让他无从提拔。 他也不担心自己这种操作会引起他奶奶的警惕,一些卑品下员还不值得武则天念念不忘。倒是武家人出手豪迈得多,直接抬脚蹬走了麟台少监薛克构,转以武攸宁就任,一副气势汹汹要摘桃子的架势。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07 李氏名驹 人在忙碌中,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这种感慨,李潼此前也有,不过眼下的繁忙较之前段时间又有不同。 眼下的他,身领三职,每天退朝陪他奶奶吃完早饭后,要去哪处办公都要仔细想一想。还有王府里访者络绎不绝,其中有一些他吩咐府员要留意的人,还要匆匆归府去亲自接待,可谓分身乏术。 不过好在三处职事也都是相辅相成的,比如他所检校的礼部瑞应诸事,想要准确评判祥瑞的等级,就需要对历代仪轨渊源有一个大概的了解。而在礼部坐堂,又能接触到大量的应时礼式,反过来又能督导礼书的编写重点所在。 至于崇文馆那里,李潼也时常前去坐堂,与馆臣交际还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读书。他知自己仗着脑海里记忆还可自夸满腹诗才,但扒开这些表面,其实也是不学无术,基础薄弱得可怜。三板斧吓唬吓唬人还行,长期下来,难免露怯。 虽然一个人到古代不攀科技读古文有些挺没出息的,可他现在的状态终究有些特殊。身在朝廷中枢,不乏千年的狐狸,没点底蕴积累也实在不好讲聊斋。 当然他读书也是有选择的读,主要是翻阅事例与综合性强的类书,比如秘书省前辈虞世南所编的北堂书钞与欧阳询等人所编的艺文类聚。 这些类书广引古籍,综合性强,覆盖面广,对于时下专业的学术经义研究或许显得有些浅薄,但李潼也不是真的要搞学术,略通大概,与人交流知其所言也就可以了。 而讲到类书,李潼又联想到由他举荐参与编书的徐坚。 徐坚也是湖州吴兴人,且是太宗后期妃子徐惠的侄子,另一个姑姑则是高宗李治的婕妤,年幼时便有聪慧之名,李潼他老子李贤旧封沛王时,还曾经在王府专门召见过徐坚。 如果说双方还有什么更亲密的关系,那就是徐坚的叔叔徐齐庄与李潼的生母沈氏族人还是姻亲。其人年近而立,早年登进士第而外放为官一任,最近是作为选人入朝准备参加制举,登门拜访少王,小叙前谊。 也是在徐坚口中,李潼才知他生母沈氏的确凿身世,而且还知道有两个舅舅如今还在流岭南。 不过这种事听过也就算了,李潼连他生母都没见过,前身虽有一些记忆,但也已经很模糊,更谈不上与母族其他人有什么深厚的情谊。 日后有暇倒可以托人寻访一下,吴兴沈氏这一南朝著宗虽然已经式微,但在有唐一代也是传承悠久的衣冠家,若其族众果有才力堪用,也是值得再续前缘。 李潼之所以举荐徐坚,也不是因为这些故谊,而是因为徐坚这个人素质的确不错,而且还是开元名臣。甚至在武周一朝,就有乏甚节操的杨再思称赞其人“凤阁舍人样”,可见徐坚的确不凡。 李潼读书的时候想起徐坚,是因为徐坚在开元时期所编写的初学记同样是唐代类书的代表,博不及艺文类聚,而精则胜之。 李潼对初学记之所以印象深刻,在于他曾经精读过,这一部书本就是当时作文作诗检索事类的工具书,哪怕到了后世在研究唐代诗文的时候,也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编修礼式通辨是政治任务,虽然对李潼的资望有所加持,但想要在诗文领域确立自己的学术地位,还是要有新的著述。 所以他是打算礼式通辨编修完毕后,趁着班子还没散,以徐坚、张说这些人为核心,提前把初学记这部书给编出来,也能更加深彼此之间的关系。 就在李潼忙于诸事的同时,时局也并没有停滞不前,朝野大事频生。 比如外遣使者调查周兴死因,自然是查不出什么来的,因为凶手们早在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陆续返回了神都城近郊,就在城东感德乡已经开始组建故衣社了。 查不到刺杀周兴的凶手,太州刺史刘延景便成了替罪羊,以赈济无力并纵容豪贼的罪名,被抓捕归都,斩在神都南市。与此同时,刘延景的侄子刘易从也被就州诛杀。 听到这个消息后,李潼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虽然刘延景对他不怎么客气,但他对这个人还真的没有什么恶感。他也明白,刘延景纵有万般罪过,唯一取死的理由就是他那个身为国丈的身份。 刘延景并不是第一个遭殃的人,庶人韦待价被押回的时候,使者们又顺道拿下了陕州刺史郭正一,二者俱流放绣州。但出发不久,二人俱被诛杀在途。 还有一个比较重磅的人事调动,那就是大将黑齿常之被召回朝中担任右卫大将军,左卫大将军薛怀义则就任燕然道大总管,继续统兵出击突厥。 这种层次的人事调动,李潼仍然无从置喙,但见黑齿常之由边归朝,也算是升官了,而不是作为罪徒被押解归都,心里也有几分欣慰。 跟李潼有些关系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早前前往麟台闹事的来子珣被入罪、流放海南振州。唐人罪徒流放也有讲究,一竿子打到这么远,基本上也就是不打算再让他活着回来了。比如武承嗣他老子武元爽,就是被流放振州死掉的。 这样一个酷吏,其政治生涯还没有正式开始便被提前画上了句号,一如被弄杀于萌芽中的傅游艺。 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此前肃政台纳新,李潼在那名单中就看到好几个比较熟悉的酷吏名字,如侯思止、霍献可、王弘义之流,只是仍然不见他们的二代目来俊臣。 李潼倒是挺想自己一通瞎折腾,小翅膀一扇直接把来俊臣这家伙给扇没了。 除此之外,好消息也是不少,除了这一次编修礼书举荐诸众之外,李潼王府中第一批府员也都逐渐的走了出来。 八月后制举连场,府佐中张嘉贞、李思文接连中第,虽然是各凭才学,但小小一个王府居然接连两人应举得中,也足令士林侧目。再加上如今少王势头正盛,以至于都邑年轻人们都争入少王门第以求应教。 张嘉贞应第之后,授为汾州司户参军,已经离开王府上任。李潼虽然挺想将府员留在近畿州县,但他眼下在政务方面也乏甚发言权,仅有的一点资源还是要留在要紧处,所以也就放由张嘉贞外出历练。 至于李思文,本身就是一个大官二代,甚至无需李潼为其筹谋,便直接担任了麟台校书,同时也继续留事府中,接替张嘉贞担任长史。 至于钟绍京与与史思贞,包括入府不久的苏约,或是时运不济,或是才力所限,则就都落榜了。尽管之后还有科目举行,但几人似乎都有些灰心,不再专心备考。 但就算不应考,他们现在也是不愁出路的。钟绍京被召入麟台担任一个八品主事,毕竟其人笔才雄健,还要超过李潼那仍在苦练的颜体。 史思贞则被塞进了太乐署担任协律郎,也算是得偿所愿,找到了适合自己发挥的地方。 至于苏约则就有些难办,其人本就科举落第,制举又不中,到如今连个出身都没有,即便李潼强举任事,也只能担任一个流外令史。 既然如此,在征求其人意见之后,李潼索性将之塞进了少府尚方监担任一个管理匠户的流外典事,也方便监守自盗、从官家掏点技术人才出来。 王府司马王仁皎,则被疏通关节,吏部铨选之后外放担任神都郊县偃师尉。之所以将一点资源投放在王仁皎身上,就在于王仁皎本就出身关中府兵,与流亡两京之间的那些军户流人们不乏共同话题,这对故衣社的初期发展是有很大帮助的。 至于桓彦范,则托他姑姑太平公主的关系,搞到了右金吾卫担任兵曹参军。用太平公主的话说,戏坊设在城外,总要有亲信之众负责看顾,于是桓彦范便光荣就任那仍在建设的戏坊保安大队长。 有出自然自然有入,除了补入王府的韦安石等人之外,李潼在崇文馆还搞到一个大大的惊喜,那就是开元名将李祎。 李唐宗室虽然泰半凋零,但也有例外,除了李潼一家逆流而上之外,还有一家也终于等来了属于他们的春天,那就是吴王李恪的子孙们。 永徽年间,长孙无忌弄权搞死了李恪,虽然长孙无忌倒台后,高宗李治追封李恪,但仍然没有赦免李恪的儿子们,反而拉了远支李孝恭的孙子继承李恪的爵位。 一直等到高宗也凉了,武后临朝,李恪的儿孙们才得到赦免,返回时局之中,各自任事。由此也可见武则天也不是与李家天生有仇,关键你得记吃记打。 比如李恪的长子李仁就任外州刺史,颇有事绩,再加上积极献瑞,甚至李潼在礼部还过手几份,所以也是大得神皇欢心,不独爵位提升为县公,更获殊荣赐名李千里。 李祎是李恪三子李琨的儿子,与李潼年纪相仿,其父在外州担任刺史,而他则留在崇文馆进学。 原本李潼看多时流,对于那些历史名人已经不怎么感冒了,可是在崇文馆见到李祎后,一颗心又悸动起来,聊着聊着便把李祎聊到了他的王府,接替王仁皎担任王府司马,要把这个小马驹调教起来。 这样的日子,繁忙且充实,不时还有小惊喜,本来也是舒心。 可是九月下旬某日退朝之后,在陪他奶奶吃饭的时候,武则天一句话又让李潼忐忑起来,他奶奶居然让他去见见他四叔李旦,问问十月龙门典礼有没有什么文物仪轨的特殊要求。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08 泥销玉树,人道所悲 “大王,今天要去哪处直案” 李潼退出宫苑,等候在外的杨思勖便匆匆上前请示道。 “哪里也不去” 李潼闷声答道,情绪实在提不起来。他从内心里抵触去见他四叔李旦,倒也没有别的复杂缘故,只是单纯的做贼心虚。 这段时间来,他又是献瑞经、又是编礼书,可谓是卖祖业卖的不亦乐乎。这种情况下,再去见他四叔这个名义上的家长,可想而知彼此都不会很快乐,到时候他四叔要是气得当面啐他,那得多尴尬。 但既然他奶奶交代下来了,这事也不好拒绝。李潼在宫苑外短立片刻,宫婢韦团儿已经持着特制的通行符令匆匆行出。韦团儿如今虽然已经分掌一部分宫事,但仍然没有什么明确的尚司职务。 “让大王久等了。” 韦团儿今天穿着一件淡黄的襦裙,加厚的织锦披帛缠绕于上半身,端庄的螺髻,虽然艳丽依旧,但却稍减妖冶。 她手里提着装在锦囊中的宫符,敛裙作礼示意少王先行,自己则跟随在后,一边行走还一边微笑着说道“妾今司掌宫乐诸事,偶登圣人居殿,常听圣人高赞大王奇才雅趣,今日若知大王走拜陛前,想必欢乐。” 李潼闻言后略作苦笑,又下意识瞥了韦团儿一眼,心情则有几分复杂。 人总是在接触中才能了解更深,他最开始对韦团儿印象并不算好,只觉得对方是一个恃于恩宠而失于分寸的狂婢,颇有几分敬而远之的想法。 可是认识以来,韦团儿对他多有善意,也让他对韦团儿感觉变得复杂起来,起码不会生出要把对方推给他四叔的想法。倒不是贪图美色又或对方给自己的便利,只是对待他心存善意的人,难生出什么轻薄狎弄的想法。 眼下的他倒有几分不忍坐视对方重蹈覆辙,不免想要规劝几句,如果韦团儿仍是任性不听,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略作沉吟后,他便开口轻声道“我又何尝不想久在圣人陛前弄巧求宠,但圣人宫居清静,远望或有错赏,未必喜我躁闹之声。眼下幸因薄能,恭在神皇御下行走,守此恩用犹恐辜负,战战兢兢,只求笃一。人事不能尽美,情深也难畅意,两殿行走,厚此薄彼,自惭拙能不可兼顾。今日走拜意在请罪,实在不敢贪望圣人嘉赏。” 我这个亲孙子、亲侄子在他们这对尴尬母子之间都觉得难为情,你一个小婢女还是不要有那么多想法、搞什么骚操作了。 韦团儿听完这话后,只是低垂着头并不作声,似在思忖言中意味,只是走着走着,俏脸却泛起了红晕。李潼也不知她能领会几分,但这种话也实在不好说得太直白。 待到一群人转过宫廊,行至曲巷,韦团儿脚步加快几分,及至披帛尾脚都擦在李潼袍带,这才声若蚊呐低语道“妾自知不过野蒲的资质,即便承恩移栽御园,不能免于卑贱。往生迷在浮华,懵懂不知高低。野蒲纵是微贱,也有漫身的韧丝,但有玉树能赏一枝攀附,哪怕掐根截茎,就算分寸断裂,丝络纠缠不舍此枝” 李潼听到这话,脚步已是一顿,停了下来。而韦团儿两眼只是凝望少王侧脸,猝不及防下,半身撞在少王后肩,擦肩而过后则踉跄着向前俯冲跌倒。 李潼忙不迭抬手去抓韦团儿惊慌扬起的手臂,向后一拉温软娇躯撞入怀中,旖念略生后便蓦地一惊,闪身错过分开数尺,然后才对韦团儿说道“韦娘子小心前路。” 韦团儿惊魂未定,娇喘数息,片刻后已是霞飞双颊,垂下头低声道“行走入痴,不能自顾,让大王见笑。” 再走起来的时候,彼此倒是刻意拉开了距离,但李潼仍能感受到韦团儿异彩闪烁的两眼频频落在自己身上,心里更觉有些无语。 他苦心规劝的一段话,似乎被对方误解作是与他四叔争风吃醋,不想让韦团儿走入太近。而对方那一番虽绵软却有几分坚决的话,虽然自觉有些吃不消,但也不能说全无感念。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虽无酒醉鞭名马,却有情多累美人,这该死的、掩藏不住的颜值与才情啊,真是让人无奈。 皇帝李旦一家,居住在禁中东北方位的庄敬院,有陶光园明渠活水潺潺绕流,夹岸多有名贵花木,时下已经到了深秋,虽无百芳斗艳的美景,但也有台阁栈榭错落分布,环境很是华美,远不是他们早前禁中所居仁智院能够相比的。 这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攀比的,且不说当时李潼根本求舔无门,就算是现在,他四叔地位摆在这里,武则天再怎么刻薄,不至于连基本的起居用度都怠慢这个小儿子。 庄敬院周围,广有禁军明哨、暗哨的分布,于此值守的禁军将领更是左千牛卫中郎将武嗣宗,由此也可见武则天的警惕态度。 李潼一行走到此处时,武懿宗便行出盘问,其人身披甲衣,扶剑站在渠水浮桥的桥头,看着应该是想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架势,只是两腿粗短,身高甚至还比不上仍在发育期的李潼,不免欠了几分意思。 韦团儿上前呈上宫符,趁着武嗣宗验看符令的时候,李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免感慨武家人基因真是不太好评价,单单仪表上就欠缺了让人敬重的意思。 这在惯于以貌取人的古代,便是一个不小的问题。其实武家上一代除了武士彟之外,别的也没什么可夸。武士彟能从一介商贾混到开国元从,足见其才智。这么一盘算,他奶奶武则天也是运气,继承了父母的基因长处。 “虽是神皇口令,但请大王谨记,圣人起居尚于清雅,不要逗留太长时间。” 武嗣宗对少王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验看过符令后对着韦团儿笑了笑,然后便瞥了李潼一眼,这才扶着佩剑退到了一侧。 李潼行到桥头,侧眼小作俯视状,然后便轻笑着走上了浮桥。 中官趋行先入走告消息,等到李潼行到门前时,院中又有数人迎出,当前一个便是年节之际曾往仁智院去的中官曹维。 只是这一次见面,那太监曹维便没有上一次的好脸色,虽然并不失礼,但也只是板着脸少见笑容。 李潼也自知不讨喜,并不计较这点小事,在庄敬院宫人引领下走入院中,及至殿外便听到丝竹声,看来他这四叔生活娱乐倒也丰富。 他先立廊外,待到中官通传,然后才趋行登殿,视线抬起匆匆扫了一眼,便见一黄袍中年人正端坐殿中、垂眼望下,心知正是皇帝李旦,趋行到达殿中然后才大礼下拜“臣参见圣人。” 一般觐见皇帝,臣子是要自称“臣某某官某某”,如果是亲近臣子,也可直称皇帝为大家。不过李潼这官职包括名字,那都是卖祖宗、卖祖产换来的,实在不好意思在他四叔面前自称,索性从简。 皇帝李旦作为二圣最小的儿子,年龄不过二十七八,但是由于特殊的身份与处境,却欠于风华正茂的朝气,不过倒也没有颓丧入骨。 少王登殿以后,李旦两眼便一直在打量着他,待听到这拜礼称谓,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后才抬手道“内殿相见,儿郎不必多礼,起身罢。” 李潼闻言后仍作叩谢,然后才弓着身小步倒退来到侧席跪坐下来。之所以这么礼数周全,也是暗示他四叔,场面上的事情都是身不由己,我这次来可是奉我奶奶、你妈妈的命令,你就算要发作、打狗还得看主人。 不过他倒是有些小人之心了,李旦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喜色,但对这个侄子倒也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恶感,他端详李潼片刻,然后才又说道“日月倏忽,春秋并异,今见儿郎卓然姿态,更觉逝者从不怜人,昏昏然已为儿辈超迈。” 李潼听到他四叔语气并不激动,这才抬起头来望上去。他前身记忆几年前一家人归洛时倒是见过皇帝,但也已经模糊,没有什么印象。 此时抬眼望去,倒是隐隐有些意外。李旦额宽鼻高,双唇略厚,相貌偏胖但也不失儒雅,除了眼袋略重之外,并没有明显的幽愤气息,抛开其他,一眼望去倒有几分仁厚老成的感觉。 “小臣荒长,美丑不知,在恭在谨,一二心迹唯窃窥求宠,恐在失意,不敢妄称卓然。” 他又连忙拱手说道。 李旦听到这话后,两眼又变得幽深起来,之后则认真端详着李潼,过了一会儿咋舌一叹“名种故态,未可称荒。难怪啊,你姑母日前入见,多夸三郎。三郎才达,我倒耳闻前知,久前匆匆一见,不曾览细,今日承情儿辈,让我追念故人。难怪称誉日喧,果然是有因缘所在啊。” “故情缅怀,厚负错赏。臣伤切之余,更增惶恐。” 李潼不止一次听人说起他长得像他亡父李贤,低头用力眨眨眼,眼窝里酸涩自生,便有水汽聚起。 李旦见他泪眼生成,也举手捂住了脸庞,足足数息之后才放下了手,望向李潼的眼神则生几分亲切“纵有余情追念,少有真益此时。三郎能有才器巧献,使我家门不至于寂声此时,门庭虚长怎忍苛教。令才正应长美,不需困扰杂情。泥销玉树是人道的悲剧,纵得几声薄叹又何益于当时” 李潼听到这话,更觉得自己跟这四叔比起来是真有几分小人心肠了,避席再拜并凝声道“臣敬谢大家宽宥施我。”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09 枝上桃李子 李旦这样的忍功涵养,不独对咄咄逼人的母亲不作抗争,甚至还安慰李潼这个少辈的家门败类,李潼真是自认不及。 人有大望,才能大忍,这话放在李旦身上也有些不合适。起码其人无论在失意时还是得意时,为人做事都没有发生太大的转变。 对此李潼也只能感慨,他爷爷和奶奶这样的人居然能够生出如此恬淡不争的儿子,也实在是异数。 由于李旦态度温和,没有厉斥李潼所作所为,殿中气氛倒是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尴尬。 不过当李潼言及来意时,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毕竟龙门典礼乃是篡唐的重头戏,与去年的洛典差不多。 李旦对此倒是看得开,闻言后只是叹息道“家门诸长,唯幼最劣,乖事催逼,忝在此位。神皇陛下襟量宏拟天皇,只憾儿辈不器,不得不勇负重任,让我能够清静养生。请三郎转诉神皇,具乘随礼则可,并无别样索求。” 李潼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感想复杂。他也明白他四叔眼下这个状态,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折腾的余地,但就这样一副甘心认命的态度,也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感慨大唐国祚传到这一代,真的是有点后继无人的意思。 “臣恭领皇命,一定谨呈神皇。” 李潼先应一声,然后又不乏好奇道“往年惭愧自隐,不敢轻扰圣在。或是恪在礼中,但也难免疏远伦情。今日奉令趋入,传诏之余,也该再拜人情。否则娘娘知我礼亲有缺,必要怒斥儿辈凉薄。” “高墙之下,人情鸿沟,这并不是儿辈的失礼,只是亲执简慢。三郎有此殷情,可见嫂子是真的教养不怠。” 李旦听到这话,脸上也浅露和煦笑容,片刻后却又略有黯淡“皇后近抱小恙,不愿你们儿辈见丑。不过你的几员弟、妹,即便三郎不言,也要将你引见,让他们知我门中俊幼得体,才不会放任自己任性。” 李潼也知皇后刘氏父族遭诛未久,心情肯定悲伤至极,倒也不想去骚扰,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主要还是想见一见他四叔家里那个小三郎。 但他还是离席而起,退在殿外向着皇后寝居遥拜,礼毕起身时,便见到中官引领几个幼男幼女沿廊殿向此行来。 二圣四子,讲到人丁兴旺,还属最小的李旦。虽然皇帝做的不是很开心,但日常生活倒是很丰富,到如今已经有了五个儿子、七个女儿,单单今年一年就生了三个。 但就算是这样,武则天这一支跟高宗其他两个儿子比起来仍然不算多。萧淑妃所出李素节,单单儿子就有十几个。另一个李上金,也有九个儿子之多。可见政治上不得意,也只能专心耕耘生产了。这么大的数量差,武则天又怎么会容得下这两人。 至于李潼他们这一支弯道超车,还要等到他二兄李守礼小马达彻底开动起来。不过现在李守礼连媳妇儿都还没有,看样子也不太上心,未来还能否有此辉煌,倒是不好判断了。 李旦儿女虽多,但年龄却都不大,就算是嫡长的皇太子李成器,也不过十岁出头,比李潼都还小了好几岁。 中官将几人引入殿中,一个年在五六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儿拉住前方比他高了几分的孩童大声道“阿耶急传,要见什么贵客我同二兄弹棋,只差一点就能获胜” 李潼刚归席中,循声转眼望去,只见小家伙儿高还不足三尺,戴着一顶虎纹浑脱帽,身穿一件厚织的对襟锦袍,本该贵气逼人,但因按比缩小,显得小巧玲珑。 小家伙儿腿还不算长,步伐却快,相貌也是肤白唇红,乌溜溜的大眼珠子显得很有精神。观其年纪,李潼已经猜到这小家伙儿应该就是他四叔的第三子,楚王李隆基了。 “顽童劣态,且在舍中。令兄登门,还不收敛见礼” 李旦口中薄斥,但脸上却有笑意,他转望向在席中立起的李潼,并指着最前方略显文静少年笑语道“这便是三郎你那名不副实的少弟了。” “哪里来的三郎怎么又有一个三郎” 李隆基年纪不大,却是活跃,听到父亲这么说,跳着脚从两名兄长身后跃出,扬起头来望向李潼。 “臣河东王宝雨,见过太子殿下,见过诸位大王。” 李潼年纪虽然大,但爵位却比眼前这几个太子和亲王们低,上前一步先作揖礼。 几个少男少女见身材挺拔的李潼走进,都是愣了一愣,不乏好奇打量。而李旦也从殿上行下,皱眉道“这是你们伯父门下、兄执行三,还不快作见礼。”  几人或是少见生人,再听父亲语气严厉,几个年纪仍小的怯态后移,不敢说话。 倒是皇太子李成器并恒王李成义这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闻言后便下意识拱起手来,但李成器手举到半途,似乎有所醒悟,又将手垂放了下来,颇为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望向李潼的眼神隐有不乐。 “我听过这名字,前日姑母来见,夸少王宝雨,娘娘怄气退席” 小家伙儿李隆基嘴巴挺快,指着李潼颇有惊喜“娘娘不许奏弹的美调逍遥王,是你所作原来还是我家亲徒” 李潼嘴角挂着淡笑,心里则一遍遍告诫自己、熊孩子不必一般见识,不过由这童言,他也听出来在他四叔家里,他的风评也实在是差得可以。 他四叔李旦或许不会怪罪他,但皇后刘氏很明显没有这样的度量,再联想其父刘延景早前对自己的不善态度,便可联想到刘皇后对他这个家门败类的厌恶。 自家孩儿失言,李旦脸色也有几分尴尬,他上前对李潼说道“妇幼计狭,少略生人忧事,三郎你是长才俊逸,不必放在心上。” 李潼转过头对李旦笑了一笑“不需大家宽慰,臣浅活至今,总有三分情感能隐。伤我心者,羡此天真,怙恃不待,遗此孤魂。潦草求生,本已不敢再妄求众宠。” 李旦听到这话,脸色变得更加严肃,板起脸来望着长子凝声道“向你三兄见礼” 李成器抬眼看了看父亲,又瞥了一眼李潼,却又低下头眼瞅住靴尖。然后只听啪一声脆响,李旦竟然气得甩手一个耳光,直接将他抽倒在地。 “儿辈又是怎样显赫人物你父才是真正窃势家贼,我兄、我” 李旦气得脸色涨红,待转过头来望向李潼,还未及开口,李潼已经先一步跪了下来“俗眼不敢窥运,恳请大家勿因小臣、失守清趣。” 他这里话音刚落,远立殿外的韦团儿已经疾行奔入,她并不清楚前因后果,只道皇帝刁难少王,上前一步拦在少王与皇帝之间,望着李旦便说道“不知圣人因何生怒妾惶问因果,回奏神皇。大王才事俱佳,本非侍殿走使,神皇常有令赞,取此一才,不谓门庭无人。意在庄重,因使大王走问圣人,名王尊体,怕是不能殿私论非” 闻此一番疾言,李旦脸色又是青白不定。李潼见状,便也顾不得礼数,起身拉了一把韦团儿,并凝声道“神皇使我,正是恩亲传诉,拜亲敬长,不在名位高低。多谢韦娘子良言复警,让我更觉此行不是寻常驱用。” 韦团儿见少王眉头微锁,张扬的姿态才收敛起来,想是当中有了什么误会,这才敛裙礼向李旦并垂首道“大王捷才缜密,妾却自迷分寸,请圣人降罪。” 李旦只是冷哼一声,转又望向李潼,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李潼也没想到一时偶念想见见李隆基个熊孩子竟会引出这场风波,李旦妻儿不待见他,但他对这个叔叔却没什么恶感,稍作沉吟后又举手说道“在人在事,急不如缓,臣旧年何尝不是孟浪失行。大家本就清雅笃静,言传身教,无忧短时。庭中子弟,春秋悠长,纵有炽念,不必骤表当时。 枝上桃李子,回溯本一源。五指或参差,血肉自相连。今日恭闻言教种种,已经是甘霖恩降,大慰枯禾饥渴。臣但有一二能为大家所知所念,感恩肺腑,言不能及。伦情是罗网,能够侧身此中,不为世道遗孤,臣已经” “三郎不必再言,你阿叔真是羞不敢闻。神皇陛下赏鉴深刻,庭门得此,不谓无人,良言也” 李旦上前拍拍这个侄子的肩膀,眉眼之间有赞赏、有落寞。 待到退出庄敬院,李潼只是垂首默行,这一次见他四叔一面,气氛算不上好,也让他感慨良多。 当然这份感慨最主要还是因他四叔而生,这个皇帝做的实在是太憋屈了,被他母亲死死压制,以至于李旦从内心里都不觉得自己是这大唐社稷的主人。否则哪怕再豁达的人,都不会对他表示亲近。 韦团儿跟随在后,见大王只是默然无语,终于没忍住低声道“妾自知妄言失礼,但见大王、实在是忍不下” 李潼转头,见她面有柔怯,已经不复此前在庄敬殿上的骄横,展颜一笑“韦娘子发声助我,小王深有感谢。但世事繁密,不止表层,很多时候,不可强争一时气盛。气蕴在怀,尚有寰转,勃然于外,却难收回。须知人情瓜葛如蛛网,生人从不独行,世道也绝非为我一人而设,如果不能了断瓜葛于顷刻,还是应该缜思而后行。” 韦团儿听得认真,口中喃喃细语,片刻后则露齿一笑“如果不是从行大王,妾哪里去学这些道理。” 李潼不敢细问她究竟听出了什么道理,不过再想到刚才殿上一幕,又忍不住笑起来,你有熊孩子,我有悍娘子,撕逼起来,看谁没面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10 笑入胡姬酒肆中 时间很快来到了十月初,龙门典礼有关事宜也都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 李潼作为这次典礼的始作俑者之一,当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不独他自己要筹备相关礼事,两个兄长也都没有置身事外,长兄李光顺迁入左卫亲府,成为一名负责导引仪仗的禁军将领。二兄李守礼则由太子洗马转任此前李潼被授予的第一个官职,即就是尚辇奉御,负责典礼所用车仗文物。甚至就连太妃房氏,都要作为命妇参礼。 追想去年洛典时,一家人还只能蹲在禁中数蚂蚁,到了今年境遇已经大大不同,已经开始全家组团卖祖业了。 相对于兄长们的任务繁忙、无暇抽身,李潼所负责的部分倒还比较清闲。他只需要负责将春官礼部在之前这段时间里所收取到的各类瑞物分门别类发送有司,届时在礼场陈设展览即可。 这项工作本来就一直在进行,临近礼日前已经初步搞定了,只需要在礼日之前一天再拿着名单检查一番就可以了。 公事上虽然不繁忙,但李潼也没有闲下来,自家府邸毕竟偏在城中东南角,所以也要提前一步将家人们送到靠近礼场的城南龙门别业,就近参礼。 “三兄、三兄,你在哪里” 小丫头李幼娘得知要出城居住几天,兴奋得欢呼雀跃,生恐自己被落下来,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冲到王府里,看看三兄出发没有。 李潼还在跟府佐们交代任务,抬眼看到身穿大红襦袄的小丫头又蹦蹦跳跳跑了进来,真是不胜其烦,摆手道“赶紧归邸打扮你那小马,让你表兄帮你。” 府佐们日常所见大王都是清雅淡定,难得见此烦躁模样,都笑呵呵望着兄妹互动。 李潼没好气瞪了同样笑呵呵的李祎一眼“长美速将这娘子送回太妃处,你也留在邸中检查安车器用。” 待到李祎将那娘子强行拉走,李潼才又继续刚才的话题,对史思贞说道“内教坊先请两部音声,今夜便入龙门别业。等到韦郎帐幕布设完毕,先把府里故用安排进去。” 龙门典礼除了朝廷文物张设之外,在都三品以上各家也要沿途加设庆贺帐幕,歌乐迎驾之外,还要负责一部分随驾禁军饮食。李潼一家正被划分在主礼场附近区域,布置起来也要慎重得体。 待到史思贞领命而去,归都不久的刘幽求才上前汇报届时会有什么人随同王府一起参礼。一些卑品官员资格不够参与正礼,往往就要依傍权贵各家以求前往现场观礼。 三王被分配了三十五个名额,该要怎么挑选也需要慎重,真要引入什么狂悖之类做出乱礼的举动,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通繁忙的安排,待到行出时,时间已经将近傍晚。前后拥从数百人众,大车七八架,浩浩荡荡的出了履信坊。 正沿横街直行,前方负责探路的王府仗身已经策马飞奔回来,道是定鼎门天街已经出现拥堵,不易出城,于是一行人索性由长夏门出城,再横穿都南。 此时的神都城南,处处可见禁军游骑巡弋的身影,往来奔走驱赶闲杂人众。沙尘滚滚的道路上车马辘辘,很是繁忙。 李潼策马当先,前后府员拱从,途中陆续有随从参礼的宾客加入进来。待到行至定鼎门南郊处,才明白宽阔的天街何以发生拥堵。 原来城南郊野里,早已经架起大大的露台,台上自有莺歌阵阵,伶人舞伎身姿曼妙,翩翩起舞,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看见那鲜艳飘彩的画面。 这露台架设的位置倒是偏离大路,可却架不住凑热闹的人多,偌大露台周遭已是人山人海,草野沟岭之间全无闲土。围观人众早已经延伸到大路上,一些由城内行出的车驾眼见如此热闹,索性也都当街停住,踏车张望。 “谁家这么嚣张,竟敢礼前作此闲戏迷扰群众” 刘幽求手搭眉际,踏鞍眺望,而后皱眉道“前方怕有数万人流,大王不可近行啊” 李潼也被这大场面惊了一惊,心中不乏好奇谁敢这么大胆,但想到身后车上还有女眷,也不敢靠得太近,摆手示意继续绕行,并策马奔回车畔,抬手将半身探出车厢的李幼娘按了回去,并瞥了车内同样一脸兴奋之色的唐灵舒“你们都安分点,不准落车” 李幼娘挥起小拳头要敲砸车厢发泄自己的不满,待见三兄脸色沉了下来,讪讪一笑“阿兄当我什么人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你自己娘子” 唐灵舒听到这话,抬手半掩俏脸闷声道“娘子不说这话,大王或还能信你几分。” 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李潼看这娘子一眼,自己先笑起来,又说道“不是不准你们戏乐,别业已经有百戏音声,野途躁闹,扰人心肝。” 他又去后车问候嫡母房氏几句,这时前边队伍又有叫唤他的声音,抬眼望去,乃是他姑姑太平公主家令,告知公主已经在前方坡上等待。 队伍一路爬坡行上,之后便见到太平公主家里更庞大几分的队伍。 太平公主一身立领胡服,骑着一匹花鬃骏马,待见李潼行近,便打马冲了下来,距离及近数尺才勒马顿住,吓得李潼几乎要转马躲避。 待见李潼一脸虚惊,太平公主更是得意大笑,手指立起顶了顶头上浑脱帽沿,露出白灿灿的光洁额头,笑语道“三郎骑技不见精进,若得你家娇娘三分本领,哪会这幅样子” 你当我跟你一样闲啊 李潼不是不练马术,可过去这段时间实在忙得抽不开身,被太平公主戏言调笑,脸色也是讪讪,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太平公主已经举手一指坡下,笑语道“这样浩大阵仗,三郎观之,可觉惊艳你姑母可不是寻常中庭闲散妇人,趁此弄事,今日之后,咱们戏坊必将名满都邑” 听到这话,李潼算是明白这场面因何而来了。想想倒也正常,龙门典礼这么重要的造势场合,哪怕是时下风头最健的武家那群货,想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瞎胡闹,数遍天下敢这么做的也只有他姑姑了。 可是,你这么搭顺风车,你妈知道吗 李潼回首去望坡下那闹哄哄场面,忍不住对他姑姑竖起大拇指“岂止惊艳啊姑母手笔真是鬼神惊泣,仙佛瞠目” “你当我听不出是在嘲我” 彼此交往日密、熟悉起来,便也不拘小节,听到李潼这么说,太平公主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脸上笑容飞快敛去,转为苦恼之色“我哪能预知会闹起这么大的阵仗现在真是急得全无头绪,就在这里等你收尾你也不是事外人,快快想想该要怎么办天街都拥堵起来,定鼎门进出不能,真要搅乱礼事,你要作好长养你表弟的准备” 眼见太平公主脸色飞变、垮了下来,一副要赖上他的口气,李潼一时间也哭笑不得,难道他所带的弱智光环只对友军起效,怎么一个个都成了猪队友 “闹成这样,我又不是不自知这次轻率冒失,还要这样看我” 太平公主见李潼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脸色更是羞红,只是很快语调又转软下来“除了三郎,能仰何人戏坊落成,我又不是不想寻你商议,可你自问近日有没有理会我总是一个长辈,哪好奔逐不休的求计。” 原来你还是个要脸的。 李潼抬手示意太平公主先别说话,望着坡下躁闹场面沉吟片刻,举手召来李祎,问道“前日传授少年行歌,演熟没有” 李祎闻言后便连忙点头,旁边太平公主见状好奇问道“什么少年行歌三郎又有新作、好罢、好罢,你说、你说” 自知捅了娄子,太平公主无复强势,见李潼转眼望来,讪讪收声,拨马转到一边去,但还瞪眼望着这里。 “挑选健马、仗身二十员,绕众作歌,注意安全,千万不要被人群裹挟踩踏” 面对这个烂摊子,李潼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寄望制造一个新的热点,将那些围聚的人众引开一部分,特别是其中最活跃的都邑游侠狂少们。 李祎本就少年心性,闻言后已经兴奋得不得了,连连点头道“大王请放心” 说完后,他又策马返回仗身队伍挑选从众,李潼则又吩咐刘幽求将自家家眷们引至太平公主家众队伍里保护起来。 太平公主又策马凑上来,想问不敢问的样子,倒也没有好奇太久,马蹄奔声不久传来,李祎等二十余种各擎彩旗,已经纵马驰下高坡。 二十余骑众奔驰起来,声势已经不小,坡下围观露台诸众已经不乏人转头望来,见到马队渐近,不乏恐慌躲避,但骚乱还没扩散开,马队已经绕众驰行起来,同时传来整齐雄浑的歌声“君不见神都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歌声雄壮,曲调高亢,一时间响彻野中,余者杂声悉数淹没,人群中骚乱渐止,一个个凝神细听,歌行一遍之后,已经爆发出一连串的哄然叫好声。更有露台近畔年轻人想要听得更加真切,纷纷往人群外涌行而去。 骑队往复奔行,歌行数遍之后,后方已经聚起数量可观的从者,且已经不乏有少年浪客跟随咏唱,或是不及骑士们那样雄浑有力,但嗓音高扯,自有一股豪迈恣意于心胸之内激涨涌出,露台上倡女舞姬不再迷人,意气风发,逐野奔走。 眼见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李潼在高坡上挥舞旗号,坡下骑士们见令便策马往野中荒芜处驰行而去,坡下人群自有分流跟随,虽然没有尽数追走,但也已经不再是此前层叠攒聚的场面。 待到人群散去一定规模,自有整编集结的禁军将士缓缓向露台逼近过去,人群受此兵势逼压,再也不敢聚结吵闹,各向四野走避,虽然同样难免踩踏,但也总算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高坡上太平公主眼见这一幕,明眸瞪得滚圆,转头望向李潼时,神态还有几分痴呆,片刻后更如发现宝藏一般,上前抓住李潼的手腕“三郎究竟还有多少佳篇知你如此豪笔,还怕什么戏坊冷清” 李潼有些无语的看他姑姑一眼,心里只觉得对不起李白,多么壮阔激扬的诗歌,结果用来给他姑姑收拾烂摊子、擦屁股。 闹剧算是解除了,两家并作一行,再上路时太平公主又恢复了神采飞扬,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侄子,凑到马车旁指着车上唐灵舒嬉笑道“何种娘子,竟得此幸日后难免群芳争妒,你可要小心了” guaniantanghuang0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11 不宜轻沾侠名 r 龙门典礼还未正式开始,太平公主与河东王这对姑侄便先出了一个大大的风头。r r 从都南定鼎门到龙门别业之间有将近二十里的路程,途中行人如织,多数都在议论刚才发生的事情。由于当时环境太混乱,他们未必准确知道究竟谁家手笔,但并不妨碍对此津津乐道。r r 最初人们谈论更多还是那庞大的露台以及露台上所出现的众多娼妓,一些好弄风月之人更能准确喊出那些艳名高低不等的倡女名字,并不乏艳羡与恍然的谈论、怪不得早在多日前神都风月场中便颜色缺缺,原来是被人给统统搜罗起来,于此日惊艳登台。r r 人对美好的人、物总有一种天然的爱慕与追逐,听到行人谈论种种,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这个姑姑真是把美色营销发挥到了极致。r r 金钱、权势、美色等等,都通过这一件事表现得淋漓尽致,讲到对戏坊的宣传效果,或许还要超过他奶奶以举国之力所筹备的这一场龙门典礼。r r 当李祎等王府仗身野途绕行,返回队伍的时候,那些都邑游侠浪客们失去了追逐的对象,也都开始陆续返回大道上。于是渐渐地狂歌少年行的声音,又在道路上此起彼伏,将别的杂论声悉数压制。r r 行途中,刘幽求不乏忧虑的凑上来说道“大王才力新拟,诚是意气豪情、勃然欲出。但人情鼓动,万众狂歌跟随,怕是还有首尾不定啊。大王清雅笃守,还是不宜轻沾侠名”r r 时下可没有什么武侠小说的洗礼,也就谈不上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所谓豪侠气概,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名声,特别对李潼这样的宗室少王而言。r r 且不说诗章中那豪情外露的字句,单单所见对那些游侠狂少的吸引与蛊惑,便容易让人联想到许多负面的事情。r r 听到刘幽求的提醒,李潼只是摆手笑笑“不过是亦庄亦谐,无伤大雅。歌者以抒情,岂独士林典雅风尚高标,闾里率性也多可爱。观有所感,歌此豪迈俊爽罢了。人若能以风俗伤我,则简居慎言不能免祸。”r r 刘幽求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不过眼下的李潼也的确过了凡事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的初级阶段。r r 如今的他虽然还称不上一方大佬,但前程祸福也已经与越来越多的人产生了深浅不同的联系,一些此前可以急得让他挠头的麻烦,现在已经无需主动过问,便会有人主动帮他解决。r r 傍晚时分,一众人终于抵达了龙门别业。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李潼也派人将这座别业进行了初步的整顿,虽然困于时令,各种桑植事情都还没有恢复繁荣,但庄园居住也已经不算差。r r 庄园外早有先期派来的家人在冯昌嗣率领下远出迎接,太平公主一行则别有去处。不过她性喜热闹,讨厌独居,只是吩咐家人自往附近另一处别业,自己则留了下来,一同入庄。r r “那些家奴真是可憎,早前道我此处别业可称美居,却没想到只是一片村野”r r 行至庄宅外,太平公主脸色有些不好看,忿忿说道。r r 这一片庄园面积不小,单单田庄宅地便占了一顷有余,其中大半部分都是主人园居。较之李潼第一次到来时,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当然建筑是远远比不上都城中的王邸那样华美,但面积却大了数倍有余。r r 而且在李潼看来,这庄园也算不上简陋,毕竟地在神都近郊,依丘傍水,在外是一副精美的田园景致,庄园中厅台廊阁也都一应俱全。如果厌倦了都邑内的躁闹,这里便是一处绝佳的悠闲养生所在。r r “能得馈赠安居养家已经是亲情深厚,感激不尽。况且此处肥田广舍,或许一时冷清,只是少辈乏于经营。”r r 李潼倒是很知足,笑着对太平公主说道。r r 然而太平公主却眉头隐皱,摆手说道“三郎你是怎样的才器,我是明白,大小俱怀,从不荒事。田业赠你,必有良规。至今仍是这个样子,可知新赠时是怎样的荒芜咱们姑侄之间,我也不再与你说冷落与怠慢,但家奴仗恃主人懒动,如此敷衍我的至亲,这却是我治家的疏忽,绝不能轻易放过”r r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潼便也笑笑不再多劝。心思多的人自能见微知著,早在第一次见到这庄园荒芜的时候,李潼就想到可能是太平公主家奴在敷衍。r r 太平公主府下产业众多,既然已经动念要厚赠侄子,当然不会特意挑选一处废园。无非其门下执掌田园事务的家人,趁着公主不作更多关注之际,丢出一份没有什么油水的荒废产业。r r 但就算是田园荒废,在神都近郊这样一座面积广阔的田庄也是价值不菲,李潼自然没有再挑刺的理由。不过现在太平公主自觉得受到了家奴蒙蔽,这又是她的家事,李潼也不好置喙。r r “三郎你放心,过后几日我会再给你一个交待”r r 太平公主又正色对李潼说道,然后又笑语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交谊深浅不在财货的多寡。刚才所见,我已经不知该要怎样令言赞你。你可知单单为了筹措那场露台艳戏,前后便抛撒数千缗钱数,如果不是三郎你出手,且不说不能尽美,怕还要引祸于身。”r r 李潼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也是不免咋舌。一缗便是一贯,一千钱。r r 要知道他一年到头,扣除封国食邑之外,满打满算收入不过数千缗,已经足够一大家子一年到头的吃穿用度还有富余,结果他姑姑就这么面不改色的撒出去他一年的收入,这手笔也实在是豪迈得夸张。r r 讲到这件事,太平公主又变得神采飞扬起来“我与三郎,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经此之后,都邑内必定人尽皆知,咱们戏坊有美歌、有美色,可谓至美,届时还不宾客满门”r r 李潼听到这话后更觉无语,若只求一个宾客满门,单凭你太平公主名头还不够就算闹得都邑皆知,闾里那些普通民众们难道还要倾家荡产、只为进去听一场戏r r 说话间,一众人已经行入庄园中。李潼吩咐府员代为招待同行而来的宾客,他则先往后院安顿嫡母房氏等家眷。r r 庄园面积广阔,后园里还有一片占地二三十亩的马场,李幼娘少见如此宽阔的宅居,下了车后狂奔一通,兴奋得不得了。r r 薛崇训则牵着李幼娘那匹披着花锦的果下马,一溜小跑的跟在后边追。他在王邸也住了不短的时间,但李潼整日忙得不着家,也没空教导这个表弟,索性让他当起了李幼娘的小马夫,倒也很尽责,起码比李守礼那货靠谱。r r 太平公主让人将马牵入了马厩,眼见李潼从太妃房氏居舍行出,便对他招招手,指着马场上前后追逐的那对小儿女笑道“三郎来瞧一瞧你这一对弟妹,若能亲上加亲,必是更美”r r “家中有亲有长,我可不敢越案轻论。”r r 李潼听到这话,并不正面回答,而后又指着奔跑笑闹的李幼娘说道“望之不似静姝,我与表弟可向来都没有裂目之怨,倒是不忍累之。”r r 太平公主闻言后哈哈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眸光隐有闪烁,似乎并非随口一说。r r 而李潼看似嘴角挂笑,其实心里也在想着怎么婉拒这件事情。换了李守礼那货,婚嫁如何他倒不怎么在意,可只有这一个小妹,娇憨而又对他多有依赖,他只盼这小娘子能顺心遂意过活一生,不忍将之推入勾心斗角的复杂人事当中。r r 他也不是看不起薛崇训这个表弟,但由小观大的话,倒也有几分这种意思。这个表弟内向文静,性格不似其母,没有什么主见,易于屈从。r r 眼下两家倒是其乐融融,可难保日后。以太平公主之强势,李潼并不觉得这个性格内向软弱的表弟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r r 李潼又在后院待了片刻,待到府员通报宾客陆续来访,于是便往前厅行去。临走前也把薛崇训喊上,不让这小子再跟在他家大白菜后边打转。r r 待到李潼离开后,太平公主便笑眯眯走向李幼娘,招手喊道“幼娘,到姑母这里来。你是喜欢大宅游乐,姑母近处也有别园,比你家还大几倍要不要随去姑母别园,那里还有你表妹们的美器玩具,喜欢什么,姑母都送你”r r 李幼娘听到这话,小脸满是神往,小眼眨了眨后却说“谢谢姑母,可我阿兄教我,不准受人礼物。我年少性躁,喜欢什么只是一时的趣味,为了短趣贪婪,就会失了跟人交谊的分寸,阿兄就要训我”r r 太平公主闻言后神情一滞,略作转念后又笑道“你可以唤你嫂子同往啊,我把礼物送你嫂子,让你嫂子转赠你。”r r “我嫂子更不会收,满心里除了阿兄便没别的。她就算收,也只会收阿兄的喜爱,我早看透她了,不能指望”r r 小丫头一边说着,一边拍着果下马颠颠儿跑向远处。r r 太平公主见状后忿忿低语道“这园宅还是我送的呢”r r r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12 独不见,自惶恐 龙门别业庄园正厅很有特色,前后左右并有五处厅室攒建而成,后厅作为主人起居短作休息,前厅则是门仆导引宾客,中间三厅一体打通。 由此可见这庄园原本的主人薛绍日常也是宾客盈门,雅好集宴。如今虽然已经故人不再,但繁华景态却远胜往昔。 李潼与薛崇训并入后厅,而后便听中厅里多有人语歌唱声,所唱最多自然就是少王新作少年行。 眼见少王行出,宾客们纷纷起身见礼,李潼笑着拱手致意,走入中席。满堂宾客足有数百之众,除了常作往来的故人之外,也有许多新面孔,比如同样诗名极高的宋之问、文昌省左史东方虬,在馆学士富嘉谟、员半千之类。 满堂宾客,有的认识,有的则不认识,交游广阔的乔知之主动充当知客,向少王介绍新来的宾客。等到众人都混个脸熟,乔知之不乏感慨道“大典在即,朝野士流悉赴龙门,大王厅堂所聚可谓锦绣过半” 这话也决不夸张,都邑权贵各家多有先到龙门提前聚宴时流,有许多已经周游别家门庭几处,但所过诸宴,但还真没有比得上河东王门庭热闹的。 论及权势,河东王不算最高。单单在龙门周边便有宰相岑长倩、杨执柔包括武承嗣各自设宴,跟那些南高官官们相比,河东王贵则贵矣,但却势力仍逊。 不过若讲到时下士林中的影响力,那些宰相们还未必比得上如今的河东王。 一则河东王主持修编礼典,多举士人,许多怀才不遇之人都受其赏荐。而且刚刚举行过的诸科制举,也让时人见识到河东王的识鉴之名,前后诸科取士二三十众,单单在不同场合受到河东王赏识礼待的便有半数之多。 这样一个比例可以说是惊人,也因此有许多人便以能获得河东王一二评语为荣。 对于这一个名声的获得,李潼也实在不好明说,他哪里靠的是眼睛啊,都是实打实的财货砸出来的。除了张说等寥寥几个他知道的人之外,其他的无非随大流来过王府几次。所以这个准确率,也都是接客量捧起来的。 李潼也不是没有遗珠之憾,比如大器晚成的张柬之,应举贤良方正名列第一,六十多岁的年纪终于死水微澜,得授监察御史。大概是跟年轻人玩不到一块去,就没有来过王府做客。 宾客盈门的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少王诗名雄壮了。故篇洛阳女儿行,随着时间的发酵早已经风靡两京,以至于成为神都风月场中评价伶人歌乐技艺的曲目之一。更不要说今日傍晚,新歌一曲万众从游的壮观场面。 所以眼下厅中所论主要还是少王新作的少年行,文人难免耿介孤傲的作风,尽管当面讨论,也并非尽是美言,不乏人直言这篇新作有失庄雅诗趣的弊病,多市井俗味,大不如少王此前诸篇的才情。 更有甚者,更说前篇意浅气浮,可取者唯尾联“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而已。 李潼对此倒也不觉意外,事实上李白少年行三首,本就颇受人质疑作者。特别与王维少年行比起来,能够并论的唯第二首两联四句罢了。不过就算是市井言,也自有其受众。他写出此篇,本也不是准备让士林众口夸好。 乔知之担心少王才高气盛,作为一个暖场的高手,连忙转移话题,指着沈佺期笑道“日前沈学士寄我独不见古调,气韵丰美,几追大王洛阳女儿行,不知诸位可有雅趣共赏” 厅中众人闻言后俱都提起了兴致,少王旧篇风靡一时,在场不乏人爱此诗情、各拟新作,但作类比之后,更觉少王诗情难追,各藏拙作羞于示人。此刻听到乔知之如此评价,心中自然好奇。 李潼听到这话后,也看了一眼不乏矜持笑容的沈佺期,心里不免一乐。沈佺期独不见其实他早就抄出来了,只是随着交情日深,不好拿来就用,没想到在自己的刺激下,居然提前写了出来。 在众人呼喊声中,乔知之便当众吟唱起来,首联歌出,已是满堂喝彩,全诗唱毕,赞赏声更是不绝于耳。 李潼在席中也是鼓掌喝彩,不吝夸赞,这一首独不见作为沈佺期代表作之一,水平自然是极高。真要论到技巧的应用,其实还要胜过王维洛阳女儿行。毕竟王维少年习作,胜在立新,却还远未达到其人巅峰时期的水准。 “可憾辞曲谱定,不能再复旧日王府群声并议的佳话。” 乔知之吟唱完毕后,不乏遗憾的感慨说道。 席中宋之问却笑语道“要复旧事,确也不难。独不见乐府旧题,所制非一。今日在堂诸众风采不逊旧日,何妨各拟新辞试协” 说话间,他又望向少王“日前未有临席应教,引为大憾,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从教大王” 李潼脸上笑着,心里却在暗骂宋之问这家伙,看着倒是人模狗样,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居然给他搞突然袭击 略作沉吟后,他抬手唤来杨思勖耳语一番,然后才又望向跃跃欲试众人“集众弄雅,生人乐事。诸位但有才情勃而欲彰,玉成佳话,更待何时” 众人闻听此言,一个个也都心念飞转,各向王府奴婢讨要纸笔,便临席吟占起来。 不多久,杨思勖去而复返,身后随行十多名奴婢,各托珠玉锦绣美器,一一陈设堂中,一时间堂中珠光耀室,宝气横溢,很是引人关注。 “俗物陈设,非为迷情。华彩之物,邀以珠玑之辞。千金易得也,令才实难求,堂设诸物,只待诸位垂手拣取” 此言一出,堂中又响起一片哗然喝彩声,浮华眯眼,谁能淡定 李潼一方面也是被他姑姑刺激到了,一方面此类珠宝器物实在不缺,留在家里也没啥用,又不好拿出去典卖,毕竟都是南市豪商们送来打广告的东西,所以趁着这个时机摆设出来凑兴。 “宋学士新列客席,未知雅好如何。并设诸物,专供拣取。” 你不是要给我搞突然袭击如果稍后你的诗作不能获得满堂喝彩,看你丢脸不丢脸。 宋之问听到这话,神情也是略有一滞,他虽然也自负诗才,但若说短时间内便作出一首可比沈佺期苦心之作的佳篇,也实在没有这样的信心。 “大王不爱华器爱华篇,慷慨豪爽,令人景仰。未知此中可有真爱杂设,如果不能妙笔留之,怕要难免失物之憾啊。”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更加确定这老小子今天就是来找茬的。他如果说里面没有自己的心爱之物,那摆出来的都是二流货色。如果自己不加入进来,又要被人讥笑怯才舍物。 宋之问的确也是存的这个主意,他此前受武氏请托,要参与太平公主降嫁礼事为武家助威,但少王近来风头难扼,也让他有些担心。届时如果双方所邀才流太不对等,不独武氏难堪,宋之问也要大受所累。 他也不求能够压得过沈佺期,但在稍后能够胜过少王一筹,就算是达到目的了。 略作沉吟后,李潼抬手吩咐杨思勖取来纸笔,先对宋之问笑一笑,然后提笔便写了起来。今日之事,他的确有些措手不及,陈设珍货,一个目的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现在心里已经有了一点谱,或许不能压过沈佺期的诗作,但若弄一佳篇压过宋之问,并不困难。 宋之问见少王提笔,眉梢顿时一扬,自己便也提笔细吟起来,刚刚落笔首联,却见少王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正在微笑望着他。 眼见这一幕,宋之问心里略有局促慌乱,但很快便调整心态,心无旁骛的专注于自己案上纸笔之间。 李峤、沈佺期、员半千等几人并不参与戏弄,被众人推为直案。眼见少王诗成,心里也都暗暗称异。 待到奴婢将少王诗作呈上,见是五言古意,也并不感觉意外。独不见本就乐府旧题的五言怨歌,沈佺期七言定律是比效少王的洛阳女儿行,且精心专拟多日,自然不能比这种逢场作戏的应和。 几人阅读过少王作诗,各自面色有异,沈佺期更忍不住对少王做一个拱手的动作,只是为了免于打扰堂中旁人而没有发声,但旁人也能看出这是对少王表示佩服。 之后陆续有人呈交诗作,李峤等人便也认真品评起来,依照各自看法批注分等。那些完成诗作的人都昂首望向上案,却见那些分类的诗作中,没有一篇能够列于少王诗列,心中失望之余,不免更加好奇。 宋之问本来也写到了尾联,注意到这一幕后却停下了笔,翻过一张新纸来重新书写,这分明已经是有些怀怯了。 最后,当宋之问书写完毕后,额间已经隐有细汗沁出,而堂上众人诗稿也都呈交的七七八八。 李峤等人对于宋之问诗作如何也都颇有好奇,见宋之问写完后便连忙取来传阅,并细语交谈意见,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宋之问的诗稿叠在少王下方。 “只是在案几人闲论,诸才作优劣如何仍待公审。” 李峤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宋之问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起来,看这架势,分明直案几人已经认定他的诗作不如少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13 珠玉散尽,只为彰才 满堂群众数百人,但真正交上来的诗稿不过三十多份。 诗词这种事情,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如果心理素质过硬,面子之类都作身外物,后世十全老人乾隆皇帝与狗肉将军张宗昌那也写得飞起,可谓两大诗豪。 但是这种心理素质也不是常人能有的,如今在堂诸众,如果不算老一辈的士林人物,可谓毕集神都士英,许多人或无捷才,或是自怯,自觉不能卜成妙语,那就干脆放弃了,藏拙总好过露丑。 李峤等人又在这些呈上来的诗稿中挑选,凑出了十几篇认为值得当众赏鉴的诗作,剩下那些,则就是有着明显大问题的,干脆也不浪费大家时间。 名单选出之后,李潼抬手示意,自有内教坊妙龄伶人上前吟唱示众,虽然只是并未协律的清歌,但女声清透婉转、腔调薄怨,也自有一番简约的气韵。 随着歌声响起,堂中众人也都侧耳细听,但有某人察觉是在吟唱他的作品,便忍不住笑逐颜开。哪怕排名并不算高,但在这样的场合下能够被选中,便已经值得夸耀一番了。 李峤等人的赏鉴水平还是靠谱服众的,一连十首吟唱下来,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反对声。如张说、徐坚等人俱都赫然在列,特别是张说,更是效法沈佺期作变格七律,虽然只是中规中矩,远不如沈佺期诗作那么惊艳丰美,但就难度上,已经胜过了其他人因循旧体的五言。 案上诗稿越来越少,堂中气氛也越来越安静,众人俱都敛息凝神,唯恐错过佳作。 到最后,只剩下三篇诗稿的时候,满堂也只剩下伶人独声,所吟唱乃是崔融所作。一诗读完,顿时满堂喝彩。 崔融本就是一个水平不逊李峤的文豪,虽然才名更多体现在文章上。但其人方从韦待价西征败归,如今仍是在罪的白身,以怨妇口吻追念征夫,可谓感同身受,情真意切,虽然言辞朴实,但也引起在座时流许多共鸣,纷纷报以掌声。 崔融诗作之后,便是宋之问的诗了,伶人高歌“秋寒照苦月,陇暗积愁云” 李潼在席中也是认真倾听,应该说宋之问是有自负的资本的,其人本就宫体诗的大家,虽然急笔顿成,但这首诗写得也是可圈可点。若照真正水平,李潼自然是拍马难及,可是谁又会跟你真实水平的较量 宋诗吟唱完毕之后,堂内便响起议论声,不乏人觉得宋诗虽然清寒雅致,但怨情却停留纸面,较之崔诗稍欠几分意长。 意蕴长短,本就没有一个准确的尺度。其实李峤也是觉得自己好友崔融的诗作要浅胜半分,但虽然是以文会友,也不能完全忽略其他的元素。 崔融眼下戴罪之身,宋之问却是清贵的弘文馆待诏,浅压崔融半分,也是不想他因为一时意气而结怨旁人。 现在众人议论起来,又将两首诗作各自翻唱几遍,到最后宋之问也不得不出言夸奖几句崔诗,于是二诗便暂列伯仲。 可是这一结果出来之后,列席左堂的徐坚却举手发声,言宋之问此诗首联乃是化用前作,曾经作为某将军挽歌。 徐坚本就博闻广记,如今在麟台助编礼典,广索故籍,提出这一点之后,索性又站起身来将那篇挽歌通读一遍。 李潼见自己小伙伴儿这么给力,心里默默给徐坚点了一个赞。 宋之问脸色则变得有些难看,其实诗人临场化用自己的旧诗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都是一人才思。所以徐坚指出这一点之后,众人也没有什么非议声。 可是,临场应教所较量的本来就是捷才。刚才崔诗与宋诗已经被论作伯仲,现在又发现宋诗取巧,如此一来,宋诗评价自然要低几分。 一诗胜负只是寻常,旁人倒也不觉得如何,可宋之问今次本就笔指少王,现在却被崔融都压了一头,还不知少王诗作如何,心里自然满是尴尬羞涩。 终于,伶人拿起众人期待良久的少王诗作吟唱起来“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 独不见这一乐府旧题,李潼倒是记得几篇,稳妥起见,还是选了李白的这一篇。虽然说李白的独不见远不及其他传世名篇那么惊艳,但毕竟诗仙出品,在时下而言,还是有着几分降维打击的高度。 果然,当伶人吟唱完毕后,堂中赞喝声已经不绝于耳,崔融更是直接从席中立起,对少王拱手道“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良人久不见,岂能不自伤大王才意捷达,情及肺腑,融所不及,唯俯首而” 就连崔融都发声认输了,宋之问哪还有再作争辩的余地,也只能起身离席表示认输。 “偶作闲趣强说愁,尽兴则可,无论胜负。” 李潼微笑着从席中站起身来,走入陈设的珠宝华器当中,捡起一个朱彩雕饰的玳瑁笔架,然后又走回沈佺期席前笑语道“虽无郁金堂,且以玳瑁玩器赠送学士,还请学士不厌简陋,雅受勿辞。” “这、这实在太贵重” 那玳瑁笔架通体斑斓,并点缀大小不一的宝石珍珠,灯光下五彩缤纷,仿佛天河中打捞出的瑰丽器物,自然不是凡品,沈佺期摇手推辞,却被李潼不由分说的摆在了他的案上。 “先前便已有言,器不可夸,才最难得。诸位美篇俱陈,使我厅壁流彩,俗外诸物,怎可吝情,各自拣取,勿负酬意。” 听到少王这么说,堂内众人又变得激动起来,特别那些歌咏列名之人,更是激动得脸色潮红。他们本以为只有案首才有美器相授,却没想到少王手笔如此豪爽,居然分润及众。 一时间许多此前没有诗稿呈交的人也都各自懊恼,只觉得排在后边那几人诗作也不算绝佳,自己若强作韵词,未必不能列选。 在少王催促下,崔融举步出席,挑选了一枚翠玉的压卷环扣,并笑着转回来向少王致谢。 李潼又笑着望向宋之问说道“小王所爱广博,堂设仍有所珍,未知宋学士能否同趣拣得。” 现在他心里也是有遗憾,跟这些文化人打交道太费劲,否则就可以直接说你这大傻x不是挺能吗,你去挑啊,挑到老子爱物直接剁了你的手 宋之问闻言后自有几分窘迫,举手道“戏笑闲言,不可当真。大王捷才妙笔,卑职实在难仓促追及,雅赏诸器,实在敬谢愧领。” 他这话讲出,且不说别人感想如何,反正后边排着那十几个人恨得牙痒痒,你这家伙太不地道,就算要讲风格,能不能换个场合老子都已经看好该挑啥了,结果被你给挡住了 见宋之问推辞不受赏,李潼也没有再让他,这家伙摆明来找茬,喝他家两口酒他都觉得心疼。他本来已经打算好了,如果宋之问真的不要逼脸下去选,他就说恰好选中自己的爱物,再作首诗把东西换回来,总之不能让这家伙占了便宜 既然宋之问识趣,倒省了李潼的工夫。他又转头望向堂下诸众,并笑道“今日群才并集论雅,举货酬众,岂有私库吝守的道理。独不见妇怨不欢,难衬今日乐宴趣意,今日诸位但有余兴未已,取物拟辞,诗成即纳。非为贪货,只为彰才” 众人听到这话,兴致更加高昂,少王豪爽实在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堂设重物,俱非凡品,其中珍贵者,怕是有价无市。而且少王也说的好听,不是为了贪享珍货,只是为了彰显才气,洗去铜臭,全是雅情。 且不说其他人群情振奋,一个个低吟构思,反正那十几个本来有望先取珍货的人,这会儿是把宋之问恨到了骨子里。如果不是宋之问矫情作梗,他们自能按序俯拾珍货,哪还用再与旁人竞争 “李学士可否先入歌取,为群众作态” 李潼抬手对李峤笑道,这本来就是他准备的曲目。说到底,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个贪爱财货之人,之所以在这方面有计较,也仅仅只是因为要做的许多事情都要用到钱。 珍货再好,也不治饥渴。那些豪商们为了托市,都舍得将这些珍货白送到王府中,他总不至于连那些商贾的气概都没有。本来就在构思一场直播带货,更加体现他的商业价值,恰逢这个机会,自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李峤闻言后也不推辞,走下堂中取了一件檀木手柄的团扇并笑着吟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未有大王捷才,因风破题,敬谢雅赏” 有了李峤打样,其他人也都纷纷加入进来,眼见珍货越来越少,一些拙于捷才的人都不免心慌。 李潼索性抬手示意再补珍货,而他自己也乘兴咏物几篇,诸如“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之类,咏物诗篇、信手拈来,不久之后,案前已经积陈十数珍货。 “富贵是我家事寻常,诗成也只起居闲思。宋学士雅怀不乱,真是笃俭难得。俗物难动诗趣,幸在堂外另有备设,自有绝色健舞,不至于冷落清客,盼学士能诗兴再起,美我厅堂” 李潼看一眼僵坐在席、一言不发的宋之问,嘴上说的客气,心里却冷笑起来,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能让你轻松走出这个门今天不把你折腾得在我面前耻于言诗,决不罢休 宋之问听到这话,脸上笑容更僵,心里则满是悔意,实在不愿继续逗留。 guaniantanghuang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14 少王异图,乃有妄行 龙门别业中,欢宴仍在继续。 随着河东王将手一招,音声、奴婢们次第登堂,顿时又将欢宴的气氛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过去一段时间,河东王府音声歌乐声名鹊起,今日登门者,便有不少人是为欣赏歌舞而来。 李潼今夜也是兴致极高,抬手召来一面羯鼓,将要亲自领音。堂中诸众眼见这一幕,喝彩声更加高昂,乐舞尚未开始,便已经有人按捺不住离席蹈舞起来。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当下而言,音声乐技本就是贵族子弟必修的课程之一。哪怕素以门风严谨著称的山东世族,在这方面也都并不保守。如果没有相当的音乐素养,则会被视作孤僻且乏甚才趣。 河东王已经做了表率,位居中席者诸人也都纷纷起身,挑选各自拿手的乐器,准备协奏一曲。甚至就连年纪已经不小的员半千,都挑选了一个乐器方响。 宋之问还在席中迟疑,等他准备起身时,已经没有了乐器供他挑选,独坐席中,颇有尴尬。 羯鼓清脆明快的鼓点响起,听到鼓声半通,在座已经不乏人听出将要上演的乃是健舞柘枝舞。好的羯鼓鼓手,不独要提领整部乐曲的节奏,更要有控制全场氛围的能力。 河东王鼓技高超,鼓点如春雷骤雨,哪怕殿中人生杂乱、嘈杂异常,但明快急促的鼓点声仍然清晰的传播到每一处角落,不乏人受此感染,已经击案应拍的呼喝起来。 一通鼓响,气氛已经完全被铺垫起来,李潼转肘、手里鼓槌快速擦过鼓面,一连三次,鼓声轻飘如急催。 不旋踵,屏风后已经闪出两道红衫身影,如色彩艳丽的云雀,直投场中,两名胡姬身姿高挑窈窕,腾空蹈舞,动作健美热烈,很快便将满堂诸众视线俱都吸引攫取过来。 如此奔放美丽的画面,以至于将伴奏乐者心神都给迷乱,一名伴奏的贵族子弟肺气一些,管音下滑,也让其他的伴奏乐器无从应和。 正当节奏将要大乱时,羯鼓声陡然大亢,舞姬翻阅跳舞的动作也为之一急,声与色完美的配合,一瞬间便将紊乱的节奏快速拗救过来。 少王臂下的鼓音仿佛有了魔力,两名舞者则化身乐章里飞跃的精灵,或展臂腾舞,或蛇腰拧转,各种美态变化万千,又像是两朵疾坠湍流之中的艳红花朵,随着浪花的飞卷起伏而高蹈沉浸,使人目不暇接,临渊追赏,视线随其流转,两耳亦不得闲。 绵密的鼓声骤然响起,鼓乐入破,随其戛然而止,浪花仿佛重重的拍在了临岸的岩礁,凄婉的琴音适时接入,乐章洪流奔势不复,两朵随波逐流的娇花便也载沉载浮,随着灌入岩缝中的细流悄然没去。 众人心思回转,再定睛望去,两名胡姬已经翩然闪入屏风后,不见了踪迹,顿时又是满心的怅然若失,意犹未尽。更有些性情轻率的年轻人,忍不住高呼再舞一曲。 领鼓一曲,李潼也是满身的细汗,抛下鼓槌对伴奏诸人点头示意,返回席中端起案上的葡萄酒高举起来,堂中各处又响起一连串的应赞。 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李潼心情也多有欢畅,提笔疾书一篇诗文,继而大笑道“且歌且舞,乐在今夕。盼诸位才情慷慨,勿留闲时。” 说话间,已经另有伶人上前,拜领少王案上诗稿,并作清唱道“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 “公子王孙忽忘还,翩然一舞侍嘉宾。不尽兴,不言归” 清歌方已,李潼微笑着望向神情变幻的宋之问,笑语道“学士才情高标此世,小王新辞健舞,雅求一应,开怀畅意,勿作吝态。” 宋之问听到这话,脸色更显局促,特别听到满堂鼓噪催促之声,额头上都细汗直沁。他实在想不到报应来得这么快,也根本没有退避的余地。 如果说他此前自恃才情以言语挤兑少王,少王就算不作应和,无非气氛上有些尴尬。可现在他若是不应教的话,众目睽睽之下,那就是真的得罪了少王。 “薄才竟得大王如此厚赏,敢不应教” 满堂炽热眼神,宋之问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可是他心里却是一点谱都没有。 少王这一首柘枝歌,他在听完后都大觉惊艳,无论格律还是诗情都无可挑剔,堪称大家之作,哪怕是寻常意有所感、专注雕琢,他也根本没有信心胜过,更不要说眼下心境紊乱,全无诗兴。眼下答应下来,无非是想着强凑拙韵,且将眼前应付过去。 且不说宋之问心里想法如何,李潼本就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随其一招手,杨思勖又捧上一株高及两尺、通体珠玉垂挂的珊瑚玉树。 堂中诸众眼见这一幕,也都纷纷倒抽一口凉气,视线落在那缤纷绚丽的宝器光辉中根本挪动不开。 “小王敬好雅才,不吝奇珍。宋学士诗场骁勇,岂有过府不赠的道理。此前在堂诸众各有所得,唯学士一物不取,若是就此空手而去,则此夜风流将大失颜色,传扬于外,小王或难免名虚实吝的恶评。” 李潼一副“我很看好你”的表情,凑近宋之问席案笑道“此株南域奇珍,只待学士逞才拣取” 你虽然来找我茬,但我气量大得很,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要是空手而归,那也不是我吝啬,只怪你自己不争气。就算空手而归,也别怨我招待不周,让你没有诗兴激发,别人都有所得,就你曲高和寡 至于宋之问会不会小宇宙爆发,憋出一篇惊艳四席的名作,李潼也根本不担心你要今天能在我家里拿走一样东西,老子跟你姓 听到少王这番话,且不说其他人有没有感受到当中隐藏的火药味,宋之问心情更加恶劣。而堂中那些本就因为前诗独不见受宋之问作梗而错失珍宝的那些人,这会儿更是幸灾乐祸的拍掌鼓噪,已经等不及要看宋之问出丑。 李潼也没有刻意为了刁难宋之问而停止宴乐,继续传召音声,并与席中众人欢乐唱和。只是不时看一眼一头细汗仍在苦心构思的宋之问,心里则有暗笑,有能耐你再弄首“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宴行夜中,人多尽兴,宋之问应教柘枝歌也终于写了出来。其人诗才得称当时,绝不是什么不学无术之人,应教为题、事成一首并不困难,成辞虽然可称庄雅,但是较之白居易的柘枝妓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宋之问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尾联更是直言“微臣意消瘦,终乏豫章才”,惹不起、惹不起,我认输了。 李潼看过这篇诗作,只是笑着看了一眼宋之问,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当然也不会再提赏赐之类。 一夜宴会,到此结束,或许还有精力旺盛的人仍然留在堂中作乐,但李潼也不再居席作陪,只留几名府员,同时吩咐家众收拾一批客舍,以供那些精力不济的宾客留宿别业,并约定趁着距离典礼还有一天的时间,明日同游龙门。 宾客们或继续作乐,或留宿此中,但也有人起身告辞,宋之问便在其中,他是真的没有脸再继续留下来了。 沈佺期等人将宋之问送到别业门外,看着宋之问登上马车,忍不住叹息道“宋学士这又是何苦大王趣意高雅,才情厚积,乃是宗中琼实,人所共见。更难得不易矜贵远俗,客席广设,礼待才流。一时意气,谤伤于身” 听到几个文友这么说,宋之问神情也是黯淡,默然片刻才拱手道“之问挑衅在先,与人无尤。请诸位回告大王,此心绝无丝毫不敬之念,只是人事纠纷、失于从容。今日受教感怀,绝不敢再复前迹” 说完后,他又向众人致礼,然后才让随从驾车缓缓驶离河东王龙门别业。 此时已经到了夜中,深秋之际、天地之间满是幽寒。这个时候,神都城门早已经关闭,宋之问当然回不了城。 他今日出城,本来是寄居在夏官尚书武三思城外别业中,此时奴仆自然驾车往武三思别业行去。宋之问于车上察觉到路线方向后,举手说道“不必再扰武尚书,就近寻一村舍短居半夜。” 此夜他颜面大损,自觉得不能胜任武家托付的后事,心里已经决定推辞掉此事,以免日后面对河东王再遭更严重的羞辱。 其实就算宋之问此夜赶去武三思别业,也并没有主人接待。早在王府夜宴行至半途的时候,武三思探知宴会细节,便已经兴冲冲返回了神都城中。 “少王自作邪调,蛊惑畿内豪侠浪少,又作满席重货堆陈,利诱世道才流。非无异图,岂有妄行行迹种种若不严禁,人心怕要仍系唐家” 武三思趁夜疾行,跨过天津桥直入禁中,找到他们武家在禁中居事众人,一脸严肃的说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15 优才如此,孰能不爱 午后定鼎门外骚乱,阵仗闹得很大,消息也早已经传回禁中。 此时听武三思这么说,金吾卫将军武懿宗也不乏忧色道“这个少王,实在很有沽名钓誉的邪能。定鼎门外亵戏,言是公主殿下铺设,但之后少王府中仗身高歌招引,竟有万数追从,可见绝不是偶然游戏,必然蓄谋已久” 武懿宗话音刚落,武攸宁便皱起了眉头,沉声道“闾里侠众最尚躁闹,少王才誉有目所见,你不知人之才高,不要妄论人之能为。公主殿下乃神皇至爱亲徒,妇流闲居,偶作游戏,能有什么阴谋久蓄” 武攸宁开口反驳,也不是为了少王开脱,纯是看不惯武懿宗小人戚戚的拎不清,太平公主将要降嫁他的弟弟武攸暨,怎么能容忍武懿宗言指公主。 “我又不是说公主必然与谋,只是这件事” 武懿宗还要张口争辩,武承嗣已经有些不耐烦的举手打断其人的话,转而一脸沉思道“这二者都是神皇陛下看重的亲徒,既然没有酿成风波,也就不必再作追究,眼下仍是龙门典礼为重。” “可是少王厚币搏宠,满堂宾客广有时望著流,珍宝挥洒,岂是寻常酬应的雅戏” 武三思所以入城,也是经过一番思虑,此际皱眉说道“阿兄只道少王不可虑,可是这个小子仗恃神皇陛下恩信,上弄典礼仪轨,中则广邀人望,更能鼓噪闾里寒庶闲众,遍数朝野,几有此类神皇陛下或还恩及庶孙,予其包容,但他终究也是、唉,我可笃言,若再加以纵容,此子必成我家心腹之患” 听到武三思这么说,武家在场人众也都隐有色变,显然是不乏认同。毕竟少王崛起迅猛态势,他们都亲眼所见,而武三思所陈种种也的确都是事实,他们武家诸众虽然也都历登显途,但能比得上少王如此风采者却实在不多。 同时武三思也指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在面对少王的问题上,他们武家与神皇其实不能保证立场一致,少王所作所为或许对神皇有所帮助,但却会令他们武家诸众相形见绌。 众人又都齐齐望向武承嗣,毕竟眼下少王时誉渐隆,已经不是出阁之初能够随手打发的了,是否要对少王下手打压,也需要当家人的点头。 “我在想,少王确有非凡才略,但大势所趋也非他一人能阻。唐家基业根本所系,自在春宫与庐陵,少王实非轻重所取。那么,可不可以将少王引作我家旁援” 对于河东王的问题,武承嗣也考虑不少,此时讲起来便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小女年虽不高,但也是高门嫡幼,或非名种,但父兄都是势位之选。少王能献瑞经、从典礼,可见并非孤僻穷戾之徒,是有趋拜大势的明鉴与心机。我家来日显为帝宗,天下才力奉此一家,自然也要有海量包容。 譬如公主殿下降幸入门,为我家新妇,此类唐家余脉,也可作马骨恩之。况少王也非宗室闲流,本有才艺高蹈,人望汇聚此身。我以小女恩之,是没有什么可惜的。他若能为我家用,其人身载诸类自入我家,未来朝堂之内,更有何人能穷争是非” 武承嗣身为宰相,本身的视野便更高,再加上也在体察神皇心意,对神皇所以雅重少王的原因也有所领悟。 他也心知一旦革命成功,自己作为武氏如今的家长,也不能再以寻常臣子来自视,需要有着更高的眼界与思谋,神皇如今恩及少王,无疑也是给他指了一条道路。 当然,还有一点武承嗣没有说,那就是他错失与太平公主的姻缘之后,心里也是感触颇深。李氏本就关陇巨姓,唐家享国数代之久,他那个表妹也实在让人眼馋。姻缘错失,如果说心里没有失落,那是假的。 河东王乃是如今帝宗唯一蹈舞于世的翘楚之选,本身也是才情高标,如果这样的人物能够入他家门为其婿子,武承嗣也能想象到对自身誉望的抬升。上有神皇恩视,下有贤婿帮扶,那对他后续的筹谋帮助之大简直无从估量 武承嗣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是当他这话一出口,武家诸人俱都呆滞起来,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场面一时间也都陷入死寂。 “这绝对不可,万万不可我家情与唐家不能相协,河东王或有风采流于表面,但却暗藏荆棘于怀,他若入我家门,家门必无宁日” 武三思对河东王怨念最深,也首先跳起来反对武承嗣这一思路“此子年初还是禁中囚客,便已经敢在明堂指骂我,可知从不将我家庄重视之。即便一时趋势拜服,久则必生门变纵有娘子入侍,但这样的心机岂是区区一女能胁” “旧事不要多说,年初旧衅,神皇都有裁断,难道不是错在你少王言我门第,仍然不乏庄重之辞” 武承嗣一心想着与少王联姻的好处,对强烈阻事的武三思便有几分不满。 武懿宗在一侧冷笑连连“相公思虑倒是宏大,却不见唐家如今所以有变那可是神皇陛下嗣血,能是寻常手段可以驾驭” 武懿宗这么一说,武承嗣本来颇有炽热的心思顿时凉了半截,低头半晌闷声道“他只是一个年浅少流,怎么能乱作类比” “是啊,当年智者未尝没有此想。人都有少年,但也都难免华发生,年浅已经如此,未来掘墓庭中,还有什么可疑” 武懿宗又是冷笑说道。 这时候,武攸宁也开口说道“相公此想,的确欠妥。我与少王并著典礼,他已积案千数条,我仍二三无备。其人自有取宠于众的才干,决不可年齿轻之,并推一事,感触尤深。更何况,就连相公都作此想,遑论其余” 武承嗣听到这里,心算是彻底的凉了,口中喃喃道“可惜、可惜了。如此佳儿,不能为我取用” 言中虽然不乏怅意,但他眼睛里却已经闪烁起了凶光,因为心里又想起此前神皇所言“不为我用、则必杀之”的话语。 “眼下龙门弄礼,仍仰少王。神皇陛下以经名之,可见恩遇之厚,眼下绝不是打压少王的良时。” 武承嗣一边沉吟一边说道“但三思所见少王异图也都征兆明显,这样罢,攸宁与我同往拜见神皇,先作闲论铺设。神皇当世,诸子都需喑声,岂有庶孙蹈舞余地只要用心铺设,加以时功,待到鼎业安稳,未来再发力除之,自然顺利得多。” “早就该如此啊阿兄若早听我言,趁其出阁之际便发力除杀,又怎么会给这小子逍遥惑世的余地” 见武承嗣终于下定了决心,武三思也击掌说道,同时不乏惋惜。 武承嗣听到这话,又横了他一眼,当时任事自有取舍,谁又能想到区区一个长久在囚的少王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禁中西上阁,神皇武则天仍在连夜批阅诸归都参礼的刺史方伯所呈上的奏章,待听宫婢汇报武承嗣与武攸宁来见,只是颔首示意将人引入殿中。 武承嗣等两人上殿之后,见神皇仍在伏案忙碌,也并不急于陈述其事,只是安心等待着。 “仪轨诸事都准备妥当了吧我听说傍晚定鼎门外有骚乱,处理妥当没有” 武则天放下手中的奏章,抬眼望向武承嗣问道。 见神皇主动提起,武承嗣心中一喜,将事情缘由小作讲述,然后又状似庆幸道“当时乱象惊人,禁军将士尚且不敢入前力驱。幸在河东王车行左近,指使仗身上前歌诱闲众,人流分散,才没有造成更大乱迹。” 武则天听完后便微笑起来,转对武攸宁笑道“这娘子实在不像话,素来任性闲戏,今次是巧逢她令侄助其全事。未来家居诸事,还要你们亲徒多多包容。” 武攸宁闻言后只是谢恩,并不多说其余。 之后武则天又问起少王新作,心里也好奇何以能够有如此引诱之能,武承嗣仓促间不能将全诗记下,但也早有准备,直接送上一份誊抄好的诗稿。 “忿声外露,侠气顽强” 武则天接过诗稿来,看了一部分便皱眉说道。 殿中武氏二人听到这话后对视一眼,各露喜色,正待添油加醋说上几句,却又听神皇啧啧道“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这才是我家儿郎该有风格,趣意洒然,妙味无穷啊也真是为难了这孩子,途逢家人恶迹,不得不强伤诗名,硬砌俗辞招引俗客,俊幼如此,他那个孟浪亲长能不惭愧” 听到这话,武氏二人不免有些傻眼,他们准备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呢,神皇这里已经变了腔调,还怎么说 倒是武攸宁反应更快一些,转又开口说道“河东王才趣自在,诗名岂是一作能伤。之后走入别业,设宴待客,屡传佳篇,更一掷重货,赏赐群才” 片刻间,武攸宁便简明扼要将事情讲述一番,尤其渲染了一下河东王别业满堂珠彩的景象,恍若亲见,自然难免夸大。 果然,武则天听完后便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他安家闾里未久,哪来那么多珍货储蓄” 殿中侍立的韦团儿见状,连忙上前笑语道“陛下就在宸居,哪知坊里俗事。好奇此事,妾恰好有知。也是早前相公言说,神都市里豪商游走高门,进献诸珍,这里面还有行话是叫作买贵托市。大王本就尊贵,更兼富才趣,正是那些商贾们费心钻营的贵宾。” 武则天闻言后略有醒悟,转又望着武承嗣笑问道“你执南省之贵,可有商贾入货买贵只是好奇这些商贾瞩望轻重,说一说。” 武承嗣没想到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正迟疑于该要怎么回答,另一侧韦团儿又斜指发上步摇笑道“贾客最擅捻轻取重,怎么会无视相公。但相公执领南省,岂会在意区区俗货,殷奉难辞,转奉余者,也都没有留恋可惜。妾等禁中行走,少见俗世珍货,也都幸受相公赏赠,才有一二美器招摇。相公能执南省之重,不忘恩及妾等御前劳人,窃私议论,都觉得相公真是难得的国之正臣。” “你们这些闲婢,知道多少人事臧否,也敢轻论宰臣是非” 武则天笑斥一句,转又望向武承嗣凝声道“你是南省宰臣,所求不在私美。少王行事,不能予你明鉴几分” 武承嗣闻言后连忙避席而起,心中暗骂韦团儿这个没眼色的贱婢说话也不挑时候,转当他面捡这种话来说,无非告诉他自己送出的礼货不是白送的,想求更多馈赠,真是贪婪又愚蠢 “我也不是厚此薄彼,可你们啊,也真是年华虚长,眼量反倒不及少者长远。” 说话间,武则天又望着武攸宁说道“典礼之后,麟台修礼诸事你要用心起来,不要辜负了少王推事惠你的情义。” 武攸宁虽然薄负急智,但听到这话后也愣了一愣,不知神皇何出此言。 武则天则并不多作解释,从案底翻出一份奏章再读一遍,神态间满是嘉赏“朕的孙子,真是明知轻重,进退从容。所论诸事都能入人肺腑,无系外物,悠哉于怀,难怪能如此博人雅爱优才如此,孰能不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16 急流勇退 清晨时分,刘幽求便来到大王寝居院舍之外。昨夜宴会入晚,他并没有逗留太长时间,很早便退下休息,所以此际精神不错,没有什么夙夜欢戏的疲态。 李潼昨晚休息时虽然已经不早,但养成的生物钟还是积习难改,同样很早便起床,照例练了一通羯鼓,然后杨思勖才上前禀告言是刘长史早已经等候在外。 抛下手里的鼓槌,李潼让人邀请刘幽求入内一同进食早餐,吃饭的时候笑语道“近日府事杂多,长史是府中能入心腹的老人,还要劳你诸事仔细看顾。” “卑职久承恩眷,本就份内之劳,无需大王细嘱,自然不敢松懈。” 刘幽求回答了一句,然后便沉默下来,脸上颇有犹豫之色,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昨夜欢宴,宾客满堂,大王厚礼及众,确是慷慨可夸,日后必为都内热议。只是人情诡谲,心意莫测,大王高风确实,卑职却恐人言招摇之后,难免恶语中伤、奸念成谤。” 从昨天到现在,或者说从河东封国返回神都之后,刘幽求的心情便一直有些不自在。只因为王府内外如今氛围,已经大不同于他此前离都的时候。 刘幽求是七月末离开的神都,那时候少王处境虽然也有好转,但却还是置身事外的闲王阔邸,并没有太多人事上的喧哗。 可仅仅只是过了两三个月,当刘幽求再返回神都时,少王处境却大为不同。本身势位、誉望节节拔高,门庭之内也是宾客满堂,煊赫姿态较之旧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别的不说,单单王府佐员诸众便大大扩充,老人离府,新人进入,其中绝大多数刘幽求根本就不认识,这自然让刘幽求感到大大的不适应。 首先自然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原本王府之中,他因颇得少王看重、引为心腹,所以被托付重要的征封事宜,且还参与许多不可明诉的事情。 那时候的刘幽求在王府诸员之中,可谓是地位特殊,少有的心腹之选。可是如今,王府佐员群立,其中不乏出身包括才具都颇有可夸者,跟这些人相比,刘幽求已经无有可夸。 还有就是原本一同入府的那些老人们,如张嘉贞之流,都已经应举得第,且正式的担任朝廷守牧之官,不再屈居闲卧于王府,显途可望。 但刘幽求却因为忙碌大王托付的国事,完全错过了今次的制举。虽然即便应举也未必能够得中,可是他连这个试一试的机会都没有,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失落的。 当然,最让刘幽求感到不适应的还不是自身处境如何,而是少王如今的行事风格大有改变。随着资望拔高,少王已经不再像此前那样谨小慎微、谋而后动,大节上或还有所瞻望,但小事上似乎渐渐失了分寸。 这才是最让刘幽求担心的事情,时下神都局势波诡云谲,大势所在虽然已经可作窥望,但这过程当中的诡变仍是莫测。 这当中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当金吾卫兵围履信坊时,忧患近在身畔,少王却能不为外情所迷,笃静自守,这才免于行差踏错。那时候刘幽求便得少王任重,每一个登门的宾客都权衡再三才能决定要不要予以接待,虽然门庭冷清,但却让人感觉踏实。 可是现在府中集宴动辄百数人众,再没了此前谨慎择选的小心。且少王本身也是才情挥洒,赏赠滥施,说得好听一点叫做礼贤下士,若往险恶处去想,则就不得不让人忧怅难释,不知祸出何门。 抛开自身的前程思量,刘幽求也是真的为少王担心,因此这些想法也都积存在心许久,只是担心会被少王误作自己是心存怨念才故作危言。 昨夜所见礼堂珠玉陈设、群情激涌,刘幽求受不了那种气氛才早早离席,然后便是整夜无眠,到了早上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少王对自己看法如何,他作为府中老人,该做的劝谏还是要表达出来。 如果少王真的只是固执旧态,认为自己是为自身前程抱屈而疏远他,但他也算是尽了自己身为府员的责任,就此一别两宽也问心无愧,起码是回报了少王微时对他的赏识。 且不说刘幽求心里权衡多少,李潼听到他这一番劝告话语,心情不乏欢畅,眉眼也舒展开来,坐在席中笑语道“人生在世,何者可贵饥时酸酱两瓮,寒时麻衫一领,不为物珍,只是应时所需。人之异于禽兽,在于故情两知。长史与我,相守微时,困顿之际相携并进,荣宠之时肯赠危言,情义如此,让我怎能不念念不忘” 听到少王这么说,刘幽求唇角翕动起来,翻身跪地颤声道“卑职怎敢自许情义旧时困在畿内,昼夜两餐不能周全,潦草果腹不知明日就食何处,幸受大王拔选赏用,才能得享衣食安居。大王不以卑鄙见弃,卑职唯此一身捐献,薄才强逞,妄为大王筹划,擅作危言警事,不敢自夸周全,只盼能久事大王” “长史心意,不必细表,在此一心。” 李潼从席上站起来将刘幽求扶起,并把臂将他送回席中,然后才叹息一声“富贵若不为我所专,则只是浮云,西天晚霞纵气象万千,所美不过一瞬。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虽荣华虚享,能赠长史者,唯此一言。满堂宾客,迷在浮华。能相谋于事者,不过寥寥。” 近来内外事务杂多,李潼也没有机会与刘幽求进行深入详谈。现在刘幽求主动找上来,且还对他不乏规劝,也让李潼心里感怀不已。 原本他是打算龙门典礼之后再与刘幽求详论后续的计划,不过眼下也是一个合适的机会。 在宽慰刘幽求几句之后,李潼举手唤来杨思勖,细语吩咐几句。杨思勖匆匆行出,然后又返回来,手里则捧着一方锦盒摆在大王案上。 李潼打开那锦盒,从其中取出一份函文,然后对刘幽求笑道“如今王府旧人,泰半得事于外。长史是我心腹良佐,自然不会忽略。但我与长史不是寻常情义,谋事所念也就有些强人所难” 嘴里说着,他将这一份函文递到了刘幽求手中。 刘幽求展开一看,乃是一份荐书,是向天官吏部举荐他担任乾陵丞。看完荐书内容,刘幽求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似有所悟,抬眼望向少王凝声道“大王这是” “神都繁华,未可久恋。先王茔归故土,岂可久在荒芜。儿辈事迹未有可夸,唯一点孝义深衔,旧年养在禁中,服礼多就权宜,孝义所亏,不堪怀念。如今改迁配享,比拟新葬,岂敢置身事外。” 李潼讲到这里,也是神态沉重,望着刘幽求说道“日前已经进书神皇陛下,请一革身领诸事,往西京结庐守居,长史可愿相随” 刘幽求听到这话,脸上惊容已经掩饰不住,失言片刻,然后才又双手奉书大声道“大王笃守大义,卑职若贪一时虚妄而走避不从,怎有面目再立世中愿追从大王,共守孝礼” 听到刘幽求这么说,李潼更加高兴“我要多谢长史,能得良佐如此,人生更复何患” 对于刘幽求的表态,李潼真是欣慰有加。乾陵乃是高宗陵寝,陵丞言是七品,但事实上陵官之类本就是官场上最不得志的官职,一旦居此形同发配,特别眼下革命在即,乾陵规格如何仍未可知。刘幽求肯选择担任陵官跟随自己前往西京服丧守居,可谓是将一身前程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李潼眼下看似风光无限,但他也心知这当中的凶险。眼下他仗着进献瑞经表明立场,为他奶奶代唐履极加油助力,能保一时的安稳。 但是说实话,这本来就是一条邪路。他无论再怎么表态,身为李氏血脉这一点是不会改的。眼下他奶奶最重要的是改朝革命,他的表态自然是有价值的。 可一旦完成了革命,接下来的政治逻辑又会不同,他奶奶所需要的是从名分到实际完全的掌控,这就是武周前期最重要的政治斗争李武夺嫡。 一旦演进到这一步,李潼的重要性就会大大降低,身上的保护伞也会有所削弱。尽管斗争的焦点是他叔叔李旦与武承嗣这两人,但政治斗争殃及池鱼的例子不要太多。 各方都是倾尽全力,就连宰相都朝不保夕,成批量的去赴死。李潼这样一个尴尬身份,如果还待在这样一个醒目的位置上,想要完全的置身事外,那几乎是做梦。 所以尽管眼下是风光,可该要怎么退下来,也是关乎到他前程命运的一个重点。 须知原本的历史上,他长兄李光顺就是在这一时期被活活抽死那时候他们一家,不过只是可有可无的边缘人,即便如此,仍然没有逃过政治斗争的残酷碾压。 因此,李潼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参与到这滩浑水中,侧身事外是最稳妥的做法。恰好他奶奶在日前决定将他亡父李贤回迁乾陵,这给了他一个绝佳的退出时局的借口。 扶武还是扶李,你们争你们的,老子退去西京猥琐发育,难道不香吗那真是失心疯了,才留在神都跟你们一起瞎折腾 guaniantanghuang0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17 西京可守 自从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的第一刻开始,李潼就真切的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恶意。那股恶意无处不在,让人无从遁逃。 同时他心里也很清楚,无论他的奶奶武则天,还是他那两个叔叔,包括满朝的大臣们,统统不是他的指望。想要活下去,只能自己瞎折腾。如果不巧折腾坏事了,那好歹也是死在自己手里。 虽然世界很凉薄,但却不是他悲观自弃的理由,人终究还是要为自己而活,没有人有义务为你的喜怒哀乐通盘负责。 他之所以选择急流勇退,以守孝为借口离开神都城,自逐前往西京长安,一方面自然是为了躲避政治上的凶险与迫害。 另一方面,那就是在当下这个政治环境,他眼下所达到已经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一个极限,再想向上扩展,收效甚微不说,所面对的凶险也会成倍激增。  而且他眼下所享有的一切,也统统都是空中楼阁,看似一片煊赫,实际上还是缺乏有力的支撑。一旦成为某一方政治势力要猎取的目标,唯一的自保手段只能是继续乞求他奶奶的庇护。 但武则天终究是一个政治家,不是一个奶妈子,眼下是有着确切的政治需求,才对他这个孙子优待有加。一旦这种需求不再,再想维持这样的宠眷也很困难。 选择在这一时刻抽身离开,一则自标孝义周全,二则也是彰显高风亮节我根本不是为了自己瞎折腾,纯粹是给我奶奶站场子。事了拂衣去,潇洒又从容。 对于一般人而言,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很难的。人之所以看重当下所有,就在于未来的混沌莫测,特别在这样变幻莫测的政治斗争当中,真的是退后一步都有可能沦为鱼肉。 别的不说,如果李潼不是明知他奶奶还有得年头折腾,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做出这样的决定。如果他奶奶没两年就挂了,凭他此前种种卖祖业的骚操作,不被人秋后算账那就怪了 之所以抽身离开时局的中心,也是担心他这小翅膀扇得太欢,兴许就有可能直接把他奶奶扇死了。眼下的他根基仍浅,实在是需要在他奶奶的关怀之下继续茁壮成长。 别说眼下恰好还有一个绝佳借口能够返回关中祖地,就算是没有,也得制造一个理由离开神都。否则十三香变成和其正,那也是分分钟的事。 刘幽求原本对少王近来的招摇原本还有些惆怅与不安,在得知少王后路安排后,已经是颇有几分心悦诚服“神龙百变,进退从容。大王能不迷浮华,瞻望长远,倒是卑职狭隘短视,杞人忧天了。” 了解了少王后路安排,对于眼下作为种种,便也能够更加正确看待。 任何政治人物,一旦脱离时人视野太久,政治生命都会遭遇极大打击。所以有关服丧与夺情,历朝历代也是事迹不断,不少人就栽在这上头。 少王虽然身份敏感,但也难免这些政治人物的常态,一旦离开时局太久,未来能否复起、又能不能再达到眼下这种煊赫,其实也是一个未知数。 所以在抽身离去之前,给时局人众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也是很有必要的。本就名王贵种,又有才情富丽,即便短时间内淡出时局,也不会就此沉沦下去,再无翻身的可能。 对于刘幽求的恭维,李潼也只是笑领。他近日所为种种,除了是要留下一个可称华丽的中场谢幕以外,也是为了向他奶奶彰显自己的潜力。 设想诸种好处,但还有一点不能确定,那就是他奶奶愿不愿意放他离开 关于这一点,李潼也考虑很多,起码在他看来,他奶奶是没有理由反对。虽然政治人物心迹晦深莫测,但基本的政治逻辑还是要遵守。 正如去年清洗李氏宗王的时候,武则天将太平公主召入宫中,今年更赐婚武氏。眼下武则天自然是没有李武合流的政治需求,所以这种做法也是给这个爱女保护。 武则天不会不清楚,如果接下来李潼一家仍然留在神都,处境就会变得尴尬且危险。 最起码眼下来说,祖孙关系仍是很融洽的,而且李潼之所以能够站在前台为他奶奶发声,立足点就是一血相承的孝义。现在李潼也是立足孝义请求自退,武则天如果不想搞死他这个孙子,让他适时淡出也是一种保护。 至于李潼回到关中祖地给他爹守墓的时候,会不会越想越窝火,直接在关中拉起队伍搞革命 这种假设并不存在,一则他本身就是立场鲜明的站在他奶奶这一边,为武周革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结果返回头来又要反他奶奶,且不说正常脑回路的人干不上来这种事,也根本不会有人追随他这种出尔反尔的小人。 真要有这想法,还不如死赖在神都勾搭禁军将领有效率呢。上表请求服丧,本来就是一种心意表明。 二则眼下的关陇勋贵也早已经凋零殆尽,不成体系,且军府籍簿无兵,早多少年前,长孙无忌那种领袖人物都能被手起刀落,想组织起一支能够挑战神都中枢的队伍,谈何容易。 早在光宅年间开始,组队要往房州接回庐陵王的家伙,每年都会有上那么几个,结果又怎么样 这些人心中的权衡,也只在意会。从武则天选择采纳李潼所献佛说宝雨经并大作造势开始,这个孙子便注定不是能够再作幽禁豢养的人物。 如今李潼选择载誉暂退,也能让局势更趋明朗,同时还能让他奶奶用人方略更加从容。 为了代唐履极,武则天肯定是错用了许多人,恩授过甚,现在亲孙子都做出表态、功成身退,那些装孙子的也得长点心,该努力的努力,该抽身的抽身。 舍中两人交心完毕,朝阳渐渐升高,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明白了少王思路之后,刘幽求也不再心存抵触,主动帮忙张罗今日出游龙门事宜。 龙门别业规模足够大,昨夜留宿此中的宾客也有一两百人,在见识到少王的才情与豪爽之后,今日应从同游龙门的人数也不算少。而一些昨夜本来没有登门的人,在听说昨夜欢宴种种之后,也都陆续登门来访。 除了这些宾客之外,还有许多牛马货车也都满载着食材、酒水,源源不断的往别业里运送。 “南市行社诸众知大王宾客盈门,担心园邸用度不足,从昨夜便让人在城外搜购食货送来,又恐卑俗气浓,不敢趋前造次,请托卑职转告殷情,过门不拜,非是不敬。” 听到史思贞的禀告,李潼便点点头,并说道“近日礼宾事繁,无暇接待。转告那些义商们,捐货入事,情在不言,来日闲时,府中筵席备置,回报款待。” 他接下来淡出政治场中,本就存意要在市井之内发展新的潜力增长,就算未来几年不在神都,但两京之间交流本就频繁,这种关系也大值得维持下去。 选择退往西京,李潼也想打通几条商道,关中所在,西接陇右,下领蜀中,本来就是一个重要的市场与商货集散地。 未来隐居西京,他也会亲自主持故衣社在关中的铺设,如果能够打通这两条重要的商道,对于故衣社的发展是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虽然眼下蜀中方面还没有什么头绪,但连接西域的路子则是现成的。唐休璟眼下官居西州都督,短时间内虽然不能达成政治和军事上的互动合作,但好歹也给你养了这么久的孙女,商事上稍求方便也不过分吧 如果能够在商途方面掌握一定的话语权,那李潼可就不仅仅只是满足于做一个带货王,他要坐地分赃 这些商贾们油水可是丰厚得很,像武周中期武三思敲诈勒索、让商贾们捐钱捐物打造天枢,张氏兄弟更直接将蜀中豪商引入宫廷宴会中。从这些商贾手里搜刮油水成就自己的事业,李潼倒是没有太大心理负担。 别业中一番迎送的喧哗,等到正式出门时,从游队伍已经多达数百人,一众人或车或马,浩浩荡荡往龙门而去。 此时的龙门周围,早已经帐幕架设,一个个光彩华丽仿佛小山包。同时沿路上也有禁军将士往来巡弋,不准闲杂人等乱入礼场。 李潼一行浩浩荡荡很是显眼,自然难免遭遇禁军盘查。 负责龙门礼场警卫工作的主要是北衙羽林军与千骑将士们,羽林将军武攸宜更是亲自在场坐镇。 眼见少王一行招摇行来,武攸宜心中难免有些反感,但转念又想起武承嗣等叮嘱近来不要与少王有什么刁难冲突,于是他也摆手示意放行,并委派一路千骑将士跟随护从,算是给了少王一个面子。 “末将千骑旅帅郭达,奉命护从导游” 一名身材魁梧、戎衣整齐的千骑兵长策马上前而后翻身下拜于少王足前,虽然头颅低垂,但语调中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18 银青光禄大夫 看着敬拜眼前的郭达,李潼心中也颇为惊喜,这应该是他最开始接触的几名时流之一,但却直到现在才算是正式的见了面。 郭达成为千骑旅帅,此事李潼也早已知晓。 千骑是他奶奶武则天寄予厚望的一支北衙精锐力量,除了一部分兵长是从南衙诸卫抽调之外,其兵员主力还是诸户奴子弟,从一介卑奴被提拔为北衙精锐贲士,忠诚度也都有着极高的保障,旁人很难插手其中。 李潼能够在千骑正式扩编之前便于其中埋下一枚暗棋,这事想想便觉得开心。不过现在众目睽睽,他也不方便与郭达接触太多,只是略作颔首便示意这一队千骑将士于前方导引。 龙门这个地方,李潼倒是来过不少次,当然不是在这个世界里。如今也算是故地重游,只是难免人物俱非。 龙门景色秀美自不待言,两山峙立,一水中出,虽然没有盛夏之际苍翠叠嶂的壮美,但却有山势肃穆、松柏长青、枫叶如火。 伊水清波横淌,秋风徐缓吹拂,倒映出广阔的天空与雄壮的山景,实际的山景与水面倒映的虚幻汇此一方,虚实之间,景色变得更加繁复多变,层次深邃而又分明。 虽然时下龙门周边也多有营扩,特别自北魏以来,此境便以礼佛著称,山寺闪现于苍柏之间,佛龛分布在峭壁之上。但这种程度的营造,仍然远远比不上后世对自然环境的改变之大,前者守于天地灵秀的趣味,后者则体现人力不怠的伟功,各有千秋。 由于登山的大道已经被禁军将士们封禁起来,等待明日神皇与百官登山作礼。因此李潼他们一行想要登山,只能乘舟摆渡,到达南侧的山脚才能游赏登山。 野渡横舟,胜览山水之妙,最能激发人心里的诗兴骚情。一群人连舸闲渡,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这方面来,有人吟咏旧辞,有人琢磨新句,但更多的人还是好奇河东王今日还能否诗情飞扬,再赋佳篇 此一类的请求,李潼自然不会拒绝,他今日集众游赏龙门,本也是为的继续加强在时流认知中的才情形象,让人在游赏龙门的时候,便忍不住追想少王故篇,江湖虽远,山川寄情,风流久在,昨日如新。 所以在船过龙门的时候,他已经即兴吟咏起来“凿山导伊流,中断若天辟” 文抄多了,李潼已经没有身为文贼的那种羞涩,当然遐思也是难免。开篇选择中唐韦应物的龙门游眺,心里则不免想起韦应物那个刚刚被他奶奶武则天干掉的曾祖韦待价。 旧唐书有言,自唐以来,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京兆韦氏作为关中门阀世族的代表门户,历代才流辈出,且家学涉猎广泛,而在诗歌领域之中,韦应物可以说是成就最大的一个。 唐诗气象壮于盛唐,而创作技法臻于完美,则是在中唐。韦应物作为中唐诗人的代表人物,其山水诗也是独树一帜,清新自然又富于生趣,后世多以王孟韦柳并称,更被一些人论赞为五言长城。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年轻时的韦应物,不过一个豪门纨绔,遭逢安史之乱后才开始折节读书。 如果不考虑其中晚期多述疾苦的诗作,前期的作品倒也颇为吻合李潼眼下的处境与情怀。类似还有王维后期那些佛系禅言,眼下的李潼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 龙门游眺作为开篇之作,之后登山漫游,李潼也是处处留诗,另一位中唐诗人,同样称作五言长城的刘长卿,他自然也没有放过,龙门八咏统统干了出来。刘长卿与韦应物本就趣类文友,风格相近,诗著并陈,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诧异。 除此之外,另有一些应景杂诗,林林总总足足二三十首,可谓处处撒情,处处留诗。如果再加上同行之众临场应教,这一天游赏下来,关于龙门山水诗作便产生了两百多首。 自有随行文客将这些诗作抄录下来,结成一集。而在这诗集中,少王诗作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日后游赏龙门,必有伴手龙门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神都士林风尚之一,山水妙趣,汇此一集,景与诗相得益彰,使人更生神往。 当然这些后续的余韵,眼下还不可见。游赏龙门之后,宾客自归少王别业继续欢宴歌乐,李潼却要返回禁中,等待明日跟随圣驾同出再归龙门参礼。 龙门典礼这一天,文物卤簿毕陈天街,前有南衙诸卫大将军导引仗从,宽阔的天街上沙堤压尘,随着朝阳升起,神皇玉辂率先驶出了端门,武则天身着冠冕,圣驾端坐车中,精神焕发,没有一丝老态,前后葆羽仪仗足有近千之众,威仪之重令人心悸。 玉辂刚刚驶上天津桥,聚集在天街两侧的深度民众们已经在禁军将领喝令之下迎拜山呼,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笼罩全城。 一直等到玉辂下了天津桥,皇帝李旦与皇太子李成器的仪驾才从端门出现,虽然也是卤簿周全,但已经完全没有了神皇仪驾那种威壮。 李潼等宗王贵属们停在皇城左掖门外,皇帝仪驾登上天津桥后,才有礼官上前招呼他们加入队伍之中。等到这些宗亲入列,武承嗣为首的宰相们才带领百官行出,车流分作两列,沿天街两侧快速向前,赶在天街之前抵达了定鼎门。 定鼎门处同样卤簿陈设,群臣于此礼拜数次,神皇与皇帝落车登辇,再受都邑士民敬拜山呼。 李潼也是随在人群中作拜礼,偶尔抬头看上一眼,心里评价他奶奶与叔叔的精气神大不相同。等到再上路时,却没有被引回原班,而是直接被宫使引到了前驾副车,直接越过了皇太子李成器。 十多岁的少年已经有了一些人事常识,李成器望向他这个插队的堂哥,眼神多有不善。李潼则根本就不搭理他,虽然你有老子我没有,但我奶奶对我可亲多了,再瞪我还让你老子抽你信不信 虽然心里噱念难忍,但李潼也是暗自庆幸自己根本就没打算再继续留在神都瞎折腾。就事论事的话,他首献瑞经,直接引出了这一场典礼,有这样的位次也属寻常。 可是按照正常的礼章仪轨而言,他那个堂弟李成器才是真正的大唐储君,结果却被他插了队,这会让他变得更加尴尬。这么出格,事后余韵难免要饱受非议。 之后队伍继续前行,途中各种繁礼不能历数,但也总算赶在了正午时分抵达了龙门西山。西山自有一座规模很大的佛寺,乃是垂拱年间修造,即就是后来的香山寺。 不过眼下这座西山佛寺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既不是香山寺,也不是宝雨寺,而是大灵鹫法王寺。李潼对佛法所知了了,也不知这个寺名有什么丰富含义,对此也不感兴趣。 这座佛寺便是今天的主礼场,圣驾至此,自有大德高僧上前呈献瑞经,武则天端坐法座受经,殿下群臣再作敬拜山呼。 这样一场不伦不类的典礼,除了场面盛大,其实乏善可陈。典礼持续三日,第一天神皇受经,第二天高僧讲经,第三天则是将经书分授天下各名州法刹进行收藏。 龙门礼成之后,群臣再奉神皇圣驾返回皇宫,又于明堂举行大酺,犒赏群臣。而在这一场大酺中,李潼又是风头大出,原因是他又升官了,散阶骤升三级,被授为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 散阶虽然没有实权,但却能够标定品秩,换言之,即便不论本身的爵位,李潼如今也赫然已是紫装大佬 四月出阁,七月授散,到了十月,散职已经达到三品,尽管李潼不太在意这些,可是当接到这一份诏令的时候,头脑也是晕乎乎的,就问还有谁 不过这股兴奋也并没有持续太久,一想到薛怀义那家伙不过带领大军去塞上郊游了一圈,回来便成了二品辅国大将军,李潼这升官速度似乎也没啥好得意的。 除此之外,大酺后又公布一桩大事,那就是继续改元,以下个月也就是十一月,为载初元年正月,十二月为腊月,正式使用周正。同时以武承嗣为首群臣再请上尊号金轮,金轮圣母神皇,时局再次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不过这一切都与李潼无关了,因为在大酺礼日之后,他请求前往乾陵结庐守孝的奏书被正式批准,紫袍还没热乎两天就要脱下来开始服丧。 这件事也让世道诸众多有惊奇,虽在情理之中却大出意料之外。特别朝中有些人已经准备弹劾少王在龙门典礼中乱班悖礼,不宜再主持礼书编修,得知此事后,可谓是闪到了老腰。 对于这些杂言纷争,李潼并不关心,只是专注于安排离都事宜。 这一次前往乾陵服丧,他不准备带上太多府员,毕竟就算到了长安,服丧期间也要简居为主,而且必要的监视是少不了的,身边有刘幽求这一心腹听用就足够了。 这也是他此前为府员们各谋前程的原因之一,人情牵扯未必需要朝夕相对,这些人离府后各自经营,未来服丧结束,也会成为他重回时局的助力之一。 诸多琐细不谈,接下来还有一桩事是要参加他姑姑太平公主的婚礼,这也是李潼准备离都之前最后搞一场文抄惊艳,却没想到武家人不给他表现的机会,生生将婚礼拖延到了明年一月,这让李潼很是不满,老子回来再收拾你们 不过话说回来,他姑姑太平公主可谓是他眼下在神都最靠谱的盟友,未来选择合适的机会重归时局,肯定也要仰力许多。 李潼本来是想将韦团儿稍作引见托付,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只是通过杨思勖向老太监杨冲将这一层呼应稍作吐露,杨冲人老成精,思谋肯定较韦团儿那个傻白甜缜密得多,彼此若能达成什么呼应,倒能产生不少妙用。 十一月中,故雍王李贤灵柩抵达长安,李潼他们一家也无作停留,拜别神皇、谢恩之后便往西京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19 云横秦岭家何在 秦岭地横千里,南北亦宽覆数百里,中有险峰峻岭绵延起伏,自为关中天府南面屏障。 此境山林广袤,多有人迹罕至的深幽沟谷,或有途人误入沟岭,便迷不能出,或死于荒寒饥馑,或丧命于山林猛兽爪牙之下。 但凡事也都各有好坏,这些生人不及的险境,有时候反而会成为一些走投无路之人寄命所在。所谓苛政猛于虎,相较于人世间诸种凶险,深山老林纵有毒瘴猛兽的危险,但对一些人而言,却比外面的世界要更加让人安心。 苦水沟是太白峰附近一道不甚起眼的沟岭,有泉眼活水汇成山溪,于沟底冲刷出一片面积狭长的草坡。草坡早已经被开垦出来,种植着一些谷菽之类,有活水灌溉,腐土沃养,长势还算不错,只是规模太小,即便旺收,所得也是有限。 山岭两侧、丘壑之间,搭设着一些草皮覆盖的简陋棚居,朝阳一面的坡岭上还有一些尚算干燥的穴居。岭上岭下则分散着一些衣衫褴褛的民众,或是翻晒柴木、或是搓麻编织,各有各的忙碌。 一直到了日上三竿时分,蜷卧草榻的李光才醒了过来,有些烦躁的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棚庐抬脚踹开凑在他棚居外斗草嬉闹的几个孩童“歹命恶生的野奴,滚去一边吵闹。” 孩童们哭号着跑开了,李光则盘腿坐在光滑的岩石上,粗厚的指甲挠着左边脸庞一道粗红的伤疤,春雨绵潮,杂虫滋生,难免将人蛰咬得周身搔痛难耐,一直将脸上伤疤挠出了血,他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停了下来,半边脸庞血丝密布,望上去很是狰狞。 有操持饮食的妇人送来一竹筒杂菽干饭,上面摆着几根烟熏防腐的干肉条,李光大口咀嚼着干饭,挑出几根干肉抛给两个谗着脸上前卖好的顽童。 顽童如获珍宝,死死抱在手里细细咀嚼品尝。其实肉条干硬,韧如树根,又能品尝出什么味道,但孩童们仍是如获珍馐。 坡上传来悲哭声,李光举足行上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日前狩猎负伤的病员于今早不治身亡。他深吸一口气,眼窝里潮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吩咐两人将那已经瘦骨嶙峋的尸体搬出掩埋。 “你们放开我阿耶、放开他呜呜,怪我偷食阿耶口粮,阿耶才会饿死” 亡者遗孤、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嚎哭着要夺回阿耶尸体,但那瘦弱身躯被李光抬手提到一边。 李光在草榻里翻捡片刻,摸出一柄缺口密布如锯齿的横刀塞进少年手里“用心活着,你要是没了,你阿耶才是真的死了” 少年似懂非懂,抱着横刀怔怔望着尸体被搬走后已经空空荡荡的草榻,片刻后才又趴在李光足边满是悲憷的嚎哭道“阿耶临死要我紧随校尉阿公,说是阿公才能保活咱们” 李光听到这话,身躯僵在原地,眼见同伴身死尚能不乱,这会儿心里则是悲楚大声,泪水夺眶而出,冲刷得脸上挠痕更是痛痒难耐,他举手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弯腰抓起少年,转头行出这一土窟,往南坡掘土埋葬同伴。 这一处小聚居地百十人口,李光便是他们的首领。 本是京兆军户,少年从军行,先征高丽,复战突厥,东西辗转十数年无归乡土,勋授上柱国,本以为可以显归故里,老母已经先亡,老父也病重将死,兄弟无治产业,家门破落已久。 幸在论功薄赏,草草论成一婚,新婚未足一年,便又应征前往河源备战,留下妻儿简居乡中。仪凤年间,跟随大总管李敬玄出击吐蕃,湟川大败,侥幸留下一条性命。 因为挂念家室,召集败军中乡义几十人潜逃返回关中,却发现田业征为陵土,新迁授田迟迟不给,妻子穷困病死,幼儿虽然就食百家又活几年,但又适逢关中大荒,民不足食,各自逃荒就食,小儿被遗家中,啃食半领蒲席,李光归家之后,尸骨都无人收捡,牙关里还死扣着一团蒲丝 败军逃回,军府果毅登门抓捕,李光恨杀军官,并几十名破家军户逃入秦岭,自此不复外出。 土坑掘好,李光亲自将那同袍尸体放入坑中,正待洒土掩埋,另一侧坡上冲上十几个虽然衣衫凌乱但却魁梧强壮的人,当中一个十六七岁、草环结发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一条血淋淋鹿腿冲过来,望着坑里尸体有些失魂落魄“怎么就死了片刻都没捱住” 年轻人泪水涟涟,抬手将鹿腿丢进坑里,嘴里哭骂道“朱十三不讲信义,说好待我弄来马匹就教我回马连射的绝技” 李光瞪了年轻人一眼,将那鹿腿上撕下一块肉塞进尸体嘴里,转又将整条鹿腿丢给旁边人“煨了加餐。” “这怎么可以这是我” 年轻人还待争辩,却被李光抬手给了一巴掌“让你们警哨看守,谁又准你们外出狩猎” “阿耶只是怕西岭盗发现咱们,他们敢来掠夺生口,咱们也有弓刀,不怕拼个生死” 年轻人一脸忿忿,其身后一众年轻人们也都不乏认同的点头“只说要求活,窝在这寒荒沟岭,生不如死老子长到二十年,妇人手脚不曾摸过,凡能见的,不是阿姨,就是阿婶” 讲到荤色话题,悲伤冲淡几分。也实在是生死见惯,已经很少再为这些事情伤怀,今日悲伤逝者,明天或许自己便躺在坟冢。 “留住性命,总会变好的” 李光眺望着秦岭群峰,口中喃喃,只是转机在何处,他也看不到。 一行人埋葬亡者之后便下坡入沟,已经有人在山溪旁剥皮清洗年轻人们打来的猎物。 避世隐居虽然寒苦有加,但秦岭山野间也不乏山珍野物,李光一众多军府老卒,再带出一批半大少年,狩猎樵采,也能勉强度日。 秦岭山野绵延,逃亡至此隐居躲避兵役的军府户众不在少数,既有李光这一类寒苦自守的,也不乏生性凶恶、聚众为盗者。 这一类山野中的人祸反倒比那些流窜的野兽还要凶狠,他们出入于山野平原之间,寇掠为生,同时也寻觅、兼并其他小股亡户难民,取其青壮以壮大力量。 李光饱受世道摧残的苦楚,却不愿以暴凌人,仗势武力将不幸施给更多人。那些盗匪首领不乏旧年袍泽,也曾邀请李光加入,但却不愿收容他身边一众老弱,于是李光便对他们敬而远之。 年轻人们看似闲话的抱怨,李光也是忧在心中,趁着旁人忙于烹煮猎物,他将刚才训斥的年轻人、也是他的养子叫到一边去,皱眉道“你老实交代,究竟有没有跟西岭盗往来” 年轻人名李葛,抓挠着身上的痒处嬉笑道“阿耶信不过旁人还信不过我我可是” “还要欺瞒” 养子还未说完,李光已经怒不可遏,劈手将年轻人扳倒在地,并扯下他腰间佩刀,抖落粗皮陋制的刀鞘,便露出寒芒闪烁的刀身“利刃哪里得来近日你们几个值望,夜中就不见踪影,当我不知” “阿耶真是机警悍力” 年轻人还想嬉笑蒙混,待见李光神色越怒,这才收敛形容,转为庄重道“儿子哪敢欺诈阿耶,蜂盗祸我家园,没有阿耶搭救,儿早就活不成” “那你还、唉,天道已经残忍,生人不能过活,就算你能凭着凶恶快活几年,就要亏败黄泉先人的冥福,做那些禽兽不如的丑事” 听到李光悲声,年轻人李葛也是虎目泛泪“儿不知先人冥福几分,但阿耶近在眼前,是痴是愚也罢,若不是阿耶苦受身边这些拖累,咱们没有活命,阿耶却能活得欢畅儿绝对没有勾结蜂盗,只是阿耶厌我交往外人才不敢告知。阿耶有没有听说过故衣社” “那是什么东西” 李光闻言后又是皱眉。 李葛眼中泛起神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故衣社是西京城里大行社,是咱们军户豪义在势的大人物捐财救助府户亡流的义” 李光听到这话,身躯隐隐一颤,他虽然不识大字,但类似口号也是听说过的,此时从养子口中听说,脑海中又泛起早年袍泽托命、勇义赴边的壮阔画面,但随后又泛起亡子满口蒲丝的凄惨画面,神情转为悲怆“哈、同袍、同袍咱们只是服麻的贱命,哪有章紫同袍的荣幸啊” “故衣社只是捐麻入社,袍泽互助” 李葛又疾声说道“他们不贪人家财,不穷使性命,只要捐麻几两,就赠新衣。” 李光饱尝人间悲苦,自然不像李葛这样天真、易受蛊惑,屈指一弹刀背“那这刀,又是怎么回事” “义有轻重,下义者闻悲落泪,中义者自守不虐,上义者普惠恩众,豪义者奉道敢战阿耶已经是上义之选,儿不能辱没父名,要奉道敢战,已经自荐作故义敢战士,领此义刃,追讨不义” 李葛讲到这里,自有一脸的自豪“我也不瞒阿耶,后日就要响应义举,围杀西岭蜂盗今日夜中,故衣社义使就要赠我义资安家赡养。阿耶如果不信,等我取回义资,你再罚不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20 如意元年 后半夜,李光跟随养子等年轻人们一同出动,浓厚夜色下,山野中更加的幽黑静谧,尽管众人都已经翻山越岭惯于寻常,但行走起来仍然非常的困难。 如是前行足足一个多时辰,也仅仅只是翻越一道峰岭。李光本就不太相信那所谓的故衣社,这会儿更是满腹怀疑,只见儿辈仍然固执,这才继续跟随。 夜中山林里响起鹧鸪声,李葛倾听细辨,一指左前方,说道“就是那里了。” “说是尚义,怎么行迹这么鬼祟” 李光又皱眉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李葛闻言后笑道“阿耶误会了,是我担心暴露咱们居地,不愿家徒牵扯进来,才有这样的约定。” 一行人再次前行一段距离,转过一块藤蔓包裹的巨石,前方地形稍显开阔,夜中已经可见几道人影站在一株大树下。 李光跟随儿辈上前,手已经抓住了刀柄,对面已经响起一个声音“李大郎” “是我” 李葛回身拍拍养父臂膀以示安抚,而后便往前行去。 火光亮起,对面四五人环立大树下,其中一个指着行上前去的李葛笑道“要将大郎召入义伍可真是艰难,往复交涉半月有余,单单运送这些物货义资就损了两匹驮马。” “多谢义使赏爱,没有了养亲后患,入伍之后,葛一定奋勇杀贼,追讨不义” 李葛上前抱臂,语气也是恭敬有加。 然而这时候,李光却从后方闪出,抽刀在手冷声道“慢着罢我的儿子养成不易,隐居深山只为求活,什么上义、豪义也不想追,更不会为了什么供人驱使卖命” “阿耶,你” 李葛见养父反应大不像此前那样,心中不免一急“义使请不要误会,我家阿耶” “足下可是京兆白渠府李光李校尉” 李葛还未讲完,对面那人语调却要更加的惊讶与激动,他手摇火把向前一晃,口中则说道“仪凤三年洮河道行军,九府果毅刘府君麾下、渭南府马兴,足下知不知” “马、马兴你是、你是马旅帅你没有、你” 听到对方这话,李光也顿时失态,前冲几步,抬手遮眼,借着火光打量对方面容,脸色已经变得激动起来。而对方则干脆将火把递到同伴手里,上前抓住李光臂膀,大力的摇晃着“果然、果然是李鬼面” “匹夫还敢丑名唤我” 听到这个旧年恶名,李光更确认对方身份,下意识抬手反拧对方臂膀,却发现对方手掌只存三指,尾指与中指俱都不见,又是一愣“你怎么、怎么” “湟川军败,各自奔走,不幸被贼蕃所执,斩手作奴好歹还算是保住一条性命,趁着外牧夺马逃回。可惜可惜,残废之身已经不能持械杀敌,没能带回两个贼蕃首级祭我断指” 言及旧事,这个名为马兴的中年人也是一脸喟叹,继而又不乏惊喜道“李大郎竟是鬼面之子难怪、难怪啊李鬼面你真是好运道,养成这样悍勇的儿子,来年捐身复仇,痛杀贼蕃大有指望啊可惜我归乡之后妻儿无踪” 李光听到这话,故友重逢的心情很快冷却下来,他有些尴尬、有些冷漠的退后一步,张嘴叹息一声“马三,你还没有血冷吗我却不愿我的儿子再流无辜之血” “阿耶,我” “你住口” 李光顿足喝止儿子的话,转望向故友时,神态更显冷漠“故人相逢,是一大喜。可是山野里也没有酒水款待,劳累马三你的脚力,但如果还念一分旧情,请你别再来勾引我的儿子。我们父子老死山野,不想再浪逐虚功” “我明白、明白鬼面你是咱们京兆有数的骁勇悍士,归乡后我也有闻你的事迹,不是伤心欲死,咱们这些府户老卒,又怎么会拔刀劈砍自己往年舍命保护的人士从军时家业完好,归来后妻儿不见,我心里就没有一点怨恨吗” 马兴讲到这里,眼中也泛起泪花“贵人们食粱食肉,又怎么会弯腰俯看咱们这些悲惨的军奴我是有感自身的悲苦,这才捐身故衣社,既是寄命,也是想凭着自己还有一点薄力,救助一下那些同袍亲故。或许我那不见踪迹的妻儿,也在某处我不能知的乡野,正受这些故义袍泽们救助过活” “那个故衣社,究竟是怎样” 李光将马兴拉到一旁,凝声说道“儿辈知道多少人心的险恶、世道的苦难闻听几句壮语,就被人蛊惑捐命,我是看透了世道的寒凉,你如果还念故情,就请从实道来” 马兴眨眨眼,小作沉吟,而后说道“鬼面你知今是何年” 李光久隐山野,闻言后只是摇头。 “如今已经是如意元年、哈,就在月前,还是周正天授三年,圣神皇帝女主享国,武代唐家” “这怎么可能天后武氏、天皇陛下再怎么纵容宠爱,天下人怎么能应” 李光闻言后瞪大两眼,如果不是马兴这个故人,只怕早就要破口大骂对方荒诞欺诈了。 “鬼面你信或不信,世道已经如此。唐家君王都还不能自安,咱们草野小民,能享多少安乐” 马兴叹息一声,又继续说道“故衣社是发于神都洛阳的一个行社,取麻助人,虽然也只是一领麻衫、半瓮薄羹,但人穷至极,也能赖此活命。我也不是逢故吹嘘,自去年秋里捐身社中,经我一手活命之众,便已经有了数百员。我只是万年社下一个寻常走使罢了,如我此类,单单京兆便有数百之多,由此推想,故衣社布善救亡,单在秦川便少说已经有几万人受惠。” 说话间,他又指了指树下堆放的那些物货,说道“生民寒苦,官府、豪右、蜂盗几方欺压,为了护持这一份难得的生机良善,才要募取豪义敢战士。你说是财货买命也罢,为了招揽你家大郎,我今次送来杂粮五十石、綀布三十匹并其他杂类比钱两万余,只为了求访一员豪义。往常这些资货,是能捐救百人之多” 李光闻言后只是默然,并不答话。 “寻常父母,尚且不愿儿辈操持杀业。更何况咱们这些杀场余魂,更加懂得生机可贵。鬼面你对世道意冷,不愿再怀仗义心肠,可有没有想过儿辈不历人事,就这么老死山野,他们甘不甘心是好是歹,也想自己闯荡一番,不辜负一身悍勇的骨气” 马兴情知短时间不能劝服李光,略作沉吟后便又提议道“空口总是虚言,鬼面你若信得过我,不妨随我出山游历观看,我们故衣社诸义徒究竟在做些什么,再决定要不要让儿辈捐身此中。” 李光听到这里,小作沉吟,才缓缓点头,唤来有些不情不愿的李葛等人,吩咐他们将那些物资送往自家所居幽谷,严令他们不准外出,然后才与马兴等往山野外行去。 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时分,一行人才行至靠近秦岭外麓山野。视野渐渐开阔,也出现了大片河流冲刷出来的平野。 “这里便是咱们故衣社一处产业,曾是盩厔县里一户豪室别业,去年才被市买下来。” 山径渐趋平缓,马兴一边走着,一边指向山坳下一片庄田广阔、屋舍众多的农庄,笑语道“如今这里居众千数,都是左近府户失地家人,他们在这里耕桑作业,典力换食。虽然不称富足,但也总有一份生机可守。” 李光抬眼望去,看到田野间耕牛驮马往来劳作,农人短褐细耕,坡岭上桑植成片,山脚处沤麻的池子众多。一路所见,多有祥和,但他却更加沉默。 农人们也发现马兴一行人,各自举手招呼,马兴一边微笑回应,一边笑语道“咱们故衣社也不是独辟法外,要与官府抵抗。租庸仍纳,只是群聚养生,与其流亡郊野,肥田无租,官府也乐见亡户安居,户税充足。这些还只是傍社的生口,另有许多只是捐麻换衣,瞧见那些沤麻的池子没有庄中麻坊,用工几百,纸、布之类,日产许多,既能捐输济众,也能典卖换钱,增扩善业。” 行走间,李光看到一个跟随家长在田间作业的孩童手捧瓦罐粱饭,正在用手抓吃,突然忍不住捂脸悲哭起来“可怜我儿、怎么当年没能寄养善处” 马兴只听说李光杀官故事,却不知其幼子饿死家中的惨剧,听到李光悲戚中哭诉前事,一时间也是热泪盈眶,一边擦着眼角泪水一边叹息道“当年若有故衣善义,人间能免多少悲剧” 情绪平复之后,李光才收起悲声,凝声道“如果只是善业济众,自有耕桑熟业的农人,哪用再募取勇力豪义” 马兴本也没有隐瞒他的意思,闻言后便解释道“单凭这些耕桑作业,怎能济助众多人口。鬼面你是故人,我是信得过你,单单秦岭山野之中,便有咱们故衣社豪义千数众,采猎之外,还要驱逐蜂盗,看顾行商,南北抽取商资,这才是关中故衣社立足济众的本业。山外这些产业,一是掩人耳目,缴纳租庸,二是收容妇幼,养活寒微。” 正说话间,前方乡道上行来一群骑士,豪武壮士前后护从,中有一对少年骑士,虽然衣装并不醒目,但气势却颇有卓然。 为首一名骑士看到马兴,眼神顿时一亮,提僵勒停胯下奔马,转向当中年轻人笑语道“启禀郎君,那一位就是身陷吐蕃又夺马逃回的马兴。他也是下社走使庄主,掌管此处田邑。” 说话间,骑士便对马兴招手道“马庄主快快至前,我等入庄访你不遇,却不想巧逢途中。” guaniantanghuang0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21 窥望河西 马兴抬眼望向对他打招呼的那名骑士,脸色先有些许茫然,而后便是惊喜,并不忘指着对方向身边的李光介绍道“这一位英武少壮,便是咱们万年社三名直案中的杨直案。鬼面你不要看他年轻便存轻视,咱们秦川本多义勇,这位杨直案便是当今世道中的翘楚,博爱尚义,让许多老人都羞愧不及。” 说话间,他便往前方迈步行去。 李光心里还未将自己同类视之,但在稍作迟疑后,还是迈步跟随上去。 此时那一群骑士早已经下马缓行,马兴上前叉手笑道“不知杨直案大驾光临,不能远迎待客,真是失礼。” 被唤作杨直案的年轻人闻言后哈哈一笑“什么大驾,又哪来这么多虚礼。我们来访本就没有提前告知,你若整日懒在庄里只待迎送,正经事务还做不做” 说话间,他转身一指后方被簇拥在当中的两名少年骑士并说道“那两位郎君,是咱们行社贵宾,要求访几员旧战西疆的老卒,我即时就想到了你,这才引人来见。” 马兴抬眼望去,见对方也在好奇的打量着自己,稍作拱手示意,然后又不乏紧张的对年轻的杨直案说道“马兴只是一个懒在乡野的废人,粗俗又不知礼,哪敢贸然上前造次,直案可不要取笑为难我了。” 杨直案抬手敲在他肩头笑骂道“真是人老愈奸,不过是想多打听一下贵客底细。我也实言告你,这不是眼下能让你明知的事情,这么说罢,咱们秦雍行社都要听命两位郎君。贵客身份如何,就连我都难度。” “所谓故义,原来也只是膏粱手底的玩物” 这时候,李光在一侧冷哼说道,他对这个故衣社本来就还心存怀疑,眼见两个明显的纨绔子弟都要奉为上宾,心里刚升起的些许认同便又荡然无存。 “鬼面不要浪言” 马兴闻言后脸色一变,转又对那杨直案歉然拱手道“这一位李鬼面是我旧年军中袍泽,故事不堪细表,孤僻隐世山中,刚刚访出不久,还未尽知咱们故衣社尚义诸种,还请杨直案见谅。” 年轻人闻言后摆摆手“义血寒凉是世道的过失,咱们故衣社本也不强求什么美誉大名。生人有误解,这算不上失礼。行一些微末之事,救一些可怜之人。如果说有什么大愿,那就是修补天道疏漏,平衡人道盈缺。足下或为世道所害,齿冷血凉,蒙冤厌世,但咱们故衣社任侠而不使气,尚义而不乱法,入世只言救济,往来不问出身。” “言语怎样好听,又能守行几分” “世道贵贱恒常,譬如尺寸长短。故衣社行旨,本不在于平均贵贱,锄强扶弱。羸弱者生机可守,这是予人一分底线,豪强者阔行进取,这是予人一份前程。穷困则厌显达,贫贱则恶富贵,这已经有悖于义。但有俯仰之劳,必积分寸之功,所以取麻为信,便是立定这样一个行规。” 这时候,两名少年骑士其中之一已经走上前来,面带微笑、不乏耐心的为李光解释道“故衣社内涵真髓在于尚义互助,却非穷滥施舍。上位者千金买骨,邀买贤能。故衣社惠及万众,访求壮士。前者诱人以重币,后者感人以仁义,并是一法,愿者上钩。这样一个答案,不知足下满意与否” 待到对方行至近前,李光抬眼望去,先是惊诧于那俊美无俦的仪容,待听到这番议论后,便低下头沉吟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臂叉手道“不敢自夸壮士,但也感怀仁义。故衣社若真自任普济危困,某也愿捐身入社” “行社虽有宗旨标榜,但行事只在乎人。自任何者,足下并不需求问外人,行社能给你,只是不可计数的待济危众并如何捐力捐身的技法方式。” 望着这名脸上疤痕狰狞的老军户,李潼心里叹息一声。 如果说此前他筹建故衣社,心里还有太多的思量权衡,可是隐居关中这几年,随着接触的府兵军户越来越多,心里生出更多是对这一群体发自肺腑的同情。 人言大唐盛世,或开放、或富强,名臣名将灿若繁星,但对这些府兵军户们,无非均田制破坏、府兵制崩溃,一言蔽之。他们是这盛世之下,付出代价最多,而又透明得几无存在感的一个群体。 在这些人身上,李潼感受最深刻就是一种幻灭感,对任何事物都保持怀疑与警惕。所谓的国家信誉,在他们心目中已经近乎破产。 这些府兵军户们,本不是什么乡野赤贫,他们最起码也是良家子、军功地主,是有着经济保障同时又极富荣誉感的一群人。 他们既是大唐创业元从,又是帝国威震远夷的威名实际缔造者,可是这一份威荣却与他们无关。朝廷已经没有了钱粮土地犒赏他们,能做的只是将本就已经泛滥的勋官层层加授,这还是在战胜的情况下。 朝廷本已无田可授,镇戍抚远的军事任务却越来越多,尽管从高宗时期便已经开始加募长征健儿,但最有战斗力和组织性还是这一批人。因此每有征伐大事,仍然需要消耗这些人。 李潼兴创故衣社,目的并不单纯,但也正如他所言,与其千金市马骨,他更愿以仁义感召壮士。事行于先,言及于后,只要有人确实因此受惠,心迹真假也并不重要。 途中巧遇今天要走访的马兴,一行人再次返回此处田庄,李潼对自己的来意也直言不讳“日前西京城中巧逢康国胡商一员,其人商行河源,曾为吐蕃蜂盗所掳,客留彼境数月有余,前不久才被族众典赎脱困。据其所言,该境奴帐千余,所属噶氏别支,囚我唐人数百” 马兴等人虽不确知眼前这位郎君具体身份,但听其人言及这种谋计,一时间也是有些瞠目结舌。他们或是任侠尚义,但所思所谋也只是身周所见,然而这位郎君竟然用意远及边疆敌域,要集结豪义直接杀入吐蕃胡帐中营救陷落其中的生民 “小民不是怯胆,与贼蕃也有仇恨,但能入境驱杀,绝不辞劳” 马兴讲到这里,举起了断指的手掌,一脸惨淡自嘲“旧年失落贼境,若非还要持缰放牧,余指怕也难留。如今身躯老废,不是不敢远行,只恐不能负重。” “马老意错,我是要借你们这些旧年见识,操练一批豪义战士。热血勇义,该当珍惜,任人力能所及,杀敌赴险,宜驱少壮若有一支勇健卒力能够畅行西疆,非只能够收捡旧年遗落奴境的袍义,看护过往货旅,也能让我故衣社增生巨利,周济从容。” 李潼微笑着解释道。 故衣社如今发展态势喜人,两京之间单单捐麻入社的普通社员便有十余万众,各地捐身入寄、以技力报效的也有两万多人,在这基础上挑选出来的豪义敢战士更是达到了两千之多。 规模壮大起来之后,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开支惊人。每年冬夏授衣,单此一项开支便达上千万钱。再加上各地筹集转运,成本还要翻上倍数,这还仅是两京之间。规模若再扩展,不只倍增。 而且随着武周革命之后,关中生民开始大量向河洛转迁,还要在两京之间沿途开设周济的粥舍,哪怕仅仅只是微薄的供给,却耐不住量大,每天简直都是在烧钱。 这是绝对不能缩减的硬开支,没有这些,故衣社宗旨无从谈起。尽管接受救济的多数都是老弱妇孺,但这些人受惠才构成了故衣社上层敢战士的凝聚力。 虽然各地的工坊已经进入到纸、布的加工,但合格的工匠仍然有着巨大的缺口,绝大多数都是在亏损经营,积存了大量的麻物。 从去年开始,李潼封国租税便有近半填补到这个无底洞,他不是不舍得投入,而是这个比例再作扩大的话,无论洗钱洗得多么干净,都会变得非常危险。 眼下故衣社唯一可称巨利的进项,就是从秦岭到汉中的商路,千数名豪义敢战士活动在山野之间看护商路,收取过路费。 但这保护费所针对的也只是一些小本经营的走商,真正的蜀中大豪客并不需要仰仗这种保护,他们自己就有乡义部曲保护。 这条财路发展也进入到一个瓶颈期,除了满足这千数敢战士日常补给消耗之外,盈余已经没有最初那么利大。如果再想获得突破,要么就是在蜀中联络发展当地豪强,自己行商,要么干脆就化身蜂盗,拦路劫掠。 前一个方法需要门路和时间,后一个李潼压根就不考虑,那些敢战士们是有着崇高的信念与道德感,如果真让他们化身蜂盗,自身组织直接就崩了。 为了弥补巨大的亏空,原本家人拿来闲戏发明的肥皂盒香水之类,李潼都让人带往两京倾销,但也只是杯水车薪。故衣社维持眼下的规模尚且艰难,如果再谋求发展,将无以为继。 正在这时候,终于让他看到一线转机,西州他那老亲家唐休璟终于上书朝廷请复四镇。 所以李潼是打算也组织一支远征队伍,趁着两国军力毕集西域的时候搞点趁火打劫的事情,抢一波河源附近那些没有防备的吐蕃奴隶主们,顺便扩清一下河西商路上的走私通道,瓜分一点战争红利。 而且未来唐军、应该说周军了,将会常驻安西,趁着还没有地方势力涌入进来、抢先下手布置几个据点,未来西方商贸必有他一席之地,总好过便宜了沿途那些土羌羁縻部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22 吐谷浑王族 至于这些真实的意图,李潼并没有详细告知在座众人,倒也无关信任与否,只是没有必要。 如今他这个宗王身份,在整个故衣社中都还是一个秘密,知道他身份的只有秦雍、河东、神都这三处行社的直案社首以及十几个敢战士头目。 古代的政治构架,有其周详缜密,也有其网漏吞舟。只要不与台面上人物产生什么牵连,民间组织纵使庞大也不会获得太大的关注。 这里面又有一个例子,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号为西南大豪,岁饥而出粟万石以赈乡里,时有决讼,不取州郡之命而信公之言,四方豪杰望风景附,简直就是一个唐代的及时雨,官府也不加干涉,反而要予以礼敬。 可是当陈子昂在朝廷中枢混出了名气之后,因为得罪了权贵,哪怕辞职归乡,仍被构陷入狱,冤死狱中。ii 故衣社言有十数万录籍社员,但分散在关中、河东与河洛之间本就人烟稠密之地,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是朝廷控制之外的流人,即便有心人仔细追查,无非乡党捐麻互助的义社,这种程度的体量与影响,还远不足以让人警惕有加。 可如果故衣社与朝廷大员,特别是时下本就敏感的李氏宗王产生直接的联系,那意义就截然不同了,是必须要力打压、铲除的对象。 在故衣社或者自己还没有壮大到一定程度之前,李潼都不会挑明这一层关系,也就无谓将自己的身份告知太多人。 但哪怕这一构想还未尽数吐露,在场众人也都惊诧不已,为他的大胆而感到心惊。 “行走西荒可不是乡野游乐,儿郎们就算勇义有力,可贼蕃也是骄横凶残,还有近乡就食的便利,就算儿郎能耐苦寒,器杖、牛马的使用,该从何处来即便能捕食奴帐,也得先攻破奴防。大军十余万,举国用力,论战都不能胜”ii 李光是亲身经历过湟川大军惨败,至今思来仍有余悸,也就难作乐观之想。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眼下所论,也不是强击贼军,以我彪悍豪义之徒,逐杀贼境饲马捡粪之奴,贼走我攻,贼聚我退,杀得他们闻风丧胆,杀得他们赤血遍野勿谓奴客无辜,但有微力奉养贼徒,便死有余辜,活着便是罪过匹夫不逞大谋,生死只争寸地,若能济我袍义一人,又何惧杀奴盈野” 李潼毫不讳言,他组织豪义赴边,所针对的就是吐蕃平民。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平民,吐蕃如今的人口结构仍然很原始,无非奴户与户主而已,所谓的平民不过是实力还混不到向外寇掠的一线队伍罢了。 除了核心地带的赞普卫军之外,还谈不上有什么职业军人,言之民俱贼并不为过,境内本身的自足能力很弱,走的就是以战养战的壮大路线。敌弱则杀,敌强则遁,他又不搞什么羁縻化外。ii 故衣社这些豪义敢战士们,本身就是军户子弟,弓马刀枪那都是家传的手艺。 前年刚刚转到秦岭开辟商路的时候,李潼还跟随几次,看他们剿杀聚啸山林的蜂盗,对这些军户子弟的战斗力,他是很有信心。 唯一所患就是客境作战,或水土不服、或不习气候、不知地理,该追的时候追不上,该逃的时候逃不掉,那就麻烦了。 所以他需要一批富有经验的老卒经验传授,先抽调出一批敢战士去陇西拉练一番,最起码赶在朝廷正式出兵之前把队伍进行初步磨合。 唐休璟虽然已经奏报,但眼下朝廷还在纠结要派何人担任主将,是经验丰富、本有胜绩的老将黑齿常之还是对吐蕃敌情更加熟悉且正值壮年的王孝杰。ii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很纠结,王孝杰马到成功,这是已经有了历史证明的。 不过他跟王孝杰又没多大交情,黑齿常之旧镇河源,屡有战功且至今威名仍传西疆,且李潼拐外抹角也算救过他,如果黑齿常之率军出征的话,还能舍去一张脸求老司机带带他。 当然他操心这些也是没用,关键决定权还是在神都。 如今的神都城里,武周代唐之后,宰相班子都换了几茬,年初狄仁杰那批班子刚被撤掉,换上来的新一批宰相,李潼比较熟悉的只有一个李敬一的哥哥李元素,不过旧年湟川战败主将正是李元素的兄长李敬玄,这件事估计也没啥发言权。 不过现在想那些也没啥用,现在主要任务还是把队伍先拉起来。ii “器杖、驮畜之类,不需你们操心,这一位慕容郎君,届时将会率队出入,城傍应从,若真用疾,可求用河源军。” 说话间,李潼指了指坐在他席侧另一名同行而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闻言立起,抱拳环施,并沉声道“在下慕容康,吐谷浑王帐遗徒,今在郎君门下行走。”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又是一惊,不熟边情的还倒罢了,但像李光、马兴等人都是久戍河源的老卒,自知河源军戍本就依傍吐谷浑故地,龙朔年间,吐谷浑被吐蕃所灭,其王宗慕容氏便转投宗主大唐。 如果说他们此前还不免觉得这位郎君还有些少年无畏、异想天开,可是随手一指身边一名随员竟然就是吐谷浑王宗子弟,心中震撼可想而知。ii 慕容康随口几句河湟土话,所述俱河西物情,马兴等人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心中怀疑也被打消大半。 李潼眼见几人神态变得庄重起来,便又说道“目下器杖、驮畜仍然在集,但在五月之前,诸物用并五百敢战士将集兰州金城。如马公此类习边老卒,多多益善。但有身外后顾的忧患,但说无妨,凡使义士,必令后顾无忧” 马兴这里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光已经起身抱拳并沉声道“小民旧是洮河道行军越骑校尉,远戍河源数年,虽然没有什么斩杀之功能夸,但有熟悉眼见耳闻。目下太白峰东沟傍我活者乡徒百数,如果郎君愿意给他们一条活计,小民愿意从行导引” “切指之恨,杀故之仇,军败之辱,某义不容辞只求庄事能有良善托付,身外无忧愁”ii 马兴也抱拳而起,神态不乏激动的表态道。 “谁言义血寒凉,只是世道小觑两位托我诸事,但有丝毫懈怠,请罪足下,人共唾我” 李潼也站起身来,对两人说道“但你们也要答应我,不准遗掷豪义儿郎一人在边只求畅意杀贼,周济袍义,不望马革裹尸,英魂游远” 李光听到这话后则沉声道“还要留此耳目,让儿郎知我辈奔远搏杀换来什么,没有郎君叮嘱,也要善存性命归乡细看” 李潼闻言后又哈哈一笑“愿彼此都不辜负” 眼下还只是初步整合利用,除了马兴这一处,李潼还要走访其他庄业,于是便也不再久留,起身上马离开此处庄园,在那个杨直案的引领下往别处而去。ii “郎君大计轻授,不留耳目察望” 途中,同行的年轻人慕容康犹豫片刻后才发声说道。 李潼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侧杨直案便说道“足下或是不信草野之义,但凡所拣选,俱是社中上义之徒,他们各具悍力,若肯恃此凶勇,活命不难,但却能够忍于清苦,只念袍泽故义,便将诸老幼无能性命以肩担之。所重者不是人之能为,而是人之不为,他们能克己尚义,此种人物若还不足谋事,我不知还有何人能作共谋” “直案义言警人,受教了。我并非轻视义徒,只是、只是” 慕容康诚恳受教,想作解释却有几分语竭词穷,不免有些忐忑的望向少王。 李潼转头对慕容康笑笑,然后叹息道“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过是无聊之人从容闲言。凡有勇图之类,岂有不担一二凶险我性命并不在己,与其决于膏粱,我更愿付于豪义。故衣社十万义徒,若真有一二奸邪卖我求荣,即便是招祸先行,必有群义为我报仇于后。空养十万徒众,不得一二知己,那我也死不足惜。” “大、郎君高论,康心怀忐忑,取笑于人。” 慕容康听到这话后,又正色说道“命托英主,也是愚等生人至幸” 同行诸众,除了常年跟随的亲信仗身之外,唯有这个吐谷浑族人慕容康确知李潼的身份。 其人所以入府任事,是经由李潼的岳父、担任甘州司马的唐休璟三子唐修忠所举荐,虽为吐谷浑王族,但部属都为族人侵吞,被赤身逐出部族外,论起身世来比李潼这个大周皇孙武宝雨还要更凄惨几分。 姑且不言远在西州的唐休璟,反正唐修忠这个岳父对李潼这个佳婿是心疼的,要人给人、要物给物,就差把甘州打包送给自家女婿了。 以至于李潼都有点惭愧,须知过往三年他一直都在服丧,到现在都还没能给人家闺女一个正式名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23 软饭香糯 傍晚时分,一支颇为庞大的队伍行驶在西京长安西郊鄠县境内的黄土大道上。 队伍前后豪奴持杖导从,中有大车十数架,有的幕帘垂掩,有的则堆放着许多大小不等的箱笼,奴婢们随车而行,整支队伍近千人众,看上去像是豪贵人家举家搬迁。 这正是刚刚结束守丧、自咸阳附近的乾陵赶往西京长安的嗣雍王一家。家眷、家什都在队伍中,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傍晚时分才抵达鄠县城郊的一处阔大田庄。 田庄连接大道的路口,早有一群人等候在此,眼见队伍缓缓靠近,一名年轻人带领数名奴仆策马上前,及近翻身下马,对着同样策马行出队伍的嗣雍王李守礼并广汉王李光顺叉手道“谊庭末进独孤琼,奉父执命长立乡邸恭迎大王等归京。” “多谢府君等高义,有劳独孤郎迎走。”ii 丧居几年,李守礼显得更成熟几分,不再像早年那样毛毛躁躁,待人接物也颇有气度“野途奔行,太妃等疲劳不堪,先作安顿,再作论谊。” 独孤琼侧避道左,招手唤来家人们引领队伍前往田庄,并有些好奇的张望打量“似乎未见河东大王。” “尚有琐细诸事收尾,三郎不与大队同行。” 李光顺开口解释了一句,然后致歉一声,亲自上前指引嫡母房氏座车行入庄中。 因为随从员众实在太多,前前后后忙碌了小半个时辰,队伍才完全安顿在田庄里。 田庄的后厅中,太妃房氏精神也有些倦怠,摆手驱退仍在张设器物的奴婢们“只是短留一日,不用张设太多,给主人增添麻烦。”ii 李守礼笑嘻嘻道“委屈娘娘苦行,等到明天咱们就能抵达自家田业,可以休养几天再入京城。” “有车代步,算什么辛苦。” 太妃摆手一笑,望着儿子们不乏欣慰道“如今儿郎们壮成,可以前后张罗,不劳亲长。往年行出巴州,才是真的辛苦,特别是你这个小子幼顽躁闹,不知忧愁,让人恨不能弃在道边。谁能想如今还能生仰儿郎之力” 这话一出口,厅中诸人都忍不住笑起来,郑金更忍不住说道“旧年途行,哪怕只在道左短停,大王也要吵闹下车,草野里寻觅枝叶挥洒扰人,小郎更被吓得啼哭不已” 畅想故事,这些长随老人们也都多有感慨。如今虽然也疲惫,但心态截然不同,守丧全礼,对先王的缅怀也都做足,即便还有什么悲伤未已,也只需要压在心底,不需再有惭愧。ii “唉,还是挂念三郎,不知他现在行到何处,有没有投居逆旅草野露寒,真是让人不能放心。” 房氏又叹息说道。 李守礼听到这话后便哼哼道“娘娘太偏宠三郎了,大情小事不愿责怪他,让他越来越大胆。往常居在陵侧就敢私行几日不归,也不知在搞些什么,娘娘要记得啊,儿不驯不成器,如我现在多么的恭顺,让他以后出入都要带上我,这样娘娘也更放心” 房氏自知这个儿子怎样秉性,闻言后便横他一眼“你能有三郎一半的谨慎分寸,我都能无愧先王了三郎出入做些什么,无非关照他的亲徒,放你外出又不知窜去哪里闲戏。” 说话间,她又对两个儿子摆手“你们也不要在这里陪伴老妇,怠慢主人。丧居前后,多仰他家关照,今次归京若能定成亲谊,日后往来更加亲密,不要让人见笑我家礼慢。”ii 李守礼闻言后便有几分羞涩“我年纪还小,况且也不知他家娘子品性如何,能不能恭孝亲长、不如阿兄” “三郎言是不差,你真是好说废话这是两家亲长旧约情事,容得你作反复还不知别人娘子品性如何,你先检点下自己不要恩反成仇” 李光顺起身抓起李守礼,又对嫡母说道“娘娘且先用餐休息,我与二郎回谢主人。” 二王行出,独孤琼仍然恭立在外,又上前致歉“田野简陋,怠慢太妃,不敢入前告罪打扰,还请二位大王转诉歉意。” 李守礼闻言后哈哈一笑“娘娘未有耳目行出,你小子也就不必再作佯态旧在乾陵居庐,我是不曾薄待五郎,两家亲长议定,看来我是免不了要登你家门邸执礼,念在往昔情谊,你要给我老实交代,你家里姊妹哪一个可称佳姝我也不是挑拣贵邸秀女,但如果遇人不淑,往后咱们往来游戏,你怕也无脸面见我吧”ii 孤独琼听到这话,脸上恭态也无,反手给了李守礼一拳头“情知大王真态如何,归家探望姊妹都要压住良心,我还会帮你挑拣优劣伯父旧年提议,本就意指河东大王,哪想到大王登先,如今悔恨已晚” 年轻人嬉闹着前往前厅,自有佳酿美餐,竞欢半夜,前半场李守礼还咬牙切齿定要做独孤琼的姊夫,后半场已经抱在一起约定到了西京、要在平康坊里结个连襟。 两家情谊渐长那是因为此前两年多的时间里,并居乾陵、位置不远,且独孤氏本就念着多承河东王恩惠,亲长也有意结好,便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只是因为都在丧中,一直拖到了如今还没定约。 第二天一早,队伍继续上路,独孤琼便也跟随同行,同时也陆续有西京别家子弟被家长派遣远出相迎,一起浩浩荡荡返回西京。ii 傍晚时分,快马绕遍小半个关中的李潼终于反超上来,于长安城南大道迎上了家人一行。这时候天色傍晚,长安城里也响起了街鼓声,一家人便也并不急于入城,就近住在了城南杜陵一处园业中。 唐灵舒一身男装,打马绕行庄园一周,返回后颇有些难为情,撇嘴说道“这么一处局促居业,阿耶还要来信历数得来艰难,比往年始平乡业小了不知多少,真是让人难为情” 李潼闻言后一笑,抬手揽住少女腰肢将她扶下马来“府君若是知你背后讥言,不知会多伤心。城南土地,已经不可再论金银,说是寸土寸势都不为过。此方园业,还是旧年韦右相故产,巧在徐元固转任万年县,这才有机会染指市买,否则虽有重货,也难分润寸土。”ii 关中旧号天府,称为帝王宅业,三辅之间本就人烟稠密。南北朝后期,关陇豪右们俱都奋起加入天下大势洪流中,连辅两朝帝业,自然也就少不了分享红利。 杜陵地傍长安,本来就有两家传承悠久的大世族,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另有诸多权豪人家贪此地利,于城南广造别业。整个京兆之间,几乎处处都是地少人多的狭乡。 眼前这座庄园占地五顷有余,在城南一众园墅别业中也排在中游的水平,依傍渭水支流,起居之余还能兼顾耕植,这在整体缺水的关中更是难得。如果不是原本的主人韦待价失势而被收为官有,旁人也休想染指。 但即便是如此,盯住这一处产业的人家也不在少数,李潼也是赶在西京留守格辅元没有被调离之前下手,但即便是有这样的便利,听具体经手的万年县尉徐坚说,他丈人唐修忠也是真金白银掏出了几千万钱,较之神都洛阳周边同等面积与地理的地块要溢价数倍有余。ii 可见就算神都洛阳虽然从二圣时期便屡作经营,如今更成为武周一朝绝对的政治中心,但时人那浓厚的长安情结仍是不减。 李潼也能推想,唐修忠为了给自家闺女准备这一份丰厚嫁妆,可谓是倾尽宦囊,但唐灵舒还因为面积太小而牢骚抱怨,女生外向,不外如是。 反正这一口软饭香甜软糯,李潼吃得很是可口,至于未来他丈人会不会续弦,生个儿子没钱娶媳妇,他才不管呢。 能在长安近郊拥有一处田园产业,便利极多。况且杜陵依傍西京,步程一个多时辰便能抵达,快马更是便捷。 这一处庄园,基本还是以乡居为主,屋舍众多,家眷奴仆虽然也有大几百号人,加上前来迎接的宾客并仆从几十众,倒也能够容纳下来。 入庄之后,三人先安顿好亲长,复又行出接待宾客,李守礼抱臂行在庭中,左右张望一番,而后叹息道“惭愧啊惭愧,论婚之年,还要寄居弟宅。独孤五郎,我要求也不高,若真能论成亲事,你家也是国爵门第,总要在近郊赠我此类产业一处,往后出入西京,也能就近落脚。” 独孤琼闻言后嘿嘿直笑“我倒盼望大王能咬紧这个诉求不松口,不妨道你,我家于曲江畔便有别园一所,到时候大王可以硬求彼处,也能免我眼见姊妹跳入灶坑受苦” 言外之意,你想都不要想,我家闺女就算不嫁,也不会这么便宜你小子 李守礼闻言后自是羞恼跺脚“悭吝门第,真是不堪论谊待我某年儿女婚嫁,看我如何” “你住嘴罢” 李潼回手给了他一拳,别吹牛,否则按你这造人能力,拆了你都不够儿女婚嫁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24 名寺可藏重兵 三王淡出世道日久,而且过往两年多的时间都居在乾陵,不入西京,相识者少,自不如永昌年间宾客盈门那种煊赫。 今次出迎做客的十几人众,算起来还是李守礼朋友为多,且主要还是关陇勋贵人家子弟。 李守礼性格热情好动,虽然丧居乾陵,但也并不耽误他交朋友。这些关陇勋贵人家,不乏亲长得享陪葬乾陵的荣誉,难免往来祭拜先人,一来二去便与这位少王熟悉起来,呼喝为友。 至于河东王,虽然清俊更有盛名,但他们在这位大王面前反而不敢过分的放纵恣意,虽有敬重,但却少了几分能够尽情嬉闹的从容。 李潼自知他就是那种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明白这些勋贵子弟们面对他时总有几分自愧不及的拘束,出面接待、应酬几分,然后便起身离席,召集几名府员并长兄李光顺去讨论正事。 “大王此番游社,应是所得颇丰啊” 刘幽求因为要提前返回长安布置三王归京事宜,并没有一路跟随,见大王神情颇有开朗,便笑语说道。 “秦川多豪迈,诸位又任事勤劳,此行自是收获颇丰。” 李潼抬手自慕容康手里接过一份名册,笑语道“入陇豪义并导行老卒俱都挑选完毕,他们的器用、粮秣之类,一定要准备充足,不可有缺。如果是因为水土难服、风物害人,人员损伤还情有可原,但若因为物用的缺失害我豪义,无论言辞怎么堂皇,我都愧对这些性命托我的义徒” “大王请放心,卑职既然从行照拂,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刘幽求正色说道,此番陇上练兵,他是作为后勤方面的保障,官职也从原本的陵官转为兰州司仓参军。 兰州地在陇道,随着与吐蕃交战日频,实在算不上什么美职,州佐常有缺员,以李潼旧年在神都积攒的人脉,运作这样一个官职并不困难。 对于刘幽求的能力,李潼是很放心的。经过几年的历练,特别是主持秦雍行社的日常并发展,刘幽求早已经不复最初的青涩。如果没有这种保障,他也舍不得派遣那些得来不易的敢战士们轻易赴险。 刚刚抵达长安不久的史思贞叹息道“可惜朝事更迭频繁,原本得算在握的沙苑副监遭人衡夺,卑职只能守在始平,不能就近补助。” 随着联系日久,李潼也将自己的秘密逐步向府佐们放开,史思贞这个官二代也逐渐步入心腹之列。 史思贞的父亲旧年担任司仆卿,沙苑监则是掌管陇右牧事的机构。 原本李潼是打算借由这层关系将史思贞安排进沙苑监,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史思贞之父出为外州刺史,不再居朝,新任司仆卿则是武家诸子中的武攸望,使得这一计划被迫流产。 “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始平大县,地傍西京,居此任事,也能就近料理行社。” 武周革命之后,李潼许多的意图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明明白白讲出来,鼓励府员们身在国任而窃成私事。 虽然说永昌年间国器更迭的趋势也已经大露,但当真正做成的时候,人心所受冲击仍然巨大,信念都多有动摇。 在这样的情况下,最起码对自己的心腹们,李潼不需要再遮遮掩掩,就是要清楚告诉他们,自己是积蓄实力,谋复唐业只有明确了他们的奋斗目标,做起事情来才果决敢任。 “大王厚养群义,若非亲眼所见,我真是不敢相信如今两京之间已经积蓄这么多的人情势力” 史思贞是在抵达西京之后才接触到有关秦雍行社的事情,讲到这一点,不免神采奕奕。他横下心来死战少王队伍,除了旧事情谊之外,也是对这位大王的看好,却没想到大王优秀仍然胜出他旧年所知所见。 刘幽求闻言后则大笑起来“天道有修补,唐家余韵自在大王伏线草野,谋于混沌,人尚懵懂观情,大王已经料成后略,我等恭劳则可,大不必张望彷徨” 他是王府最早心腹之选,也参与许多大事,对于大王的才器谋略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些闲话不必多说,如今大势倾覆已定,唯负重前行而已。” 说话间,李潼又对刘幽求说道“那个万年社杨直案,长史知他前事几分,我准备将他引入府中任事。” 刘幽求听到这话略作思忖,然后便说道“这个杨直案名杨显宗,蜀中成都人士,也是一个学养粗成的乡野遗士。大王此前不是谋要通商巴蜀我正准备向大王推举此人,所以安排他导游巡视下社,让大王能就近细览才器,看来其人是能入大王眼略”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的确是一个难得的遗才,经术浅通不必多说,难得品性豪爽阔达。蜀中虽闭塞,倒是聚养不少贤良。” 如今他的门下听用之人是不少,但是相当一部分还是旧局势中引入进来,如刘幽求这样的进士出身,或史思贞此类权门子弟,还有苏约那样的落第文人。虽然草野寒庶拣拔不少,也都忠诚尚义,但才能上还是有着明显的短板。 如今故衣社里也在培养教授一批人才,但毕竟为时尚短,还没到收取果实的时刻。野中贤遗不是没有,只是选用的效率实在太低。 这个时代,各种知识还没有尽数普及,真正有条件教养子弟的,最差也是乡居地主。这些人自有伦情势力、安居乡土,即便是外出闯荡寻找机会,如今神都城也是制举连开,女皇一副大恩寒门的架势,他们也未必就肯委身李潼这样的尴尬宗王。 所以对于故衣社中崭露头角的才力之士,李潼也是非常看重。 “这个杨显宗,身世清白,大王可放心任用。其家迁居蜀中数代之久,如今也是成都一户豪室。大王还记不记得旧年田翁等伴我西出故事其人旧为贼所执,是田翁等救其性命,后来有感故衣社尚义宗旨,索性捐身入此” 听到还有这一层渊源,李潼便更放心了,他要继续开拓蜀中商路这一条利益线以供故衣社继续发展,正需要获取巴蜀当地人的支持。即便没有这一层关系,他对这个杨显宗所表现出来的才干也非常看好。 “挑选一个合适时间,直接引他入府来见。” 李潼交代刘幽求一声,然后问向史思贞“神都集募经法、珍货诸物,收成如何” “那些豪客们知大王除丧在即,归往神都后必将再引风潮,捐输也是极多。” 说话间,史思贞掏出一份籍簿呈送上前“卑职急来相见应教,器货还在后方徐行,但短日之内便也能抵达西京。” 李潼将那籍簿小作翻看,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看来他虽然淡出神都人众视野时间不短,但人气也没有削减多少,看来自己离开神都之前那一番张扬还是很有效果的。 毕竟丧居期间,他也不能太过招摇,再搞什么文抄带货,给人声色犬马、不加收敛的印象。所以过往数年,他也没有什么新作问世。 史思贞集募到的珍货不少,可见那些神都豪商们对他仍有极大信心。不过这些器货,李潼却不是拿来自己享用,而是另有用处。 “器货入京之后,也不必在市中招摇,往始平上任之后,直接派人捐入京西草堂寺,求结善缘,向他们借取一些寺人工匠,我另有使用。” 李潼将籍簿递回给史思贞,吩咐说道。 他募取珍货捐输寺庙,自然不是为了礼佛。京西草堂寺海内名刹,历史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六国时期后秦皇帝姚兴,也是佛法东传的著名译场之一。 跟这样一座名寺打好关系,好处是不少的。草堂寺除了名寺这一身份之外,还是京兆之间最大的地主之一,寺田广袤,僧户众多,其中就有许多关陇之间失地破产的府兵军户。 如果能将故衣社的影响力渗透到草堂寺,这对故衣社的壮大是有很大意义的。 别的不说,单单那些寺庙产业的田庄,便是一个个绝佳的藏兵地,真要到了不得不动兵戈的时刻,在这里隐藏一支武装力量,绝对能干得他奶奶和叔叔们两眼发直,当然前提是她们得返回长安。 除了这些长远计划之外,李潼最眼馋还是草堂寺所拥有的那些匠人们,其中就包括很多的印刷工人。印刷术在如今已经有了一定规模,但雕版印刷主要还是应用在佛经之类。 草堂寺是历史悠久、驰名中外的佛经大译场之一,拥有着一大批手艺精熟的雕版匠人。 李潼自知从头培养一批技法纯熟的匠人有多困难,他们故衣社那些工坊到现在还在亏损经营,就是因为匠力严重不足,产能也迟迟提升不起来。 既然草堂寺有这样一个基础,不妨拿来就用。他现在是备礼周的登门去求,如果对方不识趣,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索性发动秦岭中的敢战士去抢,抢上一波再换个善长仁翁的面目去帮他们重修佛寺。 毕竟这样一个绝佳的藏兵地,而且还远离神都政治中枢,真搞废了也挺可惜。 他就是没有认识的名僧和尚,否则直接安排个人进去混成方丈主持之类的僧官,做起事来更便利。不过可以记下来,以后有机会就干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25 无儿还有孙 把雕版印刷搞出来,是李潼很早就开始考虑的事情。 知识继续下方普及这一积极作用就不用说了,还有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意识形态话语权的掌控。 他奶奶武则天自然是这方面的行家,本身就热衷于编书,身为皇后时期,限于传播途径,所编的书还没有大规模传开。当上皇帝之后更是直接将由她主编的臣轨列作科举考试的科目,大家要想当官都要研究一番。 眼下李潼自然还不够资格挑战上层意识形态的战场,但也可以以故衣社为基础,从下层开始拓展有利于他的思想。 比如说女人都能当皇帝,天下人心价值观是崩得稀碎。既然老婆能接过老公的家业,孙子直接拿起奶奶手里的枪又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佛法之所以传播广泛,除了南北朝以来历代胡主积极推广之外,也在于底层宣传力和渗透力实在是高明。许多佛经的故事被揉杂进一些民俗小故事里,说经唱本风靡市井之间。ii 谁心里还没有一点杂心思,本身的人生经验又不足处理这些念头,那就只能在自己能接受的渠道内、从故事里汲取养分,奉为真理。 李潼蹲在乾陵这几年也并没有闲着,虽然没有什么文抄名篇传扬士林之内,但搞的文抄事业也不少。不过这些文抄倒没有冠自己的名字,主要集中在了初唐一个奇人王梵志名下。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初唐仍承六朝余弊,王梵志的诗风可谓清新奇葩,只看这一首便能了解大概,说是打油诗,但咂摸之下自有其滋味,道理可谓简朴又深刻。 所以王梵志的诗作或许不占士林主流,但在民间的风靡程度却远不是沈、宋之类能够相比的。其人生在隋唐之际,已经是一个故人,李潼就算想抄也没得抄了,但是他可以加料啊。ii 家田百余顷,夫死外人侵。你贪你莫乐,无儿还有孙。 王梵志俗言诗流传极广,涉猎范围也极为广泛,除了一些安贫乐道、教人知足的说教道理,还不乏教导人情世故的诗篇。 不需刻意搜罗,李潼便辑录有几百首之多,仔细阅读品味一番,便能猜到自己绝不是第一个往里面加料的人。这些诗作传达的价值与人生观,不乏自我矛盾,可见绝非一人所写,应该是传播途径中被人随意增添抹改。 李潼也是根据自己的想法与需求,删删改改,抹去一些明显伪作又或消极佛义太过浓厚的诗作,再加上自己加的料,整理成精选三百首。 这是他打算第一批雕印的作品,先作为故衣社内部读物去投放。道理如何且不说,起码也能当个扫盲读物。通篇读下来,水过地皮湿,基本的识文断字是能保证的。ii 类似还有数学、物力、农书之类的技术书籍,按照时下卷装书的风格,过去这两年多的时间,李潼可以说是著作等身,等到印刷工坊搞起来,便能陆续向外投放。 这些虽然都是需要时间积累的长功,但若作乐观估计的话,李潼真正抖起来也是需要时间,等他真正上位的时候,起码两京之间是能有一大批的储备人才供他选拔任用。 与府员们畅聊许久,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很晚,李守礼他们的宴会也已经结束,喝得醉醺醺的来寻李潼。府员们见状便起身退下,让少王兄弟私话。 “你们也不休息,还不如留在席中同乐。” 李守礼斜坐榻中,颇有几分醉眼迷离,望着李潼说道“三郎你吩咐我的事情,我已经跟他们提起,一个个倒是颇有兴致,只是该要怎么谋资生利,却也都没有主意。”ii 李潼颇受钱财所困,脑子里也一直在算计该要怎么谋利。李守礼这个家伙爱交朋友、人缘好,他也都看在眼中,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人脉资源。 李守礼心思不够细腻、谨慎,像故衣社这种根本大计,李潼是不敢向他透露太多,诸多籍簿往来,除了府员们各管一摊,主要还是长兄李光顺在帮他打理。 不过一家之内三兄弟也不能排斥在外,更何况李守礼这个家伙吃得又多,总得压榨点价值出来。所以早在乾陵的时候,李潼便算计着等到了西京,便由李守礼出面,邀集一批关陇勋贵子弟们,搞个商社出来做点买卖。 虽然常说随着长孙无忌被高宗搞垮,关陇勋贵集团便雄风不再,但主要说的还是政治上已经没有了领导型的代表人物。ii 可实际上,如今的关陇勋贵们仍然不可小觑,特别是在经济资产方面,仍然具有颇为深厚的底蕴,这一点就连那些山东世族人家都比不上。毕竟两开帝业所分享的开国红利,并不是简单两三代人就能败光的。 而且就算在政治上,关陇勋贵们也并非就此一蹶不振。 武周后期所形成的李武韦杨这样的联姻集团,可以说是关陇勋贵蜕壳重生的一个产物,权力集中在更少数几家之手,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开元天宝时期。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爆发后,既打碎了大唐盛世,也终结了李武韦杨这一政治集团的权位掌控,同时大唐皇帝再也不具备对整个天下的控制权。 后事不论,最起码眼下而言,如果能够笼络借用一批关陇勋贵们的力量,对李潼而言是很有帮助的。ii 他奶奶武则天从上位伊始,就被高宗摆在了关陇勋贵们的对立面,过往这些年,虽然武则天也在有选择的接受其中一部分力量,但整体还呈现一个打压的态度。 所以眼下的关陇勋贵们,处境倒跟大内中的太监们有得一比,他们就算愿意向女皇效忠,能够获得的信任也有限。再造李唐,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出路之一。 像是弘农杨氏杨执柔一家,武则天对其不可谓不亲厚,自以外家视之,但在神龙革命时,杨执柔的弟弟杨执一仍然站在了李唐宗室一边,以千骑使助力革命。 李潼倒不指望李守礼与他的小伙伴们搞什么大阴谋,能够借用财力与人脉帮助故衣社发展就很不错了。 “一个个言则国爵门户,教养优越,居然不知该怎样兴家治业,也真是捧着金叵罗乞食,让人见笑。”ii 听到李守礼这么说,李潼便笑呵呵说道。 李守礼眼皮一翻,看他一眼“你也不要把人太过小觑,咱们是门私兄弟,你使用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也不敢不听。可是那些朱门子弟,亲长群立,哪一个不是满腹算计真正瞧着精明的,我是一个也没有预算,免得再因些许货利纠缠不清,吵闹起来,引人观望。” 听到李守礼这么说,李潼不免刮目相看,旁边李光顺也忍不住叹息道“二郎一副疏阔愚态,不想心腹间也有锦绣密织啊” 听到长兄夸奖,李守礼不免笑逐颜开“我也只是不喜卖弄罢了,家事长兄勤劳,外事少弟筹算,有福之人,哪用自己苦累心肠入我谋算里十多人,三郎你放心使用,他们心计尚且不能过我,是不会有什么首尾不定。”ii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对李守礼竖起了大拇指,李守礼见状更是欢乐“旧年除杀丘贼,你们都不预我,我心里是很不高兴,但也知自己欠于缜密。眼下你们作业许多,我虽然不细知,但能看不出只是担心自己口风不密,不敢深问罢了。总之兄弟不会害我,三郎只要应下我、百年之后墓传留名李守礼,别的也不必跟我细说” “二兄真是大智若愚” 李潼也忍不住叹息道,颇为欣慰的拍拍李守礼的肩膀。 他们一家虽然隐居乾陵,但也并没有完全免于世道风波。天授元年九月革命,皇帝李旦自请改为武姓,退位尊母。也是在这一个月里,他们兄弟三人俱赐武姓。 眼下改赐武姓,其实也谈不上羞辱,而是一种保护。说明李潼为革命助力所作种种,他奶奶是记在心里的。否则满朝宗王都姓武,唯独他们兄弟姓李,太不合群了,太扎眼。 对于改姓,李潼倒没有太大的抵触,他们李家又不是第一次改,真要活在西魏北周时期,他还得叫大野宝雨呢。不过没想到李守礼受刺激挺大,都算计好未来死的时候绝不能以武守礼这个名字下葬。 “后事如何暂不细论,二兄能情结同好,确是助事良多。你先让他们筹集财本,我会吩咐人往河东帮助收取盐货,转输大河南北。” 河东自有盐铁之利,这在任何时期都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而且眼下朝廷还未进行盐铁专营的改革。 李潼封国位于河东蒲州,在这方面是有间隙可入,先把道路打通再逐渐扩大经营。用他封地的便利和这些关陇勋贵的人脉提取盐货,顺水直入汴州,然后再由故衣社接货分销,彼此都能得利。 他不是没有更骚的操作设想,不过正如李守礼所言,那些勋贵子弟们自己或是智计乏乏,但家门亲长却极富算计。只有先用直接简单的利好维系巩固住这一层关系,才好再作进一步的图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26 疯狂的武周 第二天一早,长安城中有客来,乃是自神都洛阳转任长安万年尉的徐坚。 “知大王等除服归京,城中不乏筹措迎接,只是案事过于庞杂,只付卑职前来走告失礼之罪。” 徐坚登门入拜,然后便一脸歉意的说道。 李潼闻言后只是笑笑“既然身领国职,自然国事当先,无谓迎送喧扰。华服再被,伤心难解,情是意懒,我也不想即刻就追逐人情喧噪。情事两宜,如此甚好。” 言虽如此,但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终究是因为形势不同了,所以长安这些官员们对于少王归京一事才会反应如此冷漠。 李潼一家新入关中时,担任西京留守的还是格辅元。 虽然彼此的确没有太亲厚的关系,但也不能说全无瓜葛,更何况少王本就厚载圣眷人望,所以职权之内,格辅元也都给了他们一家不小的关照。如果没有格辅元帮忙,他们在长安城外甚至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ii 但是好景不长,去年武周代唐,格辅元便被召回神都,短暂留省之后又被外放担任扬州长史。 至于接替其人的,则是旧任羽林将军的武攸宜,想想也知道对待李潼他们一家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西京如今政治地位一如他们李氏宗王这么尴尬,留守官员们多数也都不敢冒着得罪武家子的风险来迎接雍王一家。也只有徐坚这种本就故谊深厚的,才能保持殷勤故旧。 落座之后,徐坚忍不住叹息道“世事疾翻,有若狂澜。大王从礼遁世,虽然隐迹一时,但长远来看,实在可称良谋。只可惜旧年编礼诸事,还是痛折事中,我们这些蒙大王恩荐入事众人,也实在是愧见大王。” 李潼闻言后也是有些惆怅,旧年他倡议修编礼式通辨,网罗了一批士林才流。但是因为要借服丧的礼事抽身离开神都,实际的编撰工作便交付另一名武家子武攸宁。ii 可是他离去不久,随着武周代唐的节奏加快,麟台也不可避免卷入其中。 武攸宁在一众武家子当中,或许能力还算出众,但也难免武家子的共性,那就是迎合起他们姑母来没有底线,大肆篡改、增删武德、贞观旧年的礼式文书,这自然让那些参与编著的人大为不满。 首先是麟台郎元行冲愤然辞官,归居乡里。然后是麟台丞王绍宗,因言入罪、发配丰州。几个能执笔立言的学术大能都被踢走之后,整个编撰小组已经是名存实亡。 但真正打击最大的,还是大监沈君谅入刑伏诛,至于经手人,则正是李潼此前苦念而不得见的酷吏来俊臣。 随着来俊臣的出山,李潼也总算是明白了这个家伙的确凿身世。之前所以久久不见,原来是因为这个家伙正在坐牢。ii 来俊臣旧年行商贩业于淮间,因为犯事而被抓捕入狱,关押在和州州狱中。 时任和州刺史乃是李唐宗室东平王李续,卷入垂拱四年的宗室作乱中被干掉了。本来这件事跟来俊臣关系也不大,其人仍被关在和州监狱里无人问津。 天授革命时,右肃政台大夫李嗣真谏言天下冤狱实多,希望能够发使抚问,检索冤狱。 武则天以新任宰相史务滋领衔此事,检举推翻了多少冤案,李潼是不清楚,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来俊臣这个恶魔就这样被放出来了。 其人所以脱出囹圄,说法也很有黑色幽默,言道正是为了北上神都举报越王李贞造反,不想行至和州被李贞的同党李续给抓捕,如果他当时能够告密成功,朝廷根本无需大军平叛,遣一使节便可将越王李贞杀在州治。ii 来俊臣这个家伙也是赶巧了,甫一出山便崭露头角,直接参与到宰相武长倩的谋反案中。武长倩便是岑长倩,天授元年也被恩赐姓武,虽然在革命前后始终乏甚存在感,可是在争嗣的问题上还是没能免祸。 岑长倩谋反一案牵连甚多,多名高官大员被牵连其中,麟台监沈君谅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李潼虽然在乾陵居丧,但对这件事也是所知颇深,因为岑长倩就是被在长安与咸阳之间被直接干掉的。武攸宜之所以被派任西京留守,就是为的干掉岑长倩。 岑长倩本身就是贞观名臣岑本文的侄子,又立朝多年,长期担任宰相。为了除掉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当中也波折颇多,先是以出征吐蕃为名义遣出朝堂,行过西京时,由途中被直接干掉,甚至都没有押回神都入审。ii 而后岑长倩子侄被守捕于神都,在来俊臣等酷吏威吓逼压之下,引诬多名大臣,一同处以极刑,这其中就包括沈君谅。 甚至就连岑长倩的叔叔岑文本都受到连累,本来陪葬太宗昭陵,被武攸宜率兵毁墓迁出。 昭陵与乾陵同在咸阳附近,当时武攸宜还途过乾陵,李潼估计其人是故意前来示威。这在当时,也让一家人心惊肉跳了很长时间,担心遭受波及。 至于间接导致来俊臣出山的李嗣真与史务滋两人,也都没能置身事外,一个遭到贬官放逐,一个蒙冤入狱而选择自杀。 对此李潼也只能感慨,人未必有为恶之心,但在大环境的影响下,却无意间造成恶果。当然就算没有来俊臣,也会有别的酷吏涌现,归根到底,还是当权者自己的邪念作祟。ii 对于沈君谅的死,李潼是深感遗憾。他自知这位大监南人出身,朝中本就乏甚根脚,之所以还能复相,大半还要承惠于李潼。虽然有了二度为相的风光,但李潼也不敢细想其人走上法场时,对自己究竟仍存感激还是心存怨恨。 原本历史上,在这一轮风波中该死的应该是格辅元和欧阳通,但是这两人都因为李潼的缘故而大大偏离了原本的轨迹,没能在这个时期入直政事堂,也就免于在李武争嗣这场风波中站在最前方,从而幸免于难。 可是沈君谅这个原本的事外之人,却意外的卷入其中,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对象,李潼对此也是不乏愧疚。 有关礼式通辨之事,具体的编撰小组已经被武攸宁搞散了,名义上的主编沈君谅又被杀掉,自然也只能无疾而终。ii 徐坚他们这些人,在中枢没有了具体的职事,也就只能各谋出路了。如徐坚制举连中,出任赤县万年县尉,已经算是上佳。 “故事虽然零散,但只要人志力仍存,无患没有后继。” 抛开心中这些杂思,李潼也只能如此安慰徐坚。 徐坚望着少王,眼神中不乏期待“大王淡出世道数年,风尚不乏枯寂。旧前辞别神都旧友,又赴龙门同游,不免更加伤感故事。幸在大王终于全礼归来,人情不至于久失张望。” 听到徐坚这么看得起自己,李潼只是微微一笑,并说道“遁世守懒经年之久,人事如何泰半生疏,张望后路还未有定计。眼下还只打算短留西京一段时间,客在治下,徐尉可不要厌见我这个清闲故人。”ii “居近应教,求之不得。” 徐坚连忙拱手说道,但又不乏忧虑道“西京本就事外之地,窃论守牧所托非人。大王久在此境,恐为乖戾人情中伤。” 西京此地,时下并不是政治中心。武攸宜这个武家子留守此境,相对而言权势要更高一些。徐坚担心少王居留在此,或会被武攸宜发难中伤,认为还是回到神都那个时流汇聚的中枢,特别重新邀取女皇眷顾才是上计。 不过李潼也自有他的考量,神都肯定是要回去的。可是现在的神都,对他而言也未必就是善地,时下正是武周新立,朝纲混乱的时期,李潼并不想贸然卷入其中。 虽然旧年他跟他奶奶倒是挺合拍,他奶奶希望他做什么,他也都尽量做在头里。 但眼下这个时机,在他看来,他奶奶是有一种多年夙愿、一朝达成的癫狂,头脑不是很清楚,而且朝局也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类似宰相班子被集体颠覆,岑长倩是一次。那一次还可以归为新朝甫立,剪除唐家老臣,再有一个表面上李武夺嗣的缘故,虽然手段残忍,但起码还有一个基本的逻辑可循。 可是今年年初,狄仁杰、魏元忠等一批宰相又同时入刑,且已经被押送法场即将处决,武则天发令才又将人给救了下来。这就说明,眼下的局势混乱,甚至都已经超过武则天的控制。 狄仁杰之类且不说,最起码魏元忠这个人是武则天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结果却被酷吏构陷几近送命。如果说武则天是用这样的手段来震慑宰相,那就有点太儿戏了。 所以眼下李潼不觉得是返回神都的一个好时机,他奶奶现在飘得有点疯,几近不可理喻。来俊臣等酷吏的疯狂构陷,便可以视作武则天负面情绪的一个直观体现。 这种情况下,就算舔狗路线保持不变,敢凑上前去都得担心会被咬一口。所以李潼是打算留在西京一段时间,再考虑何时返回神都,起码也得等到他奶奶这股疯劲儿过去再说。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0227 名马梨花落 0228 平康坊声色迎王 0229 心似双丝网 0230 过平康款辔 0231 长安壮义非人哉 正文 0232 能杀我者非足下 正文 0233 我之乐土,彼之禁区 正文 0234 刑威 正文 0235 义伎捐金 正文 0236 蜀商杨丽 正文 0237 当街陈戈,后院操兵 正文 0238 洗劫武攸宜 正文 0239 名王一言,万众法随 正文 0240 少陵原逢故 正文 0241 秀姿动人 正文 0242 蜀女有才 正文 0243 千金于世,需傍大枝 正文 0244 大王良教,甘霖慰我 正文 0245 曲江樱桃园 正文 0246 细怜闲庭 正文 0247 血脉的力量 正文 0248 太平积忿 正文 0249 宗枝凋零,唯此秀实 正文 0250 少王只是无心人 正文 0251 不当大用 正文 0252 名王身死,自应有殉 正文 0253 勿谓新王不死 正文 0254 邪言钻心 正文 0255 肥羊难宰 正文 0256 捐麻续缕,祈君长命 正文 0257 群伎色艺,计麻为优 正文 0258 曲江盛会 正文 0259 正文 0260 正文 0261 不欺少年穷 正文 0262 谋杀河东王 正文 0263 娘子随戏 正文 0264 色是杀人刀 正文 0265 顺水推舟 正文 0266 生人易惑,鬼神难欺 正文 0267 命里无时直须抢 正文 0268 薰莸不同器 正文 0269 西京此夜惊魂 正文 0270 兵入武氏邸 正文 0271 我与留守俱过客 正文 0272 阻义者,虽死不道 正文 0273 男儿有泪不轻弹 正文 0274 只待神都制命 正文 0275 访才若渴,求婚似疾 正文 0276 欺人势弱,彰其凶恶 正文 0277 官拜司礼,攸宜托财 正文 0278 巨富惊人 正文 0279 飞钱承兑 正文 0280 宝利行社 正文 0281 牡丹花下死 正文 0282 眼高手低,矜傲排外 正文 0283 旧事重提,命门被撩 正文 0284 祸水东引 正文 0285 恶人自须恶人磨 正文 0286 窦七暴毙 正文 0287 灵前敲诈 正文 0288 大厦将倾,人皆待食 正文 0289 窦七入彀 正文 0290 惧亲如仇 正文 0291 献业求命 正文 0292 留财不留人 正文 0293 大王英明,后事畅想 正文 0294 门人遇袭 正文 0295 无妄之灾 正文 0296 通泉县大街痞 正文 0297 不为骥用,则为马骨 正文 0298 坐地抽利,更胜劫掠 正文 0299 登第解褐,嫁娶着新 正文 0300 用事从心,不拘小节 正文 0301 云韶府使,少王归都 正文 0302 百家争婿,俊臣奉礼 正文 0303 当街杀奴,鞭刑酷吏 正文 0304 待罪慈乌台 正文 0305 门墙生隙 正文 0306 魏王不寿 正文 0307 南望老人星 正文 0308 吾皇万万岁 正文 0309 无人如我待你好 正文 0310 才堪宰辅,资望未及 正文 0311 分权不可,集权应当 正文 0312 本钱自收,一本万利 正文 0313 慈爱如春风温暖 正文 0314 枝冠渐茂,回护近人 正文 0315 夺王封爵,沦为黔首 正文 0316 鸾台给事中 正文 0317 尚方少监 正文 0318 少王凶顽,夺人宅业 正文 0319 巽郎才壮 正文 0320 高句丽遗民 正文 0321 来君珍重 正文 0322 大事化小,耳目铺陈 正文 0323 欲保荣华,则必谋险 正文 0324 宝藏仍未枯竭 正文 0325 独枝孤标,圣皇加恩 正文 0326 幼宦可养 正文 0327 南省气象 正文 0328 野狐宰相 正文 0329 巽郎警声,各宜自省 正文 0330 给事真干才 正文 0331 自视甚重,目人为轻 正文 0332 安西告捷,台省振奋 正文 0333 党羽无数,权倾内外 正文 0334 巽郎勤勉,鞠躬尽瘁 正文 0335 给事巡衙,群僚恭待 正文 0336 梁王陋才,不学无术 正文 0337 廷参奏事,直劾宰相 正文 0338 圣皇赐字,慎之诫之 正文 0339 封还敕书,专事云韶 正文 0340 选月大图,宰相托女 正文 0341 游戏鞠场,群众趋望 正文 0342 怀义说亲,结怨于人 正文 0343 女人的报复 正文 0344 人事调置,底盘草成 正文 0345 云韶府诸王斗 正文 0346 圣皇赐经,各自有命 正文 0347 明礼定序,五王降爵 正文 0348 瘦死骆驼比马大 正文 0349 魏王亚献,宰相趋送 正文 0350 艰难皇嗣 正文 0351 关中群贵多尚势 正文 0352 姿容趣浅,率真可爱 正文 0353 势术门庭,自非良配 正文 0354 西园选士,勇卒归都 正文 0355 大河漕帮 正文 0356 城南话别,著新寄意 正文 0357 皇嗣罪隐,刑徒出头 正文 0358 入嗣孝敬,爵封代王 正文 0359 并州大都督 正文 0360 祖孙情深 正文 0361 唐家正统,人各有见 正文 0362 代王旧罪,依稀可引 正文 0363 新的班底 正文 0364 魏公点拨,郑姝齐聚 正文 0365 群僚入庙,参佐代王 正文 0366 鹰犬之用,饱腹则怠 正文 0367 代王至孝,感动人间 正文 0368 薛郎铁头 正文 0369 诸武争位,建安得筹 正文 0370 名王志壮,当避一席 正文 0371 为王先驱 正文 0372 拙子外送,娇娘入门 正文 0373 君恩浩大,九死难报 正文 0374 左千牛卫大将军 正文 0375 魏王赠刀,砥砺代王 正文 0376 纨绔卫府 正文 0377 整顿府事,颍川忍让 正文 0378 坐皇帝,立皇孙 正文 0379 日拱一卒,大位可望 正文 0380 监守自盗,军器可图 正文 0381 妈宝裴光庭 正文 0382 太平荐才,姑侄渐远 正文 0383 恩威并施,唯命是从 正文 0384 二王同坊,长短必争 正文 0385 名门遗珠,唯王赏识 正文 0386 升仙太子,羽衣控鹤 正文 0387 门傲难托,上官听乐 正文 0388 口是心非,有情无胆 正文 0389 郑女文茵 正文 0390 韦娘事露,怀义忿声 正文 0391 朕有佳孙,与卿论好 正文 0392 仙踪杳杳,还我巽卿 正文 0393 势在于朕,何问旁人 正文 0394 梁王虽强,自有能者 正文 0395 王戏闲苑,殿中选妃 正文 0396 何患无势,转瞬即来 正文 0397 中使登邸,移取谱牒 正文 0398 狄公出手 正文 0399 行驿命案 正文 0400 主动出击,意在狄公 正文 0401 恭喜狄公,后继有人 正文 0402 好长生者,必重医卜 正文 0403 凶逆作恶,宰相罪大 正文 0404 人人自危,谋定相位 正文 0405 都水使者,畿内藏丁 正文 0406 飞钱激涨,暴利惊人 正文 0407 嫁女骤显,爵封县男 正文 0408 蜀女英才,羞煞男儿 正文 0409 巨财将入,可议封禅 正文 0410 皇恩厚赏,代王迎亲 正文 0411 风吹鸾歌早会迎 正文 0412 薛师障车,魏王破家 正文 0413 良辰嘉缘,鬼魅难阻 正文 0414 后进小子,恃才薄我 正文 0415 慎之慎之,勿负乃祖 正文 0416 此夜良宵,身心俱付 正文 0417 抢位政事堂 正文 0418 酒不醉人人自醉 第四卷 岭南行 0419 皇嗣谋反,分押千骑 第四卷 岭南行 0420 亲徒齐聚,环拱宸居 第四卷 岭南行 0421 攸宁设局,千骑营变 第四卷 岭南行 0422 二王反目,三思拜相 第四卷 岭南行 0423 千骑入卫,诸事待张 第四卷 岭南行 0424 君王恋权,固步自封 第四卷 岭南行 0425 祸延深宫,三思杀女 第四卷 岭南行 0426 闲游苑池,贤内分事 第四卷 岭南行 0427 刑司捉人,代王回拒 第四卷 岭南行 0428 景从殿下,为王先驱 第四卷 岭南行 0429 世事诡谲,父子分道 第四卷 岭南行 0430 千金易得,真心难求 第四卷 岭南行 0431 千卒入都,只待召用 第四卷 岭南行 0432 达则兼济天下 第四卷 岭南行 0433 代王威重,徇私窃功 第四卷 岭南行 0434 旧案新翻,大臣难逃 第四卷 岭南行 0435 北门操戈,奉命行事 第四卷 岭南行 0436 佛缘加身,未可裂目 第四卷 岭南行 0437 新授殿中监 第四卷 岭南行 0438 代王骄盛,忍让为上 第四卷 岭南行 0439 踏破白马寺 第四卷 岭南行 0440 乱花渐欲迷人眼 第四卷 岭南行 0441 悍命拒刑,以死隐恶 第四卷 岭南行 0442 大河水口,俱在掌握 第四卷 岭南行 0443 军器难窃,武库可夺 第四卷 岭南行 0444 圣皇洪福,神佛入苑 第四卷 岭南行 0445 死不入黄泉 第四卷 岭南行 0446 白刃不相饶 第四卷 岭南行 0447 嵩阳道大总管 第四卷 岭南行 0448 魏王归世,阔坊造邸 第四卷 岭南行 0449 代王出都,妖氛弥盛 第四卷 岭南行 0450 祸入禁中,殃及池鱼 第四卷 岭南行 0451 儿女长年,为母赴死 第四卷 岭南行 0452 人既不存,需留清白 第四卷 岭南行 0453 妖氛满盈,功在今秋 第四卷 岭南行 0454 朕能选你,亦能逐你 第四卷 岭南行 0455 群臣唯望政事堂 第四卷 岭南行 0456 谁沐代王恩威 第四卷 岭南行 0457 手中有剑,可斩凶恶 第四卷 岭南行 0458 天南遥远,君恩难覆 第五卷 镇关西 0459 后计无忧,且依故事 第五卷 镇关西 0460 大将不寿,哼哈就位 第五卷 镇关西 0461 来某成亲,障车万缗 第五卷 镇关西 0462 天子难挟,黄雀在后 第五卷 镇关西 0463 诛除诸武,归政李氏 第五卷 镇关西 0464 神都弄事,意在西京 第五卷 镇关西 0465 大事将兴,和气无存 第五卷 镇关西 0466 强卒入坊,魏王伏诛 第五卷 镇关西 0467 攸宁命绝玄武门 第五卷 镇关西 0468 三思钦望,共赴黄泉 第五卷 镇关西 0469 喋血宫道,遁地无门 第五卷 镇关西 0470 唯情不可恃,满朝非君子 第五卷 镇关西 0471 先谒圣皇,再论后事 第五卷 镇关西 0472 殿下所指,阔步以进 第五卷 镇关西 说几句话 第五卷 镇关西 0473 祖孙交心,昭德复相 第五卷 镇关西 0474 子孙如此,卿等羡否 第五卷 镇关西 0475 带甲之士,俱仰代王 第五卷 镇关西 0476 十道使者,保三争四 第五卷 镇关西 0477 徐娘假子,披麻而行 第五卷 镇关西 0478 开元名相,次第入府 第五卷 镇关西 0479 雷霆手段,慈悲心肠 第五卷 镇关西 0480 与虎谋皮,智小用大 第五卷 镇关西 0481 殿下薄情,上官明志 第五卷 镇关西 0482 世道烘炉,我亦菽谷 第五卷 镇关西 0483 兄弟益封,煊赫无双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神都城积善坊中,坊门内外车马云集,天街南北更有许多行人陆陆续续向此而行。 人群的终点,是位于积善坊南的一处大宅。大宅原为魏王武承嗣家邸,如今则成为潞王府邸。潞王即就是原嗣雍王李守礼,于今日朝会述功册为亲王、加授殿中少监,并在早朝之后乔迁新居,双喜临门,自然贺客云集。 王府门前自有府员们负责接待源源不断入此的宾客,此时距离那场改变整个天下大势的政变已经过去了七八天,神都城局面基本恢复了平稳,最起码表面上是没有了什么混乱迹象。 因此这些往来的宾客们一个个脸上也都是喜色盎然,于王府内外呼朋唤友,气氛很是热闹。 此时王府中堂早已经是座无虚席,许多晚来的宾客们也只能暂时流连在院舍之间,等待王府佐员们安排席位。尽管如此,仍然少有人流露出什么不满之色,很有几分客随主便的豁达。 这座府邸虽然闲置了半年多的时间,但本身就建造得颇为富丽堂皇,经过一番修葺之后,便可以直接入住。不过潞王嫌弃故宅太多闲置的空舍,索性便将中堂东侧一应厢室、庑舍统统拆除推平,建造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马球场。 眼下马球场上正在举行一场马球赛,局面紧张且刺激,春风得意的潞王李守礼正在场中率队纵马驰骋,手中一杆球杖运球如飞,随着一杆入洞,周遭顿时响起了一阵雷鸣欢呼声。 李守礼亲自进了事关胜负的一球之后,不免更加的得意,一边控着胯下神骏异常的黄骠马绕场疾行,向周遭围观喝彩者挥杖示意,一边还不忘奚落对手们。 “你们诸位今天是怎么了?莫非是不忍夺我厩中良驹?哈哈,我府中如今唯有三多,宾客满堂,美人满舍,名骥满厩,既然要作尽兴,又怎么会吝啬事物!” 李守礼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特意让人将三匹充作彩头的良驹牵进球场里绕场徐行,气得对面那些球友们一个个哇哇大叫。 如今的李守礼,可不是旧年只能看着别人名驹馋得流口水的破落户,本来就是神都城里马球赛事重要的组织者与参与者,如今又担任了直管仗内闲厩的殿中少监,各种各样的名马真的是塞满圈厩。 像是今日充作彩头的那三匹骏马,骢毛油亮、如丝如缎,体壮膘匀、龙形昂然,每一匹在市面上都是足以引起追捧抢购的良马,但如今却只是李守礼马厩中的中等货色。 对面一众球徒们气得哇哇大叫,也并非完全受不了潞王那炫耀卖弄的样子,更多的是心中遗憾。特别在看到那三匹良驹绕场而行的神骏姿态,更有人叫嚷着要再比一场,想要将这名马赢取过来。 李守礼并不理会对面的叫嚣,却将几方表现优异的三人唤至面前来,将三匹名马分赠三人,更引起围观者们一片喝彩,大赞潞王真是豪迈慷慨。 一场马球赛完毕之后,李守礼也不入堂待客,实在是今日登门的宾客太多,偌大中堂早已经装不下。未免不得登堂入席的客人们自觉受到冷落,索性便直接在这球场上露天开席。 李守礼下马席地而坐,让王府的婢女们直接在球场内外铺设茵席,并架起几口大瓮并篝火,牛羊并骆驼等大型的牲口剥皮洗净,就这么当场烤制蒸煮起来。 所谓潞王府有三多,也真不是虚言。新受册封之后,单单禁中赏赐的宫人便有四五百名之多,此时彩蝶一般穿行于席地而坐的宾客们之间,务求让每一名宾客都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 火架上的烤肉很快就开始滋滋冒油,众人围坐周遭,手捧银盘一边待食,一边且歌且舞,在这寒冬时节,场面却是无比的火热。 正在这时候,外堂有人大声叫喊道:“雍王殿下已经入坊!” 听到这呼喊声,众人纷纷停止眼前的戏乐,各自起身相迎。许多端坐在堂、矜傲自得的贵客们这会儿神情更显激动,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自堂上行出,直往坊中涌去。 今日登门道贺的宾客,足有近千之众,虽然大部分都是潞王李守礼的戏乐玩伴,但还是有许多朝野不乏名望的时流前来。 单凭李守礼一人,还未必能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但若再加上雍王李慎之,那就足够了。事实上今日贺客,绝大多数都是为雍王而来。 今日朝堂一番封赏册授,嗣雍王李守礼进封潞王,而原代王李慎之则改封雍王,甚至就连远在蜀中的广汉王李光顺,也在今日进封为汉王。兄弟三人并为亲王,乃是如今宗室中最为少壮显赫者。 当李潼在护卫们簇拥下行入坊中时,便见到人群如潮水一般从潞王府中涌出,直把宽阔的坊街都给堵得水泄不通。 看到这样一副大阵仗,李潼一时间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好直接走向杂乱出迎的人群,不得不暂退回坊门附近的武侯铺,然后才由杨思勖等人分批招引时流上前来见。 时流们对他一家抱有如此大的热情,也说明了时局正在向好的方面发展。眼下距离那场政变过去的时间虽然还不算太长,但时流们已经初步接受了政变后的新秩序。 一番闹哄哄的礼见之后,当李潼进入潞王府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看到被篝火烤得脸庞通红的李守礼,不免没好气的白了对方一眼。 “雍王身领重务,不是我这种职事清简的闲流,请诸位稍作谅解,容我兄弟入舍敬拜亲长!” 李守礼挥舞着两臂,努力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道,好不容易拉着李潼向后堂行去,又有些不安的解释道:“总要开门纳客,我也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登门来贺,又不能直接把人拒在坊外……” 李潼倒也没有责怪李守礼大肆铺张的意思,不说已经监国亲政的皇嗣李旦,李潼他们兄弟三人已经算是宗室中的门面担当。 这也算是托了他们奶奶武则天的福,李唐宗室几经清洗之后,存活下来的已经不多,而且绝大多数还被流放各地,所以这个改周归唐的第一波红利,也就几乎没有什么竞争者。 这种看似宾客盈门的虚假人气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但也并不是全无意义,起码代表着时流对于改周归唐的热情。哪怕是皇嗣李旦,在这时节也不好过分苛责,勒令他们兄弟闭门谢客。 “神都群众喜迎新世,阻止则不美。只是二兄你也要谨记尺度,戏乐欢宴则可,具体人事上不要轻易议论,以免授人以柄。” 李潼眼下太多正经事情要忙碌,这些效率太低的社交行为,正好让李守礼负责。 李守礼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少于缜密周全,但毕竟也是从那段艰苦岁月中熬出来,还是有轻重之分,起码在政变前后的表现都可圈可点,也让李潼放心交给他更多事情。 “三郎你放心吧,讲到游戏作乐,我是不落人后。但人若有什么阴图达我,我也绝不会给什么回应!” 李守礼拍着胸口保证道,接着神情又有几分黯然,叹息道:“咱们兄弟总算得见晴天,只可惜阿兄如今却远在蜀中,不能及时分享这一番富贵喜乐,三郎你不久后又要……唉,不知何年才能一家团圆,再不话别!” 听到李守礼这么感慨,李潼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拍拍他肩膀说道:“同甘共苦,是生人的大幸。但我家家境如此,既然得受供奉尊养,总要承担一份责任。眼下这世道,距离真正的安定还远,常怀忧患警惕,才不至于虚荣骤散!” 说话间,他又指着廊前屋后那些勤劳奔走的宫人们说道:“这一批宫用,是暂时寄养邸中,稍后可都要陆续安置于坊里乡野。她们都有技力在身,只要许配良人,自作一份活计并不困难,切记不要因为一念私欲坏了她们从良安生的后计!” 通过赏赐先将一批宫人送出大内,也是安置这些人的一个步骤。毕竟需要遣散的宫人们实在是太多了,起码有几千之众,一股脑全都遣散出来,并不利于妥善的安置。 所以李潼这段时间先挑选了一千个有技力傍身、年轻健康的宫女们,暂时寄养在他跟他二兄的王邸中,再在坊间布置一些织造工坊之类,能够养活了自己,再陆续择配于坊间。 他也知道将事情托付给李守礼这家伙,就类似于耗子守米仓,所以闲时敲打几句,让李守礼端正态度,不要把这些宫人当作随便的玩物。 李守礼闻言后嘿嘿干笑两声,片刻后搓着手干笑道:“可如果有人愿意留在王邸,王妃又不反对,三郎你可不能阻事。” “至多十人,如果再多了,就算嫂子不发声,我也饶不了你!” 李潼闻言后又横他一眼,他也不指望这兄弟如圣人一般修身养性、坐怀不乱,毕竟相对于散入坊中辛苦谋生,这些宫婢们大概也更乐意留在王邸分享富贵。 如果王八对绿豆的看对眼了,也只是一些风流韵事,但却不能全无节制。毕竟宫人们如果许配入坊,那就是一个正经的纳税户,总比李守礼这小马达瞎突突强。 “十人够了,足够了!留人在邸,那是为了两下情欢,如果照顾不到,还耽误人生计前程,那不是正经人该做的事情!” 李守礼得到这许诺,更是乐得眉开眼笑,一脸正气的表态道。 李潼听到这话,又忍不住抬手给他后背一巴掌,没想到你还是能一个打十个的正经人。 说话间,兄弟两人已经行入后堂,还没入堂,便听到堂中传出一阵吵闹声,李潼站在门外听了几句,脸色顿时一变,与此同时李守礼脸上笑容也顿时收敛不见,抬手拉了李潼一把,脸上略有央求之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84 潞王自退,雍王归宗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王府外堂虽然宾客众多,但内堂里却并没有太多外人入此,甚至就连赏赐入邸的宫人们都被安排在了别处。主要是太妃房氏不喜躁闹,也不想让太多生人围绕起居,因此哪怕今日大喜临门,仍然只是家门内稍作庆贺。 家门三子一日并封亲王,所以后堂里虽然不如前院那样热闹,但也是一派喜乐融融。不过一家人谈笑间,好气氛却突然被破坏了。 原因是李守礼的生母张氏在谈笑间突然说道:“三王少壮,一日并封,如今各为封建之始,先王若泉下有知,必也能英魂含笑!难得雍王殿下邦国复封,归籍有望。兄弟各据邦土,宗则为亲,国则为友,一家三建,真是荣耀。” 这话本来也没有什么问题,所谓封建,便是封邦建制。 如今大唐爵制虽然不像古前那样各自都有实际的封土,并能在封国中建立独立的法律,仅仅只是各自占有一部分户籍租税。 但总体上而言,仍然只有亲王的封国才可称邦称国,至于其他的嗣王、郡王等就要差了一些意思。 说的更具体一点,那就是三王可以各置家庙而自为始祖,这是亲王才有的权力,其他级别的王爵则就只能祭祀自己这一脉得国之祖。 听到张氏这么说,太妃房氏也是微笑颔首,三子各自封建成宗,这对她而言也是一桩大喜。特别最小的儿子入嗣孝敬,是她心里一个心病。 如今朝廷虽然还并没有在礼法上承认三子回归本宗,但却是将先王故爵重作册授,在房氏看来,小儿子归祭本宗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至于孝敬绝不绝传,她并不怎么在意,最重要是自家人能够整齐。 但张氏接下来的话却让房氏脸色微微一变:“妾近日也多听出入几家闲人议论,言雍王虽然新册,但后续还是有一些疑难。潞王如今在嗣,若雍王再合籍归宗,则就难免会有易封乱礼的问题。妾近日也在暗忖此事,祖宗家庙自然不敢轻易滋扰,但生人却能有就宜的余地。 雍王自有壮功于家国,归嗣当然。而潞王只是旧年从宜代事,本身也没有足够的才性高支家门,自退让礼,既能助成家事,也是兄友弟恭的美谈。妾愿与潞王别庭自立,以待雍王归家主事。” 张氏一番话缓缓道来,一边说着一边偷窥房太妃的神情,但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中仍然难掩一份激动。 张氏这一番话说得初听倒是不失诚恳,但听在房氏耳中,却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 她倒没有深作回味,只是摆手道:“朝廷如此设封,或有存心幽隐的权衡,当中的确多有混乱,未必是咱们这些妇人能够感思周全。雍王归宗与否,也并非能够私庭决断。但别庭自立之言,绝对不可轻说!如果为了归宗主事,就驱逐在嗣的兄长,这对雍王声誉损伤实在太大!” “终究是要如此,不过早晚的区别。雍王自是家门的柱石,又身领先王故国。无论是为美玉能够留守宗中,还是家庙不受骚扰,太妃难道忍心让雍王久立别家?” 张氏讲到这里,神情显出几分凄苦:“一家人自应当分甘同味,熬过了往年的凄苦,能够共荣于当下。妾也别无所求,只盼自身舍出的这一具骨肉能够福乐无忧。潞王凡所经历,难免简慢大意。既然眼见到这是必作的后事,又何必再困于俗情? 太妃关心雍王的声誉,这诚是母性慈厚。但潞王虽然德性不高,毕竟也是承欢膝前的孩儿。妾恳求太妃能够再施眷顾,成全这个孩儿知礼恭退的一点名声,让他能够自己言退,不要为势所逐。” 房氏听到这里,眉头紧皱起来,初听倒是感觉张氏这一番话也的确是用心良苦、顾全大局的同时又给自己的亲生骨肉争取一点从容,但是心里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跟张氏算不上是亲密无间,但这么多年一起生活下来,对其脾性也是颇有了解,只觉得这一番话由张氏说出来,感觉总有些怪怪的。 想了想之后,房氏并没有直接回应张氏的请求,而是不动声色道:“咱们这些闲庭妇人,外事还是不必多作过问。儿郎早已经能够承担起家务重担,或许早已经有了全盘的计议,贸然开口干涉,未必是好。” 张氏听到这话,神情便有几分激动起来,直接自席中站起,语调也不想刚才那样苦口婆心,而是有些尖锐起来:“太妃所虑,无非雍王声誉而已。妾也已经言明,让潞王主动弃事,只求几分退的从容。 雍王的确性尚勇武,能够操弄大势,家业所以迎来转机,全在雍王筹划,妾也身怀感激。但就当妾是孤僻狭计,太妃能够安心领受儿郎舍命搏求的富贵,但妾却做不到!不受身孕之苦,能有钻心之痛?妾知潞王犯险弄事之后,真是怕得寝食不安…… 妾不盼他能领袖人事,只盼他能安享余生,太妃连这一点从容都不肯舍,难道我母子真的毕生只能给人作垫脚的石阶?” “你、你说什么?我、我何有……” 听到张氏如此直白的指责自己身无所处而不爱儿郎,房太妃脸色霎时间转为惨白,抬手指着张氏,气急之下竟是口不能言。 两方谈话随着语气加重,自然传到了侧厅,侧厅里潞王妃独孤氏、雍王妃郑氏并李幼娘和其他家眷们听到吵闹声后,也都纷纷走进正厅里,看到这副模样后,一时间也都不敢多说什么。 郑文茵抬手示意独孤氏先将张氏引出,她则上前要将房太妃扶回内室,并强笑道:“今日家门大喜,凡事温言能决,何至于失了和气。” 独孤氏也附和着说了两句,正待上前拉起张氏,然而她手腕却被张氏反手握住。 “两位王妃不必急于逐我,今日一腔忿声也不是为了其他!太妃端坐高堂,但用心却太不公允,潞王、雍王都是悉心长成的孩儿,教养上已经分出了长短,如今还要强压着潞王为雍王垫足……” “让她说、让她说……我没有孕养孩儿的荣幸,没有福泽惠于家门,本就是一个天厌的弃妇……但今日,谁也别想恃着蛮横将丑恶闹出家门!你有什么恶语,我在堂上生受,但敢有片言流出堂外,就算守礼恨我余生,也要私决了你!” 房太妃这会儿已经是满眼的泪水,推开了入前搀扶的王妃郑氏,站起身来直望着张氏。 两人言辞越来越激烈,同在堂中的两名王妃一时间也是一脸的尴尬情急,不知该要如何劝解。 正在这时候,李幼娘突然一拍脑门,指着张氏怒声道:“我听出来、记起来了!前日内宅有人来访,是张阿姨你家故亲,细言要跟清河张氏合籍,只恐你家门庭不高,所以要把二兄带出家门,原来是你自己要做一个潞王太妃!” 突然被李幼娘叫破心迹,张氏一时间气势消了许多,但片刻后又瞪眼叫嚷起来:“你小娘子人事不晓,不要胡说!潞王终究是我辛苦孕成的孩儿,往年在嗣宗中,虽然朝夕相见,我不敢窃占一分身为人母的荣光!但潞王今日的富贵,那是舍命搏来,太妃只是坐享成功,难道汉王、雍王还不足养你?把我的孩儿还我……” “阿母,你不要说了!” 正在这时候,李守礼终于冲入了堂中,向来粗枝大叶的他,这会儿一脸的悲痛泪水。 他走进房间里,扑倒在张氏足边,一边重重的叩首,一边悲声说道:“只是儿子无能,居然让阿母集聚这么多的怨苦不能觉出,如今却化作利刀剜刺至亲之心!不怪阿母恶语,儿子无能、儿子不孝……阿母再发一声,我便将此一身血肉奉还!” 说话间,他便解下腰间割肉小刀,直接抬臂割去。随后赶来的李潼见状一慌,忙不迭抬腿踹倒李守礼,摁住他的手腕将小刀夺下来。 李守礼悲哭着挣扎,又从地上爬到房太妃足前,额头砰砰的叩打着地面,嚎啕哭道:“儿子不孝,让娘娘遭受这种指摘……只是我自己无心、无能,求娘娘不要怪罪阿母失言……” 李潼转头狠狠的瞪了张氏一眼,同样也跪在房氏面前,沉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儿子失察,只知夸耀于外,竟不知人情已经扰至内庭。奸邪恶言,娘娘千万不要入心!儿等失怙年久,非娘娘养教,几能成人?当中甘苦,铭刻心扉,绝非邪言更毁!娘娘切勿气动伤身,使亲者悲痛……” 房氏低头看着两个儿子,眨眨眼抹去眼中泪花,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嘴角抖了几抖却终究没有笑出来。她弯腰捧住李守礼嚎哭到扭曲的脸庞,颤声道:“不怪你、娘娘不怪你……你阿母所言,是有几分在理。但是,二郎啊,人世间的辛苦,你所受仍少。没了你兄弟帮扶,娘娘怕你孤弱难支啊……你们兄弟,虽不是我骨肉,但却是我性命,只要娘娘仍在,便不准你们兄弟失和,为人见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85 抽丝剥茧,外戚弄事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潞王府前堂里仍是竟夜欢宴,但是后堂中气氛却异常的压抑。 李潼先从王府侧门将太妃房氏并王妃等人送回自家王邸,然后又返回来。待到行入后堂,便见李守礼正独坐在堂,自酌自饮,一边喝着还一边抬手抹泪,全然没了刚才要一个打十个的神气与威风。 “张阿姨她……” “三郎,你骂我吧,骂我几句,我心里舒服一些!” 李潼这里刚待开口询问,李守礼已经先一步说道,一边说着还一边敲打着自己的脑壳:“我是真的蠢,竟被人将这样的邪计传入府中都还不能自觉!我阿母她、唉,她也是轻信,她、她……” 李潼抬腿将李守礼踹到一边去,自己也入席中坐定,叹息道:“这种闲话,不必多说。你失于缜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幸在这一次还没闹出大的乱子。否则咱们兄弟,嘿,可真就成了时流的笑柄!” 他们兄弟受封一事本就被做了手脚,挑拨离间的意味非常明显,更直接将李潼摆在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李守礼所受乃是他们父亲李贤原本的封爵,而李潼所受则是后来的封爵。 这样的安排,表面上看来是没啥大问题。有唐一代,受封关中才是美封。而在他太爷爷李世民做了皇帝后,秦王这个王号便基本不授。 所以雍王这个王号便是关中最为尊贵的王爵,某种程度上,甚至都代表着储君。毕竟雍州乃京畿所在,食封于此,自然不同凡响。李潼乃是定乱首功,受封雍王也算是一种褒扬。 可眼下他还入嗣他大爷李弘,而雍王又是他亲爹李贤故号,这当中那就充满了暗示。如房氏、张氏等女眷们,都觉得这是他归宗入嗣亲爹的一个明确信号,但朝廷对此却是刻意的避而不谈。 如果不归宗,也有不小的问题,这意味着李潼在出继之后,反过头来又侵占了原本的家业,剥夺了本该属于他亲爹这一脉的尊荣。 像他三叔李显,那么刻薄寡恩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还遗诏将他二兄李守礼从嗣雍王改封为一品的邠王。这看似是一种优待,但实际上是将李贤儿孙彻底的从统序中摘离出去。 就在于雍王这个王号实在太特殊,哪怕仅仅只是嗣的。当然也不排除这是韦后或者他四叔跟他姑姑搞的把戏,毕竟李显死后朝中局势已经是混乱不堪,大家全都憋着坏呢。 李潼这段时间实在忙得很,随着都畿道总管府初步建立起来,便忙着往陕州以及河对岸的蒲州、汾州等地调运物资与兵力,言则是为了防备薛怀义的大军,主要目的当然还是要把河洛之间的血抽调到关中。 就在昨晚,他才刚从黄河南岸的孟津返回神都城,可以说是忙得脚不沾地,也根本就没有太多时间与精力细致过问朝事种种。 所以今天早朝得受册封之后,心中也满是狐疑,刚刚打听出来一点内情,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处理,没想到后院已经先一步起火了,所以他这会儿心里也是窝着一把火。 “我问清楚了,阿母也不敢隐瞒,邪言说她的,正是她母兄张延,妄想攀附名族,与清河张氏合籍,却担心没有什么声势让人敬重,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来。可笑、真是可笑……他们想要攀附远亲,却要闹得让我手足绝情!” 李守礼神情沉重,如果不是因为当中还有他生母张氏搀和,只怕早就要气得破口大骂了。 李潼闻言后倒是一乐,倒是没想到暗中的对手居然还有这种骚操作。 清河张氏虽然并不属于让人耳熟能详的五姓七望,但同样传承悠久,家世不凡。像是此前刚刚被收拾掉的宰相张锡,正是出身清河张氏。 有一个非常牛逼的称呼叫做“万石张家”,讲的就是张锡的伯父、高宗时期的宰相张文瓘,张文瓘本身已经是位高权重,四个儿子也都先后官居三品,因而就这样的雅称。 至于李守礼的生母张氏,出身则就委实不高,仅仅只是出身关中的府兵将门,凭着姿容、运气选入他们亡父李贤的王府中。 能够跟清河张氏这样的世族名门合籍入宗,对于这种小门小户而言自然诱惑极大,不仅仅只是眼前的风光,对于子孙后代都大有裨益。 这种事情,也不能说李守礼的生母张氏太蠢或者太自私,起码在张氏看来,既能抬高自己和娘家的社会地位,同时也能给儿子拉来一个强援。 很明显,这种事情绝不是李守礼他外公一家在瞎琢磨。 虽然说时下冒籍名门大族之风盛行,但毕竟也是分人,这一家人就算家世不高,但因为有李守礼这一层关系,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一个操作不当,那就是一桩大丑闻。 所以李潼怀疑,背后应该是有人撺掇,甚至可能都给出了明确的指令,只要张氏能够将儿子拉出去自立门户,清河张氏便给他们家一个同宗的名分。 那个张延眼下恰好在王府中堂做客,早在李潼返回之前,李守礼便让人将其引入王邸内堂,暂时监押起来。因为事关他生母,他也不知道该要如何处理,所以等到三弟返回才一同审问一番。 张延年纪三十出头,至今仍是白身,并没有沾到什么皇亲国戚的光。不过面相看起来倒是不错,跟张氏眉眼之间倒是有几分相似,张氏虽然脾气不好,但长相却是不俗,生的李守礼也是方头大脸、称得上英朗。 看来暗中挑事的人也是挑选了一番,如果张延长得面目可憎,怕是搭理都懒得搭理。 但这个张延相貌虽然不俗,其实却是一个草包,不消如何审问,很快便招出了几个名字,贝州人路敬琏,司属少卿张循古等等。 贝州人路敬琏负责接触张延,并将其引见给司属少卿张循古,张循古虽然没有直言,但却通过旁人暗示张延,如果李守礼的生母张氏能够成为潞王太妃,他们家附籍清河张氏这件事大有商量。 知道了这几个名字后,李潼便将背后的人事勾勒出一个大概。清河张氏本就贝州人,司属少卿张循古乃是前宰相张锡的堂弟,而那个中间人路敬琏、本身并不重要,但是其堂兄路敬淳,却是唐初著名的谱学大家。 所谓的谱学,即就是专门研究世家大族族谱传承的学问。如此一来,也就难怪张氏兄妹对此深信不疑了,有谱学大宗师的家人出面,又有清河张氏的嫡系族人作出保证,安排他们一家附籍清河张氏那实在太简单了。 同时李潼也不免感慨一声,随着他势位越来越强盛,不知不觉就会与许多人产生利益的纠葛,许多看不见的地方恶意就会突然滋生出来。 他与清河张氏本身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甚至年初时清河张氏还挺热切的想将女儿嫁给她。就算有什么交恶,也只是在张锡担任宰相期间,但也顶多只是张锡不怎么给他面子,直接的冲突并没有。 所以在接下来处理张锡的问题上,李潼也知是不作过问,没有接见替张锡求请的李峤。但其实真正要搞张锡的,是宰相李昭德。 如果从表面上来看,张循古通过别人诱惑张氏兄弟,让他们搞事情,把李守礼拉走。可能真的只是自觉抱不上李潼这条大腿,所以退而求其次,想要跟李守礼打好关系。 但早在归府之前,李潼便让人打听他们兄弟受封的经过,同样也顺便打听了一下作为司属少卿的张循古的社会关系。 张循古跟路家是姻亲,本身跟路敬淳这个谱学大家交情不俗,也因为这一层关系才能担任司属寺、即就是宗正寺的官员。 再往下延伸,这一层关系就有趣了。路敬淳有个女儿嫁入了河东柳氏,而皇嗣李旦有一个妃子同样出身河东柳氏,是高宗时期与长孙无忌一同被搞死的宰相柳奭的孙女,生了李旦的次子李成义。 河东柳氏在武则天时期颇受打击,原因是柳奭支持出身太原王氏的外甥女王皇后而反对武则天封后。同样的,李旦的后宫中还有一个王德妃出身太原王氏,并生了一个儿子即就是李旦的第五子李隆业。 更加巧合的是,王德妃的父亲王美畅是李旦的老丈人当中为数不多仍然在世者,而且眼下正在神都。原本这个王美畅是担任润州刺史,但是因为受前冬官尚苏干一案的牵连被提捕归都。 本来一个戴罪之身,分分钟都有可能被押赴刑场,但是随着李潼等人政变成功,王美畅的杀身之祸自然解除了,而且也因此便利,成为为数不多恰在朝堂之中的外戚。 诸多人事线索如此一串联,一个以外戚王美畅为中心的小圈子便呼之欲出了,而李潼他们兄弟受封且后院失火,应该就是这个小圈子的手笔了。 了解这当中的关联后,李潼不免冷笑起来,让人将这个被当枪使了的张延暂收府中,然后又望着李守礼问道:“张阿姨一事,二兄你打算如何处理?” 当李守礼从三弟口中听完这一完整的人事脉络,也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本来以为只是他那个生母闲得犯蠢才故意撩事,却没想到当中还有一个阴谋联系。 “我、我实在不知该要怎么做,从来我只听三郎你的,你说该要怎么做,那我就怎么做。” 李守礼捂着头有些痛苦的呻吟一声,并叹息道:“阿母这一次受人蛊惑,败坏我家情义,真的是过分了。但三郎你、你……唉,我也不知该要怎么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86 合籍不改,践踏名族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李守礼的确是纠结到了极点,根本就没有处理眼下这种人事关系的经验和能力。 李潼见他一脸的为难,便开口说道:“近日娘娘暂且留在我邸中,等到二兄你将张阿姨事情处理妥当,我再让娘娘回来。张阿姨今次所言无论在不在理,但对娘娘实在是有些戳心,她们两位往后是不好再朝夕相处。” 李守礼闻言后也点点头,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口中却实在说不出什么。 “今夜之事,也是一场预警。我兄弟日渐显在,周遭人事此类的长短计较一定会越来越多。我是这么想的,道德坊故邸捐设道观,以后便让张阿姨长居观中。日常衣食用度勤做供奉,但人情往来,还是要能免则免。” 李潼对张氏倒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如果不是看在李守礼的面子,单单今夜闹这一场,他都打算将张氏逐出家门、远送外州,由其自生自灭。 但李守礼这个家伙平日里看起来虽然没心没肺,但内心里还是非常重视亲情,也是这小子身上为数不多的闪光点,所以也得顾虑一下李守礼的感受。 “真的只能这样?” 李守礼听到要将他生母别宅幽禁,心里自然有些不忍。 “之所以要这么做,也是能够让张阿姨余生能得安稳。未来几邸之间,少不了人事出入,张阿姨她并无捷才明辨当中的是非。强居于此,难免要受人所误。不如独守一份清静自在,出邸之后,想也不会有太多人紧衔不放。” 张氏那个脑筋,是真的处理不了王邸眼下这种颇为复杂的人事局面。与其未来再卷入更大的人事纠纷中,不如有吃有喝的安度余生。 当然在李守礼看来,如此安排可能在感情上不能接受,自觉有些不孝。但在眼下这个世道,生母非嫡本就地位不高。 像是早年被干掉的丘神勣之父丘行恭,就是因为不愿其母以妾礼入葬、与其嫡兄发生争执而被免官。小老婆没人权,这个道理古今通用。 原本的历史上,李守礼出宫之后,也只是跟嫡母生活在一起,生母张氏则别宅安置,可能是担心还会遭到政治上的牵连。 “当然,我也不是要让二兄你人情刻薄。张阿姨此番怨言吐露,也是希望能够籍此抬高母家门庭,这件事仍然可以继续做。” 为了让李守礼心里更好受一点,李潼又继续说道:“清河张氏既然先以事撩人,但既然惹到了我兄弟,这件事绝不会轻松了结。方才张延所言,即便能够成事,不过是枝蔓的依附。明日我就接见朝士几人,继续推动此事,非定著房不附!张家如果不想承受我兄弟怒火,最好乖乖应下此事,也算了却张阿姨一桩心愿。” 讲到这里,李潼语调变得冷厉起来。张氏这一次受人蛊惑、在家中闹事,虽然不聪明,但关起门来就能解决,倒也不至于喊打喊杀。 不过,打狗还得看主人。清河张氏主动出头撩拨此事,李潼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既然你们这么想开枝散叶,壮大家族,那老子也帮你们一把,直接将张延一家姓名写在定著房族谱上! 这么做除了给李守礼一个交代,让这个傻哥哥面对其生母时不要太过愧疚,同时也是要恶心清河张氏。 你们觉得区区一个良媛不够资格跟你们家合籍,现在连这个命妇号都收回来,就问你认不认这门亲?如果觉得族谱纸张不够,大不了砍死几个张氏族人,也别万石张家了,打个折扣,三千石、五千石已经不少了。 果然,当李守礼听到这里的时候,脸色变得好看一些,但还是摆手道:“十月怀胎、赐身之恩,生人至此少有回报。既然这是阿母的执念,怎么能让三郎你出面,明日我便直登张循古邸,他若敢说一个不字,我绝不放过他!” 李潼闻言后便微微一笑,也不强争,但还是说道:“这件事既然要做,便不可只凭意气便草率行事。明日先将那路敬琏引入邸中,让他跟张延当面对质,先将这口供实证拿在手里,避免他们反咬一口、指责我家恃强凌弱。稍后我再安排几员饱读诗、专修经术的学士,再与张家专论此事。” 附籍世家、冒充名族,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总是不怎么体面。 大凡传承悠久的大家族,向来深谙面子都是身外物的道理,胡搅蛮缠绝对是一把好手,毕竟他们掌握着一定的政治资源和话语权,白的说成黑的、混淆视听,那都是做惯了的勾当。 李潼就算想恶心一把清河张氏,也得考虑到之后舆论风向的问题,所以先把那个中间人路敬琏抓起来,从其口中拿到这些家伙煽动他们兄弟失和的证据,才能正式向张家下手。 把柄被人拿住,清河张氏也就不敢再肆无忌惮的混淆视听。甚至李潼巴不得他们闹大,如此一来,他更有正当的理由对张家痛下杀手,就算拉过来那张循古一刀砍了,别人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还是三郎你想的周全,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李守礼闻言后又连连点头,脸上愁色消散些许,此前所以倍感纠结,那是因为事涉他最亲近的人,现在则要磨刀霍霍直对外敌,自然要将心中积攒的怒火好好发泄一通。 眼见李守礼不再为此忧愁,李潼也放下心,又商量了一下道德坊故邸改造成道观、将张氏安置其中的细节,然后便又从侧门行出,返回自家王邸休息。 政变这段时间,无论精神上还是体力上,他都一直处于绷紧透支的状态。如果不是李守礼生母吵闹起来,见过嫡母房氏后早该归邸入睡了。 回到邸中后,李潼一觉睡到天亮,再醒来时,乐高个小家伙儿匆匆入前禀告,倒是潞王早已经入邸,正在太妃处。 李潼起床后草草洗漱一番,然后便往嫡母房氏居舍行去,途中又吩咐乐高转告前堂府员们去请几个稍后要用到的人。 王美畅并其身边这个小圈子,李潼还真不怎么放在眼中。哪怕豆卢钦望眼下还活着,现在在他面前也得老老实实。 这次被搞了一把,纯粹是他精力一时关注不到,而且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但既然已经被自己注意到了,这群家伙就别想好过。 后堂中,李守礼正跟娘娘房氏说着话,见到李潼行来,便忙不迭跃起迎上,并说道:“三郎,咱们昨夜所议,我已经跟阿母讲过。阿母也说了,但能让她母家附籍清河张氏,她愿意安心奉道,为家门祈福。”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点头,说实话,如果不是看在他二兄面子,他就算要回击那个小圈子,也不会选择让其母家沾光的方式,直接赶出家门没商量。 “那么二兄你就安排人去将路敬琏引入府中吧,让张延写帖,他一定会来。” 现在对方只怕还做着要让他们兄弟失和的美梦,如果知道李守礼已经被成功蛊惑,没道理不屁颠屁颠的赶过来。 李守礼闻言后便重重点头,然后又转过身一头扑在房氏席前,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娘娘,这一次千般万般,是儿子有错!待我解决了这些外扰,便接娘娘归邸,以后再有寸息忤逆,不需兄弟过问,娘娘直接打死我,入了黄泉,再让阿耶施罚!” “别说这些胡话,一家人好好生活,就是最贵的事情!” 房氏就算心里还有一些闷气,但看到李守礼那叩得通红的额头,一时间也是感慨入深,脸上终于又露出几丝浅浅笑容。 待到李守礼离开后,李潼又坐在房氏对面,说道:“过几日张氏便入居别坊,绝不再让她入娘娘面前。昨夜侍用者,再都让人替换出去。不是儿子不想昼夜奉养娘娘,但眼下终究还是有些不便,儿子也还有一些外事需要……” “不要说了,我母子不用说这些!” 房氏一把抓起李潼的手,叹息道:“张氏的确没有说错,我的确是盗窃了别个母子深情。但无论如何,能跟你们三个有着一段情义,无论怎样的刁难,娘娘都受得住,更不要说只是区区闲言。三郎啊,娘娘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泽,能够得你……” 房氏讲到这里,又是哽咽出声,刺心的话语既然已经入耳,又怎么能够轻易消散。长子孤僻不言,次子赤子顽愚,一家人的生计前程,全都压在这个少子身上。 尽管没有什么骨肉的情义,可是看到这个恭坐眼前的少子一觉醒来,脸上仍有些许倦色,房氏真是心疼得直入肺腑。 李潼又安慰了房氏几句,也并没有太多时间留在这里,吩咐王妃并唐灵舒等陪伴房氏,然后便直往王府中堂行去。 首先到来的是大表哥房融,李潼先让房融就坐,然后直接说道:“表兄处理一下案头事务,准备离开宪台。我准备让表兄你入事比部,兼领潞王府长史。” “殿下放心,我一定尽快入事。” 房融闻言后便点点头,表态说道。 比部是隶属于刑部的一司,负责稽核府库回残、库余并财政的勾检审察,李潼要将漕运掌握在手,这个部门是一定要拿下的。此前他对这个位置已经眼馋了很久,现在当然是要一举拿下。 至于让房融兼领潞王府长史,也是因为房融虽然是远房偏门亲戚,但终究算是房氏的娘家人。 让张家沾一次光、附籍清河张氏之后,李潼便不想让他二兄再跟这户人家有什么牵连,所以把房融安排在潞王府,主持潞王府日常人情事宜。 他这里跟房融闲聊几句,派出请客的府员们陆续带着客人们返回。 只让清河张氏丢一次面子,这并不足以让李潼出气,他是要把王美畅这个小圈子打散。 眼下这个小圈子还只是初露端倪,组织形式还很粗糙,仅仅只是沾亲带故的几家人凑在一起想搞点政治投机的小动作。可如果任由其发展的话,未来很有可能会成长为一支颇为可观的政治势力。 其实李潼本来并不打算这么早将河北、河东人列作敲打的目标,他眼下主要的对手以及所进行的安排,主要还是针对死而不僵的关陇勋贵们。 不过王美畅这个人身份有些特殊,而且对他恶意表现的过于急切,那么索性先弄一弄,反正收拾这么几个货也花不了他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眼下李潼所请来的,主要还是一些学问家。比如他麟台旧同事王绍宗、马怀素等,还有一个是欧阳通向他推荐的老人家,名为朱敬则。 这几个人也有相似的出身,那就是偏南方系,跟河北佬儿那是天然的有些不对付。提前把这些人召集起来,通过打脸清河张氏培养一下默契,未来再根据形势持续进行打击。 “几位请坐,不必拘礼。” 一起登堂的几人,王绍宗、马怀素等几个不必多说,除了旧年共事的一些情谊之外,本身也都是出身江南的士人,本身在政治立场上就是李潼这一系的。 李潼比较陌生的还是朱敬则,这位老先生已经年近六十,但眼下还在担任补阙这样的员外官。 官品虽然不高,但并不意味着朱敬则能量就小。其人本身便是儒学大家,早在高宗咸亨年间便名动朝野而获得高宗皇帝的接见。 只不过朱敬则跟他亳州老乡李敬玄有点冲突,李敬玄那时候正当红,所以对朱敬则的仕途进行了打击,使得朱敬则长期沉沦下僚。 不过随着武周后期李敬玄一家的影响遭到清洗,甚至就连李敬玄的弟弟李元素都被干掉后,朱敬则才终于迎来的仕途的高光期,短短几年时间内便担任了宰相。 眼下朱敬则官品虽然不高,但在学术界地位却是很能打,起码是不怵那些河北佬儿。王绍宗、马怀素等同样是学名卓著,毕竟常年在麟台坐冷板凳,没有什么案牍之劳,也就只能天天看了。 像是马怀素,开元年间既掌铨选,又主持了开元初年一系列的图编撰工程。毫不夸张的说,李潼就是在把马怀素往己方学术大佬方向培养,在他的设想中将是未来大推印刷术、整合意识形态并改革科举的重要一员。 几人落座之后,李潼先跟他们讲了讲有关他们兄弟封国的事情,想听听这几人对此是怎么样一个看法。 说到这个问题,几人倒是各抒己见,总体而言都觉得有些不妥,特别是李潼的雍王封号与李守礼的潞王封号,这实在是有点悖礼乱封之嫌。 听到几人各自看法,李潼心里便有了一点谱,这种事情不能说你觉得有毛病就有毛病,起码要在礼法上能够引经据典,整理出一个思路。于是他又请几人各自撰写一份礼疏,送入他府中准备时机合适的时候拿出来用。 他的计划是,先通过张家附籍把清河张氏搞得灰头土脸,接下来再把司属寺一窝端了。眼下的司属少卿是张循古,而司属卿则名为唐善识。 唐善识出身并州,很难说跟王美畅有什么联系。但与此同时,其人又是凌烟阁功臣唐俭的儿子,唐太宗李世民的驸马,算是太原元从的关陇新贵。而且,唐善识还有一个侄女,同样也在皇嗣李旦的后宫之中。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四叔这个后宫真的是复杂,每一个妃子都出身名族,只可惜一个能打的没有,夫人路线走不起来,被亲妈虐的抬不起头。 眼下之所以不将矛头直接指向司属寺,也是因为李潼不想在情况未明的情况下贸然扩大打击面。就算这些外戚都要进行剪除,但也要分批次、有节奏的搞,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拉一打一。 “三郎,搞到了!那路敬琏还道我真的贪图什么门第,入府后不待细审,便主动说出……” 说话间,李守礼一脸兴奋的冲进堂中来,摇晃着手里一卷供词,喜孜孜道:“现在人证物证都在我手,不容张循古抵赖,是不是现在就要即刻登他家门?” 李潼闻言后也笑一笑,接过李守礼手中供词匆匆一览,抬头看到几人脸上都有好之色,于是便微笑说道:“只是一桩家事罢了,司属少卿张循古有意与我家外亲合籍论谊,但我兄弟都难免少不更事,一时迟疑不定,所以请几位学士过府请教。” 几人听到这话,脸色都不免变了一变,他们专注学术,操守还是有的。虽然时下冒充名族之风横行,而那些门第清高者也愿意联合势位之选,以增强自家的影响力。 不过眼前几人对这样的世风则就有些看不惯,特别是王绍宗这种本身就出身江南名族琅琊王氏的,听到这话后,眉头更是频频挑动,好歹忍住没有开口呵斥。 “此类乖张世风,我本来也不愿涉及。可无奈人情相扰,特别张氏使人游说内宅,高堂亲长都为之意动,整日以泪洗面,使我兄弟都寝食不安。” 说话间,李潼又将路敬琏那个供词传示众人,表示真不是他们家贪慕虚荣而主动挑事。 几人听到这话,脸色才微微好转,毕竟顺从亲长也是孝义。更何况通过这供词也看出来,的确是清河张氏主动提议,甚至还动员了谱学名家的路氏子弟。 张氏自甘堕落,他们也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别人而义愤填膺,毕竟眼下端的还是雍王这碗饭。更何况能够借此打击一下清河张氏这一河北名门,对他们也是比较有利的,最起码把张家名声搞臭了,遇到什么职务冲突,他们也能更占优势。 听到雍王言中意思是希望他们能够帮助做成此事,朱敬则便先开口道:“近古五胡乱国,天下名族为了走避蛮夷,多有离散。待到天下归一后,诸家合籍归宗也是常态。诸如已故赵国公李文宪,便也曾受此扰……”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一乐,他只道李敬玄是出身赵郡李氏,但却不知还有与河北的赵郡李氏合籍之事。 李敬玄究竟是不是赵郡李氏,李潼倒是不清楚,但李守礼他生母一家铁定是跟清河张氏没啥关系的。 但朱敬则讲到这个话题就拿李敬玄举例,可见是对李敬玄旧年阻他前程一事仍然怨念十足,暗指李敬玄一家也是皮了马甲装人物的角色。 合籍是要有一套流程的,场面越大自然就显得越庄重。而且悄咪咪的解决也不符合李潼让清河张氏丢脸的想法,于是他让在场几人先根据张家的族谱编一点能跟清河张氏扯上关系的渊源,最好是论起辈分来能直接让张循古喊爷爷那种。 同时他又吩咐房融前往南省问一问张锡流放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先提扣起来当作人质。此前他不搞张锡,一则是没有那么深的利害冲突,二则多多少少也要给李峤一点面子。 不过现在张氏挑事在先,如果接下来配合度不够,那他就不打算让张锡活着离开神都了,顺便通过张锡再搞几个张家人进去。 李守礼则被安排前往张循古家里取其谱牒,毕竟光他们这里瞎扯也不行,还是得把两家族谱对照着给联系起来,这样才能让张循古乖乖的喊爷爷。 李守礼这会儿早已经是急不可耐,接过李潼递回来的供词后,当即便率领一批徒众直往坊中张循古家而去。 司属寺本来就不是什么事务繁忙的部门,当李守礼赶来的时候,张循古正在家中宴客。得知潞王登门,张循古不敢怠慢,连忙率领自家子弟出门迎接。 看着这个搞得自己家宅不宁的始作俑者,李守礼当然没啥好脸色,甚至连马都不下,直接便将路敬琏的供词摔在了迎出门的张循古面前,口中则冷哼道:“若非路某人来告,我都不知庶母一家竟与张少卿还有如此深厚情义。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不必再作遮掩,速去将你家谱牒取来,让我拿回府中修编合籍,早日论亲!” 张循古见潞王来势汹汹,脸色已是一变,待听到这话后,则更加不能淡定,上前一步拱手小声道:“请殿下先入家门,容卑职……” “这就不必了,我张少卿素无情谊,若非事涉近人,何必来见。” 李守礼马首一转,示意随员们直接堵住张循古家门,并冷笑道:“我性躁少礼,就不入府打扰了。速取谱牒来,不要害了这一份亲戚情义!速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87 潞王残暴,人势难欺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潞王李守礼堵门呼要张氏谱牒,且言辞颇为不客气,这自然令张循古一家羞愤交加。 谱牒便是一个家族传承的根本,魏晋南北朝之际更是朝廷选才任官的重要凭据,甚至一个大家族的谱牒记录就可以当做史的一部分。 尽管时下世家大族已经不如此前那样显赫,但一家之谱牒也是述长幼、定人伦的立家之本,怎么可能轻易的示于外人? 但是随着潞王将路敬琏的供词甩在自己面前,张循古自有几分做贼心虚,根本不敢据理力争的正面回应,苦苦哀求请潞王入门详谈而不得,只能暂时退回家中,忙不迭吩咐家中子弟由侧门出府,去寻各家亲友求助。 李守礼得了李潼的叮嘱,本就有要把事情往大处闹的意思,对于外出求援的张家子弟也不阻拦,喝令随员们在张循古府邸门前摆开阵仗,并叫嚣着如果张循古在净街闭坊之前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他就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了。 潞王兄弟俩本就是眼下时流关注的焦点,一举一动都引人瞩目,而出身清河张氏的张循古也并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世道俗流。 所以双方在坊中的喧闹很快就传扬开来,不乏时流满心好的向此聚集而来看热闹。 当他们来到张循古家宅门前,便见到潞王李守礼在一众随员们簇拥下趾高气昂的站在府邸门前,而须发花白的张循古则连连作揖哀求,那模样要多凄楚有多凄楚。 如此一幅画面,还是很能激发时流的不满。许多不明真相的人,便忍不住低声指责潞王长势欺凌老弱,把张循古一个年过甲子的老先生欺负的腰都直不起来。 但不满是不满,这些非议的言语还是不敢直接说在当面,潞王李守礼还倒罢了,其身后的雍王李慎之那是真的惹不起。 不过就算是窃窃私语,随着围观的人多了,一些议论声还是传到了李守礼耳朵中。 对于那些闲人杂言,李守礼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望向张循古的眼神中冷厉之色更深。 如果不是看着张循古年纪实在太大,一副老胳膊老腿再加上情绪跌宕之下,站都有些站不稳,就凭他心里积攒的怒火,说不定便要忍不住老拳招呼上去。 至于对面的张循古,听到那些议论声后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唯恐那些闲人所谓的仗义执言更加触怒潞王,从而给他家招惹更为激烈的报复。 “此中事情,实非能够当众畅言,老朽晚节诚不足惜,但殿下乃宗家少勇,实在不宜当街招惹那些俗流指摘。恭请殿下登堂入席,容我细细禀告……” 张循古挑拨别人家门不和,本就理亏,眼下被人堵住家门的追究,便也顾不得自己的体面,走上前来腰都弓成了虾米,连连恳求道。 李守礼闻言后则冷笑道:“我又有什么不可道于人、不可见于人?今日入此,只为取你家谱牒,速速交出我便自去。” “谱牒收存,乃是家门大事。出示与否,实在不是卑职一人能决,请殿下……” 张循古还在解释,李守礼已经眼皮一翻,怒声道:“老物言不当事,还有什么可说!速着你家能话事者来见!” 这边还在纠缠之际,坊外又有一队豪奴持杖冲入坊中来,冲散了坊街两端围观的人众。率队的是一个年纪在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还未入前,便向着仍在软语央求的张循古喊道:“七叔何须折腰!权门虽然势大,但我家也并非没有根脚,如此欺侮,岂能生受!” 来人乃是故宰相张文瓘少子张冲,前往报信者语焉不详,张冲也是不知内情,自率百余家众便要冲开潞王亲随们对张循古家门的封锁。 围观之众见到潞王欺侮一位老人家,心中已经多积不平气,眼见张冲人如其名的冲上去,不乏人已经大声喝彩起来。 李守礼见状后,心中自然更加羞恼,眉头一挑便要喝骂回去。而张循古脸色则更加惨淡,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李守礼马前,大声叫嚷道:“求殿下息怒、求殿下……” “潞王怎能如此残暴!” 眼见张循古老迈身躯直接伏在尘埃中,且不说已经跟王府亲随扭打起来的张氏家奴,人群中也有义士忍不住的破口大骂起来。 听到周遭嘈杂人声,李守礼脸色变了一变,片刻后突然大笑起来,喝令亲随们收束阵型,聚在他的身边,指了指伏在地上的张循古,又指了一圈张冲带来的一干家奴并周遭叫嚣喝骂的看客们,最后视线又落在了张循古的身上,冷笑道:“老物诚有人势可仗,怪不得敢作那样邪计!但我于此世也不是非亲非故,今日便先暂退,之后再较量人势!” 说完后,他便将手中马鞭一挥,对着随从们大声道:“我们走,归家整顿人势!” “殿下留步、殿下……” 张循古眼见潞王负气而走,一时间更是不由得发出如丧考妣的悲呼声,心知潞王这一走,此事怕将更加难以善了。 然而在其他人看来,潞王这是狼狈而逃,人群中已经发出正义获胜的喝彩声。与此同时,张冲也到了近前来,下马扶起一身冷汗、灰头土脸的张循古,并安慰道:“阿叔不必惊惧,就算潞王势大,但我……” “蠢、蠢物!你怎么能如此对待潞王殿下?若真用强,我家能是雍王对手……快、快……” 张循古这会儿已经惊慌得有些手足无措,抬手一拳砸在张冲胸口,一时间也来不及解释缘由,视线一转望向围观人群,大声道:“快将鼓噪最凶恶几人抓捕,送去潞王府!我、我要尽快往潞王府去请罪……迟则大祸临门!” 听到张循古这惊恐喊叫声,张冲虽然不知原委,但心里也是有些慌起来,连忙听从张循古的吩咐,喝令家人冲入人群里,将几个仍在叫嚷的看客们抓了出来。 且不说张氏坊居的混乱,房融得了雍王命令后,便即刻返回省中,稍作打听后便得知张锡仍然被关押在秋官刑部牢狱中,便不再迟疑,先去鸾台找到宰相杨再思,得了一份提取人犯的手令之后,便直往刑部官衙而去。 刑部今日乃是由尚杜景俭坐堂,待见到鸾台令之后,也不便阻挠,一边派人去将张锡提押出来,同时又忍不住好道:“不知雍王殿下作此教令,原因是何?张相公终究不是一般的人犯,请问原委也是要回应政事堂问。” “卑职只是奉命而行,恕难回答杜尚所问。” 房融闻言后只是摇头不说,待到神情萎靡的张锡被提出来之后,便即刻前往宪台所管辖的洛州推院而去。 杜景俭没有从房融口中问出原因,也不敢怠慢,一边让人去通知他眼下所听命的宰相李昭德,想了想之后,又让人赶紧将这一消息告诉张锡在朝中的亲友。 雍王如今担任着都畿道大总管,权柄极大,其教令可以说是仅次于监国制敕。甚至有的时候,两令入衙,雍王教令的效力甚至还要强于政事堂令。 张锡如今在囚,主要是宰相李昭德的授意。但哪怕是强硬如李昭德,也要通过试探、平衡,才能对张锡作最终处决。 可如果张锡身上还有什么重大罪情,如今落在雍王手中,理论上而言,是可以直接将张锡处斩。毕竟如今雍王掌管整个都畿道军务,而且在干掉武氏几王后,谁也不敢怀疑雍王有没有这样的胆量。 杜景俭让人通知张锡的亲友,倒也不是要为了保下张锡,只是他与张锡一同拜相,又同时被罢相,身在这动荡时局中,难免是有几分兔死狐悲的伤感。 刑部派人向政事堂报信,但李昭德却在上阳宫伴驾议事,留守政事堂的乃是户部尚狄仁杰。 狄仁杰如今也已经拜相,得知此事后不免皱起眉头,一边派人向上阳宫传信,一边又着人去鸾台请杨再思。他对雍王这番举动也有几分不解,想不通雍王为什么突然这么做,究竟是想保下张锡还是要干掉对方。 狄仁杰还在政事堂这里思忖此事,但第一批得讯之人已经匆匆赶往了政事堂。这其中就包括张锡的外甥、麟台少监李峤,以及新任谏议大夫王美畅等。 李峤首先赶来,狄仁杰倒并不意外。可是王美畅到的居然比李峤还早,就不免让狄仁杰心生狐疑,同时想起近来听到的一些传言。 “狄相公可知雍王为何着人提走张相公?” 王美畅见到狄仁杰后便开口问道,同时满脸担忧道:“我从鸾台来,鸾台所出之令是要将张相公并一应案卷判入宪台,这、这究竟是……” 狄仁杰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李峤脸色已经是白了一白。武周一朝重刑典,这其中宪台是被酷吏侵害最严重的,眼下宰相李昭德也只是专领刑部与司刑寺,诸如来俊臣那样的酷吏仍然留在先台中。 所以近日朝局中的清算,一旦将所涉案事发往宪台,就意味着要从严判处、凶多吉少了。 大佬们之所以留下宪台那些酷吏,就是为的榨干净这些人的价值,而那些人为了保命,审起案子来凶狠作风甚至还要超过此前。 李峤跟这个舅舅感情还是比较深的,得知张锡深入如此险地,而狄仁杰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便不免发慌,连忙起身说道:“卑职先往雍王邸求见,如果有什么讯息传出,有劳诸公及时使人走告。” 狄仁杰闻言后便点点头,目送李峤离开后便打量着坐立不安的王美畅,眼神则若有所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88 庸人自扰,死不足惜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李守礼回了积善坊后,并没有返回自家王邸,而是直往对街雍王邸而去。 这时候李潼还在前堂,翻看着王绍宗等人初步编写的张良媛家世,一边看一边直乐。 名族谱牒其实也并非什么不传之秘,像魏晋时期九品官人法,选司常备诸名族谱牒簿,如果不熟悉这些,甚至都不能担任选司官员。 国朝以来,为了压制这些名族,太宗、高宗时期都曾经大肆修编姓氏录,诸如清河张氏这样的家世,也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王绍宗等人虽然并不专修谱学,但身在麟台那样的闲职有的是时间看,眼下又不是信息大爆炸的后世,因此对清河张氏谱系也并不陌生。 这第一版的编写,便直接将李守礼生母一家家世追溯到了北魏时期。因为六镇起义再加上尔朱荣河阴之变,张良媛这一支张氏族人被迫离开河北祖地而向关中迁徙,直到隋朝时落籍军户,成为折冲府将官,自此便在关中休养生息。 这一篇小传字数不多,但是引经据典,信息量十足。如果不是李潼心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单看这篇传记,怕是真要以为这就是事实,张良媛一家的确是流散在关中的清河张氏子弟。 但在看完后,李潼还是有一点不满,因为这一篇小传只是满足了他让张循古叫张良媛姑奶奶的要求,而并没有满足让其家直附定著房的要求。 眼下清河张氏最显贵一家,要从北齐时期的张晏之论起。张循古就是张晏之长子张虔威的儿子,而高宗时期的宰相张文瓘则是张晏之次子的儿子,张锡则就比他们小了一辈,是张文瓘兄弟的儿子。 按照王绍宗等人编的小传,早在张晏之几代之前,张良媛一家便跟这一支分了宗,辈分起来了,关系却远了。 这并不符合李潼要将人恶心一脸的打算,于是便又说道:“能不能让张延与张晏之直接叙齿?” 王绍宗等人听到这要求后,不免都是翻了一个白眼,张晏之那是北齐高洋时期的人物,突然在唐世多出这样一个血脉亲近的小兄弟,这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李潼也自觉这要求有点不靠谱,再见几人如此神情,便干笑道:“只要能附在定著,辈分上也可以放宽一下,有劳几位学士再作一稿。” 世家大族定著房就是有这点不好,世系记载太清晰,让人搞动作都搞不起来。但如果不把张良媛一家插在定著房,张氏又不会觉得痛。 毕竟传承悠久的大家族,族支实在太多了,平常不见面,就算论起辈分叫爷爷也只是眼不见心不烦。他要让张延一家跟张循古他们年头年尾总要见上一面,不喊爷爷喊叔叔也可以接受。 且不说几人伏案改稿,得知李守礼返回,李潼便转望别厅相见,听李守礼讲起在张循古家门前的遭遇,满意的点点头。 悬在头顶的刀那才最吓人,一刻不落下来,你就猜不到究竟是要砍你脑袋、还是要割你汗毛。 李守礼撂下几句狠话就回来,这并不是势弱,而是在给清河张氏持续施压。反正主动权在他们兄弟手里,接下来就看清河张氏是什么反应了。 李守礼回来不久,雍王邸很快便有人登门求见,是皇城中的李峤并其他几个张氏亲友,明显是先知道了张锡被提走,至于李守礼在坊中的闹事还没有传入皇城中。 李潼本来不打算接见李峤,但想了想之后还是吩咐将人放进来。他跟李峤好歹也算是老关系了,旧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出阁的时候就有了联络。 李峤也是他想要拉拢的河北人之一,其人身为文坛宗主,在士林中还算是颇有号召力的。如果因为搞清河张氏便放弃这一层情谊,还是有点可惜。 李峤脸色不太好看,入堂便拜,也并不多说什么。 李潼见状,示意人将李峤扶起,然后叹息道:“本来与学士故谊,有什么情势请托,也不需要亲自来告。但这一次,所涉却并不止于我,而是已经扰及庭中亲长。” 说话间,他给李守礼递了一个眼神,李守礼便拍案忿声道:“本来各守门户,各自安生,互不干涉。但清河张氏却使人游说外亲,相谋合籍。 凭我兄弟如今功势,本也不贪求名门虚誉,但庶母知此后,寝食不安,只道若能成就此事,她愿意余生清修,折福助事!成与不成,我都要背负不孝之名,若换了李学士你,会不会轻饶这些扰乱家庭之人!” 李峤听到这事中曲隐,脸色顿时一苦,实在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但在想了想之后,也并不觉得二王有必要就此欺骗自己。 沉默好一会儿之后,李峤才又开口道:“事涉各家祭事,峤不便多言。但张相公他……” “我此番也不是为了为难张相公,但是他宗中确有败类,自恃清高、扰人安宁。此番暂提张相公,也并非公器私用。这一桩事迹,虽只天家枝节,但在当下人心未定之际,不可目作隐私。当中是否有人诡计邪念,想要污蔑我兄弟欺侮名族,继而扰及州县,仍待详查。” 李潼讲到这里,语调又变得冷厉起来:“平地波澜骤起,扰及宅内。我如今又身领都畿安危,遇事不免大而计之,也并非专对某人。当中曲隐,耻与人言,若非与李学士旧情悠长,也实在不便启齿。既然李学士入府,不如代我去追问内情。若等到诸事俱付刑司,我与学士可就都要避嫌了。” 李峤忧心忡忡的退出了雍王府,刚刚行至坊门前,便见对面一众张氏家人匆匆向此行来,他便站在坊门一侧等着。 “巨山,你、你这是要往雍王府去?” 为首的张循古自然也知道李峤跟雍王交情不俗,及见李峤站在这里,顿时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抄起李峤的手腕便往坊内拖去:“你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正要前往拜望殿下,同往、同往!” 李峤却足下生根,站在原地不动,振臂甩开张循古,吸一口气说道:“请问张少卿,与潞王家人合籍一事是否属实?” 张循古闻言后愣了一愣,片刻后才涩声道:“此中另有隐情,我事后自然会向家人详细解释,眼下所急,是千万不要让两位殿下……” “已经晚了,阿舅已经被雍王殿下教令投往宪台。” 自张循古口中得到证实,李峤脸色更冷,他的母亲与张锡是亲姐弟,因此他与张锡这对舅甥关系要更加亲近,但跟张家其他人那就马马虎虎了。 得知张锡落难,李峤赶来求请,那是他对这个舅舅的感情。可现在摆明了张锡是受其族人连累,所牵涉又是这种名族耻于言之的合籍之事,李峤如果再要牵涉其中,他家亲长也不会放过他。 毕竟他们赵郡李氏牌子要比清河张氏硬多了,族人们也更加爱惜羽毛,如果因为帮他舅舅而把他们家的旧事再翻扬出来,李峤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此为贵府家事,少卿不必诉我。刚才我也已经拜望过雍王殿下,听受教命,如今则要归省就事,请恕不便相陪。” 听到李峤这么说,张循古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忍不住追问道:“雍王殿下与巨山言及此事?那殿下态度如何?” 李峤见张循古那松皮老脸上冷汗淋漓,心中又是一叹,现在知道怕了?那你们没事又去撩拨雍王干啥? 潞王已经连张氏害他不孝这种话都说出口,至于雍王且不说那些扯虎皮做大旗的宣言,已经通过了实际行动证明了对此绝不会善罢甘休。 虽然李峤仍不知两位殿下何以反应如此激烈,但也猜到当中必有隐情。张循古又担任司属少卿,结合二王封事,他其实已经不乏猜测,所以也就更加的不想再涉入此中,不想因为张家背地里的小动作而完全破坏了他与雍王的交情。 “殿下态度如何,少卿可以自往端详。只不过,这件事已经不是少卿一人能当,有什么人情积累,那就尽快引用起来吧。” 跟张循古点明了事态的严重性后,李峤便也不再久留,直接抽身而走,往天津桥去了。 张氏族人们站在积善坊前,望着李峤快速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也是面面相觑、愁容不展。一些已经知悉内情的族人们,这会儿望向张循古的眼神也满是抱怨。 李峤并不是第一个弃他们而去的亲友,早在潞王坊中堵门的时候,张循古便已经派出子弟告急求援。这一路行来,途中也有一些亲友闻讯而来,但在听到他们家招惹了雍王与潞王后,便各自面露难色,托辞离开了。 张循古这会儿自是满心懊恼,不经事不知雍王如今是怎样的势大。 此前借故离开的,不乏与其共谋之人,商量计策的时候一个个高谈阔论,不将雍王这个恃勇幸进的小儿放在眼中,可现在真的把人惹毛了,却一个个缄默不言,甚至连面都不敢露。 可无论旁人如何退避,张循古却是退不了,已经走到了这里,也只能咬着牙往坊中雍王邸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89 造化倏忽,饮食尽兴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雍王府门前,列戟森严,贲士林立。 张氏族人们行至此处后,受此肃杀气氛感染后,也都不敢大声喧哗,放慢了步伐先着家中子弟入前投帖,他们则在距离府门十丈外默立等候。 雍王府门前多有宾客出入,自然也注意到张氏这一行。最开始有的宾客不知当中纠纷,还微笑上前打声招呼,但随着张家人站在这里时间越来越久,便也渐渐察觉出了不妙,内外相告之下,再行过此处时都要绕着走。 一直过了有大半个时辰,入府投帖的张氏子弟才垂头丧气的行出来,在一众家人们满是期待的眼神中黯然摇头道:“雍王府家奴转告,殿下无暇接见……” 听到这话,一众张氏族人们无不露出失望的神色,甚至有人已经眼带绝望。 他们一路行来,亲友避之不及,甚至就连路人们都敬而远之,就算心里还有什么出身名族的矜傲,这会儿也早已经磨平。 真正对他们不离不弃的,大概也只有那几个在张循古门前被抓捕的看客了,但那几个人腿脚都被紧紧绑住,嘴巴也被堵了起来,只是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作实质喷涌出来。 张循古站在族人们当中,也隐隐感觉到族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负能量都在向他一身汇集,默然半晌后,才语调沙哑道:“结怨两位殿下,是我失智。但祸及家人,未必能够止我一身。我自去府前叩拜请见,你等速速走告亲友,再将困情详述,盼望他们能探手施救。” 说完后,张循古便自己往雍王府大门行去,颇有一种风萧萧易水寒的气势,但身后却无人击筑高歌送行,同行来的张氏族人们都在低头盘算该要如何免祸。 张循古行至雍王府门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有数名持杖亲事将其团团围住。张循古扑通一声在大街上跪了下来,面向府邸大门叩拜道:“触怒殿下,乃老朽智昏私计为之,今日登门请罪,是打是杀,一身领之,惟求殿下能垂怜纳见。” 雍王府门前,倒不像张循古坊居那么多看热闹的闲人。即便是府门内外有许多出入的宾客,但当听到张循古讲出这番话后,对其也是避恐不及,根本不好张循古究竟怎么得罪了雍王。 过片刻,府中行出杨思勖,站在门阶上垂首望着张循古,漠然说道:“殿下着我转告张少卿,若只是浮于事表的纠纷,少卿罪不至死,也不必府前自辱求恕。但若真有幽隐邪计,此罪又绝非张少卿一命能了,归家待讯吧。至于潞王殿下此前索求之物,着人送来府上即可。若再等到殿下亲往索求,那就真的只能较量人势了。” 传达完雍王殿下的话之后,杨思勖神色又是一变,对府前亲事们沉声吩咐道:“殿下督领都畿道,神都安危一身所系,若有邪流侵入府前危及殿下起居,即刻打杀当场!” 众亲事轰然领命,再望向张循古的时候,眼神中已经闪烁起危险的光芒。他们这群亲事还不是此前南衙那些纨绔兵,而是真正的敢战士精锐,唯雍王殿下马首是瞻,才不管眼前这老翁究竟是什么出身、什么官位。 张循古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是有些慌了神,终究没有求死于府前的决心,只能失魂落魄的退出。 这一次前来拜见,非但没能达成什么谅解,反而见识到了雍王对此此事是如何的态度强硬。如果说潞王登门讨要谱牒还类似意气闹剧,可是雍王竟然让人将张锡投入宪台,那可就露出了已经要对他们整个张氏直接下手的意图。 这会儿再说什么懊悔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眼下最重要的是该要如何自救。可问题关键是,张循古到现在都还没有搞清楚雍王究竟想要什么? 所以刚才才要壮着胆子入前求见,事到如今,雍王无论有什么意图,如果能满足得了那就尽可能的满足,如果满足不了、也就安心等死,或者准备横下心来作临死反扑。 张循古与家人们心事重重的退出了积善坊,迎面却见到天津桥南正站着一群人对他们指指点点,为首那一个正是侍御史来、不对,应该是徐俊臣。其人为了活命,自认宫奴为母,甚至因为有人唤错姓名而穷追不舍,到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敢当面直呼故号了。 徐俊臣与其党徒站在天津桥南肆无忌惮的言笑着,待察觉到张氏族人们打量的眼神,笑声不免更大,更对着张循古做出一个凶恶的表情,这不免让张循古一颗心更加的如坠冰窖。 “合籍之事已经是不可不应,你们归家先召集族中长者,准备好谱牒,我再入省访问一下声援……” 张循古心乱如麻,吩咐家人一声,便自领两名随从往天街而去。 “张少卿,造化了结只是倏忽,要紧是饮食尽兴,可不要把满仓的米帛便宜了外人!” 待张循古踏上天津桥时,徐俊臣突然对着他背影怪叫一声,吓得张循古一个激灵,不敢转头去看,只是低头疾行。 过了端门进入皇城之后,张循古便直往鸾台而去,途中倒也见到不少朝士。但不待彼此靠近,那些朝士们便纷纷转行,不愿与张循古照面。 此时张锡被拘入宪台的消息早已经在皇城中传扬开来,而此前便有风传宰相李昭德对张锡多有不满,现在又招惹了雍王,那真是没救了,自然能避则避。 尽管张循古此时也没有心情与朝士们闲谈,但遭受了这样的待遇,心中也多多少少有些悲怆之感。 他索性抬起头来昂首而行,视线不断的望向每一个躲避他的朝士,突然视野中闯入一个人,正从长街往另一侧巷道而行。 看清楚其人面目后,张循古不免更加悲愤,大声叫嚷道:“王舍人要往何处去?” 被张循古突然唤住的乃是凤阁舍人王勮,听到其人呼喊,心中暗暗叫苦,正准备装作没有听到、加速行开,然而身后又传来张循古一声喊叫。 察觉到周遭人众怪异的眼神,王勮终于停了下来,仿佛刚听到张循古的呼喊转过身来,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张循古点头道:“原来是张少卿,我道谁人敢在皇城喧哗。我奉相公所命下省问事,不暇闲谈,事务了结后再登府探望。” 一边说着,王勮还一边往后退,似乎真是有急事在身。 然而张循古却不容他退避,阔行入前低声道:“王舍人应该已知了吧,雍王他……” “知道什么?雍王殿下近日忙于河务防备,虽知归邸,但却不暇拜望。” 王勮摇着头,神情颇有几分茫然。 张循古闻言后只是直勾勾望着王勮,嘴角挂着讥诮的冷笑,自然看穿了王勮的装傻。 别人回避他,那是本性逼害,可是王勮却从头到尾参与了他们针对雍王一家的谋计,甚至三王册都是由王勮拟成。现在才来装傻,不觉得可笑? “莫非张少卿所言是张相公入宪台事?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只是不问刑司事务,内情所知不多。稍后访问一番,再来与张少卿细述。” 王勮见状后干笑一声,然后回身一指则天门,又说道:“大夫眼下正在政事堂,似与诸相公论事,少卿若欲访大夫,可直往政事堂去。” 为了摆脱张循古,王勮开口就把王美畅给卖了。果然,张循古听到这话后,也不再与王勮纠缠,恨恨瞪了对方一眼,然后便又急匆匆往则天门走去。 王勮站在原地看了看张循古背影,口中长长一叹,低头想了想之后,也不再下省问事,直出端门,往积善坊行去。 他本来还存几分侥幸,但见张循古已经是仪态大失,显然是招架不了雍王的施压。现在早早赶去认错,希望雍王能看在他弟弟王勃与丈人裴行俭一家的面子上,原谅他此前的冒犯。 政事堂位于则天门内,张循古并没有资格随意出入,所以只能止步于则天门南,请守门的南衙将士入内通报。 当南衙兵长进入政事堂通报的时候,王美畅还在堂中与狄仁杰一起,希望能从杨再思口中挖出一些隐情。 听到张循古要见他,王美畅下意识要拒绝,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杨再思已经先一步说道:“既然王大夫有事,那就请自便吧。堂务繁忙,我与狄公就不远送了。” 狄仁杰想了想之后,便也示意王美畅出堂去见张循古。 待到王美畅离开后,杨再思也从席中站起来,对狄仁杰说道:“近日朝廷大任外臣于省中,虽然也是从宜,但也还是不可失于审察。铨选事务繁忙,我就不留堂了。” 狄仁杰闻言后点了点头,送走杨再思后,他回到自己的直堂里,翻看诸司奏状,从里面抽出司属寺所奏册封文,里面是讲为皇嗣诸子议封的事宜,其中次子李成义议封周王、少子李隆业议封相王。 提笔否决之后,狄仁杰又想了想,索性让人取来火盆,将这份奏状割裂成条,直接当堂焚烧为灰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90 筋骨不展,言轻于风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除了眼前家事,李潼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 眼下神都局面,他与他四叔李旦是军政分理。虽然说朝廷中也是人心杂乱、冲突众多,但起码他奶奶武则天还是留下了一个基本上能够运作的行政系统,一些基本的事务都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但李潼所掌管的军务,却是此前并没有的,需要从无到有的构架一个新的管理系统。就算并不需要事必躬亲,但想要将手中的权力完全发挥出来,他也需要挑选一批才足堪用的属下,将手中的权力分授下去。 这也是富二代创业的弊病所在,你继承了原本的一些政治资源,然后就势必不能像草莽创业那样拥有一个较长的磨合期,组建一个完全服从于自己的队伍。 说到底,还是古代社会变革并不像后世那样在技术进步的冲击下拥有着极高的频率与变数,所以社会阶级相对固化。 李潼来到这个世界伊始,便面对着满满的恶意,从内心而言,他对当下整个官僚体系都持有一种比较悲观的态度。 哪怕狄仁杰这种流芳千古的名臣,在真正接触之后才知道也是一个历经浮沉的老狐狸,哪里是什么浓眉大眼、完全正面的好人。演义中所塑造起来的童话形象,跟现实终究是有区别。 当然,李潼也是有依仗的,那就是他奶奶掌权这几十年,将朝廷取士的范围大大扩展开来,很有一种魏武曹操那样唯才是举的气魄。毕竟武则天本身就是一个非典型的政治人物,所以必须要在原本的统治阶级之外汲取新的养分才能维持她的统治。 诸如来俊臣这样的酷吏,历史上留下的形象自然是面目可憎,所带来的影响也是颇为恶劣。 但话说回来,王安石在历史中也是做了几百年的祸国妖人,想要冲击已经固化的既得利益群体,又不付诸刀兵,怎么可能会成功?夺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彬彬有礼那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获得成功。 像魏晋南北朝这样的大变世,北方有屠尽北魏权贵的尔朱荣,南方则有一个宇宙大将军侯景。隋唐承此旧弊,但也只是缔造了一个从中古到近古的过渡时期,但最后还是难免出现一个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杀人魔王黄巢,才算彻底将所谓的门阀士族扫入故纸堆中。 当然,大凡有正常人伦思维的人,都不会推崇这一类角色。他们是彻头彻尾的破坏者,有破坏而无建设。但如果从客观的历史规律而言,这样的人物又有其存在的意义,只是这种进步性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高。 李潼自认是他奶奶的衣钵继承者,并不只是出于本身的政治需求,而是因为他如果再想更进一步,根本不可能通过正常的权力交接完成。 所以他就觉得王美畅等人在他们兄弟封国上做文章,真的是有点可笑。老子走到这一步,你当老子还跟你们讲道理? 别管我是谁儿子,哪怕老子本身就是姓王的,真要干那就干!你们愿意俯首称臣,那是你们识趣,如果不愿意,大家拼个生死就是了。 当然,前提是李潼本身能够获取到足够的支持者。 他的支持者,一方面来自于他奶奶掌权这些年所提拔起来的寒庶人才以及原本时局中的边缘人物,比如江南人,类似王方庆、王绍宗这种出身琅琊王氏的世族后人,别管你们祖宗早年间王与马共天下多威风,但到了隋唐之世,你们就是个弟弟,不跟孙子混,儿子也不搭理你们。 另一方面那就来自于他自己所发掘出来的底层人才以及世族中的骑墙派,在这方面他同样有优势,一则是借助自己的历史先知性、按图索骥的提拔一批诸如刘幽求、桓彦范并郭元振这样历史已经证明其才能、但又还未发迹的历史人物。 二则就是时下正值帝国将要扩张、但府兵制却正在崩溃的历史时机,府兵制的崩溃,在后世也是研究隋唐帝系历史进程的一个大课题。 对眼下的李潼而言,府兵制的崩溃将大量的基层军事人才释放出来,不再受原本的统治秩序所控制,而他所组建的故衣社却能很好的将这一批人才给回笼吸收。 以前李潼还担心故衣社组织过于庞大,或会引起朝廷的重点关注。但是政变之后这段时间的经历,却让他意识到时代洪流的不可逆。当大家都在眼瞅着中枢皇权的更迭时,大凡身在势位者,谁又会密切关注一个民间结社的发展? 说个更显著的问题,如果在朝这些忙于争权夺势的大佬们真的那么具有见微知著的明识,他们就不可能坐视府兵制如此崩溃! 府兵制的确立,是西魏到隋唐这一系列皇权演变的基础,也是关陇勋贵得以立足于时局的基石。 但哪怕长孙无忌这种土生土长的关陇勋贵大佬,他关心的是扫除异己、皇帝要立谁当皇后,而不会关心底层的府兵已经无田可授、衣食难继! 大唐立国较之六镇起义过去不过百多年的光景,但是这些关陇勋贵们早已经忘了他们祖辈是在怎样艰苦的坏境中、爆发出怎样的勇气与戾气,悍然起兵作乱,从而奠定后续一百多年的辉煌与富贵。 至于关陇勋贵之外的山东世族,他们巴不得关陇基石的府兵制崩溃,崩得越快越好。这样大家才能宁斗智、不斗力。而随着契丹作乱,河北人得以向军事渗透,因而领导了神龙革命。 但关陇勋贵却又在他们所熟悉的政斗领域,堂而皇之窃取了他们的胜利果实。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李潼这一次被人搞得家宅不宁,除了本身精力无从兼顾,也在于他接下来的重心本就不在神都政局中。他的都畿道总管府眼下还只是初建,甚至连基本的佐员都还没有配齐,但是在基层方面的组织已经颇为扎实。 都畿道总管府所掌管的兵力,主要是河洛之间诸州折冲府。 关中府兵到如今虽然已经崩溃的拿不成块,但河洛之间情况相对而言还要好一些,因为此间的折冲府多有高宗以及武则天时期所创建,毕竟河洛本身就是他们夫妻为了摆脱关陇而经营的一个基本盘。 当然,也只是相对而言。河洛之间有八十多个折冲府,按照平均数标准一千人来算的话,应该拥有在籍府兵八万多名。 但实际上,都畿道总管府在经过初步统计后,河洛之间眼下可召的府兵仅仅只有一万出头,而且多数还集中在神都城周边。 其中又有将近五成是属于番邦内附的归义府,比如高昌麹氏所领的怀音府,以及高句丽大族高氏、泉氏等所领的几个折冲府。 政变之后的第二天,李潼便以都畿道大总管的名义下令诸州府兵入都集结备战。短短几天时间内,在神都城北的北邙山脚下便聚集起了将近五千兵力,但之后却是逐日锐减,有的折冲府回报无兵可遣,有的干脆连受命的人和机构都找不到。 募集兵众并不顺利,这对李潼而言好坏参半。坏的一方面在于,如果薛怀义回师河东、要反攻神都,那么他手中兵力绝大多数便要派往一线战区,对神都局势的影响与控制将会更小。 好的一方面则在于,就连河洛周边的府兵召集情况都如此不乐观,那更远的外州还召个屁!最起码在朝廷正式着手改革军事之前,无论对他再怎么提防,都不可能召集起足够的兵力跟他抬硬杠。 正因如此,李潼的胆量也壮了许多,将大量的故衣社原府兵军官们编入仍在召集的大军之中,从基层改变组织结构。另一方面,也在以备战为名,将神都城内诸府库所积存的物资大批运往黄河两岸,毕竟眼下也有这样的军事需求。 就算朝廷不愿意配合,也不敢在政令上加以阻挠,顶多是搞点小动作诸如在运力安排上稍作掣肘。但故衣社别的或是不足,劳动力却是不缺,如果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他能把神都府库搬得饿死耗子。 当王勮来到王府的时候,李潼刚刚送走了丈人唐修忠以及组织漕运人力的李葛,吩咐他们准备接应田大生等人从汴州押运来的一批粮食。 跟整个帝国国库相比,杨丽在汴州买到的这批粮食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但蚊子腿上也是肉,李潼想要在进入关中后便快速整合故衣社的力量、从而站稳脚,所需要的物资也是多多益善。 至于神都城接下来日子怎么过,那不是他该操心的问题,如果过得太舒服,兴许就会动心思谋夺他对漕运的控制权。就得饿得你们紧巴巴的,才能老老实实、不敢搞大动作。 听到王勮求见,李潼倒不意外。算起来,王勃一家跟王美畅还是本宗,所以对于王勮跟王美畅搞在一起,他并不感到意外。想了想之后,李潼便让人将王勮引入。 “殿下壮功新赏,卑职本应即刻走贺,但恐贺客云集府中、更增主人烦扰,所以才强忍欢情,今日才来拜贺,还请殿下勿罪。” 王勮入门后,持礼甚恭,往内走了几步便叩拜下去。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指着王勮说道:“别的客人只是俗常,但王舍人若入门来见,我当然要虚席以待。舍人文采一流,所撰册乃近年罕见的妙笔,读来让人意气翻腾、情不能定啊。” 王勮听到这话,脸颊顿时一颤,忙不迭又说道:“卑职也只是受命行事,上官教命,不敢顿笔,实在不敢当殿下谬赞。” 李潼听到这话后只是冷笑,也不让王勮免礼入席。裴行俭号有识人之明,选的这个女婿却有点大眼。 王勮这个人文采不俗,虽然比不上他弟弟王勃,但也是时流中顶尖的水准,但如果仅只这一点还不讨厌。此前李潼还没觉得,但是政变之后,王勮便表现活跃,颇尚权术,但却用不得法。通俗点讲,满脑子的骚操作,实操不行。 最开始,王勮是跟狄仁杰等人搞在一起,甚至被狄仁杰推荐与苏味道竞争宣抚河东道的任务。毕竟王勮出身太原王氏,算起来比苏味道还要更合适一点。 因为王勃的才名,再加上王勮也是裴行俭女婿,李潼本来对王勮印象不错,在送厍狄氏归家的时候,顺便跟王勮聊了聊。 结果却从王勮口中听到对狄仁杰这番举荐的抱怨,言外之意自己担任一个南省通贵或九寺官长绰绰有余,狄仁杰这么做真是有点识人不明。 听到王勮这么说,李潼便冷了拉拢其人的心思。不说别的,这人脑筋有点不靠谱,起码是不如苏味道识趣。苏味道听到这样的安排,那是高高兴兴应下来,并感谢李潼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所以接下来,李潼在打算招降武攸宜后便推荐苏味道担任蒲州刺史,作为两京之间的一个桥梁。甚至在朝廷如果态度坚决要拿下武攸宜的情况下,推荐苏味道接替武攸宜的职位。无论哪种安排,都比赖在神都这汪浑水中强。 李潼心理上基本已经放弃了这个人,之所以让其入府,还是想探听一下王美畅跟狄仁杰这一伙儿究竟有没有联系。 王勮跪在厅中,见雍王迟迟没有发声,于是便又说道:“殿下此番承册,还仅仅只是初作封建,若违于心意,仍有可以修改的余地……” 李潼听到这话,神情也没有太大变化,对此并不怎么在意。 他当然也明白,如果自己就是不愿受此号或者想给兄弟们改一改,朝廷肯定也会同意。但大乱之后,如此朝令夕改,对朝廷的威严也会有极大损伤。 朝中那些老狐狸们肯定会就此跟他扯皮,要他让渡出一部分权力来做补偿。不过他眼下实在没有扯皮的精力和时间,抽出空来再问责就是了。 见雍王仍不应声,王勮便应声道:“殿下等爵号先定,近日有司也在商讨皇嗣诸子所封……” 说话间,王勮便将李旦几个儿子将要作的封号讲了一下。这其中,皇孙李成器拟封豫王,次子李成义拟封周王,三子李隆基拟封庆王,四子李隆范拟封卫王,五子李隆业拟封相王。 李潼听完这一安排,眉梢不免一挑。时下的封王,因为没有实际的封国,所以意义也就那样。但如果是有特殊含义的王号,仍然能够透露出很多讯息出来。 比如长子李成器所封豫王,乃是李旦在登基之前的故封,授予长子,基本上就确立了李成器嗣子的地位。 但是李成义这个周王,意义则就丰富多了。首先这是李显的故封,如此加封,有一点侵夺李显支系传承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眼下还并没有正朔改号,严格来说仍是周世,如此作封,那就给人无穷暗示了。 像李潼这样的老阴阳人,一听就品出来这是有人在打算搞事情了,姑且不论后续有没有实际行动,单单如此拟封,就直接在李旦家里埋下一个不稳定因素。虽然李隆业所封的相王,虽然也有一定暗示意义,但并没有这么强烈。 李潼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到如果这是王美畅授意的话,明显是打算把李成义摆在李成器身边,让他们两个进行互斗,而他的小外孙李隆业则蹲在后边等着渔翁之利。 想到这一点,李潼心里不免冷笑,老家伙想得挺美,把老子放在哪里?我跟我四叔故事还没演完呢,你们就打算斗争下一代了? 但在稍作沉吟后,他又乐起来,只觉得他四叔也挺不容易,朝堂上秩序还没搞清楚,后院已经有人在点小火苗了。 至于本该是天命之子的李隆基拟封庆王,虽然也属于关中地,但却完全不起眼,没啥意义。归根到底,朝里没人,说话不硬气,过去这一年多时间,他外公窦家可是被弄得挺惨。 通过王勮所交代的这些讯息,李潼也意识到,王美畅这个小圈子只是想当然的在单干,起码是没有得到朝中任何一派的默许。 无论李昭德,还是狄仁杰,他们都是极具大局观的人,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重新确立起皇嗣的权威,就算各自有什么利益冲突都要求同存异,绝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刻贸然开启什么嗣序之争。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便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他抬手对王勮拜了拜,说道:“王舍人就事省中,我眼下也不是一个事外闲人,见面致意,各自知情即可,我就不留客了。” 说完后,不待王勮开口回应,他便起身往内堂行去。 王勮见状不免有些傻眼,但既然雍王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撒泼打滚赖在这里,只能怅然若失的起身退出,并在心里盘算着稍后要去丈人家求求丈母娘看看能否得到谅解。 一边想着,王勮一边在府员引领下向外行去,当行至王府前厅时,迎头便见张循古与王美畅正联袂而来。 张循古见到王勮自王府中走出,忍不住便冷笑道:“王舍人不是急于下省?莫非南省直堂设在雍王殿下邸中?” 王勮这会儿正是忧心忡忡,根本没有心情打理张循古,待见王美畅望向他的眼神同样充满不悦,更加不想应付两人,草草拱手出门上车,便吩咐家人送他去他丈人家。 王美畅也是在张循古软磨硬泡下才赶来雍王邸打算稍作说和,他作为皇嗣的丈人面子还是不小,没有被直接拒之门外,而是被引至前厅等待接见。 可是两人在前厅刚刚坐定,杨思勖又从中堂行来,将几卷王绍宗等人写就弹劾司属寺的奏堆在王美畅面前,并说道:“我家殿下无暇见客,但王大夫既然已经入府,不好空手而归。殿下希望大夫将这几份奏转送宪台,待到闲时,殿下再作款待,请吧。” 说罢,杨思勖便不再理会二人,转身便往厅外行去,正见到府员要给客人奉上茶果点心,他抬手一摆说道:“两位客人这便出府,省下吧。” 遭受如此冷遇,王美畅那保养得宜而不失白皙的脸庞顿时涨成猪肝色,待到展开几卷奏匆匆一览,神情更是羞恼,起身顿足怒喝道:“门高难入,领教了!” “王大夫切勿意气……” 张循古见状,忙不迭起身想要劝一劝王美畅,但王美畅已经往外疾行而去。他也连忙追出去,走出几步,便听门外杨思勖阴恻恻道:“殿下筋骨不常施展,所言难道就是过耳闲风?” 听到这话,张循古顿时心中一凛,回身返回堂中,将王美畅遗落在席的那些奏收起,然后才又匆匆出门去追王美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91 趋炎附势,名门羞耻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国朝奉行强干弱枝,两京乃是整个天下当之无愧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军事中心。 也正因此,许多世家大族为了维持在时局中的影响力,不得不放弃早年间祖辈们深植于乡土的营家策略,放弃原本的乡土基础而定居于两京。 清河张氏作为河北名族,自然也是顺应潮流,族人们大批入洛定居。位于洛阳城南长夏门西侧的归德、尚贤两坊,便是清河张氏在神都的族人们主要聚居地。 这一日,位于尚贤坊的张氏大宅府门大开,客席满堂,自清晨伊始,府中的张氏子弟并家奴们便四出邀请宾客入府参宴观礼。 场面虽然搞得极大,但一干张氏子弟神情却全无喜色,整个府邸内外更弥漫着一股令人倍感压抑的气氛。只因为今日所谓的家礼,非嫁非娶,而是要与人合籍论亲。 这样的事情,在时下而言倒也并不罕见,但真正搞得像清河张氏场面这么大的却着实不多。道理大家都懂,因为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无论原因是什么,一个传承悠久的大家族居然连传家根本的谱牒都出现疏漏,这本身就不够体面。 尽管如此,前来观礼的时流仍然不乏,有许多都是不请自来,毕竟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幸灾乐祸的阴暗情绪。 但是真正张家派人邀请的亲朋宾客们,到场的却是不多。毕竟能跟张家保持亲谊往来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寻常人家,自然耻于在这种事情上露面。 一名张氏子弟匆匆登堂,神色阴郁的道是所请的客人家中有事,不暇来贺。而听到这话,坐在堂中的几名张氏老人脸色不免变得更加难看。 “石司业乃是名动朝野的高士宿老,又与我家有亲事往来,他若不至,我家难免又会被问罪筹备不周。事到如今,只求应付过眼前。” 短短两天时间里,张循古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听到子弟回话,脸上又是忧色大露,望向席中一名年纪较他还大了一些的老者说道:“有劳六兄你再去相请,稍述我家疾困,只要石司业能助我家渡过眼前难关,来日必有厚报。” 老者闻言后,脸色变幻不定,片刻后怅然一叹道:“也罢,老朽已无可望,不必为了些许颜面舍弃子孙后计,我去请石司业!” 说完后,老者在家奴搀扶下往堂外行去。 堂内众人望着老者颤颤巍巍的背影,神情无不悲怒交加,更有一人握起拳头重重的砸在了木案上,恨恨道:“王美畅诚不足谋事!事起于他,他却抽身而走,留我家独受雍王殿下责难……” 是的,张氏族人们在知悉原委之后,虽然也抱怨了张循古一番,但事情演变到这一步,他们最恨的还不是雍王与潞王,而是那个谋事于前而又半道相弃的王美畅。 听到族人这么说,张循古脸上更露忧苦之色,他是在雍王府上见到哪怕王美畅亲自登门,也根本不被雍王放在眼中,甚至只派一宦者家奴便将他们逐出了府。就算王美畅肯尽力帮助他家,只怕也承受不住雍王的怒火。 但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自那日后王美畅便再也不与他联络,他几次千万拜访都被拒之门外,也让张循古更加的一筹莫展。 特别是随着坊外长夏门附近开始建筑一座临时的营盘,很快便将要有军士入驻,使得居住在附近几坊的张氏族人们更加寝食难安。 若他家并非理屈一方的话,或还可以寄望在朝堂上争取一些声援,偏偏这件事又是他们家有错在先,贸然宣扬闹大,雍王只怕将会更加肆无忌惮的对他家施以打击。 万般无奈之下,在经过接连两天彻夜不眠的商议后,张家终于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同意了二王所提出的条件,并乖乖送出了自家的谱牒,决定在今日进行合籍认亲。 时间过了正午,宾客们陆续到来,与此同时,早在坊外等候的张氏子弟也传讯说是张延已经率领其族人们向此行来。 得知这一消息,张循古忙不迭率领族人们出迎,只是在见到张延并其身后那七七八八个族人时,脸色不免又是一垮,忍不住问道:“两位殿下……” 张延被拘禁在潞王府几天时间,本来也是惶恐的要死,却不想否极泰来、捡到这么一个大便宜,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满面红光的摆手道:“雍王殿下今日要往上阳宫参议国事,潞王殿下则要护引家姊出行于后。我担心错过良时,先行一步。” 张氏族人们听到这话,身上的负能量不免更加的浓厚。为了筹备今天这个场面,他们可以说是将整个家族的脸面都抛出来供人践踏,只盼如此能够化解二王怨气,结果人家却根本不将这件事当做一回事。 但无论心情如何,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张家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进行,将张延一行迎接入府。 此时张氏厅堂里,客席也坐了七七八八,众人都不乏好究竟什么样的人物值得清河张氏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要合籍认亲。 可是当张延一行入堂后,在场众人无不大失所望,更由许多望向堂上的一干张氏族人们,脸上已经流露出了明显的讥诮之色。 一个人素质如何,言行体貌上便能看出大概。张延这个人若是不动声色,看起来还算得体,但当张循古向他介绍堂中宾客时,一旦应答起来,那种举止失措、粗疏无礼的本质就毕露无遗。 至于其他几个族人,表现得那就更加不堪了,登堂后有的畏首畏尾、有的东张西望,各种浅薄失态,让人不忍细睹。 张延等人的表现也是正常,他们一家本就出身不高,唯一可夸的亲谊便只有张良媛一人。而这桩亲事老实说也没有带挈他家多少,反而要因此躲躲藏藏,基本的生活都大受干扰。 也只有在近年,少王出阁,一家人处境好转,被召入神都洛阳,得了潞王赏赠的一处庄园,耕桑为业,自然是与清河张氏这种尚礼的世家氛围格格不入。 说实话,如果不是张循古主动让人联络,张延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家还能有这样的际遇,这实在是超出了他过往的认知范畴。但是负责跟他联络的路敬琏言之凿凿,再加上张循古的亲口许诺,都让他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眼下愿望将要达成,虽然方式已经有别于最初的设想,但是效果却又比此前所想好了太多,张延自然没有理由不高兴。 进入张家中堂后,张延也没有心情再去认识堂上那些宾客们,耐着性子听张循古介绍几人后,便忍不住催促道:“良时不能耽误,还是先祭告祖宗,再归堂款待宾客。” 张循古等人也是被催促得没有办法,于是只能一些支系族人与门客们留在此处招待宾客,他们一些直系的族人则引着张延等往宗祠而去。 本来按照张家原本的安排,此前废了好大的力气请来的那些亲友代表也要同往宗祠观礼,可是看到张家合籍之人如此不堪,那些勉强列席的亲友们这会儿也都感觉遭到冒犯,不愿与张家一同堕落,全都坐在席中一动不动。 对此,张循古等人倒也不再苛求。他家之所以请来这些宾客,那是要给两位殿下一个交代,现在二王都不出席,也就没有必要再恳求这些人参礼。 “张少卿何处访得这户人家?这便是张氏嫡房流落在外的族亲?” 待到张循古一行离开,堂上宾客们再无忌惮,纷纷开口议论起来,言谈中更是毫不掩饰对清河张氏的奚落。 其实这些宾客们也多有出身寒门,未必就是瞧不起张延等人的粗疏,只不过清河张氏标榜名门家风,结果却与这样的人家论亲,则就难免让人看轻门风不谨,实在配不上往常那种矜贵姿态。 不多久,有人便说出了张延等人的身份,得知这个张延乃是潞王庶母族人,在场宾客们倒是理解了清河张氏这么做的原因。但就算是如此,张家如此恬不知耻的大张旗鼓,这趋炎附势的样子也实在是太难看。 但因为事涉潞王,堂中宾客们倒是不敢再全无顾忌的讥笑非议,但心里对清河张氏却不免更加看轻。仅仅只是潞王庶母而已,竟然就要如此放低身段,实在是全无名门风骨。 由于二王没有参礼,张氏这一场认亲的家礼倒是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无非是将张延所带来的家谱抄录在清河张氏谱牒中,叙定长幼之后各自致礼。 最难堪的则莫过于将张良媛之父灵位奉入祠堂中,摆在了他们这一脉始祖张晏之的灵位旁,而接下来以张循古为首几个张氏长者则就要对张延持晚辈礼。 虽然说士可杀不可辱,但这一礼拜下去之后,张循古等人只是庆幸没有太多外人在场,让他们张家体面尽失的这一幕流传出去。 忍过了这最难堪的一幕后,张氏在场众族人们感受也是各不相同。有的人如丧考妣,有的则怅然若失,但也不乏人隐怀窃喜。 如今他们一家也算是与二王扯上了关系,于情于理两位殿下都不会再继续为难他家。而眼下二王势大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他们张家在此时贴上去,不独可以免于眼前的破家之灾,兴许还能分润到一些权势。 别的不说,潞王既然这么用心为其庶母一家抬高家事,可知必是情义深厚。就算不会直接关照他们张氏一家,但对张延这个舅舅应该不会亏待,他们张家得以趁势而上也是顺理成章。 当一众人返回中堂时,又有门仆来告潞王已经护从其庶母入坊,张循古等人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率领自家子弟前往迎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92 赤子情怀,知足不争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潞王一行仪驾并不起眼,前后拥从三十余,潞王亲自架着一辆青布蓬的马车,车驾前后各有数名婢女、仆妇随行。 整支队伍看起来只像是寻常富贵人家出游,远远比不上此前潞王率众入坊堵门那么声势嚣张。 但就算是这样,张氏一家人也不敢怠慢,迎出府门十数丈,恭敬的端立在坊街一侧。当潞王驾车行过时,张循古更是迈着老迈步伐亲自于前导引。 大概人在放弃了某些底线后,便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坚持的。 张循古眼下如此阿谀做派,自己却并没有任何不适、屈辱感,反而感觉不错,一边在车前阔行,一边微笑着向潞王讲述今日邀请什么世道名流前来观礼,表示他们一家真的是将此当作一件大事,完全不敢敷衍。 尽管张氏族人们热情出迎,但李守礼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他驾车停至张氏府前,自己落车后便对着车厢躬身说道:“阿母,已经到了张少卿府前。” “阿姊、阿姊,合籍之事已成,咱们姊弟已经可以说不负祖宗!” 张延也热情迎上来,探手向着车厢内喊道。 过了片刻,车帘撩起,张氏从车中探身出来,一身朴素的女观打扮,在儿子搀扶下落了车,并对同样入前恭迎的张循古微微颔首道:“叨扰少卿了!” 张循古虽然好于张良媛这一身打扮,但闻言后老脸顿时一展,拱手说道:“姑母说的哪里话,早年至亲流落于外,不敢冒昧登门作扰。如今合籍叙情,已是一家,姑母归省乃家门喜事,愚等堂前受训,亦是大慰别情。” 说话间,张氏一众人便将潞王母子迎入府中,这会儿又有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张氏内眷入前来打算将张良媛迎入内堂。 然而这时候,张良媛却主动摆手拒绝道:“今日乃是合籍定亲的大喜,得承主家血亲关照,使我族支不再流散于外。于情于理,都该入府道谢。但妾已经早作誓愿,但使父兄能够归宗,不再为落魄孤魂,妾便舍身入道,永绝红尘。如今夙愿一了,心中再无挂碍,今日礼见诸亲,这便投身观中。非是不恋亲缘,实在生人在世,鬼神难弃。” 张氏族人包括周遭宾客们,听到张良媛这么说,才醒悟过来何以作此女观装扮。 与此同时,潞王李守礼也上前一步,对着张延招招手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后来,抹一把眼角湿痕,对已经有些目瞪口呆的张循古等人说道:“阿母发愿,身为人子,小王也不能横加阻止。 今日入府,也是有一言告于张少卿,今次所以合籍,只为亡者安息、能得一嗣食之位,绝非贪慕尊府先人荫泽。自此之后,自然情事往来不断,但除此之外,绝不再扰府上。 阿舅他未有学术,事中也难称良才,躬耕乡野,不失持家之道。布衣此生,绝不恃门第而妄求,以求不负清河张氏庄谨门风。” 讲到这里,李守礼又转眼望向张延,而张延也忙不迭点头道:“殿下所言,正是余之心迹。确有血脉相袭,才斗胆高攀名宗,但只为父兄亡魂能够归宗安息,至于我,是绝不敢妄失持家根本,不敢长势求幸,曝丑人前!” 与清河张氏合籍之后,张延便要终生不仕,这是雍王开出的条件,而张延自己也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 或许他这样的人物不入时流高士法言,但小人物也自有小人物的盘算,如果说最开始对清河张氏的名门出身还有几分渴求,但在见识到以往在他看来高不可攀的清河张氏在雍王威压之下是如何折节,便也认识到谁才能决定他的生死荣辱。 刚才合籍前后,堂上宾客与张氏族人们对他的轻视,张延也看在眼中,明白就算有二王权势作为后盾,他也不会获得这些人真心接纳。 与其妄求一个眼前本就不可能的虚荣,不如放弃他这一身前程,给子孙们换取一个更高的起点与未来。 且不说张延经事之后的幡然醒悟,在场众人听到眼前三人各自表态,一时间也都议论纷纷。 原本在他们看来,清河张氏与潞王庶母连亲结谊,无非又是一场可耻的权势与清誉的交易。彼此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个贪图眼前的势位富贵,一个窃取人家祖宗遗泽。 但潞王一家表态,却大悖于在场时流的认知,甚至让人觉得这一桩合籍确有其实可追,只不过此前清河张氏倨傲、不肯承认这一事实,一直等到潞王兄弟大显于世,才低头承认下来。 一时间,场中不乏人入前高声称赞潞王高义、爱惜羽毛。反观张循古等张氏族人们,脸色则是青白不定,他们家这一次可以说是将身段折到最低,已经完全放弃了名门体面,却不想换来的只是这样一个结果! 做完这场声明后,李守礼便搀扶着其母退出张氏府邸,张延也跟随而出,待到张良媛登车之后,一行人便离开尚贤坊,往道德坊故邸而去。 潞王一行来得快、去的也快,却将清河张氏一众族人们完全晾在当场。且不说张氏族人眼下是怎样的羞愤欲死,周遭看客们却已经忍不住嬉笑连连,甚至有人指着张循古大声道:“张少卿,家门长辈将要入观修行,自此清俗两个,还不率引家徒前往送行?” 张循古听到这怪话,更是气得手脚冰凉,身躯都颤栗起来,要靠着族人上前搀扶才能勉强站稳。 他深作几口呼吸,向着喊话者重重点头,语调低沉道:“多谢足下提醒,老夫正有此意!今日家门亲长捐身入道,实在无暇大宴宾朋,怠慢失礼,来日再补!” 说完后,他也不再理睬在场众宾客,返回内堂吩咐家人们赶紧张罗准备,然后带着族人们出门而去。 做戏要作全套,眼下他们张氏体面已经荡然无存,如果再因一时负气而更加触怒雍王,那就是更加的得不偿失了。 且不说张氏族人如何收拾一副烂摊子,当李守礼将生母张氏送入道德坊故邸时,此时这座原本的王邸已经开始进行各种改造成道观的工作。 张氏落车后,却拒绝了李守礼继续相送,只是悲声道:“殿下生是繁华中人,实在不宜出入清寒之地。我与殿下虽有借腹怀胎的旧情,但得奉养多年,殿下更不厌我丑陋,赐予族亲一大殊荣。旧情权衡,殿下予我只多不欠,只憾我生性福薄,不能再承厚恩……” “母子之间,不是这种算法,我先送阿母入堂……” 李守礼深吸一口气,眨眨眼驱散眼眸中的水雾,还要固执往内送上一程。 但张氏却立足不动,站在原地拉住李守礼手臂说道:“生人该享多少,命中都有定数。我如今所得,已经算是贪多。往年只恨受人牵连,又怨殿下全无定性、没有成材的气象,虽朝夕有见却厌于亲近,但到今日,才知这是我的命啊,不怨别个。 幸在殿下福缘深厚,或无长才,却有至亲相扶。雍王殿下死而复生,是天命汇聚,带契家门拔出泥沼,凡忤其意,全都没有好下场。旧时武家几王是怎样的煊赫,清河张氏门第是怎样的崇高,但都不能触伤雍王殿下天命之身。 临别赠言,你母本也不是什么大智的妇人,但我如此忤逆太妃,雍王殿下仍肯提携我家,这全是因了你们之间的兄弟情深。殿下能有这样的兄弟扶植,我再也没有什么担心。 殿下赤子情怀,知足不争,与我这样命格卑贱之人亲近往来,只会亏薄了自身的福缘。我于殿下除生身之外,更无别的恩惠,如今自守于清静,为殿下乞求长福,不失一点为母的本分。 殿下不必为俗道孝义所拘,不要长入此中扰我道心的安宁,便是孝义无亏了。” 说完后,张氏突然将李守礼往外推了一把,自己转身向已经修建好的道堂冲去,反手拉上了门板。 “阿母……” 李守礼望着生母身影消失在门后,跪在地上重重叩首,然后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向门外行去。 正逢张延领着张循古等人往内行来,李守礼眼下心情正悲伤,见到这一行人,突然上前抓住张延衣领怒声道:“非你贪求虚荣,我母子何必受此生人别离!日后观主长居此中,若短了访问供奉,我饶不了你!” 张延闻言后,自然是连连点头应是。 另一侧张循古等人也待上前表态,然而李守礼推开张延后,只是恨恨瞪了他们一眼,接着便转身行出,打马而去。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古人诚不欺我!王美畅力小谋大,当时但有分寸明智,何必与这种妄人搅在一处!” 望着潞王离去的背影,再回想自家这几天来所遭受的羞辱,张循古怅然一叹,更有几分欲哭无泪之感。 不过张循古倒也并不需要过于自怜,因为始作俑者的王美畅几乎在同一时间便遭受了打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93 群臣攻讦,打杀邪风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皇嗣出宫监国之后,上阳宫内的观风殿便成了临时的朝会场所,群臣入此参见皇嗣,商讨国事。 政变结束之后,李潼便忙于整顿军务,哪怕日前接受册封,也是在皇城中的西朝堂接受册封,所以还没有参加过一次观风殿朝会。 不过眼下神都城周边军务已经梳理出一个大概,而且算算时间,如果薛怀义所率大军会有什么异动的话,消息应该就会在近日传回神都,因此他也不得不入朝将眼下的军事筹备情况稍作交代。 观风殿朝会毕竟不同于正常朝会,参与的人数并没有那么多。特别在武周朝大量扩充的供奉官,基本上都被排斥在朝会之外,能够参与进来的基本上都是南省诸司实权人物。 而且,由于皇嗣眼下还仅仅只是监国,并非真正的皇帝,所以朝会氛围也比较轻松随意。与其说是朝会,不如说是一场座谈会。 主殿中,皇嗣李旦的坐席虽然安排在正中,但却摆在了御床前方的横阶上,距离前班宰相们只有丈余远。而且在更下一阶的位置上还列有虚席,这是给宰相并年高大臣们所设的专席。 总得来说,整个朝堂布局并没有特别严格的上下之分。这倒也符合眼下的朝局现状,就是一种君不君、臣不臣的临时过渡格局。 当礼官唱名雍王登殿时,皇嗣李旦直接在席位上站起来降阶相迎,不待李潼入前施礼,便拉着他一边向殿中行去,一边笑语道:“雍王奔走内外,匡扶社稷,为国定势,实在是劳苦功高,不必在意这些俗礼。快快入座,我与朝堂诸公也都好目下军务筹备如何,能不能够却贼于河岸?” 李潼倒是不想表现的过于跋扈,但见李昭德等几人也在阶前横席一侧端立,于是便也不再拘礼,跟随皇嗣升阶而上,等到皇嗣松开他的手臂才又退下来,躬身说道:“臣受命以来,便分遣各路军使典召诸府将士,到如今,神都周边已经聚甲五千有余……” 相关的情报,李潼早已经向兵部进行过报备,但眼下再复述一遍,殿中群臣仍然听得极为认真。毕竟将要面对的,是政变之后的第一大考验,只有经过了这一次的考验,眼下的局面才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李潼一边汇报着军情,一边打量着眼下朝堂上的格局。 如今朝局初定,一些格局也都端倪可见。目下朝中第一人自然是凤阁内史李昭德,而紧随其后的还不是地官尚狄仁杰,而是观国公杨嘉本。 得益于太平公主大力举荐,如今杨嘉本官居左卫大将军,可以说是南衙中的第一人。如果军权大小能够决定音量的话,那眼下朝中能够跟李潼拌几句嘴的,无疑就是杨嘉本了。 不过跟李潼眼下独掌北衙以及整个都畿道军权相比,哪怕是南衙第一人,其实也就那个样。 哪怕是朝廷征召其他地区府兵番上,且不说来的不会太快,而且李潼都畿道大总管之职一日不解,原则上而言,只要进入都畿道范围的府兵,都要受到他的节制。 狄仁杰作为地官尚,在眼下朝局中位列第三。老实说这个位置有点尴尬,不上不下的。 如果狄仁杰是以鸾台纳言而居相位,起码手中掌握着封驳权,还能够跟李昭德掰掰腕子,可眼下他对李昭德却全无制约之力,甚至都不能压制住太平公主与杨嘉本的组合。 狄仁杰再往下,就是鸾台侍郎杨再思了,杨再思也是政变之后唯一还能保住相位的宰相。由于身后站着雍王,虽然风评不高,但是权柄却不小。 如果不是李潼分散投资,后续又一连占了几个宰相之位,全力支持杨再思的话,杨再思甚至都能跟李昭德掰掰腕子。 李潼这一派眼下在朝中占了四个宰相位置,分别是礼部尚欧阳通、凤阁侍郎陆元方以及洛州长史郑杲,再加上一个杨再思。 但就算是这样,他在朝堂中也做不到一家独大。首先欧阳通是专门订制典礼,并不干涉政务,而郑杲也仅仅只是有一个大事上的表决权,同样也不实际行使宰相的权力。 其次眼下朝中宰相共有十人之多,李昭德一派的李道广、以兵部侍郎而担任宰相,狄仁杰一方的崔玄暐,则以司礼卿而进入政事堂。 另外还有尚左丞韦巨源以及左散骑常侍薛稷,也都分别担任宰相。 看到这个执政班子,李潼也不知该要如何评价。 眼下政变刚刚结束,朝廷才刚刚派出使者奔赴诸道,在诸州县做出回应之前,中枢政令不出河洛,事权本就萎缩到了一个极点,结果单单政事堂宰相就安排了十人之多,可想而知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占位子的滥竽充数之辈。 当然,李潼也没有资格去笑话别人,讲到占位子,他才是最凶狠的。像杨再思与郑杲,本来都没有必要待在政事堂的,但他却蛮不讲理的把位子给占了,也就不能怪别人有样学样。 十个宰相中,李潼一人就掌握四席,李昭德与狄仁杰则各自带了一名小弟。剩下两个,韦巨源那是因为关陇仍然潜力极大,就算是死了一个豆卢钦望,也很难将关陇完全排斥在外。就连武则天时期,朝堂中都会给关陇勋贵们留下一个宰相席位,而不敢将他们彻底隔绝。 至于这个薛稷,则就有点意思了,他就是皇嗣李旦的人。天授革命之后,皇嗣便被幽禁在大内,群臣入拜都受到极大的限制。但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薛稷。 这个薛稷出身河东薛氏,但跟太平公主前老公薛绍一家关系不大,其人乃是薛元超的侄子,本身既是一个大文学家,又是一个大法家。并没有太强的权欲之心,所以也颇得武则天的欣赏,大概也担心李旦幽禁生活太苦闷,所以特许薛稷可以出入拜见,跟皇嗣李旦算是一个文墨之友。 看到薛稷以左散骑常侍拜相,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四叔是真可怜,被幽禁这么多年,基本上已经算是与世隔绝,乍一入世,哪怕身为监国,身边也根本没有亲信可用。 薛稷这个人,李潼接触不多,但了解却不少,毕竟他也是混文艺圈子的。通过武则天并不阻止薛稷入见皇嗣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基本上没有什么权术之能与权谋之心,只是按部就班的历任清职,甚至都没有担任过什么政务型的职位。 履历如此单薄,李旦都要推荐他担任宰相,这无异于把一只小白兔放进了狐狸窝,呲牙都不会呲,更不要说发挥出什么宰相职能了。 不过,让薛稷担任宰相,起码也表明了李旦的态度,那就是他并不甘心只做一个傀儡,哪怕用人不当,也要给自己的亲信以权位。薛稷待在政事堂,别管有用没用,就是李旦搭建起的一个招贤纳士的黄金台。 就连李潼这样的尴尬名位,都能招揽到一批为他所用的人才。李旦的名位无疑要正的多,既然已经表达了态度,就不愁没有人依附过去。 更何况,李昭德与狄仁杰这两个大佬虽然各自不乏私计,但整体上的大局观还是挺强的,所以也并不担心他们为了巩固各自的权势而选择完全架空皇嗣。 不过就算他们各自不乏相忍为国之心,但在面对一些特殊情况的时候,仍然可能会做出有悖于皇嗣意愿的选择。 当李潼将军务交代一番,并表示自己接下来便要返回黄河南岸的前线、继续整军备战,并推荐二兄李守礼担任左羽林将军代替他掌控北衙禁军时,不待几位宰相开口,李旦已经先一步点头同意。 “家国逢此危难之秋,幸在宗家有此壮义勇力,安危与共,这是当然之意!雍王安心备战,潞王内保家室安宁,憾我宿务系身,否则当披甲与儿郎共诛国贼!” 尽管监国时间不长,但李旦也在努力进入角色,如今已经不再像刚刚出宫时那样手足无措,说出这番话时,更有一份不容拒绝的气势。 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诉求便不相同。或许在一些大臣看来,雍王兄弟们过于势大,久则难免会对皇嗣权威产生威胁。 但对眼下的李旦来说,有这样的强力侄子于朝,也能帮他震慑住满朝虎狼大臣。无论是不是饮鸩止渴,起码如果没有李潼存在的话,李旦想要将他笔友薛稷任为宰相可能都会遭到朝士们的劝阻。 随着李旦开口,这件事就敲定下来。毕竟就算要削弱雍王权柄,在朝这些老狐狸们也不会选择在这样一个时节,粗暴的阻止潞王进入北衙。 军事谈完之后,李潼便退入自己的席中。 他这里刚一坐定,从尚方少监新任宪台中丞的张柬之便起身说道:“臣参司属寺司封悖礼,多拟乱号……” 与此同时,刑部尚杜景俭也出班奏道:“臣近日推审案事,惊觉谏议大夫王美畅涉于曲隐,请暂夺王美畅供奉之用,复于清白后再以美职加授!” 听到接连有人发声,李潼便微笑起来。他要搞王美畅,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只需要稍微流露一下自己厌恶王美畅这一态度,就凭王美畅那点小心思,有的是人要站出来打杀这股邪风,让这位所谓的国丈认清楚自己到底是老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94 才不配位,必受其殃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王美畅如今官居谏议大夫,掌侍从赞相、规谏讽喻,可以说是皇帝的智囊顾问团。 这样的职位,一般都是最为信赖或者颇为欣赏的人才能担任,虽然本身权柄并不高,但却能够直达天听,与君王的关系较之一般朝臣要更加亲近得多,往往就容易出宠臣、幸臣。 不过王美畅本身身份便特殊,作为皇嗣的老丈人,虽然不是正牌的,但却硕果仅存。而且王美畅有两个女儿都在李旦后宫,其中一个还生下子嗣。 所以其人担任谏议大夫这样的职位是非常合理的,朝臣们也说不出什么。 今日会议,王美畅也有份列席,而且位于供奉班列第一位置。至于另一个有着顾问参谋性质的散骑常侍薛稷,则直接列席于宰相班列中。 自从雍王登殿,王美畅望向其人的眼神就不乏怨毒。 此前受不住张循古的央求前往登门拜访,结果却被区区一个阉奴驱赶出来,甚至雍王还指桑骂槐的让王美畅将弹劾司属寺的奏呈送省中,这对身为外戚新贵的王美畅而言,自然是耻大辱! 以前的王美畅久任外州,很少回神都,性格方面还是不失谨慎的。 毕竟当时环境如此,眼见到前皇后刘氏几乎被满门杀绝,较之他们家更加强势的窦氏也被打压得只剩半口气苟延残喘,王美畅自然也是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 但就算是这样,王美畅也没能躲过牢狱之灾,受到前冬官尚苏干的牵连而被押回神都,只在刑狱中等待大祸临头。 不过随着政变发生,皇嗣出宫,情况便大不相同。王美畅不只免于一死,更因与皇嗣的关系而被任命为谏议大夫,得以入参国务机要。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眼见到刘氏、窦氏包括豆卢氏纷纷遭殃,偏偏自己却能熬到时局发生转机、否极泰来,王美畅自觉得不该浪费掉苍天给予的这份眷顾,他是势必要在时局中拥有一番作为! 此前远离中枢,对于朝中的局势,王美畅也是所知不多。但如今身在此中,王美畅便能真切感受到皇嗣处境的不妙。 眼下这时局,看起来圣皇已经被拘禁在大内,皇嗣也得以出宫监国。 但实际上,大权仍然掌握在雍王、李昭德与狄仁杰这些策划政变的人手中,甚至于就连太平公主这个女人都蠢蠢欲动。而皇嗣不过只是这些人推在台面上的一个傀儡而已,根本就掌握不到多少自主权。 同时,这几方藉由政变除掉豆卢钦望,也将他们打压皇嗣羽翼的想法毕露无遗,同样身为外戚的王美畅心中自然也是危机感十足。 他久不在朝,根基本就浅薄,远远比不上豆卢钦望,如果还不能防患于未然,提前做出一些应对,若等到这些人继续加大力度剪除皇嗣羽翼,那么就算皇嗣出面都未必能保得住他。 王美畅对朝情局势虽然不乏陌生,但眼下正逢旧秩序被打破、新秩序还在形成,所以这当中也大有可操作余地。 他首先便借着外戚的身份,联络上了同为外戚的司属卿唐善识,双方身份处境不乏类似,也有着共同的忧困,都因豆卢钦望之死而对自身安危不敢有乐观之想,自然也是一拍即合。 除了唐善识之外,王美畅又留意到被宰相李昭德打压得萎靡不振的清河张氏,以及因为不满狄仁杰安排而怨望不已的同族王勮。有了这些人靠拢过来,王美畅的小圈子便初步形成。 之所以将雍王兄弟作为第一个下手的对象,王美畅等人也是经过了一番细致权衡。 首先自然是因为雍王过于势大,掌握了整个都畿道大半的军权,宰相李昭德、狄仁杰等对雍王的提防也并不是一个秘密。他们两人甚至都不敢同一时间前往政事堂,就是担心雍王突然发难,将他们全都控制住。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们这些人手中几乎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包括南北两衙,唯一可以影响到的,只有一个宗正司属寺,就算要搞什么动作,也只能从这方面入手。 一番商议之下,于是便有了之前那一系列的举动,绕开他们根本不是对手的正面权斗战场,转而从家事方面攻击雍王一家。这在王美畅看来,自是一大妙计。 但是没想到,雍王之嚣张跋扈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一俟有所察觉,便对张家展开了猛烈的报复。这也让王美畅一时间有些发懵,不明白究竟是雍王过于嚣张,还是朝廷中的权斗路子本身就这么野。 但除了雍王的嚣张让王美畅深感羞辱之外,更让他感到愤怒的是队友们的不堪。清河张氏遇事则慌,根本没有一点身为名门大族的气概。 须知旧年他作为皇嗣外戚,面对武周一朝那么凶狠的打压与迫害,不也熬出了头?眼下的雍王就算再嚣张,难道还要比当年圣皇还要更加势大凶狠? 更可恨是王勮那个同宗,眼见情势不妙,竟然立刻反水,拒绝再与他们往来并商讨后计。 今日朝堂上,眼见雍王侃侃而谈、群臣全无异声,王美畅在羞恼之余,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有些错估了形势。或许雍王恃变幸进、根基浅薄,但如今掌握都畿道军权,在外患还没有完全扫除的情况下,不好贸然对其下手。 不过幸好眼下双方也还没有彻底交恶,毕竟雍王眼下所记恨还只是司属寺与清河张氏,既然这些庸流都不足与谋,王美畅也犯不上再跟他们共同进退。 就算雍王对自己有所迁怒,但他毕竟身份特殊,雍王还要忙于应对外患,也不好直接向他下手报复。或许还能请求皇嗣出面,缓和一下他与雍王兄弟的关系。 王美畅心里这么盘算着,心中对雍王的敌意也有所削减,虽然被羞辱一番,但怪只怪他听信邪言蛊惑,没有判断清楚形势,也算是自取其辱。 不过王美畅这里方有转念,便见到张柬之与杜景俭接连起身奏事,并将矛头直接指向了他。王美畅心中顿时一凛,下意识站起身来指着杜景俭怒声道:“杜尚能否把话说得清楚一些?不知卑职究竟所犯……” 王美畅刚刚起身开口政变,李昭德蓦地自席中立起,垂眼向下望去,沉声道:“今日殿中司礼是谁?叉出施刑!” 观风殿朝议氛围虽然稍显轻松一些,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朝议。最基本的一点,当臣子遭受什么弹劾攻讦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伏地听诉并请罪,哪怕是位高如宰相,也决不可当面反驳回去。 如果没有这样的规矩,朝堂就成了互放嘴炮的地方,那还成何体统? 李昭德起身呵斥刑罚今日在直的司礼官员,但目标当然是王美畅。 因为与皇嗣的关系,王美畅多年来辗转外州,完全没有在中枢待过。虽然此前也恶补过一些朝仪礼节,但观风殿过于宽松的议事氛围,又让他在情急之下将脑海中那些礼仪规矩抛在了脑后,一时间便乱了朝礼。 当听到李昭德呵斥后,王美畅也猛然醒悟过来,忙不迭出班伏地叩首道:“臣失礼,臣有罪……” 李潼站在席中眼见到这一幕,心中顿时一乐,同时忍不住感慨,就王美畅这全无城府、七情上面的样子,究竟谁给你的胆量居然敢在神都这汪深不见底的浑水中荡漾? 别的不说,就堂上这几个老狐狸,真要用心整你的话,一天死上八回都不带黑天的! 心里这么想着,李潼又转过头望向上席的他四叔李旦,挺好他四叔究竟会怎样处理这个活宝丈人。 大唐立国以来,便非常注重中枢权威的建设,所以在朝礼方面也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有的三品大员仅仅只是因为蹈舞礼不合格便被直接免职。甚至到了安史之乱的中唐以后,一些藩镇节度使都因为身体不好、不能行蹈舞礼而拒绝入朝。 眼下王美畅所犯的错,可不只是舞姿不够曼妙,而是在遭受弹劾的时候直接回嘴反驳,这性质又严重多了,绝不仅仅只是免职避嫌、事了归朝那么简单。 此时,殿上的李旦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点,王美畅因为是他的丈人才得以入朝,结果却犯了这种低级错误,那不异于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如今的他正需要树立自己的权威,却发生这种事情,一时间也是气得脑壳发懵。 最终皇嗣开口直接当殿免了王美畅的职事,并交由宰相、礼部尚欧阳通负责审断王美畅殿中失礼之罪。 听到这一安排,发声的李昭德并坐在席中的狄仁杰眉头都微微皱了一皱,明显是有些不满意,各自看了李潼一眼,倒也没有再发声反对。 至于李潼,则忍不住叹息一声,他四叔可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就这种猪队友,如果落在他手里,那是直接放弃没商量啊,但李旦却似乎还想保下王美畅,否则便不会将王美畅发礼部而是直接发送刑部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95 天家情浓,爱屋及乌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朝议结束后,除了留侍待制的官员之外,其余朝臣们则都返回皇城处理省务。 皇嗣李旦又邀请李潼在上阳宫里作一次家宴,李潼却以军务为重给拒绝了。 眼下上阳宫主要由南衙将士驻守,虽然他四叔直接下手搞他的几率很小,但李潼也不想冒这个险找刺激。曹操当年见汉献帝还被吓了一身白毛冷汗,他也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贪一口吃的就把自己置于险地。 更何况,李潼也猜到他四叔请他,多半是要给王美畅求请,李潼实在懒得搭理。他甚至不打算让欧阳通接手这件事,准备先给王美畅盖上一个流放的章,然后直接发往刑部,让别人继续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活宝。 李潼归邸后,正遇上送完张氏返回的李守礼。 兄弟两人一起入堂,李守礼又跟李潼讲了讲前往清河张氏所历之事,特别在讲到张氏得悉根本不能从这件事当中获得丝毫好处时、那副如丧考妣的反应,李潼也忍不住笑起来。 时下的世家大族,既不像魏晋南北朝时期那样有着深厚的乡土基础,也不像中唐以后凭着科举还能散发余热,之所以还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也只是世道惯性使然。 但其实说穿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像他奶奶武则天,直接把薛怀义安排给河东薛氏,河东薛氏也只能捏着鼻子忍受下来。 李潼这一次本来是打算干掉清河张氏几个人稍作立威,警告其他人没事别老给自己添堵。不过这一次清河张氏表现得过于顺从了,倒让他感觉有些索然无味。 毕竟态度强硬、有仇必报是一回事,但如果给人以没完没了、气量狭隘却是另一回事。 如果真给人一个睚眦必报的量小印象,这对他日后回归神都都有一定障碍,神都朝臣们都在他四叔李旦麾下任过职,难免就会担心这会成为一个污点而不容于新朝,索性铁了心的一条道走到黑。 想了想之后,李潼又说道:“转告张家,划出近畿几个庄子,用来供食道德坊的道观。” “阿母我自供养,不需那些邪人进奉,我也不愿再与他们有什么往来!” 李守礼闻言后便瞪眼说道。 李潼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又解释几句:“张氏富贵传家,近畿多有产业,割出一部分另做他用,只是寄名道观之下,田桑经营、耕织所出,我另使人负责。” 李潼眼下在神都倒是有不少产业,像是杨丽在新潭周边拿下的那些仓邸还有两市中的铺业,再加上累受封赠的各类园业,维持王府日常用度大有盈余,而图谋大事又是杯水车薪。 未来他又要长期留守西京,等到再回神都时,那就真的是要不成功便成仁了,所以在离开之前,他打算将这些产业进行一个整体的统筹分配。 大内拥有着庞大的宫人群体,尽管李潼已经将此事揽在了身上,但眼下也没有精力去进行具体的安置。上官婉儿仍想留侍在他奶奶身边,所以李潼打算将这件事交给上官婉儿去具体操办。 未来西京方面的飞钱以及各种宫造收入,李潼是不打算再往神都输送。他也并不清楚未来朝廷将会如何安排他奶奶的衣食用度,索性就用自己这些产业经营所得供他奶奶日常花销之余,也作为安置大内宫人的一个基金。 他所设想的模式是,通过故衣社吸纳青壮劳动力在城外田庄中耕作,而大内宫人们则在神都城里建立一些手工工坊,男女搭配、共谋生机的同时,也陆续将他们进行婚配,组织家庭。 如此一来,既能维持他奶奶的生活标准,也能在他奶奶余威庇护下、使得朝廷不便插手,从而有序的将宫人与故衣社那些青壮光棍儿们生产、生活都安排起来。 杨丽的那些产业,都是挂靠在李潼名下,李潼也不好太过肆无忌惮的洗劫这个小金库。至于他自己名下产业,他也不清楚能不能够满足这么大的需求,当然是越多越好。 所谓破财免灾,清河张氏惹他的时候就该有这样一个觉悟。合籍认亲之事虽然丢了一个大大的脸,但好处却没落在李潼这里。交上一笔保护费,换取李潼不再对他们施以迫害,他们还算是赚到了。 反正就算李潼这里不出手,就凭张家跟王美畅一起搞事情,朝堂上其他大佬也不会轻易放过张家,李潼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妄作坏人。 讲完这些小事,李潼又跟李守礼讲了一下他将担任左羽林将军的事情,李守礼听到这一安排,不免有些忐忑:“三郎你觉得我能做得好?” “接下来神都城中,或仍难免各方角逐,但大的军事动荡不太会有。泉男产将会继任左羽林大将军,营伍中也不乏诸将呼应,二兄你只需日常勤于值宿、保证祖母安危,一应任免勤与祖母商议,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虽然扔不排除他奶奶贼心不死的可能,但目前局势而言,他们兄弟便是他奶奶最可靠的保护人,无论换了谁,都不会像他们这样全无杂念的维护武则天,武则天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李潼才会放心将李守礼安排进北衙,给他奶奶做工具人。至于北衙中最为精锐的千骑,李潼在权衡一番后,还是决定带走。 千骑除了战力不俗之外,最大的特点就是纯粹,不像南北衙中其他卫府那样有着各种各样的痕迹影响。 经过他一番整编后,千骑将近有四千人,如果能带入关中,再加上关中早有的敢战士精锐,他手中便能掌握一支真正的忠勇精军,这将是他对付那些关陇残余势力的最强依仗。 抛开那些很难量化的政治资源,千骑便是李潼从他奶奶手中分到的最大一笔产业,以此为基础,他的关中霸业才有实现的可能。 且不说李潼兄弟在府中商议诸事,皇嗣李旦在退朝之后,便返回了上阳宫的甘露殿。 他这里还未及坐定,便有宫人来报王德妃病情又有了反复,李旦闻言后忙不迭起身往内殿行去。当他来到寝居外时,此处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包括其他一些妃子以及仍在襁褓中的儿女们。 或许是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李旦内宫中并没有太多乌烟瘴气、勾心斗角,特别是在刘皇后与窦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之后,更有一种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亲近和气。 王德妃身体本来就颇为柔弱,幽居禁中这些年,虽然衣食无缺,但却了无希望,所以常有一些病痛缠身。 相对于皇后的方正与窦妃的强势,李旦也更偏爱这样一位小鸟依人、视他为天的柔弱妃子,但如此厚爱下几番孕产,不免让王德妃元气更加亏空,哪怕如今一家人已经逃离囹圄,王德妃的健康状况仍然颇为堪忧。 来到居舍外,李旦无暇关心周遭家人们,径直入内,转过屏风便见王德妃正软偎于其妹妹王芳媚怀中,柔若无骨,俏脸上则有几分病态的嫣红。 及至听到脚步声入内,二姝转眼见到李旦行来,忙不迭准备起身迎接,李旦却箭步冲至榻前,胳膊小心翼翼穿过王德妃腋下,动作轻柔的将之按在榻上,并柔声道:“娘子有恙在身,本就辛苦,我却困于外务,没有太多时间居室陪伴……” “家国中兴,天下俱仰殿下一身,妾一介内庭妇流,怎么敢贪顾私室的温存就、咳咳……妾或是福缘浅薄,难承溺爱重恩,但幸在苍天垂怜,终于有幸能与殿下并守于天明。恨我这一身病痛,配不上家国欣欣之态,不能蹈舞为贺,祝欢殿下,却还要让殿下劳心牵挂……” 王德妃体质柔弱,气息也是断断续续,讲了几句,便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李旦本就爱极这妃子,眼见其人被病痛折磨得如此辛苦,心疼得眼眶都微微泛红,只是低声道:“娘子少言聚气,我今夜就守在此处,哪里也不去。” 说话间,他示意旁侧的王芳媚将汤药端来,亲自为王德妃送食。王德妃饮了几口汤药,恢复一些中气,又对皇嗣微笑道:“往年长忧不能得见明日朝阳,但如今总算守得晴天,殿下得见臣民,外朝才士忠心辅佐,内庭儿女欢乐成长,妾再无所忧、再无所惧,哪怕此刻……” 李旦忙不迭抬手掩住王德妃的嘴巴,瞪眼道:“说得什么话!此生还有长年要与娘子共守,不只今日,还有无数的明日!” 服过药之后,王德妃感觉舒服了一些,便在皇嗣的陪伴下酣然睡去。 “殿下,外厅已经备好了餐食。” 有宫人入前禀告,李旦摆摆手示意宫人不要多说,俯身于王德妃脸侧听到呼吸声比较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踮起脚轻轻的走出了寝居。 来到外厅,看着满桌的精致餐食,李旦却实在没有胃口进食,他枯坐片刻后才开口道:“大郎等完成今日课业没有?速去将他们唤来,我有事要吩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96 五子登门,前倨后恭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积善坊雍王邸中,乐高匆匆登堂来告皇嗣诸子来访,李潼听到这消息,眉头不免皱了一皱,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招呼上仍在跟娘娘房氏赔罪的二兄李守礼一同出迎。 “三郎你知不知那几个小子来我家是为何事?” 李守礼对皇嗣的几个儿子印象并不算好,尽管彼此之间也没啥接触,但哪怕就连李守礼这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能觉出皇嗣的儿子们对他们兄弟颇有敌意。 李潼对那几个熊孩子自然更加没有什么好印象了,但眼下人都已经到了府前,也实在不好拒之门外。 听到二兄这么问,他便叹息道:“若所料不差,或是为王美畅之事来。咱们这个四叔啊,也真是重情重义。” “王美畅殿中失礼,这是群众所见,已经成了朝中一个噱谈。就算皇嗣殿下要保住他这拙亲,自己开口,谁又敢拒,何必拿这种事情来骚扰我家!” 李守礼也从李潼口中得知王美畅在观风殿中犯的蠢事,很是幸灾乐祸了一番,听到这话,顿时皱起了眉头,同时不免狐疑道:“皇嗣自己想救却不救,反而让儿子们来求三郎你,这是不是要让三郎你也受王美畅所累、为世人取笑?” 李潼本来还有些烦躁,闻言后则乐起来,抬手敲敲李守礼脑壳,这种动脑子的事情,你就别瞎操心了。 皇嗣重情重义,或许想保下王美畅,但还真不适合自己出面。王美畅在朝时间不长,却已经犯了众怒,情急之下又犯了那种低级错误。 皇嗣如果直接出声保下王美畅,那是直接将自己摆在了群臣的对立面,那大家答应还是不答应? 如果不答应,这无异于直接无视了皇嗣该有的权威,彼此关系会降至冰点。可如果答应了,那么之后再遇到此类事情,又该要怎么处理? 说话间,兄弟两人便行至前堂。与此同时,对面府员们也恭恭敬敬的将皇嗣的儿子们引入府中。放眼望去,从大到小五个小萝卜头,看上去倒是颇有喜感。 但李潼眉头不免皱得更深,他四叔直接将儿子们全都派来,如果真是为了给王美畅求情,那是人情相欺,不给他留拒绝的余地啊! 可问题是,你老丈人干了啥事,你没点逼数吗?老子不落井下石、直接弄死他,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你跟他关系好,他俩闺女都给你了,你还打算给我匀一个还是咋地? 且不说李潼心中抱怨,对面五个小萝卜头眼见二王行来,以李成器为首,纷纷加快了脚步,年纪最小那个、也正是王美畅的外孙李隆业更是因为小腿太短跟不上几个哥哥,眼见自己落后,咧嘴便要哭起来。 “成器携诸弟,见过两位阿兄!” 走在最前方的李成器先一步到了李潼兄弟面前,这一次见面倒不像以往那么倨傲,有板有眼的拱手为礼并微微欠身,似乎是觉得这样打招呼仍然显得有些单调,本来绷劲的脸上又挤出一丝硬笑:“冒昧来访,虽受阿耶所遣,但成器得闻两位兄长近日所行壮迹,心中也是佩服仰慕,早就盼望能身前受教,见贤思齐!” 本来挺客套的几句话,李潼听到最后几个字,脸色顿时一黑,见贤思齐?你他么还想跟你二大爷比比啊? “不是见贤思齐,是踵迹而行!阿兄是咱们宗家勇壮,是我们后生幼小都要效从的榜样!” 李成器还没意识到自己犯讳失言,后边赶上来的李隆基已经连忙发声补救。 而李成器听到这话后,脸上也顿时一慌,忙不迭又连连拱手点头道:“三郎说得对,是小弟失言!久居禁中,人事生疏,请两位阿兄见谅、见谅!我绝不是、绝不是有意……” 李守礼见到李成器紧张成这模样,倒是不怎么在意,摆手呵呵笑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失,谁还没有失言的过错,不用紧张。” 李潼瞥了他这个二兄一眼,你小子心可真大,别人对你好一点,就能让你改观。这特么眼前几个小萝卜头,一个个可都是还没长大的狼崽子啊!你刚才那股警惕心呢? 李守礼这个性格,倒也有好有坏,起码李潼不用担心这个二兄会憋着坏的要针对他搞事情。如果不是李守礼这个性子,此前张氏闹那一通,也没那么轻松就搞定。 至于眼前这几个前倨后恭的小萝卜头,李潼就大有保留了。起码之前几次见面,李成器对他所流露出来的敌意那是不作掩饰的,眼前摆出这样一副恭谨模样,不用说肯定是出门之前被他四叔教育了一大顿。 但就算是这样,基本的对答上都犯了这么失礼的口误,这要是别家老子还罢了,你亲二大爷你都当着人儿子就这样,可见眼前的作态只是流于表面,心里还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不过李潼也懒得跟几个小家伙儿玩心计,先是点头算作回应,然后便让人吩咐安排中堂待客。 这时候,李成器又上前说道:“临行前,阿耶有嘱,往年起居并不自在,所以难免礼慢。但如今出入已经从容,就不能再作失礼,此番入府做客,是一定要登堂拜望伯母,问候起居。” 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于是李潼便举手吩咐乐高赶紧往后堂去通知,自己则与二兄领着五个小萝卜头徐行于后。 “阿兄这座府邸,真是宽大啊,难得是井井有条!之前授课学士有言,我们兄弟日渐成人,也该要出宫就府。只是许多人事仍然陌生,到时候一定要常常过府请教,还请阿兄不要见怪少弟们愚不经事。” 行走间,小李三左右打量着王府格局,并一脸笑容的对李潼说道。 “往常我也难免此困,只怕出宫后不能妥善处理家务。但这都是多虑了,我家儿郎即便愚不能事,但总会有府员居席备问,不要耻于下问,自立并不困难。” 看那小子眼珠子转挺快,李潼下意识加快了步伐,总觉得这小子是在窥探他王府布局,打算真要搞个踵迹而行。寻常人家九岁出头的娃娃,或许还没有这个概念,但对这个小李三,李潼觉得不能常情度之。 王府前庭后堂,距离还是挺远的,走了一段距离后,那年纪最小的李隆业就呼喊腿疼,于是便让他们兄弟随行的宫人抱着前行。李隆基还不忘解释一句,是因为这个小弟弟自幼体弱,并不是刻意失礼。 看着这小子一板一眼、面面俱到的样子,李潼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但也不免叹息,小家伙儿终究阅历不深,急于把那一点稚嫩的精明都表现出来。把你三兄勾的心痒手痒,何必呢? 一行人抵达后堂时,后堂也早已经做好了待客的准备,两位王妃伴着太妃房氏站在堂前迎接。 李成器又连忙率着几个弟弟入前见礼,房氏也只是淡淡点头。 她平日虽然不乏和气,但那只是针对家人,经历过往年一番苦难,对于陌生的人事实在很难热情起来。 不过当视线落在那迈着小短腿跟在兄长们身后亦步亦趋的李隆业时,房氏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笑容。或许是没能享受身为人母的补偿心理,儿郎长大后也不再依偎身前,房氏对这样的小娃娃还是颇为喜爱。 那个李隆业的确是长得粉雕玉琢、眉眼可爱,推及其母,想必也是一个美貌至极的女人,所以他四叔才那么爱屋及乌,不忍放弃掉王美畅那种猪队友。 入堂后各自入座,房氏特意让那个李隆业坐在自己席侧,并吩咐家人们张罗各色点心吃食,甚至不顾李幼娘的小白眼,将其玩具也都取出来,统统摆在李隆业的面前。 李成器仍然一板一眼的说起李潼早前在云韶府帮他们应对武懿宗刁难的旧事,讲起当时没来得及道谢,到现在才有机会入府道谢。 李潼听着这小子话只是叹息,不用多想,这肯定是他四叔教的,可问题是这小子太刻板了,明明见到小弟已经逗得太妃挺开心了,再讲起旧年相处尴尬的往事,这不是明摆着要破坏气氛吗? 于是李潼也只是随口回应几句,乐得就这么兜圈子,他还没想好该要怎么拒绝他四叔呢。 趁着众人都不留意,李隆基借着帮李隆业摆弄玩具的时候,突然伸手掐了一把李隆业那小粗腿,李隆业顿时抛开手中玩具,哇哇大哭起来,指着李隆基嚎叫道:“三兄、三兄……” 李隆基一把保住了他,同时回身给长兄李成器打了一个眼色,李成器这会儿也终于醒悟过来,忙不迭起身跪在房氏席前咚咚磕头,同时口中呼道:“求伯母、求阿兄们可怜五郎他……” “这是怎么回事?” 房氏还在关心的想要用玩具逗大哭不止的李隆业,眼见这一幕,不免一慌,下意识转头望向李潼。 李潼这会儿也眯起了眼,看着李成义等也都后知后觉的起身跪在太妃席前,五个小萝卜头包括被李隆基揽在怀里还在蹬腿嚎哭的李隆业,心中不免一叹,他这个四叔这个家长、这个监国做的也真是不容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97 兄友弟恭,情不能忍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几个小子悲悲切切,但总算是把话说清楚,果然不出李潼所料,正是要为王美畅求情,希望雍王能够出手搭救一下。 “阿姨本就体弱多病,困于大内这些年,也都难得妥善的调养。幸在王大夫入朝,家人能常常相聚,精神才有了一些转好。但若再突闻噩耗,恐怕是……” 李成器讲到这里,也有几分动情,眼眶红红,哪怕是演的,但也比刚才那种流于表面的故作恭敬要好得多,他眼泪汪汪望着房太妃与雍王:“幼失所恃,我最清楚当中的凄苦,实在不忍心五郎小小年纪就承受这种苦痛……求伯母、求兄长们怜惜,但能救回王大夫,让阿姨能够安心调养,我们兄弟感激不尽!” 李隆基也适时将揽在怀里的李隆业推到房氏席侧,也是因为看出这位伯母对他家五郎确有喜爱,想要凭此激发更多怜惜。 至于那个李隆业,虽然年纪太小,还不了解当下的局面,但见几位阿兄都是这副模样,更是咧着嘴大哭起来,也忘了追究三兄刚才掐痛他的事情。 一时间,整个厅室中都充斥着几个小萝卜头的哀哭恳求,就连侍立在厅中的婢女们都面露不忍之色。 而刚刚将其生母送入道观修行的李守礼在听到李成器的悲哭后,一时间也是感同身受,觉得眼角泛酸,一边抬手擦着眼角,另一手则悄悄扯了扯李潼的衣角。 李潼手掌自案下探出,一把拍开李守礼那搞小动作的手,并没好气白了对方一眼。没有城府的人,感情悲喜就是这么直接,你觉得眼前几个货可怜,咋不想想正是王美畅他们搞小动作,才害的你们母子分离! 再说又能有多可怜?老子爹娘全没了,自己小命都丢了又捡回来,不还照样活得挺欢乐。 你们起码还有一个爸爸,还在用心维护你们家庭的完整。与其说是卖惨,李潼倒觉得像是炫耀,如果不是因为我四叔,直接把你们几个萝卜头都炖了。 李潼倒也并非全无感情,不要说眼前几个确有血缘关系的小子,哪怕是禁中那些瓜葛甚浅的宫人们,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都愿意提供帮助,安排好她们的往后余生。只是这几个小子,无论过往交情,还是逻辑,都打动不了他。 与李潼一样,对几个小子卖惨无动于衷的,还有一个房氏。 房氏刚才的确对李隆业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儿流露出喜爱之情,但那是在不影响自家生活前提下、一点出于本性的善意流露。 可是现在听李成器哭诉恳求,情绪便下意识的收敛起来,脸色也转为了平淡,甚至都不再关注李隆基推到自己身侧那个哀哭不已的李隆业。 她虽然并不清楚王美畅究竟因何遭殃,但听李成器哭诉中讲起朝中重臣不能相容,皇嗣都不便出手搭救,反要求助于雍王,她便下意识不愿让儿子趟这汪浑水。 这也无怪房氏凉薄,任谁经历往年那种凄楚,对人对事也都会有所保留,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她的确挺喜欢粉雕玉琢的李隆业,也愿意看到这个小侄子能够快乐成长,但如果因为这一点喜爱,就把她自己的儿子推出去与朝臣们纠缠作对,房氏绝对不会答应。 凭心而论,皇嗣李旦对他们一家的确不错。早年幽居大内,他们一家几乎无人问津,但逢年过节,皇嗣都还记得派遣宫官慰问,且多有厚赠礼货,乃至于成为灰暗生活中仅存的一点微光。 房氏也的确对李旦这个小叔子心怀感激,并且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予回报,比如帮忙在坊间走访良医良药、帮助王德妃调养身体。 假如王德妃果真不寿,她也舍得倾尽半数家财帮王德妃搞一个哀荣风光,甚至于将李隆业收养在邸、避免遭到其外公牵连都可以。但前提是不要将风险引入自家门中,不要给儿子增加人事困扰。 毕竟,皇嗣旧年对他们家的善意也只是这个程度。否则房氏便不至于在惊闻噩耗的情况下,要凭着自残身躯才能见上垂死复生的儿子一面。 房氏从来也不觉得,因为自家处境好转,她就能够凭着自己的意愿去挥霍儿子们舍命搏来的这份从容。 所以李成器等人的哭诉非但没有更加激发她心中的母性,反而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麻烦,只是因为涵养才没有将烦躁流露于面上,但心里已经在思忖该要如何拒绝这桩请托。 “你们几个也不要哀哭,毕竟眼下王大夫之事还未有决议。” 不待房氏开口拒绝,李守礼已经感同身受的先一步开口说道:“就算王大夫不能幸免,一定要南市刑场走上一遭,咱们兄弟厚备棺椁、也能一尽人事。我家道德坊里新捐一座道观,再广请一些大德高僧、勤做法事,能让王大夫去的安详,也让生者少留遗憾。” 李潼闻言后不免一乐,待转头望向这二兄,只见李守礼一脸的真诚,似乎真的是言出肺腑,想帮帮几个小兄弟,而不是有意的出言讥讽。 但越是真诚发言,在这种情况下越是让人无法接受。 五个小萝卜头里年纪小的几个还没反应过来,但已经十五岁的李成器是能听明白的,听这堂兄语气似乎王美畅是真的活不成了,李成器神情不免一慌,然后膝行转至李潼身前,擦一把脸上的泪花又紧紧抓住李潼的袍带哀求道:“求三兄救一救王大夫……我知、我知此前我骄狂任性,几次触怒阿兄,是我年少懵懂,往后一定恭事……王大夫安危,关乎阿姨生死,求三兄你能不计前嫌、三兄你在朝中,是有一言定事的重威,只要你发声、” 眼见李成器这幅态度,李潼眉头微微一皱,他起身拉起李成器,望着对方犹显稚气的脸庞,沉声道:“故事不必多说,但成器你此番恳请,让人动容。若非皇嗣殿下严嘱,我怕难见少弟们如此情真。” “不是的、不是……就算没有阿耶训令,但见王阿姨疾病缠身、熬得辛苦,见五郎幼少便要经受失亲之痛,我、我也心疼得很。阿耶于朝中不便发声,眼下唯三兄你能救下王大夫……” 李成器连连摇头,眼里虽有几分挣扎,但在看了李隆业一眼后,又转回头一脸真诚的对李潼说道。 “成器能作此言,让人刮目相看。这件事,我应下了!你们兄弟几个也都起来吧,亲门家室之中,哪用作这些虚礼做派!” 李潼略作沉吟后,便点了点头。 “三郎,你、你不要勉强……” 房太妃闻言,脸色变了一变,当即便要发声劝告。 李潼闻言后摆摆手,打断娘娘的话语,笑语道:“娘娘请放心,王大夫所犯本就不是什么大罪,殿前失仪确有不妥,但也没有必要从重处罚。我只要稍作表态,告诫时流不要借题发挥,再扰神都来之不易的平静。” “多谢三兄、多谢……” 李成器等人听到这话后,连连对李潼点头道谢,李隆基、李隆范等也都破涕为笑,只有那个年纪最小的李隆业还在蹬着腿干嚎,大大破坏了转悲为喜的气氛。 “这件事,我应下了,明日朝堂便可论事。” 李潼拉着李成器的手继续说道:“至于你们几个,心怀这样忧事,今日登门也非专心为客,我也就不再留用餐食招待了,坊间陋食,想也不及上阳宫精美。趁着天色仍早,赶紧回宫禀告皇嗣殿下,宗家少勇群立,为的不就是内外不失呼应?” 几个小子也的确没有心情多留,闻言后便都直往厅外行去,想本就比较楞的李成义,甚至都忘了向太妃行礼告别。 李潼将这些都收在眼底,心中也是冷笑不已,他的确犯不上跟几个小家伙儿玩心计,但人情冷暖、各自心知。都是面子亲戚,既作非分之请,那么有得有失也都是当然之意。 及至几个小子都行出内堂,李潼突然抬手拉住了跟在兄长们身后的李隆业笑道:“小五郎实在生的可爱有趣,娘娘对他亲爱也非一般,能不能留在邸中娱亲几日?等到王阿姨病体转好,可随时着中使接回宫中。” 李成器听到这话,脸色变了一变,而李隆业则有些害怕这个堂兄,拧着小屁股要摆脱李潼,并大声嚎叫道:“我不、我不!我要跟阿兄们一起,我要回宫……” “五郎你收声!伯母和堂兄们喜欢你,你就留下来!你阿母病得不能自理,也照顾不了你,阿兄们还要勤修课业,没人伴你玩耍……” 李成器转回头来安慰着李隆业,倒是颇有长兄的威严,李隆业不再吵闹,只是兜着满眼泪花,拉着兄长手指连连道:“阿兄记得来接我……” 李潼看到这一幕,颇有后世那种兄弟姐妹逐个送人的苦情戏既视感,老实说心里是有一点犹豫。但很快眸光又变得坚定起来,大家都是李家人,凭什么要看你们兄友弟恭的秀我一脸? 于是李隆业便被留了下来,其他四兄弟则被府员们送出了王府,一俟登车,李成器脸色霎时间阴冷得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能够做出来的表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98 以支凌干,铭记此辱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兄弟们同车而来,回去的时候,虽然只是少了李隆业这个小豆丁,但车厢内空间宽松不少。 完成了阿耶所交代的任务,几个小子心情都轻松不少,仅比李隆业大了一些、不过六七岁的李隆范更是在车中拍手笑道:“五郎总是爱啼哭、最吵闹,真不知伯母喜爱他什么?这可好得很,家里没有五郎吵闹争抢,我能好好戏乐……” “你住口!” 一直压抑着的李成器听到这话后再也忍受不住,挥起拳头重重砸在车板上,顿时吓了几个小兄弟一跳。 李成器视线在三个小弟脸上一一划过,口中则凝声道:“阿弟们,记住今日、记住今日这番屈辱!记住雍王是如何羞辱咱们!” 听到阿兄语调凝重,几个小兄弟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都不敢随便说话。一直等到车上天津桥,李成义才略有迟疑道:“雍王羞辱了咱们?可是阿兄,咱们入拜伯母,哭求雍王,这不都是阿耶吩咐的吗?” “蠢!你怎么不想一想,阿耶为什么要这么吩咐咱们?谁家父母,大凡还有别的选择,会忍心让自家儿郎去别家门庭作践自己!” 李成器抬手给了李成义脑门一巴掌,语调仍是愤愤不已:“祖母已经在囚大内,阿耶出宫监国,已经是社稷之主,居然连包庇一个外亲都不能亲自出面,竟还要让咱们去求雍王那个宗家败类! 雍王恃功骄横,根本不将咱们兄弟放在眼中!他自己也说了,只是一桩小事罢了,可他却偏不直接应承下来,一定要看咱们兄弟啼哭出丑,这难道还不是羞辱?他是以支凌干,羞辱咱们,取笑阿耶!咱们兄弟在他眼中难道只是猫狗之属,还要收养在邸、供他娱亲!” “雍王竟然这么狠恶!” 李成义听到这话,顿时也瞪大眼,然后一脸焦急道:“既然阿兄你已经看破了他的刁恶用心,怎么还能把五郎留下?咱们赶紧回去,接回五郎,绝不能让兄弟受他欺侮!” “二兄你放心罢,雍王就算看轻咱们,毕竟还有阿耶,他怎么敢欺辱五郎!更何况,这一次登门,本是王氏外亲惹祸在先,也该五郎承受这些!” 相对于李成义的乍惊乍恐,快要十岁的李隆基倒是镇定得多,同时皱着小眉头仔细分析道:“雍王说只是一件小事,也只是欺咱们年少无知、刻意逞强罢了。就连阿耶都忧愁不已,他哪能轻易做到。就算做得到,也要费一把力气。留下五郎,只不过是留一个借口博赏罢了。真要救出了王大夫,咱们来接五郎,难道还能空手入门。” “三郎说得对!他就是这种想法、这种心迹,阿耶说他是宗家能托事的少勇,还要咱们兄弟以他为榜样,这、这真是……” 虽然母亲已经离世很久,但李成器仍然深受影响,对雍王一家都全无好感,这一次因为阿耶厉训严嘱而登门折了自尊,不免对雍王一家印象更差。只是因为家教,终究不好直接说他们父亲教导错了。 “阿耶是有苦衷的,只怪咱们兄弟年少无能。早前是雍王率军诛了武家子,凭着这样的大功让人对他仰慕敬重。阿耶既是君主,当然不能直接说雍王恶劣,担心咱们不能谨慎守言,对咱们也不能吐露心意。” 李隆基又继续说道:“他现在势比人大,咱们再对他失了恭敬,会让阿耶难堪。不过,阿兄也已经长大,雍王也是一般年纪出阁,等到咱们兄弟出阁,张罗一批自己的党徒,就有了跟他较量的本领了!” “哈哈,我家三郎心计灵光!他们兄弟,也只是仗着年长几岁,先行几步,但咱们兄弟五个,比人比势,都不见弱!虽然后行几年,但还有阿耶扶助,自能追比上去。到时候,反要让他们兄弟在咱们席前哭告哀求!” 李成器很满意三弟的脑筋思路能跟得上他,一把将李隆基揽在怀里,对面的李成义眸子一转,做个鬼脸跪在车厢里面向阿兄和三弟嚎叫道:“求求两位殿下、饶过我李慎之吧,我是一个大蠢材、我是一个大恶人……” 如此一通搞怪,刚才那种屈辱压抑的感觉荡然无存,兄弟们归宫一路、笑声满途。 雍王邸中,李守礼看看在婢女们哄弄下已经玩得乐不思蜀的李隆业,又看看坐在另一席中的李潼,终于忍不住凑上来低声道:“三郎,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所以才扣下了这小娃娃,准备养大了代替我做你兄弟?” 李潼闻言后哼哼一声,怎么着,就凭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我还得对你满意十足? 不独李守礼想不通,房氏也不理解李潼的做法,但她更担心儿子这一决定会不会惹麻烦上身,所以也说道:“三郎,皇嗣对我家虽然多有扶助,但你们兄弟如今也各自在事、分劳国务。至于他外亲既然获罪,自有获罪的道理,你们兄弟从容不易,如果觉得不忍拒情,我代你们入宫回绝……” “娘娘放心吧,这件事我有分寸。你儿子在事以来,又有什么失算?这件事所涉甚广,不便详说,但请娘娘放心,绝不会扰我家宅。” 李潼又安慰一下太妃,接着指了指李隆业说道:“我们兄弟已经过了膝前讨欢的年纪,娘娘久居内堂,又不乐出游,看顾一下这小五郎,也是打发一下闲暇时光。如果觉得吵闹,便让上阳宫再接走就是。” 听李潼这么说,房氏也暂且将愁绪放在一边,及至视线落在李隆业身上,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容,并叹息道:“就让五郎留在这里吧,讲到吵闹,这娃娃怎比得上二郎。当年为了看顾这一个小子,那是配了足足十个娘子,倒是三郎你,有食则食,便溺自解,很是让人省心。” 听娘娘讲起襁褓中事,李潼与李守礼都不免尴尬的干咳几声,另一侧李幼娘则一脸兴奋道:“那我呢、娘娘,那我呢?” “你这娘子啊,可就苦得很……” 房氏讲到这里,神情转为黯然,不愿再多想那些凄苦往事,摆手道:“唉,别家孩儿,再怎么乖巧可爱,终究没有入心的疼爱。你们兄弟若果真怕我无聊,也该各自尽力!” 说话间,视线已经飘向另外席中几个儿媳,几名娘子自然娇羞低头,只是视线投向各自夫郎。 被娘娘催生,李守礼倒没啥特别的感受,如果不是不好公然明说,他倒想拍拍胸口表示自己一直在努力。而李潼则就是顺其自然,他明年才行冠礼,而且有鉴于他们李家这血脉传承,倒是不怎么希望太早就有子嗣。 他在后堂又待了一段时间,逗一逗那个李隆业。不得不说,他们李家血脉在没成长起来前,还是挺讨喜的,模样可爱,性格讨巧。 想到刚才他四叔家兄弟五个感情深厚的样子,李潼倒是很想破坏一下这份和谐,想将这个小五教成他家老四。眼前这个小娃娃四五岁的年纪,一切都还没有定性,如果就此生活在他家,耳濡目染的长大成人,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他四叔做皇帝的确做得一塌糊涂,但在家庭伦理方面,的确是堪称表率。 比如李隆基虽然对儿子们的提防与残忍,较之他们奶奶武则天还要更加过分,但对兄弟们是真的好,这一点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李潼就算未来履极,认真处理兄弟关系,也超不过李隆基。 至于说把李隆业收养到他们家来,这也不过只是一时噱念而已。就算他们家眼下还人丁单薄,但李守礼这个小马达也早已经开动起来,以后他们家真的是不愁米虫。 但如果王德妃果然不寿,李隆业没了生母的话,李潼倒是真有打算把李隆业收养过来,培养一下感情。 假使未来他真能将他四叔取代,让李隆业传承他四叔这一脉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其他几个年纪虽然不大,但各自秉性也已经端倪已露,跟他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至于说斩草除根,这纯粹一句笑谈。身为一个君王,在人伦方面还是要有一定操守,否则何以面对天下人。这跟他凭着一句“唯情活我”,在他奶奶手底下混日子是一样的。 当然,这还是更长远的打算,至于眼前,则就是因为王美畅这根搅屎棍。 老实说,李潼是真的不想搭理他四叔这请求,但人家已经做到这一步,不给面子也说不过去。起码这件事答应下来,他跟他四叔之间一些潜在的权位冲突能够缓和许多,因为他四叔要靠着他才能制衡朝士,在这件事情上会有一个淋漓尽致的体现。 未来就算有人进言,说雍王权势之大已经威胁到皇嗣的地位,那他四叔也得仔细想一想,你特么究竟是真心想帮我,还是想搞掉我的好侄子再完全架空我?你他妈是不是也想做裴炎? 总之,李潼只要能够在巩固皇权方面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未来就算有什么冲突,李旦也很难下定决心与李潼完全对立、彻底铲除雍王一系。 毕竟,李旦本身就不是一个心志坚毅的人,特别在权力博弈方面,完全没有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领袖气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499 成器忤我,不堪为储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礼部本身没有刑狱,所以王美畅在被当殿夺职之后,便暂时收监在了宪台牢狱中。 宪台乃是如今朝中最为混乱的一司,而其所辖的刑狱管理上也是颇为混乱。王美畅不是没有经历过牢狱之灾,政变之前就被关在了司刑寺所属刑狱一个多月的时间。 那时候虽然处境同样颇为恶劣,但他作为皇嗣的外亲,还是有一些刑司人员对他不失关照。再加上当时他也不是推案的重要目标,所以虽然也是过得苦闷有加,但在有了甘心待死的觉悟后,反而能有几分心灵的安宁。 可今次入狱却感受大不相同,这是从人生的高光时刻被陡然打入牢狱之中。就在此前不久,他还做着更进一步、执掌朝政乃至于操作统序的美梦,却不想转眼之间便又再次沦为了阶下囚。 而且这一次入狱,雍王与朝中执政宰相都先后对王美畅流露不满,刑司官员们也都不敢施以照顾,甚至都还要争抢着落井下石。 因此,当朝会中王美畅被押至宪台刑狱后,便受到了宪台御史们的重点关照。一波没走,一波又来了。 这些御史们未必从属于哪一方,也正因此,他们更加迫切需要立功求表现。王美畅这种得罪三方大佬的狠人,自然就成了他们最好的狩猎对象。 因为前来参与推问的人实在太多,彼此之间甚至争抢起来,也就造成了推问不能正常进行下去。 尽管如此,王美畅的处境也算不上好,特别在看到一干御史们如此踊跃争抢推问他的机会后,他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估算也是越降越低。 最开始他觉得朝臣们总要看在皇嗣的面子上对他从轻发落,了不起革除官爵,发入民间。可是渐渐地,他就觉得这想法过于乐观,可能自己还要面临贬谪流放,而流放的距离也在逐渐拉远。 到了下半夜,侍御史徐俊臣入狱推案,推问的并非王美畅,但问案的现场就在王美畅狱室对面。徐俊臣凶名不必多说,而对面传来的惨叫声也实在配得上这份凶名。 更过分的是,徐俊臣一边用刑问案,还安排一名吏员就站在王美畅狱室外高声讲解那些刑具的名称以及效果。 身在这样的环境中,王美畅能够睡得着那就怪了,甚至那几乎没有间断的受刑惨叫声让他连正常的思考都做不到。 这一夜折腾下来,王美畅已经是形容枯槁、两眼中血丝密结,眼神更是涣散到了极点。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早年间所承受那些折磨,真的是不算什么,接下来很有可能会沦落到生不如死。 清晨时分,有胥员入狱,直奔王美畅的囚室,王美畅对此茫然无觉,只是状似痴呆的坐在囚室内里。一直听到牢门被打开的声音,王美畅才陡然恍如触电一般的从地上跃起,整个身躯都紧紧贴在内墙上,悲声嚎叫道:“不要过来!你们不要……我要见皇嗣、我是皇妃之父,皇嗣殿下一定会救我……贼子不能害我!” “收声吧!” 有刑徒上前,挥起木杖直接捣在王美畅肋间,趁着其人吃痛之下身躯弓成虾米,又有人快速上前将之牢牢捆起,顺便嘴巴也被堵了起来,这才将其人拖出了囚室,向牢狱外走去。 这会儿,李潼正在堂上跟新任的宪台中丞张柬之闲聊,只是气氛有点僵。原因是李潼已经拿到了欧阳通的判并经鸾台审批,准备直接将王美畅提走,但张柬之却不答应。 看着老先生吹胡子瞪眼、据理力争道是宪台所积几道奏章全都有涉王美畅,所以礼部审完之后,王美畅还要继续留台在审。 张柬之的理由倒也比较充分,毕竟那些奏章李潼还让人贡献了一些,本来他也打算将王美畅留在宪台继续折磨,但眼下计划又有了改变。 “宪台行事,小王本不该干涉过问。但王美畅惩所应在我的府中,目下军务急切,虽只区区之力,也需要珍而用之,若只是因为案牍文的递交往来,便影响到有志之士捐身报国,这也实在是得不偿失。” 官场中,张柬之这种对仕途不存抱负、本身又满满道德操守的人最难对付,死倔死倔的。李潼也懒得与他继续纠缠,索性大帽子扣下来。 同时他心里也不免感慨,大概自己命格跟这些名臣们犯冲,一个两个的全都处不好关系。 张柬之听到雍王这么说,张张嘴不再多说什么,直接起身拂袖而去,行至堂外时,正逢刑卒们将五花大绑的王美畅拖进来。 “但能为人,切莫为贼!皇家深眷厚爱,尔辈若再敢恩将仇报,老朽虽年高,亦有杀贼之力!” 张柬之走过去,低头一口啐在王美畅身上,然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宪台。 李潼看到这一幕,更是一乐,虽然彼此道不同、不足为谋,但并不妨碍他对张柬之这种嫉恶如仇的老斗士高看一眼。 王美畅也没有心情计较被张柬之狠啐一口的羞辱,当被拖到堂上抬眼见到雍王端坐在堂,更是吓得几乎魂飞天外。及至被解缚,他更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求殿下饶命、求殿下……卑职绝非有意忤逆殿下……” 见王美畅如此,李潼不免又是长叹一声。他自身在感情方面是非常克制,所以也就不理解他四叔为什么还要保下王美畅。保下王美畅,对李旦而言绝对是弊大于利,更给了李潼极大的操作空间。 “没有人要害你,起来罢。” 李潼摆手让人丢下去一件寻常的圆领衫,让王美畅换下那在狱中待了一晚上已经脏污不堪的衣袍,然后示意他跟上自己,一起离开了皇城。 王美畅一路上战战兢兢,却不敢多问。只是在来到积善坊雍王邸门前,他却又脸色大变,直接伏地哀求道:“卑职此前无知朝情,轻触殿下大势,已经深有悔恨之念,求殿下、求殿下让卑职再归刑司,愿意领受公裁……” 李潼已经进了门里,却听到王美畅嚎叫着不肯入府,心中不免烦躁,你这老小子有毛病吧,已经把你弄出来了,居然还要回去? 当他回头看到王美畅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凄楚模样,这才反应过来,老小子这是以为自己要将他拉回王邸施以私刑呢。 “把人拖进来!” 他也懒得再作解释,径直登堂,等到王美畅被拖进来时,整个人已经形如烂泥,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潼抬手抛下一份任命的告身,并说道:“如今朝廷已经没有了你立身之地,这一点不需要我再多说,自己犯了什么过错,自己清楚。你且暂入都畿道充任行参军,若能随军建功,也能不失上进的机会。” 王美畅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惊诧的抬头道:“殿下、殿下所言……” “自己看!” 李潼指了指抛在堂中的判,王美畅罪不至死,就算李昭德等厌恶他挑拨皇子、顶多也是流放远边,不让他有机会在踏足朝局。 李潼虽然答应了他四叔保下王美畅,但也明白眼下再将王美畅留在神都那是给大家找不痛快,所以索性安排进了他的都畿道总管府。毕竟都畿道所管辖就是神都周边,总比流放到海南采椰子要强。 王美畅捧过判仔细看了看,然后又忙不迭叩首道:“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宏量……卑职、卑职一定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收留之恩!” “你也不必多谢我,就凭你此前那些动作,我本也不打算轻易饶你!但皇嗣殿下有感亲谊,特遣诸子入府……” 李潼随口讲了讲原因,也不打算就此隐瞒,同时又继续说道:“当然,除了皇嗣殿下说情之外,我也不妨直告你,我此番肯收留你,因为不喜成器。” 大悲大喜之间,王美畅思绪本就不够流畅,但在听到这话后,眼神陡然一亮,同时忍不住颤声道:“殿下的意思是?” “成器外亲满门遭屠,本是旧朝故事,但这小子偏见孤僻,居然隐隐归咎于我,岂有此理!他若居大,我则不安,这么说,明白没有?” 李潼也不介意说的更直白一点,他保下王美畅,一则是给他四叔面子,二则是这根搅屎棍能够直接插进他四叔家中。 这么做虽然有些不地道,但说实话,身在这个世道,谁拿的也不是杰克苏剧本,你既然妇人之仁,一定要保下一个猪队友,总得为你选择承受代价。 “明白、明白,卑职明白!” 这本来就是王美畅自觉得用心颇为深刻的心事,此时被雍王挑明出来,一时间也是豁然开朗,同时忍不住叹息道:“若早知殿下存此心事,卑职、卑职又何必再作前……唉,总之是卑职犯错在先,如今既然与殿下心迹相同,卑职一定……” “虚言不必多说,我对王公你还是有所期待的。五郎正在邸中,趁此便利,王公不妨入堂见一见你这外孙!” 李潼见王美畅上了道,神情也转为和煦起来,起身招手引着王美畅入后堂去见他外孙。 王美畅本来还对雍王所言有所保留,但见到自家外孙都留宿雍王邸,而且看起来还跟雍王一家相处的颇为愉快,不免也暗暗叹息雍王的确是盛名无虚,居安思危,不着痕迹的作此布局,较之自己可是要高明多了。 虽然雍王出面保下了王美畅,但王美畅也的确是遭到了惩罚,从入参备问的谏议大夫被踢出朝堂,只能担任区区一个刚刚入品的行参军,因此朝廷之中倒也没有因此而再生波澜。 只不过司属卿唐善识与少卿张循古就没有这么好运,一个被远流振州,一个被直接打发去了安南都护府。 得见这些同谋者的凄惨下场,王美畅一时间也对出手搭救他的雍王充满了感激,更何况雍王与他更达成一种更加深层的默契,算是铁了心要跟雍王一道走。 而且雍王乃是手握重兵的实权派,绝非此前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同谋者能够比拟的。此前王美畅还怀疑雍王或将势大难制,但在真正心事沟通后,才发现雍王用心也仅仅只是不愿让与其有隙的李成器坐享其成。 王美畅对此并不怀疑,毕竟经事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在时局中是怎样一个货色,假使雍王真有异图,凭其目下强势,也实在没有必要再与他虚与委蛇。这一点自知之明,是王美畅在经历此番摔打后最大的收获。 当然,李潼帮了他四叔这一把也并非全无收获,这主要体现在他们兄弟的食邑方面。李光顺与李守礼各得千户实封,而李潼则是再加千户,通前共两千三百户。 而他姑姑太平公主才只有一千五百户,至于五个小萝卜头虽然也得封王,但却都是五百户,只有就封豫王的李成器得封六百户,算是稍示区别。 不过李潼已经没有时间再参与神都城内纷争,而是率着大军前往黄河岸边驻防,准备彻底解决薛怀义这一外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00 陈兵河沿,以待贼师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黄河南岸的孟津,乃是千古名渡,也是都畿道大军今次迎击强敌、保卫神都的大本营所在,尽管这个所谓的强敌,眼下还存在于假想中。 十一月中,李潼在返回神都处理完一些琐事之后,便又立即返回了黄河南岸的行军大营中,开始正式着手布置防御前线。 神都洛阳号为天中帝宅、八关之险,这是从汉末传来的说法。历经魏晋南北朝的乱世动荡,以及隋末群雄争霸,国朝统一以来已经七十年有余,所谓的八关之险,到如今已经不再那么准确。 不过一些地域上的攻防要点,倒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削弱多少。比如大军眼下所驻扎的孟津,便是从河北南来的重要渡口之一,真有外寇南来,便可由此直接杀向洛阳。 无论是军事的需要,还是对人心的安抚,将行军大营安排在此,都是非常有必要的。 但其实如果单纯从军事角度来说的话,黄河对岸的河阳才是抗拒河北之敌的最重要据点。这倒不是李潼这样的军键家的看法,而是都畿道诸将普遍的提议,而且历史上的安史之乱也证明了河阳得失对洛阳防守的重要性。 周王伐纣,会八百诸侯于黄河北岸,即就是河阳,而所渡河的渡口即就是孟津。不过《春秋》中所记载的天子狩于河阳,却并非周天子耀武扬威的狩猎活动,而是晋文公将周天子提溜到黄河北岸、挟天子而令诸侯的称霸会盟。 自古以来,河阳便与中原的安危休戚相关。不过唐时的河阳还要在洛阳正北偏东百余里外,位于河内怀州,太行山与黄河之间的谷口地带,地理位置上可以类比于黄河对岸的虎牢关,算是河东与河北的一个分界点。 从正统军事角度分析,假使薛怀义大军真的以勤王之名南下攻来,在孟津据守虽有黄河之险,但洛阳距离黄河实在是太近了,已经近似于兵临城下,一旦孟津防守不当,完全失去了战略纵深。 而且黄河就横在当面,既阻拦了外敌,同时对外敌也是一种保护,不能发挥出都畿道大军以逸待劳的优势。 所以在河阳布置足够兵力,以一河之隔的洛阳作为后盾,一俟外敌到来,便以逸待劳的主动出击,或者与孟津、虎牢关成掎角之势的进行防守,攻守之间,主动权尽在掌握。 哪怕李潼这种军事小白,也觉得这样的攻守策略是非常靠谱的,但他还是没有渡河前往河阳驻扎,只是派出了两千肃岳军并一千名千骑精锐渡河入驻河阳,以待敌军。 一则神都洛阳承平年久,尽管在垂拱年间发生两次内部的叛乱,但也都是在黄河以南,所以黄河北岸的河阳如今军事职能还没有凸显出来,城防不修,根本不适合大军驻扎。 二则他如何去了黄河北岸,那么对神都的影响和控制力不免就会削弱,一旦神都城内发生什么变故,不能及时有效的做出应对。 讲到这个理由,就有瞻前顾后、贻误战机的那种味道了。明明大敌当前,结果还要忙于内斗,你不败谁败? 但说到底,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没有利益驱动的战争,就是没有意义,就是不义之战。 事实上,关于究竟要不要如此大张旗鼓的防备薛怀义可能会有的勤王之举,朝廷内也是分成了两股意见。 其中一派认为,薛怀义不过一介弄臣而已,虽有常胜之名,但那军功实在是水的呛人,本身也绝不是什么一呼百应的正面人物,在军中并不具备蛊惑军心的威望。 如今神都城内既然已经拨乱反正,薛怀义虽然掌握一支大军游荡在外,但也只是无根之水,只需要发出一道制令,说不定下一刻其头颅就会被摘下来送到神都,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这样的对手而大张旗鼓,劳民伤财不说,还会让神都人心局势动荡不安。 另一派便是以李潼为首的军方大将们了,他们认为无论薛怀义有没有号召勤王的动机和能力,大军陈设于洛北,总是有备无患。 而且这一次的陈兵备战,也不仅仅只是针对薛怀义这一路大军,同样也是为了震慑其余州县或会以勤王之名、趁乱而起的潜在威胁。面对这样的隐怀,唯刀兵示之,绝不姑息! 李潼坚持这一论调,原因那就复杂得多。借由这次洛北防线的布置,他既可以以军需为名、搬空神都府库,同时还能将都畿周边军力稍作整合。 从大义方面,解决薛怀义这一隐患,是他大军陈设的威压所致,而不是监国皇嗣的制敕之威。 从人心方面,要让河洛生民感受到雍王殿下乃是此境的保护者,正是因为雍王殿下积极防御、身临前线的统军作战,才能却敌于外,保护河洛之地的安全。 特别是这后一点,如果民众们心里有了这样一个概念,那么未来李潼再率军归洛,无形中便会消弭许多的阻力与抵触。 基本上神都南北两衙都附和李潼这一主张,倒不是说他已经凭着人格魅力将南衙将士也全都折服,而是这些军方将士们需要功事傍身。 兵马未动,大势已定,这对他们而言实在是有点尴尬,不利于尽快融入改朝换代、拨乱反正的新秩序中。 当秩序产生混乱动荡时,自然谁的拳头大,谁的声音就响亮。尽管前一派以抚为主的主张要更合理,理由也更加充分,毕竟薛怀义实在不是能够让人敬重且严肃对待的对手。 但是他们能够依仗的,唯有几张嘴而已,实在是搞不定以雍王为首的一众思功如渴的两衙战将们,于是也就只能任由都畿道兵力调集到大河两岸。 不过主张是主张,从内心而言,李潼还是比较认同前一派那种解决方案,觉得还是尽量的化干戈为玉帛的好。 薛怀义诚然不足虑,但其所率领那数万大军以及十七路总管却是一个极大的变数。 尽管李潼也不觉得薛怀义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将这些人心尽数整合起来,从而众志成城的南下勤王。但眼下的形势是,大军游荡于外,朝中却已经改朝换代,那些在外的将士们,他们会不会担心接下来朝廷对他们的安置问题? 如果这当中出现几个聪明蛋,能够将诸军总管游说、整合起来,抱团与朝廷进行谈判,这就有乐子了。眼下李潼在神都城内军权方面是一家独大,朝廷也迫切需要再引入另外一股力量,从而形成制衡乃至于压制。 如果代北道大军真有集结起来的趋势,再与朝中大佬们一拍即合,那么被挤在中间的李潼处境就变得尴尬起来。 如今畿内兵力满打满算堪堪四万有余,这还是加上了政变之后都畿道所招募的诸州府兵。可是代北道行军北上之际便已经有了四万多,再加上一部分北方的边军与仆从军,凑个六七万兵力绰绰有余。 当然,神都作为帝国的中枢,是有整个天下进行输血,就算兵力上略有不及,也能持续不断的获得补充。安史之乱闹得那么大,最终不还是被平定了。 可问题是,如果战争真要上升到那种层次,那就不是李潼能够一言决之了。 此前在神都城,李潼之所以出面保下王美畅,一方面自然是看中王美畅的搅屎棍能力,另一方面就是为了避免跟他四叔关系搞得太恶劣。 如果他四叔从他这里感受到过于直接的威胁,可能会采取一些非常措施,越过他与代北道大军直接联系。 毕竟节度使正是起源于他四叔统治时期,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名号确立,较之后世权力畸大的藩镇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李潼也不想因为叔侄间的矛盾,而让这个苗头提前出现。他对他四叔的要求是,不需要你多么英明神武、中兴唐家,但也不能为了一时安逸就把权力下放,你管不了的交给我。 打是不能打的,一旦打起来,无论是李潼,还是他四叔,包括朝廷中那些大臣们,谁也不能确保还能不能控制局势。抚的话,李潼又不甘心由朝廷全权处理,将这一路大军召回来刺挠他。 老实说,这样的局面其实是挺危险的。畿内大军布置于大河沿岸,一副枕戈待旦、箭在弦上的架势。而在外游荡的数万代北道大军又不知该要何去何从,是有很大几率擦枪走火。 当然,局面虽然不好,但也不至于酿生出安史之乱那样的大祸,毕竟代北道大军只是过境之师,他们在北方并没有根基,也没有一个领袖人物、没有一个大义名分,可以支撑他们大军能够完好无损的抵达黄河岸边。 所以李潼身在孟津,也是不乏焦虑的等待北岸消息传达。与此同时,也在加紧运输神都城内的各类物资。事情如果能够妥善解决,那自然最好,可以拍拍屁股前往关中。 如果要往坏处发展,那他可就真要将神都城的纷争抛在一边,过河准备一战了。 当李潼还在孟津作两手准备的时候,代北道行军大营中已经发生了变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01 密令在手,谋杀怀义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所谓代北道,顾名思义,即就是代州以北的漠南区域,单于都护府管辖区域。 大唐贞观四年,随着颉利可汗战败归朝,东突厥正式灭国,成为大唐藩属。其故地也尽为大唐所控,建立单于都护府施以羁縻统治。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高宗调露年间,东突厥贵族第一次反叛,但不久之后便被裴行俭所击败,其首领阿史那伏念再次向大唐投降。但是在裴炎的劝说下,高宗杀掉了阿史那伏念,没有妥善安置投降的突厥余部。 高宗永淳年间,伏念余部阿史那骨笃禄再次起兵造反,占领漠南黑沙城并在之后不久四处劫掠,快速壮大,建立牙帐,宣告着东突厥正式复国。 此时的大唐朝廷也正经历一场颇为激烈的权力更迭,高宗宾天、中宗被废,武则天掌握了大唐最高权力,并陆续铲除了程务挺、王方翼等与突厥作战的主力战将,这更给了突厥壮大的时机。 到如今,骨笃禄所统治的突厥汗国虽然还没有达到东突厥全盛时期,但基本上已经控制了漠南、漠北区域,并凭着其部伍的机动性,掌握了一定的对唐作战的主动权,诸方寇掠,使得大唐北方各边都受到突厥的直接威胁,又因为没有一个整体的统筹反击计划而疲于应对。 这一次代北道行军,目标是突厥南牙所在的黑沙城。但是由于这一次行军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讨伐外寇,而是为了宣扬武功、为封禅嵩山而造势,许胜而不许败,所以行军偏于保守。 尽管时间已经到了深冬,但大军仍然只是驻扎在朔州,即就是雁门地区。 深冬的代北,气候极为恶劣,酷寒的天气,偶尔会有大雪飞舞,大多数时候天地之间都充斥着酷寒冷硬的烈风。 在这样的气候中,哪怕只是驻军不出,对大军而言也是颇为难熬的苦差事,特别在眼下这种并无明确作战目标与计划的情况下,更是让士气低迷,整个大营内外都全无活力。 也幸在朝廷对此次行军颇为重视,粮草物资筹备颇为充足,若是给养告缺,军心恐将更加不稳。 不过也有一个例外,作为行军大总管的薛怀义并没有受到低迷士气的影响,每天纵马驰骋于营地中,让将士们四面搜索,将一些野兽驱赶入营,射猎游戏。 对于这位大总管活力四射的表现,将士们也有一种迷之好。这样的天气下,哪怕是久经戎旅考验的老卒都活力缺缺,懒得动弹。 可是这个养尊处优的和尚却是风雪无阻,每天都在营中追赶野兽、射猎不疲,非但不以为苦,反而以此为乐。 这一日,又有一批给养物资运入朔州大营中,军需官入前稍作清点,顿时皱起了眉头,怒声呵斥道:“这一次怎么逾期数日?量还这么少……” 他话音未落,却见运送给养的军士们从大车上扶下一个身披斗篷之人,待到看清楚那人面目,忙不迭收声并趋行上前叉手道:“末将见过大王,未知大王今次竟亲自押运辎重入营,实在失礼!” 武攸宜脸色比较难看,不知是因为长途奔波劳累所致,还是气恼营卒们有失远迎。下车之后,他便往营中行去,待到营中将校匆忙迎上来,便沉声道:“薛师何在?” “大总管正在左营猎戏,卑职这便使人禀告大王已经入营。” 一名将领闻言后连忙说道。 “不必!” 及至传令兵都行出一段距离,武攸宜才连忙抬手阻止道,他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速召契苾总管入中军前帐,我有军务询问。” 武攸宜除了担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之外,还兼领代北道行军副总管,当然是有资格询问军务的。而且那位大总管逐兔射鹿是满怀激情,军务上则基本不过问,全都付予几名行军总管。 等到武攸宜入了军帐,偎在火堆旁将身上寒气稍稍驱散,一名身披轻甲、四十出头的中年将领掀帐入内,正是武攸宜点名召见的十七路行军总管中的一人,名为契苾明,乃是出身铁勒部的蕃将。 “不知大王轻身入营,卑职不曾远出相迎,真是失礼!” 契苾明入营后便拱手说道。 面对着契苾明,武攸宜也不倨傲,起身抬手让契苾明入前对坐,并直接问道:“近日军中情势如何?” 契苾明闻言后便长叹一声,情势还能怎么样,大军只是驻扎在此,全然没有别的动作,除了那个活力惊人、放飞自我的大总管之外,诸将面对眼下这处境,全都有一口郁气于怀。 身为诸总管当中的一员,契苾明倒没有只说眼下的困境,只是反问道:“大王亲自入营,是不是神都城中又有催促速战之令?实在不是末将等消极怠战,实在今冬漠南局势透出一股古怪。黑沙城是其南牙所在,但却几无游众……” 武攸宜今次入营,是有另外的大事在怀,对于契苾明所言军务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听到契苾明这么说,便开口道:“既然战无可战,那能不能暂作后撤?” 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他又继续说道:“我知诸将士都渴于扬威建功,但眼下漠南风寒,已经错失出战的良机。大军久驻在外,各种物料给养的补充压力实在不小,单凭并州一地,已经将要难以支撑。我的意思是,大军能不能暂时撤回并州境内稍作休养?” 契苾明闻言后,眸中闪过一丝狐疑,稍显迟疑的问道:“这是大王的看法,还是……” 大军在外,动静如何虽然也有一定的自主权,但眼下连敌军踪迹都还没有查探到便要撤回去,朝廷真要追究起责任来,那也是可大可小。特别今次出军还有着浓厚的政治意味,所以是进是退便需要更加慎重。 听到契苾明这么问,武攸宜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他并不急于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起身出帐,喝令亲兵们在帐外数丈之外警戒,并不准任何人靠近此处大帐。 等武攸宜再回到帐中,便见契苾明已经退至大帐另一侧,同时佩刀也被解下摆在膝前,一副警惕十足的模样。 “契苾总管不必如此,若非我要与你托命相谋,今日入营便不会直接招你来见了。” 武攸宜见状后苦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根密封的竹筒,并正色说道:“此事关重大,入你眼中,不得外传。”说话间,他将竹筒抛至契苾明身前。 眼见武攸宜这一番做派,契苾明当然意识到竹筒中必然是了不得的物事,下意识不想干涉,但想到武攸宜将他召来要机密共享,他若拒绝只怕连大帐都走不出去。 再加上心中也的确有些好,于是便打开竹筒,并从里面倒出卷成一卷的密,待到展开一看,脸色顿时一变,抬头望向武攸宜惊诧道:“圣皇陛下竟作此密制?究竟何时……” “初时我也不信,但玺印俱在,陛下确是密令,一俟大军凯旋,即刻于军中收斩怀义!诸罪状已经罗列中,众总管不得违命!” 眼见到契苾明脸色剧变、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武攸宜本来沉重的心情竟泛起一丝恶趣快感,仅仅只是这一桩密令便已经让你如此惊诧,若是知道如今神都城内的剧变,不知还要惊悸成什么样子。 不过想了想,他也觉得自己这份快感实在是来的没有什么道理,神都剧变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杀身之祸。 前日,坐镇并州为大军筹措给养的武攸宜便得到了神都发生政变的消息,魏王等全都被代王率兵斩杀,就连圣皇陛下可能都已不祥。 刚刚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武攸宜一时间也是吓得魂飞天外,只觉得自己也必然难逃。但在经过最初的惊慌之后,等到渐渐恢复理智,武攸宜也很快就想到自己仍然还有机会,那就是驻扎在朔州的这数万大军。 因为距离所带来的时间差,朔州大军必然还不知神都政变的消息。而且此前圣皇陛下还有密令给他,这就给了武攸宜除掉薛怀义、取而代之,自己掌握大军的机会。 虽然还没有想清楚自己掌握了这支大军后究竟又该怎么做,但有兵马在手,心里总能多上一些底气。 所以,武攸宜便快速在并州搜集了一批物资,以此为由来到朔州大军,并暗中拉拢军中的总管们,想要将薛怀义收斩于军中。 之所以此前不将密令示人,一则武攸宜也搞不清楚圣皇陛下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密令,如果稍后再有别的命令传来,他觉私自将密令内容泄露出去,这自然不妥。 二则这件事在武攸宜看来也并不困难,反正薛怀义在军中也无甚根基,大可以等到大军凯旋进入并州境内后再直接干掉对方。 可是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意外,武攸宜当然要抢在神都消息传入大军之前解决掉薛怀义。否则一旦军中诸将知道了他们武氏诸王已经成了过期货,说不定顺手就摘了他的脑袋去讨功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02 轻杀大将,军心难定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厚实的大帐毡幕拥有着很好的阻隔性,帐外寒风刺骨,但帐中却全无风声,火盆的热力丝毫不泄,将大帐内烘烤得温暖如春,与帐外俨然两个世界,以至于对坐于帐中的两人额头上都隐现细密的汗水。 帐中安静到了极点,彼此呼吸声清晰可闻。契苾明两手捧着那份密令看了又看,并不是怀疑这份密令的真实性。 除了印章等信计之外,密令的内容看起来有些荒诞,居然要得胜之后便斩杀大将,这简直不像是正常人能有的决定。但也正因此,契苾明反而能够更加确认这份密令的确不是伪造的。 不要说区区一个薛怀义,哪怕名将如程务挺、黑齿常之,在圣皇陛下看来,那也是说杀就杀、说罪就罪。 契苾明本身对薛怀义就乏甚好感,事实上整个代北道行营中,上至诸军总管,下到普通营卒,就没有多少人对薛怀义有什么好感。 但在看到这一份密令后,契苾明心中却并没有多少好感,反而心中暗生一股悲凉。薛怀义无论人品如何、罪行如何,但眼下终究是代北行军大总管,是他们的直属上将。 但在圣皇看来,却不过只是一道密令便可轻杀的猪狗之类,丝毫不顾忌这么做会给整个代北道行军带来怎样的触动与影响。 可想而知,他们这些更下层的管军将领在圣皇陛下眼中又是怎样的货色。他们这些行营将士们,忍饥耐寒、苦征边疆的意义又在哪里? 当然,这一点怅然若失并不足以让契苾明对薛怀义产生多大的同情乃至于影响到自身的选择,在经历过最初的惊诧后,他已经下意识在思忖该要怎样除掉薛怀义,而又给大军造成最小的影响。 契苾明长久不言,武攸宜心情自然不乏焦躁,因为这毕竟关系到他能否成功控制住大军乃至于未来生死。 关系到自己的小命安危,武攸宜自然也是动了一番脑筋,选择契苾明沟通此事也并非盲目。整支大军,加上自己与薛怀义,合共十八路总管。 这些总管出身不同、意趣不同,手中权柄也各不相同。 武攸宜之所以首选契苾明,一则是契苾明身为蕃将、与朝中联系不深,二则契苾明并不是从神都跟随薛怀义北上,本身就是驻扎在云中城的单于都护府镇守使,并且与武攸宜一同筹备迎接代北道大军的北上,彼此之间较之北进诸总管联系要更密切。 契苾明跟武攸宜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娶了李唐宗室女,武攸宜的夫人乃是霍王李元轨的孙女,而契苾明夫人则是太宗子曹王李明之女。 如果神都城真的彻底变了天,政归李氏,那么他跟契苾明作为李家女婿,在接下来的谋计中无疑是有着更多的共同话题。 而且契苾明出身铁勒部,其家在贺兰州地区仍然颇有势力,其丈人曹王早年因与废太子李贤合谋而遭黜,与代王之间也算是略存香火情。 如此一来,只要他能将契苾明拉到自己这一方,那么后续无论是外逃或是内附,都有足够的进退余地。 “大军进退,大总管之下还有诸军总管能够参谋,并非二三人言能决之。” 武攸宜等了好久,才听到契苾明如此回答,心里先是暗松了一口长气,知道契苾明已经决定要跟他一起除掉薛怀义了。 于是他又连忙说道:“这一点,我当然明白。只不过我久在后方督运粮草,营中人情军务所知不多,依契苾总管所见,还要再联络哪一路总管,才能敲定大军后撤此事?” “眼下营中,大总管穷乐不事,军营事务大半委于苏宏晖、李多祚、曹仁师等总管。卑职所能递言者,唯鸡田都督阿跌丰臣等寥寥几人。” 既然决定跟武攸宜合谋,契苾明也是用心思忖,他与大军相处月余,内中人事自然了解的比武攸宜更深刻。但老实说,他虽然略有地主之便,能够影响到同为便将的寥寥两三人,真正掌军的总管们,关系实在马马虎虎。 武攸宜听到契苾明所点出的几个名字,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几个掌权的总管,苏宏晖乃是名将苏定方的族孙,曹仁师则是跟随苏定方灭百济的勇将曹继叔从子,李多祚虽然身为蕃将,但在军中威望不低。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除掉薛怀义,手持圣皇密令,武攸宜自可以放心联络这几人。可问题是,他除了要杀掉薛怀义之外,还要掌握整个代北道军权,这三人在他看来还是潜在的竞争者,他甚至都想一并除去。 “那么,能不能在此地直接除掉怀义?” 想了想之后,武攸宜又说道。 契苾明闻言后忙不迭摆手道:“这万万不可!眼下大军仍居边陲,漠南今冬形势本就诡异莫测,且军中多有蕃胡仆从,一旦贸然轻杀大将,军势恐将难以约束!最好是能退回并州,再作图谋。” 他虽然也是出身蕃胡,但是整个家族入唐已久,父子两代都是李唐宗亲,下意识将自己也摆在唐人位置上。 如果代北道行军仅仅只是内陆开拔而来的军队,情况反而简单一些,可如今大营周边还有多达数万的蕃胡仆从军。这些蕃胡畏威而不畏德,一旦知道了营中发生这种剧变,说不定转过头去就会勾引突厥反攻大军。 所以武攸宜这一想法,是万万不可。 未免武攸宜按捺不住、做出蠢事,契苾明又耐心说道:“此三者,或出身宿将门第,或是感义受恩的蕃人,譬如卑职,只要大王能以示之,无患他们不敢应命。这其中,苏宏晖谨慎胆怯,大军所以困顿不前,半在此人,不可强行说以险计。但其余二者,必能令达意会。” 契苾明是劝武攸宜可以联络曹仁师与李多祚,这二者一个执掌中军精锐,一个在东北胡虏中颇具威望,如果他们肯助力此事,那就没有什么疑难了。 至于苏宏晖这个人,倒不是契苾明小觑名将家传。事实上苏宏晖老成持重,韬略精深,营务多半由其操持,大军困顿于此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什么骚乱生出,可见能力是有的。 但在契苾明看来,苏宏晖就犯了《卫公兵法》所言仁而不忍、知而心怯、懦志多疑的过失,身为大将却欠缺了果决勇健,作为一个辅助者水平不低,但如果独领一路大军,这样的性格是会出大问题的,轻则贻误战机、重则拖累全军。 如果让苏宏晖知悉此事,虽然不敢违抗圣皇密令,但也一定会存心稳妥、希望对薛怀义只囚不杀,押回神都等待圣皇裁决。 可如果圣皇如果再见到薛怀义而突发情绪,决定留下其人一命,那他们这些与谋者就把薛怀义得罪狠了,不如直接就把薛怀义干掉。 听到契苾明的劝说,武攸宜便也陷入了沉思。契苾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所给出的建议尽管不无道理,但却并不符合武攸宜的要求。 同时,他也意识到如果大军不作后撤,是很难在朔州便直接干掉薛怀义的。甚至就连已经被他拉拢过来的契苾明都不赞成他这么做,可想而知其余各路总管对此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看来,想要干掉薛怀义,是必须先要把大军拉回并州的。而想要让大军后撤,便绕不开那三路总管。一时间,武攸宜可谓是纠结到了极点。 契苾明见武攸宜仍是犹豫不决,便又忍不住继续说道:“既然撤军已经是势在必行,那么眼下索性专议此事。密令所言,只当不存,等到大军返回并州,再集群力那就简单得多了!” 武攸宜听到这话,眸子不免亮了一亮,他本来打算就是将大军拉回并州之后便结果了薛怀义,顺势掌握大军军权。契苾明这一提醒,倒是让他思路转回原点。 但这一番纠结,也不是白费的。起码让他意识到想要掌握这一支大军,还要除掉或者说控制住几个过于强势的总管。 “便如契苾总管所言,你我尽管联络营中诸总管,确定撤军事宜。至于后事如何,回到并州后再作细论。” 武攸宜点点头,准备与契苾明分头行事。虽然大军撤回后方的过程中,难保神都政变的消息会不会进一步扩散到军中,但他也可以利用这一段时间,争取对大军的控制权。 此前他有圣皇作为后盾,没有太强烈的需求要直接控制大军,也就安心待在后方,不愿到前线受苦。但现在靠山已经倒了,正需要利用这个时间差来控制大军。 眼下暂时是不好直接解决薛怀义,但他也可以利用薛怀义压制住几个军中的刺头。这想法也并非凭空生出,借力打力,他已经在代王那里领教过许多,过往的经验便可以在此时派上用场。 契苾明主要负责去游说曹仁师与一些话语权较小的行军总管,而武攸宜则负责游说苏宏晖等人,但他却刻意漏下了李多祚。 言是游说,但大军困顿于此,苦不堪言,事实上诸军总管也都早有去意,只是担心背负怯战之名而不敢议论,现在有了副总管武攸宜出面游说,不长的时间里便已经达成共识。 大总管薛怀义又过了充实的一天,意犹未尽的返回中军大帐,喝令兵卒将他今日射杀猎物收拾烹烤,用作晚餐,准备在大帐中宴请建安王,却还不知麾下诸总管们已经背着他做出了撤军的决定。 武攸宜对于薛怀义的邀请也并不回避,在与诸总管联络一番后,按时来到了中军大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03 借力打力,拘禁蕃将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大帐里灯火通明,炭火旺盛的火盆环置帐中,将整座大帐都烘烤得温暖无比又少有烟气,帐中许多人只着单衣犹不觉寒。 当然,这样的条件也并非所有将士都能享受到。尽管代北道大营物资仍然充沛,但既然驻扎边地,物资方面自然也要惜量使用。 像是取暖所用的柴炭自然也是能省则省,将领们自是足量供应,剩下也只有军中精锐战卒能够限量享受。 至于那些外围的蕃胡仆从军们,如果本身准备不够充分,那连基本的营帐遮蔽都不能满足,有的甚至需要宿窝雪窟,忍饥耐寒。 当然,也并不是因为大唐在苛待他们。唐军每作征发,军资与战利品方面也会有所回馈,但也绝不可能发放到每一个胡卒手中,其中绝大多数便被他们各自首领、酋长们给克扣起来。 那些胡酋们对待本部族人少有体恤关照,只当做是给他们换取富贵的资源。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养了这么多闲力又有什么用。 也正因为唐人财大气粗,肯于分润好处,尽管垂拱以来,大唐边事方面日渐低迷,但每作征发,仍然不乏胡虏响应仆从。 如果站到突厥那边,打家劫舍看似过瘾,但突厥能够给他们的好处实在微乎其微,恶战于前、残羹分食,如果战果不够丰富,他们本身还有可能沦为突厥洗劫的目标,风险实在太高。 所以只要大唐边境形势还能稳得住,那些少民寡众的蕃胡们,还是更加乐意跟在大唐身后混口饭吃。 营帐里,薛怀义畅怀斜坐,自有兵卒殷勤的分割烤肉、斟酒续杯送到嘴边。当然,这样的享受跟在神都时自然是远远比不上,但薛怀义对此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反而还乐在其中。 神都城里虽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薛怀义却总觉得有些压抑。早年他第一次领兵外出时,心里是慌得不得了,但走了一程之后,那种统率千军万马、行营中唯我独尊的畅快感觉很快就压过了对战场的惧怕。 特别每次行军,既不需要作战,回到神都后又不乏炫耀的话题,薛怀义非但不再排斥率军远征,心里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 当然畅快尽兴是一方面,薛怀义也明白自己斤两所在,所以每次典军外出,对于具体的军务从不过问,只专注于自己行营中的享乐。这也是因为军务所涉庞杂繁重,他就算想干涉,也无从下手,索性自得其乐,也省得费心。 今天得知武攸宜亲自入营,薛怀义很是高兴。倒不是因为他跟武攸宜关系有多好,但总算是神都旧识,正可以让武攸宜见识一下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之高。 毕竟这种事情,他本就乏于词汇自夸,而且旁人就算耳闻有感,也只是隔靴挠痒,自不如身临其境感受的直接和深刻。 也正因此,今夜除了在直巡营警戒的将领们之外,营中果毅以上将领们俱都被薛怀义召集到中军大帐里,再加上一些胡部酋长,整个大营中足足有近百人之多,但内部空间仍然显得颇为宽敞。 “此前建安王要在后路督运军需资用,我虽然有与你并肩杀贼之心,但也不能以此扰事。但王今日既然亲临营垒所在,就不必急于速归,一定要胜览这漠南边塞风情!” 薛怀义已经饮得有些微醺,乜斜着武攸宜笑语道:“大漠飞沙,金戈铁马,磨刀单于台,这才是男儿豪壮!神都几人,所夸无非风月色艺,马上击鞠便觉勇不可当,但对咱们这种饲马塞外的壮士而言,不过只是留恋家门、不敢远行的犬才罢了!” 听到薛怀义这么说,武攸宜并帐内众将自然纷纷开口夸赞薛师豪壮。 薛怀义受此鼓舞,不免更加兴奋,抬手指了指契苾明说道:“久宿营中,也是无聊。既然建安王也已经入营,明日契苾总管就安排一路精锐骑众,咱们直往单于台,稍作休整,扑杀突厥南牙,逐猎默啜之后,便可凯旋了!” 契苾明听到这话,眉梢已经忍不住暗跳,忍不住瞪了几个吹捧薛怀义最过火的将领一眼,话说起来好听,真要勾起这一位的心火,那可不好扑灭。 与此同时,契苾明也频频望向武攸宜,示意他赶紧说撤军之事,否则看薛怀义这兴头,说不定明天真就要冲营而出了。 武攸宜平时虽然乏甚担当,但眼下图谋大事,自然也就不容退缩。 于是他便迎着薛怀义已经稍有迷离的视线,叹息说道:“薛师有此壮志,诚是可嘉。但憾在卑职运浅,今次所以入营,却不是为了要与薛师并肩逐功漠南。大军久顿于外……” 武攸宜一同解释,无非大军所耗太多,后继支持已经乏力,实在很难再维持大军长留于外了。 这倒也并非纯是诈辞,初秋朝廷用兵时,本就打算是速战速决,虽然筹措的给养不少,但也已经将要见底。特别朝廷发生惊天剧变,想也可知后续绝对不会再有更多援助到来。 薛怀义本来兴致满满,却没想到武攸宜说出这样一番败兴的话出来,很快脸色就阴郁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怒火压下,转头看向另一名总管苏宏晖,沉声道:“营中物资,还能支用几日?” 苏宏晖看了一眼坐在大帐角落里的那些胡酋们,起身答道:“前期准备充足,营中物资自是足用。但漠南之贼畏我王师之壮,远遁无踪,大军顿此月余却不见战机,只怕再留于此、近期之内也无转机……” 随着苏宏晖开口,其他几名行军总管也纷纷进言,所述理由大同小异,无非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大军长留于此,锐气已失,不如暂退休养,来年再战。 薛怀义本来满心的不悦,他此番率军出征,是很有几分要作从零到一的突破,想要真正给突厥放放血,毕竟每一次都是郊游一通也实在说不过去。 但他也知兵者大凶,不容任性,耍威风是耍威风,不至于连小命都给搭上。特别诸将都这么说,总是有几分道理,因此心情也稍稍冷却下来。 不过薛怀义还没来得及开口,席中端坐的蕃将李多祚已经推案而起,怒声道:“圣皇陛下使我十八路总管、大军十万,壮势巡边,所为正是讨伐贼逆,打杀不臣,扬我大周天威!大军久顿不战,空耗谷米,已经有负君恩,如今更不战而走,将使我代北道将士如何归告陛下!” 李多祚这一发声,顿时打破了此前那种默契氛围,诸将各自喑声,而薛怀义眼神也闪烁起来。 武攸宜见状,心中顿时一乐,他正打算拿下一两个刺头,并打算勾引李多祚站出来,此际正和心意。 于是他也愤然起身,劈手将手中杯盏砸在李多祚身上,同时大骂道:“大军是战是走,自有大总管裁决,岂有你蕃奴妄自置喙余地!自卖骄勇,贪功不恤,我大周将士性命难道是你谋功之资?诸将齐聚一堂,大总管尚未发声,你这蕃奴便先勃然咆哮,将大总管典军之威置于何地!” 薛怀义听到这一番话,顿时也坐直了身躯,抬眼望着李多祚不悦道:“让你发声了么?” “卑职失礼,但卑职以为大王所论撤军之由实在有失偏颇……” “住口!” 武攸宜继续怒声道,同时给不久之前约见的苏宏晖打一个眼色。 苏宏晖见状,便也连忙起身下令将一些中层的军官并诸胡酋引出帐外,不让大军上层矛盾广为人知。 待到众人撤出,帐中只剩下十多名总管一级的高级将领,契苾明便又开口说道:“卑职请两位大总管宽恕李将军失礼之罪,今次行军所征召边胡仆从,多有李将军故旧相识,此番若无功而走,诸仆从不得犒奖,李将军恐负故旧,一时情急……” 他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顿时便将李多祚挤兑到更加尴尬的处境中。 虽然契苾明所言也是事实,李多祚乃是出身东北的名将,而且也曾在黑齿常之麾下奋战在与突厥作战的一线,与境域周边诸胡都有着不错的交情,今次如果不战而走,那些胡酋们少了讨要封赏的理由,总归是要不满的。 但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可如此直白的一解释,便显得李多祚是为了关照那些胡酋们,所以无顾大军眼下的困境,一意孤行的希望大军继续留驻于此。 在诸军总管看来,这些胡族仆从们无非是游食边塞的秃鹫罢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的诉求又怎么会成为决定大军去留的理由! 薛怀义一时间也是大怒,指着李多祚怒声道:“给我把这触犯军威、犯上媚下的贼胡拘押下去!不得我令,不准解禁!” 李多祚心中虽然委屈,但见自己已成众矢之的,一时间也不敢再多作争辩,只能老老实实受缚退下。 武攸宜本就将李多祚视作一个潜在的威胁,眼见借着薛怀义的权力这么轻松就搞定此人,心里也觉欢喜,于是又拍手道:“大家群策群力,赶紧拿出一个撤军的细则吧。” 在他口中,这件事俨然已经成了不需要再做讨论的定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04 勤王难行,怀义伏尸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当代北道大军还在朔州商议撤军事宜的时候,苏味道等一行使臣已经进入到了河东道区域开始宣抚活动。 所谓使职,有事则置,无事则免。大唐立国以来,政治上的结构便是重内轻外,上下的沟通除了固定的行政管辖之外,主要便通过名目众多的使职来完成。 自秦朝设立郡县制度以来,古代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制演变,基本上就是遵循从临时的差遣到常设的职务。这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如汉代的刺史,唐代的节度使、按察使、巡抚使等等。 天下统一年久,统治结构趋于稳定,上下之间的交流也越发频繁。朝廷对地方较为常设的便是诸道监察使,而地方对中央则有朝集使。 不过随着中央强盛或者中枢政局动荡频生、迫切需要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时,单纯的监察使已经不能满足这种需求,于是名目繁多的各类使职便应运而生,诸如黜陟使、存抚使、巡抚使、按察使、廉察使等等。 这些使职,名目不尽相同,职权也都各有高低,遣使的目的也都不尽相同。诸如黜陟使,乃是初唐时权柄颇重的一个使职,黜为罢免、陟为升迁。 这是直接针对地方官员进行考核赏罚,通常设立在初唐贞观以前,因为这时候内重外轻的局面还没有完全形成,地方仍然具有颇高的权力。通过黜陟使直接入州进行赏罚处理,以补充朝廷铨选的不足。 在节度使之前,除了各类专事专遣的军事相关使职之外,使衔又可以分为两大类,即就是“抚”与“察”。这两个字是最频繁出现在各类使职名目当中的,其中抚侧重于政务层面,而察则就侧重于司法刑律。 诸如天授年间,武则天为了确保天下人能够不抵触武周代唐,分置十路存抚使。而在神都政变之前不久,因岭南流人谋反而派遣诸路按察使。 各类使职最开始还可以凭着本职的高低和职权的范围来进行判断,但是随着遣使越来越频繁、特别是军事权的下放,需要让地方能够直接感受到各类使职的职权高低,有无受节便成了一个显著的标准,这就是节度使的由来。 在节度使正式出现以前,所谓的节权都是不言而喻,并不需要特别强调,所有的使职基本上都是受节遣之,代表了朝廷对某些事物的态度与看法。 府兵制的崩溃,使得中央不再具有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吐蕃的日渐壮大、突厥的死灰复燃再加上契丹的营州之乱,又促使朝廷不得不加强军备建设。 于是一批拥有军事色彩的使职便应运而生,比如团练使、防御使、镇守使、招讨使等等。 这些使职各自拥有高低不等的军事权,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需要常驻地方,于是此前不需要特意强调的节权便需要加以强调,节度使便成了这一类使职的领衔职务。至于节度使的畸形壮大,那就是开元以后的另一个话题了。 今次朝廷派遣十道使者,正式的使职是宣抚采访使,掌宣命抚恤、采风访遗。职权范围比较宽泛,除了要将朝廷政令宣及州县、大赦天下之外,还有审察武周时期的刑狱冤案、肃清地方上的武氏残余,以及举荐在武周朝遭到打压迫害的才遗。 河东道有州府一十八数,地域阔大,再加上诸宣抚使职权颇重,当然不可能凭一人奔走便宣抚得宜。所以诸道宣抚使也都各自搭配数量不等的佐员,以配合行事。 河东道地处两京之间,兼有山河表里的险峻地势,又是武氏故里,并不止一次承担讨伐突厥的大基地,最近一次的代北道行军,河东道便是主要的募兵地。 所以相对而言,河东道形势较之其余诸道要更加复杂,能否宣抚得宜直接关系到都畿安危,因此朝廷对于这一道宣抚也是极为重视。 除了担任正使的苏味道之外,其下诸佐员也搭配了足足有二十多人,甚至朝廷还专遣精兵千人护送入境。除河东道之外,还有关内道也拥有这样的待遇,毕竟西京长安才是真正的大唐根本之地。 苏味道一行并没有遵循旧法,诸州抚定后循次北上,而是在渡河伊始便直入河东道腹心所在的汾州。 一则河东道虽然地域广大,但却是狭长分布,如果逐州过境,并不利于先发制人。二则河东道局势虽然复杂,但最主要的隐患还是来自于代北道行军以及并州长史武攸宜,只要搞定这二者,其他的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十一月中旬,当雍王还在黄河岸边布防待战的时候,苏味道一行已经抵达了河东道腹地所在的汾州,再往前去便是并州,也将迎来此行真正的考验。 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做,使者队伍里却产生了分歧。 有人建议暂且停在汾州,向周边各州宣达朝廷敕命,并让各州县分遣府员来汾州迎接使者一行。 虽然他们一行也是日夜兼程,不敢怠慢,但哪怕车马再快,较之消息的传播总要落后许多。而且他们也并非政变之后即刻出城,朝廷商议对策以及选派使者又花了几天时间,所以并州的武攸宜必然已经知道了神都发生政变的消息。 假使武攸宜真有什么忧惧或是不臣之心,这会儿想必也已经做出了相应的准备。他们如果贸然进入并州,无异于自投罗,如果武攸宜真的悍然拘禁他们,自身生死尚是其次,对朝廷的威仪损害那就太大了。 所以便有人觉得,应该传告左近诸州,让诸州响应王命,从而对并州进行施压,让武攸宜不敢轻作逆反之想。 而且此前代北道行军,周边几州也是主要募兵地,虽然大军仍驻代北,但想来周边几州应该还有一部分乡团残留,借此招募节制,即便并州和代北道发生什么异变,也能有一定的应变之力。 持有这一论调的,主要是刑部郎中袁恕己等人,所言倒也并非全无道理,不失持重之想。 但另一派人对此却持不同意见,特别是随队而来的都畿道行参军张嘉贞,对此更是嗤之以鼻,听完袁恕己等人所陈述的理由之后,便冷笑道:“此行直入汾州,为的便是定势于捷。风言之速,诸君难道今日方知?并州难道又是什么化外的番邦? 朝中拨乱反正,天下士心欢腾,正因有此预计,我等才奉命宣抚州县。若区区二三邪念便能阻大势,那镇抚州县需要的是雄大王师,而非数员清谈之客!宣扬王命,示以浩大,才是我等为使者当思要务! 如今尚未入境,敕命未宣,便已经先谋权术之变,则受命之人不免自疑,不乱亦乱!” 张嘉贞这番话讲得颇不客气,袁恕己等人闻言后脸色也顿时拉了下来。 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个未及而立的年轻人乃是雍王所看重的门生,但就算对雍王有所忌惮,可当听到张嘉贞暗指他们这么做隐有逼反武攸宜之嫌,一时间也是不免怒形于色:“并州长史是正是邪,此事朝中都还没有定论!张郎既知我等领受王命而来,当知生死事小,王命为大,若只凭一念意气便擅入幽隐之心迹,身辱事败,又该如何补救?” 且不说针锋相对的袁恕己与张嘉贞,队伍中其余众人也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总得来说,倾向于袁恕己的人数还是更多。武攸宜一人或不足惧,但若加上代北道大军,则就难免势壮胆魄,武攸宜究竟会做出什么,谁也不能确定。 但张嘉贞所言也自有其道理,眼下距离并州已经咫尺之遥,他们若在此时裹足,则就不免示弱于人,此前日夜兼程的赶路便没了意义,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稳步推进。 眼下争执不下,决定权自然落在了苏味道这个正使身上,而苏味道也不负众望的再次发挥他模棱两可的作风,并没有直接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只说先行投馆,短作休整。 一行人入住馆驿之后,张嘉贞仍有几分不忿。他也知自己在队伍里人微言轻,就算背后站着雍王,但眼下已经进入河东道腹地,别人也不会将他放在眼中,所以还是打算先行说服苏味道。 入夜后,当张嘉贞来到苏味道居舍时,发现已经有人先一步到来,乃是监察御史解琬。 “我就说,张参军此夜必至,果然如此!” 对于张嘉贞的来访,苏味道并不感到意外,先是示意张嘉贞入舍,然后又对坐在对面的解琬笑语道。 解琬微笑点头,并不多说。 张嘉贞却没有心情与这二人闲谈,入席坐定后便说道:“并州与代北道瓜葛如何,实为可知,同路者怯行难免。但既然身领此命在身,决不可逡巡观势。袁郎中等进言,看似不失持重,但其实是将使权分授地方,河东道能否定势,须仰州县之力,这实在大大不利于朝廷恩威树立!” 张嘉贞虽然资望尚浅,但并不是一个蠢人。他心里很清楚,袁恕己等人的建议,是让本来朝廷与并州直接对话解决矛盾,转为拉拢州县乡势。 如此一来,他们这一行人对于河东道的局势影响,将会退为其次。 姑且不论这对朝廷威信会不会有什么影响,起码对雍王是极为不利的,雍王在地方上乏于经营,一旦形成诸州对并州的包围施压,那么雍王在河东道的话语权就会被快速边缘化。 苏味道立朝多年,张嘉贞都能看明白的问题,他又怎么会不清楚。袁恕己等人之所以到了汾州才发难,就是为了避开朝廷特别是雍王的干涉。 雍王在畿内哪怕兵权再重,但却难以直接作用到地方州县。袁恕己等人便可以绕开雍王的影响,与地方官员乃至于团练势力进行交涉沟通,拿下武攸宜、分化代北道大军。 当然,苏味道作为一个正使,如果任由袁恕己等人入此操作,他的使权也将被大大分割。 “张参军既有此见,那又有什么良策陈述?” 苏味道并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又问向张嘉贞。 张嘉贞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沉声说道:“唯今之计,只有速入太原,与并州长史结成共识,才能即刻定势,不受乡情所扰。但如今使团已有分歧,实难说人以性命之重。卑职愿单身北进,游说并州长史。” 对于说服武攸宜,张嘉贞还是颇有信心的。 一则来自于雍王的授意,张嘉贞这里有雍王给武攸宜的亲笔信,同时也知道苏味道握有圣皇给予武攸宜的信,但是后者不能轻动,如果武攸宜真的逆骨顽强,圣皇也说服不了他,反而有可能被他利用以控制代北道大军。 二则就来自于使团的分歧,袁恕己等人要营造诸州围攻的架势,本身已经把武攸宜定在该死的位置上,一旦这样的局面形成,那么武攸宜必死无疑。 听到张嘉贞这么说,苏味道微微点头,对这个年轻人的胆量不乏嘉许,但却并不赞成其人的想法:“张参军勇气可嘉,难怪能得雍王殿下垂青。但日间你也说,风言迅于足力,此刻再往太原,怕是难觅攸宜踪迹。其人已知神都惊变,焉能不作自图?” 张嘉贞闻言后,脸色不免一变,忍不住惊声道:“若武攸宜已经与代北道大军合于一处,那人心情势将更加难判。我等贸然深入此境,不是进退两难……那更该要直入并州,据太原雄城,与贼相抗啊!” “如此一来,与袁郎中等所谋又有何异?” 苏味道闻言后又笑起来,继续说道:“攸宜所图者,活命而已,即便已经入军,也难作恶行,否则雍王殿下也不会作谋保他。并州此地,兵势不可仰,人情不可望,但却仍有根本之计,非俗邪能扰。所以召解御史入论,正为此计,张参军你知不知是何?” 张嘉贞听到这话,不免满脸疑窦之色,并下意识看了解琬一眼。雍王门下分抚诸道,具体在河东道方面,只有苏味道与他还有眼前这个解琬。 严格来说,解琬还不算是雍王门生,从雍王口中得知乃是圣皇向雍王推荐的一个人才。 略作沉吟后,张嘉贞脑海中灵光一闪,压低语调道:“武兴县?” 听到张嘉贞这么说,苏味道与解琬俱都满意的点头,对这个年轻人所表现出的悟性颇为欣赏。 “攸宜或许已经不在太原,但太原人事也不乏复杂,非我等能够轻入。但若能据武兴皇陵,则事机根本已经在控,不惧外邪所扰。” 武兴便是文水,武氏祖陵所在。只要控制住此地,武攸宜哪怕狂野到上了天,也要被拉下来。同理,无论袁恕己等人拉拢到多少河东道州县官员,也都不敢入此招摇。 解琬乏甚家世背景,是圣皇武则天提拔起来的寒士人才,此行随队而来,主要就是为了保护武氏祖陵不受侵犯。 最开始,苏味道也不想将此当作一个手段,但袁恕己等人到了汾州却突然持此异调,一时间也让他有些进退两难。 队伍裂痕已经存在,其实白天里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算好,苏味道虽然是他们的上级,但也并没有直接收斩异议者的权力。 如果任由这样的裂痕存在,此行宣抚河东道效果必然会大打折扣,再回奏朝廷的话,时间上也来不及。一旦河东道乱起来,不说袁恕己等人处境如何,苏味道必然难辞其咎,所以这是争端发生的底气所在。 苏味道虽然处事模棱两可、乏甚原则,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糊涂蛋,所以入夜后便召解琬来商议此事。 得知苏味道与解琬已经有了这样的谋算,张嘉贞安心之余,不免也有些羞惭,自觉得跟这些长久立朝之士相比,他还是有些稚嫩。 第二天一早,苏味道便以正使的名义将袁恕己等人分遣前往左近各州,让他们负责联络州县官员们。待到这些不和谐的声音分遣出去之后,一行千余众便加快行程,沿汾水直往武兴县而去。 武兴县的武氏祖陵,自有一批陵卫驻守,当苏味道一行到来,验看符节之后,自然接手了陵园的防卫工作,并顺便将这一批陵卫也给收编。 这一批陵卫,自属于并州大都督府下,归于并州长史武攸宜节制。苏味道一行之所以这么轻易便将陵园控制权给夺取过来,一则是武攸宜忙于抢夺代北道大军的控制权,二则也是得到消息后不敢声张,因此并没有顾得上这方面。 掌握了武氏祖陵之后,苏味道心中大定,一方面着令张嘉贞速往太原的并州大都督府、召武攸宜往武兴县来见,一方面又分遣各路使者传告州内诸县,即刻往陵园供奉衣食、佣力。 当张嘉贞抵达太原时,果如苏味道所料,武攸宜果然已经不在都督府,主持都督府事宜的乃是司马张晋客。而且此时,神都政变的消息早已经传入了太原城中,整个太原大都督府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 当从张嘉贞口中得知宣抚使苏味道已经抵达了武兴县的皇陵,并召大都督府一众官佐即刻往见,张晋客一时间也是惊骇有加。 因为就在张嘉贞到来之前不久,还有人前来太原游说张晋客自据太原、响应诸州以诛武攸宜,张晋客正犹豫不定。 不过随着张嘉贞的到来,张晋客倒也不需要再作犹豫。原因很简单,如果听信了游说之言,他在外要与武攸宜敌对,在内则是抗拒宣抚使之名,怎么算都是得不偿失。 所以张晋客也快速作了决定,虽然本人不宜离开太原城,但还是派遣近千力役胜载酒食送往武兴县,并以大都督府名义传告境内诸县做好迎拜宣抚使的准备,直接投诚了。 张嘉贞倒是不知已经有人来游说张晋客,但从太原城内一片混乱的局面也意识到情况不妙。袁恕己等人在途中已经敢分持异见,当然也会有针对代北道大军的后计。 所以他也并没有留在太原城等候消息,而是请求张晋客派人为向导,引他直往朔州的代北道大营而去,希望能够赶在别人之前与代北道诸总管进行沟通。 张嘉贞反应不可谓不敏捷,但终究还是落后一步,早在他抵达太原前几日,已经有数路人马快马加鞭的赶往代北道大营,甚至第一路人已经在并州北境迎上了正从朔州撤回的大军。 代北道大军行营宿地中,武攸宜突然收到契苾明邀请,不疑有他,率领十几名亲卫士卒便往契苾明营地而去。 入帐之后,不待坐定,契苾明突然振臂一呼,左右顿时涌出近百名武装整齐的贲士,将武攸宜一行在营帐内团团围住。 惊逢剧变,武攸宜一时间也是震惊不已,身在亲兵拱卫之中指着契苾明颤声道:“契苾总管何为此态?” “为何如此,要问大王自己!莫非大王以为我昏聩可欺?神都城内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大王难道不知!” 契苾明单手持刀,脸色恼怒无比,同时将手一摆,帐内引出一名瑟瑟发抖的中年人,他提住中年人衣领前行几步并怒声说道:“此贼私窥李多祚营地,为我营士所执,大王要不要听一听我拷问出什么惊天秘事?” 武攸宜听到这话,脸色也是陡然一变,同时疾声道:“我绝非有意隐瞒,但神都之事我也所知不深,不敢妄作判断,以此惑人!但除此之外,我能将圣皇陛下密令示于契苾总管,已经是性命相托。我与代王,虽然分属两族,但在圣皇训令之下,所积旧好,不异手足之亲!所任并州职事,正是代王所荐!总管若于帐中杀我,来日又将如何归朝……”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契苾明脸色稍缓。他自然恼怒于武攸宜竟然将这样的大事隐瞒他,但听武攸宜所呼代王,倒也了解武攸宜所言不虚,的确对神都事情所知不深。 他将手一摆,帐内围聚的兵卒们稍稍后退,并冷声道:“代王殿下如今已是雍王。” 武攸宜闻言后忙不迭疾呼道:“那圣皇陛下仍安否?” “陛下仍然安在大内,雍王殿下业已督统北衙!但建安王你、你也真是昏计至极,如此惊天大事,又能瞒过几时?若早据实以告,尚可从严防禁,如今外间风言已经不知入营多少!” 如果不是拷问得知圣皇仍然在世,契苾明早在武攸宜入帐之际便要下令砍杀此人。 可现在,他却不敢轻易杀了武攸宜,倒不是武攸宜所言跟雍王似是而非的交情,而是因为意识到神都政变的消息可能已经在营中传开。 契苾明是在李多祚被拘押之后兼领其营伍军士,才无意中截获情报,但整支大军还有十数路总管,他也不能确定究竟有多少消息散入进来。 “那、那现在又该要怎么办?” 武攸宜这会儿也傻了眼,他当然也有这样的预计,但心中还是暗存侥幸,盼望着大军彻底进入并州境内之后除掉了薛怀义,诸将就算尽知消息,也有手段驾驭。但刚刚得讯的契苾明反应已经如此激烈,也让他一时间惶恐无计。 “还能怎么办?先掌中军!” 契苾明让人架起武攸宜,便率众直往中军宿营冲去。 冲行途中,中军大帐处已经传出了急促的鼓号声,契苾明与武攸宜闻言后心中也是一凛,步伐不免更加快速。于此同时,其余各路总管也或遣亲信、或亲自赶往中军大营。 行至中军大营外,契苾明等人便见中军总管曹仁师正亲自驻守于营门外。眼见到契苾明一行率军这么多,曹仁师眸光一闪,入前低声道:“事在今日?” 不同于武攸宜私心过重、重大情报还要遮遮掩掩,契苾明已经将密令消息告诉了曹仁师,毕竟曹仁师作为中军总管,要除薛怀义绕不开他。 听到曹仁师这么问,契苾明也点点头,并问道:“中军急召,是为何事?” “放心,怀义未觉。苏宏晖入帐,随后便作召令……” 稍作权衡后,契苾明拉住曹仁师低语道:“神都有变,召令或是为此。但眼下不暇细诉,此夜你我性命并在一处,相信勿疑!” 曹仁师闻言后脸色也是陡然一变,但随着听到召令后越来越多人赶到中军大营所在,眼下也无暇细说,只是对契苾明重重点头,并将其身后营士一并放入。 当契苾明与武攸宜赶到大帐中时,这里已经聚起了许多总管并将领,苏宏晖正在神色严肃的整顿着秩序,不准众人肆意喧哗吵闹。 然而正在这时候,后帐中却传来悲伤的嚎哭声,听声音正是大总管薛怀义。 不旋踵,薛怀义已经披甲入帐,满脸的鼻涕泪水,随手抹了一把,手持一杆颇重的铁杖,大声喊叫道:“神都城中,有贼子欺侮圣皇陛下!早知如此,我何必强征远虏!诸将都是大周忠勇,随我回军勤王!” 帐中诸将领们,有的是懵然无觉,有的则心怀鬼胎,但在听到薛怀义这话后,一时间倒是整齐的默然无声。 薛怀义见众将沉默,不免更加气恼,一把推开正待上前发声的苏宏晖,大步行至武攸宜面前,厉声道:“建安王不随我回军勤王?” 武攸宜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回应,但觉手心一凉,低头一看,契苾明已经将佩刀塞入他手中,与此同时那眼神也冷厉至极。 刹那间,武攸宜已经明白契苾明的意思,要么手刃薛怀义,要么二者一起伏尸此中,于是他大喝一声挥刀直劈薛怀义那还未着兜鍪的光亮脑壳并吼道:“奉圣皇陛下命,诛杀贼僧怀义!” 血光迸闪,刀刃自薛怀义左耳间深深嵌入颅骨,但因披甲甚重,薛怀义身躯并未飞起,只是踉踉跄跄斜里扑倒在地,光亮的脑壳飞快被血水所没。 与此同时,契苾明也上前一步,拉着武攸宜直登主位并大声道:“神都警训,只是邪言!圣皇陛下早有密令施及建安王,收斩乱命贼子薛怀义,以扬军威!” “圣皇密令在此,圣皇密令在此!” 武攸宜也连忙掏出一直贴身收藏的圣皇密令,并向众将展示出来。 大帐外杂乱的脚步声飞快欺近,是中军总管曹仁师正率中军将士们将此处大帐团团包围住,然后曹仁师在兵士们簇拥下披甲入帐,并不看刀锋仍然嵌在脑壳,已经死透的薛怀义,只对武攸宜叉手道:“臣等谨奉圣皇陛下制令!” “臣等谨奉圣皇陛下制令!” 随着曹仁师率众入帐,其余众将也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叉手作拜。 眼见众将拜作一地,武攸宜原本紊乱如麻的心情也略有安定,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做,一时间却还没有定计。 苏宏晖适时上前,开口说道:“夜中急召,已经扰军。众将士宜安守营盘,不得逾越禁令!诛贼之事,请明日再宣!” 契苾明看了苏宏晖一眼,知道营务事宜多在此人掌控,风言入营,其人所知只会更多。但眼下正值夜中,也的确不宜再杀苏宏晖,否则营事必将难控,这对他们所有总管们都大大不利。 而且接下来清查诸军总管还有谁与外勾连,少不了苏宏晖这熟知营务者配合,如此一番权衡,他便对武攸宜重重点头。 于是接下来,薛怀义首级被割下,尸体被拖出,但其死讯则秘而不宣。 而营中诸将领们各自符令也被收缴,用以安抚各营士卒。至于眼下大军营务,则交由武攸宜、契苾明、曹仁师并苏宏晖四人统掌,共议后计。 深冬满月,寒凉如冰,自天幕中垂落下来,得厚覆山梁草野并道途的积雪映射晕开,天边孤星闪烁,荒野寒鸦不鸣,使得此夜空旷无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05 诸将自谋,雍王可靠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薛怀义的死,并没有给整支代北道大军带来太大的影响,毕竟他这个所谓的行军大总管,本身在军中存在感就不高,营事军务悉委几名行军总管代劳,本身是生是死,对大多数将士而言,并没有太深的利害关系。 当然,这仅仅只是表面上看来,究竟各营将士心里面是怎样的感受,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楚。薛怀义哪怕再怎么可有可无,但毕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行军大总管,突然就这么被处死,多多少少还是让人狐疑不定。 契苾明等将领们,眼下也只是尽力通过营规约束部伍,极力杜绝军中出现什么串结的苗头。他们各自虽然都有一定数量的心腹将士,但相对于整支大军而言,比例非常的小。 所以在除掉薛怀义之后,他们也需要武攸宜这样一个人物在名义上节制全军,才能将局面堪堪控制住。但在总管一级的高级将领们还没有达成共识之前,已经不敢再让大军贸然出行,担心行军过程中,或就会出现不可控的变数。 于是,整支大军眼下只能暂时留驻在并州北部这一片区域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过往这些年朝廷征讨突厥并非一次,或朔方、或代北,并州几次作为大军的前进基地,自然也就有一些配套的基础设施,诸如营盘、牧区之类,使得大军不至于露宿荒野。 但是,没有了薛怀义这个名义上的主帅,武攸宜本身对代北道大军影响力也不够强,再加上神都政变的消息已经在高层将领之间传开,这更让大军没有了一个统一的约束,究竟该要何去何从,诸总管心里也都是充满了茫然。 如今大军中,也分成了几个派系,契苾明所领单于都护府旧部,并兼领李多祚部伍,合计近万之众,算是统军最多的一路总管。 但这也是建立在整个军事指挥系统还未崩溃的前提下,一旦军心崩坏,营卒兵长们不再受军令约束,起码李多祚的部属将不会再受契苾明的控制。 曹仁师自拥中军,兵数虽然不多,仅只三千余众。但这三千余众却全由南衙禁军所组成,无论是战斗力还是服从性,都是诸营翘楚,也是整支大军的中坚力量。 按照大唐作战军队的普遍建制,通常是以一定比例的府兵作为核心,再搭配团练健儿并胡部仆从,从而组成一路大军。 像贞观以及高宗前期,对外用兵多有以几千破数万乃至十数万的辉煌战绩,原因正在于此。作为大唐精华的府兵,乃是当世第一流的强军,也是大唐立国以来得以横扫诸夷的核心力量。 不过也正因此,曹仁师虽然掌控着这样一支精锐力量,但也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将这支军队划为私己。 他能够统军前提是,他乃是朝廷所任命的行军总管,如果他敢下达什么明显违抗朝廷的命令,军心必将不附,说不定营中一名别将都敢直接砍了他。 另一方那就是苏宏晖了,苏宏晖直接统率的兵众并不多,仅仅只有一军三千余众的新募健儿,战斗力也不算高。 但苏宏晖的优势就在于,他本身便出身将门,作为名将苏定方的族孙,在朝野内外、军政两界都不乏亲故友人。 而且今次代北道行军,苏宏晖本身还承担着一部分行军长史的职责,薛怀义这个行军大总管形同虚设,大部分营务都由苏宏晖处理,与大部分行军总管都保持着良好的互动。 严格说起来,苏宏晖才是薛怀义死后、大军中事权最高的一个将领。薛怀义之死没有在军中造成太大动荡,主要也是靠的苏宏晖奔走驻营约束将士。只要他能勇作表态,大部分的行军总管以及中层将领们,都会倾向于听从苏宏晖的号令。 不过苏宏晖本身性格又不够强势,且无应对剧变之能,甚至怯于承担责任,在进行完基本的约束营伍之后,便直接退回了本身部伍之中。 当然,苏宏晖这种退避,也颇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思。如今大军中,并没有一人能够振臂一呼便完全控制住局势。就算有人相对势大,敢直接砍杀薛怀义,但未必敢家害他。 朝中纵有变故,但苏宏晖在朝中也不乏亲故声援,并不需要在这样的敏感情况下冒进以搏求表现。 如此一来,代北道大营中倒是暂时达成了一种彼此制约的相对平衡,但这种平衡所造成的结果就是整支大军都僵持在原地,进退不得。 这种状态当然不可能长久维持,而且每时每刻都有小的变数发生,其中最主要的变数便是神都发生政变的消息正通过各种渠道散入到军中。 随着消息渠道越来越多,整场政变的过程也被勾勒的越来越清晰,诸总管们一方面自是满心的惊叹,一方面也在极有默契的将消息加以封锁,不敢让其扩散到中下层的营伍中去。 但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此惊天大事,又怎么可能长久隐瞒得住。随着消息越发下沉,知事者越来越多,局势也将更加的不可控。 “怎么样?苏总管愿不愿意入营详谈?” 中军大帐中,眼见到契苾明与曹仁师行入,武攸宜便迎上前,急不可耐的询问道。 眼下的他,虽然成功斩杀了薛怀义,但也因为此前刻意隐瞒消息而遭到契苾明的猜疑,不敢再作相谋。如今他虽然待在中军大帐,但却形同软禁,半点军务都接触不到,对自身安危也担忧到了极点。 眼见两人默然摇头,武攸宜忍不住跺脚怒骂道:“苏宏晖这狗贼,薄胆至斯!半点担当都无,只求自保,全然无顾一旦消息传开,大军将成沸汤之势,真是可恨!” 契苾明与曹仁师对望一眼,也从各自眼中看到恼怒与担忧。苏宏晖龟缩不出,不愿意跟他们商讨后计,武攸宜也的确骂出了他们的心声。 可问题是,武攸宜哪来的脸喝骂苏宏晖?如果不是他在谋事之前刻意隐瞒如此重要的消息,使得契苾明等人难再与之推心置腹的相谋,军中情势也不至于疏离成这幅样子。 现在苏宏晖不愿站出来商讨大事,契苾明与曹仁师联合起来虽然势力不弱,但也不敢肆意用强把持全军。一旦打破眼下这种僵持,使得消息完全泄露出去,那真是谁先动谁先死。 几人商议一番,也没有一个成熟计略,于是契苾明便心事重重的离开中军大帐,准备返回本部营区。 可是当他离开中军营地后,其心腹部将突然入前低语道:“禀大将军,卑职在外等候之际,偶闻中军将士私议大将军之所以与建安王同谋诛杀薛怀义,是为了外投突厥……” 契苾明听到这话后,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继而更觉手足冰凉,心知这流言若扩散出去,足以将他置于死地! 他下意识准备返回中军,想要跟曹仁师商讨此事,可是走出几步后,却又蓦地顿足。他与曹仁师虽有默契,但也绝对达不到性命相托的程度,更不知该要如何说服曹仁师相信他绝无外逃之心,若再折返回去,怕要自投罗。 契苾明自然没有外逃的打算,他虽然出身蕃部,但祖辈便已内附,父子两人都娶李唐宗室女,骨子里便将自己视作一个唐人,本身早已经习惯了在两都的生活,又怎么可能再想返回塞上过那种居无定所、茹毛饮血的生活! 更何况,神都政变对他而言也影响不大,政归李唐后,他甚至还有可能凭着这一层外戚的身份更得重用。说他打算外逃突厥,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但契苾明心意如何是一方面,在这样敏感的情势下该要如何取信别人又是一方面。流言将他与武攸宜捆在一起,又有诛杀薛怀义的事迹在前,在一些外人看来,未必没有这样的可能! 想了想之后,契苾明意识到是自己近日表现过于活跃,而且统率的军众最多,所以才引发了一些人的敌意与恶意针对。 但意识到这一点,契苾明也没有什么好的应对方法。恶意针对者或许担心直接激怒了他,所以在传播流言的时候还能稍作克制,先在服从性更高的中军进行传播,可如果他真敢有什么过激的反应,这流言转瞬间可能就会全军皆知。 契苾明一路心事重重的返回本部营地,先将一部分亲信召来,安排在自己营帐周围,又下令全营戒备,将士们统统不许与外界沟通。 但他清楚,仅仅只是封锁全营也只是坐以待毙,他必须要进行自救!外逃是不可能的,别说他根本舍不得放弃如今拥有的一切,就算横下心来有这样的想法,麾下众将士们也绝不会跟他走这样一条黑道。 眼下各种消息,都还是私底下的传播,契苾明也意识到自己想要活命、乃至于保住现有的权势,就必须要与朝中强权人物产生深刻勾连。 皇嗣? 武氏诸王被杀,皇嗣出宫监国,毫无疑问乃是神都城这场政变的最大胜利者。 但契苾明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一则他与皇嗣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往来,突然这样宣称,未必能取信于人。二则皇嗣作为神都政变最大胜利者,军中肯定也有多路总管已经心向皇嗣,暗中传播流言者可能就是这一批人,想要借此瓜分他的军势。 雍王! 雍王是宗枝少壮,也是神都政变主持者之一,敢作这样的险搏,可知雍王志向雄壮。而且雍王虽然骤大一时,但是根基仍浅,自己如果先向雍王示好,雍王应该不会对他视而不见。 就算眼下雍王的势力还影响不到远在并州的代北道,但这路大军最终还是要返回神都,只要自己能够咬紧牙关的宣称与雍王关系匪浅,其他总管也不敢对他下死手的整治! 像是武攸宜,被契苾明伏兵围在帐内,生命遭到威胁时,下意识喊叫出来也是雍王名号。既然流言也将他与武攸宜扯在一起,而他也的确说不清,那不如索性同作一声,向雍王靠拢! 契苾明刚刚有了这样的决定,突然部将又冲入帐中禀告道:“将军,朝廷使者已经抵达了营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06 嘉贞入营,可汗暴毙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张嘉贞一路北行,心里已经设想过诸多情况,对此行已经不抱什么乐观之想。 最简单的一点,他们自太原城出发后,一路行经馆驿,便遭遇了许多波折与麻烦,或者是馆驿中餐食不备又或骑力不足,或者是被人告知前路风雪拥堵、需要绕道而行,就这样无形中将旅途给拉长许多。 甚至于这一次之所以能够寻到代北道大军驻营,还是他用强逼问驿卒才打听出来代北道大军已经入驻并州北部营地,否则便有可能被人引到忻州乃至于更远的区域。 这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张嘉贞也曾担任过数年县尉,对于这些基层手段不能说尽数了然于心,但也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天下州府三百余数,这些州府都直接归于中央管辖,哪怕在政治清明的治世,想要事无巨细的管理周全都非常的不容易。至于州下的县乡,则就更加的覆及不到。 时下虽然已经没有了旧时那种乡势跨州连郡的土豪宗户,但地方上仍是不乏乡情勾结。总之只要不酿生什么大的动乱,朝廷对此多数也都是视而不见,实在是管理不过来。 张嘉贞作为宣抚使下属一员,地方上自然不敢贸然加害,但如果搞点这样的小动作,其实也是无从追究。 当然他也明白,暗中阻事者之所以敢这么做,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资历浅薄,人微言轻。如果换了苏味道北行,也没有人敢搞这样的小动作。毕竟真要触怒苏味道这样的正使,下一刻或许就会招来朝廷直接的打击。 沿途这些馆驿们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单纯的戏耍张嘉贞,很明显就是为了拖延他前往代北道行营的时间。 如果真要追究的话,根源应该还在并州大都督府,当他露面于太原,行程已经不能保密,如果太原城中已经有人跟使团里别人有了联系,那么阻挠张嘉贞的行程也是应有之义。 所以这一路上,张嘉贞已经做了代北道行营中可能已经发生异变的可能,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继续前行。一则是雍王所托不可辜负,二则是跟暗中动手脚的人相比,他还是有优势的,那就是他持有宣抚使苏味道的手令。 至于其他人,就算能够先他一步进入行营,但手中并没有宣抚使令,也就不能代表朝廷与代北道诸总管进行沟通,甚至有可能因为违命冒进而遭到严惩。 数日后,张嘉贞终于抵达了并州北部的代北道行营外,即刻递上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信符令,直言要见营中主事者。 第一个赶到辕门外的乃是行军总管苏宏晖,他对营防本就拥有极大的影响力,所以辕门处守军得信后便先通知了苏宏晖。 “我等代北道行军驻此已有数日,正进退失据,请使者入营,宣告朝廷敕命!” 苏宏晖并不认识张嘉贞,但在见到张嘉贞递入的手令署名乃是苏味道时,心里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觉得事情发展总算是对他有利。 他跟苏味道倒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苏味道乃是绛国公裴行俭的婿子,而苏宏晖也曾受教于裴行俭。有这样一份交情存在,自然能够让苏宏晖更加安心。 但张嘉贞却仍不失警惕,站在营门前拱手道:“请问苏总管,营中如今掌事者谁?卑职虽然位低,但身受朝廷使命而来,宣扬正命,不敢谦虚自贱。” 苏宏晖虽然想要提前一步跟使者进行沟通,但也不敢直接在辕门前用强掳走使者,听到张嘉贞如此坚持,只能说道:“如今做掌军机者,乃副大总管建安王攸宜。近日军中颇生变异,不便在营外细说,请使者速速入内,让我与你仔细分讲。” “那大总管鄂国公……” 张嘉贞闻言后眸光一闪,继续追问道。 说话间,另一边已经又有一路人马向辕门前快速接近。 苏宏晖见状后,脸色也是一变,当即将手一挥,喝令麾下将卒将张嘉贞团团保护起来,并不忘对张嘉贞解释道:“眼下军中气氛刁钻,人心诡异,这么做,并非冒犯使者,只是防患未然。建安王手持圣皇密令,数日前已经将薛怀义诛于营中!” 对于营中异变,张嘉贞早有预料,因此倒也并没有惊悸不安,只是疾声道:“有劳苏总管导引卑职直入中军大帐,面见建安王之后,再将朝廷敕命宣告诸君!” 张嘉贞倒不是觉得武攸宜有多可靠,不过无论从哪方面而言,他都要与大军统帅进行对话,而不是随便向某一个行军总管吐露机密。 对于张嘉贞的要求,苏宏晖不便作答。眼下中军总管曹仁师与另一路总管契苾明勾结成势,就连他都不敢轻易前往中军。 这时候,营中另一路军众也冲到辕门前,为首者乃是另一路行军总管名为张松龄。张松龄的祖父张俭曾为代州都督,并且还是第一任的东夷都护府都护,乃是出身关陇的世家将种。 张松龄引众至此,视线绕过一圈之后便落在被苏宏晖部众团团包围起来的张嘉贞身上,认真打量几眼,然后才又望向苏宏晖,并说道:“听营卒来告,朝廷使者已经至此,便是此人?” 苏宏晖还没来得及回答,营垒中又接连有数路人马至此,彼此间泾渭分明,已经显示出营中军令业已失控。 不过张嘉贞看到这一幕后,倒是松了一口气,各路总管擅自行动,这说明军中并无一家独大,而是彼此猜疑与提防,对他这个使者表现出如此大的兴趣,则是说明众人都在等待朝廷声讯然后再图后计。 但与此同时,张嘉贞也是忍不住暗道遗憾,若早知代北道行营是这个局面,那么就该让苏味道亲自前来,说不定就能一举定势。 至于张嘉贞,终究还是人微言轻,哪怕是身领朝廷与雍王双重使命,但在这远边之地,也未必会被这些悍将们放在眼中。当然,代北道行营已经混乱成了这个样子,怕也难以维持到苏味道赶来那一刻。 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张嘉贞直接在马背上踩鞍而起,对在场众将士环施一礼,并开口说道:“卑职都畿道行参军张嘉贞,奉宣抚使命先期北进抚慰军民。” 听到张嘉贞自报门户,在场众人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人听到张嘉贞只是区区一个行参军,顿时便没有了兴趣,并不觉得区区一个参军下员能够给大军带来什么触动改变。 但有的人在听到都畿道三字的时候,心里已经不免一突,雍王李慎之担任都畿道大总管,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眼前这个参军既然在职都畿道,同时又作为使者北进宣抚,想必是与雍王关系匪浅。 “得知雍王殿下于畿内壮行,我也深感振奋,只憾行在征途,未能并肩共事。张参军北行前,皇命之外,不知雍王殿下可有寄言传达故人?” 心中这么想着,契苾明已经越众而出,靠近张嘉贞并高声说道。 张嘉贞入事年短,而且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畿外任职,虽然知道十八路总管名单,但只凭面貌并不能对号入座,根本就不认识契苾明。 不过契苾明言中对雍王的示好之意却是十足,这也让张嘉贞心中一喜,忙不迭下马、排开众人后趋行至前,并昂首道:“卑职临行前,雍王殿下确有所嘱。畿内大事兴弄,传及诸边,难免人情惊扰。雍王殿下知卑职历事浅薄,恐不能胜任所使,特嘱卑职入军之后,先向总管请教情势诸类……” 见这个参军年纪不大但却如此上道,契苾明也是忍不住拈须大笑,同样翻身下马,拉住张嘉贞手臂,并不乏体贴的帮他拍去肩背上积雪:“雍王殿下少壮雄伟,动则惊雷之怒,遣用员佐也是忠勇可观,代地苦旅,人皆畏行,张参军不负使命,轻骑入军,殊为难得!” “总管谬赞了,卑职既领职事,岂敢怠慢。况代北道众将士卧雪饮冰,壮行讨虏,才是真正的社稷柱石,不该再受彷徨之扰,情势疾困!” 张嘉贞又连忙抱拳说道。 两人一唱一和,落在众人眼中不免又是另一番感触。原本这样区区一个行参军,实在不值得重视,即便身后站着雍王,那也远在数千里之外。 可是现在得了契苾明的欣赏抬举,情况则又有不同。契苾明有权而无势,在一些人眼中已经近乎一块肥肉,可却没想到这家伙浓眉大眼的,暗地里竟早与雍王相交默契,其在军中的分量自然又有不同。 契苾明拉着张嘉贞,热情的将他引向中军大帐。至于其他赶来此处的诸总管们,则就各怀心思的缓缓退去。他们虽然也好朝廷对他们代北道大军整体是个什么态度,但一时间也在犹豫该不该冒险前往中军探听消息。 张嘉贞入营不久,又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突厥可汗阿史那骨笃禄不久前暴毙,漠南黑沙城之所以空虚,正是因为镇守此处的默啜率众前往牙帐争夺可汗之位! 消息入营之后,诸将自然不乏惋惜,若他们早知骨笃禄身死,就该放胆直入漠南,哪怕不能痛击突厥主力,摧毁黑沙城这一南牙所在也是大功一桩! 与此同时,另有一种氛围在军中弥漫开,须知他们此次行军,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方士进言骨笃禄必亡于今年。原本诸将对此不甚在意,可现在事实却突然应验,这是否意味着圣皇陛下天眷未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07 中军议事,诸将思归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不卒禄、真的死了?” 本部营帐中,听到中军军使来告,张松龄有些难以置信的追问一句。 军使闻言后便点点头,并不乏遗憾的说道:“今次出军,若仍循故道朔方,想能更早得到消息,大军雄出或可直捣突厥牙帐!” 听到军使这么说,张松龄一时间也是默然。朝情局势暂且不提,但身为戍边大将,谁又没有勒石燕山、横扫虏庭的想法。 虽然他心里也明白,眼下的边境形势并不足以支撑大军远征突厥牙帐,但如果能够抓住突厥内乱的时机而直攻其主力所在,也一定能给对方造成重创,同样是一桩足以名垂史册的大功! “目下诸军总管已经前往中军大帐,建安大王特使卑职入请总管入帐议事。” 很快军使下一句话便将张松龄从横扫大漠的畅想中拉回了现实,听到这话后,张松龄下意识点点头,并又问道:“后军于总管处,可有传达?” “消息正是后军探得,于总管已经身在帐中。” 两人所言于总管名于敏直,乃是西魏八柱国之一于谨的后人,从辈分论乃是张松龄的姑父。得知于敏直已经前往中军大帐,张松龄心里暗松了一口气,于是便也率领几十名亲兵,跟随军使往中军大帐而去。 当张松龄到来时,诸路总管大半已经聚集在此,席末还有一个昨日入营的使者张嘉贞。张松龄入帐后,对众人稍作致意,然后便坐在了姑父于敏直一侧。 这是在薛怀义伏诛之后,诸路总管们第一次聚的这么整齐。坐在帅案后的武攸宜以及近处契苾明等人看到诸总管们陆续到来,心中也是不免松了一口气。 此前诸总管各存猜忌,又没有一个强力人物坐掌中军,根本就召集不起来,使得大军只能僵持在此。现在虽然彼此之间猜忌仍未彻底消除,但起码是能聚在同一场合商讨事务。 张嘉贞虽然陪坐末席,但诸总管入帐后也都对他不乏友好的点点头,这也让他松了一口气。昨夜入营之际,他已经见识到如今军势是如何崩坏,这样的局面对此番出使无疑是非常不利的。 现在诸将能够齐聚一堂,张嘉贞也明白这跟他入营关系不大,主要还是漠北传来的消息所致。 神都政变后,无论皇嗣还是雍王,其权威一时间都不能完全震慑住远边这些悍将,而圣皇的权威也因政变而大大受损。 可是突厥可汗不卒禄突然暴毙,这无疑又给圣皇覆上一层神秘光环,凭着圣皇余威又能将这些将领们重新拉回同一场合。 抛开这些神秘因素的影响,漠北局势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朝廷对此态度如何,也是众将迫切关心的一个问题。代北道大军是抓住机会继续征讨,还是撤回国中进行休养,这也关系到众将各自前程。 “漠北之事,想必众将军已知。此番代北道行军,竟错失这样一个天赐良机,也真是让人思之扼腕!” 等到众人到齐,主持会议的武攸宜首先开口,一边讲着,视线一边瞥向坐在席中的苏宏晖,意思不言而喻,抛开薛怀义这个挂名大总管,苏宏晖乃是主要负责营务的行军总管,大军北进后趋于保守,以至于没能抓住时机痛击黑沙城,苏宏晖这个实际负责人实在难辞其咎。 苏宏晖闻言后便低下头去不作回应,他的确是有几分理亏,刚才赶来中军大帐途中,已经不乏总管言语呛他。 代北道大军沦落到眼下这种局面,原因多种多样,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此行徒劳无功。如果他们真的建立了什么确凿功勋,有此傍身,即便朝廷发生什么动荡,各自也都不必过于忧计。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张嘉贞不免微微皱眉,心里对武攸宜略存不满。倒不是为苏宏晖打抱不平,而是诸将本身就隔阂深重,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不赶紧抓住时机达成一定共识,还在这里翻旧账又有什么意思? 不过眼下所论还是大军军伍,张嘉贞纵有不满,一时间也不便贸然开口。毕竟武攸宜废是废,但要对代北道大军重新整合,还离不开其人的配合。 但张嘉贞不方便开口,契苾明则开口说道:“惊闻此事,才知贼僧怀义着实该死!其人领受恩命,授以大用,但北行以来,竟日游猎,荒废军务,以致贻误战机,使我大军徒劳无功……” 听到契苾明这么说,诸将也都纷纷开口附和,贻误战机,苏宏晖虽然责任不小,但朝廷如果要深入追究的话,他们这些行军总管也要负上一定的连带责任。那么还不如将最大的黑锅扣在薛怀义头上,反正死人又不会反驳。 中军总管曹仁师也说道:“错失良机,诚是可憾。但事已至此,穷究无益。既然眼下使者已经入军,还是先听一听朝廷对我代北道大军后续如何安排。” 众人闻言后,也都纷纷望向末席的张嘉贞,张嘉贞闻言后便长身而起,对众将拱手道:“卑职受命北行,此前也并不知漠北之事,于此实在不敢轻易置喙,只能转述宣抚使前命……” 他所说的,无非是大军徐徐内撤,然后以武攸宜为首诸总管们前往武兴县迎见苏味道一行,拜受朝廷的最新指令。至于说漠北汗位更迭,这种大事想必就连苏味道也不能轻作决定,需要即刻快马回告朝廷。 “我等众将,虽然受命用外,但眼下内外都有变革,也实在不可轻率行动。既然宣抚使已经入境,那我便先往迎见,诸将各率本部徐行于后,以待朝廷最新敕命。” 等到张嘉贞讲完,武攸宜便急不可耐的表态道。 此前他之所以匆匆入军,想要夺取大军军权,可眼下不知愿望落空,自己还被软禁在了军中。 得见张嘉贞所呈雍王亲笔信,知道雍王肯保下他,生命安全有了保障后,便再也不想与这群悍将们混在一起,觉得还是赶紧退到后方更安全。 武攸宜这里话音刚落,苏宏晖也忙不迭表态道:“卑职愿引本部护从大王先行一步!” 虽然武攸宜要翻旧账、拿话刺挠他,但苏宏晖并不打算计较,他也想早一步见到苏味道,从而确保自身的安全。 而且苏宏晖想得更深一层,朝廷对于漠北的变故还不知是什么样的态度,如果有强硬派不想放弃这个良机,想要抓住这个机会继续出击突厥,那么代北道大军便是现成的选择。 可是,突厥有没有因为争夺汗位而产生混乱还不好说,神都政变所造成的混乱却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虽然大唐整体国力要远胜于复国未久的突厥,但是这种劳师远征,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满盘皆输。 更何况大军久使于外,已经疲敝不堪,将士都思归心切。在这样的情况下,越靠近神都中枢、远离边境,自然也就越安全,不会被强行加派这样的苦差事。 这两人先后表态后,其余众将也都纷纷发声,各自言语中都毫不掩饰那归心似箭的心情。 倒不是说他们全都胆怯如鸡,惧与突厥一战,而是因为如今国内形势的确不稳,完全不足以支撑一场声势浩大的远征。 他们眼下虽然远离朝堂,但最近这几天对时局的变幻莫测也都有一个深刻的感受,大军刚刚撤到并州北境,各式各样的流言已经扩散入军中,堵都堵不住,这本身就是朝廷内派系斗争的外延。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又敢傻呵呵的率军出征突厥,胜负暂且不论,单单后背如此,便让人不能专心于军事。 当然,这其中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们这些人无论出身如何,立场上普遍都是偏向于圣皇,否则圣皇也不会使派他们掌军出征。 哪怕是出身关陇的张松龄,他的一个女儿还是武家子府中孺人,本身在关陇已经相对的被边缘化,心里对能否免于被清算也是很没谱的。 眼见众将俱都表态争归,张嘉贞也是心情复杂。从自身所负担的使命而言,这样的局面当然是他所乐见的。 但他年未而立,正是富于生意气的年纪,生人以来耳濡目染便是大唐强军横扫诸夷的壮阔事迹,眼见到众将全都怯于巡边,难免是感到有些失落。 不过众将如此,也实在无可厚非,朝廷眼下也的确不能给他们提供一个后顾无忧的征战环境。世道实在渴于一个能够强势定鼎于内、虎视眈眈于外的雄主,但张嘉贞虽然还不够资格参与到最高层次的博弈,却从内心里不觉得皇嗣会是这样一个人选。 此番宣抚河东道,最恶劣的局面就是代北道诸将或与乡势勾结、直接留守当地以隐拒皇命,对雍王而言最恶劣的局面则是军中实权总管们绕过宣抚使而直接与朝廷某一派系进行沟通联结。 现在诸将争归,最恶劣的两种局面都没有出现,虽然不能抓住骨笃禄暴毙的时机痛击突厥实在有些遗憾,但骨笃禄之死对于朝廷政变之后的秩序恢复无疑是有极大的促进作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08 豺狼之国,不可不防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周历正月,本来是朝廷商议改元正朔的最早日期,可是眼下这种内忧外困的局面,再加上礼部官员有意的拖延,典礼只能延期。 李潼身在孟津,第一时间收到了来自河东道的消息,得知苏味道一行已经初步稳定住了代北道大军事宜,心里也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局面就一派安好,像张嘉贞心中所言袁恕己等人所搞的小动作,就是存在于朝中的隐患。而突厥可汗骨笃禄暴毙,默啜继承汗位,那就是直接的外患威胁了。 对于后突厥的发展历史,李潼了解的倒不是很清楚。但他却知道,默啜相对于其兄骨笃禄,是一个更加奸猾狡诈且更难对付的对手。 李潼心里虽然一早就埋下了要跟他四叔较量一番的想法,但也并非全无底线,并不乏叔侄阋于墙内而外御其侮的节操。天下终究是老子们的,我连我叔叔都容不下,能容忍你们这些突厥余孽趁火打劫? 所以在得到河东道传来的消息之后,李潼第一时间返回神都,商讨代北道大军安置以及抗御突厥等一系列问题。 上阳宫观风殿,随着王美畅被扫出朝堂,议事的氛围一时间倒是规矩起来,人员上则就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当看到宣抚使苏味道所呈报朝廷的奏,以及武攸宜代表代北道诸总管上表愿意服从朝廷的敕命安排,参议群臣不免都松了一口气,各自脸上也都露出笑容。 朝廷分遣十道宣抚使,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各自也都有了初步的反馈,消息则有好有坏。像河南、淮南、江南等地,全都表态服从朝廷政令。 但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也都大体不出朝廷的预料。比如山南道,便有土蛮作乱、寇掠江汉之间,河北道辽西一代,也多有蕃胡为乱。 但这些地方上的骚乱,基本上也都是长久以来的问题,并不是由神都政变所引发。毕竟这些地区,朝廷政令所影响本就薄弱,而且消息的传递也并不会太快,只要宣抚使与地方州县官员能够精诚合作,应该能够将骚乱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继续扩大的几率很小。 所以代北道大军,便是朝廷眼下所面对最大的隐患。当得知代北道大总管薛怀义已经被收斩,而且大军如今正驻扎在并州与汾州之间,等待朝廷进行招抚,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当然,苏味道虽然妥善处理了代北道大军的问题,但手段则有待商榷。其人居然在武兴县武氏祖陵招见诸路总管,这不免有几分开倒车的意味。 眼下朝廷正急于肃清武氏在朝中的影响力,将武氏祖陵降格废除已经在议,可代北道大军居然直接驻守彼境,这不免让朝廷接下来的行动也要慎重权衡取舍。 不过,群臣也都知苏味道是雍王力荐、同时又得圣皇首肯的人选,就算心里薄有微词,但也并不将此事直接摆在台面上讨论。 其实李潼对苏味道这么做也有几分不爽,他本身对他奶奶的影响力既有依仗、也有限制的需求。虽然谈不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如果他奶奶的影响力如果还过于鲜明的体现出来,那么政变的意义也将大打折扣。 但他也明白苏味道自有其无奈之处,所承担的使命才是正事,可李潼又不能给他提供一个全无掣肘、可以从容发挥的局面,为了避免耽误大事,那也只能稍作取巧。 想到这里,李潼便将视线转向了狄仁杰,这个山西佬儿如果存心搞事的话,张嘉贞途行所遭遇的那些刁难,凭其名号在并州之境是绝对能做得到的。 狄仁杰也感受到雍王频频目视,但是由于苏味道所呈报的奏中并没有细说使者团队中的纷争,他也有些不明所以,视线相对,目露询问之色。 狄仁杰如此表情,倒让李潼有些狐疑。倒不是觉得狄仁杰就完全没有了嫌疑,毕竟这些立朝的老狐狸控制面部表情,那都是基本技能。 不过在想了想之后,李潼也觉得狄仁杰作为第一主使的嫌疑并不大。 毕竟狄仁杰眼下的位置,一谋一动都是要立足整体大局,如今宰相班子虽然多达十人,但公认能够主持大局、行使宰相权威的,只有李昭德与狄仁杰二人而已。 如果是狄仁杰搞了这种小动作,不独李潼会不爽,李昭德也会大大不满。 代北道大军归朝之后,极大几率会补充进入南衙禁军宿卫,宰相们天然对他们就有节制权,你绕开政事堂去直接联络军将,你想弄谁? 仅仅只是为了先一步联结几名将领,便冒着打破三方平衡、乃至有可能会被踢出去的危险,这实在是得不偿失,狄仁杰也实在犯不上。 这么想着,李潼的视线便又转向崔玄暐,崔玄暐则对他含笑点头,同样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李潼便也对他露齿一笑,同时心里不免颇为郁闷。 神龙五王,在历史上是多么光辉伟岸的形象,怎么到了自己这里,除了先扒拉过来的一个还未发迹的桓彦范,剩下几个怎么全都跟自己不对付,还要下绊子? 且不说李潼心里这些遐思,接下来话题又转到对代北道大军的安置问题上。 这一次代北道隐患虽然得以不付刀兵的解决,但也暴露出一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畿内力量严重空虚。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但在今年,特别是政变前后暴露的尤其明显。 甚至于就连执掌国事多年的圣皇武则天都因此直接翻车,更不要说刚刚出宫监国的皇嗣李旦了。所以加强畿内兵力,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有关这个问题,李潼虽然颇具话语权,但却不便说太多。现在畿内兵力大半都在他掌握中,如果他贸然拒绝外军入充宿卫,那他就是一裤裆的黄泥巴,很有可能在政治上遭到孤立与围攻。 比如此前清河张氏所遭到的羞辱,局外人看着虽然挺爽,但幸灾乐祸之余也不免担心若自己与雍王产生什么矛盾冲突,又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所以引入外军、制衡雍王,也是当下时局不得不行的策略,倒不是为了跟雍王作对,只是为了避免一家独大、人人自危。 皇嗣李旦也热情的跟群臣讨论召代北道大军入充宿卫的问题,并不时询问李潼的意见,李潼对此只是摆手不言。 眼见雍王如此沉默,那些讨论的大臣们也不免觉得有些尴尬,毕竟这么大一个人杵在殿中,想装看不见也不行啊。 所以在群臣基本商议出一个定计之后,尚左丞韦巨源才干笑道:“事有不决,可问智者。革新以来,雍王殿下便首当其冲,如今又身系都畿道安危,甲众增补,想来必是独有创见。臣等虽然拙计参谋,但还是需要恭请雍王殿下斧正啊。” 雍王虽然不开口讨论,但无论他们讨论的多欢,但只要雍王不点头,代北道大军一卒也难入京,除非撕破脸干一架。 李潼闻言后,出班作拜,然后才说道:“臣所计者,突厥贼酋不卒禄暴毙,其弟莫啜夺统自立,贼部局势或纷乱难定,但默啜其人自有豺狼之性,或会以寇掠立威,扰我边境,此亦不得不防!” 听到李潼这么说,群臣不免神情各自有异。他们刚才讨论的时候,倒也没有忽略这个问题,但对此多是不乏乐观的设想,认为默啜忙于控制国中形势,短时间内未必会有力外寇,因此朝廷可以从容调整内外。 不过李潼对此持不同意见,也并非只是单纯的不愿外军入京予他制衡,毕竟他本身也没打算在神都待多长时间。 “突厥,豺狼之国也!不卒禄所以召集余孽、啸聚漠上,所恃岂是德业?默啜夺位,看似悖礼,但若能寇掠聚货,饱饲群狼,部众人心自当咸附。诸公所论,是以我中国礼仪揣摩豺狼心迹,未必得体。” 李潼继续说道:“代北道大军久顿于外,诚是将士疲敝,但我大唐旧况革新,也绝不能容忍豺狼余孽虐害边境子民!代北道忧患既然已解,但边危亦不可不察,臣再请朝廷能择良将精军、巡边却贼。” 李潼这番话,虽然谈不上掷地有声,但也的确是发人深思。 圣皇武则天掌国以来,一大为人诟病的事情就是边事上的亏败,太宗、高宗两朝盛功亏空过半。如今神都革命、皇嗣监国,如果再被突厥趁火打劫、寇掠一番,也的确能够动摇统治的稳定。 “此事的确需要慎重计议,诸公若有什么良计,不妨畅所欲言,以供群众参详!” 皇嗣李旦在沉吟片刻之后,便也开口说道。 但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在场朝士虽然不乏智者,可也全都拿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计策出来。毕竟朝廷眼下能够征用的力量都是有数的,贸然向诸道各州再作征发,也的确有些不妥。 不是没有人提出将都畿道兵马与代北道大军内外置换,巡边防御,可是不待李潼开口,便被皇嗣李旦给拒绝了。 让代北道大军入充宿卫,的确能起到制衡之效,可如果神都防卫全都交给代北道大军,他将更加的寝食不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09 捐尽封户,为国却贼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李潼虽然提出问题,但却并不负责解决问题,当然就算他想解决,大家也未必就会让出舞台、由他发挥。 代北道大军入充宿卫,他并不反对,他也明白这支军队虽然出去溜达几个月没打仗,但也的确士气低迷、思乡情切,再直接安排前往边疆各州防守突厥,的确是有些苛刻了,不恤士力,会让军心更加难振。 群臣议论中,李昭德与狄仁杰的意见倒是颇具代表性,可以说是代表着鹰派与鸽派。 李昭德主张在各州、特别是关中招募勇壮,北上朔方,一旦突厥来扰,便给予迎头痛击。而狄仁杰则主张传告边境各州坚壁清野、以防御为主,同时派遣使者前往突厥,与默啜进行沟通,必要时甚至可以赐予一定的名号,以确保朝廷能够尽快度过这一段政局的动荡时期。 两人各陈观点,各有理据,同时也都各有一批拥护者,使得议论陷入了僵局,一直等到今日朝会结束,仍然没有达成共识。 群臣退朝后,李旦特意留下了李潼。这一次李潼倒也没有拒绝,搭救王美畅一时也让他跟他四叔的关系得以缓和。 “遥想国朝当年,被甲之士六十余万,宇内谁堪为敌!时过境迁,至于今日,区区一群亡国之余的贼虏,竟然让我朝情僵持,不知何以应对!可悲,可恨,我实在愧见祖宗!” 李旦在观风殿的厢殿里接见李潼,摆手屏退宫人们,望着侄子抚膝长叹道。 “旧事幽隐,不堪回首。但幸在如今诸事归正,勉力以行,惟求无愧。” 听到李潼这么说,李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指着这个侄子说道:“我真是羡慕慎之你这少壮襟怀,是啊,咱们叔侄俱是盛年在享,何必畏惧眼前这短时的危困!那么朝议两位相公所论,慎之你更认同哪一种?” 李昭德与狄仁杰所论,归根到底是要面子还是要生活。 在李昭德角度而言,突厥不过一群亡国之余,是在大唐恩威宽恕下才得以苟延残喘,骨笃禄兄弟虽然啸聚一时,但朝廷始终对他们都不予承认。 如果放开了这道口子,那么突厥对大漠的统治将更加的具有合理性,也会给边境一众羁縻州与蕃胡们更多骑墙观望的选择,所带来的祸患是长远的。 但狄仁杰则觉得,应该更加着眼于现实,高宗时期便已经有了穷兵黩武的迹象、府兵崩溃、国无强军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武周前后长久的政治动荡也带来了严重的内耗。 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其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维持帝国核心利益之外的边境秩序,不如抓紧时间尽快恢复国内秩序,先作休养,再作雄图。 李潼也不清楚他四叔询问他的意见,究竟是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还是对他的一次考验,又或者兼而有之。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他也并不打算藏私。 “突厥贼势游荡,来去不可捉摸,若是今冬用兵,怕是已经害我边城,眼下所计之重,还是后续攻防补救。” 讲到这个问题,李潼也有一些郁气,代北道大军难得有了一个直闯空门的机会,但却临门盘桓不入,回撤途中才得知骨笃禄暴毙,继任的默啜有什么举动,想必也早已经付诸施行,只盼边境各州能够妥善防守,不要让突厥这一次入寇造成太大的损失。 至于说后续该要如何防备突厥,其实也有一个现成的解决方案,那就是历史上张仁愿所兴筑的三受降城。有唐一代,都没有大规模的修筑长城,而三受降城的修筑,本身也是以进攻为主,只是到了安史之乱后的中晚唐时期,三受降城才转为防御体系。 历史上,张仁愿是趁着默啜西征、漠南空虚,趁着这个空档,才将三受降城抢筑起来。从此以后,大唐便在漠南拥有了一个整体的边防以及进攻体系,将突厥的活动轨迹直接排挤出漠南。 眼下突厥的活动虽然也很猖獗,在漠南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战略主动权,但并不意味着眼下就没有修筑三受降城的基础。事实上,眼下的基础较之历史上张仁愿时期还要更加优越。 骨笃禄虽然是突厥的复国首领,但突厥真正强大起来还是在默啜时期。特别是营州之乱爆发后,武周在北方的力量空虚暴露无遗,这是突厥难得的壮大时期。默啜也在这一时期获得朝廷正式承认,边境诸羁縻州几乎尽数倒向突厥,突厥在漠南的行动轨迹更是猖獗一时。 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张仁愿在中宗景龙年间,主持修筑三受降城,这才让朝廷终于拥有了有效压制突厥的手段。三受降城的建立,也是中宗一朝为数不多的边事亮点。 至于眼下,突厥虽然已经复国成功,并非短时间内能够彻底剿定的边患力量,但也仍还没有达到势大难制的程度。 不说垂拱三年黑齿常之大破突厥骨笃禄,单单几次薛怀义北讨突厥,全都是不遇敌踪,根本没有跟突厥进行交战。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薛怀义运气好,另一方面也是突厥还没有足够力量能够迎战大军。 所以眼下突厥的战略主动权,就是流寇作案的时机与地点的选择,所依仗的主要是大唐在漠南边境并没有一个系统的攻防体系。 毕竟武则天女主当国,也不敢将权力过多下放给边将们,而且还频繁更换、多有乱命。单从这一点而言,在突厥的复国与壮大过程中,武则天对骨笃禄兄弟俩,简直比亲儿子还要亲。 “突厥之患,只是流寇之疾,但若长久视而不见、失于应对,则必成糜烂之灾。臣请遣边务良才,缘河巡察,兴筑雄城,以城为点,烽候为信,直插漠南腹地,阻敌机动之能,长此以往,贼势必虚!” 李潼虽然知道三受降城这样一个制敌良计,但具体的战术考量、选址所在,就了解的不是那么清楚了。 但只要提出这个思路,具体的战术实施大可以交给相关人员,别的不说,张仁愿眼下还在安西都护府,本着病向浅中医的原则,眼下便可以直接派往朔方进行实地考察。 不过李旦在听到这个计策后,忍不住皱眉道:“古来制贼,俱缘河而守,如今贸然筑城于漠南之境,士力废巨、钱粮大耗且不论,若一旦为贼所据,恐怕将要危害更大!” 李旦所提出的疑问,倒也并非没有道理。三受降城在战术上的一大创新,就是筑城于漠南草原腹地,虽然在唐以前,也有类似受降城的建筑,但那真是名副其实的受降城,是接受漠北胡虏投降的场所,本身并没有太强的战略意义。 三受降城之所以能够发挥出那么高的战略价值,除了战术本身的革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必须搭配以大唐本就强劲的军队战斗力。 大唐本就胡风颇重,在骑兵战斗领域更是不落下风,最起码,无论是突厥还是其他的胡族,在与大唐为敌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形成过游牧民族对农耕民族的兵种压制。 所以三受降城本质上之直接把大唐军队的前进战线推进到漠南腹地,否则只凭三座城池与一众烽堡,也很难形成那样难以突破的战略压制。 至于在漠南腹地筑城以及维持下来,花费颇巨那是肯定的。但是跟突厥肆无忌惮的横行漠南,屡屡侵犯边境诸州相比,这些花费实在是不值一提。 如果现在不对突厥进行有效的制约与封锁,那么未来所付出的代价将是海量的,远远不是三座受降城的花费能够填满这个大坑。 “臣生而天家子孙,衣食用度俱有养靠,本不需豪封大邑畅享富贵。愿将所封尽捐国用,只求边镇安详、贼胡不敢南下牧马!” 李潼起身作拜,正色说道。 眼下直接让朝廷府库拨付钱粮在漠南筑城,是很困难的,这一点李潼很清楚。但三受降城建的越早便越早受益,这一点又刻不容缓。 李潼眼下实封两千三百户,乃是宗室之中第一富豪。但老实说,除了实封数量最高这一点虚荣之外,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实际的收入多少。真要没钱养家了,大不了吃软饭。 再者,李潼也想压一压实封泛滥这股风潮。开元时期虽然国力日渐强盛,但是朝廷的直接收入却没有成正比的提升,主要原因就是宗室权贵们占据了大量的税户收入。 虽然大唐对宗室的待遇远远比不上后世的明朝,但宗室所封也是一个颇为沉重的财政负担。在贞观以前,朝廷在这方面还是比较节制的,哪怕亲王食邑也不满千户。 不过到了高宗时期,为了拉拢宗室,就有点不着调了,基本亲王都是千户起封,与武则天的儿女们也尽数逾封。但问题也不太大,毕竟很快那些宗室们就都被武则天干掉了,儿子都不留情。 唐代实封真正泛滥,是从中宗朝开始。李显这个皇帝当的本就底气不足,所以唯以此示恩宠,相王、太平、安乐等公主,都是七千户起。而被武则天干掉的那些宗室,也统统得以续嗣,加以实封,更优越于前。 开元时期也继承了这一政策,李隆基几个兄弟们都是五千户起,甚至就连李守礼个大宝贝都混了一千八百户的实封。虽然后来的皇子皇孙又降到了亲王两千户,公主一千户,但跟唐前期相比也是翻了一倍有余。更不要说还有大量的政变功臣,也都得受实封。 李潼现在愿意把自己的封邑捐了以修筑三受降城,除了发扬风格、共御贼寇之外,也是为自己打算。 总之老子以后当家做主,是绝不可能这样厚封。宗室看顺眼的,赏赐些财货还能促进一下经济消费,但谁要想直接受封成千上万户,那绝不可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10 良策难行,太平夺事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听完李潼陈策,李旦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先是盛赞雍王高义,然后又表示捐舍食邑之事大可不必,至于是否在漠南筑城,此事仍须从长计议。 听到皇嗣这个回答,李潼一时间也有些无语,他的确针对他四叔搞了许多小动作,但这一次所提出的建议真的是私心不大。 抛开他未来会否当家做主的遐想不提,他们李家这份家业,无论落在谁手里,控制宗室食邑数也是一个利国利民的策略。 可他四叔也有自己的考虑,过去这些年,他们李唐宗室被整得挺惨,虽然使得皇统得以稳固在他们一家,同时也造成了皇权颇有几分孤立无援的现状。 初唐之际,终究不是后世宋明有了成熟的官僚阶级与体系、许多问题都可以嘴炮解决的世道。就嘉靖那种老仙儿,到了唐朝如果还是老做派,分分钟都会翻车。 归根到底,唐代特别是安史之乱前的唐朝,仍然还是中古世纪那种地域本位的政权结构,并没有建立起一个完整的中央权威概念。 安史之乱后的中唐,繁镇割据,便是从中古到近古的一个过渡期,河朔三镇的桀骜不驯,与江南对中央持续不断的供血,便是地域本位与中央本位的差异体现。 中古世纪,君权与臣权的斗争仍然非常激烈,这两者的极致体现便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与能够擅行废立的权臣。 这两种现象在宋以后便越来越少,君王虽然仍难免昏庸,但却少如前朝那样暴戾、肆无忌惮的虐杀大臣,臣子或许权大一时,但也绝难凌驾到皇权之上。 魏忠贤那种大太监如果生活在中晚唐,一个月换次皇帝不带虚的,可到了明朝,差了一千岁,一纸诏令就能要你的命。 在朝大臣,多以整个宗族乃至于整个地域活跃在时局中,皇帝一个孤家寡人,怎么跟人斗?所以凶悍如武则天,也要靠着她武家那群废物平衡局面。 在历代大一统朝代中,唐玄宗对儿孙的刻薄寡恩那是排名靠前的,扒灰扒的理直气壮,也是天下罕有,十六王宅、百孙院猪圈建了不少,但当被安禄山赶出长安时,也不得不下一道《命三王制》,寄望儿子们能互相制衡的收拾他搞出来的烂摊子。 李旦这个监国皇嗣,跟孤家寡人也差不了多少。别看此前多有唐家老臣们呼喊着没了皇嗣、我们也不想活,但当他真正走上前台,跟这些唐家老臣们天然就有了隔阂, 此前营救王美畅,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没有雍王这个宗室少壮帮忙,他根本就搞不定满朝臣子们。而雍王过于势大,对他又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召外军入直宿卫,本身就有极大的风险,谁知道会不会召进一个董卓来。所以扶植其他的宗室进入时局,也是能够有效制约雍王兄弟的一个手段,比如说他那本就不甘寂寞的妹妹太平公主。 李唐宗室们在武周一朝过得很惨,几乎十不存一,李旦上位后于情于理,都该对他们示好拉拢。 比如朝廷已经在议,主要是散骑常侍薛稷在主张,要把已故吴王李恪的长子李千里召入朝中统领禁军。眼下李唐宗室中,保存最完整的就是李恪家族,甚至比高宗李治子孙还要多。 毕竟李恪就是被长孙无忌为首的一众老关陇们搞死的,对武则天而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不要说李千里还是仅次于雍王李慎之的李唐宗室第二大舔狗,所以一家人日子过得也挺滋润。 李旦要将这些宗室们引入到时局中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制衡雍王兄弟,爵禄食邑的赏赐是最有效的手段。 此前之所以将关系匪浅的唐善识安排为宗正卿,也有这方面的打算,哪想到唐善识好死不死跟王美畅搞在一起,直接激怒雍王与朝臣,被赶出了朝堂。 所以当李潼表示要将自己的食邑削减,用以在漠南筑城,李旦并没有直接答应。大概在李旦看来,这又是雍王阻止宗室入朝的一个以退为进的策略。 无论李旦有没有这种明确的顾忌,但李潼是这么觉得。他也并不避讳自己心思比他四叔脏多了这一事实,但他四叔并没有下定决心要在漠南筑城,于是李潼决定要绕开朝廷、用自己的力量去做成此事。 眼下的突厥,还只是一个将要糜烂成灾的疾患,可如果就这么拖着,不进行有效的制约,一旦东北契丹等胡部再爆发动乱,那么将更加的顾此失彼,会让北方迟迟的不能恢复稳定。 太宗、高宗两朝快速的对外扩张,的确塑造了大唐在区域第一的威名。但伴随这种高速扩张过于宽泛的羁縻政策,也给大唐在周边埋下了无数的雷。 特别是针对高句丽的征伐,虽然灭了这个政权,但在地域中却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统治,也使得东北胡虏在之后上千年的时间里成为中原帝国最大的威胁。 当然也不是说这种做法就是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归根到底还是子孙不争气,没能守住这份家业。兼并易而凝聚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有人负责打天下,就有人需要守住江山,寸土不失,这是李潼给自己设定的一个底线。 之后的两天时间里,朝廷仍在针对代北道大军的安置问题进行商讨,最终初步拟定了一个折中的策略,那就是召回两万将士入补宿卫,剩下的则散在河东道境内进行休整,明年开春后再补入边境各州补充防守。 至于李潼私下里跟他四叔所提议漠南筑城之事,则就根本没有在朝议中进行讨论。 李潼对此颇感无奈,同时也更加坚定了甩开朝廷,自己单干的想法。满朝老东西,搞不起新思路。没把自己在关西所储备的那些人才引入到神都这汪泥沼中,也的确是对的,起码可以保证那些人闷头搞事业,不要瞎捉摸。 代北道大军这一隐患搞定之后,接下来朝廷又选派一路使者去接应一部分大军渡河南来,李潼也就不需要再常驻孟津。 这一天,太平公主又登门来访,见到李潼第一面,便笑语道:“慎之久在戎旅,锋芒毕露,真是动静都有慑人之威。” 李潼闻言后只是笑了笑,将这个姑母迎入后堂,彼此坐定之后,他也并不急于开口,只是望着太平公主。 或许是身份地位带来的改变,太平公主被李潼瞧得有些不自在,转又开口说道:“此前入宫拜见阿母,偶遇上官应制,才知你祖母将遣散宫人事宜委于慎之。知你位高事繁,我又恰好无事忙碌,也想帮你分担一二。 毕竟女子心意,你们男人总是差了几分体会。我听说慎之你要在畿内兴弄工坊,安置那些宫用,心意自然是好,但那些宫用之人也实在不便与寻常小民混作一用。” “祖母既然将事付我,我也只是勉力为之。诚如姑母所言,我事务繁重,于此实在难有尽心之谋,姑母愿意分担,我也真是求之不得。” 李潼闻言后便笑一笑,继续说道:“姑母有什么思计助我,我也洗耳恭听。”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眉眼稍有舒展,让随员递上来一卷籍册呈在李潼面前,并笑道:“近日我也频访宫役,细听她们的诉求,整理一番收录在此,如果慎之你答应,就由我安排她们各自生计。” 李潼接过那籍册匆匆一览,发现多是一些有品命职事在身的女官们。 他对此也并不感觉意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虽然说禁中女官们在真正权贵眼中不过也只是奴婢而已,但身在禁中,她们多多少少也能享受到一些常人不能享受到的待遇。 此前这段时间,他虽然不在畿内,但也通过王妃与上官婉儿等内外配合,将一部分还有家人可投奔的女官送出了大内。剩下那些女官,多数已经没了去处,但也不赶紧就此进入市井中、还要每天为了柴米生计忧困,因此找上了太平公主。 对此,李潼也并不怎么在意。他之所以主动揽过此事,主要还是对这些宫人们稍存怜悯并回报之心,但如果她们不满自己的安排,能够自己钻营到一个好去处,他也不想干涉。 至于他姑姑是真心帮助这些人,还是将她们另作他用,也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也不值得计较。 太平公主见李潼这么好说话,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她此前忙于在朝堂钻营,但效果不算太理想,虽然用心把观国公杨嘉本扶为左卫大将军,但想通过杨嘉本再往南衙安插人员时,杨嘉本那里却多有回拒。 如此一来,太平公主自然有些不满。她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女身,正面做起事情来终究不如雍王兄弟那么顺遂,所以又将主意打到了内宫方面。 她细心整理的这一份名单,上面的宫人或是色艺俱佳、或是精通内务,有的可以送入在朝大臣家中充作姬妾、结好一批大臣,有的可以仍然留在内宫,使她在内宫中保持足够的影响力。 就算未来皇嗣履极,一家人返回大内居住,相信她四兄也会给她这个面子,继续留用这一批宫官。 唯一有点遗憾的,就是上官婉儿拒绝了太平公主的安排,只想留侍于圣皇身边。这让太平公主自觉上官婉儿有些不识抬举,但一想到这女人跟雍王一家关系不浅,即便不为自己所用,倒也不必视为敌人。 讲完了这一桩事,太平公主又继续说道:“代北道军情已定,接下来招抚事宜,慎之你有什么看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11 宗室入朝,西京惊变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看法当然是有的,李潼此前在政事堂也跟诸宰相讨论过。 代北道大军六万余众,这一次要召入朝中两万,其他的则安排在沿河的蒲州、绛州、泽州等地。入朝这两万军队,李潼并不打算插手,当然就算想插也插不进去,这两万大军本身就是要引入制衡他的。 但他这一次争取到河东道宣抚事宜,任务完成的还算出色,当然也要有所回报。所以对于大军其他安排,李潼还是颇有话语权的。 武攸宜这个蠢货虽然搞掉了薛怀义,但却转头就被软禁起来,实在是不堪大用。而且张嘉贞将其北行经历讲述一番后,也让李潼觉得并州情势复杂,就算保下了武攸宜将之安排在并州,也未必能够发挥作用。 苏味道虽然阵营忠诚度不高,但这次任务完成的不错,也的确需要褒扬,所以李潼打算让苏味道接替武攸宜担任并州长史。毕竟苏味道那模棱两可的天赋,也有助于尽快恢复并州区域稳定。 李潼也不指望苏味道立场上对他从一而终,但只要稍微偏向于他,能够支持他将三受降城成功的建造起来,就比什么都强。管你是忠是奸,只要有能力,能做事立功,就是好同志。 至于武攸宜,李潼打算带去关中。毕竟武攸宜在西京待过一段时间,对当地的人情形势颇有了解,可以帮着他对关陇勋贵们敲骨吸髓,掏空他们的家底,既可以用于关中生产秩序的恢复,还能有资本进行边地建设。 比较让李潼惊喜的,是张嘉贞所回报诸路行军总管都通过张嘉贞对自己流露出不同程度的好感,其中态度比较鲜明的诸如契苾明之类,正是李潼眼下所急需的人才。 军事上的人才比政治上的更加难得,这一点李潼深有感触。前者相对于后者而言,要更加的稀少,也更加的无迹可寻,即便是自己挖掘培养,代价也更高。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个道理,李潼是懂的。 武周一朝,政局上几经洗牌,隔个两三年,台面上人物就换了一批。可是在军事上的人才迭代,相对而言就缓慢得多,程务挺这样的大将被搞掉之后,长期以来都没有能够代替其人的选择。 姑且不论攻必克战必胜的不世出名将,哪怕是一些中庸之才,想要挖掘培养起来也殊为不易。初唐时节,将门是要比世家还要顽固的一种存在。 关陇集团以武勋起家,即便不是将才辈出,但也拥有着悠久的尚武传统,能够提供大量的合格将领,这也是他们一大优势。 武则天是深受此困,所以在武周后期开设武举,希望能够发掘出更多的军事人才。只是很快她的统治便被推翻,倒是这一制度挖掘出的郭子仪,成了大唐续命功臣。 李潼麾下,合格的军事人才也是匮乏,特别未来要深入的经营关中,是需要相当一批能力合格的人才。 眼下的他实在是没有太多的选择,且不说眼下一批开元将种还远未长成,当他选择彻底解决关陇这个问题的时候,立场上已经把一大批的将领排斥在他的阵营之外。 契苾明等人忧困于归朝之后的政治清算,迫切需要一个庇护而选择了李潼,李潼当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这些人才能与资历都已经成熟,可以拿来就用,起码在他军事发展的前期,是很好的过渡人选。 所以李潼已经跟政事堂达成共识,让契苾明等人暂以军使留用各军,以待后用。 不过这些决议,就不是眼下的太平公主能够了解到的。眼下听太平公主主动讲起这个话题,他倒想听听他姑姑又有什么鬼主意,于是便微笑道:“我如今统掌都畿道,已经势大遭妒,职事之外,不敢轻易干涉。代北道事宜,唯候命而已,得用则用,不用则闲。”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一脸狐疑的打量着李潼,分明是不信此言,但又用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慎之你这么想,可就是大错特错!如今你势位如何,又不是什么人推位相让,是你自己奋求得来。世道革新,群徒争进,绝不是谦虚克己的时刻! 朝堂所论,引入外军,言则拱卫京畿,实则是要分权夺势,意在于你啊!若是任由这两万外军入朝,分置何人御下,意义也大不相同。咱们姑侄,荣辱可谓一体,或许你身在事中,真有不得已的求全之想,但我却不能忍旁人目我宗属如贼,是一定要争上一争!” 太平公主这一番话说来,倒是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豪迈之气,并搭配着以手拍案的动作,更彰显出她势在必得的决心。 李潼见状又是一乐,并问道:“那么姑母于此可有什么计略在谋?” 他也挺好,一段时间不见,他姑姑又拉拢到什么人入朝争权斗势。 “慎之你壮功于国,还难免会有过犹不及之想。你姑母我,唉,近日也是频受人情的刁难。世道诸众薄视我家亲徒情谊,也不得不说你祖母旧年行事的确是刻薄少恩,多有戕害枝蔓的暴行,到如今,天家人情已经成了不能取信于人的噱谈……” 李潼听到这里,顿觉有几分不自在,并打量他姑姑几眼,你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但生人在世,岂能无徒?我家宗枝零散,虽然大器掌握,但却不能为人所重。归根到底,虽闾里小户人家,都有宗徒亲众的帮扶,但我家立朝者却寥寥无几。试问甚至就连骨血至亲尚且不能富贵共享,推事任之,旁人又怎么会见重我家?”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抬眼看了看李潼,继续说道:“慎之你也不要怪你姑母言辞絮叨,我这也是一番有感而发。日前新兴王后嗣求告上门,本是天家宗枝,竟然衣食都有难以为继的忧困,让人感之流涕啊! 但幸在这子弟虽身处穷困,但却不失壮志,才器颇有可观。但我也只是一个事外的妇流,未必能够扶助太多,所以是打算向慎之你引见。” 接着,太平公主又仔细讲了讲她所言此人的身世,其人名为李晋,乃是新兴王李德良的嫡孙,算起辈分来,比李潼都还高了两辈,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但却至今都还没有出仕。但也正因此,倒是免于遭受武周朝一系列的迫害。 李潼听到这里,又忍不住暗叹一声,他四叔、他姑姑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向残余的李唐宗室。 其实李潼早已经先他们一步下了手,他所欣赏栽培的李祎,正是李恪的孙子,只不过眼下李祎还是一个小年轻,不当大用。 从太平公主言语中,李潼倒听得出他姑姑对于这个李晋颇为欣赏,心里一时间也有些好,想了想后便点头道:“可以见一见。” 太平公主闻言后又是一喜,直接吩咐近人几句,不旋踵那个李晋便被引入登堂,看来本就是跟随太平公主同来。 “宗家痴愚,小民李晋,拜见雍王殿下!” 李晋年纪三十多岁,体态颇为英挺,颌下蓄着短须,登堂后便俯身作拜。 “既是宗中亲长,又得姑母引见,不必拘于俗礼。” 李潼摆摆手,示意这个李晋免礼入席,虽然论起辈分来,他还要给此人叫一声叔爷爷,但彼此地位实在差距悬殊,就算叫一声,对方也不敢答应,索性便省略了。 乍登王府厅堂,李晋也有几分拘束,先是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待太平公主点头后,才敢道谢入席,垂首端坐,并不敢抬头随意打量。 虽然同为李唐宗室,但他们这一支已经颇为偏远,父亲还袭了一个郡公,到了李晋则既未袭爵,也未出仕,已经与寻常小民无异。 不过太平公主所言衣食难以为继,应该也是夸张。李潼注意到这个李晋身材高大,脚步扎实,虎口处还有结茧,应当是武技不凡,如果饭都吃不上,哪有这些闲情。 他又随口问了几句其家世情况,这个李晋都如实作答。彼此之间本就陌生,而且太平公主肯将其引见,也不会让李潼当面就挖了墙角。 所以了解完其人基本情况后,李潼便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然后又望向太平公主说道:“这个李晋的确是宗中少有的壮者,但只是一介白身,骤然用大,还是有些为难。” 他倒不介意他姑姑进来搅和一番,总比再跟关陇们混一起好点,可若只凭这个李晋,怕也难当大用。 “事在人为,只要慎之你不反对,别的事情就交给我罢。”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说道,看其自信满满的样子,显然是暗里已经进行了一番准备。 “既然如此,那我也乐见其成。” 李潼点点头,表示自己并不反对。两万外军入都,哪一方全吃下也不可能,他这个姑姑愿意替他承担一些压力,也还不错。更何况,他抽身离开神都的时机也已经成熟了。 就在朝中忙于分配两万代北道兵众的时候,关内道又传来惊变:雍州乱民起事,不独攻占了西京长安,更直接扣押了宣抚使窦怀让一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12 过墙抽梯,遣用雍王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上阳宫观风殿中,皇嗣李旦双眉紧皱,频频望向殿门外,终于忍耐不住,举手唤来一名殿外驻守的南衙将领,低声询问道:“雍王还未入宫?” 将领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并请示道:“卑职再派人去请一次?” 李旦下意识要点头同意,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摇了摇头,摆手示意将领暂且退下。 关中才是大唐立国的根本,其地发生动荡,严重性绝不是河北胡族与山南土蛮能够相提并论的。所以李旦在得到消息后,即刻便下令召集重臣们前来上阳宫讨论。 这其中,雍王对此事的态度自然是重中之重,甚至可以说一定程度上能够决定朝廷接下来该要如何应对这一桩变故。 所以李旦也是在第一时间派人通知雍王入宫,但现在群臣已经陆陆续续的到来,雍王却迟迟不至,这不免让李旦有一些焦躁。 但同时又觉得,如果再派人前往邀请,无疑会显得他对雍王过于依赖。于是李旦也只能按捺住情绪,耐心听殿中臣子继续汇报关中动乱的细致情况。 “……此番动乱,贼人已入长安县,参乱人数暂时不明,但两大内贼人暂时还未敢侵扰,宣抚使窦怀让暂时下落不明,生死亦不知。万年县令、卢国公权怀恩集结乡户暂守本廨,西京留守府诸众则退守京大内,因为贼情不明,不敢贸然出击。京州诸县也都各自谨守……” 负责汇报情况的乃是宰相、兵部侍郎李道广,一边翻阅着政事堂所接收到的最新情况,一边继续说道:“初步猜测,此番乱民闹事乃宣抚使窦怀让宣抚不利,擅自搜集民户强集西京所致……” “窦怀让为什么要这么做?” 帝国根本遭受乱民侵扰,李旦也没有了往日的淡定,闻言后便凝声说道。 只是这个问题讲出后,却在殿中造成了一阵短暂且尴尬的沉默,殿中群臣各自对视,俱都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窦怀让这么做的理由也很简单,无非是希望能够尽快修葺西京两大内,以便于朝廷中枢回迁西京。但这件事并不是朝廷所允许的,虽然近来频有相关议题,但都被政事堂卡住,根本就不付于朝议。 说穿了,宰相们并不希望朝廷中枢眼下迁回西京,所以相关议题都被死死按住。 宣抚使窦怀让应该是趁职务之便,擅自作出这样的行动,先将西京两大内修葺一番,然后再通过别的手段呼吁朝廷回迁西京,结果却没想到西京人情局势早已经不同以往,窦怀让也高估了他在关中的影响力,直接玩翻车了。 不让朝廷回迁关中,是眼下宰相们集体的默契,所以当皇嗣问起原因时,群臣也都颇有默契的集体沉默了。 “窦怀让罪大,未经朝廷许可便擅作主张,轻易搅乱西京乡势人情!” 宰相李昭德冷哼一声,语气中也是充满了不满,先作定调,然后再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便又继续说道:“但眼下并非追究事责的时机,窦怀让终究是朝廷派遣入抚关内的使者,竟为乱民凭私怨挟持,唯今之计,只有从速定乱,决不可让西京局势继续糜烂!” 李昭德的发言算是奠定了一个基调,窦怀让扰乱西京,诚是该死,但眼下追究其人责任,无疑会更加滋长那些西京作乱民众的气焰。只有先打杀那些窃据西京、作乱的民众们,才能再讨论窦怀让的罪责。 先定乱后抚恤,这也是群臣一致的看法。幸在河东道宣抚使任务完成的不错,已经稳定住了代北道大军的局势,倒是让朝廷眼下不患无兵可用。 李昭德表态之后,群臣也都各自发声,大体都在李昭德的框架中。总之就是绝不能容忍西京乱象继续扩大,一定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尽快控制住西京局势。 正当群臣还在讨论如何定乱的事宜时,突然殿外又有将官匆匆登殿,禀告道:“雍王殿下已经前往北衙,并遣众接手则天门防务!” 听到这个消息后,殿中突然群声俱寂、针落可闻,而皇嗣李旦的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 从小处而言,皇嗣这里还在急切等待雍王,可雍王知事后第一时间便前往北衙拱卫圣皇,在其心目中孰轻孰重,毕露无疑。 从大处而言,西京发生动乱这么大的事情,群臣都在殿中焦急的讨论定乱事宜,结果雍王非但不入朝讨论,却直接前往北衙,也实在是有些居心叵测! “雍王不识大体!身在高位,遇事不参,只作门户私计,实在是顾小失大!” 稍作沉默后,观国公杨嘉本率先开口道,语气极为的不满,关中是他们这些关陇门户共同的老窝,发生这种乱事,当然是希望能够朝野一心、尽快定乱,结果却没想到雍王别有怀抱,根本就不搭理他们。 然而杨嘉本话音刚落,宰相欧阳通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声道:“观国公所言悖矣!遇事方鸣,岂为智者!遣使窦怀让之前,雍王难道没有发声劝告?当时雍王切言,窦氏旧年曾受乡情逼迫,彼此结成私怨。 如今朝廷方经革新,唯以方正之选,示以博大之义,才可从容抚定关内群情。若强使窦怀让,则必上下离心、私怨搅事,诸公当时又持何论?如今果然事发,何以独怨雍王?” 听到欧阳通这么说,殿中众人脸上也都各自流露出几分不自然,特别是出身关陇的杨嘉本、韦巨源等几人。 此前派遣各道宣抚使,有关关内道人选,朝廷上也的确经过一番争论。雍王当时虽然没有参议,但也的确通过别人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认为窦怀让不是良选。 但最终还是出身关陇这些人力撑窦怀让,其他宰相们也出于平衡朝局的想法,从而同意了这个决定。 在他们看来,关中毕竟是唐家基业所在,如今又是弃周归唐的革新之际,关中群众想必也是欢呼雀跃,不会有什么乱子发生。 更何况,雍王所陈述的理由也有些不准确。窦家旧年在关中的确是经历过一番动荡,但主要还是来自神都朝局的迫害,再加上窦家对雍王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却并非什么乡情私怨。 再说当时动荡的主要还是窦氏三祖房的窦善一脉,而窦怀让则是窦岳的后人,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甚至还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在朝士们看来,早已经是不同的两个门户。 雍王因为与另一个窦家的私怨,阻止窦怀让出使关内道,也实在是没有道理。但不成想雍王这嘴巴跟开了光一样,最恶劣的情况果然发生了。 此时欧阳通旧事重提,顿时也让众人脸上都有一丝火辣辣的感觉。当然凭他们久立朝局所养成的涵养,倒也不至于因此羞惭不已,但关键还是要看打脸者是谁。 雍王提醒在前,但他们却不听,结果果然事发了,如果再控诉纠缠雍王配合度不够,那么再迎来的可未必就是言语刺挠了。 “西京毕竟国朝根本之地,皇陵祖业所在,骤然发生这种恶事,让人愁眉不展。我也是一时慌乱才有失言,还请诸公见谅,且专注眼前定乱事宜,事后一定登门向雍王殿下请恕失言之罪。” 杨嘉本被欧阳通一通挤兑,虽然有些下不来台,但还是赶紧低头认错,不再坚持。 皇嗣李旦见状后便也开口道:“西京陡然暴乱,必然也令神都人心不定。雍王入拱恩亲,诚是纯孝之行。诸公还请尽快拟定一个定乱的章程,事后再着人询问雍王。” 听到皇嗣这么说,众人也都各自收拾心情,继续讨论该要如何定乱。 其实关于如何定乱,也没有什么可讨论的,无非派遣大将、统率大军开赴关中,直接将那些乱民镇压就是了。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派谁去定乱,又该调拨哪一路的人马? 这又关系到一个朝局平衡的问题,派遣的大将资格和能力够不够,这也是一个关键的问题。讲到这一点,众人也隐隐意识到,雍王之所以不来参议,大概率是不想被选派前往关中定乱。 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情,如今雍王在朝中乃是军方第一人,身为都畿道大总管,任谁都不敢小觑。 若是贸然前往关中,势必不能在朝中再保留原本的影响力,而且眼下西京动乱的规模与强度、诸多细节都不清楚,雍王与关陇人家的关系也谈不上和睦,还要考虑一个会被会遭受掣肘的问题。 一边是在朝中尊贵势大,一边是前往关中这泥潭的前途未卜,想也可知雍王会有什么样的选择。 宰相李昭德倒是本着谁污染谁治理的原则,率先提议由观国公杨嘉本作为大军总管,率领刚刚抚定的代北道大军前往关中定乱。 但杨嘉本却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此前雍王阻止窦怀让出使的理由倒成了他逃避责任的借口,只道窦怀让激发民变,如果朝廷再派遣一个关中名族的人出面定乱,或许会更加激发乱民顽抗之心,不利于剿抚。 倒是也有些人提议以豫王李成器遥领雍州牧,同时选派良将干员前往平叛。但这一提议刚讲出来,便被皇嗣李旦摆手拒绝了,如今复杂的朝情局势就连他都多感有心无力,更不愿让儿子贸然介入这一乱局中来。 所以,最终朝廷形成的初步意见还是让雍王李慎之率军前往关中。毕竟关中的动乱还是其次,其政治意义才是让朝情震荡的根本原因,也必须要有身份足够尊贵之人,才能彰显朝廷对关中的重视。 “还是先派人通知一下雍王……请示一下圣皇陛下的意见。” 李旦想了想之后又说道,他倒是比较倾向让雍王前往,但也自觉这想法有点不地道,颇有一种过墙抽梯的嫌疑,担心雍王可能会拒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13 桀骜不驯,当弃则弃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禁中仙居院,政变后圣皇武则天便一直居住在此,此前一段时间,虽然有大量宫人出宫,但也还有相当数量的人留在禁中,眼下也都聚集在仙居院周边,倒也让这宫苑不至于显得过于冷清。 得知雍王入宫,上官婉儿便率一众宫人们出苑相迎,她眼下也是宫中为数不多仍然还专心在侍圣皇身边的女官。及见雍王迎面行来,这女人眉眼之间风情暗涌,清丽面貌下自有一股且含且露的魅惑。 那日闲苑相见、稍逾礼节,之后李潼便离开神都、前往黄河南岸布防,倒是有段时间没见上官婉儿,此时相见、随员不少,也只是微微颔首,然后李潼便问道:“圣皇陛下近日起居如何?” “陛下体中无忧,只是精神终究不如往常了,痴睡懒醒,稍后入见,还请殿下稍作规劝。” 讲到这个问题,上官婉儿不乏忧虑。圣皇陛下是她还能留在禁中的唯一理由,所以对陛下的生活习惯也非常关心。 “辛苦你了。”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也不免叹息一声,当着众人面也不好多说什么。 当他进入侧殿时,便见武则天软偎在榻上,只穿了一件浅紫色的时服衫裙,较之往年在势时相比,的确是稍显不修边幅了。 “孙儿拜见祖母,此前事务在身,失于拜问,请祖母谅解。” 李潼上前一步,低头下拜道。 武则天身体缓缓坐直,垂眼望着李潼微笑道:“不用多礼,入前来说。” 及至落座,李潼认真观察这祖母神情,确如上官婉儿所言,样子倒是显得更富态温和一些,但早前充斥满身那股威严锐气的确是淡化许多。身份处境给人气质带来的改变,的确是大得很。 “怀义尸骨,几时南来?” 武则天已经知道代北道大军事宜,此时开口问来,倒让李潼心中暗觉几分惭愧。 他想了想之后才又说道:“朝廷此前在议招引两万外军入充宿卫,并遣使北行导引,本来是打算趁此将薛师尸骨运回。但关内西京陡生动乱,事情或许还有波折,孙儿打算先着建安王南来,并运回薛师。” 若是往常,武则天肯定要第一时间问一问西京动乱的问题,但这会儿则只是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南来后,也不要再穷责他的罪过,直接归葬白马寺吧。他生人至此虽然良善无称,但与我家总算也有一份前缘,没有什么大恶害世,让他安赴往生。” “孙儿明白,一定将事情妥善处理。祖母也不必因此伤怀难遣,薛师从子名昌嗣,早在我门下任事,故人不复可追,但会一直给生者一份关怀。” 李潼闻言后便又说道,他对薛怀义,倒也谈不上再有什么愧疚不舍,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他奶奶早就授意武攸宜干掉薛怀义,这一点的确感慨良多。 他这奶奶长存厉念,偶有一点真心错付于人,想来也是一种报应。总算祖孙两人都不乏克制,没有彻底的反目成仇。 “西京动乱是什么事?说一说?” 武则天也不再就此多说,转而讲起别的事情,于是李潼便将窦怀让宣抚关中、擅自召集力役、官逼民反的过程仔细讲述一下。 武则天听完后眸光略有闪烁,又望着李潼说道:“所以说,你一早笃定有机会前往西京?” “西京人情,早就不同往时。窦怀让等名族子弟虽然生长于斯,但若还妄想故技御人,也只能是惹祸于身。” 听武则天的语气,已经认定西京发生的动乱是自己在搞事情,毕竟他奶奶本就知道他将要前往关中的计划,李潼倒也并不感到意外,但也并没有正面作答。 西京的事情,当然是他一早就安排好的,但也多亏了窦怀让配合得好,居然主动将更多丁力集结在西京内外,这不免让故衣社起事更加顺利。 眼下西京还是有数量不少的武装力量,既有留守府本部人马,也有陇上与安西都护府戍边岁满退回休整的兵众,咸阳附近还有驻守昭陵、乾陵等地的陵卫,如果再加上各大户家丁和诸折冲府残留在籍的府兵,短时间内召集起两万甲士并不困难。 大概也正是因此,窦怀让才有恃无恐,强使民力,结果连自身都陷入其中。如此一来,西京留守的力量虽然不少,但却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调度,自然也就防不住早有预谋的故衣社敢战士们。 不过李潼也并没有因此彻底的放宽心,毕竟神都这边改周归唐已是大势所趋,保不准西京那里就会在此鼓舞下想要争取什么定乱之功,所以他必须要第一时间西去,借助朝廷给予的权柄尽快控制住各边力量。 “朝廷派窦怀让前往西京宣抚,确实是一步昏计。这些关陇子弟们,如今已经是活在人情势力之中,早已经不复祖辈们的机敏勇阔。” 武则天闻言后也叹息一声,并不掩饰自己对这些关陇人家的轻视,她也的确有这个资格,虽然猜到了李潼在关中做了手脚,但也并不打算向外宣扬,只是望着这个孙子凝声道:“草野悍力,终究不是正计。你也不要小觑了那些亡命之徒,故隋所以崩坏,诸名族釜底抽薪诚是一因,但山东贼患也确是一记重创。不要受短时的快利迷惑,诸力若不能容于章法,又该以何御之?” “祖母的教诲,孙儿一定铭记。入关之后,对于那些起义的民众,一定尽快抚定。若有桀骜不驯者,当弃则弃。” 李潼又点头说道,人心最难捉摸,特别是在极致的动荡之中,故衣社终究是一个民间的结社,突然暴起,必然也会暴露出对成员约束力的极大不足。 这其中必然会有浑水摸鱼、阴存别计的兴风作浪之人,享受到暴乱带来的快感之后,未必还会受规矩的约束。对于这样的人,李潼也是决定要坚持打击。 他组建故衣社,抛开功利的初衷,本旨也是希望那些破产的府兵们可以有一个平台进行互助谋生。但生人百态、各有不同,也难以杜绝藏污纳垢的现象。 毕竟就连他奶奶通过朝廷选士,大用寒门,也都做不到完全杜绝滥竽充数、泥沙俱下的现象。 所以这一次故衣社起事,一则是他借以跳出神都泥潭的契机,二则也是肃清队伍的一次钓鱼执法。 将故衣社的成员们进行一次甄别筛选,剔除一些隐患,保证队伍一定的纯粹性,未来才能通过一系列的行政手段,对故衣社进行半官方化的收编,作为一个类似老兵俱乐部的半官方福利以及人才培养机构。 李潼对故衣社的构想很长远,并不仅仅只是将之当作自己夺位过程中一股法外力量。 未来无论是守边还是开拓疆土,帝国都需要大量的军事人才,再加上安史之乱的后事之鉴,对于胡族蕃将的影响要加以制约,对于大唐内部的军事人才发掘必须要加以重视。 故衣社能够有效的整合府兵制崩溃后向社会释放出的军事人才,自然也就值得长期维持发展下去。当然任何的机构最后也都难免畸大与利益固化,但短期之内,李潼倒不必为此忧虑。 毕竟再好的政令,一旦长时间施行,终究免不了不合时宜、漏洞百出。就不说政策问题了,像北宋皇统传承动不动就绝嗣,难道还得把赵老二挖出来敦促子孙专心生产? “那么,你离都之前,先做好内外置换,让皇嗣回归大内罢。” 沉默片刻后,武则天又开口说道。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表示这件事无需他奶奶操心。 虽然他奶奶眼下还能维持住隐退前的待遇,那是因为有李潼这个孙子不遗余力的支持,可李潼接下来便要前往关中、归期未定,朝廷无论是基于礼法上的追求还是其他目的,都不能容忍皇嗣长期留在上阳宫。 尽管李潼也可以凭此指责他四叔不孝、将其母幽禁别庭而获得一定回攻神都的正当性,但继续坚持让他奶奶留在大内,隐患也是不小。 大内作为真正的中枢所在,宿卫情况要更为复杂,一旦李潼离开,他这一派在禁军中便不能掌握绝对优势,不能完全确保他奶奶的安全。 上阳宫建筑面积较之大内还要更加广阔,可一旦皇嗣返回大内,人事关系并不复杂,也有利于武则天的长期休养。 而且武则天强留在大内的话,短时间内或许还没什么。可一旦时间过长,朝廷中类似呼声一定会越来越高,武则天也会因此被视作阻碍时局进步的老不死,会令场面变得异常难看。 李潼推翻他奶奶的统治是一方面,但也希望他奶奶能有一个安稳的晚年。既然现在他奶奶主动提及这个话题,那么在离开神都前不妨做出妥善的安置。而且眼下他也势必不能将家人全都带往西京,他奶奶迁居上阳宫后,可以一同入宫居住。 祖孙两人还在讨论细节,又有北衙军士来告,说宰相李昭德、狄仁杰并豫王李成器正一同在宫外求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14 豫王失礼,昭德剖心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李潼亲自出殿,将几人引入。 李昭德与狄仁杰两个老狐狸自不待说,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休想从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不过豫王李成器在见到雍王自内殿行出时,仍存几分稚气的脸庞上闪过一丝阴郁,但很快就转为一个笑脸,趋行至前对李潼拱手道:“成器常在学中,疏于拜问祖母,以后一定要向兄长学习,勤于入问受教。”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点头,又与李昭德等两人打个招呼,然后便引着三人入苑,直往内殿行去。行走间,李成器踱着小步,视线则不断的左右张望,显得有些肆意。 及至入殿后,李成器便先行一步,越过李昭德与狄仁杰,面向端坐上方的武则天躬身作拜,语调隐有几分颤意:“孙成器拜见祖母,旧年起居违意、出入失于从容,未能勤入陛前承欢受教。如今世道革新,各自归位,一定谨奉伦情、恪守孝义。” 听到这一番话,李潼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并转眸望向了同行而来的李昭德与狄仁杰,旋即便见这两人神情也都各自生出一分不自然,而李昭德眼睛里已经闪过一丝不满。 武则天当然也听出这个孙子言中的暗嘲薄讥,眸光一闪后只是摆手道:“有心则未可称迟,你祖母虽然年高,但仍有裕年可待。少辈有什么心意要表,无患无时。” 说完后,她便不再关注李成器,视线望向李昭德与狄仁杰,并微笑道:“闲来无事,偶怀旧人,恰逢二卿今日同行来见,如果没有什么急情,索性留用一些酒食。” 两人闻言后,各自入拜称谢,然而李成器却又开口道:“要让祖母失望了,今日成器与两位相公入宫,所为正是西京动乱急情,实在没有时间……” “既如此,你们去罢。我与祖母并是乐闲,不敢些许私情耽搁朝廷正事!” 从见面伊始,李成器语气略带阴阳,李潼便一直压着火。 听到这小子越发过分便有些忍不了,他倒是能理解李成器那种骤然得势又喜见旧仇的心情,但理解不代表认同,你算哪根葱?有什么资格阴阳我奶奶? 我奶奶就算现在落魄了,那也是我弄的,还是我罩着的,你小子想伸伸筋骨、出口恶气,配么? 当听到雍王这么说,李昭德与狄仁杰脸色也俱是一变,李昭德更直接说道:“豫王齿短性简,情滞拙辞,言不达意,请圣皇陛下、雍王殿下见谅!” 他是皇嗣所任命的豫王傅,倒是有资格这么说李成器。 但李成器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羞红,心中颇有不忿,但在抬眼看到雍王眉头紧锁、侧眼又见李昭德眼神带怒,心里也是不免慌了一慌,这才又叩首道:“孙情急失言,请祖母降责、请兄长见谅。但西京乃家国根本,却遭乱民挟控,实在让人心惊,恐应变失机或更加酿生祸患。” “此事我亦有闻,但自感才士盈朝、广有壮力待用,想能机警应对、从速定乱。而我不过守户之材,不敢贸然进献拙计,索性自镇门户之内,不让外间邪情惊扰恩亲。” 李潼一边看着李成器,一边说道:“豫王能够深感事困,忧深忘情,天真不再,已非旧年懵懂黄口,诚是可嘉。人当坐言起行,既然感于疾困,正宜奋勇而上、为家国分忧,如此才能自夸一身荣华不是妄享,那么此行是来拜辞祖母?” “我、我……” 李成器闻言后更显局促,嗫嚅道:“我、我并非没有勇事之心,但、但我终究年浅,人望不附,恐辜负大事,否则不必以事扰人!” 他讲到这里,语气又恢复了几分镇定,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只是别人不肯相信他。 殿中武则天突然叹息一声,指着李昭德说道:“皇嗣重情相负,并非刁难。儿郎仍稚,诸事还有可以修补的余地,但能比及中人,天家不会辜负相公于事中的劳累。” 李昭德闻言后只是一脸羞惭,顿首道:“臣惟竭力于事,只求不负恩用。” 狄仁杰也在一边说道:“方今朝事,内外不乏困顿,臣等虽有逞才之心,但事未必能合人愿。陛下久执鼎器,威御中外,雍王陛下宗家秀才、勇气敢当,小情不敢滋扰,大事不敢不问。皇嗣使臣等入宫敬问,所意正是长幼一心,则家国安详!” 终究还是老家伙说话婉转好听,武则天倒不至于因为一个小孙子言辞的冒犯而翻脸,但听到狄仁杰这么说,脸色也有所缓和,抬手示意几人入席详说,并吩咐宫人奉上一些酒食,赐食殿中。 李成器在席中自是如坐针毡,虽然不敢再胡乱插嘴,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越发显得其人有些毛毛躁躁。 武则天一边倾听李、狄二人的讲述,偶尔视线落在李成器身上,眸中颇有不满暗聚,及至视线落在雍王身上,这才好转许多。 她自知亲缘本就寡淡,倒也不奢望儿孙能够真情待她。豫王这小子对她不满也是理所当然,十几年被幽禁宫中,更有杀母之仇,这小子如果还能心平气和待她,那心迹城府可就太深沉了。 但抛开人情诸众不说,哪怕只是相对客观的评判,武则天对这个孙子也是颇感失望,实在是没有生在大家的气度涵养。 别的不说,讲到对她的心狠报复,谁能超得过雍王?但就算雍王这么辜负了她,她对这个孙子仍然欣赏有加,乃至于发自真心的认可。 可是这个豫王对她冷眼暗嘲,自觉得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却没意识到自己这种做派只是自绝于人。李昭德、狄仁杰等就算倾心辅佐皇嗣,那是心中的道义使然,但这两人由卑入显,却都是出于她的提携,能无一二君臣的情义于怀? 李昭德与狄仁杰今次入宫,本就是为了向两人传达朝廷的决定,希望雍王能够率军前往西京定乱。 可是被豫王搞了这么一通,他们倒是有些难以启齿。但为了能够尽快让西京恢复平稳,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朝廷有关此事的商议讲出来。 “西京乃宗家基业所在,实在不容有失。皇嗣殿下与臣等历数在朝诸众,都觉得雍王殿下乃是当然之选,朝中无有二人可代。恳请雍王殿下能够深衔故志,再创殊功!” 两人硬着头皮说完后,俱都眼巴巴望着殿中的圣皇陛下与雍王。 武则天嘴角噙笑,并不急于回答,只是转头望着李潼,想要看看这小子又要借着今次机会从朝臣们手中敲诈出多少权柄出来。 李潼只是低着头,状似沉思,并没有急于回答,担心答应的太快了,两个老家伙心定之下反而能回味出当中有什么蹊跷。而因为他的沉默,殿中气氛也变得沉闷下来。 李成器倒是开口欲言,只是刚作吸气,李昭德便陡然捂嘴重咳一声,不想听他再说话。 “二公大义说我,本就没有给我留下拒绝的余地。虽然在情在理,西京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应该不待人说便勇而请用。但是……” 李潼顿了一顿,抬眼看了看他奶奶,又看了一眼李成器,蓦地长叹一声,抬手敲案说道:“恨我分身乏术,公私不能两顾。该循何就何,二公有无良策递我?” 武则天看着小子一脸的纠结,仿佛真的为难到了极点,低头啜饮之际,抬手掩袖、嘴角颤了一颤。同时心里忍不住叹息,自己当时又何尝不是受此蒙蔽,才落得今日这般。 听到雍王这么说,李昭德与狄仁杰心里也有几分暗悔,此行就不该带着豫王一起。不过这是皇嗣的叮嘱,而他们也觉得豫王出面游说或能更增加一些说服力,哪想到豫王这么不着调,反倒成了雍王避事的一个借口。 所以现在他们反倒不便再对雍王进行道德绑架、强说大义,如果惹毛了雍王,把豫王在此言行泄露出去,事情将变得更加麻烦。 默然片刻后,李昭德突然站起身来,直对雍王作拜道:“义在不言,但使卑职仍立朝中,必使殿下后顾无忧!如违此言,虽极刑加身,不敢诉冤!” 李潼见状后,忙不迭起身扶起李昭德,并顿足叹息道:“李相公如此,将置慎之何地?在事言事,事外述情,我与两位相公,诚有性命相托的情义,但如今俱在朝领事,言行必须切事,余者不便多说。” 李昭德也是一时冲动,做出此态后已觉有失本分。 他眼下心情也颇为复杂,既有对圣皇的惭愧,也有对纷杂局面的无力感,但归根到底,还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责任心,希望天下能够尽快恢复安定,希望能够用事实证明他推翻圣皇统治的决定是对的,希望能以一个升平盛世来回报与补偿圣皇对他的知遇之恩。 “卑职失礼了,请殿下见谅。但卑职、丹心可表,不惧剖献!” 说话间,李昭德又转头对圣皇陛下重重叩首,因为自己的身份,此前豫王言行他不便苛责,但见圣皇如此受诘,心中深藏的愧意却翻腾起来,以致失态。 但李昭德这一跪,席中的豫王李成器脸色陡然阴郁下来,狄仁杰则连忙拉起了他,一同跪在圣皇席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15 成器不器,骨肉难舍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李昭德等人又在仙居院待了一段时间,算是初步达成了雍王前往西京的共识,但雍王也并没有表态准备几时去,眼下这氛围也实在不太适合敲定更多细节,李潼只是表示明日他会参加上阳宫的朝议。 之后李昭德等三人才退出了仙居院,只是离去的时候,豫王李成器神情明显冷落下来,甚至不愿与李昭德和狄仁杰交流,只是在前边闷头疾行。 行至则天门处,豫王自归上阳宫,而李昭德与狄仁杰则往政事堂而去。雍王已经答应出行,消息自可让豫王传达给皇嗣,而雍王该以何样的职命出使,政事堂也要尽快拟定出章程并备选。 及至目送豫王离开,狄仁杰望着李昭德,终于忍不住暗叹一声,低声说道:“李相公今日,确是失态了。” 李昭德闻言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片刻后则昂首道:“生人居此,岂能专谋眼前?国家养士,捐身死难而已!前事后事,不改此志!” 但在说完后,他还是忍不住抬头望向明堂顶部那高昂铁凤,心底长叹一声,社稷前程何以如此多艰?如果雍王是皇嗣之子…… 李成器自右掖门出宫,上马后便直往上阳宫而去。 上阳宫并没有明确的内朝、外朝的划分,绕过观风殿基本上便属于内宫范围。入宫后自有宫人趋行迎上,得知父亲又在王德妃寝苑,李成器便径直前往。 来到寝苑中时,见到这里又有许多医者出入,整座御苑都浮荡着一股淡淡的药汤气息,李成器心里没来由生出一股烦躁。 他们一家人的确感情甚笃,王德妃病情时好时坏,不独父亲在朝事了结后便返回陪伴,他们兄弟除了日常课业,也常在此中侍问。 但他今天之所以烦躁,是觉得这些虚礼实在浪费太多时间。 他既不是医者,也不是王德妃血亲骨肉,留在这里于病情无益,反而没有时间去接触时流。到现在出宫月余,认识的新面孔寥寥无几,生活枯燥较之此前幽居禁中时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不过这些情绪,他也只是按捺在心,不会流露出来。步入苑中后,便吩咐宫人去禀告阿耶他已经赶回复命,自己则担心打扰王德妃休养,只在前廊庑舍等候。 时间很快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李成器渐渐等的有些心焦,此行见闻感触颇深,他有太多话要对父亲说,索性便起身打算入后催促一下。 他刚刚走出庑舍,前院里突然响起一阵嬉笑声,转头望去,便见到几个小兄弟正闹哄哄从外面走进来,被围在当中的正是五弟李隆业。 “阿兄、阿兄,我回来啦!” 李隆业也见到兄长,小眼珠子里顿时闪烁起喜悦光芒,一边对兄长招手,一边迈着小短腿跑过去。 李成器见状后脸上也顿时露出笑容,快走两步行下台阶,弯腰张臂迎上前,口中笑语道:“你这个小坏种,出宫多日,是不是忘了阿兄们?” 李隆业带着一顶虎皮浑脱小帽,身上穿着的罩衣也是虎纹,看着像是一个活脱脱的小老虎,咯咯笑着扑进阿兄怀里,小胳膊紧紧的揽住兄长脖子:“我怎么会忘了阿兄!我做梦都想你们!” 老二李成义也在后边嘻嘻笑着走上来,拍打着李隆业拱起的小屁股:“五郎可是没有说谎,这次回宫,给咱们兄弟都带了礼货!阿兄你瞧瞧我这柄犀角的短刀,加上狮鬃结穗,配在身上诸邪不侵,稍后就去阿姨舍里绕上一遭,什么病魔邪祟,统统都要被逐走!” 李成器闻言后笑容略有几分不自在,但还是作势咬着李隆业小脸蛋,笑问道:“那你给阿兄带回什么?” 李隆业闻言后便离开阿兄怀抱,转头在后方宫人们搬抬的箱笼里翻捡,很快就翻出许多珍玩器物,堆在了兄长的脚边,不乏卖好的咧嘴笑道:“这全都是给阿兄的!” 李成器看到这些器物,一时间也是心喜,此前他们一家久居禁中,虽然起居用度不短,但也很难得见一些市井间的孩童玩物,再因为小弟对他心意十足,不免更加欢乐。 李隆业在前庭一番卖弄,也吸引了其他兄弟姐妹,全都向此处聚来,领取自己的礼物,又有人因为爱物被别人抢走,忍不住叫闹起来。 “不要吵,不要抢!这些玩器,堂兄家里还有许多!堂姊说了,待她出阁,几大舍玩器都送给我,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喜欢什么就取什么,伯母待我最好……” 李隆业拍着小胸脯,一脸豪迈的表示道,其他兄弟姐妹们闻言后,也都纷纷鼓掌叫好。 砰! 突然一声闷响,众人转头望去,却见兄长李成器手中一具琉璃器偶落在了地上。 李隆业见状,小脸顿时一苦,有些心疼的冲上前,望着满地碎片说道:“这套器偶是我最爱,才送给阿兄……不要紧,不要紧,堂姊房里还有一套,转日再去,我再……” 说话间,突然一股力道从身后撞向他,李隆业顿时翻身倒地,李成器则怒道:“你是谁家儿郎?你是坊里乞儿吗?别人赏些旧器,你就乐得不知家门所在……” 李成器一边喝骂着,一边继续将那一套器偶另外几个全都摔砸在地,并指着其他弟弟妹妹们喝道:“不准拿,全都给我放下!我家何物没有?不需别人施舍!” 吵闹间,李旦正从后廊转出,眼见到满庭儿女苦恼,脸色顿时一沉,顿足喝道:“全都收声!” 一众子女们闻言后,顿时噤若寒蝉,李成器心里顿时也是一慌,转头望向父亲,疾声道:“阿耶,我……” “随我进房!” 李旦示意宫人们入前去收拾器物并安抚儿女,自己则点了点李成器随声说道。 李成器低着头,乖乖跟在父亲身后走进了房间中,心中自觉理亏,也不敢抬头去看父亲,只是嗫嚅道:“我、我不是有意呵责弟、妹,但是、但是五郎他只在宫外待了几日,竟就被人用玩物迷惑,忘了……” “忘了什么?人又迷惑他什么?阿郎,你、你怎么变得这般孤僻厌性?你在庭是长兄,弟、妹都要以你为榜样,一意有差,横加叱责,再浓的亲谊,经得起几番这样的败坏?你那些弟、妹,全都是稚龄懵懂,他们未必能明断是非,但却能察知好坏,你这副厉态,让他们还怎么敢亲近你?” 李旦抬手拍案,但说着说着,语调缓和下来,终究是怜惜儿子没有了慈母陪伴,不忍过于厉训。 但李成器听到这话后,却有一股逆气涌上心头,眨眨眼已经流下了泪水:“儿知言行多不称阿耶心意,但不论别人如何优秀,我才是阿耶的儿子!儿子出入内外,被人视作无物,等闲之时,并不敢向阿耶诉苦! 可、可难道阿耶以为出宫之后,朝士们就完全归心?一家人可以专注家事亲情,不用理会人心的纷扰?王阿姨忍病诚是辛苦,但除了满庭妻儿的啼哭,还有天下人等待阿耶的庇护! 儿子不才,不能让人敬重,但阿耶整日徘徊妇人榻侧,也让儿子没有效从的榜样!” “你、你在说什么!” 李旦闻言后,心中耐性顿时无存,瞪眼起身怒声道。 李成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声道:“往常阿母在堂,不愿见阿耶失志迷乱,常有劝告。但如今阿母已经不在,儿子已经成人,若不诤言以进,恐怕阿耶不能矢志复兴……” 李旦听到这话,脸色更是铁青,尤其此言是儿子讲出,让他更觉羞愤,但想到皇后死不见尸,心中又觉悲伤,心头情绪翻转,末了长叹一声:“世事纷繁,你又能知几分?一时的意气夺言,称不上诤谏。所以让你随两位相公去拜见你祖母和堂兄,是要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智者遇事该要如何应对,不盼你能比齐,但能悟得二三,于你大有裨益。” “儿子是有感悟,正因有感,才有此番诤言相谏!祖母讥我才器下流,堂兄讥我不堪大用,李昭德假面立朝、心存两顾,狄仁杰觍颜袖手、难作直声!他们全都视我……” 李成器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控诉出声,然而李旦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然一变,上前抬手捂住儿子嘴巴,之后快速行至房门前向周围看了一眼,然后才退回房间中,凝声道:“此行见闻,仔细讲来!” 李成器见父亲神态如此凝重,心里也是一慌,忙不迭低声将此行经历讲述一番。 虽然他在讲述过程中已经在下意识掩饰自己的失礼,但当李旦听到李昭德在仙居院的言行后,脸色还是忍不住扭曲起来,指着李成器涩声道:“阿郎、阿郎,你父半生辛苦是因母,或还要因你、半生萧条!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凉性?人舍命活你、数年之久,一刻冷眼便让你恨入骨髓?你父于天下已经不称,难道于伦情教养也一无所成?所活半生,难道只得一个内外羞愧?” 讲到这里,李旦已经转身覆面,泪水长流。 李成器本来是满心的委屈抱怨想要倾诉,但眼见父亲如此,一时间也是身躯僵硬,垂首好一会儿不闻父亲声音,心里越发慌了,连忙叩首在地也哭了起来:“儿子常年幽居,不见外人,真是拙于人情的应对……求阿耶原谅,求、求阿耶教我,究竟错在哪里?儿子只想为阿耶分忧,不愿一家人再沦落到圈养大内!” “唉,你随我入宫,求你祖母谅解!不准再胡作发声,只需长跪殿外。” 听到儿子语调凄楚,李旦终究还是不忍,沉吟一番后,才又转头提起了儿子说道。 至于李昭德那里,他并不打算再直接提及这个话题,他对李昭德的信任与重用已经足够,过犹不及。 倒是狄仁杰,他打算请对方帮他这个长子礼聘一位大家淑女作为王妃,盼这个儿子成家后品性能有长进,同时也希望这个儿子不要只是依仗他的庇护,能够有一个强宗外援作为靠山。 说到底,这个儿子本性并不坏,只是承受了太多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痛苦,出宫后身上压力骤减,难免想要求得几分关注,言行上才有些出格。他这个做父亲的如果不包容,又能让谁包容呢?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李旦还是忍不住对他二兄心生几分羡慕,若能得子如彼,社稷都可推之,又何需如此忧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16 胸怀天下,留情不多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夜色已经极为浓厚,但禁中仙居院里仍是灯火通明,众多宫人出出入入,忙碌的将各类器物进行分类打包,装入箱笼中,为搬离大内做着准备。 傍晚时分,皇嗣携子入宫,足足在仙居院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当然,主要是皇嗣在殿中与母亲和侄子交谈,豫王李成器便在殿外跪了整整一个多时辰。 待到皇嗣父子离开时,武则天都忍不住叹息道:“皇嗣真是一个难得的仁者。” 听到他奶奶这评价,李潼心里也颇有感慨。老实说,跟他四叔相比,他们祖孙俩在私德上、特别是在家庭成员的关系处理上,真的是差了许多。 环境对一个人的性格影响是极大的,李潼在来到这个世界后,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老实说对人对事都不再怀有太高的善意。 李成器这个小子虽然让人讨厌,但无疑又是幸运的,能有这样一位宽容的父亲包容他的年少轻狂、不肯放弃。 只是武则天在评价这个小儿子的时候,语气并非欣慰,而是略带几分遗憾。 对此李潼也能理解,譬如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个父亲评价儿子,即就是汉宣帝刘询对他儿子刘奭的评价。 汉宣帝的评价虽然是一个针对帝王人物的标准,但其实对普通人也有很大的借鉴意义,所谓眩于名实,不知所守。容易受到形而上的观点、概念冲击影响,忽视客观事物发展规律。 原本的历史上,李旦倒是一个能够明知所守的人,一辈子虽然都处在权力斗争的最核心,但却并没有迷失于其中,后世其长子李成器的封号让皇帝,安在他身上倒是最恰当,让母亲、让兄长、让儿子。 李潼不是没有幻想过挖掘出他四叔推让大位的惯性,索性让侄子得了,但也明白这个几率委实不高。 哪怕是李成器嘲讽技能满分,一个场合里便得罪了所有在场之人,但李旦将儿子带入仙居院请罪,根本上还是不舍得放弃这个儿子的政治前途。说到底,母子、父子、兄弟才是第一序列的血亲,叔侄终究只是一个面子亲戚。 身后暗香浮来,不需回头,李潼便知应是上官婉儿到来。 果然片刻后,耳边就响起上官婉儿的声音:“宫人已经将器货收拾大半,妾来请问殿下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移驾上阳宫,也不是第一次,有上官应制居内主持,让人放心。” 说话间,李潼转回了头,见到上官婉儿身着一袭素白的衫裙,却没有加披御寒的罩衣,又因内外勤走,俏脸被夜风吹得有些泛红,忍不住说道:“寒庶应时,自是显在的天机。你们妇人或是喜逐窈窕、厌见臃肿,岂不闻红颜薄命?怕就是天意暗惩你们悖逆天时的报应。”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先是一瞪眼,片刻后笑起来:“殿下这么说,可是有几分不解风情的愚性。畏寒避热,这么浅显的道理谁又不懂?但生人在世,谁又不是趋势而行,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殿下势力如火,自然也就驱散了这满庭的寒风。殿下深坐屋舍内,却不见满庭行者,哪一个不是罗纨迎风?” 李潼闻言后便一愣,举步行出房间,转眼望去只见确如上官婉儿所言,满庭游走的宫人们一个个罗纱迎风招展、颇有飘飘欲仙之姿,不免哑然失笑,退回房间后顺手将房门掩上,隔绝那穿堂的寒风。 他又转头望向上官婉儿,还未及开口,上官婉儿已经先一步摆手道:“妾出入此间,也只求一个合群,不敢招摇夸异。” 李潼闻言后也只是一笑,扯下搭在屏架上的氅衣披在了上官婉儿身上,顿时显得这身姿更加玲珑可爱。上官婉儿略有心虚的看了一眼蹲在角落里大眼瞪小眼的杨思勖与乐高,这才探出小手抓住氅衣边沿将身躯裹得更紧。 李潼转头坐回来,并示意上官婉儿入前来坐,倒出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上官婉儿端杯轻啜一口,眉眼间顿时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嫌弃,想了想之后说道:“妾房中存有一套茶具,殿下若是长夜无聊,妾便取来侍茶?” “让阿九去罢。” 李潼闻言后便随口说道。 杨思勖正蹲在墙角里默念隐身咒,闻言后忙不迭起身应是,乐高个小家伙也忙不迭起身道:“器物沉重,九公一人怕是取不来,仆也同往!” 说话间,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行出后乐高还体贴的拉上了房门,片刻后便听杨思勖抱怨道:“你这小子莫不是小瞧了我?区区一套茶具,我能取不来?” “九公神力威猛,小子佩服得很!房中情不容人,就让我随你同去罢!” 乐高一边嬉笑着,一边拉着杨思勖绕廊行远。 房间中气氛颇有几分尴尬,上官婉儿眸子暗转、视线游移,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殿下起居侍用,也真是过于简朴。要不要妾再安排几人入侍?” 李潼只是笑望着她,并不发声回答。 上官婉儿则是情之所扰,在这唯有四目相对的环境中,越发显得局促不安,继续没话找话道:“殿下任事愈繁,不复往年清趣,久不闻清声美调,宫人窃议,都觉得有些遗憾……上阳宫景物更胜大内,来年阳春,像是一样美妙,可惜殿下不能……唉,你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若没话说,我便告退了……” 听到这里,李潼才移席抬手,将那柔荑握在手中,更觉手心里一团湿热。 上官婉儿娇躯轻颤,片刻后则身躯一软,被顺势带入怀中,星眸迷离之际,鼻息转浊,俏脸仰在臂弯之间,而后樱唇便被啄住,香舌频闪,最终还是甘心弹出,如是纠缠,身躯或僵直或绵软,良久之后才嘤声微喘,俏脸深埋那宽厚胸膛内,颤抖微声道:“心都要被吸出来了……” 李潼埋首于粉颈一侧,两臂环拥这丰盈颤栗的娇躯,轻声道:“我西行之后,上阳宫事还要有劳你。圣皇毕竟年高,王妃短于历事,公主执迷术巧,宫事难免混乱,需要一人主持。短则年余,长则数载,我一定会再回神都,届时诸事都可无忧!” 上官婉儿轻作应声,片刻后才又有些不满道:“殿下真是吝啬啊,我如果只是一个痴愚妇人,怕也难得丝毫情意赏顾……” “这才是真正的你,如果只是皮囊的赏玩,谈不上让人情迷乱怀。我既非彬彬有礼的君子,也不是奢靡纵欲的纨绔,虽然也难耐贪多的情欲,但也总算不失节制。人物各怀造化,唯稀才可称珍。或情或欲,并不滥施,方寸之中,留情不易。此心收存天下,留情本就不多,娘子居此一席,或是薄情,但也确是钟情!” 李潼按捺住自己的良心,继续柔声说道。 上官婉儿闻言后,俏脸微微一转,手指则点在李潼心口上轻轻移动着,微笑着轻声问道:“殿下薄情之人,薄情之言,却讲得让人意乱。那又能不能告诉妾,我这一席存在哪里?让我能警惕知守,情意不失。” 李潼握住那素手,正待再开口说话,忽然听到门外杨思勖大嗓门叫嚷道:“乐家小郎你快快跟上来,耽误了这么久,待会儿入舍,如果殿下怪罪,你可要自己领罚!” 听到这声音,上官婉儿快速坐直了身体,并抬手将李潼推开,及至抬眼望去,却见殿下嘴角还涂染着她唇上口脂痕迹,连忙抬手轻刮着自己嘴角,并频频挑眉示意。 好在两个家伙只在门外争吵是谁耽误时间,迟迟都不上前叩门,上官婉儿见李潼只是故作不觉,终于忍不住上前来,抽出锦帕细致擦去那些口脂痕迹。 两个家伙足足在门外磨蹭了小半刻钟,及至听到房间中殿下发声传唤,这才推门行入,并将取来的一套茶具摆在案上,接着便退回角落里,蹲在一尊博山炉旁边认真挑拨着里面积存的香灰。 上官婉儿低头摆弄着面前的茶具,很快便烹煮出一副茶汤,虽然自觉有失平日水准,但李潼饮过之后,还是不免赞不绝口。 饮茶之风真正大行于世,还是在盛唐以后,并成为重要的贸易商品。 古代商品经济并不发达,一则在于生产力的限制,二则是物流方面的制约,第三便是能够脱离地域限制的商品种类并不丰富,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专供权贵阶级,能够真正覆及上下阶层的则就更少了。 蜀中与长江一线,都是未来茶叶的主要生产地。而饮茶习俗风靡南北,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南北地域的交流。 未来坐镇西京后,李潼也是打算将茶叶作为一个重点推广的商品,特别是以蜀中作为起点的茶马古道,如果能够经营昌盛起来,既能促进西南各地的沟通,在对吐蕃方面,也能发挥出一定的战略意义。 房间中,佳人烹茶,少王啜饮,情意脉脉,寒风不侵。角落里一大一小两个太监,则守着一尊香炉,只是觉得自己很多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17 眩于名实,不知所守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圣皇将要搬离大内的消息,在第二天一早便传遍了整个朝廷。朝臣们对此反应也是各不相同,有的人奔走相告,觉得这才算是世道革新的真正标志。有的人则失落彷徨,算是更加真切感受到世道终究不同了。 朝议中,皇嗣李旦一脸悲伤的宣布了这个消息,并一再表态自己希望圣皇能够长留大内,无奈圣皇心意已决,只是着令礼司拟定章程。 不论皇嗣李旦是真情流露,还是刻意作态,他也不得不如此。宰相李昭德昨日在仙居院的表现,也说明了武则天掌国多年并非虚度,在朝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拥趸。 所以皇嗣对此也不敢马虎,只是严令礼司一定要庄重筹备此事,务必让圣皇能够风光入住上阳宫。 但皇嗣话音刚落,就被御史中丞张柬之给怼了回去:“如今世道革新,圣皇休隐、皇嗣监国,内外正位,已是势在必行!但眼下社稷仍存板荡之危,西京为贼所掠,乱情急切如火,朝务所重,岂在务虚!” 张柬之这种恪守道义、无差别的攻击,有的时候确是让人佩服其高风亮节、老而弥坚,但有的时候也的确是让人感到无奈、尴尬。 皇嗣被堵了这么一番,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回应,整个朝堂气氛都变得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李潼站出来,表示可以从简操办,不要因为一些虚礼耽误了朝廷处理正事。他也不想于此过分纠缠,毕竟西京那里随时都有可能酿生什么变数,还是尽快前往才能安心。 于是朝堂中便开始讨论有关的宿卫细节,潞王李守礼迁左羽林大将军,全面负责上阳宫的宿卫。至于右羽林卫,则仍留直禁中北衙。 李潼对此也没有异议,毕竟北衙所有军力完全掌控在一人之手,只是政变后这一非常时机的就宜安排,很难长久的维持下去。政变后这段时间,朝士们之所以对他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提防之心,也在于他的过于势大。 现在左羽林卫调离北衙,入驻上阳宫,这意味着左羽林卫将会成为神都城内脱离两衙军事系统的一支独立编制,这其实与此前掌控整个北衙相比要更加符合李潼的需求。 而且由于圣皇的主动让步,朝廷对于左羽林卫的安排也给予了优待,在就近的陕州划出两县之地,钱粮赋税专供左羽林卫就食,无需再经南省度支拨付。 左羽林卫有了一个独立的指挥系统,有了专项的钱粮供给,这简直就是一个类似节度使的存在,而且还是直接设置在神都畿内。 对于这样的安排,朝廷中也是不乏微词,认为给予左羽林卫的特权实在是太大了,直接在中央安排了一个军阀!但是在皇嗣李旦与宰相李昭德都表示同意的情况下,一些反对声也没有形成什么阻挠。 李潼对此也不得不感慨,朝廷为了把他调出神都,也真是下了血本,他如果再不答应,简直自己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有关左羽林卫的人事构架,朝廷也没有干涉太多,除了大将军李守礼之外,又搭配两名将军,一个是泉男产,另一个则是李潼的丈人唐修忠。如果不作掩饰的话,这一支羽林军就可以直接视作是他们兄弟的私军。 李潼此去西京,本就不打算跟关陇勋贵们好好处,所以他也的确需要在神都拥有一支独立建制、避免被渗透的人马守家。 虽然跟统领整个北衙相比,军权是大大缩水了。而且随着接下来两万代北道大军入充宿卫,左羽林卫在整个神都的兵员比例也将会直线下降,但跟所拥有的独立性相比,这点损失倒也不值得计较。 像是中宗李显驾崩后的唐隆政变中,整个北衙羽林军包括万骑都在韦后的娘家兄弟们掌控中,但还是被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策反一批中层将领,对韦氏进行了反杀。 李潼并不能亲自坐镇神都,所以也就不再一味贪大,对留守众人的要求也只是把左羽林军这一亩三分地给经营成铁板一块,不要被人钻成一个筛子就好了。 有这样一股力量掌握在手,接下来无论神都城政斗氛围再怎么汹涌,也能确保置身事外,不会受到太大的侵扰。 其实这样的安排,之所以能够在政事堂层面获得通过,除了是要将雍王打发出神都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促使北衙军权的分割。 高祖创业伊始,便设立元从禁军,这是北衙军事创建的开始。之后的太宗、高宗,也都在积极推进北衙军事的建设,特别是高宗时期羽林军的创建,使得北衙军事规模扩大数倍,拥有了这样一支嫡系人马,皇权的威严也比日攀升,圣皇武则天之后能够玩的那么野,跟北衙所提供的军事支持休戚相关。 朝士们未必一定要将皇权给压制下去,但是如果皇帝对南衙的依赖程度增强,无疑能够塑造一个更加平衡和健康的君臣关系。 左羽林军的这种相对独立,就是插在神都政局中的第三方,会让皇嗣与臣下们的互动变得更加密切。而且这种独立,是建立在拱卫圣皇武则天的基础上,圣皇本就年高,如今又大权骤失,幽居于上阳宫,又能有几年的活头? 等到圣皇离世之后,左羽林军肯定是要重新回到朝廷的控制之中,否则雍王兄弟们便是与整个朝廷为敌。 姑且不论这当中更深层次的权衡,当朝臣们就此达成共识后,圣皇武则天迁居上阳宫便付诸行动。并没有什么礼节的铺张,只是皇嗣率领潞王、雍王等一众宗室与在朝大臣们,亲自前往大内仙居院伴驾恭送。 当圣皇仪驾缓缓从仙居院中驶出时,皇嗣悲哭一声,上前跣足披发、亲自驾车而行。这一幕画面,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在场群臣,无不感怀涕零,迎面下拜,口呼:“臣等恭送圣皇陛下安养上阳宫!” 李潼站在队伍中,只是感慨政治人物的脸面真不值钱。或许是因为拥有的太多、奋求太多,所以普通人所奋求的一切,反倒成了无足珍贵的东西。 革命性是一个伟大的命题,当大多数人都无缘参与社会资源的分配并不再承担任何社会责任时,才意味着这个世道已经全无前景,你们到底哭个啥,老子还没彻底发威呢! 三代积累,锦衣玉食已经享过,但所积攒的屎尿粪便还没灌进你们嘴里,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我既然继承了我奶奶的衣钵,女主当国岂能偿尽所有? 且不说李潼心中闲来遐思,圣驾在行出仙居院后,虽然外间啜泣连连,但深作车中的武则天却全无反应。 一直等到队伍行至明堂南侧,车中的武则天突然叫停队伍,喝令宫人卷起车帐,一身威严章服的武则天再次显迹于人前,她眼眸一转,越过车前的皇嗣李旦,视线又扫过在场群臣,最终落在了李潼身上,抬手一招,口中沉声道:“慎之,扶朕下车。” 李潼趋行上前,当手指接触到他奶奶臂弯时,便感觉到武则天身躯微微的颤栗。武则天身体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他的身上,落车后站在明堂正南,昂首望着这高大的建筑,特别是明堂正上、在阳光照耀下那熠熠生辉的铁凤。 武则天在孙子的搀扶下才能端正立稳,她突然转头对李潼微笑道:“当年起筑明堂,多有宗师重臣言之悖礼。朕诸言不采,只从心意,到如今,人言如风过,明堂却仍耸此世。孰是孰非,不必细审,朕春秋虽高,并无虚度!” 李潼闻言后,不知何以作答。你有能耐,修个迪拜塔。你有能耐,开发外太空。连八国联军都抵抗不了,算是什么英雄?说到底,眩于名实,不知所守。 武则天在明堂前端立片刻,然后返身登车,将皇嗣招至近前,扶起发顶,沉声道:“天下,朕付予你,勿违乃父乃母之志!” “儿谨记父母之志,不敢有违!” 李旦涕声作应,泪眼滂沱。 圣皇迁居上阳宫之后,李潼便也开始了忙碌,一边安排神都留守的细节,一边组织西征的班底。 他并不打算将太多人事留在神都,所以南衙唐先择、桓彦范等人也都抽调出来。不过神都作为帝国中枢,法礼上的正当性也必须要尊重。 所以政事堂所占四席也都没有调动,尽管已经做好了之后陆续交出的准备。当然,对于神都的局面,李潼也并非完全放弃,还是进行了几项人事调整,他的丈人郑融从麟台少监转为国子监司业,中侍郎陆元方则转为工部尚,参政如故。 相对于雍王如今在朝中所表现的强势,这样的人事调整简直说是一大让步。所以朝廷对于雍王西行的名位与势力安排,也可以说是投桃报李。 最终,李潼以关内道大总管、北庭大都护、雍州牧并西京留守,出巡关中、讨伐不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18 大唐雄军,演武洛北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北邙山脚下,战鼓轰鸣,大军集结待征。 朝阳初升之际,神都北城龙光门外,战鼓雷鸣,皇嗣行辇顿于城门前,周遭重臣环拥。 一鼓定后,李潼自率亲兵驰出营门,伴随着两厢鼓角军乐声,直入龙光门前。兵者为凶,眼下的他虽然已为大军总管,但却仍未披甲,只是缟素而行。 队伍行至龙光门前,便有礼官唱名通传,数通入内,拱从皇嗣的仪驾队伍才缓缓分开一条道路,御辇继续前行,及至城门西侧一座土砌的高台。 皇嗣在重臣大将们的簇拥之下缓缓登台,军乐声转为肃穆,及至皇嗣西面而立,军乐声才为之一顿。及后礼官高唱,着令关内道大总管、雍王李慎之登台受钺。 授钺军礼,本来应该是在太庙举行。但武周一通改制后,因为圣皇武则天过于迫切的要在军队当中营造自己的存在感,所以便改为与郊祭誓师一同举行。眼下皇嗣虽然监国,但还没有来得及将诸礼修正,仍循旧态。 李潼登台后,面向皇嗣徐徐作拜。之后皇嗣李旦也缓缓上前,周围又作一通鼓乐,而后皇嗣才接过礼官奉上的钺器向前递去,口中并沉声道:“从此以往,上至于天,将军制之!” “臣谨奉命!” 李潼口中高呼,两手接过钺器,之后便有近卫亲军入前将钺接过。 接着,皇嗣便又拿起斧柄向前递去,并继续说道:“从此以往,下至于泉,将军制之!” “臣谨奉命!” 拜受斧钺之后,李潼再拜顿首,接着高声道:“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内御,二心不可事君,疑志不可应敌!臣既受命,专斧钺之威,生死度外,垂言命臣,乃辞而行!” 授过斧钺之后,皇嗣李旦便与众臣们纷纷步下高台。三军之事,不闻君命,令皆由将。从这一刻开始,李潼才完全掌握了大军征讨之命。 鼓乐声再次雄壮扬起,诸营角号为应,诸路人马阵列出营。 此时高台上,早有军士捧上一整套的明光甲,为雍王殿下披挂整齐。 李潼这一身甲胄披挂,并不同于军中制式,线条样式要更加夸张,甲片贴金,映衬得披甲者更显英武,尤其在朝阳的照耀下,使得整个人都沐浴在一团金光之中,让人不能张目凝视。 但也因此,整个演武誓师的区域虽然广大,但无论从哪一个方向,都能清清楚楚的看到站在高台上的雍王。当然这也是因为李潼体格本就高大,身高六尺有余,若只是五尺短身,哪怕仪甲再怎么光鲜,终究还是差了几分意思。 随着诸军向前台靠拢,已经登上后方城楼的皇嗣李旦垂眼望向站在站在高台上的雍王,同样忍不住感慨道:“雍王武运加身,诚是宗家良佐,盼此行能宣扬国威,定功一役!” 今次北邙誓师参与者共一万两千余众,当然这并非雍王西行的全部兵力,仅仅只是畿内抽调出来的部分人马。 接下来还有暂驻河东道的三万人马,以及关内道诸府兵众仍然陆续在集,整支大军号为八万之众,实际上也达到了五万出头。 即便刨除一部分辅兵与仆从,一线的战卒也有三万余众。上一次朝廷在帝国境内如此大规模的用兵,还是垂拱年间的宗室作乱。 李潼站在高台上,眼见诸军向此汇聚而来,不免心潮澎湃。虽然政变之后他便执掌军事,可此前前往孟津驻守,为了避免惊扰大乱初定的神都局势,并没有举行这种声势浩大的仪式。 不过这一次祸发于西京,而两京之间的交流本就颇为频密,瞒是瞒不住的,为了震慑神都城中渐有骚乱的人心,朝廷才决定举行这样一场仪式。 虽然民众们并没有机会亲临现场、目睹盛况,但哪怕只是在场外巡弋,听到那响彻天地的鼓角声,心中也自有一股安心与振奋。 颁授斧钺之后,六纛升起,左右分列于高台两侧。充当两厢亲军的千骑将士们各擎五色军旗,策马绕场疾行,同时口中高呼军令,宣告诸军:“漏军事者斩!背军走者斩!失旌旗……” 在场诸军,闻令自警,各自队列也变得更加整齐肃穆,一直行到高台前方百步之外,各方将主约束步卒,然后便自率旗兵,驰行台前,各自下马作拜,口中则高呼道:“请大总管赐旗宣令!” 新至外州归朝,担任行军长史的李元素手捧誓众之文,登台朗诵道:“关内道行军大总管、北庭大都护、雍州牧、领西京留守、雍王济,告尔六军将吏士伍等,圣人弦木为弧,剡木为矢……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军无二令,将无二言!勉尔乃诚,以从王事,无干典刑!” 虽然李元素宣读誓文声并不能传及场中每一个角落,但整个校场上也是少有异声。李潼站在台上俯瞰全场,将士们阵列如壁,枪立如林,特别是在阳光的照耀下,甲衣泛光,交织成一片耀眼夺目的光辉! 大唐军事武装本就是当世翘楚,抛开武周时期各种乱征、强征,一线作战部队被甲率往往能够达到六成以上。 今次朝廷为关内道大军整装更是倾尽府库,单单各类甲衣便达到两万具之多,至于集结在北邙山脚下这一万多将士们,此际更是人人被甲。 这可绝不是什么幕布特效,每一个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悍卒,跨刀持枪,杀气冲天! 正经的誓师场景,主要还是以宣威正命为主,倒是没有什么诸军齐呼口号的互动环节。誓文读完之后,长史李元素继续唱喝诸将名号,各自登台受旗。 大唐军令传达系统,以鼓角令旗为主。六面大纛、五色五方旗,为中军所在,纛旗不动,虽死无退。军有军旗、营有营旗、队有队旗,将士在营、皆聚旗下,将士在阵、则有阵将门旗,错认则斩。 除此之外,诸营各队还有认旗,为将士出入阵伍、派兵步阵的机动旗令。 各军受旗之后,分发营队之中,便意味着整支大军的指挥系统已经建立起来。之后军鼓声再次响起,随着这一次军鼓响起,将士们便不再肃穆不动,而是随着军旗、认旗所指引的方向,开始快速调整阵型。 鼓令有大鼓令、小鼓令之分,其中大鼓令以三百三十响为一通,一通之后,吹角一十二声为一叠,通常为行宿之用。小鼓令百响为一通,角声八声为一叠,通常为行军步阵所用。鼓角声三通三叠为一令,声绝令行。 随着旗令颁下,行军大总管一众僚属也都纷纷登台,立纛于前,旌节斧钺于后,高台左右各千人为中军护旗决胜军,大总管左右五百精卒为厢内亲从。后世节度使所谓的牙兵,便是这一部分将士。 鼓响一通之后,场中众将士已经各见认旗。鼓响第二通,在认旗的指引之下,诸将各率部卒往各自所属阵列范围而去。三叠角声一绝,诸营已经各自归阵,乃是最为常见的八卦阵。 接着中军决胜军便策马冲入阵伍中检查行列,若有乱列以及仍在奔走不定之卒,则即刻拖出,旗前处斩。不过今天参与誓师的军众本就是神都两衙精军以及各折冲府番上老卒,倒是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三通鼓令之后,将士们都已经悉数归阵。 当诸军各自林立在列的时候,除了军容整齐之外,还看不出什么太大的玄机。可是当这战阵摆开之后,整支大军诸兵种的搭配便凸显出来。 八卦阵乃是攻防一体的中庸战阵,言之中庸并不是说阵法不够精妙,而是各方面都很均衡,最能体现出军队的离合之法,也是大唐军队练兵以及作战常用战阵。 但虽然言之中庸,整个大阵摆开时,仍是杀气腾腾。 前阵枪林耸立,为拒马杀敌,具中则为弓弩手,进行远程的打击,在后则为压阵兵,左右跳荡队,马队则集结在左右两翼,以保证最高的机动力。 这其中,前、中两阵可以前后调整,遇敌则以弓弩手当先,贼入一百五十步则射,贼入近前则以枪林压阵。贼若破前阵,则以跳荡出击,马军横截贼军,弓弩手与枪兵继续后撤整队,层层为战。 所谓如果你一层一层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你会死无全尸! 区分兵种的标志主要是武装配给,虽然说大唐军械精良,像弓弩刀枪基本都是人人配给,但落实在军中,仍是有所侧重。 马军自不必说,人人备马,装甲以明光铠为主。军中同样配有闲置马队,除了满足马军战时更换坐骑之外,也用于其他军种临时使用。比如跳荡队,本身就是且步且骑的军种。而在击溃贼军后,弓弩手也可以上马骑射追击。 兵是属于压阵的机动力量,在不同时期的武装也是不同的。像是大唐创业早期,还称不上家大业大,压阵的兵通常与中军决胜军混为一谈,一旦敌军破阵进入肉搏战后,那也是干就完了! 不过如今大唐已经家大业大,兵通常是属于精锐重步兵,后世颇为著名的陌刀阵,往往便设置在这个方位上,作为铁壁压阵。即便前阵悉数被破,也能靠着这些重步兵坚守,于后方继续整军再战。 当然,大军无论再怎么精锐,装备再怎么优良,也只是在战术层面上提升一定的底线。战场上须臾万变,战争的胜负是一个系统性目标,如果在战略层面上不能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再精锐的军队也难发挥出所有的战斗力。 校场上大军一连演示了七八次战阵的离合变化,总算让城楼观望军容的皇嗣并众臣们满意而归。接着大军便归营休整,一些弓弩甲胄等重械统一收缴,由大军辎重营负责运输,战卒们则轻装开拔,向西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19 会师潼关,诸将迎拜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潼关缘河新设的关城前,正有一群人站在那里向东面道路眺望着,神情神情多有急切。 这群人正是原代北道大军的将士们,如今代北道行军军命已经废止,如今的他们则归于关内道大总管雍王李慎之麾下,数日前由风陵渡过河南来,于此等待雍王汇合。 站在队伍前的,是契苾明、曹仁师等几名行军总管,他们原本以军使之号督军,在归于关内道之后,暂时还未有正式的职名,需要与雍王汇合之后,才能获得新的职使。 所以这群人心中也都颇有忐忑,毕竟雍王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他们未来前程命运的人,清晨前路使者入关告是雍王今日入境,于是便都早早的等候在关外,不敢怠慢。 眼下阳光已经渐渐偏西,逐渐东斜的关城阴影也已经将要覆盖在他们身上,但仍迟迟不见雍王到来,有些人便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不免担忧雍王或是要借此立威。 “契苾兄,你既与雍王殿下相熟,能不能讲一讲这位殿下秉性如何?” 北面便是大河奔流声,听的久了难免心浮气躁,曹仁师凑到契苾明身边,低声询问道。其他众人也都是闲极无聊,眼见这两人凑在一起,也都下意识的靠了过来。 听到曹仁师发问,契苾明心中不免苦笑一声,他又能跟雍王有什么交情? 永昌年间,雍王出阁受封时,他还在朔方边镇为将,去年倒是有过一段时间南衙共事,但也顶多就是朝会场合之类的点头之交,之后不久他便又以单于都护府镇守使而出巡边地,彼此之间可以说是少有交集。 此前身在代北道营中,为了扭转自身颇为恶劣的处境,不得不如此宣扬,难得那使者张嘉贞机警,也帮他掩饰一番。可他终究跟雍王交情马马虎虎,随后这段时间里,也常有同僚以此相问,他也不敢轻率作答。 此时再听曹仁师如此发问,他只是摇头摆手,并低声道:“擅议主将,终究不妥,曹将军还是不要为难我了。” 听到契苾明仍是这一番说辞,众人包括曹仁师在内,不免都颇感失望。他们眼下前程未定,又没有事功傍身,乍作新用,若是不能合于主将心意,前景将要更加不妙。 可是他们对于这位雍王殿下,了解实在不多,即便深察其事迹,无非一个豪勇能搏的宗室少壮。少年得意者,往往性格张扬,未必好相处。 这么想着,终于东面略有军旗招展,众将连忙命人入前查看,确定正是雍王行军前路人马。众将闻言后这才各自上马,东行里许终于听到迎面马蹄声雷动,陆陆续续有骑兵驰行入前。 众将站在道旁坡地上,眼见骑兵队伍行过将近两千之数,才总算见到了中军大纛帅旗正向此而来。他们也不敢轻易入前相阻,又派使者入军中通传,大半刻钟后,才终于被引入了军中。 行军途中,李潼并没有披挂那一身骚气夸张的贴金明光甲,只是穿着一身朴素的圆领袍,外罩一件覆及半身的犀皮轻甲。 及见契苾明等一行被引入军中,李潼便勒马顿住,之后契苾明等一行人便趋行入前抱拳作礼:“末将等恭迎大总管。” “道左说话!” 李潼抬手一指道路南侧的坡地,并在亲卫们的簇拥下脱离了仍在保持前行的大军。 眼下虽然距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但大军前路五千人马并驮力、辎重在贴近黄河的这条道路上前后绵延十几里,想要在天黑之前完全进入潼关,也是不容耽搁。也就是内陆行军尚有关城可以投靠,若是巡伐边远,此刻大军早已经需要寻找宿地、扎营设灶了。 “有劳久候了,新掌大军,人事陌生,众将军各自入前简介吧。” 登上道左土坡后,李潼下马一边活动着长时间骑行颠簸而有些酸痛麻痹的腰胯,一边对众人说道。 他对众将各自资历倒是已经熟记心中,但当面认人还是做不到对号入座,毕竟朝廷内外有名有号的将领便有几百乃至于近千之众,他此前又没有深入的掌控军事,能够认识且熟悉的实在不多。 眼见雍王殿下言谈语气不失温和,众人心里也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开始入前各作自陈。李潼一边听着众人介绍,一边点头回应。 前来迎接的将领有十一人,其中三个是就近虢州、商州与华州的集募军使。这又是一个临时新加的使职,召集各州折冲府将士并访募健儿从军。剩下的八个,则全都是远代北道的行军总管们。 代北道大军六万有余,南来有五万之数,朝廷召入神都两万充任宿卫,剩下的基本就被李潼包了下来,归入他关内道所统辖。 至于那些统军的将领们,基本也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担任禁卫将领,另一部分则留给了李潼。代北道行军,本有十八路总管,抛开一个充数的武攸宜,眼下站在李潼面前的,就有八人之多。 这么算起来,在高级人才的竞争力上,自己居然能跟朝廷平分秋色。 当然李潼也明白,这些人之所以留下来,原因也是有很多,有的是身上武周痕迹太浓厚,担心遭到清算,有的是朝中乏于援助,根本就没有被召回朝堂。 站在队伍前方的契苾明与曹仁师,恰好便是这两种情况的代表。 契苾明之父契苾何力乃是贞观时期著名蕃将,因其功盛,不独娶了李唐宗室女,嫡子契苾明也在襁褓之中便授勋上柱国、得封县公。 契苾明虽然不及其父功壮,但人生履历却基本复制了其父的过程,深得圣皇武则天的信重,其母与其妻俱赐姓武,嫡子垂髫便得授三品。在一众蕃将中,所得殊荣恩宠也是名列前茅。 只不过宰相李昭德对于蕃将向来不怎么感冒,此前斗败了武承嗣而上位之后,便把契苾明从南衙大将发配到漠南镇守。如今李昭德权势更是独冠朝堂,契苾明即便归朝也没啥好果子吃,索性留在军中托庇于雍王。 至于另一个曹仁师,虽然也是出身将门,但家世门第并不算高,也不入原本的勋贵圈子,是圣皇武则天当国之后才得到提拔的寒门将领。此前朝廷在商议召代北道将领入朝时,其人名讳根本就没有被提及,毕竟朝里有人才好做官。 当曹仁师入前介绍自己时,还不忘追加一句:“末将旧年充职府将,曾有幸追随故清河公入定江南贼乱,如今名列幕府,自当为大总管再效犬马之劳!”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忍不住多看其人两眼,他嫡母房氏之父房先忠旧封清河郡公,高宗年间曾经担任过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并负责平灭江南的叛乱。但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难为这曹仁师还记起这样的陈年旧事。 于是他便也微笑道:“将军名门英种,戎行壮迹我亦有闻,如今府内分席,盼能并志创勋!” 这些蛛丝瓜葛的牵连,李潼倒是不清楚,但却知道曹仁师曾今跟随丘神勣前往博州平灭李唐宗室的叛乱。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这个曹仁师肯用心琢磨,也就没必要再说这些旧事,暂且留用麾下,观其后行。 听到雍王语气不失嘉许,曹仁师脸上也流露笑容,颇有几分沾沾自喜的退回队伍中。 已经先一步自报家门的契苾明见他这模样,心中不免薄有暗怨,你这老小子刚一见面就卖好拉关系不通知我,枉我还把你当做祸福与共的好兄弟!你跟雍王能扯上关系,我难道就差了?我老丈人还跟雍王他老子一起谋反呢! 不过之后诸将陆续上前自陈,契苾明也不好再上前补充,只是低头腹诽曹仁师不讲义气。 此番与诸将见面,虽然场合有些简陋,但氛围还是不错的。起码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家伙觉得雍王少不更事,想要显摆一下自己的老资历,态度也都是恭谨有加。 类似曹仁师这种硬跟雍王扯关系的也不少,毕竟大唐权贵圈子就这么大,李潼自己虽然在世道耕耘尚浅,但他老子多啊,只要用心琢磨,多多少少都能够跟雍王一家扯上一点关系。 当然扯关系也只是之后交流的一个契机,无非表达一个恭服的态度,倒并不足以影响李潼之后的人事安排。眼下这些人,他基本还是属于在考察阶段,接下来该要怎么用,仍须斟酌。 彼此见面后,一行人再次上马,簇拥着雍王殿下直往潼关关城而去。一路上,李潼也在与诸将交谈,想要听一听他们对于此次西京定乱的看法与策略,这同样也是考察的一部分。 如果说本身乏甚主见,或者说所表达出的态度与他相悖,那也没有必要加以重用,先给个冷板凳坐坐,等到完全接手原代北道军众们之后,再找个机会踢出队伍。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抵达了潼关关城前,李潼摆手拒绝了入关休息的提议,而是准备实地考察一下潼关关塞。接下来无论是关门打狗、收拾关陇勋贵们,还是经营关中、与朝廷分庭抗礼,潼关都是重中之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20 关中帝宅,且镇且抚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潼关作为畿内首险、东西咽喉,其重要性自不待言。 所以在朝廷商讨西行定乱的时候,围绕潼关也进行了一番颇为激烈的讨论,讨论潼关究竟该要何属。究竟是要如往年那般由朝廷直接进行管理,还是一并划入关内道总管府进行管辖。 这个话题实在是过于敏感,所以一直等到李潼离开神都、率军西进,都没有争论出一个结果。没有结果当然就是维持旧态,仍然由朝廷直接派遣将士进行驻守。 但在李潼看来,道理不该这么讲。皇嗣授钺之际都已经说了,从此以后,上至青天、下至黄泉,都由他节制,总不能出尔反尔,因为一个潼关跟我瞎掰饬。 所以他心里一早就有了决定,一俟入关,便由关内道总管府接手潼关防务,反正你也没说不让我占,而潼关本身就在关内道境内。要是不让我占潼关,乾陵老子特么也不去了,反正埋的是你爸爸。 如今的潼关,乃是在天授年间所筑的新关。 黄河水位常年下切,在原本的关城与河岸之间露出了大片的河滩,车马都可以在关外畅行无阻,使得潼关不再具备泥丸可塞的险峻地势。再加上永昌年间,潼关所在的华州又发生了一次规模不小的地震,这也极大损伤了原本的关防。 所以在天授年间,武则天决定另筑关城,将潼关关城从陂塬顶部挪到了塬下裸露的河滩处。毕竟她也担心会有什么复唐义军从关中冲出来动摇她的统治,所以这座新的潼关关城也修筑得雄壮无比。 潼关周边地理环境很简单,北面是波涛滚滚的黄河,南侧则是高高的陂塬,人马登顶非常困难,临河的潼关关城便成了左近唯一的通道。 李潼去年从西京返回神都的时候,潼关关城还并没有完全修建好,到现在关城虽然已经筑好,但各类配套建筑仍在进行修建。 李潼近关不入,现在关城外游览一番,然后又在诸将陪伴下,登上了潼关南侧的塬顶。塬名麟趾塬,地势险绝,易守难攻,两侧各有沟壑阻隔,直通秦岭余脉,在东为远望沟,在西为禁沟。所以收关则必守沟,特别是西侧的禁沟如果不守,潼关天险也只是形同虚设。 “禁沟人马绝行,各依地势兴筑连坞,至今已筑城十余座,南北守望……” 潼关守将有一个让李潼颇觉耳熟的名字,叫做田归农,以至于李潼看到他后就颇感亲切。田归农年近四十,本来还在关城中筹措食料、安排营地,得知雍王殿下登塬后,忙不迭匆匆出陪,作为向导,为雍王讲解潼关周边地势并关隘防务。 李潼一边听着,一边在塬上观望地形。麟趾塬上种植着大片的槐柳桑柘并果木,眼下虽然还是草木凋零,但也可以想见到了盛夏时节,必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 按照田归农的讲述,这些林木都是潼关守卒们守关之余栽种起来,寻常时节既可以蓄养土壤,长成之后还能各种收成贴补军用。 听到这里,李潼也不免感慨古人在水土保持上,倒也并非全无概念。虽然受限于时代,没有后世那种成系统的先进技术,但也能因地制宜,做到一举多得。 兴致所至,李潼又问了这个田归农几个问题,发现其人果然不负其名,虽然身为关将,但是对农林事务却颇为精通,各种相关的知识与技术随口说来,起码是满足了一把李潼的求知欲。 李潼本身虽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老实说对于各种农桑技术的了解也真是马马虎虎。毕竟后世物质资源更加丰富,人的分工也更加明确,他本身又没啥田园牧歌的情调,除了种过几盆仙人掌,对于农桑事务了解的真是不多。 察觉到田归农有此艺能,李潼便不免认真打听一下这个田归农的履历,才知其人可以称得上是老潼关了。生长于斯,任事于斯,前前后后十几年之久,一直到去年老将入朝,便被就地提拔为潼关镇将。 此行前往关中,本就是打算长期的经营,所以李潼对于各类农牧人才也都有着极大的需求。原本他是打算占住潼关之后,把镇将直接打发回朝,但在了解到这个田归农才不限于一用之后,心里便动了招揽想法。 “田将军久任关要,职内已经无缺,难得才不拘一,有触类旁通之巧,实在让人颇有遗才之感。” 想到这里,李潼便对田归农微笑说道。 田归农闻言后,脸上也流露出几分由衷的笑容,抱拳道:“殿下言重了,卑职生长于斯,国恩授用之外,更有一份乡情牵扯,事中惟求周全,实在不敢妄称才器过人。” “有情才能专注,用心自有所得!” 李潼听到这话后,又微笑说道,眼见天色已晚,便不再逗留于外,让亲从们牵过马来,策马向塬下行去,并特意吩咐田归农跟随自己身后,以备询问。 其余众将眼见雍王殿下毫不掩饰对这个关将田归农的赏识,一时间也是不免犯了迷糊,搞不清楚雍王择才任人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并也暗暗对这个田归农留了心,想要搞清楚其人身上究竟有什么特质与自己有相通之处。 当一行人返回塬下潼关关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将士们虽然已经入关,但关城前仍有辎重车队正在排队入城。 此时关城内守卒们也已经备好了餐饮食料,众人入城便可就食。当然能够享受这一待遇的主要还是将校军官,普通士卒则仍然需要自治餐食。 军队加上随军力役足有七八千众,牛马畜力更多,后路大军还要陆续赶来,真要完全由潼关供应,再多的储备也不够。毕竟潼关也是畿内正经的关防,不是什么招待所。 行军途中,餐食不求精致,简便用餐之后,李潼便开始听诸军汇报军情。 契苾明等今次南来,率领了六千军众,以骑兵为主。 至于后路人马,也在向蒲州进行转移,届时将从蒲津直接渡河,进入关中的同州,即就是故称三辅之地的左冯翊,届时便可与河南西进入关的大军将西京长安南北合围。 李潼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毕竟关中并非边远险地,此番定乱意在宣威,倒也不必强求什么兵险谋,中规中矩的行军即可。 他之所以率领前路军众先行一步,主要还是担心遥控操作玩的太骚,或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变数。他所率前军,也主要是以骑兵为主,即就是原本北衙的千骑。 至于后路人马,主要由副总管唐先择统筹率领,次第进入关中。 关于人员的构架,基本上也都是能用的全都用上,诸如政变前后所招揽的两衙将领薛讷、桓彦范、高志聪、田宣仪等,千牛卫旧部李湛、赵长兴、杨放等,还有郭达、杨显宗、李葛、苏三友等暗中收聚的人才。 这些人也都有一个妙的规律,那就是跟自己关系越亲近,职位反而算不上太高。像郭达、杨显宗这些人,眼下都还没有独领一军的资历,所以李潼也只是暂时将他们蓄养在自己的亲军里,并没有急于拔授。 造成这种现象的,归根到底还是他的经营仍然不够深刻,门生故吏的成长速度跟不上他的势位递增。当然这一点也算不上什么,这些人微时相从,接下来肯定能够得到快速的成长,只不过他眼下新掌大军,不便留下一个大树恩幸、打压异己的形象。 由于亲信们眼下限于资历还不能大肆提拔,所以李潼还不能说已经完全控制住整支关内道大军。行军总管一级的,唯唐先择、薛讷、桓彦范等寥寥几人而已,朝廷还是在队伍中安插了几人。 眼前的契苾明等远代北道诸行军总管,也还称不上完全的降服。此前诸将不敢轻言军务,相见几个时辰后,心里应该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于是李潼便又故事重提,询问他们各自对于之后定乱的想法。 契苾明率先发声道:“关中久为帝宅,虽有民乱,小患而已,且镇且抚,应以抚为先。若刀兵大动,归安艰难之余,末将恐塞上边胡闻乱窃喜,或将有窥伺之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大为赞赏。蕃将为人所诟病,主要是贪功忘命、不恤士力,并以狠为忠,嗜杀为勇,若是用在边地痛杀贼胡,那自然没什么。可如果屠刀举向境内,则就必须要警惕了。 契苾明能够顾及到这一点,特别是没有忽略塞胡的隐患,这确是大合李潼的胃口,心里已经决定初步接纳其人,并且打算之后将契苾明任用在自己所兼领的北庭都护府方面以备胡寇。 曹仁师也不甘示弱,紧接着说道:“虽然说仁抚当先,但威震也不可松懈。乱民势虽乌合,可胆敢擅犯典刑,也不可不制。关内多豪勋之家,难免恃勇骄狂,若不能将其凶焰慑服,则不可称定乱于终!” 李潼闻言后,不免更加的笑逐颜开,只觉得这个曹仁师可真是个机灵鬼,起码在打压关陇勋贵这一点上,真是值得大用。 原本他还在考虑该让谁留守潼关,以堵住关陇勋贵卷货东逃的路线,现在看来,曹仁师倒真是一个合适的对象。这山东佬儿对关陇勋贵们的恶意,真是没得说。 眼见两人进言都得雍王欣赏,其余众将也都纷纷发声。很快,一个初步的意向便达成,派遣诸路军使巡告各州严守境域,等待大总管军令召集,同时与窃据西京的乱众进行初步的接触,凭其态度制定接下来的攻抚战术。 这一决策虽然看起来有些保守,不太符合王师大军汹涌而来的气势,但毕竟乱徒们把控着西京,真要惹急了,一把火烧了两大内乃至于东退直接挖了几座皇陵,这责任谁都负不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21 西京动荡,百坊互攻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西京长安,在经历了武周一朝数年的沉寂之后,突然又变得热闹起来。 只是这一份热闹,并非万国来朝的雄威,也不是士民咸乐的繁荣,而是骤然兴起的闹乱,突然之间就席卷了整个长安城。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十一月初,当神都发生政变的消息传到西京时,整个长安城可谓是举城沸腾,士民奔走相告,一时间可谓是喜乐之际。 除了跟天下其他地方的民众一样不忿于改朝换代、女主当国之外,长安城民众们这一份喜乐更有一份现实的感受。 原本他们长安才是帝国京畿,天下最为繁华的地方。可是随着妖后乱国,长安城风光不再,在政治上、民生上承受了双重的失落。 如今妖后终于被斗倒,权归李氏,这对于长安城民众们而言,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总算等到了否极泰来的转机。 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宣抚使窦怀让抵达西京,特别是当窦怀让宣布召集民力、修缮两大内,为圣驾回归长安而作准备的时候,民众们的热情很快就达到了极点。 不说城中民众们积极响应,周遭的郊县乡民更是直接往长安城蜂拥而来,根本就不需要官府征发力役。 他们这些乡人们未必能有清晰的忠义觉悟,但心中同样有一种生在此乡的自豪,为了让长安城恢复昔日帝宅中枢的风光,他们也愿意捐施微力且不求回报。 于是,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长安城便涌入了十几万的乡民,全都愿意修缮帝宅,迎接圣驾回归。 但无论民众们怀着怎样的心情涌入长安,人一旦聚集起来,难免就会有许多摩擦和混乱。 特别是上半年王城驿凶案爆发后,长安城官场也遭受波及,西京留守娄师德直接被罢免,许多留守府官员也都遭到审察贬谪。 之后宰相李昭德坐镇西京几个月的时间,官府倒还能够维持基本的运作,可是随着李昭德同样被召回神都且被贬,朝廷又没有派遣新的留守人员坐镇,使得过去这段时间里,长安城一直都缺少有效的监控。 宣抚使窦怀让也带来了一批使员同行,但仓促之间,也来不及接手西京所有事务。特别是大量民众涌入长安城,使得局面更加难以处理。 于是很快局势便急转直下,涌入长安城的民众们就算不求回报,但也总要吃喝。他们一腔热忱的来到长安,饥肠辘辘时却找不到对接的官吏。人一旦饿极了,自然要想办法填饱肚子,圣驾回不回归暂且抛在脑后,还是先保证自己别被饿死是真的。 宣抚使窦怀让本来还欣喜于民心可用,正盘算着联络西京本地人家,趁此声势向朝廷进言准备圣驾回迁。可是这里奏还没拟好送出,转头就被一群饿得发绿的眼睛给围了起来。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本来还有挽回的余地。 西京不再作为中枢所在后,虽然各类物料的存储也直线下降,但毕竟还是关内中心,是陇右、安西与河套塞北的后进大基地,谷米之类还是拥有一些储备,甚至一些边镇由于运力所限,也将一些分拨的军资暂存西京。 如果直接动用这些储备,也能让饥寒交迫的民众们情绪暂时稳定下来,接着再及时上报朝廷,从其他地方抽调物货以支援关中。 当然这么做等于是先斩后奏,裹挟民情反逼朝廷,窦怀让免不了会被追究责任。特别其中一些物货储备关系到边镇军需,一旦影响到军情,政治风险不免更大。 所以窦怀让最终还是没敢下令开放那些仓邸散食民众,而是选择与西京那些大族交涉,希望他们能够捐输一部分粮货,以应付过眼前的民需。 关陇勋贵盛名不虚,或许如今势位已经不显,但家世传承都颇为可观,创业元从乃至于追溯更远,祖辈功业积累的封赏,各家都掌握着大量的田邑。如果他们肯出手帮忙,眼前所困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而且在窦怀让想来,神都革新,唐家复国,为了能够让皇统早日回归关中,他们这些关中老乡们自然也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向世人彰显出他们关陇上下一心的团结,以挽回在武周一朝的颓势,从而重新掌握朝堂中的话语权。 退一步讲,就算不考虑朝堂中的大势博弈,年前雍王在西京时,勒令诸家捐麻祝寿,西京这些人家也都玩的挺愉快。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他则是根正苗红的关陇,所图谋也并非一己之私,在情在理,各家也该出手相助。 但现实还是给了窦怀让一个大嘴巴,他到达西京的时候诚是风光无比,士民几乎出城百里的相迎。讲到迎接皇统回归西京,也都极有想法,热情的不得了,争先恐后的发言进策。 可当窦怀让以此求告上门时,西京那些人家霎时间冷淡下来,诸多推脱,有的干脆直接闭门不见。窦怀让在西京城里辗转各家、几乎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最终也只有寥寥几家抹不过情面,拖拖拉拉的凑出了几百斛的谷米。 这么点粮食,相对于西京城所聚十几万人众,连塞牙缝也不够。而且由于宣抚使迟迟都拿不出食料安抚民情,那些饿昏了头的民众们便纷纷展开了自救,西京城内外也因此劫掠成风,治安大大败坏。 城中各家遭受如此侵扰,对窦怀让的态度顿时也从冷淡转为抱怨,纷纷指责窦怀让宣抚不力,逼迫他赶紧将那些聚集到城中的民众们驱赶到城外去。 面对这样的局面,窦怀让也彻底的没了主意,几经权衡,最终还是决定遵从那些故旧人家的意思,勒令民众们限期几日内退出长安城。 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十几万民众也实在难以做到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特别是宣抚使出尔反尔的举动,直接引爆了民众们本就不满的情绪,冲突终于大规模的爆发开来。 最初民众们还被压制在城南坊区之间,被窦怀让指挥西京留守卒众与权贵豪奴们镇压驱赶,已经有溃散之势。但是突然有一路义勇冲进西京城中,直接掳走了窦怀让,顿时冲垮了还算统一的阵线,勋贵们各顾家业,西京留守卒众们也退守两大内。 到现在,整个西京城已经是全城皆动荡、百坊互为敌。 那些勋贵豪强们以城池东南曲江为中心,组织家奴严防死守,阻止乱民冲入进来。城北则以朱雀门前横街为界限,由西京留守将士们防守封锁。暴乱的民众们则主要活动在朱雀门大街西南侧的长安县中。 除此之外,东西两市的商贾们也都各自组建起了护卫队,直接将两市给封锁起来,避免被人趁火打劫。 长安城西侧的待贤坊,是故衣社众在城中的聚居地之一。李阳率领着百十名敢战士绕坊巡逻一番,逐走了几路打算冲击坊区的乱民后,心事重重的返回了坊中。 一俟归坊,坊街一侧的武侯铺子里便冲出几名故衣社徒,入前说道:“禀直案,街南和平坊又收六百之众,全是咱们故衣社徒。” 李阳闻言后便点点头,又叮嘱道:“京内如今动乱,绝对不是常态,不久之后,朝廷肯定会遣军前来定乱。咱们故衣社徒,切记不要在街面游荡,被人捉拿罪实。社众分散乡野,被裹挟入京在所难免,尽快递告消息,能接纳多少就接纳多少!” “可、可是,京南几坊储粮都已经不足。和平、常安等几坊连日不能开炊……” 社徒闻言后便苦声说道,一脸的忧愁。 “再走问诸坊,各自容人多少,剩余粮货多少,一日两报,不准延误!” 李阳听到这话,又认真叮嘱道,说完后,他便返回了坊中一处大宅中,召来管库的社徒进行询问,得知京中储粮已经不足五百斛,顿时又深深皱起了眉头。 早在神都事变之前,他们这些留守西京的员众便得到雍王殿下的密令,将要弄事于西京。所以他们也紧急抽调一批人物暗暗聚集在西京城内,准备待时而动。 之后事情的发展比他们想象中更顺利,乡野大量民众入城却失于安抚,已经搅乱了西京城。眼见如此,李阳等人也快速转变策略,不再以故衣社的名义鼓动民乱,反而约束社众们不要参与暴乱。 当然在这过程中,他们也并不是什么都没做,除了最开始的挑拨闹事之外,随着精锐的敢战士潜入城中,李阳与冯五等便伙同敢战士们直接掳走了宣抚使窦怀让,使西京乱象更加的一纵难收。局势演变到如今,效果简直比他们亲自操作还要更好。 可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眼下的乱象就连他们也无从控制。特别是许多故衣社众或是自发的、或是被裹挟入乱,也让李阳等人头疼不已,只能尽己所能将这些社众召集回来。 但局势发展到如今,他们此前的人物储备便大大不足,特别是引发此番动荡的粮食储备快速消耗,根本就无从补充。 故衣社不是没有粮食,去年他们所接手窦家大量的产业,多数都变现为物资分储关中各地,用于社务维持,就在西京附近还有几处规模较大的粮仓。 可是西京城现在这个局面,谁要敢随便将物资进行内外转输,那无疑是主动成为靶子,遭到围攻那是必然的。 虽然故衣社有敢战士这一成建制的武装,李阳等人行事也不敢过于肆无忌惮。如果雍王殿下没能如约返回西京,或者不能完全把控大军,过于显露敢战士的存在,无疑是将王师定乱的目光直接吸引到故衣社头上来,哪怕雍王殿下也难明目张胆的进行庇护。 所以他们这些西京主事者们凑起来商量一番后,都倾向于将故衣社继续隐藏在这一场漫及全城的动乱中,作为雍王殿下一步暗棋,以帮助殿下尽快控制住西京乃至于整个关中的局面。 当然,故衣社足足有数万社众聚集在长安城中,即便不将敢战士旗帜鲜明的摆出来,存在感也是大的让人不能忽视。但他们毕竟不是闹乱西京的主犯,也绝难有人将他们与雍王殿下直接联系起来,所以还是能收到一定的暗棋效果。 只不过,局面迟迟没有转机,而且随着骚乱持续,雍王门下留守诸众被分割各处,彼此之间消息沟通也不流畅,李阳也不清楚接下来该要怎么做。 他现在只是等着外出打听消息的冯五返回,如果仍然不够乐观,那么李阳便决定今夜冒险组织一批敢战士出城运粮,并将一部分聚集在城中的社众引出城外安置,以缓解城中的压力。 正思忖之际,门外几名身披斗篷的人匆匆行入,为首者正是市井豪杰冯五。冯五入门后便望着李阳咧嘴大笑:“好消息,好消息!李直案,瞧瞧我把谁引回了!” 说话间,后方一人也脱下了盖住头脸的斗篷,李阳得见其人面容,顿时起身惊呼道:“杨阿兄,你总算回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22 不破不立,更胜前代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来人正是杨显宗,久别重逢再次见到西京的老朋友们,他心情同样颇为激动,上前一步拍拍李阳的肩膀,笑语道:“辛苦了!” “杨阿兄已归,那么郎主他……” 李阳抬手紧紧握住杨显宗手腕,抬手示意冯五先将房间里其他人引出。 虽然说留用身边诸众那都是绝对信任的心腹,但与雍王殿下之间的关系乃是故衣社最大的秘密,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不会主动外泄,但在临事选择的时候,行为上多多少少也会露出一些端倪。 “郎主同样已经西归,西京局面将要大定!” 杨显宗与李阳并席对坐,简单的讲解一下雍王殿下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返回西京。 李阳本身就是世家子弟的出身,如今家道虽然中落,但对一些朝情名目还是深有了解,当听到雍王殿下此行一连串的职衔,已经是忍不住的眉飞色舞,感叹道:“这实在是太好了!郎主如今大势西归,关内事务俱在掌控,此处便是我等追从者创业所在啊!故衣社几十万众,只待一命,俱能为用!”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是他们关中故衣社一个高速发展期,特别在拥有了充足物货维持的情况下,规模更是比日激增,所覆盖的区域与影响的人众扩大倍余。 “做得好!特别是西京之事,若非你等精心布控,郎主也难及时抽身退出西京那团泥沼!我临行前,郎主还嘱我先致言激励,待到正式入主西京,凡所用事诸众,必有厚赏!” 杨显宗闻言后也是一脸的振奋,接着便说道:“大军渐近西京,我先行一步,慰问之余,就是详探城中形势,并通知你等在事者,做好局面交接的准备。” 李阳听到这话,心中的兴奋之情稍作收敛,转而露出一丝苦笑,并叹息道:“西京眼下乱况,我等用力实小,当中颇有变数……” 说话间,他便将西京眼下局面由来简短讲述一番,而杨显宗在听到这话后,也是不免皱起了眉头。一时间,他也判断不出这当中的变数究竟是好是坏,但起码一点,眼下西京的局面已经与行途中雍王殿下与他们所讨论猜测的大不相同。 “宣抚使入京,短短旬日,西京便集外众十几万之多?” 略作沉吟后,他又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颇有几分难以置信。 他在神都城中也是经历过几次朝廷政令的征募,诸如肃岳健儿以及最近都畿道征兵于河南,这已经是朝廷正式的军令传达,效率都颇为低下。而西京这里,还仅仅只是宣抚使擅自决定,跟神都方面的效率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李阳闻言后叹息一声,开口解释道:“女主当国,专制东都,西京生民已经久有屈气,一时奋起,自然也都是热切的很。更何况,关内诸境多存窄乡,权豪囤聚已经不是短年,划土为宅、封山为院,破家亡户数不胜数。西京乃关内地望之首,那些逃亡的客户自然多聚周边,春秋之际还可佃耕谋活,可宣抚使入境又是深冬,小民饥寒交迫,争入长安……” 杨显宗终究不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此前虽然也在关中经营故衣社事务,但讲到对乡情的理解,仍是不免流于浅表。 当听到李阳这一番解释,他心中的疑惑才渐渐消除,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民情已经如此危急如火,那些豪强们怎么还如此吝啬货物,不肯救急?西京终究是他们的乡业根本,如今闹乱成这个样子,所害的不还是他们自己?” “豪户家室多丁,仓舍多物,外间无论再如何躁闹,门户一闭,自成生活。小民蚁众,乌合之徒,纵有意气勃发,无非互相戕害而已。西京闹乱至今,真正受害破家的豪户寥寥无几,倒是城南那些勉强自立的人家,受害不知凡几。更何况西京乃是关内首邑,朝廷也不会纵容此境久乱……” 李阳讲到这里,神情颇为复杂,他家本来也该是据守城东的那些权豪人家中的一员,家室破败、为人所厌,才在故衣社里找到能够奋斗的空间。 讲到感情,他心里还是更加偏向于城南那些闹乱的小民,于是忍不住对杨显宗说道:“阿兄之后归告郎主,能否为城南乱民助言几句?他们……” “定乱事宜,郎主自有定计,非你我能够强说。” 不待李阳把话讲完,杨显宗已经开口打断,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接着便又说道:“郎主若非仁义存恤,又怎么会有咱们故衣社?即便此行需要宣以重威,也是有更深刻的考量。咱们在事之众,受命而已,唯命是从,尽力而为,决不可因私情短见滋扰郎主。” 李阳闻言后便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愧疚,闹乱还未开始的时候,是他暗使故衣社众煽风点火,激发对立的情绪。冲突爆发后,又是他与敢战士们一同掳走窦怀让,使得局势一纵难收。 这段时间,他主要忙碌于召集、约束城中的故衣社众,并保护故衣社在城中经营的几处坊区,也打退了几股想要冲击街坊的乱民。 看到这些人只是漫无目的的发泄戾气,或将要在这种疯狂中走向灭亡,他不禁有感于当年的自己刚刚返回乡土时那种迷茫与积郁,如果当年不是加入故衣社从而找到生存下去的意义,他大概率也会如那些乱民一般,凭着一腔戾气对这世道发泄一通微不足道的反击,然后了此残生…… 因为西京局面较之原本的判断有了极大的出入,杨显宗又细致询问了几个问题,比如乱民中有没有形成大规模的群体、故衣社里有没有人趁机聚众闹乱、不服管制,还有城东那些勋贵人家们有没有什么不寻常举动。 这些问题,李阳有的回答得了,有的回答不了。毕竟西京眼下已经全无秩序,李阳也只是防守住西南角落这一小片坊区,除了一些必要的消息传达,对于外界的情况了解不多。 因为还要走问城中其他几个据点,杨显宗也并没有在此久留,离开时倒是吩咐李阳,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将一批社众散出西京城。 雍王所率大军不日即至,在西京城并没有因为动乱而纠集起极大势力的情况下,大量故衣社众再困留城中意义并不太大。 此前因为并不清楚西京内部局势,保险起见,杨显宗隐藏行迹进入故衣社在城中据点。现在既然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那倒也无需再过于小心,确保人身安全的情况下,尽快对城中局势有一个通盘的了解,然后尽快归告殿下才是正事。 杨显宗此行带了几十名从神都带回的敢战士老卒们,虽然人人身手不凡,但想要在街市之间横行无阻也很难。 但幸在有冯五这种常年混迹市井、人面广阔的豪义之人做向导,李阳也加派几十名敢战士,凑起一个百数人的小队伍,这才出坊上路,继续向城池内里行去。 一路行走间,有的坊区坊门紧闭,可以看到坊民们自发组织巡逻的队伍在坊墙内不断巡逻警戒。 有的坊区则坊门大开,明显遭到了洗劫,坊曲之间乱民们或聚或散,察觉到杨显宗一人行过时,便不乏人上前缀后而行,神情颇为不善,只是看到这一行人人孔武佩刀,也没有什么物货随身,这才没敢贸然上前阻拦。 道路也并非畅通无阻,每行一段距离便有杂物堆垛的路障,街道两侧的明渠因拥堵而污水泛滥,使得街道上弥漫着一股恶臭腐败的气息。至于种植在道旁的槐柳树木,也几乎被砍伐一空,至于是烧火取暖还是砍造器物,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的地方乱民聚集实在太多,冯五也都能有手段带着众人绕道而行,乃至于可以借道封闭的坊区通过。这在早已经秩序无存的西京城里,肯放开坊门让人进入,那真是了不起的信任。 杨显宗对此也是赞不绝口,但冯五脸上却殊无喜色,只是叹息道:“只盼郎主能够从速定乱,西京闹乱如此,已经不成人间,让人心痛……” “不破不立,来年的西京,只会更胜从前!” 杨显宗拍着这个市井豪侠的肩膀说道,倒也并非纯粹的安慰之词,起码他心里是笃信雍王殿下绝对是有这样的能力。 故衣社主要集中在城池西南角落,但雍王在西京布置的人事却不只故衣社,还有史思贞、苏约、冯昌嗣等人。这些人虽然各有官面身份的掩饰,但在眼下也都各自困守某一区域,处境并不从容。 徐坚被调离长安后,苏约得以入补万年县尉,倒是一个明确的目标,一行人直入宣阳坊,虽然费了一番口舌,但还是唤出了苏约。苏约因有这一层官身,对长安城的动乱倒是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并且早已经整理成册,直接交给杨显宗由其转呈雍王。 之后杨显宗便也没有继续再在城中逗留,返回待贤坊得到马匹后,便由已经形同虚设的延平门直接出城,返回大军行营所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23 助吾事者,赐之以帛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当杨显宗等人再次返回的时候,大军已经推进到了距离长安不足两百里的蓝桥驿,规模也扩大到了将近三万之众。 除了雍王殿下所率西进前路几千人马和代北道南来六千骑兵之外,所增加的兵力主要来自于左近的虢州、商州与华州。 早在西京闹乱之初,这三州就担心遭到波及而早早的将州境壮力们集结起来,如今正好归于营伍,无论西京接下来定乱如何收场,起码这三州本身不怠军机。 三州刺史也都各遣使员筹运物资入送犒军,倒不是他们各自倨傲、不肯亲自前来迎见雍王殿下,而是因为州县正印长官不得制敕、不得随意离境。 三州积极响应大军征令,也让军中将校们倍受鼓舞,对于此行用兵不乏乐观之想。中军因此不得不严宣军令,不准将士们跳队冒进的私自离营抢功。 这样的防范绝不是杞人忧天,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势大则气盛,特别是军队这种本就是为了杀戮而编成建制的武装力量,此行兵锋所指又是西京这种关内元气汇聚之地,一旦军纪稍有松懈,那么官军对地方造成的戕害还要远远大于匪徒。 即便如此,军中犯令者仍是屡禁不止。雍王亲自率领的千骑将士们还倒罢了,他们本就是北衙宿卫之军,早就习惯了令行禁止,稍有违禁便是杀身之祸。 至于其他各路人马,则就颇有几分放飞自我的意思,自潼关西进之后,单单校尉以上违令冒进而被抓捕者便足足有近百人之多。 他们或是贪图西京丰饶的财货,或是渴望定乱首功,归根到底还是不太了解主将的性格,哪怕被中军巡查所执,心中仍然少有恐惧。 所以当大军顿在蓝桥驿之后,李潼打算彻底的整肃一下军纪,召集众将于中军大帐,随后便手一道军令:离营五里外而遭执之将,枭首示众,士伍徒刑!离营五里之内遭执者,将领枷而示众,黜职三等,夺勋,士伍鞭十,再犯则杀! 众将见此军令,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倒不是说这军令过于严厉,毕竟治军再严明的大总管他们也见识过。只是所涉人员实在太多了,将校已有近百之数,士伍所涉更有几千之众,在军中所占比例已经极高。 眼下西京贼情如何都还不甚清晰,突然如此大举用刑于定乱人马,且不说对自身军力的损伤,对整支定乱大军的士气打击也是极大的! 所以在稍作沉默后,契苾明等将领们忍不住劝说道:“古人治军,有三恕之仁而不损其威。如今西京贼势盘桓,将士逾令,半是渴功,此军心可用。念其初犯,不如从轻发落,允戴罪立功……” 李潼闻言后则冷笑道:“效命戎旅,恭事营务,我不如诸将军。但王命宣化,大器奖惩,诸将军未必及我。西京乃我唐家祖庭所在,本非适乱之地,也非化外之邦,民情陡乱已是耸人听闻,唯迅猛定乱才可宣扬国威。诸军进退不能如一,营令视若无物,此以乱御乱,岂有威令可言?皇命在身,虽此一身我自赴之,岂能恐于乱势而纵恤乱卒!勿负多言,即刻行刑!” 随其一声令下,李湛、赵长兴等原千骑部属起身受命,叉手应诺,然后便大步出帐,率中军将士直入关押那些违令将领的营地,将诸人提捕出来,押上执法的刑台,宣其罪名然后验明正身,手起刀落,几十道血箭飙射,头颅霎时间滚落下来! 之后中军千骑群出,用长杆挑着那些血淋淋的人头,纵马穿行于各营之间,并再次将军令重新宣读一番。 此一幕自然令群情惊恐,营地中士卒们看到那一颗颗人头,更觉心惊胆战。特别一些同样违禁的将士所在营地,得见大军之法竟然如此森严,更是隐有惊惧溃乱之势。 但这一个苗头刚刚露出,这些涉事营地便被分割包抄起来,强弩架设、长枪林立,马队蓄势待发,只要有人胆敢冲营而出,即刻屠戮当场! 李潼虽然悍然下令,但此际心中也是不乏紧张,手握生杀大权虽然过瘾,但当真正执行起来的时候,心中却自有一股战战兢兢。 唯有敬畏权力,才能不滥施权力,权力本身没有人性,所以才需要人性的驾驭。但许多人却是失于这样一份敬畏,所以反而被权力将人性摧残,或许在身死之前才能悟通一个道理,个体在团体所赋予的权力面前,真的不算什么东西。 所以在下令行刑之后,他便让诸将各归营垒约束营卒,同时自己也亲自出帐巡营。 他策马缓行于诸营之间,眼看到营卒们不乏惶恐的张望过来,便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军有二法,谓赏谓刑!助吾事者,赐之以帛;乱吾法者,示之以剑!法出于我,授之于众!刑令威严,则必赏赐不吝!此言告知于众,天地可鉴!诸军谨守营盘,勿复有失!” 他刻意控制着自己的速度,此番巡营下来,足足用了将近两个时辰,虽不知收效几何,但起码营事并没有再继续骚乱。 除了身受极刑那几十名将佐之外,相关的涉事营卒也都被编入了罪营。徒刑者两千余众,该要遭受鞭刑的则是多达三千余人,主要是三州所募集之军。 他们自恃为地主,熟悉路径与乡情,本身对雍王权势又没有一个直观感受,入军之后眼见大将年轻,心中多多少少是有几分小觑,所以才斗胆试法,结果却遭到了强硬的反击。 最终,那三千多名本该遭受鞭刑的营卒倒是没有即刻行刑,而由各自兵长代领。军中施刑所用铁鞭真要瓷实的抽上十鞭子,身子弱的怕是要直接没了半条命,真要挺下来,十天半个月也难保证行动自如。 突然多出三千多个伤号,这也实在是吃不消。所以李潼最终还是决定将其营伍打散,编入诸军之中,允其戴罪立功,并没有一味的绝情到底。 当然,辕门前所挂的那多达几十颗人头,也足以彰显出这位大总管的军令之严酷。 如此大规模的实施刑罚,也并非没有隐患,特别遭受惩处的主要是关内三州之军,如果处理不好,非常容易在军中造成颇为严重的割裂与对峙。 所以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李潼决定还是采用一个虽然老套、但却比较有效的收买人心的方法,那就是将一些三州将校并士卒们编入他所在的中军阵伍中。一则示以恩信,二则也是杜绝他们串联的可能。 虽然如此一来,他自己的人身安全是要受到一定的威胁,但他未来将要长镇关中,过于鲜明的对立难免会影响他对关中的掌控。而且他也并不觉得这些人有胆量,或者说有必要在军中搞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推开午后其余的军务,留出时间来,逐一与那些选入中军的将领们交流谈心。 毕竟我也是咱们关陇人,老婆也出身关陇,故员也不乏关陇人士,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至于被杀的那些人,他们实在太不给我面子了,我也很无奈、也很痛心啊!旧事不必多说,解决了西京的闹乱,咱们还有大把时间相处了解,你们就看我表现吧! 这种拉拢人心的方式虽然不够巧妙,但却着实有效。特别李潼亲卫中本就存在着许多家道中落、或是出身底层的人,诸如桓彦范、王仁皎、赵长兴、杨放之流。 这一批被召入中军的将领们多在军中担任中层,折冲府果毅、别将之类,少有机会直面这样的大人物。特别在上午刚刚见识过雍王杀人不眨眼的狠厉之后,眼下再经这样一番交流,一威一慰之间,心内对雍王也都暗生敬服。 大概是李潼前后之间反差过大,又或者话术过于入心,居然就在这群人当中直接挖出了一个“叛徒”。 一个名叫张拙、三十出头的果毅校尉在经过雍王一番言语激励之后,神情激动、扑通一声跪在案前并哽咽道:“卑职寒陋之士,从军虽久、无迹可夸,竟受殿下如此恩遇勉励!无以为表,愿献策报答,卑职在军之外,还寄名一民社名故衣社,社众徒众甚广,俱尚义之众,于西京也颇有应从,卑职斗胆请使西京,陈说王命,访募同义,以应殿下定乱之师!” 听到这话,李潼脸色不免变得有些尴尬。故衣社在关中发展势头迅猛,所面对又全是府兵旧人,能够拉拢这个折冲府果毅入社,他倒不觉得意外。 可问题是,你在我这个雍王面前,把故衣社捅出来,那我究竟该觉得你是忠还是奸? 张拙偷眼见雍王殿下眉头隐皱,忙不迭又说道:“故衣社社号在于扶危助困,所宣社义也绝无蛊惑民情、触犯典刑之说……” 听这张拙如此真诚的辩解,李潼心里倒是舒服一些,起码故衣社的宣传路子没有走歪,让这样的普通社众都对社义衷心信服。 他这里还在斟酌该要如何回应,突然赵长兴匆匆入营,附耳禀告杨显宗已经归营,于是他便对这个张拙说道:“果毅所陈事务我记下了,这故衣社究竟是何底色,军入西京后再作细审。不过眼下大军乃皇命所使,还是不依抽引乡力为用。” 我吩咐了故衣社干啥,难道我还不清楚?你们老老实实给我在军中待着,别总想着搞啥骚操作! 张拙闻言后,还是不免有些遗憾,他见雍王威令之余尚肯礼下他这样的寻常兵长,心里倒颇有几分知遇之恩的感触,所以想举荐一些社中他所佩服的豪勇之士,若能在雍王麾下有所表现、博一出身,也能给那些寒苦的社众们施加更多庇护。 但雍王殿下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敢再争强进言。毕竟雍王虽然有礼贤下士的一面,但那几十颗血淋淋的人头也不是虚的。 而且作为宗室权贵,雍王看待事物的角度未必同于他这样一个下员,若真把他们故衣社视作什么侠禁组织,他这番荐言反而有可能弄巧成拙。 这么一想,张拙又不免暗悔自己有些冒失,打算稍后联络一些同在军中的社徒们,接下来的作战中争取有一个好的表现,希望能够以此扭转雍王殿下对他们故衣社的感观。最起码,他们虽然身为故衣社众,但与效命于大唐并不冲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24 关陇丰储,取货助军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杨显宗入营后,见到辕门前所悬挂那几十颗首级,心里也是惊了一惊,待前来迎接的中军将士稍作解释,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是当听到雍王殿下竟然召集陌生将士入直中军,杨显宗还是暗觉不妥,特别在行至中军大帐外时,见到帐外已经有一些陌生的将士们在此值守。 所以入帐后还没来得及讲述西京见闻,他便先开口说道:“殿下召外军内拱,或收抚顾军心之效,但也让殿下安危立于莫测。如今已非国朝创业同心同欲之时,营士未必能够深刻领悟殿下恩义所施,殿下安危为重,还是不可轻慢啊!” 杨显宗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李潼终究不是他太爷爷那种创业之主,与诸军将士们少了那种共同奋斗的情义。与其打感情牌的收买人心,不如完善制度。 不过他这一波树立军威杀得实在有点狠,如果不作补救,不免就过犹不及、动摇军心。 对于杨显宗的劝告,李潼并没有正面回应,而是笑着讲起刚才所接见的那个果毅张拙的告密言行。 他本身的起点太高,与中下层将士们很难培养出那种共同成长、共同奋斗的情义,但故衣社的存在确是另一个切入点,起码能够在心理上拉近与这些关内将士们的距离,又不至于乱了尊卑。 当听到故衣社的影响在眼下大军中都渗透极深,杨显宗也是忍不住的笑逐颜开,并颇有几分自豪道:“过往数年,故衣社在关内发展的确迅猛。哪怕没有皇命遣使,殿下仁恩惠及庶卒寒士,振臂一呼,关中群义必响应如云!” 说话间,他又建议道:“除那张拙之外,关内新聚之军必也不乏故衣社徒。不如由卑职联络那些社徒们,稍透事机,引入中军之内,既能收拢军心,也能保证殿下安全不受危及?” “这点先不谈,说一说西京什么情况吧。” 这一念头也在李潼脑海中闪过,不过他在想了想之后,还是不打算显露出他乃是故衣社社首这一身份。 故衣社终究不属于制度之内的力量,一旦他这一身份泄露出来,很难通过律令的形式对社众的行为进行约束。 如今故衣社社众几十万人,他也不会想当然就觉得这些人全是尚义无私。如果那些人仗着他雍王的权势横行乡里,乃至于抗拒地方官府的管束,则就实在不好处理。 像今天这样直接砍掉几十名将校脑袋,那是因为本身就有着军令作为依凭。但故衣社本身对社众们的行为管束还不够周全,仍要仰仗来自道德层面的约束,如果在故衣社中也这么威刑慑众,引起极大的惶恐与骚乱那是必然的。 杨显宗闻言后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便将李阳那里得来的资讯以及自己见闻讲述一番,同时又递上了苏约所整理的情报。 “西京居然是这种情况……” 李潼听着听着,眉头也隐隐皱了起来,他本来还以为西京这场动乱,故衣社即便不是主导,应该也掌握了极大的引导权,现在看来,西京局面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混乱的多。 杨显宗的转述,或还不够清晰,苏约在文中的描述就更加的全面与具体,眼下的西京,言之一盘散沙也不为过,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和势力能够主持局面。 这样的局面,虽在预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特别在得知西京具体的闹乱经过之后,李潼更是忍不住感慨关陇勋贵们真是虎父犬子、丢尽了祖辈的脸面。在这场闹乱中,明明有太多机会能够将局面控制住,可却偏偏都完美错过了。 当然,说关陇勋贵们全是豚犬之才也有点过。毕竟传承了这么久,底蕴与基础还是有的。但是很显然,这当中能够有担当、控制局面的第一流人才都没有站出来,当中绝大多数应该已经赶往神都去了。 毕竟眼下神都才是时局大势真正的中心所在,只有在神都时局中掌握到话语权,才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留守乡土的,要么是才器不足,要么是资望不够,都不能很好的将局面给控制起来。 西京城这场动乱,本质上来说还是一次突发事件,从动乱爆发到现在都还不足一个月的时间。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动乱中会形成一定的秩序,涌现出一些人物出来,但眼下火候明显还不够。 苏约在文中也说了,主要聚集在城东那些勋贵人家们,已经渐渐有了一些联防的苗头。如果接下来仍然没有外力进行干涉,很有可能这些勋贵世家们就会组织家丁攻出坊区,逐步的将那些乱民们驱逐出城,或者就地镇压。 但眼下所困,就是这些勋贵们并没有什么号令诸家的资望之选,所以力量才迟迟没有整合起来。这种情况也很好理解,大家同属一个阶层,祖上都阔过,我又凭啥听你的? 彼此不服,而且本身的利益还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没有足够的动机让他们可以彻底的抱成一团。毕竟武则天这些年的分化与打压,效果也不是虚的,那些有资格统合各家的头面门户已经日渐式微。 这一点,早在李潼去年还在西京的时候就有深刻感受,如果关陇勋贵们随随便便就能拧成一根绳、不分彼此,那么他搞窦家的时候也就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从这一点而言,西京眼下这种混乱对李潼而言也算是比较有利的。特别是李阳等人能够随机应变,主动约束故衣社众不要参与闹乱,使得乱民们也乏于整合,虽然搅乱了秩序,但又没有给关陇勋贵们施加太大的压力,这对之后将故衣社洗白收编也是有利的。 这么想着,李潼心里很快就勾勒出一个定乱的大体计划,他并不打算直接将大军推进到西京城下,如果摆出的气势过于雄壮,这会让西京城里那些勋贵们心惊之下、聚集在一起抱团取暖,并不利于之后的分化拉拢,各个击破。 至于那些闹乱的民众们,解决起来其实很简单,他们无非是生计所迫,可能里面也隐藏着一些野心家,但起码现在还不成势力,只要能够提供一些生存保障,短时间内就能瓦解大部分的乱民。 想了想之后,李潼下令将李湛唤来,吩咐他道:“明日一早,你先引一千骑卒往西京去,走访京中勋爵人家,着令他们各捐物货集在灞桥,以供大军取用。” “那么卑职该要走访哪几家?” 听到这一模糊的军令,李湛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又追问一句。 这个问题也很简单,苏约的信中里面就记载了西京各家防守情况,李潼随手在里面划拉出十几家出来。 同时心里不免有些遗憾,此前他是觉得今次定乱多多少少都要干上几场架,所以并没有将武攸宜带在中军,而是让其与唐先择一起西来。如果现在武攸宜在军中,倒是可以更加精准的敲诈各家。 不过眼下这么做,也只是小试牛刀,反正大戏还在后头,武攸宜之后也一定会大显身手。 李湛接过这份名单后便点头领命,但却没有即刻退出,而是又在帐内等了一段时间,却见雍王并没有后续举动,才忍不住提醒道:“卑职此前未在事西京,城中少有识者,若无令在身,恐不能取信于人。” 李潼闻言后便皱眉不悦道:“我大军数万陈设境中,难道是虚?你是我帐下肱骨力士,领命而往,肯登门访问已经是降礼屈尊,谁人还敢小觑?若有人不肯应命,也不必纠缠,自有后计治他!” 李湛听到这话,这才隐隐了解到雍王心意,连忙说道:“卑职明白,一定速去速归,不误军期。” 那些关陇勋贵们贪吝物货,致成此乱,虽然也算是间接帮了李潼一把,但他却并不打算帮这些人省钱。先派李湛前往,倒不求能敲诈出多少物资出来,主要是先做个标记,接下来慢慢收拾。 正因这个目的,他才选择李湛前往。李湛的父亲李义府,早在高宗年间,就是二圣打击关陇的工具人,可以想见关陇人家对其感观必定不好。 李湛作为李义府的儿子,登门去红口白牙、张嘴就要钱粮,连一道正式的手令都没有,可以想见那些关陇勋贵们会是怎么样的反应,能满足他那才怪了! 跟李湛功能类似还有一个,那就是许敬宗的儿子许景,李潼这一次也带来西京,准备安排其人担任万年县令。让他们接过父辈手中的刀笔,重新出发,再创辉煌。 当然,就算那些关陇人家知情识趣,愿意捐粮助军,李潼后续也有安排。他倒并不打算将关陇勋贵们连根拔起,但起码也要压制在一定范围内。 更何况这群人本身就是关中的土豪大地主,不把他们油水榨干,后续许多工作都不好展开。毕竟三代积累不得了,一个个养得脑满肠肥,杀一个顶十个。 就算你们祖上对大唐有功,可老子之所以牛逼起来,靠的全是我奶奶,不认你们那笔账。觉得委屈,去昭陵跟我太爷爷聊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25 悍将入城,破财免灾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第二天傍晚,李湛一行便抵达了西京城外。 尽管沿途也多见流窜的乡民,特别到了西京城外,视野所及城外陂塬上随处可见游食之众。毕竟城中坊市井然、防守严密,没有武器、没有组织,实在是很难攻破那些权豪驻守的坊居。 时下虽然隆冬时节,城外一片寒荒,但也多有园业绕城而设,其中颇有积储,如果好运气能够攻破一座园业,收获也足以让人欣喜。 李湛这一行军士们出现在郊野,很快便引起了那些游荡者们的注意,但却少有人敢上前侵扰,足足两千多匹战马,千余名骑士,看上去就让人胆寒,自然要远远避开。 看到这样一支军队过境,特别还打着关内道行军的旗号,城外那些留守园业的壮丁们也都喜出望外,不断敲打着锣鼓盼望能够引起注意,有的庄园甚至直接用板车运载着酒食马料等物摆在道旁,只盼这一支骑兵队伍能够暂时留驻,以惊退周遭那些盘桓不去的乱民,倒是颇有几分喜迎王师的味道。 大半个白天的奔行赶路,一行人也是难免人疲马倦,所以李湛也没有拒绝这些庄园的示好,并在观察挑拣之后直接征用了一处园业,暂时存放他们替换的战马。 队伍在这座庄园中休息了将近一个时辰,并向左近一些园业征用一些人马食料。但也只是满足基本的需求,并没有趁机勒索财货。毕竟昨天几十颗血淋淋的人头被砍落下来,将士们也都不敢再违背军令。 恢复一些体力之后,李湛便留下三百人驻守这处庄园、看管马匹,自己则率其他人径直入城。 城中人家包括官府应该也在城外放置了耳目打探消息,李湛等人入城之际,便见城门前已有许多人长立在此等候,一碰面便急不可耐的询问他们的来历。 “我等乃雍王殿下帐前先锋,奉命先巡西京。殿下大军在后,不日即达,西京归治不远。尔等官吏、将士并乡民,谨守所事,勿助贼乱!” 李湛随口道出来历,在场众人闻言后,无不欣喜至极,并有人入前继续追问道:“敢问将军,雍王殿下已经军至何境?几时能够入城?” “军机详秘,岂能擅泄!西京留守府并长安、万年官吏留此,余者速速各归所在,勿扰军事!” 李湛闻言后便将眼一瞪,不给这些人好脸色,直接下令驱赶。 其人态度虽然倨傲,但在场人众们也都不敢怒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各自退后。 待将闲杂人等逐走,李湛也不掩饰其人来意,对仍然留在原地的三方官员们说道:“大军员众繁多,但却困于资用不足,所以推进缓慢。奉命先行入京,除了观详贼情之外,也是告令尔等西京官吏,即刻筹备军需,勿短大军支用!” 在场一干官员们闻言后也不感到意外,大军入境,地方官府本就有筹用助军的责任。所以李湛话音刚落,便有留守府官员入前抱拳说道:“雍王殿下身领皇命,解民倒悬之危,卑职等俱苦盼已久。尽管时下贼情席卷全城,资用调度大不容易,但卑职等还是竭尽所能、倾尽府库,以助军威!” 说话间,其人便手捧一份籍册递到了李湛面前。 李湛接过籍册草草一览,接着脸色便陡然一变,随手将之掷于马前并怒声道:“尔等州佐竟敢如此轻慢王师,可以想见如何治民!西京所以闹乱,或就因尔等苛政所致!”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难免纷纷惊惧色变,自然不敢认领这样的罪名,还是那名留守府官员硬着头皮解释道:“将军误会了,西京自有疾困……” 说话间,他便快速将西京府库空虚的原因讲述一遍,并连连表示道如果这个数字不满意,还是可以商量,只是浮动的空间不会太大。 西京府库空虚是事实,而他们也的确不敢触怒定乱大军、特别是雍王殿下,本身已经是失职待罪,如果再触怒雍王,那真是不想活了。 按照一般的情况,倾尽府库之余,如果还不能满足大军索求,那自然是加派到那些平民身上。不过眼下西京闹乱实在难以控制,他们也不清楚这些平民还能搜刮出多少油水,所以也不敢大作许诺。 “尔等衙事疾困,不必诉我!但大军用度,绝不可缺!西京坊居多有豪室,其中不乏勋爵在身、分领国恩者,今次西京闹乱,于他们既是桑梓之祸、也是家国之困,岂可侧身事外!既然府库空竭,不足军用,那么便让他们捐输助事,舍货报国,这也是尽忠积事之良机!” 李湛挥手打断那官员的话语,继续说道。 听到这话后,在场官员们有的脸色稍微舒缓,既然雍王是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豪室身上,他们身上的担子自然就轻了一些。但也有一部分官员脸色陡然一变,应该就是西京本地出身。 “将军此言,实在不妥!乱民席卷全城,西京百姓同沐水火之危。当此时,同舟济困自然是当然之义。但闾里持家亦是艰难,大军所需之巨,绝非二三民家能够……” 一名万年县官员上前一步,大声反驳道。 只是其人话还没有讲完,李湛已经一挥手怒声道:“且将这罪官擒下!不能守土、不能治民已是大罪,还敢作声阻挠军事,真以为朝廷典刑乃是虚设!” 数名骑士领命下马,直接将那发声的万年县官员抓捕起来,其余人见状后再次变色,不待有人发声劝阻,李湛又再次说道:“敢为此獠发声助言者,一并擒下!” 众人闻言,各自噤若寒蝉,亲眼见识到这悍将做派后,也都不敢再惹火烧身。 震慑住一众西京官员后,李湛才又说道:“我奉命而来,也不是为了刁难你等西京官吏。既然你们已经束手无策,也都不准再阻别谋,各自归衙,安待雍王殿下案问发落!留下几员向导,我自入坊间访告诸家。” 眼见如此,众人只能各自告退,至于被留下来的那几人,则从李湛口中得知了将要访问的人家名单,一时间也不免暗暗咋舌,雍王殿下这是打算将西京这些排的上号的人家一成擒啊! 不过他们这些州县卑员官吏们也实在不敢发声反对,只能顺从的引领李湛等人往坊间行去。说起来,他们也不无暗恨这些人家悭吝致乱,乐得见到雍王殿下出面收拾这群人,想一想心里就觉得颇为快意。 长安城内民居,本就有东贵西贱的布局,特别是随着暴乱兴起之后,豪贵人家们更是集中在东城的万年县坊间。能够被雍王点名的,自然不是什么俗类,宅居也都颇有扎堆之势。 所以尽管所涉人家颇多,李湛等人倒也并不需要全城奔走,直接在东城几坊之间游走就能访问个差不多。 虽然眼下城中闹乱不已,但这几处坊居倒还维持着基本的秩序,没有怎么受到外间骚乱的侵扰。当然是不能再像往常那样出入无禁,但李湛作为雍王麾下前锋将领,叫开坊门并不困难。 他所拜访的这些人家们,基本也都对其人到来持欢迎的态度,一再表示对雍王殿下的敬慕与欢迎。可是当李湛道明来意的时候,反应则就变得微妙起来,少有人能干脆作答应下捐输之事。 至于理由,也都是现成的,城中动荡不已,他们本身便受损严重,一家人困在坊中不能出入不说,外间的产业还不知被扫荡多少,实在是没有多少积储能拿出来。 当然,如果不是坐在仍然金碧辉煌的中堂里,讲出这一番话自然更有说服力。但就算是摆明了在打马虎眼,李湛也谨记雍王殿下的叮嘱,并没有在这些人府上继续纠缠,而是快速前往下一家。 如此一通走访下来,当还剩下最后几家时,李湛的来意也在勋贵圈子里传扬开来,到最后几家甚至干脆的闭门不纳,甚至都不愿意与他再多费唇舌。 特别其中一户爵封黎阳郡公的于姓族人,不只不接待李湛一行,反而隔墙丢出一些粗黍谷料,道是能捐者唯此而已。 李湛见状后也不恼怒,只是下马在坊门木柱上劈砍出一个标记,打算等到雍王入城后,亲自率众抄了这一户人家。 尽管西京这些人家对李湛的造访态度不算友好,但也并不敢等闲视之。李义府这个胡奴之子倒不值得人正眼去看,但其背后的雍王却不容小觑。 所以当李湛离开后,那些被造访的人家也都各遣族人聚在一起商议对策。雍王可不同于窦怀让,是率着数万大军来到关内,而且很有可能接下来较长一段时间都要留守西京,既然开了口,他们如果全无表示,那也是自找不愉快。 可是该要表示到哪一步,众人也都说法不一,迟迟没有讨论出一个标准。 毕竟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跟雍王打交道,而且也不能只打这一次交道,捐输太少不足表达出对雍王的恭敬,捐输太多又怕把雍王的胃口养刁,就此勒索成瘾。旧年武攸宜给西京各家带来的阴影,他们可都还没有淡忘呢。 就在这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突然有一人开口说道:“诸位难道忘了,东南敦化等几坊,可都不乏官库仓邸。如今动乱席卷全城,官军困守一方,谁能笃言必守?更何况,雍王已入西京,却只引军不近,即便官库告失,那也是定乱不利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26 关中苦旱,农事不兴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李湛本以为今次多半是要无功而返了,所以打算在西京城内休整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出城归告雍王殿下。 可清晨时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动身,昨日走访的那些西京人家们便各派子弟来到他们的临时住所,而且态度较之昨夜已经大为不同。 “李将军昨夜所告,仓促之间未能仔细应答,今日亲长特遣少辈们入此相告,即便不论乡事忧困,既然雍王殿下教令下达,我等乡士门户也不敢不应。只是西京贼乱扰人,仓促之间不能从容收聚积货。但请将军放心,大军兵临城下之后,必有食料物货供奉王师诸军。特具薄简,请将军归奉殿下!” 说话间,几名勋贵子弟便将一份籍册递了上来,里面便记录着他们打算捐输的各类物货名目与数量。 李湛接过那籍册一览,眉梢不免暗跳,没想到西京这些悭吝倨傲的人家居然真舍得大出血,这一份名单又比昨日西京留守府所进献的多了数倍。 抛开心中的诧异不提,李湛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失望的。他倒是能猜到雍王殿下要对西京这些勋贵人家们下手,只是并不清楚殿下心中尺度如何。 但如果西京这些人家果然能够按照名单将物料备齐的话,想来殿下应该也会对他们客气一些,或许接下来会有所收敛,自己怕不好借势报复这些人家昨日轻视他的怨气。 但他自己感想如何还是其次,终究是要完成殿下的命令才是正事。 李湛不动声色的收起名单,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并说道:“诸家有忠勤之心,也是难得。我会将你等言行心意如实禀告殿下,也希望你等不要虚言误事。至于物料足不足用,那就不是我能揣测,且安待殿下回信吧。” 说完后,李湛也懒于再与几人纠缠,转头便吩咐兵士们整理行装,准备出城。 几名勋贵子弟们见状后便也不再久留,告辞然后退出了坊区。及至春明门横街上,才有一名年轻些的子弟怪道:“十六兄,长辈们还给那位李将军准备了一份礼货,刚才怎么不说?” 听到这话,刚才负责与李湛交涉的那名中年人冷哼一声,直接低啐一口:“礼货?那胡奴也配!你们不要因他就事雍王帐前就以为他是什么了不起人物,这小子根脚丑陋,各家肯让他登堂,已经是顾及雍王颜面,否则直接乱杖逐出……” 中年人这么一说,旁侧其他人也都纷纷开口,讲起李湛身世,心中多有不屑。 他们心里或许多多少少对李湛这么年轻就能追从权贵、统率精兵有些羡慕,但若讲到家世,自有瞧不起对方的底气。尤其有人讲起李湛之父李义府旧年附籍赵郡李氏然后又被除名的旧事,神态言语间更是充满了轻蔑。 待一行人行至平康坊附近时,突然又几人勒马停住,望向平康坊那同样紧闭的坊门笑语道:“贼民弄乱,搅得城中全无宁日,坊中那些娇弱娘子们怕是更加心慌。此前禁足家中,不能抽身来抚慰家人。雍王大军不日即至,长安归治不远,诸兄弟难道不想趁此良时入坊告慰佳人,把玩芳心?” 听到这番话,不少人脸上都露出颇有默契的笑容,虽然家中亲长们还在等候消息,但他们大可以推说李湛其人骄狂不好交涉、或者行途遭到什么阻挠,一两个时辰还是能抽出来的。 当然,还有一些人品性方正,不敢误了正经事务,却被人拉着劝告道:“雍王本就好弄风月,之后更将久镇关内,坊里或许就藏匿着贵人知己恩物,咱们先作一番告慰交心,来日或还有薄情可恃呢!” 大军新肃军纪,接下来也并没有继续行军,而是留驻在蓝桥驿继续稳定军心、蓄养军势。与此同时,后续还陆续有人马追赶上来,并入大军之中。 虽然大军不前,但李潼也并没有闲着,除了日常召见将士、以示恩抚之外,也抽出一些时间来,在左近乡境之间进行一番巡察。 蓝桥驿地在蓝田县中,已经属于传统的关中核心区域,所以也是人烟稠密所在。尽管眼下西京长安闹乱哗噪,但远在百数里外的乡野之间还是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李潼行出军令一段距离之后,再放眼望去,深冬的郊野虽然没有什么草木繁盛的画面,但也能看到大片修整整齐的田地,桑园果林同样也是随处可见,视野所及,几乎没有什么撂荒的土地。 哪怕是坡岭上,都能看到精心修理的坡田。从这一点,也足可见关中人之勤恳,不愧是蕴养了两大帝国世系的天府之国。 他这里还在感慨关中足为王业基础,亲随队伍中的张拙却下马抓了一把道边田业中的土块,在手里把弄片刻后便用手指捏碎,并叹息道:“今冬霜浅,来年农事怕是要艰难。” “怎么说?”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上了心,他也翻身下马,走进那田业间,用靴尖碾碎凝结成块的泥土,低头看去,只见土地干硬冻裂,的确只有一层浅浅的积霜。 但他浅薄的农业知识,倒不足以将之与来年农事联系起来,甚至还有些庆幸关中少雪,与神都洛阳偏向于湿寒的气候不同,没有给大军行宿带来太大的影响。 张拙闻言后垂首行至雍王身后,摆开掌心露出满手的尘土,一脸忧色的说道:“农事兴不兴旺,全靠水汽滋养。如果冬日过于燥寒,田土干散,落种也难出苗。春前若是再无降雪,春麦难种,谷麻不长,就连发出的冬麦,怕也要喂养了蝗虫……” 李潼听到这里,脸色也不免严肃起来,他虽然在神都时已经给经营关中准备了颇为充足的物资,只待平定西京动乱之后,便可陆续起运。 但这些物资既要供应陇右、安西与朔方,还要用来恢复生产,防备旱涝灾害,乃至于要做好大河漕运被神都朝廷封锁数年之久的准备,总不能坐吃山空,自然是希望关中能够尽快恢复造血能力。 “既然已经如此苦旱,民间为什么不多种一些耐寒的麦物?” 他又有些好的问道,这也是他长期的疑惑之一。早在前次来关中的时候,他便察觉到关中所种植的作物只以粟谷为主,小麦虽然也有,但是种植的面积并不大。 单单眼前所见这些农田,只有坡地上那些田亩覆盖着草糠谷壳,保墒护苗,应该是种植着冬麦,面积实在太少了。特别跟河洛之间相比,麦类在农作物当中所占比例更小。 李潼倒是记得,小麦相对而言是比较抗旱的作物,如果农事安排好,还能错开与其他作物的耕收期。而且如今饮食比例中,胡饼、汤饼之类的面食也占了很高的比例。 照理来说,小麦种植在关中应该非常容易推广开。就算他对农事一窍不通,也记得那些穿越前辈们谁不是一碗臊子面端在手。 张拙闻言后便叹息道:“麦虽然耐寒抗旱,但价实在太低,一斗粟二十钱,一斗麦不过价十钱。就算丰年广收,所得也实在不多,只有收作曲料。面价虽高,但碾硙却不是小民能用。麦饭粗砾磨肠,久食体虚燥闷,只能做救时之粮,不能做日常食料。更何况,麦类耕收农事又与演武相冲,故关中少种……” 听到张拙讲述的这些原因,李潼才有些恍然,原来他心里这桩疑惑,真的是何不食肉糜了。若非听到张拙的介绍,他真是不知道限制关中小麦种植面积的还有这么多深刻原因,甚至都能扯到府兵制的身上来。 小麦优点虽然多,但其种植程序相对也更多,而且往往集中在秋后春前这段时间。而秋冬时节恰好是府兵冬集训练演武的时候,与小麦的种植期相冲。 且小麦的收割还有严格的农事限制,一年时间中往往只有那七八天,如果恰好这一时节府兵被征发,那么一季辛苦就要白费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经济原因,将小麦加工成面粉必须要用到碾硙等工具。可这些工具的动力都是水,关中水源本就不充足,且往往都被豪强把持。 因为灌溉条件不足,所以种植小麦,但又因为水源被把持,即便种了小麦也不能获得可观的收入,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 没有经过加工的小麦蒸煮出来的麦饭粗砾得难以下咽,长久食用对身体还不好,这就是所谓的热毒。李潼在嵩阳道行军的时候还想发扬风格,跟营士们吃了几顿麦饭军粮,真的是顶不住只能作罢。 如果不是因为酿酒的酒曲还要用到小麦,使得农人们还能收到一些经济回报,否则小麦也只能作为救荒的口粮被少量种植。人人顿顿臊子面,那真的是幻想了。 张拙本来并不觉得雍王殿下会对这种琐碎农事感兴趣,可是见雍王殿下不只听得认真,而且听完后还是一脸沉思,稍作权衡后又叉手道:“卑职有一乡野宝器欲引见于殿下,不知殿下可愿前往?”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带路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27 故衣义举,功存百姓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野中漫行小半个时辰,一行人登上一处坡岭,一路行来,道路不算陡峭,越过已经干涸的河谷,张拙有些兴奋的向坡上一指并说道:“就在那里了!” 李潼顺着方向望去,便见山坡上修筑有一处石堤水埭,水埭下便坐落着一座碾硙。同行亲随将士见状不免有些失望,指着张拙笑骂道:“张果毅一句虚言,咱们便绕行几十里,马力或不足惜,可如果殿下见怪作惩,我等可不会留情!” 张拙不理会其他人的打趣,只是望着雍王殿下,眼神不乏热切道:“此处埭碾,原本只是岭上一眼浊泉,春夏水势虽凶,但既不能饮,又无明渠引溉。可是有乡义百人阔造水眼,兴修水渠之后,乡人便能得此利。春夏水丰之时,可溉周遭田野几十顷,一日碾麦几十斛,活人何止百户!” 李潼闻言后便下马向上攀行,走了没多远,侧边山坡上草庐里便冲出持杖几人,待见到这一行人马武装精良,一时间脸上也是不乏惧色,但站在中央的一个年轻人还是壮着胆子大声道:“乡人贫苦,只依靠这处埭碾过活,恳求贵人宽容,千万不要害了此处生机……” “赵二郎,说得什么胡话!这一位乃是咱们唐家贵嗣,雍王殿下,还不快快请罪!” 张拙见状也是一惊,先上前劈手夺下年轻人手中器杖,并将之按着跪在地上,自己也同样跪在雍王面前连连叩首道:“还请殿下不要怪罪这些粗鄙乡人,此处埭碾设起之后,已经颇惹厌乡里豪室,为防被人破坏,所以才要昼夜看守……” “起来吧。” 李潼对此倒并不感觉意外,人的本性就是贪婪、占据稀缺资源,碾硙之类重要的生产加工工具,既是豪强们重要的牟利手段,也是他们得以控制乡情乡势的一大法宝,自然不容许普通民众们私自加设。 哪怕站在朝廷层面上,碾硙之类水利设施也是不容许随意加设的,唐史中有关摧毁权贵碾硙的记载便有许多处,乡野中则是豪强控制乡民,这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他不再理会那些惶恐请罪的乡民,而是靠近过去,然后便在碾硙一侧发现一块石碑,石碑上刻写着“故衣义碾”四个字,于是便指着石碑对张拙笑语道:“这就是你引我来此处的原因?” 张拙闻言后便顿首说道:“卑职自知冒失,但实在想让殿下亲眼看一看故衣社这一乡野义社的事迹。这还只是其中一处,故衣社尚义助困,只过去一年便由关内兴筑义碾义碓并桥梁几百处之多! 关内水泽、良田多为豪富侵占,小民破家者不知凡几。我们这些感义之士,能做的实在不多,但也希望能捐尽薄力,救助贫苦,又不敢激起乡斗,只能在这种泽田尽头觅取生机。虽然只是寻常事物,但开山砌石,都是有血有汗……” 那日冒失的提及了故衣社的存在,张拙便惴惴不安,特别在跟军中其他社徒们讲起此节的时候,也被众人埋怨,只觉得雍王这样生来显贵者很难理解他们故衣社的社义,贸然在雍王面前暴露出故衣社,或许还会激发出雍王对他们这种乡野侠力的不满。 因此张拙心中也是懊悔不已,一直在想办法补救,终于今天得到这个机会,便想要通过真实的事迹来扭转雍王殿下对故衣社的看法。 “故衣社,确是不俗。不作虚声,不挟民情,又能深感乡人疾困,把事情做到实处。心中但能持义,又何必细分在朝还是在野。待入西京后,张果毅可招引这乡社中主事之人来见。” 李潼强忍着笑意,行至煞费苦心的张拙面前,弯腰拍拍他肩膀说道。 张拙闻言后更是大喜,连连顿首道:“必不负殿下所望!” 待到看过这一处埭碾,一行人便下了山坡,策马往大营而去。 李潼的心情也着实不错,原本他还在担心西京那些勋贵门户们在关内经营年久、不好连根拔除,可是通过这个张拙,他却能真切感受到故衣社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民间,全都发展的非常不错,这绝对是他之后深刻经营关中的一大依仗! 西京那些勋贵们,势位方面已经渐有萎靡,如今连乡情乡势都不再占优,那还怕个鸟啊! 这么想着,李潼回营之后便下令再遣两千骑兵前往西京,于城东乐游原扎营并宣告大军征期,先对城中乱势进行一个初步的震慑。 当这一批军众还在准备行装的时候,李湛已经返回蓝桥驿大营,并即刻入帐来见,将西京人家所进献的籍册递至雍王案头,并将那些人家前倨后恭的态度仔细讲述一番。 李潼接过籍册随手一番,然后便冷笑道:“这些蠢物们,是把我大军当成了乞食的游众们?看来,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是真的不知畏啊!” 李湛闻言后眸光顿时一亮,连忙又说道:“卑职也是此想,若非谨奉殿下所命,实在难忍胸怀中的屈气!这些勋贵徒仗祖辈恩荫,全然不知敬畏从宜,卑职一人荣辱诚不足言,但既然身为军使,该作的敬重还是要有的。但顿足西京一夜,所见俱是冷眼,就连一顿温热餐食都欠奉!” 李潼闻言后哈哈一笑,指着李湛说道:“大将不遣饿卒,你且入营进餐。稍作休息,再随军伍返回西京。这一次,也不必再入城相见,就绕西京城周巡察,凡水路所设堰埭、碓碾之物,一概记录在册。哼,辱我军使,岂能轻饶!” 李湛听到这话后也是大喜过望,连忙顿首说道:“卑职领命,一定严查诸物,绝不遗漏一处!” 待到李湛离帐之后,李潼便又拿起那份名单看了起来,嘴角颇有玩味。 凭心而论,西京人家这一次奉送的物货还算是比较有诚意的,单单谷米便有十万斛之多,余者钱帛等犒军之资与各类军用物资也都数量不菲。 但这些物资却不如李潼的法眼,倒不是说他贪得无厌,而是清楚知道当年武攸宜在担任西京留守的时候,在这些西京人家身上搜刮到多少物货。 现在自己统率数万大军返回关中,名义上还是给他们擦屁股,结果这些家伙就打算这样打发了自己,这分明是看不起他啊!老子宁愿你们不送,这样还有借口收拾你们,现在送出这么点,是觉得我连武攸宜都不如? 李潼虽然打定主意要收拾这些人家,可具体的切入点和尺度还是有些不够清晰,但今天的见闻倒给了他一个启发。 对于生在后世物质丰富年代的人,是有些不能理解碓碾这些水力设施在古代的意义。但也不是没有类比的对象,那就是地价与房价。 甚至于碓碾之类与民生休戚相关,其重要程度还要远远超过了后世的一套房子。控制少量的不可复制与再生的资源,从而攫取最大数量的社会财富,这是古今通用的手段。 豪强们控制碓碾,掌握了食物的加工能力,甚至直接制约了关中小麦的种植规模。故衣社兴建义碾,都还要防备地方豪室暗中破坏。 只要控制这些碓碾,豪强们甚至不用经营庄园,直接就卡死了农人的经济命脉。你们再怎么勤劳、收获再多又有什么用,没有加工过的小麦根本就不值钱。凭着这一点,他们就能够坐而分利,直接用低廉的价格囤聚小麦等作物,加工成价值更高的产品。 修筑在重要河流附近的大型碓碾,一天便可以加工几百斛的麦子,毕竟只要河水川流不息,便能昼夜进行加工。这些占据碓碾的豪强们又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的土地收获那么多的粮食,其中绝大多数自然就是榨取的小民劳动成果! 李潼就算要打击这些勋贵豪强们,总也不能每家私库去清点,但他大可以通过那些人家所拥有的碓碾数目,设立一个抽血的标准。 你拥有几座碓碾,就老老实实给我交出几万斛粮食! 如此既能敲诈的人痛入心扉,又不至于直接击破底线,毕竟除了这些碓碾工具,他们那些人家也还各自拥有规模不菲的田庄,那才是他们家业的根本。 如果不交这些保护费,那么接下来才要断你根基! 当然就算交了也不保险,毕竟李潼眼下不直接向他们的土地下手,主要还是因为暂时没有精力和时间去组织生产,还不如让他们暂时先种着,替自己再攒一波。 而且,先将这些碓碾控制在手中,可以最大程度的确保普通民众们不会被那些勋贵豪强煽动起来。毕竟这关系到民生根本,只要春汛一来,碓碾开动,大幅度降低加工费,谁也不会跟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作对。 说到底,终究还是要跟广大的人民群众站在一起啊。 至于西京人家主动进奉的这些物资,李潼也不打算拒绝,正好可以用来镇抚西京那些乱民们。毕竟眼下大军也是用度有数,后续物资眼下还不方面大批运来。想要让乱民们尽快归安,自然是要就近取材。 午后,新遣的两千骑兵再次出发前往西京。于此同时,李潼也开始抽调营中诸军,着令各总管领兵控制住西京周边的交通要道,避免乱民们溃逃乡野,使得骚乱继续扩大。 至于他自己,则就需要等待后路唐先择就位的消息,确保大河漕路畅通,才能直接兵临西京城下。当然这时间也不会太晚,毕竟两京之间的道路还算通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28 人发杀机,血洗长安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长安城南的安乐坊,地近安化门,是此前乡民涌入长安城最主要的聚集点之一,眼下也是闹乱最凶狠的坊区之一。 坊区四面坊门洞开,门户所用的木材都早已经被拆掉焚烧取暖,坊街上到处都是人畜便溺并各种垃圾,但更多的还是人,街曲墙角到处都聚集着衣衫褴褛的民众。他们眼神或暴戾、或悲伤,但更多的还是迷茫。 坊里南曲有一处院墙已经坍塌过半的宅子,内外聚集了有三四十人,或坐或卧,在没有太多热力的阳光下休息恢复着体力。 院中耳房里,门窗都被关得严严实实,周围还分散着十几人,警惕的打量着周遭,似乎房间里在进行着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但其实房间里只是就地挖掘着一口土灶,土灶上摆放着一个比人头略大的瓦瓮,瓦瓮里冒着丝丝热气,灶内还有微弱的炭火在烘烤着,有几人围在灶前烘烤着潮湿的衣衫。 “千万不要走泄了烟气,莫把街上徒众引来!” 一个人还在低声提醒着,合城乱众全都饥肠辘辘,一旦察觉到哪一处烧灶作炊,那自然就冲上来争抢。在这种全无秩序的混乱环境中,人心便是敌国、便是地狱。 “好了,先把炭火盖灭,让今天出动的兄弟们入房进食!” 一名年纪在三十多岁,骨架高大但却并不魁梧的人掌握着火候,搅动了一下瓦瓮中不多的谷物,然后便低声说道。 众人闻言后,全都笑逐颜开,外出又唤来十几个,将近二十人聚在这不大的房间中,传递着竹制的汤匙取饮瓦瓮里那数量不多的薄羹。 陈粮本就没有什么谷香,再加上数量实在太少,汤水实在乏甚滋味,但还是有许多人舍不得下咽,含住一口在口舌间咂摸良久才吞入腹中。 “阿兄,你来喝一口吧!” 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汤匙入手,转而抬头望向那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说道。 中年人看看瓦瓮中已经所剩不多的汤水,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摆手摇头道:“轮到谁出门打食,谁才能进食,这是规矩!” 区区一瓮的汤水,很快就被分食殆尽,就连罐子上残留的一些谷米也被最后一个人刮食的干干净净。 “三郎,那我们就去了,你们安心守家!” 中年人闻言后点点头,并叮嘱道:“还是老规矩,不要入城太深,不要走散!日落前无论收获多少,一定要赶紧返回!” 送走了出门觅食的同伴们后,中年人便与留守的同伴们退回了院子,守在这宅院四周。 中年人名刘禺,与同伴们都是流落京南杜陵的失家客户,平日里佃耕为生,此番入西京,本来是打算趁着冬闲在西京城里寻些活计,就算没有什么外财入袋,也好过待在家里浪费口粮。 一群壮力将家小丢在乡里,却不想遇上了这样的闹乱。安化门那里被一群强人把守,人想出入必须要交钱交粮,于是他们也只能困守城中。 经过最初的惶恐后,在刘禺的组织下,一行人很快也摸索出在城中活下去的规矩。抛开随时都会爆发的乱斗不提,他们在西京城里倒也颇有收获。 哪怕他们一群人只是活命为主,小心翼翼的活动,但就算是搜拣一些残余,收获也远比在乡里丰厚得多。 “二郎,咱们积了多少钱物了?” 一个四十多岁、面貌已经极为苍老的同伴凑上来低声问道。 “钱有七千多,布有几十端罢。” 刘禺闻言后便回答道,这些钱物他每天都要细数一遍,心里自然清楚。 “这么少?临曲少陵原上那一群乡徒,我听说已经攒下几万钱、帛也上百匹了!” 同伴闻言后有些不满道。 刘禺听到这话后正色道:“已经不少了!少陵原那群凶人,打砸害命,自己也折了二十多个,就算积下重财,你以为能运得出城?咱们所得虽少,但也没有几个折员,裹藏在身上,就能带出城去,快快归乡。这些收成,五分归公,分给丢了命的兄弟家人,剩下的大家均分,也足应付一季课钱了!” “五分?这么多!要我说,西京这场闹乱本就是不测的人祸,丢了命也只是时运不济。那些兄弟家小,自有咱们帮扶,给了太多钱物,倒是一个祸根……” 听到同伴这么说,刘禺顿时将眼一瞪,继续凝声道:“这是规矩!大家同行,性命托付,咱们乡野穷困,如果连信义都没了,还算是人? 父母久病,儿孙都难常年养治,那些家小没了户丁,就是逼她们死!还有,你道朝廷真就不治这场闹乱后罪?安抚了那些家小,不要吵闹起来,咱们这番罪迹,才可能掩盖下去!” “三郎仁义!难怪咱们这些乡徒都听信你的话!” 同伴闻言后,点头叹息,眼神里也颇有敬佩。 那些出坊觅食的一队人在街曲之间小心翼翼的前行,途中也遇到几次哄抢财货的斗殴,但见械斗几方全都人多势众,且不乏刀枪锐器,虽然那些散落在车板、街面上的财货很是吸引人,但他们还是强忍贪心,快速绕开了这段区域。 “怪了,怎么今天街上有了这么多的浮财?” 一众人行走间,见多了几次此类斗殴,很快就察觉到一丝异样。最近这几天,各坊严守,特别是朱雀大街东面那些贵坊更加防守严密,乱民们能够抢掠到的财货越少,城中的斗争也因此少了许多。 可是今天的闹乱程度却突然加剧,甚至还要超过此前一段时间。而且乱民们虽然不成组织,但也聚成一些像他们一样的小队伍,手里有了器械,凶性又被激发出来,所以殴斗得更加凶狠,街面上处处可见死伤。 “要不然,还是退回去吧?今天斗成这个样子,真是有古怪!” 队伍中有胆怯之人看到街面上横卧血泊中的死伤之众,忍不住开口说道。 “不行,阿兄他们还等着咱们寻食呢!今天再空手回去,又要断炊,人怎么能熬得住!” 少年闻言后便摆手说道,并当先往前方行去:“再往前看一看,兴许还会有什么大获!” 众人见状,也只能跟上。当他们抵达朱雀大街附近时,顿时被这长街上的场面惊呆了。只见宽阔的大街上到处都是涌动的人头,对面坊区远远不断有物货被搬运出来,谷米、钱帛、乃至于宝光闪烁的金银珠宝洒满道路! “这、这是……” 走在最前方的少年看到这一幕,先是惊得两眼瞪大,然后便忍不住向前冲去。 队伍中其他人虽然也被这场面惊觉,但也不乏老成者注意到那些哄抢并乱斗的人群,见到少年要冲上大街,忙不迭拉住他低吼道:“五郎不要去!忘了你阿兄叮嘱……” “人人都抢,咱们怕什么……” 少年口中虽然这么说,但终究还是对兄长敬畏,停下了脚步。 一群人虽然不敢上前,但也不舍得离开,于是便藏在道左明渠附近,打算捡点旁人漏出的油水。周遭跟他们有此类想法的人不少,至于眼下在朱雀大街上哄抢的,那都是手持利刃的凶悍之人。 观望片刻,他们渐渐也明白了事情原委,原来是城东的昌乐、通济等几坊被乱民攻破,眼前这些物货正是从那几个坊区中流出来。 “长安人可真是豪富啊!几坊财货流淌出来,就能堆满长街!” 了解原因后,众人无不惊声感叹。看到大街上那到处抛撒的财物,那画面简直让他们做梦都想象不到。 突然一点刀光飞来,恰好落在那少年刘五郎面前,乃是一柄血水浸染的横刀。少年见状,眼光顿时一亮,抬手抄起横刀便挥舞起来,惊退周遭几个冲出要抢刀之人。 之后少年更是激动得哈哈大笑,回头对同伴们说道:“等我回来!” “五郎你小心!” 其他人阻止不及,手中又没有利器防身,只能低声呼警。 少年持刀在手,一路胡乱劈砍着,人莫敢近,很快就冲到了朱雀大街上。他倒也不敢往人烟稠密处去钻,只在街边捞起一些散落的钱帛揣在怀里,并提起半袋谷米便往回跑。 周遭无数视线观望,眼见少年带货退回,顿时便有许多人涌出来,想要拦截抢下。但少年也非孤身一人,自有提着棍棒们的同伴上前接应。 将物货递给同伴们之后,少年便又咧嘴笑道:“这机会难得,我再去捡一程!嫂子在乡里将要生子,我要捡一瑞物送我侄子傍身辟邪!” 因为此行顺利,同伴们倒也放心,只是叮嘱少年不要贪多,留下一半在此等候接应,剩下一半则保护着少年捡回的财货粮食退回坊街隐藏。 然而少年刚刚冲回街面,原本朱雀大街上还在乱斗纠缠的民众们突然大股向南面溃奔,人群霎时间便将少年裹挟冲向街南。 “五郎!” 视野中没有了少年身影,几名同伴纷纷惊呼,有几人提棍上前,但很快就被溃奔的悍徒砍翻在地! “杀光这些贼民!竟敢哄抢通济坊官库!” 朱雀大街北面冲出一路骑士,各持刀枪器械,直向街面上的乱民们冲杀而去。正是西京城那些权贵人家们所组织起来的族人家丁们,一户或许没有多少,但各家拼凑起来,却有几千人之多。 街上活动的乱民虽然数量更甚,但却完全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很快那些伏尸倒地者,便将整段大街都给染红! 其他潜伏在坊街街口的民众们,在见到这血腥一幕后,一时间也是惊绝,纷纷后撤,退回坊区之中藏匿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29 奉命者正,逆命者邪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安乐坊的民宅中,一片愁云惨淡。他们这四十多人的小队伍在城中藏匿一个多月,但本着谨慎小心,伤亡都寥寥无几。可是前日一场暴乱,便直接死了十几个。 刘禺抱头蹲在墙角,神情恍惚,两眼中血丝密布。有人端着一碗谷饭上前,推着他肩膀涩声道:“三郎,你整整两日水米不进。吃一口吧,你兄弟拿性命换来的谷食,不要辜负了!” “我真是吃不下、吃不下……这谷饭入口,就像生咬我兄弟血肉!” 刘禺再次掩面悲哭起来,语调沙哑无比:“当年乡里逃荒,只我兄弟两个活出……父母临终托付,我却害死了阿弟!当初为什么要来西京……”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当年一家人生活在乡中,可谓其乐融融,天灾临头,乡人逃荒,父母将自己口粮塞给他们兄弟,宁愿自己饿死道途。 想到旧事,刘禺更是满心自责,一个多月前如果不是他自己闲不住,硬要带着少弟到长安来见见世面,他这少弟也不会死在长安城里。 同伴苦劝,刘禺只是不食,乡人们知他兄弟情深,一时间也是颇感无奈。 正在这时候,在外探听风声的同伴匆匆返回,手里举着一杆无锋的箭大声道:“安化门强徒们已经没了,可、可城外又冲出大批骑众。他们、他们向城里射了许多箭,我捡了一支回来……” 乡人们闻言后纷纷凑上来,发现那箭上绑着布片,布片上则写满了字迹。但这些人却都不怎么识字,很快又把布边传递到刘禺面前,不乏焦急的问道:“三郎,这布上究竟写了什么?” 刘禺旧年家境殷实,也认得一些字。他眼下虽然仍是悲痛,但也不敢忽略乡人们生机相关,接过布条匆匆一览,神情变得颇为复杂,迎着乡人们焦急的目光说道:“朝廷定乱大军已经到了长安城外,告令城中民众三日后出城归顺,三日期后还有逗留城中不出的,全都要杀头!” “大军已经到了……” 听到这话后,乡人们一时间也都惊悸不已。尽管他们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心中还是难免惶恐有加。 “朝廷命令咱们出城,会不会是要把咱们全都杀光?” 其中一个人神情灰白的颤声说道,这无疑是他们心中最大的恐惧。 另有一人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猛地蹦起,连连摆手否定:“这绝对不会、怎么会!城里这么多人,几万人啊,怎么能全杀光?那大军元帅难道不怕遭天谴吗?就算要杀,也该杀把咱们诈到西京的那些奸邪官人,该杀那些害了人命的悍徒!咱们又没害命,朝廷不会杀的,三郎,你说是不是?” 那人虽然极力否定同伴的猜测,但言语中也充满了不确定,只是眼巴巴望着刘禺,盼望他也同意自己的看法。 刘禺闻言后叹息一声,手捧那布条再次逐字认读,细细品味,然后才又说道:“朝廷应该不会痛下杀手,令上也说了,大将知道咱们乡民悲苦,所以在城外筑营安置咱们,还有谷米食料供咱们活命。这是公然的许诺,应该不会反口。” 听到刘禺一通分析,多数人都略有安心,但还是有人充满悲观道:“就算是公然的告令,也未必就一定不会反口!你们难道忘了,西京这场暴乱是怎么闹起?现在把咱们诈出城坊,关进了军营里被大军包围起来,到时候那些官军要做什么,咱们又能怎么应对?” 听到这话,众人又陷入了沉默中,充满了生死未卜的迷茫。 此时的长安城中,这样的画面也在各处上演,对于定乱大军射入城中的军令半信半疑。 西京久为帝宅,王教规令深入人心,原本是几乎没有可能爆发如此大规模的动乱。这一次的闹乱原因有很多,随着动乱爆发,民众们对朝廷政令的信任度也是快速坍塌,很难再重新建立起来。 相对于小民们对这令内容的半信半疑,西京那些勋贵人家们在见到令内容后,态度则就比较统一,那就是大为不满。 “雍王这竖子,诚是誉大于实,不堪大用!长安城里这些贼徒,那都是尝过血腥的豺狼,横行不法,淳朴不再,岂能再以良民视之!雍王却信奉什么法不责众的邪言,居然以为只凭些许赈济的短利就能让他们顺从归治,真是可笑!” 有人忍不住开口忿骂:“这小子自己不知兵也就罢了,难得我们城中诸家集结群力,已经打杀了一些悍匪,让这些贼徒们气焰消顿。正该趁此时机大军入城,痛杀那些贼民,让他们知恐知惧,再也不敢有兴乱之念!” 又有人叹息道:“唐家虽以威勇创业,但延传至今,早已经祖风不复,否则又怎么会被妖后篡夺神器?雍王也只是阿武后宫里豢养出来的一个幸徒,又怎么会有轻重、是非之分!朝廷遣其定乱,可见诸武虽除,但仍妖氛浓炽,居然将皇庭祖业的安危托付给这样一个宗家拙幼!” “最可恨是这竖子寸功未立,贪心已生!拥兵数万不敢举刀于乱民,反而贪图诸家累代辛苦积储!他有贪暴之实,却又想经营兵不血刃的仁义虚名,真是表里不一、奸猾狡诈,不愧是阿武血传!” 众人七嘴八舌的发泄着自己的不满,纷纷指责雍王这一定乱之令迂腐且不合时宜。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开口道:“雍王已经军在灞上,那么还要不要按照前计出城迎拜?” 听到这话后,厅堂里气氛霎时间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人说道:“去还是要去的,毕竟眼下势不在我。雍王再怎么不器,终究身领皇命、统率大军至此。西京暴乱已经让朝野震惊,眼下乡人应该要恭敬事之,不让此子有借机寻衅、穷使威风的借口。” “还有,洗劫官库一事也该趁机收拾周全。朱雀大街所砍杀和抓捕的乱民,也都要送入军中,以备雍王审问。” 又一名老者开口说道,同时站起身来,望着在场众人沉声道:“此事后续或轻或重,诸位应该各有度量。闲话不必多说,但有哪一家泄露了机密,则我与事诸家共杀之!” 在场众人闻言后,忙不迭纷纷起身表态绝不外泄机密。他们这件事也的确做得周全保密,甚至就连各自支系族人都知晓不多。 原本他们是觉得雍王年轻气盛,渴于建功立威,一旦大军进了长安城,肯定是要先大杀一通。如此一来,就算还有什么痕迹留下来,再通过一番乱搅,物证荡然无存,与事者也可以归入死无对证。 可现在,雍王却是以赈抚为主,这无疑会让西京乱时的许多人事痕迹都保留下来,增加他们暴露的可能。 “其实大可不必担心,城中闹乱至今,本就全无头绪。雍王新来,想要尽快定乱归序,少不了仰仗咱们乡士之力,事机俱经我手,雍王能察知几分?更何况,窦宣抚至今生死不知。他是朝廷正使,无论是死是活,干系重大。这件事没有定论之前,雍王怕也无心其余。” 听人讲起窦怀让,又有人忍不住好道:“是了,这位窦家八公究竟是被何人掳走?闹乱以来,城中各家也在用心打听,但窦八公仿佛消失一般,全无下落。” “窦怀让何在,不是看究竟何人下手,重要的是谁有能力害他。城中这些乱众,只是一团麻絮,不成气候,但也不是没有例外,那就是盘踞西南坊居的故衣社。这乡社徒众诸多,宣扬假义,蛊惑乡人违抗乡序,实在是滋扰不断,各家都受所困。” 又有人点头说道:“故衣社的确有重大嫌疑,或许就是他们做的。否则几千悍卒,怎么能突然冲出,又消失无踪?一定是有强势徒众在给他们掩护!” “无论是不是那乡社,窦怀让若活出,那就另做别计。若长久不出,那就只能是这故衣社做的!” 一名老者斩钉截铁的说道,摆明了要将此事扣在故衣社头上,他又继续说道:“今日所议便是如此,准备明早出城往灞上迎拜雍王。还有一点要切记,约束好各家少进子弟,他们不知世务深浅,容易被雍王这样的盛誉少贵所蛊惑,不要让他们与雍王接触太深!” 众人闻言后,纷纷点头应是。雍王去年在西京搞出那么大的阵仗,也让他们记忆犹新,各自族中少进不乏对雍王仰慕非常者。 他们倒也不排斥自家子弟从游雍王,但眼下却不是一个好时机。还是先应付过长安城眼下的局面,等到秩序恢复后,再仔细考虑该要如何与雍王相处。 当然,他们或还拿不准该以何种态度面对雍王,但雍王主意却拿得很正。 驻军灞上,下令向城中抛射令之后,李潼便又召集众将,吩咐他们领兵绕城巡警,并下令三日之期前擅自出城者,先以鼓号惊退,不退者即刻射杀! “凡出城者,统统如此?可是,知殿下威驾至此,城中勋爵诸家或要出城迎拜,该不该开一面?” 有将领闻言后又请示道。 “不见,如今城内一团杂乱,是官是贼,是正是邪,也难呼名辨之。奉我命者即为顺,悖我命者则为逆!” 李潼摆摆手,直接说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30 名臣良主,知遇相逢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几乎在一夜之间,长安城周边就布满了王师大军的各种旗帜,特别是在一些道路桥梁津渡附近,全都驻扎了数量不等的王师将卒。 大量的骑兵队伍以灞上大营为中心,向左右延伸开来,往来巡弋,仿佛两条铁臂紧紧包裹住规模宏大的长安城。 作为隋唐两朝国都,长安城的规模自不待言,而且各类城防设施建造的也远比神都洛阳要周全且扎实。洛阳就连外郭城墙,都是在不久之前由宰相李昭德主持营建。 抵达长安城下的王师大军已经有三万之众,自然不足以将长安绵长的外郭完全包围起来,但是控制城门出口与周遭通道,震慑得城中乱民不敢大举外逃自是绰绰有余。 长安城扎实的城防建设,本来是拱卫城池安全的已达防线,现在却成了限制民众们自由出入的一大阻挠。 闹乱时期原本把控各处城门的悍徒们已经统统不见了,出于对王师军令的不信任,尽管接下来王师骑兵们不断在绕城宣传王师的赈抚策略,但还是有许多民众们冒险出城潜逃。 在警告恫吓无果之后,王师骑兵们也开始对这些逃散的民众以杀止逃。 这方法虽然残忍了一些,但却很有效,城中那些还在犹豫不定的民众们看到逃散的乱民被王师骑兵赶逐射杀、抛尸郊野,心里想要冒险出逃的念头也很快熄灭,只能困守城中,等待王师所约定的出城日期的到来,极大程度的避免了乱民出逃、拨乱四边的情况。 与此同时,王师也并非只是一味的威令恐吓,随军的力役与左近县乡所征发来的乡民们,已经奉命在主要城门外择址修筑营盘,用以收容稍后从城中退出的民众。还有许多牛马车具拖拉着粮食,运向各处营地。 王师的这些动作也并没有向民众们隐瞒,许多人站在城楼上就能看到相关的工程进度,特别在看到拉运粮草的车驾在郊野中所留下的深深车辙后,对于前程不免就有了更多的期待。 当然,王师之所以可以投入这么多的物资赈抚,还是多亏了城中那些豪贵人家们慷慨解囊。 他们按照此前的约定,在城东灞上集粮十万斛,但其实具体的数量还要更多。 因为除了雍王派李湛所接触的那些门户之外,西京还有其他人家甚至两市商贾们,在得知雍王大军已经抵达灞桥后,也都动用了一些途径,向王师捐输了许多物资。 所以王师真正收到的物资颇为充足,单单粮食就有十五万斛之多。除了定乱需要直接用到的粮食,其他各种钱货物资自然就归入此次定乱王师的军费中。 从西京这些豪贵们调度物资的效率看来,长安城中眼下虽然动乱嘈杂,但其实还是没有触伤到根本的秩序与积累。只要能够妥善处理那些聚乱的民众,秩序也能在短时间内重新建立起来。 这对整个长安城而言,也算是不幸中的一个好消息。起码整个王师上下,对于此次定乱都颇持乐观态度。 或许军中还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有一部分将士认为雍王定乱的策略稍显软弱,毕竟将士军功是要通过人命体现,而雍王明显没有要大动干戈的意思。 原本这些军士们的渴功诉求,也是足以影响定乱计划的一个因素。不过由于此前大军驻在蓝桥驿,雍王防患于未然,将军纪进行了一番整顿,从而加强了对整支大军的掌控,所以这方面倒不足为虑。 至于后路赶上来的一些文官员佐们,对雍王的定乱策略则就表示拥戴与支持。毕竟他们作为政务型官员,让乱地尽快重新归治才是事功的体现。 像是作为开元名相之一,已经担任雍州牧官佐的宋璟,在大营会议中便毫不掩饰对这一定乱策略的拥戴:“西京此乱,根源本不在于士民奸猾,而在于政令刻薄,官府乏人主持,大户无称乡德!殿下以仁治乱,而非以暴虐民,正是对症入药,以道除疾! 西京久为帝宅,宗庙所在,世道岂有血浴宗庙而称功者?朝廷所以遣用殿下,便在于殿下宗家贵胄、时誉隆著,前以雷霆之威诛除朝奸,今以仁德之法播治小民。刚柔并具,不损于威,不折于德,家国诚是得人,士民诚是大幸!” 如果不是对宋璟的秉性还算有些了解,李潼还以为他又招揽了一个小舔狗。世道名臣他是见过不少,但立场上都不乏冲突,此际听到宋璟对自己评价这么高,老实说心里还是有点美滋滋的,越看越觉得宋璟实在顺眼。 不过话说回来,宋璟也的确风度不凡,三十出头的年纪,身高将近六尺,面目方正端庄,动静俱有法度,虽然还穿着卑品蛤蟆皮官袍,但或坐或立,让人不敢小觑、不敢失礼。 像是一些不拘小节的将领,在面对宋璟的时候都下意识端正态度,言谈举止都不敢过于松懈。 李潼也不免有些好,这样一位好同志,长得又端正,说话也好听,怎么唐玄宗对其还不怎么看得上眼,晚年还颇有怨气的评价宋璟是卖直取名。 早在神都洛阳的时候,宋璟便由姚元崇举荐任事,不过当时李潼事务繁忙,还没有机会跟宋璟深入交谈过。不过对于宋璟的能力,倒是不需要怀疑,房杜姚宋那都是听惯了的历史名词。 尽管眼下宋璟在官场中还是一个小字辈,乏于历练,不过李潼也没打算直接将之安排在显重高位。更何况宋璟对自己的意趣领悟很深,自然要给年轻人历练表现的机会。 所以李潼便决定由宋璟暂领行营司马事,负责主持对西京乱民们的赈抚工作。 宋璟得此任命,一时间也是大喜,起身作拜道:“卑职一定不负所用!但受命之前,斗胆还请殿下一言。此次西京动乱,波及民众实多,想要从速规整,不可不广用民力。 而且西京乡人久慕王化,骤然兴乱,衣食之疾或能钱粮缓解,但道义崩塌则难速治收效,或仍有乍惊乍动之患。若能募取民中晓知大义、兼具才力者,授以胥徒之事,既能助补眼前,也能收抚心之效。” 听到宋璟打算招募一部分民中才力、以民治民,李潼不免有些犹豫。 这样的想法,他其实也考虑过,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毕竟西京这些民众们无论有什么苦衷,作乱乃是确凿的事实。 不以杀止乱、加以严惩,已经算是开一面了,可如果直接把他们招募为胥员,这不免会给人造成一种错觉,想发达、先作乱然后再等招安。 而且,他已经打算将故衣社从暗处转向明处,进行行政收编,应该是能收到相当一批的基层人才。或许不排除野有贤遗的情况,但相对而言,他自然更加信任他故衣社社众。 “这件事,有待商榷,如果有什么才用疾困,先从别者找补,贸然启用乱民野才,还是过于冒进了。” 想了想之后,李潼便回答道。 提议遭到否决,宋璟也不气馁,但还是继续说道:“殿下所虑,不失深刻,但若能令式严谨、考选周全,此法也不失从宜。此番行军,确是士力广备,但若讲到深知乡情,终究还是此方乡民更胜。 若无土人治事,重复乡序不能确保周全。殿下用计宏深,应不满足于只治表里之疾,想要深入膏肓,乡士不可不用。西京土、客之困深重,若只择用土人大户,难免有失中正之治。” 李潼听到这话,心绪倒是微微一动。他此前主要还是着眼于西京的阶级矛盾,大户宅田丰美,小户无立锥之地。而宋璟却更进一步,讲到了西京这里土人与客民之间的矛盾。 土人就是当地在籍民众,客民则就是那些破产失地的流民们。西京此次闹乱,客民在当中占了很大的比例。这个问题如果不加以重视,未来也难称长治久安。 虽然故衣社本身也覆盖了一些客民群体,但主要还是那些失地的府兵们,这在整个客民群体中所占的比例并不太大。毕竟关内存在着许多地少人多的窄乡,失地流亡的普通民众们同样不少,这也是需要重点关注的社会问题。 “取用之法,务必要缜密周全,德与才不可偏重一者。” 李潼并不打算招纳太多关陇勋贵子弟进入到他对关中的统治中来,所以对寒士中的人才也要加大选拔的力度。这件事早晚都是要做的,既然宋璟如此坚持,不妨先试一试。效果要是不如预期,那就先停一停。宋璟在史中便有识人择人之名,随才授任,刑赏无私,李潼也不免期待他能给自己一些惊喜。 听到雍王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宋璟一时间也是喜出望外,连连表示道:“卑职绝不辜负殿下信用!” 他年纪不高、资望浅薄,在雍王门下受命的时间更短。但雍王殿下却能给予他如此信任,一时间宋璟心里也是充满感激,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好雍王所交代的事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31 城禁不解,大索客民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城外营盘的修筑效率惊人,毕竟只是用来临时收容乱民的场所,也不必过于考虑坚固性与攻防优劣。 筑土为垒,设木为界,近来少有风雪,甚至都不必太过考虑防寒性。 不过这方面也并非没有考量,西京城周边还设有许多故衣社的仓邸,收存有大量的麻货,就算发生什么骤然降温的气候变化,也可以组织乱民中的生产力,快速赶制一批御寒的麻毡等物。 营垒的规模每天都在扩大,最开始民众们还需要登上城楼去观望。可是渐渐的,哪怕只是站在城门口的平地处,也能看到地平线上所铺设开的诸多营垒,使得民众们心中的惶恐越来越少。 但也并非所有的人心绪都渐趋稳定,像是朱雀大街东侧那些坊区中的勋贵人家们,心情却是越来越焦躁忧怅。 这一次王师入关定乱,可以说从一开始就大悖于他们的想象。 如果说雍王遣人入城访问诸家、勒取物货,虽然让这些人家不满,但总还属于正常操作。 那么接下来其他的举动,可就都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设想,就算还没有感觉到什么明确的恶意,但心里却忍不住生出一股危机感,一股不能控制局势的惶恐与无力感。 特别是此前当他们盛载酒食准备前往灞上迎拜雍王、却在刚刚离城便被雍王麾下将士喝退后,这种不妙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雍王这是什么意思?薰莸不同器,他却仗恃军威,不辨良莠,直接便将我等国爵门第也一同堵在长安城中,莫非在他看来,咱们这些显赫门庭,竟与城中那些寒伧归于一类?真是岂有此理!我等祖辈追从高祖,创业建勋之际,那小儿尚且胎息未成,竟敢如此小觑开国元从!” 当一众人被堵回城中的时候,故爵黎阳郡公的一个于姓老者已经忍不住顿足喝骂出声。 周遭共此情绪者不乏,毕竟他们对雍王到来可谓是热情十足,不独捐输大量物资,甚至还准备亲自入营犒劳,结果在城门口便被直接喝退,甚至连营中大纛都没有见到,雍王态度之倨傲已是毕露无疑。 心中虽然羞愤至极,可是真正敢将不满宣之于口的却不多。因此那于姓老者话讲出口之后,响应者却寥寥无几。一群人相顾无言,只能各自散去。 但事情却远未结束,这些人各自归家后,却又面对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官库中的剩余物货该要怎么处理? 通济坊、敦化坊等几坊的官库,已经被就近这些人家们完全搬空。而这些官库,有相当一部分是储存着陇右与安西边军的物资,除了谷米等基本物资之外,还有许多专门供给军用、甚少在市面流通的禁货,比如野马皮、弓弦、弩臂、槊锋、散矢之类。 其中那些通用的物资,自然都用来应付雍王的索取,一早便运送到了灞上。可是其他的军用禁物却不好处理,交出来的话就是不打自招,销毁的话又不好处理,而且这些器物品质都颇为精良,本身就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 因此,各家在商议一番之后,决定私下将这一批禁物给瓜分了,各自藏匿在家中,准备过了这一阵风头之后再通过别的渠道处理掉。 陇右、朔方之间有众多的羁縻胡部,他们不敢与大唐为敌,但彼此之间为了争夺牧区和人口,恶斗凶狠,所以对这些械物需求量也都很大,一定不会吝惜以牛羊换购。如此一来,既处理了这批烫手的物货,又能确保这些物货不会出现在与大唐交战的战场上。 可想要达成这些交易,渠道之外,最重要的是能够悄无声息的把物货运出城去。收藏在家中,每多一天,便多一分风险。 可现在雍王大军封锁全城,根本就不准民众随意出入。所以那些藏货的人家们,也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备受煎熬。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涉事诸家也都频频碰头议事,商讨计策。 “要不要再嫁祸一次,将那些物货潜运到西城去,更坐实乱民罪证?” 有人如此提议道,可话刚刚讲出口,旁边便有人摇头叹息道:“若是前段时间,或还可行。但此前乱民在朱雀大街被猛杀一番,如今大军又在城外聚合,诸坊严守,实在很难避人耳目。” “是啊,那些乱民们都受雍王虚仁蛊惑,安待赈抚,甚至两县衙官都已经能在坊间从容活动,无人敢害。现在官库已经被县员接手,再想原物奉还都不能。雍王还未入城,城中乱象已经不复……” 又有人说道:“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方法,毕竟哄抢官库的匪徒,本就是被各家联合逐杀。咱们大可以托言为了防止这些禁货流入坊市,所以各家才暂时收集起来,如此也算一功……” 这番话倒是让人颇受启发,觉得未尝不是应付危机的一个好方法。但很快又有人冷哼道:“此前搬取官库,诸位以我家坊居临近,便于掩人耳目,多寄禁货,并让我家补货谷米,因是诸家共计,我家连春种都不敢留私,现在又将禁货交出,谁补我家?” “此事若发,那是杀身灭族之祸,竟还作这种家财得失的私计!蠢不蠢?” 有人听到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其人怒喝道。 “好、好!我是蠢拙,不足为谋,那请诸位补足我家多出的粮货,那些禁物,任你们拿取!我若一言有阻,任由诸位屠戮!这是诸家共困,凭什么要让我家多损?” 那人遭到喝骂后,顿时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对方怒声道:“赵九公既有如此乡土大义,当年夺我家澧水故硙何以完全无顾乡土情义?” 那被唤作赵九公的老者闻言后也怒声道:“眼下所论眼前之困,是追究陈年故事的时机?夺硙之仇可追,那你阴氏旧年发掘唐家祖陵之恶行是否也成今日族诛之罪?” “老狗该死!先祖旧事是尽隋臣之忠,贞观旧年早成定论,太宗特旨宽恕,准许后人继力忠唐。老贼揭此旧事,莫非是要与我堂中角斗生死?” 那阴姓族人听到这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抽出配刃指向老者赵九公。 眼见双方口角要成斗殴之势,众人忙不迭上前将两人拉开,七嘴八舌进行劝解。那赵九公还倒罢了,但阴姓族人则咬定若不补偿他家的损失,休想让他同意将家中收存的禁物交出来。 如此一番僵持,最终众人决定各家分别认领一部分份额,补偿阴氏的损失,但前提是必须要将那些禁物交出来,集中上缴,以应付眼前杀身之祸。 但阴氏族长还是不肯罢休,一定要让众人落笔留下字据,预防他们事后不认账。 可这一要求却让众人犯了难,如果留下字据,那无疑是留下铁证,因此便有人不悦道:“阴公如此不能信任,那又何必相谋?既如此,索性各自归家,束手等待雍王甲士叩门罢!” “大恶已经行出,诸位难道以为我会以此反挟?合家性命要争活,寸帛亦是族人辛苦攒成,不容有失!片纸亦不肯舍,我又如何相信诸位肯在事后还我谷米千斛?” 那阴公无顾众怨,只是冷声说道。 众人眼见其人如此倔强,也只能各退一步,各自留下了一份字据。于姓老者见阴公认真将字据收起,顿足恨声道:“阴某计狭,真是不足谋事!” “老物不必恨声,你家黎阳公爵早已停封一代。若非祖荫残余,你也配与诸国爵门第相坐论事?哼,大柱国?子孙不肖至斯,唯有祖声可卖。可叹、可叹!” 那阴公收起字据,然后冷眼环视众人,并沉声道:“我也不是狭计逼迫,但请诸位知晓,就算稍后哪家露了行迹,也不要牵连我家。若我入刑,则在场诸家一个都逃不掉! 你们也不必厉态望我,若我今日受害于此,自有子孙鸣声!最好各家能相安无事,事后各家再聚,我自会将此焚于诸位当面,补偿之类,只是戏言。” 众人听到这里,才明白这个阴公是要给自家多加一层保险,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他们就算心中暗恨,也的确不敢将这阴公杀在当场,只能望着其人扬长而去。 接着各家便开始紧张的将那些禁货收集起来,做事的同时,半是心疼,半是悔恨,悔恨自己没有忍住一时贪念,与这样一群满腹算计、彼此猜忌的家伙合谋重罪。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到了第四天的清晨,王师几路人马开始入控各方城门,城外鼓声喧天,指引着城中乱民们依次出城入营受抚。 与此同时,灞上军营中,李潼也将中军将士们召集起来,告令他们入城巡查事宜,其中重点就是巡查西京勋贵人家所聚集的东城坊区。 此时的李潼,虽然已知城中官库遭劫的消息,倒也还没有将之与西京这些人家们联系起来。 一则先入为主,认为凭西京人家多年积累,拿出那样一笔物资并不困难,实在犯不上冒那么大的风险。二则朱雀大街那场暴动闹得非常大,种种迹象的确也符合乱民哄抢的情况。 “此次巡城,重点是土、客隔离,分别安置。特别是西京诸勋爵豪贵人家,各有荫庇之风,他们各自府邸,一定会收藏着大批客民壮力。一日不清查干净,城禁一日不除!城中籍民,各守本坊,擅出者,三警杀之!” 豪强荫庇客民,将人口纳作自家庄园生产力,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此次西京闹乱,可以说是将长安城周边的大多数客民都吸引到长安城中,省去了大肆搜索乡野的称许。李潼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将这些客民整合起来,将那些豪贵人家所荫庇的人口同样搜刮出来。 控制住碓碾等重要的生产工具,控制住人口,土地就摆在那里,也不能打包收走,西京这些人家自成板上的鱼肉,不怕他们玩花活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32 雍王宏大,宋璟敬服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朝阳升起,王师大军诸路将士各司其职,有的入城控制住城门通道,有的则在郊野列阵,将城外田野划分成不同的区域,并留下了从城门处直达城外营垒的通道。 作为雍王殿下指命全权负责赈抚乱民的官员,宋璟也早早的跟随大军出动,来到了长安城南明德门前的郊野中,不乏焦急的等待着民众出城。 明德门内通朱雀大街,这里也将是乱民们主要出城通道,因此城南单单营垒便架设了足足能够容纳五万余人的规模。 宋璟新当重任,一边等待着民众出城受抚,一边在认真的思考有关镇抚诸事的安排。人员、物资包括有关政令,雍王殿下都给了他极大的操作空间,他心里也在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令雍王殿下失望。 对于乱民们或杀或抚,由于雍王殿下的专断,大军中虽然没有太大的争议,但许多人对此并不看好。 一则小民简识,很难说之以义理,典刑严峻才知恐惧,规令宽厚难免放纵。二则涉事人众实在太多,而且发生在西京长安这样的帝国中枢所在,一旦当中有什么波折与疏忽,所造成的恶劣影响难免会被放大,继而波及到其余州县乃至于那些边境羁縻州府的民情。 而且“抚”之一字说来简单,做来却难。需要深挖小民何以兴乱,真正疾困所在,并妥善解决这些问题。这当中所涉及的因素那就多了,上到社稷倾覆、刑令失治,下到小民寒苦、失地失家,绝不是将人恫吓出城,施舍几餐谷米就能解决。 也正因如此,宋璟对雍王殿下才发自肺腑的钦佩。定乱其实很简单,如果雍王只是一个寻常宗室权贵,麾下数万大军,令旗挥下,屠刀高举,成千上万的人头滚滚落地,西京动乱自定。 就算朝士攻讦杀戮太盛,也根本就伤害不到雍王。像是数年前的扬州叛乱与宗室叛乱,全都是如此解决。长安作为帝国心腹之地,唯有杀戮更多,才能重新恢复帝国威严,震慑宵小。 但雍王殿下却并没有选择这种更加直接简单的方式,而是选择以抚为主。杀人易而活人难,活此十数万人则更难。 关内权徒横行,小民无立锥之地、无隔日之储,这是西京动乱更深刻的原因,这是大唐立国以来的根本之弊。 太宗、高宗两代雄主,用中国之人物逐猎六夷,虽然创下了大唐威名,但也让国内特别是关中疲敝,一军凯旋,大将登朝夸功封爵,营卒归家舍空灶冷。 长年累月的国亢民疲,已经让上下隔阂深重,特别是武功勋门的过分优待,更加深了关中境内地困民疾。长安贵人能记否,六镇营卒甲衣寒?大概是已经不记得了,否则便不会因为贪吝物货便逼乱这十几万生民。 很多人嘴上不说,但其实并不看好雍王此番定乱策略。十几万民众,其中多为客民,因为短于衣食而闹乱长安,即便是镇抚下来,又该如何满足他们更深的诉求? 发还原籍,当地州县会不会收?编入土籍,长安周边有没有那么多土地安置? 但宋璟却觉得,正因人莫能为,才必须要有人敢当!雍王殿下有此担当,那么他一身志力若不捐此,又要舍谁? 心中思绪转动,不知不觉,鼓声已经响了两通,可是当宋璟抬眼望向明德门时,却发现城门处少有民众行出,绝大多数人只是裹足于城门之内,却迟迟不敢外出。 眼见这一幕,宋璟心中不免有些急躁,他就算将赈抚事宜准备再周全,可如果这些民众们根本就不出城,那也全无用武之地。 略作沉吟后,他策马行向此处的压阵总管契苾明所在,入前进言道:“契苾总管,城中乱众恐于罪责,又惧大军之威,不敢轻出。能不能让阵列营士稍敛锋芒……”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雍王殿下教令?” 契苾明闻言后,眼皮一掀,看了一眼宋璟。 “是、是我……” 宋璟刚一开口,契苾明便摆手说道:“不必说了,万众杂念,岂你生意气、私情能决?受降如迎敌,若不宣之以威,岂能因惧知守!此际不出,午后入城杀上一阵,他们便知雍王殿下仁德可贵了。” 宋璟听到这话,神情不免有些尴尬,清晨离营之前,雍王殿下确是如此指令,民宜抚之,但却不应媚之,如果午后还贪乱吝出,那么便直接入城逐杀。 退回自己的位置后,宋璟也是暗暗自警,他把预设的目标看得太重,唯恐做不好雍王殿下所授事务,以至于有些乱了方寸,方才进言确有几分冒失。 但涉及十几万众的大事,又怎么会笃定只有一种可能。真正把控全局者,自然要有应对各种变数的准备。 眼下大军受降阵势已经摆开,若因为民众长久不出便收敛阵势,无疑会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大军不敢出击,只要他们集聚成势,便能提更过分的要求。就算能够将群众引出,这对之后的安置也是不利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宋璟不免感慨世事艰深,许多时候抱有一个好的初衷、也未必就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雍王殿下不贪一途、两手准备,难怪能克定大势、盛誉满朝,虽然远比自己年轻,但是讲到胸怀博大精深,却是自己远远不及的。 自己也仅仅只是在赈抚乱民这一点受到雍王殿下的欣赏,可如果将要长久追随、相谋大事,自己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 “雍王殿下真是国之美器,感之越深,让人越发敬慕啊!” 宋璟转头邀望灞上方位,城墙阻隔,当然看不到中军大纛所在,但却并不妨碍他对雍王殿下越来越深重的敬佩。 只是当视线落回明德门方向,看到那些裹足不前的民众时,宋璟又忍不住暗叹道:“你们还不知自己是如何幸运,若非今次率军定乱者乃雍王殿下,长安城中早已满街伏尸。若殿下真有心加害你等,留在城中又能阻大军杀戮?” 此时的长安城里,也是一副群情焦灼的场面。许多人都在窃窃私议究竟该不该出城,城外的王师大军又会不会遵守告令不害他们。 “三郎,你觉得咱们究竟该不该出?” 拥挤不堪的安化门内,一群乡徒们也包围着刘禺,一脸紧张的询问道。 刘禺神情仍然颇为憔悴,听到众人发问,他只是叹息道:“杀或不杀,本不由咱们,城内城外,也没有什么分别。眼下这态势,出或不出,还是大家心里各自算计。我不知前路是生是死,也实在不敢随便开口。” 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当然就算刘禺言之确凿,众人也未必就言听计从。如果对官军的告令还有什么盲目信任,他们也不至于闹乱长安。 “三郎,你又要做什么?” 众人还在低头沉吟,却见刘禺已经往人群拥挤的城门处行去,忙不迭张口发问道。 “我要出城去,阿弟在城中失散,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向官军打听,早一刻出城,早一刻询问。” 不同于众人的彷徨不定,刘禺对自己生死看得没有那么重,只是想知道兄弟音讯。 听他这么说,又有乡人疾声道:“三郎你可不要冒失,你家娘子待产乡中,你要是死在这里……” “我已经说了,官军要杀,不管城内城外,咱们也活不下去,留在这里,只是多受一些煎熬。” 刘禺头也不回的说道,并惨笑一声:“我先行一步,你们如果还不能决,那就瞪大眼看我稍后是生是死。” 众人听到这话,又是一阵无言,然而旁边人群里,却有人指着刘禺说道:“壮士有胆魄,我与你同往!咱们三秦儿郎,生有壮气,死留英骨!那位率军定乱的元帅,据说还是一位唐家名王,他若真仁德活我,我一生敬他。他若只是使诈诱杀,捐此一命揭露一个王者丑恶,总是不亏!” 说话间,那人伸开两臂,排开阻在周围的人众,大踏步往城门前行去,倒是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豪气。 其实各边城门也都不乏此类轻视生死之人准备出城,只不过城中大部分乱众都聚集在城门前,使得道路拥堵不堪,所以才没有在第一时间便出现群众蜂拥而出的场面。 但是随着第三通鼓声响起,各边城门都陆陆续续有人行出,虽然数量不多,但一个个脚步坚定,气概不俗,也吸引了内外众多目光。 “西京此乱,礼道荒驰,政教不修,上下失调,贫富不均。长年久弊,远非短时能缓。大军虽然告令全城,但真正能应命者不容乐观。若一道声令能解此胶着之势,也就不需要再以大军陈设恫吓。” 灞上大营中,李潼策马出营,一边行着,一边对身后的郭达、李祎等人说道:“士人总以诗而轻慢庶民,标榜礼义,但这只是知者夸言。凌冬不凋,知难而进,真正的风骨只有在事中才能彰显出来。譬如四郎旧时玄武门那一刀,世道几人能为?” 郭达重伤后休养月余,身体仍然非常虚弱,眼下也只是勉强策马缓行,听到殿下言及故事,脸上露出几分羞赧:“仆并没有想太多,只知殿下用我,舍命以报。” “生人百态,各不相同,妙处便在于量才为用。博闻广识、足智多谋者,未必比得上一点拙忠。世人没有错生的才器,只有不能赏之用之的人主。来年关内百事待兴,你们都是我亲近之人,分劳领事在所难免,要有识人之能,要有用人之度。” 说话间,李潼又遥指前方说道:“譬如这第一批踏出城门的人众,或有审时之明,或有归治之心,或有轻死之悍,或有勇事之壮。他们或许只是草野中的微士,但这一步迈出,或可踏足彼岸。宋璟此前争求引用民士之力,大半是要由此类涌出了。但这些人士,未必全合庶事之用,稍后你们分往各处城门,取录籍名备用。” 众人闻言后,各自点头领命。 正在这时候,城东延兴门又遣军使回报,道城中勋爵诸家再次请求出城来见。 “那就让他们过来罢。” 李潼想了想之后,点头说道,然后又转头吩咐道:“着平阳公接待那诸家来人。” 平阳公便是武攸宜,如今国业归唐,武攸宜原本的建安王爵也被夺,转封平阳郡公,算是武家残余中混得最好的之一,其他的或死或贬,或闭门待罪。 李湛一直憋着坏主意想收拾那些人家,这会儿自然又忍不住上眼药说道:“那些人家急于出城来见,必有非分之请。如今西京局势俱在掌控,见或不见他们,实在影响不大。” “见总是要见一见的,毕竟故勋门庭,不好过于冷落。” 李潼一边说着,一边又吩咐道:“西京诸水碓碾资讯,稍后递给平阳公一份,他懂得怎么做。几家来人出城后,即刻封闭延兴门,不准内外出入,延兴门上再架几具重弩。中军两千骑移至延兴门外,待命入城。” 李潼猜测那些人家或许是见自己对于乱民过于宽大,所以心里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还将他们堵在城坊中,凑在一起还不知会憋出什么坏主意。还不如将人引出来,通过实际态度让他们认清事实,乖乖接受宰割。 他对西京这些人家手掐把拿是一方面,可如果吃相太难看了,神都方面也会难免微词。眼下他在西京立足未稳,还是不方便跟神都闹得太僵。所以就算要搞这些人家,也得找点神都方面挑不出毛病的理由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33 老物不器,能杀乡贼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长安城东延兴门,位于乐游原上,因为左近坊区所居多豪贵人家,并没有受到长安城这场闹乱太大的影响。所以尽管眼下各边城门已经放开通行,但延兴门也不像别处聚集着太多乱民。 但就算如此,王师大军也没有放松对延兴门的监管。城头上架设起巨型的床弩,内外都有众多的士卒驻守,气氛紧张,场面肃杀。 不过率先聚集在此、等待出城迎拜雍王殿下的那些长安勋贵们,这会儿却没有心情去计较王师防贼一样的态度防备他们,只是焦急的等待着准许出城的军令。 “此前所议,诸位一定要谨记,否则我等诸家俱不能免。” 眼见着城楼上下,军士们还在紧张列阵,在场众人心情也紧张无比,忍不住彼此强调提醒同伴们。 当然这也都是废话,从李湛入城登门开始,雍王便没有对他们流露出什么好态度,也让他们不敢再稍存幻想,就算消息泄露,本着法不责众,或许也能大事化小。 “唉,早日今日入此局面。当时窦宣抚要求,应该先答应下来……” 等待的过程中,人群中一人突然幽幽说道。 听到这话后,在场众人不免默然。 关陇勋贵,本身是一个很庞大的群体,其中传承最久的人家,甚至可以追溯到西魏、北周时期。百数年间神器数易,起起落落,先行者落魄、后来者居上,这也都是常有的事情。 如今各家虽然都以关陇为家业根本,但也谈不上融洽和睦、亲密无间,彼此之间或有通家之好,但也不乏世仇,甚至一个家族内部都因关系远近而亲疏不同、乃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而且如今的关陇勋贵,也已经不存在长孙无忌那种一呼百应、人人信服的领袖人物。 对于这些关陇勋贵们而言,皇统回归长安,关中再次成为天下中枢所在,的确是有一定的好处,但这所谓的好处,能不能够兑现还是其次,关键也未必就值得所有勋贵门庭不计代价的去奋求。 别的不说,去年西京窦家遭殃,他们留在长安本土经营的这些勋贵人家们也不乏趁火打劫、分润好处的动作。 一旦皇统返回长安,窦家借着与皇嗣的姻亲关系再次复兴起来,那么他们所侵占的这些乡资该不该还?就算是退还回去,窦家会不会继续打击报复? 如果窦怀让是以宰相之尊返回长安,有足够的权力与资望平衡调和各家的利益与纠纷,他们当然也乐见其成,愿意捐输助事。 可窦怀让仅仅只是区区一个宣抚使,也实在不值得西京这些人家过于看重。面子肯定是要给的,无非迎送风光,可窦怀让只凭一张嘴,又怎么值得他们投入太多? 当然,这是西京动乱还未爆发的时候,长安各家所作的考量。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那些蚁民们竟然真有这样的豪胆,也想不到会是雍王率军定乱,更想不到雍王会以这样的方式平定闹乱。 现在看来,他们的确是有些短视不智。拒绝了窦怀让的请求,但却仍然免不了被雍王盘剥一通,最终还是放了他们的血,喂食那些作乱的蚁民。而雍王数万大军在执,态度与手段又比窦怀让强硬得多。 沉默良久后,还是有人叹息道:“错过的事机,不必多说。凡事都要放眼长量,雍王眼下把持长安,或无乡情余地,但如果换了另一个熟知关内物情之人,咱们也未必能够应付过眼前。” 听到这话后,众人神情也略有缓和。 是啊,凡事有利有弊,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一部,本就是莫测的事情。就算时间再退回到西京动乱爆发之前,给他们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们同样也会这么选。 就算捐输家财物资,帮助窦怀让成事,也未必就能获得什么回报。反而由于窦家本来就是关陇巨户,一旦窦怀让贪心不止、欲壑难填,继续加大对他们的索求力度,他们反而更加难以招架。 起码类似盗窃官库这种事情,他们是绝难在窦怀让眼皮子底下做成。 至于雍王,与西京人家接触本就不多,这从雍王对长安闹乱民众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对小民尚且怀仁不杀,可见也是担心触犯众怒而不能在关中立足。就算发现了他们一些小动作,未必敢穷追到底,使得长安爆发新一轮的动荡。 所以,现在大家只要咬紧牙关,按照此前商量的说辞向雍王汇报,就算雍王有什么怀疑,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不敢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毕竟那些物资虽然转了一圈,但总算还是落在雍王手里,而且他们还进行了一些增补。 “阴公要谨记前言,稍后见过雍王殿下后,需要给咱们一个交代!” 眼前城外大军阵势将要摆成,又有人望着那个阴公冷声说道。 听到这话后,阴公微微颔首,抬眼望向众人:“诸位请放心,此前所为,求个心安罢了。我自然也知众怒难触,应付过眼前难关后,那些物事留在手里只是招怨。” 这时候,一路十几名骑士策马冲入延兴门,众人见状,俱都识趣闭嘴。 军使入前,环视众人一眼,沉声道:“入营拜见雍王殿下者,是否只有眼前诸众?殿下军务繁重,将士俱有所使,可没有太多时间往来迎送!” 听到军使语气不算客气,众人都心中暗骂,但还是有一名老者上前说道:“便是眼前诸家,有劳军使导引。” 长安城中有名有姓的勋贵门庭,何止百家,眼前这十几人自然不能涵盖所有。 他们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而且都不算是勋贵群体中太核心的成员,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李湛此前入城时前往拜访勒索过他们。 面对雍王勒取,他们既舍不得家资,又不敢拒绝雍王,所以才凑在一起搞出那场把戏。结果又受此所累,急于拜见雍王,想要在第一时间消除隐患。 至于其他人家,就算对雍王也存敬畏,但起码没有他们这么迫切的需求,赶在西京动乱还未彻底平息之前便要见上雍王一面。 “既如此,那随我来罢。” 军使闻言后,便示意众人上马,随他们一行直往灞上大营而去。 久困城中,乍一出城,西京那些人家代表们还没来得及感受自由的空气,便见到迎面又有千人的骑兵大队向延兴门奔驰而去。 眼见到这一幕,众人都是心中一凛。虽然不清楚其他城门是什么一个状况,可刚才他们走出延兴门的时候,却是见到防守森严,早已经大大超出了一般防守警戒的标准,现在居然还要继续增兵,雍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常情以论,延兴门自然没有必要派驻这么多的兵力。毕竟城东诸坊因有诸豪贵门第,几乎没有什么骚乱发生。雍王在延兴门布置这么多的兵力,究竟是兵力本就充足,还是有别的意图? 众人本就心中有鬼,此际更是惊疑不定,有一人壮着胆子策马行至军使侧方强笑道:“请问军使,雍王殿下今次西进,统御人马多少?若是军需不足,我等还可招引城中别家,更助军用……” “不该问的别问!” 军使闻言后头也不回的低斥道,他乃是出身北衙千骑的兵长,就算知道这些人身份不俗,但也并不怎么放在眼中。 遭斥之后,那人也不敢发怒,只是退回队伍中低声道:“情况似乎有些不妙……” 众人闻言后也都紧张起来,其中一个低声道:“会不会雍王已知……” “噤声!” 他刚一开口,便遭到同伴们的呵斥。虽然心中既惊且疑,但眼下城都出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只是在行进过程中,彼此之间隐隐拉开了距离,不再像刚出城时那样亲密无间。 灞上大营距离长安城本就不远,行不多久已经依稀在望。只是眼下诸军都已经被分遣外出,偌大的营地不免显得有些空旷。 眼见到这一幕,众人心中不免更加惊慌。看这架势,雍王大军也不像是充足有闲,他们刚才行途中所见到的那两路骑兵应该就是中军守营之师。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能够让雍王宁可放任营防空虚,都要在延兴门增派许多根本就不需要的人马?不敢想、不敢想…… 眼下已经到了大营辕门前,他们就算已经有满心的危机感,但也没有了后退的余地。而且随着他们入营,中军大营另有一批军众策马迎了上来,只是在看到这些军士所簇拥着的那名将主面貌后,众人都忍不住低声惊呼道:“建安王……” 人的名、树的影,尽管彼此还未接触交谈,可是看到武攸宜从对面行来,众人脸色也都变得非常难看。 “呵,我道是谁这么急切要见雍王殿下,原来是你们几家啊!” 武攸宜策马向前,视线一转,脸上便露出几分笑容。 他此前作为西京留守,在长安待了一年有余,对于长安城这些人家也都有一番了解,视线这么一扫,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底,望着众人笑语道:“我是何人,想必不用再多作介绍了吧?” “见过大王!” 西京众人纷纷下马,向武攸宜拱手见礼,心里的疑惑却喷涌而出,不是说神都革命,雍王亲自砍杀了武家诸人,怎么建安王还活着,而且还跟随雍王大军一同返回西京?看其架势,也不像是被雍王拘押,反倒是在军中颇有地位的样子。 “神都革命,海内俱知,岂可再以故号相称?你们如此呼喊,是要让我不容于世!” 武攸宜闻言后便一瞪眼,脸色也顿时拉了下来,他早前在西京时,也常跟这些人家打交道,很清楚该要如何恐吓这些色厉内荏的家伙,让他们知惊知惧,乖乖听命。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又是一变,忙不迭摆手道:“不敢不敢,我等久居西京,不能明察神都消息,实在是不知……” “量你们也没有这个胆量!如今朝中巨寇不存,旧态不复,我也感恩受命,不敢再恃故眷,投身雍王殿下帐前,积事建功,如今降爵平阳郡公,职领雍州长史。今次且恕你等不知之罪,但若还有邪念滋生,即便雍王殿下不问,我也绝不轻饶你等!” 武攸宜两腿夹住马腹,也不下马,只是居高临下望着众人冷声道:“殿下出营巡事,着我接待你等。彼此也算故人,不要以为我猜不到你等心中有什么阴谋暗算。如果以为雍王殿下少知乡情便可欺诈蛊惑,那你们就错了!闲话少说,既然已经入营,那就随我入帐吧!毕竟稍后许多言语,也不可公开宣说。”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更是一惊。虽然武攸宜也只是语焉不详,但听在他们耳中,似乎每一句都充满了暗示,好像他们所担心的事情将要发生。 “入不入帐?” 眼见武攸宜已经转马向就近一处大帐行去,众人站在原地,纷纷以眼神交流,特别那个阴公,更是承受了最多的审视目光,而他本人,额头上也是冷汗隐现。 “怎么?难道还要我亲自逐一相请?” 武攸宜策马走了几步,察觉到后方众人并没有跟随上来,手中马鞭一抖,继续冷哼说道,语气已经非常不善。 武攸宜话音刚落,后方随从的将士们已经分散开,隐隐将众人给包围了起来。 眼见这一架势,众人更加胆寒,只能低头一步一挪的往军帐中行去。 进入军帐后,武攸宜当仁不让的端坐正位,其案上正摆着李湛刚刚送来的西京城外诸水所设碓碾资料。 武攸宜心知雍王殿下是要让他尽可能多的从这些人家身上榨取出钱粮物资,这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所以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定计。 眼前这十几家,并不属于关陇勋贵的核心群体,所以武攸宜案头上这份资料,跟他们关联性其实并不大。毕竟能够在西京城截流作碾、私蓄水力的,那本身就是权势的体现。眼前这些人家,有资格涉入这一领域的并不多。 但并不意味着这些人身上油水就少,相反的他们各自私储要更多。毕竟人在时局中势位显眼的话,盯着的人也多,反而不好肆无忌惮的兴聚私货。 眼前这些人家,基本上已经势位不再,但祖上还是有一些遗泽存留,或是不够资格参与朝局大势的竞逐,反而更有时间和精力在乡土中经营。普通的乡中豪室和小民,自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此前留守西京的时候,武攸宜也最喜欢向这些人下手。一则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一个个都肥得很,二则就算是闹出什么乱子,这些人也难直接在朝堂上发出什么声音,不会把事情搞大。 按照通俗的讲法,这些人都属于旧贵,跟朝情局势发生直接牵连,最少都要追溯到几十年前。也正因此,他们才能逃过圣皇陛下对关陇门户的打压,能够安心待在西京过自己的小日子。 武攸宜自知代北道大军事情处理的不算好,已经让雍王殿下颇存不满。难得殿下还肯给他一个机会,将他带来西京定乱,如果他还留在神都城中,少不了要被李昭德等那些狠货们扒皮拆骨。 所以他要表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继续获得雍王殿下的庇护。他自知军政事务一窍不通,想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还是要向这些西京人家下手,做他早前在西京城中所做的旧事业。 “触目惊心,真是触目惊心啊!” 心中转念,武攸宜手持那一叠籍册,另一手则拍案怒声,瞪眼望着旧人,神态颇为激动:“你们告诉我,做出这种恶事,心中难道就无丝毫愧疚惊惧!” 打得交道多了,武攸宜对此类人家心里把握也算深刻,他们沉迷祖上风光、心中自有一份狂傲,同时又贪恋物货之利、锱铢不愿相让。所以要搞这些家伙,就得小事化大,先让他们惊惧不定,接下来才是谈条件的时候。 单凭碓硙诸事,与这些人直接关联并不大,所以武攸宜也并不急于亮出底牌,打算先连恐带吓的将此事与西京城内的动乱联系起来,再逐步的扩大打击面。如果不把这些人家过半家资都抠出来,实在显示不出他的本领。 然而武攸宜话音刚落,在席众人已经惊恐得身躯颤栗,有数人更是直接瘫卧在席。 眼见这一幕,武攸宜一时间也有些意外,不明白是长久不见,自己恐吓功底更高,还是这些人承受能力骤减。自己这里还没认真发挥呢,这些人竟然已经都吓成了一滩烂泥。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趁势追击是错不了的,武攸宜再次拍案怒喝:“既然你们已知最大,那么……” “狗贼、狗贼!是不是你?” 武攸宜还没来得及讲完,席中已经有一人奋起扑向那个同样惊悸至极的阴公,将之扑倒在地后更是骑跨在阴公身上,老拳猛挥:“狗贼竟如此心狠!要害我百年家业,保你一户门庭!” “我、我没……” 那阴公这会儿也是惊恐失语,一边招架着那人怒拳,一边极力挣扎想要起身。然而当他头颅刚刚昂起,突然颈侧剧痛袭来! 黎阳公于姓老者解下腰际小刀,直接扎进了阴公颈中,并死摁着其人耳侧悲呼道:“老物不能振兴家业,但能有诛杀乡贼之勇!大罪共同著称,既然要死,那就全都死,岂容你乡贼苟活!” “来人、来人!这些人疯了、全疯了……给我杀,杀掉他们!” 帐内血光闪现,眼见闹出了人命,武攸宜一时间也是慌了,忙不迭推案向后仰去。他是有些搞不懂,自己不过只是想敲诈些钱物而已,私设碓硙也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大罪,怎么这些人反应如此激烈? 不过此前在代北道大营里,武攸宜便曾亲手干掉薛怀义,自此便对军帐有了恐惧,所以身在军帐中,身边从来不乏亲随贴身保护。 所以当这些人暴起害命时,帐内环立的军士们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先抽出佩刀砍翻几个反应最为激烈的,然后才将剩下几人给死死制住。 “我等虽犯大罪,但不至死啊……城中官库,若非我等家众严守,恐怕早为乱民洗劫!雍王殿下入城索取军用,可仓促间实在难以汇集输出,只能借用官库,但也诸物不敢截留……今次入营来拜,本就是为了呈献余货……求大王、求平阳公切勿偏听阴家老贼邪言……” 余者几人被制服在地,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嘶吼哀求道。 “你、你们盗窃官库……” 武攸宜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有些傻眼,过片刻后才察觉到自己仍然保持着翻身向后拱趴的姿势,实在有些不雅,于是连忙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下身上尘埃,并喝令道:“暂且留下这几个恶贼性命!速速派人通知雍王殿下此间事情!”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故弄玄虚,竟然诈出了这样的隐情。西京闹乱规模不小,官库遭劫也不算是什么怪的事情,可哄抢官库的竟然不是那些乱民,而是眼前这些旧贵人家,这就实在太让人震惊了!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显然已经超出了武攸宜敲诈西京人家的本职工作,所以他也不敢怠慢,连忙让人将此事通知营外的雍王殿下。 那几人察觉到武攸宜的反应后,一时间也有些傻眼,莫非他们会错了意,武攸宜所言难道跟他们所惊恐并非一事?难道除了盗窃官库之外,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还闯下了其他大祸? 武攸宜脸不红心不跳的行入帐中,将他刚才惊乱之下甩出的那些籍册收捡起来,待见那几人惊疑目光,他蓦地长叹一声:“瞧瞧事情闹得,我本来只想追问你等截流私设碓硙之事。” 听到这话,那几人顿时气得身躯乱颤,瞪眼怒视武攸宜:“攸宜狗贼,私设碓硙又算什么大罪!你若求货,何不直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34 组我军政,法剑不饶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李潼绕城巡视一番,在抵达城西延平门的时候,便向亲随队伍中暗下指令。 不久之后,延平门外驱令乱民出降的军鼓声节奏骤然一变。与此同时,此处城门稀稀拉拉的出降人众顿时增多起来,很快就成了一个长长的队伍。 这自然是他与城中故衣社约定好的步骤,之所以不一上来就这么做,一则是氛围还需营造,二则就是对郭达等人所说的,希望借此选出一部分能够率先出城之人,希望能够在当中挖掘出一批可用的庶才。 之后的赈抚与安置,也需要做一定的差别安排。若一视同仁,人则不知敬畏。而且,关东的物资也需要逐步运入关内,对西京勋贵的榨取也需要有节奏的进行。 有了延平门处的故衣社众做出表率,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人毕竟难免从众心理,当大多数人都作此选择的时候,我跟随上去,就算不能获得一个好的结果,但也一定不会太差。 眼见出城人众越来越多,有一些营盘都已经被填满,跟随雍王殿下巡视诸城门的宋璟也是笑逐颜开,连忙策马上前说道:“请恕卑职不能久陪,这便入营任事!” “去罢,放心施为!” 眼见小伙子干劲十足,李潼心情也非常不错。如果才器能够数据化,宋璟便是如今他麾下第一梯队的人才,难得这小伙子思想跟自己还挺同步,当然也乐见宋璟能够快速成长起来,成为真正的宰辅之才。 打发走了宋璟之后,李潼又抬手一指后方的李祎,说道:“熟读万言,不如躬行一事,你也随宋参军同往。” 李祎闻言后,脸色不免一苦,还是觉得跟在殿下身后巡察营阵更威风,但也知雍王殿下是在栽培他,不敢反对,只能策马追上宋璟。 望着李祎离去的背影,李潼嘴角也浮起一丝浅笑。神都城里,他四叔和她姑姑都在动脑筋将沉寂已久的他们李唐宗室拉回时局中去,以求壮大自己的声势。 不过最近这几代宗室中,最靠谱的一个他已经先一步收入囊中,虽然眼下还只是一个半大小子,不顶大用。但只要成长起来,又远胜过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起码也是一个能授以方面之用的帅才。 各城门招降事宜都在有序进行着,李潼又巡察片刻后,便满意的往灞上大营行去。西京这场动乱,民众们因为缺乏组织,本就不是什么大患。西京这些勋贵人家,才是接下来他需要对付的重点。 当行至少陵原附近时,留守灞上大营的军士们驰行而来,并上前快速禀告大营中发生的事情。 “居然有这种事?” 听完军士汇报后,李潼先是微微错愕,片刻后则冷笑起来:“这些穷横人家,是唯恐死的不够痛快啊!” 口中这么说着,他又抬手唤来同样编在亲卫队伍中的李葛,低声吩咐道:“着令敢战士暂集京西,等待后令。” 李葛闻言后,便领命而去。 之所以暗集敢战士,也是有备无患。此刻集结在长安城外的王师大军只有三万余众,分守各处城门与城外乱民营地之后,李潼手中能够调用的机动力量已经不多。 虽然城中两大内之间还有一些守军,但不用想也知道这支军队常驻西京,肯定被西京勋贵各家渗透严重,所以李潼暂时并不打算动用。 甚至就连关内诸路人马,他也仅仅只是调集了三州之众,其余的则传令他们各守本境,不得擅出。一则是避免动乱继续扩大向京外诸州,二则也是不想长安附近集结的人马过于复杂。 所以眼下如果西京各家能够集中暴起的话,李潼目前所力量还真不好说能不能够全面镇压。不过他也不是小觑西京这些人家,如果他们真能完全整合起来,也不至于在武周一朝被他奶奶武则天连屎都差点攥出来。 集结敢战士,主要也是有备无患。而且由于城西所聚集的大部分都是故衣社众,所以城西所驻留的军力倒是可以调动一下。 “传令曹仁师,率三千骑由金光门入城,纵横巡察,坊中凡有私集者,杀!” 再次下令之后,李潼便纵马直往灞上大营而去,不多久,便进入了营中。入营后不久,武攸宜便从对面疾行迎上,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禀告殿下,那些贼徒俱都招认不讳,他们也真是狗胆包天,居然敢……” 看武攸宜一副立了大功的炫耀模样,李潼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翻身下马然后入帐,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抬手在鼻前扇了一扇,转眼看到被紧紧捆缚在营帐角落里那些人,眸光闪了一闪,转头望向武攸宜沉声道:“此间事情,没有泄出吧?” “没有、绝对没有!我刚刚得到这消息,便即刻让人通知殿下,之后审讯,也都不准旁人入窥。” 武攸宜闻言后忙不迭说道,他虽然大事不能,但在收拾这些西京勋贵的时候,还是有几分智珠在握,既知这些人家居然能在动乱的西京城中搞出那种事情,自然也是有一批徒众使用,一旦消息泄露到城中,难免一番动乱。 “做得好!” 李潼听到这话后才点点头,然后又吩咐道:“再往延兴门运送一批弓弩箭械,车具腾空后,即刻入坊将禁物载出,余者不要多做。是了,问清楚没有,他们出城前与城内族亲们有没有什么暗信约定?” 武攸宜听到这话后,神情不免一滞,明显是没有问到这个问题,于是他又快步行至角落,抬腿一踹当中一人并怒声道:“殿下问话,听到没有?” 说话间,他又示意军士解开缚住其人口舌的布条。 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后,那人连连以头叩地,并惨叫道:“我等实非有意犯罪,因得雍王殿下教令……” “殿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要多说废话!” 武攸宜抬腿一脚将这人踹倒,并一脸谄笑对李潼说道:“对付这些贼徒,卑职是有经验,殿下且容短时,我一定将机密审出。” “狗贼!休想以我乡人血肉,作你活命之资!” 那人被踹倒在地后,一时间也是羞愤交加,骂完了武攸宜后又望向李潼:“我等所犯罪过,殿下难道就全无责任?长安是我乡土祖地,谁忍见受此戕害?明知殿下索求非分,但为了能让大军早日抵临……” 妈的,你们做贼还是我逼的? 李潼听到这理由,顿时也是一乐,抬手示意道:“不必再审了,涉事各家敢有抵抗者,直接砍杀!” 说完后,他便自往帐外退去,很快身后就响起那人吼叫声:“我说、我说!只求殿下稍存仁恕,能留一丝血脉传后……” 过了一会儿,武攸宜才从帐内行出,抱拳道:“殿下,全招了,但不知真伪。其实这些人家,京中所藏人物还是少的,近郊乡里多有园产,那才是大头!” “搜查他们诸家人物,便有劳平阳公了。” 眼见武攸宜眉开眼笑的点头应是,李潼又微笑着拍拍他肩膀说道:“我新领大事,惟求周全,设法严峻,不近人情。平阳公你功事在望,可不要轻试典刑啊!” 武攸宜闻言后,忙不迭半跪抱拳道:“卑职受教,绝不敢辜负殿下信用!” 李潼听到这话后才点点头,并又召来李湛,继续吩咐道:“午后入城,召两县衙官,分头告令城中凡勋爵在身者,明日一早出城来见,过时不候!” 接着李潼才又返回中军大营,拿着武攸宜所呈送上来的那些供词,越看脸上喜色越浓,但同时也忍不住叹息道:“贪心不足,反害性命!” 这件事对他而言,真是一桩意外之喜。他也没想到,西京这些人家贪吝财货,居然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 关陇勋贵其实是一个很庞大的概念,而且发展百余年之久,渗透力已经非常的深。哪怕是他奶奶武则天几十年如一日的打压,仍然没能将关陇勋贵完全消灭掉。 李潼也没想将关陇勋贵彻底搞干净,所以他的计划也是循序渐进的。此前让李湛去访问的那些人家,基本是属于关陇末流,势位不高但乡资丰厚。 做事由浅入深,这是当然的。毕竟未来他要长期在西京发展,关中这里还没站稳脚跟,神都朝堂再因为他的行为而吵翻了天,难免要顾此失彼。 但没想到就连这些关陇末流,都敢跟他玩这些骚操作,也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他正愁没有合适的理由大开杀戒,这些人便主动送来把柄,正好可以顺便树立一下自己的规矩。就算是手段激进了一些,朝廷也难说出半个不字来。 时间很快到了第二天,东方破晓之际,灞上大营再次变得热闹起来。昨天绝大多数乱民都已经出城入营,除了防守诸营之外,分布在城郊的一些军队也得以抽调返回大营中,使得大营不再像昨天那样空旷。 李潼随便用了一些早餐,便在中军大帐里集众议事。城中闹乱基本已经解除,所以留守府与两县县官们也多数入营参事。 诸将汇报完基本的营事军情后,李潼便指了指万年县尉苏约问道:“昨日吩咐的事情,做妥了没有?” 苏约连忙起身道:“西京在籍勋爵留名者,合三千九百人,此为永昌旧年所录。凡在城居八百六十三人,确定传告者七百六十人,清晨承教入营者五百五十六人……” 这个数字听起来似乎很多,但大唐勋赏早已泛滥,其中大部分肯定都是勋命在身。从这一点而言,这数字其实并不多,倒是反应出关中府兵崩溃的一个事实。 毕竟参加几场战事,弄个勋命实在是太简单的事情了。像永昌旧年,武承嗣为了劝进,动辄组织数千上万人请愿,这些人往往都能得勋赏。所以渐渐的,官府都懒得再记录这些勋命,实在是不够废纸的。 不过西京已经多年不再作为政治中心,所以近年来勋赏不多。李潼接过名单翻看一下,发现入营这五百多人有四百多都是勋命,剩下一百多则是勋爵俱有。剩下这一百多人,才是眼下长安城里真正的上层人物。 当然,这些爵号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对应数量的家庭,毕竟有的人家一户多爵,谁让人家底子厚。 武则天就算打压关陇,那也是集中在一定层面上,只要不惹她或者没资格惹她,她也有宽宏的一面,没有必要为了区区一个爵号将一户人家逼到自己的对立面。所以这些关陇人家的爵号保留,还是比较可观的。 “既然已经到了,那就召入营中来吧。” 李潼随手将名单丢在一边,然后又说道。 不多久,在军士引领下,一众关陇勋贵们鱼贯而入。中军大帐虽然面积颇大,但有众将在席,左右又有甲士环拱,几百人涌入进来,还是让空间略显局促。 过于拥挤的空间,也容不下众人轮番上前拜见,所以众人只是一起见礼。 李潼端坐帅案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在场众人,待到他们见礼完毕后,也并没有让他们入座的意思,而帐内也根本就没有准备座席。 “我与诸位,或是重逢,或是初见,但眼下也非叙情的良时。今日营中召见,想必诸位也是不乏疑惑吧?” 听到雍王此言,在场人众不免窃窃私语起来。岂止是疑惑,简直是羞愤!他们也承认,雍王如今势大难当,可对他们西京诸众,起码的礼貌该有吧? 像是站在最前方几个老者,那都是历事几朝的老臣,高宗旧臣比比皆是,哪怕如今无职居家,但毕竟资历摆在这里。眼下被雍王一纸教令召来,到现在茶米无奉,甚至基本的座席都不设置,谁心里能舒服? 其实他们当中,有一些人是不想来的。可是昨日乱民出城后,王师突然冲入坊中,直接入坊抓捕了十几户人家,据说甚至连幼童都没有放过,也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 雍王话音刚落,前方便有一老者凝声道:“殿下言重了,殿下典军入关克定骚乱,又兼领治民,臣等俱在治之民,教命即达,生死顺受,身又岂敢不应!” 李潼自然听出这老者言中暗嘲,抬手一指问道:“这一位是?” “禀殿下,此为北平郡公段少卿,少卿嫡长讳延世,与卑职曾同伍受命。” 坐在侧席的契苾明闻言后便说道。 当着别人面直接讨论其家世是有些不礼貌,不过李潼的确不认识这老者,关中水浅王八多,他也不能完全记住。不过听到这老者的儿子名叫段延世,倒是触动到他的知识点,那个段延世正是代北道大军前往神都担任南衙将领的其中一名总管。 难怪这老头敢先说话,原来是朝里有人。 “这位北平公,言虽简,意却深。教命即达,生死顺受,诸位难道应得是我私命吗?终究还是皇命所在,离都前,皇嗣殿下斧钺授我,关西付我,唯恐大任难当,所以入境后也只是谨慎行事。” 说话间,李潼自席中站起来,但却并没有下帐,而是一脚踏在案上,一手扶剑冷视全场:“但却偏偏有人,欺我仁恕,乱我规令,轻我法剑!生死顺受,若止于口舌,我大军雄万,难道只是为你等口舌之忠而设!” “殿下慎言!我等西京群众,虽然困于乱情,但却未敢有丝毫失守,绝非口舌虚辞!此身爵命,概非空享,或一时闲居未能入用,但皇命所征,无有不从!” 在场众人,自然不乏历事精深者,虽然身在大帐之内,雍王姿态又是咄咄逼人,但他们也并没有受此震慑而失于应对,雍王话音刚落,便有人顿足反驳道。 “好、好得很!我至今仍驻城外,所患者正是难辨西京忠奸。” 李潼弯腰,从案上抓起一份籍册来指向众人:“此番定乱西京,真是触目惊心,关中乃我唐家祖业,久不归此,竟不知已被乡贼亏空败坏至斯!居家者全无乡德可夸,皇命岂敢相征!” “殿下此召,若只为羞辱,请恕臣等不能相应!军势虽大,亦难阻忠义发声!” 眼见在场众人难耐羞辱,纷纷怒形于色,李潼冷笑一声,他将手中那籍卷抽出一份来,甩在那北平公段某面前,并说道:“北平公若知文墨事,能否代我稍诵此卷?” 那老者闻言后,更是气得胸气翻腾,昂首道:“臣老眼昏花,中气溃弱,恐不识认!” “平阳公,那就请你来罢!” 被堵了一记,李潼心里略显郁闷,一样的手段,武攸宜就能诈出一桩机密,这老家伙居然不给自己面子。 武攸宜闻言后忙不迭捞起那份籍卷,大声诵读起来,内容自然是西京那些涉事人家盗窃官库的供词。 听到武攸宜诵读的内容后,在场众人无不神情惊变,特别前方几人听得更加真切,刚才拒绝诵读的那个北平公更是劈手抢过武攸宜手中籍卷,细细一览,然后便抬头道:“这、这是真是假?” “那请问北平公,我所掌斧钺是真是假?忠奸你自言之,真假你又疑之,老贼能知敬畏?” 李潼闻言后将脸一拉,随手一指其人说道:“剥了这老贼冠带,察其有无罪情牵扯,一同入罪论刑!” “殿下……” 眼见甲士上前,将北平公按翻在地,剥除衣袍,帐内众人无不瞪眼惊绝。但很快,营中甲士们纷纷亮出刀刃,将他们帐内诸众团团包围起来。 “此案人物俱在,已经不容置疑。今日召集诸位,是有一事不解,尔等勋爵自矜,优于庶民,朝廷可有薄待?俸料不足自养,还是荣宠不足夸耀?既享此恩,人情以论,难道不该深思何以报答?” 李潼站在甲士刀林之后,沉声说道:“小民闹乱,尚可归咎政教不修。但爵者盗国,诸位是否要答我皇命刻薄?” “臣等不敢……”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无论心情如何,此刻都忙不迭跪伏在地,不敢再作异议。 “年少气盛,失于涵养。见我故庭亏败至斯,悲愤难耐。此番西京动乱,已经震惊内外。诸国爵之家作此罪恶,实在耻于言说!今日召见诸位,言行虽有失礼,但也是惊怒交加所致。此类丑恶行径,诸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翌日大军入城,阻我军政事务者,法剑不饶!” 李潼振袍扬声道:“愿领受幕府职事者,具表以荐。愿安居坊曲者,闭门自守!出此二者,典刑待之!言尽于此,各自归邸,勿作停留。” 简而言之,从现在开始,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关内道,只能存在我一个声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35 攸宜勤事,巨货入营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今日入营之众,可以说是包含了长安城内大部分的勋贵门庭。他们或多或少也能猜到雍王在灞上大营召见他们,态度必然不会太好。 即便抛开别的不说,雍王除了关内道大总管之外,还兼领着雍州牧与西京留守。而且长安城已经近在咫尺,城中闹乱的民众们多数也已经出城,雍王殿下如果打算跟他们认真商讨长安城之后的秩序恢复诸事,也该入城召见诸家。 可现在,雍王直接在灞上军营集见他们,摆明了就是要用军势来压制他们。 尽管心里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但各家身领勋爵者还是来到这里。 一则西京动乱在先,雍王又领定乱之命,如果他们过于抗拒,雍王即刻便可以对他们进行制裁,他们本就没有太好的应对方法。 二则也是有恃无恐,在他们看来,雍王如此大规模的召见他们,无非是急于立威。但他们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若雍王果真蛮横跋扈,大不了闹到神都朝堂上去。 眼下长安旧乱未已,若勋贵们再集体抵制雍王,为了确保关内局面稳定,朝廷大概率会将雍王撤掉,再换另一个人来西京主持局面。 但如果局面真发展到这一步,对他们也是大大不利。此前闹乱是小民,现在勋贵们再群起抗拒朝廷所任命的定乱总管,可以想见朝廷中对他们关陇人众是怎样一个看法。毕竟,眼下早已经不再是国初关陇一家独大的局面。 归根到底,他们对雍王有敬畏,但也不至于完全伏低受命。能够为了关内局势稳定而彼此相忍最好,若不能,大不了一拍两散。 然而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雍王手里已经掌握住他们关陇人家一个这么大的把柄。 官库遭劫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当然也知道,甚至有的人家还派遣家丁前往助阵,围杀朱雀大街上的人众。或许有的人家也隐隐猜测到什么,但在场大多数人,是真的没想到这居然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把戏! 虽然说冤有头债有主,大多数人对此可以问心无愧。但眼下主事者并非他们,他们也根本没有资格去控制和影响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那涉事十几家可算是把他们坑惨了,西京勋爵人家居然犯出这种大恶,朝廷会怎么想? 眼下雍王就代表着朝廷,他们任何抗拒雍王的言行,都可以视作是对朝廷的挑衅!就算他们西京各家在神都朝廷上各有代表,也不敢在此刻轻作置喙,这事实在是太脏了! 更要命的是,那十几家就算贪恋财货,西京官库也不止一处,偏偏他们选择的竟然是存放着诸边军用的官库。 各边所陈设的军事力量,本就是他们关陇人家的底气之一。陇上的河源军中多有关陇子弟,安西大都护王孝杰与副都护唐休璟全都是长安人,朔方情况虽然稍有复杂,但关陇人影响也颇为深刻。 可是现在,因为那十几户人家的肆意妄为,搞得各边军镇将要有断粮绝用之危,可以想见各方军将总管对此会是怎样的态度。 尽管雍王态度张扬霸道,但在场众人却全然不敢再有异声发作,否则那个倒霉蛋北平公便是他们的例子。 “敢问殿下几时入城理事?西京逢此惊变,臣也情痛难当,愿凭薄才捐用幕府,助我桑梓尽快归安!” 一名年近六十的老者入前作拜,直接表达出想要入事幕府的意愿。 其他人见状后,也都纷纷开口,同作诉求。现在可不是什么耍脾气的时候,他们本就搞不定雍王,现在乡人自己犯蠢被雍王抓住把柄,也连累长安其他人家被一同摆在了砧板上,眼下这形势,只有加入雍王幕府才最安全。 有的人除了表态要加入幕府之外,对雍王更是不吝夸赞:“神都妖氛张扬数年之久,殿下出阁短年,壮志锐盛,一举肃定乾坤,实乃家国重宝,直追太宗文皇帝故烈!臣知殿下受命西来,已知西京此乱必不能久,所以闭户自守,不问外事,殿下命至即出,盼能景从于后!” 眼下的李潼,自然不是几句马屁就能哄好的,闻言后只是正色道:“故事不必多说,既领此任,自当专注眼前。我也相信西京穷恶之类必定只是少数,今日召见诸位,事情相告,便是希望你等能知警谨守。幕府自有专席以待德才,诸位既然有此助事之心,具表之后安待教取,余者不必多问。” 眼下主动权已经完全在他这里,西京这些人家的追捧投效他也并不怎么看重。虽然想要深刻经营关中也不能完全绕开这些人,是要在长安募取一部分人才,但比例一定要严格控制。 老实说,眼下的他更看重还是个人的才能,至于家世故勋之类,起码在他这里是没啥市场。 就这些抱门自矜的家伙,对长安乡情了解可能还不如自己,也谈不上能发挥出什么无可取代的作用。他们如果还有这样的能力,西京也就乱不起来。 敲打一番后,李潼便让人将这群人领出大营,各回各家。同时,他又下令郭达等人率两千中军将士入驻并肃清大兴宫皇城,作为他在长安城中的留驻地。 大兴宫即就是后来的太极宫,承天门南的皇城便是原京内百司驻地。李潼眼下倒不方便堂而皇之的入驻大兴宫或是大明宫,但在皇城办公也是理所当然。 尽管州府与西京留守俱有官廨,但李潼不乐意去,一则官廨位于不同方位,总不能每天来回办公,二则不够威风。 他表面上还是被朝廷赶到西京来的,当然要自己争口气。他四叔已经在洛阳南面监国,他当然也要在长安拉起架势。 说起来,大兴宫皇城又比神都皇城大得多,神都那里就连尚省六部还要被安排在东城。他坐镇大兴宫皇城,也算是输人不输阵了。 西京那些人家,来得快去的也快。等到打发走了这些人之后,李潼便又召来武攸宜,着令他开始做事。 他召这些人家来见,除了耍一耍威风之外,也是要孤立涉事那十几家,以便于连根拔起。没有革命是不见血的,既然这些人家要作死,李潼也没有留手的道理。 昨日入坊接收禁物之后,这些涉事人家留在城中的族众们也几乎被一打尽,但是他们在长安城郊乃至于京外州县都还拥有着规模不小的田园产业,自然也要全都扫荡一番。 这种事交给武攸宜,那是再合适不过。这家伙手或许有些不干净,但现在肯定不敢伸得太长。 而且眼下李潼境界也已经不同,只要手下人真正有才能,大事上能帮得上忙,私德上倒也不必要求的太严格。大不了等武攸宜家底攒厚一点后,再扫荡一番就是了。 武攸宜早已经摩拳擦掌的蓄势待发,一俟得命,即刻便率领军众们,押着一些各家罪户族人们,直向郊野冲去。 很快,他们就在城南少陵原上抄了第一座园业,这一座园业地傍黄渠,规模虽然不大,但藏货却着实惊人。 在控制住百余名拘捕的壮丁后,武攸宜当先冲入园中仓舍,看到那满架锦绣以及成垛的粮货,口中也忍不住啧啧称赞,手掌下意识搭在绢架上,脑海中却下意识闪过雍王殿下那冷厉眼神,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忙不迭收回了手。 他退出仓舍外,指挥着军士们入仓搬运物货,并厉声道:“雍王殿下刑赏分明,但有事功,绝不吝赏!但如果有人窃取非分,败坏了同事者功劳,我必严惩此类蟊贼!” 扫荡近遭园业的工作进行的很顺利,虽然这些园业中各有庄户据守,能够震慑得寻常小民不敢侵犯,但又怎么会是王师军士的对手。 武攸宜连破二十余处园业,眼见着车驾盛载而归,仿佛一个辛勤耕作、有了收获的老农,满脸欣慰的笑容。 特别当队伍行过几处收容乱民的营垒时,武攸宜才一脸恍悟的点头叹息道:“雍王殿下大辟营垒,收容乱众游食,不知者还讥笑殿下仁懦不威。这些蠢物,又哪里能够猜度到殿下深意! 现在这些乱众都被拘在营中,不能流窜乡野、冲击诸家园业。他们一日所耗不过升斗之粮,但却能够保全殿下寄放各家的万千之货!孰智孰愚,有物为证啊!” 武攸宜按图索骥,效率惊人,再加上王师甲士与力役的配合。一天时间内,已经将涉事诸家在长安城周边五十里内的产业尽数拔除,收获可谓惊人。 诸军归营休整的时候,也看到众多载满物货的大车运入营中,半是羡慕半是期待。大军定乱,斩获俱可记功,而收获的物资,其中一部分也会拿出来犒赏将士。至于比例多少,除了朝廷规令之外,还要看将主慷慨与否。 “殿下,大收获、大收获啊!” 扫荡完近郊一处园业后,武攸宜等不及跟随运货的军众,便先一步返回灞上大营,兴致勃勃的向雍王殿下表功。 大帐中,李潼看到这大冷天里,武攸宜还累得一脸油汗,不免感慨这家伙也算是个楷模。 当武攸宜将初步整理的名册摆在他案头上时,他略作翻览后,眉梢也是频跳,忍不住喃喃道:“要不要多搞几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36 从此以往,不负苍生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如今的李潼,势位不同于旧时,眼界自然也随之拔高。虽然还谈不上权倾朝野,但起码潼关以西,现在是没有比他更大排面的人物。就连他都觉得收获不错,那就是真的不错。 不过单单从这份整理的名单上来看,却透出一股乡土淳朴气息,给人感觉像是抄了几家非法经营的农家乐,不像是勋爵硕鼠的家产名目。 名单上的物料多达几十种类,衣食住行无所不涉。像是基本的绢布棉、粟麦米之类不必多说,余者更加珍贵的各种皮毛织褐、细绫、罗纨、羽纱、驼毡、石蜜、蜂蜜、刺蜜、蜀椒、荆芥之类的织物和调味品还算正常。 但再往下,各类藏货就变得有些古怪,菠菜、甘蓝、藕粉、醢酱、草席、澡豆、牛尾、枣木、檀木、桐木等等稀物货也列在名目中,这就让人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了。 不过,如果把各自数量都加上,搞笑的意味就淡了许多。单单草席,居然抄出来八万余领,澡豆更达数千斗,各类酱菜竟都有数万罐之多! 这些东西,姑且不论价值与作用如何,单单囤聚如此惊人数量,就让李潼这个感受过后世物质条件的人为之咋舌,这些人收藏这么多稀古怪的东西,究竟动力何在? 唐人重储藏而轻货币,在这些人家身上真是体现的淋漓尽致。类似草席这种日常用物,其价值还不体现在用途和价格上,而在于这些勋贵人家对于劳动力的窃取和把持已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除了各种物料与手工制品之外,缴获的名单中还包括有金银铜鑞等金属材料,数量也都同样不菲。 将这名单细致的翻看一遍后,李潼又按捺不住,入营查看已经运来的各类物货。诸多物货甚至堆满了数个千人营盘,牛羊驮马之类还要另辟营地安放。 这还仅仅只是长安周边的一些园业当中易于运输的物资,粮食等战略物资过于醒目,需要集结精军再集中进行搬运储藏。 “一刀砍了这些家伙们,真是轻的!” 游赏一番后,李潼除了感慨收获丰厚之外,心中不免更生愤懑。 他甚至都想再发明几种酷刑,比如用水灌满大缸,让那些犯事人家跳进去洗澡,就用他们储藏的那些澡豆,用不完不准出缸!按照这储藏量,李潼估计这些人皮肉搓成白骨,都未必能消耗干净。 对于这些人家的豪富,李潼早有预料,否则也不会选他们下手勒索。唐人的储藏之风更不必多说,中唐元载光胡椒就能收藏八百石之多。 可是这些人家收藏种类如此驳杂、数量如此惊人,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计,同时也让他更加愤怒。 你们存储粮食、布帛、金银铜钱珠宝也就罢了,酱菜几万罐、草席八万多领,这特么不纯粹有病吗?别说你们储藏还要各种成本,老子抄家折价都不好盘算! 而且,各种奢侈品收藏再多,对民生影响其实有限。毕竟寻常小民日常生活,根本接触不到这些东西,更不要说消耗了。 可是各种日用品价值不高,消耗量又大,收藏这么多,对民生的影响那就大多了。大唐这些土豪们真是实实在在给李潼上了一课,你觉得东西太普遍寻常,不能欺行霸市搞垄断,那是因为你仓库不够大! 抄了这十几家,物货所收颇丰,价值多少实在不好说,实在没有一个比价的标准,而且运输、存储与处理也是一个极大的麻烦,这是不好的一方面。 但好处同样不少,本身这些物货就全都是有价值、有用处的,长安想要重新恢复秩序,各类物资的需求本就极大。而且大乱新定,市面上难免吝惜销售而热衷储藏,物资一定会出现一定程度的短缺,价格也容易被人把控。 古代商品经济或不发达,但并不包括长安这种规模宏大的城池。如果市易萧条,民生将会大受影响。就算李潼眼下权力极大,也不好直接干涉市场行为,我有货、但我就是不卖,你能怎么着? 如果强行颁布一些政令,乃至于抄家夺货,那只会让市场更加萧条,乃至于造成人员物资的大量出逃。李潼大军规模就算再扩大一倍,也难以完全控制整个长安城。不讲规矩,那就一拍两散。 现在手里拥有了这样一批物货,那就有了影响市场、平抑物价的资本,可以将市场秩序重新建立起来。只要市面有货,能够重新运转,那就不怕有人捂盘惜售,他还巴不得再有这样的人涌现出来。 关中这些收藏家们的存在,也是有好有坏。坏的一方面是囤聚成瘾,无物不藏,根本就不考虑给民生和市场带来的负担与恶劣影响。好的一方面则就是收藏种类繁多且量大,一口吞下来就能消化的挺美。 而且除了这些物货储备之外,扫荡的城郊这些园业田产也是一笔不菲的财富,足足有两千余顷,而且都是靠近水源、水道的上等良田。 这还仅仅只是账面上的数字,如果再实地丈量一番,按照这些人家一贯尿性,耕地面积还会上涨数成乃至于一倍。 总之这一次收拾这十几家勋贵门户,真是让李潼赚的嘴上流油,也就难怪他会动念继续多搞几家。搞是肯定要搞的,不搞的话他都得难受的睡不着觉,不过规模和数量也得稍作控制,吃得太凶了、没有节制总归是不好的。 所以在回到中军大帐后,李潼即刻拟定两条令式,一条是《禁西京物料输出令》,一条是《治乱归正市榷行式》。前者管控长安城物资,统统不准输出。后者则整顿长安市场秩序,将一部分物资交易纳为官府监控进行,乃至于官买官卖。 管控物资是战时当然之法,别的不说,如果不是此前王师大军对长安城通道封锁,也未必能憋得那盗窃官库的十几家人原地自爆。长安城秩序恢复,仍须大量物资投入,当然不能让物资大量流出。 至于后者,李潼是打算将西京商贾们引入到长安城秩序重建中来。虽然说在任何时期、任何年代,商贾都算不上什么进步群体,但物资要流通、市场要活跃,离不开商人的配合。 不要说眼下长安城动乱方定,哪怕是开天时期整个大唐国力最兴盛的年代,朝廷也需要通过市籴等政令激活民间资本,从而推动战争机器的正常运转。 李潼又在灞上大营停留了两天时间,后路增兵又有五千人抵达长安城外,随同而来的还有姚元崇等一批重要幕府官吏们,腊月下旬,他才正式进入长安城。 这一天,清晨伊始,西京诸爵门以及诸署衙官足足数百人,早早的便来到了灞上大营,恭迎雍王殿下入镇长安。 营中鼓号声响起,五千中军将士阵列严整,各依旗令次第出营。李潼同样策马出营,倒是没有披挂在神都那一身骚包的金甲,只是穿了一身相对朴素的明光甲,但随着大营旗纛鼓吹的前后导引拥从,同样威风不减,令人心折。 “臣等恭请雍王殿下入城登堂降教!” 足足数百人在营门前恭敬作拜,刚刚抵达灞上的兵部侍郎姚元崇则登台宣读制,宣读完毕后,众人又高兴的蹈舞起来。当然,高兴则未必,但如果不蹈舞,那就有麻烦了。 群众再请之后,队伍才继续行进,自灞上直入城东春明门。横街上不断有甲士驰行,往来净街。横街两侧虽然也有民众聚集观望,但也都不敢随便冲上横街。 至于李潼第一次来到西京时,平康坊伶人们当街路演的情况,则就更加不会出现了。那时候李潼还是一个闲散宗王,如今则大权在握,执掌西京乃至于整个关内道局面。 不过就算雍王没有权势慑人,想必西京民众们眼下也都没有什么闹乐的心情。队伍刚刚行入春明门,李潼便明显感觉到长安城较之此前的不同。 大街两侧所植槐柳俱已不存,街边的明渠污水泛滥,两侧伫立观望的民众们显得有些麻木沉默,远没有此前那种活泼与自信。整座城池都显得肃穆、压抑乃至于冷清,虽然表面上的动乱已经没有了,但动乱所带来的恶劣影响却仍处处可见。 感受到长安这些令人心酸的变化,李潼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长安今次所遭受的打击,跟他关系颇深。 现在终于得以入城,倒不必再说什么懊悔、愧疚之类,社稷蒙尘非是短年,洗去笼罩整座城市的阴霾,使这雄都重新焕发出本来所拥有的光辉,将是他毕生的责任与事业! 朱雀门前,随从诸众再次下马列拜,雄大的宫门前,旌旗招展,甲士林立,青石御道纤尘不染,李潼策马缓行,及至宫门前勒马顿住,然后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从此以往,不负祖宗,不负苍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37 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长安皇城规模宏大,百司官廨分布其中,虽然由于长久的人气缺失而显得有些破败,但格局上仍然显得比神都皇城要大气得多。 此前西京闹乱虽然汹涌,但那些小民们也都不敢轻易向皇城朱雀门冲击,除了心中仍存敬畏之外,也在于皇城范围处于留守府官军们的保护之中。 雍王驻军灞上的时候,留守府官员们便紧急驱令一批大内宫人与奴户们将皇城进行了一番修缮整理,所以眼下的皇城还算干净整洁。 位于皇城门下省的政事堂,是雍王接见西京一众官吏们的场所。虽然附近便有一个更合适的外朝堂,但李潼眼下也不好过分僭越,只能退求其次。 政事堂中堂阔大,容纳几百人分席而坐绰绰有余,然而此刻气氛却颇为凝重。 雍王端坐于堂中上席,严肃冷峻的视线在堂中众人身上划过,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谁先禀事?” 此言一出,堂中气氛更是肃然。所谓禀事,当然就是责任承担,西京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们这些当地官员们自然难辞其咎,这段时间内心里也都是饱受煎熬。 特别过去一段时间里,雍王事迹彪悍,西行以来,风格严峻。如果谁还再以故态视之,以为雍王只是一个俊美无俦、诗歌精妙的风雅宗亲,那则是蠢到家了。 “那么说,诸位俱无事禀陈?好,那就听我来说!”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开口,李潼便继续沉声道:“尔等西京诸员,空食禄米,守任不治,坐望京畿生民闹乱,滋扰宗庙,宇内震惊,此罪认是不认?” “卑职等认领罪责,恭待雍王殿下降责惩戒!” 堂中众人闻言后,纷纷避席而起,作拜请罪。 眼见此幕,李潼脸色稍缓,然后便又继续说道:“既然认罪,西京诸员,俱革本职,夺俸暂守于事,允尔等积事偿罪,有没有异议?” 众人虽然早知罪责难免,可是在听到雍王要将他们职位俸料全都剥夺,一时间也是不免纷纷色变。 很快,便有人踏出班列,抱拳说道:“卑职等守而不治,论罪应当。但位有高低之分,罪责也难免随位而量。恳请殿下深审轻重,量罪为惩,不失典刑公正之义,如此才得律令之威明!” 其人话音方落,又有人开口道:“殿下领掌斧钺,刑赏一应裁之!我等西京官佐,既然认罪,自然伏法,妄图轻重,已经有失待罪本分,徐监所论,卑职不敢苟同!” “西京此乱,涉事者广,窦宣抚至今生死不知,生民乍定、其心未安。前事未能爽快了结,眼下实在不宜畅论后事……” 最开始众人都不说话,可是随着雍王道出对他们的处理方案,众人便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参议。 诸多发声,大体可以分为三类,一类认为需要审辨罪责轻重,不可一概而论。一类认为雍王既掌节钺,便有资格针对他们做出处理。另一类则觉得眼下远未称定,现在便论罪为时过早。 这三类声音,基本上就代表了如今西京三类不同的官员。西京眼下虽然不是政权中心,但也毕竟是帝国核心区域,单单今日入堂的官员们便有两百多人。 第一类是诸苑监宫使之类,长安有两大内、诸内苑以及芙蓉园等皇家园林,这都是需要派人管理维持的。 这一类苑监宫使,本就不属于正经的朝臣官员,职权范围本就不大,西京这场闹乱,他们就算想管也管不到。甚至西京闹乱这么严重,他们所监管的宫苑却没有收到太大的破坏与影响,仔细论起来,还算是有功。 所以将他们与其他官员们一概而论,统统革职,他们自然是觉得有些不公道。 第二类便是留守府、长安、万年等两县衙官,他们才是正经的留守官员,无疑要对西京这场闹乱负主要责任。 遇上一个暴躁的定乱总管,直接将他们拘押斩首,他们也根本无处诉苦,实在是最有应当。现在雍王仅仅只是将他们革职,却还留用本事,简直就是仁慈,当然就是拥护雍王的决断。 至于第三类,那就是各司留守的官员,比如户部官员留守管理长安太仓,大农、少府等管理土贡与庸调转输,还有长安城的东西市监。 这些官员都是神都百司外派到长安来的,他们主要向神都的本署负责,工作关系压根就不在长安。理论上来说,他们既不需要为长安动乱负责,雍王也根本就管不到他们。 当然,雍王本身就杀气腾腾的入城,他们也实在不敢当面跟雍王分辩这些,只想将事情拖一拖,等着神都城的本部赶紧将他们给召回去,实在不想跟长安城这些倒霉蛋同甘共苦。 听到众人各执一词,李潼想了想之后也从善如流,继续说道:“窦宣抚生死不知,诚是一困。其人一日不见,则朝廷恩威不免暗弱蒙尘,西京动乱事机也不能追查深刻。即日起,彻查全城,搜索窦宣抚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长安全城,无有禁土,谁敢抗阻,杀!” 讲到这里,他又环视全场,肃容道:“如此,诸位可有异议?” “没有异议!搜索窦宣抚,诚是定乱当务之急!” 长安县令名为马怀济,四十多岁的年纪,能够混到京县县令,也算不俗。 但这会儿马县令两眼血丝密布,须发杂乱,看起来比实际的年纪老迈了十几岁,听到雍王殿下这么说,更是老泪纵横,深拜于地颤声道:“卑职恭从殿下教命,请亲率衙役入坊搜查!卑职此恭,绝非自谋,大罪已经铸成,实在死不足惜!长安多豪室,坊曲为禁土,五品县员,难登高第,纵有发恶之心,实无擒贼之力……” 讲到这里,那位马县令已经是泣不成声,可谓是委屈有加,仿佛是受到了欺侮的孩童,总算是找到了大人为他撑腰、听他诉苦。 听到这马县令如此悲声,李潼一时间也是颇有感慨。 所谓恶贯满盈,附郭京城,特别是长安城通街连坊的权贵门庭,想要担任这种地方的县官,既要有强大的背景,也要有强大的内心。功劳不多,黑锅不少,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历数诸代,关陇勋贵的张扬跋扈那都是历朝名列前茅的元从群体。就连李潼统率大军至此,那些人家都敢甩脸子、玩骚操作,可以想见这些县官们当的该有多憋屈。 凭心而论,西京城这场动乱,跟这些当地衙官们关系真不大。李潼之所以一开始就抛出那样一个惩罚方案,看似气势汹汹,其实也是想保护一下这些地方官们。 过去这将近两年多时间里,如果把武攸宜也算在其中,长安留守大臣就换了四个,三个直接在这里翻车。撑到现在才闹乱起来,可见这些留守的地方官们,能力还是不俗。 而且眼下西京这些留守衙官,多数还是去年冬集增补的,去年正是窦家这些关陇勋贵被打压挺狠的时候,主持铨选的郑融还是李潼的人,虽然选录的并不全都是自己的人,但跟关陇勋贵群体联系也不大。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当西京闹乱起来的时候,才形成一种近乎无政府的混乱状态,留守府并两县官员们几乎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对整个城池的控制。 归根到底,他们本就没有跟西京那些坐地虎们沆瀣一气。西京那些人家跟他们也不是一路的,也不跟他们玩,这样的情况下,凭着区区几十官吏、几百衙役,拿什么去控制局面? 更何况,李潼本来就不打算吸引太多关陇勋贵子弟加入他队伍,西京这一套行政班子,还是要尽可能的保留下来。 通过一概革职,也算是对他们示好,他们如果想活命,就得撸起袖子跟着雍王加油干。只有把西京这些豪室人家整得足够惨,他们才有活命且戴罪立功的可能。 那些宫苑监使们,话语权本就不大,他们对雍王政令赞成还是反对,李潼都可以当作放屁。 至于神都百司派遣在西京的官员们,通过这一刑罚提议,李潼也给他们指点了一条明路,赶紧滚,跑晚了老子就地收拾你们! 宣抚使窦怀让在哪里,李潼当然知道,甚至知道窦怀让一天吃多少饭、睡几个时辰。但他并不打算将窦怀让放出来,就要以寻找这个家伙为借口,彻查全城。 至于说那些勋贵家庭拦着衙役们不让进去搜查,李潼巴不得他们这么做。就算他们吵到神都朝堂里,李潼也根本不怵,玛德这群家伙连官库都敢打劫,还有什么事不敢犯? 我怀疑窦怀让就是他们劫的,就是为了把西京的水给搅浑,然后打劫官库!不让查?老子先抄家,再搜人!聪明的就把你家小娘子闺房都打开,那么大个活人,床底下都能藏得住! 西京这些衙官们,过去这一个多月也算过得辛苦,现在终于苦尽甘来,等到一个大靠山,那真是一个个如狼似虎,率众便往坊间各处冲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38 择事何主,观其气魄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长安城东平康坊,万年县尉苏约率领百数名衙役并街徒浩浩荡荡入坊,直往丹阳公李氏家邸而去。 此时丹阳公府邸门前,早有家人等候在此,为首者是一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背着两手、神情冷漠的望着苏约等人入前。 行至府邸门前,苏约脸上堆笑,拱手对中年人说道:“卑职奉雍王殿下教命,彻查坊曲,营救窦宣抚,左近诸坊已经搜索完毕,冒昧登门,并非怀疑贵邸失节,但殿下教令……” “不必多说,入府罢!赶紧查完,安心生活,但若惊扰宅门女眷、破损器物,虽雍王殿下所使,你等也休想轻易出坊!” 中年人闻言后冷哼一声,将手微微一摆,示意家人让开通道。 听到对方语调凶狠,苏约也不以为意,任谁被人直闯家门彻底搜查也会感觉不满,更不要说这些平日里就眼高于顶的勋贵门庭。 也只有雍王殿下这样强势锐意、不惧众怒者,才敢如此对付这些勋贵门庭,还让对方根本不敢抵触,只能乖乖打开家门。 “丹阳公世传忠勇,家中又怎么会藏污纳垢。但窦宣抚长久下落不明,也实在让人心忧。此番登门叨扰,也是还清白于贵门,失礼了。” 苏约说完后,便顿足将手一摆,对身后衙役们厉声道:“此番来查,只为应命,尔等专心于事,切不可滋扰丹阳公门庭。否则,无需贵人降问,我便将你等打杀于此谢罪!” 众人闻言后轰然应诺,然后便鱼贯入门,态度却说不上客气,一俟入门后,便挥舞着手中棍棒,喝令府中群聚的家奴们靠墙站立,仔细清点,并穿宅过院,还有吏员跟随在队伍中,捧卷写写画画,一套流程已经颇为熟悉。 苏约并没有跟随入内,而是望着对面中年人继续说道:“请问贵府丁口、畜马几何?上命垂教,非是刁难。” 中年人闻言后脸色更显阴沉,顿足喝道:“这难道也与搜索窦宣抚有关?” “自然是无关的,但雍王殿下垂教,此番西京闹乱,诸家受创实多。大军至此,宣威之外,也要有所仁施,在籍中男以上,该要有所补偿,如此才能确保从速归安,民户不失所养。” 苏约闻言后仍是一脸笑容的说道。 中年人闻言后冷哼一声,摆手道:“不必了,我家自有所养,也不必贪顾这一点仁施,大乱之后,物用艰难,还是转给余者贫困罢。” “殿下宣恩,覆及籍民。足下虽有高风,但却让卑职难以复命。幸在眼下尚是初步扩搜籍口,稍后还有新令下达。卑职顺便询问,也是不想一事再扰,既然不愿作答,那么……” “区区衙官下吏,也敢威胁我家?” 中年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 苏约见对方勃然色变,脸上笑容也为之一敛,挺胸而立正色道:“虽是县衙卑职,但也是身领皇命所用,与贵府共沐一恩,无非职用各有分别。职责所在,谈何威胁?若果真有此感应,那贵府要想一想,有无失守之处!” 中年人听到这话,脸上怒色更胜,还待张口欲斥,中堂有家人匆匆降阶行来,附耳低语片刻,中年人闻言后恨恨瞪了苏约一眼,然后才匆匆登堂。 苏约闻言后也不阻止,只是垂首站在府邸门前。过了一会儿,又有家人行出,将之请入中堂。 堂中坐着的,俱是丹阳公府家人,而这一代的丹阳公李守节,则在外州担任刺史,并没有留在长安。 苏约虽然背后站着雍王,但对堂上众人也不敢怠慢,特别是主座上那个鹤发老者李大惠,虽然没有官爵在身,但论起乡声资历,还要胜过此前在灞上大营被抓捕的北平公段某。 彼此见礼后,李家众人也没有与苏约过多交谈,只是将他所要求的籍口资料递了上来,老者李大惠说道:“家人久事戎旅,不乏失家失业的故员附籍寄养,所以户丁略繁。请问苏县尉,这是否有违殿下政令?” 苏约闻言后微笑摇头道:“雍王殿下所守,亦是朝廷律令,只要章令无改,李公便无需担心违令。即便定乱所需,偶有令式暂行,但也绝非常制。” 李大惠闻言后捻须颔首,然后又说道:“老朽白身,不堪于事,殿下入京以来,也不敢冒昧滋扰。但察闻殿下行事,确有雷霆刚勇的气概,若能尽除西京顽疴疾病,于朝廷、于乡土也是一幸。但人情循旧,事缓则圆,有的时候太操切未必是好。” “李公若仍不堪,则西京几人可称士才?殿下用士,法不循一,虚席待才。至于卑职,幕府拙用而已,恭然受事,并无辩论长才。” 说话间,苏约便抄完了所需要的资料,并将李家所提供的户卷原物奉还。 这时候,衙役们也完成了搜索,于堂外待命,于是苏约便又起身感谢李家配合,接着才率众离开。 “雍王真是欺人太甚!诸国爵门庭,在他眼中都成贼户!长安若再如此喧闹下去,何时才能归于安定!” 待到苏约率众离开,堂上一众李氏族人纷纷喝骂出声,发泄着心中的憋屈与不满。 如此待遇,他们李家并非独一份,过去几天时间里,整个长安城中勋贵坊居几乎都受到骚扰,雍王如此刻薄嚣张,已经犯了众怒。 李大惠脸色也不甚好看,长叹一声后说道:“权势败坏人心啊!旧年雍王入京,还不失雅量风采,此番再来,却是戾气冲天。这也难怪啊,他奋逐武氏,革命归唐,论功几人能比? 结果却被驱逐于外,退避西京,心中能无忿怨?况且先雍王本为家国正嗣,雍王守传有望,而如今却只能邀望皇嗣专制中国,心中能无忿怨?他是将先王之薨,归罪我等长安旧勋门第。我等诸家所称故勋,在他看来都是抛弃他们父子的罪过啊!” 听到这话,众人不免倒抽一口凉气,一名李氏族人忍不住颤声道:“雍王、他……他竟有如此豪胆贼志?” 李大惠闻言后则笑起来:“他在神都敢作险搏,胆气还有什么值得怀疑?人人都知武家子豚犬之料,但有几人敢痛快杀贼?皇嗣殿下除了顺序之外,有几处能强胜雍王?河东王美畅搅乱朝纲,皇嗣尚且不忍除之,雍王这样的虎狼之料,圣皇尚且难制,指望皇嗣?”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惊诧,片刻后才有一人说道:“雍王行事已经如此外露,正该圈养软磨,朝廷却把他纵入关内,这不是助他成势?朝中李相公等,怎么会如此昏庸?” “昏庸?李昭德阴狠,于此可见!雍王锐劲冲天,人近则伤,留在东都,所害的是朝内公卿。放使关内,受害的则是西京百姓啊!若你是在场的相公,你会怎么选?” 讲到这里,李大惠目光隐隐闪烁起来:“雍王若只是轻锐,留守西京,西京这些复杂人事足以消磨他的锐性,久则无害于人。他若真有雄主远志,西京这所旧宅,便是他窥望神器的阶梯!昭德等老物,女主尚且勤奉,又怎么会是用心专一的孤臣纯臣!” “那、那咱们西京各家,又该何去何从?” 众人听到这话后,更是一惊,原本神都革命所带来的阴霾扫除之感已经荡然无存,只觉得关内有雍王折腾,关东有宰相弄权,满世界都是澎湃恶意,还要险恶于武周旧年。 “说什么西京各家,只是我家!我家该要何去何从?这不是老物能够指点,全凭你们各自心意指引。雍王若有远志,狭计只是短时,关内定势之后,自会有从容宏大的姿态。但皇嗣终究正朔所在,只是未来神都绞杀,必然更甚武周旧年,皇嗣羸弱年久,或可仁恩自卖,但绝难雄势定鼎啊!” 讲到这里,李大惠悠然一叹,抬眼望向户外:“天皇诸子,各有风格。若旧年能够稍存恤顾,先雍王未必饮恨,后二子也就不必登台露丑。雍王如今虐我西京诸家,是怕故隋旧事重演。你等无论东西,也都不要闲坐,各奔前程,方是正计啊!” 李家众人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是大为震惊,本以为雍王如此虐待他们西京各家,不过是另一个武攸宜而已,贪图他们各家多年来的人物积累,但却没想到当中还有如此深刻的算计。 但震惊之余,心里也都充满迷茫,不知道该向何处投奔。 “这还不简单?所事何主,观其气魄!雍王少壮锐盛,能杀国贼,除乡患,逆流而上,威不可挡!皇嗣能将国器拱推、社稷相让,则何物能为其守?唐家基业若真付于此类,那才真是六夷畅笑,中国无人!” 不同于在场年高者的忧愁,李家几个后辈晚进已经开口说道:“雍王欲盛敢搏、事迹可称,皇嗣昏昏无功、成败无欲。前者重于功、知建功不易,后者荒于事、唯坐享于成,存志锐进者追从雍王,昏庸不器者安守皇嗣。我家若想更进一步,那就效从雍王,若只是贪于眼前,则就取媚皇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39 既难为敌,投身为用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在雍王殿下的授意与支持下,西京诸留守官员们以搜索宣抚使窦怀让为借口,深入坊曲、无处不察,可以说是将西京那些勋贵人家搅得鸡犬不宁。 这样的骚扰,自然也并不只是单纯的恶趣味,通过衙役们在坊间诸门户们的摸查,李潼也掌握到长安勋贵群体大量详实的资料。如果时机需要,这都是足以要命的东西。 “区区县男之家,家户收养五百余众,若无外物囤积,只怕养活家人都困难!” 皇城政事堂里,李潼随手取来吏员们所整理出的一份资料,稍作翻阅之后,便冷笑连连。 大量乱民出城之后,如今留在城中的,按理说绝大多数都是长安本籍人口,可是一番搜查整理后,仍有数万之众不在土籍之中。这还仅仅只是一番比较粗略的统计,如果再仔细汇总甄别,这个数字肯定还要更高。 “尽快了结手头事务,专心整编籍户。” 看着堂前堆集那成筐的籍卷,李潼又问道:“衙官吏员还够不够用?” 长安县令马怀济、如今则避雍王讳以字相称马仁道,听到雍王殿下发问,便起身道:“两县官吏合三百余众,已经囊括坊里在事卑职。若余事不问,只编新籍,尚可勉强应事,但、但眼下诸衙控诉积事众多,若再不审,民情恐将沸腾。” 听到这话,李潼也有些烦躁的皱起了眉头。他大权新执,还是第一次主掌这样一个庞大地区的军政事宜,案头积事杂多,入城以来连正常的睡眠都无从保证。尽管这样,案上所积攒下来、亟待处理的事务也是越来越多。 比如马仁道所言衙门控诉积事,这是长安秩序初步恢复之后,在籍民众们向衙门申报自家在动乱中的人物损失。 “算了,两县衙官还是专心处理衙堂事宜,相关户卷籍册先送州府,另使员任之。两县缺员情况即刻报来,尽快安排授事。” 心里稍作权衡后,李潼又吩咐说道。现在客民被驱出城外,勋贵被压制的不敢声张,但土民才是长安城中比重最大的一个群体,他们的诉求当然不能忽略。 听到雍王此言,马仁道又连忙说道:“两县补员也是刻不容缓,单单品内所缺便十数员之多。职内各有失守,所以诸事才杂乱失治……” “这么多?” 李潼闻言后不免一愣,长安、万年这样的京县,通常编制是县令一人,县丞、主簿、录事各两人,县尉六人,这是在品内的官员,一县便有十三个。 这些人各司其职,专事职内,才能让一县事务有条不紊的运转起来。结果单单两县衙官便缺了十几个,这等于一个县的编制直接就空了。 马仁道闻言后便苦笑道:“西京乱兆,已经不是短时。早在去年、早在垂拱旧年,西京城内便有失治之态。长寿旧年,西京留守平阳公在职时,便曾发生乱民入坊寇掠之事。魏相公居此短时,主要缉捕乡寇,未曾播治便匆匆东归。娄相公、李相公居此时,西京城内动荡不已,本来准备今年铨选大补缺员,可是……” 听到马仁道的诉苦,李潼一时间心里也略有尴尬,别说了,好像都是我的锅。武攸宜时期我干的,魏元忠时期主要搞我故衣社,甚至今年的冬集铨选,都被我搞政变给直接搅黄了,洛阳城里现在还有大批闲散官员等着铨选授职呢。 这么一想,也真不能怪大臣们废柴,实在是架不住幕后黑手瞎折腾啊! “既然如此,从速补授缺员才是正计,名单交上来,州府会尽快拟定一个章程。” 讲到这里,李潼又有些心虚的加了一句:“政令归治才是当务之急,东西递信又要耗时颇久,眼下也只是从宜权授。” 他手中权柄虽然大,但是像这种根本的人事权还是没有的,六品以下必须要经过朝廷吏部铨选敕授。如果就连正经的地方官,他都能够随便任命,那跟割据关中也就没区别了。 当然,也不是全都没有,特别眼下仍然属于战时。他还是有一定的权力能够征募一些幕府佐员,但这并不属于朝廷正式的官职,勋功、事功方面也会大打折扣,拥有着很强的私曲性质。而且如果规模太大了,朝廷大可以一概不认。 当然规令是规令,现实是现实。现在西京这些地方官员直接缺职一半,连正常的运转都大受影响,他就算临时加授一部分检校官职,朝廷或许会感觉不自在,但也不会撕破脸的严加制裁。 毕竟,他来到关中后短时间内就不打算回去了,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逐步的试探和突破朝廷的底线,人事权方面当然是首先要下手的领域。 马仁道总归还是朝廷正式选授的官员,听到雍王殿下这么说,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妥。西京事务急是急,但眼下有数万大军镇守,也不至于完全乱了规矩。就算上报神都,神都方面也肯定会第一时间处理西京相关的事务。 但既然雍王殿下已经这么说了,他也实在不敢再反驳。别说会不会因此触怒雍王殿下,真要章程上走一遍,他们这些西京官员们此前已经失职,现在又在雍王殿下授意下狠搞了一把长安城的勋贵们,朝廷如果不收拾他们那才见鬼了! 想了想之后,马仁道又进言道:“长安多勋贵人家,本就是社稷才力储备。眼下西京诸事待理,选募这些人家优秀徒众授以实事,也是不失从宜之计。” “这件事,我记下了,马县令且归县衙视事,若有紧急事情,即刻来告!”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同时认真看了马仁道两眼,只觉得这家伙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坏起来那也真是坏。 马仁道为长安勋贵求事,当然不是为了示好包庇那些人家,起码现在不是。 李潼直接在西京授予官职,这当然是不合理的,一定会在神都朝堂上引起争论,特别是关陇人家的强烈反对。 雍王对西京勋贵不存仁恤,到现在态度可以说是彰显无遗,如果再将长安乃至于整个关内的人事权抢夺在手,这些人家必然会更加凄惨。 眼下可没有什么即时通讯,就算两京之间的关陇勋贵们诉求相同,可处境却并不相同。神都城里或许已经在磨刀霍霍、嘴皮乱弹的准备攻讦雍王,结果西京这里呈送上去的名单一看傻眼,这不是我二大爷、小舅子吗? 到时候,神都城里那些关陇勋贵们,究竟是该攻击雍王太过嚣张跋扈、还是留守西京的族人们腰骨太软?这一刀还要不要砍下去? 所以,尽管李潼对长安这些勋贵们恶意满满,但也并没有完全放弃他们。事实证明,狗咬狗从来都是立场斗争的不二法门。 李潼这么想,或许还有势力和效率方面的考量,可这个长安县令马仁道在此际作此建议,那真是纯粹一肚子坏水,也算是看清楚长安这些勋贵们色厉内荏、有奶就是娘的本质了。 马仁道离开不久,侧堂姚元崇便捧着几份籍卷匆匆登堂。 如今李潼有四个比较威风的官职,分别是关内道行军大总管、雍州牧、西京留守与北庭大都护。这四个官职,都有开府辟员的权力,如果再加上他的亲王爵位,那么手底下就有五套班子。 这其中,关内道行军长史是李元素,眼下安排在河东蒲州督运物资。 雍州长史武攸宜,现在正忙着率兵抄家呢,除了此前盗窃官库那十几家之外,这番彻查长安城,又搜出来几乎暗藏甲械等同样罪名不小的人家,算是满足了李潼再搞几家的愿望。所以武攸宜这段时间也是忙得很,此前更率众离开长安,前往左近州县继续扫荡。 至于北庭都护府,李潼眼下忙于收拾长安这个乱摊子,暂时还没有实际处理,只是派了一个使者、即就是此前在解决代北道问题表现不俗的解琬,先行前往朔方初步了解情况。 西京留守府长史,便是姚元崇了。姚元崇也是李潼眼下本系人马中职位最高的,已经升任了兵部侍郎,至于另一个兵部侍郎李道广,则都直接在神都政事堂担任宰相了。 “近日长安城中,有几户人家投表进用?” 眼见姚元崇登堂,李潼便开口问道。 姚元崇眼下主要负责选士问题,登堂来禀正是此事,他先将籍卷呈上,然后便禀告道:“近日幕府所收投三百余,与西京勋爵诸家有涉者近两百之众。殿下威名煊赫,执掌关内,才士倾慕,理所当然。” 李潼闻言后倒是一乐,展开籍卷草草一览,发现许多关陇名族都在名列之上,甚至还有数名窦家人。这就叫弄不过你我就加入你吗? 将近两百名关陇勋贵子弟想要加入幕府,几乎囊括西京所有人家。 当然这也不足以说明李潼就把这些关陇勋贵给搞服了,毕竟这些勋贵人家传承悠久,又无一时之困,若是泛及整个关陇地区,直系、旁系加起来,上万人是有的。这么一算,这比例也实在是不高。 而且其中多数还是本就不曾解褐出仕的白身或者年轻子弟,显然这些关陇勋贵们,主体上对他掌权关中还是抵触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40 关中虽险,不复天府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翻完姚元崇所呈交的名册后,李潼又询问道:“选募的章程拟定好没有?” 眼下的他的确是缺人才使用,但也并不打算将所有投用的人打包全收,他这里又不是垃圾场,必要的考核还是要有的,而且标准还要摆的非常严格。 姚元崇闻言后便点点头:“眼下所拟,经术、诗文、弓马等专类,各取专才。只待殿下教命,近日便可选募充用。” 如今的姚元崇,也算是迈进了南省高官序列,尽管没有主持过吏部的铨选,但兵部也有类似的选举行为,对于这一套章程倒是并不陌生。 当然未经朝廷授意,他们在长安搞这些肯定是不妥的,顶多是用雍王私人的名义搞些类似集会,肯定是不能完全比拟朝廷才选。 李潼将章程翻看一下后,便点头道:“就这么做吧,参选之众着他们各自在家待召,近日不准随意出城远行。” 说完后,他见姚元崇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又笑道:“有事直说。” 姚元崇闻言后便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宋参军近日在城外诸营,用事颇悖常例。特别营中辟募寒士,使人颇有微词。” 宋璟是由姚元崇向雍王举荐,他自己当然对这个年轻人的才能颇为看好,但宋璟近日的一些行为,在姚元崇看来,谈不上好坏,关键是不合时宜、过于激进了一些。 本来姚元崇是不打算在雍王面前讲起这个话题,他此前对宋璟略有暗示,但宋璟仍然故我,特别不久前还递入府中一份选用寒士的名单,姚元崇觉得还是要说一说。 “诚然才力进用,无需细分士庶。特别西京百废待兴,更需广募才士。西京勋爵诸家,权势长沐,恐不能专心于事,这诚是一患,需仔细审辨查用。但宋参军所录送者,多数都是营中待罪之身,是非混淆,昏于大义,贸然授事,终究还是有些不妥。” 姚元崇是知道宋璟敢这么做、自然是得了雍王的授意,同时他也能感受到雍王殿下对西京这些勋贵人家的抵触,说起话来还是不失委婉,但也要将自己对此的看法表明。 西京人家执迷权势、热衷自肥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也不可否认他们的教养与才干肯定是要强于一般的庶民,如果仅仅只是出于势位方面的考虑疏远与打压,这对于长安的归治乃至于整个关内道的经营,是颇为不利的。 关内道职官,多了不说,几千人是需要的。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出身便先将一部分人排斥在外,这实在不利于在整个关内道建立起有效的管制。 寒士之中也并非尽是才能猥下者,但相对而言,其中涌现合格人才的几率肯定不大。 宋璟直接在乱民营中选募人才,往低了说,是降低人才录取的标准,往严重了说,则是直接动摇了雍王一系的凝聚力,毕竟大凡稍具才干、节操的人,谁也不愿意与罪囚共事同伍。 而且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造成西京今次动乱的,主要便是周边乡野涌入长安城的那些客民们。无论这些客民有多寒苦无奈,他们给长安造成的破坏那是实打实的,长安土民仇视客民,这是人之常情。 雍王殿下心存仁念,对乱民们进行赈抚,这没有什么。可是如果大肆取录客民入幕府担任官吏,这在长安土民们看来,那就是赤裸裸的包庇。 如果处理不好,会让土客之间的矛盾加剧,下一次再爆发出来,可能就是更加严重的动乱。 听完了姚元崇的陈述,李潼一时间也沉默下来,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此前宋参军进言此事,也曾陈述土客纠纷。未来土民、客民之患,也确是长安能否复治的一个关键。这件事如果不妥善处理,则必内耗深重,更难存志望外。” 长安多窄乡,所以土民与客民之间的矛盾显得尤其尖锐。这还不仅仅只是籍民编户问题,还涉及到土地等生产资源的分配,是一个政权能否长期保持稳定的基础。 姚元崇与宋璟都不约而同的注意到这个问题,且都将之摆在极为重要的位置上,对于这一点,李潼倒也并不感觉意外。 这两位俱都是开元前期的名相,给开天盛世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未来大唐之所以能够在接连经历武周与中宗朝的动荡后快速回复国力,重新冲出疆土缔造一个浩大声势,这两位可谓是功不可没。 他们除了营造开元初期相对清明的政治生态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贡献就是对这一根本问题的解决。当然也不能说是解决,因为这个矛盾是农耕政权始终存在的,只是在他们的任期内得到了极大程度的缓解,奠定了一个国力复兴的基础。 姚元崇与宋璟接连罢相后,大唐的政局中虽然仍然不乏名相,但在生产资源的分配上,力度远不如这两人大,甚至宋璟之所以被罢相,也在于对权贵阶级的利益触犯激发了众怒。 后继的宰相们,虽然也都不乏亮眼表现,但都没有超越姚、宋两人的社稷大计。 宇文融、裴耀卿等搂钱小能手一个个上台,甚至就连奸相李林甫都创设了长行旨这种节约行政开支、且多为后世效法的良策,但对国力的提升已经远远比不上姚宋二人。 而在安史之乱后,一代能臣刘晏的财政改革虽然卓有成效,但其重点在于区域资源的整合与调度,在物流方面加大力度。 至于唐德宗年间所推行的两税法,虽然是税法改革的里程碑式进步,但也意味着原本的统治技术已经不足维持,朝廷不得不在承认现有社会资源分配的前提下开拓财源,而且已经丧失了将社会资源重新分配的能力。 土、客矛盾,有一个核心的解决方案,那就是打土豪、分田地。但是这种大法,不可轻用,因为关键一点在于,你的屁股坐在哪里。 李潼内心里,当然是愿意跟人民群众们站在一起,否则他对长安城中这些权贵们便不会是如此凶恶态度。可问题是,人民群众未必愿意跟他站在一起,或者说眼下的人民群众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迎接这一变故。 最直接的一个现象就是,长安城中闹乱月余,这些乱民们甚至连权贵聚居的朱雀大街东部坊区都攻不下来,唯一攻破的一次还是长安城那十几家勋贵开门揖盗、准备祸水西引。 思想和组织建设都搞不上来,李潼也很无奈啊。 他现在还没达到举世无敌的高度,同样也需要继续吸纳与积攒力量,否则单凭他一个人想要进行这种程度的社会改革,绝对会被反击力冲的渣都不剩,那些民众们眼下还不具备保护和支持他的力量。 所以当宋璟提出要在乱民中招募一部分才力,李潼尽管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点头同意了。想要让人民们获得支持和保护他的力量,前期的扶植和投入少不了。万事开头难,总要走出第一步。 宋璟与姚元崇分别进言,所论述都是一个问题,但态度却有些针锋相对。倒也谈不上完全相左,只不过宋璟相对要更加激进一些,他是站在客民一方考虑问题。 至于姚元崇,则就相对考虑土民更多,略显保守,希望能够在维持旧有秩序的情况下,对土民稍作倾斜,而对客民稍作打压。 这两种态度,谈不上谁优谁劣,也不是路线之争,无非轻重有别。但是讲到更合时宜,无疑是姚元崇。毕竟无论是资历还是政治成熟度,包括在阵营中的成长度,姚元崇都要高于宋璟。 宋璟眼下所考虑的还仅仅只是解决土客问题,但是姚元崇所考虑的范围要更广,要让长安尽快恢复秩序、重新激发活力,要保证雍王殿下能够更进一步的影响和控制边疆的武力团体,乃至于未来回归神都,这都需要保证关中长期稳定拥有造血能力。 想要让关中尽快恢复平稳的发展,对于旧有秩序就不能破坏太多。 讲到这个问题,姚元崇一脸正色道:“关中虽有四拥之险,但已经不复天府之实。西、北俱为心腹之患,东出或有鼎器之争,此为暂守之境,绝非久拥之乡,于此耗力太深,则必得不偿失!” 李潼闻言后又是一阵默然,他倒并不怪姚元崇已经看破他的小心思,毕竟秃头上的虱子,爬的再快也是那样鲜明。 “土民、客民,俱为王民。如今互攻成仇,但客民终究势弱,我若不活之,则其众未必能活。所以眼下所求,便是能让这两者各有所得,各有安慰。” 李潼内心里,当然也更加认可姚元崇,土民无论赋税还是兵源,都是较之客民更稳定的群体。 但他既然支持了宋璟,当然不会朝令夕改,想了想之后,他又对姚元崇说道:“堂中谈论,总是言虚,不如同出巡营,暂观成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41 雍王革命,仁恩普施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长安城朱雀大街上,昼夜都有甲士巡警净街,早前乱民聚啸的场面是一去不返了。但若说完全恢复秩序,则还远远不够,起码大街两侧所栽植的树木都已经荡然无存,显得空旷旷很是寂寥。 对此李潼也感觉很无奈,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被砍了的树木再想恢复过来,那不是短时间能够做到的。而且眼下深冬未过,也并不适合移植。 他已经可以想象到之后一段时间神都朝堂里攻讦他,说雍王贪婪无度,到了长安城后简直就是刮地三尺,连长安大街上木料都不放过。 但这也都是小事,眼下大街上比较闹心的一幕就是土民和客民的闹斗。 乱民进入城外大营后,经过初步的整编,其中一部分壮力已经被招募出来,用作城池的清理与恢复。诸如破损的坊墙,拥堵的明渠,这都需要人力修补与疏浚。 李潼虽然存意保全城外那些乱民们,可以总不能困在大营里光吃饭不干活。不说投入与产出的考虑,人一旦闲下来就会想太多,特别聚集在城外营地里,一旦杂念丛生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波折。 承担劳役虽然辛苦,但动起来一则没有精力去想其他,二则能够体现出他们还是有用的人,对于前程也不会过分忧惧。 当然,这样的安排对城中土民籍户的考虑不多。在土民们看来,这些客民就是长安闹乱的罪魁祸首,骚扰他们的生活,乃至于危害他们的人身与财产安全。 所以一路行下来,大街上可见许多城中民众们辱骂乃至于抛杂那些劳役的客民。所以客民进城劳役,一定要有王师军士跟随,否则这些客民的安全都无从保障。 李潼今次出城,并没有摆开仪驾,所以民众们倒是不知雍王出巡。可是看到前后拥从者众多,不乏人冲上来当街拦路,或愤怒或悲呼道:“恳请将军回告雍王殿下,那些客贼亡户乱我家园、害我亲众,罪大仇深,实在该死!” 此类控诉声不绝于耳,但李潼一行却并没有停留下来,而是一路前行往南城明德门而去。 李潼看着道左那些客民们一个个低头劳作,甚至不敢抬头向周遭去望,转头看了姚元崇一眼,沉声问道:“侍郎感想如何?” “罪实该惩,但情亦可悯。” 姚元崇默行一段距离,然后才开口说道。 感情上该不该怜悯,自然不在李潼和姚元崇这种政治人物的考虑之中,起码所占的比例并不高。 但朱雀大街上土民对客民的仇视,则揭露出一个事实,那就是雍王所说的,如果雍王不对这些客民施加庇护,他们其中绝大多数,可能都活不下去。 客民失家失地,背井离乡,生活本就没有足够的保障。 其中的青壮劳力,原本或还能凭着一把力气佃耕或是做工过活,可是在长安城中闹了这么一场,民众们对这些外来者已经是普遍敌视的状态,民间也一定会自发的对这些人进行抵制和驱逐。 但这些客民并非少数,参加长安闹乱的,统计起来便有七八万之多,其中主要还都是成年男丁。他们这一个人身后或许就关联着父母妻儿,那么需要觅求活路的人数便有几十万之多。 而且长安城周边的客民还不仅仅只有参加动乱的这些人,还有相当一部分仍然分散在乡野之间。一旦土民们大肆驱逐这些客民,他们可不会仔细甄别分辨你究竟有没有罪,总之滚出我的家园! 但是,整个关内道除了长安这精华的核心地区,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收容这么多的客民?他们本就是脱籍之众,发还原籍,一则不好组织甄别,二则当地州县也未必肯收。 一旦没有了活路,没有了生机,那么长安城这场动乱只是一个开始,未来关内各处肯定会频频爆发此类土民与客民的斗争。 说的现实一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不让我活命,那我也不让你过得安生。这是所有正常人,在走投无路之下都能做出的选择。 将这些客民们控制在西京周边,这是保证整个关内稳定的一个前提。如果说他们有什么罪,那就是穷!当然,穷不是不讲道理的理由,但起码也要给这些穷人一个发声的渠道。 一行人除了明德门后,便继续往京南的营地行去。如果说城中还有军士制约,那么城外的土客矛盾就表现的更加尖锐。 许多城中民众们成群结队的来到这些乱民营外,不断的绕营辱骂控诉,若非每个营地外都有数量不少的军士驻守控制,局势只怕要失控。 看到这一幕,姚元崇脸色变得更加严肃,然而李潼在看了一会儿之后,则笑语道:“关中民风多悍勇,民力可用啊!” 听到这话,姚元崇忍不住翻个白眼,民风悍勇是悍勇,关键现在也没用到正经地方啊! 一行人入了营地,简单的绕营巡视一番。这座大营结成莲花状,中间一座大营控制着大多数的乱民,大营周围又分出六个小的营区,其中三个各驻兵一千用以监察控制这些乱民,另外三个则分别安置着经过初步筛选、可以负责一些劳役事务的民众。 “皇道伟大,无物不覆!说的是天下万众万物,全都要顺应王命,一旦有悖王命,就是大罪,就要遭刑!雍王革命,仁恩普施!讲的是雍王殿下锄奸匡正,使天下重归正道,天下归正了,小民也要受惠,所以你们虽然犯了法,但雍王殿下却并不杀你们,而是给你们一个改正的机会……” 营地里,正有军卒站在台上宣说道理,台下则围坐着众多衣衫褴褛的民众,抬头眼巴巴望着台上,眸子里不乏希冀。 军卒讲完一遍后,随手一指台下一个年轻人,说道:“你来宣讲一遍号令。” “皇道伟大,无物不覆!雍王革命,仁恩普施!” 那个被点名的人站起身来,略显拘谨的高声大喊口号。 “不错、不错,那刚才讲的道理你明白没有?” 台上军士又开口问道。 “明、不、明白了!雍王殿下在神都杀了大贼,天下又归了唐家,所以赦免犯人罪过……” 那人眨着眼仔细思索,并认真回答道。 军士闻言后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人的理解,然后又说道:“乡义有智仁勇三德,你觉得你有哪一德可称?” 此类的问话已经不是第一次,那被审问的人也早有准备,闻言后忙不迭说道:“前年冬里,有大虫蹿出山林,小民伙同乡人追踪几日,在麻河沟落打死了大虫!” “居然还是一位壮士,你叫什么名字,乡籍何处?” “小民名朱九陇,岐州郿县汤峪乡人。” 听到这人回答,军士又喊道:“在场有无这朱九陇乡人,能为其人所言作证?” 话音刚落,又有数人起身,表示愿为同乡作证。 “朱九陇归入勇字营,因其逐杀凶兽、庇护乡土而称勇,余者乡党归入仁字营,力行作证、以言致活,可称仁。入营后谨守故德,若再违禁犯错,罪加一定!” 台上军士说完后,便有几人入场,将那几人引往其他营地安置。周遭其他人见状后,各自脸上都流露出羡慕之色。智仁勇三营,那是甄选出来的乱民良善,这些人入营后,衣食各有保障,勤于用工的话,还会连失散在乡野的亲人们都引入营中供养起来。 “是不是过于草率了一些?” 姚元崇入了长安城后,便一直忙于案头事务,今天还是第一次入营查看,眼见到这一幕,不免开口说道。 同行的李潼还没来得及说话,台上的军士已经继续对在场民众们宣讲道:“雍王殿下是社稷功臣,唐家仁王,难道不知如此审辨,不能杜绝你们乡徒奸徒互保的邪念?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知耻为勇,知惧为智,求生为仁,这就是乡德!无论你们事迹是真是假,但只要还有求活之心,就是仁义不失,哪怕用奸藏恶,起码已知日前闹乱是可耻罪行,能够安在营中,等待拣选,已经有了顺从归治的明智。 这就是王道的教化,就连六夷慕我华夏者,朝廷都愿赐给一地安生!凡我中国子民,只要专心求活,就有活计可待!这不是滋养你们的奸计狡诈,而是要唤醒你们的仁义良心!旧年乡恶夺取的生计,如今雍王殿下再次赐给你们,如果你们还怀奸行邪,那就是自取死路!” “这、这一番言论,是宋参军所拟?” 姚元崇听到这里,对军士那番虽然听来异、但细品之下却不乏道理的宣讲顿时好起来。 这时候,宋璟得知雍王殿下入营,也匆匆至此,听到姚元崇所问,便也点头说道:“只是卑职的一点感触体悟,或未必能及殿下胸怀仁义的精髓,但用来宣教小民,盼能唤起他们心中的良善。这些小民可悲可悯,天人加害而行差踏错,殿下能活之,卑职总要告诉他们因何而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42 乍闻故衣,姚崇震惊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让宋璟管理一个乱民营,真是有些屈才了。 看看营中迎风招展的字幡,耳边听着营卒们的念叨,最后李潼的视线落在一脸认真的宋璟身上,心中如此感慨道。 乱民营这里的赈抚章程,他倒是看过一遍,但也一直没有时间实地巡察一番。如今看来,宋璟是真的用了心。只是如此大规模的在营中宣扬雍王,会不会造成这些客民们只知雍王而不知皇嗣? 当然要这样做了!否则他老老实实呆在神都继续搞权斗就好了,又巴巴跑来神都干什么? “做的不错!” 尽管心里非常满意,但李潼脸上也只是一副淡然且稍具欣慰的表情,一边说着一边对宋璟点了点头。 宋璟闻言后只是微笑道:“卑职不敢夸功,若非殿下框架高树,岂有卑职用功之地。” 说话间,他便引着雍王一行往营中军帐行去,一边走着一边介绍营内目下的情况:“诸营合收八万六千余众,其中将近七万人都是京郊客民。眼下抚定已近两万之数,乱民已经逐渐适治,之后招抚只会越来越快……” 李潼一边听着一边满意的点头,对于这样的效率还是比较满意的。他的底线是在开春之前将乱民完全抚定,并尽快编入生产序列中去。现在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算起来还算是比较充分的。 姚元崇在听到这里后,又忍不住说道:“抚民如此迅速,想必招用野士不少吧?” 宋璟闻言后点点头,并感慨道:“长安不愧关内人物精华所在,教化颇为可观。近日招用民中刀笔事才者,足有五百余员。虽只文墨浅通,但也能应用案牍。若非如此,编籍造册、整束营徒等诸事,也不能如此顺利推进。” 八万个人里边,挑出五百个能够识文断字的初级知识分子,这个比例虽然不高,但也绝不算低。 唐代行政程序其实已经颇为规范,函文格式都已经有了官定的标准,所以对于胥吏人才的标准也不会太高、基本上只要能熟练填写数字和读写一些简单文字,差不多就能胜任。 姚元崇一路行来虽然颇有感触,但也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闻言后便继续说道:“那这些吏事者只是专注营事、用完则免,还是另有其他许诺?” 宋璟闻言后有些怪的看了一眼雍王殿下,姚元崇则上前一步解释道:“这并不是殿下的疑惑,我只是要提醒宋参军你,营外还有整个长安,长安也并非只有这些闹乱的客民。” “卑职明白。只是,关中兴治本就亟待才力广事。若只因些许旧劣便将这当中确有庶事长才者弃之不用,反将职用推给不称职的人选,这也不合长治久安的道理啊!” 虽然姚元崇是他的举荐人,但宋璟也并没有放弃掉自己的坚持,只是沉声道:“卑职只是想,只想给这些人争取一个机会。卑职选募这些人员,也是务求周密谨慎,能得授用者,他们各自秉性还是不失恭良,多数都是被裹挟入乱,并非主动闹事……”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进了军帐里,彼此落座后,宋璟才又继续说道:“西京有乡社名故衣社,于乡野声势颇壮,多为诸折冲府亡户集成。卑职近日便细致探查这乡社诸事,即便殿下不入营来问,也准备入城详禀此事。” 李潼听到这话,眉梢又是一扬,开口微笑道:“这故衣社名号,我也听说过。帐前诸兵长便不乏社徒,说其社号尚义。我本来也存几分好,打算入城后招见审问一番,只是忙于他事,一时间倒有忽略了。这么说,宋参军你对这乡社已经了解颇深?” “殿下居然也听说过故衣社名号?” 宋璟听到这话后,顿时露出几分惊,片刻后才又点头道:“殿下听过这社号,倒也并不怪。这故衣社捐麻助困,在西京、在关内拥从者都极多,影响颇大。社徒本就多有府兵老卒,有军中将士入社也属正常。” 姚元崇闻言后脸上则流露出几分警惕,并连忙追问道:“这乡社员众多府兵,竟连军中都被渗透?这、这究竟是何人主导?有什么意图?西京今次的闹乱,跟他们又有没有关系?如今营内又有多少他们的社徒?彼此之间如何号令组织?” 眼见姚元崇如此警觉,李潼心里倒是一乐,故衣社的这几个特征,老实说的确是有点敏感。特别长安眼下大乱新定,必然要更加警惕民间的乡社组织。 “这也正是卑职要禀告殿下的,这个故衣社的确是不得不察。单单诸营客民,便有其社众两万余。卑职所选募吏事者,也有近半是出于此社。” 听到宋璟这么说,姚元崇更是蓦地站起身来,脸色也变得严肃沉重:“这乡社竟然如此势众?为什么不早报!怎么能让殿下涉险入营?” 说话间,他一边厉视宋璟,一边就要将雍王殿下拉起来:“客民纠集成势,殿下千金贵躯,实在不宜于营中长作逗留!” “姚侍郎稍安勿躁,卑职绝非贪功轻率之类。之所以此前不报,就是为了了解更加深刻,担心贸然轻作进言,或会影响幕府判断。” 宋璟见姚元崇如此紧张,忙不迭起身说道:“故衣社乡势已成,其所裹挟乡情更甚西京诸豪室多倍。该要如何处断,也需加倍谨慎。若能约以律令,西京归治事半功倍。但若不能容于王法之内,则关内震荡则必更甚此前!” “如此大事,岂你一人能决?殿下身系之重,又怎么能……” 姚元崇听到这里,神情更显急躁,望向宋璟的眼神中也带上了几分怒意。 他本以为宋璟仅仅只是在扶助客民的问题上稍显激进、用力过猛,却没想到这家伙不声不响居然在营里还闷了这样一个大雷! 如此重要的事情,居然敢闷声不报、一个人悄悄调查。别的不说,若那故衣社徒们果真心存歹念,殿下今日亲身入营,一旦闹乱起来,后果不堪想象! 看着姚元崇一脸怒色的瞪着自己,宋璟也是满怀苦涩。他真的不是不想报,而是不敢报。 只看眼下刚刚吐露些许资讯,姚元崇便已经紧张成这个样子,可以想见他若直接将故衣社的存在报上去,幕府那些高级员佐们对此会是怎样一个态度。 雍王殿下入京前后,已经跟西京那些勋贵人家颇为交恶,非但引用不到什么助力,反而还要提防那些人喧闹鼓噪。在这时候,若将这个隐在的故衣社挑到明面上来,或许就会直接动摇军心。 一旦城内城外顾此失彼,那么眼下这脆弱的稳定局面将不好维持。 他也不是看不起姚元崇这些上佐们,但这些人久在南省机要,很难深刻了解那个故衣社所拥有的影响与势力。 甚至就连他,都是越了解越心惊,担心这些上佐们过于强硬而激发出这样一股隐藏在民间的力量。毕竟宣抚使窦怀让前车之鉴不远,其人到现在还生死未卜。眼下长安虽然聚集着数万大军,可也未必能够完全控制住内外的局面。 看着两位未来的名相针对自己的暗手所进行的讨论,李潼心里自是暗乐,他一脸镇定的对姚元崇摆手道:“也不必如此紧张,既然已经入营,索性听一听宋参军仔细讲解一番。” 姚元崇闻言后先是点点头,然后又说道:“殿下安危是重,还是先招一部精军营外待命。” “姚侍郎所言正是,卑职若知殿下今日入营,也一定会早作防备。” 宋璟闻言后也连连点头,他是真没想到雍王殿下突然入营:“虽然据卑职所见,故衣社徒们闹乱起来的可能很小,但殿下入营,实在不可轻慢!” 见两人都这么说,李潼心里忍着笑拟定一道军令,着军士往左近抽调一军三千人马营外待命,然后才又对宋璟说道:“继续说。” “卑职察知这故衣社,是在城西延平门外大营……” 宋璟将思绪稍作整理,然后便讲起他所了解的故衣社情况。 故衣社在城中集众数万,接着又响应军令大批出营,存在感是极大的。李潼之所以没有主动提及此事,也是在等着属下进行汇报,毕竟他也不好直接跟故衣社搭上线。 “故衣社徒言则宣义,行也不失谨守。其于西京社众数万,只是偏守几坊,并未参与闹乱。此事卑职也多方求证,证实无疑。军命宣达入城之后,其社徒便积极响应入营。若此社也有聚众谋乱之心,恐西京闹乱更甚倍余……” 姚元崇听着宋璟的讲述,神情也在逐渐转变,并沉吟道:“无论是否真的尚义自守,但乡野集成如此声势,终究是一大患!关内失治年久,游食集聚自救,就算情有可悯,但既然如今殿下已经入镇关内,那就决不可再纵之法外!宋参军你既然了解颇深,有没有策略将之归入治中?” “卑职已经初步接触其主事诸人,若殿下愿意屈尊召见,卑职愿为引见。但究竟该要如何引用,还凭殿下并诸上佐权度。卑职唯有一言,此社士力大有可用,不必以非法视之。若能妥善招抚,则西京定势不远!” 宋璟又抬头望着雍王殿下,一脸认真的说道。 “那就见一见,明日崇仁坊王邸,将人引来。” 李潼先作思索状,然后又点头说道:“此事未有定计前,还是先要保密,以免再生枝节。” 他倒不是有意瞒着两人,不过凭他的身份,如果真暴露出自己才是故衣社的话事人,那就实在过于惊世骇俗了,在创建故衣社这件事情上,他注定只能做一个无名英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43 诸夷滋扰,以血还之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虽然眼下已经是长安城中权势第一人,但李潼也没有骚包到直接入住两大内,占了皇城这个办公场所后,日常起居生活还是在崇仁坊故邸中。 “雍王殿下功盖天下,誉满朝野,乃家国重宝,社稷柱石。听说你等社徒义迹,也是欣赏有加,所以才在私邸接见你等。” 行入崇仁坊后,宋璟又忍不住叮嘱身后几人:“你等一定要把握住今次这个机会,若能应答得体,更得殿下青睐,不独自身前程将有托付,你们故衣社十几万社徒也将受惠良多……” 一路行来,这番话宋璟已经说了最少有十几遍,李阳等人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了。但是看着这个仍然一脸认真叮嘱他们的年轻参军,李阳等人却并不觉得厌烦,反而心里隐隐有几分感动。 毕竟这位宋参军并不清楚他们与雍王殿下之间的关系,此刻不厌其烦的叮嘱是真的为他们故衣社前途担忧,完全不同于一般官员对他们草野之众的蔑视。 说话间,一行人便来到雍王邸门前。整座雍王邸,内外俱有甲士持戈驻守,气氛颇为肃杀,坊曲之间不乏人徘徊窥望,但全都不敢接近。 “殿下有令,宋参军将诸义士引入后可自赴皇城述事。” 王邸门内,杨思勖已经早早等候在此,及至众人行入,便上前对宋璟微笑说道。 宋璟闻言后先是一愣,但也并没有强争同行,拉着李阳等几人仔细叮嘱一番,然后这才退出了王邸、往皇城而去。 王邸中堂里,看着迈步行入的李阳等人,李潼也是一脸笑容。此时留守中堂的,本就是一众已经在神都进行洗白的敢战士,所以他也不必避讳,望着几人笑道:“诸位,辛苦了!” “仆等、叩见殿下!” 李阳等人闻言后,神情也是颇为激动,入前再拜见礼。 久别重逢,彼此之间都有太多话要说,但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说起。 待到几人入席后,李潼看着他们先一步开口道:“此番西京,还未见面时,我已经屡闻故衣社壮行义举。咱们虽然分隔两边,但也都各自努力,可以说不负彼此!” “仆等于关内喜闻神都革命,俱都感激振奋,只恨未能与殿下同赴国事、匡扶社稷!” 众人闻言后,再次起身作拜,望着雍王殿下的眼神,既有振奋喜悦,也都略存遗憾。 “不要心急,旧年故衣相约,本就是余生相守,后事犹长,我等终不会寂寂老死于榻,此方天地,当有壮声!” 李潼又继续勉励几句,接着才又问起一些故衣社的现状。李阳等人也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开始讲述他们在西京过去这段时间的发展历程。 去年李潼离开西京之际,故衣社已经发展的颇具规模。之后一段时间,西京局势动荡更胜以前,这无疑又是故衣社发展的一个良机,特别此前所吞食的窦氏资产加上与蜀中商贾的互动,解决了故衣社最大制约的财力物资,使故衣社的发展势头更好。 “如今故衣社于关内录籍之众已经有将近三十万,覆及关内诸州,远及陇上、朔方……” 听到李阳的禀告,李潼也是满意的点点头。社徒三十万,倒并不是说能够拉出来三十万个壮丁。毕竟大唐府兵全盛时期也不过只有六十万,故衣社作为一个民间的集社组织,当然没有那么大的组织力。 这三十万社徒,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老弱妇孺等府兵家属。至于真正的丁壮,应该不足十万之数。但即便如此,故衣社势力之庞大,也足以让人惊叹。 故衣社规模壮大,基于其上的敢战士如今也有了将近六千人的规模。这个比例虽然不高,但也是眼下故衣社能够维持的一个极限。 尽管故衣社是以府兵及其家属为主体,但也并非所有府兵都是好战如命,相反的,绝大多数府兵,特别是故衣社这些破产府兵们,他们本身是极为厌恶战争的。 故衣社招募敢战士,本身就是以自愿为主,而且对于个体的素质有着极高的标准。毫不夸张的说,这将近六千名敢战士,就是如今整个关中地区的府兵军户们去芜存菁、优中选优的精锐之众。 这些敢战士们,主要用途有三,一是秦岭剿匪、二是登陇集训、三则是守护乡土,特别是故衣社在乡野间所兴建的那些义碓、义碾之类,如果没有保护,很快就会遭到地方豪室的破坏。 为了给雍王殿下营造出重回西京的条件,如今西京周边分布着三千余名敢战士。像李潼此前所选的藏兵地点草堂寺,在多重手段的操作下,如今也成了敢战士们在京西重要的据点之一。左近骊山、终南山等地,同样也分布着数量不等的敢战士。 得知故衣社如今的发展状况,李潼也是忍不住的眉开眼笑。 敢战士是一支有信仰的队伍,虽然眼下也做不到像乱民营中那样强调他存在的宣传,可是其中的骨干,对于他的存在也并非一无所知。 这支队伍,完全可以视作他的心腹力量。这一次回到关中,他便打算将杨显宗、李葛等已经经过初步洗白的敢战士老头目们派入营伍中,使敢战士正式走上前台,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参与安西与吐蕃的作战。 尽管眼下李潼已经掌握关内道数万大军,但这大军内部成分复杂,是远远比不上敢战士那样纯粹。李潼确定能够完全掌控的,也就只有来自神都的千骑与肃岳军,至于其他各路人马,则就以震慑为主,做不到如臂使指。 敢战士这六千军众如果再加入进来,那么他的心腹力量就会大增。在有故衣社徒众的配合下,哪怕直接与朝廷翻脸都不怵,搞起西京勋贵来,自然更有力量。 “接下来你们几人也要准备一下,我将要在长安周边设置乡团,以备匪寇。你们诸位,都在选列。” 在将故衣社眼下力量了解一番后,李潼接着便又说道。 李阳等人闻言后,也都不免笑逐颜开,他们此前虽然尚义入社,但没有一个官面的身份,心里多少还有些惶恐。一旦有了一个州县团练使的身份,那自然就踏实的多了。 “难道西京还有隐患未发?此前闹乱,我等也都旁观始终,实在没有发现什么大贼巨寇纠集势力的迹象。” 心中虽然高兴,但李阳还是敏锐的察觉到这一安排的问题。眼下长安内外已有大军数万,就算有什么匪患,大可无惧,在这样的情况下编练乡团,似乎是有些多此一举。 “不是内患,是外扰。神都革命、西京闹乱,这么大的事情,边夷能无震动?之后京内大军,或将陆续出镇边州。我中国家事混乱与否,岂容外贼觊觎!谁敢骚动滋扰,必以血还之!” 如果只考虑国内的形势,李潼当然不必再编新军,可无论是西边的吐蕃、还是西边的突厥,全都不是善茬。甚至就连那些边地羁縻州,也都不是好东西。如果不趁乱搞事情,那才见鬼了! “宝利行社将有一批资货运抵关中,可以暂支故衣社春耕之前的耗用。但这一批物资,不会直接入社。” 李潼又继续说道:“之后几日,幕府将会召集京中百业行社,届时你们要将社籍交付官府。未来关内诸社,都要有一个统一的管制。放心,故衣社这里我不会托给旁人,会亲领社监。” 众人闻言后,也都不感到意外。当他们得知故衣社背后乃是雍王殿下,便知此社绝不会长久沉沦草野之间,一旦雍王势涨,洗白是当然之举。 他们在社中影响和权力虽然都不小,但相对于雍王殿下给他们安排的前程,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更何况故衣社本来就是雍王殿下所兴创起来。 “那么,该要何时向社众公告殿下身份?老实说,故衣社壮大至今,也有一些贪势之人入社招摇,已经有些镇压不住。若知殿下才是故衣社首,看他们还敢昧义自肥!” 李阳等人闻言后又说道。 李潼叹息道:“我身份终究不同寻常,不宜公布与故衣社早有牵连。更何况此社草创以来,便是你等一直在操持壮大,我出面抢事不妥。” “殿下何出此言?仆等草野微众,能够景从殿下兴创此社已经是至幸,怎么敢贪功窃誉、夺事自任!” 李阳本就出身世家大族,对于雍王殿下的顾虑倒也能够理解,略作沉吟后,他又说道:“故衣社从无到有,俱殿下伟力。殿下高居庙堂,诚然不宜低就草野。仆等能否暂借先雍王故事?与殿下前缘叙定,也算是给彷徨社徒们一个交待?” “这倒是可以考虑。” 听到李阳这么说,李潼顿时也来了兴趣。老实说,他从无到用建设起故衣社这么大一个组织,却迫于政治影响不得不深藏身与名,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遗憾的。 不过活人需要考虑政治影响,死了的则就没有太多忌讳。让故衣社跟他亡父李贤产生一点似有似无的联系,也有助于接下来对故衣社的洗白,并加强故衣社众们对他的认同感。 至于别人信不信,你爱信不信,不信对你有好处吗?反正老子不承认,你就琢磨。有能耐,你下去问我爸爸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44 先王仁义,前缘早定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故衣社位于待贤坊的直堂,今日人员出入频繁。 堂中在席几十人,都是各州县直案一级的人物。眼见与会者都已经到齐,主持会议的李阳便站起身来,抬手虚压,制止住众人议论声,然后便开口说道:“今日召集众位,是要商议长安此番动乱后,咱们故衣社该要如何自处?”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打起了精神,几个外州匆匆赶到的直案开口说道:“李直案,我们这些京外社众倒是不知长安闹乱具体。但发生这样的大事,各自也都早有准备。咱们故衣社人势壮大,官府要是严查闹乱缘由,一定会盯上咱们故衣社。京中社众如果退避乡野,我们这些外州分社一定会尽力接应。” 随着一人发声,在场众人也都纷纷开口,有人直接说道:“我们临泾县距离京县遥远,不好组织人众出迎,但驮马脚力不缺,入京前社众们已经聚起了两千匹驮马,沿泾水放牧,真有需求,几日之内可抵咸阳。” “终南分社聚谷三千斛,往年全凭京县几社转调物用,如今总算有了报答的机会。社田、社居也都腾空许多,收容三千社众不在话下!” “终南小社连年叫苦,如今真有气魄。我们盩厔分社本就当东西路中,社众如果西退,五六千人衣食活计不必忧愁。盩厔县还有几名衙官都是咱们社员,即便官府入乡搜查,不愁没有遮应!” 听到各分社直案都争先恐后的表态,李阳脸上也满是笑容,但还是继续说道:“事情倒也没有那么严重,长安这场闹乱,咱们故衣社牵涉本就不多。虽然多有社徒被裹挟困居城坊,但也都居住在城西几坊之间。就算官府严查,咱们故衣社所犯不多!” “李直案你掌管长安分社,咱们当然都放心。可官府做事,嘿,还是不要想得太好。长安闹乱这么大的罪过,他们总要寻人治罪。 我也不是宣播邪言,旧年大非川军败,我们那一批府卒也曾经舍命搏杀,百人西进、十人归乡,最后论罪,败卒多成苦役。 那些身无牵挂的还能远逃脱罪,老子受妻儿拖累,往朔方苦役几年,归乡时儿子也不知被征往何地,若不是社众们高义活我,一条老命活着也没什么滋味了……” 一个模样看起来老迈的直案叹息说道:“我也不敢说这世道是好是坏,但咱们一身血肉既然还没得天收,总得辛苦活着。京县几社十几万的人命,还是不好指望那些权贵们施舍可怜。眼下各地分社还有余力,总要给义徒们营张几条退路,能活几人是几人……” 那老直案这么一说,在场众人不乏心有戚戚,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一些人,这会儿也都纷纷劝告李阳还是不要过于乐观:“京县几社地傍繁华,活命虽然更容易,但那是往常。如今长安生此大乱,谁也不知来年态势究竟如何。如果不是京社输物输力,周遭乡土也难铺开声势。咱们这些苦卒,能仰仗的只有彼此……” 众人议论起来,态度都不甚乐观。这也是多年以来被现实的残酷屡屡打击,对人对事都少有幻想。 听到众人议论声,李阳心情也是颇为复杂。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名万年县直案已经发声道:“诸位长者也不用作此灰心之想,世道虽然辛苦,但也不至于全无活路。咱们故衣社徒几十万,官府也不敢轻易迫害。何况西京刚刚闹乱一番,他们难道就全无恐惧? 也不用多说京中社徒分散外州,京中社徒人众就有十几万之多,离了长安地境,还有什么地方能养活这么多人?大家都在社中,你们过活也是辛苦,能有多少余力?寒冬时节,贸然把这么多人分散出去,又能活下来多少?” 开口这名万年直案名为徐恭,三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就非常精明。众人听到他这一番话,也都各自流露出沉思的表情。 是啊,故衣社虽然发展势头良好,各州都有分社,但有将近一半的社众都集中在长安周边。而故衣社本身又有三分之二的物资集中在京中几社,向诸州分社输送救济。 一旦放弃了长安,十几万人的生计压力不说,收入锐减之下,诸州分社再维持起来都极为困难。 眼见众人沉默不语,徐恭便继续说道:“我倒不觉得西京此次动乱对咱们故衣社是个危机,反而是一个大机会。咱们故衣社本就没有参与闹乱,西京周边那些客民又被扫荡出来,他们过往的生业肯定已经不能在事,咱们故衣社正好接手过来。” “大家担心的,无非官府追究问罪。可官府再怎么审查罪过,该用人力的地方总是免不了。那些闹乱的客民已经不可用,正该咱们故衣社继续壮大。不只京中社徒,如果运作得好,或许其他外州社徒也能借势入京。虽然说故土难舍,可是西京这里明明有更好的出路,为什么不争一争?” 听到这话,李阳等人皱起了眉头,但一些外州直案们则露出颇感兴趣的表情,数人开口问道:“该要怎么运作?徐直案能不能仔细说一说?” “我也不是要分夺李直案你们的事权,只不过近日你们分在城外大营里,对于城内态势不免就了解不多。” 那徐恭先对李阳等几人歉然一笑,然后又说道:“我本籍长安,大军入城后也留在城内。近日城内几家贵人都来访我,希望借用咱们的人势与他们的官势,在长安城里谋求一席。他们愿意招引咱们社徒承担官府的劳计,只要咱们能够暂时依附几家门下,为他们助涨一些声势。” 讲到这里,那徐恭叹息一声:“如今西京主事的雍王殿下,少年得志,是很有几分不畏规矩的气魄。就连西京那些势壮人家都被打压得辛苦,自不会将咱们这些小民放在眼里。可如果咱们乡情与贵人官势统合起来,雍王虽然是入境的强龙,想要让西京稳定,也要收敛几分。” “这么说,近日徐直案你留在城内,已经跟西京那些人家交往颇深,要把咱们故衣社的人势卖入贵门,营求富贵?” 李阳听到这里,便开口问道。 听到李阳说的这么直白,那徐恭脸色微露尴尬,但还是望着李阳继续说道:“李直案你也不必以此说我,大家都在社中,自然也都是关中尚义子弟。我入社虽然不如你等年久,但这年余来为社徒们的贡献,大家也都有见。我这么做,也是不想让咱们故衣社放弃西京这一养息之地,希望能给大家争求活路。” “至于说我为自己营求富贵,怕是李直案你也没资格这么说。你那身世旧话,难道以为能够瞒过天下人?你本就是故勋高氏的刑家余孽,入了咱们故衣社,难道就没有别的谋想?旧时田直案、杨直案等,那才是真正的一心尚义为公,可是随着你执事长安社事,旧人逐渐被排挤于外。如今当着诸分社直案的面,李直案你敢说跟你没有关系?” 徐恭讲到这里,堂内众人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好看,其中一个脾气火爆的直案更是直接站起来指着徐恭怒喝道:“徐直案,你说的什么胡话?杨直案旧时与李直案交接时,你都还未入社!故衣社从微之壮,都是一众老人辛苦传播义号。这些苦命们穷困难活,如今才浅有些许人势可图谋,难道现在就要罔顾社号大义,兴弄私谋!” 徐恭听到这话也不恼,抬手一招身后自有一些党徒站起来支持他,他也从席中站起来,望着众人说道:“如果真一心为社,李直案这一出身,路数比我要多得多,须知西京勋门多是你家旧好。 可你隐瞒身世,只是专弄西京人情,诸外州社众生活辛苦全然不见。我与西京各家往来,也只是希望能借人声势,给更多外州社徒营造生机。就算有一二私谋,但是大义不损。总好过放弃长安,将社徒们驱散乡野要好!” 说话间,突然堂外冲入一路人马,为首者正是杨显宗。入堂之后,扫一眼堂内众人惊异眼神,杨显宗随手一指那徐恭并其身后众人,沉声道:“拿下!” 后方诸敢战士们闻言后,直接上前便将徐恭等人擒拿下来。 “杨直案……” 众人纷纷起身见礼,而那徐恭闻言后脸色则一变,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道:“杨直案,我绝非败坏社义!我能行走贵门,给咱们故衣社争求……” “蠢物!” 杨显宗闻言后将手一挥,并望着李阳等人说道:“你们也是!怎么能为了贪求壮大,什么人都往社中招来!这贼徒可笑,不知我故衣社根脚由来,居然就妄想卖势求荣!” 说话间,杨显宗登堂居中,望向在场众人沉声道:“你等有的认识我,有的不认识,入社或早或晚,但想必多数不知咱们故衣社根脚由来,为何会有捐麻互助的社号。今日既然聚在一堂,为防再有这样的奸谋小人弄计谋私,今日便宣告你等。” “咱们故衣社由来,向上可以追溯天皇仪凤旧年。故太子贤监国留守长安,当年关内大饥,有京兆府户名麻公、朱公等叩阙请赈抚饥困。但当年府库空虚,二圣尚且逐食东都,监国太子虽有心赈养,但实在无米为炊。忧计之下,东宫日裁一餐,省减物用,得钱五十万,入市籴米,使人以麻易食……” 在场诸众不乏故衣社老人,但绝大多数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故事,一时间不乏人愧叹连连,但也有人忍不住好道:“仪凤旧年却有大饥,但这桩旧事却少听人提及。东宫籴米活人,想来不是小事,活人应该不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 不待杨显宗解答,已经有人开口叹息道:“既是关内老人,难道不闻旧年奸后厌恶东宫的故事?东宫就算有心赈济,但许多事也不能摆在明处。当时关内坐镇唯有东宫,若东宫不依律令擅自赈民,这难免会被奸臣攻讦典卖私恩、图谋不轨……”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特别天皇后期,奸后独大,朝野本就妖氛浓厚,哪怕普通小民们听多见多,很快脑海里也能脑补出无数勾心斗角的大戏。 “当时因东宫所活者数千,但多数不知详情。唯麻公等数者,深感东宫仁义。后来东宫遭黜,远流巴州,麻公等义徒还翻越秦岭,暗中保护。但咱们这些乡野微士,终究难救先王。当时义众,有人返回关内,有人流落蜀中。 其中一人便流落我家,隐居效力数年后老死蜀乡。我随家人输货北上,顺便送其棺柩归乡,才知当年故者已经在关内营社互助,便是咱们故衣社了。有感此番义气,自此后我便捐身入社。那时的故衣社,全无如今的声势,唯长安区区小社而已,社徒不过几百之数……” 杨显宗讲到这里,堂下便有人大声道:“到此我便知后事了,那时我还乞食京南,乡路上见到杨直案持杖捣麻,上前讨食,直案见我虎口生茧,还怀疑我是乡间老贼,追我数里……” 众人听到这桩故事,忍不住便笑起来,而那讲话者也是边说边笑,只是笑着笑着却掩面哭了起来:“与杨直案相见前日,刚刚在野地里埋了我那老母。当时真的活不下去,也有做一次盗贼的打算,只想饱餐一顿,死也值了。可恼直案太勇力,抬手便把我打翻,自此之后就入了社……” 哭哭笑笑之间,众人也都各自讲起他们入社的经历,每一个人言辞背后都是浓得化不开的辛酸。 倒不是说关中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程度,而是他们这些府兵本身就承担着沉重的兵役,有田者也多误农时,无田者则更加凄苦。相对于普通的乡民,生活无疑要加倍的辛酸。 “原来咱们故衣社,还有这样一番由来。奸后祸国,害我仁君……但使东宫仍在,若能继承天皇大统,咱们大唐又怎么会是这样一番模样?可恨、可恨……” 一番哭笑说谈后,又有人忍不住叹息说道。 如果说此前对故衣社有着深厚感情,还只是享受社中尚义互助的气氛与温暖。可是在听到他们故衣社的由来后,这一腔义气似乎又有了一种薪火相传的味道。 故事稍作缅怀,很快便有人意识到眼前的重点,忍不住开口说道:“我听说,如今执掌关内的雍王殿下,便是故东宫家门少子。既然咱们故衣社所尚社号传自东宫,那位雍王殿下会不会更加关照咱们几分?那咱们就不必担心会遭到官府的追查迫害了!” 众人听到这话,眼中也都各自闪烁光芒,但还是有人不确定道:“事情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啊!且不说那位殿下天家尊贵,会不会关照咱们草野小民。单单这旧事只是咱们社中传扬,未必记录在经典里,许多社徒都是第一次听说,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 “话也不能这么说,杨直案不是也说了,当年东宫流放巴州,曾有故衣旧人追从保护?算起来,那位雍王殿下也该知事,应该会记得当年有关中义士不辞辛苦、不畏迫害的追从拱卫!”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倒不是说他们过于轻信,对杨显宗这番说辞就全无怀疑。可问题是眼下长安城这形势,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无疑会对他们故衣社大大的有利。 他们虽然不曾见过那位雍王殿下,但对那位殿下的权势也都有深刻体会。如果彼此之间的缘分甚至能够追溯到已故东宫身上,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老实说,就连刚才那个徐恭叫嚣能够联结西京豪门,在场人众为了社众前途都不乏动心。那么现在能够直接跟长安城中权势无双的雍王殿下追溯前缘,这自然能够让人心更加振奋。 “你等守好门户,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听着众人议论声,杨显宗抬手示意敢战士们将直堂包围起来,然后才又望着众人正色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诸位心知,行出此门,切勿轻言!就算你们泄露出去,引祸于身,不要牵连了故衣社,我也不会管!”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端正姿态,纷纷表示一定不会胡说。 “其实雍王殿下,早知我等社徒!殿下也欣赏咱们捐麻互助的尚义社号,甚至曾经接见几名社徒并资助物货。若无雍王殿下这样的权贵扶助,咱们故衣社又怎么能发展如此壮大?” 讲到这里,杨显宗又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咱们故衣社徒也并非享恩不报,这么说罢,此前雍王殿下在神都杀贼,就有咱们社中敢战士捐身助事!” “居然还有这种事?” “雍王真是大才,能敬重草野义气,咱们当然要舍身为报!” 众人听到这话,先是震惊不已,片刻后又纷纷抚掌大笑,既有自豪,又有欣慰。原来他们故衣社并不只有乡野称义,本身便已经对社稷有大功! “这件事,是社内的绝密,切记不要外泄!咱们与雍王殿下约于仁义,但世道之内多有悖于义气者,或会因此攻讦雍王殿下见重任侠不法,行事逾越礼德经术。” 杨显宗又继续叮嘱众人,神情更加严肃。 “杨直案请放心,咱们虽然只是乡野卑才,但也绝非忘恩负义之流。既然与两代王者仁义相约、前缘深刻,又怎么会因自己的任性去伤害恩主!” 众人闻言后又纷纷表态,得知故衣社与雍王殿下竟有如此缘分,眉眼之间的彷徨忧虑已经是荡然无存。 感受到堂内的气氛变化,杨显宗与李阳等对望一眼,各自松了一口气。人有千百念头,又怎么可能严守秘密。故衣社这番根脚缘由,三分真七分假,信者自信,不信的怎么说也不会信。 且不说故衣社这番会面托底,在见过李阳等人后,李潼便又招来姚元崇等员佐,将这一番说辞跟他们讲述一番。 “世事真是妙,想不到这个乡野杂社竟然还能追溯到先雍王!有此前缘,这真是先人遗泽、天助殿下能够从速定势关中!” 听完雍王殿下的讲述,宋璟已经是忍不住笑逐颜开。他对故衣社了解更多,本身就多有好感,既然有这样一个情感上的切入点,那接下来招抚故衣社无疑会顺利许多。 “先王故事,我实在所知不多。但究竟是真是假,倒也不必过于追究。乡情稳定,才是正计。” 说话间,李潼又望向姚元崇。这番说辞,错漏百出,他当然不觉得能够瞒过属下们,但也总算是给出一个说法。 姚元崇在听完后,一直在皱眉沉思。 在听完雍王殿下讲述后,他首先便猜测应该是雍王殿下想要将那个故衣社收为己用,所以捏造了这样一个说辞,稍作沉吟后便说道:“那些故衣社徒,眼下还未称可控。既然要作引用,故衣社还是要严加管束。先王旧誉,不宜轻损啊!” “那几个社首,只会都会参与选募。另外留守府也会加设一个乡社监使,由我直领。他们也已经表态尽快上交社籍,不再以私义聚众,需要以王教束之。” 李潼讲到这里,叹息一声:“未来关内若要久安,故衣社士力不可不重。这乡社虽然生于草野,但只要教令得宜,也是一大助力。” 在场员佐们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他们在了解到西京乡野居然盘踞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一时间也都是惊恐有加,若能妥善解决自然是好。 不是没有人怀疑雍王殿下跟这乡社真正关系如何,毕竟神都政变的时候,许多人便猜测雍王麾下突然涌出那一批卒力究竟来自何处。现在看来,这个故衣社似乎嫌疑不小。 但这个故衣社如此势大,绝非短年能成。而雍王殿下出阁以来也是履历清白,就算早年在西京守陵数年之久,但皇陵出入本就不便,雍王殿下当时无人无物,又怎么能在乡野聚成如此大势? 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问题。随着雍王殿下流露出要招抚这个故衣社的意图,接下来西京土客矛盾则会变得更加尖锐。毕竟这个故衣社本身就是以客民为主的组织,一旦纳入幕府管控中,无疑会激发土民不满。 对此李潼也早有准备,听到幕僚们提起此节,便又说道:“此前西京人家盗窃官库,虽然人赃俱获,但案情还未深推。当时闹乱中涉事者,不独此十几家,还有乱民参与哄抢,当中或还有隐恶未发。你们诸位,谁愿担当此事?” “卑职愿意,一定严查因果!” 雍王话音刚落,王美畅便连忙站起身来,主动请命,神态间多有激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45 国贼硕鼠,其罪当诛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西京这场闹乱,自然不能不了了之。但是想要查清楚因果,却又缺失了一个重要的人物,那就是引发一系列事件的宣抚使窦怀让。 此前将城中坊曲与城外大营全都搜查一遍,仍然不见窦怀让的踪迹。世事也不可因此一人便停顿不前,所以雍王幕府在经过一番讨论后,便决定先审查西京官库盗窃一案。 官库失窃一事,与小民关系不大,本来长安城民众们对此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相对于审问盗窃官库的犯人,他们更乐意看到那些给长安民生造成极大破坏的客民们受到惩罚。 但当相关案情稍作披露后,这件案事还是快速的传遍全城,引起了整个长安城的轰动。 一则在于形式,这一次的案事审断是公审,所谓公审并不是当街当众的审问,而是直接将案情进程当街榜示。公示榜分布在朱雀门南的铜匦附近、东西两市以及几个主要的城门。 这样的形式前所未有,此前官府无论大小讼案,全都是闭厅审理,完全就是小民难以接触的范畴。 可是现在竟然将案情进展直接张榜公开,让民众们能够清清楚楚看到审理过程,这无疑激发了人们的好心。哪怕跟自己无关,他们也想看看究竟什么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抢掠官库! 二则就在于案情所涉的人员,当公示榜第一次张贴出那些涉案名单时,看到榜上名字,可谓是全城震惊。 榜上所涉多为长安勋贵名族,哪怕名气并没有大到全城皆知,但也都不陌生,再加上知情者热心的宣传讲解,民众们很快便意识到榜单上那一个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同时他们也都不免狐疑,那些名族一个个家室豪贵,世享国恩,怎么可能会是洗劫官库的恶匪?是不是官府搞错了? 对于民众们普遍的质疑,暂领万年县令、负责审理此案的王美畅也不急不躁。 张榜之后,王美畅并没有第一时间进行审理,而是先将罪证罗列公开,就在朱雀大街上,将从涉事诸家所抄没出来的官库禁物摆列开来,足足占据了一大段街道。 眼见到这么多的物证沉积在大街上,城中民众们一时间也是惊诧不已,几乎举城围观。 “这些贵族们,真是该死啊!城中闹乱视而不见,反而趁乱洗劫官库!这么多的刀枪甲械,看起来就让人心惊胆战,他们藏在私门,难道是要谋逆造反?” “眼下也只是器物摆设,并没说一定是他们抢劫。当时城中闹乱那么严重,各自守在家门,谁又能说清楚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各有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实在没有必要去犯这样的大罪!” 物证摆设开来,围观人众们也都是众说纷纭,有的人义愤填膺,有的则仍心存狐疑。 物证陈设一天后,除了一些留堂问案所用之外,其他的则就都再次送入其他还算完好的官库中储存起来。 接下来,万年县又张榜征集散在民间的人证物证,一旦采证,共谋者可以减罪一等,旁证者则各有褒奖。 这一告示公布出来之后,顿时又在坊间引起一番热议,许多人争相往万年县廨涌去,可谓热情至极。 “杨五郎,你又往县廨凑什么热闹?我记得你秋前便已经离城,乱后才又返回城中?” “蠢、蠢!证或不证,只凭一言,老子关心乡事,要去衙堂看个真切!如果是真的,那些贵族真是该死!如果是假的,也不能眼见咱们乡土名宗被冤枉构陷!” 至此,这一场公审算是吸引了全城注意。除了宵禁净街的时间段之外,许多人几乎不吃不喝的守在那些公示榜附近,只为第一时间看到案情的最新进展。 一时间,位于城东宣阳坊的万年县廨可谓是人声鼎沸,因为聚集了大量的民众,就连出入都变得极为困难。 如此喧闹了整整三天,案事终于正式开审。 王美畅并没有第一时间审问那些主犯,而是先从其他人证开始审问。这其中,包括通济、敦化等几坊居民、街徒以及一部分负责防守官库的留守府兵众。 通过对周边人事的审问,很快便整理出被劫官库这几坊在动乱前后的基本情况。乱民入城闹乱,主要便集中在朱雀大街以西的区域,城东坊区还是不失秩序。特别官库所在那几坊,因为本身就有甲士驻防,所以在遭劫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乱民匪徒敢于滋扰。 “卑职守在通济坊,本有两营六百余众,动乱发生几日后,陆续抽走一营军士入守昭国、晋昌等几坊?有没有留守府调令?没有,当时消息绝传日久,卑职困守通济坊,也不知留守府安危与否。 昭国坊有弘农杨氏永寿县公园业,校尉周利民乃杨氏婿子,率众支援,但永寿公助粮两百斛。当时坊内已经断粮,卑职不敢私开官仓取用……官库遭劫前,大业坊突然告破,卑职率众驰援,再回来时,通济坊已破……” “小民大业坊坊正,当时坊内有坊吏、街徒两百余,并坊民助守共六百余众,分守四边坊门。坊破时,小民正在东坊门,西坊门告急小民未救,只是因为当时东坊街也有乱……是、是小民胆怯,先率众退守自家…… 没有杀人、没有!小民有罪,是、是黎阳公使人传信,只要小民任乱民入坊,就补偿小民家财所失,并赠帛百匹,招一子入府任事……小民有罪,真的没有杀人,那些财货,真是黎阳公家人赠送……” 经过审查多人,案情抽丝剥茧的拼凑清晰。特别在场听证的本就有大业坊坊民,当听到坊正贪求财货而主动开门迎盗,那些受害深重的坊民们一时间更是气愤有加,甚至有数人直接冲破衙役封锁,冲入衙堂便要打杀坊正。 “狗贼、狗贼!知不知你贪那百匹帛,乱民冲入我家,老夫惊死,阿妹清白不存!” 一名壮汉一边殴打着坊正,一边涕泪满面的悲哭怒吼。余者众人也都是群情愤慨,振臂呼喊道:“打死他、打死他!还有那贼户黎阳公家,官府不敢杀,乡义敢杀!” “再招两百甲卒入衙,一定要控制住群情!” 好不容易命令衙役们将冲上来的民众们驱退,王美畅又召来县尉苏约吩咐道,同时擦了一把额头冷汗,西京民情彪悍,他今天算是领教到了。 “诸位乡亲深恨乡贼,本衙亦有所感。所以要公审贼子,就是为了将这些乡恶罪迹宣扬于众,以彰显朝廷威令不容触犯!乡情义愤,亦是刑令所覆。罪情大白后,自有国法惩之!” 王美畅再次返回衙堂,先将义愤填膺的听证诸众情绪稍作安抚,然后才继续审问案件。 西京这十几家,盗窃官库乃是证据确凿,铁证如山。但之所以还要重新审理一番,一则是将如今京内土、客矛盾尖锐的舆情稍作缓解,二则就是为了将这些人家的罪事与西京这一场动乱稍作牵连。 这一番公审的过程,不独将这些人家从蓄谋到实施的整个过程勾勒完整,同时也的确引申出来一些新的罪实。 比如当日朱雀大街上所发生的哄抢,的确是有人暗中将城西的乱民们向城东去引,如此才造成城东几坊接连告急乃至于被攻破。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些人家面对雍王的索取,连自家家财都舍不得而要动念打劫官库。在城中制造混乱的时候,更不会用自家家财吸引乱民,所以靠近朱雀大街的几坊便成了牺牲品。 “狗贼该杀!活剐了他们!” 随着案情逐渐纰漏,整个长安城也彻底沸腾了。原本那些民众们还以为西京这场闹乱仅仅只是客民凶横不法,却没想到城中居然还潜藏着这么多的硕鼠门户! 等到气氛营造到一定程度,雍王幕府也并没有再继续拖延,直接做出了判决:凡涉事诸家,中男以上统统处斩!余者老幼妇女,没为官奴。朱雀大街参与哄抢并当街被擒之众,成丁者俱斩,余者流放朔方。 判决勾定之后,接下来两天的时间里,长安西市砍头从早到晚,足足砍了两天有余,被杀者几近千人,一时间血漫法场,场面血腥至极。 但就算如此,长安群情仍未彻底平复。被杀那十几家是有确凿罪证而施以极刑,但那些没有参与抢劫官库的人家就无罪吗? 明明长安城还有着不弱的守卫力量,结果那些权贵人家仗着自家权势,将本来应该守卫全城的兵丁瓜分用作私家护院,他们难道就无罪吗? 既然刑令难惩,那就乡情来惩!一时间大量余怒未消的长安民众们冲入诸权贵坊居,或是围堵喝骂,或是绕府打砸,以发泄他们的不满。 与此同时,雍王幕府再次颁布一条定乱政令:凡长安在籍之民,往后一年庸调免除,课钱减半。诸营客民,以庸代赈,以役代租,三年租满,方可划土入籍。 虽然宣抚使窦怀让至今下落不明,但砍了西京足足十几家勋贵族人,也总要给朝廷一个阶段性的回复。所以在监斩完毕后,王美畅便携着雍王奏表与幕府选辟名单返回神都述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46 参军气壮,宰相自辱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新年正月,王美畅一行刚刚过了潼关抵达陕州,便遇上了朝廷来迎接他们的使者。 这一行使者人数不少,而且规格极高,单单政事堂宰相便有两人之多,分别是尚左丞韦巨源与散骑常侍薛稷。除了这两位宰相之外,另有南省郎官、寺监通贵数名。 初见这一阵仗,王美畅是颇有几分受宠若惊,没想到神都这里对于他的归朝反应这么热烈。不过很快他便也意识到,这样一幅迎接阵仗跟他关系实在不大,主要还是他背后的雍王殿下以及西京局势安危牵动人心。 韦巨源等人也并没有掩饰来意,彼此碰面稍作寒暄后,话题便转到了西京方面:“雍王殿下统率大军西进入关已非短时,府君今次归都,想必是有捷讯传达?” 王美畅闻言后也是矜持一笑,然后便说道:“我等幕府员佐、将官,恭承王教,如今西京民乱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今次归都述事,也是希望能够安慰神都士民群情,让皇嗣殿下并省内诸相公不必再以关内事务忧怀。” “不尽然吧,虽然潼关隔断,但两京之间消息不绝,王师西进事迹种种,神都诸众也有所闻。时流论者不乏风言,雍王此行怯战媚民,对闹乱贼众包庇、纵容,但却刻薄威逼西京诸勋爵人家……” 王美畅话音刚落,迎接人群中便有一人冷哼说道,神情、语气俱有几分不善。 听到这话,王美畅脸色也是顿时一沉,循声望去,认出发言者乃是礼部主客郎中、弘农人杨齐庄,当即便抬手指着对方,皱眉冷声道:“杨郎中身在南省要司,我竟不知主客兼领风闻之事!若民间杂说足采足证,又何必再劳使员东西奔走?事外之人,好以猎荒诞博取关注,如此乖张言语,怎么竟出于省中郎官之口?” 杨齐庄被指着鼻子斥责,一时间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瞪眼冷笑道:“事中未必尽职,风闻未必为虚。几家疾苦,嚎哭满途,又怎么是厉态扬声能够完全掩饰!雍王可夸者,权术、辞藻而已,政治、谋攻本非所长,府君为其员佐,难道是恐于连带之责便要遮眼包庇?公论置于何地?舆情置于何地?” “来来,那么你来告诉我,西京事务该要如何处理?今日既然道途野地相逢,那也就不叙势位,既然杨君你以风言为凭,那我倒想听一听,你胸怀何等妙计,竟敢如此非议我幕府几万之众月余辛苦?” 王美畅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是愤怒不已,此前他还在西京亲自办案、监斩近千之众,胸膛里血性杀气不乏。 眼见众人围上来想要开口劝告,王美畅将手一摆,沉声道:“诸位不必多言,此我与此獠纠纷!西京获罪者,自有取死之事。贼子以为我不知为何作此邪声?你丈人家走脱男丁一员,眼下是不是藏在神都你家邸中?今次我奉教归都,就是为的除恶务尽,若让我在你家中搜到逃犯,一定会明奏朝廷,夺了你一身袍带!” “王贼尔敢?窦宣抚至今生死不知,西京巨万乱民不曾严惩,你等从事雍王,非但不劝善献计,反而为了尽快归朝,上下同污,兴作血案!真以为潼关一锁,朝廷便无力制衡!” 杨齐庄听到这话,也变得羞恼至极,他转望左右冷声道:“你们诸位也看见王美畅是如何骄志张狂,还会不会妄想能说动其人,入朝陈说公道?他们这些西京使臣为了早日归都,不惜扭曲事实、粉饰逆乱,言行凶狠,让人心惊啊!韦相公,你难道不……” “住口!” 韦巨源本来一直旁观,听到杨齐庄呼唤自己,也实在不好再保持沉默,指着身边人众吩咐道:“将杨某人拉下去!王府君奉雍王殿下教令归都禀陈,我等所以先行一步,是彼此交往深厚,怎么能恃此私情,便在乡野路途中闹论大事!” 听到韦巨源这么说,人群中再次冲出几人,准备上前将情绪激动的杨齐庄拉走。 然而这时候,王美畅却冷笑一声,举手制止道:“且慢,雍王殿下斧钺典军,奉命定乱,岂贼子邪言能作污蔑!我在西京受命推案,所见案情触目惊心,人心藏恶令人发指。 杨齐庄恃此官身,妖言惑众,其家尚与西京犯事人家有确凿亲谊,我怀疑他亦涉此中。既然已经漏出痕迹,岂能再作放纵!来人,拿下杨齐庄,入都送入大理寺,严查罪隐!” 王美畅身后一众从者本就不乏贲士,听到杨齐庄对此番定乱的蔑言,心中已经各怀气愤,听到王美畅的话,顿时便不由分说的冲上前去便将杨齐庄扭押出来。 神都出迎诸众眼见这一幕,不免纷纷色变。在他们印象中,王美畅可不是这么强硬的性格,怎么走了一趟西京,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王府君请息怒,杨主客跟随远行百数里出迎府君,也是故情深念,绝非有意冒犯。主客久事神都,乡事所知不多,只是惊闻亲故犯法,一时失于把持。若说与西京贼情有涉,则实在是……” 韦巨源虽然也惊诧于王美畅所表现出来的强势,但作为此行头面人物,总不能旁观杨齐庄真的被王美畅抓捕送入大理寺,因此便开口劝说道。 “无知就能妄言?” 王美畅将眼一瞪,然后转身对韦巨源抱拳说道:“韦相公誉满朝野,若能入府得于赐教,我自当谨守下席、奉酒谢食。可杨某所言,已经远出私情之外,实在不能循情纵之。还有同行诸位,王某多谢你们出迎情浓,但此身并非闲在,言行不敢失守。待入神都参朝述事之后,一定逐次登门道歉致意。” 听到王美畅这么说,在场众人脸色无不变得难看起来,特别是发声求情的韦巨源见王美畅连自己的面子都不给,脸色顿时阴沉入水,并凝声道:“看来,我等冒昧出迎,反倒是骚扰了王府君公事。也罢,来年相见绝非短时,今日诸种不论,且待后时。” 说完后,韦巨源便直接登上了道左车驾,摆手示意家人转行,无顾众人径直离去。 其他众人眼见这一幕,有的还在犹豫,有的则也索性或登车、或上马,跟随韦巨源而去,离开的时候,望向王美畅的眼神都有几分冷意。 王美畅眼见自己似乎犯了众怒,一时间也有几分迟疑后悔,下意识追着韦巨源车驾行出几步,但很快脑海里又泛起长安西市人头滚滚的行刑场面,胆气复壮,停下脚步回望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薛稷,微笑道:“韦相公已经先行一步,薛散骑难道不行?” 薛稷听到这语气颇有几分不善,忍不住叹息一声,上前低声道:“我此番出迎,乃是奉皇嗣殿下所命,与韦相公本就道途偶遇。唉,王府君你、你这又是何必?同殿为臣,又怎么能完全杜绝私意……” 王美畅闻言后脸色先是稍有缓和,片刻后则又冷哼道:“同殿为臣?哈,我现在仍是雍王殿下幕府参军,并无立朝的虚荣。但求专注于事,不负皇恩,余者不必广纳怀内!能与同行者,我自以礼相待。道义不同者,不如早早分道扬镳!” 韦巨源等人离开后,在场仍然还留下一些人,王美畅对他们说道:“韦某等此番出迎,状似殷勤,但察其内心,不过是要诱我行邪、抛却公正。但西京情势如何,表奏详陈,又怎么能巧言翻转?他们有此念想,也真是小觑了我!” 留在这里的众人听到王美畅这么说,一时间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只能将队伍稍作合并,然后一起结伴向神都城方向而去。 王美畅返回自己的车驾中,想起韦巨源等人愤懑而走的画面,很快脸上便露出爽快的笑容。 这些人结伴出迎,心里在想什么,他当然清楚。无非是想凭着他们的权位、人势,希望能够在他入都之前进行一番震慑游说,让他入朝后说一些对雍王不利的言语。 可笑这些人还以为自己仍是旧时那个不知人间凶险的懵懂之人,早前他在朝中遭厄,若非雍王出手搭救,现在早不知被流放何地、兴许已经倒毙远乡路途中。 说到底,这些朝士们仍是小觑自己,认为自己还能被权势折服。但王美畅此番西行,也是经历过一番血的考验,别说西京那些人家遭戮本就是他亲自施行,就算没有这层关系,在见识过雍王在西京如何使用权威后,王美畅心中也大有感触启发。 想要真正获得人的敬重,位置高低还在其次,关键还是要看事迹。雍王年方弱冠,党徒不多,但仍能让内外惊恐,就在于事迹慑人。 至于说因此得罪了韦巨源等一批关陇朝士,若是早前,王美畅或还要为此忧怀,可是现在,他的目的已经更为明确,甚至想通了该要如何一步步接近目标、实现自己的抱负,自然不会再像此前那样,因为一些关系不大的人事便忧怅不已。 说到底,杀不死我的,只会使我更强大! 早前的他,因为宰相一言便身陷囹圄、朝不保夕。可现在,他的官职更低,甚至朝中都没有容身之地,可就算当众触犯宰相,宰相对他也无计可施,只能留下几句威胁的话语。 可是,我已非我,不再是早年迫于圣皇淫威便不得不献女求活的软弱之人,谁再以旧态待我,只会是自取其辱! “神都,我又回来了!” 望着远处地平线上凸显出的神都城轮廓,王美畅喃喃自语,视线深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47 受命于母,人间未有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神都皇城西朝堂中,王美畅独立于班列之外,慷慨陈词,所述自然是此番长安定乱事迹种种。其中最主要的,便是西京十几家勋贵洗劫官库的罪事。 此日并非大朝,朝堂上参议诸众,除了政事堂一干宰相们,便是南省各部以及寺监官员,当然还少不了诸宪台御史们。 听到王美畅的讲述,殿中众人神情各不相同。 其实相关的情况,神都这里也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毕竟正如杨齐庄所言,两京之间道路通畅,往来频繁,就算雍王控制住了潼关,顶多大队人马的调度略存阻滞,但消息的传递所受到的影响并不大。 而且在西京动乱前后,也有众多关陇人家的族人们向神都而来,因此关中发生什么事情,神都这里基本上都能随时跟进了解,即便是有滞后性,也不过几天的时间。 正因如此,韦巨源等人才早早便出城迎接王美畅,希望能够诱惑兼逼迫王美畅在正式禀陈的时候,立场能够稍作偏转。可是王美畅的强硬出乎他们预料,双方不欢而散。 但就算了解得再多,终究不是正轨途径得来的消息,讯息的准确性与翔实性都不足,让人一知半解、既惊且疑。 所以当王美畅正式入朝陈奏始末时,众朝臣们心情也颇不平静。各自感受且不多说,许多人在听着王美畅的讲述时,视线忍不住在宰相韦巨源以及观国公杨嘉本身上来回转移。 两人虽然都是出身关陇巨族,但还是有一些不同的。相对于勋贵色彩,韦巨源所出身的京兆韦氏更多的还是一种世家风范,与关陇勋贵群体并没有那种休戚相关的深刻利益往来。 勋贵主要还是武功传家,而京兆韦氏本身则是经术名门,讲到政治上的声誉与社会名望,并不逊于山东名门。而且因为祖籍关陇,不乏皇亲国戚,根基要远比单纯的山东名门与关陇勋贵都要深厚得多。 所以严格来说,韦巨源还不是关陇勋贵们在朝中的最大代言人,起码是不如死掉的豆卢钦望与关陇勋贵们的关系密切。 至于关陇勋贵的真正利益代表,还是观国公杨嘉本,乃旧隋观王杨雄之后,这才是根正苗红的关陇勋贵。 此时殿中群臣频频打量二者,心中也是不乏疑窦。 雍王在长安所作所为、木已成舟,现在的重点是,朝廷该要如何评价、如何回应雍王这番行为。 究竟是峻法刑众、刻薄名族,还是善用恩威、大功于国,这无疑是一个相当深刻的问题,不仅仅只是眼下的重点,而且还能决定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朝情走向。 毫无疑问,观国公杨嘉本与犯法伏诛的关陇那些勋贵人家要更加密切,甚至其中被斩杀的还有杨嘉本的族亲。可为什么此前出面的是韦巨源而非杨嘉本? 韦巨源虽然出身关陇,但颇有世族矜傲,不怎么看得起那些武勋传家的勋贵们,平日里也少有往来。担任宰相以来,也乏甚亮眼的表现,可是这一次居然不惜羽毛、主动出面为长安的关陇勋贵发声,这实在让人忍不住深思。 至于观国公杨嘉本不出面,倒也很简单,无非虚名不小、其实难当。虽然担任南衙首席大将,可这段时间所体现出来的能力,完全不匹配其官职。 像是此前召入神都的两万代北道军士,本来是极为难得一个壮大权力的机会,结果直接被政事堂收走,由政事堂分配补入两衙。杨嘉本在这当中,完全没有体现出竞争力,以至于被人戏称闺中大将,深居不出。 韦巨源这一次出面,虽然在王美畅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但也总算体现出不再安于现状的趋势。再联想杨嘉本的不作为,很有可能韦巨源是打算接替杨嘉本,为关陇勋贵代言。 一念及此,众人视线又转向了宰相李昭德。李昭德乃是如今朝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宰相,现在韦巨源流露出不安现状、想要伸伸手脚的意思,这会不会影响到李昭德针对西京事务的态度? 随着王美畅陈奏完毕,不待群臣发声,李昭德便先越众而出,开口说道:“神都革命,百事待兴。西京陡生闹乱,祖庭不稳,海内震荡,人不能安。 雍王殿下临危受命,应对机敏,不失抚恤之仁,彰显刑令之威。若西京事情果如王参军所奏,此诚应诉宗庙之事功,臣请三司复核参定,案事无疑后制告天下,并盛犒王师此功!” 眼见李昭德站起身来,王美畅心里是有些发慌的。须知此前不久,正当他沉浸在人生高光时刻时,就是被李昭德一腿蹬出了朝堂,至今思来犹有余悸,心里对李昭德也是忌惮有加。 其实他们在长安审理此案的时候,也是有司法漏洞的。雍王节钺之权虽大,有生杀任免之权,但这一次所处斩不乏品爵在身,按照规令,应该是先明奏朝廷、夺其爵号,然后才能施以刑罚。 可是现在听李昭德所言,则是避重就轻,直接绕开了这个敏感话题,只是专注于案事的审问过程。 王美畅闻言后心中也是一喜,更加由衷感受到跟随于强势之人身后做事是多么爽快。像他早前组织的那个小圈子,一个个软了吧唧,说话比谁都狂,于事只能从心。 可是现在,他跟随在雍王身后,在长安城杀得过瘾,回到神都后能倨见宰相,现在就连出名强势的李昭德都对雍王关照有加,真的让他有种在权势之中自由蹈舞的爽快感。 等到李昭德发言完毕,王美畅也连忙再次出班说道:“臣此次归都,雍王殿下也有教令细嘱,着臣将一应人物卷宗入送南省,必要时也可身在刑堂接受审察。此案认证物证俱在,不惧翻查!” 说话间,他又递给李昭德一个自觉能够表达出他善意的眼神。 李昭德只是眼角瞥了一瞥,微微点头,然后又望向殿上的皇嗣,等待皇嗣做出回应。 李旦如今到不需要特地避开御床而专设一席,直接居上而坐,听完王美畅的陈述与李昭德的态度表达后,他先是低头沉吟片刻,然后长叹一声:“我承命荒唐,失德寡恩,竟让几家元从勋贵都相悖失恭,犯此重恶,实在愧与诸卿议论此事。政事堂就此专议,尽快拿出一个章程出来,给宗庙先祖、给天下士众一个交代!” “政令缺失,教化亏败,此臣等之罪,皇嗣殿下实在无需自责!” 皇嗣话音刚落,宰相狄仁杰也出班作拜,并开口说道。 此言一出,诸宰相也都不能安坐在席,纷纷起身叩拜请罪,并宽慰皇嗣。 但皇嗣还是一脸伤悲,不能释怀。这次朝议本就是一次临时的集会,主要便是听取王美畅奏事。现在皇嗣已经无心议事,索性便直接罢朝,交由政事堂就此商讨。 本来王美畅也该前往政事堂继续奏告细节,以供宰相们深入讨论。不过退朝之后,他便被皇嗣召入了大内。 “丈人此行辛苦了,西京局势能作初定,也了却了我与朝堂诸公一桩心忧。” 大内闲苑中,李旦以家礼接待了王美畅,彼此入席之后,便又对王美畅说道,语气虽然和缓,但眉宇之间还是有几分忧色:“我知西京闹乱事关重大,需要从速治定。但此番追问罪事,还是有些杀戮过甚。或许我过于仁弱,但掌国伊始,便屠杀元从,终究还是难免愧情啊!” 虽然皇嗣言语中并无责怪,但王美畅也能听出皇嗣是有些不满他们在西京杀戮名族,他心里不免有些慌,默然片刻后才说道:“此番严刑,实在是迫不得已。西京名族勾结乱民,兴闹旧宅,若不严惩,朝廷威令暗弱,恐怕更难控制那些骄悍之辈!” “唉,我并非责怪西京滥施刑威。但丈人你,终究是体面名臣,雍王付你如此小用,还是有些欠妥。” 李旦叹息一声后又说道,他并不希望自家丈人担上一个嗜杀刑卒之名,因此又说道:“娘子体弱多病,家人更该修持阴德,况丈人河东名流,天家荣戚,实在是不该深沐血腥!” “臣多谢殿下体恤厚爱,但臣此番推案,并非雍王强使,而是主动请求!” 王美畅闻言后便正色道:“殿下仁义渊博,但治国治民,不可独仰此道!西京闹乱,臣亲眼所见,勋贵诸家罪恶累累,若非他们恃旧骄狂,西京未必至于此祸。臣一想到这些贼户们盗窃俸禄不止,还要兴乱寇掠,不治之名却要由皇嗣殿下领受,便恨不能杀尽这些贼户,彰显朝廷威令!” “唉,该要怎么说呢?其实如今神都朝情,远不像表面这样平静。元月改号唐隆,但迟迟未进一步,人情杂乱,纷争无穷啊!” 李旦一脸愁容,看着仍未领会他意思的王美畅继续说道:“我并不渴求大位,但使社稷安稳、家人安康,便再无所求。但朝廷之内围绕于此竟日争论,我每每在朝闻此,都有如坐针毡之感,汗流浃背,不能自安。” “殿下此想谬矣!神器所归,天下共识,当居不居,反受其害!旧年诸多辛苦,身受心感,如今终于迎来革命,诸事归好,岂容再有懒志之想!” 王美畅听到这里,已经长身而起,正色说道:“臣虽不器,但夙夜都以皇业前程为毕生大计,只愿能为殿下分忧少许,便虽死无恨!” “可惜世上,能如丈人此般忠诚者终究是少啊!” 李旦伏案长叹,神情间的忧愁还要甚于此前幽居之时:“群臣劝进,但却言不能一。昭德等希望我能以皇太子而受命,余者则盼我上承天皇、直领大位……我、我也不知该要怎么选、该要怎么办。世间未有受命于母的道理,可是圣皇……唉,这种事,除了能与丈人这样真正亲近者稍作吐露,我也不知该问何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48 天家无情,势弱则弃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就在数日前的正月元日,神都朝廷正式的改元唐隆,弃周归唐。 只是在最高权位的问题上,朝廷上仍然不能统一声音,因此李旦仍然是以尴尬的皇嗣身份进行监国。由此也带来一个更加尴尬的问题,那就是国无君王。 当然也还是有的,圣皇武则天尊号未除。但圣皇终究是大周君上,却非大唐皇帝。事实上在改元的同时,武则天的尊号就应该一并废除,可是皇嗣该以何种形式继承大统,朝内却迟迟没有定论,这就让时局氛围变得微妙且危险。 正统正朔乃是天下最为重要的事情,这个问题一日不解决,神都朝廷便不能名正言顺的治理天下。李旦身在这样一个焦点位置,最近一段时间可以说是过得寝食不安。 王美畅在听完皇嗣诉苦后,也顿时意识到这当中的水深不可测,本来还在豪言愿为皇嗣分忧,可这会儿却沉默下来,同样生出一种不知所措的无力感。 如果是此前势位骤得而张扬轻狂的他,对此自然免不了要侃侃而谈,可经历此前那番打击,他也意识到自己在时局中真正大人物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就算这次返回神都多有张扬,也是因为身后的雍王殿下。宰相们会给雍王面子,而他仅仅只是一个幕府参军而已,可以不给别人面子,而别人也根本不会在意他。 但既然皇嗣把话都讲到这一步,该做的表态总是要做,沉默一会儿之后,王美畅才又说道:“无论殿下作何抉择,臣必肝脑涂地、誓死相随!”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过是给人一种人情上的安慰而已。 “唉,我如今这境遇,进则举步维艰,退则恐负天下。而今总算感受到,世间最险恶,莫过于这三寸人心啊!” 李旦又是叹息一声,神情中满是惆怅:“旧年阿母待我虽然不称仁慈,但家事、国事一身领之,我尚且还能安居闲苑,偶尔自觉屈气,也常作冷眼怨念,暗恨阿母政治昏恶。但等到自己权柄操持,才知世事驳杂、人心莫测。” 李旦不是不想打起精神,展露几分乾纲独断的霸气,可性格中总是欠缺了几分果决。 原本武氏诸王在朝时,他是一干唐家老臣们众望所归的家国继承人。神都刚刚发生革命的时候,群臣入宫相迎,李旦惶恐之余,内心也不乏雄念,只道此番出行身负众望,只要能够做到知人善用、厚待贤良,便不愁政治清明、复兴社稷。 可现实却是,朝中看似群才广立、但却少有他的心腹在列,本来拥戴他的唐家老臣们,彼此之间也是勾心斗角,不能齐心辅佐。 这一次的进步大位,也算是一次矛盾爆发。强臣李昭德一味坚持让他以皇太子入继大统,说什么“天皇遗命,无涉殿下。皇嗣进退,俱由圣皇,贸然弃此,孝义、礼法俱有缺失”。 但李旦心里明白,李昭德如此坚持,无非是要保持其人在朝中一个相对超然的位置。李昭德乃是圣皇隐居之前所制封的中令,只有皇嗣以皇太子身份继承大统,他才能继续维持其顾命辅佐大臣的权威。 虽然李昭德所言也不无道理,但就算不考虑受命于父还是受命于母的问题,李昭德那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却让李旦心里颇生不忿。 他虽然并不是一个执迷权术的人,但也并不意味着自己就全无想法和脾气。李昭德所言无论有没有道理,毕竟是一个建议者而非决策者,否则君臣失序、彼此间和气也将荡然无存。 想了想之后,李旦才又继续说道:“我久别人事,朝内少有亲近之徒,丈人身为亲戚长者,是为数不多能推心置腹以言事的人。刑术终究小道,我担心丈人长久任此,有损清誉,群众非议,日后恐难登朝大用啊。” 听到皇嗣仍然纠缠此节,王美畅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认真说道:“这个道理,臣又怎么会不懂?但日前在朝供奉,无根之人,难为见重啊!资望浅薄,人势不具,稍有逆意,即遭刁难。” “术无大小之分,唯有巧拙之辨。譬如雍王旧年入世,也是人微言轻,不受见重,献经媚上,天下哂之。可如今,力诛大贼,功复社稷,如今世人谁又敢以雍王为轻?臣或无雍王智力,但也有感殿下无根之叹,愿为触须,深扎事里,只求上下通透,皇命无阻!” 听到王美畅言语之间对雍王的推崇,李旦眸光闪了一闪,突然又低声道:“雍王诚是宗家大才,但年轻气盛,总是难免杜绝人言非议。此番西进使用,强使部众夺守潼关,朝中便不乏言声,潼关乃中国大势关隘,岂有不持于朝廷的道理?雍王权威滥使,聚势关内,把持潼关,陕州亦在其覆内,恐长此以往,神都政令将不使于西啊!” “此邪言何人所进?” 王美畅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若非心计奸恶、唯恐天下归安的贼胆之人,岂能如此祸心言攻一位宗家名王?雍王大功卓著,不辞辛苦,戎马西行,若心无社稷,何不流连神都、安享富贵?” 李旦闻言后,神情便有几分尴尬,干笑一声道:“一事具此,百人千见,人声议论而已,倒不必因言成罪,毕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三人成虎、积毁销金,臣是担心邪言灌耳,殿下或对雍王日久生厌。雍王事迹如何,不需细述,宗家有此强佐,才能威重不失。臣这么说,殿下或以为臣是贪于雍王旧日搭救的势力,但是……” 讲到这里,王美畅顿了一顿,往左右看了看,席中倾身靠近皇嗣,才又低语道:“臣在西京主动揽求刑事,正是为的防备雍王势大难制。关中乃天家故宅,诸元从门户乃社稷基石。雍王若和气恕之,难免人心倾服,聚势长安。臣不惜争事典刑,以杀自污,就是为了阻挠雍王与西京元从勾结响应!” “这、这……” 李旦听到这话,真是惊了一惊,实在没想到他这个丈人还有如此深刻谋计。 “臣不敢自言睿智,但此番用事,也是略收成效。西京诸家因此畏雍王而远之,使得雍王帐下无才力广用,要稳固关中局面,甚至都需要折节引用草野人士。” 讲到这里,王美畅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叹息道:“草野之徒,乌合之众而已!近世据此势力者,有过于夏贼窦建德?虎牢一战,军败身死,霸业消亡。雍王或威重一时,但在关内不能广结名族,虽有心亦无力。或一时气盛,但却势力难久,驯鹰驱狼,方是良策啊!” 听到王美畅这一番陈述,李旦张张嘴,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乃至于心里生出一种看不透他这个丈人的感觉,说不清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其他。 “西京诸事,不再多说,且待政事堂论定。丈人今次归都,也有事功表现,就留朝任用吧。娘子近来体态久衰不振,我也不忍再让骨肉长年分离。” 李旦不再评价王美畅这番言论是对是错,转而言及其他,他还是觉得把这个丈人安排在神都保险一点:“况且眼下大位未决,诸边事轻,神都为重。岭南道访得窦家亲长,不日便要返回神都,届时几家亲谊畅叙,往来频繁,再不必天各一方,忍受思苦。” 听到皇嗣前半段话,王美畅本来还觉得颇为暖心,觉得自家两个女儿所托得人。可是当听到皇嗣后半段话的时候,他心绪则陡然一沉。 听皇嗣的意思,窦孝谌还未死,而且将要被召回朝中,这不免让王美畅心中下意识生出一丝危机感。讲到出身、势力以及跟皇嗣的关系,窦孝谌无疑都要远远超过了他,其人一旦入都,对王美畅的影响那是极大的。 讲到在西京揽事的原因,王美畅对皇嗣所言还是其次,他最大的考量还是要借雍王势力去打压那些关陇元从勋贵,就是为了防备窦家卷土重来。 这么一想,王美畅便意识到皇嗣终究还是更加看重窦氏,想要将这些元从勋贵召入朝中为其臂膀。之所以屡屡劝告他不要再在西京摆弄刑事,也绝不是为他清誉考虑,而是为了避免交恶关陇勋贵! 一念及此,王美畅便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娘子能得殿下亲爱,是她的福气,天眷加身,邪气难害。如今国未称安,亲徒岂容闲坐!臣即便亲近伴随,也乏甚助益。况旧时居朝,未有德行可夸,西行虽积小事,终究不抵前错,愿安在幕府,不敢循情以进、伤害朝廷刑赏公道!” 最无情是帝王家,哪怕皇嗣这样温和一个人,一旦动了权术心思,也要将自己圈养在神都而让窦家出头。王美畅心中大感酸涩,也更坚定了他后计图谋的决心。 “臣今次归都,还奉雍王教令,需要走访几家亲徒传递口信。听说潞王太妃喜爱五郎隆业,能否随臣同往拜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49 昭德强悍,群相喑声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上阳宫地傍洛水,偏在神都城西。盛夏时节,这里水汽充沛,的确是一个避暑胜地。可隆冬之际,却有寒风呼啸,湿寒冻骨。 大殿中虽有地龙火道,帷幔垂掩,但仍不能完全阻隔那穿堂的阴潮寒风。所以圣皇陛下在登堂接见过王美畅之后,便又退回了内殿暖阁之中。 “这个王美畅,还真是有几分意思。” 暖阁中,武则天半偎榻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软衾,想起刚才与王美畅见面的情景,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 王美畅登殿所言不多,主要就是陈述雍王在西京的定乱过程。但就算这样,武则天也能看出其人心计杂多且浮于表面。 毕竟朝中多少老狐狸都在她指掌之间,区区一个王美畅所思所计又怎么能逃过她的法眼。特别王美畅还与皇嗣少子隆业同出同入,据说还要同往潞王府拜会太妃,那王美畅的意图就表现的太明显了。 想了想之后,武则天蓦地一叹:“唉,皇嗣啊,宣仁近懦,不是大器之主。此类私欲暗逞、败坏家事人情的恶亲,正该扑杀,一念之仁,养祸于后!” 讲到这里,武则天也是下意识的联想到自己,她也是因为亲徒矛盾不能调和,一朝爆发便大权骤失。可她所任用、纵容的亲徒,终究还是各有作用。但那个王美畅,则就真的是一无是处,皇嗣给予的纵容,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人所拥有的价值。 此时暖阁中侍用之人不少,但却没人敢接话,甚至就连上官婉儿都在暖炉旁专心挑灰。 武则天一人自言自语也觉得有些无聊,想了想之后便说道:“去将唐孺人招来。” 不多久,雍王家眷郑王妃、唐孺人等一起到来。待到见礼完毕,武则天示意唐灵舒入前来,微笑说道:“雍王在关内的事迹,你们也听说一些了吧?唐孺人,我问你,你与雍王居乾陵长年,西京那个故衣社,究竟跟雍王有没有牵连?” 唐灵舒听到这话,不免一惊,连连摇头道:“妾真不知陛下所问,妾随殿下居守乾陵时,起居饮食都恪守规矩,外事无问……” 武则天认真的看着她,片刻后突然微笑起来:“看来是有了,小贼腹计深刻啊!” “没有,真的没有!” 唐灵舒闻言后便连忙再次否认,并转头望向郑王妃等以示求助。郑文茵上前道:“妾等安守宅内,陛下问事无知,仓促应答只是趋利避害。一点短念,不足为凭。陛下若求真知,还是要问在事者。” “罢了,围炉闲话,不必紧张。小娘子们时运不错,恰逢你们祖母荣养豁达。” 武则天脸上还是挂着微笑,眨眨眼之后叹息道:“雍王有烈性啊,恭谨事人非其所长,长线落力不逊其祖。朕尚且难治的旧弊,他敢向根脚刺杀,单单这一点,便不是朕的儿子能够比拟的。他祖母余生长福、身后荣辱,还要看他。” 讲到这里,武则天突然又望着几名娘子微笑道:“想不想西去长安,与你家夫郎长聚?” 听到这话,几个娘子下意识端正坐姿,都不乏期待的望向圣皇。甚至就连炉边调香的上官婉儿都手腕一颤,并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男欢女爱,生人至情。但短年之内,你们怕要失望了。” 看到几个娘子如此表情,武则天脸上露出恶趣的笑容:“雍王是以身许国,难逞私意。他落力除弊,未来几年只怕都难得从容。关内上下整顿,周边几处贼患,都不是短年能够镇定下来。你们留在神都,还能给他保守一个退路,但若全都西去,他将更加的东归无期。 安心留在此境吧,好好侍慰祖母,让她能顺心长年。朕虽遭反制,但也盼我孙能成于辉煌。朕一日不死,雍王便非无根之人,可保后顾无忧。” 讲到这里,武则天又指着王妃郑文茵说道:“王妃近日归省一趟,回告亲家,不必贪顾政事堂一席的虚位。关内客民泛滥,雍王想要凭此一隅成势克敌,区区一个乡社不能覆及广大,造籍存抚刻不容缓,此亦重中之重。狄仁杰想要分执政事堂,门下省便不得不争,趁此进望户部正是良时。” 郑文茵闻言后,眸光顿时一亮,连忙说道:“妾谨遵陛下使命,明日便入坊探望家人。” 此时的政事堂中,也在就西京事务进行讨论,十位宰相无一缺席,中令李昭德自然当仁不让的主持会议。 但会议刚刚开始,宰相韦巨源便举手发言道:“窦宣抚生死未知,至今仍下落不明,此时便议论酬功事宜,怕为时过早吧?若敕令发出,继而有窦宣抚被害于野,这也是大损朝廷威望的一患,不得不虑。” “窦怀让宣抚不利,害身害国,即便生还,也必要严刑惩治!其人身领宣抚,西京却生出爵士盗国、生民寇城的罪恶,上下俱失调和,即刻夺其宣抚使命,勿阻国事进程!” 韦巨源话音刚落,李昭德便开口说道,语调强硬、不容置疑,不待众人再作议论,已经直接做出了决定。 在场众人眼见李昭德如此强势,神情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虽然说你的确资历足、威望高,可大家坐在堂中都是宰相,而非俯首受命的刀笔小吏,你好歹留点时间让大家表达一下支持啊! 而且早在雍王西行之前,便有朝士提议直接罢免窦怀让的宣抚使职,但却是李昭德坚持不该如此势弱。而现在李昭德却又改了态度,也让人感想颇多。 李昭德却不理会众人各自感想,而是又指了指门下侍郎杨再思,说道:“西京所奏犯事人家,吏部尽快除其名爵,以便于从速定刑。” 杨再思闻言后便点点头,他倒没有太多心思,别说不敢直接顶撞李昭德,单单为雍王补全规章上的漏洞,他也义不容辞。 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冷笑一声,崔玄暐自席中站起来说道:“近千人头都已经滚落于地,血迹干涸,尸身腐朽,现在朝廷再论定不定刑,是不是有些可笑?” “将在外,自有权宜之计。西京贼情如火,皇命不能及时传递,时机一旦错失,事情恐再生变故。雍王殿下典刑从宜,本来就是节钺之内的权柄。” 郑杲举手发言道,说话间,他又望向薛稷问道:“薛散骑对此又是什么看法?” 薛稷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暗,他能有什么看法?在堂诸宰相,只有他是皇嗣提拔上来的,西京推案监斩的又是皇嗣的老丈人,他难道还能替皇嗣管教丈人? “罢了,案情已成定势,复核整卷录入即可。西京诸家,罪证确凿,雍王定乱杀贼,此事不必再议。” 眼见薛稷沉默半晌,狄仁杰又开口说道。 “既然狄相公这么说,那便如此。” 听到狄仁杰发言,韦巨源对狄仁杰善意一笑,然后又开口道:“可是,雍王赈抚宣令,免除西京籍民庸调,这件事,有没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我记得年初大典,欧公以府库空虚而裁减文物、省俭铺张。 狄相公在执户部,国用度支简在怀内,西京庸调免入对神都有没有影响?至今诸朝士俸料已经拖给数月有余,在朝为国捐力,归家则空灶冷食,长此以往,士将何养?” 这话一说出口,在场众人神情都微微一变,特别是雍王一系诸宰相们都低下了头。神都朝廷用度艰难,就是雍王干的,府库搬空到能跑耗子,这个锅是怎么都甩不掉。 到现在,更是直接影响了神都百官的生活指标,许多典礼都不得不因此推迟举行,实在是铺张不起来。圣皇旧年,群臣参礼,场面壮大不说,群臣还能又吃又拿,各有所得。然而现在,连月给的俸料都拖延起来,更不要说搞团建了。 每年年初,正是核算、度支一年用度的重要时节。也正因此,尽管狄仁杰入主门下省的呼声颇高,但一直没有实现。现在,一年的度支方案还没有做出来,西京那里的庸调先被砍掉,再作预算自然更加困难。 狄仁杰并没有正面回答韦巨源的问题,而是转头望向陆元方,说道:“陆相公领事漕运,于此可有建言?” “都畿漕事已经大见成效,眼下所困只是短时,开春之后,各州物料入洛,必能有所缓解。” 陆元方对此倒是颇有信心,毕竟王方庆给他留下的底子不错。 “终究还是远水不解近渴啊!” 韦巨源叹息一声,但也不再继续说下去,坐回了自己席中。 沉默片刻后,李昭德开口道:“西京闹乱,爵门犯法,宰相能无职责?建事则夸,失治则惩!” 说话间,他冷冷看了韦巨源一眼。 韦巨源见状,心中顿时一凛,心知自己这段时间过于活跃,已经触怒了李昭德。 李昭德的意思很简单,既然神都朝臣们因为待遇降低而生怨,那就砍掉一两个宰相,先将群情震慑下来。 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后,李昭德才又说道:“先了一事,再论一事。西京奖惩,诸位尽快拿出一个定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50 修身之巧,不逊名儒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正月的长安城,总算是下了一阵稀稀拉拉的小雪,使得整座城池不再是灰暗色调。 将近夜中时,皇城景风门处行出一队甲众,簇拥着刚刚结束会议的雍王殿下返回崇仁坊王邸。 李潼身上裹着一件貂皮氅衣,头上的浑脱帽拨在一边,夹杂在夜风中的雪花拍打在额头上,有一股冰凉的刺痛,使得略显昏沉的脑袋变得清醒起来。 “是了,刚才有没有叮嘱用事者夜中再巡营一次?” 行走间,他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转头问向身侧乘马随行的乐高。 乐高年少畏寒,缩着脑袋点头道:“殿下已经说过了,着宋参军、徐参军等巡察营地。宋参军也有禀告,营中目下还留两万客民,麻毡、草席、炭料等物也都备全,就算降雪转大,不至于冻馁害命。” 李潼闻言后这才点点头,并微笑道:“这么说,那犯事十几家的人头总算没有白砍。” 此前王美畅公审洗劫官库的那十几家勋贵,并披露出他们招引乱民攻破城东几坊的隐恶,这使得长安城相当一部分怨气都被吸引到这些人家身上,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长安城的土、客矛盾,也让乱民招抚的工作得以大大推进。 现在绝大部分客民都已经参与到城池重建的工作中来,城南一些闲坊也拨给那些在役的客民居住。尽管土民们仍然没有完全接纳这些客民,但已经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抵触。 当然这也是因为幕府筹措物料、赈济得利,长安土民们除了免除一年庸调之外,也获得了一些其他的补偿。特别是来自河东的物资开始大批进入长安城,尽管长安新经大乱、民生萧条,但物价能够控制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上,也收到了很大安抚人心的效果。 不经人苦、莫劝人善,这一次长安土民们是实实在在受到了侵扰与损失,李潼也不能单凭红口白牙就劝人大度、包容闹乱的客民。像今天,就在讨论要不要直接发给籍民们一定财物的补偿。 如今的长安城,失治多年,远没有达到开天时期的鼎盛,甚至都比不上贞观时期。籍户清点之后,在籍民户甚至不足六万户。当然实际的人口肯定更多,即便不论那些客民,单单权贵诸家荫蔽的人口起码就有万户以上。 动乱之后,发钱补偿,既能抚慰人心,也能刺激消费。这也不算是什么前所未有的福利政策,历朝历代都有相关的举措。像他奶奶武则天在代唐革命前后,类似的行为便做了许多次。 不过眼下长安府库空虚,就算有李潼之前从神都监守自盗、搜刮出来的物资输入,但这些物资绝大多数都是粮食等基本生活物资,也实在没有充足的财物进行全城补贴。 李潼心里回想着刚才在政事堂的议题,不知不觉便行到了崇仁坊北坊门,看着空荡荡的长街,突然心有所感,又开口问道:“距离上元节还有几日?” “殿下,今日已经是上元节后第三天了!” 乐高听到这问题,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回答道。 “上元节已经过去了?”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哑然失笑,抬头看看灰暗的天空,唯见雪花飘落,心里又是暗叹一声,这已经是他错过的第几个上元节?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见识一下大唐上元节盛会? “还要努力啊!” 未来长安几年之内只怕都难恢复真正的繁荣,李潼也只能深怀这一怨念,继续加油,为真正大唐盛世的到来贡献自己的力量。 崇仁坊王邸门前,冯昌嗣等员佐们早已经在门前等候,李潼下马时,看到迎接之众里面站着的田大生父子与苏三友等故人,心中也觉惊喜:“田翁等几时入城?” “仆等午后入城,知道殿下公务繁忙,不敢贸然奏扰,留在邸中安待殿下归邸。” 田大生等人上前见礼,李潼托起了田大生,微笑道:“长安复治,正是乏人,田翁等归来正好,先在邸内短歇几日,就该要准备承担新的事务了!” 与田大生等人交流,李潼多了几分随意,招呼几人入府,又转头问向留守王邸的杨思勖:“田翁等入城,通知郭四没有?” “郭四郎外使骊山,不在城中。” 杨思勖闻言后便回答道,但也不敢笑殿下记性不好。 李潼闻言后倒是拍拍脑门,才想起来日前骊山周边有匪寇活动,郭达率兵前往剿定。他近来需要处理的事务实在太多了,幕府也还没有形成稳定成熟的分权模式,大事小事都要亲自过问,倒也不是记性不好。 原本李潼还打算拉着田大生等详谈一番,但几人跟随行至前堂侧方便停下了脚步,只是说道:“寒夜入深,殿下必也疲劳,仆等实在不可再深夜滋扰。” 眼见几人匆匆告退,李潼倒是一愣,只是当他穿过前堂,见到廊下一道倩影端立等候,心内才略有了然。 “又不是新人初见,何必在这里冒寒等候。” 他解下披在身上的皮氅,上前搭肩围在杨丽身上,手心抚上那更显清瘦且微有寒凉的脸颊,继而便将佳人拥在了怀内,贴鬓低语道:“辛苦了!” 杨丽紧贴那宽厚胸膛,耳鬓厮磨间只觉得疲劳尽消,口中轻笑道:“殿下大权任使,都还深夜难归,勤恳劳碌。妾如果只是暖阁闲卧,落人眼中,再多的辛苦也要削减一半。就是要同心同劳,同饮冷风,才能有情浓滋味,否则哪有底气投怀求暖。” 李潼闻言后笑起来,揽过这娘子同入暖阁中,入门前吩咐低头欣赏自己靴尖的杨思勖:“且入大内取二十员宫婢侍奉娘子。” 杨思勖闻言后连忙点头,接着便转身往外行去,乐高本来提着扫雪的麈尾上前,见状后也忙不迭跟着杨思勖溜出门去。 王邸规模虽然极大,但李潼在京中也无亲眷跟随,忙起来甚至干脆就住在皇城。因此邸中也没有安排太多仆役,但现在杨丽来了,总要安排一些内外听用。 “城内仍然不乏骚乱,居坊多有不便,就居在邸中罢。” 入阁后,李潼便对杨丽说道:“日前出入都少人气,内庭事务懒于整理,让人心里空空,不知所归。” 杨丽闻言后自是欣喜,但还是低头说道:“城中还有一团家事,留在邸内,恐扰内庭清静。” “家院为的宜居,又不是囚禁。谁家开门生活,能免于柴米油盐的琐事?我知娘子担心什么,无非是恐商事盈门让人见笑看轻。但我家人作何营生,还轮不到别人过问!” 李潼微笑摆手,示意杨丽不必为此担心。这娘子为了他辗转奔波、不辞辛苦,如今他在长安也算略有从容,自然也该尽心保护这娘子。 杨丽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眸间水雾氤氲,口中喃喃自语道:“一道门槛,分出内外,妾旧年惶恐入拜,做梦也不敢想能列此庭中……” “这里又是什么绝地仙境?能得娘子错爱,深情寄我,自当共活一处屋檐之下,甘苦共食,苦乐并受,再也无分彼此。” 李潼在席间抱起这娘子,叹息道:“前时诸事忧困,累娘子为我消受。眼下总算是短得从容,倾心于忧苦,自当誓成于白首。从今以后,未必事尽如意,但不离不弃乃是当然之事。” “殿下……” 杨丽听到这话,反应更加热烈,紧紧抱住李潼,只愿身心融为一体。 感受到这娘子火一般的热情,李潼也将之揽抱在怀,起身往内室行去。情迷意乱,裂帛袒对,譬如春汛潮涨、水到渠成,烛火摇曳,光影所覆,尽是欢情。 垂帷之内,声息各有短长,门外风雪漫舞,却也难有丝毫窥探,两情之内,不容滋扰。 第二天清晨,李潼醒来较平日要晚了一些,枕边佳人已经临镜贴钿扫眉。他披衣而起,自有昨夜入邸的宫婢匆匆入前更换榻私用物。 眼见佳人侧脸娇艳,李潼俯身轻揽细腰,却听杨丽轻笑低唱道:“双眉画未成,那能就郎抱……” 听到这吟唱声,李潼便也侧坐妆席一旁,拿过一面铜镜侧后映照起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杨丽画眉的手轻轻一顿,细听殿下唱词声,片刻后眉眼间尽是甜蜜,继而又觉胸前酥麻温热,接着耳边传入殿下低语声:“娘子体脂消减,却不损丰美,玲珑玉体,增减得宜,修身之巧,不逊名儒啊!” 听到这话,杨丽俏脸绯红,更甚胭脂涂染,两手握住殿下的手掌并娇嗔道:“既是殿下爱物,玩弄则可,怎么又来取笑?” 李潼见其娇羞不胜,便也笑着站起身来,召来袍服穿戴,并说道:“今日幕府颇多事务,夜前未必能归。内庭用物有缺,娘子随意增补,若要出邸,让阿九率众随行。忙过眼前,我再伴随娘子细游长安。” 杨丽虽然情有不舍,但也知殿下所言不虚,连忙起身为殿下抚顺袍带,轻声低语道:“妾便在邸,安待殿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51 镇国雍王,陇右军使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正月近末,返回神都述事的王美畅再次返回了长安。与之同行的还有两位宰相,李道广与杨再思。 得知一行人的行程后,李潼特意抽出一些时间来,亲自在春明门外、龙首渠畔迎接。王美畅自然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但两位宰相身领皇命而来,还是要礼貌一些。 彼此在龙首渠见面之后,先是稍作寒暄,然后两名宰相便先将此番皇命封授稍作递告,当然主要还是针对雍王。 雍王加镇国雍王号,食邑增至五千户,散官则进为武散第二等的镇军大将军,使职方面又加了一个陇右诸君大使。 饶是李潼西进之后,便已经打定主意自立于关中,但也对朝廷此番封赏手笔之大暗感咋舌,他四叔这是打算不过日子了吗? 镇不镇国,李潼倒不在意,原本历史上他姑姑太平公主还有个镇国号呢,该死照样死。 可是食邑陡增至五千,增封幅度之大,也实在是让李潼吓了一跳。他在神都发动政变那么大的功劳,此前所得实封不过两千三百户,现在居然直接翻了一倍有余。 再加上一个对陇右诸军的节制权,莫非朝廷已经默认他割据关中的事实? 不过接下来回城途中,通过杨再思的讲述,李潼才了解到神都朝堂中最新的格局变化。 矛盾的焦点,便是皇嗣继位形式问题,李昭德坚持皇嗣以皇太子身份继承大统,至于其他人则反对如此。而作为政事堂另一大佬的狄仁杰虽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哪一种,但也表示了并不支持李昭德。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李潼才明白朝廷何以给予自己如此优封。 李昭德虽然强势,但猛虎斗不过群狼,他如此坚持,算是一意孤行,根本找不到太多人支持他,甚至可以说是对他所出身的关陇勋贵们的背叛,关陇勋贵是很难接受皇嗣以皇太子继位的。 所以李昭德只能在朝外寻找助力,而关内的李潼便是当然之选。李潼权势足够,在对圣皇的余威维持方面,与李昭德还有类似的需求。 当然,单凭李昭德一人,也难操作出如此殊封。另一个人,自然就是他四叔李旦了。 虽然说眼下皇嗣继统已经在朝内达成了共识,但李潼一日不开口,谁就能保证皇嗣便笃定可以继承皇位?我不支持四叔,支持三叔行不行? 而且朝中单单因为皇嗣继位方式便吵闹得不得了,这本身就是对皇权的摧残。老子要怎么做皇帝,还得听你们瞎哔哔,这叫什么事?我妈在位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么有想法?别管你是怎么想的,你有什么理由,本质上你就看不起我! 面对群臣喧闹的局面,加强宗室的话语权,也是增强皇权的一种手段。尽管这手段可能有点饮鸩止渴的味道,但起码李潼这个糖衣炮弹眼下那层糖皮还没被嘬破。有了他这样一个例子,李旦再去提拔扶植其他宗室来拱卫自己,效果也会更好。 这就是权力分配中的马太效应啊,李潼已经在时局中确立了自己的位置与话语权,所以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加入到核心的权斗中,僵持不下的几方也不会忽略他,而是要对他示好拉拢。 比如狄仁杰,他就不需要旗帜鲜明的跟李昭德搞对抗,只要作有限度的态度表达,时局中一些不爽李昭德的人自然会向他身边汇聚。 李潼眼下对于神都城的权斗兴趣已经不大,否则便不会抽身来到长安。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能够继续吊住他四叔,让他四叔不能顺利继位。 但他也明白这不现实,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年号都改了,他四叔如果再不登基,那天下都会彻底乱套。 这一次朝廷之所以再加他陇右军大使,就是因为陇右道宣抚进程很不顺利。诸羁縻州都乏甚响应热情,虽然也有长安动乱的缘故,但朝廷此前所任命的那些胡酋官长们,在元月大礼的参礼比例创下新低,甚至都比不上天授年间。 国内的斗争还不可怕,大不了大家各退一步、相忍为国,可如果朝廷丧失了对诸羁縻州的威吓能力,那所带来的影响将是灾难性的,李潼也绝不希望看到这一点。 朝廷之所以加他陇右诸军大使,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如果诸羁縻州真要闹到不得不发兵震慑的程度,朝廷眼下也没有再作征发的能力,只能委于雍王。 所以当杨再思问起他的态度时,他只是叹声说道:“改元正朔,君王归位,这是当然之义。无论朝廷如何决定,我自附表赞同。” “可、但是,如今朝内对此也是纷争不下,声调不一,人心焦灼、左右两难啊!” 杨再思闻言后便叹息道,并策马凑近雍王低声道:“昭德刚硬强倔,已经颇惹众怨。其人今次示好殿下,未必存心良善。卑职绝非私怨进言,但昭德其人的确不可长久为友。” 口中说着不是因为私怨,可讲到李昭德的时候,杨再思脸上还是忿态难掩。他这一次前来长安,是以国子监祭酒的身份,而且也并非只是宣达皇命,而是被发配过来,将要长期留事长安。 虽然国子监祭酒也是清贵上卿,但跟政事堂宰相相比,则就不值一提,因此杨再思自然愤懑不已。 王美畅此番前往神都,神都城中权力结构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直接有四个人被踢出了政事堂。 其中李潼一系有两个,杨再思以国子监祭酒坐镇长安,复建长安的国子监。郑杲则从本职的洛州长史入省担任户部尚。与杨再思同行的李道广也罢知政事,专事兵部尚。另外一个就是尚左丞韦巨源,转任鸿胪卿。 另外,狄仁杰进位门下侍中,正式获得与李昭德分庭抗礼的地位。宰相崔玄暐加领殿中监,散骑常侍薛稷则担任门下黄门侍郎。至于礼部尚欧阳通与中侍郎陆元方都无作调整。 单从表面上来看,这一次李昭德与李潼都颇受损失,特别李潼直接就丢了两个宰相席位。 不过李潼在神都的核心利益只有漕运和北衙,此前之所以要在政事堂抢位,那是因为不占白不占。占到了手里,拿来进行政治交换也是好的。 比如这一次,他虽然交出了两个席位,但自身权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而且还掌握了重要的户部。郑杲担任户部尚,无论是对漕运还是对关内客民入籍,都能产生极大的作用,这远比一个政事堂虚席跟人放嘴炮要更加有意义。 至于杨再思这个家伙,节操本就不高,留在神都李潼还担心他会不会狐假虎威的给自己惹事情。现在被发配到了长安,正好看得牢一些,放心使用其才能。 李昭德交出一个宰相席位,其实也是出于此类考虑。政事堂一下子裁撤四个席位,只保留下六名宰相,这无疑会让宰相们的权力更加集中。 李昭德本身就作风强势,一个能顶五个,就算在政事堂孤军作战也根本不怵。而且不要忘了,政事堂这六个宰相中,其中两个还属于雍王一系。 就算有什么大事难定,拖到需要投票表决,只要他能跟雍王保持亲近,也根本不惧其他。场内平分秋色,场外还有雍王这一个强大外援,在最高的决策层面仍然占据优势。 而且李道广退出政事堂后,又顺势掌握了兵部,这对李昭德的权力又是一大补充。甚至于李昭德走上这一步,本就是以退为进,奠定与雍王合作的基础。 到了这样一个层面,大凡身具大局观者,个人的利害得失并不是最重要的,主要看的还是政治立场与主张。并不能说李昭德在西京此事上帮了李潼一把,李潼便一定要与他合作。 可是现在,李昭德掌握了兵部,李潼就必须要与李昭德靠拢起来。因为他们两个人对外策略都是激进的,都想打出去。如果换了狄仁杰这样的保守派,前线奋勇作战,后路不断被穿小鞋,想想就觉得难受。 当然,这一次调整,得益最大的还是皇嗣李旦与狄仁杰等河北佬儿。殿中监非亲信不用,崔玄暐能够兼领,起码说明与皇嗣之间关系更加密切。 原本李旦手下唯有一个薛稷在政事堂,而薛稷的本职仅仅只是左散骑常侍,简直比洛州长史拜相的郑杲还不如。但是现在薛稷进入了门下要省,那就绝不再只是一个样子货了。 当然这也只是针对局面上的分析,具体究竟谁更得利,终究还是要靠事实来检验。比如李旦跟河北人亲近起来,那么他的姻亲们该怎么安排?能不能够兼收二者之力,又能让他们达成平衡,这也很考验他四叔的操作。 尽管杨再思对李昭德拿掉他宰相之位愤愤不已,但李潼却明白,朝廷目下这种局面,跟李昭德合作才最符合他的利益和立场。内有权相,外有强将,这从来都是把持权力的不二法门。 李道广一行人抵达大兴宫皇城后,便当着长安诸众的面正式宣读朝廷的封授制。 可李潼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后,却发现仅仅只是名位上的变动,却无涉财货封赏,忍不住便开口问道:“制命宣达,仅止于此?西京府库空虚,将士忍饥耐渴为战,若得重货激励人心……” 李道广听到这话便瞥了雍王一眼,眼神颇有哀怨,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龙首原上货车交头接尾,都是从神都搜刮出来的民脂民膏,你当我瞎啊! 被李道广那副眼神盯着,李潼也觉得有些尴尬,得了,本来还想着从神都掏点财货来刺激下长安的市场,现在看来,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钱粮都不给我,也就别怪我把关中圈成私地,什么都是老子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52 交粮入学,纳钱凿井 最快更新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过去一段时间里,长安城闹乱虽然停止了,但城中氛围却仍然很紧张。 特别是西市法场上杀得人头滚滚,京中权贵二十余家同日赴刑,也让整座城池上空都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悸恐惧的威压。人生活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中,或是提心吊胆,或是通过一些乖张行径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安城内那些勋贵人家可谓是过得分外辛苦。一方面担心雍王幕府继续审察、刁难他们,一方面则还要承受民众们的骚扰。 毕竟洗劫官库一案公审之后,许多长安城居民都觉得此番长安闹乱,根源就是城内那些勋贵人家蛊惑、煽动,用以达成自己的欲望。 就算那洗劫官库的十几家已经伏诛,但其他勋贵人家也未必干净,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城中许多人家也频频遭到骚扰。 若是寻常时节,那些勋贵人家们自然不将寻常小民放在眼中。可是如今,整个长安都在雍王大军控制之内,而雍王西进以来,也少有对他们表现善意。 尽管这些人家各自都有相当数量的私曲,但在雍王数万大军管控之下,他们也实在不敢聚集部曲家丁们,去反抗、回击那些民众的骚扰。 往常这些人家自然是长安城的主人、是人上人,哪怕此前长安闹乱那么严重,乱民们对他们人身以及财产安全的影响也极小。 可是现在长安城里变了天,官府多番审察,民众们频频围堵骚扰,让他们过得苦不堪言。甚至有的人家家院都被冲破,人身受到威胁不止,家财也被哄抢一通。过得甚至不如那些闹乱的客民,毕竟那些客民还有王师大军跟随保护。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多人家也在试图进行自救,或是争取加入雍王幕府获得保护,或是筹划着暂时离开长安,去望神都躲避。 可是前者非常困难,尽管雍王入城后也表态要招用一部分长安城中的勋贵子弟,但审查的标准却非常严格。雍王入城一个多月的时间,真正被选募进入幕府担任员佐的却只有寥寥数人。 至于后者,倒是许多人家普遍生出的想法。此前他们担心卷入到神都城内那波诡云谲的权斗,选择留守乡土,放弃势位的追逐。 可是现在神都发生革命,国业归唐,且皇嗣将要再登大位,如果现在赶往神都,一则可以避开长安城里这些纠缠麻烦,二则或许还能分享到一些拥从之功。 许多人这么想着也这么做,暂时抛下长安城的一切,整理行装离城东去。对此雍王倒也没有刁难阻止,全都放行。 但还有许多人,则舍不得放弃长安城里的家业,想要人财两全。 可雍王幕府入城之前便颁行了禁止西京物料输出的命令,如果说此前他们还幻想自己能够高人一等、不受律令约束,可是随着近千颗人头落地,在见识到雍王杀性后,他们便也不敢再存幻想,去公然违抗雍王所下发的禁令。 当然,许多人家不只有城内的宅院与家财,在城外县乡之间还不乏田园产业。所以也是有人暗中调集物货,向神都方向转移。 毕竟雍王大军虽有数万,但也不可能将长安周边道路完全封锁。他们常年生活此乡,潜运一些物货还是能够做到的。 但这么做也并非十足保险,除了要躲避王师夜中巡察之外,长安周边也有一些县乡骚乱频生、盗匪肆虐。所以这些物货也都会有遭劫失窃的风险,遇上了此类损失,他们也都不敢报官处理,只能自认倒霉。 而且从长安一直到潼关,主要的驿路关隘都在雍王控制之中,他们想要成功将家财运往关东,就需要在商州南下武关,经山南兜一个大圈子,然后才能抵达洛阳,风险与沿途的损耗,无疑都会增加数倍。 因此对长安这些勋贵人家而言,最大的希望就是朝廷能够出面调走雍王,不要让这个煞星继续留守长安。原本他们所仰仗的底气,在雍王面前全都丧失了原本的效果,躲又躲不开,加入又加入不了,只有让雍王离开,长安才能重新成为他们的长安。 可是随着兵部尚李道广一行西来抵达长安、宣达朝廷制命之后,这些勋贵人家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雍王非但没有被调离长安,反而再加殊号,权柄更胜从前。 “朝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弃我等长安元从诸家,任由雍王在此刻薄迫害?” “难说得很,皇嗣殿下进位在即,雍王作为宗家强支,自然要付以大用。城中那十几家自寻死路,搞出这种事情,朝廷对我长安诸元从门第怕也既惊且疑,正需要雍王留此把控局面。短时间内,怕是不会调走雍王了!” “说到底,武家巨贼虽除,但朝内妖氛仍未彻底荡尽!妖后仍居尊位,昭德恨我等乡徒此前不肯施救,所以要放任雍王留在长安,以此报复!” 又有人恨恨说道,去年王城驿爆发凶案,李昭德奉命来查,许多隐情按捺不表。 可是当李昭德遭到打压的时候,他们长安这些人家却不敢发声搭救,只是袖手避嫌。没想到一转头,神都发生革命,李昭德再次上位,权柄更胜从前,现在想来,对他们这些长安人家能无一二怨恨? “李相公应该不会如此狭计,倒是狄仁杰等壮大于妖后覆下,如今又要争求拥从之功。恐雍王在都夺势,所以让雍王留在长安,还能让咱们长安人家与雍王彼此消磨,以壮大自身势位!” 众人议论不断、众说纷纭,可无论他们持怎样看法,也都无补于事。甚至于越讨论,越想不通神都眼下究竟是怎样一个形势。 与此同时,也有许多人家争相前往拜访李道广,想要询问究竟、顺便去做求救。一时间,李道广暂时入居的长乐坊西京留守府官廨门前车马拥堵,人群往来、络绎不绝。 “今日又有多家入坊李尚,长安诸家人心确是已经乱了,倒是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若再拖延下去,人心更加涣散,恐将再生波折。” 皇城政事堂里,讲到留守府门前热闹景象,姚元崇微笑表态道。 李潼闻言后也点点头:“那么明日,便请杨祭酒、姚侍郎两位出面接见一下诸家爵者,转告给他们、幕府下一步举措。国子监乃社稷才储、宣扬教化的重地,不可再常年荒废下去,诸家各荐生员入监受业,学时课满一年之后,策试得优,可以进入幕府担任职事。” 他倒没想过完全将长安勋贵人家排斥在幕府之外,但如果这些人太简单就加入幕府,未必会珍视这个机会,反而会将此作为幕府向他们妥协的证据,可能会变本加厉的狐假虎威。 “爵、散五品以上,每人必须举荐一名监生,笔墨食料等费用,每人每年暂定折粮一千斛罢。” 杨再思新到长安,对长安局势还有些不了解,所以在席中都是少说多听,但在听到雍王这番话后,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说道:“国子诸学,诚是学术重地。可每名监生年供千斛,这是否太过优厚了?入读学馆,终究还是以受业养才为主,以俭养德,如此优养,恐害学风啊!”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便愣了一愣,你说啥? 倒是满载而归的武攸宜闻言后便笑起来:“杨祭酒误会了,长安府库空虚,百事待兴,哪里还有余钱贴补学业。年供千斛,是监生入廪幕府啊!” 杨再思听到这话,忍不住诧异道:“一名监生入粮千斛,他们肯?” “这由不得他们,元从诸家,与国同荣。祖辈勋业,本已各得回报。如今社稷新稳,国事艰难,却无德才进献,留之何用!诸家无荐监生者,批报朝廷,革除爵号!定员之外,若还有荐,可以免除入廪。” 办学敛财是一定要做的,当然李潼也不希望国子监就被搞成一盘买卖,真要这么搞下去,未来国子监名声堪忧。 所以各家除了一个定员之外,还允许他们举荐其他子弟入学,扩大生源规模。反正这一千斛粮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多荐几个名额,对各家而言总是赚的,举荐越多,便有越多机会加入幕府。 让长安各家买监生学位,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李潼又指了指苏约说道:“西京各家宅地丈量完毕没有?国子监复学后,准备颁行《宅居令》,三品以上甲第二十亩,五品以上乙第十五亩,品内十亩,流外及庶人五亩。凡有超居,丈量补钱。凡宅居凿井,俱需备案,每井年纳千钱。” 杨再思听到这里,不免又是惊了一惊,难怪长安人家都因雍王到来叫苦不迭。连宅地与水井都被明码标价,这简直就是刮地三尺的节奏啊。 这么一想,神都虽然也被搜刮的挺严重,但主要还是府库受害,雍王还是手下留情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53 不择手段,敛物备战 李潼倒是不知道杨再思心中感想,就算知道了,多半也只是笑一笑,这才哪到哪,他给长安这些人家准备的节目多了。 他倒并不仇富,人有钱了,当然是要享受更好的生活。但相应的,也要为更美好的生活付出更多的代价。 此前全城搜查窦怀让,算是把长安各家基本情况摸了个大概,像是园宅规模、人丁数量之类,这都是接下来一一会用到的数据,《宅居令》只是小试牛刀而已。 长安城很大,比洛阳城将近大了一倍,所以城池资源有很大一部分闲置。城中大凡稍具财势者,兴造大宅都是基本操作,毕竟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也没人管。 但没人管并不意味着合法,闲置着并不意味可以随意侵占。你说你元从之家,祖辈为大唐流过血、出过力,这的确不错,但是名爵田邑、养生送死,国家也没亏待你。凡事总该有个尺度,逾越了规矩就要任打。 居大屋、造大宅,这没问题,有钱你可以包了半个长安城,但是要交钱! 至于水井交钱,这也很正常。长安周边开发多年,讲到居住条件,已经远不如洛阳。坊间虽然都有水井,但水质浑浊苦涩,饮用起来体验非常不好。 所以许多权贵人家都选择地下水质优良的地方私自开凿水井,以满足自家饮用需要。甚至许多佛寺道观都将此当作招揽信徒、募取钱财的一种手段。 眼下李潼暂时还不打算招惹那些宗教人士,所以暂时只针对权贵人家私凿的水井进行收费。西京人家乡望已失,搞他们还不至于激发民怨。 可那些佛寺道观真要搞了,分分钟可能引起暴动,雍王贪婪无度,甚至不准长安生民饮水。虽然说这些水井,他们也不免费。搞宗教管制,必须要有极强的群众基础与行政能力,眼下幕府还不具备。 此前幕府已经经过一番核算,《宅居令》如果颁行全城,应该能够带来六十万缗左右的收入。这其中,逾规的宅邸属于收入的大头。 六十万缗的收入,哪怕神都那种全国性的行政中心,也是一笔颇为可观的收入。眼下李潼暂时能有效控制的还只有长安城,当然可以做许多事。 眼下城外客民们已经进入到一个比较稳定的以工代赈的阶段,这笔钱李潼打算用来进行城池的修复工作。除了修理那些闹乱中被破坏的坊居之外,还可以用来兴建一些基础设施。 比如说将隆庆坊的隆庆池深挖、阔整,开掘一段渠道将之与城外的龙首渠连接起来,直通渭水,改造成一个类似神都新潭那样的漕运中心。这样一来,沿河渠周边土地又可以卖上一笔,也能改善整个长安的漕运环境。 毕竟李潼又不打算再建一个南内兴庆宫,长安城中已经有了两大内,再造也是浪费。虽然说大兴宫闷潮湿热、大明宫不利防守,但洛阳还有一个紫微宫,明堂也保留了下来,造太多也住不过来。 另外,还可以依托城东乐游原的高地势、引曲江与其他园池的水,改造一个供水系统,即便不能覆盖全城,大半城区是没问题的。 这项工作技术难度不大,只是园池征用等宅地纠纷不好解决,但这对李潼而言不是大问题。乐游原上那些豪贵人家不闹一闹,总感觉武攸宜养着没啥用。 客民们有工开、有钱拿,自然也就有了消费能力。只要产生了交易需求,哪怕看在钱的面子上,土民们也不会过于排斥客民,这也有利于土客矛盾的进一步缓和。 长安缺水,有自然因素、有人为因素。特别是京西那些碓硙,截流造堰、囤聚水力,有的时候下游农田干涸、没有收成,上游河水反而泛滥成灾,这极大破坏了关中的耕种条件。 李潼早已经命令李湛收集这些碓硙资料,不过眼下距离春汛还有一段时间,现在拿出来勒索长安权贵们效果不佳。 等到河水涨起,碓硙正式开动的时候,河流每时每刻都能带来收益,这才是下手敲诈的好时机。要么你们坐望财水东流,要么乖乖交钱。 抽长安这些勋贵们的血,是一个技术活儿,并不好所有大招一起招呼上去。真把人逼急了,破罐子破摔,翻脸吵闹,对大家都不好。软刀子割肉,才能吃得香,吃得饱。 现在交钱买学位和宅居令,估计能让长安这些人家肉疼一阵,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养上几个月,等到春夏之交,又可以通过碓硙收割一波。 年底的时候,国子监应该能洗脑……优选一批关陇子弟加入幕府,边地胡寇问题应该也能得到初步解决。 这样明年开春就可以针对权贵们的园业下手,扫掉一批,让一部分客民可以划土归籍。总之,谁敢在朝中跟我同党李昭德瞪眼,我就在长安抄谁的家! 算计完了关陇勋贵们的家产,李潼又开始算计自己的产业。 神都革命之后,他的爵号从代王该封为雍王,食邑虽然高达五千户,但至今却无一落实,是时候要整理一下了。 “此前洗劫官库那十几家田业资产,一半划入王国田邑,一半归于幕府公廨田。王国邑产,主要选在京南杜陵境内。” 李潼略作盘算后,又对武攸宜说道。他如今兼职众多,手底下几套班子,虽然各自的事务不同,但俸禄、福利等还是全都归入幕府、即就是总管府下,别的官职虽然也显赫,但还不够资格称为幕府。 抄了二十多家,收了三千多顷的土地,一半划入邑产,一半归入公田。但即便是这样,李潼也谈不上是长安第一大土豪。,比他阔的人家有的是。 像他选定邑产所在的杜陵,便是关陇大豪门韦家和杜家的乡居所在。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大半个杜陵县,都属于这两家。 本来李潼是不打算这么快对韦杜人家下手,毕竟他们严格来说并不属于关陇勋贵群体,而是经术有传的世家。 可韦巨源这家伙,此前李潼在神都的时候,看他老实巴交、不爱表现,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敢插手他跟关陇勋贵的纠纷。所以李潼就打算跟他家做邻居,别管弄不弄你,老子先吓死你! 当然,李潼这么做也并不纯是为了吓唬韦巨源。他怀疑韦巨源这家伙此刻跳闹,可能还有别的想法,比如迎回庐陵王之类的骚操作。 毕竟李显是他们韦氏正牌女婿,只看王美畅女儿还仅仅只是皇嗣侧妃,就跳得不行。京兆韦家这些人,难道不盼望庐陵王回来,带挈他们一起鸡犬升天? 对于这一点,李潼自然不能答应,那可是我的亲三叔,只能我拿来吓唬我四叔,别人谁插手都不行,想也不行!韦巨源如果敢这么搞,李潼就直接冲去杜陵抄了他的老窝! “昌嗣近日与宋参军交割一番,邑户不必抽选土民高户,直选一批客民即可。” 留守长安的冯昌嗣,被李潼任命为王国大农。 这个薛怀义的侄子在长安历练几年,已经逐渐变得精明能干,李潼也放心将王国事务交付给他, 冯昌嗣闻言后便起身应道:“卑职一定优选客民壮者,壮大王国田事。” 身在长安城得知叔父死讯后,冯昌嗣也有一些心痛难受,但同样也明白他这个叔父是有几分自作自受。 他心里虽然暗恨武攸宜,但对雍王殿下却是感激,雍王是信义之人,尽管他叔父生前对雍王多有得罪,但雍王仍然顾念旧情,哪怕他叔父已经死了,还包庇他们母子,给他们一份生机,也给自己一份前程。 “王国田事,勤耕即可。昌嗣你虽任国官,但在幕府还另有使任,要帮助苏县尉尽快把社监署搭建起来。” 李潼眼下图谋的是京西半壁江山,区区王国邑产,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将一部分客民编入役户,能够解决一些客民问题才吩咐一声。 长安豪富者,并不只有那些勋贵门户,四方云集的商贾,也都手握大量财富。宝利行社利润那么惊人,李潼又怎么会忽略这些人。 两市各有市监署,维持市场、平准物价并收取税资。但这种管理模式还是比较粗放,并不能延伸到生产、运输等行业内部秩序。 李潼又创社监署,是作为市监署的补充,并不面对具体的商户,而是城中百业行社,其中也包括景教、祆教这些宗教社团。 至于社监署该要怎么运行,眼下还没有一个具体的章程,需要先将各行社社首们汇集起来,才能进一步商讨拟定。 诸事吩咐完毕后,员佐们各自退出处理事务。李潼坐在堂中,手里捏着一份信报,转头望向北方,口中喃喃道:“盼望春前人事能定、物资集聚,可有一战之力……” 他在长安城中虽然一派强势作风,但也明白自己前来关中本就是一步险棋,走得好可以进窥天下,走不好怕就要功败垂成。现在危机已经浮出,需要专心应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54 贵人入坊,平康震惊 长安平康坊里,气氛稍显冷清,坊街上行人稀少,许多艳名远播的馆阁门户虚掩,访客不多。原本张挂在坊曲之间的也都不见了,使得平康坊全然没有了此前那种风月胜地的繁华风光。 坊中风物黯然失色,一则自然是受长安此前闹乱的影响,二则就是那些富豪恩客们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也都颇为消停。 特别是那些勋贵子弟、五陵侠少们,他们是来平康坊消费的主力,可是由于眼下长安局势前景仍然不够明朗,各家长辈们也将子弟禁足家中,不敢任由他们在市井之间恣意浪荡。 恩客久不至,优伶懒梳妆。有的艺馆积储丰富,索性趁着这个时间训练伶人、排演曲艺,有的则就没有了这种底气,为了开辟客源、增加收入,像是中曲、南曲那些往常只是坐待宾客主动上门的名伎们,也不得不走上街头,招揽客人。 午后,一驾垂帷安车自平康坊北门驶入坊中。车驾本身并不吸引人,但却是从春明门横街对面的崇仁坊驶出,而且车驾前后有近百名骑士随从拱护。 如今整个长安城,出行敢摆出如此阵仗的并不多,坊中民众们下意识就想到如今居住在崇仁坊的镇国雍王。 特别驾车的那名车夫,虽然长相孔武,但却面净无须,甚至一些有幸曾经近观雍王仪驾出入的人已经认了出来,那名御者正是雍王身边近宦杨九公。 “难道是雍王殿下入坊?” 察觉到这一点后,小半个平康坊几乎都沸腾起来。 “肯定是雍王殿下啊!否则京中何人还够资格让杨九公驾车跟随?” 有的人一脸笃定说道,雍王殿下新加镇国殊号,如今又是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关内权位最高的贵人。杨思勖尽管只是区区一个宦奴,但却是雍王身边亲信随从,只怕就连一位国公都未必够资格让杨思勖担当御者。 但也有人心存狐疑:“应该不是雍王殿下,这位殿下大权在揽、日理万机,可不是执迷风月的权门浪荡纨绔。眼下长安百事待治,雍王殿下又怎么有时间入坊来访问风月?” “这也说不准,雍王殿下本就风雅多情,况且咱们平康伎与雍王殿下本就有前缘待叙。旧年殿下还在微时,新入长安,群伎出迎,当街戏演。雍王殿下也赏此热情,在曲江集弄盛会。入城多日,来访故人,也并不稀奇!” “是啊,雍王殿下才情雄壮,风采卓然。换了别个入治长安,或还要愁困不已,但对雍王殿下却不是什么难题。忙完了公务,入坊消遣一下雅情,这也再正常不过!” “雍王殿下入坊,也未必就是访问伎色,坊中还有几户爵门,或许就有事务入府降教!” 许多人站在坊街两侧,望着仪驾行过,议论纷纷。但更多的人则纷纷返回各自居在,回报雍王入坊的消息。 很快,整个平康坊都热闹起来,许多艺馆佳姝对镜整妆,穿戴上箱中珍藏的华美衣裙佩饰,盼望能得一顾。 如今的雍王殿下,已经不再只是早年那个才情富丽、风采无双的富贵闲人,手握大权、动静惊人,她们如果能够赢得雍王殿下的关注青睐,也不再仅仅只是一段风流韵事,更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各种好处。 虽然车内之人究竟是不是雍王殿下,大家都还不能确定。但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机会就在眼前,总要搏上一把。 一些艺馆清闲的伶人们一个个紧张忙碌的准备着,那些还有恩客在席的平康伎,也都各自想办法将客人推脱敷衍,全然不像此前那样曲意逢迎。 或许此前在她们看来,这些恩客们此时仍来光顾,简直就是一个个面目可爱的散财童子。但那也要看跟谁比,哪怕席中恩客们腰缠万贯、才高八斗,可跟雍王殿下比起来,那也不过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席中宾客还好打发,有的客人都已经入帐登榻、白日嬉闹,可是一些艺馆管事直接指使仆役破门而出,不由分说便将榻上娘子扯出来去细致打扮,这自然让那些客人们大为不满,撒泼吵闹都是寻常。 “真是抱歉,对不住了,这位郎君改日入馆,一应酒水戏资全免,另有美货奉送,今日娘子委实不方便。” 那些管事们也不敢强硬逐客,毕竟都是她们的衣食父母。 “入得此中,便为欢愉!兴致破坏,是你些许皮肉资财能补?伎儿有什么不方便?老子囊中羞涩、不方便的时候,不见你等贱奴笑脸迎人!” 能入平康坊来寻欢销金的,自然不是什么俗客。提枪上马、兴致正浓,结果对手却跑了,任谁都忍不下这口气。有的人还止于口角宣泄,有的则已经喝令奴仆打砸吵闹,发泄心中的不满。 “是、是雍王殿下入坊……若非如此,奴等怎么敢来打扰贵客!” 那些管事们一个个作揖道歉,心里也是慌得不得了。 “雍王殿下来了平康坊?” 客人们听到这话,脸色全都一变,原本的气焰顿时消散大半,有的人忙不迭穿戴衣衫,有的则一脸紧张并期待的拉着管事追问:“雍王殿下来此为何?是向此处而来?” 曲中一干艺馆自是忙得鸡飞狗跳,而东曲那些勋贵人家得知这一消息后,也都忙不迭吩咐家人收拾家院,门内门外洒水冲洗,打扫得纤尘不染。 他们倒未必觉得雍王殿下一定会来访,可万一呢?哪怕只是门前行过,站在车边问候一声,兴许就能获得一些机会。 雍王如今在长安城中作风强势,虽然风评上是毁誉参半,每个人位置不同、处境不同,各自都有不同的看法。但他们看法不重要,雍王的教令在如今长安城中,就是唯一的王法。大凡能够凑到雍王面前说上一句话,谁也不会排斥这样的机会。 安车行到北曲的时候,平康坊里还是一派冷清,可是车入南曲之后,曲中诸艺馆已经是张灯结彩,伶人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或恭立街侧,或临窗招摇,各自风情绽放,恍惚间让人觉得平康坊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热闹。 街东那些勋贵门户们也都家门大开,一边指使着家人们往来净街,一边紧张的关注着安车究竟行往何处。 与此同时,各边坊门也有许多人涌入进来,雍王入坊的消息已经在极短时间内传入了外坊之中。 “雍王殿下车驾行往南曲,去了莫大家院门前!” 得知这一消息后,坊中人众们便又纷纷往南曲涌去。只可惜,那位莫大家园居并不临街,曲里巷道已经被随从的甲士们给封锁起来。但即便如此,众人也都不愿离去,聚在巷子口翘首以望。 远远的,一个身穿翻领胡服的年轻人下了车,身影一闪而逝,很快就进了莫大家家门。 “怎么样?是不是雍王殿下?” 有人焦急的问道。 一些站在高处观望的人则微微皱眉:“好像不是,虽然没看清那位郎君面貌,但雍王殿下身形要高大得多!” 听到这话,许多人不免大失所望,逐渐散开。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流连巷口,徘徊不去:“能当得杨九公驾车,即便不是雍王殿下,也必与殿下关系匪浅。等一等,看一看,总能有收获!” 且不说坊中的一番躁闹,隐在闹市的这一座小院里,气质温婉恬静的莫大家已经站立在前庭,眼见客人行入便欠身作礼道:“难得杨娘子顾念旧情,入门来见,妾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一身男装的杨丽上前拉起莫大家,微笑道:“京中能交心的故识不多,入城多时,本来应该一早来访。闹乱消散,彼此能安然重逢,这也是一桩幸事。” 莫大家闻言后也点点头,接着又看了一眼跟随杨丽入门的杨思勖并门内门外标立的甲士,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终究还是没忍住,凑近过去低语道:“杨娘子这是已经……” 杨丽闻言后,脸上闪过一丝羞色,但也满是心喜的点点头:“幸在殿下包容不弃,妾得列门墙之中。” “这、这真是要恭喜杨娘子!” 听到杨丽这么说,莫大家也是由衷为她感到欣喜,忍不住叹息道:“旧年娘子来见使事,恍如昨日。难得殿下居高不倨,赏识知音,娘子一番苦心没有辜负……” “殿下真是宽宏博大,并不厌弃我这卑鄙出身。得与这样的丰美天人共居一厦,些许苦心不足说,舍去性命又如何!” 在莫大家面前,杨丽并不怯言真心,也不掩饰心里的高兴,只是听到墙外传来的喧哗声后,又苦笑道:“莫大家乃是殿下都雅重的高艺之人,冒昧传见恐是不恭,却不想又惹来许多杂情。” “雍王殿下教法关内,有此人望也不出奇。娘子快快入舍。” 莫大家闻言后叹笑一声,压下心中一番感慨,将杨丽请入了房间中,举止仍是端庄,但眉眼之间还是增添了几分敬重。 她声艺不俗,隐居坊间也不乏贵客来访,旧年相见,杨丽虽是蜀中豪富,倒也能平等视之。但如今这娘子一步登天,自然要更加慎重的接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55 一步登天,江山为靠 房间里彼此落座后,看到舍内摆设没有什么明显变化,杨丽又望着莫大家笑语道:“幸在此前城中闹乱,没有影响到莫大家安居。日前殿下也有言及莫大家,但却分身乏术,无暇来问,并非疏远。” “坊居老伎,色衰财薄,纵有贼扰,也不屑惦记。殿下有心念旧,妾怎么敢妄求滋扰分心。” 莫大家闻言后便又欠声说道,自知彼此身份悬殊,并不因往年些许交集便有什么攀附妄念。更何况雍王殿下如今公务繁忙,能被想起几次,已经颇感欣慰了。 彼此寒暄几句后,杨丽又说道:“今日来访,问安之余,也是有事相询。请问莫大家,平康坊诸艺馆之间,应该也是有行社组织吧?” “自然是有的,曲里娘子,多是声色卖艺的苦命人,也都乐得帮扶互助。大大小小的行社,十几个是有的,或递授艺业、或奉佛求福,甚至采买脂粉、衫裙,多人相约,也能谈出几分让惠。甚至就连妾都担当一个社首,学唱声趣。” 莫大家本是随口回答,但片刻后才意识到眼前这娘子身份已经不同,于是便又小心说道:“娘子问这些,是……” “是这样的,京中百业行社颇多,幕府创设社监署,莫大家你知不知?我家本就行商谋活,对此倒不陌生,所以来探问一下坊里伎乐,也是闲来无事,顺便用心。” 杨丽见莫大家神情如此紧张,便笑着解释道,心里又颇有几分自豪。 她自知雍王殿下权势惊人,但平日里倒没什么实际的感触,今日入坊一行,才真切感受到雍王殿下权威已经覆及长安民众方方面面,一举一动都摄人心魄,坊中人见车奔迎,就连这位故人莫大家都满心敬畏。 莫大家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然后摇头道:“此事妾并不知,雍王殿下才器伟然,幕府创策自然大益士民。只不过,这个社监署即便监察百业,但曲里营生毕竟只是娱人的浊业,未必能为章令覆及。” 讲到这里,她又叹息一声:“其实妾倒盼望幕府能够监控所有,此前曲里几家奉佛的社徒们捐财祈福,几处大寺受财却不施法,让人失于庇护,不独人心恐慌,甚至还有几人死于非命。据说是新昌坊灵感寺得贵人施财,厌恶伎者卑贱污浊,毁了几尊佛堂供奉的法象,神佛断了供奉,惩罚奉佛不诚的信徒……” “居然有这种事?” 杨丽闻言后眉头微微一皱,然后又问道:“那莫大家你有没有受到影响?” “这倒没有,只是见到曲里诸娘子谋生已经不易,真心不敢贪求,捐尽私己求一心安尚且不得,难免是有些心酸。” 莫大家讲到这里,又不乏期待着望着杨丽说道:“杨娘子入坊来问,是有心结成大社、关照苦命?若真能报备幕府,得雍王殿下庇护,妾是极愿助成此事。也不是夸卖人面,搏求虚荣,有了官府看顾,总能维持几分规矩。 往年京中还有内教坊分管,如今诸官不问,曲里多有欺霸。像是旧年曾有幸迎见殿下的一位杨九娘,去年秋里被一户贵人圈养,大妇寻入曲里,在庭前被生生杖死,官府也都全不过问……” 站在门前的九公杨思勖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跳,顿时冷哼道:“主人贪欢,圈养外室,那主妇不乐、驱逐就好了,竟敢出门害人!伎儿虽贱,也是一条人命,家风如此凶恶,请莫大娘告是哪一家,我改天去试试他家权势。” 杨丽听到这一桩惨事,也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才意识到莫大家所言苦命并非自谦,平康坊风月胜景之下多是血泪。 想了想之后,她才又说道:“殿下曾言,庙堂雅乐宣礼明教,市井俗乐调气养性。声乐动人,能让人感知伤秋恨别、乐生厌死,也是教化的一种。君子远庖厨,可以称仁;小民明悲喜,可以称智。实不相瞒,我今次来访莫大家,的确是有借你几分情面的想法。” “娘子但说无妨。” 对于杨丽,莫大家还是颇有佩服的,闻言后连忙说道。 “平康坊风月可夸,但却艳名近秽,勾人放浪形骸、销人筋骨钱财,所以道德不容。即便结社备录于官府,官府又怎么能频频过问礼教之外的私秽?” 杨丽讲到这里,望着莫大家歉然一笑:“还请莫大家不要怪我直言,如你这般洁身自好、声艺自立者,曲中虽然是有,但毕竟只是少数。 余者唯以皮肉自卖,本身已经自立于贱业,孽业厚积,恶报于身,也实在没有什么公道可以伸张。往年可以说世道所迫,但如今殿下治境,百业营生规章整顿,还是不可把自己的懒散无能归咎世道。” “莫大家如果希望我能包庇平康坊所有伎者,那我真是做不到。开天以来,清浊有分,各自上下。我能帮扶的,唯有不甘于自贱、肯奋求向上的人。” 莫大家听到这话,心里自然是有些不自在,大凡家有半斗积谷,谁又肯甘心做贼?但她还是按捺住心里的不快,低声说道:“妾继续恭听。” “莫大家可知神都太平公主戏坊?那戏坊声色绝艳,权贵云集,合城风尚,俱望于彼。并不胜卖皮肉,但声名已经远超平康坊。” “杨娘子是打算在长安兴造戏坊?” 莫大家听到这里,顿时精神一震。 杨丽闻言后微笑点头:“有何不可?旧年殿下在长安,曲江盛会,各方称夸。如果莫大家愿意助事,那就你我联名,结成一个艺社,不求姿色迷人,唯取声辞曲艺高超。殿下赐我芙蓉园一片阔地,大可于此造园设坊,不让神都专美!” 杨丽是见识过莫大家登台献唱时,周遭拥趸云集的场面。神都太平公主的戏坊她也去见识过,觉得自己操持起来,未必就逊于太平公主。 而且她还有一个大优势,太平公主戏坊传唱最高还是雍王旧作,可现在她天天陪雍王殿下入睡,自家产业总要关照。 莫大家听到这话,顿时也是惊喜不已,起身作礼道:“娘子仁心宽厚,愿意扶助曲中卑贱苦命,若能成事,凡所受惠者,俱对娘子感激不尽。” “感不感激,只是其次。我也只是闲来无聊,作弄趣事。造园造坊,官路疏通,这无需莫大家操心。但访问伶艺,结社参事,我就不方便出面,还要有劳莫大家。” 杨丽这话倒也不是假的,她被雍王收入府中后,虽然得偿所愿,但出入行动也变得不自由。 不说今天这种群众围观,她自己也不能再畅游坊市、巡察自家买卖。家里商事可以托付给门中老人,但自己却闲了下来。想了好久,才想到可以搞这桩事业。钱财她又不缺,即便不能盈利,大不了自己贴补。 “明白的,明白的!这些琐事,哪劳杨娘子操心,妾自任劳!” 莫大家闻言后连连点头,她没有什么亲人,自己也衣食足用,并不热切于攀附权贵,但却天生热心,不忍见人受苦,心知这件事如果做得成,最起码对参社的平康坊伶人们而言,绝对是一个好出路。 与莫大家议事完毕后,杨丽这才出门准备回府,可是一想到来路上惹起的那些骚乱,俏脸又闪过一丝烦躁,出门登车,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担心此番出行滋扰太多,殿下或会不满。 “有什么好怕的!归家登榻,能奈我何?” 心里给自己打着气,等到车驾出曲转入坊街时,杨丽却有些意外的发现周遭静悄悄的,全无来时的喧哗,撩开垂帷向外一看,只见街面上静悄悄的,忍不住问道:“阿九,怎么回事?” 杨思勖没有答话,倒是车窗旁闪出乐高的身影。乐高一边骑着小马,一边咧嘴回答道:“回娘子,殿下今日早归,知娘子入坊,担心归路吵闹,正在坊外等待呢。” “殿下知我出坊?有没有气恼?” 杨丽闻言后,心里更慌,连忙问道。 “仆不知。” 乐高摇了摇头,才不插嘴这种男女私情。 很快,车驾便行出了平康坊,杨丽透过垂帷缝隙见到坊外横街上多有行人伫立,黑压压的一群人,同时又有两队甲士将道路给把守住。 再往前行,便见雍王殿下正跨坐在一匹骏马上,马前站立着许多华服之人,姿态都殷勤有加。杨丽正在车内偷窥之际,却见殿下已经注意到此处,正策马向此行来,心情不免又变得忐忑起来。 “遮掩这么密实,出门又能见到什么景物?下车罢。” 很快,车外响起雍王殿下笑语声。杨丽呆了片刻,这才探身出了车厢,不待开口解释,却见殿下正勒马停在车厢一侧,并将手向她身来。她下意识将手搭在殿下掌心里,然后一股拉力便将她拉上马背,横坐殿下怀中。 “内人好赏人情风物,不喜静居。今日乘兴出游,不愿滋扰坊居民生。诸家门户安守,不必迎送扰兴。” 李潼将这娘子环抱身前,望着转步跟随来的诸家勋贵子弟们说道。 众人听到这话,连忙齐齐后退应是,只是不免更加认真打量起与雍王共骑的胡服少女。 杨丽虽然不怯场,但这样的场景也都少有经历,特别整个人都被雍王殿下拥抱着,更是紧张激动得俏脸发烫,下意识埋首殿下怀中,听到周遭议论声后,却又壮着胆子挺直了腰肢,满街人影只作无物,这一刻仿佛整个天下都在她背后倚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56 雍王坐衙,群众争见 夜中,崇仁坊王邸,浓情如火,趣满香闺。 良久之后,李潼仰躺在榻上,杨丽侧伏于身畔。眼见殿下并无睡意,她才开始讲起今日前往平康坊的目的。 “这是好事情,人闲则废。娘子本有经营之能,若只闲守空庭,难免精神不振。” 听完杨丽的讲述,李潼便微笑说道。他庭中几个娘子,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意趣,若只因委身于他便闭门不出、困养庭中,他也感觉很可惜。 眼下身在长安还没有站稳,王妃等暂时不宜接到长安来,否则他倒愿意家人们聚集于此,给他们各自施展才能意趣的空间。 “殿下不反对,那就太好了!妾也并非不耐寂寞,执于牟利。不过旧年殿下在长安,戏弄盛会,长安群众响应,声辞感人,既能安慰人心,也能宣扬政治。” 听到殿下对她颇为支持,杨丽也是欣喜不已。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是这个道理,那位莫大家也是一位端庄体面的艺人,人事托付给她,不愁回报。明日我吩咐苏约一声,艺社报备、批建园业都可行方便。芙蓉园都可圈用起来,现在此处试营,效果好的话,京内诸坊都可以再造分场。” “眼下还只是初计,怎么能劳烦官府人物使用?” 杨丽本以为殿下口头上的支持,却没想到自己提了一嘴,殿下居然要用到官府之力来帮扶,一时间半是惊喜半是惶恐的拒绝,同时又说道:“殿下昵爱,止于帷私,妾已经感恩不已。少来执掌家事,妾也并非不通世务之人,旧年行走卑贱尚能勉力维持。如今得列门中,世道已经敬重许多,行事更加方便,实在不必因为这些风月闲情再妨殿下公务。” 听到这娘子言语间不乏自信,李潼也笑起来,但还是说道:“帮扶这艺社,可不是为了私情。公门私邸还是要分开,用到官府之力,自然要有回报。民生寡欢,生人无趣,悲喜无从消遣,难免要求告神佛。娘子若能播乐坊曲,予民新戏,税物递增之余,来年整顿寺刹之所,也能更少阻力。” 精神信仰层次的斗争,终究还是要从这方面解决。唐宋之交,是社会一大变革,国力或有消长,但在民生方面,大体上呈现一个上扬的趋势。 世家大族逐步瓦解,他们所把控的社会资源也在一定程度的向下扩散,民生环境较之中古时期的庄园经济肯定是有所改善的。所以在精神层面上,也是有着非常大的需求,其表现形式就是宗教的发展越来越繁荣。 佛教与道教,不仅仅只是外来与本土的区别,佛教的世俗性更高,宗教市场的扩大也滋长其敛财能力的牟利性,严重的时候,就会影响到民生,影响到国力的增长。 人谁无有三分隐私,或求善果、或消孽恶,人心强大的毕竟只是少数,求神问佛获取慰藉是一个常态。后世民智普开,还不乏论调三武灭佛无一善果,好像是因灭佛召来的恶果报应。 但是,能够逼到最高统治者以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有脑子的都能意识到当时的宗教势力已经多么猖獗。不灭可能就死在当时,也就不存在后报不后报的问题了。 更何况,崇佛侫佛的下场就好?后赵石勒断子绝孙,梁武帝阴沟翻船,武则天老来被叛,那可真是死不瞑目。 初唐民风,基本上还是昂扬向上,长安虽然新经闹乱,但只要有合适的引导,也不至于一味的就苦大仇深。所以对于杨丽开设戏坊,李潼是非常支持,市场就摆在这里,你不争有人争。 佛教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市井俗戏发展史,到了唐中后期,许多佛寺开设的经场、戏场甚至就连达官贵人都吸引过去,成为市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就连印刷术的推广和饮茶习俗的扩散,与佛教发展都休戚相关,和尚们在古代可都是真正的营销大师。 李潼眼下并不打算直接对佛寺下手,但也时刻在准备着,抢占民众们娱乐时间也是一个手段。艺社俗乐深入坊里之后,先拆掉那些佛寺的附属产业,然后逐步剥离其敛财手段,压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中。 别的不说,你哪怕听听秦王破阵,也比听目连救母要更有爱国教育的意义啊! 杨丽倒是没想到雍王殿下对她这事业如此看重,且提供了许多大受启发的建议,一时间也是欣喜难当,趁着思路活跃,索性披衣而起,就着灯火开始整理更详细的经营计划。 李潼也不阻止这娘子,翻个身酣然睡去。他可是没有什么就此不早朝的资格,明早幕府还有一大摊事务要处理,还是要节省腰力,保证睡眠。 几日后,社监署正式成立,官廨就位于长安西市东侧的延寿坊。虽然是新设的官衙,但幕府给予的配置却极高,雍王殿下亲领社监,平阳公武攸宜坐堂直案。 官衙新设,自然要先颁行规章。这一天,雍王殿下亲自入衙,而长安并周边地区的众多行社社首们也都纷纷入坊拜见。 许多人甚至为了能够见上雍王殿下一面,临时结社备案。当然,给这些行社归籍存档并不是免费的,视其社徒多寡收取一定钱财,但封顶也就是一万钱。 长安城中想要求见雍王殿下的多了去了,往常投帖献礼、输入极多都未必能见上一面,如今只需要交上几千钱便能得见,这对不少人来说,也是一大诱惑。 “前日报社者激增,单单所收笔资就得钱八千余缗。” 及至殿下入衙,负责官署组建的万年县尉苏约便匆匆入前禀告道。 李潼闻言后也是一愣:“这么多?” 一缗一千钱,八千多缗就是八百多万钱。李潼根本没打算要在这方面牟利,收取一定费用,真的就是笔墨加上人工等管理成本,却没想到长安民众太热情,就这还争着入钱求见。 且不说群众们眼下的热情,李潼倒是能够想到,之后他的名声肯定会更坏。入学国子监要交钱,住大屋、饮清水要交钱,现在见个面还要交钱,雍王真是索求无度! 苏约摇摇头,也是有几分苦恼:“单单今日入衙各社社首们,便足有两千多人。” 听到这个数字,李潼感觉更亏了,特别在翻看那些新进备案的行社,则更加哭笑不得。得知雍王殿下亲领社监,民间结社成风,甚至一个西市胡商编了两头驴、三头骆驼,结成一个脚力社,自认社首,交三百钱来见雍王。 雍王殿下的名声啊,就被这些畜生给败坏了! 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李潼也没想到大家都这么会玩,集思广议之下,原本编拟自以为周全得当的规令章程,直接就被钻成了筛子。 “要不然殿下还是回宫吧,卑职在此直案召见即可。小民奸猾嘈闹,何劳殿下亲临宣教。” 武攸宜上前一步请示道。 李潼倒是挺乐意让武攸宜分摊一些贪鄙恶名,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摆手拒绝了,新创行署总不好朝令夕改,他此日入衙宣教已经是群众俱知,既然来了,还是见上一面为好。 不过他还是吩咐苏约道:“日后再有此类集众事宜,先查参众人数,再拟资费定额。” 此风不可长,不来点狠的,李潼担心下次大家可能真牵着一群牛马骆驼来见他。 入衙参见人数过多,幕府又增调千余甲士入坊控制秩序,开衙时间到了后,衙门大开,等候在外的诸社首群众们鱼贯而入。排在最前方的,则就是田少安、李阳等几名故衣社直案。 社监署新创,对于备案行社只是记录了社众人数,分成甲乙丙丁四等。至于行社资产以及所涉行业,都还没有进行细致的分类。 讲到人势,故衣社乃是长安乃至于整个关中地区的第一大社,这还是因为长安、万年等几个大的分社分别记录的缘故。 跟随在故衣社身后的,则是几个长得很有异域风情的胡人,他们多是早期内附的胡部酋长。趁着幕府组建社监署之际,索性族人结成行社,来见雍王殿下。 李潼坐在衙堂,等待诸行社社首登堂来见。社众超过万人,便是甲等行社,这些行社社首足有十几人,当然故衣社直案与那些胡部酋长们就占了大部分。 剩下的还有木炭、瓦窑、石匠等与民生息息相关的行社。这一类行社,倒不是从业者们抱团取暖的产物,而是此前官府为了征收课钱方便,勒令他们结成行社。 甲等行社社首们登堂叩见之后,不待余者开口,田少安等故衣社直案们再次下拜,神情激动道:“小民等故衣社徒,与雍王殿下前缘深刻。故衣义社,本就感于先王仁恩才得创建。如今殿下牧治关内,小民等案前俯首,惶恐呈献社谱社籍,恭推殿下行为社首!恳请殿下无弃蚁民卑情,收此先王遗泽!” 此言一出,在堂那十几人,特别是一些讨巧来见雍王的胡酋们,一时间吓得脸都绿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57 百万巨资,不抵德音 故衣社登堂献社,这本来就是预定的内容。 李潼对此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抬手示意苏约下堂接过田少安等人献上的谱籍,又指着田少安等人笑语道:“故衣社之名,我久有耳闻。宣扬道义,救苦扶困,三秦士风,大有可观!故事或存曲隐,但情义却真挚无虚。先王在天有灵,得见壮义,也要畅笑这番奉持道义的民风!” “我奉朝廷所命,镇守关内故宅,治中百姓士民,俱在教令之内。即便没有谱籍所献,自当仁治顺民。但此忠义之迹可嘉,告尔社徒,春秋作礼,可祀奉先王。” 李潼虽然要跟故衣社产生直接联系,但毕竟还是朝廷所任命的高官,并不适合担任一个行社社首。 所以就算把故衣社管理权收回来,也要将职权进行分割,分配给幕府佐员兼领,类似于萨宝府掌管西域胡人那种存在,权不集中于一手,如此才能把故衣社转变为一个半官方的组织,得以长期存在且运行。 毕竟这些故衣社众,首先是大唐子民,然后才是行社成员。幕府即便是参与管理,也要有限度的进行。 但我就算不担任社首,还是允许你们祭拜我爸爸,咱们心连心、手牵手,共创美好未来。 田少安等人闻言后自然大喜,连连叩首谢恩。不过因为早就知道这样一个结果,难免是有演戏的成分,看起来还是有些浮夸不走心。 当然,眼下堂中也少有人关注这些演技上的细节,众人无不震惊于故衣社的表现。像是一些工匠行社还倒罢了,他们本来就是官府扶植起来统筹匠人、便于征收课钱的组织。 可是那些胡酋们则是真尴尬,故衣社一见面便拱手将一个偌大行社献给雍王,那他们又该要如何表示? 学故衣社那么做,当然是不行的。行社这种组织,本来就是民间私结,对成员的人身和财产并没有太强的控制力,但这自然不包括那些胡酋们。 他们虽然已经内附中国,多学华夏礼仪并耕织技艺,但本身还是有着极强的部落习性。那些内附的胡民们虽然也编户授田,但大部分仍然直接附庸于他们,对于这一点,朝廷倒也没有过于严厉的勒令整改。 如果他们也学故衣社这做派,那无异于将部曲财产拱手相让,这当然是做不到的。他们之所以费尽心机来见上雍王殿下一面,无疑是希望幕府能够对他们的权益稍作保障,可不是为了要舍家投诚。 当然也并非所有胡酋都惶恐震惊,毕竟幕府组建社监署之前,还是跟一些人进行过沟通。 比如高昌遗民的麹氏、高句丽遗民高氏,其各自首领跟雍王殿下还是关系密切,颇有往来。 所以在其他胡酋们还在彷徨无计时,这两方社首已经迈步入前作拜道:“雍王殿下大军劳使定乱,使长安民生重归安定,痛惩祸乡贼民,使遭乱生民不再枉死。小民等感激恩威,无有所献,唯具薄资,请殿下笑纳,盛犒王师众将官甲士!” 等到苏约将礼单收起,李潼随手扫了一眼便放在了一边,心里也感慨这些胡族还是识趣的。他大军初登灞上,这些人已经进献过一批物资,现在再呈献一份礼货,数量也颇为可观。不像那些勋贵人家,仗着元从旧功就是死倔,情愿作死也不愿老老实实的进奉。 当然,些许浮财也不至于让李潼混淆了华夷之辩,关中内附诸胡接下来一段时间打破原有部族组织、正式编户治理,也是幕府用事的一个重点。 这方面倒也不需要再怎么创新,朝廷一直以来治胡策略其实都进行的挺不错。虽然说在上层军事方面,有点胡风太浓的弊病,但在民间治理上,也没有什么大乱子发生。 有了这两族头领表态,其他胡酋们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们费尽心机来见雍王,本也就有礼货进奉的准备,所以身上也带了礼单,礼货多寡不说,大不了以后再做增补。 接下来,又有乙等行社社首登堂来见,这一次人数就多了,足足有近百人。而且多数不再以人力结社,有了一些工商资本的味道。像是宝利行社,由杨丽的一个族叔出面。其余城内成衣社、织染社、香行社等等,也都在此列。 诸社社首登堂,也都各有表现。多寡暂且不提,但如此明显的行为,也说明他们对这新建的社监署职能究竟如何,仍是颇有无知。 如果说为了管控市场以及官市采买,朝廷已经设有市监署,户部、司农、太府、少府等官署也都有相关兼治。现在新设一个社监署,大部分人都觉得应该是敛财为用。 让人往外掏钱,当然不乐意。可此前长安西市杀的人头滚滚,多是元从勋门,也让长安人众见识到雍王暴烈残忍的一面。 长安乃是关西最大的市场所在,许多商贾累代于此经营,如果交钱就能免祸,也实在舍不得放弃长安城的一切。 眼见众人虽然各有表现,但神情多有抑郁,李潼倒也渐渐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倒是觉得有一个贪财之名也不坏,起码省了许多唇舌。 他需要在短时间内将长安沉淀累积的人力物力调动起来,以应对接下来的外患。数日前外州已经有急报抵达长安,突厥新可汗默啜引兵南寇,沿贺兰山南下,绕过河套直攻关内的原州。 为了避免引起群众惊恐,这一条消息仍在封锁之中,幕府正在紧张筹备出击默啜的事宜。神都朝廷这次只有虚荣封授,却并没有给长安太多物资支援,甚至为了避免与神都朝廷彻底交恶,今年的租调课钱等等都还要筹措一部分上交。 接下来,李潼就需要直当突厥、吐蕃两大边患,战线甚至需要延伸到西域,而且还需要兼顾到关内的民生恢复。他现在缺钱缺的眼都发绿,哪还顾忌什么名声清誉。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一脸肉疼的表情。 在乙等行社里,有一个名为清城蜀锦行社的社首就显得兴高采烈,登堂见礼之后便迈过众人上前,直从囊中掏出两张飞钱汇票,两手上举恭声道:“喜闻雍王殿下屈尊坐衙,会见京中群众,仓促之间不暇备礼,单身直入又恐不恭,特奉飞钱票据一百万缗,恭请殿下笑纳!”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还有甚于此前故衣社举社投效。毕竟刚才堂内不过十几人,现在却有百余人在堂。 而且这人手笔也太大了一些,长安城中虽然多豪富,可随手便拿出一百万缗的实在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就算那些勋贵门户百年富贵,囤聚诸多,但也都是物资产业,谁家没事搞个上百万缗浮财显摆。 李潼听到这个数字,也是惊了一惊。朝廷周年所收课钱不过百万缗有余,就算他奶奶搞封禅都不过几十万缗的预算,虽然最终也没搞成。但那些钱运入神都,也缓解了朝廷的钱荒,甚至他四叔监国以来,就是用这一批钱在周转。 李潼本来已经觉得他位高权重,不会再太小家子气,但一时间,也被这笔巨资砸的有些发晕。 再看对方,一身锦袍,卓然而立,气质不俗,不像是一个满身俗气的商贾,更像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士大夫。当然有一部分钱的缘故,但这人站在当场,仪容气度也实在很引人注意。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苏约一眼,苏约快速递上一张纸条,李潼低头一看,顿时乐起来,果然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对方手笔如此阔绰,可绝不是单纯因为雍王长得帅。其人也非没有名号,乃是蜀中豪富宋霸子。 得知其人身份后,李潼恢复了淡定,继而心里便生出一丝不满。你他么给钱就给钱,还要把数字报出来,显你能是不是?瞧瞧把大家吓得! 老子敛财是敛财,大家都悄咪咪献上礼单,总算还有些许体面维持。你这一叫,最后一点默契掩饰都没了,彼此成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老子不要脸的? 宋霸子登堂献钱,心里也是不乏忐忑,虽然低垂着头,但视线余光也一直在打量着雍王。待察觉到雍王眉头隐皱,心里又是暗暗叫苦,忙不迭再次下拜道:“殿下威名,如雷贯耳。小民有幸登堂拜见,进献钱货绝非凭物邀宠,非此重资不能表达对殿下的敬仰深情! 殿下创设飞钱,票渡关山,解我蜀民险阻之困,此开天以来人所不及之德业,小民区区一介行商卑贾,积钱之外,无一可夸,唯此为献!殿下恩德,高逾蜀山,飞驾秦岭,乡徒领受此惠,性命都可捐给,何况区区俗物!”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才微微缓和下来。钱我要,面子也要。给钱是给钱,冒犯是冒犯,两回事。不过这个宋霸子还算识趣,圆说的很得体。别的不说,单单飞钱这一桩,李潼笑纳蜀商百万巨财也可无愧。 话说回来,这个宋霸子行事虽然张扬,但也并不狂妄,倒是值得关注一下。 心里这么想着,李潼抬手说道:“但能生民得享便利,余者不必多说。钱财虽通百物,但穷困之时,饥渴不当。行商坐贾,虽然牟利为业,但忠义人伦,才是生人根本。输钱百万,不足为喜,但能察见乡士德音,此日并不虚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58 用进黜退,当然之事 唐代作为社会变革的重要时期,社会资源的积累方式要远远超过前代,所以也涌现出了一批民间豪富者。 像是高宗时期的长安富商邹骆驼,炫富炫到皇帝面前,以绢裹树,终南之树可尽而架上之绢未竭。开元时期的王元宝,富比王侯,甚至以铜钱铺路,比宰相专道的沙堤还要更加的贵气逼人。 这还仅仅只是野史逸闻记载下来的豪商事迹,至于其他未见经籍的则就更多了。比如李潼所熟悉的杨丽一家,便属于资本雄厚的蜀商一员。 至于眼前堂中的这个蜀商宋霸子,则就比杨丽一家名气还要更大。原本的历史上,在武周后期因与张氏兄弟交游而出入于宫廷宴会,其名号甚至被正史都记录下来,可知本身就属于蜀商群体中的佼佼者。 当然,眼下时局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女皇武则天提前多年退居二线,张易之兄弟们自然也就没有了出头之日,更不要说这个宋霸子。 不过,李潼之所以知道这个宋霸子,还不仅仅只是历史的记载,而是由于杨丽。旧年杨丽北上长安,正是因为这个宋霸子在商业上的排挤纠纷。而且宋霸子很早就开始进行政治投机,曾将女儿进献给魏王武承嗣。 正因为这些前事,宋霸子投献巨资,必然也是存了用钱买命的心思。 眼见雍王殿下脸色转为和气,甚至称其乡德,宋霸子原本绷紧的心弦也是微微一松。自雍王西进以来,他过得可谓是度日如年。 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这些蜀商虽然资本雄厚,但如果没有官面上的关系支持,在权贵们眼中也不过只是待宰的肥羊而已。 作为蜀商群体中的佼佼者,宋霸子自然更有抱负,其人生目标已经不止于货殖牟利那么简单,一直积极向真正的权贵阶层靠拢。 经过多年努力,也算是卓有成效,宋霸子不独与长安城中许多权贵门户郊游密切,甚至此前还攀上魏王武承嗣,算是初步接触到帝国最顶级的权贵圈子。 当然,那是以前了。去年年尾,神都政变的消息恍如一道惊雷,宋霸子做梦都想不到,如日中天的武氏诸王竟然一日之内伏诛。 武承嗣的生死,他当然不怎么在意,可是花费了无数钱财精力所经营起来的这条线却被就此斩断。更要命的是,干掉武承嗣的竟然是雍王李慎之。 接下来的局势发展,每一次变化对宋霸子而言几乎都是一次折磨。雍王不只在神都干掉了他重点投资的武承嗣,更被朝廷派遣前来长安负责定乱并长期坐镇。而雍王在长安干掉的那些勋贵人家,若仔细追究的话,其实也与宋霸子都有着或深或浅的牵连。 毕竟身为商贾,就要奉行和气生财,想在长安混生活,少不了要对这些地头蛇们打点示好。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宋霸子倒也不至于完全绝望。毕竟他与雍王层次相差甚远,雍王也未必就会在意他区区一个商贾。 可是数日前,雍王在春明门横街当中宣告将同为蜀商群体的杨丽纳入门中,宋霸子就再也不敢心存侥幸。 他此前不是不知杨丽已经搭上雍王这条线,不过蜀商们彼此之间的内部倾轧侵夺本来就是正常的商事行为。 他得势时忍不住要排挤杨丽一家,而杨丽一家南北货运生意做得那么大,当然也不可能仅仅只是勤劳致富那么简单,无非大鱼吃小鱼而已。商贾们之间的利益纷争,也不值得身后的权贵们亲自下场帮扶。 而且,在得知杨丽一家傍上雍王的时候,宋霸子便基本上收起了针对杨家生意的动作。尽管当时雍王还无如今这番权势,但宋霸子自知也不是他能够小觑的。 可是如今,雍王当众宣布杨丽已经为之姬妾,而且看那架势,杨丽还颇得雍王宠爱。起码宋霸子将女儿进献给武承嗣时,也仅仅只是一个侍婢而已,甚至宋霸子几次登门,还见到自家女儿还要在厅堂作舞待客,他也根本不敢有所异议。 世间诸般风声,唯枕头风最能入耳。得见雍王对杨丽的宠爱,宋霸子一时间颇有万念俱灰之感。雍王如果想收拾他,不过一个念头而已,更何况他本身就算不上干净。 甚至不需要雍王开口,长安一些官员们察颜观色,哪怕仅仅只为了讨好那位新夫人,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而且宋霸子就算想逃离长安都安全不了,须知雍王长兄汉王李光顺,眼下还在益州大都督府担任长史呢。他就算逃回乡中,照样也是一死。 所以这一次趁着雍王在社监署坐衙接见长安群众,宋霸子携巨资来见,也是死中求活。如果不能获得雍王的谅解,他的人生基本上也就可以说是已经到头了。 百万缗的巨财,哪怕对宋霸子而言也是一个惊人的数目。为了凑出这一笔钱,他不只变卖了长安城里大量的产业货物,哪怕眼下大乱新定、行市萎靡。甚至还向一些亲密乡徒们拆解许多,央求之余不乏恐吓,他倒霉了,那些人家也难免受到牵连,如此才凑出一笔巨款。 之所以只献钱财,而且要用飞钱票据,宋霸子也是考虑诸多。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人人都知经营飞钱的宝利行社身后本就是雍王,而如今长安大乱新定,商贾们对于飞钱的信用度也是不乏怀疑。如果这些巨资还不足以让雍王对他网开一面,那么飞钱的信用,雍王总要考虑一番。 眼见自己一番苦心所达到的效果不错,宋霸子一时间也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狂喜,但也不敢因此而忘形,而是更加恭谨的作拜道:“小民旧年困迷于钱货欲海,全无礼义行径可称。如今纵有些微表献,也只因感知殿下仁义传教。殿下此番西进归镇,活人巨万,痛惩贼徒,时人莫不称颂感恩。小民身为世中受教一员,虽自惭卑鄙,但也斗胆觐见,只求稍证殿下伟义,不敢称德自夸。” 李潼听到这番对答,对这宋霸子不免更加满意,忍不住暗暗感慨,这宋霸子的确是有几分真料,难怪原本历史上能以一介商贾折腾到宫廷宴会中。 宋霸子向雍王进献巨资并频作吹捧,虽然让彼此都非常满意。但在场其他人心情则就颇为复杂,特别是那些个第一批登堂的胡酋们,这会儿更加的狐疑不定,前有故衣社举社投献,后有宋霸子进献百万缗的巨资,让他们猜不准究竟是雍王的授意还是他们自发的行为。 若是前者,雍王又要借此向公众传达什么信号?难道是要借这个新设立的社监署,将长安城所有人力物力尽收己用? 李潼也不急着向众人解惑,而是继续召见排在后方的诸行社社首。不过后方乙等、丙等行社数量激增,诸社首便难尽数登堂入见了,只能选取一些代表登堂来见,其他人则就在衙堂外席地而坐。 “今日集见百业社首,为贺幕府新设社监署。想必诸位也都好奇,这社监署究竟章程如何,又监管何事。” 李潼也不卖关子,在诸社首登堂拜见之后,便开始讲起今日主要内容:“国朝创业以来,仁治普施,百业兴盛。或有短厄之困,但世道终究昂扬向前。生民各司其职,行业蒸蒸日上。 诸位都是各自司业翘楚,如今汇聚衙堂,人势壮阔,可知所言不虚。朝廷虽然章制完备,但世道日新,也需要追赶时势,格式增补,以求官民便利。社监署,顾名思义,非为治民,只为监社。”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流露出几分不自然,毕竟谁也不乐意身上管束更多一重,遭受更多盘剥。 李潼并不理会众人情绪变化,只是继续说道:“生人有长幼,行业有首尾。定序无存,则万物不兴。树有枯枝,不修则蹿,事有丑陋,不治则害。长安旧经动荡,虽所害未深,但可谓一警。如今京内坊市萧条,行业不振,往日繁华不复,人皆有感切肤之痛。 今社监署新创,汇聚百业诸社,正为振兴诸业。署中将设社库,积钱五百万缗,分补所录诸社,盼能生民享惠,奋力生活!” 此言一出,满场俱寂,人人瞪大双眼,一脸的难以置信,瞪大双眼彼此相望,想要求证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李潼倒是很满意在场众人的反应,所谓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行社是社会发展、城市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所产生的一种新的社会资源集中方式,现行的制度其实并没有太好的管理方式。哪怕到了后世,仍然如此。想要让相关民众们服从管理,自然要先向他们表达出制度的优越性。 此前幕府便在讨论补贴籍民、刺激生产与消费的方案,提出了很多的设想,但李潼都感觉不太满意。 佐员们所提出的补贴对象主要还是自然人,比如获得朝廷民爵嘉赏的公士之类,又或者年过几十、家有几丁,这也是以前惯用的手段。 但这些方式,所针对的只是生民个体,而生民的需求普遍单一,无非衣食等基本需求。长安新经动乱,物资难免短缺,把钱发到小民们手里,或许会刺激他们积谷备荒的囤积欲,抢购几种有限的生活物资,这与李潼所设想全面刺激长安民生恢复有些出入,起码不会对诸行业生产造成太大的补益。 所以他在考虑一番后,还是决定将补贴的目标从个体转变为以行社为单位。如此一来,虽然会刺激行社进一步发展,但也顺理成章获得对行社的管控权。拿了我的钱,我总要查一查你用在了什么地方。 至于这样会不会造成行社尾大不掉,这也是多虑了。因为古代东西方行社的发展,是有本质性的不同。 西方行社或者说行会是在城邦建立伊始就产生,是平民从业者对抗城邦贵族的一种组织。而东方则是在城市发展到一定规模,为了补偿统治模式而兴盛起来。 二者产生的时机与动机截然不同,而且古代中国还有一个统治的根本法,那就是编户齐民。民众们首先是在籍之民,然后才有一层行社身份。 生产性质的行社,主要是工艺的研究与传承,像是唐宋之际的制造产业,由官府提供官样等生产标准进行生产采购。商业性质的行社,则就主要是管控物价、避免恶性竞争,以及统筹资本,参与官买、互市等官方组织的买卖活动。 可以说,古代中国的行社从产生伊始就没有反骨长出,未来的发展也根本不具备此类空间。至于官商勾结、政治投机,以及晋商们含辛茹苦滋养出来的大清国,那都是有着具体的时代背景和个人诉求,与行社这种组织模式没有本质的关联。 当然,李潼所说的补贴,主要还是针对生产与销售有关的行社。 至于景教、祆教以及一些拜佛社等宗教色彩浓厚的行社,绝不会出现在补贴列表中,但会费该交还得交。我可以尊重你信仰,但你也得敬重我的权力,否则取缔没商量!敢再私自集会,那就谋反论处! 不独诸行社社首听到幕府如此大手笔补贴、一时间震惊不已,就连在场那些幕府佐员们,一时间也有些发愣。因为此前幕府讨论,这一次补贴是以三百万缗为上限,而且主要形式都是飞钱白条,通过飞钱结算进一步确立飞钱的信用度。 李潼之所以临时加码,当然也是被迫,就连宋霸子区区一个蜀商都举手抛出一百万缗巨资,幕府如果还只是两三百万缗的额度,也实在不够惊人,显得小家子气。 而且他缺钱是缺钱,但缺的主要还是钱能换到的物资。如今可不是生产力爆棚、物资丰富的后世,物资的生产与汇集都有极大的制约,有钱未必买得到东西。 譬如宋霸子所进献这一百万缗飞钱,李潼除了开始有些震惊其手笔不小,但过后也不怎么放在眼中。你有钱又怎么样,老子封锁了秦岭、陇道与河东,能让你抱金饿死。一百万缗的钱财,对他而言远不如十万缗的物资重要。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惊愕后,在场众人才陆续反应过来,齐齐叩拜谢恩。 “补贴行社,稍后社监署自有章程公布于众。届时遴选补贴名目,诸位可自行入署查阅。此类补益,陆续有来,诸社所得也并非定额,或增或减,俱在社监章令之内。 诸位既然担任社首,能否为社众更谋福祉,便能度量你们称职与否。市井结社,虽非官定士选,但声明各自有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先代君王于民意都不免慎重视之。 诸位既然身当誉望,也要各自勉力!用进黜退,当然之事!” 讲到这里,李潼便起身离衙,后续颁布并讲解章令,自有在场佐员代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59 财助人势,百业将兴 社监署的创设以及各种章式的颁行,在整个长安城都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以及民众们兴致勃勃的讨论。 老实说,雍王西归以来,在长安城的评价并不算太好。虽然雍王也从速定乱,且颁行了一些赈抚民众的策略,但整体上给人的印象,仍然偏于负面,起码也是毁誉参半。 比如国子监生员缴费、《宅居令》的颁行等等,虽然主要还是针对长安城的权贵以及富豪们,但其本质仍然是敛财。哪怕寻常小民几乎不会受到影响,但也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个雍王贪婪成性、聚敛成癖的印象。 可是这一次幕府居然开出了高达五百万缗的巨额补贴,也实在是让人惊喜有加。 “日前坊里还有蠢物居然说雍王殿下贪婪无度,要刮尽长安膏脂自肥!真是笑话,雍王殿下贵不可言,心系家国,凡事都为社稷、为生民谋划,竟被那些无知贼民污蔑,着实可恼!” “我早就说过,雍王殿下情操高洁,若不然怎么能写出那些举世轰动、东西传唱的声辞妙语!旧年曲江集会,与民同乐,雍王殿下是真正心念苍生,能够回镇长安,是咱们关中百姓之福!” “五百万缗啊!这么多钱物竟然舍得分散坊曲,难怪雍王殿下此前要多作聚敛,否则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贴补民生?” “那些污蔑雍王殿下声誉的鼠辈,定是心存嫉恨邪念,说不定就是此前没有扩查出来的闹乱贼徒!雍王殿下如此仁义,咱们长安百姓能不知恩?以后哪个狗贼再敢于我面前非议中伤殿下,一定要擒拿下来押送官府问罪!” 市井坊间,到处都充斥着感恩称颂之声,在这种口口相传的氛围中,一时间雍王清誉无暇,再也没有什么恶言非议。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被那五百万缗的巨资迷惑,还是有些人不失独立思考的能力,认为这件事未必就像人们宣扬的那么好。 “五百万缗钱物是多少,你们这些无知小民真的能知?那是足足五十亿枚铜钱!几座大仓都承装不下,折成物料,更能堆满半座长安城!整个西市,也难有如此重资巨货,雍王殿下哪里筹得如此重货分赐民众?说不定就是幕府刻意夸大惑民,为了掩饰早前用事疏漏,扭转风评……” 有人如此言道,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智者姿态。 但很快就有人笑骂道:“井底蛤蟆,不知天大!此前雍王在社监署坐衙,一个豪商便捐献百万缗巨财!说旁人无知愚蠢,怕是你自己囊里羞涩,不知人间富贵境地如何!当日与会者众多,即便不是人人如此豪阔,积聚起来也是海量。几百万缗财货,对雍王殿下而言也不是难事!” “就算如此,雍王也是假别人慷慨,别人迫于势力输财进献,他再转给长安百姓。五百万缗一手掷出,雍王所得只会更多,又何必如此狂夸恩义!若雍王能家财分给民众,那才是真正的仁恩高义!” “你这厌物,如此妖言炫耀,是怎样孽种?难道你家老母借了你耶精血孕你,就不必感激生养之恩?雍王势力雄大,旁人献他多少,与你何干?世间豪富者有,多少权门仓里硕鼠还要肥过你这孽种,他肯赐你一二谷食?” “我只是就事论事,不愿被愚昧民情裹挟!天地阔大,难道容不下一二发声?雍王若果真仁义,又怎么会计较民声质疑?官府尚且没有问罪,反倒是你这类卑贱伧卒气急败坏!你就算想做雍王门下孝敬子孙,雍王未必看得见你这卑鄙蚁民!” “雍王胸怀苍生,老子甘愿为其门下走狗!哪怕殿下不见,今天也要打杀了你这满口邪言的厌物贼徒!” 此类场景,坊间不乏,单单城中两县县衙,一日之内便受理了数百起此类纠纷。严重的,有些人被送进官衙时,已经被激愤民众们殴打的只剩半口气。 当李潼在皇城政事堂得知这些情况后,一时间也是乐得不行。杠精这个行业,古来不乏,只是没有键盘、网线等作案工具,行业风险无疑大了许多,那真是拿命来杠。 虽然这五百万缗补贴,并不会实际平均分发到长安城每一个人手中去。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此议论不休,退一步讲,这五百万缗总是投入到了长安城这座大池塘中,人在其内,总能因此受惠。 与此同时,第一批获得补贴的行社也新鲜出炉,故衣社赫然在列,而且位于榜首,独得足足三十万缗的补贴。 李潼只在第一天出面坐衙,后续的工作都由幕府佐员们负责,平阳公武攸宜作为副监坐衙散财。 毕竟飞钱的本钱还是武攸宜出的,而且武攸宜这个家伙很有几分开源节流的天赋,只要监管得宜、杜绝其人监守自盗,还是值得用一用的。 行社想要获得补贴,也有一定的章程。本身的规模是一方面,各行社社首还要拟定一份提案,交代这些补贴的钱财具体用在哪一方面,如果行社本身水平不足,那也可以接受社监署所提供的方案,按照社监署的规划进行发展。 故衣社作为京中第一大社,能得三十万缗的巨资补贴,也并不仅仅只是凭着与雍王的亲厚关系,还是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 其中最主要一个内容,就是故衣社将会辅佐幕府在未来一个月时间内,于京畿周边组建多达一万人规模的乡团武装,守境防寇。 这是将故衣社以敢战士为核心的武装力量收编的第一步,也是李潼组建嫡系军队的开始。他从神都带来的大军,多多少少是有着其他势力的痕迹,除了相对纯粹的千骑,其他队伍凝聚力都还远远不足。 接下来幕府就会投入兵力反攻内寇的默啜,朝廷也不可能再增派新的军力来援,李潼当然要组织新的武装力量。 除此之外,幕府又通过社监署下发了一个任务,那就是修浚关中最重要的水利系统郑白渠。想要在今年便收得效果,增加灌溉面积,投用力役最起码要超过五万人规模。 长安城的这些客民们,能够抽调出两万人左右,京外诸州县也能分领一部分任务。剩下的缺额,李潼则通过社监署进行统筹。像故衣社这种社徒众多的行社,自然是重点目标。 从这一点而言,将长安城这些行社统筹起来,就是为了弥补幕府在关中统治基础不足的缺点。幕府刚刚来到长安,还没有来得及构架起从上到下的一系列统治构架,甚至就连官员数量都大大不足。 李潼既不愿意让关陇勋贵们对他的幕府渗透过深,这些新兴未久的行社组织,那也是当然之选。 行社本身的组织结构比较松散,远远比不上魏晋时期的豪强、大庄园主们对资源和人口的把控,可以放心引用。 除了故衣社之外,其他的行社也都获得了数量不等的补贴。类似其中一个脚力社,就可以为幕府提供从长安到原州的陆路运力。 当然,这个脚力社可不是为了拜见雍王而临时组建的小社,而是几个大商团共同结成的行社,担任社首的,正是有陇右小马王之称的张克己,能够提供六千多名脚力以及将近两万匹驮马的运力。 单单这一点,就能极大程度的缩减幕府筹备发兵的准备期。 虽然民力参与进来,会让许多军事情报都无从保密,但这一次本来就是境内作战,李潼也并不打算眼下就与突厥全面开战,如果能够直接惊走默啜,让关中获得更多的休养生息空间,那是最好的结果。从这一点而言,薛怀义那种福将也并不是没有存在意义。 至于未来,当然还是要建立起独立、周全的军事后勤系统,但这并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借用已经相对成熟的商路,可以避免关陇本地的豪强勋贵们施加掣肘。 这一次所补贴的五百万缗巨资,并不是直接流向市场,主要还是针对生产以及物流仓储。 长安城作为原本的政治中心,在行政构架完整的时候,官府百司掌握着大量的奴户以及课役匠户,可以加工生产各类物资。同时百司还都有着配套的官廨、仓邸,用以收存物料。 但是眼下,这些资源都被大量的闲置,幕府短时间内能够调用起来的只是一小部分。所以这一次通过补贴的形式,将这些沉积闲置的资本分授民众。 像是东西两市行社在领取到相应的补贴后,社监署很快就组织了一次坊间闲置仓邸的拍卖,让这些空闲的仓邸流入市场,或是直接售卖、或是进行租赁。 若仅仅只是直接的售卖,商贾们未必有此热情,毕竟长安新经闹乱,雍王立足未久,谁也不清楚未来长安政策走向如何。如果花了钱买下闲置官仓,转头雍王调走,官仓被继任者收回,乃至于货物都被直接抄没,那可真是欲哭无泪。 可是现在,既然幕府有补贴,并不用他们自己掏钱,态度自然就变得积极起来。 人一旦聚集起来,氛围就炒热了,而且那些官仓也的确都有着不俗的地理位置,商贾逐利,很难有人按捺住不出手,一旦争抢起来,价格自然高涨,社监署给予的补贴那就未必够了。 所以针对一些商业性质的行社所发放的补贴,发出去不久便又兜转回来,甚至还有颇高的溢出。别管事后大家回想起来是个什么滋味,但当时买买买的时候是真的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60 长安诸水,周游不顺 过去一段时间里,在社监署进行报备的行社足足有两千多个。这数据当然算不得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临时凑兴、滥竽充数之类。 毕竟如今整个长安城尚且不足三十万人口,眼下也仅仅只是行社的萌生与发展阶段,实际情况当然不可能这么兴盛。 社监署所报备的诸行社,大体可以分成五类。第一类就是乡民互助结社,这其中尤以故衣社最为典型。 但其实长安城里还有其他的义社,比如番上府兵与各色课役人员,他们远离家乡,生活在长安城中,难免疾病灾祸,因此组织起来,群力共助,救治疾病乃至于收殓社徒、运送棺椁回乡,只是规模不如故衣社那么大。 第二类就是各种工技行社,其中比较典型的有织造、金银器以及陶瓷、砖瓦等匠人结社。这一类行社专注于工艺的传承,在各种手工业中广泛存在。 第三类就是各种商团,特别是一些经营蕃货舶来品的商贾们,是最热衷于结成社团、降低风险的一类人,品流复杂且资本雄厚。 第四类便是具有宗教性质的社团,像是比较著名的蕃教景教、祆教等等。佛家不同流派,敬拜不同神佛,也都各自结社。乡野之间的民众们祭祀某些不属于正式礼法的淫祀,同样属于此类。 第五类就是文娱性质的结社,以诗文曲乐会友,一群意趣相投的人凑在一起吟诗作乐。杨丽与莫大家联系平康伎所结成的艺社,便是这一类了。 社监署作为新设立的一个官府机构,短时间内也很难将所有种类的行社都管控起来。除了故衣社因为人势庞大以及与雍王的关系而得到特殊关照外,前期的重点主要就是二三类行社。 如今的长安城里,原本由百司官府所控制的工匠以及奴户,其中相当一部分已经迁往神都洛阳,剩下一些也因多年失于有效管理,短时间很难重新组织起来。 而且如果由官府出面组织恢复的话,绕不开神都城有关部门。像是一些匠户的户籍资料,绝大多数都收存在神都,长安幕府还要与朝廷进行交涉,才能拿到相关的资料。 眼下幕府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与神都朝廷扯皮,索性绕开官府,直接通过行社下手,同样也能达成预期的效果。 通过社监署所掌握的一些织造行社,幕府在极短的几天时间内,就掌握了足足四千三百多户的织户户籍资料,用于各类纺织的织机,则有两千六百多架。 绢、缣等纺织品,本身就兼具一部分货币职能,这两千六百多架织机,几乎可以视作等量的印钞机。如果全力开动起来,每天都可以生产出可观的财富。 当然,这个数量算不上多。须知整个神都城,单单官府所掌握的织机数量便有八万架之多,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官营的织场,生产出来的纺织品直接收为官用。这还仅仅只是河洛一境,河北、江南同样都有着发达的纺织业。 跟中央朝廷所拥有的资源相比,如今的长安幕府可谓寒酸有加,根本不是一个体量。所以眼下幕府要对长安乃至整个关中物资进行管控,真要完全放开,任由民间自由交易,洛阳朝廷单单通过民间的商贸活动就能困死长安幕府。 当然,长安幕府也不是没有优势,基础的生产资源虽然不如洛阳朝廷体量庞大,但未来还有增长的空间。 幕府也通过社监署增强资源的整合力度,针对竹木工匠行社,每生产一架能够进行标准生产的织机,便补贴五百钱。织造行社每报备一架织机,同样补贴五百钱,若能提供一个织工,则补贴一缗。 一台织机,既是一个纳税单位,也是一个生产单位。通过织造行社扩大税源,通过木匠行社增加生产工具。如此一来,幕府便有条件可以开设大量的官营织场,在短时间内提高生产力。 而且,蜀中这个最大的高档纺织品生产基地临近长安,幕府在接下来也会逐步加深对蜀中的掌控。如果掌握了蜀中,那么幕府的财富生产能力和速度将会飙升数倍。 位于长安城西的永安渠,下接交水、上通渭水,贯穿全城,并在西市附近与漕渠交汇成池,是长安城中最重要的水道之一,也是最近这段时间里,长安修整水利的重点工程。 李潼在神都的时候,便有主持改革漕运而大收其利的经验,来到长安城后,自然也将此当作长安复兴的一个突破口。 虽然长安的水利资源并不如洛阳那么充沛,但若能将有限的水利资源进行更加合理的利用,自然也能收得更大的利益。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李潼每隔几天都要抽空对永安渠的修浚工程进行视察。 这一天,他又策马来到永安渠修浚现场,在场督工的长安县令马仁道得讯后,匆匆自城南入城,迎接雍王殿下。 当马怀素来到现场的时候,便见到雍王殿下站在堤侧,正亲自用竹竿丈量渠水深浅,于是便悄悄行入一边的佐员队伍中,等待雍王殿下发问。 李潼抽出水中的竹竿,见竹竿浸水尚不满一丈,而且下端还沾了长长一截的淤泥,不免皱起了眉头,转头见到站在后方的马仁道,招招手让其人上前问道:“春夏水丰时,永安渠水深多少?” 马仁道连忙说道:“永安渠发自交水,永徽年间也曾有水量满渠的盛况,舟船可以在京南直入城中西市东。但是后来交水所流樊川之下再引别渠,分流向下浇灌韦曲、杜曲,水量便不如往年丰盛。而且城中地泉苦涩,京中傍渠人家多旁凿分渠以作取用,但、但若春夏水量充沛时,渠中也能通排航行……” 李潼闻言后,眉头皱了起来,沿着河堤向南而行,走出一段距离后又问道:“近日排淤修渠,用工颇巨,依马县令所观,今年永安渠能否水量满渠?” 马仁道听到这问题后,沉吟片刻后才说道:“长安诸水中,交水水量不少,只是樊川引渠过多,入城水势减少。若能于城南神禾原设堰围水,则今夏渠水必丰。” 听到这里,李潼又沉吟起来。交水即就是潏河,是长安城南最重要的水道之一,灌溉了京南大片良田。如果要通过截流交水才能让永安渠运力恢复,无疑会损伤下游的灌溉条件,这么做似乎有点本末倒置。 沿渠向下行到左近坊区,李潼抬眼看到渠堤一段被掏空,因为渠水水位下落,只有一段半淤的沟渠伸入坊中,一直延伸到一座院墙高高的园业。 “那是谁家庭院?” 眼见到这一幕,李潼又随口问道。 “是、是韦氏宅,故宰相韦思谦韦相公族人园业。” 马仁道仔细辨认一番后,才又回答道。 “此类分渠有多少?俱通向何家园业?” 李潼又皱眉问道。 马仁道这个县令当得还算称职,听到问题后便连忙作答,历数十几道分渠,各自流向也都交代得很清楚,可见也是用了心。 李潼听完后,嘴角便泛起冷笑。他真的不是要揪住这些权贵人家不放,而是这些人总那么不巧的偏要往他面前撞。 眼下的他,因为长安水路问题愁困的不得了,结果这些世家豪门倒好,城外截水灌田,城内截水饮用,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神禾原上设埭,春耕放水,夏运截流!还有永安渠城内渠道分水渠口,一概封堵,敢有私掘者,直问重罪!” 吩咐完这些后,李潼又转头吩咐苏约:“乐游原上所架水渠,尽快投用,缓解城西用水之荒。” 长安地下水质太差,城西因为地势低洼,情况要更加恶劣,几道运渠是重要的水源。但权贵们对资源的侵占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就连水源的耗用都高人一等。 眼下李潼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筹措物资人力以应对胡寇外患,倒是并不适合在此际继续展开大规模的清洗。但就算如此,也不必束手束脚、委曲求全,还是有底气按照自己的需求对长安城进行调整规划。 永安渠能否通航,并不仅仅只是关系到长安这一段的水运状况,其水连接渭水与交水,可以将整个京畿周边的漕运连成一体,从而极大程度的节高官安周边的陆运成本与压力。 所节省出来的这一部分运力,就可以转移到针对突厥的反攻以及对吐蕃的防备上去。死灰复燃的突厥都不愿意错过大唐这一番动荡所带来的机会,主动对关内发起侵扰。国力更胜突厥的吐蕃,当然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突厥眼下还只是流寇作风,劫掠为主。可吐蕃一旦动兵,那就是直指安西、陇右的大战,想要成功防控住,所需要调动的资源也是海量的。 如果不能将一些商贾民力调动利用起来,那么李潼唯有大肆征发关内各州民众参与到战事中来,这对民生所造成的压力与损失无疑会更大。 这么想着,李潼很快来到城南大安社,此地已经有许多人等候多时,主要是城中豪商,就是为了讨论幕府借调运力的问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61 豪商入府,犬马效劳 大安坊位于长安城南安化门西,位于永安渠与清明渠之间,算是长安城西南方位难得水事便利的坊区。 此坊民居不多,其中近半是原太仆寺草场,另有隶属于一些光禄寺与少府监的邸铺,主要用来收放外州入贡以及京外皇庄的食料物产。 如今整个坊区也便成了一个大工地,此前幕府拍卖邸铺产业时,便有多处位于此坊。长安城诸商贾们花了大价钱购得这些原本属于官府的产业,自然要尽快改造、尽快投用,才能更早的收回成本。 得知雍王殿下今日将要巡察此处,许多新晋的业主也都推开手头事务,早早的便于此等候。一俟得知雍王殿下已经渐近坊区,众人纷纷出坊,自发排列于街道两侧,趋行迎上雍王仪驾。 “诸位不必多礼,你等投用重资购得此处邸业,为兴复长安百业都有贡献。此前事务繁忙,不暇亲见,今日入此,也是为了长安士民感谢你等慷慨捐献。” 入近坊门前,李潼翻身下马,示意随员甲士们分在两侧,放那些商贾趋行入前,并笑着对众人说道。 “殿下言重了,我等贾人虽然不事经术、田桑,但也是大唐治下顺民。此前领得社监署巨额补贴,幕府又腾出城地要冲供小民兴业,南北诸州少有如此仁治,我等深受殿下恩庇提携,应该要拜谢殿下!” 听到雍王所言,众人纷纷表态。 这话也的确所言不虚,长安城虽然规模宏大,但类似大安坊这种要冲之地,也并非比比皆是,且多掌握在官府手中。 对于商贾们而言,备货问题绝对值得重视,两市只提供一个交易场所,铺业规模都有极大的限制,一些大宗的货品则就需要另寻仓舍进行安置。 此前商贾们是不准随意在城中开设仓邸,一旦被发现,轻则破财免灾,重则家破人亡,这是为了避免他们囤积居奇、又或者在两市之外私设草市,避开市监署的监察进行交易、扰乱市场。 所以许多商贾在城中两市经商,却要将仓库安放在远离城池的乡野,不只安全上无从保证,来回运输货物也是一个巨大的损耗。 大安坊毗邻安化门,即便不论夹坊的两处水渠,单单城门外便有大道连接,入城便可抵达。若能在这里拥有一份邸业,无疑会让他们的商事效率大大提高。 听到商贾们的热切回应,李潼也是微微一笑。 类似大安坊这样的仓储中心,长安城还有多处,其中最核心便是位于大明宫附近的太仓体系。太仓毗邻渭水,与黄河水道直接相连,其便利性及重要性远非大安坊之类可比。 朝廷将这些要冲坊区都掌握在手中,自然是为了控制民间资本的发展与流通。即便这种流通能够带来不菲的利益,但在当时的集权与动员能力看来,也是不值一提。 不过眼下局面又有不同,一则民间资本经过长期发展壮大,已经颇为繁荣,较之国初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二则府库空虚,行政荒废,幕府的动员能力远远比不上贞观盛世。 以前是钱就在脚边都懒得捡,还得用脚踩进土里去。现在是穷得眼发绿,能用得上的力量统统都要用上。 李潼步入坊中,迎面便见坊里一片阔达五十多亩的土地上,一座宏大建筑的雏形正拔地而起。看到临时设立的界碑上写着“清城社馆”的名字,他便微笑问道:“清城锦社的宋社首在不在场?” “小民在此,小民在此!” 宋霸子费劲的在人群中挤了出来,趋行入前,抬手屈膝便拜。 “不必多礼。” 李潼见状后微笑一声,对宋霸子招招手,示意其起身答话,并继续问道:“此方土地,宋社首是赁是买?” 宋霸子起身后,也不管锦袍上所沾染的尘埃,连忙又说道:“是买,此方土地折钱万缗,小民与社众合计,索性买断下来,一则与己方便,二则也捐献浮财更助幕府兴事。” 一万缗即是一千万钱,绝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像李潼复兴长安百业投入补贴,也不过五百万缗。宋霸子进献百万缗巨资,家业都直接亏空近半。 长安如今多空坊,地价还要低于贞观时期。像贞观时期宰相马周,于隆庆坊市买大宅,花钱不过千数缗,而隆庆坊已经是长安屈指可数的顶级贵坊,唐玄宗时期更直接被改建为兴庆宫。 至于一些相对平民的坊居,地价则更加便宜。就连中唐白居易都有诗“莫羡升平元八宅,自思买用几多钱”,好基友元稹住在升平坊中,因为囊中羞涩,不能比邻为居。 白居易在长安所居新昌坊,又有诗言“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郭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卖了十亩园业、五顷良田,再加上坊居宅院,统共才收得两三千缗,这已经是白居易宦海多年在长安积攒的所有家底。 白居易所在的中唐,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钱的购买力大大折减。毫无疑问,那五百亩良田才是大头。 宋霸子所购买的这片土地,面积在五十亩左右,等于一亩地就作价二十万钱。长安城坊区规模远比洛阳要大,大安坊面积足有一千亩。如果按照这个价格,单单大安坊一坊土地就值二十万缗。 当然买卖不能这么算,如此地价绝对是翻溢数倍,在别的坊二十万钱已经可以购买一座庭院、厅堂俱全的十亩大宅。但若说贵的话,整个长安不过百多坊,换算下来、两千多万缗就能买下长安城? 价值如何,关键还要看各自衡量。按照此前商贾们争相抢购的架势,起码在他们看来、大安坊土地是值这个价钱的。 “蜀商资本果真雄厚,先舍百万缗巨资,如今还能阔购大块土地。不过看样子,宋社首不打算于此兴修邸库?” 李潼又饶有兴致的问道,他见别家购置的土地少有这么大,而且已经搭建起了仓库规模,唯宋霸子这个清城锦社较为特殊。 “但能助益幕府兴治,小民岂敢吝惜私财。至于今次购地钱项,多是社员捐用。小民还要感激殿下赏识赠言,殿下夸我身具乡德,并补社众善钱,乡民才肯托财置业。” 宋霸子闻言后连忙说道,顺便又捧了一捧雍王,接着再说道:“至于购得这片土地,则打算兴修客馆,专待蜀中乡人入京赁居。人离乡则贱,虽然长安乃是王治昌明的善地,但乡情难免有欠缺。小民盼能凭此告慰乡情,使我乡人能安居长安,为王治俯首献力!” 李潼对宋霸子拍马屁的功底已经有领教,闻言后只是又笑道:“未来京南神禾原将造埭截流,永安渠水满通航在即,大安坊可以直通长安诸水。宋社首此片地块将要坐地吸金,不作商货周转,有些可惜了。” “殿下此言当真?” 周遭众人听到这话,无不纷纷变色。 他们此前购买大安坊土地时,虽然社监署也有宣传说永安渠将要通航,但他们久在长安经商,也知永安渠所以淤浅,当中存在太多人事阻滞,对此并不当真,所以在购置土地的时候,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现在雍王殿下都这么说了,说明这件事是真的有谱。如果大安坊真的能够联通整个京畿周边的漕运体系,那么此方地价必然会再次高涨。而他们这批抢先下手的人,则就是真的赚到了。 当中利润之大,足以让人忽略尊卑,明知当面质疑实在冒犯失礼,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发声询问。 至于宋霸子,脸色也是变幻不定,除了心惊于这个消息的价值,也想不通雍王为何会如此发问。但在权衡片刻后,他还是又开口说道:“若果如殿下言,幕府有此构想,那小民此前所计真是有些欠妥。” 李潼听他这么说,眸底闪过一丝失望。他对这个宋霸子印象不错,虽然其人有得罪他的前劣,但补救的还算得体,有种不同于一般商贾的特质,所以出言试探一下。 但如果这个宋霸子仍是不能免于商贾逐利摇摆的做派,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关注下去。 “小民此前所计只是乡人,但既然殿下有此雄略,小民占此宝地,自该奋进追从。原本此间物料人工所计用度不过三千缗,但大安坊既当城门要冲,若再水龙势兴,诸方人物汇聚于此,愿再追钱五千缗,兴造雄馆,使人能见之则慕殿下所治雄壮京畿!” 听到这话后,李潼嘴角又泛起了笑意。就连皇宫大内兴造一座新殿,几千缗用度都绰绰有余,在得知未来大安坊改变后,宋霸子仍然不改前计,而且要用八千缗兴造馆舍。不得不说,这蜀商真是拿钱不当钱。 宋霸子说完后便告罪一声,从旁边讨来笔墨,将界碑上原来的“倾城社馆”勾去,转又书以“八方社馆”几字。 接着他又转回头来,拜在雍王足前继续说道:“小民卑鄙行贾,虽然敢于殿下教义,但狭计难以容大。八方社馆接待诸方上京之客,馆成之日,请献幕府!” 李潼闻言后,不免更加满意,上前一步敲了敲宋霸子幞头巾子,笑语道:“贾客尚义,良才可观。宋社首屡以财献,幕府也该有所表示,一席赐你,愿不愿意入府用才?” “小、小民……不,卑职、卑职多谢殿下赏用!卑职必犬马效劳,忠事殿下!” 宋霸子听到这话,顿时欣喜若狂,连连叩拜于地,甚至就连脸庞都没入尘埃中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62 群商捐用,驮马巨万 唐代社会对于商贾基本上还是持比较包容的态度,商人入仕也不算多罕见的事情。 比如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原本只是一个木材商人,却能以元从之功混到开国公爵,甚至女儿还做到了皇帝。贞观年间也有富商裴明礼入仕,并一直做到九卿高位。 李潼赏识宋霸子,倒不是因为家财丰厚、出手阔绰,而是这个家伙简直太识趣了。人只要识趣,运气就不会差,更不要说这个宋霸子能在富豪扎堆的蜀商群体中脱颖而出,才能也是有的。 在场其他商贾们眼见宋霸子被雍王召入幕府,羡慕当然是有的。大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只要想在长安城混日子,搭上雍王绝对是一本万利。 但羡慕是羡慕,宋霸子这一系列操作他们也看在眼中,是真的学不来。这家伙为了搭上雍王,那是真舍得下血本! 且不说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企望不及的那百万缗重资捐献,单单眼前大安坊这五十多亩的坊地,众人都未必舍得。 当然,也不乏人心中噱念,这宋霸子看似手段频出、视钱财如粪土,但跟同为蜀商的杨氏比起来,还是不知差了多少。 蜀商杨氏,此前甚至还不如宋霸子资本雄厚、声势壮大,但只是献出了一个女子登榻入侍,就获得雍王殿下的帮扶。到如今,杨氏凭着宝利行社飞钱业务,已经成为蜀商群体中当之无愧的头马,而且还成为为数不多的皇商一员。 但这宋霸子相对来说就蠢得多,投资魏王武承嗣这个短命鬼,献女献财,非但没能收得回报,反而给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到如今,捐尽家财、多番示好,才总算是获得了雍王的原谅、接纳。 且不说众人感想如何,李潼又继续说起了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永安渠通航,确是实情。幕府用役几万之众,正是为此。若事情进展顺利,今夏京畿漕运便可畅行无阻。” 听到雍王说的这么明确,众人更加的笑逐颜开。漕运顺畅起来,不仅仅是货运便利,各种物料成本也会大幅度的降低,商货聚散更加灵活,也让他们的商贸活动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在一番歌功颂德的马屁之后,又有人问出了一个大家普遍关注的问题:“斗胆请问殿下,幕府兴治益民,用功颇巨,我等诸众领受恩惠,若有微力进用之处,还望殿下垂教明示。” 听到这个问题,李潼不免更加觉得这些商贾们跟长安城那些权贵相比,真是一群可爱的人。那些人家自仗祖辈功勋,觉得有资格与国同荣,只知索取、却懒于回报。而眼前这些商贾们,则就知情识趣得多。 当然,这些商贾在官方本就不受看重,虽然掌握了数量不菲的财富资源,但跟那些掌握土地与政治资源的世家豪门相比,则就完全上不了台面。被冷落久了,突然遇上一个对他们和蔼有加的雍王,不免是患得患失。 “幕府不会作无用之功,诸位能助之事也不少。” 讲到这里,李潼便见众人脸色俱是一寒,大概是口嗨之余联想到一些不好的情况,于是他又继续说道:“钱帛之物,虽然通于百货,但物用不兴,也与民生无甚大益。我需要你们诸位保证,于此兴造仓邸之后,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囤满诸货,盛销坊市!只要城中物用不匮,诸位俱是大功!” 听到这里,众人脸色才缓和下来,运货销货,本来就是他们赖以活命的生业。豪掷重金买下大安坊的土地建造仓邸,为的就是要大干一场,对此当然没有什么可迟疑的。 眼见众人情绪转好,李潼又继续说道:“幕府之所以不惜工本修整漕运,其实也有事情需仰民力。如今京中虽然局面稳定下来,但诸边仍有余患。特别吐蕃贼众,频寇陇右,窥我安西。此前朝廷加我节制陇右诸军职,正为备此。” “吐蕃狼子野心、穷凶极恶,贪我中国物华富足,为害已经不是短年,实在该杀!如今殿下雄镇关内,定能振奋国威,胜杀蕃贼!” 众人听到这话,又都纷纷发声说道,有的人或还只是随口符合,但有的人则是真的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毕竟陇右也是重要的商道,但却因为吐蕃的侵扰而让风险大增,商贾们损失财货不说,动辄还会有丧命之忧。 像是贞观以及高宗前期,长安城真正资本雄厚的豪商应该是行走陇右、安西这一批,但是随着吐蕃寇掠日甚,特别在大非川一战之后,与西域的商业往来便日渐萎靡,这才让蜀中商人得以崛起。 “神都革命,国业归唐,此乃殿下大幸。但诸胡深恐我中国势大,难免会有窥望滋扰之心。欲保关内稳定,则必需要痛击来犯之贼!若要兴兵于外,则就难免要大征役力,人物穷用于边,让长安新定之局面再生动摇。” 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李潼也不必讳言:“永安渠发自交水、通于渭水,一旦截流兴运,则京南耕土难免会有失溉之困。幕府虽有良谋善计,但也难免顾此失彼,唯协同诸力,共渡难关。” “不久后,幕府便要整军西进,驮运牲力需采用于民。我知诸位货行关内,必广有此类储备。运渠通航之后,此类储备必会闲置下来,幕府引用于军事,未知诸位意下如何?” 李潼讲完幕府的意图后便停了下来,等待在场众人做出回应。 他本来还以为众人多少还要斟酌二三,但随着他的话讲完,旋即便有人举手高声道:“小民虽不器,亦深感殿下恩惠。殿下愿意用功沟通渠运,便利我等不事耕织的贩货之贼,岂能见殿下受此困扰!小民愿进驮马千匹,以供幕府驱用!” “小民也愿进用!耻无搏杀之技,胆怯不敢上阵杀敌,但能助军之贼,虽马骨垫路亦在所不惜!” “小民愿进!旧年冒行吐谷浑故道,为吐蕃贼徒劫掳,若非河源军出击搭救,此生难回故国!蕃贼不死,中国不安!小民不只献牲,更愿父子随军使用,一身伤疤,概是贼给,牟利小计而已,但能手刃一二贼蕃,不悔此生!” 有人说话间,已经剥下衣袍,露出一身纵横交错的鞭痕伤疤,眉眼之间尽是狠色恨意。 李潼眼见这一幕,不免也是大受感触,上前一步帮此人披上衣衫,并大声道:“吐蕃本就生于高原寒荒之地,与天斗狠得能活命,此强盗之邦,物产不足养息,唯四出寇掠才能得活。赠之一寸,则求索一尺,绝非能说以礼义之类。旧年部族离散,尚可因势弱而自守,如今赞普为其贼首,诸部统于一命,唯杀方可制恶!” 刚被雍王召入幕府的宋霸子继续保持他的识趣,在众人还在激情表态的同时,已经开始捧着纸笔进行记录统计。 李潼看到这一幕,不免满意的点点头,他也担心众人这番响应只是一时热血上头,事后恢复理智或许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就算有心让幕府佐员即时记录、留下一个证据,但眼下这义气满满的氛围实在不适合搞这种小家子气的行为。现在由宋霸子出面记录,就算大家会有埋怨,但也是你们中出了一个叛徒,跟幕府关系不大。 “启禀殿下,在场诸义商捐施驮马牲力三万余匹,余者各类使用亦都详录在册!” 宋霸子进入角色飞快,人群中绕行一遭,很快就做完了初步的统计并呈报上来。 李潼倒是很好奇大家捐输细则,但在众目睽睽下还是按捺住好奇心,没有接过来细览,只是一脸欣慰的点点头。 驮马三万多匹,数量看似不小,其实算起价格来也不算多么惊人。唐代马事兴盛,民间藏马本就丰富。类似驮马之类的牲力,哪怕是正当年岁、马力充沛,价格也不过几缗之间。 但还是那句话,钱是钱、物是物,有钱未必买得到物品。关内诸监虽然也有众多马匹,可是来回长安所用的时间及食料,都是钱财不好衡量的。特别若因筹措不及时而贻误战机,所造成的后果又非钱财能够弥补。 “诸位捐输物用,幕府也不会凭白受惠。沟通渠运,是助你等盛集物货、市易兴旺。至于今次捐施,则另有回报。” 眼见众人如此热情,李潼也就不作吝啬,又笑着说道:“几日后,社监署将要清理一批库余,凡捐输诸位,都可入场竞市,售卖坊里。” 长安府库还是存有一些货品的,大多数都不是生活必须品,种类驳杂,不好运输。如果由官府出面处理,又会浪费许多精力和时间,所以李潼决定直接打包处理给这些商贾们。 除了一些库余之外,还有此前一段时间在那些犯事伏诛人家里清理出来的大批物资,其中相当一部分也要进行处理,可以一并进行。 在场众商贾们闻言后,不免更加欣喜。官库收储的物品,那都是有质量保证,如果能够承接下来,绝对不愁销路。 此前他们对雍王的要求热情相应,细论起来,也未必全是尚义无私。一则自然是出于对雍王的敬畏,二则如果长安水运真的畅通起来,他们再供养那些闲置驮马本身也是一大开支。 现在眼见回报来得这么快,众人也都不免感慨雍王真是仁义。起码他们各自行贾多年,从未遇见任何一地官长肯如此善待境域中活动的商贾。 哪怕为了自身的利益考量,他们也愿意帮助雍王渡过难关,最好能够永镇长安。若是换了别的官长继任,谁知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63 天家德种,合御苍生 随着幕府对客民们收抚工作的深入,一部分客民已经被获准进入坊中居住,城西永平坊就是安置客民的坊区之一。 傍晚下工后,刘禺从永安渠工地上匆匆返回坊中,两手环在胸前,抱着一个不大的口袋。行至坊门处时,守门的坊丁对他也已经颇为熟悉,微笑着点点头。 永平坊是长安城内一个庶人坊区,长安闹乱之前,居户不过百十家,显得颇为空旷。倒是闹乱发生之后,官府陆陆续续往坊里安排了三百多户客民人家,使得坊中多了许多人气。 “刘三郎,下工了?你且等一等,你家娘子前日送来修补的衣袍已经补好,我去给你取出。” 刘禺刚刚转入曲里,便被一个傍门闲坐的中年妇人唤住,妇人转入门中,很快就捧出一领布袍递给他,布袍里还裹着两枚鸡子,妇人笑语道:“知你家娘子将要生产,鬼门关里迈一程,该要积攒些气力。” 刘禺连连鞠躬道谢,直至妇人都有些不耐烦了、笑着摆手逐他,这才收声离开,往自家行去。 长安城里土民一直瞧不起客民,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刘禺一家入坊居住后,闲来常常帮助坊民邻居、与人为善,居住在这种坊区的也不是什么显贵人家,小小帮助生活便能得极大便利,一来二去也熟悉了起来。 坊里民居不多,还有大块闲地,都被坊民们整理利用起来,种植一些蔬菜麻菽,也是贴补家用的一项重点收入。 刘禺的家位于坊里中曲,面积一亩出头的宅地,外有篱墙圈起的半亩菜园,墙内还有一座刘禺闲来架起的鸡舍,不过眼下还是空着,但也不会太久,据说别的坊里已经开始发放鸡鸭等禽崽,不久之后应该就会轮到永平坊。 院子里有几个妇人,一边剥麻、一边闲话,坐在屋门前一个腹部隆起的妇人就是刘禺的娘子,手背略有几分浮肿,但仍在专心顺麻。 听到脚步声,几名妇人纷纷起身,一边打着招呼,一边问起自家男丁役工情况,并不乏人羡慕道:“三郎身怀才气真是不虚,入了官门还能日日归家探望,不似我家那拙人,月初出门就不见了踪迹,若不是坊里日日还有口粮送来,真是死都不知!” 这几家都是客民家属,男人役工偿罪表现不差,所以家人也被安置城中暂时寄居。那些役力是没有什么活动自由,食宿都在工营。 刘禺之所以能够放工归家,那是因为他被选作官府胥员,每天有半个时辰可以回家看上一看。 想要获得这个名额也不简单,不知本身需要品行端良、识文断字,还要有十家乡户具保。一旦被保人发生什么差池,十家俱惩,若非深知为人、彼此又交情深厚,谁家也不愿平白承担这样的风险。 刘禺简单应付过妇人们寒暄,便转去侧室的厨房,将口袋里一些谷粮倒进了陶缸里,并将手探进去,发现积攒的谷粮已经可以没拳,嘴角便泛起了笑意。 幕府役工,也是有工钱的,每日二十钱。而像刘禺这样的胥员,工价更高,每天可以达到五十钱,全积攒下来的话,恰好可以在工营购买两斗谷粮。 工营粮价比市里便宜了五钱,一斗二十五钱,只是每人只可限购一斗。如此一来,哪怕普通的役工,只要工满一天,得钱都能够勉强养活家人。至于他们这些役工,每日午间供食一餐,并不限量。 这样的生活,老实说对刘禺他们这些本就流离失所的客民们而言,非但不是惩罚,反而是一种优待。往年他们在乡野佃耕,周年忙活、几无闲日,一年到头也是家无余子。 如今只要用工,就能得钱养家,甚至几年熬下来,还有一个落籍长安的盼头。虽然役工很辛苦,但他们这些失家之众,谁又不盼望着能够落地生根?更何况还是长安这一京城所在。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不独此前那些参与闹乱的客民都在刻苦用工,许多外乡流民也在蜂拥入城。刘禺的工作之一,就是为后来这些客民整籍造册,单他近日经手便有几千人之多。 “雍王殿下镇治长安,真是万民福气啊!” 想到年前自己一众乡徒们来到长安那乱糟糟的场面,到如今涌入的民众更多,但长安诸事仍然运作的井井有条。前后差异如此明显,对于赐给他们这一切安稳生活的雍王殿下,刘禺真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同时,他也深深自豪于能够参与到这种安稳生活的缔造中来。只可惜,有日雍王殿下巡营,他却怯见贵人,若当时能踊跃挤到前方去,或许就能亲眼目睹雍王殿下的风采,也有话题向乡徒炫耀。 心里转过几个念头,刘禺又在灶前劈柴,不久之后,自家娘子扶门走了进来,刘禺忙不迭丢下柴刀,上前搀扶,看着娘子裙上麻屑,又忍不住抱怨道:“你家娘子一人用工胜过两人,何必要这么辛苦!安心养胎,产下孩儿,胜过劈麻万斤!” “也不是什么沉重劳业,闲话间伴手消遣。” 娘子闻言后,露出一丝温婉笑容,并又说道:“午间南曲苏大娘来看过一程,生产应该就在近日。林娘子、陈三娘子都说好要来帮活,三郎不必忧计。” 刘禺将娘子扶至灶边坐定,安慰娘子道:“我家情况,宋参军已知,准我近日留宿家里,清早上工。只要产下孩儿,无论男女,都可直接落籍长安,官府还有庆生物料赐给。” “那位雍王殿下啊,究竟是怎样仁德的君子?三郎你能追从这样的主上,妾居坊里,也能得人敬重几分。” 妇人听到这话,不免惊喜不已,忍不住感叹道。 刘禺听到这话,也是眼眸生辉:“雍王殿下啊,那是唐家享国多年才积养出来的仁德贵种!这样的人,生来合当御使万民,盛享天命!” “可我却听说,雍王与当今圣人不是一家?” “是不是都不紧要,咱们小民难道无心无感?坊里生活,还要说一个有来有往。雍王恩泽普降,活人无数,这一条性命虽然不成器,但除了雍王殿下,谁配御使?” 刘禺闻言后低语一声,怀里摸出十几枚宝钱,塞进了娘子手中,然后又说道:“小心收起,孩儿降生之后,到处都要用钱。我、唉,既然今天无事,我夜里还要代工,就不在家留宿了。” “三郎吃了再走。” 说话间,妇人从怀侧掏出一张单布包裹的面饼递上前去,长安居大不易,起灶便是烧钱。为了让自家夫郎吃上一口温热之时,妇人从午后便将面饼贴身收放,用体温润软。 “不吃了,营里餐食可比家里丰盛得多。我赶回去后,夜中还有一餐。” 刘禺笑着将面饼推回去,继续低头劈柴并叮嘱道:“你一人居家,不要不舍得起灶。大不了邻居共用,不失关照。” 夫妻细话片刻后,坊门关闭之前,刘禺又匆匆出了坊往工营行去。 长安城营建工程众多,像是修浚永安渠更是重点要务,需要昼夜赶工。为了节约物料,夜里生火照明的同时,顺便还要烧水作炊。在这初春寒冷季节,热水也是一种奢侈享受。 刘禺归营不久,便有吏员来通知他参军宋璟想要接见他。得知此事后,刘禺不敢怠慢,在营中取了行条,便匆匆往南门大安坊而去。 位于大安坊的直堂外,许多人在门外排队等候召见。参军宋璟管理客民诸事,几乎昼夜都是这么繁忙,众人也都不敢催促。 刘禺在这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轮到了他。入堂之后,便见左右通厢都有文吏伏案忙碌,堂上的参军宋璟同样如此,案上文卷堆起来,几乎看不到坐在后方的身影。 “卑职甲三营典事刘禺,见过宋参军。” 刘禺上前作礼并开口说道。 “刘禺?” 案后的宋璟闻言后略一沉思,并抬头看了刘禺一眼,才想起来:“是了,召你来问,你要随军前往朔方?是贪那军役一年即可免罪入籍的政令?可我听说你家娘子将要待产,孩儿生出自可入籍,此事你不知?” “卑职知道,但卑职入军非为入籍,少弟前时曾被裹入朱雀街动乱,卑职查问尸首,不见少弟,多方求问,听人说此前发往朔方罪卒当中似有少年如我阿弟,卑职想要前往搜寻。” 刘禺如实回答道。 宋璟听到这理由,笔尖顿了一顿,又抬头看了刘禺一眼,然后才说:“不准去,明日登堂受事。你手足情深,但孕妻将产,生而不教,同样不德。” “卑职……” 刘禺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急,还待争辩,宋璟已经再次低头批阅文书,并快速说道:“留下你弟名讳面貌,若能用事得利,我会托人帮你询问。” “多谢宋参军!我弟名刘干,家中行第为五,十六岁……” 听到这话,刘禺大喜过望,他知就算自己前往,也是海底捞针、漫无目的,若能得宋参军相助,对于寻回自家阿弟无疑更有把握。 与此同时,行往朔方的役卒营帐中,一个少年正掩面啜泣,临侧一人被吵醒,不免咒骂道:“王五,你若再夜里嚎哭扰人睡眠,休怪老拳招应!” “老子想我家人,关你何事!呜呜,阿兄……” 少年不甘示弱的回嘴道,吼出声后又忍不住咧嘴哭了起来。 “噤声!谁再嚎叫,滚出帐外巡营!” 帐内兵长暴喝一声,片刻后帐中便只剩下鼾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64 大赏诸军,收心备战 正月末,京中形势越发稳定,幕府也终于不再掩饰军事筹备的进程。 长安城西,原本用于收容闹乱客民的大营,如今被改为了军营。雍王麾下数万大军,半数集结于此。随着幕府各项事务渐上轨道,雍王也亲自坐镇大营,处理各类军务。 “如今长安兵力合六万五千余步骑,若需征发道内诸军府,一月之内可聚甲兵九万六千员……” 听到姚元崇的汇报,李潼才意识到他如今已经成了十万大军的统帅,心里倒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淡淡的虚荣感。 但这个数字虽然乍一听有些可观,可若仔细分析一下,则就更加透露出如今关内军事力量的大退步。 这字面上的将近十万军队,其中有五万是他原本关内道行军带入长安平叛的军队,再加上近来所整编起的几千团练,真正算得上关内道原本就有的府兵,仅仅只有三万多人。 府兵全盛时期,是高达六十万的大军,单单关内道所设立的折冲府,便占了有将近一半。即便打个折扣,关内府兵应该起码也是二十多万人的规模。 可是到现在关中剩下的府兵底子,不过三万出头,而且还仅仅只是各州折冲府报上的内容,这当中有多少水分,仍未可知。 “分令岐、邠、泾、陇等诸州征召兵力,余者各安本乡。” 眼下整体战略形势还是被动防守为主,换言之未来战事规模会发展到多大,并不由自己控制。为了确保能够拥有足够的应变兵力,李潼暂时也只能依靠这些残留的府兵老底子。 “此次用兵三万,但幕府需要集结五万军用。先期随军使用,后期一定要在二月之前悉数到位!” 说话间,李潼看了看刚刚从河东跟随物资赶到长安的李元素,对他点头说道:“幕府收有丰富储粮,给军赈民绰绰有余。目下缺额主要还是各类械给,但长安局势已经归于稳定,只要善用民力,筹用不难。” “卑职领命,一定专心调配,不误军用!” 李元素闻言后连忙点头道,他身为关内道行军长史,乃是幕府之下第一人,此前在河东便专营后勤物资,如今到了长安,同样需要专事于此。 对于李元素的能力,李潼还是比较放心的,毕竟是曾经担任过宰相的人。如今长安这里整体框架已经搭建起来,又有社监署这一针对百业行社的官署可以直接调配生产与物资,虽然细节方面还需要增补,但想来也难不住李元素这个曾经坐镇政事堂的人。 同在席中的唐先择忍不住开口说道:“长安局势新定,仍需强权坐镇,只有殿下坐镇长安,内外才能井然有序。此次赴陇,不如由卑职代行……” 李潼闻言后笑着摇摇头:“贼徒此番啸闹,欺我唐家无人,正该迎头痛击。至于长安此境,章令颁行,规矩有设,凡有逾规犯法者,唯明正典刑,以杀制恶。” 他当然也明白,眼下长安这个局面只是初定,唯有他坐镇才能压得住各方反弹。一旦他离开长安,有的人难免又会蠢蠢欲动。 而这一次行军,主要明确的作战目标还只是仍在原州肆虐的突厥默啜的人马,至于陇右、安西还只是防备为主,不可贸然发起邀战。所以眼下的边患形势,还不值得他放弃长安稳定亲赴前线督战。 更何况,李潼也清楚他算不上什么名将之姿,即便身临前线,无非是稍稍振奋一下军心士气,也难扭转如今的攻防态势,意义不算太大。 但战争从来都是一个综合博弈的结果,一时弱并不意味着一世弱。他太爷爷李世民也曾被逼签下城下之盟,但没过几年,突厥颉利可汗便入朝蹈舞谢罪。 他此番率军出行,主要目的也不在于当前的战事,而是为了让幕府获得更广阔的战略空间。长安是关内精华所在不假,但整个关内也并非只有长安。 去年年末,他率军西进,活动轨迹主要集中在长安。关内诸州虽然也各派使者来见,并听从幕府号令,但这种联系终究还很浅薄,是建立在朝廷赋予幕府的权力基础上。 未来如果幕府与朝廷之间关系交恶,这些州未必就还会对幕府如此恭敬顺从。 眼下神都朝廷的重点还在皇嗣履极一事,暂时没有精力西顾,李潼还有一些时间加强对这些州的管控。等到朝廷大事完毕,开始正视关内问题,那李潼才真的不敢再随便离开长安了。 如果那时候诸州不能齐心共奉幕府号令,单凭长安一地,哪怕经营得再好,又怎么能够抗衡得了神都朝廷举国之力? 所以这一次行军,真正的作战目标还在其次,李潼主要目的还是要考察一下各州政治形势。如果某州官员明显表现出对他的抵触,那就要考虑直接替换掉。 虽然眼下他也没有直接任命刺史并诸州上佐的权力,但是可以打小报告啊,我的盟友李昭德可不是吃素的。更何况,朝廷如果处理的不能让他满意,他大可以对他四叔履极一事拒不表态,我还可以呼唤我三叔啊! 当然,李潼自己虽然考虑复杂,但对这一次行军,态度还是很端正的。在出兵之前,为了鼓舞士气,他便先将此前长安定乱的军功进行了一番封赏。 朝廷给他虚名不小,但实际的钱粮供给却完全没有。所以这一次李潼在准备授赏规格的时候,索性也就把朝廷那一套固定的章程甩在一边,按照自己的规矩来。 长安此次定乱,政治意味更大,可若讲到实际的作战过程与结果,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几乎没有什么军功斩获。 按照朝廷此前的尿性,这样的作战顶多是转勋几阶,实际的惠利则几乎没有。这也是神都朝廷根本不支援钱粮的一个原因,否则就算朝廷再艰难,肯定也要挤出一部分钱粮来犒赏大军,否则军队真就成了将领私曲了。 幕府眼下要比神都朝廷阔绰得多,所以也是钱帛大用,封赏出了钱三十多万缗、绢二十余万匹,均分在每个士卒头上,每个人所收都有十缗。 十缗即就是一万钱,按照长安谷价一斗二十五钱,一斛二百五十钱,折粮便是四十斛左右。实际上,长安由于闹乱以及失治的缘故,粮价本身就是偏高。在河东这些漕运发达的地区,一万钱往往可以购粮五六十斛。 唐代亩产除了京畿周边上等良田可达两斛以上,一般的农田岁收平均应该在一斛上下。所以这一次封赏,相当于五六十亩农田的岁收。 代北道大军去年九月前后被征发,一直到今年年初,几乎每一个被甲士卒都获得了这样份额的奖赏,虽然谈不上丰厚,但也可以保证家人没有饥馁之患,少了后顾之忧。 毕竟几个月行军虽然辛苦,但也没有遭遇什么大战。就算专心在乡中侍田,且不说有没有这么多土地,单单耕种五六十亩的农田,也绝不是什么轻松活计。 而且代北道这些老卒,本身就得到了优待,普遍得赏都要比关中新召之卒搞了两三缗的赏钱,如此自然群众满意,军心稳定。 在发放这些封赏的时候,李潼也是讨了一个巧,主要以钱帛为主。大家领了钱,可以寄回乡中,让家人们在乡里购粮,这样可以免了幕府在存粮上的压力。 军士们领了钱,扣除一部分需要寄回乡中保证生活之外,还可以在长安市中进行消费,购买一部分乡中所没有的物产,一并寄回乡间。 关乎自身利益,人总是不失算计。长安作为一个雄大都邑,哪怕新经闹乱、略有萧条,但市中售卖的物货种类也远非其他地境可比。在长安购买一些物货,无论是留作自用,还是家人转手售卖,都比直接寄钱回去要划算得多。 所以赏钱入手之后,军士们的购物热情也是高涨。幕府倒也没有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在发兵之前特意留出几天,轮番给了一些假期,让他们入市消费。 如此一来,这些赏钱大部分还是留在了长安市场中。至于军士们采购的物货,诸如各类调料、成衣并器物等等,本就是不是什么稀缺商货,也不会给市场造成太大负担。 毕竟长安本地生民本身购买力就有所下降,对于维持基本生活之外的商品,没有太大的需求。军士们轮番入市,倒是填补了市场上的空缺,也是一次民众们自发性的物货调配。 军士们购买的商品,则由宝利行社负责运输、送往各自乡土。李潼打算将宝利行社的飞钱业务向河东进行扩展,这也正好是一个机会。 眼下的飞钱,主要是集中在官府与商户、商户与商户之间的结算,民间禁止流通。最小面额,仍在一百缗以上,普通民众平常也根本没有机会使用这么大的面额。 因此,飞钱仍然是属于一种票据,而并非通用的货币,未来李潼也不打算继续下放。古代这种生产条件与物资基础,本就不具备发行信用货币的条件。 小民生活状态本就脆弱有加、几乎不具备对金融产品的抗压能力,滥行飞钱,既会伤害到他们的生活,对飞钱本身的运作体系也是一大伤害。 至于商贾和豪户,抗压能力更强,而且多涉大宗交易,需要更加便捷的结算方式,飞钱就是专为他们准备的,不会因为寻常小事就进行大规模挤兑。 更何况,谁敢挤兑,那就是质疑老子的执政能力,找收拾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65 唐家养士,唯壮可嘉 二月初,长安城郊,诸军汇集,誓师出兵。 相对于前一次在神都誓师出兵的仪式,长安城这一次就简单得多,仅仅只在营外校场上设立了一座简单的点将台,并没有准备什么诸军夸武的仪式。 但即便如此,当李潼被甲登台时,哪怕没有穿上那身贴金仪甲,仍然在瞬间之内便成为场中焦点。周遭各营虽静默无声,但诸多敬慕的眼神都往高台集中而来。 这一支关内道大军,严格来说倒也没有经历什么铁血洗练,无非久习营事的一群老卒而已。但此前雍王殿下大手笔的盛犒诸军,让将士们得以后顾无忧、安心作战。 尽管那些钱帛犒奖本就是他们辛劳所得,但朝野多年妖风弥漫,特别是随着大唐开国拓疆的军事体系的逐渐崩溃,原本的理所当然已经成为了格外的恩赏。 大部分的士卒们其实并没有与雍王近距离接触过,即便是雍王巡营,身前身后都有大量中军将士随从拱卫,所以上下之间也是难免隔阂。 但是随着此前一番犒赏下来,营卒们已经深刻感受到,雍王殿下并非只是一味的高高在上、不涉人间俗计、不恤将士劳苦。 雍王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将每一名将士劳苦都记在心中、并且付诸行动。 披得戎衣,每个人都有战死沙场的觉悟,但若这一条性命、数月劳苦全无价值体现,营士难免心计彷徨,不知为何而战。而雍王,给了他们一个战斗下去的理由。 “先王宣威于四极,社稷傲立于天下,王教通达于八方,海内莫敢称逆,诸夷阙前受命!此前国运浅遭短厄,而今内外已经悉定。夷中顽劣,旧得恩恕才可苟延残喘,疮疤时久不吮,敢欺中国无人?此番典军,无问胜负,凡境中不附王命者,唯杀制之,概不留俘!” 李潼登台后,环顾诸方,扶剑高呼道:“神州赤县,唯忠勇、唯德义能活!贼纵有亿万之众,旧不能成事,今亦不能!唐家养士,唯壮可嘉,节钺设此,唯功是赏! 诸军与我,并为一体,济但一息仍存,与诸将士同甘共苦、同荣共辱!今日置法,非为刑众,实为警我,但有一功不能赏、一死不得恤,将士当面唾我,刑枷不敢回避! 但以性命捐效社稷,则必厚待生死,府库积储,所待者何?斩甲一级,赏钱十缗,军还即赏,盛犒壮义!” 营中众将士们闻听此言,无不面露惊喜之色,或是难以置信,或是眉飞色舞。若非此际已经身在营中,只怕早已经喧闹出声了。 早在高宗时期,基于府兵制设立起来的军功犒奖制度便已经很难再运行下去了。 特别是大量长征健儿被召入军中之后,这些被招募的健儿本来就没有一个稳定的军籍,对外战事又频发,可能今年还在辽东、明年已经到了西域。将士居无定所,除了固定的钱粮军资之外,奖赏主要是以战争中所获得的战利品为主。 但由此又衍生出来两个大问题,一者与大唐作战的,全都是些穷横外蕃,本身就贫寒得很,缴获的战利品最多就是牲畜之类,这些牲畜如果在内地,当然也价值可观,但是在边塞之地,除了宰掉吃肉,实在没有太大用处。 二者就是战利品不便运输,毛皮、帐幕之类还倒罢了,可是那些活物要让它们跟随大军往来奔波,可能就直接累死了。 虽然朝廷也有专门运输战利品返回境内的队伍,但战斗以及战利品的获得本身就是不确定的,而且途中的损耗也实在难定。 除此之外,一些地广人稀的宽乡还可授给田亩、分发奴婢。可是像关中这样的窄乡,早已无田可授,自己都养不活,即便要了奴婢也没啥用。 像高宗中期以后,大唐对外战绩有所下滑,一则自然是贞观一批开国元从名将与府兵精锐消耗殆尽,二则就是国穷民疲,军无战意。从军本来已经是高风险的行为,收益还如此的不可控。这样的军队如果还能保持旺盛的战斗力,那就见鬼了。 后世言及安史之乱,常有人讽刺玄宗重用胡人、放权给节度使太过了。 但这本身就是控制战争成本的一个方式,征发大唐本土民众的成本实在是太高,既要保持对广大疆土的控制力,又要降低国土维持成本,物美价廉的胡人就是一个选择。 高宗后期到武周一朝,边地秩序开始逐步崩溃,特别是突厥的死灰复燃,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投降的突厥部族不堪繁重的兵役。就连大唐根本之地的关中都如此疲困,那些作为消耗品的胡人城傍武装自然更加苦不堪言。 李潼眼下倒还无需面对这一问题,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对内、对外都树立起自己的强权形象。 作为一道行军大总管,他本身是没有资格作主奖犒将士,所以选择了直接的杀敌、发钱这种激励方式。 老实说,这种方式虽然直接简捷,但却并不利于对军队的建设,因为军队是属于国家、维持政权统治的武装力量。无论是授田、还是转勋,这都是为了将军队更加紧密的捆绑在统治之中。 至于直接发钱,则收不到这样的效果。土地发到手里,还要安心耕种。可是钱发到手里,去哪里都能花,长安花不了那就去洛阳。 李潼不是不想用别的方式,可问题是他没有啊。转勋体系早在他太爷爷李世民那会儿就被玩坏了,眼下出兵外攻在即,更是不好直接在关内打土豪,也只能暂时从宜。 当此番行军赏格公布出来之后,诸营将士全都兴奋有加,虽不至于说思战如渴,但也对此次行军充满了期待。砍一个人头,那就是五十亩田的岁收,实在是让人心动。 闭眼想象起来,脑海里浮现起的已经不再是山呼海啸而来的胡寇,而是大片大片黄灿灿的禾谷。 如果换了别个宣布如此高额的赏格,将士们或许还要怀疑几分,但既然是雍王殿下说的,那就没什么好怀疑的。 且不说雍王殿下刚刚奖犒他们一番,单单为了复兴长安百业,便分授补贴出五百万缗巨资。敢入境来犯的贼胡又有多少?就算是一个大虚数五十万人,全砍了也不过五百万缗,对雍王殿下而言,都是小钱! “杀贼!杀贼!” 鼓号声响起,各营将主登台接受旗令,旗令入营后,营中甲士们便振臂高呼起来,一时间声震长安! 幕府诸员佐与京中爵者勋贵等出城为大军送行,得闻营中那震耳欲聋的喊叫声,一时间也都震惊不已。军自有势,如此声势壮大,岂能不谓之强军? 三万大军先期开拔五千精骑,之后便是中军一万,再往后则是数量更加庞大的民夫与驮马、车船等辎重队伍。另有一万人马后继随行,与中军前后夹拱辎营。五千人马则作为后军,将会在大军开拔数日之后才上路,用以维持后路的安全与畅通。 大军前行两日,首先抵达咸阳,接着中军便于此留顿一日,李潼亲望昭陵祭拜太宗皇帝。 昭陵此地,李潼并非第一次到来,早年前往乾陵守陵便途径祭拜过一程。 昭陵因山为陵,格局雄大,除了太宗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陵寝之外,另有大大小小百数座陪葬的名臣名将陵墓。后世许多耳熟能详的凌烟阁功臣,多数都在这里有一个位置,生前辅佐太宗建国兴治、威临六夷,死后仍然君臣一体,接受后世的仰慕祭拜。 但真正让李潼感到激情澎湃的,还不是昭陵这雄大格局,老实说、乾陵的规模较之昭陵还要更大几分。 昭陵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陵前两排十四国蕃王石像。倒不是这十四个蕃王值得景仰,而是这十四个蕃王石像伫立在此,最能体现出唐太宗作为大唐君王、王中之皇的天可汗绝世风采! 后世不乏闲舌对唐太宗私德多有诟病,但无论怎么说,作为一个皇帝,唐太宗文治武功都为历代君王翘楚。贞观初年被逼签下渭水之盟,区区数年便饮马漠北,生擒颉利可汗,将大唐从隋末乱战的泥沼中拔出来,称霸宇内! 如果说此前,李潼对他太爷爷还算是比较单纯的仰慕,可是今次率领大军入昭陵参拜,心情要更加激动得多。 入堂祭拜之后,行出殿堂,站在原地俯瞰那东西两排各国蕃君石像,特别是当中的突厥颉利可汗与吐蕃松赞干布,李潼心情更加复杂,并暗下决心以后自己老死后,陵前一定也多弄几个这玩意儿,比那石牛石马带劲儿多了。 拜过昭陵之后,大军于此留守两千人守陵同时环拱长安。待入乾陵参拜完毕后,同样留守两千,另有杨显宗率三千人直往泾阳驻守。 前军总管契苾明在过了奉天之后,则率五千骑加快行军,沿泾水直往原州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卷 镇关西 0566 刀光闪烁,狼骑出没 原州地处高原,依傍陇山余脉,泾水、清水等数水源出于此,境中萧关为关中四险之一,此境也是关中腹心所在。 位于原州附近的清水谷地,有唐人驻军于此所设屯田子城。 城外坡地上,杀声震野,有几百名突厥骑兵在河口纵马疾驰,不断驱赶着或编发、或髡顶的杂胡壮丁们向着坡上的城堡冲杀。 这些杂胡们衣袍凌乱,手中所持不过棍棒、套索之类的简单器械,全然不如后方的突厥骑兵们弓刀俱备、甲衣整齐,更不要说城内的唐人守军了。 “放近了射、放近了……蠢物,你是要勒断手指吗!” 城头上,唐军守将为了节省体力,并未着甲,在城头往来奔走,并观察着城外贼情调整战术。 这一座子城规模并不大,主要是用来收放粮草的仓城,除了高据坡顶,一侧临水之外,远远谈不上险要。城中守卒也不过八十多人,此时有三十多人在城头控弦御敌,其他的士卒则安坐于内墙下养精蓄锐。 单从人数一轮,敌我之间可谓差距悬殊,城外单单编发着甲的突厥骑兵就有两百人之多,而他们所驱赶的附庸杂胡则有六百多人。 这一路人马午后抵达城外,短歇片刻后便发动起了进攻,开战伊始就被射死了几十人。突厥骑兵们虽然更加精壮,但却各自惜命,自不会首发出战,只是驱赶那些杂胡们上前消耗守军的气力并械用。 这一次突厥骑兵突然绕过萧关入寇原州,州城平高城猝不及防下被攻破,刺史冯敬禹只率数骑在城破之前突围离开城池,逃入了清水河谷连城中。 突厥长途奔袭,人马俱乏,乍入城内,忙于抢掠,一时间也没有顾得上追击溃众,这才给了河谷诸子城准备防御的时间。 原州地当要冲,州府平高城位于泾源陂间,虽处要道,但却并非州内元气精华所在。倒是清水河谷地势开阔,内腹广大,几年时间里,开辟良田两千余顷,是原州甲兵、物资集中所在。 突厥贼寇不知原州虚实,寇入平高城后便以为万事大吉,却不料平高城中并没有太多物资储备,只有一些途径驻留的商队遭了殃。在察知虚实后,这才又连忙整军向清水谷地进发。 然而当突厥骑兵到来的时候,此处诸军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突厥骑兵虽然来去如风,但却不耐攻坚。 特别清水河谷环谷连城十七座,互成掎角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守军只有三千出头,但却将突厥来袭之众困在此地将近二十天。 若不攻下清水河谷,突厥突袭原州的意义便不大,虽然扫荡其他境遇也扫荡颇丰,但坐望肥肉摆在眼前,若不一口吃下,这些狼骑们又怎么舍得离开。 虽然突厥也有别的选择,比如沿泾水南下、直入关中腹地,或者是翻越陂塬、东向寇掠庆州。但此番突厥沿贺兰山南下已经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利,若再继续深入大唐境内,风险无疑陡翻数倍。 而且若不先拔除清水河谷这个唐军据点,无论突厥向何处而动,这支军队都是抵在他们后背的一柄尖刀。所以尽管此地连城浑然一体、十分难啃,突厥骑兵们仍然要留在此地死磕。 唐军装备精良,更何况原州本来就是关中门户,是河曲诸州驻军的后方基地,各类军械物资储备有余。 尽管突厥骑兵过去数年间寇掠大漠南北并大唐诸边州,军容养成已经颇为不俗,但仍然不比唐军。或许全盛时期的东突厥武装堪与唐军相比,但明显不包括眼前的后突厥余孽。 城外这两百多突厥骑兵,多着轻便皮甲,偶或前胸缀着一块铁片,甚至就连铁质的兜鍪都甚少。当然也是跟他们此刻的战术选择有关,保养离合之势,存留来去之力,减少披甲才能降低战马的消耗。 为了减少自身的消耗,突厥骑兵们便选择征召驱逐在野民众参与作战。 原州境内,胡汉杂居,一些胡人不惯居住在城中,只是沿河谷游牧。原州守卒们仓促间能够组织起清水河谷的防御,已经算是居安思危、应变敏捷,更无余力去收束或驱散这些在野之民。 于是这些胡人们,便成了被突厥骑兵赶上战场的消耗品。当然,突厥所寇掠的唐人同样不少,单单平高城破后,便在城中俘获了足足数千人。 但是唐人性命要比这些杂胡金贵得多,唐人本身便有耕织以及各种工技。必要时,又可以拿来当做与大唐官军们交涉的一个条件。 而且,一旦将唐人驱向战场,可能这些唐人即刻就会倒戈反冲他们的战阵,从而给守军制造里应外合、出击杀敌的战机。 突厥刚刚兴兵复国的时候,便吃了许多这方面的亏,到后来,他们俘获的唐人要么悄悄围杀,要么聚在阵后严加看守。只是将一些抓捕到的唐人官员提押上阵,用以威逼叫阵,动摇守军的军心。 虽然彼此都是胡人,但突厥人对本部族之外的胡人们却少有体恤,甚至于比对唐人还要更加仇视。 原本东突厥颉利可汗曾为大漠霸主,诸胡部都要臣服于其王帐之下,但是在唐人的挑拨之下,那些臣服的胡部、以薛延陀可汗夷男为首的九姓铁勒率先背叛颉利可汗,归附大唐。 在突厥人看来,九姓铁勒的背叛直接造成了突厥汉国的覆亡,若非这些奴户卑胡反水,可能到现在突厥仍还是草原霸主。 当然,九姓铁勒被突厥人如此仇恨倒也不是冤枉。东突厥覆灭、颉利可汗覆灭之后,薛延陀独霸漠南,对东突厥余部很是进行了一番报复打压。 甚至当大唐将东突厥余部安排在河曲诸州之后,薛延陀夷男可汗更率军直攻此境突厥余部,以此来表达对大唐的不满,同时也想痛打落水狗,希望彻底消灭东突厥,使其霸业更加巩固。 而这一疯狂举动,也直接造成了薛延陀的覆灭。当太宗皇帝明确表达了对夷男可汗的不满之后,原本围绕在薛延陀周围的铁勒诸部也纷纷离散,最终在贞观二十一年,薛延陀被李勣攻灭,结束了其潦草的草原霸业。 归根到底,薛延陀根本不了解大唐开国这一代君臣是何脾性。 武德九年,太宗李世民刚刚完成了玄武门之变成为大唐皇帝,颉利可汗便率军十万直抵渭北,距离长安咫尺之遥。内忧外患之下,李世民被逼无奈与颉利可汗相约城下之盟。 而到了贞观四年,颉利可汗便故地重游,但这一次却非耀武扬威,而是作为战俘入朝请罪。短短四年时间,大唐君臣卧薪尝胆,便覆灭了东突厥这一草原霸主。 面对这样的君臣,薛延陀夷男可汗居然还妄想能够取代东突厥在草原的霸业,也真是异想天开,自寻死路! 正因为这一段过往,突厥余众们对九姓铁勒可谓仇视到了极点。 骨笃禄起兵反唐,第一桶金就是在九姓铁勒身上捞取到的,甚至就连骨笃禄复国建牙所在的郁督军山,都是原薛延陀牙帐所在,对九姓铁勒的怨念可见一斑。 因此,入寇原州的这些突厥骑兵们,根本不将当地内附胡人当人看待。这些反骨仔们,颠覆了他们的霸业,还想落井下石、将他们赶尽杀绝,现在抓住机会,就是要消耗这些人命,既是复仇,也是要消磨唐军的战斗力。 “这些贼胡们,他们绕关南下,难道只是为了驱害人命?周旅帅,不如咱们披甲上马出城冲杀一程?城外那些胡儿,闲来不少供奉,如此射杀关前,真是有些不忍心。” 有甲士扣弦,射杀一名将要翻过城外拒马的胡人,忍不住转头对兵长说道。 此言一出,城头上许多兵士都转头望来,颇有认同之色。城外那些前冲的胡人们,根本就手无寸铁,有的背着麻毡沙土就往前冲,完全不能抵挡城上射出的飞矢。 战斗至今已经进行了一刻多钟,其实那些冲阵的胡人们也早已经崩溃,只是被一群突厥骑兵们围堵在城外坡地之间。向前是死,向后也是死。 到现在,城中守军所射杀的多数都是慌不择路、靠近城防战线的人,但其实他们早已经肝胆俱裂,行动全无意义。所以守卒们对于城外那些漠视人命、耀武扬威的突厥骑兵们也是恨极,不愿再射杀那些杂胡牧民,想要直杀那些突厥贼众。 “说的什么胡话?城外人命可惜,我营士性命就不可惜?” 兵长闻言后,顿时皱眉冷哼道:“都打起精神来!突厥远袭几千里,能全无声息的寇入原州,难道他们真无一战之力?眼下消耗人命,保全势力,还不知存着怎样歹念!凡靠近拒马者,一概射杀,那些胡民或可怜,可一旦城破,他们就是帮凶。不准远射,不给突厥游骑收捡我军箭矢的机会!” 此时,在清水河谷数里外的坡岭后方,一支两千多人的骑兵队伍正缓缓向清水河谷逼近。 这支队伍武装精良,羊皮口袋包裹的甲胄挂在马鞍一侧,所配矛锋近尺、寒芒闪烁,弯弓背后,每人腰际都悬挂着满满的一壶箭,脑后的发辫用皮筋结成一束,头顶的毡帽帽沿垂在两耳之间。 若有早年在大漠出入的人,见到这群骑兵的装扮,肯定能惊声呼出,这就是突厥可汗牙帐直领的附离狼骑!狼骑出没,可汗驾临,这曾是整个漠北群胡的噩梦!如今,噩梦重回人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67 河谷血战,儿郎英武 傍晚时分,突厥精锐的狼骑突然向清水河谷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一时间,河谷外围战斗激烈至极。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消耗之后,外围子城守军们俱都疲敝倦怠,在各个城堡之间穿插包围,切断了城堡之间的呼应、支援,而后便向陷入包围中的城堡发起进攻。 突厥狼骑虽然不擅攻坚,但无论是装备还是战斗意志,都要远胜于此前用来消耗守军战斗力的杂胡牧民。特别是在外围驻守的几座子城,城中箭支储备已经不多,后方也没有来得及进行补充。 狼骑们下马披甲,然后便向城下冲杀而来,顺利抵达城堡下方后,便通过铁锥、大锤对城堡外墙进行破坏。 这些小城多是就地取材、夯土为墙,虽然土墙干硬逾石,但毕竟还是有薄弱之处,一旦被敌军贴近城墙进行破坏,防守形势已经变得岌岌可危。 尽管城中守军还有一定居高临下的优势,但外围狼骑不断的绕城游射,也将城头上的反击压制得抬不起头。 “杀贼死国,即在此日!” 有的守城兵长眼见避无可避,便亲率过半守卒下城上马,在突厥完全破坏城墙之前,打开城门,冲杀而出。 此类画面在多地上演,有的守城唐军运气不错,成功杀退了那些贴城破坏外墙的狼骑,并在突厥增兵之前退回城中进行休整。城头上矢落如雨,人莫能近,与城内待时出击的骑兵们配合默契。 有的则就没有了这种好运气,城内箭矢消耗良多,已经不足以对出击的骑兵同袍们形成掩护。 所以当骑兵杀出城门后,其余守军在射尽剩矢后便下了城墙,退到了城堡中央的仓房位置,一把火将早已经备好的薪柴点燃,并将已经无用的配弓抛入火中,抽出随身的佩刀,于通往仓房的夹墙通道入口处列队待敌。 突厥狼骑是最精锐的可汗卫队,俱为族中精悍之选,武装较之普通的唐军士卒甚至还要更加精良。他们久蓄士气,有备而来,一旦守军矢尽被逼出城,便进入了他们所熟悉的战斗节奏中来。 当守城唐军冲出城门时,城下那些突厥甲士们便贴墙支盾、避免被唐军骑砍冲溃。与此同时,在城防拒马线外游弋封锁的突厥骑兵们也纷纷引弓射向唐军,并逐渐策马逼近。 “前冲!” 守城兵长在快速打量过战场形势后便做出了决定,突厥贼众有备而来,在内外呼应已失的情况下,出城即意味着弃城。 在这种敌强我弱且机动力被压缩的情况下,游击作战只会越战越虚,唯迎头直冲、正面交锋,野战角力,势勇为胜。 眼见唐军悍不畏死的冲杀上来,突厥骑兵们却避免正面的交锋,而是在城堡之间的河谷地带游走躲避。 如此一来,外出追击的唐军便陷入了两难之境,要么回防城堡,再次陷入各自为战的困境中,要么继续追逐突厥狼骑,以求能够整合各城的力量。 突厥的狼骑数量并不多,但是由于其机动性高,加入战斗之后便盘活了整个战局。 杂胡牧民们迟迟攻不破的城堡,当狼骑进入战场后,便给守城的唐军带来了极大的压力,随着器械的消耗,很难再继续据城而守,需要改变战斗节奏与方式。 狼骑胜于离合,能够随意选择进攻的目标。而先期投入的那些骑兵与牧民们也并没有撤离战场,当守城军众被逼出之后,他们便又发挥出了混淆视听的效果。 有的城堡守卒被逼出,之后便被狼骑引走,剩下空虚的城堡便不再像此前那样难以拔除。那些早已经惊慌欲死的牧民们,开始疯狂向城堡涌去。 很快,有的城堡中便燃烧起了浓浓火烟。这是有的城堡彻底告破,留守的军士们放火点燃了城中的库房。 随着第一道浓烟升起,接着便又有两道浓烟直冲天际,在这清水河谷中隐隐成为一个品字形,意味着就在狼骑加入战斗后极短时间内,便有接连三座城堡告失。 河谷之间乏甚遮拦,当这三道浓烟升起时,整个战区敌我双方几乎都有眼见。 突厥贼众们见状后自然是欣喜若狂,他们在这河谷之间与唐军纠缠了这么长时间,始终没有突破,如今狼骑加入战场,不足一刻钟的时间里,便有三座唐人城堡被攻破。 特别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们早已经打听清楚,清水河谷这些子城才是整个原州收聚物资的核心所在。所以那几道升起的浓烟,对他们而言就是俯拾皆是的财富。 这时候,不独突厥军众们欣喜若狂,那些被掳掠裹挟的胡民们也纷纷向浓烟升起的方向冲去。他们未必有胆量在突厥眼皮底下哄抢战利品,但浓烟升起总意味着一丝转机。 此战无论是唐人胜还是突厥胜,与他们都没有太大关系,他们只是被殃及的池鱼。继续逗留在战场上只是被肆意逐杀,冲进城堡中好歹是能稍得遮掩。 “止步、止步!你们这些贼胡,想死不成?” 原本负责驱控这些杂胡的突厥骑兵们大声叫嚷着,还想继续控制这些牧民们的行动方向,但就算是他们抽打劈砍,那些胡民们仍然不要命了一般向已经被攻破的城池冲去。 与此同时,位于河谷中央的唐军大城中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鼓角声,声浪很快向四野传播,须臾之间,各城内都有了回应。 伴随着鼓角声的是各子城城门轰然打开,原本各自为守的子城守兵们业已披甲上马,铁蹄雷动,直向中前方的战区挤压而去。 此时从半空俯瞰,突厥狼骑仍然左突右冲、矫若游龙,但是原本他们分散在战场的那些辅兵们却集中成为三支队伍,分头向三座被攻破的城池而去,于是这一支突厥狼骑在战场上便成为了一支孤军。 反而此前因为需要分守城池而陷入被动的唐人守军们,这会儿重新掌握了主动权,十几支骑兵队伍冲出各自驻守的城堡,从各个方位向中央战区的突厥狼骑们冲杀而去。 “撤、速撤!是陷阱!唐人奸诈,以城诱我分力!” 战场中,原本势不可挡的突厥狼骑们也很快就发现了不妥,原本他们在战场上离合聚散、如入无人之境。可是一旦辅部被抽离,四面八方全都出现唐军人马,顿时便成了一群活体标靶。 因此队伍中一名彩缎编发、高大魁梧的统军吐屯便大声叫嚷起来。 虽然周围马蹄声雷动、些许人声早被声浪冲散淹没,根本就传递不出去,但这名突厥将领喊出军令后,身边近卫甲士即刻引射鸣镝,尖锐的哨音破空响起。 队伍中各名执掌角令的兵长也纷纷吹角约束兵众,整支队伍很快就完成了军令的转变,向战场外围退去。 但唐军同样苦守战机,又怎么会让这一支突厥精锐快速撤离战场,因此各子城人马在得见突厥狼骑完成转向后,也都不恤马力的继续加速前行。 冲出城外的唐军也并不讲究军阵与战法的配合,只是控御着战马,紧紧夹持着长枪,从四面八方直向突厥狼骑扎去。 如此攻势,所有的离合之变都丧失了用武之地。尽管实际对比的话,突厥狼骑作为精锐的可汗卫队,无论武装还是战斗力都要超过原州此境守军一筹。毕竟大唐幅员广阔,也不可能在所有州境都毕置精兵,若真野战游斗,未必是这群狼骑的对手。 可是现在,十数支队伍从各自据点冲出,战马蓄养的马力在这顷刻之间爆发出来,仿佛一道道锋刃流矢,直刺突厥狼骑的骑兵战阵。 双方甫一接触,便是血光飞溅,携带着莫大力道的枪锋凡其所指、人马俱穿。 原本配合精妙的狼骑精锐就这样被蛮不讲理的直接扎穿刺透,他们或许都是大漠上百里挑一的勇士,被可汗精心挑选、披挂精甲,为其精锐侍卫。 可是现在,却如草木一般被穿透收割。仅此一轮冲势,便有几十名突厥狼骑被冲击杀死。当然,唐军的损失同样不小,甚至彼此相当,毕竟这种高速的冲刺对敌我双方都有着极大的风险。 但是,唐军这一轮冲杀,便直接将战场形势逆转,重重挫击了这些狼骑们的凶焰。 而且,在唐军的高速冲击之下,不只将突厥骑阵凿穿,更直接将两百多名狼骑士卒从大队撕裂出来,大队马势冲起便难以逆转,不及回援。这两百多名狼骑被分割出来之后,很快就被唐军穿插包裹,永远留在了此处战场上。 “儿郎英武,终于能够一洗城破之辱!” 位于河谷中央的清水子城城楼上,原州刺史登高远眺数里外平谷上的战况,忍不住为城外奋勇杀敌的将士们击掌喝彩,同时又下令道:“再遣五百军众出击,驱逐狼骑!” 早在十多天之前,清水河谷便一直蓄养着这一击之力,狼骑自投罗网,却遭挫而退,这对此境守军军心无疑是一大振奋。 然而正在这时候,河谷外围、在那三道浓烟之外,却又接连有几股浓烟冲天而起,这意味着就在刚才不久,外围接连几座子城都被攻破! 清水唐军以子城诱陷突厥,而突厥同样反道制之,唐军以为是突厥主力的战场上这一支狼骑,原来同样是突厥诱使唐军集结兵力出击的诱饵,用以制造战机,继续攻克子城! “不管了!继续杀,杀光战场残留的狼骑!” 看着那几道新升起的浓烟,刺史冯敬禹将牙一咬,下令继续出击。突厥狼骑数量不多,而且培养极为困难,杀一个便少一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68 安境功臣,失土罪孽 河谷一战,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双方才各自撤军,各归所阵。 在经过了此前十多天低强度的进攻后,突厥在此日终于拿出了真正的实力,连破河谷外围七座子城,除了唐军主动放弃的三座子城之外,另有四座城堡也落入了突厥手中,并在战斗结束后,其大军正式进入河谷地区,与守城唐军隔城相望,彼此最近的地方,不过百余丈。 当然,这一战唐军也斩获颇丰,直接在战场上留下了三百多条突厥狼骑的性命。 这绝对是一个颇为喜人的战绩,须知就在突厥全盛时期的颉利可汗时代,其牙帐狼骑不过两万余众,已经足以震慑大漠百族。如今这些突厥余孽势力较之颉利时代不可同日而语,狼骑数量自然更少。 而且,这些突厥精锐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跟随可汗出入,是突厥大军的最核心所在。骨笃禄肆虐时期,更是将这支他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侍卫骑兵视若性命,若非至关重要的战事,都不轻易投入作战。 哪怕在程务挺、黑齿常之等名将几次大败突厥的战事中,所擒杀的突厥狼骑数量都不多,足见突厥对这一支可汗卫队的保护之严密。 现在在清水河谷战场上,原州驻军严格来说还是一支新败之师,竟能在一场反击战中干掉三百多名狼骑精锐,这也绝对是值得夸耀的战果。 可是现在,在唐军仍然掌控的诸子城中,却普遍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这一战虽然杀灭了颇为可观的突厥力量,但唐军却直接丧失了七座子城,整个清水河谷的防御体系再也不复此前的浑然一体。 丧失了近半子城,剩余诸城的呼应共守也被破坏掉,特别是作为河谷中心的清水城直接暴露在突厥贼众兵锋前,让整个河谷的防御能力大打折扣。 跟这一损失相比,此前一战的斩获也实在算不了什么。突厥狼骑大部都已经成功撤离战场,仍有再战之力。而且几座子城被迅速攻破,这意味着除了正面战场上出现的队伍,此番南来的突厥军队仍然还有其他规模不小的战力。 此消彼长之下,接下来诸子城还能不能扛得住突厥接下来的进攻,实在是不容乐观。 “可恼、可恼!老子明明已经勾住一名狼骑,却没想到鞍带断裂,险些害了自己性命,眼睁睁看着那狼骑遁走……辎营那群蠢物,真是该死!此战后若还有命在,老子一定去痛殴监事失职者!” 清水城里,自战场退回的伤员们正接受诊治,子城的失守让人心情压抑,再加上伤痛催人,伤员们一个个都是怨气冲天。 “哈哈,老子今次运气不差,割了两颗贼首,叙功之后,怕也能领勋上柱国?唉,可惜未必生归,否则碑上留字,也能光耀乡里。上柱国、嘿……灵州那群蠢物,实在该死!来犯之贼起码万众,怎么能悄悄绕过灵州戍处?那些贼丘八,就这么把过万突厥孽贼放入内州,是他们害死老子!” “朝廷究竟知不知突厥犯境?咱们已经把贼众们牵制在此大半月,怎么还无援军声讯?国运不祥啊,这才过了多少年?往年只能在我大唐足底舐靴的突厥贼余,如今竟能在国中来去自如……”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朝廷必然已经知讯。关内援军,不日即至,突厥贼徒们不敢久留国中。” 诸多抱怨声中,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个身穿灰袍的的老者,看样子应该是城中的医工。 这医工样貌虽然不起眼,但说出的话却吸引人,特别现在子城联防体系被破坏,境内援军已经成了守军们唯一的希望。 一名伤员忍不住说道:“老丈知事不少,那你且说一说,朝廷究竟能派多少军众来援?几时能至?” 老人闻言后还未及开口,另一侧却又响起另一个叫骂声:“贼老翁,让你取帖创药这么费时?是不是要熬死老子!” 听到这叫骂声,老者不敢再拖延,连忙翻找药箱,寻出一帖创药匆匆返回伤员处,吸引为伤员敷贴。 “嘶……你这老贼,手脚轻些!老子没有死在城外,总不能死在老物手里!你这手茧粗厚,瓦石一般,城里医工死绝了不成?抓来老农使用……” 伤员捂着血淋淋的小腿,吃痛下连连咒骂道。 老人闻言后连连点头致歉:“抱歉、真是抱歉了!此事不常为,实在手生。这满手粗茧,我也厌见,可恼连皮带肉,实在舍不掉。” “赵十八何必为难老农,能得医治已经算好运气,若抛尸城外,纵然给你请来京中平康坊皮滑伎儿,你还能感受几分?” “哈,莫说未死,哪怕挺了尸,真有伎儿到场,老子攮得她呼母唤耶……” 此类话题,最能勾起营卒兴致,众人闻言后不免哄然大笑起来,也一个个抖着机灵说起荤话,气氛反而有所转好。 那老者听到这话,须下嘴角也露出几分浅笑,那被诊治的营卒见状后有些不乐:“你这老农又觉可笑?难道你还能生硬起来?” “未必、还是不能欺老,你这后生在我手底尚且呼痛,伎儿能耐几分?人老趣浅,不争勇力罢了。” 老者被如此调侃,自有几分不悦,反唇轻笑道。 周遭伤员们听到这话,笑得不免更加欢畅,都将那个赵十八当作取笑的对象。 正在这时候,突然一名刺史府佐员匆匆向此处行来,到了老者身后便拱手道:“娄相公原来在此,府君着卑职请相公入堂论事。” 老者闻言后便拍拍那伤员赵十八肩膀,低语道:“安心养伤,回了长安城,老夫请你往平康坊戏乐道歉。” 说完后,老者便与那刺史府佐员一同匆匆离开此处兵营。 “那、那衙官称呼老农是谁?” 伤员赵十八望着老者离去背影,神情有些呆滞,好一会儿之后才语调干涩的问道。 这时候,其他伤员们也都收起了玩笑之心,有人以颇不确定的语调说道:“娄相公?咱们原州能有什么相公?不、不对,我好像记得,是有一位娄相公,可那老物,他、他竟然真的是娄师德、娄相公?”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伤员赵十八闻言后连连摆手道,同时一脸苦涩道:“几位阿兄,千万别再戏耍小弟了!一个暂充医工的老农,怎么可能会是娄相公!” “谁又有闲趣吓你!咱们原州,唯有一位娄相公,否则怎么配让府君亲自使员召请!常听人说,娄相公位高不傲,用心屯垦,甚至亲自担粪肥田,能禀国政,能事农桑,甚至还能入营敷治伤卒!赵十八,你真是三生有幸啊,竟能得娄相公亲自问治!” 旁边有人一脸羡慕道。 那赵十八听到这话,一脸苦色道:“我怎么会知他是娄相公?既是官人,不好好坐衙,入营吓人是什么恶趣!老子、我又有什么幸运,一条厌舌,好事变坏,我还取笑娄相公……唉!” “若真是娄相公,怎会如此狭量!娄相公临行前,可还留言要请你去平康坊戏乐呢,怕是要验一验你小子成色,若不如所言生硬,那才是问罪的时刻啊!” 讲着讲着,话题又被引歪,众人半是羡慕,半是幸灾乐祸。唯有那赵十八捧着伤腿,一脸的患得患失。 娄师德返回营中衙堂后,便向坐在堂中的刺史冯敬禹拱手道:“未知府君相召,有何垂询?” “宗仁兄,快请坐!” 冯敬禹连忙起身相迎,虽然娄师德如今仅仅只是州府一名卑品参军,但毕竟资望深厚,他也不敢怠慢。 彼此落座后,冯敬禹又拍案长叹道:“本以为今日所战得计,能够稍补此前失城之罪,却不想默啜如此奸诈,铺计在后,夺我数城。如今河谷守势不成,我已经存死事之志。趁眼下尚有短时,今夜便送宗仁兄你出城奔南。 唉,是我连累了老兄你,雍王殿下此前相召,我就该作放行,却希望宗仁兄你能再留一段时间,收拾一下河谷余事,却不想累你困顿于此。南行拜见雍王殿下后,请兄转告殿下,冯某死不足惜,但原州众将士却都是忠骨,今次为事所累,非战之罪啊!将士死国之后,盼雍王殿下能恩恤几分……” 娄师德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接着便摇头道:“府君何必言此?默啜虽然奸计频出,但我军仍有后计。三城盛储酒水,此贼徒贪乐之物,即便战场没有斩获,趁其贪欢乐饮,点兵还攻!” 原州此境守卒不过三千余军众,所以在制定防守策略的时候,他们所设定也并非一计,娄师德所言便是后计。 冯敬禹闻言后叹息一声:“我本以为这算是良策,但此日所见,默啜谨慎周全,未必能中此浮浅之计啊!” “计无谓深浅,所谋在乎人欲。若生人俱得慎守不失,又何必仰之教化?何况,此日默啜轻使狼骑上阵,抛洒尸骨为之诱势,可知贼心不一。默啜新立未久,不能从严、怀德御众,所以不惜不卒禄所遗肱骨。此夜贼必尽欢,袭则必功!” 娄师德讲到这里,脸上不再是田间老农的淳朴模样,而是泛起威严笃定:“贼军性习离合,不惯守坚。一旦夜叩关门、躁闹城外,则必情急奔野,诸城可复,或能更收夜杀溃众之利!” 眼见刺史神情仍有几分犹豫,娄师德又继续说道:“默啜不过狡黠之贼,惯于窃机偷势,绝非坚韧之主。或得颉利之恶,未有颉利之势,一旦吓之,必生摇摆之念,绝无死战之心。 雍王殿下英武少壮,区区几百之众,敢逆势除贼、力挽国运,岂容默啜猖獗于王国之内!长安纵有乱情,无阻雍王用兵,援军必不久及至!卑职与府君并河谷将士,或安境功臣,或失土罪孽,俱府君一念之间!” 冯敬禹听到这话,也终于握起拳头重重一挥:“退则难守,进或壮功,无非一死,更复何惧!战!” 他之所以意志消沉,除了因为此前失城之罪,也是因为心知长安新经动乱,即便得讯未必能及时派出援军策应原州。但娄师德的话给了他信心,只盼雍王仍能壮志如故,不要辜负他与河谷将士们的一腔报国热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69 可汗暴虐,蘸血食饼 突厥今次来犯原州,足有两万余众,多数都是可汗牙帐直领的部族战力。 沿途寇掠,一路南来,虽然也不断分兵将寇掠所得资货送返漠北牙帐,但也不断有新的部族或被裹挟、或主动加入这一支寇掠队伍中来。在进入原州后,突厥本部人马还有七千余众,但所裹挟号令的诸胡武装却已经超过了一万余众。 在连番攻克河谷数城之后,突厥本部人马却并没有顺势入城,而是在河谷外的坡岭下落帐扎营,只是分遣部族将被攻克的各个子城中所收存的资货运出城外。 “毡帐为居,直面天地,是我漠上人口天性!唐人筑城羁民,看似示好,却是为了要用泥瓦消磨我部人筋骨气力。瀚海的鱼虾捕入陆上,就算一时间还有井水的滋润,能免得了被人宰杀? 唐人用他们的刀甲威吓百族,用他们的美货引诱人众,分割他们并不看重的寒荒边土,只是为了把百族勇士圈养在他们的边陲,永远受他们奴役!神骏的鹰隼被拔去翎羽,装饰他们的衣帽,威勇的狼士则成了他们皮鞭下的走狗,受他们驱使残杀本是同根而生的塞上百族!” 高大的可汗行帐坐落在坡岭高处,仿佛一座耸起的山包,突厥新任的可汗阿史那默啜手把金杯,在大帐中踏案而立,略显狭长的眼眸不断扫视着帐内在座的诸胡部酋长,神态间颇有恣意并愤懑:“真正的勇士,自凭搏杀猎取血肉,那些伏在唐人足下乞食的人众,即便一时不死,他们也只是卑贱的奴隶! 郁督军山的可汗才是你等百族应该敬奉的真主,带领你们百族勇士像鹰狼一样重新成为大漠的主人!我兄身领十七人不再承受唐人的奴役,凭着勇力重复汗国的辉煌!唐人背弃了他们李氏君主,听从一个妇人的号令,他们如同旧年背弃颉利的百族,注定要遭受奴役虐杀!” “今日我领受我兄遗志,号令你等百族光复汗国!郁督军山的牙帐下,控弦勇士二十万,牛羊铺满山谷,奶酪像大河一样流淌,皮毛比丝缎还要光滑!你们这些百族的头领们,只有重新归于可汗的帐下,才能扯掉勒紧脖颈的绳索、戴起金冠,丢掉唐人发给你们的农具、握起镶满宝石的权杖!” 讲到这里,默啜举起金杯,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他用袍袖擦掉胡须上的酒渍,语调再次变得激昂起来:“此前你们听从我的号令,从唐人手中猎取到的财富,是你们耕种十年都不能获得!今日再次攻破河谷,唐人的仓库任由你们拿取。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突厥勇士终会从唐人手中夺回失去的一切,你们该要庆幸,能在此时便跟随可汗作战,在我大帐之内占据一席!” 在场诸族酋长们见状后,也都纷纷举杯为祝,其中一名胡酋更是大笑道:“唐国神都动荡,关内空虚,朝廷的号令已经不足为惧,攻克清水河谷后,我等便可追从可汗继续南下,直至唐国长安,重复颉利可汗风光伟业!” 这本来只是一句颇为寻常的祝酒之辞,然而默啜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然阴郁下来,他大步行至那胡酋面前,拔刀在手并冷笑道:“你是嘲讽我将要如咄苾一般,要入唐人朝廷蹈舞求活?” 那胡酋眼见此幕,顿时惊慌得颤抖起来,就连手中的牛角杯所盛酒水都洒落过半,哆哆嗦嗦不知何以回应。 突厥颉利可汗在位时,乃是整个突厥最后的风光,但突厥人对这位末代可汗却少有感情,他们认为颉利的暴虐无能葬送了突厥的漠北霸业。 所以在唐国调露年间,单于都护府所辖的东部突厥谋反,他们根本就没有追奉颉利可汗的近系族人为可汗。之后大唐裴行俭于黑山大破反叛的突厥,为了挽回颓势,他们才从河曲迎回颉利可汗的族侄伏念,希望能将安置在河曲诸州的突厥降户们给吸引过来。 但他们还是高看了颉利可汗对于突厥降户们的号召力,当伏念返回河曲诸州招募战士时,甚至遭到当地降户们的驱逐。 当然这一次反叛也不是没有收获,伏念战败降唐后,被大唐朝廷直接处死,一反此前对突厥降人的优渥待遇,这也造成了突厥各余部首领的继续叛乱。 骨笃禄兄弟虽然也是阿史那氏,但却并非东突厥可汗世系血脉,在反唐之前,他们仅仅只是突厥小部首领,世袭吐屯。若用唐人爵制类比,仅仅只是一个男爵而已。 所以骨笃禄兄弟所建立起来的新的突厥汗国,对于颉利一脉更加排斥。这胡人酋长根本不清楚突厥权贵内部的纠纷,祝愿默啜能如颉利一般率领大军陈于渭北,但这在颉利看来就是一种侮辱。 默啜三十多岁的年纪,因常年征战,脸庞黝黑,狭长的眼线望去颇有阴狠之态,此时神情羞恼、持刀在手,周身上下杀意盎然,更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威慑。 此时大帐中各种戏乐声也悉数停止,无论是在场的突厥官员们还是那些列席的胡酋,也都纷纷站起来,神情或严肃或忐忑的看着这一幕。 那名失言的胡酋此刻紧张得颤抖不已,几近不支,在默啜持刀逼视下跌坐在地,又忙不迭翻身拜倒于默啜足边,口称饶命。 默然良久之后,默啜才又笑了起来,他转身命令侍卫将金杯斟满酒水送来,接过金杯后,便将杯中的酒水倾倒在靴面上。那胡酋见状,忙不迭捧靴吮舔,完全无顾靴上所沾染的泥沙。 “凡在我帐中听命,俱有酒肉供应。顺服有功者,可以安坐毡席,失礼冒犯者,就要伏地用餐!唐国用他们的刑令威吓你们,但我却不会随意杀戮!你们只要安心为我仆从,哪怕犯罪,也可用唐人的性命、财宝来免除刑罚!” 默啜弯腰拉起那满脸酒渍泥沙的胡酋,将之推回了席中,并让人继续为之斟酒,大度的不再计较下去,而是下令宴饮继续,他则亲自持刀在手,割取烤肉分给在席众人。 当烤肉分到那名冒犯他的胡酋时,那胡酋仍然心有余悸,见状后忙不迭拜伏在地,两手举过头顶将烤肉接过,并小心翼翼的用胡饼夹住烤肉,准备细细品尝。 然而他这一口还没咬下去,视野中刀芒一闪,低头看去,只见默啜口中尖刀已经深深插入他的胸膛! “狗贼、狗贼!我赐给你的烤肉难道不香,要用胡饼送食?各类食物,凡我赐给,才能享用,敢有别欲,就是一死!” 默啜一边咒骂着,一边将尖刀抽出,继续戳刺那胡酋胸膛,很快那胡酋胸口就被戳刺得一片血肉模糊,鲜血从胸腔里喷涌出来,扬射数尺之高。 其他胡酋眼见这一幕,一个个也都是惊骇欲绝,原本还有其他人也在用胡饼伴食烤肉,此刻忙不迭将胡饼抛出,开始大口吞咽那些烤肉。 眼见这一幕,默啜才满意的笑起来,抓起案上胡饼将刀刃上的血渍细细擦拭,接着又转手将这沾满血水的胡饼递给旁边一名胡酋。 那胡酋见状后顿时一颤,连忙两手抓过胡饼,捧在口边大口的咀嚼,甚至就连掉落下的渣滓都仔细捡起来,重新送回口中。 “这才是奴仆该有的恭顺样子!” 默啜见状后更是大乐,他抬腿将刚刚被杀死的胡酋尸体踹倒那名吃胡饼的胡酋席旁,并笑语道:“这死物的部落人口牲畜,俱都归你!” “多谢可汗、多谢可汗!奴一定誓死效忠可汗!” 那胡酋本来还是惊慌不已,闻言后已是欣喜若狂,忙不迭匍匐在地,不断的叩首道谢。只是吃了一张染血的胡饼,便凭白得了上千帐的部众,怎么能不高兴! 其他胡酋们虽然心惊于默啜的喜怒无常,但眼见其人手笔如此阔绰,一时间也都激动不已。 他们这些人之所以追从默啜攻唐掳掠,除了畏惧默啜凶威之外,心里多多少少也对大唐在羁縻诸州的秩序心存不满,希望能够获得更多。这一诉求很难得到大唐朝廷的回应,而突厥的死灰复燃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耳边听着众人赞颂声,默啜满意的归席坐定。他此番南来寇掠,既是宣扬自己新可汗的凶威,也是为了继续扩大汗国的影响力。 人谁无有三分失意、三分险谋,这些胡酋们或是畏惧他的凶残,但只要他们有所诉求,就一定要拜求自己。 如今的大漠南北,已经不再是旧年秩序。过去这些年,他们突厥的势力增长也达到了一个瓶颈,骨笃禄在经历几次与唐战斗的失败后,便放弃漠南,主力开拓西域。但随着西突厥突骑施的崛起,这方面的战事也进行的并不顺利。 眼下默啜身领汗位,便决定将重心重新转回漠南,争取唐国诸边羁縻州的依附胡众,便是突厥势力继续发展的一大契机。 人不患贫而患不均,所有不满大唐所维持秩序的胡部,都是他的同党,比如这一次引他南寇的吐谷浑小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70 土浑引贼,默啜卖命 第六卷 陇上血 0571 通鼓扰敌,河谷惊魂 第六卷 陇上血 0572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黎明时分,本就是人精神松懈、疲累不支的时刻,而且经过半个夜晚的鼓声侵扰,城堡里守军们不免更加的松懈,城头直夜者甚至干脆靠墙睡去,以至于唐军直接侵扰到城外才陡然惊醒。 “敌袭、敌袭!唐军杀来啦,快快御敌!” 城头上胡卒叫嚷示警,并快速敲响了警钟,但尽管如此,城中守军反应仍然拖拖拉拉。 不多的直夜胡卒们眼见甲衣齐整的唐军靠近城防,紧张的抓起弓矢连连引射,但他们所用械具又怎么能比得上唐军精良,乱矢破空看起来颇为骇人,但多数在射出了一定距离后便丧失了准头,即便流矢侥幸击在了唐军甲衣上,也完全不具备破甲的力道。 “搭梯,夺城!” 原州刺史冯敬禹扶剑督战,将士们眼见守军远程杀伤实在不高,索性将顶着的盾牌都抛在一边,开始快速冲向城堡四角的箭塔。 箭塔此处埋有暗门,能够直通城堡内,这也是城堡建造伊始留下的方便门户,如今正合此用。如果是唐军驻守于此,甚至哪怕是弓刀精良的突厥士兵,也不会让敌人快速接近至此。 但突厥就算是有器械盈余,又怎么会分配给这些临时的杂胡仆从。城头上根本不具备远程压制,即便再怎么叫喊示警,仍然无阻唐军的靠近。 城堡箭塔下方,看似与寻常夯土无异的墙壁,在用刀背重砸之后,土砾簌簌剥落,很快就露出了木板的夹墙。 通道打开后,几十名唐军精卒鱼贯而入,很快就在城墙内里列成军阵。他们结成内外互倚的梅花小阵,内阵里长枪挺刺,外阵中刀光翻飞,许多仓促应敌的胡卒或被刺穿,或被砍翻。很快,城堡这处角落里便绽放血花! 一座子城,须臾间便告破。城中刺耳的示警声也向四野传开,城外还有数量不菲的胡人营地,在察觉到确凿敌踪后,有的人心里甚至还隐隐松了一口气,起码闹腾了这小半夜并非全无收获,唐军果然攻来了! 不过那些胡人在闻听示警后,也并没有第一时间来援,一则仓促间不能细辨唐军出击的军力如何,二则默啜可汗有令失营者杀。只要他们自己营盘不失,也实在不太关心城中守卒的生死。 但此城示警后,也并非完全没有救援。很快在火光映照的营地之间道路上便响起了奔马声,是突厥骑兵们闻讯出营攻来。 “傍城结阵,先复一城!” 唐军酝酿反击,所选的这座子城并不偏僻,位于河谷中一处比较显眼的位置,一旦在此城站稳了脚跟,则就能给周遭胡人带来极大惶恐,届时骑兵冲杀而来,依此盘旋逐杀,能够继续扩大战果。 出击的唐军甲士们兵分两路,一路继续鱼贯入城,扩大对城中守军的杀伤,让城中守军不能专心兼顾于外。另一路则在城堡与沟岭的夹角之间摆设阵势,枪列成林、盾排成墙,陌刀结阵,等待突厥骑兵入前。 明暗不定的视野中,很快便出现了一队突厥骑兵的身影,此境营盘杂错,他们在夜中也不敢纵马疾驰,尽管听到警讯后便出营来击,但当抵达此处时,不独城外唐军已经严阵以待,就连城头上都出现了唐军甲士与守城胡卒们的搏杀身影。 “犯我唐家城阙者,死!” 一身戎甲的原州刺史冯敬禹站在阵列之内,能被选任为原州此地官长,也绝非文弱书生,他乃高宗仪凤年间志烈秋霜科及第,履历与娄师德相近,累事边州,不乏威抚夷部的经历,今夜心怀死志,更是无惧一战。 唐军列阵之地本就难攻,突厥骑兵们入前徘徊片刻后也并没有主动发起冲锋,而是人马散结将此地封锁起来,并喝令城内胡卒们奋勇杀敌。 但城中守卒们本就仓促应敌,无论士气还是武装都落下风,不是不想杀,是真的杀不过。入城唐军虽只有区区数百,但战阵坚利,触之则伤。 反观城中守卒,虽然数倍于入城唐军,但却号令不一,军势涣散,根本就结不成有效的反击阵势。唐军以寡敌众,但却仍然敢于分兵出击,直向城内人马聚集之处劈杀,所过之处,血肉翻飞,残肢积陈! “唐军凶悍,不能力敌!快快出城,以众击寡!” 仓促披甲而出的胡酋在努力呼喝一番后,眼见部众实在难以再组织起来,索性也放弃了城中杀敌的打算,在亲信党徒们的拱从下,快速向城门处而去。 所幸那些唐军只是专心向人员聚集之处攻杀,并不细审贼众身份高低,很快便将一大片区域的贼徒杀得零散起来,再难聚合。 城门缓缓开启,城外游骑封锁此境的突厥骑兵们眼见城中守军将要溃出,于是便引弓搭弦,油膏浸透的火箭攒射在城外堆积的薪柴上。 火势很快就壮大起来,并很快在城门外拉起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一些冲在最前方溃逃出城的胡卒们躲避不及,瞬时间被火舌舔舐,身上的衣袍很快被点燃,化成一个个火球哀号倒地。 眼见突厥骑兵们如此心狠手辣,那些胡族附庸们一时间目眦尽裂,大声咒骂突厥不义。而严阵待敌的唐军见状后一时间也是惊诧不已,很快刺史冯敬禹便大声道:“吹角、撤军,转攻别城,不得恋战!” 原本他们攻复这座子城,是要给稍后出击的骑兵提供支应据点,却没想到突厥凶恶到竟然连城带人一起焚烧,虽然河谷地形自有依仗,火势很难蔓延全城,但短时间内,这座子城肯定不能再为骑兵提供支应了。 且不说这座子城内外观者感受,当其他邻城守卒们眼见到这一幕后,一时间也是惊骇欲死,实在想不到突厥歹计至斯,明明已经大占优势,居然还做出这种烧杀同党的险恶行径,所以一时间分守其他子城的胡酋们也都大声叫喊道:“出城、出城!” “默啜这狗贼,真是狠恶!他漠视人命,根本就不将我们目作党徒!” 不远处的吐谷浑诸小酋们,这会儿也都震惊得无以复加,特别是慕容奢力在第一时间便意识到问题所在:“默啜穷凶极恶,反杀党徒,他根本就没打算循来时故道撤军!他就是要引诱我等内附诸部与朝廷交恶互攻,为他拖延追击!” 慕容奢力对自己智力颇有自负,认为只是势力不及才要受制于默啜,却没想到默啜的狡猾凶狠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以为默啜为了壮大突厥势力,对诸胡族多多少少要存几分怀柔并倚重,然而默啜从头到尾都只将他们当作一次性的消耗品! 诸胡畏威而不畏德,默啜身为其中翘楚,这个道理可谓烂熟于心。眼下的突厥还远未恢复昔年制霸大漠的势力,唯有一次次不择手段的取胜,才能尽快壮大起来。 至于诸胡会不会因为这些手段而悖离、孤立他,他根本就不担心,只有本身真正强大起来,才需要考虑这一类的问题。当他已经强大到能真正与唐国分庭抗礼时,自会换上另一幅面孔,那些胡部们自然也会重新归附而来。 突厥的狠绝手段让人心惊,诸城守卒纷纷弃城而出,而那些在野外宿营的胡人们也不敢再对突厥心存幻想,开始越营而逃。 但这时候,默啜的行帐摆设在河谷出口的坡岭上,突厥数千精锐之军同样陈设于此。 当其真实意图暴露出来之后,默啜也无需再与那些胡酋们虚与委蛇,号令突厥将士们将河谷出口封锁起来,要让那些胡人们在河谷内部溃逃喧闹,对唐军防事继续进行冲击! “退吧,默啜狠戾非人,此夜已经难敌!” 身在战场中,眼见如此乱象纷繁的局面,原州刺史冯敬禹自知此夜已经再难竟功,已经完全喧闹起来的这些胡部附庸们已经难以约束,唐军即便再冲杀出来,也很难再驱使他们去冲击突厥阵线。 唐军甲士们见状后,也只能憾然退出,回归防守他们仍在掌控的城堡。只是一夜喧闹后,明天会是什么样子,谁都不敢再存乐观之想。 此时在可汗行帐外,狼骑统领罗特勤远远眺望河谷中火光冲天的乱象,眉眼之间颇有兴奋之色,当视线转回站立在前方的可汗背影时,神情转为敬重起来,单膝跪地捶胸说道:“臣误解了可汗,以为可汗亲昵外族,却不重视本部的勇士。原来可汗谋计深刻,早就打算让那些外族与唐军攻杀互残!臣愚昧,请可汗降罪!” 默啜闻言后,嘴角微微一翘:“灭国为奴的苦楚,让人心酸。我兄弟既然承担了天命,要复兴汗国荣光,大事未成,怎么能兄弟离心!你是我弟咄悉匐的臂膀,我能容忍你的冒犯,但若想让我弟疏远我,我会砍掉咄悉匐的手足,让他永远追从我!” “臣不敢!臣是叶护的帐下奴仆,也是可汗最忠心的鹰犬。” 罗特勤闻言后连忙又说道。 “不准诸胡部众冲出河谷,明日入谷继续攻打唐人的城堡。大军留此已经太久了,大漠南北才是儿郎驰骋的乐园。待唐人援军到来,我的将士们要盛载他们的财富跨过河曲!” 大唐西京长安的动乱,默啜也有听闻,两大都城都不安宁,这才是他敢在原州逗留这么长时间的底气所在。 此前之所以迟迟不攻清水河谷,就是为了诱惑更多的周边胡部来暂时依附他,让他们与唐人交恶,唐人想要重新恢复此境秩序就要花上太多精力和时间,这能够给他争取更多发展的机会。 默啜转身返回行帐,而此际天色也逐渐放亮,清水河谷的乱象也逐渐暴露全貌。 然而当默啜与他的将士们还在期待稍后杀入谷中收拾残局的时候,一队唐人精骑斥候从原州东南方向出现,直向清水河谷的城堡而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73 狼骑入谷,唐军弃城 清水城里,娄师德同样身披甲衣,一遍又一遍的检查着将士们的甲械,但却并没有等来合适的出击时机。 “唉,失算了!默啜狡黠,几无人性。” 退回城中后,刺史冯敬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一手握拳重重的砸在另一手的手心里。 娄师德心里虽然也颇失望,但还是强打起精神说道:“不卒禄兄弟能够聚集突厥亡余,为祸塞边,自非幸至。诸胡受其蛊惑,得有此难。但默啜弃其党徒,也不是完全无害。眼下诸胡人马充斥河谷之内,突厥贼众同样难得寸进。” 尽管眼下河谷内形势大不同预计,娄师德还是不失乐观,他环顾冯敬禹并那些出城反击的将士们,微笑道:“此番出击,能够迫得默啜自弃党羽,不可称无功。默啜自恃狡黠,临危不肯尽力,则其军必无顽强之心,身在敌国,却不能勇烈为战,一旦势弱,则必危矣!” 足智多谋的人,其实并不适合担任大军主帅,或者说身为大军主帅,本身要善于自晦,不能让将士们对主帅的智谋过于倚重。 世道中聪明人不乏,但够资格担任将帅的却少之又少。聪明人惯于选择更加省力的方式去达成其目的,做起事情来或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但是兵者大凶,军队与战争是世道中最为复杂的事情,真正的精锐之师,需要具有一定的愚性,不可将利弊权衡的过于清楚。计奸则志滑,凡擅于用兵者,少有能以诡变著称。 默啜此番用计,抛弃了战场上的盟友,让将士们有了避战的想法,但本身却又并不是身在主场作战,等于是摒弃了外部的助力,同时又瓦解了自身的斗志。 就算短时间内能够凑效,但是遥远的撤军距离并不能让战争快节奏的结束,只要唐军能够维持对其大军的压力,其军必有溃败之忧。 娄师德有此感触,也并非只是单纯的安慰众将士,而是真的有感而发。 仪凤年间,他相应高宗皇帝的号召,以一介文臣投身边务,跟随当时的宰相李敬玄出征突厥。而当时那一场战争,李敬玄的战争思路与眼下的默啜便颇有相类,大军初期骄纵轻进,遭遇小挫后即引部不战,致使士气低迷,一败再败。 默啜率引其部绕过贺兰山,直攻原州,出其不意又悍勇异常,确是不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攻克了原州州城,这就是大军势壮的体现。 但是接下来的行动却丧失了这样的快节奏,被河谷连城困阻军势大半个月,看起来召集、引诱诸胡部使得军势更加强大,可是原本的锐气也已经不再。 明知唐军将会发动夜袭,却不做出准确的防备应对,这会让将士们对于危机的感应变得迟钝,这对于孤军深入敌国境内的大军而言,就是一个致命的疏漏。 默啜即便再有智谋,但想要将他的感知与预判扩及全军,都需要一定时间将意图传达下去,一旦遭遇同样精锐的敌人,这就是可供抓捕的战机。 但就算如此,眼下河谷中的唐人守军显然也不具备抓捕利用这一战机的能力。如今河谷之地已经变得大乱起来,到处都有胡人逃窜游走,将唐军仍然在守的诸子城割裂成一个个孤岛,更难以再聚合军力展开反攻。 这些混乱的胡人们虽然只是乌合之众,战斗力并不高,但因为被困堵在河谷这一狭长地带,当其求生爆发出来,所爆发出来的破坏力同样不容小觑。 昨日被攻破的几座子城已经被搬空成一座空壳,而且有了突厥放火烧城的先例,胡人们也都不敢再入城避祸。因此那些仍在唐军掌控中的子城,便成了一些胡人们的选择。 尽管眼下秩序已经崩溃,但是一些胡人酋长们仍然不失理智,他们刚刚被突厥所放弃,已经不敢再继续与唐军为敌。 所以当中一些胡酋们便努力约束部众,避开胡人冲击最为迅猛的河谷出口,努力移动到唐军子城之下,高声叫嚷愿意投诚,与城中唐军协同防守,共同抵抗突厥的攻势。 但唐军在组织河谷防线的时候,为了避免胡人们怯敌自乱,都没有招募太多左近胡人部落,此刻人人自危,更加不会接受这些阵前倒戈的胡人进入城中。 在诸子城当中,围聚在清水城周边的胡人最多,一则清水城乃是诸子城防线的中心所在,城堡规模最大,二则此城正扼守河谷关隘所在,想要进入南侧河谷,必然要由此通行。 因此大量的胡人聚集在清水城下,不断的叫嚷哀求、乃至于割面叩请,希望唐军收容或者是放任他们向南逃命。 但城中守军们正愤懑于前计不行,更加深恨这些胡人部族助纣为虐、与狼同行,面对这样的恳求,只以劲矢应之。作为河谷中心城堡,清水城物械不缺,将士们又含恨回击,很快城前便尸横遍野。 胡人们眼见到唐军对他们全无怜悯包容,也放弃了此类的尝试,不断向城堡发起了冲击。 正当清水城击退胡人们一次次冲击的时候,南面的后路子城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角声,听其节奏是有紧急军情需要传达。 城头上的冯敬禹与娄师德对望一眼,看到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疑窦与隐隐的惊喜,显然他们都在猜想或是有了援军的消息。毕竟河谷中正在激战死守,非此重要转机,也不值得使用如此程度的鼓令。 “城中我来据守,宗仁兄请引众入后查看。” 冯敬禹略作沉吟后便快速说道,同时凑近娄师德低声道:“若非转机可待,宗仁兄自去,此城便是冯某死国之地!” 娄师德张张嘴,但也没有再说什么,拍拍冯敬禹手臂后便快速下了城头,于城中点起两百人马,自清水城南门冲出,杀退了一些翻过两侧沟岭、游荡至此的胡人游众,直向鼓令发出的子城而去。 “末将李葛,奉契苾总管命,先入河谷通告消息。契苾总管得雍王殿下所遣,率领六千精骑驰援原州,明日午后即可抵达河谷!” 子城城门处,李葛与守将一起在此等候,一俟娄师德到来,便上前叉手说道。 娄师德听到这话,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忍不住说道:“雍王殿下诚是仁王,既安关内,又深顾原州士民。我等原州将官,未能尽责守境,实在惭愧……” 他也来不及细作自责,接着便又说道:“援军要明日午后才至?可河谷形势,未必能延守……雍王殿下遣军之际,可有无别的指令?” “殿下亲言,唯杀敌为务,决不可纵容突厥豺狼往来无险、习于出入!” 李葛闻言后便连忙说道。 娄师德听到这话,击掌赞道:“殿下诚是壮志!既如此,那我明白了,请李将军归告契苾总管,河谷此境已经难支,需要再做破敌新计……” 他快速将自己的计略交代一番,待李葛复述一遍无误后,便又让人给李葛等人替换战马并城中守将一起出城往来路通告消息。 得知援军可期,娄师德心绪大定,即刻下令让城中军士擂鼓传讯,并将清水城后方的几座子城人马俱都集中起来,杀出城去,肃清与清水城之间的通道。 “援军已达?这、这实在是太好了!” 清水城中,城头督战的刺史冯敬禹闻听鼓讯,脸上顿时也绽放出狂喜笑容,但很快却又目露狐疑之色:“弃城后撤?这、这……” 鼓令声接连三响,冯敬禹确信无误,尽管心中还多有不解,但知娄师德绝对不会妄作乱命,于是便吩咐城头亲近卫兵将军令向城中各队伍进行传达。 河谷外,朝阳彻底跃出了地平线,初升的阳光洒落在大地上,视野所见诸多事物,全都覆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 默啜安坐在他的可汗行帐中,一边低头用餐,一边倾听河谷方向所传来的厮杀喧闹声,嘴角泛起一丝自得又残忍的笑容,下令说道:“河谷北面的出口,继续严守。营里制造餐食,让我族勇士们饱餐养力,过了正午后,杀入河谷,摘取此行最甜美的果实!” 然而不久之后,河谷出头督战的甲士却匆匆入帐说道:“禀可汗,谷外勇士已经成功攻入河谷,正在继续追杀那些杂胡!” “谁准他们杀入谷中?” 默啜闻言后先是一愣,而后皱眉不悦喝道。 “是、是罗特勤,特勤说可汗妙计,使用那些杂胡人命成功逼迫唐军弃城逃亡……” “唐军弃城了?” 默啜闻言后,心中疑窦更生,直接推案而起,披甲出帐,站在高地上向下俯瞰,只见原本防守在河谷出口的部族将士们果然已经冲杀进了河谷,且正对那些溃乱的胡卒们肆意追逐杀戮。 虽然河谷战况一片大好,但默啜心中却隐生不妙之感,唐军固守河谷大半个月的时间、纹丝不动,所以他才要借用那些杂胡人命去冲击唐军城防,可现在唐军明显仍然还有战力,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城池? 当然,他更加不满的还是那个罗特勤,居然敢不请示自己就擅自作出决定,此战之后,一定要加以严惩、不可再作纵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74 巨货诱人,贪心难遏 “唐人的仓舍,真是富饶啊!” 狼骑统领罗特勤进入已经被突厥军众们所控制起来的城中仓房,看到架上堆放满满的绢、缣以及各种皮毛、毡物,还有金银铜铁等金属制物,口中忍不住发出如此赞叹声。 周围其他的突厥军众们在看到这物货满满的画面后,一时间也是欣喜若狂。 他们这些突厥的勇士们,过去这十多年的时间里虽然也在大漠南北纵横无敌,烧杀掳掠、抢劫成性。但往年所攻杀的目标,不过是一些杂胡部族,所得无非一些人口与牲畜。虽然几次侵犯大唐边州,也都互有胜负,但却鲜有如此丰厚的收获。 毕竟原州并不直当与突厥对战的第一线,再上还有灵州、整个河曲以及河套的丰州等广袤疆土,本身又是联接陇右与西域的要冲之地,物资丰饶自非那些纯粹的边州军镇可比。 但在震惊之后,突厥将士们心中却又生出不满,纷纷说道:“罗特勤,勇士们杀进城堡之前,已经有许多杂胡冲了进来,他们一定抢夺了许多财物。这都是咱们突厥勇士的战利品,怎么能让那些卑贱的杂胡们侵占!” “说得对!可汗用了如此精妙的计策,才让我部勇士攻下唐人的城堡,那些杂胡们比牲畜还要卑贱,绝不能容许他们分享我部财货!” 罗特勤闻言后,脸上顿时也是狠色流露,大声说道:“留下一部分军队看守这些仓舍里的财物,其余的都随我继续追杀杂胡。凡是手里持有物品的,通通都杀掉!”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那些没有抢夺的,先不要杀掉。想要将这些物货运回大漠,还需要这些杂胡出力!” 突厥众将士们闻言后,也都纷纷应是,倒也并不需要集中的指挥,此时那些杂胡乱卒们分布在城内、城外,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想要逐杀干净也并不轻松。 “罗特勤,其实可汗本也不需要驱使那些杂胡同唐军对战。唐军早被吓破了胆量,居然主动弃城出逃。可汗这么安排,好像是不信任咱们狼骑一般……” 诸将士散开追逐那些杂胡之后,一名狼骑侍卫凑近罗特勤低语说道。 “不要胡说!可汗这么做,是爱惜咱们部族勇士的性命。” 罗特勤闻言后,瞪眼低斥道。其实他心里也有类似的想法,虽然一开始觉得可汗计略高妙,通过驱逐杂胡让他们与唐军对耗,可是随着唐军弃城而走,这一安排却显得有些多余。 河谷中那些失控的杂胡们敌我不辩,虽然不成对手,但却极大程度的制约了突厥骑兵的机动力,让他们不能肆意驰骋、追杀那些溃逃的唐军,又没能在第一时间冲进城堡里来。 刚才查看一番,城中那些储货有相当一部分都被先行入城的杂胡们所哄抢,这可都是他们突厥勇士奔袭数千里、该要享受的战利品啊!即便是能够及时追杀那些参与哄抢的胡众,也必然会造成一定损失,让他们此行不能一竟全功! 当然,这一点不满罗特勤也不敢再宣之于口,如果可汗因此认为是叶护咄悉匐指使他们,会带来非常恶劣的后果。 他们这一行人刚刚抵达城门附近,便见可汗正在卫兵们的簇拥下进了城池,罗特勤连忙下马迎了上去,脸上再次露出热情的笑容。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可汗将手中马鞭遥遥向他一指,其后方卫士们瞬时间涌了上来,将罗特勤与其他突厥战士们分隔开来。 “可汗这是要做什么?” 罗特勤见状后不免一慌,忙不迭发问道。 默啜翻身下马,阔步行至罗特勤面前,示意周遭卫士聚拢起来隔绝外界视线,自己则挥鞭抽打在罗特勤胸前并怒声道:“罗特勤,我的命令你敢不遵守?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罗特勤甲衣在身,这一鞭抽下来倒是没有太大的痛感,但他一时间却被这一鞭抽得有些发懵,片刻后心中浮起一丝羞恼,但见可汗脸色铁青,很快又想起此前可汗对他所说的话,忙不迭跪在了地上说道:“仆怎么敢违背可汗的命令!但、但是,唐军突然弃城,河谷里那些杂胡抢占城堡,他们抢走了本属于咱们突厥勇士的战利品,我担心损失更大,才下令勇士们进谷追杀……” “你担心?我的行帐就在谷外,你觉得可汗的威严都不值得你派人请示一番?” 默啜闻言后更加的恼怒,接连几鞭抽打在罗特勤身上:“主人的牛马,就算遭遇了风沙,也只能返回主人的牧场躲避!就算是草原上第一流的头马,如果引着马群去了别处,也必须要射杀!我已经警告过你,可你却一再的轻视我,褪下你的甲衣,交出你的佩刀!狼骑是可汗的卫队,不是你私人的部众,只能听从可汗的号令!” 罗特勤听到这话,眼神中顿时闪过一丝激怒,但默然片刻后还是叩首道:“仆感谢可汗的不杀之恩。” 眼见罗特勤乖乖交出了狼骑的指挥权,默啜脸色才微微好转。 这个罗特勤,也算是他们汗国的复国元老,是最初跟随他兄长骨笃禄出走反唐的十七人之一,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敢一再触犯他的威严,他一定会手起刀落杀掉对方! 除了恼怒狼骑违令之外,对于成功攻下唐军在河谷的剩余子城,默啜也是大感满意。此次统军南来奔行万里,部族中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但在原州收获之丰厚,也是突厥近年所未有。 此前掳掠所得,已经派人运送回了郁督军山的牙帐,算是告慰那些汗国的元老。至于在原州寇掠所得,默啜并不打算再运回郁督军山。 他在牙帐终究势力偏弱,无论是他另一名兄弟咄悉匐还是重臣阿史德元珍,影响力都要比他高一些。所以他要把这些物资运回南牙黑沙城,那里才是他的势力范围。 有了今次如此显赫的大胜,再加上手中所掌握的这一批庞大物资,他才有足够筹码将汗国的力量重新拉回漠南,并在今后将大唐作为主要的攻掠目标。 大胜之后,默啜也并没有丧失理智,毕竟眼下仍然身在大唐境内中,该要如何安全的撤离,便是接下来最重要的考验。 再将剩余十座子城的物货初步清点后,海量的物资也让默啜为之咋舌。但在将率先入城的杂胡们审讯一番后,得知唐军并非在固守不支的情况下才弃城而逃,默啜越发感觉到当中必有蹊跷。 “必须要尽快撤军!” 心中有了决定之后,默啜也即刻下令让部众们快速准备车马畜力运送物资。 如今,他部族兵力已经不满万人,单单眼下诸城中的物资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运载力,也实在不必再贪求那些杂胡所哄抢的资货,还是尽快离开原州才算上计。 “首先搬运军械、铁器、粮谷这些物料,其他的若还有余力,再作挑拣!” 有时候,战利品太丰厚了也算是一种负担,这么多物资摆在面前,但却只能搬运走其中的一部分,默啜心中也是倍感苦恼,同时也不免隐隐有些懊悔,如果不放弃那些杂胡仆从们就好了,如果有这些杂胡提供运力,一定能将所有物资都运走,一点也不给唐军留下! 但心中刚刚生出这一念头,默啜便感受到了更大的危机感:就连他都忍不住这么想,可想而知那些部族士兵们会是何种感受! 他之所以放弃掉那些杂胡附庸,自然也是经过充分的考量,心里很清楚这些杂胡只是将他们突厥人马当作打破此境原有秩序的打手,从头到尾与他们突厥都不是一条心。一旦再收留这群人,一定会产生极大的危害。 饶是他如此深知利害,都忍不住要受到眼前这些物货的迷惑,那些穷惯了的部众们,必然会更加的贪恋不舍。 “速速派出斥候,查探周遭三十、不,五十里的范围,一旦察觉到唐人军队活动迹象,速速回报!” 尽管心里已经意识到,唐军弃城而走可能就是为了用这些物货引诱他们继续在境中逗留,从而争取更多围剿他们的时间,但废了这么大的努力才获得如此惊人回报,默啜也实在舍不得放弃掉。 他一边加紧勒令部众们挑拣搬运物资,一边又派出斥候去查探敌踪,心里其实还略存侥幸之想。唐国两座都城都爆发动乱,绝对很难在短时间内就抽调大量的兵力前来增援原州,就算是有援兵的存在,也未必就是他们的对手。 尽管默啜派出众多斥候,但他却不知这些斥候们在离城之后,很快就被别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河谷内外充斥着大量踹满财货的杂胡溃众,简直就是一个个行走的包裹,让人心动难耐,下意识便想追逐夺财。 毕竟这些杂胡们所抱着的财货,本身就属于他们突厥勇士的战利品。而那些杂胡面对武装精良的突厥勇士们,又全无自保之力,此时若不追杀,简直天理难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75 战获虽丰,归途莫测 “你们是哪一部的勇士?快快随我追杀前方杂胡!他们携带了大量金银,正向河谷外逃窜!” 其中一路斥候在离开清水城南下不久,途中便遭遇另一队骑士,其中一个头目虽然看起来比较眼生,但却扎结着长长的发辫,一副突厥贵人的打扮。 虽然编发并非只是突厥的传统,但突厥称霸大漠百数年的光景,与中原王朝也多有或战或和的纠缠,早已经形成了一定的章服制度,这是其他诸胡所不具备的。 所以当看到那人合乎突厥礼仪的装扮,且抬手就将一些金银器物抛出赐给他们,这些突厥骑兵们也不疑有他,下意识便跟随上去。 到了河谷一处偏僻的转角,前方带路那贵人突然勒马顿住,大吼道:“就在此处!” 话音刚落,贵人身后部从纷纷转马回射那些突厥斥候,周围沟谷之间更冲出数百名的兵士,乃是此前曾经作为突厥附庸的吐谷浑兵众。 这些吐谷浑军众武装虽然远不如突厥斥候精锐,但他们也并非没有拿手的技艺。 像突厥在大漠上是作为锻奴出身,吐谷浑能在河西称霸,靠的则是出色的控马技巧,也正因此才遭到了大唐与吐蕃的垂涎。 吐谷浑族众一俟出现,便各自占据高点,抛下长长的钩索、准确命中下方突厥斥候们的坐骑,控制住了突厥军众的行动后,便一拥而上一番砍杀。如此厮杀效率虽然慢,但对付小股的突厥骑兵,也颇有所得。 “你等打扫战场,我再去引一队突厥骑兵至此。多积攒一些首级,唐军杀回后,咱们才能活命!” 扮作突厥贵人的慕容奢力纵马返回,甩甩脑后发辫继续说道。 他相貌不类突厥,想要假扮突厥贵人还是颇有难度,但因为能通突厥语才勾搭上默啜,又因为默啜断发羞辱他,让他的装扮极具欺骗性,越是突厥的精锐,反而越不会怀疑他。眼下正可用来诱杀一部分突厥军众,希望能够以此讨欢后来的唐军。 毕竟跟突厥的残忍暴虐相比,唐军的风评还是要更好的。而且唐国国内爆发政变的消息,他们这些胡部也多有听闻,默啜正是以此来引诱他们。 如今跟突厥决裂,他们若还不能获得唐国的谅解,那可真要死无葬身之地。而且唐国国内动荡不安,想要重新稳定住诸州局势,肯定也要更加仰仗他们这些胡部人马。 除了吐谷浑慕容氏在悄悄诱杀突厥兵众之外,河谷中其他的胡酋们也都在进行着此类的活动。 至于想法,自然也多多少少与慕容奢力有些类似,而且除了要求得唐国谅解之外,那些被乱卒哄抢而抛撒内外的财货也实在是诱人,谁又能视钱财如粪土呢? 当然,这些杂胡想要完全扼制住突厥那也做不到,否则就不至于被突厥作为消耗品来使用。但就算他们对抗不了大股的突厥军众,围杀一些落单的突厥人还是能做到的。 如果说此前突厥人将诸胡部困在河谷中是在主动制造混乱,那么现在河谷中的乱象则就已经完全不在突厥的控制之中。 而且当时承受动乱的唐军一方起码还有城防可据,但突厥入城之前,诸胡部已经抢先入城,如今城内城外几乎是一样的混乱,突厥人也完全的被裹入其中,很难再作为一个整体去应对各种变故。 当然,想要让这些杂胡们比较彻底消耗掉突厥的战斗力,也很困难。此前杂胡们闹乱那么严重,但守城的唐军也是说走就走,面对真正的精军,这些杂胡所能发挥出的扼制能力其实非常有限。 突厥军众们之所以较长的时间被骚乱所困扰,主要还是那些突厥战士们自身的选择。他们自无默啜可汗那么宏大的视野,所见的只有怀揣美货四处乱窜的胡人,借此追赶抢掠,将战利品收入私囊。 因此默啜几番严令催促之后,一直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时分,那些突厥军众们才渐渐的傍城聚集起来。这一聚集起来,战损才清晰的表现出来,足足有一千多、将近两千的军众仍然不见踪迹。 但是除了默啜并其他突厥将领们对此感到心惊之外,普通的突厥士卒们对此感触却并不怎么深刻,他们各自或怀揣或马驮着众多的财货,正满心算计着此次所收多少。 “此境绝对不可长期逗留,各自携带口粮,随时准备撤军!” 明明是一场追击溃乱的胜仗,结果所带来的战损竟然是此次南来最高的,默啜更加有感于物欲之可怕。凡事需有度量,唐人所留下的资财物货,已经超出了他们眼下所承受能力,若再执迷于此不能自拔,灭顶之灾恐将不远。 可当可汗军令传达下来之后,诸突厥战士们却各自面露苦色。因为各自运力有限,所以主要收集一些金银珠玉等价值高昂又方便携带的财货,至于粮食、铁器等物,他们是脑袋抽筋,才会不远万里的来到唐国境内搬上几袋谷米运回塞上! 所以尽管可汗严令士卒每人都必须携带十日之粮,但还是有众多的突厥士兵阳奉阴违。他们此行南来,沿途抢掠惯了,自觉得就算携带的口粮食尽,直接再抢就是了。可若是换了别的地方,一战下来未必还能获得这么多的珍宝财货。 默啜就算满心的危机感,也很难严查每一个战士行囊。而且就连他自己,此刻仍然心存犹豫,想要携带更多的物货。 河谷中的杂胡部伍多数都已经被追杀逐散,仅仅只保留了两千多名役力,且还都来自不同的部族。 他们手足之间都有捆缚,保留了一定的活动能力,但却并不能完全自由的活动。而且就连那些捆缚物,都是唐军留在城堡中的绢缣之类织品,为了尽量携带上更多的财货,默啜可谓是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 但即便是如此,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所整理搬运出的物货也只占了一部分,今日很难再出发,一旦野中遭敌,恐怕更加危险。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解决眼前问题、且两全其美的办法。 “如果能把河曲几州的余部招取过来,一定能把整个原州都给搬空!” 默啜不无心动的想道,但很快就否决了这一想法。 东突厥灭亡之后,大唐并没有赶尽杀绝,为了制衡越来越骄横的薛延陀,将突厥余部安置在了河曲六州,即就是胜州、夏州、银州等地,这里才是突厥本部大本营,起码生活着数万帐的突厥余部。 至于如今在大漠上死灰复燃的突厥汗国,主要还是东部突厥的族人们,就是颉利可汗的侄子突利可汗的旧部。包括骨笃禄兄弟们,他们的父辈都曾是突利可汗的部伍。 突厥灭亡后,东部突厥划入单于都护府辖内,而在突利可汗去世后,其子贺逻鹘因谋反而被流放,自此之后突利可汗一系便失去了对东部突厥的控制权。如骨笃禄家族这样的下层酋长们,才开始直接听从唐国号令。 东部突厥与突厥本部同样矛盾颇深,颉利之覆亡,突利也曾在背后插刀,因此突厥本部对东部突厥出身的骨笃禄兄弟们反应冷淡。尽管骨笃禄建牙复国已经十多年的时间,但河曲六州突厥遗民始终对他们乏甚回应。 默啜倒是很希望能够将河曲六州遗民纳入他牙帐之下,如此一来,他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突厥可汗。而且那六州遗民对唐国内部的了解还要远胜于单于都护府旧治的突厥人众,一旦依附过来,那默啜出入河曲将更加从容,不必如今次这般还要借吐谷浑引路放行。 可眼下,唐军援兵多少尚且不知,若再吸引大量河曲遗民南来,无疑会更加浪费时间。到时候需要默啜引本部人马抵抗唐人援军,给河曲遗民争取南来运输物资的时间。 这无疑会让默啜本部人马陷入更大的危险,而且河曲遗民会不会与他一心,这也值得怀疑。默啜本性多疑,自然不想冒这么大的风险,只能放弃这样一个打算。 这一夜,突厥部众们仍在加紧搬运物资,同时又紧张的备战着。所幸此夜虽然有小规模的骚扰,但多是此前溃逃那些胡人们不甘心的再次游荡回来,遭到驱逐后便再次远遁。 第二天一早,物资都已经装车停当。默啜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没有把剩下的物资付之一炬,决定任由周遭那些胡部入内拣取,倒不是可怜那些人的牺牲,只不过给他们一点甜头,让他们继续期待这样的机会。 清晨时分,第一路押运物资的突厥人马便上路了,足足有几百架大车,在河谷中排成数里长的庞大队伍,缓缓向北而行。 默啜以狼骑前后导引,自己则率两千亲信精锐居中协调。后路队伍车驾同样不少,但所运载的物资则就不如前路那样重要。这是准备用来遇敌后抛弃掉、以阻挠敌军追势的诱饵。 因为携带大量的物资,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而且在行军途中,默啜还几次派遣狼骑向道途周边继续进行劫掠清扫,既是为了打探敌踪,也是为了掩饰去向。 默啜不可谓不谨慎,然而他却不知,就在他小心提防后路唐人追兵的时候,契苾明早率六千精骑,业已绕过清水河谷,在其前方必经关隘就位等待、以逸待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76 天厌突厥,苦卤灌口 高原上,朔风飞扬,沙尘漫天,偶或狂风卷过,土石翻飞,目不能视。 不过对于习惯了大漠气候的突厥族众们而言,倒也并不以此为苦,赶路的速度并不因此而减缓下来。 在经过数日跋涉之后,突厥大队已经离开了原州,进入了庆州境内。随着距离原州渐远,默啜一直绷紧的心弦也渐渐放松了下来,甚至让队伍逐渐傍河前行。 西北之地常年干旱,地广人稀,唯河流附近才会多有人烟出没。此前为了不被唐人追兵追踪到踪迹,默啜一行甚至都不敢过于靠近水源,而是要靠骑兵、驮马们往来奔行的取水以满足人畜所用。 几天时间下来,单单为了取水而累毙的马就有数百匹之多。但这样的谨慎,也并非没有效果。几天赶路过程中,最初还有一部分原州的胡人追踪在后,但逐渐的就连那些追在后边的胡人都被甩脱。 就算唐国的援军此刻已经进入到原州境内,再想锁定这一路突厥人马也需要废上很大的工夫,毕竟在这西北诸州,唐国的控制力也不想内境诸州那么严密。 “只要过了马岭川,向后就是一路的坦途,大军便可进入盐州。盐州设有众多盐池,六州胡人常年在境域往来,唐国人马主要聚在五原城。到时候分遣一路人马去突袭盐池,引走五原诸军,队伍就可以从容过境。过了盐州,便进入了六州境内。到时候,可汗强龙入渊,就算唐军还想再追踪,也已经无从入手!” 说话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突厥年轻人,金线缠绕着发辫,脸色已经蓄起了胡须,一副标准的突厥贵人打扮。 默啜长路奔袭原州,凭其谨慎性格,自然也做好了周全的准备。这个一直追随在他行帐内的年轻人,存在感虽然不高,但身份却颇为不俗。 年轻人同样是出身阿史那王姓,名野恭,是属于夏州所在的弥浑都督府突厥内附部族。其父曾为唐国的弥浑都督府都督,但因旧年骨笃禄入寇河曲时消极抗战而被当时的朔方长官王本立所斩,因此阿史那野恭便投靠了当时坐镇南牙黑沙城的默啜。 因为长期生活在河朔之地,因此阿史那野恭对河曲六州局势了然于胸。而且其部在河曲六州也势力不弱,得到这样的人投靠,默啜自是大喜。 但此前默啜就算对河曲六州的遗民颇有渴求之心,凭其势力也不敢染指。如今得以继承其兄汗位,自将野恭当作向河曲渗透的重要臂助,一直带在了身边。 默啜一边咬食着干硬的胡饼,一边认真倾听野恭的讲述,并感慨说道:“六州遗众同样是可汗的子民,只是因为唐国的阻挠,不能重返故地。这次趁着唐国内乱,我亲自入境来巡视招募他们,在原州获取到的这些财富,其中一半就是为了他们准备的。但他们疏远可汗的威名已经有多年,到时候,还要依靠野恭你去游说他们,宣讲汗国如今的壮大!” 野恭闻言后连连点头,身为阿史那家子弟,谁内心里又没有重复祖辈风光的美梦。更何况他与唐人又有杀父之仇,如今投靠在新可汗麾下,自然要尽力辅佐。 按照野恭的说法,最迟还有半个月,大军便可以正式进入河曲六州的范围。所谓的河曲六州,便是黄河几形回角区域内的丰、胜、灵、夏、朔、代六个州。 大唐所征服的众多胡部,主要便安置在这几州范围内,东突厥遗民降户自然也在此列,而且所占比例还不小。 因为胡部众多,所以六州之间局势也颇为复杂,大唐于此驻军,主要是以平衡为主。至于真正统治疆域人口的,还是原本那些胡族的酋长们,六州之下再设归义州府,酋长们各以刺史、都督为号,继续统领旧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默啜还在与野恭商议着稍后进入六州境内后招募遗民的具体手段,已经被解了军职的罗特勤策马行上前来,神情有些冷峻道:“禀可汗,前路和东路派遣的斥候,已经逾时两次不归了……” 默啜听到这话后,脸色不免变了一变,沉声道:“继续加派两路,两百人为队,探见敌踪后不得交战,立刻回报!尤其是前路,你亲自去!” 尽管解了罗特勤的军职,但对其人勇武,默啜还是颇为看重的,否则罗特勤也难成为精锐狼骑的统领。由罗特勤亲自率领斥候外探,就算遇到强大的敌人,起码也能将消息带回来。 陌生的旷野中行走,尤忌耳目失聪。能够被选作斥候的,那都是军中第一流的悍卒,而且野恭也说了,此境左近并没有强大的部族分布,能够解决掉突厥斥候的自然不是什么俗类,因此默啜心里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派出斥候继续查探的同时,他又快速下令另一路人马向四方查探,寻找适合的诸营地。尽管眼下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而且大部未来两三天的营宿地其实都已经提前探好选定了,但突然发生这种意外情况,默啜还是不敢怠慢。 且不说默啜一行紧张的寻找地点扎营,率领斥候外出查探的罗特勤飞马驰骋于高原上,冲出了十多里的距离后,仍然没有发现什么人烟踪迹。 高原上沟岭纵横,且多有牧人小径纵横交错,易于潜伏而不易详查,地形较之漠上要复杂得多。罗特勤下令给每一名斥候十枝鸣镝响箭,以他为中心向前方扇形推进,他则率领百余轻骑缓慢向前方移动,以此来扩大探查的规模。 每隔一段时间,罗特勤便让人向天空射出一支鸣镝,之后四野间便陆续传来回应声。当十支鸣镝用完后,他们所铺开的这个扇形区域也已经极大,再远的话,彼此将难以联络,于是罗特勤便让人吹响号角,将斥候们召集回来。 可是当斥候们返回后,罗特勤却是脸上大惊失色,他分遣出百名斥候,每五人为一小队,前后左右交错前进,能够最大程度避免被敌人围杀。 而且在刚才查探的过程中,二十次鸣镝不多不少,可是当斥候退回的时候,却足足少了三十多人,而且分别处于不同的方位! 这说明,敌人已经潜伏在了这一片荒野中,数量不少,而且战斗力惊人,起码是拥有着超长距离的远程杀伤力。 “是唐军、一定是唐军!唐人来了……特勤,咱们赶紧归告可汗啊!” 损失了这么多同伴,那些突厥斥候们一时间也是脸色大变,特别一想到如果他们不巧被分配在了那几条道路上,死掉的可能就是他们,心里就充满了后怕。 突厥复国以来,因其机动性强、作战灵活,加上大唐内部的高层动荡而影响到边事防务,所以崛起的过程也是颇为顺利。 但亡国之祸却不是能够轻易淡忘的,整个突厥部族中也都弥漫着一股恐唐的情愫,否则以上代可汗骨笃禄为首的一众贵人们,便不会放弃攻掠唐国,转而抄掠西突厥故地。 眼见到此前还相聚谈笑的同伴们在短暂分开后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在这些突厥斥候们看来,眼前这一片荒野便仿佛一个静默无声、择人而噬的凶兽,充斥着恐怖的气氛。 “闭嘴!既不知敌人甲仗、兵数,又不知具体是谁,怎么能这样回告可汗!” 罗特勤同样眉头紧蹙,心里未尝没有颤栗感,但想了想之后,还是咬牙低喝道:“继续随我上前,抓取几个耳目舌头!” 他自恃勇武,又有百数众精锐斥候跟随在身后,只要保持不再分散,自信遇上了任何对手即便不敌、也能端详之后撤退下来。 于是罗特勤便率众纵马冲向几队斥候消失的方向,荒野中并没有大量人马转移的响动声,而且他也观察了天上的飞鸟并没有在天上盘桓不敢降落,并非大队人马潜伏的迹象,所以才有如此豪胆。 他们一行人沿道路冲行一段距离后,罗特勤敏锐的察觉到空气中有丝丝血腥气息,于是便向后打了一个手势,后方自有突厥骑士下马攀高,占据了制高点引弓待敌。 之后罗特勤一行继续向前,转过一大块塬土后,所见画面顿时让他们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这一路五名斥候,都被剥光了衣袍聚在一处凹坑中,他们身上各有数量不等的血洞,应该是在中箭身死后被敌人挖肉取矢,尸体伤疤血洞仍未凝结,还在向外渗着血水。同时,他们的颅后头皮都被剥取,露出惨白的骨膜,使得整个尸身显得狰狞又诡异。 “是谁?究竟是谁?” 眼见部族勇士被如此虐杀抛尸于此,罗特勤顿时目眦尽裂,抽刀在手大声吼叫道:“既然杀我部勇士,为何不现身来战?唐人如此胆怯,可笑、可耻!” 然而任由罗特勤怎样的愤怒咆哮,四野却并无余声,当斥候们散开搜索周围的时候,才发现些许敌人残留的活动痕迹,分明是已经撤离。 “特勤,这里有字迹!” 一名斥候在翻看同伴尸体的时候,从下方抽出一块用血涂抹着字迹的木板,连忙转身呈上。至于木板上写着什么,他们并不知,因为包括罗特勤在内统统都不识唐人字迹。 “默啜埋骨之地……” 正在向临时选定的宿营地转移的默啜接过斥候们搜索来的木牌后,看了看然后随手抛在了地上,冷笑道:“唐人势弱技穷,真是丢尽了他们先辈的脸面!往年大军直攻漠北,是胜是败也都不失豪迈,现在却只敢潜伏在暗处,恐惧我大军雄壮,不敢上前来战!” 言虽如此,但默啜心绪却陡然下沉。须知被猎杀的可不是什么寻常部众,能够被选作斥候的全都是他部中精锐,也有最优良的武装,却仍然无阻唐人残杀,可知潜伏在暗中的这一支唐军绝对不凡,远非原州那些一般守卒能比。 更恐怖的是,唐人能够准确猎杀他所派遣的斥候,但却一直没有将自身的实力暴露在外,这说明此路唐军对他们的行踪就算不说了如指掌,起码也是跟随了一段距离! “怎么会这样?” 尽管口中对唐军极为蔑视,但默啜心里却早已经是翻江倒海,因为这一路唐军的出现,实在大大有悖于他的设想。 须知为了筹划今次奔袭原州,默啜从去年就开始布局,先是在漠南小规模的侵扰唐国边州,引诱唐国代北道大军聚集在单于都护府附近的漠南区域,而他自己则率精锐部族们返回郁督军山竞争汗位。 待到成为可汗后,默啜又下令让阿史德元珍率领军队集结在丰州附近,将河曲附近如银州、夏州包括灵州的驻军都吸引在河套周边,这才造成了关内州县几无设防的空虚状态。 而且唐国长安爆发动乱,神都洛阳更加不必说了,唐国各种乱象简直就是在鼓励默啜对其内部用兵。他也一度以为这是上天赐予的机会,所以才大胆南来,无论从哪一方面而言,此际在庆州境内都不该出现这样一支伏杀他的斥候如杀鸡一样简单的唐军精锐! 尽管默啜狡黠多谋、智力不俗,但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何会如此,因为所掌握的敌军情报实在是太少了,遭遇了他们的斥候几乎没有活口返回。而默啜也因为杂想太多,心情反而变得越发忐忑起来。 临时的宿营地选在了马岭川附近的一处河流转交,三面环川且多滩淤,可以大大缓解原地驻守的压力。但美中不足的是,此处营地位于马岭坡下,没有居高之势,一旦遭到敌军俯冲,便处于仰击的劣势。 但仓促之间,能够选到这样一处宿营地已经算不错了。尽管大军再前进十几里便可抵达原本所定今日宿营地,但突然出现的敌踪,还是让默啜不敢犯险。 河谷处聚车成墙,而默啜则自率两千精军登上不远处的坡岭,分营两处,彼此呼应,也算控制住了一定的制高点。虽然这坡岭上光秃秃的一片,罡风勇劲,并不适合宿营,但眼下也只能从宜了。 部众们扎营的同时,默啜又分遣斥候绕着营地周边十几里的范围内向旷野喝骂。这样的辱骂绝非简单的情绪发泄,能够有效的打击到敌军士气。若能直接将敌军给激战出来自然最好,毕竟看不见的敌人才最可怕。 此时位于此处坡岭稍远处的山谷里,李葛所率千余前锋正聚集在此。 他们这一路大军轻装简行,比默啜大军还要早两日抵达此境,如今总管契苾明正统率主力坐镇更北方的马岭堡,而李葛一行则负责决战之前的扰敌。 突厥的精锐斥候自然不好杀,但唐军前锋既是主场、又以逸待劳,特别高原上沟岭交错的复杂地形,简直就是小股精锐伏击敌人的上佳场所。 李葛一众敢战士们,本就是关内府兵精华,又在秦岭、陇右等地练兵多时,仗着弓弩等远程优势,凡被他们遭遇的突厥斥候,罕有能够逃出他们的伏杀范围。 “禀将军,突厥贼众又在骂阵,且还骂得很难听,咱们要不要出去杀上一阵,打杀他们的气焰?” 几名趴在岭上观望贼情的前锋士兵满是不忿的说道。 李葛闻言后冷笑一声,只说道:“贼徒慌了,以此壮胆罢了。我部职责是为扰困贼师,只要他们困顿不前,就算完成任务。大军还远在三十里外,由得他们喝骂就是。骂的口干舌燥,他们稍后才会懊悔。” 众前锋士卒们闻言后,也都纷纷笑了起来。他们之所以选在此处露头袭击突厥,自然是有原因的。大军营宿,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水源问题。就算人能耐渴一时,马却受不了。 马岭川这条河水有妖异,其源头分为左右两处,东侧水质齁咸苦涩,西侧水质则清澈甘甜。李葛等人于此境伏击,正是为了逼迫突厥临时选择东侧河谷宿营。 突厥从西南而来,自然是涉过西侧甘流,必然下意识认为两水合流、东侧必然也是如此。但等他们宿营用水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大唐山水对他们的满满恶意。 事实也确如李葛所料,突厥人马车队在进入河湾整地扎营的同时,其中一部分人也负责牵马近河饮水,但马匹虽然已经大汗淋漓,可当口舌没在河水中后,却一个个打着摆子不肯低头。 “蠢畜生,还不快饮!” 那些马夫们不明所以,见状后只是拍马按首让它们尽快饮水。 整支队伍驮马并战马足有一两万之数,此前因为远离水源,饮水本就不够充足,且都要优先满足战马,许多驮马都不同程度的出现了脱水虚弱,今日傍河而宿,自然是要补充水分。 但很快那些马夫也发现了不妥,若一两匹马如此就罢了,但足足数百匹马沾水即嘶、一直抗拒饮水,自然是有蹊跷的。 有人试着掬了一捧水送到嘴边用舌头一舔,顿时被那苦卤齁得打了一个摆子,然后用悲愤震惊的语气大吼道:“唐人在水里下毒!” 此言一出,周遭人众俱惊,有人自是吓得连连后退,有人却看着那虽然水流平缓但却河面却宽阔的河水,下意识有些不相信。这么宽一条河流,唐人要下多少毒药才能维持把人毒死的药性? 但无论信还是不信,当他们各自尝试后,一个个也都是神情惊变,顿时惶恐不安起来,很快便流传出一种说法,唐人是对整条大河下了禁咒,要把他们毒杀在此! 坡岭上,当默啜舔食些许河水后,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连忙又问道:“傍河掘井,水质如何?” “一样都是咸苦。” 部卒苦着脸回话道,同样不乏忐忑道:“众人都说,是、是因为咱们部众恶胆冒犯了唐国,所以才、才有这种……” “胡说!难道不是因为天佑汗国,唐国不仁义,才让女子夺了国业!” 尽管默啜心里也不乏狐疑,但闻言后还是下意识顿足厉斥道,同时又喝道:“继续向周边探索水源,大河流淌,怎么会无水可用!” “其、其实,庆州这些河流,有的从盐池附近发出,所以也是不免有河水咸苦……但、但仆实在不知,马岭川居然也是这个样子……” 野恭见可汗脸色阴郁,连忙开口解释道。 默啜闻言后便摆手道:“这并不怪你,唐人自己也难对他们的山川完全了然。” 当然,并不包括埋伏在暗处的那些唐军。默啜也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忙不迭又说道:“尽管再组取水队伍,沿来路折返,去昨夜经过那条川流,日落之前一定要运回水来!” 野中敌踪不明,所以今次的取水队伍加派倍余,足有将近三千人并两百多架大车同时出发。而当取水队伍出发之后,留守此处的突厥兵众便不足分兵两处了,特别是坡岭下正在修筑的营垒中更因苦水问题而人心惶惶,于是默啜也只能暂时退回河湾处镇守,等待运水队伍返回。 然而就在默啜退回河湾后不久,很快便有一队唐军精骑冲上了坡岭,直接扫荡了留在坡上看守可汗行帐的突厥军众,并一路俯冲而下,在河湾处纵横往来。 “单于都护府逃奴默啜,此为尔丧身之地!” 李葛等人在左近山谷憋了好一段时间,才终于等到默啜分兵取水、营防虚弱,自然是要冲出来耀武扬威一番,以报复刚才被突厥军众噪声污染之仇。 “狼骑出营,攻杀这些唐人!” 默啜闻言大恼,又见来犯之敌不过几百员,便下令让狼骑出击。于是很快,便有同样数百名狼骑精锐冲出了营垒,直向那些绕营叫嚣的唐军杀去。 然而彼此还未接触,李葛等唐军便已经脚踏弩机,迎面攒射,直接射杀了几十名冲在最前方的狼骑,然后便转身飞退。 与此同时,默啜又敏锐的察觉到另一个方向飞鸟惊空、烟尘飞腾,像是有伏兵正快速靠近。这也是他退下坡岭后丧失了视野所致,如果还在坡岭上,则就会看到那一处同样不过几百唐军,用马拖着树干杂枝来回奔走,并将鸟笼所装的飞鸟不断放向天空。 “不要远追敌军,回防、回防!” 默啜自疑有伏兵将至,又恐营防空虚,忙不迭让部众吹响号角,将出击的狼骑召回来。 狼骑无奈回撤,而李葛等人也折返回来,跟在狼骑后方不断的或弓或弩进行射击,往返之间,便有七八十名狼骑士卒们丧生途中。 更过分的是,在察觉到山谷的布置已经震慑得默啜不敢再继续派兵出击后,李葛等人索性分兵下马,就在突厥营地之前剥除那些狼骑抛尸的甲衣并割下后颅连着发辫的头皮,都是钱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77 大军激战,力毙特勤 “唐人可恨!” 刚眼见到唐军竟然敢在营地之外便下马处理突厥战士的尸首,默啜脸色顿时阴郁到了极致。 他自不知长安幕府针对他们这些外寇所开出的赏格,因此只当唐军这种行为只是单纯的通过虐杀来羞辱他。当然就算是知道了这点细节,心里也未必会好受。 “可汗,出战吧!唐人实在太嚣张,竟敢这样羞辱我突厥勇士!” 车阵圈起的营地内,诸突厥将领们见状后也是羞愤至极,纷纷请战。 然而默啜在脸色变幻几番后,遥指烟尘升腾而起的方位,恨恨道:“唐人要以虐杀激怒我部,引诱我部出战,不可中了他们的奸计!我们洗劫了唐国的官仓,急于求战的是他们,而非我们。只要能够保住物资不失,唐军任何的行动都只是一个笑话!现在只有固守营地,等到外出的队伍闻讯返回,才能冲出杀敌!” 众突厥将领们听到这话,虽然心中仍是愤懑难平,但也只能按捺等待。 李葛等人自不会给突厥里应外合的机会,在河湾营地外叫闹一阵后,眼见营中突厥军众只是龟缩不出,于是便也在突厥外出队伍返回前撤离了此处战场。 默啜见状,便又派出小股的队伍外出追踪,希望能够稍窥唐军虚实。但这一路唐军在离开此境后便一路向北而行,全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后方突厥军众在追踪了十几里之后,眼见天色越暗,还是不敢再继续追踪下去,只能无奈返回。 这一夜,突厥部众们过得并不轻松,算是终于感受到身在敌国境中那种危机四伏的无力感。尽管他们与这支唐军仅仅只是试探性接触,但感受却不再像此前那样如入无人之境的恣意,束手束脚,忐忑不安。 默啜心里其实也生出一丝悔意,他此行之所以长入唐国境内,主要就是建立在唐国内乱、不能及时派遣援军的情况下。 河曲诸州虽然也分布着众多唐人的驻军,但却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调度管控,各自为战。再加上诸州境内胡部杂多,情况复杂,所以当地驻守的唐军,并不能有效制约突厥部众入境后的行动。 像是驻守在盐州五原城的唐军,就不敢跨境援救原州,因为他们主要职责就是看守河曲盐池。就算救下了原州,但本部骚乱,同样也是大罪一桩。 默啜久在漠南,与唐军摩擦频繁,对于唐军攻守法令自然颇为熟悉。此番进攻原州,看似冒险,但其实是避重就轻。 像是河套上方的丰州,驻有唐军并铁勒诸部足有五万多能战之士,以突厥目下势力,即便举族为战也很难攻克。而原州此境守军不过几千之卒,主要职责就是看守商路、节制诸胡,一旦攻之以猝然,并不难拿下。 进犯原州,所承担的主要风险就是道途遥远,但只要唐人援军不出或者援军实力不足,途中就算发生什么波折,也都在可控程度之内。 现在再计较唐人怎么能够及时增援已经没有意义,关键是接下来该要怎么办。所以当取水队伍匆匆返回后,默啜又率领一部分部众登上坡岭驻扎下来,一边防备敌军,一边与亲近之众商议后计。 “唐人援军已达,无论数量多寡,眼下唯是尽快离开此境,转入河曲藏匿游遁!此前诸胡只是自计,不管外界的喧闹,可他们毕竟生活在唐国庇护下,唐国军使如果入部召集,他们不敢不应!” 野恭曾经常年生活在唐国羁縻州境内,自然深知这些胡部脾性,平日虽然各怀算计,但却并不敢旗帜鲜明的反对唐国政令,只要援军持有唐国朝廷节令,便能快速征调起周边诸胡。 他接着又继续说道:“庆州南部安定州,是党项羌拓拔部所居。这些西羌没有法令,散漫不知约束,所处也混乱不治。仆知一条小径可通党项几州,那些党项羌行迹如同野兽,只要进了那里,行迹就能掩饰下来,迂回绕开唐军的追击,转到银州行往河北。” 听到这一陈策,默啜眸光一闪,沉声问道:“既然还有别途,此前怎么不说?” 野恭连忙又说道:“这一条小径,不能通行大队车马,我部徒众太多,一旦入此,迂回蜿蜒,所以不说。可现在唐军直当前面,如果真到了危难时刻,这也是一个选择。” 默啜闻言后便又沉默下来,他当然不舍得抛弃资货,转行一条不在此前计划中的路途。身在敌国,危机四伏,像眼下大军仅仅只是偏离原定路线十多里的距离,便遭遇了一条苦水河的困扰。 行帐中还有几名向导,但也没有提供什么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新东西。默啜隐隐有些后悔此前在原州将那些胡部放弃的太早了,如果还留在队伍中,即便不能助战,起码也能提供一些应变的新思路。 “眼下最重要的是重新返回故道,不能再被唐军逼迫行上别道!明天如果唐军阻拦,一定要先胜一阵,让他们畏惧暂退,必要的时候,需要放弃一部分收获,用唐国自己的财富困阻他们的追击!” 沉吟良久之后,默啜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意外出现的唐军,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冲出唐军的阻挠,至于此行收获,能保多少那就保多少,已经不敢再作乐观之想。 如今突厥所部人马还有六千五百余众,其中包括默啜从漠南带来的将近三千人的精锐与已经不足两千人的狼骑,其他的便是从牙帐跟随至此的一些部落小酋人马。再加上他们所裹挟把控的诸胡劳力以及唐人俘虏,还有人众一万出头。 这其中默啜本部与狼骑都是武装精良、战斗力极高的精锐,这样一股力量哪怕遇上过万的唐军,也能恶斗一场。当然如果损失太大的话,对默啜的实力以及对整个汗国的控制力,也是一大消耗。 因为不知唐国究竟有多少军力,为了增加能战之力,默啜便下令将那些捆绑起来的杂胡壮力也给解绑松开,发给他们简单器械,并将他们与那些唐国俘虏杂编起来,用于消耗唐军第一轮进攻的锐气。 接着默啜便出营巡察,准备将士气激励一番。可入营之后,他便发现部卒们多有饥馁之色,一问才知,这些部众们贪图财货,各自行装根本没有准备足够十天消耗的口粮。 此前数日行军,为了隐藏行踪,大队一直远离水源,也没有劫掠补充的机会。 到现在,大部分部卒口粮都已经消耗一空,甚至从前两日开始,营中就有杀马充饥的现象,而那些小头目们同样如此,还帮忙进行遮掩。到现在,一些主力战卒都没有足够的战马备用,要用驮马充数。 得知此情后,默啜自是愤怒的无以复加,但大战在即,他也不敢再严刑惩众、打击士气,只能再作一番调整,务求确保战斗力的维持。 将近黎明时分,旷野中便不断的响起各种鼓号声,这应该是唐军在部署兵力,围困突厥人马。 虽然那些鼓号声听来仍然颇为遥远,但此境突厥军众们心情仍然不轻松,他们所选择驻守的此地水源出了大问题,如果不作主动出击,极有可能就会被唐军直接困杀在此。所以无论如何,天亮后他们是一定要继续出发的。 在这种焦灼煎熬中,天色渐渐放亮。因为没有足够的饮水,突厥营中也没有正式起灶,只简单使用了一些干粮。 接着,默啜便派遣勇将罗特勤率领一千精骑离开营地,外出查探他们原本行军路线的状况。 眼下也已经没有了隐瞒的必要,反正无论怎么绕,前方的马岭堡都是他们的必经之路,突厥军众了解这一点,唐人自然也知。如果唐人大军选择以逸待劳,他们还能趁机转移一下营地,最起码解决一下饮水的困扰。 但默啜显然失算了,今日唐军不再像昨天那样只是小股的侵扰,当罗特勤率部出营后,行出没有多久,前方谷口便出现了唐人的军队战阵。 彼此相隔数里,遥遥相望。正当罗特勤还在犹豫是进是退的时候,对面唐军已经吹响了出击的号角声,上千人的骑兵军阵自成矢形,直向突厥队伍行来,虽然还未正式发起冲锋,但唐军整齐的装甲行阵仍然给突厥军众们以庞大的心理压力。 唐军先发战队主要由铁勒骑兵组成,率队的乃是契苾明长子契苾耸。契苾明虽然是唐国大将,但本身也是出身九姓铁勒契苾部的大酋长,与其父契苾何力乃是铁勒诸部蕃将入唐后最得朝廷信重的大将。 契苾耸年未三十,但因其父功勋,已经身领三品荣衔,今次随父出征,也是斗志满满。及至彼此接近到一定距离后,他便抽出佩刀,遥指前方大吼道:“雍王典武,推尚义勇,杀贼报王,功成此日!” 鼓号声响,马蹄雷动,诸骑士们虽然多出身契苾部,但契苾父子两代典军,早已经习惯了唐军的战法。骑阵冲起时,前队人马已经半伏扣弦,迅矢疾射! 反观突厥人马,同样以此相应。骑兵作战,首重离合,对冲缠斗乃是下下之计。 哪怕突厥这样的游牧部族,真正骑术精湛又能悍勇杀敌的精锐也并非俯拾皆是,特别狼骑这种百里挑一的勇士,一旦损耗过多,更加难以补充。 两支队伍交错而过,一轮游射给彼此造成的损伤都不大。 与此同时,随着战线互换,两方本部阵营中也都各自冲出一支队伍在营线之外阵列待敌,一则是防备战场上的骑众冲击本部,二则也是不给敌人休整短歇的时间,逼迫敌人继续游走。 于是两方队伍各在这一处战场上不断的变换战阵,游走杀敌。在这种游斗的过程中,彼此损失逐渐攀升,从局面上看来,唐军契苾部的损失还要超过了突厥军众。 毕竟突厥久为漠上霸主,狼骑作为可汗卫队,起码在当世的骑兵队伍中,就是第一流的精锐。彼此初战,轻锐不失,契苾部唐军很难占据明显的上风。 但战场上这轻微的优劣之势,落在各自统帅眼中,感受却是并不相同。 尽管狼骑占优,但默啜脸色却变得阴沉至极。他今日是怀必胜之信念,若是不胜,则大军前景堪忧。派赴战场的狼骑精锐,本以为首战能够轻松告捷,却没想到开始就是这样的胶着局面。 须知契苾部仅仅只是九姓铁勒中的一员,而整个铁勒族群在东突厥时代,都不过只是他们突厥的奴仆而已。眼下仅仅只是过去了几十年而已,契苾部精锐竟然已经隐有与突厥狼骑平分秋色的战斗力,可见实力增长之迅猛。 至于唐军统帅契苾明,虽然也睁大眼盯住了战场,但神情相对要轻松一些。 他今次身领方面之任,自知雍王殿下对他寄望之重,所以开战伊始便不作留私,派出了自己的本部精锐,更让嫡子亲自上阵搏杀,就是为了向众将士宣告与突厥贼胡势不两立,对雍王军令贯彻到底。 心中虽有这样的信念,但开战之初,契苾明还是略存忐忑,担心儿子不能匹敌突厥勇将。 但在观战片刻后,心绪渐渐安定,指着战场上己方冲杀队伍,对周遭将士们笑语道:“小儿辈豢养经年,常患不能继承祖悲壮怀之志,如今观来,已经颇有报国的勇力。诸位且容我稍作徇私,让小儿先搏头彩,今日此战,必使突厥来犯之贼片甲不留!” 旗纛下待命众将听到契苾明的戏言,也都笑语回应,各自应诺。 因为战场被封锁,骑兵虽有离合之势,但也只能在固定的区域进行变换。这对参战之军的战阵演变要求极高,非是精锐,绝难坚持长久。 特别短距离的冲杀,对人马体力全都消耗迅猛,所以很快的,战场上的冲杀节奏就变得略微缓慢起来。 朝阳逐渐爬升,阳光投射在战场上,唐军明光铠显得更加明光耀眼。反观突厥军众,则就显得有些暗弱。 尽管突厥锻奴出身,有着不俗的锻造技艺,但跟唐军相比,也只是不像其他胡部那样有着明显的落差。就比如唐军虽然强盛,但在尖端骑兵野战层面,仍然不能完全赶超突厥。双方各有所胜,只看应用如何。 战争毕竟是一种综合的博弈,抛开整体只谈方面,难免有失偏颇。特别上升到霸权层面,终究是要以势取胜。 场上的战斗,突厥狼骑虽然开始占有一定的优势,但随着气力损耗增巨,突厥久失休养的弊端便体现出来。 “集中卒力,冲杀敌军腰阵!” 战场上的罗特勤感受到胯下战马粗浊的气息声、汗水湿毛成毡,自觉已经不足维持与唐军继续游动,于是便决定奋力一击,用突厥语大声呼喊道,准备凝聚全力,腰斩敌阵,短时间内尽量扩大战果。 与此同时,唐军战队中的契苾耸也大喊示意道:“黏粘游斗,不斗短兵!” 双方将主各作指示,接下来就考校骑士们的执行力度。 在罗特勤的率领下,战场上突厥狼骑们骤作转向,侧方横冲正从战场左方掠行而过的唐军骑阵,然而这骤然的转向,顿时又将突厥人马气力不继的弊端显露出来。 有的战马转势不及,直接被甩脱出了队形之外。虽然罗特勤一行也横向冲击,迫得中路之后的唐军不得不转向与突厥骑队并向驰行,且双方刀枪互戕、伤亡激增。但是突厥后阵却发生混乱,没能联结成势、将唐军被分离出来的人马完全包裹起来。 “贼力穷矣!杀贼!” 眼见此幕,契苾耸顿时大喜,虽然中部被截开,但他却自引部折转自后路抄回,顺势从突厥后队混乱处掠行冲过,与本部首尾衔接,反而将突厥军阵成功截裹起来。 骑兵斗技,马势为先,一旦被敌军将行动轨迹裹挟起来,便丧失了马力的加持。尽管突厥狼骑也是长枪在手,甲衣坚硬,但势与力已经屈在下方,即便挺枪回刺,多半滑击。所谓的回马枪,只是双方缀接极近,出其不意的反戈一击才能凑效。 可现在,唐军契苾部掌握了战场的节奏与主动权,前路刀枪砍刺,后路骑射攒射,在高速的驰行中,不断有狼骑战卒受创落马。 至于另一部分被分割出去的狼骑,虽然也在努力尝试想要重新加入战圈。但骑兵搏杀,高速迅猛,因为马力不继,没能成功阻止唐军首尾的衔接,再想加入进去,已经颇为艰难,在战场上很快就成为被遗弃的一方。 “增援、增援!” 突厥本营中,默啜眼见局势逆转,一时间也是惊慌不已,忙不迭下令营外整阵的人马向战场增援。 然而唐军同样不是等闲,眼见突厥军动,契苾明大臂一挥,阵中诸路群出,足足三千人马压上战场! 各路唐军将士观战片刻,早已经斗志饱满,此时得以冲入战场,三路人马各成矢阵,很快便冲入了战场中。 此时战场上的焦点,仍然是契苾部与那千名狼骑的战斗。 因为厮杀节奏变得迅猛起来,双方骑阵也不再像此前那样泾渭分明,随着狼骑损员增多,唐军骑兵们向其队阵渗透严重,这一部狼骑前后俱敌,更难脱离战场,本身也丧失了协同作战的能力,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窘境中。 狼骑头目罗特勤横截包抄不成,反而自身陷入了极大的被动中,同时自己也受到了唐军重点的关照,唐军军阵中起码有十几名甲兵一路驱赶着他,使他与本部人马逐渐脱节。 以罗特勤这种层次的突厥贵族,一旦亲上战阵,身边必有众多嫡系人马追从,本不至于被如此针对。可就在此前不久,可汗刚刚剥夺了他对狼骑的统领权,临战之际虽然又让他率队出战,但嫡系的人马并没有及时抽调回来,使得战场上军众对他的追从并不紧密,竟被唐军逼出了队伍。 所谓沙场百人斩,那都是有着具体的作战环境,在这种高强度的亡命逐杀中,各种意外频频发生,虽无名小卒都能搏杀大将。 那罗特勤虽一身勇武,也曾力毙欺身几人,但随着气力消耗,两膀酸涩难当,手中长枪更在回格唐军劈砍的时候被失手劈落,只能伏于鞍侧仓皇躲避唐军后续追杀,大腿都被砍得鲜血淋漓,强忍剧痛夺过一柄唐军战刀,仓促四顾却发现视野所及俱是唐军。 此时突厥援军也已经逼近了战场,正在伺机加入战斗。匆忙间罗特勤见状,为了吸引部伍来救,横刀身侧,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大声呼喝道:“狼骑罗特勤于此,唐将敢来一战!” 罗特勤如此自报身份,只是为了拖延唐军追杀节奏。战场上斩杀敌国大将无疑是巨功一桩,更何况特勤之号本就是突厥最顶尖的贵族才能获得的官职,唐军将官在阵,一定会贪求这样的军功,约束部伍、希望能亲斩敌将,摘获大功,这就能给部伍救援争取机会。 然而罗特勤主意打得虽妙,可一通厮杀下来,早已经声嘶力竭,喊出的话也沙哑难当,战场上厮杀声混乱至极,根本没有多少人听到他的呼喊。 更严重的是罗特勤喊完这话后,胯下战马终于不支倒地,罗特勤顺势向侧方翻滚,竟凭此余势脱离了厮杀最为迅猛的战线。 在这种高强度的追杀中,人都要靠马裹带追逐,盯守罗特勤的那些唐军甲士们失于目标后,也不敢贸然转向以打乱整支队伍的追击节奏,只能转杀别的目标。 此前还有战马载人,罗特勤尚有行动之力,但落地之后,大腿重创,周身扯痛,更加难以奔行。但他还在努力向一匹失去主人而茫然游走的战马爬去,求生之念不失。 但混乱的战场上,却没留给他足够的求生时间,身下地皮震动,战马受惊而走,再抬头望去,罗特勤便见十几名唐人骑士向此冲来,其中正有人眼神灼灼望着他这个失马受伤之人。 “我是汗国特勤,活我可邀……” 罗特勤见状连忙大声用唐语叫喊,然而迎接他的则是唐军甲士随手回来的破甲大锤,直接将他兜鍪内的头颅砸爆! “一个贼奴,恁多废话!” 砸烂了敌将头颅后,唐军甲士忿忿说道。旁边有人则说:“观其披挂,好像身世不俗,该要问一问的。” “这也不必,将主说了,突厥贼徒辫发越长,身世越贵,赏钱越多。他是什么价钱,稍后量辫就知。有这逼问时间,不如多杀几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78 伏尸遍野,贼酋胆寒 战场上,惨烈的厮杀仍在继续。此前那千数狼骑与唐军契苾部的激战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战斗烈度则有增无减,越来越残酷血腥。 其实,马岭附近这一处战场,对于参战双方而言都不够理想。 对于突厥军众而言,被牵制在高原上的河湾与谷岭之间,其骑兵野战优势并不能完全发挥出来,只能在这小规模的战场上进行一定的离合变阵,完全不具备开阔纵横的交战条件,战斗力无疑要大打折扣。 特别人马气力多有消耗,一旦高烈度的战斗不能速战速决,其战斗力便快速下滑。像最开始参战的千员狼骑,如果是在一个广阔平原放手搏杀,战斗结果将会完全不同,即便突厥马力不继,起码也能保证全身脱战。 而对于唐军来说,他们所放弃的优势更大。他们本来已经先一步赶到了马岭堡,大可以据堡而守、以逸待劳,以轻微的代价,将突厥堵死在马岭堡南。 现在野战出击,放弃了城堡的优势地利,虽然仍然占据了战场上的优势,但伤亡也增加起来。 特别是首阵出战的契苾部将士们,尽管他们追歼了许多狼骑精锐,但自身也是伤亡惨重,在袍泽接应退下战场的时候,近千部伍战死三百有余,剩下的也多有伤在身。双方各派增援进入战场后,战场形势变得更复杂,他们是硬顶着各种变数,直接将那一部狼骑追杀殆尽,这才退出战场。 但对交战双方而言,此战又有不得不进行下去的必要。战争毕竟不是单纯的推演,优秀的将领能够尽可能的因势利导,给军队创造更加有利于作战的条件。 但往往许多战争,都很难塑造一个绝对理想的作战环境。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比拼的就是各自斗志能不能扛得住不利条件的制约。 对默啜而言,马岭此处苦水河湾本就不是预定的理想驻营地,一旦被唐军牵制在此,时间拖得越久,其部战力折损就越大,所以是一定要突破唐军对此境的封锁,若不然,便是全军覆灭的下场! 至于契苾明,设想则要更加复杂一些。 一则来自雍王方面的压力,雍王有令此战概不留俘,就意味着一定要尽可能多消灭掉突厥入寇的有生力量,这就需要唐军掌握战场上绝对的控制权,据城而守虽然稳当,可一旦突厥势败溃散,来不及进行围歼剿灭。 二则就是要对河曲诸州进行震慑,突厥此番南来,虽然有借大唐内部动荡而趁火打劫的意思,但其部能长驱直入,沿途诸胡部羁縻州居然没有进行有效的牵制,这也暴露出河曲诸州这些胡部貌合神离,对大唐已经不复恭谨。 所以,契苾明今次就要取此堂皇之势,离城野战,干干脆脆的击溃乃至于围剿这群来犯之贼,从而对河曲诸州形成震慑,肃清那些各存诡谋的胡酋,重新梳理河曲之间的秩序。 契苾明虽然出身铁勒,但其父契苾何力少年时期便率部归唐,自此之后追从在太宗皇帝麾下,毕生功业成于大唐,而契苾明也同样如此。 铁勒诸部本就是一个松散联盟,通过上一代首领薛延陀被轻松抛弃就能看出来,彼此不过是因利苟合而已,这样的联盟又能有多大的感召力? 无论是出于各种考虑,契苾父子荣显于大唐庙堂之上,都远比在河朔塞边担任一个胡酋要好得多。因此在考虑河曲问题的时候,契苾明就是完全出于一个唐将的立场,不恭者需要震慑,乱法者需要诛杀! 在同袍们策应之下,契苾耸顺利的退出了战场,战袍染血但却不及卸甲,行至主帅旗纛之下叉手说道:“末将幸不辱命,引部出战,诛敌过半,归来复命!” 契苾明垂眼望向儿子,发现左肩微塌、血水洇透袍服,有心想问一问伤情如何,但既然身在军阵之前,也只将这一点怜意按捺不表,只是微微颔首道:“战法还算得宜,退后休整,稍作诊治。若无大碍,便归阵待命!” 说完后,契苾明便不再理会儿子,而是继续观察战场上的情况。 此时的战场中,双方各自投入几千人,整个战场已经容不下此前那种骑兵驰骋变阵的战法,在交战的核心地带,双方将士早已经弃马步战。而一旦被拉下了战马,突厥士卒的战斗力起码要被削弱三成。 虽然这些突厥精锐们也都配有坚硬的铠甲、锋利的长枪,乃至于还有弓刀之类其他的器械选择。但若讲到军械的复杂、各种战法的配合与变化,则完全不是唐军的对手。 一个标准的唐军主力士卒,除了基本的甲刀弓弩配给之外,还有多达十几种的武器选择。尽管负重所限,这些武器并不能全都携带上战场,但只要将官进行有意的调配,各类军卒搭配不同的武装,便能极大的丰富各种战斗环境下的战术选择。 唐军步战中,最经典的战法有拒马枪林,当年苏定方远征西突厥,傍河设阵、竖枪为林,配以弓弩强射,西突厥虽十万之众,竟不能破。还有陌刀战阵,入墙而进,排杀强敌。 今日战场上局势要更加复杂,双方虽然都是以骑兵出战,但是随着交战越发激烈、彼此逐渐增兵,战场上所留有的空间已经极小,容不下骑兵再机动往来,战马反而成了拖累。 双方各自弃马步战后,在短兵交接的过程中,长枪这种武器反而不利于杀敌。双方都是具甲精良,一旦不能破甲被敌人欺近,长枪不利回防。 尽管枪锋尖长、有破甲之效,但那是在有极大惯势加持的情况下,若只单凭臂力的摆幅,很难进行有效率的破甲杀敌。所以下马步战后,突厥士卒们多数选择战刀,这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备用武器。 但是反观唐军,选择就多了起来,其中有陌刀成阵者,排墙而进,作为战阵中的主力不断向前逼近着。突厥军中所用战刀,远不如陌刀如此势大浑厚,挡者披靡,战线被节节压缩。 若仅仅只是陌刀,也并不足以完全锁定优势。毕竟陌刀对使用者要求极高,本身又造价不菲,唐军投入战场不过两百陌刀手,为了将这两百人投入杀敌,前后动用两千多人加以配合。而为了确保陌刀阵不被冲散,两翼还要安排数量不少的跳荡兵。 至于拱卫陌刀阵的跳荡兵,便不是传统的刀盾战士了。横刀虽然也有一定的破甲效果,但总体而言并不太理想。 因知此战所对阵的突厥甲具不俗,所以唐军中携带许多破甲之器,诸如锤铛之类,乃至于行军扎营凿井所用的铁镐等器物,以求震荡杀敌。许多突厥军众被砸击得甲衣凹陷,表面看来或无明显伤处,但内里却被震荡得脏腑离位,呕血而亡。 最让突厥军众们感到惊骇的,是这些唐军之所以如此悍勇厮杀,好像是受了什么邪法加持。因为唐军每毙一人,口中便大呼一声“十缗”,多数突厥军众不知其意,但明显感觉到每当唐军如此喊出一声后,气势便壮大几分。 于是战场上,也有一些突厥军众抱着一试的心态,陡地学着唐军叫喊一声,但还在等待感受异力加持的时候,便被旁侧里唐军一锤砸翻在地。 “狗胆贼胡,吓了老子一跳!还以为误伤同袍……十缗!” 吼叫完毕后,那唐军甲士便继续向前奋勇杀敌。 “不准退!不准……” 突厥一方的大营中,见到己方在战场上的部卒们不断被向后逼退,一时间也是焦躁不已,乃至于想要亲自出营压阵督战。 战场上人马损失惨重,默啜自然收在眼底,但同时他也察觉到,若真单就兵力而言,似乎对面的唐军比他们突厥人马还要少一些,因为有的唐军将士在短暂回撤、稍作休整后,便继续投入作战,很明显是没有足够的预备力量。 但这一发现,作用并不大,因为在正面战场上,首战失利后,唐军便一直在压制着他们突厥部伍疯狂输出,随着伤亡增多,部卒们战斗意志也在快速下滑。 尽管还没有发生严重的溃败,但唐军向前推进的速度却越来越迅猛。特别唐军的战术搭配远胜突厥,战场上步骑结合,骑兵们除了拱卫步卒冲杀,彼此之间还会内外交替,骑兵接替步卒冲击正面的突厥,步卒则立枪如林、阻拦突厥游骑的靠近。 虽然眼下战场上突厥兵众们也是步骑掺杂,但更多的还是迫于战场环境,一部分人不得不下马应敌,但却并没有相应的战法搭配。 眼见再这样下去,战场上的部众们可能要被直接逼回河湾,届时再想冲杀出去那就困难多了。 于是默啜便又下令道:“继续增军,一定要冲破唐军的封锁!唐军兵力不多,几番恶战下来,肯定也将要力穷!” 然而他下令完毕后,却发现周遭回应声寥寥,再转头望去,才发现几名部落小酋都隐有不情愿流露。 “可汗,唐国大军围堵前路,本身又杀性旺盛,就算部族勇士全抛在这里,也未必能杀出啊!儿郎们都是部族里的少壮,难道真要派遣出去任由唐军屠杀?” 一名小酋壮着胆子说道:“营地里还有过千名的唐人俘虏和几千杂胡,咱们可以作为要挟,让唐国息兵放行啊!就算他们不爱惜人命,咱们还能出让一些财宝。再杀下去,唐人也要损失惨重,现在把人和财富退给他们,让他们放行……” 默啜闻言后,脸色霎时间变得阴郁无比,但在沉默片刻后,还是作出一副从善如流的态度,指了指那名发声的小酋说道:“这么说也有道理,那就由你去见唐军将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79 胡酋出降,突厥势崩 马岭坡下的战场上,厮杀仍在继续,而在这生死辗转之间,阳光已经逐渐攀升至中空。 “总管,末将请继续上阵!” 契苾耸在处理过伤势并稍作休息之后,便再次来到旗纛之下请战。 看着战场上仍然激烈厮杀的情形,契苾明面沉如水,只是微微颔首道:“可!” 讲到真实的军力对比,其实唐军还要劣于突厥军队,契苾明此番驰援原州,所率不过六千之众,而且几乎没有辅兵并辎重从行。但是反观突厥,尽管已经深入唐国境内,但却足有近万之众。 如果是驻守于马岭堡,哪怕突厥军众再多一倍,契苾明都可从容坐镇,据险而守,让贼军片甲不得逾越关山。 可是既然选择了野战,就等于放弃了唐军最大的优势,突厥军众在这种深入敌境、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本就具有豪掷性命、背水一战的觉悟,想要在野战中消灭敌军有生力量,无疑是加倍的艰难。 但是唐军所面对的敌人,不仅仅只是眼前这近万的突厥贼众,还有河曲周边诸多已经隐怀不恭的诸胡部伍,特别如今关内所面对的敌人并不只有远出来犯的突厥,还有虎视眈眈的吐蕃,唯有打出唐军高昂的士气,才能有效的压制住一些潜在的忧患,所以唐军唯有于此拙战,才能取得预期的效果。 此时战场上,唐军所有投入战斗的部伍,起码已经经过了二休二战,但是突厥贼军仍然没有大肆崩溃的迹象。这种高强度的战斗,仍然需要继续维持下去。 在一般人看来,突厥贼众深入唐国境内数千里之遥,客军作战、孤胆竞勇,尚且能与唐军胶着胜负,如此说来,唐国的确没有威风可夸。 但是,他们不会见到神都革命,不会见到西京动荡,不会见到大唐于此内忧外患之际仍要毅然围杀突厥贼军! 所以唐军需要一场无可挑剔的胜利,需要体现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容置疑的威勇,而能够达成这一目标的,便就只有全歼这一路贼军。 其实经过几个时辰的鏖战,唐军的优势已经体现的极为明显,彼此厮杀战线,已经推进数里有余。除了战场正中央仍然胶着惨烈的战斗之外,外围一些骑兵游卒甚至已经能够巡游叩击到突厥河湾处的本阵。 取得这样的战果,突厥军众诚是陈尸遍野,而唐军也付出了颇为惨重的代价。契苾明所率五千军众至此,除了中军千人仍在蓄力待击之外,其余诸队损员也已经超过了一成有余。 这还是在唐军已经占据战场主导优势的情况下所造成的损失,突厥方面的损失则必然只多不少。战场上的最大凶险就在于必战,一旦双方都有不得不进行这场战斗的需求,那么战场就成为了一个绞肉机、成了一个吞噬人命的怪物。 无论战前双方统帅有着怎样的灵活计谋,但在正面的战场上,所比拼的唯有双方战卒的意志力。一旦哪一方承受不住如此惨烈的战斗,那就一定会输掉这一场战争! 眼望着负伤的儿子再次率队驰入战场,契苾明并没有更多的感触,他只是自己默默加披了战甲,并勒令中军那千余战卒再次做好投入战场的准备。 一旦中军这一路人马投入战斗,要么成为压垮突厥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战场上突厥局面彻底崩溃,要么通过这些有生力量的奋战,给整支大军撤离战场、退后休整争取时间,不会有第三种情况发生。 可当中军刚刚换装完毕,战场上的第三种局面便出现了。 河湾处突厥大营中突然响起了鸣金收兵的声音,当军号声传入战场中的时候,不独仍在奋战的唐军将士们愣了一愣,就连早已经强弩之末、勉强支撑的突厥军众们也大感意外。 但军令就是军令,尽管突厥军众们倍感意外,但在听到鸣金收兵的声音后,还是快速的收束部伍,逐步的向后方回缩。 “此战胜矣,中军出击!” 尽管契苾明也好奇突厥营中何以下此命令,毕竟战场上的突厥军众们虽然颓势明显、但仍在顽强抵抗,但一方鸣金收兵,自然便意味着斗志瓦解,这正是扩大战果的良时,所以披好甲胄的契苾明不待细思,即刻作出了指令。 中军千余将士,本已久蓄士力,在听到全军出击的命令后,顿时便纵马向战场驰行。 此时战场上的突厥军众,本来就已经维持艰难,所恃者无非一点背水而战、不斗即死的孤勇而已。但当听到退兵军令后,一时间就连这一点孤勇都快速消退,而唐军则是擂鼓再战。 两下军令截然相反,于是战场上本来还在僵持的战局便快速的向唐军倾斜,奋起余勇、继续追杀。至于突厥军众,则顽势瓦解,溃不成军,仅仅在这短途的撤军中,便丢下了近千条人命,而唐军前阵则直接逼临突厥河湾处的本阵之外! 且不说突厥军众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当唐军前路杀至突厥营阵之外的时候,一时间却难以再推进下去。 只见突厥营阵之外,有众多手无寸铁、素缟披麻的民众罗列于外。这些民众们一个个惶恐惊惧、泣不成声,虽然站在突厥军阵外,但一望可知俱是唐人生民! “突厥贼徒真是该死!” 作为第二轮投入战场的军将,李葛此时也手提陌刀,冲杀在最前方,将见到突厥将他们所俘虏的唐人平民摆设在营阵之外,一时间也是目眦尽裂,恨声骂道。 此时契苾明也率领中军冲杀到了正前方,见到这一幕后,忙不迭下令勒军。并不是他妇人之仁,而是实在不忍、不敢号令将士屠刀挥向手无寸铁的唐人。 唐军勒势未久,对面的突厥营阵中很快便出现了新的变化,一名辫发密扎、头着金冠的突厥贵人率着十几人缟衣行出,手举白幡徘徊于阵前。 眼见到这一幕,唐军军阵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喝彩声。贞观以来,大唐军队便是此世最雄,对于此一类画面并不陌生,正是敌军已经斗志瓦解,出营投诚的标志。 “将人引入近前!” 尽管雍王殿下有令,此次作战概不留俘,但看到突厥营阵前那些哀号乞饶的民众时,契苾明在沉思良久之后,才下令说道。 很快,那一名突厥贵人便被引至契苾明面前,其人以大唐重礼再拜契苾明马前,并恭声说道:“突厥汗国梅录执失匪野鹘拜见大唐元帅大总管,仆奉颉跌利施可汗所命,出营再拜唐国天军,叩请王师宥我失礼之罪,复结同好,仁义为计,罢止兵戈!” “一刻钟,释放所拘我大唐子民,逾时再攻!” 契苾明看了一眼拜在马前的这名突厥贵人,冷声说道。 那突厥梅录执失匪野鹘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滞,还待复言争辩,但周遭众唐军却已经掣刀入前,神色多有不善。见状后,匪野鹘不敢再多说什么,唤来一名身后的随员,低声耳语几句,然后便将之遣回营地。 河湾营地中,默啜在听到部卒回报唐军统帅的条件后,默然片刻后便点头道:“将唐国俘虏放回!” “可汗三思啊,唐军……” 其他几名胡部小酋闻言后,心里不免一慌,担心可汗这么轻易答应唐军诉求、唐军统帅一定会得寸进尺,继续提出更加过分的要求。 然而默啜却不理会众人劝阻,只是说道:“放人!” 随着默啜一声令下,营垒前突厥士卒们放开了对那些唐人俘虏的管控约束。乍得自由,那些俘虏们自是欣喜若狂,发足狂奔,而唐军将士们也自发的放开道路,任由这些民众们逃回己方甲士们刀兵覆盖范围之内。 然而正在这时候,突厥营阵中却突然鼓角齐鸣,骚乱大生,许多刚刚返回营阵中的突厥士卒也为之惊起,骚乱难安。 而在突厥营阵核心,默啜的心腹将士们则陡然暴起,首先便将屠刀挥向围绕在可汗周围的那些本部族小酋们。许多突厥贵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身首异处。 “梅录匪野鹘,勾结唐军,欲害可汗!突厥勇士们,不愿自己性命、财富被梅录卖给唐国,各自逃命!” 默啜的亲信们一边追杀着那些本部胡酋们,一边大声叫嚷道。 至于默啜,则早在一些亲信们的拱护下,换下了醒目的衣袍装扮,转移到了营阵外围的位置。 随着突厥营阵暴动发生,原本稍稍平缓下来的局面再次波澜骤起。唐军由于要接收那些被俘的民众,合围之势稍有松缓。 此时的突厥军阵中,早已经是人心惶恐,不能成势,特别在眼见到本部贵人缟麻出降,更加忐忑于自己的命运。 若是往常,他们即便心怀不忿,怕也不得不接受向唐国投降的命运,可是现在,各自抢掠所得本就颇为丰厚,一旦投降唐军,唐军自然不会放任他们保留自己财富,此时不搏,则必人财两失。 所以那些突厥军众们便也自发的再次抄起兵刃,努力想要冲破唐军的封锁,乱战骤起,一时间局面大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80 犯我疆土,片甲不留 “围杀突厥贼众,不得纵走一人!” 契苾明本就没打算要与突厥善了,不过是顾忌那些唐人性命,此时俘虏已经接回,再见突厥阵势自崩,更无迟疑,再不理会那惶恐拜于马前的突厥梅录,直接再下杀令。 概不留俘,本就是唐军今次作战所接受的最高指令,所以尽管眼见突厥贵人出降,也并不有损战意。特别是在见到突厥贼众竟将大唐平民性命作为要挟的时候,心中更是愤懑难当,此时得闻中军号令,便再无顾忌,奋起余勇,直向突厥贼阵杀去。 突厥军众于战场败退,本就志穷,且败退回营阵不过短时,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时间重整部伍,又在此时营阵内部爆发内讧,士气更是一泄无疑。 或还凭着一点求生之念不愿屈服认命,奋起余力向四边冲杀,一时间有些地方倒也冲破了唐军的战阵封锁,逃往郊野之中。毕竟此地唐军不过五千之数,能够仗着势力压制突厥,但若说将突厥近万之众完全封锁围困,也很难做得到。 此时的默啜早已经换了一身寻常营卒的装扮,身边所追从也只有近百之众,此时游弋在营阵外围,窥得一方唐军封锁之势被冲散,便直率亲信从此处冲杀而出。 这一处唐军军众几百人,凡视野所见之敌,俱都迎头而上,挥刀劈砍。此时早已经溃不成势的突厥军众们,唯知拼命逃散,更难以军法勒令约束。这样的敌人,自然不是仍然战阵扎实的唐军对手,凡所当面,无不抛尸。 但人力毕竟有穷,就算唐军此际再怎么悍勇无敌,能够劈杀的唯有眼前之敌,但对于从更远处溃逃于外的突厥军众,则就追之不及、力有不逮。 默啜一行借了这短时间的混乱,成功冲出了唐军对此处战场的封锁,回首再望时,只见战场上唐军已经在有意识的收缩战线、挤压突厥军众的活动空间。 至于那些早已经丧失了军令约束的突厥军众们,则就挤在河湾处那渐显逼仄的空间中,完全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真正能够逃出战阵的,只是少数。 “可汗,还是从速离此,若唐军回身再追,更有大祸!” 跟随默啜一起冲出战场的野恭眼见默啜神情灰败,颇有流连不舍的意思,忙不迭开口劝道,并上前托起默啜坐骑的缰绳,便用力拖曳起来。 “今日之败,我必十倍奉还!” 默啜闻言后,脸上闪过一丝颇有痛苦的决绝,接着便挥起马鞭,直向战场东南方向遁逃而去。 他今次所以弃军而逃,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惜命,而是在听到几名部落小酋的劝谏后,意识到再恋战于此、已经很难再有好结果。 从实际的战力对比看来,此境突厥军众无疑是有着与唐军继续鏖战的能力,但默啜还是低估了那些突厥小酋们对于唐国发自肺腑的忌惮与畏惧。 几十年前的失败,让这些突厥贵人们至今不能释怀。眼下这些突厥贵人们,既有对先辈荣光的惋惜与追慕,又对结束突厥霸权的大唐既恨且畏。 这种复杂的心理,落实在实际行动中,那就是如果能有机会咬上唐国一口,这些突厥贵人们绝不惜力,人人乐此。可一旦面对唐国的打击报复,他们便惊慌得不能自已。 此番突厥南下,残杀俘虏了众多唐国的民众,更洗劫了唐国的府库,还煽动其许多内附胡部的动乱,这无疑是已经将唐国得罪到了极点,彼此之间已经完全的和气无存。 但就在这样的局面之下,那些部族小酋们居然还幻想着要与唐国进行谈判,以求活命,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愚蠢至极,异想天开! 但无论这想法再怎么愚蠢,默啜却不能等闲视之,因为这是那些部落小酋们在生死关头真正的心意体现。 大概在他们看来,强大如颉利可汗,都要入唐蹈舞求活,他们这些部族小酋,本来也都是生活在唐国羁縻之内,偶因不忿,成为跳户出家的野狗,眼下再回到大唐管制之下,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唐国的羁縻边策,包容百族,早年间颉利可汗兵临渭北,逼迫唐国皇帝签订城下之盟,但在放弃自尊之后,仍能在唐国的庇护之下了此残生。这也是许多胡部虽然怨唐反唐,但在力有不支后又向唐国投降的一个原因。 当然若仅止于此,倒也不至于让默啜抛弃全军而轻装出逃。他甚至不需细思,便能勾勒出这些人内心里更进一步的想法。 唐国的羁縻政策虽然宽容,但也并非能够包容百罪。今次突厥入寇原州,的确是狠狠的得罪了大唐,更不要说他们这些复国遗民在唐国眼中本就罪加一定。 因此想要活命,单单的投诚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更多的表现。作为突厥现任可汗又统军在此、而且力主此次入寇原州行动的默啜,自然就是这些人献给大唐朝廷最好的礼物。 就算这些人眼下还未有此类想法,但唐国大将也一定会提出类似的要求。默啜新汗继位,本就恩威不著,再加上此时的郁督军山牙帐中还有叶护咄悉匐留守,就算将默啜献给大唐朝廷,汗国仍然后继有人,那些人卖起默啜来,绝对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这才是默啜逼不得已,要弃军出逃的真正原因。随着唐国的援军在他计划之外突然出现,基本上就宣告着他今次冒险入寇唐国的行动已经算是失败了。 默啜并不畏惧承担失败的代价,毕竟这本就是他的选择。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惨败而归、回国向牙帐群臣请罪的准备,但却绝不甘心因此一败就放弃掉未竟的霸业,使自身成为一些斗志软弱之人向唐国求活的筹码! 且不说弃军而逃的默啜,河湾此处的战斗随着突厥本身营地的哗变一时间变得更加激烈起来。但是很快的,这种战斗烈度便快速降低下来。 其实经过将近大半天的苦战,唐军将士们也已经是人马疲乏、将难为继。 可对面的突厥则崩溃的更快,除了一开始动乱刚刚爆发的时候,有一些突厥军众趁着唐军合围之势未成而冲出了唐军的包围,剩下那些突厥军众们则是一鼓而竭,完全没有了继续战斗的气力与士气,眼见众多同伴被唐军所屠戮,许多人纷纷弃械伏地请降。 唐国骄悍强盛,的确是一个可恨的敌人,但向唐国投降,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多么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是突厥上下普遍的看法,毕竟河曲六州还生活着足有十几万账的突厥遗民,至于其他杂胡,则就更加的不可胜数。投降唐国,未必是死,负隅顽抗,则必不活,这基本上已经是突厥人的一个共识。随着众多突厥军众伏地请降乞活,唐军在正面战场上所承受的压力更小,得以集中力量继续清剿战场上仍存顽抗之志的突厥游卒。 再悍勇的战士,一但斗志全无、主动的抛弃掉手中弓刀,则骨气、尊严也都一并抛尽。 哪怕眼见到手足同袍在自己面前不断的遭受屠戮,也都全无同仇之念,非但不敢再挥戈抵抗,反而在心中暗暗埋怨那些同伴们不识时务。如果大家都能放弃抵抗,便可以让唐军更早的停止杀戮,也能让他们更早的知晓接下来命运如何,不必再忐忑等待。 很快,马岭坡下的战场上便再也没有仍敢游荡逃窜的突厥军众,除了大量的陈尸之外,足有数千突厥贼众弃械而降。 一场大战后,唐军人马也是疲惫不已,但辉煌的胜利给人心带来的鼓舞,足以让他们暂时忘记疲惫。清扫了一些不恭贼众后,他们又结成百人队伍在战场上收捡突厥军众所遗落的锋戈。 另有骑兵结阵,用长枪、马鞭将那些投降的突厥军众们驱赶到苦水河畔,并顺便勒令他们沿途解下甲衣戎袍。 到了这一步,那些投降的突厥军众已经隐隐感觉到不妥,因为到现在为止,唐军统帅仍然没有对他们这些降众有丝毫交流。但是出于对唐国长久以来羁縻包容诸胡降人的态度,内心仍在不失侥幸的自我安慰。 可是当这几千突厥军众于河谷排列起来之后,唐军军阵中再次响起了冲锋的号角声。 “犯我疆土,虐我生民,杀!凡悖大唐律法者,一个不留!” 契苾明抬手一挥,战马铁蹄便向那些早已经斗志全无、片甲不存的突厥军众们飞踏而去。无论杀俘祥或不祥,这些突厥孽余本就是靠着饱啖唐人与诸胡血肉而自肥壮大的天厌之人,若不杀之,则天道不公、王道不威! 日落之前,河湾处的屠杀渐渐结束,再看去,坡岭俱成赤土,川流为之泛红。看一眼尸横遍野的修罗场,契苾明沉声道:“今日暂归马岭堡休整,明晨收割首级,筑成京观,以关内道大总管令传告四野诸夷入堡来叩,逾时不入,即为贼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81 诸胡群聚,京观骇人 马岭堡算不上什么奇险雄关,仅仅只是庆州境内沟岭之间一座不大的城池。 平常时节,这里会聚有几千胡部力役,或是收集草料、放牧牲畜,或是修桥铺路、樵采囤货,以供应河曲几州驻军需用。力役一年数番,都由河曲诸州的胡民承担。还有就是春秋时节,诸羁縻州土贡物货,也要现在此城聚集,然后向两州运输。 眼下正值早春,马岭堡所聚丁口不多,除了三百名唐军驻此维持基本的城池防务之外,另有七八百名胡族的丁役。 大唐对胡族的治理真的是颇为宽容,将诸胡部生民迁入河曲以充地实,虽然相对于内境诸州而言,河曲几州的自然条件也算不上好,但总比诸胡原本部落族地要好得多。 更重要的是,那些弱小的胡族居住在这里,便能获得大唐的保护,不会受到其他强大的胡族诸如突厥、吐蕃之类的霸凌攻击。 大唐幅员广阔、物产丰饶,对于诸胡的人口与物产都没有太大的需求,起码索求力度是远比吐蕃、突厥等要轻得多。 那些胡族生活在此,本身安全已有保障,而且还能保持高度的自治,各族酋长本身担任羁縻州府的刺史、都督,仍然统领其部众。 每年的土贡诸物,基本也都是象征性质,只要诸胡部能够专心生产,这些贡物都不会给他们带来太大的负担。 而且每逢大唐有盛大礼事、或者边事大胜,大唐朝廷都会赏赐给这些胡酋们诸多物货,全都是他们低劣的生产技术所不能生产、本身又价值不菲的珍货。算起来的话,他们还有得赚。 胡人们并不需要承担唐人籍户必须承受的租庸调,唯一可称沉重的义务就是必须要响应大唐的征募,组织军队跟随唐军出征。 正因有如此优越的待遇,这些胡部们也乐得投靠大唐,以期获得更加广阔的生存空间。 但久而久之,大唐的这种博大包容在许多胡部看来成了一种理所当然,他们乐得享受依附于大唐之下的各种惠利,却渐渐不再愿意承担义务。 像是如今在大漠上叫嚣复国的突厥之众,就是因为不堪承受大唐的役使,所以趁着高宗后期大唐内部政局动荡以及与吐蕃的战争频起而反抗大唐。 至于所谓汗国的荣光,这些突厥人如果有那玩意儿的话,贞观时期就不会举族投降、伏地乞活。此前为了活命而放弃自尊,渡过危机后便又背叛大唐,说到底,只是好逸恶劳的劣性使然。 今日的马岭堡,不复往日的安静祥和,如今已经成为关内道前路军的驻地所在。 由于契苾明是受幕府雍王殿下的教令北上驰援、反杀突厥,而非神都城的朝廷使派,所以他眼下的使职还是关内道前路行军总管,也是以此名义在马岭堡召见周遭众胡酋。 诸部胡酋多多少少都知突厥入寇的消息,所以在接到这个所谓关内道总管府的召集命令后,心中也都各存迟疑并忐忑。一则担心朝廷追究他们观望纵容之罪,二则担心会强令他们部众去与突厥作战。 毕竟如今朝廷两京震荡,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朝廷未必能够调集足够的力量应对突厥的入寇。早年突厥强大时给他们所造成的阴影,仍然存在于各胡族脑海中,他们实在不敢自己直接面对突厥那些凶恶至极的狼骑。 所以接到命令后,一些胡族干脆装作不知,一如此前那般封闭与外界的交流,只求自安。 但敢于这么做的也只是少数,更多的胡族酋长们尽管心存忐忑,但听那召集命令措辞严厉,也实在不敢无视幕府威严,还是硬着头皮召集其本部壮卒,直向马岭堡而来。 当这些胡部们抵达马岭堡的时候,瞬间便被城堡前那血腥残忍的一幕给惊呆了。 只见城堡外的山谷中耸起一座高达数丈的高丘,俱由尸体摞叠而成,用泥沙覆盖着这些尸体以掩盖血腥气息。而在高丘之上,赫然覆盖着满满的、密密麻麻的人头,观其样貌,正是突厥人面目。更加恐怖的是,这些人头后脑头皮俱被剥除,露出惨白的颅骨,一眼望去显得更加的狰狞残忍,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雄大京观,起码要聚数千尸首!莫非、莫非这便是那些入寇的突厥贼众?” 诸胡酋们在看到这慑人胆魄的京观后,一个个自是惊得瞠目结舌,但很快便意识到一个更加惊人的情况,不乏人失声惊问道。 负责接待这群胡酋的唐军兵长们闻言后半是自豪、半是冷漠的说道:“正是那群突厥贼寇!这些狗贼趁我大唐国内不靖,斗胆入侵,妄想能有所得,本就该死!契苾总管奉雍王殿下所命,率部驰援原州,并在日前追上贼军,于马岭陂前全歼突厥贼军!” 诸胡酋们闻言后,纷纷倒抽一口凉气,然后便又有人颤声道:“我、我听说,突厥此番入寇,乃是可汗默啜亲领贼军,大唐天军得此壮胜,是否默啜也已伏诛?” “这是军国机密要务,岂能随意探问!” 兵长闻言后,顿时便冷声喝道,并又沉声道:“尔等奉令来见,但马岭堡城池狭小,容不下你们太多徒众入城,只可扎营宿外,并受军法节制,不得放纵乱法,否则必受军法严惩!” 诸胡酋们也都是一地之雄,麾下徒众不乏,惯于颐指气使。然而现在却被唐军中一名区区下卒兵长喝令吩咐,心中自然都存几分不忿。 可是当他们视线再落回那煞气冲天的突厥人尸首所筑成的京观时,心里那些许愤懑登时便荡然无存,一个个强挤出几分笑意,并连连点头道:“请校尉放心,我等部伍受令聚集已非短日,一定会谨遵法令,不敢逾越!” 说话间,众胡酋们又叮嘱各自的部众们一定不可失礼,然后才在唐军兵长的引导下,毕恭毕敬的行入城堡中。 马岭堡中,唐军将士仍在进行激战后的休整,倒是没有大部集结、杀气弥漫,城堡中氛围倒是显得有些安详。 处理过一些军情杂务后,契苾明才抽出时间来召见了一下这些率先来见的诸胡酋长们,并没有作更多寒暄,只是开口说道:“城外所筑京官,想必诸位已见,来犯之贼俱已伏诛,贼首默啜虽然遁走,但已不能成患。 召集你等来见,一则告诉你们,境内复归安定,若有胆敢恃乱悖法而行不恭者,俱与突厥贼徒同罪,定斩不饶!” 众胡酋们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应是,不敢有丝毫反对。 “二则大军轻装至此,粮草资用俱都失备。尔等既然傍居近边,需各依所部帐数进奉用度,以飨大军。第三,默啜身为突厥贼酋,不思大唐故恩,反而谋逆为害,罪不容赦,虽然走脱,但仍需追杀到底。 其党徒已失,行踪无定,追查起来,并不容易,尚需尔等地边诸部勤于助事。若能捕杀默啜,雍王殿下必明奏朝廷,恩赏丰厚。但若有人胆敢心存隐私包庇纵容,那最好做得隐秘些,否则但有寸迹泄出,为我所知,那合族都为默啜陪葬吧!” “仆等不敢,万万不敢!” 诸胡酋闻言后,忙不迭叩拜在地,连连说道。 “眼下唯此三事交代尔等,至于其他,且留诸部聚齐再说。你们先退下吧,我军务繁忙,若无急情需告,不可来扰!” 交代完这些后,契苾明便摆手驱退这几名胡酋,继续伏案任事。 接下来几天时间里,河曲诸州胡酋们陆续来到马岭堡。当他们看到马岭堡外那高大的京观时,自然无不惊骇有加,心中些许的忐忑或是不恭,在见到突厥人的惨状后,也都纷纷收敛起来,不敢有丝毫流露。 很快,时间就到了契苾明所限定的日期。经过几天的休养,唐军再次回复旺盛精力。接着契苾明便喝令三千骑兵出城封锁整个马岭堡,即便之后还有胡酋至此,也都不准他们再入城堡,只能呆在马岭范围之外等待惩戒。 河曲内附胡民杂多,哪怕契苾明军令所集只限于千帐以上的中大型不足,需要召集的胡酋仍有百数人之多。但在限期之前抵达马岭堡的,则就只有七十多名胡酋,这其中自然有不愿奉命来见的,也有不少所居偏远,没能赶在期限之前到来。 但失期就是失期,随着唐军骑兵们冲出城堡,便意味着契苾明已经放弃了那些没能到来的胡酋们。 当诸胡酋齐聚一堂,契苾明一开口所讲出的话便让在场众人都是悚然一惊:“河曲所附之民太多了,毡帐杂设,充斥地边,所以物出瘠薄,养生艰难,该要清理掉一部分。” 众胡酋听到这杀意十足的话语,无不倒抽一口凉气,便有人忙不迭说道:“大唐仁御百族,裂土怀柔供百族休养生息,并不受蛮边凶横凌辱残害。百族知恩,如契苾总管高居庙堂,愚等诸酋不器,也都恭在地边,为大唐安境护疆,不辞辛苦……” “这话有脸说得?” 契苾明闻言后,脸色陡然一变,继而将手中犀角杯抬臂摔在了地上,并愤然而起,戟指在场众人怒喝道:“尔等但有寸行能合此言,则河曲百族群聚之境,能容默啜出入近乎无人之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82 号令诸族,讨灭不臣 听到契苾明这斥问声,在场众人神情无不流露出几分尴尬并惊悸。 契苾明却不理会众人感受如何,继续说道:“九府十八州都督、刺史,几人在场?” 河曲诸州众多胡族,势力各有强弱,这其中部众最多、势力最大的,则莫过于铁勒。一则铁勒本身就是众多部落联盟的一个统称,所谓九姓铁勒、但事实上铁勒诸大大小小部族远不止九个这么少。 像契苾明所出身的契苾部,本身就分成数个部落。 在这一点上,这些胡人部落的内部结构其实比较类似于大唐国内的诸世家大族,虽然共享一个姓氏、郡望,但内部里又分成诸多的房支,契苾何力、契苾明父子在唐为官,其部族就类似于契苾部的定著房。 其次,在大唐崛起的过程中,铁勒诸部本身就是大唐在诸胡当中最为重要的盟友。无论是覆亡东突厥,还是远征高句丽,包括在西域的霸权竞夺中,铁勒诸部都对大唐助益良多。 可以说如果没有铁勒诸部的帮助,崛起于隋末乱世废墟的大唐帝国,也很难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便确立区域之内唯一的霸权地位。 也正因此,大唐对铁勒诸部可谓是投桃报李,将此联盟视作主要的羁縻对象。单单针对铁勒诸部所设立的羁縻州府,便足有九府十八州之多。诸如回纥部所领导的瀚海都督府,不仅仅只是羁縻其部,更代替大唐维持贺兰山周边秩序。 听到契苾明此言,在场便有十多胡酋起身拱手见礼,但数量却远远达不到九府十八州之数。 眼见到这一幕,契苾明脸色顿时一沉,语调也变得更加不善:“药罗葛家有无人在场?” 铁勒诸部当中,除了已经被大唐攻灭的薛延陀之外,便以回纥势力最盛。特别是在贞观时期,回纥首领菩萨统率部族,更使回纥能与薛延陀分庭抗礼,乃至于龙朔时期竟敢起兵反唐。 回纥同样也是一个小的部落联盟,其部分为九姓,或许还要更多、但大唐臣子或是钟爱‘九’数,仅仅只记录了回纥九姓。这其中,药罗葛便是回纥中的可汗王姓,在回纥内部中地位便等同于突厥阿史那家族,世代担任回纥的首领并大唐所册封的瀚海都督府都督。 “卑职瀚海都督府左设统军,天山县令独解支,叩见契苾总管!” 契苾明讲完这话后,席中一名三十多岁虬髯壮丁便站起身来,自呼身份入前叩见。 至于这个官职,也极为绕口,其中瀚海都督府乃大唐所立,而回纥又受突厥官制的影响,都督府大都督下加设左右设以统率人马。而天山县则就是在大唐龙朔年间平灭回纥逆乱后,以其祖地所设之县,天山县令由朝廷授封,基本上就等同于回纥的储君。 “独解支?” 契苾明看了一眼这个回纥储君,眸光闪了一闪,然后抬手道:“把他给推出堂外,我缚上刑架,鞭刑二十,再来听训!” 听到这话后,那独解支脸色顿时一变,来不及开口争辩,便被唐军壮卒拉出堂外,很快大堂外便响起鞭打声以及那独解支的惨叫声。 在场诸胡酋们听到这声音,一时间不免更加的惶恐。而那个独解支被鞭打二十记后再入堂中,衣袍凌乱、鞭痕渗血,甚至都不能凭着自己的力量站稳。 契苾明端坐堂上,垂眼望着独解支冷声道:“在国而言,我奉雍王殿下所命,北进治乱杀贼,瀚海都督竟不来见,单此便可治其不恭之罪!在私而言,若非我父受命抚定旧乱,药罗葛家早已不存。你父比粟旧年便说要为我家奴仆,主君入境却不见下奴,同样该惩!鞭你二十,服不服?” “卑职、奴恭服主上惩戒,不敢存怨!但、但我父所以不至,确是年事渐高、出行不便,更兼年前受丰州州府召令,率部前往河套备贼,劳苦甚巨,至今仍在休养……” 独解支遭受鞭刑后,却不敢流露出什么不满,只是敬拜在地叩首说道。 回纥部落虽然在如今的铁勒诸部当中最为势大,但面对契苾明同样不敢失礼。若仅仅只是势力,契苾部在这个铁勒部当中都算不上强,九大都督府无占一席,仅仅只拥一州。 但契苾明父子却在唐为高官,特别契苾明之父契苾何力深得大唐太宗皇帝信重,功封凉国公,乃是大唐朝廷真正的肱股之臣。 旧年回纥也有女主祸乱,独解支的姑祖母率领铁勒几部背叛大唐,一战而败,若非当时契苾何力奉诏镇抚,并力保药罗葛家,推荐独解支的父亲比粟继任瀚海都督,只怕药罗葛家也要如薛延陀夷男家族一样亡族灭种,所以药罗葛合宗都奉契苾氏为主家。 至于契苾明同样是将门虎种,在铁勒诸部当中威望甚高。旧年突厥骨笃禄占据郁督军山建牙复国,契苾明只是率领百余军众远上郁督军山,一次便招降足足两万多帐的铁勒部众,于此可见契苾明在铁勒诸部中的威望之高。 眼下契苾明还仅仅只是鞭打独解支,就算他号召回纥诸部抛弃药罗葛家,扶立新的回纥首领,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所以独解支非但不敢抱怨,还要连忙解释。 “引部备贼助战,难道不是你部该领的职责。比粟年老昏聩,还能否控御部众暂且不说,你部瀚海都督府镇守贺兰山东麓,竟然放任突厥贼众南来,能免于罪?” 契苾明讲到这里,脸色更为严肃,拍案怒声道:“大唐天恩,授你良土养息壮大,而你部竟不能守。既然如此,归告你父,整顿部众,准备迁移,瀚海都督府不再为药罗葛家世领!” “求、求主上饶命!我部今次的确有罪,但罪不至死啊……朝廷要如何惩罚,我部都甘心领受,惟求能够留守故土!若再遭变,就算捐尽全族能战之力,绝不敢放纵突厥贼徒继续南来!” 独解支听到这话后,神情惶急、更有将要崩溃之貌。 他们回纥虽然主体仍是游牧为主,但却并不意味着就能随便转移。事实上绝大多数游牧民族,若非逼不得已,往往都不会大规模的进行部族迁徙。 他们的生活环境本就脆弱,牧民少有储蓄,一旦迁徙,对于人力物力的损耗都是惊人,不独大量牲畜死去,甚至往往数年间都不会有新的族人诞生。 大漠南北有许多部族,往往都是在迁徙的过程中遭遇天灾人祸多重打击,最终消散于无形,或是整个部族都死亡,或是融入别的部族中。 因此如果不是情势万难、在故土中几乎看不到族群生活下去的希望,这些部族们也都不会举族迁徙,实在承受不了如此高昂的代价。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贞观年间大唐朝廷开放西北河曲边州供这些胡族内附生活的时候,诸族也多感恩戴德。即便没有别的优抚政策,单单提供这样一处养息地,就让这些部族们生存几率增加数倍。 现在听到契苾明居然勒令回纥整部迁徙,这对回纥而言简直就是一大打击。甚至都不需要大唐再另作惩罚,单单这一消息传扬出去,可能那些回纥部众们都要放弃掉药罗葛一家对他们的统领。 “既然甘心领受,那就无复再言。或许你部自认较之突厥还要更加强盛,但我既奉雍王殿下所命,能筑得起一座京观,便能筑起十座、百座!” 契苾明讲到这里,语气中已经满怀威胁。他之所以宁可付出极大代价,都要全歼突厥贼众,就是为了要获取眼前这种威慑力。 如果没有这种威慑,他想要勒令回纥举族搬迁,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就是在逼着回纥脱离大唐的统治。 可现在,突厥入寇精军都被大唐消灭殆尽,甚至就连可汗都被追杀成一个亡家之犬,能否活下去回到大漠都未可知。未来漠北的形势也是变幻莫测,回纥即便是背弃了大唐,也根本没有强者能够给他们提供庇护。 当听到契苾明对回纥人的处罚后,在场众胡酋们也是纷纷胆寒。 铁勒诸部是河曲周边势力最强的胡部联盟,而回纥在铁勒诸部当中又是势力最大,其部族民众足有数万帐之多,换言之回纥便拥有多达数万名能战之士。 可现在,仅仅只是契苾明随口一句话,回纥即便没有亡族之忧,也将要元气大伤,或许未来几十年都难再发展到如此声势,还有可能被其他部族落井下石的穷追猛打。 独解支听到契苾明心意已决,已经悲怆的涕泪横流。三十年前,回纥反唐便已经受害严重,至今都还不能恢复。那时候幸得契苾何力的保护才存续下来,可现在契苾明却要将他们回纥赶入绝境,他们也完全无力抵抗。 回纥虽有数万能战之士,但却分属于九大氏族,药罗葛家能够直接统率的仅仅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在如今突厥新败的情况下,他们如果敢反唐,或许连祖地都冲杀不出来,内部或就要厮杀内乱起来。 当然,契苾明也并没有完全不给回纥机会,接着便又说道:“突厥南下寇掠,九府十八州难辞其罪。你等奉令来见,可见还恭谨稍存。但那些不恭不见者,概不能留,允你诸部戴罪立功,明日随军出征,讨灭不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83 太宗遗风,端倪可见 河曲诸州今次之乱,虽然主要体现为突厥默啜率部入寇,但这只是一个结果,根源则在于大唐从贞观时期便着手建立的羁縻秩序已经不能发挥其原本的作用。 这个道理,其实无论唐人还是胡人,凡利益相关者,各自都有着各自的感受与看法。如今的突厥,虽然也是大漠上一股强大的势力,但较之全盛时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就算默啜今次直入大唐境中、深入几千里,但所造成的危害也是很有限的。大唐朝廷甚至都没有正视这个问题,仅凭关内道一路分兵便将突厥部众打得丢盔卸甲、大败亏输。如果只从实力而言,如今的突厥根本不够资格被大唐视为对手。 但同时,大唐朝廷又必须要正视突厥死灰复燃这一问题。突厥的复国,便是对大唐羁縻秩序的最直接挑战。像这一次,河曲诸胡对于默啜的入寇,基本都持观望态度,没有给突厥的行军造成任何阻挠。 如今这个所谓的突厥汗国,与其说是东突厥阴魂不散,更大的意义还在于它是大唐羁縻秩序的挑战者,直接伤害了河曲诸胡对大唐的顺从度。 所以对契苾明而言,全歼入寇的突厥贼众只是一个开始,想要重新恢复河曲秩序,仍然需要更多的努力,否则类似突厥入寇这样的事情还将会频繁发生。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可当契苾明直接讲出河曲胡部太多了,换言之必须要剔除其中一部分,并直接对可以说是河曲最大部落的回纥下手,勒令回纥举族迁移,其态度之强硬,仍然令人大感惊讶。 不独那些此刻身在马岭堡的诸胡胡酋们各自胆寒,就连从原州跟随而来的娄师德都忍不住在私下里说道:“河曲之患,乃是故疾重积,必须要慎重对待。只是设此威令,究竟是朝廷制令宣达,还是契苾总管你度势权宜之想?” 老实说,这问题问的有些不太客气,就差直接指着契苾明的鼻子、问他是不是要出卖河曲诸胡性命以保全自家在大唐的权势? 娄师德是真的有些怀疑,如今两京震荡,最高权力层面新乱方定,一时间是很难下定决心要以如此强硬的手段解决河曲忧患。 诸胡死活,娄师德倒并不怎么在意,但也必须要承认,从贞观时期至今,长达一个多甲子的时间里,边境诸胡纷纷内附,到如今他们已经成了河曲之地的重要组成部分。 所以娄师德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契苾明可能只是担心遭到政变波及,刻意的挑乱河曲,让朝廷不得不重用他,从而获取政治上的保障。 契苾明闻言后也不气恼,只是微笑道:“末将北行以来,所言所行俱出授意,娄相公不必以此为忧。雍王殿下有言,贞观旧世国强民壮、诸府甲兵充盈,所以无惧外患,推尚博大。但如今朝廷旧厄新除,时局欲进、举步维艰,所以用事需避繁就简,不可再作无谓内耗。 旧年河曲诸州地广人稀,地无丰出、人无恒产,太宗文皇帝推仁及人,所以广蓄胡力,益其生息。但如今国中尚且百废待兴,岂有余力再放纵胡勇?顺命者活,悖命者死,乃是当然之义。 突厥所以余烬复燃,所趁是非混淆、公道无存。河曲诸胡,强者得陇望蜀、欲壑难填,弱者浑浑噩噩、不知所仰,或拥兵自重、或随波逐流,百族守此,竟使突厥贼徒任性往来!人既不以此疆土生机为珍,又何必施恩自贱?大唐寸土,俱有所归,绝不滥舍于狂悖不恭之徒!” “这、这果然是雍王殿下所言?” 娄师德听到这里,眸中异彩闪现,忍不住开口问道。 契苾明见状后便又说道:“我知娄相公所虑,我父子确出胡家,但贞观以来、志力捐国,慕此唐风雄壮、甘为华族鹰犬,先皇亦以肱骨任之,爵禄厚享,能不感恩?冠带久束,忍向塞边茹毛饮血?雍王殿下心机递授,大事相托,唯忠唯勤,不作贰念!” “我、我怎么会怀疑契苾总管?凉国公一系,功勋彪炳,配享卧宿昭陵,虽中华壮士不过伯仲!” 被契苾明直接点破心思,娄师德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尴尬,稍作解释后才又说道:“我所虑者,河曲宿疾绝非短时微力能缓,或一时镇之以威,但要除病灶,即需用力长远、功成不怠。雍王殿下宗家贵胄,必以大任转事内外,眼下坐镇于关内,诚得威计镇边,但若迁事回朝,继任者未必能守此威计啊!” 娄师德久积边事,对于边境诸羁縻州形势感触更深,所以当原州遭受寇掠的时候,宁肯以寡敌众、困守清水河谷,都不敢招用太多胡人卒力。 他虽然对雍王殿下仍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但哪怕只凭契苾明所转述的寥寥数言,可以说雍王殿下对诸胡的看法与他颇有相合之处,甚至于比他还要更坚定激进许多。 但朝中针对诸胡、或者说针对整个对外战略,一直都存有不同的声音。有许多人都认为应该保守为主,先修内政,再作外计。毕竟对外用兵便是劳民伤财,诸胡贫瘠,所得既不足养、其地亦不足守,在国中当下这种形势下,尚武贪功实在不可取。 娄师德旧任宰相的时候,便听到很多此一类的声音。且不说这一论调有没有道理,既然存在这样的声音,就意味着时局会有向这方面发展的可能性。 雍王能以积极、勇健的态度处理边事、特别是诸羁縻州府的问题,娄师德对此自然大有认同。 但他却担心,雍王毕竟身份敏感,眼下是因神都政变、两京动荡而得以出镇关中,可一旦渡过这一段动荡时期,朝廷未必还会放心让这样一位少壮亲王坐镇唐家旧宅。 河曲此境诸胡问题已经到了不得不做肃清的时刻,一旦开始,就不能轻易叫停。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朝廷流露出摇摆不定、立场不坚决的苗头,那诸胡将会更加的有恃无恐。 听到娄师德这么说,契苾明一时间也是沉默不语,如此一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对娄师德说道:“末将与娄相公,诚是相知不深、情谊流浅,临事不敢深论。 但眼下所言,既是国计,也就斗胆妄说非分。卑职旧在神都,也曾端详天家诸贵,心有拙计,能继二圣伟业者,唯雍王一人而已。天皇嗣血,不以威称,圣皇艰难继志,憾失慎守,诸皇孙或内秀蕴养,但仍需待事、或可彰显锋芒。 方今周边诸恶,各有猖獗之姿,运数消长、时不我待!雍王非唯雄才,更有壮志,太宗遗风,端倪可见。当此大势彷徨之际,忠勇志士若不争附,才是国家养士不盛,未可称喜!” 娄师德闻听此言,脸色已是幡然一变,下意识拉开与契苾明之间的坐席距离。倒不是说他对契苾明这番话有什么反对意见,问题是此言所透露出的讯息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神都政变刚刚发生不久,皇嗣甚至都还没有正式继承大位,可是像契苾明这样的军方大将甚至都已经不再掩饰对雍王的拥戴。娄师德离开中枢时间已经不短,实在没想到朝廷时局发展较之他预想中还要更加凶险几分。 契苾明见娄师德一脸的警惕,叹笑一声道:“娄相公既然忧虑河曲威计不能长久,所以以此相告。但使雍王殿下不弃,则我半生余力毕付于此,所以也就不必再畅想其他。” 娄师德倒是听明白了契苾明言中潜意,其人已经把话说到这一步,算是打算跟雍王一条道走到黑了。若未来雍王终究不敌朝廷,被强征回朝,或许还有可能被幽禁起来了此残生,但像契苾明这样的追随者,则就是必死无疑了。 默然良久之后,娄师德突然长叹一声:“旧年在朝时,憾不能亲近雍王殿下、观其志气,今闻契苾总管如此折服之言,竟不知该何以应。” 他也真的不知道该要如何回应契苾明,毕竟对雍王殿下没有太深的了解,只凭契苾明此言,也实在不足以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 “如此娄相公倒不必长报遗憾,雍王殿下对相公你也是青睐有加,末将临行前,殿下一再细嘱,一定要确保娄相公安全。” “唉,真是惭愧!卑职本就失土大罪,寸功无献,竟能幸得殿下如此眷顾!” “娄相公功过如何,末将不便轻论。但今次所以能够全歼突厥贼寇,也多仰娄相公用计困敌。这一点,我自具在表中,呈送幕府。至于殿下如何裁决,则非末将能问。” 契苾明继续说道:“来日便要率军继续北进灵州,不暇远送娄相公。如今殿下仪驾业已登陇,娄相公可直往相见。” “雍王殿下竟已西向?” “突厥亡国之余,不过疥癣之疾,不当殿下亲至。吐蕃才是真正的凶恶之贼,正需殿下亲自坐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先别等了 大唐垂拱四年,神都洛阳,太初宫隔城西映日台南有五殿攒立,顶上合一,蔚为壮观,又称荫殿。 五殿后房廊连绵,夹处于殿台之间,左右又有巍峨宫墙为抱,除正午骄阳当空垂临,其余时间难见天日。 垂拱年中,太后武氏长居上阳宫听政,太初宫内大建明堂,诸多工匠劳役出入频繁,杂居禁中,因是宫人多避居左右隔城或上阳宫听用。五殿与映日台之间这一片房廊屋舍就阴之故,往往作为亡故宫人出殓之地。 六月丁亥朔,左廊三室中,有宫人素麻并立其中。深阔的房间正当中帐幕垂挂,随着宫人出入可以看到帐幕下横设有藤编素榻,榻上则仰陈着一名脸色瘦削苍白的少年尸体。 少年不知死去多久,暴露殓服外的皮肤都还没有发生什么明显变化,苍白如冷玉,面颊虽然憔悴瘦削且两眼闭合,但五官分布、印堂脸型,望去仍然让人感觉清秀可怜,也冲淡了一些陈尸于此的阴森感。 房间中除了帐幕下榻上陈尸之外,还摆设着一些卤簿箱笼,箱笼里则放着一些三彩器偶、油彩木人等冥器,显然之后是要随同这少年尸体一同埋葬。 这又不免让人怀疑少年身份,那些冥器造型做工俱都精致,很明显不是寻常宫役配享的器物。但若说少年真有什么尊贵身份,这又不对,一则这些冥器相对于真正的贵人,规格仍是太低,二则真正贵人丧葬礼仪自得有司操办,也不会在这五殿后阴森所在的宫人殓所进行。 几名宫娥低语点出了少年身份的不寻常,其中一名脸色憔悴的中年宫人在弯腰为尸体抚平袍带后忍不住叹息低语:“这位大王,也是天家薄命……” 话未讲完,其身后另一名宫人已经抬肘重重撞在她的背上,那宫人惶然闭嘴,同时警惕的侧首偷窥帐幕外端坐的一名女官。 女官衣饰较之帐幕内忙碌的宫人们华美得多,身躯肥大,厚粉敷面,此际正满脸的不耐烦望着门外遥遥可见的殿堂轮廓,间或转头望向室内,眉眼之间多有凶恶,很明显是想尽快结束此间事务,离开这个让人不舒服的阴森所在。 突然,帐幕内响起一个宫人短促惊呼,这声音顿时吸引了房内众人注意力,纷纷侧首望去,女官则更是满脸戾气,眉梢飞挑:“贱婢噤声!扰了大王魂灵,你……” 尖厉的呵斥声戛然而止,因为女官骇然发现那原本横陈在素榻上任由宫人摆布的少年尸体竟然坐了起来! “大、大王回魂……” 房间中所有宫人都看到这惊人一幕,顿时满室尖叫,那种生来俱有对亡者的惊恐驱使着她们逃窜飞奔出房间,很快房间中便只剩下那突然坐起来的少年“尸体”。 此时少年已经睁开了眼,时间却散漫没有焦点,乍响的惊呼声浪似乎也吓到了他,下意识转头望去,却只看到那些宫人惊走、多有狼狈的背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84 黑齿出迎,甘为鹰犬 当契苾明一行已经在马岭堡解决了来犯的突厥之敌时,李潼所率大军才刚刚抵达陇州的汧源城,还没有完全离开关内道的范围。 汧源城再向西进几十里,才算正式进入了陇右道范围。当长安大军抵达汧源城外的时候,早有文武诸众近百人等候在此,其中还有为数不少的胡人。 “卑职陇州刺史、检校大散关军使段达,拜见雍王殿下!” “卑职河源军副使、河州都督夫蒙令卿,拜见雍王殿下!” 诸文武官长为首二者一同上见,各作陈述。这其中,陇州刺史段达年纪五十出头,河州都督夫蒙令卿则是羌人出身,年纪四十出头。 得知这两人各自身份,李潼自觉有点味道了。 陇州刺史段达,其人本身名气不大,但他的孙子段秀实却是中唐名将,既参加过怛罗斯之战,又平定过安史之乱,功封郡王。 羌人夫蒙氏内附年久,大量居住在同州、蒲州等地,除了眼前的夫蒙令卿之外,开天时期还有活跃在西域的名将夫蒙灵察。甚至就连李潼在关内所召集的部伍,都有几名夫蒙氏族人,其中一个名为夫蒙忠臣,更担任故衣社同州大荔县分社直案,如今也随军西来。 当李潼在审视这些陇右文武群众的时候,在场出迎众人也都在暗暗观察这位已经名满天下的宗家少王,眼神中自是好奇居多,但也不乏人暗存狐疑。 眼前这位雍王殿下,看起来儒雅俊美,即便披挂甲胄虽显英武,也并无煞气满盈的悍勇之气,没有那种让人见之则畏的凶戾之感。 但众人仍是不敢心存轻视,除了雍王殿下尊贵身份之外,更在于其人事迹。如果说神都那场惊天的政变,陇右诸众们还感触不大,那么发生在西京长安的事情,他们就感触颇深了。 陇右与关内本就交流频密,这些陇右官员们在职、在事也都与长安城那些勋贵多有接触,对其矜傲自负感受深刻。可雍王西入长安未久,极短时间内就干掉了足足二十多家,其中还有许多劫余族人向陇上逃亡,自将雍王的凶残跋扈广泛传播。 所以一干陇右官员们也有些先入为主,觉得雍王该有一种不能容人的狠戾孤僻,但此时亲眼见到这位殿下,仪容风采自都让人心折,自然也就难免意外。 且不说诸陇右官员们各自感想,众人依次上见,很快就轮到了刘幽求。 作为雍王门下老人,刘幽求此刻显得有些激动,入前直行再拜大礼,叩地恭声道:“卑职承王教使用,未能踵迹助事,心实惭愧。如今终得再拜殿下足前,虽无事迹可陈,但也难耐激动之情!” 对于其他人,李潼只是简单的颔首以应,但在见到刘幽求之后,则主动上前一步,亲手将刘幽求搀扶起来并微笑道:“因缘巧妙,人莫能度。我与刘司马相知于微,心事倾论,旧年常有志气难报之憾,如今俱归从容,旧年所论图谋,自当一一实现!” 以李潼与刘幽求的关系,自不需表现的如此外露便能各自会心。但李潼对陇边情势多有陌生,既然亲身至此,肯定是要作一番人事调整,将自己的心腹安插在重要位置上。 所以这一番言语也是说给在场众人听的,为了表现他与刘幽求关系不同寻常,即便骤作提拔,也非妄攫。 刘幽求听到这话,不免更加的激动,但也并没有因此忘形,身体微微一侧,露出一名年纪不大的蕃将。 “卑职鄯州湟西府果毅、河源军前营陌刀别将、上柱国黑齿俊,叩见雍王殿下!” 年轻人弱冠之龄,疾行入前先作叩拜,但起身后并没有退到一侧,而是正冠叠掌、再作深拜,如是者三。 周遭众人眼见这一幕,不免各露惊诧之色,这可不是上下相见的正常礼节,哪怕入朝参见皇帝,都无需作此重礼。往往只有在拜见恩亲、宗族祭祀这样的场合中,用来拜亲长祖宗的。 黑齿俊作拜完毕,并未起身,而是继续伏地恭声道:“家父军务当身,不敢轻离河源,唯遣小子恭迎殿下,具此庄重之礼,非唯畏势,更是感激殿下旧年活我宗门上下之殊恩。寒族虽不器,但感恩之义,为奴为仆,为王鹰犬,绝不辞命!”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免更加的惊诧。河源军乃是陇右防备突厥的最大一支驻军,黑齿常之身为河源军大使自然就是陇右军方第一人,当然现在不是了,因为雍王兼任了陇右诸军大使。 这二者一个在朝宗王,一个戍边大将,彼此之间竟然还有如此深厚的联系,以至于黑齿常之遣子相迎、更执奴仆之礼,这实在大大出乎众人预料。 其实不独在场众人感到诧异,就连李潼在看到这个年轻人黑齿俊如此恭敬,一时间也颇感意外,没想到黑齿常之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所以他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便作出回应,而是下意识看了一眼刘幽求,及见刘幽求微微颔首,脸上才流露出浅笑,抬手示意黑齿俊起身并笑问道:“小将年岁几许?竟然已经在事陌刀队。” “仆于天皇仪凤元年生人,少来随征、略习武技,薄功浅积,年初才忝为别将。” 黑齿俊闻言后连忙又说道。 李潼闻言后不免更觉意外,见这黑齿俊生的膀大腰圆,没想到年纪比自己还要小,难怪看起来有些脸嫩。能够在这个年纪就担任陌刀队的别将,想来也跟其父黑齿常之担任河源军大使有关。 但这也谈不上是徇私,陌刀队本就是大唐军队中第一流的精锐,往往承担着最为艰苦凶险的作战任务,特别是在与吐蕃作战的时候。 吐蕃甲具坚硬,甚至还隐隐超过大唐的水平,李潼就收藏有几具故衣社敢战士们所献上的吐蕃战甲,拥有着良好的防护性。所以在与吐蕃作战的过程中,唐军的弓弩等远程兵器能够造成的杀伤力很有限,陌刀队这种肉搏精锐便是能够克敌制胜的一大法宝。 黑齿常之将儿子安排在陌刀队中,虽然更容易建功,但这也无疑是最凶险的位置。这也说明了黑齿常之对自己儿子的武力值极具信心,否则就是逼着儿子送命。 一念及此,李潼便指着黑齿俊回身对随军的李祎笑道:“勿谓世中无人,这一个将门少壮,年龄与你相差仿佛,已经身当前线,壮力杀贼。” 李祎自有几分年轻人的气盛,今次跟随雍王殿下赴陇,也存了一些壮志建功之想,闻言后自有几分不忿。可是当视线落在黑齿俊的手上,见到虎口处那厚厚的茧痕,眼中便闪过一丝敬意,对黑齿俊抱拳作礼。 “我与你父同殿为臣,虽然分处内外,但报国之念无分彼此。燕国公诸事可夸,既困于邪情,自当搭救。今既遣子来谢,我也就安然受之,不损你父子义节。” 陇右对李潼而言,是一个全新地图,所需要面对的人事也大不同于两京,正需要新的助力来实施自己的计划,既然黑齿常之父子作此表态,自没有拒绝的道理。 说话间,他又指着黑齿俊说道:“此番登陇,正需熟稔风物者傍近导引,燕国公既然遣你至此,那就且在帐前听命吧。” 黑齿俊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见礼之后并未再退下,而是直接在雍王的随员部伍中站定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 其他在场众人眼见这一幕后,心中也都各生感想,有的喜见黑齿常之与雍王关系融洽、那关内对陇右的支持力度无疑也会更大,如此一来抗御吐蕃的进攻则就更有把握。 而有的人心里则就暗存忧虑,雍王虽然看来只是一个仪容俊美、风度翩翩的宗家贵胄,但在两京所为、特别是在长安城中的杀戮,无不彰显出其人作风强势。 如今关内局势还未可称完全平定下来,雍王便自引军登陇,可以想见对于陇右的秩序必然会有一番深刻调整。至于这番调整是好是坏,还未可知,难免让人心思不定、忧计在怀。 除了刘幽求之外,在一干迎见人众当中,李潼还见到了其他几个熟悉面孔,比如那吐谷浑族人慕容康、早年登陇的敢战士头目李光等等,还有从蜀中赶来的郭元振、钟绍京等。 不同于针对突厥入寇只遣契苾明一路偏师,今次登陇组织针对吐蕃的防控,李潼可以说是将目下手中所掌握的人力物力都调度起来。 虽然突厥给大唐造成的困扰更加直接,甚至可汗默啜都亲自领兵入寇,但眼下的突厥也就那么回事。然而现阶段的吐蕃则不同,有论钦陵这样的名将主持一众对外征讨事宜,一旦防控失利,那对大唐所造成的损害则是灾难性的! 所以李潼这一次登陇,是真的不考虑胜负的问题,而是一定要成功。只有防控住了吐蕃这一轮攻势,未来才有无尽可能,否则大唐西陲将永无宁日,而李潼此前神都政变究竟是功是过,也将因此而变得难以评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85 大非遗恨,四镇必守 这一夜,李潼便暂时住在了汧源城,谢绝了陇州刺史段达所安排的盛大欢迎宴会,简单用过餐食之后,除了陇右一干文武官员之外,余者包括那些羁縻州府的胡酋们,一并遣出,开始询问陇右的军政事宜以及备战情况。 他这里刚一开口,陇州刺史段达便起身说道:“卑职居任失职,需要向殿下请罪。此前西京闹乱,讯息传入陇州,但却无力驰援、观望成败,恳请殿下降罪!”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微微一愣,他一路行来,所见关内道诸州县官长,多有诿过之辞,但却少有人能像段达这样直接承认自己的错误。 不过他此行西进,为的并不是追究西京责任,所以也并不打算就此深谈,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扯开话题,段达便又继续开口,而在听完段达的后半段话后,李潼才意识到段达并非单纯的请罪。 “但在殿下降罪之前,恳请能容卑职稍述失职原委。陇州不过关西小州,在编之民几千户而已,地当陇山行道,山水不富、物出不丰,卑职在事以来,勤勤恳恳,务求不失。 但长寿年初,朝廷征调资助安西行军,陇州地当行军途侧,府库为之空竭,壮力征发近半,未得克复四镇之利,已经身受穷黩之弊。朝廷镇抚大计,卑职不敢妄论是非,但恳请殿下能容在戎之陇州儿郎番归暂休,则卑职甘领大罪!” 段达言为请罪,可是当话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态间已经多有悲屈,语调低沉的叩拜在地。言为请罪,实则诉苦。 随着段达表态,在场也有几名诸州民政官员,也都纷纷起身开口陈述,所言与段达大同小异,都是安西四镇驻军给他们各自州境民生所带来的破坏。 李潼听完后,一时间有些默然。他倒不觉得这是诸州官长欺生、联合起来给他施加压力,类似的困苦,一路行来他的确能感受到。 安西四镇远接西域,距离大唐本土实在遥远。在古代这种交通与运输条件之下,想要在四镇维持长期大量的驻军,所要付出的成本可想而知。 哪怕在贞观与高宗前期,大唐政局稳定、国力蒸蒸日上的情况下,朝廷所设四镇也并未派驻大量的人马,基本上都是维持少量的精兵驻军规模,以羁縻诸胡、维持秩序为主。 武周一朝本就一言难尽,朝廷财政状况本就极为恶劣,甚至就连京中百司维持都颇为简单。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在安西派驻重兵,压力自然只能往地方上分摊。 如今的安西四镇,驻军规模为三万人左右,可需要负担的成本却不只这三万大军的钱粮物资消耗,还有这远行万里所造成的惊人损耗。后者的消耗又比前者大了数倍有余,因此陇边诸州所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 此际不独诸州官长们各自诉苦,甚至就连河源军副使夫蒙令卿在听完众人讲话后,也忍不住开口说道:“殿下要问陇边诸军备战情况,卑职既然在事,本不应诉苦。燕国公旧镇河源时,本有开渠兴溉、屯田养军之利,娄相公继之,更作壮大,因此河源军本也多有积储,但那是之前。 四镇收复后,粮用多由河源支出,到如今,河源军仓物空虚,用度瘠薄。若是再不得关内补助,维持都恐艰难。将士贫饥,恐难烈战。” 听到就连夫蒙令卿都开口表示对安西驻军的不满,所言河源军储备情况又如此不容乐观,李潼也忍不住微有动容。陇右军民都因安西驻军而深受困扰,他心知这一点必须要慎重对待与回应,否则人心恐不足用。 “咸亨以来,四镇频受滋扰。吐蕃凶残之国,几次出兵西突厥十姓故地,欲断我大唐张掖。旧年圣皇执国,以养息当先,暂拔四镇,结果却令贼势更加猖獗。诸胡懦弱,不能制蕃。所以朝廷再复四镇,勤修甲兵,以阻断吐蕃穷恶之势。此事务在切疾,不容置疑!” 面对群众诉苦,李潼首先肯定了安西驻军的战略重要性,最起码在他这里,是绝对支持这一安排。 从秦汉以来,中原王朝的主要边患便来自北方,无论此前的匈奴还是隋唐之际的突厥。大漠上的胡族进退从容,几乎掌握着所有的主动权。 而想要制约他们的机动性、压缩他们的活动空间,就必须要在别的方面寻找出路。所以从汉武帝时期开始,便积极主动的与西域进行沟通联络,所谓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如果不能在西域维持足够的影响力,那么再面对大漠来犯之敌的时候,中原王朝无论是攻是守,能够进行的选择都不多。 而相对于秦汉,大唐还多了一个高原上的敌人吐蕃,所以对西域的控制力需求就更高。一旦让吐蕃与突厥通过西域取得联系,那么大唐所有的战略主动权都一概丧失,只能被动挨打。 虽然武则天当国以来,在对外的军事方面委实一言难尽。但是在安西四镇的问题上,李潼觉得需要给他奶奶说一句公道话。 大唐在贞观年间攻灭高昌国,首设安西都护府,在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地修筑城堡、建设军镇,用以维持对西域诸国的控制与影响,这便是安西四镇的由来。当时四镇所面对的主要敌人,还是西突厥。 高宗显庆年间,唐军攻灭西突厥阿史那贺鲁,西突厥正式灭亡,而大唐也通过安西四镇确立了在西域的唯一霸权。 西域局面得到控制、东西突厥俱已灭亡,高宗才得以集中全力,发动针对高句丽的战争。而在这时候,吐蕃大相禄东赞经过长达十数年的准备,率军走下高原,开始向大唐属国吐谷浑发起了进攻。 当时大唐全部兵力都投入对高句丽的作战中,根本无暇西顾,毕竟高句丽这个政权乃是隋唐两代君王的怨念。不灭高句丽,则不可称金瓯完整。 经过长达三年的作战,随着吐谷浑内乱、权臣背叛投靠吐蕃,吐谷浑被禄东赞所攻灭。之后禄东赞更亲自坐镇吐谷浑故地,消化这一胜果。 大唐攻灭高句丽的战事,从显庆年间正式开始,一直到了总章年间,才彻底攻灭高句丽,即就是这一场战争从公元660年一直持续到668年。 而到了这时候,大唐国力达到了最高点,同样的,民力也消耗到了一个极点。毕竟从高宗继位伊始,在西攻灭西突厥,向东讨伐高句丽,这两大政权都是当世强国,两大战场又各极西东、相距万里之遥。战果虽然辉煌,但对民力的使用消耗也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但留给大唐休养的时间并不多,到了670年,随着吐蕃初步消化完吐谷浑故地,便再次向外亮出了獠牙,在这一年出兵攻陷安西四镇,开始挑战大唐在西域的霸权。 大唐对此自然震怒无比,高宗即刻任命薛仁贵率军反击吐蕃,护送吐谷浑王归其故地。不独要重新夺回对吐谷浑的控制权,更要给予吐蕃迎头痛击。 薛仁贵此行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而逻娑正是吐蕃的都城,这说明大唐此番行军是以攻进吐蕃王城作为最高目标。但之后的战事,便是后世无数军迷都为之扼腕的大非川之败。 大非川这一场战败,成就了禄东赞之子论钦陵吐蕃军神的威名,也是大唐在对外用兵中首次大败。须知就在显庆四年,苏定方在攻讨西突厥之余,顺带着还让吐蕃吃了一场大败仗。 可现在仅仅只过了十年时间,吐蕃再次走下高原,竟然杀得百战百胜的大唐强军大败亏输。这对大唐的威严,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损害。 大非川此败,论者诸多,但归根到底,大唐此战是输在了战略上,低估了吐蕃崛起的速度,也小觑了吐谷浑之于吐蕃的重要意义,同时对于大唐多年征战所带来的民力损耗没有一个正确认识。 此战中,论钦陵一共投入了四十万兵力参与作战,其中有超过一半都是所消化的吐谷浑亡国之民。 大非川之战,是大唐与吐蕃霸权争夺的开始。从此之后,近二十年间,安西四镇数番易主,大唐与吐蕃在西域霸权的争夺渐趋白热化。 垂拱年间,有鉴于内忧外患的局面,武则天暂时放弃了安西四镇,但很快吐蕃在西域的活动就变得频繁起来,西域诸胡根本不是吐蕃的对手。所以在长寿元年,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后,武则天决定在四镇留守三万重军。 从此以后,四镇便一反此前频繁易主的状态,一直在大唐的掌控之中。只是在安史之乱后,吐蕃趁大唐虚弱出兵夺取了河西走廊,但即便如此,四镇仍然坚守几十年。 所以,安西四镇驻军的战略意义,并不能以利弊作为权衡。 假使武则天在四镇收复后没有做出重军驻守的决定,一旦四镇再次陷落,就算到了开元年间大唐权力斗争再次告一段落,重返西域之际,怕也要面对另一个吐谷浑,西域早成吐蕃霸权的一部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86 雍王勇健,使人心折 听到雍王这么说,在场一干陇右官员们,脸色多多少少是有几分不自然。 过去这些年的时间里,朝廷内外局面都不够平静,他们这些陇边士民也感受很深。特别是吐蕃崛起的势头越发迅猛,所带来的困扰与压力也越来越大。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却一反此前对西域的经营策略,于四镇陈设重兵,这无疑又给他们增加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安西四镇驻军,就像是一个胃口无穷大的吞金兽,不断的抽取着陇边的人力物力。 这还仅仅只是一年多的时间,若长此以往的维持下去,负担无疑会越来越大。 此前朝廷内动荡频频,就连宰相都朝不保夕,他们这些外州官员既不敢非议军国大计,也担心就算进言,未必能够达于天听。现在雍王亲临陇边,正给了他们表达的机会。 可是现在听雍王言中意思,似乎也赞同继续维持安西四镇的驻军,这自然让他们大感失望。 李潼将众人神情变化俱收眼底,他心里也清楚,既想让马儿跑、又想让马儿不吃草,这并不现实。 因此在稍作沉默后,他便又继续说道:“安西驻军,不容置疑。但因此所带来的边务负担,朝廷其实也有计略。我眼下身兼陇右军务,同样不能置身事外,集会众位,当然是要商讨出一个能得两全之法。” 闻听此言,众人不免又打起了精神,就算安西不撤军,但既然雍王肯愿意谈下去,就意味着情况还有改善的可能,起码跟朝廷对此边情况不闻不问要好得多。 “生民养息,尤重衣食,耕桑不误,生产随时,无饥寒之困,民自心安。陇边地近腥膻之所,处境较之内州本就多了几分凶险,庸役更重,更兼资输军机的负担,所以我是打算奏请朝廷能酌情减免一部分陇边诸州庸役。脚直之费,也略作减免,以敷助各州州事。” 众人闻听此言,也都各自流露喜色。若能减免庸役,无疑对治中民众们是一大喜讯。陇右本就不算太平,所以民众们要频频参与各种军防建设,力役方面的确是一沉重负担。 至于各种脚力,那就不用说了,单单运送各类助军的物资,从年头到年尾几乎没有停歇。而且近年来,随着朝廷用度困难,又开始流行脚力折钱,名义上不再需要外州官府组织派遣脚力运输资货,但是需要折钱上缴。 可陇边情况如此,脚力钱要收,脚力一样要用。反正一旦贻误军期,那就是大罪。 雍王能够在这两个方面进行一定的减免,这就绝对不是口惠,一旦能够实施起来,对当陇边下诸州县官府的状况一定会有极大的改善。 当然,也有人对此持不同看法。比如河源军的夫蒙令卿便开口道:“吐蕃凶势欲炽,备贼防患,仍须加力。若减免陇边庸役,这会不会影响到河源军机?” 军方与政方,从来都存在一定的竞争,各自都想掌握更多的国家资源。文官贪名,武官贪功。像夫蒙令卿虽然也在诉苦,但其动机与州县官府并不相同,更主要的还是作为军镇,有些不忿于安西四镇享有更多的资源,希望能够为河源军争取一定的待遇。 可如果民众庸役免除,这所影响到的是整个边军体系,自然还是要强调一下。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道:“吐蕃凶恶,我大唐士民俱受困扰,多感疲敝。陇边诸胡,能无贡献?此前除微薄土贡之外,诸胡部尚有傍城助军的职责。可胡卒胆怯羸弱,不堪使用,若非如此,安西又何必重兵镇之?既不能披甲为战,那索性为奴为婢。诸州官府各自括胡为吏,生口充用,可补庸力不及。” 不给胡人太优渥的生存空间,这是李潼在针对边事问题上的一大思路。此前大唐征服诸夷投入那么大,但对战争红利的开发却不够细致具体。现在既然崛起新的边患,自然没有让唐军顶在前边拼命,胡虏龟缩于后安心发展的道理。 诚然,胡人所组成的城傍武装是大唐控制边地的一大助力。但胡人战斗力普遍不高、或者说立场不够坚定,这也是一个普遍的事实。 特别是在安西四镇的得失方面,这个问题体现的尤为明显。从大非川之战前夕,围绕安西四镇,吐蕃与大唐针对西域霸权展开了争夺。 四镇几次易主,两国都是客军作战,在这种角逐的过程中,这些西域诸胡便也逐渐意识到他们对两国胜负拥有着不弱的影响力,继而便因此滋生骄心,不乏人打着左右逢源的念头。 早年朝廷决定放弃四镇,依靠西域本地胡人来抵抗吐蕃的入寇。结果这些胡人根本不足用,除了带路党之外,剩下的都被打得抱头鼠窜、纳头便拜。 既然如此,那不妨把四镇驻军的压力转移一部分在这些胡人身上。所以李潼又继续说道:“诸胡州府,依其大小,各置吏户,随征调用,一年三番。三番俱不足数,即撤其州府,收其土地、牧场!”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又是变色,甚至就连首先诉苦的段达都忍不住说道:“贞观旧制,推尚宽大。显庆以来,用役渐繁,滋生突厥复逆。如今吐蕃狼视于畔,抱戈待攻,一旦诸胡不能恭役,滋生内乱,恐怕……” “敢于滋乱者,诛其族、绝其种!” 李潼闻言后便冷笑道,接着他又正色说道:“诸位,凡所用事,随时就宜才是当然之法。方今世道,先有所施,遂有所得。故制或美于当时,但却并不宜于当下!” 贞观时期,大唐立国未久,正需要积极扩大影响力,以自身为中心建立起区域秩序。一手大棒,一手萝卜,只要周边诸胡肯俯首听话,基本不会赶尽杀绝,这一策略也极大的促进了以大唐为中心的羁縻秩序的建立。 可是现在,基于宽大而建立起来的羁縻政策给大唐国力带来的增长已经微乎其微。特别是随着与吐蕃的斗争渐趋白热化,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更该要认清楚。 至于说这么做会不会将众多胡部逼向吐蕃一方,这完全是多虑了。吐蕃眼下所奉行的是一种相对纯粹的军国路线,是要通过战争吞噬敌人从而强大自身。 这个崛起于高原上的政权,本身并不具备维持一个大帝国的底蕴与造血能力,需要的是能够直接吞食的目标,而不是貌合神离、苟合一时的盟友。 不要说眼下李潼仅仅只是决定将诸羁縻州的力役征发从临时性质转为定制,就算政令再严苛数倍,相对于吐蕃而言,仍然非常宽容。 眼下的吐蕃,还远没有达到中唐之后盛极一时的强大,本身又不具备模仿大唐崛起的底蕴,很难通过宽大的政策扩大其影响力,甚至就连佛教这种高消费的宗教都玩不起来。那些边胡们也不是傻子,跟这种穷横玩意儿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 当然,任何改变也都阻力难免,需要有一定的条件配合。就算要加强对羁縻州的管制,也需要先解决眼下的战争危机。 李潼眼下之所以提出这样的构想,主要还是为了安抚这些陇右官员们,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跟大家一条心。顺便,我帮你们,你们也得帮我。 “我新执陇右军务未久,所言诸事只是浅论。眼下还是需要专注陇边军机,但请诸位放心,使我能居关内、兼直陇右一日,一定尽力促成此事!” 他这番话又是两层意思,首先这件事不该我来过问,毕竟我只是兼领陇右军权、并不负责政务。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愿意设身处地为你们着想。其次,只有妥善解决了眼下的事情,我才能掌握更多话语权,让你们缓解困境的梦想照进现实。 众人听到这话,无论各自感想如何,但望向雍王的眼神中还是带上了一些认同感。虽然雍王所提出的方案未必尽善尽美,但起码指出了一条路线,这比朝廷置若罔闻的态度要让人安心的多。 与此同时,他们也终于体会到何以逃向陇右的那些长安人家为什么提起雍王来都要恨得咬牙切齿。雍王这里还没有进入陇右地界,已经打算要对那些羁縻州府下手了。 但也不得不说,雍王这种对人事内外分明的态度还是颇合众意。类似的解决方案,其实他们各自也都有存想,但一则人微言轻,二则牵涉到大唐对整个羁縻秩序的调整,他们也都不敢轻易建言。 但其实私底下,也是不乏官员暗暗加强对羁縻州府的管控勒取。此前或还担心这么做一旦引起骚乱,可能会受到朝廷追责,但现在雍王跟他们一条心,底气无疑就壮大许多。 不谈大势大局,雍王这种行事勇健的作风,还是颇合他们这些边州官员的脾性。毕竟他们才是直当前线,承受压力的一个群体,所感受到的困扰要更加真切直接。 这一场会谈,李潼主要听取了陇右诸众的诉苦,也提出一些自己的设想,算是初步达成共识,彼此还算愉快。 因知雍王远来疲惫,所以众人并未久留,沟通一番后便纷纷起身告退。至于刘幽求等亲信,自然是留了下来,要向殿下进言更多细节问题。 等到众人离开之后,一直敬坐末席、颇为安分的郭元振蹭蹭上前,于雍王席前大礼作拜并大声道:“仆蜀中下吏、不才卑员郭元振,叩见雍王殿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87 噶尔掌国,父子为继 眼见郭元振执礼如此恭谨,李潼倒是颇感意外。可当听到他言中咬字“下吏、卑员”都是重音,便意识到这家伙是在嫌弃自己官位低呢。 刚才听了一通陇右文武官员们的抱怨,李潼心里本就不爽,再加上郭元振这家伙节操总是不高、底线放得比别人都要低一些,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色。 于是李潼便拉下脸来,冷哼一声,并说道:“沉寂下僚者,有器不能展、怀才不遇,有马齿增生、力不能事,你又觉得你是哪一种?” 眼见雍王殿下神态略有不善,郭元振自有几分讪讪,连忙说道:“仆耽于事外年久,即遇殿下,怎敢再称不遇!才力或不足夸,但志气未有懈怠,唯岁龄渐长,多有时日困蹇之叹。渴能蹈舞王前,献功表事。骥力渐老,更无长年与后进竞夺,唯奇功才可争先!故事不及,盼日后能为王先驱、东行问鼎!” 听到这话,不独李潼神情微微一滞,刘幽求等故员们望向郭元振的眼神都发生了一些变化,这家伙拍起马屁来可是真敢说。 他们久从雍王,一路追随而来,内心里自然也是渴望雍王能够问鼎大位,希望自己能够从龙潜邸。但这想法也只是在心里盘算,实在不敢像郭元振说的这么直白。 李潼沉默片刻后,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狠狠瞪了郭元振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搞得老子多眼馋那个位置似的! “且先专注陇边诸事,不要杂言余者!” 在场众人倒都是李潼的心腹,但郭元振这大嘴巴还是让李潼颇有不自在,为了避免这家伙再胡说八道,他便又说道:“既然渴于建功,那就说一说眼前事务。若无计略创建,也不必再自憾卑下,通泉县尉你都不必再做!” “仆既得用王事,自然夙夜为计,不敢懈怠。殿下既然垂问,仆便斗胆言之。” 郭元振见殿下没什么耐心跟他畅论大计,便也不再敢继续放肆,连忙端正了态度。 其人正色起来,倒也真有几分气度可观,沉吟片刻后又继续说道:“仆觉得,西京闹乱新定,殿下实在不宜轻出。吐蕃之患诚是可虑,但就算殿下至此,未必能有深助于事,更有内外不能兼顾之虑!” 李潼听到这话,心情更不好,感情老子到了陇边,净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过既然是讨论正事,他也不让情绪干扰,只是沉声问道:“怎么说?” “吐蕃贼国,欲外向取势,所出唯陇边、西域而已。殿下若不赴陇,则此战有九分将发于安西,殿下既至,战于何地便不再可测。陇边群情焦灼,殿下亦有所见。四镇劳军费巨,亟待战功傍身,否则将更非议糜然!” 郭元振讲起正经事请来,倒是显得不再那么讨厌。 可李潼听到这里,还是有些疑惑,继续追问道:“吐蕃两向出口,我自然也知。可为什么说我若登陇,则其出难卜?难道论钦陵还要凭我立威,所以必攻陇右?” 此番出行,李潼自然也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抛开对关内道诸州的巡视需求,对吐蕃方面或会有的反应也进行过一番考量。 他倒是记得,原本的历史上,在王孝杰收复四镇之后不久,吐蕃便继续向西域发起了进攻,希望能够重新夺回四镇。所以郭元振分析吐蕃会有九成可能进攻西域,这也是比较靠谱的。 毕竟这一次大唐对四镇的控制大异前辙,重军镇守。只有趁着唐军新入未久,吐蕃才有可能再次夺回西域。否则等到唐军站稳脚跟,那就难了。 但那是原本历史上会发生的情况,可是现在,大唐境内接连发生动乱,特别是弃周归唐,对于那些敌国自然是一个可供利用的机会。突厥的默啜甚至都亲自率军入寇,吐蕃论钦陵难道会放过这个机会? 西域的霸权虽然重要,可吐蕃前往也是客军作战,并不具备主场优势。可是在陇右这里,随着吐蕃拿下了吐谷浑,已经直接可以向大唐本土发起进攻,这样的选择无疑更加符合吐蕃的利益。 像历史上,吐蕃就是趁着安史之乱的爆发,先出兵陇右截断了河西走廊,然后才继续向西域用兵。 所以李潼觉得吐蕃这一次大几率会放弃安西方面,转从陇右入寇,这是两国博弈的大环境所决定的。但郭元振却将吐蕃的战略选择归咎为自己登陇与否,这就让李潼有点不能接受了。 论钦陵成名已久,难道还指望进攻自己一个后进晚辈来树立威信? “钦陵不过蕃国一奴而已,怎可与殿下争辉!” 郭元振先拍了一个让李潼都觉得有些脸红的马屁,然后才又继续说道:“吐蕃为患日久,丈夫欲功,必以为敌。所以仆对蕃国事务,也多有探访。禄东赞父子相继禀国,蕃国徒众苦之日久,吐谷浑故土俱为其封,若攻陇右,凡所利得俱为噶尔一家所有。 举国之战、资于一家,此其君臣俱不乐见。所以钦陵即便有志战于陇右,未必能行。如今殿下亲临陇边,以钦陵之智,或将大肆宣扬我大唐将要再战吐谷浑故地,迫其君臣聚力出击陇右。” 听到郭元振这通分析,李潼真是有些不能淡定了,莫非这一次自己真的来错了? 从大唐目下的局势而言,此番与吐蕃作战,自然是西域要好过陇右。一则不在本土,能够避免本土受到滋扰、激化各种潜在的矛盾,二则安西方向新置大军,四镇也的确需要一场大胜来彰显其战略价值,以杜绝国内非议之声。 郭元振这一通分析,核心就是吐蕃的君臣矛盾,按照郭元振的说法,噶尔一家与国内君权的矛盾,甚至已经深厚到足以影响吐蕃的战略选择。 对于这一点,李潼还持保留态度,于是又转望向刘幽求等人,开口问道:“吐蕃君臣积隙,已经如此深刻?” 刘幽求闻言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才又说道:“郭参军所论,确有理据。吐蕃自禄东赞以来,大权长执噶尔一家之手。其国寒荒贫瘠,地无丰产,所得吐谷浑地却水草丰美,大能补益,禄东赞父子得此之后便长久镇守,拒绝旁人染指。因是国人积忿,并非短年。赞普渐壮,裂痕尤深。” 讲到吐蕃,便不能绕开以禄东赞父子为代表的噶尔家族。整个吐蕃两百多年的历史,但松赞干布死后,光禄东赞父子就玩了将近五十年。 一则噶尔家族确是父子人杰,对吐蕃所作出的贡献,无论怎么赞誉都不为过。二则松赞干布死后,吐蕃接连少主继位,常年都是掉线挂机的状态,这也让君权长久的不振。 但吐蕃作为第一个统一高原的王朝,其国中自然不只禄东赞一家。噶尔家族在吐蕃本身就属于后起之秀,又占据了最为富饶的吐谷浑故地,国中对他们一家不爽的自然有很多。 诚如郭元振所言,吐蕃崛起于高原,快速成长为大唐西陲最大的边患。特别在大非川之战后,大凡渴于建功者,都将吐蕃作为假想敌。 刘幽求同样也不例外,他在成为雍王佐员的第一天,便进献了一份自己所写的陇事边略,就是针对吐蕃的一系列设想。现在看来,那一份方略自然许多稚嫩可笑,甚至就连刘幽求想起来都多觉羞惭。 被雍王派往陇右后,刘幽求也更加努力的搜罗有关吐蕃的情报,因此对噶尔家族与皇权的纠缠较量,也了解颇深。 “吐蕃豪族,欲制噶尔并非短年。早在龙朔二年,吐蕃便罢禄东赞大相之位,欲夺其权。禄东赞反杀成功,复任大相,之后便长镇吐谷浑,不敢轻归逻娑王城……”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大生感慨,果然任何一个政权,政斗起来都是肮脏的。龙朔二年就是公元662年,正是吐蕃进攻吐谷浑最为紧张的时刻,到了第二年吐谷浑便被吐蕃攻灭。 噶尔家族的政敌选在这个时间点罢免禄东赞的相位,必然是为了摘桃子。禄东赞在攻克吐谷浑后久镇此地,除了消化战果之外,大概也是为了避开国中的政斗陷害。 “禄东赞死后,其子赞悉若继任大论,局中主持大局,次子钦陵等典军在外,仍揽大权。垂拱元年,赞悉若于国中主持大料集,欲趁大唐内乱之际,兴国人之力断我河西。但于此集会中,国中豪贵游说赞悉若族亲袭杀赞悉若,钦陵随后归国定乱,因是大唐免于边患……”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心生后怕。垂拱年间正是多事之秋,朝廷中皇位数迭,北方突厥寇边,河曲铁勒部反叛,国中还有徐敬业谋乱,可谓是内忧外患,混乱之际。而当时为了平叛,朝廷还将坐镇河源的黑齿常之召回朝中,先平定徐敬业叛乱,之后又进攻突厥。 如果不是恰在此时,吐蕃国中也发生动乱,真要让吐蕃这一次攻出来,那对大唐而言,无疑是一个更加沉重的打击。 正在这时候,郭元振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便发现众人都向他望来,忙不迭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吐蕃王母没庐氏,倒是略具圣皇之风,噶尔族亲互啖,没庐氏依稀事中。” 李潼就知道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闻言后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示意刘幽求继续说。知己知彼,才可谋战。对于吐蕃权臣与赞普的权斗,他虽然知道有这么回事,但具体细节还真不了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88 殿下丰姿,绘影护身 通过刘幽求细致的讲述,李潼对噶尔家族这吐蕃第一权门也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知。 简而言之,老子英雄儿好汉,难怪能够执掌吐蕃权柄近五十年之久。随着松赞干布死去,整个吐蕃前期,基本上就是这个家族的独角戏。 但强大是一方面,李潼也从刘幽求的讲述中感受到笼罩在噶尔家族身上的阴影越来越浓厚。禄东赞的确是一个全才,与松赞干布君臣相得、携手并力将吐蕃从原来的部落联邦代入一个全新的警戒,更亲自主持了针对吐谷浑的攻占,奠定了吐蕃成为一个高原帝国的基础。 禄东赞的几个儿子虽然也都极为出色,但很明显在能力上并不如其父那么全面。长子赞悉若继承了父亲的行政才能,能够在禄东赞死后仍然控制住吐蕃大局,维持继续向外扩张的步伐。但是在军事上却乏甚亮眼表现,更直接死于家族内乱中。 至于被后世军迷推崇备至的吐蕃战神论钦陵,也真是人如其名,军事才能的确卓越,政治能力却马马虎虎。随着论钦陵继承父兄的相位,噶尔家族的颓势也开始体现出来。 赞悉若死于家族内乱,噶尔家族经此一役已经元气大伤。论钦陵虽然继任大相,但却远不如其父兄的政治才能,政治上逐渐被孤立,噶尔家族此前过于强势的积弊也开始逐渐体现出来。 尽管论钦陵掌权以来,吐蕃在战场上的表现仍然强势,像此前攻掠安西四镇、败韦待价,但这些方面战果,既不能长期固有,也达不到转移国中矛盾的效果。 特别是一些原本依附噶尔家族的吐蕃酋首们,因为论钦陵长久以来的疏于安抚,也渐渐的选择了背叛。有的投靠了赞普王室,有的则干脆直接向大唐投降。像长寿初年,就有吐蕃大酋率部归附,这也是当时武则天再次决定发兵收复四镇的原因之一。 尽管当时论钦陵及时察觉,成功斩杀出降之人,但在之后陆陆续续,许多东部生羌还是选择投靠大唐。 论钦陵拥有着卓越的军事才能,大概其本人也更倾向与擅长以战争的形式解决问题。其父兄尚在时,因为后方拥有着强大依靠,所以自然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可是现在需要他自己主持大局,弊病就凸显出来了。须知就连一个帝王一旦热衷边功、穷兵黩武,都能让整个国家民穷财尽,更不要说论钦陵还仅仅只是一个权臣。 很明显,眼下的论钦陵已经陷入了一个自相矛盾的困境。由于没有父兄那样出色的政治才能,所以需要通过发动战争来加强自己的威信、权柄,以期能够缓和国内矛盾。 但是他本身又不愿意将吐谷浑故地与人分享,所以对上悖君、对下弃民,虽然还未达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但也已经不远了。 难怪历史上,郭元振能够通过反间计逼杀论钦陵。反间计并不是无中生有的诡道,而是通过一些特定的手段将本已经存在的裂痕加剧,最终更加猛烈的爆发出来。 吐蕃作为一个高原政权,其政治格局本就相对闭塞,如果说能够通过外部进行深刻影响,那也言过其实。噶尔家族的覆灭,终究还是内部长久的积怨占主导地位。 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吐蕃军神,结果却被其君主攻袭而众叛亲离、无奈而死。 如果论钦陵是死在了吐蕃境内,尚可归咎将士忠于赞普、不愿为乱,但他却死在其父兄相继经营几十年之久的吐谷浑故地,可见其人是如何的丧失人心。须知在噶尔家族覆亡之前,吐谷浑故地一直是噶尔家族的领地,就连赞普的王命都难以插手。 了解到这些后,李潼忍不住扫了一眼郭元振,心中暗忖既然吐蕃内部隔阂已经如此深厚,那有没有可能加速这个进程? 郭元振几番发言都惹恼殿下,这会儿倒变得安分起来,察觉到雍王视线不断在他身上扫过,只觉周身瘙痒难耐、不断的调整坐姿,却也不敢再胡乱开口。 李潼等了一会儿,不见郭元振开口,于是索性便自己先说道:“不知蕃国君臣,矛盾竟已如此深刻。如此看来,我此番登陇,的确是有几分轻进之嫌。关内新定,如果有得选,最好还是不要在陇边激战。” 也无怪他底气不足,他所接手的本就是个烂摊子,而且还仅仅只是关西一隅。此前是自觉得避无可避,那也只能迎难而上,力求克敌。 可如果有得选,当然还是要选择优势更大的西域开战。这也谈不上胆怯,努力为自己争取优势本就是战争最重要的一个部分。 “话也不可这么说,国中动荡频生,边州人心不定,殿下此际西行,于士民人心是一大慰藉。不管论战于陇边还是西域,直战即是!” 刘幽求听到这话,先是张口欲言,然后又沉默片刻,接着才又说道,明显言中是有未尽之意。 “有话不妨直说,眼下尚未开展,诸事细论,一旦开战,那就只能专心于一。” 李潼见状后便又说道。 郭元振这会儿才又笑起来说道:“刘司马想是要进言通使吐蕃,明诉两边修好,无为钦陵所趁。但陇边出使,必经噶尔封土,绝难抵达吐蕃境中。” 刘幽求闻言后便点点头,接着便说道:“用兵则必以正奇,钦陵欲战陇边,但其国中颇多阻挠。若殿下至此,传告吐蕃并无攻青海之意,钦陵则难挑衅。即便出击陇边,也难得国中之助。可若遣使相通,则必途经吐谷浑地,钦陵一定不会放行。” 李潼听到这话,也觉有几分无奈。其实早在听刘幽求讲述的时候,他心里已经产生了这个想法,要绕过论钦陵直接跟吐蕃赞普对话,倒不必专为眼前此战,彼此间若能取得联系,递起坏话来也方便。 在这一领域中,吐蕃的禄东赞就是一个大行家,早年一边进攻着吐谷浑一边向大唐示好示弱,让大唐低估了吐蕃的野心以及吐谷浑得失的影响,专心进攻高句丽,没有对吐蕃此次行动给予重视,当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吐蕃势力已经变得难以遏制。 李潼倒也不打算卑辞示好,只需要在吐蕃国中刷一刷存在感,你们思路放开一些,想要节制权臣,还是不能忽略国际友人的帮助啊。 “要通吐蕃,其实也不必专循吐谷浑故道,另有余者可以通行。” 郭元振又来了精神,再次开口说道:“川西雅州通过诸生羌居地,绕行孙波,可以直抵逻娑城。” 孙波即就是苏毗,在吐蕃崛起之前原来也是高原上一大部落政权,势力最大时甚至发展到吐蕃王城逻娑城北,一直抵达川西、藏东的生羌地区。如今吐蕃五大军政地区、即就是五茹,其中就有孙波茹,位于吐谷浑故地的西南侧。 从大唐去往吐蕃,基本上有两条道路,在北为唐蕃古道,以西京长安为,经陇右、过吐谷浑然后穿越高原、抵达吐蕃逻娑城。 这是官方的通道,两国几次和亲以及大多数遣使,都是行经这条道路。噶尔家族掌握了这条道路当中的吐谷浑故地,基本上也就掌握了吐蕃与大唐对话的权力。 而除了这一条唐蕃古道之外,民间还有另一条道路,那就是茶马古道。茶马古道的北线就是起源于蜀地的中南部,即就是郭元振所说的雅州。 郭元振长期在蜀中任职,此前更进入益州大都督府担任参军,所以对于这方面的资讯,了解的也是很翔实,讲起来有理有据。 李潼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表示嘉许,这个家伙总算没有再继续犯浑。 郭元振在讲完这条路线后,接着便起身抱拳道:“殿下若要通使吐蕃,仆愿领命前往。但此行转折诸多,未必能够直益当下战况,还请殿下能够体谅。” 对于郭元振的勇于担当,李潼还是颇感满意的,闻言后便微笑道:“这也不妨,与吐蕃此战,无论发于东西,也都避无可避。贼患本就是常年久积,也难妄求速功。达成联系后,总有用到的机会。” 听到殿下不失理智、不作妄求,郭元振也松了一口气,接着便眼眸一转,继续说道:“仆斗胆请问,殿下庭居侍婢可有闲位待充?不知殿下对蕃土蛮女姿艺可有赏趣?” 李潼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变,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孙波故俗,女子禀事,大小王女执掌部族。如今虽然为吐蕃所并,但故俗仍存,推尚女权。仆此行吐蕃,不可擅执节杖,当有别情以近其民。为王访色,正合其宜。殿下乃唐家天种,丰姿倾世、英俊无双,蕃女几能得见如此人物风采?仆此行安危未卜,斗胆求请殿下丹青绘影傍身为护。” 郭元振讲到这里,有些底气不足的窥视一下殿下神情,又忙不迭低下头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89 不负王命,此行必果 听完郭元振的话,李潼一时间都搞不懂这家伙究竟几个意思,是单纯的夸自己帅,还是真的打算张罗给自己弄几个蕃女? 可不待他开口,刘幽求已经皱眉沉声道:“国朝创业以来,岂有唐家天种收纳卑贱夷种之例?殿下乃我唐家天孙长息,虽蕃国赞普王女亦不足配,遑论诸类杂蕃!” 对于刘幽求的质疑,郭元振自有准备,闻言后便继续说道:“刘司马所言,不失道理。但蕃国陡壮于西,此亦先代所未有之扰。贞观旧世,还不过只是疥癣之疾,咸亨之后则渐成大患。欲除此獠,已经难再期以速捷之功,诸类方法,不拘一计。”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堂上的雍王正色道:“仆之所述,绝非闲言!蕃国风尚,欲谋其地民,则必先乞其部女。其先代赞普弃宗农,欲夺孙波,则收孙波之女,兼并羊同,亦取羊同大宗女子。及后木雅党项、泥婆罗,及我大唐文成公主,概是如此!” 弃宗农即就是松赞干布,在松赞干布完全统一高原之前,高原上还活跃着其他两个部族政权。其中一个就是郭元振所说的孙波,活跃于高原的西部及北部。 另一个则就是羊同,又称象雄、香雄,其历史较之吐蕃还要更加悠久,号称一万三千年的历史。吐蕃本土影响最大的苯教,即就是原本象雄的族教,由此可见象雄对高原影响之深刻。 松赞干布自然是雄才大略,完成了高原上历代政权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完全统一了高原。可是在郭元振嘴里讲来,却感觉怪怪的,好像吐蕃是一个日出来的政权。 不过话说回来,松赞干布这个娶妻的过程,倒也一定程度上反应出了吐蕃这个政权的壮大过程。 其人继位之初,正逢吐蕃本部内乱,松赞干布的父亲就是被部属毒杀,所以娶了孙波之女,联合外族平定本族混乱。搞定本部之后不久,转头就灭了孙波。 在松赞干布崛起之后,象雄这个本来的老大哥也甘心做个小老弟,跟吐蕃换亲同盟。贞观时期,吐蕃与大唐初步摩擦试探的时候,小老弟也是忙前忙后的很尽责,不过在试探外出无力后,松赞干布转头就搞掉了小老弟象雄。 至于川西的木雅党项,那是为了在战略上封锁吐谷浑侧翼,至于现在的党项羌,则早被吐蕃给兼并,其中一部分还逃往大唐,逃亡途中屎都兜了一裤子。 至于泥婆罗,眼下虽然还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但现在的泥婆罗王就是松赞干布的长孙。 这么一盘算,跟松赞干布做亲戚绝对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行为,大凡敢这么做,都被方的几乎亡族灭种。也就大唐命硬,挺了过来,但武则天当权时期,李世民的儿孙们也都被虐的不要不要的。 “蕃国赞普所以普纳诸族女子,难道只为声色之欢?无非志大而力弱,先示以亲,后夺其族。弃宗农之后,其子纳吐谷浑女,其孙收西突厥女。仆能笃言噶尔家必亡于钦陵,只因不久前其赞普新纳吐谷浑女!” 如果说一开始郭元振讲起这个话题,李潼还是抱着一些恶趣在听,可听到这里后,真的是隐隐有些动容。感情这种现象还带血脉遗传的,娶谁家女儿谁家就遭殃,甚至都已经可以拿来判断吐蕃未来国势走向了! 别的不说,就说原本历史上、在神龙革命之后中宗继位,唐蕃之间又发生一次和亲,他三叔李显收养了一个侄孙女、即就是他家大宝贝李守礼的闺女为金城公主,将金城公主嫁入吐蕃,结果李显这皇帝当的真是糟心。 当听到郭元振所陈述的前半段时,李潼是不无动心的。 志大而力弱,这说的就是他啊,他现在就是又想搞吐蕃,还得压制突厥,顺便对神都还颇有想法,对于这样的手段是不排斥的,无非争取更大的战略空间。只要嫁妆带的足够,老子无惧为社稷捐躯! 可听到吐蕃这强大的血脉能力还带遗传的,他便瞬间冷静下来,瞥了郭元振一眼,并沉声说道:“蕃国内娶之外,应也不乏内嫁吧?” 郭元振闻言后点点头,接着便继续说道:“玄事不可论细,但与吐蕃论亲,确是能免则免。仆所以陈言孙波,不与吐蕃论。仆此行虽有曲路可循,但能否顺利抵达逻娑尚未定矣,况且即便入城,不节不使,将以何说赞普? 蕃国是否此际便君臣矢志锄奸,同样莫测,或将擒仆返于钦陵,以示无疑,麻痹其志。仆一身生死不足为计,但若因此害于军事,则罪莫大焉。”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他想与吐蕃赞普对话是一方面,可问题是现在他根本不够资格代表整个大唐,更何况临战在即,也根本不可能派遣正式的使节前往吐蕃境内。 吐蕃赤都松赞,观其搞定噶尔家族的各种手段,也是一个狠毒角色。他们眼下所论吐蕃君臣矛盾深刻,也仅仅只是基于理论,至于吐蕃赞普具体会是什么样的选择,则就充满了很大的不确定性。 “继续说!” 李潼一边沉吟着,一边对郭元振示意道。 于是郭元振便继续讲下去:“此番深入蕃国,往见赞普尚是其次。屈志之人,本不可论于大势。但孙波于蕃国境内本是大茹,又为吐谷浑后阵,兼与蜀通商。其土王还为吐蕃王母没庐氏引作内相,诸事俱可参谋。 若孙波之地情势扰乱,则内可波及王城,外可扰乱钦陵。孙波之地,与蜀中民间茶马易市日久,殿下若能兼收孙波,则蜀中人情物料亦有归定!” 李潼听到这里,是真有几分动容。对于郭元振献计用间于吐蕃君臣,这一点他不感到意外,毕竟原本的历史上,这件事就是由郭元振进行主持的,亲自前往谈判,更负责招引噶尔家族残余势力归附大唐。 若仅仅只是这些故技,李潼心里对郭元振是多多少少有些失望,耐着性子任由这家伙说下去,果然带出了新东西。 噶尔家族与国内矛盾越演越烈,这一点李潼已经知道,若只是对付噶尔家族,倒也无需问计于人,事实证明历史上郭元振的策略就是最正确、收效也最大的。不独解决了吐蕃最大的权臣,还化敌为己用,让噶尔家族成为大唐边力的一部分。 有了这样一个吐蕃本土家族的加入,当时大唐虽然新经神龙革命,政局动荡不已,但吐蕃也无力外扰,只能转向藏南死磕,最终赞普也于军中死在了湿热瘴毒中,使得大唐能够全力应对北方营州之乱后已经难以遏制的突厥,可以说给三受降城体系的建立提供了战略条件。 单凭这一点,郭元振便不愧国士之称,就算有什么小毛病,李潼也能包容。可问题是,你的招我都学会了,没有新东西,总觉得期待值不高。 现在郭元振提出了直接用计于孙波,这就是针对吐蕃本土的长效打击了。 孙波作为吐蕃最早兼并的高原政权,其族地本就紧傍逻娑城,所以吐蕃设立了孙波茹,地位与松赞干布起家四茹相等。 后来吐蕃逐渐壮大,便渐渐演变成本土五茹与周边诸节度使,也类似大唐的繁镇割据。中唐以后,大唐名将累出,以李晟、韦皋为代表的一批将领们,几乎打残了吐蕃诸节度使。 特别是当时的四川王韦皋,直接在维州一战干翻吐蕃南道元帅、大节度使论莽热,献俘长安,让论莽热住上了长安豪华大宅。 多年扩张成果被打残后,吐蕃本土五茹又爆发内乱,这直接造成了吐蕃的分裂瓦解。在这个过程中,孙波茹就表现的挺亮眼,可见这根逆骨也是世代相传。 离间噶尔与赞普只是解决眼前的短计,而且由于彼此矛盾尖锐,所以吐蕃对此也是有着极大的提防心。可如果转而搞孙波茹,那无疑要更加巧妙且更加的直中要害。 吐蕃地处高原,四出闭塞,用计用兵都很难直接作用于本土。所以大唐与吐蕃长达两百多年的对立,虽然也充满了波诡云谲、勾心斗角,但就算得计一时,也很难做更大的扩展,地理问题占了很大的原因。 吐蕃恃此地利,反而能对大唐坐望成败,安史之乱后更是几出陇州,将关内视作粮仓。因为秋防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大唐一直不能全力解决繁镇割据的问题。 因为茶马交易的缘故,孙波茹与外界沟通频繁,相对要更加开放。如果能在吐蕃五茹中嵌进一根钉子,说不定李潼有生之年真能逆势而上,在高原直接解决掉吐蕃,而不仅仅只是在陇右、西域这些吐蕃的外围战场进行封锁打压。 即便不考虑的这么长远,如果对这个孙波茹搭上线,对于许多依赖与蕃国交易的蜀人也是一大控制。对内对外,都有极大的价值可挖掘,哪怕娶个赞普的姑奶奶,也没这么高的回报啊。 想到这一点,李潼望向郭元振的眼神变得温暖许多,同时又有些好奇,孙波茹位于高原核心地带,其地情势就连刘幽求等都所知不多,郭元振怎么了解的这么细致? 听到这问题,郭元振又嘿嘿一笑道:“仆既然呈此计略,当然要以身先试。旧在通泉时,也曾身率部曲深入生羌之地掳取役力。便曾在木雅之地得获孙波王裔之属,所知俱由此出。 孙波女子势大,姿容趣致都不同别部,颇有可夸,且多尚英雄。如殿下才貌两全,天家盛壮,乃是世间仅有之选。仆事以忠诚,无论如何也不会荐丑于主。虽不见赞普之族,但既然安西王相公貌类先赞普,可知其族姿容草草……” 听到这里,李潼刚对郭元振有所改观、很快又变了,这嘴上没把门的,要被王孝杰听到,你试试他揍不死你! “既如此,也不必再通赞普,只入孙波地。无论如何,招引孙波族裔来见,能不能做到?” 他也懒得再听郭元振那些骚话,直接开口说道。 郭元振闻言后面色一肃,沉声道:“不负王命,此行必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90 故隋兵道,遗泽后世 在陇州短留两天,与陇右众官员们进行了初步的接触后,落在后方的辎重队伍也追赶了上来。于是李潼便通过陇关,直往陇右而去。 在通过陇关的时候,李潼心中是颇有感慨。陇关即就是大震关,作为关中西方门户,其地势险峻自不必多说。 让李潼感触最大的,则就是联想到后世安史之乱后,随着吐蕃出兵侵占陇右,原本作为拱卫关中的大震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已经不能给关中的大唐子民们提供保护,反而成为吐蕃肆意进出的门户之一。 为了防备吐蕃的入寇,朝廷不得不在大震关以东设置重兵,每年的秋防都是压在大唐朝廷身上一个沉重的负担。 后世不乏人以吐蕃本身是一个农耕政权、不会在农忙时大举出兵外掠为理由,以此论证中唐时期的所谓秋防是言过其实。但他们却忽略了吐蕃所控制的众多附庸仆从们。 后世的吐蕃逐渐壮大,也渐渐有了内外的区分,其所控制的众多胡虏人口,才是对外寇掠的主力。 毕竟吐蕃本土潜力实在有限,侥幸迎上了一个利于农耕发展的回暖气候,但其本土能够供养的人口仍然有其上限,两百多万人口算是这片土地能够供养人口的一个上限,这还是在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的情况下。 所以与吐蕃对战的一个重点,就是封锁其外出通道,将其封锁在高原上。 在正式登上陇右土地后,李潼也并没有再继续巡察各地,而是直往河源军所在的鄯州而去。穿秦过陇,用了十多天的工夫,大军前锋便抵达了鄯州的鄯城。 速度之所以这么快,还是得益于道路的便捷通畅。在正式入陇之前,李潼本以为陇右之地沟壑纵横,道路肯定也是颇不通畅。 可当真正行上陇道的时候,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陇右道路非但并不曲折蜿蜒,路况之好甚至都不逊于作为大唐核心府邸的关中。 “陇右行道,上承故隋之际。炀帝广当年率大军亲征吐谷浑,发众几十万掘岭开道,虽然此番用兵未竟全功,吐谷浑不久后便得以复国,但所留下的这条兵道,却是我大唐得控陇右、兼通西域的要道。隋末乱定之后,我大唐精军再出陇西进,多循隋时故道,旧辙微改……” 随军出行的刘幽求行走间,向雍王殿下讲述起眼下所行这条兵道的由来。 “隋帝尚功,确是不俗,憾其诸事用切啊!” 李潼策马行走在这开阔平坦的陇右兵道上,闻言后也忍不住感慨道。 隋炀帝好大喜功,这已经是出了名的,而且各种战略布局都具有极高的前瞻性,这一点不服不行。但李潼觉得,因此就为其人感到惋惜,这大可不必。 身为一个帝王,格局宏阔,这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禀赋,但学会节制自己的欲望,同样至关重要。跟隋炀帝生活在同一时期,无论敌人还是朋友,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这家伙真是莽,动辄跟你赌上身家性命,又是古今中外可以说最牛逼的富二代,就问你怕不怕? 生活在隋炀帝的统治下,无论士民、都不算什么愉快的体验。可是与隋朝系出同源、并继承了大量隋朝遗产的大唐,无疑要幸福得多。 别的不说,就隋炀帝搞出的这些大规模基建工程,那足以让任何一个朝代的帝王都羡慕得眼光发绿。 古代的道路并没有进行路面硬化,每年都要进行必要的养护维持,这同样是一笔非常大的投入。据刘幽求解释,陇右每年单单为了养护这一条兵道,便要投入起码十万人次的劳役。 就算如此,这条兵道也不可毫无节制的使用,基本上只有朝廷直接遣派的大规模且对战机有着极高要求的行军,才能使用这条兵道。 至于其他程度的行军,还有征发劳役、以及诸胡仆从,则就只能使用其他的道路了。 李潼听到这里,越发有感于古代战争真就是烧钱,不考虑战争的胜负和将士的犒赏赈济、包括战争过程中的资粮消耗,仅仅只是把战士投放向战场,对于国力微弱的朝代而言,就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所以说,先民们为后人开辟出了此方天地中最适合繁衍生息的土地,这既是先民们的丰厚馈赠,也是对后代子孙的一大考验。这样的富饶膏腴之地,自然引人垂涎,周边豺狼虎豹无不垂涎三尺,一旦国力不继,便要遭到侵夺。 也因此在许多历史时期中,一直存在着一种论调,那就是诸夷之地蛮荒瘠薄、收之不足以养,实在不值得投入大量的国力去攻伐,这也算是一种基于现实的考量。 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加以驱动,对外的扩张实在很难长久维持下去。反而神州赤县得天独厚,一直都是诸边蛮夷眼中的大肥肉,大凡只要力量增长到一定程度,总是难耐贪婪之心,一定要出兵搞上一搞。 朝廷对陇右这条兵道的保护实在是无微不至,甚至具体到不准随意砍伐沿途树木、不准在兵道左右十里之内进行方牧,由是也使得兵道两侧植被覆盖率极高。 眼下已经到了初春时节,天地之间逐渐回暖,草野渐露青葱。由于兵道上禁止常人同行,李潼一行也少览陇右风物,赶起路来甚至感觉比关内还要更加惬意。 毕竟兵道路况良好,兼之一路也是傍河而行,水汽不弱,很少有沙尘朔风。就这样不知不觉间,前锋部伍就抵达了鄯州。 鄯州的湟水城外,河源军大使黑齿常之早率众多将官并当地那些城傍武装的酋长们于此等候。得见雍王旗幡出现在视野中时,黑齿常之也忙不迭引部趋行迎了上去。 “末将黑齿常之,率河源诸将官恭迎雍王殿下!” 黑齿常之年纪五十多岁,面相英武、身材高大,身着明光铠、大腹便便,几乎没有什么老态显现,一部髯须垂在颌下,看起来与中国人士全无二致,倒是颇为符合李潼想象中的名将形象。 既入河源军,他也不作倨傲姿态,策马出列而后翻身下马,行至黑齿常之面前半丈,微笑着对他点点头,并环视后方诸将官们一眼,开口说道:“燕国公不必多礼,还有诸位将官,小王今次登陇,非为滋扰。既得朝廷使命,领掌陇右军务,则殿中叙阶、营前同袍。性命彼此托付,荣辱俱为一体!” “殿下仁谦,臣等恭领教令!” 众将士们眼见雍王风采卓然又谦虚有礼,各自也都印象颇佳,施就军礼之后,分作两班立定。 身在诸将面前,黑齿常之对雍王也没做更多表达,彼此寒暄几句后看了一眼身在雍王近卫部伍中的儿子黑齿俊,又转回头来对雍王点了点头,并说道:“郊野非久立之地,请殿下且入鄯城,容卑职细禀河源军务。” 于是一行人便又簇拥着雍王队伍,直往后方的鄯城而去。 及近鄯城,视野中人烟稠密起来,虽然主要的大道早已经被肃清净街,且沿途都有河源军骑兵们往来巡弋。不过周遭的辅道上,还是有许多行人、车马并驼队往来行走,得见河源军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也都不乏好奇,在辅路上停顿张望。 “河源本镇,还在西境的湟源城。至于鄯城这里,因是州府,又当东西同行的要害之地,一旦禁绝往来通行,此境民生物储都要大受损害,所以并未严令约束。” 黑齿常之担心雍王殿下不熟悉边务、见到鄯城人来人往或要责怪监管不够严密,因此便低声解释着。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点头,也没有轻易发表什么意见,随便质疑黑齿常之这个久镇河源的名将、宿将。 作为陇右大镇,鄯城城池规模不小,几乎顶的上三分之一的长安城,也是李潼西行以来所见除了两京之外最大的城池。 城外有宽阔的护城河,周遭的坡岭谷底之间还设有多处大片的马场,州城城门处也排着长长的出入队伍,服色杂异,很是丰富多彩。 虽然两京之间也都活跃着众多的胡人,但由于两京规矩更加严格苛刻,那些胡人在此境活动,也都多有收敛,言行举止、包括服饰装扮也都多向唐人靠拢。反倒是唐人子弟颇尚胡风,着胡服、追胡姬,多有荒诞恣意。 至于鄯城这里,那种多民族聚集融合的气象就要鲜活得多,很能代表大唐开放、兼容以及高度国际化的气质。 眼见到鄯城仍是如此繁荣热闹,李潼也隐隐有些放心。这表明了来自吐蕃方面的压力仍然不大,战争的阴云并没有完全笼罩在鄯州上空,起码并不足以阻止民众们继续往来此间、为生计而奔波。 鄯城同样是与两京一般的坊市格局,所不同的是,作为城池核心的州府并没有如两京大内一般位居北面,而是位于城池的中央,独成一体。 这座内城地跨数坊,并引湟水入城,直通城外。此时的州城内外,甲士阵列林立,单单李潼所见一面便有两千多名的镇卒,足见诸河源军将官们对雍王此行入城的重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91 陈兵青海,敢否一战 待入鄯城内城的大堂中,李潼越发感受到这座陇西大镇豪爽硬朗的做派。 诸将出迎雍王殿下,州府吏员们则在内堂整治迎驾洗尘的餐食。而这所谓宴饮,则就是在州府大堂外露天起灶,足足两大排灶垒,上方各架牛、羊乃至于整整三头骆驼,在灶火的烤炙下,这些肉食已经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旁侧则有厨工不断的翻转并刷抹着各类入食的香料。 “鄯州饮食简陋,卑职等亦不知殿下日常饮食所好,所以呈献陇边风味。内堂尚有精厨俱备,只待近员入嘱奉食。” 入堂后,黑齿常之又抱拳说道。 李潼闻言后笑着摆摆手:“入乡随俗,因地而食,大不必再废周折。” 诸员登堂,各自分座。不待群众开口,先有州府吏员呈上解肉的尖刀,并将一具热气腾腾的烤骆驼搬上堂中。李潼也不拘泥,撩起缺胯衣袍的下摆便入堂持刀入堂,先用掺杂了香精的牛乳浴手,然后便持刀分肉。 “臣谢雍王殿下赐飨!” 堂中此起彼伏的响起河源军诸将官的礼谢声,直至通堂分肉完毕、雍王殿下归席,然后又在黑齿常之带领下,各自捧杯为祝,酒肉盛餐。 河源军这一场迎接的宴会虽然氛围豪爽,但细节上也并未忽略。众将在堂进食,堂下则有许多健儿健舞作歌,所奏多雍王故调,倒是让李潼很有感触。 一场宴会结束的很快,前后统共不过半个多时辰,便有将官起身告辞。他们各自都有职任,眼下又是备战的关键时刻,聚在鄯州城外迎接雍王已经是表达了足够的重视,实在没有时间再继续逗留宴乐。 李潼见状,索性便叫停宴会,站在堂中,向每一名入前请辞的将官赏赐一些提前准备的礼货,多是一些军用的器械,如佩剑、甲衣之类。 “殿下厚赐,仓促间不暇具货为应,实在失礼!” 有的将领得受赠货,不乏窘迫的说道。 “但能杀蕃为功,何恋伴手之货!”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大唐官场上下赠礼倒也是人情常态,比如刘幽求早年入府的时候,就送了他两坛咸菜。众将拨冗来迎,他已经颇感受用,自不会计较其他细节。 一些前线的战将告辞离开后,在堂者还剩下十几人,或是事务并不紧要的文职官员,或是退回休整的将官。 遣散堂中闲杂人等后,黑齿常之才又不乏歉意的说道:“鄯州所在,起居远不及两京。殿下贵胄尊体,难免怠慢,还望见谅。来日无论攻守,鄯城此地可保周全。请殿下安待于此,仆等杀贼以报!” “既入此边,安危已在度外,但能有助军事,燕国公不必以我为计。或不能披甲上阵,但城头击鼓,力可用也!我这两膀鼓技,于京中也称一绝,刘司马自知!” 李潼闻言后便又笑着说道,了解蕃国内部详情后,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自己的到来,会给黑齿常之增添一些困扰。 不仅仅只是对面的论钦陵会作何反应的问题,无论统兵大将是谁,大军身后便坐着这样一个宗王亲贵,总会有一些不淡定。 “还是让末将先向殿下介绍一下河源军备战情况吧。” 黑齿常之接着便继续说道:“如今河源军管军八部,在营甲士共一万七千余卒,诸县捉守一万四千众,各蕃州府并城傍在征合三万三千之数……” 河源军于高宗仪凤年间初设,最开始管军一万四千之数。设立最初,是高宗仪凤年间李敬玄承风岭大败之后,黑齿常之与娄师德等收拢残卒,于吐谷浑境中所设。 随着吐蕃越发势大,河源军驻军规模也越来越大,其峰值是在出征前夕,驻军足有五万余众。这里所说的驻军规模,是指大唐的正式边军战卒,并不包括捉守、团练这样的地方武装和羁縻州府的胡人城傍。 李潼在听到这一驻军比例,下意识便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开口问道:“若真遇大战,诸蕃胡城傍能否勇战?”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脸上便露出一丝无奈之色,叹息道:“或不可用,但也不得不用,我不用、贼则用。勒其部伍于城边,战或不战,也能保证不流窜为患。这一点,是我大唐与蕃国两下俱患。蕃国每战,也毕集胡曲于军前,若不然,则其资给后营必为胡卒所寇扰!” 李潼听到这话,真是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开口,黑齿常之便继续说道:“蕃国每用兵,甲士于前,妇孺于后,前者冲杀陷阵,后者放牧为餐。其军动则帐动,所以动辄出用诸万大数,且牧且食。其境胡扰尤甚,一旦不作约束,则后营必受寇掠!” 听到这里,李潼感觉自己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他是真不清楚吐蕃作战是这样的模式。 但也不得不说,这样的后勤方式对于吐蕃这种底蕴不足的政权而言还是有优势的,起码节省了来回转运物资所造成的消耗。一边放牧一边行军,饿了就杀牛进餐。战斗起来,一旦退却,那就是倾家荡产、断子绝孙! 当然,这样的扩张模式肯定也是有弊病的,那就是随着势力扩张开来,中央对这些军民的管控力度就不够了。所以吐蕃在扩张到一定程度后,也自然而然走上了与大唐一样藩镇割据的老路。 至于那些胡族的附庸们,也只能说猫有猫行、鼠有鼠道,老虎头上抓虱子,能活一天算一天。 “殿下此前教策陇州,仆所计深以为可。诸胡若不加约束,则放纵不守,不知恩威。唯是需要定计以长,积弊并非短日,一夕革除,则必人情骚然,为巨贼所趁。” 听到黑齿常之这么说,李潼也点点头:“这一点我自了然,巨寇伏在荫侧,又怎么能安心治疽?所以递告陇边官长,只为安定乡情人心。诸胡闻此,想必既惊且忧,但也不至于即刻群情骚然。近日若有胡酋近州来问,可明告之,此战内外所取丁口,可以赐给诸州府编户,纵有新法施行,也不损其力。” 此前在陇州的时候只是浅论,但跟黑齿常之讲起来,自然要更加具体。跟这些诸胡势力打起交道来,是要注意一定的话术技巧,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对他们而言是有很大分别的。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虽然也是蕃将入朝,但跟陇右这群西羌系关系不大,交情也不深。之所以提起这一点,还是担心雍王殿下气盛轻锐。 既然雍王对此已有计量,黑齿常之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讲了一些河源军的军务细节。 了解了己方虚实后,李潼又问道:“依燕国公所见,若钦陵果向陇右出兵,河源需要增兵多少才能克定其寇?” “论兵当然多多益善,但精简之众也有精简之众的战法。其实眼下河源最大的困计并非兵力不足,而是给用告急。仆旧年转战河朔,娄相公奉命归朝,河源营田之储几用西域,已经略有不继……”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又叹息一声,没有把话说的太透,毕竟这个话题若再深入下去,难免会涉及到对圣皇陛下的非议。 “如果只是物储之困,这也不必忧扰。我此行入陇所携资货专为此战,虽不言绰绰有余,但五万之军三月之料足用。若还不及,关内仍有物料可征。只是燕国公能不能答应我,不准蕃人一甲入陇?” 李潼闻言后便正色道,他在有的地方虽然抠抠搜搜,但在军用方面绝对不作省俭之想。特别眼下初镇关西,又逢家国剧变,诸胡窥伺,即便暂时无力外侵,也一定要守一个寸土不让! 如果五万大军三月军期都还不够,那就在长安再抄一批关陇勋贵,让他们用这种方式尽忠报国。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亮,直接在席中翻身而起,免冠顿地道:“若得如此用资,仆定为殿下坚守陇右后庭!” 李潼听到这话,嘴角顿时一抽,有心想问问郭元振那家伙有没有到河源军驻地瞎溜达。但见黑齿常之一脸的郑重其事,想必也不是借用歧义调侃。 征战沙场、排兵布阵,李潼自觉好像没有这样的天赋,即便进修过战忽局,也绝对比不上黑齿常之这样的宿将。所以在这一点上,他也就不强求什么存在感。可如果讲到搜刮军资、让大军无后顾之忧,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黑齿常之得了雍王殿下如此许诺,心中自是感念不已,顿首片刻后忍不住说道:“仆半生戎马,功过如何不作细论,但若能早效从殿下门中,则不独只守河源,青海亦敢有望!钦陵于阵,诚是伟才,但往昔所以得逞,概其父兄所庇。仆不敢妄争筋骨之能,但如今彼失我有,长短可较!” “那就陈兵青海!将军为前,我自居后,前阵不失,则后路无扰,敢否一战?” 李潼虽然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此战能守住陇右不失便是胜利了,但他又怎么甘心仅止于此,此时听到黑齿常之这么说,终于忍不住表露争意。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再次顿首沉声道:“既充鹰犬之用,唯患主人游猎兴乏。殿下壮志自存,仆必为王先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92 诸族姝色,惟王撷取 李潼与黑齿常之这一次会面,可以说是彼此之间都感觉收获颇丰。 从李潼这方面而言,如今的他虽然权势大涨、几乎与朝廷隔潼关而两治,但他所面对的压力同样极大。即便不考虑国内仍然还未平息的各种纷争,单单在外患方面,他便承受了这一时期超过三分之二的边患压力。 无论是死灰复燃的突厥,还是凶态毕露的吐蕃,这都是李潼必须要直接面对的对手与挑战。所以尽管他在关中几乎将要划土自治,朝廷眼下对此仍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对声。 这除了雍王一系官员们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之外,也在于对朝廷而言,暂时放弃对关中的管控可以同时将两大边患危机一并丢给长安的雍王幕府,让他们得有更多精力去梳理、整合国内的形势。 如果雍王不能克敌,那没什么可说的,可能等不到朝廷收回雍王的权力,其人已经先一步被边患胡寇所剿杀。届时国中局势趋于稳定,力量逐渐恢复,自可从容收拾雍王幕府的烂摊子。 另一种可能就是雍王能够成功抗住那些外患,当然这个可能并不大,因为无论是突厥还是吐蕃,都是值得举国之力去应对的强大对手。但就算雍王做到了,想必也是损耗深重,还能有什么力量去对抗朝廷? 李潼无惧挑战,无论基于后世的记忆还是当下的责任,他都希望能够重拾先辈荣光、再造大唐威霸四夷的局面,所以他西进关中乃至于登临陇上。 但胸怀壮志是一方面,现实情况又是另一方面。原来的东突厥是贞观一朝明君在位、名将满朝,举国之力更兼合纵连横才解决掉的对手。至于吐蕃,则更是在大唐最风光的时刻,以大非川、承风岭两场大战打得大唐痛入骨髓。 关中一隅,李潼眼下尚且不能完全控制,所以最初他的思路只是以积极的防守为主,先争取维持住眼下的边防形势,再积蓄实力,谋求战机。 除了在整体的力量上不占优势之外,也在于如今的他根基仍然不失浅薄,特别是在军事方面,几乎没有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可以信赖。 勉强而言,契苾明算是一个,毕竟父子两代积威,且在武周一朝,契苾明便曾经专任朔方,节制那里的铁勒并其余塞胡诸部。所以当两个战场同时告急时,李潼便派遣契苾明向北以应对突厥的入寇,而自己则亲登陇上。 黑齿常之的投效对李潼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他本就不是一个保守的性格,哪怕旧年被拘大内之中、仍在积极努力的突围破局。及至手中有了一搏之力,即刻便在神都城中策划政变,以争取更大的发展空间。 对国内的局势是如此,对外同样如此。此前的他对于吐蕃仍然只是一个概念性的了解,不得不基于现实略作保守之想,可是随着了解深入,特别是得知吐蕃国内如今也是矛盾重重,心里自然就有了一些不安分的想法。 吐蕃的论钦陵的确是威不可挡,但同样受到其国君猜疑与群臣忌惮,并不能完全控制吐蕃这个战争机器。这一点跟李潼的情形略有类似,既然双方都只能动用一隅之力,那能分出上下的,无非斗狠斗勇。 在军事才能上,李潼自认不是论钦陵的对手。 然而黑齿常之却是从高宗以来罕有的在与吐蕃作战中能够保持多场胜绩的大将,其人既然投效自己且流露出高昂的战意,李潼自然要给予黑齿常之足够的信任与支持,与这个吐蕃军神硬对硬的碰上一次。 至于黑齿常之则感触更深,雍王殿下的表态对他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他虽然战功卓著,但蕃将入朝本就诸多艰难,一直很难获得君王完全的信任。 当然这一点也无从抱怨,本就亡国之余,黑齿常之只是希望能够凭着志力报效为宗族家人们在大唐这片土地上争取一点生存空间。所以每战必竭尽全力、舍生忘死。 但战争从来都不能只凭着个人意志便足够影响大局,旧年承风岭之败,黑齿常之几乎凭着一己之力扭转大军一败涂地的颓势,营救回众多溃卒,这也是组成河源军的一个基础。 入唐几十年,如果说一开始只是为了生存,那么到了现在多多少少是有一些认同感产生。特别是常年坐镇河源这一与吐蕃对战的最前线,尽管黑齿常之也屡积胜绩,但却一直都难以扭转真正的大局。 眼见到吐蕃贼众们对他所镇守的疆域寇掠不断,旧年袍泽们谈笑风生的画面还在脑海中不时响起,但其人尸骨却已经被吐蕃筑成京官,任由风沙拍打摧残。 我虽然只是一个亡国的孽种,但也并非没有生而为人的心肠感受…… 其实就在神都政变前后、雍王属下的刘幽求来游说自己之后不久,黑齿常之还在犹豫不定之际,关内也有人来见黑齿常之,对他进行游说争取。 而且相对于刘幽求所提出来的一些条件,对方所作的承诺要更加的诱人,表示愿意游说朝廷、让朝廷招其归朝、以羽林卫大将军任之且给予黑齿常之蕃将最高规格的封授,赐爵扶余郡王。 面对这样的许诺,黑齿常之当然也是动心,可当他问起朝廷将要如何经略河源、解决吐蕃边患的时候,对方却支支吾吾,全无定计。 这让黑齿常之方有热切的心顿时冷却下来,意识到对方仅仅只是将他当作一个筹码、空头许诺,或许还存着用完即弃的想法。他们连自己安身立命、功业所系之处都不重视,又怎么会重视相关的承诺? 之后朝廷更任命雍王为关内道大总管、关西之事委之,而对于河源军则就没有更多的指示。 当宣抚使抵达鄯州的时候,黑齿常之也屡陈破蕃计略,希望能够引起朝廷的注意、获得朝廷的支持,然而宣抚使对此反应冷淡,只是督促他配合召集陇右包括西域诸胡酋随之入朝作贺。 相对于朝廷的冷淡,雍王殿下对边事可谓热切、积极,更不辞劳远、亲登陇上,这自然让黑齿常之更加的感念不已。 若奉制归朝,他最好的结果无非余生荣养,且还极有可能会卷入众多的政斗纠纷中去,随时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雍王阔志于边,且在多年前便对他有救命之恩。 黑齿常之自知朝情故事,那时候的雍王出阁未久,一旦所谋败露、须臾即有杀身之祸,但就算如此,仍然愿意出手救他,无疑让这份恩情显得更厚重几分。 此前派遣儿子前往陇州恭迎雍王,还只是为了表达对此救命之恩的感激。可是随着接触加深,黑齿常之更意识到雍王不独可托性命,更可相谋大事。在公在私,都有能够让人倾心相许的魅力! 彼此谈话结束时,黑齿常之匆匆告退出堂,再返回来时,已经身披轻甲,上前叉手道:“殿下亲临鄯城,仆别无所报,唯披甲直宿,拱卫我王起居安心。” 李潼闻言后便连连摆手:“燕国公不必如此,朝廷之所用、小王之所重,岂在此宿卫微力?此功若成,即是匡扶社稷之伟功,战前蓄养,不必作此折耗!” “忠义大计,自需尽力!但仆之直宿,在恩在情,亦不容有缺。请殿下尽情于此一日,明日之后,王命恪守,不敢再纵情徇私!” 黑齿常之仍是叉手固请。 李潼听他话已经讲到这一步,于是便也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将士入直宿卫,倒并非只是大才卑用,更意味着绝对的信任,可以性命托之。 像他太爷爷李世民,就常用这种方法来褒扬、笼络将领,史书上每有李世民称赞某个将领,往往都是唯其值宿、遂得安寝。 雍王入城后,内城州府守卫已经换上了郭达所率领的幕府亲卫,当见到黑齿常之披甲执戈的入内护卫,这一干雍王心腹们一时间既觉自豪,同时对黑齿常之也是心生认同感,感觉彼此间亲近许多。 不过在转进府内休息之前,又有波折发生。李潼刚刚走进这州府内院里,便有浓郁香风扑面而来,左右转头望去,只见这内院两侧通厢庑舍走廊下,站立着诸多女子,起码有一两百人之多。 这些女子一个个盛装打扮,而且从其服饰与相貌看来,应该都是出身诸边胡部,异域风情缤纷呈现,诸种美态不一而足,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这是怎么回事?” 李潼视线也是在一众胡族女子身上巡视良久才收回来,转又问向站在身后的黑齿常之。 “殿下出巡陇边,陇边诸胡闻讯而来、各献艳色以表恭敬。仆不知殿下趣致所尚,唯俱收内府之中,以待殿下赏取。” 黑齿常之讲到这里,也咧嘴笑了一笑:“陇边风物或不足夸,但诸族姝色,确是精彩。殿下名著逍遥,诸族匍匐足下,以此为珍,进献求宠,惟殿下撷取赏弄,以此称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93 殿下高洁,浅俗难蔽 诸胡如此热情,倒让李潼颇感欣慰。只是这表达热情的方式,则就有待商榷。 李潼倒也不是什么克己节欲、坐怀不乱的人,看到这诸胡佳丽、莺莺燕燕的绕廊环立,一时间倒也确有几分意乱之感。 但很快的,也就目若寻常,这画面诚是赏心悦目,可也并不值得为之着迷过甚。稀缺性是永远存在的一种供求关系,真正能够让人念念不忘的,只有那些求而不得的或人或事。 无论是什么,一旦呈现于眼前予求予取,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比如眼下的李潼,被黑齿常之一句“青海亦敢有望”撩拨得心情狗刨一般的悸动不已,满心都是想着雄图后计,再看眼前这些风韵各异的诸胡女子们,虽有一时炫目,但终究没有太大兴致。 老子攒着这把劲儿去搞论钦陵好不好?诸胡献女,乱我心智、耗我筋骨,真是居心叵测! “诸方有此热忱,其心可嘉。不过明日清早还要出巡烽堡,此夜还是简单作息。” 略作沉吟后,李潼视线从那些胡姬们身上收回来,又对黑齿常之说道。 黑齿常之见雍王殿下眼神清澈笃定,不似作态伪装,连忙低头叉手道:“是仆决断轻率,竟然纵容这些膻胡俗质滋扰殿下,明日便将她们分别遣送、各归本部!” “这倒也不必,暂且收留在府,另作应用。” 李潼闻言后则摆摆手否定道,他倒也并不是口是心非,而是联想到这也是跟诸胡羁縻州府们接触交流的一个渠道。 陇右情势本就复杂,再加上一个虎视眈眈的吐蕃,则就更加的扑朔迷离。如果仅仅只是通过各种官方的征令进行交流,则就不免没有权衡、周旋的空间,彼此都少进退的余地,不利于进行整合。 他见黑齿常之脸上略有茫然,于是便笑道:“我爱胡姬风姿各异,但若只是唐妆唐服,则千人一面、趣意殊少。诸胡州既然各献美色,再进方物为饰也是应有之义。喻人为花,离土则颓,其父母兄弟、献来同居,以慰别情。若是诸胡州酋首女子,汤沐能无所进?” 无论这些胡州酋首们只是单纯的献媚求宠,还是另有他图,若以为只凭这些女色便能达成目的,那也太小瞧李潼了。 我大唐疆域四极,人物包罗万象,哪怕仅仅只是色艺,难道还不如你们诸胡可赏?喜欢的就是你们那种异域调调,既然人都献来了,胭脂香料、衣裙佩饰各种装扮之物也打包送来一点。 至于诸胡酋各自女儿进献的话,我大唐公主外嫁还讲究陪嫁汤沐邑呢,你们就出个人,寒碜谁呢? 此前彼此乏于接触,除了官方书令交流,李潼也不好贸然接触那些胡酋。真要索求过甚,闹大了就是国际纠纷。 现在咱们是就色论事,我的要求你们不答应也没关系,无非是我没有面子而已,难道我还能因为丢了点面子就堵门攻打你们? 你们进献女子,无非也是想跟我维持一个正面的来往,就算弄巧成拙得罪了我,不是大事,大不了大家不做朋友。 话说回来,我就算忍不下这口气挥兵干你们一下,无非一场桃色纠纷,也不是我大唐恃强凌弱,非要对弱胡赶尽杀绝。老子堂堂大唐宗室、少壮亲王,偶尔做点意气之争,但也不至于上升到改变大唐整体宽容的羁縻政策的地步。 黑齿常之听到这里,一时间真是没话说了。一直等到雍王殿下入室休息,他才忍不住凑近雍王殿下的心腹郭达,低声询问道:“请问郭将军,殿下于女色、这个……我绝不是要窥探殿下私隐,只不过诸美绕廊……” 他努力斟酌着用词,但还是觉得言不能尽义。 能被诸胡族征选献上的胡姬,自是美艳迷人,可面对这么多的诸胡佳姝,雍王殿下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纵情声色,居然是想利用这些女子们继续敲诈她们各自背后的胡族,这真是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殿下于京中早已纳妃,王妃出身荥阳郑氏名门,端庄得体,乃圣皇陛下亲自选聘。并有两位孺人,与殿下相知情深。卑职不敢妄论尊贵,但诸胡女露艳俗媚,殿下心境高洁清雅,又怎么会轻易受此浅俗蒙蔽!” 郭达半是自豪、半是钦佩的回答道,他对黑齿常之这个战功赫赫的大将也颇有钦佩,所以才继续说道:“殿下器量宏大,诸事明察明断,我等任事者恭在于事,但能恪尽职守,便也无需惊惧余者失于周全。” 黑齿常之听完后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算是对雍王殿下有了更多的认识,益发觉得自己所遇得人。至于那诸胡佳姝,也都按照殿下的吩咐,在州府内城里另辟院舍,暂时收养起来。 那诸胡女子得此待遇,不免大感失望。 最初她们被选作进献给大唐贵人的礼货,心中自然难免惶恐,有种身世飘零的无助凄凉感,当然内心里也是不乏期待。 在她们这些诸胡部族中,强大富足的大唐便是天国一般的存在,及见那位大王丰神俊雅,甚至就连河源军的杀神统帅都只能恭在身后、奴仆事之,心中更是钦慕无比,渴望能得侍左右。 “我父是湟源莫贺南州都督,所部羌民七千帐,雍王殿下如果肯收留,父兄都愿做殿下帐前最勇武的斗士!” 眼见雍王亲卫们上前驱赶她们转往别庭安置,其中一个佩饰华美、金银满身、更兼丰满浓艳的胡姬忍不住大声呼喊道,站在廊前不愿离去,只盼能够引起那位尊贵英俊的雍王殿下对她更多关注。 听到这喧闹声,黑齿常之扶刀上前,沉声道:“殿下若不收纳你,难道你父兄就拒受王命?拙妇噤声!若扰殿下休息,不独你性命难有,我更要亲入胡州擒你父兄!” 叫嚷的胡姬闻言后顿时噤若寒蝉,至于其他胡姬们则更加的不敢发声,垂首默默离开此处。 李潼这一夜倒是睡得很香甜,本就远来疲惫,跟河源众将士宴会时又小酌几杯,入房后沾榻即眠,只是醒来的时候,天色仍然没有完全放亮。 带着一丝睡眼惺忪的茫然,李潼扶榻而起,早已恭候在外间的婢女闻声后急忙奉上醒酒生津的茗茶。 昨日宴席中,李潼便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河源众将多嗜茶,几乎是人人必备的饮品。饮茶的风尚,竟然比内陆的两京还要风靡。 这大概也跟边地的饮食结构有关,肉食肥腻、乳品多膻,所以对于茶叶需求更大。由陇右推及吐蕃,可知吐蕃高原上对茶叶这一商品的需求同样不小。 后世多有研究茶马古道,通常认为茶叶大兴于高原应该是在隋唐之际,因为围绕吐蕃核心区域的逻娑周边考古没有发现隋唐以前的茶饮痕迹。但事实上,在高原的象雄地区所发现,却将这一历史推前几百年,发现汉时丝绸之路的茶叶痕迹。 如此发现也符合高原的发展历史,吐蕃如今虽然强大一时,但在几十年前,还仅仅只是高原上三雄并立的最弱势一方,是山南雅砻的部落联盟。 一直到了松赞干布时期才迁都逻娑城,先后平定了孙波与象雄,成为高原霸主。而也一直到此时,逻娑区域才成为高原政治中心,在此之前当然不会有太多文明痕迹残留。 李潼心里想着这些故事,推门行出房间。时下虽然已经到了初春,但陇右昼夜温差仍然极大,持戈宿卫于廊内的众甲士俱都甲衣凝霜。 李潼抬手让宿卫将士们卸甲休息,并对黑齿常之说道:“燕国公宿卫整夜,不如巡察诸事暂且延后一天。” “身在戎旅,卧冰宿雪只是寻常,更何况只是区区在庭宿卫,不必延期。” 黑齿常之抬手拍了拍甲衣上的凝霜,然后又说道:“钦陵长居海西伏俟城,鄯州声讯短期难至,可若知殿下巡边,其若提兵布陈于边,殿下行止未必能够从容。” 伏俟城即就是原吐谷浑王城,位于青海的西部,距离鄯州所在的河源倒是还有一段距离。 听到黑齿常之这么说,李潼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虽然想亲临前线看一看大唐与吐蕃交战的前线,但也不想因为自己一人出行便影响整个大军的布防,那就只能趁着这股空当出行巡视一番。 趁着雍王用餐之际,黑齿常之也退下去稍作换装,顺便整顿一下出行队伍。当其返回时,又顺手呈上一份籍簿,并说道:“这便是昨日献色诸部集录。” 除了一开始稍觉惊艳,如果不是黑齿常之,李潼都忽略了这一茬。闻言后他便接过籍册翻了一翻,并吩咐道:“留意一下没有进献的那些胡州。” 我享不享用是我的事,但你如果不献,那问题挺大。至于后续具体的操作,李潼眼下对陇边局势所知还只是众人陈述,需要了解更多之后再作商讨。 用餐之后,他也不再逗留,起身披甲便在众军将甲士们拱卫之下,向河源军前线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94 百年血泪,聚此一岭 鄯州古称西平郡,地傍吐谷浑,距离青海已经非常近。至于河源军,顾名思义,即就是驻守在大河源头的军队。 鄯城乃是鄯州的州城,至于河源军的驻地则位于更西侧的湟源,彼此之间距离有六七十多里。由于道路所经主要都是湟水谷地,所以地势平坦开阔,路途行走起来并不崎岖。 李潼在黑齿常之等人拥从下,沿着湟水策马西行。此境虽然并不属于真正的高原范围,但低气压仍然带来一种明显的气喘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下活动,人马气力消耗都会加倍。 不过李潼只是策马游行,也没有沉重的披甲负累,些许不适还不足以影响行动,且渐渐的就适应起来,呼吸频率归为平常。 行途中,李潼看到湟水水势颇为汹涌,已经隐隐有了几分春汛的气势。而在湟水河谷周边,则存在着大片已经经过开垦的土地,此时的田野中,正不乏役卒在辛勤耕作着。 如此一幕幕画面收入眼底,倒让李潼颇感意外,抛开与内陆有着明显差异的气候,他眼下所见河源周边,无论是水文环境还是耕地资源,都不逊于内地,甚至还隐隐超过关中有些地区,大异于此前对陇右边地的刻板印象。 “数水源出青海,境中又有多座雪山,春夏回暖,雪水消融,河渠灌满,自然能守营田之力。” 黑齿常之顺着雍王殿下视野所及讲述道,战争不只限于刀兵弓马,所以今次雍王出巡也不只限于各路烽堡,他也在沿途将河源军各种经营情况稍作讲述:“往昔此境累年屯垦,营田五千余顷,年收五百万斛,不独河源军足用,陇边各境也都大受裨益……” 讲起过往的成绩,黑齿常之也不乏自豪。 河源军是他筚路蓝缕、一手建立起来的,这么说毫不为过,此地镇守军卒是他在承风岭之战中逆势夜袭、舍命反攻才从吐谷浑境中带回鄯州。 而当时的朝廷能够给予的实际支援也实在有限,当时河源驻军甚至饥困到需要一边樵采渔猎,一边抵抗吐蕃不断的进攻。 稍得立足,第二年吐蕃便又向河源发起猛烈进攻,当时黑齿常之在良非川以寡敌众,大败蕃军,斩获丰盛,如此才稳定住河源形势。 斩获的那一批军资便成了河源军经营的根本,基于此黑齿常之在河源深刻经营,且耕且戍,并结合地势营建烽堡七十余座,用以组成一个完整的防控体系。 自此之后,蕃马不敢大举东进数年之久。一直到了垂拱年间,朝廷征调黑齿常之归朝平定徐敬业之乱,两国之间都没有再发生大规模的战事。 论钦陵虽然号为吐蕃军神,但在面对黑齿常之,仍然不敢轻动窥探之念。可以说,如果没有黑齿常之与河源军,那么在经历了大非川与承风岭两次大败,二十多万唐军饮恨青海之南,那在与吐蕃的交锋中,大唐真是颜面无存。 一路上,黑齿常之浅述故事,李潼则洗耳恭听,并不觉得黑齿常之是在刻意卖弄。当然就算是卖弄,他也有这样的资本。 同时李潼心里不免感慨,他爷爷李治这个皇帝前半生做的真是所有帝王梦寐以求的状态,继承了贞观遗泽,在内控制权臣,对外攻灭强国,可以说是恣意至极。 可这一切持续到大非川之战便戛然而止,吐蕃势力壮大、已经难以遏制,国内穷兵黩武、极尽扩张之后的各种弊病也纷纷爆发出来。 包括李治自己,也身受病痛折磨,妻子尾大不掉,储君屡屡翻车。以至于李治再也没有了此前那种威猛的莽劲儿,大非川一战后休养足足将近十年,终于到了仪凤年间,适逢吐蕃赞普去世,才再次发兵攻入吐谷浑,结果所托非人、以李敬玄书生点兵,遭遇了一场比大非川还要更加惨烈的承风岭之败。 接连两次大败,李治与大唐帝国都颓势显露,以至于之后不久,突厥便死灰复燃,叛起漠南。前半生意气风发、风光无限,后半身病体衰弱、内忧外患。若是没有后继的延续,李治与隋炀帝的人生历程倒是颇有相似。 “九曲、湟源等境水草丰美,不逊关中,唯一可憾者便是耕不足年。若是七月之前谷米不能入仓,则只能饥寒盼暖。卑职此前所困,便在于河源积储所耗无几,若再误今春农事,则后事更加艰难……” 胡地八月非飞雪,耕收期过于短暂,是制约农事发展的一大因素。 尽管黑齿常之离任之后,继任的娄师德在原本的屯垦基础上再作增益,使得河源军全盛时期屯垦规模达到七千余顷,耕地更是横跨湟源、洮水,大益民生军事。 但再丰厚的积储也耐不住几场大战的消耗,朝廷在西域的经营极大耗空了河源军的储蓄。 娄师德归朝之后,河源军屯垦失治,再加上吐蕃论钦陵已经解决了其兄被杀的内乱,再次返回青海坐镇,加大了对河源的侵犯力度。等到黑齿常之再次回到河源坐镇时,原本的屯垦规模已经被压缩一半有余,到了今年若再失耕,则将有无以为继之危。 所以此前,无论是哪一方使者来联络黑齿常之,他都要问一问对吐蕃的策略,就是不愿看到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河源军被抛弃。而最终,只有雍王表示出了对河源军的大力支持,更亲自率引大军、押送物资登陇。 一行人走走停停,上午时分便抵达了河源军驻地所在的湟源城。不同于鄯城的喧哗热闹,湟源此地氛围就显得肃杀得多,进出人马刀甲齐备,一路上岗哨盘查。 “湟源虽然号是河源军驻地,但大军齐聚于此的时间却不多。由此西出,三十里外便是赤岭,赤岭东西便是两国纠杀所在,几乎无日不战。” 顺着黑齿常之所指的方向,李潼极目望去,看到地平线逐渐攀高,已经不复一马平川。今日阴云薄积,视野不算多好,但仍然能够看到峰岭雪顶与天上漂浮的云层依稀相接。 一行人入城之际,城外营前却有喧哗声传来,几名甲衣凌乱、血迹斑斑的甲士正围堵住营中军需官大声喝骂道:“老子麻岗岭烽堡越年以来,劈杀蕃贼近百,今日为贼所寇,十几人重伤待治,你们这些军贼敢说无药?” 李潼见状,正待转步走过去,却被黑齿常之给制止了:“此境已非万全,殿下轻易还是不要现身。” “营中储蓄已经这么艰难了?” 看着几名刚从前线退回的勇士们虎目泛泪,李潼情有不忍,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 “所储尚可支月用,但是要封仓备战,不知来日战烈几何,有备无患。” 黑齿常之见雍王还待张口,又继续说道:“殿下仁恩体恤,但关内军资一日不抵湟源,仓舍一日不可轻开!” 河源前线攻防战事的惨烈远超李潼此前认知,他也远做不到铁石心肠,能对敌人凶狠,但却不忍见自家将士濒死难救。不过他也不会轻易质疑黑齿常之的决定,只是掩面而走,心中的责任感却变得越发沉重。 “若吐谷浑不失,陇右情势不至于如此危困!” 黑齿常之这一感慨,李潼也有认知,但终究还是基于纸上谈兵的概括,没有太过深刻的感受。当一行人在湟源大营中短作休息然后抵达赤岭烽堡时,李潼才真正感受到这句话所蕴含的意义是多么沉重。 赤岭即就是吐谷浑与大唐陇右的地理分界线,峰峦耸起绵延数百里,东面便是陇右的鄯州,西侧则就是青海海东地区。 在赤岭山道中蜿蜒前行,途径一处烽堡下沿的山坡时,李潼还看到崎岖的山路碎石下仍有人体骨骼随意抛撒,只是不清楚战死此处的究竟是吐蕃人还是大唐将士。 此一类的痕迹在赤岭山道间比比皆是,数不胜数。最初李潼还颇有感慨,但渐渐的,对此已经有些麻木,只是一边艰难行走着,一边倾听黑齿常之的讲述。 “国之论者言及大非川、承风岭之败,无不扼腕叹息。但却不知,若赤岭为贼所据,若再求此败都已难得……” 黑齿常之一边行走着,一边讲述此边布防。河源军大军设在湟源,但真正防守的重点却是赤岭这一道山脉,只有如此,才能将吐蕃大军抗阻在西侧的吐谷浑境中,一旦突破赤岭的封锁,吐蕃军队便可全无阻滞的进攻陇右诸城,寇掠乡野。 原本吐谷浑横在两国之间,是作为重要的战略缓冲地存在。 可是随着吐蕃拿下了吐谷浑,战场的天平便向吐谷浑倾斜,双方往年两场大战,无论是大非川还是承风岭,都是发生在吐谷浑境中,换言之哪怕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大唐军队仍然没有进攻到吐蕃本土! 然而任由吐蕃侵占吐谷浑的恶果并不止于此,若局势仍然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未来的大唐将会为这个战略失误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时间将以百年为计! 登上一座峰岭之后,李潼环视四野,若有所思,然后便问道:“此境可有烽堡名为石堡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95 名将之姿,恭在行伍 石堡城就是位于赤岭山脉中的一座烽堡,之所以名传后世,就在于盛唐天宝年间,名将哥舒翰攻拔此城,牺牲数万大军而只俘获吐蕃四百余众的惊人战损比。 正因为如此夸张的战果,所以关于石堡城此战该不该打,后世也是为之千古磨牙。甚至就在当时,诗仙李白就作诗讥之: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认为石堡城一战只是哥舒翰博取功名利禄的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 当然,文人墨客的说法,听听就算了,哪怕他是诗仙。须知就在此前,李白还有诗吹捧哥舒翰“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军皆披靡。卫青谩作大将军,白起真成一竖子”,在哥舒翰面前,卫青、白起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角色。 这也就是在古代诗歌文学自有其崇高地位,如果放在后世,这就是标准的说啥都会、干啥都废,只会瞎蹭热度的流量大V。 说他品格高吧,他跟随永王东巡作乱,还唱歌助兴,说他能力强吧,造反还他么失败了,他到底在乱军中干了啥也不清楚,反正那组《永王东巡歌》成了他从乱的铁证。 围绕石堡城一战的议论数不胜数,后世就还有种说法是哥舒翰应该对怛罗斯之战的失败负重要责任。因为就在石堡城之战的第三年便发生了怛罗斯之战,有人认为当时不打石堡城而将牺牲的几万陇右将士投入怛罗斯,此战便不会失败。 这说法也实在不好评价,大概认为怛罗斯就在陇右隔壁,几万陇右军抬抬脚就能到达参战。这要是可行,直接把安禄山提溜过去驱虎吞狼,不独怛罗斯之战能打赢,安史之乱都避免了。 石堡城之战,以后世眼光而言自然不该打,因为就算打下来了也没能完全挖掘出此战的重要战略价值。 因为就在之后几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的爆发彻底打乱了大唐帝国的各种布局,诸边大军回撤平叛,甚至就连整个陇右都被吐蕃趁机吞没,更不要说区区一座石堡城。 但人生来就是等死,也总不能说由生到死的任何行为都全无意义。 石堡城的战略意义绝对至关重要,经过盛唐多年持续不断的打击,大唐基本上已经完成了从岭南到中亚、对吐蕃绵延近万里的战略封锁,石堡城的夺取就是为下一步反攻吐蕃而所作的准备。 这样一座重要的烽堡,李潼自然很关心,可是当他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自黑齿常之一下诸随同的河源军将校们俱都一脸迷茫。沉吟半晌后,黑齿常之才开口道:“殿下所言这处烽堡,不知何处听来?其位居地势如何?” 见众人如此反应,李潼隐隐感觉他这个问题似乎是闹了乌龙,但还是循着自己的记忆,将石堡城相关的地势环境讲述了一下。 如此诸将又是沉默片刻,突然才有一名兵长举手发言道:“殿下所言地势,似乎是东北处的白水沟,但那里地势虽险,却并无烽堡设置啊!” 大唐与吐蕃边境斗争激烈,局势须臾百变,当李潼见到河源军诸将都没有听过石堡城之名,便意识到可能这座烽堡眼下还不存在。 因此在听到那兵长所言后,他也并不感到意外,但还是忍不住询问道:“或许是言者口误,闻者记错,不过白水沟那里,方不方便去看一眼?” 有了具体可知的地点,黑齿常之的记忆就鲜活了起来,闻言后便点头道:“白水沟地处赤岭东麓,本非吐蕃游弈之境,较之岭内还要更安全一些,自然可以去看一看。” 说完后,他便抬手示意刚才答话那名兵长头前带路,也算是给这个机警博识的兵长一个在雍王殿下面前表现的机会。 那兵长头前带路,对周遭地形非常熟悉,尽管山岭之间诸多崎岖岔口,甚至李潼都被绕晕了,他都能不假思索的择道而行。 再见对方身高七尺有余,比黑齿常之都要高大,哪怕在一众威武悍勇的河源军将校当中都颇为醒目,攀高跃涧如履平地,李潼一时间也心生爱才之心,于是便开口问道:“校尉名何?” 那兵长听到这话,神情略显激动,顿足立住、回身叉手道:“卑职名郭知运,秦州军府果毅,现事河源军西乡岭烽堡营主。” “郭知运?” 李潼听到这个名字,不免惊了一惊,大感这个身在与吐蕃对战前线的河源军真是藏龙卧虎,随手指认一个兵长,居然日后就是名震河陇的大能! 为了更作确认,避免重名之人,李潼连忙又作好奇的询问了一下这个郭知运的具体身世,这才确认眼前这个长得五大三粗、且还不乏憨厚姿态的年轻人,的确就是在开元年间数败吐蕃的陇右节度使郭知运! 得知这一点,李潼爱才之心不免更加炽热,又接连询问这个郭知运参军以来的履历。郭知运一边带路,一边恭谨作答,因彼此之间身份差距悬殊,所以显得有些拘谨忐忑。 “勿以位卑为耻,岭西蕃贼如河谷杂草、割刈不尽,俱我大唐勇士功业所出!” 眼见郭知运颇有不自在,李潼便也不再表现的过于外露,拍拍对方肩膀以示勉励。 接着他又怀着期待的心情询问一下同行者其他人名号,倒是没有再发现像郭知运如此知名者。不过他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遗憾,人究竟能不能功著当时、名传后世,自身素质很重要,但机会也很重要。 河源将士多健勇,自己既然已经得掌陇右诸军,当然要给他们创造机会,不遗余力的发掘将帅之才,不让这些健儿们志力空捐! 翻过一道山梁,众人席地休息的时候,李潼见到许多将士还不顾疲惫,披甲巡弋于左右,警惕游荡在赤岭山中的吐蕃游弈部伍,忍不住感慨道:“丈夫不惜志力、捐身为国,朝廷又怎么能吝啬再造凌烟阁、扬功表事!夸夸其言或是失于荒诞、不能切实,但使我执陇右一日,绝不让披甲之士饥馁备战!” 周遭众将士们听到这话,无不面露笑容,纷纷叉手谢恩,望向雍王殿下的眼神则更有敬慕之色。 但对于众将士的敬意,李潼却自感受之有愧。他所为尊贵出身、荣华享用,便是建立在这些边疆战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奋斗中,否则陇右、关中都几为贼寇,又怎么能安心在神都搞政变? 相对于这些将士们的付出,自己给他们做的仍少,但余生仍长,既感此义,当奋力而为,不负彼此! 一行人在赤岭山麓中绕行了将近一个时辰,行出沟岭纵横之地后又在附近烽堡取了战马继续赶路,才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一处山口,也就是郭知运所言的白水沟。 及至在山下、岭巅观望一阵,李潼才明白为什么那个令得大唐、吐蕃两国大军磨盘绞肉为战的石堡城还未修建起来。 赤岭山势突兀,峰岭之间骤起骤落,白水沟此处地境尚算开阔平坦,而所面对的赤岭山口也颇为开阔,可容数车并行,很明显是一个出入赤岭的通道。 按照黑齿常之的说法也的确如此,此前朝廷几次大举用兵,此处山口都是重要的出入通道。而在这山口两侧,则有峰岭兀起,人马难登,观其地势,应该就是李潼记忆中那座让大唐抛撒数万将士性命才攻克的烽堡。 至于眼下,山岭上却并没有烽堡设立。并不是黑齿常之罔顾此处地险,而是因为山岭险地所在位于赤岭东麓,此处山口仍然在大唐的控制之中,即便是要防备吐蕃入叩,也要在峰岭背面的西麓设防,高峰峻岭上设置烽堡,本就劳民伤财,更没有穷使人力物力,来防备自己的道理。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李潼先是颇感欣慰,但继而又感到很大的压力。 赤岭作为横隔两地的天然壁垒,谁若得知便掌握了战场上的攻守主动权。眼下石堡城所在还位于大唐控制中,不过只是一处根本不值得设防的山口险峰而已。 可是到了盛唐天宝年间,此地已为吐蕃所有,唐军甚至要付出数万人的代价,才能叩开这一烽堡,重新夺取进出赤岭的通道。 由此可见,围绕着赤岭,大唐与吐蕃究竟展开了怎样惨烈的争夺,又有多少两国将士在此尸横遍野、骸与天高!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近年钦陵回镇青海,对赤岭更作逼压、逐步渗透。往年河源诸堡七十余座,尚可保赤岭防备周全。但如今,所增烽堡已达一百五十余处,但仍难免会有吐蕃游弈绕岭而出,寇掠无算!” 讲到这里,黑齿常之忍不住再次叹息一声,并又讲出了今日不知讲过几次的那句话:“若吐谷浑不失,吐蕃居高难下、不足为患,边情不至于如此疾困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96 霸业成败,功在土浑 吐谷浑的得失之对于大唐与吐蕃的博弈,其意义之大无论怎么说都不为过。 后世之人哪怕没有足够的地理知识和军事思想,但只要能看地图,就能感受到吐蕃在兼并了吐谷浑之后所彰显出来的那种战略上的威慑。 在地图上,发起于高原的吐蕃疆域在与吐谷浑连成一块后,就像是一块直杵在大唐臂掖、心肋之间的巨石。尽管盛唐时大唐在西域广辟疆土,与大食角逐中亚霸权,但无论这伸出的拳头多么有力,吐蕃始终顶在大唐最薄弱的陇右位置! 吐蕃虽然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等多种因素,在高原上完成了前所未有的统一,但只凭高原之地,并不足以滋养出一个盛极一时的大帝国。 吐谷浑作为高原与平地的过渡地带,对吐蕃这个新兴的政权而言,就意味着未来、意味着希望、意味着无尽可能! 所以松赞干布走下高原的第一战,就是进攻吐谷浑。松赞干布死后,执掌大权的禄东赞更将征服吐谷浑作为最重要的使命。 事实证明这对君臣走对了,兼并了吐谷浑之后,吐蕃才拥有了开创百年霸业的基础与资格。如果没有吐谷浑作为增补,吐蕃即便是走下高原,也难免四处碰壁。 后世阔论大唐强盛,不乏心潮澎湃、激动感慨。但大唐在陇右与西域所进行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其中有将近一半都是在与吐蕃纠缠。 从岭南到川西、陇右到西域,吐蕃与大唐纠缠两百余年,之所以如此有韧性,表现得比任何同时代大唐的敌人还要凶恶,一切的逻辑原点也在于吐谷浑的得失! 就算盛唐之际,大唐极尽扩张开辟、击败一个又一个的对手,可是因为没有解决吐蕃这个肘腋之患,一旦局势发生动荡,吐蕃自吐谷浑故地冲出,截断陇右,大唐在西域所取得的一切成就俱成烟云,甚至就连关中这一帝国核心之境,都成吐蕃贼骑牧马之地! 黑齿常之几次感慨,李潼都听在耳中,内心感受自然颇为复杂。 当吐蕃厉兵秣马、举国为战,降服吐谷浑的时候,大唐军队还在跟东北三国死磕,对吐谷浑这个本就不老实的属国安危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而在征服吐谷浑的过程中,禄东赞也是极尽巧思阴谋,一方面在正面战场上不计代价的投入,一方面渗透吐谷浑内部、策反吐谷浑权贵。 还有就是不断的向大唐势弱,让大唐忽略其威胁,甚至在这个过程中还将自己的儿子入质长安,即就是那个最出色的论钦陵。 先当孙子后当爷,禄东赞父子算是用实际行动充分贯彻了这一思路,一旦收服吐谷浑、消化几年,积攒实力之后,便以吐谷浑为基础西出,一战夺下安西四镇! 无论怎么说,李潼也不得不承认,他爷爷李治真的是养虎为患、纵容吐蕃兼并吐谷浑,给大唐埋下一个几乎终其社稷始终的心腹大患。 尽管当时大唐主力都在攻伐高句丽,但对吐谷浑方面也并非全无干涉之力。没有拿下吐谷浑的吐蕃,充其量仅仅只是一个还没呲出牙的小奶狗。 尽管贞观时期松赞干布在松州就撩了几句狠话,可他如果敢跟大唐全面开战,不说干不干得过的问题,按照当时高原形势,可能之后成就霸业的就不是吐蕃,而是当时还未被灭的象雄。 当时的大唐是绝对有能力干涉吐谷浑战局,苏定方在搞西突厥的时候,顺带手都能把吐蕃干个人仰马翻。可当时的高宗李治对此不够重视,只是全力进攻高句丽,这给了吐蕃大量的战略机会,穷攻三年有余,并籍着吐谷浑亲吐蕃的势力倒戈,才拿下了吐谷浑。 吐谷浑的体量并不逊于吐蕃,潜力甚至还有过之,所以禄东赞父子索性将大片吐谷浑故地化作封土,这也是噶尔家族能成为吐蕃第一权门的根本。 大非川一战,论钦陵投入兵力四十多万,其中有超过一半,都是就地在吐谷浑所征发的吐谷浑人。无论此前还是此后,吐蕃虽然权臣豪族不乏,但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大臣或是家族,能够绕开赞普掌握这么多的人口与资源! 从长远来看,高宗时的战略失当的确是遗祸深重。攻灭高句丽所带来的回报,远远弥补不了纵容吐蕃兼并吐谷浑所造成的损失。 上升到两大强国层面的战争,战场上的排兵布阵、战术取舍包括兵员武装虽然很重要,但战场之外的各种博弈同样重要,甚至那才是真正决定成败的因素。 风物长宜放眼量,说句不够气势的话,就算吐蕃这么凶狠,正面干不过,斗命长老子都能耗死你。拼到最后,拼的就是底蕴。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但这么一想,起码心里有底。 在观察过白水沟山口附近的地理后,李潼便结束了今日的行程,没有继续再往别处巡察。 这一番亲临实地的考察,李潼还是收获颇丰。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唐军与吐蕃的厮杀,但起码更加深刻意识到吐谷浑之地得失对两国战事的影响,同时对于两国攻防形势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高宗时期的故事,想想则可,不必扼腕深叹,没出息的人才只会抱怨祖宗不争气,既然已经认识到错误,那就积极的改正。 搞定东北三国也并非全无意义,须知他眼下需要倚重的黑齿常之还是来自百济呢。一代人解决一代人的麻烦,真要祖辈啥都做好了,子孙无所事事,也只能沦落为引颈待宰的米虫,就像李潼眼中那些关陇勋贵的后人。 起码眼下两国形势,还没有达到最坏的程度,甚至还要好过开天时期。 盛唐开天时期虽然与吐蕃的斗争胜负皆有,但再也没有发生大非川、承风岭那样的大败,一则是大唐国力日盛、名将辈出,二则是他妈的根本摸不到青海的边,想进进不去。 眼下吐蕃虽然实际占领了吐谷浑,但大唐不予承认,而且青海湖东侧的海东地区,仍然在唐军影响范围中。 而在历史上,睿宗时期先丢了黄河九曲之地,开元时期连赤岭的控制权也丢掉了。 当时大唐为了集中力量应对其他边患,不得不两国会盟,约定以赤岭为界,承认吐谷浑故地为吐蕃所有,这才有了之后围绕石堡城的几次攻夺战。 至于现在,老子承认你祖宗,干就是! 返回湟源大营后,李潼一众人简单用餐,然后便留下几名重要的将领,商讨接下来一系列的军事计划。 “眼下两国围绕赤岭,互以游弈为扰,彼此各有胜负。但若要举重兵逼近青海,眼下所控通道仍待开辟,否则大军出入、断续不阵,便不能轻启战端。” 黑齿常之所说的理由,也是这些年来吐蕃一直不大举进寇陇右的原因,因为彼此都不能在赤岭一线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所以,他们虽然立下了兵进青海的志向,但想要实现,还是要扎扎实实的一步步来。 自大非川以来二十多年时间里所积累的战略劣势想要扭转,当然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旦开战,很有可能长达数月乃至一年有余。 未来这一场战事,最高的战略目标是控制住吐谷浑境内的青海区域,如果能够完成,便等于将过半的吐谷浑故地收回手中。 这当然很艰难,但立志如此。至于更现实的目标,则就是控制青海东部的海东地区,将战线从赤岭推进到青海并稳定住。 青海便是吐谷浑的精华区域,如果能够在青海驻军,保持对吐蕃的侵扰,那么吐谷浑给吐蕃的补给能力将会大打折扣。大唐有着陇右这个大基地补血,足以围绕青海跟吐蕃军队耗下去。 所以接下来的战事,赤岭一线诸烽堡便不能再被动防御,而是要主动出击,逐个拔除掉吐蕃设在赤岭西麓的各个驻点,给大军开辟出能够快捷投入战场的通道。 与此同时,李潼此前的战略构想偏于保守,所准备的人力物力都不足以支持这样一场注定会旷日持久的战事,所以需要增加统筹力度,特别是对诸胡城傍武装的整合。 黑齿常之对陇右边胡的战斗力不抱乐观,战斗力低下还是其次,特别这些人熟知边事、心存两顾,不可控性实在太高。 基于这一点,他提出抽调东部诸胡附庸参与到陇右战事,特别是灭国之后的高句丽遗民,本就大量的分布在关内道诸州,如今征发到陇右来,既可以补充兵力,又能避免他们投靠吐蕃。 听到黑齿常之这提议,李潼心里一乐,暗觉黑齿常之这提议有点公报私仇的味道,百济跟高句丽虽然同处半岛,但这对邻居关系却实在不好。哪怕各自都已灭国,遗民之间怕也难以相处融洽。 尽管具体的战术上,李潼不会干涉太多,可是具体到人物统筹,还是以他为主。高句丽遗民几个头目跟他关系都不差,而且其遗民李潼也早有用处,用以补充河朔方面与突厥的战争,顺便制衡铁勒诸部。 至于抽调到陇右的胡部附庸,他也早有预案,那就是以吐谷浑王族为代表、内附迁至河曲六州的陇边诸胡。这些人被吐蕃吞没、追赶,不得不内附大唐,彼此间俱有深仇大恨,他既然要搞吐蕃,当然也用这些人做打手。 九世之仇,犹可复也,更不要说眼下连一世都没过。不能记仇则就不能知恩,那些胡部如果不回来出力,直接干掉没商量,留着也是养虎为患。 而且将吐谷浑王族召回来还有另一层意义,可以用给吐谷浑复国的名义号召吐谷浑遗民暴起反抗吐蕃的横征暴敛。 这一招此前大唐虽然用过,效果却不如预期,但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吐谷浑王族就是众叛亲离才被逐出国中,向大唐内附。当时吐谷浑民众新叛,对于旧王思之不疾。而且当时吐蕃还在消化吐谷浑,政令以宽厚为主。 可是之后随着吐蕃外寇节奏加快,吐谷浑作为其重要的兵员与物资补给地、那真是高压水泵不间断的抽血,吐谷浑遗民自然是深厌吐蕃。 禄东赞父子经营几十年之久,到最后钦陵起兵对抗赞普,竟无一人追随,不得不无奈自杀,可见上下悖离之深。 以前没用的招,不代表现在没用。所以李潼要扶个吐谷浑的慕容复出来,用以搅乱吐谷浑的局势,至于究竟给不给吐谷浑复国,说这个就远了,有吃有喝得了,要啥自行车! 当然,李潼眼下算计这些的时候,却没想到远在海西伏俟城,正有一人与他想法高度契合,而且行在他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97 海西伏俟,大论钦陵 位于青海西侧的伏俟城,乃是曾经的吐谷浑王城,也曾经是吐谷浑境中的第一大城。 现在之所以不是了,那是因为吐蕃在攻灭吐谷浑后,于靠近白兰羌的乌海西境另造雄城,直接命名为吐谷浑城,用于安置由吐蕃所扶植起来的吐谷浑傀儡王室。 为了宣示吐蕃的恩威与强大,那座吐谷浑新城建造的也是极尽宏大,规模远远超过了原本的吐谷浑王城伏俟城。 但即便如此,伏俟城仍然是吐谷浑故地的军政中心,一则因为这里地傍青海,又有各种人工开凿的渠池绕城,水草丰美,宜居宜牧。 当然,最重要的是伏俟城乃是眼下吐谷浑真正的掌控者、吐蕃第一权门噶尔家族的驻地。 虽然噶尔家族在吐蕃境中也有自己的族地,但是大论禄东赞父子长久坐镇于此,且随着与大唐冲突加剧,伏俟城自然成为了吐谷浑故地中甲兵、物资的集聚地。 伏俟城修筑于中国动荡的南北朝时期,因此带着很浓厚的汉城风格,城池分为内郭、外郭,有开阔的大道划分区域,并有沟渠连接十几里外的青海。春夏青海解冻,甚至可以在城中放舟泛波于青海。 南北朝时期中国暗弱,河西走廊也多不畅通,伏俟城一度成为东西商贸沟通的重要节点,所以当时这座城池也是极尽繁华。如今的城池外郭乃至于城外,仍然存在大量当时所遗留的邸铺、市场等建筑,至于眼下,则就统统改为了驻兵点。 外城各处虽然还充斥着满满的蕃胡腥膻人物,可一旦步入内城,无论是街道建筑,还是往来人众,都充满着浓厚的唐风,恍惚间让人以为来到唐国境内某座大城。 之所以有此风情,一则是因为吐谷浑本就是海西异类,并非西羌种,而是高度汉化的鲜卑苗裔。 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吐谷浑王族显得与许多吐谷浑本境强族格格不入,以至于吐蕃大举入寇时,一些境中羌种豪族的大臣们索性直接背叛了他们的旧王,选择投靠风俗更近的吐蕃。 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如今这座城池的主人、吐蕃大论钦陵个人意趣。钦陵倾慕唐风,在吐蕃国中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其人日常冠带、起居用度俱是唐人风俗,哪怕在行军营帐中,都要架起唐样的屏风席榻。 也正因为钦陵的意趣,伏俟城内城中除了噶尔家的亲信卫兵们之外,还居住着众多从唐国俘虏来的士人、工匠等等,使得伏俟城透出一股更加浓烈的唐风。 内城中,原本的吐谷浑王宫,如今被改造的重檐叠瓦,与唐人宫苑建筑几无二致,甚至就连廊阁之间回荡的丝竹歌乐,细听之下都有唐人燕乐风格。 殿堂里,一部乐伎正在专心演奏着《水调》大曲,堂中诸伶人水袖飘逸、绫罗衫裙五彩缤纷、翩然起舞美不胜收。 斜卧堂中高榻上的中年人身着羽氅、金冠簪发,正是吐蕃如今的第一权臣,大论钦陵。钦陵额高眉耸、眼窝微陷,鼻翼略显肥大,除了面相上略异唐人之外,整个人就是活脱脱唐人士大夫形象。 堂中歌舞虽然华美,但钦陵注意力却不在歌舞上,他眉头微蹙,虽不盛怒,但却自有盛威溢出,望着榻左席中垂首端坐的年轻人,眼神中颇有不弱,语调也有几分低沉:“我归国前几次嘱你,一定要小心留意吐谷浑城,可你居然任由吐谷浑王逃离而不作阻止!” 年轻人正是钦陵嫡子弓仁,此时一脸挫败感的低头涩声道:“儿子怎么敢忘阿父叮嘱,一直在吐谷浑城驻兵两千,还不时巡望。其王出逃前夕,还请我伴他猎戏,实在没有丝毫的征兆显露……” 听到儿子诉苦,钦陵又是忍不住叹息一声。早年族中内乱,大兄赞悉若被害之后,他便不能再专心于边事,需要往来的奔波,并在逻娑城控制局面。 如今的吐谷浑王,本就不是原本的慕容氏本枝,仅仅只是他们吐蕃扶起来的一个傀儡。过去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在吐谷浑国中基本也没有什么权柄和存在感。 不要说儿子对此疏忽,就连钦陵其实也没有过分重视吐谷浑王。但这一次吐谷浑出逃,并献女给赞普,接着便有一大批吐谷浑故族成员绕过自己,得到赞普的直接任命。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不说眼前的吐谷浑,旧年吐蕃在壮大过程,投降吐蕃的孙波豪族娘氏直接被赞普任命为大论,不久之后,孙波便被里应外合的兼并。 赞普这么做,分明是要借鉴祖辈故事,要真正对吐谷浑下手了。以往不够重视的吐谷浑王一旦出逃,便给钦陵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这件事,就如此,凭其一个傀儡,又能掀起多大风浪?他若只留在茹区还倒罢了,若敢再归此境,杀!” 对于背叛自己的人,钦陵向来秉承一个态度,那就是赶尽杀绝! 他眼下本就对国内各种纷争烦不胜烦,对于不安分的吐谷浑王,也是真的动了杀心。 但五茹之地情势不同边疆,豪族林立、各拥封土人马,哪怕是权倾朝野的他,也只能通过会盟、大料集等集会去命令影响那些人,做不到出入无禁的入境追杀。 一旦手段过于强硬,很有可能就会激发五茹兵变,过去这些年,此类的事情并不罕见。若是平常时节,以钦陵之强势,对于那些豪强反应如何也不太在意。 可现在唐国这个大敌正内乱不已,正是吐蕃外扩的一个好时机,钦陵也实在不想因为国中的动荡再错过这个好机会。 “不必再理会那伪王,迁附唐国河曲之地的慕容奢力有无消息传回?” 那吐谷浑伪王不安于室,钦陵对他自然也不存善意,心里早已经有了废掉这个傀儡的打算,并已经有了后续的计划:“慕容氏迁居河曲,风俗不同,未必能为塞边群胡包容善待。如今漠上突厥余孽又有闹乱,唐国漠南军事严重,若能通过奢力将其部召回,也能更益我的力量!” 他们噶尔家虽然与吐谷浑王族有着王国之仇,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一切的恩仇都变得不重要。 因与唐国交恶,钦陵想要获取唐国内部情报也并不容易,但他旧年入质长安,不独求学国子监,甚至还曾为高宗天皇侍卫,对于大唐朝事诸情也了解颇深。 更何况突厥死灰复燃、吐谷浑在河曲塞边乃是异类,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倒也无需细致打听,钦陵也能猜到吐谷浑在唐国生活处境必定不妙。 他想将吐谷浑王族重新召回来,倒也不是异想天开,也并不只是单纯的针对吐谷浑伪王。他想借慕容氏归国这一契机,对吐谷浑故地整体进行一次清洗。 连年攻伐,吐谷浑这些遗民们已经远不如他父兄时期那样恭顺,可若直接下手清洗,又会给吐蕃后方的赞普和政敌们插手吐谷浑事务提供借口。 因此,原来的吐谷浑王族便是一个绝佳的借口,钦陵凭此也能向国中示威,让他们不要把手伸的太长。吐谷浑之地,是他父兄包括他自己殚精竭虑、浴血奋战才攻克的根基之地,绝不能任由国中那些贪得无厌的豪族割取。 “还未有消息传回,或是路途遥远,奢力本身也不是什么良人,一旦离开此边,未必还肯听从号令。” 听到儿子这么说,钦陵嘴角一翘:“不妨的,河曲诸胡充斥,本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若真敢叛我,来年杀入西州,冲出贺兰山先取这叛贼首级!” “阿、阿父,难道咱们还要继续向北攻?可是国中几番催促要重夺四镇……” 弓仁听到父亲这恨声,不免略有迟疑。 “他们当然希望我重夺四镇,四镇地在要冲,财富丰厚,只有控制住了那里,才能猎获到足够他们享乐的财物美货!” 钦陵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沉,虽然旧年首夺四镇,是他亲自率军,但他对此计还是心存保留。特别眼下针对四镇的攻夺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开拓大计,更被国中有些人视作是抢夺财富美物的机会。 “国中五茹,犹如我的关中,是我立足立业根本所在。吐谷浑即是中原,不得此则无望霸权!如今两者兼得,该向何出,便是重中之重。往年我兄取义中国张掖之计,守青海、夺西域,虽然这也是立国的长计,但青海毗邻陇右,中国之军四时可入,刀兵相抵,不容远计。” 作为在青海区域两次击败唐国大军的蕃国大将,钦陵对此自然有发言权,诚然当年进攻西域也是外出试探的战略之一,但事实证明,即便是夺下了西域,没有经过长久的经营,也不足以发挥出张掖挥臂的战略效果,反而过早暴露出吐蕃的实力和野心,让大唐不再无视他们。 “大唐之强,岂是那些俗浅之人能知?两次大战,几乎耗尽兼并吐谷浑所储,我国已经虚弱,但唐国仍能再来,如今不过困于内乱罢了。况唐人经营西域,是几百年的长计,西域各国闻名知畏,我新壮之国劳师远征,一股锐气或能小胜,可一旦用力不深,又怎么能匹敌得了那几百年积威?” 钦陵讲到这里,又长叹一声道:“往年四镇几夺几失,唐军只凭几千游弈便能屡屡乱我国计,如今驻军数万,诸国恭服,只凭阿史那家一个余孽唇舌摇鼓,此时再攻四镇,实在不容乐观。唐将王孝杰虽然没有什么大计深谋,但却是一个能斗狠的莽夫,新胜气雄,与之竞力乃是下计,唯骄之纵之,才能图计灭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98 往所仰望,必使匍匐 作为吐蕃如今权势最大,同时对唐作战功业最高的大臣,实际的钦陵却与许多人所闻所知大有不同。 大非川、承风岭两场大战铸就了钦陵在国内与国外的赫赫威名,甚至在军事领域远超其父兄。所以许多人也就想当然的认为,钦陵内心应该对唐国充满仇恨,有一种势不两立的决然气概。 但事实上,大凡对钦陵稍有了解、或者够资格接触他的人,都能体会到这个人从骨子里对大唐流露出来的那种敬仰与倾慕。 “国中论事,好做轻妄惊语,以其无知而小觑天下。庞然大物,所见止于一斑,便狂论强弱,奋言必胜,也实在是可笑!” 钦陵永远记得,年轻时随父入唐,道途所见陇右之富庶、长安之雄壮。当时的他已经忍不住从内心深处迸出怀疑,如此一个强大的帝国,真的是人力能够筑成? “困居一隅者,不可语于天地之大!天下四极,你生人所见不过只是一乡。男人胸怀大小,要用见闻撑起。此次入唐,虽然性命寄在别手,但身在唐国的见识,却非你在蕃土能见。 世上的事物,人眼能见的,全都各有因由。我国人事浅薄,已经不能让你的智力更进一步。该要让你看一看,那更强更大的国度,他们的君主是如何管制其子民、治理其国家。” 老父虽然去世多年,但其言犹在耳边,钦陵将此铭记于怀,并珍惜他在唐国为质的每时每刻。不能理解他胸怀的人,是很难理解他当年的各种感受。 譬如你胸怀大志,想要创造一番伟大的事业,但对前路多有迷茫。但却有那样一个对象,它不只做到了你所设想的那番伟业,甚至成就比你穷极想象还要更伟大得多! 所以身在唐国为质那几年,钦陵也是穷其智力的汲取他在唐国能够接触到的一切,对他而言,这里的每一桩人事、每一个道理,都有着极大的借鉴意义。 而越了解,钦陵就越震撼,他不再怀疑大唐这一份帝国基业究竟是不是人力能够铸就。因为这是长达千数年以来,这一片天地中,人间所出现所有深具智慧的人共同努力所缔造出的一个成果! 跟大唐相比,他们吐蕃既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不幸之处在于,早在远唐之前,这片土地上便活跃着强大的国都与人事,并有文字将所有先人的智慧记录下来,以供后人汲取借鉴。而那时他们吐蕃仍是一片蛮荒之地,甚至在松赞干布之前,仍是结绳记事的野蛮风俗。 幸运之处则在于,他们吐蕃并没有一直野蛮下去,霸业崛起的基础已经有了,而且身边就有这样一个霸业的完成体以供借鉴。 “创业并不难,凡我所见,俱为我有,只要勇力不匮,就能一直猎取下去。但这并不值得夸耀,山林的野兽都有其领地、猎物,可一旦老弱下来,就会遭到驱逐、杀害。继起者从头开始,再作圈猎。但是终其世代,却都不能开拓出这一片山林。看似山林的霸主,但却只是被这一方天地拘禁起来的囚徒!” 讲到这里,钦陵抬手敲了敲腰际所悬、代表大论权位的符印,望着儿子凝声道:“生而为人,终究还是要异于禽兽,要像人一般活着。雅砻小子以为我贪图他的权位,那是小觑了我,也高看了他自己。既见识过天地之广大,只有等而下之的人才会退守贪望那一处旧窠!” 不说外间之人对钦陵是如何看法,但就连其嫡子弓仁听到这番话,都颇感心惊肉跳,垂首低声道:“赞普终究是主上,还是不能失礼。” 听到儿子这么说,钦陵既有几分失望,但也有几分欣慰,叹息道:“志向不足,没关系,只要懂得敬畏,就不会犯出大错。” 说话间,他又抬手指了指堂下翩然作舞的诸舞姬们,微笑道:“国人讥我热衷唐人戏乐,只是一条慕唐的走狗,这就是小不可语大。唐国的强盛不止于一面,我不畏惧人言的滋扰、只担心人事的艰难会消磨了我的志向,置备这些戏乐,则是为了磨砺自己,不要因为眼下所有便知足,诸事仍有进步的余地。” 若这话从旁人口中说来,难免会让人觉得不过只是给自己贪图享乐寻找一个借口,但言出于钦陵,却给人一种野心勃勃、斗志昂扬的气概。 这一番话,钦陵也只在儿子面前说起,至于旁人会有多深的误解、多刁钻的非议,却也不值得他去解释什么。无论那些人理不理解,摆在他们面前无非两条路,要么顺服,要么败亡! 拥有这样一位父亲,对弓仁而言既是幸福,也是一种负担。他也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雄心,又恐父亲失望,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言道:“阿父此前传信要提问的舌头,人已经引到了伏俟城,是否要见一见?” “把人带上来吧。” 钦陵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及至儿子行出,便抬手吩咐堂中伶乐们转奏新曲《洛阳女儿行》。 唐国的洛阳,他并没有去过,这首盛写神都繁华的诗传入蕃国时,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只憾有辞无调,也不是他所知的燕乐故调,索性自己依照沙洲曲新作编拟,配辞歌唱。 此时闭眼聆听自己编著的曲辞,钦陵心中自有一份满足并淡淡的失落。 唐国虽然强大,但唐军也并非战无不胜,特别在青海附近取得两场大胜后,除了真正战略层面的大创举,单纯战场上的碰撞取胜已经不能让钦陵感到太多愉悦。 他深浸唐风,尤其享受那种方方面面都将唐国碾压的满足感。往年需要仰望的,尽皆匍匐足下,这是他始终斗志昂扬的原因之一。 虽然有此雄心,但钦陵也明白凭其一己之力、终其一生也难完成这样的伟业。他虽然是蕃国权倾一时的大论,但在这条道路上却殊少同行,曲辞中所描绘的那神都风物,此生大概也很难亲眼去领略一番。 弓仁离去不久,很快就引回一个三十出头、形容憔悴的唐国年轻人。这年轻人虽然面貌上是唐人,可衣着打扮却是蕃人模样,大概是想凭此取悦蕃国贵人。 但也不知听从了什么人的指点,打扮的不伦不类,特别插在前腰的刀柄直抵胸前下巴附近,这在拜见贵人的时候,是极为僭越冒失的行为,因为有虽是抽刀行刺之嫌。 入堂之前,弓仁劈手夺下那佩刀丢在了一侧,但也懒得解释礼仪问题。 那唐人只是一脸惶恐的连连哈腰致歉,及见弓仁行出数丈,才又壮着胆子举步迈入堂中,可是眼见到堂中那种唐风浓郁的风格,以及正在表演歌舞的伶人们,他却愣了一愣,继而更加的不知所措。 钦陵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见那年轻人,及至一曲终了,才睁开眼、开口微笑道:“故人杨中郎子息何在?” “卑……小、小民杨巳,叩见大论!多谢、多谢大论简怀故谊,收留包庇穷途之人!” 那年轻人杨巳总算不失机灵,虽然早已经向当地蕃人请教拜见贵人的礼节,但到了堂上眼见如此,还是换上了唐人见礼的礼节。 钦陵垂首看了看他,微微颔首,却又笑语道:“方才所闻歌调,不知你国中是如何唱扬?与此际堂中所奏有何异同、优劣?” 入见之前,杨巳早已经想好了满腹说辞,但却没想到甫一见面,钦陵问起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顿时僵在了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小、小民幼学严谨,不近律吕,实在、实在不能辨……” “这倒是有些遗憾了,旧年在宿唐国大内,你父杨中郎是我兵长,其人可是雅趣得很。还记得某年入春大酺,你父指我斥言,番邦蛮夷,能赏华国宫商?不准我靠近大殿,只能在厢左抱戈巡弋。” 钦陵眸光闪了一闪,继续说道,语气中没有太多忿意,倒是缅怀居多。 然而这话听在年轻人耳中,却犹如惊雷一般,顿时惊惧颤抖,匍匐在地叩首乞饶。 钦陵见状后则叹息一声,摆手道:“倒也不必如此惊惧,我与你父自然谈不上什么旧谊,但他仍记得将此故事面授儿郎,可见对我是有几分怀念。你既然途穷来投,那就安心留下生活。今日招你来,是想问一问,何者穷困,竟逼得你弘农杨氏子弟奔逃远乡?” 年轻人杨巳匍匐在地,几作窥望发现钦陵的确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忐忑心情才微微平缓,继而便开始泣诉家族惨事。 年轻人出身弘农杨氏分支,其家门正牵连进几个月前关内长安那场清洗,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盗窃官库的罪行中,但也在别的方面违抗了雍王幕府的规令,因此遭到屠戮。 当时这个杨巳正在陇右,得讯之后本来打算潜逃到神都寻求庇护,但不久后却知雍王亲率大军西行,只道雍王是要对他们这些漏网之鱼赶尽杀绝,万念俱灰之下,自洮州翻山越岭投向吐蕃。 此时讲起家门惨事,自是满口忿言,更对雍王这个刽子手怨毒咒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599 赤岭为界,阻敌阻我 听着年轻人悲怆无比的语调,钦陵脸上倒没有配合着流露出什么同情之色,但仍然听得非常专注,不时抬手打断年轻人的讲述,追问其中一些自觉有些模糊的细节。 这种不体恤旁人悲苦的做派,自然让杨巳大感烦躁,但眼下命寄人手,也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悦,只能在钦陵的追问下、搜肠刮肚的梳理自己所知,并一遍遍的细致讲述。 只是这个年轻人也不曾亲历那场动荡,所知俱为报信的家人讲述以及各种道听途说,结合自己的猜测与感受,总之就是最大恶意的去诋毁雍王。 一场对话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杨巳口中实在再也讲不出新东西,钦陵才意犹未尽的停了下来。 略作沉吟后,他又指着年轻人说道:“你途穷来投,念在与你父是故识,我可以收留下你。但如何谋活,需你自己努力。你国长安发生如此动乱,如你处境者想必不少。这样罢,我拨给你一路五百人游弈之军,你在两国接境处游荡,只要招来一名如你一般的逃亡士人,我就在海东赐你一百帐生羌丁口,供你治业活家。” 听到这话,年轻人自是惊喜无比。而旁侧的弓仁则忍不住要开口反对,却被父亲眼神制止。 待年轻人一通叩谢之后,钦陵才又开口问道:“你所言唐国雍王,是否就是那故论诗才卓然的逍遥王?” 杨巳闻言后点头,并痛声道:“雍王此贼,实乃唐国最狠恶的宗家獠丑!其人貌比天人,筋骨豺狼,状似风雅,实则狠恶!旧年奸后谋篡之际,他便背弃君父、鼓吹作贺,以此求荣,蓄养奸力。稍得际遇可陈,便即刻弄乱国中,反噬所庇。桩桩恶迹,不能胜数,如今又恃弄权威,残害关内一众社稷元从,狼子野心,昭然可见!” “果然是这一位少王?哈,真是有趣,诗成感人间,事成惊苍生,有趣!” 钦陵直接忽略了杨巳那乏甚意义的咒骂,接着便又说道:“这么说,你们唐国所传率军登陇的贵人就是这位雍王殿下了?那你又知不知,他此番登陇,意图所在?” 听到自己一番恶毒咒骂,非但不能激发起钦陵的同情之心,反而言中还颇有嘉赏之意,一时间不免更加的憋闷。 此时听到钦陵此问,杨巳顿时又来了精神,忙不迭又说道:“雍王这个宗家恶贼,凭其巧言令色,于国中翻覆为祸,便小觑天下之人!今次更罔顾国中危困,竟提兵西来,豪言要、要……” “但说无妨。” 钦陵眸光微闪,沉声说道。 “雍、雍王说,突厥余孽虽然啸闹一时,但也只是大唐故败之贼。但、但西蕃的赞普、大论,却长年游离在王道之外,此行、此行便要执两位入朝……” “贼子放肆!” 弓仁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顿足喝骂。 杨巳更显惶恐,忙不迭频频叩首并颤声道:“小民不敢、小民……此俱雍王狂言,他、他……” “罢了,本就互为敌对,难道还能由其口中期于嘉言?” 钦陵倒是显得颇为豁达,只是脸色也变得威严起来,指着杨巳沉声道:“你唐国军伍几番来犯,我又何曾畏战?这位雍王能不能胜于前者尚未可知,但也只是一概击之。至于我叮嘱你的事情,用心去做,只要能积事建功,虽在异乡,同样能煊赫可望,退下吧。” 待到杨巳再叩告退出,弓仁已经忍不住起身道:“阿父,那唐国雍王实在嚣张荒诞,就让儿领兵入陇,教一教他人间险恶!” “鼠辈邪言,值得你大动肝火?况且河源黑齿常之,是你能小觑的对手?” 钦陵听到这话,随意的摆摆手拒绝了儿子。 “可、可他竟敢如此小瞧阿父,若不强威破之,青海恐要多事!儿虽不见其人,也不轻信那杨巳之言,但察其所诉,那个唐国的雍王的确不是一个能够恭服势力的人,一旦他率军滋扰青海,以此为功、如今国内又不平静,阿父你并不能专心制敌……” 弓仁一脸忧郁的说道,杨巳那个家伙遭厄即投敌国,本身就不是一个有筋骨的人,他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对方所说,但其言语中的确看得出那个唐国雍王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已经将其国搅乱得不能平静,率军登陇肯定是更加的不能安分守己。 他并不畏惧敌国的对手,可却担心背后的刀光剑影,这些年眼见到父亲越来越少欢颜,也想尽力为父分忧。 “唉,我倒盼望那个雍王是这样的人啊!只怕他比你、比那些唐国鼠辈还要更加的腹计深刻!唐国的武太后绝非庸者,逻娑城咱们那位王母较之绝难并论,已经给你父增添了这么多麻烦。那个少年雍王能在武太后羽翼覆盖下谋事定功,能是一个简单人物?” 虽然只是听取了杨巳的片面之言,但钦陵已经能够从当中分析出许多东西。唐国满朝人杰,这一点他深有感触,但满朝俱不能制的武太后,却被一个少辈轻松反制,这少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虚伪兼嚣张的纨绔? 一念及此,钦陵又长叹一声,不乏感慨道:“往年我说羡慕唐国法度,你等嘴上或是不敢驳言,只怕心里多少是有些不认同罢?现在所见唐国一个少年王者权势揽得,就敢挥刀直屠那些元从的高门,杀得他们族枝散尽、远逃外邦,能不让人羡慕?” “雅砻、藏茹那些大酋们,他们就恃其元从的资格,为疽为毒,阻我国计。若无我们这一众新族倾力辅佐,雅砻小子凭他祖辈薄弱积储,能稳为高原王者?如今他却凭着那些疽毒来压制我,可不可笑?” 吐蕃发起于山南雅砻,本来是高原上势力不大的一个联盟,内部自有一大批的山南大酋为其党羽。钦陵将卫藏四茹比作关中,不仅仅在于地理意义上,更在于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雅砻那些大酋们,既是吐蕃得以立国于高原的基础,同时也是困扰吐蕃更近一步的障碍。松赞干布之父正是被这些山南老人们所毒杀,少年的松赞干布从其母族借兵得位,之后将王都迁到山北的逻娑,本质上也是为了避开那些山南大酋们的钳制。 这一点,跟唐国自关中迁都洛阳之举便极为神似。关中的勋贵世家们聚众闹乱、扶唐代隋,而山南雅砻那些大酋们同样不遑多让、甚至更有过之,简直可以说弑君成瘾。 吐蕃还在山南一隅的时候,数代赞普接连死于非命,几乎都是在子息刚刚成人之际。 虽然没有文字记载,且部族中穿凿神话,言是赞普代神牧民,有子为嗣即魂归天国休养,但拨开表面迷雾,本质就是赤裸裸的弑杀! 或者是少壮的儿子不甘心一直被父亲压着,或是那些山南大酋们不愿赞普长久把持权柄、获取到足够威胁、动摇他们的力量,总之历代赞普罕有善终。 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噶尔家族当权,仍然无有改善,以至于国中许多人都阴谋论噶尔家也在谋弑赞普。 但这话真冤枉噶尔家了,禄东赞父子俱有雄图,绝不像雅砻大酋们热衷于圈地自尊,他们自知自己面对是怎样强大一个对手,所以也需要国中局势能够长期保持稳定。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噶尔家族根本就不属于吐蕃山南旧人,他们父子想要执掌国务权柄,还是需要借助赞普的威望来实现。否则,钦陵也不会任由这一代赞普长大成人,并事事与他进行刁难争权。 至于松赞干布之后仍然罕有长君,或许是数代以来遭弑壮夭,已经成为惯性了也未可知。 别的不说,当听到唐国那个雍王在长安挥起屠刀、痛杀那些关中勋贵元从,钦陵真的是羡慕不已。这是他一直想做但却不敢做的事情,无论是实际的实力对比,还是吐蕃政权的稳固性,都不足以支持钦陵这么做。 抛开心中的羡慕,钦陵指着儿子说道:“近日你就返回逻娑,代我祝贺赞普纳妃,并将唐国宗王率军登陇的消息带回去。” 弓仁闻言后连忙点头,并附以自己对此的认知:“阿父是想借助那唐国亲王的名号,让国中放弃别的想法,专心备战于青海?” “当然不是,那唐国的雍王名望仍轻,不足以让国人打消贪念,但却能让我留在伏俟城。顺便禀告国中,我支持发兵西域,但却不能太仰恃阿史那俀子,那小子人如其名,就是一个秉性软弱、不能相谋大事的蠢物。热心出战的那几茹,让他们多出甲兵,否则我不会准许赞婆犯险出战!” 钦陵此前不赞同继续在西域投入作战,一则是相对于唐国,吐蕃在西域经营日浅,又没有能力像唐国那样维持太多大军驻扎,即便攻克四镇,也只能扶植当地的傀儡,事实已经证明,西域那些胡国根本就不靠谱,谁来就倒向谁。 二则国中那些权贵们见识浅薄,相对西域重要的战略位置,他们更热衷搜刮财富,如果搜刮过甚,留下太深的恶名,也不利于跟唐国在西域持久的竞争。 可是现在,他却看到一丝陇右破局的良机:“唐国少王西来,必是心存雄图,但其人谋略深浅未知,兼有黑齿常之这个老将坐镇,纵有所图,未敢轻进。让他知我国大军强使西域,才有胆量轻进青海,届时再造战机,一举围灭!” 一道赤岭横隔两地,唐国诚是对青海不忍彻底放弃,而钦陵也对赤岭以东的陇右垂涎不已。 此前两场大战虽然克敌,但吐蕃军众也是损失极大,根本就无力再翻越赤岭以扩大战果,现在唐国一隅之兵若敢图进,钦陵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00 谋婚贵女,先灵安息 弓仁恭然应命,但见父亲眼中仍有未尽之意,也并不急着退出,继续耐心等待着。 “若能攻破陇右,国中异声想必会减少一些。” 钦陵沉吟道,如今的吐蕃虽然称霸于高原,但底蕴却实在浅薄,并不能像唐国在考虑边防问题上相对纯粹的战略取舍,战争的收获多少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从旧年大非川之战开始,吐蕃与唐国便围绕吐谷浑故地展开数次大战,几场战争虽然吐蕃大展优势,但也仅仅只是巩固了对吐谷浑故地的统治,却没能真正进入遍是膏腴财富的唐国陇右。 吐谷浑故地是噶尔家族得以立足国中且执掌大权的基础,钦陵当然不会与人分享,如何从战场上猎取到足够的收获以回馈国中,也是他必须要考虑的一个问题。 唐军虽然在青海几次大败,但镇守河源的黑齿常之却是一个难缠的对手。钦陵也曾经组织过几次针对赤岭的进攻,但多数都以失败告终,进取实在有限。 甚至于几次冲突下来,每当唐将黑齿常之出现在战场上时,士卒们都下意识的退缩避战。 可如果唐国那个少王因渴军功而催促黑齿常之主动出战,接着青海周边的有利地形以及几次大胜所积的余威士气,钦陵还是有把握在青海附近战胜黑齿常之。 可是在开战之前,钦陵也需要统筹一下所掌握的力量。 赞普逐渐成年,且几年前开始便亲自出席主持国中的议盟集会,原本由大论所代执的五茹甲兵也逐渐收回。如今钦陵所能控制的本国人马越来越少,且分散在吐谷浑、象雄、西域和山南等几处大战场,留守在吐谷浑境中的,不过只有两万多甲兵。 除此之外,还有依附于噶尔家族的一些部族私曲甲兵,这一部分兵力也有堪堪两万出头。但是这些部族对利弊权衡要更敏感,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很难说动他们全力参战。 但如果以击败黑齿常之、冲出赤岭,洗劫唐国陇右为理由,钦陵相信他们也会勇于参战。这一部分甲兵或是士气不纯,但战斗力还是要超过那些胡族仆从的。 至于剩下的,便是大量胡族仆从军,主要以白兰羌和吐谷浑遗民为主。特别是吐谷浑遗民,分布在青海周边的吐谷浑民众足有数万帐之多,一旦整合起来,这就是一支十万余众的大军。 虽然近年来,由于征战频频,吐谷浑遗民畏战情绪很高,甚至每年都会发生几起逃乱。但这些吐谷浑遗民本就战斗力低下,即便骚乱频生,也都能及时控制下来。杀上一批闹乱最狠的,又能安分很长一段时间。 钦陵正打算逐步放弃驻扎在赤岭周边的据点,以诱使唐军大举翻越赤岭。 当然唐军动员起来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毕竟两次大败已经让唐军对进入青海作战充满了阴影,即便有什么轻锐的士气,凭吐谷浑故地广阔的纵深以及唐军并不熟悉的气候,也足以将其士气消磨殆尽。 接着这段时间,撤回的吐蕃军队正可以用来镇压吐谷浑遗民的闹乱情绪,狠狠的梳理一番,确保在正式开战之前,这些吐谷浑遗民能恭顺下来。 真正让钦陵感到担心的,还是如今国中的人情局势。之所以点头同意在西域方向反攻安西四镇,一则是为了误导唐军的判断,二则也是为了将国中的兵力调走一部分,防止他在青海与唐军作战时后方不稳。 但这么做,也并不能在本质上解决来自后方的困扰。 即便钦陵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诱敌计划,但也不敢说能够轻松战胜唐军,哪怕仅仅只是河源一部,也要做好应对各种变数的准备,所以就不得不考虑国中增兵的问题。 如今国中赞普与大论的矛盾已经近乎公开化,想要继续向青海增兵,对于逐渐收回大权的赞普而言,是绝无可能答应的事情。甚至为了摆脱噶尔家的限制与影响,赞普都有想法要放弃雅江北部局面,转而向南开拓。 想要获得新的援助,只有选择盟友一途。噶尔家族作为吐蕃第一权门,本来是有相当多的盟友,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各方盟友逐渐减少,隐隐有种被孤立的态势。 钦陵生性高傲,此前对此也并不甚在意,甚至隐有不屑与羊群为伍,可现在他却不得不考虑这一现实问题。 “你年纪也已经不小,稍后我亲写一张婚书,你携去归国,向羊卓雪家求婚。” 听到这话,弓仁神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忍不住颤声问道:“阿父为我选定的妻,是琛氏的叶阿黎?” 钦陵闻言后微微颔首,见儿子神情如此激动,便也忍不住笑道:“叶阿黎是羊湖滋养出来的江南明珠,她父曾是叶茹茹本,母则孙波小王,本身还是古仁三部的邦女,自然匹配得上我的儿子!” 何止匹配得上,简直就是高攀。钦陵要通过联姻扩大自己在国中的同盟关系,所选择的女子自然不可能会是寻常人家,只听这一连串的名头,便知那个名为叶阿黎的女子之不凡。 孙波被兼并之后,其王族处境凄惨,其大王被逐、小王被杀,只有王族分支的末农氏因与前赞普松赞干布的姻亲关系被保留下来,并且继承了小王王号,世代为孙波茹的茹本。 虽然如今的孙波茹已经不是女子主事,但故俗仍存,如今的孙波小王末农氏更是王母没庐氏所信任的内相,常年伴驾献策。叶阿黎本就是末农氏的嗣女,未来是很有可能继承孙波小王之位的。 不过相对于这个小王的虚号,钦陵更加看重那女子父系的出身。 琛氏在吐蕃乃是根深蒂固的大氏族,甚至早在吐蕃还未壮大之前,便是十二小邦的邦主之一。随着卫藏四茹形成,其首领更成为叶茹上部茹本,是吐蕃权势最大的人之一。 如果能够凭着这一桩婚事达成盟约,就意味着噶尔家族的盟友扩大到山南重要人物,赞普再想对付他也要仔细斟酌一番。给儿子娶了一个琛氏女,钦陵便可直接影响到五茹中的两茹。 对于父亲给自己选择的这个结亲对象,弓仁自然是满意之际,这从其表情就能看得出来。可在惊喜之后,他却不免患得患失起来,不乏忐忑道:“国中想要迎娶叶阿黎的子弟,比逻娑川牛羊还要多。叶阿黎生性高傲,未必瞧得上我……更何况、叶阿黎的父亲,旧年还是因阿父而死……” 讲到这里,他视线瞥向父亲,眼神中不乏埋怨。 钦陵见状,被这儿子气得有些肝疼,乃至于怀疑这决定是不是正确,眼下还未论婚成功,这儿子已经要为那女子打抱不平的埋怨自己父亲了! “叶茹茹本参与刺杀你伯父,我归国之后,他死是必然的。更何况,他也不是死在我的手里,是被王母和孙波小王联手诛杀!叶阿黎就算恨我,但她是一个聪明人,她母担心山南几部或要借她侵占孙波,早已经不准这个嗣女再归本茹。没庐氏还想趁琛氏没有主人侵占其部邦,更将其血亲兄弟发往藏茹作婿子,不准领其部民!” 钦陵细致的给儿子分析着:“叶阿黎虽然是人人倾慕的贵女,但国中却也没有几人敢迎娶这样一个麻烦。但她若做了我噶尔家的女人,我自能保护她安全,并让她继承父母的部属权力,难道她还有更好的选择?” “可、可如果叶阿黎不是真心跟随我,我总觉得苛待了她……” 弓仁听到父亲这番分析,自是笑逐颜开,但还是有些忐忑,不忍唐突佳人。 钦陵索性直接忽略了儿子这通唠叨,吐蕃女子地位不低,特别像叶阿黎这种显贵出身、美貌盛传,儿子倾慕又敬重,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只要随着成长磨练,年轻时对美好情感的憧憬总会被现实的各种权衡所取代。 “王母肯定不会同意这一桩婚事,但两族联姻也无须太看重她的意思。你可以告诉孙波小王,我只需要孙波川南一个东岱,但可以分割给她白兰部五个东岱五千帐的生口和牧场用来迎娶她的女儿。” 钦陵又继续说道,讲到这里的时候,眼神里则闪过一丝怨恨。他可以不要琛氏女的所有嫁妆,但孙波川南的东岱庄园却一定要收过来,因为那是他们噶尔家的根。 噶尔家作为吐蕃第一权臣,非但不是吐蕃的山南旧部,甚至不是高原上传承悠久的大家族,原本仅仅只是隶属于孙波的下户家臣,趁着孙波发生内乱、大小王互攻才南逃投靠了山南赞普。 这么低的出身,也让噶尔家饱受争议,特别随着掌权年久,非议声越来越大。钦陵的兄长赞悉若,就是当时国中贵族阴谋引诱商量归还噶尔家在孙波的故封、才率领不多的部伍匆匆赶往孙波,中途遭到伏杀。 自己祖辈埋葬在不属于自家的土地上,这是噶尔家的难言之隐,也是国中讥笑他们出身卑贱的一大话柄。如果有机会,钦陵当然要收回这片土地,让先灵得以安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01 选募游弈,跨岭杀蕃 完成了对赤岭周边诸烽堡的巡视之后,李潼在湟源大营又短留几日,直到后路大军并物资同样抵达此境。 眼见着大批的补给运入大营,大营内外众河源将士们纷纷笑逐颜开,各处都充斥着感谢雍王殿下仁恩庇护的杂声。 在大唐诸路边军之中,河源军可以说是承担着最大的压力与风险,崛起的吐蕃对陇右一直虎视眈眈,让他们如芒刺在背、不敢松懈。 这些年来,国中对他们的资助便很有限,使得他们只能且耕且战,如今身上又负担着安西驻军这个沉重包袱。如此沉重压力,已经不是一腔热血、矢志报国就能应付得了,此前若非黑齿常之这个老上级坐镇此境,士气只怕要更加的低迷。 为了鼓舞士气,黑齿常之也没有即刻便将军资收存,而是直接堆放在大营中心的空旷处。将士们往来之间,抬眼便可见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自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欢欣。 原本在这边州之境还颇有陌生的雍王之名,在这几天时间里也飞快传开。河源军营伍上下人人皆知,有这样一位唐家宗王,不辞劳远的倾尽府库、押运物资远行赴陇,亲自入营犒军。 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李潼还是黑齿常之,都极有默契的没有过多宣扬朝廷的存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朝廷除了给李潼一个陇右诸军大使的虚名之外,几乎没再有别的赠给。 而且朝廷针对陇右军务,态度也不够鲜明、坚定,过多的宣扬朝廷制命,也不利于对军心的整合、士气的振奋。 所以接下来这几天,李潼出入之际,多见将士倾慕迎拜,可谓好感度爆棚。尽管这份好感是拿海量的真金白银刷出来的,但这份满足感也让李潼颇为自得,感觉远比神都城里的勾心斗角要充实的多。 趁着补给入营、军心大振之际,黑齿常之也是打铁趁热,提议由雍王殿下亲自选募,扩大前线游弈部伍的规模。 所谓游弈之军,即就是游击博弈,通常是三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的队伍规模,活跃在大唐与吐蕃接壤、交战的缓冲地带。 他们既承担着斥候打探消息、窥望敌情的任务,遇到小股敌军或者是对方附庸的胡部后,也会上前交战,逐杀对方。随着彼此对峙年久,前线区域基本的水文地理状况也都摸清楚了,后者的意义便渐渐超过了前者。 因此游弈部伍便是双方各自最有战斗力的一批将士们,若非精锐,在这残酷的逐杀袭扰中也根本就活不下来。 此前由于储备给养不足,河源军只能被动防御,游弈部伍规模削减数倍。为了保持对赤岭战线的控制力,黑齿常之不得不采用折中策略,雇佣一些私人武装猎杀活跃在赤岭山区的吐蕃游弈。 此前登陇作战的敢战士,便是其中一股重要的力量。因其作战勇猛、屡有斩获,黑齿常之甚至有将之收编为正式部伍的打算。但他毕竟体会过朝廷政斗的残酷性,不敢在这种敏感问题上犯错,所以也只能将这想法按捺不表。 现在李潼既然已经来到河源前线,再加上关内的故衣社也已经开始洗白,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顾虑,大大方方的将陇上敢战士们编入部伍中。 这其中还有比较惊喜的一点,那就是虽然黑齿常之不敢违规收编敢战士,但敢战士在陇上活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却把河源军渗透个七七八八。 毕竟故衣社的社号对这些河源老卒们的诱惑力实在不小,尤其在看到敢战士们勇武敢战、彼此关爱互助,这些河源老卒们也深为那种袍泽情谊所感动,因此多有河源军营士加入故衣社。 换言之,就算没有带来大量的补给收买军心,李潼也有别的渠道对河源军施加影响。当然,影响的手段不必嫌多,数管齐下,李潼虽然入陇未久,但对河源军的掌控却快速建立起来。 即便不说底层士伍的渗透力,单单营主以上的中层将官,便有超过一半在之后几天时间里陆续入拜雍王殿下、表献忠心。这其中既有故衣社徒,也有单纯对雍王的仰慕。 如今营储丰富、军心可用,自然是抢夺赤岭关隘、扩大出入通道的好时机。 所以,接下来在李潼的主持之下,原本几乎已经废止的河源军游弈又开始选募组建起来。 这个选募的标准也规定的极为严格,骑术精湛、能开石弓、力掼重甲那是基本的。因为活动的区域广阔、地形复杂,且战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还要应对各种突发的状况,自然是优中选优。 李潼向来信奉皇帝不差饿兵,尤其在了解到游弈士卒的凶险艰辛之后,在抚恤方面也全无吝啬之想。他眼下还不能堂而皇之的绕过朝廷、以功爵犒赏将士,所以在物质方面的奖赏就极为优厚。 游弈甲士给俸是寻常营士的三倍,而且要在鄯城西侧专辟一营供游弈甲士归营休整,每人配给五名胡奴杂使,确保游弈甲士除了巡游作战之外,一旦归营,生活诸事一概不需操劳,全有专人料理。 基本上除了官面上的职称有差别之外,将士们只要入选游弈,各方面的待遇就等同于入品的县尉。想要让人效忠卖命,自然要拿出足够的诚意与热情。 如果不是鄯城那些胡族女子们还要用来敲打制衡各族酋首,李潼甚至都想将她们直接编入游弈营中,以丰富游弈将士休整时期的文娱生活。 当新的赏格待遇在营中公布出来的时候,整个湟源大营顿时沸腾了。大凡执戈之士,无不争先恐后的应征选募。 由于最开始的征选标准定得不算太高,而河源军又是长期守边奋战的精锐老卒,一时间几乎过半营士入选,逼得李潼与众将商议一番后,不得不一再拔高标准,到最后选募出两千名游弈甲士,在单兵素质方面,那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一次的游弈士征选,主要针对的还是河源老卒。而那些新入之军,看得也同样眼热,无不恳请雍王殿下也让他们参与征选,待遇不待遇的无所谓,老子们既然登陇,就是为了痛杀蕃贼!更何况雍王殿下爱兵如子,言出必践,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这其中,尤以中路军总管薛讷最为积极。除了渴功之外,薛讷还有另一点难以启齿的原因:“虽然子不议父,但旧年大非川一战,确是辜负朝廷厚望。先人已矣,后人继志,卑职既然已经至此,唯以热血洗此旧耻,恳请殿下能允卑职入游弈为战!” 知耻而后勇,对于薛讷渴于洗刷其父旧耻的心情,李潼倒是能有理解。 但他虽然斗志满满,也没有过分小觑吐蕃军队的战斗力,更担心薛讷目的太强烈、作战的时候难免执拗勉强,不该坚持的时候还要一味坚持,这样反而不利于游弈之军机动性的发挥,所以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拒绝了薛讷的请求。 “薛将军先人诚是人杰巨勋,一身功业不会因一时胜负而作抹杀!钦陵狡黠、蕃兵凶恶,此亦未可小觑之敌。守此壮志,以待战时,不必因贼而动,乱我神志。” 虽然拒绝了薛讷的请战,但李潼对他也另有重用:“蕃国钦陵并非庸俗,既知我军必战,则必有阴计应之。两国接壤,非只河源一线。河源甲刀云集,未必就是敌之必攻,其余境域同样不乏曲途可循。薛将军引部五千,往镇洮州,若贼果攻洮州,那就是鬼使神差、要假将军之手报我大非川之怨,必强杀破贼!” 河源有赤岭作为阻隔,翻过赤岭便抵达青海区域,所以是两国交战的第一线,但并不意味着战争只会在此处发生。 像是原本历史上的素罗汗山之战,就是在洮州的临洮打起来,此战唐军几乎全军覆没,功复安西的王孝杰也因此败被一撸到底。 如果不是吐蕃当时矛盾升级,再加上郭元振的离间计成功搞定钦陵,当时陇右已经无力抗击,与吐蕃在赤岭一线拉锯的形势也是在此战之后逐步丧失。 除了担心薛讷报仇心切、一通乱战之外,李潼也希望薛讷能够在洮州重复其壮举。 开元时期洮州武街驿一战,薛讷重创吐蕃,杀敌数万,乃是唐休璟洪源谷大捷之后十几年间最大一次胜利,以至于玄宗李隆基都不敢相信战报,派遣使者前往前线一再确认,如此才大感欣喜。 开元名将王忠嗣之父王海宾也是在此战力战而亡,玄宗悯其忠烈并爱此大胜,才将王忠嗣收为养子。 李潼虽然不迷信,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有一些玄学倾向,希望薛讷能成其故功。而且薛讷虽然出身将门,但此前并没有领军出征的经历,安排在洮州这个次要战线上磨练才干,也是很有必要的。 不能亲上前线杀敌雪耻,薛讷自然满是遗憾,但也并不违抗雍王殿下的安排,恭然领命,引部往洮州而去。与之同行的,还有熟悉陇边军务的河源军副使夫蒙令卿。 主动出击的游弈部伍征选完毕、投入战场之后,因其作战英勇、悍不畏死,很快就有立竿见影之效,捷报频传。不但连拔数座吐蕃设在赤岭附近的堡垒据点,甚至一日之内便斩功数百首级。 这个数字初看不算大,但吐蕃的游弈部伍同样精锐有加,而且机动性较之唐军还要更高,几乎人人配马四到五匹之多! 如此强大的机动性,居然在野战中遭遇、一天便被唐军砍杀数百人之多,这说明在游弈精锐层面,经过整合的唐军已经拥有了极为明显的优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02 青海军使,慕容复国 正当唐蕃两国精锐游弈部伍围绕赤岭展开激烈搏杀的时候,距离湟源几十里外的鄯城也为之扰动。 作为陇右屈指可数的大城,鄯城本就是人物集散、消息杂汇的所在。尽管他们不敢擅上前线,窥望两国交战的详情,但也感受到战争的阴云变得越来越浓厚。 特别源源不断的军伍与物资路过鄯城前往湟源大营而去,更是让观者为之心神不定。人们就算不能轻易探知到军国要务,但过往的经历也都很难忘记。 过去这些年由于吐蕃的不断侵扰,陇右并不太平,但有河源军坚守赤岭一线,吐蕃的军队也很难直接入寇陇右本土。 所以尽管此前颇有双方将要开战的传闻,但对鄯城的影响比较小,来来往往的民众们对河源军以及其统帅黑齿常之也都深具信心。 朝廷增派人物支援河源,本来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战争无非人马钱粮而已,河源军积攒的资本越雄厚,自然也就意味着陇右就越安全。 但对许多长在此边活动的人而言,却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此类画面似曾相识。诸如旧年的大非川之战、承风岭之战前夕,都是如此,但结果传来的战报却是让陇右震惊、人人自危。 当同样的画面再次呈现于眼前时,很多人便自觉大事不妙,不敢心存乐观之想,一边忙碌着收拾行李,一边忿声抱怨朝廷何苦又要无事生非,偏要与赤岭西边的吐蕃过不去。 在很短的时间里,鄯城便不复此前的繁荣,市井间陡然变得冷清下来,颇有种人去城空的萧条感。 当李潼自湟源大营返回鄯城的时候,眼见到这一幕画面,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不知该要说什么。 “吐蕃贼势穷恶,乃是必攻之敌,不可轻存苟安之意。但使军心稳定、将士能战,殿下也不必过于在意这些乌合人势。” 留守鄯城的刘幽求等人出迎,眼见雍王殿下神情复杂,连忙举手安慰道。 “小民谋生不易,趋吉避凶也是人之常情。青海两场败绩挥霍人望,战端再起,让人不敢乐观。此前虽有预见,但却没想到对人心撼动如此之深。” 看着城外人烟稀少,即便有一些、也都是驼载着行李家当匆忙离开,李潼心里暗叹一声,越发感觉到吐蕃对陇右的危害之大。 他勒马于城门处,望着那些出行的人众,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这些出行人众,主要投往几处?” 刘幽求久在陇边,对此倒也并不陌生,闻言后便回答道:“无非东西而已,西向凉州姑臧,东往兰州金城。” “即刻传告两州,做好接应游徙之民的准备,不要让流寇蜂盗傍道劫掠、残害人命。必要的时候,可以放开一些驿道供人通行。” 讲到这里,李潼又顿了一顿,望着道路上行过首尾相接十几架大车,接着便又说道:“并告两州,凡入境之民,一户一车。超出此额,每车征钱一百。敢有不缴者,车马并货一概收没!” 听到雍王殿下前一刻还在忧叹体恤,下一刻却突然又转向聚敛,刘幽求一时间跟不上这思路,张张嘴却不知该要如何回答。 “往年财货私储,官府也不能衡量多寡,趁着今次人货外浮,当然要绳令规整一下!” 望着那些出行的队伍,李潼冷笑说道。 往年大非川名将掌军、承风岭更集大军十八万,如此都接连惨败。 如今李潼军势不如承风岭之战,威名又远不及当年的薛仁贵,大家对他没信心,对此战不抱乐观,不愿留在鄯城遭受军败波及,对此李潼也能理解。 但理解并不意味着心里就很爽,老子这还没开打呢,就一副树倒猢狲散的架势,你们这打脸打得有点狠,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 真正的平民小户,他当然不会压迫,甚至会开放驿道、驱逐盗匪,派兵护送他们前往自以为安全的地境。可是那些一身油水、溜得比兔子还快的家伙们,他就不打算放过了。 老实说,眼下兵进青海、与吐蕃展开会战,还是很勉强的。而且此战还不知会持续多久,且胜负难料,李潼当然要将人物资源运用到极致,也就谈不上仁义不仁义。如果打输了,吐蕃趁机入寇,这些人物资源也要便宜了吐蕃。 眼下赤岭虽然已经开打,但战事主要还是集中在赤岭一线的游弈互攻,河源军防线仍在维持对赤岭进行封锁。 李潼今次入陇,率军三万,其中一万人已经补充到河源军阵地中继续加固防线,另有五千被薛讷率领前往洮州布防备贼。 换言之,如今他手中还掌握着一万五千名来自关中的生力军,为的就是要在开战前用强硬手段整合陇右的人势物力。 所以他也不怕颁行太苛刻的政令会不会让陇右先乱起来,如果能够把一些潜在的隐患给激发出来,反而能让陇右这个兵进基地变得更稳固。 脑海里盘算着战前的各种准备,李潼策马入城。回到内城州府后,他便又开口询问道:“速将北路军报取来。” 在湟源前线,他跟黑齿常之算计着进攻青海倒是很心热,但心里也明白,若想真的兵进青海,还是有许多前置条件。这其中,北线契苾明与突厥战况如何便是一个最大的因素。 大唐目下这形势,很难同时应对两处大敌。至于偏在关西的李潼则底气更弱,真要两线开战那就是在找死! 府员们早有准备,闻言后便连忙将今早送入鄯城、仍然妥善密封的军报呈送上来。 李潼接过军报便仔细阅读起来,片刻后便忍不住拍案而起,大笑道:“契苾明不愧名门之后、塞族壮者,一战击溃突厥贼寇,使我河朔无忧!” 堂中众人见状后也无不笑逐颜开,特别是刘幽求等员佐老人,眼见殿下反应如此激烈,便猜到原州一战应该是一场了不起的大胜,于是便也连忙凑趣询问。 “诸位也都传看一番,北路行军新功已创,我等陇边诸众也要奋力勇追!” 李潼抬起手来,将这份战报递往下席,已经高兴的合不拢嘴。 契苾明一战击溃突厥默啜贼军,的确是让他喜出望外。虽然从战略层面而言,死灰复燃的突厥远不如吐蕃给大唐带来的威胁大,但突厥与大唐也是缠斗经年,一如附骨之疽,同样是个不小的麻烦。 “凉国公积此壮胜,足见殿下授事英明、用则不虚!” 刘幽求等人览过战报后,也都纷纷拍掌喝彩起来:“只可惜默啜狡猾,没能在阵中擒获、斩杀,使此战不能一竟全功。” “已经很不错了,即便此战收斩了默啜,漠北仍然不乏弄乱之贼,仍须深剿荡平。默啜眼下虽然只身遁走,但短年之内,已经不足为患,幕府可以全力西顾!” 李潼倒不觉得没能一战搞定默啜是个遗憾,反而认为默啜逃走是对当下的战略形势更加有利。 突厥骨笃禄兄弟三人,默啜得继其位,如果真的战死于关内州境中,漠北那些突厥余孽们自然要拥立骨笃禄另一个兄弟咄悉匐。而咄悉匐若继承汗位,为了巩固其权力,很有可能以报仇为名继续向河曲入寇。 现在默啜虽然逃了,但他新继汗位便遭此大败,可想而知威严必然受损严重,可能会让突厥的汗位归属再生波折,最好的结果那就是兄弟阋墙,直接在漠北火拼起来。 无论如何,只要默啜还不死,那么漠北的突厥就难免骚乱,无力难犯。而李潼现在需要的就是这种战略空间,能够集中力量对抗吐蕃。 原本李潼的设想是,在将突厥贼军逐出关内河曲后,若默啜仍有寇掠之意,那就要向朝廷诉苦了,希望朝廷能够承担一部分来自突厥的压力。可一旦这么做了,就意味着他控制不了局面,势必要交出一部分权柄。 现在既不需要麻烦朝廷,李潼更有了在关西专权的理由和底气,心里自然倍感欣慰,也更坚定了要攻入青海的想法。 契苾明军报中除了与突厥的战绩之外,还详细讲述了一下河曲诸州胡部情势,并附加了一部分自己的想法。 于是在这份军报中,李潼便看到了熟悉的回纥、党项等在未来扰乱西疆的胡人部族。 当然,眼下这些胡部都还是一个弟弟,甚至在未来建立西夏政权的党项拓拔部,在契苾明的奏报中,都还仅仅只是顺便提及一两次,甚至都不够资格去正面分析讲述。 这种感觉颇为奇妙,不过李潼大体上认可契苾明调整诸胡驻地的方案。 眼下他在陇右军力本就不足,现在突厥又被干的短时间没了威胁,想了想之后,他便拟令让契苾明依照实际情况,抽调一批河曲诸州的胡部丁壮入陇作战。 这其中,回纥、党项拓拔部自然都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至于另一个,那就是吐谷浑慕容氏,作为吐谷浑原本的王族,慕容氏是李潼准备用来搅乱青海局势的重要棋子。 于是李潼便大笔一挥,着令青海王慕容忠即刻西行入陇,帐前听命。想了想之后,他又细嘱契苾明措辞要严厉一些,最好是给慕容忠一种“老子要是答应你,那老子逼脸都没了”的屈辱感。 写完了给契苾明的回信后,李潼又手写一道告身,任命其麾下故员慕容康为青海军使,并对他说道:“授你青海军使,为青海王帐卫队,即日便随河源游弈过赤岭、招募忠义故从。” “仆多谢殿下包庇提携,一定用心任事,不负恩用!” 慕容康闻言后,顿时一脸激动的叩首谢恩,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看着叩在座前的这名属下,李潼心中一动,又开口道:“你国故主诺曷钵父子懦弱难事、器难服众,但毕竟是朝廷册授的青海王,眼下我也难夺其名。来日为战,吐谷浑能功复几许,需仰阵前诸士。今日赠你一字‘复’,以此自勉。” “慕容复多谢殿下赐名。” 眼见这个慕容复再作叩谢,李潼心里除了恶趣之外,更有一份满足感,他被人改名次数就多,现在给别人改名,确是挺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03 因垦为功,量田授勋 打发走了慕容复之后,李潼又跟幕僚们商量了一下大军给养的问题。 他这一次向河源输送的物资不少,足够河源军维持到初秋收粮。但前提是河源军仍然按照此前防守为主、且耕且战的方式。可现在整体的战略有所改变,军需方面自然也就要有更高的要求。 不考虑一些突发的情况,任何有明确作战目标、有完整统筹的战争,打的就是后勤,包括对后勤要求相对较低的吐蕃军队。 按照李潼与黑齿常之的构想,此次反攻青海的战事,主要分为三步。第一步自然就是抢夺赤岭的控制权,为大军开拓进攻青海的通道。 这一过程将会持续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一则吐蕃在赤岭的驻军同样悍勇、想要完全掌握住赤岭通道并不容易。二则眼下正是春耕农忙,河源军主力防守于赤岭东麓,也能保证屯耕环境的安全,尽量抢种一批屯田。 第二步就是在赤岭占据一定优势后,大军初步集结通过赤岭,扫荡青海的海东区域。 这一步骤投用主力在两万人左右,主要还是用诸胡附庸参战,尽量的铺开战场,散兵于外,最大程度的破坏吐蕃在海东区域的各种经营。至于时间,则选在初夏时节。 初夏时节,陇边回暖,诸水入汛。唐军选择在这一时节进攻,还能依托一部分水运漕利,虽然不大,但多多少少也能削减一些后勤压力。而且此时气候宜人,更有利于唐军战斗力的发挥。 反观这一时节,由于水草环境转好,各个牧区都进入一年中最重要的黄金时节。牛羊需要剪毛、产崽,回养畜力。因此这一时节就类似于农耕时节的秋收,吐蕃想要征发牧民为战,势必较之别的时间段更困难。 因此这一时期的攻势,就算不能痛歼吐蕃军队,也一定要破坏其牧区生产节奏,让青海周边牧民生活陷入困境。 这一时节的战斗目标完成之后,唐军就要依托赤岭,就地驻扎于海东,并开始往海东区域运输各种筑城物料,沿青海周边进行筑城。 第三步的战争则就选在初秋,但与其说是他们选,不如说是对面的吐蕃一定会在这一时节发起反攻。而唐军在这一阶段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固守海东区域,只要能够固守海东、巩固战果,那么这场战事就可以说是唐军获得了胜利。 这样的战争计划,也说明了李潼与黑齿常之虽然雄心不小,但也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 那就是吐蕃在经过长达三十多年对吐谷浑的占领与消化之后,已经建立起了其主场优势,很难再经过一两场战争便彻底的将之逐出吐谷浑故地。 所以也就不必再狂树“逻娑道”这样的口号,简单一点、现实一点,海东道就已经很满足了,甚至连承风岭、大非川这些青海南部区域都不敢进望。 当然,这样的作战计划也并非仅仅只是一厢情愿,而是结合双方各自真实情况以及动员模式,做出一种更有利于己方实力发挥的选择。 吐蕃虽然全民皆兵,但也讲究三时耕牧、一时演武,并不能做到随时随地的征发。而且由于单位土地本身产出不足,能够供养的人也非常有限,所以除了其王都逻娑川等有限几个区域外,并没有太多人口密集区,进行动员征发的周期很长。 吐谷浑情况虽然略优于吐蕃本土,可又不属于吐蕃本土势力,这么多年劳役沉重,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难免积怨深厚,征发效率同样不高。 当然,考虑到大唐朝廷内部动荡在前,钦陵早有入寇的想法,可能已经提前聚集起了一批兵力。 这也是河源军不敢轻进的原因之一,控制赤岭、先期在海东区域派遣斥候观望战场形势。面对钦陵这样的对手,小心无大错,此前两次大败,主要就是输在轻率。 如此一来,整场战争时间跨度长达半年有余,既需要考虑到后续的增军问题,还有在海东筑城的消耗,给养方面需要进行的投入也是海量的。 特别是在海东筑城的过程中,如果吐蕃反扑过于凶狠,拉锯激烈,大军消耗同样也会激增。因此按照李潼与黑齿常之的估算,这场战事所需要投入的物资应该在送入河源的物资基础上再增加三到五倍。 这个数字实在惊人,须知李潼今次为了确保陇右安全,支持可谓不遗余力,在神都城的监守自盗加上在长安抄家的收获,总量的三分之一被他直接拉到了陇上来。 换言之,就算现在他掏空整个长安幕府的积储,也远远达不到满足这场战争的需要。所以对李潼而言,要下定这样一个决心真是不容易,但这就是高宗一朝轻视吐蕃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李潼一边思索着,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罗列出几桩主要的物资需求。 刘幽求等人只知雍王殿下有意要攻出赤岭,却不清楚具体的军事计划,此时看到殿下所列举出来的数字时,不免瞠目结舌。 “战马五到六万匹、驮马十万匹以上,役力八万人次,军粮两百万斛……殿下,莫不是要直攻逻娑城?这、这实在是……” 刘幽求眉头紧皱,为雍王殿下如此雄大手笔吃惊不已,同时也忧愁不已。 这些军需当中,战马、驮马等牲力还倒罢了,陇右牧事较之国初虽然稍有萎靡,但挤挤还是能凑得出来。但这么多牲力聚集在河源一地,需要筹措的食料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至于所需要的役力,安西驻军已经让陇右诸州生民苦不堪言,雍王在陇州还颇为豪迈的表示要削减诸州庸役,自然也是让人头疼。 但最麻烦的,还是所需要的军粮。这是最重要、同时较之雍王要求差距也最大的一项,刘幽求叹息道:“如今陇右诸州,积谷堪堪三百万斛,扣除诸州备料防灾,能抽补军用不足百万斛……” 李潼听到这一数字,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偌大陇右,官府所控粮物竟这么少?” 须知河源军一镇在全盛的时候都垦田数千顷,年收五百多万斛。 整个陇右道正州数目足有将近二十个,虽然未必所有地方都像河源军所在的鄯州这样适宜屯垦,但像凉州、兰州、渭州、甘州、瓜州、洮州等等诸州,都有大片适宜耕种的土地。尽管不像河源军这样大规模的进行军屯,但每年租收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相对于陇右这一庞大体量,刘幽求所说的这个积储数字简直就是可笑。 刘幽求顶着雍王殿下慑人的目光,虽然这也不是他的主要责任,但还是硬着头皮解释道:“所以如此薄储,一则在于陇边诸州确是不如关内、河洛善治。二则在于边事频频,府库积年难存陈谷……”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又是沉默,别的不说,单单安西四镇几失几复、以及永昌年间韦待价的西征大败,就已经让陇边元气大伤。此境形势本就错综复杂,又久无名牧坐镇治理民生,也的确不称大治。 诸州积谷三百余万斛,这个数字单看很大,可分摊在诸州头上,每州不过十几万斛的积粮,十万大军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吃得干干净净。 可是这些积粮还要用来维持州府的运作开支,应对各种情况,本来就已经在安全线下岌岌可危,一旦再抽调出来投入军用,那陇右民生将会变得更加困难,经不起任何波动。 “陇右并非无粮,只是不在官府控中。此境多为宽乡,诸州豪室阡陌百顷只是寻常,只因边势动荡,惯于积谷备患,不乐市卖。还有诸胡州渐习耕桑,但却贡赋自量,不上户部,所以也是积储丰盛,人不能度。” 李潼听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陇右真的饥困到挤不出什么油水,他也无可奈何。但只要有钱粮,无论藏在那里,无非搜刮而已。 当然,搜刮也是要讲究策略的。像在长安那种直接抄家的暴力执法,在陇右并不具备普适性。毕竟长安那些勋贵们本就寄生于皇权之下,想逃也逃不了。 可陇右这些豪室、胡酋们,本身顺从度就不高,一旦逼迫过甚,可能就会大规模的跳反,所以还是要讲究节奏、策略。 想要让人乖乖把钱粮交出来,手段虽有万千,不脱威逼利诱。在这方面,李潼可是一个行家,眼珠子一转,脑海里便生出许多想法。 “传告诸州,检索在籍诸高户,因垦为功,十顷一转,诸州府高户各自呈报,量田授勋。” 大唐的勋功制度虽然早已经被玩坏了,但在民间还是具有一定吸引力的。策勋十二转,意味着只要家有一百二十顷田,就能得授上柱国。又不是要让你们倾家荡产,只要报备一下就可以,惠而不费的混个上柱国,想想也挺美。 而且只要诸州高户豪室们肯呈报,就意味着他们对朝廷的勋功制度仍然有着不低的认可度,服从性更高,接下来也更好操作。 按照时下的文化普及程度,李潼估算着知道汉武帝“算缗、告缗”花活儿的民户应该不多。虽然手法有点不光彩,但这也是为了社稷大计。 你们既然拥有这么多土地,就意味着享受了更多边军保护的便利,交点钱粮助军也是合情合理的。否则真等到吐蕃寇入陇右,那真是耗子替猫攒口粮,欲哭无泪。 对于唐人高户豪室,李潼还要讲究一个策略。但是对于那些本就逆骨横生的胡酋们,就要粗暴的多。 讲完因垦为功的政令后,他便杀气腾腾的凝声道:“那些没有献礼的胡州酋首名单,整理出来没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04 诸胡聚首,桀骜伏诛 就在赤岭一线战事紧张、鄯城民户纷纷出逃的时候,却有那么一批人逆道而行,从陇右各处纷纷赶到鄯城来。 这些人便是隶属于陇右道的诸羁縻州府胡酋们,人数足有近百人之多,再加上各自的随从,多则数百上千,少也有几十人,凑在一起足有万数出头,看起来气势颇为不弱。 只不过州府虽然任由民众出城,但却并不允许这些胡酋并其随员们随便入城,多数都被堵在了鄯城周边的郊野中。 这些胡酋们对此也不讲究,他们虽然已经进入大唐的羁縻秩序中,但本身的习俗也没有改变多少,本就不太习惯居住在城池中,各自出行也都携带毡帐,眼下又是春时回暖,帐宿于野也谈不上辛苦。 所以很快,鄯城周边就架设起了大大小小的帐幕,显得杂乱无章。不知道的人乍一见到此幕,或还要以为诸胡暴动已经兵围鄯城,倒是让城中民众的遁逃之势为之一顿,不敢再随便出城。 但是说实话,这些胡酋们本身也是不想来鄯城。毕竟就连那些唐人居民对接下来的局势都不抱乐观,他们内心里也是非常不想搀和这汪浑水。 可是他们各自都有部众家业,想跑也很难跑掉。而且夹在两大强国之间谋生,需要更加的小心翼翼。 关上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的确不错,可他们如果真敢那么做,接下来的战争无论大唐和吐蕃哪一方获胜,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所以尽管心里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凑上来打听一下局势的发展。 居住在鄯城内城的李潼也在密切关注着诸胡部酋首们向鄯州城汇集的情况,自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于是便告令州府招引诸胡酋首们来见。 得到进城的许可后,诸胡酋首们也不敢耽搁,按照规定,各自携带两名随员入城向州府而去。 当一众人来到内城区域的时候,便见到内城坊门内外已经是甲士林立,城头墙隘处甚至还架设起了强弩利器,一派紧张肃杀的氛围。 眼见到这一幕之后,诸胡酋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纷纷感觉那位雍王殿下真是来者不善,看来与吐蕃这一战是无可避免了。 眼下他们还只是担心赤岭一线的战势问题,倒也没有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忧,毕竟他们名义上还是从属于大唐的州府刺史、都督,而且员众众多。如果那位唐家宗王真要颁行什么苛刻政令,也能凭着人势交涉、抗拒一番。 一行人各自心里怀着不同的想法,很快就来到了州府大堂前,继而便被告知雍王殿下并不在官厅大堂接见他们,而是要在内堂款待。 得知这一消息,众人心情略有舒缓,不免觉得那位雍王虽然激进渴功,但也并非全无分寸,还是能对他们保持几分礼遇。 可是当他们来到内堂宴会大厅的时候,却见到大厅里只是摆设了两百多个客席,甚至就连食案都没有,至于酒水餐食之类,那更是连影子都见不到。 “请诸官长入堂暂坐,雍王殿下不久即至。” 一身官袍的刘幽求率领着几名甲士在厅外站立等候,等到众人行来便降阶而迎,并拱手笑语道。 然而诸胡酋最前方一名虬髯大汉站在厅堂门前却顿足不前,抬眼看了看布置简陋的厅堂,一脸不悦道:“雍王殿下身份高贵,我们这些边地野胡不敢盼望贵人出迎。可既然说要宴会百族,为什么布置这样简陋?难道唐国的处境已经变得这样艰难,甚至都没有酒肉接待前来拜见的属众?” 刘幽求抬眼望向其人,认出乃是党项羌细封部首领,如今担任大唐轨州都督府都督,名为细封白施。 听到其人言辞冲撞、并不客气,刘幽求也并不恼怒,只是微笑道:“今日设席礼待诸位官长,只是雍王殿下私宴。河源整军用武,诸物在用,殿下不愿挪治宴戏,因此席面简朴。殿下对此也多存愧疚,特嘱卑职向诸官长致歉,也允诸位去留自度,毕竟只是一场私宴,无干国计边务。” 听到刘幽求这一回答,在场诸胡酋们反应也都各不相同。有的人作恍然大悟状,甚至还高声赞美雍王殿下风格高尚,心怀国计、不喜奢靡。但也有的人如那细封白施一般,忿色暗露,自觉得雍王傲慢无礼,怠慢了他们。 但无论各自反应如何,刘幽求也说的明白,去留自定,不作勉强。 一些本就气势不足的胡酋并不计较这些,直接举步入厅,也不在乎几个大部族首领怨毒的目光。毕竟在陇右这片土地上,终究还是大唐的天下,甚至就连吐蕃都只能裹足于赤岭之西。 若能讨好那位长安来的雍王殿下,那几个大部族首领纵使不悦,也不敢轻易针对他们、跨境相攻。 刘幽求眯着眼站在厅门一侧,眼看着在场众胡酋们陆陆续续进入厅堂中,心中不免感慨雍王殿下计略使用越发纯熟,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厅堂布置简陋,便试探出陇右诸胡州之间也是和睦少存、彼此不服。 这样的小道虽不值得大说,但本身也不需要投入什么,随手为之,就能试探出许多的讯息。 眼见着众人陆续进入厅堂,那轨州都督细封白施脸色虽然越发阴郁,但在默然片刻后,还是举步走进了厅堂中,入堂后却不理会侍者的指引,直接一脚踢在前侧已经落座的胡酋肘侧并怒声道:“滚开!” 那胡酋自然不忿,但在认清楚细封白施的身份后,还是敢怒不敢言,乖乖退到了另一侧。 陇右羁縻州府众多,通常而言,都督府级别要比胡州更高,可以管制数州。能够担任都督的胡酋自然也实力更强,都是大部落的大首领。 比如这个嚣张的细封白施,其人就出身党项羌大部落的细封部。旧年与吐谷浑友善的党项拓拔部内迁进入河曲之后,细封部便成了党项羌当中最大的部落,轨州都督府更管制党项羌一十三州,绝不是小部族首领能够抗衡的。 众人落座之后,厅堂里还有许多空席。随着几声金锣脆响,厅中人声为之一顿,门厅处甲士便大声喝道:“雍王殿下登堂!” 李潼穿着一件金线团纹的锦袍出现在厅堂门口,在郭达等二十名佩刀卫士的簇拥下行入堂中。 堂内诸胡酋们视线转来,反应则有些参差不齐,有人直接避席拜迎,有人仅仅只是起身叉手,但也有人端坐席上,只是目视雍王登堂。 李潼对此也不计较,径直走向厅堂上方摆设的一张绳床,居高临下、环视堂内众人一眼,然后便举起手来,待到堂内秩序稍作恢复,才开口说道:“小王奉皇命驻节关西,并巡察陇右,因知诸部首领群聚鄯城,特嘱州府置备薄席以待诸君。彼此新识,或是情浅,但此日之后,公私事宜,难免要频繁往来,相知渐深,知己相称。” 在场中胡酋们不说此前心情如何,但此刻看到这位雍王殿下风度无双兼又彬彬有礼,心中也是颇生好感。一些此前傲坐席中的胡酋这会儿也站起身来,作聆听受教状。 稍作致辞后,李潼便落座于绳床上,摆手道:“布席吧。” 随着这一声令下,堂外又走入几十名甲士,将那些无人的坐席收拾起来。李潼在堂上垂眼看着这一幕,嘴角虽然始终挂着一丝浅笑,但眸底已经存了几分厉色。 陇右道所辖羁縻诸胡,有五十一个都督府,一百九十八个羁縻州,换言之,如果这些州府胡酋们悉数到场,那么厅堂中最起码要有两百多人。 当然,让他们完全齐聚于此也不现实,毕竟有的路途遥远,有的消息不通,有的干脆已经被吐蕃所兼并。刨除各种因素,李潼命人在堂上摆设坐席一百个,但即便如此,仍然空了有二三十个。 而且就算是这些到场的人,对他的态度也各不相同,真正持礼恭谨者只是少数。这还仅仅只是简单的迎见礼节,如果是实际的颁行政令,肯于服从的必然只会更少。 待到那些空席撤离之后,厅堂两侧便香风袭来,众多艳丽的胡姬捧着食案、杯盏等食具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眼见到这一幕,堂中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诸胡酋们脸色纷纷好转,视线不断在那些现身的胡姬身上打量,准备稍后挑选合自己心意的女子侍酒。 但也有一些胡酋敏锐的发现,自己此前选送的女子便在当中,且正端着各种食具向自己行来。 彩裙招展的胡姬们仿佛彩蝶一般,翩然散入厅堂诸席之间,殷勤的摆设食案并各种餐具。可当一切布置停当之后,却还有二十多人面前空无一物,其中就包括那个轨州都督细封白施。 “雍王殿下此为何意?莫非我细封部在殿下眼中卑小到不值得正视接待?” 眼见周遭一些胡酋都已经餐具齐备、只待进餐,而自己却被忽略,那细封白施再也忍耐不住,起身顿足瞪眼怒喝道。 刘幽求正待上前开口介绍其人身份,李潼却摆手制止,并转头吩咐身后郭达道:“射死他!” 郭达闻声提弓,扣弦引射,一箭飞出,直接贯穿其人咽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05 人若谤我,我必杀之 细封白施被一箭射穿咽喉,自然气绝当场,魁梧身形更不受控制的向后抛起,直接砸翻了丈余外一名胡酋刚刚摆设好的食案。而那胡酋也两眼激凸,惊骇欲死,翻身便向侧方滚出去。 眼见如此骇人一幕,厅堂中众胡酋们无不惊悸至极,实在没想到这位雍王殿下看起来风度卓然、实则竟如此狠辣,一言不合便当堂射杀一名胡部大首领。 在经过短暂的错愕后,有人下意识便推案而起,直向厅堂门口冲去。有人两手抱头,蜷缩席中。更有人直接掀翻席案,抽刀在手作自卫姿态。 郭达一箭射杀那胡酋后,自引亲卫将雍王殿下团团保护起来,隔绝在混乱的厅堂局势之外。而李潼也只是以手支颌,安坐在绳床上,等待着厅堂里秩序重新恢复。 厅堂内的混乱足足持续了大半刻钟,堂中拔刀的胡酋自然冲近不到雍王身侧,而那些向外逃窜的人自然也逃不掉,还是被府中甲士们驱赶回了厅堂中。 此时的厅堂,刚刚摆设好的席案再次被推倒、餐具散落一地,诸胡酋们也都不能安在席中,或是一脸警惕的背墙而立,或是战战兢兢的伏地乞饶。但无一例外,都避开了那个细封白施仰尸之处。同样,也没有人敢入前诘问雍王为什么要下令射杀细封白施。 直到厅堂里各种杂乱之声渐渐平息下来,李潼才站起身、排开拱卫在身前的护卫们,垂眼望向堂内神色各异的众人,语气仍是不善的说道:“诸位可知此獠死前所问之事的缘由?” 众人闻言后,纷纷低头沉思起来。刚才一场惊变吓得他们大脑空白,几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追想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颤声道:“细、细封都督是问,为什么没有食案、餐具置备给他……” “那足下可知为何?” 李潼闻言后,语调转为温和的问道,他记得开口这名胡酋足有四名胡姬进奉器具,所以对其印象不错。 “我、卑职……卑职实在猜不到贵人心意,只知、只知进用器物的人,都是卑职日前进献州府……” 这名胡酋又战战兢兢的说道,而在听到这话后,场中其他人也都各自恍悟,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脸上的惶恐微微收敛,略微心安下来。 但还是有些人则陡然心惊起来,并有一名胡酋再次抽刀在手,大声说道:“我们这些边胡投效大唐,是倾慕大唐恩义礼教,不向殿下进献女色,又是什么大罪,竟要被当面杀戮!” 很显然,这人同样也是没有进献女色的。此前不发声,是不知道细封白施因何取死,自然也没有必要为了细封白施的性命而出头。现在知道是这个原因,顿时便警觉起来。 李潼闻言后又冷笑起来,望着对方说道:“孤入陇巡察,诸酋进献方物,在乎心意。即便不献,未称罪也,我也不打算就此深究,仍然具席接待。但前言有说,我与诸位新识情浅,不存故谊,人何以待我,我何以待人,人情交涉,在乎来往。 此獠不思己失礼在先,反而当面诘我怨我礼数不周。匹夫尚有暴起拔刀之刻,何况我天家贵胄!人以礼待,我必礼还,人若谤我,我必杀之!既然在我的门厅,就要守我的规矩。不知我的为人,不算罪过,但若嚣气外露,通天权柄,岂是虚置!” 讲到这里,李潼望着那名胡酋紧握在手中的佩刀,脸上再次闪过一丝玩味笑容:“现在知此獠因何而死了?” 那人听到这里,已是悚然一惊,忙不迭弃刀于地,匍匐叩拜,额头上冷汗如瀑,颤声道:“求雍王殿下饶命,求殿下……卑职族有佳色,各族访问皆不许,即日就献殿下帷中!” 眼见这人还算识趣,李潼摆摆手说道:“方物进献,各凭心意。知我者不以此夸,不知我者不以此惧。尔等诸胡,虽然散布边疆,但既然州府为号,自然也是我大唐臣员。何以事上?唯恭唯谨!尔等虽然所在蛮荒,但能不知我是谁? 我是唐家亲贵,圣皇陛下目我宗家瑰宝,皇嗣殿下用我西分治事,满朝才士皆倾倒,中外将士俱拜伏。如今行在陇边,竟为卑胡所贱,情能忍受?若言不知我,我当使知之!方物事小,恩威为大。你们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子这么牛逼个人,你们敢说不知道我?小看我就是小看朝廷,看不起朝廷,那就是找死! “殿下所言甚是,我等诸胡俱仰大唐天恩才能谋生于陇边,殿下天家贵种,既然行入境中,自然要竭力供奉,不敢怠慢失礼!” 那些此前有所进献的胡酋们,这会儿自然对雍王所言衷心赞同。做人做事,就该有这样的区别对待,我们既然已经献了礼,就该与那些没有献礼的人有差别。若诸事不问,只是一视同仁,那老子这礼献的得多亏! 既然搭台唱戏,总得有唱有和,李潼的目标受众,就是那些此前恭敬献礼的胡酋们。至于在场其他神色晦暗、且并不急于响应的人,他也不在乎他们的想法,老子不要你觉得,只要我觉得! 接下来,他又喝令诸胡姬登堂收拾一片狼藉的厅堂,这一次倒也并没有再强作区分,在场之众、人人都置席案。但还是吩咐诸胡姬各自依傍她们酋长坐定侍酒,至于那些没有进献的胡酋们,身边自然空无一人。想在老子这里白嫖,那是做梦。 接下来酒食传递,宴会倒是勉强进行下去,明显看得出那些胡酋们对雍王的态度恭敬了许多。毕竟那个死鬼细封白施,尸体还横在厅外廊前呢。 谁也不清楚接下来这位跋扈恣意的雍王殿下会不会再继续暴起杀人,心里唯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老老实实把这场宴会应付过去,然后赶紧离开鄯城,尽量少接触这个视人命为草芥的唐家宗王。 当然,最好还是补上献礼,毕竟要礼要的这么硬核,也真是少见,无谓因为一时的吝啬把命都给搭上。 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胡酋想息事宁人、应付过眼前,李潼可不答应,撩不动也得硬撩。 所以,在浅用酒食后,他将手中酒杯放回案上,接着便抬手指着那些身边胡姬侍酒的胡酋们笑语道:“前言人情交涉,在乎来往,这绝对不是虚言。大唐域纳四极,我幸生天家,从心所欲、用度无匮,所爱者非诸边方物,而是尔等恭敬情怀。既然具礼献我,我当有所赏赐,如此才称得上情谊笃善,上下相得。” 那些献礼的胡酋们受到雍王礼待,已经安心不少,此时听这意思还有意外收获,一时间也都笑逐颜开,还未受赏,已经连连称谢。 “今次轻身入陇,手边无有珍货为伴,但也不可让尔等笑我悭吝。索性就地取材、因事为赏,方才所杀贼獠是谁?其人叫噪取死,其民其地,你等进献方物者,各自分领!” 李潼又随口笑语道,这话讲完之后,整个厅堂中顿时沸腾起来,那些又受赏资格的胡酋们更是乐而忘形,纷纷起身蹈舞拜谢。只是那画面远不及胡姬起舞赏心悦目,倒像是群魔乱舞。 眼见众人如此欢欣,李潼一时间也有些好奇,这才抬手召来刘幽求,低声询问所杀的那名胡酋是谁。 “其人名细封白施,乃党项羌细封部大首领,此前其部族随吐谷浑没于吐蕃,长寿初年才率部内附,为轨州都督府都督……” 听到刘幽求的解释,李潼才意识到自己这无意间是干掉了一条大鱼。羌族是陇右的胡族大支,主要分布在河湟之间,早在汉时便专设护羌校尉以统治其民。 到了隋唐之际,羌人部族更多,像白兰、党项、西山、黑羌等等,这些已经长期活跃在大唐境域周边的称为熟羌。除此之外,还有众多不入教化的生羌分布在深山老林中。 党项羌统分八部,除了后世比较熟悉的曾建立西夏政权的拓拔部之外,细封部也是其中一大部族,从地域上属于土浑羌一系。至于这个细封部内附,还是李潼他奶奶重点宣传的一个边功政绩,没想到被李潼随口一句话就给灭了。 细封部是个大部族,统民足有近万帐之多,难怪那个细封白施如此霸气外露,也难怪那些受赏的胡酋们高兴的手舞足蹈。 如果按照进献的比例分赏,一个胡姬就能换来近百帐的部众,还有大片水草丰美的牧区可分割,这买卖真是怎么算怎么划算! 至于其他没有进献而不具备受赏资格的胡酋们,一时间也是眼热得很。虽然雍王此赏也只是慷他人之慨,但大唐羁縻秩序并不允许诸胡之间肆无忌惮的攻伐兼并,特别是像细封部这样的大部族。 现在有了雍王强势背书,再加上细封部本就是先叛吐蕃、无路出逃,可以说覆灭已成定局。只是进献几女便能收得几百帐生口,这机会实在难得! 眼见到诸胡酋蹈舞作乐,李潼也忍不住笑起来,你们高兴的太早了。他给这些胡部们准备的,可不只有驱狼吞虎这一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06 恩仇分明,不毁道义 诚如李潼所言,他与这些胡酋们接触甚少,彼此都不够了解,因此提防心重。 当那些拥有受赏资格的胡酋蹈舞完毕之后,有的人便担心夜长梦多,当场便提议即刻出兵去攻讨细封部。毕竟细封部本身实力不弱,一旦知道他们的首领死在鄯城,有了防备,再想兼并其部就要难得多。 而且他们对雍王的信任度仍然不够高,不想到头来空欢喜一场,奖赏当然越早收到手里越好。 听到几名胡酋小心翼翼的进言,李潼倒也没有再作暴怒姿态,摆手收了宴席,并喝令诸胡姬退下,同时让人取来细封部版籍资料,开始讨论向细封部出兵的问题。 轨州原本是设立在积石山南麓的羁縻州,吐蕃兼并吐谷浑之后,其地虽然还未尽没于吐蕃,但活跃在其地的党项羌诸部仍然有许多直接投靠了吐蕃,基本上也跟丢了差不多。承风岭之战后,轨州都督府干脆就裁去了。 细封部在长寿初年叛蕃内投,当时仍在位、但却边事屡败的武则天自然大喜,因此也给予了细封部极大的优待,重新设立轨州都督府,以其首领细封白施为都督,并将细封白施爵封郡公,官居右领军卫员外大将军。 除了官爵的封赏之外,武则天还将内附的细封部安置在洮水与黄河交汇处的河洲。其地位于两大水系夹谷之间,水草丰美,宜耕宜牧,号为陇右乐土。 了解到这些之后,李潼更加体会到那个细封白施何以敢跟自己当面叫板,入唐以来殊荣不断,兼居膏腴之地,部族日益壮大,自然也就有底气嚣张。 除了州府收藏的简略版籍资料之外,在场也有其他靠近细封部居地的胡酋们纷纷进言自己所了解到跟细封部有关的资讯。 虽然有些杂乱无章,但在稍作整合之后也能看得出这个细封部入唐几年间壮大飞快,到如今部众起码一万五千帐以上,即便按照一帐一丁算,那就是足足一万五千多名能战之士。 堂中诸胡酋们诸胡酋们或知细封部强大,可当了解到真实的数据后,一时间也是不免暗暗咂舌。一些势力本就不大的胡酋们甚至隐隐有些担心,如此强大的一个部族,难道真能凭着雍王一言便将之瓜分? 李潼也没有给这些人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直接说道:“细封部贼酋竟敢忤我,其人既死,其部必灭!若是往常,一令召集陇右诸军、聚而攻之、一战可灭,尔等自可安享于成,分领其部。但眼下与蕃国交战愈烈,并无太多闲卒可用……” 众胡酋们听到这话,不免大感失望。当然,他们也明白雍王殿下所言乃是事情,甚至他们今次向鄯城而来,正是为此,希望能够劝阻雍王,不要与吐蕃妄起战端。 至于现在,由于细封白施冒犯雍王而死,雍王又豪迈的作主瓜分其部,原来的目的反而不再重要。 听到雍王明确表态陇右诸军不会直接出面解决细封部,那么便意味着他们所得的奖赏还需要自己出兵夺取回来,雍王给他们的,仅仅只是一个兴兵兼并而不被大唐官府问责的资格而已。这当中的风险,仍需要他们自己承受。 意识到这一点后,众胡酋们狂喜的心情顿时变得冷却下来。老实说,他们之所以对一个乍入陇右的唐家宗王恭礼备至,本身就是因为势弱于人,并不属于陇右诸胡实力最强的一批。 在场有五十多个有资格瓜分细封部的胡酋,如果其部战卒完全聚合起来,当然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可各自部族分散在陇右诸地,单单要将人马聚起来就耗时良多,而且出兵多少、谁主谁次、战损补偿等等,还有许多值得扯皮的问题。等他们聚集统合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且不说这些胡酋们各自脸露苦色,其他一些本来因为没有瓜分资格而满心失落的胡酋们这会儿则忍不住的幸灾乐祸起来。 他们未必听过“狗肉上不了席面”这句话,但陇边诸胡,终究还是要靠实力说话,实力不济,就算给了你赏赐,你也接不住! 很明显,雍王作此分赏,一则是为了泄愤,二则还是要借用这些胡部力量解决掉细封部。 现在细封白施虽然被干掉,可细封部这样一个庞大的部族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解决。一旦因其首领之死而闹乱起来,无疑会让雍王这番立威之举搞得灰头土脸,严重的话或许还会影响到与吐蕃的战事。 想到这一点,那些实力强大的胡酋们心情便有所好转,有人安心看戏,有人则不愿错过这样一个兼并大部族的机会,当中便有一人跨步行出,叉手道:“卑职沙陀刺史、朱邪金山,愿意率领所部五千勇士南来,为殿下诛杀细封贼部!” 等到这沙陀酋长朱邪金山表态之后,另有数名胡部酋长纷纷起身表态,最少的都能出兵两三千人。而那些本有受赏资格、但却怯于细封部势大的胡酋们见状后,有的只是自叹势力不如,有的则不忍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同样起身表示愿意出兵。 李潼一直微笑着观看诸胡酋们发言表态,等到火候差不多的时候,便又笑语道:“诸位能如此勤于王教,区区细封小部,实在不足为虑。但专事专任,既然已经有了前计,也就不劳事外之人。” 讲到这里,他抬手指了几个虽作献礼、但却没有表态出兵的胡酋,沉声问道:“你们几员究竟是什么心意?在堂事外之人都踊跃献力,反倒是你们事内之人怯于发声。是嫌弃我赏赐不厚,还是畏惧细封部势大?” 听到雍王语调略有不善,几名胡酋也是一头的冷汗,纷纷拜地求饶,其中一人更颤声道:“卑职族属远在凉州姑臧之西,部中虽有壮士几千,但如果要征战河州,往来几千里路途,实在是没有远途来回的能力,只能辜负殿下厚恩……” “这么说,你们是困于势弱,要陷我于不信?” 李潼闻言后又冷笑起来,他给自己的人设就是一个张扬跋扈的宗室显贵,自然不会体恤这些胡酋们各自的困境,只关心自己名声好坏的问题。 “卑职不敢、卑职……” 几名胡酋闻言后脸色更苦,没想到推辞赏赐也会惹恼这位殿下,他们势力远不如细封部,自然更加的胆寒。 “狗贼恶胆,分明是要陷害殿下美名,竟然还敢狡辩!” 其余胡酋们见状更是幸灾乐祸,特别几个势力本就强大的胡部首领,更乐意在兼并的名单上增添几个,这会儿自然是狐假虎威,当面挑拨。 眼见众人情绪又被挑拨起来,李潼心里自是满意。 等到众人叫闹一番,他才抬手示意肃静,望着那几个不断颤栗的胡酋冷声道:“人若犯我,必有严惩。人若恭顺,必有赏赐。恩仇分明,这就是我为人处事的道理。生人以来,便是如此,岂能因为你等几个卑胡短困害了我为人的道义!赏赐给你们的,必须要收下!若是无赏,也不要贪求!” 话讲到这里,他眼眸又转向那几个势大的胡酋,几名胡酋都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低下头去。 “这样罢,州府出兵三千人,余者诸部,集众七千,一旬之内,合兵万人,攻灭细封部。此万人军众资粮所耗,俱从缴获扣除,余者再分赏诸部。” 这也算是一个解决的方案,特别有了州府出兵作为主导,此战无疑更有把握。众人也都纷纷表态,认可这个方案,但沙陀部酋长朱邪金山等几名胡部大首领仍然被排斥在事外,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忿。 李潼倒也没有忽略他们,抬手指着这几人说道:“我虽喜诸胡克己恭礼者,但也爱能勤于王教的胡中勇壮。今次分赏,事出有因,你等虽然列在事外,但这一份忠勤同样可嘉,不该无视。 这样罢,我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受赏诸族或有羸弱难战者,勉强征之,不是用人之道。你们可以彼此交涉,各自使用一批财物,收买一个出兵并受赏的资格。” 朱邪金山等几人闻言后不免大感意动,他们各自都有壮大自己部族的雄心,只是畏惧朝廷的羁縻秩序才不敢肆意兼并其他弱部。既然现在雍王放开了兼并受赏资格的交易,他们自然是要争取一番,于是望向几个弱部酋长的眼神就变得凌厉起来。 至于那些受赏的胡部,听到雍王此言后,一时间也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生人百种,秉性各不相同,有人想要壮大部族、获取更大的权势,有人则只想在大唐的羁縻庇护下安心生活。 这一次瓜分细封部,机会虽然难得,但要出兵对付一个如此庞大的部族,同样也有极大的风险。如果既能避免出战,又能有所收获,当然是最好的。 但很快也有人察觉到那些势大部族不善的目光,意识到对方已有威逼之心,于是连忙表态道:“教令出于殿下,卑职等恳请殿下再为作主……” “真是麻烦!” 李潼一脸不耐烦的摆手拒绝,但心里却是乐开了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07 立约结社,雇胡杀胡 朱邪金山等几名势大胡酋眼见这一幕,也担心没有雍王主持,这样的交易或是难以进行,于是也纷纷恳请殿下出面主持。 这时候,一直站在一侧、旁观雍王殿下将诸胡酋玩弄于指掌之间的刘幽求这时候也开口道:“事既然出于殿下,诸君又如此殷情,还请殿下能够继续事之。况细封部此类桀骜不驯的胡部,于诸境都有存在,此类事务,往后陆续会有,若能因此成一定制,以后再处理起来也能更得方法!” 刘幽求这么说,已经算是初步的图穷匕见了。大唐在边境广设羁縻州,但管理的方法却非常粗糙。 若区域中只有大唐一个强国,自然可以循序渐进的将这些羁縻州府加以消化,可现在强敌陡出,以往的宽容政令,就成了诸胡部摇摆不定、或叛或降的温床。 凡事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就算李潼想加强对诸胡管制、乃至于在原有的羁縻秩序上建立一套新的体系,可如果这意图表现的太明显、急切的话,无疑会造成极大的反弹,乃至于造成诸胡群叛。 现在借由一场瓜分大部族的事件,由刘幽求提出创建一种定制的可能。 在利益的诱惑下,诸胡酋们并没有意识到一旦这种制度形成,就意味着是对他们羁縻诸胡整体性的加强管制,反而首先想到的是除了细封部之外,还可以选择更多目标进行攻杀瓜分。 所以刘幽求话音刚落,那沙陀部朱邪金山便一脸激动道:“刘司马所说是真正的道理,陇右群胡品性不同,有恭有逆,比如今日便有诸多胡部倨傲、不来拜见雍王殿下!卑职愿意整顿部伍,长在殿下帐前受命,讨伐陇边各种不臣!” 其他胡酋们见状后,也都纷纷发声表态,对这一提议都表现的极为热心。 “真是胡说!朝廷掌管羁縻诸州,自有章制,岂能不罪伐之!我身兼关西、陇右,已经事务繁忙,哪有时间再去兼管这些杂计!” 李潼仍是一脸不耐烦的拿捏着,对众人的恳请予以否定。 刘幽求闻言后则继续说道:“朝廷章制宽容有加,因此所管诸胡泥沙俱下、善恶难辨。譬如今次冒犯殿下的细封白施,其人言行或不违于律令,但骄横桀骜实在该杀!诸如此类,前后不乏。殿下为人恩怨分明,刑赏并置,也能让人更加的知威知惧。” 听到刘幽求这么说,在场众胡酋们又纷纷附和。眼下在他们看来,雍王这骄横跋扈、动辄杀人的脾气,非但不讨厌,反而变得可爱起来。若能因此依附在雍王羽翼下,看谁不爽,即刻攻之,抢夺其钱粮、瓜分其部属,想想就让人觉得激动。 话讲到这一步,李潼也终于不再拿捏,举手示意众人收声,然后才又说道:“刘司马所论不失道理,但我既受朝廷使节,也不能罔顾国法、恣意行事。诸胡中悖者,又是唯除之而后快。诸位盛意拳拳,让我感动,盛情难却,那今日索性便与诸位趁事立约,结成一个社团,彼此资力通融,呼吸与共。” 全面整改朝廷的羁縻制度,李潼眼下既不具备这样的权力,也防不住朝廷借机插手。而且一旦上升到制度层面的改动,方方面面所造成的影响也很难局限在陇右一地。 所以李潼想到了别的方法,那就是借鉴后世殖民时期的民间武装团体,结合当下的世风,统合诸胡力量,组建一个行社的利益共同体。 陇边诸胡们对中国制度或是熟悉、或是陌生,但如果讲到行社,他们则多半不陌生。河西走廊本就是东西贸易的大通道,他们这些地边胡部多多少少都与那些往来东西的商社进行过接触。 此时听到雍王殿下提议要立约结社,众胡酋们先是稍作错愕,然后就变得热情起来。 错愕是因为没想到雍王这么尊贵的身份,竟然还肯屈尊结弄行社。热情则是因为相对于冷冰冰且上下分明的制度,行社这种组织无疑更加的平民化,让他们与雍王之间的尊卑关系也显得亲近起来。 “若能结成行社,诸事都可方便运作。譬如今次攻杀细封部,钱粮人马自由行社所出,无需在事者繁议穷争,所得收获,也能度量分配,各自获利……” 刚才李潼还是一脸不情愿、不耐烦的样子,可当提出自己的设想后,就变得侃侃而谈,结社的许多好处也都分析的井井有条。 中古时期,无论是什么样的组织、什么样的制度,都是建立在人口和土地这两大基础上。 大唐境域广大,边境形势之复杂也是前所未有的,尽管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章法制度,但无论制度怎样改变,都不能绕开人口和土地。若是闭关锁国,则就不能维持区域霸主的身份。若是继续保持开放,也回避不了安史之乱这样的大祸。 一个帝国之形成,少不了金戈铁马的豪壮,但讲到根本,仍然是如何通过最少的成本去有效控制更多资源的算计。 行社这样的新型社会组织,虽然远逊于后世资本结构的公司,但在当下而言,仍然有其不容忽略的进步性。 “今日立约结社,在场众位都可各具资力以占股本,经营所收,只凭股本分配。尔等有资出资,有力出力,聚成社本,以为永业。社中无分尊卑,无恃强凌弱,唯量本分利。你们诸位如果有志参与,那就各立约书,共议章程,若有违背,群众讨之!” 李潼将自己的构想大略讲述一番,然后便留出时间,让这些人各自权衡。 “请问殿下,若是草结成社,将以何谋利?难道也要学那些商贾,货运通商?” 关系到自身利益,胡酋们不乏精明,很快便有人举手发言道。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道:“浮货搬运,或得利不少,但也不值得我来过问。你等一再恳请,让我盛情难却,兼爱这一份忠勤庄勇,所以聚力成社,以此为本。或应公私招募,荡寇护商,雇佣为战,或圈地耕牧,渔猎聚货。所收诸类,或市卖、或内销。只要能效从于我,何患无利可图?” 听到这话,众人不免会心一笑,并不怀疑雍王这番话的真实性。别的不说,此番结社若能攻灭细封部,便收获丰厚了。这么一想,跟雍王混真的是很有前途。 眼见众人对此表现的都颇为热情,李潼心里也颇为高兴。 关于如何调度、使用陇边诸胡的力量,他也设想过很多种方案,权衡利弊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类似雇佣兵的一种组织。 佣兵并不仅仅只是后世的一个话题,在古代的西方本就有着悠久的历史。 但古代的中国,耕地资源丰富,拥有着完整的农耕组织结构和编户制度,当然也就具有着完整的军事制度,雇佣兵这种体制外的武装力量,自然也就没有其生存与活动空间。 可类似雇佣兵的武装集团,在古代也是存在的,且多集中在有唐一代。比如唐末五代时期、有奶就是娘的沙陀武装集团,还有其他胡族武装力量。 但类似的组织也只是昙花一现,一旦完成统一、中央权威得以恢复,自然就不会允许这种成规模的法外力量长期存在。 李潼身为大唐宗王,本身就是秩序的维护者,当然也比较厌恶这种唯利是图的不法力量。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一点,从陇右到西域这段区域,这种力量仍有其存在的意义。 此地多有羁縻州府,胡势错综复杂,想要进行有效的整合并不容易。历史上大唐主要是与区域内的胡人部落进行对话,像是扶植其中某些亲近大唐的部族,以获取一个相对稳定的战略环境。像是从西突厥脱胎而来的突骑施,以及后来更名为回鹘的回纥,都是在这种战略意图下产生出来。 老实说,效果并不算好,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交情。 初唐时期,西突厥被干掉后,散成一地的小部落,西域方面还只有吐蕃和大唐两强相争,突骑施被扶植起来后就变成三方角逐,后面再加上一个大食。至于回纥更是在安史之乱后成为西北方面的大患,给大唐带来的危害甚至还要超过早期的突厥。 有鉴于此,李潼才决定进行一些其他方面的尝试。以行社这一形式组建一个跨族群的利益共同体,先期作为雇佣兵、用来梳理陇边的诸胡秩序,如果用的方便,未来甚至还可以考虑投入西域的经营,转型成为一个殖民组织,在西域辅助、巩固大唐的霸权。 这一尝试是好是坏,还有待事实验证。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佣兵行社即便存在弊病,但其成长性与危害性较之扶植某一个胡族势力要小得多。 起码现在,李潼如果直接表示要征发诸胡一万战卒攻打某个部族,众胡酋肯定会诸多推诿,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热情高昂,踊跃参与。 只要掌握了这些唯利是图的陇边诸胡二五仔们,李潼就能快速击破一批不服号令的胡部,收缴其人员、物资,投入到与吐蕃的战事中。 虽然眼下他手中仍有万人机动部队、同样可以完成这一任务,但有胡人性命可以消耗,自己的军队留着保养战力与吐蕃作战不好吗? 而且没有众多胡人参与,他大肆围猎胡部的话,就会大大激化大唐与羁縻诸胡的对立感,容易被对面的吐蕃所利用煽动,或就会引起大规模的叛乱投蕃。 至于现在,诸胡虽然也难免人心惶惶,但搞他们的毕竟不是陇右的唐军,只是雍王与他的胡部党徒们的私人行为。 你们如果气不过,也不必与大唐决裂,欢迎去神都告状,一来一回几个月时间过去了,如果再算上在神都扯皮的时间,与吐蕃这一战已经结束,老子正好抽回手来彻底弄死你们,敢告我黑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08 乌合成军,诸部为备 有关于立约结社的问题,在场众胡酋们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关乎到自身利益的得失,一个个都精的跟猴一样。 问题多说明他们对此事是真的上了心,这是一个好现象。但有问必答却不符合李潼在这些胡酋们面前所建立的人设,他堂堂一位大唐亲王、陇右诸军大使,肯带着这些胡酋们一起玩已经不错了,还仨瓜俩枣当面跟你掰饬清楚,老子可没有那么闲! 话语讲得再巧妙,都不如一次实际的行动更有说服力。 于是他索性大手一挥,表示不愿就此再深谈下去,先解决掉细封部这个问题,得胜归来后,再派专人与这些胡酋们进行细节方面的接洽。 众胡酋们见状后,也都不敢再继续就此纠缠下去,转而开始讨论起出兵讨伐细封部的问题。 有关这一点,李潼给他们的话语权更小,你们只管出人,剩下的一切战术操作统统不需要过问。不独这一次讨伐细封部如此,未来就算这个武装社团组建成功,他也绝不可能将行动上的话语权授予一干胡酋们。不答应也没关系,老子不带你玩就是了,说不定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对于雍王这一态度,类似沙陀部朱邪金山等本身就势力不弱的胡酋们自然是有些不忿的。 可是其他一些实力相对平庸的胡酋则就安分的多,他们底气本就不足,若能趁机加入雍王所组织的小圈子,对自身而言也是一大机遇,自然也就没有更大的野心和图谋,起码眼下没有。 本着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在大多数人表示愿意服从雍王安排的情况下,其他几名胡酋就算心有不爽,也都不敢明显的表露出来,一旦阻挠结社大计、犯了众怒,只看众人对此的热情,就算雍王不出手,也足够他们喝一壶。 眼见众人态度如此,李潼也不免感慨一声,怪不得武侠小说里大家都想做武林盟主,做平台就是比单混有前途。 在场有几名胡酋,包括那个一箭被射死的细封部首领,他们各自势力诚是不弱,起码在其族地周边应该是一方霸主的角色,可如果放在整个陇右,则就有些不够看了。 整个陇右道,所辖羁縻州府便有两百多个,这绝对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前提是需要整合起来。可就连大唐这样的强大帝国,在这方面都做的不算好,那些胡酋们势力困在一隅、纵使强大、也不可能获得所有胡酋的拥戴。 现在李潼威逼利诱,算是初步整合了在场这些胡酋并其部落,但也只是陇右诸胡的一小部分,可能够调用的势力已经颇为可观。 此前让诸胡出兵讨伐细封部,部属集结便是一大问题,此前所约定一旬集结都未必能够。但现在就没有了这样的问题,在堂中诸胡都有意加入这个社团的前提下,单单他们各自所带来鄯城的护卫随从就是一股可观的力量,可以直接投入对细封部的攻杀中。 因为这次行动并不属于陇右军方的正式行为,所以李潼也就没有指派陇右诸军将领参与,而是直接让身边的郭达指挥诸胡酋随员,进行对细封部的攻杀。 郭达陡受大任,心里难免有些发虚,毕竟在此前,他仅仅只是北衙千骑中一名小兵长,本身技力或是勇武可夸,但却从来都没有独领一军、指挥作战的经历,对此任命自然难免忐忑。 “不必紧张,四郎你既是我的近员,奉我命行事,在陇右此境就代表着我。一言一行,有陇右十万军众为你后盾,还有什么可畏惧?” 李潼见状后便安慰他道,此话当着众胡酋的面说出来,也是表示他对郭达的信任与看重,让这些人不敢轻视、掣肘。 攻讨细封部,的确不是什么大事。细封部虽然势力不弱,但相等规模乃至于更大的胡人部落,在陇右就有十几个之多,如果全都跟大唐军队有一战之力,那陇右早乱套了。 如今的陇右,河源军有一万七千余数,诸州捉守团练一万四千多名,各胡部仆从三万多人,再加上李潼带上陇右的三万人马,便是整整十万大军。 而且需要注意的是,那三万多名胡部仆从跟眼前这些胡酋们所代表的力量还不是一回事,他们多数都属于被大唐所灭国之后的遗民。诸如高昌、高句丽与西突厥诸部,他们都是长期服役的城傍武装,无论是组织度还是战斗力,都要比临时征发的胡部武装更强一些。 李潼甚至怀疑,在这些城傍武装当中如果细心寻找的话,甚至就能找到日后名震西域的高仙芝、哥舒翰他们的亲友长辈。特别是高仙芝,其人本身就出身高句丽内附的城傍武装。 至于哥舒翰,则就是西突厥五咄陆部的突骑施人,其部眼下应该还活跃在西域。突骑施现在势力未壮,仍处于一边舔大唐一边默默发展的阶段。长寿年间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四镇当中的碎叶镇,便是由突骑施率兵攻下献给大唐。 未来突骑施能够获得大唐的重点扶植,接收西突厥的残余势力,成为西域新的霸主,也与此前这种付出有关。像哥舒翰父子,都是安西军的高层,对故部自然也多多少少有所关照。 不过眼下李潼倒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挖掘那些仍然沉寂于部伍的名将种子,他眼下的工作重点还是统合陇右内部形势,给出击青海创造基础条件。 能够在河源军发现郭知运的存在,已经算是一桩意外之喜,但哪怕就是郭知运,李潼也并没有插手干涉太多其人的发展,顶多是授意黑齿常之给予更多磨练的机会,让其快速成长。 至于其他的名将种子,任由他们各自发展就是了,如果还能脱颖而出,自然重点关照。但若被自己这个翅膀扑棱没了,也不值得可惜,必然还有替代者。 任何时代都不缺人才,缺的是环境际遇,汉祖创业之前,谁能想到区区一个沛县居然藏龙卧虎,能开汉业四百年? 李潼能够给予这个时代的,是更加合理的开拓节奏和更加公平的人才选拔机制,如果仅仅只是挖空心思、重点关注几个名将种子,那就是本末倒置了。这种事遇上了顺手为之,遇不到也不必苦心追求。 而且神都城里的经历,狄仁杰、张柬之这些名臣对他的态度,也让他对攻略历史名人这件事从心底里并不感冒。 除了郭达之外,李潼还给其配备了几名战术、技力上的顾问,类似李光、马兴这样的府兵老卒同样也是故衣社众。 他们本身年龄、技力已经不适合再服役于主力战阵中,但却经验丰富,此前就负责操练故衣社的敢战士,现在正好再继续发挥余热,担任这个武装社团的教官,顺便也用来渗透、掌控这个社团。 无论有没有皇汉情节,李潼对胡人是有一种天生的不信任感,包括对黑齿常之,虽然大权授之,但心存提防。 他并不会在正面战场和军事领域上干涉太多黑齿常之的决策,但像河源军的后勤以及陇右政治形势,入陇之后他便统统收到了自己的手里,当然也是为了让黑齿常之专心备战,勿受杂事困扰。 这个新成立的武装社团同样如此,就算其武装成员以胡卒为主,但其中的组织骨干,李潼是一定要用唐人。 关内故衣社虽然已经逐步洗白,但府兵常年凄惨际遇,也让许多故衣社众对于投戎从军这件事并不感冒,或是技力不凡,但若放在行伍中,或是**、或是刺头,那就不如编入这个武装社团里。 当然,利益面前,唐人也未必可靠,但起码也是肉烂在锅里。哪怕到了晚唐时期,还有张义潮沙州起义、河陇归国,指望诸胡他们行? 在有立约结社这个大前景的情况下,统合诸胡武装并不困难,这次行动也算是彼此献出一份投名状。堂中这些胡酋们,他们各自随员整合起来,已经有六七千数。李潼又授给郭达三千军众,万人部伍便整合起来。 当然,这种仓促行军,战斗力不高那是肯定的,毕竟没有什么战阵磨合、操练经验。除了作战经验以外,这些胡部仆从的装备情况也是堪忧,被甲率十不足一。 当然,也并不排除这些胡酋们故意示弱哭穷,不将真实的甲械力量显摆出来。但就算是有藏私,必然也比不上真正的大唐军伍。 有的胡酋还不放心将自己的部伍交给别人指挥,表示愿意随军出动。对此李潼也不反对,他还又在河源军甲械库中拨出两千人份的废旧刀甲分配给诸胡使用,当然这一部分器械也是要算在行社资本投入当中的。 除了这拼凑出来的一万乌合之众以外,李潼又以幕府名义传告河州诸县捉守、团练武装,封锁河、洮之间水陆通道,避免细封部溃逃为乱。 同时,前往洮州驻守的薛讷与夫蒙令卿,他们行军也是要路过河州的。李潼也传令他们在河州暂留短日,作为此次行动的后备武装。 如此算来,为了剿杀这个细封部,除了正面出击的万人武装之外,还有近万名正式唐军与州县捉守作为继力。 如果那个细封部还能闹乱糜烂起来,那李潼就要说一声佩服,顺便拉拢如此悍勇的胡部加入到行社中来,不就是干了一个你们的首领,算什么大事。大家团结起来共谋发展,才是硬道理。 老家伙不搞死,年轻人怎么上位?我为啥这么牛逼,就是因为我明白这个道理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09 洮水激战,细封覆亡 河州位于黄河九曲的东侧,洮水在其境中与黄河汇为一流。 此境原本在高宗龙朔年间是陇右牧监的牧场,但当时大唐进攻高句丽的战事正激烈,战马多被抽调往东北而去,牧场便荒废下来。 后来与吐蕃关系转恶,虽然再设马场,但却迁离到距离河源前线更近的湟水谷地,因此这一片区域便一直闲置下来。当然也不能说闲置,只是官府没有精力再过问打理,但还是有许多胡人与唐人贪图此境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徙居至此垦牧谋生。 长寿初年,党项羌细封部内附,圣皇武则天龙颜大悦,便将此境方圆几百里的区域划给细封部居住。 细封部内附本来只有几千帐的部众,表称万帐之数,只是为了获取更多朝廷的封赏。如此经手的官员有功绩,朝廷之中圣皇有面子,而细封部则得到更多的重视与好处,可以说是兼顾各方之美。 最初内附的时候,细封部虽然不弱,但也并不算太强大,与此境的原住民还能友好相处。可是得到朝廷的礼遇重视后,细封部首领细封白施也不是什么甘于平淡、韬光养晦之人,开始逐步驱逐、兼并此境原来的居民,细封部也因此得以快速壮大。 如今,河谷这一片三角地带,除了朝廷设置在此的城邑之外,余境已经尽为细封部所有。作为朝廷所封授的轨州都督,细封白施不只是本部首领,也在积极招揽分散在陇右其余各境的党项羌部族。 羁縻州府版籍不入户部,除了最开始献表内附的数据之外,眼下哪怕是当地官府,也并不知细封部究竟壮大到了什么程度。但观其牧群与毡帐数量,保守估计都在两万帐以上。 河州资源丰富,宜于养生,于此可见一斑。 几年定居下来,细封部也已经习惯作为河州一霸的处境。除了每年还需要上缴一部分牛马、草料作为贡赋,官府对他们的态度几乎就是不闻不问。 这样的生活,跟在吐谷浑境中简直就是天差地别。此前他们谋生在吐谷浑境中,所拥有的牧场已经远不及河州丰美,统治他们的吐蕃也是索求无度,每年都有近半族人几乎一年到头都要跟随吐蕃军队征战服役,死伤惨重。 眼前的生活,离不开他们首领细封白施的英明决策。 尽管在逃亡过程中,他们遭到了吐蕃军队的残忍追杀,几乎有一半的族人抛尸途中。但来到河州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部族便壮大的更胜往昔,活下来的这些族人生活处境也大为好转。 也正因此,细封白施在部落中威望也前所未有的高,一声令下,莫有敢忤。 但是,这样安逸舒适的生活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打破了。 “白施首领死了!被鄯城唐国的那个贵人给杀害了……” 返回部落回报消息的是几名居住在鄯城的细封部族人,细封部这么大的部落,当然也要与外界有所沟通联系,打探陇右最新的资讯并反馈回部落中。 此前细封白施被诛杀于鄯城内城里,虽然很快雍王便下令解决掉细封白施带往鄯城的随从们。但这么大的事情,参与者又众多,也根本就隐瞒不住。 这几个细封部族人长期居住在鄯城,并没有与首领的护卫们待在一起,因而幸免于难,并快马加鞭的将这一噩耗带回部落中。 消息一俟传开,整个细封部都为之震动,各部小首领都纷纷赶到首领大帐所在,并忙不迭确定消息的真伪:“这消息是真是假?唐国贵人为什么要杀白施首领?我部如此壮大,即便是犯了小错,难道还不能原谅?” 消息当然是真的,因为就在宴会结束后不久,鄯州州府直接将细封白施的尸首都公之于众,根本就没有隐瞒的打算。 那几个回报消息的细封部族人一边抹泪悲哭,一边颤声道:“首领确是死了,我部将要大祸临头……唐国贵人已经纠合诸胡武卒,正向河州杀来!” “怎么会这样?首领只是去参会拜见……究竟什么样的大罪?唐国贵人不止要杀了首领,竟还要覆灭我部?” 听到这一消息,在场细封部族人无不震惊至极,但那几个族人忙着返回通告消息,又恐被截杀,根本就没有时间和胆量继续打探更多,此刻被追问起来,自然也说不清楚。 于是很快的,在场细封部族人纷纷义愤填膺道:“我部归附大唐,本就是大功,无论如何,唐国也不能杀害我部首领!族中几万壮士,怎么能任由欺侮!大家即刻召集部伍,让唐国见识一下我部勇士的强壮凶狠!” 细封白施在族中威望甚高,知其被杀,族众们无不悲痛,听到这号召声,呼应者络绎不绝、纷纷暴起表态。 “事机都不清楚,还是不要冲动!尽快再派人,去打听首领犯了什么错。” 但也有人不愿与唐国交恶,还是希望族众们能够稍作冷静。 “还有什么可打听?首领死了,唐军已经发出,这是要不给我部留活路!无论什么样的因果,都要先打过再论!” 有人大声叫嚷道,并开始下令召集族众们整装出战。细封部能够远行千里内附投唐,族中甲兵自然不少,得知消息后短短一个时辰里,便有足足两千多名丁壮聚集在了大帐外,纷纷叫嚷要让唐国贵人血债血偿。 但对于这一点,部族中却还有分歧,特别是一些老成持重的族人们,并不建议与唐国大军开战:“唐国刀甲精良,人马强悍,绝不是我部能战胜的对手!过去几年,咱们在唐国定居都没有什么事端,怎么这一次竟生如此大祸?若首领果真犯了大罪不得不杀,为了合族人众性命,咱们也只能认了这结果,恳请求饶……” “说的什么胡话!若非首领决断,咱们部族早已经不存,唐国凶恶,连首领都敢杀害,怎么会接受咱们的求饶!他们大军即便狠恶,也不是没有对手,大不了再投蕃国!” 有人如此吼叫着,可这话一出口,场中却顿时陷入一股诡异的沉默中,就连那喊话人都微微一滞,继而便思考难道真要再投蕃国? 本来支持与唐国开战的人占了多数,可当投蕃这一口号喊出来后,许多人悲愤激昂的心情顿时冷却下来。他们大可不管不顾的兴兵为首领报仇,可是之后呢? 唐国势必已经难留,难道他们真要再返回蕃国,继续重复那非人的生活?且不说他们逃不逃得掉,即便是逃掉了,蕃国还会不会接纳他们?即便接纳,又会不会给他们优待如唐国,让他们有时间和资本休养生息、恢复实力? 种种忧思,令人万念俱灰。沉默片刻后,突然有人顿足大骂道:“白施这个蠢货究竟犯了什么过错,竟给部族召来这样的大祸!往年投唐是他带领,咱们已经因此死了那么多的部属,眼下终于安定下来,难道还要为他捐送更多人命……” 不独细封部核心族众们为此大祸争论不定,就在消息逐渐扩散出去之后,他们原本所兼并的别部人众,也开始逐渐的溃逃起来。 就在追赶控制这些逃众的时候,细封部族众们骇然发现,原本对他们不闻不问的各州县捉守人马开始聚集在各处道路路口,看样子是要把他们封锁在此境。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细封部众头领们终于意识到这一次是真的大祸临头,不得不血战才能有活命的机会,继续争执下去只会让势力更加涣散。所以哪怕是一些不愿与唐国开战的头领们,也都放弃了俯首求饶的苟合之想,开始召集部伍准备为战。 但就算是战,该要怎么战也值得商榷,是要主动出击,还是以逸待劳,又或者趁着唐国大军还未抵境,干脆突围而走? 细封白施在族中诚然有着说一不二的崇高威望,但现在其人已死,部落里却没有另一个人能够压服诸众。 虽然白施也有儿子,但现在部落内部本身对白施之死就有不同的看法,有人仍然奉之为神,自然也就甘心追从白施的儿子,准备与唐军血战,报仇雪恨。 但也有人觉得白施死不足惜,当年决定投唐的是他,部族已经为此付出惨痛代价,如今交恶唐国而被杀的也是他,更牵连到部族,因此对白施不乏怨恨,自然也就不愿留下来与唐军血战,还是想以保全部族为主,想要突围而走。 是战是走,胶着不下,尽管最终白施的儿子在心腹们配合之下,解决掉了几个打算率部出逃的头目,但还没来得及将部众们进一步统合,郭达已经率领三千唐军与那六七千名诸胡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抵达了河州河谷,即刻展开了对细封部的攻杀。 不得不说,细封部能够从吐谷浑境内逃过吐蕃追杀而进入陇右,本身也的确是战斗力不俗。 诸胡联军虽然也都是各部精勇,但却不成阵仗,第一轮的接触作战竟然被细封部哀兵反杀,抛尸千余,直接被追杀到了黄河对面,才勉强收住败势。 郭达新得重用,结果却初战告负,自然羞愤难当,诸胡酋各自随军,他对胡卒们本身没有太大的统辖力,在将军势稍作整合后,亲自率领三千唐军直入战阵,与细封部众在河谷之间展开惨烈的厮杀。 细封部众虽然悍勇,且在绝境之中战斗力超长发挥,但无论是战阵配合还是军械武装都远逊于唐军,不断的投入战场,想要凭着优势兵力将唐军消磨击溃。 但在大部投入正面战场的同时,本部族防守力却不足了。河州虽然水草丰美,但却并没有什么地险可以仰仗据守,地势一马平川,兵力轻重自然也就昭然可见。 随军的众胡酋们见到细封部大批丁壮被唐军吸引在了正面战场,其毡帐牧群却统统暴露出来,自然不会客气,一群人如狼似虎的扑向全无遮掩的后方,一通抢掠厮杀,使得骚乱从后方扩散到前方战场。 正面战场上,本就有相当一批细封部众不愿与唐军死战,想要突围出逃,眼见后路被劫,斗志更加涣散,或折转回顾自家毡帐,或干脆纵马向战场边缘游荡而去。 于是,正面战场上的细封部战阵也为之崩溃,偌大一个部族就此瓦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10 巨资分授,各有所得 攻杀细封部的这一路联军返回鄯城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而回到鄯城之后,郭达便向雍王殿下叩告请罪。 “仆实在没有掌军之能,讨伐区区一个细封部,便废功颇多、折损人马,还要依靠薛将军等精军补助,才能将细封部众尽数堵截下来,实在难以夸威。” 郭达一脸的惭愧自责,对于自己初次领军作战的成果实在不满意。 “人各有所专、各有所能,四郎也不必过分自责。” 不独郭达,李潼对于这一次的作战结果同样不太满意,倒不是说有没有打出威风,无论威不威风,陇右这些胡部也都是个弟弟。 真正让他不满的,是郭达没有按捺住战意,亲率三千军众在正面战场吸引细封部的主力战卒,也因此造成了几百人的伤亡。 这一战其实还是颇可夸勇的,细封部那么大一个部落,不过只是支撑了一两天的时间便全面崩溃。 整场战争耗时最多还是后续对细封部溃逃之众的围追堵截,薛讷所率领的军队以及诸县捉守团练也都参与进来,但还是拖了足足十多天的时间,才将细封部给完全包抄堵截下来。 但这一场战斗,本质上就是以胡杀胡,消耗他们彼此的力量,李潼巴不得正面战场上缠斗个几天几夜。对他而言,此战损失任何一个唐军士卒都是不值得的。 郭达此行,没有完全调动起诸胡联军的力量,让他们只是跟在旁边打顺风仗。李潼对此还是有些不满,也觉得郭达或是勇武,但谋略稍欠,不适合应对这样复杂的局面。如果是郭元振前往,可能会把交战双方都给坑死。 原本他是打算让郭达代表他负责这个行社武装集团,现在看来,郭达并不是一个好的人选。 李潼不是没想过等到郭元振从吐蕃返回后,将这一摊子事务交给郭元振。郭元振能力是没得说,一旦将事情交给他,可能短时间内就能搞出极大的声势。 但这恰恰就是李潼犹豫不定的原因,有关这个佣兵行社,他自己也在摸索尝试,并且做好了察觉势头不妙便即刻叫停的打算。郭元振能动性太高,满脑子的骚操作,真要把事情交代给他,分分钟都有可能搞到失控的程度。 想了想之后,李潼还是决定把田大生的儿子田少安召来陇上,代替他管理这个将要成立的行社。 田少安能力虽然不够亮眼,但胜在忠心,而且早前在关中经营故衣社,三教九流都有接触,阅历要比郭达丰富一些。除此之外,再搭配一个在长安城市井间混得风生水起的冯五冯延嗣,再加上一些故衣社的骨干力量,这摊子就可以支起来了。 至于眼下,李潼还是要亲自主持围攻细封部这一战的战果分配。 他再次在鄯城内城宴请了参与此事的一干胡酋们,跟上一次宴会相比,这一次的宴会气氛无疑要欢快得多。众胡酋们得胜归来,都在期待着雍王分配利益。 李潼也没有再刻意摆什么敲打的姿态,手持着战报便直接登堂坐定,吩咐仆从分发给在场众胡酋们一份战果简报,内容并不复杂,只是粗略记载了一下此战所收获的人丁并财货。 但就算是这样,在场众胡酋们望着那写满字的简报,多数也都是瞪大茫然的双眼,根本就不知所云。 这也难怪,众胡酋们虽然接受大唐羁縻管制,但哪怕用唐人礼节应答对事都颇有勉强,更不要说识文断字了。 大唐虽然向来都有质子入读国子监或者入直宿卫的传统,但也并不是所有胡部都有如此待遇,起码也得是羁縻府都督那个级别。至于一些小部族,你安分点别闹事,基本上也就不闻不问。 李潼见状后,索性给在场每一个胡酋都配了一名州府吏员,为他们讲解简报内容。 此役收获不小,细封部所有人口家当几乎被包抄了,单单诸路人马所汇总来的人口就有五万多人,当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真正的丁壮甚至不足万人,在各个战场被干掉的便有四五千人之多。再加上一些漏网之鱼,已经可以说细封部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更惊人的收获还是各种物资,牛羊牲畜数以十万计,单单达到战马级别的马匹便有将近五千匹、驮马则近万。草料、毡帐不可胜数,粮食则有二十多万斛,重要的战略物资如野马胯皮五万多张、大木料两万余根。 所获人口、牲畜并各类物资,如果用市价衡量的话,起码是有五百余万缗。但事实上,很多物资都是无法用价值衡量的。总之这一次收获之大,足以令见惯了市面的李潼为之咋舌不宜。 至于这些在场的胡酋们,在初步了解大概的数字之后,更是惊喜的合不拢嘴,已经忍不住在思忖自己此次能够分到多少。 “依照前言所得,今次所获应该是分赏给进献方物诸众。但之后又有结社的约定,再加上此次参事者众多,特别若非诸县捉守参事围堵,收获必然锐减。所以在资用分配方面,也要酌情赠给诸州县捉守团练,以充军资。诸位既然请我裁事,那我就作主,此战所得三成拨给地方府库,你们各位有没有意见?” 关于如何分配,李潼早有定计,见众人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后便直接说道。 “没有问题,正该如此,殿下真是公允!” 众人自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即便不考虑对雍王的敬畏,此言也确有道理。细封部实在是太大了,若仅仅只是他们六七千乌合之众,正面都未必战得过,更不要说直接包抄其家当。 别说只是三成,哪怕雍王对战果隐瞒不报,只是漏点油水给他们,也足够让他们喜乐不已,根本不敢有什么质疑。 “此战人马折损不少,既然是受我遣使,就非无主之魂。战损中再拨两成,抚恤亡者,日后结社,同样依照此例!” 李潼接着又说道:“你们众位各自检点呈报所损,并一定要把这些抚恤之资授给亡者各自家人。” 听到这里,众胡酋们便不免各露异色,觉得这么做没必要。战亡的唐军将士需要抚恤,他们是没有什么意见,但他们那些随员,则就是他们的部属、甚至于私产,连性命都是自己的,要什么抚恤? 虽然心里颇不以为然,但也没有什么人当面反对。反正抚恤金是由他们分发,雍王总不能深入他们各自部族查问,那些部属战死后,性命还能用来卖钱,怎么算他们也不亏。 众胡酋各自想法,李潼依稀能够猜到,但他也没有纠正这想法很危险。反正未来各自部族所进献壮卒进了这个社团,总能了解到相关内容,届时自然对其所部归属感大失。 扣除了拨给官府与抚恤金之外,此次战获还剩下五成。幸在雍王没有再说要扣留出多少做他用,而是直接讲起了分配的方案。 “此前结社之事还是在议,现在趁这个机会直接敲定下来,日后份额所得分配,都成定式。” 讲到这里,李潼便将早已经拟写好的约书分发给众人,行社名称暂定为西河行社,行社的资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战卒人员,即就是今次参战的一万战卒。 当然那三千唐军是不可能入社的,但接下来李潼还要募取一部分故衣社众加入进来,所以三千人的名额他就先占下来了。 人员占了行社资本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就是物资、驻地以及各类劳役。 物资当中,李潼先是投入了两千副刀甲,还有在州县之间征用了一批车驾,包括未来西河行社的驻地、暂定是鄯城外城,这都是他所提供的资本。 林林总总换算下来,未来这个西河行社,李潼占了七成的股本,只剩下三成供在场众胡酋们平分。 听到这里,众胡酋脸色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然,他们并不清楚这个运算的机制,但简单的三七开还是能听明白。 就以今次战争为例,收获按照五百万缗计算的话,其中五成已经先刨了出来,还剩下两百五十万缗,雍王占了七成,那就是一百七十五万缗,剩下七十五万缗才轮到在场众人平分。 其实无论雍王拿多少,他们都没有意见,也不敢有意见,实在是剩下这七十五万缗,参与平分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足足有七八十个。 忙碌了半个多月,一看收获很热血沸腾,结果最后一算,每人不过万数缗。 当然这也算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一些本就跟着喝汤的胡酋们已经很满意,但类似沙陀部这样的大部落,就觉得落差有点大,继而看在场那些胡酋都有些不顺眼,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搞掉几个。 “卑职不敢怀疑殿下所论,只是想请问,能不能将股本稍作增补?我部人众不少,若止于此,收获还是有些微薄……” 低头沉吟半晌后,沙陀部朱邪金山又举手发言道。 李潼闻言后便笑着说道:“眼下诸事草创,只有先成定制,才能有利可循。我并非贪爱财物,只是喜欢你等诸胡庄勇,才倡议此事。等到参事众位都习惯于此,我会陆续减持股本,让你们竞夺获利。至于眼下,还是要维持这一个定式,不容置疑。” 接着他又说出一句话让在场胡酋们激动不已:“前言赏赐,因事有误,但我绝非食言之人。今次我份额所收,还是赐给此前进献方物之人。” “殿下仁义!卑职愿追随殿下,结成此社,永无违背!” 听到这话,那些受赏胡酋们纷纷叩首谢恩表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11 金城聚货,飞钱入胡 听到雍王如此表态,那些本来心有不悦的势大胡酋一时间也未有动容。人与人接触,关系想要维持长久,终究还是要以诚信为主。 这个行社资本如何核算,他们多数人其实都很难领会。而如果雍王真的不讲信用的话,他们也根本就无计可施。真要翻脸吵闹,他们就是下一个细封部。 但雍王仍然愿意遵守约定,百数万巨资随手斥出,哪怕他们没有受赏的资格,但起码这份态度让人安心。 他们虽然不满于获利微薄,但凭心而论,他们所付出的也实在不多。如果这个西河行社依照这样一个模式经营下去的话,他们只需要在这里派驻族中几百名丁壮,便可以一直都有钱收。 半个月就能收万数缗,那一年到头就是两三十万缗的巨资,想想也让人觉得怦然心动。那些部众即便留在本族中,一年到头无非多方牧几头牛、几匹马,什么样的牛马能卖出这种高价? 这么一想,众胡酋们又心热起来,自觉得此事大有搞头。唯一一点不满的,还是参与分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让他们不能独享雍王的宠爱。但若能借此跟雍王保持一个良好的关系,又大可以在别的方面有所互动。 对于诸胡酋们的忠心表态,李潼并不甚在意,你们只要参与进来,违不违背我都无所谓。反正只要火候到了,老子就会踢了你们、自己单干。 许多事情,你只要见识过,就退不回去了。人之所以觉得没有选择,主要还是因为见识太少。 最明显的就是吐蕃权臣噶尔家族,以往吐蕃面对这样的问题,围起国门来直接干挺,但噶尔家族在国中不能立足后,便即刻投向大唐,并在大唐继续建功立业,这就是视野开阔所带来的选择多样化。 这些胡酋们自以为派驻一些族众加入西河行社,于实力无损,影响不大。 可这些人在西河行社所经历种种开阔了视野,又怎么还能忍受得了以往部族的闭塞环境,等到他们返回部族,就是绝佳的说客,就会鼓励族众们纷纷外出,主动融入大唐的世道中。这些胡酋们再想完全控制住部族,那可就难了。 关于这一点,突厥的《阙特勤碑》有着深刻的体会,碑文中一再告诫族众们要远离大唐,千万不要被唐人的糖衣炮弹所迷惑,要紧紧团结在可汗周围。但这碑文刻下没多久,后突厥就正式灭亡了,读起来真是字字血泪的经验之谈。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什么都阻止不了的! 分配方案议定后,便到了正式的分配环节。 李潼当然不可能让这些胡酋们直接把物资瓜分走,他还要靠着这一次的收获来充实府库呢。 迎着众胡酋们期待的目光,李潼又继续说道:“今次所得,物类繁多,价值、用途都不相同。而你等众位,想必也是各有所需、各有所疾,如何度量分配,也是让人头疼啊!” 这话倒也不假,众胡酋们眼下虽然齐聚一堂,但他们各自族地却分处陇右各个方位,各种物品市价自然也都不相同。有的地方牛羊价高,有的地方盐米奇缺,本身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市场,分配起来自然会有诸多争端。 “我并不吝惜财货,但却不想你们众位因此吵闹不断。所以作一折衷,诸物货以长安市价折五成为计。譬如一头牛,鄯城市价不过七百余钱,但在长安,三岁之牛作价十缗,即便折半,也是五缗。如此汇算,你们众位可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 众胡酋们闻言后,顿时又连连点头,这种差价,傻子都能估算出获利多少。陇右牛羊成群,实在不是什么稀罕物品,他们各自族中皮毛筋角之类都存的发霉,即便有商贾前往收购,也都是往死里压价。 现在在陇右直接就折成长安的市价,简直做梦都要笑醒。甚至有人忍不住询问,他们各自族中积货能不能也按照此价折入西河行社中。 对此李潼也只是冷笑不答,老子干的是无本买卖,直接动抢的,还真以为我要在这里坐地行商? 如此悬殊的差价,又衍生出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他们这次所获如果直接领取实物的话,那真是亏到姥姥家。虽然这些收获中也有长安为贱、陇右却是高价的货品,但毕竟只是少数,且人人都在盯着,更加不好分割。 “你们众位见没见过此物?” 说话间,李潼从手边摸起一张飞钱汇票,向众人展示着:“此物名飞钱,乃是长安宝利行社所发,代钱通行。区区一纸,便是十万缗,捻纸入市,满载而归,说的便是此物。”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瞪大双眼,尽管对雍王敬畏深重,但也实在不敢相信此言:“就这区区一张纸片,造价可有百钱?能抵十万缗巨资?长安市中人,莫不都是傻?” “飞钱眼下还只在蜀中、关内两地通行,陇边人众所以不知。但未来,飞钱将会远达西域,无地不行。你们众位日后若有机会出入关陇,可以先将财货存于州城邸库,携此入关,可以不惧蜂盗、免于途耗。” 讲到这里,李潼又收起那张飞钱,见众人仍是一脸惊愕质疑的神情,继续笑道:“空口不足为凭,这样罢,几日后兰州金城将有一支大商队由关内入境,你们可以自往花销购物。今次所得,我会给你们开具等额飞钱,但物货就收存在此不做调动。如果你们在金城无所购得,可再返回鄯城取回各自存货。” 为了增加言语的说服力,李潼又说道:“这些物资,不入官库,就由西河行社的力徒们负责看守。” 众人虽然仍是不能理解飞钱这种存在,但听到由他们各自部众看守物资,还是略微安心的。雍王这番话说的让人感觉匪夷所思,但试试总没有坏处,真要在金城购买不到物货,再回来取回各自所得就是了。 见众人纷纷点头答应下来,李潼也由衷的笑了起来,到目前为止,他的意图可以说是基本达成。借用这些胡酋的力量,干掉细封部这样一个大部族,而收获又原封不动的保留下来。 至于将要抵达金城的那支商队,自然是他传告长安城组织起来的。 商贾逐利,就算没有官府的组织,他们也都会频繁来往于关陇之间贩殖为业。 现在为了让陇右物资充实,李潼授意官府将近日便要登陇的商贾们统合起来,集中前往兰州的金城,而且还开放了一部分驿路大道供其通行。 商贾们对此也满意的很,行商牟利最重要的就是货品能够快速的流通变现,现在客户群体已经准备好,只要能将货品运到,就能快速销售出去,大大缩短了行商周期。 而且有了官府的统筹保护,安全性也大大提升。往年陇边甚至还发生商贾因为携带太多财货入胡部经商,直接被胡人围杀哄抢的恶性事件,以至于他们等闲都不敢随便交易。 更不要说,鄯城这里还有一个万帐规模的大部族所有家底储蓄物资,他们到来之后就可以进行采购,运回关中。当然价格肯定不如他们私下采购低廉,但还是那句话,量大、安全且快捷,傻子才不来呢! 至于商贾们到鄯城进货的本钱,李潼统一规定是要用粮食,甚至价格方面都可以放宽松一些。官府贸然搜刮民间,或者会激起强烈的反弹,但商贾们总有各自的渠道。 就算这些商贾们一时间凑不齐交易所需要的大量粮货,但李潼也早给他们准备好了采购的对象,就是陇边诸州那些垦田百顷的上柱国们啊! 现在各州都在陆续汇总并上报相关的资料,陇右这些土豪们也多是尚武,对于上柱国这个名头还是很感兴趣的,所以有很多人都在上报田产。 但一个比较奇怪的现象是,上报的这些人田产不多不少、差不多都是一百二十顷、能够勋功十二转,获得上柱国勋位的档次。 这说明当中肯定是存在一些虚报以滥竽充数,或者说瞒报、不愿财富完全露白的家伙。 但这份名单参考性还是不小的,如果由官府直接登门进行市籴,他们多多少少是要有所抵触,但民间商贾登门,就算这些土豪们热衷囤积,无非也只是价钱高低的问题而已。 所以,为了筹措大军所用粮草物资,李潼在极短时间内调动了三方面的力量。 一是陇右当地的胡人武装,将他们整合起来、结成行社,劫掠获利。二是关内的商贾们,由关内的官府出面将他们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大市场。第三就是陇右当地的土豪们了,通过市场叩开他们的粮仓大门。 如果这个模式运作起来效果不错,未来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而不仅仅只是满足今年的青海之战。而且,未来也大可不必将安西、陇右等边军的财政、后勤等权力统统交给节度使一人。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大唐立国以来在陇边所积攒下来的诸羁縻州府,此前只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但现在对李潼来说,要么是我的同党,要么是待宰的羔羊,肥的流油。 老子既有一个专门负责打劫的西海行社,还有关内诸商贾们所组成的销赃团体,只要陇右那些土豪上柱国们在利益的刺激下抡起膀子来开垦种田,不愁给养,大军就可一路前进。 打到哪里,哪里都有我西海行社的二五仔出没,我们不是强盗,只是财富的搬运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12 名王入陇,天佑唐业 四月中旬,风尘仆仆的娄师德才终于抵达陇上,然而在距离兰州金城十几里外的驿站投宿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 “这位上员,真是不巧,驿中客旅已经住满。奉雍王殿下所命,凡官人投驿不得宿者,驿中需补贴两千钱,或择左近民家安置,不知上员要接受哪一种安排?” 听到驿中吏员上前所言,饶是娄师德脾气不大,这会儿也不免积忿于怀。一路风尘仆仆、饥肠辘辘,将要投驿休息,却被拒之门外,任谁心里也高兴不起来。 他并没有回答吏员所问,而是策马绕着这座驿馆行了一圈,看到内外多是成群结队的胡人出入,一个个勾肩搭背、大呼小叫,言行恣意、不知收敛,使得整座驿馆气氛都显得有些乌烟瘴气。 “驿中所宿,难道尽是胡众?膻胡内卷,陇右最近莫非发生了什么大事?” 转回驿馆正门,娄师德便皱眉问道。 “胡徒投宿,也只是近来的事情。至于有什么大事发生,卑职也实在不知。多日前,还有众多民户撤离鄯城,途径此处。总之,关中那位贵人登陇之后,陇上情势就不同了。至于是好是坏,嘿,咱们这些卑员也不敢妄窥,只要接受上命就是了。” 吏员闻言后回答道,言语中对于这些所谓的改变并不报乐观之想,他又凑近过去,对娄师德说道:“上员如果不是疲乏入极,卑职还是建议取了补贴食宿钱后,打马快行,还能在日落前赶往金城。近日金城那里……” 这吏员还在絮叨,旁侧突然又闪出一道人影,站在一边打量片刻,继而便一脸惊喜的上前道:“娄大使竟已归陇?” 娄师德闻言后转头望去,只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接着便听那人自我介绍道:“卑职在事鄯城,旧日曾受命于大使,今日随刘司马在此用事。大使请稍候,卑职这便派人通知刘司马。” 不久之后,负责金城事务的刘幽求便匆匆赶了过来,远远便拱手作礼道:“日前收得河曲战报,雍王殿下便告令诸员,道是娄相公或不日登陇,让卑职等恭敬接待。此前忙于别事,未及出迎,还请娄相公见谅。” 说话间,他便吩咐驿馆中人赶紧腾出一处馆厅用来接待娄师德。寻常官人过境自然客满,但这位刘司马近日常在金城周边游走,官威不弱,驿馆人员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前去准备。 娄师德对刘幽求并不熟悉,毕竟此前全无接触,得知其人官居鄯州司马且是雍王门人,心中自有许多疑惑要问。但此境人多眼杂,也只能将心里的好奇暂且按捺。 驿馆中胡人的确不少,内内外外怕有千余众,除了居住在驿馆内,在外还有许多毡帐。这些胡人多是粗俗无礼,但在认出刘幽求之后,言行顿时变得收敛拘束起来,有的人甚至还凑上来用生疏的动作作礼。 娄师德将这一幕收在眼中,看得出刘幽求在这一干胡人面前颇有威信,想知其人应该是在自己归朝之后、陇边又崛起的人才干员。 他当然不知道,就在大半个月之前,这些胡人们也根本不知刘幽求这号人物。所谓的威信,都是在受命管理蕃胡市易的事务之后,才在极短时间内建立起来。甚至就连陇边几位胡部大首领都争相为之执辔牵马,这些寻常胡众在其面前自然不敢放肆。 待入官厅,刘幽求屏退众人,亲自在席作陪,并笑语道:“本以为娄相公应该在旬日之前便能抵达,卑职也细嘱走员,相公时久不至,偶有懈怠,险些错过。” “顿在西京几日,处理了一些杂事。” 娄师德闻言后略觉尴尬,但还是不动声色的回答道。 在河曲他与契苾明交流一番后便南来,虽然对雍王兴趣不小,但对雍王亲自赴陇这件事却并不怎么认同。所以他也并没有跟随河曲人众直接登陇,而是转道长安待了一段时间。 说穿了,就是心里还有一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直投雍王麾下。及至见到长安城秩序已经恢复良好,民生称得上井井有条,才感觉到雍王登陇并非渴功妄行,还是有些底气的。 在长安城里那段时间,也有一些来自神都的使员接触他、游说他归朝,但那些人言谈之间所流露出朝情局势的大概,却让娄师德有些不乐观。 几番权衡之下,他还是决定登陇。不考虑雍王或者皇嗣的问题,陇右终究是他功业的起点,特别河源军这里倾注了他多年的心血。在朝情局势晦深不明的情况下,只有返回这里,他才能略感安心。 简单用过餐食之后,娄师德放下餐具便发问道:“这么说,雍王殿下正在河源?河源形势如何?途见许多行人迁离鄯州,是不是已经与蕃国正式开战?” “殿下正坐镇鄯城,战事方面眼下还在斗夺赤岭,为后计铺陈,想来也已经差不多了。娄相公此际到来,正合其时。至于陇边人情局势,或有小扰,但不足称患。特别鄯州本境,眼下都已经安定下来。殿下亲镇彼境,诸事进益。” 刘幽求闻言后便笑语回答道。 虽然刘幽求语气轻松,但娄师德对此却不抱乐观,他久在河源,对此境情势多有了解。眼下的陇右,无论君心民心,还是人力物力,可以说都难支持与吐蕃进行一场大战。 雍王眼下虽然分陕关西,但关内眼下还在一个恢复期,河曲又刚刚经历了突厥的入寇,陇右这里则被收复安西四镇的行动抽了一波大血。雍王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疲困局面,又怎么能轻松得了。 心中虽有忧计,但他也不便当着刘幽求的面讨论,话还是留到雍王面前再说。毕竟他这次选择赴陇,就是打算要跟雍王共渡这一场难关。 此夜娄师德早早入睡,但休息质量却并不算多好,一边在考虑河源方面的形势,一边则被房间外胡人们的喧哗声吵闹得不得了。 同时他心里也隐有定计,见到雍王后,还是要做进言,陇右胡情一定要注意起来,无论与吐蕃作战胜负如何,这些胡部都需要更严格有效的监管。 第二天天色还没有彻底放亮,娄师德便早早起身,准备尽快赶往河源去见雍王殿下。刘幽求还要打理金城这里的事务,只派了一批随员跟随。 越靠近鄯城,道途所见风物就越丰富,来来往往的胡人队伍充斥于野。虽然此境旧年也多有胡人活动,但今次故地重游,娄师德所见胡人活跃度较之往年增强了数倍都不止。 除了大大小小的胡人队伍之外,还有就是众多的车马驼队,押运着各种物资往鄯城而去。 看起来一派繁荣,但娄师德对此却更觉忧虑,陇右诸州是个什么情况,他有着深刻了解,通过常规手段是很难收取到这么多的物资。之所以会出现此幕,必然是加大了搜刮力度。 边走边看,娄师德渐渐便有了猜测,看来雍王为了这一次与吐蕃作战,用力颇猛。但放纵诸胡勇力,是饮鸩止渴,加大搜刮力度,则是竭泽而渔。 意识到这一点后,娄师德心情更沉重。此战胜负未知,但陇边秩序已经被破坏许多,一旦胜了还好,可若再败,可能就会激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难道是黑齿常之这个蕃将渴于战功,所以鼓动雍王这么做? 此前娄师德在关内待了一段时间,了解到雍王治理关中的一些策略,虽然不失锐勇,但总体还能保持克制,全然不是在陇上这种风格。 至于黑齿常之这位老同事,娄师德当然也是了解颇深,是胡中一位难得的奇才,娄师德在其面前也常有自叹不如之感。可黑齿常之毕竟蕃将入事,早年更卷入政治风波中险遭杀身之祸,为人做事会不会有所改变,这一点娄师德就不能确定了。 如果真是黑齿常之蛊惑雍王行此饮鸩止渴、竭泽而渔之计,娄师德觉得自己一定要力劝雍王不可轻率为战,家国大计面前,跟黑齿常之的老交情也只能抛在一边。决不可把陇右整体局面与雍王前程名声,作为其人逐功夺贵的筹码! “卑职等倚门盼望,终于等到娄公再回河源?” 鄯城野外路口,早有州府人员在此等候,前来迎接娄师德的几人都是他的故员,久别重逢,自然兴奋且热情。 见到几人后,娄师德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但很快就皱起眉头,下马后便沉声道:“叙旧暂后,河源眼下是个什么形势,且翔实道来!” 故员们眼见娄师德神情严肃,一时间也不敢怠慢,忙不迭回答起来。他们限于身份地位,或是不能了解雍王计略全貌,但过去这段时间,却是有着各种亲身经历,此时讲述起来,多有细节。 娄师德一边倾听着,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特别从旧员交代的细节中推导出雍王在筹措军用与管制群胡的一些手段后,更忍不住抚掌叹道:“名王入陇,真是天佑我大唐国业!若雍王早时便能身入此境,蕞尔蕃夷,焉能成祸啊!老夫愚计自困,实在是可笑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13 谷米入仓,军食不匮 此前一段时间,由于大量民户出逃,所以鄯城不复往昔的繁华热闹,城池多有冷清。但是很快,这份冷清就被四方蜂拥而入的人众所冲散。 作为河西走廊上重要的关镇城市,鄯城在商业方面的配套设施本就不少,但在极短时间内,各种交易需求陡增,原本的集市、仓邸并租场等等都不够用。 这也算不上什么难题,李潼索性大笔一挥,将那些出逃民众的房宅全都充公,稍作整合之后一概推平,在城中临时建立起几个榷场,很快便投入使用。 鄯城这里的交易物资,主要就是攻打细封部所得各类收获,其中最大宗的就是牧群与人口。细封部人口多达六万余众,除了其中一部分丁壮被直接征调到河源军中承担劳役之外,其余的便都流入到市场中,鄯城顿时便出现了几个充满罪恶的奴隶交易市场。 关于这一点究竟道不道德,李潼不想深入讨论。别说眼下还仅仅只是中古世纪,哪怕到了近古,一些白皮黑心的玩意儿玩的也挺嗨。 眼下,人口就是一种资源,特别在社会制度并不健全、全无法制可言的胡部中,一些胡族的首领本身就将族众们视作他们的财产,遇到饥荒之年,甚至主动出卖族众以维持生存。 大唐官府当然是不允许这种灰色交易大规模存在,但唐律所保护的也只是大唐在籍编户,至于胡部人口,则就不怎么去管。一则这毕竟是各部族私事,二则即便想管,也没有相应的版籍资料。 陇右不同于关中,多是地广人稀的宽乡,所以劳动力是非常重要的资源。细封部合族入市,如此大宗的交易,自然引起陇右震动,因此各地都有人赶来鄯城查看情况。 至于来自关中的商贾们,则就对那规模庞大的牧群以及各种陇右方物极感兴趣,特别是牛马。 如今的关中,虽然还没有进行更加深刻的社会改革,但在幕府的领导下,各地州县也以耕恳为功,所需要的畜力自然激增,民间的需求量非常大。 像李潼所了解三岁之牛作价十缗,这已经是年初时的旧行情,随着关内春耕进行的如火如荼,牛价已经涨到了十五缗还要多。 现在鄯城这里物美价廉,且供应量极大,自然引人趋之若鹜。众多闻讯而来的商贾整日泡在牧群中间搜拣良货,丝毫不顾牛马粪便臭气熏天。 “四月元日,新收谷物四十三万斛,其中十万斛已经转输湟源,余者三十三万斛则悉数入库……” 李潼入市巡察,听到市监吏员奏报后,对于这一成果,心里也是颇感满意。 此前在书信往来中,留守长安幕府的李元素还提议所获牛马不要直接在陇右市卖,若能成批运回关中,分给各州县转租民户,既能抚慰民情、刺激生产,而且从长远来看,获利会更多。 但李潼对此还是有不同看法,军情如火,无论未来有多少长利可望,但眼下陇右军备不足却是一个刚需。如果没有巨大的利益诱导,陇边也难如此群情踊跃。 决定商品价格的,并不只有其本身价值,还有需求度和人对未来一定阶段的回报预期。官府出面租牛给民户,虽然对关中局势恢复有极大好处,但市场供应丰富,同样会有这样的效果。 视问一户人家,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花费明显高出往年例价的价格添置产业、购买耕牛?第一就是需求旺盛,第二就是对未来时局判断趋于乐观。 花了这么大价钱购买耕牛,总不能一个耕收期都没过,就要扯旗作乱吧? 所以有的时候,市场上某种商品价格虚高,并不是政府不作为,也不是市场不冷静,而是彼此都需要这样一种现象。 三月下旬正式开市,到了四月初,短短旬日之内,鄯城这里便收集谷米四十多万斛。虽然这仍不足以补上军需的庞大缺口,但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一段时间最大的收获,还不仅仅只是谷米所得,而是这种模式初探成功给各方参与者所带来的信心与期待感,未来势必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到这个系统中来。 当然,这么做也不是没有弊端。来自关内的商贾们实在太凶狠,为了尽快在鄯城完成交易、能够抢购到更加优质的牛马,收购起陇右民间积粮,简直就是漫天开价。 陇右粮价本来就偏高,斗米在五十钱上下,较之长安乱后初定的粮价还要更高。 随着关内商贾们一通抢购,像凉州、兰州、渭州、秦州等地,粮价在极短时间内就超过了斗米百钱,而且眼下围绕细封部资产的交易还远未结束,可以想见未来一段时间还会持续攀高,甚至有可能超过从关中运粮的消耗。 商贾们这么有底气挥霍,主要还是在兰州金城初步尝到了甜头。 那些参与西河行社的胡酋们各自分到了上万缗的飞钱汇票,对于这张纸片的购买力还是充满怀疑,本着早花出去早安心的想法,再加上商贾们此行贩运来货品因为准备的时间太仓促,品类和数量都不够充足,直接就引起了抢购。 所以像往常长安市场上寻常商品,在金城都卖出数倍乃至于十数倍的高价。特别一个胡酋直接用一百缗的价格抢购了一个作价百数钱的漆器托盘,直接溢价万倍,简直就成了关内商贾们口口相传而又艳羡不已的奇谈。 胡酋们不重视飞钱,但这些商贾们已经习惯了这一新兴事物,知道只要拿回长安,就可以在宝利行社邸库中支取出足额的财货,对此惊人利润简直就是欣喜若狂,一边派人返回关中加紧备货,一边赶来鄯城购货返回。 他们这一次是得了积极响应官府号召的便利,先啖头汤,等到日后交易频繁起来,那些胡酋们也不傻,市场归于理性,肯定不会再如此挥霍无度。 对于胡酋们挥霍飞钱,购买了一大堆廉价的日用品,李潼听完后也只是一乐,反正吃亏的又不是他。如果那些胡酋们觉得亏了,要讨回属于他们的那一份战获份额,也没问题,把老子发出去的飞钱还回来! 至于他们被关中商贾们组团割肉,那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买卖行为,你不买别人拿刀架脖子逼你了?吃一堑长一智,不经风雨、怎么能茁壮成长? 亏就亏了,别想老子给你们主持公道,你哪怕见面跪下喊爸爸,老子也不收你这种败家子!这次钱花完了,没关系,下次再抢就是了。不花钱,不挥霍,赚钱的意义何在啊? 行走间,在一个临时的榷场外,李潼视线突然扫到一个还算熟悉的身影,略做沉思后才想起来正是他在长安新收的府员宋霸子。想了想之后,他便让人将宋霸子召来。 “卑职叩见殿下!” 宋霸子趋行至前,大礼下拜,神态显得颇为激动。 对于这个手笔豪迈的榜一老铁,李潼印象不错,示意宋霸子免礼起身,并微笑道:“今次登陇,也有商货转输?” 宋霸子闻言后连忙摇头道:“陇边非家传贱业所及,卑职此次入陇,是奉幕府上佐所命,沿途督导商事。”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暗道惭愧,宋霸子对他着实不错,百万缗的巨资捐入幕府,使幕府在盘活长安民生方面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可自己只是将他召入府中后便不闻不问,拍拍屁股就率军入陇。宋霸子惨遭如此冷待,但入陇之后仍然如此恭敬热情,也没有一脸幽怨的指骂他这个薄幸人。 心里略作检讨后,他便又对宋霸子说道:“既然已经到了此境,且先留任此地,陇边同样诸事待兴,多有丈夫立功机会。朝廷用仕,向来不拘一格,诸夷种胡丑尚且能够出入朝堂,何况我国中诸类!” 宋霸子听到这话,略有忐忑的心情又变得火热起来。此前花了大价钱才得以入府,却被雍王抛在了脑后,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幽怨,但见面之后听到殿下这么说,只觉得心里苦闷一扫而空,只想抡起膀子加油干,为雍王殿下建功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此间榷场商贸事,你觉得如何?” 李潼示意宋霸子跟上自己,继续绕场巡察,并随口问道。 “殿下智谋博大,妙计施用一如漫天繁星,府库丝缕不费,便收尽陇边人事之力,兼得抚定关内情势之效,卑职唯敬服而已,穷尽智力也难有一言为谏!” 宋霸子说话素来好听,而且眼下也的确对雍王一系列操作佩服至极,哪怕如此吹捧都觉得是肺腑之言,丝毫不觉得肉麻。 李潼还是比较在意别人看法的,听到宋霸子这个蜀商豪贾都如此称许,心情自然舒畅,随手一指周遭榷场,并笑道:“你在府中尚无定事,此间榷场事宜则常设常营,暂且先领此事吧。” “卑职多谢殿下赏用,一定精诚用心,绝不辜负殿下妙计所归营的局面!” 宋霸子闻言后更是大喜,匍匐在地连连叩谢。 正在这时候,又有州府佐员匆匆入前禀告:“启禀殿下,娄公已经入城,正在内城等待殿下召见。” 李潼闻言后,眼神顿时一亮,又对宋霸子说道:“起身吧,娄师德久营河源事务,如今复归边镇,或可领事入故,你以后受命于他,随我去见一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14 娄公治庖,人事尽欢 鄯城州府内,娄师德一直恭立直堂外,及至雍王入府,便趋行入前,拱手作礼道:“卑职原州参军娄师德,见过雍王殿下。” 听到娄师德如此自称,李潼不免又心生感慨。此前娄师德作为宰相外派、接替魏元忠,担任西京留守,却在不久后的王城驿凶案当中受到波及,直接被贬为白身,之后虽然再得任用,但也仅仅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外州参军。 从高高在上的政事堂宰相,陡然降为与官场新丁同一班列,这落差不可谓不大。不过娄师德这样的遭遇,也并非个例,像如今在神都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李昭德,在永昌年间还被直接发配到海南采椰子。 武周一朝,政治格局一直动荡不已,官员们大起大落已经成了常态。 同在宰相位置上被黜落的李昭德与狄仁杰,都已经通过政变再次回到时局中,就连李元素都因为投靠雍王,如今也担任了关内道行军长史。而娄师德则因为远离政治中枢,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官复原职,属于历史遗留问题。 “小王在外巡视榷场,未能及时归迎,怠慢之处,还请娄公见谅。” 李潼上前握住娄师德的手腕笑语说道,这个时代人为了表示亲近、特别是上位者对下位者,往往都要搞点身体接触,拉拉小手、拍拍肩膀,所谓把臂言欢。 如果只是跟女人接触,这没得说,雍王本就是一个怜香惜玉、礼贤下士的人。可不巧的是,他因这个工作关系,日常需要如此接触的大部分都是男人,非如此不足表达重视之情,这也让人颇感无奈。 他又斥责几句州府员佐竟敢让娄公在外久立,娄师德复言自当如此,几句交际寒暄后,这才携手登堂。跟随雍王回府的宋霸子这会儿也只是乖乖跟在后面,不敢争求什么表现。 “今次西进,圣皇陛下行前嘱我,道是娄公国士之才,大事小情,可委可问。我也谨记圣嘱,方入西京便递书相召,只是陇边不靖,没能在长安城内扫榻相迎,还要有劳娄公亲赴陇上才能得见。” 听到雍王殿下此言,娄师德连忙避席而起,向着神都方位作再拜之礼,待到返回榻席中后,并叹息道:“圣皇陛下拔臣于边中营伍,大事递授,臣却未能恪尽职守,辜负圣恩,实在羞愧于再以才称。 如今宗家俊幼俱已成器,圣皇陛下可于国中安渡暇年,未有繁事再劳臣之微力。幸在雍王殿下不以臣卑鄙见弃,伏受王教,必以前罪为鞭,日日自警,绝不再敢疏忽职事!” 李潼见娄师德言及圣皇的时候,眉眼之间仍是恭敬无比,颇有感恩之意,也不免感慨他奶奶当国这些年并非一点遗泽都没有留下来。 后世言及武则天,或是因其女身为帝而多有虚赞,或是因其手段残忍而作道德非议。但李潼身在这个时代,感受要更加深刻,时人对于武则天,并没有太多妖魔化的解读,除非真的立场冲突尖锐,否则基本还是以正面评价为主。 就拿眼前的娄师德来说,其人久在营伍,朝中既无强援,本身也并非出身名族,若非武则天的提拔,入朝拜相几无可能,所以内心里自然对武则天是怀有一份感激之情。 诸如娄师德这种处境的人并不少,尽管武则天提拔这些人本身目的也并不纯粹,但客观上的确是让中央朝廷的包容性大大增强。 关于这一点,哪怕向来以政治开明而著称的贞观之世都比不上。贞观一朝,主要还是唐太宗与他的创业小伙伴们在搞,但在人才选拔方面,则就没有太大的建树,类似马周这种从平民崛起的名臣少之又少。 交谈过程中,李潼顺便介绍了一下列席作陪的宋霸子。 娄师德也只是微微颔首以示客气,他在长安短留那几天倒也听过宋霸子的壮举事迹,心中略有感叹,但也仅止于此。些许的客气纯粹是给雍王面子,否则甚至都懒于理会。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商贾们虽然掌握了数量不菲的社会资源,但却很难获得主流社会的认可。哪怕大唐风气开明包容,并不像别的时代那样排斥商贾,但也只是不排斥,也犯不上去抬举。 一些客气寒暄之后,气氛略有冷场。 在来鄯城以前,娄师德倒是存了满腹谏言想要规劝雍王殿下,可真正来到鄯城之后,才发现雍王艘经营起的局面远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起码娄师德是自认没有雍王这样的计谋与能力,换了他的话,是很难做到这一步,也就无谓再多说什么。 至于李潼,则就是单纯有些拿捏不准娄师德的真实心意。按理说,娄师德是与河曲战报一同出发,但却比河曲战报晚了足足一个月才抵达陇上,很显然心里对于投靠自己还是略有迟疑的。 他也总不好直接发问愿不愿意跟老子混,如果对方只是来看看就走,那就有些尴尬了。 沉默片刻后,李潼才抬手吩咐佐员:“娄公远来,必是饥渴疲惫,快快准备餐食。” 酒桌文化源远流长,越是关系不怎么样而又有交流需求的人,几杯酒水下肚后,平常不好意思开口说的话也都能毫无障碍的讲出来,乃至于烧黄纸拜兄弟。 娄师德听到这话后,脸上也露出笑容,咂着嘴巴笑语道:“陇右时味,确是常有怀念。” 听到娄师德这么说,李潼也是一乐,想起来这家伙也是一个吃货,还在驿馆里教驿卒怎么欺上瞒下呢。 很快,州府精心准备的餐食便陆续呈送上来。娄师德嘴上说着颇为怀念陇右的时味,可当真正开吃的时候,进食却并不多。 对此李潼倒是没有注意到,他一边吃还一边在思考该要怎么攻略娄师德,让对方能够体面且顺从的成为自己帷幄之人。须知他未来针对陇右的一些布局和规划,娄师德是能在其中发挥颇为重要的作用。 但心细如发的宋霸子倒是察觉到这一点,几道菜品传用之后,他便开口问道:“娄公惜量,是所治餐食不合胃口,还是留量以待别餐?” 娄师德闻言后停箸摇头,并抬眼看了看堂上的雍王殿下,默然片刻后才说道:“民以食为天,生人诸用,唯精食美餐不可称奢。卑职请堂下支灶,暂为庖事以献殿下。” “娄公要亲自治餐?” 李潼初时不太在意,但听到宋霸子一声惊呼后,同样也多有诧异的看了娄师德一眼,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这大可不必吧?” 这时候,堂侧侍立的州府佐员忍不住开口说道:“娄公尚食,往年往来州府,也常亲自作食养趣。” “一点怪癖,还请殿下见谅。” 娄师德对此也不觉羞愧,只是对雍王说道。 李潼这会儿是真的有些意外了,时下虽然孟子的学说尚未登堂入室,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说法,但他也少见士人养趣愿意将自己搞得满身油烟气。 娄师德这一点癖好,倒也让他更加确定这老先生是个真吃货。不玩养成,不称好色,不治庖厨,也称不上真正的吃货啊。 见雍王殿下点头许可,州府佐员们便开始架设灶台,并动作熟练的准备食料。娄师德告罪一声,卷袍撩袖便下堂而去。李潼与宋霸子见状,便也移步下堂,去欣赏娄师德的厨艺。 娄师德手持尖刀,指着佐员们送上来、已经剥好洗净的生羊,并对两人说道:“此羊颈肥腿短、腹浅尾长,筋角不发,少乳毛短,诸事无用,号为懒羊。但却脂肥肉嫩,不柴不韧,稍作烤炙,即为令食。” 点评过食料后,他便又指挥吏员起灶烧火,一边亲自添柴,一边又对雍王说道:“两京贵家,治厨不爱生柴,厌其烟盛。但柴火之猛,却非炭火可及,餐食初治,宾客饥渴,唯从速进食,饥肠辘辘,诸味都可称珍,酒热腹饱之后,灶火转温,熟熏其骨,才更方便断骨吸髓……” 娄师德一边讲解着,一边熟练的将生羊架在了已经燃起的灶火上,火苗舔舐在包裹油脂的羊肉表面,顿时便响起哧啦啦的响声,并有一股焦香味道弥漫开来。 “娄公需要何种佐料,直呼即可。” 雍王在一边抱臂闲观,宋霸子却不敢如此,忙不迭主动凑到灶侧要给娄师德打下手。 娄师德熟练的翻转着灶上羊肉,所取佐料不多,只是用尖刀蘸取着化开的盐水,不断的在焦色渐露的羊肉表面割着小口子。 如此几十息后,他便开始快速的割取表面已经熟了的羊肉,忙碌间对雍王稍作招手:“请殿下入前进食。” 李潼自觉新趣,于是便凑上去,直接用小刀挑起娄师德割取下来的烤肉送入口中,确是鲜嫩可口,特别想到这是宰相亲自烤给自己吃的,更有一股食物之外的满足感生出。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不免生出一股怪异感,别的穿越者都是自己下厨然后技惊四座、馋死那些土著们,到了自己这里,情况好像有些不同了。 于是两人便傍在灶火边,分食娄师德亲手烤的这只羊,以酒佐食,的确是让人胃口大开。至于宋霸子,虽然雍王几次示意不必拘泥,但也只是摇头摆手不敢逾越,一边专心进奉佐料,间不时转头咽下一口唾沫。 李潼刚才就已经用餐不少,这会儿食量倒也不大,吃了一些后便停了下来。至于娄师德,则边烤边吃,足足吃了两斤多的羊肉,又将羊架上显处的肉都割取下来,分给在场众人,一副羊骨架则在已经转温的灶上继续烘烤。 用餐完毕,娄师德净手转回之后,直接拜在雍王足前,并沉声道:“人事若牵强言之,殿下此前秒事施就,可喻作起势猛火。割肉吸骨,仍待徐徐之功。殿下若不厌卑职齿长器拙,愿恭在门下行走,捐效犬马之劳,不止于庖!”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也是笑逐颜开,弯腰托起娄师德两臂,并指着餐盘中剩余肉食,笑语道:“若非娄公施技,焉能享此令餐?此后若得长年相守,尽力于事,尽欢于食,诚是人生一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15 赤岭贯通,大军可入 酒足饭饱后,再登厅堂,气氛就融洽得多。特别李潼,越看娄师德这浓眉大眼的老先生越觉得喜欢,有能力还会烤肉,智商、情商都不错,这才是他想象中良臣该有的风采、素质。 “方今朝廷仍有余乱不已,诸方俱以拱护皇嗣为功,这也实在可笑。皇嗣之于圣皇,骨肉至亲,武氏诸王或趁邪幸刁难皇嗣于事,但皇嗣长居宫苑、宿卫精良,又岂有杀身之患可供群众争功?朝士以此争论,已经入了邪道!” 娄师德不仅仅只是方面之才,还曾经坐镇政事堂主持政务,老实说算是到目前为止,李潼所拉拢牌面最大的人物。资望、能力以及功勋,俱有可称。 所以李潼跟他谈论起来,话题的广阔度就更大,并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眼下神都城中局势纠纷的厌恶。 娄师德闻言后,也是深有同感的点头答道:“殿下此言,诚是切入根本。臣短留长安之际,也有朝廷使臣叩门来见,所言朝情,阴有妖异之言。圣皇履极,乃海内群众递表劝进,皇嗣亦在群众之中。 如今圣皇归政,朝士不该穷追不舍,以凌越为功。殿下首义,诛杀国贼,不以旧事为美,慨然西向,志力高蹈于边,风骨彰显,唐家幸得殿下,此臣虽微才但仍勇作投献之因。唐家立业以雄壮,有志者不该拘泥于内情故事、不能自拔。” “此邪情乱事不足深论,圣皇恩我、无以复加,小情或得微忤,大事绝不失节!如今暂作退避,播威于边,但若朝情长久不定,也无惧问事国中!” 他奶奶所使用的这些宰相们,像李昭德、狄仁杰等,各自都有稳定的立场乃至于派系,他们与李潼之间,或能因为一时的利益诉求而暂时联合起来,但远不足以让他们的根本立场发生改变。 娄师德边功出身,全凭武则天提拔才得以入朝,在朝中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王城驿一事更是被关陇勋贵背刺严重,直接功爵俱毁、沦为白身。 更不巧的是,如今神都政事堂掌权的宰相,对娄师德都不怎么感冒。李昭德恃才傲物,还是单纯的有些看不上娄师德。 至于狄仁杰,政治上本就趋于保守,感情上天然就厌恶娄师德这种边功出身的人,担心这样的人为相,会加大朝廷在边事上的消耗,出于政见的不同,对娄师德更上升到政治手段的打压。 所以娄师德对雍王退出朝廷、着重边事的做法发自内心的认同,以及对朝内纷争的厌恶,也是结合了自身处境而深有感触。 这个话题,在各自表态后便不再进行下去,李潼接着便又说道:“娄公此行归边,对于陇边情势,想必已有所见,若得斧计,直言不妨。” 娄师德听到这话,便也正色道:“殿下治边之计,发乎前人未有,并不止于权力,囊括农商,搬运妙着,实在是发人深思。臣初得此计,尚在度其精髓,途中所积陈陋之想失于片面,反倒不敢再贸然进言。”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老实说,他这一通计略的确不俗,配得上时流的称赞。 大唐立国以来,军政方面所奉行的仍是府兵制与均田制,这两种制度的优劣及意义不必多言。但到了现在,两种制度各有崩溃。军事方面,从高宗就开始招募健儿,募兵比例逐年增加。 但是在田制方面,则就乏于创建。高宗后期,无非休戈罢征、使民休养生息,但对积累下来的弊病,触及不够深刻,甚至就连关中祖业,土地兼并都日趋严重。 到了武则天时期,加大了扩地编户的力度,并将关中人口大量迁往河洛,到了神龙年间,朝廷所掌户数增长到了615万,较之高宗永徽年间的380万户无疑是一个明显的递增。 所以说武则天政启开元,也是有最直观的数据作为支撑。如果仅仅只是这老娘们儿不是人,杀人无算,道德败坏,这就是不是正确讨论历史的态度。 但是相对于户数的增长,朝廷在赋税征集方面的探索,则就显得非常滞后。人口虽然增长起来了,但是人力物力却得不到有效的调度发挥。以往的租庸调制度,已经不再适合管理这样一个庞大帝国。 这个问题,朝廷当然也意识到了,所以开天时期的名臣中,多有理财高手的身影,包括奸相李林甫。这些人通过各个方面的探索,或开源、或节流,以维持庞大帝国的运作。 但诸类尝试,收效却并不大,最直观的一个证明,就是开天时期边军节度使的权柄壮大。 简而言之,朝廷的收入已经匹配不上君王开疆拓土的野心,所以只能选择成本更低的模式,节度使大权逐渐揽于一身,并最终爆发、成为纠缠大唐始终的一个毒瘤。 那么大唐究竟有没有足够的底蕴国力去维持那种程度的开拓与庞大体量? 答案是有的,中唐时名臣刘晏、杨炎等在财赋方面分别进行了深刻的改革,效果显著,对大唐社稷诚有续命中兴之功。杨炎的两税法开辟了整合国力的新思路,为后世税法变革之始,这自不必多说。 李潼最欣赏,还是刘晏的理财策略,刘晏的理财法其中一个核心就是物流。哪怕在后世,各种交通运输方式已经极为发达,物流仍然是社会生产与商业行为的最重要元素之一。 至于唐代这样一个中古时期幅员广阔的大帝国,物流的意义之大更是决定性的。 如果物流条件不具备,人员、物资不能进行有效的流通与互补,哪怕疆域再广大,整个帝国的潜力仍然不能被激发出来。这就类似一个人肢端肥大,单独看一点非常的壮,但是凑在一起就非常的丑,而且还是一种病,一旦病发,就会要命。 财如流水,堵不如疏。天宝时期虽然国力鼎盛,但人力物力高度沉淀集中在地方方镇手中,长安政府就像是睡在一群强壮大汉中的孩童,一旦哪一个忍不住捶你一拳,便能让你吐出几口老血。 李潼在陇右所施行的策略,本质上就是将原本不相干、或者说联系很弱的几个板块加强联系,彼此之间的人力物力产生流通,从而获取到可观的回报,算是对刘晏理财策略的灵活变通。 李潼问起娄师德这个问题,当然不只是为了听彩虹马屁,因为他这一套策略想要长久维持下去、且继续壮大起来,其中还有一个颇为致命的缺点,那就是陇右的潜力有限。 “诸胡为我所使,讨伐不恭,掠其人资,由关中贾人输用回哺国中子民。同时贾人在陇右籴谷,以助军事。如此一来,既节省官府物料工序的耗用,也能让陇边沉货上浮。诸胡杀之不尽,即便陇右已无,西域仍有。但当中还有一点,那就是陇右到底积储多少?如今府库输谷不过四十余万斛,诸边粮价已经飙升到了百钱,若因此让民生饥馑,此事仍不可为继。” 讲到这里,李潼也有一些忧愁。 娄师德闻言后尚在沉思,另一侧宋霸子起身拱手道:“有关这一节,卑职在市中也有所探。陇右谷价所以飙涨,一则陇边民户尚囤积、轻市易,二则各方行贾贪货利、抢商机,一方封仓惜售,另一方急于搜购,所以物价浮涨,几无节制。” 宋霸子所言,的确是一个原因。娄师德在听完后,接着便也开口道:“陇右终究不比关内,良田荒芜、小户难耕,若要更益殿下所计,兴垦势在必行!” 李潼之所以如此看重娄师德,原因就在于此了。他所谓的加强物流,主要还是打通物资流通在人事上的困阻,并不是说能够罔顾运输条件的限制、直接渡越关山,壮大陇右的屯垦规模,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娄师德虽然起于边功,但并不以战功而称,是种田种成的宰相。在这个时代,遍观时流,李潼都找不到比娄师德更适合担当此事的人选。 “娄公既然已经入府,我准备请娄公先屈任陇右营田大使,军屯、民屯一概领之。此前幕府已有令式颁行,因垦为功,十顷一转,此式要作长行,不只限于一时一地。无论游食贩夫,但能置田为业,聚谷仓中,便是我大唐勋士。” 说话间,李潼让人在堂中悬挂起一张陇边地图,抬手在一些河谷平川之地圈了一圈,并又说道:“接下来,我会以西河行社陆续摘除这些境域中的内附之胡,大置民屯。届时,还会有大批关内亡户应募而来,都需要娄公负责统筹安置。” “臣必不辱使命!” 娄师德闻言后,便也起身拱手表态道。屯田是他的老本行,积累的经验丰富得很,雍王以此用他,他自然也是充满信心。 听到娄师德的表态,李潼也满意的点头。他离开神都后,分陕而治于关西,心里便存着潼关以西各地情况。之所以要在长安局面初定之后便入陇,一则是不放心吐蕃这个大敌,二则就是寻找侧面解决核心问题的途径。 如果还继续留守长安,想要再进行更深刻的改革,无非打土豪、分田地而已。但关陇勋贵上百年盘根错节,很难轻易铲除,而且无论国中还是周边形势,也不允许他如此大动干戈。 反攻吐蕃、开发陇右,既能争取一个相对安全的外部环境,还能缓解关中的人地压力。 如果只抓住关中一个问题正面死磕,不说收效如何,一旦神都局势恢复稳定,他大概率会被洛阳朝廷借着掌控大半个帝国的优势、直接围堵在关中耗死,也不必再说问事国中了。 与娄师德议论完毕后,湟源大营便有军使入城,不乏激动的禀告道:“昨夜河源游弈向乌岭横堡发起攻势,并在今日午前攻克横堡,赤岭军道已通,大军可以通行无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16 蕃国怀奸,仁愿入陇 湟源大营中,到处都洋溢着一股得胜的喜悦。得知雍王将要入营,黑齿常之更率领一干将校策马出营。 “末将等幸不辱命,今日午前攻克蕃国乌岭横堡,大军即日便可次第入驻,待时以击!” 远远的,黑齿常之便翻身下马,趋行至雍王马前,揽辔叉手,神态间的自豪之情并不逊于麾下年轻的兵长们。 眼见黑齿常之此态,李潼眉头隐隐一皱,继而便点点头,于马背上振臂挥鞭并大笑道:“众将士勇武可观,积此初捷,大功可望!” 众将领们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笑逐颜开,下马列行至雍王仪驾之前,叉手并呼道:“殿下恩威教使,卑职等唯捐身以报,猎蕃青海,扬我军威!” 一众人簇拥着雍王一行直往湟源大营而去,行途多有营士们眼见到雍王入营,也都各列道左高呼为贺。 跟随在雍王后方的娄师德眼见雍王与众将士们互动亲切,心中又是不乏感慨,雍王入陇时间不长,但已经在河源军中颇积恩威,的确是有过人之处啊! 入营之后,闲杂人等一概退去,中军甲士将大营团团保护起来。帐内众将各自落座,黑齿常之等才来得及与娄师德小叙别情。 “娄公今次复归河源,旧人得以聚于雍王殿下帐前受教领事,青海此战无疑更得胜算!” 久别重逢,再次见到娄师德这个老搭档,黑齿常之脸上笑容满满。娄师德也热情的与众将士们问候寒暄,难耐喜悦之情。 河源军是在高宗仪凤年间李敬玄兵败承风岭的基础上建立起来,承风岭一战,李敬玄不习兵事、十八万唐军大败亏输。而这场战事,也并非全无收获,黑齿常之与娄师德这对搭档就是在这一场战争中脱颖而出。 黑齿常之自不待言,若非他率领精众死士夜袭吐蕃大军,李敬玄所部几乎不能退回赤岭以东。 至于娄师德,同样表现出色,受命收拢败卒,让逃散在青海以南的唐军溃众们得以返回鄯州,并在赤岭与吐蕃大将进行谈判,才初步稳定住了此边形势。 后来河源军建立,黑齿常之以河源军大使主管军务,娄师德则以河源军司马主管营田事宜,彼此之间可以说是有患难与共的交情。后来黑齿常之被调离河源,娄师德更是留守于此独当局面。 眼下娄师德再次返回河源,无论黑齿常之还是河源军众将士,也无不欢欣鼓舞。对河源军将士而言,这两人搭配,就是他们最信服的领导。 李潼也没有强违人意,只是坐在帐中笑看娄师德与在场众人寒暄问候,给他们留下一点交流的时间。 一直等到众将士全都住口,他才又开口说道:“攻拔乌岭横堡一战,是否仍存曲隐?” 听到雍王这问题,黑齿常之也点点头,脸上笑容收敛,沉声道:“乌岭横堡乃蕃国海东甲伍集散之地,此前游弈互攻,我军都始终难以靠近其地。近日战况虽然不差,连拔左近数堡,但较之合围乌岭横堡,仍有几处阻滞。昨夜围攻,只是叩关示警,逼迫蕃国将游弈之师聚回堡中,以求一战克之,但乌岭横堡却被就此夺下……” 听到黑齿常之这番解释,李潼才明白这场胜利来的蹊跷,仅仅只是一次佯攻,便攻克了蕃国在赤岭西麓最大的一处堡垒,自然让人感觉怪异。 “蕃国这是主动退去?游弈寻探海东,可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想了想之后,李潼又继续问道。 黑齿常之摇了摇头:“海东并没有特殊的军伍调动,但也并不排除暗中聚众的可能。毕竟我客军游师,不能望尽贼之虚实。海东地势不乏沟壑,蕃卒游荡之旅、不习傍城为战,在海东也没有设置太多烽堡为守。” 吐蕃刚刚从部落转为中央集权的政权未久,其民风仍然没有完全转化过来,虽筑城而不居,更习惯毡帐游徙的旧俗。也就是在赤岭这一线因为要发挥地势地理的阻断之效,才学着唐军建筑一些烽堡。 但是离开赤岭范围,吐蕃虽然基本控制了青海周边的吐谷浑地,但却并没有大修城池作为区域中心。这样的习性,也就造成了几乎没有什么拥有极大战略价值的目标存在,唐军即便入境,都找不到什么可以围而攻之的城池。 吐蕃军队,可以不受城池的限制,依托地利任意集散。像大非川、承风岭两次大战,都是诱使唐军深入其境,然后再集结优势兵力发起进攻。 黑齿常之又说道:“此前几次大败,遗患至今,使得每与蕃国论战,军心都忐忑不稳。眼下攻克乌岭横堡一战虽然蹊跷,但也不敢让将士知悉详隐,若疑蕃国另有潜途,军势恐将不振……”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认同黑齿常之这一看法。有选择的释放利好消息,这也是身为将帅必须要掌握的技巧。一旦将士心生恐慌畏惧之情,那这一场战争不打也罢。就算心知这城堡攻克的有怪异,但也只能宣传这是一场了不起的胜利。 李潼还未入营,便意识到这一点,就是察觉到黑齿常之的情绪太过外露了。他与黑齿常之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了解也不算浅,其人秉性稳健、自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静气,若是常规的战法攻克敌方坚堡,就算有什么情绪激动也绝不会如此做作外露。 “蕃国主动退军,要么是国中有变,需要收缩青海周边防控之力,要么是故技重施,以此骄我军心、诱我深入其境。” “末将等私论,也无出这两种情况。究竟是哪一种,则就不好说。蕃国君臣矛盾深刻,钦陵或是不敢与我军长时缠斗、被牵扯军力,因此主动回缩。若非弃地自保,则就有可能是暗聚甲徒,寄望定势一役。” 黑齿常之对雍王的看法更作阐述,并补充道:“无论哪一种情况,钦陵都是不愿与我军长久缠斗。敌所不欲,我则必行,再向海东行军,也应以稳妥为上计,步步为营,不可轻率冒进。” 讲到这里,黑齿常之望向雍王殿下的眼神中更有几分钦佩,并不乏感慨道:“殿下善抚陇边情势,聚结诸力以助军事,使我大军能守从容、长久之计。钦陵既无内外同心同欲的处境,需要定策于乱、于急,则无论后计如何,此战不战已败!” 赤岭一线的唐军与吐蕃军队,虽然可以说是两国最精锐的部伍,但也都面对一个相同的困境,那就是后方不稳,无法跨越赤岭进行长期的经营,以时间累积战略优势。 但随着雍王登陇,统合各方的力量,河源军在这方面的困境已经有所缓解。有着丰富的后勤储备,黑齿常之自可以不争一时之功,制定一个在海东长线发展的战略。 可是反观吐蕃方面,放弃赤岭防线,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其实都是一种势弱的表现。就算钦陵打算复制此前两场大胜,但其计策能否成功,是建立在唐军会不会长驱直入的基础上,这本身就是一种战术上的被动。 在单兵素质方面,吐蕃军队就算精勇凶狠,但也并没有强大到不可战胜,甚至于还要隐隐弱于唐军。 这也不是关起门来妄自尊大,吐蕃与大唐长达两百年的战争史,大大小小战斗无数,可以说只要没有高原气候的战斗环境压制,吐蕃一直都是败多胜少。 当然,独特的高原气候也是吐蕃军队的优势之一,不成贬低其战斗力的理由。但哪怕是在高原作战,当大唐战略调控得当、没有顾此失彼的情况下,与吐蕃作战也并不虚弱。 天宝年间哥舒翰攻克石堡城后,在青海海东筑城,当时就已经打得吐蕃不敢靠近青海周边。如果不是安史之乱爆发,陇右精锐全面内撤,又怎么会有陇右完全沦陷的惨剧发生! 饶是吐蕃已经占据了如此强大的战略优势,仍然拿安西镇守的孤军无计可施。所以在战斗力方面,真不必对吐蕃过分的妖魔化。 吃一堑长一智,大非川与承风岭两场大战,各自都有着巨大的战术缺陷。在青海这样一个战场环境,大唐虽然作为进攻方,但却并不掌握主动权,越深入其境,主动权就丧失的越严重。 特别大非川一役,薛仁贵长驱直入、甚至都打到了乌海这一吐谷浑的西面边境,但却因为后路配合失当,不得不退守大非川。进退之间,唐军战斗力已经严重消耗,而这种军势的反复,又给了吐蕃大军围聚的机会,四十万大军围杀五万唐军疲敝之旅。 所以无论如何,李潼都不会再重复这一错误。老子钱粮不缺,就是率军来青海旅游的,鬼他么才傻呵呵直往青海内境跑步前进的送人头。 如今的吐蕃军神,正是内忧外患、焦头烂额,其人未能在第一时间便发起对陇右的攻势,让李潼能够入陇进行一番整合,现在陇右战线已经能够勉强支持长期对耗。只要能够长期维持在青海周边的存在感,就能让钦陵所统吐谷浑部分崩离析的越来越快。 无论钦陵打得什么主意,赤岭全线贯通,对河源军而言都是一个新的起点。当李潼在湟源大营中与众将商量下一步行军计划的时候,西域方面的使者也抵达了鄯城,正是李潼心心念念的张仁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17 龙凤之种,贵不可言 前夜李潼与众将议事到了很晚才入睡,清晨时迷迷糊糊听人奏报安西来使已经抵达鄯城,便随口吩咐将人导引到湟源大营来见。 他又卧床片刻,等到头脑清醒一些,才起身洗脸用餐。吃饭的时候,看到对面娄师德同样盯着一对黑眼圈,但还在神情专注的调配着佐料,案上的餐食早已经没了热气,可见时间已经不短。 吃货的世界真是理解不了。 李潼抬手示意护卫将娄师德刚刚调好的酱料拿来自己案上,不知是用羊油混合了什么香料,倒在食钵中拌和进食,哪怕只是稍显简陋的谷饭,入口都喷香无比,让人食欲大开。 娄师德抬眼看了看已经开始伏案大吃的雍王,嘴角抖了抖,招手吩咐人再送一份佐料来,一边等着一边说道:“依照昨夜所计,燕国公已经亲率三千河源将士入驻乌岭横堡,并逐步恢复周边烽堡防务,再展开游弈活动,驱逐海东杂胡部落,为大军出行清场护道。” 李潼一边吃着一边微微点头,无论吐蕃方面打得什么主意,大唐此次青海之战还是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既然吐蕃主动放弃赤岭防线,那大军可以有更多时间来完善赤岭这个出兵基地。 驱逐海东区域的胡部,既是为了避免这些二五仔干扰战事的发展,也是为了向吐谷浑诸境宣告大唐已经重新进入青海地区,大家如果有什么想法,那就抓紧时间活动起来。 吐谷浑如今的形势,终究不同于大非川作战前夕,多年穷兵黩武的高强度劳役,让吐蕃在吐谷浑群众基础变得异常脆弱。 此前因为没有新的变量入场,有什么不满也只能憋着,现在大唐卷土重来,对吐谷浑故地那些胡人而言,自然就多了一个新的选择。 李潼也不指望这些反骨横生的胡部能在正面战场帮上什么忙,只要能给钦陵征召吐谷浑诸部造成一些困扰,就是在削弱对手的实力。如今的钦陵再想动辄于吐谷浑境中调集几十万大军,可不容易做到。 “再取一份饭来。” 被雍王抢了配好的佐料,娄师德这次动作要更快,将要举箸时,才发现案上谷饭已经凉透,只能又吩咐一声。 李潼用餐没有娄师德那么讲究,当新饭送来时,他已经吃完了,一边捻食盐水泡煮的黄豆,一边对娄师德说道:“农事之急,更胜兵期。今日就安排娄公前往河州细封部旧地,先将彼处河谷开垦出来。就先用河源戍卒垦荒,但得地还是要划归河州州府。洮州也已经设军为防,田地还是不好俱归河源。大军入了青海境,诸边仍要加设军营,军需诸类,都要总而度量。” 他已经决定把河源军屯田事宜收回来,以后便专心军事。只不过河源军设屯多年,许多兵卒都已经在此成家,家小生活俱仰屯田所出,不好一刀切的处理。 等到各州民屯初见规模之后,那些军属也可以就地转为民籍,直接分配土地与奴役。未来几年时间里,他要让河源军这些苦守赤岭的将士们人人都成家底殷实的大地主。 娄师德闻言后,只是点头却并不说话,细嚼一番、嘴里饭食咽下去之后,抓起案左酪饮轻啜一口,然后才开口道:“殿下放心,垦荒是我本业。河州之地,旧在河源的时候,我已经进策入屯,却被朝中太仆所阻,不愿让边军侵占陇右牧监产业。结果牧事还未及兴复,其地已经先授党项羌。 如今殿下收回,臣一定尽快将其土垦辟出来,洮、河夹谷,益田三千顷绰绰有余。其地肥力内藏,攥土流膏,赐给蕃胡本就是浪费。” 说完后,他又等了等,见雍王没有再继续说的意思,这才端起陶碗继续进食。 李潼见娄师德吃的认真,心中突生恶趣,接着又说道:“鄯城来讯,道安西军使已至,娄公要不要留下来见一见安西的使者?” 听到雍王再次发问,娄师德进食的动作顿了一顿,但还是咽下了嘴里的饭又用酪浆漱口,然后才又说道:“安西王孝杰得于勇,唐休璟成于守,此刚柔并济,无可称忧。况臣所事陇右营田,知其事未能进于谋,还是不必留见,早一步前往河州吧。” 说完这话后,他又端起了陶碗,想了想后却把碗放下来,正色道:“周公吐哺,古者称德。臣虽不至其位,但也倾慕其功。但若专论此行,窃以为吐哺一事未可称夸,周公身领百事,竟不得一餐之安,为尊者如此,在下者又如何安生?一箸之奢可知天下将乱,一人废食同样也可让民力不恤……” 见娄师德一脸严肃,李潼忍不住笑出了声,起身说道:“娄公安心进餐,小王且先入营巡察,稍后再来送娄公。” 打扰一个吃货进餐,真是了不得的罪过,天下兴亡都搬出来了,李潼也实在不好意思再纠缠下去,索性行出这个食堂。 他在湟源大营里巡察一番,感觉到在有了充足的给养补充后,整个湟源大营都发生了由内到外的变化。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陇边四月同样不失寒冷,昼夜温差极大。此前李潼第一次来到湟源时,见到将士们多着旧袍,可现在都已经换上了新的褐麻,看起来显得更加精神。巡营的甲兵挺胸凹腹,一脸的油光,再无饥馁之色。 不独李潼对河源将士面貌改变深感欣喜,将士们对于带来这些改变的雍王殿下也都感念不已。 虽然没有什么道左叩谢恩典的感人画面发生,但无论雍王行至何处,那里的将士们都打起精神来,将最好的一面呈现给雍王殿下。 此前的河源军就像是一个性能良好但却失于保养、表面锈迹斑斑的机器,而在增加了足量的给养之后,这个杀戮的机器再次变得内外焕然一新,让人感动,让人振奋。 良好的营伍生活,自能将人的心情向积极的方面引导。赤岭西麓的堡垒被攻克后,意味着不久之后河源军便要再赴青海作战,此前几场败仗并没有给将士们带来太大的心理压力,可以称得上是疲敝尽扫、军心可用。 李潼在营中逛了一圈,午前又亲自将娄师德一行送出了大营。 虽然他挺想去看一眼刚刚攻克的那个乌岭横堡与石堡城在地势方面有什么异同,但想到自己一旦出行,动静必然不会小,将士们忙于修复城防,也没有必要为了一时好奇再去增添什么麻烦。 回到营中后,他又翻阅了一下陇右的地理图籍,顺便考虑一下继续开拓西河行社的业务,再选几个对他不够恭顺的胡部开刀练手。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午后,用餐之际,李潼才又想起来安西来使的事情,便询问道:“安西使者入营没有?” 卫兵出堂询问一番,归来后回报道:“半个时辰前使者已经入营,但、但要求营中准备热汤,他要沐浴换衣。”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并冷哼道:“身负军机,走见上员,竟还有暇修理仪表?这使者名何?” 他是真有一点不爽,这使者谱还挺大,让雍王在这里干等,他却先去洗澡换衣服去了。 “使者名张仁愿,官在殿中侍御史,为安西监军。” 听到卫兵的回答,李潼不免又是惊讶:“张仁愿?太州人?” “属下这便不知了,这便再往询问。” “不必了,将其告身条引取来。” 李潼再次吩咐道,自有人将安西送来的文书资料呈上,翻到使者资料一卷,这才确定果然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人。 如此又过了小半刻钟,卫兵终于来报张仁愿请见。 李潼本来也想晾一晾这家伙,但毕竟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且安西呈交的文书只是一些基本资料的概述,像正副两个都护的亲笔信都在使者身上携带,一些细节、应时的资料也只有使者才能及时备问回禀。 “把人请上来。” 李潼放下手中的籍卷,开口说道,并抬眼望向堂外,想要看看力断突厥国运的张仁愿风采如何。 不多久,堂外身影闪过,一身绯红官袍的张仁愿便出现在门前。殿中侍御史为宪台七品,本来是不够资格服绯,只能一身蛤蟆皮,但张仁愿又在外监军,这种情况下,是需要借服彰威,不算逾越。 “卑职殿中侍御史、安西都护府监察军机张仁愿,拜见雍王殿下。” 登堂之后,张仁愿便俯身作拜,执礼端正,并不像李潼所想的有些恃才傲物的习性。 李潼认真打量着张仁愿,算是有些了解这家伙为啥见自己之前还要洗个澡。 眼前的张仁愿,四十出头的年纪,肩宽背阔,颌下蓄须,面相端正儒雅,两眼湛湛有神。尽管俯身作拜,但两肩仍水平不斜,背挺如松。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非常注重个人仪表气度的老帅哥。话说回来,吏部那些选美官员们还是挺尽责的,李潼官场所见这些官员,别管才能、名声如何,个顶个的有官样。 这么一想,武氏诸王遭人厌不是没道理的,特别是武懿宗那个五短身材。我们大家都是帅的跟帅的一块玩,你这混进来个什么鬼东西? 张仁愿仪态如此,李潼也下意识的端正了坐姿,抬手正色肃声道:“张副端不必多礼,且入席言事。” 张仁愿闻言后便起身并顺势上望,当视线落在堂上端坐的雍王身上时,不由得顿了一顿,片刻后才连忙收回视线并垂首道:“唐将军旧有传书,言殿下龙凤之种,尊容贵态、无可挑剔,此日幸见,所述诚是不虚,唯书不及实,使人望而惊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18 兴亡继绝,不足成事 被人背地里品头论足,又当面讲出来,李潼多多少少是有些不自在。但考虑到这评价也算中肯,不算中伤,算了,还是不计较这些小节了。谁人背后没有三分是非之言,或是说人,或被人说。 接着,张仁愿便奉上随身携带的安西众将官的书信。李潼垂眼一看,当先就是他神交已久的唐休璟的信,足足一大卷那么多。 于是他便也先拿起唐休璟的信件细阅起来,信里内容很丰富,且并非严肃的公事口吻,倒像是闲话家常。前半部分主要讲了一下家事相关,特别感谢雍王殿下在神都城对其家人关照有加。 李潼跟唐休璟这戍边老将产生交集很早,自然是因他娘子唐灵舒的缘故,虽然至今还没有见过面,彼此之间书信往来也有过几次。 此前几次,唐休璟书信措辞还有一些保守,但这一次就温和得多。讲过家事之后,后边又加了许多他在边疆任事的人事经历,倒像是一个经历丰富的仁厚老者将自己的经验智慧递授后进。 信的最后一部分,才讲到安西目下的形势。如今安西局面,较之陇右还要更加紧张,已经在积极联络西域一些番邦胡部,准备反攻四镇。可以确定,在陇右和西域这两个战略选择上,吐蕃最终还是选择了西域。 唐休璟这一封信,李潼看了足足大半刻钟,主要还是感受这位老将对他的态度变化。 这种转变倒也谈不上势力,他与唐家虽然早结姻亲,但在此前,与唐休璟的交集毕竟不算太大,特别公事上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地方。 况且,边将与宗王之间总要避嫌,毕竟武周一朝政局上的水实在太深了。神都政变成功之后,李潼翻看政事堂一些随事记载的卷宗,甚至都看到武三思提议把唐休璟动一动,是要对李潼的势力严防死守、全面打击。 如今情况又有不同,首先唐家与雍王联系更紧密了,唐休璟之子唐先择等甚至直接参与李潼所策划的政变。笼罩在雍王身上的政治阴影消散大半,也就没有了再作避讳的必要。 而且现在李潼分陕而治于关西,陇右也在其控制中,虽然还没有获得对安西都护府的管制权,但安西后路都在长安幕府掌控中,彼此之间的交流互动自然也就有了加深的必要。 就算眼下李潼还管不到安西四镇,但唐休璟就是他插在安西的一杆旗,直不楞登的引人注意。 唐休璟之下,便是安西大都护王孝杰的信件了。 打开信纸,粗黑直挺的笔画便直戳眼球,这个收复安西四镇的大将书法真是有点辣眼睛。李潼看到王孝杰的笔迹,不免想起来早年西镇刚刚收复、王孝杰因功拜相,宪台就有毒舌杠精戏言:“孝杰竟可为相,则来日鹰坊狗舍之声,朝议俱可采听。” 这话说的实在是刻薄,不过因为王孝杰被拜相之事,当时朝廷中非议声还是不少,很多人都觉得王孝杰能力不堪拜相。但其人收复四镇又是无可争议的大功,纵有一些非议,也没有动摇王孝杰的时位。 王孝杰的信并不长,统共只有千余字,前半部分都是在称赞雍王匡正之功,表示如果自己当时在神都,也一定会跟着雍王披甲杀敌,早就瞧武家那几个货有点不爽了。尤其大大赞扬了雍王谋事止于武氏,而无害圣皇。 信的后半部分,则就是让雍王安心留守长安,西境有他,万事无忧,绝不会让蕃胡闹乱、波及到国中形势。 看完了王孝杰的信,李潼不免体会到刚才所看唐休璟信中对其评价“孝杰品性真纯,忠直无二,可付项背”。 虽然唐休璟对王孝杰的评价颇为正面,但只凭王孝杰这片纸数言,李潼就觉得这家伙还是有点一言难尽。 王孝杰的确不同于他在神都打惯交道、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捂得发烫才肯说出口的老阴货们,这家伙啥都敢说。 抛开信中字面上意思,俨然就是一个老大哥拍着小兄弟表示很欣赏、我罩着你的语气。把唐休璟的评价略作省减,那就是王孝杰真二。 李潼微笑着放下王孝杰的信件,然后又把其余安西诸将并一些番邦君长的信件翻看了一遍。基本也都没啥营养,无非恭喜雍王得授方面,壮力巡边。 毕竟眼下安西都护府还不在长安幕府的管辖之中,所以除了这些礼节性的问候之外,就没有太多干货了。甚至除了唐休璟的信件之外,其余诸人信件中都没有言及安西四镇眼下的具体形势。 看完这些信件后,李潼又抬眼望向下方的张仁愿,察觉到张仁愿眉头微蹙、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但也没有在意,而是发问道:“吐蕃即用重兵于安西,安西方面有几分力拒把握?” 张仁愿坐姿又变得板正挺直,正色道:“卑职离镇时,吐蕃前锋游弈已经扰及于阗,探其军号,钦陵之弟勃论赞刃督军五万为其本部,另有处月等邦部为其前导。西突厥阿史那俀子亦随其部,欲以复国感召西突厥诸部助战其军……” 李潼听到这里,眸光便闪了一闪。他这里还打算用吐谷浑王族来搞混青海局势,没想到吐蕃倒是先一步用上了。 突厥久为漠北霸主,前隋开皇年间分裂为东西突厥。东突厥自不必多说,颉利可汗不作就不会死,兵临渭水抖了一把威风然后愉快的入朝蹈舞献礼,如今则有骨笃禄兄弟死灰复燃,闹乱于大漠南北。 至于西突厥,则就延续了突厥内讧分裂的传统,贞观年间再次分裂为左右两厢。左厢五咄陆部位于东方,更靠近大唐,右厢五弩失毕部位于西方,更靠近西域。 高宗显庆年间,苏定方攻讨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献俘昭陵,西突厥正式灭亡。 之后大唐于五咄陆部设立昆陵都护府,以西突厥王族阿史那弥射为兴昔亡可汗,五弩失毕部设立濛池都护府,阿史那步真为继往绝可汗,以此维持对西突厥十部的羁縻统治。 这两个可汗封号也真是恶趣满满,攻灭了人家的国家,再设立伪政权还起名为兴亡继绝,这脑洞也是绝了。 虽然已经成了亡国之余,但阿史那家内讧的优良传统却没有丢失。不久之后,阿史那步真想要独掌十部,便污蔑阿史那弥射造反,借大唐之手干掉了这个堂弟。 但大唐对阿史那家的糟心事也兴趣不大,而且当时高宗皇帝一门心思的要攻灭高句丽。等到阿史那步真死后,索性直接废了两个可汗号,以安西都护府节制西突厥故地。 如此一直到了垂拱年间,随着吐蕃投入西域的力量越来越大,武则天才有想起来留在神都城里的阿史那家几个小宝贝,再次恢复了兴亡继绝两个可汗封号,将阿史那元庆、阿史那斛瑟罗分别排回十部故地,统率西突厥遗民以对抗吐蕃在西域的攻掠。 但这两个家伙,从小就生活在大唐境内,乍一返回故乡,人事俱非,实在水土不服。 其中阿史那元庆不久之后就被突骑施为首的五咄陆部驱逐,而阿史那斛瑟罗也在韦待价西征兵败后不久,受不了部下的闹腾和吐蕃的威逼,拍拍屁股返回了洛阳。 至此,武则天希望重建西突厥羁縻秩序来在西域对抗吐蕃的盘算彻底破产了,对这两个没啥用的小宝贝也不再上心。一直到了长寿年间,王孝杰亲自出兵西进,才算正式收回四镇。 武则天虽然不再关注这对兴亡继绝可汗,但有人惦记他们,那就是春风得意的来俊臣、不对,现在已经改名叫徐俊臣了。 兴亡继绝可汗虽然正事上不顶大用,但却继承了西突厥的丰厚遗产,本身又寄居神都,有财无势,在徐俊臣眼中自然就是大肥羊。 所以一年多前,徐俊臣便将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罗织构陷,直接给搞死了。李潼回到神都后占了徐俊臣在道德坊的大宅子,据说还是这一次办案的收获之一,算起来,李潼也算是吃了一口西突厥的人血馒头。 话说回来,徐俊臣这家伙也他娘的是个人才,陷害大唐官僚很来劲,搞起那些胡酋来同样不手软,如泉献诚、阿史那元庆等,死在其手上大大小小的胡酋就有十几个之多。如果生在开天年间,可能哪一次就把还未壮大的安禄山给直接搞死了。 阿史那元庆死后,其子阿史那俀子便逃往吐蕃。 吐蕃作为一个新兴政权,刚刚走下高原都没有几年,虽然几次攻占安西四镇,但在西域的影响力却远远比不上大唐。 突然有了这样一个阿史那王族直系到了他们手里,当然是高兴的鼻涕泡都冒出来,所以这一次出兵,便打着为西突厥复国的旗号,将阿史那俀子立为十姓可汗。 西突厥这一通乱谱,李潼也是在入陇前后才进行过细致了解,否则单单这些阿史那XX就搞得他头疼,完全不知道说的是啥。 不过听到吐蕃此次打算为西突厥复国这么热心,李潼也是一乐,小弟弟还是太年轻,西突厥现在也只剩下“亡绝”,至于“兴继”,那真是提都不要提。 如果吐蕃这一次只是本国军力前往,西域此战或还胜负未定,现在带上阿史那俀子这个倒霉蛋,那是逼着十姓突厥跟丫死磕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19 跳荡之才,不堪任大 “安西地远,无论我大唐还是吐蕃,俱需借用其域邦国之势才可成局定势。西域诸邦诸部,其利或未足可称,但其人心向背,同样有左右局势之功。” 张仁愿久在安西,对于西域局面自然有很深的感触。西域诸国跟大唐如此庞大体量相比,不过蕞尔小邦,不成对手。 但战争从来也不只是军力的对抗,能不能够获得战场之外的助力,比如情报、给养的获取,以及各种役力的配合,同样能够影响到战争的胜负。 张仁愿讲到这里,视线一转,似乎在整理思路,但突然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不知落在何处的视线快速收回,垂眼望着自己面前的书案,干咳一声后才又继续说道:“如今西突厥十姓中,突骑施已是独大。 此前联合诸部驱逐兴昔亡可汗,已恶我国。所以收复安西一役,勤于助军,半是赎罪,半是请好,希望安西都护府能助其统合五咄陆部。” “兴昔亡可汗亡于神都,其子出走蕃国,此所谓我弃贼用。但兴昔亡可汗久不在部,其势已衰,如今更领吐蕃之卒回掠故境,十姓部落必人人自警。诸如突骑施之类,若不奋起拒战,一旦俀子得立彼境,不但要担心追究旧罪,更恐为我大唐所弃。” 张仁愿讲到这里,一直肃然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浅笑:“蕃国此次伪立俀子,妄图收并十姓之众,但此举却令十姓更生抗拒之心。四镇所驻,本有三万精军,此前代所未有之壮师,更收十姓徒卒助战,此次吐蕃入寇四镇,诚是昏计。若如此王孝杰还不能全守四镇,才器猥下,杀之不惜!” 听到张仁愿对西域战局的分析,李潼也是微微一笑。 吐蕃这个世界警察当的还是有点手生,也不仔细想想,如果阿史那家兴亡继绝可靠的话,大唐又何必在安西四镇投入庞大的驻守那么多军队?吐蕃此前又怎么能几次出入安西? 虽然说战场上变数诸多,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是一些大势上的决定因素,还是很难战术上的机变更改的。 像是早年间的大唐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却饮恨于青海大非川。 虽然在战术上的确是有副将郭待封的过错,但吐蕃多年以来消化吐谷浑,论钦陵能够在吐谷浑境中征发四十万大军投入作战,即便是郭待封当时能与薛仁贵成功会师于乌海,孤军深入、想要扭转战局,也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吐蕃在西域,同样是客军作战,同样不能有效的获取到当地土著胡部的支持,而且没有了高原地形的优势,的确称不上是大的祸患。 同时,吐蕃这一次打出阿史那俀子这张牌反而弄巧成拙,也让李潼稍得警醒。接下来他用吐谷浑王族搅乱青海局势的时候,还是要对吐谷浑境内诸部的情况略作摸查,不要想当然的犯了跟吐蕃一样的错误。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后,李潼又意识到张仁愿在言及王孝杰的时候,语气明显有些不对劲,仅仅只是分析战略形势而已,何至于喊打喊杀?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王尚书克复四镇,扬我国威于西域,张副端等名臣参赞助成,我对你等安西功士也是长有渴见,今日堂中对坐,使我客席生辉。” 张仁愿听到这话,脸色没有太大变化,但眼神却变化明显,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只是凝声道:“能于西边称功称威者,李卫公、苏邢公为壮,余者俱草草之流,实在不当殿下如此谬赞。”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隐隐有些猜测,那么现在听到张仁愿这一回答,李潼算是基本确定张仁愿跟王孝杰有些不对付了,哪怕是一点虚名都不愿王孝杰享有。 不过想到彼此之间的身份,王孝杰为安西大都护、统兵大将,张仁愿则是朝廷御史、随营监军,彼此之间职权就有一些对立的意思。而且从王孝杰书信中,李潼也了解到其人是个不拘小节的性格,自然处理不好与监军的关系,彼此有些积怨,倒也并不奇怪。 但两人都是名传后世的初唐名臣,对于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李潼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好奇,毕竟八卦之心,人皆难免。 而且等到陇右方面局势初定之后,他肯定是要继续向安西方面经营,所以也想听听张仁愿这个安西监军对王孝杰评价如何。 听到雍王殿下继续发问,张仁愿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讲了起来:“王孝杰气度浅显,喜怒动形,量狭性躁,不能容谏……” 李潼一脸认真的听着,最开始,张仁愿所说王孝杰的黑料还在尺度之内,比如说王孝杰在军中常私聚甲仗、游猎无度,有的时候军伍奏事都不知主将何在。又比如张仁愿提出几次建议,都被王孝杰所否决,只道监军旁观军容即可,勿问营伍行止。 还有就是任用私己,中军与辎营到处都充斥着王孝杰的乡曲旧好等等。 李潼听到这里,眉头也是微皱。此前在神都城中,他对王孝杰也不失关注,王孝杰风评的确不高。像收复安西那段时间,王孝杰家里厨子都报功着勋上柱国。 各种各样的问题,的确不少,但还没有像张仁愿所说的这么严重。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那王孝杰就不只是不拘小节这么简单了。身当大任但却如此恣意,是会出大问题的。 不过既然了解到张仁愿跟王孝杰关系不睦,李潼当然也不会只偏听张仁愿的一面之辞,而是一边听着张仁愿的控诉,一边不动声色的拣出案上唐休璟的信件,又认真细阅唐休璟对王孝杰的评价。 “王孝杰唯勇可称,跳荡之才,临机鹊起,不思君王厚授之恩,言则必以己功炫耀。殿下神都匡正之讯传入安西之际,其人便自称‘我不在都,何者度量能称公道?国事当以国士任之’此类忿语。日前更频集安西诸酋,闭门阴论,不使人知。 殿下既有所问,卑职自当据实言之,王孝杰才拙器小,所趁唯时,得势则骄横忘形,失势则奋而失度,若常任方面,久则必有所害!” 张仁愿一通控诉,见雍王只是垂眼于案,久不应声,才稍作总结,有些意犹未尽的住口。 李潼听到这里,才将眼帘一翻,望着张仁愿沉声道:“我眼下虽然不掌安西军机,但兼事陇右,专抗吐蕃。安西今将与蕃国为战,所用不得其人。为军国大计,若张副端所论俱实,即刻遣使收治王孝杰,你以为是否可行?” 张仁愿闻言后,瞳孔微张,默然片刻,然后才又说道:“临阵换将,兵者大忌。王孝杰虽诸般不才,劣迹斑斑,但也不折其勇,安西此战,仍可一用……” 听到张仁愿如此回答,李潼脸色才微有缓和,并举手吩咐堂中吏员道:“将左侧诸案撤出一席,余者与右列对称整齐。” 昨夜李潼便在这里与众将议事到了夜深,虽然事后营中役卒也将厅堂稍作整理,但是这些糙汉子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做起这种事情来细致入微。左侧的席位较之右侧多了一席,摆设也有些凌乱,使得堂中摆设看起来有些不对称。 张仁愿入席之后频频望向对面席案,眉头频皱,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而且在跟自己对话的时候,还不断抬手去排列案上的摆设。 再联想其人入见之前,居然还要沐浴换衣,李潼就能确定这家伙是一个强迫症重度患者。别人习惯如何,李潼本来也懒得理会,现在之所以点明此节,就是在告诉张仁愿,老子精着呢,别想糊弄我! 听到雍王殿下这吩咐,张仁愿额角顿时涌现冷汗,避席起身,解下幞头端正的摆在身左前方,然后才顿首道:“卑职与孝杰,性如水火,诚不能共事。此前所禀,或有夸大,但孝杰力唯短竞、才不称大,久则必有懈怠,实在不宜久委方面。如今安西,尚有老唐府君敷衍其劣,一旦安西再胜,王孝杰气必更骄,更难约束……” 李潼这会儿已经不再是八卦心理得到满足的快乐,而是真的有些头疼。 张仁愿说他性格跟王孝杰如同水火,不能共事,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一个是完美主义的强迫症,一个是不拘小节的真二。性格上已经格格不入,各自职位上还有冲突,真能和睦共处,那就见鬼了。 如果王孝杰真像张仁愿说的这么差,那唐休璟在信中绝对不会对王孝杰评价趋于正面,如今自己分陕关西,唐休璟根本没有为王孝杰遮掩的理由。 显而易见,张仁愿是在污蔑王孝杰。可偏偏的,尽管张仁愿所说或多出于偏见,但得出的结论又很正确。 王孝杰其人虽有收复四镇之功,但两场大败,在陇右洮州轻率出击吐蕃,被钦陵于素罗汗山大败,这是败在志骄。与契丹作战,则是大罪之后被启用,结果输在了情急,连命都给搭上了。 张仁愿本职殿中侍御史,而武周一朝的宪台是个什么风气尿性,大家都知道。 其人挟私污蔑王孝杰,李潼虽然不悦但却惜其才,所以才又言语试探一下,若张仁愿赞同此时查办王孝杰,说明其人私怨为先、国计为后,他就直接办了张仁愿。 总算张仁愿虽然失分,但却大节不损。李潼垂眼看着他,略作沉吟后才说道:“上表神都,自辞所职,留在陇右,专事蕃务。积功之后,我对你另有所用。唐将军数言仁愿令才,我也对你寄望不浅,不要让亲昵者失望。唐家领疆四极,处处可功,难道还错置不开二三异己之士?” “卑职多谢殿下包容,身领此恩教,绝不敢再因私毁事!” 张仁愿闻言后长拜于地,肃声说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20 仁愿献计,统摄诸胡 虽然由于张仁愿的小算计,使得这第一次见面不够愉快,但李潼对此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像张仁愿这种级别的人物是值得给予更多包容。当然前提是张仁愿接下来能够安心留在陇右,等待自己观察之后另作安排。 如果这家伙心中怀忿,拍拍屁股要回神都,李潼保证这家伙过不了潼关,直接搞掉没商量。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对张仁愿的确不存什么偏见。 郭元振那骚气冲天的家伙让他意识到这一类人既然能提纲挈领的做成大事,那就绝对不止三板斧那么简单。不知不觉的,郭元振甚至都已经成了他招募属下的一个下限,连郭元振都能包容,别人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 更何况,郭元振与张仁愿都是初唐时期出将入相的代表人物,唐世近三百年名列前茅的名臣。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但对边情的处理、方面的稳定,确是功不可没。 心里这么想着,李潼便将西河行社的情况跟张仁愿略作讲解。他所属意的人员眼下还在关内抽身不开,而西河行社乃陇边诸胡聚合,正好让张仁愿拿来练练手。 毕竟,接下来陇右事务了结之后,李潼便打算将张仁愿派往河曲,跟契苾明搭班子,河曲之地同样胡情复杂,与陇边颇有相同之处。 被雍王拆穿了自己的私计后,张仁愿心中正是忐忑,虽然雍王言语间没有太苛刻的怪罪,但张仁愿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担心给雍王留下的第一印象太负面,即便勉强在事幕府,怕也不会有太多机会。 可是当听完雍王接下来所交付给他的事务后,张仁愿顿时便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雍王的度量。 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雍王能够一革武氏乱政、匡扶唐业,的确不可以常人资质度之。单单这一份容人之量,就足够让人倾心投之、一逞抱负。 西河行社虽然不是什么正式的官方机构,仅仅只是雍王纠合一批胡酋部曲们结成的私社。但雍王势位如此,哪怕仅仅只是一个闲计的私社,必然也不简单。 在初步了解西河行社的社旨与运作模式后,张仁愿便忍不住感慨道:“西京宝利行社,臣亦有闻,专以搬运钱财为任。飞钱畅行,关山无阻。今作社西河,普取胡力骁勇,破其邦部藩篱、革其俗规旧计,为我爪牙、指使如臂。 此虽并非庙堂规章律令,但能适人宜行,阔收民私之力。舟水哲言,殿下得之用之,臣幸受教之,亦步亦趋,不废殿下规划之功。” 听到张仁愿这么说,李潼脸色又好看许多。 这人脑子里还是有想法、有东西的,仅仅只是听自己浅讲一番,就能领会到西河行社的精髓。并不只着眼于西河行社纠集勇力、寇掠获利的表象,还要将诸胡部酋首部曲掌控的模式稍作改变。 单凭张仁愿这一点见识,李潼就绝对放心将刚刚成立的行社交付给张仁愿打理。郭元振太跳,而且现在也不在陇右。 张仁愿虽然私心不小,但姿态方正威严兼腹计深刻,用来敲打那些刚刚入社、桀骜未敛的胡酋再好不过。 心里这么想着,他又吩咐随员送来一部分西河行社有关的人事籍册,让张仁愿当堂翻阅,也算是考一考这家伙,能不能对自己这一计划提出一些修改或增补计划。 张仁愿退回席中,捧卷在手,自有一份端庄专注在其身上散发出来。 李潼打量着张仁愿,不免感慨人果然没有完美的,单看仪表气度,张仁愿真是无可挑剔。如果自己不是留了一个心眼,多半要偏信其言,先入为主的对王孝杰反感起来。 想到这一点,他又有些头疼,张仁愿对王孝杰的那些黑料污蔑且不说,但对其人性格评价还是挺靠谱的。性格决定命运,王孝杰究竟能不能免于原本的悲剧人生,这也实在不好说。 眼下安西一战,当然还是要仰仗王孝杰的威名。 但这一战之后,李潼其实也不准备将王孝杰长久的留任安西,毕竟他在安西有人,唐休璟常年戍边、辗转于朔方与西域,可以说是资历丰富、老成持重,再加上彼此间的亲密关系,无论从哪方面而言,让唐休璟取代王孝杰,使陇右与安西联系的更紧密,对李潼都是更有利的。 心里这么想着,他又翻出王孝杰的书信看了一遍,不免哑然失笑。 他这里还在想着要不要安排一下王孝杰,提醒其人改改脾气,但实际上在王孝杰眼里,他不过只是一个后进的小弟弟,交浅言深、贸然规劝,未必能够收效且不说,可能还会让王孝杰心生抱怨。 眼下王孝杰正是志得意满的人生高光时刻,在其眼中,雍王都是需要他关照的小兄弟,明显是不够资格安排他。 正在这时候,下席的张仁愿已经放下手中籍卷,并一言不发的端坐等待着。 “看样子似有所得?” 李潼收回思路,见张仁愿如此,便又微笑问道。 张仁愿闻言后点点头,将那些相关卷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排列在案上,然后才开口说道:“眼下这个西河行社势力初成,一凭殿下恩威之著,二凭重货诱人。参事诸酋,眼下或因急于成事而不计小节,可一旦诸事行上正轨,货利往来频繁,必将杂念丛生,较以锱铢、谋于寸利。 古者二桃尚可杀三士,何况这些本就粗鄙无礼的蕃胡?短利或可诱之入事,但长久以望,也将会是矛盾丛生的根源。若躁闹过甚,邪情夺事,恐怕很难长久的维持。”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这个问题他也已经意识到了。 利益所维持的关系虽然长久,但利益也有大小轻重的区别。西河行社的核心力量,他是一定要控制在自己手里,肯分一些财货浮利给那些参事的胡酋,已经是他难得宽容的底线了,绝不可能给予更多。 若仅仅只是一些浮财分润,对于一些志气不大、只想安稳谋生的胡酋而言倒是足够了。但当中还有一些势力更大、志气更高的胡酋,他们明显是不满足于此的,肯定是想索求更多。 尽管李潼也已经决定未来要逐步将一些人踢出局,但眼下新建的西河行社想要继续维持壮大,仍然少不了这些胡酋们的配合与支持。 既想让马儿跑,又想让马儿不吃草,李潼虽然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但眼下他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间倒没有什么靠谱的新思路。 “说一说你的看法。” 张仁愿既然已经点明了这一点,必然是有了什么想法,李潼对此也颇为期待。 “想要让胡势更加巩固,也很简单。与其所需,未必是其所求,但又诚是其所困。” 这几句话说的有点绕,刚被雍王殿下敲打一番,张仁愿也不敢继续卖关子,接着便说道:“不妨明告参事诸酋,其于社中所占股本,唯父死子继、血脉相传,余者概不能认领。” “这本来不就是……” 李潼听到这话,先是下意识说了一句,但话还没有讲完,脑海中却陡然灵光一闪,忍不住拍案对张仁愿说道:“妙着!” 张仁愿闻言后矜持一笑,然后才又说道:“诸胡虽然入化羁縻,但版籍不清、贡赋不定,朝廷制之甚少。胡俗卑鄙简陋,唯强是尊,兄弟阋墙、同部互攻,本就日常难免。诸胡酋今虽受领其部,但未必能子孙永有,若社中股本能长期拥有,无疑能更增子孙繁衍之生机。 若行此规令,一则能更收在事诸胡酋之心,二则使行社社务有别诸胡部务,三则行社亦可借此干涉诸胡继承之序。立此一规,收于三利,人与我俱有所得。” 听到张仁愿的分析,李潼也是笑逐颜开。这一个法子他还真没有想到,一则子继父业本就是天然的道理,二则后世财产继承法律周全,他一时间也没想到要从这方面动手脚。 但在中古世纪,特别是还没有完全入教化的胡部之中,这样一个规令,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老子的基业未必是儿子的,因此而产生的仇杀更是数不胜数。 大唐诸境羁縻州府足有近千个之多,如果这样的事情统统都要过问,那边军每天光忙这个就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除非是一些势力极大、有重要战略价值的羁縻州府,余者诸胡因为继承权而发生什么仇杀斗殴等恶性事件,基本是不闻不问,只要你继续给我当小弟,不管你跟前代首领是什么关系。如果你上位后对我不恭,老子才会揍你。 李潼给西河行社的定位正是边军攻防体系之外的雇佣武装力量,用这样的名义去干涉诸胡部的内政,简直就太合理了。 而且除了张仁愿所总结出来的三点便利之外,李潼受此启发又想到另一个业务增长点,那就是收遗产继承税。 这一项业务不只覆盖行社内部的胡酋成员,还有陇边其他胡部,只要你交一份保险金给行社,行社就确保你儿子能够顺利继承你的位子。你还不是部落首领也没关系,只要你能上交一份钱,行社也能确保你登上那个位子。 这也同样符合李潼加强对羁縻州府管制的想法,而且还是让这些胡部自己出钱,邀请西河行社去干涉他们的内务。 张仁愿刚刚加入进来,就提出了一个不错的解决问题的方案,李潼对他也是满意至极,指着他笑语道:“待湟源此边事务告一段落,你随我返回鄯城,组织行社诸成员见上一面,通告此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21 军顿雄堡,青海可望 接见过张仁愿之后,李潼又即刻将其人所带来、有关安西的情报传告给前线的黑齿常之,特别是有关吐蕃在安西方面的军事动向,这对于接下来陇右的军事行动是有着直接的影响。 安西与陇右,两处皆可开战,也都有理由开战。但如果吐蕃将主力投放于安西,战略形势无疑对大唐更有利。 按照张仁愿的说法,吐蕃投入安西的军队号有五万之众,但结合种种迹象进行相对更加实际的分析,其投入军力应该在三万人左右。 不要以为三万人很少,虽然吐蕃这个政权颇有军国色彩,以军事动员能力强大而著称,单单大非川一役便投入兵力四十万。但事实上,不同时期,吐蕃的动员能力也是不同的,而且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特别是在本土之外的远程作战。 吐蕃军队想要投入西域作战,要么是经象雄故道、出勃律国,直达葱岭以西,进入吐火罗诸国。但在当下这个时节,此路不通。 一则这一时期吐蕃象雄故地叛乱不断,局势非常的不平稳。二则眼下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对西域这一区域经营度都不够高。 高宗时期,波斯末代王子俾路斯向大唐求助,大唐一度派兵护送其前往吐火罗组建复国武装。但还是那句话,当时的大唐全力攻灭高句丽,并没有在西域更进一步经营的想法,俾路斯兵败入唐并客死异国。 至于吐蕃更不用说了,走下高原没几年,虽然满脑子的骚操作,但却不知该往哪处伸手。 此前的吐蕃想要抵达西域,就需要穿越羌塘无人地、跨越昆仑山,光听这几个地理名词就知道这不是人能走的路。 幸在吐蕃拿下了吐谷浑,可以从海西沿疏勒河西向,沿祁连山抵达西域南部的且末城,从而进入安西区域。 这一条道路虽然相对顺畅一些,但同样途路遥远,且当中多有山岭沟壑,吐蕃于其本土中那种后勤动员方式完全没有作用,辎重方面同样是一个巨大的考验,甚至较之大唐经陇右进入安西的运输成本还要高。 吐蕃底蕴就是那个样子,三万人远赴西域作战,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举国之力的投入。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钦陵没有率军前往西域,而是亲自坐镇吐谷浑,在青海方面能够调用的力量也将要大打折扣。 此前唐军攻克赤岭西麓的乌岭横堡事有蹊跷,李潼与黑齿常之便怀疑钦陵奸计内藏。 在了解吐蕃于西域的动向后,现在再看来,虽然也不排除钦陵用计的可能,但吐蕃在青海方面的战略收缩也的确是出于战略的需要。眼下的吐蕃底蕴仍浅,且君臣矛盾深刻,并不能支持两线都大投入的长期作战。 赤岭西麓的黑齿常之在收到这一情报后,也很快给出了回应,表示自己一定会加派游弈,尽量掌握更多青海周边的局势。同时黑齿常之还表示,等到赤岭西麓防事初步修筑完成后,雍王殿下也可亲往一览。 收到这一消息,李潼自然非常高兴,他虽然没有什么卓越的军事才能,但生在此世,自然也向往那种金戈铁马的激昂。特别是吐蕃这个与大唐纠缠两百年的大敌,有机会的话,李潼当然也想亲眼看一看其人其境。 于是他便又在湟源大营待了几天的时间,其间有鄯城方面榷场有关的事务需要雍王处理,跟诸胡部有关的一部分事务,李潼也都交代给张仁愿去做。 西域同样胡情复杂,张仁愿监军彼境,少不了要跟一些邦国酋首打交道,这方面的经验累积不少,兼之其人才能卓越、足智多谋,因此上手很快。 甚至许多此前李潼因为精力而兼顾不到的细节,张仁愿也都在着手充实,并已经将西河行社下一次的行动提到了日程计划中,只待诸胡卒力到位,就可进行下一步的发展。 有这样得力的属下分担事务,李潼也是大感轻松。眼下在陇右,有娄师德主管营田事宜并兼统筹政务,黑齿常之主要负责征战事宜。就连他自己搞出来的行社与榷商物流,都有刘幽求、张仁愿与宋霸子等人分管方面。 诸事有委,不需要再事必躬亲,只需要总领全局、兼顾大概,这才是上位者该有的待遇啊。 闲下来之后,李潼一边等着赤岭西麓的消息,一边也搞一些自娱自乐的活动,比如说跟刚刚从一线战场退回的游弈兵众们打打马球,搞搞联谊。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有七八天,四月中旬的时候,黑齿常之终于再报信赤岭西麓的大本营初步修建完毕,雍王殿下随时可往检阅。 李潼闻讯也是大喜,当即便抛掉了球杖准备出行。河源军这些游弈们实在太没眼色,嘴上说着崇慕殿下,结果球场上一个比一个狠恶,很多时候一场马球打下来,李潼几乎连球都抢不到。 自白水沟、即就是石堡城所在方位穿越赤岭,道路还算比较畅通,自不及平原川谷那么开阔,但早在吐谷浑时期,这一条道路便是东西交流的要道。 特别当年隋炀帝都还来过这里,所以车马通行也是绰绰有余,只在有些绝险之地,需要拆掉车轮轴,用磨盘绞索将物资搬运过去。 李潼一行从清早出发,在赤岭山道之间蜿蜒前行。 这一条道路已经完全为唐军所掌控,沿途大大小小的烽堡关隘多达十几个之多,行道上车马戍卒络绎不绝,这是唐军主力在向赤岭西麓进行增兵。兵员的增派还倒罢了,难的还是各类物资的运输,哪怕昼夜不间断的转运,起码也要忙碌上小半个月。 中途李潼还在沿途的烽堡中留宿一夜,第二天继续出发,及至傍晚时分,才终于抵达了大军前阵所在的乌岭横堡,黑齿常之等众将也早已经在堡垒外列队迎接。 一路行来虽然也疲惫不已,但李潼并没有急着入城,而是登高眺望,观察了一下这座堡垒周遭的地形。 乌岭横堡史上并没有留名,大概是使用时间并不长,又没有发生石堡城那样惨烈的大战,因此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乌岭又名阴岭,夕阳垂照,光色不鲜而得名……” 黑齿常之跟在雍王身后,介绍着周边的地理形势。 赤岭在后世又名日月山,因其山体由紫砂岩组成,日照之下呈献赤红色,所以古称赤岭,两峰差不多是平行并立,东侧朝阳、西侧朝月,这是后世日月山之名的由来。乌岭横堡就是位于西侧山岭的一座堡垒,或者说堡垒群。 单从地势上来看,乌岭并不像东侧的石堡城那么险峻,虽然也依傍祁连山,但山势碎裂、谷隘众多,并没有扼一处而守全域的军事地利。 站在赤岭山巅向西望去,已经可以看到横陈于高原上的青海,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一面泛着金光的平镜。 天空万里无云,视野极望开阔,望着这一幕画面,李潼忍不住感慨道:“如此壮丽山海,既为我见,自当收我囊中,能忍为蕃国横取?” 黑齿常之等众将闻言后,无不叉手凝声道:“末将等必披肝沥胆,勇战蕃贼,拱从殿下饮马青海!” 风景也看了,豪言也喊了,接下来李潼才行下坡岭,直入乌岭横堡中。 这座堡垒因山而成,下有人工修掘的明渠联通山岭外的尉迟川,西行百数里连接青海。 堡垒规模虽大,但内里建筑却简陋,仅仅只是此前驻守在此的蕃国将士们存放器杖物资的一个据点。至于吐蕃将士们还是在山外的尉迟川驻扎,当然随着唐军攻拔横堡之后,驻扎在尉迟川的吐蕃军众们也都被驱逐一空。 唐军攻下堡垒,至今不过堪堪一旬时间,因此对堡垒本身的改造并不大,主要还是在堡垒周边加设了一些配套的远程防事。像横堡东南侧的一处坡岭上,就采石集聚,一旦吐蕃军众在岭下集结,即可滚石杀敌。 当然,唐军懂得这么做,此前驻守于此的吐蕃自然也不会无视这样的地理优势,同样是有着类似的设置。因此对于攻拔乌岭横堡,黑齿常之也准备了多套方案,并做好了损失惨重的准备,却没想到吐蕃竟然把这堡垒拱手相让。 “钦陵遗此坚堡于我手,无非壮我骄志、诱我轻进,如今我既不出,不知他后悔没有?” 入堡的时候,李潼还忍不住笑语说道。能用极小的代价控制住整个赤岭通道,无论怎么说都是赚了,吐蕃放弃容易,日后再想夺回,那就得拿人命来填。 黑齿常之听到雍王此言,嘴唇张了张却又有些犹豫,斟酌片刻后还是说道:“殿下能守此清明,诚是军伍之幸。堡中留设几物,应是钦陵留置以待殿下,希望殿下能平常视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好奇,倒是没想到钦陵居然还为他准备了一些小动作,于是他便也笑道:“如此那倒要看一看,若不合我的心意,来日兵进青海,两军战阵名列之际,那就要讥笑蕃人悭吝,珍物还要代我亲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22 作歌杀蕃,论氏震怒 乌岭横堡内,宽阔但却布置简陋的厅堂里,有数名身穿绮罗的女子或歌或舞,所表演的正是雍王旧年两京所作的曲辞。 李潼坐在堂中望着伶人们歌舞表演,最开始看到这些伶人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直到黑齿常之递上钦陵的亲笔信,才略有了然,这个吐蕃军神是在刺激自己呢。 信中措辞倒还不失和气,但内容却谈不上客气。先是表达了对唐国雍王诗词才情的欣赏,然后又让雍王见识一下蕃国色艺如何,并表示既然雍王这么热切要兵进青海,那来了就不要走了,等到战场受擒后便可以长久的留在伏俟城写诗养性。 堂中歌舞表演着,黑齿常之则完全没有心情欣赏,只是不断的打量着雍王的神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注意到黑齿常之神情如此,李潼不免一乐,这种层次的激将法,对他来说简直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啊。 或许在钦陵与黑齿常之这些人看来,自己出身尊贵、少年得志,心里总会难免有一种不容触犯的中二自豪感,是很难忍受得了如此直接挑衅。 但是,你们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面子对老子来说,从来都是身外物! “观此色艺调教,可是钦陵却是深慕唐风,旧年在质长安的岁月没有虚度。但终究小器观大,没有什么超出俗格的情趣。” 堂中歌舞再演上一段时间,李潼便抬手叫停,没有再继续看下去的兴致。几个伶人本就战战兢兢,动作僵硬,而且所演声调都被钦陵搞得不伦不类,自然不入曾掌管禁中云韶府的李潼这个娱乐大亨的法眼。 黑齿常之闻言后连忙说道:“殿下才富趣高,自是我大唐华风翘楚,哪里是钦陵这个蕃国拙才能度!其人以此作激,也真是徒惹方家遗笑。” 这马屁拍的有点生硬,但也实实在在反应出黑齿常之眼下的心情。 如果说一开始提出兵进青海还存在一些变数,仅仅只是一个计划、设想,可当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局势已经很明朗了。 陇右人物之力经过了有效的整合,河源军在赤岭防线推进顺利,尤其眼下已经知道吐蕃已经向西域投入重兵,可以说在青海搞上一个大事件的各种条件都已经具备。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选择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推进节奏,切忌不要受到敌人的影响、自乱阵脚。 钦陵这个激将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但看得出来不代表能忍耐得住。匹夫尚有三分裂目以争的血性,更不要说雍王这样一位权高势大的宗家少壮。更重要的是,匹夫奋起所害者无非一身,若雍王失常则就要累及三军。 因此来到乌岭横堡、眼见到钦陵留下的这小动作时,黑齿常之直接便将之封锁保密起来,不让太多外人得知,就是担心雍王自觉下不来台。 “钦陵有此手段,我自当应之。既以曲辞传情,也不必当面议论,传歌于野,其人自晓。” 讲到这里,李潼抬手道:“且将诸将召入吧,今日既逢此战,便为青海此战且作一歌。” 黑齿常之虽然还有些担心,可见殿下神情不失平静,还是下令让众将入内。 诸将登堂,视线很快就被聚在厅堂一侧的几名伶乐所吸引,望向黑齿常之的眼神顿时怪怪的,只觉得这个浓眉大眼的老上司变了,关起门来私下里跟雍王殿下搞弄色艺为欢,居然不让他们参与。 待众将各自落座后,李潼便示意黑齿常之讲一讲这几名伶乐由来,顺便将钦陵给他的信公示一番。 “蕃贼真是狂妄!如今赤岭道途已通,青海可望,末将请引精部猎杀蕃贼,儆其狂悖!” 众将了解原委之后,无不愤然作态,叉手请战。 李潼闻言后则笑语道:“众将与我同心,同荣同辱,军心如此,何物可称艰难?兵法机变,无非敌之所欲、我必不予,钦陵欲置我伏俟城,我又何尝不想摘此首级告献乾陵?贼急欲速战,其势难久,而我则患其纵横广阔,离合无踪。既然眼下贼小计浅露,那我也不妨略作回应。” 讲到这里,他咳嗽两声清清喉咙,当堂便作歌咏:“月黑雁飞高,钦陵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众将或无什么诗赋之才,但这一首绝句也全没有晦深难懂的地方,雍王只是唱咏一边,他们便将内容记了下来,有将领忍不住唱以应之,就连旋律都吻合的七七八八。 “不错,明日便将此歌递授前阵游弈,来日出兵扫荡海东之域,以此《杀蕃》之歌为军号。” 听到众将各自作唱,李潼也微笑点头,讲到放嘴炮,他一生岂弱于人!讲到兵法韬略,他自然不是钦陵对手,可若以此挑衅,不用脑子你都不是对手。 “歌虽豪壮,但却不应时啊!” 将领们嬉笑着唱咏几遍后,很快就有人又开口说道。青海气候虽然迥异内陆,但眼下四月中旬,即将入夏,昼夜温差或许还不小,但也绝少会有风雪席卷的天气。 黑齿常之则依稀有悟,闻言后则笑道:“军时战机岂可言泄,作歌如此,且由钦陵自度。殿下作此健声,我等众将唯戮力以战、逐杀钦陵,使此语成谶!” 艺术是没有高低的差别,只看感染力够不够深刻。雍王这一首《杀蕃》歌,很快在唐军营伍中传扬开来,并随着唐军游弈精锐在海东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与唐军再次进入青海地区的消息一同在海东地区传播开。 青海周边水草丰美,多有胡部游徙此间。由于青海原来的霸主吐谷浑本身就高度汉化,且在与河西的交流需求之下,对汉语的使用频率甚至还要高于其本部鲜卑语。 上行下效,青海地区的胡部们对唐人言语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这一首《杀蕃》歌,用词直白,易于理解,且意境雄健,发人想象,歌调爽快,琅琅上口,许多人听过一遍便能印象深刻。 唐军游弈在驱逐那些胡部的时候,常以此歌壮势,而那些被驱逐奔逃的胡部们,自然也就记下了这一首歌的内容。于是很快的,整个海东区域便兴起一股传言,那就是吐蕃与大唐再战海东,而这一战吐蕃落败,大论钦陵溃走。 尽管谁都没有亲见见证那场大战,但诸胡部交流,不乏人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唐军再次出现在海东地区,且连壮歌都已经传扬出来,当然就是吐蕃战败了。 此时的吐蕃主力,已经离开了海西伏俟城,绕青海南来抵达青海南山的山南驿。 山南驿位于青海南山与大非岭之间的隘口处,吐谷浑统治时期,这里曾经是吐谷浑朝贡要道,如今则已经被钦陵改造成为海南一座重要的兵城,用以控制海南、海东区域。 眼下,钦陵所率伏俟城蕃军主力以及从赤岭防线撤出的吐蕃军队,包括受召而来的诸胡部伍,都聚集在山南驿附近,足有七万余众。营伍毡帐层层叠叠,从青海沿岸一直铺陈到了大非川河谷附近。 大非川是钦陵威名铸就的起点,但他也并非因此便偏爱大非川此境。而是因为从陇右翻越赤岭,想要深入青海境内,大非川这一条河谷乃是必经之路。 此时山南驿的大营帅帐中,钦陵仍是身穿一件颇辣蕃人眼睛的唐式圆领袍,站在书案一侧仔细观察着一张铺开的海南地图。 也幸亏在场众将除了噶尔家的家将,便是常年效忠噶尔家的蕃胡首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钦陵这样的穿戴风格,见怪不怪了。 “河源军眼下应该入驻横堡,西域方面的消息,想必也已经到了陇右。唐军大动,应该就在近日了。” 视线紧盯着书案上的地图,钦陵沉吟说道:“可惜了,若能拒敌于赤岭,自然最好。频战于海南,无论胜负,都不利于对九曲之地的进望啊,终究势弱于人。” 吐谷浑境域中,有两处精华所在,第一自然是青海。经过两次与唐军大战,吐蕃基本已经巩固了在青海区域的优势。 另一处,则就是积石山东麓的黄河九曲之地。讲到自然条件的优越,九曲之地还要远胜于青海,而且与陇右的联系也更紧密,能够出入陇右的通道更多。 钦陵做梦都想将兵锋探入九曲之地,若能将其地收取,对于他的势力壮大将以倍增。眼下九曲之地多是摇摆不定的胡部,此前钦陵虽然拉拢到一部分,但还不足以完全控制其地。赤岭方面与河源军的对垒,也让他不敢轻易将主力发往九曲之地。 “此战若能从速破敌,可以先收河源军资,继而探入陇右,由廓州、河州反杀入九曲之地,则九曲能尽为我有!” 想到这一点,钦陵也是斗志满满,一旦九曲之地入手,甚至就连国中的矛盾都不足以再限制他。赞普若有容人之量,不妨继续事之,若实在不能相容,也无惧两断。 “海东诸胡集势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在场众蕃将们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明显情势并不乐观。 钦陵见状后也不感觉意外,连年征战已经让吐谷浑境内诸胡苦不堪言,对吐蕃的征令也多有抗拒。想了想之后,他便又微笑道:“传告那些胡酋们,此战得胜后,海东诸境我会割而分之,他们各守一隅,安心耕牧,不会再征战无期。” “不、不是这一缘故,是唐国妖言迷惑,海东盛传大论已经败退回国……” 一名负责征召胡部的蕃将忍不住开口说道,并下意识唱出了如今已经在海东各地传唱的《杀蕃》歌。 “竖子戏我!” 钦陵听完部下讲述缘由,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便神色大怒,挥拳砸在案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23 贼王狡猾,反复无常 钦陵掌权多年,自有一股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若仅仅只是被人作诗调侃,当然也不会愤怒到这种程度,更何况这首诗水平还不差。 真正让他愤怒的,还在于诗的内容,大雪满弓刀?这是什么意思? 青海气候虽然有别关内,但眼下四月中将近五月的时令,自不会有什么风雪。且此境气候逐年转暖,跟几十年前吐蕃刚刚兼并吐谷浑相比,耕牧期足足延长了小半个月。 就算天有不测风云,陡入雪季,但区域内近年降雪最早还是唐国永昌年间与唐国宰相韦待价战于西域,天降飞雪使唐国粮运不济而大败。但哪怕那一年降雪提前了一个多月,也是在七月末将近八月。 换言之,若这歌中所述便是唐国发起进攻的时节,那么距离现在的四月中旬起码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 想到这一点,钦陵自是无比的糟心,他所有的战术准备都是建立在唐国意图速攻、直入青海的基础上,为此甚至主动放弃了赤岭防线的对峙、拉锯。 门都给你开好了,结果你说现在只是蹭蹭不进来?这谁能受得了! 凡知兵者,从不会将战场上一些因素预设的太死板,毕竟战争中任何意外情况都会发生。这一个道理,钦陵自然明白,但关键还是做不到啊! 如果唐军真的将战期拖延到七八月的时节,这对钦陵而言自然是大大不利的。 且不说青海周边部伍能不能够撑得住长达半年的集结待战,单单西域方面的战况,无论胜负如何,都会给吐蕃国中带来极大的影响。到了那时候,钦陵无论如何都要归国主持局面,甚至都不能再继续留在青海。 当然,这首诗是唐军主动传扬出来,当中必然会存在着一定的误导成分,或许不足为凭。 可部下蕃将们讲述这首诗在海东区域流传开来、以至于谣言滋生,许多胡部都因此而违抗吐蕃的征令,这本身也是一个大大的不利。 那些胡酋们,他们就算没有什么诗文鉴赏水平,但基本的时令不知?居然会因为这样区区一首诗就轻信钦陵已经败走,可以不再对吐蕃保持恭谨? 真实情况当然不是这样的,钦陵很快就意识到,与其说唐军妖言惑众、海东诸胡愚蠢憨厚,不如说这是在表达一种愿景。 那些胡部牧民们,他们下意识愿意相信这诗中所描绘的场景,他们期待着钦陵夜遁逃。这首歌谣的传播,就像是海东地区的胡部他们一次民意宣泄,希望唐军能够逐走霸占青海的吐蕃军队,让他们免于再承受吐蕃的奴役。 一首简单的诗,让钦陵意识到许多的问题。 唐国那个统军的雍王,可不是什么志骄气盛的纨绔,其人对蕃国情势必然已经有着一个相当深刻的理解,而且本身狡黠莫测,善于蛊惑煽动。这是他在此前与唐军对战的时候,从没有遇见过的对手。 这也是他所以愤怒的原因,并且不由得想起此前在伏俟城所见那个途穷来投的唐国勋贵子弟杨巳对雍王李济的评价,直言其人表里不一、狡猾多端,需要小心提防。 当时的钦陵对此是很不以为然的,虽然这个雍王能够在近乎斗兽场的唐国政局中脱颖而出、可以肯定能力确是不俗。 但是在两国交战的战场上,智力狡黠其实算不上什么,许多问题都是根本性的深刻存在,为将者若太过狡猾多变、朝令夕改,会令将士们无所适从,乃至于自磨斗志。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钦陵对那个雍王的存在本身并不怎么看重,甚至还打算利用这一点,刻意去激怒那个雍王,通过其人逼迫老将黑齿常之自乱阵脚。 可现在,他却结结实实被上了一课。 那个雍王在神都政变之后,便匆匆前往关西大杀一通,可知其人戾气厚重、斗志不小。关内局势未定,又忙不迭赶来陇右,更加重了别人对其这一形象的认知。 其人入境之后,原本以防守为主的河源军便开始积极向赤岭西麓进攻。种种迹象,无不表明唐军要马上再启战端、兵进青海。 钦陵也是结合已知诸种,才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为了能够让唐军主动出击,他甚至还做了许多战略性的调整,主动向国中表示退步、表态支持用兵西域,以此来让唐军相信青海空虚。主动撤离赤岭,收缩战线,更给唐军出兵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条件。 结果唐军现在赤岭也占了,青海依稀在望,却裹足不前、跑马唱歌!若早知如此,他还不如维持前计,守住赤岭防线,继续保持此前那种对垒状态。 “不对……” 默然沉思半晌之后,钦陵突然又抬起头来,眸中精光闪烁,开口说道:“唐军哪来如此多的钱粮给养?安西驻军,已经让陇右府库空虚、疲敝不堪。 河源军在戍甲士都饥色难掩,如何能够维持翻越赤岭、半年养军的巨耗?近时陇右有什么具体动向?速召前阵游弈兵长入帐奏事,还有那个唐人杨巳,他若在此,一并召来!” 想到大军给养这个根本性的重要问题,钦陵心定许多,唐国那个雍王确是狡猾,但哪怕再狡猾的人,也难凭空变出钱粮实物。 唐国富庶虽然不假,但这些年来的边事消耗也是海量的。 钦陵几与唐军大战并多收其给养辎重,对此是有着深刻的体会。永昌年间寅识迦河一战,唐军各种器械补给已经大不如前,这代表着唐国的国力也已经损耗极深。 此前钦陵不支持进攻西域,提议保持小股的侵扰,以煽动当地胡部挑战唐军为主,就有要借安西守军抽干陇右军储的想法。 安西驻军以后,河源军各方面都下降了一个档次,甚至无需入境细察,这在赤岭一线的攻斗中就能明显感觉出来。 老实说如果不是唐国神都发生政变这么大的事情,钦陵原本的打算还是逐步巩固在赤岭的防线,压缩河源军军势,到了一定程度后,直接挥兵南向攻取黄河九曲。占领九曲之地,便可绕过河源军所在,通过洮水、黄河等河谷进入唐国的洮州、廓州、河州等地。 唐军在陇右已经没有足够的储备,也正是基于这一点,钦陵才判断唐军一旦入境,就必须要快速扩大战果,起码是要在极短时间内收割到足够那个雍王夸威国中的战功,否则今次用兵只能徒劳而退。 很快,钦陵所召见的游弈兵长们纷纷入帐,钦陵面色严肃的询问他们与唐军交战时,唐军各种表现,器杖如何、气色如何,乃至于马力健否、皮毛是油还是涩等等,可谓细致入微。 唐军几番魂断青海,而吐蕃想要直接进入陇右搜集情报也很困难,不仅仅在于唐军赤岭一线防守严密,陇右民间对吐蕃也是恨意满满,一旦发现斥候入境活动,可能直接会被乡人围殴致死。 所以跟唐军有关的情报,也只能通过战场上的观察来获取并总结,参考性虽然不大,但总不至于一无所知。 讲起与唐军游弈对战的过程,这些蕃军兵长们各露忌惮之色。他们这段时间,可是在用生命来丈量唐军战斗力的变化。 此前与唐军交战,他们要更加主动,即便不胜,也可从容退走,而唐军基本上都不会进行长距离的追逐。可是今年开春再战,唐军战意明显高昂许多,动辄追杀十数里。 这样的转变,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最开始甚至有整部蕃军游弈被唐军追杀围歼的战例。此前戳一下就走的确挺过瘾,可现在唐军战法突变,发起狠来那是真要命。 按照唐军这种打法,就算大论不下令撤军,除非继续向赤岭增派军队,否则赤岭怕也难长久守住。 这些战报,钦陵此前都了解过。但当时的他只觉得唐军攻进心切,所以表现亢奋。但现在再听来,才意识到唐军的确是有大幅度的战斗力提升。 现象就是如此,但因为思考方式与关注重点不同,得出的结论便也不同。钦陵也意识到自己此战目的性太强烈了,以至于识见都有偏差,忽略了一些关键的战场元素的改变。 但这些蕃军兵长所提供的情报,也并不能准确反应唐军的真实给养水平。毕竟游弈乃是两国各自精锐部伍,给养自然都要优先供给。 又等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唐人杨巳才匆匆入帐拜见。 其人今天穿了一身唐国罗纨锦袍,光鲜艳丽,在色调并不明快的大营中显得颇为扎眼。钦陵此刻心情正恶劣,见状后不免皱眉道:“你这丧家跳户之犬,既得苟活人间,还不潜游聚势,如此招摇,是恐不能引人注意、死的不够快?” 杨巳受此斥骂,一时间也是大感心慌,他这番打扮,也是为了投钦陵所好、希望能更受关注,毕竟此前伏俟城所见、其人深慕唐风,却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寄人篱下,就该各种忍耐,那杨巳一边叩告请罪,一边扯下幞头,乃至于趴在地上翻滚,直到帐内毡毯上泥沙将锦袍沾染的污浊不堪,才又膝行到钦陵足前颤声道:“仆绝不敢懈怠大论所嘱,但是惊闻野中妖歌,才慌忙归营叩拜问安……” 钦陵听到这话,更加羞恼,抬腿将杨巳踹出丈余,归席坐定后才沉声道:“将你近日所得讲述一番,还有你关内诸家究竟多少家资为雍王所夺,一并细述。敢有隐匿,即刻便砍了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24 驻兵莫离,窥望临洮 那杨巳本就不是什么豪胆之人,身在蕃营受此恫吓,早已经吓得汗流浃背,凡有所问,俱无不言。 此前钦陵拨给他一部蕃兵游弈、让他在两国边境之间招揽一些处境跟他类似的唐国逃亡士人,但他却久无成果。 毕竟吐蕃虽然壮起于西陲,但在大唐内部同样将之视为蛮夷之邦、化外之地。那些关陇勋贵们连雍王都不大瞧得上眼,哪怕穷途末路,也少有选择向吐蕃逃亡。 也就是雍王在长安大开杀戒时,杨巳恰好在陇右,并知亲长与钦陵有救,万般无奈之下,才选择向这里逃来。再想寻找几个像他一样自甘堕落的人,还真是不好找。 所以过去这段时间里,杨巳基本上也只是在瞎混,实在没有什么成果可言。倒是接着他熟悉陇边形势的便利,带着所部蕃军潜入陇边乡野劫掠一番。但既不敢深入陇右境内,边地多是贫苦乡野,所得也不算多。 这会儿被逼问起来,他不敢直言自己无所作为,便专心回答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长安城的家资被雍王抄掠多少。对于这个问题,全无隐瞒,反他所知家业相关,俱和盘托出,也没有什么露富的顾忌,反正这些家产眼下也都归了雍王。 帐内一干蕃将们听到杨巳所述家财相关,倒没有太大感触,对他们而言能够理解的财富概念还是牛羊多少、毡帐多少,对于别的则就乏甚想象力。 然而钦陵在听完后,脸色却变得严肃起来,不无感慨道:“区区杨氏一户,竟广纳如此家财,关中虽是天国,又怎么经得起你们这些豪户硕鼠贪婪无度的囤聚?难怪唐国雍王要对你们下手,难怪那竖子如此气壮……” 杨巳听到这话,头顶又是冷汗直涌,实在想不通今日钦陵何以对他如此恶意满满,索性只是伏地深拜,不敢再作言语。 杨巳所交代只是其家门一户,但所涉财货已经丰厚得很。而据其所言,雍王在入陇之前,类似人家就干掉二三十户之多,若以杨巳这一家门标准来粗略判断,所得便是一笔颇为惊人的财富。若将之统统兑换成军资,足以支撑一场大战。 但钦陵也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军将,同样还是蕃国大论,或其执政才能不如其父兄那样出众,但对政务相关也是多有熟悉,当然也明白要维持长安幕府这样一个庞大组织,消耗同样很惊人,那批财货未必能全投入军用。 此前他询问唐国关内动乱,主要还是集中在人情局势的问题上。可现在需要对唐军的给养情况有一个更加深入的了解,来判断那个雍王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底气能将战争节奏拖长到半年有余。 于是他接下来的问题就更有针对性且更加深刻,但那个杨巳即便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本身也是才能有限,又怎么可能会对关内乃至于陇右人事调度有着深刻了解。 让他发泄情绪、辱骂雍王几句,他可以不换词的说上好久,但对于具体的问题,则就是一头雾水、语焉不详。 “废物!不知生于何土,不知经于何事,如此猥琐之才,活着还有什么用处!” 没能从杨巳口中打听出自己想知道的情报,钦陵不免气恼有加,喝骂间便摆手准备斥退其人。 杨巳见状不免更加慌张,忙不迭说道:“仆还有用、仆……求大论留我性命,仆能导引大军翻山过境,入攻陇右几州!此前仆便率人前往河州,无意间还打听到一桩情报,雍王登陇、杀性不减,仍然贪婪成性,此前入附大唐的党项羌细封部,因不献货,被雍王使兵屠戮,收其资产在陇右售卖……” “还有此事?将情况仔细道来!” 钦陵听到这话,心内顿时一动,连忙又开口说道。 这个细封部,本是生活在九曲之地的一个大部落,此前趁着钦陵归国、不在青海之际而出逃,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虽然当时吐蕃也派兵追杀,但九曲之地仍不在吐蕃控制之中,当地那些胡部配合度也不高,最终还是让细封部成功逃出了。 钦陵记得这个细封部入唐之后颇受优待,以至于九曲之地诸胡艳羡不已,虽然怯于吐蕃凶威而不敢明目张胆的举族出逃,但私下里对吐蕃不满的情绪也越来越强烈。 可就是这样一个具有极大榜样意义的胡部,居然在开战之前被唐国攻灭,钦陵敏锐的察觉到这应该与唐军此际有恃无恐的姿态有关。 至于杨巳所言因不献货而遭灭族之灾,完全可以当他是放屁。唐国的雍王,如今在钦陵心里已经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其人一举一动的深意所在,又怎么会是杨巳一个废物能够猜度尽见。 杨巳见钦陵对他所提供的情报又表露出了不小的兴趣,心中也是暗呼庆幸,忙不迭将自己在陇边见闻诸种一一道来。 虽然他只敢在边境寒荒之地流窜游走,但无论是细封部被覆灭,还是关内商贾大量入陇、频繁的进行物或交易,都在陇边诸州闹得声势不小,倒也并不需要费力打听就能听到。 为了表示自己所知甚多,杨巳言辞间废话不少。而钦陵也很快就从其言语之间把握到了关键所在,围杀细封部、收其资货,然后号召国中商贾贩货入陇进行买卖。 听到这里,钦陵自觉得算是把握到了唐国雍王的计略核心,那就是将军资筹措委于商贾,通过攻杀陇边胡部取其祖产来与商贾交易,从而获取到维持大军运转的给养。 可这么做,难道不怕陇边诸胡人人自危,从而群起抵抗官军?还有唐国商贾能够调度数量那么庞大的物货,甚至还要超过州县官府?别的不说,单单财物的转输,就能扼杀商贾们绝大部分的贩殖能力! 诸种疑问,让钦陵百思不得其解,他虽然对唐国了解颇多,但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唐人。在长安生活几年,人事的接触面也颇为狭窄,实在很难准确估量这样的行为能够提取出多大的能量。 略作沉吟后,他再垂眼望向杨巳,眼神和善许多:“此前恶言,只是厌你身负血仇竟还荒废时光。我与你父终究有旧,见其子息不器至斯,难免代其哀怒。 但你还有胆量深入陇边,查探仇人声讯行径,倒也不算一无是处。海东此境,赐你五百户生羌丁口、供你驱使谋生。但眼下大战在即,是没有时间让你安闲。既然有这样的行道便利,我就再给你员众一千,继续深入陇边打探其人事虚实。” 杨巳听到这话,顿时如蒙大赦,连连叩地谢恩:“但能用事有助大论伟计,仆必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钦陵又温言勉励其人一番,然后才仔细叮嘱接下来该要打探哪一方面的消息,并使派几名自己的亲信随从跟随杨巳行动。 杨巳所提供的这一部分讯息,虽然也不能让钦陵借此推导出唐军的真实给养情况,但起码表明唐军为了筹措给养也施展了一些新手段。这么看来,唐军可能真有长期作战于青海的计划。 眼下这种情况,已经悖离了钦陵最初的设想。所以他也不敢再一味的往好处去想,需要考虑一些更加恶劣的变数,并作出扭转劣势的准备。 “前营整军五千人,开赴莫离驿,就地驻扎驻守,不得我命,不得轻易出战!” 既然唐军不打算大军直入,钦陵便准备压上去,兵锋从山南驿推进到海东的莫离驿。莫离驿位于大非川与湟水支流的交汇处,也是唐蕃行道一个重要的节点。 除非唐军仅仅只满足于控制赤岭,只要对海东地区稍有企图,莫离驿就是一个绕不过的战略地区。此前因为笃定唐军会大军直推,所以钦陵并没有在莫离驿留守太多人马,他需要集中优势兵力,毕其功于一役。 可现在唐军却摆出了一副缠斗的架势,再将重军集结于山南驿,意义便不大。 特别是杨巳所提供的情报,让钦陵意识到唐国这个雍王对胡人过于轻视,一个领帐万数的大部族远行千数里、冒着族灭身死的危险内投唐国,却被其说灭就灭。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其人对诸胡如此态度,都会大大打消诸胡投效唐国的积极性。 这对钦陵而言,就是一个好消息。那个雍王既然写诗调侃抹黑他,他当然也要宣扬其人暴行,让吐谷浑境内诸胡放弃对唐国各种美好幻想。 “游弈驰行诸境,宣扬细封部覆亡一事,重点用在九曲之地。大军穿过大非川,向九曲之地积势而行,告令九曲诸胡,若不出兵助我,我必攻之!” 唐军若果真不前,这无疑会让钦陵陷入被动。可现在他兵锋直指黄河九曲之地,那就需要唐军做出选择了,是坐视九曲之地被吐蕃掠夺,还是冒险出击。 其实如果手中力量更多,钦陵根本都不需要给唐军选择的机会,大可在海东与唐军纠缠着,并趁唐军人力物力毕集赤岭之际,直寇黄河九曲,而后进取洮州,让唐军顾此失彼。 “希望我儿今次归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政治上的孤立,让钦陵在战场上的调度都变得束手束脚。 如果能够结好国中实力强大的卫藏旧贵,得其部伍支援,再面对眼下这样的局面,无论斗巧还是斗力都可无惧,一如往年父兄坐镇于后,钦陵掌军于外,击破所有前路之敌,无惧任何挑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25 顿兵海东,入定九曲 乌岭横堡的议事大堂中,堆起了一座硕大的沙盘。沙盘上代表各种地形的泥块密密麻麻的排列着,足以让密集症患者看得浑身发麻。 李潼突发奇想的要搞这么个东西,希望能够更直观的将青海周边的地形地势表现出来。原本他以为凭着唐军所掌握的丰富的图籍资料,再加上眼下能够实地考察的便利,能够将平面的地图略作三维呈现。 但真动起手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实在是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花了几天时间,亲自带领一批随军文吏翻阅典籍、询问斥候,最终就搞出这么一摊疙疙瘩瘩的东西,完全不具备什么参考性。甚至如果不是沙盘中央那一片代表青海湖的凹地颇为醒目,任谁都瞧不出来这居然是一份地图。 青海周边的地形实在是太复杂了,沟壑纵横、峰岭无数,也就使得区域内完全没有可以称得上是必攻、或者是必守的地理重点。 难怪此前大唐向青海方面用兵,都没有保持什么稳扎稳打、步步推进的节奏,而是快进快打。真不是因为薛仁贵、李敬玄等过于轻视吐蕃,而是因为海东地区真的没有什么值得重点投入的战略要地。 这一块地方说它无险可守,处处沟壑奇险之境,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称得上是兵家攻防重点。但又因为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反而凸显不出来一个战略重点,就像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筛子。 海东地区水草丰美是不假,毕竟依傍着青海这样一个绝佳的水源地。 但那些适宜耕牧的土地,都是一些河水冲积的小型地块,分散在诸多峰岭之间,想要进行系统的驻防屯守非常困难。跟赤岭对面的河源军驻地相比,垦牧养战的条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再跟陇右相比,可以说就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之地。 所以此前吐蕃占领此境的时候,也并没有进行系统的开发,仅仅只是将之用作侵扰赤岭东麓河源军驻地的一个驻兵基地。 除了尉迟川、苦拔海等尚算开阔的一些地域圈作养军的牧场之外,其余的地方则任由胡人散居,定期勒取物用以充军资。 所以当唐军进入此境后,他们便也毫不可惜的将此地抛弃,引军后撤,并不在这里久作纠缠。 毕竟此前占领这里就是为了侵扰河源,现在河源军直接进入了青海地区,自然是要诱敌深入、集结优势兵力,将来犯之敌一举击溃要更加轻松。 当然,也并不是说此境就完全没有价值,单单最近十几天时间内,唐军游弈便在区域内诸峰岭川谷之间扫荡出足足超过万帐的胡部人丁。可见对于生活在吐谷浑故境中的胡人们而言,海东仍然是屈指可数的宜居所在。 但这是对那些本就实力弱小、不足以占领更大片土地的杂胡部落而言,唐军坐拥整个陇右,单单河源军驻地便垦田五千余顷、岁收五百余万斛。 若翻山越岭的跨境出击,所收仅仅只是这样的鸡肋之地,而且战线推进后,攻防形势远不如赤岭一线以逸待劳来得便利,可以说是有些得不偿失。 也难怪黑齿常之会担心雍王殿下违背前计而使军冒进,老实说,李潼在初步了解到海东这样的地理情况后,的确是感觉有些索然无味,想要继续推进以扩大战果。 但他也明白,与吐蕃的较量乃是一个长线的战略,在先机已失的情况下,还是不可贸然贪求一时之功。哪怕如今坐镇青海的大敌钦陵,也仅仅只是这条战线上的一个前期BOSS而已。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占领了海东地区虽然不足以让双方交战形势即刻发生逆转,但也总是一个进步。 最近这段时间,随着唐军进入青海的消息在海东地区逐渐扩散开来,陆陆续续有活动在区域内的胡酋们主动前来拜见,拜谢唐军将他们从吐蕃的压迫剥削中拯救出来,并一再表态愿意跟随唐军撤回陇右,内附于大唐。 尽管这些胡人部落都非常弱小,顶大的不过千余帐人口,而且驻守赤岭的吐蕃军队在撤离海东的时候,又将他们的牛马壮丁搜刮一番,留给唐军的只是一地的老弱病残。 这些胡部的投靠,除了能给唐军提供一些更加细致的区域地理状况之外,力量上几乎没有什么增加,但起码也说明了吐蕃在青海周边的统治的确是不得人心,尽管这个人心的价值也并不大。 这些胡部人口,李潼并没有答应他们内附的请求,一则还未可信,二则唐军也没有必要去资助他们。 你们的牛羊壮力资助了吐蕃,生活无以为继,跑到唐军大营前叩拜哭号、说几句恭敬的话,就想在唐军这里获得口粮活命,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当然,他也并没有任由这些人口自生自灭,而是将这些零散的部落粗略的以千帐进行划分,并将之交付给正在组建吐谷浑复国军的慕容康暂时统领,将这些人口安置在尉迟川附近,暂设了一个青海州羁縻监管。 在将海东区域进行初步摸查之后,唐军第一个筑城地点也选好了,那就是历史上哥舒翰在收复石堡城后、于青海湖中央的龙驹岛所筑造的应龙城,如今则暂被命名为海龙城。 由于青海四面环山,而且海西方向滩涂颇多,即便在湖中筑城,也并不足以直接威胁到海西的伏俟城。但在湖中设城,有利于在海东沿线建筑烽堡,无论吐蕃进攻哪一处,都可以直接从海龙城直接进行增兵驰援,如此也能与赤岭方面呼应成势,彼此援应。 同时,于青海湖中筑城也有利于开发青海的自然资源,特别是一些渔猎收获,除了就地解决一部分军资所需,贩入陇右同样价值不小。还有大量的海鸟羽毛,如果织成羽锦,绝对能在两京引起哄抢。 至于吐蕃为何不在湖中筑城,原因也很简单,他们不会造船。如果没有熟练的船舶技术和筑城经验,想要涉水在湖中筑城,需要投入的成本之大,绝对是吐蕃所不能承受的。 陇右方面,眼下也并没有成规模的相关人才,但青海筑城本也不必急在一时。无论如何,既然已经进入了海东地区,说什么都是需要跟吐蕃干上一仗的,只有打完一仗,才能让唐军在海东站稳脚跟,更作后计。 所以眼下,李潼也只是下令组织新编青海州的那些胡人们在海东周边樵采作业、收集各种筑城物资。 青海周边自然资源还是颇为丰富的,云杉、圆柏等等木料数不胜数,看得李潼都颇为眼热。像关内、河洛这些已经经过充分开发的地区,大方木料都已经变得极为稀缺,长安城能作价千钱乃至于万数钱的大木料,在海东山岭之间简直比土石还要泛滥。 只可惜青海周边地理状况实在恶劣,这些木料虽然泛滥,也只能就地砍伐应用,根本就运输不出去。 随着唐军游弈在海东区域的活动范围扩大,后路赤岭东侧的大军也在源源不断的通过赤岭进入青海地区。从四月中旬直至五月初,聚集在赤岭西麓、海东地区的唐军已经达到了三万余众。 并且,唐军的前锋部伍已经抵达了王孝杰米栅。是的,王孝杰人虽然不在青海,但青海却一直有着他的传说,毕竟这在吐蕃是一个近乎神迹的传奇人物。 仪凤年间,李敬玄率军进攻青海,王孝杰虽然仅仅只是行军副总管,但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青海区域的吐蕃军众仍然将当时唐军所修筑的辎重营地称为王孝杰米栅,而唐军也沿袭此用、将这名称保留了下来。 王孝杰米栅位于苦拔海与大非川之间,是一处地势较为平坦的盆地,左右各有山峰兀立,易守难攻。唐军推进至此后,便开始按部就班的设栅扎营,并将后路物资源源不断的向此输送。 黑齿常之亲在前营督阵,抵达王孝杰米栅后,唐军第一阶段的战略目标便算初步达成。再往前去九十里外,便是大非川东部终点的莫离驿,地势逐渐变得开阔起来,有利于吐蕃的大军铺开、离合围攻。一旦唐军再继续前行,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主力大会战。 当然,就算唐军就此裹足不前,吐蕃也极有可能大军压上。但王孝杰米栅既然能够作为大军辎重所在,地势方面对唐军的作战模式当然更加有利。 唐军顿足于此并集结重货,其中一个目的也是为了引诱吐蕃主动来攻。如果吐蕃不来,那唐军便继续留守王孝杰米栅,更加细致的消化海东地区,使之成为一个更加完善的秋季进兵大基地。 正当唐军还在修缮王孝杰米栅各项防务的时候,外探的唐军游弈也传回了最新的消息,吐蕃数千人马集结于莫离驿,但却并没有继续向前,其主力反而折转向黄河九曲之地而去。 黑齿常之自知钦陵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也并不奢望单凭己方这一次推进节奏便逼得对方束手无策。 但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他对钦陵的大胆还是颇感惊异,且不敢专擅,忙不迭将这一消息传报给坐镇后路的雍王殿下,并请示该要如何回应钦陵这一举动。 坐镇乌岭横堡、还在面对那一滩烂泥一样的沙盘发愁的李潼得知这一消息后,不免愣了一愣,继而便自语道:“这家伙疯了?” 关于钦陵会不会入寇九曲之地,其实他此前与黑齿常之等众将们都讨论过,基本认为钦陵应该不会这么做。 黄河九曲,眼下名义上仍然归属于大唐,但实际上其地却被一批吃惯两家茶饭的胡部所占有。相对而言,吐蕃对那里的影响力要更大。毕竟几十年间大唐屡败于青海,早年所积累的威信也早已经荡然无存。 但吐蕃想要直接控制九曲之地也并不容易,一则路途太遥远,二则在吐蕃重点经营的青海区域与九曲之间,还有河源军这样一支强军的存在。 一旦吐蕃出兵实际占有九曲之地,若遭到当地胡部的反抗,这就给了河源军兵出青海,断其后路的机会。而且钦陵这几年还要兼顾国中的纠纷,并不能集中精力的图谋兼并九曲之地。 尽管吐蕃凭其强势在九曲之地也拉拢到一些附庸,但效果并不算好。像刚刚被李潼剿灭的党项羌细封部,就是数年前从九曲之地举族出逃,可见钦陵实在没有什么搞群众关系的天赋。 此前河源军还在赤岭以东,吐蕃都不能出兵占有九曲之地。现在唐军已经再次跨境而来,驻军海东,钦陵甚至都不能与唐军长期对峙,还有余力去劳师远征九曲之地? 所以这必然只是虚张声势,逼迫唐军主动出击以救九曲之地。黄河九曲耕牧条件远胜海东这块鸡肋之地,而且出入陇右要更加的方便。 历史上中宗与睿宗时期,吐蕃逐渐占有了黄河九曲,给陇右造成了极大的军事压力。这个问题一直到了天宝后期才得以解决,唐军接连几场大战,将吐蕃的势力给击退到积石山以西。 但这样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卷土重来,正是从九曲之地杀入陇右,截断了河西走廊。 有鉴于此,尽管唐军主力从赤岭出兵逼近青海,但李潼也并没有忽略对九曲之地的防控,派遣薛讷与夫蒙令卿驻守洮州,就是为了防备吐蕃从九曲之地下手。 因此,李潼下意识的觉得根本不必理会钦陵这一行动。别说这家伙只是虚张声势,哪怕真的用兵于九曲之地,也根本不必在意。 尽管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因为所面对的是钦陵这样的对手,李潼也并没有轻率做出决定。 这样的可能,此前与众将议事时都有讨论过,如果真的完全不必在意,黑齿常之也不必如此郑重其事的汇报此时并请李潼决定该要如何应对。 所以李潼也并没有即刻做出决定,而是伏案沉思,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自然是知道钦陵只是在虚张声势,根本就不可能真的出兵九曲之地,可问题是,九曲之地那些胡部他们不知道啊!或者说,唐军与吐蕃这种层次的博弈,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此前因为有河源军制衡,驻守青海的吐蕃军队不敢轻易南下九曲之地,那些胡部们也乐得在两国对峙的夹缝之间保持一定的自主独立。 可是现在,唐军主动出兵青海,但却顿足于海东,并不谋求与吐蕃进行决战。吐蕃反而有余力去侵扰九曲之地,这在那些土著胡部们看来,自然是强弱分明、高下立判,会认为海东的唐军根本就不是吐蕃的对手。 有了这样的认知,为了活命,他们可能真的会受吐蕃的征发,帮助吐蕃进攻唐军! 换言之,钦陵正是借着自己战无不胜的威名、以及唐军相对保守的战术步骤,从而达到整合九曲之地那些胡部的目的。 其人眼下的确是在虚张声势,可如果九曲之地那些胡部们承受不住这股压力选择加入吐蕃阵营,那可就真的是势力壮大了。 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就算唐军占有了海东这块鸡肋之地,但九曲之地却完全倒向了吐蕃。而且钦陵得到九曲之地那些胡部的投靠后,声势更加壮大,再向海东发起进攻,那就真的胜负堪忧了。 “真是一个麻烦!” 意识到这一点后,李潼不免头疼起来,倒不是觉得钦陵诡计多端,而是被九曲之地那些骑墙的胡部搞得有些烦躁。 “归告燕国公,重集游弈向莫离驿推进,但不必与敌真正开战。贼退我进,贼来我走!” 钦陵搞这些手段,无非是要逼迫唐军更加深入青海地区,在有利于吐蕃的地形进行决战。既然如此,不妨抖一抖他,派遣游弈精锐作出进攻莫离驿的假象,让钦陵逐渐向大非川增兵,无暇他顾。 但唐军是绝不可能进入大非川与吐蕃决战的,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地方不吉利。 “至于九曲之地,前阵不必忧计,我自居后处理妥当,绝不会让九曲诸胡干扰海东战事。” 先给前线方面吃了一个定心丸,李潼接着便开始思考该要如何处理九曲之地的问题。 他干掉了从九曲之地出逃内附的细封部,这一定会在九曲之地造成不小的负面影响,毕竟细封部乃是近年来一个榜样般的存在。 可能钦陵也是从一些途径了解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才有了恫吓威逼九曲诸胡为其所用的打算。可是战场上排兵布阵、争强斗勇,李潼可能不是钦陵的对手,但战场之外的元素应用,特别是威逼利诱这方面,钦陵真还未必就能搞得过李潼。换了他爸爸禄东赞,李潼才会真正的忌惮。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吩咐道:“传告鄯城,着令张仁愿即刻来见受命。传告洮州薛讷,集军严防诸境,备战于临洮。” 对于九曲诸胡,李潼乏甚好感。 但眼下大战在即,他还是决定求稳为主,先让张仁愿以西河行社的名义与九曲诸胡交涉一番,如果能拉拢其中一部分,当然最好。但如果那些胡部仍存观望之心,想要坐地起价,那就干他丫的! 青海方面,唐军是采取相对保守的策略。可是对九曲之地诸胡,则就没有什么好忌惮的。 钦陵无非言语上叫嚣的凶狠,但李潼是真的敢出兵。大不了延后几天再收陇右那些胡酋们的遗产税,先把西河行社那些二五仔们拉去九曲之地溜上一溜。 眼下吐蕃主力被唐军吸引在青海周边,无力干涉九曲局面。而西河行社那些胡部们,则刚刚瓜分了细封部的遗产,又大手大脚花的快差不多了,正需要寻找几个新目标。 细封部正是出身九曲诸胡,食髓知味下,西河行社那些胡部壮力们能受得了黄河九曲那些肥羊诱惑? 让张仁愿先去黄河九曲游走一番,联络几个带路党,然后再把西河行社那些胡卒派出去搅乱黄河九曲的局势。有薛讷统军坐镇于临洮,并不担心九曲之地的骚乱会蔓延到陇右。 一旦九曲之地闹乱起来,钦陵再想征募一批胡卒为之战斗那就困难得多。 诸胡畏威而不畏德,唐军若只是在海东裹足不前,哪怕遣使说的再好听,恐怕也阻止不了九曲诸胡投靠吐蕃。 可现在,唐军不独在海东与吐蕃对峙,而且还直接出兵进攻九曲之地那些不恭胡部,他们惊恐之下,反而不敢贸然介入两大强国之间的交战对攻。 即便是有对唐军怀恨而投靠吐蕃进行报复的,也必然不会太多,并不足以让钦陵的实力有实质性的递增。 一旦短期内在当地征发援助的想法落空,吐蕃国中又忙于西域战事而无暇东顾,钦陵要么乖乖退回海西趴窝、待时再战,要么就只能向唐军所选择的战场出击。 李潼或是没有奋战沙场之能,但他会竭力给前线将士们营造一个能够心无旁骛、全力投入战斗的环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26 游弈交锋,不死不休 位于王孝杰米栅西南几十里外的一处峰谷间,有一队五百余人的唐军游弈正在休息进食。 左近峰岭绵延、山石突兀,偶有一些高岭雪融水顺着山势流淌,但也根本流不到山脚下,只在半山腰的位置滋润出些许青葱之色。 队伍里有人登山取水,有人喂食战马,有人收捡柴枝,当然也少不了在左近哨望巡弋之人。 这一支队伍,有的是常年在戍的河源老卒,有的是新进入陇的关内精锐。马背上奔波半日,停下来之后,已经有人耐不住饥肠辘辘,取下腰间皮囊的谷饭便要进食。 “等一下,取水之后再进餐!海东风沙拔干,没有饮水伴食,谷食入腹怕要涨坏皮囊!” 一名河源老卒见状后发声制止,他见新卒仍是一副饥色难耐的样子,便又说道:“往时便有甲卒肚腹胀大,以为是腹气积闷,死后剖腹一瞧,谷饭都攒在肠胃里涨成一坨,若不讲究口味,还能抓起来继续吃呢。” 新卒听到这话,顿觉一阵干呕,进食的欲望飞快退去,但还是忍不住抱怨几句陇边军粮粗劣,一听就是登陇不久的关内精锐。 “知足吧,陇右怎同陇边。也就是雍王殿下今年登陇,盛聚谷米滋养大军,若是往年,连这等餐食都不能昼夜常有。” 听到老卒这么说,新卒们也来了精神,同时忍不住也讲起雍王殿下诸多好处:“殿下知兵爱卒,事迹又岂止一二。奖犒丰盛更是近年未有,所以内外甲仗都乐为雍王殿下效死。早时殿下身领几百甲众,便直撼宫防,匡正定鼎……” 河源老卒们对雍王殿下威壮事迹也颇感好奇,听到关内卒众讲起这话题,不免都凑过来询问细节。 “全都收声!” 这时候,在周遭布置哨望的兵长郭知运返回这临时营地,听到兵卒们议论的话题,顿时将脸色一拉,沉声说道:“雍王殿下乃天家尊者,或威或恩,我等营卒恭领即可,事迹诸类,岂能拿来摇舌解闷!” 郭知运威武勇健,在部伍中威信极高,听到其人训斥,众人忙不迭讪讪住口,但还是有人忍不住笑语道:“营中都说,雍王殿下赏识郭校尉。此番战役,我等士伍一定尽力用命,助校尉勇夺壮功,战后论阶,都督、刺史想也能受!” 郭知运性格严谨,并不喜欢讨论这些话题,但士伍们这么说,也是对他的钦佩景仰,闻言后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能制大贼,才得大功。咱们在阵用命,不为别者,但能感知上恩,趁此军命豪壮之际,不辜负自己的志气、前程。” 说话间,登山取水的员众们已经返回,就地架起简易的灶垒,生火烹食。初夏回暖,天地间多有潮润,捡来的柴枝烟气不小,直接冲天而上。 游弈不同于单纯的斥候,斥候都是少量精锐秘密行动,主要以刺探军机为主。而游弈还承担着许多作战任务,因此对于行踪不必小心隐瞒,有时候久巡不见敌踪,甚至还要主动透露痕迹来吸引敌军,消灭掉区域内敌军所活动的游师、从而压制其大军整体的能动性。 灶火升起后,士卒们便快速的进餐饮马,不再闲聊。不久之后,左方哨望的士兵便发出了示警声。 郭知运示意卒众们加速进餐,自己则亲望示警发出的方位望去,登上山坡一处高大平滑的岩石,便见到数里外的坡岭后烟尘飞腾,上方的天空上还有鹰鹞盘旋。 见状后,郭知运向后方打了一个手势,后方的兵卒们便快速结束进餐,检查鞍辔甲械。 敌军行迹越来越近,看样子并非过路人马,而是专为他们而来。判断出这一点之后,郭知运便收束部伍并大声道:“转移阵地,准备作战。” 众游弈部伍纷纷上马,沿着缓坡向后方撤离。与此同时,后路追击的吐蕃军众的军容也完全暴露了出来,是一支七百多人的队伍,但其所拥战马却足有两千匹之多,于野地中高速奔驰追击,声势颇为浩大。 吐蕃游弈的机动性更强,最直观的就是其部伍所配给的战马数量更多,一卒双骑乃是基本的配置,有的时候甚至还更多。 唐军游弈虽然也是精锐高配,但在这方面较之吐蕃还是逊色许多。比如郭知运这支队伍配马八百余匹,但其中还有两百匹只是驮运军资器械的驮马,并不能上阵作战。 所以郭知运这支小队在游弈当中属于二线队伍,其主要职责是发现并且与敌军游弈进行缠斗、吸引敌军军力,从而给其他一线游弈创造围杀吐蕃精锐的战机。 毕竟吐蕃这种高强的机动性,本身又占了主场优势,若只是一味的遁走避战,唐军很难追上敌军并造成有效杀伤。 后方十里外有一处适合唐军作战的山隘,但在这转移阵地的过程中,双方之间的距离却在被快速拉近。追在最前方的吐蕃军众甚至开始挥舞着着臂膀,甩索飞石的进攻唐军。 吐蕃甲具精良,但却并不擅长制造弓弩器械,这在野战中的远程打击方面是非常吃亏的。但吐蕃军众也有其独特的进攻手段,那就是用索囊甩石进攻。 这看起来有些玩笑,但在高速奔行的过程中,那些卵石本身就有着马势的加持,一旦甩扔出来,短距离内甚至都能直毙战马,杀伤力非常的强。 听到后方已经开始传来人马被石弹击中的惨叫声,郭知运皱眉喝道:“大弓手脱离部伍,狙杀贼军!” 话音刚落,奔行的队伍中左右两翼近百名唐军士卒便脱离了大队,各傍两侧山岭,翻身下马引弓便射。 吐蕃军众甲械随强,但在这种高速的追击中,当然不可能披挂整齐,即便马有替换,人力也承受不了长距离的负甲驰行。 因此当唐军强弓手引弓反射的时候,追在最前方的吐蕃军众便多有中箭倒毙,后方军众也都不敢再追得太近,纷纷放缓了速度,使得追势为之一顿。 野中精锐为战,就是这样彼此的试探,如果唐军中没有配给臂力健壮、射程极远的大弓手,可能就会被吐蕃这种穷追耗力至死。但现在唐军既然有配备,那吐蕃军众在丢了几条人命后,也就只能任由唐军转移到有利的地形中。 弓手们见成功阻止了吐蕃军众的追势,便再次上马驰行,与前方的大部队汇合。 很快,队伍就转移到了此前选定的一处备用的战场,是一处傍山、口小腹大的谷口。下马之后,郭知运不及负甲,先率一百名大弓手在外围列阵待敌。 至于其他军众们,则将战马赶到故地中央,然后便下马进行快速的披甲武装。而此时,吐蕃军众也停在里许之外,同样开始准备披甲冲杀。 双方彼此之间全无交流,只是争分夺秒的各自进行武装。时间流逝的飞快,当唐军后阵一百名长枪盾手整装完毕,接替前方弓手位置的时候,吐蕃军众便也初步的整装完毕,其中一部分军众便脱离本部,策马入前侵扰唐军的阵防。 相对于唐军整齐的弓弩配给,吐蕃冲阵的远程进攻就显得五花八门,各种器物都有,飞石、投锥以及所缴获和自制的弓弩。 这样的打击虽然也具有一定的杀伤力,但整体上协调度并不够高,所以给唐军所造成的阵防压力并不大。 可是当再看到后路吐蕃军众仍在进行武装,且已经开始给战马披挂具装的时候,郭知运脸色顿时一变。吐蕃军中具装重骑并不多,可一旦出现,就绝对是游弈这种轻装兵众的噩梦。 “撤阵、撤阵!上陌刀队!” 其实陌刀队对于具装重骑的杀伤力同样有限,但是在这种野外遭遇战中,除了陌刀队,其余军阵在面对具装重骑的时候,更是纸糊一般脆弱。 谷地中的唐军一边保持着攒射反击,一边向后收缩战阵。谷口位置地势太过平坦,一旦敌军重骑冲锋起来,将更加的势大难阻。 山谷中倒是颇有一些沟岭弧度,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消重骑的冲势,可一旦就此完全退入山谷,便会给吐蕃造成一个瓮中捉鳖的有利局面,谷中唐军唯有死战一途。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吐蕃军众用十几条人命试探出唐军的大弓手。而现在吐蕃摆出了重骑这种非常规的兵种,唐军当然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当大部分唐军军众都撤入山谷中重新布阵的时候,一些弓手为了狙击吐蕃轻骑,不让其过早的冲入谷中扫让战阵而留在了谷口。 一刻钟后,吐蕃重骑武装完毕,虽然只有五十甲众,但在这一处小战场上却是一个近乎无解的存在。这时候,冲击谷口的吐蕃轻骑更加的凶恶,唐军弓弩杀伤力本就有限,现在连基本的阻击都做不到了。 于是谷口几十人纷纷弃弓换枪,在谷口位置排列成一道单薄但却坚定的拒马枪阵,冲击在前的吐蕃轻骑多有被长枪贯穿而死。可当重骑推进上前的时候,这枪阵脆弱的形同无设。 “月黑雁飞高,钦陵夜遁逃……老子运气不好,先行一步,活下来的,马踏伏俟城时,别忘了祭告……” 留守谷口唐军甲士们吼叫一通后,慨然挺枪而上,很快,这单薄的战阵便被吐蕃的具装重骑一冲而过,谷口处的战场顿成血色。 眼见袍泽赴死,山谷中的唐军将士们也都红了眼,以咆哮发泄心中悲愤。郭知运自率三十名陌刀手于山谷侧翼摆阵,面甲覆下,已经看不清其面容,但握刀的指节隐隐发白。 山谷中的唐军依势结阵,吐蕃重骑的冲锋如同铁锤一记一记的捶打着地面,率先便向唐军的战马群冲去,这是要冲散唐军的机动力,以求全歼这一部唐军。唐军战马受此惊扰,当即便向周遭坡岭逃散。 山谷中面积不小,四百多名唐军将士并没有攒聚一团,其中两百人以刀盾、长枪据守于稍显崎岖的坡岭上。郭知运所领陌刀手独成一阵,侧立于坡下左方。 另有百数大弓手则带着这一路唐军所有箭矢分在各个方位点杀入谷的吐蕃军众,这一场遭遇战,并没有攻守的区别,唯以杀敌为先,不死不休! 冲入谷中的吐蕃重骑自有战场上的统治之威,率先冲散了唐军的马群,接着便盯上了坡上的刀盾手与坡下的陌刀阵。 在稍作犹豫后,吐蕃重骑并没有即刻向坡岭发起冲击,而是交出方位让轻骑先冲一程。 近百名吐蕃轻骑策马而来,冲杀的目标便是坡下的陌刀手。 郭知运自率陌刀手更向左翼灵活一撤,使得吐蕃军众的侧面完全暴露在坡上战阵视野之下,继而便有五十名长枪手俯冲而下,瞬间便收割了侧翼十几条人命,而唐军长枪手也在这一次冲杀中丧生七八人。 但有了这一次的侧翼之扰,吐蕃冲势变得散乱,郭知运抓住这短暂的战机,舌绽春雷暴喝一声:“杀!” 三十名陌刀手正面迎上,手起刀落便是血肉横飞,吐蕃军众甲具虽良,但在无坚不摧的陌刀面前同样不堪一击,霎时间便有一二十人马丧命当场。 郭知运膀力雄健,一刀斩杀一贼,继而反手挑斩,又划破一匹战马腹部,血水、脏器哗啦啦流淌下来,马背上那名吐蕃军士便也跌落下来,刚待挣扎起身,却被郭知运一脚踏在面门,靴后马刺直接将这蕃卒踏得血肉模糊、面骨几裂! “撤、撤!唐军陌刀太狠恶……” 这一路吐蕃兵长眼见刚一接触便损失惨重,一时间战意顿消,准备整部退回,然而陌刀即出、岂有进退,刀影血光相映之间,这一路吐蕃轻骑便丧生近半,唯有后路几十人溃逃而回。 短短一轮接触,坡侧便人马横倒一地,眼见唐军虽然身陷绝地但仍然斗志高昂,谷内吐蕃军众们也都略有胆寒,一时间战场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平静。 倒也不是完全的平静,因为分布在坡岭间的唐军大弓手们仍在不断的点射着谷内吐蕃军众。战马中箭必死无疑,负甲之人也是五五参半,使得吐蕃军众深受此困,不得不一再收缩阵型。 再经过了短暂的僵持后,吐蕃重骑再次越众而出,准备向坡上发起冲击。尽管这地形实在不利于重骑的冲锋,但除了重骑以外,他们也实在没有别的更好的杀敌手段。 而且此境两国游弈之军都数量众多,虽然已经将这一路唐军逼入了绝境,但若不能快速杀敌,一旦别路唐军增援而来,将会再生变数。 重甲冲杀,声势自然不同凡响,铁蹄刨地,震得坡岭上方的唐军甲士都觉得足下地皮震动,让人几有拔足飞逃的想法。唯有战阵的约束,左右同袍互为依靠,心里才稍微觉得安定一些。 “陌刀在此,蕃贼无越此境!” 郭知运再次吼叫一声,硬顶着吐蕃重骑冲击的强大威压横在坡下。在人马俱甲的重骑面前,哪怕陌刀手直当其锋,也与送命无异,但若不能扼制敌军重骑的冲锋,一旦让其完好全势的冲击到上方战阵,战阵必溃,就会陷入吐蕃军众的围杀中。 三十名陌刀手有令必行,他们不再挥刀劈砍,而是将大刀直杵身前地面,用血肉之躯、用手中钢刀架设起一道血肉藩篱,一步踏出,生死不问,唯以此壮烈,来激发坡上同袍奋勇死战之情! 砰! 直当最前的吐蕃重骑撞在了一名陌刀手身上,那身负重甲的陌刀手被直接撞飞,生死不知。 而人马负甲的吐蕃重骑仍循惯性继续前冲,但是那锋利的陌刀却深深嵌在了人马甲具中,在冲出将近两丈的距离后,才蓦地轰然倒地,并又在地上逆着山势拖出将近半丈的深刻痕迹,足见其冲势之迅猛! 事实证明,哪怕身负精甲、手持利刃的陌刀手,在直当重骑冲锋的时候同样脆弱,随着吐蕃重骑冲过,包括郭知运在内三十名陌刀手无人再立场中,莫大的力道直接将人撞飞,落地后面甲之间已经尽是血沫。 而吐蕃重骑亦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足足有二十多名重骑,或人或马丧失了战斗力,损失几乎近半。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眼见将主亲身拒敌、生死不知,坡上阵列的唐军甲士们也是目眦尽裂,纷纷大吼着向坡下俯冲而来,直接杀入了吐蕃的重骑战阵中。 没有了足够的冲势,重骑在战场上也仅仅只是一个个铁罐子而已,剩下三十多名吐蕃重骑冲势被遏止,又不能及时撤离战场,也只能被迫与悍不畏死的唐军甲士们进行颤抖起来。 尽管吐蕃重骑仍有人马具甲的优势,几有以一当十之勇,但唐军甲具同样精良,双方于此缠斗起来,三十多名吐蕃重骑完全施展不开,而且人马甲具过于沉重,辗转之间消耗加倍,虽然各自也杀灭多名唐军甲士,但自身也渐渐出现了伤亡。 “夺回具甲,千万不能为唐军所掠!” 眼见这一幕,统率此部蕃军的蕃将也为之一慌,唐军游弈悍勇远超他的想象,打到了这一步居然还在纠缠斗死。 眼下他最关心的倒不是那些重骑生死,可一旦那些人马具甲为唐军所毁,那此战就算全歼此部唐军,也是得不偿失,因此便连忙下令部伍冲锋,不辨敌我,优先夺回那些人马具甲。 然而正在这时候,山谷外却再次响起了尖利的号角声,这意味着左近唐军游弈已经发现此处战斗且正在快速向此支援。 “来了、援军来了!留下这一路贼军,夺其覆甲、夺其战马,此战我等不功,何者可功?” 被撞飞的郭知运这会儿状况堪忧,胸甲甲片甚至已经被撞得穿肋入腹,头脑更是昏昏沉沉,只是斜卧待死,可在听到这援军号角声后,思绪顿时清醒起来,不顾伤势牵引的大声吼叫道。 “校尉还活着!杀敌、杀敌!” 再次听到郭知运的号令声,不乏唐军士卒喜极而泣,更兼援军将要到来,斗志不免更加昂扬,斗杀起来更显悍勇。 此时的吐蕃将领却陷入了两难之境,严格说起来,其部伍损失并不大,但最重要的重骑却在唐军悍不畏死的拒杀中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外围唐军援众不知多寡,若再继续于此缠斗剿灭这一路唐军,那么接下来遭到围堵的就是他们了。 五十副人马甲具虽然可惜,但山谷内外还有几千匹战马,若尽数为敌军所夺,那他就算活着逃回去,等待他的也必是极刑! 脑海中转念飞快,蕃将很快便有了决定,大声吼叫道:“撤、且留贼军一命,来日再战!” 山谷中,吐蕃军众如潮水般撤离,奋战至此的唐军游弈们也已经无力再战。外敌退走后,一些人直接瘫卧在地,一些人则连忙去收治伤损同袍,特别是郭知运等以血肉之躯抗拒吐蕃重骑的陌刀手。 三十名陌刀手,最终只活下来十几人,且人人带伤,不乏伤势垂危者。这也是因为吐蕃重骑仰冲而上,冲势本来就已经有所削弱,若是平地直冲,哪怕唐军甲具防护再怎么优良,怕也将要无人幸免。 一场战斗,发生的快,结束的也快,损失却非常的大,五百多人的唐军游弈,最终只剩下将近三百人,且除了那些游射的大弓手,几乎人人带伤。 足足两百余人的战损,但收获也是巨大的,吐蕃最重要的重骑完全被干掉,没有走空一个,除此之外,还留下了近百名尸首。 这就是两国游弈通常战斗模式,眼下这场战斗还不算最为惨烈,最惨烈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直到战场上某一方再也没有任何活口,战斗才算结束。 唐军斗志高昂那是肯定的,但吐蕃的狠恶也是他们所面对边患中首屈一指的,这一点甚至就连久为漠北霸主的突厥都远远不及。 “郭校尉可在?此战大功!足足收缴了贼军过千匹战马……” 很快山谷外唐军援众在驱逐走吐蕃游弈后便进入了山谷,因为斩获颇丰,率军的兵长入谷后便忍不住大声炫耀,可是当看到山谷中同袍们所搜集来的那五十副上等的人马具甲时,脸上的羡慕之色怎么都掩饰不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27 常之悍勇,钦陵遁走 王孝杰米栅的唐军大营中,随着唐军各路游弈退回休整,位于米栅与莫离驿这片战场上的战争形势也得有一个全面的反馈。 此前游弈出动,无非在左近扫荡一些零散的胡人牧民部落,有的时候一整天几乎都见不到什么人,只是放马空跑。 可是渐渐的,这种状态便不复存在。特别是最近这两天时间里,几乎所有外派的游弈部伍都遭遇了大大小小的战斗,胜负也各不相同,有的大获全胜、斩获颇丰,有的则被吐蕃军众所围攻,因为救援不能及时赶到、或者不便施救,以至于整部覆灭。 中军大帐里,黑齿常之接过今日汇总来的战报,看到战报最上方那伤损数字,心疼得两眉频跳。单单今天这一天,从清晨开始,唐军游弈与吐蕃军队便交战七八场之多,战损则直接突破了一千人。 这个数字,自然让黑齿常之心疼得呼吸急促,尽管唐军游弈经过扩建,但也不过四五千之数,单单一天时间里便有千数人或伤或死,足见区域之间的厮杀多么惨烈。 再加上前面几天的遭遇战,唐军几乎有近半的游弈部伍丧失了战斗力,不能再参加接下来的战斗。 唐军损失如此惨重,对面的吐蕃伤损同样不小。由于战斗节奏的加快,往往一场战斗刚刚结束,新的战斗便又继续打响,使得战场上许多斩首都来不及进行统计。 但这几天高强度的碰撞中,唐军单单在战场上所缴获的战马便有五六千匹之多,即便扣除本身的战损,仍有将近四千匹战马的盈余。 除此之外,还有众多的蕃军器械,特别是重骑兵所用的人马装甲,更有将近两百副之多。 陇右的唐军并没有装备什么重骑武装,一般的对手用不上这种战略性兵种,而像吐蕃这样的强敌,唐军的机动力都还有所欠缺,冲击力虽高但机动性却差的重骑兵更是没有用武之地。 有装备重甲骑兵的成本,还不如多武装一批长枪战阵。而在安西,唐军便有一千人的重骑兵建制,用以威慑西域那些城邦与部族。 这几日的战斗中,无论战损又或斩获还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战略形势的转变。种种迹象表明,吐蕃已经按捺不住继续等待唐军向莫离驿进兵,而是大队精锐向前逼压,主动向王孝杰米栅攻来。 “蕃军连重骑都已入阵,可知主力攻来必已不远。其军今次弃势而来,乃雍王殿下妙计施压,使其不得不来。殿下登陇,聚输军资以犒将士,援军入营壮我军势,而今又铲除忧患、使蕃军自弃地利远迎我军。 这是与蕃军交战以来,青海所未有之大优局面,若如此尚且不能建功,我等战阵诸将更有何面目归见殿下!” 黑齿常之这番话说得激昂又严肃,对雍王殿下调度之能更是心悦诚服。 从双方初见未久,彼此决定再用兵于青海,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黑齿常之只是专注于军中营伍,余者完全不需要他来操心。 如今唐军已经是兵强马壮、甲械充沛,而且蕃军更主动放弃莫离驿这一优势地形、选择主动向王孝杰米栅这一易守难攻的区域进攻,以其之短来触唐军之强。 雍王殿下绝无失言,此前所做的诸种许诺已经超额完成,黑齿常之对接下来这一场战斗也是充满信心。正如他自己所言,若此战还不能胜、甚至不得大胜,他都没有面目回见雍王殿下。 帐内众将听到黑齿常之所言,一时间也都振奋不已。此前大军整装说要继续进攻青海的时候,他们多多少少是有一些迟疑,实在是这些年来与吐蕃的战争几无胜绩可夸,也让他们各自心里都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如今,最起码在这一片战场上,唐军已经大占优势,正是一雪前耻、杀贼斩功的良时:“末将等必精诚为报,奋力以战,不破蕃贼,绝不回顾!” “近日诸部谨守各在,除斥候游探之外,全都不准出迎。钦陵虽然自弃其势,但战阵中绝非易与之类,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严格说起来,黑齿常之并没有与蕃国钦陵正面交战过,旧年承风岭之战,他仅仅只是一路偏将,主将另有其人。 当时虽然黑齿常之率领死士发动夜袭,打得蕃军向后败撤,一举挽回大军新败的颓势,但当时兵荒马乱,他也不知对面主持作战的是何人。后来在湟源组建河源军,唐军也主要是以防守为主,并没有进行什么正面的大战。 但黑齿常之也不敢因此小觑钦陵,钦陵之强悍就在于战场上近乎直觉的精准战术调度,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创造一个个战场上的奇迹。 哪怕彼此互为仇敌,但讲到钦陵这种战术天赋,凡与其交战的唐军将领无不给予极高的评价,这家伙似乎天生就是为战争而生,吐蕃得其为将,诚是得人。 当然,黑齿常之也自有其长处所在,其守如坚壁、其攻如利刃,特别是韧性极强,战场上被压迫越深,所爆发的反弹之势就越凶狠。也正因此,黑齿常之多有逆势翻盘的辉煌战绩。 黑齿常之在营中激励众将之后不久,蕃军主力果然向王孝杰米栅推进而来。其军军势浩大,前后旌旗招展,相连足有十数里之广,一俟抵达王孝杰米栅所在区域,便将周遭区域几乎尽数封锁。 钦陵的中军大帐并没有摆设在王孝杰米栅这一盆地的正面出口,而是架设在了整个战场偏右侧、靠近青海方位的一道山梁上。 站在山梁上临高眺远,可以将大半个战场都收入眼底。 由此高处向下看,王孝杰米栅的地理优势一览无遗,这片盆地位于两山之间的夹谷,前方是两山收紧、宽不过两里左右的隘口。 后方则是地势相对平坦的苦拔海湿地,如今的湿地中早已经大有水草芦苇青葱之色,这意味着吐蕃军众想要绕岭而过、封锁唐军的后路,都很难做到。 相对于大非川平坦开阔、可容几十万人纵横离合的地势,王孝杰米栅实在是不利于吐蕃军队势力的完全发挥。 关于这一点,钦陵自然有深刻认知,这些年来他坐镇青海,青海周边每一寸地理形势、他几乎都了然于心,对地形的掌握甚至细致到米栅周边每一处峰岭隘口的距离与深浅。 正因为了解的如此细致,钦陵才更明白这将是一场艰苦至极的战争。虽然在他的精心操练与调教之下,如今的吐蕃大军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攻坚能力,但是跟唐军的坚守能力相比,仍然差了很远。 但他实在已经拖不起,对九曲之地诸胡部的强争进行的非常不顺利,据说唐国的雍王直接从洮州出兵攻掠九曲之地。九曲之地诸胡有的已经被攻灭,剩下的也人人自危,更加不敢派遣部伍助战吐蕃。即便有一些胡酋来使,主要意图也是为了求救。 九曲方面已经不足指望,坐镇唐军大营的黑齿常之又是一个极擅防守的大将,只看其人将赤岭一线经营的坚不可摧。若再任由唐军在王孝杰米栅站稳脚跟,怕将成为另一个赤岭。 不,比赤岭的形势还要更差,毕竟赤岭对双方都有困阻。可唐军若从王孝杰米栅冲出,前方便是一路的坦途,其兵锋甚至可以扩扫整个大非川在内的海南区域,除非吐蕃长期在莫离驿驻扎重军以备唐军。 但这是不可能的,吐蕃的征发和动员模式决定了不可能长期保持动辄数万人马的脱战精兵以戍边,他们可没有拥有河源那种年产几百万斛军粮的庞大屯垦基地,乃至于整个富庶的陇右。 青海地区所产除了要供养驻扎在此境的吐蕃军队之外,每年还要向国中输送不菲的财货物资。如果不这么做,无论是赞普还是国中其他的大家族,都不能容忍噶尔家族长期独享吐谷浑之地所带来的利润。 “那便战罢!” 尽管心中还有诸多忧思,但既然大军已经至此,杂想太多也已经没有了意义,随着钦陵一声令下,鼓号声霎时间在山岭间响起,诸路蕃军有条不紊、各有节奏的从王孝杰米栅各个区域发起了进攻。 此时的钦陵脑海中自有一份具体的战盘,在这方战盘上,足足有多达十几路的部伍同时发起了进攻。尽管整个扩及几十顷的战场上人马调度显得杂乱无章,但一切的攻防形势在秦岭的脑海中却反映的清晰无比。 钦陵掌军,自有其独门技法。 他麾下的吐蕃本部人马以千人为一队,两千人为附庸,三千人为一军,各以自己的嫡系亲信为军主。 吐蕃人马各受三令,或在前、或居中、或镇后,三种军令代表着三种作战方式,前者冲锋、中者游击、后者督战。至于胡部附庸,唯受两命,赤旗为冲,黑旗为撤,当冲不冲、当撤不撤者俱杀! 为了在战场上同时调度多达数万、十几路的人马,钦陵还有一套更复杂的鼓令,唯诸军军主能够准确接收其命令。 这是因为凡为军主者,俱是长期追随钦陵的私曲精锐,只有经过长时期、熟能生巧的操练,才能在混乱的战场上接受并准确辨识各种具体的命令。 这一项优势,甚至就连久习战阵演变之法的唐军将领都不具备。毕竟唐军大将无事在朝、有事出征,尽管也有一套系统的旗鼓命令指挥作战,但终究比不上钦陵私曲部伍长时间耳濡目染的浸淫那样灵活多变。 正因为有着这一批心腹耳目各领军事,钦陵才能对数万乃至十数万大军如臂使指、调度灵活,不放过每一个战场上所出现而又稍纵即逝的战机。 为了确保钦陵的命令得以彻底贯彻,吐蕃军队甚至不允许彼此搭救同袍。战号一响,哪怕近畔友军已经被敌人围杀殆尽,都不准转戈搭救,只能执行自己所接收到的命令。 王孝杰米栅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的确不利于吐蕃大军离合聚散的演变。但是当吐蕃大军真正发起进攻的时候,庞大的压力仍然扑面而来。 黑齿常之所坐镇的山谷处的主战场上,足有一万吐蕃精锐于此集结,但却并不进攻,只是在正面维持对唐军的威逼,迫使唐军在此处集结大量部伍进行对峙。 而在其他方位,吐蕃军队几乎同一时间发起了进攻。王孝杰米栅虽然位于两处峰岭夹谷之间,但这两道峰岭并非浑然一体,当中仍然存在着许多沟壑峰谷可供出入。 当然,这些地方也几乎都被唐军设栅据守。吐蕃军众汹涌冲来,唐军排弓射之,如此击退了几轮吐蕃军队的冲击后,吐蕃军阵中战鼓声却再次一变,其中几处峰谷便有吐蕃的仆从军继续发起了进攻。 吐蕃大军的攻势时急时缓,但却始终不曾间断。唐军虽然准备充分,有强弓劲弩击退敌军的进攻,但时间一久,弓手也难免疲惫,特别各种锋矢储备消耗严重。 若只是一两处如此还倒罢了,但多达十几处峰谷全都是这样高强度的战斗节奏,很快便有了差距的体现。 有的峰谷射手明显气力不济、或者箭矢告急,一旦远程的封锁出现了衰势,吐蕃军众们便把握到这一战机,喝令仆从军逼压而上,去拆除、破坏唐军栅栏或烽堡外所设置的拒马等障碍物。 很快,一些告急的讯息便传达到了前阵督战的黑齿常之这里。听到这些告急声,黑齿常之心中不无焦躁,眼下不过才刚刚开战,有的烽堡守将便因把握不住吐蕃的进攻节奏而有不支之态,自然让他倍感恼火。 “传令左三、左六……等几处烽堡,暂且弃守,放蕃军入内,傍谷围杀!” 略作沉吟后,黑齿常之便下令道。他所点出的几处峰谷所在,道路本就崎岖狭窄,蕃军很难大股入内,即便不守,影响也不大。放纵贼军进入,正好可以斩杀一批以作威吓。 黑齿常之此令传达不久,谷口正面战场的蕃军终于动了,足足三路人马摆出矢冲之阵,直向唐军正面战阵冲杀而来。 一时间,正面战场陡然杀声大作,一扫此前肃穆氛围。 陡逢此变,营中留守众将士们不免惊了一惊,再加上一些不同程度的厮杀突然在谷内发生,让一些不知内情者还以为场上发生了什么恶劣的变故。直到黑齿常之分遣中军军使巡营告慰,营地内军心才又稳定下来。 正面战场的冲杀,自然不足撼动黑齿常之亲自督战的战线,蕃军们在抛下足足近千尸首于外围拒马战阵外后,只能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沿峰岭狭道冲入山谷内的蕃军也多数都被围杀。傍晚来临的时候,唐军再次恢复了这几处峰谷的防务。 太阳西陲,蕃军的进攻节奏也有所放缓,谷外的大营中处处都升起了炊烟。 然而正在这时候,唐军大营中却突然旗鼓大噪,在经过几乎一整天的被动防守后,早在营中养精蓄锐的唐军骑兵们冲出了战场。 三千名唐军骑兵从正面谷口冲出,直向蕃军营盘而去,并不直冲其营垒根本,而是绕其外围三番游射,直接将蕃军营线逼退十几丈有余。 蕃军反应同样敏锐,几乎在唐军冲出阵线的同时,两翼各有游师包抄而来,想要截断那三千唐军骑兵的退路。 但黑齿常之既然有此军用,当然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两千陌刀手在营中被甲完毕,直接乘战马投入战场,抵达战场后,即刻弃马列阵,至于坐骑则就任由奔行在战场上。 唐军陌刀手如此大手笔的机动投入,让蕃军出击的骑兵游师不敢贸然靠近。唐军骑兵们以陌刀手基阵为原点,不断在战场上冲突游射。 因为陌刀战阵的存在,蕃军投鼠忌器,不成围截之势,当其军营中重骑披甲登阵的时候,唐军骑步两阵已经且战且走,与前营阵脚恢复了连接。 没能围堵住冲杀而出的唐军,蕃军游师便开始收拢唐军抛弃在战场上的战马,并大声吼叫道:“唐军弃马,败矣!” 阵中的唐军也不甘示弱,大声回应道:“此马俱蕃贼所资,入营再驮蕃贼尸首来投!” 更有甚者则就唱起了歌:“月黑雁飞高,钦陵夜遁逃……此夜必袭贼营!” 哪怕唐军并不喊叫夜袭,蕃军对此也绝对不敢松懈。 吐蕃大军巨万,真正的本国精锐在人数上并不占据绝对优势,大量的胡族部伍充斥营间,白天在钦陵的精妙指挥下尚可表现悍勇。但是到了夜里,临场指挥的效果便大打折扣,一旦被夜中袭营,乌合之众的弊病便凸显出来。 所以就算吐蕃在正面战场上打得不错,可若一旦遭受夜袭,战场形势就会逆转,乃至于分分钟演变成营哗溃逃。 这样的战例已经不止发生过一次,所以钦陵在这方面也是极尽设防,白天攻战的同时已经命令另一批胡众围绕大营挖掘壕沟,一些部伍干脆就扎营在山上。到了夜里,营内营外更是篝火齐举,用火光驱散黑夜给胡众们带来的心理压力。 夜里,唐军果然不出意外的袭营了。 在蕃军周全的准备之下,这一次袭营当然没有什么斩获,但是人马躁闹竟夜,到了第二天清晨,众多蕃军更是明显的疲惫不堪,再次开战的时候,也并不像昨天那样打得气势如虹,直接在十几个方位发起围攻,而是只选择有限的几个区域进行攻坚。 这其中,山谷处的正面战场上厮杀是最惨烈的。整整一天的时间里,蕃军在这方圆几里的战线上投入了足足有三万多人马,一次一次的向唐军前阵发起冲击。 如此一天战斗下来,防守前阵的唐军近万战卒也已经是疲累不堪,各自鸣金收兵后,唐军也没有再像昨天那样派出游师去冲撞敌军阵脚,而是紧张的进行着部伍调换。 没有了唐军冲营逼退,蕃军前营阵线直接压在了山谷外两里多外的距离上,彼此篝火辉映,全无隐私阴影的存在。 特别在这一天时间里,都是由白兰羌等胡部附庸负责正面作战,蕃军本部精锐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休养。入夜之后,便继续挑灯再战。黑齿常之因此不得不将一部分后备兵力也调入前阵,才使得前阵没有被敌军凶狠的打法所压垮。 这一夜的战斗,并不只有发生在正面战场,侧方一处峰谷,入夜后便有两千精骑在此暗聚。到了后半夜正面战场的战斗放缓之后,两千精骑即刻上马杀出。 然而当他们冲出峰谷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则是早已经严阵以待的蕃军将士,彼此恶斗一场,互有损伤,最终唐军这一次夜袭也没有造成太大战果,只能无奈退回。 第三天,随着朝阳从地面跃升上来,整装出营的蕃军便发现唐军正面战场的防御已经在进行收缩,前阵上没有大量士伍充阵,而是架设起了层层叠叠的拒马,内外多达七八层。 “唐军力竭了,今日再杀一阵,必破其军!” 前阵蕃军将领们眼见这一幕,虽然感觉头疼,但还是一脸振奋的大声吼叫着鼓舞士气。昨日死伤惨重的胡部附庸们见状后也是大喜,奋起余勇准备拔除唐军所架设的拒马障碍。 可是当他们刚刚冲入拒马战阵的外围,唐军弓弩手们同样入阵分列,引弓攒射。突厥虽然甲械精良,但也只限于本部人马,至于这些征召而来的胡部附庸,则就需要械用自备,防护自然简陋,一旦靠近上前,便被大量的射杀。 中军大帐前,钦陵浅观局势后,便放弃了对正面战场的重点冲击,而是开始分别出击几处峰谷道路。 经过这几天的试探,他对唐军的调度分配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知,虽然此前战斗也猛烈,但他还并没有用出全力。到了今天,试探初步完成,他便用出了一个蓄势颇久的杀招。 吐蕃军阵中突然出现了许多造型古怪的大车,这些大车车驾庞大并蒙覆着厚厚的皮革,而且车轮左右各有两环,彼此间距两尺左右,内者为大,外者微小。 这是吐蕃为了进攻崎岖山地、不利骑兵冲锋而专门打制的战车,名为牦牛车,坚韧的牛皮裹缚,能够极大程度的阻挡唐军强劲的箭矢。牛皮下并没有车板,卒众们可以直接在里面推轴而行,如此便可直抵烽堡下攀岩肉搏。 原本钦陵是打算将这器械用在攻夺赤岭上,现在则提前用在了进攻王孝杰米栅。有了这样的战车防护,唐军的远程打击便几乎丧失了有效的杀伤力,尽管一些烽堡守将也及时想到用火攻烧掉这些牛皮车,但效果并不算好。 当吐蕃军众近乎无损的抵达烽堡附近乃至于突破栅栏后,唐军的防守压力便陡增。几路吐蕃军众如洪水般涌入峰谷,放眼望去,峰谷中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密密麻麻的让人没来由的心里发慌。 特别是当一些防线发生肉搏近战的时候,几天时间下来一直占据防守优势的唐军便伤亡陡增,不得不向各处进行增援。 黑齿常之一边在营中调度人马,一边密切关注前阵动态。这几天时间下来,一直保持着高强度的攻守作战,唐军的兵力劣势渐渐凸显出来。 吐蕃人马是唐军的两倍有余,本身作为攻战方,主动权要更大,可以更加灵活的调度轮换。而唐军几次的试探出击则就收效甚微,几乎没给战局带来什么明显的扭转。 尽管此役只要守住王孝杰米栅,唐军的战略意图便基本达成。但吐蕃的攻势太凶猛,不得不说还是让军心稍有低迷。 这一天时间进行下来,又是一场接一场的惨烈战斗。与前几日唐军仅仅只是疲累不堪相比,今天的损失可以说是惨重有加,为了防守住吐蕃所重点进攻的几处峰谷,唐军战损将近三千余众。 当然,吐蕃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更大,几处峰谷尸骸沉积,几乎将峰谷都给填平。有的地方所堆积的敌军尸首甚至直接与烽堡城墙等齐,放眼望去,尽是残肢断臂,狰狞而又恐怖。 经过了这一天时间的战斗后,傍晚双方休战,气氛显得沉闷压抑,巨大的战损也让各自都安分下来,归营起灶进食。 入夜后,山谷外的吐蕃大营中显得尤为宁静,甚至就连夜中照明的篝火都没有点燃,整片大营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眼见蕃军营中如此沉闷,谷中唐军众将不免又起了心思,不少人请战夜袭。但黑齿常之自知钦陵诡计多端,若计止于此,实在不是其人该有的水平,权衡一番后,还是摆手拒绝了众将的请战,并不觉得眼下是大举反攻的好时机。 然而当再次天亮的时候,山谷内唐军再向外望去,却惊讶的发现对面的蕃军早已经人去营空,在昨夜进行了大规模的撤离。 眼见这一幕,不乏唐军将领大感懊恼后悔,乃至于有人暗里抱怨黑齿常之老将胆怯,竟然放任疲军撤离。 黑齿常之心里也是不无后悔,无论吐蕃撤军是真是假,若昨日能够杀出,吐蕃数万人马的调度必然不能严格统御,一定会发生真正的大溃逃。 但既然这样一个战机已经失去,黑齿常之也就不再多想,在敌势不明的情况下,并没有直接下令追击,只是派遣斥候人马沿着蕃军撤离的踪迹进行追踪,辨其虚实,再作后计。 多达数万人马的撤离,自然无从掩饰,更何况吐蕃军中本就有大量军纪不高的胡部附庸。很快唐军的斥候们便在郊野中发现了吐蕃军众的撤退行踪,前后蔓延仍是数里有余,垂头丧气,军纪散漫,一副败军之相。 数万人的败相可不是单凭伪装就能装出来的,所以当这一消息传递回来的时候,众将请战之心更加炽热。 “贼军自走而非溃败,其志虽丧但其力仍存。钦陵用兵,不……” 黑齿常之还在沉吟,帐内已经有一个将领起身大声道:“燕国公名位早达,自可求稳为上,不恋殊功。但末将捐身报国,枕戈待旦,又逢雍王殿下壮志巡边,狩功良时,实在不甘心就此错过!末将只身请战,若拙志得逞,则与公同荣。若不幸遭伏,身既死国,亦无惧骂名!” 听到这话,黑齿常之又是一阵沉默,昨夜没有应请出战,已经是他失策,今日若再阻追击之计,则虽功犹罪。单单眼前众将错失殊功,巨大的失落感之下,便能弹劾的他名位俱毁。 而且他也实在不甘心放任蕃军就此撤走,于是他便举手下令道:“诸位出击则可,但一定要谨记前后部伍不失呼应,切不可贪功孤进。” 众将急欲出战,无论黑齿常之说什么,自然都是忙不迭答应下来。 既然已经决定出击,那自然越快越好,黑齿常之即刻便在营中点出一万人马,着令诸将分领,直追蕃军后部而去。 同样黑齿常之也没有就此松懈,一方面严令留守之众守住王孝杰米栅,一方面则亲率三千部伍为诸将后继,接应诸军。 “钦陵诚是兵道诡才啊!” 离开王孝杰米栅的时候,黑齿常之又忍不住叹息一声。他已经可以笃定钦陵此番撤军必然有诈,但哪怕是他,都忍受不住任由蕃军撤离,更不要说唐军那些渴功的众将士们。 现在钦陵就是逼着唐军放弃王孝杰米栅的有利地势,也一定会在野地中进行反扑。这一战打到如今,终究还是勇者当胜啊! 果然,黑齿常之率军离开王孝杰米栅不久之后,前路斥候便回报战况,道是钦陵已经率领吐蕃军众反扑而来,几路先行的唐军全遭到截杀。 黑齿常之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在保证马力的情况下加速行军。再前行十数里之后,便看到前方旷野中已经展开了惨烈的会战厮杀。 吐蕃军众溃走不假,但溃逃的仅仅只是其所部诸胡附庸,而吐蕃本部精锐,则仍然不失组织,正在前方郊野中与唐军进行着激烈的缠斗。 哪怕仅仅只是本部人马,吐蕃兵力也略占上风。特别在反击的过程中,钦陵亲自率领三千精锐,直接伏杀全歼了唐军追在最前方的一路人马,这大大振奋了吐蕃颇有低迷的士气。 对于普通战将而言,军势一纵难收,但钦陵却并不属于此列。蕃军们已经习惯了追随这位大论获取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今次无功而走,反而有些不习惯。 当眼见到钦陵斗志不失,再次反杀唐军整部人马,一干蕃军顿时沸腾起来,纷纷折转归部,在那熟悉的鼓令声指引下,于此开阔的战场上离合纵横,尽情的绞杀着轻敌追出的唐军,一扫此前数日强攻都不能攻克的颓丧。 黑齿常之行进到战场边沿,自有一路吐蕃军众凶悍杀来。 他快速的打量了一下战场上的形势,并没有选择增援某一方,也没有跟迎战上来的吐蕃军众进行纠缠,挥刀反手割下甲袍内领缚于额际,甩掉兜鍪露出自己的面容,横刀在手大喊道:“百济卑人黑齿常之,入唐三十载,二圣授我高位,雍王推我心腹,非得殊功,难报殊恩!今日入阵,只杀钦陵,余者不问,诸将士敢随我勇战?” “战、战!” 黑齿常之身后众将士听到这喊声,纷纷振臂以应。 “生而蛮夷,死则唐魂!无惧无悔,能恐争功?杀!” 黑齿常之一夹胯下战马,直向蕃军帅旗杀去,身后部伍拥从如龙,更有一往无前之势。当奉命前来拦截的吐蕃军众冲至正面的时候,黑齿常之大吼一声,老将发威,刀光一闪,当前者人马俱裂! 远在战场中心位置的钦陵自然也注意到了冲入战场中的黑齿常之及其部伍,但彼此距离仍远,他一边传递军令,让战场上的蕃军加快对唐军的剿杀,一边从容不迫的调度余者军众前往阻拦黑齿常之的冲杀。 然而黑齿常之所部如游龙惊走,接连冲垮了三支前来拦截的吐蕃军众,钦陵脸色终于变了一变。与此同时,黑齿常之虽然没有什么声令传达给在场那些被分击包抄的唐军军众,但却用其勇烈行动做出了最好的明示,那就是擒贼先擒王! 于是在这广阔战场上,各个角落的唐军将士们也都纷纷醒悟过来,不再各自为战,凡有余力者,俱向吐蕃帅旗冲去。其势未必凶猛,但却让战场上复杂的战况为之一清,钦陵所谓的各种精妙战术调度已经全无用武之地,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收缩兵力,以抗阻唐军向此方的冲击。 吐蕃军队的战斗力,在于其离合迅猛,在于擅长集结优势的兵力,可当这两种优势都被大大抵消后,唐军的精勇同样带给他们庞大的压力。 在唐军几路冲杀部伍中,唯以黑齿常之所部三千卒众最为凶猛。老将须发灰白,一路冲杀而来,脸上已经多沾血水,但仍是一往无前。其后部伍为其马首是瞻,刀锋所指,千人如一。 但蕃军的拼死阻击也给黑齿常之所部人马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他们也是一支有信仰的队伍,不允许旁人加害大论。所以在冲击的过程中,不断有唐人部伍被蕃军截杀分割,甚至若非前方部伍中甲士舍命掩护,黑齿常之都几番险遭戕害。 当队伍冲行近半的时候,黑齿常之胯下坐骑已经渐有不支,而在马腹受了一枪之后,彻底的倒地不行。 “交出马来!” 黑齿常之下马后,一名蕃军士卒挺枪跃来,他反手一刀,直用刀身直接将那蕃军士卒抽飞出去,而那枪锋也贴肩掠过,直接挑飞几缕须发。 另有几名蕃军伺机上前围杀,但随即便被入前抢救的唐军士卒所斩杀。 “继续、冲!” 换乘坐骑之后,黑齿常之继续将手一挥,仍向蕃军帅旗冲去。 此时战场中心的钦陵,也总算见识到这唐军老将的风采,他是亲眼见到黑齿常之所率部伍如铁犁一般在战场上犁出一道笔直的血色深沟,其终点一直是他,始终未改。 这一支队伍从最初的三千人,到现在已经不足千人,而且所乘战马多非本有而是在战场上直接缴获换乘。至今仍然悍勇不减,几乎吸引了战场上一半的蕃军,这自然大大影响了他所指挥对唐军剿杀的效率。 如今的战场上,仍在活跃的唐军还有六千余众,战损几乎都是在黑齿常之入场以前所增加的。 而等到黑齿常之入场冲杀至此,唐军斗志再次被激发出来,并趁着大量蕃军唯独黑齿常之之际再次进行集结,此时便有足足数支唐军千人大队直向中军扎来。 “撤吧,黑齿常之名不虚传,与之斗勇,已落下计。” 尽管此时钦陵身边还有两千余众没有投入战场,战场上的蕃军再作整合后也还有数千之众,但即便再继续于此缠斗,所得不过惨胜。即便打赢了眼前这一仗,后续该要如何收拾青海局面也会让他头疼不已。 更何况,眼见黑齿常之仍在向此奋力冲杀,其余几路唐军也已经在战场上略得呼应,再留下去,真是胜负堪忧。 随着钦陵帅旗移动,战场上蕃军军心顿时又衰落下来,这一次,便是真正的败退了。 “燕国公,愚等、愚等实在惭愧……” 诸将引军与黑齿常之汇合,看到老将浴血杀敌、浑身更如血浇一般惨烈,一个个不免羞惭难当。 “蠢、蠢物!此时不追,更待何时!老子贪图你们几句歉语?” 黑齿常之环顾众人一眼,眉梢一挑,破口大骂道:“继续追,杀散那些蕃卒!若能追到伏俟城下,雍王壮言成谶,老子亲为你等执辔夸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28 社稷永固,百蕃恭服 当王孝杰米栅唐军战胜的消息传回后方时,一直坐镇于乌岭横堡的李潼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尽管在开战之前他已经做了许多的准备工作,哪怕给他更多时间、甚至于掌握更大的权力,都很难做的比眼下更好。 可一想到对面的对手是吐蕃战神钦陵,唐军与吐蕃此前的交战经历又实在让人不容乐观。尽管理智上一直在说服自己唐军今次胜算颇大,可一天没等到结果出来,李潼的心情总是忐忑难定。 由于前路大军仍在继续进行追剿余寇,具体的战报还要再等一天才能送回。但只要正面战场上分出了胜负,其他的都不必计较太多。 抛开吐蕃钦陵那的确卓越不凡的军事才能,唐军与蕃军作战,最大的难题还是于青海境中几无胜绩可夸,以至于在许多人的观念中都觉得,吐蕃的军队在青海似乎是不可战胜的强敌,谈战色变。 李潼当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吐蕃的军队非但不是不可战胜,当唐军整体的战略以及战术都能安排得宜的情况下,不只能战胜蕃军,更能按在地上疯狂输出。 但无论什么样的结论,没有事实作为依据,都会显得苍白无力,让人不能信服。这一次的胜利可以说是近年来从零到一的突破,是一个新的开始,是唐军重新夺回青海乃至于整个吐谷浑故地的一个起点。 接到这一战报后,李潼并没有继续再于海东逗留。在战争结果出来以前,不独他自己忐忑难安,整个陇右其实都有些人心悸动。 现在交战结果已经出来了,李潼也要挟此大胜威势继续加强陇右的秩序建设。 当雍王自海东地区返回鄯城的时候,鄯城中士民几乎全城出迎,不用问,自然也都是想要打听最新的消息。除了州府一些官佐与外州使者之外,还有许多胡酋也都挤在了人群的最前方。 迎着众人满怀期待与疑问的眼神,李潼露齿一笑,接着便说道:“日前我军燕国公统部,与蕃国钦陵十万大军会战于海南王孝杰米栅,大破蕃军,阵斩数万,钦陵败走,未知所踪。”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无不沸腾起来。他们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既然聚集在鄯城等待前线消息,当然是希望此战能够得胜,起码是不希望唐军再如此前几次用兵那样大败亏输,能够将蕃军势力继续隔绝在赤岭以西。 现在唐军非但没有战败,而且听雍王言中意思,似乎还是一场辉煌的大胜,直接在战场上正面击溃吐蕃的大论钦陵,这绝对是前所未有的壮举。 相对于在场一众唐人士民只是纯粹的振奋狂喜,人群中那些胡酋们所受到的心理震撼不免更大。 其中一些生性机敏、反应快捷的胡酋更是箭步冲出,直接匍匐于雍王马前,深作叩拜乃至于亲吻地面尘埃,并神态激动的颤声说道:“雍王殿下诚有镇国之威能,于京中镇压乱国贼臣,于边陲强诛悖命凶徒!唐家得于殿下,必社稷永固、百蕃恭服!” 另有一些胡酋反应要慢了一些,没能在雍王殿下面前争进贺言,索性在外围原地蹈舞胡旋起来,一边高唱着雍王新著《杀蕃》歌,一边频作贺词。 胡酋们一个赛一个恭敬热切的表现,倒让仅止于拍掌喝彩、引吭长啸的唐人士民们显得相形见绌,不够热情。于是刘幽求等员佐们一个个也都争进于雍王身边,各作贺言以献。 李潼眼见到这一幕,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特别在看到诸胡酋们各自夸张激动的表现,心里更是冷笑不已。 老实说,这一次海东大战的动员,称不上尽善尽美,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诸羁縻州府的胡部势力征发并不到位。 吐蕃虽然兼并了吐谷浑故境,得以征调原辖于吐谷浑政权的各个胡部。但其实或内附、或依附于陇右的胡部较之吐蕃所控制的只多不少,单单陇右一道,便管辖着足足两百多个羁縻州府,可想胡部之杂多、胡势之强大。 可是在海东这场战事中,吐蕃投入的兵力足有十万之众,其中自然绝大多数都属于其所统治的胡部附庸。 唐军所投入的兵力,则只有三万出头,主要是河源军与李潼从关内带来的援军,还有就是一部分本来就存在的胡部城傍力量。至于对陇右胡部的势力征发,则就微乎其微,仅仅只有两万多胡部丁壮在赤岭一线负责一些后勤事务。 虽然这也跟唐军整体的战术计划有关,州府与河源军都没有征调太多的胡部力量。但我不征发是我的事,你没有表示,这应不应该? 此前李潼在鄯城州府宴请诸部胡酋,便有许多胡酋根本没有到场。因为当时要组建西河行社、筹措军需给用,李潼仅仅只是收拾了当时在场的细封部的刺头,至于其他的,则还没有继续深究。 现在,唐军在正面战场击溃了吐蕃军队,强势威严得以重新建立起来,当然也就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刻。现在一个个胡酋笑得菊花一样灿烂,但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激情之后的献媚,只会让人觉得反胃。 这一点想法,李潼也没有当众表露出来,并没有破坏城外欢乐的气氛。可是在进入内城后,便将诸胡酋急切求见的表书统统扫尽了垃圾堆里。 刘幽求入前请示道:“等到海东战事彻底了结,殿下是不是便要回返关内坐镇?需不需要卑职等提前拟写功表露布?” 李潼闻言后则摆摆手,并沉声道:“陇右冰结封冻之患,如今不过刚有缓解之态。眼下归镇,为时尚早。” 他今次赴陇,可不仅仅只是为了刷一波军功那么简单,对于整个陇右乃至于安西的秩序改创都有着很深刻的想法。 青海方面既然取得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正宜趁热打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动。而且西域方面还没有新的消息传来,这也是非常重要的边情。 李潼能够登陇一次并不容易,当然要将心里的一些构想铺设开来再返回长安。 “将诸胡州名簿取来。” 陇右胡情杂乱,他早已经看得不顺眼,等到刘幽求递上籍簿,略作翻看后,李潼也并不细辨那诸多胡州名目,只是说道:“今年之内,陇右羁縻州府砍掉一半。诸胡州若顺从入籍,可以不动甲刀,敢有抵触者,绝不纵容!” 刘幽求闻言后便点点头,接着便又问道:“那些入籍或者罪没的胡徒们,主要施用何方?” “陇边诸因垦授勋者,一转授其十户胡奴,助其田事。” 陇边的屯垦底子还是太薄,谷米稍有集散,粮价便波动剧烈,这并不利于长久的兴事于边。他虽然已经授命娄师德屯田事宜,但也要配给基本的底子。 被清扫出来的那些胡部人口,就是上好的劳动力。将这些人口授给陇右这些地主土豪们,既能增加劳动力,同时也有一个增加税收的借口。劳役是无偿赠给你们使用了,但他们各自的户调,你们总得承担起来。 对于陇边这些土豪地主们,李潼的态度还算比较客气的。陇边本就胡汉杂居,甚至由于大量羁縻州的建立,胡人声势还要隐隐超过当地的唐人。 所以只要这些唐人地主们能够顺从基本的政令管束,李潼也不想用严刑峻法去压制他们。即便是有什么索求,也都是先给予一定的甜头。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李潼就会一味的迁就他们,接着便又问刘幽求:“近日你掌管榷商事宜,有关商屯开边,响应者有多少?” 除了军屯、民屯之外,李潼还打算在陇边开展商屯,由各州县官府划出一些荒地,并提供基本的农具、力役等,让商贾们投入垦荒。所效法的,便是宋明时期的开中法。 尽管眼下他还没有掌握国中盐、茶等重要商品物资的生产渠道,可单单河西走廊这一条商路对商贾们的诱惑同样不小。如果郭元振在吐蕃有所收获的话,幕府又能控制一部分的茶马古道,对商贸的管束力自然也会大大增强。 “之前此法并不乐观,商贾们虽贪货利,但对陇边情势总是不能放心。可现在大军既然壮胜于青海,后续必会应者云集。” 讲到这一点,刘幽求也充满了乐观。无论言术怎样的花团锦簇,但唯有强大的实力才能给人十足的信心,肯于大笔投入。 “与商贾交接事宜,暂付宋霸子。陇边事情告一段落后,刘司马便随我返回关内任事吧。” 对于刘幽求这个微时相随的老人,李潼自然另眼相待,陇右是他实力强大的臂膀,而关中才是他的基本盘,只有保持根本的强大,四肢才能更加勇健。 陇边战情告一段落后,关中仍是他重心所在,是他抗衡神都朝廷的核心力量。 刘幽求闻言后自是大喜过望,连连谢恩。 鄯城的军政事宜,并没有因为青海的大胜便告一段落。反而由于雍王殿下政令频出变得更加忙碌起来,但这种忙碌,没有人会感到厌烦,浑身都洋溢着一股充沛躁动的干劲,不愿在这大进的势头中贪图一时的清闲而落后于人。 旬日之后,作战于青海的唐军部伍陆续返回湟源休整,随之一同返回的,自然还有青海此役的海量斩获,顿时又在整个陇右掀起一阵狂喜的热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29 生杀之权,不可轻予 “末将等不负所用,痛杀蕃贼于青海,京观筑于海南,骸与山齐!归来复命,恭请雍王殿下垂教!” 黑齿常之率领河源众将入前作拜,甲衣虽然已经经过了一番清洗,但仍残留着一些大战所留下的痕迹。 李潼入前扶起了黑齿常之,并对众将说道:“蕃国久躁于边,此前虽有用事,但却憾难全制。今燕国公与众将士大破蕃贼于青海,再次扬我国威,能与诸位相谋于事、成此壮功,我亦幸甚!有此精勇甲伍,家国更复何忧!” 城外迎师,归府奏详。返回鄯城州府后,黑齿常之并众将便开始就此战的过程与斩获等等诸事进行详细的奏报。 当讲到吐蕃放弃莫离驿的优势地形、主动向王孝杰米栅发起进攻时,黑齿常之又不吝对雍王计略大加夸赞:“此战吐蕃本以势众,更兼主场为战,若非其主动求战,胜负实在堪忧。今战事初步了结,述论功绩,雍王殿下应以运筹居首!” 这么说也绝不是在拍雍王马屁,此战之所以能够得胜,其中一个最大的契机就是吐蕃被迫放弃其本来的阵地。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将不可能变为了有可能。 特别众将在战场上领略到吐蕃军众的悍勇凶狠之后,对此有着更深的感触,丝毫不觉得此战雍王居于首功是什么夸大之辞。 听到众将这么说,李潼也只是矜持一笑,心里自然也是高兴得很。 这一场战事他虽然没有亲自上阵督战指挥,但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殚精竭虑。眼下这样一个结果,除了一番努力收得回报的满足感之外,他也依稀感受到面对钦陵这样的对手,该要如何克敌制胜。 钦陵在战场上自有一股近乎直觉的敏锐天赋,能够打出各种常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辉煌战绩。但与此对应的,则就是他的大局观有些相形见绌,起码不如其军事才能那么光辉耀眼。 钦陵所有的功业都是建立在其父兄所开辟的大局基业之上,在禄东赞父子大权独揽、内外配合之下,吐蕃迎来了第一个扩张的高峰期,在区域周边战绩辉煌至极。 可是随着父兄离世,当钦陵开始主持大局的时候,其能力上的短板便凸显出来。尽管在西域方面与大唐反复纠缠,但始终都没能获取到战略上的优势,一旦大唐提高了对西域的重视、加大投入,四镇秩序便重新建立起来。 至于在青海方面,基本也就是维持着承风岭之战后的局面,几乎没有了什么新的开拓。大唐在陇右仅仅只是以河源军为中心构建起防事体系、沿赤岭进行设防,至于青海南部的黄河九曲之地,则就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管控。 但就算是这样,吐蕃的力量仍然没有向九曲之地渗透太多,反而九曲之地的胡部们对吐蕃多有抵触。 十几年时间里,外战上几乎已经无功,国中更是叛乱丛生,大大破坏了禄东赞与赞悉若在位时所营造的秩序与局面。钦陵因此被国中的动乱牵扯了大部分的精力,未能集中全力继续向外开拓。 导致这一情况的原因虽然有很多,但也说明钦陵在执政的大局观方面的确是天赋不高,甚至可以说很差。 哪怕其人在战场上仍然表现优异,但权倾一时、执掌吐蕃国运长达将近五十年之久的噶尔家族,最终也毁灭于这个吐蕃战神之手。 讲到兵法韬略,李潼自不是钦陵的对手。但两大强国交战,决定胜负的元素从来都不止于此。大唐同样新经政变动乱,特别作为关中核心的长安也是乱局方定,对于陇右几乎不能提供任何的有效帮助。 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潼能够更快捷、更有效的将陇右人物集结调度起来,使得唐军有足够的力量向青海进行开拓。 讲到战略大局上的调度,李潼也完全不必妄自菲薄,他就是能够吊打钦陵。 当然,发现钦陵这一能力缺陷的,也并非只有李潼。起码历史上以反间计成功搞掉这吐蕃第一权门的郭元振,还有吐蕃那个少时继位、壮年集权的赞普赤都松赞,他们对钦陵的缺点都有着深刻的洞悉,并各自做出了出色的针对。 你动辄在战场上开无双、战无不胜又怎么样,老子们弄死你,甚至都不需要刀兵施用。 当然,具体到今次这一场战事上,李潼对陇右的调度整合也仅仅只是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基础而已。之所以能够获胜,黑齿常之与众将士们浴血奋战才是最直接的原因。 特别当听到钦陵主动放弃对王孝杰米栅的攻打、以此引诱唐军出军追击的时候,李潼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倒并不觉得钦陵此举只是纯粹的诱使唐军来攻,毕竟追不追击主动权在于唐军,胜负如何并不可完全寄望于上。 假使唐军继续持战略保守的姿态、不作追击,可能钦陵也就直接撤回了海西。若势不可强争,懂得适时放弃也是为将者应当具备的基本素质。 对王孝杰米栅的进攻虽然无果,但起码也让钦陵认识到唐军此番进逼青海并非轻率妄举,是的确有着与这一目标相匹配的战斗力,接下来再作攻战时便需要更加的重视。 但唐军还是攻了出去,这也给了钦陵一个反败为胜、扭转战事的机会,自然是要加以利用。 对唐军而言,能够在王孝杰米栅成功击退吐蕃的进攻,当然也算是初步完成了战略意图,巩固住了唐军对海东地区的占领。但也只能说是基本完成,海东这一块鸡肋之地,并不足以彻底扭转青海周边两国对抗的优劣局面。 所以在敌军颓势尽显的情况下,勇作追击、继续扩大战果也是一个当然之选,哪怕这是一个明明白白的计谋。 但当听到众将为了请战、居然直接触犯黑齿常之这个主将的威严,李潼还是隐隐皱起了眉头。但他也并没有就此发作出来,因为这件事本身就很复杂。 所谓的军法如山、令行禁止,仅仅只是存在于兵法理论上的一种状态,现实中一旦要如此要求,那是完全不顾与抹杀了人的主观能动性。 所谓的军队就是一个纯粹的杀戮机器,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这也只是键法论战的一个标准,不要说做不到,即便是能做到,都要破坏掉。 将领争功的恶性现象,在军队中是杜绝不了的。不要说在这冷兵器时代,哪怕在后世影视作品中,独立团李云龙还拥有众多拥趸呢。 现象杜绝不了,关键就要看主将临场的处理。如果处理得好,那也无伤大雅、甚至还有可能获得意外的收获。如果处理的不好,说不定就破坏掉大好局面,反胜为败。 别的不说,单单黑齿常之作为主将于垂拱年间对战突厥的时候,就被猪队友坑得挺惨。至于王孝杰,则就更不用说了,热血上头莽起来,所谓的战略配合对他来说就是不存在的。 至于主将要如何处理这一问题,也与各自的性格与处境有关。像是李潼在兵进关西的时候,直接就在蓝田县的蓝桥驿砍了几十人,树立起其执法严峻、军令如山的形象。 但黑齿常之如果当时敢这么干,且不说当时部伍反应如何。后方的李潼哪怕再怎么信重其人,心里都要打鼓,你这要上天啊?为上者,唯生杀之权不可轻予。 军令如山是不假,但处事必须要有弹性,该要如何统率部伍、确保主将军令威严的同时,还能灵活运用部伍的能动性,从而获取最终胜利,否则名将便不称名将。 军法是死的,但执法的人是活的。赏罚自出于我,恩威自然彰显,安禄山也是这么玩的。 李潼早有当家做主、自立门户的念头,所以刑赏分明、不作收敛。但他行事如此,并不意味着就乐意将这一权力分给属下。 既然知道了有着这样的纠纷,该处理还是要处理。眼下全军大胜,倒也不宜过分苛责众将。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沉声说道:“事发于战阵、了于战阵,不必结成于入奏朝廷的功表。但尔等诸将争强触威,则不可不惩。大军新胜,不宜刑枷折损士气。这样罢,无论朝廷封授如何,我要削减你等违令诸将三成赏格。削减之份,幕府丝缕不留,纳于长安故衣社,在朝廷恩恤之外对此场战事伤损营卒另做抚恤。” 当时争强追击,结果却遭到吐蕃军众的反杀,一些将领直接便战没于阵上,凭着主将黑齿常之悍勇无匹的表现激发起将士斗志,才得以反败为胜。 此时回想起来,诸将也都难免后怕。听到雍王这么说,有的人自是心悦诚服、甘心领受这样的惩处。 有的人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悻悻不乐,此战胜果辉煌,可知当时的决定并没有错,但雍王却还计较于这样的小节,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李潼见众将神情不一,便也继续笑道:“我与诸位,俱名壮此功,彼此也算是情谊颇深,自不会小题大做、横阻你们的前程。所言如此处决,并非引于刑典,而是循情告诫。是否领受,各凭自愿。若你等仍在事陇边,不必因此小隙损害长情。但若归朝入直,我也不会私加责言于状,令辞相送,喜祝前程远大。” 这话便说得很清楚,诸将如果仍然愿意在陇右接受雍王节制,那就要领受这样的责罚。但如果不愿承受这责罚,雍王也自会嘉言举荐他们入朝。 听到雍王这么说,在场许多将领都起身叉手道:“末将追从殿下帐前,为战酣畅、痛快杀蕃,不患功途,甘受此罚。” 但也有一小部分将领不乏忐忑的表态道:“离国经年,乡讯渺远,能效劳于殿下教命,末将亦倍感荣幸。但思乡心切、盼能归国……” 入朝担任禁卫值宿,对边将而言也是有着极大诱惑力的。 终究人各有志,李潼也没有施加阻挠的必要,一边口头上勉励这些选择归朝的人,并表态等到功状拟成之后会先给他们过目一番,以示无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30 扩地千里,兵指海西 眼见到雍王对于战前那场小纠纷的处理,直至其余诸将退出之后,黑齿常之又忍不住感慨道:“殿下策御有术,不失情义、不没法度,兼于仁威,朝廷大事相任,确是得人。” 李潼闻言后则叹息一声,不乏感慨道:“诸将或任性使气,但察其精忠报国的杀敌之心,则未可称恶,不忍严令勒之,恐伤志气。但若不问,又怕骄纵难收。所以小惩大诫,盼能各有所得。” 他之所以如此处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考虑到朝廷对于陇边此胜的犒奖问题。 于青海重创吐蕃人马,不独只是长安幕府因此受益,对于整个大唐社稷而言,也是一桩大喜。但如果考虑到当下时局的具体情势,这件事对朝廷而言就未必尽是好处了。 起码长安幕府因此威名大噪,这对于朝中一些有意限制雍王的人而言,将会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关于这一点,李潼近日也略有设想,觉得朝廷对此处理大概会有两种策略。 第一种就是专门针对雍王,对雍王大加殊荣犒奖,乃至于直接将雍王召回朝中,尊位待之。但是对陇边建功的众将士们的犒奖,则就敷衍应之,不会过分的隆重。 如此一来,既能打断李潼分陕而治的局面、收其事权,让他不能再继续经营私己的势力。 而对陇边功士的薄待,则就可以引导这些人觉得雍王只是在用他们的奋斗为自己谋求功名、尊荣,削减他们心里对雍王的敬仰。即便来年边士入朝,有这样的前车之鉴,怕也不会选择向雍王靠拢。 第二种则就是淡化雍王在这场战事中的作为与存在感,仅仅只是重点褒扬陇右的将士们,通过朝廷的恩赏让这些边士们认清主次,不要忽略了洛阳朝廷的正统性。 或许还有其他情况是李潼所料未及的,但只要朝廷不能容忍长安幕府长期的存在,那么对于青海这一场战功就绝对不会正常处理,肯定是会有一些手段的。 陇边好不容易得此壮胜,李潼当然不愿意因为他与朝廷之间一些暗斗纷争而影响到朝廷正常的赏格封授,使义士热血寒凉。 而且有鉴于朝廷目下的财政形势,怕也很难有大手笔的钱粮犒赏,即便做出一些实物激励,应该也会让长安幕府进行筹措。 李潼如此处理众将触犯军令,同时也是在降低他们对朝廷封赏的期待感。如果朝廷犒奖过于刻薄,他愿意承担这样一个恶名,让边士们不要因为朝廷的犒奖态度而影响到整体对杀敌报国的热情。 如果朝廷只是大开空头支票,却将筹措赏物的压力转嫁给长安幕府,有这样的前计打底,也可以避免长安幕府骤然承担太大的钱物压力。 至于他自己究竟是归朝还是继续留守长安、分陕而治,这不是洛阳朝廷能够决定的。 有关这一盘算计,李潼并没有向黑齿常之透露,这本也不是便将应该考虑的问题。略过此事之后,便又讲起了对于海东占领区域的经营问题。 王孝杰米栅这一场胜利,让唐军直接向赤岭以西拓地两千多里。 黑齿常之所率追击人马在王孝杰米栅外的郊野正面战胜吐蕃人马后,继续向前追击,一直将蕃军追杀到了大非川中段,当吐蕃精锐人马已经渐有重新集结之势的时候,才停止了追击的步伐。 除非吐蕃再次集结大部人马重新杀回,大非川以东的青海地区已经被唐军所实际占领。而且在收军之前,黑齿常之还在大非川西南侧的渴波谷留驻了一部人马以防控此境。 渴波谷位于青海的西南方位,是黄河上游的一处重要山隘,也是从青海进入黄河九曲地区的重要通道。 历史上中宗朝以后,吐蕃逐步渗透、侵占了黄河九曲之地,曾于彼境筑有大莫门城,一直到了开元年间,唐军与吐蕃大战渴波谷,拔起大莫门城,这才逐步瓦解了吐蕃对于九曲之地的控制,之后又经过多年奋战,才将九曲之地彻底收回。 现在唐军前路已经控制住了渴波谷,这意味着提前封锁了吐蕃进入九曲之地的通道,这也是青海此战的战果之一。 可是对于是否长期驻守渴波谷,黑齿常之仍然心存几分迟疑:“蕃国此战虽然大败,但所损多是其附庸部族,其本部真正战没者并不多,因其马力充盈,多弃器杖而走。钦陵之力虽有折、但未尽,一旦疲敝稍缓,必再生争强之念。 我大唐将士自不惧战,但渴波谷所在离境将近两千里,且大非川地势开阔、颇利蕃军离合远袭,一旦远师重设,失于策应,恐劳民伤财、不足长有。” 听到黑齿常之的陈述,李潼也眉头微皱,看着摆在案上的地图有些迟疑不定。 渴波谷地理位置的确优越,如果能够占据此地,向下可以控领整个九曲之地,向上可以直切海西伏俟城。如果唐军还想将吐蕃势力完全的逐出青海地区,此地是一定要控制在手里的。 但不独是青海的蕃军短期内无力再战,陇右唐军在经此一战后,也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休养。伏俟城只能作为未来的一个战略目标,短期内是很难挥兵直向。 渴波谷驻兵艰难,主要就是距离唐军实际占有的海东区域太遥远,中间隔着几乎一整个大非川。就算没有蕃军日常侵扰,想要维持长期的驻军,消耗也是非常大的,一年所废怕是足以消耗掉两三次青海这场战事的消耗。 可若就此放弃此地,李潼又有些不甘心。此战所得,海东只能算是一块鸡肋之地,潜力与前景都比较有限。但若能将整个黄河九曲都纳入唐军监控之下,那此战无论是战略意义还是实际收获就大多了。 而且李潼心里自知吐蕃君臣矛盾日渐尖锐,此次钦陵不败金身被打破,其国中反对噶尔家族长期弄权的声音肯定会再上一个高度,青海地区随时都有可能产生新的连锁反应。 如果唐军能够在渴波谷驻扎一支军队,那么青海一旦有变,就能敏锐的抓住机会继续给予吐蕃重创。 总之,渴波谷此地驻守艰难,但若直接放弃又实在可惜。 沉吟许久之后,李潼才开口道:“渴波谷继续驻扎,并着手筑城。吐谷浑王族西归之后,派驻渴波谷,以我大唐甲士佐之。” 既要在渴波谷维持必要的影响力与战斗力,还要节省远驻成本并降低风险,以胡制胡算是一个折中之计。 青海此战更加剧了钦陵内忧外患的处境,原本在其统率下的吐谷浑诸胡肯定也是人心惶惶,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打起吐谷浑故主的旗号来,自然能够更加分化削弱钦陵的力量。 而且,让吐谷浑那些亡国之余顶在前方,大唐便可以继续深入经营开发九曲之地,使其地成为继陇右之后一个新的进取基地。 至于吐谷浑王族愿不愿意,这不在李潼的考虑范围之内,大唐养了你们这些年也算仁至义尽,不回来那就去死。 接下来,李潼又与黑齿常之讨论了一下陇右扩军的问题。此战大唐扩势直抵大非川,所需要防控管理的区域大大扩张,像河源军不足两万的编制肯定大大的不足,扩军势在必行。 李潼打算在陇右增扩二十军、八万人左右的规模,后续再酌情增加。在没有彻底解决吐蕃这一边患之前,陇右起码也要保持十万人的常备武装力量。 这一部分扩军,便不再依照此前的府兵编制,而是直接因地建编、各设番号。这也意味着一旦这支大军建制成型,将不归于洛阳朝廷,而是由长安幕府进行统领,让李潼陇右诸军大使的官职更加的名副其实。 当然,扩军计划虽然宏大,但也很难一蹴而就,单单卒力的征发以及后勤的维持便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在今年这段时间里,先将陇右军力扩张到五万人左右,让长期屯戍河源的河源军老卒们得到较长一段时间的休养。 这样一个规模要达成虽然也同样不轻松,但努力一把还是大有可能的。青海这一场大战,陇右虽然投入极大,但斩获也颇丰。 吐蕃拖家带口的后勤作战方式,让唐军在后续的追击缴获中大得便利,所俘虏的蕃人以及诸胡部伍达到了三四万人之多,虽然其中青壮卒力占比不大,但也是一笔可观的劳动力。 除此之外,便是大群的牛马了。讲到储蓄丰厚,驻守青海的吐蕃主力又远非细封部可比,唐军这半个多月的追击,除了一些零星战斗之外,大多数时间都是用在了收缴那漫山遍野的牲口上。初步估计,单单牛马之类便起码有十数万头之多。 哪怕这些畜力只能保留下来一部分,剩下的只能宰杀剥皮食用,也是一笔颇为可观的物资。一旦这些物资尽数运回陇右,足以让陇右近日稍有沉寂的榷场再次沸腾起来。 其实若仅只这些收获,在陇右这个环境而言,战争的投入与直接收获并不成正比。可当国中商贸通道打通之后,诸多缴获都能快速变现,这笔账算起来也足以让人眉开眼笑。 就在陇右各方都在展开轰轰烈烈的战后建设的时候,西域方面的战况也传来了消息,王孝杰于西域大破进犯的吐蕃军众。 两场大捷合成一道捷报,自陇右驰驿传往神都洛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31 露布入都,名王壮功 六月初的洛阳城,哪怕诸水绕城,但也自有一股燥热难掩。 原本年初的时候,得知朝中发生政变、女主隐退宫中,天下再次成为唐家李氏子孙的天下,神都城内在经过短暂的骚乱之后,人心也很是振奋了一番。 生人在世,谁也难免几分不得意,哪怕已经努力生活,但仍无从改变。既然不是自己的问题,当然就有更大的问题,牝鸡司晨所以天下不安。 可是当李家君王上位后,时间也过去了小半年,人们渐渐发现世道仍然如此,本来的不得意非但没有因此削减,生活反而更被搅乱几分。 比如夜间宵禁的时间延长,比如城中一些街坊长期进行封锁、以供朝廷举行各种典礼,比如畿内各种物料价格上涨、使得生活成本激增。一切并没有像大家所设想的那样,天下便欣欣向荣、生活便蒸蒸日上。 当然这些许的失落,并不足以滋生出恶劣的动乱,但起码让人们的热情大大削减,不再满怀期待的讨论各种时局新变,只是专心于自己的生活,为柴米油盐操心不止。 普通的民众们或在稍作期待后还能归于平淡,但有一批人却并不满足于此,那就是年前年后云集于神都城中的士人们。 特别是年后这段时间,得知神都城发生了政变,各地士人几乎争先恐后的涌入神都城中,既是以此表达对革命新世的热情,也是想要争取一些仕途上的进步机会。 可是当这些人抵达神都城的时候,因为政变而引起的第一轮朝情调整基本已经告一段落,朝廷内格局已经基本形成。 无论这些人再怎么热情的吹捧,时局中那些各拥一派的大佬们当然要将机会留给自己的亲信人员,对此并不怎么感冒。 眼见简单的吹捧新世已经不足以让自己获得更多关注,这些人在失望之下却不甘心就此放弃,便有一些人反其道而行,专门热衷于挑刺。 于是,政事堂几名宰相以及其他几名朝中大臣们,便纷纷成为了这些人所抨击的目标。小到家居、行仪,大到政令国事,几乎无有遗漏、无由幸免。 这当中,宰相李昭德与狄仁杰算是被重点关注的对象,毕竟他们的权柄最大,所处的位置也最醒目。 比如李昭德用度尚奢,居华宅、坐美车,所谓神都斗米溢十钱、宰相行车挂流苏。比如狄仁杰出入仪驾不作铺张,往往一车数员便行出行入,狄公性巧媚,出入尚鱼服,大计此身任,生死委街徒。 像这种日常言行上的挑错,还算是比较保守的。更有甚者,则是直接从品德入手。 比如李昭德狼子野心,旧年奉命督修神都城墙,结果暗怀险计、私留门户,搞出了挟逼君王的大事。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担任宰相,久则必为所害。 还有狄仁杰腹计深刻,圣皇在位时几无匡正之言,垂手朝中无所事事、任由国贼壮大,到最后原来是纵恶养奸、以此为功! 这些人话语权本身或不算太大,但却胜在人多势众,哪怕只是小圈子里流传,也实在让人烦躁不已。 以至于不乏朝士进言,让尚书都省赶紧开始今年的省试并加开几场制举,给这些闲人找点事干,若再放任下去,真是他妈的顶不住了。 但这一提议即刻就被宰相李昭德否决了,他在朝情最危急的时刻都敢跟武家诸王顶着干,又怎么会畏惧区区邪言,甚至提议暂停今年省试。只听那些闲人妖言,即便那些闲人应试,又能选出什么好货色? 省中这样的议论,也通过不同渠道流散出来,很多士人闻言后,自然是大为愤慨,但绝大多数人也都认清了事实,分出了庄闲,不敢再恃奇论而搏求关注。 但也有一些人,抨击的论调不免更加尖锐起来。李昭德身为宰相,使国中贤遗遍野已经是大罪,竟然还敢因言论罪,阻挠朝廷选士、志士报国,实在是其罪可诛! 言论激烈到这种程度,其实政斗的苗头已经显现出来。李昭德于政事堂大权独揽,本身行事风格又是强硬无比,自然招人嫉恨,群起攻之也只差火候而已。 现在李昭德被舆情针对,甚至行在道途都遭人辱骂,这已经影响到朝廷政令的颁行。 在这样的情况下,难能可贵的是皇嗣李旦对李昭德仍然信任无比,每与论事都席前相候,出则执手相送,更加派两班亲事出入拱从。李昭德所受的恩宠殊荣,一时间更是风头无二。 对于皇嗣所给予的恩遇,李昭德本身也是感激不已,反映在实际行动上,那就是在皇嗣继承大位的问题上做出了极大的态度让步,不再坚持皇嗣以皇太子身份继位。 有了李昭德做出的让步后,皇嗣继位的流程得以大大流畅起来。早在四月初,便完成了一系列的重要大礼,皇嗣已经以君王礼数在紫微宫举行朝会、处理国事,所差的仅仅只是西行祭祖与制告天下。 武周代唐的时候,对于唐诸先王陵寝都进行了极大的调整,这些改动要完全更正回来,必须要由皇嗣亲自返回关中长安祖陵所在。 可现在的朝情局势,并不允许皇嗣亲往关中。这并不是李昭德一人让不让步的问题,而是满朝群臣对此几乎都有不同看法。 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如今留守西京的雍王李济究竟态度如何。此前雍王虽然遣使表态,尊重朝廷所作出的一切决定,但也并没有明确表示支持皇嗣继承大统。 这一点言有未尽的留白,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就能给人以无穷的解读空间。特别雍王不久之后便西进陇上,亲自监督与吐蕃的交战,这更让朝中不敢轻易做出刺激雍王的举动。一旦影响到陇右与吐蕃对抗的战事,谁都好不了。 当然,事到如今,皇嗣继统事宜也仅仅只差皇陵祭告祖宗与正式制行天下这一程序。雍王无论作何表态,基本上已经无阻这一大势,除非他敢与天下为敌。 至于此前其人态度上的暧昧,也只被朝士们解读为主动放弃在这种大事上的表决权,甘心退出大唐最核心的决策层面。 如今时入六月,天下大势渐归安定。许多人提起雍王,其实都是一副不乏惋惜的感受。世道能够进行到当下这个局面,雍王诚是功不可没,但是由于其人尴尬的身份,使得雍王纵使功大,也很难在时局中找到自己理想的位置。 雍王率兵前往关内,看似分陕而治,权柄极大。但事实上,帝国只能有一个中心,君王所在便是社稷所在。 雍王退出神都,或是明哲保身,或是心有不甘,但都无改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已经被排斥出了时局最核心的位置,以至于在最重要的君王继统问题上,其表态如何都不太受见重。 关内虽是大唐关内祖庭所在,但除了这一些政治上残留的象征之外,实际的力量已经大有衰退,甚至一群乱民都能占据长安城、为祸月余之久。 雍王所面对的已经是这样一个烂摊子,偏偏突厥、吐蕃这两大强敌都不约而同的弄武于边。侥幸突厥也是新君继位未久,没能全力入寇,得以暂时解决。但吐蕃方面的威胁则就更大,以至于雍王在长安初定未久,就不得不匆匆亲身赴陇。 但即便雍王到了陇右,又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 早在高宗仪凤年间,吐蕃以一场大非川之胜宣告其强势崛起,之后几十年间,大唐与之屡战屡败,以至于国中人士或不知边疆镇将是谁,但却都知青海有一个战无不胜的蕃将钦陵。 所以,尽管陇右的战况如何也与大唐社稷安稳与否休戚相关,但神都城中舆情对其关注度却不大。有的人根本不知道雍王已经赴陇、将与吐蕃交战,而知情者对此则多持不乐观的态度,也都不愿去深入讨论。 正是在这种氛围之下,陇右的报捷露布驰行入都。风尘仆仆的信卒背插锦旗,那鲜红的“胜”字锦旗并没有因为几千里风餐露宿而有所褪色。 “刚才过去的,是捷报露布?哪里又有战事发生?” 街面上神都民众们眼见信卒背旗而过,全都好奇不已,直向左近询问,周遭人也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然而不久之后,后路又有信使路过,这一次人众要更多,背锣疾行,并于闹市大喊宣告:“陇右大捷!雍王督军与吐蕃战于青海,大破蕃贼!” “雍王到了陇右,还与吐蕃开战?打赢了?” 神都城风物繁华,人们更容易淡忘,几个月没有雍王声讯在市中传扬,许多人已经淡忘了这样一位少壮宗王。 可雍王却用这种让人心振奋的方式让他们的记忆变得重新鲜活起来,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神都城都因此而再次沸腾起来!那位唐家逍遥王,这一次不再以诗词感人,而是用壮功宣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32 上阳宫冷,人情炙热 每至春夏之际,上阳宫自是花木繁盛、美不胜收,虽合城燥热,此境自有一股清凉可守。 不过今年,上阳宫除了清凉避暑之外,更有一股冷清寂寥。往年圣皇陛下居此避暑,但总有朝臣日参,更有内外命妇频繁出入,以伴驾为荣。 可现在,圣皇陛下尊号已经改为圣母皇太后,虽然仍居上阳宫,但却没有了那些繁华热闹的人势伴驾助兴,于是清凉便成为了冷清。 位于上阳宫仙洛门内的观景游廊,凌空而设,登上可以直接眺望清波翻涌的洛水,以及洛南诸多繁华风物,风景自是绝佳。 此时,正有一群宫装妇人在这游廊上缓步行走,远远望去,倒是给这一副水木秀美的画面增添了一些生机。 “上阳宫风景的确美丽,只可惜人气不旺。我几次央求娘娘入宫短住几日,娘娘却只是不愿。” 身姿已经渐有高挑窈窕的李幼娘身穿着一袭石榴裙,发式也结成少妇模样,虽然仍是未见得有多么端庄,但也已经不再是往年天真娇憨的女童模样。 与之同游宫苑的乃是雍王孺人唐灵舒,五官仍是精致秀美,但眉眼间则有一股暗怨盘桓,已经很有几分豪门贵妇的气质。听到李幼娘这么说,唐灵舒叹息道:“也幸在娘娘不乐入宫,望朔走拜才有机会出宫行走一遭。上阳宫虽然美,但美得让人心慌,实在不如往年家人相伴入情惬意……” “嫂子你现在说话可比往年婉转多了,我难道不是你家人?王妃难道不是你家人?我们这些人不是日日伴你?不能让你入情惬意,这个不是我们的过失,只是你心里念着的只有我家阿兄。旁人在你眼里,也只是廊外那些花枝,俗艳的让人烦躁。” 李幼娘闻言后便嗤笑道,她与唐灵舒最是相熟,相处起来自然也更加随意,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并不需要矫情掩饰。 多年相处下来,唐灵舒自也不是早年羞涩模样,听到这话后便也自己笑起来,并指着李幼娘笑语道:“有的人事确是俗艳花枝,但好在幼娘你不属此类。你是花木间躁闹的蜂蝶,只会让人加倍的烦躁。你也是有了自己的院舍居所,常常不居于室,外人见到,怕要误以为你家夫郎拙劣的不堪亲近。” “啊……嫂子你也这么说我,娘娘也是这套说辞!薛大、薛郎自是极好的,对我关怀得很。只是家里那个阿姑,实在让人受不了,常在家邸宴客,好好的家院作成闹市一般。她自己招应不过,还常要召我去应对那些宾客。我识得她们是谁?彼此都不熟悉,瞧着她们挖空心思的琢磨说辞、苦留不去,我都替她们觉得尴尬难受!” 如今的神都城里,太平公主可以说是最活跃的一批人之一,因其身份高贵,本身又擅长交际,日常门庭若市、宴会竟日不断。 李幼娘虽然性喜热闹,但却并不喜欢那些场面上的应付。但她身为太平公主新妇,也算是府上主母之一,一些场面应酬总是难免,为了躲避这些,索性常常回家或是入宫居住。 讲到这一点,李幼娘便头疼不已,揉着眉心叹息道:“我又不是没有别的园业可居,只是娘娘不准我撺掇薛郎治居别业,说什么母健在、不别居。唉,娘娘这个人啊,端庄得自己不涉邪道,就以为人人都如她一般恬淡。阿姑召我入席,难道只因为我是她家新妇的缘故?无非是要由我来借仗我几个兄长的声势,让旁人更顺服她!” 李幼娘若只是抱怨家事,唐灵舒也只是听着,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可听到言涉自家殿下,还是忍不住皱眉道:“公主殿下已经是人间至贵,谁又敢对她不恭?殿下如今久在关西,并不在都,还有什么值得她去借势?” “这些事情,我并不清楚,也懒得过问。但阿姑这个人吧,你与她短见也只会觉得她是待人热情,可若长久的相处,她便会让你各样的不自在。每天清早,人还未起,衫裙已经先送进你房间,做什么妆饰、穿什么衣裙,她都要代人作主。 我拿此跟娘娘说,她只觉得这是阿姑爱我、无微不至,但我总觉得她是拿人作玩器、未必好心肠。几次要请二兄过府,都被我暗里使人拦下了。庭中当面不能忤意,不如不见。我心里还在盘算着,让阿兄在长安给薛郎谋留一个常使的差事。” 成亲虽然不久,但李幼娘已经不失盘算:“薛郎这个人,虽然温和不骄,但却没有主见。常在妇人言教,他是很难成器。我又不望他能封妻荫子,但六尺之身,总不能久作阿母腰佩玩物。我兄已经是那样的大器长才,往后佳节相聚,我也不想自家夫郎只是美器旁充席的瓦砾。” 听到李幼娘这一通盘算,唐灵舒不免哑然,片刻后才叹息道:“幼娘你成亲后,的确是有内秀长进。我年纪痴长了你许多,许多事情反倒不如你深刻具体。” “我倒羡慕嫂子你这种无忧无虑,世上能比我兄者有几人?” 听到李幼娘这么说,唐灵舒由衷的点头道:“这话确是真的,即便不说别的,单论圣母皇太后陛下。陛下眼神有光,被她扫上几眼,心里各种的不自在,让人浑身发寒。这还是陛下权威收敛,仍然有这样的气势。想到往年殿下在如此人物眼前谋生,可知当中的辛苦……” 讲到这里,唐灵舒突然抬手按住了胸口,面有苦色的摇头道:“不行了,我不能再讲下去,心都要跳出来飞往长安。我是真在心里想过,要不要趁着出拜娘娘的时候,牵了闲苑的马就直往长安去……” 两人说话间,游廊另一侧突然冲上来一道人影,正是韦团儿。冲上游廊后来不及喘匀气息,韦团儿便大声道:“长安有新的声讯传来,王妃着我请县主、孺人同归观览。” “是什么消息?” 李幼娘闻言后便惊喜道,她对阿兄也分外想念。 韦团儿闻言后只是摇头:“还不知,王妃说要家人全都在场才会启信……” 韦团儿话音未落,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见到唐孺人直从高近两丈的游廊上翻入花栅,继而更彩蝶一般向远处飞远。 “这娘子思念成疾,已经是疯了……” 李幼娘见状后,啧啧一叹,转回头来的时候,却见韦团儿也提裙往来路疾行而去,不免羞恼:“出嫁的娘子,难道不是家人!我不返回,你们谁敢先览信件?” 出嫁的娘子,可能真的不再算是家人,总之当李幼娘匆匆返回雍王家眷所居的宫苑时,此处早已经人去楼空,忿声一问,才知众人都去了圣皇所居的丽春殿。 当李幼娘匆匆抵达丽春殿的时候,发现不独三兄家嫂子们,甚至就连娘娘房氏并二嫂潞王妃也都一并在此,脸上各自喜色洋溢,整个殿堂中都洋溢着一股欢快的气氛。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大家、莫非是三兄要回来了?” 李幼娘最后到达,不乏气闷,顾不上见礼便先忍不住发问道。 见其如此无礼,房氏眉头一皱,但也并没有开口斥责,只是眼神示意李幼娘入她席侧来坐。 殿堂中,圣母皇太后同样一脸的笑容,手持一份信件看了又看,几番张嘴竟不知要说什么,好一会儿后,才指着雍王妃郑氏与唐孺人等叹息道:“你们几个娘子,真是有福之人。我孙如此雄阔才志,哪怕不生天家,何患没有出头之地?” 几个娘子闻言后,也都顾不上谦辞回应,只是忍不住的满面笑容。 “唉,过往多年,几使大将俱不能成,雍王不负、诚是不负家国!天皇若知其孙有此雄才,更不知会喜乐成什么样子……” 武则天讲到这里的时候,言语略有伤感。吐蕃的崛起与屡败唐军,可以说是他们夫妻二人心里共同的刺。只觉得蕃国势大难制,几番用兵都落败收场,偌大一个帝国,竟找不到能够制蕃之人。 可是现在,他们夫妻两人苦寻不得的才士竟然就生长在自家庭院中,这一份惊喜,简直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随侍席侧的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笑道:“成此壮事,也并非雍王殿下一人之功。唐家名种生在庭中,陛下没有荒养,所以才成镇国定蕃的雄才!” 武则天听到这话,更是乐得眉开眼笑,放权归宫这段时间以来,她心情常有抑郁,然而今天却因为陇边这一条信报将心中积郁一扫而空,心情畅快至极。 正在这时候,又有女官登殿叩告道:“禀陛下,公主殿下携诸外命妇于宫外求谒。” 听到这话,武则天神色略有黯淡,但片刻后又笑道:“威重半生,不曾弱人。如今能长势佳孙,这也是一桩福气,着她们来见吧。” 大半刻钟后,丽春殿外变得热闹起来,诸外命妇俱华服入拜。太平公主自居其首,入殿作拜后,她便先大笑道:“阿母,你孙再次名震寰宇,使国人再作侧目惊叹!我们这些拙长无能,唯走贺勤快,不让阿母寂寞独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33 社稷之喜,君王之忧 随着一干外命妇入殿,武则天外露的情绪又变得内敛起来。此时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她也只是微作浅笑,视线环视殿中众人并说道:“儿郎播威于边、制贼于外,难得竟扰动到诸家命妇。既然不辞辛苦的入宫来贺,那便一言相赠。” 说话间,她指了指席中的雍王妃,并不乏欣慰的说道:“谁家儿郎不是亲长面前珍物?更何况雍王此等人物才趣,更是天下罕有。人之所珍,莫不只望相守不离,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若只是这么做,则无益内外、无益家国。 尔等诸家大妇,身前多有幼少听教。器或不器,虽各自有见,但名或不命,终究舆情有论。蕃国远患,与你等并无切身之扰,倒也无谓一时的凑趣喜乐。 但雍王因此名动天下,成少流翘楚,使你各家藏器相形见绌。不必慕之妒之,唯是法之。金宝置堂,蓬荜生辉。世道已经有此华美秀才为鉴,诸家子弟若得侍从,但能映得三分颜色,已经颇得可观了。” 圣母皇太后虽然大权不再,但却积威仍深,在殿各家命妇听完这番话,无论心里各自感受如何,也无不恭声应是。 有的人确是动了心思,要激励自家儿郎也勇效雍王,诚如皇太后所言,但能分映几分风采,也无患时誉不著。 有的则只是面上的迎合,心里则多不以为然,雍王那样的人,并不是俗物能比较,生在天家、分陕为治,若无这么出众的出身、权柄作为依靠,怕也难得如此风采。 “阿母所言极是,在朝群臣,有《臣轨》为规,可以不失大体。阿母与嫂子若再著教养的经典,必然也是诸家争读。儿郎能或不能,谁又不羡我家慎之如此的才器壮观?” 太平公主又继续笑语说道,并顺势与房太妃坐在一席,转手拉起李幼娘的手腕不无炫耀道:“名家秀姝,我家占得,盼我家新妇能早施教养之能。” 李幼娘被她婆婆搞得有些不自在,索性说道:“阿姑殷望满满,让人惶恐忐忑。长计不必急言,儿自蓄力待之。只是夫郎长感虽然亲缘可恃,但却憾不能近,他很是羡慕阿兄逞才扬志,岁月不荒。”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神情顿时有些不自然,被自家新妇拆了台,自然让她很难受。 听到这对婆媳交流,武则天倒是一乐。她这个女儿生在天家、浸于势力,往年只觉得秉性机敏刚强、像极了自己,所以多有昵爱。 可是随着自己失势居宫,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可以细品人情,这女儿却与她不再亲近,皇帝登基这一两个月时间里,太平公主还是第一次来上阳宫。 武则天这大半生、冷暖经历,倒也不会因为女儿的势利有多伤心。但她闲下来之后,也在回想自己这一生,略作得失检讨。 此时再看到这个女儿音声热切、显在眼前,武则天也不免感慨,这像极了旧年的自己,诸事以利害盘算,自然情义淡薄。 让武则天生出这一觉悟的,还是那个让人骄傲又让人伤心的孙子。她一生不将真心轻给于人,临老心防不谨、被个小辈钻了空子。 但如今再论爱恨,已经是复杂。武则天也一直在想,雍王之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到如今也算勉强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子事君则不忠,事亲则至诚,有权徒之表,但仍不失人之情味。这让人无奈,也让人感怀。 此时看着那对婆媳,武则天心中一动,指着太平公主不无感慨道:“儿郎若是长随表兄,此际想是功表有名,省了许多事外杂计之功。”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便沉默下来,心中不无羞恼,也不无懊悔。她阿母观人,仍有洞皮见骨之锐,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便将她此刻复杂的心情分讲透彻。 神都政变后,太平公主存在感陡增,自觉得自己能够在时局中做上许多事,脑海里也有各种想法啊涌现出来。 雍王离都之前,也曾询问过她要不要让儿子跟随,但她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一则并不看好雍王此番西行,二则她在都中声势大壮,家中也需要一个子息支撑门户,并不觉得儿子跟随雍王西去、收获能比留在神都更大。 到如今,她的儿子已经是四品殿中少监,可以说除了雍王兄弟之外,无论宗家民家、无有过之。 但太平公主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一番为儿子张罗前程的操作,除了满足她自己的虚荣心之外,效果委实不好。 本身她的儿子也没有四品的资望与才能,虚领其职而不治其事,而且还因此引起了朝中李昭德、狄仁杰等宰相们对她的不满,认为她弄权太过,对她多有抵触。 假使当时让儿子跟随雍王西进,哪怕不参其事,但只要功表稍录其名,若再归都,效果是要远远好过她过去这半年没有头绪的经营。 且不说太平公主的纠结,此时与她心境相似的还有一人,那就是已经居在皇城太初宫的皇帝李旦。 李旦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大内文思殿与宰相薛稷等人讨论当世诗文。他新临大位,是要有一些创建以彰显君王威仪,修书制典无疑是见效最快、相对也成本略低的选择之一。 众人讨论多日,还没有确定修制什么经典,中途休息之际,便有待制于大内的官员匆匆登殿,神情激动的入拜道:“陛下,大喜、大喜啊!陇边露布入都,雍王殿下先胜吐蕃于青海,王尚书复破贼于安西……” 听到这话,殿中众人包括皇帝李旦在内,最初都略有茫然,李旦更下意识问道:“雍王几时攻入青海?” 但话一问出口,他便反应过来,连拍御案并大笑道:“好、好!雍王并王尚书诚是壮士,外朝群臣是否已知此桩大胜?” “李相公等已经齐聚政事堂,正待陛下召见。” 听到这话,李旦神情稍显复杂,但很快又是一副笑容满面,先吩咐殿内众臣先行前往,自己更衣即去。与此同时,他又将宰相薛稷留了下来。 “内外大事传达,究竟是什么什么流程?何以遇事朕还不知,群臣先知?” 待到众人退出后,李旦便皱眉问道。他虽然两次为君,但权柄全都不大,对于这种具体的事务流程是真的不了解,因有此问。这一次还是陇边的大捷喜讯,若是别的消息,大内得讯居然还要滞后于朝中,后果则不堪想象。 薛稷闻言后想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圣皇朝时,知匦使兼领都畿道诸驿,凡有事讯便先呈送大内,再分抄政事堂。” 听到薛稷这么说,李旦便有了然。这件事还真不怪别人,是他自己瞎操作断了自己的耳目。 知匦使顾名思义,便是管理铜匦事务的官员。李旦旧在宫中时,单单铜匦告密其意图谋反的书信便不知凡几,心内自是下意识的厌物。 所以在出宫掌权不久,即刻便下令废除铜匦诸事宜并相关的官吏,并没想到知匦使居然还兼领如此重要的事情。 略作沉吟后,李旦又开口说道:“我欲使中官出事都畿周边馆驿,薛相公以为可?” 薛稷听到这话,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国朝以来,并无使任中官的先例……” “但我却记得,太宗、天皇时,常有中官出入内外,乃至于使令诸边。” 李旦不甘心放弃,继续说道。 薛稷闻言后苦笑一声,你也知道是太宗、天皇啊,当然这念头他是不敢直接宣诉于口。皇帝或只是随便一说,若真放在政事堂讨论,自然有人怼他。 见薛稷没有明确表态,李旦默然片刻,然后才叹息道:“陇边传捷,本是社稷大喜,朕乍闻此,却先生忧思。不知是朕德行不配享此,还是朝廷所用不得其人……” 听到皇帝这么说,薛稷自是慌了神,忙不迭叩地说道:“陛下乃二圣嗣血,履极则天下共识,此事不容置疑!边将著功,足见圣人驾驭英明,至于余情所扰,诚是臣等政事堂在事者疏忽之罪!” “一时杂感,相公不必如此。” 李旦降阶亲自扶起了薛稷,拍拍他臂膀说道:“相公且先行,朕随后即至。” 待到薛稷也退出了殿堂,李旦才又坐回了御床,神情变幻许久,好一会儿才怅然道:“社稷之喜竟非君王之福,诸事如此勉强……” 政事堂里,因为皇帝还没有到来,所以群臣还未正式就此事进行商议,但氛围已经是非常的热闹。眼下进入政事堂的,除了直堂宰相之外,还有诸省寺官长,包括一干两衙大将。 这当中,自然尤以左羽林大将军、潞王李守礼最为引人关注,此刻正有半数朝臣聚集在潞王席侧,各作贺言。 宰相李昭德与狄仁杰自不需要上前恭维潞王,各自专席独坐,其中李昭德正在翻阅刚刚从兵部取来、朔方的相关资讯,而狄仁杰则在低声询问此次报捷有无陇边诸胡州版籍资料。 过了好一会儿,政事堂外才响起鼓吹等仪仗乐声,并伴随着中官唱声:“圣人驾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34 群相乱议,昭德请辞 皇帝驾到,群臣出迎。李旦身穿一袭赭黄袍,在群臣迎拜中登堂坐定,自有政事堂官员入前,开始仔细奏报刚刚接到的陇右战报。 尽管群臣绝大多数已经深知此事,但当奏报开始时,众人仍然听得颇为认真,并不免再次大生感慨。 而当皇帝李旦在听完这一场胜仗竟然是这么大的规模,一时间也忍不住面露惊诧之色,并在听完奏报后忍不住感慨道:“陇边将士大破蕃贼,诚是功壮,燕国公常之、王尚书孝杰,不愧为镇将典范,社稷能得之镇戍边土,士民安心,朕亦无忧。镇国雍王更不愧荣称,凡事相委,必有佳讯传达!” “如此大功,不可不赏,今日专议功士赏格,余者一概不论。” 随着皇帝做出表态,一干朝臣们便也开始各自组织措辞、准备发言。 这一次,率先开口的却是凡事都并不勤于争先的门下侍中狄仁杰。 “自吐谷浑失国以来,吐蕃便常为大唐边扰。朝廷几番用兵,虽胜负有差,但也成功拒之国门之外。今陇边、西域再添胜绩,诚是可喜,参战将士,诚宜封奖,但常例则可,实在不必渲之过甚。” 狄仁杰并不赞成边事大用,这一点群臣俱知。但在听到其人如此态度鲜明的表达,还是有不少人颇为惊讶,这实在有些不符合狄仁杰平时作风。 狄仁杰话音刚落,便有左羽林泉男产出班,皱眉说道:“狄侍中何薄功士过甚?吐蕃势大既久,几害我国征戎大计。安西四镇几置几废,俱蕃贼闹乱所致,至于王尚书大军劳远,再克四镇,才重为我有。青海之胜,督战之蕃国大相钦陵,更是贼中最为势大凶恶者,今为雍王殿下所制,更近代所未有之壮迹,岂可俗常料之!” 狄仁杰看了泉男产一眼,但却并没有直接作出回应,视线只是看了一眼堂上端坐的皇帝李旦以及仍在席中作沉吟模样的李昭德,似乎是在等待这二者发声。 不过,另一名宰相崔玄暐则站出身来,开始就狄仁杰的看法进行补充。 “王孝杰前复四镇,已经是大功殊赏。今次安西再胜,不过此前一战之留余,蕃贼不甘心四镇之失,所以再启战端。王孝杰当戍败之,不过职责之内。表彰其事,勉之则可,不必一事二赏。” 崔玄暐这么说自有其道理,长寿年间王孝杰收复四镇,所接受的封赏犒奖已经超过了其战胜的意义本身。如今其人身为安西大都护,自然镇守有责,安西此次获胜本就是常规的操作,还达不到政事堂群臣共议其事的标准。 当然今日议事的重点本也不在王孝杰,大家心里都明白,对于安西的功奖问题仅仅只是一个添头而已,重点自然还在雍王督战的青海。 然而崔玄暐接下来的话,却让满堂哗然:“青海一战,虽然录功在表,但若深究其因,臣请治雍王轻妄之罪!” 崔玄暐话一讲完,且不说群臣惊讶,潞王李守礼已经先一步按捺不住,推案而起,戟指崔玄暐怒声道:“崔玄暐构伤大臣,谤议功士,可恼、可恨!臣请即刻制之,发入堂下!” 随着潞王暴起,堂中雍王一系的官员们也都纷纷用不善的目光凝望着崔玄暐,使得政事堂中氛围顿时变得尖锐对立起来。 这时候,皇帝李旦先是看了李昭德一眼,见其仍然没有要发言的意思,于是便对李守礼微笑道:“潞王稍安勿躁,眼下事程尚在议中,诸言兼听,诸论广采,如此才得公允。崔相公既出此言,朕与诸公也都好奇以何结成此论。若所言无理,自可当堂辩驳。” 皇帝和稀泥或者说偏袒崔玄暐的态度,顿时让李守礼更加的不满。 但他一时间还没想好该要如何继续反驳,视线余光却见宰相陆元方与国子监司业郑融都有动作暗示,陆元方的意思尚不明确,但郑融因为距离更近,所以李守礼也看得更清楚一些,只见郑融正用手指在案上勾勒一个“走”字。 李守礼略作沉吟后,略有明悟,便再次发声道:“臣所见雍王功勋卓著,事迹确凿,诚无可疑。即便不以亲亲之执念,同样觉得此功大壮,决不可刻薄议之。崔玄暐妖异言论,臣并不好奇。” 说话间,他抬手一振身着的绣甲,继续说道:“臣以薄才恭事北衙,不以辩论得任。职事所系,不敢分心须臾,既述所见,不敢再留顿避事,恭告暂退,排直宿卫事宜。” 听到李守礼这么说,堂中气氛又略有沉凝。至于皇帝李旦,脸色当然是有些不好看的,但李守礼所领左羽林军,眼下却是专职宿卫皇太后所居的上阳宫,李旦一时间也不好拒绝他的请退,勒令其继续在堂参议。 李守礼负气而出,使得政事堂气氛很久都没有恢复过来。雍王一系的官员们,自宰相陆元方以下,俱缄默不语,摆明了态度,无论崔玄暐再说什么,只当他是放屁。 这种沉默,更类似于一种示威,且将雍王在朝中的势力明明白白的勾勒出来。对一些人而言,心中自然是大大的不爽。 皇帝李旦这会儿也只是垂眼看着案上器物摆件,脸上无甚喜怒之色。 这时候,宰相李昭德终于开口,抬手指了指有些进退失据的崔玄暐沉声道:“继续说。” 潞王如此激烈的反应,将崔玄暐思路略有打断,他默然片刻后,也顾不上再去细品情绪感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青海此战,实非必然。陇边以河源为枢镇,据赤岭而设防,蕃贼虽纵横青海,但本无力寇扰陇右。西京长安闹乱新定,大治未树,已经不堪新扰,当此时机,不宜边务大进,这是当然之计! 雍王则不然,不独亲身登陇,更犯险主动谋战。观其所为,岂以家国安危为计?所图者,蕃国钦陵善战之名而已,若能侥幸败之,则雍王名势便为一时之所重,远超前代之名臣。但若不幸落败,则陇右危矣、关中危矣! 此半壁江山之安危,搏于一人之显赫。雍王此胜,不掩其用计之险,言是壮阔,实则孤胆,此实不足大用、不足榜样!” 尽管雍王一系的官员们已经表态不再参与后续余论,但在听到崔玄暐对雍王的指摘,一时间仍忍不住眉目暗张,只是强自按捺。 等到崔玄暐讲完,李昭德自离席而起,转至皇帝坐席前深拜下去,语调沉重道:“臣得陛下授用机枢,领掌国是。用事以来,战战兢兢,唯恐失职。但终究事不遂于人愿,政事堂内竟生此邪言,谤伤功士、狭计为美,使天下人知此,必群起攻讦。 臣不畏人言,却恐辜负皇恩所用,今事迹如此,不容狡辩。臣请革此重任,弃用拙才,以为后继之警!” 如果说崔玄暐的论调已经让人惊讶不已,那么李昭德竟因此主动请辞,则就更加的让人震惊莫名。李昭德行事素来强硬有加,几时见其人能作如此退计? 他若不满于崔玄暐的发言,大可以直接放言斥责。但现在却根本不与崔玄暐针锋相对的辩论,而是籍此发声请辞,真是让人感觉莫名其妙。 特别崔玄暐纵有攻讦,也只是在针对雍王,李昭德或在一些事情上跟雍王不失呼应,但也实在犯不上以自己的权位来行以退为进之计。 莫非李昭德是真的已有退意? 堂中一些人想到这一点后,一时间心情不免更加的跌宕不已。莫非刚刚有所稳定的朝局,又将发生新一轮的震荡? 众人既惊且疑之际,皇帝李旦也是一脸惊容的站起身来,且迈步疾行到李昭德身前,先是张张嘴,才神情复杂的涩声说道:“朕得国未久,既无建树可称,也无过错需讳,竟衰德至斯,使我辅国名臣暗生弃我之念?” “昭德狂悖!圣人授以重位,竟以去留挟意!” 听到皇帝这么说,殿中群臣更加激动,有几人更直接出席戟指李昭德斥声道:“如此行径,岂为宰执风骨!如此狂臣,岂能托以国计!”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朝情渐有失控之态,一些名重老臣这会儿也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态度,不敢轻言。 最终,还是狄仁杰再次站起身来,行至皇帝与李昭德之间,语重心长的说道:“今日议者,陇边捷情。入议之前,陛下已经有言,余事不论。李相公突言事外,的确是失礼了。” “臣情急失态,的确是有罪,之后甘愿领受责罚。但陇边捷情,臣以为雍王功壮,确实可夸。虽兵者大凶,君子不重,但家国安危,即需寸势不让!大唐创业以来,岂有授事于贼之理?当杀则杀,当伐则伐!玄暐半生虚长,无有负甲之使、无有半转勋功,雍王雄计、能制贼之名将,其所谋计,岂崔玄暐之流能以井底观之大概?” 狄仁杰开口后,李昭德便也顺势绕回话题,对此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35 诸情不协,国事维艰 李昭德的措辞非常的不客气,但这才是大家所认识的李昭德,倒有一些人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李旦也退回了席中,并长叹一声道:“雍王功大,朕固知之。所以问道诸公,在于赏格难定。壮迹如此,非殊赏不足彰显。但如今朝廷内外新定,用度不失艰难,又恐天下人薄议天家、扩搜珍器授给私己……” “天家民家,概是一体。雍王才略如此、事迹如此,即便不生天家,也足称社稷重用之美器。陛下所忧,宜需长计。国用失度,此宰相罪也,未可因此而刻薄功臣。似玄暐之流不能自察所任不功,反以狭计邪言构伤国之柱臣壮士,已经大失公允之义!” 李昭德继续发言,言辞内外都不掩饰对崔玄暐乃至于狄仁杰此番论调的厌恶。 听到李昭德这一番话,狄仁杰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长施一礼,然后便退回了席中,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每当视线扫过堂上的皇帝李旦时,眼神就变得复杂起来,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失望的。 抛开各自的立场与政见,单单今日会议这段时间里,皇帝几番态度的转变,说的好听一点,是从善如流,但实际上只是随波逐流、全无定计。 崔玄暐被李昭德用言语挂着鞭打,心中自然也是气急,但就连皇帝陛下都已经表态雍王确是功大,他也不好再就自己那番论调继续进行争论,索性垂首不语,但视线还是不断的在堂中几人身上游弋。 这时候,黄门侍郎薛稷起身说道:“雍王天家雄才,不困于恩泽荣养,功勋频创,诚是可钦。且因其生自天家,功事不可俗常以论。其声迹未著之时,享恩之厚,已经超于俗人。此天家恩用百般,不废养育之功,重酬与否,并不伤朝廷赏士之计。唯陇边勤功将士,忠勇可嘉,非唯重赏,不足创设恩典……” 薛稷提出一个新思路,且道理不失公允。雍王生在天家,未功已享诸种荣格,如今功勋积创,也只是回报天家的养育之恩。朝廷奖犒的重点,还是要放在陇右戍边将士们身上。 所以当薛稷做完表态后,在场不乏朝臣也纷纷发声附和。不仅仅只是因为觉得薛稷说的有道理,而是如果必须要表态的话,附和薛稷无疑最稳妥、最安全。毕竟薛稷作为皇帝心腹而参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其人的态度便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皇帝的态度。 李旦并没有第一时间对薛稷的话表示认同,而是视线一转,落在了一直坐在席中不发一言的郑融身上,微笑道:“郑司业自天家荣戚,道德深具、气量渊博,在公在私,于此不当闲坐。朕想听一听,郑司业于此所见。” 郑融被点名提问,便避席而起,行入堂中,先作施礼然后才说道:“臣所事非此专职,今日充席、备详而已,未敢轻易设论。圣人有问,不敢不答。唯是感念天恩,拔臣简陋门户,得与天家名王为宾为友。 雍王殿下功参定鼎、镇国,凡所经历大事,若有固执一二私计,焉能成此全功?臣所感殿下风骨高蹈,敬之慕之,以此为荣,拙情已经不容别计,守此一缘,欢欣不尽。私情所论,倾我所有,亦不足深表情义!” 郑融这一通发言,顿时又让政事堂气氛变得古怪起来,此前各种针锋相对的严肃为之淡化,许多人望向郑融的眼神都不乏艳羡之色。 皇帝李旦听到郑融这番话,一时间不免神情复杂,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公事方面,我对此并没有什么发言权,但你一定要问我的意见,有此亲缘我已经万事皆足,啥都给他我也愿意。 这番话正暗指薛稷所论,雍王身为唐家宗室,这并不是对他封赏刻薄的理由。如果皇帝陛下真的看重亲情,雍王创此大功的情况下,更应该加重褒奖。 郑融作为雍王的正牌丈人,本身在眼下的政事堂中势位虽然排不上号,但其人既有发言,却是谁都不敢轻视。 随着郑融发言完毕,宰相陆元方也站起身来,开口说道:“民间尚有积谷备灾、积货备事之论,雍王殿下此番用兵青海,无费朝廷丝缕之用,单此一节,已可称功。更于青海痛歼蕃军,扬我国威、安我边情。 用此一士,内无重耗而外有重功,如此士才,臣所不及。雍王功则威壮,才兼宰辅,朝廷西事委之,定乱于关辅,逐胡于河曲,杀蕃于青海,成人所不能、创事于艰难。论之功量几许,实在是本末倒置,唯量用几何能尽才器,才是益国益家的大计!” 陆元方这番话讲完,已是满场寂然。在听到这番话以后,众人也才猛然意识到,讨论雍王青海此功的确是意义不大。雍王西进不久,已经做出了这么多的事迹。 其中每一桩,对于刚刚经历过政变风波、朝局初定的大唐而言,都能让人为之头疼不已,一旦处理不好,便能让国事糜烂。 可是从雍王西行之后,朝廷对于陕西事务几乎没有什么过问,但雍王却能将之处理的井井有条。而在这个过程中,朝廷也完全没有给予什么援助。 如此一通细思之下,众人才意识到一个问题,眼下的雍王对朝廷可以说是万事不求,但朝廷若没有了雍王则万万不可。单单雍王如今所拥诸权柄,朝廷哪怕派遣三五名有才志士,怕也难以完全接手过来,且能做的与雍王一样出色。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一些朝臣才渐渐意识到为什么今日议事伊始,气氛就显得这么古怪。 本来惯于韬光养晦、诸事不争的狄仁杰居然抢先发言,对于陇边功事多有哂薄之论。至于宰相崔玄暐,态度则就表现的更加明显,其对雍王恶意满满,几乎还超过了目下时局中最憎恶雍王的一批关陇勋贵。 李昭德先作辞言,然后才针对事情发表自己的看法,同样也大悖于往常的行事风格。 至于雍王一系的官员们,任由朝臣争论,却一直沉默以对,不作争辩。原来包括潞王的提前退场,都是有恃无恐的底气满满。 现在陆元方主动将这个大众一时间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局底层逻辑给道破,当中所蕴含的信息量之大,更让人一时间难以尽数消化,但也都能让人根据各自具体的处境而有所联想。 听到陆元方这么说,皇帝李旦嘴角也有些不自然的颤了一颤,他之所以在开始会议之前便表示今天之论功事问题、不涉其余,就是还想维持一个假象的体面,不愿暴露出朝廷在面对雍王问题的时候束手无计的窘境,不愿暴露出雍王对于眼下的大唐社稷、其不可替代性甚至还要超过自己这个皇帝! 狄仁杰等河北大臣先人一步的表态,的确让李旦心绪为之一定,起码眼下朝堂中还并没有众口一辞。但接下来李昭德的表态却让他方寸一乱,乃至于暗生退缩之想。 李旦不满于眼下的朝情局面,想要做出一些改变的尝试,或许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但李昭德、狄仁杰等俱都久经政斗考验,经验丰富,又怎么可能看不出皇帝心中所想。 李昭德看似是就雍王一事以退为进的挟持上意,但本质上还是针对皇帝李旦那颗已经渐有骚动、但又全无方略的心。 皇帝想要有所改变,但又根本不知要从何处入手、做出什么样的调整且达成什么样的局面。但李昭德作为政事堂权柄最大的宰相,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当下正在运行的朝情秩序。 他小题大做的抛出请辞,就是为了让皇帝稍作冷静、稍作前瞻,就算打破了眼下的朝情秩序,在接下来新形成的秩序中,皇帝又能作主几分?所达成的秩序局面,又是不是皇帝所希望的那种? 不说皇帝李旦,李昭德对于目下的朝情局势也是不乏失望的,哪怕他在这个秩序中权柄颇重。而且皇帝这样的心意浅露,会不断有人洞悉到且加以利用,其方式无非是针对李昭德加以进攻。 李昭德虽然斗志不乏,不惧任何挑战,但他觉得好不容易所争取来的大唐新世,不该再执着于各种内耗政斗。 所以他表态请辞,也真的不是恃宠生娇的以退为进,雍王的事迹真的让他颇为羡慕那种退出纷争、专注营边的处境。 他或许没有雍王那样的才具气量,但若能外使北上,专心解决突厥的边患问题,同样也让他颇为期待,乃至于甘心为此放弃宰相势位。 毕竟如今的他,已经是神都这个政局中最大最醒目的目标,只要一日没有斗死斗残他,隐藏在暗处的黑手怕是就不会停止。而更恐怖的是,可能这些黑手中还有一只手是属于皇帝的! 陆元方直切根本的发言,让接下来的各种议论都变得敷衍潦草,众人不再急于就此发表什么看法,转而开始思考一些更加切身的问题。 感受到这气氛的变化,李旦索性叫停议事,着令政事堂后续继续进行,自己则离开了政事堂。 行出政事堂后,李旦并没有返回宫中,略作沉吟后,他便沉声道:“去上阳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36 王若归朝,春宫待之 皇帝仪驾往上阳宫去,这绝对是一件颇为轰动的事情。 神都政变以来,圣母皇太后迁居上阳宫,皇帝一家则返回大内居住。虽不说皇帝绝迹于上阳宫,但除了一些正式的礼节,基本上也是很少前往。 四月初,神都朝堂中甚至就皇帝需不需要昼夜问省而展开了一番辩论。最终的结果是,上阳宫偏在大内西侧,出入都不从容,中使请安即可,皇帝不必亲行,唯望朔参见而已。 但事实上,哪怕是望朔之日,皇帝也有各种各样的事务操劳,入了一些礼日与群臣一同入见,其他的时间则能免则免。 关于这一点,朝堂上以及坊市间也都是讳莫如深、少有谈论。原因各自深知,说多了只是为自己惹祸而已。 也正因此,皇帝突然往上阳宫去,很是引起了一阵关注以及各种猜测。 上阳宫门前,刚刚在政事堂早退离场的潞王李守礼身披甲衣,神情严肃的率领左羽林众将士于此恭迎皇帝仪驾。得知皇帝往上阳宫来,李守礼又从羽林军营中调来两千甲士,紧急派驻各门,这种严阵以待的态度,也反应出皇帝与皇太后尴尬的关系。 其实不独上阳宫防务加紧,皇帝仪驾出行的过程中,两衙军众也在进行调度增派。 皇帝仪驾行出大内时,左卫大将军、观国公杨嘉本亲自负责调度皇城与上阳宫之间的道路防务,诸南衙将士于此集聚巡防。另有右羽林李多祚亲自负甲,跟随皇帝仪驾进入上阳宫范围。 经过这一轮人事喧哗,上阳宫观风殿母子相见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尽管见面之前气氛肃穆紧张,但观风殿中相见的情景却并不怎么严肃。 李旦遣退随员诸众,只身登殿。而殿中的皇太后见状后,也着令殿中拱卫的左羽林众将士退出殿外,只留下潞王李守礼并几名女官宫婢在侍。 “儿性简陋,无令才可称,监国负大以来诸事劳碌,竟难得闲暇勤拜阿母,思之惭愧,请阿母恕罪。” 登殿后,李旦先作庄重见礼,并没有急于起身,拜在地上沉声说道。 皇太后并没有端坐在席,而是侧立于席榻之外,闻言后只是微笑道:“皇帝身领天下之人,事系万民福祉,庭户之内的私礼,不必过分在意。你母暇年悠长,起居顺遂,身左不乏亲员陪伴,于情也并不单薄。” 说话间,皇太后看了殿侧扶剑而立的潞王李守礼一眼,神态欣慰。李守礼则微微欠身,望向皇帝的眼神则就有些不近人情,明显还在介怀刚才政事堂之事。 之后各自分席而坐,皇帝入席之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才徐徐开口道:“雍王新功于青海,家门得此壮士,诚是可喜。儿此次入宫来拜,也是为贺阿母教养得人,雍王器量宏大,诚是家国瑰宝。阿母养成如此秀才赠使于我,儿思之亦身怀感激。” 听到皇帝这么说,武则天也笑道:“此种声言,听闻不只一遭。雍王入世以来,事迹多能迎合众望,这一点确是不俗。皇帝但得善用此家国宝器,可以无患所报。” “在私亲员和睦,在朝君臣分明。有此大器子侄,儿确是欣慰不已。只是雍王此番创功,人事参言诸多,儿一时间难作取舍,所以前来请教阿母。” 略作寒暄后,李旦便将来意道明,讲到这一点,也不作避讳,视线看了一眼仍对他有些薄怨的侄子李守礼,然后继续说道:“政事堂情势躁闹,想必潞王也有回报。儿对此难作曲隐,只能惭愧言之,领事以来无有创建。 为上者,唯患臣员不器、无功可使,文武争进,内外勤勉,才是真正的治世景象。儿身受父母寄托,竟因大臣之功而困扰不已、朝情不定,实在羞愧难当……” 武则天听到这里,望向皇帝的眼神也略有复杂,沉吟半晌后才开口道:“为君为主,诚需广纳才士计策、兼听博采,可免于行差踏错。但在此之前,最根本还是要自己腹怀定计。大至一国,小到一家,都有经营之道。此道此计,不在别者,唯在主君。 顺我命者能更益我计,逆我命者则乱我经营,利害之间的取舍,便是用、黜权衡的尺度。人能或不能、德或不德,且付舆情公论,由人齿慧消磨,不必过分在意。千人则千面,千事则千计,唯笃定于一,才能策用全力。” 听到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李旦起身作拜,不无感动道:“阿母授我驾驭道理,儿真是感动。守此规矩之言,盼能有益人事。” “那么,对于雍王之功,你是否已存定计?心中有定,兼听愈明。心中无计,则越问越盲。” 武则天接着又发问道。 李旦听到这话,先作张口欲言之状,但视线余光扫到潞王,却又将话语按捺下去。 “潞王且入殿外直守。” 武则天将皇帝这小动作收在眼底,于是便抬手说道。 李守礼虽然有些不情愿,想听一听皇帝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但还是不敢违背祖母的意思,只能叉手告退。 直到潞王退出了殿堂,李旦复归于席中,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抉择,开口沉声道:“群臣声计不论,儿想将雍王召回朝中,入居春宫,储嗣待之。” 皇帝这番话一讲出口,整个殿堂中霎时间一片死寂,那些在侍的宫官宫女们一时间都瞪大了眼,乃至于忘了呼吸。至于武则天,一时间神情也是僵在脸上,明显是因儿子所言而感惊愕。 “眼下唯我母子,这是你真实所想?” 半晌后,武则天才又开口说道,问话的同时,视线也死死盯住了李旦的脸庞。 “儿有此想,并非短时。年初革命之际,已经有此设想。” 李旦讲到这里,先是自嘲一笑,然后便又说道:“眼下母子私话,诸事不必讳言。儿自知才器浅拙,由始至终,都不在阿母胸怀大略之内,唯是时势所逼,不得不暂充时位。垂拱以来,人事妖异,儿与阿母虽然同居禁苑,但情义日远,思之心痛,痛彻心扉……” 眼见到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眼中有泪光闪烁,武则天一时间也不乏惭色,视线游移片刻,有些不敢直对皇帝的眼神,语调也因此显得有些发虚:“你知时势所逼,你母……” “儿子明白,所以对阿母虽然有怨,但却无恨,哪怕、哪怕……” 李旦言及于此,情绪激动的有些说不下去,抬手覆面、深作呼吸,好一会儿之后才放下手来,语调更显真挚:“即便此前不知,但今番入事,屡遭强臣挟我,更能有感阿母当时诸多的不得已。如今身同此困,儿终究不比阿母风格手段,唯是情怯慎思,不敢阔步勇行。” “雍王才大桀骜,以阿母之严格,尚且失于控御。儿才不及于中人,实在不能从容使用如此重器。我本无贪权恋势之想,只因人势相逼,身不由己。即见家国有此良选,也实在不愿强阻……” 李旦再次起身,神情中既有几分萧条,又不乏期待,他抬头望着母亲,接着说道:“我有意授位雍王,但此计颇违朝野许多人情。雍王风格严峻,不容异己,家国或因此得益,但群臣亦不免因此恐惧。国本递授,乃家国根本大计,如果没有阿母的支持,儿恐此议骤起便要废于朝堂,或将更伤雍王声势,所以求告阿母……” 李旦一番情真意切的讲述,武则天听到这里,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她眼眸微闭,但眼帘开合之间精光流溢,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权在握的圣皇状态。 如是良久之后,武则天突然蓦地一叹,身上凝重感散去,抬手摆了摆,对李旦说道:“皇帝且去,此言只作未闻。” “阿母,儿是真的……” 李旦听到母亲拒绝他的提议,一时间也是一愣,但很快便又疾声道。 “住口罢!你母老而未痴,不失轻重之计。” 武则天抬手拍案,神情已经有了几分冷峻:“雍王一旦在主春宫,情势不是你能控御。你……” “阿母竟真的如此绝情?” 李旦这会儿脸色也变得悲怆起来,乃至于有几分扭曲:“民间尚有老母爱幺儿,我究竟是怎样的拙劣孽种,竟如此的不容于阿母?兄妹争爱,我自认性拙不能讨喜,虽有伤心,不敢争议。但雍王……我才是阿母孕生的骨肉!慎之小子心肠何种,阿母今日已经至此,难道还存奢望?” 李旦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情真意切,反倒有几分竭斯底里的焦躁:“当下所临妖异局面,概阿母一手造成!我本无权骨,更无权欲,今日所求,只是一线生机,阿母还不肯予? 雍王若真有享国大器,我请愿推位让之。为家国计,但得唐业永守,一身荣辱可以忘怀。但我儿女无辜,我不能、不能……你们祖孙亲亲相守,偏我是个情外邪人?是要作定计议,将我逼入绝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37 国器递授,噱谈而已 皇帝突然间的爆发,不独让殿中侍者们噤若寒蝉、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也让武则天脸色变幻不定,眼神越来越复杂。 李旦吼叫一通后,并没有归席坐定,只是站在殿中,怒睁微凸的双眼直直望住殿上的母亲,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悲愤乃至于略显暴戾的气势。 武则天眼望着这个罕有如此失态的儿子,眉头深皱起来,唇角翕动着,好一会儿之后才涩声道:“你只道你母薄你,有没有细审过亲长因何相薄?你只道人势相逼,有没有深想过世道何以不饶?万般皆有因,世人谁无三分失意?” “情急意切,方可掇皮见真,矫饰无存。你所目为仇寇者,有几人生来便是骄悍?你母一个前朝孽类,几不容于当时,若只投心于幽怨,今已不知埋骨何乡。你所怨望的慎之,怙恃俱无,羸弱垂死,世道待他又有几分公允?” 讲到这里,武则天身躯微微前倾,望着殿中仍是一身躁气的儿子:“扪心自问,世道究竟何处薄你?生人以来,富贵享尽,几有贫苦摧毁?所食所用,可废你举手抬足之功?大位本是无缘,却骤降于身。虽垂拱深居,满朝俱是党羽。势力强逐不散,于你竟成负累? 若说往年经历泰半身不由己,那此番宫变、入朝监国,又怨何人?慎之舍命以搏,人势竟不依附,无奈远走西京,直面诸方悍敌,他可有片言诉屈、抱怨人间?四郎,你告诉阿母,人间何种大事大功,能够俯身拾得?你所拥诸种,俱人艳羡、穷追不得,世道还要如何厚你,才能遂你心意?” 李旦本是满心的悲愤,可是听到母亲这一番斥责后,一时间僵在了原地,久久不语,只是身上那股暴躁的气势飞快的消散,身躯也逐渐显得佝偻起来。 “儿子失态了,请阿母恕我无礼。儿本不器之人,不能善用所有,所以归咎余者,以此宽恕自我。但、但我所言春宫赐给慎之,并非纯是矫饰。朝局情势骄横不驯,儿尚且束手无计。膝下诸子,俱幼拙难事,无良器端倪。眼下慎之已经是功大势壮,我尚且不及,诸子若与之竞争,岂有生机可言?” 平静下来之后,李旦再次深拜于地,并泣诉道:“恳请阿母怜我这一点舐犊之情,助我将慎之召回朝中。若慎之真心归朝,儿必助其料理朝中躁乱人势,阿母余威为慑,慎之长才使用,些许躁乱,不足为患。短则三五年内,儿必甘心退隐,侍母教儿,安享富贵长情……天家薄情,人已讥之良久,非是短年。阿母忍见更有惨剧见笑人间?” “你还是不明白啊,慎之是我家难得麟种,就连你母一时失察、都为之反制,你竟纵之西去、分陕授之。他如今更连破强敌,还能以情势约束? 他是否归朝,已经不是朝中二三自负之人能够决定。如今你母尚有几分情义可恃,但也做不到召之即来。唐家前程,他自有定计,我母子纵使殚精竭虑,能将他归入你我构想之中?” 武则天又叹息一声,接着再说道:“既然你有此诚挚之想,我也不愿见你长困于力不能荷的窘迫之中。既要召慎之归朝,目下朝势需要先作调控。李昭德出用朔方,狄仁杰遣使关西。此二者俱人臣翘楚,若能善用于一,都能大收利益。但秉**具却截然相反,若将他们并置一处,则只会斗势消磨。朔方务在威镇,关西切于抚恤,二者分付地方,可以各使其能、各得其所。若能做出这样的调控,甚至不需你母寄书,慎之必归朝佐政。” 李旦听到这话又是一阵沉默,嘴角苦笑更加深刻,垂首叹息道:“阿母仍是在为难我,若我能做到这些,又何必再作退让之想,自有底气与慎之一较长短!” “正是你这样的想法,才是祸国的根源。此二臣虽有强势之态,但也是你能安在大位的羽翼。李昭德行事强悍,此所以虽朝局动荡但仍能政令不废,外州不敢轻慢都畿。狄仁杰腹藏荆棘,但不失国计,能合众望、协调纷争,使朝中情势不至于分崩离析。 有此二相,朝事可以不废,但君威势必难张。但若二者俱无,你更没有控驭大势的良计。元从桀骜,世族矜狂,虽强势君主如你父母,尚且待之如敌、不敢松懈,你能制几分?” 听到李旦这一回答,武则天又不无失望的说道:“你只道腹计暗藏,无有表现,所以人不能知。但今日崔玄暐厉态强言,原因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听到这个问题,李旦稍作沉吟后才回答道:“崔玄暐秉性介然,不失方正,博陵高足,恪守礼法,厌紫夺朱……” 武则天听到这回答,嘴角讥诮之色越发明显起来,指着李旦叹息道:“若有闲员能使,可遣之暗伏崔玄暐邸侧,瞧一瞧有无关陇元从子弟出入其家。” “阿母的意思是……” 李旦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半是不解,半是不信。 “你这一番退计,多少应该是受了昭德启发。但昭德何以作此退计,你所见仍浅。人间诸类,谁又不是借势待沽。你要为豫王求昏河北人家,用计不可谓不巧,但太急躁了,主客之利已失。” 武则天此刻评价儿子的计略使用,倒是颇有几分老御手看不上新骑士的不屑。控御手法无非几种而已,但各人用来收效不同,所差的便是火候。 她这个儿子不是没有想法,但实施起来却透出一股新手的稚嫩,意图被人观望的太真切,反倒成了别人加以利用的手段。 身为一个君王,最头疼的的不应该是臣下山头林立、纷争不已,若他们真的其乐融融、一团和气,那才是真正应该担心的事情。 李旦明显有些跟不上母亲的思路,明明说的是雍王归朝与否的问题,怎么又扯到了他长子婚配的问题上来? 他也的确有结亲于河北人家的打算,并几次在不同场合有所表达,但此事迟迟没有定论,一则是还没有选定具体的人家,二则也是想看看究竟哪些人家值得他为儿子引为强援。 今天崔玄暐在政事堂的表现,单就李旦的感受,自然不止于他口上说的那么简单。在他看来,起码还有一层缘故是崔玄暐应该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才有此表现。 可现在听他母亲的意思,崔玄暐这么做,更大可能是示好于被雍王严刑摧残的关内勋贵元从们,李旦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不忿的。 关内勋贵元从声势弱小,这是从他父亲就开始的一种趋势,与关内人家关系密切的李旦对此感触尤深。特别是政变过程中豆卢钦望被干掉,使得关陇勋贵更加虚弱,以至于李旦监国以来,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进入朝局中去平衡强臣权势。 此前雍王西进长安,首先便拿那些勋贵元从们下刀立威,也足显示出这些勋贵元从们在大势上的无力。如果说在崔玄暐心目中,搏求这些没落人家的好感还要达于与皇帝结亲的诱惑,李旦是不怎么相信的。 而且那些关内元从即便是对雍王心怀不满与抵触,靠拢在自己身边,无疑也要比与崔玄暐这个在政事堂都乏甚话语权的弱势宰相交好要更加的靠谱。 老实说,李旦之所以觉得将雍王召回朝中是他破局的一个机会,一个相当重要的凭借就是雍王与关陇勋贵关系恶劣。 关陇勋贵虽然声势弱小,但在禁军体系中仍然根基深厚。神都政变中,雍王虽然占了先发制人的便利,但却只敢裹足于北衙,并最终任由宰相们将自己迎接出大内,这也显示出雍王对南衙的无能为力。 此前政事堂会议的时候,李旦本以为一些跟关陇勋贵关系密切的朝臣应该会对雍王功绩有所薄议,不愿见到雍王更加势大。 但是直到会议结束,他都没有听到类似的声音。心中也正存狐疑,现在却从他母亲这里得知,崔玄暐那番言辞激烈的表达,正是代表关陇勋贵发声。这让他一时间实在不能理解,这当中的曲折代表着什么。 武则天见自己已经讲到这一步,儿子仍然不能领会局势的凶险,不免暗叹一声。 老实说就连她女儿太平公主对此都领会深刻,此前率领一干外命妇入上阳宫来贺喜,可当潞王负气而归、浅述政事堂议声的时候,太平公主很快便告辞出宫,想是去联络一些关陇人家探问消息。 雍王于陇右建功,想也可知关陇人家所受影响最大,反应必然也会更加激烈,可现在政事堂中态度表达最激烈的反而是崔玄暐这个利害干系并不太大的河北人。若再联系李昭德的请辞举动,可以想见关陇人家必然没有闲坐。 武则天心里已经可以勾勒出一个逻辑大概,李昭德虽然出身关陇,但因为与雍王互动密切而被关陇人家目作异己。他这样的强臣,如果没有足够的支持,必然会跌得很惨。 雍王建功于边,长安幕府声势更壮,与朝廷的关系必然也更加恶劣。李昭德作为宰相,是必须要与雍王幕府稍作割离,否则身位便不够端正。 一旦与雍王疏远,又被关陇人家所抛弃,李昭德处境必然危困。他的请辞其实也是在向皇帝暗示,他其实已经成为只能仰仗君王信任的孤臣。 崔玄暐如此激烈表达,背后肯定是有一部分关陇人家的推波助澜。这么做虽然得罪雍王,但既能投皇帝所好,又能获得关陇人家的友谊,极大可能会取代李昭德、成为朝廷与雍王对抗的强臣。 一部分关陇人家可以借用崔玄暐逐走李昭德,然后崔玄暐正面雍王,想也势不能久,如此又能清除掉一部分因神都革命而得势的河北人。 皇帝对此茫然无知,在一部分关陇人看来,当今这个皇帝已经不是他们的利益代表,他们所属意者另有其人。 这些关陇时流本身在时局中势力已经不大,可如果皇帝想利用他们去制衡雍王,则局面又有不同,那无疑是在饮鸩止渴。 武则天可以想象,如果真的将雍王召回朝中,最恶劣的情况可能就是她的儿孙在后续一轮血腥政斗中被一网打尽,包括她所寄予厚望的孙子雍王! 所以她所提出的设想是,由李昭德出镇朔方执掌北方军伍,狄仁杰入关中把控关内秩序,雍王本有陇右军心基础,北衙也大有勇力可恃,如果皇帝李旦真心配合的话,大唐权柄才有可能相对平和的过渡到雍王身上,否则只能会是一场新的乱斗。 人心之诡谲,就在于哪怕看得到危害,但未必能有效避免。更何况,皇帝甚至都没有看到真正的危害所在,国器递授,噱谈而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38 关山阻远,凭书寄意 由于皇太后并不支持自己的提议,皇帝只能悻悻而归,继续与朝臣纠缠暗斗,商讨陇西战功犒奖问题。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皇帝的焦灼以及朝堂上的纷争,并没有影响到雍王家人的好心情。 在服侍皇太后入寝之后,上官婉儿匆匆返回自己的居室,刚待取出白天里宦官杨绪送来的信件,心中微微一动,决定还是先沐浴更衣。 上阳宫里香汤常备,洗浴完毕后,上官婉儿换上了一袭素色的衫裙,凹凸有致的身躯笼罩在薄纱之下,临窗独坐,腰线玲珑、臀线丰满,散开的秀发结拢于脑后,新浴的脸庞水汽未散,显得越发嫩白娇艳。 当其葱白指尖触在了信封上时,俏脸上霞晕自生,就连呼吸都隐隐显得急促起来。 麻纸折成的信封平平无奇,唯信封上所书“上官应制亲启”,熟悉的端庄楷体,短短几个字仿佛一枚枚卵石丢入了心湖中,再得那愁结不散的情丝化作疾风推波助澜,使得心情再也不复平静,就连酥胸都因此而起伏不已。 她小心翼翼的用银刀挑开漆封,信封里抖落出一片折叠整齐的帛书。帛布乃五彩的细羽织成,缤纷可爱,让人爱不释手。 “情之所系,心之所往,关山阻远,凭书寄意。” 看到开头一行小字,上官婉儿美眸间已是水汽氤氲,嘴角却是一抿,颇有幽怨的低斥道:“偏是薄情人,爱作有情语。”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她视线却须臾不离帛书。 “陇边风物,殊异天中,西行以来,所观诸类本平生所未睹,然所览所感,竟与遐思依稀成趣。陇山山势跌宕,溪谷存幽,征行不易,使人疲惫,踏高揽胜,则美不胜收。譬如旧年苦情追逐,倏忽前后,左右不定,一旦芳心执获,榻私相待,玉体横陈,亦有峰谷趣致。 此喻虽未臻极、形骸强比,然以此为乐,江山作我私物,秀山黛彩、峰岭沟壑,俱长情待我。榻私所爱,岂容余者染指!所以控弦陈戈,杀之诫之……” 上官婉儿看到这里,俏脸上霞色更是层层晕开,遥想陇边金戈铁马的壮阔,仿佛竟成了榻私帷幄之内的奇致调情,衫裙下的娇躯竟也变得滚烫起来。 帛书的末尾,是一篇新辞,上官婉儿低诵之后,更是爱不释手。她两手相握,将这帛书紧紧贴在了胸口处,秀眸紧闭起来,睫毛上则挂起了晶莹的泪光。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何如当初莫相识……心之所付,未以为苦,若无这种心肝摧断的折磨,漫长余年,何处消遣?” 她再次展开那于心口处捂得发烫的帛书,逐字细品,灯花微炸,情思悠远。 此时此夜,相思入骨者非只一人,王妃郑文茵的寝居中,同样灯火摇曳,佳人未眠。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既知情事纠缠之苦,更感以身许国之艰。天下奉此一家,忍以私情裹足,长作栅内豚犬?生死不能相代,唯祸福与共、甘苦并尝。唐家藩篱,我自当之,庭私诸事,则仰王妃。吾妻馨若兰芷,芳怀若谷,性谨能事,家事井井有条,使我从容于外……” 王妃同样手捧帛书,逐字细读,口中则喃喃低语:“妇流所患,唯是所托非人、夫郎不器。殿下有此胸怀风骨,人间群芳羡我,无论如何,不让殿下有家事之扰,后顾之忧!” “出入孤影,耳鬓无亲,眉笔难着,凭诗寄意,琴鼓歌咏,略作遣怀。长相思,在长安……”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但能夜夜相见,又怕什么魂飞关山之苦?殿下言情,摹之入骨,三生有幸,得夫如此!” 郑文茵手捧帛书,细吟良久,惊觉夜深,恐此夜无梦、难访佳偶,这才忙不迭登榻作眠,但临睡前还是吩咐道:“明日请幼娘至此,我要借公主殿下戏坊礼请都畿诸家命妇,号召她们捐衣施物,供故衣社馈养苦人。特别近日龙门凿窟几家宗亲,一定要让她们到场!她们能大难不死,富贵再享,可不是佛陀保佑,是殿下给她们奋争来的转机!” 王妃爱极了雍王殿下随书所附的这首新作《长相思》,第二天一早便打算吩咐云韶府因诗协律,按习排演,乃至于用在与诸家命妇聚会的宴席上。 毕竟她年岁也不算大,虽然不失稳重,但也难免少女怀春的炫耀之心。 可第二天一早,在了解到唐孺人未得此类馈赠时,王妃还是忍耐下来,没有将之示众,担心唐孺人因此伤心。 同时王妃也不无好奇,讲到殿下的宠爱,无疑唐孺人所得最厚,怎么这一次殿下反而有所忽略。 很快,在入拜皇太后请安之后,王妃便明白了原因。 “雍王戍外劳远,起居却少近人料理。青海大破蕃奴,处境短得从容,也该稍解亲员离远的别情。这是你家私情内事,王妃自己安排。” 望着雍王家眷们,武则天微笑说道。 王妃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了然,内心虽有不舍,但还是说道:“唐孺人久侍殿下,最知殿下心好,可以直赴长安,代妾侍劳,慰解殿下在事的辛苦。” “我、妾能去长安?” 唐灵舒听到这话,先是稍有错愕,片刻后已经是惊喜不已。 听到王妃这么说,武则天满意的点点头,大气不妒,这让她对自己所挑选的孙妇更加喜欢。 雍王招唐孺人往长安去,本就在昨日送入上阳宫的家书中。这也意味着雍王短期之内并不打算返回神都,甚至还有继续向西域经营的想法。 武则天对此是略有异见的,她终究还是觉得神都这里的局面要更加重要。但昨日皇帝来见,也让武则天意识到眼下不是召回雍王的良机。 眼下朝情局势仍然纠结势恶,雍王一旦归朝,必然要做好以力破局的准备,但朝中内耗仍不够严重,届时所要面对的反扑必然也更凶狠,很难做到从速定乱。 如今雍王分陕自重,既能避免重新卷入朝局政斗的内耗中,又能保持一旦朝局失控、即刻入场干涉的超然,这样的处境无疑要比直接归朝从容得多。 也正是因为了解到雍王这种想法,武则天才拒绝了皇帝的提议。这么做无疑是对皇帝有些残忍,要将其继续摆在神都这困斗局面的核心,也无怪皇帝昨日会那样失态厉言。 但是话说回来,雍王在陕西所面对的局面未必就比皇帝要好。陇边、河曲、安西乃至于蜀西复杂的羁縻胡情,还有吐蕃、突厥两大边患强敌,雍王都代替朝廷承受下来。 真要相比的话,皇帝的处境其实比雍王要优越的多。神都革命后,他被群臣奉迎归朝,身边天然就有一批唐家老臣为其拥趸,不能平衡情势是自己能力有缺,并不能归咎旁人。 皇帝只见到雍王青海大胜的风光,以及此胜给他带来的庞大压力,却没想过,一旦雍王此战不胜,怕就要直接命丧陇右,甚至不能生归长安。 对于这一对儿孙,武则天无所谓对谁偏爱更多。事实就是,到目前为止,雍王的作为的确要比皇帝优秀得多。 临老遭此反制,哪怕仍有壮志不已,但年龄却是一个天然不可逾越的限制。武则天不再奢望自己还能否复起,所考虑更多还是要把帝国交给更加合适的人选。 皇帝并非全无机会,如果真的有能力抢在雍王继续势大之前将朝局把控起来,甚至都不需要动情央求诉苦,武则天都会用其余威将雍王召回荣养。 但若反之,她就要为雍王归朝继统铺平一下道路,使这唐家国业所托得人。大位取舍,本就不容私情。 且不说皇太后腹计如何,当唐灵舒知道自己能够前往长安与殿下相聚的时候,已经欢欣的不能自已,恨不能背生双翼,直接便飞往长安。 但她还是不得不苦等几日,等待朝堂中的纷争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才能随犒军使节同赴长安。 有关陇边功事的纷争,一直到了六月中才总算形成一个定议。最终这个结果,也并不仅止于对雍王和陇边将士的犒奖,而是新一轮的朝事调整。 镇国雍王功迁中书令,加太尉衔,实领陕西道大行台尚书仆射。其分陕之势更加彰显,特别贞观年间便被废止的大行台再次复设,而且还设在了陕西,无不透露出朝廷对于节制雍王的无能为力。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雍王一系在朝中的失势,陆元方停参知政事、以犒军大使西进陇右。如此一来,雍王诸相唯余欧阳通在朝。余者诸员,也都各有调闲外使。 可以说,除了潞王李守礼所领左羽林军,雍王一系于都幾之内已经不成势力。 与此同时,宰相李昭德罢相,位为特进,获得当年被他斗出朝局的武承嗣一样的待遇。至于崔玄暐,则直贬为凉州参军,完全落进了雍王指掌中。 政事堂连罢三相,但也补入一人,那就是安西大都护王孝杰,以兵部尚书归朝,再度拜相,安西副都护唐休璟则继为大都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39 王法煊赫,宇内无敌 七月初,雍王自陇上返回长安,整个长安城都因此而轰动不已,出迎的队伍更是一路从长安城西的金光门排到了几十里外的郊县。 雍王给长安、乃至于整个陕西所带来的局势改变,可以说是有眼皆见。年初雍王刚刚抵达长安的时候,长安城还被乱民所占据着,全无秩序可言。 北面突厥可汗默啜引兵直寇关内州县,陇右的吐蕃也随时都有可能趁火打劫。当时整个关内道都岌岌可危,人心民情更是慌乱不已,几乎看不到一丝局势转好的可能。 然而雍王西进的几个月时间里,先是快速平定了长安城的动乱,之后大军分击强敌,不独打得突厥默啜只身遁逃,雍王更亲自赴陇、并在青海击败吐蕃的军队,完成了大唐最强盛时期都没能做到的壮举。 到如今,长安城秩序逐渐恢复,民生欣欣向荣,外患悉数平定,俱雍王之功。所以长安城的民众们在得知雍王仪驾返回的时候,也真是发自肺腑的欢欣出迎,以此来表达他们对雍王的拥戴与敬慕。 过了陇山之后,李潼便脱下了戎装,时服策马。及近长安郊县时,眼见到民众们夹道欢迎、群情热烈如火,一时间既有欣慰,也有几分自豪。 早在神都决定发动政变的时候,李潼的心里便始终沉甸甸的、笼罩着一股庞大的压力。这一份压力,别人很难理解,而他也难以倾诉出口,那就是担心整个大唐世道可能会因为他的一番举动而划入一个较之史上更加恶劣的局面。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压力,所以他在神都革命之后,便快速抽身离开了神都洛阳,几乎没有来得及享受政变成功所带来的成果,便又投身于各种事务中去。 青海一场大胜,意味着围绕深度革命这一事件所进行的各种善后工作总算是告一段落,而李潼也终于得以松一口气。对于他各种努力奋争所达成的这一局面,他的心里还算是满意。 陇右的大功让许多时流感慨雍王谋计深刻长远,没有困在神都那胶着的局面中,而是勇于进取,另创一个全新局面。到如今,长安幕府分陕而治的局面算是彻底形成,甚至就连神都朝廷都不得不在名位上加以肯定,以陕西道大行台这一个充满霸府意味的机构来安抚雍王。 但这些人并不知道,李潼在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心里承受了多少压力。很多人不满于现状,渴望有所改变,但对于改变之后的局面,又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划。 李潼则不然,他虽然也不清楚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心里却自有一个样板作为对比。武周一朝诚是一言难尽,但在原本的历史上,虽然时局几经逆转,总也跌跌撞撞的进入了到了开天时期这一大唐真正盛世。 所以李潼对于自己的要求更高,他并不奢望自己能够做得尽善尽美,但起码应该要强于原本的历史上同一时期,否则他这一番舍命相搏就变得全无意义。 长安城金光门外,已经是人山人海,以至于幕府不得不加派甲众于此驻守净街,控制局面。 当雍王仪驾出现在金光门外的道路上时,金光门内外人群彻底沸腾起来,人们用各种各样的吼叫声来发泄着心里积攒满满的热情,彻底压过了雍王仪驾中的羽葆鼓吹声。 留守长安城的李元素、姚元崇等要员们也都驰行入前,远远便当街作拜,大声呼喊道:“臣等恭贺雍王殿下凯旋!殿下远击强敌,播威异域,关内生人沐此恩典,恩威壮矣!” 李潼眼见此幕,心情也是颇为激动,于马背上向夹道人群并前方府员们振臂一挥,大笑道:“唐家立国以威壮,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此行不负父祖,不负苍生,从此以往,王法煊赫,宇内无敌!” “王法煊赫,宇内无敌!” 伴随着这样的喊叫声,雍王仪驾正式入城。长安城内外民众在经过一番热情宣泄之后,也逐渐散入了百坊街曲之间。 但很快的,民情又被一道政令所引爆,政令内容为《陕西道大行台开边籍式》:即日起,陕西道大行台所辖诸州在籍民户,特设开边籍,凡双丁以上民户俱可申报列籍,列籍之后,官牛免租,户给一奴,庸役悉除,唯户出一丁赴边助垦,役期为三个月。役满十年,授田百亩。 这是陕西道大行台创设后,发布的第一道令式,很快就在民间引起了热议。 这一道令式,对于京畿周边的民户们是有着极大的诱惑力。长安民户众多,久为窄乡,均田令早已经形同虚设,土地大量集中在诸大户手中,但民众们每年仍然要承受租庸调的负担,还有各色课役。 虽然此前长安幕府已经免除了相当一部分的杂使,但仍然没能从根本上改变籍民的生存处境,人多而地少。 没有足够的耕地授给民户,这就使得长安周边大量民户沦为佃农,乃至于出现许多闲置的丁力,哪怕是想凭着一身力气养活家人,但根本就没有劳计可使。 解决这一问题,最直接的方法莫过于直接将土地从大户手中收回,再量授籍户。但这种触及根本的改革,对社会秩序触动极大,眼下的陕西道大行台还没有做好相关的准备,所以只能采取这样的折中之计,将关内过于稠密的民力进行外调,充实边州。 青海一战,唐军俘获了大量的牛羊、人口,而黄河九曲之地对于诸胡整顿仍在继续进行着。当然,所谓的整顿主要还是以武力教化为主。 西河行社的胡部二五仔们,在尝到了甜头之后根本就停不下来,在雍王作为靠山的情况下,加上陇右军务的配合,极短时间内便崛起为陇右一霸,凡所见到的胡部都要骚扰一番,打得过那就直接干掉,打不过或者说得不偿失,那就卖股份,你出人出物、加入我,大家一起搞事业。 如此一来,就造成了陇边俘获的人口、牲畜激增,单凭赴陇的关内商贾们根本消化不了,只能由官府出面解决。 牲畜之类还倒罢了,可是那么多的胡部人口,该要怎么处理,也实在是让人头疼。陇边诸州虽然也在积极的扩大屯垦规模,但若全都是胡卒劳动力大规模聚集在一起的话,也是一桩隐患。 所以陕西道大行台所公布的这一桩开边令,一方面是在增加边州的唐人比重,一方面也是为了化整为零的消化那些胡部卒力。 没有利益的战争就是不义之战,唐军开拓之势虽然大壮,但总不能关内民众们只是喝彩喊六,到最后一算除了每年赋税多缴,啥好处都捞不到。 诸开边籍户虽然每年要承担一丁三月的屯垦劳役,但在当地却是官牛免租、户给一奴,生产劳动力不减反增。胡奴化整为零、分散入乡野之中,也能削减一部分集中管制的压力,让地方官府以及乡社团练参与到对这些胡奴的管控中来。 此前的长安幕府就算想将州县人力进行大规模的调整,但终究还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可现在陕西州县俱奉雍王教令,政令的实施力度自然大增。 同时,以这一条开边令式作为陕西道大行台一道政令颁行,也算是确定一下陕西道大行台的为政风格,并不是关起门户专搞内政,而是以屯养战、因战益垦。虽然并不是全民皆战的军国模式,但在开边外扩方面仍要保持一个明快的节奏。 得益于青海这场大胜,如今整个京畿地区民众们对雍王殿下都是信心满满,因此令式短行几日后,单单在长安便涌现出了足足一万多户的开边籍户。 还有更多的民户,虽然也有参与进来的想法,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迟疑,想要在初步见到令式实施的成效之后再作取舍。毕竟小民生计维持本就艰难,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变可能都会带来承受不了的恶劣后果,所以对于任何新事物都持谨慎态度。 对于这一道令式,长安幕府的态度就是积极宣传、但以自愿为主,为此雍王甚至专门组建一支内卫队伍,选募良家子并资深的故衣社徒,分道巡察诸州,以杜绝州县强派硬划开边户的做法。 除了这一道令式之外,长安幕府升格为陕西道大行台后,又面对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官员急缺。虽然诸州县正员官长仍是由神都朝廷选派,但诸参军佐员,则就由大行台直接任命。 雍王分陕而治,并不意味着完全脱离朝廷中枢的管制,如果要做比喻的话,更类似于一种外包的管制模式。陕西道诸州县每年仍然贡赋不断,但具体的行政事宜,朝廷就不会管控入微了。 所以,大行台招兵买马、包括自身的结构重组,也是当务之急。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李潼一直忙碌于此,随着犒军大使陆元方抵达长安,大行台才算有了一个基本的雏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40 玄暐横死,杀机四伏 陆元方一行队伍规模极大,足有两千多人。当然,其中有一半多千余人原本就是雍王府属员并家眷,诸如亲事、帐内并封国田邑员佐之类。 毕竟朝廷对雍王的态度已经转变到了一个新阶段,表面尊荣有加、内里提防不已,这些与雍王关系密切的员众们,即便在留在神都城,也不会有太大的前景可言,反而要担心会不会被卷入到一些针对雍王的阴谋算计中、遭受无妄之灾,还不如干脆直接转来长安。 除了人员配给之外,朝廷对于陇边功绩的实际犒奖,也并没有出乎李潼的预料,各种勋册告身足有几大箱子,但实际的钱帛财货却完全没有。 朝廷在财物上非但一毛不拔,而且还加大了对陕西人、物的抽取力度,尽管距离秋赋、冬集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但现在就下令诸州租调即刻押解入都,道内官员无需首选,可以直接参加今年的吏部铨选。 这意图也很明显,就是要趁着陕西道大行台还没有完全接掌道内政务的情况下,将陕西道诸州县人、物资源抽干榨净,给雍王留下一个徒具其表的空壳子。 这是朝廷在大略方面的态度,而陆元方在见到雍王之后,又汇报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崔玄暐死了,自戕于途。” 陆元方神情严肃的说道,同样不乏自责道:“臣使人相邀时,其人直道新贬衰人,不与犒军队伍同行,先行一步,徘徊于陕州驿馆,夜中自割喉管,发现的时候,已经气绝身凉。”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也顿时一沉,凝声道:“究竟是自戕,还是有人加害,有没有什么端倪露出?” 陆元方闻言后便摇了摇头:“朝廷指使狄相公前往勘验,臣过境时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但舆情所论,都暗指其人是恐西行祸福未卜……” 听到陆元方这么说,李潼神色更加难看。无论崔玄暐是不是自杀,毫无疑问,这件事会给他、会给新创设的陕西道大行台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短时间内怕是不易消除。 如果崔玄暐只是因为内心的忧恐而自杀,李潼也只能感慨道不同不相为谋,崔玄暐不了解自己,认为到了自己麾下将会生不如死。 但如果崔玄暐是被人刺杀,那这当中的阴谋气氛就浓厚多了,让人细思极恐,乃至于不寒而栗。 历史上神龙五王无一善终,两人幽愤而死,三人惨被虐杀。虽然俗论都将此归罪为武三思的报复,但是很显然,要将神龙政变的功臣群体一网打尽,远不是区区一个大难不死的武三思能够做到的,武三思在这过程中也只是被当枪使了。 这一个时空中虽然没有发生神龙政变,但由李潼、李昭德与狄仁杰所主导的神都政变同样也有类似的意义。 崔玄暐属于狄仁杰引入的干员,事实上出身博陵崔氏的崔玄暐在政变完成后,要比山西佬儿狄仁杰更能代表一部分河北人在朝局中的利益。 毕竟历史上狄仁杰之所以能够成为神龙五王的精神导师,一则在于神龙五王多数由他提拔起来,二则就在于营州之乱后许多东北蕃将都是在狄仁杰的引荐下进入到禁军系统中来,这也给神龙政变的发生提供了一定的武力保证。 所以神龙革命发生后,朝局清洗也经历了两个步骤,一是神龙五王被夺权外放乃至于虐杀,第二就是景龙政变对禁军体系的清洗,以李多祚、沙咤忠义为首的一批东北蕃将或被杀、或被贬,中唐名将李光弼的外公李楷固也是受此连累被贬、幽愤而亡。 李潼之所以再次联想到神龙政变,那是因为眼下这种朝局状态竟与神龙政变后的局面依稀相似。 如果不考虑他本身的选择,那么这一次神都政变中,作为政变主导的他已经远离朝堂,而李昭德也刚刚被夺权架空,尽管狄仁杰还留在朝局中,但由他引荐的崔玄暐则已经被贬出朝堂、死于非命。 尽管两次政变之后局面演变的逻辑并不相同,但所达成的局面竟依稀相似,这就让人不得不感慨,时局中仍是有一些固在的元素还在顽强的发挥着其作用与影响。 陆元方看了一眼雍王出行的仪仗,不无深意的说道:“殿下如今身系万民福祉、百姓殷望,日后出入更需谨慎,切勿轻作鱼服之探。” 尽管崔玄暐身死原因还没有一个定论,但很明显,陆元方也是倾向于他杀,并由此联想到雍王殿下的人身安全。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他本身并没有什么勇冠三军的强悍战斗力,一直也信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怕在陇右与吐蕃作战,也只是坐镇于后方,不去前线招摇。 来到这个世界便危机四伏,那么无助的幽禁生活都挺了过来,虽然有的时候不得不以身犯险、舍命相搏,但若真有人要玩邪的,因为自己谋身不慎而功败垂成,那也真是倒霉到家了。 有关自己的人身安全,李潼并没有加以忽略,回到长安城后所着手组建的内卫,一是情报刺探,二就是贴身护卫,所选俱身世、背景无可挑剔、绝对忠诚者。 毕竟他所在的长安城,乃是关陇勋贵的大本营。早年身在长安的时候,便曾遭遇过一次刺杀的危机。 他对关陇勋贵群体并不感冒、乃至于恶意明显,这一点无从掩饰,毕竟屠刀早已经亮出来。此前这些人家或还奢望能够通过一些政斗的方式将他赶走,可现在就连朝廷都放弃了将他强召回朝,通过常规的权斗手段这条道路已经不通,也绝对会有一部分人选择铤而走险。 之前几日,就有府员建议雍王索性直接搬入西大内太极宫居住,以此避免坊居的凶险。 但眼下便入住太极宫,礼法上还是要承受极大的抨议压力。他太爷爷李世民当年那么大的功业,担任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的时候,都不敢直接入住洛阳隋世旧宫苑,甚至还要举火焚之以作避嫌。李潼现在就入住西内,那就是真的太嚣张了。 迎接了陆元方一行后,归途中李潼还在思考崔玄暐死亡的问题。 尽管此前在政事堂会议上,崔玄暐对他表现出了不小的恶意,但李潼还真的没有将崔玄暐当作一个政敌。一则崔玄暐还不够资格,二则他也希望这些河北佬能够给关陇勋贵们形成一些阻挠。 当然,崔玄暐很明显跟关陇勋贵们取得了一定的联系,所以李潼这后一个意图也很难在其人身上实现,但这还不足以让他直接对崔玄暐出手。 崔玄暐罢相,完全就是一些中间派架秧子起哄的结果。毕竟崔玄暐不只得罪了雍王,还把李昭德搞得挺不爽,在皇帝李旦也不力保其人的情况下,崔玄暐被罢相也是顺理成章。 之后崔玄暐被外放凉州,这更跟李潼没有什么关系。他就算再缺人才,也不会想着招揽崔玄暐,至于说为了一时的意气就把人提溜过来,更没有那么刻薄。 如果崔玄暐的死亡是被蓄意加害,那这就是一个针对雍王的阴谋了,崔玄暐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牺牲品。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其实也呼之欲出。 皇帝李旦结好河北人的意图很明显,甚至要为其子结亲河北高第,崔玄暐被贬横死,无疑会给这件事增添一些阻滞。雍王气焰嚣张,直接吓死大臣,甚至不排除使人加害,这也会让不少人对陕西道大行台产生很大的负面印象。 关键这件事,李潼还没办法解释,越解释越脏。陕西道大行台新设,大量缺员亟待招募,如果评价趋于负面,这极不利于大行台选辟员佐。 许多在野人士涉事未深,如果提前已经对大行台有了负面的印象,那么在对人才的吸引力方面,无疑会让大行台较之神都朝廷更落下风。 一直回到皇城之后,李潼才有了一个初步的设想,入府登堂后便吩咐道:“即刻上表朝廷,请为特进李昭德加派亲事护卫,优待革命功臣。通知潞王,各选百员甲仗,入昭德、仁杰并欧公邸中,出入拱卫。” 派人保护欧阳通,那是真的担心神都会有一些妖情骚扰到这位老先生。至于对李昭德、狄仁杰的看护,那就是互泼脏水了,也让他们两个尴尬一下。 李潼倒是不乏畅想,眼下的李昭德已经被架出了朝堂,本身的处境便颇为尴尬。如果自己继续保持与李昭德的亲密互动,无疑会让其人的立场变得更加混沌,如果坚持一段时间,能不能把李昭德搞到长安来? 当然,就算李昭德来到长安,李潼也不会大权授之,同样也只会高位荣养,将之作为一个标靶榜样。毕竟他对李昭德虽有钦佩,但彼此性格也难以共事,眼下他还仅仅只是一个二房东,并没有包容李昭德的度量。 不过这想法也只能是想想,他四叔李旦就算再糊涂,宁可直接杀了李昭德,也绝不可能放任李昭德到长安来。 毕竟李昭德在武周一朝,是唐家老臣拱卫皇嗣的一杆大旗,如果连李昭德都放弃神都朝廷,那无疑是种底裤都被扒下来的羞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41 行台事繁,诸计待功 陆元方一行抵达皇城后,先在皇城政事堂中正式宣达了一下朝廷的相关制敕。这其中有关雍王的封授自不必多说,陇边诸将自黑齿常之以降,俱都封赏有差。 单从制书内容上看来,朝廷这一次封授并不吝啬,像黑齿常之已经爵封燕国公,这一次则加实封两百户,其子并授冠军将军的武散官。其余陇边众将,单单五品游击将军以上便有三十多人。 文武散官阶至五品,便可荫一子,从这一点而言,朝廷这一次的封赏,绝对不可以说是吝啬,但也并不能说就是坦荡。 武散官荫给子弟,最可靠的出路便是南衙亲勋翊三府禁军武官之职。朝廷作此封授,目的自然不言而喻,说到底还是不愿放弃这些陇边将领们。 关于这一点,李潼也不好多说什么,早在陇边的时候,他便已经明确表态,诸将如果愿意归朝任职,他也不会阻止刁难。爽快放行,还能保留一份香火情,若强留在大行台,任事未必尽力,心里可能还会有所积怨。 当然这种豁达的态度也看对谁,像黑齿常之,朝廷就有意与王孝杰一同召回朝中,但被李潼直接授意神都的人给拒绝了。 眼下的吐蕃虽然被打痛,但实力并未大损。还有针对陇边以及安西的胡情调控,都需要一员骁勇大将坐镇彼方。 李潼猜测黑齿常之就算归朝,多半也是投闲置散、在南衙挂一个大将军职荣养在都,还不如留在陇边继续发挥余热。 官爵的封赏还算给力,但实物方便,则就一句话打发了:“陕西道大行台量给”。这一句量给,陕西道大行台就要准备大出血一次了。李潼对此倒也没有太大抱怨,反正养的都是自己的兵。 具体的犒奖方案,大行台还要考虑自己的财政状况,眼下多说无益。 拿到了朝廷正式的制敕后,李潼便开始正式委任大行台一干官员。所谓的大行台,全称应该是大行台尚书省,或者说尚书大行台,台即就是尚书省。 所以大行台的官制也基本比拟中央的尚书都省,下设六部分曹治事,统管军政。 李潼的官职中还有中书令,而中书令的本职则就是掌制敕,李潼如今行使在外,当然不可能掌皇帝制敕,所以就是专掌雍王教令,于陕西道范围内一定程度上取代朝廷制敕,雍王教同样有管理地方军政的正当合法性。 尚书省作为中央执政机构,其长官尚书令权力极大,所以从魏晋时期开始,尚书令便逐渐的被架空,朝廷政令拟定逐渐转移到中书省,以至于中书省有凤凰池之称,武周革命时,干脆就将之命名为凤阁。 所以尚书令这一官职停置,也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李潼他太爷爷李世民曾经担任过,实在是人臣之极、权柄过大。 至于朝廷封授李潼为中书令,也并非纯是褒扬。须知上一任的中书令是李昭德,现在李昭德被架空,中书令这个官职又直接给了雍王,这意味着朝廷中书省不再有真正的长官,中书侍郎实际掌管中书省。 这也意味着皇帝李旦并不只是一味的退避,而是开始打算真正着手控制朝局,不愿臣下权柄再过分的集中独大。 李潼身为大行台长官,其下便是诸行台尚书。当然不可能六部设齐,像吏部、礼部这样司职选举与典礼的要司,就不可能设在行台。 眼下李潼也只委任了两名尚书,姚元崇担任行台兵部尚书,毕竟姚元崇离都之前已经是兵部侍郎,对于兵部事务的运作也是熟悉得很。李元素则担任行台户部尚书,主管户籍、钱粮以及诸胡州贡赋事宜。 这两名行台尚书,便是大行台最重要的主管要员。 除此之外,大行台还细分为二十三司,分别由诸行台尚书郎分领专事。这基本上就退回到了魏晋时期的霸府状态,毕竟中央三省六部乃是历代制度改革最终完成形态,大行台作为其残缺形态,制度结构上是要有一定退步的。 两部二十三司,便是长安大行台的基本结构。再外部便是诸州刺史、都督,但像其中一些雄州、望州,李潼也根本就没打算任命主官,而是将这些州的刺史、都督之位留给一些资望高的行台要员遥领寄禄。 像娄师德便以岐州刺史领掌陇边屯田事宜,杨再思则以雍州长史领长安国子监事。这样一通分配下来,一些资望高的老臣也不会因为行台位置太少而屈就卑职,本身的官品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至于诸州事务,则就由长史、司马、别驾等上佐负责。其中长史主管政务,司马则分领兵事,别驾司职钱粮,而不再只是诸事统于刺史一人。 一些内陆的州府,自然可以如此简单直接的进行职权分割调整。特别一些地处边远、战略位置重要以及自然资源丰富的州府,则就很难再这样进行简单粗暴的划分。 特别陕西道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其中有将近一半的州府都要长期维持一定规模的驻军,像陇右的鄯州、洮州以及朔方的灵州、丰州等地,更是完完全全的军州。 职权分割,说起来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但在这些特殊的地区,做起来可真的不轻松。 事权分割、彼此制衡,看起来是颇为稳固的结构,可若落实在实际的场景中,即便不考虑勾心斗角、彼此掣肘,哪怕仅仅只是各自权力行使中的内耗,配合稍微出错,差之毫厘,便可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而且眼下正逢府兵制崩溃,是从世兵制到募兵制转型的一个关键过程,既要顺利完成这样一个过渡,还要保持足够的战斗力以镇压外敌,无疑是更加严峻的考验。 在这方面,李潼也没有太好的计策。脱离了具体的时代背景,制度优越与否根本不必讨论。 陕西道大行台从创设伊始,就是一个军事色彩浓厚的霸府形态。吐蕃和突厥,以及其他摩拳擦掌、待时而起的胡部,这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军事敌对目标。 顶着这样庞大的军事压力,李潼也不可能发起一场触及根本的军事改革,只能就陕西道当下的军事基础进行修补营建。 眼下整个陕西道辖区范围内,军事力量可以说是颇为可观。安西的三万驻军,陇右有六万余甲兵,河曲则有五万出头,而在长安京畿周边甲兵包括团练武装,也在三万出头。 这么粗略一算,整个陕西道甲兵数量应该在十八万左右。但如果再细算唐军核心兵力,可能也只有五万多。这其中安西所拥有的精锐兵力是最多的,有一万五千多名唐军精锐甲兵,其余的则为胡部城傍与西域那些邦族联军。 河曲方面水分最大,言则五万甲兵,但核心的唐军精锐恐怕也只有一万出头。至于陇右,河源军精锐虽然骁勇善战,但士卒多年戎战,特别刚刚经历了青海一场恶战,亟待休养。 李潼去年进入关内时带领了五万大军,其中大部分都是原代北道在河东的征卒,从去年直到现在一年的时间里辗转奔波,到现在士力也已经疲敝难当,将士思归。 如此一番细数下来,整个陕西道的军事力量不容乐观。平定长安闹乱后,再分头迎击突厥与吐蕃,其实已经有了几分穷兵黩武的味道。 但现在这些军事力量还都不可进行大规模的休调,必须要把架势撑足。 在大行台以及地方州县的具体官事结构之外,李潼又设立十名督军使、专掌边军征伐,其中安西三人,陇右与河曲各是四人。诸州司马兼领募兵使,于诸州境内征募开边健儿。十名团练使,负责在秋收之后、开春之前,于京畿周边演武集练那些开边健儿。 他觉得比较理想的状态,是在未来几年时间里,陕西道能够拥有二十万能作征战的控弦之士,起码有十万常备武装可以轮番休战。 如果可以达成这样一个征募规模,即便是一比一的比例,唐军还能管控十万人规模的胡部城傍武装。这样无论对内还是对外,都是可以称得上能定大势的力量。 这样的宏图,远非一蹴而就。除了募兵、团练、督军征伐这三个军事步骤之外,眼下最迫在眉睫的,还是增加关中长安的防护力量。 所以接下来,大行台再向诸边州下达征令,除了委任各边督军使之外,就是着令诸督军使选募边中健勇各一千人增戍长安,既是休养,也充卫戍。毕竟长安的军事任务较之边州要轻松一些,但安危要更加重要。 有这一万边军骁勇打底,再加上故衣社所掌握的原府兵基础,今冬之前长安可以聚甲三万。这三万军众便不同于此前长安周边那三万甲卒的成分,无论战斗力还是组织力,都会有一个大幅度的提升。 熬过今冬,团练健儿能够初成规模,可以对长安的卫戍力量进行增补,长安守军同样也可以赴边轮换。这样的轮调规模逐渐扩大,未来的三到五年时间内,有望能够将陕西道内外军事力量进行一次升级与换血。 这种规模的军事建设,也不仅仅只是军方专事,屯田规模要扩大、物运环境要改善、军器制造要扩大,包括运兵驰道要维护乃至于开辟新的路线,各种配套都需要升级。 一通会议进行下来,李潼看着那厚厚的随堂记录不免暗觉头大,再看堂中诸员佐神情都不轻松。得了,大框架已经制定出来了,你们各自奋斗劳碌吧,老子回家搂媳妇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42 缘起微末,缘了白首 虽然没有直接搬入西大内居住,但为了雍王出入方便,既不扰民也保证安全,幕府干脆在皇城东南一角独设一门,甬道夹墙直通崇仁坊王邸。 这样,雍王便可由王邸直接出入皇城,不必再绕道城中街曲。 李潼还记得早年间刚刚出宫入坊居住的时候,还颇为羡慕他姑姑太平公主以及梁王武三思等可以直接打通坊墙作为出入坊居的专用通道。 他现在不独有了这样的待遇,而且还专道直通皇城,可见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也就他四叔现在蹲在洛阳、不打算回长安,否则两大内宫墙全给打通,没事遛一遛,不搞你都吓死你。 脑海里转动着这些无聊念头,不知不觉就回到了王邸中。结束了一整天高强度的脑力活动,李潼到现在头脑仍有些昏昏沉沉,入邸后下意识便往杨丽居舍行去。 可是行到院舍外的时候,他才想起留守神都的娘子唐灵舒今日抵京。 出城迎接的时候从陆元方那里得知崔玄暐身死的消息,李潼便一直在考虑这件事的内中曲隐并影响,甚至都没顾得上见娘子一面,便匆匆返回皇城政事堂一直议事到眼下的深夜时分,现在想来,不免有些愧疚。 抬头看看院舍中杨丽阁楼微光溢出,他又觉得既然走到这里,总该进去说上一声,心里便有几分纠结。 “杨孺人正在唐孺人榻处相伴。” 乐高瞧出殿下有些为难,便上前低声说道。 李潼闻言后干笑一声,当即便转头在乐高引领下行去,刚刚转过廊角,便见两娘子俱俏立此处,杨丽抿嘴微笑,唐灵舒则未语红眸,即见殿下张开两臂,便轻盈跃起,直接扑入殿下怀中,两手死死环抱,娇躯更激动得颤栗起来。 “总算守见殿下,妾便暂作告退,不扰久别浓情。” 杨丽见状后便微微一退,轻笑一声而后绕开相拥两人,自往殿下来路而去。 李潼侧脸对杨丽稍作颔首,然后便环腰抱起紧投于自己怀中的娘子,阔步行往榻处。回到房间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唐灵舒才将深埋于殿下胸怀中的脸庞扬起,俏脸上红晕染开,低语如泣:“几月不见,妾是不是肥胖许多?” 李潼先是噙其樱唇,片刻后才笑语道:“你夫郎权威愈壮,虽泰山之重,也不称累。” “真的重了许多?” 唐灵舒听到这话,羞赧难当,腰肢拧动着便要离开殿下怀抱,苦着脸涩声道:“上阳宫饮**美,宫规深刻,妾举动小心翼翼,可不是贪吃嗜睡毁了形体……” 李潼并不理会其挣扎,索性将这娘子横抱起来,相拥赴榻,逐分摸索,嘤声婉转,已是情浓忘形。许久之后,烈意入缓,交臂相枕,才有余暇浅述别情。 别来诸事,主要是李潼在说,这娘子藕白的手臂曲在胸前,俏脸微仰,星眸迷离,只是专注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殿下,呼吸声都浅缓迟疑,唯恐仍然是梦。 “别来半岁,娘子无有片言积怀待诉?” 闲聊片刻,李潼见这娘子并不应声,还以为睡着了,垂眼看到怀中娘子仍睁大着双眼,便微笑问道。 “有的、有的!可殿下急来不让人说,现在却忘了。” 唐灵舒闻言后连忙点头,又是薄嗔,秀眉微蹙,仔细思索起来。片刻后她才忽的一挑眉,开口道:“是了,刚才殿下庭中徘徊,是不是在犹豫要先探杨娘子还是来见妾?” 李潼闻言后有些尴尬,干笑道:“并不是有意冷落娘子,我……” “妾要说的正是这一桩事,庭中在侍渐多,殿下还要常常犹豫烦恼取舍。这真是大可不必,殿下是人间罕见的秀才,群姝争慕的良人。妾既然无惧群妒,捐身侍给殿下,便知此生怕难两人笃守。 俗常人家里,夫妇两人不免盐米之困,离守之忧。妾侍在贵邸,人间大半的忧困不来扰我,夫郎更像珠玉一般丰美、无可挑剔,再有妒意外露,那就是真的不知足了,要自折福气。即便心里仍是有一些,那也是自己琢磨,自己消受,总不能人间所有的美满,全都归给了我……” 李潼听到这娘子一番话,不免愣了一愣,而后更将这娘子紧拥在怀,不乏歉意道:“你们都是人间罕有的良姝,是我有幸能得托付,却又憾于分身乏术,不能常作厮守。” “我要说的,还没有说完呢!” 唐灵舒眉头仍皱着,抬手捂住了李潼的嘴巴,不让他打扰自己的思路:“殿下既不能笃守于一,何妨更无情些。殿下是妾此生所有,但妾却并非殿下所有全部。见殿下劳累夜归,还要在庭中徘徊取舍,妾虽然盼望长夜厮守,但更盼殿下能直赴良辰,勿作劳念。 家国内外,俱催殿下。妾等既然斗胆攀高,不愿退守拙人,总不能守得了美好,还要用私情纠缠去烦扰殿下。殿下既然帷纳多人,闺中有怨,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顺得此情即失彼意,妾等阁中闲坐的妇人,得意失意,无非心思消磨。殿下智计、需施万民,何必因为这些许拙情思量犹豫劳念?” “能有这样一番言论,娘子真是内秀大涨啊!” 李潼是真的有些不相信这番话是出自怀中娘子之口,倒不是说这娘子妒性深刻,而是相知年久,长是娇憨姿态,别后重逢突然变得这么知性豁达,细心的为他这个渣男开解。 一时间颇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感慨,让他惊讶之余,更欣慰于自家娘子真是长大了,并不止于形体。 唐灵舒听到这话,琼鼻微皱,用额头撞了撞李潼的下巴,并不乏嗔怨道:“妾本也不是缺智少谋,只是往年殿下总以弱智幼少待我,即便有任性失意,总也不作矫正。别来孤独几个月,住在上阳宫里,见皇太后陛下对王妃喜爱,难道还不能觉出自己的欠缺? 人间哪有无缘由的爱恨,如果不是、不是殿下待我好,当年履信坊里,我就跳墙逃了,又哪里会留到现在,与殿下做、做这种事情……殿下如今也已经是群臣敬奉的主上,如果内庭所养的妇人还只是痴呆任性,总是不妥。我又没有离开殿下的打算,当然也要摸索着让自己长进。” 听到这娘子细将心事剖析,李潼也是感触不已,他抬手捧住这娘子脸颊,不无动情道:“当年处境黯淡无光,非得娘子相守,我将更加的心计彷徨。娘子是我前路后计,因有娘子,我才不为浮华迷眼,知由何处行出,知往何处行去。 人间最足珍贵,便是如此。与人或有亲疏,与娘子则无。缘起于微末万难之境,缘了于白首弥留之时,届时盼有短时清明,能得寸息再约来生。” 唐灵舒听到这一番话,眼眶中更是清泪直涌,她扑身跨在李潼身上,一时间激动得情绪已经不能自己,又哭又笑,如此折腾了好一会儿,才不无羞恼道:“便是这种迷人的模样,殿下能不能收敛一些?妾身心俱已给你,更不知还有什么能够赠送!当年一眼相见,至今还沉醉不醒,殿下说了什么,我便相信什么。此生此世,来生来世……” 李潼也被这娘子一通疯狂折腾得有些不轻,略作喘息、抚其粉背微笑道:“情之所至,言辞自出,终是娘子攫我心神、乱我神志,竟不知我心中挚念如此迷人。” “殿下现在才知?神都城里王妃入梦还要捧着那篇《长相思》喜颂不已,这也是妾要规劝殿下的。殿下那一篇新辞,时流学士捧读盛赞都言辞匮乏,可想当时写成是用了多少心力。 妾行仪出都的时候,更有众多神都娘子们牵帐阻拦,往我车里投书递囊,盼我能转寄心意给摧人心肝的长安良人。殿下不觉得此夜阴寒?整个长安上空,怕都是飞渡关山的相思梦魂!” 听到这娘子如此薄嗔,李潼一时间哑然失笑。他也只是觉得家书若只述事未免寡淡一些,随手添上一首《长相思》,却没想到激起那么多的凄怨闺情。 唐灵舒这会儿仍愤愤不已,一边抬手为李潼揉着两侧太阳穴,一边说道:“那些书稿香囊,妾都让人收在箱笼里存在侧室,殿下闲时拣看。妾也不是只羡王妃能得新辞,还是不想殿下过分劳心。” 李潼闻言更是一乐,在那娘子温软纠缠下,一再表示以后不再那样滥使才情,如此那娘子才满意的拥靠于他身边渐渐入睡。李潼很快便也睡意上涌,拥着娘子酣然睡去。 之后几日,李潼特意抽出时间陪伴抵达长安的家人,当然不好再像此前那样出入街曲,也只是在邸中闲戏。毕竟内卫新组未久,无论是监察地方还是宿卫京畿,都还需要一定的时间铺设磨合。 几天后,自安西归朝的王孝杰途径长安,李潼自然需要出面接待一下,所以也特意吩咐大行台官佐们准备一场宴会,用于招待王孝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43 孝杰率直,目中无人 当王孝杰的归都队伍抵达长安城郊时,李潼登上城西金光门城楼向城外一瞧,看到那浩浩荡荡的队伍绵延数里,还以为王孝杰直接把安西驻军给带回来了。 王孝杰这行仪实在夸张,前后奔走行员两千余众,牛马几千驮。应该还有一些西域的商队跟随一起入关,如此便组成了一个几近万人规模的大队伍。 这一支队伍光入城便闹哄哄的经过了半个时辰,当然王孝杰也并没有倨傲的让雍王于城门内干等,提前脱离了队伍,在行台官佐的引领下来拜见雍王。 李潼下了城门当街而立,及见王孝杰趋行至前便要大礼拜下,自己也上前几步,伸手托扶并笑语道:“王尚书不必多礼,大礼生受,实在让小王忐忑。” 然而王孝杰转望左右后还是拜了下去,起身后掸袍正色道:“私第相见,可以从简。但众目加望,还是要庄重一些。关内人情不乏桀骜之处,殿下居治此间,简礼折威并不可取。” 听到王孝杰这么说,李潼对他增加了不少好感。 但接下来王孝杰的话,又让他有些无言以对:“唐老将军与我,并是京兆寒素壮士,彼此共事甚欢,情谊并不短浅,人情上也难免同喜同厌。所以对殿下,自然多了几分亲近,屈膝壮势,不在话下。” 李潼听到这话,只是一咧嘴,他入世以来接触过的时流各种各样都有,但像王孝杰这么言谈直白的还真是少见,唯恐人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凡有所感、俱诉言表,直白的戳人肺管。 接着行台官员牵来座驾,供人骑行。看到那骏马,王孝杰又有话说:“国中非无良马,但侍弄的太精致,少了几分风霜经染的精悍气。卑职今次归朝,于安西精选了五百良骥随行。之后马队入城,先给殿下优选两百匹充实驾厩。不是吝啬,不肯全给,毕竟归朝后多有人情呼应,难免要随手给物,否则礼数便不够周全。” 李潼闻言后又是一乐,笑呵呵向王孝杰道谢,看这礼货分配,自己在其心目中还是分量不小,但却为啥没有因此觉得高兴? 王孝杰看了一眼雍王脸上客气的笑容,接着便又说道:“言虽论马,但也是在说人。人若只是一味的荣养,不经风霜,不成大器。旧年神都朝中,卑职有幸于班列远睹殿下风采,虽然贵介可观,但也止于仪表拔萃。但转年以来,虽音容难睹,事迹却内外盛传。 世道予人绝不会尽是亏薄,殿下与卑职,概是幽中奋起,于此想必更有体会。神都匡正,殿下诚是功壮,更难得扬志之际,人情兼抚。此情前书已有表达,但总觉未尽。特别惊闻殿下壮功青海之后,卑职便常与左右信言,一定要庄重拜见我唐家名王!” 说到这里,王孝杰更上前一步,亲自托扶雍王等马,引辔略行几步,再回望过来的时候,神情转有几分凄楚:“旧年洮河道之难,种种屈辱凄惶,深刻骨中,身入蕃中、辗转卑活数年之久。不经此苦,不知心痛。刻骨之辱,殿下为我洗之,所以乍见言深,俱是肺腑之言。若有逾越冒犯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从此前信书传递到现在见面交流,王孝杰憨直的形象已经在李潼心里塑造的瓷实有加。 眼下听到此人如此感性之语,李潼一时间倒颇感意外,片刻后才微笑摆手道:“王尚书言重了,小王也只是因人成事,言是大克蕃贼,但登陇之后,也只是略积统筹之劳,未至前阵亲杀一贼,概燕国公等众将士奋勇烈战,才能大破蕃贼于青海。” 王孝杰闻言后却连连摇头,表示不认同雍王的说法,并继续说道:“常之才略虽有可称,但边夷入朝,亏于威望,临阵跳荡、左右翼护乃至于坚壁据守,俱在其才器之内。但若说统摄三军,令用必行,这不在他的才能之内。 卑职久与蕃国交战,若钦陵之类,诡道深浸,一旦入其张设罗网,鹰隼难飞。唐家威统四极,军中岂无二三悍勇斗士,何以频频受制其人?唯钦陵斗势而不斗勇,料敌制胜,此亦卑职并诸将所不及。累与为战,此前久屈不伸,只憾当时没有殿下统筹为帅!” 王孝杰这一番话讲出口,倒让李潼对他了解更加全面。这家伙评价起黑齿常之来,居然还大差不离。 按理说黑齿常之作为久镇河源的宿将,本来应该威望极高,可是在青海交战之际,居然发生了诸将违命争攻的事情,可见在关键时刻,黑齿常之对将士们的统御力仍然不够合格。 讲到青海方面的战事,王孝杰有太多意见要表达:“若说因人成事,说的正该是黑齿常之。殿下统筹于陇右,已经为其张设出一个必胜局面,然而常之竟然还让钦陵全身而走,老将力疲情怯,不能竟功,实在是让人扼腕。若卑职当时有幸居阵,哪怕穷追逻娑城下又如何?大势在我,岂容贼寇遁走!往昔屈辱,必须誓死以报!” 言及于此,王孝杰一脸的惋惜,执辔顿足,大呼:“可惜、可惜!殿下天纵之才,身前却乏勇将听使,若当时卑职身在陇边……” 青海大战,乃是举国振奋的一场大胜,可现在从王孝杰的态度看来,似乎就是一场虎头蛇尾的阵仗。 其人言及钦陵便咬牙切齿,深以旧年战败乃至于身陷蕃国为耻,对吐蕃可谓是怨念十足。可他对青海战果的不满意,又显示出其人收复四镇、又在西域大破吐蕃,连场战胜之后,头脑已经有些不够冷静。 对于后一点,没什么好说的,王孝杰这种心理状态,真的不适合再身在边疆一线执掌方面,此时归朝不失为一种好的处理。 可是对于前一点,李潼就有些奇怪了,别人去了吐蕃处境凄惨有加,对吐蕃怨念十足也就罢了。可你去了那里是当爸爸的,怎么也这么怨气冲天? 返回皇城这一路上,王孝杰都是在讨论青海这一场战事,对于他在安西的获胜,反而言及不多。尤其话里话外,都是佩服雍王的统筹之功,这倒很大程度上的满足了李潼的虚荣心。 果然得意之事,还是要跟专精之人讨论才能获得满足感。国中讨论起青海此胜,还是有一部分人觉得雍王唯是领衔,既无负甲充阵之劳、又无战场杀敌之功,完全是占了黑齿常之等陇边将士们奋勇搏杀的便宜。 对于这样的轮调,李潼自然不会去正面理会,层次不同,辩论无益。 但王孝杰讲起这一番功事,视角则不同。他本就是骁勇善战的大将,旧年还落败于钦陵手下,讲起青海大胜,便不觉得黑齿常之等众将临阵应敌是关键因素,觉得换了他也能做到,甚至还能做得更好。 所以他就认为,青海此胜,雍王才是决定性的关键。假使当年承风岭一役,行军大总管李敬玄能有雍王一成的统筹之能,都不可能败得那么惨。 这一番论调说出来,自然听得李潼眉开眼笑,觉得王孝杰粗中有细,说话也好听。但同行出迎的李元素则听得直瞪眼,实在忍受不了王孝杰在这里疯狂编排他兄长的拙劣,索性打马先行一步。 当然,李元素是去是留,王孝杰根本就不在意。或者说行台出迎诸员,他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甚至还隐有抱怨,朝廷分陕授任于雍王,结果人事配给如此简陋,如果不是雍王才大能当,这个陕西道大行台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这种态度,自然把行台所有人都给得罪了。李潼也终于理解到,为什么张仁愿对王孝杰如此怨念十足,刚一见面便要告王孝杰的黑状。 且不说张仁愿本就是个严重的强迫症,就这家伙嘴上没个把门的,正常人也受不了啊! 但也不得不说,王孝杰眼下的确是有这种目中无人的底气。高宗时期以来,名将泰半凋零,黑齿常之虽积宿功,但本身又是夷将。 历数一番,唯王孝杰在安西连场大胜,几乎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大唐军方第一人。这种状态虽然颇有一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感觉,但谁让人家生巧了时代呢。 无论之前还是之后,大唐都是将星璀璨,但武周一朝军事暗弱,就给了王孝杰出头之地。这种情况,也真是没法抬硬杠。 王孝杰在长安短留几日,倒是与雍王相谈甚欢,但跟行台其他人则就马马虎虎。李元素、姚元崇这两部尚书,见到王孝杰都是一脸的神情复杂,就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等到王孝杰离开长安、继续东行的时候,李潼也没有再为难其他佐员,诸人照常办公,他只是自己相送。 “朝事繁重,远不及边事爽直。与其虚坐政事堂,我倒更愿受教殿下帐前,镇戍陇右,再战青海。但终究皇命难违,也只能守此憾情,以待来年。” 王孝杰这番话说的倒是不失情真,但李潼听了后却有些心惊,你还是赶紧回朝做宰相去吧,真要留下来,我担心我陕西道大行台直接被你折腾散架了,庙小实在是容不下大菩萨。 但抛开公事上的才器取舍,他对王孝杰印象是真不错,来年回到神都,如果王孝杰还没把自己折腾坏,倒是可以做个私交甚笃的好朋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44 君心深刻,意整禁军 王孝杰的离开,总算是让行台的氛围恢复了正常。 李潼送完了王孝杰,返回皇城的时候,姚元崇阔步行上前来,不无感慨道:“王尚书此番归都,恐是祸福难料啊。”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些默然。王孝杰这张嘴虽然容易得罪人,但对他的态度着实不错。也正因为这一点,李潼包括眼前的姚元崇,都能感觉出来王孝杰怕是还没有认清楚朝廷此番召其归朝的真实意图。 如今神都朝堂中,雍王一系的势力遭到了一番清洗,虽然还保留下了欧阳通与其他一些卑品职位,但在朝廷施政的大计方面,雍王一派已经不能进行直接有效的干预。 宰相李昭德同样也被架空,留下来的狄仁杰虽然也是资望深厚,但却机锋不露,并没有李昭德那么鲜明的强臣做派。 种种迹象都表明了,皇帝李旦是打算针对朝局进行一次深层次的改革,来增加其人对朝局的掌控权。 想要获取到足够的权力,时位上的调整只是一种表象,最根本的还是军权在不在手中。比如眼下雍王一系虽然在朝中被打压的很惨,但如果李潼态度强硬一些,一定要争取政事堂的位置,朝廷必然也要做出一定的让步。 只不过,这么做对李潼而言没有太大意义罢了。放弃一些神都方面的影响力,从而换到在陕西更大的自主权,这对李潼来说是很划算的。 他也并不担心自己没有了在神都朝局中的势位影响,就会彻底的被神都朝廷排斥在外。在这方面,他奶奶一个人的存在,顶的上几名宰相加在一起的效果。 只要他奶奶对他有期许、有依仗,他四叔就算再怎么用力操作,也不能完全扫除他对神都朝局的干涉与影响。除非他四叔敢于直接搞掉他奶奶,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就等于是撕破了脸,是逼着李潼直接发兵神都,彼此再无缓和余地。 李旦如今虽然已经继承大统,但想要行使真正皇帝的权力,其中一个关键就是对禁军的掌控。王孝杰今次归都,最大使命应该就是配合皇帝对禁军进行整改与掌控。 这当然不是一项轻松的任务,神都城的禁军力量、特别是南衙禁军,内中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很难梳理清楚,甚至可以说是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所以李潼在搞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把南衙禁军作为一股重要力量去统合、引用。有这样的时间和精力,他不如另起炉灶,专注于北衙。 南衙的禁军体系,是建立在大唐立国根本的府兵制度上,府兵能够正常番上者逐年锐减,南衙的军事力量也在逐年流逝,最稳定、可靠的就是品子宿卫的亲勋翊三府。 但这些少爷兵战斗力如何,可想而知。非但不能让南衙诸卫保持基本的战斗力,反而将各种浮华的世风、复杂的朝事纠葛也带入到南衙中来,使得南衙的组织力、行动力更加低弱。 对于这一点,李潼感触深刻。他旧所在任的左千牛卫虽然不领翊府,但本身就是纨绔中的纨绔,在他入事之前,连基本的骑射操练都无从保证,管理散漫、混乱有加。 而且南衙诸卫将官与朝士利害纠葛深刻,没有这样的关系便坐不到这个位置上,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后,又因为这样的关系而不能专心宿卫、不理其他。 大将战时统军出征,闲时在朝宿卫,这样的模式安排看起来比较合理,不会出现魏晋南北朝时期那种拥兵自重的方伯悍将。但与此同时,也就让军事系统不够纯粹,会受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纠缠与渗透。 所以大唐立国以来,与皇帝关系更加密切的北衙亲军便在不断的扩大建设。高祖、太宗时,大唐军事还以南衙府兵为主。可是到了高宗时期,北衙扩军的步伐便加快了许多,左右羽林军的建设更是一个质的变化。 武则天临朝后,能以女主当国、武周代唐,单纯从军事角度而言,就是北衙已经完全具有了与南衙分庭抗礼的实力。特别在武则天高超权术的应用下,对南衙军事的分割、取舍,使得南衙局面更加糟糕。 李潼虽然猜不到他四叔具体的思路与方阵,但通过王孝杰受召回朝一事,倒是也能略窥端倪。 首先,王孝杰是戍边大将,更因收复安西的大功而稳居大唐军方的第一人,如今更归朝担任宰相,对于众多戍边将士自然就有着极大的榜样性。可见李旦对于戍边将士是有着不小的期待,希望能够招引其中一部分入朝宿卫。 这一想法也是中规中矩,边军久经战事磨练,战斗力是要稳稳超过中央禁军。李潼也是这样的想法,此前还下令诸路督军使征召卒力拱卫长安。 为上者如果对宿卫军队的战斗力有了极高的要求,这就意味着局面不够平静,自己的人身安全都受到了一定的威胁。 李潼感到威胁的,是担心那些关陇勋贵们跟他玩险的。至于李旦,估计就是潞王李守礼为首的一干守卫上阳宫的左羽林将士们,让他感觉寝食不安。 大唐疆域扩张,但府兵制度却已经形同虚设。虽然在边地也因地制宜组建了一些类似河源军这样有别于原府兵系统的存在,但边军整体上还没有形成稳定的制度与规模。起码眼下这种状态,并不足以让朝廷立足于此,制定一个可以稳定运行的轮戍轮宿的制度。 所以在陕西道大行台创设之后,朝廷对于陕西道所属十几万大军基本就是不闻不问的态度,任由陕西道大行台自己折腾。 并不是说朝廷没有预见到这十几万大军对陕西道大行台的势力增益,甚至很有可能这十几万大军就是未来大行台倒逼朝廷中枢的基本力量。 可他们就算预见到了,也根本没有办法解决这一问题。是直接就地解散甲伍,还是大批的征召入朝? 如果就地解散陕西道大军,这无异于将整个陕西道地区拱手推让给边敌诸如吐蕃、突厥之类。谁敢下这样的命令,谁就是千古罪人,哪怕皇帝李旦也不例外。 如果大批的召入朝中,大军开拔、沿途耗用该要怎么合计调度?这些军伍的忠诚性又该如何保证? 须知李旦常年处于深宫幽禁的状态,直接面对朝野臣民、满打满算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就连李昭德这些在武周朝豁出命去保护他的唐家老臣们,在朝情势力方面对都对他多有忤逆。李旦是得多大心,才会认为一纸政令召回朝中的这些边军甲伍们会对皇帝拥戴无贰? 一旦将这些甲伍大批征召入朝,可能雍王亲信就藏在其中,待入神都即刻便发动逼宫,这才是真正开门揖盗的蠢计。 所以尽管不情愿,朝廷也只能暂时无视陕西道这十几万大军的存在。而将王孝杰召入朝中,树作榜样,这就是为了逐步吸纳边军体系中心向朝廷的一部分将士。 除了是边军大将之外,王孝杰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如他自己所自称的、京兆寒素壮士。这当然也只是谦称,王孝杰虽然不是出身名门,但也是官宦之家,并不是什么寒素门庭。 王孝杰既没有浓厚的关陇勋贵色彩,本身又是关内军门出类拔萃的人物,其人登朝拜相,对于关陇之间那些渴望扬名立功的三秦子弟,自然也是一个极大的表率。 身为唐家子弟,对于关中特别是长安,心中无疑是常怀一种难以言表的深厚情结。虽然眼下迫于形势,李旦并不能返回长安,但也必然不甘心祖宗遗泽尽给雍王。其任用王孝杰为相,自然也是为了大批任用关陇子弟作准备、铺垫。 可说一千道一万,无论王孝杰身份再怎么适合,但如果想对禁军体系进行有效的整改,终究还是要看具体的实施过程。 但王孝杰在长安的各种言谈表现,特别是对雍王的推崇备至,无不显示出其人尚无大任系身的觉悟。 当然也不排除王孝杰是借此粗豪态度,来麻痹雍王与陕西道一干官佐,但李潼总觉得,王孝杰似乎没有这样深刻的心机,或者说没有这样的必要。 就算王孝杰在长安演戏演得再好,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草包。但长安与洛阳,两京眼下仍处于各自蓄养实力的状态,想要兵戎相见还有很长时间。 在这段漫长时间里,长安对神都洛阳的动态肯定也会密切关注。王孝杰归朝后做了什么整改禁军的方略,必然也瞒不住天下人。若其所推行政令果真有效,大行台又怎么会忽略其人所带来的威胁。 但现在看来,王孝杰的确称不上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此次归朝更大几率是一根搅屎棍。 当然李潼也没有因此小瞧神都朝廷,朝廷毕竟是天下正统所在,其所能调用的人员物资,都远非大行台可比。大行台地盘本就狭小弱势,还要面对这个时代最大的两个边患,也实在是不容松懈。 “对蜀中的经略,该要提上日程,重视起来了。” 讨论完了王孝杰归都这一话题后,李潼又不无凝重的开口说道。 姚元崇闻言后便也点点头,并补充道:“近期是需要安排汉王到长安一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45 元振苦行,蕃国难进 “老子真是犯了失心的疯病,才会觉得入蕃国来是图求大功的捷径!” 郭元振站在一处简陋的草市当中,看着眼前土台上堆满的货品,还有街面上来来往往的蕃人并诸羌生口,口中发出这样的感慨。 如今他所身处的这个位置,是吐蕃东境的大藏地区,也就是原本川西的附国。 这个附国并不是依附的意思,本身就是这个胡部邦国的名号,是位于雅江北部的一个生羌政权,故隋时期曾经向朝廷进贡,但与中原王朝来往不多。吐蕃向外开拓,在兼并了孙波女国之后,于高宗时期顺便攻灭了附国,名之为大藏。 也幸亏那一次进贡,否则多年以后,这附国的存在怕是要彻底的消失无踪。 三个多月前,郭元振在陇州受雍王殿下教命,整顿行伍自蜀中雅州出发,入吐蕃境中打算联系一部分吐蕃内部势力。但如今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他仍然困留在大藏地区不得同行。 扣除从陇州归蜀、再从蜀中出发等沿途赶路的时间,郭元振一行被困在大藏地区已经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最开始进入雪区的时候,还是一身厚重的棉衣皮袍,到现在白天阳光最猛烈的时候,甚至已经可以单衣乃至于袒坏都不觉得寒冷,郭元振自是苦闷不已。 听到郭元振的抱怨,旁边的随从人员便说道:“如今蕃国,噶尔一家掌权,对咱们大唐寇掠不断,唐人入蕃,自然被视作敌国,让人警惕,深入不易。就算是长行此边的商贾,也只敢在大藏此境停留贸易,再往内进,就多了许多的凶险。” 发声的人名为郭万钧,虽然与郭元振同姓,但却是土生土长的蜀中人,其家时代经营与蕃国的贸易,也算是一个家累万金的川蜀豪商。 郭元振此前待在通泉县小地方,与这些川蜀大豪接触也并不算多。但在得了雍王赏识后,特别汉王入川担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郭元振也被提拔进都督府担任参军,在蜀中也算是一号人物。 他这个人务实且通达,配合汉王行事治理蜀中并经营飞钱,索性便与郭万钧结了干亲。这一次能够深入吐蕃的大藏地区,也多亏了郭万钧提供的支持。毕竟他也不是正式的朝廷使节,对官府的力量动用有限。 听到郭万钧这么说,郭元振又忍不住叹息道:“少年进士成名,多有恣意,不意却蹉跎川蜀二十年,无有长进。幸在雍王殿下加我赏识,才有了再作奋求的期待。如今身心捐给殿下,只盼能创非常之功。唉,人生又有多少二十年?此行若不得功,即便殿下不罪,我还有什么面目归见殿下……” 讲到这里,郭元振不无懊恼,他蹉跎多年,尤其体会到机会的重要,虽然在雍王殿下面前常是一副混不吝的态度,但心里也明白,到了他这个年纪,才器资望都还没有彰显出来,唯有追从于殿下身后,人生才有望达于辉煌。 他年近四十,若再按部就班的归都守选,若再时运不济、沉寂几年,已经到了准备大料、打制棺椁的年纪。 所以对于这一次雍王殿下的遣用,郭元振也是重视至极,为此甚至放弃了追随殿下赴陇征战的机会。 毕竟他这些年来都无掌兵征戎的经历,虽然在通泉县横行霸市的时候也磨练出一番非凡的弓马技艺,但哪怕赴陇与吐蕃交战,怕也很难获得独领一军、沙场谋功的机会,不如另辟蹊径,直入根本。 “我与老兄,可是性命相托的交情。此行入蕃,不是我一人私事,若能成功,你们连带受惠也是不浅。雍王殿下用人用事,素来不吝赏格,你们蜀中的杨氏,那就是一个绝佳的表率。” 郭元振拍拍他的肩膀,认真说道。 能跟郭元振聊得来、做朋友的,自然也都有一些特质。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郭万钧在沉默少许之后,才又继续说道:“垂拱年间,大藏此境还兴兵抗蕃,蕃国王命在此境也平常得很,并不受诸邦部拥戴。若此番果然难进孙波,不如退求其次,直在大藏弄事。我也豁出家私,与明府搏上一次,此行钱货所得,招募一些生羌邦部,咱们直接攻进道坞城弄死附国小王,拣其王室子女相貌可观的恭送给雍王殿下……” 听到郭万钧这番打算,郭元振只翻白眼,这家伙难道真以为雍王殿下是馋吐蕃女子那股风情滋味、才派他来蕃国行走一遭? 郭万钧还在那里算计着:“附国土王虽然也享有一个王号,但只是亡国之奴罢了。此前大藏为乱,其王不能平定,主动招引蕃国大军来剿,也是人心尽失。天授年间,蕃国大相更直接征召其王国卫员入蕃国逻娑城担任宿卫,让道坞城更加空虚……” 这些边境小国势力倾覆,本就不受大唐这样的大帝国关注。所以讲到其内情诸种,大唐官方还真的不如这些长行此边的商贾熟悉。 吐蕃的大藏地区发生叛乱,这件事间接促成了永昌年间韦待价的西征,但大藏地区的动乱规模远没有牵连太多吐蕃的国力,再加上当年时令气候妖异、韦待价临阵调度失宜,这一场西征最终还是失败告终。 当郭元振听到这些内情的时候,忍不住便动了心思,便对郭万钧说道:“老兄你想不想做一次番邦土王?你如果愿意的话,咱们果如你所计议,招募羌卒弄死那附国土王……” 郭万钧听到这话后连连摇头,干笑道:“我只一卑俗商贾,哪有那样的计量气魄。更何况,我堂堂的大唐伟男子,怎么能抛弃祖宗,入此番邦为长!” 见郭万钧拒绝的干脆,郭元振便也不再继续煽动他。他也明白这想法不失妄想,附国王室虽然虚弱,但毕竟背后站着的是吐蕃。而且整个大藏地区对吐蕃意义不小,是其重要的藩篱之地,于此扶立的邦部首领不止一个。 自己一行人若想凭着收买一批生羌卒力便彻底搅乱大藏地区的形势,还是有点困难的。 不过总是这么被动等待,也不是办法。因为大藏地区从永昌年间开始便不断的叛乱,所以吐蕃针对这一地区进行了一些军事封锁,想要通过这一区域抵达孙波或者更远的逻娑地区,是非常困难的。 但郭万钧所言搞一搞居住在附近道坞城的附国王室,倒也是一个思路。毕竟为了确保对大藏地区的掌控,吐蕃上层与附国王室之间肯定是要维持比较畅通的交流渠道。 郭元振眼下入其国中尚且无门,更不要说与其国中上层人物取得什么联系了。如果能够借用一下附国王室内通吐蕃的渠道,对他此行无疑是有极大帮助的。 有了这样一个明确的思路与目标,郭元振便也不再一味的抱怨,而是开始向道坞城靠近。 附国原本是没有城池的,为了躲避彼此间的攻斗仇杀,此前部族往往傍山垒石、以为防控。直到吐蕃兼并此国,才在此境区域腹心之地建造起了一座城池,便是道坞城。 说是城池,但这座道坞城在郭元振看来,不过是一处土围子而已。城池墙壁并不高大,夯土离地并不满丈,身量高大的人在一些城外区域稍作踮脚,便能将城内情形尽收眼底。 即便如此,道坞城仍是郭元振进入蕃国区域后,所见堪称繁华的区域之一。城池周边有蕃胡毡帐聚居,内外有行人出入不断,不像别的地方尽是沟岭纵横,动辄几百里之间荒凉的鸟不生蛋。 诚如郭万钧所言,道坞城的防护力量几近于无。一行人在左近山岭之间窥望数日,历数所见,不过千余名土兵而已,且连几副像样的铁甲都无,漆皮作甲,器械简陋。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道坞城就全无凶险,在离其城池数里之外的山岭上,便设有一座吐蕃军营,城中驻军数量不明,但常有军士出营下山、进入道坞城,或许是为了消遣为乐。 “此前之所以不近道坞城,只因为此处蕃卒骄悍,待我唐人极不友好。若在城中市卖货物,一旦遭遇蕃卒巡城,多半就要人货俱没。” 郭万钧解释了一下此前不靠近道坞城的原因,大藏地区的蕃人以及诸羌对于唐人还是比较欢迎的,毕竟唐人所携诸货都是他们所急缺且不能自己生产的物资,哪怕自己不用,转手倒入蕃国内境其他地区,都能收获颇丰。 可是从吐蕃国中进入大藏驻守的这些茹岱卫军们,则就骄横跋扈,杀人掠货只是寻常。所以从川蜀进入蕃国行商的唐人们,也只在一些边远地区的草市与当地部族进行贸易,不敢到吐蕃卫军眼皮底下活动。 郭万钧虽然常行蕃边,但所能够提供的资料则就很浅显,或有助于对吐蕃国情大势有所判断,但若具体到一座城池的防务力量,都说不清楚。 郭元振隐在山岭之间,望着远处凭山傍河而设的道坞城,一脸的若有所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46 红翎赤喙,可杀蕃贼 作为大藏地区的区域中心,道坞城最近突然热闹起来,诸边胡部多有人众入城徘徊,不断的接触当地居民,说一些古怪话语。 最开始,城中民众们倒也并不在意。毕竟道坞城就是大藏地区最繁华的所在,旧年吐蕃议盟甚至还在这里举行了好几次。 见识过那么多兵强马壮、威名赫赫的豪酋之后,道坞城民众自觉也算是见识过真正的市面,对于一些寻常小事都能寻常视之。 可是随着入城人众渐多,且都是鬼鬼祟祟、四处打听的模样,寻常小事便也透出几分不寻常的意味,于是便有人对此重视了起来。 位于城池左侧、傍山而设的一处庄园厅堂中,有一名身围皮氅、胸腹袒露的中年人斜卧在一具样式古怪的坐具上,其人两臂金环缠绕,额际还有一道金丝纠缠的环箍将杂乱的头发箍束于脑后。 其人正是附国的君王、名为宜羚。附国化外小邦,并无姓氏的分别,所谓的宜,即就是土语中的王、或者说为上者。 “那些外乡来者,究竟有什么意图?” 附国土语,语音短促且少变化,哪怕是相同的音节语调,谈话的场景不同,所表达的意思也截然不同。至于其王宜羚所用的,则是有别土语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是上层人物在接触过中国与吐蕃之后,自己编改出的语法。 厅堂里,有两名身穿长袍之人,两膝跪地,身躯前伏,两只手臂更贴着地面向前直直伸出。这个姿势别扭到了极点,会让施礼者非常辛苦,两臂伸的这么远,表示他们手无寸铁,对上位者全无威胁。 有这样的礼节习俗,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附国国君常被近人弑杀,痛定思痛,所以才有这样的俗规传扬下来。 听到君上的问话,其中一个拜地者便回答道:“抓了十几名外乡人,审问出一个结果。他们这些外来者,是在搜取寻找一种雉鸟鸟喙和翎羽,原因是唐国的商贾正在大批搜购这类货品。这种鸟喙、翎羽尽是赤红,据说有种神异的能力,用来打制羽箭,射中吐蕃军士,就能让人流血不止,必死难救。” “真是妖言!若有这样的神物,我国怎么能被吐蕃强占?我又怎么会甘心做吐蕃的玩物!” 那附国君王宜羚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嗤笑道,言辞之间对自己当下这种处境不无怨念。当然,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也是要不满的,关起门来便是至尊,举国供此一人,但眼下却沦为蕃国的傀儡,任何大事都不由自主。 “但唐国商贾们的确在大量收购这些货品,一副鸟喙、三根翎羽,就能换取到一裹熟丝细绢,所以很多人都在搜购这种货品。又有说法是唐国的女皇自比凤凰,红翎赤喙的雉鸟则是凤鸟遗种,编织成羽翼器物穿戴,能有助其国运。” 附国连姓氏都无,自然也不具备度量标准。唐国绢帛在其境域中乃是顶级的奢侈品,衡量多少的标准就是绕身一裹。 “这种说法倒是可信,唐国财富多到不能衡量,若能有益统治,又怎么会吝啬货品。” 听到这一说辞,那附国国君才点点头,甚至言辞间都不乏羡慕,不知是羡慕唐国的富足,还是羡慕唐国女皇找到了维持统治权势的神物。 但他还是不失谨慎的问道:“有没有去询问以前来往的那些商贾,这种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官员是主要负责附国王室庄园、田邑的,闻言后脸上便露愁苦之色,当然保持这样一个跪姿,头脸都要贴在地上,国王自然看不出他的表情。 但是他的语调也足以表示出他眼下的情绪不佳:“旧年来做买卖的唐国商贾被吐蕃驻军赶杀抢掠,今年已经没人再敢近道坞城送货。那些商贾都说,若要买卖,只能去打箭炉自取货品,否则就断了这一份往来。” 国君宜羚听到这话,脸色顿时阴郁下来,整个人身上都充斥着一股满满的负能量,怒声道:“再加金钱,他们也不愿来吗?” 附国虽然亡国,但为了稳定区域局势,吐蕃还是保留了其王族的庄园、牧场和奴户人口。生人在世,总要有所寄托。生杀大权已经没有了,那么享用旁人所享受不到的唐国物货,便成了国君维持其尊严的一个重要方式。 而且由于地利因素的缘故,附国所在身当唐蕃贸易的要冲,所以从唐国商贾手中获取珍货,然后转而输送到吐蕃国内,无论送礼还是买卖,都能所得颇丰。 跟吐蕃强大国力相比,附国哪怕最为强大的时候,也远非其对手。眼下大藏地区叛乱此起彼伏,但附国王室还能维持其傀儡地位、接受吐蕃的保护,与其国君用唐国珍货交好那些蕃国贵族们有着很大的原因。 甚至早在数年前,吐蕃国中便有要征收附国王室贡赋的声音,都被附国交好的那些蕃国贵族所按压下去。 所以唐国来的物货,对附国王室也是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既能维持其奢靡享受,又能保护其政治地位。所以附国王室也自与一批大唐商贾们保持密切的往来,彼此各得所好。 “不是金钱多少的缘故,蕃国卫军越来越骄横,商贾们绝迹不来,只要靠近道坞城就会性命不保。” 那国君家臣又一脸苦涩的说道。 国君听到这话,也是一脸的愁苦之色,且不说他根本没有指使吐蕃驻军的权力,即便是有,也不敢将那一支吐蕃驻军调离道坞城啊。 此前大藏地区爆发兵乱,国中诸部不愿再继续接受吐蕃的奴役。可在见识到吐蕃的凶悍之后,国君对此是发自肺腑的感到害怕,唯恐触怒了吐蕃,所以干脆主动招引吐蕃军队入国平叛。 在王室的配合下,大藏地区这一场动乱很快就被平定。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吐蕃之后在大藏地区长期保持诸军,又把附国王室卫队给直接征召走了。 到现在,附国王室已经没有多少自保之力,就算吐蕃驻军再怎么骄横,也只能咬牙承受。 可如今那支吐蕃驻军的存在已经严重影响到附国王室的生活与前程,逼得国君也不得不认真严肃的考虑这个问题。 “要不要今年便断了几家的供奉,让他们主动把驻军调走?” 脑海里刚升起这个念头,那国君便给否定了。吐蕃那些贵人们也不是利令智昏的蠢类,明白只有这支驻军在此,附国王室才会乖乖逐年供奉。 他若真以此威胁,可能那些吐蕃贵族会直接废了他这个傀儡。他觉得给吐蕃当狗有些不爽,但大藏地区不知还有多少胡酋渴望给吐蕃当狗而不可得呢,毕竟只有做了狗,才有嫌弃的资格。 国君本来是想询问唐人高价收购那所谓的红翎赤喙是否确有其实,结果却引出了一个让他深感头疼的话题,一时间也没有了再就此细作询问的打算, 可是他这里脑子刚刚放空,突然深跪在地的一名臣员蓦地大喊道:“能不能利用那些外乡人的骚乱,把吐蕃驻军暂时调离道坞城?毕竟传言有说,唐国搜罗这些奇货还是为了杀灭蕃军……” 国君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眸光透亮,大觉此事有操作空间,连忙拍手说道:“仔细计议一番,但不能让蕃军怀疑到我!” 附国君臣沦为亡国之奴,也不是没有原因。 事实上在他们就此讨论之前几天时间里,驻守道坞城的吐蕃军队们便察觉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迹象。 毕竟除了保护附国王室之外,他们之所以驻扎在此,最大的使命还是把控大藏地区的形势。境域中发生这么不同寻常的举动,他们自然要重视起来。 蕃国驻军所打听到的情况与附国君臣所知差不多,此地驻守将领当然已经知道唐国发生政变,所谓为了巩固女皇统治只是噱谈。而红翎赤喙做成的羽箭会让他们流血不止,这更加的妖言惑众。 但尽管如此,蕃国驻守此境的将领还是不敢怠慢。因为这意味着,有多少胡部参与搜罗这些奇货,大藏地区就有多少人希望他们不得好死。 所以早在数日之前,蕃国驻军便调动频繁,调查这谣言所出的源头,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发生了一些小规模的战斗。 “蕃国于此驻军三千有余,势力还是不弱的,只盼望此境那些生羌部落能够纠缠更多的蕃国兵力。” 谣言的源头自然是郭元振,这家伙一肚子坏水,制定计略当然不可能仅仅只是调虎离山那么简单。 郭万钧说要收买生羌卒力去攻打道坞城,郭元振自觉得有些不靠谱。但他今次西来,所率只有两百多名益州大都督府甲士,再加上郭万钧等商队卒力护卫,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千人,如果不借助当地生羌势力,是很难搞得定蕃国驻军。 简单的收买很难达成彼此的意图,但若激发彼此的贪欲,他们自己就会闹得欢快。所以他此前着令郭万钧包括其他一些游走此境的唐人商贾,花费大价钱去搜购奇货,这过程中自然也使用了一些钱财。 吐蕃驻军因为不满大藏地区的胡部贼心不死,所以散出查探谣言源头,是一定会发现那些胡部都囤聚大量的唐国货品,自然忍受不了贪念,会加以抢夺。而这些货品存在本身,也足以说明那些胡部与唐人往来密切,是一种罪证。 胡部不甘于财货被掠夺,乃至于族众被屠杀,自然是要奋起反抗。如此斗争起来,就比简单的收买有效果的多。 当然在这过程中,肯定会有一部分唐人商贾不明究竟而遭到波及,难免人货俱没。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甚至是郭元振有意为之。雍王幕府下一步肯定会加强对蜀中的管制,蜀中所存在的唐蕃商路肯定也是管制的一部分内容。 眼下区域内郭元振能通知到的商贾,已经通过郭万钧传信示警,至于其他通知不到的,更无从言及监管。通过蕃军扫荡清理掉一批,让这些商户们知痛之下不敢再肆意贪利,输货以肥蕃国,这也是郭元振的目的之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47 一身傲骨,不甘自弃 吐蕃驻扎在大藏地区有三千多人,这个驻军数量虽然不算多,但用来控制大藏地区的一众羌胡部落则绰绰有余。 这些胡部大一些的不过几千人口,小一些的甚至几百人聚居谋活,在区域内最大势力、附国王室都已经彻底向吐蕃臣服后,这些部族即便偶尔聚闹,也很难成什么气候。 早年大唐羁縻控制西域那么大的区域,常驻人马不过几千人而已,不独让当地邦国不敢反抗,甚至能跟吐蕃这个强敌都斗的有来有往。 所以在常规情况下,三千吐蕃甲众足以控制住整个大藏地区,前提是当地这些羌胡部落没有被大规模的组织起来,或者吐蕃不主动分兵。 不过,郭元振此前这段时间搞的那些小动作,就是为的让吐蕃分兵。所谓红翎赤喙、能杀蕃兵,唐国商贾究竟有没有大量收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多少羌胡部落受到了这种谣言的影响。 若不加追究、不加控制,可能这谣言就会演变成为一种口号,会直接引发大藏地区的羌胡部族们再次群起反抗吐蕃的奴役与掠夺。 可一旦要大肆追查,就很难大队出动。川西藏东这一片区域,沟岭纵横,地形之复杂还要远远超过吐蕃本土,只能进行小队出动。 当声势营造完毕之后,郭元振一行再悄悄溜回了道坞城附近。不过蕃军频繁出动搜查,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为了确保行踪不被发现,此行大部队都藏在了远处沟岭绝境,郭元振只率了百十人返回。 这些人言是益州大都督府的府兵,但其实也都是郭元振在通泉县这些年网罗操练的党羽,无论是服从性还是战斗力都非常可观。尽管身在陌生境域,但并不感觉束手束脚,反而还有几分如鱼得水的味道。 因为郭元振早年便常常率领他们前往川西生羌地区,搜捕掳掠生羌人口作为奴仆售卖。所以他们对这复杂地形的适应度,甚至还要超过那些蕃国驻军。 一行人藏匿在可以窥望到道坞城与蕃军营垒的山岭上,一连几天的时间不见烦躁。以至于同行至此的郭万钧都有些怀疑,郭元振并其随众简直比自己还像是常于此乡谋生的人。 几天时间观望下来,蕃军虽然出入频繁,但营中并城池周边也都一直保留着可观的兵力,起码不是郭元振并这百数随员能够直接入前冲杀战胜的。 但是随着蕃军对周遭境域的搜索逐渐扩大并细致,情形便逐渐发生了变化。最开始蕃军的活动还不失谨慎,百十人的队伍清晨出发,傍晚返回,并不在外流连过夜,偶尔押运一些俘虏返回。 渐渐的,开始有蕃军在外留宿,应该是搜索范围拉长,来不及返回。相应的,当这些队伍返回的时候,所押运的物资并人丁就更多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军队本身就是有组织的暴力团体,对民生环境的破坏还要远远超过流寇盗匪。 蕃军本身又不是纪律严明的队伍,烧杀抢掠本身就是做惯了的勾当,此前或因为镇守军营的军命没有机会深入诸羌胡部族进行搜刮,可现在有了正当的理由,当然要大肆搜刮一番。 大藏地区乃是唐蕃贸易的中转站,盛夏时节正是贸易最频繁的时候,诸羌胡部族或多或少都积存着一些交易来的唐国货品。蕃卒入其部族见到这些物货,本身就贪念大炽,再加上还有那一条谣言的缘故,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外出的蕃卒收获颇丰,这更刺激了留守道坞城周边的蕃军们,所带来的变化就是蕃军派出的部伍越来越多,往返周期越来越长,同时收获也更加的丰厚,以至于原本道坞城中的居民都被驱赶出来一部分,用来存放蕃军所搜刮来的物资,以及所抓捕那些与唐国贸易、疑似通唐并传播谣言的羌胡人口。 不过蕃军这么做也并非没有恶果,大藏地区本就民风凶悍,多年来一直叛乱不断。蕃军如此气焰嚣张的搜刮,自然激起土民的不满,一些返回此境的蕃军便渐渐出现了经历过战斗的痕迹,甚至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减员。 土民明目张胆的勾结唐国,并且还散播居心叵测的谣言,现在居然还主动袭击吐蕃派出调查的甲卒部伍,这自然让蕃国驻军为之震怒不已。所以接下来蕃国再出动人手的时候,甲械便更加精良,部伍更加庞大,且再次返回的时候,带回的生口便不多,而是成筐的、血淋淋的人头! 局面一直在向着郭元振所预想的方向发展,大藏地区羌胡土民与蕃国本就矛盾深刻,所欠缺的本就是一个契机引发。 当第一场流血冲突发生的时候,那最重要的便不再是土民有没有私通唐国和谣言究竟是谁制造扩散出来的,而是吐蕃想将土民赶尽杀绝,而土民则奋起反击,只求活命。 于是,驻扎在道坞城周边的吐蕃军众们出动越来越多,且返回休整的频率也越来越慢。那些各自为战、不成组织的羌胡部族们自然不是这些武装精良、如狼似虎的蕃卒对手,但他们各自族居沟岭深处,吐蕃军众想要完全压制住他们的闹乱也很困难。 “火候差不多了,午前准备出击道坞城!” 某一日清晨,看到道坞城附近吐蕃军众再次出动了五百余众,再加上此前外遣未归的,如今留守道坞城的不过两百余众。 当然,除了吐蕃本部人马之外,还有一部分当地胡部仆从军,约莫有将近两千人,尽管郭元振等人只是远望,但这些仆从军的甲仗乃至于气势与蕃卒都有着明显的区别。 “这便直攻道坞城?只凭眼下百十人?” 郭万钧听到这话,不免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的再问一遍。 郭元振闻言后则摇头道:“怎么可能?总要有人观风望势,谋划退路。五十人随我出动即可,老兄你率余者继续留守此处,一旦见到蕃军大部返回,即刻在岭上防烟。贼从东来则一束烟,东南西北各增一束,防烟之后,你等即刻往贼空处奔。沿途标记,后续怎么汇合,自有我甲伍提醒。” “五、五十人?可、可道坞城内外,仍有兵众几千啊!” 郭万钧闻言后更是惊得舌头都险些咬到,强作笑颜道:“明府定是在说笑!” 郭元振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肃容道:“此生死竞速时刻,岂容戏笑!刚才所嘱,老兄你要深记心中。一旦冲下峰岭,我将无力回顾,若失于呼应,那咱们这百十条性命,可都要抛尸此处了。” “竟、竟是真的!五十人,直冲道坞城?可那里还有……” “哈,当年班定远三十六卒能定西域。今我甲徒五十人,所冲不过西南小小蛮邦,即便成事,未称功也。” 眼见郭万钧这副模样,郭元振便笑语一声,然后便取出所剩不多的干粮专注用餐起来。 看到郭元振如此淡定,郭万钧才算真正领教到这类功名之徒对功勋之渴望,实在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此前郭元振上赶着与他平辈论交,他心里对这个人到中年依然落拓的小小参军还不无小觑,觉得对方不过尔尔。 可是最近这段时间里,看到郭元振小施计谋,便将大藏地区诸多羌胡部族包括几千蕃国驻军都逗弄得彼此残杀,这种效果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所谓钱财收买羌胡卒力,与之相比简直就是蠢计。 现在再见郭元振区区几十人便敢去冲击仍有数千卒众把守的城池,心中的震惊更是无以复加。 沉默片刻后,郭万钧才又说道:“即便再大功勋,总需留有性命才可享用。若不然,明府只是山林一条无名尸骸而已。那位雍王殿下,真值得明府如此舍命投效?” 郭元振听到这话,进食的手略一停顿,片刻后咧嘴一笑:“生人至此,大半甲子,潦草半生,虽父母亲长不望我能成就大事。与殿下初见,殿下便不将我以俗类相待,君如何视我,我当如何事之!一身傲骨,不甘自弃!” 说完这话后,郭元振继续进食,等到他用餐完毕,卒众们也已经准备妥当。 再次检查了一下身上的披甲并弓刀,郭元振拍拍郭万钧的肩膀,笑语道:“老兄,珍重!” 一行人如灵猿攀岩,向峰岭下快速行去,很快行迹便隐没在峰岭岩壁茂密的藤蔓与山林间。郭万钧瞪大两眼向峰岭下去寻觅,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依稀在岭下一处山涧附近发现了这一行人的踪迹。 下了峰岭后,郭元振一行五十人在山脚下的密林中短暂的休息了片刻,彼此再将甲械检查一番,然后便向道坞城方向飞奔而去。 川岭山道之间,自有蕃军岗哨设立,很快便有岗哨响起兵卒喝问声,郭元振循声望去,抬手一箭,箭矢直接贯喉而入。 “快一些,先取马!” 射杀了敢于露面的哨兵后,对于余者,郭元振也并未理会,循着此前所记忆下来的路线,快速向最近处的蕃军营厩而去。 当一行人抵达设立在溪谷旁的营厩时,营中蕃军已经有所警觉,略有十多名的蕃军士卒与近百名胡部仆从眼见来犯者不多,索性直接杀出篱墙。 彼此还未近身,郭元振等人已经控弦如飞,先行射杀十几人。如此狠恶杀法,自让胡卒胆怯,便与蕃卒脱节。十多名蕃卒见状后也都转身后逃。 “留下性命罢!” 郭元振反手将弓挂于背后,抽刀在手,挥臂劈杀,一路连斩数人,不待顿足,就这么一路冲进营厩中,砍破藩篱,捉来一马不作鞍具便翻身而上。 及至随员诸众尽皆上马,便用刀劈砍驱赶着营中其他百数匹战马,冲出营外,向数里外的道坞城冲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48 破贼如竹,直掠王都 道坞城外,视野开阔,随着郭元振等人杀至溪谷一侧的营厩,哪怕没有周遭哨望之人的示警,道坞城内外那些守卒们也都惊觉起来,并忙不迭的开始组织防御。 但说是组织防御,实则也是乱糟糟一通。尽管留守此境的蕃军将士们前后奔走的做出指令,但大藏之地羌胡众多,方言土语也是杂多。 蕃军虽镇守于此,但也不至于通晓百族声言,陡遭敌袭,情况本就紧急,再加上言语不通,这就使得城外场面更加的混乱不堪。 滇马腿短身矮,奔行之势本就不够强劲。数里远的路程,并不能一冲而过,郭元振他们一行从溪谷处策马冲到城外平野,虽然速度较之奔走要快了一些,但也花了几乎一刻钟有余。 突袭讲究的就是出其不意,郭元振一行从山岭杀出,夺马而后飞奔至此,言则速度不慢,但实际用去的时间也几乎是半个时辰。 在这种突袭战斗中,半个时辰的突袭过程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哪怕数万大军的庞大指挥量,有这样一个应变缓冲的时间,也足以摆好阵伍迎接敌人。 但当郭元振一行人杀至道坞城外时,这些守卒们仍然乱糟糟的不成阵仗,由此可见其素质低劣。毕竟只是蕃军就地征召的一批土兵,本身已经不习阵仗演变之法,再加上言语的不通,以及这些土兵们各自惶恐惊悸,就造成了眼前这一幕奇景。 眼见敌人已经到了近前,不过只是尚且不足百人的阵仗,后路也没有明显的大队随行,负责防守道坞城的蕃军将士们倒是松了一口气,索性也不讲战阵集散,直接擂鼓并在后方驱令众羌胡土兵们一拥而上。 区区几十名来犯之敌,用人去堆都能直接堆死! 言语或是不通,但鞭杖落在身上的疼痛总是真实的。后方的羌胡土兵们遭到驱赶后,下意识便往前方冲来,前方的人众遭到后方的推挤,虽然心中仍有迟疑,但也只能挥舞着手中简陋的器杖壮胆、喊叫着抬腿向前方跑去。 率先迎接他们的,便是被郭元振等人一路驱赶至此的那百数匹马。滇马虽有韧性,但短途冲锋实非所长,奔跑数里路程,到了这里已经冲势甚微。 但郭元振等人自不怜惜这些抢来的驽马,纷纷抽刀直接砍在了马臀上,马匹受此疼痛恐吓,自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也不管前路是何景象,直接便闷头向前冲去。 于是同样被驱赶的羌胡卒众们便毫无花俏的与那些奔马迎头撞上,一时间自然是人仰马翻,一通乱象。 郭元振一行也并没有趁势继续向前冲进,不是不想,实在是胯下代步的马匹受此嘈杂环境的惊扰,干脆就直接徘徊不前。 毕竟这些马使用于山岭,多是用作驮运,即便蕃军是有着精锐合格的战马,也绝不会在大本营防务空虚的情况下仍放置在外围。 虽然不能趁势直冲向前,但郭元振等人也并没有闲着,各提弓箭在手,频向四方漫射,犹如天女散花,飞舞的箭矢不断落向混乱的人群。 这些羌胡土兵们,本就是被临时召集起来,蕃军自然也不可能像模像样的将他们给进行武装,各自手持竹杖木杆,能在前端捆上一段尖铁便算是趁手的兵器了。至于甲具的防护,那更是完全没有,中箭者无不哀号扑倒,无有幸免。 这样的卒众即便再多,也完全不成威胁,很快,郭元振等人身边一遭便空无一人,再也没有胡卒敢近身到射程之内。 这时候,郭元振等人代步的马匹也都气力将要耗尽,诸人索性直接下马,也如此前那般驱赶,直接刀砍马臀,让马奋起余力继续向道坞城方向冲击。 下马之后,郭元振等人行动更加灵活,区区五十人竟直接兵分三路,两翼各伸出二十人的队伍,直向混乱的胡卒人群中横里杀去,剩下的则跟随郭元振一同沿马匹冲出的通道当中驰行。 他们甲坚刀锐,胡卒自非对手,照面之下,几无一合之敌,手起刀落,便是血肉横飞。分兵之后,屠杀的阵线拉长,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有一百多名全无甲护的胡卒丧命当场。 相对于胡卒多达两千余众的规模,区区一百人的战损实在算不了什么。有经验的卒众能够漠视生死,继续对这小股来犯之敌进行围杀。 可问题是这些胡卒根本就不是什么有着丰富沙场经验的老兵,眼见同伴肢体横飞,乃至于被开膛破肚、心肠一股脑的喷涌出来,死状一个比一个还要狰狞,不免便吓破了胆,大凡靠近厮杀前线的胡卒,无不转身便向后逃。 于是战场上便出现这样一幕奇景,区区五十甲众,只凭步战砍杀,便直接将千数人的庞大部伍杀得一路溃逃。 仍然留在峰岭高处的郭万钧自然看到道坞城外这一幕画面,一时间已经是惊讶得嘴巴大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惊叹声,对郭元振及其卒众们的悍勇震惊的无以复加。 千数人的胡卒被驱赶冲锋,结果短战片刻,竟被敌人杀得直向城中溃逃而来。后方压阵观战的蕃军将士们自然看得气急败坏,自然大声喝令着不准后逃,继续杀敌。 然而恐慌就如瘟疫一般,人传人的快速传遍全场,不独战场上那些胡卒们惶恐得肝胆俱裂、只顾逃命。就连一些没有被赶上战场,据垒而守的胡卒们这会儿也都不再淡定,各自跳出垛垒,直往城内逃去。 所谓两军交战、争之以势,说的就是人的从众性。唐军甲士们杀得兴起,一往无前,而胡卒们溃势已成,更加不理会蕃军的喝令恐吓,纷纷向城中蜂拥而去,甚至直接冲垮了已经在城门内摆好了迎敌阵仗的蕃军阵线。 留守城中的蕃军士卒不过两百多人,再加上分散在其他地方的,城门处拒敌的不过百数人而已,受到溃卒的冲击,完全不成阵势,只能被裹挟着往城内倒卷而去。 郭元振一行人杀得酣畅,全无阻挠的便冲进了道坞城中,眼见溃卒沿街巷往内城汇聚而去,并没有再继续追杀,而是转向城中存储物资的区域冲去,留守此处或还有十几员蕃卒,但这会儿也有些发懵,下意识迎拒上去,很快就被砍杀殆尽。 到了这时候,郭元振的部众们也出现了一些伤损,但眼下并不是松懈的时机。一众人继续咬牙向前,冲进那些简陋的仓舍中,取出一些火种便开始焚烧物资。 蕃军这段时间在周边境域中搜罗了许多的物货,一些绢帛更是随意堆放,这些物品自然沾火即染。一群人放火之后,顺便又抓起一些绢帛包裹在身上,稍微掩饰了一下甲衣上的血腥痕迹,当然是要小心避开飞窜的火势。 烧了物资,接下来便是将城中各处关押的羌胡人众放出来。 那些羌胡被从各自部族抓捕出来押到道坞城,本以为此番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生机出现,一待营栅被劈砍开,便也都纷纷蜂拥而出。 他们并不理会搭救他们的人是谁,倒是被那些浑身裹满绢布的救星们所提醒,想起来他们各自财产还被搜刮到了道坞城中,一时间胆子小的还只顾逃命,胆子大的,便也直接开始进行哄抢。 于是道坞城中,新一轮的混乱便又开始了。 蕃军久镇此境,毕竟积威颇深。那些羌胡土兵们在城外战场上被杀得溃逃入城后,随着敌人不再继续进行追杀,情绪倒也渐渐平复下来,再加上蕃军刀鞭恐吓的整合,一时间倒也恢复了几分秩序。 得见城中浓烟升起,蕃军将士们自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免情急万分,忙不迭再号令那些被整合起来的土兵继续杀回。 可是当他们杀回外城区域的时候,局面却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人迹涌动,可不再是区区几十敌军。特别是这些人群各自满拥货品的横冲直撞,让他们一时间根本就找不到敌人的踪迹。 但那几十个敌人眼下身在何处还是次要的,关键是要保护好这段时间所搜刮来的物资。 可是很快的,蕃军士卒们便发现他们在这人民群众的海洋中实在是太微小了,根本就阻止不了外城区域已经蔓延开的哄抢局面,甚至刚刚被整合起来的羌胡土兵们在看到这热火朝天的一幕后,也都各自忘记了使命,纷纷加入到了哄抢的队伍中去。 外城局势已经是一片混乱,但郭元振一行人则早在混乱彻底蔓延开之前便抽身而走,继续向内城区域而去。其目的地,自然就是位于内城核心区域的附国王宫。 说是王宫,但其实不过只是一处规模颇大的庄园而已。附国国君虽然只是一个傀儡,但毕竟也是蕃国贵族们所扶立起来的,所以此前蕃军还是在此留驻了几十人,保护庄园的安全。 但眼下骚乱已经蔓延到全城,特别意识到堆放在城中的物资被焚烧之后,留守此地的蕃卒们哪里还会关心那个傀儡国君的死活,纷纷离开此境,支援城中别处。 郭元振一行人杀至此处的时候,庄园大门以及左右角楼上,还有百十名国君护卫于此驻防。可当郭元振直入门前,用吐蕃语大声叫嚷道“滚开”时,那些王国护卫也茫然了。 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郭元振一行已经直入门前,用力冲撼开庄园那并不厚重的大门。 “城中贼情如火,你等速去支援,国君我来看护!” 郭元振继续用吐蕃语迷惑那些忐忑惶恐的王国护卫,见他们稍有迟疑之色,挥刀便向近处之人劈砍。 那些王国护卫们眼见这一幕,便也不再分辨对方是真是假,哄然散开,保命为先。毕竟国君都已经没有了筋骨,举国送人,还能指望这些护卫们有几分忠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49 杀伐痛快,直擒土王 郭元振一行控制住了庄园出入口之后,即刻便开始对重要人物进行搜索。 但这庄园面积实在不小,且根本不同于唐式格局,很难在第一时间就找到居室所在。况且就连陈后主都懂得跳井躲藏,从郭元振等人出袭到现在,时间也早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庄园主人自然不可能还待在明面上等着敌人来寇。 所以他们一行人想要在短时间内便找到主人所在、乃至于在蕃军围堵此处之前成功撤离,难度同样不小,起码是不低于攻打进来。 不过,这当然难不住积年的老悍匪郭元振,在逐散那些王国护卫后,将庄园内情形稍作打量,便冷笑道:“失势之人最迷财货,专拣仓舍周边细搜!” 这庄园的建筑风格虽然迥异于唐式建筑,没有什么美观可称,但建筑的功能还是能够从外观上稍作判断的。一般存放物货的仓舍,本身没有什么通风、透光的需求,但对于封闭性则就颇为看重。 按照这样的思路,一众人在庄园中搜索起来,效率就高得多。一些明显的阁台所在,虽然也不乏人影晃动、奴仆奔走,但他们全不理会,只是挑拣那些仓舍周边进行搜查。 不得不说,这个附国国君虽然权势不再,但小日子过得还是比较滋润的,庄园中有许多仓舍存在,所收存的物货也都五花八门。 相应的,这些仓舍附近也有许多人存在,见到郭元振一行如狼似虎的奔来,或向四方溃走,或是团聚起来,作负隅顽抗的姿态。 郭元振等人自没有时间与庄园中这些人作细致缠斗,一路杀之仓舍前,将内里货品稍作打量,便直接绕开疾走。 一行人在冲至庄园左中区域时,总算遇到了像样的阵仗,在一座金字形的竹木小楼周围,围聚着一群壮卒。当郭元振等人冲至此处的时候,还有卒力搬抬着箱笼向后方疾行。 “杀!” 或许是出于经年的直觉,郭元振下意识觉得此处应该会有收获,亮出刀刃便向前方劈杀而去。 小楼周围聚立的人群,不乏披甲穿戴,武器也像样得多,还有一些胆量据守于此,甚至有人直抖尖矛向郭元振刺杀而来。 一刀劈断了对手的矛杆,郭元振顺势侧身,刀刃翻转横抹过去,直接将面对的对手当腹剖开,肩肘横撞,这敌人便向后抛掠而去,直接撞倒了后方数名同伴。 一番缠斗后,敌人伏尸十几员,接着便开始向四面溃逃。而郭元振一行也付出了代价,有几人伤重难行,卧倒在地,就连郭元振脸颊都被敌人矛杆抽中,火辣辣的疼,张嘴一吐便是满嘴的血沫。 “父母妻儿,有我赡养,爽快去罢!” 简略查看一下几名卧倒在地的伤重随员,郭元振牙关一咬,闭眼痛声说道。当下这个环境里,他们根本就难以携带并救治伤重同伴。 “仆等先行一步,盼阿郎功成扬名!” 几名卧于血泊中的伤员也无犹豫,刀刃翻转隔开身上的甲防,继而割颈伏倒于地。 同伴身死并没有阻止郭元振等人继续前行,他们很快便冲至了小楼附近,直在后侧行廊间堵住了十几名仓皇逃遁的土人。 这些人服饰迥然不同于此前所见到那些,各自颈额肘腕间还缠绕着金银佩饰,被围堵下来后,当中便有人哇哇直叫说着土话,神色则惊恐有加。 “什么身份?” 郭元振拄刀而立,用吐蕃语喝问道,并用一些他所知道的生羌土话将意思重复几遍。 “不要杀我、不要伤害……壮士求财,楼中俱是,只盼能活!” 喊话的那土人用吐蕃语回答道,并脱下身上金银佩饰往前方抛来,其他男男女女也都有样学样,想要用财货买命。 郭元振随手踢开落在脚边的金银器,横刀在手继续逼问道:“土王是谁?滚出来可以不死!” 对面众人纷纷摇头,不回答这个问题。 眼见这一幕,郭元振手起刀落,直接劈杀了最开始发话那人,又凝声道:“土王是谁?” 陡见这血腥一幕,在场这十几人全都吓得面无血色,之后便有几人转手直向当中一个身穿青色锦袍的中年人,那中年人神情灰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两手交叉于胸前不知作何礼节,只是用稍显生硬的川蜀唐音发问道:“壮士们是唐人?为何要攻入我国……” 郭元振并不回答这人的问题,示意随员们将这十几人驱赶到小楼正面,从里面抓出一卷细绢,就着火种点燃,递到那被众人指认为土王的中年人手中,一指小楼内里,喝令道:“丢进去,烧了此处!” 钢刀横于身畔,那人不敢不从,忙不迭将已经烧旺的细绢丢进了楼中。 郭元振见状后冷笑一声,手中战刀一挥,直将那人头颅劈下,再次狞声道:“土王是谁!” 众人被这一幕惊呆了,有几个更是当场足下便有水渍洇出,再然后,各自视线都不由自主的转向人群内里一个不甚起眼的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这会儿站都站不稳,直接瘫坐在了地上,两手于面前挥舞,口中不断吐出语调不清的土话。 “王、王不在此处,这、这是我国王子……” 旁侧有人见敌人眼中凶光流转,忙不迭解释道。 郭元振暂时相信了这些人的供词,随手将刚才护卫丢下的一杆器杖丢在那年轻人面前,继续用吐蕃语说道:“速速引路,杀了你父,你是此国新王!” 那附国王子已经吓得鼻涕泪水满脸直流,只顾着摆手,完全不能理解郭元振言语的意思。 “我、我愿引壮士前往王藏匿之处,只求活命……” 有通晓吐蕃语的土人慌忙开口说道。 郭元振闻言后,将手中战刀塞入对方手里,一指那个满脸涕泪的王子,对那表示愿意引路的人说道:“杀了他!” 那人闻言后脸色惨白,一脸的犹豫挣扎,但很快又有数刀加于颈上,只能咬牙挺刀向前一刺,惊慌之下,这刀却此偏了,但也将王子腹肋划出一道深深的血槽。 郭元振抓住这人持刀之手顺势一划,便划破了那王子喉管,并直接将头颅切下,提在手中,对那人点头道:“现在可以带路了!” 眼见王子于自己当面身首异处,那人神情略有惶然,片刻后思绪回醒,脸上已经带上了几分焦躁,用吐蕃话急切说道:“要速行!王已经先行多时,后园有曲径可以出城绕道蕃军大营!” 说话间,不待郭元振再作催促,那人已经选定一个方向迈步走起,一边走着,一边回头解释道:“壮士先杀是国中内府大臣,奉王命留此搬运转移库物。假王是王异母兄弟,王有三子、死者为长,那两女子是王姬妾、女子……我、我是王卫部统领……” 或许是因手刃王子解放了天性,那人对国情与同伴也出卖的彻底,将各自身份、包括自己都详细的介绍出来。 郭元振也不理会这人所言真假,一边行路,一边简短询问几个问题,多与附国王室如何联系吐蕃有关。这些问题,那人有的仔细道来,有的则摇头不知。如是重复、交叉的询问,情况大体类似。 一行人在这附国统领的率领下于庄园中继续行进,那人甚至折入马厩中,让众人得以乘马疾行。附国所养马匹,自非郭元振等人于阵前所抢的驽马可比,虽非千里良驹,也都不乏神骏姿态,更兼各类鞍具备齐,使得他们速度大大提升。 绕行出了庄园后,赫然有一道紧贴峰岭的道路出现眼前,路面上还残留着行人仓皇行过的遗留物。 如是直行数里有余,依稀可以听到前方山道上有人马嘶吼声传来,郭元振示意放慢速度,将那个附国统领所指认的土王姬妾架在马上,将这马鞭打使之前行。 妇人胆怯惶恐,但被捆在马背上不得挣脱,只能无助的高声哭喊着。随着马匹驰行冲入一处隘口,便有几支飞箭射出,幸在没有伤到妇人。很快的,山壁上有卒士冲下来,准备将驮着妇人的马匹迁往侧处。 “冲!” 郭元振眼见这一幕便促声喝道,自己率先纵马跃行冲入隘口。过了此处隘口,视野豁然开朗,左侧有数百众隐在山坳处,各用土制的弓箭仓皇引射。仓促间,郭元振身形一歪,身悬于马背另一侧,如是冲出十余丈的距离。 与此同时,后方几十名伍士也纷纷冲过了隘口。尽管土弓劲力绵软,但还是有几人躲避不及被射落下马。 掠行进入谷口之后,郭元振一行在山谷另一侧快速整队。到了现在,他们所携器物已经所剩无几,简单分配一下,一人分得两箭,纵马向那谷隘处直冲而去,拉弓一射,对面那密结的阵势便被射死了二十多人,直接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缺口! “再射!” 郭元振又暴喝一声,勒马回转再冲,再射一番之后,便纵马冲向坡岭,挥刀杀入敌阵中。 彼此照面几十息的时间,但这谷口处所聚集的几百卫士已经被杀得溃逃,于敌阵中纵横几个来回之后,郭元振再转马望去,便见到一个肥硕的中年人正在二三身形拱卫下,瑟瑟发抖的蜷缩在大大小小、摞成几堆的十几个箱笼之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50节操仍有,往者非乐 当郭元振一行擒拿住附国国君后,远处负责观风望势的峰岭上也升起了两股粗大的烟柱。 于是来不及再作审问,郭元振掐住那附国国君粗肥的脖颈便用吐蕃语恶声道:“蕃军已经杀回,不想死就交待一个藏身之处!不要告诉我你没有,老子一双眼能透人心,你若果欲透蕃营,断不会携带这么多的珍货!” 说话间,他抬腿踢翻左近一个箱笼,箱笼里顿时滚落出众多的金银器物,工艺未必精美,但却宝光迷人。 不得不说,大藏地区虽然局势混乱,当地土人部族实力整体不强,但也是真的富庶,否则单凭地利也难常年作为唐蕃贸易的中转站。 “你、你们是蕃人、还是唐人?我、我有山川神明庇佑,享有此方山水供养,杀我害我必受神明……” 附国国君也战战兢兢的用吐蕃语回答道,但迎接他的却是满头爆栗。 “老子唐家壮士,英俊伟岸,岂有半点蕃奴贼态!大唐浩大运势庇护周身,怎么会畏惧你区区蛮邦土神报复?速答所问,再有半句废话,直接杀你当场!” 郭元振掐住土王脖子,对其头颅一顿猛敲,自无半分尊重。 “有、有的!由此西行,翻过两道山岗,有我一处庄园,两侧沟岭遮蔽,蕃军并不知……” 附国国君抱头苦声道,但接着眼眸一转,又有些为难的说道:“但那一处庄园,是我危难时子孙家人避祸之所,并不广大,若壮士们徒众太多,恐是不能尽入……” “哈,老子只此眼前几十壮士,便能直破你番邦王都。既然有去处可藏,即刻上路,不要再作无谓试探!老子等行至此境,便不惧一死,你若以为拖延时间可让蕃卒赶来搭救,老子等身死之前,自然拉你这土王垫背!” 听到郭元振直言并无后路大队人马,那附国国君先是瞪眼不信,但片刻后则转为一脸纠结苦色,只对郭元振叹声道:“佩服佩服!不愧是中央天国猛士,若我国中有这样忠勇威猛的士卒可用,我又怎么甘心沦为蕃国的玩物!” 那土王被郭元振提在手中,指点着去路方向,可是看到郭元振并不理会他带出庄园的那些财货,不免又是一脸痛惜之色。 他自己的护卫已经被这群如狼似虎的猛卒杀散,这些人不肯帮他搬运财货,他自己两手又能拿取多少?危难之际出逃,能被他拣取随身带上的,自然是这些年所积累最珍贵的物货,抛弃又实在痛心。 于是这土王便壮着胆子两手抓拿,并喝令被郭元振等人押运过来的附国贵族们也尽量拿取。 郭元振对此倒也不作阻止,毕竟这一番闹腾也不是真的要将附国王室赶尽杀绝,他的后计还需要这土王配合,所以也就给这些附国贵族们留下了一些时间。 同时,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郭元振也吩咐随员们在不影响行动的前提下,拣选一些小巧珍物携带在身上。他本就不是一个廉洁无瑕的性格,大事上能奋勇进取,小节上则连马马虎虎都算不上。 一刻钟后,随着郭元振一声顿喝,其随员们即刻停止动作,原地三跳然后排列成队,即便有一些珍物掉落,也都视若无睹,不再拣取。 那群附国贵人们本来还待继续收捡,但见郭元振等人入此姿态,也都忙不迭停止下来,接着便在国君的带领下,直向山坳内里行去。 途中,几个附国国君的妻女终究体弱,哪怕有马匹代步,但赶起路来仍然拖拖拉拉。 这会儿,不待郭元振等人提出不满,那附国国君已经喝声连连,但见这些女眷速度仍然没有提升,他便翻身下马,行至几个女眷面前拖下马来,自袖中掏出短刃,一刀一个直接攮死道途,然后才面不改色的上马继续前行。 “让唐国壮士见笑了,但我小国微力,求活不易,没有什么是不可弃的。我年纪未老,若此番灾难能活下来,还有族中女子可招用,还可生育儿女,不值得为这几人拖累行程,送掉性命。” 见郭元振频频目视他,那附国国君强挤出一丝笑容,稍作解释。 郭元振听到这话,不免更觉无语,但也不拿中国伦情去套用看待这些蛮邦习俗。龙游凤翔,各有各道。 一行人沿山岭跋涉,方向变换不定,但一路也勉强能行。 郭元振一边赶路,一边强记沿途所见一些明显的山岭标识,他的方位感与对路途的记忆非常强,这也算是一种天赋,否则此前单凭峰岭上远远观望,也很难将道坞城周边地势与布置了解得那么清楚。 路程的前半段,一行人还能依稀听到道坞城传出的人马厮杀在峰岭之间的回声,但渐渐的,这种声音便消失不见了。 涉过一道溪谷后,郭元振突然打马上前,刀锋遥指负责引路的土王,怒声道:“此境半个时辰前行走过,但当时在山阴,眼下在山阳!” 说话间,他抬眼望了望山巅那形如戟锋的轮廓。 附国国君听到这话,脸色稍作变幻,然后才开口道:“壮士识路之能,真是让人佩服。但此处山谷本就折回曲折,山峰绝壁,只能涉谷而行。” 郭元振听到这解释,脸色才稍有缓和,示意继续行路。 如此蜿蜒曲折的前行,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人也不知离开道坞城多远。 但在天黑前,还是赶到一处天然形成的溶洞附近,这溶洞内里阴潮,外部则干燥有加,甚至在高处的石台上,还存放着一些衣物并新鲜的食物,足够百余人食用有余。 可见那附国国君在安排这退路时也是细致用心,同样也不失绝密,因为就连此前带领郭元振等人追杀国君的统领到了这里的时候,都一脸的惊异有加。 取出食物席地用餐的时候,那附国国君望着自己的护卫统领冷笑连连:“你背弃王上,手刃我儿,出卖我的性命为自己求活,眼下有唐国壮士包庇,我不治你。但从今以后,只要你和你的血亲留在大藏,我必杀你!” “安分些!” 郭元振一边拍打着靠近的蚊虫,一边怒声喝道。 那附国国君刚才还是一脸狠色,但听到郭元振的呵斥声后,顿时换上了一脸谄笑,并不乏殷勤道:“山林行途,各种不便,还请壮士忍耐些。等到了我那处藏身的庄园,饮食住宿都大有改善。” 对于这样一个活宝,郭元振也真是无话可说。对于自己的妻女,说杀就杀,对于自己的手下,凶恶有加,但对他的敌人们,则是殷勤备至。也难怪吐蕃在兼并了大藏地区后,尽管区域内叛乱不断,还是留下了这个傀儡。 用餐完毕,夜幕降临,一行人在山林间也不敢生火,甚至就连马匹都安排在距离此处溶洞数里外的一处山洞中。 一行人就地合衣而卧,为了防止土王逃跑或搞事,郭元振直接将之与自己紧紧捆在一起。当然,土王身上的利器包括金银饰品,全都被搜刮的干干净净。如果不是一身肥肉贴身太倒胃口,郭元振甚至都想把他衣衫扒除,替自己吸引那些扰人的蚊虫。 遭逢剧变,土王夜里自然睡不着,于是便小声与郭元振攀谈:“请问壮士为何袭击我国?你莫非是唐国派遣的官人使者?因为我国断了供奉、臣服吐蕃才来攻?唉,我国也是为难,本来守此山岭安稳生活,早年能成中国藩属也感到荣幸。但之后断了音信,虽然不断有唐人往来,但也只是商贾,不见唐国官人来问,又逢吐蕃逼迫……” 不说这土王絮絮叨叨,郭元振身倒之后便酣然入睡。过去这段时间里,他满怀心事又操心诸多,今日连场恶斗,也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 土王听到耳侧鼾声平稳,也觉自言无趣,试探着把手伸出,继而便摸到一柄粗糙的刀鞘,耳边并响起一个低沉的问声:“你摸什么?” 侧方一名唐军甲卒抱刀盘坐,尽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溶洞中,仍瞪大眼盯着那土王身形乌影的一举一动。 如是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众人用餐完毕便继续上路,如是一连赶了两天的山路,才抵达那土王所言的藏身之地。 当郭元振向周围打量地形,才赫然发现他们赶了三天路程,最后到达的地点居然就在道坞城外蕃军驻军的峰岭绝壁背面几道山峰后的沟谷中! 及见郭元振一脸的诧异,附国国君不乏得意的对他挑挑眉稍,炫耀自己的妙计安排。 对此郭元振只能感慨,如果说人放弃掉节操才能得到快乐。以前他觉得自己很快乐,但在见到这土王之后,才知道以前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庄园地势狭长,于此有几十户隶属于附国王室的奴户常年居住,樵采渔猎,倒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傍山的竹楼居住起来,确实比山洞要舒服得多。 但郭元振就算要贪图舒适,也不会来这穷山僻壤,等到稍作歇息后,他便把这土王提到竹楼中,一脸正色道:“现在该说一说了,我等此行来意是何。不要觉得被赶出都邑对你就是危难,若你能助我成事,甚至我大唐可以助你复国!” 附国国君听到这话,顿时瞪大两眼、脸色潮红,不知是真心期待还是刻意作态,总之就是很激动,以至于郭元振都向竹楼窗口处稍作移动,防止这家伙扑上来搞什么恶心动作。 “这一天,我等待很久了!自知天朝不会弃我藩属,至今仍有贡赋国书收存在国!” 说话间,附国国君从身侧掏出一份泛旧的帛书,一脸诚挚的两手捧给郭元振。 郭元振闻言后自是诧异,低头丢在地上,闷声道:“这是前隋玺书,与我大唐无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51 我王权壮,誓杀钦陵 虽然那前隋的册授国书只是一个笑话,但这土王的态度却让郭元振颇为满意。对方如此识趣,倒让郭元振省了一些威逼利诱的程序。 这土王如此配合的态度,看起来有些不符合常情,毕竟自己小日子过得正舒服,却被郭元振等一众强人杀入都城乃至于寇入王都,不独骨肉横死,自己也性命不由自主、祸福难料。 大凡换了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只怕都难以咽下这口气,转而与敌人勾肩搭背。 但这确是小邦国君的生存常态,若能关起小楼成一统,自然可以快快乐乐的夜郎自大、唯我独尊。可若一旦暴露在更大的势力面前,彼此实力差距悬殊到连玉石俱焚都没有资格,那也只能认命。 毕竟匹夫之勇不过伏尸两人,但这国主真要奋起反抗,死掉的不只他一个。更何况丢掉了尊严后,生活同样可以很惬意,正如这土王道途杀死妻女的时候还在算计着,若今次大难不死,仍能继续祸祸族中女色,仍能继续生儿育女。 只要能保住性命,不患没有乐趣消遣。毕竟其所拥有的一切,要远远大过所谓的自尊。 土王如此配合,倒让郭元振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拍拍身上说道:“国王能有如此见识,确是难得。但我只能凭言为信,身畔并无信物可证明身份,毕竟此行是用命犯险,一旦不成,那也不必再留什么痕迹遗笑人间。” “不需要证明!壮士这么豪勇,必是唐国天朝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份气概、气魄,不是寻常人能够强撑作扮的!” 土王闻言后一脸正色道,表示他自己智计不失,早已经看透了郭元振的来历。 “哈哈,话也不可这么说。我大唐疆域四极,海内豪勇之士不知凡几,如我之类,多了不必说,几千、十几个还是有的,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若要关照国王之类西南蛮邦地域之主,也只需一言递上。” 郭元振大笑着拍拍土王肩膀,继而正色道:“既然言及于此,那废话也不必多说。国王原来也是一直心向我中国华邦,那就助我于你故国之内招募甲卒几千,杀灭强侵此境的蕃军贼众,我助你光复祖业,你助我扬威西南,两下得益,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附国国君听到这话,神情顿时一滞,片刻后干笑道:“我如今何种落魄,壮士也是亲见。但凡还有忠勇国人肯为我效死,我何至于……大唐乃中华天朝,吐蕃则是西岭凶邦,我附国只是两座高岭之间的一株小芽,真的是不敢……” 郭元振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拉,怒声道:“我率精勇徒众远行来击,舍命为战,难道只是为你区区两三言的口惠?三分笑脸,是敬你见识不俗,但若恃此吝啬、不肯推诚,刀光出鞘,可没有无血而归的道理!” 附国国君见郭元振陡然翻脸,心中也是暗暗叫苦,并一脸苦色道:“失国之人,没有脸面的寄活人间。壮士有此壮行,所图当然不只财货。但除了这些,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索性壮士直言为何来攻我国,只要能保我活命,保我还能享这一方山岭神明的赐福,我都听从!” “你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我倒想听一听,你国遭此闹乱,吐蕃必然难忍。若你并没有被我擒得,有什么计略能应对吐蕃的责问?” 郭元振自看出这土王也是一个狡黠之人,自然不会轻易托底,要尽可能多威吓出对方的底牌,问出这问题后,又狞声说道:“不要妄想能虚言欺诈蒙骗,我既受使入此,并区区数言便扰乱你国,让蕃军分兵各处,所知诸情远比你想象得多。” “不敢、不敢!” 附国国君闻言后连连摆手道,接着便又说道:“猪年以来,我国动乱频生,吐蕃自然为此恼怒不已,多有恶声要杀我以恐吓国人,但也并不是全无援声。今次乱起虽然因由不同,却也不失补救之计……” 猪年是吐蕃的纪年方法,即就是大唐的永昌元年。 郭元振认真倾听土王讲述,很快便有了然,土王赖以谋身者,无非重币贿结蕃国内部的实权人物。这样的亡国傀儡,生死只在旁人一念之间,即便有什么巧计,但也没有什么施展的空间。 不过这技法虽然老套,但郭元振还是在其中听到一些有价值的讯息。 首先便是这个附国土王堪称交游广阔,蕃国国内大凡叫得上姓名的贵族,与其人都有些或深或浅的联系。 当然也并不排除土王自我吹嘘的可能,但土王所讲到的一点,便足以令郭元振对他刮目相看。那就是一直到目前为止,蕃国一直对土王的庄园产业没有征收赋税。 郭元振对蕃国体制略有了解,自禄东赞分定籍户以来,蕃国国中除了那些世袭的贵族之外,其他人一律都要承担赋税与各种劳役。而就算是豁免赋税的贵族,也都必须要参加国中的议盟大料集,为蕃国扩张出人出力。 这土王区区一个亡国之君、谄媚傀儡,居然能获得与蕃国贵族一样的待遇,可见其人的确不是表面上看来这样一无是处,其所交好肯定是有一批蕃国的实权人物。 土王能够在身份如此悬殊的情况下结好这么一批吐蕃贵族,除了其长袖善舞、擅长搞关系之外,还说明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蕃国这些贵族们真的是穷怕了。 蕃国虽然国势日壮,但对外战争的收获分配却极不平均。其对外开拓最大成果无疑就是兼并了吐谷浑,但占领了吐谷浑之后,此境旋即就被噶尔家族纳作私土,禄东赞与赞悉若掌权时,或还会手里撒点分润各方,但钦陵却缺乏这种觉悟。 战获分配眼中的不均衡,这也是蕃国如今矛盾深刻的原因之一。对外或是屡战屡胜,但一干贵族们仔细一算,自己啥都没捞到,换谁谁乐意?出现一个大藏地区的附国土王勇于捐献,一干蕃国贵族们自然宝贝的不得了。 与此同时,郭元振还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附国土王能够同时满足这么多蕃国贵族,单凭其本国土产,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在大藏地区流连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对此境具体情况已经了解颇深,很快便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绝对有大量川蜀商贾在专门负责与附国土王进行贸易,为其源源不断的提供唐国物产,如此附国土王才有可能满足蕃国贵族庞大的索取量。 这一个情况,是郭元振此前没有掌握到的,郭万钧也没有向他提及过。或许是郭万钧刻意隐瞒,或许是其人也没有涉入与附国王室的贸易中来了。 略作沉吟后,郭元振更倾向于后者。郭万钧虽然是川蜀大豪,但并不意味着能够掌握所有的唐蕃贸易路线。而且郭万钧此番跟随他也算是出生入死,冒了颇大的风险,甚至随时都有可能有丧命的危险。如果郭万钧知道能够通过别的途径接触到附国土王,没有理由隐瞒下来。 行商坐贾,唯垄断囤聚才为暴利。只看郭元振自己为了能够接触到附国土王冒了多大的风险,可想而知一般人想要接触这个在蕃军监控下的傀儡土王有多不容易。 或许就有一批商贾在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这样的机会,当然要紧紧把握住这个发财道路,形成一个封闭的小圈子,垄断这当中的暴利! 想到这里,郭元振嘴角就泛起了冷笑。雍王在控制住关西和陇右的局势后,下一步肯定是要加强对蜀中的管控,这种藏在暗处且不受控制的大宗民间贸易,是必须要加以打压。 即便不考虑对唐蕃贸易的整体控制力,也根本不能做到及时有效的监控这些民间商贾究竟有没有将违禁乃至于战略物品大批的往蕃国输送! 就连郭万钧这样一个长行此间的川蜀大豪都不知这样一条商路存在,可见这批人保密性做的不错。可现在郭元振直接控制住了他们的对口下家,归国之后自然要一个个的把这些人给揪出来! 附国土王交代了许多,除了上述所得之外,郭元振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蕃国国中、特别是其贵族群体,对于来自大唐的货品是有相当饥渴的诉求。 但是由于如今蕃国掌权的乃是噶尔家族这一强硬的主战派,两国关系极为恶劣,所以官方大宗互市根本就无从开展。 附国土王因为处在大藏这样一个唐蕃贸易的中间地带,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蕃国贵族对于物资的渴求,所以才能在本国闹乱不已的情况下,仍能保持其傀儡地位而不被蕃国完全放弃。 明白了这些后,郭元振心情不无开朗,拍着土王肩膀笑语道:“国王既然诸事坦诚相告,我也不再对你有什么隐瞒。我自国中来,使我者并非朝廷,而是我国中一位权势最壮、声誉最高的大王。 这位大王正于陇边整军与蕃国大相钦陵作战,钦陵独揽蕃国权务,数次逞凶败坏蕃国甥婿礼节,所以我王必杀钦陵以泄愤!今次我奉王命行此蛮荒之地,正为促成此事,国王若能助我成功,大愿不必狂许,你余生祸福,俱在我王一念之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52 只患志短,有功必酬 “大唐竟又与蕃国开战?” 附国国君闻言后忍不住惊呼一声,不乏狐疑的打量了郭元振几眼,有些不肯相信、或者说不能理解。 其国消息虽然多有闭塞,但他也知道吐蕃几次大战都将大唐打得大败亏输。 其国眼下作为吐蕃的附庸,吐蕃为了树立其强大且战无不胜的威望,自然是要在其附庸部族当中重点宣传几番战胜大唐的威风事迹。毕竟在当下这个时代中,大唐就是强大与繁荣的代名词。 见土王神情如此,郭元振忍不住冷笑一声并说道:“我大唐立国于天地中央,底蕴深厚、控御百族。吐蕃不过一个骤起于西面的贼患而已,往年趁我国君臣不知其贼心凶恶、四出掳掠壮大自身,羁縻诸部数告贼扰,吾皇才遣分师击之,虽然略得败绩,但也确知贼势的确是壮大起来。 此前数年间国中女主圣皇当事,与民休息、不重甲事,更兼吐蕃未敢轻寇我国,所以未有大军讨之于本土。但在西域,仍是痛杀蕃贼,使其无有立足之地。到如今,国人储备殷实,一代少壮勇士编甲入伍,更兼大器名王专掌西方军务,破蕃只在顷刻之间!” 为了增加自己言语的说服力,郭元振甚至开始贬低自己,自嘲一笑道:“名王爱少壮,似我这种年齿增生的中年之士,尚且不能得用正面,只被发遣到西南蛮荒之境用事积功。就连我这种人物不器者、只凭几十卒众,便能将数千蕃军玩弄指掌之内,我国几十万真正精勇的带甲之士风采如何,你能想象得出?” 郭元振这自贬之语还是很有说服力的,毕竟附国国君本身便深受其扰,到现在性命还在郭元振控制之中呢。由此再展开联想,眼神中的变化不免就更加丰富起来。 大唐究竟有多强大,附国国君是真的没有什么具体概念。身处蛮荒之境,早年其国虽然也有入贡中央皇朝的经历,但那已经是他爷爷辈的事情了。所以对于天朝上国的概念,对附国国君而言,也就仅止于听爷爷讲那过去的事情。 虽然境域之内常有商贾往来,附国国君也曾接见一些商贾,询问有关大唐的事情,但那些商贾本身在国中也都处于卑鄙下流的地位,很难将一个大帝国全貌都给勾勒出来。可单单他们所提供那海量的、品类繁多的货物,已经能够让人深刻感受到唐国的富强。 但在想了想之后,附国国君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蕃国大论钦陵,可绝不是简单人物,藏土千年一出的人杰,凡与为敌者,统统没有什么好下场。旧年蕃国大臣还与钦陵族亲议盟于道坞城,虽然成功杀掉了钦陵的兄长,但后来却全都遭到钦陵报复,就连我国都受连累颇多……” 作为蕃国扶立起来的傀儡,钦陵在附国国君心中积威可谓深重。 他所说的这一次议盟,就是旧年吐蕃大臣勾结噶尔家族亲谋乱,干掉了钦陵的兄长、也就是当时的大论赞悉若。 但之后随着钦陵归国,诸参与谋乱者无一善终,整个吐蕃国中可谓上下动荡,单单诸茹茹本就死了好几个,甚至包括一些世传邦部的邦主。 因为谋乱是从道坞城开始,所以附国也受此连累不轻,从吐蕃王都逻娑城一直到附国所在的大藏地区,可谓是血流成河。附国国君的父亲,上一代的土王就是在这场风波中直接惊悸而死,更是膝行几十里赶往钦陵大营连叩几个昼夜乞告求饶,最终才幸免于难。 自此之后,钦陵的强悍可以说是深深烙印在附国国君心中,哪怕私下闲话,都不敢有什么不恭之语。 当听到眼前这唐国勇士居然要拉拢他与钦陵为敌,更觉膝盖生疼,下意识的便想拒绝。 早年的教训实在太惨痛,让他至今犹有余悸,在其心目中与钦陵作对,简直是比反抗吐蕃更加危险的事情。哪怕听见此类消息都要掩耳避走,更不要说加入其中。 郭元振见土王一脸惊恐之色,默然片刻后却突然笑了起来:“钦陵不过蕃国一个外强中干的权奸而已,竟也值得国王如此惊惧?我区区大唐名王门下一走卒,尚且敢直攻你的都城,持王而走。钦陵若真强大到无所畏惧、犯者必死,国王还有命在?” “这、这怎么相同?我、我从无冒犯钦陵的言行,当年我国也只是被蕃国权贵裹挟入事,这才遭到了报复。我虽不知唐国今次与大论交战者是何等人杰,但眼见到蕃国那么多豪强与钦陵为敌都不得好死。就算我肯尽力帮助壮士,也根本就害不到远在青海的大论……” 附国国君对钦陵的敬畏深入到骨子里,一脸畏惧的说道,并眉头紧锁,仔细的打量着郭元振的神情变化。 土王这一点神情变化落在郭元振眼中,对其心思自然洞悉无遗。这土王讲了这么多对钦陵的敬畏,无非仍在继续拿捏,一则试探其人在自己的后计规划中占多大比重,二则就是尽量争取安全保障。说白了,既不想担风险,又想要更多好处。 “附国蛮夷小邦,于两强相争之间,本就没有立足之地。无论是我王,还是蕃国钦陵,彼此对峙下,能知国王是谁?我王使我入此蛮荒之境,本就心存体恤你们这些受控于蕃国的蛮夷之类。” 了解到土王心里同样蠢蠢欲动之后,郭元振便说得更直白一些:“我大唐国富民强,凡有用武于边,人物盛集待用,可以不假外求。 但蕃国则不然,其国骤起于西陲高岭,凭其士伍凶悍、四处掳掠补其用度。凡有攻防大计,则必强索附庸,才能略得维持。今次青海交战,胜负并不争于短时,钦陵不死,唐军不撤! 彼此用兵,旷日持久为计,我大唐国力鼎盛,可以一直维持下去。但蕃国钦陵若想长足为守,则就必须要向诸邦部征发人物助战。过往累年,因为钦陵强悍滥兵,蕃国早已经兵疲物困,若再向你等邦部加重索拿,国王自度还能支几时?” 讲到这里,郭元振又拍拍土王肩膀叹息道:“我王必杀钦陵,只因心存仁念,不愿见你等蛮邦生机捐尽的助涨贼势,所以才使我走访西南蛮夷。既然国王你也是心存定计,不愿与钦陵为敌,那也无谓勉强。今次攻你城邑、略有叨扰,但我本无加害之心,于此休养短时后,自告辞离去。” 说完后,郭元振便起身抱拳,表示不必再继续谈下去。 然而附国国君见他如此表态,一时间却有些情急,忙不迭举手说道:“我、我不是……壮士对我国危困所知深刻,我自然也不甘心束手待毙,想要自救。但只恨自己势力微弱,不能真正伤害到大论,若再将之触怒,恐怕会得更严重的报复……” 附国国君言及于此,也是一脸苦色:“大论强作攻伐,征用频繁,无论蕃国还是诸邦蛮夷都抱怨不已。但只因为他实在是骄横难制,只能默默忍受困苦,但各自心里,谁又不盼望能有天降神兵将他铲除! 往年我附国能够统控大藏,自然也不是软弱的小邦。但现在就连国王卫士都被征发作战,使我身边全无勇壮护卫,壮士几十人丁就能把我挟持。此俱大论害我,心中能无恨意?” 话讲到这里,附国国君终于将心底对钦陵的怨恨表露出来。这些年来钦陵穷兵黩武,早已经搞得蕃国内外怨声载道,特别他们这些附庸蛮邦,更恨不得能将其扒皮抽筋以泄愤意。 “如今的我,在蕃国把控之下,于大藏之地已经是一个笑话,威望丧尽,甚至就连国中诸部都已经不再敬重我这个王上。壮士如果想借我名义勾连西南这些蛮部反抗蕃国,实在有些难办……” 附国国君不失自知之明,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也流露出几分羞赧。 郭元振闻言后则笑语道:“西南诸蛮,本就一盘散沙、各自算计,就算勉强整合起来,也不成可观势力。若要直接触伤到钦陵,仍需从蕃国内部下手。国王与蕃国诸多权贵因物货勾结,这本就可以大加利用。往年国王势力弱小,只可凭此自保。但如今,你若肯听从我的安排,自可暂借我大唐名王威势,自然大有可图!”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附国国君顿时流露出极大兴致:“壮士能不能说的更浅一些?” “如今蕃国国内,噶尔一家独大,国事几成家事。若不除之,则国将不国,其国人能无忿情?如今我大唐壮甲集于青海,钦陵心神俱专注于彼,无暇回顾国中。此亦蕃国除此大奸之良机,此时不作,更待几时?” 听到郭元振如此分析,附国国君神情变化也丰富起来:“钦陵霸权年久,蕃国中想要杀他的不只一家。可、可他们就算要谋事,怕也不会听从我的煽动……” 蕃国贵族会不会听从自己的煽动还在其次,关键附国国君在其中看不到可供自己牟利的机会。 郭元振闻言后则笑语道:“这就是在考量国王对蕃国情势了解深浅与否,我王用士从来不吝豪赏,偌大富贵置以待才,只患才士志力有短,从来不患功大难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53 蕃国王母,深宫问事 逻娑城位于高原吉曲河谷,其地冬虽寒而不凛冽,夏虽暑而不熏蒸,可谓是气候宜人,可耕可牧。 一甲子前,吉曲河谷的统治者还是孙波女王。当时位于山南雅砻的吐蕃赞普南日论赞趁孙波国内乱动荡之际,率领两万精兵,并在孙波贵族娘氏、韦氏等配合下,里应外合一举攻灭了孙波国,自此之后,吐蕃便成为藏东地区唯一霸主。 但不久南日论赞便被山南旧部所毒杀,其子松赞干布继位后,既为了摆脱山南旧部的掣肘与压迫,也为了更加方便的统治其国,便将吉曲河谷作为新的统治中心,于此境筑城为都,便是如今的逻娑城。 自此之后千数年间,高原上局势虽然风云变幻,但逻娑城所在始终都是高原上的政治与宗教中心,吸引众多邦族部落前来朝拜。 如今吐蕃越发的势大,已经成为西陲霸主,其王都逻娑城之名自然也传遍四野。但逻娑城名气虽然不小,但本身并不是一个完成的雄大城池。 旧年吉曲河常有泛滥,所以其河谷周边便形成了大量的湖泊与泥沼,真正可以居住的实地区域不过方圆几十里而已,且根本不能联结成片。 旧年吐蕃统治中心刚刚转移至此,往年农牧为生的生存环境也让他们不具备丰富的土木经验。所以在吐蕃建城于此的最初,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划,无非因地制宜、圈舍为居。 尽管后来大唐文成公主入藏,带来大批工匠,逻娑城又经历了一轮大规模的营建,但最初的格局已经设成,也并没有进行脱胎换骨的改变。 到如今,逻娑城以红山宫殿为基础,以大小昭寺为中心,中间又杂错分布着众多权贵以及邦部首领们所圈设的庄园。狭义的逻娑城,只指赞普所居住的红山宫殿并其周围附属建筑,广义的逻娑城,则就是指分布在吉曲河谷的众多庄园建筑。 其城并无唐国城池那么严格分明的坊市布局,本身也并没有统一的城墙建筑。居住在此间的蕃国权贵们,或是各依政治立场、或是单凭个人喜好,筑居于河谷之间,各自由分成大大小小,规模不等的建筑群。 在逻娑城东北方向山岭上,有一片规模颇为宏伟的建筑,名为宇那拉康。拉康在蕃语中即就是宫殿的意思,能够居住在这种规格的建筑中,必然是赞普与其妻妾和直系亲属。 居住在宇那拉康的贵人,即就是吐蕃的王母没庐氏。没庐氏乃是松赞干布之孙芒松芒赞的王妃,当代赞普嫡母。赞普幼年继位时,没庐氏居住于红山宫殿抚养赞普并兼管王政。 及至赞普成年后,王母没庐氏便离开了红山宫殿,居住在宇那拉康。倒不是因为赞普伦情淡薄,不容其母,而是吐蕃国情复杂、局势暗流涌动,赞普与王母分地而居,可以避免被谋乱者一网打尽。 按照吐蕃当下的形势,这样的安排主要是在防备什么人,自然不言而喻。 移居宇那拉康之后,王母没庐氏便深居简出,几乎不在公众面前露面,以至于蕃国许多权贵都忽略了国中还有这样一位王母存在。 但真正参谋国务机枢的吐蕃上层大人物却知道,这位王母虽然等闲都不露面,但国中大事小情却都尽数了如指掌。 年轻的赞普虽然看起来很有主见,且在一干王庭大臣的辅佐下、很早便开始处理国中军政事务并主持大大小小的盟会。但一些重大的决策,甚至于就连赞普游猎何处、访幸某一家的庄园,背后都有着王母没庐氏的指点。 深居简出的王母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第一是因其身份。 吐蕃统一高原之后不久,松赞干布便壮年而夭,其子则先死一步,所以只能由孙子继位。出身藏茹大族的没庐氏既是少年赞普的配偶,也是效忠赞普的一干王臣用以制衡噶尔东赞的一个棋子。 所以如今的王母既有其家族作为后盾,又有一批王臣效忠,是赞普能够顺利接掌国务的一个重要助力。 其次,吐蕃前代赞普再次壮夭后,曾经有长达数年的匿丧期。在这一段时间里,整个吐蕃其实是没有君王存在的,甚至就连如今的赞普都一度被送往噶尔家几年之久。 当时的吐蕃就是在王母没庐氏的带领下,与噶尔家的钦陵等人进行连番博弈,最终促使赞普归继大统。 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有一批王臣竭诚效忠于王母,如此才能确保噶尔家权势不能完全压倒王权。 赞普如今虽然已经成年,但这一层效忠关系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淡去。甚至在一些私下的场合里,不乏人言王母确是王母,赞普则未必。 毕竟噶尔家本身就有悖主的先例,入蕃后父子掌国几十年之久,会做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谁也估量不到。 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王母没庐氏就代表着松赞干布之后吐蕃的王系传承,在这一点上甚至还要超过当今的赞普。 王母没庐氏在吐蕃政局中拥有如此超然的影响力,自然让人敬畏有加。有时候赞普突然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些王臣当面敷衍,之后都要前来宇那拉康暗作拜访,请示这究竟是不是王母的意思。 除此之外,没庐氏本身还有一批官僚为其服务,虽然表面上并不直接干涉军政事务,但吐蕃朝野无论发生什么动荡,也都休想瞒过她。在这一批内殿官僚中,便以孙波小王末农氏为代表。 此时在宇那拉康一座别殿居室中,这两个可以说是吐蕃国中权势最大的女子便在对坐谈话。 王母没庐氏坐在殿堂的中央,身穿一件衲缀的交领裙衣,即用各色的锦缎剪裁、拼接而成,色彩繁复,仿佛百花都披在了身上。 这种色系丰富的裙衣,再搭配以高高的毡帽,即就是如今吐蕃上层贵妇喜着的装扮。其对面女子同样如此装扮,只是裙衣的配色要比王母简略一些,这也算是吐蕃约定俗成的一种服饰规矩。 “已经可以确定,大论的确败在了青海。虽然不久前大论便下令封锁白兰诸地通道,但还是有些战阵溃退的部民提前翻山内逃。” 孙波小王末农氏年纪三十多岁,脸庞丰润,颇有艳色,坐在王母近前,倾身于前、以肘支几,丰满的胸前于交领处透出一大抹白肉,对面的王母虽然同为女子,但视线仍忍不住频作流连。 “加布河谷的贱民,终于也尝到了被人强势凌辱的痛楚?唐国今次统战的大将,就是河源的黑齿常之?” 如此幸灾乐祸的口气,实在不该出于一国王母之口,毕竟钦陵就算再怎么骄盛,其人战败,受损的仍是蕃国整体的利益。 但听到钦陵战败,王母没庐氏却笑逐颜开,可见吐蕃王室与噶尔家的矛盾积怨已经深刻到了远远超过敌国所带来的威胁。 末农氏闻言后便点头说道:“不错,正是那个黑齿常之在莫离驿外战胜了大论。但我又听说,唐军今次的统帅并不是黑齿,而是其国派遣西来的一位少年大王,就是此前国内传议的金杯逍遥王……” 最近这些年,吐蕃虽与大唐关系恶劣,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往来。 暂且不论民间的各种交流,代表着王室利益的王母没庐氏,便多次尝试与大唐进行沟通,一方面是有鉴于吐蕃如今内忧外患、动乱频频的局面,不愿再过分追逐武功,另一方面则就是希望能在国外寻求到制衡钦陵的力量。 甚至就在唐国的永昌年间,那位唐国皇太后登基为帝的一年里,王母没庐氏还派遣使者绕过钦陵所控制的青海,由川西松州前往唐国入贺。 也正因此,吐蕃对唐国上层贵族的情势变化也略有耳闻。更不要说钦陵本身就对唐国推崇不已,其帐中长置唐人戏乐,所以唐国那位声名鹊起的逍遥王,在吐蕃也略有知名。 “这消息准不准确?唐国去年爆发内乱,人事变动频繁,至今都没有准确音信传回。据说那个逍遥王是深得他祖母喜爱,没了他祖母的权势关照,他还能领掌大军作战?更听说,那逍遥王年岁还浅于赞普,他能制住加布河谷的贱民?” 王母对钦陵厌恶,以至于寻常谈话都不愿呼其姓氏、官职,只是蔑称。 那艳妇小王末农氏闻言后,便又继续回答道:“虽然打听到一些消息,但过于妖异,不能确定,也只说来供王母猜度。据说唐国去年的闹乱,正是这个逍遥王兴起,囚禁了他的祖母,所以才掌握大权,与大论交战青海。” “竟有这样的事情?若是真的,看来那位逍遥王也是一个心肠歹毒的权徒,倒与加布河谷的贱民可争长短,全不像其歌唱那么风流豁达。继续仔细打听,有什么新的讯息,即刻来告。” 因为所知消息不多,王母也并不能作更准确判断。 孙波小王末农氏闻言后又点头应声,然后又请示道:“既知大论战败,接下来一定威望大损,是否要准备将其召回王都,伺机杀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54 琛氏阿黎,骄横难制 吐蕃还未统一高原之前,高原上一众邦部彼此之间攻伐抢掠、几乎无日不战,哪怕是坐拥万帐部众的大豪酋,亦不知性命修短,不敢夸言可颐养天年。 如今吐蕃虽然壮大起来,但一些旧时的习俗仍然保留下来,反映在权贵阶层的日常起居方面那就是崇尚豪奢、及时行乐,而不以积储当先。毕竟有命去抢却没命花销,那也是一件很让人痛苦的事情。 所以吐蕃贵族的主要起居环境,器物布设繁多,帷帐重重,搞得居室空间逼仄又气闷。在往年,这样的环境布置,可以让主人随时检点自己的财物,并且向宾客们夸耀自己的豪富。 到如今,这样的布置又有了一层新的含义,那就是局势波诡云谲,内斗成风,确保起居环境的隐秘性,以便于暗室之谋。 宇那拉康的这座别殿,环境布置同样如此,殿室内各种毡帐垂帷层层叠叠,哪怕是明日白昼,房间内光线同样极差,需要点灯照明。牦牛油熬制的燃料经过特殊的处理,添加了许多香料后,所散发出来的油烟味道香沉味重。 当孙波小王讲起要将大论钦陵召回解决掉的时候,又刻意放低了语调,这就显得氛围更加诡异阴狠,给人一种不寒而栗、惴惴不安的感觉。 听到末农氏的提议,王母没庐氏眸光也是闪烁不定,片刻后却蓦地一叹息,摆手道:“眼下并不是解决加布小儿的良机,反而需要防备他回国逞凶!” 讲到这一点,王母神情也是颇有无奈:“国中在西域为战,损失惨重,各邦短时内不能再召集更多人物使用。加布河谷的贱民若胜在青海,会得意不已、志气熏熏,人情小事上会失于察觉,这样反而更有利于团结邦部,解决掉他。 可现在他作战失败,心内会更加的警惕,对任何小情小事都不会忽略。若在这时候召他归国,他一定会反应激烈,召集部伍,回来厉色责问西域的败绩与罪人!” “好不容易等到大论战败,却又不能解决这个大患,真是让人志气屈闷!” 听到王母这番分析,孙波小王不免一脸遗憾的说道。 如今的吐蕃国中,因为噶尔一家独大、常年把持国务大权,局面已经变得畸形有加,暗里想要除掉噶尔家族的不只一家。 而在这当中,孙波小王出身的末农氏要更加的急切,除了权势和利益上的诉求之外,还有自尊的缘故。 噶尔家本来是末农氏的家臣,但在投靠吐蕃后帮助吐蕃兼并了孙波,如今的主仆位置便发生颠倒,末农氏反而要屈身听从噶尔家的号令,除了自尊受挫之外,也让其他的家臣们对主上渐有不恭。 所以孙波小王心里对大论钦陵,是有加倍的嫉恨,这也是她能成为王母心腹的原因之一。起码在对付噶尔家这一问题上,与王室的利益诉求是高度一致。 王母听到这话,也是叹息一声:“眼下虽不好直接除掉加布小儿,但败了就是败了,这对他威望是一大损害。眼下不宜召他归国,反而需要防备他私自返回。之后我会请赞普再集众家议盟,一是处理西域败绩,安抚那些受损的邦部,这样来播施恩泽,让各家更加的敬仰赞普。二是剪除掉加布小儿的手足,议盟中杀掉他的血亲兄弟!” 讲到这里,王母眸中杀机隐现:“西域的败绩需要人负责,责问几家只会让人心离散,只杀噶尔一家则会让众家归心。加布小儿新败青海,势力本就动摇不定,这样的情况下,他是不敢违抗众意,为他兄弟报仇。赞普手抓法刀,威望必然也会更高!” 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后,王母脸色稍有欢快流露,这一计划如果能够顺利实施,对噶尔家自是一大重创。钦陵就算再怎么强势凶悍,当他所有羽翼手足都被剪除,本身也将独力难支。到了那时候,就是彻底解决掉噶尔家这一心腹大患的良机。 “青海方面的战事详情,还是需要深入打听。特别唐国那位逍遥王,有关他的一切,都要搜集汇报上来。如果他真的已经成为唐国西面权臣,未来就是抗衡加布小儿的重要外援。加布小儿虽然该死,但青海是我国壮士力攻夺来的王土,不可随他生死而去留,拱手让给唐国。” 王母对大唐的那位宗王兴趣极大,继续吩咐道:“唐国国业壮大,远胜我国。那逍遥王出身高贵,若果然挟持祖母,没有不进望更高的道理。可他现在却出现西边,与悍敌为战,这当中肯定有更多的隐情。 如果他是因为势力不及才退出唐国的王都,必然也需要更多援助。彼此都有诉求,值得与他密切的往来。若他能助我国除掉加布小儿,我国可以助他夺取唐国的大位!” “这一点我会关注,但是那种上国大人物,必然志气高傲,想要结好并不容易啊!” 孙波小王先是点头,又不无忧虑的说道:“他连大论这样凶名威赫的人物都不惧怕,敢于用兵强战,可以推想是怎样的狂妄。若是主动入前结好,不知该做什么样的捐献才能打动他。” 王母闻言后,也是不无苦恼,默然沉吟片刻后只是说道:“先作打听,等到情势了然后,再作图计。爱恋权势的人,本身就怀有大欲,只要确定他权势不弱、值得结好,总会有办法的。” 国事大计讲完后,王母换了另一副面孔神采,闲话家常的笑语道:“你家的阿黎,听说又攻打了几处贵家的庄园?” 听到这话,孙波小王神情不无赧色,叹息道:“哪家帐幕里,没有几件闹心事情。那女子少来就好强,继承了她父亲的器杖人众后,就更加的骄悍。不过攻打几家庄园,也只是闲情闹戏,几家儿子太浪荡,总在吉曲上歌唱扰人,无赖示爱,该要教训一下。” “雪莲花一样娇美的女子,总会引人关注。更何况这一朵雪莲,生长在金沙的山丘上,财富堆满山谷。就连加布河谷的贱民,都派他儿子归国访问亲近,妄求能圈取金山!” 王母又笑吟吟说道:“贵家的儿郎们,见识本就高人一等,如果看不出你家女子的珍贵,不去争求,那真是愚蠢的像找不到圈栏的牛羊。我兄弟日前来访,还抱怨你家阿黎攻进庄园,让人摔断了他儿子恐若的左腿。” “家奴想要凌辱主上,末农家哪怕再堕落,怎么能让他如愿!” 孙波小王闻言后先是不忿言道,然后又皱眉怒声道:“这女子竟这么狠恶?不喜骚扰,将人逐走就罢了,竟还敢伤人筋骨,实在太过分!此事我并不知,一定去狠狠责问她!恐若伤情怎么样了?若他伤重无力自养,我会把赤帕塘的庄园和五百庄奴赠送给他。” “儿女寻常纠纷,哪值得你亲自过问啊。那小子自己不能引人喜爱,也不怪别个,本身就没有壮大邦族的才能,折断一腿得一座牧庄养身,也算幸运了。” 听到王母这么说,孙波小王脸上闪过一丝痛惜之色,但还是点头道:“我即刻去做,隔日就请尚秋桑入我帐誓约。” 吐蕃有盟誓习俗,这也是邦部时代流传下来的,一旦立誓成约,对双方都有着极大的约束力。 孙波小王失去一座物产肥美的庄园,心情自然算不上好,接下来的交谈也只是草草应事,不久后便告退离开。 在孙波小王离开后,殿中重帷后又闪出一人来,是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人。刚才孙波小王奏事的时候,他便一直隐在殿内,在垂帷遮挡下,孙波小王竟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绛姆所奏的事情,你都听见,有没有什么疏漏隐瞒?” 王母没庐氏看着对方询问道,她能暗持吐蕃国柄、与大论钦陵对抗多年,诸事自然不会偏听一人。 听到王母问话,中年人便入拜陈奏道:“大体无疑,只是大藏再乱,她并没有奏告,应是恐怕王母降罪镇守大藏的孙波茹拉。” “大藏又乱?难怪今年贡料这么稀少!” 王母闻言后顿时流露出不悦之色:“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闹乱?若还是因为末农家的刮取,以后大藏就不再交给孙波茹管领!” “详情仍需再探。” 听到中年人的回答,王母又是眉头紧皱。这些邦部各自一盘算计,有什么机密事情都是遮遮掩掩,对王室敬畏有限。这一切的源头都在噶尔家所作的表率,也因为噶尔家的存在,王室不敢过分逼迫那些邦部。 “大藏只是小患,暂且不理。你先走访几家,为赞普议盟造势,这次一定要除掉噶尔家几人!” 王母又吩咐道,久在密室坐谋,她也有些疲惫,想了想之后又说道:“安排一批死士,去鹿苑杀掉钦陵长子。琛氏阿黎,坐拥她亡父吉曲封邑,居然敢瞧不起我没庐家儿郎,我暂不能制她,但让加布小儿目她为仇,看她还敢嚣张!哼,区区一座牧庄能偿我侄子一条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55 伦情妖异,母女为仇 吐蕃权贵出行尚威仪,动辄几百乃至上千的随从,这也是邦部争霸的时代遗留的习俗,既是为了炫耀武力,也是为了防备刺杀。 孙波国虽然已经不复存在,末农氏这个小王也名不副实,但因为得到王母没庐氏的崇信,同样也是蕃国顶级权贵之一,所以出行的仪驾同样规模不小,前后男男女女足有四五百人。 离开宇那拉康后,孙波小王却并没有径直返回自己的帐居,而是脸色铁青道:“去鹿苑,问问那女子,她究竟还要作恶到几时!” 鹿苑位于逻娑城的西北部,是一片面积颇为广阔的庄园。几十年前松赞干布迁都逻娑城,与国中诸豪族盟誓,划定各自封邑。除了这些封邑之外,各豪族在赞普王民区还有规模不小的庄园采邑。其中位于吉曲上游的鹿苑,就划给了豪族琛氏。 琛氏的族长兼领叶茹茹本,同时还是王卫将领,血脉而论应该算是松赞干布的外甥,并且还是孙波小王的丈夫,这也是吐蕃兼并消化孙波的手段之一。 但就是这样一位权势、身份都颇为高贵的吐蕃权贵,旧年因为卷入到谋杀大论赞悉若的风波中,仍被归国报复的钦陵所逼杀。如今的琛氏并没有什么强悍人物在蕃国王庭供职,只有一双儿女各自继承族产,已经颇有衰落。 但即便是这样,吐蕃国中仍然不敢轻侮其族。一则琛氏乃是吐蕃最古老的十二邦主之一,代表着从古旧到如今的严肃传承。二则琛氏族长的女儿,还是孙波小王的嗣女。 传统吐蕃风俗中,女子地位整体不算太高。但是随着吐蕃对外开拓,不说兼并了孙波这种女子地位极高的邦国所带来的影响改变,单单战争中大量壮丁的消耗,使得女子承担了更多的家庭生产负担,因此地位也渐有提高。 琛氏族长的女儿则就更加特殊,本身就是孙波小王的继承人之一,在其父死后一系列复杂博弈中,因有孙波旧族娘氏、韦氏等支持下,继承了其父大部分的族产。至于其子,反而被逼走藏茹。 孙波小王的仪仗浩浩荡荡进入了鹿苑,但在抵达庄园核心区域的城堡时,却遭到了一队卫士的拦截。一名年轻女子身裹披甲,立马持枪,望着车上的孙波小王说道:“我主身体不适,不愿见人,请王上返回,我主若想相见,自往拜访。” 被人拦住去路,孙波小王那美艳的脸庞上满是羞恼,于车上拍栏怒声道:“母亲主动来见女儿,已经是屈尊。竟然还被拒见,那女子还要如何嚣张?” 对于孙波小王的训斥声,众卫士只作不闻,同样拦路的阵势也没有什么改变。 “你去见她,告诉她!为了给她闯下的祸事补救,我刚割让一处牧庄给人,凭此够不够让她见我一面?” 女骑士闻言后略作点头致意,然后便拨马返回城堡,不久后,城堡内响起了号角声,众卫士这才后撤放行,孙波小王仪驾得以进入城堡。 城堡内的核心建筑,是一座高三层的碉楼,此时碉楼前正有一群卫士环立、簇拥着一名年在十六七岁的少女。少女不着衫裙,同样身裹着一件花色漆染的披甲,身形显得高挑飒爽,相貌与孙波小王有三分相似,但细眉眉梢挑扬,俏美之外更有几分英气勃勃。 孙波小王下车后,眼见到少女如此装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远远指着少女便怒斥道:“你要被甲杀我?” “阿母说得哪里话,我再是无情,怎么敢加害阿母!更何况,如今我只是待死的处境,又能去加害谁?甲防不敢解身,睡梦同样如此,并不是专为阿母装扮。” 少女语声清脆,但情绪却略显低沉,她降阶行下,握住母亲的手腕,脸上却没有多少亲昵:“入楼再说吧。” 碉楼是防事与起居兼为一体,最外围几处房舍都摆放着许多军械器杖,一副常年警戒的模样。一直到了二楼的居室,肃杀气氛才有削减,房间中没有太多的帐榻,更没有层层叠叠的垂帷,只有几架简单的屏风,但也都避开窗口设立,人立于房中,便可直接环顾庄园四周,视野开阔。 进了房间后,琛氏的叶阿黎将母亲送入坐席,然后便开口道:“阿母说的祸事,是我打断没庐家小子的狗腿?秋桑茹本向你诉苦,还是王母逼迫?阿母你割让多少财货赔罪,这能怪得到我的头上?如果不是念及我家阿母没有筋骨,我直接就取了那小子狗命!你在人帐前羊、狗一般的乞饶求存,他们当然要欺侮你,有几人敢来责问我?” 听到女儿如此一副语气,孙波小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声道:“我究竟怎样的渎神失德,竟下你这样一个贼女子!你母是羊狗,可若不是我这样羊狗作贱,你还能活?凭你庄中这几百人,凭你鹿苑里这些栅栏,就能保你周全?” “当然是不能的,这无需阿母提醒,但谁要杀我,我自能崩得他满口牙齿碎裂!” 少女坐回高高的绳床,视线不时投往窗外,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日常养成的习惯。 片刻后,她视线转回望向母亲,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却显得凄楚:“阿母说是为了我作贱自己,我也盼我能有这样的福气。但既然没有领受恩惠,也就不必多说。你也不必再诉苦,有什么事,直说吧。” 这一对母女,见面便有争执,关系之恶劣疏远还要超过了陌生人。 听到女儿这么说,孙波小王又是一脸的羞恼,但片刻后还是放缓了语调,叹声道:“没庐家的事情,我帮你了解了。大藏那里叛乱又生,你舅父没有足够的兵卒定乱,你借我两千卒员,事后归还……” “阿母不必再说,这件事不必谈!西域先败,青海又败,国中之后还不知会有何种闹乱生出,我的族员卫士要留下来保护我,绝不会外用!” 不待母亲把话讲完,叶阿黎便摆手拒绝,并又说道:“大藏那里,闹乱不已,该要放弃就放弃。阿母贪求那里所出的物料,却不知韦氏、娘氏几家他们所收土王供奉比你所得更多。他们是用你部卒力帮他们看守产业,阿母你自己犯蠢罢了,我是不会干涉的!” 听到女儿拒绝的如此干脆,孙波小王眸中闪过一丝激怒,但终究有求于人,还是放缓了语调继续说道:“阿黎,你往年不是这样的。阿母少时孕你,受苦很多,现在势力被人蚕食剥夺,只有你才能帮助阿母。” “呵……” 叶阿黎听到母亲如此软语央求,唇间忍不住泄出一丝冷笑。秀眉又扬了起来:“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阿母难道不知?当年我中毒呕血向阿母求救,阿母你只顾安排下毒的人出逃,却不理会你女儿垂死的哭诉!” “我、我事后不也派人追杀了巴农!因为他的死,我的卒众卫士才被几家夺取,到现在不得不低头向人求活!这也是你欠我的!” 孙波小王闻言后,脸上也闪过一丝羞惭,但很快又不无怨艾的说道。 “那是因为我父新领茹本,势力大涨。从那以后,我便只有父亲,没了母亲,唤一声阿母,是感你孕我不易。除这一身骨肉,我欠你什么?你那笑话一般的王统,从来也没打算传承给我,要传给你奸生的孽种!当年巴农毒杀我,你难道没有默许?你们姐弟生恐琛氏借我吞没了你们残留的族势,所以才不让我活!” 叶阿黎讲到这里,神情变得激动起来,她起身行至母亲面前,瞪眼道:“阿母,我也在问,为什么我偏偏会是你生出的女子?我宁愿我母是草浦里的鸟雀,是圈厩里的牛羊,生为禽兽,胜过如今的禽兽不如!” “你、你……我终究还是你的母亲!” 孙波小王被女儿如此逼视,一时间也退缩回避,不敢对视:“你如今能拥你父旧部,能有自保的力量,当年我也是极力争求!” “你不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杀父仇人!当年钦陵未必有意杀害我父,但你们要用我父性命离间噶尔家与山南旧邦,可怜我父,哪想他的妻竟会杀他,被你诱使闷杀王母殿中!你们两个毒妇,是害了我父的凶手!” 叶阿黎讲到这里,眸中泛起泪光:“你又为我争求什么?我兄弟本当继为叶茹之主,被你们逼走藏茹,有家难回。至于我,不过是你们用来集聚琛氏势力的一个工具罢了!几家只以为我女子软弱,逼娶了我,便能兼收琛氏、兼收叶茹!你们做梦! 这份家业,我宁肯拆了,也绝不便宜那贼心不死的几家!没庐家,猪狗一样的货色,他们再有族子入我鹿苑骚扰,我直接杀在当场,不会再留下一条残废性命!” 一通发泄后,叶阿黎神色恢复了平静,转回自己位置坐定,又说道:“阿母要借我之力平息大藏闹乱,不是不可以,但我与你,并没有空口借用千数卒力的情义。这样罢,你去求告王母,大藏我自领之。 有这样一个名义,我出兵助你。但我琛家本就封邑广大,自不贪求大雪区区利好。大藏记在了我的名下,他们也不敢再肆意谋夺,我什么都不怕!” “这、这样也好,也好!” 孙波小王想了想后,点头应了下来。 的确,此前叶茹茹本死去后,国中几家只以为女子易于操控,才让叶阿黎继承其父部众,但却没想到这个女子秉性如此强硬,到如今几家俱无所得,本身势力又不俗,已经成了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讲到威慑力,她这个女儿在国中其实还要胜过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孙波小王。 商量好了这一件事,叶阿黎送走了母亲,回到碉楼后,其部属女将迎上来,神色沉重道:“主上,真要那么做?” “几家都贪求我的势力,尤其王母那个贱人要抬举她本族,是绝不会放过我的。留在国中,家业难守,性命难守,唯有奔出,才得一线生机。” 叶阿黎语调沉重道,顿了一顿后,她又说道:“钦陵新败,王室必会借此做事。眼下他再留于外,局面只会更加恶劣,处境更加被动。安排一部精卒,今日就送弓仁出走,他留下来,性命难保,或还会牵连我。让他回去转告其父,即刻归国,我叶茹武士接应。 我虽不应噶尔家求婚,但也会帮他一把,他也要助我出走!唐国的逍遥王,能攻胜钦陵、并使员于此际递讯国中,其志向雄大、料敌深刻,远不是赞普此类旧圈打转、没有头绪的货色能比,我愿寄命于他,胜于死在国中这些卑鄙之人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56 君臣不容,兵戎相见 这个夏天,对吐蕃而言可谓是非常的难受。对外战事接连的大败亏输,让国中此前所积攒下来的许多弊病都有一种将要爆发出来的趋势。 常年的对外征战,虽然让吐蕃的势力得以大大扩张,但也极大的透支了国民士力。王都逻娑城周边还倒罢了,但离开了核心区域后,放眼望去则就是一片萧条景象,无人居住的毡帐,无人看管的牛群,无人耕牧的土地,杂乱无序的分散在这片土地上。 特别是作为军户、承担着兵役的桂籍属民,男丁的折损量几乎已经超过半数。但他们既在兵籍,每有征集就必须要响应号召,否则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以至于许多桂籍属民在无丁应征的情况下,其妇孺为了活命而大批逃散。 至于那些庸籍民户,生活同样凄惨有加,他们除了要承担沉重的物料征集之外,还要面对许多其他的危险。比如一些邦部权贵们,在本身部属损失严重的情况下,便四处掳掠人口,作为奴户来充实他们的庄园。 当然,底层人物的悲惨并不能被上层清晰感受到。毕竟过往那么多年,这些贱民们也是如此煎熬、忍受过来,繁衍至今,可见生活还远没有达到绝境。 不过吐蕃的权贵们也自有其焦灼,而且较之普通民众们要更加急迫得多。 西域那场战争,吐蕃的赞普王卫包括五茹甲兵出动不多,主要是由各豪族私曲集结而成。 但他们高估了西突厥王族阿史那俀子对西域邦国的影响力,远征西域的时候,不只遭到了驻守四镇的唐军迎头痛击,其余西域诸邦部也都趁火打劫的参与围剿,使得这一场本来寄望颇高的发财之行成为了丧命之旅。 几万大军出征,能够退回国中的不过十之一二,损失的兵众要么直接死在了西域的战场上,要么在之后的溃逃中流散。 所有参与此次远征的吐蕃权贵们全都损失惨重,作为统率的噶尔家自然也不例外,主帅赞婆虽然及时脱离了战场,但另一名噶尔家的重要成员悉多于则流散于外,多半是死在了参战的西域邦国手中。 吐蕃权贵们对此还心存怀疑,但大唐西域的功表中已经明确记载,吐蕃禄东赞四子悉多于的确是被于阗军队所杀,甚至其首级都跟随王孝杰归都的队伍回朝献捷。 相对于西域方面的惨败,一些吐蕃权贵们对于大论钦陵于青海惨败关注度就不够高。 毕竟自从几十年前吐蕃兼并吐谷浑以来,吐谷浑方面便一直由噶尔家折腾。与唐军于彼境交战,无论胜负对吐蕃国内的影响都不是很深刻,起码不足以让绝大多数人都感受到战胜唐军后所带来的直接好处。 没有利害的关系,自然也就谈不上关心,哪怕听到这样的战报,无非感慨喟叹几声大论钦陵战无不胜的金身告破。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对青海战事漠不关心,仍然有许多人对此保持着高度的关注,特别是吐蕃最上层的那一批权贵们。 对于这些顶层权贵们而言,西域战事只是一场寇掠不成的败仗,尽管损失不小,但也不足以让如今的吐蕃伤筋动骨。 反倒是青海方面,虽然参战的主要是噶尔家部伍与吐谷浑附庸力量,吐蕃直系力量几乎没有参与战争。但尽管如此,青海此役在他们看来对于吐蕃国势走向是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力。 八月初,赞普赤都松赞于南木之地召集国中诸邦部主持议盟。 虽然早在多年以前,吐蕃便在赞普松赞干布与大论东赞的管理下,初步建立起了一套行政制度。但吐蕃本质上仍然是一个邦部结盟的政权,赞普名义上拥有国中所有的人丁、土地并牲口,并将之赏赐给封臣世领。 但这也只是一个表面上的说法而已,赞普所派驻各地的臣员根本就不能有效监管那些邦部,甚至于大量的地方官员就是由那些邦部首领所担任。 可想而知,这些官员本身就有着极大的自主性,对赞普并非绝对的服从。 所以在这基本的行政框架之外,赞普每行大事,还是要通过议盟的形式将国中权贵们召集起来,进行会议磋商,并不能擅自专决。 吐蕃议盟通常分为夏冬两季举行,夏季议盟因为各邦部物料盛集,通常用来讨论物料调度与战事征伐问题。冬季的议盟人马休养,则就是点验籍册,处理内政。 吐蕃今年的夏季议盟已经举行过,提前了几个月的时间,决定了诸邦部出兵西域的事宜。八月入秋,距离冬季的议盟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本来是不好召集分散于各境的邦部首领。 不过由于西域这场战事,各邦首领本身也都留在逻娑城附近等待战事消息,战果虽然不如人意,但召集议盟倒是方便许多。 议盟开始之前,便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于逻娑城周边。有的幻想能通过议盟补偿自己的损失,有的则担心会在议盟上受到责罚。但更多的人,则是斥责噶尔家的赞婆统战不利,所以才造成了今次的战败损失,必须要严惩其人。 大论东赞有五子,各自才器不俗,其中长子赞悉若与次子钦陵最为出色,各自相继担任蕃国大论。除了这两者之外,剩下最重要的噶尔家族人便是赞婆。大论钦陵镇守王都、处理国务的时候,都是由赞婆坐镇青海,其人绝对是大论钦陵的左膀右臂。 所以这一次舆情声讨赞婆,目的也绝对不纯粹,并不止于对西域战事的追究。 可是就在议盟举行的前一日,本来正率领败部返回逻娑城的赞婆突然不知所踪。当这一消息传至逻娑城的时候,包括赞普赤都松赞在内的一干准备参加议盟的蕃国权贵们全都为之一惊。 眼下重惩赞婆的战败责任已经成了国中一个共识,但就在施加惩罚之前,主要案犯竟然私自潜逃,这意味着什么?莫非噶尔家真要造反不成? 心存着这样的猜测,赞普也当机立断,即刻下令征召诸茹王卫人马,并集结准备参与议盟的一众国中权贵并其私曲,直接围攻噶尔家位于逻娑城的庄园,将其男女人丁千余人尽数拿下! 因为赞婆的出逃,使得蕃国积存已久的矛盾陡然爆发,王室与噶尔家似乎即刻便要展开不死不休的攻杀,整个逻娑城的氛围也变得空前紧张。 然而更加惊人的消息还不止于此,就在赞普攻克噶尔家庄园后不久,又有一个更大的变故发生。本来应该坐镇于青海的大论钦陵,突然出现在了国中叶茹领地中! 作为卫藏四茹,叶茹的领地位于逻娑城的西北方向,而更重要的是,叶茹的东南方向,正是逻娑城所在的吉曲上游。换言之,大论钦陵出现在叶茹之后,若真的有意谋乱、回攻王都,便可以沿吉曲直入逻娑城腹心之地,当中全无险阻可以为守! 钦陵如此悄无声息的返回国中,并直抵卫藏四茹的腹心之地,这绝对是有人在暗中配合。嫌疑最大,自然莫过于叶茹如今的主人叶阿黎。 局势发生如此逆转,赞普自然大怒,连忙统领王卫军队直攻鹿苑,但在抵达鹿苑后,才发现这里早已经人去楼空,待又细作打听,才知早在多日前,驻守于此的叶茹甲士们便已经奉王母之命遣用于外,去平息大藏的叛乱。 大藏的叛乱只是小事,而叶茹的首领出走,更与大论钦陵里应外合,将钦陵这虎狼之人放入国中腹心之地,这才是真正的大患! “王母专心休养即可,甲兵调动,不需她再过问!” 赞普此前一直心志满满的准备对噶尔家动手,对于国中一些小事过问不多,因此对这件事并不了解,当得知原委之后,顿时大怒不已,索性直接下令封锁王母所居的宇那拉康,不准王母再私见外人。 暂且不论赞普如何震怒,钦陵已经悄无声息的到了国中腹心之境,这是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 赞普年少气盛,既然已经直接对噶尔家的庄园下手,便不打算再继续苟且下去,想要直接整顿王卫,奔赴叶茹与钦陵开战。 可是叶茹的背叛已经让国中人心惶惶,西域战败的损失又让那些同样敌视噶尔家的权贵们短时间内调集不起足够的人马,当赞普流露出要与噶尔家决一死战的意图时,转眼间便有几方权贵直接退出了议盟、返回各自领地。 还未开战,阵脚先乱,无奈之下,赞普只得派人前往叶茹钦陵所在问道:“大论突然归国,意图为何?若是觉得我不配执掌王位,我自退隐红山宫殿,国事再由大论禀持。” 青海新败,钦陵虽然悄无声息潜回国中,但所部兵力却实在不多,不过只有仓促间征集来的两千余直系卒众,尽管有着叶茹甲兵接应,但叶茹明显不会跟随他直寇国中。 面对赞普色厉内荏的训问,钦陵也只是回应道:“青海败绩,唐军谋我之心更炽,为保青海不失,归国与赞普共同主持料集以作备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57 钦陵擅权,赞普受制 蕃国这一场剑拔弩张的事变,由于各自准备不足,各有掣肘缺陷,于是也不得不各作隐忍、克制,使得局势又退回到了可控的程度内,并没有发展到真正大动干戈的内斗局面。 钦陵突然回国,并表示要参加议盟。其人虽然新败于青海,威望有损,但毕竟在蕃国积威二十余年之久,其威势仍然不容小觑。 在国中权贵各露退缩之意的情况下,年轻的赞普虽然志气高傲,但也实在没有信心只凭直系的王卫便将噶尔家连根拔起,也不得不稍作退让,准许钦陵加入到议盟中来。 由于钦陵的加入,这一场本来是要重点讨伐噶尔家的议盟就变了味道,或者说回到了处理国务大事的正轨上来。 西域方面的战事,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本来就是蕃国权贵们不甘心放弃西域方面的利益,再加上听闻唐国内乱、适逢西突厥王族阿史那俀子来投,给人造成一种绝佳战机的错觉。 临时起意发动的一场战争,本来以为是群起瓜分西域利益的盛宴,并没有结合吐蕃当下国情,制定一个准确的战略目标与长期规划,战败并不出奇,具体受损的也只是私曲参战的那些蕃国权贵们,对吐蕃整体国势影响不算太大。 但情况虽然如此,损失也是实实在在的,作为大军统帅的赞婆难辞其咎。就算钦陵归国,群众们对赞婆的怨念也没有收敛多少,多有控诉。 钦陵兄弟五人,其中长兄赞悉若多年前已经死在一场谋乱中,不久前的西域战事中,四弟悉多于又被杀在战场上。到如今,兄弟五人只剩下了钦陵、赞婆与五弟勃论赞刃。 勃论赞刃也曾经参与西域战事,是前军统帅,初战不利后退回休整,归国奏告消息后便留守噶尔家在逻娑城的庄园。结果噶尔家被攻破,勃论赞刃也落入赞普手中。 钦陵如今担任大论,即便不考虑亲情的元素,三弟赞婆之于他,就类似于往年他与长兄赞悉若的关系,一者主持国内政务,一者掌控外部兵力。 在公在私,钦陵都不可能将赞婆交出来供那些权贵们惩罚泄愤。往年的他凶悍强势,自可以无顾众声抱怨,可现在因为青海战败,在吐谷浑方面所承受的唐军压力陡增,在国中也是威望折损,很难再保持旧年的强横态度。 权衡一番后,钦陵在议盟中也终于做出了让步,将吐谷浑方面的封锁放开一些,准许这些国中权贵们在积石山以西的吐谷浑境中划分领地、抄掠奴户,算是对西域战损各家的补偿,以此换取他们对赞婆的谅解。 钦陵的这一次让步,效果颇为显著,与会诸邦部首领无不纷纷展露笑言,不再一副怨气冲天的模样。只有那个青年少壮的赞普,脸色颇为难看。 除了与王室和有限的几家权门针对权力把持不可调和的矛盾之外,蕃国境内其他邦部、氏族,对噶尔家最大的怨念就是,他们一家把持吐谷浑的人物、土地,拒绝分享,让吐蕃对外扩张的战争红利不能广泛的分润到诸权贵各自身上。 现在钦陵既然主动让出了一部分的利益,一些对于最高权力本就没有太大诉求的蕃国权贵们对噶尔家的怨情自然也就大为削减。 毕竟,吐蕃统一高原,到如今满打满算不足五十年的时间。松赞干布诚是一代雄才大略的君主,但其不幸壮夭,之后几十年时间里,少主当国,几乎都没有对这个国家实施什么有效的统治。 在这样的情况下,吐蕃国中这些权贵们真能对赞普的王权产生什么发自肺腑的认同感、为其不计私利的舍命效忠,那才真是见鬼了。 说实话,这些年如果不是以禄东赞父子为首的噶尔家族执掌权柄,对内对外都大有建树,说不定统一未久的吐蕃早已经再次分崩离析,退回到高原上原本的群雄争霸、邦部互攻的时代。 钦陵的强势霸道,的确让人不满,但抛开这一点感情上的抵触,蕃国中无论何人都不得不承认,钦陵的确是一个不世之材。其人担任大论,执掌军国大计,对吐蕃整体国势都是有利的。 由于钦陵在吐谷浑方面做出的让步,原本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开始的议盟,竟渐渐有了和气的味道。与会诸蕃国权贵们,起码有十几家都绕过赞普,与噶尔家进行盟誓。能够拿在手里的利益,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至于年轻的赞普适是何感想,他们真的不太在意。 让渡出一部分吐谷浑方面的利润,钦陵也是在权衡诸多后,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青海一场战争,让他深刻感受唐军在统筹得宜的情况下所爆发出来的惊人战斗力。唐国少王掌权,渴于边功、本身又谋计深刻,必然不会仅止于当下这种局面,未来数年间肯定会继续向青海战场投用人力物力。 单凭噶尔一家,再加上那些立场本就摇摆不定的诸胡附庸,实在很难抗衡唐国的压力。而国中赞普又目他为仇,让他不能集中全力与唐国论战。 如此内忧外困的局面下,放开一部分吐谷浑的利益,从而换取到一些国中的援助,也是维持吐谷浑局面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这一场议盟,前半段还是吐蕃权贵各家声讨赞婆,但是到了后半段,主动权却完全被钦陵所掌握。与会各家纷纷表态愿意派遣私曲前往吐谷浑地驻扎并协同防守,俨然有种要在逻娑城外另创一个军事中心的趋向。 赞普赤都松赞从头到尾参加了议盟,但存在感却委实不高,只是旁观国中一干权贵与噶尔家缔结联盟合作,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返回逻娑城红山宫殿后,由于一名奴婢进侍缓慢,赞普直接拔剑将之刺死,同时心中余怒未已,顿足怒喝道:“叶阿黎那个贱人,她逃去了哪里?无论她逃往何方,上天入地,都要把她给我捉拿回来,我要亲手杀了这个背叛王上的贱人!” 这一次钦陵能够及时归国逆转局面,关键就在于叶茹的临阵反水。如果钦陵没有及时归国,赞普大可以借今次议盟,与国中权贵们达成一个制衡乃至于除掉噶尔家的同盟,而不是现在这种局面。 宫殿内外,群声寂然,只有年轻的赞普克制不住怒火的咆哮。 然而赞普的怒火还没有完全发泄,却又有一道惊人的消息传来:结束议盟之后,钦陵正率一批权贵直往宇那拉康拜谒王母没庐氏。 得知这一消息后,赞普额头顿时冷汗直涌,也来不及再作发泄,连忙下令王卫将士集结,护送他前往宇那拉康。 赞普并不是王母没庐氏的嫡生之子,甚至在王统继承当中都不是第一,他还有一个兄长于泥婆罗担任国王。前代赞普壮夭后,诸子皆幼,长子因有泥婆罗血脉,让国中的权贵老臣们不喜,不愿奉之为主。 赤都松赞母族不够强势,又愿意折服于没庐氏之下,所以在经过一番波折后,才得以继位为赞普。 随着年龄渐长,赞普对掌权的噶尔家越发不能容忍,相应的对于王母没庐氏自然也谈不上有多亲近。大论钦陵是杵在赞普当面的一座高山,而王母没庐氏则就是积聚在赞普头顶的一片浓厚阴云。 此前由于叶茹反水,赞普迁怒王母、将之软禁,此时听到大论钦陵前往拜访,自然满心惶恐。但凡这二者达成什么丁点共识,他这个赞普只怕就要性命难保。 赞普一路心急如焚的抵达宇那拉康,此时大论钦陵已经率众离开。 赞普徘徊在宫殿之外,犹豫片刻之后,脱下了华贵的袍服,赤裸着上半身,身裹一件粗糙的毛毡步行进入宫殿,一入殿堂便跪在了地上匍匐而行,直至见到王母之后,才哭泣道:“此前封锁宇那拉康,只是担心外界躁闹惊扰到王母,并不是有意的无礼……” 王母神情颇有倦怠,垂眼看着披毡请罪的赞普,长叹一声道:“赞普年岁渐高,有了自己的主见并不出奇。但你的母亲虽然偶有疏忽,毕竟不会害你。与加布贱民交战的唐国对手,事迹你有没有听说。唐国那位少王啊,手段可比你要高明得多,他虽然用兵反抗了他的祖母,但对他的祖母仍然竭力维护……” 赞普听到这话,毡布覆盖下的后背上又是冷汗直涌。 王母则继续叹息道:“我轻信了叶阿黎那个贱人,没想到她竟这样凶狠,敢将加布贱民引入国中来,这的确是我失算了。但赞普你将我拘禁在宇那拉康,不与外人相见,才让加布贱民搅乱议盟。我并不是要干涉你治理国家,但你的手段比起加布贱民还是稚嫩,我母子同心还要小心翼翼,实在不应该再反目成仇!” 赞普闻言后忙不迭又点头应是,无论心里想法如何,面上都不敢有丝毫的不恭流露。 “你放心吧,加布贱民来见我,并不是讨论赞普相关,说的只是叶茹的事务。” 王母见赞普知道敬畏了后,便也不再继续敲打,示意赞普起身入座,才又说道:“他讲了叶阿黎的事情,你知不知他是什么心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58 蕃女东来,元振愁计 大藏地区的闹乱持续多日,渐有越来越剧烈的趋势。 原本诸邦部还分散在各自部落反抗蕃军的掳掠,可是渐渐的便打出了山岭,道坞城所在的山川河曲间甚至都陆陆续续出现了几支羌胡武装,直接在此境与蕃军展开了对峙。 虽然无论是军器武装,还是兵卒们的战斗力,蕃军都要远远超过了这些土羌卒众。可是最开始他们便没有正视这一场闹乱,只是分兵掳掠欺凌这些土羌部族,在这过程中,有的部落骤起反抗,多多少少给蕃军带来一定的伤亡。 再加上道坞城被攻破,就连附国土王都被掳走,也让蕃军一时间找不到与这些土羌部族对话的契机,彼此之间唯有战斗一途。随着参与暴动的部族越来越多,蕃军的活动空间也被逐渐挤压,最终退缩到道坞城周边地区。 原本三千多名蕃军镇守大藏,可是经过此前多日的混乱,如今集结在道坞城周边的蕃军只剩下不足两千之众,损失达到了三分之一。 这自然有当地土羌部族对蕃国怀怨已久的缘故,但最大的原因,还是留守此境的蕃军将领是一个蠢货,由始至终都没有做出有效的指挥与应对。否则单凭三千余名精悍卒众,镇压大藏此境众多连军械武装都不具备的土邦乱众,实在是绰绰有余,双方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上。 如今随着闹乱发展,这些土羌部族们也基本整合成几方人马势力,除了当地的一些豪酋担任首领之外,居然还有一部分唐人混成了起义人马的首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唐国国力强盛,唐人行走于周边蛮夷之间本就高人一等。许多蛮夷部落只是艰难求生而已,本身甚至都没有争权夺势的概念,现在迫于蕃军的掳掠欺凌而暴起反抗,本身也不知该要斗争出一个什么结果出来。 一些唐人商贾本身就与许多土羌部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这交易频繁的季节里遭到蕃军的洗劫,自然也是损失惨重,心有不甘。 他们行走于这蛮夷之境,多多少少都拥有一些自己的武装护卫,趁着土羌暴乱而参与其中,笼络那些与之关系密切的土羌部族以壮大声势,所聚集起来的人势也颇为可观。 比如郭元振的老大哥郭万钧,在道坞城外山岭与郭元振分别后,眼见到郭元振几十卒众便硬闯附国王城,心中钦佩有加,同样也是热血沸腾。 之后郭元振一行在附国土王的带领下前往秘密的藏身地,没有及时与郭万钧等人汇合。 郭万钧早有收买羌卒闹乱的打算,现在根本不用收买,那些羌胡部落已经闹乱起来,索性便也在几十名卒众的保护下游走山岭之间,去聚合他往年商贸密切的一些羌胡部落,竟也整合出几千人马,浩浩荡荡的杀了回来,在道坞城东南方面占据了一处山谷,威风很是不弱。 这些情况,郭元振就不怎么了解了。因为眼下的他已经不在大藏地区,而是在附国土王的带领下,继续西进,抵达了吐蕃孙波茹的康延川附近。 康延川这里诸江汇流,早年孙波政权仍存在的时候,便是其王都所在,如今也是吐蕃本土向东面延伸的重要门户,防卫力量自然远非道坞城可比,是孙波茹甲兵聚集的要塞所在。 抵达此境后,郭元振对一应地理、人事已经是一片茫然,能做的只有寸步不离附国土王,避免这家伙搞事情,加害自己一行。 不过附国土王表现倒也恭顺,一路跋山涉水的行来虽多有辛苦,但也都咬牙承受下来。抵达康延川后,又积极联络自己于此布置的人手,给一行人提供藏身地,并耐心的为郭元振讲解当地的人情地理形势。 他见郭元振入此陌生之境多有忐忑,便微笑着开解道:“郭参军请放心,此行深入虽然辛苦,但也是我常年经营、物货往来的通道,参军即便不信我的诚恳心意,也该相信我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这一点,郭元振倒并不怎么怀疑,从接触这土王以来,这家伙便把贪生怕死贯彻到了极致,如今昼夜不离自己一丈之地,自然不敢玩险的。 他所担心的也不是人身安全,只是郑重作问道:“国王联络蕃国贵家,能有几分把握成事?” 附国国君听到这话,神情隐有激动:“这不只是参军向你王上谋功的机会,也是我向大唐表现投诚的机会,当然不会开玩笑。我所递书联系的蕃国贵人,本就已经不容于她的国家,她大凡还想活命,只要得知有唐国壮士于国门接应,就一定会来投。 现在担心的只是她未必能逃奔至此,但这也跟我们的安危无关,逃不出是她自己计蠢,死的也是她。她若一死,又能搅动蕃国国内不安,这也是我们可以夸耀的功绩!” 讲到这里,蕃国国君又忍不住叹息道:“我自己亡国丧权,闲来思考,已经觉得际遇悲惨。但若跟蕃国这位贵人相比,倒也算不了什么。我虽然沦为傀儡,但用物货贿结,还能求来几分安乐。但蕃国那贵人,活着就是罪孽,眼下还能不死,也只是一些对家不愿让别家得利,想要自己独吞一份人势……” 过去这段时间,土王也向郭元振详细交代了那蕃国贵人的身份与处境,此时再讲起来,郭元振又忍不住叹息道:“那叶茹的主上,真的是一个少女?蕃国纵有国情妖异,怎么能容许一个女子掌控那么大的人势?” “唉,说得就是啊!我也不是蕃国权门人物,实在不能领会何以会成这样的局面。但琛氏主上叶阿黎,确是少女无疑,美艳之名传遍蕃国,我虽远在大藏,但也多有听闻、并不陌生。” 讲到这里,附国国君又对郭元振挤眉弄眼笑语道:“郭参军你的王上只要你勾结蕃国的权徒,可现在勾来的不只势力不弱,还有姿色能作献用,若真成事,你我会不会功高一等?” 郭元振听到这话,没好气的白了对方一眼,心里又暗叹一声。 早前在陇州,他虽然奇言献策,说要为雍王殿下选聘蕃国贵女,但这话更多的是在询问殿下对他此次出行的容忍尺度,身在远国异邦,各种意外都会发生,有的时候行事就不能循规蹈矩。 他远使于外,是需要获得雍王殿下足够的授意许可,才能从容的便宜行事。古言三人成虎、积毁销金,郭元振本身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行前自然不乏担心。 所谓为雍王选聘蕃国贵女,其实郭元振对此都不以为然。雍王天家麟种,权重分陕、名满天下,蛮夷纵有绝色,闲来取乐则可,又何须郑重为聘、凭此控制蛮夷。 郭元振以此衡量雍王给自己的尺度,但本身也并没有这样的巧进想法,否则在道坞城外时便不会为了接触土王的机会便以命相搏。他若真以访聘为名西进,无疑会顺利得多,但这是自恃主上宠信为自身谋取周全,志者所不用,关键时刻,郭元振仍是向直而取,不以巧媚曲进。 但他却没想到,他倒是够直够硬了,附国土王在选择蕃国权贵联结的时候,事态却滑向了他所不愿见的局面。而这一选择,也不是土王自作主张,是在结合蕃国国内情势后作出一个恰当的选择。 所以这会儿,郭元振内心也是颇为纠结矛盾,既盼望能够成事,又隐隐希望那蕃国贵人能够折在半途。他若真带回一个蕃国贵女献给雍王,也是一桩麻烦。 除此之外,对于蕃人与附国土王的审美观,郭元振也不抱什么信心,毕竟他是见过附国土王后宫姿色的。哪怕土王如何盛赞,他心里仍存几分保留。 为殿下迎聘一个蕃女,已经是有损王威,若真的再搞一个长得跟王孝杰一样的女子回去,郭元振觉得就算殿下不怪罪他,他也没有面目再见殿下了。 且不说郭元振心里的纠结,一行人在康延川附近藏匿下来二十多天后,某一日土王外派的探子返回隐秘营地,不无惊喜的回报道:“曲西的毡帐已经全都转为红色了!” 毡帐蒙赤,是土王与蕃国贵人约定的信号。得知此事后,土王也是惊喜不已,又吩咐人沿河曲在几个地点以烟火为号,标定一个大概的汇合地点。 无论郭元振心里如何纠结,能够勾引到一个蕃国顶层权贵内投幕府,这对接下来与吐蕃谋战都是有利的事情。眼见成功在即,郭元振也收起心中一些杂思,率众与土王潜往约定汇合的地点观望起来。 众人在这地点附近藏匿了两天的时间,到了第三天的午后,此境便出现了一批蕃国的甲众。郭元振人势微弱,自然不敢靠近过去。 对方于此盘桓短时,无有所得,便又返回了河曲对面,彼此继续用讯号交流。如此试探几日后,确定对方并没有大肆搜索此方区域的恶意举动,只是安待他们前往,郭元振才决定露面相见。 这一天,借助对方留下的皮筏工具,郭元振率领几名甲士渡河往对面河曲而去,至于土王自然是不会冒险的,仍然藏在对岸,只待局势不妙即刻转头逃跑。 “你就是唐国来迎的壮士?我主已经候你多时,随我来罢!” 对面接应的是一名身披皮甲的女将,及见郭元振等人乘筏靠岸,上前命人解了他们的甲械,便引领着他们往大帐而去。 郭元振跟在女将身后,不时打量其不逊男子的魁梧体态,忽然觉得有些前路无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59 不事二主,死为唐魂 曲西的大帐中,琛氏的叶阿黎仍是一身皮甲戎装端坐帐内。 正如她自己所言,自从她父亲死后,她被各怀阴谋算计的国中几家推选为琛氏的主人,便一直生活在各种阴谋刺杀的危险环境中。 披甲最开始是为了防备刺杀,随着年龄渐长,了解到自己处境之绝望后,这副装扮更成了她最后的倔强,成了不愿意任人摆布、束手待毙的一个证明。 自逻娑城至此,一路道途险阻,又要防备赞普或者国中其他权贵人家出兵阻截,不得不昼伏夜出、曲折躲避,还要赶在新的王命抵达孙波茹之前接手孙波茹的一些事权,这对体力的消耗自是极大的。 抵达孙波茹后,借着她小王嗣女的身份并随身携带吐蕃王母任命她为大藏新领主的命令,叶阿黎先是趁人不备、召来一名韦氏东岱东本就帐斩杀,确保短期内孙波茹境中不会有强势人物集众袭她,这才按照约定来到康延川临近河曲的牧庄发出信号。 过去这段时间,体力的消耗加上心神的紧绷,使得叶阿黎脸色苍白如纸。 但一日没有见到唐国的使节,她一刻不敢松懈,如今的她已经彻底的没有了退路,若再被国中追兵执获,就算受惠于她的大论钦陵也不会倾力抱她。至于遭到背叛的赞普与其他图谋落空的权贵,此刻怕是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主上,唐国使臣已经到了帐外,但是并没有证明身份的印信随身。” 女将入帐禀告,叶阿黎闻言后秀眉一皱,稍作沉吟后还是说道:“先见一见来人。” 不久后,郭元振被引入了帐中,一俟入帐便瞪大眼向上望去,及见帐内端坐的女郎一身戎装,先是愣了一愣,但细作打量后还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拱手为揖道:“大唐镇国雍王府下使员郭元振,见过、见……” “蕃女势困,抛弃前有、来投唐国,将军不必纠结称谓,循你国俗即可。” 叶阿黎开口用唐语说道,虽然声调略显生涩,但话语还算流畅,她抬手指了指郭元振,又说道:“你言你是唐国逍遥王家臣,怎么身上不携凭证?我又凭何信你?” 郭元振闻言后连忙说道:“蕃国权奸钦陵为祸,是两国和气无存、久不通使,若庄重使节、为贼所执反辱国威。元振此行虽无信物,唯此一命盼能取信贵人。疑我、我则难活,信我、我必护从贵人入国,引见于殿下当面。” “原来也只是一个贪功亡命之徒,我虽势困,但仍领掌万众,你这一条性命,在我看来是不足珍贵,一道声令,千数亡魂也只在刀下!” 叶阿黎闻言后冷哼一声,细眉之下,眼神变得凶狠起来。随其脸色变化,帐中众卫士各自抽刀在手,使得帐内气氛陡然肃杀。 郭元振身在此境,面不改色,只是叹息道:“我既只身入此,岂以性命为计,贵人何必如此恫吓?贵人出国,入此来见,想必心迹与我依稀类似。元振诚是亡命贪功,贵人又何尝不是死中求活?放眼天下,能庇贵人、无惧蕃国凶威者,唯我主上而已。元振一身安危,亦是贵人生机所系。” 眼见郭元振临危不惧,还能侃侃而谈,叶阿黎皱起的秀眉唯有舒展,但还是冷笑道:“我之生机,早已抛弃,你也不必以此威胁,保全自身。我感慕你国逍遥王的用计深刻、且有攻破我国大论的伟力,所以来投,所求的只是一份变数而已。弃我所有,投人邦国,我是有大诉求的,凭你这几尺骨肉,不足让我动心,逍遥王召我入国,又如何待我?” 郭元振身在蕃境,自然不知陇边战情,此时从叶阿黎口中得知雍王殿下已经战胜了蕃国钦陵,一时间心中自是惊喜不已,难以自持,击掌大笑起来。 只是他还没笑上几声,那魁梧的女将战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但为了强撑气势,郭元振还是又笑了几声,笑声则有些干瘪,不如开始那么洪亮。 “我主能攻败钦陵,成此前人不及的伟功,贵人有什么诉求,是我主不能满足?” 郭元振听这蕃女声言凶恶、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太在意,心中也是思绪飞转,口中继续说道:“料知贵人至此,应也大费波折。钦陵新败,蕃国必定群情涌动,贵人此前居国,为权势挟持、举动不能从容,今次却能远奔于外,必也与此关系颇深。彼此还未相见,我主陇边雄胜,已经为贵人争取到一个出国的良机,不论余者情势,我主已经先恩于贵人,这难道不算诚意?” “是一个有志力的勇士,逍遥王用士果然不俗,入座吧。” 虽然一直到现在,郭元振仍不能拿出证明其身份的证据,但他对自己的处境分析,却让叶阿黎感觉到其人不俗,有这样的智谋和勇气,自然不可能是什么草野狂徒。 郭元振入席之后,心里也暗松了一口气,他有胆量是一回事,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说全无畏惧。 虽然见面只有短时,但他也觉出这蕃女并不简单,一想到行前与殿下那番对话,心情不免更加烦乱,他若真把这蕃女召回国中,奉入殿下府内,怕是要把殿下家人狠狠得罪。 所以他心里也打定主意,绝口不提相关事迹。可是这蕃女又姿色出众,品格脱俗,如果殿下忍不住……唉,终究还是要自己承受雍王家人的抱怨啊。 叶阿黎倒是不知郭元振心里那一通杂计,而是继续说道:“你主已经在青海战胜大论,却又使你入我国递信给我,引我外出投唐,这当中又有什么样的后计?总不是因为长安闲邸众多,想要圈养一两个敌国贵者、炫耀威赫罢?若真为此,圈养大论、又或赞普,总比我一个无名之人荣耀得多。” 郭元振听到这话,不免感慨附国土王果然所言不差,这蕃国贵女对其国的确是怨念深刻,自己都还没有踏足大唐的土地,已经在算计其国君臣定居长安做寓公了。 “此愿亦我主仆心力所用,若能得贵人力助,使此言谈成真,我主自然乐意成事,且必殊荣盛犒加于贵人。” 郭元振笑语回答,然后才又正色道:“立志必高远,但行事需踏实。眼下郭某所事之要务,便是能够将贵人妥善护送归国,待见我主上,自有大计与贵人推议,此亦元振不敢越主轻言。” 听到郭元振这回答,叶阿黎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道:“郭将军于你国居职为何?不若留我国中,我甲马授你,你为我征战拓疆,若得显功,我必高位酬谢,部中女子由你拣取,哪怕赞普姊妹,但你能执获,我也赏赐给你!” 郭元振闻言后先是一愣,没想到这蕃女反过来拉拢他,但姑且不论所言前景诱不诱人,脑海里已经先一步闪过王孝杰那张糙脸,忙不迭摇头摆手道:“贵人说笑了,元振只作未闻。我得遇我主于卑微之际,人以我不器,我主独赏识,凭此知遇之恩,愿为我主出生入死、肝脑涂地,生人不事二主,入死亦为唐魂!” 听到郭元振如此回答,叶阿黎也叹息一声,不乏自嘲道:“我这种途穷亡国的逆类,生死需仰于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招揽大才为用?但我也不会这么简单离去,凭此只身求庇你国王上。国人欠我许多,我总要拿取回来一部分,投献唐国,以求不辱。” 听到叶阿黎不甘心就此离去,郭元振一时间也无话可说。他是从附国土王详细了解到这女子在其国中的身世处境,凭心而论,换了自己也是不甘心就这么抛弃所有的离开。 “但有得用元振之处,贵人授意即可。”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叶阿黎眸光一亮,接着便说道:“我的确要用到将军你的计谋勇略,我虽名为叶茹之主,但部众俱在国中,一旦离国外投,部属更加疏远。我与大论钦陵有前约,他会在国中为我发声助势,但我能够讨回多少债务携走,却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夺取。 我今次出国,携带本家甲兵两千人,但却并无大将统战。甲兵付予将军,你若能助我战胜孙波茹此境几强部,则康延川以东之境,俱可随我归入唐国,只看唐国逍遥王有没有胆略收下重礼!” 郭元振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震惊有加,忙不迭发问道:“贵人所言是实?” 叶阿黎闻言后,掏出吐蕃王母命她领掌大藏的蕃文约辞文书,冷笑道:“如今大藏已经归我,我母是孙波小王,我承其半部封土本就不违盟誓。赞普、大论已经势同水火,我的叶茹旧领无论归谁,都能影响势力走向。只要我有能力分割孙波,他们未消灭彼此之前,都没有余力出兵来夺。” “既如此,郭某愿披甲为战,必破几路蕃部,为贵人划领疆土!” 郭元振闻言后更无迟疑,直接起身叉手说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60 东域赤尊,和亲唐王 蕃国大论钦陵在叶茹甲兵的接应配合之下,赶在议盟前夕强势归国,得以参加议盟,且在盟会上让渡出许多吐谷浑方面的利益,团结了相当一批蕃国的邦部权贵,使得赞普想要借议盟打击噶尔家的愿望落空。 之后大论钦陵拜见王母没庐氏,所言虽然不是让赞普最为恐惧的废立之事,但话题也足以让赞普火冒三丈。 大论钦陵提议废除孙波小王的封号,并以琛氏叶阿黎指派家臣领掌孙波茹的茹本。 吐蕃本土五茹,每一茹分设两名茹本,全都是世袭领职的邦部首领,无异于封疆大吏。这些茹本以及下领的东岱,再加上赞普直领的王民区,共同构成了吐蕃的基本统治结构。 孙波茹虽然并不属于吐蕃本土四茹,但也是吐蕃疆域重要组成部分。孙波小王名义上领管孙波茹,但实际上管理权则在两名茹本手中,小王则长居逻娑城王民区,只是吐蕃为了加速孙波融合入本土的一个幌子。 大论钦陵做出这样的提议,且不说对原孙波一系权贵们带来的触动,单单琛氏叶阿黎刚刚背叛赞普,放任钦陵归国,赞普就绝对不能容忍将孙波茹的实际管理权交给琛氏。 “琛氏这个贱人,就是一个祸根!往年我打算将她收入红山宫殿作我的奴婢,王母只是不许,如今放纵于外,与钦陵勾结,祸患就爆发出来……” 尽管赞普进入宇那拉康是打定主意恭顺请罪,但在听到钦陵这一建议后,还是忍不住口出怨言。 王母对这番抱怨只作未闻,当时的赞普屡屡作此提议,希望能将琛氏女子收入后宫,只是眼馋那女子姿色而已,根本就没有什么远大的图谋。 王母之所以拒绝赞普的提议,一则是因为琛氏女背景太复杂,远不是当时式微的王室能够驾驭得了的,将此女放任在外,其所拥势力还能勾引吐蕃各方权贵垂涎,王室能够借此仲裁、平衡各方。 二则就是私计了,一旦琛氏女进入红山宫殿成为赞普王妃,那就会给王母的地位带来极大的触动。王母如今地位超然,靠的就是松赞干布遗留下的一干王臣拥戴。 可如果琛氏女也成为王室成员,其所出身的琛氏又远比王母出身的没庐氏高贵得多,作为最古老的十二邦之一,远不是出身象雄的没庐氏能比的。这会直接让相当一部分效忠赞普的王臣,包括那些实力雄厚的山南旧邦都聚集在琛氏女周边,从而抛弃王母没庐氏。 但赞普的抱怨也自有其道理,如今的吐蕃国内分成几股大势力,若依各自地域划分,那基本上还是原本三雄争霸的模式,分别是山南雅砻系、孙波系与象雄系。 松赞干布最初离开山南的时候,是倚重孙波系的臣子,诸如娘氏、韦氏包括噶尔家。噶尔东赞之所以能够崭露头角,就在于其出手解决了象雄系的权臣琼色氏。 但是由于噶尔家的过于势大,引起了诸方不满。山南雅砻系自然厌恶新贵,象雄系与孙波系天然就不对付,就算同为孙波系的韦氏、娘氏等家族,也都对噶尔家吃独食的行为大感厌恶。 现在噶尔家开放吐谷浑,与孙波系权贵关系得以大大缓和,若再通过与琛氏女的合作向山南雅砻系旧臣示好,那围绕在王室身边权贵无疑会更少。 当然这种局势分析也并不准确,毕竟松赞干布统一高原、完成了前人所未成的伟业,其所留下的超脱于三方地域之上的人事影响同样颇为可观。诸如同样出身象雄系的没庐氏,如今则就作为舅族尚家,是维系王室威严的死忠派。 琛氏本是山南旧派,但作为赞普甥族,原本也是王臣家族之一。但是由于王母没庐氏的私计,诛杀了琛氏的族长,使得琛氏与王室渐行渐远。 琛氏女如果担任了孙波茹茹本,大可借其兼有两方的身份,使山南系与孙波系彼此交融渗透,那身份就从原本各方威逼转变为左右逢源。如果再加上与大论钦陵的盟誓关系,所结成的这一股力量,足以彻底架空王室! 赞普急来请罪,还只是担心其王位,但王母没庐氏却从中看到大论钦陵要完全架空王室的野心! 吐蕃从来也不是高原上的天命之主,成为高原主人满打满算不过几十年的时间,一旦大权不在,统治被颠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真要让钦陵做到这一点,可能加布小河谷的贱民真要取代真要取代悉多野家子孙,成为高原上新的主人。 “琛氏的阿黎,的确已经不能再留下来!” 听到王母这番废话,赞普也是眉梢暗跳,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可琛氏女早已经拿着王母手令逃离了王统区核心地带。此前为了应对归国的钦陵,赞普也根本不敢分兵前往拦截追击,现在再想追击捉拿,也早已经不知所踪。 而且钦陵眼下还在国中,会任由赞普肆无忌惮的捉拿叛臣? 见赞普还是阴着脸生闷气,王母便知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言的真实含义,只得叹息一声继续解释道:“琛氏女已经出逃,无论她前往何境,生死如何,只是不可再留在国中!不可让加布贱民将她作为桥梁,去联合山南与孙波几家!” “这贱人又能逃去哪里?无非只在周边打转,要作践自身,投向原本的家臣奴户,接受噶尔家的庇护!” 赞普讲到这里,更加的恨意十足,尤其想到叶阿黎那动人姿色,自己不能享用,却成为低贱的噶尔家妇女,恨意之外更有满满的妒情。 “她若只投噶尔家,反倒没有那么麻烦。也是我当时小瞧了她,她通过她母向我求大藏之地的时候就该有警觉。唉,大藏的闹乱,是唐国人在煽动,她此时求取大藏,怕是要投唐国!” 王母长叹一声,不无忧色的说道。 “唐国?唐国不是在青海与大论对峙,怎么又会在东域闹事?” 赞普满心诛杀噶尔家的大计,对于大藏的闹乱根本就不在意,此时听到王母讲起,不免惊讶有加。 “唉,你们都被加布贱民的强横蒙蔽了双眼,以为唐国屡败青海,不足为患。但唐国的强大,不是你们在加布贱民凶威下成长起来的后进能领会的。唐国的贵族,才是真正的贵族啊……” 王母讲到这里,不免回想其当年她幸入王室,前往拜见赞蒙文成公主,观其起居所受到的震撼。那时的她,才真正感受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如今吐蕃钦陵大权独揽,也承担了几乎所有唐国的压力,年轻一代对唐国虽有耳闻,但感受并不深刻,只觉得唐国不过尔尔。 包括年轻的赞普在内,也只觉得钦陵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只要战胜了钦陵,作为钦陵手下败将的唐国,也只是一个可以肆意凌辱的对象。 王母怀疑琛氏阿黎将要投唐,但在进一步消息传来之前,也并不能就此笃定。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应对议盟所带来的恶劣影响,相对于年轻冲动的赞普,王母手段无疑要高明得多,指点赞普去逐一拜访能够决定国势走向的几家权贵,分别盟誓示好,不要再困守于红山宫殿作无能狂怒。 如今的蕃国内部,还在消化议盟所带来的种种影响。而出逃的叶阿黎行踪被掌握到的时候,则就是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 叶阿黎在孙波茹,联合了唐国的远征将士,接连攻破了数家东岱,并宣称自己成为孙波茹的新主人。 这一消息传回吐蕃国中时,自然引起了举国震惊。叶阿黎作为吐蕃屈指可数的权贵,本身又是无数贵族子弟争相慕求的美貌少女,如今不只出逃在外,竟然还勾结唐国为祸国中,消息传回,自然群众哗然。 一时间,不独那些仰慕叶阿黎的蕃国贵族少年们心伤欲死,就连大论钦陵等大权在握的蕃国权贵们,也对叶阿黎这一举动大感惊讶。 “纵横多年,内外无惧,竟为一女子所欺!” 大论钦陵得知这一消息后,也是自嘲一叹,接着便连忙再往王母所居的宇那拉康而去。 他能顺利回国,国人皆知是借了叶阿黎的叶茹之力,现在叶阿黎居然投向了唐国,若被有心人攀引诬蔑,他也分讲不清,刚刚取得的一点主动说不定转头就会丢掉。 吐蕃王母虽然猜到叶阿黎或会投唐,但也没想到这女子会做得这么绝,转头就引唐国甲士作乱国中,一时间也是焦躁不已。 面对这样的闹乱,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平灭叛乱,可问题是谁出兵?王室当然还有数量可观的王卫将士,但谁又能笃定这是不是叶阿黎与大论钦陵在继续演戏?若由钦陵出兵,王室同样不能放心,而且钦陵仍在口口声声坚持叶阿黎绝非叛乱,显然是不会出兵。 议盟结束未久,蕃国权贵们还没有完全散归各自封邑,因为孙波茹的闹乱,又再次集结于逻娑城几大宫殿之间,竟夜讨论,却迟迟不能出兵。 最终,在消息传回数日之后,吐蕃一干权贵们终于讨论出一个让大众有些瞠目结舌的决议:琛氏叶阿黎离国并非叛乱,而是为了回应唐国宗王聘求,被王室收养为女,号以东域赤尊公主,前往唐国以修邦好。 这一王令传扬出来,大论钦陵自然被一些不知内情者骂的狗血淋头,特别是一些本就对叶阿黎心存爱慕的蕃国年轻贵族们,更觉得钦陵兵败无能,致使他们有被夺妻之痛,以至于有人都开始组织针对大论钦陵的刺杀泄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61 吐蕃群贵,不容一女 当郭元振率领着叶茹甲士们围绕着康延川四处攻战的时候,来自吐蕃王城的使者也抵达了康延川,其中就包括叶阿黎被驱逐到藏茹的兄弟桑东赞,可见吐蕃希望尽快息事宁人的诚意不小。 叶阿黎与母亲亲情淡薄,但与这个兄弟却感情颇深。只是父亲死后,姐弟两人便被国中权贵操纵,长期分别两地不得相见。如今久别重逢,彼此自然激动高兴。 叶阿黎并没有先见王国使者,而是单独接见了兄弟桑东赞。 “阿姊,你真的要远去唐国?他们已经把你逼得不能在唐国立足了?” 桑东赞年纪比叶阿黎小了一岁,姐弟俩相貌有些相似,只是跟姐姐英气逼人的气质相比,这少年则就显得有些懦弱、不够勇敢,当帐中只剩下姐弟两人时,上前一步握住姐姐的手,未语先泣。 叶阿黎见到兄弟垂泪,细眉顿时一扬,沉声道:“收起你那泪水!琛家儿郎,有血可洒,无泪可垂!” “我、我往常是不哭的,哪怕怎么思念家人。可是,再次见到阿姊,阿姊却要远行,此生怕难再见,我、阿姊,你不走行不行?既然已经联合了大论,大论一定会帮助我们,咱们姊弟就据住孙波,就算国中来攻,我拼去性命,也不让人再伤害阿姊!” 桑东赞抓住阿姊的手腕,一脸期待央求的说道:“没庐家也想让我娶了他家女子,言是要赠我两个东岱甲马领民,我若应下来,也不再软弱无力,能够保护得了阿姊!” “大论又是什么善心人?跟国中那些豺狼阴谋相比,他只会更加霸道!父亲死后,我姐弟只能仰仗自己!你没有答应没庐家的求婚是对的,若你真因为贪求他家两个东岱的甲马点了头,下一刻你姊可能就死在了鹿苑!” 叶阿黎闻言后恨声道,国中诸家对她们姐弟百般逼迫,不过是贪求她们所继承的琛氏叶茹人势。 吐蕃统一高原后,由赞普主持,以盟约的形式将土地与人口分配给各个邦部,以此换取诸邦部对赞普的效忠。因为有这盟约的存在,各邦部想要侵吞彼此便多了一层顾忌,不可再像此前那样挥兵夺之,联姻就成了最重要的兼并手段之一。 此前他们以为女子可欺,才促成了让叶阿黎继承琛氏人势,结果叶阿黎这个女子比男子还要难缠,其弟桑东赞自然就成了另一个选择。叶阿黎本身没有子嗣,一旦横死,继承其封地领民的自然就是她的兄弟。 “今次我招引大论归国,王室是绝对不能容我。为了名正言顺的从我家收回叶茹领地,将我收养进了王室。大论没有胆量此时便反抗赞普,我送入他手中的叶茹,他竟拱手让出。” 叶阿黎自知叶茹作为吐蕃腹心之境,国中诸家都垂涎不已,凭她是很难长久守住,再坚持下去只会人地俱失,所以才有这样出逃举动。 她出奔于外,等于是主动放弃了叶茹的领地,招引大论归国,就是要用叶茹的领地诱惑王室与噶尔家这国中最为势大的两方争夺。 但国中这么快就达成如此妥协,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大论钦陵在叶茹领地上没做更多坚持,看来其重心仍然不在国内,而在噶尔家经营多年的吐谷浑。 有关这一点,叶阿黎也不无感慨:“大论久在国外,国务浸淫不深,他想做阿秦王者,与赞普双雄两地,却忘了噶尔家的根始终还在国中。放弃这一次我给他的机会,噶尔家怕是终要在他手中走向灭亡!他或有雄鹰的志向,但唐国的西面王者却是一个比赞普还要更加强盛的敌人,未来他不死于外、即死于内,不会有善终的!” 眼下虽然还未入唐,但叶阿黎心中对唐国那位镇国雍王的评价却越来越高。无他,就是因为郭元振在领掌她家兵部曲之后在孙波茹征战的表现。 这样一个战术精妙、能征善战的大将之才,居然没有被用在青海与大论交战的正面战场,而是被派往敌后做一些并不紧要的策反工作。如果青海战败,说明唐王并不识人。可在青海战场上,唐国的雍王也战胜了大论钦陵,只说明其臣员当中还有比郭元振更加出色的将帅之才! 对于大论钦陵的选择,叶阿黎虽然并不看好,但也无法干涉太多。而且她如今的处境,其实较之钦陵还要更险恶几分。 “如果这一次赞普与大论直接争斗起来,我还有希望留在国中。可现在,我是很难再留下来了。” 叶阿黎不无忧虑的说道:“我勾结大论归国,王室是绝不容许我这样的叛逆继续再留国中。他们加我虚荣,收走了叶茹的领地,更用王命遣我出国,我若不行,王室一定会发兵攻我,到时候不会再有任何人来帮助我。大论连通往王都的门户都可以放弃,又怎么会在意我的生死?加给我和亲的使命,只怕也是大论要害死我的手段之一!” “阿姊入唐,难道还有性命危险?” 少年桑东赞听到这话,顿时惊声问道。 “此前或无,眼下则就不好说了。” 叶阿黎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笑容,叹息道:“唐国使员虽然递讯给我,勾我入唐,但却无言其他。其国久为上邦,或有宗女分赠边酋,但却并无亲王礼聘蛮荒之女的礼俗。赐我东域、加我公主虚荣,使我和亲唐国宗王,这全是加害我的手段。 若唐国对此不加理睬,则我去留两难,即便勉强收纳,大论钦陵难道是能与唐国维持长久和气之人?一旦边衅再起,我自然首当其冲,要承受唐国责难,怕是难活……” 叶阿黎讲到这里,脸上罕见的流露出几分软弱无助的凄楚,对于世道人心之险恶有了一个更加深刻的认知,只觉得整个世界恶意无处不在。 她借助赞普与大论的矛盾,接应钦陵归国,从而趁机跳出王都那个泥沼,自以为得计。之后借助唐国使员的韬略勇力,攻破孙波茹境中一些势力强大、不顺服她的邦部,自以为立在了允进允退的位置上,获得了一些从容。 但唐国的使员也不是俗类,每临战阵便先宣扬唐国口号声令,将她与唐国勾结的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使得她的退路更加狭窄。 原本寄望国中会因为叶茹归属而君臣大打出手,结果局势却转趋缓和,且彼此都将矛头指向了她。王室通过加她虚荣将叶茹收回,虽然赐她东域,但显然也不会让她长期俱有,加她和亲的使命,这是彻底断绝了她的退路。 她若逗留孙波,不往唐国去,王室可以名正言顺的讨伐她,且因为她的傲慢,唐国也绝不会给她什么实际的帮助或声援,破坏掉她与唐国使员此前达成的一些约定。 她若真奉命前往,但唐国本身就没有聘求蕃女的打算,对她自不会正眼以待,甚至有可能直拒国门之外。即便唐国贪图她的封领将她收留下来,青海还有一个贼心不死的大论钦陵! 在对唐国关系的处理方面,大论钦陵是一个绝对的主战派。而且其人对唐国情势了解也最深刻,其人之所以同意国中如此处理她的问题,必然也是笃定她如此身份、使命的入唐是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是要借她的凄惨际遇,以警示国中一些欲与唐国修好的人,坚定国中与唐国交战之心。 叶阿黎甚至可以肯定,大论钦陵之所以放弃叶茹的权益、不作争求,就是为了趁着她入唐这段时间里,筹措力量再次挑起边衅,以激发唐国掌权人物对她的敌视! 她虽然也不负智计,但在背后谋算她的,却也都是深浸权谋中的老狐狸,他们共同的一个目标就是逼她入唐赴死! 叶阿黎与自己兄弟交谈这段时间里,携带着金字告身的王国使者已经连番催促,让她尽快接受王命所赐给的这个新身份。 “我生来就是一个亡命之徒,即便前程黯淡,也没有什么畏惧。他们既然逼我入唐,那我便入唐。我离开之后,东域暂交给你来统领。你或许没有控御的手段,但只是闭守康延川,不要理会国中的任何事情! 若我入唐能活,侥幸有子女延传,自是新的东域之主,若我不幸死在唐国,你也不要怀抱什么贪恋与仇恨,率领部曲放弃东域,入蛮荒无人之境躲避求活吧。” 叶阿黎又交代了自家兄弟几句,但还是没有召见王国使者接受告身誓约,而是唤来仆从询问道:“唐国的郭参军归营没有?着他来见。” 不久之后,身披着一副蕃国甲胄的郭元振便匆匆入营,神态间多有兴奋,叉手问道:“贵人召我,是否还有逆部需要讨伐?此前一战,劳损不多,短作休整,即刻便可出征!” “召郭将军来,不为兵事,而是国中已经有了声讯传来。得惠将军近日奋勇为战,国中迫于无奈,已经将康延川以东境域割封给我!” 叶阿黎神色平静的说道。 “这么轻易……” 郭元振闻言后颇有些诧异并意犹未尽,可是一想到能够启程归国,又是一喜:“贵人夙愿既然已经达成,如此可以整理版籍,随我归国拜见殿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62 赤尊几重,能继统否 眼见郭元振一脸归心急切的笑容,叶阿黎先是心中一叹,然后才又强作笑颜道:“这本来就是约定好的事宜,东域相关版籍我也一直在着人整理。现在事有定论,特意邀请郭将军来做见证,毕竟此事能成,郭将军也着功不浅。” 郭元振听到这话,略显矜持的点点头,并作补充道:“也多赖贵部甲兵精悍能战,否则只凭郭某区区、于此陌生境地,纵有韬略、不能尽使,也着实难收全胜之功。” “将军谦虚了,将为兵之胆,如果没有英勇的将领督统,再凶悍的甲兵也只是一群只知角力斗狠的莽夫罢了。” 叶阿黎讲到这里有站起身来,开口笑道:“我国盟誓赐封礼俗不同唐国,将军如果感兴趣可以在侧观详,容我暂退稍作准备。” 郭元振不疑有他,加上对蕃国的各种礼仪也确感好奇,闻言后便点点头,安在帐内等候。 叶阿黎离开大帐后过了约莫一刻多钟,便有其护卫女兵入帐来请,将郭元振引到一处装饰华美的毡帐中。 蕃人重视盟约,这与他们所信奉的苯教有关。苯教秉承万物有灵,对天地万物都心存敬畏,并多有天人感应的教义,认为盟约神圣不可违背。吐蕃赞普悉多野家族最初也是极力向苯教靠拢,凭此教义确立其家族在吐蕃至高无上的地位,当然眼下还远未达到后世那种程度。 叶阿黎被王室收养,册封为东域赤尊公主,虽然仅仅只是王室将之驱逐出国乃至于加以逼害的行为,但这一王命也是需要众多贵族在场见证的正式盟约。 吐蕃所有的土地与人口,名义上都是属于赞普,赞普通过盟约形成各种规格的告身,将之赏赐给臣员。叶阿黎作为新的王室成员、东域之主,自然是规格最高的金字告身,所以这一受命的礼节也是颇为繁琐隆重。 郭元振入帐后,安坐一侧并不无好奇的打量着帐内各种充满异域风情、宗教色彩的装饰。很快,帘幕再次卷起,叶阿黎在一众婢女侍仆的簇拥下进入帐内,不再是平常的戎装打扮,而是充满吐蕃风情的衲结长裙,辫发上还点缀着众多的金银饰物,望去华贵无比,又娇艳动人。 郭元振一眼望去,也觉惊艳不已,并忙不迭收回了视线,心里又忍不住思忖雍王究竟收不收纳这个蕃女的问题。但此事决定权也不在他,多想只是徒增烦忧。 所以郭元振想了想后便抛开这些杂念,一边旁观着蕃国的册授礼仪,一边回味这段时间以来的征战过程。 他在国中久不得志,没有机会征战疆场,到了蕃国反而有了这样的机会。特别是率领着蕃军去攻杀掳掠蕃人邦部,这感觉真是让人爽快。 结果没想到蕃国国中这么快就做出了让步,颇有一种我还没尽兴、你就先低头的无趣感。 这仪式虽然场面庄重,但过程也不乏就简,毕竟彼此也都心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很快,叶阿黎便拜受了使者所赐给、代表其新身份的金字告身,接着自然就转到了东域公主和亲唐国的王命宣读上。 郭元振本来在一边安分旁观,听到这里的时候,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毕竟使者是用蕃语宣读王命。他对蕃语日常对话还算熟练,可是对一些誓词雅语之类还是不乏陌生,因此也是认真倾听、仔细咂摸,过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什么事情。 一旦醒悟过来之后,郭元振顿时两眼激凸,并直接从旁观席中跳了起来,不顾帐内其他人诧异的眼神,跳起来后掀帘便往外奔去,不敢再多留于此一刻。 但既然身在蕃人的大营中,他就算夺路而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营外游荡了大半刻钟后,最终还是被撤回了帐幕之中。 “元振至此,凡所言行,无不至诚。贵人既早知此节,为何不提前相告,使我妄见于非礼……” 再次返回营帐中,郭元振便全无此前那番轻松惬意的姿态,一脸苦涩的叹息道:“此前不告出走,绝非有意失礼,薄视贵人。但、但这种事情,远非元振能够观允,即便是、即便……唉,贵人何苦以此刁难啊!” 此时的叶阿黎,已经换下了一身礼服,仍是平常的英气打扮,眼见郭元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她自己心情也算不上好,嘴角噙着苦笑叹息道:“郭将军也不必多作解释,我自知生而蕃邦女子,既不能、也不敢妄攀华族上国、天家名王。但国中如此施计,已经非我区区一女子能够应对,身前身后,环顾左右,能向请求者,唯郭将军而已。此前不告,确是有错,但临事彷徨,我也实在是全无计略了……” 郭元振听到叶阿黎这不无柔弱的语气,嘴角暗自一咧,你全无计略还想着坑老子一把,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鬼! 这会儿郭元振也的确方寸大乱,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样一个局面。哪怕不需要叶阿黎过多解释,也能猜测到这当中必然是有着曲折隐情。 毕竟他在陇州于雍王殿下面前虽然卖了一把口爽,但到了蕃国境中后,是绝对没有透露出丝毫有关的意图。 蕃国自然也无从了解他与雍王殿下的交谈对话,但居然还指派蕃女和亲于雍王,无疑就是一桩阴谋。但这阴谋主要是针对蕃女,还是针对雍王,他突然间还没有准确判断。 叶阿黎自知理亏,而且还有求于郭元振,因此便也不再像此前那样高姿态,继续叹言道:“无论国中使令如何,我投唐之心无改,如今更是不得不行。国中如此使计,只是将我逼得去路窘迫。 我自知唐国礼仪之邦,也从来不敢有凭恃什么去作狂妄要求的计量。事已至此,只是想请郭将军教我,还能如何妥善入唐?有此心迹,并不是自怀矜持之想,只是惭愧于自己卑鄙不美,实在不敢妄想贪求。” 叶阿黎这么说,郭元振倒不怀疑。经过这段时间接触,他能够感觉到这女子智计不少、且有着足够的理智分寸,比一些男子还要胜出许多。 “贵人曾言,国中有钦陵为你助势发声。但钦陵向来自恃凶横,目我国为至仇,绝无修好之愿。若此事其人亦于其中,那必是不忿青海之败,欲以此谤伤我王。” 经过一阵短暂的思考后,郭元振也稍微梳理出一个头绪出来,冷静分析道:“我非阴指贵人不堪匹配我王,为人臣子于此也确无可作置喙的余地。但凡所聘访联谊于外邦,则必付朝堂公论,更何况我王名高权重、为海内共望之宗家名器,所访所聘,必须庄重有加,不逊国礼。 蕃国陡作此行,已经是在谤害我王清声。更何况我王新破蕃国于青海,已是宇内讨蕃破贼之人事魁首,若于此际传出与蕃国联谊修好的声讯,则士心摇摆、不知所归,志力混淆、亦不知所用!” 郭元振在雍王殿下面前或有几分口无遮拦,但其实内心里很清楚,雍王是绝不可能、也不需要与蕃国有什么联姻之类的互动。特别在青海大胜之后,这样的行为更是弊大于利。 如今雍王分陕之势渐成,想必朝廷中对雍王也开始警惕、敌视,一旦有这样悖于礼规的事情发生,一定会抓住不放,大加攻讦,以此损害雍王在国中崇高的威望、声誉。 当然这些舆情纠纷未必会给雍王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又何必去主动招惹呢? 讲到这里,郭元振心里已经暗生想法,要放弃招引这蕃国贵女归国。蕃国做出这样的指令,抛开内中险恶的算计不谈,已经足以显示出其国中上层那复杂的势力纠葛,不需要点火,自己就烧得挺旺。 在这样的情况下,招引这蕃女归国也变得没有此前那么大的意义,还不如留其在蕃国中继续折腾。至于所谓东域之境为公主汤沐邑,随主入唐,不要说雍王殿下,哪怕郭元振也不怎么放在眼中。 入蕃这一行,他对蕃国情势了解更加深刻,有太多手段可以施用在这川西藏东区域的蛮荒之领了,没有必要再强揽一个麻烦。 叶阿黎此前还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分析此事,可当听郭元振对此的分析后,心绪更加的陡然下沉,特别看到郭元振在稍作分析后便闭口不言,便涩声道:“这么说,将军是已经打算弃我而走了?我又该不该把你放行?” 这话就是在询问,她如果留在东域不入唐,唐国会不会给她一定的支持? 但这件事也不是郭元振能够决定的,他对这个蕃国贵女虽有同情,但不至于扰乱自己的谋计,闻言后只是沉声道:“元振此使,生死已经置于度外。我王恩威浩大,无患父母妻儿无有所养。”换言之叶阿黎就算强留下他,乃至于杀害了他,也于事无补。 前一刻还在殷勤相请,后一刻便要作割舍抛弃,这看似无情,但国与国之间又有什么情义可言,无非你死我活。 叶阿黎诱使郭元振观礼,本来是希望让他也受困于此,在心忧自己前程的情况下,于自己入唐之际稍作庇护指点,却没想到郭元振如此果决,一旦觉得她身上已经无利可图,宁死都不再帮她入唐。 “罢了,我自己计差一着,如此死法,也是我自己争来,无谓再害其他人命。将军待你主忠诚有加,临死之前我也不再加害义士,稍后便安排你离开此境。” 叶阿黎神情惨淡,算是彻底放弃了面对残酷命运的挣扎,只是望着郭元振不无恳求道:“此番扰闹只在于我,但我弟却在事外。将军能否念此不杀之情,引我弟向东而去?不需引其入唐,过了大藏之后,于土羌之境随处安置即可,不扰将军更多。” 郭元振闻言后点点头,表示愿意帮上这样一个惠而不费的小忙,可是正当他起身准备告退的时候,视线在叶阿黎那惨淡绝望的脸上一扫而过,突然心中一动,再次发声道:“这东域公主名位几重?若赞普不寿、或死于斗争,公主有没有归继的名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63 郭某诡论,诚能乱事 打箭炉位于雅州以西,与雅州隔大渡水相望。此境在后世还有一个更加耳熟能详的名称,那就是康定。 眼下的打箭炉倒是没有什么情歌传唱,基本上可以说是大唐川西疆土的分界点。尽管大渡水以西仍然还有许多羌胡部落依附于大唐,大唐也因此设立了一些羁縻州府,但也并没有设置州府、派遣官员进行直接的管辖。 八月末、九月初,川西沟岭间草木渐有凋零,阴冷的山风穿涧过岭,气候也逐渐变得阴寒起来。 在这样的时令里,大唐益州大都督府一路两千多人的军队突然出现在了打箭炉,一些察知此讯的周边土羌部族不免警惕狐疑,纷纷派遣部卒至打箭炉附近窥望打听,想要搞清楚唐国军队为何有此动向。 这一路唐军的统帅,便是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汉王李光顺。李光顺之所以率众至此,既不是为了集见诸羌胡酋首,也不是为了攻伐吐蕃,而是为了迎接将要入唐的吐蕃东域赤尊公主一行。 吐蕃方面的队伍还没有抵达,李光顺便趁着这点时间,分遣兵众传告并驱逐聚集在打箭炉附近的羌胡人众,肃清打箭炉周边那些闲杂耳目。 李光顺率众于此又等候几天的时间,吐蕃的队伍才姗姗来迟。 其队伍员众足有五千多人,除了两千多名甲兵之外,还有各类的男女仆役、匠人,以及依附于吐蕃的东域诸蛮夷所进献的奴隶,牛马之属更数以万计,大大小小箱笼近千,或人力搬抬,或牛马驮运。 仅仅只是前路的抵达,打箭炉碉楼城堡西侧郊野便被人马充斥,几无闲土。 汉王李光顺于城门内等待迎接,及见如此庞大规模的队伍,眉头已经暗皱起来。 直至郭元振一行引领着队伍中的吐蕃使者入城拜见,他脸上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头应过吐蕃使者的入前礼问,之后便开口说道:“公主远来,行途辛苦,小王于城中略作简设,请公主入城小作休憩。” 说完这话,他便吩咐同行至此的一些益州官员女眷并婢女们出城入伍去接应吐蕃公主入城,自己并不亲往,而是上马转身,径直返回了城中。 吐蕃使者们要配合大唐官员安顿公主起居,大唐一方的使员郭元振,这会儿也匆匆跟上汉王仪驾,返回城府以备询问详情。 直到返回城府,李光顺下马入堂,郭元振也趋行跟入上来。屏退闲杂人等后,李光顺才不再压制情绪,抬手一指郭元振怒声道:“郭元振,你可知罪?谁给了你这样的胆量,竟敢外结蕃国,勾引蕃女入国来羞辱我宗家子弟!” 郭元振自知归国后一定会面临这样的指责斥问,闻言后当即便跪拜在地,沉声道:“元振奉王命外使用功,事成于此,确是无可争辩。” 李光顺听到这回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戟指其人继续怒喝道:“雍王拔你于拙员下僚,不以卑鄙见弃,事机推授,可谓赏识。结果你内不能正色匡定,外不能威勇著功,只知猎选蛮夷邪色巧媚献上,且不论你有没有感念雍王赏识之恩,王之威严体面又被你置于何地?蕃国豺狼之种,焉能匹配我弟皎皎风姿、天家体位!” 李光顺平素为人恬淡和气,少有怒形于色,但这会儿却气得脸色通红、指节发颤,可见对郭元振是恼怒到了极点。 这也难怪,他们兄弟幼来相依为命,感情笃深。如今处境虽有转好,兄弟分领一方,但李光顺自知这全是少弟努力奋斗来的结果。 他身为长兄,面对家业危困却无计可施、一事无成,困顿在后、全凭少弟临危赴难的奋斗,自己觍颜享受,内心里除了对少弟除了钦佩之外,更有一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愧情。 如今见郭元振招引蕃国公主入国,自家少弟还不知会因此承受什么样的物议指摘,李光顺自然恼怒至极,对郭元振也厌恶到了极点。 老实说,如果不是此前益州大都督府刚刚收到雍王传讯,若郭元振归国、着他妥善接应,他根本都不会率军赶来打箭炉相迎,甚至直接将那蕃国公主拒之国门之外。 也正因此,李光顺对郭元振更加恼恨。他兄弟身当大任、日理万机,都不忘叮嘱他接应好郭元振,结果郭元振竟以此相报,也真是让人情不能忍。 听到汉王指责,郭元振深拜于地:“大王所斥诸罪,元振不敢推辞。雍王殿下青眼垂我,拟于再造之恩,所以任事捐身忘命。蕃国国情多有妖异,所谓和亲之计亦大存曲隐。此非一言能作尽述,请大王容我片刻声息,将事中曲直浅作申诉,若元振所计悖于上意,无论雍王殿下作何惩戒,甚至刀兵加身,元振绝不敢口含怨言!” “说!” 李光顺闻言后冷哼一声,入堂坐定,两眼仍怒视着匍匐在地的郭元振。 接下来,郭元振便将此行经历种种简明扼要的讲述一番,也并没有过分渲染夸大这当中所经历的重重凶险,只是将蕃国国内情势、以及这所谓赤尊公主入唐和亲的缘由仔细分讲了一番。 “蕃国君臣离心悖义,势成水火,几至不能相容。琛氏此女虽出身豪强宗户,但却并无亲长包庇,处此漩涡之境,全无自保之力,不甘为人指掌玩物,遂生逃国投唐求庇之念。蕃国君臣授以虚荣、加以假使,仍是迫害之计。” 郭元振讲到这里,叹息一声:“此女身世境遇或堪一叹,但其生死祸福确也不值一顾。唯蕃国所加宗家名份,当中确有事机可趁。蕃国君臣争强,短时或还能稍作按捺,久则必有一战,乱起国中。我既执其宗女在手,一旦贼情至此,自有出兵干扰其国务之话柄、动机。所以招引此女入国,绝非献以色相之用。” 李光顺听到这里,脸色稍稍有所缓和。 大唐立国以雄壮,所收容包庇的异国王族不在少数,且不说本就被大唐所攻灭的西突厥兴亡、继绝可汗,最典型的莫过于波斯萨珊王朝的王子俾路斯,其人亡国来投,大唐不只加以庇护,甚至还曾尝试帮助其人复国,虽然最终未果,俾路斯最终也死在了大唐的土地上。 从这一角度而言,郭元振招引护送吐蕃的公主入唐寻求庇护,倒也说得通。大唐与吐蕃如今虽然关系恶劣,频频交战,但算起来还算是舅甥之国,略存前谊。 当然抛开这些所谓的国之情谊不谈,如果吐蕃国中真的发生郭元振所描绘的那种情况,大唐出兵干涉那是必然的。有这样一个吐蕃王室身份的人在手中,届时自然就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李光顺听完郭元振这一通解释,虽然情绪有所平缓,可一想到那所谓的和亲盟约,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并凝声道:“即便这吐蕃公主有此后计之用,也不至于要以王之清誉有损包庇其人。雍王如今已是宗家少壮,国之柱臣,未来更……总之,聘娶一蕃邦女子,总是不妥。” 李光顺是典型的士大夫想法,对蕃邦自存偏见,同时也不太认可太过变通近诡的谋计,仍是从心里抵触天家正式的接纳一个蕃邦女子。 郭元振见汉王不再像此前那样恼怒,才又继续说道:“所谓和亲之论,不过吐蕃一家之言而已。蕃女既然入唐,那自然就是两头和尚、各自念经。我大唐国计策略,岂能因于贼言? 贼以此欲给我困扰,我亦可因此更乱贼之情势。其国强臣凌主,王室幽弱,势将不守,亟待外援,遣其王女来求我国,因恐强臣阻挠、不能成行,所以和亲为名,凭雍王殿下青海胜威、以恫吓强臣。” 既然最终还是决定要招引蕃女归唐,在这方面郭元振自然也思忖良多。蕃国以和亲为名,那是蕃国的事情,但在大唐看来,蕃国王室就是已经承受不住权臣噶尔家的凌辱,所以才派遣王女出国求援。 无论什么样的说法,只是要给国中群众一个交代,并有借口能够应对朝廷针对雍王所发出的指摘。 雍王可从来没有绕过朝廷去聘结外邦的打算和行为,蕃女入国同样是青海大捷的事后余韵,这更显示出雍王在青海战胜蕃国大论钦陵后,于西方所树立起来的威望之崇高。 听到郭元振这番说辞,李光顺张张嘴不知该要如何评价,片刻后才叹息道:“郭某诡论,诚能乱事。” 郭元振闻言后也不知这评价是夸奖还是指责,只是垂首不言。 “雍王身当方面,求贤若渴,所以唯才是举,不拘小节。但这并不是你等用事者可恃之生骄的理由,大臣体格为匡正益世、如此才得长守。若只凭诡用,即便宠幸一时,必难长久。雍王待你颇厚,一言寄你,希望你也不要辜负这一番情怀。” 最后,李光顺还是敲打了郭元振几句才结束了谈话,彼此秉性不同,他不太认同郭元振这个人,但雍王对其用或不用,他也不会干涉太多,只是希望郭元振不要太失分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64 汉王性僻,不乐成婚 “这就是大唐的长安城?如此雄壮城池,能居多少人丁?” 叶阿黎一身胡服骑装,勒马顿足于队伍当中,抬眼望向远方平地中耸起的那座巨大城池,口中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惊叹声。 这已经是她们一行入唐的一个月之后了,其入唐所携带的大队仆从人马大部分都被留在了雅州当地,只有几百随从在唐国汉王的引领下,自蜀中出发,过秦岭而入关中。 一路行来,风物繁盛,所观所闻全都大异于吐蕃风物。叶阿黎一路上自是惊叹连连,对大唐的繁华富足的直观感受冲淡了初入异国的惶恐感。 原本在路过蜀中益州的成都城时,她便已经被城池的繁华热闹惊讶得说不出话,时过良久才有所缓和。 本以为成都城的繁荣已经是大唐最顶尖的水平,之后行经巴山秦岭的时候,似乎也印证了她的猜想,蜀道艰难,有的地方完全不逊于吐蕃的沟岭纵横,往往几十里间不见人烟。 可是当队伍进入关中境内后,叶阿黎才意识到她此前的想法真是有种坐井观天的味道,关内各地阡陌交错、鸡犬相闻,处处乡邑、几无闲土,民间的这种殷实与祥和,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而当她真正来到长安城外、亲眼看到那座此世最为雄壮的城池后,心中的震撼溢满胸腹,甚至大脑都震惊得一片空白。 “难怪大论钦陵对唐国风尚那么执着、着迷,见识过人间还有此境,国中那份荒凉又能给人多少诱惑?” 原本叶阿黎还有些不能理解大论钦陵为何放弃她为之营造的机会,只是专注于外境吐谷浑的经营。直到见识到大唐关中富庶、城池雄壮后,才算能够体会大论钦陵强悍外表下那一份不愿屈就的坚持。 吐蕃的王城逻娑城,的确是高原上首屈一指的繁华所在,无数生活于此间的王国民众望向外乡人都有一种优越感溢于言表。 可是对于入质长安、见识过此世第一流繁华的钦陵而言,逻娑城所谓的繁荣实在不值一提。其人心智高傲兼年富力强,既然要立志奋求,自然要向当世第一流的繁华阔进,不会为了等而下之的目标折损自己的志向。 眼下队伍还没有真正抵达长安城外,天色渐晚,需要投宿于长安城西郊外的馆驿中。入宿之前,早有一路骑兵自长安城而来,增强护卫、安排投驿。 行入馆驿后不久,郭元振匆匆而来,略作歉意的说道:“元振此际便要赶入城中拜见雍王殿下,此夜无暇随从备问,还请公主见谅。请公主暂居馆驿,之后自有行台专使前来安排公主入城见王。馆驿狭促,难容贵人聚居,汉王与我同行。公主殿下起居若有需用,直向馆驿官吏索取即可。” 叶阿黎闻言后点头笑道:“能得将军一路护从、引我入国,已经感激不尽。将军且自去,我自居此安待指引。” 讲到这里,她又不乏忧虑的说道:“那位汉王殿下,他是雍王的兄长?看他对我入国颇有冷淡,不知会不会影响到雍王殿下对我的处置?” 汉王的态度岂止是冷淡,简直就是视若无睹。自从在雅州境西的打箭炉迎接到一行人之后,唐国的汉王便始终没有来见叶阿黎,纵有什么行程安排,也都是着令随从仆役来通知。 通过唐国这汉王的态度,叶阿黎也意识到唐国真正的上层人物对她这个所谓的吐蕃公主是真的不怎么待见。 最开始,她与她的随从们还不无埋怨唐国贵人过于倨傲,可是一路行来眼见唐国宗室是享受怎样的国力供奉,心中也渐渐觉得这一份倨傲确是理所当然,因为彼此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郭元振闻言后便笑语安慰道:“公主请放心,汉王所以不悦,主要还是蕃国构陷公主的和亲之计,而非针对公主。至于雍王殿下,领掌行台,分陕为治,大器包容,公主不惜贵体、涉远来投,无论如何都会拘礼以待、庄重召见。相见应答,全凭公主应对,后续种种,已非元振能作妄断。” 说完后,天色已经不早,郭元振也不再久作逗留,告辞离去,与汉王一同向长安城而去。 此时的长安城中,李潼上午便将需要尽快处理的事务处理完毕,不紧要的事情则推到了明天,早早归邸摆设宴席,准备接待阔别已久的长兄李光顺。 “禀殿下,汉王仪驾已经入城!” 庭中闲坐片刻,天色擦黑的时候,在外等待声讯的杨思勖匆匆入邸禀告,李潼闻言后更是大喜,长身而起,行出府邸,直往坊门外等着兄长到来。 又过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长街上马蹄声渐行渐近,李光顺策马行出火光覆盖不及的夜幕中,出现在了李潼的视野中。 “阿兄,已经等你多时,别来无恙吧?” 李潼阔步行上前去,抬手便要挽住兄长坐骑辔绺,李光顺则先一步翻身下马,同样不乏激动的上前把住少弟两臂:“三、慎之,阿兄孤身在蜀,日日想念家人,如今终于得见,我兄弟英姿更胜往昔!” 旧年李光顺由神都洛阳前往益州,兄弟经此长别,至此才见,自然激动不已,彼此有太多言语要倾诉。但过去这两年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时间竟也不知从何说起。兄弟把臂并立街中,虽相顾无言,彼此眼中都是满满的重逢喜悦。 “走,随我返家,为阿兄洗去行途劳尘!” 李潼拉着李光顺便往坊中行去,视线一转,才留意到站在汉王随员当中、一脸看似憨厚笑容的郭元振,忍不住笑斥道:“无需憨态自饰,今夜宴中也留你一席!” 郭元振闻言后不无惊喜,叉手道谢然后垂首恭行二王身后,也并不急于奏告此行事宜,打扰殿下久别的亲情。 王邸中餐席早已经备设周全,李潼先引兄长入内堂沐浴更衣,并着府中女眷出见问候伯子,之后兄弟二人才又返回中堂参宴。 因是转为兄长洗尘的家宴,也并没有邀请太多行台官员,唯有一些亲近之人诸如月前抵达长安的妹婿薛崇训之类,甚至还包括武攸宜这个算起来还要唤声表叔的家伙。 唯郭元振是个异类,适逢凑巧赶上。这家伙也是个自来熟,并不因此感到尴尬,雍王兄弟入席前,已经跟武攸宜并席言谈起来,不乏眉飞色舞状,估计是在交流搜刮土豪大户的经验。 一场家宴,不涉公务,或言风花月雪,或述家长里短。这当中,薛崇训自然受到了重点关照,主要是接受李光顺的重点盘问。 小妹成婚出嫁,李光顺远在蜀中,虽然特意命人远程送上一份丰厚的妆奁,但自身没有出席,想来不乏疚情,此时见到这个妹婿,自然不无盘问敲打。 薛崇训眼下也只是十几岁的年纪,但或许是因成婚、或是因为经事,倒也有了几分沉静模样,对李光顺的盘问恭敬作答,并不无豪迈的表示道:“我待娘子如何,表兄难道不知?幼来便侍如珍宝,到如今并守一室,娘子所嘱,我全是应从。就连此番西来,也是娘子为我决定。你们若能挑出我的错处,那我真是认打认罚!” 听到这舔狗表态,李潼也忍不住笑语道:“家有美妻,夫不遭横祸。你也不必自觉幼娘颐气难驯,到了长安就事行台,不会辱没了你那一点微才。” 虽然只是家人谈笑,但一些情势之内的矛盾纠纷也隐在其中。对于他姑姑在神都的一些行为举动,李潼倒谈不上有什么不满,只是不怎么看好。 薛崇训这小子既是他妹婿,李潼也不想让其人于其母所营诸事干涉太深,但终究还是母子情深,一些意思寓于言中,还是要看这小子自己的悟性。 李光顺旅途劳顿,家宴也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到一个时辰便散场。李潼特意安排郭元振留宿邸中,待他明早提问。 散席之后,李潼又亲送兄长入宿处,这才叹笑道:“我与二兄,俱成家室,唯阿兄你一人漂泊在外,无暇拣选良姝论亲。这一次娘娘也专门递信给我,叮嘱我要帮助阿兄你成家立室,延传有信。眼下也无外人,阿兄心意如何,不妨细诉于我。” 李光顺听到这话,脸上不免闪过一丝赧色,片刻后则蓦地一叹:“三郎你不要难为我了,我既无令才、也无令誉,实在没有此类想法。人间夫妻,势利相结而已。 我生人至今,一事无成,自身还要仰仗兄弟势力包庇才得以度日,纵有名家亲我,所贪无非在此。我兄弟创业不易,我自身分享已经觉得羞惭有加,怎么还能再去贪结名门,更引旁人分享累事。” 李潼是知自己这个长兄内向且少热情,但却没想到李光顺对人间情事是有这样的悲观态度,一时间不免也大生感慨,看来幼年的凄惨生活给这兄长带来的阴影实在不小。 “阿兄怎么能作此想?兄弟相扶共进,这本就伦情应当。更何况我……” “三郎你不必再说了,我有兄弟相亲,有家人关怀,已经没有更多诉求,更不愿招引陌生之人扰我清静。” 李光顺讲到这里便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又说道:“三郎你有心,能不能代我向娘娘稍作表达,珠娘贱时伴我、贵时不违,我想给她一个名位安置。本来两情笃守,不必在意身位高低,但她如今已有孕信,我希望孩儿能够人前不辱。” 李潼听到这话后,不免叹息道:“阿兄诚是至情之人,这件事,我应下了!但为阿兄挚爱,无惧旁人杂言。况我与二兄旧年也多是仰珠……嫂子治厨养活,忠义相守,我家岂能刻薄相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65 内外斗忿,以留秋赋 李光顺对正常的男女情事、家庭关系感到悲观,这也并不出奇。幼年生活朝不保夕、恶意无处不在,哪怕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都很难承受下来。 李潼还算是中途加入,满打满算半年多的时间便让境况迎来了好转,但在这过程中,某些时候心态都游离在崩溃边缘。 更不要说李光顺由于生母的离弃,本身较之兄弟们还要承受多一份的非议,心情之凄楚可想而知,性格因此而变得内向敏感,但起码对家人仍是心存浓厚乐观的感情,这已经是本性不坏,殊为难得。 至于对危难境地中不离不弃的婢女感情深厚,乃至于想要为其谋求一个名份,则更说明其人重情。也正因此,尽管这个长兄有些时候显得拘泥固执,事务上并不能给李潼提供太大的帮助,但李潼对这长兄仍然心存一份敬意。 毕竟,人与人的关系绝不仅仅只是利害的结合,如果没有亲情的滋润慰藉,李潼早晚会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权徒,六亲不认,自私至极。 不过李光顺想要给婢女一个名份,除了获得家人认可之外,还必须要获得朝廷的封授。毕竟一旦拥有了名份,哪怕不是宗王正妃,也需要录名于宗籍。特别有了子息之后,还需要祭告于祖宗。 李潼自有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对于当下婚俗中的门第观念虽然并不怎么认可,但也明白如果李光顺确定不再礼聘正妃,那么此事便牵涉到一个一品亲王的爵嗣传承,自然需要庄重处理。 且不说当下的门第观念如何,后世哪怕一个普通人家,本身也没有什么王位需要继承,仅仅只是一个四市户口,都足以让人在择偶过程中高傲的不得了。 在这一点上,后人也实在不必苛责古人,爱情或许冲动,但婚姻则必立足现实。从古至今,也从不存在什么真爱无敌、能够跨越阶层的存在。公园跳广场舞的老大妈或许会为梁祝故事抹泪不已,讲到自家儿女亲事,首先问的还是车房存款。 婢女珠娘甚至都不是良家子,而是官奴户,或许可为宠姬细人,但想要获得朝廷、宗家的认可,仍需一番波折。这也是李光顺感到为难的地方,他几乎没有处理此类事务的经验。 如果仅仅只是两情相悦的问题,这件事还不急迫,但听李广顺说珠娘已有孕信,牵涉到子嗣名分的问题,李潼自然要帮他兄长处理好。 所以与李光顺结束谈话、返回居舍后,李潼并没有即刻休息,而是修书给都中几人,让他们尽快操作起来。即便不为正妃,起码也要谋个孺人身份,让孩儿入世不是一个婢生孽种。 如果是此前,这件事虽然难办,但也不过只是多一点波折而已。可现在,行台与朝廷之间关系已经比较恶劣,政事堂中声势被清扫一空,甚至就连硕果仅存的欧阳通,就在此前不久也因老病而被罢知政事,只是专职礼部。 不过李潼也并非没有制拿朝廷的手段,眼下已经到了九月,是秋赋入都的重要节点。行台虽然军政事宜都相对独立,但陕西道诸州县租调也需要依时上缴。 假使朝廷真的打算卡住此事以给自己难堪,李潼就打算再让他们试试今冬饿肚子的感觉。如此虽然有些小题大做,但这么做本质上也是在回敬朝廷这段时间以来、大肆于朝内朝外清洗雍王势力的举动。 眼下的朝廷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实际的行为上,其实是已经将陕西道大行台以敌国待之。除了朝内势力加以肃清之外,李潼此前所进行的一些地方上的安排也被加以破坏。 此前政变刚刚结束时,王方庆作为宣抚使前往山南道,并在宣抚任务完成后就任荆州长史,但在不久前,王方庆的荆州长史职位也被革除,转为桂州都督。 虽然从品阶和地位上而言,桂州都督身为岭南五管之一,本身也是正三品封疆大员,还要显贵于荆州长史。 但桂州地处黔中,与大行台势力所覆的陕西道相隔颇远,也并没有荆州那提领山南诸州的地理条件,本质上仍属于朝廷逐步封锁陕西道大行台于关内的举措之一。 虽然说争权夺势、各逞计谋,朝廷有这样的计略无可厚非。毕竟在前一轮中,长安幕府拔格成为陕西道大行台,使得李潼得以更加名正言顺的割据于陕西,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进步,在别的方面做出一定让步也是应该的。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李潼就需要默默承受一切朝廷近期内所施加的打压,适当时候还是要做出强硬的回应。 山南道之于关中,本就是江南道漕运的一个补充,朝廷选择优先于此下手,也是笃定大行台不会就此翻脸。 政治场上任何行为,都是逐步试探、得寸进尺,此前无论是朝内权力的肃清,还是山南道王方庆的调任,李潼都只是保持沉默,专注于大行台本身的结构搭建。 但他如果始终不作出适当回应,下一步朝廷必然就会直接对江南道下手了。 一旦让朝廷完成对整个陕西道的封锁,尽管大行台掌握关中、陇右乃至于蜀中等这几块帝国重要版图,但从长远来看,仍然比不上坐拥河北、江南与整个中原地区的朝廷。 此前的关中虽然几造帝业,但那本身还是群雄争霸的格局,彼此互不统属。而李潼若想更进一步,本身就是逆伐,大义上要亏一头。 而且关中久经开发,地力透支严重,潜力已经不高,即便不论河北,较之江南地区都已经渐有不如。朝廷之所以豪爽到将陕西道割而授之,除了雍王的确功大难酬之外,也不无这方面的考量。 可以说如果能够将雍王权势长期限制在潼关以西,即便不作更加巧妙的权术博弈,哪怕只是长期的对耗,朝廷都能将陕西道大行台直接耗死。 关于这一点,李潼自然也是心知肚明。陕西道所面对的不仅仅是民生艰难与否的问题,边防以及对外扩张的压力同样极大。想要让大行台长期维持下去,就必须要妥善解决民生物资方面的限制。 大行台虽然拥有了相对独立的编制构架,但在行政方面的能力仍然远远比不上朝廷中央,来自外界的物资补充是能否维持下去的关键因素。 陆元方被革除宰相职位后,李潼此前重点关注的漕运诸事已经丧失了主导权。想要让江南漕米通过常规渠道大批量的进入关中,几乎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眼下的大行台,处境就近似于安史之乱后的中唐朝廷,而且还是中唐悍藩吴元济、李师道等把持漕运、掐断江南漕米这一命脉的那一时期,甚至还要更加恶劣。 中唐时期,朝廷虽然暗弱,关东有藩镇割据,陇西还有吐蕃寇掠,西北有逐渐强大起来的回纥等胡族的寇掠敲诈,但本身还是有着一个大义的名份。而且在军费开支方面最大宗的秋防兵,其战线也都设在关内,补给线并不算长。 但眼下的大行台所需要防控的战线,自陇右直至安西,从关内直抵朔方,面对中央朝廷的围困,也并不能身拥大义的指斥讨伐。言是分陕称雄,实际上则是四面楚歌。 李潼西行最初从神都所搜刮来的那一批物资,原本他是打算能够恢复到关内生产秩序基本恢复、且已经拥有一定自足能力的程度,但入关后连番对外交战,至此早已经消耗殆尽。 尽管长安包括关内地区秩序也已经恢复稳定,田桑事宜略有收成,但秋赋入都却足以将陕西道诸州拿空。朝廷已经给陕西道这么大的自主权利,如果连这种基本的义务、大行台都还要抗拒,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所以眼下李潼也迫切需要跟朝廷吵上几架、彼此嘴炮对轰一段时间,以此来延缓秋赋的交割。 在这样的需求下,事无大小,总之你别惹我,老子已经穷疯了,就是穷横。真要惹急了我,大不了我去找我三叔求温暖。 当然,李光顺纳妃一事,既不适合、也没有必要大加吵闹,搞得满城风雨。毕竟天下私事,不适合宣扬吵闹,李潼也需要考虑到他兄长的体面。 朝廷如果聪明的话,就算这件事不合礼仪,多半也会让步应允下来,不让他有借题发挥、耍穷横的机会,先将陕西秋赋拿到手里才是最实惠。毕竟整个朝廷人吃马嚼、米虫成堆,加上各类行政开支,对钱粮需求也是极大的。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李潼也一直在思考找个无伤大雅、本身又颇有嚼头的话题,跟朝廷吵上一架,既不至于因此彻底翻脸,又能影响到彼此人、物的交流进奉,将秋赋短留一段时间,不要让关内即刻便入荒年。并争取在这段时间里,绕过朝廷的封锁,多经营几条物资补给的路线。 脑海中如此作计,夜色更晚,李潼也不再去打扰家眷休息,索性便在这居室中入宿休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66 金银为钱,成都金都 第二天一早,李潼又邀兄长共进早餐,并顺便了解下蜀中如今的状况。 蜀中是关内重要的补充,就算神都朝廷再如何封锁大行台对外的交流联系,但因为地理的缘故,也无法切断关中与蜀中的沟通。 此前姚元崇便提过要在适当时间里将汉王招到长安来,以加强行台对蜀中的管制与经略。所以这一次李光顺入京,并不仅仅只是护送蕃国公主,更主要目的还是要将蜀中正式纳入大行台的结构中来。 尽管朝廷并没有明确的指令将蜀中归入陕西道,但也禁绝不了大行台对蜀中实际的管控。除非朝廷能够派遣一名身份、名位乃至于权柄都不逊于李潼兄弟的人选,坐镇蜀中以取代李光顺。 这样的人物并不多有,身份上无非李旦的几个儿子,但几个小豆丁也只能遥领其职,具体坐镇管理蜀中,还需要资望深厚的大臣,起码也得是李昭德、狄仁杰那种级别。 但不说已经被架空的李昭德,狄仁杰在朝情局势如此的情况下,是绝不可能出都的。崔玄暐刚刚身死,无论实情死因如何,都让朝情局势变得扑朔迷离。就算狄仁杰本身愿意离都,单凭皇帝李旦一人威望手段,也并不足以主持朝情秩序的调整。 皇帝李旦还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他的姻亲长者。但这由牵涉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嫡长子豫王李成器并没有母族亲长,刘皇后一家几乎被武则天杀得灭族。 如果不是由豫王外族亲长担当益州官长,换了任何一个皇子外戚,都分分钟有可能将局面引往夺嫡之争的氛围中。雍王兄弟已经让皇帝李旦头大不已,若再滋乱于家门之内,那真是要他老命。 其实这一类的苗头,眼下就有了。比如说王美畅,此前在神都就不乏闹腾,后来托庇雍王才避免了被流放边远。 如今大行台创建,以他这样的身份是绝不适合继续留事行台,神都方面也的确有专门针对王美畅的召令下达长安。但也不是李潼要刻意搞事情,王美畅自己便来求见,不愿意返回神都任职,希望能继续留事大行台。 李潼对此自没有拒绝的道理,且颇为豪爽的将王美畅任命为正式的万年县令,至于原本打算授任的许敬宗之子许景,则以主簿佐事。 王美畅能力、品德高低且不论,但在万年县令这个位置上,也真的不是闲散不事,整治其长安城中那些勋贵豪强们手段强硬,不留情面,而且其态度阶段变化颇为明显。 窦氏的窦孝谌此前归都,王美畅便率领县府衙役游走治下诸坊,狠狠整顿了一下市容。一些勋贵人家为了出入方便私开坊门、或者破坏坊墙,都被王美畅狠狠惩罚了一通。 窦孝谌继承窦氏莘国公封爵后,王美畅又化身环卫使者,绕着长安诸勋贵门庭周边一通游走,若街曲植株被破坏,自是一通威罚。若院舍内外植株太茂密,那更不得了,你是要用树荫遮挡藏匿什么?直接拿入县衙一通审问。 王美畅办案全凭意气,这自然不好。但这一份意气怨情,李潼也实在不好插嘴干涉,劝王美畅大度一些。毕竟劝人大度,天打雷劈。只要其人能保证基本的政务不荒,偶有一些迁怒行为,也在容忍尺度之内。 说到底,终究还是皇帝李旦在家务处理方面过于多情软弱,没有树立起一个说一不二的强硬形象,才让这些亲戚门户各自生出许多斤斤计较的怨情。 抛开这些皇帝家事不谈,李光顺讲起蜀中的情况也是井井有条,其人能力或许不强,但做事胜在用心。 而且蜀中由于其闭塞环境,本身又远于朝廷核心的利益纷争,在事的官员得以专注于事,没有受到太多外界时局动荡的干扰,政治还算清明,民生也算稳定。诸众情况汇总起来,不失作为一个稳定后方的条件。 对于蜀中这样的情况,李潼也颇感欣慰,眼下的大行台需要的就是这种能够切实助益的补充,而不是利害纠缠、虽然利益不少但麻烦也一大堆的板块。 蜀中成都平原,虽然也有天府之誉,但周边恶劣的物流环境,并不利于大规模的钱粮外调,如果只凭常规手段进行管控,也并不足以成为关中的大粮仓,运输条件实在是达不到。 但蜀中物产丰饶、宜于囤聚,兼之外部环境相对安全,这又是其他地区所比拟不了的优势。正常情况下,蜀中这种优势可以使其成为一个绝佳的避难所,周边有乱可以避难其中。 如今,时局中有了飞钱这种兼具一定金融属性的新事物出现,蜀中又可以作为飞钱的本钱金库所在,成为一个绝佳的承兑中心。 金融或者说资本的力量,在当下这种中古世纪的生产力水平下,当然是没有强大到能够成为一国之命脉的程度,否则历朝历代便不会以重农抑商为根本。 农耕政权中,土地的产出就是维持一个政权的基础所在,其他任何获取资源的途径都不能与之比拟,因为土地恒有所产且不失度支。任何中原王朝的覆灭,都与土地政策的得失休戚相关,哪怕是自嗨过头、亡于外族的西晋。 当然也不可否认,商贸政策的合理应用,对于朝廷行政手段的不足也是一大补充。特别是大唐这种幅员辽阔、战线绵长的强大帝国,单纯农耕为本的行政手段,远不足以维持长期有效的统治。 李潼要把成都打造为一个金都的想法并非起于一时,当他提出飞钱这一概念的时候,心里就有相关的设想。不过当时的他刚刚结束丧期,仍然面对一个前途未卜的问题,纵有想法,也没有尝试的条件。 现在虽不至于说条件完全成熟,但起码也是拥有了极大的自主权,一些设想可以放开尝试。 蜀中的人事调整,自有大行台在经过充分权衡后拿出一个整体方案。至于眼下,李潼则就跟李光顺商讨一些具体的设想细节:“未来蜀中勾连各方的商贸事宜,必然是要做一个统筹监管。之后行台会于益州大都督府之外,加设一个市榷使职,征取榷税,以金银为钱,量货取资。” “金银为钱?那绢、钱又将怎么行用?” 李光顺闻言后自有些不解,开口询问道。 “绢钱仍然照旧行用,无扰民生。只是官府在榷量的时候,凭金银为尺度。” 金银等贵金属,长期的不作为货币使用,只是作为一种高昂稀缺的原料,或是打制奢侈器物,或是用作储存。一方面金银并没有一个长期稳定的产出,另一方面金银如果作为货币,其物理属性又决定了朝廷很难就此动什么手脚。 以铜为钱并通过滥行新钱来掠夺民间财富,这也是中原政权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这其中最明显就是魏晋三国时期。 魏蜀吴三国除了在战场上争权斗势,在金融领域也是变着法的比较谁发的钱更烂,魏国搞新五铢,吴国就发当十、当百的大钱,蜀国一看还能这么玩,当十当百太小气,老子直接当千。这样的钱币,其信用度可想而知,全成一个笑话。 即便不论前朝,本朝高宗行新钱以代替开元通宝,结果也遭到了长安民众的自发抵制,乃至于为之罢市。 金银物理属性稳定,其作为货币的优越性自不待言,而且也有人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王方庆就曾对李潼讲过,岭南特别是广州等地,民俗就是以金银当钱,一则岭南多有金银产地,二则广州又是外贸集中地,参与交易的买卖双方成分复杂,所以对货币的要求度就更高。 大行台在行政手段上是要逊于神都朝廷,就需要在商业方面进行补充,需要刺激商贸,让交易频繁发生。采用金银作为结算货币,也是促进商贸发展的手段之一。 但是这种变革,势必需要一个接受过程。所以李潼还是从商贾下手,商贾们贩殖为业、不事耕织、凭本生利,其对风险的承受能力自然要高过寻常小民,而且只要有利润存在,就不患商业萧条。 本身抗压能力不弱,即便新法不合时宜,所带来的反噬也有限,起码不足引发大规模的社会动荡,一旦有了成效,又能获得最直接的反馈与收益,自然是最适合的实验对象。 李光顺对此考虑的自然没有那么深远,总之觉得少弟的决定就是对的,对此倒也没有提出什么意见,只是点头应是。 用过早餐后,杨思勖又来报庭外郭元振求见,李潼举手吩咐召其人入内,却见一边的李光顺欲言又止,便笑语道:“阿兄有话要说。” 李光顺闻言后稍作迟疑,还是开口道:“郭元振才器的确不弱,但性情却难恪守恭谨。我倒没有太高明的观人之法,也并不是说其人忠义有亏。但此类烈驹,还是需要且策且御。” 李潼闻言后便笑着点头道:“阿兄良言,我记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67 川西王属,岂为蕃土 用过早餐后,李光顺便先离开王邸,前往皇城行台所在进行一些人事交接,李潼则留在邸中接见郭元振。 不多久,郭元振登堂来见,姿态倒是显得端庄有礼,恭谨入拜道:“仆郭元振,奉王教外使归来,叩见殿下。” 李潼放下手中卷宗,垂眼望向了郭元振并笑语道:“郭参军播威蕃土,着功事迹,颇有可观啊。” 郭元振闻言后,脸上却没有多少得意之情,仍是顿首道:“日前于蕃土喜闻殿下于蕃土大破悍贼钦陵于青海,仆恨未能持殳当阵、为王前驱,蕃土行事,实在不值一提。” “所事难易有别,河源将士群众为助,破贼理所当然。蕃土敌境独行无援,能直执事机、有所创建,还是值得一夸的。” 很多事情说来简单,但最难就在于从零到一的突破。深入敌境看似机会多多,但实际情况却是无处着力,毕竟身为一个外来者,人事完全陌生,想要与一个政权上层人物展开直接的互动勾连,是非常的困难。 关于这一点,李潼深有感触,他旧年幽禁于神都内苑,哪怕为了见上他奶奶一面,都费了那么大的周折,用了半年多的时间。 这一次派遣郭元振前往吐蕃,他本就没打算郭元振在吐蕃境中能有什么突破性的创建,更多的是给郭元振一个历练的机会,可以更加深入的了解敌情,作为未来用事的经历储备。 结果郭元振这家伙非但没有空跑一趟,居然还拐带回来一个蕃国公主,也实在是一桩意外惊喜。所以李潼对之也不吝夸奖,有人能做好本分之内,可以称得上恪尽职守,有人则能在职事之上更作开创,这就是直接的能力体现。 李光顺说要对郭元振且策且御,李潼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明白,真正有才能的人,做起事来是需要一定自由度的。 世道才士恒有,成就却各不相同,时势环境是培养人才的土壤,君王器量则就决定了人才的成长上限,比如大燕皇帝安禄山。 当然这只是戏言了,但在正常的君臣关系中,君王气度如何的确是能决定臣子的最终成就。卫霍之流若生在桓灵之世,怕也难以铸就那般丰功伟绩。 郭元振本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这一点李潼早就了解,虽不至于完全的纵容,但也不会用寻常的标准约束。君臣关系本就是一个动态的磨合过程,若麾下所用千人一面,且不说这本就没有可能,首先阵营的成长性便被锁死。 “先讲一讲你此行经历,那蕃国公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抛开心头这些杂想,李潼又开口说道。 郭元振闻言后便连忙讲述起来,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述事,更将自己的一些感悟看法一并讲来。比如唐蕃商贸的背后缘由,川西土羌人情形势,以及蕃国权贵内斗的脉络。 郭元振言之翔实,兼佐以感悟,李潼在认真倾听一番后,不啻于自己也亲行一遭,对蕃国以及唐蕃民间事宜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郭元振的一些看法,李潼也颇为赞同。一样的表象,不同格局、不同禀赋的人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当听到郭元振在大藏地区通过流言去鼓动蕃军打击那些民间的商贾,李潼也不由得感慨,他对郭元振另眼相待,也不仅仅只是其人青史留名,彼此之间对于一些事物的看法乃至于处理方式都颇为契合。 往年狄仁杰出巡江南,整顿民生颇有建树,武则天对此还评价不高。但直到其人大力摧毁江南淫祠,才盛赞其人有宰相之才。这并不是说武则天罔顾民生、心无仁念,而是相对于民生,意识形态的统合无疑是更高一级的标准。 郭元振这行为当然达不到那种高度,但其人能够善用环境资源,正事不荒的前提下收取别的效果,这种作风让李潼很欣赏。 不过他对郭元振此行已经给了不低的夸赞,也就不再专就此事进行表扬,免得这家伙小尾巴再摆呀摆。 “仆之所以能内结蕃国琛氏女、即就是如今的东域赤尊公主,多出附国土王所谋。其人与蕃国诸权门联谊深刻,贿结求活……” 讲到这里,郭元振还是忍不住耍了一点小心机,当然他说的也的确是实情,如果不是附国土王这家伙极力推荐琛氏女可拉拢,他又去哪里知道蕃国还有这样的奇货可居。 其实如果不是临行前自己这张破嘴啥都敢说,事情做成这样子,郭元振本也不必忐忑。和亲与否,那是蕃国自己的谋计,与他郭元振又有什么关系,他的责任就是了解蕃国内情并挑拨蕃国内讧,本来就完成的不错。 可他偏偏自己大嘴巴,说要为雍王殿下访聘蕃女,如今一语成谶,反而又需要极力证明自己绝非刻意。 对于郭元振的这一点小纠结,李潼倒是不怎么在意,别管蕃国还是土羌,最终还是都要融入中央帝国这个大家庭中来。什么样的出身并不是问题,关键是要看这人物能够发挥出什么价值。当然,他也并没有什么扩张领土顺便扩展后宫的打算。 本身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对于蕃国是公主来投还是王子来投,对他而言也都区别不大。如果郭元振能把吐蕃王母没庐氏都拐带入唐,那自然更好,不就是和亲吗,赞普这个孙子他认了。 不过当听到郭元振将这蕃国公主身份稍作讲述后,李潼倒是不免略生感慨,只觉得这身世与自己倒是依稀相似,对这个所谓的吐蕃公主倒是产生了一些兴趣。 能够在那样一种四面皆敌、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煎熬出来的人,想来也知必然不是俗类。对于其人选择投唐,李潼倒是深表理解。 当周遭所有人包括整体大环境都对你恶意满满的时候,人就容易产生一种悲观自毁的想法,投唐未必就能比留在国中际遇更好,但起码对那些心怀恶意的人是一种报复。 话说李潼当年在深宫大内都还算计着要去突厥耍耍,只可惜突厥太不争气,没给自己营造这种机会,让他不得不一步步煎熬、成为大唐如今的分陕权臣,并且还算计着彻底搞死突厥。 接着,郭元振又小心翼翼将他两头和尚、各自念经的想法稍作陈述,表示即便蕃女来投是身负和亲名义,只要稍微进行一些操作,也绝不会给殿下清誉带来什么影响。 李潼本就没有就此责怪郭元振的想法,他关注更多还是蕃国钦陵在这件事情当中所持有的态度,稍作沉吟后,便又继续说道:“这么说,那蕃女将旧领拱手让给钦陵,钦陵竟然不收,且与蕃国王室协作此计要滋扰于我?” “实情仆亦难以探得,但据眼下所知、包括赤尊公主自身所度,应是如此。” 郭元振闻言后便作答道,不敢太过笃言自己的看法,毕竟雍王殿下自有判断。 “呵,海东一战看来是不足消其凶焰,这老小子看来是决意要继续在青海死顶。” 对于郭元振针对吐蕃王室的后计畅想,李潼是不怎么放在心上,那毕竟还太远。眼下大行台切切实实面对的敌人,终究还是留守吐谷浑故地的钦陵。 “蕃国以此为扰,必然会有后计铺陈,陇边或将刀兵再劳。这终归是那蕃女带来的麻烦,那她入国究竟有什么实利傍身?” 李潼这段时间都在考虑着该怎么跟朝廷耍穷横,对外虽然不畏惧战争,但眼下大行台这对战形势也的确是能免则免。 那蕃女入国,如果钦陵趁此再在青海兴兵闹乱,别的骚操作且不提,李潼真打算直接将这蕃女派往青海,别吵吵、你家公主自己带回去。老子啥时候想收拾你那是老子的事,才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跟你急赤白脸。 至于面子什么的,真要干掉钦陵、擒杀赞普、献俘乾陵,自然有面子,顺便嘲笑一下他四叔,你就啥都不是,唐家基业发扬光大还得靠我,让位晚了都收拾你。至于别的,都是虚的。 “蕃国以康延川以东境域为东域赤尊公主汤沐邑,人物版籍俱随主入国。但川西境域沟岭纵横,诸土羌、生蛮散乱杂居,想要切实应用起来,仍需一番长计。” 听到殿下如此发问,郭元振又连忙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更加不满:“川西蛮土羌民,本就是我大唐羁縻之属。蕃国以我资产欲作贿结,岂有此理!我当据此奏告朝廷,索图明辨川西究竟是何归属,若真确定是我大唐领疆,朝廷自当遣使训斥,大行台亦需修整刀甲,以备兵问!” 蕃国公主究竟是和亲还是其他目的,这是一桩小事,不值一提。但蕃国竟大言不惭将川西领土圈划私授,这我忍不了,就看朝廷是个什么意思。 李潼倒不担心朝廷会顺势指令大行台出兵宣示主权,反正他本就没打算跟吐蕃好好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也是应有之义。只要能把今秋贡赋稍留周转,别的都好说。 “那蕃国公主,殿下还见不见?” 郭元振刚刚归国,对于大行台具体处境还不了解,眼见殿下因此大动肝火,不免有些莫名其妙,连忙再次请示道。 “择日安排入京,先见上一见。若朝廷就此争执难决,适时送其入都。” 李潼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便说道。他所考虑重点还是秋赋问题,如果朝廷还是一味的专图钱粮、掏空大行台,余者不问,那他就要用这蕃国公主把事情搞大,让朝廷按压不住舆情。 郭元振虽然不清楚行台所困,但听到殿下根本就不纠结这蕃国公主入唐的名义问题,人物事机从容使用,讲到颠倒黑白、混淆重点,自己跟殿下相比终究还是技逊一筹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68 鹰苑豹坊,内外编军 由于雍王殿下还要借吐蕃公主所谓的汤沐邑问题向朝廷进行奏报请示,或者说是纠缠,所以蕃国公主入京也就没有安排什么迎接的仪仗,仅仅只是一路甲兵引领兼护送入城。 入城后,行台也并没有为这位蕃国公主安排什么官邸安置,只是在长安城东选择了一处此前抄家没官的闲邸给其居住。 如此低调的处理,以至于除了一些行台显职要员,长安城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长安城有这样一位身份不凡的蕃国显贵到来。 这倒也谈不上怠慢,且不说雍王殿下还打算就此事借题发挥,吐蕃如今与大唐邦交本就马马虎虎。甚至就连皇太后武则天那么爱夸耀威严的一个人,早年革命之际吐蕃遣使来贺,都没有做什么大肆的宣扬。 吐蕃公主入城坊居之后,存在感就变得更加薄弱,除了驻邸保护兼看守的一路甲兵之外,大行台仿佛彻底忘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甚至就连引之入朝的郭元振,都彻底没了踪迹。 郭元振之所以不来访问,除了避嫌之外,也的确是因为没有时间。回到长安之后,他便获得了一个新的职位,即就是长安县主簿。 对于这一任命,郭元振也颇感诧异。他本以为按照他的仕途履历,以及雍王殿下对他的遣用看来,他接下来要么继续留任蜀中,要么便转往陇右投身戎旅,却没想到被直接留在了长安担任主簿。 当然无论郭元振本身是什么想法,雍王殿下既然有此任命,他自然也就只有领受的份。更何况,长安县作为京畿县治,这一任命本身就是超格的提拔。 除了有些怀念在吐蕃境中带着蕃兵去打蕃部的金戈铁马的生涯之外,郭元振对此自无半分不满,一俟领命便美滋滋的上任。长安县事务本就杂多,眼下又适逢秋季租调入库的繁忙时节,一旦入事,自然便再也没有时间与精力去过问其他。 更何况,关于如何处理那吐蕃公主,雍王殿下自有主见,郭元振再怎么想不开,自也不会再去妄作过问。 李潼虽然表态说要先见一见那蕃国公主,可一旦忙起来,这件事就被抛在了脑后。 且不说与朝廷交涉的问题,各种军政事务的处理,就已经让他忙得不可开交,甚至就连迎接兄长入京都需要提前调配事务、抽出时间。 而且行台眼下还有一项颇为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乃至于全程关注,那就是诸路边军选送入长安宿卫的甲伍已经陆续入京。 这是一支直接归属于他统领的卫队武装,李潼甚至都不想让行台干涉太多,诸事都要亲力亲为。大到营伍编制的组建,小到每一匹战马、每一领战甲,几乎都要亲自验看。 诸甲士虽然都是出身边镇行伍之中,但眼下大唐还未形成盛唐时期那么鲜明的边军武装团体,未来李潼也不打算任由此类趋势发展。 府兵制度虽然已经名存实亡,但其番代宿卫的传统却仍值得保留下来,所以对于这一支未来极有可能会成为真正中央禁卫力量的军队,他也自然希望能够在方方面面都留下自己的个人烙印。 为此李潼甚至没有沿袭唐军原本的营伍组织,而是借鉴后世陆军的连营编制,将士伍进行更加细致的整编与配给。 当然并不是说后世的组织结构就一定好,毕竟作战环境、作战方式和武装水平都有着极大的差别,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中央宿卫军队虽然职责很重要,但其军事活动与作战环境却很单一。尤其各种仪仗行动占用了大量的宿卫时间,李潼历事南北两衙,对此自有深刻感触,再精锐悍勇的甲士,如果长期只是如此,战斗力也实在是无从保证。 而且禁军由于长期接近权力中心,特别容易受到权势的影响,尤其是在中层将校中存在着更多的不确定因素。 中宗朝节愍太子李重俊,景龙年间发动政变,尽管拉拢了一批禁军高层将领诸如李多祚、李思冲,包括宗室中的成王李千里,但最终还是折戟于玄武门前。 而在中宗驾崩的唐隆年间,策划政变的李隆基便充分利用禁军中层的力量,甚至就连钟绍京这个不属于禁军体系的宫苑总监都发动太监、宫女们参与政变。韦后尽管安排了其韦氏子弟占据了两衙禁军大量位置,但还是被以下克上的搞定。 有鉴如此,李潼并不打算给他所组建的这支卫队组建太大的作战单位。 各边督军使各选千人入京,这一万人的边军精锐,便是长安城卫最核心的力量,这一万人被浅分为四军,称为中四军。在这中四军的基础上,李潼又设内卫四营。 除了各边军伍入卫长安之外,还有关内诸州团练,也要在今冬之前于长安城集甲两万进行演武,这一部分兵力,则就编为外八军。 诸军虽然各设军主,但只负责军士集散、日常操练等营伍。凡内外拱从,主要以营为单位进行调度。 至于内卫四营,则就更加细致,营中分设左右营主为左右驾,合契典兵,两驾之下设有八班,每班十六人,从兵长到营卒,番期俱为三个月。 这所谓的班,倒也不是直抄后世的编制单位,而是源出于亲王亲事府执仗亲事十六人,执乘亲事十六人。十六人为一班,便是内卫四营的基本战斗编制。雍王每入宿或出行,四营各抽两班分左右驾,或宿卫、或拱从。 当然,好锁难防恶贼,李潼也并不觉得如此细化编制就能防住所有隐患。除了细节上加以严防,也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制度挑选和培养出一批忠勇兼备的将领。 除了内卫四营与中外十二军之外,李潼还在皇城内设置了两个新的配套场所,一名鹰苑、一名豹坊。鹰苑讲解韬略兵经,豹坊则演练弓马搏杀技艺。内外将士凡入苑坊修业,考课得优,即能增资进格,大行台兵部优先选授。 内外军制拟定完毕后,李潼便又有了新的事情要做,那就是长安城卫诸军甲械器物的供应问题,甚至也包括整个陕西道大行台所辖诸边军队的军械供应。 高祖武德年间,朝中设有武器监,但不久即废,诸事分由少府、太府并兵部所辖诸司分管。眼下大行台与朝廷的关系,明显是不能指望朝廷继续提供军械的,需要本身进行制造。 李潼早有创设西京军器监的想法,但此前却一直被各种事务忙碌耽搁了。一直到了现在,才有精力处理这一问题。 创设军器监也不只是一纸书令这么简单,原料、匠人以及制式标准等等,事情琐碎又庞杂。但好在这些事情都不需要李潼去亲自处理,在行台例会上提出这一设想,并署注加急办理,自有行台相关人员进行督办。 雍王想法迭出,也让行台一干在事者颇感苦不堪言,每个人案头几乎都诸事堆积。但他们同样也见到雍王忙碌起来同样是废寝忘食,也实在无从抱怨。 倒是姚元崇在见到雍王着人拟定、准备发给朝廷、有关川西归属的奏表时,脸色忍不住便是一苦,叹声道:“殿下,奏章能不能延后再递入神都?眼下冬集在即,诸州选举人纷纷入都,若此时与朝廷……恐才士西行之路受阻啊!” 虽然大行台成立以来,也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和方式吸收新鲜血液,但西京毕竟久不为中枢所在,即便雍王壮胜于青海令国人人心振奋,但想要等到人员大举来投的反馈,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姚元崇等人苦哈哈的连轴转,就是盼着神都冬集这段时间前后,大规模的从朝廷那里挖墙脚,吸引才士加入大行台,以缓解大行台如今超负荷运行的状态。 可雍王现在递表上书,姚元崇哪怕用眉毛看,都知道雍王心思不纯。所以才有此言。 李潼闻言后只是叹息道:“要财还是要人?” 这问题没得选,哪怕才士大举来投,也不能纯粹的用爱发电,行台必要的钱粮储备是一定要有的。可若不找个理由借题发挥,行台根本就没有理由将秋赋钱粮截留。 怎么,刚给了你一个名份,你就打算钱粮自拥的单过了? 姚元崇的忧虑虽然不无道理,但也并没有太严重,李潼之所以选择这个话题跟朝廷扯皮,就是这个疆域主权的问题最能吸引时流磨牙。 行台在这方面态度鲜明且强硬,自然让人心生敬仰,诸州选举人盛集神都,若朝廷之后表态稍显迟疑,那些选举人们有慷慨志气者,说不定就直接仗剑西行、慷慨守边了。 就算不能投军杀蕃,看看那吐蕃公主人物如何也是不需此行啊。 对了,那吐蕃公主安排到哪去了? 李潼一时间思维发散,才想起来这么一件事,于行台中一番打听,也是群众茫然。大家各自案头一摊事务,谁也没收到通知要关注什么吐蕃公主啊。 一直等到万年县令王美畅一溜小跑的进了行台,才算告诉雍王殿下那吐蕃公主被安置的确切情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69 长安群义,当街察奸 蕃国公主一行,被安置在了长安城东的宣阳坊中。 这安排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讲究含义,大行台诸司各有忙碌,将人接入长安城后,便随手分配给了万年县府处理。 万年县廨地处宣阳坊中,恰好此前对诸勋贵门户抄家的时候,几处位于宣阳坊内的宅邸划给了万年县,万年县又随手选了一处赠给蕃国公主居住。 虽然大行台上下对接待蕃国公主一行都颇为随意,但哪怕是随手赠给的这处宅院,也是规模颇大,很是气派。毕竟原本的主人乃是家底雄厚的老牌勋贵,宅邸家居自然奢华讲究。 叶阿黎此行入唐,队伍规模虽然庞大,但真正准许带入长安城的只有百十随员,居住在这座大宅中绰绰有余。 当然,如果跟叶阿黎在吐蕃逻娑城所居住的鹿苑相比,这宅邸面积自是远远不及。鹿苑方阔几十顷有余,在沼泽、沟岭错落分布的逻娑川,面积都是屈指可数的大地块,甚至就连赞普都对这座庄园垂涎不已,一有机会便即刻纳为己有。 不过,鹿苑旧居虽然面积广阔,但若讲到风物繁盛,自然就远远比不上长安大坊。而且那座旧居留给叶阿黎的,只有那段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求活自保的岁月所带来的阴影。 长安坊居虽然稍显局促,但却让她有种莫名的踏实。特别是长安行台安排于此,环绕坊居的那百数名甲众,尽管他们不会听从叶阿黎的号令,但也不会突然对她挥刀残害,让人安心。 新入异国,尽管人事陌生,但叶阿黎心情却平和有加,以至于睡眠都变得踏实起来。夜中登榻入眠,睁眼便有朝阳洒入居室,这感觉实在是舒服惬意。 如果说有一点不美,那就是入城之后,长安行台便没有派遣员众与她进行更进一步的接触。 正如叶阿黎对郭元振所言,她入唐来是有着大诉求,希望能够借助唐国的势力给国中那些曾经迫害、并侵吞她势力、产业的人以报复。 长安虽好,终究不是故乡。纵使风物繁盛,但入眼也只是一时的惊叹,并不能让叶阿黎为之产生什么长久的留恋。 所以在短暂享受过几日长安坊居的安宁后,叶阿黎便试图接触行台,首先询问的自然是那些负责保护她的那些甲士们。 但通过与这些甲士交流得知,长安大行台分司任事,各有所任,他们只负责保护,是没有资格安排公主入见雍王殿下。且雍王殿下日理万机,究竟什么时候能抽出时间来接见公主,也不是他们能够猜测的,他们顶多是将公主这一番诉求汇报上去。 甲士们有没有汇报,叶阿黎自然无从得知,但接下来几天时间,生活依然波澜不惊,那位唐国的雍王殿下对她而言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存在传说中。 为此她又专程前往拜访万年县廨,及见万年县廨中同样事务杂多、人员劳碌不已,她在县廨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县令才匆匆来见,但也只是短言片刻,很快又被属员唤走。 县令只是安慰公主耐心等待,既然已经进了长安,起居安全自有保证。至于雍王殿下几时拨冗召见,其也不能断言。 见识过万年县廨的事务繁忙后,叶阿黎倒是能够理解,区区一县政务已经如此繁忙,那位雍王殿下分掌半壁江山,自然只会更加的忙碌,迟迟不见,倒也未必就是刻意冷落她。 既然她所能接触到的官方人士都请她安心等待,那她也只能如此,转而趁着这段时间,深入了解一下长安风物人情,顺便对这个所谓的长安大行台作更多的了解。 宅邸周边的甲兵们只是负责护卫,并不禁止她们的行动,甚至要去哪里都主动导引。这态度也让叶阿黎略有安心,起码处境不像她此前所预想的那般入唐之后或许就会被软禁起来。 不过她们一行人自蕃国远来,不说风物人情的陌生,单单语言沟通上就是一大障碍。一众人能通唐语者唯叶阿黎一人而已,至于其他的人众则就一口蕃言。即便长安行台对其行动不作限制,可叶阿黎这样的身份,也实在不方便频繁出入坊间曲里。 可是还没等到叶阿黎再作请示,希望长安行台派遣几名翻译人员,很快便发现她是多虑了。 某日叶阿黎乘车出坊,突然听到道左有人以蕃语召唤,停车挑帘、侧首去望,只见一名身穿青灰色唐式圆领袍、但相貌却依稀有些胡态的中年人正向这个方向拱手为礼,嘴上还不断说着蕃人祝福请安的俗语。 身在异国、骤闻乡音,叶阿黎自然颇感亲切,将人招至车前来,同样以蕃语询问道:“你是蕃人?因何来了长安?” 那人闻言后先是错愕,片刻后才摆手微笑,并不无自豪的以唐语说道:“小人虽然形貌有异,但却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日常营生常与蕃人往来,因通蕃语,及见贵人属众多有蕃俗,所以斗胆冒昧道左请安。” 听到这人回答,叶阿黎不免略有失望,但又不乏好奇的询问道:“长安城中,蕃人不少?” 那人听到这话后便点头,神态间自豪之色更加浓厚:“长安城宇内首邑,四方来人众多,莫说蕃人,其他境遇的胡、人口,也都不在少数。小人营生正是为东市几家珍货邸铺奔走,对于各色夷客也都多有接触。” 说话间,其人又切换不同语言分别请安,有的叶阿黎还能听得懂,有的则就听得一头雾水。 尽管对方非是乡人让叶阿黎有些失望,但其人能言善辩的禀赋技能还是让她颇感意外。 其实随着吐蕃国势日益壮大,生活在王都逻娑城周边地区的外乡蛮夷数量、种类也是不少。 但这些人众往往只作为奴隶,供蕃人奴役使用,甚至不被当作人来看待,更没有人有兴趣了解他们的语言文化习俗等事项。如长安城这样繁荣开放,诸族人众活跃在坊市间安心生活的情景,在蕃国境中更是不可能出现。 与这人稍作交谈,叶阿黎才了解到对方原来是一名掮客,受雇于长安两市那些贩卖奢侈品的豪商,游走于坊区之间,为他们招揽客户,抽佣谋利。 宣阳坊是城东大坊,所居多达官贵人,又靠近东市,正是此类人物主要的活动场所。几次见到叶阿黎出入随从众多,虽然不知晓其身份来历,但也壮着胆子入前攀谈。 这样的职业,叶阿黎倒并不陌生,吐蕃国中也有类似的人,且还有一个专称为奉宝人,每家豪酋权贵都养着这么一批人,转为他们走访西域或者是唐国的蜀中,采买珍品异货进献享用。 不过眼下的叶阿黎倒没有要在长安城大作消费的想法,与其人稍作交谈后便没了兴致,摆手屏退。 那人见状后虽然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再继续纠缠,只是在退开的时候又说道:“观贵人行止应不是久居长安,或是入京走访权门贵户。小民常常行走坊曲之内,与京内名家门下也略积眼缘,知各家主人喜好。贵人若于此有困,可使人递信坊中武侯铺道是召见马九,小人即刻登邸听候。贵人若有什么器物厌于收存,小人也可……” “且慢!” 叶阿黎听到这里,心中倒是一动,再作招手并询问道:“你说凡京中名家主人喜好如何,你都有所了解?” 那掮客马九闻言后自是一喜,忙不迭点头说道:“贵人欲问哪家,只需道来,即便小人不能及时作答,也一定尽快为贵人打探详细。” “我要问的,你应该也不陌生,便是长安主人、镇国雍王殿下。我要求见殿下,不知该具何礼仪,你如果能……” 叶阿黎这里话还没讲完,那掮客马九脸色却骤然一变,再也顾不上招揽生意,直接掩耳而走,其动作之干脆,倒让叶阿黎想起了早前在康延川闻她将要和亲雍王的郭元振。 叶阿黎也顾不上吐槽唐人怎么都这样的毛病,抬手着随员将那马九拉回来,斥问道:“你主动入前交谈,我话还未讲完,怎么就不告而走?” 那马九被拉回来后,却没了此前的殷勤,虽然身在一众蕃人悍卒包围中,但却当街跺脚大吼道:“蕃国贼众,欺我长安无人,当街探问雍王殿下隐私!街中曲里可有壮士,随我捉拿蕃贼奸细告官!” 随着这人一通吼叫,本就人来人往的坊街上顿时围聚过来一大群人,甚至就连附近几所大宅当中都冲出许多手持器杖的豪奴,一边奔向此处,一边大声吼叫道:“什么样的凶悍贼众,竟敢在长安城中图谋加害雍王殿下!” 不多久,叶阿黎这出行队伍便被团团围住,围绕在车驾周边的随从虽然也孔武不俗,但却远不是群情愤慨的长安民众对手,很快便被人七手八脚的扭架起来。甚至就连车驾上的叶阿黎也不得安宁,车前驮马被直接卸下,车板更被众人直接抬起便往万年县廨送去。 “蕃贼输在了青海,竟然还敢使派奸细入京作祸!我早察觉这一路人不妥,近日一直在盯望,果然今天就露出了痕迹!” 原本入前招揽生意的掮客马九,这会儿则化身成为察奸的英雄,身在一众街坊当中,一脸智计在怀的表情说道:“一定不可放过他们!这些蕃人狠恶得很,送去县廨,大家明日都去西市观看斩首!” 所以当雍王想起此节,并派使员入宣阳坊传召蕃国公主时,却赫然发现这公主再次没了踪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70 王教昌明,我亦渴慕 “这些蕃人也确是凶悍,县署衙员都已经到场,竟还连伤数人……” 万年县尉苏约讲到这里的时候,一脸的心有余悸并暗窥堂上雍王殿下的神情,以示当时情况的确是危急失控、刻不容缓:“特别那蕃国公主,因其身份不俗,兼为女子,衙役们并不敢失礼约束,却没想到竟比男子还要凶悍……” “所以你就干脆直接将人锁入县狱?” 李潼闻言后顿时冷哼一声:“既知蕃国公主身份不俗,岂能作寻常讼案处断!” “这、这……” 苏约干笑一声,连忙又说道:“当时府君并不在衙,蕃人也的确有伤人之实,致使群情激愤,不得不将之系捕入狱。人事如果再停留街面,恐怕更生骚乱。虽然入狱,臣也未敢以罪人待之,即刻递告行台……” “怎么?难道还要把人留你过堂公审?” 李潼听到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声道。 苏约闻言,连连摆手:“不必、不必过堂!此事案情明了,并无曲隐疑难,只待殿下裁断。” 李潼又冷哼一声,这才说道:“坊中因此受赏民众,县衙各给医疗诊金,参事徒众也各作犒奖。那率先扬声的是谁,既然这么警觉,查验其籍,若为良家子,录入宣阳坊街铺,授其不良帅。” “殿下英明!长安士众勇义可嘉,正是大行台政通人和的证明,民义受此褒扬,必将更加的发扬光大!” 苏约听到这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心知殿下虽然面色不喜,但也并没有因此真的动怒。 可当他讲到这里,却见殿下神情仍是欠佳,连忙又低下头去,沉声道:“民义诚是可嘉,但臣也确是处置事宜,请自罚俸给以代犒问民义物料。” 听到苏约还算识趣,李潼脸色才略有好转,并说道:“趁人情关注不失,此事尽快处理,给这些民义乡勇一个交待。” 苏约连忙恭声领命,将要退出时,又低声说道:“那蕃国公主,秉性气力俱不同我大唐女子,忿然搏技很是不俗,殿下之后若加召见,不可不作防备,勿为其姿容所惑,犹忌犯险独处……” “去做你的事!” 李潼听到这忠告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顿感羞恼,直接摆手将之斥退。 苏约见状,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忙不迭拱手退出。 虽然迁怒训斥苏约,但李潼也明白,发生这样的情况,原因也只在他。终究是因为他自己对蕃国公主入京之事不够正视,再加上眼下大行台事务繁忙,属员们也就因此各生轻重缓急的判断,倒也不是他们玩忽职守。 但无论该不该重视都好,人家抛家舍业、远行万里的入投大唐,而且即便不说那尚存争议的川西地域,其名下总还寄有吐蕃的半个孙波茹献给大唐。结果自己非但长久不见,人家逛个街居然还逛进了县狱里,这终归是有些不地道。 心中暗惭之际,李潼也不由得庆幸当年他幸好没有投往敌国,否则眼下境遇只怕还要比这位吐蕃公主凄惨得多。 苏约离去不久,杨思勖匆匆归邸,登堂说道:“禀殿下,吐蕃公主众随员已经送回了宣阳坊邸,公主本人也已经招至王邸前堂,是否即刻召见?” 李潼先是点点头,然后又询问道:“那公主情绪如何?” 杨思勖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才说道:“总是面带戚容,算不上好,但倒也不至于失态。” 李潼听是如此才又点了点头,他本打算那公主如果情绪过于激动、不能自制,就先让内庭两娘子出面稍作安抚。虽然苏约说这蕃国公主身手不俗,但总不会让她在王邸中反了天,更何况自家娘子唐灵舒那也不是善茬。 不过听杨思勖说这公主还能保持理智,李潼不免对之评价又高了几分。凭心而论,如果换了他遭受这样一番无妄之灾的波折,那必然是难以忍耐,武家几个死鬼早年可没少因此吃什么苦头。 “我亲自去迎请这位公主吧。” 略作思忖后,李潼起身说道,瞧了瞧杨思勖后又吩咐道:“你且负甲跟随。” 他倒不是怕了那蕃国公主,毕竟自己虽然事务繁忙,但也没有断了操练,但又何必冒险呢,总是有备无患,更何况又不是没有这条件。 等待杨思勖退出着甲又过了小半刻钟,之后李潼才在杨思勖并诸亲事的拱从下直赴前堂。 此时,叶阿黎端坐于王邸前堂中,心情自是复杂无比,半是凄楚半是忿怨,更有一些懊悔并期待掺杂其中。自行程抵达打箭炉至今,入唐已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废了许多波折,如今终于能见到大唐真正的顶层权贵,但达成这一愿望的方式,却又让她对今次见面不敢报以太大乐观。 这段时间以来,大唐的繁荣、唐人的傲慢,她都深有领教。唐国的汉王同行千数里,竟然连见都不屑见她。长安行台的官僚们,对她也只是一味敷衍。甚至就连街曲间那些唐人平民,对她都是满满的恶意。 长安虽好,终非故乡。这繁荣与她全无干系,就算她想融入其中都困难重重。即便见了那位雍王殿下,又能对她处境有什么扭转?她这次入唐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心中杂念频生,等待也变得漫长起来。时间一分分流逝,突然堂外响起王府仆役唱礼声:“雍王殿下到!” 听到这喊声,叶阿黎连忙摒除脑海中那些杂念并收拾心情,起身趋行直至堂下,垂首恭立。 刚刚立定,便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在廊左响起,她抬头去望,首先看到的便是一队威武贲士,当中一名锦袍身影缓步而行,想来就是镇国雍王。 叶阿黎不敢失礼细窥,再次低下头去,直至眼帘中出现那缺胯锦袍的衣摆,才更作垂首并轻声道:“蕃女叶黎,见过镇国雍王殿下。” “公主不必多礼,远行入我国中,小王本当亲迎,因念公主旅途劳累、礼繁人厌,特着属员妥善安置,待公主疲尘洗去再作邀见。不意杂情相扰,错会今日,失礼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李潼脸上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假笑,行至这蕃国公主身前丈外顿足,抬眼望去,只见这蕃国公主身着一袭唐人装扮的石榴裙,因其垂首致礼难睹面目,但身高五尺有加、体态窈窕,倒看不出什么出身蛮夷的鄙陋之气。 “殿下言重了,蕃女冒昧入国求庇,本就滋扰在先。殿下权重势威,想必事务繁忙,不敢贪求亲近照顾,能容一身寄活京邑,已经感激不尽。” 说话间,叶阿黎才缓缓的抬起了头,尽量让自己神情显得平静一些,只当视线平视前方,得见面前唐王尊荣,眼神自是为之一滞,片刻后才下意识转望向别处。 李潼这会儿也正打量着那蕃国公主,见其素面无施粉黛,细眉鼻挺,五官姣好,脸庞并唇线并不似寻常女子的柔缓圆润,如雕如刻,自有一股英秀飒爽的气质,确是令人一见难忘、印象深刻。 及见蕃国公主视线游移回避,他便又笑语道:“前堂人声杂乱,并非话事所在,请公主随我入中堂议事。” 说话间,他左行一步,侧身而立,请这蕃国公主随其同行。 叶阿黎颔首低应,缓步入前,与这位唐国雍王保持着半丈距离,亦步亦趋的跟随于后,动作姿态略显拘泥僵硬。 待入中堂,分别入座,李潼也不讳言前事,开口说道:“蕃国与我大唐久作争斗,民间也因此积忿颇深。此前又有新战于青海,坊里因此不失警惕,民众也并非蓄意迫害公主。 我大唐民风勇健豁达,不失包容,四方夷人游众,多能于此安居乐业。公主入京这段时间,想也有见。发生这样的误会,终究还是在事者失于照顾,及后我会着涉事员佐登邸请罪,打罚俱由公主,只盼公主不要因此而久积忿气。” 叶阿黎这会儿心态已经平和下来,起码是能在这位雍王殿下面前平静应答,闻言后只说道:“王政昌明,所以民情义勇。初时受厄,确是难免悲愤,但及后又想到我亦将沐此昌明浩大王恩之中,与闾里义勇久为邻居。如此生人大幸,自能化解些许薄忿,殿下无需为此更作人事的处断,蕃女纵有拙劣狭量,但也能略晓大义,渴慕名王教化。” 跟情商高的人谈起话来,总是很愉快的。听到蕃国公主这么说,李潼倒是不免对其颇生好感,于是便又说道:“此前郭参军归京述事,便盛赞公主诸种。如今亲见,确是端庄不俗。 京中本有礼待蕃宾的邸堂,但此前诸司事务劳碌,不暇整理,恐唐突贵宾,所以暂就坊中安置。如今邸堂也专为公主清理出来,或不及故业起居顺心,但地傍皇城,诸事需求都可及时传告行台,明日便请公主迁入新居,届时我再携家人前往贺乔迁之喜,务必使公主能感盛情,宾至如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71 王眷赴宴,如临敌阵 有了雍王殿下的亲自过问,行台再处理起蕃国公主有关事宜便效率得多,用了半天时间便将城中光禄坊一座原本隶属鸿胪寺、专给外夷宾客居住的宅院收拾出来,用作蕃国公主迁居。 这宅院未必比得上宣阳坊宅居广阔,但光禄坊直当皇城朱雀门,位于皇城宿卫护卫范围之内,地理位置自然远非宣阳坊可比。 当然,对于长安城中权贵人家而言,太过靠近皇城的坊居虽然位置出众,但规矩同样森严,居住其间约束有加,反倒不如城中别的坊居住起来舒适。 毕竟长安城格局如此,不像神都洛阳还有一道洛水将皇城与城中坊居分隔开。因此朱雀大街傍近皇城的几座坊居,通常不会有什么显贵人物居住,多是各官廨外设机构以及各色课役番上所居。 真要有什么权贵人物被安排在这样的坊区里,那就需要注意检讨一下了,是不是有哪些方面已经让君王警惕,所以才将人安排在眼皮子底下。 李潼将这蕃国公主安排在光禄坊,也有此类的心思。宣阳坊发生的事情虽然是一桩误会,但会不会脑海中突然哪根弦搭错、给你提了个醒?还是老老实实蹲在皇城附近,安生过活吧。 见过雍王殿下之后,蕃国公主在长安的处境也一改此前的无人问津。仿佛整个长安城突然意识到有这么一位来自外邦的贵族让雍王殿下颇感兴趣,当天下午宣阳坊邸中访客便骤然增多了起来。 甚至就连入京后就杳无音讯的郭元振,也再次出现在宣阳坊邸中,询问公主乔迁新居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当然也不是郭元振硬赶上来凑热闹,光禄坊隶属长安县管辖,他身为长安县主簿,本就职责之内。 叶阿黎历透人情冷暖,即便再次见到郭元振,也没有斥问对方何以此前音讯绝无、对她不闻不问,仍是礼数周全的接待。只是在与郭元振交谈的时候,心中积事欲问,但总是欲言又止,反复思量之后,最终也只是吞声自忍。 因有行台官佐热心张罗,第二天午后,叶阿黎便搬入行台为之提供的新住所。姑且不论院舍宽阔与否,单单内里陈设并诸配给器物,就远比此前邸居奢华了数倍。 与此同时,邸中早有西大内所调出的宫婢、仆佣等等,在杨思勖的义兄、宦官杨绪的张罗下忙碌的筹备着之后雍王殿下登邸来访的宴席。 早在蕃国中时,叶阿黎见识过大论钦陵的庄园环境并宴客场面,当时已经颇感震撼,只觉得哪怕就算是唐国最顶层的权贵,无论再如何奢华铺张,也就无非如此了。 可是当她真正受到大唐优厚礼待的时候,才意识到当时自己想法还是少见多怪。唐人真正顶层的奢华,也是她无从想象的。 这一座新邸,入门来便是一堵汉白玉影壁,打磨的圆润无比,光可鉴人。转入前庭,诸奇花异柱植满两侧的花栏。虽然早已经错过了花期,但信步行过,哪怕单单只是植株都有香气扑鼻,更胜最顶级的熏香。 游廊横栏漆色精美,工艺之巧甚至还远远超过了蕃国权贵使人重金收购的蜀中漆器。楼宇样式奇丽,檐兽栩栩如生。厅堂内虽有帐幕垂设,但却并不是蕃人惯用的厚毡,织锦罗纨随风而动,哪怕只是当堂闲坐,自有色影迷人。 中堂里连扇的玉屏,镂空雕琢着各类精巧的图案,两尊数尺高的博山炉香烟袅袅,让整座厅堂都沐浴在沁人心脾的香风中。更有各类玉雕金铸、镶嵌珠石的精致伴手玩物,就那么随意摆设在席案之间。 叶阿黎虽然心志坚定、少受外物的引诱迷惑,但步入如此华贵的厅堂后,行动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唯恐一时大意破坏了当中的陈设。 此时再想起昨日拜见那位雍王殿下,其人笑称要让她能感盛情、宾至如归,心中自有一份温暖的感激油然而生,此前多日心内积存的怨忿也荡然无存,更不再怀疑自己入唐的决定对错与否。 杨绪垂首跟随在这位蕃国公主身后,一边听从吩咐,一边暗窥这公主神情,心里则默念着殿下的嘱令,务必要让这位蕃国公主享受到大唐第一流的权贵享受用度,要让她入奢之后再难从简,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为了维持这样的生活而倾尽囊资。 这样的气派铺张,哪怕雍王邸中都不常设,两尊博山炉里所焚烧的龙涎香,每时每刻都是在烧钱。 如此待遇行台自然不可能为之长久维持报销,后续想要继续享用也很简单,只要能出得起价钱,长安市面上还没有什么买不到的奇珍异货。 虽然接触不多,但李潼能够感觉到这位蕃国公主是一位极有主见、韧性的女子。 川西的主权问题,他虽然还要用来跟朝廷进行扯皮,但未来想要完全解决掉吐蕃这个边患,川西也是需要重点经营的区域之一,即便不需要像陇右那样做高规格的军事储备,一些其他的方略手段也要应用起来。 想要深入去经略川西,这位蕃国公主也是一个颇为关键的元素。一旦主观能动性太强,则就不利于加以操控。瓦解其心防,怠惰其志力,稍作尝试也是惠而不费。 叶阿黎自不知刚刚见了一面,那位俊美无俦的雍王殿下看起来待她和气有加,但已经在用糖衣炮弹对她进行轰炸。 眼下的她,只觉得雍王殿下果然不愧其国人诸般盛誉,虽身具高位但却并不傲慢骄横,待人彬彬有礼,气度优雅、襟怀广阔,此前虽然耽于事务繁忙无暇见她,可一旦相见便如春风沐人、对她关照有加。 当然她也明白,这一份关怀背后必然是存在着一些功利因素,但她对此也并不排斥。从小便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从没感受过与人真心实意的相处,对她而言,人与人之间最和谐融洽的关系就是能够等价交换。 如今受到行台如此的礼遇款待,她心里甚至暗觉惶恐,并思索自己究竟有怎样的价值,能够配得上那位雍王殿下这般礼遇? 这个问题还没有思考出一个头绪,很快便又有访客络绎不绝的登门。这些宾客自然无需叶阿黎出面接待,她也根本不懂得该要如何与这些唐国权贵进行接触交流,只在内堂由内苑宫女们帮忙精心打扮。 登门来访的宾客们虽然对这位蕃国公主也确有好奇,但更多还是雍王殿下的缘故。 随着蕃国公主入京的事迹传扬开,其人奉蕃国王命要和亲大唐雍王殿下的这一层缘由、或还没有传播到街知巷闻的程度,但在一些权贵圈子里也不成秘密。 与雍王有关,哪怕再小的事情也值得重视,更不要说还是这种大事。所以从昨天到今日前来造访的宾客,除了想要见识一下那蕃国公主风采如何,更重要的还是想要探听雍王殿下究竟是何态度。 所以宾客登门后,尽管没有主人接待,他们也都不甚在意,而是各自拉住于此安排事宜的行台官员们谈论不休。 光禄坊中已经是车水马龙,极为热闹,但直至天色擦黑,街鼓声响起,仍然不见雍王登门。一些客人久候无果,只能讪讪离去。 毕竟大行台宵禁严格,两县官吏又执法严苛,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哪怕权贵之家也一律不需触犯夜禁,一旦犯禁被执于街中,有的麻烦。 李潼倒也不是仍要放蕃国公主的鸽子,傍晚时他便处理完毕行台今日事宜,归邸准备携带娘子们前往道贺。可两位娘子精心装扮起来,浑不觉时间流逝,以至于在内堂等候的李潼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伏案小憩起来。 “这一件披帛,是今秋神都风气最尚,但花色还是轻佻了一些,庭中闲扮没什么,但此行要见蕃邦的公主,穿戴去见,会不会让那公主误以为王邸风气轻佻?” 杨丽手持一件银罗纱的披帛,转头询问坐在床边的唐灵舒,其手边木架上早已经搭了十几件各色各样的披帛,屡作挑选,仍是纠结。 唐灵舒装扮倒简单,一袭修身的月白长裙,外罩一件羽氅样式的筒衫,闻言后随手一望,便答道:“那件貂绒的紫披本就不错。” “若用这紫披,又不配今日的发饰。唉,殿下也是的,要迎见番邦的贵宾,外府员佐跟随即可,又何必扰动到内庭。” 杨丽闻言后便作薄嗔,唐灵舒听到这话则笑起来:“殿下若不携我们,杨娘子更有话说。最近你都在庭内闲言几日,要我说寻常装扮即可,蕃女未必有这样的细致品味,用心也未必放在我们身上。瞧瞧我这犀角的小刀,她如果真像府里传言那么悍气,稍后在席我就要亮给她瞧一瞧!” 杨丽闻言后又是一乐,凑过去一看,见唐灵舒果然袖内藏刀,忍不住说道:“这会不会有些失礼?” “蕃国久为敌邦,谁知道那蕃女入国是什么心肠!她更领蕃国那种奸令,谨慎些没错的。殿下虽说无有此念,但这种事情,哪是一时的言意就能长久决定?” 说到这里,唐灵舒瞥了杨丽一眼,杨丽登时干笑一声,并推了唐灵舒一把:“说的是旁人,不要这样瞧我!” 唐灵舒见杨丽窘态,也是一笑,转又说道:“殿下有什么心意命令,我当然不过问。可那蕃女若觉得能凭悍气横行内庭,宅中有人制她!你们几个,放心受我关照!” 一边的乐高缩在角落里,只是低头凝望着自己的手心,仿佛那里有整个世界,除此之外,外事一概不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72 蕃女感恩,版籍进献 一直到了华灯初上,雍王一家才自坊居中动身出门。李潼已经是睡眼惺忪,如果不是已经提前约好且光禄坊也并不远,他甚至都不想再出门。 深冬世界,夜风已经颇有寒意,李潼也没有再骑马,与娘子们共乘一车,自是忍不住抱怨几声。 “妾入邸以来,还是第一次随殿下同出作场面交际,自然要慎重一些。” 杨丽眨着水汪汪眼珠,楚楚可怜道。 李潼见其华服盛装,较之寻常确是更显娇艳动人,口中还是笑语道:“我家娘子们本质高洁,本也不需施加点缀就能惊艳四座。” 随口而来的情话也是日常情趣,听殿下这么说,两娘子不免各露喜色。 李潼侧偎于两位娘子身边,思绪一转,又对杨丽说道:“蕃国这位公主乍入京畿,人事多有陌生。她这个身份也不适合与京中贵家命妇频作往来,娘子闲来无事,可以常作访问。你们那个戏社,也可邀其加入。这位公主领邑吐蕃东域,家底很是丰厚,戏社日常使用的裙服、妆料,都可着其分担。” 杨丽听到殿下对那蕃国公主关怀入微,难免有些吃味,低哼道:“妾虽然不是外邦的公主贵胄,但几分薄储仍有,倒也不需要这样的小事去叨扰旁人。” 唐灵舒也在一边助言道:“我、我倒是没什么家底,可若外出使用什么物料,殿下难道不给?” “不一样的,家业越大,越需长计。娘子们用度如何,我自不计较。但如果有外人用财,把自己的事情办了,这又何乐而不为。这位公主托庇国中,你们也不必觉得算计其人会让人情尴尬,行台是给她的,总给她能奉给行台多得多。” 只是自家人闲话,李潼倒也随意:“无论身位高低,也无免财壮人势。大凡囊中仍有一钱,不可称穷途末路。蕃国本非友邦,即便那公主真心投唐,其领邑封民也难免自有主张。未来必将讨伐吐蕃本土,泄我旧恨,那公主深傍行台一分,便能多几分的配合。 如此构计一个外邦宾客,确有几分小气,但饲夷本就如同驯犬,大计小节都需兼备。大计情势的权度,自有行台官僚与之对接。杂情小事上,那就托付给娘子们。那公主久处逆境,却仍能志气不夺,的确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但我却不需要她有什么主见。” 听到这里,杨丽才明白了殿下的意思,原本心里对那个蕃国公主是有几分抵触、警惕,这会儿俏脸上则隐露不忍,并忍不住叹息道:“权势竟是如此害人,那公主本身已经不容其国,被迫远走他乡,身在陌生境地,仍要……” “唉,人间哪有百分的如意。莫说蕃人,就算我大唐子民,又岂是人人安居乐业、竟日无忧。天生万物,既然生人以来就比旁人多享用几分,别的方面自然也该比旁人多承受几分。” 听自家娘子这么说,李潼抬手握起柔荑叹息道:“诸种人事上的缺憾,人力虽然能补几分。就算有这样的闲力,我自然要关照家人,无谓再涉其他。” “这倒也是,我眼下心里怜悯那位公主,那是已经身在殿下庇护之内。若还是此前草野间的行贾,人家堂堂蕃国贵胄,怕也不会正眼施给我。” 杨丽聪慧豁达,闻言后便也说道,她家本身蜀中的豪商,即便自己不曾亲往蕃土,也常听家中商队管事谈起与蕃国商贸的各种危险困难。 只是片刻后她又嬉笑道:“殿下着我教那公主钱财滥试,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殿下也说那公主不是俗类,既有丰厚资力能使,恐怕心里已经有了奇货可居的念想。世道无论何人,及见殿下卓然当面,还能心情平和?” “这是真的!旧时同殿下游玩曲江苑,当时幼娘便说,杨娘子大把钱货的使用此间,心里也必有来年真成此间主人的打算!当时我还不信,现在想来的确是计算拙浅啊……” 一边唐灵舒听到这谈话,忍不住插口说道,语气不无感慨。 杨丽闻言自是大囧,但也不甘示弱:“憾我没有灵舒娘子矫健身手、傍邻为居的便利,否则当年也翻墙入园,财货能省下多少!” 两位娘子自于车厢中嬉闹起来,李潼自感不便加入,索性翻身扣了扣车板,开口问道:“乐高,还有多远?” 金光门横街上,入夜后就变得寂静起来,唯有京军宿卫的巡街街使率领游骑于街中纵马巡弋。察见雍王殿下仪驾出邸,街使们自发的率部随后拱卫,一直将殿下仪驾护送到了朱雀门南进入光禄坊,才引部自去。 光禄坊内,因知雍王殿下已经驾到,蕃国公主新邸中的宾客们也都纷纷出迎。虽然大多数宾客都已经离开,但也仍有十几人留下来,倒也没有什么陌生人,主要还是行台官员,诸如与蕃国公主有所接触的郭元振、苏约等人。 当中地位最高的一个,便属武攸宜了。 武攸宜这家伙倒颇有几分乐天知命的觉悟,随着行台构架逐渐完整,各种上层实权职位分配完毕,只领了一个同州刺史的寄禄闲职,并代替雍王殿下打理社监署事宜,手中权力不大,日子倒是过得很滋润。 每天坐堂半日,自有吏员将京中诸行社事宜汇总整理,再由他转递到行台中。由于最近这段时间雍王用事中心都在军政大事上,只有搭建军器监用到了社监署的配合,但自有相关行社社首直与行台交涉,这种军工产业垄断性强,并不存在太复杂的行业竞争与纠纷,自也无需武攸宜处理。 公事上虽然清闲,但武攸宜生活却很充实,尤其是跟雍王有关的私事,他必然关心备至。甚至就连王邑田庄收租、翻耕,都要同国官们一同前往监督,以至于王国大农冯昌嗣都变得无所事事,没什么存在感。 如果不是考虑到武攸宜乃是武家硕果仅存的有限几个场面人物之一,李潼都打算直接将之任作国官,总还是要给他奶奶几分面子。 及见雍王车驾驶入坊中,武攸宜颇具狗腿姿态的匆匆趋行入前,手扶车辕亲自将雍王搀扶下车,姿态殷勤有加。 “若知平阳公已经先达,我也必早早赶来相聚。” 在公开场合,李潼还是颇给武攸宜面子的。 “殿下事务繁忙,能抽身至此已经不易,早到晚到,都能让主人堂壁生辉。” 武攸宜闻言后便咧嘴一笑,并又说道:“拙荆并几家命妇正伴赤尊公主于内堂待迎殿下,两位贵眷直入内堂即可。” 见武攸宜抬手指引着王府御者驱车入院,李潼不免感觉这家伙真是闲得蛋疼,似乎是打算连这蕃国公主的家相也兼领起来。 两位孺人乘车入邸后,在场其他宾客也都纷纷入堂向雍王见礼。在众人的拥从下,李潼便直入庭中。待至中堂,便见蕃国公主叶黎并武攸宜的夫人,还有其他几名不太熟悉的命妇正在廊下迎拜。 抬眼望去,李潼也不免感慨果然是人靠衣装。昨日邸中接见这位蕃国公主,虽然印象颇深,但也谈不上惊艳。可今日对方经过一番盛装打扮,一身华彩衫裙登时便将姿容气度给衬托出来,确是明艳动人。 且不说雍王感想如何,武攸宜得见这位蕃国公主如此美艳,便在后方递给郭元振一个戏谑眼神。郭元振则只是垂首避开,身形更往后退了几个身位,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两位刚刚落车的孺人视线在人群中打量,似乎是在寻找他。 唐人礼俗不失开放,倒也并没有后世那么严格的男女大防,男女并赴宴席,哪怕是高门大妇也并非失礼的事情。当然还是要看宾客身份与关系如何,若只是寻常来客,也不值得去惊扰内眷。 当然宅邸的主人只是蕃国公主叶黎,并没有其他男丁,虽然行台配给一名管事知客的家相,但中堂待客自然也唯有公主亲自出面。 一番礼问寒暄,众人才登上中堂。武攸宜等人此前也只是在前堂盘桓,此时乍入此中,眼见各种陈设自有一种贵气逼人,心中讶异的同时,也暗暗感慨看来雍王殿下对这位蕃国的公主确是重视的很。 李潼得见厅堂如此华贵,一些陈设器物都是西大内宫库珍藏,忍不住就扫了一眼还在谄笑邀功的官宦杨绪。这家伙做事欠于尺度啊,知道的理解雍王殿下要用奢华富贵消磨蕃人志气,不知道的怕要误以为雍王泡妞真是下血本。 抛开这一点不满,对于厅室的整体环境,李潼还是颇感满意的。 这样的起居环境也的确有让人沉迷的魅力,哪怕是他都感觉奢华的有些过分,更不要说从蕃国远来的这位公主。且不说后计如何,单单眼前这份诚意,也值得蕃国公主给一个郑重的表示。 宾主落座未久,蕃国公主叶黎便再次起身作拜,并膝行至李潼近前,两手捧住一份锦囊包裹的卷轴,恭声说道:“蕃女幸入天朝,承蒙雍王殿下不以卑鄙见弃,赠我美宅华厦,礼遇备至,授恩深厚。叶黎惶恐承受,情急不知所表,唯以所受旧国封领版籍进献殿下,再叩恳请殿下笑纳。蛮夷荒土不足称美,唯生民渴慕王道教化之心,与中国人士等同无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73 胡酋不恭,恃宠而骄 蕃国公主如此举动,倒让李潼忍不住愣了一愣。 番邦君主、豪酋向大唐进献版籍以表示臣服效忠,这是常有的事情。而大唐也不会真的接受他们的版图与籍口,无非优加抚慰、赏赐奉命,以维持一个羁縻秩序而已。 但即便是这样,那也是直接需要与大唐朝廷进行对话,更或者向大行台递书也可。但也绝对不存在于这样的私下场合里,单独向某一人献表效忠。 所以李潼也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那蕃国公主两手奉于眼前的版籍,而是摆手笑语道:“今日等邸,只为告贺公主乔迁之喜。余者公事,来日自有行台官吏与公主进行接洽。” 他以为这蕃国公主并不清楚相关的礼规问题,所以才做出这样稍显冒失的举动,因此便稍加点拨。 叶阿黎眉眼未施黛青,仍是稍显张扬的细眉,深跪席前,扬起一张明艳娇美而又不失英气的俏脸,这画面落在何人眼中,都不免让人怦然心动,自豪之余更不免急欲将之悉心呵护。 “叶黎虽入国短时,但大唐礼令也略有所知,情知此请不合规制。但今日所献,也并非邀求名位,只是深感殿下恩恤厚重,苦困无有报答。蕃女身有,无可称珍,唯此一桩、可堪表献。” 叶阿黎又顿首凝声道:“大唐虽天中雄国,威加诸夷。但蕃女久居蛮土,于国朝恩威无感。今所以奋身入唐,全因殿下恩威招抚,此情郭参军亦可为证。 大唐虽雄壮,但蕃女能感恩威者,殿下一人而已,更不知朝廷人物气象如何。临此陌生人间,求欢于新,不如托命于旧。今日席中作此表献,自此之后,凡殿下王命所指,俱叶黎此身并领邑部曲性命所用!” 蕃国公主如此一通表态,自令满堂群众惊讶,至于其言辞提及的郭元振,本是身形魁梧,但此时坐在席中,大半身躯没于案下,以至于肩与案齐。 至于与雍王并席落座的两位孺人,唐灵舒暗里戳了戳杨丽腰肢,转头对她无声作言道:“奇货可居……” 杨丽则眨眨眼,抬手握了握唐灵舒袖里的犀角小刀,视线又扫了一眼深跪殿下席前的蕃国公主,同样低声耳语道:“恐是我见犹怜……” 且不说这两人耳语以及在场旁人感想如何,武攸宜瞪大眼专注的打量一下雍王殿下神情,见殿下眉头微蹙、一脸沉吟的表情,便当先起身、入前拜道:“殿下宗家名器,恩威隆于此世,唐祚存续已仰殿下先功,如今更播威蕃远,使诸夷感义来投,此诚宇内众望所归。名王大器,何不可容!” 武攸宜语调稍显夸张,但也让堂内众人各自醒觉,纷纷开口附和。 李潼这会儿之所以沉默,心中所想还不是要不要接受蕃国公主投献的问题,而是由此联想到未来的行台在处理番邦问题上,究竟该采用怎样的态度。 陕西道大行台所辖境域,所覆及的蕃胡领域着实不少。无论陇右、河朔还是西域,都存在着大量的胡虏部落与邦国。 这其中,一些羁縻州府还倒好办,大行台本就有统管他们的权力,而且在态度和手段上较之朝廷还要更加强硬与细致。 但是除了这些羁縻州府,还有一些邦国,本身仍然具有不弱的独立性,其国君仍受大唐朝廷的册授以领掌其民。这一类的邦国君主,大行台对之管束力就要小得多。 毕竟他们各自王爵是直接受朝廷所册封,大行台并没有权力予以调整或者直接废除,甚至就连对他们各自人身、财产进行惩戒都不乏顾虑,需要上表朝廷。 如此就造成了这些番邦君主的有恃无恐,对大行台政令不够顺服,或是阳奉阴违,乃至于公然抵触。毕竟大行台本身没有权利管辖他们,他们听不听从大行台的号令,就凭他们各自是否自觉,能不能够正视雍王恩威。 像是此前不久,李潼着令寄居灵州的吐谷浑遗民准备回迁青海,配合陇右唐军为继续收复青海的军事行动。这其中的重点自然就是吐谷浑王氏,这一代的青海王慕容忠。 但就在河朔总管契苾明将这一指令传达给对方的时候,青海王慕容忠非但不遵命令,反而直接从其所部安乐州逃走,绕道河东去往神都,据说还在朝堂上对雍王跋扈一通控诉。 且不说收不收拾慕容忠的问题,单单这件事情发生,就让行台在河朔方面搞得有些灰头土脸。其中一些胡部酋首也以慕容忠为榜样,对于行台过于强硬、侵害到他们各自利益的指令配合度都不高。 面对这一情况,契苾明也不敢一味的强硬逼迫。虽然此前突厥可汗默啜大败之后遁回漠南,据说已经再次返回了南牙黑沙城,短期内对河曲不成威胁。 但河曲之间胡情复杂,在行台眼下并无充足兵力备战的情况,还是不宜贸然做什么强硬指令,所以原本一些已经有所计划的调整,也不得不暂停实施。 因为青海王慕容忠一人的抗命出逃,使得行台在河曲方面略显被动。尽管李潼心里也因此恼怒不已,就当慕容忠这人已经死了,哪怕还活着,只要再敢进入行台控制区域,也一定要弄死这个家伙。 可问题是慕容忠没有死,而且还在神都活得很滋润,虽然行台措辞严厉的上书朝廷要严惩慕容忠,但朝廷对此还未有正式回应,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正式的回应。 没有了慕容忠这个吐谷浑王作为配合,行台眼下能调用的唯陇右诸州所分散的吐谷浑遗民,而且由于没有青海王这个正式的王命配合,也让许多计划都存波折。 除了内逃的慕容忠之外,在别的方面朝廷也略存针对的意思。比如说在去年神都政变当中,配合李潼夺取北门的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此前病重不治而死。 麹崇裕是高昌国王裔,入唐后袭领交河郡王爵,其人既死,按理来说应该是由其嗣子袭爵。但如今大半年时间已经过去,朝廷对此仍然没有给予正式的封授。 当然也不好就此就判断是因为麹崇裕与雍王亲厚的关系,朝廷便刻意为难,毕竟麹崇裕本身在武周代唐的过程中所充当的角色就不甚光彩,对李唐宗室友好度不高。如今唐业再兴,难免是要面对一个秋后算账的问题。 但李潼所不忿还在于,当他自陇右返回,麹崇裕妻儿登门哭诉时、他也上表朝廷就此发声,但朝廷对他的表奏同样不甚看重,只回复朝廷处事自有章程原则,雍王专事行台事宜就好,直接就暗指他多管闲事。 朝廷在这方面非但不予配合,反而还隐有针锋相对的味道,给李潼造成的困扰还是不小的。像他的老朋友高句丽遗民们,对此就忧虑不已,以泉男产为首的高句丽贵族们就几次表示,希望他们能够转赴长安,直接进入行台任事。 李潼对此还没有回复,因为考虑到几年后东北或许多事,特别契丹人反叛的问题,还是需要用到这些高句丽遗民力量的。他跟朝廷不对付是一方面,但也不能真的釜底抽薪,让朝廷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变,任由契丹人祸乱整个河北。 这些困境,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行台不具备大义,在一些番情处理方面,既不能尽付武力,本身所具有的限制又颇多,一些问题的处理上难免就顾此失彼。 眼前这蕃国公主叶黎直接表态要将封领献给雍王而非朝廷,若排除其人受蕃国权贵指使、以此挑拨自己与朝廷斗法这一可能,对李潼而言倒是一个颇为难得的声援。 李潼也明白,如果他眼下接受了这蕃国公主的投献,那么接下来就不是他要向朝廷耍穷横的问题了,而是朝廷要直接找他的麻烦,这位蕃国公主虽然身份有点水,但毕竟也是蕃国王命承认的公主。 如果李潼迈过朝廷,私自接受其人投献,那可是要比娶了这位公主还要恶性的事件。 行台与朝廷不睦是不假,可等闲时节,李潼还是不想因番邦外力去直接挑衅朝廷权威,他甚至颇为反感大唐体制之外的力量干涉他与朝廷的纠纷。 但也不得不说,这蕃女选择的时机很巧妙,起码眼下的李潼是需要让朝廷感受一下他在番邦群体中的恩威之著。 慕容忠眼里没有行台,所以受到你们的包庇。现在老子就要直接收留一个目无朝廷,眼里只有雍王的蕃国公主。若朝廷还要对慕容忠继续包庇,那也就不要怪我让西面朝贡绝迹,统统都做我的家奴! “公主盛情相许,我若拘礼不允,反伤此番远奔来投的情义。封邑公主自领,但蕃国东域祸福安危,则我与公主共担。彼乡人众,无需彷徨前程生机,行台施政治民,自是无分内外彼此。” 一念及此,李潼抬手接过蕃国公主两手奉上的版籍,并对之后如何兼并与经营这一份领地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 这蕃国公主新入长安,未必能对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纠纷深入了解,但此番投效的举动,也确显示出其人拥有颇为敏锐的直觉。这更让李潼坚定了要将其人久系国中的打算,他自不会一番辛苦劳计,只为他人作嫁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74 唐王博大,予我从容 叶阿黎这一番投献的举动,让接下来宴会的氛围变得欢快中又透出一些古怪。 欢快主要是武攸宜在那里积极的暖场,只要有雍王在场,他便没有什么矜持和架子可言,甚至主动入场与众伶人们唱跳起了一些雍王旧作。 这也让在场其他人放下了架子,李潼甚至都操弄几种乐器,领衔众人演奏了几曲,也算是繁忙的公务之余一点难得的恣意消遣。 至于古怪,那就深刻得多了。在场宾客,男女俱有,各自身份格局不同,也都从刚才发生的事情当中各生感悟。 行台的官佐们通过雍王接受蕃国公主投献一事,意识到雍王殿下在处理番邦蛮夷的问题上,迫切需要更大的自主权,以至于都不再怎么关注朝廷的看法。 可以想见,未来的大行台在这方面的政令措施必然会更加的强硬有力。抛开诸边蛮夷对此是何态度,大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矛盾也必会因此而变得更加深刻。 对于这一点,几名行台官佐们心中既不乏忧虑,同样也有着隐隐的期待。朝廷虽然格外开恩、特加殊荣,让雍王正式的分陕而治,但对大行台的态度却远谈不上友好。 此前大行台初创,人事繁芜、没有头绪。面对朝廷在方方面面的掣肘与压制,都没有足够的精力与势力去应对。 可现在,行台政务局面已经基本理顺,内外军事结构也已成雏形,雍王终究没有让追随他的人失望,即刻便通过这样一件事向世道人众表示,他仍然是斗志昂扬。 男人们考虑的是朝情大势的影响,在场一些命妇们感想则就更加的细腻复杂。 虽然那蕃国公主口口声声无涉私情,但雍王权势、风采如此,凭心而论,如此人物当于面前,世间有什么样的年轻女子不会动心? 雍王回镇长安后,随着青海大胜,关内情势越发稳定,下半年以来,迁居于长安的官宦人家陡增。 抛开男人们对大行台统治的信心与热切,妇人们则敏锐感觉到长安城中年轻女子越来越多,以至于两市脂粉价格都逐日上涨,雍王坊居外的长街上,常有花枝招展,香风阵阵。意图如何,不言自喻。 其实对一些恪守礼法的大户命妇来说,她们对雍王的择偶标准真是不怎么感冒。 仍然留守神都、出身中原名门的王妃郑氏且不说,如今追随在长安王邸的两位女眷,唐孺人只是关中小户出身,杨孺人则更加寒酸,竟然是蜀中商户的出身。 尽管两位孺人各有姿容动人之处,但这出身明显是不能让人敬重起来。这也显示出雍王门风微堕,不够严谨,是一个贪恋表象的好色之徒。 如果说两位孺人出身不高,但起码还是真真正正的唐人。但现在就连这样一个出身蛮夷之地的蕃女都对雍王炽念流露,这就让诸命妇们有些接受不了。 雍王虽然小节不持,但如此名望、势力与风采,那也是瑕不遮瑜,引人倾慕。即便内庭虚席待充,自有唐家女子殷切盼望,岂容番邦外者妄作贪求! 所以接下来的宴会氛围虽然欢快热烈,但此间的主人、番邦公主叶阿黎却倍遭冷遇。男人们关注点在雍王,同样也不便与这位公主热络攀谈。 至于妇人们,则就是明显的排斥与孤立了,全都聚在两位孺人席侧,谈论着各种两京风尚与权门轶事,对那蕃国公主全不理会。 宴会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蕃国公主孤身在京,家无男丁主持招待,也不好竟夜叨扰。随着雍王起身表态归邸,宴会便也进了尾声。 临走前,李潼又问了一些生活上的小事,并安排一名西大内内常侍暂领公主家相。 当然不是杨绪,这老小子就是一个典型的小人,心思咋多、失于尺度,真要让他留在这里,凭这蕃国公主的心机手段,转天可能会连西大内宫苑格局路径都打听的清清楚楚。 同时,李潼也示意蕃国公主择日前往行台,正式讨论一下其封邑处置措施问题。他虽然私人接受了这位公主的投献,但也并不能真的以家臣视之,一些后计问题,仍然需要行台跟进处理。 不过李潼针对蕃国东域的设想,是有着很浓厚的个人风格,行台官佐们未必能够完全领会认可,所以真正实施起来,仍然需要这位蕃国公主大力配合。 送走了雍王殿下并一众宾客后,叶阿黎返回了邸中,人散席空,华贵的厅堂中不免寂寥。她在厅堂门口站了片刻,见到仆役们正在忙碌的收拾残席,便也不再入内,径往居室而去。 整座府邸,风格以奢华为主,居室也同样如此。只是相对于中堂的贵气逼人,居室的陈设要更加内敛,器物并没有太多的珠光宝气,但无论材质还是工艺也都是珍惜异常、匠心满满。 没有了外人在场,居室中唯几员叶阿黎从蕃国携来的心腹随员,叶阿黎也终于完全放开了心防,纵身扑卧于香榻软衾上,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才用蕃语感叹道:“今日经历诸多,才明白大论钦陵为什么对唐国生涯念念不忘。这样的起居,这样的享用,才是世间贵人真正的处境啊!” 站立榻前的女将军也忍不住感慨道:“唐国的这些贵人们,也不必操心牧庄里牛羊膘肥毛短,无事之际怕是整天都在思索该要怎么巧用人间物料。” 叶阿黎闻言后哈哈一笑,并点头道:“这话说的不差,一路途行所言,唐国境中沃土绵延,生民乡邑聚居,更有长安这种聚户十万余的雄大都邑,只要掌权治世者不是昏聩蠢人,田亩恒有所出,劳力恒有所用,又能有什么生机困难? 更不要说中国土地所传不只唐国一代,王朝或有兴衰,但礼仪法规却能长久传承下来,又怎么是我国乍兴能比拟上的?悉多野家领国短年,已经不能遏止国中的各种纷争,若是往年还可以托幸于荫蔽,小心求活。但如今四边都知我国秉性凶悍,一旦唐国掌权是雄才之主,便不会再容忍我国优居高原之上。” “主上对唐国似乎也高看了一些,其国富足不假,但我国发迹于艰难,人力凶悍能用。只凭大论钦陵一人,便几败唐国。大论青海战败,只是因为国中分兵不援,否则胜负还是难测。” 女将军对本国还是颇有认同感,听到主人盛赞唐国,却将本国贬低得一无是处,还是忍不住反驳道。 叶阿黎闻言后又是一笑,叹息道:“桑姆你只道大论势弱而败,难道唐国不是如此?他国中权位更迭,这位雍王殿下所领的也仅仅只是帝国一隅罢了。唐国还有更加广阔的河北、中原、江南与岭南,这些方面人物之力也都没有投用青海啊。更何况,雍王在于大论交战之前,同样也分兵去攻漠北的突厥,一样都是大胜……” 听到主人历数种种,女将军无从反驳,她对唐语并不精通,入唐多时也如耳聋口哑,对唐国的了解实在不深。 不过听到主人言必称雍王,女将军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闷声道:“主上今天宴席上,是要把封邑、领民全都献给唐国的雍王?东域虽然不是主家固有的世领,但也是用叶茹换来,主上就这样献给外人,子孙何以为家? 往年主上在国中那么刚强,树敌颇多,甚至被逼得在国中不能立足,不就是为的要保家业不被人侵夺?怎么眼下到了唐国,不待旁人索要,反倒主动赠送给别人?” 女将军讲到这里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唐国确是样貌出众,远胜国中青年,待主上也和气有礼。可、可他终究是一个外人,是唐国万众追捧的大王,即便有一时的情欢,也绝不会长久的专情包庇主上。他今日来访,还携了两位娘子,样貌也、也都不差主上多少……那些唐人的贵妇,她们待主上是什么态度?唐人、从心底里就是瞧不起咱们蛮夷,主上就算领邑捐献,又能守得几分好?” 这位女将军一旦打开话头,便讲得滔滔不绝,可见这番话在心中也是积压多时。 叶阿黎听其一通言语,一时间也是默然良久,眉眼间也稍露凄楚之态,好一会儿后才低声道:“桑姆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么会不懂?见到那位雍王殿下,我真从心底觉得,若此生需择一配偶,这必是当然之选。但且不说我只是一个蛮夷之种,单单家门那份残忍的伦情,我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去向这样的人物自献? 国中封我东域,本就不存善心,不要说赞普、大论不能容我,只怕我那母亲也难以忍受我割取她的孙波。就算不献,单凭我能守住东域几时?我不与国中人家交涉,是因为我所有的还要远胜过他们,他们一旦有了占有的希望,就一定会用力窃夺、加害于我。 但唐国富领四极,我所有的在这位雍王殿下看来,其实不算紧要。国人是野中的凶徒,为了一头羔羊就能拔刀杀人。可圈厩牛马成群的牧庄主人,丢了一匹牦牛甚至都懒得寻找。我托献给雍王殿下,才能有更多的从容。至于说私情的心意,我自知不配,甚至就算那位雍王有意,都要自惭躲避,更何况这本就不会……” 女将军本以为自家主上心智被迷惑,所以作此劝言,可是听到叶阿黎这番回答后,又忍不住顿足道:“主上如何不配?那唐王再如何出色,总也是人间人物,只要是人间人物,我家主上就配得上!” 叶阿黎听到这话又是一乐,修长体态侧卧榻上,又忍不住幽幽一叹:“唐国不可轻入,我如今能体会大论心态,大凡对自己有所要求,既见人间至美,绝不再屈意就次。此方水土养人,桑姆你要好好保养,我也只与你相守终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75 东域鸡肋,大军难通 于光禄坊蕃国公主邸中接受了其人所献图籍之后,李潼也抽出时间来着重了解了一下这个所谓蕃国东域具体的方位与范围。 讲到大唐对于周边境域的了解与记录,就连李潼这个来自后世的人都不得不为此点个赞,实在是翔实有加。 大唐的开放与包容,绝不仅仅只是两市那些骆驼商队与当垆卖酒的胡姬们能够完全代表的。 每有番客远来,如需官方接待,首先关心的并不是其人所携何种方物进献,而是其国位处何乡、风俗人口如何,以及距离大唐有多远。这一类的情况,统统都有官员负责记录,并将记录的内容进行汇总整理,并妥善收藏。 不仅仅官方态度如此,民间对于周边未知的区域也都充满了好奇心,对外来的事物并非一味警惕排斥,而是积极的进行了解,并有选择的进行接纳。 这种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在农耕文明的政权中是颇为罕见的。如果说汉唐壮在开辟,那么隋唐就是通过这种强大的自信心,成为中古时代整个世界的中心区域。 可是中古时代结束后,这种对外的开拓、对未知领域的探索,就转为一种内敛的态度,好奇不复、进取不复。直至封建时代末期,更完全僵化为一种妄自尊大,已经丧失了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也丧失了对自身准确的评价。 有关蕃国东域的细致了解,李潼所采阅的资料还非本朝的记录,而是前隋一些图籍。本朝初期重点在于攻略突厥以及高句丽,随着吐蕃崛起、兼并吐谷浑而成为严重边患,所关注的重心也主要集中在陇右以及蜀中的西北等与吐蕃势力直接接壤的地区。 川西藏东这一片地区,有大量的生羌部族杂居,局势多有混乱,与大唐官方的互动也并不密切,所以新的记载并不多。 倒是前隋之际,结束了南北朝长期的动乱,中原王朝帝国再创,大有万国来朝的雄壮气势,所记载的胡情形势要更加的详细丰富。 通过翻阅这些旧籍,李潼也了解到在蕃国公主领邑这片区域中,在隋时还存在大大小小十几个邦国,诸如附国、东女国等等,都曾有入贡隋朝的记录。 了解到这些后,李潼也不由得感慨,本朝立国虽然已近百年,但较之隋朝最强盛的时期仍有不小的差距。这并不是说前代帝王能力不行,关键就在于大唐立国以来,便几乎没有什么长期休养的时间。 武德年间仍是隋末乱世,天下群雄争霸不休,隋朝积储几乎在这乱世战争中消耗一空。贞观初年,东突厥颉利可汗凶悍寇入关中,迫使太宗皇帝签订城下之盟。 而短短几年之后,大唐国力稍有恢复,便掀起了攻灭东突厥的大战,之后又是薛延陀、西域诸国、高句丽等等,几乎无年不战。 秦皇有六世余烈,汉武有文景之治,就连隋炀帝都有一个开皇积储,而唐太宗李世民除了一个隋末残破世道之外,只背负着玄武门事变这一原罪,最终开创出大唐煌煌伟业! 后世常用一些比较浅显的籍户、贡赋等指标,以偏概全的去论证贞观之治是个假盛世,配不上史籍中享誉崇高的评价,这也真是王八蛋的王八说法。 贞观时期,民生的确是不如一些全力休养生息的时期,但这也并不是贬低贞观之治的理由,唐太宗文治武功的确是帝王中的翘楚,明君中的明君。远不是隋炀帝这种宏于大计、短于实际的亡国之君能碰瓷的。 了解了蕃国东域的情况后,李潼也明白了为何这蕃国公主如此大气,仅仅短见几面便将其封领尽数捐献,即便是献来,行台也很难加以实际的统治。 反而如果行台要凭此境给吐蕃本土施加掣肘、搅乱的话,还需要在政令以及个人的名位待遇上,给这位蕃国公主加大扶植的力度。 当然这对李潼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问题,他既然决定要接纳这位蕃国公主,就已经有打算要对之优加礼待、千金市马骨,使之成为诸蕃***首领的一个榜样。 于是,过了没几天,李潼便着人入坊,将这位蕃国公主请入皇城行台中来,要与之正式讨论其封邑经营的问题。 终于得以正式前往行台陈述计议,叶阿黎心中也高兴不已,很快便在使者的引领下进入了皇城中。 皇城位于门下省的政事堂中,除了雍王以外,堂中还有其他几人在座,一同等待这位公主的到来。 其中一个就是前宰相陆元方,接下来李潼打算将陆元方派往益州担任大都督府长史。至于汉王李光顺,既有家事的问题,再加上本身也不愿再远事蜀中,之后便长留京中,帮助西京国子监祭酒杨再思准备行台才选事宜。 叶阿黎今次出门,因为要谈公事,所以是一身偏中性的翻领蕃服打扮,自有一番英姿飒爽的气质。尽管是以女身登堂,但与厅堂整体氛围并不违和。 彼此见面,短作寒暄,李潼便直接问道:“蕃国将东域授给公主,公主具体能得几分自主。若蕃国决意将之收回,刀兵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正式的手段。” 讲到正式的话题,叶阿黎精神也是一振,闻言后便解释道:“蕃土朝纲政令,俱有别于大唐。虽然蕃人蕃土,俱为赞普所领,但各家分得之领邑领民亦是世袭。虽谋逆之大罪,赞普不可私兵讨之,需集聚王臣、邦主议盟誓约,得群众许可再作誓言,只杀此家,不涉其余。谋逆之罪,亦有杀首恶亦或绝其嗣的区别……” 叶阿黎将吐蕃国中的议盟传统并形式规令都详细的解释了一番,也让李潼对吐蕃这个政权的了解更加透彻。 此前他觉得吐蕃是一个比较单一的军国政权,但听到其君臣关系是这样一种模式,似乎更偏向于春秋时期的封建贵族联合体。 赞普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却并不能集权于一身,将土地与人口赐给诸贵族,以换取这些贵族的效忠。而贵族除了世袭封邑之外,还依照身份的高低有着不同程度的法律豁免权,甚至于就连谋反这样的大罪,只要本身实力够强,都有可供商榷的空间。 当然,先周的封建制还有着一整套的礼法作为约束,虽有礼乐崩坏,诸侯争霸、挟天子以自重,但吐蕃与之整体还是不同。 吐蕃的贵族主要是军事贵族,诸如权倾几十年的噶尔家族,虽然国中自上到下人人厌之,但又无可奈何。叶阿黎虽出身老牌氏族,却被逼得国中无处容身。 叶阿黎讲述这些,主要也是在说明,就算吐蕃王室不能容她,但所赐封出的领地也不能轻易的收回。除非她已经彻底背叛了赞普,或者其行为已经触犯到了吐蕃贵族们的整体利益,否则东域这片土地,她及她的子孙就能永远继承下去。 眼下虽然她将东域版籍投献雍王,但这也并不属于背叛赞普,毕竟她入唐本就赞普王命着其和亲唐国。 当然,尽管叶阿黎对吐蕃的盟誓传统介绍的很郑重,但李潼自己心里清楚,所谓的规矩,只是彼此力量还不足以直接吞没对方的情况下、彼此各作妥协的一个说法。真要实力足够,可以无所顾忌,谁还管那套。 叶阿黎的东域封地,大体上就是后世民国时期的西康省,夹在四川与西藏之间。 眼下吐蕃之所以将这一片领地分封给叶阿黎,从地理上而言,也是因为这一片土地地处横断山脉之间,就算吐蕃想要实施有效的管理也很困难。 特别自康延川以东,沟岭险峻,道途崎岖,吐蕃就算驻军于彼,也仅仅只是征收一些物料。且当地土羌部族闹乱不断,仔细算起来,驻军加上平叛的消耗,反而是有些入不敷出。 当然,这一片区域也并非没有意义,地处唐蕃商道的中心地带,是吐蕃对外交流、特别是引进大唐物资的重要渠道。控制住了此处,就等于控制住了整条茶马古道。 若从军事形势而言,大唐如果能够控制东域地区,西进可以直接威胁吐蕃腹心之地的卫藏四茹,北上可以通过生羌领地截断白兰羌故地,从而内外夹击吐谷浑。南下还可以辐射到南诏地区,对山南统治有着极大裨益。 但这些构想,也都只存在于理论中。早在永昌年间韦待价西征战败,武则天便曾动念大征蜀中之民以讨伐蜀中土羌,从而遏止吐蕃凶焰。但大军进退、山路开辟,所需要的投入是海量的,谋论多时,最终也只能无奈放弃。 总而言之,这片区域战略价值虽然不小,但性价比太低。中唐名将韦皋节度蜀中时,虽然大破吐蕃、壮功于川西,但那是在陇右这一重要战略地失去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 如今陇右局面大好、兵事大修,李潼也并不急于在川西开辟第二战场,他准备通过一些其他的方式去深刻影响吐蕃国内情势。 两国交战,未必只有刀兵,如今吐蕃赞普之上还有一位王母,频频征战丁男损失极大,再加上所兼并的孙波又是一个传承悠久的女权社会,如果能在吐蕃国中培养出一批拳师,这绝对是一件非常欢乐的事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76 宣法入蕃,礼佛得庇 其实李潼还有一点比较好奇,那就是孙波为何会成为一个女权国家,并这么长期的维持下来。 孙波这个国家存在感并不强,甚至如果不是因为其女儿国的猎奇元素,大半不会为后世所知。但事实上,孙波的存在时间又远比吐蕃长得多。 原本高原上三方势力,吐蕃本就是最势弱、存在时间也最短的一方,其之所以能够形成凝聚力,主要还是借鉴了象雄的苯教传统,能够获得对外扩张的足够实力,也是因为趁孙波内乱接纳了大批孙波族人。诸如眼下权倾一时的噶尔家族,以及日后成为尚族豪门的韦氏,这全都是来自孙波的氏族。 有关这个问题,尽管叶阿黎身为孙波小王的嗣女,对此同样所知不多,所讲无非一些荒诞不经、旨在宣扬王权神授的神话传说。一如吐蕃早年弑父上位的传统,那些被儿子们干掉的赞普被美化成天赤七王,代天牧民,及至儿子成年,便被上天召回。 孙波虽然存在时间更久,但其本身并没有形成独立的文化,也没有文字传承,甚至其存在痕迹,都要从中原王朝的文字记载进行检索。 高原上唯一拥有文字的政权就是吐蕃,而吐蕃在之后乃至于后世也一度成为高原政权的唯一代表,足见文字以及文化传承,对与一个族群、一个政权的重要意义。 根据汉文史料记载,孙波为西羌种,或者说高原上土著居民可能只有象雄,就连吐蕃源流都有可能是西羌苗裔。 五胡十六国时期,河西区域的羌人、鲜卑人等等,或是争霸失败、或是不堪频繁的战争之扰,南迁避祸,与高原上的先羌苗裔融合,形成了吐蕃最早期的十二小邦。山南雅砻地区的悉多野部逐渐壮大起来,成为十二小邦的盟主,也成为日后的吐蕃赞普家族。 孙波旧居葱岭以南,与西域交流密切,之后逐渐迁移到高原地区,势力最大时,甚至就连现在的吐蕃王城所在逻娑川都是孙波旧领。 了解了这些渊源后,也就不得不说一句,叶阿黎这位吐蕃赞普新封的赤尊公主,其出身的确不俗,父系乃是高原上古老的十二小邦之一,母系则是一度比吐蕃还要强大的孙波王族。若是为之拟写家谱传记,直接就可以囊括整个高原几百乃至于上千年的演变历史。 这也正是李潼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之一,他要为这位吐蕃公主量身打造一份其家族的史诗传记,将之强化成为高原上有别于悉多野家族的另一个文化传承的符号与象征。 人没有过去即没有未来,不知何以来则不知何以往。千万不要以为高原上目不识丁、只知侍弄牦牛的牧民,他们就不会思考我是谁、我从何处来这样的哲学命题。自我与本我,是人认识世界、接受世界的一个原点。 叶阿黎本以为雍王殿下今日召见她,是要讨论一下东域领土领民的实际问题,或是聚士编甲,直接在当地对抗吐蕃政权,或是将部落内迁,安置于川西区域,成为大唐编民。 结果她是没想到,雍王殿下对其地其民都没有什么举措指令,居然是要为其家族编修传记。 她虽然精明不失,谋计不少,但一时间也想不通这么做的意义所在,于是便开口说道:“叶黎多谢殿下厚爱,但本族源流所传,就连本部族人都模糊不清,外者对此更漠不关心。即便耗用大唐学士精神、笔墨物料、拟写成卷,蕃土生民不沐教化,对此恐也无能接受……” “这一点,不需公主操心。公主本非悉多野血脉,因于阴谋得列其宗系,也只是一时权宜。若要后计图远,则需端正身位,不寄重于旁人,向民宣义,使人知我奉我。所图既然是大众人心,立传自然也不能庄雅脱俗。”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道:“稍后我会责令行台选募通晓蕃土风物习俗、生民欲念的吏员,近邸采访,助公主成此源流篇章。” 讲到这里,他又询问道:“不知公主对于沙门所传弥勒法,可有听闻了解?” 叶阿黎闻言后便摇了摇头,接着便又说道:“沙门教人清静、教人顺从,教人小觑今生、大望来世,此大势权徒御下之道,此卑鄙末流遁世之法。叶黎两不相干,于此涉猎甚少。” 听到叶阿黎对沙门法传如此的看法,李潼对之倒是大生亲近之感,真正的实用主义者,对于宗教之流向来都是不迷不信的态度。唯本身无能、或是德才不配位者,才执迷于矫托天命,寻求自我的解脱。 前者不需多说,后者迷信命理,原因则就很深刻,或多或少都是孽业随身,若不通过一些手段强大内心,恐怕夜里睡都睡不着。 李潼有此一问,也是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奶奶篡唐履极那段日子里,在这方面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就连李潼自己都为之助势良多。 现在,大唐的弥勒佛转世,已经被自己反制,幽居上阳宫。此前一些宗教理论的经典,自然也就只能蒙尘吃灰。但这些经典也都是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完全弃之不理就太可惜了。 佛教自松赞干布始引入高原,但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都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在高原上无论是入世性还是对统治者的迎合度都不够高。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任何一种宗教法传能够发展壮大,都必须要有适合其生长的土壤人群。如今吐蕃国中的佛法源流,一者自然是文成公主入藏所带去的唐代法传,一者就是直接从泥婆罗、天竺等引进的法传。 这两地与吐蕃本土形势都大不相同,法传虽然进入高原,但却面临一个水土不服的问题,需要进行长时间的理论修改,才能大行于世并获得统治者的支持。 就像在中土,如今的佛家传承也有多种流派,就连统治者本身都不知作何选择。就连后世大行于世的禅宗,都分南宗、北宗,北宗神秀和尚眼下还在湖北,南宗惠能则居广州,都还没有获得统治者的正式接纳。 至于御弟哥哥玄奘和尚,其本人虽然宗教地位极高,且获得太宗、高宗两代帝王礼待,但其所开创的法相宗,则就有一点人死法灭的味道。 法相宗重经典,于诸流派中可以说是最完备、最高级的,也因此入门极难,就造成了传法的困境。我信佛无非赶个潮流、求个安慰,你还给我读不完的经卷、做不完的功课,算了,不信了! 后世禅宗南宗所以压过北宗,抛开各种经义理析上的区别,对于不求甚解的外门人来说,其中一个关键点就在于,北宗讲修持刻苦、逐步渐悟,而南宗则讲从心而证、顷刻顿悟。 生人在世,谁还没点贤者时间,突然明心见佛,想想还是南宗说的方便法门有道理。 但北宗神秀和尚所持坐禅苦修的次第法门,也不是没有贡献,那就是对茶叶的推广流传功不可没。一天打坐熬神十几个时辰,不喝点茶提神醒脑怎么受得了? 眼下佛教在高原上处境尴尬,李潼打算助力一把,将一部分弥勒法传推入吐蕃。之所以要为叶阿黎修编传记,也就是为了将这一部分私货糅杂进去,以吐蕃本土一个传承悠久的氏族家传为背景,糅合一部分理念,自然能让蕃人更感熟悉,接受度更高。 当然他不会把这个蕃国公主塑造成什么弥勒佛转世,他奶奶才是呢。弥勒法传中一些女主概念,则就大大值得借鉴,比如薛怀义奉命编拟的《大云经义疏》,还有李潼自己献给他奶奶的《宝雨经》,都可以断章取义的利用起来。 曲折离奇的狗血故事,最能勾人心动。李潼就打算把这位蕃国公主塑造成为一个命途多舛、人人迫害的苦命女子,百炼成金,最终成为一方尊主。 要说这位公主为什么能够成功,就是因为她礼佛诚恳,每流亡一地,必铸造弥勒金像,昼夜叩拜。 因此公主便获得弥勒佛保佑,自成玛丽苏体质,甚至就连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唐宗王,都听说了这位公主的事迹与名声,不远万里的派遣甲兵为其撑腰助阵,哭着喊着希望能够获得公主一顾。 公主能够如此成功,你们吐蕃女子自然也能。 你们铸不起金像没关系,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劲造,总之一定要搞一个弥勒小道场,家里男丁不死,可保家人平安,家里男丁死了,还能获得贵人帮扶,不患生无依靠。 总之,这小道场规格越高,能够给你们施加的BUFF就越强,有钱你就多加几层,真要做到公主那种规格,大唐宗王也爱你。 等到蕃国公主这一史诗传记编写完成,李潼就打算派遣能工巧匠前往吐蕃的东域,让公主配合征发东域物料,在康延川打造一个盛大奢华的佛寺道场,给吐蕃人打个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77 茶马商贸,西康为国 虽然在历史上如何治理吐蕃也有法可鉴,但李潼这一构想也是深刻考虑了当下的时代背景。 眼下大唐与吐蕃、或者说大行台与吐蕃的博弈关系,并不能完全占据上风,所以也就不必奢望吐蕃上层权贵们会配合行事,通过官方去大力推广法传。 历史上佛教能够在吐蕃宗教领域占据主流地位,那也是与赞普的集权过程密切相关。没有当权者的全力支持,大规模的宗教场所营建与大规模的讲经传教就无从提起。 这也是李潼选择从吐蕃女性入手的原因之一,女性相对而言要更感性一些,对于这种经法讲义接受度更高。这一点从大唐的状态就可以清晰感受到,内苑宫女泰半佛徒,哪怕简衣缩食,都要礼佛为先。 而且女性的消费观要偏激情,对于实际的回报率要求不算太高。李潼他爷爷和他奶奶都是败家小能手,可他爷爷高宗皇帝物料挥霍主要还在开疆拓土,至于他奶奶就是生造穷造,只要我觉得,不要你觉得。 也幸亏李潼翻盘翻得早,否则神都洛阳的营建还有得造,像是著名的天枢以及嵩山三阳宫,都还没来得及营造,武家就翻车了。 当然,李潼这一构想如果实施起来、具体收效如何,还有一个关键因素,那就是吐蕃妇女在家庭财产的支配中占多大比重。这也是李潼打算拳师出征吐蕃的原因之一,尽可能的提高吐蕃妇女的家庭地位与财产支配权。 孙波何以成女权社会,这一点就连叶阿黎都语焉不详,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如今孙波虽然已经被吐蕃所兼并而成孙波茹,但旧俗传承妇女地位仍然不低,许多大家小户仍以主母作为一个家庭的伦理核心与财产核心。 孙波虽然同样也是农牧为本,但对外交流的态度要比吐蕃本土更加积极,也是唐蕃贸易的主要对象。而且在对外商贸中,孙波还具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工艺比较发达。 像吐蕃国中的毡帐织物以及金银制品,甚至包括一些军械的打造,都是由孙波所出。 吐蕃的甲具锻造水平不逊于大唐,其技术来源多种多样,孙波也是一个重要的技术源头。 至于说文成公主入藏,带去了大量的工匠,所以才让吐蕃甲坚刀利,对大唐迎头痛击。持这种论调的人,大概就类似于相信宫里皇后娘娘床头柜里装满红糖的街头妇人。 文成公主入藏在后世虽被极力渲染,但在当时而言仅仅只是大唐和亲政策中并不出奇的一桩。诸边蛮夷得娶大唐宗室女的不知凡几,就连吐谷浑王慕容忠,其母是大唐弘化公主,其本身也是李家女婿。 如果大唐公主和亲,都要带去大批的物料工匠,吐谷浑几代和亲大唐,能被吐蕃骑脸突突的国灭族亡? 无非后来吐蕃趁大唐内乱,截断陇右,为祸深重,让一些阴谋论者将这一桩和亲进行妖魔化的渲染。 青海一战中,唐军缴获大量的吐蕃器杖,李潼也拿几具实物对比过,与唐军器械无论造型、材质还是工艺上,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 孙波习俗虽然重女子,但吐蕃本土则就不同了。不要说跟大唐比较,哪怕是跟同时期的象雄与孙波相比,吐蕃都是野蛮的代表,通过征战获取物料资源都是其生活主要来源。 而且吐蕃本土几乎不存在什么自然民,要么是各邦主的领民,要么就是直属于王庭的奴户。虽然在禄东赞父子的改革下,吐蕃也进行了一些编户政策,划分庸、桂,但本质上仍是为其领主提供生产和军事服务,并不具有独立的法律身份,自然也就谈不上家庭地位与财产支配等问题。 所以吐蕃本土,暂时也不被李潼列为传道授法的范围之内,他自然没有那么高尚的国际人道主义情操,为解放吐蕃农奴而奋斗。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那些农奴们也不是外力能煽动起来的,人唯自助而后天助之。就算要搞,也得吐蕃人自己搞。 再怎么具有蛊惑性的经法宣传,生人在世总要穿衣吃饭。佛法再高明,能包庇你的只有来生,这一辈子还要苦难自受。要让东域的吐蕃人造起来,当然也得让人有造的资本。 所以除了佛法传播之外,李潼还打算给东域吐蕃人进行一定的技术输出,比如劳动密集型的织造等轻工业。 孙波本有工艺技术上的储备,所生产的毡帐供给吐蕃大部分的需求,但在这方面获利并不高,毕竟吐蕃一群穷横,你不给就抢,还能指望什么明码标价的公平买卖。 既然孙波将要加入到大唐统序中来,那么在商贸上加以扶植也是需要的。未来李潼就打算由行台出面,组织商贾们加大对孙波地区此类物产的采购量,通过市场需求,迫使孙波扩大生产。 孙波地处所在,是大唐不能兵锋直指的区域,仅仅只凭军事上的竞夺,与吐蕃的竞争中不占优势。可是如果通过商贸手段,十个吐蕃也不是大唐的对手。 眼下由于吐蕃君臣不合,再加上出现叶阿黎这样一个变数,使得孙波东域暂时脱离了吐蕃的统序,这是大唐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高原政权之所以领民对领主依附性强,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就是生产环境很艰难、生产条件很苛刻,只有聚集起来才能对抗各种天灾人祸。所以领主们也就不需要多高明的统治技术,只要控制住有限的生产资源,生民自然聚而不散。 在这方面,自然资源的分配对中原王朝统治者就不够友好。 到处都有可供耕恳的土地,生民只要勤恳为耕,便能得所养活,个体的生存条件要远远优于蛮夷。所以中原王朝就需要更加高明、更加深入的制度探索与建设,才能将土地与人口进行有效控制。 改善孙波地区的商贸环境,让他们不再只局限于原本的农牧生产,乃至于商贸收入成为其主要的收入来源。 如此一来,领主与领民之间的统隶关系就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解绑,民众们不需要通过领主提供的生产资料就能过活,甚至可以直接培养出一批城邦市民。 这从小处而言,能够削弱孙波人对大唐势力渗透的抵触,从大处而言等于直接将孙波东域从吐蕃的统治模式当中割除出来,吐蕃之后再想将之武力占有并融合,那就困难得多。 这一整套策略,并不是李潼的创建,而是来自晚清四川总督赵尔丰的平康三策,将雅砻江以西的康巴地区作为西康这样一个独立的政治单位的构想,也是由此而出。 这其中,利用康巴地区在茶马贸易中的地理优势,大力发展工商,就是西康地区独成建制的一个基础所在。但是很可惜,当时的国际形势与国内环境,都没有给这一设想提供实施的时间。一直到了民国时期,才在四川军阀刘文辉的努力下使西康成为一个政治实体。 当然,眼下的唐蕃形势,倒不足以畅想后世那么远的事情。但康、藏分治,无疑是一个经营西南的重要思路。 与吐蕃的博弈,对大唐而言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此前由于大唐朝廷的战略取舍,没有及时正视吐蕃对吐谷浑的侵占,这使得大唐在之后的博弈中先手已失,以至于在整个盛唐时期,大唐与吐蕃围绕吐谷浑故地死磕,仍然没有完全退回永徽年间的旧况。 一旦安史之乱爆发,就发生了吐蕃攻夺陇右的惨剧,使得陇关以西不复为大唐所有。而吐蕃逐年秋犯,更成为中唐以后历代帝王梦魇一般的存在。 眼下在有关青海地区的竞夺中,大行台已经获得了一个不错的起点。现在又有机会直接影响孙波地区,而且还是在吐蕃君臣交恶的情况下主动将刀递来,李潼当然不会错过。 他虽然不会直接出兵占有吐蕃东域,但大可以通过种种手段,使其与吐蕃本土同床异梦,并最终将之从吐蕃的统治体系中剥离出来,使得此域成为提防吐蕃并震慑南诏的前哨所在。 佛法的宣传,商贸的拉拢,这都是常规经营的手段,仍不足以彰显李潼对蕃国公主叶阿黎举地投献的优待回报。 他要把这个公主打造成为一个诸番内投的标志性人物,郭元振所进言的伺机等待吐蕃君臣内斗,然后再利用吐蕃公主名份去干涉吐蕃的内乱,这想法虽然不错,但仍略显保守。 什么东域赤尊公主,李潼并不在意,既然这公主已经向他投献,那他就准备将这公主直接册授为西康郡王,以孙波的康延川为其都邑,建立一个由行台直接统领的附属邦国。以此作为过渡,最终设立正式的州县管制。 悉多野家从不是天命的高原之主,反而由于其嚣张跋扈,凌辱诸族,统一高原后带给高原的只有战争与苦难。既然如此,何必拘泥于这样一个选择? 当然,眼下还不是直加封授的时机,需要等到康延川拥有了一个吐蕃东域宗教与商贸中心的雏形,才能直接从吐蕃境域中分割出来。 说不定到了那时候,李潼也已经真正具有了可以册授番邦君主的正式权力。至于眼下,还是一边为这公主打造身世,一边与朝廷耍横,要钱没有,要命你还拿不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78 狄公显贵,家宅不宁 傍晚时分,宰相狄仁杰车驾自天津桥而下,沿天街慢悠悠的往自家宅居而行。 眼下正是群臣归邸的时刻,所以天街上行人不少,有人乘马、有人乘车,也各因品秩地位的不同、行仪规模而有不同。 狄仁杰的随从仪仗,无疑是最为气派的。前有鼓吹一部,净街肃道,诸亲事持杖于车驾前后拥从,除此之外,前后又各有一队骑兵禁卫策马缓行、以充护卫。 整支仪仗队伍,足有将近两百人之多。哪怕在这人来人往天街上,也是最为出众、最为醒目的一支队伍。 当然,这样的仪仗规模也配得上狄仁杰如今于朝中崇高的地位。中书令李昭德罢相后,朝廷将这个宰相中的宰相、职权最重的位置授给了远在西京长安的镇国雍王。 作为门下省的长官,狄仁杰于神都城中可谓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帝与皇太后,便属狄仁杰势位最为尊崇。毕竟皇帝诸子仍未出阁,且春宫无主,太平公主又不领朝职。 但仪仗如此铺张,也不是狄仁杰自己的意思。原本狄仁杰出入尚俭、不重威仪,年初时甚至还因此遭到弹劾,称其鱼服媚众、非大臣体态。 狄仁杰宦海浮沉多年,倒不会因这样的闲碎言语而改变自己的作风。如今行仪如此威重,原因还在于两个多月前崔玄暐身死一事。 此事当时在神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无论在朝在野都有众多的声音呼吁一定要将此事彻查。崔玄暐虽然失势被贬,但无论在朝在野都关系匪浅。 更何况眼下唐业中兴,内外俱盼时局能够就此恢复清明,竟然还会发生大臣横死的恶劣事件,民众们自然迫切想要知道真相。 当时都中矛头指向西京雍王的声音不小,无论崔玄暐是自戕又或受人加害,雍王都嫌疑不小。毕竟崔玄暐之所以失势,就是因为遭受了雍王的打压。 崔玄暐失势本身,倒没有激发时流多大感慨。毕竟雍王壮功于青海,举国因此振奋欢腾,其人在这时候对雍王表露恶意,无论受到什么打压惩罚都是咎由自取。 但就算要打压报复,也该要有所尺度。无论是雍王威重、惊杀大臣,又或者报复心强、使人暗杀,这无疑都超出了大众能够容忍的尺度。 当时坊里甚至出现抨议歌谣,关西恶雨真妖异,害我禾苗毁我田。所谓的关西恶雨,自然意有所指。 对于神都城中各种毁谤自己的声音与动作,雍王所给出的回应也很直接且凌厉,那就是授意北门左羽林卫出兵保护李昭德、狄仁杰等匡扶大臣。 情势最为复杂恶劣的那几天时间里,也就是狄仁杰奉命前往陕州调查崔玄暐死因前后,潞王李守礼甚至亲自持戈相随,同出同入。 这一举动,也让当时神都城氛围变得空前紧张,使大众因此浮想联翩。雍王这一举动似是力证清白、并暗指此事必存阴谋曲隐,所以出兵保护两名重臣。 但事实上到了雍王那种权势地位,又怎么会在意区区邪言毁谤,如此举动最大的意义就是直接向神都众人彰显,但仍有调度神都禁卫的能力,是赤裸裸的宣示霸权,或是震慑宵小、或是震慑朝廷。 左羽林卫并不归属朝廷管辖,这一点朝士们心知肚明。但因为此前左羽林卫主要负责守卫上阳宫,甚至都不再参与北门宿卫,所以很多人对此都有所忽略。 但如今雍王直接挑明了这一层关系,自然让神都局势变得空前紧张。所有针对雍王的流言邪声,霎时间消失无踪。因为很多人意识到,如果真的激怒雍王、使其恼羞成怒,雍王是真有掀桌子砸盘的能量。 针对雍王的舆情声讨虽然消失无踪,但扎在朝廷心里的这根刺却越发深刻。 潞王率军保护外出查案的狄仁杰的时候,观国公杨嘉本同样率领南衙禁卫前往陕州,整个陕州对外通道几乎被完全封锁。因甲士聚集,使得陕州一时间成为一个都畿周边黑洞一般的存在,崔玄暐身死前后,陕州究竟发生了什么,狄仁杰又调查出了什么,外界一无所知。 陕州如此严峻的形势,一直等到兵部尚书王孝杰归都途径此境才得以缓解,两衙禁卫各遭王孝杰斥退,逗留于陕州的狄仁杰也在王孝杰的保护下得以返回神都。 至于狄仁杰究竟调查出了什么,朝廷仍未解密周知,只是将崔玄暐以五品官礼仪发丧下葬,一子得荫将仕郎。 如此一个处理方式,自然不能让人满意,简直与旧年王城驿凶案如出一辙。而且两案神似还在于,案发时全都朝野震惊,并以宰相专查案情,可最终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能给大众一个明确交代。 究竟是什么样的凶恶力量,能够让朝廷顾虑重重,一而再的加以遮掩?王城驿凶案还可以归咎为武周一朝情势诡谲混乱,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困扰,能够让朝廷、让宰相对之都讳莫如深?这大唐朝廷,究竟还能否得见清白天日? 面对群众此类指摘,狄仁杰也颇感无奈,他当然是查出了一些东西,并且确定崔玄暐就是死于他杀,凶徒于馆驿作案,甚至驿卒都受牵连而被谋害两人。 但究竟是什么人下手,狄仁杰并不知,甚至不敢妄加猜测,而且他也查不下去了。凶徒逃遁的方向是往陕县而去,但陕县却并不归朝廷管理,而是左羽林卫就食之县,自县令王仁皎以降,俱为雍王的人。 当时潞王与观国公各领甲兵对峙于陕州,在这样的情况下,狄仁杰又怎么敢为了追查一个真相而直入陕县进行彻查,所以也只是勒令县令王仁皎就县搜捕,最终查无所获,只能据此以报。 案情的判处未经政事堂,而是直接自禁中发出,皇帝如此处置,狄仁杰同样觉得有些轻率了。 但他眼下身为政事堂第一宰相,在朝廷刚刚分权准许雍王创设大行台的情况下,他也不敢行使自己的封驳权,直接奉还这一道敕书,以免朝情局势再生裂痕。 左羽林卫派给保护两位重臣的甲兵并没有收回,这无疑是在公然质疑朝廷的宿卫力量,所以朝廷也特给三品以上大臣加派仗从护卫,如此就造成了狄仁杰行仪队伍如此威重,前方骑甲是朝廷赐给,后方则就是左羽林卫。 有关崔玄暐身死一事便是这样一个结果了,大众无论接不接受,但舆情很快就不再关注于此。 随着时令入秋,冬集铨选也提上日程。去年唐业新复,诸事不乏简陋,包括铨选与科举事宜。到如今,朝廷百司包括都畿之外诸州县,在职官员都多有所缺,因此今年注定是一个大选之年。 不独一些闲散已久的选举人,就连许多今年新入守选的官员,也都纷纷来到神都洛阳,各寻门路的希望能够缩短守选期,加入到今年的铨选中来。 狄仁杰归都之后,便不再担任门下侍中,而是转任中书侍郎并知吏部事,主持今年的铨选。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也都忙碌异常,几乎以大内为家,晨昏理事、夜宿衙堂,算起来,已经足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没有回家。至于今天,也是在家人几次传信请求下,回家处理一些家务琐事。 狄仁杰行仪进入坊居尚贤坊中的时候,天色已经略有昏暗,且街鼓声已经响起。当他行过坊中邻居武载德宅居时,却见武载德家宅内外灯火通明,宅内更有笙歌器乐声传出,似是在举行宴乐。 去年神都政变,武家骨干成员多遭屠戮或是事后的追贬,但也并非所有人都被赶尽杀绝。武载德因为涉局不深,且在官也没有太大的恶迹,虽然也褫夺爵禄、被判远流,但适逢疾病深重,在太平公主请求下,得以特敕留都居住。 武载德为人本就并不张扬跋扈,大难不死后更加的低调,日常都是深居简出,拒绝与神都人物一切交际。今日却突然邸门大开并大设宴席,索性停车使人入前询问,才知原来是太平公主并夫婿定国公武攸暨过府做客。 听到随员回报,狄仁杰才有释然,唐业复兴后,武家剩下的这些人或是遁逸避祸、诸如隐居嵩山的武攸绪,或是托庇于宗家实权人物诸如雍王和太平公主。 但雍王乃是杀武的急先锋,除了武攸宜这个与雍王有旧的人之外,武家其他人多数还是聚集在太平公主身边。 太平公主不安分,屡有干政之举,对此朝中重臣们态度不一。像是前中书令李昭德对此就反感不已,凡朝士中受太平公主引荐者,李昭德都大加指斥,不能容忍。 至于狄仁杰,对此虽然也有不满,但他自有和光同尘的气量,表现的并不像李昭德那么外露。知是太平公主于此做客,他便也不再继续过问,继续往自家宅邸行去。 转过街曲,狄仁杰便见自家门前聚集了百数人众,大声叫嚷喊闹,场面混乱不堪,浑然无顾街鼓声已经响起了两通有余。 眼见到这一幕,狄仁杰脸色顿时一沉,心中更是羞愤不已,喝令行仪甲众入前驱散那些当街堵门闹事的人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79 太平阴谋,宰相忍怒 聚集在狄府门前躁闹的民众,无非一群坊间游侠无赖,自然不会是两衙禁军甲士的对手。甚至不待那些禁军骑士们接近,他们便各自收敛,直向街对面退去,但也并不就此离去,只在左近徘徊。 闹事者散去,狄府大门前正持杖与那些无赖们对峙的狄氏家人们也都松了一口气。 率领家仆们看护家院的狄仁杰次子狄光远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忙不迭趋行至车前,并一脸忧色的说道:“阿耶总算回家了!若再不归,我真不知该要如何处置……” “究竟何事竟让如此一干游侠无赖堵门喧闹?你是如何看护家室?坊中街铺武侯们,他们就任由无赖入坊哗噪!” 狄仁杰归家便见这样一幅场面,心情自然恶劣无比,怒视着儿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一边斥问着一边就要下车。 狄光远苦着一张脸不敢强作自辩,待见父亲将要下车,连忙抬手阻止道:“阿耶千万不要下车,就如此乘车入门!那些游侠背后必然有人指使,不惧宰相势力,阿耶一旦下车为人所见,必将更增邪言滋扰!” “我自家门邸,我竟不能下车?” 狄仁杰闻言更怒,一把推开儿子阻拦的手臂,直接下了车,又厉声询问道:“怎么会这样?” “唉,还是三郎,他……” 狄光远正待要将事情缘由分讲,这里刚一开口,原本已经被驱逐远处的众游侠无赖们便再次游荡回来,当街拍掌跳脚的大声吼叫着:“宰相仗势欺人!狄相公纵容儿子夺人钱财、欠债不给!坊间乡亲父老,但有义气都入街来看权门豪贵如何欺凌弱小!” 因为这些人的吵闹,街头巷尾本就多有看客们瞩望,此时听到这叫喊声,曲里周遭民户们凑热闹的不免更多,看客们围聚起来,几乎将狄府门前坊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狄相公,要不要把那些横徒缉拿、送交县衙?” 眼见这一幕,禁军中一名亲事兵长入前叉手请示道。 狄仁杰眉头深皱,脸色阴郁,并没有回应兵长请示,而是喝令儿子道:“继续说!” “三郎他在南市鸡寮同人斗鸡博彩,输了许多钱财,此事家人不知。他只是留书说与友人外出游历,结果却被鸡寮主人追债上门……” 狄光远低垂着头,快速将事情解释一下。 “一些钱财的纠纷,竟喧闹到这步田地!那孽子眼下归未?” 狄仁杰一边训斥着儿子,一边对亲事兵长吩咐道:“去将那方无赖主事者唤来此处。” 亲事兵长去后不久,便引回一名内着缺胯袍、外罩锦半臂的中年人引领过来。 中年人体型敦实,左眉眉弓有疤延伸到了耳际,相貌显得有些狠恶,当然在权倾朝野的狄仁杰面前狠恶不起来,入前后也无刚才的躁闹姿态,只是叉手恭声道:“南市贱行铺主贾彬,见过狄相公……” 狄仁杰自然没有心情与这样的市井之徒久作交谈,只是冷哼道:“犬子在外浪荡行径,家人固不知晓。但既然是钱货的纠纷,着人递告解决即可,你聚众躁闹庭前,扰我家人不说,更惊扰坊居诸众,街头毁谤大臣,莫非此间市井,竟成法外之地?” 那南市赌场主人贾彬闻此斥言,脸上略露恐态,忙不迭跪伏在地,并颤声道:“贾彬区区贱奴,岂敢与尊府高第斗争意气?唯是狄相公尊府令郎于寮内欠资实多,因恐权势不敢频加催促,但月前至今几番递信俱无回应,惶恐心痛之下,遂有如此行为……” “那小儿欠你赌资多少?” 狄仁杰强压火气,再次开口询问道。 贾彬闻言自是一喜,连忙从怀内掏出几分契书双手捧上,并说道:“狄相公正色立朝,宰相度量宏大,自不会与市井贱民斗锱铢之利。贾彬既谋生都畿之内,自也深慕狄相公秉政治理的恩惠,利钱可免,唯收本金即可……” “本利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我家不会欠你一钱。今日钱债两结,你若再至我邸前吵闹,休怪威令严惩!” 狄仁杰一边冷哼着,一边示意次子狄光远入前将账单拿过来,入手后便展开看了一眼,确信签押名字的笔迹的确是他那个孽子狄光昭,只是当视线落在欠账数字的时候,眸光顿时一凝。 这些无赖只是一味的吵闹,而狄光昭离家出走前,也根本没有告知家人欠债多少,狄光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一数字,顿时惊呼道:“何者博彩,竟能积欠款三百余万钱!我兄弟纵不拘小节,但也不痴不愚,怎么会如此豪赌?十赌九诈,是不是你们……” 狄光远话还没有讲完,那贾彬脸色也是蓦地一变,他拍胸怒声道:“贾彬虽然不是世道名流,但既然谋生都畿之内,也奉诚奉信!白纸黑字,有约为证,闾里贱人,有几分胆量敢欺诈宰相门庭?” 说话间,他更直接褪下上身半臂并衣袍,露出两条纹身花臂,手腕一翻于腰间抽出利刃,直向自身肋间剜刺进去,霎时间血水迸射。 眼见这一幕,护卫们忙不迭将狄仁杰父子保护起来,并有人抽刀直横那贾彬颈间。贾彬对此浑然无顾,抽出利刃后另一手抹了一把伤口涌出的血水,直向前方摊开满手血水,瞪眼裂目的大吼道:“请狄相公一观、请狄郎君一观,此心血是红是黑?” 狄氏父子见这市井亡命之徒的举动,对望一眼,眸中都生忧色。狄仁杰低声道:“家中存钱多少?快快数出给人,绝不能让他斗狠死命我家门前!” 狄光远闻言后则一脸苦涩道:“因知三郎积债于外,家中存钱我已经聚拢点算,甚至还量多存储,但所度不过几百缗。备钱也只千缗,却没想到竟是三千缗这么多!” 狄家自然不是什么寒门小户,本就是并州大族、官宦之家,如今狄仁杰又权倾一时,家财积储加上各种人情出入,以及皇帝给予的各种赏赐,虽不是豪富惊人,但也绝不寒酸,否则狄光远也不能几天时间里便聚集起千缗浮财。 但他们父子还是小瞧了狄光昭的惹祸能力,或者小觑了这贾彬背后指使者的手笔。三千缗绝对是一笔巨款,且不说狄家根本就拿不出,就算拿得出来,朝野之间只怕都要追问狄家非勋非贾,哪里来的如此大笔钱财! 那贾彬无顾自己满身的鲜血淋漓,只是吼叫让狄氏父子看他心血是红是黑。但狄氏父子自然明白,这血自然是红的,但心必然是黑的。 “是我失算了,不该强唤阿耶归家。眼下铨选在即,阿耶实在不宜出入坊里。请阿耶速速归家,事情由我处理!” 狄光远这会儿不无懊恼,抬手便将父亲往家门内推搡。 若是寻常时节,狄家自然不会受这种手段困扰,大把计略可以应对。可现在诸州选举人云集都畿,狄仁杰又身领铨选这样的重任,顺此失彼,尤需谨慎权衡,无事尚要避嫌。 发生这种事情,一旦处理不当,轻则权誉受损,重则就有可能家破人亡! 狄仁杰自有机智权谋,但陡然面对这闾里无赖亡命撒泼的举动,也大感头疼不已。并且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中骤然闪过行途中所见武载德宅门大开的宴客场景。 于是狄仁杰快速有了决定,抬手吩咐儿子道:“速往县廨报官,此事决计不能私了!” 然而狄仁杰话音未落,人群外便又有哗噪声传来,一队武装甲士排开人群、行至狄府门前,当中簇拥一驾轩车,轩车中端坐着的正是入武载德邸中做客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一身华服盛装,视线快速在场中一绕,继而落在了狄仁杰的身上,接着便笑道:“正逢坊中做客,骤闻喧哗之声,原来竟是狄相公家门遭人滋扰。何者狂徒,如此大胆?” 狄仁杰听到这话,脸色稍作变幻,深吸一口气按捺助心中火气,一边给儿子打眼色示意将那耍横的无赖控制住,一边迎向太平公主拱手道:“家门丑事,羞于人言。请公主殿下稍给体面,容狄某处理家事!” 太平公主听到狄仁杰隐怒声调,却掩嘴笑了起来,并说道:“我于人后短留,也略闻眼前事由。谁家儿郎能免年少的痴愚轻率,狄相公大不必因此肝火大炽。相公勤奋国事,偶或失教庭中,小事而已。应付过眼前,日后从容施教,名臣秀种、本质可夸,休养自持,仍有可待。” “多谢公主殿下嘉言。” 狄仁杰自知幕后黑手只能是眼前这位公主殿下,但也不得不压住火气随口敷衍道,怪只怪他儿子不争气,致有此番羞辱。 然而当狄光远率领家人还未及靠近那自残的横徒贾彬,太平公主却将手一挥,自有随从甲士将那委顿在地的贾彬叉回车旁,太平公主并对狄仁杰笑道:“既然适逢此事,我待狄相公应付过这亡命之徒。相公身领国事,职重劳苦,本也不必与此类市井卑人纠缠。” 狄仁杰自然不让,入前以手按住车辕道:“此类丑事,人前尚且要吞声怯言,岂敢再劳公主涉此。请公主将此獠给我,付官问断,刑讯我自领受!” 太平公主闻言后叹息一声,望着狄仁杰叹声道:“请狄相公相信,我并无坏心……” “我不疑公主,也请公主勿作逼迫。” 狄仁杰讲到这里,语调已经变得异常严肃,常是和气的脸上更似结冰霜,那眼神凌厉得太平公主都不敢对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80 食禄半生,所待捐身 能够历经武周一朝的诡乱局势,且作为终结这一局面的操作者之一,狄仁杰的阅历、智谋自然远非太平公主可比。 今次是因为家风不严谨、儿子不争气,为人所趁、麻烦缠身,但很快狄仁杰就将太平公主的意图以及这当中利弊考虑清楚。如此小计,不登大堂,哪怕就连公主自己只怕都不能确定究竟能否凭此制住自己,狄仁杰自然不会有一分软弱流露。 太平公主一时间为狄仁杰气焰所慑,原本早已经构思好的说辞后计甚至都不知该要如何继续说起。 但有时候,心思越简单的人,反而越能抓住根本。 那南市鸡寮主贾彬先刺自己一刀,到现在流血与疼痛已经令他将近崩溃边缘,及至见到公主与狄仁杰僵持不下,心中尤怕自己这一番作为无功。 他敢于引众到当朝权臣家门之前闹事且作自戕之举,本身自有几分狠戾,当然也是因为有大欲求于公主,此时见状则奋起余力,再次大吼道:“苍天可有公道?宰相之子可仗权势夺人钱财、害人性命,我今受害于此,一死又有何惜!唯妻儿失于养顾,化身厉鬼、不死不休!” 说话间,他更再刺自己一刀,新伤旧伤涂血满身,直接倒地抽搐起来,以至弥留之境。 眼见这一幕,不独狄仁杰疾呼出声,就连太平公主也惊了一惊,但她也因此从被狄仁杰气势所慑的状态中反应过来。 公主护卫并狄氏家人七手八脚入前搭救,但那贾彬却已经周身鲜血的尸横街头。 “人死了,债未必能消。狄相公既然要经官处断,那就将此尸身领会吧。可惜了,我虽然适逢此事,想要从中斡旋善了,终究还是没能救下一条曲里义士性命!” 太平公主看看那贾彬的尸身,又看看脸色铁青的狄仁杰,嘴角噙着冷笑说道。 狄仁杰衣袍下身躯微颤,瞪眼凝视着太平公主,口中则一字一顿道:“公主自唐家公主,我亦唐家老臣!旧者国运缠疾,妖氛深刻,如今虽否极泰来,但岂是轻松得来!当中几多仁人奋力、志士捐身,不能一言蔽之!谁人贼心不死,仍要加害世道!”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则大笑起来:“志士捐身?此言自诩,我绝不心虚!狄相公不失事于二主之权宜,我也身受事于二夫之不贞,俱失纯真,无谓彼此。唐家安危,或谓可托何人,但我与相公,大概不属此列。” 讲到这里,她视线一转再望向那横尸街头的贾彬,冷笑道:“如此一条无赖性命,神都城内每天都要折去几条,多数草草了事,几者能如此人性命之重?令郎一人之前程祸福,或是不足为计。但都畿所聚十万选举贤遗若,众望岂可小觑?若选举事宜因此更生波折……” 听到太平公主这番话,狄仁杰颌下胡须频颤,另一侧狄光远则低吼道:“阿耶,丈夫不屈……” “住口!归邸!” 狄仁杰顿足咆哮一声,恨恨瞪了公主一眼,然后便转身直往自家庭院行去,更吩咐家人关上了自家邸门。 看到狄氏家人悉数退回邸中、家门紧闭,太平公主嘴角一翘,露出几分嘲意,然后又举手吩咐道:“将这贾彬薄殓,送往城外土葬。参事那些游侠街徒,各自发遣外州,短年之内不准归都!” 讲到这里,她又顿了一顿,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其中相干几人,包括那贾彬的家眷,着人送往西京安置。我那侄子,可不是一个能够生忍暗亏的人物。” 尚贤坊发生的这件事情,动静闹得不小,全坊民众几乎尽数有见。他们自然不能洞悉当中所有详密纠葛,所见者无非狄府儿郎在外欠债不还,债主入狄门讨要、结果却被当场逼死。 但坊民们所见如何并不重要,只要没有什么有势力的官声声讨,些许坊中传言自不足以谤伤到权倾朝野的狄相公。生活在神都城的民众们,最是懂得遗忘。正如坊中民声非议雍王的时候,随着雍王做出反应,顿时鸦雀无声。 狄仁杰归府闭门,太平公主也施施然离去。各自散场后,自有坊正带着一批武侯坊吏们诸家走访坊内居民,对他们进行警告训诫。曲里虽然常有御史采察民风,可如果采访的是什么刑家孽户,无论说什么自然俱不足证。 狄氏中堂里,狄仁杰伏案颓坐,默然良久,才开口疲惫道:“将那孽子追拿回来,直送并州老宅,不准他再归都。” 说完这话,他却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儿子应声,抬眼去看,只见狄光远只是两拳握紧、咬牙危坐,便又皱眉凝声道:“他终归是你兄弟!” “阿耶如何处断家事,儿子不敢质疑,但此事并不止于庭中!” 狄光远垂首避开父亲的眼神,低声说道。 “你父宦途半生,事唐唯以忠勤,岂因家私违背志向?牢狱之灾、远谪之苦、杀身之祸,俱有所历,老而志坚,一身苦难唯忍受而已、岂足驯我!” 狄仁杰听到这话,捶案忿声道。 狄光远闻言后,先是一脸的纠结,过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那如果,阿耶的志向、一开始就立错了呢?” “住口!你说的是什么胡话?” 狄仁杰脸色蓦地一变,语调更严肃几分,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 狄光远见父亲被自己触怒,起身拜于堂中,眼中已经有了泪光闪烁,深叩颤声道:“儿子既非邪言、也无邪意,但只是觉得阿耶忍受的太辛苦……儿子究竟在说什么,阿耶难道不知?凭阿耶智谋明察,崔相公之所以亡,阿耶能无洞见……” “谁人道你?你还知道什么?是否与西京仍有联系!” 狄仁杰听到这话,陡地惊立而起,脸色也惶然大变,一边惊声斥问儿子,一边疾行至厅堂门前,喝令家人不准任何人靠近,并亲手关闭了门窗,这才又匆匆返回,瞪眼凝望着仍然深跪在地的儿子。 狄光远这会儿义脸色惨笑,望着一脸神色凝重的父亲,只是悲声道:“人为唐臣,阿耶亦为,为什么阿耶做得这么辛苦?人主若真有中兴才志,为什么要如此摧磨大臣的志气?旧年皇太后陛下纵是不正,尚能容许阿耶有一份忠唐的贞念自持,可今上……” “陛下仁者,此事他未必先知、未必有涉……” 听到儿子这么说,狄仁杰也是一脸的苦涩,心中并有许多酸楚。 崔玄暐之死,外人或仍是混沌,但狄仁杰亲往查问,许多端倪已经昭然有指,又怎么能瞒得过他的洞察。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或者说刻意躲避一个事实,崔玄暐之死,与禁中大有关联! 狄仁杰的确不能接受皇帝已经提前有知、乃至于此事就是皇帝授意,皇帝不是如此凉薄阴诡之人。但是,李昭德被架空出朝堂,他又受此秽事牵连,以至于在一些关键问题上要违背自己的本心,受惠最大的还是皇帝。 “阿耶无论怎么想、怎么说,但志气被夺是一个事实。否则公主殿下怎么敢如此行事?她所欺的,只是阿耶为大局无所不忍……” 狄光远又叹声说道,望向父亲的眼神中悲伤之外更生几分同情。往年的他,父亲在其心目中形象自是高大英伟,可随着所见世事诡谲越深,他便渐渐察觉到父亲在一些问题上的无能为力,特别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更是举步维艰。 “今年冬集,是唐业复兴以来首次大选之年,又适逢陕西道大行台分设,若铨选波折横生,则朝廷恩威更损,恐将更加不能制衡行台……” 狄仁杰涩声说道。 “所以我说,阿耶志向可能一开始就是错的。权势谁人不恋?但处事需有尺度,能以天下为轻者,岂能相谋大计?其所以幽计暗持,成则权位固有,不成无非再作推禅。这一点心机,就连儿子都能有感,阿耶能无略见?” 狄光远讲到这里,神态再次转为坦诚:“雍王禀赋如何,阿耶曾与共事,自有所知。儿子确与行台常有联络,也就不隐瞒阿耶了。陕县王仁皎之向悖,殿下已有所觉,所以不作惩处,无非不想向天下人暴露至尊失格。上以此挟阿耶屈志,公主趁此更作逼迫,但唯雍王肯相助遮蔽此事。” “雍王、雍王他真的已知?” 狄仁杰听到这里,心情更加沉重,但仍不乏狐疑。 狄光远闻言苦笑一声:“大势之内,父子相疑。阿耶纵是苦心孤诣、相忍为国,但为臣为父……世道迫害,如此至深,阿耶所要保守的大局,究竟善是不善?” 狄仁杰听到这话,又是一脸的苦涩,良久后叹息摆手道:“你与三郎,同回乡里吧,闭门读书益学,不要再问外事。若是天意不弃你父,或有生归相聚之时。” “阿耶还要迷途不返,涉此乱道?” 狄光远见话讲到这一步,父亲仍有固执之意,忍不住疾声说道。 狄仁杰笑了一声,脸上倒是有了几分豁达之意:“世道如何祸乱,唐家不曾亏薄于我。食禄半生,功成名就,所待捐身而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81 王公年高,帐席以待 发生在尚贤坊宰相门前的这一桩事,最终是没有传扬出去。当然,一些风言风语总是免不了的。 毕竟狄仁杰眼下身当铨选重任,手握伦才大选、再塑朝纲的权力,本身就处于舆情物议的中心,一举一动都颇受关注。这一段时间中,围绕其人的各类传言也都少不了。 所谓人红是非多,但如果说堂堂宰相仅仅因为一些财货钱债的纠纷便逼杀一名闾里闲人,哪怕最苛刻严峻之人,都不会相信。 当然,这当中也有论者言及根本,那就是狄仁杰职权实在太重了,政务几乎尽为一统。无论狄仁杰节操值不值得相信,这样的现象显然是不正常的。 去年神都革命,乱后格局初成,政事堂中宰相足有十人之多。但眼下满打满算、过了不过一年的时间,政事堂便虚席过半。 这其中,与雍王交情匪浅的欧阳通、杨再思、陆元方与郑杲,各自都以不同的理由与方式退出了政事堂。韦巨源与崔玄暐,也都在朝廷与雍王的触碰当中先后罢相,特别是崔玄暐,罢相尚且不止,甚至还直接身死。 除此之外,李昭德以特进超迁离开政事堂,李道广以疾病而罢。至此,原政事堂十名宰相,仍然在位者唯狄仁杰与薛稷而已。 这其中,薛稷以近臣荣宠拜相,本身并没有太强的行政能力,这是不少人的共识。所以算起来,真正在政事堂能够行使宰相权力的,唯狄仁杰一人而已。 当然在这一过程中,政事堂中也有增补。其中御史中丞张柬之以门下侍郎而拜相,老臣王及善以尚书左仆射而拜相,原安西大都护王孝杰归朝以兵部尚书而拜相。 除此之外,另有李唐宗室郇王房李思训流落江南,日前以殿中少监受召归都,据说是打算归朝拜相。 但其实说实话,眼下的政事堂看似员众不少,但这些宰相们不过具位而已,真正器量、资望都无可挑剔的,几乎没有。 这其中,张柬之虽然誉望极高,但年事同样颇高。其人早年因为曾为萧淑妃之子李素节王府僚佐而见恶于当时仍为皇后的皇太后,以至于长久的沉寂下僚。 一直等到永昌年间,时过境迁,当时人物俱成故事,张柬之才得以归都参加制举并一鸣惊人,再次得以入朝。 重新入朝的张柬之已经是六十多岁的高龄,之后便一直在宪台供事,担任供奉官职。可以说其人全不具备主政一方的经历与经验,就连许多对张柬之评价极高的时流也不得不承认,张柬之壮在气节,但却施政草草。 如今随着狄仁杰主持中书省事务,门下省两名宰相分别为薛稷与张柬之,但讲到省务处理,甚至还不如此前杨再思在时。 如果说张柬之已经年事不低,那么另一名宰相王及善则就可以直接称以为人瑞了。王及善已经是将近八十岁的高龄,此前担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被武攸宜取代后便一直闲居都畿颐养天年,如今因为朝中没有重臣坐镇不得不被重新搬出来。 虽然身登相位,但王及善的身体状况和精力已经全不足以应付政事,以至于朝中不乏戏言,王及善这个宰相,壮时驱驴、老时熬药,可谓得时、得势。 相对于狄仁杰、张柬之与王及善这平均年龄已经超过七十岁的老年人天团,新进归朝的王孝杰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年富力强的少壮代表。 可是王孝杰边镇出身,所称者唯有戎事军功而已,执政能力不提也罢。而且朝廷此次召王孝杰归都,本意也不是让其发挥什么宰相职能,而是专用于禁军的改革,仅仅只是清点诸州府府兵籍簿,已经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更加没有精力过问其他。 至于那个将要归都的李思训,说实话只是大家给面子而已。皇帝大力抬举宗室的意思很明显,但宗室中可堪造就者实在不多。 诸如吴王李恪后代李千里之类,其人当年所献祥瑞方物都还存在内外邸库中,本身又无雍王那样亲近的血脉与拨乱反正、匡扶社稷之大功。无论怎么说,也很难代表李家宗室们登堂拜相。 经过武周一朝风霜酷烈的打击,如今还存留在世的李氏宗亲们,不能说全然没有人物可称。毕竟单单雍王一人,就足以胜过其余诸类,诸世道名门之中,谁家也不敢夸言能有子弟胜过雍王。 但也偏偏因为雍王太过出色,映衬的其他李氏宗亲黯淡无光。这个将要归都拜相的李思训,血脉已经疏远,但险胜于名声还算不差。 不过这所谓的不差,也不是说其人才具有多高,而是有眼色。早在皇太后还没有大举清洗李氏宗亲之前,这李思训便干脆的弃官引退、遁世避祸,十几年间几无音讯。若非宗籍仍录其名,只怕都没人记得李家宗室中还有这样一个人物。 而且对于究竟是否将这李思训拜相,朝廷之内声调也还没有统一起来,仍是在议。毕竟其人眼下还在从江南返回神都的途中,倒也还有时间议论。 如此一个朝政班子,也的确是一言难尽。但之所以形成这样的一个局面,原因又深刻的让人不敢多说。 眼下朝野才士,远不是无良才拣用的青黄不接。相反的,有很多贤遗待用,只是没有机会和途径入朝而已。或者说的更透彻一点,那就是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虽然有着足够担任宰相的才能和资望,但与雍王或多或少都有些牵连,所以不能入朝为用。 这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魏元忠。魏元忠这个人,提起来真的是令人扼腕。且不说其人屡经沉浮的宦途经历,无论才能、资历还是声望,俱不弱于狄仁杰,甚至有的地方还有超出。 而且眼下魏元忠也并未发配边远,所屈治的任城县正位于都畿道内。如果朝廷有意起复任用,一纸敕书出都,甚至不需旬日,魏元忠即可入都,担当大计。可偏偏朝廷没有这样的举动,让人好奇、让人猜疑而又不敢多提。 且不说有关执政班子的讨论,正当整个朝廷都在忙于各种军政事务的改革调整时,陕西道大行台一纸奏书入都,又让这本就有些焦头烂额的朝情变得更加焦灼起来。 大行台所奏,自然就是川西归属的问题,并略言吐蕃媚求和亲的诡计。 朝廷受到这一奏书,自然不敢怠慢,皇帝李旦即刻便召诸宰相入大内商讨该要如何回复大行台此奏。 大内武成殿中,今日当值政事堂的狄仁杰先一步抵达,而后便是王孝杰与张柬之。于禁中殿内供奉备问的宰相薛稷与皇帝一同登殿。可就连皇帝都已经落座良久,老人瑞王及善才步履蹒跚的登堂而来。 皇帝李旦见一脸老人斑的王及善已是气喘吁吁,忙不迭吩咐免礼就席。 同在殿中的王孝杰,则一脸体贴道:“王相公年高体弱难免,登殿就议尤其不易。之后再有此类事情,应该于殿中加设帷帐专席。” 王孝杰这个大老粗难得有此细腻一面,皇帝李旦闻言后便也笑着点头道:“是朕疏忽了,快来人为王相公加设帷帐以辟尘埃。” 见皇帝听从自己的意见,王孝杰满意的点点头,并又说道:“臣等食禄领事,皇命所召自然无所禁忌。可若王相公居殿,天命何时来问,诚是莫测。设此专帐,可以让陛下能免于直睹。” 听到王孝杰这么说,众人脸色顿时一僵,本以为王孝杰是体贴关照王及善,却原来这家伙是担心王及善议事过程中直接死在殿上,衰败死气冒犯到皇帝陛下。 也幸亏王及善老眼昏花兼气急耳背,还没有从登殿疲累中缓过气来,若真让他听到王孝杰这番话,可能当时就要气得反眼蹬腿。 倒是皇帝李旦,这会儿则感觉尴尬不已,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为王及善加设帷帐。如果不加,命令都已经讲出口了,总不好直接改口。如果加了,似乎真如王孝杰所言,是担心王及善直接死在了殿中。 偏偏王孝杰这家伙心机短浅,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归都时间不长,大家对其秉性也都有所了解。如果换了另一个人这么说,多半要让人怀疑是暗讽朝廷。但王孝杰这么说,只能说其人是真的担心王及善突然就死在殿中。 “今日陛下于殿中专待诸位相公,所为正是陕西道大行台所奏川西事宜。兹事体大,需谨慎以论。” 最终,还是门下侍郎薛稷开口,为皇帝解决了尴尬。 皇帝李旦闻言后便也连忙点头,再复述了一遍薛稷所言,不再纠结于该不该为王及善加设帷帐。 但皇帝没有新的指令,宫人们还是遵照前言,将这帷帐架了起来,于是众人便不再能见王及善,只听得到帷帐内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同时望向王孝杰的眼神也变得意味复杂:你怎么就这么心细?本来没有意识到的事情,现在反而盘桓心头不能忽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82 孝杰雄言,群相喑声 王及善显然一时三刻不会了账,而皇帝的问题则就需要尽快回答。所以众人各自深吸一口气,收拾心情并整理思绪。 不同于其他人还要稍作思索,王孝杰又是起身率先发言:“臣新进归朝,若是别的问题,不敢争先于诸相公进言。但若专论大行台所举此事,恰好最近有涉,斗胆先言,以发诸相公深思。” “那就请王尚书试言。” 李旦听到这话,顿时流露出极大的兴致。 在堂诸宰相,他对王孝杰态度尤好,仅次于老友薛稷。这是因为在皇帝心里,对王孝杰颇以知遇之恩自居。其他的宰相们或是时势所趋得列相职,或是政事堂无人、暂作充位。 至于王孝杰,虽然发迹于武周年间,收复安西四镇时便因功拜相。但那时候不过只是遥领其职、不行其权,如今得以归朝再次拜相,则就是李旦力排众议的结果。而且王孝杰心思率直、人情简单,与其人交流不像面对诸如狄仁杰之流,让李旦下意识的就感觉心累。 所以他内心里,对王孝杰是不乏期待的,归朝伊始,便将检扩军户、整编禁军的大任授之。 此前王孝杰一直忙碌于此,对于其他朝情事宜则所涉不多,眼下面对这样一个复杂深刻的问题,敢于用作发言表态,这也让李旦颇感欣慰。 “大行台奏列所举川西诸境,虽然其境多涉边蛮之乡,自古以来与我中国便多有瓜葛,远及秦汉……” 王孝杰张嘴便侃侃而谈,且不乏引经据典。眼见其人如此雄论,在场众人无不略感惊讶,这可跟他们平素所了解的王孝杰形象大不相同,平时的王孝杰虽然也不能说目不识丁,但武臣出身,难免不文,可现在却能引经据典,胜论古今,也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 这也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情,正如王孝杰所言,他这段时间恰好对此类问题有涉。他要负责整改军务,自然就需要接触并翻阅大量兵部所存留的相关典籍,而其中有关诸境羁縻州府的资料,当然也在其中。 现在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自然是现学现卖,引经据典的去论证川西之境自古以来便不是飞土,而是中国藩篱。 但王孝杰说的虽然不少,可似乎搞错了重点。川西究竟归不归属大唐,这个问题自然不需要深作讨论。需要讨论的重点是,大行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意图是什么、朝廷又该为此做出怎样的应对?而且还有奏书中所提及,吐蕃居然越过朝廷使其公主和亲雍王,朝廷要不要就此对雍王加以斥问? 可王孝杰一旦开口便是滔滔不绝,让人根本就没有发声打断的机会,不得不被迫的上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历史课。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王孝杰也有被掏空的感觉。也幸亏他是如今政事堂中首屈一指的少壮派,否则单单这么长时间的气息吞吐就让人有些受不了。 归都之后,王孝杰虽然沉浸于军务中,对别的人事接触不多,但也明白他归都拜相令许多朝士都心存不忿,对他不乏看轻。这一次终于能够抓住一个自己可以大作议论的问题,自然要尽力发挥,改变别人对他的印象看法。 所以他在暂作致歉,归席稍饮茗茶润喉后,便待起身继续发言。 众人见到这一幕,不免都是一惊,门下侍郎薛稷忙不迭起身道:“王尚书引述古今,洞见深刻,让人受教良多。在堂诸相公想必也各有所见,众听兼采,不失大计。” 被薛稷阻止叫停,王孝杰思绪先是一乱,片刻后又有些奇怪的说道:“臣方才引论诸多,所述无非一个事实。川西古来我有,此事无需质疑,岂容蕃国侵占,哪怕只是言辞!定论如此,更作何议?” 眼见王孝杰瞪眼茫然状,李旦从最初的期待转为隐隐有些失望,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此事确无可疑,但蕃人此际作此冒犯言行,该要如何处理应对,则需深刻结合朝情及内外民情,群议出一个妥善之计!” 讲到这,对王孝杰而言更加不成问题,既然蕃国敢冒犯,那就直接干!可他虽然性格直爽,不拘小节,但也并非全无眼色,君王脸面、情绪如何,还是要稍窥一二。 此时见到皇帝陛下眉头隐蹙、语调也不乏严肃低沉,王孝杰不敢再作争言,只能按捺下来,归席闷坐。 没有了王孝杰长篇大论,众人才有从容发言的机会,接下来开口的,便是门下侍郎张柬之。 张柬之所论,也是立足在王孝杰前言基础上,并不因朝廷与大行台的纠葛而回避这一领土的主权问题,直派使节前往专治此事,除了斥问吐蕃这一行为的悖礼悖法,还要重整川西羁縻秩序,提拔奖犒一批亲唐生番土酋,并勒令川蜀官员,若非朝廷加以使令,一概不准私自与诸土羌部族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在针对番邦蛮夷的问题上,张柬之与李昭德有些类似,强调华夷大防,并且认为并不该将与番邦接触的权力下授地方官府,包括陕西道大行台。除开川西归属的问题,吐蕃欲和亲雍王才是真正需要正式的隐祸。 除了斥问吐蕃、纠察地方之外,张柬之甚至还提议着令雍王直接杀掉蕃国奸计乱命来通的使节,而将蕃国公主交给朝廷使节,将之遣返吐蕃。 “虽然两国交通,不以杀使为威。然咸亨以来,蕃国与我国久不通使,今次所携又是如此奸谋乱计,存心本是不良,不应以国礼应之。杀其贼使,我国使亦危,然华夏制度、不容有乱!臣请自裁势位,以卑职掌节,赴蕃行使!” 张柬之性格不愧老而弥辣,不独自己提出这样强硬的措施,甚至愿意以身犯险的出使蕃国。 但姑且不论张柬之本身秉性节操,这么强硬的举措所将会引发的后果,也是眼下的朝廷所承受不起的。 所以在听完张柬之的陈述后,皇帝李旦便干笑一声并说道:“张卿诚是壮节,但区区蕃国不值得损我大臣。国事未入穷急之境,还需择以周全。” 除了皇帝李旦,其他几员宰相对张柬之这一提议也并不怎么赞同。 倒是王孝杰闻此颇感振奋,忍不住再作发言道:“既然领此食禄之恩,为臣岂有大小之判。张相公久居庙堂,且能有此壮计,若朝廷加采此略,臣也愿持戈护从,使贼不敢害我天使!” 李旦都已经否决了张柬之这一提议,王孝杰居然还深表赞同,一时间也让殿中氛围尴尬不已。此前因为王孝杰专事兵务,本性流露还不算太多,李旦对其尚存期待。可现在,心里真的就是失望有加了,但也不好直接发声训斥,毕竟是自己力排众议、召回任命的宰相。 其实这一问题,对朝廷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要如何回应吐蕃,而是如何应对行台。毕竟有着大行台存在,吐蕃虽为祸,朝廷一时间也无切身之痛。可如果行台要凭此搞事情,朝廷就会痛得很真实。 所以接下来狄仁杰的发言,就要更加直指事情的本质问题:“唐蕃两国,交恶年久,彼此论事,本不以情礼为先。其乱命擅指,本无干于国计。敕招诸州酋首都督入朝,再加威令宣告,使其知所沐恩德即可。唯今国中,务以休息为先,生民久疲,宜加抚恤,不可因边将渴功的私计,而以千里之外的言衅伤我国民,狩猎不化之土。” 狄仁杰的意见,正符合李旦的想法。他是既不希望再将许多军机要务托付给陕西道大行台,又迫切需要在诸边羁縻胡酋之间树立他身为大唐天子的恩威。 但李旦满意了,有人却不满。 狄仁杰刚刚讲完,王孝杰便又跳了出来,指着狄仁杰大声说道:“狄相公所论,岂宰相之言?开疆拓土,强国之计!国之大计,唯祀唯戎!岂以便将渴功一言以蔽之!臣发自边务,虽卧雪饮冰之苦,不敢忘君王使我之恩,此身许国,唯杀贼以报!忠勇烈义,可剖可献,莫非于狄相公眼中,唯刀笔之劳才可称功?” 王孝杰如此激动,不单单只是觉得自己被冒犯。他以边臣入朝为相,心里也有着不低的责任感,觉得自己就应该代表边将群体们,为他们在朝中发声。这是立场问题,自然不容隐忍。 狄仁杰之所以那么说,无非暗指大行台此论私计更多,是为了将人物截留于朝廷之外,一时间倒是没有想到此言会给王孝杰带来如此严重的冒犯。此时眼见王孝杰反应如此激烈,顿时也有些头疼。 狄仁杰闭口不言,在王孝杰看来自是理屈,不免更加气壮,顿足喝道:“狄某立朝半生,岂有一转之勋?而今受于皇恩,高位得享,傲然小觑武臣之功,臣与此流立于一厦之内,实在忿情难忍!国祚安危,能以远近为轻重之判?若非安西失而复守,雍王殿下也难从容布置青海,壮我陇右!陇右若危,关西能安?陕西不靖,有此拙臣夸言朝堂之上的从容之境?” 王孝杰一番雄言掷地有声,瞪眼怒斥更是威不可挡。然而这一场殿前的会议,也因此被彻底破坏,再也不能议论下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83 子昂投书,强辞孽才 一场宰相之间的会议,由于王孝杰的突然动怒发作,最终只能不欢而散。 皇帝李旦一脸阴沉的表情返回内殿,斥退一干殿中在侍员众后,终于忍不住拍案怒声道:“此物痴愚,实在不堪大用!将他引入政事堂,诚是一着昏计!” 留在内殿的宰相薛稷听到皇帝如此忿声,只是垂首不语。他可还清楚记得,就在武成殿会议之前不久,皇帝还在翻看着兵部呈交的禁军改革方案,称赞王孝杰文武兼允,远不像外间所论那样才器卑鄙,颇为自己的识人之明而沾沾自喜。 “即刻拟令,罢王孝杰政事堂事,黜其归第自省!” 李旦越想越觉得气恼,再次恨声说道。 薛稷听到这话,实在不能保持沉默,连忙开口劝说道:“陛下三思啊!此前孝杰归朝授事,朝中便颇有议论。眼下入职短时,若就黜落逐野,臣恐……” 王孝杰归朝加拜宰相,议论声本就不少,最终是皇帝力排众议,借着架空李昭德的余威敲定此事。眼下归朝满打满算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若就直撸到底,那此前的行为可就真成了一桩笑话。 听到薛稷这么说,李旦不免更加的羞恼,握拳恨声道:“此獠大体不识,如何能忍……” “孝杰诚是昧于大计,但其忠勇则确无可疑,陛下拔之,不失识人之明。唯授恩稍切,此亦市于马骨之义。” 薛稷不敢直言皇帝大权骤得、恩授无度,只能以此开解。他能理解皇帝想要行使大权的迫切心情,以至于对王孝杰根本没有一个足够的了解,便直接将之授为宰相。 这一桩任命的确是轻率了些,但垂拱以来十几年间,皇帝都被压迫的实在太凄苦。常年压抑自然是有一份积存深厚的忿气要伸张,如今皇太后幽居上阳宫,雍王隔绝于陕西之境,强臣李昭德又被抬出了政事堂,行事便有了几分肆无忌惮的张扬。 将王孝杰召回朝中、付以军务,这不失为一招妙计。相对于大行台,朝廷在军务方面的确是有些失于条理,亟待营建。府兵几无番役,北衙又遭到了分割。如果不能快速扭转这一局面,就谈不上有效的制约行台。 王孝杰归都之后,做事的确兢兢业业,甚至很快就拿出一个整改南衙的方案。虽然还远远谈不上尽善尽美,但其态度认真、做事勤恳,也让许多此前对其并不看好的朝士们都有所改观。 做宰相,王孝杰的确是不够资格。可如果只是专事南衙军务,眼下朝廷还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取代其人。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比如说仍然在职任城县尉的魏元忠。其人在高宗旧年便因献军略得用,垂拱年间又有督战平定徐敬业叛乱的资历,而且还曾经兼领防备突厥的北部军务,能力上要远比狄仁杰全面的多。 可问题是,对于深悉皇帝心计的薛稷而言,自然深知皇帝是绝不可能加用魏元忠的。 这当中原因很深刻,一则魏元忠相对于李昭德与狄仁杰,与皇太后之间的君臣情谊要更加密切。将之召回朝中,无非是另树一掣肘更加严重的强臣。 二则徐敬业叛乱中遭受牵连的前宰相裴炎,皇帝在架空李昭德后,便一直试图为裴炎平反,以此招引一批光宅与垂拱年间支持废立的大臣进入朝局中来。 可裴炎谋反,是皇太后钦定。无论李昭德还是狄仁杰,对此都不会支持。魏元忠作为当时得创功勋的大臣,态度必然会更加坚定。裴炎与徐敬业本就是连案问处,一旦为裴炎平反,一定会引发一连串的朝野动荡,许多已经星火余烬的势力都将会借此死灰复燃!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去年雍王以嵩阳道行军大总管出巡嵩山,归来后不久便在神都发动了政变。魏元忠所治恰恰位于雍王巡察的范围之内,在这过程中,魏元忠究竟与雍王有没有联系、有多深的联系? 可以说单单最后这一点,便宣告了魏元忠政治生涯的终结。甚至朝中一些起复魏元忠的议论,皇帝对此都警惕有加,更不要说将魏元忠召回朝中,授以大用。 在薛稷的开解下,皇帝李旦也自觉有些失态,怒容稍有收敛,只是叹息道:“宗家孽种喧闹于外,朝情如今危困难行,所需要的绝不只是薄才自恃的员众,更需要深明大义的贤良。王孝杰辜负了朕对他的期许,若非嗣通等情义深厚的旧人尚可相谋于事,家国杂务更不知托给何人!” 薛稷闻言后,连忙又谢过皇帝的赏识,然后才又说道:“狄相公所持议论,不失良计。但雍王姿态威壮,诚能收得国中锐意尚武之士的称许。雍王所以奉表引发如此议论,所恃想必也是在此。 但国中贤能无算,趁此冬集之际,都畿内更是琳琅满目,也绝不可能人人都崇尚边情虚功。若将此事付以公论,让舆情裁断究竟是穷威边荒、还是民殷国富更加可取,如此也能更加分明的选择贤良为用。” 听到薛稷这么说,李旦倒是有些意动,但同时也有几分迟疑:“沽名钓誉、煽惑舆情,此正雍王所以精擅。至今国中仍多颂其狂言旧篇,此中大计闭门议论尚且难决,若付公议,会不会更加的失控?” 薛稷一时间也没有思考到这一点,听到皇帝如此自疑,顿时自己也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迟疑半晌后,才又继续说道:“舆情难控,此诚可虑。若能暂取折中,将时议局限在诸选士之内。选人已经多经世务磨练,论事可免只凭意气。况今冬大选之年,凡所进言,一旦得赏,即刻察授美职……” 李旦听到这里,顿觉此事大有可为。选人们并不是新入官场的萌新,对于事物的看法要更加现实,且不失趋利避害的算计,一旦进言为朝廷所采,即刻就获得超格拔授,这绝不是梦。 以前程诱惑选人们发出自己想听到、所需要的声音,这样的行为,在皇太后临朝时期便频频有作,且每次收效都非常的好。 有此前辙为鉴,李旦对此自不陌生。相对于行台,朝廷本就有宗法大义的优势所在,如此更能将这一优势发挥出来。若能善加操作,那么雍王此番以难题交给朝廷以作挑衅的行为,便极有可能弄巧成拙,让行台陷入舆情声讨的窘境中,更加孤立于朝廷之外。 君臣二人都觉此计大有可行,在确定了这一思路后,便开始认真的讨论细节,争取让雍王自食恶果。就算做不到这一点,通过群众表态,也能在今年的铨选中挑选出一批对行台有所抵触的才士充实进朝廷中来。 皇帝降题,征求策对,这也算不上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本身就属于整顿统治阶级队伍思想、顺便选拔贤良德才的行为之一。 因为并不能确定这一计策收效如何,毕竟皇帝李旦也是第一次操作,所以略作保守之计,甚至不将之作为专门的策问命题,不经中书制敕,仅仅只作为门下省一项问政应答,在命题拟定之后,由门下省加以下达并收取投书。 所以当狄仁杰得知此事的时候,皇帝的这一桩问政命题已经在诸选人群体中小范围的传播开来,甚至狄仁杰之所以得知此事,都是在准备铨选事宜的时候,由前来录籍报备的选人告知。 得知此事后,狄仁杰一时间惊诧不已,继而心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中书掌制,君命竟有不知?” 中书省正是皇帝的喉舌,是朝廷百司中与皇帝交流最为密切的要枢所在。老人瑞王及善在担任中书令的时候,甚至由于皇帝一日不做召见便请辞。 可现在皇帝直接越过了中书省、通过门下省降策问政,这往小了说就是不合制度,往大了说就是自绝于臣员,狄仁杰对此自然惊讶不已。 但除了自身遭到疏远这一点感慨之外,更令狄仁杰感到无语的是,行台作此陈奏,一个相当重要的意图就是要通过朝廷群议难决来拖延今秋贡赋的解运。现在皇帝主动将此事公之于众,什么时候能讨论出个结果出来? 所以狄仁杰当机立断,直赴门下省,打算就地封存所有投献的策问之书、不准将之运入禁中。 可是当狄仁杰来到门下省的时候,第一批收缴上来的策问之书已经送进了大内,且皇帝也在不乏期待的开始翻阅这些选人献书。 然而看着看着,皇帝心情就变得恶劣起来,直接甩出一篇策文,怒声问道:“选人陈子昂何人?” 薛稷忙不迭将那篇策文捡了起来,匆匆一览,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文辞以论,陈子昂这篇策文的确出色,但内容则就一言难尽,策文直言朝廷既然割权授给陕西道大行台,此类事务自当行台任之,如今垂问选人,只是多此一举。 如果说这一层意思还只是让人气堵,那么接下来抨议朝廷用人的话就足以令人火冒三丈:朝廷不谓不能得人,实则不善任士,此宰相之失……这话虽然抨击宰相,但直接打脸的却是当今皇帝。 “陈子昂此人,旧曾献《谏灵驾入京书》……” 听到薛稷这一回答,李旦更加恼怒:“此类强辞投幸之孽才,也能献入朝廷为用!革其籍名,永不录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陇上血 0684 此身若遣,永匿江湖 朝堂上所关心的自然都是家国大计,尽管宰相狄仁杰及时叫停了门下所出问政策对,皇帝陛下也制告守选官员们专心备应铨选,但这样一个话题还是传开了。 舆情一旦参与进来,结果也确如薛稷所料,朝堂内外的声音并非众口一辞的支持行台用武,仍有相当一部分在朝在野的官员主张与民休息。 毕竟从高宗后期以来,朝廷用疾便越来越严重,已经成了一个深刻困扰朝事的问题。甚至一些朝臣们的生活都大受影响,不乏等米下炊的窘迫状态。 就连官员群体都是如此,民间饥困也就可想而知。雍王此前用兵青海,当中还有一个朝势更迭、诸夷蠢蠢欲动的背景。既然已经大胜扬威,许多人觉得应该还是见好就收,接下来的朝事重点不应该再继续放在边戎军计方面,维持现状、全力休养民生才是当务之急。 但讨论面如此广阔,各种不同的意见也都不绝于耳,而且这些各持所见的还都不是普通人,多为在职的官员以及将要参加铨选的选人。舆情不能统一,这也直接干扰到了朝廷对此要持一个怎样的态度。 对此,主持朝廷政务的狄仁杰也是大感无奈。皇帝这么做,倒不好直接作论称之昏计,这思路本身不乏可采之处,可问题是选择的时机和问题不对。 且不说将会直接受到影响的陕西道贡赋解运问题,单单此前分设行台,已经让朝廷所控权势有所分割。眼下朝廷最需要做的,就是抛弃所有不必要的争端,团结聚集一切人事,以强化朝廷中枢的唯一性。 现在铨选在即,皇帝却抛出这样一个本就容易引发分歧争议的问题,看起来是能从优录取一批倾向于朝廷的官员,但实际上是在主动的标立异己,主动的制造纷争与裂痕。 这等于就是在向天下人宣告,就算他们才器不为朝廷所赏,还有一个陕西道大行台可以作为选择。大行台割据陕西的状态虽然是一大隐患,该要加以重视,但却不该表现的如此外露。 因为朝廷本身就是宗法大义所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从来也不存在逼人站队的问题。从前皇太后虽然也常常使用这样的手段引诱逼迫臣子表态,但她首先是确保自己与朝廷紧紧站在一起,她就代表着朝廷,然后她要谋求一个超然于朝廷的更高形象。 皇帝效法行事,得于皮毛、失于真髓,大行台本就是朝廷所册授封建,虽然拥有一定独立行政权,本身也必须要听从朝廷的制敕命令,能有什么样的分歧需要交付群众舆情去讨论? 现在铨选在即,如果朝廷罔顾其中一部分人的意见态度,直接向大行台宣告制令。那这一批持有异议的选人们对于接下来的铨选还有期待的必要?还要参加的必要?直接收拾一下去西京长安吧! 所以眼下朝廷并不适合再作表态,起码也要熬过今年的铨选,再想办法将此事进行淡化处理。这一通盘算,并不能直接让雍王众叛亲离,但却让朝廷在年前不必再妄想陕西贡赋能够入都。 而且皇帝这一举动,还暴露出其与中书省并不亲近的事实。因此这段时间以来,弹劾攻击狄仁杰的奏表也陡然增多起来。 宰相受到攻击,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现象,毕竟本身就是一个风口浪尖的位置。可现在,狄仁杰身当铨选的责任,却受到如此大范围的弹劾,那他所支持的铨选结果,又是否能够公正且服众? 狄仁杰有感于此,但也没有什么好的计策去扭转,几次上表请辞铨选的职责。 皇帝李旦在搞那件事情的时候,也根本就没想到此举还能给现下朝情带来这么大的撼动与影响。 虽然他也有意逐步架空一批老臣,在政事堂组建一个自己能够信用的班底,可起码眼下是没有直接要换掉狄仁杰的意思。而且他也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够取代狄仁杰眼下于政事堂的作用。有了王孝杰这个前车之鉴,他也实在不敢在不了解清楚的情况下贸然拔授什么人进入政事堂。 因此对于狄仁杰的请辞,皇帝一再否决,并通过各种恩宠方式,以塑造一个君臣和睦的假象,消除这一不利影响。 比如豫王傅是李昭德,而其他几名皇子,则俱以狄仁杰为师,并在铨选前夕着令几名皇子出阁,在诸公卿大臣见证下举行了一个拜师礼,算是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狄仁杰在朝中威望,得以继续主持今年的铨选。 这样一番举动,自然让底层群僚感慨狄公果然是所受恩宠无双,甚至还要超过了前宰相李昭德。 但仍有一部分阅历深厚的老臣,感受到这位皇帝陛下大权骤得后的轻率毛躁,或是大计不失,但却分寸全无,任人任事都用力过猛,不懂得留下一个回旋的空间余地。 在这样一个氛围之下,选人陈子昂的一些策对言辞也流传出来,很是激发了一部分时流的共情。朝廷章制完备、且不乏名臣,但却给人一种乱七八糟、全无头绪的感觉。 反观西京长安的大行台,虽然只是草设,但却运行的井井有条、内外有序。这当中的高下区别,清晰可见,但这样的话题,自然也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进行讨论。 相对于行台所挑起的川西问题的争论,在皇帝的非常规操作下,获得了朝野人士的广泛关注。可随之一同入都的另一道奏请,关注的人则就不多,或者说干脆就是无人问津,那就是为汉王家眷请赐封命。 皇帝或者是真的没有精力关注此事,或者是存有别的心思,奏书入都后甚至都没有发给有司进行商讨。 “皇帝年过三十,仍是赤子啊!” 上阳宫自然远不如大内那样热闹,春夏时节还有草木繁盛,可到了这秋冬之交,则就萧条尽显。皇太后武则天闲卧于暖阁中,样貌上虽然老态毕现,但精神却还不错。 近日朝堂上一些风波,虽然没有人会专程入上阳宫来奏报,但武则天也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对于皇帝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皇帝当然不是赤子,甚至在朝情的推动之下、在雍王所带来的压迫当中,已经具有了一些权谋智慧。能够借着行台分设这一机会,将强臣李昭德踢出政事堂,也算是可圈可点。 但皇帝这些手段计谋,在武则天这样的高段位选手看来,评其为赤子、不失老天真,已经算是比较客气的说法,毕竟那也是自己的儿子。 皇太后可以随意的点评皇帝陛下,但殿中其他人自无这样的胆量,诸如上官婉儿虽作恭听状,但也只是据案细筛香末,不敢回应。 虽然得不到什么回应,但武则天仍是叹息道:“朝情若再如此持续下去,是会出大问题的。身在此位,为人待事是要心存三分险计,不谓害人制人,只为能让自己不要过于惬意。长谋短计,存意两可,这一点慎之做得就很是不俗。皇帝那一份情急,人人都已经看在眼中,但其实讲到急迫,关西局面才是危困。若不然,何以连一介蕃女都容纳下来?” “殿下传书只说要借那蕃女铺张一些局面,可并没有……” 另一侧韦团儿忍不住开口纠正道,对于皇太后这一点口误,心里比较在意。 武则天闻言后呵呵一笑:“我孙人物绝佳,能享世人爱慕理所当然。蕃女举身投献,既享铺张之惠,难道还真能容其称寡为藩?终究不能让其生离唐家国门,不能容其划分彼此。” 讲到这里,她又转过话题,不无好奇的问道:“王妃近日勤走,忙碌汉王家事,事情办的如何了?” 听到这一问题,上官婉儿才抬眼说道:“仍然没有什么进展,如今掌管内苑事乃豆卢贵妃。因豆卢相公前事,宫人狭计投好,不肯转籍宗正寺。宗正少卿薛曜,亦正色端礼,不肯循宜。” 人走茶凉,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避免的。雍王如今虽然分陕势壮,但于朝中势力却几乎已经是荡然无存,以至于就连雍王妃亲自出面奔走,事情处理起来仍然波折重重。 “汉王不弃旧好,抬举细人,是宗家难得多情、专情种,在这种事情上加以刁难,涉事者也实在是蠢!” 武则天闻言后叹息一声,语气已经颇为不满。 仔细算起来,汉王李光顺是她的庶长孙,此前因为人物平庸,武则天关注不多,可在得知汉王深情专意要独守一人,武则天脑海中关于这个庶长孙的记忆才重新拾起,并对之好感大生。 这样一个专情笃守的孙子,可远比那个人前唯情活我、人后磨刀霍霍的小滑头可爱得多。 在了解到宫人有意刁难以后,武则天稍作沉吟后又说道:“着豆卢贵妃到上阳宫来见,我要问一问她,她那伯父罪迹确凿,是否要因此迁怒天家儿孙?她配吗?她若不来,着潞王收拾观风殿,我要登殿垂问,天家添息,究竟取厌何人,竟如此阻碍我孙家事!” 上官婉儿与韦团儿听到这话,并是一惊。皇太后幽居上阳宫以来,唯是深居养性,偶尔点评一些时局人事,也都是用一种超然于事外的态度,少见动怒,如今却为了汉王家事而肝火大动。 特别观风殿此前乃是皇太后临朝召见群臣的场所,随着皇帝一家入居大内便被封存了起来。如果再作启用,那所传递的信号可就太惊人了。 不过在惊讶之后,韦团儿却是一喜,连忙点头应声,然后便步履轻盈的出殿安排人前往大内传讯。她与汉王将要收纳的细人出身仿佛,俱为官奴婢,如今皇太后肯为这样一位细人发声,日后她在雍王邸内自然也能受益,不会受到下人冷眼看轻。 韦团儿退出后,上官婉儿则叹息道:“皇太后陛下以身犯险,圣人应是感恩……” “只怕他仍是所感老物不死更多。” 听到上官婉儿这么说,武则天只是叹笑一声,语调中不无失望。 如今朝情混乱难当,皇帝面对这一局面也是全无头绪,行事过于急躁、大失周全,越忙越乱。武则天的存在,对朝廷而言是一个隐患、一个震慑,她这一动弹,必然会令朝情肃然、群众警惕,不敢再生太多杂想,全心防备皇太后卷土重来。 皇帝如果能够抓住这一契机,借着朝臣们对皇太后的警惕畏惧而将局面重新掌握回来,之后行事用功自然也能有条理得多。 而如果一些人心中本有乱计暗持,或许也会受此鼓动而主动跳出来,正是加以肃清的好机会。这当中危机并存,只看皇帝如何应用。 当然,武则天也必将因此更受防备,甚至有可能连眼下这种荣养状态都不能维持。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丧权失势的老妇人而已,所有的威胁都是建立在理论上,没有一个落脚点。 “无论圣人感想如何,雍王殿下应是感恩。” 上官婉儿见皇太后情绪有些低落,又开口说道。 “天皇家国托我,当中所历、一言难尽。只盼慎之不要让他祖母等太久,让我生见国托能者。” 如今朝廷与行台对立的气氛太浓厚了,已经干扰到了各自的运作根本,如果皇太后的威胁变得强烈起来,朝廷对行台的针对也会有所收敛,稍留余地。 武则天身在当中,可以作为一个支点,用以维持一种相对的平衡,尽管这个平衡很脆弱,但也是她眼下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稍后情势转劣,你们也就不要再留神都,且赴西京。” 武则天讲到这里,又垂眼望着上官婉儿正色道:“今次解决汉王家事,婉儿你的籍名宫卷一并销去。但你久傍宸居,不是寂寂无名之人。天家守此麟种,可以托大,很是不容易。不要让私情的迷乱,败坏了他的名声。”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脸色先是一羞,旋即黯然,接着便目泛泪花道:“婉儿刑家孽种,一介贱身,幸在皇太后陛下拣选收养,此身能活。绝不敢贪男女情趣而加害殿下……此生只伴陛下,不再贪望其他。” “但慎之他,不是一个轻舍之人……” 武则天又意味深长的说道,不为上官婉儿戚容所动。 上官婉儿闻言更恸,拔簪刺指,以血为书,叩地悲声为誓:“此身若得发遣,永匿江湖,绝不在以前朝情孽纠缠殿下!若再踏足内苑,不得好死、人神共唾!” 武则天又是默然半晌,好一会儿之后才叹息道:“你起身吧,且如此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685 庐陵器小,不能守国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上巳节前后,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附近又是游人如织、踏青消遣。 不同于去年的乱后新定,市井萧条,在经过了长达一年多时间的休养,特别是在年初前后吐蕃再次犯边,雍王殿下复引行台中四军布武陇关之西,再次挫败了吐蕃的攻势,使得整个长安城士民对行台更加的信心高涨。 由于吐蕃的犯边,今年的元宵日长安城又是在一片肃穆的宵禁中渡过。民众热情积攒到了上巳节,随着雍王率军凯旋,终于得以宣泄出来,以至于曲江池周边处处帐幕,几无闲土,民众们踏青歌乐,场面热烈,氛围喜庆。 早在武周如意年间,雍王短留长安城时,便曾经主持过曲江集会。当年虽然由于意外的原因使得这一场集会颇显虎头蛇尾、草草收场,但这一习俗却沿袭下来,引人津津乐道。 如今雍王重回长安,行台政治清明,所以今年这一场曲江盛会,规模也是尤为盛大,盛况几追最让长安人自豪不已的贞观、永徽年间。 长安市民向来不乏娱乐精神,今年的曲江集会盛况空前,各种戏乐内容也都是多种多样。除了最让人期待的平康伎登台戏演,民间也有各种各样的戏乐呈现,譬如乡野社戏、游侠踏歌、角抵马球之类,包括一些胡人也都积极参与进来,各有斗采戏乐。 大唐民风好斗强争先,民间戏乐已经多有斗戏,诸勋门权贵自然也是不甘落后。 特别行台执法素来威严有加,长安城那些勋贵人家平日里也都安分守己,不敢违禁犯法,但在这士民咸乐的曲江集会则就能少许多顾忌。而且这集会传统的倡导者还是雍王殿下,积极参与进去,也是在宣扬行台政治之功。 所以围绕在曲江池畔的众多庄园,也都各作奇艳布置,或是各搭戏台、邀请名妓登台献艺,或是奇珍毕陈、夸巧炫耀,或是悬彩搏戏、招揽人气。手段各不相同,唯以风评争分优劣。 如此规模盛大的集会,也不仅仅只是长安人自己自娱自乐,四方聚来的民众同样数量不少,这其中尤以神都来客为多。 两京之间人事交流本就频繁,虽然如今由于大行台与朝廷隐隐对抗的氛围,使得官面上的交流有所停滞,可民间受此影响并不大。 哪怕朝廷对大行台的存在再怎么提防有加,也不可能公然向民间宣告陕西已经不为国朝所有,禁绝一切的民间人物流向长安。毕竟长安才是大唐祖邑所在,甚至在民间看来,位于神都洛阳的朝廷中枢反而不如长安的大行台更能代表大唐的法统传承。 神都洛阳人事大批向长安流入,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到了眼下这一时节,从去年开始的冬集铨选一直到今年的科举,俱已告一段落。 大量徒劳无获的选举人在神都落第后,多数也都不愿再继续逗留神都这一片伤心地,许多人不甘于如此落寞归乡,或是游历散心,或是另觅出路。无论怀揣着什么样的目的,长安无疑都是一个首选之地。 甚至不独这些落选的选举人,就连一些及第的举人与选举授职不称心意的选人们,也都选择到长安来看一看。毕竟下一次的吏部选试还要在大半年以后,到长安来消磨一下时间也是好的。 去年乃是一个朝野瞩目的大选之年,单单参与铨选的选人就达到五六万人之巨,这甚至都已经远远超过了在职官员的数量,朝廷即便是大大放开选举限制,能够一次性选授不过千数人而已。那些落选者中即便有一小部分人选择来长安,那也是数千乃至于上万的人流量。 这些人既然能够接受相对完整的教育,出身起码也都是家道殷实的中小地主,如此大批量的涌入长安,又适逢长安城的曲江盛会,自然如火上浇油一般,使得盛会氛围更加的热烈。 有关这一现象,朝廷中不是没有人提议要作提防。为了避免大量的选举人流入关内,一方面设置大量的员外官职、扩大选举录取的规模,一方面兴造大量的学舍,改善神都的文教环境,并提议朝廷加设几轮制举考试,将士人们吸引继续逗留在神都。 甚至还有人提议干脆将尚书省所主持的科举试延期举行,原本按照常例,科举试应该在二月就进行完毕且将结果张榜公布。选举人们在看到榜单结果之后,正好可以顺道参加长安的上巳节曲江集会。如果把科举试延后一个月,时间上造成冲突,就可以避免选举人们大批流往长安。 但这一提议很快就遭到了否决,不说这么做会不会显得朝廷过于小气,单单延期让诸州选举人们浪费一个月的旅居钱粮耗费,就容易让人滋生极大的不满情绪。 更重要的是,就算延期,错开了上巳节,那端午节呢?重阳节呢? 这样的举动,除了会让朝廷政令宣达显得更加混乱无序之外,本质上并不能改变任何问题。 而且相对于大行台,朝廷本就拥有宗法优势,且施政选才的广度与深度都远非大行台能够比拟,如果在对人才的吸引度上,大行台反而超过了朝廷,那朝廷真要做一番深刻的自我检讨,究竟哪方面的过失如此严重,竟然自绝于众?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可是在看到众多落第的选举人呼朋唤友的往西京而去,神都一干当权者们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虽然心里不乏自我安慰,这都是一群不合朝廷选才标准的失败者,是等而下之的人物,即便为行台所引用,也不足为虑、不值得惋惜。但谁又能够保证朝廷选才就公正周全,当中完全没有遗珠之憾呢? 更何况,年前沉寂已久的皇太后突然又有过问外事的举动,也让整个神都朝堂中警惕有加。皇太后大权已失且年事增高,本身是绝难再获得重揽大权的机会,但毕竟积威深刻,余威仍在。更何况也没有人能够保证,皇太后这一举动,是不是已经与朝廷之外的力量达成什么共识。 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对于大行台也不敢有什么过激的行为限制,只是趁着年关吐蕃再次扰边的时候,又进行了一番朝情调整。特进李昭德外放为广州都督,任城县尉魏元忠则再作远流为姚州参军。 而在这一番调整中,还有一桩不太起眼的任命,那就是授选人裴伷先为均州司仓参军。跟几位前宰相的外放不同,这一桩任命所涉仅仅只是八品卑职,所授的裴伷先也不是什么资望深厚的立朝名臣,在本就是大选之年、集中敕授的上千桩任命中并不起眼。 但如果深入剖析之下,才会明白这一桩任命的含义之深。均州位于山南道,距离庐陵王所居房州一步之遥,司仓参军所职掌武官勋命,间接影响合州军事。 至于这位被授命均州司仓参军的裴伷先,本身也不是什么平平无奇的选人,甚至连选人的资格都没有,而是以白身拔授。之所以会得这一桩任命,是因为他的出身,裴伷先正是以谋反罪伏诛、且至今还未得平反的前宰相裴炎从子! 将这样一个人物安插在距离房州极近的均州,且给予一定的军事职责,由这一桩任命便可以体现出皇帝李旦在面对庐陵王问题上的纠结心情。 神都政变至今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的时间,武周一朝一些蒙冤加罪的大臣们也陆陆续续获得了平反。包括一些深受迫害的李唐宗亲们,也都各从流放地被逐渐召回朝中授职任用。 但在这当中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庐陵王李显。朝廷非但没有针对庐陵王的处境做出调整,甚至有关庐陵王的一切话题都成为一个朝野禁忌的存在。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人提起此事。就在年前,还有神都处士投阙上书,言庐陵王为二圣嫡子,虽然器小福薄不能守国,但终究是宗家近亲,宜当召回神都优给善待。 但大理寺评事徐俊臣在查问某案时,发现这名处士竟然是近县一名弑主逃奴,欲以妄言进计摆脱惩罚,所以将此人入捕刑狱、处以极刑,让朝廷得以免于受奸计所惑、纵恶于世。徐俊臣也因此事功,得授洛阳县主簿。 一个人无论本质是好是坏,但如果其存在让人人都感到不自在,那其存在真的就是一桩罪过。总之,有关庐陵王的一切话题,就被以这种视而不见的方式加以掩盖。 就算因为皇太后的突然异动而挑动起皇帝的敏感神经,需要对此提高警惕,都要选择这种尽量不引起时流遐想的方式进行。 朝廷内外,任何人为了权欲都有勾结庐陵王的可能,但唯独裴炎的后代不会。 毕竟庐陵王这些年所受的苦难,半数都是裴炎所给。就算裴炎后人满心炽念去联络庐陵王问你想不想风光回京,庐陵王都得怀疑一下你们这满门逆骨是不是搞我搞上瘾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686 伯玉消沉,愁怀醉骨 位于曲江池附近的曲池坊中,有一座小园,面积虽然不大,但有奇石垂柳、曲水回廊,布局很是优雅得体,显示出此间主人的品味不俗。 园外坊中因为曲江集会的缘故,嘈杂的声浪震得园中花木都簌簌颤抖,但也将一部分杂声阻隔了下来。小园核心外的亭台外,又有帐幕加设围绕,虽无春风拂面的惬意,但也不失为一处礼待宾客的绝佳场所。 “幸在乔左司此乡土著,有此故业存留,使我等逆旅之人入京得有落脚。” 亭台中宴席精备,有七八宾客团聚而作,当中一名中年人揽杯叹道:“如今西京风物确是大不同往,年初预计要来西京短居时日,先使家人携货西进、典业为居,不意长安地贵、久索不得。本来还以为是家人才拙不用,亲身如此才知长安繁华、居之不易啊。也只能觍颜叨扰、恳请此乡主人庇我一席。” 小园的主人乔知之今日一身燕居的时服,闻言后捻须一笑,对客人回赠一杯:“名王入此大施政治,西京风物岂同于前。此间闲业,旧年偶兴所置,并不用来长居。闲置数年,日前频有闾人来访,地价递升已达几十倍余。若非贪求地近曲池的便利,恐将难耐重利所诱。王二生来富贵中人,若不嫌此间地狭、拘束了你的意趣,园业直给,不需再作典置。” 乔知之出身国戚勋门,其父乔师望为高祖驸马、贞观名臣,其本身也从不以勋家禄虫而自满,历转内外,所事颇多,能与之同席交游者,自然也都不俗。 譬如刚才发声这中年人王无竞,祖籍琅琊、出身东莱豪室,甚至就连乔知之如此出身都称其富贵中人。王无竞此人除了出身豪富之外,本身也精擅辞令,乃当世文士翘楚,本身与乔知之有共事的情义,意趣也颇为投合。 听到乔知之直以园业授给,王无竞也不拘泥,直接点头道:“陈念不足为计,入此才知翻新。西京开明,胜于神都,我确有长居于此的打算。乔左司既然不吝,那我也就却之不恭,此园布置,颇合我心,鸠占鹊巢,自此便以主人自居。” 曲江池地价飙升,乔知之这座园业虽然面积不大,但因为地近曲江,价格已达几千缗之巨,最重要的还是有钱未必能买得到。 如此价格高昂的赠品,也只在寥寥数言,既显示出彼此的确交情深厚,也显示出各自家底不俗,一个敢送,一个敢收。 王无竞也不是平白受此厚赠,举杯道贺后便将手一招,旁侧随员中行出两人,面色黝黑、体态魁梧。 王无竞指着这两仆员对乔知之笑道:“这两昆仑奴颇擅搏击之技,此前随我出入,颇访两京名家求授技艺,稍给甲械,十几人难近其身。知左司将事碛西,彼方悍风浓厚,得有强员随身使用,能保出入平安。” 乔知之闻言后自是一喜,他与王无竞交情深厚,自知王无竞栽培这两昆仑奴所废钱粮不计,单单投入的心力就非常的大。 垂拱旧年,王无竞曾经随他外使随军、北出平定同罗、仆骨部的叛乱,当时这二奴便随军出征,颇有先登、陷阵之迹。就连当时大军总管刘敬同都颇爱此二奴之勇,屡向王无竞求买,王无竞只是不应,如今却赠送给自己,若单以价值论,又远非他这座曲池小园能比。 王无竞既然不拒他的赠送,乔知之便也笑纳其人所赠二奴。而且他今次将要再赴边用,身边有这样的勇士听用,也的确正合其宜。 听到二人这番对话,席中又有人奇道:“朝廷已有敕书授达,召左司入南省担任郎官,怎么左司又要远事碛西?” 碛西即就是西域的代称,大唐攻灭东突厥的关键一战便发生在碛口,碛西即就是碛口以西的广大区域。 听到客人如此发问,乔知之便叹息一声:“朝廷所用非我所愿,与其赴都担任一个清贵词臣,我更愿重拣父辈故志,巡狩边土,以报国家。雍王殿下知我有此志向,日前加我北庭督护一军,京中人事安排一番后,便将要北行。虽然不能在京中长会诸友诚是一憾,但华发生矣,恐时不我待。” 乔知之除了出身国戚门庭的显贵之外,最为世道知名还是文名风流的诗辞之才,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只是一个唯知狎妓唱词的清贵闲人,本身还是颇通边务的。 这方面一者来自于家传,其父乔师望本身便以边务著称。像早年大唐在讨伐东突厥前夕,联合薛延陀这一重要的外交行动,便是由乔师望负责。之后大唐攻灭高昌,乔师望更担任了第一任的安西都护。其所持节册授的薛延陀,最终也是由乔师望典军攻灭。 所以乔家也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贞观武勋门第,乔知之有此家世,自然也是有此志向,希望能够重复祖辈辉煌。 但是高宗一朝,天皇不喜关中勋门,乔知之也迟迟没有投身戎旅的机会,只能以文辞混日子。一直到了垂拱年间年近五十,才以随军御史的身份跟随大军平定铁勒诸部的叛乱。 这一战虽然打得颇为漂亮,但是因为行军总管刘敬同与大将王方翼交情不浅、并在不久后受到了王方翼的牵连,使得此战未能正常述功。归京之后,乔知之也只能继续投闲置散。 也正是在闲置都畿的这段时间里,乔知之有幸结识了雍王殿下。最初是被雍王殿下那令人惊艳的才情所吸引,但随着接触越深,越发觉得雍王殿下乃是宗家不可多得的雄才。 之后雍王殿下一系列的事迹壮功也印证了乔知之这一看法,所以在青海大胜、行台创设,朝廷还在纠结于该要如何对待行台的时候,乔知之便辞了神都朝廷的官职,直接返回西京投入行台。 因为出身国戚门户,本身有不乏清声,于士林中颇有誉望人脉,尽管乔知之没有参加朝中铨选,但朝廷还是制授其为南省郎官并加直殿学士。 不过面对这一授命,乔知之并没有太大的动心,他知朝廷所看重无非他在士林中一点薄誉,这样的任用虽然清贵有加,但终究不是他的夙愿。 如今当国执政的狄仁杰等人重在养生,朝廷于军事上只怕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他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如果继续留在朝中闲混资历,此生或许有望还能穿一穿紫袍。但他自身爵禄富贵都不缺,终究还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将心中积存年久的抱负稍作施展。 朝廷很难给予他这样的机会,但雍王可以。雍王不将他以简单的词臣视之,此前几番会面交谈,对他一些边务方略也多有赞赏,如今更授给他北庭军职,这一机会,乔知之不打算错过。 听到乔知之这么说,在场众人也都不免喟叹,心情多有复杂,既有对乔知之的羡慕,也有对朝廷的怨情。 他们这些人,多数也都参加了此前朝廷所举行的铨选但却遭黜落,而乔知之并未参选却加授用,其人反而放弃了所受美职。 有人求而不得,有人得而不惜。抛开对各自处境际遇的感慨,这本身也显示出朝廷在选士方面的不合理。 “朝廷不谓不能得人,实则不善任士啊……” 突然有人发出这样一声感慨,道出了众人各自的心声。 然而这话一出口,宴席间的氛围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一时间鸦雀无声。之所以会如此,就在于这一句话的源头主人正在席中。 陈子昂年在三十五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年纪,而他平日给人的印象也确是如此,性情豪纵、言论雄健,常常能让身边人心悦诚服,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很快成为一个焦点人物。 然而今天的陈子昂则就沉默得多,本就不甚高大的体型蜷坐席中、显得有些佝偻,此前众人谈论许多话题,他都没有开口,只是闷坐饮酒,以至于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 此时有人引述他前时所言,众人眼神才又望向了陈子昂,且都不乏同情之色。陈子昂也察觉到众人望来的目光,举杯一笑说道:“诸位且各抒情,不必关照我这厌物。我自凭此杯中清液,与杜康通幽论奇。” 说话间,他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因动作猛烈,一些酒液沿嘴角流入颌下须中,他也不作擦拭,只是停杯示意侍者再来续杯。 眼见陈子昂如此消沉,众人眼中同情之色更加浓厚,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陈子昂因言获罪,且得到了皇帝“强辞孽才”的恶评,即便没有被褫夺官身籍名,政治生命也算是彻底划上了一个句号。 在场众人,包括乔知之在内,士林中或许浅有薄誉,但本身都还是待人挑选,不在势位,也谈不上能够给陈子昂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乔知之见陈子昂还待酗饮,连忙起身按住他的酒杯,未待开口,突然有家奴匆匆行入附耳禀事。听到家人禀告,乔知之脸色蓦地一变,连忙握住陈子昂手腕低声道:“伯玉不要再饮,速速换衫,消除酒气,引你去见真正能容你雄才的明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687 九曲为聘,吐蕃略土 曲江集会虽然是士庶同乐,许多权贵园业也都开放、任由民众们自由游赏,但也并非所有区域都是如此。 曲江池北岸的芙蓉园,仍然处于半封闭的状态,只有靠近曲江的南面一部分园林开放,更内里的亭台宫宇则仍有甲兵驻守,以供雍王随时驾临,或登楼观戏、或礼待贵宾。 只不过,雍王自陇边归京后,同样事务繁忙,虽然听说曲江集会场面不小,但也只是叮嘱行台在事官吏们做好安防工作、不要乐极生悲,本身则没有什么时间至此观戏同乐。 所以今天,当收到行台通知雍王殿下将会入此观戏,驻守曲江池周边区域的行台将领们也都紧张不已,既不敢大规模的净街肃防,也不敢真就寻常待之,保持着外松内紧的状态,确保雍王殿下既能感受到曲江集会的氛围,又不会受到惊扰。 也幸在行台这段时间对曲江集会本就投入了不小的关注度,毕竟这段时间以来,曲江周边所聚民众少说都有七八万之巨,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不是长安本地人,想要让他们在如此热烈的氛围中还保持理智不失,遵守行台各种禁令,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所以如今曲江池周边看似繁荣热闹,但也不乏肃杀的一面。城南杜曲至少陵原,便驻扎着长安城防外八军的一半兵力,足足一万甲士昼夜待命。 除此之外,还有两县诸坊所聚结起来的武侯、不良人等,或集队巡逻、或便衣察恶。另外,在城东乐游原上,还有中四军的一军骑兵精锐待命而动。 至于诸城门守卒员众倍增,这就属于基本的防务操作。 曲江集会表面上看来热闹不已,一派盛世欢腾的景象,但行台于此所投入的人力、物力也是海量的。单单直接出动以及随时待命的甲众,便有两万余众,再加上其他各方面的配合,如此才营造出一个热闹却不混乱的场面。 其实对于究竟要不要任由民间如此大规模的恣意聚乐,行台也为此讨论多时。许多人都觉得意义不大,且过程中隐患实多,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 但最终还是雍王殿下拍板决定要搞起来,倒也不是为了夸耀行台政治如何,纯粹是觉得这将近两年时间来,长安民众们过得也是不乏煎熬。 一场闹乱让长安城市井萧条,之后各种军事行动,虽然说主要是通过制裁勋贵豪室以及调用商贾物力才得以维持进行,但也并不能说长安民众对此就全无付出。他们也都承受了极大的劳役压力,只是因为行台各种赈济手段不乏优厚,才能保证民心不厌。 精神上的愉悦无谓身份高低,最艰难的起步时期能熬过来,李潼也不可专夸他与行台众在事者的操劳,关内民众们的付出同样功不可没。 眼下内无喧扰、外无战事,行台既然有此余力,也该给民众们放松一下。哪怕生活的基调仍然是灰暗的,但起码这几日集会聚乐的光景也算是一点难得的光彩。 因此在李潼的授意下,行台虽然为此颇作统筹,乃至于亲自约谈一部分勋贵门庭将曲江池附近的园业短作开放、用以分流民众,但行台官方却并没有组织什么大规模的活动。 甚至就连娘子杨丽所组织的平康艺社,李潼都没有让其搞什么大规模的艺演,只让众伶人们分赴各家邀请登台献艺。毕竟长安乃至于整个陕西道,到处都是瞪眼想要巴结雍王而凑不上的人,一旦知府中孺人作此戏乐,不免又是达官显贵云集凑趣,积压了民众们各自聚乐。 行台有什么聚会庆礼,随时都可铺张,然而上巳节却是一年到头难得的庶民乐日。耕地新翻、春种乍播,短乐几日后,便又要开始夏忙秋收,竟年劳累。所以行台也就不必赶在这样一个时节刷什么存在感,且由民众们自乐。 其实一年礼日,最关照普通民众的还是上元节。这时节祭祀礼毕、春犁未磨,正是最清闲的一段时间。所以两京一年到头都不松懈的宵禁,也在上元节前后解除。 但是很可惜,今年的上元节又逢吐蕃闹事,雍王离京、再赴陇上,隔空与吐蕃大论钦陵各自放了一通嘴炮,长安城在春节前后也就只能继续维持宵禁警戒。 对于这一点,不独长安城民众们颇有怨言,就连李潼自己也是怨念深厚。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便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没能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上元节的不夜盛况,几首有关上元节的诗词、捂在肚子里都快捂烂了。 如果说往年还有种种不可抗力,那么今年纯粹就是钦陵没事找事。彼此各自心知,青海一役后双方短期内都很难再进行一场大规模的会战,但钦陵还是派人侵扰黄河九曲之地,口号也喊得很气人,说唐国雍王以九曲之地为聘迎娶吐蕃公主。现在公主已经入京,他则依照约定来收聘礼。 若是钦陵以别的理由兴兵喧噪于边,李潼也懒得理会,但对于这个理由还真的不好视而不见。如果那蕃国公主叶阿黎没有那么高的配合度,索性直接将之遣返,你们吐蕃女人镶金的,老子要不起,咋来的咋领走,胆敢染指我九曲之地,剁了你狗爪子! 可叶阿黎又知情识趣,积极配合行台有关西康的长计,李潼当然不能容许钦陵借他这一张牌招摇撞骗,索性便携叶阿黎亲自赴陇,将之痛斥一番,算是过了一把嘴瘾。 所以这一次陇边报捷的真实情况,就是李潼借叶阿黎蕃国公主的名义喊话钦陵:你特么给老子过来!而钦陵也颇为硬气的回应:老子就特么不过去。 除了跟钦陵隔空骂仗,李潼这一次赴陇主要也是会见一下诸胡酋首们,蕃国公主入唐求和是真,但和亲则就是子虚乌有。至于如今吐蕃与大唐围绕青海的对抗,则纯粹就是钦陵这家伙为了巩固权位而自作主张。 总之,就是尽力抹黑一下钦陵,其人内挟君王、外辱群胡,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是破坏区域和平的罪魁祸首,日后诸胡谁再附从其势,那就是与大唐和吐蕃双方为敌! 但且不说李潼对钦陵这一孤立之计收效多少,诸胡酋首们明显更关心钦陵方面的喊话,别管有没有聘礼,献女献的欢快。毕竟就连吐蕃都这么做,他们这么做也不丢人。 李潼虽不乏为国捐躯之志,但见那诸胡娘子军们蜂拥而来,也是不免大感头疼,以至于有关黄河九曲的一些防务调整都没来得及亲自主持,便又忙不迭返回了关中。老子雄军巨万,向直而取,怎么能做哈布斯李! 至于今天前来曲江,也不只是单纯忙里偷闲的消遣,而是为了接待一位来自神都的贵客。 如今李潼的身份地位,整个大唐国中值得他亲自接待的贵客也是屈指可数,不过这一位神都来客倒也配得上这个待遇。 来人倒也不是生客,乃是武周年间跟李潼一起并称李唐宗室两大舔狗之一的吴王李恪长子李千里。 在李唐宗室大规模遭到迫害,特别高宗李治子孙除武则天血脉之外几乎已经荡然无存的情况下,李千里作为李恪的嫡长子、太宗之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宗家耆老。 哪怕李潼再怎么托大,对于李千里的到来也必须要加以重视,亲自接待乃是本分。更不要说,他跟李千里之间还有一种近乎同志一般的默契。 李千里并不年轻,年近五十,至于实际年龄则看起来更大,脸上颇积皱纹,须发已是灰白掺杂,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 但其相貌看来,仍然不失清癯端庄,可见基因不错,年轻的时候大概也可以厚颜问上一句雍王与我孰美。由此可以推想其父李恪当年该是风采不俗,但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命运的玩弄。 昔年李家两大败类,如今相会于西京,倒是没有什么惺惺相惜的感觉。一则在于彼此身位权势相差悬殊,二则就在于李千里今次前来西京所负使命。 神都革命之后,流散各方的李唐宗室陆续归都,也都各自得到了朝廷的抚恤授任,甚至有的人已经身居宰辅之位。 但李千里并不属于收益之列,毕竟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由于态度积极,李千里在武周一朝混得并不差,非但没有遭到什么迫害,反而还历任州府长官,是真正能够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员。 神都革命后,李千里虽然也受召归朝,但仅仅只虚领一个散骑常侍的散衔,甚至都没有实际的官职授任。而且如今其人的封爵也不是嗣吴王,仅仅只是一个李潼都不知封邑何在的郁林郡王。 不过今次李千里前来长安,倒是加了一个少府监的官职,至于其使命,则就是来催债的,向行台催讨从去年就该解运、但至今都没有踪影的去年秋赋。 所以于情于理,李潼都该郑重接待一下李千里。虽然说从古至今,欠债的才是大爷,但面子功夫总要做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688 社稷入定,殿下功伟 当李潼来到芙蓉园的时候,才发现这座皇苑已经改名为菡萏园。初时还有些不理解,但在略作思忖后才想起来,原来这是为了避他嫡母房氏之讳。房氏闺名芙蓉,所以行台有这样的举措。 避讳这种事情,分为国讳、家讳。国讳方面自不必说,比如贞观末期将六部之一的民部改为户部。还有李潼来到大唐后,还没见到一个完整写出的“治”字。不独在世帝王要避讳,遇上武则天这种穷讲究的,垂拱年间还将华州与华山改名,避她祖父武华之讳。 家讳方面那就复杂得多了,父母名讳、身为儿女是一定要避讳的。像李潼最开始这方面不怎么在意,与人交谈常吐“贤”字,但在府佐们旁敲侧击的提醒下,已经好几年嘴里都不能直言“贤”字。 哪怕他如今仍然归籍他大爷李弘一支,但生父之讳还是不能免除,以至于行台佐员们无论当面言事还是文书传递,都要尽量避开几个字眼,即便不得不写,也要缺笔。 有关家讳方面的轶事,魏晋之际流传不少,毕竟在那个门阀畸大的年代,维护一个家族的尊严体面就是家族成员最大的责任。 当然唐代也不是没有,最著名的就莫过于英年早逝的李贺了。李贺的遭遇完全就是少年才高、锋芒太露而遭群妒的典型。 虽然说唐代出仕不唯科举,最终李贺也通过门荫入仕,但仕途却因此搁浅。毕竟他可没有李德裕那样一个出众的家世,可以完全不理会乃至于不屑于科举出身给仕途带来的加持。 总之,避讳这种礼制引出的故事实在太多了,小到坏人前程,大到打击异己。到了清朝蛮夷入主,则更成为统治者打压知识群体的主要手段之一,因避讳而引发的文字狱便有多桩。 至于行台将芙蓉园改名的举动,这就是可有可无。毕竟眼下房氏作为潞王太妃,本身也没达到国讳的程度。家讳的话,则更多还是对自我的约束,比如杜甫终生不咏海棠诗。 李潼自己对于避讳之类敏感度不高,但行台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只能说眼下的行台诸事的确是上了正轨,甚至就连雍王在言行上一些不拘小节的地方,都有专人察遗补漏,避免被人吹毛求疵。 芙蓉园也好、菡萏园也罢,无非一个荷花池子。菡萏园内,凿渠引曲江水再造大池,诸亭台楼宇都是傍池而建。与曲江池勾连的这一段渠道,便是对外开放的区域,至于再往里,则就禁绝闲杂人等出入了。 长安城东地势,因有乐游原的缘故,本就北高南低,菡萏园中有楼高止数丈,但于此楼台之上,已经颇具鸟瞰视野,于此居高而坐,有四面春风徐徐而来,夹杂着桃李花香,近可欣赏桃李斗艳、锦绣成堆,向远可望曲江池清波微澜、岸边游人如潮。 “旧年在事,辗转江南,所见水汽糜烂、物性近淫,全然不如京中水木清华、恰到好处。人间妙境,殿下拥得,推给黎民共享,视野所及,俱是拳拳慕化之心啊!” 李千里虽然颇有衰老之态,但气度仍是不俗,相携登楼之后,落后雍王半身,凭栏望远,指着曲江池周边那些帐幕并游人们笑语说道。 听到李千里这么说,李潼也只是一笑。他来到这个世界,游历的地方虽然不少,但也只集中在黄河一线。行途所见,讲到自然风光的话,那自然是各有千秋。但如果说人文与自然搭配最为和谐的,首推还是神都洛阳。 长安城格局如此,无论繁荣与否,给人的感觉都略显严肃,并没有洛阳那种因地制宜的随和亲近。讲到宜居性,长安跟洛阳更是没有太大的可比性。这倒也不是踩一捧一,毕竟长安在国家格局中的重要地位,也并不体现在居住条件上。 “宗亲宦游经年,如今终得归乡。我幸承天命,守治此方故业,唯盼勤于人事、守于周全,勿使风物衰损,无负人所寄望。” 扶栏眺望片刻,李潼拉着李千里返回阁内坐定,并笑语道:“皇命虽不以折抑人情为使,但敕命所加,终究各不自由。如今幸会于京内,慰于别情,案牍琐事且置一边,宗家小子身怀仰慕,当与王畅论情谊。” 李千里今次所领使命不无尴尬,所以李潼也就先定下一个基调,咱们谈感情、不聊钱。如果李千里识趣,那自然是他宗家长辈、座中贵宾。如果这家伙不识趣,那也就无谓浪费感情,自跟行台下僚扯皮去吧。 李千里闻言后又稍作拱手,笑着回答道:“情中长短,不以齿量。往年都畿短会,殿下已经是前班国器。阔别以来,壮声频闻,今番归京得于款待,在公在私,小王都要领教,岂敢马齿自矜。” 李千里这么识趣,李潼也是大感满意,一边传召音声侍乐,一边与李千里闲聊一些两京人情轶事,谈话的氛围倒也融洽。至于李千里所领的使命,彼此自然也都极有默契的避而不谈。 债如果欠的久了,就会有种老子根本没欠的错觉,李潼眼下就有这样的感觉。行台今年处境略有好转,但也只是不像去年那样窘迫而已。去年贡赋截留自用尝到了甜头之后,不要说去年的债,今年的李潼都不想给了。 所以这一次朝廷无论派谁来,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朝廷必然也是意识到他是打算继续做老赖,所以才派了李千里这一个有着双重身份的人前来讨要,在公为少府监,在私则为宗家耆老,于情于理,多多少少总得上缴一些,不能太无耻。 虽然说是不谈公事,但在交流过程中,李潼也忍不住要拐弯抹角打听一下朝廷如今的情势如何。 行台如今与朝廷的关系仍是僵持,既没有变得更加恶劣,也没有丝毫缓和的趋势。特别在去年秋赋至今未作解运的情况下,彼此之间的人物交流几乎陷入完全停滞的状态。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朝廷对行台就完全的放任不理,仅仅只是各种限制的手段不再像此前表现的那么外露而已。事实上,朝廷在清理雍王在神都的影响变得更加细致且严格。 官面上的势力清洗那就不必说了,从去年到现在基本已经完成。在朝官员大凡跟雍王有关的,几乎都遭到了闲置乃至于贬谪,无论这关系是深还是浅,态度可谓是宁枉勿纵。 比如旧年曾经担任过李潼河东王府员佐的韦安石,仅仅只在王府就事短月,当李潼前往乾陵服丧的时候,彼此间就没了官面上的隶属关系。李潼归京后,他奶奶又明确表示不希望他与关陇人士接触频繁,所以彼此之间的私谊往来都不怎么多。 韦安石乃是京兆韦氏子弟,也是关陇年轻一代中的代表人物,即便没有与雍王的交情与互动,也不影响其仕途发展,年前刚由礼部郎中转为门下给事中。只要再历一任,便可正式踏足高级官员的行列,或为南省通贵,或外放上州刺史。 但就是因为这一点与雍王似有还无的联系,韦安石便从这一人生快车道被踢了出来,直接外放衡州司马,一贬数千里。 甚至就连小滑头张说,秩满后本来走关系进了今年的铨选,但就在授任前夕被揪了出来,名字被直接踢出了吏部选官的长名榜,搞得很狼狈。 朝廷如此严厉的态度,无非在表达一个意思,那就是无论与雍王或者陕西道大行台有什么公私交涉,在朝廷这里就是一个资历上的污点,以此来给行台设置征辟人才的障碍。 这么做也的确颇有收效,自神都赶来长安的士人不少,但多数都是游历、观望,真正直向行台投进、或者干谒雍王的则不多。怕的就是有此经历后,日后或许难以再为朝廷所取。 但朝廷的这种做法,倒也让行台队伍凝聚力变得前所未有的高。朝廷不准他们骑墙,他们也就只能跟雍王一条道走到黑了,也可能是走到白,既不容于朝廷,那索性努力促使行台成为新的朝廷,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除了官面上的打压之外,对于雍王在民间的势力影响,朝廷也都加以重视起来。尤其是当李潼在长安收编了故衣社后,神都的故衣社便受到了朝廷的重视,几次措辞严厉的勒令解散,甚至直接动手抓捕了多名故衣社的骨干成员严加审讯。 在朝在野,朝廷对雍王势力都是如此的严防死守,也让李潼对神都朝局发展、情势变化的消息获取略有滞后,不像此前那么通畅及时,心里自然难免好奇。 只不过李千里在神都朝局中,本身也是一个被边缘化的人物,所能提供的一些讯息难涉机密幽隐。 李千里虽然提不出什么让雍王感兴趣的机密资讯,但这番问答无疑扩展了话题的广度。察觉到雍王兴味乏乏,李千里于席中倾身并沉声道:“社稷由乱入定,殿下诚是功伟。朝事如何,不敢轻论。但宗家诸事,如今却难称协调,其功未竟,斗胆请问殿下于此是否仍有余兴?” 听到李千里这么说,李潼眸子顿时一凝,继而便说道:“宗家何事仍乱,王且言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689 庐陵幽在,可引垫足 李千里主动挑起这样一个话题,心中也是不乏忐忑,但又实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眼下看似雍王对他礼遇有加,但他自知彼此身位相差悬殊,虽然谈不上云泥之判,但如果他不是还有一层皇命在身的话,也不是所有宗家年长者入京都会受到雍王的亲自接待。 毕竟神都革命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改周归唐后,不乏李氏宗亲欣喜若狂,除了归朝分势之外,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归乡祭祖。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多有李唐宗室在长安出出入入,也没见雍王真正礼待谁人。 说事务繁忙也好,说雍王倨傲也好,总之眼下的雍王是有这样目中无人的底气。 李千里此前际遇本就不同于其他李氏宗亲,归朝后过得颇不如意,如今获得一个面对面与雍王接触交流的机会,自然是按捺不住,想要将心中盘桓已久的算计稍作倾吐。 此时雍王神情不见有什么明显的喜怒变化,他也只是试探着说道:“宗家子孙,生来富贵享用不尽。但殿下与我,虽然有此尊贵命格,却也多受世道迫害,如今所享,不可说全凭祖荫……”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讲到这个话题,他们这李家两大舔狗败类是不乏共同感受的。不过很显然李千里所言重点并不是这一番同志情谊,至于其人要讲什么,李潼也略有猜测,只是等着李千里继续说下去。 “在国而言,用士唯功以论。在情而言,亦有亲疏之别。所以雍王殿下分陕垂治,权重关西,此乃众望所归,无论朝野又或宗家,俱无意义。” 讲到这里,李千里停顿了有十几息,但见雍王只是浅笑,没有什么更明确的态度流露,于是便又继续说道:“但如今宗家情势,的确不够清晰分明。伦序亲疏、乃至于资望取舍,颇有错置混淆,不合圣明之治……” 话讲到这里,李千里又停了下来,一双眼睛颇有期待的凝望着雍王,等待雍王给自己一个回应。 见自己若不开口,李千里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于是李潼笑了笑,才叹息道:“朝情内外,我尚可斗胆试言一二。但宗家是非,则就远非小子能够放言阔论。归朝以前,陇西公声迹幽隐,少为世道所知,归朝骤攫于高位,的确是有些不能服众。” 听到雍王这么说,李千里忍不住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并又连忙说道:“岂止不能服众,简直众怨沸腾!立朝百官,宰相岂是寻常时位?宗家事务繁密,又岂是俗流能作仲裁!” 他们彼此所言的陇西公,便是如今朝中宰相李思训。李思训以殿中监而拜相,并兼领宗正之事,可以说是如今李唐宗室中在朝最为显赫的人物之一。 李潼跟李思训倒是没有什么过节,或者说压根就没有什么交集和了解。除了知道其人书画技艺不俗之外,还知道李思训是盛唐奸相李林甫的伯父,然后就没有什么了解了。 当然无论了解与否,以行台目下与朝廷的关系,任何一位宰相都是行台潜在或者直接的敌人。李思训资历浅薄,在弃职隐遁之前,唯一可查的资历就是曾经官居江都县令。凭这样的资历归朝拜相,真的是有点说不过去,根脚实在是太薄弱了。 虽然其人也有一层唐宗室的身份,但其所出身郇王房本身与正经的李唐皇室就已经很疏远。作为西魏八柱国之一的李虎是李唐宗室的始祖,其嗣子李昞便是高祖李渊的父亲。 郇王李祎则就是李虎的第六子,从这里就分了叉。只看李千里他大侄子李祎在起名的时候根本就不避郇王讳,便可见亲疏。 李千里直指其人血缘疏远、根本不算他们本家人,也自有其底气。李千里作为吴王李恪的嫡长子,与当今皇帝是一个亲爷爷的堂兄弟。在武周一朝重点打杀太宗、高宗子孙的情况下,李千里一家可谓是与帝室一脉关系最为亲密的宗亲了。 至于出身郇王房的李思训,那根本就是连清洗都排不上号的外门亲戚,可如今无论在朝中还是在宗家,都有如此崇高地位,李千里对此自然大大的不忿。 特别是在其人际遇如此被冷落的情况下,再看红得发紫的李思训,心态真是崩了一地,就差直接指责当今皇帝用人不当了。 现在雍王表态对李思训也不怎么感冒,李千里自然也是欣喜有加,但还有一点不足那就是雍王所言只是就朝事以论,但却不说宗家是非,这让李千里构思已久的一些话不好直接说出口。 李千里想要改变自身处境那是必然的,否则武周一朝也不会舔得那么用力。往年因此受惠,如今则受困于此。 有那样恶劣的前迹,李千里也不指望他能取代李思训而拜相,成为李唐宗室在朝中代表。毕竟李思训只是根子薄弱,他则底子又潮又脏,朝廷包括皇帝本人对他的接受度必然不会太高。 可就算不能拜相,但身为宗家耆老这一血脉身份却不是假的。现在皇帝越过他而以李思训为宗正卿,处理各种宗家事宜,这简直就是当他是死的! 李千里心中对此自然是恨得牙痒痒,所以入京之后顺从雍王,讨要秋赋的公事提都不提,只述情谊,就是希望获得雍王的善意与支持,希望能够保证他在宗家的地位。 但雍王明确表态对宗家是非不感兴趣,李千里虽然节操不高,但一时间也实在拉不下脸来作控诉请托。 在沉吟一番后,李千里才又蓦地长叹一声,继而说道:“近时读书,观前人记事,有远志小草之论,有感于时,可谓深刻。人事依稀有类,满朝读书人,唯不识此章啊!”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一乐,所谓远志小草,乃晋人郝隆以物喻人、讥讽谢安,山居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当然谢安身为风流宰相,其所主持的淝水之战对东晋朝廷有续命之功,这样的评价自然是中伤。 不过李千里提起这话,显然是意有所指,说的就是当今皇帝李旦。其人幽居多年,在武周一朝更是诸多唐家老臣誓死力保的皇嗣,寄托了许多人的期望。可出宫掌权以来,多昏政乱命,倒是颇为符合远志小草的评价。 这话讲得就深刻得多了,李潼更加不会轻易表态。他对他四叔谈不上有什么不满,无非各受时势裹挟,不得不针锋相对,私人情感方面,甚至还有些同情他四叔,才不配位、举步维艰。 况且就算对皇帝有什么不满,他也不会跟李千里这闲人讨论,只是感慨他们李家善茬真是不多,李千里话讲到这一步,可想而知必是满腹搞事情的阴谋算计。 李千里等了片刻,见并没有引发雍王共鸣,还以为自己讲得仍是有些隐晦,索性便一咬牙继续说道:“宗家情势有乱,岂止一桩啊!天家无私,诸情诸事都能牵动社稷安危。如今朝情混乱,论者不乏针砭,尤其与陕西道政治清明相论比较,更是让人喟叹有加!” “这么说,言重了。草野磨牙之论,且听且疑。朝廷政治,还是可圈可点的。” 李潼就算有什么阴谋,也不会跟李千里相论过深,听这家伙吐槽一番还算一乐,但若再讲下去,可能就要有失尺度了。 “殿下内施仁政,外破强寇,凡所创建,有眼可睹,有耳可闻!论者窃议,殿下如今所以仍在次席,大器未能全作施展,无非困于老旧人士旧情固执而已。若非此困,唐业已经可称得人矣!” 李千里话讲到这一步,自然不甘心就此打住,索性起身继续做慷慨陈词:“远志小草,如今已经彰然有判!生民更渴于治,此亦人心所指。殿下如今或为诸情所困,不得不顿足关西,但这种种约束,也并非无计可解。须知如今宗家,尚有一器待用。庐陵幽在,只需待时而引。往年殿下壮功遭逐,若再……” 李潼见李千里并不适可而止,反而更作强言,劝他迎回三叔李显,眉头便皱了起来,并不说话,只将佩剑搁在了案上,望向李千里的眼神也变得冷冽起来。 李千里见状,心中顿时一惊,忙不迭深拜在地,但口中仍作强辩:“庐陵于朝内,一片陌生,若得殿下招引归朝,凡所计意,俱出殿下,此诚可为垫足登高之器!殿下方今守于祖业,朝廷欲制难制,一旦庐陵归京,更成分庭之势……” “此言散于春风,不伤宗家和气!郁林王既为宗家耆老,还是应该常作匡正之计。言外的深意,我不以罪孽视之。宝剑常自磨,所杀何止千万,但唯能容纳在我情中者,此中血肉不忍试此锋芒。” 李潼垂眼望着匍匐在地的李千里,抽剑轻弹沉声说道。 李千里见雍王反应大悖于他的预期,心中已经是惶恐至极,可在听到这番话后,不免又生出一二侥幸之想。看来自己这番进言,终究还是被雍王听进了心里,只是因为彼此交谊仍浅,雍王才不对他作正面回应。 “狂言妄进,确失分寸!幸在殿下大量包涵,王教深刻,必谨记于怀,凡有言行事迹,绝不敢远在殿下情义之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690 王为我使,赠尔富贵 李潼一直不怎么喜欢跟老家伙们打交道,倒不是说大部分老家伙们都不怎么待见他。 当然也有一点这方面的缘故,但最根本还在于大凡上了年纪的人,无论表面上多恭敬,但内心里总有一种因阅历深厚而生出的优越感,言行内外都忍不住对人事指指点点。 不是说老家伙们的阅历一文不值,而是在家国何往这个问题上,李潼真是可以自夸一句,老子比你们多看一千三百多年,虽然不至于带领你们硬干三体人,但一些问题你们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你们想象不到的我还能想到,也就大可不必倚老卖老。 李千里就是这么一个老家伙,觉得可以指点李潼。他这一番提议,抛开阴谋权势上的考量,本质上就认为李潼终究太年轻、经事太少,以至于豁出性命谋创殊功,最后却被别人捡了漏子。 在李千里看来,雍王在神都革命后任由皇嗣出宫乃至于履极,绝对是一步昏计。武周一朝前后,皇帝李旦虽然一直都是一个傀儡,但是作为李唐国祚传承的一个象征,其人望远非一事夸功的雍王可比。 神都政变事起宫廷,雍王当时把控北衙,就该控制住幽居大内的李旦,挟天子而令诸侯,将内外大权全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作后计。 可雍王虽有起事之勇猛、却无谋事之周详,让皇帝李旦与外廷勾连起来,于是便丧失了政变之后的主导权,最终就连自己都被挤出了朝堂。眼下的陕西道大行台,看似声势不弱,实则雍王已经处在了内忧外患的局面中。 反观皇帝李旦,则就聪明得多。此前一直作为傀儡幽居深宫之内,可以说是全无自保之力,先是凭着雍王起事得以出宫,接着又借唐家老臣声势将雍王逼出朝堂,让雍王不得不率军与诸蕃胡舍命搏杀。 虽然雍王能力出众的确令人惊讶咋舌,连场大胜使得声势更胜此前。但皇帝也快速调整策略,分陕西之地创设行台,看似给了雍王一个崇高超然的地位,但也逼得雍王不能归都染指最高权力。 同时借着行台创设给朝廷的压力,皇帝有快速的收拾了如李昭德这种难以控制的强臣,帝王权威尽显。 从李千里的视角来看,政变之后的一系列变故,雍王有勇无谋,皇帝则老辣尽显,不愧是能在女主雌威下煎熬这么久的人物,其手段高明远非雍王能比。 当然雍王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武周一朝乱局深刻,绝非短时间内就能梳理清晰。特别还有一个大变量庐陵王仍然没有入局,这就是雍王翻身的契机。 以宗法论,庐陵王才是天皇遗诏继统的人选。也正是在行此废立之后,皇太后才终于获得控制朝局的权力,并最终以女主履极。 眼下庐陵王远在房州,于朝内已经完全没有了支持的力量。皇帝虽然初步控制住了朝局,但其君威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朝野内外仍然多有如自己这般所遇不公之人。 雍王乃宗家少壮,有殊功傍身、有分陕权势,若能力主迎回庐陵王,朝野无人能阻,也无人敢阻。一旦庐陵王与雍王联合起来,则神都的皇帝不足为虑。 跟皇帝李旦相比,庐陵王久处中枢之外,于朝中已经全无根基,唯一能够仰仗的,唯有将之奉迎归国的雍王而已。而雍王有了庐陵王在手中,可以完全无惧朝廷在宗法大义上的压迫与制约,可以极大缓解困守于长安、被迫与蛮夷缠斗不休的局面。 这是李千里基于他对雍王处境的认知,认为雍王为数不多的破局选择之一。 李千里这一思路,李潼就算不能所见如掌纹一般清晰,但也能猜测个八九不离十。且不说这一计策对自己帮助是大是小,起码对李千里而言绝对是一大机会。 一旦他听从了李千里的意见,将庐陵王接到长安来,且不说接下来两京之间会不会即刻就掀起内战,起码李千里这家伙的存在感是刷的杠杠的。 未来只要不是他四叔作主,李千里都可以保证自己大功傍身,反正当今皇帝本也不待见他。如果未来李潼能踩着他三叔上位成功,李千里奇谋进献,当然有功。如果他三叔接连搞定了他四叔和他,那更不得了,如果没有李千里的游说撺掇,李显怎么能咸鱼翻身? 总之,这个大聪明只要动动嘴皮子,接下来无论他们一家人如何打生打死,其人都可悠然待功,如意算盘不要打得太响。 所以在听完李千里这一通陈策后,李潼也真是心情复杂。他们李家伦情上的确是一言难尽,本身各自内心都已经狂野得很,再加上这种要命亲戚撺掇,能一团和气那才怪了。 他甚至怀疑原本历史上节愍太子李重俊之所以发动景龙政变,就是被李千里这些货给忽悠瘸了,闹腾一通后玄武门前遭到了团灭。 李千里这家伙不甘寂寞是真,但也不好说其人作此进言就是为了加害自己,毕竟一旦庐陵归朝,变数就会更多,总体而言对李潼还是有利的。 但这一点有利是在忽略诸边边患威胁的前提下,这本就是李潼在极力避免的情况。李千里连他离都的原因和动机都搞不清楚,其他的也就实在不必再多说。 这家伙虽然不安分,但还不至于要直接干掉的程度。毕竟直接干掉一个宗王,无论有没有过得去的说辞,总是会有不小的负面影响。他也不担心这家伙会不会直接转头卖了自己,向朝廷告密他有接回庐陵的企图。 他四叔要搞他,跟他有什么想法没关系。而他要搞他四叔,庐陵回不回来意义也不大。 眼下朝廷与行台之间的对峙平衡,是建立在彼此都没有一口吞掉对方的实力这一基础上。李千里如果觉得凭此构陷可以向朝廷邀功,李旦首先就得弄死他,你特么胡扯,我跟我侄子关系好着呢,整个李家就属雍王跟我最亲! 不过李千里这家伙撺掇自己的行为总是让李潼不爽,觉得得从这家伙身上榨点用处出来。 略作沉吟后,李潼才又对李千里笑语道:“我虽然离都日久,但也知都畿向来米贵,如果没有资业维持,久居着实不易。王久历外州,乍归都畿,想也难免此困吧?” 因为雍王的反应超出了自己的预估,李千里本就心怀忐忑。 此时听到雍王将话题陡从谋国大计转移到家事微细上来,一时间不免迟疑,片刻后却是一喜,以为雍王虽然不正面接受他的计策,但也要大给奖赏,从侧面鼓励他的进策。 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李千里便开始大诉苦水的哭穷,对自家在神都生活用度窘迫现状大加描述。 李潼微笑着认真倾听李千里的诉苦,心里明白这番描述虽然不乏夸大,但也未必完全就是虚假。宗室子弟虽然出身不俗,可也并不是富贵的无忧无虑。 这一点李潼深有感触,旧年他们兄弟刚从禁中出阁,虽然各有封户、田邑、俸禄、食料等等,但场面开支也是不小,收支方面只能说是堪堪略有盈余。这还是因为当时他们兄弟几乎没有什么人情交际,只是关上门来自己过日子。 李千里五十多岁年纪,想必已经是妻妾成群、儿女满屋,本身不受朝廷待见,封邑想也不会肥美。一大家子人吃马嚼,再加上各种人情开支,只凭他一人禄料维持,衣食不继倒也不至于,总之过得也不会太宽裕。 当年李潼甚至还要给两市豪商带货赚点外快,来到长安更被他娘子杨丽炫富炫得一脸,索性软饭硬吃。到如今凭他所拥权势,倒也不必再算计家私多少,只要想恰钱,都是老子的。 李千里自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开始讲起来还有几分夸大其词,渐渐的竟动了真情:“朝廷唯以府库空虚,刻薄宗人用度,我又素无兴业之能,不怕殿下见笑,家人已有数月不见锦缎细料……” 普通人断炊断饮,形容枯槁,才会觉得途穷辛酸。但李千里这样的宗亲郡王,家人经年服旧,已经算是极大的不如意了。 听完李千里的讲述,李潼才又说道:“王是宗家贵戚,怎能长久贫寒,送你一场富贵!” 在李千里期待的眼神中,李潼又问道:“如果没记错的话,王妃所出应是慕容氏,不知与青海王瓜葛几深?” 李千里闻言后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道:“内人家世所追,系出北燕,与吐谷浑部虽是同源,但已经分支几百年之久……” 李潼只知道李千里王妃为慕容氏,倒是不清楚具体的世系渊源,但这也不影响他的计划,他便继续说道:“青海王慕容忠见恶于我,自以为远居神都可以免祸。王归都后,径入其堂取其重货,只说能助他了结前怨。” 听到雍王并不是直接赏赐,李千里略有失望,但对于能借雍王权势去敲诈一位番邦国王,心里同样颇感热切,连忙又问道:“那慕容忠究竟得罪殿下几深?若殿下忿气难消,我怎么敢凭一人私欲夸言了结……” “此事王不必过问,总之我是不会放过此人。王若能将之引出神都,则其都畿所拥家资俱王所有,此言出于我,谁敢违意贪占,我更送王一场富贵!” 慕容忠这个老滑头,李潼想起来就恨得牙根发痒,只可惜这家伙龟缩在神都、根本就不出来,让他无从下手。 李千里听到雍王这么说,哪里还不明白当中意思,连忙拍着胸口保证道:“殿下请放心,归都之后,短则旬日,长则月余,我必将此獠解送西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691 伯玉气象,一代先河 得知雍王抵达并使人来召见自己,乔知之自然颇为兴奋。兴奋之余又实在不忍见好友如此消沉,决定带挈一把,引陈子昂去见雍王。 曲江池周边今日群众聚集、品流复杂,乔知之也不敢将雍王至此的消息更作泄露,只是向众友人告罪一声,便强拉着陈子昂退席。倒也不是亲疏对待,只是觉得眼下明显陈子昂更需要提携帮助,至于其他在场友人,也只能等雍王离开后再作解释道歉。 陈子昂一身酒气,被乔氏家人拉入舍内强行换衫,本来还有些抗拒,可在听到乔知之解释后,已是一脸呆滞惊容,片刻后才开口道:“左司要引我去见雍王殿下?我能见雍王……” 乔知之闻言后点点头,并笑着安慰陈子昂道:“雍王殿下虽然威震陕西、名动宇内,但私下与人交际温和有礼,并不倚势凌人,今次像是趁兴闲游曲江。伯玉也不必过分紧张,寻常应答,风采不折即可。雍王殿下雅重才士,李、苏之流常为座中宾客,对伯玉你的文名也有闻已久,长憾缘悭一面……” 讲到这里,他更凑上前低声道:“神都判言,诚是伤人至深,但此境终究不是天中,能助伯玉你洗刷耻辱者,当世唯雍王殿下一人而已。一定要把握今次机会,可保满身才气不至于荒掷于野!” 陈子昂听到这话却有几分不自信,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焦躁中,两手频作攥握,身体更不断的在房间中徘徊游走:“雍王殿下令誉倾世,文武各有所彰,于此尊者当面,谁人敢作自夸?往者所以自美,只因不见时之英雄……我、我实在没有信心,不知能凭何邀得殿下赏识,恐要辜负左司美意……况神都已得恶名,即便捐用行台,恐未得助事,便先惹谤言滋扰……” 陈子昂如此一副不自信的模样,就连与之交情深厚的乔知之都是第一次见到,明显在神都的遭遇对其信心摧残至深。 乔知之一边心中叹息,一边上前拉住陈子昂劝告道:“伯玉旧时豪壮,诸友自叹不如,岂片言能折?若实在不能自饶,不如只作寻常文会。即便无有大得,但能近睹名王风采,也是一幸。” 陈子昂长长的吐出一口酒气,然后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乔知之说道:“如此失态,让左司见笑了。” 乔知之见陈子昂恢复了几分冷静,才又笑道:“雍王殿下名高权重,只闻声迹已经让人心折,我每与对面交际,心怀也不失忐忑。伯玉你新失意神都,守此敬畏之心是好,若仍满怀自矜、倨见王侯,我反而不敢轻易引你入见。” “左司良言,伯玉深有受教。” 陈子昂又是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才退往屏风之后,冠带整理整齐之后阔步行出,向乔知之示意现在可以出发了。 两人行出小园,自有中军甲兵引领护送,很快就来到了菡萏园里。通过几处岗哨之后,抵达了雍王所在阁楼下方。稍作通禀,自然有人下楼将他们引入楼上。 此时厅堂中,歌舞优雅。在跟李千里讲完了青海王慕容忠的事情后,李潼才有闲情欣赏伶乐,及见乔知之等两人身影出现在门前,摆手示意歌舞暂停,伶人暂退。 “臣正居私邸与诸友闲聚,得闻殿下传召,无暇细修仪表,匆匆来见,请恕简陋。” 乔知之入前作礼,并笑语说道。 “打扰乔君燕居闲趣,夺你地主之谊,是我轻率了。” 说话间,李潼指了指侧席李千里向乔知之介绍一下:“今日宗家德长郁林王入京,恐我简席礼慢,适闻乔君居邸,召来同乐。” 且不说乔知之又向李千里见礼,介绍完毕后,李潼视线则转向与乔知之同行登楼的陈子昂。虽然乔知之还没有当面介绍,但亲卫们自然不会将身份不明之人随便放入楼中,所以李潼与陈子昂虽然素未谋面,但已经知道其人身份。 “蜀人陈子昂,拜见雍王殿下,拜见郁林大王。” 陈子昂登楼后还有几分拘谨,入前垂首见礼。 乔知之这会儿也将视线转回,又对雍王说道:“此前与殿下闲论时流,殿下偶有提及陈伯玉之名,恰伯玉今日在邸做客,所以冒昧斗胆为殿下引见。” 李潼闻言后微笑着点点头,抬手示意陈子昂免礼,并请二人入席,视线自然在陈子昂身上多作打量。 老实说,这第一面相见,李潼是不乏失望的。当代时流名人,他对陈子昂兴趣可是不小的,可因为种种因缘巧合的错过,始终不得一见,已经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怨念,同时也是期待感大增。 可是今天这一见面,却觉得陈子昂个人形象有些不符合他的期待。不说仪容端庄、高大魁梧,单单那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气质,似乎都有些欠缺。 陈子昂身高不及六尺,中等的身材,面相上略显严肃,但眉间黯淡,使得整个人都隐隐笼罩在一股暮气当中,实在看不出丝毫身为文豪的气概。 如果不是有乔知之在一边作身份证明,哪怕当面见到,李潼都怕要错以为这是哪里来的落第下僚,实在不像他多有惦记的富二代、大文豪。 不过李潼倒也不会以貌取人,更何况他也听说了有关陈子昂的遭遇。 这种富二代千里做官可是不为求财,更在意自身的政治抱负能否实现,结果在神都被皇帝李旦一言判了死刑,如果还能逢人就眉开眼笑、精神无比,那李潼反而要怀疑他大逆不道、视唐家功名爵禄为粪土。 李千里对这两人的到来并不怎么在意,心里还在盘算着归都之后要怎么勒索欺诈青海王慕容忠。他不只将此当作充实私囊的一个机会,更将之视作雍王对他的一次考验。 虽然雍王并没有明确表态要不要接受他的建议,但想必也是动了心,唯因彼此交情仍浅,仍不足以心腹相托的授计,所以安排这样一桩任务给他,以此考察一下他的心意与能力。 他对此自然不敢怠慢,一通盘算下来,甚至将今次前来长安的使命都完全抛在脑后。就凭皇帝对他的刻薄,反正这钱就算讨要回来,也不会分润给他多少。 乔知之既然引见陈子昂,自然不会任由冷场,籍着刚才的声乐尾音,便主动将话题向文辞方面去引。雍王自是此道圣手,陈子昂也是当世豪笔,再加上乔知之这个老文青的暖场,自然不愁没有话题。 “当世所推律声,沈宋各自称美。但世道公论,殿下虽于此着墨不多,但于此已是先达,若以工整择篇,时流所出者,仍然无过《万象》之辞!” 诗歌古已有之,唐诗之所以独成一格,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律诗的出现。后世如何评价鉴赏且不说,有唐一代,律诗就是划分今古的一个重要标志。 沈佺期、宋之问对律诗的发展有定格之功,所以就算这二者诗名不如盛唐诗人在后世名气那么大,但只要论唐诗,这二者就不可忽略。 当然这是在没有李潼这个挂逼的情况下,李潼来到这个世界数年之久,文贼也做过不少次,抛开诗歌意境文采不谈,他的《万象》曲辞所引明代台阁体,简直就是律诗公式化的作品。 听到乔知之如此评价,李潼也只是淡淡一笑:“《万象》之辞成于格律,亦囿于格律,或工于辞技,但仍远不可称以典范,文士游戏而已。倒是陈伯玉《感遇》之篇,上承魏晋古义,一扫六朝靡态,或谓辞拙意晦,但唯此拙晦,四子所不及,气象以论,承前启后,一代先河。” 陈子昂本来恹恹于席,即便谈到他所精擅的文辞领域,也只是勉强敷衍而已。 可是听到雍王如此评价,陡自席中惊立而起,有些不敢相信的凝视雍王,眼眸中渐有神采迸出,片刻后俯身长叹并作深拜:“能得殿下如此称许谬赞,子昂感入肺腑!非为贪命好誉,人间得于殿下,诚是大幸。纵离群绝众之徒,无患无立身之境!” 陈子昂之所以如此激动,自有其缘由。女皇好雕虫,文士皆附之,陈子昂自然也在其列。 往年因一篇《谏灵驾入京书》而得幸于上,也为今日际遇埋下了祸根。但抛开自身际遇不谈,他的文才、诗才也是颇受争议。 虽然的确是有一批文士如乔知之等,对他推崇有加。但是主流的文士群体,对他的文风、诗风仍是接受度不高,认为他是孤僻夸奇,本质上仍是鄙乡不文之人。 此前他之所以表现的那么消沉,就是当今皇帝“强辞孽才”这四个字,从做人到作文对他一概否定,可以说是完全剥夺了他生人至今的所有尊严,几乎沦为行尸走肉。 然而雍王对他如此崇高的评价,却仿佛为他这一躯壳注入了新的生命,不仅仅只是知己、知遇那么简单,简直就是将他拯救于崩溃边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692 行台无选,才力告急 眼见自己几句评价,竟让陈子昂反应如此激烈,李潼也感受到其人那股强烈的想要获得认同的心情。 这也难怪,抛开眼下的政治际遇不谈,陈子昂在整个唐代文学史上虽然具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这一地位却并不是在他有生之年确立的。 一个人牛逼不牛逼,自己说了并不算。初唐这个文化氛围,诗则推崇沈宋,文则以苏李称雄。跟这些主流文人相比,陈子昂则更像一个游离于主流圈子之外的边缘人士,所能获得的也仅仅只是小圈子的认可。 单单拿诗来说,陈子昂三十八首《感遇》诗,在整个初唐诗坛,可以说是独一份的存在。正如李潼所言,其辞深邃古拙,换一句话说就是写的实在不够漂亮,虽然传世度不高,但却将初唐诗歌的题材、风格与意境大大扩展。 初唐诗风深承齐梁竞繁巧艳,几无风骨可夸,以初唐四子为首的初唐诗人们虽然各有探索,但走的都不如陈子昂这个四川佬远。或者说陈子昂从启蒙受业伊始,便不是在主流文化圈子中完成,所以其人一出,登时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如果对初唐诗文略有涉猎,可以明显感觉到,陈子昂简直就是诗文领域中的一个独行侠客,凭其一身才情开创出一片新的天地。其诗启李杜,文发韩柳,李潼称其一代先河也的确不是过誉。 李潼这个大文贼欺世盗名,于当世已经颇受推崇,与时下文化圈子也都有着密切的互动。李峤、沈佺期都是他的旧友,苏味道更直接挂职行台。至于盛唐所推崇燕许大手笔的张说,这小滑头更是仗着擅搞交际,在他门下出出入入。 即便如此,他对陈子昂的期待感仍然不减,只因为陈子昂的确是拥有无可取代的地位。陈子昂诗文字里行间都有一种豪纵的开创气象,这是旁人所不及的。 只不过,这种风格、这种性格,未必能够获得统治者的认可。李潼还记得,甚至就连将陈子昂赏识提拔起来的武则天,当年李潼想要将陈子昂召入府内,他奶奶对陈子昂的评价是蜀人好奋声、不堪为宾友。 如今李潼自己当家做主,用人选士自然少了许多顾忌。但其实就连他自己,对陈子昂的欣赏也止于个人的情感,并不会因爱其诗文,便授其机枢。 乔知之见雍王对陈子昂评价如此正面,赏识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也为好友感到高兴,便又连忙说道:“陈伯玉所称者,不惟诗文,于政于事,亦颇削刻之见。旧年同袍戎行,军机涉猎,或无大器之迹可称,但伏而受用,于事无亏。”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但还是说道:“陈伯玉因言获罪,甚是可惜。但行台布政于陕西,亦非化外之邦国。虽有拾遗补阙之责任,但征牧之使,亦不敢悖于皇命。” 陈子昂闻言后俯首再拜:“子昂才、性孤僻,无雅正以称。能得殿下片言勉励,感恩肺腑。不敢恃此错幸,反陷殿下不义之中。能得片瓦容此五尺之身,官爵不敢期于怀内。” 神都皇帝陛下对陈子昂的判词实在是太严重,以至于到了群众侧目的程度,以至于李潼也不得不稍存忌讳。眼下彼此人物虽然并不流通,但朝廷也没有合适的借口禁绝民间的往来。 可如果李潼无顾皇帝对陈子昂的指摘而大用其人,这就是在公然挑衅。只凭这一点,原本朝廷许多不能公开去做的围堵之计,都可以直接宣令以禁,乃至于直接插手行台的人事任命。 这样的风险,李潼自然不会去冒,听到陈子昂如此表态,也让他颇感满意,于是便又笑语道:“唐家立业以雄壮,宇内四极,岂不容一二才异之士。若确有捐用之意,择日将行历递给行台,以供录取。” 陈子昂闻言后又是大喜,连连叩谢雍王殿下知遇解厄之恩。 谈完了这一桩事情,接下来氛围更融洽许多,不知不觉,天色渐晚。 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李潼基本上不会留宿于外,眼见天色不早,于席中向李千里稍作致歉,并安排乔知之接下来几天时间负责招待其人,然后便起身告辞。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在乔知之的安排之下,李千里的日程自被安排的满满的,或在曲江池观戏,或在平康坊听曲,颇有一种乐不思归的状态。 陕西道诸州县贡赋,绝对是一笔数量庞大的财货,朝廷念念不忘的遣人催讨,自然不可能只使李千里一人。可李千里在行台安排下每天在长安城中悠游快活,完全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那些随从属官们几乎都找不到他。 正使不问正事,就算那些属官们与行台接洽商谈,可想而知行台对此是什么态度,无非极尽敷衍,甚至连正经的职事官他们都见不到,贡赋补运之事自然更加的无从谈起。 如果完不成朝廷所交代的任务,这些人归都后自然要遭到训斥乃至于贬谪。 李千里对此自然有恃无恐,他如今在朝中的遭遇可谓是跌进了谷底,几乎没有什么下降的空间,否则不至于刚一入京便向永王献计迎回庐陵王。就算这一次无功而返,大不了继续养闲都中。 皇帝如今优待宗亲以示恩德,李千里在宗中血缘亲近,只要不是有什么确凿的谋逆大罪,皇帝也不方便直接加他严惩。如今他跟雍王搭上了线,则就更加的混不吝,东都不容那就住西京,多大点事。 李千里有破罐子破摔的底气,但那些跟随他前来西京的官佐们则没有。 皇帝还未出宫的时候,素以仁恕而见称,可是随着其人履极掌权,行事则大悖于前声。 最显著就是前宰相李昭德、魏元忠等老臣的遭遇,而在清洗与雍王有关联的官员时,所表现出来的君心决绝更是令人凛然生畏。大量官员无故遭贬,反倒是武周一朝本有酷吏之名的徐俊臣之流,却仍然能享恩用。 可以想见,他们这一次无功而返,往小了说,朝廷会训斥他们办事不利,往大了说,可能就要怀疑他们与行台暗通款曲、合谋敷衍朝廷,甚至于要往洛阳推院走上一遭。 因此,这些人心中焦灼可想而知。 不过,无论这些人心情如何,行台做事自有章程,也不会对他们各自前程安危有什么体恤关照。 上巳节后,李潼专程抽出一天的时间来接待李千里,之后便又返回行台忙碌政务。眼下行台除了基本的军政事务之外,还有一项比较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尽可能多的招揽录用从神都来到长安的士人。 如今行台虽然框架完备,但在人才方面自然是多多益善。特别去年的冬集铨选,朝廷并没有将陕西道诸州县阙员纳入铨选补充的名单中来。 这也并非朝廷小气,只是为了避免因此再跟行台产生众多人事纠纷,毕竟铨选前夕,皇太后伸了伸腿,使得朝野震荡警惕,实在不想因此再横生枝节。 行台的人事权虽然因此大涨,但相应的人才选录途径却难以匹配,没有一个大的提升。 而且陕西道所辖诸州县,民情复杂,当中还存在着许多边州,凡所录用使任官员,才能上的要求就更高,不唯政治。真要遇到外敌入寇,或是胡民哗噪闹事,甚至还需要披甲作战。 眼下陕西道诸州县官员缺额已经达到百数之多,而且未来行台还要逐步的将一些羁縻州府加以取缔,设立正式的州县进行编户管辖,人才缺口已经极大,人才储备同样要求不低。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李潼包括一些行台大员,最近也都在就此进行讨论。行台并不像朝廷,拥有完整的吏选章程与机构,也没有科举这种选才大计可以大规模的补充新鲜血液。仅凭征辟与在事职官各自推荐,是远远不足以弥补这一缺口。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从神都到长安的落第选举人是不少。但这当中有多少人有意加入行台,有此意向的人才能又如何评判,这都让人大感头疼。 想要大规模录取合格的人才,考试是最公平也最能服众的一种方式。虽然朝廷针对选人有铨选,针对举人有科举,而且还有针对所有士人的制举。不过行台在这方面也不是没有漏洞可取,无非另拟名目而已。 现在所面对的问题是,究竟有多少人有意向参加行台所举行的选才考试?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想要搞清楚却很复杂,并不是说我到了长安就一定有加入行台的想法。 如果行台贸然举行选试,参选的人数却不如预期,一则选出来的人才水平没有保证,一旦轻率使任,就是累人累己。 二则直接显示出来行台在士人群体中的认同度是高还是低,如果参选人数太少,士心向悖清晰可见,这会给行台发展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也会让朝廷在处理行台事情上更加的不留余地。 所以李潼这段时间与僚佐们讨论的主要问题,就是如何在不露声色的情况下进行一次民调,或者通过一些事件加强士人对行台的认同感,心里有底,然后再举行一次选士。 本来陈子昂文名不低,际遇离奇,但却因为太离奇了,反而不好作为一个雍王爱才的标榜加以宣传。 这一天清晨,李潼在亲兵们拱从下离开王邸、返回行台。可是在经过户部官署的时候,道左突然冲出一人,直向他们一行而来。 “来人止步!” 贴身拱从的亲卫郭达眼见来人是个生面孔,抽刀怒喝,其余亲卫也各自亮刃,将雍王团团保护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693 法剑之下,唯有奸邪 皇城中突然冲出的这人年纪四十岁许,身着一袭绯色官袍,眼见雍王亲卫们各自抽刀在手,便也不再继续向前,顿足于几丈之外,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惧色,只是挺身拱手道:“神都下僚,奉命入京,事困于此,有辱君命,无颜归都,无颜苟活,斗胆冒犯,乞雍王殿下赐我一死,赐我全节!” 郭达见其人身无长物,并无歹意,但冒犯雍王仪驾,也是一罪,喝令卫士上前,将此人两臂反剪,按压在地,然后才请示道:“殿下,此狂徒该要如何惩治?” 李潼负手皱眉,打量着这个人,心里却没有什么印象。听其入前呼喊,应是来自神都的朝士。行途受此滋扰,心情自然算不上好,特别对方所喊的这番话,更是让他肝火大动,顿足怒声道:“狂徒乖戾!我法刀之下,唯奸佞恶贼,岂有全节之士!” 那人身躯被按压扑倒于尘埃中,但仍极力昂首,大声喊道:“殿下既以此自许,何以视朝廷制敕为无物!卑职等负皇命而来,屡求不见,殿下仪门之高,更胜宸居天阙!” 此方喧扰,很快便将行台众官佐们注意力吸引过来,纷纷观望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在皇城行台之内直犯雍王殿下。 与此同时,左近户部官廨也有吏员冲了过来,及近看清楚那人面目之后,不免惊声问道:“裴丞怎么仍在皇城?昨日不是已经着你归馆,等待行台传见?” 那被称为裴丞的中年人闻言后,不无悲愤的说道:“行台食料虽丰盛,但饱我口腹,更思神都君臣饥寒!行台处事拖沓,困我良久,来日传见,难道就有佳讯传达?” 眼见周遭聚众渐多,李潼摆手示意将此人押入就近的户部官署,并召来户部吏员沉声问道:“此为何人?所控何事?” “此人名裴守真,官居神都太府丞,与郁林大王同入西京,磋商贡赋事宜……” 户部官员见雍王脸色难看,心情也是异常忐忑,忙不迭低声解释道。 “裴守真?” 听完这番解释,李潼眉头皱的更深,本待勒令户部自己处理,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举步往户部衙堂行去,并吩咐道:“着李尚书归衙,并将行台度支籍卷取来。” 不多久,一头汗水的李元素便匆匆返回了户部的衙堂,登堂便见雍王殿下正脸色阴沉的揽卷展阅,忙不迭上前请罪道:“臣昨日当直政事堂,衙务处理完毕后,未及细查廨仓庑舍,致使奸人藏匿署中,惊扰殿下……” “此事责任不在尚书,当直令史已经受罚。” 李潼闻言后摆摆手,示意李元素入席。那个裴守真也是胆子不小,兼谋划多日,趁着近日频繁出入皇城行台的机会,将户部官廨格局仔细观察,昨夜趁迎送吏员不察,潜回户部官廨之中,在库房中藏了一夜的时间,终于让他等到机会当面发难,将了自己一军。 李潼心情虽然被搞得很差,但对这个裴守真的胆量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按照行台当下与朝廷的关系,李潼如果横下心来,直接以行刺之罪干掉裴守真,朝廷非但不敢追究,反而要遣使慰问,催讨贡赋一事则就更加的不敢再作提及。 “把那裴守真带上来。” 等到李元素也登堂坐定,李潼放下手里的籍卷,开口吩咐道。 不多久,裴守真再次被押了上来,官袍已被剥除,散发单衣,不无狼狈,但气性仍然不小,登堂之后,昂然不拜。 “此獠胆气不弱啊,以身入险,以命离间。若我一时激愤,情不能忍,杀其皇城之内,如何奏达朝廷?方今诸边贼寇,目我为仇。依李相公所见,此獠究竟是受何方贼寇指使,要赴我刀下,求其贼节?” 李潼见裴守真如此刚烈姿态,便抬手指了指他,并对李元素笑语说道。 李元素闻言后还没来得及回答,裴守真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然大变,再也不复此前的刚烈强硬,顿足大声道:“卑职家学、忠义递授,父子代食唐禄,世荷国恩,此身所许,虽死无悔!殿下凭此相疑,尤甚夺我性命!纵身遭脔割,魂遭百炼,绝不受此罪孽加诬!” 听到裴守真这一番声色俱厉的回答,李潼初时还是冷笑,等到裴守真讲完,已经自席中立起来,一脚踢飞席前案几,仗剑直行于裴守真面前,剑锋直抵其喉并怒声道:“尔父子皆食唐禄,所以称忠?我与圣人,血缘不出五服,困厄相托生死,唐业携手再造,恩义逾于父子!狂徒匿我衙司之内,厉胆阻我行途,邀我法剑,全你忠节?你来告诉我,你求的什么节?” 裴守真听到这一番斥言,一时间也是惊愕当场,完全为雍王气势所慑。如此默然半晌,挺立的身躯才微有收缩,垂首涩声道:“卑职不告留宿,未禀而谒,确是有犯行台令式。但唯身领皇命所催,此身已不自由,但能成于使命,行台典刑,愿一身领受!” “唐业再造,殿下亦殊功其中。朝情虽有晏然之态,然物用诚是困极。殿下名重当世,号以宗家宝器,皇命亦未刻薄,授以分陕之用。行台势大,贞观以来所未有,潼关以西,王教畅行,皇命之外更加恩治,此关东诸州未有之优恤。” 裴守真心气虽被雍王气势所慑,但这一番言辞也是在心怀中斟酌良久,如今终于得到机会当面陈述,自然不肯错过,继续说道:“卑职西行以来,所睹州县风物,诚是可称,尤其西京之内,百业鼎盛,民情欣然,足知殿下宽仁牧民,可以任大,此世道诸流所不及。 然则去年秋时至今,关西诸州贡物不解,租调无踪,实在令人困惑至深。皇朝行政,度入支出,井然有序。唯陕西诸州不入度支之内,朝情因此困顿不已。营造不兴,诸业萧条,百官亦因此禄料告急,炊饮几乎不继。 恳求殿下恩义所施勿因关山有阻,对神都百官群众亦能心存恤念,使陕西不为方外之境,亦能使殿下免于盈溢之扰!守真一命,诚不足恤,险途求进,已是悖法,但若能周全于此诸情,生死亦不存度内。” 讲到这里,裴守真便深拜于地,不再像此前那样针锋相对,愤懑于形。 李潼垂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裴守真,眉头仍是微蹙着,嘴上却冷笑着说道:“言行合于道义,胆气自然雄壮。所以裴某无惧生死,犯颜扰我。此情倒是可赏,但此意……” 他并没有将话讲完,而是转身回到刚才被他踢翻的席案旁,将一些散乱在地的籍卷用剑挑到裴守真面前,并冷声道:“这便是行台度支计簿,裴丞不妨一览。人眼所见,未必是实,所合道义,也未必大体。” 裴守真闻言后摇头道:“行台案治机枢,卑职不敢妄窥。唯皇命所使,恳请殿下能作当面答复。” “看一看吧,即便是求死,总要死个明白。既名守真,何以至死都不求真?” 李潼返回坐席,收回了佩剑,语调不带什么感情。 裴守真听到这话,索性将心一横,捧起雍王挑至他面前的籍卷看了起来。这一搭眼,脸色登时便是一变,为这籍卷中所涉钱粮之巨而感震惊。 他身具太府丞,钱粮度支亦在职责之内,对于朝廷财政状况,是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可哪怕是朝廷,在钱粮支计方面也远逊于行台。 “裴丞所言陕西不为方外之境,此诚道义之论。但自我西行以来,朝廷无一物使于关西,方今此态,虽不言筚路蓝缕之艰辛,亦绝非言教夸夸便享得。我入此时,诸业萧条,诸胡叩边,一着不慎,大好头颅不为我有。当时所想,与裴丞当下依稀相近,既然皇命使我,那也就无计此身,为功是取。” 李潼讲到这里,身上的躁厉之气有所收敛,望向裴守真的眼神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欣赏:“此中共情,不必多论。裴丞既然司职财计,眼下也见我行台机要,那我请问你,陕西道方今所守,何处可作劈砍,为神都百官群僚加餐续饮?扪心自问,但能奉行皇命所使,裴丞能无顾典刑,以身试险,我又何惧盈溢之扰、物议沸腾?裴丞以此相劝,莫非觉得我是较你欠了几分风骨?” 裴守真听到这话,并没有即刻开口回答,只是接连捡起散落在地的行台度支计簿,接连细阅几番,然后突然掩面而叹:“可笑裴守真知浅论大,狂言作忤。雍王殿下守于陕西,诚是社稷之幸。狭计恃勇,卑鄙毕现。皇命是非,不敢置喙。既邀法剑,愿引颈待刑。” 讲到这里的时候,裴守真再也没有此前那种豪强气概,反而有一种萧索弥漫周身,眉眼之间甚至还有几分释然。 “殿下……” 见裴守真一副甘心待死的模样,再联想到雍王殿下刚才被其人激怒乃至于拔剑相向的画面,李元素忍不住开口欲言,然而刚一开口,便被雍王举手打断。 “法剑之下,唯有奸邪。裴某既欲求死,还要劳你留一罪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694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听到雍王殿下这么说,裴守真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又垂首说道:“卑职违抗行台令式,潜留皇城之内,并悍进惊扰殿下,罪证确凿……” “不够,这还不够。” 李潼冷笑一声,转望向李元素说道:“李尚书,告诉他,他所承认几桩罪过,于行台典刑之内当受何惩处。” 李元素这会儿也有些搞不清楚殿下究竟意欲何为,听到这问题,先是略作迟疑,然后才开口回答道:“行台典刑所设,不唯以杀立威。裴丞所犯诸禁,前无窥取行台机密之事,后无藏奸行刺之谋,度其罪迹轻重,施以长短徒役,并不可输钱代刑。” 行台执法虽有严厉的一面,但除了最开始雍王新入关内、需以杀立威,随着关内局势逐渐稳定下来,除了十恶之罪,也并不杀刑滥施。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行台法律就没有震慑人心之效,虽然杀刑慎施,但各种徒役之刑也能让人闻风色变。行台如今所控疆领,远及西域,阔达瀚海,一旦发送边疆苦寒之地,那滋味不比当时身死好上多少。 听到这两人对答,裴守真脸色又是一苦,闷头沉吟片刻,才又开口说道:“卑职不知行台负大用艰,妄以风言强谏殿下,所论悖情失实,心迹违于道义,论罪实大。” “你本不是行台员佐,自然不知行台用事全貌。况且因言杀人,仁者不为,因你一命,损我清声,亦无足彰显行台之公正严明。” 李潼闻言后又摆摆手,表示这个理由也不充足,但仍不肯放过裴守真,只是沉声道:“继续想,继续说!” 听到雍王殿下继续逼问,裴守真一时间真是满怀苦涩。他自负于道义,涉险强谒雍王,且言辞多失恭谨,此事众眼有见,自知是把雍王得罪深了。 特别在眼见到行台前后用事所费之巨、所功之大,可以说唐家社稷如今境内无刀兵之扰,俱仰行台功事。朝廷不体恤行台所任边事繁重,只是一味催讨钱粮,老实说朝廷这一做法,就连裴守真都觉得有失气量、有失公允。 如今陕西之境几成方外之邦,责任并不全在于雍王恃功跋扈,更在于朝廷本身失于渊博。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朝廷取缔了行台、解决了雍王,陕西诸境若得善治,周边贼寇若得慑服,当今世道朝野内外,有几人可以夸言能代替雍王负此大任?凡所耗用,可能还要更甚于此前。 裴守真之所以甘心求死,一则在于自知自己这番行为之冒犯把雍王得罪狠了。二则也是心存一份惭愧,他此前那种态度,多多少少是觉得雍王权高势大、不臣之心昭然,挟陕西之境抗拒皇命,欲于关西之境另设典章,这自然是王臣所不容。 但事实是雍王拥此一境为西面壁防,整个陕西之地人力物力已经使用近于极致,朝廷承于此惠得于从容事外,却还一味的催讨索取,乃至于隐隐将雍王、将行台目为虎狼之敌。 陕西当然不是方外邦国,然而在人心狭计之下,已经有了敌我的判断。这一事实让裴守真所奉持的道义产生动摇,乃至于坍塌,朝廷对雍王尚可勒之以宗法、催之以皇命,可如果雍王真的倒下了,这些故技难道也能慑服诸敌? 这种信念的动摇、心态的转变,是出于裴守真自己的良知,但同时又有悖于他过往的道义,让他心生惊惧。此际求死,也真不是夸称忠烈的谋生之计。 雍王一再逼问该以何罪杀他,确有几分诛心之问的味道。裴守真几番作答,仍是怯于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表露出来,但雍王没有被他敷衍过去,仍是继续追问。 默然半晌后,裴守真终于长叹一声,深伏于地,涩声答道:“殿下此前训言,守真甘愿领罪,今日所为,确是贪慕贼节,沽求假誉。” “此番皇命使用入京,未曾深查事情根本,只是困于舆情俗计,皇命之外,俱为不法。潜行留台,妄以壮烈自任,厉态求节,更是诬指殿下构害社稷,欲捐身以警众。人情以论,此为以疏间亲,使殿下与圣人两不相容。大体以论,指功为贼,毁我社稷柱石,诚是大奸!” 裴守真讲到这里,眼眶中已有泪光闪烁:“卑职腆以皇命自诩,世食唐禄,在朝不能匡大国计,使皇恩不能极尽包容、不偏不倚。外事不能洞见州县之困,著奏于上。唯是妒于殿下功高权重,以毁谤国器、夸张离奇为功。但有一二正念于怀,自当下问长安百姓何以欣乐若斯,但只是偏执邪计、吝于垂问,以我狭念妄作讨伐。” “凡此诸罪,入死应当。殿下宗家至亲,分陕重臣,行台节钺所设,所杀正是卑职这种偏执贪妄、不以匡正为功、唯以攀诬为能的孽臣!大罪愚心自知,惟乞白纸一幅,留状于此,甘心入刑!” 将心中这份真实感受讲出来,哪怕对裴守真这种自觉垂死之人来说,都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情。他敢于为此事迹,心中自有一份忠烈、道义的信念鼓舞着自己,要让他自我瓦解这一份信念,看清楚心中那一点偏执,并将之剖析出来,无异于是对自我一次彻底的否定。 所以讲完这一番话后,裴守真已经是泪流满面,自有一份悔恨痛悟。 他这一番行为,就是用所谓皇命所使的大义去包藏自己的私心。如今朝廷中弥漫着一股氛围,对陕西道大行台警惕、对雍王警惕,认为行台霸府本就是不合章制的存在,是一个割据关西的毒瘤。认为雍王骄狂难制,身受如此浩荡皇恩,竟还不能对皇命言听计从,不臣之心已是昭然。 这样一种思路所营造出的氛围,自然让一些心存忠烈、恪守道义的臣员从内心里对雍王、对行台有一种反感与敌视,此前的裴守真,正属此列。 在这样的信念鼓舞下,裴守真天然认为雍王截留陕西贡赋,就是为了蓄粮养兵,营造私己的势力,以期有一日悍然东归,以武力问鼎大位。 所以裴守真敢于犯颜强谏,认为自己即便因此身死,不失名臣气节。 然而这样的思路,首先是否定了雍王对大唐社稷实实在在的功勋,其次是夸大了朝廷的博大。 行台的设立本就是朝廷在无力西顾的情况下设立起来,甚至到目前为止,朝廷都没有一个具体的经略边务的计划方阵。 朝士们在行台抵御绝大多数外寇所营造的和平氛围之内,放胆阔言与民休息,将雍王与行台树立成一个穷兵黩武、逐功虐民的反面例子。将雍王所有抗御边敌的行为,都视为其人巩固权势的私计。 裴守真此前也不觉得这思路有什么问题,可是当看到行台真正的机枢秘务时,才深刻了解到陕西道大行台究竟在承担着怎样的责任。 听完裴守真这一番对自我的剖析,李元素也忍不住感慨道:“雍王殿下领掌行台以来,凡所经历,无愧镇国之誉。关西所以无事,行台上下岂是悠闲享受?陕西道诸州,民疲久积,行台播治以来,民力才有所善养,有所善用。朝廷只以书令训问、谴责,此态确是有失公允。 我等行台诸员,景从殿下身后,军务、民务,竟日劳碌,的确不如都畿诸公竟日有闲、专注言论。但使陕西政治井然,王教不荒,所事便不称虚无。裴丞能有此悟,让人不失欣慰。” 最后这句话,李元素是说给雍王殿下听,也算是为裴守真稍作求情。 李潼听到这里,脸色也有所缓和。裴守真这一番言行,的确是搞得他很恼火,但也不至于直接就杀了对方,而且他还打算借此事一劳永逸的解决陕西道贡赋上缴与否的问题。 当然,究竟要不要杀裴守真,还要看对方的悟性、秉性如何。所以连作诛心之问,让裴守真做自我检讨,现在听来,这一番检讨也的确可称深刻。 当然,他示给裴守真的度支计簿自然不是行台全部,只是跟陕西道租调有关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行台还有其他的进项,比如飞钱的抽利、陇西榷场的所得,以及河东、山南的一些走私,还有并州的苏味道盐铁输给。 跟这些进项相比,陕西道诸州租调贡赋在行台财政收入当中所占比例反而不高,但却胜在稳定。特别随着行台扩户、垦荒等各项工作的展开深入,这一部分进项也在快速攀升。 同样的,他在西行之前将神都府库几乎掏空所获得的起步资金,也并没有记录在这度支计簿中。当然,李潼也不是拿钱不办事,相同投入下,他所做的这些事,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未必能比他做的更好。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李潼叹息一声,再从席中站了起来,解下身上锦袍,披在裴守真身上,并将之扶了起来:“守真一命,诚不足惜。但行台群僚,错从于我,得此一二公允之言,却是弥足珍贵。生人所重,生死之外,名利而已。但能为我行台用事之众稍作正名,些许戾气,且付春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695 幸从殿下,此生无悔 裴守真在皇城中这一通闹腾,也在行台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朝廷对行台的抵触与敌视,行台在事诸众们也都各有感受,并且颇为关心朝廷与行台的关系走向。毕竟他们各自也非孑然一身,一旦行台与朝廷彻底决裂、完全的走向敌对,对各自的家庭也都有深刻的影响。 裴守真作为朝廷派遣的使者,在皇城中冒犯雍王殿下,当面进行诘问,自然也令群众激愤。雍王殿下功盖陕西,岂朝廷随意遣使的一介下僚能作冒犯! 所以当雍王在户部衙堂提审裴守真的时候,所以户部官廨外也聚集了大量的行台员佐。各自心情都很复杂,一方面盼望雍王能严惩这一狂徒,以彰显行台威严。另一方面,又担心雍王激怒之下真的斩杀此獠,与朝廷关系更加恶劣。 衙堂审讯,虽然行台诸众们不能当面直睹,但雍王并没有下令闭厅,想是并不介意问答外传。所以户部衙堂中的事态发展,自也有吏员向外奔走递告。 当雍王解袍披给裴守真并作那一番表态时,自然有人如实传递于外。 得闻衙堂中情形如此,在外围聚的行台属众们也都感想复杂。同样在外驻足的宋璟在听完吏员转述后,突然伏地高呼道:“臣等幸从殿下,才力盛用,功兴陕西!此生无悔,邪情难间!” “幸从殿下,此生无悔!” 宋璟话音未落,围聚在胡部官廨外的行台诸员们也都纷纷作拜高呼,呼声不独传入衙堂,更在皇城中向外扩散。 许多自坊居刚刚返回皇城上班的诸司官吏们,并不清楚刚才皇城中发生了什么,听到这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一时间自有几分不明就里,还以为是行台今日搞的特殊团建活动。这样的事情,谁又甘于落后,于是也都一个个振臂高呼:“幸从殿下,此生无悔!” 短短一刻钟时间里,声波传递,偌大皇城中,竟然到处都回荡着如此呼喊声。 户部衙堂中,裴守真本是甘心赴死,却得雍王殿下降礼披袍,心情已有惶恐感激,还未及回话,便听到衙堂外那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一时间更是大生感触。 他错步退开,再次拜于雍王足前:“殿下用士以恩、治民以仁、克敌以威,陕西道兴治如此,卑职临此,深有感触,唐家得于殿下,诚为社稷之幸!躬身再拜,非为乞命,卑鄙之人,不敢代表苍生,唯此身、此心,倾服名王!” 李潼对于裴守真,的确是有一些别的想法在心中酝酿,但也没想到他整个行台都如此戏精,配合的这么巧妙。 于是他也没有理会匍匐足前的裴守真,而是皱眉对李元素说道:“一日之计在于晨,诸员难道全都案头无事,晨光之内作此闲声?速着各归本廨,一腔心意、且付于事,无谓宣之在口,浪费光阴!” 虽然殿下口作斥声,但眉眼之间喜色隐然,李元素于是便也微笑拱手道:“群僚心意纯直,溢于言表,此殿下御策英明,行台用士得宜,勃发于情,不至荒事。” 口中这么说着,李元素也踱步行出衙堂,笑语屏退围绕在户部官廨的官吏们。 此间呼喊声虽然停止了下来,但在皇城更远的区域中,仍有此起彼伏的口号传来,李元素侧耳倾听着这些呼喊声,嘴角勾起,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的自豪。能够在这样一个团结奋进的群体中占有一席之地,于他而言,也是一幸。 衙堂里,李潼再垂眼望向裴守真,语调也变得缓和起来:“裴丞请免礼吧,此前所谓杀刑,一时忿言而已。你能勤于皇命,不畏强权,行事虽干于行台令式,但你本非行台用员,也就无谓以行台典刑裁断。至于你所申诉事宜,今日给你一个交代,且随我转赴别堂议论。” “行台负艰用大,卑职已有所见。朝廷加此使任,确有失于周全之虑。卑职虽然使命催缴,但也兼领察访之责,明知用命有失,不敢固执旧命。唯将此间事机,尽录于表,奏于朝廷,再待廷议改判,务求内外能得两全。” 裴守真这会儿已经没有此前那种义正言辞的催讨气概,只是语调真挚的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后却笑了起来:“莫非裴丞以为行台刀笔闲置,于此只是缄默?陕西道诸情,朝廷所知较你只深不浅,之所以仍然据此纠缠,当中缘由,非尔曹能能问。” 听到雍王这么说,裴守真也是识趣闭嘴,行台与朝廷之间的微妙氛围,他当然也有所感受。内中曲隐,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区区一个太府丞能够干涉的范围。 但裴守真还是忍不住说道:“行台所历艰难,或是多涉军机,不能宣告于众。但若能将所涉皮毛有所选择的披露于外,想能大解物议之困扰。” 李潼闻言后略作微笑,算是对裴守真这一善意释放的回应。 因知雍王将要亲自解决朝廷催缴秋赋的事情,行台凡于此有关的官员们俱集于门下省政事堂,而来自神都的使者们,包括李千里这一甩手掌柜也一并被请入了行台。 李千里惊闻裴守真喧闹于行台之内,心里已经慌得不得了,唯恐雍王殿下因此迁怒于他。登入政事堂后,对裴守真自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朝廷使团内部纠纷,李潼自然懒得过问,只是告令行台诸员将行台钱粮事宜进行检点核算。 这其实也核算不出什么结果,行台本就开支极大,任何一笔钱粮出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去年秋赋早已经被花干净了,今年又远未到征缴的时节。至于行台在别的方面的进项,自然也没有道理与此事混为一谈。 所以这最终的一个核算结果,就是行台府库中根本就没有足够的钱粮补缴去年秋赋,反而自身还有着极大的亏空。 本来朝廷那些使者们,包括李千里在内,眼见行台终于正面此事,心中多多少少是存着一些期待,毕竟如果任务完不成,他们这些人回到神都也要受到追责。 可面对这样一个结果,自然是大失所望,他们西进以来,眼见陕西诸州政治井然有序,却没想到行台府库已是赤字高堆。 有的人自然不愿意相信,举手提问道:“度支计簿是否有误?” 这话自然问得很失礼,行台诸众闻言后自都怒色隐现。可不待这些人发声,作为使者一员的裴守真已经先一步说道:“行台府库盈亏,这便是实情。早间我斗胆冒犯,雍王殿下非但不以为罪,反将行台机密计簿传案递阅。因我所见,可以确信无疑。” 与甩手掌柜李千里不同,裴守真在众人当中还是颇具威信的,若非其人行险以搏,他们甚至都得不到这样一个与行台当面交涉相关问题的机会。 此时听到裴守真也这么说,众人便不敢再随便质疑。 李潼见这些朝廷来使们神色各异,心中冷笑一声。办法总比困难多,既然耍横惹人反感,那就哭穷。 本来想以有钱人的身份跟你们相处,结果换来的却是猜疑、嫉妒,穷追不舍,步步紧逼,一定要把行台底细扒个干干净净。算了,不装了,摊牌了,行台就是穷逼,寅吃卯粮、等米下炊!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此前行台之所以遮遮掩掩,就是为了大唱空城计以震慑胡夷。现在行台底裤都被你们翻开看了,周边诸胡也了解了行台外强中干的事实,接下来他们如果再引兵叩关,这个锅谁来背,你们自己商量! 在场众朝士们还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仍然有些不甘心,有人便深跪于庭恳求道:“殿下威重陕西,权倾朝野,恳请体恤卑职等走使不易。领命而来,若空车归都,恐难以复命……” 听到这话,不待李潼发言,姚元崇已经先一步忍不住说道:“尔曹走使不易,难道行台诸众所负就是闲差?府库空虚,诸事不兴,唯凭殿下威壮震慑内外。如今实情坦露,谁能确保仍能周全不泄?若诸边因此再生不靖,不要说去年所积,哪怕今秋新入,尽用都恐不足定事!” 李潼心里给姚元崇点个赞,但嘴上还是叹息道:“无论行台用度盈缺,不以催逼尔曹走使为威。贡赋征调,凡化内之土,皇命所系,义不容辞。唯陕西道任险用艰,于事刻不容缓,用料无权宜可循。尔曹领事入京,尤其太府丞裴守真忠勤可勉,赏赐忠勇勤恳的节气,我也不该任由你等空车归都,冤受不器难事的指摘。” “殿下,行台度支已经告危……” 听到雍王殿下这么说,堂中行台诸众无不疾声劝告,却被李潼抬手叫停。 “公帑军事不存权宜,但我生而天家至亲,私庭略有薄蓄。皇命任使以来,行迹飘零,倏忽东西,夫妻帷事简略,庭中无息待养,起居不费,无谓囤守。 一家之私难补国用之大,因感群众劳使不易,若因此而遭黜责,实在可惜,于事稍作敷衍,略充使者箱笼。不谓典树私恩,我居治陕西,困于边情危急,未合休养之道,使府库空虚,薄功不足补过,亦当受此刑责!” 李潼这一番话讲出来,诚是声情并茂。 四叔你特么不是人,老子为了唐家社稷东奔西走,连个性生活都不和谐,你还要跟我斤斤计较,非要逼得我倾家荡产你才满意?你赢了,为了避免牵连无辜,我宁可被你敲诈的干干净净,就问你这钱拿的烫不烫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696 关西父老,与王共罪 第七卷 东问鼎 0697 治漕称善,前惟耀卿 第七卷 东问鼎 0698 唐家故泽,归于雍王 第七卷 东问鼎 0699 仁杰不死,天下不安 当西京长安因朝廷遣使催讨事宜而群情沸腾的时候,神都洛阳朝野之间同样不甚平静。毕竟两京之间驿路通达,真要有什么重要的声讯,快马驰驿传递不需旬日。 不同于西京的民情风潮是在行台会议后自内而外的爆发起来,神都朝廷对此反应相对就要迟钝一些,相关资讯首先是在市井坊间传开,酝酿到一定程度后才得以蔓延到朝中。 倒也不是说朝廷百官对时事有欠敏感,关键还在于眼下的神都朝廷仍沉浸在刚刚过去不久的铨选与科举的才选余韵中。 过去一年本就是大选之年,而且也是当今皇帝亲政且亲自执掌大权后所进行的才选,对于神都朝廷而言自然就有着深刻的意义。不仅仅只是择才充位,更在于新的朝情秩序由此而始。 所以整个朝堂中,诸朝士心神大半牵涉于此,对于别的方面关注度便不够高。今年的铨选,强臣李昭德被贬出朝堂,与陕西雍王有所关联的许多朝士遭到了清洗,更重要的是在铨选前夕皇太后突然的异动使得整个朝廷都警惕有加,更有一批从武周朝延续至今的臣员再遭贬谪。 铨选所选择的仅仅只是中下级的官僚,但是对于五品以上朝位半空的局面无从改善。至于科举,所选拔的仅仅只是一些预备役士人,即便是考选得中,也不会即刻解褐授职,需要起码等到今年的铨选才能正式补充进官员队伍中来。 所以尽管选举大礼过去多日,但是朝堂情势并没有从选士这一热点上转移开,仍是群臣争进、各谋势位的一个氛围。 今上幽居年久,老实说外朝臣僚对之都不乏陌生,虽然有了将李昭德、魏元忠等远贬的手笔,但这也都是君心之内的正常操作,于此仍然难窥圣意几重。皇帝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才士,又属意什么样的政治主张,朝士们仍然处于一个摸索阶段。 催缴陕西道去年秋赋,正是在这样一个氛围下被一部分人所提出来。其本意也并不在于究竟能在陕西道讨要到多少钱粮,背后仍然是针对势位进行的竞争。 也正因此,尽管朝廷往西京长安派出了一路使臣,但朝中也并没有密切的跟随关注事态进展,竟然集中在一些显要位置的竞争上。 当相关的资讯舆情自野间蔓延到朝中的时候,已经渐有难以控制的趋势。 神都洛阳作为朝廷中枢所在,凡所议论自以宗法朝纲为先。因此在西京有关资讯传来的时候,舆情首先关注的就是雍王愈见狂悖,竟然妄以家私取代陕西诸州贡赋,莫非其人已经将陕西之土视为私领? 所以神都舆情首先兴起的就是对雍王这一行为的口诛笔伐,这也显示出神都作为朝廷中枢所在? 朝廷仍然具有极大的号召力与掌控力。 但这样的众口一声并没有维持太久,随着从西京传来的资讯越来越翔实,舆情也逐渐发生了分裂。 比如说神都革命之后? 朝廷竟无颗粒使于陕西? 无结物恩? 唯是权授,致使如今陕西道大行台既成尾大不掉,同时又怨望朝廷? 这当然是执政宰相的责任! 所以很快的? 针对宰相的批评瞬间便压过了针对雍王的声讨。毕竟选举大典刚刚结束不久,那些落第失意的士人们虽然往关中西京分流了一部分,但其中绝大多数自然还是逗留于洛阳。 落选之人能有几个心态平和?此前尽管失意? 或还止于自怨自艾? 没有在选试中做到好的发挥。 可得知西京事情后才发现? 原来他妈的这群宰相们本身也是马马虎虎? 执政过程中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疏忽漏洞? 就你们这执政水平? 也配丈量老子们的才器大小? 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归罪旁人总比责怪自己要轻松得多,这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在针对陕西道大行台的问题上,朝廷此前的做法的的确确是有失当。你觉得老子们不行? 直接断了老子们前程? 老子们觉得你不行? 骂几句又怎样? 相对于长安舆情还仅仅只是比较单纯的为雍王叫屈或者说同仇敌忾? 神都这里的人心情势无疑要复杂得多。大选之年本就需要慎之又慎,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让士情可以尽情抨击当朝大员? 所激发的热情之高可想而知。 所以很快的,神都这里的舆情氛围就歪楼了,不再止于议论陕西事务,而是直接抨议宰执水平,乃至于延伸到对于今次选举的公正性的质疑! 人人私欲不同,各自尽情发泄,所造成的混乱局面可想而知。随着舆情发酵,在三月下旬的某一天,突然便有十几名已经通过吏部铨选而授给官职的选人直聚天津桥南,当众将其告身敕命焚烧,到手的官职弃之不要,只为控诉朝廷选士不公! 也正是这一事件,终于让朝廷意识到舆情已经变得有些危险,开始做出应对,即刻抓捕这十几名焚烧告身的官员,仔细案查之后,才搞明白这十几人虽然通过了铨选,但却只是下才的评价,所授也都是偏远州县,明显不愿赴任,所以才纠集起来,以此哗众取宠,希望谋求美授。 对于这样的奸邪行径,朝廷自然不会姑息,褫夺一切官身授给,并发有司加以严惩。同时,也将这一处决对外公布,希望能够将舆情进行震慑。 但这样一个应对,自然不能让公众满意,主持铨选的高官仍然在位,谁知道这一结果是不是司刑官员趋炎附势的诬蔑? 退一步讲,就算这案情是真的,朝廷铨选竟然选出如此奸邪卑鄙之流,莫非云集都畿的落第之人连这样的邪才都不如?这样的铨选,又有什么公正性可言? 朝廷这一举动,使得神都舆情更加沸腾,乃至于叫喊的口号也令人为之心惊,甚至有人当街叫喊:“诸武虽除,朝情未靖。仁杰不死,天下不安!” 神都革命以来,狄仁杰久持国务,又是今次铨选的主持者之一,而且其人所受恩遇可谓当世第一,受到如此物议指摘自然也是理所当然。 但已经被舆情指责成为不逊诸武的国之大奸的狄仁杰,这会儿却没有心情和精力去为自己争辩。 铨选结束后,狄仁杰便由中书侍郎转为尚书左仆射,离开了中书省转为尚书省主官,如此调动也是为了防止宰相营私专权。 转为尚书仆射后,狄仁杰任事重点便从士选转为了扩籍编户。这是他从天授年间担任户部地官尚书便负责的事务,武周一朝前前后后从关陇之间向河洛迁民几十万户之多,相关的编户入籍问题至今都还没有完全处理妥当。 如今,再加上一个故衣社的问题,使得此事变得更加敏感且急迫,一旦再作拖延,势必积成大患。 街头巷尾几句辱骂,虽然让狄仁杰名声有些不好听,但也不至于扰乱这样一位在朝多年的宰相心境。 但另有一个问题却不得不加以重视,那就是都畿道内诸县奏告籍户逃亡严重,这些亡户以关内迁民为主,几乎是成群结队的传州过县,地方官府即便有见都不敢擅加阻拦。 狄仁杰自知亡户出逃不只在于最近这段时间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纷争,迁徙以来久失安置,这些迁户生活本就不乏艰辛,故衣社问题被惊觉后,朝廷又告令诸州县严查肃清故衣社徒,使得迁民本就困苦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故衣社久为雍王爪牙,这给神都朝廷带来的震撼与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像是此前神都革命中,许多人都搞不清楚跟随雍王辗转坊间、冲击北门的那一部分士力究竟何来,故衣社在西京为行台招编后,问题自然真相大白。 旧年雍王在朝所主持的漕运改革自然也成了朝廷重点肃查的对象,这其中尤以立德坊新潭最为要紧,新潭周边大量商贾仓邸全都遭到封查。 而这些铺业,都是商贾并豪贵们真金白银买来,遭到朝廷如此蛮横得封查,顿时也令市井萧条,两市甚至已经有了罢市的苗头,神都民生也因此大受打击。 雍王行事,草蛇灰线,深伏难查,一旦查发,便让人心生震惊,其人对神都之影响深刻,绝不止于在朝几个时位,远远超过了时流的想象。 政治上的桩桩种种,让狄仁杰应对起来都大感吃力。其实他心里明白,雍王在神都所留下这些人事布置,本身未必就是坏的,如果朝廷能更具包容性的接手过来,同样也能兼得惠利。 但如今皇帝陛下对于雍王一切人事影响几乎是零容忍,在这样敏感的问题上,狄仁杰也不敢力劝,唯上有所使、下有所行。 这一天,在将积案事务处理完毕后,狄仁杰随口问道:“西使诸众,归都没有?” 在堂有政事堂吏员将事簿稍作翻看后才回禀道:“郁林大王奏表今早入堂,言所押资货将过潼关,十日后便可归都?” “所押资货?日前政事堂议,不是已经不准西京此项钱款入都?” 狄仁杰闻言后,脸色顿时一变,但见吏员面露难色,心知此事必然还有变数为自己不知。他起身掸袍并疾声道:“速速内禀,我要求见圣人,岂能因区区几十万缗资利、绝朝廷于陕西民望!此项钱款,绝不可过潼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00 雍王献货,且入宫库 大内东上阁,殿外气氛肃然,殿内则隐有风雷怒音。 “这孽子、这孽子……竟敢如此侮我,他眼中可还有君父!” 将西京使员陈奏细则浏览一番后,皇帝李旦怒从心中起,直将那奏卷撕成粉碎,并拍案咆哮着:“西京使员十几人,竟无一人能口出宪言正音,任由那孽子妖言夸炫、诈世沽名,人人该杀!” 李旦真是羞恼到了极点,奏卷中将西京政事堂会议上雍王所言如实记录下来,一字一句如刀剑一般刺其肺腑,令他怒不可遏。 “唐业得复,孽子虽有事迹可夸,但宗家何曾薄他?朝廷何曾薄他!行台分置,陕西自领,创业以来,宗家几人权势能过于他?” 拍案怒声已经不足泄愤,李旦更直从席中站起,继续顿足怒声:“他感言身世飘零,夫妻难聚,但论及凄惨,能过于我?他于外朝邀欢取宠之际,我父子号于暗室,妻妾身死骨没……我于他究竟有什么亏欠?至困之年不短问候,盼其成人、嗣我亡兄。情义不称至厚,但也少于刁难。难怪太后爱此孽种,这祖孙两人才是真正骨肉至亲,贪权无情,如出一辙!” 殿中不独皇帝李旦一人,另有宰相薛稷、国丈窦孝谌并几名直殿学士,俱是心腹之众。但眼见到皇帝盛怒之下如此失态,其忿言更是违于视听,一时间也都各自垂首,如坐针毡,恨不能抬手捂住两只耳朵。 李旦已是恼怒至极,杂乱的思绪很快又找到另一个重点:“六十七万缗!那孽子入世几年?竟然就积下如此庞大家资!日前所论诸子出阁,使钱五万缗简造新邸,少府尚且无资可支!呵? 六十七万缗,如果没有侵公肥私的手段,田邑禄料? 如何能聚成如此巨资!朕还未及治他贪鄙之罪? 他更有什么面目凭此求怜?” 话题讲到这里? 国丈窦孝谌就有些忍不住了,开口发言道:“如意旧年,雍王服阕入京? 与时任西京留守武攸宜并成狼狈? 诬指我家使人行刺,因是刑令迫害。私里更指使其故衣社党徒侵夺资产,使我家门于西京无立足之地? 乃破家之仇!雍王今次所具入献资财? 应有过半为当年所得!” 窦孝谌讲到这里? 自是一脸的沉痛并满满的恨意。当年雍王在西京那一通动作? 对他们窦家打击之大可谓深刻? 即便不论官面上所受到的迫害打压? 几代人百数年所积累的家财族产几乎被侵夺大半,也让窦氏族人们在提及雍王时都忍不住咬牙切齿的痛恨! “臣今日申论旧事,非为强辩资财何属。但日前政事堂所论,诚是失于拘泥刻板。陕西道诸州贡赋,自为国计收支? 无论任何理由? 大行台都不该私作截留挪用。雍王敢为此事? 其罪深重!陛下仁恩恤之? 即便不裁折其官爵,也该有所追惩,罚金没官? 已是量轻,雍王更有什么冤屈可申?” 窦孝谌接着又继续说道,正是在他的力劝之下,皇帝李旦才决定推翻此前政事堂决定,着令出使西京的员众们将这一笔资财押运归都。 李旦闻言后也缓缓点头道:“孽子邪势已成,挟陕西以抗皇命,朝廷章令于之已经难有伸展。眼下尚惧于宗法大义,以此自惩媚众遮掩,若再加以纵容,恐怕连这一笔资财都不再奉献。” 薛稷虽然也是皇帝的心腹亲近之人,但毕竟也是在职政事堂的宰相,听到这对翁婿言中对政事堂此前决议都颇不以为然,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将思路稍作梳理,然后开口缓缓道:“政事堂前论如此,所以不取雍王家私,并非存意纵容。陕西道贡赋乃国计盈收,社稷赖此维持,哪怕只有锱铢寸缕,也是万民沐恩进贡,此所以上呼下应、王治井然,岂能以臣员家私代替!陕西道疾困诚有,事迹亦著,但这绝不是行台窃享贡赋的理由! 雍王功过如何,不当由其自度,此所以政事堂不纳其献私。哪怕未来陕西贡赋仍不能出于潼关,也需由皇命制授,而非雍王专擅自给!” “薛侍郎所论或能守于大体,但如今陕西分治势成,政事堂又能如何制裁雍王?即便降敕训斥,不能伤其皮毛,陕西诸州亦不能唯皇命是奉。如今还能收得钱款巨万,足支朝士两年禄料,大补朝廷当下所疾。方今世道革新,政事堂却老臣当道,所守近乎陈腐,持此论者非只一人。” 听到薛稷这一番言论,窦孝谌更加的不以为然:“君子可欺以其方,雍王狡诈、强词夺理、矫饰不道,事迹已经不止于一。若如今朝廷仍以道义为守,任其欺罔世道而不加制裁,所祸只会更深!” 李旦见薛稷被窦孝谌说得有些神态不自然,还是开口说道:“政事堂乃天下中枢、百官表率,自当持守道义,不以权变狡黠为能,据理以论,不失臣轨。此前成于此议,我也不做质疑。但慎之小子,狡猾为奸,远非道义章令能制。他所以张扬此态,想必也有料定朝廷很难笑纳此笔资财,但若收纳不由朝廷呢?” “他宗家小子,献货亲长,乃家私之内的往来。待到钱款入都,无需朝士出面接纳,我自令豫王出面,以家礼收纳宫库。此事务往来,只是宗家之私,无涉朝政。诸子待出,从兄具物为贺,只是人情伦理之内。至于陕西道贡物解运与否,仍付朝论!” 听到皇帝这一番话,薛稷眸子先是一亮,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又说道:“但此番物货递献,两京俱是人情关注,物议哗然。如此权益之说,或是自成道理,雍王宗家少类,行事即便有所出格,或可不惧非议。但圣人乃天下之主,宇内至尊,臣恐……” 皇帝这通盘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钱款不入公帑,政事堂接下来再处理有关陕西道贡赋的事情仍可不失底气。雍王即便叫屈,跟你四叔说去,反正钱我们是一分都没见。 但这当中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终究不同于雍王,说的直白一点,雍王可以不要脸,但你皇帝这么耍赖,让天下人再如何敬奉你? 真要这么一搞,人设直接崩得稀碎啊!西京群众心疼雍王都心疼得掉眼泪,结果你皇帝却说这小子就是走亲戚哭穷,这让人感情上如何能接受? 薛稷言外之意,李旦自然能听得出来,他归席闭眼长叹一声道:“被这孽子如此扰闹,我还有什么仁风德义可夸?小子恃其狡黠,出入于典刑内外,我若仍然只是徒守方正,来年若果为其所制,更有谁人怜惜?” 见皇帝已经是打定主意要这么做,薛稷也不敢再作力劝。老实说这一次的风波,朝廷本就理亏,即便是要追讨贡赋,也该拿出一个具体的分配方案再使员西行,结果被雍王抓住这一点大作宣扬,使得朝廷与皇帝都变得极为被动。 眼下皇帝这么做,是自己承担了大部分的污名,但起码还是保住了朝廷中枢在陕西道财政问题上的一点主导权,可以与行台继续就如何分配继续交涉。 但朝廷就算掌握了这一点主动权,又能怎么做?事情吵闹到这一步,朝廷如果再想将陕西道边务问题进行淡化、无视,已经很难做到。 如果还想确保对行台拥有一定的管制权,哪怕仅仅只是名义上,在财政度支方面也必须要给行台军务预留出一部分的预算。如果行台再狮子大开口,单单陕西道贡赋截留自用可能还不够。 想到这里,薛稷又不免有些头大,乃至于突发奇想,雍王素来谋计深刻、手段狡黠,其人在西京搅闹风波的时候,对于朝廷后计应对必然也有预想。那么皇帝这样的应对方法,雍王有没有想到过? 脑海中一旦冒出这样的想法,薛稷就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若事态果真如此发展,那行台与朝廷仍可不失对话,不至于关系直接破裂。而雍王虽然付出了六十七万缗的家财,却在天下人面前将当今皇帝的个人形象给深深伤害了一番,这会不会才是雍王的真实意图? 薛稷想到这里的时候,殿中窦孝谌等已经在笑赞陛下应对巧妙,让雍王白白付出几十万缗巨资但仍不能免于朝廷就此再作追责,对付雍王这样的狡黠之人就该用这样的狡黠之计,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正在这时候,有侍者趋行登殿,道是宰相狄仁杰于宫门之外请见。 “狄相公若有事务待陈,且先录事政事堂,明日朝会后再作商讨。” 李旦闻言后,便吩咐几名直殿学士外出对狄仁杰传达自己的意思。 待到几人离开,殿中只剩下薛稷并窦孝谌时,李旦脸色才陡然变得阴沉起来,并怒声道:“老物求见,无非再谏财货入都事宜!昭德气浮浅表,观其面而知其悍,制之不难。狄某却腹藏荆棘,貌似忠良,更加难制!其所持休养之论,只为薄朝廷武备而纵行台甲兵,诚是可恨!舆情常常失于大体,但于此獠,则恰如其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01 幽州都督,东夷都护 听到皇帝如此怨念十足的评价狄仁杰,在场两人尽管都是亲密无间的心腹之人,但也都没有开口做出回应。 狄仁杰如今于朝中无论地位还是影响作用都举足轻重,皇帝对其人其事有什么想法、姑且言之,然而他们各自看法如何,却不好轻易流露。 毕竟说实话,哪怕就连皇帝对于狄仁杰或有什么不满,但也止于一些私下场合的声言流露,但在公开的场合里,对狄相公仍是恭敬有加。 皇帝见两人都不发声,心中也自觉无趣,只是叹息并自嘲一笑:“狄某状似恭谨,目中无人,说到底,还是我失于控御之道。换了太后旧年,哪怕委身陕西,其人敢于如此矜傲?” 讲到皇帝内心里对于狄仁杰的观感,也实在一言难尽。不仅仅只是狄仁杰,包括李昭德在内的一干唐家老臣们,皇帝对他们的感受也都十分复杂。 往年的他幽居深宫,幸在这些老臣们竭力维护,他才没有被武氏诸王迫害至深,乃至于最后守得云开见月明,重新成为大唐的皇帝。从内心而言,李旦对这些老臣们的确是心存一份感激。 但是随着逐渐接触世道时流、特别是在权力中产生摩擦后,李旦对这些人的感受就变得复杂起来。或者说裂痕早已经存在,只是随着时间的发展越来越凸显出来。 旧年幽居深宫大内,那重重宫阙对李旦而言自是枷锁,但也像是一种保护。他幻想自由,幻想能无拘无束的生活,也幻想某一日大权在享,幻想君臣上下齐心合力、通过努力革除武周一朝种种妖氛,让大唐社稷在自己的领导下重新走向强大。 当时群臣于内宫大业门外迎接圣驾入朝,当时的李旦可以说是惶惶如惊弓之鸟。 特别在听到豆卢钦望这样一位宗家近戚竟然悍阻大势,乃至于恃其权柄隐有招庐陵归朝取代自己的想法,这让李旦意识到那些所谓老臣们对自己的拥戴未必就是纯粹的忠唐,他们历经武周一朝的动荡,为人处事乃至于自身秉性心念,都是极为复杂的。 随着局势的发展,这种认知也变得越来越强烈。对于李昭德,李旦感觉最为不满的还不是其人那强势做派,而是在那眼神注视之下,李旦总觉得在李昭德眼中? 自己似乎永远只是那个旧年幽居大内、度日如年的皇嗣。 说的更准确一些,在这些老臣们面前,李旦似乎永远也感受不到那种身为帝王至尊的无上荣耀。这些老臣旧年曾经给他以庇护? 而自己在他们面前总是底气不足。 所以他架空了李昭德? 乃至于将之远贬岭南? 似乎这些老臣们的落魄,能让他挽回一些尊严。 李旦不是不想善待这些老臣,无论他们各自心思是否纯粹? 但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曾受惠于他们。甚至在李昭德离都之前? 他专程接见李昭德一次,只要李昭德肯于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与不舍,他都愿意让李昭德继续荣养于都畿。 说的更透一点? 你们这些老臣曾经见证我在太后面前体面全无、匍匐求活? 我只是想看一看你们的软弱与无助? 寻求一点心理上的平衡感而已。 但就连心里这一点微小的期待? 李昭德都没有满足他? 只是不卑不亢受命作别。所以在李昭德离都后? 李旦直接撕毁了他亲手拟写、将发中书省,给李昭德一子加荫的敕书。 相对于李昭德的作风强硬,狄仁杰无疑要圆滑一些,也比较能关照到君王内心感受。所以从李昭德身上夺回的那些殊荣,李旦都再次加给狄仁杰? 务求营造一个君臣和睦的氛围。 而他真正对狄仁杰失望? 则就是在今年的铨选中? 李旦不止一次暗示狄仁杰可以稍作徇私? 给自家子弟加授美职。但狄仁杰却状似公正无私,直将自己两个儿子遣送回并州老家。 这件事如果正面来看,狄仁杰身为宰执却能不作徇私? 甚至对儿子都不作关照。 但对皇帝而言,我如此权位尊荣给你,难道还会在意你给自家儿子谋求一个六品差使?身为宰相,嫡子尚且不奉于国,反而放置在并州那样一个皇命不及之境,实在心机叵测! 一个两个,这些老臣们桀骜难驯。可是偏偏在对雍王的问题上,他们一再姑息,言里言外都流露出对雍王的欣赏。这种态度更加刺痛李旦,也让他对行台更失包容。 我本无意大位,是你们这些老臣将我迎出深宫。如果你们觉得雍王可以托国,当年何必多此一举!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我仁懦可欺? 神都革命发生至今尚且不足两年光景,但李旦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感受却数倍于此前三十多年。他甚至有些理解当年他母亲为什么要灭绝人性、挑战人伦的向至尊之位发起冲击。人若不自强,将会永远身在囹圄之中,过往的善意与庇护,无非奇货可居而已! 正因如此,他心中对这些唐家老臣们的感受,从最初的感激逐渐转变为怨望,乃至于如今的敌视。 但无论内心感受如何,李旦自知眼下仍然远远称不上掌控朝政,特别是在有陕西道大行台这样一个毒瘤的存在下,他更不能凭着一时的意气将这一干所谓老臣们完全扫出朝堂。将狄仁杰留在朝中,也是一个榜样。 “陕西道因于边务,军事勤操。但朝中却不乏老臣固执作梗,只以休养为务,频阻修备武事。放眼古今,岂有兵戈不兴之强国?长此以往,外愈强而我愈弱。” 李旦虽然久在深宫,但也明白权势有何而来,行台所以壮大,又岂止雍王巧媚之能。 只可惜他此前所选中的王孝杰实在难堪大用,而且整顿南衙军务也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的困难。且南衙与外朝关联密切,即便有所成果,也难尽为君王私有。 “今次慎之小子所献资货,既入宫库,也决不可铺张于用度。此前几番修整北衙之议,俱因物用所困不能实施。如今既得这样一笔外财,正合投用于此!” 李旦生在天下,对于南衙北衙的区别自然也有着亲身感受,此前神都革命中,雍王骤大于都畿之内,正在于控制住了北衙。更往前,他母亲所以能行废立、他父亲所以能逐长孙,乃至于他祖父所以能登大位,无不定势于北衙。 此前之所以朝中军务调整还要专重于南衙,对于北衙少有提及,并不是因为李旦不清楚这当中利害,纯粹是被没钱逼的。 南衙十六卫提领天下府兵,虽然眼下府兵已经近乎崩溃,但终究还是制度上的国之公器,所以整顿南衙军务也是朝廷大事,哪怕府库空虚、财政艰难,这件事也必须要做。 但北衙则就有几分天子私军的味道,军事结构要更加独立,本身就是皇帝用来制衡南衙乃至于整个外朝的工具。所以想要通过国库财政度支对北衙进行大规模的扩建整改,朝士们的支持热情自然就不会太高。 李旦所接收这样一个局面,外朝如何暂且不论,内宫则简直就是一个烂摊子。 他母亲的败家能力本来就是历代帝王中都屈指可数的,再加上还有一个家贼硕鼠雍王李慎之,趁着早前把持大内的便利,将宫库打扫的干干净净,耗子进去都得饿死其中,更不要说给李旦留下什么整顿北衙的起步资金。 无钱则寸步难行,哪怕帝王也是如此。李旦一家初归大内时,宫中一应用度都要从诸司公廨食料并诸勋爵门第筹给,又哪里来的钱去组建北衙所谓的天子亲军? 所以这一笔六十七万余缗的巨资,李旦是真的看在眼里,眼下钱财还未入都,已经决定要将之投入北衙,用以组建一支真正忠于自己这个皇帝的禁军力量。 听到皇帝这么说,窦孝谌多多少少是有几分失落。他此前重点提及雍王家财半是侵夺他们窦氏家产,也并非完全的无私,此时听到皇帝对这一笔钱款已有使用的计划而无虞他们一家,难免是有些遗憾。 不过窦孝谌也算是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人,钱财身外物,得之自然喜,失之也不足以为此苦念不休。于是他很快便将心中一点失落压下,接着便开口道:“北衙得此资财注入,必也能生机焕发,复为大用,典军者非亲信之徒不足授给。” 李旦闻言后点点头:“此事诚需慎重计议,只可惜豫王等少不堪事,宗家能领衔机密之选,也实在不多。” 讲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隐有期待的窦孝谌并说道:“北衙军务整改,都还只是宫防谋身的小计,边疆安危与否,才是真正的家国大计。陕西道所以自夸其事,无非边事几功。朝廷此前困于养息之论,于此未有远计。但如今,边计已经频为舆情焦点,不可忽略。 我打算使丈人为幽州都督,督领河北军务,并领东夷都护、抚控东北诸夷州,选将练武,待时以讨漠南叛乱之贼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02 群臣外授,相公珍重 陕西道大行台之所以设置起来,一则在于雍王的确是功大难酬,在内匡扶社稷,在外则挫败悍敌,二则在于朝廷新定未久,对天下并没有足够的掌控力,三则在于陕西边事的确危困,也需要一个专命的调控攻防。 这三个原因,其中第一个最不紧要,第二个才是重点。 如果朝廷对于内外局面真的有着足够的掌控力,其他俱不成问题。雍王即便再如何功大,在都荣养即可,如果真的心怀不忿、口出怨言,那就直接干掉。 就算陕西边事危困,朝廷也可以选用别的才力,并不需要使派雍王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宗家子弟专制于陕西。 所以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朝情复杂且混乱,皇帝威望严重不足,才造成这种内忧外困、行台势大难制的局面。加强朝廷的权威,并提升皇帝个人的威望,也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之法。 此前皇帝李旦迷困于当下这错综复杂的形势中,走了很多的弯路。其中最让他懊悔的,就在于听信老臣陈腐之言,专以休养为先,对于边情军事不够重视,以至于如今朝野之间凡言军事者必推雍王,仿佛唐家社稷之安危、俱系雍王一身。 这一次西京的催缴风波,雍王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鼓噪民情,其底气也正在于此。跟行台治边战果累累相比,朝廷在这方面的确是乏善可陈。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李旦自登基以来,便一直没有西入关中祭拜祖陵,每每想到此节,心里就虚得很。若征伐大事再俱出于行台,那他这个皇帝究竟还能管什么事? 所以眼下,朝廷也需要在边事上长作计谋,并尽快拿出一个亮眼的战绩,这也是当务之急。 想到这里的时候? 李旦便忍不住瞥了薛稷一眼,心中隐有不满。这样的国之大计,本该是由宰相提出? 哪怕君王一时思虑不及? 也该提醒备问。 他对薛稷不可谓不亲厚? 入朝伊始便将之拔入政事堂。但过去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薛稷在政事堂中几乎没有什么作为,不要说什么益国益治的大计? 哪怕作为皇帝喉舌在政事堂中发声? 声量都不够大,以至于许多事情都需要李旦自己操计起来。 事实证明,薛稷此人虽然略有文辞之才? 但本身才具是真的不堪大臣之选。 但就算心里有不满? 李旦也有些无可奈何。王孝杰一事? 已经让他不敢贸然将自己不熟悉的大臣录入政事堂? 而他所了解且能足够信任的人当中? 又罕有能当此任者。 过去长达十几年的幽禁封锁? 让他对世道时流陌生至极,在选士用人方面也就多有茫然。 他所亲近者,无非一些亲戚门户,但这些亲戚们,也未必都跟他是一条心。前有豆卢钦望? 后有王美畅? 无不带给他莫大的失望。 倒是窦孝谌这位丈人归都后? 种种声迹表达都让李旦颇感欣慰。他本来也打算将窦孝谌留用都畿? 乃至于寻机安排进入政事堂。但在一番权衡后,还是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 窦孝谌身份毕竟不同寻常,一旦在中枢权柄过盛? 那影响将不只限于外朝,很有可能会干扰到他的家庭关系,比如嗣序问题。 原本这件事在李旦看来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如今不过三十多岁,诸子幼少,自身大位方享、政治都还未理顺,现在就考虑嗣传问题本就太早。更何况长子成器本就嫡出,垂拱旧年已经身领春宫之位,即便要考虑,也是当然之选。 但事实证明李旦还是把人心情势想得太简单了,他既然已临大位,天家本无私事,在群情关注之下,许多问题都会变得复杂起来。 李旦对他们亲戚以待,然而他们却都心机深刻,将皇帝一家当作索取功爵权禄的对象。这一点,在王美畅身上表现的最为明显。 王美畅留事西京行台,已经让李旦颇感尴尬。他本来还期待王美畅留事行台,可能是为了在一些问题上偏帮朝廷,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此前王德妃玉陨宫中,李旦强忍悲情再招王美畅归朝,但王美畅却以世无父为子服礼再作拒绝。李旦心知,王美畅是不满于朝廷待他与窦孝谌名爵差距悬殊,但其人这份态度,也让李旦对他彻底的死了心。 由于王美畅的缘故,李旦本来打算追德妃以贵妃之礼入葬的想法都不得不放弃,甚至对少子隆业都隐有不喜。 这些外戚们一个个谋计复杂,已经影响到自己一家人的家庭关系。有鉴于此,李旦也不敢将窦孝谌再留朝中,而是授给一桩在他看来同样非常重要的边事。 然而窦孝谌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先是陡然一变,片刻后更直接伏地悲声道:“臣才器猥下,乱周旧年,谋身尚且无能,身陷囹圄、掐指待死。幸在皇恩庇护,得有生归之期。老病之身,寄命人间,苦忍骨肉分割之痛,已感生不如死……” 窦孝谌自然不愿外任,更何况听到皇帝意思竟还要找机会与突厥干上一仗,心情自然更加惶恐。 兵者大凶,谁人能笃言必胜?胜则固然可喜,败则身败名裂,甚至有战没之危。又怎么比得上安在中枢,平流进取。 现在眼看着皇帝颇有军国大计,留在都畿之内无论是内掌禁军还是谋求宰执都大有机会,此时出使凶兵之地,心里自然是万分的不乐意。 窦孝谌心知皇帝心软重情,为了避开这一要命差事,甚至连横死的儿女都用来求情。 李旦见窦孝谌老泪纵横,心下也是不忍。但窦孝谌不提死去的儿女还倒罢了,他这么一说,反而更加坚定了李旦的心意。 “既然深念往年生死不由自主的凄楚,当下这短时的从容更要紧紧抓住!往年或还有自折退避的余地,但如今内有国情之困扰,外有宗家孽子之恫吓,我与诸亲好人家,还有什么退路可言?” 李旦缓步下堂,亲自扶起了窦孝谌并说道:“古来成事岂有轻就,但也总是事在人为。旧年吐蕃悍名慑人,若非慎之小儿与之论战青海,能知贼势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况如今突厥同样新旧更迭,默啜僭立,人心不附,此前陕西一旅偏师尚可败之,势力因此更加丧失,实在不足为惧。” “丈人此去,所用亦非身当战阵、亲迎锋矢,唯在修备诸州军事,兼抚问东夷诸部,发其能战之卒,举其忠勇之士。来年边中建功积勋者,俱出丈人门下,这也是值得夸耀的事迹!况且如今边务可称大困者,俱陕西道在事应当,朝中士物之力所用、唯此一方,在内不失援助,在外广营策应,唯事而已,更复何惧?” 听到皇帝这么说,窦孝谌自知此行应是难免了,只能抹一把涕泪,恭然听训。而站在一侧的薛稷见状,却是心中暗叹,但也自知皇帝留他在此,并不是为了让他发表什么看法,而是为了要通过他向政事堂提交这样一份任命。 狄仁杰前往大内请见不得,只能在政事堂将事则记录下来。可是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早朝,他也没有得到皇帝的召见,心里自然已经明白,皇帝是不打算再就此时进行讨论,心情自然算不上好。 就算心中深觉此事不妥,但这种事也不适合由宰相发声、放在朝堂上进行讨论,而在早朝中也鲜有臣员讨论此事,这一现象更让狄仁杰心中发堵。 群臣对此事视而不见,并不意味着此事已经确成定局、没有了再作讨论的空间与必要,只说明群臣所关注的重点仍然在于人事调整,不愿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出什么明显违背皇帝心意的声音。 离开中书省后,狄仁杰的任事重点主要在尚书都省的政务上,政事堂那里除了当直之日,只有重大的议题事务使员通知,他才会前往。 今天狄仁杰并不在直,退朝后也没有中使通知他前往政事堂,于是他便返回东城尚书省。归堂坐定未久,正逢太常少卿田归道入省奏事,及见狄仁杰坐堂,田归道便不乏疑惑道:“相公怎么仍然在堂?禁中传告大卿入宫议事……” 狄仁杰听到这话,眉头已是蓦地一皱。而田归道也察觉到此事有异,尴尬着转开话题,办完了自己的事情后便匆匆离开了尚书省。 送走了田归道后,狄仁杰归堂端坐,默然良久,然后吩咐吏员奉上纸笔,提笔伏案书写辞呈。 然而他这辞表还没有写完,外堂又有人语声传来,吏员通传乃右金吾卫大将军权善才求见。狄仁杰思路正杂乱,提笔不知该做何言,闻言后便放下了笔,行至廊下去迎权善才。 “今日政事堂会,相公何以不豫?圣人告在朝三品以上,各举能事方牧者选授诸州,末将为薛侍郎所荐,出为赵州刺史。莘国公窦散骑,则出为幽州都督,领东夷都护……” 权善才大步行来,见到狄仁杰后,神情有些不满。在他看来,如此人事调动的大动作,狄仁杰没有理由不知,但却没有提前知会他一声,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听到权善才的话,狄仁杰嘴角微微一颤,片刻后才语调低沉道:“此事我实不知……” 权善才正举步往衙堂行来,闻言后脚步顿住,张张嘴欲言又止,但片刻后还是转身便走,只是行出几步后又停了下来,回身对狄仁杰抱拳道:“相公请珍重!” 狄仁杰站在廊下,目送权善才离开,而后归堂坐定,望着那书写了一半的辞表怔怔出神,良久后默默抬手将辞表撕成粉碎,然后才作无事状,抬手吩咐吏员再取户部籍卷送入堂中,伏案批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03 我自三郎,无谓大小 莘国公窦孝谌于政事堂公推得授幽州都督,远行在即,皇帝李旦特意在宫中举行了一场家宴为之送行。凡所出席者,俱为宗家贵戚、都畿显贵,场面很是不小。 太平公主身为皇帝元妹,这样的宴会自然少不了她的身影,其所列席于宴会中也是最醒目的位置,与夫定国公武攸暨并在皇帝正席的左侧。而皇帝的右手席,便是将要外事的莘国公窦孝谌。 除此之外,李唐宗戚诸如宰相李思训等也有多人出席。但在宴席中,却不见同为宗中近戚的潞王、雍王等家眷,甚至就连已为太平公主新妇的县主李幼娘都有缺席。当中缘由各自心知,当然也不会有人提及此事、故意去找什么不愉快。 宴席中,皇帝诸子也都有出席。这其中皇三子李隆基依傍外公窦孝谌而坐,虽然年纪只有十岁,但言行举止已经颇为端庄得体,不逊大人,神情之间对于将要远行的外公窦孝谌更深有不舍之情。 “生人在世,总是难免别离伤情。儿辈心怀浅显,凡所思感,溢于形表,却不觉此态更是催人不舍。且入堂中为你恩亲长歌一曲,深情寓于歌中。” 这一场宴会虽然是为窦孝谌送别,但李旦心里却没有多少离别的伤感。他心中正为此前这场政事堂会议而感自得,达成了自己想要的一种效果,几杯酒水入腹,意态已有几分酣畅,抬手一指席中的三子笑语说道。 李隆基闻言后便起身行入场中,先对父亲并外公致礼,然后才从一边的乐器架子里取出一个乐器檀板,奏以板眼,开口清歌。 李旦听此节奏乃王勃的《送杜少府》,先是停杯摇头,口称“失礼、失礼”,但片刻后他又环顾左右,指着堂中作歌的李隆基笑道:“此儿有气象!” 殿中众人闻言后,无不笑语回应。随着李隆基歌毕,窦孝谌也出席免冠,先谢皇帝,然后又望着李隆基不无感慨道:“得汾王殿下歌以赠行,臣此行更无疑惧!唯盼来年事了归朝时,所睹不只故人? 乡音乡情,俱迎我入怀,余生再无逆旅? 游人不复客居!” 皇帝听到这话? 一声叫好? 托杯下堂,亲赠丈人。 在场众人既非痴愚,自然也都听出窦孝谌这番话的言外之意? 无非盼望裁撤陕西道大行台? 朝廷中枢复归长安。 且不说旁人反应如何,一直闷头饮酒、已有几分醉态的定国公武攸暨听到这话,嘴角微露哂笑? 鼻中低哼一声? 旋即便见自家娘子太平公主视线冷冽的望来? 神情顿时一滞? 片刻后单手举杯向上扬起? 嘴里大吼一声“好”? 继而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但因动作过于猛烈,已有过半酒液洒落前襟。 “量浅性直,唯是贪杯,诸位见谅!” 太平公主见武攸暨略有失态? 先是瞪了其人一眼? 再转过头来时? 脸上已是换上了一副颇有几分无奈并歉然的笑容? 然后才又指着李隆基笑语道:“这小三郎风格初有,确是喜人,足见阿兄教养功底不俗? 来年成人,宗家必将再添一美器!” 神都革命之初,因为王美畅的私心干涉,心计用于皇帝诸子所封。但随着王美畅被宰相们斥出朝堂,那一方案自然也被弃用。最终皇长子李成器得封豫王,李隆基则受封为汾王。 听到太平公主如此夸赞,在席众人自然也都是随声附和,然而李隆基闻言后却是眉头一皱,正色道:“我于家中行第恰是此数,不谓大小,只是居中。”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上笑容僵了一僵,视线快速扫了兄长一眼,继而干笑一声,举杯轻啜:“儿辈要强,所乘一口意气,不屈不忍,确是不俗。你姑母闲言,不略简数,自饶一杯,喜我儿郎少壮。” “小儿夸卖所识,不恭即斥,不值得理会。” 皇帝李旦这才转过头来,摇头叹笑,拍拍儿子肩膀,那落力轻重却瞧不出有什么训斥之意。 听到父亲这么说,李隆基却仍是正色说道:“人唯明识于所处本分,才可以我为本,格物致知,由我及事,由我及人。此所以生来父母便赐以名称,以此为教育之始。我知我是我,却不知人之所目、以我拟谁,所以作此争辩,非为冒犯,只为固我所知。” 这番话说来不无拗口,但李隆基那端庄严肃的神情口吻却隐隐让人觉得、这似乎真是一件需要重视的事情。不待殿中别人发声,窦孝谌已经蹈舞作贺喜之状,不无激动道:“汾王殿下黄口新褪,已有如此识辩之能,臣家幸得天家所赏,无秽尊血名种,诚是可喜!” 李旦听到这话,也是笑了起来,与窦孝谌并作起舞,并亲自解下腰际佩玉为窦孝谌挂于蹀躞。君臣共舞,自是其乐融融,其余在场皇亲见状,便也都纷纷离席入堂为舞。至于太平公主眉眼之间那一丝尴尬,则就乏人理会了。 此夜宴会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皇帝深厌太后当国时宴乐无度、通宵达旦的旧况,在这方面颇有自律。稍作尽兴,便吩咐北衙禁卫将各方宾客们各自送归坊邸。 但太平公主在打发走了定国公武攸暨后,却选择留宿宫中。她虽然是皇家出嫁之女,但因旧年太后关照,于宫中常有闲苑备居。当今皇帝与公主手足情深,入主大内后则更显亲爱,专将大内山斋院划出以供公主出入起居。 皇帝自知公主此夜留宿大内,必然也是有事商谈,于是便又吩咐宫人在别殿稍作张设,等到公主转回,便于此中招待。 “定国公此人,形神俱丧,气量不具。眼见阿妹配此拙人,实在让我心酸。往年或为情势所迫,而今我有余力能关照家人,若着实不能同厦为亲,索性和离!” 及至公主坐定,李旦便开口表示了他对武攸暨的不满,望着公主不乏爱怜道:“虽然民间俗言劝和而不劝离,但终究只是身不关己的闲话。见我家妹子如此委屈,为人兄长,终是不忍。天家子女,哪需久屈?况我妹人物、闺才俱有可夸,配得哪家都是哪家的荣幸!” 太平公主闻言后叹息一声,垂首作拭泪状,只是在这垂首之际,眸底却闪过一丝暗含恼怒的精光,语调则充满了无奈与辛酸:“人间女子,谁以损谤自家夫婿为妇德惠才?我知阿兄爱我,但此事为阿母指授,孽缘已成,我怎么能因自己私情的屈伸而使阿兄背负不孝之名?拙配巧配,总是一生,茫然不觉,我都已经是新妇阿姑,又何必再去不顾体面的拣选情好?” 她见皇帝似乎还有话要说,便蓦地长叹一声,继而说道:“慎之这一次的确是做的有些过分了,若非两京相隔遥远,我都忍不住要斥他几声!” 听太平公主言及于此,皇帝顿时便没了心情再去关心这个妹子的感情生活,脸色忍不住的就拉了下来:“这孽、这小子岂止过分啊!他于西京桩桩言行姿态,几有家国之计?一通邪情宣扬,使西京生民唯王教恭事,不知天下竟仍有皇命!” 太平公主见皇帝言及此节便恼怒的不能自已,已有失言失态,于是便又说道:“事态倒也没有那么严重,宗法章轨、大体仍然系于朝廷、慎之心机的确是稍涉幽隐,但一些自以巧计的小道,仍然不足撼动根本,阿兄实在不必因此警惕深重。” 李旦听到这话,张嘴便欲反驳,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摇头一叹:“这小子西行以来,凡所行为,早已经泯没初心,让人气愤,让人惋惜。” “我这么说,并不是要为慎之游说补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太平公主见皇帝言有顾虑,便又说道:“天下之大,恩威莫不出于君王,此有识者的共识。西京虽然群情喧嚣,但喧嚣最切者是何等类人?平康坊的娼妓、两市之间的贱贾,此类人众本就教化之内的孽种,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深明大义?即便一时间喧嚣于事,又能决定什么是非? 至于余者躁闹,无非将其失意归于失治的狂狷之徒而已。本就教化所不容,恩威所不恤,又何必因此耿耿于怀,自乱所计?” 听到太平公主这一番话,皇帝不禁眉眼舒展,就连眼神都明亮了几分,抚膝叹笑道:“满朝人士,俱是夸夸虚谈,但讲到言切根本,竟无一个能比得上我家才姝。若早听阿妹这一番妙论开解,我不至于长久几日溃闷于怀!” 太平公主闻言后则摆手叹息,半是抱怨道:“进言为晚,并不是我失于恭勤。权势灼人,亲近不易,如今的我的确不可再如往年那般目无禁止、逾越本分。否则将为小儿辈见笑当面,情何以堪?” 李旦听到这话,神情中顿时露出几分尴尬,含糊解释道:“儿郎要强是天性,稍有寸识便恐为人所轻。争强惹厌,也的确是需要教训一番。” 太平公主闻言后却又摇头叹道:“我再如何小气狭隘,也不至于跟少流计较细碎。只是所见豫王雅正平和,甚有阿兄少时气度。当年我兄妹情谊无暇,阿兄流泪障车,我还怨你勾我哭花了满脸盛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04 惟德动天,无远弗届 听到太平公主言及旧事几桩,李旦脸上顿时也流露出浓浓的追忆之色。 “当年家中几人,大兄最有仁长姿态,深合内外所允。二兄精明干练,最趁阿耶心意。三兄则巧妙擅营,阿母爱之最深。唯我序在末流,才情也是猥下,父母俱不见重……” 李旦讲到这里,突然自嘲一笑,语调复杂的说道:“长兄不寿,让人深感惋惜,可憾当年我人事未精,不知情义珍贵,未能深感丧亲之痛,只怨父母待我太薄。当年几言于阿耶,两兄府中各自名臣为侍,唯我府内员佐空空,甚不为外人见重,太平你知当时阿耶如何语我?”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摇摇头,她于诸兄妹中年龄最小,幼来便享尽父母呵护关爱,当年家事、国事俱有板荡,但却始终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虽因二兄际遇伤感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又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对于家门兄弟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则就没有太深的体会。 李旦脸上自嘲之色更浓,叹息道:“当年阿耶语我,我于家门中已是末流,本性又不擅于竞斗,远不及两兄各自才性彰显,能够各有担当,名臣侍我,只是荒废了人才。才器甚不可观,这是我的短缺,也是我的福分。一生富贵已经可望长年,实在不必再盼更多……” 讲到这里,李旦神态间已经颇有萧索之意,抚掌长叹道:“咱们阿耶,观人观事? 真是搭眼入骨。当年我听这一番话,心里多少还是忿情难免,如今想来则是多有感触。只可惜、只可惜……造化终究不能尽遂人意? 人事几番逆转? 唐家这份基业、终究还是落在了我这个阿耶眼中的不器之人身上。 所历艰深? 催人情伤,如果有的选,我真想抛弃这至尊之位? 换来咱们长兄重回人间。家门几人? 气性各不相同,唯大兄嗣领这一份家业,才可保家门内和气长存? 亲情不失。我虽有这一份心意? 但却没有这一份才情啊……” 太平公主于诸兄妹中最是年幼? 对于长兄李弘的相关记忆更是变得非常陌生? 加之心里还在思忖四兄这番感慨究竟深意何在? 因此只是落泪以对? 并不急于回应。 李旦说完这些后,便也垂首不语,似乎仍然沉浸在对往事的追缅中。 太平公主虽然一时间不能将四兄心境曲隐感悟通透,但她此夜所以留宿大内,本身也是有着自己的意图? 因此再略作沉默后便又开口道:“时至今日? 诸种追缅臆想? 俱已无补于事? 唯是负重而行。阿兄身位所在,乃天加大任,天意如此? 人意何为?顺则爵禄厚给,悖则天人共弃!” 李旦听到这话,眸底泛过一丝神采,但还是叹息道:“言是如此,但人间情势复杂,应用实在难以如此简约。” “阿兄已经做得很好了,譬如朝内狄仁杰之流,恃其资望而专其权术,不唯君命恭是,言则大臣风骨,实则悖于时宜。这也真是笑话了,此流若真强项能支社稷,天下何至于数年道沉?阿兄如今给其虚荣而挫其气焰,授其高位而夺其实势。说到底,天子之下、道之所行,岂二三之众能专擅独持!” 讲到狄仁杰,太平公主同样怨念不浅,铨选之前,她巧计构陷一把,本以为可以恃此稍作胁迫,但却没想到狄仁杰那么决绝,直将儿子遣回乡里。铨选过程中,更是罔顾太平公主几番递讯,让太平公主在这一轮的铨选中所获寥寥。 对狄仁杰的有效制衡与架空,也是李旦近日来少有的得意手笔,听到太平公主言及此事,他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狄某人或是腹计深刻,但既食禄料,但自然也需要维持大体、恪守本分,制此不难。唯是时流几人,不守于皇命之内,私计于邪情之中,这才是将要害世的大患啊!”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眉眼间自有几分不自然,转眸之间稍作掩饰,又说道:“方才递言几句,不唯只是宽慰阿兄,言中表意,已经有计略蕴在当中了。” 李旦听到这话,稍作沉吟回想,但还是有些不解的看了一眼自家妹子。 太平公主突然掩面悲声,离席作拜道:“我眼下所哭,不以圣人元妹,唯以忠烈遗孀,叩请天恩垂延,予我死国亡夫以正名!” 李旦见太平公主如此作态,慌忙起身下堂去搀扶,并叹声道:“兄妹之间,何事不能从容细言?太平你陡作此态,实在让我情面难堪!” 太平公主抬起头来,已是泪眼朦胧,但眼中精光却难遮掩,她泣声道:“我与阿兄,份是至亲,凡事可以直诉当面。但对世人而言,宸居高不可攀,生人怀此悲痛者,几者能叩诉阙前?革命以来,强臣权术遮蔽朝情,君心仁义于此亦难长作伸展,阴云盘桓不散,霁光不能普照人间,阿兄因此困扰,人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旦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明悟,只是一时间思路还不够清晰。 太平公主归席之后,擦去眼角泪痕,并又继续说道:“天下凡所人事,何者不在皇命覆下?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更无分人间还是黄泉。隋世所以失道,唐家所以兴业,万众所悖所趋,只是表象,掇皮论真,取舍决于几家之内而已!阿兄如今大器在拥,所待唯是善用,方今还只用于人间,所恤少及黄泉忠骨,但能极于此用,又何惧区区私恩典卖?” 李旦听到这话,真有一种醍醐灌顶一般的顿悟,不仅仅在于太平公主所谏言此事,更在于这一番话让他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这一份权力是怎样的强大,不啻于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其实神都革命以来,有关于武周一朝前后冤案的清查、翻案,论声一直都有,且一些冤案也已经得到了翻转处理,但整体上进展并不算大。 毕竟革命以来,朝情本就混乱不定。掌权者诸如李昭德、狄仁杰等,本身也都是武周一朝的旧臣,对于皇太后仍然不失恭敬,讲究一个相对平缓的过渡。 皇帝在这一过程中,存在感其实并没有太高,甚至长达半年之久都是尴尬的监国皇嗣,其个人意志也得不到充分的重视与体现。更何况李旦当时整个人都长期处于一种无所适从的发懵状态,本身就没有一个明确的思路与规划。 去年上半年,皇帝正式登基履极,存在感才逐渐强烈起来,再加上李昭德被架空出朝堂,初步品尝到权力任使的滋味。 但这时候,行台也已经分设,雍王划地自重,与朝廷貌合神离。李旦心忧于此,自然更加专注于对当下朝情的掌控与调整,更没有闲余的精力去关注亡者事情。 所以一直到目前为止,朝廷都没有大规模的封犒忠烈的行为。而李旦本人对此认识度也不够高,觉得此类事情大可以延后去做,非是迫在眉睫。 但得到太平公主这一番提醒,李旦才意识到自己这番认知才是大大的谬误,甚至于眼下所感过半困扰都是因此而生! 雍王划地自重,将陕西道人物圈为私己,欺世盗名,巧媚惑世,将皇命恩威隔绝在潼关以东。李旦虽然满心愤慨,但又自觉无计可施。可在得到太平公主这番提醒后,李旦才意识到自己非是无计,只是还没有将手中权力应用到极致。 雍王巧媚世道,专惑西京士民,只是小道而已。而那些真正为国捐躯的忠烈之士,他们的哀荣封犒则就必须出于朝廷! 李旦羞恼于雍王一番扰闹,将他抹黑成为一个刻薄寡恩之主,可如果朝廷能够高规格的封奖追授那些忠烈之士,这样的指摘自然不攻自破,而且还能招引一大批勇于为国捐身效力的忠烈之后! 正如太平公主所言,社稷所安,天子与世族共天下,诸大族人心相悖、岂区区娼妓走贾之躁闹所能争? “唉,我真是一叶障目、一叶障目啊!昭德等权奸孽流,强拘皇权于方寸之内,遮蔽天听,使我不见道之所行的根本,人人该杀!” 想到这里,李旦自是满怀愤懑,既羞惭于自己的后知后觉,又恼恨于李昭德等刻意淡化如此重要的一桩事务,让他做起事来举步维艰,全无头绪。 嘴里一边这么说着,李旦一边起身对太平公主长施一礼,并感慨道:“政事堂充位诸众,凡所谋国议论,竟不及我贤妹一人!未来内外奸情肃然,家国复归安稳,太平之功伟甚!” 太平公主见状后连忙避席而起,并作谦言道:“阿兄如此盛赞,我实在愧于领受。闲庭妇人,有何胆略敢于畅想国计,只是伤感身世、私情难舍,频访知者,将一点私情付以大义之说……” 李旦闻言后笑容更浓,更上前亲切道:“如此一点家事,直言即可,何必久为伤神?但我阿妹能雅采贤遗壮论,诚是可喜!何人进此大气方略,这样的令才之士,我既知之,岂能再置野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05 乱起宸居,妖氛再兴 备受关注的西京物料还没有抵达都畿,但朝廷之内已经是大动作频频。 前者皇帝召集朝中三品以上臣员于政事堂,使人各举堪为方牧的才士使用诸州,本来就已经在朝野之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特别是一些重要的边镇频被提及,这意味着朝廷未来的施政方向不再只是专于休养生息,而是专为军国之计。 朝士们对于这一路线转变还没有消化完毕,甚至都还没有讨论出一个利弊大概,朝中便又有大事爆出。 四月初大朝会时,太平公主突然直闯宫门,于朝堂之外嚎哭诉冤。群臣对此震惊不已,皇帝李旦更亲自行出朝堂,将太平公主引入朝堂,听其诉告。 太平公主所言前夫薛绍事,薛绍一门忠烈死国,自身也同样惨死狱中,虽然之后略得追赠,但只因皇亲缘故,并不能彰其忠烈之实。 此论一出,自然举朝震惊。但群臣还未表态,皇帝已经与公主同是掬泪,并当殿将刑部郎中徐有功拔授为刑部侍郎、参知政事,专事光宅以来所积旧案,有功则褒、有罪则惩,不枉不纵,还天下以清明公道! 皇帝如此表态,举朝全无异声,唯是叩称陛下仁德无双。 退朝之后,宰相狄仁杰不回尚书省衙堂,径直离开大内,由端门出宫,但却并没有直下天津桥,而是吩咐车驾转向上阳宫。 “相公,前方甲众林立,无符不通。” 车至上阳宫前里许之外,上阳宫前已经是禁卫森严,狄仁杰于车中探头一看,也不打算再向前行,落车之后面对上阳宫行再拜之礼,之后便登车吩咐道:“回家罢。” 车帘落下,狄仁杰解下发顶幞头,随手丢出了车外。御者不知缘由,忙不迭停车将那幞头捡回,又匆匆返回奉上。 狄仁杰坐在车中,望着那御者微笑道:“技力常用,无物为赠? 你且收下吧。” 御者闻言后不免惶恐,忙不迭摆手道:“相公说笑了,仆下微力幸用? 所使都有所酬? 即便要作嘉奖? 钱绢也都乐受,相公冠带,非我能用。赠物虽珍? 于我无益啊!” 狄仁杰闻言后先是一愣? 片刻后却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数出十几枚开元通宝交在这御者手中,并顺手将那幞头接回? 笑声仍是不绝? 以至于两眼都聚起了泪花。 太平公主于朝堂一哭? 仿佛一个信号? 又仿佛一个标志? 顿时于神都城中朝野之间引起了广泛的讨论。而皇帝之后于朝堂中的表态? 更是获得了世道广泛称允。 神都革命发生至今,虽然言是唐业中兴,妖氛除尽。但事实上朝情局势仍然仿佛重病缠身、步履维艰,给人一种说不清楚的压抑感,总觉得仍有未了之事、未竟之功。 这种感受? 并非少数人才有? 世道整体仍是不乏消沉? 几乎是时流共识。虽然朝情之外? 另有陕西道大行台在边事上屡有壮迹,但却多多少少给人一种饮鸩止渴、祸福纠缠的忧虑感。 如今皇帝陛下在朝堂中正声宣扬,虽然因为时间太短? 仍然不见所功,但一时间却给人一种阴云排尽、晴空万里的畅快感。 究其原因,便不乏人畅论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在于革命虽然成功,但朝廷行事却仍束手束脚,几乎没有什么大动作可以称夸。 所谓的革命无非宫苑之内一夜喧哗,大内换了一位新主人,朝中少了几个旧面孔,但若说切实影响世道的变革,则几乎没有。 朝廷凡所政治,动作甚至还要小于此前,不要说唐业中兴的大气象,甚至就连武周旧时都有不如。武周旧年,南市刑场还动辄刑人数百,刀光血光让看客胆寒之余又觉得过瘾得很。 归根到底,这一场所谓的革命只是虎头蛇尾,不够尽兴,全无改天换日的气概,时流参与感也大大欠缺。 所以当皇帝于朝堂表态要将旧事再作清查时,整个神都城士情都因此燥热起来,或有含冤的贵戚登阙诉冤,或有受害的民众血泪投书于铜匦。 朝廷诸刑司更是瞬间人满为患,大量的冤情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不说朝廷之内的大案要案,单单洛阳、合宫等诸县县廨,每日便受理案事数百起之多。 士情如此,朝廷有司动作倒也迅速,徐有功担任宰相后,很快便选八大臣家作为第一批旧案翻引的目标,分别为国丈刘延景,故宰相裴炎、岑长倩、刘祎之、刘景先,大将程务挺、王方翼,以及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 这一名单被提交上来之后,却引起了极大的争议。这其中国丈刘延景自没有什么好说的,早在神都革命刚刚完成,皇帝自内宫入朝便已经尽复其官爵,如今再作翻引,无非更作褒加而已。 但后续几人争议则就多了,这其中裴炎、刘景先、程务挺并一案事,审定于一则余者悉明。岑长倩则以屠虐宗室为功,并曾进皇嗣改姓武氏之奏,虽有强拒武承嗣为储之功,但是否能补旧罪,仍待商榷。至于王方翼,唯是喑声自保,身死贬途,实无匡正捐身之功。而西突厥兴昔亡可汗,则就更加没有资格直当首冲。 群众瞩目之下,徐有功提出这样一份充满争议的名单,一时间自然也是物议缠身,时誉大损。 朝士们责其刑士出身,不识大体,才计远不堪为相。宗室们则指责他刻薄宗家,纵恤罪恶。在野之士则抨击徐有功典刑邀功,挟公器而游于权门私邸,本身便已经失了典刑公道的本心。 于是,徐有功四月初拜相,中旬罢相,政事堂走了一遭,只惹了一身的骚。 朝野之间声势喧腾,绝不能因一人之进退便搁置此议,所以很快太平公主所荐韦承庆以中书舍人担当此事,卫尉少卿张梁客、监察御史萧至忠并为参佐,继续营张此事。 这一次,因为有了徐有功的前车之鉴,在事者也不敢贸然处断,需要兼顾到方方面面的诉求,因此讨论的时间便也延长起来。 武周一朝,局势板荡之深刻,确是一言难尽,凡时局之中势位分享的人家,谁家也不敢夸言能够独善事外、不受波及。所以这件事一时间也成为了神都舆论所关注的重点,余者任何事务统统都成了次要的。 在这样的舆情氛围下,西京所使员众们终于押运着上千车的绢缯丝麻返回了神都。即便不考虑所载物货,单单这上千车驾并牲力,本身已经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只不过,离开西京长安的时候,这一路使者行程还广受两京时流关注并热议。可当真正抵达神都城的时候,热度却早已经飞快消退,虽不至于无人问津,但关注度也已经远不如此前那么高。 宰相薛稷陪着豫王李成器出城,于宫城北面的北邙山前接收了这一批物资。由于这一批物货直入宫库、不经台司,所以薛稷也只是陪行一程,具体的交割清点事务则有豫王自大内带来的中官们负责与郁林王李千里办理交接。 得知这一批财货将要直入宫库,一干使者们自李千里以下,脸色都不甚好看。余者概不作论,单单他们作为朝廷正式书令遣使的使者往来一程,结果带回的巨资却成了豫王私己,这分明是将他们一行使者也贬成了宫奴! 因此在交割的时候,诸使者们俱袖手冷眼旁观,他们此行差事完成的不漂亮是一回事,但被如此羞辱蔑视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因此北邙山前虽车马绵延、物货成堆,但氛围却非常的不好。 作为使者一员的裴守真见到宰相薛稷对他打手势,便行出了人群,在一处临时加设的帐幕内向薛稷见礼,然后便开口问道:“前所奏事,朝廷是否已经有了回应?守真一人荣辱诚不足计,但陕西道大行台边务费糜却是实情。如今得益于雍王殿下与边中将士勤奋,尚可却敌于国门之外。但若朝廷仍然不作正视,恐怕眼下这种状况也难长久维持。” 薛稷听到裴守真这么说,脸色同样不好看,他叹息一声,从身侧掏出一份奏书出来,正是裴守真此前行途呈献。 裴守真从薛稷手中接过这一份奏书,展开一看仍是他此前所书内容,全无一字的批复,不免抬头诧异的望向薛稷。 “此书被我截留下来,没有录入堂中,非是干扰贤言之路,唯是如今朝中妖氛再兴。我实在不忍见世兄你一腔赤诚错作表现,轻进异论惹祸于身啊!” 听到薛稷这么说,裴守真眉头顿时皱起:“相公身居宰位,此言怎能出于你口?朝中纵有妖氛萌生,自当进策斧正,又怎么能……” “世兄持论雅正,我是愧有不及。但纵火者不居坊曲……” 薛稷讲到这里,眉间愁色更浓,回望神都宫阙,长叹一声:“我居此时位,本非才器当然,所幸在乎一念,纵作进言,能为所重?猛火发乎宸居,神都将再无宁日。世兄既得雍王殿下赏识,宜速去,勿留恋!来年薛某若成死国之烈,世兄傍于英主,盼能将我残骸收捡一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06 家贼国贼,插标之徒 从去年铨选开始,上阳宫防务便明显变得严密起来,除了原本专职宿卫的左羽林卫之外,另有南衙右监门卫同样有一旅甲兵常驻于此。 右监门卫将军同样也是李唐宗室,凉国公李晋,与宰相李思训同为李唐宗室郇王房。经历武周一朝的打击,李唐宗室凋零大半。 当然也不仅止于武周一朝,天皇李治在位时期,便对宗室多有制裁,越是血脉亲近,政治上安全反而越发的无从保障。 到如今,宗亲回朝,血脉以论,当然是郁林王李千里所代表的吴王李恪一系最为亲近。但当今圣人不喜郁林王,所以血脉已经疏远得多的郇王房便成了宗室在朝的代表,既有宰相,又有大将,于宗家诸房一时间可谓风头无两。 李晋身为李唐宗室,对皇太后的态度可想而知。右监门卫常驻于大内与上阳宫之间,自然也是戒备提防为主,对于任何出入上阳宫的人员都要严加盘查。 当然,如今这种朝情形势,也没有多少人会没有眼色的频繁出入上阳宫。偶有访问,无非一些旧年曾在宫中供职的女官、如裴行俭夫人厍狄氏之类。 不过,这样的防备更多的也只是一些明面上的震慑,就算李晋对皇太后充满怨念,也不敢真的提兵登堂入室,不只在于上阳宫那数千左羽林军,更在于远在西京的雍王殿下。 这一天,上阳宫中突然一路甲兵行出,乃潞王李守礼亲自率队。李晋本来待在南衙右监门卫官廨中,听到属下告知这一异常举动,不敢怠慢,也忙不迭披甲引众离开皇城,于天津桥北拦下了潞王一行。 “潞王殿下突然率甲入坊,敢问所为何事?若只是寻常杂使,着令末将代劳即可。殿下尊荣体格,游龙入坊,于人于己都难免骚扰。” 李晋策马上前,望着潞王笑语说道。 李守礼听到这话,脸皮一翻,怒形于色,只是冷笑道:“西城戏坊? 有我相好娼伶,闲来意动,凉国公去为我引来罢。” 李晋闻言后? 嘴角颤了一颤? 片刻后才干笑道:“潞王殿下说笑了? 若只此事,走使一员,轩车一驾? 又何须声势铺张。” “我与你几分交情? 值得与你说笑?你于我几分辖制,胆敢当街阻行?滚!” 李守礼脸色一拉,指着李晋便怒斥道。 被人当众如此羞辱训斥? 李晋自然有些拉不下脸? 当即也一改敷衍笑容? 佩刀向腹间一横? 并沉声道:“末将皇命在身? 职责之内无可不问? 潞王殿下贸然纵甲入坊,使命隐秘,请恕不能放行!” “你刀敢露寸刃,我都佩服你是人间难得的硬种!” 李守礼无受此态恐吓,见状后脸上嘲色更浓? 直接策马便往天津桥行去? 身后甲众紧随? 直将李晋等右监门卫众将士视若无物。 李晋握刀之手青筋毕露? 隐隐发颤,身后却有兵长入前,抬手按住他的佩刀刀柄? 并低声道:“将军,不可啊!” “跟上去!” 李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于是两路甲众先后通过天津桥,及入天街,李晋见潞王率众直往尚善坊而去,脸色顿时一变,策马争先,引众先入坊中,诸甲士待命于太平公主邸外,自己则匆匆下马登邸入见。 朝堂一哭,让太平公主再次成为世道关注的焦点,因此近日来,邸中常是门庭若市,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入坊求见的车马之众使得坊街都略有拥堵。,府内同样也是宾客满堂。 太平公主正在堂会客,见李晋神情严肃的入堂告事,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但嘴上却说:“宗家小子来访亲长,不值得小题大做。” 嘴上这么说着,她还是吩咐家臣将中堂宾客引往别厅,并着人将新妇李幼娘引入堂中。 邸中家人们忙碌应事,厅堂刚刚收拾完毕,潞王李守礼已至门前。太平公主神情镇定,手拉着李幼娘行至堂前,待见李守礼披甲入前,便先一步笑语道:“你姑母门庭又不是什么险恶境地,二郎来访,何必此状?” 李守礼行至堂前,先递给一脸紧张的李幼娘一个安慰眼神,然后才扶刀望着太平公主说道:“今日来见,非私情访问,皇太后陛下使我……” “入堂来说。” 太平公主脸色微变,摆手屏退廊左侍立的家奴,语气则显得有些柔弱。 李守礼闻言也不反对,举步登堂,抬手拍了拍迎上前来的小妹李幼娘肩膀,笑语道:“诸兄昂然在世,自不容半分心事扰我阿妹。娘娘近来念你,归室收拾细软,稍后随我入苑。” 李幼娘闻言后连忙点头,然后才想起来回望阿姑,太平公主笑容略显僵硬,但还是温声说道:“且如你兄言,去罢。” 待到李幼娘离开,太平公主才又望向李守礼,开口道:“太后有什么心意,着儿郎转达?” “皇太后陛下着我请姑母入苑相见。” 李守礼也并不入座,站在堂中开口说道。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视线自有几分游移躲避,指着堂外说道:“阿母召我,本不该推辞,但前堂宾客实多,二郎你也有见,能否待我……” “皇太后陛下知姑母想是人事繁忙,若姑母抽身不暇,着我几言转告。” 对于太平公主的推脱,李守礼不感意外,不待这姑母将借口讲完,便又开口说道:“祖母说,小器不足御大,恃巧恐要成拙。姑母如今凡所享受,已经可称圆满。纵然故事有所失意,但也不是摧残人情的道理……” “这是阿母说?这是……哈,罢了,我听见了。太后还有没有别的训告,一并道来。” 太平公主眼神本来有几分躲闪,听到这里的时候却忍不住低笑起来,眼神归于笃定,平静的望着李守礼说道。 “祖母还说,圣人所以守业,是有深刻道理。庐陵归或不归,姑母不当染指。若真悖情入深,老妇有力可恃!家贼国贼,俱插标之徒!” “这、我怎么……我绝无此种心意!”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刚刚恢复镇定的神情陡然一变,更直接从席位上惊立起来,颇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慌乱:“你祖母闲居遐想,竟然这么、这么……唉,准备车仗,我去见她、我去见她!讲的清楚分明,让她不要再这么度情伤神!” 说话间,太平公主便往堂下行来,望着李守礼说道:“儿郎已是壮成,观人观事,该当有自己的主见!你祖母她、她真的是越发孤僻,竟然如此恶度人事!这番声言,有没有传往西京?慎之远在于外,神都情势不能精知,千万不要妄传邪情,让他误解!” 太平公主是真的有些慌了,以至于都有些语无伦次:“旧年宗家人情飘零,唯我两家还得守望相助。新妇入门,我待较己出还要亲切,我如果真有什么邪计,又怎么会把你表弟使派西京?现今所为,只是伤痛你姑婿哀荣不足……” “姑母若要入苑,我在外堂等候。” 李守礼自知没有自家三郎那观情入微的眼量,索性惜声不作更多回应。 不多久,太平公主车驾便驶出了尚善坊,与潞王一行直往上阳宫而去,听到车外道左传来各种议论声,一时间她的心情也是更加的糟糕。 她此时不欲往见阿母,除了不敢面对母亲的审视之外,也是自觉神都如今物情沸腾,自己言行举止都影响极大,是需要有所避嫌。 如果此时前往上阳宫拜访母亲,不说外界会如何议论,只怕她四兄李旦心里也要埋下一根刺。 但听到李守礼转达母亲的话语,太平公主自知此行是避免不了。眼下往见或还止于声言训斥,但如果母亲威胁成真,那就真的不好收场。彼此都是心思玲珑之人,西京的三郎如果被完全惊动起来,那个狠货会做出什么,谁都估算不到。 太平公主不是没有预想过这种情况,但自觉得人情之内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可阿母反应之激烈,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心中这般杂想着,车驾很快就驶入了上阳宫,李幼娘稍作道别后便直往娘娘房氏于苑中住所而去。去年李光顺纳妃一事,太后亲自过问,房太妃入宫谢恩,婆媳关系因此有所缓和,自此房太妃便也住在了上阳宫里。 行至皇太后寝居之外,太平公主稍作顿足,举起锦帕用力揉了揉眼窝,然后便捂嘴啜泣,泪眼婆娑的行入殿堂。 大殿里,武则天侧卧寝席中,正闭眼假寐,及至上官婉儿入前禀告公主已经登殿,她微微颔首,还未及睁开眼,耳边已经传来自己女儿的悲哭声:“是打是杀,此身已经具此!生在这样门庭,我是该要认命,此生只作阿母手底一玩物,罪在用力解脱……” “收起那厌声吧,你这一身血肉,出我怀抱之内。如果真的全无恤念,我会着潞王招你?” 武则天自席中缓缓坐正,垂眼望向仍自啜泣不止的太平公主,沉声说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07 命许社稷,半生凶横 听到皇太后这话,太平公主哭声顿敛,但仍是一副凄怨至极的表情,抬眼望着母亲不无愤懑道:“我是阿母骨肉,但既自立成人,心怀终有不同!阿母这样邪情度我,若是传扬出去,我还有什么面目苟存人间!我究竟是怎样的厌物,阿母至今还要加我迫害!” 武则天闻言后呵呵一笑,只是语调中略有懊悔:“终究往年,予你太多纵容溺爱,让你到现在都还觉得能凭狡诈免于责罚。可如今,你阿母纵有心、却无力啊。你这娘子何时才能明白,脱此怀抱之后,人间已经再无深情能够纵容你的胡闹!” “阿母以为我是胡闹?你长在这深宫之中,所见四面墙壁,知不知情势已经何等焦灼?四兄穷计情急,如果没有我的递言,他更不知该要如何料理乱象。我这么做,也是为了……” 太平公主仍自强辩,武则天却拍案怒喝:“住口!你真以为你母已经老迈昏聩,可以罔道欺之!我如今见你一面,是担多大风险?若你不是自我血肉之内撕裂出来,我是厌我命长,才出面见你?还要狡诈遮掩,挥霍一点生机!” “事情或将有乱,但总不至于、不至于……阿母你肯发声,慎之不会违意,只要他能作克制……” 太平公主见母亲肝火真动,一时间也不免胆怯,语调都因此低弱下来:“世道至今的撕裂,阿母不是没有责任。三兄常年漂泊在外,终究一桩大患,我也是不忍见宗家再作流血,只凭四兄自己,并没有容纳的器量。如果有人将三兄劫入长安? 阋墙之争近在眼前啊……” 武则天闭眼摇手,一脸的不耐烦,不愿再听太平公主讲下去:“你母确有悖道行径? 但也不是你等恃恩之流能够看轻!人心之内的凶险? 你所历几深?你兄妹恃于无知? 拙弄大计,交代几事,你认真去做。” “阿母请说!” 太平公主闻言后也不敢再作胡搅蛮缠? 连忙端正姿态? 郑重说道。 “雍王妃着三品正员礼送西京,旧臣裴居道封命盛追,哀荣同于刘延景。裴炎追以中谥? 决不可过于美封? 给你四兄留下一线生机。潞王授给陕州刺史。做好几桩? 西京甲兵可以不过潼关? 由得你们胡闹。” 太平公主听到这一番吩咐? 嘴角泛起一丝自嘲:“原来我与兄长? 在阿母眼中都是如此的猥下之选,笃定我们不能成事。难道人间只有你那令孙,才是能托大事的当然之选?” “这又有什么可攀艳的?慎之的确强于你们,否则你母何至于沦落此境。你们所思所念,都在我的腹怀之内? 我倒盼能给我惊讶? 可惜只是遗憾。我于人间已经难作长望? 临行之前盼所托得人? 黄泉见夫能免几分惭愧。他托业给我,所历虽然板荡波折,最终还是想夸一句不负所托。” 武则天讲到这里? 怅然一叹,垂眼再望向太平公主,心情仍是复杂,继续说道:“你也不要过分专情朝内,若有心腹之选,使派并州,关键时机,能够救你一命。” 太平公主闻言后又是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旁的事情我可应下阿母,尽力促成。但是潞王刺陕州,这真的是为难,四兄是决计不许,朝士们也不会同意。” “这种小事都做不到,你们兄妹怎么有胆量兴弄大计?立事之前,先虑败否,真要一味把自己逼到亡命之境,退无可退?” 武则天听到这话便冷笑一声。 太平公主目露不忿,并忍不住反唇相讥:“阿母不是觉得你那佳孙能事于大?又何必这么明晃晃的给他铺设东归之路?难道阿母仍然担心,他会归途受阻,难入都畿?” “我担心的不是慎之,是你们啊!我担心你们搅乱时局不可收场,西京甲众不及相救啊!” 武则天长叹一声,颇有无奈道:“慎之归途通达,于朝情也是一桩震慑。潞王身领陕州刺史,也是给你们树立一个警号,一旦朝廷躁闹到必夺其职,无论当时情势如何,即刻收手、出都,强留必祸!” “阿母总说祸,可我看不到祸由何出!内外臣员,旧朝久经驯服,南北衙兵,都在掌控,就算朝情一时有乱,不至于即时宣以刀兵。可如果慎之出入全无禁止,这才是真正让人寝食不安、急欲解决的危患。这样的安排,只会让朝情更加紧张,不利于内外平衡之计!” 太平公主虽然看重母亲的建议,但也并不只是一味的听从,仍然不失自己的主见、看法。 在她看来,将雍王家眷送往西京,的确不失安抚之计。将孝敬皇帝的丈人裴居道哀荣抬举到与国丈刘延景等同,也可以让行台在朝廷接下来的操作中少作发声。裴炎事迹显于废立,不加殊荣也可以让时流稍作冷静,不要专重险谋。 可如果自神都向西,道路俱在行台控制之内,朝廷中门大开,只会更加激化与行台的对峙气氛,并不利于她所设想的平衡局面。 说到底,她母亲作这样的指示,只是对她格外的看轻,一心都用在了她所看重的孙子身上,这自然让太平公主有些不忿。 “皇帝会答应的,你连你兄所思所欲都见解不深,难得竟有胆量会把弄时流人心。” 见太平公主仍是振振有词,武则天又叹息道。 太平公主闻言后自是不信,但稍作思量后,脸色却变了一变,开口颤声道:“阿母要自解左羽林卫宿卫上阳宫?” 武则天点点头:“你兄畏我如虎,若能完全掌握我的安危生死,他绝不会拒绝。” 听到母亲这话,太平公主眼眶中顿时泪水涌现,这一次便是真的真情流露而非作态了,她抹一把眼角泪水并怒声道:“阿兄答应,我不答应!我母安危,不是任何人筹码赌注!慎之他配吗?阿母你一生精明,难道看不出那小子至今怨你追害二兄?他不值得!他真有雄才,便将宗家不驯人众杀个干干净净,但休想拿我母亲性命为他叩门!” 见太平公主反应如此激动,武则天嘴角颤了颤,低头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并深吸一口气:“你母命许社稷,凶横半生,不是人间寂寂无名之客。这是我的福泽,也该要领受一份报应。慎之值不值得,且待来年再论,但如今,是我自己愿意,不干余者。”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俏脸仍是如霜,擦干脸上泪水,仍是不失倔强:“潞王可以出刺陕州,但上阳宫要由我来守!四兄他短计简略、稍繁即困,不能照料阿母周全!我明日就入住上阳宫,阿母你既然无计性命,索性为我暂壮声势!” “满朝将要清算你母,你与我亲昵同居,怕是有悖你的心意吧?” 武则天闻言后便微笑道。 “我就母而居,谁能怨我?无非增添一些口舌之争,我既然入世蹈舞,料定不会轻松。怨恨阿母是一事,但让我亲见阿母生境落魄,这忍不了!前半生阿母庇我,此后长年,还是母女相依为命!我的母亲,决不可残生寂寥!”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从地上站了起来,望着母亲说道:“阿母且在殿休息,我自入宫与四兄交代此事。他若执意不许,那他也不再是我阿兄!我母但有分寸失意,我必千倍还他!” 望着太平公主疾行出殿,武则天也长叹一声:“旧时御极天下,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竟也会如民间妇人,老而为子女控弄,身不由己。” 稍作感慨后,她又对侍立一侧的上官婉儿说道:“去请雍王妃过来吧,他们夫妻久别,得有再见之期。但此一去,却未知我还能不能生见几人,临别短话,稍作慰藉。”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点头应是,但在临出殿前,又说道:“妾日前已经安排阿母于坊间,禁中多年积累私己可足余生自养。自此以别,潜居坊里,长为陛下诵经祈福……” 言及于此,上官婉儿声调已有几分哽咽,清泪滚落于颊,两手捧出一卷:“陛下起居,凡所惯用细节,俱细录于此,来者进侍之众,陛下可嘱细读,不、不……” 武则天听到这话,亦有几分伤感,抬手接过那书卷,展开稍作阅览,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娘子心细如发,所录诸多竟连我都不觉,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侍用繁琐的苛刻之人。” 她垂首低吟片刻,还是开口道:“不要留在神都,去西京罢。出宫之后,便是平民,往者浮华,一概抹去。真有走投无路的穷困,不至于无处求诉。” “妾誓言于前,绝不违背。” 上官婉儿叩伏于地,悲声泣道。 武则天弯腰拍其颈背,笑语道:“知你精明谨慎,既有前言,自不违背。去罢,安心生活,旧事不足长忆,便也不再赠你物事。行出此门,便是新生。” “陛下、陛下……” 上官婉儿埋首于武则天两膝,一时间泣不成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08 满城喧哗,一家憔悴 神都城中,近日士情氛围躁闹,无论世族还是民家都各自争作诉求,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参与其中,终究还是有一些例外。 神都城北思恭坊,南曲有一大宅,横阔将近三十亩,占据半曲之地。这样的宅邸面积,在整个神都城中都是首屈一指,怕是只有诸宗亲勋爵人家才能享有。须知就连坊中北曲的右羽林将军李多祚这样的北衙大将,仍不及此宅如此宏大。 这一座宅邸的主人,身份也的确不俗,乃吐谷浑国君、青海国王慕容忠。虽然如今吐谷浑国已不存,但其全盛时也为西疆一霸,不同于一般的蕃邦胡酋。 更何况,除了吐谷浑王这一层身份之外,慕容忠还有另一层身份,那就是太宗皇帝的外孙,其母西平大长公主为太宗养女,其妻同样为李唐宗室的金城县主。而且其部所居安乐州,仍有领民数万帐,慕容氏世为安乐州都督,于诸羁縻州府中规模仅次于河曲之间的东突厥遗民几州并铁勒诸州。 所以慕容忠入朝时,当今圣人亲遣五品朝士于洛北远迎,并在大内设宴款待,礼遇甚厚,规格不逊于归朝诸宗家血亲。 但一时的喧噪之后,很快这位青海国王便陷入了无人问津的情况。毕竟朝情局势变幻迅速,谁也没有闲余的精力去长久关注一个势力不再、落魄入投的蕃邦国君。除了鸿胪寺旬日使人入坊问候、光禄寺偶尔赐派酒水食料之外,几乎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都中还居住着这样一位番邦国君。 旁人或是已经无视,但慕容忠自己显然不会忘了自己的存在,入朝以来心情都颇感焦灼。 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他虽然权势不复,但仇敌却不容小觑,甚至可以说是强大到令人绝望。 入朝之后,朝廷原本赐第于归仁坊,但慕容忠却自觉归仁坊远离大内皇城,兼其坊居周遭多东胡夷众并闾里豪侠,其中难免就会有刺客之流藏匿? 担心安全无从保障。所以便将老母西平大长公主寄养赐第,而自己则斥重金在洛北思恭坊置办大宅。 洛北诸坊因地傍皇城,多有禁卫将领于此置业? 诸如同居一坊的右羽林李多祚宅。而其左邻的清化坊? 更有左金吾卫官廨所在? 坊居的安全性自然大有保证。也正是在搬入了思恭坊之后,慕容忠才终于放胆安寝,不再担心睡梦中就被强人翻墙刺杀。 但即便如此? 慕容忠等闲也不敢出坊行走于街市? 有什么事情也只着子弟并心腹外出行走交际,可谓是小心到了极点。 这一天,慕容忠又在堂内召见儿子慕容宣昌? 训问道:“昨日大李相公之子于邸中加冠宴客? 你怎么只是短留片刻即走?” 如今时局中李唐宗室最显赫便是宰相李思训并右监门卫李晋这一对堂兄弟? 因此时流称李思训为大李相公? 李晋为小李将军。而且据说两人不久之后便要都加殊封王爵? 自然也就更加的炙手可热。 慕容忠在继任青海国王前本就于神都城久为质子? 常参宿卫,对于都畿之内人情往来各种方式并不陌生。如今托命国中,对此自然更加重视。 李思训这个宰相如今炙手可热,慕容忠倒也并不指望其人肯发声助他对抗来自西京的威胁,但若能长为座上宾客? 时流眼见之后? 在对吐谷浑问题处理方面也能更有体恤? 不至于不留情面。 慕容宣昌二十岁许? 闻言后便面露忿色,闷声道:“权门眼高,家门倨傲? 嫌我具礼微薄,竟然将我置在偏厅厢左,留在那里只是惹人讥笑,索性离开!” 慕容忠闻言后便怒声道:“蠢奴!是脸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大李相公势力骤兴,与我家本就没有长谊,其家人亲疏以待也是难免。只要你日常出入积得眼缘,日后还患不能登堂?” 讲到这里,他又吩咐家人道:“帐中再支一批钱物,一定要优于前礼,加补送去。眼下大李相公还未正授,一旦封王,再要登门,恐怕更难显见。” 其家人闻言后,却一脸苦涩的匍匐在地并说道:“大王,入都以来钱货强使,如今帐库所余实在不多了……” 慕容忠听到这话,不免一惊,如今他势力不复,全凭钱财买平安,连忙说道:“取计簿来看!” 待到家臣将账簿捧上,慕容忠草草一览,脸色不免更加难看。他此行入朝,本就知道人事艰难,所以携货众多,身为一国之君尚且见重的财货必然是海量。但却没想到,入都不足一年所携带的财货竟已使用过半,这神都城虽然暂保他的安全,但也是个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啊! “这每月过千缗的开支,流向何处了?” 将账册细作检阅,慕容忠指着其中一笔钱财流向开口问道。 家臣入前细览,然后便回答道:“是支给了坊中街铺,若不使钱,武侯们便不巡视南曲……” “坊人奸猾!区区街面小鬼,竟然也敢辱我!” 慕容忠听到这话,脸色已是大变,拍案怒骂道。 “阿耶,咱们这一番入都,究竟是对是错?如今世道之内交际之众,都知雍王记恨我家,凡所往来,无不恃此强求。他们也不是真心要保我家安全,只是假借雍王的凶威来作敲诈,等到把我家榨干,会是什么样的面目,实在堪忧!” 见父亲神情怒极,慕容宣昌也忍不住说道:“早知入都会是此状,当时不如就留河曲。阿耶乃朝廷所封命,契苾明就算仗势雍王再如何嚣张,难道真敢谋害我家?” “雍王使权虐人,他召我回返陇边,本就是打算将我父子性命去消磨吐蕃凶焰。况雍王狂悖不法,已经遭到朝廷猜忌,我如果举部投效,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若再被朝廷迁怒褫夺封命,更加谋生不能!” 慕容忠少年入质,人生大半生涯都是生活在两京,对于所谓故国故部本就没有太大的情感。垂拱年间父死归部领掌其职,还觉得安乐州风土远逊两京,更加不想前往陇边去与吐蕃决斗生死。 当时被契苾明狂言逼迫,心中本就不忿不服,再加上朝廷使员相召,干脆弃部归国。但就算是他也没有想到入都之后处境这么艰难,特别雍王几胜陇边,行台分设后权势更壮,竟连朝廷都渐有难制之状。他这一把将雍王得罪挺狠,心中更是忧惧有加。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慕容忠心里也隐隐有些后悔,明白儿子所言才是事实。雍王势大,朝廷连陕西之土都要割授。慕容忠虽然归国,但其部属仍留安乐州,若被行台加以消化,朝廷意识到他这个青海国王只是个样子货,更加不会力保。 更何况眼下神都城中局势变化迅速,今日煊赫者不知明日还会否掌权,他就算拿钱买命,但只要雍王不倒,这就是一个无底洞。一旦积储耗尽,可能转头就会被人抛出,平息雍王怒火。 “势力不存,才会为人看轻!北曲李多祚,靺鞨贱种而已,但因其部属聚合,即便早前因阻雍王收拢代北军卒而入刑狱,但如今却又掌北衙禁军,无人敢辱……”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违背了雍王使命,他断然不会放过我。明日再招南市贾人入邸,变卖一些器货,趁神都近日情势躁闹,努力谋一宿卫实职……” 慕容忠还在算计着,突然家人来报有贵客登门来访,及见投帖,他便皱眉道:“郁林王?我家与他并无往来,他突然登门……郁林王方从西京使回,是不是受了雍王什么指令?” 他对雍王的忌惮已经深入骨髓,凡事都忍不住要往这方面去想,心里下意识就不敢去见。但郁林王李千里终究也是宗家近亲,即便势力不壮,如今主动登门,他也不敢将人拒之门外,只能硬着头皮出迎。 慕容忠所料不差,李千里正为雍王使命而来。他以少府监出都为使,归都后便被夺职,神都城目下的躁闹,跟他也没有太大关系。 他在武周一朝所作所为,人尽皆知,非但没有什么冤情可作申诉,反而有一筐的烂底子恐被追责,自然对雍王的交代更加上心。唯有托庇雍王,才是保全自身的良计。更何况前来访问慕容忠,本就是狐假虎威,敲诈发财的愉快事情。 一位宗王来访,青海王家人不敢怠慢,先将郁林王请入前堂,然后才入内通报。 李千里负手踱步,观察着这气派王邸,口中啧啧有声,自是羡慕得很。他堂堂大唐宗王,讲到起居用度,居然还完全比不上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亡国之君,也实在是让人不爽。 “未知郁林大王尊驾入邸,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很快,慕容忠父子便从宅中匆匆行入前堂,远远的慕容忠便抱拳致歉,态度可谓热情至极。 至于李千里,反应则就冷淡的多,只是负手而立,及至慕容忠行至身前不远,才缓缓点头,但开口所言却让人毛骨悚然:“今日来访,无问礼数,只有一事要问青海王,王欲生、欲死?若欲死,那就无复多言,我即刻出邸。若欲生,那咱们就可以仔细聊一聊,青海王这一命,于你心中价值几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09 贪生知惧,自入彀中 李千里这话一出口,慕容忠脸色顿时一变,而其身后随众,已经不乏人抽刀在手。 慕容忠虽然穷途投国,但毕竟也是吐谷浑国王,自然不乏忠诚卫士拱从。李千里简行登邸,出口便是如此狂妄不善,自然令人心中不忿,前堂顿时间刀光直现。 李千里见到这一幕,脸上却没有什么惊惧之色,嘴角一翘、嘲色更浓,视线于堂内一转,口中喃喃有声,似在念数。 慕容忠本就怀疑李千里来者不善,心中倒也没有多少的惊讶,他收回施礼的两手,右手轻轻一举,周遭卫士们收回佩刀,很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气度。 “恕我愚钝,未知大王所问何意?我父子世代效忠大唐,幸列亲徒,生死荣辱、存于君王一念,非与闲流私议取舍。” 慕容忠总还不失一国之君的气度,既然李千里摆明了是恶意来访,自然也不会再自折筋骨,冷声作答,暗嘲李千里也不过只是一个宗家闲员。 李千里听到这话,也不动怒,挥手掸袍,冷笑着便往堂外行出,一边走一边说:“方才抽刀者一十三员,合钱十三万缗,明日之前送我邸中。若是不见,我当登阙叩问圣人,天中坊曲是否还是唐家事业?” 慕容忠听到这话,脸色更加难看,深作一息然后开口道:“大王来意如何,不妨直言。某虽领衔邦部,但也久为唐臣,一旦殿中执言? 圣人恩恤,必也赐我自辩余地,绝不只容大王一家诬陷!” 李千里顿足转身? 望着慕容忠笑语道:“青海王大错铸成? 我既登门问你? 能不打听你境遇如何?本来还想恃于情义,与你谋得两好,但你如此待我? 还有什么可说?若要两下得宜? 须是你情我愿。但青海王目我为敌的态度,让人羞恼!” 说完这话,他便又回身举步往外行走。 “大王请留步? 十三万缗财物? 当堂具出。家奴失礼? 合当此罚!” 慕容忠见状? 终于还是再作低头? 涩声说道。 既然慕容忠已经低头? 又有钱可收,李千里自然也就不再拿乔作态,微笑着与慕容忠并行进入邸内中堂。 此前匆匆出迎,堂中还散落着一些此前翻阅的计簿,慕容忠见状脸色一变? 正待呵斥家奴? 李千里却已经弯腰捡起一份? 稍作浏览? 抬头望向慕容忠的眼神便更显玩味。 他将那计簿递还给慕容忠,并作笑语道:“既然登门求于两好,我该当先作诚意表现。青海王短候片刻? 不久诚意便会送达。” 慕容忠听到这话,心中自然好奇无比,但见李千里只是故作高深的不愿深说,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疑惑,着家人进奉饮用。 双方坐定,寒暄小半刻钟,突然又有家奴匆匆登堂附耳细告前堂有异事发生,数辆满载财货的货车停在府前。慕容忠闻言后,心中自是惊疑,忍不住便望向李千里。 李千里捧杯细啜,察觉到慕容忠投来的眼神,便微笑颔首道:“青海王乃投国寓居的贵宾,岂容小人轻侮折辱,先是所散钱款,我帮你索回些许。” 慕容忠闻言后心情更感复杂,起身于席长作施礼:“些许人情的往来,岂劳大王尊口亲自过问。人间事物,并无笃定归谁,财散邸外便不为我有。既然大王垂问,自当恭请大王笑纳。” “我这么做,也不是要向青海王炫耀什么,也不是要摧残你苦营的人情关照。诸家所以退款,并不是敬畏我,我只是转达了西京雍王殿下的教命。雍王殿下说,青海王家私所有,尽数归我。这本来是当时酒热情浓一句戏言,却没想到传回神都竟被人当了真。” 李千里放下手中的酒杯,又悠然说道。 慕容忠听到这话,神情已是惊恐难耐,脸色变幻几番,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雍王殿下诚是权势滔天,垂教一言竟使神都群众惊恐!但我归朝,亦是朝廷传命,更得圣人款待抚慰,我、我不知何处得厌雍王殿下……” “不知好,不知是福。但朝廷究竟有无制命宣召,这也大大值得商榷。我事外闲人一个,于此不敢轻言。只要青海王你自己能够笃定皇命,倒也可以无惧邪情滋扰。” 李千里闻言后,又呵呵笑道,看着神情变幻不定的慕容忠,心中自感颇为畅快。人的优越感,终究是对比而来,现在他倒也不怎么羡慕慕容忠大屋得居。 “请问郁林大王,雍王殿下究竟如何才肯放过我?殿下分治陕西,于人间已是贵极,教令所出,莫敢违触,何必一味威逼恐吓我这个失国之人……蝼蚁尚且贪生,我只是求活而已!” 慕容忠讲到这里,心中自感委屈至极。 李千里只凭雍王一言狐假虎威,竟然吓得神都那些人家将收到手中的财货又尽数退回,这让他再次意识到雍王权势较他想象中还要更加强大。原本以为留在神都还能暂保安全,这一点信心也因李千里的到来而快速消散,只觉得人间处处皆绝境。 “青海王既然明白雍王殿下如今权势几重,谁又给的你豪胆,竟敢公然违触殿下教令?行台节钺,圣人亲授,几十万唐家壮士披甲效命,竟然无制你一区区蛮夷?” 李千里讲到这里,又是冷笑连连。 “大王但能活我,家财捐给只是小事!我违触殿下教令,确是当罚,但也罪不至死……今居神都,寝食不安,诸家勒取,更让我苦不堪言,但能从善了结此事,我、我必结草衔环,厚报大王!” 慕容忠伏地叩告,涕泪涂满脸庞。 见慕容忠这么大个人居然作此凄楚姿态,李千里也不免感叹与权势作对的下场。但他自知慕容忠违抗雍王教令,几乎使得河曲胡情再生异变,雍王殿下对之已是恨极,心中自也没有什么同情。 “我既然登门来见,自然有信心助你了结此事。至于你的家财给我,这也不是我贪婪,是雍王殿下对你惩戒。钱财使我,能保你安全,胜过穷使那些欺诈之流。” 能收得巨财,李千里也就不再一味高傲,他起身将慕容忠搀扶起身,并又说道:“今日帮你索取回来的资财,只是一小部分,余者所使我亦不知。既然你府中有账簿记录,那就呈交上来,我要逐家索回。 行台近日不会再就你事进行控诉,你可以安居在邸拟写一份罪表自白,待我钱货收尽,帮你将罪表递上,场面之中总要给雍王殿下一个交代。之后我会请潞王殿下登门做客,届时恩仇泯于一笑。你无论在朝,又或归部,也都由你自己心愿。” 慕容忠听到这话,一边暗骂李千里的贪婪,一边则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就这么简单?” “雍王之所以动怒,一时意气而已。如今河曲诸州悉定,诸胡俱伏王教之内,你一人去留如何,无干众情,唯此不请而走,着实触怒殿下,施你薄惩,也是全于颜面。毕竟你之封命所得,俱出朝廷,难道雍王还真要夺你性命?杀你一人,于其何补?诸家所以贪取你的财货,所趁无非在此。否则何至于雍王一言之下,便财货俱归?” 李千里微笑着拍拍慕容忠的肩膀,大有小老弟还是太年轻的感觉。 久悬头顶的生死危机,竟能以这样简单的方式解决,慕容忠一时间也是半信半疑。当然所谓的简单,也只是相对而言,李千里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夺他全部家财,也的确是让慕容忠心疼不已。 “大王若能保我势位不失,不独都畿所存钱货,往后余生,逐年有献!我若能归领所部,更加不敢再犯雍王教令!” 慕容忠拉着李千里手臂,不无殷切的表示道。 李千里闻言后只是微笑点头,并再催促慕容忠将所使钱项细则呈交上来。等到慕容忠将计簿交出,他便又说道:“这便是全部?你可不要以为应付过眼前,日后我便没有手段治你!” “生死付予大王,绝对不敢有所隐瞒!” 慕容忠闻言后连忙表态道。 “既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你安在邸中,不必再作别的人情杂计。至于诸家退回的钱货,暂且收存你邸,无谓再费力转运。” 言外意思,等到这件事情了结,慕容忠这座大宅也将归于李千里所有。 慕容忠心里一边暗骂李千里贪婪,一边满脸恭敬的将之礼送出府,吩咐家人将那些钱财妥善收回,然后便吩咐道:“细拣箱笼之内,可能辨出是几家归还?” “阿耶是怀疑郁林王是诈唬我家?” 其子慕容宣昌闻言后便发问道。 “这倒不是,钱货存于我家,若真事有不成,于他何益?我只是担心几家虽恐雍王权势退回礼货,但事后或会迁怒我家。若能分辨来路,追加补给,保全人情不失。” 慕容忠不无心酸的说道,亡国孽余,苟存人间,就是需要这样处处小心。 只不过家奴翻捡一番后,都没有什么明确的发现。对此慕容忠也不感到意外,当下朝廷与行台的氛围如此,郁林王恃其宗家亲长可以不顾体面非议,但其他身在权势的人家即便畏惧雍王,当然也不愿让太多人知道他们心里这一点恐惧。 但慕容忠亲自细察一番后,还是察觉到一丝端倪,退礼中有两份珍物本来是他心爱,此前邀右羽林李多祚前来做客,被其强行索要。 “这靺鞨贱种,原来也是一个色厉内荏之徒!” 笼罩在头顶的危机有望解除,慕容忠忧惧的心情也有所缓解,想到之前李多祚对他的羞辱敲诈,心中便有几分不爽,吩咐道:“将几件器物拣出,我要登多祚家门,瞧一瞧他贪而胆怯的丑态!” 慕容忠登门,直被拒之门外,内庭更传来李多祚的咆哮声:“奴儿命托强者,得有庇护,具货登门,是在辱我!” 不被开门接待,慕容忠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但心情却很畅快,一方面羞辱了李多祚,另一方面则是证实了郁林王这人虽有贪婪、但也确是靠谱。就连李多祚这样的宿卫悍将都慑于雍王凶威,如果没有郁林王出面,都畿权门虽不少,但真没有几家敢放言能在雍王威逼下保全自己。 慕容忠心满意足的离开,然而李多祚邸中中堂,郁林王李千里赫然在席,李多祚恭谨执礼道:“多谢大王提携,慕容老贼亡户之犬屡有轻我,入死不知,让人畅快。” 李千里闻言后微笑颔首并说道:“之后几日,还要有劳将军使派徒众,盯防他家奴走访名册中几家。待其知惧,自然乖乖入彀。届时与将军比邻,该当你的一份,自不会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10 顿笔书成,命系大王 李千里跟李多祚有些交情,这是在武周年间积下的人脉。那段时间里,李千里虽然屡任外州,但却频频进献方物祥瑞。李多祚宿卫北衙,有的时候就需要率军出迎。一来二去之间,彼此之间倒也混出了一点交情。 至于行台与朝廷、以及青海王慕容忠之间的纠缠,归都后李千里也着重打听了一下,特别在了解到慕容忠归朝后所面临的尴尬处境后,李千里自然明白慕容忠不过是朝廷用来给雍王添堵的小工具。真要说有多重视,那也不尽然。 一番思索后,李千里便定下了这样一个计略,主动登门宣以恫吓,吓一吓慕容忠。 他所谓帮慕容忠索回此前滥使出的财货,财货是真,但来路则是虚的。雍王于神都的确是具有着不小的震慑力,但慕容忠所交涉的那些人家也都各拥势位,他们就算对雍王有忌惮,也不至于凭着李千里狐假虎威一句传话便乖乖将财货退回。 更何况,李千里借着雍王凶威吓一吓慕容忠就罢了,可若他真敢凭此去恫吓众多时流人家,那可是要犯众怒的。眼下神都氛围本就微妙,他自身底子又潮得很,真敢这么做,简直就是在玩火。 所以此前送回慕容忠邸上的财货,真就是李千里凭他宗王名头,联络两市豪商暂时借出来的,为的就是给慕容忠营造一个四面楚歌的绝望处境。 李千里自不清楚慕容忠与时流人家交情深浅,为了确保封锁慕容忠对外界讯息的获取途径,同时让自己的震慑显得更具真实性,便找上了与慕容忠同居一坊的李多祚。 李多祚不仅仅只是北衙右羽林将军,本身还是靺鞨大酋,门下不乏使员,可以确保监控住慕容忠门下走使之众,使其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只如一个囚徒般任由自己摆布。登门讨要慕容忠送礼名单,言是索回雍王许给他的财货? 实际上也是为了监控起来更方便。 接下来几天时间里,李千里也按照那名单频频走访时流,营造出自己在努力做事的一个假象? 安排几架货车频繁出入坊邸? 一时间倒似乎真有所获颇丰的样子。 关乎到自身安危与前程? 慕容忠自然也不会只是听信李千里一面之辞,门下使员积极走访,但也实在不得要领。但是对于李千里近日行径并邸中动静? 倒是了解的很详细。 人在困境之中? 本身就偏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更何况李千里这个老油子在武周一朝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只是安排慕容忠这样一个困养神都的亡国之君,自然游刃有余。 桩桩种种的迹象? 让慕容忠确认李千里的确是在做事的。而在之后几日? 畿内又发生一桩大事? 让慕容忠更加意识到雍王如今的权势威重。 那就是朝廷近日所忙碌的有关旧臣追封的问题? 与雍王有关的一桩? 是孝敬皇帝丈人裴居道? 追封为晋国公、并州大都督。恩授之后,与正牌的国丈刘延景所封之宋国公、荆州大都督全无二致。 裴居道谈不上什么忠烈名臣,虽然出身河东名门裴氏,但察其事迹、资历,也实在不当如此殊封。哪怕其人乃是孝敬皇帝的丈人? 但如果不是孝敬嗣子太争气? 裴居道无论如何也难得如此哀荣。 朝廷对雍王是这样的态度? 慕容忠看在眼中自然更加的心慌。于是在稍作准备后? 便即刻再请李千里过府,恭敬的将李千里所吩咐他拟写的请罪之表呈给李千里先看一看。 李千里这一次再登邸,声势就大得多? 不独自身衣着装扮里外翻新,就连随从家奴们都骚包的一身绫罗穿戴。可见这段时间走访慕容忠所交际众家,的确是所获颇丰。 登堂将慕容忠拟定的罪表稍作翻看后,李千里冷笑一声,随手便将之撕碎,又望着慕容忠颇为不耐烦道:“怎么青海王觉得雍王殿下能这么敷衍过去?你此表所述,唯铁勒诸部逼迫,不得已仓皇归都,竟无片言有述违触雍王殿下教令之实。殿下一口屈气难舒,我又如何为你递话请恕?” “但、但我所言,也确是实……” 慕容忠闻言后自是一脸难色,只是不待作更多解释,便被李千里抬手打断。 “彼方情势,我并不感兴趣。但你表章中,必须写明何以招怨于雍王殿下,再言悔过痛悟之心境,如此才能彰显雍王教令之威重!” 看在钱财的面子上,李千里耐心多讲几句:“我知青海王所想,担心论罪成实,恐将无从洗脱。但方今雍王殿下权重多少,你也清晰有见。如今殿下还有仁恤不失,若这一点耐心都消磨殆尽,那我也不敢再作更多担保。” “我若罪表呈递,雍王殿下真能放弃追究?” 慕容忠终究还是有几分忐忑,再作追问以确认。 “无论朝廷还是雍王,本来也没有加害你的心意。唯你触怒雍王殿下,一点怨情深结。西方之事,朝廷已经尽付雍王。只要殿下怨情舒展,放弃追究,朝廷于你无非降敕训责一番而已。” 李千里讲到这里,不着痕迹的拨弄了一下满身华贵佩饰,又说道:“近日我游走几家,时流也多知殿下心意。难道你觉得殿下会因你而自毁时誉名声?” 见李千里一身贵气逼人,慕容忠终于咬牙道:“好!郁林大王既然诚意救我,我自无相疑的道理!不需转日,今日就在堂中毕陈所罪,请大王当面斧正!” 说完这话,慕容忠便伏案铺纸,细述自身罪过。虽然措辞之间仍然不免避重就轻,但总算交代清楚他违抗行台征令,私自入国这一事实。 李千里看完后虽然仍觉有些不满,但也心知不当迫之过甚,只是忍不住叹息一声道:“生人所以愁苦,泰半源于情事不通。青海王若早早有此觉悟,不至于生出后续诸多误会,让我也受累事中,还有几家尚需走访。” 慕容忠闻言后,心里不免暗骂你这家伙自己贪财,不顾体面的借雍王声威去勒索时流人家,还要怪我害你受累! 一想到李千里这一通搅闹后,日后再想将关系维系起来,势必还要付出许多。但只要保住了自身的性命以及对吐谷浑旧部的统率权,这些后计大可后续再从容处理。 “顿笔书成,命系大王!” 心中虽然对李千里的贪婪腹诽不已,但慕容忠还是一脸恳切的再次说道。 “放心罢,诸事有我。唉,若非家事渐繁,费用日巨,我也实在懒于过问这些闲事。” 李千里一副老大哥姿态拍胸保证,但在说完后等了片刻,却发现慕容忠没有更多表示,便又叹息道:“此事短则几日,长则旬月之内,当有后文。余计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只不过近日邸内人事越发杂乱,起居都局促不安……” 讲到这里,他便左顾右盼的打量起这座厅堂来,意思自然很明显,雍王殿下的意思是你的家私尽数给我,当然也包括这座邸业。 慕容忠闻言后,心中自然火大。他是听门下奏告,李千里坊邸近日频有资货出入,想是从他送礼各家讨来,所谓人事渐繁,本就是他所送出的资财充实。结果现在因为财货多放不下,又来开口讨要他的宅邸,简直就是欲壑难填! “让大王困扰于事,是我这托事之人情有疏忽,实在失礼!大王请放心,今日便文书过户,此业赠给。宅内旧使,大王若不惯使用,一并换新!” 事已至此,慕容忠也没有什么可再作倔强,连忙又表态道。 “唉,惭愧了。知青海王也并不从容,怎么好意思再以我家私琐碎来烦扰你,你且安居畿内,静待佳音。” 李千里闻言后便眉开眼笑,并即刻就完成了从客人到主人的身份转换。同时他心里也不得不感慨攀就势力的好处,本来以为还需要再拿捏恫吓一番才能逼慕容忠就范,却没想到朝廷在这一节点追授裴居道殊荣,这无疑帮了他一个大忙,事情完成的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顺利。 产契交割,自然有家人处理。两人虽然都不是什么权势壮盛之流,但毕竟也都身份不俗,无论县廨还是市监都不敢怠慢,自然加紧处理。 李千里午前入邸,午后这座邸业便归入了自己的名下。但他也没有一脸猴急的当即便搬入进来,还是给了慕容忠几天的时间收拾细软。虽然说家产尽纳,但总不能让人连几件换洗衣服带走。 而在这几天时间里,慕容忠那一份罪表也在李千里安排下递入朝中,辗转诸司之后,便被送入了政事堂中。 当日政事堂在直者乃宰相李思训,翻过奏表稍作阅览,顿时便面露异色,忍不住便嘀咕道:“这青海王莫非厌生?” 近日朝情所重委实不涉边夷,而且慕容忠入朝时李思训都还没有进入政事堂,原委所知不深。因为事涉番邦国王,李思训也不敢随便批复处理,于是便召来吏员,将有关此事的一应卷宗取来。 花了半个多时辰细阅卷宗之后,李思训终于搞清楚事件始末,也越发确定这青海国王的确是活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11 情势无感,不堪大用 有关青海王慕容忠请求归朝或者举部内附的记录,政事堂记载可以一直追溯到垂拱四年。之所以是从这一年开始,是因为吐谷浑先王诺曷钵死于此年,慕容忠继为青海国王,正式前往安乐州统领其部。 换言之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拎不清、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抵触朝廷这一桩安排。从垂拱四年至今,各种形式的上奏便多达十数起之多。 这不仅仅只是李思训自己的感受,此前历任宰相对此也都有类似评语。 武周长寿年间,姚璹担任宰相,提议政事堂编写《时政记》,不仅仅记录施政事则,更将当时君臣讨论各自观点、看法都详细记录下来。一者封存史馆,用于修史。二者就是存留政事堂中,供继任宰相们了解前任的施政纲领与各自理据,以避免朝令夕改、人亡政息。 当然,能够担任宰相的各自都有一套见解方略,而且所面对的时势也未必相同,未必就真的萧规曹随、不敢逾越。但《时政记》的编写,对于一些朝情大事的还原度极高。 《时政记》中就记载了一次前代宰相针对慕容忠其人其事的评价,其中前宰相李昭德的发言记录就很具有代表性。 李昭德的看法是,自贞观年间开始,吐谷浑便久为藩篱之用,此前是用于防备吐蕃。但在吐蕃权臣禄东赞父子的攻略下,吐谷浑王室实在是软弱无能,几千里疆国拱手而让。 之后朝廷庇护吐谷浑,将之安置于安乐州,除了吐谷浑王室这一层国戚关系之外,也是废物利用。将吐谷浑安置在河曲之左,进可以再次用来攻略青海,退可以平衡河曲之间铁勒诸部与东突厥降户的势力对比。 铁勒诸部与东突厥本为世仇,此前朝廷将两方安置于河曲内外,就是为了让他们彼此制约。可是随着东突厥势力死灰复燃,躁闹于大漠南北,这种过于对立的局面不利于长久维持,分分钟都有可能演变成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青海大非川一役,吐谷浑复国盘算落空。这一批亡国之众安排在灵州贺兰山南麓,就可以盯防铁勒诸部与河曲六州东突厥亡户,达成一个三角对峙状态。 慕容忠十几次请求归国内附,翻来覆去无非两个理由,第一是他久在国中,不能有力的掌控部属。第二是铁勒与东突厥对他慕容部都敌意满满,让他寝食不安。 这家伙真当自己是门里亲戚,不愿意留在羁縻州担任工具人,反而心心念念想要回神都当米虫。 李昭德对此的看法是这家伙再哔哔就弄死他? 换个听话的。当然朝廷是没有采用这么激进的处置方案,而是又加亲近朝廷的契苾明担任金满州都督,用来统摄平衡这三方。 不过这是武周后期的安排了? 随着神都革命后一系列变故? 契苾明加入雍王麾下? 河曲情势朝廷已经无从插手。 慕容忠最近一次请求归国,就是在雍王青海大战之后,这一次言辞与态度较之此前都要更加急迫。而政事堂当时的记录? 对此仍有极大的反对声? 但最终也没有决议拒绝慕容忠归朝。 毕竟当时的情势是当今圣人刚刚履极,但周遭诸邦国入贺热情却并不高。在这样的情况下,慕容忠归朝总能充个人场。而且行台新设? 朝廷也希望在河曲埋下一两步棋子。虽然不赞成? 但也没降敕反对? 算是默许。 慕容忠归朝后? 随之而来的就是行台的传书追责? 而且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当时那段时期也正是朝廷与行台气氛最僵硬的时刻? 神都朝廷中还在忙于清洗雍王一系的势力,有关慕容忠的去留便也成了一个角力点。 当时甚至就连宰相狄仁杰都觉得不该将人交给行台,行台指谁有罪,朝廷便将人交出,这对中枢威严无疑是一大损伤。更何况? 慕容忠身份特殊? 还不仅仅只是唐家臣子。朝廷真要这么做了? 无异于恩威自绝于远邦。 但行台连番上奏? 多的时候甚至一月之内五六起之多,也让政事堂众宰相们头疼不已。所以年前由宰相薛稷执笔,给予陕西道大行台一个相对正式的回应? 青海王贺新皇履极而入朝,何时归部待定,行台于此不要再作追问。 可以说,在青海王慕容忠的问题上,政事堂虽然没有态度明确的施以包庇,但起码也没有承认行台强加在慕容忠身上的种种罪责。 然而现在,朝廷不认,慕容忠自己却认了,这究竟是在打谁的脸? 了解到这些后,李思训再看慕容忠所呈交的这一份罪表,一时间不免大生感慨,朝廷已经在极力淡化此事,你慕容忠闲着没事斗鸡斗犬不好,非要作死刷存在感? 现在朝廷将要大肆追褒武周一朝死国朝士,本来就担心行台会有什么过激举动、横加阻挠,必然是不愿再横生枝节。可这已经被刻意淡化的慕容忠居然自己跳出来,承认行台此前诸种指摘有理,除了慕容忠自己活腻了之外,李思训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够解释其动机。 说这家伙担心久居神都、其部属人马或会被行台瓜分兼并也不对,观其此前言行,他巴不得一辈子在神都做米虫呢。 想不通这家伙究竟动机何在,李思训也觉得这件事有些难办。他倒不怎么在意慕容忠心迹如何,可问题是其人归都的时候,皇帝陛下予之礼遇颇厚,现在事情横生枝节,总要请示下皇帝的意思。 稍作沉吟后,李思训便吩咐吏员将慕容忠这一份奏表并政事堂相关卷宗装入同一箱笼中,随自己入宫请见。 在太平公主的建言下,皇帝李旦确定了接下来朝廷将要用事的重点,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精神一直处于亢奋之中。 让他感到兴奋的,不仅仅只有君臣同心协力、共同操弄一桩大事的热烈氛围。关键是在事务处理过程中,对皇太后临朝以来各种施政得失的臧否评价,让他沉迷不已。 以往在皇帝李旦看来,他这位母亲就是他人生中一座高到令人绝望的山峰,此生非但都不可能攀越而过,哪怕仅仅只是这山峰所投下的阴影,都能笼罩他整个人生,让他无从解脱。 可现在,他不独已经站在了阴影之外,更能将这座高山逐分逐寸的挖垮,这种刺激与愉悦感,简直是他生人以来便不曾享有,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正是出于这种心理,对于太平公主所举荐几人,李旦也尤为看重,各加直殿学士,以备诸事垂问。 特别是被太平公主重点推荐的韦承庆,更让李旦觉得国家非无士力可用,只是才力进用途径并不畅通。 其实对于韦承庆,皇帝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接纳看重,反而因其过往的经历而心里埋着一根刺。 韦承庆是前宰相韦思谦之子,但其履历中还有一个颇为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前雍王李贤位居东宫时的东宫属官。因李贤被废,韦承庆也被贬出都,辗转州县达十数年之久。 对于那个已经去世的二兄,皇帝李旦心中是多存惋惜,但又因为李贤的儿子,对前东宫官属多多少少是存一些偏见。 因为太平公主的举荐,李旦抹不开情面,也是存着姑且一见的想法。但这一次见面会谈,韦承庆所论时事诸情俱有独到见解,颇投李旦意好,有的方面更是李旦思之不及,听完后不免有大受启发之感,心中自生一份相见恨晚的知己之情。 不过如今的李旦也非早前初入时局的萌新,特别是在经历王孝杰一事后,对于时流拔授更加谨慎,不再毫无保留,一点心事俱付面上。 所以尽管他心里对于韦承庆很是欣赏,但短时间内也并没有再作提拔的打算,需要等到眼前所事初见成效之后再作考量。 今天早朝之后,李旦返回大内殿堂,又召来韦承庆等直殿学士,询问事情进展如何。 不过此方谈话刚刚开始未久,内侍便前来奏报李思训求见。李旦心情正好,闻言后便让人将李思训引入殿中,并笑语道:“相公宗家长者,任劳繁重,若非急情要务,使员入告即可,无需诸事勤走。” “此事未称紧要,但牵连也是不小。臣不敢擅自决定,所以入宫请示。” 事无论大小,对于李思训这一殷勤态度,李旦还是颇感满意的。换了其他状似恭良、内实矜傲的老臣,很难保持这种勤走请示的态度。 待到几名直殿学士避入殿左侧席整理卷宗,李思训才将刚刚收到的慕容忠奏书奉上。 李旦在稍作翻阅后,脸色陡然一变,拍案怒声道:“这青海王,当真不知所谓!蠢物、蠢……” 见皇帝陛下反应如此激烈,李思训也是一惊,忙不迭自席中立起,心中则不乏疑惑。青海王此番上表,的确是有些无视朝廷对他的恩恤,但似乎也并不值得皇帝如此大动肝火。 “这蠢物、这……如此情势无感,如何能当大用!” 李旦又忍不住喝骂一声,殿左诸学士闻此怒声也忍不住侧首窥望,特别韦承庆耳中捕捉到几个关键词:青海王、能当大用……欲作何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12 北门空虚,无人可用 皇帝李旦对青海王慕容忠还是颇有想法的,而且这想法谋划还非短时,而且近期都已经将要有实施起来的打算。 李旦原本打算将慕容忠召入北衙任用,重新组建北衙千骑。从慕容忠入朝伊始,他心里便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只是此前客观条件并不具备,而且慕容忠其人也需要进行一番考察才能决定究竟值不值得授给此事。 如今的北衙,几乎已经是半废的状态。左右羽林军并飞骑都被渗透不浅,至于千骑这一支精锐力量,则几乎尽被雍王卷走西行。 当然就算千骑留下来,李旦也实在不敢加以使用。只看千骑在神都革命中的立场与表现,如果还由其充任北门宿卫,那简直是在拿自己一家人的性命安危在开玩笑。 皇太后通过太平公主转达其心意,希望潞王李守礼为陕州刺史。李旦心里虽然极不情愿,但又不忍放弃这个难得的解决左羽林军问题的机会。 左羽林军廪料自给并宿卫上阳宫,朝廷对其几无控制之能,本就是雍王遗留在神都的一个毒瘤。尽管朝堂中雍王势力已经被清扫一空,可若不解决左羽林军的问题,其人阴影便一直覆于神都。 潞王出刺陕州,虽然表面上看来可以让行台势力直抵都畿西郊,但从地理位置而言,陕州距离朝廷中枢又远远超过了上阳宫与大内之间的距离。 特别再加上皇太后这一筹码,李旦对于这一提议也实在没有反对的理由。尽管太平公主主动提出要入住上阳宫,让他不能完全控制母亲的人身自由,但起码较之此前雍王一系守卫上阳宫要好得多。 原左羽林将士,李旦已经不打算再用,原因与千骑差不多。雍王兄弟对左羽林军渗透同样不浅,即便潞王出都,左羽林原班人马也不可能再重归北门宿卫。 千骑已经无存,左羽林军又不能再用,这意味着整个北门只剩下了右羽林军这一支力量。且不说右羽林军可不可信,单单大内安危系此一军,这种状态就不可长久维持。重组北门军事,已经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北衙军事不同南衙,无论是其长上宿卫的模式,还是日常营伍调度?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忠诚型与服从性。特别是后者,是北门建军以来的一个重中之重。 武德旧年,高祖李渊以创业元从子弟长上北门。贞观年间? 太宗常以天策府潜邸故人领职北门? 左右屯营并飞骑丰富扩大北门军种与规模。天皇时期直设左右羽林军? 几与南衙诸卫分庭抗礼。太后临朝后更不必多说了,北门乃其掌权之根本。 可以说,北门在控与否? 就决定了一个君王对朝局乃至于整个天下的控制力。 李旦自认并无开创之才? 但也幸在他之前的历代君王已经将北衙军事框架搭建起来,他只需要在这框架之内充填人事即可。 但想要做到这一点,也殊为艰难。高祖有其创业元从? 太宗有其潜邸故旧? 天皇更是开疆伟岸、无患才士使用。至于皇太后? 虽以女主临朝? 但起码还有其武氏一群侄子使用充位。 至于皇帝李旦? 则就是根本无人可用。他旧在潜邸? 于诸子之中本就不受见重,所配府佐才具不高,且垂拱登基以后,李旦便长期处于幽禁状态长达十年之久,与这些故员们也谈不上有多高的信任度。 再次临朝以来? 所见世道人心险恶越发深刻? 也让李旦不能明辨孰忠孰奸。诸子俱少? 不堪任用。若大用外戚? 又担心滋乱于门庭之中。患得患失,让他不知该将事托何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入朝的青海王慕容忠简直就是一个量身定做的人选。 其人履历清白? 早年在都为质、入参宿卫,垂拱四年归部统率其众,与朝中人事牵扯甚少。在部几请归朝,可见内心中对朝廷认同极高,并非恃其部众勇力便无顾朝廷章令的蛮横胡酋。 而这一次归朝,慕容忠又深深得罪了雍王与陕西道行台。李旦对河曲胡情虽然不甚了解,但所见行台几番措辞严厉的请求朝廷将慕容忠交给行台制裁,也能猜想到雍王对于慕容忠此番入朝的恼恨。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朝廷施加庇护,慕容忠一旦落在行台手中,可能就是一个必死的下场。唯有托庇于朝廷,才有活命的可能。 虽然李旦也注意到朝堂诸公、特别是历任宰相对慕容忠的评价都不算高,但北门值宿对能力的要求本就在其次。武家诸王才器猥下,照样也帮助皇太后把控北门十数年之久。倒是才情、时誉都颇崇高的雍王因幸染指北门,顿时便让武周朝局翻了车。 对李旦而言,将慕容忠授给北门军职,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可以凭着慕容忠吐谷浑王的身份,招引一批吐谷浑遗民健力进入北衙宿卫体系中来。 高宗天皇创建左右羽林军,虽以原本的左右屯营为基础,但普通营士广有高句丽遗民等充任。包括前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其人出身高昌王世系,身后也有着相当一批西州胡部以供差用。 以胡将任职北衙,不仅仅只是贪求这些胡将身份特殊、避免北衙与南衙勾连成势,这种任命本身就是君王控御诸胡人力的一种手段方式。 高句丽覆亡以来,遗民大量迁居国中,其中相当一部分健力就在事北衙,以高氏、泉氏为首的其国旧贵与雍王相交甚深、利益纠缠。 李旦要重组北衙军事,自然也不会忽略这一隐患。可如今北衙本就军事半废,若再贸然清除高句丽、高昌等诸胡酋部曲,那就等于直接废了北衙武功。 且这当中多有长上北衙十数年久的兵长,对宫门防禁及宿卫流程也都精熟,一旦踢出宿卫体系,除非赶尽杀绝,否则难免宫禁详情播泄市井之间。 面对这样的情况,引入另一股人事力量进入北衙军事体系以作平衡、互相制约,才是最妥当的方式。本来分散于都畿之间的雍秦遗民乃是当然之选,可如今雍王独大于关内,又有故衣社以笼络雍秦故人,也让李旦不敢大批招募雍秦迁民。 基于这些盘算,慕容忠及其所部吐谷浑遗民便成了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慕容忠入朝的时候,李旦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当时并不具备实施的条件,所以便将此事按捺于怀。借着行台与朝廷紧张的对峙氛围,他授意薛稷对慕容忠加以庇护。 之后一段时间里,对慕容忠的冷落乃至于刻意淡化其人存在,也是对慕容忠的考验。让慕容忠受尽人情冷暖、势力逼迫,顺便看一看其人在都畿官场究竟有多深刻的联系,等到其人穷困至极,李旦再以救世主姿态出面,授给显职要任,不患不能收其忠心。 雍王捐财入宫,让李旦有了重整北衙的物资基础,此前他已经授意北门增设两厩、为扩大人马规模而作准备。只待朝中追奖事宜告一段落,便要将此事正式提上日程。 可他心里存着熬鹰训犬的打算,还未及有进一步的动作,这鹰犬竟然先一步崩溃了,直接影响到李旦重整北衙的计划,心中怎么能不震怒! 北衙诸种构想,关乎自身安危,李旦不欲外朝朝士知晓并干涉太多,先着令诸直殿学士退出殿外,才又拿着慕容忠那一份罪表说道:“此章奏由何司递献?” “此表先经宗正寺、鸿胪寺并光禄寺批署、递送门下,门下整集之后递入政事堂。臣自觉事涉广泛,未敢批给门下省抄发及下。” 政事堂乃朝廷中枢所在,所处理俱军国大事,如果不是慕容忠身份特殊,章奏转入门下省的时候,可能就会由门下省批阅抄发、分付有司执行了。 李旦听到这话,心中暗道庆幸,而后沉吟道:“慕容忠擅进此奏,当中或有妖异曲隐。其人身份不俗,未可轻易裁断,即刻追问所转诸司,收回各所录备,敕令不出,不得轻论此事!” 尽管慕容忠这一举动搞得李旦很恼火,但是关乎北衙要计,他还是想试图挽救一把。 李思训闻言后便恭声应是,倒也没有往深处去想,只觉得圣人如此吩咐、不准事泄于外,只是为了保全政事堂此前庇护慕容忠的颜面。 待到李思训离开后,李旦才将脸色一拉,对殿内侍者喝令道:“着令司宫台苏永,即刻降第训问青海王究竟何以屈意求刑?念其宗家戚族,准他进表自白,若所述仍是失实,既求死便赐其一死!” 慕容忠作此妖异举动,李旦下意识便猜测应是雍王使员所为。慕容忠意志如此软弱,无论缘由如何是不可再当北衙之用,但若能拿到一点雍王搞动作的罪实,可以适时据此问责行台。 且不说李旦后续谋计,诸直殿学士被遣出殿堂后,韦承庆便不疾不徐的向大内南门则天门行去。其人出身关陇名门,又是宰相之子,仪容气度甚有可观,虽循太平公主举用,但入朝以来,也颇得朝士赞誉。 只是在行出则天门后,道左耳目渐疏,韦承庆脚步陡然加快起来,几乎趋进而行,及至中书省外衙堂,便即刻召来待命吏员并低声吩咐道:“速查青海王承奏事略,若有事可引,告诸喉舌将之逼出都畿!圣人贪好胡人勇健,欲引直宿卫,一旦胡将窃位,我关西诸家入朝掌机更难!” 吏员领命而走,韦承庆在堂皱眉深思,手中挥笔勾勒数字,赫然是“裴炎必拟厚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13 韦卿雅正,堪为宰辅 人的悲喜并不相同,有人欢宴于坊邸,有人戚戚于内庭。 当司宫台内常侍苏永奉圣人所命抵达思恭坊青海王邸业时,才发现这宅居早为郁林王李千里所有,恰在今日宴请都畿时流亲好徒众以贺乔迁新居,潞王李守礼自在受邀之列。 苏永错投门庭,不免大感意外,因有皇命系身,不敢耽搁,登时便要告退离开,却被郁林王强请入堂,略饮几杯稍作致意,才得以脱身离开。 等到苏永离开后,李千里也自退席并请潞王入内堂,神情凝重的叹息道:“慕容忠罪表方作呈献,圣人即刻使人入坊垂问,可见青海王于圣心颇重。我诱青海王自认其罪,行台可以据此再追,但若圣人仍要强施庇护,事情恐将再生波折啊……” 李守礼闻言后便冷笑道:“圣人若真如此罔顾正义,恩惠滥施,那我也可以无顾法律,入坊杀之庭中!慕容忠这狗贼几害雍王大计,决不可再容其长活此世!” “殿下切勿冲动!离都在即,身当门户,眼下决不可干法哗众。我想不通的是,慕容忠不过都内一闲流,何以甚为圣人见重?” 李千里讲到这里,眉头不免深皱起来,同时不免有些慌乱,只看圣人对慕容忠其人其事如此关注,若知慕容忠此番进表是受自己逼诱,恐怕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李守礼不像李千里那么心思杂多,听到李千里这一疑惑,随口便冷哼道:“圣人于宗家人情之内尚且深刻细计,又怎么会无端施恩余者?他所贪图,无非吐谷浑亡余势力,将我发遣出都后,赖之细刻北衙!” 李千里将潞王请入内堂,本也不指望其人能有创见,可在听此无心之言后? 先是稍作错愕,片刻后才拍膝叹道:“潞王殿下一语中的,所见深刻!想来实情必是如此? 若圣人果真有此计议? 那慕容忠此番必死无疑了!” 听到李千里这么说? 李守礼反而有些意外。他本就不以计谋见称,随口一言却被李千里认为是事实,但一时间还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北衙关乎宫防根本? 凡所进事? 无不心腹肱骨。如今朝中本就士情躁然、诸家争望,岂容慕容忠一介亡国之奴幸取势力!” 李千里讲到这里,不免叹息道:“若圣人果有此念且意浮事表? 于朝局情势诚是一伤!武周一朝话以妖氛? 凡海内名门无不苦盼唐业再兴? 圣人履极至今未有称夸? 若于事中赏重胡虏而轻薄中国之士? 情谊失矣……” 讲到这里? 李千里离席起身,面西而拜,并又望着李守礼说道:“雍王殿下教令行事,我自捐力行走,凡所应用? 潞王殿下俱都有见。虽也趁事得拥美宅、得据厚资? 不敢再作邀宠。唯请潞王殿下将此功用诉及雍王殿下? 于后事之内稍作包庇。” 慕容忠死局虽成? 但在猜测到皇帝有此心意后,李千里心里也慌得很。心知皇帝对他本就不待见,若知是他坏事? 想要迁怒,就算不直施杀刑,也肯定不会让他过得太惬意。 眼下他唯一能够指望的,也就只有雍王了。 李守礼闻言后便笑语道:“王若忧此,则大可不必。雍王素来不以凉薄用人,虽草野下士,但肯施功,无不厚给,更何况郁林王本宗家亲厚长者。” 听到李守礼的回答,李千里稍作安心,这才又相携回堂继续宴饮,只当无事发生。 今日当然不可能无事发生,当内常侍苏永辗转闾里终于在归仁坊此宅中寻到青海王慕容忠时。听到苏永转告当今圣人所问,慕容忠已是脸色大变,破口大骂道:“郁林王狗贼陷我!” 当慕容忠一头冷汗的疾书自白之辞时,突然又有一路中使自大内匆匆而来,登堂对在此等候的苏永附耳细告。 苏永听完后脸色变了一变,却什么也不说,只是起身便往堂外走去。 慕容忠见状后,心中更是一惊,忙不迭放下手中笔疾行而出,直扑于苏永脚边颤声道:“未能早知圣人眷顾、天意怜悯,仆诚是罪大!敢问苏老公,满门忠骨,还有可救?” “圣人天意?圣人有什么心意及你?勿作浪言!” 苏永闻言后冷笑一声,抬手吩咐卫士们上前将慕容忠拉开,掸掸衣袍,一脸厌弃的说道:“没救了,等死罢!” 苏永率众穿堂离开,旋即便有南衙甲众入坊,将慕容忠府邸团团包围起来,不准任何人事出入。 此时大内包括朝中,同样也是一片躁闹。久为时局忽略的青海王慕容忠突然进献罪表,以这种古怪的方式再次闯入时流视野中,并几乎在同时间便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李思训先入宫请示,之后又奉命出宫游走诸司,准备移除诸司所备记录,将此事进行低调处理。可是当他来到皇城中的门下省的时候,便察觉到门下省已有多名官员正在议论慕容忠其人其事,便知此事已经泄出,再作保密的补救已经来不及。 于是李思训便又返回大内,将此消息进行上奏。 李旦听到李思训的禀奏后,也是默然良久,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且付舆情罢。” 他已经放弃了再作努力补救的尝试,思绪却转到了别的方面,突然又开口说道:“两省令史吏员,多循旧用,未有调微。流外拣用虽然不入正选,但两省所事无不机要,不同寻常衙司。明日政事堂会,加设吏部员外郎中,专事督查流外小选!” 李思训听到这话,心知皇帝是在怀疑门下省或许还有雍王势力的残留,所以将明显有利于雍王的事情加以宣扬。 这怀疑也很正常,长寿年间雍王犯事而被夺爵,之后便进入门下省担任给事中。时间虽然持续不长,但上到门下侍郎杨再思,下到门下省诸衙佐,与雍王有旧是实。 此前朝廷清洗雍王势力,凡立朝在位者无不遭到了处理。但两省诸流外衙佐却并没有遭到波及,大部分故员仍然沿用至今。 听到皇帝还要加大清洗的力度,李思训不免暗叹一声,只觉得圣人对雍王的提防甚至都已经演变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雍王如今分势陕西,虽然值得防备,但若因此忌惮而刻意夸大,似乎又没有这种必要。 就拿今次之事来说,慕容忠表奏本就流转诸司,处处都有泄密可能。而且突然间就掀起这样广泛的讨论,明显不是几个门下省卑职吏员能够搅弄起来,必然是有身在势位之人推波助澜。 李思训对此事开始还思之未深,可是往来大内一番后,便渐渐有所明悟并猜测。或许圣人还以为其所思谋未曾表露,但其一言一行无不是有深情内蕴,如此不寻常的举动自然引人猜度。 换言之,真要讲到泄密,慕容忠章表所历诸司官长俱有嫌疑,当然也包括李思训自己。 尽管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但见圣人神情阴郁,李思训也不敢将这些联想讲出口,没必要给自己招惹什么猜疑与麻烦。 有关慕容忠其事,第一天还只集中在台司之间朝士们的议论。可是到了第二天,则就直接蔓延到了朝堂中,单单御史台参奏此事者便有数人之多,另有多名司署官长并作参议。 观此声势之大,似乎慕容忠并非什么无人问津的事外闲人,而是真正干犯国法的立朝权奸。不独慕容忠自己大受攻讦,就连此前代表政事堂回复陕西道大行台的宰相薛稷也受到了连累,屡遭弹劾。 人的身份不同、视角不同,思路自然也就不甚相同。李旦并不觉得朝士们有此反应是因为他的一些打算,毕竟他有关北衙军事调整仍在构想之中,哪怕对于心腹臣员都无作透露。 在他看来,朝士们有此反应,多半还是趋于行台势力。这一结论,让他既忧且惧,甚至都不敢于朝堂中再作坚持。 最终早朝上达成决议,慕容忠违背行台征令、未召而入朝,且发陕西道交由大行台论处其罪。宰相薛稷私受请托,罢相出朝为洛州长史。 退朝之后,皇帝自是悻悻不乐。过去这段时间里,他架空权臣、设定大计,甚至就连皇太后都颇受制约,朝廷大事已经渐有乾纲独断的气势,却没想到在慕容忠这一桩小事上直接翻了车,甚至就连在政事堂为其喉舌的薛稷都被挤兑出朝。 所以退朝之后,李旦索性直归内宫,既是因为心情不佳,也是想反思一下为什么朝中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可是他归宫未久,中书舍人韦承庆便连连请见。韦承庆于此事中无作表态、保持缄默,这让李旦颇感欣慰,于是登殿召见,并忍不住询问道:“先时朝堂之内,群臣热议之事,韦卿何以不作言表?” 韦承庆闻言后便回答道:“青海王罪或无罪,有司专人并陕西道大行台据实量裁审断,此事无干朝廷正则,凡所参议朝士,已经有失论事本分。臣职内无谋此事,亦无言以对!” “韦卿雅正!若朝士俱如此正见,朝情更无杂乱相扰!” 李旦听到这话,心中大生同感,然后才又和颜悦色的问道:“请见言切,将奏何事?” “所陈仍是职内,故中书令裴炎,垂拱以来凡陨没臣员,无过裴炎。此事无有正论,则诸事不可轻论!明纪正纲,由此而始!裴炎功参伊霍,壮烈犹有过之。审其功实追给,方可大彰国朝养士之厚,以正士节!唯此可称社稷根本,绝非幸臣扰乱宫闱、诈以功称可以并论!” 听到韦承庆这么说,李旦更是眉眼舒展,并忍不住感慨道:“正言根本,非宰相才具,何能立言于此!若生人尚且不得善用,恩威又何能及于亡者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14 演武潼关,却乱关东 潼关西境的桃林驿,近日突然人马汇聚,几至万众。如此大规模的人马汇聚,自然只能是陕西道大行台的手笔。 暂被征作军用的桃林驿驿馆前,潼关守将曹仁师早早的便等候在此,眼见长安内卫旗帜出现在西面道途中,便连忙率领一干将校策马迎上。 距离仪仗队伍还有里许,曹仁师等人便下马站立在道左,视线一番寻找,很快便在队伍当中发现了雍王身影,趋行至前,叉手恭声道:“末将等恭迎雍王殿下,馆驿内外俱已铺陈完毕,请殿下顿足洗尘!” “辛苦曹将军并诸将士。” 李潼勒马而立,稍作颔首,又摆手示意后方内卫甲士牵来行伍中的闲驹,等到曹仁师等换乘坐骑,便示意继续上路。 一边策马缓行,李潼一边询问道:“诸军汇聚演武潼关,此境钱粮役力等诸储备可还足使?” “行台钱粮厚给,向无拖延。月前受命以来,末将便督令潼关守备人马勤力铺陈,东西诸塬营垒加设,足供大军于此留顿演武一月耗支。另有潼津县令田归农于境招抚关东亡人,聚民已达三千余户,当中丁壮亦随教令而待拣用……” 曹仁师简单的交代了一下潼关周边的情况,语气之间隐有兴奋。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又说道:“军事之重首在于勤,潼关虽天中门户,无边夷胡虏之侵扰,但既然甲兵常设于此,也不可士力久弛、武力荒废。桃林驿勾连东西、地当要冲,正合演武宣威、震慑不法。于此张设营阵,演武竞勇,自今以后,将成定式。” 曹仁师闻言后又是连连点头,并身后潼关众将士们俱是神情振奋。 雍王西进以来,多有健武行迹? 但各类军事行动主要集中在陇右、河曲之间。潼关这里虽然也武力常设,但在行台的军事规划中却始终不属于重点,这难免让潼关众将士们心生愁困之感? 只觉得热闹都是别人的? 而他们则无人问津。 既已披甲投戎? 自然渴慕武功,眼见到诸边捷报频传,杀贼猎奴不胜恣意? 而他们却只当门下犬用? 多多少少是有些失落。 诸如曹仁师,虽然也当行台十大督军使之列。但他这督军使却少功勋傍身,跟诸边其他地位相当的大将相比? 总是有些底气不足。 往年代北道诸军编入雍王麾下? 曹仁师与契苾明同投雍王? 如今契苾明已经是河曲独当一面的行台要员? 特别迎击突厥可汗默啜一战? 更让其名动陕西。 而曹仁师久镇潼关? 虽无卧雪饮冰之苦,但也乏于事迹表现,此前便几请赴陇,就是不甘心一身勇力长久闲置。 行台虽然一直没有调动,但好在今年用事的重心不再只是一味的侧重边务? 而是开始向国内倾斜。特别月前行台传令? 将要在潼关集军演武。姑且不论这一指令所释放出来的政治讯号有多丰富? 对于潼关一干镇守将士们而言? 绝对是一大喜讯。 仪驾进入桃林驿后,李潼先是沐浴更衣,然后才行出会见诸将。 行台这一次于潼关演武? 参与的主要是诸州团练,预计规模是两到三万人之间,所覆及州县主要是陇州以东、潼关以西的关内区域,时间将会持续到六月中旬。观察成效之后,不排除延误时间继续延长直至入秋。 去年行台内外军事结构浅成,于京畿长安设有中外十二军,诸边十名督军使各为镇戍,这是行台第一序列的战卒。除此之外,诸州还有十名团练使,负责征募健勇,为后备武装。 去年年尾,吐蕃再次躁闹于青海,使得原定京畿演武推迟。新年之后又有春耕并备边诸事,所以行台也干脆就没有再做演武计划。 毕竟从前年长安定乱至今,行台所隶一线甲卒便一直处于高强度的攻伐战事中,卫戍长安已经成了久戍边士们难得的休养时间,也就不必再作劳扰。 可是行台想要休养甲士卒力,有人却不乐意。神都朝廷风波再起,长安行台无论如何都得拿出一个反应出来。 所以在经过短日商讨后,行台便决定举行这一次演武,操练诸州新募团练。除了政治上的意图之外,也在于行台军事改建较之旧法颇有差异。诸州团练虽然不属于第一线的武装,但是作为后备的力量,也必须要尽快接触并适应这一新的变化。 所以这一次的演武也没有准备什么高强度的对阵攻防之类,主要是磨练行止、营宿、进退等等基础的军事项目。 由于今次今次演武本就临时起意,诸州受令各有先后,演武的地点也非京畿长安,而是偏东位置的潼关。可以说诸州从受命开始,演武便已经开始了,营伍的调集、粮草的筹给、行军的节奏等等。这些考验的内容,倒也比较符合行台目下对于诸州团练的定位。 也因为今次演武并非行台主力人马,所以跟随众将也都以年轻少壮为主,黑齿常之的儿子黑齿俊、李千里的大侄子李祎,以及李潼在陇右挖掘的郭知运,包括故衣社干将李阳、李葛等,包括鹰苑、豹坊等少壮将校,俱赫然在列,不唯练兵,也是练将。 潼关演武标志着行台军事所重一定程度上从边塞转回国中,这具体的政治考量,李潼自不会与诸将详谈,只是交代了一下演武流程,各自分给使命,便着众将各自归营,准备正式的演武项目。 其余诸将离开后,李潼将曹仁师单独留了下来,然后才问道:“神都一行已经行至何处?” “昨日告信已经抵达陕州,行程估算三日之内可以抵达关前。” 曹仁师心知殿下所问乃是其家眷一行,连忙禀告道:“殿下虽言不准甲众出关,但末将冒昧、仍遣两营袍服持杖以迎。毕竟陕州情势怪异,殿下家眷西来,不唯内庭情专,行台方面局势也颇受影响,还是需要谨慎周全。”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并说道:“有费职外思量,多谢曹将军关照及微。” “殿下言重了,若非得庇殿下门中,末将恐亦难专情于事。方今朝情板荡再生,唯陕西之境幸托王教之下得守安宁。” 曹仁师抱拳再言,语调不无感慨:“末将在职,当此东西门户,所见所感东西风物之差尤深。匡正以来,朝廷政治尤先于行台创设,但直到如今,关前游食之众唯东来西向,父老相扶于途、渴慕王教。民生已经失于料理,朝士唯以反复为能,长此以往,不复言治。若殿下归朝……” “此事不可轻议,唯皇命是望!” 李潼闻言后便抬手说道,不准备就此深谈下去。 他心里当然也明白,行台众官佐们盼他归朝。毕竟行台再怎么声势雄壮,较之朝廷终究有欠大义。只要他归朝,从事诸众便有大幅进步的机会。 但老实说,朝廷虽然昏招迭出,看起来他四叔毛毛躁躁、才不当位。不过就算眼下李潼归朝,其实也没有足够的底气和力量去镇压住蠢蠢欲动的各方。 隋唐两世,特别是在安史之乱前,在位者可以说没有一个庸类,甚至包括李潼不怎么看得上眼的他三叔李显。 此世上承魏晋南北朝长达几百年的大分裂,乃中古一大变革之始,下启千年世道,当中所蕴含的各种冲突、碰撞与尝试、妥协、磨合,可谓复杂至极。 能够在这样一个世道当中登顶至尊,本身已经殊为不易,若再要有所创建,则就更加艰难。这当中所蕴藏的暗潮涌动,人眼所见不足一二,李潼也是入世越深、心中越存一份对世道的敬畏。 今次潼关演武,与其说是向朝廷示威,不如说是对行台内部的一次统合。 他四叔这一把火烧的太大了,把时流许多阴谋、欲望都给勾动起来,李潼身在关中,需要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什么时候打起靖难旗号,还要防备着别让这股邪火窜到陕西来。 最初定计演武潼关的时候,李潼是不打算亲自前来的,准备留守长安,以确保长安不会士情扰乱。可是当得知朝廷安排护送他家眷的人员后,他便不得不来。 朝廷今次护送雍王妃等人员众多,单单南衙大将就有两人,分别为左千牛将军程政与左卫亲府中郎将杨知庆。 这其中程政乃是太宗皇帝的外孙,卢国公程知节的孙子。杨知庆则出身弘农杨氏观王房,算起来还要给皇太后叫一声表姑,而且其人还有一个更显赫的身份,那就是唐肃宗李亨的外公,当然这一身份眼下还无从提及。 但如果只是这两人,还不值得李潼从长安动身来到潼关等待。护送雍王妃一行还有一个更显赫的人物,那就是介国公、太常卿宇文庭立。 宇文庭立之所以牛逼,不在于他的官位,而在于他的爵号。介国公为国朝二王之后、北周宇文氏直系子孙,号为国宾,政治影响不同凡响。换一个说法,介国公家就是关陇勋贵们的精神图腾! 这样一个人物居然被使派出朝、护送雍王家眷西来,李潼哪怕再托大,也不敢在长安等着。当然还有另一层心意,那就是搞清楚哪个王八蛋出的这个馊主意,老子早晚弄死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15 二王三恪,渊源何出 雍王抵达桃林驿的第三天午后,朝廷护送其家眷一行的队伍便浩浩荡荡抵达了潼关关前。 李潼亲在关前等候,及见这队伍徒员众多、甲胄光鲜,嘴角便忍不住泛起一丝冷笑。 朝廷如此精军护送,其主要意图自然不是真的担心雍王家眷行途安全,无非是让陕西之众看上一眼,朝廷禁军也不是纸扎的,以后行台说话做事多少掂量一点。 不包括雍王家人以及此前潼关派出的迎接徒众,单单朝廷使派的禁军便有两千多人。率先抵达潼关关前的,是前路左千牛将军程政。 程政三十多岁,很有几分将门英姿,及至关前便下马阔行入前,叉手为礼道:“末将奉皇命护从殿下亲员赴京,行程积半,虽无蜂盗之扰,难免舟车劳顿,失察之处,恭请殿下见谅!” 李潼缓步上前,对程政稍作颔首,并笑语道:“东阿公宗家元戚,立朝名臣。家人出入本庭私小事,竟劳扰东阿公护引相随,小王领受此惠,诚惶诚恐,拙于表谢。略备简席,恭请上座。” 所谓简席,那真不是谦虚,只是在潼关关外高坡上稍设帐幕以作辟尘,不远处便是河水奔腾之声,连一点郊游野炊的氛围都欠奉。 整支队伍多达数千员众,又有大量的车仗相随,排队入关都需要不短的时间,当然不能就站在关前干等着。李潼先与程政联袂入帐,稍作闲话寒暄。 彼此之间虽然并不熟悉,但也不是没有共同话题,程政所就事的左千牛卫乃雍王旧署。讲到如今左千牛卫许多章制仍循雍王故法,程政不免又赞叹雍王典军有方。 李潼对程政兴趣倒不大,感兴趣的还是他爷爷程咬金,没能传到贞观年间在程咬金面前刷上两把二皮脸? 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遗憾的。 至于程政本身,其人态度虽然和蔼有加,但李潼自知道不同不相为谋? 终究是走不到一起去。 程政此前赋闲乡里? 今次得以归朝任职? 而且起手就是十六卫大将,除了出身名门、皇亲国戚之外,还是趁了裴炎平反的这一波东风。 他家跟裴炎虽然没有什么关系? 但裴炎平反一事难免就牵涉到与之关系深刻的徐敬业谋反。徐敬业虽然仍是铁逆、翻不动案? 但受其连累的一些人家则就得有转机。 卢国公程知节与英国公李勣同属山东将门,其后人虽然没有直接涉乱,但多多少少在政治上也受到了排挤。这一次裴炎平反力度不小? 一些在外围受到波及的人家便也趁此影响重新回到了时局中。 裴炎此人可以说是初唐最复杂的一个政治人物? 其人功过评价如何影响极深。借着为裴炎平反这一契机? 时流中是人是鬼都涌现出来。 于情于理? 李潼当然都不赞同为裴炎平反。 但他也明白? 一旦自己态度过于鲜明的表态? 哪怕身在西京,也要即刻卷入神都的政斗漩涡中去。虽然可以借此延揽一批武周朝士,但本身就放弃了允进允退的从容地位。 这是一个天坑,哪怕君王身在其中,稍不注意都要为人玩弄。李潼如今虽然势力壮大? 但也需要防备会不会被哪一方政治势力当枪使。 特别如今他所拥陕西道人马? 身当两大边患强敌? 如果不能做到速战速决? 迅速铲除所有异己,贸然挥戈朝中,可能就会让他之前对边务的营建前功尽弃。 他四叔可以放飞自我的一路莽? 但李潼不能。特别朝情已经如此,他就更加需要谨慎。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眼下言之过早,贸然就标立异己,是对本身的自我锁定。 行台眼下虽然武力壮胜,但还没有达到横扫一切的程度,除非连夜点开科技树,炸药包都得老婆、兄弟自己揣着,否则你不知道会扔向哪里。 帐幕中李潼与程政闲聊小半刻钟,很快潞王李守礼便又被引了进来,李潼起身对二兄点了点头,转又一起返回关前。 这会儿,家人们所乘车驾已经停在关前,李潼也没急吼吼上前见上老婆们一面,只是吩咐潼关守军将车驾引入关内安置。 等到家人们并装载着家私的车仗入关之后,潼关关前还有一驾大车停留未动,车前张以青旗,殊异余者诸类。能有如此待遇的,自然只能是二王之后、介国公宇文庭立。 此时雍王、潞王并行台众官佐站立在关门前,而朝廷的禁军甲士并使员们则聚集在介国公车驾周围,雍王既没有使人上前礼问,介国公也并不下车相见,气氛一时间就有些尴尬、且透出一股肃杀。 “禀雍王殿下,介国公今次同行,正居车中……” 良久之后,左卫中郎将杨知庆趋行至前,开口说道。 “所以呢?” 李潼闻言后,神情淡然的反问一句。 杨知庆自然感觉到雍王情绪不佳,闻言后只是尴尬一笑,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程政见状便也上前,大概觉得刚才与雍王交谈气氛还不错,于是便入前笑语道:“介国公雅为国宾,尊在王公前列,既入关前,礼当迎见。” “谁人教此妖异之言!” 李潼刚才还是淡笑着,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然一沉,顿足怒声道:“若朝廷真以国宾之礼相待,荣养都畿,我自当出入趋迎介国公!但何者乱臣,进此妖用,竟使介国公蒙尘逆旅、走使劳顿!行台甲力盛养,所待匡正,介国公但有一言斥我失礼,我自率甲入都,斩此乱臣!若不然,承恩殊加镇国重号,介国公见我不拜,所恃何者!” “请介国公落车!” 听到雍王殿下斥声,潼关众将士顿时捶甲怒号,一时间声震于野,甚至就连大河涛涛浪声都被压过。 关前众朝廷将士们闻此呼喊声,一时间也是骇然色变,普通士卒尚且不明所以、唯是惊悸,但两名南衙将领并介国公车前诸使员则就神情惊变,心中暗呼糟糕。 国朝二王,周介公、隋酅公,此二者地位超然,为国宾友,不入臣班。太宗贞观年间,送樱桃给酅公,言奉则以酅公为尊,言赐则以酅公为臣,最终是听从虞世南建议言饷。从这一点,可见二王之后地位超然。 所以按照正常的礼仪制度,雍王见介公是要作礼尊敬,当然前提是介公乃二王之后。 但在永昌年间,唐家所尊的二王三恪发生了变化,以周、汉为二王,舜、禹、汤为三恪。这当中的周可不是北周介公,而是先周姬氏。 这一次改立二王三恪,虽然是武则天为自己代唐履极而做的准备工作之一,但毕竟是以大唐朝廷的名义而定。 如今国业虽然归唐,但这一前制却没有明文改变。毕竟李旦自己都还没有返回关中祭祀祖陵,就不要说给二王之后正名、恢复地位了。 介国公地位超然,一则在于唐家创业以来的积习、从武德以来便以周隋为二王之后,二则就是其家之于关陇勋贵群体的非凡意义,毕竟就连八柱国之家都是端过宇文家饭碗的。 但其实从正规的礼法而言,介国公的地位并不受到法律的保护,认不认看你自己的态度。 这就是李潼恼怒的原因所在了,朝廷以介国公西来,就是为了逼他表态。 他如果向介国公见礼,那就代表着认可朝廷革命以来各种礼法改制,包括目下朝中裴炎平反等一系列热点事件,甚至需要考虑该不该迎皇帝西归祭祖。 可如果他不向介国公见礼,那就是否定所谓的革命成果,否定自身在革命中的功勋,乃至于是与关陇集团划清一个界限。 毕竟,二王如今虽然不得法礼承认,但长久以来就是关陇集团所信奉的唐业正统来源。任何质疑这一点的人,都可以说是关陇集团的敌人。 二王三恪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国家宾朋的礼法问题,更直接决定着王朝法统性有何而来。 以周、汉为二王,摒弃当中的魏晋南北朝,这种正统追定并不发源于武则天,早在隋朝就有大儒王通为代表的关东人士在倡导此议。初唐四子的王勃之所以这么倒霉,就在于他也不自量力的加入到这种讨论中来,秉承他爷爷的主张。 甚至于就连李潼的亡父李贤,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说是这种争执的一个牺牲品。 高宗李治对于摆脱关陇门阀进行了诸多尝试,也卓有成效,但在改变二王三恪这一问题上,仍然有所保留,不够坚决。李贤作为其太子,就充当了一定的投石问路的棋子作用。且不说府中员佐配给,单单其所修颇具学术价值的章怀注,就可以说是继学南朝。 在这一点上,可能李贤探索的太远,做的甚至超乎高宗想象,所以让高宗都隐生忌惮。这或许并不是李贤被废的最主要原因,但起码是有一定因素在其中。 李潼虽然常说没有接受太多他老子的遗泽,但其入世之后,江南人士对他分外热情,除了时势所致,也有一定的此类渊源在内。 捋清了这一条线,就明白了朝廷使派介国公西进的险恶用心。对此李潼自然不接招,他之所以来到潼关,也不是为了迎接介国公,只是为了把其人堵在潼关以东。 你说他是国宾,结果你把他当狗使唤,还让老子行礼,这特么是什么道理! 真要抬这种硬杠,搞意识形态斗争,老子现在就杀去洛阳、你信不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16 义无亲疏,有感而发 雍王一通斥言并潼关内外众将士们怒声,顿时让关前氛围变得紧张且肃杀。 朝廷所使派的禁军众将士们,自然不知太过深刻的权斗曲隐,只觉得自己一行徒众护送雍王家眷西行,纵无功劳、也有苦劳,结果非但没有得到善待,反而被堵在关前遭受一通训斥并威吓,心中自然难免愤懑,只觉得雍王骄横跋扈。 因此他们也纷纷持刃手中,颇有见势不妙便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寻常士伍们或可勃然意气,但带队这两名南衙将领多多少少是能感知内情,自然不敢真的纵容局面搞到要动戈于潼关关前。 行台突然演武于潼关西境,已经让朝廷紧张不已,此时眼见到雍王态度强硬,心中更怯三分。两人彼此对望一眼,杨知庆留此试图安抚雍王,程政则匆匆返回介国公车驾前与诸使者们紧张商量。 “朝廷厚恩施给裴纳言,再使介国公西行护送王眷,殊礼频给,只为彰显对雍王殿下的……” 杨知庆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试图缓和一下氛围。 “皇太后之遇杨将军,不可谓不厚。朝廷近日所营诸事,既未垂问,我也不便轻言是非。但凭此一点亲谊瓜葛,只问将军一句,朝中何人建言遣使介国公?” 不待杨知庆讲完,李潼便又开口说道。他跟杨知庆还算有些来往,毕竟杨知庆出身弘农杨氏观王房,乃皇太后母族,而且杨知庆是杨士达的孙子,论起来与前宰相杨执柔同皇太后亲缘还要更加亲近。 杨知庆听到这话,不免一脸的为难,心中挣扎良久,才又躬身入前低语道:“此中书侍郎韦承庆进用……” 李潼闻言后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对杨知庆点了点头,然后便摆手示意他退后。 不久,程政再次返回来,抱拳说道:“末将等奉皇命护送王眷西行,既在关前遇见殿下、使命交割,幸不辱命,便止步于此,不再入关叨扰。若殿下无余事待教,末将等便归朝复命。” 他与众使员商量一番?绝口不再提介国公事?准备归朝再听计议。 李潼闻言后,脸色略有好转?上前一步面向神都洛阳的方向作拜而后起身?又对程政等说道:“请将军等归告朝廷,臣宗家愚幼、帝脉元亲?幸在恩遇,历居分陕。向言唯情活我?至今不改初志!两京并是帝宅?虽分于东西,无疏于内外。臣节钺所专,概皇恩递授,守于祖宗之陵?虽死不敢堕宗庙之威!” 讲完这话?他又环视关外众禁军将士们,继续大声说道:“家眷西来,庭门私事,竟劳诸宿卫健勇劳行护引。壮士惠我,心实感激。唯关西适逢诸军演武?恐乱军阵,憾不能开关款待?唯酒水食料、方物几桩,陈设关前?听凭自取,小王亦立此长谢!” 他话音方落?后方关门洞开?大量早已经准备好的酒水肉食、绢缯财货便由一辆辆大车驮运出来?直接摆满了关前空地。 朝廷众禁军将士们本是愤懑于怀,各生怨望,却没想到情况又发生这种转变,一时间不免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可是看到那些车上堆积的酒食并财物之丰盛,哪怕在场所有人均分,到手都颇为可观,不免也是各自喜形于色,转而夸赞雍王慷慨。 程政等人商议一番后已经觉得雍王不好惹,起码不是他们一行能惹的,本来已经打算就此归都,却没想到雍王还有这些后续布置,一时间不免更有几分窘迫慌乱。 “末将等有此使行,概皇命遣用。禄料既享,唯忠勤以报,分内事务,岂敢再作邀赏。食料果腹,稍慰疲劳即可,至于方物所赠,实在愧于领受。” 程政视线从那些车载财货上移开,连忙又表示道。 李潼闻言后则笑语道:“日前豫王等谋划出阁,我捐尽家私输给资助。义无谓亲疏,有感而发。诸将士劳苦跋涉,或谓之寻常使用,但于我却是保全家人之盛惠。区区方物,已经惭于表情,或谓有干仪轨,但既已具出,唯请将军等笑纳,递于朝中,计量授给。” 他四叔操作也骚了起来,李潼自然也不甘落后。雍王自是宗家场面人,从来不差饿兵,谢礼已经交出来,朝廷要怎么分配那是朝廷的事。 李潼是打定主意不准这些人过潼关,但也并没有苛待他们,除了酒食、财货丰给,又从潼关调出一批毡帐营具供他们临时驻扎休息。甚至在这些毡帐营具之间还夹杂了上千缗的铜钱,供禁军将士们各自拣取。 他也确如所言,在关前长立直至傍晚,及见众禁军将士们扎营入住妥当,才又返回了潼关关内。由始至终,他也没去看上那个介国公一眼,而那介国公自然也没有落车,乖乖的当了一个透明人。 现实就是如此,二王之后说起来很牛逼,但实际上也就那么一回事。没事就安在邸业荣养,有事就拉出来当一当吉祥物,如果真想主动的对现实政治环境施加什么影响,不说别人,那些将他们奉为精神图腾的关陇勋贵们都不答应。 不说关外的朝廷禁军们,返回潼关关内后,李潼仍然没有时间去见阔别已久的家人们,只是着人转告王妃等早早休息,择日启程返回长安后再作长叙。 至于他,则着人烹煎浓茶,要与二兄李守礼彻夜长谈近日神都诸种变故详情。 “三郎,我今被使任陕州,会不会有害后计?但当时祖母告我直去勿留,当时人事变化繁复,我也来不及等到你的声讯,只能应了下来。” 兄弟坐定之后,李守礼便开口说道,神情颇有几分忐忑。他自知拙于谋划,诸事唯望兄弟,只是这一次接任陕州刺史没有等到西京消息便成定局,让他不能确定是好还是坏。 李潼轻啜一口浓茶,叹息道:“祖母这一次失计,既然不愿我兄弟直涉神都乱局,干脆将二兄你遣送西京,我兄弟也能齐聚长安。陕州留此一线,于我所计增益不大,但却让二兄你近傍虎狼。” 李潼当然认可他奶奶的权谋与布局水平,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质疑。像她奶奶这一次自解左羽林军宿卫之职,以换取李守礼担任陕州刺史,李潼就觉得很不妥当。 他西行最初,还存几分与朝廷竞争、与时间赛跑的打算,可如今朝局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接下来朝廷无论再有什么举措,他都不必再放在眼中,只需要安心的发展自己的势力,等到他四叔玩崩了再发兵东进即可。 真到了那时候,不要说陕州在不在他手中,哪怕潼关都不在他手里,朝廷也根本没有力量阻止他的东进之路!无非神都局面崩得更惨烈一些,大不了废墟中重建,就像前年的长安。 他奶奶这么安排,说到底主要意图不是给他铺路,而是不放心他,担心他一把就把叔叔们全给玩死。 李守礼作为陕州刺史,表面上看来行台东进之路畅通无阻,这就是在告诉李潼,不要憋在西京玩什么幺蛾子,真到万不得已、按捺不住,就直入神都来谈。看起来是给李潼创造一个绝佳的机会,实际上也是在逼他放弃其他的选择。 比如说,如李千里所建议的那样,直接把他三叔劫入长安,跟他三叔搭班子,不跟他四叔玩了。 如果说李千里提出这建议的时候,李潼还会有其他方面的顾虑。可是当他四叔在长安热热闹闹给裴炎平反的时候,迎回他三叔就绝对要比挥兵去神都搞他四叔要简单得多。 可他奶奶这么安排,且不说朝中感受如何,李守礼待在陕州,明摆着就是行台一个前哨,这无疑会让李守礼人身安全都直接受到严重威胁。 而且,左羽林军不再宿卫上阳宫,当然也不可能再返回北门。行台又没有正式的名义将左羽林军给招揽收编过来,这数千久参宿卫的将士,直接在神都就沦为了尴尬的边缘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与存在感,大大增加了被野心家蛊惑利用的可能。 “我一身安危并不足计,如今圣人姿态已经是摆明不能容我兄弟,但能助事一二,我也绝不畏缩!” 听到二兄能有这样的觉悟,李潼也颇感欣慰,便又说道:“二兄身在陕州,需要深居简出,切勿与朝士频密接触。旧事左羽林军袍泽,日常可以不失接济,有欲西行者,可以招引送来。但若有人勾谋朝中计议,那就千万不要再与之往来!” “朝情已经危险至此了吗?” 见李潼说得严肃,李守礼便又问道。 “本非亡续之世,何重伊霍之功!” 李潼闻言后叹息一声,然后又说道:“伊尹逐太甲复迎之,霍光废昌邑而立元孙。唐家得业以来,递传有序,太后虽稍僭于名,亦圣母临朝,岂有大器决于臣班!裴炎事迹比及二者,论心已经可诛。圣人执迷于此,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一旦据成事实,便是自绝于宗家伦理,则我与庐陵,俱入乱局,也将要受几家洗练裁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17 仁皎反骨,捐身关陇 裴炎之于大唐社稷究竟是功是过,本就是一件不值得讨论的事情。无寸封之功,而有倾覆之罪,除了皇帝李旦将他当作一个大宝贝,只怕没人会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察其事迹,无非私欲逾于臣节,与虎谋皮而为虎所啖。 此前朝中有李昭德、有狄仁杰主持局面,是真的能给李潼以压迫感。若朝局就此平稳过渡且有所发展,行台的发展空间无疑会被逐步挤压。毕竟陕西之境已经久有疲敝,行台本身已经是一个非正常的存在,通过常规的手段更不会是朝廷的对手。 不要说眼下这样一副局面,就算原本历史上,在经过中宗一朝乱象之后,老四一家通过武力成功上位,为裴炎平反都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太平公主畸大,李成器包括李守礼都被卷入统嗣之争中。如果不是李隆基能抗,当时就得翻天。 即便这样,李旦一家法统性仍然频频遭到质疑。从早期的谯王李重福作乱,到开元年间权梁山称帝,乃至于到了唐代宗时期吐蕃寇入长安,竟以李守礼之子为帝。说到底,这一家法统既不受命于天皇,又不受命于太后,当然不可能延自中宗一系,你把裴炎吹得再响亮,裴炎终究也只是一介臣子。 天宝年间,玄宗李隆基甚至学他奶奶武则天那一套,搞了一次再受命。 如今李旦所面对的政治处境,其实远比原本历史上要好得多,母亲尚且在世,根本就没有褒扬裴炎的必要。可这大聪明非要来这一套,也让人不知如何评价是好。 “裴炎论功,竟有如此大祸!可凭此进用的韦承庆,曾是咱们阿耶故员啊……” 李守礼自不怀疑三弟的判断,但于人情中却还不乏疑惑。 “韦承庆?哼,无论来年情势如何,此贼我必杀之!” 听到李守礼言及韦承庆,李潼便忍不住冷笑厉声道。 韦承庆他们一家与李潼一家渊源可是颇深,早在高宗龙朔年间,其父韦思谦就曾经担任时封沛王的李贤王府官佐。等到李贤被封为太子,韦承庆又任东宫官员。父子两代臣事,关系可谓匪浅。 但更精彩的是,其父子、兄弟次第拜相,可谓一门显赫,这种富贵显然不是李贤那个倒霉故主能够给予的。 垂拱以来?武则天与宰相矛盾始终很尖锐?但韦思谦却是难得能够善终的宰相。其子韦承庆、韦嗣立在武周、中宗朝相次拜相,特别在中宗朝更是直接与中宗皇后韦氏合籍论亲。 结合后事?如果说韦氏父子在李贤被废过程中没有发挥什么作用?李潼是说什么都不信。特别他三叔那种凉薄性子,刚刚登基就已经打算动动自己母亲了?如果没有什么故事曲隐,能对韦承庆兄弟那么看重? 这一家人身份也是极为复杂?可以说是披着关西的皮、操着关东的心?废王立武的过程中,韦思谦就甚有表现。等到中宗归朝,又华丽转身成为关西人家代表人物,身份与立场从来都不是约束他们父子进步的因素。 即便不论这些旧债?单单这一次韦承庆使坏着介国公西行?李潼就不打算放过他。当然也不排除杨知庆自己心思不纯,想要借雍王去打击韦承庆而加以诬蔑这种可能。 但你鼓动皇帝殊封裴炎、毁我奶奶,照样得罪了老子,除非你说裴炎是霍光,如果活着一定会迎元孙雍王入朝继承大统……这也不对?裴炎这盘菜老子压根就不吃,裴炎还特么搞我爸爸了。总之这个韦承庆是死定了?在李潼眼里。 抛开朝中杂芜情势不谈,李潼转又问向李守礼“我让二兄引王仁皎来见?他来了没有?” 李守礼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并又问道“已经确定了?” “应是无疑?且见一见吧。” 李潼叹息一声?点头说道。 不多久?王仁皎便匆匆入堂,趋行至前作拜道“仆拜见雍王殿下,殿下着员相召,未知有何教令?” 李潼垂眼望着王仁皎,神情间略有追忆,只是微笑道“久来不见,有些挂念。今见府君,便忍不住想起当年新出入坊,诸员来见,虽府事简略,但旧情亦深有可追啊。” 听到雍王这么说,王仁皎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又连忙说道“当年幸入王邸,仆至今感念深刻,若非追从名王,未知今日飘零何处……” 李潼轻笑一声,转又指了指二兄李守礼、复对王仁皎说道“今我兄出刺陕州,府君亦领职陕县,有什么匡政之计可表?又或者有什么前程规划,都可一并诉来。近日行台新营选事,府君既是旧人,于情于理,该当有所关照。” 王仁皎仍是深拜在地,口中恭声道“仆在事陕县未足两年,事无可夸,更不敢凭恃旧谊恩惠,再作妄求……”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渐渐阴冷下来,王仁皎埋头作拜,自然无见。 “情义之内,不可称妄。唯我失察,没有深刻关照旧属家事。日前才知你论亲关辅名门,不知此事成未?” 李潼又开口问了一句。 王仁皎听到这话,身躯顿时一僵,再开口时语调已有几分干涩“老妻不义,弃我儿女于幼弱,为使儿女不失所养,疾访人间可托……” “狗贼还要遮掩!旧时你在陕县巧言欺我,如今还妄想能欺瞒雍王!” 李守礼已经忍耐不住,拍案怒骂道。 王仁皎闻此斥声,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便见雍王已是脸色阴郁,而潞王则就一脸怒容。,额头顿时有冷汗涌出,口中则战战兢兢道“仆、仆不知……” “一场旧情,积来不易,难道要于此尽作挥霍?” 李潼语调也冷厉下来,皱眉望着王仁皎说道。 “仆、仆有罪!但、但当时郕国公姜晞持禁中语入县廨,让我、让我……” 听到雍王言及于此,王仁皎终于不再坚持,一脸仓皇的涩声说道。 “这么说,崔玄暐当时在驿横死,乃姜氏所为?” 李潼听到这里,再作追问确定,直接忽略了王仁皎所言‘禁中语’。 王仁皎闻言后颓然点头,并又颤声道“事发突然,仆当时只道崔玄暐招厌于殿下,罪有应得,殿下招之西行,亦或有严惩之意……其人若死于途,于殿下也是……实在未料后事竟如此扰乱……” “哈,你倒还是满腔忠义?那我当时身在陕县,你为何不直言相告!” 李守礼听到这话,顿时冷笑不已。 李潼看着浑身颤抖的王仁皎,心中也是不免一叹,崔玄暐之死给他造成了一定影响,但还不算太大。不过幕后黑手究竟是谁,他也没有放弃追查,查到最后便查到了自己人身上。 王仁皎的背叛,让李潼既感觉意外,但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其人虽言出身太原王氏,但却是入隋后的南来之人,传到这一代早已衰落。 李潼当年拣选府员,是心存几分恶趣,将这个原本小李三的丈人选入自己府中。之后数年,王仁皎做事也不失勤奋,就这么使用起来,几年时间里从下府果毅提拔到六品的上县县令,自觉待之不薄。 原本历史上,王仁皎献女于李隆基,之后更为之积极奔走。唐隆政变中,李隆基之所以能整合众多北衙中层宿卫将领,王仁皎在其中也发挥不小的作用。甚至之后李隆基能够搞定太平公主,也与关陇将门中层骨干们的支持极有关联。 此前李潼还偶有感慨,王仁皎被抽离原本的人生轨迹,此生怕是难得国丈尊荣,但却没想到其交际环境又顽强的将他拉了回去。 他最开始也没有怀疑到王仁皎身上,但神都故衣社递告王仁皎与郕国公家往来密切,乃至于到了续弦再娶的程度。 郕国公姜氏,在初唐关陇勋贵群体中并不出彩,可是到了玄宗朝,以姜皎为代表的一干人等却势位大壮。姜皎本人为玄宗宠臣,姻亲源乾曜为开元名相,外甥李林甫那就更不必多说了。 王仁皎言是关东名门,但本质上则只是关陇下层军门而已,如果有机会娶到关陇名门女子,于门第之抬升无异于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娶到弘农杨氏女,甚至还要助益更大。毕竟武士彟那也是开国元从,国公之尊,势位远非眼下的王仁皎可比。 关陇勋贵搞关系是真的有一套,用一个大龄剩女就直接把从属数年之久的雍王旧员勾走。李潼也不知是他自己吸引力太小,还是关陇小圈子诱惑力更大。 此时看着面若死灰的王仁皎,李潼又说道“前事暂不作论,我已经打算给你一条生路,但你仍要执意留守陕县,是否姜氏授意,欲谋我兄?” 王仁皎听到这话,更是吓得手脚绵软,连连叩首道“仆、仆不敢,仆万万不敢怀此险谋……” “是或不是,已经无关紧要。阻人前程,确是大恶。你或不重旧情,但我深感诸员微时相从,至此殊为不易。行出此门,前缘了结,也就不再虚言祝你前程如何。姜某损我故义,我必不饶之,至于你,好自为之罢。” 李潼讲到这里,颇有几分意兴阑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18 卖主求荣,所得必丰 “三郎,就这么放过了他?” 望着王仁皎仓皇离去的背影,李守礼有些不甘心的说道:“你是不知崔玄暐死后,都畿坊区之间辱你声言多深!这贼子受我家恩不可谓不厚,竟然还犯出这样罪行……” “人各有志,谈不上什么罪过。行台与朝廷,本也不是敌国,花开两朵,各自竞艳而已。” 李潼望着王仁皎交出的符印诸物,叹息道:“杀之不足以宣我威重,纵之也不损我洞察英明。若非二兄你将刺陕州,我也不会再当面训斥其人,遣之入都即可。今次只是让二兄你见一见人心之险,待人待事自留三分余地,不可心事尽托。势力之内,曲直难辨,他今日谋进,谁又能断言不是来日的取死之道?” 人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从来不会从历史中得到任何教训。风物放眼常量,无非一个轮回套着另一个轮回。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投机者们的心情,或许张氏兄弟们的张昌仪回答最为贴切。一日丝能作几日络?一日亦足! 脱将半臂共汤饼,泣请三郎念阿忠。历史上王仁皎钻营半生,虽也给家门带来十年富贵,但最终也只是落得乞活不可,一碗汤饼换不来一辈子的鱼翅捞饭。哪怕机关算尽的武惠妃,也难免阿姑、新妇共侍一夫的莫大讽刺。 老实说,王仁皎的背叛的确给李潼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其人可以说是他门下资历最老的一批旧人,结果仍然没能抗拒得了关陇勋贵们的拉拢腐蚀。 当然,这一点打击也不足以让他意志消沉、从根本上怀疑人与人的关系,对他而言也是一次警告。 神都革命以来,事中虽然仍不免波折,但大体上仍是顺遂,行台这一份基业也是蒸蒸日上,但哪怕就连他的初始创业团队中,仍不免有人对他的前程不抱乐观。由此推及天下,也不可乐观妄想就觉得人人都会以雍王为天命所归。 “王仁皎此事,或仍不免余波。二兄闲时,可以稍作关照。他贪与姜氏为亲而舍弃故主若所求竟然不得于我也是一桩羞辱。姜氏既作此计,不愿嫁也要嫁!” 虽然放过了王仁皎李潼也不打算就此罢休。 历史上王仁皎是怎么走通了上层路线献女于李隆基并最终混成国丈,已经不可查验。但眼下来说郕国公姜氏之所以费心拉拢王仁皎,就是其人曾为雍王府佐旧员。一旦这一层身份不再王仁皎的价值当然就要大打折扣。 而且由于故衣社的存在这些关陇中下层将门对底层府兵军户们的整合与号召力也大打折扣。 王仁皎已经不能继续潜伏在雍王阵营中,本身又不知晓太多西京行台的机密,即便投入对方阵营,所能发挥出来的作用微乎其微。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还会不会遵守此前的约定则就十分可疑。 毕竟对方就算家大业大,待嫁剩女也是有数的。以此诱惑王仁皎已经尝到了一些甜头,与其施舍给一个已经无甚价值的样子货,不如留下来再引诱其他人。毕竟雍王阵营中,类似王仁皎这种情况的人还是不少的。 姜家走惯了上层路线所出嫁的女儿也都要考虑具体的回报,要么世道名门要么宗家近戚,诸如在朝宰相李思训这样的家世。王仁皎跟他们比可就寒酸多了。 李潼眼下还不便从肉体上消灭他们,但也不意味着没有别的方法。 既然都已经放过了王仁皎索性帮人帮到底老小子是出卖了我才获得这样一个机会起码也得跟李林甫他爸爸做连襟,姜家别妄想用一个庶出乃至于养女就打发了。老子的价格可没有那么低,不让王仁皎给你们做爸爸已经是便宜你们了! 李守礼也不是完全不动脑子,听到这里便明白过来,笑语道:“三郎放心,我一定助他们两家把婚事搞得风风光光!” 李潼闻言后也笑起来,崔玄暐之死让他莫名其妙的顶了一段时间黑锅,于声誉着实有损。舆情最严重那段时间里,就连行台都不乏人对他言语试探,想要搞清楚究竟是不是他做的。 如今风波虽然平息,但遗留的影响却还没有完全消失。崔玄暐本身官声不差,又出身关东一流名门的博陵崔氏,特别是在河北士林中颇具影响力。李潼背负这样的嫌疑,也会让河北人加入行台的热情不高。 而且他四叔这个大聪明,又把其丈人窦孝谌派往幽州,看样子是打算在河北开辟抗击突厥的新战场。 这难免就会让李潼联想到原本历史上不久之后的营州之乱,如果营州之乱真的如期爆发出来,按照朝廷眼下这个尿性,未必能有足够的力量定乱,或许还要行台出兵收拾烂摊子。 所以跟河北人的关系处理,眼下也要重视起来。河北这些世族虽然不能代表整个河北,但多多少少还是具有一定影响力的,搞得太僵,于事无益。 按照王仁皎的交代,刺杀崔玄暐应是姜氏主谋并实际操作,但他四叔应该也涉入其中,起码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甚至有可能李思训拜相,都是这件事的余韵之一。 虽然搞清楚了事实真相,但还真的不好宣扬出去。 他四叔这么搞真的是太不地道了,别说崔玄暐本身就是打压行台的急先锋,你前头还在跟人家商量儿女亲事,后头就纵容亲信将人干掉并甩锅。一旦事情泄露出去,无疑会造成朝情大撕裂,让河北士人再怎么看待李唐皇家? 李潼现在是在跟他四叔争锅掌灶,但也不能直接把灶台给砸了。诸如历史上他三叔虽然搞定了神龙五王,但至此之后窝在关内,哪怕关中大饥都不敢去洛阳就食,就是怕离了关中就要遭报应,最终被关门打狗,一家子全被霍霍了。 既然不能公布真相以自证清白,那也只能暗示了。事件中的一个关键人物,陕县县令王仁皎本是雍王的人,结果却跨越门第、风风光光娶了郕国公姜氏的女子,姜氏又是如今朝堂中的隐形大佬,这意味着什么,你们自己想。 能在官场混得开,谁又不是玲珑心窍、闻弦歌而知雅意。至于那些看不透这层暗示的人,蠢得猪一样,老子还在意你干啥! 这边跟二兄商议妥当,李潼又召来李葛等人,着令他们尽快处理一下王仁皎所知府事首尾,主要还是大河沿岸一些商路人事,包括故衣社那些漕运工人们。 这些人事当中,其实无干太多行台机密。早期革命之前,或许还牵涉一些非法的人货调度,如今整个潼关以西已是雍王天下,更没有必要再去非法运营,只是作为官府物资集运的一个补充。漕运工人们的存在,只是免于官府再去征发役力,既害农时,又没有效率。 李潼之所以着人处理一番,也是担心朝廷与行台之间的纠葛或会波及到这些普通的民众。 以朝廷那敏感的宁枉勿纵的态度,或许就会误以为大河两岸这些漕运工人就是行台聚集在野的武装团体,用来谋害神都。 当然,这些漕运工人们一旦不再傍河运输,也会让两京之间的民间物资流通受到影响,一定程度上会损害到关内的物料输入。 不过李潼近来也正有意整合一下以关内为中心的整个物流体系,压制一下过于自由散漫的商贸环境,这点影响也可忽略不计。 讲到对社会资源的掌控,商贾们终究还是比不上世家大族。裴炎是河东士人的代表人物,其人得以平反,抛开对宗法大义方面的影响,也一定会引起一轮河东世族向神都朝廷涌入,去争取抢占政治层面的资源。 如此一来,这些河东世族对乡土资源的控制力就会削弱,乃至于主动放弃。 毕竟如今神都朝廷财政状况也不乐观,大量河东世族前往神都跑官,这当中的钱粮用度消耗,朝廷也做不到大包大揽的完全报销,势位到手之前,仍然需要他们自己开支所费。 世族们的经济特权,主要体现在田宅、奴仆等占有,一旦离开乡土,这些人事则就不能在异地变现流通。你要么安在乡里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营家治业,要么就将产业变现、拿去神都跑官变现。一些大家族或能兼顾两者,但毕竟只是少数。 所以朝堂中这一轮政治风潮,并不止于政局中的影响,更间接促成了一次乡土资源的再分配。 李潼一派如今在朝堂中话语权几近于无,是很难再通过官方的手段直接插手河东,甚至就连苏味道这个并州长史的位置都岌岌可危。 但是河东这一片区域,他是不可能放弃的,无论眼前还是长计都需要深刻经营。朝廷通过一系列政治操作吸引河东世族向神都靠拢,那他就趁着这一股风潮抢占河东诸州的乡土资源。 行台的军队结构中,有大量乡籍河东得营士。在此前几场大战中,这些营士们也都积攒了不菲的赏钱,便可以鼓励这些人在乡里购买田宅等产业,通过这种方式将那些常年盘踞乡里的大世族瓦解成一个个中小地主,催生出一个政治立场偏向于行台的军功地主团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19 柳生与我,并是一人 中古时代,特别是初唐到盛唐这一段时期,就是贵族政治的一个最后辉煌。无论是政治资源,还是经济资源,包括文化等各个方面,都是上层瓦解、逐渐下沉的一个趋向。 所谓的开元盛世,甚至可以说就是中古贵族政治的一次回光返照。政治格局中,国家大事、相谋几家的局面不复存在。 军事格局那就更不必说了,安史之乱后藩镇遍地,一直到五代时期,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而在经济层面,两税法的重大改革,也让国家财政管制由繁入简,其背后就是经济资源的下行与失控。 因为安史之乱的缘故,这种社会格局的转变是被动的、是痛苦的,是在危机中颤颤巍巍的前行。 世道未来去往何方,李潼当然是有一定的先知见解,但如何避免原本的各种弯路,用相对柔和的路线去完成这一进程、以最大程度的保全整个大唐帝国的元气,他也仍然在摸索。 接下来,李守礼又讲了许多神都城里人事细节,包括他们姑姑太平公主这段时间以来的活跃表现以及李千里的请托表态等等。 “咱们这位姑母,也的确是一个热心人。” 听完李守礼对太平公主所做诸事的讲述,李潼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他们李家血脉也真是一言难尽,父子兄弟们之间的权势碰撞就不必多说了,女子悍性十足,也实在可以说是一大奇观。 谈到对这位姑姑的感情,李潼也谈不上多强烈的喜恶感官,从一开始就觉得场面亲戚、场面来往。从不真心互给,也就无谓或亲或疏。 这一次朝情风波,虽然源于太平公主。但李潼也不觉得他姑姑在这当中能够拥有多大的主导权,无非是被有心人撺掇、架在了台面上,而太平公主本身又是一个不甘寂寞的性格,乐得如此。 他们这位姑姑,于人情微处,小巧狡黠、绰绰有余,但在大的层面上却失于立场与格局,典型的被人当枪使。只不过这把枪自主能动性太强,又恰逢一个撕裂与弥合的微妙时机,所以折腾出来一点动静。 “我离都后,姑母便入住上阳宫,着我转告三郎你,都内有她,祖母可以不失奉养。即便朝情躁闹,也能确保无伤祖母分毫。” 讲到这里,李守礼神情又有几分古怪,看了李潼一眼才又说道:“三郎还记不记得当年杨相公托你那幼女?如今那杨家淑女服阕? 又被姑母引入了上阳宫。虽然没有明义宣说,但我总觉得此举还是意在于你啊。”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翻个白眼,随口回道:“杨相公旧虽深情及我? 憾我情缘浅薄。旧时情事? 无谓日久纠缠。天色已经不早,二兄你也早早休息。阿兄正从西京赶来迎接娘娘? 我兄弟可在潼关短聚几日。” 说完这话后? 李潼便也起身结束了此夜谈话? 李守礼呵呵笑着自归寝处,那犯贱样子让李潼恨不得追上去踹他两脚。 当他行出厅堂时,侧廊杨思勖匆匆入前并说道:“殿下? 王妃仍在寝中相待。” 此时早已经过了午夜,李潼听到这话后便又往王妃寝处行去。 当李潼来到王妃寝处时,王妃郑文茵正着一袭红色礼裙于廊下等候? 身侧则站立着彩裙盛妆的韦团儿。及见殿下行来,二女俱趋行迎上? 姿容各有清减? 美眸中却俱是火般情意。 “与二兄论事? 不觉夜深。王妃旅行辛苦? 还要你长夜枯待,真是不该。” 李潼上前扶起了王妃,并顺手帮韦团儿理顺了披帛,见其锁骨隐现便叹息道:“娘子身心给我,当为我善待此身,废寝废食,可不是情义长守的良态!” 韦团儿美眸泛泪,只是痴望着殿下,一时失语。王妃也是不无情动,反手握紧了殿下手臂,语调隐颤道:“向年只怨关山阻远,人情难就。今日总算近在咫尺,思情灼人,哪辨昼夜。滥情无从收敛,妇德且置一边,竟夜不寐,只盼一见!” 成婚以来,王妃向来都是端庄雅正,哪怕帷中情热,李潼都不好意思昵之近亵。如今听到王妃口中竟说出如此浓情热语,一时间也是颇感意外,垂首去望,只见俏脸艳若桃花,两眼中水雾流转,唯是眼神灼灼有光,勾人心魄。 及入房内,韦团儿见殿下与王妃并坐在席,浓情之余自有几分羞惭,两唇张了又张,片刻后才低声道:“夜已入深,请殿下、王妃安寝,妾便告退了……” “韦娘子且慢!” 王妃听到这话,视线才从殿下身上收回,望向神情略有黯然的韦团儿:“同厦起居,心事并知。情发乎心,本就没有高低之差。我自深受思君之苦,由此推人,殿下既以内庭情事给我,总不可专念贪享,帷榻之内不容二者,此夜并在留宿,不必再披星独处。” “妾、妾可以留下来?” 韦团儿听到这话,眸中异彩泛起,惊呼一声,继而便望向殿下。 李潼视线扫过两位娘子,干笑一声,手指抠着杯沿说道:“且如王妃言。” “那妾便先往铺榻!” 韦团儿再露笑靥,身姿变得轻盈起来,直往室内行去。 王妃视线斜瞥一眼一脸笑容的殿下,眉间不无嗔意,垂首低声道:“殿下风采惹人,内外情事杂积,妾只是有感殿下劳累,两处相思、一处化解。此夜已是短促,明晨另有外事待问,叠臂相守,不为求欢闺戏……” “家事授给娘子,让我庭中无忧。情意之中更有倚重,怎么敢于人前损害娘子庄重?娘子请放心,此夜榻中亦是君子。柳生与我,并是一人!” 李潼闻言后,顿时端坐正色说道,唯是两手已经扣住王妃细腰。 王妃腰肢被握,半身已觉酥软,偎入李潼怀中,唇间热气微呵,星眸迷离,呢喃轻语:“妾不贪持仪表庄重,久旷纵戏,总是伤身……殿下……榻内不喜君子,惟乞英雄怜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20 因田募甲,丹心为国 第二天一早,李潼出榻落地,自觉脚步有几分虚浮,但还是强打起精神,与王妃一同入舍拜见娘娘房氏。 这一次神都风波,朝廷与行台倒也了断的干净,不独潞王李守礼外遣,雍王家眷一并使西。潞王太妃房氏本应与李守礼一同生活,但李潼自知接下来的陕州绝对不称安全,行台军旅虽盛,但也不可明目张胆的驻扎在陕州,自然不放心娘娘房氏留居陕州,索性接入长安定居。 久别重逢,房氏望着少子的眼神也满是关切并欣慰,似有千言倾诉,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随行而来的小妹李幼娘可怜巴巴说道:“三兄,我往后可真要傍你生活,你要待我好!”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便笑起来,屈指敲在这小娘子脑门儿上,笑斥道:“这话说得,仿佛阿兄此前待你多么刻薄!你们小夫妻安在西京生活,门外的喧扰不必挂念太多,诸事都有兄长们关照。但也不要使权任性,谨慎约束家人。” 他是见李幼娘随从之众不少,足有几百家丁仆佣跟随,所以才有此说。 日前神都朝廷将薛绍追授汾国公、光禄卿,其子薛崇训得袭此爵。薛崇训仍在行台就职,今次李幼娘随家人西来寻夫,太平公主虽未阻止,但也配给了大量的家人仪仗。 “我是阿兄教养长大,什么样的秉性,阿兄还不清楚?庭门给我已经足够享用,更懒于外求。如果真有家奴仗势横行,违触了阿兄的律法,该是怎么惩罚? 就是怎么惩罚。一家人骨肉情深,相扶捱过苦难,全仗着阿兄奋斗才有今日的生活。难道还能因为家奴的狂妄? 伤害至亲之人的情义?” 李幼娘听到这话? 顿时板正俏脸说道:“兄长们爱我? 不忍把我独弃神都。不能昼夜侍问阿姑,已经有薄妇行,阿姑给我张罗的行仗? 实在不好推却。但既然已经来到这里? 诸事当然还要依照我家规矩。” “我家阿妹,真是性情长成!” 听到李幼娘这一番话,李潼半是欣慰? 半是怜爱? 拍拍这小娘子肩膀? 很是高兴:“旁的不必多说? 安在生活? 来年添丁有喜? 阿兄赠你一份豪业!” 房氏听这兄妹对话,也是一脸笑容,只是视线一转又指着李潼说道:“生人大事,你也懂得教导妹子,自家还是要重视起来。往年或说夫妻久别? 但如今已经是亲近同居? 操劳外事之余? 门庭也该要充实起来!” 听到娘娘催生? 李潼尴尬一笑,王妃郑氏虽也一脸的娇羞,但还是连忙说道:“妾一定份内勤奋? 不负娘娘所望。”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不免又是一荡,大觉得王妃言行如一,是个纯人。 接下来房氏又问起西京有关家事,问起汉王孺人待产如何,并不无感触道:“汉王身世凄楚,较你们两个少弟更受情义的刁难,难得是能初心不违,今次入京,珠娘送来我处,孩儿并此生养,绝不让他忍受什么世道的非议。” 人的心境如何,总是随处境改变。旧年一家人困居于神都大内,房氏怨恨李光顺的母亲薄情,继而对这个庶长子也不怎么待见。处境好转起来,心境也随之豁达,念及前事,不免便存一份愧疚。 一家人于此闲话,享受着重逢的喜悦,到了午前时分,风尘仆仆的李光顺并薛崇训便抵达了潼关。李守礼也打着哈欠匆匆而来,及见三弟已经精神奕奕坐在席中,忍不住凑过去嬉笑道:“佩服、佩服!” 旧年西京服阕回到神都,不久后李光顺便远事蜀中,一直到现在家人们才再得团聚,自然又太多的话要说。偶或言及前尘,自是不胜唏嘘。 李潼也抽出两天的时间,专心于此陪伴家人,也算是数年以来难得的放松。 不过眼下终究还有行台演武的大事,随着诸州团练陆续抵达,李潼也不好一味贪享与家人团聚的温馨时光,两天后便着长兄李光顺护送家人继续西行前往长安。 他与二兄李守礼自然留了下来,让李守礼也随同观看一下行台演武状况,熟悉一下行台的军事运作,之后前往陕州,遇事也能不失配合。 潼关西侧的陂塬上,战旗猎猎,诸州团练于此划分营伍。关中民风尚武,尽管这些团练壮卒只是新募,但气象已经颇为可观。 “都内禁军,近来也颇有整顿。诸军府籍簿细察,番上之卒也可称精锐,典兵者王孝杰等俱知兵大将,都下演武我也列席观看,但总是觉得气象有差。当时场景仔细想来,竟还不如眼前,这真是诸州新募团练之军?” 李守礼策马于诸营盘之间,忍不住开口问道,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疑惑。 听到李守礼这一番评价,李潼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们兄弟情深,李守礼自然没有必要踩一捧一的奉承。更何况旧年他也曾历事南北两衙,对于两衙禁军是个什么状态,自然也有一番了解。 “周世以来,军簿创设,诸府长为武备,甲员养于乡野,番期轮役,积勋授田,且耕且战。此法不可谓不善,但近时以来,征伐渐糜,番期岁时有逾,农节长久不守,籍田泰半撂荒,勋功难有授给。时久成弊,更言何气象啊!” 近来都畿之内南衙禁军的整顿方略,李潼也有所了解。诸军府籍簿严查,番期军令重新审定,的确也收到了一定的成效,使得南衙诸卫番上兵员有了一个相当程度的增长。 但这一系列的整顿,都没有触及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就是府兵的经济地位。往年之所以能维持下来,是因为有均田制这一基础,但随着均田制被破坏,府兵的经济地位便再也无从谈及。不排除有的人胸怀大志,唯以建功立业、豹尾封侯为己任,但这毕竟只是少数。 古来练兵称善,历代名将各有各的技巧,各有各的法门,但讲到最根本,无非钱粮给够、令行禁止。 今次参与潼关演武的,的确是诸州新募团练,若说气象较之朝廷禁军还要雄壮有加,这其实也并不准确。就李潼一路行来所见,许多士卒连基本的营伍阵列、旗令辨识都还有问题,诸处场面不乏混乱。 但之所以给人这样的错觉,应该是具体到每一个士卒身上,他们各自的精神面貌不失积极与乐观,从而整体上给人一种气势雄壮的感觉。 行台募军同样新行未久,但围绕于此所做的准备却是非常充足。诸州募取多寡,基本上是遵循一个有田则必有甲的原则。无论宽乡窄乡,不分军户、民户,在籍有多少土地,则就按照比例征募多少甲兵。 诸州长史审定籍地,然后交由司马拣核兵员,呈送行台团练使,然后汇总行台兵部,按照这一兵力配比,给予诸州一定的财政回款。 这一部分款项并不直接用于发放兵员俸料,而是设立一个甲田仓,诸州各自划出一批田产,使用官奴、徒役进行耕作,所收物料直入仓储,由行台兵部度支调度,以支付军资。 这一系列的章令安排,看起来是周转复杂,有些繁琐。最开始如此制定,主要是为了回避朝廷的贡赋征取,一旦朝廷就此追究,行台也不是截留贡赋养兵自重,贡赋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至于行台养兵所用,则在行台自身度支内。 但在真正实施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这样的周回处理无形中就解决了几个相当重要的困难。 关内诸州,宽乡窄乡差异明显,有的州多达数万民户,兵员倒是充足,但却患无田可授,大量失地民众已经严重威胁到社会治安。有的州地广人稀,劳动力本就不足,一旦再出一丁,直接就影响到一户人家的生计问题。 行台募兵,不限军户、民户,不限土籍、客籍,诸州因田募甲,兵员选择的自由度更高。在确保本州民生不受影响的前提下,可以通过优抚亡户、客籍等来满足行台派给的征兵要求。 诸州甲田仓的设立,可以确保行台军费用计有一个相对独立的构架系统,但又不失于整体的统筹,可以极大程度的避免权专一州的情况,同时大军又不失所养。 甲田独立运作,这又极大的省简了行台对于诸州武备的审计、督查等工作量。诸州也完全不必以养军为患,毕竟养军的支出是按照籍田多寡来划分规定,籍田就是一州租调财政之根本。 至于这些招募的甲兵们,也无患功无所给,又或因兵役沉重而荒废耕事,竟年无收。在诸州甲田创设、仓廪充实的情况下,行台大可以钱粮厚给,恒有所得。 如今关内亡户过半,宽乡、窄乡参差不齐,无论招抚亡客,还是编户给田,想见成效都需要极大的工作量。究竟是行台使员专事,还是大权授给州县,这又需要深刻的讨论。 但是行台的军事创建却不容拖延,无论对内还是对外,快速扩充甲伍都是当务之急。究竟要把民力使用多少,也需要一个具体的衡量标准,如果放及州县讨论,怕是又少不了蛮长时间的扯皮。 所以直接审计籍田数量,从而确定甲伍规模,是一个快速、有效得方法。 而这也给接下来继续打击关陇勋贵那些大地主们埋下一个引子,等到行台武装有所规模并储备,接下来自然而然就是检扩籍田,抄没荫庇。 你们各自庄园隐匿多少客户佃农,我是很难逐一追查,但是这么大块田明晃晃摆在当面、产究竟有没有入籍,那就值得说道说道。 你们各自耕织为生、兴家置业那没得说,可老子因田募甲那也是丹心为国,你们大肆的圈田瞒报,究竟是不是为吐蕃之崛起而努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21 燕子筑巢,无惧恶雀 行台这一次潼关演武,安排的演武项目虽然并不困难,但对于这些新编入伍的团练兵来说,想要从头到尾合格的完成下来,同样颇为困难。 特别是在演武的第一天,基本的行军扎营都错漏多多,有的营队偏离了预定的扎营地点,有的入夜尚且没能扎营妥当。更有的一日操练下来,入营清点一番后营士或多或少,明显是旗令混淆,认旗不清。 总之,第一天的操练进行下来,可谓是错漏多多,不堪入目。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有预见,倒是并不怎么意外,但不意外并不意味着不作追究。 所以这第一夜营宿之后,中军大营外刑具架设,诸营官长各依犯错轻重入营领罚。像是出任一营营主的李祎,一天操练下来后,直接混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其营士俱离散于阵伍中。 “知易行难,可有领教?” 待到李祎一脸羞惭的入营请罪,李潼望着他微笑道,但片刻后脸色却陡地一沉,冷声道:“行营亡士过半,该当何刑?” “亡士过半,当旗兵长,斩!” 李祎听到这话,额头冷汗直涌,但还是开口涩声言道。 “营士给你,便是手足,手足俱无,性命何存?今日尚是演练,来日真赴沙场,你自觉还有性命归来领罚?” 今次演武本就是操练一群新兵蛋子,刑罚自然不可能遵照正式的军令,不过李祎这小子搞成这样? 李潼多少还是有些失望。 因这小子是宗家难得才器之选,李潼对其也是颇有栽培,旧年赴陇都带在身边增长阅历? 归京后又长在鹰苑受教韬略。结果这一次授给营职? 就露了这么一次大脸? 连李潼都觉得有些没眼看。 第一天的操练,行军二十里而后扎营就宿,从禁沟西侧起行? 东侧塬顶扎营。为了降低难度? 甚至没有给诸营配给器械辎重,诸营毡帐幕也都提前送过了禁沟。 这些新招募的诸州团练,虽然不乏府兵亡户? 但由于行台旗令并编制都是新设? 有别于此前诸种? 所以难免是有些无所适从? 混乱是整体的。但其他营主多多少少还能有所约束? 至于李祎直接营伍尽失? 也实在是独一份。 诸营行军过程中,自有内卫甲士跟随监督,回报李祎最大的问题就是惜刑。慈不掌兵是有一定道理的,诸营营主分得营伍后,许多营主便先设督队? 优选有行伍经验的老卒以约束部曲? 凡有游卒离伍直接施以鞭笞之刑。 掌军则必掌刑? 李祎接手营伍后倒也设起施刑手? 但在施刑的时候却不够干脆果断,无以威众。 更要命的是他设定的军令过于繁琐,观水文、察地理? 疾行潜进、前跳后伏,鹰苑中所教授的各种行军变化倒是试演了个遍,可问题是他营中这些新兵蛋子连基本的认旗协进都困难,结果登塬一瞧,整个营中除了他只剩下了一个执掌认旗的令兵,就这还是因为他自己辨识旗帜找了上去。 看着李祎一脸挫败垂首伏地,李潼叹息一声后说道:“解下营符罢,明日入伍随军出入。” 李祎听到这话,眼眶霎时间红了起来,伏地哽咽道:“末将情知失令,不敢请恕。但营士荡没于我,请以一夜为期,入营收抚遗卒,明早典兵,若失一卒,愿领正刑!” “少年意气,争强是好,但诸卒杂在各营,既已入帐就宿,不为你再开方便之门。” “末将不敢妄求方便,所管营卒籍名形貌半存心中,入营细索,绝不横扰营卒寝宿。” “若依正刑,明早若仍亡士过半,可是要就斩的!” 见李祎还在顽固争取,李潼便有些不悦。 “典兵无能,该当领罚!末将错失前机,恃恩强求,若仍无补前罪,死而无悔!” 李祎又叩首恳求道。 “去罢,好自为之。午夜之前,诸营门关闭,营令也不为你一人独宽。” 李潼又稍作沉吟,又对众待罪营主说道:“尔等诸众,若有亡散待刑者,一并下营拣取。明日典兵验数,全则不罪。” 诸营主得到这个机会,自是大喜,叩谢之后便匆匆行出,不敢再耽误时间。 接着,李潼视线又望向郭知运,发问道:“一营甲数几员?” “三百三十数。” 郭知运闻言后便连忙正色答道。 “你甲伍入帐是几数?” “七百八十六数,我营三百一十七数,别营四百六十九数?” 郭知运讲到这里,语调内隐有自得。 “何以冒数如此?” “我营行伍最整,令语最简。士伍观风傍势,随我而行。” 郭知运讲到这里,又连忙说道:“末将沿途收捡游荡失伍徒卒,以我本部分领什伍,营分内外,号兄号弟,兄营令以四方,弟营令以左右。四方混淆者笞五,左右不分者杖十。督队六十,以我举手前后,喝令不应者,黜之以外,再喝不应,半袒以夺甲意,三喝不应,逐之出伍、意以斩……” “明日典兵出营,以你营为正,掌中军认旗。” 李潼先将郭知运拔于诸营主之上,然后又微笑道:“明日行途三十里,夜中就宿后你营将有鼓袭,归营准备罢。” 这一次演武,不唯练兵,更是练将。诸营虽然各自不乏混乱,但对兵长惩处并不施以肉刑,而是阶号升降。类似李祎那种直夺营符者,就等于退出了这一次演武,起码这一次不会再有机会了。 首日演武,郭知运大放异彩,阶号升为甲上,更直接领受了中军认旗,自然让人艳羡不已。 清晨时分,李潼刚刚起床,帐外李祎早已经在外等候,眼眶红肿入内叩拜道:“昨夜入营招抚亡失,得员三百二十一数,亡员九数,特来领罚。” 看到这小子一脸疲惫,李潼也有几分不忍,闻言后便说道:“领笞之后,归营整部,暂不给阶。夜中就宿若仍故犯,前罪自领,不容申辩!” “末将领命!” 新的一天,诸营炊烟升起,随着阳光照耀塬顶,鼓角声再次响起,各营次第行出,演武继续进行。相对于第一天的混乱,今天的状况便有了极大的改善。 当傍晚时分诸营下塬,就黄河岸边扎营就宿时,营盘格局已经初具章法。 如是演武两旬之后,某一天夜里,潼关关上突然鼓声大躁,旋即千数骑狂风一般卷上塬顶。曹仁师亲率部伍直扑塬顶诸团练营盘,便见营火次第点燃,营士持杖傍栅阵列。突袭之军于诸营之外纵横数遭,于野中竟无捕一名跳营逃卒。 “儿郎归营就宿,晨前仍有一袭!” 无功而返后,曹仁师勒马于营外大声吼叫道,之后便引部如潮水般退去。 黎明之前,如约再来,还未靠近营盘,便察觉前方氛围有异,喝令队伍缓行,侧方桃林中却突然火光冲天,并伴随着将士们吼叫声:“冲啊!擒获一骑,能加餐一羊!” “哈哈,小辈戏我!咱们撤,明晨诸营但有膻味,关中一月不得肉食!” 曹仁师大笑着勒马回转,麾下群骑潮水般退走,然而在退走的途中,自有五百骑下马沿侧路疾行伏定。当桃林中诸营将士冲至近前时,直从野中冲杀出来,游骑去而复返,直接掳走近百冲出的将士,并一路追撵直至营前,叫闹一番,尽兴而归。 一行人返回关前时已经是晨光破晓,及至近前,却见关前赫然千人列阵。 “曹将军难道以为营中无马?” 郭知运手持木刀大笑道:“儿郎们,告诉关前袍泽,我们要做什么?” “烹羊、烹羊!” 关前那千员阵卒闻声后便大吼道,明明几声吃货口号,竟喊出几分壮怀热血的氛围。 “哈哈,入我关前,能撼几分?但夜中奇袭,仍能成阵,何吝一羊!开关门,数羊犒军,此日饱餐!” 这样的演练,当然不足夸胜。但正如曹仁师所言,成军堪堪一月,已经能够阵伍调度从容,的确值得犒赏。 足足近千只肥羊从潼关被赶上塬顶,这一日,诸营灶火旺盛,膻气满满,诸营士持刀分肉,吃得满嘴流油,可谓畅快有加。 演武正式结束以前,除了犒奖将士之外,行台还专门派来了百数名音声伶乐,戏演欢贺。诸如雍王《杀蕃歌》、《少年行》等诸俗乐,并是传唱塬上营间。 除此之外,另有新谣《燕子赋》,于诸营中加以演唱。这一首新谣,并不以词丽壮阔而成,俚曲通俗易懂,讲的故事也是很接地气。是讲客居异乡的燕子辛勤筑巢,结果却被土户雀儿将其巢食侵占,雀儿有恃无恐,因为燕子身为逃户本就罪身,不敢讼于官府以求公道。然而行台使员凤凰入乡扩户,明辨是非,判令雀儿归还燕巢,并将侵夺燕子产业的雀儿拔羽放逐。 士伍之间最尚公义,当这《燕子赋》在诸营唱起时,自然群情振奋,无不盛赞凤鸟处事公道。 通过这一寓言歌赋,来自诸州的团练营士们也都了解到行台有关扩户的新行令式,官府不再以逃户为罪,无论返回故乡还是就附客籍,只要能够勤劳生产,遵纪守法,官府都会保护其家业财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22 孽情难守,一别两宽 潼关作为两京之间最为重要的关口,也是东西人物流通最重要的通道之一。虽有行台演武的缘故,但关防也并不能彻底的关闭,每天午前、午后各一个时辰,关城两侧通道都会开放以供人货通行。 每天的这两个时辰,也是关前最为喧哗的时刻。为了保证通行的效率,行台于此采取的是人车分离的通行规令。车马自关前行过,人员则沿塬而上,过关之后再于关城西侧凭筹取车。 这当中人员过关无人审问,但是车驾则就要收取十钱的过关税钱。当然若有什么富贵人家旅人过客身娇肉贵,不乐意徒步攀塬,关前也有车马租赁,一车百钱。 每日过关者三教九流,包罗万象,因为这一规令便也产生了许多的纠纷。 清晨官道开始通行,停留在关城以东的旅人们便开始匆匆上前排队过关。道路两侧碉楼上不断有兵卒重复喊话:“行人登塬,车马下关!关前听讼,当道哗噪者枷!” 在排队过关的行人当中,有这么一支队伍,前后八车,车驾左右各有豪奴持杖跟随,一看便是不俗。关前巡察的将卒们对这支队伍也给予了不小的关注,有七八名佩刀甲员在不远处一路盯防。 到了人车分离的关口,自有负责派筹的关防吏员入前,不敢强横指使,抱拳作礼道:“请车上主人落车,于此领筹,过关之后点验交收。” 这一行车仗员众虽然可观,倒也并不怎么倨傲凌人。等待排队过关之前已经知晓规令,因此闻言后车中人便陆续落车,其中前车一名中年文士直对关前吏员说道:“随行眷属不少,需赁关前五车。车载资货,劳烦官人看顾。” “这一点足下请放心,车虽下关,可使一员家人跟车看护。交付之后,若有物事遗失,自有法官关前理讼。” 眼见一行人众下车,吏员便吩咐走卒入前用毡布将车架包裹起来? 以绳结锁、合成木契,点付计筹,并引来所赁马车? 一通忙碌下来? 用时并不算长。 及至这一行人换车继续过关? 后路一行却遇到了障碍,有豪奴把车怒声道:“尔等丘八,知我家郎主是谁?两京贵坊也端坐出入? 过此一关竟要受下奴折辱!” 说话间? 豪奴便将一份名帖甩在了吏员脸上,吏员弯腰捡起那名帖,向后一退再将手一挥? 自有甲众入前连扯带拽将这一行人扯出了原本的队伍? 直入关前处理? 不阻队伍继续前行。 前车上刚才赁车那中年人见状后啧啧叹道:“潼关这些守卒们? 也真是仗势凶悍。道途听那一家人夸耀? 似是户部赵侍郎家人? 竟也不得别眼相待。神都城中近年雍王殿下毁誉参半,恐也与这些执法者凶横跋扈不脱干系啊!” 中年人如此感叹,车内却无人回应,而他自己却还谈兴不减,继续感慨道:“潼关此道竟日往来东西者不知凡几? 虽然未必人人行装如我家这般壮大? 但就关前短时所见? 一车十钱、赁车百钱? 仅仅只是过关,所费竟超半缗,若再加上关前客驿投宿所费? 单单潼关一处,每日怕就要输给行台钱过千缗。生财有道啊,难怪近年越是西重东轻……” “行台虽然分陕为治,但也独当西方兵事,使关东无扰,可不只是划境自肥。舅父野途闲论也要适可而止,若被行人听见,再作传扬,只会让人误解更深!” 车中清声响起,上官婉儿有些不悦的看了一眼议论不已的舅父郑休远。为了行途方便,她着一袭圆领袍,秀发拢于幞头之内,乍一望去,倒像是一个家境优渥、游离各方的俊美士子。 郑休远闻言后干笑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又言及其他:“阿郎,入了长安后咱们再做什么打算。真的不入府拜望一下?”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眸光略有黯然,默然片刻才说道:“既然已经入野,无谓纠缠前事。且在坊中安居下来,人情风物熟悉之后,再作置业养家之想。苑中随我同出这些人,总要给他们营持一份生计。” 此前离开上阳宫,上官婉儿也非孑然一身。有一些宫女、宦者之类出宫后无处投奔、又无以谋生,她索性招聚在自己身边,同往西京而来。 “唉,深居百般好,入世千种难。我也不是颓言自困,但旧年所历艰难……人间虽然广大,但如果没有势力相傍,哪有一份安乐长守啊!罢了,不说了,知你心厌,我去后车看顾阿姊。” 郑休远见上官婉儿眉头隐蹙,讪讪住口然后便往后车行去。 “待制、郎、郎君,我们也都是各有技艺傍身,一定不会成为拖累……” 待郑休远离开,同在车中的前宫女柳安子一脸紧张的说道。 上官婉儿闻言后,拍了拍这小娘子脸颊,笑语道:“傻娘子,我不怕你们拖累了我。反倒是我,拖累了你罢?雍王妃使你随着我,怕我坊居愁困、无以为生,紧要时着你求助?” “郎、郎君知道了?” 柳安子听到这话,脸色不免有些慌乱:“我不是有意隐瞒郎君,只是王妃嘱我……” “王妃端庄大气,如此才堪配名王。情义我自领受,但如果你跟随我不惯受一份贫寒,入京后且入王府复命罢。” 上官婉儿叹息一声,既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怅惘。 过关后一行人于关城前小顿片刻,等待原本的车驾被引回,而后便见仍有一群行人正向塬上行走。 “那些都是失家的游食,塬上有汤饼派送,让他们能果腹养力继续西行。” 引车返回的郑休远解释道,并不无感慨的说道:“过关前我真是小觑了行台政治,只道此境设卡索钱只为敛财,没想到一入关西,便惠政铺陈。这一篇《燕子赋》,过关者人手一帖,只要能深记颂唱,沿途都有汤饼施放,养活亡人。据说凡附州县,只要能提笔写成,一字便分田一亩。” “写一字得田一亩?” 听到郑休远这么说,同行诸众包括上官婉儿都惊诧不已,上官婉儿入前接过郑休远手中字帖,见这字帖尺余见方,通篇两百余字,少有重复,且都日常俗用的字眼。 似她这种幼来便饱读诗书、接受良好教育的人,这自然不成考验,览过一遍即能手写无误。但对于一些生人以来便目不识丁的乡野亡人而言,这考验也不可谓不难。 “雍王殿下这是要将经义教化播入乡野,囊括王民啊!” 上官婉儿玲珑心窍,听到这不寻常的令式,稍作思忖便明白过来。这一篇字帖字体庄雅端正,正是雍王手创的新楷,只因雍王名号、爵号俱变化无常,时流索性名以名王楷,特别是深受台司官员推崇,几乎成了朝廷行政文书首选字体。 当然手中这字帖绝非雍王手书,刻板呆滞,满是匠气,甚至都不像是人手写成,更像是诸佛寺宣讲经义所用的印帖。如今被行台化用过来,便成了行台教育万民识字明义的妙招。 除此之外,郑休远还领回了另一份印帖,这倒不是什么教人识字的字帖,而是一份长安行市日用百货的物价单,是商贾们喜好的东西。 但不唯商贾,当郑休远看到这一份清晰明白的物价单后,都忍不住说道:“两京行市时货竟然有这样的悬殊差价,眼下未及地边,不如短留几日,容我返回关东,筹备一批时货入京,输给之余,也能稍补行途耗用?” 讲到这里,他又加了一句:“眼下塬上演武,雍王殿下正居此练军,此时前行,路途上怕也障碍多多……” “就如舅父言,不要贪利,适量即可。” 上官婉儿闻言后稍作沉吟,然后便点头说道。她也说不清是被舅父所言理由打动,又或流连斯境、不舍前行。 郑休远将一行人安排在潼关西境的客邸中,然后便又率领十几员仆从过关返回关东,以那份物价表格为指引收贩一批物货。 行台演武场景,自然不可能向民众公开。但塬上竟日鼓号喧哗,也让周遭境遇蜂盗胆寒、匪踪绝迹。整条潼关道上,也是治安大好,几近路不拾遗。 上官婉儿一行投宿的馆驿毗邻驿路,这一天突然一队骑甲造访,细细盘查在宿客旅。她们这一行百数人几乎都是出自大内,气质自然迥异于民间,特别一群几十名中官宦者,面相上已经可以看出与寻常男子的不同,自然也就遭到了重点的盘查。 上官婉儿在神都时,几乎是宫中内相,如今离宫入野,一应的告身文书自然也安排妥当,一众人只是宫中放遣的旧宫人,准备前往长安定居。 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特别是在神都革命之后,神都诸宫苑间遣放大量宫人出宫。这其中就有相当一部分人原籍关内,旧年随圣驾前往神都,离乡十几年之久,骤离大内、无所适从,首先想到的就是落叶归根,返回长安定居。 “原来是宫用旧人,失礼了。” 负责盘查的兵长验看文书无误之后,态度也不失有礼,特别眼见上官婉儿隐为众人之首,气质、相貌都是脱俗,想了想之后又赠给一道加署兵符军印的关条,说道:“请贵属妥善收好此道关令,陕西诸州虽然少有蜂盗肆虐,但却难防州县大户掳人为奴。特别出宫旧人,尤需防备此事。有此关令在身,遇事直诉官府,可以不失庇护。” 豪门掳人蓄奴,行台虽然重点打击,但也屡禁不止。一些豪强称霸乡土,就喜欢玩点野路子,对于宫用旧人那更是垂涎无比。上官婉儿一行这么多人,若真被豪强盯上,处境怕是不妙。 当然既然敢如此上路,上官婉儿也不是没有准备。随行那些宦者虽然看起来少了一些男人气概,但本身或是内教坊云韶府的力士,或是内厩甲徒,武力很是不弱,若真有不长眼的豪强敢于掳掠,怕要碰个头破血流。 一行甲众盘查一番后,顺道带走了几支来路交代不明的客旅,倒也没有引起更大的风波。 这一日,上官婉儿正于馆中客舍捧卷读书,突然婢女柳安子匆匆行来,一脸激动道:“郎君、郎君上街罢!今日雍王殿下仪驾归京,正从此路通过!”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心情陡有悸动,神情却仍淡然,只是掩卷叹道:“又不是没有见过,何必再去凑兴滋扰。” 柳安子却入前拉着她手臂央求道:“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往年虽然有见,但殿下这样风采,谁又会厌见?来年还不知何时有幸能见……” “那就去看一眼!” 上官婉儿无奈一笑,一边起身一边似是自语道:“只看一眼……” 乡野驿路,自不如神都明堂华厦那么威严气派,但驿道两侧早有骑兵队伍掌旗策行,旌旗猎猎,马蹄声疾若雷霆,同样威武肃杀。 驿馆距离驿路大道还有一里有加,上官婉儿等人行出时,道左空地上早已经站满了等待瞻仰风采的看客,满满当当,一眼看去尽是攒动人头。 “此处望台,可以望见驿路仪仗,登台只需百钱!雍王殿下尊贵天人,几时能入乡野途行,错过此日,终生抱憾啊!” 此处馆驿铺主早已经在庭院里搭建竹台,此时正在围观人群中游走,试图招揽看客。但乡野旅人,谁人又会被钱压的难受,就算囊中丰厚,也谨记财不露白,凑个热闹则可,实在没有必要作此显摆。任那铺主舌战莲花,终究应者寥寥。 “给你钱,自去点数,不要阻人观望!” 柳安子见人群中已经挤不入,索性便拉着上官婉儿直往院内竹台而去,随手抛给铺主一个钱囊,匆匆登台,踮脚去看驿路上旌旗行过,忍不住焦急道:“那树冠真是讨厌!哪处才是雍王殿下?” 上官婉儿也是张目细望,但却双唇紧抿,片刻后美眸中突然泛起泪光,并很快清泪长流,掩面下台。 雍王归京后又过几天,返回关东贩货的郑休远才又赶回,并惊闻上官婉儿卧病于榻,自然惊慌不已。这时节行旅于途,最怕的就是疾病缠身,因此客死逆旅者不知凡几。 幸在过了潼关,距离长安已经不远,郑休远也顾不上再贩货牟利,留下一部分员众压货缓行,自己亲率其他人软车疾行直入长安。长安关内首府,医疗条件自然远非乡野可比。 一行人离开神都之前,已经先遣员于长安昭国坊购置产业,入城即刻定居宅中。 上官婉儿这一次病来得猛烈,途中奔波又失于诊治,入城之后几入垂危。郑休远等家人们也是急得如热锅上蚂蚁,长安城中凡所能请到的名医,尽皆请入邸中。如此旬日煎熬,病情才总算得以好转。 “我这是、又活了过来?” 某天午夜,上官婉儿自病榻间悠悠醒转,入眼便见到床头捧着佛经垂泪默诵的母亲并柳安子等众人。 “娘子惜声、惜气,想要什么,细诉即可。” 柳安子匆匆入前,握着上官婉儿苍白手腕低语道。 上官婉儿仍是视线游移,没有焦点,好一会儿才指着母亲低语道:“先送阿母归寝,我险成不孝,不要让阿母再受病气侵染……” 众婢女连忙入前将老夫人搀出,柳安子见上官婉儿气息渐稳,然后才匆匆奉来汤药,供其啜饮。 一碗汤药入腹,那已经瘦得脱形、苍白如纸的脸颊才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上官婉儿伏榻微喘片刻,仍是黯淡无神的视线转向柳安子,叹息道:“你们啊,真是不争气。我纵使此番捱不过,箱笼里没有财货供你们瓜分谋生?既然已经拔了奴根,何苦再生奴性?让我一番作态,成了人眼中笑料……” “娘子说什么?婢子不知……” 柳安子闻言后视线有些躲闪,入前掖紧了被角,干笑道:“娘子新愈,还待安养。早早休息,不要神念操劳……” “我是病,不是愚,你这娘子还未落生,我已经活在宫里,宫药什么滋味,品尝不出?” 上官婉儿闻言后,口中叹笑一声,当视线扫过屏风一角,脸色又是一变,疾声道:“落下帷帐,快!” 帷帐落下,内外隔绝,又是脚步轻动,帷内的上官婉儿便听到帷外那要命的人声:“一番波折,险些送命,这是你乐意的?安安分分随程入京不好?眼前遮得住,往前几天那憔悴近死的样子,我难道无见?” “我不知!不知就是不见,我不愿见你……” 片刻后,帐内响起上官婉儿闷气声,李潼闻声皱眉,抬手便要掀帘,手腕却被帐内伸出的细手陡然握住,并伴随细语声:“求求你……” 听到这柔弱声调,李潼心中又是一叹,坐在了榻边轻声道:“知你病容憔悴,不愿见人?我诸事推开,苦守几日,能知我不是贪色?随我回府罢,同居一厦,可以不失照顾。近日随人昼伏夜出,也实在有扰坊居清静……” “我年老色衰,自己心知,不需殿下提点!殿下深顾旧情,妾心自感激,但也无谓回报,往年失于从容时,的确不失关照。延医赠药,是妾份内应得。至于邀请入府,是要与太妃并友,共受关照?”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沉,沉声道:“你说什么?” “殿下势成分陕,名重海内,何色女子亵玩不得?意趣任使,纵妾此身,此时此刻,举榻以待!我这一个孽情贱人,明知不可侍,偏要向西行,存的不正是这种心意?病榻幸得垂怜,伏此求欢,何惜一死!” 李潼脸色变幻一番,好一会儿才将心中火气按捺住,语调平静道:“我不想挟情逼你,你也不必厉言触我。舆情于我是谤是誉,并不决于你区区一宫奴。人情诸事,我自有所计,更不需你当面疏远、人后垂泪。一腔爱火随缘生,挥剑斩情祝君好?你纵使绝弃此情,于我不过短憾,于人更无分寸利害……” “妾妄情计议,让殿下见笑了。满腹心事,幸得智言点破,从此后恭在王教之内谋生,不敢再生贪望之念!” 帷内上官婉儿听到这话,语调内竟有几分坦然释怀。 然而李潼听到她这语气,则不免更加火大,冷笑道:“原来彼此误解竟深,上官应制一旦离宫,不再攀势求活,竟生无欲佛念?不巧得很,我当下正要毁佛,青灯捧卷、佛堂清修,怕是不行!” “生人哪能至于方外,天下莫非王土。妾旧为宫奴,今为民妇,既然不入黄泉,终究王教之内,所守无非王治清明之内的安生,不贪不妄,能称罪过?” 李潼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斥道:“我说得不清楚,还是做得太隐晦,若只寻常民妇,我至于漏夜相守?你是不是有病!” “病得不轻呢,险些丧命……” 上官婉儿又低声答道。 李潼闻言后,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你安心休养吧,或许真是孽情难守、一别两宽。时至今日,我已经做不来软语相磨、央人就我。你乍一入世,贪此新鲜,大病初愈,又思计偏激,不可理喻。几时想通了,使人来告,若那时仍有余情,邸中给你一舍。” 说完后,他便起身向外行去。及至廊前,恭立在外等候的郑休远趋行至前,不无忐忑道:“殿下此夜是否留宿?” “不留了,既然转好,安心生活。” 李潼有些意兴阑珊的摆摆手,直至府前上马,才又垂首对郑休远说道:“邸中人情出入,旬月入府来告。若我无暇见你,告给阿九。” 房间中,帷帘再次掀起,上官婉儿仍是一脸病容,望着欲言又止的柳安子说道:“走了?” 柳安子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忍不住说道:“殿下待娘子,是真的……娘子在宫中,人多称赞智名,这般应答,是不是、是不是……” 上官婉儿心知柳安子是想问她这么做是不是欲擒故纵,但她自知那人多情之内得薄情,只是叹息道:“今次大病,实在意外。往后不必杂计,安心坊里生活。苑中使派的医官走了没有?趁机多索取一些珍贵药饵存储,不用也能卖出济困。” “娘子这又何必?既然长安生活,难道还真能短了用度?” 柳安子闻言后更有几分不解,甚至都觉得雍王殿下说得对,这娘子大病之后便显得孤僻矫情。 上官婉儿闻言后脸色却是一沉,并肃容道:“日后邸中谁若再敢私下与贵邸往来,一旦为我所知,即刻逐出,绝不留情!舅父那里,明日分出一笔财货,供其置业养家,不是节时,不作往来!” “这、这,娘子真的……” 柳安子闻言后便是一惊,颤声再问。 看着这小娘子一脸的惊容,上官婉儿叹息一声,不乏怅惘道:“你这小娘子,历事仍浅。到了我这年纪,不独虑眼前,更要虑身后。若彼此确是缘浅,别后各自安生。若仍要孽缘纠缠,我可以循情趋势、贪欢余生,但若有出,难道也要生为孽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23 长安坊居,大户不易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上官婉儿这一场病症来得迅猛,尽管有长安大内御医悉心诊治,用药奉食无不精贵,更有随她同来长安的这群宫人们体贴照料,但还是一直休养到了九月,才算是完全恢复健康,不复一开始形容憔悴的模样。 至于雍王殿下,在那夜相见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对于这一点,邸中不乏人微辞议论,但也不敢诉于当面,担心影响到上官婉儿养病的心情。 这一日,邸中闲步短时,回到内堂后,上官婉儿便吩咐柳安子道:“去把近日邸中开支计簿取来。” “娘子大病新好,专在休养,这些闲事,哪需要亲自操劳啊。邸中用人,也并不是寻常家院所出,各有所司……” 柳安子见上官婉儿精神仍不是极好,便开口说道。 “取来吧,既然已经出宫,便不应再旧时相处。你们跟随了我,彼此便是家人。坊里新生,总该有一盘算计,才能长久维持。” 上官婉儿笑语道,眸底却有一团阴霾盘桓:“入京之后,我就疾病缠身,家事全无过问。近日少见一些旧面孔,怕也人心有散吧?” 柳安子听到这话,不免忿言道:“那些离散之徒,薄情寡义,娘子何必在意他们!” 上官婉儿闻言后只是笑笑,并不多说。她是自觉与这些出宫之人同病相怜,自己又有几分余力,所以将人招聚在身边。这些人聚集在她身边,一则确也是因为无处投靠? 二则大概还存着依傍于她、来日重回贵邸的打算。 可是这将近两个多月下来,确见邸中人事与贵邸失于往来,心里这一点热念期待不免就消退下来? 各自另谋出路? 这也是极为正常的人情盘算。 等到计簿取来? 上官婉儿稍作翻看,不免感慨道:“长安居,果然大不容易啊。” 如今邸中还在之人剩下六十多个? 较之初离神都时少了一多半。那些离开的人? 尚存情谊的还当面说上一声,留下一个确凿去向。但也有许多干脆就是不辞而别,甚至有的临走时还卷走了数量不等的家私。 上官婉儿离宫时? 除了自己多年积攒的家私? 再加上雍王妃等并其余苑中旧好赠给物事? 折钱是五万缗有余。这对于一个自幼生长于深宫? 全无产业整治的女官而言? 已经是一笔不菲的财产? 哪怕是在权贵云集的两京,也可称得上是中上家境。 也正因此,上官婉儿才有底气,哪怕离宫生活、不傍权势,也能生活得不错。 可是从神都出发、一路波折? 加上提前于京中置业? 入京后将近两月时间全无生计筹办? 到如今再作点验? 邸内储蓄竟已不足三万缗。这当中可称大额的开支是昭国坊这座宅邸,用钱两千缗,拨给她舅舅郑休远别置产业五千缗? 再加上离散之人卷走一部分,其余便是邸中各类生活开支。 看到这样一个记录,上官婉儿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一笔五万多缗的财货,本是她准备安度余生的储蓄,结果如今出宫尚不满半年,竟就折去近半。原本不需要操心的生计问题,陡然间就变得严峻起来。 柳安子见上官婉儿神情变得阴郁,连忙说道:“近来邸中也并不是全出无入,坊里有织场招募织工,技艺巧妙的一日结工能达五十钱余。咱们邸中也有十几个前往做工,每日能收几百钱……” 听到这话,上官婉儿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些牵强,每天几百钱的进项相对于寻常人家的确不少,可是她邸中月支便达几百缗,两相对比,这点进项也真是杯水车薪。 她翻看计簿,也发现了问题所在,邸中人情简单,于这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开支。凡所用钱,主要还是铺张浪费,单单香料、脂粉等项月支就达几十缗。冰炭食料等诸类,无不尚精,生活成本自然也就大增。 也不好说这些宫人们就是不知人间疾苦,多多少少还是乍一出宫,没能习惯坊中量入为出的生活。往年宫中用度,俱有供给,到了坊中仍是故态,开支自然大的吓人。 略作沉吟后,上官婉儿便吩咐道:“去将邸中人众召集过来,并点验出五千缗的财货来。” 柳安子旧是尚宫局司正女官养女,做事也是精明效率,很快便将上官婉儿吩咐的事情办妥。 望着堂内堂外这六十多人,上官婉儿微笑道:“往年在宫中,都是领受贵人使命的奴婢。如今既然已经入坊,彼此便也都是兄弟姊妹,无谓高低。但一户之内,也要分出一个主次规矩。近时我疾病缠身,无问家事,但自今以后,家规还是要创设起来。民居不同宫中生活,清贫自是难免,浅立几桩事项,诸位可以传看参详。” 说话间,她便将自己订立的几桩事项传递下去,主要还是节约开支、削减采购等诸类。 一名宫女看过后便说道:“出宫之后,便如新生。若非上官应制收容,不知投奔何处。无谓往年宫用奢华,那本是贵人享用,我等奴婢本分卑贱,不该再执迷旧态。该要节俭,以往长久。” “周掌直所言不差,但并在一处生活,有人在织场辛苦做工,有人在邸中闲散无事……” 厅堂内渐渐响起各种议论之声,上官婉儿压住众人议论,开口说道:“既然出宫,便是人身自由。我不以旧势奴役众位,但若要留在邸中,便要依我规令。若不欲再共同生活,聚资百缗,谢此相随情义。赠物虽不称丰,但也是双丁中人之家十年所储,省俭操持,生计不断。” 中人听到这话,不免也都各生心计。旧时他们乍一出宫,或许惶恐于世道陌生,下意识的凑在一起抱团寻求安慰。可是从神都到西京,又在坊居将近两个月,多多少少也都生出几分杂样心思。此时听到上官婉儿还赠钱百缗以送行,的确是不少人动了心。 且不说众人杂计如何,一名膀大腰圆的宦者越众而出说道:“应制高义,关照我等至于西京。深论起来,应制并不亏我等,唯是闲养在邸,已成拖累,实在不敢再厚颜叨扰。 此身尚有几分闲力,坊中有一寡妇无丁当户,欲召我入赘其家,供养儿女,我也已经私许,只待应制放行。日后并在坊居,不失关照。赠钱实在羞于领取,唯邸中闲车请典一驾,日后凭此谋生,逐月给付车钱……” “能得新生,并成家庭,这是一桩大喜。车钱不需计给,入户总需物事傍身。来年若真儿女养成,若我仍在,一定要登门讨取一杯喜酒!” 听到这宦者已有生计自谋,上官婉儿也由衷为之高兴。然而那宦者仍倔强,签书立契,要月给车钱。 一番计议下来,又有二十几人选择离开,有的选择领钱,有的则不领。最终整个厅堂里,只剩下了三十多人,颇有几分人去楼空的凄凉。 对此上官婉儿也没有感到消沉,她幼傍太后,所见人间悲喜实多,这样的小事对她而言谈不上打击,只是吩咐柳安子明天准备车驾,入市闲游,顺便看一看有什么生计可以长久操持起来。 在场宫人们对坊居渐有熟悉,倒是也有人提出了一些建议。比如这一座宅业本可容纳百人居住,但随着许多人离开,屋舍空闲众多,大可以将格局修改一番,前铺后居,家人们住在后舍,前舍则开设客宿邸铺。 长安城房价逐年攀升,昭国坊又是东城上好地段,坊间许多人家都是如此操持,不患没有住客,所得颇丰。 听到坊居租赁价格,正愁困生计的上官婉儿倒是不无心动,但她很快便摇头拒绝了。不说住客们品流复杂不复杂,单单若被那人知她不入王府,反而在坊中开设客栈与四方客流杂居,会是什么反应,实在可忧。 又有人提议索性将闲余屋舍推倒,开辟园圃,在宅中种植花木,无论是售卖花卉又或淬精合香,都是不错的进项。 对于这一提议,上官婉儿大有意动。她们这些宫人弄田耕桑确非所长,但此类技艺,则就精擅得多。不说别人,单单上官婉儿自己,宫中每有斗香闲戏,屡屡能拔头筹,说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合香大师都不为过。 一群人生计还未议定,却又有喧扰上门,门仆传告,言是万年县尉来访。 因雍王关系,邸中人对官面人事都多一分关注,上官婉儿也是难免。于是便连忙吩咐布置中堂,席前设以屏帐,自己亲自登堂接待。 很快,一名身穿浅绿官袍的中年人便被引入堂中,举手作揖道:“卑职万年县尉刘禺,冒昧登堂来扰,敢问在堂可是朝廷册给上官氏县君郑夫人?” 上官婉儿的内品官职自然不可行使宫外,所以在长安置业录籍的时候,用的是她母亲郑氏为户主,郑氏本身有县君的外命妇号。 “家母年高,荣养在堂,少见外客,请府君见谅。未知府君入府,有何见教?” 听到对方如此发问,上官婉儿便回答道。 万年县尉刘禺闻言后也不再多问,接着便又说道:“长安城坊在居勋爵品秩门第众多,行台于此设给专赠,廪料、役使等类。九月诸州租庸调等诸类验发,卑职登门,正为此来。尊府县君妇人依例应给料、役诸类,合成名录于此,请贵人点验,若是无误,给奴明日便可入府就事,役期两月。其余物料诸类,则循事渐给……” 说话间,刘禺便掏出一份名单递给在堂侍者。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心中不免一奇。她在神都时,倒是听说许多行台苛待勋贵名门事迹,倒没想到行台实际礼数竟然如此周到,居然还派遣县尉亲自登门赠给,甚至就连她母亲这样一个品秩不高的县君都不遗漏。 当侍者将名单递上来的时候,上官婉儿随意浏览一番,更为上面物料之丰大感吃惊,她母亲县君品秩使奴就有十人,冬夏两月,役期各是两个月。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物料诸如米粟肉等类,甚至还包括面脂、口脂、澡豆等杂类。数量虽然不算多,但品类却是十分丰富。 翻看着这份名单,上官婉儿忍不住奇怪道:“行台如此优渥厚给,府库能够足用?” “这一点无需贵人操计,诸食禄之家俱有功于国,行台优待,情礼当然。自去年秋里赠给令式施行以来,还未有缺失遗漏。”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半是诧异,半是恼怒,同时隐隐有几分失落。听这官人所言,行台从去年就如此优待诸勋爵门第,结果神都朝廷那里却对行台评价仍是刻薄有加,可见必是持论不正的抹黑。 而她隐隐期待或是那人优待自己,原来只是行台常式,而且听这官人所言,也只是将她家当作寻常勋爵门庭看待。 抛开心中诸多杂思,上官婉儿又说道:“雍王殿下王治英明,惠及诸家。不过我家人事足以自给,无劳行台厚赠,衙官在事者可免此份操劳。” 刘禺闻言后,笑语夸赞贵人高义,可接着便又说道:“敬告贵人有知,行台行此惠令,只为国中人情和睦,并不因一家之得失而有兴废。物料集输、仓邸储运,并官奴婢之集散耗力并日食赐给,俱是恒出。诸家承此惠治,自当有所奉给,凡所耗用,副录于此,再请贵人批阅。” 说话间,他又掏出另一份名单递了上去。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初时并不觉得有异,反而觉得很有道理。毕竟凡所勋爵授给,那都是出于朝廷。现在行台惠令加给,本就是朝廷赐给章式之外的额外收入,行台如此礼遇,诸家当然也要有所回应。 须知就连朝廷中三品授给,官员各自都要整治烧尾宴进奉大内,虽然不是强行的规定,但也毕竟是礼多人不怪。 可是当这一份新的名单入手,看到那一连串的价格,上官婉儿眉梢不免一跳。前一份名单虽然赠给物料繁多,但这一份名单上细账也算得明白,各类仓储、脚力钱,包括使奴的食料消耗等等,俱都清晰无误的罗列出来。 别的不说,就这使奴除了每日十钱伙食之外,男奴月给斗酒,女奴月给脂粉,统统算在了使钱中。给酒或许勉强还能说得通,可这给脂粉,我招官奴入府杂使,难道还得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 当她随口问出这一问题,刘禺便正色道:“所谓脂粉,借义而已。女奴月信葵水,直述不雅。尤当此时,更需慎使。一旦伤身及命,使奴归点有缺,那就不是区区脂粉闲钱的使耗了。” 听到这县尉言中隐有威胁之意,上官婉儿看到最后有关使奴人身安全的条款规定,一旦使奴疾病劳损,所使主家必须全力承担,否则便要官问追惩! 看到这里,上官婉儿哪里还不明白,这算什么惠式礼遇,分明是强买强卖兼巧取豪夺!这些赠给的物料中,大部分自家都能自足,就算就市买卖,也远比跟行台往来的价格高得多。 几升澡豆,从行台筹备一直到发送各家,耗钱竟达一缗!这仓邸是存在宫库?这脚力是雍王亲自派送? “诸用非我所需,府君且自去!” 明白了这所谓礼遇的真相后,上官婉儿更加烦躁,直接说道,她自己还为生计愁困,转头官府敲诈上门。 刘禺听到这话,也并不气恼,只是继续说道:“行台作此惠礼,只为能与食禄诸家和睦相处。正如前言,令式常行,不因一家得失而有兴废。所给无物不珍,远非民间可以私享。贵人若只锱铢狭计,恐伤国势共享的国之大义!情礼既已相悖,和气长存恐成妄求……” 话讲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到你家来强买强卖已经是给你面子,更何况我们的产品都有质量保证。如果你只是一个贫寒小民,还不稀罕搭理你,别给脸不要脸! “大胆!你可知我家主人……” 旁侧柳安子听到这里已经按捺不住,刚一开口,上官婉儿便疾声道:“住口!” “卑职胆略,未可称奇。未王命任使,无可称惧!” 类似的场面,刘禺面临不止一次,因此回应起来也是游刃有余,自有一番有恃无恐的气势。 其实这一份礼单交易,所涉价值也并不大,折钱不过十几缗而已,更何况也不是只出不进。上官婉儿也不过是因为刚刚接触家计操持,一时间对这一方式有些抵触。但放眼世道凡有爵封的人家,谁也不会将这样一桩小事放在心上,没必要因此小项得罪行台。 但区区一个县君外命妇便被敲诈十几缗,那些正式的封爵如郡公、国公之类,所涉起码也得百缗起步。长安城勋贵扎堆,由此可以估算行台逐年从这些人家身上扒皮,可以收得多少,绝对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这发钱瘟的李慎之!” 上官婉儿低骂一声,然后又忿忿道:“给他钱!以后随时递给,不准再登我家门!” 主人动怒,刘禺却仍不为所动,继续在堂说道:“既然贵人以卑职所使为厌,为免近时再作滋扰,另有冬祀诸事,索性一并递告。” 入冬年关,寻常人家尚且需要祭祀先祖,更不要说天家了。如今皇帝虽然远在神都,但关内的祖陵可不能任由荒废长草,当然还是需要祭祀。从去年开始,便由朝廷专使宰相入关与雍王一同主持祭祀。 诸爵封人家,号与国同荣,在这样的时候,自然也应该有所进献。像汉时的酎金,便是诸侯献金祭祀之用。皇朝虽无酎金规定,但依礼也要各备文物以助祭祀。当然,祭祀所用文物多是禁器,哪怕行台都不敢逾礼毕制,自武周以来,寻常爵门索性给钱交差。 不过到了行台这里,令式又有了变化。诸涉礼人家并不需要直交钱货,只需要依照品秩进奉行台所规定的官样锦,锦物样式是有严格规定,不可逾越样式,否则便是大罪。 更要命的,这些官样锦不入市井,只有行台所规定的官市有卖。换言之,想在大礼交差,只能敞开私库任由行台宰割。 “这李慎之,钱瘟真是发的不轻!” 当上官婉儿了解到这一规定后,不免又是目瞪口呆。她原本还思忖着,行台这样变着法子的巧取豪夺,早晚要把长安这些勋贵人家统统逼到神都去,我都不留在长安了,你又怎么来强买强卖? 结果没想到行台技高一筹,跑得了活人跑不了死人,你就算跑了,祖坟还他妈留在长安,我就看你回来不回来!只要你回来给你家祖宗上坟,皇陵祭祀这么大的礼事,你敢缺席? “长安居,大不易?长安居,大户不易!神都那些人,真是没有骂错!” 上官婉儿虽然心中忿忿,但还是如数交钱,并此前强卖加上祀礼进奉,这万年县令刘禺一次性就在她家带走了上百缗的钱财。虽然也得了几十匹官样锦,可这些锦料为祭祀专用,除了给她母亲这个有品在身的县君夫人裁作礼衣之外,别的一无所用! “官造锦样十几种,今年如此,明年未必啊!如此作弄,难道就不怕怨声沸腾?” 上官婉儿望着送入府中那十几匹无用的锦料,忍不住叹息道。 旁边柳安子则说道:“长安食禄人家,满算能有几千户?可单单咱们昭国坊织场赖此谋生,就有上千织工,推及满城百坊,那就是十万织工。若是一工一户,十万户得生民以此为生。有这样的底气,雍王殿下会畏惧那些悭吝爵门?” 这简单的算术,上官婉儿当然算得清,心中忿忿之余,又是叹息道:“还是要赶紧谋求生计,再无所进,恐真要被敲骨吸髓、榨个干净啊!” 刘禺携带财货出门后,于街铺召来不良帅,指着上官家庭门说道:“这一户给钱多不爽利,恐私里有触行台令式,日后巡坊要小心盯防!” 那不良帅生具胡态,闻言后哈哈一笑,拍胸保证道:“府君请放心,我马九生就一副察奸的鹰眼犬鼻,旧年官身未得,已经能于坊间察奸。这一家是人是鬼,早晚扒个通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24 贺八入京,技惊四座 金秋九月,长安城中又是人物汇聚。抛开行台至今仍在与朝廷进行扯皮、尚未定论归属分配的诸州贡赋不谈,诸州选举人也在陆续向京中回去。 不同于去年神都大选之年、哪怕陕西道诸州选举人在长安都只是过路,主要目的地仍是神都那种情况。今年冬集伊始,许多人便将长安当做了首选之地。 一则相对于褒贬不一、颇受非议的神都选举,长安城在今年上半年也建立起来了一系列的考选制度,且选拔的规模较之神都还要更大。简而言之,就是西京给予诸选举人的机会更多。 二则今年神都负责典选事宜的乃宰相韦承庆、吏部侍郎姜晞等,这些典选官出身已经地域色彩浓厚,而且因为今年又牵涉到朝廷大肆封奖旧臣的一系列朝事活动。这也不免让时流质疑,今年的神都典选究竟能不能够秉承公正。 甚至有传言说,诸州选举人还未入都,有关参选资格的长名榜已经拟定出来。换言之,大量选举人哪怕是前往神都,但人还未到神都,参选的资格已经先被剥夺了。 各类传言喧嚣尘上,尽管相对于行台各种考选,只有通过神都朝廷的典选才能获得正经出身、得以正式解褐出仕,但仍有相当一部分士流已经放弃了前往神都追逐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机会。 长安城东乐游原上,有许多帐幕架设,多是京中时流出城迎接远来的亲友。 这其中,有一处帐幕员众众多,且多操吴语,很明显是一群江南人士。为首一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边在帐幕中与友人闲聊,一边不断的使派随从外出于郊野张望打听。 一直到了午后时分,外出打听的家人们才匆匆入帐并大声道:“阿郎,贺氏亲员已经来了!” 听到这话,那人顿时便长身而起,笑语道:“请诸位与我同出,咱们去迎接咱们江南才俊!” 一众人行出帐幕,很快道途中便有人认出了这人,笑着打起招呼:“原来陆参军也在这里迎接友人,未知何者名流竟劳陆参军亲自出迎?” 一现身便引得群众瞩目,此人当然不是俗流,乃前宰相、如今的益州长史陆元方之子陆景初。除了家世显赫以外,陆景初如今也在行台供事,担任大行台内司参军并雍王府直学士,是甚得雍王殿下赏识的行台少壮。 听到道途相识者询问,陆景初便大笑道:“是我家吴中亲友,眼下或是于京中无名,但方今入京? 明年曲江会蜀人恐不能独美!” 听到陆景初这么说,周遭众人也都不免好奇。蜀人陈子昂诗文俱壮,并得雍王殿下欣赏? 过去半年多时间来更成长安文辞一道领袖人物? 行台有什么书令行文? 半出其人手笔。陆景初竟然夸言其吴中来客于此能与陈子昂争美,自然让人好奇何等人物可得如此评价。 说话间,前方道途行来两车? 车架垂帷看不清内中所载? 但车辙深刻可知所载不轻。 远远见到这一幕,陆景初身边便有友人笑语道:“贺八满腹才实,就连牛车都深受压迫啊!” 陆景初闻言后则大笑道:“哪里是什么才实压车? 我这表兄必是途经山北醴泉……” 说话间车后一人策马行出? 一身衣袍风尘仆仆? 策马缓行略有酣然姿态? 远远便见到人群中等候的陆景初等人? 便打马疾行入前? 于马背上抱拳歉然笑道:“有劳乡亲良友久候,本来午前应该抵京,途行偶闻蓝田县西有醴泉作酿……” 这人话还未讲完,迎接诸众已经指着陆景初大笑起来,笑他一语成谶。 陆景初翻身下马? 入前引辔? 指着来人也笑道:“季真兄原来是客? 我既然半为地主? 知你喜好,醴泉所酿早已经备在帐中,何劳亲取? 更让车于酒!” 那人听到这话,不免露出几分羞赧,顺势下马然后才对出迎众人作揖道:“吴中贺知章,行途贪饮,竟误行期,有劳诸乡友久候。虽有失礼,幸在不是无物酬谢,两车佳酿,可以畅饮!” 他乡遇故知,本就人生大乐,众人自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各自入前见礼寒暄一番,然后便簇拥着贺知章直入原上帐幕之内,自然又免不了一通畅饮欢迎。 此前陆景初于道中豪言,听到的人不少,所以在这宴饮过程中也不断有人入帐来访,想要见识一下这位吴中才士风采如何。 贺知章乍入京畿,不明所以,只觉得表弟陆景初于长安排场真是不小,引得时流争相迎凑。 陆景初却勾着他肩膀笑语道:“贺兄还未入京,我已经助你扬名。来年居此可不要惜才,让我一通豪言成人笑柄!” 得知原委后,贺知章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入帐造访者都是为他而来,一时间不免有些哭笑不得,捧杯叹息道:“陈学士诗文俱壮,我在吴中都有耳闻,乍入京畿,怎么敢夸言争美,无非各具颜色而已!” 这一番话语气或是不失谦虚,但在不知其人者听来,仍是狂妄得有些过分。陈子昂成名甚早,如今更是长安士林诗文领袖,几人敢夸能与其各具颜色? 更何况如今长安城中诗文尚健,这贺知章出身吴中,即便有些才情扬名乡里,但想来也难免浸染齐梁靡靡之风。 长安城关内首府,行台治下又是四方群英荟萃,谁无几分傲气,专治各种不服。贺知章如此豪言,自然有人不忿,席中便具纸笔,要验一验这吴人成色几分。 贺知章于吴中乡土已是时名颇著,此一类的场景自然也不陌生,见状后也是来者不拒,提笔挥毫,一诗即成:“江皋闻曙钟,轻枻理还舼……” “旧时离乡,与亲友话别,拟成《晓发》一题。今复见亲友于京邑,合声应题,聊以此献。” 待到贺知章顿笔,在场其余人尚在赏鉴联绝意味,但陆景初等同为吴中人士却已经大生感触,江边薄雾朦胧,行船解缆待发,海潮随夜色并退,晨露并朝霞共辉,沙丘鸟雀振翅投云,恰如我告别家乡、宦游陌路,故乡虽已杳杳,但明晨仍有亲朋相随迎我。 “故乡杳无际,明发怀朋从……贺兄此义,已经大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旷意,闻此乡声,让人感切!” 陆景初等人各自举杯唱应,虽因此诗薄有乡愁,但更多的还是他乡相逢的喜悦。 除了诗辞引人遐想之外,更有人注意到贺知章这一笔草隶合于古义而又破于窠臼,风骨自成,神采奕奕,可以说是近年两京之间都罕见的妙笔墨香! 长安时流虽不乏文辞意气,但也绝不是胡搅蛮缠,贺知章露了这么一手,足以证明所言各具颜色并非狂妄,宴席之间些许意气较量的气氛便荡然无存,众人推杯换盏,并贺长安士林再添风采! 贺知章诗文笔法已经足堪赏鉴,讲到酒量那更加不虚。若非雅好杯中物,便不会道途闻有美酿便专程绕道沽酒。一通豪饮下来,自是宾主尽欢。 及至傍晚尽兴,诸众散去,陆景初这半个地主才与贺知章等相扶入城。讲到酒量,陆景初自不是这个表兄对手,登车之后便酣然睡去,也忘了跟这表兄介绍一下京中人情细节。 第二天一早,邸中宿醉醒转之后,陆景初登堂便见贺知章已经端坐在堂,不免大感羞惭。先作道歉,然后便又说道:“贺兄才情,扬名只是早晚,更无拘于东西。只可惜去年受亲情所累,否则如今怕是已经驰名两京了!” 去年贺知章便以举人入都参加科举,只可惜受当时时势影响,甚至连参考的长名榜都没有被录入,自然也就无缘科考。 毕竟他与陆氏姻亲,而陆元方父子那是铁杆的雍王系,就连陆元方这个宰相都被夺位,相关的亲友也都受累不浅。去年陆元方在西京仍未稳定,不久后便又接替汉王前往蜀中坐镇,一番波折下来,也没顾得上关照亲戚。 因此贺知章错过神都科举之后,便直接返回了吴中乡里。直到今年行台考选制度建立起来,陆元方才又修书,让这个他颇为看重的外甥前来长安。 “旧事不必多说,或是命途该当有此波折。我只是感慨,朝廷典选务以博大为先,其后才是公正。如今自绝于仕进之途,实在不是良态。” 贺知章讲到这里,又忍不住问了一句:“道途有闻,今年长名榜早已录定,是不是真的?” 陆景初能参行台机要,对此自然有了解,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叹息道:“如今朝中当势者俱西京旧贵,诸家案事翻新,自然是要求爵禄存续、更作发扬。枝枝蔓蔓,俱踊跃赴选,能给世道余者留出的进途,已经非常有限……” 神都朝中典选名额已经内定,这在两京之间上层已经不是秘密。只不过这件事可以做得,一旦公然宣扬出去,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谁也不敢估量。哪怕行台对于这一点也只是保持缄默,不敢贸然踢爆黑幕。 “这种大势的取舍,非闲流能够妄论。幸在如今西京乃雍王殿下当政,今年诸考选都优加录给,才士不患没有投效之门。贺兄你先在邸中安养精神、洗去疲惫,我今日还要入府在直,考选正式开始后,安排贺兄入试。贺兄才器,自是身至命归,也无需图谋幸途曲进。” 宿醉醒来已经不早,陆景初也来不及细用早餐,跟贺知章交代几句后,抓起一张胡饼便匆匆出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25 水土不同,或橘或枳 当陆景初赶到王府直堂的时候,早已经是日上三竿,直堂中诸员悉数就位。 一路疾行入堂,陆景初本来是略有气喘燥热、额头汗水隐现,可是随着当堂学士宋璟抬头一瞥,只觉颈后似有一股冷风灌入衣袍内,燥热、汗水顿时消散一空。 他垂首趋行至前,小声道:“卑职昨夜乡亲入京,情热忘形,酣饮醉卧,所以……” “入座吧,缺签半日,月末折计。” 宋璟闻言后略作颔首,示意陆景初归席,然后继续伏案批阅文书。 陆景初听到这话,心中不无懊恼,但也不敢多说什么,缓步退后,及入厢左自己的席位坐定,这才小声问向邻座的郑浮丘:“怎么今天是宋学士当直?我月初已经缺签,今天再折计进去,今月食补又没了……” 行台诸职员多是检校之职,除了一些高位大佬有朝廷册授的散职品秩可以直领俸给,类似陆景初这种本秩不过九品,秩俸所给实在微薄。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行台待遇就差,除了本品秩俸之外,各种职事补贴才是收入的大头。类似陆景初除了内司参军,还领王府直学士,各种津贴补助一个月足有四五十缗之多。可是这些津贴补助都与考勤挂钩,每日衙堂签到,如果缺签一定次数,补助就要相应扣除。 陆景初宰相之子,家境当然不俗,但既然已经当户成家,开支也是不小。像昨天出迎贺知章之类的人情来往,也占了开支的一大部分。 听到陆景初抱怨,郑浮丘忍不住笑了起来:“沈学士今天随殿下巡视学院,宋学士才来替直。辰时封签,今天缺签的不只你一人。唉,偏偏宋学士当直月中? 今月能领足食补的怕是没有几人。” 王府直学士,规模二三十人,除了处理王府相关事宜之外? 还有备问左右的职责? 就类似于朝廷诸殿直学士? 相当于雍王殿下私人顾问班底。 偶有令式拟定,在正式呈交行台讨论之前,也会由他们这些直学士进行一些修正与评估? 所以王府直堂又有一个别号名观政堂。 能够入选这一直堂的? 都是雍王所欣赏的士林少壮,于此观摩政治、储备学识,一旦外授? 起步都是检校县令。 诸直学士分为三班? 有三名直堂学士沈佺期、宋璟与张嘉贞为班首。这其中沈佺期与张嘉贞还算比较好说话? 迟到个一时半刻也还能讨个情分? 可若是宋璟? 则就全无情面可言? 一旦封签,哪怕前脚已经入堂,同样不得补签。 “月中不首不尾,人心最易松懈。专以宋学士当直,我怀疑不无刻意? 或就是为了省俭廪料开支……” 陆景初一边在案上铺开今日需要处理的文书? 一边小声抱怨着? 并不时怨望郑浮丘一眼? 就差明说你姊夫不地道! 郑浮丘闻言后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并不无忿忿道:“我直堂以来,还不知食补是什么滋味呢!” 两人说话间? 堂外突然人影闪过,捕捉到那一丝衣角,郑浮丘忍不住低笑道:“瞧瞧,精明人在外窥势,根本就不入堂!反正已经是补签无望,不如再偷半日逍遥!” “唉,脚步快了几分,无地转圜。” 透过窗户缝隙,陆景初看了一眼外廊正提着缺胯衣摆、蹑手蹑脚弓腰向外行走的郭元振,忍不住叹息道。 郭元振迟到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迟到反而让人意外。堂外偷窥看到直堂者是宋璟,自知补签无望,索性再偷溜出去。 日常出入直堂,他与门卒也已经混熟,堂外闲聊几句,终究觉得留在王府摸鱼太扎眼,准备牵来坐骑过街去平康坊溜达一圈。可他这里刚刚行出府门,便听到仪门外马蹄声雷动,顿时端正站姿,大步入前,果然不久之后,雍王仪驾便在甲兵们簇拥下驶入仪门。 于是郭元振便连忙凑过去,与其他员佐们一同操办防卫交接事宜,仿佛本职如此,丝毫看不出是迟到摸鱼兼早退。及至雍王登堂,他又三步并作两步的蹿进了沈佺期等人身后,便走便擦着额头汗水,似乎是跟着出入一程累得不轻。 宋璟等人匆匆出堂迎接雍王殿下,一时间也无人搭理郭元振,只陆景初、郑浮丘等知他去而复返者,暗里向他竖了竖大拇指。 趁着众人迎接雍王之际,郭元振悄悄溜进签席,方待执笔,便觉身上冷嗖嗖的,抬头一看,只见雍王与宋璟都直勾勾望着他,干笑一声,抬手掸袍退回厢左默立。 “今届院试,参考者较此前翻增数倍,诸纸笔文物所费更甚,行台已经批给京南安义仓出具。不过院试场次未定,仓物给出仍需防守。行台并无闲员,郭某引甲看守,院试不结束,不准离仓!” 国子监学位与场地有限,所以行台另设集英书院,位于京中光宅坊,用于给参考学子录名造籍,以汇总四方学子。 朝廷科举尚有诸州贡举人进行遴选,集英书院的院试便是行台考选的一次初试。当日参考、当日出榜,相当于朝廷典选的长名榜。过了院试,才可以参加西京国子监监试,监试通过后,便有了正式授职的资格。 当然,如果嫌监试授职过卑,也可以继续备考参加行台所主持的堂试。 虽然行台一系列的考选都没有朝廷所授给的正式官身,但有一点优势是朝廷科举所比不了的,那就是在这考选过程中,并不存在大量荫给占据名额,毕竟这也是朝廷才拥有的权力,行台还是没有资格对官员子弟直接进行荫授的。 郭元振听到安排自己去守仓,脸色不免一苦。不过他小事上抖机灵,大事上还是不敢含糊,连忙入前恭声应是。 入堂坐定、随意批阅了一些堂务府事之后,李潼突然一顿笔,想起来一节,抬手指了指陆景初说道:“途中偶闻坊间新辞传唱,听说是陆学士乡亲拟作?” 陆景初闻言后连忙起身,将刚刚入京的贺知章介绍一下。 李潼闻言后也颇感兴趣,又笑语道:“江南有才士啊,这越州贺知章,会不会参加院试?若是入场,将他考卷取来府中观详。” 陆景初闻言后自是大喜,他对自己这表兄才华颇有信心,认为不必凭着幸进出头,所以没向雍王举荐。但现在是雍王主动垂问,那意义自然就不同了,又连忙讲了一些贺知章的旧作。 李潼听完后也是颇为高兴,贺知章大名他自然不陌生。且不说其人最为人知、与李白之间商业互吹的互动,单单其人本身就值得李潼另眼相待。 贺知章传世诗文不多,但在初唐到盛唐这一个唐诗的过渡时期,自有其非凡位置,号称盛唐之先声。不说沈宋之流初唐诗名早著,在从初唐到盛唐这一时间点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就是陈子昂与贺知章。 陈子昂诗文俱壮,可以说是一扫六朝颓声,但是憾于命运多舛、英年早逝,陈子昂虽然破除六朝遗风,但却没怎么有时间去做更多开创。如果说陈子昂是重在破,那贺知章就是创了,自贺知章以后,唐诗无论题材还是技法,包括诗文名家都呈井喷一般涌现出来。 现在陈子昂已经在事行台,贺知章这个原本的江南状元也来到了长安,李潼心里当然高兴得很,并打算找个时间见见贺知章,搞点文抄活动震震他。贺监都已经入世了,群星璀璨的时代已经不远,再不抄就他妈没机会了。 不过相对于贺知章的诗文之名,李潼眼下更感兴趣还是陆景初的另一个亲戚,就是他的连襟萧嵩。萧嵩于盛唐出将入相,也是开元时期一个重要人物。 不过怎么说呢,相对于贺知章才情外露、乍一入京便引起了一些讨论,萧嵩这人就有点学渣的味道。 萧嵩去年就来到了长安,看在陆元方的面子上,李潼还免了他的学杂费让他入读国子监,但用杨再思的话说这娃就是个样子货、绣花枕头,陆氏名门、不意有此愚亲,一点秀气全都浮于表面。 李潼倒是不怎么了解萧嵩未发迹时的经历,只是将之列在了还能救一救的名单中,打算找个机会将之召入鹰苑栽培。也不说给谁面子,毕竟长得帅的人免不了是惺惺相惜。 午前处理了一些琐事之后,午后杨再思入府奏事。他是西京国子监祭酒,一应选事也在职内,近来也是操劳有加,看着都有几分消瘦。 李潼特意将杨再思留在邸中用餐,并于席中递出一份行卷,望着杨再思笑语道:“这里一份三原学子行卷,能否有劳杨相公惠评,直免院试?” 杨再思闻言停箸,抬手将这行卷推在一边,并正色道:“学子投卷,行台自有集英书院纳之。臣职非在此,不敢启阅。” 李潼碰了一个软钉子,不免有些不悦,瞥着杨再思微笑道:“近来有闻时流所论,言杨相公东西作风不一,往年就事神都,颇有和光同尘。如今在事西京,却似有卖直之态啊!” 杨再思听到这话便笑起来,在席中举杯笑道:“臣为殿下贺!殿下得人得治,具位臣员能凭卖直而获尊荣,此庸道之主能得之态?” 李潼闻言后先是一愣,闻言后也笑起来:“水土不同,或橘或枳。不独我得人,杨相公也得于世啊!” 彼此互吹之后,李潼又笑着说道:“此三原学子李潼,确有秀才实在,只因身世不便,投我门庭求一方便,揽卷惜才,实在不忍却之。” 杨再思听到雍王这么说,便也不再卖直,餐毕洗手然后才笑语道:“能得殿下垂青,我也实在好奇究竟何等令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26 明主恩遇,指点迷津 说话间,杨再思便展开那行卷仔细阅读了起来。行卷内容并不多,除了那个所谓的三原李潼籍贯之外,另有两首律诗并一篇策文,不足三千字的内容,杨再思却翻来覆去看了大半个时辰。 看着杨再思如此认真,李潼心中也颇生感慨。 行台如今吏治可称清明,特别是与朝廷形成鲜明对比。这当然不是李潼一人之功,除了各种规令严格执行之外,也少不了身在要位者的悉心维持。 本就是开元名相的姚元崇、宋璟等那就不必说了,在这些人的努力下,开元前期吏治昌明甚至还要超过贞观时期,是真正体现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帝国气象。 如今行台政治中,杨再思可谓一个典型。其人于武周、中宗朝两度拜相,从未有一诤言进谏,所谓世路孔艰,直者先祸,若不如此,岂全吾躯?可以说是把一个官场老混子体现的淋漓尽致。 可是在入事行台之后,特别是以西京国子监祭酒身份主持行台考选以来,杨再思却颇有几分刚正不阿的姿态。在堂则谨事公务,居家则从无私幕之宾。 就连李潼被这家伙怼了都不是一两次,某日出府入坊准备拜访一下杨再思,竟然被其家人直接阻在门外,只说公务垂教自有行台堂会,私情来访则家中实无闲暇待客,搞得李潼都只能讪讪离开。 这次他要给自己开个马甲小号,结果又被杨再思堵了一把,老实说心里是有点小气恼,你这老同志是要作死啊,你伺候我奶奶那会儿可不是这个样子,是不是看不起我? 不过话说回来,杨再思这种转变的确也显示出行台政治风貌如何。杨再思这家伙当然谈不上耿直纯正,事实上能在武周朝堂混得开的,哪一个不是见风使舵的人精? 之所以有这样的转变,无非仍是若不如此、岂全吾躯?对于不同的人,就要提供不同的服务,我能以直卖你,可想而知你是怎样的气量。 这马屁拍的可就比单纯的谄媚有格调多了,别看李潼有时候还想找杨再思走走后门、行个方便,可如果这家伙在行台仍是朝中旧态,李潼还真就直接办了他。由此可见他奶奶调教出的这些老家伙,一个个也真是不简单。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李潼虽然讥笑杨再思卖直? 但事实上就在这一两年之间,两京之间分别主持典选的狄仁杰与杨再思,于士林中评价已经有了高下之判。 狄仁杰的名声已经被毁的不要不要的? 而杨再思却反而颇有老妓从良的善评。 彼此臣员各自做派、名声不同? 倒不是说李潼真就比他四叔格调更高? 只是李潼浸淫世务要比他四叔更加深刻,目标也更加笃定。 他自身的权威已经通过各个方面、各种事件确立起来,特别是神都革命与青海大捷。正因这样? 李潼才更有底气? 并不需要通过臣员们恭顺与否来判断他的权威高低。 他四叔则就没有这样的条件,幺儿生来不受重视,十几年间被悍母盘着玩、已经天下皆知? 几无自信可言。大权骤享难免患得患失? 遇到争执并不是先判断对错? 首先想到的就是你跟我抬杠、是不是看不起我? 一旦臣子要承受君王如此的猜疑? 纵有风骨? 又敢施展几分? 如今他四叔甚至还没有经历中宗一朝的继续考验与韬光养晦? 可以说是直接从温室中被移植到了三九寒天里。更何况原本历史上就算有他三哥打个样,都被儿子直接撬了班,如今朝情混乱至斯,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三原李潼,确是秀才彰然? 难怪能得殿下如此垂青?区区院试? 于之的确不成考验? 即便循规入考? 也只是恃才强占了一个中人进途。” 终于,杨再思合上行卷并不无感慨的说道。 听到杨再思这么说,李潼心里也是颇为高兴。他准备这个马甲还算用心? 除了籍贯编的似模似样之外,行卷也是花了两三天时间准备,诗文都是另拟风格,行卷都是让乐高再抄一遍,确保不会让人一眼看出跟自己有什么联系。 若是普通人,诗文风格哪怕再怎么掩饰,多少都有端倪流露,但这最不好掩饰的一点,对他这个挂逼而言最不成问题。虽然同样不是自己的真料,但他这个小马甲能够得到旁人赞许,也让他心里洋溢着一份满足感。 “能得杨相公如此称许,这学子必也因此为荣。再请问杨相公,监试能否……” 李潼话还未讲完,杨再思已经离席作拜道:“此万万不可!院试尚搜扩才遗、网罗士力,但监试得选便是授用政治,身言书判无一可省。此学子确是才性不俗,殿下赏之,为宾为友俱可,但若要经用行台,章制既设,岂可因一野才而尺度豁开!此子若入试,凭此才器,足堪列选,但若循幸以进,行台才选章制于之已是无物,异日王教授给,又能正视慎用几分?因此一人,乱我选轨,实不足取!” “是我任性,有侵杨相公案务,请杨相公见谅。” 李潼闻言后起身下堂,将杨再思扶在窗边与自己对席坐定,然后对杨再思拱手作礼并笑道:“行台选轨,自不可废。但三原李潼,身世确有不便之处,于此恭请惠教,未知可否?” “殿、殿下,这、这是……” 杨再思听到这话,已是一脸惊容,忙不迭起身侧立,看看行卷,看看雍王,口中仍是吃吃:“殿下、三、三原李潼?” 李潼微笑不语,只是请杨再思入席。 好一会儿之后,杨再思才将这一讯息消化完毕,只是脸色仍然僵硬有加。他不是没有猜到这三原李潼与雍王殿下关系匪浅,但仍想不到竟然如此亲密。 殿下为什么有此行为,他自然不敢深问,毕竟就算卖直,也要有所尺度。不过很明显,他是不能真逼着这个李潼去入场参考。 “那就请李学士且拟一判,专判臣、我……” 落座后沉吟半晌,杨再思才又开口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不免大乐,老家伙真精明,转眼间就有了不失自谋的计议。他也并不拘泥,提笔便写出一篇判词,对杨再思就事行台以来事迹如何稍作评判,判词还是相当正面,毕竟杨再思西行以来的改变也是有目共睹的。 不待墨迹风干,杨再思便两手捧起这一份判语,细读一番后呵呵傻笑几声,才又连忙抬头说道:“多谢李学士赐评雅正。” 说话间,杨再思便将这判词又递了回来。见其这番举动,李潼脸色更显和蔼,就席将判词推回,笑语道:“此书论及相公,相公且自收纳,以此为准,相得余生。” 杨再思闻言后更显激动,起身再作叩拜,语调竟都有了几分哽咽:“臣半生潦草,无可称夸,明主恩遇,指点迷津,彷徨再无,恃此判言,唯是阔行!” 一番谢恩,杨再思才又心满意足的离开王府,并带走了那一份行卷。能够跟领导共同守护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这种推心置腹的感觉实在不错。至于雍王要搞这样一个身份的深意何在,他才不会深作打听。 搞定了这个小马甲之后,李潼了却了一桩心事,转头便又操持起其他事务来。 如今的行台,结构越发完善,可以说除了一个宗法大义,所发挥的职能已经可以说就是陕西朝廷。当下行台几桩大事,无论贡赋入京、还是考选才士,都是关乎统治根本。 今年的行台,就比去年更加从容。除了本身的统治结构更加完善之外,还有就是神都朝廷眼下也忙碌得很,根本就无暇西顾。 众多士人涌入长安,与之相对应的就是大量关陇勋贵人家前往神都,有的甚至是举家搬迁。 毕竟所谓的清算旧朝,就是一个分猪肉大会,关陇勋贵们历经武周一朝的动荡,甚至早在高宗朝就已经开始憋屈有加,热情一旦被激发出来,那也实在是火一般的炙热。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是乐见,不作阻止,甚至授意行台主动给以方便。关门打狗虽然过瘾,但也要防备狗急跳墙。现在在神都分猪肉大会的诱惑之下,这些关陇勋贵们主动与行台切割,本质上也是帮行台肃清队伍。 为了让这些关陇勋贵们走得爽利,实现快速的财产转移,李潼甚至还授意府员们前往神都,与他姑姑太平公主商量在神都开设飞钱分柜的事宜。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关陇勋贵阻碍关中民生的发展,主要就体现在对田宅和奴婢的占有上。 这些产业都是很难进行大规模地域转移的,现在行台摆明了是不打算跟他们好好处,割的一刀比一刀狠,与朝廷开放包容的态度截然相反,何去何从,该要如何选择,一目了然。 老实说,如果不是他四叔在有些方面体现的恶意过于明显,李潼都怀疑他四叔就是在跟他打配合,为了他们李唐江山,从根源上肃清一下革命队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27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虽然在政治格局中,行台与朝廷的对峙态势越来越明显,矛盾越发尖锐。但是在其他方面,今年特别是下半年以来,双方在其他方面的交流反而变得频繁密切。 诸如大量关陇勋贵东迁,所涉众多资产变现,这根本不是民间商贾或者平民能够消化得了的庞大体量。所以行台便授意诸州县出面,官府出资直接回购这一部分资产,价格上当然是有所压制,但毕竟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快速变现的渠道。 也正因此,这些关陇勋贵们对于行台一系列的政令们并没有太强烈的抵触,趁着这个机会赶紧解套松绑前往神都,真要继续纠缠下去,可能就要鸡飞蛋打。 借着关陇勋贵们这一点私心作祟,行台许多令式实施也变得顺畅起来。许多明显违背朝廷利益的事情,竟然也波澜不惊的成为了事实。 比如说从去年便开始谋划的西康女国,便在十月里获得朝廷正式册授承认。由此可见,当一个政治群体罔顾其政治使命,私欲大于公义时,所害尤甚敌国。 如今这个西康女国,还仅仅只是行台有悖于朝廷令旨所作的一个边务构想。可在原本的历史上,中宗朝竟因一小部分人的私欲而直接将黄河九曲之地赐给吐蕃,以至于整个开元前期与吐蕃的对战中,都是围绕黄河九曲的归属而进行。 这一次关陇勋贵大量东迁,可以说是解冻了关内大批为私户侵占的社会资产,诸州县于恢复民生政治方面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官府有了大量的土地在手,再加上行台于法律层面承认亡户们自由民的身份,因此诸州亡户入籍事宜也都进展顺利。有的州县甚至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籍民数量便翻倍的激增。 不过关中长久以来作为统治中心,同时也面对一个土地过分开发的问题,单凭农业生产,是很难满足整个关中民政并军事所需。而且亡户入籍,也并不能从本质上改变关中宽乡、窄乡人地分配不合理的现状,反而因为籍户激增加剧了这一差距。 虽然从去年李潼归京开始实施开边政策,经过了一年多的发展,诸州开边户也达到了二十多万户,但相对于整个陕西道的籍户激增,这一点分流操作力度仍显不够。 人地分配的不合理? 在京畿周边表现得尤为明显。长安城周边区域就这么大,但所生活的人口却占了整个关内三分之一还要多。所以一旦关中农事有什么歉收饥馑,在长安便体现的尤为明显? 逐粮天子之名可不是虚得。 而且长安城人口构成? 相当一部分人是不直接参与生产? 要么是权贵,要么就是为权贵提供服务的奴婢。尽管大量关陇勋贵东迁,使得这一比例有所降低? 但这一现象仍然是存在的。 行台于诸州县授田力度不可谓不大? 但仍无阻大量人口向长安进行迁移,使得长安窄乡形势越发严峻。 这从统治角度而言,当然是好的? 大量人口聚在畿内就近管制。五胡十六国时期? 一些胡虏政权本身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地方管理? 索性就将人口大量聚集在统治核心区域? 从而维持其脆弱统治。 但从民生角度而言? 这种现象显然是无益的? 在以农耕为根本的古代社会,单位土地产出就这么多,一个区域人口聚集过多,势必会造成劳动力过剩。 有鉴于这种情况,行台所采取的策略就是以工代耕? 建造大量官造工场? 使生产方式更加多元化。军器监诸冶场就设置在了骊山附近? 依傍黄河收聚四方物料兴作冶炼。 分散在长安城中百坊内的织场? 也是行台的一个尝试。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手工作坊,尽量将长安城各种富余人力都给调动起来。 此前京中诸权贵人家被摊派的那些物料? 就是这些工坊的产出。工场营建最初,工技、材料包括管理以及对市场的判估等方方面面,都还没有一个具体的头绪,自然是要先寻找一个稳定的客户群,长安城这些勋贵人家一个个养得白白胖胖,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到了今年,许多工场运作都已经上了轨道。虽然众多勋贵人家前往神都,使得这个消费市场大大缩减,但长安城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市场,可以消化相当一部分产出。 而且,行台此前在青海方面对吐蕃取得战略性压制,陇右商路得以畅通无阻,也让行台的外贸环境一片大好。包括西康国的设立,也让行台多了一个贸易选择,以此作为一个倾销窗口,让吐蕃本国权贵们也得以享受大唐上层人物的生活水平。 产业升级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虽然眼下行台各类官办工场主要还集中在手工业方面,但只要基础打下了,未来大可以在此基础上继续探索尝试并发展。 近日,长安城中除了考选之外,还有另外一桩盛会同样引人关注。而且考选还仅仅只是士林关注,这一桩盛会则是深刻影响长安市井民生、工商百业,那就是由社监署所筹办、于长安西市所举行的世博会。 这一集会名称,是由行台雍王直拟,但无论名目如何,本质上就是四方物料、珍货汇集展示并作买卖的博物会。 九月之前,关于这桩盛会还没有什么声讯传出。但是进入九月后,社监署突然传告百业行社要作此盛会,号召诸行社各进器物,一旦能得优选,甚至能够获得行台在两市专柜推介销售。 最初这件事也只是在诸行社之间进行流传,且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可是随着社监署进一步的造势,将两市一些黄金地段的邸铺都辟作专柜,每日歌舞盛演,这才逐渐引起了重视。 大唐民风本就尚斗,诸事诸物都以争先为美,穿开裆裤的小童都要斗草游戏,谁家器物称美,也都乐意炫耀博彩,更不要说还有两市专柜这样的诱惑。 因此等到十月初,这世博会正式开始时,社监署共收各类物事两千余项,于西市陈列展出。这一数据公布出来后,顿时又在坊间引起一片热议。到了世博会这一天上午,西市市门还未开启,看热闹的人众已经将西市从四方围堵的水泄不通。 长安近年频有盛会,在治安维持方面也是积攒了丰富的经验,入市观览者虽然众多,但场面也并不混乱。一俟市门开启,在行台甲兵的控制约束下,民众们排队有序入市。 西市邸铺数千家有余,社监署这一次只是征用了主干道两侧的当街邸铺,用以陈设各类器物。 民众们沿街而行,虽然道路两侧甲兵排列,不能亲入铺中就近观详,但站在街上看到那些展台上所摆设着的琳琅满目的珍品,一时间也都不免惊叹连连,诧异于人间居然还有如此异货。 这第一天的展会,同样也是造势的一部分,所展示的物品以奇异珍惜为主,让长安士民开开眼界,以维持一个热度。 所以这些陈设的货品,既有金银珠宝,又有远蕃方物,还包括奇异鸟兽,长安北大内还养着两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狮子,也都被拉出来充场面。除此之外,还有侏儒、昆仑奴等异样人等。 这其中,尤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胡人最为出彩。这胡人看起来老态龙钟,但在木架打制的一个框架里却攀跃灵活如猿猴一般,引吭歌唱、声若洪钟,全无一丝表面那种老态,看得人惊呼连连,直叹神异。 这老胡人来历也实在值得一说,早年跟着几个神棍前往神都大内行骗。神都革命后被潞王李守礼给收了养在邸中,顺便煽了闲来观戏,细细打听才知一副老态都是药物催成,本身不过二十出头,之后辗转送来长安。 这一次世博会造势时间太短,主要是到了九月后行台核计账目,才发现今年因为大量关陇勋贵有意东去,强卖生意搞得不是很好看,雍王才决定临时上马这个项目,便把这个老胡也摆在市中、充个场面、卖个新鲜。 世博会前三天,不禁士民出入,先把热度造起来。到了第四天,那些华而不实的奇珍异货便被收起来大部分,开始上肉戏了,大量行台工场物产包括京中百业产品都被摆上了货架。 这些货品,自然不及此前几日那些异货炫彩奇妙,普通民众们对此自然兴致大减。不过世博会的主要目标也并非他们,而是早已经闻风而动的各方商贾并豪客们。 在西市会场中,有一批胡人尤为扎眼,各自罗纨缠身、金银佩挂,看起来贵气逼人,漫步街中,两眼不断往两侧铺面扫视,一边欣赏着陈设得器物,一边顿足怒骂:“陇右榷场那些奸商,寻常杂货也敢索钱巨万!若非此番入京,还不知要被他们趴我身上吮血几时!这一铺面积货,我全收了!” 胡人经商者不少,但在长安生活的、大部分仍然属于底层,西市街头突然出现这样一批豪横阔绰者,那自然只能是陇边西河行社的胡酋们。 他们受邀入京,一通观赏下来,才知往年被人当成了怎样的冤大头,同时那购物欲望也是喷涌而出,看啥都想买,反正来钱快。更何况西河行社据说将要由碛口入河曲扫荡贼逆,他们这里钱花光了,自然有河曲一群倒霉蛋给他们买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28 三原李潼,浪荡薄行 西河行社一群胡酋们虽然横扫西市,豪横无比,但仍然不属于这一届世博会的主要目标群体,甚至搞出这么大阵仗的西市,都不属于主会场。 毕竟如今行台手工业已经颇成规模,这些行业又不像农耕那样深受天时制约,除了一些原材料具有一定的时令性之外,可以说是恒有所出。为了维持长期有序的发展,对于商贸关系的稳定性也是有着颇高的要求。 西河行社那些胡酋们虽然扫货凶猛,但多多少少还属于激情消费的范畴。而且有鉴于西河行社本身就是一个武装组织,行台更加不会将商贸事宜一应付之,从一开始就把西河行社划出了供销商的范畴,维持其打手本色。 用于洽谈大宗商贸的场所,仍然位于延寿坊社监署本廨中。而且不同于西市那只是沿街商铺随意铺陈的布置,社监署舍内划分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院落,依照天下各地居舍风俗而作精巧布置,行台所提供的各类产品便因地制宜的摆设当中。 当然行台诸工场所生产的产品远不止于起居相关、日常器物,其他方面多有涉及,只是多数都与军国相关,自然不可能大量提供、当市售卖。 至于能够来到这主会场的,都是社监署主动发帖邀请。这邀请当然也不是漫无目的,其中一个标准就是于宝利行社长期存钱超过十万缗的豪客。 飞钱业务发展至今,早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体系,当然也就积攒下了一大批的优质客户,如今便按图索骥,将这些客户给聚集起来。 所以这一场世博会,本质上也是行台对过于繁盛且杂乱无章的商业一次整顿与约束,将各方颇具资本的商贾集合起来,规范一下货源的供给问题。 当然参会的也不仅仅只是各地商贾,长安周边能够提供优质产品的手工行社或者是私人,也都在受邀之列。毕竟行台手工业虽然已经颇成规模,但仍处于一个发展阶段,并不能完全满足外贸与内需这两大市场,民间生产者们参与其中,同样也是一大补充。 此前社监署向百业行社征集器货,目的也正在于此。只不过由于这场世博会临时上马,筹备与造势的时间都不够长,在民间造成的影响还不够深刻,加上许多民间手艺者都有一种技法自珍、不愿外泄的想法,所以真正获得社监署邀请的民间供货者并不多。 由于入场标准有着不低的要求,所以延寿坊这会场中秩序就要比热闹嘈杂的西市要更有秩序的多。与会者身份不俗,目的也更加明确?游走于社监署所布置的各个院舍中?挑选各自所感兴趣的商品,并认真打听价格与供货量等相关问题?自有专人负责解答。 上官婉儿身着一袭翻领窄袖胡服?并戴了一顶白貂毡帽遮住满头青丝,漫步于社监署内诸院舍间?身后则跟随着柳安子并几名仆从。 她之所以获得社监署邀请进入这世博会的主会场,自然不是因为家境豪富。长安居大不易?除了自家耗用之外?又被发钱瘟的李慎之敲诈一番,家产更作缩水,砸锅卖铁也够不上社监署邀请宾客的标准。 她所持的请柬是来自东市香行社,此前营张生计?合香使人入市售卖。凭其高超技艺?所合各类香料在市中颇受追捧,因此引起东市香行社的关注,并使人主动邀请其加入香行社,成为在籍香行社的一名合香师。 以上官婉儿性格,本来不愿与世道人众过多接触?只想关起门来安静生活。可惜生计催人,再加上加入香行社后?原料采购、合香售卖等,都可以依靠香行社的渠道进行?远比人事陌生的一家人从头开始摸索要有效率得多。 香行社在长安乃是一个大社,几乎仅次于故衣社、石匠社并织造等几社。所以在这一届世博会中也获得了社监署极大的关照?单单发给的请帖就有几十份之多。上官婉儿虽然入社时间不久?但其技艺却得到社中上下认可推崇?于是便也分到了一份请帖。 当然就算拿到了请帖,倒也没有规定必须要参加。之所以还是来了,除了坊居清闲无聊,也是想认真感受一下长安市井风物,顺便看一看那发钱瘟的李慎之究竟搞得什么把戏。 行走间,突然一座厅堂里传来鼓乐丝竹声,并伴随着伶人高歌:“平铺一合锦筵开……” “是雍王殿下旧作《柘枝歌》!娘子,要不要去看一看?” 柳安子等久在大内,对于雍王殿下一应旧作自然并不陌生,闻声知曲,忍不住就想去凑一个热闹。 “那就去看一看!” 几个月坊居下来,上官婉儿心态情绪都渐趋平和,对于心底深藏的旧人旧事既不刻意去迎合,也并不刻意回避。 歌乐声传来的方向是一座装饰华美的厅堂,布置格局与时下京中官宦人家中堂类似。 一通游赏下来,上官婉儿对社监署布置意图也颇有了解,见到那陈设精美的厅堂器物并垂帷之类,心中既觉得有些好笑,也有感于行台为了敛财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当然,坊居几个月以来,特别是加入香行社之后,她对行台民生政治方面的举措了解更多,倒也不再只是暗怨李慎之认钱不认人、钱瘟发得要疯了。 行台分陕为治,既承担了沉重的边务压力,民生方面还多有恢复创建。虽然上官婉儿幼来便生活在深宫中,少知民间疾苦,也无从判断今世与往世有何不同。 但仅仅只是通过与香行社那些社徒们的短暂交流,每每言及行台章制,这些人言谈之间对雍王殿下的推崇与敬慕都是溢于言表。这种坊间私下寻常交流,自不存在趋炎附势的情况,行台政治深入民心,也已经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回想早前相见那一面,那人临行前言其如今已经做不来软语相磨、央人就之,之后果然声讯俱无。闲来偶思,上官婉儿不时也会有感其薄情的怨念,但坊居日久,心中又难免生出一种淡淡的自豪。 如今虽然已经是两个世界,彼此不再有什么牵扯,但终究自己情丝所系非是俗流。 厅堂内外不乏时流观看堂中歌舞,上官婉儿等人行入此间便被引入侧廊空席,当其视线从堂中歌舞转向上席,瞳孔不免微微一缩。 堂中上席端坐几人,一眼可知必是贵宾。而位居正席者一名紫袍贵人,上官婉儿恰好认识,正是武攸宜。 武攸宜出现在社监署会场,这一点上官婉儿倒不意外,武攸宜于行台分领社监署,这一点在她加入香行社便有了解,眼下坐在正席,自然也是因为这世博会本就由社监署筹办。 只不过正席中的武攸宜正侧身与对席一名同样男装打扮的女子笑语交谈,且那笑容中甚至还隐有几分谄媚讨好,这不免就让上官婉儿有些好奇了。 “上席那女子是谁,竟劳建安王、平阳公亲自陪从?” 上官婉儿一边暗作打量,一边忍不住低语轻问。 旁侧柳安子闻言后便小退几步,就在廊左稍作打听,然后便匆匆返回低声汇报道:“那女子乃西康女王,乃是社监署的贵宾,据说已经做成几桩大买卖,钱货所涉上百万缗……” “西康女王?” 听到这有些陌生的名词,上官婉儿不免仍是疑惑。 柳安子继续解释道:“就是去年吐蕃进献的东域公主……” 朝廷正式册授吐蕃东域公主为西康女王是在不久之前,上官婉儿身在坊居忙于制香生活,既没有心情、当然也没有渠道去了解这些上层情势变化。 此时听到柳安子的介绍,她不免想起旧时在神都上阳宫里,皇太后陛下有关这位吐蕃公主所说的话,再望向其人时,眼神就有些不同,略显锐利。 那吐蕃公主身着一袭素色士子圆领袍,坐在席中倒没有什么显眼的佩饰彰显其尊贵身份,面容五官虽欠娇柔,但如雕如刻、英气俊美,身姿挺直窈窕,举手投足间颇有威气,但眼波流转、笑靥之间又暗露几分异域女子的媚情。 堂中西康女王叶阿黎正在与武攸宜交谈一些采买事宜,心头突然生出一股颇为明显得被窥视感,随意转眸向堂内略作张望,但却无有所见,回过头来便见武攸宜目露询问,微笑着摇摇头,继续谈话。 上官婉儿微仰侧身于廊柱后,心里已经没有什么观戏的兴致,见柳安子等仍是看得入迷,便微笑道:“你们且在此观戏,我去别处游览,稍后香行社展厅相聚。” “啊?娘子不看了?那我也不看了,都是旧调重演,还不如宫中云韶府……” 柳安子闻言后连忙说道,只是一边跟着上官婉儿退出厅堂,一边视线还紧紧盯着堂中。 似乎是为了回应柳安子的抱怨,堂中曲乐声突然一变,转为更加欢快奔放的龟兹乐,并有身材丰美的美艳胡姬鱼贯登堂,健舞并作歌唱:“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 奔放的曲乐歌舞顿时让厅堂中气氛变得热烈起来,柳安子看了几眼,拉住上官婉儿便向外走:“娘子快走,那些胡姬真不知羞,一个个袒胸摇臀,腥膻骚媚,多看一看都要洗眼睛!也不知何处浪荡子,作这样的薄行曲戏!” 听到柳安子这抱怨声,上官婉儿回首一望堂中,抬手一指并笑语道:“那曲牌不是写着,京西大学堂校理、三原李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29 妖才邪逞,不足敬重 “秦王宫阙霭春烟,珠树琼枝近碧天。御气馨香苏合启……” 在社监署所布置的一系列展厅中,香行社展厅无疑是人气最旺的场所。唐人特别是上层人物,沐香、服香之风盛行,大凡上品香料,从来都是行市紧俏,不愁销路。有的时候,香料甚至都可以代替钱帛使用,价比黄金。 香料销路广泛兼保值性高,再加上方便存储与运输,因此有的商贾就算并不专营此业,但在采购运输货品的时候,往往都要搭配一批香料以对冲风险,达到旱涝保收。 正因如此,香行社的展厅中人头攒动,而社监署布置这一处展厅也最用心。为了避免各类香料品味混合,对于一些高品质的香料甚至都专门配给独立的轩阁用以品鉴感受。 除了这些人事上的布置,对于有的独特香料,社监署甚至邀请京名流专拟诗赋以作描述。而此时在一处品鉴一味苏合香的雅阁外,便聚集了众多的时流,半是品香,半是赏诗。 “这一味苏合香,其味本已雍容典雅,配以如此古风雅律,可谓相得益彰,让人难忘啊!” 商贾们未必就是满身铜臭、只懂得锱铢计较,特别是香料商人们,所面对的客户本就是高端,如果自身没有什么诗情学养储备,哪怕货品再高端,怕也难登贵邸进行兜售。因此品鉴起诗文来,也都煞有介事。 “此诗的确不俗,古朴庄雅,典故深刻,富丽之余,使人情思畅游千古。更难得用律严谨,不损诗格,与沈学士七律《独不见》,可谓分辉并雅!” 当时言及律诗,首推雍王殿下《万象》大辞,号为七律典范定格之作。但《万象》大辞庙堂之歌?规范典雅之余?本身的才情意趣略有逊色。而沈佺期《独不见》,便是典式、才情兼有的七律上佳之作。 眼前这一首专为苏合香搭配的《秦王卷衣》?竟然能够获得与《独不见》相等的评价?足见其不俗。而这一首诗的作者,自然也引起了一番讨论。 “三原李潼?原来也是咱们三秦子弟?只是关内何时又出现这样一位壮笔诗家?何以此前寂寂无名?” 这三原李潼官居京西大学堂校理?其实并不属于一个正式的官职。所谓的京西大学堂?就是原本的京西草堂寺,雍王入治关中,僧徒感义、捐寺以助政治,行台便将原本的草堂寺扩建为京西大学堂。 这一座大学堂?虽然也招收学员?主要还是用来搜扩、编修以及版印一些孤本古籍,行台于此派遣二十名学士校理书籍版文,虽然不属于正式的官职,但也是身受行台委派的使员。 “三原李潼啊,此人我似乎听过?本籍虽是雍州,但早年便随亲长前往陇右。去年雍王殿下巡视陇边军务?投书获赏,陇边露布便屡出其人之手?是一个壮笔雄才,没想到今次也入关就事……” 一名长行陇边的商贾不无炫耀的随口说道?至于所述事迹是真是假?倒也无人深究。毕竟如今行台考选设立?才流琳琅满目,于京中争奇斗艳,再涌现出这样一个人物出来,也不算多奇怪的事情,前不久还有一位吴中四明贺八获得时流激赏呢。 至于这个三原李潼虽然诗才可赏,但归根到底还是行台文治昌盛,才让这些野遗才流争相入世,为世人所赏见。 当然,抛开对诗文的欣赏,商贾们最关心还是货品相关。这一味苏合香品质如何,商贾们已经有所感受,再加上有如此上佳诗作配合,可想而知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肯定会获得时流追捧。 所以当许多人还在徘徊于此品味诗香的时候,已经有人匆匆去寻香行社社首打听详细。 香行社社首是一个久居长安的西域胡人,名为曹买金,听名字就知道乃是昭武九姓胡人。 这曹买金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身穿一件花色圆领袍紧紧裹住肥硕身躯,两颊虬髯修剪精致,笑起来就像一个眯着眼的猧儿犬,倒是很有几分和气生财的味道。 身为香行社社首,曹买金今天可是一个大忙人,在展厅后堂专门负责接待络绎不绝的访客,凡事惜声,不作轻易许诺。 “曹肥奴,你也不必此态。那一味卷衣苏合香,我是势在必得,直钱多少,凭你索取。但只有一点,这一味香,我要全部拿下,丝毫粉末都不准逾过我流入市中!” 有财大气粗的豪商登堂便直接开口说道。 曹买金听到这话,笑得更如怀春猧儿犬一般灿烂,先是作态翻看名簿,然后才抬头一脸歉意道:“赵老兄盛意拳拳,本来不当回拒。只是这一味香并非社里自产,是新寄名于社的大家所出,因今次世博会供香三斗,如今已经被社监列作标会之物,展列之后,诸方投标竞取,价高者得,不敢私卖!” “这平阳公,真是横行世间的恶鬼,凡所称珍之物,统统列在标会,可恼!” 前来问询的商贾听到这话,不免低声咒骂道。货品一旦上了标会,诸方竞价,肯定会有一个极高的溢价,即便是投标入手,利润肯定也会遭到压缩。 但这种已经引起轰动的珍货,不投标还不行,直接就让人质疑你的财力。若是一直没有珍货供给,手头上就算有再多客源,长此以往也要流散。 平阳公武攸宜就是抓住商贾们这种心理和处境,展出诸货大凡有多人问津,统统纳进了标会中。 且不说这些豪商们对武攸宜痛骂不已,但像香行社这种供货单位,对平阳公这种做派那真是高度的赞同。 凡所买卖,无不希望卖高买低,但在一些具体的情况中,有钱的才是大爷,比如诸家豪商前来逼问强买,如果不答应,那就伤了人情。毕竟香行社可不仅只有高端的产品,大量的中层商品才是真正关系行业命脉的事情。上货你不肯行以方便,就不要怪中货下货别人加以压制了。 现在平阳公武攸宜主动将这骂名揽过去,诸从业者们便落得轻松,不伤和气。反正这是社监署规定,再为难迁怒我们也没有什么意思。 不过也有一些豪商在买断货品无果之后,仍不肯死心,转而对后面的人感兴趣起来,寻机攀谈、旁敲侧击,想要打听出这香料出自何人之手。 可一旦牵涉到这一问题,香行社的社首曹买金不免就更加警觉,干笑道:“诸位就不要再为难我区区一个台面小人了,这一位制香大家不愿让外人知其身世,一旦事泄于我,诉讼官衙,长安风物大好,我怕将无缘再享受啊……” 行台对行社这一社会组织虽然极为重视,但也并非全无约束,特别是对社首等组织者们限制更多,一旦有讼案入官审定为实,则必加严惩。社监署成立以来,诸行社社首单单入罪充军者便有十几人之多,都与压榨社徒、牟取私利有关。 前脚刚刚打发走这些前来访问的豪客,后脚便有社徒来报制香的上官大家返回展厅,曹买金连忙让人循专道将之引入后堂,并将其所制香料受到追捧的事情稍作讲述。 上官婉儿闻言后不免也是略感意外,她所制香料品质不低自然心知,但若说能勾引的时流如此追捧,似乎又有些夸张。 “终究还是社监署擅作营运,专请壮笔诗家诗赋妙物,所以才有这样的热闹……” 讲到这一点,曹买金又不无羡慕的感慨道,他身为香行社社首,本身自然也是一个制香名家,同样也有一些香品参展,自信不逊于眼前这位上官大家所制,但却远没有如此热度。归根到底,还是欠缺了诗文渲染。 但羡慕是羡慕,曹买金也知这种事情真是自己操作不来的。他不过一介身怀方伎的商贾,实在没有什么权势与影响力去指使士林名流为之歌赋。 像今次社监署为世博会筹措了上百首的咏物诗词,其中不乏沈佺期、陈子昂这类文豪名家所作,这根本不是商贾们能够操作得来的。 上官婉儿今次所制香料参展有四五种,都有那三原李潼赋诗相配。不知道是社监署偶然的安排,还是这位上官大家有这样的士林门路。但无论如何,曹买金也不敢再将之当作寻常社徒看待,傍晚时分更派专人专车将之送回坊居。 “观其诗文,这三原李潼也真是一个知香雅趣之人,倒不像最初所见那浪荡曲辞……” 归程中,柳安子于车内整理着有关自家娘子制香诗赋,一边随口说道。可很快她就注意到娘子垂首默坐于车中,对此全无兴致,心思一转,便又小声道:“殿下公务繁忙,未必专注这种坊里小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但这个三原李潼,既然在事行台,不体察上意、领会政治民生的辛苦,专恃妖才歌颂奢物,些许薄才,也不值得敬重。” 上官婉儿白了柳安子一眼,转又望着那些诗稿略有不屑道。 车驾入坊后,街鼓已经响起,上官婉儿刚从庭中落车,便听门仆汇报有访客登门,投帖者署名恰是三原李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30 壮怀激烈,不负王恩 昭国坊这坊区,李潼还是第一次光天化日下造访。这么说虽然感觉有点怪,不过他如今虽然是长安城实际的主人,但长安百坊真正到过的坊区的确是屈指可数。 此前几个月虽然也有往来,但都是在结束了一天公务,入夜之后循坊中专辟的供内卫通行的道路悄悄进入。长安并没有御史台和金吾卫,对于城市秩序的监察与维护,除了隶属于两县的衙役不良人与街铺武侯们之外,外军轮番入城直卫,再之外就是内卫监察了。 当然,内卫主要针对的还是官吏与勋贵,民事纠纷并不过问太多,就算出入坊区也都是秘密行事,以至于许多长安城民众都不知道行台还有这样一支队伍,偶尔一夜睡醒,坊中某大户已经人去宅空,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倒因此生出许多天降谴责的神异故事。 风物因人而有趣,长安百坊格局上虽然大同小异,昭国坊或因临近大雁塔所在的晋昌坊而市井气息更加浓厚,街曲之间更加热闹一些,但若真讲到热闹,较之城北几坊还是远逊。 然而李潼今次入坊,却感觉坊内风物活泼,尽管他所乘车驾帷幕重重,根本就看不到坊中景物,哪怕声音传进来都颇显沉闷,但还是觉得有趣。 这也很正常,骚情难耐的男女们心境如何,本就不可理喻。今生权势享惯,所思所虑俱在大处,李潼已经很久没有因为私人的喜恶而悸动难耐,这一次白龙鱼服筹划多日,竟然生出一种异地恋的感觉,有种将要开发新姿势的激动感。 车至伊人门前,因为街面上行人不少,李潼也没有直接下车,只是吩咐随员入前递帖,人在车中?他已经忍不住开始想象稍后入门相见情景如何。虽然没有镜子映照?但李潼也明白他眼下表情也绝对不可称为庄重。 名帖递入后,等候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宅内出迎。李潼倒也不着急?骚动的心情略有平缓?转而开始思忖起他与上官婉儿的关系该要如何处理。 他奶奶与上官婉儿的交流,李潼也隐隐从韦团儿那里听到一些?虽不尽实,但他自己也能揣测大概。他奶奶不愿见他与上官婉儿关系继续发展?李潼也不好埋怨他奶奶自己一身是毛、还笑别人是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尽管李潼狂言他不在意世俗看法如何,但老实说其实还是在意的,也明白孽缘继续纠缠下去,对他、对上官婉儿都不算好。 特别是对上官婉儿?有了他奶奶这个前车之鉴?名分关系一旦确定,就等于把上官婉儿立于一个微妙兼危险的处境中。 此前废王立武,可以说是他爷爷借此对辅政老臣们的一次狙击,特别是借此打击了长孙无忌。而一旦上官婉儿进入他的府中且获得了正式的名份,这简直就是当年局面的一个神还原?只是参与博弈的双方有所改变。 人心之复杂深刻,就连李潼都深有敬畏。他当然不容许这样的事件重演?无论山东世族借王妃打击异己,还是武周旧臣借上官婉儿死灰复燃?这都是他所不允许的。可一旦局面发展到那一步,解决问题的最快捷方法无疑就是解决掉处于问题根源的人。 人一旦处于某一位置?利害纠缠的关系过于复杂?私人情感的取舍就要排后。那日离开昭国坊后?对于这个问题李潼也考虑很久,天下至险莫过于人心,与其去提防、去打压,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引出这个麻烦。 于是接下来便有了找杨再思帮忙,开一个小马甲的举动。当然,除了这一点私情缘故,李潼本身也是不乏恶趣,倒不必像镇国公朱寿玩得那么野,可若能改头换面享受一下自己治下的坊居生活,顺便自己绿上自己一把,想想也是有趣。 且不说李潼于车中满心的骚想法、准备怎样展开自己的坊居新生活,随行的内卫兵长苏三友便凑近车驾低声道:“郎君,街上行人暗聚,似是武侯缉捕……” “邸中还无回话?先入邸。” 李潼闻言后便说道,他担心街面一旦躁闹起来,随行的内卫将士一旦聚集护卫,就让他好不容易准备的这个马甲曝光。 苏三友闻言后便点点头,直引车驾便向宅门驶去。然而车驾刚刚入门,宅内便冲出七八名持杖壮仆,直将闯入前庭的一群人堵在庭门之间。 柳安子闻讯匆匆赶来,见到这一幕后脸色顿时一沉,叉腰怒声道:“我家娘子不愿见生客,李校理私闯宅门,无视行台法纪,难道以为我家寻常门户,可以恃才行凶!告诉你,我家县君老夫人也是朝廷册授外品,颇有官事情义!” 李潼于车中听到这斥语,顿感有些哭笑不得,刚待起身落车入宅,身躯刚刚探出,便被车旁苏三友一把推回,接着便听到车外响起一个吼叫声:“万年县属不良帅马芳,率众巡察街曲,缉拿不法,车内何人?速速落车!还有此宅主人,速速打开宅门,供我儿郎入宅稽查!” 说话间,不良帅马九便倒握佩刀,站在宅门外冷笑连连,他也还算谨慎,不知宅内底细不敢轻入险地,只是摆手招呼周遭武侯、不良人们向此聚集。 “我家宅居并无不法,无惧搜查,但此生客擅闯宅门,还请官人严加盘问!” 柳安子出自禁宫,自然也是见过世面,不为人势所惧,听到不良帅吼叫声,反而松了一口气,连忙大声说道。 李潼身在车中,虽然并不清楚外间情势究竟如何,但一时间也是心情大坏,当然不能再落车,实在丢不起这人,只是低声道:“出坊,勿作纠缠!” 苏三友口中作一呼哨,外间街面上顿时涌出近百名时服便装的内卫士卒,冲开武侯们的封锁便将雍王殿下座车团团包围起来,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贼徒竟然如此势大凶恶,还是小觑了!传我号令,周遭几坊不良帅速速聚来,一定要将这贼徒并贼户缉捕入官!” 眼见这一幕,不良帅马芳也是惊了一惊,拖刀引众退回街中,持刀当胸、一脸警惕,同时隐有几分兴奋:“儿郎们今次合得壮功,不枉连日来昼夜盯防这一门户,果然贼踪现形……” 他这里还在叫嚷,突然对面一物直向他当面掷来,心中一慌,低头躲避,那物事直中他脖颈并落入怀中,顺手一捞更怒吼道:“贼子竟敢偷袭……嘶,这、这是何物?” 入手是一块铜制菱形的符令,马芳得见此物便是一愣,继而便想起县尉叮嘱无论何种情形,见到这一样式的符令即刻离开,不准纠缠。 苏三友阔步行出,周遭武侯们正待入前擒拿,马芳连忙顿足疾吼道:“且慢……” 他壮着胆子前行两步,将那符令紧握在手并望着苏三友低声道:“是否同门?” 苏三友抬手自他手中夺回符令,并低斥道:“着你方员众退开,我等自行出坊!” 马芳闻言后既惊且疑,仍有不甘道:“这一户人家路数蹊跷,我等不良人奉命盯守月余,虽不知足下持何教令,但职责所在、察恶锄奸……” 苏三友本就草野出身,听到这不良帅如此尽责,一时间也颇有好感,语调略有放缓只是低声道:“上卫行事,街徒勿问。另这一户人家,不要更作侵扰!” 苏三友与不良帅交涉的同时,诸内卫将士已经拱卫着雍王车驾直向坊曲内里行去,循内卫专道离开了昭国坊。 “马头儿,咱们这是惹上了什么大人物?” 待到苏三友离开,周遭街徒们才又重新聚回,围绕在马芳身边,一脸紧张的询问道。 马芳这会儿也是惊疑有加,但在听到属下问话后,仍是冷哼道:“咱们不良人察恶锄奸那是雍王殿下付给的教令,在这长安城有什么大人物招惹不得?雍王殿下典刑明正,往年我因何得官身,你们难道不知?” “那咱们还察捕不察捕?” 又有人开口问道。 马芳闻言后也有些为难,沉吟半晌后才低声说道:“方才那驾车遮掩厚重,瞧着不似什么良善来路。虽有上卫员徒随从,但若真是正经使命,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往来?我担心行台内里有在势者藏奸,唉,此事你们千万不要外泄,但要记住,来日我若横遭什么不测……不说了,今日暂且如此,这一户人家,以后不要轻易靠近,但他们有什么物料、人事采买出入,更要着重盯防!” 讲到这里,马芳已经很有几分舍生就义的慷慨,摩挲着腰际佩刀叹声道:“雍王殿下不以我卑鄙不堪,亲自垂令授我法刀,既然警觉隐恶,此身当为殿下捐献,岂因强势而屈!我马九虽然生人潦草,但就算是死,也要死一个壮怀激烈、不负王恩!” 此时上官婉儿隐在堂内窗后,脑海中仍然盘旋着方才众精卒涌出拱从车驾快速离开的画面,脸色变幻不定,时喜时悲,口中喃喃怨念:“三原李潼、三原李潼……你掇皮换面,仍要来玩弄我……” 直至府外人众完全散去,柳安子才又返回厅堂,视线一转行至上官婉儿身前,神情严峻道:“娘子,就算你不愿,这事也该奉告贵邸!那三原李潼、呸,那浪荡子人势聚大,连县官衙役都不惧怕,他若真对娘子有贪想,今次还能凭街徒惊走,转日再来、准备更足,咱们恐是应付不了啊!” “他来便来,去便去,坊居不在王法之外。我既然投身王教里,余生处境如何,还不是任人摆布,宠辱无怨!” 上官婉儿深吸一声,转又说道:“去将他诗稿取来,回想起来,倒也不失趣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31 诸边备甲,以待上元 时近十一月,喧闹多日世博会终于落下帷幕,虽然筹备起来不失仓促,但也称得上是圆满落幕。 最初筹备这一集会的时候,行台内部不乏反对声,毕竟商贸诸事终究不属于政治根本,行台如此大张旗鼓的宣扬物利,于民风教化恐有偏差。 可是当最终的一个结果经社监署统计递入行台后,见到区区一场集会达成的商贸总额竟有千万缗之巨,行台诸司官员不免大生“真香”之感。不再纠结于这世博会对民风教化的影响,而是连夜开工、加紧核计来年开支预算。 行台户部尚书李元素,本来是比较反对此事的,可是当世博会落幕之后,前言绝口不提,甚至开始亲自复盘这首次集会得失,并拟定出一个更加周详的方案,以备来年做大做强。 世博会达成这样一个相对圆满的结果,可不仅仅在于单纯的财政收入,更关乎到几十万户人家的生计问题。若衣食尚且不继,教化从何谈起? 这一次世博会虽然达成上千万缗的交易量,但在扣除各项材料、人工、管理与储运等成本问题后,真正能够落在行台账面上,可以用于度支的不过三百多万缗。 但这三百多万缗,可以说是凭空生财,是在原本收支之外所开辟出来的新财源。且不说未来还有多大的发展空间,单单眼下而言,三百多万缗的巨资可以让行台紧巴巴的财政得到极大缓解。 行台诸项开支,其中占比最大的就是边务开支,可如今边疆屯田已经初见成效,甲伍征募与练兵也已经在有序进行。且眼下诸边战略优势已经相当明显,吐蕃被封锁在青海以西,黄河九曲再次纳入大唐版图,耕牧潜力正在逐渐开发。 至于西北方面,突厥可汗默啜败逃之后,至今没有确凿的去向,据说郁督军山的突厥牙帐已经掀起新一轮的权斗,更加没有余力入寇河曲。河曲周边虽然也有一些胡部躁闹,但还在可控之内。 而川西生羌的问题,在有了西康国这个直接依附行台的实体政权存在后,诸事也都能有一个整体的统筹管理。 所以今年的边务形势较之去年将会有一个大大的缓解,并不需要再作更大的投入,因此在今年的度支计划中,户部所提出的方案就偏向于政治民生。 可这方案提交不久之后,便被雍王打了回来,责令重拟,并且着重批示于军费方面还要继续扩大投入。 李元素对此自有几分不解并不满,拿着这份被打回的度支计划便直往政事堂去,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包括兵部尚书姚元崇在内相当一部分军方人员已经在堂,甚至还有刚刚入京不久的安北都护府长史解琬。 “知李尚书必有不忿,我与诸员于此已经等候多时了。” 及见李元素阔步登堂,李潼便笑语说道。 李元素闻言后不免略有赧颜,但还是拱手说道:“行台度支,内外兼重,所计或有异同,需要从长计议,臣确是心怀不解,但也不敢妄作意气之悖。” 李潼起身示意李元素入席,又笑语道:“唯专情职事,才能恪尽职守,一时戏言,李尚书见谅。” 李元素见这么多军方人物聚集在此,已经猜到行台今年军计仍是宏大,但还是说道:“今次世博会商贸旺盛,物利甚丰,但也难称圆满。行台能给之货,远不足以满足内外诸方所求,此困已经清晰可见。 方今诸工百业,尤以长安周边为盛,余者州县,仍待开辟。新附之民,垦荒乏力,农具、粮种诸类尚需盛储。河东河西,盐铁之力未得于尽。民生诸况,仍是艰难,若仍穷民富兵,无益政治啊!” 听到李元素如此陈述,姚元崇也起身对他笑语道:“李尚书请稍安勿躁,我方登堂,所论也是偏此,但在军计推定之后,倒是赞同殿下所计。” 李潼抬手示意员众挂起一张大幅舆图,然后指着川西北方位说道:“今年行台两桩军务大计,一是于川西松、茂等几州加驻兵事,暂定员数两万人。于此加驻兵员,一则侧翼巩固陇右通道,二则震慑地境生羌诸部,三则策援九曲之地,四则镇抚西康属国,五则可为蜀中壁防。” 松州、茂州等地位于陇南川西,是秦岭以南进入青海地区的重要通道。大唐与吐蕃有史记载第一次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就发生在松州甘松岭附近,松赞干布在统一高原、消化孙波并占领木雅党项之后便进图吐谷浑,此役以吐蕃退出吐谷浑而告终。 此后数年,大唐在此设立松州都督府并长时间维持驻军,只是到了武周时期由于各种原因,诸军或废或置,并没有完全发挥出其战略价值,特别在与吐蕃的对抗中,远不如河源军发挥的价值大。 这一次行台打算重新设军于陇南区域,正如李潼所言,原因诸多,所图甚大。即便抛开这些战略价值不谈,对于这一届世博会所初步形成的商贸体系也极为重要。无论再大的财源,如果没有充足的武力保证,同样也不能获得健康有序的发展。 武周旧年,已经有了大开松潘山道以讨伐诸生羌以及吐蕃的议题,对此陈子昂这个四川佬儿还相当激烈的反对过,认为这会对蜀中民力使用太深又未必能受到足够的成效。 可是现在局面则不然,即便不考虑商贸所带来的附加价值,单单如今吐蕃东域划成西康国,名义上归属于行台,于此开道驻军,可以将整个剑南连成一片,并获得与黄河九曲乃至于陇右、西康互相呼应、成于犄角的战略形势,由此封锁吐蕃向蜀中、剑南渗透、开拓的道路。 历史上的中唐时期,大唐已经丧失了对陇右的控制,尽管在剑南节度使韦皋的经营下,此境战略价值得以凸显,但因为大势上的不能协调,终究还是没能恢复盛唐局面。 去年秋里,论钦陵再次鼓噪于青海,这也是因为在大唐与吐蕃的对抗中仍然没有完全取得战略主动,以至于吐蕃在青海一闹,无论打不打得成,唐军都不得不紧张应备。 可如果陇南这一战略防线构建起来,大唐兵力可以循西康直探吐蕃腹肋,你敢瞎折腾,老子瞅准机会就爆你菊花!打不打看我心情,你没有资格瞎哔哔。 当听完这一构想后,李元素虽然在军事上马马虎虎,但也能够理解如此布置对于行台战略上的补益,的确是能越早布置,越早见利。 关于川西、陇南防线讲述完毕后,李潼又指了指解琬说道:“至于北部防务,就由解长史讲述吧。” 解琬闻言起身,直于河套之外划出一条线,然后才说道:“臣归京述事,也是受殿下创见启发,才深感如此防计的确大利朔边……” 解琬所讲述的,自然就是三受降城这一攻防体系。听着解琬的讲述,李潼忍不住看了一眼仍然一丝不苟、端坐在堂的张仁愿。 历史上张仁愿作为这一防事的首创者,是在坐镇朔方深刻结合情势、地理之后才有的创举。不过眼下张仁愿都还没有前往河曲任事,这一次入京也是作为西河行社那一群胡奸的负责人参议此事,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创建了。 三受降城的建立背景,一则是武周中后期突厥默啜越发势大难制,二则是后突厥专向西突厥故地攻略、尤其是与突骑施恶斗不断、争夺西域霸权。趁着漠南突厥势力未能兼顾,张仁愿将三受降城建立起来,自此之后便阻断了突厥的南下之路,并化守为攻,保障了河朔安全。 现在修建三受降城,如果说是将突厥作为假想敌,其实是有些小题大做了。随着河曲一败,突厥势力已经极为萎靡。如果不是因为国中分裂,加上还有吐蕃这样一个西面强敌,行台甲兵甚至可以直接出征强推,直接扑灭东突厥这一点复国火星,封狼居胥。 不过就算是短期内突厥势力不成威胁,但河曲六州东突厥降户与阴山以南的铁勒诸部同样也需要一个震慑并严管约束。三受降城一旦建立起来,对于河曲周边也是一大震慑与控制。 此前朝廷将吐谷浑王慕容忠送还行台,一直便在监押中,李潼就打算借慕容忠的人头为三受降城奠基,自此以后,河曲诸胡,顺我者未必昌,但逆我者一定亡! 而且眼下的东突厥虽然不足为虑,但默啜败逃之后始终下落不明,至今已经一年有余,尽管行台也怀疑其再次潜回其势力所在的南牙黑沙城,但单于都护府并不在行台控领之内,很难获得确凿声迹。 再加上朝廷突然使派窦孝谌前往幽州,这更让李潼有种莫名的忐忑,与其头疼医头、临时救火,不如未雨绸缪,先把三受降城建立起来,确保西北安全,就算后续变数发生,不至于两难兼顾,多线开战。 当然,还有另一个因素,那就有点玄学成分了,如今已经深冬十一月,距离明年上元节已经不远。 自己都能来到这个世界,李潼还真不敢拍着胸口保证不信邪,总之今年谁再阻他上元节戏乐,弄死没商量。老子他妈的小号都开了,就看哪个王八蛋还阻止我抄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32 民爵普授,两税试行 陇南驻军与修筑三受降城,都是关系到行台军事战略格局的大事件。特别是后者,因为要在河套之北的漠南地区修筑城防,工期上又有不低的要求,可以说是对整个西北地区军事格局的一次改变,前期的人物投入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据。 历史上张仁愿趁着突厥默啜西征突骑施之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便在河外将三受降城修筑起来。其中一个基础背景,就是景龙年间大唐与吐蕃再次恢复了和亲,双边关系一定程度的有所缓和。 所以武周后期趁契丹作乱而壮大起来的突厥便成为了大唐最主要的战略对手,人物兵马盛集于河朔之间。 可是现在,行台对外的军事中心仍然在陇右一线,围绕青海周边,对于河曲方面投入就不足,仅仅只是维持了武周以来的攻防态势。所以要在短时间内把三受降城体系打造起来,就需要继续追加投入。 在人事方面,今年的开边户将主要发往河曲地区,尽快恢复丰州、胜州等地的屯垦规模。同时加大对河曲周边的诸胡管控与征发力度,诸如已经壮大起来的回纥,这一次要将其族地向东迁离几百里,作为惩罚与压制。 铁勒诸部内部也是分为各种小圈子的,回纥的壮大过程就是一个卖队友的过程。最初其部在铁勒诸部中并不算强,最初是跟随薛延陀一起帮助大唐攻灭东突厥,之后又伙同其他部落瓜分了薛延陀。 垂拱年间,铁勒诸部中的同罗、仆骨部叛乱,回纥又积极响应大唐征召、配合平叛,并分领了大量的叛乱诸部人口,以至于后来回鹘汗国西迁,其部族中所收纳的仆骨部更取代原本的回纥首领,成为回纥的王族。 总之,如今的回纥在饱餐几顿人血馒头后,其势力壮大已经不容小觑。而且由于势力壮大起来,回纥本身的想法也变多,此前突厥默啜之所以能够直寇河曲诸州,与这些羁縻部落的放纵便有极大关系。 此前契苾明率军北上,本来是要打算将回纥整体迁离,但之后又发生吐谷浑王慕容忠不奉行台教令而私逃神都的事情,为了确保河曲局势稳定,此事暂且没有执行。 如今行台西线稳定下来,得有更大的力量施用于河曲,再结合对河曲胡情更加深刻的了解后,李潼便打算将回纥肢解。 回纥内部有九大氏族,其中最为势大的为药罗葛氏,世领瀚海都督府,像后来的回纥可汗骨力裴罗便出身这一氏族。 现在李潼打算将瀚海都督府废除,由安北都护府直领其部,药罗葛氏内迁入质,其部内另一大氏族阿跌氏取代药罗葛氏领掌其部。 无论在什么群体中,老二总是不好混的。阿跌氏作为回纥内部势力仅次于药罗葛氏的氏族,处境同样如此。眼下彼此间已经纷争不断,历史上药罗葛继续壮大以至于建立汗国,阿跌氏被逼的不得不入朝寻求庇护,中唐以后名将李光进,就是出身于阿跌氏。 李潼当然也明白,这样的安排一定会造成河曲地区不小的震荡,毕竟回纥自药罗葛菩萨以来便以药罗葛氏为首领,贸然肢解其部,制裁药罗葛氏,一定会引起群情惊恐,乃至于会被有心人利用、造成更大的恐慌与动荡。 所以行台一方面在回纥内部扶立阿跌氏作为药罗葛氏的对手,另一方面也要挑动其余铁勒部族孤立药罗葛氏。像是最适合招降纳奸的西河行社,便经碛口进入河曲地区,作为行台的外援后手。 总之,如果药罗葛氏肯乖乖服从行台安排而入质,那一切都好说,如果还贼心不死想继续搞事情,那就就地解决。 病向浅中医,回纥就是这一次构建三受降城体系的主要劳役对象,想必铁勒诸部也会乐意这样的安排,毕竟回纥的独大,在客观上也是在挤压他们各自的生存空间。 契苾明既是唐国大将,又是铁勒契苾部的首领,父子两代忠勤王事,李潼对其深具信心。 更何况,三受降城的修建,李潼还打算以姚元崇亲自督领此事。至于张仁愿,一方面率领着西河行社一群胡奸们襄助此事,一方面也是放在河套地区深作历练,如果表现出色,李潼之后便打算将张仁愿放在河曲、接替契苾明。 当听完南北两桩大事计划后,李元素一时间也是默然,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可怜巴巴的说道:“边事营建所支难减,那行台今年留给民生政治能有几许?屯耕、工商诸事,也不可就此放任不问啊……” 听到李元素这么说,李潼示意姚元崇等军方属众退堂再论细节,留下李元素,并召来其他数员民政诸司官长,继续讨论民生事宜。 如今行台财政,也仅仅只是略有好转而已,且因为两桩军事一同进行,可以预见来年财政形势将会更加紧张。 今年以来,诸州县扩籍形势良好,使得行台能够掌握的籍户激增。但这些新增户口,绝大多数都是赤贫,即便是授给土地,也没有足够的资本即刻翻垦入耕。 农具、谷种等等,在籍户激增的情况下,想要满足所有,对行台而言也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负担。 针对这种情况,李潼提出一个构想,那就是对于新增户口,行台并不直接授给口田,而是采用官屯的集中化生产。官府出具土地、农具等资源,大规模的招收佃户耕种,先让民众们尽可能多的投入生产,未来三到五年内再将土地逐步授给民户。 李元素等人听到这一构想,也都大感兴趣,各自陈述讨论此法的优劣,绝大多数对此都表示认可。 生民新附,入治不易,一旦发生什么政令不及的情况,便极有可能再引发大量逃散。眼下行台并不能专注于内政,边患之外还面对着与朝廷的撕裂。由官府出面组织生产,可以避免大规模的人地流失,同时抗压性也更高,水利方面还能不失整体统筹。 如果是此前的行台,还面对一个州县官吏不足的困境。可现在考选制度建立起来,人才得以源源不断的加入行台,派入州县内组织屯垦,也便于发掘出一批循吏干员。 当然这一构想也并非完全都是好处,一旦官府组织屯垦,势必会对原本的耕织环境造成一定冲击。谷贱则伤农,长此以往,也会累积成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动摇一部分本来稳定的社会基础。 经过一番磋商后,李元素等人再作提议,除了要给这一个应急性的官屯施加一个明确期限之外,还要给予原本的自耕农一定的补偿与安抚。 对此李潼也深表赞同,并将这一补偿政策细化为经济与文化两方面,具体到行台政令方面,那就是赠给民爵与发放丁权。 民爵自然不必多说,远到秦汉、近到唐家创业以来,甚至武周代唐时期,都赐出众多民爵。近世以来,民爵本身只是一个荣誉称谓,并不包含物质奖赏。 行台如今这财政状况,当然也做不到普惠普赠,但可以给民爵施加一个特权,那就是不再以租庸调作为征税形式,改以两税法进行征收。 朝廷此前所奉行的租庸调制,是建立在均田制的基础上,最理想的状态便是耕者有其田、有丁则有庸、有户则有调。 即便不考虑关内均田制的破坏现状,租庸调制首先就限制了民户们的生产模式,规定了所生产的物资种类,让民众们在交付租庸调之后,耕织所出仅仅满足自身需要而已,除此之外很难再进行其他的经济活动。 两税直接征钱,不再规定物货种类,小户之家的经济需求就被释放出来,可以按照自身的经济需要参与不同的经济活动。特别是对长安这种地少人多的窄乡而言,无疑是民力的一大解放。 关内诸州民爵普授,原本有田者生产活动可以不受限制,土地上可以种植其他收益更高的经济作物。而官屯本身又能确保关内的粮食生产维持在一个安全线上,彼此间达到一个互补而非竞争。 至于丁权,主要就是教育权与宅地权,乡社普设小学,民户中男以下都可免费入学,以《千字文》《孝经》《永徽律》为教授内容。中男以上、成丁之后,官府授给一亩宅地并免三年力役之征,三年以内若是添丁,加免两年。 丁权无干新户、旧户,只要于所在州县课役满五年,便自动获得。 行台此前便多有惠民劝耕并鼓励生育的令式实施,如今则是在此前的基础上做一个总结。特别是两税的初步实施,让行台政治进入一个新的维度中,至于具体是好是坏,仍待事实检验,在见到具体成效之前,不会进行进一步、大范围的推广。 李元素等人本以为行台来年用事中心仍在军事方面,可是在经过一系列民政讨论后,才发现来年民政方面同样任务繁重,更胜往年,一时间也不知是该喜悦还是该抱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33 人事纠缠,有情难阻 行台众官属们再次投入更加繁忙的军政事务中的同时,李潼也并没有闲着。 这一届的世博会,虽然行台实收只有三百多万缗,而这三百多万缗的利润,实际上也并没有在行台保留多久,有的仅仅只是留下一份仓储开支的记录,便很快被拨用到了其他方面去了。 但也不得不说,成交量高达上千万缗的世博会,也让长安城整个商贸行市的相关人员们大吃一惊,并因此而产生了更多的想法。 趁着这一次的商贸会议热度还未消退,李潼也接见了一批贡献贸易量排名前列的各方商贾。商贾们社会地位虽然并不高,可当财富数量达到一定程度,量变自然会引起质变。 李潼也并不觉得他以亲王之尊接见商贾是有损威仪的事情,特别当他还要算计图谋这些商贾所掌握财富的情况下,当然是要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 眼下的行台的确是没有更富余的财力去继续扩大生产规模,这也是李元素深感惋惜的地方。明明相关的市场渠道包括人工等等条件都充足有余,可是因为行台同时上马多项任务,不得不做出轻重判断而有所取舍,白白错过一个继续做大的机会。 李潼同样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所以在世博会后,频频接见各方豪商,继续进行兜售。此前世博会卖的是商品,而接下来要卖的则就是机会。 世博会过千万缗的贸易额,这绝对是一个能令各方商贾为之疯狂的数据。行台因此掌握了详实的贸易数据,对市场判断更加准确,由此而衍生出来的操作空间也更大。 所以在接见各方商贾的时候,他主要进行的就是三项事情。 第一项就是售卖债券,以这一届世博会的交易量作为基础,向各方商贾们售卖为期一年的债券,商贾们交付一定的钱财购买债券,行台则以明年的世博会收益计息偿还债务。 只不过,商贾们对此热情并不高,或许是因为回报周期太长,或许是本着民不与官斗,怀疑行台到期会不会如约兑付这一债券。 所以债券的销售并不顺利,虽然对于雍王的亲自接见并亲口许诺表现的受宠若惊,但在具体购买债券的时候则就不够爽利?并不怎么舍得真金白银的购买几张纸片片存放一年。最终也是看在雍王的面子上?实在不好一毛不拔,多多少少购买一些。 最终?这债券仅仅只售卖了堪堪一百万缗的数量?这已经是雍王的面子加上世博会的成功双料加持下所达成的一个结果。 不过债券的销售虽然不够喜人,但商贾们对于另一个方案则就表示出极大的热情?那就是官商合作、筹办工场。由官府负责提供工人、场地,商贾们提供钱财上的支持?用以生产商品、共同谋利。 如果说购买债券是真金白银、明码标价?商贾们担心自身体量不足以让行台严格遵守约定,那合作办厂就有一点傍上行台权势的味道,因此表现的都非常积极。 有了民间资本的加入,解决了行台困扰最深的财力问题?可以继续扩大生产规模。而且官办工场不再只限于京畿周边?开始向诸州县进行发展辐射。 当然,行台也并没有完全放开各个行业、供民间资本进入,像与军国民生休戚相关的冶炼锤锻与织造等行业,是决不允许民间资本介入。但其他诸如陶瓷、印染、煤石、造纸、制茶、丹青、园林花果等等诸行业,全都进行一定程度的开放?选择还是蛮多的。 除此之外,对于世博会过程中所涌现出来的民间工艺?行台也并没有加以忽略。 售卖债券那所得百万缗资财,并没有直接纳入行台财政度支中来?而是直接拨在社监署,由社监署操作放贷?用以扶植民间手工生产。诸手工行社如果想继续扩大生产规模?或者是精炼技艺?可以向社监署商讨借贷,以日后所生产交给社监署专营售卖以偿还债务。 讲到工匠数量,自然是行台最多,但工艺水平的高低则就未必。所谓高手在民间,行台的优势在于人力物力充沛,可以组织大规模集中化的量产,产品达到一定质量标准即可,不必劳时费力的追求更高技艺标准。 民间工匠艺人专注于一家一户小作坊生产,技艺上的要求更高,也是一些高端商品主要提供者。行台虽然鼓励他们上交工艺技术并加入行台,但也并不是强制性的。 社监署提供资金支持,就是承认且鼓励他们扩大生产,并掌握一定的高端货源,从而对整个商贸环境施以影响并管制。 世博会最后的一场标会,各种高端商品进行拍卖,价格屡创新高,在世博会的总交易量中占了很大的比重。钱帛动人心,那些提供高端商品的生产者们自然也获得追捧,或是重金礼聘,乃至于下手掳掠。 世博会结束后,相关的恶件爆发数起,这自然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针对类似事件,行台一方面是杜渐防微、严惩不贷,另一方面也需要加强对这些高端商品生产者的人身管控。 在确定了这一思路后,李潼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见了一下过去这段时间里两县衙役并诸坊街徒中维持治安、表现优异之人。 这些衙役街徒们大多出身底层、流外胥吏,做梦都没有想到竟能获得雍王殿下亲自接见,以至于在进入庄严肃穆的行台皇城后,都飘飘然如在云端。 中军将领们负责将这群街徒代表引入一处殿堂,殿堂中早有宴席设置,众人不无忐忑的小心翼翼入席,又等了大半刻钟,才等到中官唱呼:“雍王殿下驾到!” “卑职等恭迎殿下!” 殿堂中群员起身作拜,因为心情激动、动作拘谨,迎拜礼节不免就显得有些参差不齐。 “诸位免礼,且入席。事务缠身,有劳久候了。” 李潼自不在意这些礼节上的小过失,登堂落座后便笑语说道:“长安街坊清静与否,在于吏员恭劳肯事。行台施治以来,街市井然有序,今日宴席犒劳,唯是尽欢。令考选结束之后,行台将会加设小选,着重录取流外优等,授给官身,解褐入品!” 听到这话,一干衙役街徒们不免更加的激动,他们虽然也算官家人物,但不过只是流外胥员,只有入品才算是真正官身,可以自夸一句光宗耀祖,一时间不免叩谢连连。 待到众人千恩万谢、各自入席之后,李潼才又微笑道:“万年县不良帅马芳是哪一位?” 听到这话,马芳连滚带爬的出席叩拜道:“万年县不良帅马芳,叩见殿下,恭待教令!” 看到这不良帅马芳幞头下额缠白纱,李潼又微笑道:“马令史勤在缉捕,英勇事迹我亦有闻,据说令妻生产,尚入坊察捕贼徒,伤情所在,便是那日所负?” “卑职闾里顽徒,父老不以器才相视,幸在殿下拣用授给法刀,岂敢因私废公!” 马芳听到这话,更是一脸激动的说道。 “母子是否平安?” 李潼看着这马芳又说道:“行台用士,不拘一格,但有报国之志,定有得用之时。但也绝不会催人骨肉分别,毁于家室教养。今日宴后,暂解职事,归第安养妻儿,以待小选,察录授新。” “多谢、多谢殿下厚爱!卑职定肝脑涂地,以报殿下!” 说道这里,马芳又一脸忐忑的说道:“小儿新入人间,未有字号指称,今日斗胆请求殿下赐给一字。” 李潼闻言后稍作思忖,然后便不无恶趣的笑语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雅取‘云’字赠给令郎,盼其成人之后,不违父辈壮志。” 马芳听到这话,不免又是连连叩谢,但在稍作挣扎之后,却突然又有几分决然得顿首高声道:“殿下厚恩垂及卑下,卑职领受此恩,无惧性命相报!日前在事昭国坊,偶逢上卫甲兵护人入坊,其人帐幕厚遮,不似好样路数,竟能指使上卫甲兵跟从出入,殿下用士虽有鹰眼明察,但卑职职在如此,无论善恶,应当奏于上听……” 李潼听到这话,脸上笑容僵住,片刻后才干笑两声,并说道:“稍后出堂且入宿卫直处详录此事,内卫用事不便传告于众,是善是恶,自有审察。” 他心里有股冲动,想要问问这家伙,你他妈究竟那只眼看着老子鬼鬼祟祟、不是好路数?老子大凡气量小点,还给你带薪休假、等待升职,直接让你996干下去! 他又在堂中短坐片刻,然后召来行台其他官员代替自己主持宴会,并吩咐一定要优加款待,傍晚之前不准他们离开行台。 交代好这些,李潼才从夹墙返回王府,方待要登车,却又想起那马芳的话来,转头吩咐道:“准备仪驾,出访西康王邸。吩咐社监署,着令香行社召集诸制香名家往西康王邸,计议采买事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34 知己幸遇,长托此生 朝廷正式册授西康国后,行台便又在长安城西的长寿坊专造邸业,为西康女王府。 当雍王仪驾抵达长寿坊时,西康女王叶阿黎并一众唐蕃员佐早已经于坊门内等候多时。 “臣叶黎,恭迎雍王殿下!” 及见雍王落车,身着一袭士子袍服的叶阿黎便趋行入前,躬身作拜。 李潼见状后便弯腰虚扶并笑语道:“西康王是我良友,宾居长安,直在中堂等候,何须如此多礼!” 虽然叶阿黎一副士子装扮,但终究男女有别,李潼自不便把臂同行,手指在其臂弯一触即收。 叶阿黎便也顺势起身,高挑身姿侧立于雍王身后,仅仅只比李潼矮了半头,在女子当中已经是极为出挑的身高,英气之中略有柔媚,即便不言不语,已经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 “殿下若有垂教,使人走告即可,臣自走拜受命。王驾幸临府前,臣敢不恭敬出迎!” 叶阿黎两眼直望雍王,眼神中自有一份不加掩饰的喜悦。 两人寒暄之际,西康王府诸员佐也都纷纷入前见拜。叶阿黎这个西康女王虽然客居长安,但却绝不只是一个虚衔,其国其民本就是行台边务经营一个重点,所以也是一应员佐配齐,人员结构仅次于雍王府。 这其中既有行台为其选配府佐,诸如苏约在长安县尉任满之后,便担任了西康王府长史,田少安也借聘为王国国官。除此之外,还有叶阿黎入唐时所携带一干属员,以及在长安城所聘任的数名蕃官。如今出府迎接,足有二三十员众。 长安城中,不是没有番邦君主、酋长客居,但讲到规格待遇,却没有超过叶阿黎的。其人本身便身份不俗,以吐蕃公主入唐,如今这西康女王封号又是行台从无到有的运作起来。如果说诸羁縻势力也有亲疏之别,西康国无疑就是行台嫡系了。 即便抛开亲疏不谈,西康国的归属也给行台带来实实在在的惠利。单单在不久之前的世博会,西康国的外贸采购就贡献了不下三百万缗的贸易额,于诸番邦中都是一骑绝尘。只凭这一点,就值得李潼礼贤下士,亲近优待。 川西藏东之间,沟岭纵横,相对于蜀中、关中等地,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穷山恶水,但这并不意味着西康国本身就没有经济价值、没有购买力。 彼乡虽然多是土羌蛮荒之境,但其社会结构仍然属于部落奴隶主状态,诸部落酋长们在各自部族内部拥有着绝对的权威,对其属民人身、财产拥有着绝对的支配权。 耕织恒产或是微薄,但靠山吃山,方物所出也是颇为可观。诸如金铜、丹砂等矿产,牦牛、驮马等牲力,麝香、饵药、食盐等物出,也都是价值颇高的商品。 而且此境位于大唐与吐蕃两大强国之间,战略位置自不必多说,单单茶马商道的贸易得利便不容小觑。后世中唐时期,川西山岭间便崛起以生羌为主体的西山八国,就是借着战争与贸易而壮大起来,号为两面羌,日子过得不要太滋润。 吐蕃论氏掌权以来,因为围绕吐谷浑的攻略与经营,与大唐之间的关系已经跌到冰点,官方的商贸活动自然无从谈起,但需求却并未因此减少,反而变得更加旺盛。蜀人行商,起码有三分之一就是靠着茶马商道走私而赚的盆满钵满。 人对利润的追求,那是无止境的。川西地理形势复杂,想要堵那是绝对堵不住的。如果朝廷真的能派驻大军把茶马商道完全封堵住,那还查个屁的走私,直接冲上高原干掉吐蕃那都够了。 有关这一点,郭元振便结合其亲身经历、进行过极为翔实的报告,认为堵不如疏。 如果行台仍要一味打压茶马贸易,非但不能禁绝掉这一贸易通道,反而会将那些走私商人逼得更脱离于法律之外,使得这走私贸易更加无从监管。为了这当中所蕴藏的巨利,甚至有可能走上武装走私的道路,使得边患形势更加严峻。 李潼对此深有认同,所以扶立西康女国这一亲唐势力,作为区域中唯一的商贸对象,通过官方进行的商贸活动去挤压走私的利润空间。 正规的商品输出已经保证可观利润,若集中于禁物的输出,那查起来又便捷得多,毕竟禁物货源本身就不失管控,客户群体也就只有那么多。卡住这两个节点,无论通道再怎么隐秘,哪怕上天入地,一旦发生大量的物流动向,都能更简洁的查发出来。 一行人入府登堂,王府长史苏约先汇报了一下此前贸易的交割进度。西康国虽然在世博会上采买诸多,但并不是直接的钱货两讫,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原料折计。 真要钱货两讫的交易,且不说西康国根本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就算拿得出来,李潼也不乐意这么做。 西康国能够输出的诸多方物,本身就价值极高,双方之间的商贸重点本就不在于彼此之间的钱货出入,而是由此衍生出来更大的获利空间。彼此互通有无后,再凭此选择其他的商贸对象,获利将以数倍增。 叶阿黎身在长安,只能遥控国事,如此大宗的物货流出,单凭其留在东域的势力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对于这一点,行台也充分体谅,陆元方担任益州长史,其中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整合蜀中民间商贾力量。诸如曾经跟随郭元振一同前往吐蕃内境的蜀商郭万钧之类,他们将会出入于川西,将西康国诸物料运输出来。这当中所产生的各类运输成本,自然由西康国负责。 毕竟这些大唐物产一旦运抵西康,再向周边境域进行分售,所得利润也是惊人的。甚至这么大的贸易量,根本就不是西康国一地能吃得下的。早年那些蜀中通蕃的商贾,已经被整合起来的一部分,他们原本的商贸量也被合并进来。 相对于这一次商贸的利润所得,叶阿黎比较关心的是陇南的驻军问题。她如今西康女王的身份,仅仅只是大唐官方所承认,而在吐蕃仍然是东域赤尊公主,而且所领的东域封土也是建立在赞普王室与论氏权臣之间的矛盾上。 这一次商贸,如果大量的唐国商品运抵西康,财帛动人心,如此惊人的利润足以令赞普与钦陵都垂涎有加,或许就会搁置此前矛盾,联手抢上一把。 真要发生这种事情,凭西康一地是绝对守不住的,必然是需要强大的武力保护。唯有行台深入驻军,才能震慑得住赞普与钦陵双方。 “今次商贸,所得尚未可知。但无论能收多少,扣除各类支给后,叶黎愿尽捐殿下,以壮行台陇南军事!日后逐年奉给,一定保证陇南甲伍恒有丰给!” 等到员佐们汇报完毕、各自退堂后,叶阿黎再次起身作礼并表态道。 李潼闻言后则笑语道:“行台驻军于陇南,虽然不失庇护西康的计议,但本身的军计度支自有计议。我与西康王愿长为宾朋,怎么能执于短利,负担重给?” “臣入唐之前,不过蕃国一介为诸家权势逼迫、苦苦挣扎求活的孽类。只有身入唐国之后,得受殿下庇护厚爱,才知生人从容滋味。西康封土,本就已经投献殿下,领此虚荣,也只是为了让行台于东域更得便宜行事。一身所享,能有几多?若恃爱生贪、更作妄计、非分专据,这才失于真正的长久之计!” 讲到这里,叶阿黎抬头仰望雍王:“臣恳请殿下勿以蕃邦远客相待,但能长在王教腹计之中,所愿足矣!生人以来,所受豪取逼迫为多,唯殿下关爱为深。专势称孤,实非所愿……” 李潼垂首见那眼神真挚热情,也不由得颇生感慨,不无缅怀的叹息道:“我也不是生来权势傍随,追忆前身,与女王不无曲幽相近,俱有一份孤弱乞怜之情。感此心迹,女王能抛弃所有,远来投我,并有如此至情的托付,我又怎忍相拒? 但我在世一日,女王可以诸事无忧,无关势力的取舍,只是知己之人感触同情。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既先达,递惠及人,人间并非无情,只是所遇偶或不称心意。” 眼下的西康国,虽然也得了行台不小的关注,但目前而言仍然不属于行台用事的首重之地。叶阿黎入唐一年多来,公私事务、李潼也与之接触多次,除了一份欣赏之外,也的确不无同情。 一个女子已经不为家国所容,寄命于数千里之外的敌国,又受人权势操弄。看似尊荣倍享,其实道路却是越行越窄。所谓的西康国,眼下的确给其虚荣不少,但若来年大唐与吐蕃情势有变,可能就是其催命符。 所以李潼也愿意给她一份承诺保证,无论围绕这个西康国的经营策略有无变化,自己都会给其一份保护。 听到雍王这一番话,叶阿黎一时间也是感怀垂泪,顿首长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35 千般柔媚,俱献夫郎 当李潼与叶阿黎还在府内中堂论事的时候,西康王府门前又有一群新的宾客到来。 “这位西康女王虽然只是一个番邦贵人,但却甚受雍王殿下礼遇,乃是荣居长安的贵宾。稍后登堂相见,诸位切记不要失礼啊!更何况雍王殿下今日也在此邸堂,稍后若能有幸登堂拜见,一定要应答得体!” 临入王府之前,香行社的社首曹买金又望着同来的诸香行社成员们郑重叮嘱道。 香行社少不要要与达官权贵们打交道,曹买金身为社首,倒也颇有从游权贵的经历。若仅仅只是一个西康女王,倒也不值得如此战战兢兢,但是雍王殿下也在堂中,便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忐忑。一路行来,这一番话便已经不知道说了几遍。 “曹社首请放心,能得雍王殿下召见,于咱们香行社也是一大荣耀,稍后入见,一定不会失礼。” 其余社徒们也都紧张不已,一番说辞半是回应曹买金,半是为自己打气。 曹买金又行到刚刚落车的上官婉儿面前,小心叮嘱道:“上官大家虽然入社不久,但一手高艺颇合宫香技法,想必身世不俗。闲言不敢多扰,但稍后若能有幸登堂,还请一定要……” “妾紧随社首并诸同业。” 上官婉儿闻言后微笑点头说道,说话间,视线已经忍不住望向这西康王邸的门庭之内,并拢握紧的指节间已经颇有香汗沁积,心中的紧张并不较之旁人有少,甚至还因为一些奇妙的情愫而更有过之。 说话间,王邸中已经有人行出,将一众人引入府邸前堂,自有邸中员佐出面接待。 这一届世博会中,西康女王采购了大量的香料,手笔之豪阔哪怕在权贵云集的两京也是极为罕见的。这一次将香行社诸众请来王邸,则是讨论一些香品专供的问题。毕竟西康国采购所面对的主要还是吐蕃权贵,生活品味与大唐人士多有不同,对于香料的喜好也就有另一套标准。 对于这样的豪客,曹买金等人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但同在席中的上官婉儿心神已经全不在此,颇有几分坐立不安的局促感。 这一谈就谈了小半个时辰,始终不见邸中贵人亲自出面接见,曹买金等人对此自然不无失望,但也不敢多作打听? 只是专心记录府员们所提出的香料品质的要求。 正在这时候,突然又有府中员佐匆匆入堂,环视众人一眼之后又说道:“在座可有一位上官大家?就是曾得三原李学士赋诗雅赞的那一位。” 听到这话? 香行社众人无不齐刷刷望向上官婉儿? 而上官婉儿也是霎时间俏脸绯红? 于席中起身望向对方。 “李学士雅好上官大家妙艺,日前冒昧登邸求见不得,深以为憾。今日登临王府做客? 论及此事? 大王有请登堂一见,未知上官大家肯否赏面?” “赏面、赏面!当然……岂敢妄称赏面,方计小术? 竟能得贵人雅赏赐见? 荣幸至极!” 不待上官婉儿开口? 社首曹买金已经连忙起身说道? 并举步便要随上官婉儿同往? 只是走到门口便被府员抬手阻拦了下来:“请诸位安在详议事则? 稍后府中礼席厚置,大王再出谢诸位。” 曹买金碰了一个软钉子,自是满心失望,并又忍不住小声对上官婉儿说道:“上官大家稍后若有幸能见雍王殿下,请一定敬告我等香行社诸众崇慕深情!” “要见我的只是那位三原李学士? 雍王殿下位高权重? 恐是无暇接见我等方计末流。” 上官婉儿此际一颗心都要跳出来? 强忍住心情的悸动低声说道? 说完后便不再理会曹买金的纠缠,举步便向堂外行去。 西康王府员佐在前方领路,院舍廊道之间曲折前行? 一直向府中走了大半刻钟,才指着前方一座阁楼说道:“请上官大家入阁相见。” 上官婉儿微微点头,然后便举步向阁楼行去,行至阁楼门前,却有些紧张的顿足不前,心中杂乱的念头还没整理出一个头绪,门内却突然探出一手,直将她整个人扯入楼中。 “上官大家倨见王侯、不阿权势,但也是雅趣富丽,怎么对我这样一个苦慕芳影的青年才俊都这般的疏而远之?” 温香入怀之后,李潼返身一脚将房门踢上,直将上官婉儿火热娇躯强抱入怀,直入厅中。 “哈,青年才俊?色胆包天才是真吧!三原李潼、李潼……换了头面,没换这一份坏心肠!” 上官婉儿陡遭拥抱,已是星眸迷离,半作挣扎着两手捧住那已经深刻于心扉的脸庞,浓热情意直冲上脑,樱唇半启已是主动呈献,娇躯更如灵蛇一般扭缠紧密,直欲将一颗芳心都揉入对方胸膛之内。 一番唇齿手足的纠缠,时间已经足足过去小半刻钟,上官婉儿才挣扎着转开俏脸,深埋于李潼怀中,颤抖着啜泣起来:“我怎么配、怎么配……你又何苦这样,但凡稍作用强,这一副身心,难道不是你手中的玩物?这样深情用心,让我连再怨你恨你的资格都无……三郎,这一副皮肉心肠,都被你用情作刀,刻满了你的名字!” 怀抱着战栗不已的娇躯,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便嬉笑道:“我的名字可是有点多,娘子这样夸言,是要诱我里里外外摸索通透,到底刻写了几个名字?” 上官婉儿抬手握住那已覆胸前丰美之处的大手,仍然啜泣不止,但已经不无娇羞的嗔言道:“你心意都已经用到这般,我又怎么能逃脱你的指掌?这样深情时刻,让我感触多些,不要这么羞人辱人,往后余生,长年把弄,只是此刻,让我、让我把你于心底细细刻摹…… 那日见你闯门被街徒惊走,我心里已经怨极了人间,无论李潼、还是李守义,又或李慎之,只要是这一份心肠不变,无论至尊、走卒,你只是我的三郎、是我的至爱、是我的命……若不是仍然贪享同你余生厮守的快活,我真想此刻就把心剖出给你!人间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妖异,能把女子情怀玩弄得这般深刻……” 听到上官婉儿一番情言炙热如火,李潼也没想到自己这番行为竟让这娘子如此感动深刻,抚其秀发、不无怜念道:“我也只是恃在娘子痴心错给,些许薄情有的放矢,惭于自夸专给,唯是从容境地之内,绝不抛弃一人! 前缘不复赘述,但从此以后,三原李潼与娘子终生厮守,或仍难免聚少离多,但百年之后、不作孤冢。人间情缘纠缠,黄泉不离不弃。不敢夸言生生世世,唯是此生,必须厮守尽欢。无论所在何处,人前人后,绝不容你半分忧喜不因我而生!”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所思所想、所悲所乐,但得三郎有情给我,我不再有半点私己自留!” 上官婉儿啜泣半晌,情绪才稍有克制,听到李潼这么说,又是忍不住将娇躯逢迎上来,并是破涕为笑:“人间滥情滥施,不知凡几。唯是三郎,哪怕如此廉耻全无的薄情声言,都成了扣人心弦的情话!明知你只是一个薄情狂徒,得势之后更加骄横,可我终究舍不得…… 因你心肠伤断,但只是一点蜜糖,我便甘甜得忘乎所以!高高在上的雍王殿下,万众企望,我虽有爱意,但自惭形秽,不敢亲近。但是三原李潼,我要一生守傍,谁也不能逼我退走!” 说话间,她更将俏脸凑上,诸分舐吻,浓情腻意之间,已是忍不住迷情呢喃:“三郎、我的三郎……咱们能不能归自家院邸,妾有千种柔媚,已经按捺不住,全要献给我家夫郎……” 李潼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心跳陡快,只觉得怀中娇躯风情万种,除此之外,人间诸种此时俱不足恋,以至于忍不住便要剑及履及。 上官婉儿迷情中仍存一分清明,两手环在胸前,美眸凄楚央求道:“妾生人以来寄养掖庭,半分无有,唯此一珍,三郎爱我,能不能容妾献给自家帷幄之内?” 李潼听到这里,深作一口呼吸,垂首吻在那光洁额头上,扯下氅衣,裹在了上官婉儿早已经凌乱不堪的衣裙外,然后行出阁楼,唤来随员吩咐道:“京西大学堂李校理,修撰积功,劳苦深刻,着令王府速赐隆庆坊傍池甲第一所,即刻去办理!速去、速去!” 随员见殿下眉眼语气俱有焦躁,不敢怠慢,忙不迭匆匆出门前去办理此事。 接着,李潼又吩咐西康王府速速安排车驾礼送诸香行社员众返回各家,引车入府,直与上官婉儿登车同出。至于明面的雍王仪驾,则就直接留在了西康王府。 邸中人事去尽之后,叶阿黎才行至此处阁楼,吩咐府中人员不得靠近,自己登堂独坐,看着那颇为凌乱的坐席,以及被撞倒的屏风,眉眼间颇有几分落寞怅然。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举步出堂,召来员佐吩咐道:“雍王殿下不胜酒力,今日留宿邸中。宅内仔细布防,不准闲人出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36 长情在守,不争短愉 垂拱年间,长安隆庆坊民居井水溢出,并最终在坊间形成一片面积数十顷的湖泽,称为隆庆池。 神都革命发生后,朝廷回迁长安,相王五子列第隆庆池北,望气者言有帝王之气于此蒸腾,中宗李显甚至还专门入坊就池做戏,以厌胜此气。 但在仅仅两个月后,李显便暴毙宫中,之后太平公主与相王三子李隆基联合发动唐隆政变,诛灭韦氏,使得大位重归相王,也让望气者那方术之说一语成谶。等到李隆基登基为帝,便将隆庆池更名为龙池,并依坊扩苑,于此修筑了南内兴庆宫。 去年行台大力整修长安周边水利,使得隆庆池与龙首渠连为一体,彼此水势互补,共同组成长安漕渠系统的一部分。同时又针对隆庆池围堰深挖,以增广蓄水量,清理了相当一部分围湖而造的园林产业,使得隆庆池成为长安城北最重要的饮水供给源头。 因为隆庆池的存在,隆庆坊也成为长安权贵云集的贵坊之一。不过朝廷大势的变化对这些人也影响颇深,各自变卖产业前往神都寻求上进机会,原本一座热闹的坊区居户渐少,以至于竟有几分冷清。 隆庆坊这些宅业,多数都被行台购回,不过短期之内,行台还并没有加以开发的打算。坊中邸业大量闲置,仅仅只在坊中靠近春明门的南曲修筑了一批仓邸,用以收存长安城东灞上驻军的营帐器械等物。 同时,隆庆坊东部还有水渠夹墙直通城外,便是中四军的驻军大营,于此拱卫长安东城,并保护直通位于北大内大明宫的太仓漕渠。 李潼给他这个小马甲赐宅于隆庆坊,也是经过一番斟酌权衡的。 昨日情浓恋热,离开长寿坊西康王邸后便直奔隆庆坊赐宅,竟夜欢愉。黎明时分,李潼循着生物钟自帷榻中坐起,身畔侧卧的上官婉儿便也被惊动起来,娇躯软偎李潼身侧,不无关爱道:“三郎这边要离家就事了?” 李潼回身俯拥这娘子丰腴娇躯,观其眉眼之间仍是春潮残浓,不免又是情意大动,垂首啜衔,口中含糊道:“昨夜仪仗留于西康王邸,且着令仪驾先发,稍后再入街相会,同归行台。还有一些时间……” 上官婉儿身躯仍是酥麻敏感,感此情热便忍不住呢喃一声,但还是用强大毅力不失温柔的将夫郎推开,娇躯裹入锦被中,粉白如藕的两臂扯过绵袍、披加于夫郎身上,语调不失腻意沙哑道:“长情在守,不争短愉。昨夜至今,妾几入抵死愉境,枯禾乍沐,体态已经不失难堪,实在是已经难承恩露。三郎一身所系,不只皮肉温存,或谓只是一介校理卑职,但行台雍王殿下典刑严谨,终究不能因情废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但也停下了动作,一边穿衣一边感慨道:“雍王殿下确有倾世的风采,但一点薄禄就强厉催使人才,少恤人情,也实在是让人无奈,难免让人情怀暗怨。” 上官婉儿听到这番吐槽,已是笑得花枝乱颤,眸波一转,身体已经完全没入锦被之内。 片刻后,一团柔滑自腹下荡开,李潼穿衣动作为之一顿,顺势仰于帷幄之中,良久之后才短呵几声,有些慵懒的等待着衣袍被细细的穿系起来,这才有些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指腹擦过那嫣红水润的两唇。 “雍王势大跋扈,天下人尽皆知,但唯我三郎,能为几分报复……” 上官婉儿一边说着,一边自己都忍不住乐了起来,翻身滚入帷榻深处并柔声道:“三郎且去,妾这一身狼藉,须得细养几日。” 此时檐前铜漏声响,已经到了卯时。李潼也实在没有时间再继续腻歪,起身披上锦袍,等到门外侍女入舍束发,他又向着垂帷深掩的榻中说道:“稍后行台会有仆员入坊帮助搬迁,诸事无需娘子操劳。长安近日商贸事宜繁多,来日隆庆坊将作官造的榷场。所以置业此坊,也是贪此惠利。” 帷内响起一个慵懒应声,李潼便又继续说道:“我虽然领职学堂校理,但所事只在有无之间,很难凭此长领食补,些许职俸实在不足以供给一家衣食用度。来年家事要长作维持,仍须娘子努力。娘子谋生有术,所制香品惊艳人间,可以凭此向社监署申请技补,列作官卖物料。来年榷场作成,前铺后居,衣食便可以恒由此出了。” 他这里话还未讲完,上官婉儿脸庞陡从帷内闪出,瞪大了一双美眸惊诧道:“三郎不是欺我?你真这样打算?” 李潼闻言后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我让你入府你又不入,不得已要鱼服入坊迁就。这一个身世本就有无之间,难作超品拔授,禄料所得有限,更难有余暇当户治业,娘子若不奋进生产,何以维生?” “李三郎,你、你……你可真是,难怪入世几年,声势作大!” 上官婉儿握拳捶榻忿声几句,片刻后却又笑起来,眉眼弯如月牙,探手指着李潼说道:“我有妙技傍身,养活家人不难,若真无以生活,那只能是行台为政失治、不恤民生!只是从今往后,你要清楚在这家宅之内谁是当家的主人,若不然,不要怪我只是粗麻冷餐给你!” 李潼闻言后哈哈一笑,待到幞头缚定,便又起身行至榻前,捏了捏这娘子眉飞色舞、满是兴奋的脸颊并笑道:“此宅业乃行台明令赐给三原李学士,岂你妇流恃财能逆?但娘子创业养家,确也不易。为夫感怀肺腑,唯是入幕仰受磨索,绝不强争体位上下!” “速去、速去!巧妇遇此拙人,又不能棍杖逐出,也只能本分怨守。” 上官婉儿捂脸退入帷内,口中虽作怨言,但语气却是轻松欢快:“既然家计仰我,三郎要把你告身、配符留在家里,让我每月入官领俸!入坊定居以来,行台豪取家财良多,哪怕我夫只是卑职薄俸,一钱一丝我都要核计清楚,拿取回家!” 李潼对此自无不可,相关事物丢进帷中,然后才又说道:“走了,近日娘子专心宅业布置,待我择暇休沐归家。” 当李潼循小路出坊,来到春明门大街时,原本留在西康王府的仪仗队伍也已经正在街中徘徊,他便顺势登车。 西康女王叶阿黎此时也随王家行在仪仗中,及见雍王殿下登车,便于车中深叩并恭声道:“臣多谢殿下曲隐及我,于此情事必缄默自守,绝不泄露半分!” 眼见叶阿黎如此庄重表态,李潼多多少少是有些尴尬,抬手扶起叶阿黎,对坐车中然后才叹息道:“既然已经享于人间豪势,便知有的事情终究不能循情随便。只是这位娘子与我前缘纠缠,实在不忍心相弃于野。于女王处偷窃几分便宜,让你见笑了。” “殿下既有豪情兴治于天下,又不失人意眷顾于细微。臣有幸得豫,唯是深感殿下情义深刻,绝无丝毫噱念滋生,庆幸自身能作心腹引用。” 叶阿黎讲到这里,语调顿了一顿,过了一会儿又垂首低声道:“昨夜殿下恩许庇护长久,臣感此言,辗转难寐。生人至今,凡历甘苦唯是自尝,未有妒慕旁人所遇美满。但昨日所历所感,初心已难自持,心事怯于尽袒,但、但只要殿下仍须循求方便,臣、妾、妾唯是相待……” 壮着胆子讲出这一番话后,叶阿黎已是螓首深垂,身躯都缩于车厢一角,似有几分紧张到脱力的虚弱。 李潼在听完这一番话后,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回应。他昨日借西康王邸幽会上官婉儿,起先也并没有预计到后事发展,上官婉儿予他的炽热回应更是始料不及,当时情动脑热,许多事情思虑便不够周详。 一时冲动倒也无伤大雅,但冲动之后所面对的尴尬局面,想要处理妥当也实在是让人有些头疼。他昨日王驾停留于西康王邸,恐怕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叶阿黎毕竟身份特殊,不同于寻常民女,这件事也必然会给她带来极大的影响。 想到这里,李潼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惭愧的。无论蕃女是否珍重名节,这件事终究是他不对在先。 尽管叶阿黎声言细表,心意已经袒露许多,但对于这一层关系的处理,又关系到行台对于西康国的经略问题。起码眼下李潼暂时并没有将彼此关系更进一步的打算,即便是要认真考虑,也应该在三受降城修筑完毕、陇南驻军妥当之后再作思计。 因此眼下李潼真不知该要如何给予回应,这也使得车厢中气氛变得尴尬、沉闷,而那一直垂首不语的西康女王,翘起的睫毛间已经隐有泪雾暗聚。 晨光破晓之际,王驾行至朱雀门前,经过一番沉思后,李潼终于开口道:“三原李学士告身诸物俱在坊邸,女王若是雅赏此才,不妨就邸辟为府佐。客乡远在,人情终究难免疏离,坊中娘子庄雅得体,闲时往来访问,也可以经营一份闺阁情义。” 说话间,他解下一枚佩玉递在女王白皙手心中,并说道:“笃情相守,诚为人事可以称美。只是有的时候,就连我也很难极尽恣意。如今所恃者,长年有望,眼前或有不便,但来者可待。” “妾、妾不敢妄求,得此赠物、赠言,彷徨尽无,唯是安待!” 叶阿黎两手捧住那一佩玉,于车内垂首低声道。 朱雀门前,李潼下车后吩咐仪仗将西康女王送归其邸,一路缓行进了政事堂,稍作沉吟后传来内卫郭达,吩咐分遣一路内卫常驻西康王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37 豫王西行,祭拜皇陵 十一月后,行台诸项大计都已经议定,且根据实际的情况进入实施阶段。 民生方面以行台户部尚书李元素为领衔,除了行台原本的行政结构之外,今年的考选又给行台补充了一千多名新的才士人选,人员配给方面大显从容,已经开始派入诸州县,审定新籍、旧籍,划分官屯与赠给民爵等诸事同时进行,务求要在来年春耕到来之前,使陕西道诸州县正式进入新的行政节奏中来。 同时,新一年的开边户也已经征集完毕,与行台兵部尚书姚元崇一起北进、前往河套地区,筹备三受降城修筑事宜。 陇南方面的驻军,则以原潼关镇将曹仁师为统帅,除了行台中军一路前往之外,岭南巴中地区也招募健勇,以一万唐军为主力,并选募诸胡城傍仆从两万人,驻扎于松州都督府。 同时,诸边戍卒也陆续抵达京畿周边,成为长安新的卫戍力量。 今年行台在军事方面的调整力度也是极大的,除了南北两项大计之外,原本的边务体系也进行了不小的调整。 像是远戍安西的三万唐军,其中一万兵力回戍西州与伊州之间。此前安西一战在王孝杰的率领之下挫败了吐蕃的再一次进攻,西突厥王族阿史那俀子确定已经投靠了吐蕃,以突骑施为首的西突厥诸部只能更加紧密的团结在安西大都护府下,境域间短期内局势尚算平稳。 尽管突骑施也已经被列作行台未来将要军事制裁的对象,但这一计划短期内肯定是不会付诸实施。唐休璟久镇西州,如今又接替王孝杰执掌安西大都护府,凭其丰富经验以及安西驻军的善用,制衡西域诸方问题不大。 安西驻军抽调一万返回西州,除了久戍劳苦之外,也是为了减缓一下后勤方面的压力。陇右屯田在娄师德的管理之下虽然已经在逐步恢复,但仍不能完全满足安西与陇右两大战略要地所需。 补给线延长千数里,后勤成本就会陡增倍余。安西四镇短期内并没有大的战事需求,反而是青海方面,需要防备势力退缩到海西一线的论钦陵针对行台驻军陇南方面再作反扑、横生波澜。 将安西驻军撤回一部分,也是为了保证陇右方面在战略上的优势压制,不给敌国以可趁之机。 与此同时,陇右方面这一次回撤的力量同样不少,甚至就连镇守赤岭海东前线的黑齿常之都返回兰州休整,其原所防务一部分转交给镇守黄河九曲的薛讷,另一部分,则由重新返回陇右地区的郭知运等分别担当。 娄师德除了原本的屯田事宜之外,也兼领了一部分黑齿常之原本的督军使职。在河源军等原本主力部队经过充分的轮役休整后,针对陇右军务的更新换血,便上升到了将帅级别。 甚至就连在长安混了大半年的郭元振,也参加了行台这一次的边才选募,得以前往鄯州担任军职。只要经过今冬的磨合并成效观察,黑齿常之这个原本陇右大将,便可以调回长安了。 李潼准备将黑齿常之替换下来,倒也不是为了将其投闲置散。黑齿常之前后镇守陇右十数年之久,的确是功勋卓著、有目共睹,但陇右作为行台最重要的边防地区之一,也的确是需要新鲜血液的补充,少壮将领们需要一个更大的磨练与展示空间。 而且,未来河北方面会不会爆发祸乱,又会以怎样的形式爆发出来,也的确值得深忧防备。黑齿常之本就是出身东北的蕃将,垂拱年间也曾久镇河朔、屡破吐蕃。 如果未来行台大军需要东出定乱,黑齿常之无疑就是当然之选。眼下在陇右以少壮战将逐步取代黑齿常之,将之召回京畿,也是有备无患。 行台今年畿内集军演武的规模再次扩大,诸边州回调精悍战卒三万余众,诸州县新一批的健儿征募仍在进行,预期将要达到五万数众。 以这样一个计划核算,那么在明年开春之前,行台所聚甲力将会达到八万余众。有了这样的甲力规模,行台才可以保证无惧任何变数的发生。 当然,如此大规模的甲伍调聚,也不可能全无影响。神都朝廷就几次遣使来问,行台如此盛聚甲伍,究竟是有什么大的军事行动? 在还未与朝廷正式撕破脸之前,面对朝廷这样的训问,行台总要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理由倒也不需要仔细寻找,无论陇南驻军还是修筑三受降城,本身就是值得大动干戈的大事件。 对于行台的军事规划,朝廷算是已经彻底丧失了话语权,或许内心里对此仍然深感怀疑,但也实在难有什么态度激烈的反对。这几番遣使来问,无非是一种流于表面的威慑,你的一举一动我可都盯着呢,休想打什么坏主意! 就在行台诸大计实施的同时,神都朝廷也并没有闲着,甚至在人事上的变动较之行台要更加热闹得多。裴炎平反成为一个信号,之后关陇、河东等诸地多家纷纷上访神都,这也使得朝廷人事褒扬简直玩出了话,单单复爵以及追赠的国公门户便达几十家之多。 此类消息络绎不绝的传往长安,就连李潼都每每揽卷感慨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唐家社稷老臣的群体居然还如此壮大,许多受封复爵的门户就连他都闻所未闻。 不过现在他基本上对他四叔的执政能力也已经完全不抱什么信心,神都方面此类变动也只是看个热闹,既然影响不到自己,那也就懒于过问。无非感慨几句,他四叔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过去几个月时间里,单单就封实封家就足有三十余家之多。 如此一个封授力度,简直跟他妈不想过了一样,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实封户数干脆就选在关内诸州。毕竟这本身就是一次以关陇勋贵为主体的封授大会,封地选在关陇之间,也有礼轨可循。 而且通过这种封授泛滥的方式,朝廷又屡屡降制,催促行台尽快将所属州县籍户数进行上报,以便于尽快落实这些功臣实封。 对于这一点,李潼的态度也很明确,玩蛋去,老子他么的不搀和!朝廷每降制书催促此事,他便授意行台上书请求笔墨之料以造籍册,否则关中亡户过半,根本就无版籍呈交。 如此一来,行台刚刚因为痛快放行关陇诸家而颇有好转的风评再次转劣。 特别是那些新得实封的人家,对于行台的反感可谓上升到了极点,他们好不容易谋取到这种荣耀并经济利益,结果就因为行台的阻挠而迟迟不能落实。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心内之愤慨可想而知。 越近年尾,此类的抨议声便越加激烈,因为还关系到一系列的归乡祭祖问题。去年那些关陇人家便被行台借贡锦敲诈了一大笔,今年是不是还要继续承受这样的宰割,一时间也是杂论不断。 但无论他们在神都讨论的如何热烈,始终不能影响行台做出什么退让的表态。而且今年行台甲兵盛集于长安周边,又让这一个年尾充满了敏感、危险的氛围。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神都又有一桩大事发生,那就是豫王李成器终于正式出阁,并且皇帝亲自使人落聘,为豫王选妃于道国公戴氏、前宰相戴至德的孙女为豫王妃。 豫王李成器乃当今皇帝李旦的嫡长子,早在垂拱旧年便为皇太子,武周一朝又册授为皇孙。尽管眼下仅仅只是受封豫王,并没有正位春宫,但谁都看得出皇帝并没有另择嗣子的打算。 豫王出阁,规格也是不低,为洛州牧、扬州大都督并领左卫、左羽林大将军。其婚配事宜早在皇帝再次临朝的时候便已经广受关注与议论,特别是与博陵崔氏几乎已经进入磋商礼程的步骤,但最终竟然选择了道国公戴氏,一时间也可以说是大出时流所计,几乎是朝野哗然。 道国公戴氏也是世道名族之一,戴胄为贞观名臣,其嗣子戴至德也曾官居高宗朝宰相,父子两代为相,足以称得上是冠缨巨室。这样一个家世,倒也足堪为天家国戚,只是跟时流最开始的预测多多少少有些出入。 李潼在长安得知此事后,一时间也不免因之联想诸多,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四叔可能也已经觉得眼下朝情热切表象之下的危机,想要有所约束,第二个念头就是可能想凭此在豫王身边团结一部分河南、淮西士人。 他四叔当国以来,虽然骚操作不断,但这一次得做法应该说还是不失理智与权衡,但是很可惜,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眼下时局妖情氛围已经近于癫狂,再想强踩刹车很难有所收效,可能还要遭受反噬。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也确如李潼所料,首先是狄仁杰这最后一个辅国老臣被踢出朝堂,优加开府、梁国公致仕。接着便迎来了最精彩的部分,那就是朝士请奏豫王既已出阁,应当代替皇帝西行祭祖,拜谒皇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38 行台甲壮,南衙无兵 十二月初,崇仁坊雍王邸中又举行了一次规模不小的家宴,迎接潞王妃独孤氏一家入京并贺汉王李光顺长子百日之喜。 年中时分,雍王家眷并诸亲戚门户便已经全面撤离神都。只不过潞王妃年初刚刚生产一女,尚需休养,不便奔波于途,再加上独孤氏也是关陇勋贵中人丁颇旺的一户人家,要完全退出南衙仍需一些首尾处理,所以便暂时留在了神都。 不过随着神都豫王出阁,李潼便传信二兄李守礼尽快将家眷接出神都城,为了保证李守礼在局势进一步恶化前及时撤入潼关以西,甚至都不能将家眷留在陕州。 抛开朝情大势方面的考量,这一次家宴氛围也算是其乐融融。诸家亲戚门户齐聚王邸,共贺团圆并添丁之喜。 李潼在席中与诸亲友把杯畅饮,回想当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一家人可谓是人势单薄、不无凄凉,仅仅只是宫中供给一餐还算丰盛的餐食,便能让小妹李幼娘念念不忘、记挂良久,一时间心中不免也是大生感慨。 当他于席中讲起这一桩旧事时,已经为人新妇的李幼娘自然是大感羞涩,娇嗔不已。 大舔狗薛崇训却已经忍不住抹泪感慨道:“娘子幼时竟还有这样凄楚往事!可憾当年我也懵懂无知,不能分苦此味。但从今往后,凡我家餐饮诸事,我一定悉心安排,让娘子享尽人间诸种珍味!” “我兄弟尚微时,为了养活你家娘子可是所费不少。如今得趁从容,美味自不可闭门专享,该要回饷兄弟!薛郎既有此深情之言,今日此宴食料所供,就并入你家支计了!”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哈哈笑道,对于敲诈薛崇训,他并无半分心理负担。 近年来虽然在政治立场上与他姑姑渐行渐远,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往来。下半年关陇勋贵诸家东去,飞钱业务顺势进入神都,神都方面便交给了太平公主在主持。 除了借鉴长安飞钱的经营模式,李潼此前有关以公廨本钱来经营飞钱的旧计,也不知被他姑姑从哪处故纸堆中翻出来,正式进行实施。 关陇勋贵们耗子搬家,潼关一路都在行台掌控之中,为了保证财产的安全,绝大多数都采用了飞钱转移资产。关内的不动产大半为行台所接手,而那些变现的资产则就相当一部分都为太平公主所掌握。 高宗两口子上台以来便在着力打击关陇集团,虽也卓有成效,但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朝廷与行台能够保持精诚合作,可以说从行台分设以来,关陇勋贵这一群体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与军事上,都被他们叔侄、姑侄玩弄于指掌之间,只待收网了。 行台拥有着强大的军事震慑力,又收回了相当一部分关陇勋贵经营近百年的乡土资产,而他姑姑太平公主如今更掌握关陇勋贵的经济命脉。但是很可惜,他四叔那里玩翻了车。 家宴半途,女眷们各归内堂议论家事长短,留在中堂的男人们,话题便也渐渐严肃起来。 刚刚抵达长安的李守礼丈人独孤元节率先开口道:“今次朝廷请以豫王归祭祖陵,未知雍王殿下对此是什么看法?” 李潼闻言后便叹息一声,然后才开口道:“行台分设于陕西,只因此边军政诸情实困,当时朝情亦有不靖,全无方面长计兴用此边。我也是临危受命,在事至今。对于朝廷诸大礼事,无论行台还是我,从未有所阻挠,也不敢阻挠。豫王若真西归,我自典军相迎于潼关。若事中仍有波折,那也只能安守本分,静待命达。” 自从神都朝廷传来这一消息,无论公私场合便不断有人或直接询问、或旁敲侧击,想要试探李潼对此的态度如何。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只能感慨,操蛋人干操蛋事。我能怎么看?我特么都不正眼看。 别说豫王回不回来,哪怕就连皇帝,他也从来没有说堵着潼关不让回来,关键你特么不敢回来! 如果是在去年,朝廷突然搞上这么一手,行台都还需要紧张应对。毕竟那时候诸事刚上轨道,就连李潼自己,这会儿都还要重新返回陇上跟论钦陵隔空放嘴炮呢! 不过今年这个态势,行台是真的有资格和实力以不变应万变。其实不独时流诸众,就连朝廷此前都专遣使员来询问李潼,而且还不是朝士,是他四叔李旦专门派遣的中使,询问他对此究竟是怎样一个态度。 李潼对此同样没有什么回应,中使还未入城,他便直往京西巡察军务,半路溜回来在隆庆坊私宅中窝了好几天。一直等到中使职命所催、等得不耐烦了、自己返回神都,他才又返回了行台。 之所以避而不见,就在于见了也没有什么意义。或者说他四叔被玩坏已经成了定局,现在心态大概已经崩得稀碎,使人来询问李潼的态度,无非是找个迁怒对象而已。无论李潼做出什么样的表态,都不免会被作负面解读:不是老子手段不行,纯粹年轻人不讲武德啊! 见雍王明显不欲就这个话题深谈,独孤元节在稍作沉吟后又问道:“如今潞王仍留陕州,人身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到这话,李光顺也不由得变得紧张起来,忍不住疾声问道:“神都情势已经变得这般危急?” 独孤元节看了一眼微微皱眉的雍王,然后才又说道:“此前王相公奉命整顿南衙兵务,收效谈不上好。天下军府,半在关内,但关内军籍却收在行台……今王相公罢知政事,专领左卫,但其实南衙诸卫,俱已缺损严重,唯翊府尚存甲员,月前再典南衙番上宿卫者,所存竟不足两万。诸府无兵可以番上,但潼关以西……” 讲到这里,独孤元节便顿了一顿,但言外之意也已经是不言自明。朝廷领掌天下,在行台大肆收聚甲士、京畿所聚之兵已达八万之巨的情况下,南衙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整顿,所收竟然只有不足两万军众。如此一个实力对比,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大唐立国以来,便是重内轻外,诸折冲府将近三分之一的数量都分布在关内诸州。现如今关内为行台所据有,使得朝廷禁卫形同虚设。 不过李潼在听到这一数据后,还是忍不住皱眉道:“这当中是否有什么阻滞?” 虽然府兵的老底子是重关内而轻关东,但如今的府兵制早已经是形同虚设,已经不足为凭。像行台过去这两年多时间里,根本就没有再试图修复原本的府兵体系,而是建立起一个新的募兵系统,内外轮戍。 神都朝廷本来就没有太丰厚的府兵底子,所谓整顿南衙军事,当然不可能只检索旧籍,无非以此作为一个框架参考,再传告诸州县进行新的征募。这种动员形势从高宗后期就已经开始采用了,武周一朝也多是循此旧例进行征发,从而维持对外的军事活动。 双方的军事竞备,行台甚至还要晚于朝廷,李潼虽然率军入关,但长安定乱、北击突厥再加上青海大战,一系列事件下来,行台创建已经是到了第二年的事情。 神都朝廷虽然也处于动荡中,但当李潼还在青海前线的时候,李昭德等便已经开始整顿南衙军务,南衙军事最兴盛时,一度达到五万余众。 就算之后李昭德并其一系朝臣被贬出朝堂,但政治上的清算不至于延伸到行伍之中。更何况王孝杰这家伙虽然有几分因人成事的味道,但毕竟也是宿将出身,以宰相而整顿南衙军务,即便不能在原本的基础上更作扩大,也不至于缩水到这么严重! 听到雍王这么发问,独孤元节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抚膝长叹道:“七月以来,朝中封奖大兴,物料支用尤其急促。入秋之后,诸州本有三万番上卒役应该循时入都,但因兼顾诸州贡赋解上,至今仍有大量延困于途。 入冬之后,行台甲兵盛聚,朝廷强催甲兵疾行,以致人事混乱。多地物料积压难运,诸受封家犒赏难支,其亲徒多参两衙宿卫,各请领掌之职亲自入州索取……” 饶是李潼见多识广,听到独孤元节所述之事,一时间不免也是目瞪口呆,这种乱象,他妈的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够搞出来的! 诸州甲兵番上入都,顺便押运贡赋等物料入都,这是朝廷多年以来的惯例,为的是一个人物两收的便利。李潼当年于神都主持漕运改革,其中一项内容就是将人、物解绑,运河沿线专募客民以充脚力,专事专用,以厘定当中各种混乱不堪的无效开支。 毕竟人物两收看似便利,但在实施过程中存在着各种拖延与虚耗问题,一路甲兵过境,但州县物料还没有聚齐,你是就地等着,还是直接开拔?一旦原地驻扎等待,是折入州县物料脚力费,还是专设军费开支?因此所造成的番期延长,南衙又该如何审计编排? 贞观时期,均田制还有所保证,府兵制也不失组织,物可恒聚、兵可恒出,彼此还能不失于配合。但永徽之后,随着帝国疆域越发扩大,征期、征料都变得越来越频繁严重,本来就是两个系统的事情,勉强凑合起来,所带来的虚耗已经远远超过了本来的便利。 如今,李潼有关漕运改革的政令早已经被破坏殆尽,相关事宜再次恢复旧态运行。 按照独孤元节的讲述,就是行台所带来的军事威胁陡然增加,然后朝廷催令甲兵加快行程,直接造成了诸州物料堆积于途。而已经涌入南衙任职的受封人家担心封赏不能及时兑付,所以纷纷请命外派,于是就把南衙本来就已经微薄的底子更作摊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39 庐陵不动,潼关慎出 神都朝廷的乱象不止一桩,独孤元节刚从神都赶来长安,对此自然是深有感触,讲起相关的问题,自是滔滔不绝。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待到宴席散去后,李潼并没有直接休息,而是换了一个房间,与长兄李光顺继续就刚才席中所论诸种继续深谈。 “三郎,不如由我前往陕州代替二郎。二郎他为人处事不够谨慎,偶或放纵意趣,或就失于自谋。如今神都乱象已经如此深刻,我恐怕他一时失察或就会遭受加害……” 一俟坐定,李光顺便忍不住开口说道。 李潼闻言后只是摆摆手,并叹息道:“人言可信,但也不足尽信。神都如今确是情势纷乱,但还未至于完全崩坏。至于二兄,虽然为人疏阔简略,但也未必就会有杀身之危。即便有所失察,无非受人执之。若是阿兄相代,我反而担心阿兄你心思杂细,恐不能善保自身。” “这、这……莫非独孤亲翁所论还存偏颇曲隐?” 李光顺听到李潼这么说,不免便心存惊疑道。 “南衙人事驳杂,究竟如何荒废,我亦不能深知。但北衙诸军新扩,千骑增作万骑,诸宗亲国爵分掌,对于朝情,还是有一定的压制之效。” 虽然如今李潼在神都的人事影响越发薄弱,但也并不意味着对神都局面就一无所知,不说私下里的一些布置,他姑姑偶尔也会传递一些消息过来。 按照他姑姑与独孤元节各自所述,得出的结论大不相同。像独孤元节所说,南衙军事崩坏,使得整个都畿都近乎不设防一般。但是按照他姑姑的说法,北衙军事建制有序,到如今北衙甲兵已经超过三万,而且未来还有继续增加的余地。 两种不同的论调,体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独孤元节对神都的混乱局面多有夸大描述,察其真实心意,其实是希望行台能够尽快出兵于潼关以东,干涉神都政局。 至于他姑姑太平公主,则就不怎么乐意让行台的力量直接干涉神都局面,所以对如今朝廷的混乱局面避重就轻,只说北衙增强。 不过无论双方怎么叙述,李潼对如今朝廷局面自有一个评估。眼下的神都朝廷,失控已经成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既不像太平公主说的那样北衙稳固、根基不动,也不像独孤元节所说的不堪一击。总之,皇帝李旦公器下授的弊病已经显露无疑。 李旦以为架空老臣、君恩普授,就能建立起一套以他为中心的朝政新秩序,这想法本就不失天真。有恩而无威,哪怕授给再多恩惠,也只是更加助涨人心里的贪婪。 更何况这些关陇勋贵、关东名门,都是从南北朝的大分裂乱世中传承至今,什么样的恩惠能够让他们心悦诚服的满足? 很多事情一旦开了一个口,就很难收得住,比如这一次朝士们请求让豫王李成器入关中祭祖,就是朝臣们联合起来把皇帝当锅涮。你既然想拿豫王联姻刹个车,那就不要怪大家把豫王抬出来当个投石问路的棋子、当个牺牲品。 最初豫王联姻的对象选择的是河北人家,这件事虽然未成定论,但也朝野皆知。崔玄暐更因此旗帜鲜明的于朝中反对行台势力的扩张,并最终而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崔玄暐身死一事,最终处理的已经是不明不白,让河北人心怀不满。结果现在豫王联姻确定了,这更是一巴掌扇在了河北佬儿脸上,逗你们玩玩,你们还当真了。 武周一朝,河北人士也多出将入相,今年以来朝中各种封赏也都天然的被排斥在外,可以说是官场情场两大失意。 得不到的就毁掉,更何况这一次还被耍得这么狠,因此请求豫王西行首先便是一些河北朝士提出。 不仅仅只是给皇帝提出一个两难的选择,更是揭开了皇帝李旦的一块遮羞布:国之大事,唯祀唯戎,你这皇帝当得连你爸都不知道,你到底牛逼个啥?自垂拱以来,你特么给你爸上过坟、上过香没有? 无论豫王是否西行,这诛心之问的由头算是埋下了。如果豫王西行,那么接下来该不该轮到皇帝?如果豫王不去,你们爷俩这是过得有点飘啊。 如今大量充斥于朝中的关陇朝士们,对此同样没有反对的需要。关内本来就是咱们小圈子龙兴之地,老子们现在好不容易跑出来,已经不敢再回去了,但总得弄出一个挑头的来,带领大家重返咱们的光荣之地啊! 豫王作为当今皇帝嫡长子,身上又没流淌着咱们关陇的血,正是试探行台底线的一个绝佳选择。说句不好听的,哪怕豫王直接被雍王弄死,咱们又有啥损失?甚至有可能豫王一旦西行,就注定不会生归! 可是如果豫王不敢西行,这种事情都不敢担当,你也配入主春宫? 此前李潼特意避开中使,根本不给正式回应,就是无论怎么表态,都容易被人借题发挥。你们爷俩爱回来不回来,反正老子蹲在长安,跟我爷爷亲着嘞。 他四叔之所以派中使而非朝使前来,大概也怀着送个雷给他揣的念头,要借他的势力镇压汹涌的朝情。当然真派朝士的话,李潼倒是可以抖上两把了:你连该不该给你爹上坟都来问我,我就觉得你不该当这个皇帝,你听不听? 基于这些盘算,李潼可以确定朝情基本上已经失控,而且就连他也已经无力扭转,接下来再有什么变数,也只能顺势而为。 就连李守礼他丈人入京见面之后,都忍不住要劝说雍王归朝主持局面,由此更可以推想整个行台从事诸众是个怎样的态度。 特别是今年行台甲兵盛集于长安,一旦接下来事态激化到大器何属的地步,李潼也绝不能再作什么退让之计。甚至只要朝廷前脚公布确定豫王西行祭祖,后脚李潼就必须要传檄诸军,咱们归国问政。 若不然,对于行台上下他都无以交代,咱们拼死累活经营出陕西如今这幅局面,难道最后真要沦落到给二房东打工? 他眼下之所以无论公私场合都不作明确表态,朝廷方面的影响还在其次,怕的就是一旦态度表现的过于勇进,就会被汹涌群情推着向前走。行台刚刚确立的两项边防大计,可能就会因此而停滞不前。 “无论之后朝情大势如何,都不可再作轻松计议。阿兄你也要做好留守西京的准备,一旦我为大势裹挟,长安必须要有专守。” 对于那些亲戚门户,李潼也都有所保留,他甚至不想让这些亲戚人家直接参与后续各种扩大化的纷争。此前丈人唐修忠便被安排跟随姚元崇北去河套,杨显宗则随曹仁师前往陇南,至于郑融本身不涉军务,则以陇州刺史寄禄荣养于长安。 至于跟兄长李光顺,倒也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这才透露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天下情势,真是步履维艰。若真来年形势仍有转劣,三郎你不得不……你放心,我一定竭力维持住你交代的局面。只是、只是,我不知该要怎么说,但三郎你志大雄才,用事或是不容拘泥,但若真有两全之选,有的事情还需慎为……” 李光顺听到这话,神情也严肃至极,但语调则就不免吞吞吐吐,很是纠结。 长兄心意如何,李潼当然明白,既担心他于伦情之内作孽太深,又恐怕他拘泥仁恕不能大事竞成。 “圣人近年虽然渐渐不容我于情中,但我入事以来,也从未以践虐亲员为威吓。眼下所虑大计,唯是唐业不坠,除此之外,余者俱是次计。但若还有两全能循,绝不孤厉逞凶!否则,将何面目以对祖宗后人、天下百姓?” 李潼叹息一声,不无感慨的说道。 “唉,世道艰辛,人心险恶,也只有三郎你面对这样的态势仍能不失定计。至于我,唯是应命躬行,甚至不敢遐思后事。人言或是可畏,但三郎你还能存有这样的心迹,已经俯仰无愧了。若真情势逼于两难,也不要太为难了自己。咱们满门生命,仍须仰你一人啊!” 李光顺拉着李潼的手,不无深情的说道。 “圣人入此险境,半是咎由自取。而我眼下仍存几分忌惮,也不失人情杂枝的困扰。纵然控弦十万,庐陵不动,我便不可轻动。山南风水,不足埋此贵骨啊!” 局势发展到这一阶段,除了自身的种种布置尚能有所笃定,至于其他的诸种变化,李潼也不敢夸言能够料定几分。比如他三叔大概率会被卷入接下来的乱局中,但会在什么样的时机、以什么样的方式入局,李潼也都猜测不到。 当然,无论未来局势如何发展,跟神都革命前夕那孤注一掷的局面相比,眼下的他是不失依仗,已经拥有了左右时局乃至于定鼎社稷的能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40 北衙军壮,圣人不朝 神都城北圆璧城中,隐有鼓声雷动。 偌大的校场上,几路甲伍各成营阵,在那迎风猎猎的旗纛指引下,或进或退,井然有序。随着号角声吹起,诸营伍间各有精骑冲出,在诸阵线之间离合纵横,很是威武。 “成军不过几月,已有如此精勇姿态,着诸典军者入前,赏此雄壮!” 大纛之下,皇帝李旦同样身披光鲜甲胄,扶剑而立,望着眼前壮武不凡的北衙劲旅,心中豪情倍生,拍掌大笑说道。 皇命传及,不久之后,诸营兵长便趋行来到大纛所竖的高台之下,各自入前唱名作拜。 眼看着一个个威风凛凛、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禁军将领,李旦更是喜色盎然,于台上笑语道:“诸将免礼!万骑扩成以来,诸将俱勤奋于甲伍,至今已是规矩可观。将士勤劳宫门内外,朕得安寝于殿阁之间。今上下会武于内城,观此壮势,当作赏赐。诸将忠勇既捐于朕,凡所需求,朕当为了之,且入前各陈心愿所疾。” 诸将听到皇帝如此慷慨之言,也都不免喜形于色,但一时间也都搞不清这豪言许诺尺度所在,不敢贸然入前相请。 片刻后,排头一名年轻将官才入前深拜叩语道:“臣幸列宗家苗裔,旧年为妖氛所迫,流落江湖,生人不敢远计,泪眼难望宸居。陛下壮志潜养,奋起于宫阙之内,使人间正道重归,臣等瓜葛之属,亦因此重沐天恩,今更推授宿卫、安危与共?恩重难表?惟愿吾皇永持符宪,社稷长为安宁!” 年轻人名李承况?乃楚哀王李智云嗣曾孙?如今则爵封楚国公,以右羽林中郎将分领万骑营事。 听到李承况这么说?李旦更是忍不住欣慰大笑,示意其人免礼登台?抚其项背不无感慨道:“旧世孽情?不堪回首。惟今朕持符布新,领掌宗家社稷,自当察辨分明。楚国公宗家少壮,忠诚之言发于肺腑?怎能让你孤鸣无应!即便还未壮勋于世?宗家亦当深作勉励!” 说话间,李旦更从旁侧侍者手中取来一份玉册,递在了李承况的手中。 李承况见状后,已经是激动得浑身颤抖,伏地再拜?两手颤颤巍巍这一玉册。 皇帝身为天下之主,一事一物都有其非凡意义?玉册无疑是最为高级的一种,所谓立后建嫡、封树藩屏?临轩册授。 李承况如今已经是国公显爵,如今皇帝再亲自授给玉册?所代表的意义那无疑就是封王了?总不能是给他一个苍蝇拍耍着玩。 当然?册封宗王这么大的事情,都有一整套严格的礼仪,且不说册书要经中书门下,起码也要有一位三品大员临轩赐册,当然不可能在校场上这么轻松的完成。 因此皇帝李旦赐给李承况的玉册也只是一片空白,并没有文字记载。但这一行为已经是一个明显无比的指示,近日之内李承况一定会受封为王。 眼见李承况激动得涕泪横流,几乎要抽刀剖心以表忠义,李旦心中也颇感满意,微笑着着令中官将李承况搀下台去。 此时大纛周边众将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都激动眼热至极。李承况本来就是宗家子弟,因练军有功而受封王爵,这样的际遇他们自然不敢贪望,但见皇帝陛下如此豪赐名爵,那种激动之情自然也都溢于言表,一时间校场上各种表忠献义之声不绝于耳。 这样的氛围也让李旦快意不已,北衙万骑可以说是他从无到有、一手建立起来的嫡系力量,诸将士如此归心,才让他感受到手中所掌握的权威有处附着,而非空荡虚无。 接下来数名练军有方的北衙将领也都次第登台受赏,名爵势位都有了一个极大的进步,以至于整个校场上欢呼声不断。 一名将领在得获赏赐后更忍不住激动表态道:“如今万骑行伍编成,贲士满营,唯欠器杖使给。但得诸用给足,臣等必竭力报效皇恩,向天下宣我北衙军威!” 听到这将领如此表态,李旦脸上不免闪过一丝不自然。如今万骑编成,诸营军令也已经颇有章法,但仍有一点,那就是连基本的甲刀器杖都还不怎么充足。 包括今日的演武,诸营士袍服不一,所持器杖也多竹木器械,这也难免让军容威仪大打折扣。 有关这一点,李旦也颇有几分无奈。此前神都革命,雍王掌控北衙,北衙库储器械几乎被搬运一空。之后朝廷财政一直紧巴巴的,虽然少府、太府等也有官造补充,但始终不能敞开量的生产供给,更何况还有南衙这样一个吞金大户亟待补充。 年中陕西道递运钱货几十万缗,让皇帝可以绕开南省,亲选将员并募聚甲兵。本着人多力量大的原则,万骑真就是不打折扣的募众万数人之多。 新募之军,操练演武、诸种耗费,陕西道那几十万缗财货早已经花的七七八八。接下来北衙军事再作增补,就绕不开外朝了。 且不说皇帝现在内库本就局促有加,即便是宫财丰用,上万人的甲刀器械补充也是一个大工程,不可能绕开外朝、直在宫中进行冶铸。 此前李旦是打算从南衙支用一批器械补入北衙,结果却遭到时任兵部尚书的王孝杰阻止,王孝杰甚至直在都堂狂言,若真诸边有患扰及宸居,他当亲自披甲持戈、拱卫大内。否则北衙甲士强聚、物料穷用,只是劳民伤财、不切时宜。 也正因为这番争执,最终耗尽了皇帝对王孝杰的最后一点耐心,罢其宰相之职。但王孝杰虽然被罢免,北衙增补器械一事在政事堂仍然迟迟不能通过,原因也很现实,就是没钱! 这样的理由,李旦当然不能接受。朝廷财政窘迫是一方面,但凡所用事也必须要有一个轻重的判断取舍。朝廷财政再紧张,能比陕西道大行台还紧张。此前大行台创设军器监,于骊山大兴冶铸,以至于流到神都北面的大河之水都带着一股铁锈味,满朝臣员怎么有脸说没钱武装北衙新军? 说到底,无非是朝臣们不愿意见到皇帝掌握太强大的亲信力量。此前北衙扩军的时候,御史台已经频有谏言,所持言论与王孝杰大同小异,但因为物料诸用俱出宫库,此类言论皇帝只是避而不谈,外朝也很难有实际的手段干扰到事情的进程。 现在一笔外财花光了,凡所物料支给便绕不开南省诸司,李旦对于朝士们的争议便也无从回避,以至于北衙物料支给阻滞重重。 不过如今的李旦也并不是刚刚出宫、面对复杂局面束手无策的新人,对于如何回避争执并达成自己的意图,也有了一套自己的方法。 今日圆璧城演武,除了确是需要检验一下北衙练军成果之外,李旦也是希望借此震慑一下当下正汹涌不已的朝情。 自圆璧城返回禁中,褪下戎装、换上常服,李旦便召来内常侍苏永询问道:“玄武城诸仓点验清楚没有?” 苏永闻言后连忙膝行入近,手捧籍册奉至案前,恭声答道:“玄武城诸仓所储甲刀弓弩等械具,皆详录籍中,敬请大家阅览。” 既然已经知道外朝整体对北衙扩军都持一种抵触的态度,皇帝自然也不可能凡事俱仰外朝,还是在通过别的途径进行扩收,接过中官奉上的籍簿略作翻看,对这数据略存不满,但也没有显露于形,只是沉声道:“凡所库储,严令封存,不得禁中手令,不准开仓发给!” 苏永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李旦旋即又说道:“今日外朝几人请见?” “韦相公入请五次、李相公入请三次……” 听到中官禀奏,李旦眸中厉芒闪烁并冷哼一声,将诸宰相请见的事则记录翻看一遍,然后才又合卷说道:“明日早朝,一并省减。着政事堂诸员并太常、光禄、宗正并卫尉等于仁寿殿待召。” 外朝群议,都在请求豫王西行祭祖,此中用心险恶,李旦自然有觉。 最开始他还暗示政事堂诸员将此类议论压制下来,但却不见什么明显成效,索性直接不再参加外朝朝会,凡有事项俱通过中官向外朝传达,只是专心筹备此次北衙演武。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对外朝朝事就全不过问,过去这段时间,单单政事堂人事变动便有数起之多。 “姚璹入都没有?一旦入朝,即刻授给时节,着其暂领豫王府长史,落聘请期于道国公家。” 姚璹此前担任汴州刺史,但是此前由于今年秋贡入都失期等诸事而遭弹劾罢免。但李旦却并没有直接将之放逐于野,而是以散骑常侍召其归朝,就是准备让姚璹为请婚使出面主持豫王婚礼。 雍王在朝未久,但却拥趸颇多,这其中姚璹就是一个关键人物。特别是在雍王入嗣孝敬前后,时任宰相的姚璹可以说是大量江南人士投往雍王门下的一大媒介。 现在李旦召姚璹入朝,便心存一石二鸟之计,一则继续为朝中过于喧噪的士情降温,二则就是动摇一下雍王的士用根本。 “姚璹车过荥阳之际,马惊失蹄,落驾成伤,日中奏告恐年前不能入都……” “老贼奸猾!遣中使、太医就县诊断,他纵是死也要死在神都!” 李旦闻言后顿时拍案怒声,打定主意不准姚璹置身事外。吩咐完这件事情后,他才又说道:“召太平明日入宫相见,楚国公拟封广陵王,明日便要降书两省。此前约定北邙开设宫造,她也要给我一个回应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41 北衙军事,分一杯羹 今年年中,左羽林卫撤离上阳宫宿卫,并且雍王家眷西迁,但上阳宫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冷清下来。 因为随后不久太平公主就搬入了上阳宫、傍母而居,虽然也引起了一些礼法上的争议,但因为当今圣人都未明确反对,再加上神都局势波澜翻腾,也没有人抓住这一问题纠缠不放,事情便就此确定下来。 早前潞王率领左羽林卫宿卫上阳宫的时候,因为陕西道大行台的缘故,再加上雍王势力被扫出朝堂,使得上阳宫格格不入于神都时局,与大内皇城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对抗的意思。 不过随着太平公主搬入上阳宫,这一态势便荡然无存。毕竟当今圣人与太平公主兄妹情深,再加上如今神都城的一系列追奖事宜都是太平公主所促成的,诸多因此受惠的时流人家对太平公主多多少少都是心存一份感激。 所以原本几乎已经不与外界有什么交流的上阳宫,也因为太平公主的到来而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不独诸内外命妇频繁走访,甚至就连有的朝士间不时也会来到上阳宫拜谒或是参加宴会。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皇太后就因此重新获得了与外界接触交流的机会,皇帝之所以准许太平公主搬入上阳宫居住,其中一个条件就是必须要严格限制皇太后接见外臣与命妇,甚至就连皇太后起居场所都做了严格的限制,皇太后只能居住在甘露殿中,且甘露殿周边的护卫力量必须出于大内,饮食奉给同样必须由大内负责。 对于禁中人事的防备与杜绝,皇帝是有着充足的经验。 毕竟自垂拱以来,皇帝便被幽禁于大内长达十数年之久,在这过程中不是没有试图与外朝联系,虽然收效不佳,有的尝试还败露了,但也因此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甘露殿内外布置了大量的宦者,哪怕就连一片殿前的落叶都有一个明确的去处。皇太后想要越过这一层监管与外朝取得什么有效联系,也是难于登天。 当然,这些细节外朝也无从得知。甚至某种角度上来说,皇太后的存在反而成了皇帝监控朝中是否仍有意图逆反的奸邪的一个诱饵。 太平公主虽然搬入了上阳宫,但本身也并不是一个能够安居深宫的性格,在外界还有许多人事需要过问,为了出入方便,日常多在上阳宫南侧的仙洛门内起居并活动。 仙洛门也因此成为了上阳宫人事出入最频繁的一处宫门?而且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许多新入都畿的时流门户哪怕还未入朝,都要第一时间赶来拜见太平公主。再加上太平公主眼下对朝局的深刻影响力?以至于时流戏言仙洛门内的宫苑为西政事堂。 这个所谓的西政事堂?还真不只是说说而已,虽然所处理的事宜不像政事堂每干军国大计?但若讲到繁忙,却犹有过之。一些在野才流乃至于朝士?都被太平公主网罗于门下?代其处理众多事务。 当然,太平公主自身也并不清闲,每天都要勾批大量的文书,接见众多时流。对于一般人而言?这样繁忙紧张的生活短时尚可?一旦维持长久,难免苦不堪言,但太平公主却乐在其中。 厅堂中,书案旁的箱笼里盛放着众多文书,有侍女逐一拣取奉至案上。太平公主一边阅卷勾批?一边对堂中端坐的中年文士说道:“年尾诸司度支核计,比部司职勾检?张郎中拨冗前来,我也就长话短说。司农寺所涉钱项杂乱?府中屡催会账、迟迟不来,你去转告司农宗少卿?他贪染多少我不想过问?但若是节前短了库钱点给?误了飞钱兑计,那这个司农少卿,他也就不要做了!” 席中端坐者乃比部郎中张晋客,闻言后连忙恭声应是,但又忍不住说道:“宗氏兄弟贪鄙之名人尽皆知,本就不该授用司库之职。日中徐俊臣见我便有告言,已将宗氏罪状审定,随时可以讼问。我兄梁客不日便要入都,随时捐用……” 太平公主闻言后微笑颔首并说道:“名门之后,孔怀俱才,令兄入都之日,我将亲自设宴款待。” 顿了一顿之后,太平公主才又说道:“但今年飞钱新入都畿,是否能够足额承兑,关乎信誉至深。年前正是兑付要紧时节,贸然换人、从头熟悉,总是有碍事程。若我一人名声受损,也不是什么大事,若因此触怒我家雍王,可就不是势位、钱帛能了事。明年吧,明年朝中若有美职出缺,令兄可居先列。” “多谢公主殿下关照!” 张晋客闻言后虽然有些失望,但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也不敢再作争取。 说话间,太平公主已经批过几卷文书。张晋客见公主不再说话,便识趣的起身告辞,只是在临行前又说道:“府下六郎,日前新习健舞、急欲表献,已经随卑职入苑……”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手中的笔顿了一顿,眸间泛过一丝潮意,但转头看了一眼箱笼中还剩大半的文书,便又说道:“且留待外堂,暇时来献。” 待到张晋客离开,太平公主继续伏案忙碌。很快时间就到了傍晚,侍者入告楚国公李承况求见。 “快快有请!”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放下手中笔,着侍者将一应文书收起,接着李承况便趋行入堂并作拜,太平公主则笑语道:“亲员相见庭门之中,何须如此多礼,楚国公且入席,今日圆璧城演武成效如何?” 李承况入座后便开始详细讲述起今日演武种种,包括诸营兵长身份并甲伍之数,以及后续圣人犒奖事宜,特别在讲到皇帝赐给自己玉册的时候,李承况更是激动难耐,起身再拜道:“非得公主殿下拔臣于野,进荐于上,臣安得如此显行于世、光耀门庭?自此之后,凡公主殿下教命,臣必谨遵不悖!”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更是笑靥如花,当场便吩咐侍者持她手令去走访两省要员门庭,礼货所具之丰盛也都浅露给李承况得知,以示她对此事上心以及出力之大。 李承况在堂中听到太平公主有条不紊的布置人事,感激之情也是溢于言表,一再拜谢。 如今朝中虽然优待宗室亲徒,但也并非全无分别,郇王房的大李相公、小李将军双双封王,尊荣倍享。相对而言,其他宗亲便大为逊色,虚荣之外也只是衣食无忧,势位上则就没有太显著的提升。有一些倒霉的诸如郁林郡王李千里,更是被远贬岭南,就事于安南都护府。 李承况所入嗣的楚哀王李智云一脉,虽然也是高祖血传,但几代传承下来早已经被边缘化,哪怕武周一朝酷吏都懒得找麻烦。如果没有特殊的际遇,再想重获王爵,几乎不可能。 看着李承况一脸的感激涕零,太平公主也是忍不住会心一笑。 今年以来,神都城的政治风潮虽然由她挑起,但因为之后她入住上阳宫、与母亲起居亲近,再加上身为武家妇的身份,也让她在招抚情势方面受到了一定的阻碍。 诸如宰相韦承庆,虽然也是由她举荐,算是出于她的门下。但是随着神都朝情变幻越来越激烈,韦承庆作为主持一系列旧臣封奖事宜的宰相,身边所聚人势渐多,对她就不如以往殷勤,甚至隐隐略有排斥。 类似情况还有就是新兴王李晋,其人坊居多年寂寂无名,也是受了太平公主引荐才解褐入仕,步步高升。但在逐渐得势后便与堂兄李思训和郕国公姜家往来密切,同样对太平公主有所疏远。 类似的经历,太平公主所感并非一次,可以说从她积极入世开始,就是一个不断被人抛弃的过程。远到她那侄子雍王李慎之,以及神都革命中的观国公杨嘉本等,几乎都是不同程度借势于她,但到了一定阶段便开始疏远她。 经历的多了,太平公主心中自然有一份苦闷乃至于忿情,所以也在努力寻求机会让自己走上前台,不再被人当做筹码与借势、抛弃的对象。 这一次提拔李承况,一是看重李承况身世清白、没有太复杂的亲谊牵扯,二就是在这提拔的方式中本身就埋下了手段。 这一次给李承况封王,本就是她与兄长李旦商定,未经外朝讨论。借着北衙新军编成给外朝施加的震慑,先斩后奏的搞定此事,也是对宰相们的一次敲打与警告。恩威势力自出天家,谁想专据私用都是做梦! 这个李承况,也是太平公主向北衙渗透的一个棋子。万骑扩军以来,皇帝便不准外人过多染指,哪怕太平公主对万骑的规模与人事结构都不是很清楚。 但她同样也有优势,那就是资财丰厚。特别是雍王将神都飞钱相关交给她负责后,大量关陇勋贵向东迁徙,太平公主所控资财激增、言之富可敌国都不为过。 皇帝有权而无财,太平公主却财势兼有,自有一份信心,她这兄长早晚都会求到她的头上来。北衙扩建的军事,她无论如何也都要分一杯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42 莲花六郎,生吞珠花 李承况离去不久,大内中使便匆匆赶来,将皇帝的旨意如实传达。 太平公主对此自然满口笑应,北衙士伍虽壮、但却诸用告急,而她的价值便体现于此了。所谓于北邙山兴作宫造,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打制各种礼器、文物,就是为了制造军械以武装北衙军旅。 几番借势于人而又遭人冷落,太平公主当然也意识到世道何者才是根本,浮华诸种不足论,唯是精兵在手才能不受世道所轻。 待到应付过中使之后,太平公主才又冷笑自语道:“我这兄长啊,言行每流于冒失,勤于念想却拙于周详。若真没有亲徒拾遗帮扶,难免为人愚弄。” 外人看来,他们兄妹情深、亲近无疑,但太平公主自能感受到皇帝对他的防备。像此前她推荐韦承庆担任中书舍人,并传达了母亲针对裴炎一事的处理意见。 风潮虽然是由她引发,但接下来她却被隐隐排斥在外,特别是皇帝急不可耐的将韦承庆授为宰相,分明就是要通过殊恩授给抢夺太平公主的门人。 结果韦承庆却借此大肆示好笼络关中勋门,俨然成为关陇门户新一代的代言人,势力具成,以至于他们兄妹两人都无从控制。 在这过程中,太平公主也不是没有试图将局势重新挽回,比如希望通过豫王选妃一事,将河东薛氏等人家团结过来。但皇帝却认为太平公主是在挖他墙角,先将洛州长史薛稷外授豫州刺史,后来更干脆宣布道国公戴氏为联姻对象。 借着豫王联姻一事,皇帝又将淮西人朱敬则授给豫王友并加秘书少监,似乎是为了笼络一批两淮人士以为豫王壮势。 结果在朱敬则进入豫王府之后,才在河北人袁恕己的检发中察觉到朱敬则与雍王一系早有深刻关联,早年便在雍王授意下打压清河张氏等河北门户,甚至朱敬则的一个从孙女还是潞王孺人。 本来这件事也没什么,就算朱敬则与雍王一家前缘颇有,但其人本身就偏向学士儒生,入仕以来无涉权势。偏偏豫王眼里不容沙子,几番上书不愿以朱敬则为友,在士林中造成了很恶劣的形象。 朱敬则虽然势位不高,但其一家却号称淮西儒门,于河南士林学术地位颇高,被豫王如此见弃毁谤,愤而辞官,布衣还乡。以至于朝野对豫王都风评大减,认为不能容士。 这些细节上的纠纷,太平公主也只是冷眼旁观,但其实心里对这位兄长已经集聚了相当多的不满,也越发认识到单单所谓的亲谊并不能庇护她长久。 皇帝这样的性格,时局中有所感受的人并不少。包括这一次北衙扩军,以雍王所献财货为张本,绕开了外朝诸司朝士,也绕开了太平公主这样的亲人,但不乏人已经认定皇帝没有长久韧性,很难独立成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南省相关诸司都在刻碎阻事、极尽掣肘,皇帝所组建的这一支万骑新军就连基本的军械器杖都无,徒具人数而已。 在没有更大外力变量的情况下,这一次声势不小的北衙扩军也只能草草收场,皇帝只能逐步放开事权的封锁,任由外朝向此新军渗透,才能加以维持下去。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皇帝此前那番做派就成了一个笑话,色厉内荏的本质毕露无遗。 北衙扩军,本就容易引起外朝的警惕与抵触。他们父亲高宗皇帝扩建左右羽林军的时候,先有干掉长孙无忌的威行震慑,然后又有扫灭诸夷、诸胡酋人物捐给为基础。 而他们的母亲武则天,既继承了高宗遗留的一些人事基础,本身还有一干武家侄子们不计官声的刮索钱财捐输为用。 皇帝眼下可以说什么基础都不具备,只凭雍王入献几十万缗财货就想在北衙创设几万新军,想想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太平公主对这个兄长虽然已经有不满,但在母亲频频提醒下,也意识到眼下朝情汹涌、已经混乱不堪,一旦外朝借此将北衙新军渗透,那么皇权将更加无从伸张。 而她本身也是依傍皇权才获得这样的超然地位,在确保自身利益的前提下,自然要极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对于皇帝的请求,她也无作更多思考便应承下来。既然现在皇帝已经表现了诚意,愿意与她共分北衙军事,相关后续自然也要尽快操作起来。 她于文书中一通翻阅,整理出了一个名单,递给使者吩咐道:“这几户人家所持飞钱优先支兑,一俟财货发入各邸,即刻着令徐俊臣逮捕刑问,治其贪赃之罪!” 神都的飞钱业务虽然是由太平公主主持,但也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够完全自由的控制使用这些飞钱相关的实际财货。 飞钱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自然是其携带方便、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空间与时间的限制,但最根本还是有票则必有钱。 太平公主所掌管的飞钱资源,多与关陇勋贵有关。一旦她这里拿出大量的财货以投入北衙禁军的建设,便极有可能发生挤兑的风险,一旦不足支兑,飞钱的信用就会破产。 雍王在将飞钱业务交付过来的时候,也曾提出警告,不准太平公主任性滥发并随意支用仓中的准备金。一旦发现神都方面有这样的迹象,便会立即公布切断两京飞钱的关系。 神都飞钱本就源出于西京,一旦西京水喉掐断,那么神都飞钱无论是流通性还是保值性都将荡然无存。 如果所持飞钱汇票仅仅只是普通人家或商贾,太平公主还不怎么忌惮,但现在持票的主要就是关陇那些勋贵人家,一旦太平公主这里无钱支给,那些受损人家是绝对有能量施加报复的。 所以在这方面,太平公主也不敢过分任性,她这侄子虽然递给她一条财路,但也在她脖子上勒了一根颈绳。她现在要挪用巨款支给北衙军事,本身就触犯了行台的利益,若再因此影响到飞钱的信誉,一旦引发什么恶劣后果,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说她那个侄子会不会对她手下留情,唉,上一个相信“唯情活我”的还在甘露殿被软禁着呢。 所以现在太平公主也是在雍王给予的尺度之内小心试探,首先是确保飞钱的信用,手中有票则必作承兑,但只要财货离柜,再遭遇什么波折,那跟我就没什么关系了。神都奖惩量刑自有章法,你们自己财物来路不正,也怨不到我的头上来。 再者通过徐俊臣出手,在神都城中制造一些恐怖气氛,也可以震慑神都这些相关人家们,让他们不敢大举支兑财货存放于自家。 毕竟一张飞钱更好藏匿,可以在洛阳支兑,可以在长安支兑,还可以去陇右、蜀中等地。可如果钱财收藏在家里、直接被抄走,那可就欲哭无泪了。 而且这么做也有利于洛阳飞钱钱本的继续扩大,洛阳飞钱源出于长安,长安这些人将钱财存在长安的飞钱机构,获得一张在洛阳支兑的飞钱。洛阳这里只有将这一张飞钱进行兑付,才能获得发放等额飞钱的资格。 换言之,洛阳如今所获得的飞钱以及承兑的利润,其实还是存放在长安。只有在洛阳发出飞钱,才能获得等量的财货入库。 太平公主之所以获得承兑资格,是以个人名义借贷了都畿诸司的公廨本钱作为本金。如果洛阳这里迟迟不能吸纳到足够的财货存入,她虽然也有钱,但钱都存在长安呢。 所以搞一搞恐慌,吸引一部分神都豪户存钱入柜,开具飞钱,也有利于长安与神都之间形成一种相对稳定平衡的财富对流,而不只是单方面的财货输出。 “神都时局动荡,行台则政治清明,有识之家难免是要寻计向长安避祸。北衙军事壮成,虽然不免与长安争锋,但其实也让时流忧患大增,人物输入于关中,那小子应该不会因此翻脸……” 太平公主这番自言本来还有几分自我安慰的意思,但讲出口之后自己也愣了一愣,片刻后才拍案忿声道:“那小子分我一条财路,怕不是存心就在于此?偏我不知不觉,入其彀中,还喜乐于受他关照提携!” 脑海中生出这一念头后,太平公主也不免杂计丛生,一日劳累下来,更觉头脑发胀,索性晃了晃脑袋,一边从堂上起身,吩咐收走各种计簿,一边随口询问道:“那张家六郎,可还在前堂等候?” 说话间,她步入廊外,迎着夜风深吸几口气,头脑略清醒几分,转眸却见廊外宫灯下有人影嬉闹,细看是一名罗纨少年正追逐一名宫女。 太平公主本来还不甚在意,待看清楚两人样貌后,脸色顿时一沉。 两人也见到了行出殿堂的太平公主,各自向此行来,宫女入前,脸色多有羞恼,开口便泣语道:“公主殿下,妾奉皇太后陛下使命入堂请问归寝否,却于外堂遭遇浪子阻扰挑衅……” 纨绔少年脸上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面容俊美、不逊女子,听到那宫女告言乃皇太后宫人,脸色稍微一变,将手中一份珠花抛掷在地并哼声道:“久在外堂,不得公主殿下召见,见这小娘子珠花精致,摘来瞧上一瞧,本身不堪调戏,又怨哪个!” 太平公主脸色阴沉,入前捡起珠花掸落尘埃,递回那啜泣的小娘子手中,却被抬手推开并忿声道:“物事已被贱人玷污,妾绝不再沾手……” “贱婢你说什么?知我是……” 罗纨少年闻言后顿时一脸怒容,掐断鬓角簪花便阔步上前,方待抬手挽袖,却被太平公主抬腿踢飞。 “我庭前藏垢,冒犯了喜娘,给你一个交代!” 太平公主随手将杨喜儿推回的珠花抛在地上,指着那翻地打滚的少年冷声道:“这么喜爱这支珠花,那就给我吞下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43 既入幸途,抽身不易 那罗纨少年匍匐在地还待挣扎,已有壮仆阔行上前反制其两臂,更有人用力抠开其牙关,便粗暴的将那支珠花塞入其口中。 珠花虽然不大,且所缀饰的玉珠也都打磨圆润,但毕竟是以金银为骨,这一番戳刺顿时便划破其口腔舌根,少年摇头挣扎着,不旋踵已经是满口血水,惨叫连连。 杨喜儿虽然厌极这浪荡子,但此类画面也是少见,耳中听到那惨叫声,便停止了啜泣,抹一把泪眼并望向太平公主说道:“令意既然传达,妾便先归甘露殿。” “喜娘且慢,我与你同行。” 太平公主见杨喜儿转身便往苑外行去,便也阔行跟上。一路上还想寻找一些话题,但杨喜儿只是默然无应,使得彼此氛围尴尬有加。 抵达甘露殿的时候,皇太后已经入寝,杨喜儿自入内殿听侍。太平公主又召来宫官,询问了一番皇太后饮食起居如何,这才又返回仙洛门内。 “公主殿下,那张家六郎只是捧腹呼痛,要不要传太医来诊断一番?” 有宫女匆匆迎上来,并小声询问道。 “理他死活作甚!一把贱骨头,稍得恩眷便忘乎所以,真以为世道可以由之横行,什么样的人事都敢招惹!”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冷哼一声,满脸烦躁至极。 听到公主殿下这么说,宫女们也各自凛然生畏,不敢再多说什么。 但也有稍微年长的女官,自恃资历,入前笑语安慰太平公主:“这张家六郎毕竟年少懵懂,出身已是不俗,又得公主殿下如此至贵者眷顾,轻狂浪行在所难免。细心调教几年,总能规矩起来。少年浮性,总是爱闹……” 讲到这里,女官偷眼见太平公主怒容稍敛、目露沉吟之色,便向下打个眼色,示意将那少年引上来,希望那一副惨状能激发怜意。 她们这些女官人际关系本就简单,那张家小子容貌已是俊美,出身又是不俗,性格巧媚细腻,日常出入公主苑居,偶与她们嬉闹、消磨时光,印象也都不错,这会儿便有意稍作关照。 不多久,那罗纨少年便又被拖了出来,已是唇舌破裂,满口血水,身上罗衫也不再鲜艳,仿佛一个瓷娃娃跌进了灰土尘埃中,光鲜不再、污浊不堪,让人可怜。 眼见少年如此凄惨,太平公主眸中也稍露不忍之色,只是还未及开口,旁侧女官便又忍不住说道:“那杨家娘子又是什么矜贵人物,无非强攀权贵而不得,家室不容,收养内苑。莫说还未得贵人真正的眷顾,即便是……难道公主殿下门中人事还触碰她不得?如此一桩小事,实在不至于伤损人命,若是传扬出去,外间还要以为公主殿下都要回避雍王殿下的权焰……” “贱妇!你说什么?” 太平公主心意本来已有几分软化,听到这里,脸色已是陡然一沉,指着那女官怒声道:“雍王是家国倚重的名王,外虏胆寒的强臣,你这贱妇仗了谁家声势敢作如此狂言?天家势位轻重,是你一把口舌能论?掌嘴,给我打落她满口奸齿!” 眼见公主殿下如此震怒,那女官顿时也是一慌,没想到一时贫嘴竟惹火上身,还没来得及申辩乞饶,已经被人扯下去施刑。 那张家六郎本来委顿在地,悲容乞怜,眼见为自己求饶的女官遭到惩罚,顿时便也再惊慌起来,呜咽着向前方爬来,捧住公主丝履吮吻哀求。 但太平公主这会儿怒火又被激发出来,垂眼见丝履被那满口血水沾污,不免更加的烦躁厌弃,抬脚将那本来有几分喜欢的少年踢飞出去,并怒声道:“拖下去!” 等到罗纨少年再次被拖走,公主乳母张夫人才入前低语道:“一个玩物不足可惜,但张氏昆仲脸面还是要照顾几分,若人真害在了苑中,难免秽言滋生。” 太平公主闻言后,眸光闪了一闪,略作沉吟,然后说道:“将这奴儿送往左羽林杨将军处。” 中山张氏也是河北名门、士林著族,前宰相张行成曾为天皇高宗皇帝的东宫旧属,生前身后都极尽荣华。如今其子张晋客官居比部郎中,品秩虽然不是极高,但职权确是显要。如此冠缨门第,于神都坊居自然也是不俗,族人聚居坊间,占据一坊之地。 今日早朝又罢,清晨时分,张晋客也并没有急着出门,用过早餐后,留在家里处理一些人情事务,并吩咐家人迎接即将入都的兄长张梁客一家。 正在这时候,门仆匆匆入堂,不无惊慌的禀告道:“郎主,左羽林杨将军率奴入坊堵门……” “杨将军?哪个杨将军?” 张晋客闻言后先是一愣,近来神都朝情变幻不定,尤其两衙将职更是频繁,若只说官位,他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是什么人。直到家人再作解释,才知原来是前宰相杨执柔的兄弟杨执一。 “我家几恶于他?杨某竟敢引众触我门仪!” 知道对方身份后,张晋客顿时便冷哼一声。弘农杨氏虽然门高势大,但若在武周旧年,张晋客对杨执一或还要心存几分忌惮。 但如今神都朝情早已经变了天,杨执柔兄弟强攀雍王而不得已经成为畿内噱谈,非但未能得势,杨执一反而因其身为潞王妃姑婿这一身份而备受冷落。 虽然杨执一仍领一个左羽林中郎将的职位,但如今就连左羽林卫都被打散闲置,张晋客如今傍势太平公主,自不会将之放在眼中。 他这里正待起身出门前往斥问理论,但又听家人说道:“杨执一家奴所挟一人,似是府中六郎,形状憔悴,好像受到了刑虐……” 听到家人这么说,张晋客已经抬起的腿顿时重重落了下来,疾声问道:“看清楚没有?真是六郎?” 及见家人有些迟疑之色、不能笃定,张晋客又怒道:“速去观望清楚,若果真是六郎,暂不准家人外出交涉!” 待到家人离开,张晋客神情焦躁的在堂中徘徊不定,脸色同样变幻不已。 府中旁人不知,但他自己知道他昨日是将六郎送入上阳宫侍奉太平公主,却为何被杨执一所执拿且押到他府前挑衅,这当中的曲隐也让张晋客惊疑不安。在没有搞清楚之前,不敢露面相见。 张氏宅门前坊街上,已经聚起了数量不少的人众,这其中既有杨执一率来的一众家奴,也有闻讯行出的张氏族人们,同时还有坊中别处围聚而来的看客。 “怎么,张氏家人难道死绝了?一个能话事的都不见行出!” 杨执一身着一袭深色锦袍,负手站在张氏邸门前,眉眼之间满是愤怒,浑然无顾张氏门前一干人众,只是望着那邸门怒声道:“张晋客在不在邸中?若再不出,那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处理了你家恶徒!” 说完这话,他便转过身向后一招手并冷哼道:“把人拖上来!” 杨执一话音刚落,自有家奴将那形容憔悴至极的张家六郎拖曳入前。杨执一入前抓起少年髻发,让其仰脸面向自己,及见少年眼神惊恐之际,他便冷笑道:“来生若还有幸托生成人,要紧记得,有的人事不要轻易触犯沾惹!” 说话间,杨执一将手向后一伸,自有家奴递上一个长形的锦布包裹。杨执一从包裹中抽出一杆鎏金华美的马球杖,稍作摩挲并自语道:“此杖还是旧年与雍王殿下球场闲戏,殿下解而赠我。” “把人给我架起来!” 杨执一一声怒喝,等到那张家六郎被架起,他更顿足一喝,挥杖抽下,只听咔嚓一声裂响,少年左臂已被抽断! 伴随着少年惨绝人寰的一声惨叫,门前张氏族人们已是恼怒得目眦尽裂,而围观者中却是一连串不怕热闹大的叫好声。 “张晋客还不出?” 杨执一回望一眼张氏门庭,转又冷笑着再次挥起马球杖,又将少年另一臂膀直接抽断。而这少年此时已经瘫卧在地,挣扎蠕动,口中发出的惨叫呻吟已经不似人声。 “住手!此儿即便论罪应诛,自当付以典刑。杨将军以此吓我,是何道理!” 张晋客本来一直隐于门后,但见杨执一砸断自家儿郎两臂仍不肯罢休,还待挥杖,于是便按捺不住,迈步出门戟指厉呼。 见张晋客出门怒视自己,杨执一冷笑一声,收杖顿足乜斜着张晋客冷笑道:“此奴罪或不罪,不待人言。但他今日所受诸种,张某闭门自作量裁。异日再见其人生在都畿,凡我家门一丁尚在,则必了之!” 说完这话后,他撩起衣袍擦去马球杖上的血渍,才对家人挥手道:“走!” 杨执一一行上马离开,张晋客脸色阴晴不定,但也并没有喝令家人阻止,只是顿足冷哼道:“回府!” 小半个时辰后,张氏中堂里,经过一番诊治的张家六郎伤情有所稳定,也断断续续将一番凄惨经历勉强讲述一番。 了解到事中原委后,张晋客本已愤懑不已的心情越发紊乱,指着那已经遍体鳞伤的六郎怒喝道:“人间诸种灾厄,缘何漏你一人!往年只在荣宠与否,孽种浪行,竟将我家门逼入存亡之境!雍王威重,当今圣人思之忧之尚且寝食不安,其人哪怕瓜葛牵连,是你能轻作撩拨!” 怒骂一番后,张晋客犹自怒气难遏,稍作沉吟便又吩咐道:“速将此子送出城去,是死是活看其造化。杨执一登门躁闹,是以我家骨肉投献尊者。唯今外界不知曲隐,从速了结,切勿再为外人所趁!” 在堂不乏张氏族人,闻言后不免愤懑大生,有人便忍不住说道:“雍王即便权重当世,所专不过潼关以西。我家亦非寂寂无名之门户,即便不敢触犯雍王,难道连几个借势伥鬼登门羞辱,都要忍辱吞声!” “借势伥鬼?意指何人?” 张晋客听到这话,顿时便沉下脸来拍案怒喝:“尔等只知雍王势重,知其势重几何?世道几人,不是仰雍王鼻息?六郎幸得公主殿下昵爱,但公主殿下何以不加包庇?杨执一不知朝情厌极雍王势力?为何因此小衅便敢登门辱我?旧者革命不谓竟功何者?雍王负之西去!如今鼎业安危,俱系雍王一念!即便当今圣人,所恃能出雍王恩惠?我家即便煊赫不失,能恃此与天意争命?” 张晋客官在比部郎中,势位不谓极高,但他前所历职乃并州大都督府司马,因苏味道受雍王使命担任并州长史而解职入都。 雍王究竟权势几重,张晋客其实并没有与之直接触碰。但当时代北道一条声令,大总管薛怀义便被一刀斩之,但现在代北道大将无论契苾明还是曹仁师,包括原并州长史武攸宜并如今的苏味道,已经俱在雍王门下! 出身冠缨门第,张晋客也不是无处出头的俗流,但入都之后之所以投在太平公主门下,也是经过一番权衡考量。世道诸众只知当今圣人亲重太平公主,但张晋客所事涉于机密,是能够感受到太平公主言行内里对雍王的忌惮。 “我家冠缨门庭,本不至于幸从曲进。唯今世波诡云谲,无作妙计,无从谋身。六郎本以曲媚而见宠,但却……我不是不怜儿郎,不惜家声,但生在此世,为之奈何?雍王形势之壮,你等所见不过几桩。但要家门富贵长在,岂能落于人后?” 张晋客讲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天皇宾天以来,坤极覆于乾道,紫之所以夺朱。大势所趋,已经悖于俗念。匡正扶危者,能过于李昭德?昭德尚且不能安享于旧勋,世道几人能栈恋前计? 人间所宠者,裴炎之类亵弄公器之流!雍王身在宗家则称嫡称长,身在庙堂则为辅为庇,而今却流落于江湖、远封于陕西,这难道是人间正义长久无恤之异状?潼关以西,群众争鸣于此不公,潼关以东,几者能阻此强势?就连圣人,尚且闭门不出,我家凭何能作桀骜姿态,竟敢触其爪牙? 六郎不死,于家庙已经可以称罪,我如果再勤做抚慰、穷争其命,那今日凡所在座之亲徒,异日共赴南市、舔血刀锋,能感念我今日之仁恤?” “若如郎主言,天意已经属于雍王,何以雍王仍然悬在陕西、至今不能履极?即便当今圣人不能称制,人间尚有庐陵……” 听到张晋客这番言语,在座张氏族人仍然有人不忿道。 张晋客闻言后叹息一声,继而便说道:“天意或仍分眷于庐陵,但庐陵人势不具。凡所投效者,那就要做好性命捐给、家业俱毁的准备。我家侥幸并未入此存亡危境,但如果有人想要搏此殊功,我也不作阻止。具书于此,恩义两绝,出门之后,各逐富贵!” 听到张晋客这么说,张氏族亲们也都神色各异,没有人敢继续发声争辩。 见众人都不再发声,张晋客便说道:“六郎浪行,为我家惹来横祸。逐其城外,自生自灭。公主殿下如今尚仰我家才力,所以不作私刑极惩。但既然入此幸途,抽身不易。着五郎速速归都,择日随我入拜公主殿下。幸或不幸,尊者自决,但若自此而远,则前功尽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44 朱衣法冠,直攻宰相 坊间张晋客府邸门前发生纠纷的同时,朝士们也在陆陆续续行过天街,进入皇城。 然而在皇城端门前,却有一群人正肃穆而立,为首者乃御史中丞张柬之并侍御史袁恕己等数人。一众言官宪臣聚集于端门前已经令人有种莫名的忐忑,再看他们各着朱衣法冠、神情严肃,朝士们自然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如果说甲胄兜鍪乃是将士征衣,那朱衣法冠就是御史战袍。一旦穿戴如此,则就意味着朝中必有大臣将要遭到弹劾。张柬之的直名朝野俱知,深为世道所敬重,本身又是宪台首长,今日就连张柬之都作如此穿戴,可知今日风波必然不会小。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但具体也要看究竟是什么热闹。御史台今日摆出这样的阵仗,入朝的朝士们尽管心中好奇究竟谁要遭到弹劾针对,但还真的不敢凑近过来观望,行至近前看到这一番阵仗后,便匆匆落车下马,低头疾行进入皇城,各归本廨,根本不敢在左近徘徊流连。 重新返回政事堂担任宰相的韦巨源车过天津桥后,便听到了门人禀告御史台在端门前摆开的阵仗,心中同样一惊,连忙让车驾停住,自己悄悄下了车,在随员们的掩护下一路小跑便沿皇城城墙东去,在东面的宫门溜进了皇城。 韦巨源车驾继续往端门前行,及见宰相仪仗靠近端门,御史台众人终于有了动作,侍御史袁恕己转头向张柬之稍作请示,见张柬之微微颔首,便大步行上前去,直至车前便向车驾拱手为礼并大声喊道:“请韦相公落车!” 一众仪仗随员见此架势,一个个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发声。袁恕己又喊了两遍,仍然不得回应,索性举步入前直接拉开车帘,却见车中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乘客在车。 眼见这一幕,袁恕己脸色顿时一黑,继而怒气上涌,一把将那御者拉下车来并大声斥问道:“韦相公何在?” “相公、相公已经东去,自左掖门入宫……” 御者见这架势,一时间也是慌了神,战战兢兢的回答道。 袁恕己听到这回答便冷哼一声,然后才又折转回端门前,将此事向张柬之稍作交代。 “宰猾,俱用细处!圣人不朝,谁之罪过?” 听到袁恕己回禀,张柬之那刻满风霜的老脸也是怒气盛浮,他仰天长叹一声,继而顿足沉声道:“去政事堂!” 于是,在张柬之的率领下,一干宪台官员们便又进入端门,浩浩荡荡的向政事堂进发。 这会儿,群臣们终于了解到,御史台摆出这样的一副阵仗,一时间也都感慨不已、反应不一,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则当街击掌赞叹道:“执宪壮哉!” 此时皇城中的外政事堂里,绕行奔波一遭的韦巨源气喘吁吁登堂而来,却发现韦承庆等几名宰相早已经入堂,且正在快速的整理着文书图籍。既然没有在端门前被御史台一群家伙给拦下来,显然也都是跟他一样绕行进来。 若非警觉,韦巨源差点就被堵在端门外丢个大脸,政事堂同僚们没有提前通知他,自然让他大感不忿,只觉这些家伙不讲义气。 不过韦巨源还没来得及发声问责,韦承庆已经对他说道:“今日圣人于大内召见,我等需速行入宫待制。相公速作准备同行,今日王相公外堂留直。” 听到这话,韦巨源也紧张起来,忙不迭归案整理昨日未了的事务,并忍不住看了一眼堂中白发苍苍、侧仰绳床上的王及善,又不由得噱念暗生,只觉得韦承庆这家伙真是坏得很,把王及善这老先生留在政事堂恶心宪台诸众,张柬之等人若言语稍有激烈,真让王及善交代在此,那乐子可就大了。 诸宰相还在忙碌的整理文书之际,门下给事中萧至忠已经匆匆登堂,语调不无急促的说道:“侍御史王求礼当道则天门,监察御史阳峤当道长乐门,监察御史卢藏用当道明德门,张中丞正引众循途而来,诸位相公请速行!” 听到这话,诸宰相不免心慌,也来不及再作细致整理,案上文事一应扫入箱笼,着吏员搬起便匆匆向外行去。及至行出中书外省,韦承庆稍作沉吟后便说道:“去明德门,卢藏用随驾隐士,可以因势屈之!” 御史台负责阻拦宰相行途的三名御史,则天门处的王求礼自是宪台悍将,明堂新建时便敢谏言太奢,武周朝甚至提议皇太后阉了薛怀义再收用大内,讲到强直,不逊于执宪张柬之。 监察御史阳峤出身右北平阳氏,皇帝之所以罢朝、回避群臣议论的豫王西归祭祖事宜,正是由其人所进言而引发出来。 另一个监察御史卢藏用,虽然也出身河北名门范阳卢氏,且清名颇高、以隐逸为美,但在唐则隐居于终南山,在周则隐居于嵩山,心迹如何,又怎么能瞒得过当朝宰相们。 所以面对御史台的围追堵截,宰相们自然便选择以卢藏用为突破口。当政事堂一干人等步履匆忙的抵达明德门后,果然见到监察御史卢藏用正于宫门前徘徊张望。 卢藏用三十出头,面相清癯,颌下已经蓄起了短须,及见诸宰相向此而来,忙不迭趋行迎上去,远远便拱手作礼道:“诸位相公将往何去?卑职奉宪台张中丞命……” “宰相行止,岂尔曹能问!退下!” 不待卢藏用把话讲完,韦承庆已经皱眉冷哼一声,戟指其人怒声道。 卢藏用听到这话,神情已是一滞,下意识便停住了脚步,片刻后又傍于道左追随于后,并大声道:“韦相公垂训,卑职铭记于怀。卑职亦有感,朝仪章轨本宪台所司,岂能执此恃此而乱于此……” 慌慌忙忙讲完这一番话,诸宰相已经直入明德门,卢藏用被守门南衙禁军阻拦在外,颇有些意犹未尽的踮脚向宫门内张望一番,但也只能不无羡慕的退出来。他虽为宪台御史,但不得皇命传召,同样不可畅行宫禁。 诸宰相入门不久,张柬之等已经阔步行来,及见门前只有卢藏用一人,张柬之脸色顿时一沉,指着卢藏用气得胡须发颤:“台中定计如此,卢某推宪忘本,老夫但在位一日,绝不容此佞徒具位宪台!” 卢藏用听到这话后,自是满脸惶恐的连连请罪,但心中对此却颇不以为然。今日宪台作此阵仗要围攻宰相,结果却一无所得。经此一事,除非诸宰相们尽被罢相,否则张柬之怕是难以再留事御史台。御史台人事任命本就诸司最重,仅次于两省,一旦张柬之不在此位,拿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皇帝罢朝多日,不见外臣,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过。天皇晚年疾病困扰不能视事,但每日对诸司要员也都频作召见,不会与外朝彻底断绝联系。垂拱旧年,皇帝虽然幽在大内,但还有皇太后临朝处理军政事务。 可是这段时间里,皇帝罢朝不出,完全不接见外朝群臣,虽然也有政事堂协调布置诸务,但这种现象本身就不是常态。 皇帝正值壮年,本身又无病无痛,还没有设立储嗣监国,突然就这么长达十几天的时间不见外臣,自然让朝情混乱、群臣惊疑。 张柬之身为御史中丞,对此无论如何不能视而不见、全无作为。虽然他也心知皇帝罢朝缘由,但也不能将这问题直接摆在台面上训问皇帝,只能将矛头指向宰相们。 宰相身为百官领袖,本身就是调和阴阳、沟通内外的重要人选,如今却任由皇帝与外朝如此撕裂、不能会面沟通。往轻了说,这是宰相失职,往重了说,宰相能无挟君自威之嫌? 一通布置,结果在卢藏用这里掉了链子,张柬之并袁恕己等众人望向其人时,心中愤慨可想而知。尤其是袁恕己等人,因为本身的诉求要更复杂几分,这一次没能围攻到宰相,心中对卢藏用的恨意不免也加重几分。 “尔等各归宪台,我再入宫请见圣人!” 稍作沉吟后,张柬之便又说道。他虽然已经被罢相,毕竟还是宪台官长,仍然可以入宫待召,但如此孤身入宫,对宰相们的震慑力度无疑会削弱许多。 眼见张柬之行入宫门,宪台一干御史们也只能无奈散去。侍御史袁恕己则快步追上正灰溜溜离去的卢藏用,抓住其人衣领直将他推按在道左树干上,顿足低吼道:“乡土名门,竟然出此败类!今日宪台众志成城,若能当道挟取几人,自能凭此众怨夺下几位,群众俱能因此受益!结果却因你一时退缩,大事坏于顷刻!” 卢藏用听到这番怨言,不免冷汗直涌。来自乡人们的怨望,对他而言可比张柬之一人指摘严重得多。还待要解释几句,但袁恕己已经恨恨离去。 皇帝权术已经颇见章法,虽然在过去一系列封奖中厚恩关陇人家,但却在宪台录用大量的河北人士,为的就是达成一种制衡。 河北人也打算借此资源,趁着皇帝连日罢朝所积攒的朝怨围堵攻击诸宰相,希望抢夺几个政事堂席位,但因为卢藏用未能力阻,致使宰相们脱身入宫。即便之后再作围攻,已经打草惊蛇,收效怕是不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45 君臣斗法,突厥南来 大内仁寿殿外堂,诸宰相各自落座,心中不免各自都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御史台肃正朝仪、监察百官,自然不可能是谁家一言堂。昨天宰相们便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御史台已经有此计议,但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毕竟御史台弹劾官员之事常有,特别皇帝罢朝以来,相关奏章每天政事堂都要过眼许多次,且措辞也不乏严厉。但也还在控制之中,并没有专门针对某一人。 结果他们却没想到,这一次御史台竟然将矛头指向整个宰相群体,以御史中丞张柬之领衔,几乎倾巢而出。这样的做法,甚至都可以归为一场政变了! 一旦诸宰相们真被阻拦下来,不独要直接面对御史台的诘问,接下来口诛笔伐在所难免,一旦宰相权威被当众质疑攻击,那接下来再想行使宰相的权力那就难了。一个班子被完全换掉,这在武周朝也不是没有先例。 “张柬之分掌宪台,竟然敢行此凶计,全无立朝老臣方正胸怀!此风若不严加遏制,朝情恐将难以归定!” 韦承庆喝了一口案上茗茶,然后便忿忿言道。 这一场风波,尤以他所需要承担的风险最大,因为在座诸名宰相,严格来说只有他这个中书侍郎才是真正的宰相。一旦外朝群臣将皇帝不朝的原因归咎为宰相,且不说其他人论罪轻重,他身为中书省官长则就必须首当其冲。 须知中书省本就是司职制敕的要枢所在,皇帝长久不朝,那中书省所行制敕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宰相的意思?一旦面对这样的质疑,那韦承庆可就真是刀架颈上,如果皇帝稍短庇护、而朝士们情绪又到了,他真的是不死都不行! 听到韦承庆这么一说,在堂便有两名宰相点头附和,分别是户部尚书于惟谦以及门下黄门侍郎李怀远。 这两位都是年后拜相,与韦承庆所主持的封奖旧臣诸事相关密切。而且他们各自身世也与韦承庆有些类似,于惟谦乃荆州人,但却属于西魏八柱国于谨家族苗裔分支。李怀远乡籍河北邢州,但本身则出身陇右李氏西祖房。 但韦承庆话音刚落,韦巨源便叹息道:“此事所涉群情广泛,而且的确事出有因。若只惩不问,未必有利于抚定朝情。张柬之所持问,未必就尽失于道理。” 手机端:: 韦巨源跟韦承庆唱反调,倒不仅仅只是埋怨这些家伙没义气,害的自己险些被围堵下来成为御史台泄愤的靶子。 韦巨源跟韦承庆不和?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说都是姓韦的?但彼此出身还是有极大不同。 韦巨源出身京兆韦氏郧公房,其祖上乃北周大司空韦孝宽?曾祖韦总也是北朝大将?包括其所袭爵舒国公,都是有着确凿的谱系传承?是根正苗红的京兆韦氏子孙。 至于韦承庆这个京兆韦氏那就水多了,其家远世已经是寒门人家?直至其父韦思谦入朝为官?废王立武的过程中争求表现才得以平步青云、成为宰相。其谱系传承已经混乱有加,究竟是不是出身京兆韦氏这一点还是存疑。m 韦思谦逐渐显达之后,才开始修续谱牒。就像高宗时期权臣李敬玄合籍赵郡李氏一样,当时名门多遭冒籍。 所以在韦巨源这个正经的京兆韦氏子弟看来?韦承庆一家即便是出身京兆韦氏?那也是小婢养的,天然就有一份轻视。 除了家族世系的一点龃龉之外,在政治立场上,韦巨源对韦承庆也多有不满。神都革命后,作为关陇头马的豆卢钦望马失前蹄、玩废了自己?韦巨源本来是以关陇名门而拜相,结果为了要维护关陇人家的利益而与雍王发生冲突而被罢相。 结果这一次再回政事堂?结果却发现韦承庆俨然成了关陇新的代言人,自己在其面前反而成为了小字辈。这一口心气?韦巨源实在忍耐不下来。 比如这一次御史台策划行动,肯定是有关陇人家得知消息?如韦承庆等人早已经绕行入宫?但韦巨源却被蒙在鼓里?傻呵呵的差点被堵在端门外。 对他而言,自己这一点后知后觉,简直比被御史台恶意针对还要更加让他不能忍受。所以这会儿也就不留情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柬之以及御史台那些河北人搞的是你们这群混进关陇的二鬼子,可不是我! 被韦巨源堵了这么一把,韦承庆脸色也不甚好看,不免又感觉这些关陇老油子真他妈的不可理喻,御史台围堵政事堂,这是对整个宰相群体的挑衅,不想着抱团宣威并遏止这股邪风,居然还要在内部搞分裂、立山头,这韦巨源脑壳真是坏掉了! 在堂宗室宰相、长平王李思训见气氛隐有针锋相对,一边在心中苦笑着,一边起身打圆场,不让宰相们之间再当堂闹起来。 宰相们在仁寿殿外堂的争执,甚至包括此前遭到御史台围堵等一系列事迹,都有中官尽收眼底,并详细入奏给早已经等候在内殿的皇帝李旦。 得知这些事情后,李旦也并没有因此而生烦躁,自有一份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笃定与从容。 他也并不急于登殿去见众宰相,只是望着坐在下席的长子李成器微笑道:“生在天家,身当此位,便不能以人间俗流凡所喜忧而自我约束。有的人事负担免除不了,世间诸种事物,唯有人心幽隐难见,何以御之?推人以诚、赠人以恩只是一桩,有的时候仍须巧妙拿捏。这并不是在教你诡道,而是待人待事,都要给自己留下一份辗转回旋的余地……” 李成器闻言后只是连连点头,接着又忍不住说道:“朝士们群声邪言进计,所以阿耶闭门不纳!宰相们不能公道持正,慑定情势,反而隐有推波助澜之嫌。阿耶正是凭此,让他们群邪相作攻讦,自然可以免除自己的忧困!经此一番喧闹,诸相公已经各自惊疑,必然也不会再听从群众所请,强要使我西行?这么说,我是可以安在神都了?” 听到这话,李旦又忍不住叹息一声,不无失望道:“这一番教训,你究竟西去与否只是末计,当中更大的权衡深刻丰富,是要让你长作回味,怎么能只着眼于自己西行与否!朝中方兴此论,你便回宫不出,怯于面见群众,一味回避、无补于事,反而将气弱姿态毕露出来……” “我、我并不是胆怯!我只是、我只是,雍王在长安聚众巨万,若真对我心存歹意,我根本没有能力抗拒应对啊……” 李成器还有几分少年争胜的心思,不愿直接承认自己的胆怯,闻言后便又分辩道:“我只怕此行若落在雍王手中,或因此影响到阿耶的大计……但如果、如果朝廷能给我甲旅势众,我也绝对不惧西行!” “少年气盛,敢于争胜是好。但有的事情,也不要言之过早!” 李旦听到这话便皱起眉头训斥几句,同时自己也忍不住叹息一声:“雍王若仍迷途不返、骄态自持,长此以往,朝廷与陕西道必有一战,但却不是眼下!你姑母已经使人递告正在筹措物料,用作兴弄宫造,武装北衙甲旅。这一份家业、国业,终究是要落你肩头,我近日无暇相见,你代我去拜谢一程。” 李成器闻言后便连忙恭声点头,但还是忍不住又说道:“寻常人家,但能平地兴置宅业,都免不了要择壮勇奴仆看护家宅。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家要作此业,竟还如此为难,竟然要仰家奴输给。言是宗亲,其实家贼,夺我……” “你收声!” 李旦听到这话,顿时拍案怒喝:“谁人教你如此狭念杂言!情分之内,王法之内,庭门四面之间尚且不能维持和气,如何控领天下百姓!哪怕就连雍王,宗家都要留给他悔恨请罪的余地,察察则无徒,若天子只是孤寡称尊,其位能久?” 讲到这里的时候,李旦心情同样很复杂。入朝以来,他所历诸众,并不是完全泯灭了与人为善的初心,只是时势所逼,让他的行迹与想法常有悖离,心中也因此常怀纠结与挣扎。这大概是身为天子必须要承受的代价,但他却不愿见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刻薄孤厉的权徒。 待到豫王离开后,李旦留在内殿中,只是着令中官将此前他已经着人拟好、封李承况为王的册书递往外堂,让外堂两高官官加以批行。 李承况封王,不仅仅只是他与太平公主两兄妹之间的一次交易,更意味着这次他与外朝宰相们的博弈以他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如今北衙有强兵劲旅,外朝则朝士怨情直指宰相,宰相们本身已经没有了太多选择。这一桩册授完成后,关于豫王西行一事就根本不必再作议论,宰相们自然会将之化解。 然而正在李旦细品与宰相交手而获胜的时候,黄河北岸正有加急军报驰驿南来:突厥默啜再次兴兵,引众直寇朔州、代州、岚州等诸州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请个假 大唐垂拱四年,神都洛阳,太初宫隔城西映日台南有五殿攒立,顶上合一,蔚为壮观,又称荫殿。 五殿后房廊连绵,夹处于殿台之间,左右又有巍峨宫墙为抱,除正午骄阳当空垂临,其余时间难见天日。 垂拱年中,太后武氏长居上阳宫听政,太初宫内大建明堂,诸多工匠劳役出入频繁,杂居禁中,因是宫人多避居左右隔城或上阳宫听用。五殿与映日台之间这一片房廊屋舍就阴之故,往往作为亡故宫人出殓之地。 六月丁亥朔,左廊三室中,有宫人素麻并立其中。深阔的房间正当中帐幕垂挂,随着宫人出入可以看到帐幕下横设有藤编素榻,榻上则仰陈着一名脸色瘦削苍白的少年尸体。 少年不知死去多久,暴露殓服外的皮肤都还没有发生什么明显变化,苍白如冷玉,面颊虽然憔悴瘦削且两眼闭合,但五官分布、印堂脸型,望去仍然让人感觉清秀可怜,也冲淡了一些陈尸于此的阴森感。 房间中除了帐幕下榻上陈尸之外,还摆设着一些卤簿箱笼,箱笼里则放着一些三彩器偶、油彩木人等冥器,显然之后是要随同这少年尸体一同埋葬。 这又不免让人怀疑少年身份,那些冥器造型做工俱都精致,很明显不是寻常宫役配享的器物。但若说少年真有什么尊贵身份,这又不对,一则这些冥器相对于真正的贵人,规格仍是太低,二则真正贵人丧葬礼仪自得有司操办,也不会在这五殿后阴森所在的宫人殓所进行。 几名宫娥低语点出了少年身份的不寻常,其中一名脸色憔悴的中年宫人在弯腰为尸体抚平袍带后忍不住叹息低语:“这位大王,也是天家薄命……” 话未讲完,其身后另一名宫人已经抬肘重重撞在她的背上,那宫人惶然闭嘴,同时警惕的侧首偷窥帐幕外端坐的一名女官。 女官衣饰较之帐幕内忙碌的宫人们华美得多,身躯肥大,厚粉敷面,此际正满脸的不耐烦望着门外遥遥可见的殿堂轮廓,间或转头望向室内,眉眼之间多有凶恶,很明显是想尽快结束此间事务,离开这个让人不舒服的阴森所在。 突然,帐幕内响起一个宫人短促惊呼,这声音顿时吸引了房内众人注意力,纷纷侧首望去,女官则更是满脸戾气,眉梢飞挑:“贱婢噤声!扰了大王魂灵,你……” 尖厉的呵斥声戛然而止,因为女官骇然发现那原本横陈在素榻上任由宫人摆布的少年尸体竟然坐了起来! “大、大王回魂……” 房间中所有宫人都看到这惊人一幕,顿时满室尖叫,那种生来俱有对亡者的惊恐驱使着她们逃窜飞奔出房间,很快房间中便只剩下那突然坐起来的少年“尸体”。 此时少年已经睁开了眼,时间却散漫没有焦点,乍响的惊呼声浪似乎也吓到了他,下意识转头望去,却只看到那些宫人惊走、多有狼狈的背影。 手机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46 河东空虚,无兵备乱 时入腊月,一场新雪随风而来,使得整个神都城都被皑皑雪色所覆盖,坊曲间也因此大有瑞雪兆丰年的喜庆气氛。然而,一道驰驿而来的紧急军报却将这氛围扫除一空。 神都朝堂中,皇帝刚刚借北衙演武以及朝士群情沸腾而逼得宰相们稍作低头,但这一份胜利的喜悦还没有回味完毕,心情就很快因此而变得焦灼起来。 大内武成殿中,朝中高官要员们齐聚一堂,皇帝高坐于殿堂中,语气中隐有焦躁:“旧年默啜败于河曲,仅以身逃,明明已经势弱至此,何以今冬仍能裹势南来进犯?” 皇帝问出这一个问题,殿中诸众无人回答。一则旧年默啜落败,本非朝廷调兵遣将的结果,之后陕西道大行台创设,河曲相关军务俱在行台料理,细节方面朝廷能够掌握的就更少了。 二则皇帝语气中隐带斥问,分明是对行台旧功提出质疑。这又涉及到更上层次的纠纷,韦巨源此前遭到罢相,就是因为质疑行台战绩。眼下众朝士也搞不清楚皇帝究竟是不是要借此掀起对行台新一轮的削权,自然也就不敢轻易表态。 但许多朝士虽然噤声,终究还是有人立心没有如此敏感。 见众人都不发声,左卫大将军王孝杰便越班而出,开口说道:“贞观旧年,突厥之所败亡,颉利以强逆而失其位,突利以恭顺而守其部。之后朝廷以突厥部众因北境而分设羁縻,累年经略,安北大都护府与单于大都护府以碛为界,分领南北。 天皇旧年,突厥亡逆先躁于单于都护府下,当时虽未成大患,但不卒禄兄弟遁于法网之外,遗祸至今,流窜于漠北、漠南之境,其所以死而不僵,便在于诸羁縻部族张掩前后,贼甲俱由此出,进退多循其道。旧年默啜之所败,伏诛者多为郁督军山先躁之众,然漠南其族裔细支,所损不多……” 突厥早年作为北方霸主,其疆土领民横跨漠南漠北。贞观年间虽然攻灭了东突厥,但受到打击最大主要还是以阿史那家族为核心的突厥王族势力。但即便是阿史那家族,仍有阿史那思摩以及突利可汗为首领的东部突厥保留下来。 至于突厥其他大大小小的族枝势力,则就相对完成的保留下来。以骨笃禄兄弟为核心的后突厥势力,便是从单于都护府所统治的漠南地区发展出来,所以最初大唐与突厥这些亡国之余的战斗主要就发生在单于都护府及其周边区域。 武周代唐这一特殊时期,大唐北部羁縻体系进一步崩溃,骨笃禄更率领部众返回漠北郁督军山重建牙帐,成为突厥复国成功的一个标志。默啜作为骨笃禄的兄弟,则留守于漠南黑沙城,为突厥南面设。直到骨笃禄死后,默啜前往郁督军山争夺汗位,之后又率众南来进寇河曲而遭遇大败。 但这一系列的胜负,与大唐军队对线的仍是骨笃禄的核心力量,单于都护府所统诸胡州所受影响并不深。默啜河曲落败后仅以身逃,但短短一两年时间内便又纠集其南来进犯的力量,这其实并不奇怪,不过是重复了其兄骨笃禄的发迹过程。 突厥作为老牌的草原霸主,还未正式覆灭前,其部族便遭到了肢解分裂,其中矛盾最大便是颉利与突利这一对叔侄。颉利之覆亡便遭到了突利的背刺,所以接下来对突厥降户的制裁与安顿也都有轻重的区别。 但这轻重也只是相对而言,一群亡国之余总不能好酒好菜的招待着。 突厥突利所属东部部族虽然势力相对完整的保留下来,但在东征高句丽的过程中也承担了沉重的兵役,所以后突厥第一波亡国势力就出自单于都护府所管制的漠南东部突厥。换言之,单于都护府所统治的羁縻州府才是突厥复国的真正源头所在。 突厥复国一代目阿史那泥熟匐死后,参与动乱的突厥乱兵们渡过黄河迎接河曲六州的阿史那伏念为首领。但河曲六州降户本身就被管控的更加严格,对大唐敬畏更深,伏念直接在大唐兵锋威逼下投降,并主动逮捕了参与叛乱的东部酋首们。 骨笃禄兄弟就是这一次叛乱中的漏网之鱼,再察觉到六州降户不足信后,才又再次返回单于都护府范围内的漠南地区发展势力,并逐渐壮大起来。 这一次默啜在河曲输个干干净净,同样游荡回漠南继续发展势力,其死灰复燃的真正原因仍然在于单于都护府姑息纵容。 王孝杰自觉是就事论事,剖析一下默啜死灰复燃的根本原因。但这话说出来,却让在堂众人不免都尴尬有加。因为这意味着默啜再次壮大起来,责任并不在于陕西道大行台,而在于朝廷并没有抓住这一机会痛打落水狗,给了默啜喘息之机。 事实也确如王孝杰所言,突厥这一次进犯的路线正是绕开了行台所控制的河曲地区,直接通过单于都护府所在的云州南来,入寇河东道北部的朔州、代州等地。 眼见王孝杰陈诉完毕后,堂中气氛便压抑沉闷,宰相李思训便又开口说道:“事因如何,眼下不宜深作追究。当务之急,便是需要应备来犯之贼。眼下突厥已经寇入岚州,距离并州不过咫尺之遥,并州奏告境域州县所聚甲兵不足三千之数,一旦突厥贼众闯入,后果将不堪设想!” 听到李思训这么说,殿中众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并有数人忍不住疾声道:“并州武备竟然如此松弛?” 这问题一提出来,不免又是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并州乃是河东道首府,本身地理也直当要冲,本来就是朔方漠南军事一大基地,能够收聚甲兵竟然不足三千之众,这简直与不设防的空门无异。一旦被突厥入寇并州,胜得钱粮辎重,有了继续南来的力量,说不定新年前后,突厥铁骑便能抵达黄河北岸! 而并州防务的空虚,也是有着深刻的原因。神都革命后,朝廷首先需要面对的大问题就是当时薛怀义所率领的代北道大军。这一问题虽然在时任并州长史武攸宜与诸行军总管的配合下得以妥善解决,但也给朝廷埋下了隐患。 继任长史苏味道同样是雍王的人,行台创设后,雍王已经独大于陕西,若再于并州甲骑盛聚,那无疑是纵容雍王势力继续向河东蔓延。 为了防止这一情况,朝廷对于并州便是虚其防务的策略。甚至就连原本设立在并州的几大军械仓库,都转移到了太行山以东的相州。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河东道就全无设防。毕竟当时主持军政事务的还是李昭德,虽然并州不再甲械盛聚,但却直接加强了单于都护府的驻军规模,以宿将杨玄基为单于都护府镇守使,朝廷直接派驻的兵力便有两万人,再加上诸胡州城傍武装,足有五万之众。 这样一股军事力量,足以控制漠南局势,镇压各种逆乱。所以并州防务周全与否,也不足以影响到漠南整体的防务形势。 可问题是,单于都护府既然有了这样的布置,为什么又出现了这样的防务漏洞,默啜竟然率众堂而皇之的通过单于都护府,直寇河东道诸州县! 单于都护府那数万大军究竟在做什么?就算一时防控疏忽,可现在突厥贼众已经连寇数州之地,总该有所醒觉,回防并截杀默啜一行! 当这一问题被提出来的时候,满殿群臣也都震怒不已,纷纷斥言单于都护府镇守使杨玄基玩忽职守,拥兵数万竟然放任突厥南来,实在该杀! 然而当兵部将今年边防军务调整细则调取出来的时候却傻了眼,九月份单于都护府驻军有三千人抽调回国、入都宿卫。 但这一部分军籍却并没有录入南衙,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直接被北衙所收录。此前皇帝演武于北门,检阅北衙万骑新军,其中一部分就属于漠南戍边人马。 当然,这一点也不必深究,天子欲创亲军,从边疆抽调士伍入拱,这也属于正常操作。更何况三千兵士入参宿卫也并不足以让单于都护府防务大损,只是时机有点不凑巧。 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除了这三千入参宿卫的将士之外,单于都护府竟还有一万人马离开防区,向东进入幽州,这其中就包括镇守使杨玄基。 而从时间上看来,正是这一路人马被抽走之后,默啜便出兵南来,进寇朔州! 事情追溯到这一步已经很明显,正是单于都护府驻军被抽调一空,才造成了漠南防务空虚,给了默啜以可趁之机,兴兵南来,也让并州这一防务漏洞暴露在突厥贼军眼前! 但单于都护府监控漠南,入调一部分甲众入参宿卫也在情理之中,突然这么大股军众撤离坊区、前往幽州做什么? 大殿中,皇帝李旦脸色阴郁,只是垂首阅览着兵部递交的资料,干咳一声后才说道:“李相公所言切实务急,默啜亡户之犬恃其微微之众,几番触犯大唐天威,绝不能纵容其长久为患、往来无禁。诸公俱谋国之臣,即刻拟定杀贼定乱之方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47 神都征募,以定贼胡 皇帝对单于都护府军事动向不作细究,自然有其原因。因为单于都护府镇守使杨玄基之所以率部离开云中防区而进入幽州境内,正是出于皇帝的授意。 神都革命以来,朝廷内政方面几番兴废,外事方面同样如此。只不过由于陕西道大行台于军事外图方面动作太大,使得朝廷在边务方面的调整相对就不怎么显眼。 此前李昭德主持朝政,在漠南等边境诸州布置重兵,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战事发生。但仅仅只是维持这样的驻军规模,已经给河北诸州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毕竟大军强使于外,资粮穷耗于内,诸州士民因此受累不浅。 所以当李昭德被罢相之后,有关边务经营的调整也是朝廷经年讨论的一个问题。有那么一段时间,狄仁杰所持休戈养生之论成为朝堂主流。但皇帝包括一些大臣都觉得这样的政策略显矫枉过正,特别在行台武备勤修的情况下,完全放弃军事上的铺陈等于将未来局势走向的主动权拱手让给陕西道大行台。 后续一系列的纷争中,狄仁杰也逐渐的被边缘化。之后朝廷选取干员分任诸州,主要方向就在于河北诸州。这些外授刺史们除了除了牧民施政之外,还有一个使命那就是招募健勇、兴作团练,以作为朝廷在河北的武备基础。 这一政策的核心虽然重点还着眼于跟陕西道大行台之间的东西对抗,但也是结合了朝廷当下的边患形势。突厥骨笃禄兄弟复国起来,便成为北面最大的边患问题。武周年间薛怀义几次北征突厥,劳民伤财不说,战果也是有限。 随着北方羁縻秩序的破坏与突厥复国势力的发展壮大,如今朝廷再用兵于漠南,已经没有了贞观、永徽以来的那种主动权,很难再一军出征便一劳永逸。 大唐立国以来,河北之地的民情民心便是历代当权者一块心病。早在武德年间,高祖李渊甚至还打算将河北生民迁入太行山以东、放弃对此地的长久经营。这当然只是一时穷困之计,随着大唐一统天下的大势越来越明显,这种议论自然也就不再提及。 但哪怕以开明而著称的贞观年间,对河北人也都是警惕有加,太宗素来轻慢山东人士也并非什么秘密。包括高宗皇帝虽然借重一部分山东世族之力以摆脱关陇,但仍明令七姓十家不得自为婚配,并放任其宠臣李敬玄等与大族合籍,秽其门第。 皇帝李旦虽然当朝履极,但朝政始终混乱不堪,以至于神都朝廷大而无当,军政诸事处理起来反而不及陕西道大行台灵活且有效率。 迫于行台施给的压力,皇帝着令河北诸州各设团练,以期达到一个藏甲于州县的效果。但是对河北士民的警惕这一条创业以来的祖宗法制也不敢肆意逾越,再加上众多关陇时流充斥于朝中势位,对于河北士民也是既用且防。 这反映在实际的操作中,就是以幽州总领河北尤其是北部州县的团练事宜,并以国丈、莘国公窦孝谌为幽州都督而总领军务。 但河北本身经营多年也自有有其一套秩序,贸然作此改变,势必要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协调,这其中最为核心的一点就是东夷都护府的归属问题。 高宗年间东征高句丽,除了彻底攻灭了高句丽这一东北悍敌之外,也将东北诸夷部进行了一番比较系统的整理,并设置了许多羁縻州府,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东夷都护府。 在窦孝谌外任之前,东夷都护为营州都督兼领。但现在朝廷却将这一官职划给了幽州都督,自然就引起了一系列的人事纠纷。 窦孝谌在入州之后,便上奏朝廷营州都督赵文翙骄横难制、不从管束,甚至不准东夷诸胡前来幽州拜见新任的官长。 对于这一点,皇帝李旦也是烦躁不已。一方面窦孝谌既然已经入州就职,纵有一些人事上的摩擦,那也都是职责之内需要处理,凡有纠纷、动辄上奏朝廷,那朝廷使你何用? 另一方面幽州与营州之间的摩擦,使得幽州作为河北道北部军政中心的地位迟迟不能确立起来,这也直接影响到了朝廷对整个河北道的领掌经略。 营州都督赵文翙,也是久营边务的老臣,一旦贸然撤换,朝廷还没有合适的人选。而且就算撤掉了赵文翙,按照窦孝谌稍遇难题便上报朝廷的作风,也未必就能短时间内完全慑服东胡诸酋。 所以在经过一番权衡后,皇帝才决定将单于都护府大军调往幽州,为窦孝谌壮势,同时也是向诸边胡宣扬朝廷将要重新整顿此边秩序的决心,以强大军势震慑内外悍员。 在做出这一决定的时候,李旦也的确没有把突厥默啜这一因素加以正视。一则默啜大败于河曲,短期内应该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二则幽州本来就是领控北方边务的一个重镇进行经营,单于都护府大军入境之后,可以让这进程加快。 皇帝甚至盘算着,如果幽州方面事务进展顺利,明年便就可以从幽州出兵,发动一场针对漠南突厥势力的扫荡。届时朝廷也从河东道出兵,从南面与东面两个方向进行围剿打击,即便不能全歼突厥,也能将突厥这些亡余势力彻底扫出漠南。 一旦战事进展顺利,朝廷军队更加可以顺势接掌河曲防务,从关内道的北部对行台加以封锁钳制,从而一改此前朝廷在军事方面始终落后于陕西道行台的现状。 然而这一通计划刚刚进行了一个开头,便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幽州方面还没有梳理出一个头绪,河东道北部便先被卷土重来的默啜闯了一个空门。 所以李旦下意识觉得,这件事陕西道行台难辞其咎,旧年河曲一战,要么是虚报战功、夸大事实,要么就是刻意纵容默啜逃往漠南,养寇自重! 但无论这些猜测成立于否,突厥南来的直接原因就是单于都护府防备空虚所导致的。这件事如果再追究下去,皇帝这一决策者首先是难辞其咎。 但就算是刻意不提,也只是掩耳盗铃而已。如此大规模且大范围的军事调动,自然不可能仅仅只是决于两三人,当时的决策议论可能都还收存在政事堂的《时政记》当中。 皇帝哪怕再怎么厚脸皮,也不能承认是为了给他老丈人撑腰才调走单于都护府驻军,从而给了默啜兴兵南来提供机会。 关于如何反攻突厥此次入寇,其实难度并不大,但关键是要快。突厥此次入寇,是先袭云州的单于都护府并于彼境取得甲马器杖,又意外捕获了留驻城中的监察御史孙彦高,在孙彦高的带领下绕过朔州重防几城,进入岚州境内进行扫荡。 但是在入攻忻州州城的时候,忻州司马张九节紧急招聚州境团练并胡部城傍,于定襄城附近击走突厥贼军,使得州城无失。 由此可见,突厥此番南寇,势力不算极强,绕走坚城,又被州境团练击退。所以唯今之计,是尽快发兵出击,压缩突厥贼军的活动空间,不让贼军扫荡范围继续扩大,尤其是不能让突厥贼军进入并州。 并州虽然防务空虚,但毕竟是河东道地表要地所在,钱粮盛聚,一旦被突厥寇入席卷,那贼势必将更加的猖獗壮大。 所以很快殿堂中便有臣员提议,由朝廷择大将即刻出兵前往营救并州,只要并州不失,此番入寇为祸尤浅。而且神都眼下也并不是没有兵力可用,虽然南衙稍显混乱,但北衙数万劲旅,可以直接过河北上,迎击突厥。 但这一建议刚被提出来,便被人开口反对。 “北衙万骑编伍新成,不适战阵,况甲械尚且不具,劳师乍惊、仓促出迎,胜或可喜。但突厥贼军俱经年呼啸于漠南之悍众,一旦交战之势稍违人意,则恐余波更大,尤甚贼祸啊……” 殿中监、郕国公姜晞举手发言道,不赞成北衙新军轻易出动。 皇帝李旦本来也有几分着令北衙新军出击的想法,听到郕国公这么说,心中顿时也是悚然一惊。今年陕西道行台聚甲数万,已经让神都人情惊疑不定,北衙新军便是震慑内外的唯一一支力量。 一旦万骑在这样的情况下调离都畿,姑且不论此战胜负如何,起码皇帝对朝情的掌控便要因此被再次打落原形。 “郕国公所论切实,万骑新成,未可轻动。国中难道无人,遇乱唯仰新卒镇定?” 讲到这里的时候,皇帝语调已有几分不悦。群臣闻言,各自凛然,便也不敢再就此深作讨论。 “陕西道大行台今年陈奏京中演武,河朔几州更陈设重旅兴设防戍。况默啜本西军兵锋之下惊走游魂,若由陕西道出兵……” 一阵沉默后,又有人开口道。 然而这话还没来得及讲完,王孝杰已经先一步顿足冷哼道:“满朝文武之士,难道俱虚夸才器之流?国家凡有危难,皆专系雍王殿下,长此以往,我等朝士能免盗禄之讥?” 当听到有人提议让行台出兵的时候,李旦眉头便紧皱起来。朝廷好不容易将雍王势力压缩在潼关以西,若再任由西军行出,那来年河东道还能为朝廷所有? 听到王孝杰这一番话,皇帝眉头才略有舒展,自觉这家伙归都以来,属这句话说得最好听。 “朝廷所以武备常设,便在于临危必战,岂因新旧为限?一旦贼势再作糜烂,虽垂髫小童,难免刀兵之祸。万骑近日躁闹北门,合城俱闻,北邙山脚鱼鳖尚且不安于水、寒鸦飞鸟不敢栖枝,临此兵祸岂有怯战的道理?臣请典军出击,必将来犯之贼尽歼山河之内!” 王孝杰见皇帝对他目露嘉许之色,不免更受鼓励,再次抱拳请命道。 李旦闻言后脸庞顿时一黑,视线从王孝杰身上离开,再也不看其人。 北邙新军不可轻出,行台西军更加不能纵容,但突厥入寇总要迎击。一番商讨后,朝堂内才形成一个初步的折中之计,以门下黄门侍郎李怀远出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发募都畿诸诸府卫兵并官奴即日北上过河,并发河东道诸州团练,以围杀突厥贼军。 宰相为帅出击突厥,表现出朝廷对这一次兵祸的重视。但若仅止于此,仍不足以彰显朝廷之威严。 毕竟默啜落败于河曲之后,此番卷土重来却不敢触犯行台防区,而是从漠南云中发起攻势。这种战术选择,无疑显示出这贼酋畏惧行台而小觑朝廷的内心态度,必须要加以痛击。 所以除了李怀远这一路大军之外,皇帝更任命幽州都督为单于道行军大总管,并加河北十五州节度大使,节度河北诸州团练武事并诸胡城傍出征漠南,犁庭扫穴,要凭此一战打得突厥于漠南无立足之地! 一俟形成定计、制令传达,整个神都朝廷便也动员起来。万骑新军虽然不能轻易出动,但都畿武力也是有数的,南衙几乎无兵可出,左右羽林军则聚成五千甲旅,作为前路人马即日便过河北进。 与此同时,发募都畿健勇并官奴的敕令也迅速执行起来,很快突厥入寇得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神都城。 “突厥又来侵扰?早前不是已经被雍王歼灭在河曲?” 因为各种征令以及人马调度的执行,整个神都城民风也因此变得紧张起来。早前神都革命以来,都畿民众虽然颇受惊扰,但之后只听说陕西道捷报频传,几年时间下来,战争对他们而言已经颇为遥远。 “河曲那一战,杀的只是突厥王帐人马,这一次来犯的,则是其南牙贼众。” 有人发问,自有知者不厌其烦的解释。 “南牙跟王帐又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一路贼胡?” “突厥王帐在安北大都护府控内,南牙则在单于大都护府治下。雍王殿下只是安北大都护,并非单于大都护。” “那为什么不让雍王殿下也领单于大都护?雍王殿下功勋卓著,有眼皆知,何必为这一事劳使两员?陕西自有壮甲,朝廷又何必再扰人征募?” 相关议论声充斥坊曲之间,而在这番喧哗之外,朝廷内部也多有人事调整。政事堂中,宰相李怀远出征之后,又有两员递补拜相,分别是兵部侍郎孙元亨以及早年遭逐的前宰相张锡。 御史中丞张柬之,则外授怀州刺史,辅助单于道行军筹备河北钱粮。在这一系列的人事调动中,中书侍郎韦承庆之弟韦嗣立出为汝州刺史,专督淮南漕运诸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48 临河布武,待时以进 当神都朝堂因突厥默啜来犯一事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长安行台也接到了有关的信报,甚至要比神都朝堂的官方渠道还要早上几天。 河东道诸州县虽然不受行台辖制,但彼此之间的交流却是非常密切。特别在神都朝廷刻意压制黄河漕运向关内输入的情况下,河东道是关中物资出入的最主要通道之一。 不独行台组织了规模颇大的采买队伍活跃于河东道诸州县之间,河东方面巨室豪户也都积极参与关内的商贸诸事。特别今年前有世博会的吸引,后有三受降城的修建计划,使得关内与河东的人员物资交流更加密切。 所以当突厥贼军踪迹出现在河东道北部区域的时候,相关讯息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向长安传递而来。 相对于神都朝廷得讯后应激性的慌乱,长安行台对此消息接受与处理就要显得从容得多,无论是相关事机的讨论,还是应对策略的执行,都是有条不紊。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这么从容不迫,起码雍王殿下在得知此事后就气得要骂娘。 时令进入隆冬,几场大雪的降落虽然给各地人货调运带来不小的困扰,使得一些事务运行因此而进入停滞状态,但行台本身便已经建立起相当扎实的物流基础,倒也足以承受相当程度的风险。 借着世博会的创收余韵,深冬之前诸多官造工场规模再作扩大,冬闲时节招募坊间与周边乡野众多丁力,全力生产炭料、毡帐等御寒时物。民众因此而不失养活,所生产出来的物资不独满足长安并周边境域的消耗,还能源源不断的向北输送,以支援河曲军民。 降雪之前虽然数万甲兵盛集京畿,给京畿的物料供应带来了不小的压力,但也因此使得州县压力顿减。 今年诸州县大肆扩户、收抚流民,又适逢冬寒酷烈、雪糜近灾,州县团练甲伍聚集于京畿,这一部分养军的物料消耗便可以节省下来,用以赈济一干新附亡户,使得关内诸州都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冻馁灾害。 大雪纷飞虽然难捱,但等到来年开春回暖,积雪消融滋润土壤,来年开犁入耕,大稔已经可期。再加上各地官府赈济及时得力,整个关内道民生虽然不可称为晏然,但也能够保证秩序维持。 长安城虽然人员集聚,物给不称丰厚,甚至就连雍王府中各种不必要的开支都裁减许多。但相对于往年征戎在外,今年还能留守于家宅,有家人陪伴,并间不时入坊吃上几顿温热软饭,李潼这段时间过得倒也可以称得上是颇为惬意。 这一份惬意的最直接表现,就是宅中妻妾先后孕信入身,各自感孕待产。对此李潼也颇感欣慰,出入之际脸上常挂着老农一般淳朴笑容。往年诸事忙碌,少得轻松闲暇,一旦有了足够的发挥空间,自己这个小马达也很是不俗啊。 生人在世,壮志如何且不论,老婆孩子热炕头那也是最基本的追求。所以除了日常前往行台处理一些军政事宜之外,闲来便在家中休息,偶尔开着马甲入坊被箍得腰疼,甚至还亲自动手设计了几张花灯草图,对于来年佳节不无畅想。 因此当默啜入寇的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像是寒冬腊月里被突然拉出了暖烘烘的被窝,让人从内由外都充斥着一股躁怒感。 “今日军务议论,唯以斩杀默啜为先!余者从宜诸计,不必畅言!” 行台政事堂中,李潼落座之后便杀气凛然的说道。 此言一出,在堂诸众无不面露难色,中军将主唐先择起身叉手道:“行台甲卒盛养,将士渴战,凡得战机,岂甘人后!但今次默啜起衅,远出行台所辖千数里之遥,即便将士踏雪追敌,沿途粮秣支给,亦需州县为辅。今朝廷未有征命抵台,一旦大军轻出,恐失策应啊!” 说话间,已经有文吏将突厥此番入寇的行军路线图张挂起来,当然只是简略的,主要是行台分设于河东州县的人员包括地境之内的商贾以及豪户所呈奏汇总。 因为没有可靠且成系统的官方信报,这个贼军行踪路线也是错综凌乱、断断续续,与其说是突厥贼军的入寇路线图,不如说是行台向河东入寇的人事草图。 李潼久掌军机,基本的军事素养还是有的,看到这张图纸标绘如此凌乱,不免皱起了眉头,拿起了副本仔细翻阅一番,发现所记录的贼踪出没错误诸多,比如十一月末贼踪本来还在朔州,可是几乎在同时,忻州同样有贼踪出没。 时间上已经混乱不已,对于敌军兵势的描述则更是出入甚大,有的说不过千余众,有的则就禀告人马巨万。这样凌乱的敌情讯息,自然不足以凭之制定什么反击策略。 李潼翻看一会儿之后,便随手将这一份信报丢在一边。转而拿起一份经过行台员众筛选精简、相对比较靠谱的信报翻阅起来。 这一份信报相对比较可信,因为是行台直派的情报人员所递交的内容。但相对而言,则就简略的可怜,仅仅只有七八则内容,并不足以勾勒出突厥此番入寇的军势全貌。 比如说最早一份信报是在十一月中,是从云州发出的,言道突厥先以散卒游众渗透单于都护府,然后再借着单于都护府内虚而暴乱,具体兵力如何,难有一个直观判断。 而下一条信报则就已经是半个多月后由朔州发出,讲到突厥千骑寇掠马邑。至于这当中突厥行进路线如何、有没有分兵寇掠等等诸类,俱无涉及。 这样的情况,也不是因为行台的情报人员不够尽力或是能力不够。偌大一个河东道想要形成一个完整的情报体系,没有官方力量的配合本来就做不到。 况且今冬大寒,不独关中一地大雪纷飞,行台这些情报人员都是以私人身份进行活动、搜集并传递情报,无从借用完整的驿传系统,能够把消息传递回长安,已经殊为不易。流于片面,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李潼本来是因突厥再次入寇而躁怒不已,可是在看到这凌乱的情报后,情绪也渐渐冷静下来。关内虽然已经是甲士盛聚,但敌情诸种一概不知,也的确不可贸然出兵。 稍作沉吟后,他才又吩咐道:“畿内诸军先择五千精卒入同州临河待命,使斥候涉河东向沿途访问诸州县官府,问取敌情。另使中军两万入泾阳营,待时出渡,增援河东。并驰告河曲姚元崇,非得确凿军机,不得擅使卒众渡河作战。西城继续营造,中、东两城暂停工期,役卒退回河内,不得流连徘徊。” 有关突厥入寇的军情虽然凌乱、不足为凭,但也给出了一个要命的讯息,那就是今秋霜寒早降、漠南牧期提前结束,北境诸羁縻州普遍遭受雪灾,牧民损失惨重。 换言之,默啜入寇还仅仅只是一个信号,如果大唐方面应对处理不当,漠南诸胡州很有可能兵祸次第兴起,对于内陆诸州形成一波一波的连绵冲击。 “即刻使员前往神都,阙下待命,一俟朝廷调令有出、即刻回传!告陕州潞王沟通朝士,尽快拿到贼军军情!” 如果没有朝廷的军命调令,行台大军即便是进入河东,也很难利用河东诸州县的官方力量。在默啜已经入寇并且掌握了战术上的主动权情况下,如果当地官府的力量不能为军事所用,那对行台大军而言虽是内州、犹如敌境。 但过去这段日子以来,李潼见多了他四叔各种操作,对这个大聪明的计议如何实在不报什么信心。所以除了遣使请战之外,又作了后备的安排。如果朝廷不准行台出战,那就让他二兄李守礼贿结朝士盗取军机,以作为行台后计的参考。 河东诸州武备空虚,李潼自然心知,一旦被突厥贼军长驱直入的寇入扫荡,那所带来的秩序破坏所害不只一时。 他之所以提前修筑三受降城,就是为了确立唐军在朔方的战略主动权。如果河东道秩序遭到破坏,那单于都护府所管辖的漠南诸胡州也会因此见识到大唐在这一区域内的软弱空虚,使得漠南胡情躁闹难制,那三受降城的战略价值就要大打折扣。 眼下行台大军不便直出,稍作沉吟后,李潼便吩咐张嘉贞为行台使员,持他手令前往蒲州、绛州等地走访召集诸故衣社众并行台返乡老卒,包括一些走私护卫力量,以乡义为名增援并州,一定要确保太原这个北都地标不被寇入。 河东道这些返乡力量,李潼本来是准备留作搞神都的一股奇兵,但现在显然河东安危要更加重要。 他也不是小觑神都朝廷的动员征发能力,认为朝廷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河东的乱局。关键是担心他四叔大志强逞,认为击败默啜不够威风,想要在北境搞点大动作,从而引发更大的动乱。 一旦北境因此爆发什么糜烂之祸,那也就不必再搞什么奇兵闲计了,大军直出潼关,你不行,老子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49 山南房州,庐陵王城 房州地处山南,其地既有山陵沟壑之闭塞,又不乏河渠川谷之阔深,境域虽然偏于两京之外,但又并非化外之蛮乡。 房州之为流人寓所,这一传统也是源远流长。即便不作更远古的论述,单单国朝以来幽居房州之皇亲国戚便不知凡几。近世以来,此乡幽居最为出众者,自然就是当今圣人嫡亲兄长庐陵王。 近世房州有房陵古城傍水而设,常为流人寓所。庐陵王初到房州时,同样也是幽居于房陵古城。但垂拱年中,皇太后特制州府使奴兴工,另择沟谷平坦之境兴筑庐陵王城为庐陵王专居。 庐陵王城位于县所南二十里处,其城方阔百丈有余,城中并有楼台阁堂,并凿川引渠入城作池,一应格局俱拟两京皇苑。 时入隆冬,山北已是大雪纷飞,山南也是草木凋零,不乏潮寒。位于河谷的庐陵王城也同在此方萧条天地之内,远远望去,孤立于平谷之中,四方山岭为壁,殊少色彩。 王城中并没有什么耕织谋生的作业,一应需求俱仰于外。四角碉楼长有百数员甲士驻守,既有隶属于荆州大都督府的州兵,也有来自神都两衙的禁军将士。王城外唯有一条道路直通河谷外的县城,除此之外,周遭尽是荒野,偶或狐鼠出没、虎狼潜行,但也都难以翻过高高的围墙入城侵扰。 午后阳光渐渐西斜,王城中一声钟响,分散在王城各处的仆役走使们便纷纷行出,向王城最中央的阁堂前聚集。 时间又过去小半刻钟,一名周身裹素、青布幞头的中年人为群众簇拥而出。其人脸色苍白清癯,须发灰白斑驳,身高虽六尺有余,但却含胸垂首,略显佝偻,正是这座王城名义上的主人、庐陵王李显。 庐陵王在王府一干侍者们簇拥下行入堂中,阁堂四方门户大开,潮寒的湿风自门户涌入,使得堂中所摆设的帷帐经幢俱摇动不止。 在庐陵王身后,除了众王府侍者之外,另有一男一女趋行跟随。 妇人打扮荆钗布裙,相貌同样清瘦苍白,涌动的寒风甚至吹得颈间青筋隐现,身躯都瑟瑟发抖,便是庐陵王妃韦氏。王妃冻得发青的手仅仅拉着一名少年,少年脸色亦是青白不定,缩肩拢手,一边趋行一边忍不住跺脚取暖,正是庐陵王嫡子李重润。 一家三口登堂之后,侍者们散在厅堂各处,庐陵王则面向北方,深拜于厅堂中冰冷的地面上,口中大声呼道:“罪臣哲辜负家国、天人加厌,宗家丑恶孽类,幸圣人垂怜,赐臣屋宇、食料,得苟活人间,恩德至矣,臣惶恐拜受,恭祝圣人享祚永久、唐业绵传万代!” 庐陵王再拜而起,身后妻儿一并随同叩拜。冰凉的地面上并无暖席铺设,少年伏地作拜起身后,两手已是冻得又痛又麻,靠在庐陵王妃身边低声颤语道:“阿母,我冷……” 听到儿子这微弱颤音,庐陵王妃身躯亦是一颤,眼眶霎时间变得通红,只将儿子一只手紧紧握在手心里搓暖。 有侍者匆匆入堂,托举着谷饭等物一一奉入案堂摆定,每有一餐食摆在案上,庐陵王便作一叩,并口呼道:“圣人至德,兄弟分味,臣谢赐食!” 很快餐食传定,庐陵王便深拜不起。王妃虽拜伏于后,视线余光则紧紧盯着厅堂一角的横梁。横梁处突然有鸟雀飞出,直向贡案上摆设的餐食啄取。眼见这一幕,堂中夫妻两人紧张的神情才为之一松。 一番仪式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外间所聚人众缓缓散去,庐陵王并妻儿也在侍者们簇拥下退回内城。 “速取抱炉来,切莫冻煞我儿!” 一俟返回内城,庐陵王妃便跺脚疾呼道,并将儿子紧紧拥在了怀中。 眼见母子相偎取暖,庐陵王也不免鼻头一酸,掩面一叹,亲将暖炉递入妻儿怀内,疾往内舍行去。 山南气候虽无风雪之苦,但潮寒湿腻也让身为北人的庐陵王一家受苦不小。入舍后,庐陵王两手捧住王妃那已生冻疮的两手紧贴自己脸颊,眼眶中已经泛起泪花:“辛苦娘子,同我共捱辛苦岁月……” “大王所在,妾之所在,滋味是甘是苦,不需细论……” 眼见大王泪眼朦胧,王妃强挤出一丝温柔的笑容安慰着,只是视线触及儿子,眼神却又变得黯淡起来:“夫妻纵受磨难,相守不谓孤独。但、但这些儿女们何罪?他们俱是天家贵种,生来合该享尽富贵,可如今、可……竟连寒苦人家、黔首百姓尚且不如,难道此生真要老死于此方蛮荒乡野?” 听到这话,庐陵王眸中迸出一丝冷厉之芒,但很快又为满眼的无奈所取代,与王妃交颈贴鬓怅然一叹:“东都波澜再生,圣人再执神器,对我既忧且防。但这还是其次,圣人少来秉性仁懦,未敢加害于我。唯是庶人贤所遗孽种当道夸威,才是最大忧患……就这虽然幽居清苦,但还能不失旧情照顾,但孽种方新得势,便遣员入州吓我,若不谨慎以备,恐祸不远矣……” 历来废君从来也没有什么好下场,李显自然也不能免俗。 最初几年确是不得安生,尤其新废之际、徐敬业作乱于扬州,一家人辗转于均州、房州之间,可谓居无定所、惶恐有加,一日之间,朝使几来,每一次都吓得李显魂不附体,最惊慌之际甚至想一死了之。 但在熬过了最初这段时间后,随着朝情局势趋于稳定,特别是庐陵王城建起之后,一家人生活处境也逐渐安定下来。 人生幸与不幸,终究是对比出来。虽然前为天下之主,转眼阶下楚囚,际遇之变化可谓云泥之判。但在安居庐陵王城之后不久,得知二兄李贤已经死于巴州,李显的心情也渐渐有所舒缓。 他母亲虽然夺他至尊之位,但终究还有一份慈性残留。跟二兄李贤相比,他终究还算是幸运的,毕竟只有活着才能盼得转机。 之后数年,虽然幽居的大环境不变,但一家人生活还算安稳。几任房州刺史对他们一家都多有关照,哪怕武周代唐那段时期里,神都朝堂斗争不断,但对远在房州的庐陵王也没有什么影响。特别是作为武家重要人物的武三思,竟然使派其府佐裴巽入州就近关照他们一家,更让李显看到一丝命运转机的曙光。 所以过去这数年,庐陵王一家生活虽然不比真正的宗王显贵,但也都衣食丰给、无忧无虑。但这样的生活,却在神都革命后再迎来了一次逆转。 当神都政变的消息传到房州时,整个房州地境也都是情势混乱。裴巽来访李显,跟他商议返回神都事宜,甚至还有多名州县官佐联名奉请。 但李显当时只觉得人势仍然不够壮大,缩于城中不出,想要等到人势纠集更加壮大后再作表态。 但是很可惜,他没有等到人势壮大起来的那一刻。很快朝廷便遣王方庆为山南道宣抚使,召集荆州等诸州团练、捉守将围聚在王城周边的人众攻杀驱散,裴巽等参谋者一概伏诛。 经此之后,庐陵王城所受关照便一去不返,城外常驻一军长达半年之久,凡有风吹草动便入府查问一通,一家人处境可谓是危若累卵。 虽然过了一段时间后王方庆便被调离,王城外的驻军也被荆州大都督府收回。但这一次的动乱,却给李显心里带来了极大的阴影,乃至于隐有一种希望幻灭之后的绝望。 此前他或许还期待着母亲年事渐高,权欲削弱,或将他召回两京。可现在,就连这一点本就存在于幻想中的希望都遭到了反制。大唐社稷迎来了新的主人,唐家老臣们一腔忠心有所托付。 更严重的是,他二兄李贤诸子成人,兼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政变中攫取到极大权柄,这更让他忧惧不已。 虽是一母所出,但他与二兄之间关系却谈不上友善。彼此年龄相近,从小便打闹竞争起来,而他更在母亲的暗示与鼓励下,与二兄之间的竞争渐渐超越尺度,并最终取得了胜利。只是这胜利的果实还未品味多久,甘甜就变成了苦涩。 本来兄弟俱是落魄,如今更生死两隔,旧事如何也都不再重要。可偏偏他二兄人虽然死了,但却有子息壮成,当年虽是垂髫,但人情故事或也不失感知,又会不会轻易放过他? 每每想到这一点,李显便自觉寝食不安,唯在幽居中恭谨自持,务求不让人抓到自己的把柄。 “唉,唯今处境、势不由我,也只能见步行步。只盼此夜登榻,明晨还有幸相见……” 李显又怅然一叹,语调萧索道:“入舍用餐吧,孩儿们应该都已经等急了。” 夫妻两人并长子返回内堂后,内堂便有众人匆匆迎上来,除了几名近侍的姬妾,还有数名少女入前见礼请安,衣着装扮也都以王妃为标准,不见金玉,唯是朴素。 只有一个年级不大的少女,穿着尚有几分色彩,待见父母行入,便直投阿耶怀中并娇嗔道:“阿耶、阿母能不能快行一程,我饿得肚子都叫了起来!” 李显怀抱着娇俏可人的女儿,脸上愁云略有淡去,并流露出几分慈爱笑容,轻抚怀中少女发顶丫髻温声道:“竟让我小女忍饥,阿耶真是不对,快快传餐!” 说话间,一家人主次坐定,然后侍者便将封装在食盒中的餐食一一传递上来。如今一家人虽然处境不佳,但门庭内也并没有因此而失去了规矩。 于此内堂中,能够入座就食的唯庐陵王夫妇并几名嫡出子女,其余姬妾包括庶出女子则只能分列于案席之外,等到主人进餐完毕才敢上前进食。 餐食治好又经一番礼节折腾,到现在早已经热气全无,且无非菽粱蒸煮,搭配着脯醢鱼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看上去便让人没有一丝食欲。 不说座中其他人,那衣着光鲜的小女子见到这些餐食,俏脸上已经全无色彩,直接投箸推案,哇一声便哭了出来:“又是这些谷饭醢酱,让人怎么入口!我不吃……我要吃鹿脯羊羹……” 座中庐陵王夫妻并年长几女已经端起了饭碗,听到这小女子吵闹声,一时间也都各自流露出无奈之色,庐陵王妃入前怀拥小女细声安慰,庐陵王也入前安慰几声,但这小娘子哭声却越来越大。 “今日厨中治庖是谁?如此待薄我家娘子!” 见安慰不见成效,庐陵王便拍案怒声道。接着便有一名侍妾入前,小声道:“是妾……但、但妾并不是减用食料,府外送来只有这些……” “贱婢还敢狡辩!因你愚蠢,累我小女废食!” 庐陵王怒吼一声,抽出马鞭便将那侍妾推倒抽打起来,并回望哭泣不止的小娘子笑语道:“裹儿不要哭泣,阿耶惩这贱妇给你出气!忍过今日此餐,明日阿耶一定让人厚治餐食!” 侍妾伏地乞饶,极力挣扎着躲避抽下的马鞭,姿态动作不乏滑稽,那李裹儿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忘了哭泣,粉颊上还垂挂着泪水,已经忍不住拍掌为阿耶喝彩起来。哭闹一番之后,终究年幼不耐饥饿,还是不无委屈的吃起饭来。 及见小女安心用餐,庐陵王夫妻才安心下来,彼此对视一眼,自有一份贫贱夫妻、相濡以沫的感慨。 等到主人一家用过餐,周遭姬妾、庶女们才入前收拾残羹剩饭,各入堂下进食。 用过餐后,庐陵王便手捧一份手抄的《药师经》诵读起来。他生人以来,便以高僧玄奘法师为师,并得号佛光王,笃信佛理,特别遭厄之后,更觉得神佛庇护才能活命至今,因此事佛更加诚恳。 王妃依傍庐陵王而坐,顺手将庐陵王自膝以下两足捧在怀中,细作敲捏。遭贬之后不久,庐陵王两腿便患了风寒湿痹,每至秋冬之交便酸痛难耐,乃至于竟夜难寐。房州苦寒之地,自然没有什么针灸按摩博士,王妃也是无师自悟,闲来便为庐陵王推拿一番,盼能让这脚气之痛略作缓解。 几名子女偎坐周围,那李裹儿饮食已经受了委屈,一副悻悻不乐的模样。王妃为了开解她,便讲述起两京风物繁华,当年所享富贵种种,一干子女全都听得入迷,心中自是神往不已。 “阿母讲得这些,我都听得倒背如流,唯是没有亲见,想来只是骗人!旧时还说我家要重回西京大内,享尽荣华……” “祖宗!这种话不要再浪言!” 庐陵王听到这小女口无遮拦,吓得抛开佛经便捂住她的嘴巴。 正在这时候,堂外响起了叩告声:“福奴来向大王、王妃请安!” 侍者掀起垂帘,一名年在十五六岁的布袍少年趋行入堂然后便叩在地上,膝行入前。旁边王妃次女却尖叫一声,冲下堂来便将少年踢翻在地,原来少年衣袍脏污,膝行入前便将居室地毯拖出两道污痕。 “你这福奴,好没眼色!地衣是我前日刚刚让人新设,便被你弄污。滚出去,谁贪你几声问安!” 少年被踢倒在地,却不敢有什么怒色,只是连连拱手低头请县主恕罪。少年不是别人,乃是庐陵王庶长子李重福,但无论方方面面,却与堂中一家人格格不入。 庐陵王被子女叫闹搞得有些烦躁,摆手对这庶长子说道:“你去罢,听说你母卧病在榻,小心侍奉,我择日去见。” 听到父亲这么说,少年李重福神情更悲,再作叩首泣告道:“奴今日来,正为阿母……阿母久卧,遍体疮痈,昼夜号痛,乞请王妃给奴生炭几许,生火暖屋,否则阿母恐难捱过今冬!” 李显闻言后,也从榻中坐起并皱眉道:“你母已经这么严重?”说话间,他视线便转向王妃。 王妃这会儿脸色阴郁,指着不断叩乞的李重福怒声道:“贱奴这么说,意指什么?难道是告我持家无道!生人造化,各有长短,你母运数耗尽,也要怪我?” “奴不敢、奴不敢……只是见阿母卧榻嚎哭,为人骨肉,性不能忍……大王、阿耶,求求阿耶,舍儿生炭几斤,让儿能……” 李重福闻言后更加悲怆,只是连连悲哭叩告。 “这、这……” 庐陵王终究有些不忍,然而一边的王妃则冷笑道:“州府所送物料,往年还望朔有期,但如今越发省俭怠慢。最近补用还是月前,炭料所余百十斤,几间屋舍支用已经不足,阿郎还要熬夜读书。此奴如此悲号,莫非人情的刁难只在于我?此间蛮荒之乡,德瑞聚养已经不易,满庭怨气,能有嘉气垂宅?” 庐陵王闻言后已是大怒,拍案怒声道:“给我将此奴拖走!堂下架杖,先惩三十,再问他有无怨念滋生害我运数!” 自有侍者入堂将李重福架出堂外,片刻后堂外已经响起了棍杖抽打声以及少年嚎哭乞饶声,有内侍不忍,入前道:“大王,福奴纵是不器,终究是大王骨血延传……” “我堂中自有好儿郎,何惜此类厌物!你这老奴,莫非也是怨气勾连?” 庐陵王闻言后便冷声斥问道,那侍者听到这话,忙不迭伏地请饶,再也不敢多说话。 正在这时候,堂外又有人匆匆登堂,并神情紧张的禀告道:“禀大王,均州参军裴伷先正引众百十骑向王城而来!” 听到这话,李显身躯顿时一颤,脸色也变得煞白,回望王妃并颤声道:“裴某入事以来,待我已多不善。今番不请自来,恐是大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50 庐陵奇货,群众相谋 神都革命以前,房州历任官长或是出于对唐家的忠义与对庐陵王的同情,或是窥度上意,觉得皇太后之待庐陵王或有势位的倾轧、但却仍然不失母子之恩义,因此对于幽居中的庐陵王一家不失关照。 但在神都革命之后,都畿形势再作变幻,大唐社稷再有圣人临朝,庐陵王的地位就不免更加的尴尬。虽然当今圣人仁恩宣示,对于革命之际房州境内所发生的闹乱只诛首恶、无涉庐陵王,但事后的种种态度与举措无不流露出对庐陵王的存在绝非全无芥蒂。 所以房州一干任事官员们,无论内心想法如何,哪怕仅仅只是避嫌,也不敢流露出对庐陵王过分的关照,反而因为所治境域中居住着这样一位身份敏感的宗亲而倍感焦灼。 所以当裴炎的从子裴伷先奉命出任均州参军之后,两州官员们无不松了一口气,将这个烫手山芋相关诸事一应委之。裴伷先本职虽然是均州参军,但却被房州州府借调过来,两州官员们对此也都是心照不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入告通传的使者入城不久,裴伷先一行便策马行入了王城中。脱下了挡风防潮的风帽大氅后,裴伷先直登前堂,召来王城中一应官佐,事无巨细的将王城内近况询问起来。 这也都是惯常的流程,王城官佐们循例一一入前作答。偌大王城中,在事者甲员包括奴婢诸类人员,足有五百余人之多。 这其中除了一小部分是留事年久的老人之外,绝大多数都是在革命之后陆续增补,与庐陵王一家主仆缘浅,汇报起来事无美丑也都没有遮掩的必要。包括就在刚刚,庐陵王怒惩庶长子之事也都一并道来。 裴伷先年未及而立,但外在的相貌较真实的年龄却更显沧桑,鬓发胡须都略有灰白掺杂,显得成熟稳重,并无一般世族子弟在这个年纪的气壮浮躁之态。 这也是很正常的,裴伷先虽然出身河东名门,但身为裴炎的从子也是福祸纠缠。少壮之年家势正旺,伯父裴炎权倾朝野,裴伷先也因家门之惠蒙荫入仕,解褐便授六品太府丞,可以说起步就超过了世道中绝大多数后进时流。 如果按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如今的裴伷先怕是应该已经品录服绯,或为外州刺史,或为南省郎官。然而好景不长,光宅年间一场大祸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伯父裴炎以谋反大罪而满门伏诛,裴伷先受此牵连却不甘屈服,上书诉变而触怒皇太后,远流安南獠乡。 侥幸大难不死却苦恋两京繁华,裴伷先终究难耐彼方凄苦,选择私逃返乡。然而返乡不久便遭告发,一番酷刑承受之后再流北疆庭州。 身在庭州的时候,裴伷先以货殖为业,渐聚资产,更得到西突厥大酋青睐、以女妻之,短短几年时间里便成一方大豪。但他仍然不安于此,一直在打探着朝情局势的变化。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得知神都发生政变,裴伷先便积极笼络组织一批西突厥胡酋们前往神都献礼,自此才终于得以重新返回神都洛阳,直至皇恩授给均州参军一职便又宦游于山南。 所以裴伷先虽然年龄不大,但其人生经历可谓丰富有加,辗转南北万里之遥,几入垂死之境又大难不死,本是刑家余孽,竟成一方豪强。所遭受的苦难磨去了一身的躁气,但心志却并没有因此而遭到摧折,能够逆势而上,自成一番风光。 庐陵王城与外间隔绝,自成一方世界,本也没有太多的新鲜事。所以当诸官佐汇报的时候,裴伷先也只是例行公事的听一听,只是当听到庐陵王严惩其庶长子的时候,他眸中才有几分色彩流转,但也并未因此发表什么自己的看法。 不久后,内城侍者入堂,告是庐陵王已经在内堂等候多时。裴伷先闻言后便也不再拖延,跟随侍者前往内堂而去,并有数名令史跟随。 “卑职均州参军裴伷先,拜见大王!” 虽然彼此真实身份一个是囚徒、一个则是看监人,但裴伷先也不敢因此而失礼,入堂之后便作礼拜。 堂中的李显则就显得有些紧张,看了一眼堂中陪坐的王妃韦氏,才强自镇定的举手示意道:“裴参军请免礼,未知今日来访,有何见告?” 裴伷先告谢入席之后,才又说道:“今日入城,循例请问起居诸项。卑职使命所在,王城凡所用料盈困,大王直需垂教,卑职自使员奉给周全。”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庐陵王嘴角下意识颤了一颤,有心斥问眼前这个貌似恭顺、实则怠慢至极的家伙,王城诸种用料一再削减,怎么还有脸面说奉给周全? 然而诸般忿言涌入嘴边,却化成了几句安守本分的祥和之言:“罪臣得皇命赐庇,不因旧迹而见辱,尚能荣养于山南华厦,唯惜福尚俭,实在不敢再作非分妄想。” 裴伷先听到这话后则嘴角一翘,继而便笑语道:“然卑职所闻王城事迹,似与大王所言颇有出入。远日诸情不言,单单今日,县主号泣于堂、求食羹脯,郎君乞炭不得、反受责打。余者诸类,不足细言,但王城用料困极,于此二三事迹已是毕露无遗。” 听到门堂内的家私被裴伷先肆无忌惮的道来,庐陵王脸色顿时一片羞恼,抬手戟指裴伷先,然而张开的嘴巴却只发出嗬嗬沉浊之声,无有斥言涌出。 庐陵王情急且怯,一时失语,但王妃却没有什么顾忌,听到裴伷先这半嘲半讽的言语,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裴伷先怒声道:“贼奴,既然已知王城困极,何必再来见问羞辱!大王天家肱骨、圣人至亲,所罪唯在适逢人间失道!是生是死,虽不由于自身,但是荣是辱,岂尔卑鄙走卒能见笑施给!” 裴伷先听到这一番斥言,脸上略显轻浮的笑容收敛起来,直从席中站起,抽出腰际佩剑,倒持着缓缓往堂上行来。 “你、裴参军……你要做什么?王妃、王妃她只是……” 庐陵王见状也是一惊,起身向后避走,又拉住王妃张臂拥抱起来。而王妃见裴伷先真的抽出利刃,一时间也是惊慌至极,缩在庐陵王怀抱之内,张声嚎哭起来。 然而裴伷先入前只是将佩剑置于案上,接着便缓步后退,跪倒在地并频作叩首,嘴中沉痛说道:“王城受此疾扰,大王起居不安,卑职罪在失职,不敢推诿避惩。唯将利刃奉于尊上,是杀是剐,并在大王一念!” “这、裴参军你这又是……” 眼见裴伷先作此姿态,庐陵王夫妻俱是惊愕有加,但在愕然片刻之后,庐陵王眸中陡绽精光,颤声问道:“莫非、莫非畿内又生大变?当今圣人、圣人他……” “圣人体格壮盛,朝情井然有序,内外不失控御,上下不负所守!” 裴伷先长拜在地,继续说道:“唯卑职有感就事山南以来,所事迷于虚妄,未能尽责奉给。此前行事诸种,执于旧事,未能立身方正、用计分明,致使大王失于悠然荣养,卑职罪大,痛悟前非……” “贼子还要瞒我?神都一定有事!” 眼见裴伷先如此,庐陵王越发笃定其猜测,心中狂喜将生而未敢,但惊慌却无,一把抄起裴伷先放在案上的佩剑,持剑入前、刃指裴伷先继续怒声道:“山北究竟发生何事?” 见庐陵王厉声逼问,裴伷先才长叹一声,状似无奈的说道:“大王旧邸英王,勇烈故态、卑职无缘得见。但今日入城短作应答,诚知旧誉不虚!”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李显那清癯脸颊上的肌肉已经忍不住隐隐抽搐跳动起来,只是牙关紧咬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至于王妃韦氏,则就忍不住大声道:“裴某日前在事,已经简略怠慢。如今神都有变,若再隐瞒事则,数罪并惩,能有命在!” “卑职不敢欺瞒大王、王妃,神都大势的确无有变故,唯是今冬突厥默啜引众新寇河东此边事一则……” “突厥贼酋不是骨笃禄?默啜又是何料物?突厥星星贼火,与中国大势又有何相干?” 庐陵王毕竟久遭幽禁,此前数年就算起居生活不失关照,但终究也没有什么人特意向他详细讲述世道变故,因此对于外面的世界情势如何也是不乏茫然,并不知突厥可汗已经换了人。 裴伷先听到这问话,便也将突厥势力之发展稍作交代,然后便又说道:“突厥一干亡国贼众,或因中国时局不靖而势力有所涨消,虽然仍未可称为大患。但方今国中亦不失艰难,东西壁立,雍王壮大于陕西,甲马盛养,朝廷制之已经不称容易,如今再增突厥之扰患,时流论者俱以为若长此以往,西军之祸一旦爆发,恐更甚于四方之扰……” “雍王、雍王?这宗家小子,如今竟已经势壮到朝廷难制?” 庐陵王听到这话后也是一惊,然后便忍不住顿足叹息道:“这宗家孽类,幸在圣皇、皇太后垂怜庇护,才能活于人间。旧年问其扰乱于神都,便知此子逆骨递传,如此妖邪之类,即便怜而不杀,自应圈禁拘养,圣人竟放之关西祖庭、由其壮大而不加制约,本是疥癣小疾却纵容成家国腹心之患,悔之晚矣!” “大王所见,诚是真知。其实满朝冠带之士,未尝没有智者进言,唯是当今圣人君心独裁,不容异声!雍王生长于宸居,弄乱于宫闱,丝毫无念养育之恩。及其西去,又以虐害元从巨勋门庭以为功,人间恩遇之常情,全然不在其人度内。如今或仍可谓家国安详,内外得守,但关西盛甲,唯知王教而不知皇命,一旦祸起,生灵涂炭、名族堕落俱在顷刻之间!” 裴伷先讲到这里,再次重重叩首并叹声道:“陕西顽疾重患,当今圣人也已经失于控御之道,此情时流有识者俱有所见,已非一人之计。旧年圣人身在宫闱,因系唐家社稷之传承,自有兰芷之馨,入世之后,所历所事却多有淫昏之恶臭。其所失计,已经不止雍王一桩!” 裴伷先免冠伏地,又抬头望向持剑而立的庐陵王,满是真诚的说道:“卑职家门故事如何,大王心自知之。念此故事,虽祸福相干之众,也是一言难尽。家门之罹难,长丁荡然无存,唯卑职草芥残枝苟活于世。 圣人穷张其意志,表我家门虚荣于世道,但除此虚荣,赏用实微。既已创策之功而褒扬,竟不以忠义之人才而见用。投臣于山南,专是旧怨纠缠,欲因臣谋身之拙计,构大王险恶于孤城,这难道是圣明人主应作之人事?” 庐陵王虽然渴望世道再生变革、让他能够逃脱藩篱,但裴伷先一面之辞,他也不敢尽信。毕竟此子乃是裴炎这个大逆之人的从子,而且其人入州以来,王城待遇便急转直下,可知其人心迹之险恶。 但当听到裴伷先自陈至此,庐陵王眉弓陡地一颤,开始正视裴伷先这番心迹剖析。 身世落魄至今,什么大仁大义的虚辞,李显是半点也不信。人间最值得动情者,唯是自身利害之相关。神都革命以来,人事纷繁,他虽然并不尽知,但与裴炎相关诸种,还是有所耳闻。 如果想得险恶一些,王城这些新换的侍者们之所以向他透露此类讯息,就是要通过朝廷对裴炎的追封褒奖来让他死心,让他长期处于惊悸惶恐中,心惊成患、不能长命。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说他此前还盼望着当今圣人或是仁念发作、将他这个三兄召回神都荣养,可是在得知裴炎相关事迹后,对此便彻底的死了心。或许他余生再难生归两京,一直等到熬死了自己,当今圣人或许才会网开一面,召他子女归京安置。 但失意者也并非李显一人,眼前的裴伷先同样也属于此列。裴炎虽然追封极盛,但本身已无子息传承,按照一般的仪轨旧例,裴炎一应哀荣应该降给裴伷先这个近亲从子以延传嗣息。 但朝廷却根本没有相关的举措,裴伷先也仅仅只是担任着一个山南下州的参军卑职,心中能无怨气?更何况,庐陵王一旦不寿暴毙,裴伷先也难免嫌疑。家门虚荣半点难沾,反而要承担身名俱毁的危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难免杂计丛生。 想到这里,李显望向裴伷先的眼神从冷厉转为温和,他将所持之剑抛掷在地,并弯腰扶起了裴伷先并叹息道:“我前罪确凿,所以为家国所弃,所受困扰俱罪有应得。圣人能容我苟活于世,我已经由衷感恩,更不会暗怨所使裴郎入州是纠缠前事而加迫害。裴郎以此自计并作自罪,也是小觑了皇恩之浩大!” “大王弘计包容,但卑职自知狭计浅拙。实不相瞒,此前王城所以给料刻薄,俱卑职曲希上意而作指使,苛待大王以为自谋之计。纵大王雅量不惩,卑职实难自恕,今日献剑于堂,自曝奸恶,唯是求惩。大罪若斯,若不惩戒,来年大王何以控御正道?” 说到这里,裴伷先更是一脸的悔恨泪水,抓起庐陵王丢弃的佩剑,便要向自身脔割。 李显见状后,飞起一脚踢落裴伷先手中的佩剑,并又将剑捡了起来,遥指其人叹声道:“裴郎纵有过错,唯我如今不司典刑,岂能作私刑滥给。若仍自责难解,那我也要自问一句,天地生我何者厌类,家国已经不容,近人唯是见逼,此剑不当刑于裴郎,容我先作自惩!” 说话间,庐陵王竟将剑刃转向自身,缓缓架在了自己颌下。 “大王不可!” 裴伷先见状更是情急,扑身上前空手便紧紧攥住那锋利的剑刃,满脸涕泪横流:“卑职旧罪已经悔恨难当,若再见大王因我躁闹而折一毫毛,已是大罪!来年若果山河变色,唐家基业更托于谁?” 李显看到裴伷先握剑的手心已被剑刃割破、血水横流,一时间也是大有动容,同样忍不住仰天一叹,闭目泪流:“天皇大行弥留之际,将家国托我。唯我才器猥琐,不堪大任,身遭屈辱,庙堂蒙尘! 人间几番倾覆,正道杳然无踪,宗家卑鄙从容不得,世道壮类无所依从,俱我之罪!且留此一命,不因留恋人间繁华,来时若果家庙有变,唯慷慨赴难,不负天皇托我之遗命!圣人安在于朝堂,宗家无狂贼叫嚣,我亦能笑赴黄泉,无愧祖宗!” “臣待罪之身,亦偷命苟活。唯以此誓,凭大王宏志之言,主仆共赴此难!” 裴伷先松开那握剑之手,将血淋淋的手掌拍在胸口,而后匍匐于地,顿首说道。 两人心意各表,彼此前嫌顿消,分座主次,裴伷先又让人传餐布宴,自然不是此前那谷饭醢酱,极尽水陆之丰盛,自己更膝行于堂中,为庐陵王奉进饮食。 庐陵王心情跌宕起伏,但仍不失谨慎,没有狂饮至醉。裴伷先也不敢久作叨扰,及见庐陵王已有尽兴,便又免冠再拜、告辞退出。 等到裴伷先离开后,李显才敲着席案吩咐道:“阿郎并娘子们睡下没有?速速召他们入堂来享美食。” 王妃韦氏这会儿也是一脸笑容,但还是有些迟疑道:“这裴伷先所言所表,大王真的相信?” “居此牢狱,所见唯是四墙。家人以外,谁人近我不是各存心肠、目我奇货?他所言是真是假不必细审,唯有所欲求需仰于我确凿无疑。” 讲到这里,庐陵王眸中些许醉色敛去,不无感慨的说道:“旧时神都异变,我已经错失良机。若果真再有转机,一定不能再作落后。这裴某所言或不近于实,但当中必然也有趋吉避凶之盘算。神都想是祸事将发,他有感于怀,提前布置。这一份投诚,我无论如何要接纳下来。 不是因为轻信了他,而是因为神都纵然有变,于我未知吉凶。纵有使者来见,不知杀我还是迎我。外使善恶尚是其次,唯此獠捉刀床侧,其人其念于我生死攸关……” 且不说庐陵王夫妻私下的盘算,裴伷先在退出内城的时候天色已晚,索性便留宿王城外堂。 家人入舍为裴伷先包扎手心伤口,忍不住低声问道:“阿郎真要打算将生死前程投给庐陵王?” 裴伷先闻言后冷笑一声,叹息道:“庐陵王外宽内忌,骨肉尚且薄情,我若将命寄他,才是真正的自寻死路?” “那阿郎还要……莫非以此窥探庐陵王有无邪念,以奏神都?” 家人闻言后又忍不住发问道。 “庐陵王与世隔绝、权势俱无,作何心意,都是次流。唯其身位所当,奇货可居,群众相谋,不得不防。” 讲到这里,裴伷先又叹息道:“当年自庭州归国,心中也不失妄计。然今上用我,仍循于枯骨旧孽。但有一二包容之计,给我宿卫之职,哪怕来年两京再生异变,圣驾临危,死事之众则必有我!如今将我放于山南,用于不义,可见仍是目我为邪异之流。此一身辗转于南北,几遭灾厄而不毁志向,难道只是为了舔食天家几副血肉而搏求邪幸?” “庐陵难托,圣人不识……阿郎、阿郎你是要?” “圣人昧识,不止于我。韦承庆高在凤池,国临危难,其族力不使用于河北,反布置于洛南,可知其心叵测。其人招摇我家旧迹而收聚世族勋门之人心,却阻我于江湖,更知其表正里邪,来年乱由,必出中书!我若不亲近庐陵,必茫然不知死之将至,今先作投诚,一旦有事,庐陵则必咨询于我以求众见。或再投江湖,或驰告名王,一点短计,也只是落魄之人不屈命运的执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51 突厥退走,契丹反唐 本该是合家共渡佳节的年尾时节,结果因为突厥的入侵,整个神都城都笼罩在一股战争的阴云里,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节庆。甚至连朝廷一些必要的礼事都能免则免,整个朝廷上下都紧张的等待着河东所传来的后续战报。 朝廷方面的反应不可谓不迅敏,五千羽林军过河之后便向并州驰援而去,昼夜兼程、不敢贻误,并很快便在太原南部的清源遭遇了突厥贼军。这一战,突厥贼军以逸待劳,大破五千羽林军。 当这一战报传回朝中的时候,举朝哗然,突厥入寇所带来的威胁直线上升,皇帝李旦自是震怒不已,与突厥此战不仅仅只关系到当下的内外局面稳定与否,更直接决定了后续朝廷威严能不能重新树立起来。 神都革命以来,陕西道大行台捷报频传,屡破贼寇,已经让朝情人心焦灼有加。此番突厥入寇,本以为是朝廷宣威的良机,却没想到首战便是大败亏输的局面,这结果实在让人不能接受。 盛怒之下,皇帝直接下令遣使入军收捕督战不利的朔方道大总管李怀远,拿入神都问罪,要严惩这败师辱国的庸臣。 但问罪量刑还在其次,眼下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要继续布置反击。在后计相关的讨论中,朝臣们也清晰的分成了两派。 其中一派便支持由陕西道大行台出兵河东,自突厥入寇的消息传入两京,陕西道大行台便一直在殷切请战,奏书一日数达,态度可谓积极。 行台甲伍大置,单纯的军事力量方面,无疑是要远远超过了朝廷。朔方道行军前锋的那五千羽林军,已经是朝廷在短期内能够征调出征、为数不多的精锐力量,结果却被突厥伏击落败。后续虽然仍还有卒力继续征发北调,但无论是武装水平还是战斗力,都要大大落后于前锋精锐。 :(/ 而且突厥贼军竟然已经出现在并州南部,可见其席卷之势已经极为严重。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还没有收到太原陷落的消息,但突厥围点打援之势已成,后续如果没有精军投入作战,实在很难扭转这样一个恶劣的局面。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忌惮而仍然不许行台西军出战,这实在说不过去。更何况太原作为唐业龙兴之地,一旦被突厥攻破,那所带来的恶劣影响将是致命的。 须知就在边情最失秩序的武周时节,突厥虽然连年躁乱,但其贼势也难以突破到并州境内。一旦北都告破,那么大唐多年以来所塑造的威震四夷的形象将毁于一旦,各边羁縻秩序或也将因此而彻底崩溃。 但反对行台出兵的声音同样很大,突厥默啜或是南来的豺狼,但雍王却是国中的困龙,一旦放开了对雍王的限制,那所带来的后果将更甚于突厥的肆虐。 “突厥游荡之贼,所趁唯河东诸州虚弱无备,一时或成扫荡之势,但必然难久。凡其寇掠之境,唯是偏僻乡野,克城极少,可知并无攻坚之能。朔方道驰援之军所以战没,非技力逊于贼胡,劳师疲远,违时浪战,才为贼所趁。” 殿中监姜晞新近拜相,得参军国机要,是坚决反对行台西军出兵的。不独姜晞,政事堂中绝大多数的宰相都不赞同行台出兵。 宰相韦巨源也举手发言道:“太原城高池阔,居民十数万有余,或因困势而一时有扰,但突厥贼军想要破城也是万难。贼众出入于漠南,或还可趁地境辽阔而掩藏贼踪,河东山河表里、地势勾结制约,实非纵横之地。贼势穷恶,或奔波掳掠,但绝难势成分割,譬如郊野饿狼,饱食则遁。 诸州县但得据地而守,不作贪功浪战,贼情势必难久。待其退走之际,朝廷再使精军追尾于后,自可破其归程之中。此前西军破贼河曲,所因正是如此计略。” “但河东乃是社稷腹心,两京肱骨,若纵容贼军从容洗劫,乡土士民必将深遭灾难,朝廷威德也将大受损伤。追踪破贼,若能得计诚然是好,可贼徒若是遁走、追之不及,享此一利,来年河东诸州恐将成贼之仓邸!” 宰相李思训不无担忧的说道,他以宗亲而拜相,虽然大事小情不会违背皇帝的意愿,但与陕西道大行台本身也没有太大的立场冲突。眼下让行台出兵,已经是最佳的一个选择,只需一纸调令,数万西军便可过河杀贼,完全不需要因势苟且。 兵部侍郎孙元亨同样赞同行台出兵,其人乡籍本就河东,对河东局面安危要更加关心,更兼身为兵部官长要更加清楚如今朝廷所拥有的武力:“此前南衙诸卫各自持敕、下州督运钱粮,朝中已是兵荒。今羽林军战没,更少精甲可用,方今河东诸州,唯乡义团练护卫城土,更无出击之力。若真纵容贼徒席卷而去,实无骑甲可以追阻于贼归途……” 政事堂诸员意见已经不能统合,各自有所坚持。至于本该主持协调的中书侍郎韦承庆,这会儿则只是默然于席,一言不发。 即将入都遭受制裁的朔方道大总管李怀远,本就是他所荐用之人,皇帝不顾临阵换将之大计而追惩李怀远,本身就是在释放对他已经极为不满的讯号,所以他这会儿无论再发表什么意见,只怕都不会受到采纳。 见政事堂众人各持己见、不能统一,皇帝李旦也是烦躁不已。是否让行台出兵,他其实也已经有些犹豫了,态度不再像最开始那样坚决。 但韦巨源一句话却说到了他最大的一个心病,突厥只是游荡之贼,即便南来入寇,所贪无非钱粮事物,并没有攻城割地的长久打算。 可一旦行台的势力名正言顺的进入河东,那河东州县恐将不再为河东所有。一旦发生这种情况,那他这个皇帝将更加的有名无实,彻底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雍王久在征戎,河东之扰本不在其之内,实在不忍再作加劳驱使。古人三败之辱犹可竞勇搏杀,朝廷人物俱有,虽初战失利、未可称罪。贼势穷横难久,绝不可纵容继续猖獗。再着豫王领并州大都督、天兵道大总管,发都畿道诸州客奴、流囚,扩创天兵,凡所应募者,钱粮厚给,因勋免罪!” 皇帝顿了一顿,然后又继续说道:“陕西道请战殷切、忠勤国事,亦不可不恤。凡京畿道所属同州、华州等诸州县,乡员凡捐力捐用者,量材赐勋,输入蒲州并为天兵道行军!” 陕西道请战殷勤,朝廷虽然慎用其力,但也因此绝不可姑息河东贼患,必须要积极的应对反击。都下兵力已经大大不足,在不动用行台西军的情况下,出动万骑新军已经成了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可万骑一旦出动,畿内防务将更加的空虚。一旦西军东来,将要无计应对。所以皇帝要将关内道几州也纳入招募的范围之内,一方面是瓦解离间行台民心情势,另一方面也是锁定大义,若雍王果真悍然率军东进,那就是趁家国为乱而跳逆国中的失道奸贼。 皇帝这样一番计略心迹如何,在场众人也都各自有所感知,无论各自心中是否认同,但也不敢再直接发声反对。于是接下来,只能按照皇帝所设定的这样一个框架进行人事上的补充。 于是接下来整个朝廷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动员,这一次的力度较之前次要更大。此前已经发尽都畿官奴,这一次以皇长子典军,征令覆及士民,就连官员勋贵所给亲事、帐内等都一应入军。 极短时间内,整个都畿道便发员七万有余,从各州县源源不断向河北的怀州、泽州等地而去,汇同前次征发的卒员,已经达到十万之众。 如此规模的征发,所涉钱粮事项也是惊人的,都畿府库几乎为之一空,原本已经度支勾检完毕的来年各项开支,也都大量的被挪用。整个都畿道,士民都因各种新增的课役杂捐而苦不堪言。 但无论民生被如何破坏,各路新成的大军总算是源源不断的向河东开拔而去,戎车首尾相接,征卒漫山遍野,浩浩荡荡向并州汇聚而去。 在如此大势紧逼的情形下,突厥贼军纵使猖獗,活动的空间也被逐步压缩。朝廷此次征发虽多新旅,但诸军犄角并进,行止协同,也让突厥不再有分头击破的机会,不得不逐步后退。当大军前路再次进入并州的时候,突厥贼军已经撤向了代北。 河东贼情虽然告一段落,然而原本预定将会出现在贼军后路上的单于道行军却失期、没有出现在突厥后撤路线上,致使突厥贼军成功退回了漠南。 朝廷如此大动干戈,却没能一竟全功、痛歼突厥,自然让人无法接受。得知单于道大军失期,朝廷自然遣使训问,但使者刚刚发出不久,河北便传来惊人的消息:契丹松漠州都督李尽忠袭杀大总管窦孝谌,伙同契丹诸部起兵反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52 苍天降罪,朕恭受之 大内武成殿中,诸朝士重臣们端坐在席,殿中氛围沉闷压抑,唯中书舍人萧至忠奏报军情之声。 “制设代北道行军以来,莘国公勤勉于事,不敢怠慢,传檄诸州、约期会师于幽州以击突厥。会东北诸州霜雪为患,契丹李尽忠屡请延期,唯营州都督赵文翙寡仁少恤,不以边情为危,逼勒甚急,强驱出行。 契丹诸部入州之际,士马已多冻馁,诸部怨情深刻,李尽忠恭态于外、藏奸于怀,致贿幽州官佐,请以入城营居。莘国公巡营入抚契丹诸部,李尽忠于帐设席延请,帐席之内袭杀莘国公,窃符矫令,即起所部寇占蓟城并数寇诸方。 单于道副总管杨玄基闻变回攻,尽忠所部虽惊乱退走,然幽州所聚军马器械已经亡失过半……” 萧至忠这一番奏告,已经是经过重新加工。但即便是有所矫隐,仍然不能掩饰掉莘国公窦孝谌的愚蠢。即便余者诸种不论,单单其人将契丹所部怨望之众纳入城中,甚至还入营夜会李尽忠,这完全就是在自己作死,让人想不通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 当时幽州所聚人马已有三万余众,李尽忠所部不过几千疲敝之卒,无论是兵力还是武装都颇为低劣。大凡稍具防备之心,即便契丹卒众闹乱于营,都不至于发生如此扰乱全军的大祸! 虽然萧至忠言说李尽忠致贿幽州官佐才得入城,但贿赂的是谁?即便这受贿者有能量将契丹卒众安排入城,那他也有能量安排窦孝谌亲望慰问? 结合窦孝谌入州以来便与营州都督赵文翙多有纠纷,稍有智力的人都能联想到,应该是窦孝谌打算借契丹人的势力去打压赵文翙,但却小觑了契丹人的狼子野心,不独身死贼营,甚至就连掌控全军的符令都被契丹人所窃夺。 结果契丹人才能频传乱命,凭其微弱之众闹乱全军,并一度占据了整个蓟城,掳掠器杖牛马,致成大祸。 所以当萧至忠奏报完毕后,在堂不乏朝臣眉头已经忍不住皱了起来,很明显,皇帝是打算保住窦孝谌的哀荣声誉、给其一个死国之烈名。可问题是,如此一桩本可避免的,又该由谁负责? 群臣心中虽有不满,但王孝杰年前统军尚未归朝,一时间各自还在斟酌措辞,并没有人直不楞登、不管不顾的就发言。 然而群臣还未发声,殿堂中皇帝已经从席中站了起来,神情复杂并悲怆。 皇帝站在御床前,背对群臣,负手而立,良久之后突然长叹一声,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脸悲容,于殿中俯视群臣并语调悲痛道:“高祖创业以来,家国虽然常有危患纠缠,但自有君臣同心协力,兴治中国,威慑远夷。内外有治,诸蕃来朝。煌煌之威,皇命所行,人莫敢忤!何以今世如此多艰?突厥孽余先闹河东,契丹小丑竟都敢跳乱于河北!社稷如此多事,谁人之罪?” 讲到这里,皇帝缓步下堂,回望殿堂中空荡荡的御案,突然伏地而拜,眼眶中已经满是泪水:“天皇大行以来,国失英主,邪情妖氛累生内外。朕本宗家末流,闲庭病客,公器几番失守,无奈负大艰行。终究志短力弱,虽有满朝才流助我,不能守业兴治,天下何罪?黎民何罪?王道不昌,宗庙不安,诸种祸患若俱应运而生,则乞苍天降罪一人,朕恭受之,无虐吾民、无害吾国!” 殿中群臣本来各有思计,但听到皇帝如此悲言,一时间也都心神震荡,不敢再安在于席,纷纷起身深拜于皇帝身后并高声道:“臣等失于辅弼,致使社稷不安,王道蒙尘,臣等罪大!” “诸公俱国之良臣,唯朕器非英明之主,太宗文皇帝旧言,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承业以来,悖于祖训,恩威不及四边,以致诸蕃轻我中国,数成跳闹之乱,朕罪不容辞,更不敢诿过受事臣子。” 皇帝无顾群臣请罪,再拜而起,趋走入侧,竟夺直殿甲士器刃反握于手并大声道:“国势久不能振,祸患频生内外,猥才难执大器,孽员不能安国,若天意已经失眷,朕当伏剑自了,诸子若有守业之器,敬请诸公辅佐参谋,若无此器,唯择宗家贤壮英明之选……” “陛下切勿……” 群臣眼见此幕,更是目眦尽裂,前班几员重臣纵身向前扑去,郕国公姜晞两臂合夹夺下皇帝手中器刃,另有两名宰相合身扶挟、将皇帝送回御床,伏案顿首,悲戚劝谏。 “契丹东胡余种、髡发之贼,父精母血尚不自惜,方外孽生之类,幸在皇朝恩庇得生息于松漠之间,悖主之贼、昧于恩义,岂可矫以天人感应!唯发兵讨之,斩首警之,爪牙亡走,鸣矢杀之!” 中书侍郎韦承庆免冠顿首,神色铁青的凝声道:“臣奉制于中书,却未能明宣恩威于内外,以致城狐社鼠屡不绝迹,惊扰宸居,干犯政治,臣之罪大!叩请悬臣一首、曝臣一尸,威宣皇命,以警内外,骁力盛用,破贼定边!” 契丹近年虽然壮大于东北,但也仅仅只是大唐羁縻秩序下的一个东胡部落而已。就连久为草原霸主的突厥与盛极一时的高句丽在大唐铁蹄征伐下都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区区一个契丹闹乱,本也不算什么大患。 但这件事之所以难以令人接受,还在于时机实在是不巧。突厥刚刚寇掠河东,朝廷在河东的战况已经不够光彩,结果本来征发用作反攻突厥的东胡契丹再反,这往小了说是北方的羁縻秩序已经近乎崩溃,往大了说就是高宗旧年所取得的边事盛功几乎毁于一旦。这个旦还不是指的时间,就是当今圣人! 皇帝于朝堂中悲哭失德失治,乃至于要拔剑自杀,群臣当然不允许发生这样的情况。但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这样一个罪过,历数内外,只有中书侍郎韦承庆这个真宰相才有这样一个资格。 除了韦承庆之外,也不是没有别人够资格。比如说皇长子、豫王李成器,但李成器本身就与幽州方面无甚牵扯,而且此前豫王担任天兵道大总管驱逐突厥,虽然没有什么确凿大功,但起码是将突厥赶出了河东。 ————— 当然,除了朝中诸众,还有另一个人更具分量,那就是坐镇陕西的雍王李济。虽然说雍王与东北局势牵连更少,但雍王分陕以来,大兴征伐、恐吓诸胡,将贞观以来所形成的羁縻秩序破坏殆尽,这也使得周边诸胡与大唐之间的矛盾越发凸显、越发尖锐起来。 事实上过去这段时间来,朝中就有一些声音在主动的将都畿道大肆征发课役所激发的怨情指向雍王。雍王好武功,屡屡挑衅积忿于诸边,以致边情紧张危急,也迫使朝廷不得不失恤于民,修戈备武于边。 不过这一类的声言逻辑实在不值得推敲,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边患频生,朝廷也实在不敢过分触怒雍王,因此这一类的声音都被压制下来。 非但不敢招惹,反而要优加抚慰,就在新年刚过不久,天兵道大军抵达并州逐走突厥后,朝廷便又加封雍王千户食邑,以犒奖陕西道诸州积极响应朝廷此前的招募征集,只是被雍王给拒绝了,并不以此为功。 此时在皇帝一番作态下,韦承庆不得不主动站出来承担相关责任,还算是识趣。皇帝当然也不可能真的降罪诛杀韦承庆,只是将之左迁秘书监并罢知政事,算是给幽州此乱定下一个处理的基调。 至于莘国公窦孝谌,那自然只能是死国的忠烈了,需要优加抚恤追赠。营州都督赵文翙,纵容契丹藏奸为祸,未能早作查发,论罪遣使就州斩之。 除了一应追究示意之外,最重要的自然还是该要如何平定叛乱。 叛乱爆发于此时,对朝廷而言既是不幸,也是幸运。 不幸之处自然不必多说,而幸运则在于当下这时节,李尽忠虽然兴兵叛乱,但因其部众寡弱,又适逢冬寒大雪,虽然短时间内窃据幽州,但随着单于道前锋杨玄基部回攻,不得不引众退回其松漠州族地,兵乱没有波及到其余河北州县。 所以说定乱是一定要定乱的,不过并不像去年冬里突厥入寇那么军机急促,朝廷仍然不失调控的时间。起码在开春雪融之前,契丹暂时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向河北出兵。换言之,朝廷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可以调控人物力量,以布置定乱。 可问题是,就算有这两个多月的时间,朝廷也未必能够筹措出足够的人力物力。年前河东一战,都畿征员达十万之众,人物俱已用穷。 经过突厥一番寇掠,河东诸州俱损失惨重,已经不能做到就地为补,而且还要防备突厥食髓知味、卷土重来。可以说,聚集在河东这十万卒众,无论是就地驻扎,还是转赴河北镇压契丹,朝廷都没有足够的钱粮支用! 至于河北诸州则就更不必说了,年前年后已经经过一轮征发,人物聚集于幽州准备出兵漠南,结果却被契丹造反所搅乱,短时间内也很难再作新一轮的征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53 举世狭计,不能容我 正当朝廷还在因为契丹叛乱一时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神都皇城中又发生一桩恶事。 事情最初并不大,一名六品南省郎官于官廨衙署堂食之际陡发恶迹,暴毙于食堂之中。事情虽然很让人悲伤,但本身也不算什么干涉朝政的大事,无非亲友伤心,发付有司处理即可。 然而在处理丧葬事宜的途中,事情却开始逐渐发酵。首先是有关这官员的死因判定,其家人延医就视,发现官员堂食乃是陈豆,其人本有气疾旧患,脾胃不调,食料窝积于腹、以致暴毙。 这自然就引起了官员家人们的不满,与所署官厨人员吵闹起来。但这件事职责也真不在于厨者,官员堂食虽然也是朝臣们福利之一,食料出给则在于光禄寺。因为去年年尾有大用兵,所以官员福利方面便有所削减,光禄寺虽然所司百官堂食食料,但太府支给唯几千斛陈豆,谷米都少。 由于这名暴毙官员家人吵闹,为免事情进一步发酵扩大,于是与光禄寺人事往来密切的左监门卫便私自将官员尸首收殓发其私邸。 但左监门卫本身就不涉官员丧葬事宜,仓促之间收殓秘器又用错规格。这暴毙官员本来是五品散职的朝散大夫,死于官廨王事,该具少牢之礼,还要赠给治丧墓夫并丧葬明器之类,但左监门卫却给薄棺收殓直发于邸,这无疑是大大的不合礼制。 如此一来,事情的性质便严重了。本来此官便已经是死于非命,结果在丧葬处理方面又不依规格。这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人生死荣辱问题,还关系到一个衣冠户子孙荫给等一系列的问题。 这样一个处理方式,其家人当然不能忍受。结果就是其子孙负棺重返皇城端门,其嗣子更于端门前持刀剖心以作明志,义不受此非礼之辱! 如此一来,这件事自然在朝野内外都引发了轩然大波。虽然朝廷反应也算及时,皇帝亲使豫王奔赴端门外,以五品之礼盛殓孝子,但人已经死了,哪怕再作什么补救之计,恶劣影响也已经无从挽回,从民间坊曲到朝中百司,事态一直在进行发酵。 所谓兔死狐悲,首先受到朝士们发难的自然是包括太府、光禄在内的官员廪料、给食等有关诸司。 京官禄料供给逐年削减,本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尤其是在去年用兵以来,府库因此而空竭,四品职事以上诸司官长或还能有所保证,但五品以下大量在事者廪料屡有违欠。堂食的削减还仅仅只是一个方面,许多官员就连基本的俸禄都被拖欠多时。 此前或还可以国事多艰、忠勤相忍而作自勉,可现在是出了人命了!满朝臣员才力捐献以助国事,结果待遇却一再削减,朝廷何以如此刻薄于士? 如果是别的事情,朝廷或还可以强硬的按压下去。可现在是大量中下层的朝臣问责朝廷,满朝朱紫、谁也不敢轻作置喙,以免引火烧身。 “都畿诸仓,难道真的已经没有钱粮可支?百官为国捐力,结果却受如此苛待,若无物使给,有何面目去平息众怨?” 大内政事堂中,皇帝拍案咆哮,震怒之余,眸底更有一份掩饰不住的惊恐。四边祸乱或还有计可定,但朝情积怨那就真的危及根本了! 然而无论皇帝如何咆哮有加,在堂诸宰相们也只能默然以对。革命以来,朝中财政状况便始终马马虎虎、堪堪维持而已。 年末一场兵事,十万人马陡作征集、强用于河东,已经将都畿财货消耗得差不多了。眼下即便是再向诸外州县增加料课征集,也需要一个运转的周期,实在很难在短时间内筹措出足够补偿朝士俸料的物货。 “满朝相谋国事者,竟无一人能解眼前疾扰?” 皇帝又追问一句,语气已有几分沙哑颤抖。 好一会儿之后,兵部侍郎孙元亨才开口道:“旧时狄相公在直尚书都省,臣入奏事机之际,曾闻狄相公欲就汴州傍运河漕渠、以诸州常平仓库余加设和籴仓。事因诸州运渠漕力改制,常募亡客以充脚力,需另设杂仓以为开支……” “速往尚书都省询问计点!” 李旦听到这话,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忙使员前往尚书都省查问。 中官不敢怠慢,旋去旋归,并带回几大箱笼的尚书都省旧时文书。这会儿诸宰相们也不敢再作矜贵姿态,忙不迭各自分拣籍卷翻阅检索,很快便将相关事项给整理出来。 这和籴仓所设不独汴州一处,运河沿岸的宋州、徐州等州县也有所设。因为是漕事相关,所以交付州县各自经营,而相关的事则归在了都水监统一筹计。也正因此,去年年末朝廷财计度支没有纳入比部勾检之中,而由各州判官进行勾计,所以这一部分钱粮仍然存放在诸州县和籴仓中没有调用。 如今诸州仓储合计一番,竟然还储钱绢谷物等诸项合计三十余万缗。这一笔钱粮虽然不多,但对当下怨情汹涌的神都朝廷而言,无疑是一笔救命钱! “狄公真能托国事者!” 看到这样一个结果,皇帝心情总算略有镇定,先作敕遣各路使者入州起运这一笔钱粮,接着便又说道:“狄公处事、井然有序,丰年不奢、荒年有备,如此贤良,荣养可惜,即刻作制就府,召狄公入朝论事!” 听到这话,政事堂中诸宰相神情也都略有一变,有人喜上眉梢,有人则愁云暗聚。 不待余者发言,宰相韦巨源已经开口说道:“国情内外多事,狄相公立朝年久,归朝分担的确雅合众望。但和籴仓所计钱粮微小,实不足以彰显狄相公施政之才。况漕仓和籴本非立论于狄相公,乃雍王殿下旧事门下所陈事则几桩之内,狄相公亦因此而成计略。” 听到这话,皇帝脸上笑容微微一滞,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狄公诚是谋国大臣,因此小计片纸为召确是不显庄重,来日朕当亲就其邸,问计授事!” 且不说政事堂中的这一点小波折,朝廷大张旗鼓的遣员入州收取和籴仓积储以补京官廪料的消息一俟传开,也的确是让朝士群情有所平复。 大多数中下层官员,本身最感愤慨还是自己的努力付出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但心里也都明白一旦继续吵闹下去,非但于朝情无益,可能还会砸了自己的饭碗。现在朝廷积极张罗补救,姑且不论效果如何,起码这态度还算诚恳,让人心有所安慰。 然而正当朝廷为此松一口气的时候,接下来却又有乱事发生。神都城中诸勋贵人家突然盛集家奴,直接抢了位于立德坊新潭附近的左藏署官仓! 去年下半年来,朝廷频作封奖规计,当中自然也涉及到大量的钱粮赐给。但这在当时多数都还只是空头支票,只有赐书而无赐物。 本来朝廷的计划是以去年的贡赋来支兑这些赐物,结果因为西京甲兵盛聚,诸州番上之卒仓促入都,以至于耽误了诸州贡赋的运输。之后河东兵祸,钱粮大量使用彼方,相关的赏赐自然只能再作拖延,仍有大量没有赐给。 这一次朝士们喧闹,朝廷调诸州和籴仓储以作支计,但制敕之中仍然无涉勋贵封赏。坊中更有传言说诸勋贵人家非但赐物要被截留,甚至就连人员都要调往河北平定契丹叛乱。 如此一来,诸勋贵人家自然不能忍受。难道只有那些在事朝堂者才算是唐家忠臣,而他们这些祖辈便为唐家社稷流血捐命的忠良之后都是后娘养的? 朝士躁闹,还止于文书奏章。但勋贵闹乱,却是直接抢劫官仓。此事发生后,本来还有所平缓的朝情局势再生震荡。两衙宿卫将士紧急出动平定骚乱,就坊抓捕涉事勋贵人家足有近百户之多! 涉事人员虽然控制起来了,没有在坊中酿生更大的动乱,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办?诸勋贵人家可谓与国同荣,所受赐给也都是制敕明文,现在因为赐物违期而闹乱,虽然的确是干犯典刑,但若真的量刑处理,那无疑是将整个朝情都给颠覆过来! —————— 事情发生之后,皇帝便留驾于大内贞观殿,甚至不再轻出大业门前往外朝会见群臣。这一次已经不再是要向宰相们施压,而是真的不敢去! 朝士躁闹诚然可虑,而勋贵鼓噪则更加要命,甚至随时都有可能酿生畿内兵祸! “朕推恩及众,长恐老臣之家荣禄有亏,母子相隐的伦义尚且不顾,诸家以此报我?朕何罪之有,举世狭计,不能容我!” 李旦颓坐殿中,闷饮苦酿,有中官趋行至前,小心翼翼说道:“方今外朝诸种扰乱,所患唯钱荒而已。府库空虚,圣人纵有巧计也难施为、迎就众愿。但都畿之内仍有一处钱粮盛储,得此必能告慰群情、稳定局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54 权势之内,概不容情 新年以来,神都城内便深受各种内忧外患所扰,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坊曲百姓都不能幸免,使得整座城池都颇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重氛围,使人惴惴不安。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忧困于此,起码有一人是不受外界诸众困扰,而且其所经营的人事反而有了一个质的提升,那就是太平公主。 今日太平公主并未留守于上阳宫,自天街入坊来到洛阳城西的戏坊,召见在事诸员并作出吩咐:“近日戏坊会演诸事暂且停一停,当下边患频生,朝廷兵事营张,实在不宜再作什么声色娱戏。” 经过数年的经营,太平公主名下这座戏坊早已经成为都畿风月胜地,诸种声色娱乐使人流连忘返,讲到繁荣几乎仅次于神都南市。而这戏坊给太平公主所带来的收入也是十分惊人,甚至都超过了封国田邑所出。 因此当听到公主殿下决定暂时关掉戏坊营生,管事的家臣也都诧异不已,忍不住开口劝告道:“公主殿下尊贵皇亲、圣人元妹,何惧坊曲间的人情扰动。眼下戏坊就事营生几千之众,一旦关张,损失巨大。如今都畿物料滥涨,几千生口一旦生计有断,也是一大忧扰啊……” “让你做什么,即刻去做!自家产业作何算计,需向谁人交代?” 太平公主闻言后,有些不悦的冷哼一声,稍作思忖后才又说道:“细审此间谋生者,若真孤弱无依、捐身傍我,准备一批物料,补助他们生活。但若只是借势谋私,直接逐走,不必理会。” 等到家臣恭然领命,太平公主才又说道:“此间楼阁院舍,尽快清理出来,暂时充作仓储之用。” 畿内虽然人情躁动,但却并没有影响到戏坊的生意,反而由于都畿形势整体的压抑,许多时流更需要声色慰藉。偌大神都城中,自然也有别的,但讲到后台,谁又能比得上太平公主。因此一些已经陆续关闭,使得此间更加繁华,营收更甚往年数倍,日进斗金都不足以形容。 但随着形势越来越严峻,太平公主也不得不顾忌一些方面的影响。即便不在乎朝中御史对她的攻击,本身就品流复杂,容易意气滋生,在当下这样一个敏感的时节,太平公主也不想因为些许货利就卷入麻烦中去。 像是此前哄抢立德坊官仓的一些勋贵人家,审问过程中就有许多人交代是在太平戏坊策划筹谋。在从一些司刑官员口中得知这一情况后,太平公主心中也是安生凛然。 当然,除了一些规避政治上风险的考量之外,促使太平公主做出这一决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神都飞钱发展势头强劲。 去年飞钱业务新进展开,还是一个入不敷出的状态,太平公主甚至要暂借朝中诸司公廨本钱作为营帐资本。但是随着突厥入寇,神都富贵人家便开始大量的将钱货入寄以开具飞钱,其背后的考量,无非是对朝廷信心不足,要借飞钱的便利将财产向西京进行转移。 新年之后,突厥虽然退走,但这一势头却有增无减,以至于钱货满仓,太平公主不得不赶紧寻找新的仓储地点。 这其中,立德坊新潭附近仓邸众多,从基础建设上而言无疑是一个最佳的选择。 但立德坊临近清化坊,是属于南衙辐射范围内。太平公主在南衙虽然也不乏人事关系,但南衙内部本身就错综复杂,谁也不敢夸言能够完全控制,甚至此前不久还发生勋贵哄抢官仓的恶件,便不乏南衙纵容之嫌。 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平公主自然不敢冒险将收储的财货存放在立德坊中。想来想去,唯有城西月堰的戏坊才是最佳的选择。虽然戏坊营收也是不错,但跟飞钱海量的财货出入相比,简直可以用蝇头小利来形容。 交代完相关事则后,太平公主还待要仔细布置一番,突然有留守上阳宫的宫官匆匆寻来,并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北衙突然向皇太后所居住的甘露殿增兵五百人! 得知这一消息后,太平公主脸色顿时一变,再也顾不上巡视场地,即刻下令仪驾前往大内。 大内陶光园中,一片萧条冬景,皇帝李旦深坐于一处楼阁中,阁内器物陈设简单,只有几架素屏分割内外,并无帷帐遮掩,使得风从四面吹来,以至于阁中较之外间还要寒冷。 太平公主在中官引领下阔步行入,视线落在席中脸色已经冻得有些发白的李旦身上,开口便问道:“阿兄究竟又想做什么?” 李旦看了一眼神情不善的太平公主,指了指一侧的空席并说道:“太平且先入座,我对阿母并无歹意,你也不必急于问责。” 一路行来,对于皇帝这突然的举动,太平公主已经联想诸多,入席后只是叹息道:“天意难测,今日确是有所领教。我不敢问责圣人,圣人但有所命,只要我能做到,便不会推辞。唯是阿母年事已高,已经与外隔绝多时,骤作滋扰也无益诸事,只会让人情更加疏远。” 皇帝并不正面回答太平公主,只是环视这座稍显空旷的殿堂,然后才又说道:“旧年幽在大内,我也有这样一座阁堂,每当隆冬时节、心意忿忿之际,单衣独坐,四面风来,忍此寒苦,只是思忖我与人间究竟有何关联?旧或为天子、或为皇嗣,言则尊崇至极,但凡所人事,一概不为我有,唯这刺骨的寒风、遍体的寒意,待我最是真切……” “那一座旧阁,仍在故殿之中。故殿深在,我又陡挟阿母,料想太平你不会深入来见,所以在这陶光园里新作布置,想将当时心境与你稍作分享。” 皇帝讲到这里,神情之间已经颇有缅怀之色:“当年单衣独坐,不知不觉便已经寒夜入深。而今时过境迁,貂裘加披仍然觉得寒苦难耐……” “阿兄如果只是想与我分享旧年辛苦,际遇不同,我确是难以体会。生人诸般辛苦,未必一种可怜。但得志力不失,只需勇敢前行!旧年何种伤感,无益当下情势。阿兄有何命令,不妨直言。能做得到,我一定尽力去做。但若做不到,也只能痛快放手。” 太平公主脸色仍是阴沉着,并且语气变得更加冷硬:“阿母旧事,确不可夸以仁慈。如今情势不同,阿母深居待死一老物,阿兄你也不再是旧年怅坐无计之人。我不知阿兄此番作态是否要得我体谅,但唯有一言告于阿兄,除此不器子女之外,阿母于此人间仍然不失依仗!”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旦脸色也是蓦地一变,膝上拳头握了起来,低头默然良久,他才又抬起头来,不无伤感的说道:“我与阿妹言此故事,并不是向你诉苦,只是告诉你,寄命人间,人势都是虚扰,唯此身甘苦所受,才能真实守得。那种滋味,我感受深刻。我生性绝非凶厉之人,但有分寸的余地,也绝不忍将这一份刺骨的寒苦递授亲员。但是,你们也要给我斡旋于事的余地啊!” 太平公主听到这一番话,脸色僵了一僵,不再急于发言,只是皱眉凝视着这个变得有些陌生的兄长。 “此前诸勋门领受国恩,非但不谨思回报,反而躁闹犯法。朕这个天子许诺,于此诸流眼中尚且不如些许物料珍重,可知皇命之威已经荡然无存。情势至此,俱我一念之差,不敢归咎余者。但阿妹你自问一声,于此事中,你是否完全清白?” 太平公主闻言后,脸色又是一白,气势已经不如最初那么壮,侧过脸去涩声说道:“我最初引荐韦承庆,也、也只是……” “今日兄妹相见,唯是开诚布公。方今都畿形势,已经危如累卵,不暇追究旧罪。真要追究起来,我与阿妹俱失于轻率、迷于表象,小觑了人间的险恶。” 讲到这里,李旦自嘲一笑:“近年执迷于纠纷,待人待事俱有失初心。雍王确是宗家肱骨、人间少壮,若非西军势大,邪流仍存忌惮,此前立德坊恶事,或许要发于北门……” “阿兄你、你……” 李旦望着一脸震惊的太平公主,又是叹息一声:“我使北衙增兵甘露殿,确无威逼干扰阿母荣养的想法,只是担心来日都畿失控,阿母不得庇护,这已经是我眼下所剩不多的一点余力。我失智养祸,罪我一身则可,实在不忍波及亲徒。诸得势新贵常言行台必将为祸,但至今西军尚能克制、不出潼关,反倒都畿先乱起来,我难道还不能分辨出何者为助、何者为祸?” “如今内外交困,皇命不行。我知阿妹你与西京仍有深刻交涉,所以敢作强言吓我。但事到如今,都畿局势走向已经不再是我对西京忌惮与否,慎之一旦东行,都畿必将躁乱。此前诸关西人家为其威令驱逐东行,眼下盛集于都畿,能无惊恐抗拒?”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忍不住涩声说道:“当时阿母为潞王请事陕州,便言是为我兄妹营张活路……” “但阿母也没有想到,突厥突然南寇,大批禁军调用河东,如今北衙……唉,只恨我知惊知惧、为时已晚。另有一桩大患,我再告阿妹,此前南衙诸军就州押运,失期、失踪者已有千余之众!” 李旦移席凑近太平公主低声说道,同时视线紧紧盯住太平公主的脸庞。 “竟、竟有此事?” 太平公主脸色陡然一变,甚至肉眼可见的额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南衙宿卫之众竟然失踪千员之多,最大的可能恐怕就是已经去往山南!而太平公主对此茫然无知,自然是心惊至极。 李旦又深深的打量了太平公主几眼,然后才向堂下一招手并喝道:“将人带上来!” 不旋踵,有中官登堂,将一名遍体鳞伤的宦者押入殿堂中。太平公主还在消化皇帝刚才透露给她那惊人的消息,随意向下打量一眼,脸色顿时一变,指着那宦者惊疑道:“这宫奴、这……” “日前我受立德坊恶事困扰,此奴进言都畿所患钱荒而已,竟然进计要我向阿妹勒取!且不说眼下朝情困扰不止钱货,单单此奴作此邪计离间我兄妹,可知他居心叵测!说什么如今都畿钱物所聚唯有一处,便在太平你的仓邸……” “此奴如此邪计,诚是该杀!”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也是心生凛然,望向那宦者眼神变得凶恶起来。 皇帝又叹息一声:“阿妹营生操计,我略有耳闻,知此中钱货所聚牵连深刻,未可轻易动用。即便不论这一点,朝情忧困也不该索求于亲徒私门。更何况,若真钱粮能了,都畿盛储之地,岂止一处?北邙坟茔堆叠,冥财无数,发丘所得亦可补人事。” “局势真的已经危急至此?若即日密令陕西出兵……” 听到皇帝居然都已经打起了北邙冥财的主意,太平公主不免更加慌乱。别说北邙山的冥财,若都畿形势真的须臾崩坏,她家中财货怕是转眼便要成为冥财。 “两京之间耳目杂多,西军一动、都畿必乱!” 皇帝语气笃定的说道:“如今西军已是镇国定势之军,因其不动,诸种危患尚且暗沉不发……” “不是还有天兵道诸军……” 太平公主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 “河东新经扫荡,物料已经告急,天兵道诸军进退不易,更何况还有边患之困扰……” 皇帝又叹息一声,摇头表示天兵道大军召回也很不容易。 听到这话,太平公主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开口道:“阿兄,我可以支借一批钱粮暂缓都畿情势。但你要给我一敕,召雍王归朝定势。我并不是偏向慎之,唯今都畿人物流向西京实在剧烈,于此足见人心所趋。若三兄果真潜伏入朝,我兄妹等必将沦为羔羊,受人称量轻重、挟持窃势……” “敕书我可以给,但即便是有钱物填此欲壑,群情能抚不过短时,慎之若稍有迟疑,恐时机错失。毕竟过往几年,我与慎之已经为时势所逼、彼此间隙深刻。即便得我所书,他未必肯信。但若由阿母出具书令,则……” 李旦不无颓意的说道:“朝廷诸军滞留河东,能定慑朝情者唯西军而已。慎之归朝,我当避位待之。” “阿兄你、你不会骗我?” 如此大计,太平公主终究还是难免迟疑,又凝望着兄长沉声问道。 “除了如此计量,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朝情危困至斯,所计唯是性命所存,岂敢再专重势力。” 李旦讲到这里,又伏案疾书,将召雍王归朝定势之计俱录纸上,抬手推给太平公主:“我非惜此片言,唯不经中书、言何制敕?废纸一张,因情为重,凭此能取信慎之?” 太平公主低头看着皇帝这亲笔所书,又沉吟片刻,然后才说道:“若只因情说之,亦无需阿母具言,我自为书。” 皇帝闻言后眸子闪了一闪,点头道:“也好,太平你将我书妥善收起,来日凭此为证。” “这也不必,出降之女,本不该深涉家务。若侥幸渡过眼前此厄,来日你叔侄真有争执,我留此书反而成了取死之道,阿兄你说是不是?” 皇帝闻言后讪讪一笑,连连摇头道:“事绝不至于此。” 太平公主离宫时,自有大内中官跟随。她并未返回上阳宫居,而是回到了尚善坊的公主府,入府之后便开始处理财货调度事宜,将几处仓邸所存财货移给从大内跟随而来的中官,并亲自提笔撰写给雍王的书信。 等到书信写完,中官已经急不可耐的就案拿取过去。对此举动,太平公主也并不感觉意外。 推荐一个app,媲美旧版追书神器,可换源书籍全的! 如果说一开始她还被兄长一番作态惊慑迷惑住,那么当皇帝提出要让皇太后致书雍王后,心知兄长贪图她所聚敛的财货、已经不可阻止。 近日来太平公主忙于飞钱相关事项,都畿形势究竟有没有像皇帝所言那样危急,她还真没有一个准确的判断。但她却知道,一旦皇帝通过豪取的手段将飞钱仓储钱物侵占,无论都畿情势如何,都会爆发动乱。 “飞钱所涉钱项巨大,唯我出具几仓人事关联尚浅。圣人困于钱疾,取此诸仓,料想可以缓解困扰。可若再作强拿,必将板荡横生!” 眼看中官小心翼翼的将她那封亲笔书信收起,太平公主又开口叮嘱道。 中官闻言后不免微微错愕,片刻后伏地叩拜道:“大家亦有为难之处,还望公主殿下能够体谅。稍后就邸设防,俱为北衙亲信精卒,绝不敢加害公主殿下!” 说完后,中官不敢再作停留,匆匆告退出府,旋即便有北衙精卒入坊,将太平公主府邸团团包围起来。 中官返回复命时,皇帝又回到了大内贞观殿,听到中官转奏太平公主所言,皇帝眸中闪过一丝愧疚之色,但很快又为愤懑所取代:“她既然窥破此计,仍敢依计而行,是有恃无恐啊。她心底里,已经瞧低了我这个兄长……” 抛开诸种杂计不谈,如今拿到太平公主勾结雍王的亲笔信,这对皇帝而言是比飞钱所涉钱款还要更加重要的证据。 此前他与太平公主所言诸种困境,主要目的虽然是引这个妹子入彀,但也并非尽为虚言。诸勋贵哄抢官库、漠视法纪,已经不是简单的钱款补给能够化解。而南衙军众缺员,也是一个事实。都畿内如今暗潮涌动,局势的确已经危险至极。 此前皇帝担心行台大军东出,可现在行台军旅不过潼关反而有了一种隔岸观火的味道。皇帝当然不愿意雍王东来,但又需要借势行台以震慑将要失控的朝局。 现在有了太平公主勾结雍王的证据在手,应该能震慑住相当一批与行台结怨深刻的关西门户:不要以为行台卒力不过潼关,你们就安全了,雍王势力盘根错节,对神都人事渗透深刻,唯有小心翼翼的维持住神都局面,大家才能抱团取暖。 当然,这么做无疑也是将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矛盾再作激化,雍王或许真的会挟忿出兵,但皇帝也并非没有后计。 “速着政事堂降制,以狄仁杰为河东道安抚大使,不需辞拜,即日起行前往太原。并起运一批太平所具赃钱输往晋州,以供豫王犒劳军士,典军归都。仁杰入州之后,突厥请降事宜一应委之。” 或许真有山穷水尽、否极泰来的天意垂眷,就在李旦内外交困之际,突然收到来自河东的密告,刚刚寇掠河东并返回漠南的突厥默啜竟然献表请降! 虽然胡虏狡诈、不可轻信,但这一消息对于已经焦头烂额的李旦而言不异于救命稻草。无论是真是假,都可交涉一番。停滞于河东诸州的十万天兵道大军因此获得战略上的从容,所以李旦敢冒着激化与行台之间的矛盾而构陷夺取太平公主的积货,以此作为大军回撤的军资。 眼下这一消息尚是绝密,凭着太平公主与雍王的勾结先将朝情震慑一番,并用一部分财货稳定住疾困的人心,等到豫王大军返回都畿,皇帝便能重新掌握主动权。 届时蛇虫鼠蚁一网打尽,纵使雍王兴兵东来,不失论战资本。更何况雍王趁国难当头而躁乱国中、以下犯上,大义尽失,天下岂能容此逆流横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55 权出于我,当重其位 新年之后,天气便开始快速回暖。到了二月初,长安周边已经没有了什么积雪存在,消融的积雪虽然滋润了关中土地,但也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以至于除了一些路基扎实的主干道之外,人马通行都变得非常困难。 灞上大营中,雍王一行方自外间巡视返回,无论胯下的坐骑还是人身上都泥星点点,仿佛刚从泥沼里打捞上来一般,全无英武气概,看起来倒有几分滑稽。 队伍刚刚行过辕门,李潼便见到以李元素为首的一干行台政务官员们正匆匆迎上来,下意识便要转马避开,只可惜随行员众太无眼色,大概只想着回营之后赶紧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居然没有及时避开,直将雍王挤在了当中。 没能及时脱身,李潼也只得翻身下马,望着已经行至近前的李元素等人干笑几声并说道:“行台但有急务需奏,使员走禀,我自归台察事,何劳李尚书等亲自入营。” “臣等事在辅佐,职责之内,岂敢称劳。” 李元素也不说近日几番遣使来告、俱如石沉大海的事情,只是顺着雍王话语回应一句,并给身边诸众打一个眼色,众人错位站开,竟然隐成包围之势。 “我这一身泥水,实在失礼,诸君且入帐暂候,容我入营稍作换洗再来相见。” 李潼自能感受到众人那几分薄怨,指了指身上的泥浆才又说道。 众人闻言后也都不好阻止,只能在营士的指引下先往大帐行去。李潼则直往后营,脱离了行台诸众的视线后才对身后跟随的郭达说道:“询问诸营可有急切军务需要亲问,即刻入帐奏告。” 郭达闻言后先是点点头,又有些不解道:“殿下若不愿与李尚书等论事,遣员使走即可,又何必因此为难……” 李潼听到这话后叹息一声,有些无奈道:“诸众俱因才捐力相事,虽然职分文武,但既然推事授之,该当有一份敬重。其权自出于我,若连我都不重其位,受事者又怎么能忠诚其职?唯今军政的确有相冲之处、难作协调,所以怯见,但也不该恃威强屈这一份忠直。” 说话间,有中军留直兵长趋行入前,叉手说道:“禀殿下,营中新得奏告,燕国公所率陇边入直之军已过岐州,不日便可抵京。回纥药罗葛氏质子亦由庆州南来,预计月中可以入京。” 听到这话,李潼脸色一喜,拍打了一下衣袍上已经风干大半的泥浆,也不再去沐浴更衣,转身便向中军大营行去,并笑道:“且去听听几员恶客作何诉苦。” 大帐中,李元素等众人刚刚坐定,便见雍王卷帘行入,心中虽有几分好奇,但也没有闲情深究小节,等到雍王于帐内坐定,李元素便先起身奏告道:“殿下,开春回暖,农时催疾,诸州频奏,丁壮多系京畿,无有归期,若再有逾迟,今春各方官屯恐将无以设耕。另有……” 李元素也是被诸州递书催得焦头烂额,偏偏雍王殿下又多日不归行台,今天好不容易在灞上军营中堵住,有了一个当面陈奏的机会,开口便是滔滔不绝。 李潼坐在席中,微笑着倾听李元素的奏告,其实相关事则他早已经烂熟于心,但接连多日避而不见,总要给下属们一个倾诉的机会。 “农时如火,最不可误。计点诸州所奏劳力缺额,即日起传告诸营,相关诸州团练收甲给俸、归州就耕。余者民事相关,行台量裁轻重缓急,循时循宜处理。” 等到李元素讲完,李潼便拍案做出了决定。 自去年深秋开始,行台便收聚诸州甲兵,京畿周边甲众一度多达九万之数。如果再算上诸州所配征的劳役卒力,数量则就更加庞大。 如此大规模的兵力调集,也是行台创设以来的首次。而行台目下的财政状况,如此数额庞大的兵众,自然不可能全都是完全脱产的职业兵。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诸州团练,除了兵役之外,还要承担诸州所设置的官屯。 如今寒冬已过,农时相催,眼前所见也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战事需要维持这么大的征发规模,甲士放归州县进行屯耕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当然李潼自己是明白,所谓的没有战事只是一个假象。且不说如今神都朝廷局势已经危若累卵,单单东北方面契丹叛乱已经露出一个苗头,虽然由于天时的限制没有继续向河北蔓延,李尽忠所部契丹卒众再次退回了其族地,但这只是短时的。 历史上契丹叛乱已经糜烂成祸,这一次他四叔个大聪明还在幽州盛集人物钱粮,直接送给了契丹搞事情的第一桶金,接下来事态如果再作恶化爆发,就极有可能会比历史上更加严重得多。 但就算李潼明白,关键是他不能据此周告行台众人。将近十万大军的聚集,士气的维持本来就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 他难道要遍告诸军将士,你们不要急着回家种田搂老婆,老子很快就带着你们辗转几千里、前往东北杀贼报国、建功立业? 近在咫尺的河东兵祸,朝廷甚至都不允许行台军队参战,这已经极大的伤害了行台军心士气。 凡所用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没有与朝廷彻底翻脸之前,李潼身为行台首长,首先需要考虑的还是陕西道的军政协调,绝不可能因为一个模棱两可、或许会有的朝廷调令,长久的维持着一个如此庞大的集军规模。 他当然也不能告诉诸军将士,你们再等等,神都朝廷马上就玩崩,只要神都朝廷秩序一垮,老子马上就带领你们东出勤王问鼎、搞我四叔,给你们一个从龙之功。 乡野途行,二三人之间尚且心思杂乱、需要互相提防,而想要让数万人同心同力、为一件共同的事业努力奋斗,更加需要一个足够正大光明的理由。 去年行台最开始收聚甲力,是行台本来一直在筹划的演武计划,年中小试牛刀、年尾做大做强,这是合情合理的。等到突厥南寇河东,更不用说,只需一纸调令,数万大军便可直赴河东站场,痛快杀贼。 可现在,朝廷既不用咱们西军迎击突厥,开春回暖、农事又急,战又不战、伐又不伐,满营将士就要问上一句,咱们蹲在这里磨时间、到底为的什么? 在找不到一个足够号召力的理由情况下,解散诸军、放归州县是一个最理智的做法。李潼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也明白诸军聚集、劳而无战,就这么散去之后,再想聚集起这么强盛的军势那就难了。 所以他这段时间对行台方面的诉求一直拖延着、不作正面回应,只是在等待诸边传回一些利好消息。 去年陇右方面还算安分,吐蕃没有绕过青海进行寇扰,所以他便调回了黑齿常之并三千陇右精军,确保接下来无论有什么变故发生,行台都能掌握足够的应变力量。 回纥药罗葛氏入质,意味着回纥这个铁勒诸部中最强大的一个部落向行台低头、愿意服从安排,河朔方面的情况并没有因为默啜入寇河东而恶化,行台也就不需要投用更大的力量进行震慑,维持原本的计划即可。 老实说,仅凭这两点,也并不足以振奋行台诸军已经渐有消沉的士气。但眼下李潼也实在等不到更大的转机,农时又耽误不得,也只能如此放甲归耕了。 见雍王殿下终于不再回避相关民政问题,而是开始正式处理,李元素等人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他们这些人穷追不舍,甚至跑来灞上大营围堵雍王殿下,也并不是不清楚当下朝廷与行台之间的情势并天下大势。唯是相关的全面考量并不在他们的职责之内,所以只能专注于自己分内之事。 雍王殿下此前对他们的诉求推诿不谈,见面之后甚至还想趋走回避,这也不会让他们觉得雍王懦弱。雍王入事以来所作所为,如果谁觉得雍王懦弱,那真是一个笑话。 这种态度除了一份尊重之外,更是在暗示他们,专注于行台本身的政务,不要设想算计太多大势的取舍。毕竟如果雍王真想免于两难,凭其威望,只要当面相见、稍作暗示,哪怕就连行台资历最老的李元素,又怎么敢以方面之事纠缠不休? 有了雍王的授意,行台原本有些阻滞的政事运行再次顺畅起来,布置在京畿周边各个大营中的诸州团练也开始陆续返乡。士气当然是难免有些低落,因为没能参战河东,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军功授给。除此之外,更隐隐感受到朝廷对他们陕西诸军的轻视。 但虽然没有额外的军功酬给,但基本的俸料行台还是给足,这也算是稍微补偿了一下低落的士气,离乡数月起码不是空手而归。 就在诸州团练归乡的时候,原本留守陕州的潞王李守礼仓促西奔,并带回了太平公主被囚、神都飞钱遭到查封的消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56 东行请命,为王先驱 神都这一次的变故事发突然,因此李守礼的出逃也是狼狈有加。 陕州距离神都本就不远,否则前往抓捕李守礼的又是北衙的万骑新军,没有任何征兆便直入州城,也幸在李守礼不失警觉,常备几种出逃方案,于警兆陡生之际乔装出逃,没有被围堵在官廨中,并得到潼关守军的接应,才得以返回长安。 “三郎,朝廷突然作此行动,是不是意味着圣人已经决定要铲除我兄弟?” 回想陕州仓促出逃的经历,李守礼仍不免心有余悸,言及当今圣人心迹如何时,语气中也已经隐有恨意。 李潼这会儿也是眉头紧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闻讯赶来的薛崇训已经满眼泪水,神情激动道:“圣人贪欲迷眼,构陷亲徒,已经完全无顾骨肉情义,可怜我阿母……表兄,发兵罢,咱们杀回神都!” “薛郎稍安勿躁,姑母乃圣人元妹,与世道诸众利害纠缠深刻,即便片纸入罪,短时不至于有性命之危。我兄弟壮立陕西,于宗家、于朝情都深有震慑。一旦兵戈擅用,牵连便极为广泛,两京之间不免生灵涂炭……你表兄号为镇国,决不可轻染乱国之罪!” 李光顺开口安抚了一下情绪激动的薛崇训,转又望向李潼说道:“三郎,如今圣人浮躁挑衅,已经没有了持符握命的谨慎。鼎业之安危,已经俱系你一念,一旦有动,必须要有大事即定的把握,决不可因于意气轻率而行。如今京畿诸军方自解散,有识者自知朝廷凡所指摘必为诬蔑……” “行台诸事经营,自有章法,神都纵有躁闹,不至于让我自乱阵脚。” 话虽然这么说,但被他四叔突然搞上这么一手,李潼心里自有一种被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憋屈感。不说他四叔这么做、手段高明与否,这发动的时机实在赶得有点巧,恰好是京畿大军新进解散这个节点上。 诸州团练陆续归乡,如果即时叫停,且不说朝令夕改带来的负面影响,这么做还会坐实神都朝廷对于他的指摘,让他在道义上落在下风。 他看了一眼心忧母亲安慰的薛崇训,又说道:“圣人这么做,意在于我、在于都畿飞钱财货,姑母虽然遭受牵连而蒙冤,但人身不至于有危。都畿陡生此乱,人心民情必定紧张有加,行台贸然出兵,且不说相关军机诸计能否协调,军旅也做不到朝出夕达,只会将事态更作激化,滋生更多的莫测变数。 亲员安危相关,势力取舍暂不计议,首先是要确保都内亲人的安全。圣人既然以此罪恶玷污构陷,我会即刻使员前往神都请朝廷遣使入京察我罪实。罪恶与否未有定论,谁敢刑法擅施、害我血亲,我必杀之!” “只要能保证阿母安全,我都听表兄安排!” 薛崇训这会儿也没了主意,闻言后只是点头说道。 对于皇帝的诬蔑指摘,李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这件事早晚都会成为事实,区别只是时机和方式的选择而已。 如今朝情已经危急至极,诸边还有胡虏寇掠,就算皇帝想要坐实雍王谋反之罪,也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在行台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之前,一些子虚乌有的指摘也并不能给李潼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会让情势更加撕裂。 借着这一次的风波,李潼反而能够更加看清楚如今朝廷内部谁是对他恶意满满、必须要加以铲除,谁又值得接纳拉拢、成为未来新秩序的一份子。 比较值得关注的,还是神都飞钱相关的钱款。从去年至今,神都飞钱业务扩张迅猛,所聚集的财货也已经十分惊人。虽然这业务的主动权仍然掌握在长安方面,西京可以随时切断与神都飞钱之间的联系。 但李潼在思忖一番后,还是没有选择这么做,虽然早一天宣布与神都飞钱划清界限、便能早一步控制钱财方面的损失,也能让他四叔感受一把捅了马蜂窝是个什么滋味。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些许意气之争已经意义不大,李潼着眼更多还是接下来新秩序的建立。飞钱体系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财富流通方式,并不值得因为他四叔的骚操作便就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用基础给破坏掉。 所以接下来李潼便又召见了长安飞钱的经营人员,叮嘱他们继续维持与神都飞钱的汇兑关系,并不因为神都政局的变故而有所调整,只是要将每日汇兑的数据及时奏报。 随着李守礼返回长安,之后几天里,有关神都这场变故的讯息也陆续传来。而长安飞钱的铺柜也迎来了一轮挤兑狂潮,每日兑钱高达几十万缗之巨,最多的一天甚至达到了三百多万缗。 但这一股挤兑风潮来得快,去的也快,参与挤兑的客户所持多数都是由神都飞钱发出的票据,无非担心神都朝廷对飞钱本钱的侵占影响到别处的支兑,在确定信用无疑、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之后,心情自然放松下来。 飞钱信用有所保证,而两京之间未来关系走向却充满了不确定性,虽然有大笔实际的财货傍身让人安心,但钱财与人身的安全却仍无从保障。 所以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许多人又转头将钱财寄存入柜,于长安开具一张发往蜀中的飞钱,希望能够凭此确保财产的安全转移。 对于这一现象,李潼也是乐见其成,甚至授意下调一部分长安到蜀中的飞钱抽利。这一次神都的变故对飞钱而言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如果把握得好,使得飞钱盘口更作扩大,神都方面即便损失一些,也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飞钱的支兑有所保障,所带来的影响还不仅止于飞钱业务本身的发展扩大,在舆情方面所带来的影响也颇为可观。 太平公主与雍王内外勾结,本来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摘,对于长安人心士情应该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撼动,在这方面,神都朝廷无疑是有着极大的话语权与主动权。 但长安舆情除了最初几日的确有些混乱之外,接下来却又逐渐的恢复平稳。许多人都觉得这只是无稽之谈,如果雍王果真是有东出干政乃至于窥望大位的想法,首先就不会解散京畿周边所聚集的人马,其次也不会任由支兑来自神都方面的飞钱。 欲图大计者,最重要的无非人马钱粮。行台于这两个方面的举措与表现,全都没有表现出雍王有如此野心,相对而言,朝廷的反应与举措则就显得刻薄有加。 更有甚者,更是直接在市井之间放言,即便雍王归朝干政,也是合情合理。如今朝廷内忧外患,诸种情势混乱有加,以潼关为界,东西俨然两个世界。与行台政治清明、民生有序相比,朝廷大而无当、动乱频生的弊病简直毕露无遗。 也就是当下没有什么权威靠谱的民调机构,否则一番舆情采察,否则行台已经可以提前庆祝胜利了。 长安舆情的变化,李潼自然也是密切关注着,但想要将舆情的取舍偏向化作真正对自己有利的一股力量,仍然需要一些标志化的升华。 神都朝廷中骚操作不断,李潼的耐心也在被逐渐消磨,甚至于都将主意打到了几个祖陵上,想要搞点玄幻手段、弄一弄天人感应的把戏,以营造一个出兵的名义与氛围。 不过对于这一点,他多多少少还有些犹豫,毕竟这种事情一旦操作起来,即便得利当下,后续也会有各种隐患。 正当他还在犹豫之际,河曲方面再次传来了一个转机事件:突厥默啜竟然向他请降! “默啜居然请降?” 当李潼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也是一脸惊讶,但很快便又忍不住冷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此前虽然朝廷方面的变故没有给行台带来太大的扰乱,但李潼一直想不通的一点是,他四叔为什么突然变得态度如此强硬起来?正因为搞不懂他四叔底气何在,所以过去的这段时间里,行台都略显被动,以至于李潼都生出扒了他爷爷坟墓、往里边塞点私货的打算。 现在得知突厥请降的消息,李潼的困惑顿时得到了解答,看来默啜这个狗东西不仅仅只是向行台请降,多半也是向朝廷表达了投降的意愿。一旦默啜所部突厥势力臣服于朝廷,那么朝廷布置在河东道的诸路人马自然也就得到了解放,他四叔正是以此作为依仗,所以态度陡然变得强硬起来。 “默啜狡黠尤甚其兄不卒禄,此番请降,必是有诈!” 归京不久的黑齿常之与突厥也算是老对手了,一眼就看出了突厥的阴谋,直于席中断言道:“若朝廷果真以为可凭此交涉边情,则国格有侮、时将不远!” 李潼闻言后也是点点头,并冷笑道:“姑且不论此獠请降意图真假,单单以此告于行台,已经足知其心叵测,实在该杀!” 此时距离神都的变故已经过去了十几天的时间,从时间上来看,默啜应该是在完成了对河东道诸州的寇掠之后即刻便分遣两路使者,分别联系朝廷与行台,表达了他愿意投降的意愿。 当时豫王李成器已经身在并州,自然会更早得讯。而行台方面,消息则是先转到河曲,然后再由河曲传递到长安,因此便有所滞后。 默啜两路请降,自然不可能只是贱劲发作、想要给自己多找一个主子,挑拨离间的意味非常浓厚。 行台过往数年始终都是大唐迎击讨伐外寇的主力,结果在河东道的战事当中,竟无片甲过河作战,与朝廷之间的对立与矛盾自然瞒不过默啜这个狡黠的胡酋,这么做无非是希望能够加深大唐内部的矛盾,延缓大唐向漠南出兵反击的时间。 虽然默啜不这么做,李潼眼下也并没有把突厥最为第一战术对手,毕竟还有一个祸患更加深切的契丹已经露出了头。但就算默啜已经知道了契丹逆乱的消息,大概也不会想到契丹的叛乱会给北方秩序带来多大的改变,对于这个突厥的续命良药仍然未有足够重视。 若是在此前,李潼或许还要出于大局的考虑,暂且搁置国内的矛盾,加大对突厥的打压力度,务必使其不能与契丹之间达成呼应。 可是如今三受降城攻防体系已经投入建设,默啜此举可谓是自曝其短,对于如今北方形势的判断不够准确,短时间内仍未有向河曲出兵寇掠的意图,那李潼自然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三受降城的建立已经让他有明知是陷阱,也能一脚踏破的底气! 河曲消息传回长安之后没有几天,突厥的请降使节便来到了长安。李潼并没有在行台接见这一行人,而是选在了灞上大营。 近日京畿周边诸军虽然陆续遣返,但灞上大营中仍然聚有将近三万甲士,虽然兵力上已经有了极大程度的缩水,但兵员构成上却是以中四军以及新归京畿的陇右边军为主,战斗力并没有折损多少,反而更加精勇可靠。 突厥一干请降使者,足有近百之众,单从规模上来看,诚意还是不小的。特别队伍中还有一名特殊成员,那就是在单于台被突厥所捕获的朝廷所派遣的监察御史孙彦高。 李潼亲自在大营中接见了这一干人等,对于突厥那些大察小设之类的贵族们,他兴趣并不大,倒是对这个叛臣孙彦高颇感兴趣。 历史上突厥久为边患,但本身并没有太强的攻坚能力,所以常常会有抓捕大唐州县官员、劝降城池守将的行为。这其中,出身关陇、阎立本的从孙阎知微算是其中佼佼者,与突厥和亲不成反被扣押,为了活命充当突厥先锋,足足混了两年多的时间,甚至从突厥获得一个“汉可汗”的头衔。 不过如今这个世界中,早在神都革命那会儿,阎知微就被李潼砍了,没有了继续辱没祖宗的机会。 至于这个孙彦高,也是一个活宝,原本历史上曾经担任定州刺史,突厥围城之际吓得躲在官舍中不敢出来,凡所符命出入都由奴仆递送。更绝的是当突厥破城之后,直接将自己反锁在柜子里,吩咐仆人一定不要把钥匙交给贼人。如此,便获得了一个柜中刺史的谑称。 一行人进入帐中后,突厥那些使者还没有什么举动,孙彦高已经深跪在地、匍匐入前并颤声道:“罪臣孙彦高,叩见雍王殿下!旧前失陷突厥之国,身不由己,言行有污,虽折节乞活、但未敢背弃家国,苦劝默啜可汗不可因一时之势而作骄大之想,终于劝得突厥之众遣使具礼来降。罪臣自知方今天下大势所趋不在天中,而在于雍王殿下,唯得殿下首肯包容,两国才可重拾旧好……” 见这孙彦高入帐之后便滔滔不绝的一通陈诉,李潼忍不住乐了起来,然后从席中站起,随手一摆便说道:“拿下吧。” 内外甲士闻声后便一拥而上,直将入帐的突厥诸人包括孙彦高在内全都擒拿下来。李潼本就没打算放过这些人,之所以着人引入帐中,主要还是对孙彦高这个小活宝有点好奇,既然人已经见过了,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殿下、殿下一念之间,可息河朔之戈,突厥精勇之众更可相助殿下成就……” 孙彦高见状自是一惊,忙不迭开口叫嚷,然而话还没有讲完,已经被一杖砸在口鼻之间,几颗门牙登时掉落下来,血流满嘴。 另有突厥使者也在极力挣扎并大吼道:“我等为使议降,雍王殿下、杀使不祥……” 李潼闻言后更是一乐,上前踢着这人被压在毡帐上的头颅笑语道:“邦国通信才可称使,但突厥王支谱系有序,不卒禄兄弟又是何孽种?尔等单于都护府籍下亡户流寇,也配称使?” 突厥骨笃禄虽然建王帐于郁督军山,标志着突厥复国、政权成立,但这个所谓的王帐,始终都没有获得大唐官方的册授承认,自然也就谈不上通使。 突厥一干人众被擒拿下来之后,便被押引着前往大营中的点将台前。营中鼓号响起,当诸营将士齐聚校场之后,李潼也已经站在台上。 李潼扶剑俯视着校场中诸军将士,抬手指了指高台前跪列一排的突厥人众,然后便大声说道:“今日营中招聚诸营将士,只因一桩恶事需告诸军。前寇河东之胡贼默啜,竟遣其爪牙来告请降事宜,贼员俱列于此!” 听到雍王呼喊,校场上顿时便响起一连串的议论声,直到李潼将手一抬,警鼓敲响,场面才又恢复鸦雀无声的肃穆。 “济宗家后进、王道不器,受命持节以来,幸在诸勇力志士相辅共事,略成忠勇勤勉之功。未敢因此矜傲,唯是恭谨自守。今胡虏孽贼以此乱言扰我,绝不能忍!行台之上,更有朝廷,爵命岂可私相授给!贼徒作此邪请,目我为化外之员,清白一身,岂能受此羞辱! 况默啜豺狼为祸,虐害国民,罪恶滔天,行迹非人,竟敢曲求符命、致情苟合,何种贪妄,存此幻想!唐家虽名爵慷慨,但若以章服授给豺狼,更以何者酬犒有功?贼作此邪计,视我中国无人!宗家有此六尺之烈,与贼势不两立! 今日汇合诸军,作此奋言,数恨于怀,唯杀泄愤!杀!” 随着雍王于台上一声断喝,台下捉刀武士们挥刀便斩,霎时间近百人头滚落于地,诸无头之尸断腔处血水喷涌而出,于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妖异的光彩。校场上呼喊喝彩声更是雷鸣一般,经久不绝。 —————— 高台上,李潼等到呼喊声有所回落,先向东面一拜,然后又向西面皇陵方向遥遥作拜,起身后更是语调隐有哽咽的说道:“宗家小子持节以来,一日不敢推忘皇命,此身所立,此心所念,唯宗庙不堕、家国安详、唐业永兴!胡虏孽种加我非人之辱,若不以血洗之,此身无复清白!”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面向校场众人,继续大声喝道:“忠直受此屈辱,诸君能忍?豺狼章服于朝,诸君能忍?若情不能忍,则何以报之?” “杀!杀!” “即日起,东行入朝,叩请阙下,若皇恩容我,则乞一制杀贼!若皇命不容,则求一鸩杀我!誓不立此不义之天!” 讲到这里,李潼两臂缓缓抬起,于身前长作一揖,并哽咽问道:“唯请诸军告我,此番奋起、是否独行?” “为王持殳,为王先驱!” 校场中再次呼声如雷,声震四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57 举世不容,名臣辞世   二月末的神都朝堂,喧噪有增无减,诸种大事同时发生,使得整个朝堂沸汤一般,让人没有头绪、没有方向,乃至于没有立场。   当然这一份喧噪也是相对而言,无论什么样的局面,总有一个核心,一个边缘。朝中百司若以清浊而论,秘书省绝对是清贵中的清贵,其长官秘书监同样也是朝中三品服紫的大员,其下凡所在事者,也都是士林中的清望之选。   但在这皇城之中,除了清浊之外,还有势力的对比。秘书省清则清矣,但却没有什么事权,以至于有了一个病坊的称号。对一些时流而言,能够就职秘书省可谓一大夙愿,但对有的人来说,则就有些受不了在事此中的寂寞清苦,特别是一些曾经经历繁华的人。   秘书省外省官廨中,诸在事者齐坐直堂中,环顾左右,彼此眼神中都颇有几分无奈。秘书省事务本就清简,特别是在没有一些文书图籍修撰计划的情况下,则就更加的竟日清闲,根本就不需要群员满座于直堂。   但也并不是没有特殊的情况,那就是新官上任之际,无论这位长官是拔授还是黜落,这段时间便要端正工作态度,尽量不要迟到早退,以免被抓了典型。   有关这两种情况,衙署之中还流传着两种术语,若是新官拔授,那就称为奋席。新官上任三把火,好不容易熬到这样一个清贵时位上,自然想加一把劲,做出一番成绩出来,以期能够更进一步。   这种情况还算是好的,起码上官还有着强烈的事业心,诸员追从共事,如果真的做出什么成绩出来,还有望跟随长官一起离开这病坊,去新的岗位上发光发热。   但若是后一种情况,那就称为暖厅。长官从势位之中被发入病坊坐冷板凳,心态难免会有失衡,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就要小心翼翼,以免被迁怒。   诸员齐聚于直堂厅中,恭然听训,给长官营造出一种权势仍在的错觉,算是下属的一点安慰关照,希望这位长官能够尽快认清事实,调整心态。   眼下的秘书省,就处于暖厅的状态中,只不过眼前堂中这位长官前后所位冷暖差距实在太大,本是政事堂第一宰相,转眼间发入病坊。   这种际遇之落差,哪怕事不关己者想来都觉得难以忍受,所以自韦承庆担任秘书监以来,省中暖厅的规模也是非常的大。   毕竟韦承庆虽遭发落,但时龄未满甲子,政治生命还有极大的延长余地。而且其人担任中书侍郎以来,便一直在力推封奖勋门事宜,去年以来多数入朝者都受其恩惠不浅。一时的失意并不足以说明什么,说不定很快就会迎来转机。   所以秘书省上上下下也都不敢小觑这位暂时失意的大佬,每逢韦承庆直堂,必是座无虚席。   “禀大监,此为著作局今月纸笔等诸物料耗用细则,请大监批示。”   一群人就这么干坐在直堂中也实在无聊,无奈秘书省的事务也实在是清简,众人在堂中也只能没事找事、事无巨细的都要请示一番。   韦承庆本就出身冠带名门,官场上一些人事习俗久有浸淫,自然也明白满堂闲员氛围何来,接过属官递上来的文书稍作批示然后便发下堂去,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烦躁。   此前他执掌中书省,凡所批阅、文书往来,俱军国相关。可现在仅仅只是些许笔墨纸炭的消耗,每天就要批上数次之多。这些事情无疑都在提醒着他如今已经权势不在,所谓的暖厅简直就是在将他的失意鞭尸曝众,一点点的消磨着他的忍耐涵养。   但他偏偏又不能将心中的烦躁流露出来,一则会影响他的风评、让人觉得他没有足够的度量。二则也会影响到皇帝对他的观感,认为他忿怨不安,可能就会召来更大的祸患。   除了要把心中真实的情绪隐藏起来,韦承庆还要谨言慎行。堂中聚坐众人,偶尔讨论什么时事话题,他只是聆听,从不参与。这也让直堂中氛围始终沉闷有加,无论对他还是对堂中众官佐们都是一种折磨,但彼此还只能干熬下去。   相对于秘书省衙堂中的沉闷,隔墙相邻的御史台最近这段时间则就热闹得多。   御史台职责所在,本就是朝中百司言论最为激烈的地方,而最近这段时间朝情并内外局势又绝不平静,种种纷争集中体现在御史台里,除了奏弹、针砭时势人物之外,甚至就连御史们本身都吵闹不已,可以说是如今皇城中最为热闹的衙司所在,其热闹程度甚至超过了两省乃至于政事堂。   离开中书省后,韦承庆的视野也受到了极大程度的压缩。   秘书省人事清闲,资讯的获取本就滞后,再加上韦承庆心知皇帝已经将他列作了需要警惕的目标,就算离开皇城、身在坊居,也不敢频繁接触时流,甚至就连家人们的出入都严加管束,对于时势资讯的获取渠道更少。   但即便如此,哪怕仅仅只是隔墙细听御史台内种种纷争吵闹,韦承庆对于朝中情势发展都能知大概。   像此前太平公主勾结雍王、以及潞王私自弃官西逃等诸事,御史台中便因此吵闹数日之久,有人便因此言之凿凿雍王反迹隐有,必须要严加追惩,否则恐成大祸。   但且不说太平公主本身于朝中便拥趸诸多,单单如今行台之势壮,就让许多人觉得朝廷此番问罪轻率,尤其内忧外患当前,凭片纸论罪,可谓自折臂膀、戕害肱骨,是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行径。   御史台因此吵闹不休,诸御史们也是各陈己见,但朝廷处理太平公主所谓赃款时虽然雷厉风行,可在相关罪名的审定方面却是拖拖拉拉,甚至就连弃州出逃的潞王李守礼,到如今其陕州刺史的官职都没有明令革除。   这自然是极不合理的,且不说潞王有无同谋之罪,单单诸州刺史不得制敕便不准私自离开所治州境,这样一条铁律都被直接无视了。   老实说,就连刚刚离开中枢不久的韦承庆,都有些看不懂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如果仅仅只是困于钱粮,何必小事弄大。如果还有更大的图谋,那么皇帝哪来的底气,认为朝廷目下所拥有的力量能够完成制裁行台的艰巨任务?   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韦承庆也并没有深作思量。眼下的朝情局势已经成了一个死局,不作破立很难再有转圜的空间。眼下的韦承庆诚然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在其大权被夺之前,也已经织成了一张人事大网,没有必要再孤忠挽救大厦于即倒。   直堂中枯坐一个多时辰后,韦承庆自觉已经足够应付秘书省属官们的暖厅热情,于是便开口说道:“今日堂议到此为止,诸位且各归所事。”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如释重负,纷纷起身告辞,各自庆幸无惊无险完成了今天的坐衙任务。所谓各自就事就等于是提前下班,稍后用过一餐堂食便可以各回各家了。秘书省清贵衙司,福利不差、事务还少,对于一些政治上乏甚抱负的人来说,的确是一个极好的养老场所。   待到诸员退堂之后,韦承庆也起身行出,前往东厢庑舍稍作休息。入房之后,他便让人打开正冲东方的轩窗,和煦的阳光由此洒落进来,将庑舍中初春的幽寒逐渐驱散。   韦承庆手捧一卷古籍,临窗而坐,状似悠闲的展阅起来。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便隐隐皱了起来,望着打开的窗户若有所思,隔墙的邻居今天似乎过于安静了一些。   发生这种情况,无非两种原因。   第一是今日朝内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事情,所以御史们也就和气有加、不做吵闹。但这显然不可能,就在昨天,御史台中侍御史王求礼还与新任中丞袁恕己吵闹一通,甚至都上升到了人身攻击。   第二就是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以至于就连御史们都不敢于衙署内恣意讨论,以免泄露朝情机密又或者避免卷入风波漩涡之中。   御史台今日过于寂静的氛围,顿时便引起了韦承庆的警惕。他又倾听并思忖片刻,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向房间外走去。   “大监有何吩咐?眼下堂食具餐还有半个时辰……”   门外自有吏员等候,眼见韦承庆疾步行出,连忙上前请示道。   韦承庆闻言后摆摆手,不动声色的说道:“突然想起邸中今日有些私务要处理,便不就堂食了。稍后转告衙司诸员,不要误了明日事务。”   说完这话后,韦承庆便继续举步向官廨外走去,行至御史台官廨门前短留片刻,发现官廨内出入人迹不少,但都言行谨慎,完全没有了往常的热闹。   察觉到这一点后,韦承庆眉头皱的更深,继续走起来时,步伐虽然不快,但迈步的幅度却大了起来。   当他行至皇城长街的时候,便见一队右卫甲士正直往他的方向阔步行来,眼见这一幕,韦承庆身躯顿时一僵,迈起的腿重重落地,下意识的作蓄力姿态,但很快便认出率队将军乃右卫勋一府中郎将周以悌,原本绷紧的身体才略有放松。   很快,这一队右卫甲士便来到韦承庆面前,率队的中郎将周以悌叉手说道:“卑职正奉政事堂命,召请诸司直堂首座入省论事,巧逢韦公于途,因是敬告。敢问韦公将往何去?”   周以悌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向韦承庆走来,直至两人距离不过数尺才用极低的声调说道:“突厥请降,雍王东归!”   韦承庆听到这话后身躯顿时一震,久久不作回应,直到周以悌再作提醒,他才转过念来,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并回答道:“些许杂务,正待出城,怎么能因私废公。请问周将军,是直往内省还是先去外省等候传见?”   周以悌凑近过来仔细解答,但韦承庆并不理其人说什么,两唇微微蠕动,口中快速的说道:“狄某此前外使,必为招降事宜。一旦河东军归,大事恐危……”   “韦公放心,已经在做事了。”   周以悌微微颔首,又示意队伍中分出两人引领韦承庆往皇城东朝堂而去,自己则继续前往诸衙司传讯。   当韦承庆来到东朝堂的时候,在朝朱紫已经大半集结于此,但朝堂中却并没有什么人声喧哗,一个个闷坐于班席,以至于朝堂中气氛沉闷到几乎针落可闻。   过去这段时间,皇帝很少前来外朝堂,今日也并不例外,主持会议的乃是宰相李思训。因为人员还未到齐,所以并未将事则完全公开,但看朝堂中的氛围可知接下来所议事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秘书监职权虽然不大,但品秩却高,位在诸台寺之前,再加上韦承庆此前不久还是中书长官,所以更有优待,直列位于诸宰相之后。   当他来到自己案席后,案上已经摆设有政事堂刚刚收到的西面急报。因知事关重大,此时他也不再拘礼,直接解刀划开封漆,抽出政事堂书吏转抄的情报便细读起来。   雍王未奉制令,悍然东归,绝对是事关鼎业安危的大事。只看满堂朝士全都愁坐在席,便可知雍王此举给朝廷带来的压力之大。   此时韦承庆心中还存一二侥幸之想,朝廷与行台之间对峙积忿的势态维持已久,若朝士们同困于此,或还可以凭此统一立场,齐心抗拒。   可是当看到情报中雍王所宣扬的口号理由,韦承庆眸子顿时一暗,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当人在面对巨大的、本身承受不了的压力的时候,最大可能便是两种反应。一种是不做退让、殊死一搏。一种就是心灰意冷,放弃抵抗。   雍王悍然率领西军东行,起码在眼下的朝情而言,的确是给人以莫大的压力,足以激发朝士们同仇敌忾之心,竭尽所能强阻雍王于潼关以西。   但雍王所选择的这个口号,却充满了弹性、给人一种可以强辞申辩乃至于另做补救的错觉。这会直接令朝情产生分歧,让群臣各作思计,让人的抗拒之心不再过于强硬,会让朝廷将已经所剩不多的自救余地消耗于纷争之中!   等到诸司官长尽数到齐,会议正式开始。   事态发展正如韦承庆所预估的那样,当宰相韦巨源提议即刻遣使训问雍王何以不召而归并急召河东甲伍归都防备的时候,即刻便遭到了臣员的声讨。   西军所以群情躁动,追从雍王归国问事,正在于朝廷有苟安之嫌、纵容突厥贼祸。河东甲伍所备正是突厥,如果此时将河东之军召回朝中以备西军,则就更加坐实这一指控。   有功之士摒弃于野,豺狼之贼奉迎入朝,朝廷为此昏聩之计,如何能够抚定天下群情?又何以面对诸边卧雪饮冰、苦戍之士!   此时将河东军旅召回朝中,只会令得局面更加失控。而且朝士们各自心中都存有一个疑惑,那就是突厥究竟有没有向国中请降?   这绝对是一个关乎国体根本的大事,如果说有,那为何没有国书递献并放于朝堂讨论?如果说没有,为什么数名漠南羁縻州胡酋包括确凿为贼所执的朝士孙彦高都被雍王收斩于长安?   又或者,突厥是越过了朝廷而直接向行台请降?如果真的是这种情况,那么不要说行台如何做,朝廷本身就要对突厥讨伐到底,更加没有谈和的可能!   关键这件事是爆发于行台而非朝廷,这就让朝廷在应对起来变得极为被动,对于西军此次东行的性质审定也要慎重对待。   所以这一次的朝议,群臣各持己见,所论全不相同,到最后都没有就任何一个问题能够达成共识。甚至就连最重要的究竟是让雍王继续入朝还是遣使勒令停止,都没有形成一个决议。   朝情因此焦灼不已,而雍王东行一事影响又不仅止于朝堂之中。别的地域尚且不说,与行台本就交流密切、并且新遭突厥寇掠的河东道诸州县是最先得到消息,并且反应最为激烈的地方。   汾州汾水左岸有灵石驿,地当南北要津,人物往来频繁。有一路旅人傍晚时分进入了灵石驿,为首者正是新任河东道安抚大使狄仁杰。   上官过境,馆驿中自然要庄重接待,得讯之后驿卒们便即刻将驿厅收拾妥当,等到风尘仆仆的狄仁杰一行抵达馆驿后,已经有热腾腾的食料进奉上来。   狄仁杰已经是将近七十的年纪,受命之后即刻起行,自然也是辛苦有加。但河东本其乡土所在,又新遭胡虏寇掠,民生萧条,狄仁杰也是忧心忡忡,不辞辛劳。   入堂浅用餐食之后,狄仁杰便又抬头吩咐随员道:“转告驿使,明日寅卯之间进食,用餐之后,即刻上路,不必再作别的杂养进给。”   “狄公昼夜兼行,已是辛苦,不如明晨晚发短时,补养力气。”   随员见狄仁杰脸上倦色浓厚,忍不住开口劝道。   狄仁杰闻言后叹息一声,捻须笑道:“国事乡情,诸种催我。老朽此身幸承此重,又怎么敢作自惜之想。”   这时候,堂下有驿卒行过,听到这话后,神情激动得忍耐不住,入堂指着狄仁杰便怒声道:“老奴急于就事,何等邪气心肠!难道乡人血肉抛洒,浴染这一身朱紫仍不够鲜艳,仍要贱我乡人性命血仇,为你家换取荫封!”   “狂贼大胆!”   堂中随行卫士怒吼一声,直接入前便将这闯入堂中喝骂的驿卒捉拿下来。   狄仁杰受此斥骂,自然也是怒形于色,但更多的还是不解,于堂中投箸怒指驿卒喝问道:“你这下奴,作何妖声?老夫服朱亦或服紫,几有货卖乡人性命的行径!”   那驿卒虽被擒获,但仍怒气勃然,昂首于堂下死死盯着狄仁杰:“驿中几番叮嘱,无问上使官差,但老子不惧一死,就是要当面唾骂你这假义老贼!突厥恶贼南来寇掠,乡土处处洒血,老贼在朝便已无恤乡情,如今更为使北上说降迎贼!勿谓国中无有壮士,雍王殿下已经典军东行,老子即便今日不死,也要投身王师,杀光你等卖国之贼!”   “你、你说的是什么?仔细道来!”   狄仁杰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陡然一变。随员中有人连忙发声道:“乡野狂贼几句吠声,狄公……”   “你住口!”   狄仁杰拍案怒喝,更起身疾行下堂说道:“放开她,让他说!老夫职在安抚,从来也无受招降声令……”   “突厥请降,几送牛马于太原,豫王帐内多是突厥掳我河东子女!突厥遗落州县之贼,过境诸驿还要奉给酒食。老贼持节北行,敢说不知……”   驿卒仍是神情怨毒的凝视着狄仁杰,而狄仁杰听到这话后,更是惊得愕然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敢置信的转望向随员诸众。凡其视线所及,随行者都下意识低头躲避,唯有一名同行中官入前强笑道:“狄公勿信这下奴所言,皇命所使,文书分明,即便使命有所转变,也该入州之后以豫王殿下教令为准。”   “说得对,说得对、见到豫王,一切了然,把人带下去,不要害他、不准害……”   狄仁杰闻言后,嘴角微微抽搐,片刻后才转头向堂上行去,只是走了没有几步,高大身躯骤然佝偻倾倒,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已是不省人事。   “狄公、狄公……”   随员们眼见这一幕,忙不迭冲上前一番手忙脚乱的施救,过了好一会儿,狄仁杰身躯蓦地一颤,两眼空洞洞的望向房梁,半晌后陡地握拳悲哭道:“臣何罪……死则死矣,投此诛心孽用!”   原本应该驰驿继续北上的狄仁杰陡生大病,只能留宿于汾州境内馆驿中,但其随行者仍有皇命催使,起码也该将此变故消息继续向并州传达,让豫王尽快南来汇合,因此只留下数员于此侍奉,余者继续上路北行。   几日后的夜中,伏于病榻的狄仁杰陡然一惊,醒来便见两道乌影正持刃潜入房中。他轻咳一声,两人便直向榻前扑来,狄仁杰却突然笑起来并轻语道:“两位稍安勿躁,能否留我短时、遗言赠给?”   夜幕中两人对望一眼,本来挥起的刀刃停顿下来,僵持片刻后,其中一个语调沙哑道:“入得此处,外间已无警徒,呼喊无用。敬你身世,有话即说。”   “老病之躯,本已待死。但终究身位不俗,一旦染血于榻,必是刑案。我不问两位奉何使令,但既然敢潜杀大臣,可知胆气豪壮。若负此刑事,恐再难清白阔行人间。残存一息,无谓再害壮士两人,两位能否允我自作了结,来日儿郎收殓全尸,也能让他们免于销骨之悲痛?”   狄仁杰于榻中坐起,语气平静的说道。   “这、这……”   听到狄仁杰这一要求,两人俱是一愣,片刻后其中一个拉了一把另一个,又将手中刀刃一抖并不无威胁道:“老奴此夜必死,若还想妄生波折,那你这头颅我可要漆作溺器!”   “多谢了!”   狄仁杰察觉到两人身影向后方微退,便又开口说道:“两位有此豪胆,却投此幽微之用,实在可惜。既然已经不惧犯法,又何惧捐身?唐家雍王,雅重壮士,若投其麾下,凭此厉胆,创功不难。临死之前,一点厌声赠给,后路如何,两位自度。”   说完这话后,狄仁杰起身上案甩带于舍中横梁,自挂舍中,几作挣扎,力气快速耗尽,继而便没了声息。   侵入舍中这两人看着这一幕,一时间也是久久无语,好一会儿才被外间传来的鼓漏声惊醒,其中一个冷笑道:“老奴自取死路,倒是省了一番手脚。发愣什么,不会真信了他那胡话?赶紧摸取一桩信物,赶紧归都……”   “是了,谁又会信他鬼话!”   另一人笑骂一声,入前摸取一桩物事攥在手中,而后两人便弓腰覆面潜出房舍,翻墙跳出取来早已备好的马便打马向野中逃窜而去。及至行出极远才下马休息,突然一人合身扑向同伴,手中利刃已经深深插入同伴胸口中。   “狄公活我,此生绝不负此恩义!”   手刃同伴后,那人向着灵石驿方向再作深拜,割臂吮血,泣声说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58 池鱼入江,庐陵归国 新年之后,都畿形势一团乱麻,然而山南人事却别有风光。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均州参军裴伷先造访房州的庐陵王城之后,山南的形势、尤其是庐陵王一家的处境便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此前庐陵王一家困坐愁城、几乎与世隔绝,衣食尚且不足温饱,境遇可谓凄惶有加。裴伷先来访并且表示了对庐陵王的臣服之后,首先发生改变的便是一家人的衣食用度。 裴伷先表面的官职虽然仅仅只是均州参军,但整个山南官场都知其人就是朝廷派驻监察庐陵王一家的耳目人选。庐陵王身份敏感尴尬,本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再加上裴伷先身世的缘故,很少有人会怀疑他会与庐陵王产生什么勾结,所以也都少有过问。 再加上山南之境地域广阔,沟岭泽国之间多有獠蛮分布。这些獠蛮不入教化、居野觅食,每每冬寒之际山野所出告急,便要寇掠谋生、滋扰县乡。因此以荆州大都督府为首的诸州县,在这一时节也忙于维持地方治安,更加没有精力去关注其他杂情。 在裴伷先曲意奉承之下,庐陵王一家生活便得到了显著的改善。山南物料虽然不及两京那么丰富繁多,但对于久经清苦生活的庐陵王一家来说,这种予求予取的生活也算是颇为惬意。 除了物质上有所改善之外,庐陵王一家活动范围也有所扩大,不再只局限于王城一地。 在裴伷先的安排下,庐陵王家眷们甚至还前往就近的州县城池游览一番,山南风物或是不称精美,但对于常年幽居于孤城的庐陵王儿女们则就是见识上的极大冲击。哪怕对久阅繁华的庐陵王夫妻而言,重览人间烟火滋味也是阔别已久的珍贵经历。 在裴伷先的细心经营下,极短时间内便与庐陵王一家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庐陵王子女甚至都不直呼裴伷先官职名号,戏称其人奉物郎。 不过毕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短时的新鲜后,庐陵王夫妻便不再满足于些许生活环境的改善,开始频频催促裴伷先向两京联络,希望能够获得更加实际的突破。 但这显然超过了裴伷先的能力范围,家门的虚荣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权势,本质上仍然是一个时局中的边缘人。甚至接近庐陵王一家,都不是在作什么奇功之想,只是希望在接下来的动荡中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眼下对庐陵王一家的各种优待,还在他的职权之内,如果主动去联络两京实权人物,无疑是在找死。如果对方没有迎回庐陵王的打算,那自不必说,等于是主动暴露出了自身的不安分。 如果对方真的有迎回庐陵王以图谋奇功的打算,必然不能容忍裴伷先头汤先啖的做法,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对于庐陵王夫妻如此诉求,裴伷先也只能一边敷衍着,一边更加努力的搜罗奇货以安抚这一家人越来越高涨的物质需求。 总算裴伷先对时局形势判断还算准确,就在新年之后不久,房州庐陵王城终于迎来了第一位都畿来客,其人名杨元禧,于朝中官居殿中监尚乘奉御,今次出都则是襄州督运使的使职,负责督促襄州土贡物料前往神都。 杨元禧此番到来,随从不多,只有几十员众,所持书令也无可挑剔,是奉大内宫令置备山南贡料几桩前来拜访慰问庐陵王。 书令递入王城,庐陵王于王城外堂接见。杨元禧登堂见礼之后,像模像样慰问几句,直到得知陪席的裴伷先身份后,脸色已是陡然一变,继而便指着裴伷先大怒道:“某奉朝廷敕令,督使山南物料运济天中,唯均州输运事务拖延违时,取道慰问大王之后,正待入州训责,不意于此遭遇衙官,速速落堂受执,随我入州问罪!” “大王救我!” 听到杨元禧的斥声,裴伷先也无作申辩,离席直扑庐陵王座前大声呼喊道。 庐陵王闻言后稍作犹豫,而后便扶剑起身并开口说道:“山南人事冷落,唯裴郎乃小王席中良友,不失关照,益我良多。杨奉御此番入城,若意存亲近,则同席论事;若隐存险计,则我与裴郎同堂受执!” 听到庐陵王这么说,杨元禧脸色又是变幻一番,深深看了裴伷先几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俯首作拜并说道:“卑职一时情急失礼,请大王见谅!” 见杨元禧再次作拜,庐陵王与裴伷先都松了一口气。 裴伷先松一口气是庆幸此前的投资没有白费,有了庐陵王的这番发声,他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不会被都中来人直接砍杀。 至于庐陵王,幽居为囚十数年久,对于外界人事一片茫然。杨元禧突然造访,究竟是善意还是歹意,他也不能确定。发声保下裴伷先,既是试探对方的来意,同时也是因为相对于突然来访的杨元禧,他自然更加信任早作投诚的裴伷先。 而且杨元禧此行几十徒众,仍不足以张设大谋。王城数百守卫,则仍需要裴伷先进行调度。裴伷先遭遇责难之后,并没有恃力抵抗,而是直接向他求救,这态度也让他颇感满意。 杨元禧此行自然不只顺道拜访那么简单,他本身就是都中大谋的一个关键人物。山南首府与军政中心自然是荆州大都督府,但襄州的襄阳则就是江北人事物料汇集的重镇。 他以襄州的督运使职出都,便能以此使职联络分散在江北诸州的南衙禁军,在与庐陵王取得实际联系后,更可以凭此使职借用驿道,用最快的时间将庐陵王送回都畿! 能够在计划中担任如此重要的角色,杨元禧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出身。其人出身弘农杨氏,而且还是前隋权臣杨素直系后人,虽然不同于弘农杨氏观王房在武周前后因亲谊而显赫一时,但也绝对是关陇勋贵中的中坚力量。 “今上矫承逆命,得位本就绝缘天皇,享国以来,乱政累施,家国动荡,不止一桩!唯大王乃国朝元嗣,宗家嫡长,遭厄于时,流落江湖,世道凡所食禄之家,思之感之,无不忧愤垂泪,苦念大王……” 杨元禧既已进入王城见到庐陵王,自然也就没有再做掩饰的必要。唯有裴伷先竟然先投靠庐陵王并且明显获得了庐陵王的信任,是一个计划外的变数,让他所积蓄的情感稍受阻滞,以至于话语讲到后半程,眼眶里才勉强挤出几点泪花,使得这样一番酝酿已久的话语少了几分感染力。 但庐陵王并不计较这一点感染力的缺失,事实上当杨元禧将来意直言表达的时候,他就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了,等到杨元禧把话讲完,便伏案悲哭道:“天皇大行之际,受命灵柩之前,思念恍如昨日。此身或器小不能负大,及后屡遭厄难打压,唯家国未能托付善者,大愿未了,惭于辞世,苦苦苟活……十数年寒暑历迁,如今终于再闻忠诚壮烈之言,若非先皇庇我、天意延眷,安能再得如此机缘!” 彼此对坐、心意直剖,不免都是感怀落泪,但在情绪稍作发泄之后,气氛却渐渐有些尴尬。毕竟彼此之间实在太陌生,在此之前,从来也没什么接触交集,贸然议论鼎业相干的性命大计,难免是让人觉得有失严肃,也不够放心。 这时候,裴伷先的作用就发挥了出来,等到堂中泣声渐弱,他便擦干眼角泪痕,开口说道:“卑职于山南久侍大王,于朝中情势多有陌生。今上虽窃持符命,但都畿妖氛想来仍是顽强!如杨奉御所言,如今庐陵大王已是家国社稷唯一之选,鼎业安危、朝野期望系此一身,行止决不可决断轻率! 今房州与都畿山水相阻,路程叠有两千里之遥。王驾驰行于野,虽天命所归、诸邪回避,然山精水鬼、不入教化五常,鱼服之危绝非王者可涉!杨奉御虽以忠心剖献,但若不能递言王仪万全之计,卑职宁死不敢让大王轻入险途!”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李显不无欣慰的暗暗称许。此番归程,能不能够保证他的安全,这也是他的忧虑所在,但若由他开口问出,则就太伤感情了。杨元禧一番话说得再怎么动人,本质上无非还是要借用他一家性命博取一个显贵前程,如果没有一个十足的保障,他是不敢轻易上路。 “海内群众苦盼大王归国,其情如枯苗之渴!众志寄臣此行,臣自然要谋划周详,绝不敢让大王受惊险滋扰。离城之后,取道江行,先入襄州……” 杨元禧听到这话,有些不悦的瞥了裴伷先一眼,暗恨这家伙打乱计划。原本他们的计划是由杨元禧先行探路,确定庐陵王的健康并心意如何,就州收斩裴伷先之后便直入王城劫走庐陵王,接着便即刻北上。 在这原本的计划中,他们并没有给庐陵王留下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要确保庐陵王的身体情况能够允许一路疾行的抵达都畿附近,就可以继续进行后计。 结果现在裴伷先这个狱卒居然先一步投诚,让庐陵王掌握了一点珍贵的自保力量,也让他们不能将庐陵王当作一个棋子摆弄,于是杨元禧也只能将计划临时修改一下。 庐陵王常年幽居,自然也判断不出杨元禧一番计划可行性有多高,听完杨元禧的讲述后,便转头望向裴伷先,见裴伷先微微点头,才表态同意杨元禧的计划。 是夜,王城中一片欢乐的氛围。普通的仆役虽然不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但主人们设宴欢乐庆祝,他们也多多少少受到氛围的感染,起码不用担心会因小错而受到迁怒重责。 如此重大的好消息,庐陵王自然是要第一时间便与家人们分享,并且为了表达对从龙之众的感谢,也邀请裴伷先与新进赶来的杨元禧一同参与家宴。 宴席中,庐陵王妃得知这一消息后,一时间也是感激涕零,更亲自筛酒赠给席中两人。至于一同列席的庐陵王诸嫡出子女,更已经忍不住开始畅想各种只在父母言说故事中的神都繁华景象。 席中,庐陵王揽杯啜饮,看着厅堂内外穿梭出入的众侍者们,忍不住感慨道:“遭厄以来,远离家国,身前唯此内外奴婢仍能殷勤供奉。此番别离,憾不能一同带走,盼地方官佐能够优给赡养。” 裴伷先闻言后便笑语道:“大王请放心,王舆重归宸居,卑职留此一定善后妥当,不留遗憾。” 庐陵王听到这话后则一把拉住裴伷先,拍着他手背笑语道:“裴郎是我肱骨,自当随我同归。有你在侧,我才能免于彷徨啊!” “臣、臣何幸之有!能得大王如此垂眷,此行纵肝脑涂地,必奉大王安稳归国!” 裴伷先一脸感激,翻身就席作拜,脸庞深埋两臂之间,良久之后才抬起头来,已是一脸泪痕,可见对庐陵王的关照不弃感动至极。 至于身在另一席的杨元禧,虽然也是一脸笑容,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对于裴伷先这个不在计划之内的变数实在谈不上什么好感。 庐陵王虽然对裴伷先多有依赖,但也明白此行重点还是在于杨元禧与其身后一众同谋者,因此在席中对杨元禧也是礼遇有加。 趁着庐陵王与杨元禧寒暄之际,裴伷先离席而起,再去向庐陵王妃并一干子女一一请示临行之前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准备,可谓是细心有加。 庐陵王正说话间,突然听到席中传来哭闹声,转头望去,只见他小女李裹儿正一脸的泪水、正捶案苦恼,连忙放下手中酒杯,离席询问道:“谁又惹了我家裹儿不如意?” “我、我要象牙双陆!奉物郎早前多日就许我,等了许多天也只得图样,奉物郎又说马上便要远行,已经不能献来……他欺我!我不依啊,阿耶你要罚他……他竟敢欺我!” 李裹儿一脸忿忿,指着旁边神情尴尬的裴伷先哭责道。 “县主恕罪,大王恕罪!房州本非津要,远商来去无期,臣日前偶见奇物图样,猎奇贪宠,贸然进献……” 明白缘由后,李显哈哈一笑,摆手道:“小女任性,裴郎何罪!” 说话间,他又安抚女儿道:“回到神都,四方诸样奇货供你选择,何惜一副象牙双陆啊……” “我不依!我就要图样那一副双陆,别样再好,不是我的心好,也不是这副双陆!” 李裹儿仍是哭闹不已,李显也略有烦躁,但终究爱女心切,还是耐着性子对裴伷先吩咐道:“着人快马就市,看一看行前能否采买回来。” 裴伷先听到这话则一脸难色,看了一眼杨元禧后,又小声道:“大王归程在即,与外牵涉越少越好……” “采买一桩玩物,能泄什么机密!” 李显闻言后浑不在意的摆手说道,裴伷先闻言也不敢再作反驳,只能告罪行出,安排这一桩无聊的人事。及至仆员将行,他便又低语吩咐道:“去房州南坊东市,左数第三家铺业,告池鱼北游……” 杨元禧到来的第二天傍晚,又有一队三百多名都畿骑旅抵达庐陵王城附近。再加上王城本有驻留的五百余众,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是夜,早已经收拾妥当的庐陵王一家便轻车出城,并用早已经准备好的土石将这王城封堵起来,以免荆州大都督府第一时间得知庐陵王出走。 为了掩人耳目,一家人出走人员也是经过了一番选择。原本庐陵王夫妻是打算只携带嫡出子女,其他庶出则暂留王城,等到归都定势之后再接回。 但在杨元禧与裴伷先的建议下,还是将所有子女都给带上,毕竟名王血脉岂可轻易流落于江湖。这其中甚至包括去年刚刚出生,仍在襁褓之中的少子。 至于其他的侍妾奴婢,无论是否生产,则就全都留下来,暂时封困于这座王城中。 杨元禧等人准备的还算充分,这也跟大唐立国以来便轻州县而重中枢的政策有关。杨元禧身为朝廷使派的臣员,穿州过府本就地位超然,权力极大,凡所过境州县即便是察觉有异,也都不敢深作过问。而当一行人抵达襄州后,聚众已经达到上千徒卒,而且甲马齐备,都是南衙诸卫的甲兵,更非州县地方武力能阻。 一众人昼夜兼程,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便由襄阳过南阳,抵达了前中书侍郎韦承庆之弟韦嗣立担任刺史的汝州。汝州地傍洛南,距离河洛天中已是一步之遥。 “臣等恭迎大王,大王入此州境,大计已成!” 汝州州境界石一侧,当庐陵王一行抵达的时候,汝州刺史韦嗣立并其他合谋朝臣早已经等候在此,见到庐陵王车驾行至近前,便忙不迭趋行迎拜。 庐陵王落车之后,看到道左几十名朝士,有的依稀还有印象,有的则就完全不认识,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激动心情,上前两臂托起为首的韦嗣立,已是泪眼朦胧:“经霜酷染,华发早着,生见故人,能无感怀?” “大王漂泊江湖,至今才得归国,臣等罪大!” 韦嗣立等人再见庐陵王音容,一时间也都是感触至深,泪洒尘埃。 为了迎接庐陵王归国,韦嗣立也是做了不少准备,早在州境之北布置闲业以供暂居,同时州境之内也是豪士暗聚,已达两千余众。 一众人会面之后便继续上路,当听到韦嗣立安排一行人还要在州境短留几日,庐陵王自然有些急躁:“东都已在咫尺,临门一顿,恐伤志气……” “大王有所不知,两京形势近日再生异变,雍王统率西军五千悍然归国,已经将近潼关……” 韦嗣立一脸为难的说道,突厥请降,皇帝隐而不告,希望借此召回河东之军,而雍王则以此发难,挥兵东归。这一系列的变数,全都不在他们的控制之内。 朝情混乱,河东之军即便回师也是鞭长莫及,这还是其次。关键是雍王这个不确定的因素也躁动起来,顿时让他们这一番谋划有了一股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的困扰。 “那逆子竟如此狂悖!难道都中的圣人已经全无制衡之计?” 庐陵王听到这一消息,脸色也是登时大变。他虽然略知雍王执掌分陕之权,但对两京局面认知终究不够深刻,再加上一路行来,身边人众都是在向他灌输此行必定成功的说法,自然让他充满乐观,却没想到还没正式进入河洛便迎头一记棒喝。 道途之中自然不是细话场所,一行人继续前行,将庐陵王一家奉入临时准备的园业安顿下来,韦嗣立才又说道:“雍王未得制令,突然东归,自是不依臣轨的悖逆之行。如今朝中也在积极交涉应对,希望能阻雍王于潼关以西。只待东西局势稍作僵持,臣等直奉大王入承符命、元继社稷。雍王此行本以突厥之扰自为掩饰,届时加以河东军事,使西军与河东之军沿河对峙,彼此攻耗。” “那孽子他、他肯奉从我命?他连、连今上都……” 听到韦嗣立说得这么简单,庐陵王却有几分不自信,并又说道:“既然东西对抗,两京已成沸汤,不若出走别乡,以河南河北招募……” “大王乃天皇元嗣,唯居社稷根本方显尊贵、有定势之威,若再赴江湖、逐于微末,后路诸种更加莫测啊!” 韦嗣立闻言后连忙摆手道:“西军虽然凶悍,但年初已有集散之疲,今雍王东出也是仓促作势。河东之军本就朝廷设以防备西军,彼此不能相安。若雍王受阻潼关,可知其势力仍然虚弱,因有河东肋腹之患,朝中神器更迭,其必不敢来攻!若潼关无阻其行,则东西操戈在即,大王自可渔利于外!” 待到韦嗣立退出之后,李显仍然有些不安心,召来相对比较信任的裴伷先,忍不住叹息道:“两京形势已经如此严峻,诸勋门诈我轻行,至此已经去留两难。唉,若早知如此……” 裴伷先闻言后稍作沉吟,然后才说道:“如今东西形势胶着,大王仍然不失事外之从容。雍王既已东来,西京必定空虚,两京即便斗起,大王终究不据势力,若使元息西行,匿于祖陵之中,退则有东西之活计,进则有内外之权重。” “这、这不失是一良计!” 庐陵王闻言后,眸子顿时一亮,裴伷先见状后连忙又表态道:“方今诸家仍有势仰大王之处,不敢强悖旨意,一旦都畿变故再生,则祸福难料,恐失此际从容,大王需从速决断!卑职不器卑才,幸得大王见重,愿奉从王子,奔赴祖陵求乞荫庇!” “我还要再想一想、想一想……” 庐陵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便摆手屏退了裴伷先。 第二天的时候,庐陵王终于决定抽调一批卒众秘密护送嫡子李重润绕过都畿,潜入关中皇陵,只是所选择的护送人选并非献计的裴伷先,而是此前北行过程中迎拜依附的庐陵王妃韦氏族亲。 韦嗣立等人自然有些不喜庐陵王的自作主张,但眼下都畿之间局势已经诡谲难测,也实在不敢对庐陵王过于强硬的约束,对此只能默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59 圣驾渡河,姑且一论   神都大内观文殿内寝殿中,虽然夜已极深,但仍然灯火通明,殿堂内并两侧庑舍之间多有中官、宫婢侍立徘徊。殿堂周边的宫墙、甬道,也频有带甲佩刀的北衙军士巡逻宿卫。   突然,内堂中传出一个急促沉闷的惊呼声,外堂留直的中官直率数名宦者疾行入内,伏地作叩道:“大家有何吩咐?”   “无、无事,几时了?”   帷幄内传出一个稍显疲惫沙哑的声音,方从睡梦中惊醒的皇帝李旦擦了一把额上细密的冷汗,抬手示意略显惊慌失措的侍寝妃嫔卷起帷帐,继而便有宫人从榻左外窗炭火细煨的银壶中倒出一碗定惊的汤药,小心翼翼入前奉进。   “刚过丑时三刻。”   中官看了一眼铜漏刻度然后便回答道,接着又说道:“夜时仍长,仆等谨在外堂待命,大家体居为重,请垂帐安寝。”   睡梦中惊醒后,李旦虽然精神很疲惫,但却并没有多少睡意,轻啜温热汤药,口中干涉略有褪去,稍显迟钝的思路渐渐流转起来,才又开口问道:“今夜内苑当直者谁?”   “乃北门右屯营长上果毅周安全。”   听到这个名字,李旦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这周安全是何身世?记得万骑有果毅名李顺,角抵之技冠绝诸营,十夫难近其身,入北门择其入直!”   “周安全怀州人士,仪凤旧年应募长征健儿,功授相州临漳府果毅,去年三月入参宿卫,给授长上。”   中官闻言后连忙说道,只是介绍完这个果毅身世后却顿了一顿,暗窥圣人深情然后才又继续小声道:“至于李顺,因是故衣社党徒,已经系入丽景门内狱……”   皇帝听到这里,眼皮顿时跳了一跳,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明晨递书北门,周某值宿忠勤,赐给‘勇’字,授游击将军。”   讲到这里,他仍然睡意全无,索性起身落榻,披袍入席,然后才又问道:“苏永何在?”   “苏阿公此夜直守玄武城内闲厩,大家此际要召见?”   “不扰他职事了,去将北门今夜宿卫表记取来。”   李旦闻言后便又说道,等到中官将北衙今夜宿卫籍簿取来后,便于灯下仔细展阅起来,见到北门今夜参直宿卫甲数一千五百余众,这才心绪略定,并吩咐明日交直时一定要汤饭厚给,千万不要薄待宿卫劳顿的将士们。   “上阳宫处有什么异动?”   了解完大内宫防后,李旦又开口问道。及至听到中官回答并无奏告,他便又忍不住皱起眉头不悦道:“时日不同,情势变迁,怎么可能全无异态?一定有事不为耳目所见,速去督问!”   中官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接着又忍不住说道:“大家纯孝至德,一日数问起居,两宫虽奴婢卑员,亦感动肺腑。不如、不如将皇太后奉迎大内,两处宿卫并作一处,也能更加节省北门宿卫之……”   “住口!天家庭事,岂尔曹能作干问!”   李旦听到这话,顿时恼怒起来,拍案低斥道。   中官眼见此态,忙不迭伏地请罪,不敢再多说什么,然而心中却是忍不住一叹。   自雍王东进以来,皇帝便陷入这种高度紧张、疑神疑鬼的精神状态中,外朝臣员或还不知,但内宫近侍之众无不感受得到这份紧张,自然也能看得出圣人对雍王东行的惊惧可以说是深入骨髓。   且不说皇帝自己昼夜寝食不安,大内宫人们也都受此感染而苦不堪言,不知这样的生活还要维持多久。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皇帝对于宫人们的战战兢兢感受不多,而宫人们也很难理解皇帝明明已经是天下至尊,何以对一个远在西京的雍王如此忌惮,甚至都不敢将皇太后接回大内安置。   过往多年幽居生活,包括当年所经历的那一场政变,究竟给李旦造成了多大的阴影,就连他自己都无从估量。   此前这些负面的感受,都被那种大权在握的强大感所覆盖压抑下来,可是随着形势逐渐失控,当年那种无力以及无助感再次从心底蔓延出来,而且较之当时还要更加的汹涌澎湃。   训斥过中官之后,李旦又继续说道:“明日上阳宫再增派两百军士,凡人事相关,一概不准出入。另、汾王等一并迁入上阳宫居住……”   讲到这里,李旦语调隐有颤意。他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既有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怨恨与畏惧,又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依赖。   明明如今的皇太后已经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高龄老人,就连他的生死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但他内心深处对于母亲仍存一份敬畏或者说是期望。眼下的他对于大内的宫防都没有十足的信心,但仍隐隐觉得一旦局势完全失控,母亲或许仍能保障他的儿女安全。   中官领命退出,李旦也并没有继续登榻入睡,只是于席中枯坐,脑海中偶尔闪过一丝杂念便召人来问,比如昨日有几人叩阙请见、比如河东局势如何,又或者宰相李思训的行程。   一直到将近天亮的时候,微薄的晨曦投入寝殿中,才略有倦意上涌。趁着这一股睡意,李旦直接伏案短憩。自觉应该睡了很久,可当被殿外脚步声惊醒时,才发现席侧的烛花都还未剪。   “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本来视线还稍有迷离,待见行入者乃是本该留守玄武城的内常侍苏永、且神情还颇有焦虑,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发问道。   “是、是河东传来的信报,狄、狄相公死在了汾州、汾州灵石驿……”   苏永入前,半扶着皇帝低声道。   “怎、怎么……知谁加害?”   皇帝听到这话,又是一惊,陡地握紧苏永手臂,咬牙低声问道。   “不、信报有说,灵石驿虽有贼徒潜入迹象,但狄相公死却并非为人加害、而是自缢……豫王使人传报,应是无疑。”   “自缢?狄公他、他怎么会、他怎么能!”   听到苏永的回答,李旦神情更加激动,颤颤巍巍从席中站起,焦躁的在房间中徘徊片刻,转身面向北方,长叹一息,闭上眼时眼角已有泪水流出:“他怎么能弃朕、他……朕是何等失德之主,竟让他宁死不事!朕、老贼……老贼欺我!当年迎朕于宫中,他、他竟弃朕!家国忧患,朕又该、哈,老贼食禄半生,誉大于实,原来也只是一个胆怯鼠辈!”   “事情既已发生,伤感无益。臣等必誓死奉从皇命,共赴危难!”   李旦心中确是悲愤交加,但眼下显然不是放纵感情的时候,他晃了晃有些浑浑噩噩的脑袋,然后又说道:“狄某死于汾州,那豫王又至何处?有没有到晋州?”   “仍未,豫王仍留汾州北境,为了等待接收突厥请降进献的牛马物料,没能及时……”   听到苏永所言,李旦怒极反笑,笑得腰都弯了起来:“朕的好儿子!倒是深知物力艰深,爱惜一事一物,他、他……都畿情势已是垂危,蠢物独恋漠南牛马!苏永,朕是不是错了?有的事,差异悬殊,该当承认,朕门中庸劣之种,确是不及、不及二兄所遗壮种啊!”   “圣人切勿作此言想,豫王殿下开府未久,已经能够独当方面大事,假以时日,必能托家国……”   苏永听到这话,连忙又说道。   “假以时日?方今世道,谁又肯假时日与朕?”   李旦冷笑一声,继而抬手揉了一把脸庞,然后才说道:“今日政事堂留直者谁?”   “是韦、姜两位相公。”   “召他们入宫来见,还有左台袁恕己,若仍在衙,一并召见。”   虽然一夜未眠,但在得知狄仁杰死讯并河东之军仍远,皇帝自然更加没有了睡意,稍作洗漱便换衣直赴殿堂。   雍王率军东来,对朝情撼动深刻。虽然朝内重臣们在经过两日不眠不休的商讨后、做出了派遣宰相李思训西行安抚并劝阻的决定,但能否成功,群臣也不敢报以太大的信心。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皇帝深居宫中,不再涉足外朝,外朝也是人心惶惶,许多朝臣心忧局势或前程、无心于事,诸司缺员严重,即便是还返回皇城当直,多数也都是想打探消息,朝事政务也因此基本荒废。   作为朝廷执政中心的政事堂,日常时节本该竟日繁忙,处理大大小小的军政事务。然而实际上连日以来政事堂中都是清闲有加,不要说正常的事务处理,哪怕就连平日里让人烦躁不已的御史台弹劾人事的文书都少有呈交。   朝情喧噪吵闹自然不是什么好现象,可若连基本的监察与维护都停滞下来,那所意味的情况则就更加严重了,说明甚至就连朝士们、对于眼下这样一个朝情局势都丧失了信心与参与度。   这样的情况,哪怕在武周革命、朝情局势最紧张的时刻都不曾出现过,那时候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朝中起码还有争执和对立。不像现在,表面上一潭死水,然而内里却已经是翻江倒海的撕裂。   得到皇帝的传召后,政事堂两员宰相以及御史中丞袁恕己前后抵达了大内宫殿中,彼此看到对方,眼神中各自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意外,但更多的还是一份沉于眸底的忧虑与无奈。   当皇帝入殿的时候,三人起身见礼。皇帝也并没有与他们多作寒暄,落座后便望向郕国公姜晞问道:“西面消息传回没有?”   姜晞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但又补充道:“虽无声讯传回,但已经可以确定雍王此番东行,所率西军卒数五千数员,大逊于朝廷此前所估西军年后仍聚五万甲数。可见即便是陕西道诸军,对雍王此番擅进仍存异议,雍王亦不敢尽发镇卒……”   “当年雍王攻夺北门,军数尚不盈千。”   韦巨源眼皮一翻,看了一眼姜晞之后便说道,说完这话并不理会堂中几人脸色,便再次垂首默坐。   “今时岂同往世!姑且不论情势差异,当年事发骤然,内外少于防备。今雍王行止,内外侧目,已经不可再决斗于幽隐顷刻。今都畿两衙甲力仍合万众,城防、宫防严谨有加。况李相公使命西行说之,朝情不欲雍王归国,雍王未必敢……”   姜晞横了泼冷水的韦巨源一眼,然后又继续说道。   韦巨源闻言后嘿然一笑,然后出席作拜并抬头望向皇帝说道:“陕西地民,雍王经营深刻,诸勋门东行趋避便为明证。今雍王简行,或矫饰以弱、或无悖极之情,其腹计深远,非臣敢作窥测。但据姜相公所言,明设之阵尚可决胜于战,幽隐之祸则防不胜防。今都畿人事,多趋于洛南,当中是否祸端藏匿,唯圣人裁断。”   皇帝听到韦巨源这一番话,眸中又闪过一丝阴霾,斟酌良久才又开口道:“韦承庆他、他近日起居行止如何?”   许多的阴谋,特别是事关国朝神器的大阴谋,其实从来也不是全无端倪可察。就像是旧年神都那场革命,当雍王接触北衙军权并统领肃岳军的时候,武氏诸王便已经有所警觉,并且开始着手压制雍王,甚至差一点取得成功。   韦承庆所策划的事情,如果说一开始还没有什么端倪可察,那么当大量南衙将士在其安排下奔赴州县的时候,便已经无从掩饰了。   但问题是,有所察觉与能否压制是两个概念。韦承庆当时已经是政事堂首相,并且其门下已经聚集起了众多循其得势的关陇勋门,就连南衙宿卫都已经不知被渗透成了什么样子。   尽管北衙万骑初见成效后,皇帝便着手开始压制相权,但是很不巧当时又适逢突厥入寇,应对外患的同时,还要竭力提防行台。在这样的情况下,若再发动对朝堂的清洗,无疑是一种自残,只能夺了韦承庆的相位,维持一个表面的平静。   如今朝廷所面对的形势就是,明面上的威胁雍王已经将要行过潼关,暗里的庐陵王可能已经距离都畿更近。两种威胁都足以致命,区别只是哪种毒发更早。   听到皇帝言及韦承庆,姜晞便又忍不住说道:“如今雍王已经兵临潼关,正需同心阻之。若朝中再妄起争斗,恐形势将更加危殆!”   这会儿,韦巨源也不再阴阳怪气,而是直接说道:“祸之藏野,虽然不知匿处,但若欲发难,必以韦承庆总领其事!臣请即刻就邸扑杀韦承庆,使其徒众无所标望,惊悸相扰、与事者必生摇摆之志,或自曝其恶……”   “但若雍王趁势东行,将何阻之?”   “雍王进止,尚不失章法。若真直意神器,则毕发西军甲卒,绝非区区五千之众!其所申诉,亦止于边扰……”   “雍王统甲数不盈千,已敢发难!今纵养关内,声势壮成,岂止……”   “雍王节钺,尚为圣人授给。但野中欲搏殊功之贼,已经立志王法之外!”   两人针锋相对的争吵起来,而皇帝则眉头皱的更深,一时间也是心意挣扎,不知该听从于谁。   同在殿中的袁恕己始终没有发声,望着争执不休的两名宰相、眸中隐有暗嘲闪过。等到两人各自停顿下来、组织言辞之际,他才起身叩拜道:“雍王今东行,的确难阻。而山南之祸,亦与朝情纠缠不清。但若圣人传檄天下,亲征河北躁乱之贼,凭此大义,能使雍王裹足,圣驾过河北进,能避都畿躁乱之祸,能合河东王命之师,能聚河北人物势力!”   “这、中丞细说此计!”   李旦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   “万万不可!圣驾岂可轻赴于野……”   韦巨源与姜晞听到袁恕己如此发言,心中已是一惊,待见皇帝对此流露出不小的兴趣,则就不免更加惶急,暂时放弃了彼此的争执,齐声阻止道。   “那两位相公又有何计略能定内外?”   袁恕己既然发言,便不再退缩,直视两人沉声道:“雍王所以躁乱关西,所借唯突厥之扰。圣驾亲征,其势无所依附。朝情所以污垢暗藏,所趁唯宫闱震荡,否则不足成事。河东之军难归,所以朝廷权弱势轻,势不就我,我当就势!”   “胡说!天子宗法所尊,社稷推崇,岂能与贼臣竞势较强!”   韦巨源起身顿足,指着袁恕己怒声道。   “韦公勿燥,朕亦知此计颇不可取,唯今内外交困,不可再阻言途,姑且一论。”   李旦起身劝和,但眼中却是一副若有所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60 唐家有我,我有一剑 潼关虽为海内雄关,但唐兴以来,此关防于真正的军事上的职能与意义都大为削减。 若非天授年间武周代唐,皇太后恐关西躁闹而波及神都形势,另择新址再造潼关关城,随着黄河水位下切,原本的潼关旧城连基本的形胜之势都不再具备。 神都革命后,潼关的存在又有了一层新的意义,那就是朝廷与陕西道大行台的地理分界线。虽然雍王兄长潞王李守礼一度担任潼关东面的陕州刺史,但行台也并没有借此将影响力大举向潼关以东进行渗透。 倒是去年,朝廷趁着用兵河东之际,于潼关对岸的蒲州修筑了一座镇水城,用以收聚就近虢州、华州、同州等诸州人物以助河东军事。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用以提防陕西道势力东侵,使潼关不为东西独险。 但再好的城防计略,首先还是需要确保拥有足够的执行力,否则纵有关防也是形同虚设。 对于朝廷的这一点小心机,行台的应对方案就是放任乃至于鼓励几州士民响应朝廷征募,大量的关西人士、甚至包括原西军老卒都循此征募进入蒲州境内,起码有两三千士卒都与行台有着或深或浅的联系。 面对这样一个局面,朝廷也不能确信蒲州所征募的甲兵究竟能否对行台形成制约,再加上当时河东形势仍然严峻,已经来不及再从别州调遣兵力入驻蒲州,因此这个隔河相望的据点最终也没有正式经营起来。 当然,若河东军事有所从容之后,朝廷重拾这一构想,假以时日、深刻经营,或许真能将蒲州经营成为一个与行台军事对抗的前线重镇。但是很显然,眼下是不能借此对雍王东行的举动造成有效威胁。 所以,朝中在经过几日商讨后,还是决定通过谈判交涉来应对这一次的危机。以宰相李思训为首的十几名朝士不无仓促的驰行西来,抵达潼关,希望能将雍王以及所部西军成功劝阻于此。 李思训等人来到潼关的时候,雍王所部才刚刚进入华州境内,但潼关守军同样也是西军的一部分,守将李湛便暂且将他们接入关城安顿下来,等待雍王殿下的到来。 等到的时间对李思训等神都来客不无煎熬,但同时也是略有心安。两京之间道路畅通,雍王又久掌军机,当然明白兵贵神速的道理,但如今仍是有条不紊的行军,可见雍王还没有真正做出以武力干问朝事的决定,氛围虽然紧张,但仍不失挽回的余地。 怀着这样复杂忐忑的心情,李思训等人又在潼关关城中等候了几天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行动也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限制,甚至可以在关城周边游走观察一番,守关将士们对他们的身份仍然不失尊重。 这样的待遇,也让李思训等人感慨良多。近年以来,朝廷与行台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而行台在朝士们心中的印象也是颇为恶劣,讲起来就是骄横、跋扈等等各种负面评价。 但其实说实话,朝士们整体而言真正实际感受到行台跋扈并不多。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负面印象,一者在于行台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态的霸府机构,并不利于中枢权力的集中。一者就在于从关西迁移到神都的那些勋贵、世族门户们,他们都不遗余力的通过自身在关中所遭受的刻薄待遇,宣扬行台种种狂悖事迹。 特别是后者,乃是行台威胁论的主力,乃至于一度言之凿凿,认为东西必有一战。 “观此关防人事,由小度大,可知陕西道并非法外之乡,雍王殿下也并非专擅独断、孤僻绝众之人。” 李思训不无感慨的说道,或是真的有感而发,或是想要以此安慰自己。 身边众朝士们听到这话,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同样有份出使的李峤则忍不住笑起来:“旧时雍王殿下在都,谁人不目为天中雅客、以与雍王殿下坐而论欢为荣?唯是出掌分陕之后,需以权威慑众,不再专务俗情,才渐渐为邪流中伤,俱非正直之论,徒博智者哂笑而已。” 李峤与雍王交情不俗,雍王当年尚未为时流所重,彼此已经是诗文之友。只是在神都革命那一段敏感时期里,因其舅父张锡的缘故与雍王有所疏远。后来张锡遭贬,李峤也受到连累,外任淮南,随着张锡再次拜相得以返回朝中。 这一次雍王东行,朝廷的意思是以和为贵,所以在选择使者方面也用了一番心思。李思训既是宗家别支长辈,又是当朝宰相,而且过往与雍王并没有什么龃龉争执,所以领衔此事,李峤也因与雍王的旧时交情而豫此行。 “方今朝情多艰,唯是和气为尚。雍王本就镇国璧臣,当此时机,更不该非情非礼的触怒疏远。憾我与雍王殿下素少接触,待殿下尊驾入关,还请李学士能尽力表达朝廷诚恳之意,弥合旧好。” 听到李峤开口,李思训又连忙对他说道。 雍王在都畿最火那几年,他还在为了躲避武周一朝对李唐宗室的迫害而藏匿在江南,等到归朝的时候,雍王早已经权重分陕,彼此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直接的接触,自然也就谈不上了解。 如今受此大任,可以说是家国安危、在此一行,所以李思训心中也是不无忐忑,既担心完不成任务使得两京之间大动干戈,也担心雍王气盛、把他当作一个近年积怨的一个发泄对象。 听到李思训这么说,李峤却不敢大包大揽,只是摆手说道:“雍王殿下英壮之选、超逸俗流,观情见势、直溯根本。峤与殿下或有旧情可作浅述,或能幸得令色,但也实在不敢漫言虚无、矫饰情势。雍王殿下宏量不屈匹夫之志,但也明察世道邪氛之隐。相公恭与论事,唯守真诚,余者不必深刻用心。” 李思训闻言后,神情多少有些不自然,这话说的好像朝廷确是理屈、妖氛弥张,需要向雍王请教治国方略,把朝廷的姿态摆的很低。无论事实是否如此,李思训身为当朝宰相,立场使然,多多少少还是觉得这番话有些刺耳。 但无论他们这些朝士各自感想如何,于潼关短居几日,所见草野景象颇不乐观。 因为雍王东行一事,潼关驿路已经完全封锁,但两京之间人事交流密切,也并不仅只潼关所当的这一条道路可以沟通东西。 在潼关以南陂塬、山岭之间,仍有许多小路可以供人通行,只是不像驿路大道这样畅通笔直。大规模的人马调度当然还是要循潼关出入东西,但民间一些小股人事仍可循这些乡野小路蜿蜒通行。 若是在寻常时节,潼关关防将士们主要任务就是巡警、肃清这些乡野行旅。可现在潼关大道已经封锁为军用,民间人事只能就于小路通行,关防将士们偶尔巡查一番,但也不再严厉禁止相关现象。有的时候,甚至还主动清剿猎杀山野之间游荡的猛兽,让旅人能够更安全的通过这一片区域。 潼关守军之所以这么做,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这些草野中的旅人多数都是从关东前往关西,且明显就是流民亡户,衣衫褴褛、身无长物。 李思训等人在潼关逗留这几日,单单在关城附近所见从关东流入到关西的人口,一日之内多则数百、近千,少的时候也有百数人。 这还是在潼关驿路已经被封锁的情况下,草野小路不只崎岖难行,而且往往还会有猛兽、盗匪出没,可以说是充满了危险。但即便是这样,仍然无阻流民们翻山越岭的进入关西地域。换言之,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他们都要由东向西而行。 李思训身为政事堂宰相,当然也接触过都畿民户大量向关西流失的奏告,但当亲眼见到这一幕的时候,心中也是大生感触。 这些赤贫的小民们,又懂得什么大势的取舍决断,凡所行为无非出于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的腿脚便指向他们所自以为的生计活路! 以前身在朝堂,或可轻描淡写的说上一句,小民多愚易惑、易躁难安。可是当这样一幅迁徙的画面清晰生动的呈现于眼前时,哪怕是李思训这个当朝的宰相,都不由觉得朝廷失治失恤是一个事实,任何的狡辩都显得有些无力。 几天时间后,雍王大军终于来到了潼关关前,李思训等一众朝士自随守关将士们一同出迎。 “末将等拜见雍王殿下!行台传命以来,潼关粮械盛聚,诸仓所储可支五万大军一月之用!行台甲旅循此而出,关东乡土概为平川!末将等久仰王教,今殿下蒙此邪情屈污,必衔恨奋勇、求一清白!” 李湛等守关将士们见到雍王仪驾入前,自是一脸的激动,伏地高声齐呼。然而被隔绝在阵仗之外的李思训等听到这一番话,自然是眉眼频跳,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们一行人被守关将士们限制在关门前方圆之间,周遭一群持戈引弓的将士虎视眈眈,不再像此前那样和气有礼,大有一种稍见异动便就要将他们诛杀当场的肃杀气氛。 一行人在此又等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关前王旗才向关门前缓缓移动而来,围绕在李思训等人周遭的甲士们由中分开,然后便有一名身着明光铠、体态英武的大将在卫士们夹道簇拥下向李思训等人走来。 “李相公,当前所行便是雍王殿下!” 随行朝士知李思训不曾见过雍王,连忙入前小声提醒道。 李思训闻言后便点点头,视线于一众甲光剑影中游弋一番,才落在了正当中的雍王身上。 他虽然没见过雍王本人,但也见过一些时流丹青绘影,并听多了雍王风采如何的评价,如今亲眼见到,才知往年所观图画所摹名王风采确是十不足一。 李思训本身便就是一位丹青圣手,观人观景也是眼神精准,虽只一眼掠过,已经大感盛名无虚,仓促间思绪一转,印象中生平所见竟无一人仪容气度能追拟雍王。 眼下当然不是适合长足品鉴人物风采的时刻,待雍王行至数丈之外,他便率领一干朝士们趋行迎上,道左深揖并恭声道:“卑职门下黄门侍郎李思训,携朝员同僚诸众,恭迎雍王殿下!” 李潼行至丈余外便顿足,扶剑而立,望着李思训等人略作颔首,微笑道:“小王甲械碍身,不便具礼,请李相公等见谅。此行归朝,竟劳宗家耆老并诸立朝才流远行相迎,受之有愧。关前杂尘飞扬、后军陆续有至,非长话所在,且入关城。” 说完这话后,他便直向关城大门而去,李思训等人也只能在雍王亲卫们安排下随行于后。行入关城后,一行人又在直堂外等候小半个时辰,才有人将他们迎入堂中。 入城后,李潼便换下了甲衣,只着时服在席,看着众朝士入前再拜,点头回应,只是对李峤说道:“李学士,久违了。往年俱宦途苦行,人事困扰,今次归朝后,邸中再设清席,欢说旧谊。” “峤也思念如渴,怀旧成疾,殿下垂眷及我,岂敢缺席!” 李峤连忙恭敬回道,对李思训递来的眼神不作理会,望着堂中越发成熟威重的雍王,心内也是感慨丛生。 “日前殿下于西京所发胡虏奸计,朝廷知后,也是无比震惊,忿恨之情一如殿下并行台群众,未意贼胡奸诈至斯,竟如此……” 见李峤不肯出头说服,李思训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然而不待他将话讲完,李潼已经抬手打断,并说道:“李相公等离都之后,想是讯息有阻滞不便之处。河东情势再生异变,奉命安抚河东的狄梁公薨在汾州馆驿。” “竟有此事?” 李思训等听到这一消息,无不神情惊变,他们西行之后虽然也频与后方朝廷沟通讯息,但却并不知这一消息,此际得知这一消息,自然深受震惊。姑且不论狄仁杰此行有无深刻含义,单单在眼下这样一个敏感时刻,朝廷再损一员重臣,便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更关键的是,他们并不清楚狄仁杰的死究竟是否自然病故,因这一点不确定,原本准备的许多说辞,都不知该不该继续说出来。 “小王此行,并非孤身。甲马相随,动静庄重。虽然久仰李相公时誉,但也无暇畅言情谊。今日相聚于此,缘由各自心知,有的事情,终究不能决于二三私意之内。李相公时誉,我亦久仰,但……” “殿下且慢!卑职既然奉命来迎,也是承受朝内群众厚望,纵有纠纷,盼能和气了结,不于情法之外强作纷争!殿下殊号镇国,此诚实至名归,塞边贼虏纵有邪计,岂足撼动唐家国计根本!”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粉基地】推荐你喜欢的,领现金红包! 李思训不待雍王讲完,便连忙说道:“贼胡恃奸弄巧,诚是可恨。殿下正声壮扬,朝中亦有感深刻,誓不纵容贼胡喧闹于边。殿下征戎久掌,功勋崇高,内外咸仰,正宜大事托给。因是朝中已有所议,欲以安北大都护府总领北国征戎诸事,唯此管领幅员辽阔、所涉戎事繁重,仍需协调计议,使计才能得于周全……” 得知雍王东行之后,朝廷自然不敢幻想只凭言语话术就能加以劝阻,所以也商讨出几种方案,给予雍王更大的权柄,希望能够稍作安抚。 本来这些让步都该是在交涉中逐步作出,但雍王突然讲出狄仁杰去世一事,让李思训方寸大乱,也就顾不得再作杂情纠缠,直将朝廷底线暴露出来,希望能将话题转到权柄割授的问题上来。 听到李思训直言抢白,李潼冷笑一声,打量了李思训几眼后才说道:“入事以来,身受宗家殊恩、朝廷重用,感此恩义,用事不畏艰辛、杀贼务求尽力,盼能凭此一身志力,拱卫家国安宁。自陈不免狂妄,当世用功深刻者,几人能过于我?” “殿下功壮名重,此世少有能及,所以朝廷未以俗格授用,加事分陕……” “那我不免又有一惑,既然功大若斯,何以无助时情?近年以来,内外躁闹频生,国未称治,边患不安,区区突厥亡国孽种,竟敢寇乱北都、羞辱名王!宗家小子,苦心尽力,何以竟丝毫无助社稷?徒得尊荣、虚夸大功,究竟是我所行不合于道,又或者人间仍有妖情残留、非我辛苦能定,李相公能否答我?” 李潼抬手拍案,望着李思训沉声说道。 “这、这……” 李思训闻言后脸色一变,不知该要如何回应。 “河东盛聚十万之甲,斩获不及一转之功!满朝才流誉满天下,所施政治、无恤单丁下户!斩除妖氛以来,小子独立关西乡土,寒暑岁尽,皇陵香火竟薄于庶民之家!祀戎不兴,国运消沉,此乃根本之弊,所以正气失于调理,贼胡躁乱四边!大厦之将倾,非一力所能补!” 讲到这里,李潼便站起身来,望着李思训凝声道:“朝廷用我,器量大小、只是微末,非当下切实之要务。小王一身,轻若浮萍,东西任使,南北任驱。今次一行,只为祀业兴继、宗庙不空,谁敢阻我,我必杀之!李相公宗家耆老,若肯助我成事,则必尊席重谢,若混于邪情、泯于大义,则唐家有我、我有一剑!” 李思训看到雍王眸中杀意凛然,一时间已是心绪大颤,片刻后仓皇免冠作拜道:“礼祀之不兴,人道之大悲。殿下奋行于道义,臣岂敢怯懦而不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61 迎驾不犒,易帜勤王   李思训前一刻还在堂中苦口婆心劝告雍王相忍为国,然而下一刻就纳头便拜,其态度转变之快简直令人咂舌。   在堂同行诸朝士们见到这一幕后,虽然神情略显尴尬古怪,心情也复杂至极,但却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李思训趋炎附势、全无底线筋骨。假使易地而处,换了他们自己面对雍王的连番诘问,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神都革命、圣人履极以来,这两者可以说是殊无建树。   此前为了维持朝局的稳定,削减边患的压力,割陕西授给雍王,西面征戎诸事一应付之。而朝廷真正所主导的战事,年前突厥南寇,以河东诸州为无人之境,任性往来。虽然仓促聚集十万大军,但唯是望风而饱饮膻尘,全无功绩可夸。   突厥退走之后,更进一步的征伐计划还未实施,作为计划中反击突厥力量一部分的契丹又叛乱于东北。如何定乱还未议定,接着又爆出欲与突厥议和的丑闻,以致河东民怨、海内为之哗然!   戎事已经一塌糊涂,至于祭祀则就更加的一言难尽。最初是因为革命新成,时局动荡不安,甚至就连西京长安都被乱民所占据,面对这样的情况,朝廷中枢自然不可能仓促西迁。   接下来长安动乱虽然被快速平定,但却又边衅频生、关西战事不断。再加上当时掌权的宰相李昭德、狄仁杰等都不希望朝廷中枢过早的迁回长安,事情也就此搁置下来。   而当李昭德、狄仁杰相继淡出时局之后,朝廷内部虽然也有了明确的希望重返关中的声音,但行台早已坐大,成了一个独立于朝堂之外的强大势力。   抛开这当中种种曲折不谈,皇帝履极以来,始终无临关中故业、不曾亲谒皇陵,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今雍王据此发难,在场众朝士们也颇有无言以对之感。   李思训除了当朝宰相之外,更有一层宗家耆老的身份,面对这一问题,所感受的压力自然更大。雍王以此问他,可以说直接将他挤兑进了墙角中去,不再有转移话题的余地。   若朝廷还有足够的力量遏止雍王东行,这个问题自然不成问题,皇帝与朝廷又何惧返回关中。若朝廷无阻此势,那李思训胆敢施加阻挠、无疑就是宗家败类、社稷罪臣、名教之贼!   朝廷眼下是个什么情况,李思训身为宰相当然明白。特别是在惊闻狄仁杰死讯后,只怕实际的情况较之他所知还要更加恶劣。   面对雍王如此逼问,他的坚持可以说是全无价值、甚至除了给自己招来灾祸之外,已经全无意义。   见李思训还算识趣,李潼也点点头,抬手示意其人归席继续谈话。从现在开始,他这番东行便进入了第二个步骤,那就是迎皇统重归关西、重修礼祀、以正国本!   “斗胆请问殿下,狄公薨于汾州,究竟是……”   李思训归席后便又壮着胆子询问道,新年以来朝局变幻过于幽深晦涩,甚至就连他这个宰相都有许多触及不到的隐秘存在。   比如说这一次突厥请降,就是在雍王于长安斩杀突厥使者并率军东进之后,神都朝堂中才得知这一消息。甚至就连李思训这个宰相,在此之前都被蒙在鼓里。   这件事如果要作深究的话,那意味着皇帝连满朝臣员都不再信任,神都朝堂即刻便要崩溃。所以此前论事的时候,朝臣们都是极为默契的避开这一点,不敢揭开这最后一层遮羞布,只是着重于商讨如何阻止雍王东行。   至于狄仁杰北行,究竟只是单纯的安抚河东情势、还是兼领与突厥议和事宜,这自然也说不清楚。   听到李思训的问题,李潼眸子一黯,继而说道:“汾州传告,言狄公病卧灵石驿、悬梁自尽。但狄公社稷老臣,食禄近甲子之久,名满天下,既受命而出,又岂会、岂敢作自弃自毁之想!此中必有隐情,唯今社稷所重需明正礼祀,大事克定之后,再严查此中凶隐!”   有关狄仁杰之死,李潼所知同样不多,但他并不相信或者说不承认狄仁杰是自杀这一说法。无论真实情况究竟如何,他都会追究到底,只是事分轻重缓急,在正式抵达神都之前,别的事情都要先放在一边。   李思训等人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微有凛然,雍王如此严肃表态,就意味着未来都畿之内一定会因此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这样强硬的态度,的确让人心生畏惧,但除此之外,又隐隐有几分安心。特别是跟此前朝廷处理崔玄暐一事相比,自有高下之判。所谓兔死狐悲,谁也不愿自己一条性命丢得糊里糊涂、不了了之。   回答完这个问题后,李潼便又问起当下神都情势如何。李思训等人既然已经投向了雍王,自然也就无谓再作隐瞒。而且雍王既然敢率军东出,对于神都局面肯定也已经有了一个相当深刻的了解,眼下再问,无非稍取互补。   李潼静静的倾听着李思训等人的讲述,大的趋势上与自己所了解大同小异。因为他出兵一事,如今整个神都已经混乱至极,人心浮躁,几无秩序可言。朝会已经完全停止,皇帝只在深宫不出,除了有限的一些宰相并重臣之外,已经完全不见外臣。   听到这里的时候,李潼眉梢不禁一跳,心里生出几分不满。如果说此前行台与神都之间的矛盾还仅仅只在于权势之争,他对他四叔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偏见,那么现在则就是真的有些不爽了。   人生在世,从来也没有一帆风顺,困难在所难免,或是无计可施、或是一通乱忙,但最不可取的人生态度无疑就是消极怠事,占着茅坑不拉屎。   特别他四叔如今仍然还是大唐皇帝、天下之主,面对内忧外患的局面,非但不积极的想办法解决,反而干脆窝起来逃避问题,实在是有欠担当。哪怕是寻常人家,一家之主这样的态度都会让人看不起,更不要说一个身当社稷之重的皇帝!   李潼有这样的感受,也不仅仅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是基本的人生态度与他四叔不同。虽然说他四叔所面对的困境与承受的压力都是由他施给,但他之所以统军东来,本质上也是为了与整个朝廷进行对话,寻求解决当下困境的一个方案。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夺取大位,李潼大可不必更作粉饰。他之所以只率少量精兵东行,并且在不同的阶段提出不同的口号与主张,还是为了能够相对平稳的完成权位的递交,尽可能保持朝廷权力结构与元气,以应对接下来将要席卷整个河北的契丹叛乱。   毕竟他虽然权重陕西,但河北对他而言仍是一块陌生之地,想要快速平定契丹的叛乱、避免事态继续恶化,仍然需要朝廷与河北地方上的配合。   可现在由于他四叔消极怠政,如今整个神都朝堂已经是一盘散沙,这看似给他东行带来了便利,但事实上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朝廷之所以能为天下中枢,就在于这是一个能够进行对话交流、解决大部分家国问题并获得绝大多数人承认的场景与平台。   如今朝廷情况已经混乱至斯,甚至都丧失了基本的运作秩序,那么接下来就算李潼抵达神都进行什么强硬宣称,法礼性与说服力都会大打折扣。   换言之就这么一盘散沙的局面,老子就连装逼都觉得索然无味!那我还到神都来做什么?直接西京称帝,一路武力说服就好了!   他四叔这种消极躲避的态度,甚至还不如直接强硬宣称他就是反贼逆臣,起码能够聚拢时局中大多数反对雍王势力的人在身边,从而将这些人事隐患一举消灭掉。   在了解到神都朝廷如今上层混乱的实际情况后,李潼便又再次问起上阳宫宿卫情况如何。   虽然近年来他四叔搞了不少反智操作,但毕竟还有母子伦情这一层大义约束,李潼还不怎么担心他奶奶的安危。   可在了解到他四叔眼下都已经是一副自暴自弃的鸟样子,乃至于都放弃了对朝情基本的把控,李潼突然对他奶奶的安全便没了信心。   李思训等人听到雍王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也都不敢隐瞒,将上阳宫的宿卫情况稍作交代。   李潼在听完后默然半晌,然后便由席中传来随行将领杨放吩咐道:“速拣五百精卒、换马驰驿,先入神都,向皇太后陛下进献陕西方物,并将归程进告!”   如今神都已经没有秩序可言,保不住就会有一些大聪明会把主意打到皇太后身上。   李潼此番入都是有一个周详缜密的计划,前路先锋虽只五千人,但后路甲兵辎重仍在陆续调聚,毕竟在控制住神都局势后,接下来便要直接面对河北的兵患,返回神都夺权只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   所以他是不能贸然改期、加快行程,必须要配合整个行台的计划。甚至返回神都夺权,本身就是陕西军伍能够投入河北战场的前提之一。   毕竟河东战事前后,行台诸军劳而无功给士气带来的损伤实大,必须要有所激励,才能保证士气得到恢复、足以进行劳师远征。   五百甲兵先行入都,虽然算不上一股可观的力量,但却能够将雍王的态度表现出来,让一些蠢蠢欲动的时流不敢将阴谋直接指向皇太后。   做完了这些后,李潼便又望向李峤并说道:“有劳李学士再执壮笔,助我撰写奏书呈告朝廷,详述诸桩事则。”   李峤闻言后点点头,并不无欣喜道:“殿下久在分陕外事,朝中已经长时不闻壮声,盼殿下此行能够定势天中,使社稷再归平稳!”   “希望如此罢。”   李潼叹息一声,然后便开始讲述他此番东行的诉求。   首先朝廷必须要明正礼祀,这是雍王此番东行的根本诉求。凡在朝文武散阶五品以上者必须要具表参议、由门下省收存,等到雍王正式归朝之后,再决定一个尊驾重返关中的准确日期。   其次,雍王此行行期录定、奏给朝廷,抵达陕州之后,朝廷必须要具给钱粮、送往陕州,以犒迎驾之师。若抵达陕州之日,朝廷无有钱粮供给,则迎驾之师易帜勤王,将要入朝杀名教之贼、误国之奸!   李峤自是文章圣手,在充分了解雍王意图后,挥毫布墨,很快便将一篇雄文拟定。待到奏书呈交上来,李潼稍作阅览后,不禁满意的点点头,将其王印加盖于上,然后便又着人将这奏书送往朝廷。   在接见过一干投诚朝士后,李潼又于关城内招来了田少安等人,吩咐道:“大军五日后便抵陕州,十日后入都。奏书入朝之后,庐陵若有异动,必在此旬日之间。你等先入神都,细心查访,绝不能让他遁入江湖!”   田少安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并说道:“殿下请放心,仆等年前便入山南,已经与均州司马裴伷先有所联系。此番庐陵出逃亦裴伷先使人密告,其人想来必也同行左右,前约神都坊间会面据点几处,其人一旦入都、得机便会投信。”   “谋事细节,不需告我,去罢,小心安全。神都事了后,你等再不必投用幽隐,可以昂然于世、封妻荫子!”   李潼摆手说道,他之所以缓慢前行,乃至于将行期都明明白白告诉朝廷,除了要配合行台整体的征发进度,还有一点目的,就是为了将他三叔这一条潭底鳄鱼引发出来。   当然,他三叔还是其次,主要是那些阴谋构计、希望通过操弄他们李家子孙以搏求自身富贵前程的阴谋家们,让这些人主动跳出来,从而一网打尽!   这一次神都之行,注定血流成河,如果说对于朝廷,李潼还存几分容忍、不放弃对话的尝试,甚至如果他四叔愿意配合他的话,他都愿意给他四叔保留一份体面与尊荣。   但是对于围绕在他三叔身边的一众狼子野心之徒,则就是必须要赶尽杀绝,宁枉勿纵!既然你们敢孤注一掷豪赌一场,那老子就让你们一铺清袋、求死得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62 助朕杀贼,彰我威严   上阳宫、甘露殿内,晨钟报晓,宫苑行廊之间人影徘徊,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内殿里,皇太后武则天刚刚醒来,便有宫婢奉上一应梳洗用具。武则天就器洗面,突然见到银盆一侧的白瓷浅钵中摆放着几粒莹白丸药,拣出一粒捏在手中,凑近鼻端轻轻一嗅,不免奇道:“这益母草丸久已不用,怎么今日又复进上来?”   寝殿中杨喜儿趋行入前,恭声道:“日前翻捡苑中旧纸,得此养颜故方,日常闲暇时试调一炉,择宫人试用几日,效用不差,妾才敢献用。”   这益母草丸药是皇太后旧时养颜用物,若朝暮久用,虽年近五十的妇人肤质亦能保养望似二八少妇。但在随着入居上阳宫之后,此类用物便渐渐的断了供奉。一则皇太后自身不再如往年那样专注日常的保养,二则许多精擅调制用物的宫人出宫,也让技法失传。   如今甘露殿中已经少有宫用旧人,那些新派来侍用者无非敷衍差事,也做不到照顾入微。再加上上阳宫一应物料供给都不如往年丰富,物事出入盘查甚严,为了避免招惹麻烦,宫人们也都不敢支用太多物料。   馨香的气味萦绕于鼻端,皇太后神情略有惘然,望向杨喜儿的眼神中泛起一层温情嘉许,捏着丸药揉转片刻后又放回瓷钵中兵叹息道:“喜娘有心了,闲庭待死的老物,无谓再耗费少辈精心、人间珍物。这些物用,以后不必再弄。”   听到皇太后如此颓言,杨喜儿连忙深跪在地并低声道:“皇太后陛下春秋裕年,长福在享。况雍王殿下归国在即,届时若圣颜有损、不似往年荣华,妾等侍者罪大难辞……”   武则天本来不无伤感,听到这话后眼波中便泛起了一丝光彩,忍不住便笑道:“这话在理,该要长年安待,让那小子朝夕来拜。一去经年,终于重逢有期,不该衰态示他。”   听到皇太后这么说,杨喜儿便膝行入前,用玉杵将那丸药捣碎并细细研磨,为皇太后认真敷洗手脸。   皇太后刚刚梳洗完毕,殿外突然传来一连串的喧哗声,不久后便有一队七八名壮宦于外廊沉声说道:“圣人入宫拜见皇太后陛下,请皇太后入殿相见。”   皇太后闻言后便点点头,在宫婢们搀扶下行入主殿中。一行人抵达殿堂的时候,殿堂内外已经多有宫人侍立,而当今圣人也早已经站在门前等候,身后站着多日前已经搬入上阳宫居住的众子女们。   位于圣人一家侧方的,则就是太平公主并其儿女。此前太平公主被幽禁于坊邸中,但是随着神都局势变得越发不稳定,为了节约护卫力量的使用,太平公主一家便又重新回到上阳宫居住。   太平公主心中对圣人不乏怨气积郁,在皇太后到来前,兄妹两人站得颇近,低声争执着,气氛颇有尴尬。   及至见到皇太后行过来,太平公主才又瞪了圣人一眼,然后才匆匆行上去扶住了母亲。皇帝也随后趋行迎上,行至皇太后身前几尺外便止步,视线打量母亲几眼、脸上便挤出几丝笑容说道:“观阿母气色安康,儿子也安心许多。近来短于问候,又将庭中顽物送来扰闹,还请阿母见谅。”   “知你辛苦,外事虽繁,也需自我保重。”   皇太后对皇帝微微颔首,见其脸色苍白、两眼中血丝暗结、精神很差,又开口说道。   皇帝闻言后嘴角颤了一颤,张嘴欲言却又有些犹豫,最终也只是默然跟随在皇太后身后入殿坐定,并吩咐儿女们一一上前见礼问安。   这样一幅三世同堂的画面,若在普通人家,应该是充满了人伦和睦的亲切。但在此际的殿堂中,却没有丝毫天伦之乐的氛围。   皇帝诸子女虽然多日前便已经搬入上阳宫,但只在别苑起居活动,还是第一次前来拜见皇太后,虽然在父亲的敦促下一板一眼的作拜,但无论动作还是神情都透出一股别扭。   皇帝见儿女们如此,登时便有几分不悦,张嘴便欲呵斥,却被皇太后摆手制止了:“赤子情怀,不擅矫隐。人情冷暖,概有前因,无谓苛责少辈。”   “终究是儿不善教养,一个个劣态外露。”   皇帝自惭一叹,摆手斥退一干儿女,又看了一眼侍坐在母亲身侧的太平公主,稍作沉吟后才开口道:“阿妹能否允我与阿母独处私话短时?”   太平公主闻言后,眉梢蓦地一扬,不悦道:“圣人位在至尊,言行任性恣意。愚妇何幸之有,岂敢坐承如此人情之问!幸在所犯无干法纪,只是殷勤侍奉阿母,我若不允,圣人将何罪惩我?”   “太平,你这又是……我实在、请你体谅阿兄的难处,我现在委实没有精力再与你吵闹旧事。”   听到太平公主如此阴阳怪气,皇帝眸中闪过一丝羞恼,但片刻后只是低头一叹,语气中颇有颓丧。   太平公主连日来诸种苦闷,自然不是皇帝放低身段几句软语就能化解,只是见母亲对她略作颔首,才冷哼一声、忿忿起身行出殿堂。   等到太平公主离开,一些侍立的宫人们也退到了帐幕后方去,偌大殿堂中只剩下母子两人。   皇帝神情略显急促,低头避开母亲审视的眼神,几番张嘴才涩声道:“革命之后,我常有要强之想,但终究不得不承认,小器狭量,确是不如阿母得人。西军前路已经入都,由定鼎门入城,纵马天街,直入上阳宫……”   皇太后听到这话,眸子闪了一闪,望着一脸颓丧的皇帝说道:“你仍是觉得慎之这么做是冒犯?是觉得你已经没有能力庇护你母?”   皇帝闻言后惨然一笑,摇了摇头,但接着又点了点头:“被一个少辈如此见轻,确是难堪。但如今都畿形势确是已经不容乐观,诸种扰乱,倒也不再差这一桩。若心事之说,雍王此举反而让我松一口气,不必因我一人昏庸而有害阿母性命……”   “李思训等人也投了雍王,唉,他们本是身负朝廷群众厚望、出城阻拦雍王东行……可现在,他们背弃前命,与雍王同声施压朝廷!阿母,你教养出一个了不起的孙子,雍王他专据关西已经年久,结果现在却反诘我执国器以来戎祀不兴……   我不是在作什么抱怨,只是觉得他如此声讨,的确是有些强词夺理了……唉,权势之内,哪有什么人情可存,跟阿母你、跟雍王相比,我确是有欠权变。甚至就连三兄、三兄他久在江湖之远,但如今论及朝野中人望所孚,都远胜于我……”   李旦断断续续的讲起来,语调中满是失落与惆怅,也没有什么头绪可言,大有一种积郁于怀、不吐不快的意思。   皇帝这一番絮叨所言及诸事,有的皇太后已经知晓,有的则就是刚刚知晓,比如庐陵王私逃归国一事。毕竟她对外界情况的了解最主要渠道便是太平公主,而最近这段时间,太平公主本身行动也受到了限制,母女两人都是近乎与世隔绝,甚至就连雍王将要归国这样一桩大事,都是在皇帝诸子女送入上阳宫后才知道。   所以在听到皇帝这一番絮叨后,皇太后也才了解到神都局势居然已经混乱到了这一步,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望向皇帝的眼神转为冷峻。   “内外失衡、竟已如此严重……满朝人心浮动,朝事尽废,雍王一言递入都中,顷刻间门下聚书数百、议论西迁……这些人本身已经全无君父大义,可笑竟然还……”   皇帝两眼茫然、思路也是混乱至极,想到什么便随口漫言。   “够了!”   皇太后终于忍不住,拍案冷哼一声,等到皇帝收声望来,她才望着皇帝叹息道:“四郎,治国从来不是一桩易事。你入朝之后所历诸事如何不说,眼下内外已经如此忧困,却仍在此闲苑絮语,于事何益?你母一介失势老妇,除了几分耐心,更能助你多少?   若眼下连相与共权论事二三人都无,那我给你只有一个建议,顺势而退。大位所在,唯势力固有才可称尊,若权柄已失,唯从善如流、藏身于众,才或可谋于一线生机。你从来也不是擅弄权势之人,这并不是小觑你,只是你母不愿白发丧子的一点切念。退下来吧,家国乱事推给慎之……”   “阿母,我还有退路吗?我……”   “有的,你从来也不失退路,哪怕此时此刻。慎之以威吓众,发议尊驾西迁,这就是在助你拢合朝情、化解纷争,让朝士群情不迷失于邪情之内。大义之内,即便你三兄归国,不为大祸,制访于野,迎其入朝,共待宗家少壮归朝定礼……”   武则天望着失魂落魄的儿子,苦口婆心的说道:“事情如果再纵容恶化下去,纵情于野,那才是真正的不可收拾。慎之虽有咄咄之态,但至今仍然不失恪守之礼。你三兄流落江湖年久,家国难归,怨情积聚,才会受到邪情裹挟。但诸事若能白于制敕,则邪情无从隐遁,慎之强势于归途,诸阴谋构计者必然不敢擅发,你兄弟仍有生归祖庙之期。”   “可若真这么做的话,阿母,我是将自己性命、将一家祸福全托别者一念……我将再无自保之力啊!阿母,我知你偏爱三兄,是不是恐他……所以乱计授我?我不是责怪你,阿母,我生性不能讨喜,在情在事,在家在国,都已经深受教训……旧年二兄身在巴中远乡,阿母尚且不能容他,如今我大位久享,雍王他真的会、真的会放过我一家?”   皇帝默然半晌,突然垂泪悲声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叹声道:“当年确实势有不得已,但如今形势并不同当年,不需因鉴旧辙而作裹足。你并非仁德归心之主,慎之也无需因你背负罪孽杀业,大位可以顺势而取,又何必要……”   “我、我自知有负家国,但阿母、阿母,我生人晓事以来,你口中可曾发一令声称许?若我果真罪业深重,就让苍天降罪施罚,让我这人间败类死于非命!阿母你又何必、何必再教我丑态毕出,向一儿辈谄媚求活!人间并不公道,阿母啊,你权热逞凶、败坏家国,雍王他也绝不是什么人道善类,偏偏能得人势迎合!这是一个什么世道?这是一个……”   “儿啊,你母是有罪孽,但此际教你,只是盼你能活……我儿绝非孽类,你于人情中长有敦厚,只是不幸生在这样门户。不擅权变,这不是你的过错、但切勿再逆势而行……你信阿母这一遭,阿母能保你、保你父子平安……”   眼见皇帝一脸泪水纵横,皇太后一时间也感怀流涕,自席中颤颤巍巍起身,想要去拉住皇帝。   然而皇帝也离席而出,退后几步然后再拜于地并悲声道:“阿母,儿终究是要让你失望了……往年失位于母,尚不失推脱之辞,而今再推位儿辈,纵能活、天下人何以视我?有史以来,岂有如此亵弄公器之人君?若不搏命一遭,纵有生机、儿无颜苟活!今日知我母情中有我,儿死亦无憾……   日前隐而不发,只因仍有后顾之忧,今雍王使甲入都,老母、妻儿不失守护。我并不恨阿母,也、也不恨慎之,但儿既然生人一世、假得大权,却被狼心贼子弄如玩物,此恨绝不能忍!既为唐家天子,纵然不才,亦非奸邪能侮!贼子食我爵禄,却反害我,儿今日便要痛快杀贼!阿母,你、你珍重……”   说完这话,皇帝再作叩拜,然后便无顾皇太后的呼喊,洒泪出殿。   太平公主退殿之后便徘徊于殿侧,及见皇帝一脸怒容的行出殿堂,并听到殿中悲声,脸色顿时一慌,匆匆疾行上前,指着皇帝大声道:“你把阿母怎么了?阿兄,你究竟……”   “妹子,阿兄此前使巧陷你,确是对不住你!但、但是你生人即在权势之内,人心险恶终究洞见太少,把你拘禁起来,也是希望能包庇你于事外。此番别过,若仍有生见之期,则余年仍长,阿兄一定修补前错。若、若是……相见无期,请你代我照料一下庭中不器的儿女!”   皇帝站在远处,对太平公主摆了摆手,说完这番话后便又阔步而行,很快便走出了甘露殿。   此时甘露殿外,雍王使派的杨放等西军精卒们已经被引了过来。皇帝摆手将杨放招至面前来,沉声说道:“尔等虽不食我禄,但既然号为唐家忠勇,一定要精忠宿卫此处!若外间有一丝动乱扰及皇太后,必杀尔等!”   “臣等一息尚存,便绝不容皇太后陛下身受惊扰!”   杨放闻言后,脸色也是一肃,叉手凝声说道。   “万骑甲徒,随朕归宫,酒食盛饮,助朕杀贼!”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领现金红包!   杨放等人接手甘露殿宿卫后,皇帝便率领原本留直此处的近千万骑甲众们直返大内。此时则天门前已经颇聚甲兵,等候于此的宰相韦巨源见皇帝气势汹汹而来,连忙趋行迎上,并说道:“南衙在府诸军,已经奉圣人所命集结待用!”   皇帝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直登则天门南侧的西朝堂,于朝堂中直宣制敕,分遣禁卫严守神都诸门,更持笔怒声道:“诸忠勇健儿为朕入坊搜捕秘书监韦承庆,韦贼恃恩弄权,沽卖名器,劫弄宗家骨肉,藏恶都畿之内!执其入朝,必以极刑戮之,正我唐家威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63 国之武库,藏恶纳奸   神都洛阳天街东崇业坊,韦氏宅邸中。   朝廷已经黜朝多日,秘书省本为病坊,韦承庆也是因病告假多日,只是卧居坊邸、不就衙堂。   上午时分,子侄入舍请安,韦承庆只于病阁接待,诸子侄问候之后,只将从子韦洪基留于内堂近侧。   韦洪基年在三十岁许,官任门下省符宝郎。宝即玺也,门下省因掌封驳大权,皇帝六玺俱置门下,不由二省、不称制敕,换言之,中书虽造制敕、门下署而行之,两省之外,俱为乱命。   韦承庆前为中书侍郎,雍王以外、乃当朝第一宰相。但其职权仍有制衡,便是门下省诸官佐。符宝郎虽不入五品,但凡所制敕颁行,俱能得悉。所以这个门下省的符宝郎,就是韦承庆除了本职之外,为自身施加的第二层保障。   就算韦承庆如今不在中书,但因从子官任符宝郎,所以朝廷凡有制敕,韦承庆也能在第一时间有所知悉。这样的人事安排,当然不合规矩,自贞观明相马周以来,两省官长其所族裔便不得就任两省官佐已成定制。   但规矩终究是由人执行,韦承庆拜相之后,凡所营就、俱取义众欢,所涉利害深切,哪怕为了提前一天知悉自家所受封犒,朝士们也鲜有攻讦韦承庆这一点人事授给违规之处。   更何况,符宝郎只是司库官职,于门下诸官佐中论及话语权,甚至不如更加卑品、但却职在供奉的诸拾遗、补缺并起居郎,所以尽管韦承庆已经被罢相,但其从子韦洪基的符宝郎官职仍然被保留下来,六品卑职即便是要作改换,也要等到今年的冬集铨选。当然,前提是如今的朝廷仍能维持到入秋。   “叔父奏书拟未?昨日傍晚,雍王言训入都,至于今早,门下所录奏书已达四百余份。诸久不参朝的旧臣,亦紧急赶制,唯恐悖于王教……”   待到众人退出,韦洪基便入前低声说道。   韦承庆听到这话,眸子便闪了一闪,然后便问道:“门下所录诸声,附从雍王者有几?”   听到这个问题,韦洪基便低头不语,见从子如此神态,韦承庆便叹息一声:“雍王生在权势之内,此中门徒,凡所操议,确是不凡啊!未召而入,本是悖逆大罪,凭此一论便成反复,本身又势力拥聚,天命矫得,人莫敢忤……”   “朝士持论该当西归者,十之七八。雍王究竟是否得道,或仍存疑,但群情所趋,略有可见……叔父,庐陵久处于野,是否真能恃此逆势,确是可疑啊!”   韦洪基沉吟片刻,壮着胆子开口说道:“雍王于宗家或仍少,难免气骄,然其入世以来,所事多孚……”   “住口!儿辈能知人事几深?你祖你父几世所谋,能为你一言抹杀!”   韦承庆本来还半卧榻中,这会儿则拍床坐起,望着韦洪基怒声道:“少辈或壮年成人,矜傲几分才志,自忖能投幸少壮。但世道才流几许,岂你拙眼能度?身长六尺,衣食不出祖荫之外,恩授皆仰门中枯骨,若非生在如此门户,安能解褐在事?   长辈如此厉声,并非小觑尔等才器,能有三分缘幸可以自谋于时,不至于今日尚且傍榻谋生!你父祖或许短志,尚且能于此世谋得寸土立足,若放由儿辈为我家门执掌去向,人间知我门户有谁?幸在幸在,百斤血肉投生此庭,否则尔等为谁鱼肉,未可知也!   天道无情,寒暑侵蚀、岂分贵贱!人间百姓,多是豚犬,唯见权门之煊赫,岂知忠勤之是非?雍王问道于众,不恤名门,其失道远矣!天下大势,若不决于几家,田舍农夫、能当社稷之重?”   “我、我不敢……但唯今雍王率众而来,不日便抵都畿,都畿之内实在没有强徒抗御……”   韦洪基见叔父如此恼怒,一时间也是惊惧不已,忙不迭离席叩拜道。   一番怒吼之后,韦承庆也自觉有些失态,特别在听到从子那惊惧言语后,稍作沉吟才又继续说道:“雍王东行、或有无敌之姿,然凡所诉求,仍要聚合群众声势,虽然不能洞其虚实,但想来仍有忧虑之处,或陕西群情并不能统合于一。今其宣于朝士之论,可以借势杂言其间,今上本非天皇正嗣,其所得立、概无祖训片言可凭,既然要归祀祖陵,此中幽隐可以长作申辩。”   “叔父的意思是?”   韦洪基听到这番话,仍有几分不解,忍不住开口发问。   “这并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雍王教令如此。礼不辩不明,义不申不正。唐家养士甲子有余,三代先王垂制礼义所聚,岂雍王短时桀骜能够尽作垄断把持!既然雍王要勒求众声,那不妨让雍王见一见神都朝士真正声愿如何。”   讲到这一点,韦承庆还是颇具信心的。如今雍王虽然势力独大,但也仍然还没有达到只手遮天的程度,想要凭其一纸教令便操弄都畿群声仍然远远不够。   【百~万\小!说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百~万\小!说抽现金/点币!   韦承庆长叹一声,望着从子继续说道:“儿辈少经风霜考验,难免为雍王眼前之强势所吓,竟生投诚之想。但这对我家而言,绝不是一条生路。更何况如今庐陵已经……唯有继续向前,险中求活!”   韦洪基闻言后连忙点头,表示绝不敢再有此类想法,并低声请示道:“若要操议于朝中,那后日大计是否……”   韦承庆正待要再作交代,突然有心腹家人匆匆入舍并疾声道:“郎主,大事不好!坊里街前有人投书示警!”   “书在何处?”   韦承庆闻言后顿时一惊,接过家人呈交上来揉成一团的帛书稍作阅览,脸色顿时一变并疾声道:“速速招聚家人,分发器杖,夺门出坊!”   讲到这里,韦承庆也顾不上再卧榻装病,直从席榻中一跃而起,自有闻声赶来的家人为其披挂甲防。所谓的甲防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铁甲,只是绢绸层叠密缝、可以稍阻流矢锋锐。   “叔父不是说,外有雍王进逼,内有庐陵潜伏,圣人绝不敢贸然挑衅……”   韦洪基这会儿也是慌了神,上前拉住韦承庆颤声说道。   韦承庆闻言后白了他一眼,只是顿足疾声道:“速向南曲废宅放火为号,传告在都诸众情势有变,速来救我!”   说话间,韦承庆便已经疾行步入了中庭,而此时庭前也已经聚起了为数不少的族人并家奴,且所持刀剑棍棒不在少数。   虽然绝大多数韦氏族人并不知祸由何发,但韦承庆既然窥谋鼎器,当然也要常设应变的方案。虽然在此之前他也确有乐观之想,认为当今圣人在内忧外患的现状下并不敢直接向他发难。   此时眼见众家人们聚集起来,韦承庆便快速吩咐道:“女眷速入内庭,不得擅出!五服之内男丁随我夺取东坊门,诸寄居亲友可以各捡细软分头出逃,风波定后归来聚首!”   且不说已经乱成一团的韦氏宅邸,皇城中诸禁军将士们在受命之后便各自引众纵马驰出皇城,皇城门前各依所使分头行事。   皇城端门南侧,本来近日由于朝事荒废而行人颇少,但是随着雍王教令入都、催促在朝群臣参议西迁事宜,所以不乏朝士归朝进书,眼见南衙诸军杀意腾腾的奔驰出宫,自然群众惊疑,惶恐间进退失据。   须发灰白的宰相韦巨源披甲行出端门,身后自有近千甲徒聚集簇拥,于端门前布设战阵。视线掠及天津桥北岸那些惊恐朝士,韦巨源便抬手示意甲员喊话道:“奉圣人命,今日朝中诸事悉罢,唯是闭门杀贼!食禄诸员,各自归邸自守,非皇使持敕就邸传唤,凡所叩扰,不得启门应之!”   听到甲员们如此喊话,左近徘徊的朝士们不免更加心慌,也顾不上入前细问,或是催促家奴,或是亲自策马,快速的离开这一片区域。   除了分向各边城门的兵众之外,另有一路近千甲徒直沿天津桥冲入天街中。然而这一路甲士们在天街上驰行未远,突然一名兵长引着近百士卒直向天街西侧冲行而去,并不理会率队将领的呼喝阻拦。   “贼子果然无从隐遁,凡违背皇命者,杀!”   率队的南衙将官见喝阻无效,抽刀在手,拍马喝道,直向那一路违命卒众杀去。霎时间,天街上已是人马哗噪,杀声成片。   不独天街这一路人马,其他几路南衙军众在冲出宫门之后,也都爆发出不同程度的混乱。   南衙本就派系杂多,且多勋贵子弟就事府职,早已经被阴谋者渗透无算,变故未生之前,谁都不能确定身边袍泽是忠是奸。   皇城中圣人虽然下令诛杀韦承庆,令预谋者惊觉阴谋败露,但当时身在皇城,并没有能够主持大局者,自然不敢擅动。直至冲入城中坊间,约束大大减少,相关涉事者才各自作乱求活。   很快,各路人马所爆发的混乱便快速的反馈到端门前坐镇的韦巨源处。   韦巨源在听完各路回报后,一时间也不免闭目长叹一声,恨言道:“南衙国之武库,竟成藏恶纳奸之所,悖逆群出,焉能不乱!不破不立,圣人既然奋此壮志,立朝老臣舍命而已,不负此禄!横刀于此,敢犯端门宫禁者,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64 皇命驱使,杀贼有功 南衙诸军乱斗所造成的混乱很快就遍及全城,但由于诸坊都是相对独立的存在,兵乱多是发生在城中纵横交错的大街上,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扩散到诸坊中。 此时,有的坊区管事者反应及时,或是坊中有什么大户在居,第一时间便组织人力将坊门封锁把守起来,务必将街面上的骚乱隔绝在外。 “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突厥寇入,还是雍王殿下已经归都?” 坊中民众们受此惊扰,自然也都多有猜疑,不断向左右惊慌奔走的人众进行求证,但却完全得不到任何有效的讯息回应。 这也很正常,不要说寻常坊里小民,哪怕是一些立朝的大臣,对于今天陡然发生的动乱缘由同样所知不多,或许有几分猜测,但也并不能确定,更不知该要作何应对选择,也只能各自困守坊居之中,务求不被外间的骚乱席卷侵扰。 长街上乱斗的南衙将士们也并不只是闷头互斗,街面上不断有人嚎叫道:“今上乃妖后所僭立,本非皇国正嗣!母子违弃大帝遗制,偷符窃命,亵弄公器,嗣圣以来,正统绝矣!天皇恩眷垂及子孙,庐陵王北行归国,凡忠骨自诩,此时不奋起迎王归统,更待何时!” 然而街面上已经是混乱至极,如此一番长篇大论能够喊叫出来已经不容易,闻者能将讯息接受多少更是存疑。反观仍然忠于皇帝的禁军将士们,喊话则就干脆直接得多:“皇命驱使,杀贼告功!” 虽然南衙兵乱爆发的猛烈,且涉事者众多,但是形势的发展渐渐便开始对那些作乱者不利。毕竟南衙将士这一次冲出皇城,还是奉了皇帝所命要捕杀悖逆,相对而言目标要更加笃定明确。 至于那些参与谋乱的南衙将士们,首先便没有一个完整的指挥系统与周详的行动计划,虽然凭着身份的隐秘、暴起发难,也造成了极大程度的动荡,但却是各自为战,并没有及时的将各方闹乱统合起来壮大声势。 还有更关键的一点,虽然也有许多叛乱将官明确的喊出了要奉迎庐陵王归国继统的口号,但是对于普通士卒、包括坊中已经被惊扰起来的民众而言,庐陵王只是一个存在故事当中的遥远形象,本身并没有正式现身鼓舞乱军士气,号召力也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强大。 而且,闹乱爆发于皇城之外的街曲之间,无论参与闹乱的军卒们喧闹厮杀得再如何凶狠,也并没有直接撼动到皇城中枢的安危。 一方面,皇帝稳居皇城大内,周围仍然不失拱卫庇护。另一方面庐陵王不知所踪,只是通过闹乱将士们口号喊叫而略具存在感。 所以在经过最初的应激暴起闹乱之后,各方的闹乱便渐渐遭到压制,那些参与闹乱的南衙将士们或因围杀而直接横尸长街、或因追赶而向各个方向逃遁。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局势对于朝廷而言就在转好。毕竟皇城虽然没有直接遭受乱军的攻杀撼动,但现在朝廷对于分散在城中诸街的南衙军众们也基本丧失了控制权,整个神都城中,已经没有什么秩序可言,且闹乱已经不再只局限于几条长街干道,开始向坊曲之中渗透。 生人谁无二三不平之气、睚眦之仇? 往常都畿秩序尚可维持,治安仍未失控,就算有什么冤屈不忿、也只能隐忍按捺。 可现在就连都中最为精锐强大的宿卫禁军都开始乱斗起来,秩序完全崩溃,哪怕坊曲小民但有一二勇力可恃,往常所积攒的种种负面情绪也都爆发出来,趁乱开始发泄,或是旧怨寻仇,或是抢劫坊中富户,使得整座神都城陷入更大的混乱之中! 在这满城的混乱中,有几处混乱最为的汹涌猛烈,其中一处便是由皇帝钦定、宣为国贼的韦承庆邸居所在的崇业坊。 因为得到南衙中同谋者的报信,在南衙将士们还未杀到坊中之前,韦氏家人们便先展开了挣扎自救的活动。 韦承庆亲自率领族中亲徒们夺下了东侧的坊门并加以据守,确保退路在控之后,韦承庆并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撤离,除了坊居中还有更多女眷族亲、不便即刻逃窜转移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韦承庆作为奉迎庐陵王归都的主谋,也是联合各方同谋势力的关键人物,一旦贸然遁走,各方人事失于统合,整个计划或许都要流产! “信号怎么还未发出?” 占据住坊门后,韦承庆手持横刀向坊内张望,神情语气都焦躁不已。 终于一道烟柱自坊中南曲方位冲天而起,于阳光的照耀下分外明显,各个方位都能清楚望见,这便是与谋者此前约定大事发动的信号。 虽然眼下这情景已经大悖于此前计划约定的情况,但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毕竟谁也没想到皇帝居然有如此刚烈的决心与勇气,竟然敢在敌情还未完全分明的情况下率先发难。韦承庆也是赶鸭子上架,退无可退,只能仓促发动了。 信号发出后,韦承庆先是松了一口气,自己先留在坊门处等待各方人事力量向此汇聚,同时也召来心腹家人,急促的吩咐他们即刻前往同谋诸家传信告急,约定行动。 韦承庆久历宦海,自知相谋大事成败本在顷刻之间,任何人面对这样的关键抉择都难免犹豫不定。如今他是被皇帝亲自点名要加以诛除的对象,本身已经无存侥幸,但其他的人家则就难免心存两顾,特别是在这种突发状况下,未必还能遵守此前的约定、一同发动。 所以除了发出信号之外,韦承庆还要着令家人亲自向几户重要的同谋者传信,既是在敦促他们尽快应变起事,同时也是在威胁。 眼下韦氏族人行动力不失,并没有被包了饺子,如果涉事几家心存畏惧侥幸而背弃约定、想要独善其身,那就不要怪他把相关人事统统揭露出来! 相关人员分遣出去之后,韦承庆刚待转移到更加隐秘之处等待援军到来,定鼎门东二长街已经有几百名甲卒纵马南来,为首者正是韦承庆此前提拔设置在南衙右卫的勋府中郎将周以悌。 这一行人甲马多有浴血,可见也是经过了一番厮杀。冲至坊门前,看着手持简陋器械防守于坊门内外的韦氏族人,周以悌捉刀在手,大声吼叫道:“韦相公可在坊中?” 多数韦氏族人并不知韦承庆与周以悌的联系,及见这么多甲兵凶神恶煞的向此冲来,已经是惊惧有加。 韦承庆本来还待转移到别处去,因为他所等待的援军并不是周以悌,而是他兄弟韦嗣立于汝州所招募且已经秘密潜入城中坊间藏匿的兵众。 不过他对周以悌还是比较信任的,周以悌本为外府果毅,能够入都宿卫且加入到这一场谋计中,全是因为他的引荐。而且眼下局势崩坏,能够尽快聚集掌握一股足够自保乃至于反击的力量是最重要的。 “我在这里,外间情势已经如何?” 稍作沉吟后,韦承庆排众而出,向着周以悌颔首说道。 “相公在此最好,我真怕相公已经……圣人突然垂命发难,让人猝不及防,卑职也是舍命才得脱身,赶来此处。” 说话间,周以悌翻身下马,由后方取出一份甲胄入前帮韦承庆披挂防身,并又说道:“如今形势已经如此危急,大事是否继续?卑职既已至此,必尽力以周全相公此身,但庐陵大王处可有力士篱护?圣人骤发诸军,诸军忠骁虽各自奋战表现,但至今无一教令布施,音容踪迹俱是隐在,势力哗噪、恐难长久啊……” 听到周以悌这么说,韦承庆也不免长叹一声:“关西悍臣狂妄而来,朝情本就危殆,今上昧于情势,诚非大器能托。幸在庐陵大王已近都畿,尊驾前后不失拥从,入都之后,群众仰望不失……” “卑职志力捐此事中,忠勤可表可献,唯至今不能拜见大王,实在难免忐忑。今日护从相公趋吉避凶,相公能否稍为引见?” 见韦承庆的回应只是避重就轻,周以悌不免有些不乐,继续争取道:“卑职自知无世传之勋亲,亦不敢妄贪近侍之恩位,唯望一仰尊荣,使我能知捐命于谁、使王能知谁为捐命。大难临头,唯此一愿,乞望相公能够满足!” “眼下合城哗噪,绝非觐见之时。周将军你且安在于事,等到时机成熟,自能进拜……” 韦承庆听到周以悌还在纠缠于此,不免皱眉不悦。 然而他话还未讲完,周以悌已经羞恼得将手中兜鍪劈头砸向韦承庆,并怒骂道:“势已至此,老奴还要阻我见王!诈用驱使人力性命,王恩包隐、唯是几家窃享!大事谋而将发,一面尚且悭吝赐给,让人如何敢舍命效忠!老奴挟王操弄众情,今日不见庐陵,休想再使我性命!” 被周以悌手中铁盔兜头砸下,韦承庆一时间也是惊愕至极,吃痛捂脸仰倒于地,霎时间已是血流满面,片刻后才羞恼道:“贼丘八,能预大事已是至幸,时机不具、强要见王,你是存的什么心肠……大计存我一心,此时逆反,你是要害掉满门性命!” 周以悌盛怒之下难以隐忍,砸倒韦承庆后,心中也存几分懊悔,但在听到这斥声后,心中凶戾又被激发出来,挥脚直向韦承庆胸腹踹去:“老贼谋事不谨,亏我舍命来救!既然投奸不成,老子仍是唐家忠勇,今日便杀你这老贼,自投大内入献!圣人临朝恩我赏我,胜过亡命之犬的庐陵!” 说话间,周以悌拔刀在手,直将韦承庆头颅斩下,环顾左右惊慌之众,狞笑道:“皇命驱使,杀贼有功!韦逆满门性命,俱冠缨封侯之资,儿郎们此时不作奋进,更待何时!杀,杀光这一户贼门!” 刀劈韦承庆之后,周以悌心中凶戾更被激发出来,凶兽一般咆哮一声,挥起屠刀便斩向周遭惊恐逃遁的韦氏族人。 而这时候,跟随周以悌赶到此处的南衙兵将们也反应过来。眼见主将已经在挥刀屠杀起来,便也顾不上原本的立场谋计,连忙纵马冲入,加入到对韦氏族人的追杀中来。 一场屠杀,自东坊门爆发,街曲一路伏尸遍地,直至这一路悍卒冲进韦承庆家邸门中,不久后,已是满门血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65 万乘之主,任性轻国 午后时分,神都城中混乱有增无减,不独诸坊街曲躁乱起来,甚至就连天街上都广有乱民哗噪游荡。不过由于洛水中分城池,城中的躁乱一时间还没有蔓延到天津桥北的皇城附近。 皇城端门前,宰相韦巨源亲自披甲坐镇于此,而分遣各方的南衙禁卫将士们也陆续有返回。返回的这些禁军将士们又各依部伍分别阵列于皇城南侧,遣员将所收斩的叛军首级们献于端门前。 很快,端门前便堆叠起了高高的首级,场面血腥肃杀。凡所收斩者虽名为悖逆,但毕竟没有经过刑法审判,究竟是否枉杀也无从察辨。 当然眼下的重点也并非追究亡者是否确有罪实,而是这些返回的南衙将士们、他们仍将斩首入献求功,可见心里仍然认可朝廷的大义所在,无疑要比此前已经被渗透得千疮百孔、藏污纳垢的状态要更加可信得多。 朝廷以这种养蛊互残的方式拣选忠义,自然是大大的不妥。但就连当今圣人本身都不再掩饰朝情局势已经失控的事实,眼下也自然没有人敢再作劝谏。 返回的南衙将士们最开始所进献的还仅仅只是陡然发难作乱的诸府将卒,可渐渐的所进献斩首身份便越来越显赫,多有在朝的朝士并勋贵成员,其中甚至还包括一个南衙大将、左威卫大将军张玄遇。 如此级别的大将被杀,就连韦巨源也不敢寻常纳之,直将献首的兵长传唤至端门前并正色喝问道:“尔等就坊捉讨时,所见张大将军有何从贼罪实?” “卑、卑职……末将本是奉命直守城南厚载门,道途中伍卒哗变,逃入街东宽政坊,末将追杀入坊,坊门处多有蕃胡阻挠,当街冲杀,胡众多亡入曲里列戟一户,如此高门竟豢养诸多杂胡于邸,必是大恶,所以就邸杀之……” 那将领受到宰相追问,一时间也有几分惶恐:“末将不知老贼是何卫大将军,但诸阻事蕃胡确是出于此邸,此情多有甲员为证……” 韦巨源本身也是一个官场老人精,寥寥几句话中便推断出许多讯息,想是这一路南衙甲兵贪功入坊,遭到了坊中张玄遇家奴的阻挠,又见张玄遇门前列戟、必是高官,索性入邸杀之,以为殊功。 至于所言张玄遇府中多豢胡奴,这应该也只是一桩欲加之罪,张玄遇本身就是在朝大将,早年出镇安南,还主持过川西吐蕃部族入附事宜,诸蛮胡酋首感其恩义、献胡为用,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却不想在今日城中大乱时节引来了杀身之祸。 虽然在与皇帝定谋此计的时候,韦巨源便已经预料到此日各种无辜杀戮必然不会少。 毕竟为了确保突然性与隐秘性,南衙诸军都是由大内与政事堂直接征召,调令不由卫府发出,许多南衙大将都不知此计,就是为了保证即便南衙奸恶得悉此事、也不能在第一时间统合力量、一卫俱反。 所以眼下统率节制诸军的都是诸府中下层武官,直接受命于皇帝并宰相,除此寥寥几人外,便不再有其他大臣能够名正言顺的调使诸军。 可是现在,皇帝于大内等候结果汇报,几名与谋宰相也于殿中环拱,哪怕韦巨源身在一线,也要值守端门、须臾不敢离开。换言之,南衙这些典兵的中下层武将便获得了近乎没有节制的权力,可以任性发挥,自然也就难免冤枉。 但当看到张玄遇这样的三品大员都这么折在兵祸之中,韦巨源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慨。 但眼下这时机也并不适合深作追究,特别朝廷对于这些领兵悍将们的制约也变得极为脆弱,哪怕是要追究冤枉,也要在贼恶杀尽、封犒完成,秩序重新恢复之后。至于在这个过程中无辜枉死者,也只能哀其不幸了。 “皇命奋使,所待便是如此忠勇壮士!速速录此功名壮迹,贼徒杀绝之后,明堂宣功!” 韦巨源强打起精神,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这名将领勉励一番,然后便又转头吩咐一边的令史将此相关人事记录下来。 那将领听到这话,顿时便兴奋起来,同时抱拳说道:“坊里隐恶虽遭诛杀,但元恶韦承庆仍未授首,皇命所使、义不容辞!末将请再引本部人马复归坊曲,务必将贼恶满门诛杀!” 韦巨源闻言后,脸色不免变了一变。从内心而言,他当然希望能够尽快杀掉韦承庆,除了韦承庆确是迎回庐陵王的主谋之外,也在于彼此身份所带来的积怨,甚至后者给他的动力还要大于前者。 然而眼下听到这名将领再作请命,韦巨源一时间却不敢松口答应。见过血的猛兽最是危险可怕,在此之前这名将领已经胆大妄为到敢于直接私刑诛杀门前列戟的大臣,若再纵之入坊,能不能杀掉韦承庆且不说,不知还有多少列戟朝臣人家将要遭到屠戮! 且不说这名将领的殷切请命以及韦巨源的犹豫不决,其他诸军将领在见到那人受到勉励之后,一时间也都不免心动眼热,纷纷凑上前来。 在此之前,他们并不清楚朝廷此次锄奸究竟给他们开放多大尺度,尽管于街中乱斗一气,但所杀戮的主要还是作乱的南衙同袍,然后便匆匆返回复命。现在看到有人自作主张的就坊屠杀大臣,非但没有受到训责,反而还功名录入,这对众人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鼓励与榜样。 众将还在急切请命之际,天津桥南又有一队军卒纵马向此驰骋而来,队伍还没有抵达端门,其前路军卒已经在忍不住大声欢呼道:“逆贼韦承庆业已伏诛,臣等归来叩复皇命!” 听到这喊话声,端门前已经是一片哗然,许多将领忍不住扼腕长叹。因群情踊跃而忧虑不已的韦巨源则不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连忙摆手吩咐道:“速将杀贼甲伍引入近前!” “末将左骁卫翊府左郎将陈铭贞,皇命策使、投坊杀贼,斩逆贼韦承庆于坊曲,并其家口男女二十三员,及贼之同谋、府将周以悌等诸员,贼尸抛于坊野,贼首入献!” 一名禁军郎将策马入前而后翻身下马,将手一挥,自有甲员从后方搬抬着几口硕大箱笼,兴高采烈的献于端门前。 箱笼中堆放着众多人头,多是血肉模糊、难辨面目,唯最上方那一个虽也耳目沁血,但却经过了一番擦拭,观其面目赫然正是皇帝钦点的逆臣韦承庆! “狗贼、狗贼!盗符窃命,营树私恩,败我乡德,终至死局!往年谋恶时,能知如此下场?” 韦巨源抬手抓起韦承庆那首级,口中发出畅快笑声,接着才又望向那报功的将领陈铭贞:“可有生口捕获?恶贼授首前,可曾吐露其奸谋?” 陈铭贞闻言后连忙摇头,并垂首道:“末将途逢逆贼之际,贼正与南衙府将周以悌伙同出逃,贼势凶恶桀骜,仍欲顽抗皇命,末将引众搏命追杀,才阻贼于法网之内……” “可惜了!” 韦巨源听完陈铭贞讲述后不免叹息一声,只看南衙诸军所爆发的闹乱,便能推断出朝士群体同谋者必然也不在少数,可现在韦承庆已死,这条线索便很难再深挖下去。 毕竟庐陵归国图谋大位,杀掉韦承庆这个主谋元恶只是庞大罪案的一角,仍未可称已竟全功。 不过能够顺利斩杀韦承庆也是一喜,都畿内即便仍有众多隐恶,少了韦承庆这样一个关键人物的统筹勾结,就算罪恶再爆发出来,力度必然也会大大削弱,朝廷可以从容扑灭。 “陈将军创此诛杀元恶之功,诚是壮矣,功绩可夸,即刻随我入朝觐见圣人!” 韦巨源将心情稍作收拾,招手示意陈铭贞行入近前,并吩咐端门前诸将道:“今日锄奸,诸将俱功绩显然,封犒必盛!暂且安守端门,待我归朝详奏,封奖制敕必陆续有出!” 在场众将望着陈铭贞的眼神充满了羡慕,满心遗憾未能抓住机会创设大功,但在听到韦巨源所言后,也都轰然应诺,心中满是期待。 此时皇城西朝堂内,皇帝李旦也在焦急的等待着外朝消息的传回。直到韦巨源携韦承庆的首级并大功将领入朝参见时,皇帝更是激动得行出朝堂、亲自迎接。 “狗贼负恩悖主,妄议天命,焉能长久!将此贼首悬于天津桥南,以警内外,收其尸骨焚灰扬于定鼎门外,供都畿万民践踏罪恶!” 皇帝对于韦承庆的恨意可谓是达到了一个极点,此前诸种忧困、只能隐忍不发,如今总算临危奋起、将韦承庆成功杀掉,心中可谓快意至极,也不再掩饰对韦承庆的恨意,誓要将之挫骨扬灰。 在公布了对韦承庆的惩罚后,皇帝望向那斩首来献的陈铭贞也充满了欣赏,抚其肩背不无欣慰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故训诚为至理!昔者奸臣当道,恩赏滥行,豺狼章服于庙堂,忠勇沉沦于下僚,幸在诸员道义固执,为朕除此大恶,才路复为通畅,壮士安能不赏?” “臣、臣卑下之才,幸食恩禄,既然俯首皇命,焉敢怯懦惜身!今韦贼虽除,然坊曲仍然不乏余恶,臣再请捐命奋力之用,为圣人讨伐内外奸邪,使乾坤重归清静!” 得到皇帝如此嘉许,陈铭贞也是一脸的激动,连忙叩拜于地并大声说道。 “好!社稷有此豪壮之士,朕又何惧之有?痛快杀贼,安我家国!” 说话间,皇帝重归朝堂之上,挥笔为制,直将陈铭贞由下品郎将拔授为右金吾卫将军,犹觉不够尽兴,叹息道:“方今未称定势,壮功且作浅赏,守此壮志勤奋继力、再著新功,待内外乱定,朕必亲为将军着紫赐爵!” “皇恩浩荡,臣所微功能报不足一二,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不敢辞用!” 陈铭贞顿首于朝堂,满心的感激溢于言表。 除了官职授给之外,皇帝在财货赏赐方面也绝不吝啬,大笔一挥直接赐给陈铭贞钱绢巨万。另有南衙那些收斩乱军的将士们,也都得到了大笔的奖赏。大量的库物被搬运到端门前,自有中官当场唱名分赏,赏赐之丰厚,令人咂舌。 皇帝此前或还困于钱粮,但在查封太平公主家财之后,宫库充盈无比。本打算用来召回河东大军,可现在大军难归、朝情已经失控,索性凭此重币邀买人心。 南衙众将士们得此殊赏,自是群情振奋、士气旺盛,自新任的右金吾卫将军陈铭贞以降,请战者络绎不绝、声震宸居。 皇帝感此群情振奋,一时间也是豪情激扬,正待下令继续锄奸,已经暗觉情势有些不妥的韦巨源连忙发声劝谏道:“诛杀元恶韦承庆,确有形势急迫、事从权宜。今承庆业已伏诛,南衙士力深有聚合,唯都畿骚乱不已、百姓惊恐不定,正宜趁此重威,明宣典刑、重设朝纲。 臣请即刻遣使降诸大臣门邸,召员重归朝堂,严正章轨,与众谋治!若再狂用甲力,喧噪城中,动乱尤甚,臣恐形势或将纵容难收。何况庐陵不召而归、游匿草野,意指宸居,亦需直宿周全、宫防谨慎,以备不测……” 皇帝听到这话后稍显犹豫,低头权衡起来。 今早他在上阳宫拜别皇太后时,的确是心存死志,即便不考虑态度强硬、咄咄逼人且已经将要抵达神都的雍王,单单那些阴谋者迎庐陵归国已经计划到了哪一步,他都完全不清楚。 可是随着事态的发展,特别是韦承庆被成功杀掉,显示出这些叛臣们仍然还未聚集起足够颠覆朝廷的势力。所以接下来究竟是要维持局势、巩固战果,还是要乘胜追击、扫除余寇,皇帝一时间也难作决断。 韦巨源见皇帝仍在犹豫不决,便开始讲述今日城中诸种乱象,虽然表面上看来南衙将士忠于朝廷者为多、且已经成功杀掉了韦承庆,但整个神都城也已经陷入到了巨大的混乱中,坊曲之间秩序已经完全崩溃,而且南衙诸军将士已经暴露出滥杀无辜的弊病。 如果眼下再将南衙将士大量驱使于坊间而放松管束,只会让城内局面变得更加混乱。骄兵悍将、贪功冒进,且仍不能完全排除鱼目混珠的隐患。 所以韦巨源的意思是趁着这一轮的厮杀肃清以及权钱犒赏所激发出的士气,以威令将南衙将士约束起来。加强宫防、确保大内安全的同时,再将一批资望深厚的朝臣召入朝中,尽快构建出一个临时的新秩序。 那些迎接庐陵归朝的叛臣们,在韦承庆被诛杀之后,短时间内很难再找出另一个能够操纵全局的领导者,即便是仓促发动起来,也难以攻破两衙严密防守的皇城。 只要皇城安危不被动摇,那些乱臣贼子们势力或许自身便就瓦解崩溃,更不要说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雍王即将入都,所以眼下根本不必再冒险进取。 “挟王谋逆之贼虽已伏诛,然通西谋私之贼仍在!臣请杀韦巨源,以决内外两顾之想!” 在韦巨源陈述完自己的意见后,皇帝犹豫挣扎的神情更加明显,而今日一直在朝堂伴驾拱卫的御史中丞袁恕己指着韦巨源大声呵斥道:“韦巨源虽从谋除恶大计,所虑一身安危而已。韦某具位宰执,坐望国事忧患丛生已是失职,此前所以从事,只为舍此一身老病之躯而沽一忠直之誉,以此荫泽饰美家室,实无忠君死国无私之念! 今大事初功草成,即生苟且之想,欲以扶鼎定乱之殊功以馈雍王,老奸谋私之意已是清晰可见!凡所大事谋发,惟求一鼓作气,圣人宣威、号令杀贼,南衙将士无不拼死报效,大好局面正待再作发挥,若朝令夕改、勒势于内,臣恐将士灰心、再难有奋起之勇!” 韦巨源听到袁恕己这一通斥责指摘,一时间也是气得须发乱颤,只是叩拜于地、悲怆发声道:“臣或才器猥下,失于辅弼之任,但与谋锄奸,已存死国之烈!生人谁无父母根脚?袁某妄以身后私谋诬我贱我,邪论诛心! 此前奋力于万难之际,幸在天命仍有垂怜,将士效死以报,使我主上复得从容。万乘之主岂可屡以身轻天下,频有轻躁之失……臣死则死矣,唯今从容得来不易,兵戈再作放纵,大夫血洒坊曲、百姓无地谋生,主上与谁共国,宸居必然有危……” 皇帝见韦巨源言辞恳切悲怆,连忙起身搀扶,瞪了袁恕己一眼不悦道:“生人五谷杂食,论心无有君子!韦相公今日奋不顾身,为朕守卫皇城门户,这一份功劳无愧国士之誉!中丞即便计念有差,不该以此指摘,速向韦相公告此失言之错!” 袁恕己见皇帝怒色明显,便也放低了姿态,向韦巨源作揖告罪。 接下来,皇帝又亲为韦巨源卸甲,见其形容疲惫,又遣中官将韦巨源送入政事堂官廨中安顿休养。 等到韦巨源离开后,皇帝脸色又转为肃杀,捶案怒声道:“诸窃禄负恩之贼敢悖逆谋乱,朕法刀竟不敢施?着南衙诸军再下坊曲,凡所涉事人家,一概就邸收押,敢有抗命者,杀无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66 拥王从龙,功成此日 去年突厥突然南寇,朝廷仓促出兵应战,因为事态紧急,卒力征募主要集中在都畿并周边几州之间。再加上朝廷近年在民政上乏甚创建,民众西逃成风。 这就造成了都畿周边劳动力严重匮乏,甚至就连洛南那些权贵豪室们的园业都生产不继,哪怕已经到了初春开犁的农忙时节,除了几条主要的驿路通道还有一些行人出入都畿,神都周边原野中仍是一片荒凉、萧条的景象,少有农人耕作于野。 这样的荒凉景象自然称不上是什么治世画面,同时也给阴谋动乱的滋生提供了空间。 位于神都城南二十多里外的香山东坳,无论风景还是位置都是都畿周边的置业首选。但今年这里也无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许多园业建筑看起来虽然气派有加,但因为乏于修葺养护而透出一丝破败感。道路上堆积着枯枝落叶,园林间一些品种不俗的花木园圃也都杂草丛生、不复美观。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香山东坳又变得热闹起来,各方不断有人向此聚集而来,但又不像是一些置业于此的城中权贵们派遣家奴入此修整打理产业。 这些聚集于此的人众多是青壮,看上去孔武有力,跨刀持械、不似善类。绝大多数时间都藏匿在几处园业中,有的时候会在左近乡路上巡游一番,威吓过往的行人与庄户,不准他们靠近这一片区域。 若是寻常时节,都畿近郊突然聚集起这么一群持械强人,自然少不了要受到官府的盘查驱赶。可如今神都城中也是甲力告急,两衙甲卒言则有万数之众,但扣除留守皇城大内与各边城门之外,剩下的巡弋坊间曲里、维持治安都略有勉强,更没有闲力近郊乡野。 更何况这群强人背景也绝不简单,他们所藏身的几处庄园主人本身就是神都官场权势中人,自然有各种手段将这一群人的存在给掩盖下去。 黎明时分,有一驾布幔垂掩的马车在百数名壮卒簇拥下驶入一座格局广阔的庄园中。微弱的晨光里,庄园内外早已经是人员聚列,马车驶入庄园中堂前才停了下来,一名中年人在随从搀扶下落车。 “臣等恭迎大王!” 一群早已经等候在庄园门外且又一路趋行跟随入内的人见到中年人落车,忙不迭入前见礼,语调并不甚高,有几人已经激动得语音发颤。 中年人便是新从汝州潜入都畿附近的庐陵王李显,北归已有几日,李显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慌拘谨,见众人入前礼拜,只是颔首以应并微笑道:“小王得以归国,多赖诸君策应。如今尚在流亡,大计仍需继力,诸君不必多礼!” 一行人簇拥庐陵王入堂,待庐陵王落座后,弃职跟随至此的韦嗣立便为庐陵王一一介绍在堂员众:“这一位乃彭国公族裔刘思礼,如今官在都水监都水使者;这一位乃河南县主簿吉三……” 随着韦嗣立的介绍,庐陵王向在堂诸众一一点头以示勉励,但眉头却隐隐皱起。 这当中官爵地位最高的刘思礼察觉到庐陵王的异样,入前小声说道:“大王漂泊经年,终于归国,内外名族无不雀跃欣喜。唯今大事行半,仍有凶险暗藏,诸爵门掌家者各自显在,动静不失瞩目,未如臣等出入从容。因恐泄露大王尊迹所在,只能盛情强忍,不敢轻易出迎……” 在场人众虽然不少,但各自官职身份却并不高,难免就给人一种都畿权门矜傲礼慢的感觉,因是庐陵王心有不乐。但刘思礼所言也是一个理由,庐陵王听完后便点点头,接受了这一说法。 众人身份介绍完毕后,庐陵王便问起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如今都内聚力几许?大事几分能成?诸君各自心中判估如何,直需道来!” 说完这话后,他又自觉语气中略有怯意,便又追加了一句解释、叹息道:“近入都畿,才知朝廷失治已经如此严重。天中沃野,本是社稷元气汇聚之乐土,道途所见却分外萧条!天皇大行之际、家国付我,眼见社稷如此破败,实在有剜心之痛。归国只为兴复祖业,实在不忍再因我一人进止再生板荡之危!” “大王有此仁心雄志,何愁社稷不能复兴?臣等无惧赴汤蹈火,必能助成大计!” 漂亮话说完后,韦嗣立便开始介绍他们如今所控制的人事相关:“都中凡所与谋大计者,勋贵、衣冠之户合五十余家,在朝志士百数之众!余者虽无涉事,但也只因大计未发之前、谋事仍需机密谨慎,若论心迹,内外时流谁不苦盼追述大帝遗命、元嗣归位!” 庐陵王听到这里,眉眼间也略有振奋之色,并又正色对韦嗣立说道:“凡所与事诸家,韦卿一定要细录功名,今身仍在野,余话不必多说。一旦大事克定,绝不遗漏此诸元从一人,荣华与共,决不相负!” 韦嗣立对此恭然应是,接下来又有其他在场人众陆续入前讲述计划的筹备情况。这一群人势位或许不高,但却涉及朝廷事务方方面面,对朝廷目下的状态了解可谓翔实有加。 眼下两衙仍在都畿的甲员,约有一万出头。这当中除了北衙因有天子亲军的性质、再加上近年来皇帝各种调整把控而较难渗透之外,南衙诸卫府可以说都有他们的人在当中。 换言之,南衙这六七千甲卒如今已经可以说是由皇帝与庐陵王共同掌控的,究竟能够掌控多少南衙兵力,就要看庐陵王一方的具体计划如何、以及起事时的各自发挥了。 除了对于南衙的渗透之外,庐陵王一方在其他方面也掌控了为数不少的力量。像刘思礼所担任的都水使者,就能够调控都畿周边运渠的仓邸与力役。 至于那个河南县主簿吉三,本名为吉哲,因为要避讳庐陵王的名字而只称行第,其人官职也能调度河南县廨衙役、包括分散在诸坊中的武侯街徒、不良人等。有需要的话,甚至还可以将县狱中的囚犯们都组织发动起来。 吉哲所担任的京县官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就是能够在其辖区内给庐陵王一方人员提供一个临时的藏匿地点。 在庐陵王正式抵达洛南之前,韦嗣立在汝州所招募的那些丁壮们除了留驻此处的一部分之外,另有千余众就是循着吉哲的安排分批潜入都内藏匿下来。 除了这一部分力量之外,还有就是那些居住在神都百坊中的国爵勋贵与朝士人家。他们各自也都有豢养的家奴与族人,一旦起事便要舍命搏取富贵前程,这一批力量发动起来,顷刻间就能让整个都畿都陷入混乱中来。 在听到堂中众人各自讲述之后,庐陵王也是眉飞色舞,击掌赞叹道:“在朝在野、义士林立,何愁大事不成?来日社稷得以安定,唐家得以兴复,诸君之功伟矣!” “此皆大王鸿福所以聚势待功,臣等景从麟尾,必忠义以报,不负此身!” 众人闻言后也都齐齐叩拜,场面一时间融洽有加。 经过一番商讨后,堂中便有人陆续起身告退,大事谋发在即,他们各司其职、各有各的忙碌,如果不是为了赶来迎接庐陵王,也都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聚集在一起,以避免各种意外与危险。 众人离开的时候,庐陵王也做出了一些人事上的安排,安排一些人员入城参与不同的事务。如今他离开房州也有了一段时间,对外界的人事不再是一片茫然,同时聚集在身边的人众也渐渐有了亲疏的分别。 旧年因年少轻狂、操之过急而憾失大位,但并不意味着庐陵王对人对事就全无主见,特别长达十几年的幽居生活、痛定思痛之下,对于这一次来之不易的机会也分外珍惜。 虽然一直到目前为止,庐陵王仍然不免受人操控,但他毕竟才是这一次事件中的主角。此前人事操控的空间极小,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过于外露。现在随着人事见多,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与谋计。 刚才群众聚在一处,庐陵王也只是温言加勉以作鼓舞,随着人众逐渐退出,他便又召来了杨元禧、裴伷先包括几名妻族的韦氏族人,并不掩饰自己忧虑的叹息道:“方今都内人事参谋看似势众,但仍有几桩不足、不可不察。 一则与事者多为下僚,不参机要,或有感不遇能奋身于事,但却不足定于大势,我一身安危不可轻为彼曹搏取富贵。二则诸世族权门或预谋于事,但仍不免惜身之想,未必能竭诚于事。三则人事分散于坊野之内,难为聚合,南衙与谋者虽多,短时内未必能击破宫防……”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庐陵王历数几桩,都是谋划中的漏洞所在。而在这其中最核心的一点,就是他们这一方在朝堂中并没有掌握足够的势力。 都畿内人事联络,可以说全在韦承庆一身,这样的联系实在太薄弱,一旦韦承庆这里出现了什么纰漏,那看似缜密周全的人事安排就丧失了统合的渠道。甚至就算韦承庆那里不出意外,其人本身不具宰执,能不能够做到统合各方的力量,也是可疑。 历数诸事的时候,庐陵王也并没有回避韦嗣立,毕竟眼下都身在一条船上,一旦发生什么意外就是舟覆人亡的下场,自然是要集思广议、务求周全。 “这一点,家兄不是没有考虑到。但突厥骤然南来,朝情惊变,仓促间已经不及、也不敢贸然联络在朝势位之选……” 听到庐陵王提出的几点,韦嗣立也叹息一声道。如果他兄长仍然还执掌南省,这几点自然不成问题。可是随着韦承庆被罢相,皇帝又抓住机会接连拿下几名与之有着深刻联系的朝臣,使得他们在朝中力量严重削弱。 现在参与这番谋计的,主要是近年从西京被雍王驱赶到神都的关西勋贵、与众多本来就被边缘化的中下层官员。至于朝中势位正在的大臣欢不欢迎庐陵王归国,这还真不好说。如果轻率接触,反而有可能被抓住罪实、遭到镇压。 “我并不是怜惜自己一身,但今上失道、内忧外患,又有宗家孽流逆行于途,稍有差池便是宗庙堕落之危,不得不力求万全!” 讲到这里,庐陵王怅然一叹,指着韦嗣立等人说道:“当时决意归国,便将性命托给诸君,此意至今不改,凡所计议,自然也要极尽真诚,全无保留。旧者天下负我,至今仍有余悸。今日会见诸众,诸君谁能确保俱为坦荡无私之流? 我并非邪情度之,但趋利避害、人之本性,诸员助我、尚需奋力一搏、功成富贵尚在两可,但若出门背我、朝堂告发,则荣华垂手可得。当中轻重取舍,让人不能安心啊!” 韦嗣立听到这里,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上前沉声道:“臣兄弟奔走构计,满门安危入此一谋之内,凡所招引亦竭诚效忠大王之类……” “府君稍安勿躁,大王所言亦大事根本,并非指责贤昆仲谋事不谨。国器更迭,枢密决之,天子宾友,唯是二三。今大王驾临所在,俱已泄于坊里,更有何机密可言?” 杨元禧见韦嗣立仍要争辩,便开口说道,同时右手已经暗扣腰际佩刀。而几名王妃韦氏的族亲表现的则就更加露骨,直接各因站位将韦嗣立包围起来。 眼见到这一幕,韦嗣立脸色顿时一变,片刻后连忙深拜在地并颤声道:“臣合族性命皆决此计之中,唯大王教令是从!” 见韦嗣立被慑服,庐陵王才满意的点点头。这一次归都谋发政变,韦承庆兄弟诚是居功至大,但也因此而喧宾夺主,内外势力的联合都是以他们兄弟为中心,这自然让庐陵王不能放心,所以也要想办法将主导权夺取过来。 “香山此处据点,往来出入者众多,已经不可保密。稍后韦卿与我并择忠勇,即刻转移,另择善处。故计照常进行,我会留一子呼应都畿诸方起事。” 说到这里,庐陵王又指了指裴伷先吩咐道:“我与诸员离此之后,此间甲伍由裴卿暂作领率,小儿福奴与你并在,以应都畿情势之变。若担心都内诸家怯懦惜身、临事反悔,可以先行潜入都邑、遣员就邸勒令,我儿所在便是我身所在。若事有不济,尤以保命为上,必要时、弃子活卿也不谓可惜。” “臣、臣谨遵教令,必誓死保卫郎君于万全!” 裴伷先听到这话,身躯微微一颤,连忙伏地感动泣声道。 庐陵王离席行下,托着裴伷先两臂正色道:“所言绝非虚伪,怀抱厌物,仍可复得。但裴卿与我是相濡以沫的患难之交,若真形势危难,一定要谋身为先,切勿争强赴难,使我痛失肱骨心肝!” 庐陵王虽然言辞诚恳,但裴伷先却是一片心寒。 他自知庐陵王已经决定将他、将韦氏兄弟于都畿所网络的人事,甚至包括其亲生骨肉李重福,都当作了这一次归都发动政变的牺牲品,将他们一众人事都作为吸引朝廷力量的诱饵、闹乱都畿的筹码,只为了给自己争取一个一击致命、夺取大位的机会。 同样心寒的还有韦嗣立,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兄弟奔走联络、苦心筹谋,庐陵王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机遇?可现在大事未成,他们兄弟一番苦心、乃至于合家性命便被庐陵王狠心抛弃。 可就算心寒,韦嗣立也不得不接受庐陵王的安排,庐陵王败不起,他们兄弟同样败不起。 若此番侥幸能成,即便牺牲了神都城中的兄长与族人们,整个家族起码还有他能够分享胜果、延续荣光。若终究只是一番徒劳,他也要将一条命留到最后,咬死庐陵王这个薄情寡恩之徒! 在韦嗣立的配合下,再加上杨元禧等人已经先一步被庐陵王所拉拢,一行人精选部伍、快速转移,很快便消失在神都城外萧条原野中。 “裴、裴……奉物郎,阿耶他们走了,咱们是去是留?” 庐陵王庶长子李重福在家中虽然素来不受重视,但旧时于房州之际,裴伷先热情结好庐陵王一家,也并没有忽略这一位王子,彼此也算略有交情。 李重福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但因庶出而备受冷落,基本的教养都欠奉,被父亲抛弃于此后便彻底的没了主见,只是拉着裴伷先的手臂悲声问道。 裴伷先看了惊惶无措的李重福一眼,低头稍作沉吟,并看了看韦嗣立临行前所留下都畿同谋诸家的名单,然后才抬头望向李重福并沉声问道:“郎君欲死、欲活?” “我不知、我……我要活!我要活,请裴公救我!” 李重福听到这话,更是惊慌至极,抱着裴伷先的臂膀便悲呼道。 裴伷先未及答话,突然外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骑士人还没有抵达庄园,声音已经传了出来:“神都城中南衙甲兵尽出!韦相公告急……” 此时周边园业之间仍有近千徒卒,只是真正的精卒包括精良器杖都被庐陵王一行选走,剩下的只是一些韦嗣立在汝州所招募的草野亡命之徒。听到骑士的呼喊声,这些人也纷纷从藏匿的地点冲了出来,乱糟糟的不成阵势。 听到这传信声,裴伷先脸色先是陡然一变,片刻后则连忙将身边仅剩的十几名精卒招聚起来,器杖分发之后牵马而出,望着庄园内外这些不无惊慌的乌合之众们大笑道:“此为都内贵人早作定计,拥王从龙,功成此日!诸员随我奔赴神都,入城之后,钱帛任取、官爵盛授!庐陵大王已经先行一步,先登为功、落后莫怨!” 喊完这一通口号后,裴伷先等十数骑已经挟着庐陵王庶子李重福冲出园业,并向北面的神都城方向驰行而去。 其余员众见状后,也都彷徨尽消,将剩下的器杖、马匹等哄抢一通,然后便叫嚣着冲出了门。这些人能被韦嗣立招聚起来,本身就是不安于室的无赖泼皮,做着拥王从龙的美梦,甚至都搞不清楚此行真正意义所在,就这么闹哄哄的冲向了二十多里外的神都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67 龙麟潜邸,入此能活 傍晚时分,代表着宵禁开始的街鼓声并未按时响起,而这也意味着神都城内的秩序已经彻底崩溃。 长夏门东归德坊,地当神都城水陆出入门户,坊中因此邸店林立,也难免受到席卷全城的骚乱波及。而且因为常有客旅聚居于此,坊中品流更加复杂,骚乱爆发起来的时候也就更加猛烈。 坊中西曲伊水穿坊而过,是客货云集所在,早在城中别处骚乱发生的时候,便有心忧商货安全的商贾们组织脚力围设栅栏,隔绝内外,反应还算及时。而在亲眼见到一路增援长夏门的南衙禁军彼此于坊外长街上一番斗殴厮杀后,坊里的气氛便也发生了变化。 有一队受雇于商贾的脚力趁机向货主讨取钱物补助,理由也很正当,他们此前收取的脚力钱只包括货品的运输与搬运,可现在还要兼职护卫。适逢都畿动乱,风险陡增,这些只凭一把力气养家糊口的脚力们想要更多一份财物傍身以为保障,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这一要求提出来的时候,却遭到了货主断然拒绝,不愿接受这种坐地起价、趁火打劫的行为。此时城中闹乱已经越来越激烈,本就人心惶惶,彼此口角争执起来,又没有一个强力的第三方协调仲裁,最终便发展为武斗。 脚力们仰仗人势,将货主并其奴仆殴打一通,继而便将物货哄抢一通,推开栅栏便向曲里四处逃窜。这一番行为瞬间便将坊里本就人心惶惶的气氛打破,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其中,很快整个坊区便陷入了斗殴哄抢中,那些因傍地利而日进斗金的邸店便成了重点关注的对象。 在这当中,有一处邸店内有二十多名壮卒驻守,各持棍杖驱逐殴打街面上敢于靠近的强盗凶徒。虽然暂时还没有被冲入进来,但随着其余邸店相继告破,此处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凶徒,势如狂风巨浪中一块危立的礁石,被拍碎只是时间问题。 “田阿兄,乱势越来越凶猛!若再不更换器杖、狠杀一批,咱们怕要守不住了!” 邸店前庭刚刚打退了一波强人后,一名眼角乌青的壮卒退回邸店中,望着话事人不无忧虑的说道。 听到墙外传来的杂乱打斗声、以及墙头上频频探头的强盗,田少安也是一脸的忧色,对于眼前这一局面倍感头疼。入城之前,他也没想到神都城竟会乱得这么快、这么彻底,现在身负的使命都还没有一个眉目,便要面对一个群众围攻、去留两难的困境。 他这里还没有做出决定,墙外便又响起了一串更加猛烈凶恶的打杀叫骂声,显然这一处硕果仅存的邸店引起了更多坊里凶徒的关注。 “分发甲械,保命为先。若实在抵挡不住,便先弃此处。” 情况危急已经不容拖延,田少安将心一横便做出了决定。 随着田少安一声令下,邸店后方便搬出了十几具的战甲并刀剑器械,前方分出十几人入后武装,防卫稍有松懈,霎时间便有几十名凶徒趁势冲入了进来。 然而很快,这些人便发现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满仓的钱帛货物,而是许多甲械精良的悍卒。邸店内诸故衣社徒本就精壮强悍,更换了甲械之后一个个更是战力惊人。 那些冲入进来的凶徒们只是一腔欲念驱使,手中连像样的器械都无,遭遇了这样的对手,无异于浪花拍在了铁壁上,直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很快,邸店中武装起来的悍卒们便将冲入者尽数杀退。哪怕他们并不以杀戮为乐,邸店前方也渐渐的被血水染红。 这血腥的一幕让人胆寒,坊外那些强徒虽然叫嚣凶恶,但本质上也不过是环境感染、一时贪念,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强盗悍匪。在眼见到对手强悍,再冲便会有生命危险后,一颗躁动的心也快速的冷却下来,渐渐向周遭街曲溃退。 乱民们想要避开这一处杀场,但田少安却不想让他们退走。他们这一身武装器械毫无疑问都是禁物,一旦被官府察知就会有极大的麻烦。 虽然说坊里喧闹多时都无官府衙役与禁军将士冲入镇压,神都城中看似已经失控,但田少安困守邸店中,终究不了解城中大势变化。如果接下来官府能够成功控制住局面,他们一行人必将无所遁形。而且眼下这种混乱若能融入下去,稍后的行动与计划都会有更多的选择。 眼见人潮有退走之势,田少安便即刻下令壮卒们从后堂搬来一筐筐的铜钱布帛,直接当户向界面抛撒,同时口中大声喊道:“乡义无心为恶,坊曲失序让人心慌!钱帛不足可惜,人命最足珍贵,散尽家财,只求活命!盼众乡义于此共守,以待官府重修秩序!此时浪行街曲,街面多有凶恶,聚众能活,不受豺狼撕咬……” 街面上钱帛散落一地,已经足够让人动心,再加上田少安一通喊话也颇具说服力。一时间或许不足传达全坊,但近遭游荡之众也不乏人被说服,很快便有人返回此处,叉手高声道:“店主高义,愿共守同活!” 有人先行作为表率,陆续便有人返回邸店门前,这些人有的捡拾一些散落在地的钱帛收藏在身,有的则就根本不作理会,甚至还有人解下钱囊将自身的钱币也抛洒出来。 人心向来变幻莫测,善恶都在一念之间,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环境的导引至关重要。或不排除有人天生凶恶,但绝大多数人在环境有所选择的情况下,仍然愿意选择善良守序。 此前坊中混乱失序,身外俱是恶敌,道义荡然无存,人性中的凶戾、贪婪便被无穷放大,一个个化身凶恶,只求伤人活己。可是现在有了一个新的选择摆在眼前,又有多少人会执迷于人性的沉沦? 更何况,邸店里眼看着十几名武装精良的悍卒,这在寻常坊间已经是一股足以横行无忌的力量,就算还有人贼心不死、想要继续逞凶作恶,也要考虑一下自己这身子骨经得起几下劈砍。 田少安先通过绝对的武力震慑住街上的骚乱,然后再抛洒出钱财,给乱民们指出一条相对光明的道路。所以很快的,邸店门前便聚起了数量颇为可观的徒众。 武力并不能带来真正的秩序,但武力可以镇压各种不必要的争端,从而给秩序的建立提供一个基础。 随着邸店前人众越聚越多,原本人人垂涎、争欲哄抢的邸店反而成了坊中为数不多的安定之处,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大起来。 眼见周遭员众规模逐渐壮大,田少安也不再据守不出,而是率领一干甲卒们行入街中,将邸店腾空出来让伤员老弱并妇孺们入内。 此举更大大激发出了街中人众们的向义之心,就连一些坊中闭门自守的居民们也将家眷送来此处进行安顿,青壮有力者则在外据守。 当此间人势聚多的时候,便有人提议该要搭救其他坊曲之间的无辜人众。一群人不乏有想法者,七嘴八舌的计议一番,很快便讨论出一个粗略的方案。 有人从各处拉来几架板车,套上牛马之后,收捡一些街面上残肢断骸的尸骨摆在车上,另于车板上放置了一个箱笼,把地上散落的钱帛收捡起来抛入箱笼,然后各择几十员壮卒分别守卫车驾,然后便向周边曲巷出发。 “钱帛任取,勿害人命!乡义求活,不虐下民!” 周边街曲仍是混乱,分别出发的这几路车队很快便遇到各种斗殴抢掠,便将钱帛向恶斗发生处抛撒而去,口中呼喊着这一类的口号。 此时街曲间戾气横行,眼见到这样一队怪人出现,无不惊诧有加。车板上财货动人,尸骸惊心,几十名壮卒前后拥从,也都让人不敢轻惹,有的人便惊慌退走,有的人却感于此番言行,加入队伍之中。 当这几支队伍从西曲出发,穿街绕坊而过时,原本各自几十人的队伍,各自都有不同程度的壮大,直穿中街而来的那一支队伍更是壮大到足有千数人跟随。箱笼中的钱帛虽然不断被抛撒出去,但也不断的有人解囊投入,几架板车上无不堆放着众多的钱囊、布帛。 经由这一通游行,不独坊中的混乱斗殴大大削减,几路人马中也各自涌现出几个头目。东坊门内聚首之后,仍然无见官府出面主持秩序。但在经过这一番自救的游行后,民众们心中的惶恐也减弱了许多。 此时夜幕已经逐渐降临,坊外长街上的混乱有增无减,多有强徒策马奔腾,分不清究竟是官军还是哗噪的乱民。当街近处的长夏门处,虽有火光闪烁,但却已经没有甲兵驻守,唯是民众们闹哄哄的出入。 在这一团乱象之中,原本同样情况极为严重的归德坊反而成为一个相对安宁的坊曲。坊中聚集起来的民众们更加不愿意破坏这一份得来不易的安宁,于是便开始自发的组织防控,分守四边坊门,以免再被坊外的骚乱波及裹挟。 然而归德坊地当洛南要冲,乃是城南人尽皆知的富坊,虽然坊内的骚乱平息下来,但随着全城的骚乱仍在继续加剧,渐渐的便也面临此前田少安等所据守邸店的局面,开始遭到外坊乱民的冲击,不断的有乱民试图冲进来,且势力渐有聚大之态。 最开始,诸坊门处也在努力击退乱民的冲击,但很快便力有未逮。于是便有人试图重复此前归德坊骚乱平息的情景,将此前收聚的钱帛向坊墙外抛撒,并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此前所宣扬的乡义口号。 但这样的举动并未换来预期中的效果,反而更加激发了坊墙外乱民的贪婪,将更多的人势吸引至此,使得坊门周边的防护更加岌岌可危。归根到底,归德坊中并没有足够的武力能够震慑住人性中的贪婪,这样的行为既暴露了自身的富足,同时在乱民眼中也是一种示弱的表现。 随着乱民们不断的冲击,归德坊东面直当长夏门大街的坊墙甚至都被推倒一截,并不断有乱民从这缺口中涌入进来,眼见此处的防御即将彻底告破,突然人群中又爆发出几个音量宏大的喊叫声:“雍王归都,大军定乱!钱帛好物,无命可使!” 最初这几个声音也只被淹没在一团嘈杂动乱之中,但很快的,周遭一片乱民被此喊叫声所震慑住,使得这不断重复的喊话声逐渐清晰起来。而归德坊中仍在拼命抵抗的民众们也受此提醒,同样如此喊叫起来:“雍王归国,凶贼必死!” 此时,田少安等人已经用麻毡盖住了满身过于醒目的披挂,游走于人群之间。虽然心中焦虑于坊中眼下局势,但这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应付的范围。 在听到人群中如此呼喊后,田少安也是愣了一愣,快速检点身边员众,确定不是自己一方的人员。及至在听到那喊话声越来越清晰壮大,索性扯下身上的麻毡不再掩饰,持刀在手,当街横列并与众人大吼道:“雍王归国,故衣先行!凡与闹乱之贼,杀无赦!” 十几员甲士当街横立,于火光照耀下那画面还是颇有震撼力,特别当田少安喊出这一番壮语之后,人群中不断有人举手为应,宣告自身也是故衣社徒的身份,并自发的加入到田少安的队伍中。 神都城才是故衣社的发源地,虽然过去数年朝廷对都畿周边故衣社人事力量多有肃清,但也只是着重于打压故衣社的结构组织,至于分散在草野中那些故衣社徒们则就无从查验。 不乏人往年或有捐麻之举,但或是怯懦、或是本身都已经忘了这一层身份,然而在眼下都畿这混乱情景中,这一点微弱的交集却能让他们稍感慰藉,并抛开心中的戒备聚集起来。 或许有一些早年的故衣社众本身并不清楚雍王与故衣社的关联,但是由于朝廷对故衣社的各种打压,反而将相关的讯息灌输到他们心里。此时听到雍王归国的口号,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一丝希望。 雍王威名本就深入人心,而神都官府力量在这番动乱中又全无作为,在有了第一批的故衣社员众聚集起来之后,有关雍王归国救世的消息便开始更加快速的传播开来。 随着这一讯息的传播,不独归德坊坊门处的闹斗有所收敛,甚至就连长夏门周边的乱象都不再是肆无忌惮。田少安抓住这一点机会,快速组织人力修复归德坊的坊墙等防事。 然而正在这时候,人群中却突有一人冲至田少安近前,击掌大声道:“雍王归国谋定大势,声号已经有所宣扬,岂可徒恋一坊之地!” 田少安听到那人喊话,心中不免一凛,捉刀在手疾声道:“足下何人?” “均州参军裴伷先,山南应教、归国应事!足下或不知我名,速寻知者,我有重要人事急需递告……” 裴伷先话还未讲完,田少安已是两肩一震,连忙入前低声道:“房州东市、象牙双陆、池鱼北游?” 听到田少安这么说,裴伷先已知其人身份不低、纳头便拜,并叹声道:“归途诸有波折,王恩庇我,生见贵属!” 事态紧急,来不及细细追述,田少安拉起裴伷先便疾声道:“人事于此仍是浅薄,足下前言,是有良计授我?” 裴伷先快速打量一眼周遭,并快速道:“神都大乱,朝情贼势俱废,社稷所仰、雍王一人而已!闾人闻声知警,言何人事浅薄!贵属既然先驱至此,切不可裹足缓进、自折王势!上阳宫防、孝敬祀庙、西园故业,俱王气厚聚所在,据此诸处、下安黎民、上聚士气,都畿虽乱亦无人敢害,有此壮义呼应之声,王自可从容而来!”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田少安也颇有醍醐灌顶的顿悟之感。他此前留守归德坊、不愿离去,就因为这里乃是与裴伷先约定的接头地点。现在人已经成功汇合,而刚才为了应对坊外乱象又叫喊出了雍王口号,若再只是据守这一处坊区而不敢更作声张,对雍王殿下的威望无疑也是一大伤害。 虽然有了这一思路,但具体该要怎么做,田少安一时间还没有计略。裴伷先见田少安低头沉吟,便入前耳语一番,田少安闻言后眸光顿时一亮,召来诸随员授计喊话道:“履信坊雍王西园故业,砖瓦留眷、草木含情,坊民欲活、勿作闹乱、聚保彼处,可守清白之身!” 一边喊话,田少安等人一边离开了归德坊,十几名披甲之众,再加上裴伷先一行也有十几名亲信随员,声势已经不弱,刚才招聚起来的一些故衣社徒众,此际也为其马首是瞻,紧紧跟随于后,浩浩荡荡沿街向履信坊而去。 神都城坊市格局,贵邸主要还是集中在天街以及洛水两侧,城南诸坊相对的比较平民化。此际的混乱主要还是乱民鼓噪闹事,并没有太多的强壮武力诸如南衙禁军参与其中,短时间内也不足形成大股的乱民势力。 田少安等一行几百徒众于街中已经是一股颇为可观的力量,再加上口号宣扬又不断将街中浪行躁乱之众吸引过来。抵达履信坊之后,规模已经更加的壮大。 此时的履信坊中也有骚乱发生,但程度还不算太过猛烈,田少安一行人至此后直接凿墙而入,便见到雍王故业周边也不乏乱民游荡乃至于出入此间。 一行人即刻入前将乱民驱散,并紧急修缮了一下比较明显的破坏痕迹,然后便据邸而守,接着就喊出了更加直白的口号:“龙麟潜邸,德气聚养,王恩泽润,入此能活!” 且不说城中坊间各处乱象,当南衙甲兵们再次奉命返回坊间搜捕罪恶时,对于天街两侧的贵邸而言才是真正的灾难。 皇帝优厚的封赏既激励了士气,同时也将南衙诸将士的暴戾与杀性尽数激发出来。且不说韦承庆死后,皇帝根本就没有掌握一个确凿的从乱名单,即便是有,已经杀气腾腾的南衙甲兵们也未必就会严格的按图索骥。 所以当这些甲徒们重新冲过天津桥的时候,韦巨源此前的预言便逐步成为了现实,天街东西步步洒血、列戟高门多数遭殃。 当然在这个杀戮的过程中,南衙甲兵们也并非全无损失。门前能作列戟的自然不是什么俗流门户,也多豢养奴仆,如果说最开始动乱发生的时候还猝不及防,可混乱持续几个时辰之后,各家无论涉逆与否,也都各自有了防备。 这些南衙甲兵们本身便没有真正的逮捕敕令在手,那些朝臣门户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一方贪功、一方求活,彼此便猛烈的碰撞起来。 皇帝在发出这一命令后,还亲临端门登上城楼以激励士气,可是当眼见到两条火龙自天津桥南一分为二、沿着天街快速向南蔓延,一时间也是心惊凛然,心中已有几分悔意,算是明白了兵凶慎用的道理。 “朝令夕改、尊者大忌,神都今日此劫难免,俱韦承庆等邪恶之流招至,圣人大不必因此伤感!” 袁恕己见皇帝神情变幻不定,便入前说道:“疮痈脓血,不放即毒!幸在都畿甲力仍有充裕,虽南衙尽出,仍有北衙可靠。请圣人归宫养神,以待明日收定大举!” 皇帝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便在袁恕己并北衙将士们拱从下返回大内宫中,并吩咐南省留直官员将情势随时来报。 韦承庆被顺利诛杀,的确给了皇帝极大的信心。之所以后续仍敢痛下杀机,也在于北衙甲力仍未投入使用有关。无论此夜都内如何的翻天覆地,大内仍有充足的守卫力量,足足三千北衙将士,分别由颍川王李承况、羽林大将沙吒忠义与李多祚分别统率,分布于玄武门与明堂之间。 夜色渐深,皇帝于殿中又枯坐良久,翻阅了几份最新送来的情报后,渐渐的倦意上涌,毕竟一整天的时间里精神始终处于高度亢奋之中,疲惫难免。但他又不敢退回后殿休息,索性于殿中伏案小憩片刻。 迷迷糊糊间,皇帝耳中传来一连串的甲械碰撞声,心中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三名北衙大将并袁恕己、还有百数名北衙将士都涌入殿中来,忙不迭疾声问道:“发生何事?” “神都局势目下已经如此,更无再恶余地。唯臣等为家国社稷、为圣人计,前者渡河北巡之计存而不论,至今已经不可延缓!请圣人速速着装收玺,趁夜而出!” 三名北衙大将俱垂首默然,唯袁恕己入前叩拜道:“臣知此举有触圣意,但如今神都邪情遮蔽天机,一时之奋纵能肃清朝中隐恶,雍王东行已经无力可阻,唯出走河北才是生机所在!圣驾过河之后,臣必自缚请死,请圣人起行!” “请圣人起行!” 袁恕己话音刚落,三名北衙大将也都齐齐发声说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68 双龙汇野,伏尸北邙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 今夜的神都洛阳城中,自然不会有什么歌钟声响起,唯各种骚乱、厮杀声不绝于耳,甚至就连郊野游荡的野兽,都被城中各种闹乱声惊扰得不敢靠近城池,只是远远遁开。 城中虽无歌钟,然而北邙山上于夜风吹拂下仍是松涛依旧,只不过在这松柏声之内,也难免沾染了一些人间的烟火躁闹之气。 此时的北邙山中,多有临时的帐幕架设起来,因为周围广有松柏遮掩,哪怕已经距城极近,若不行至近前,也很难发现在这一片郁郁葱葱当中居然藏匿了几千人马。 这一路临时驻扎在此的人众,自然就是早间从洛南香山出发、绕城而过的庐陵王一行。 原本光天化日下,将近两千人马绕城而过也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因此一行人还准备了由都水使者刘思礼所开具的漕力调转文书,以应对沿途或会遭遇的官府盘查。 然而庐陵王一行由洛南转移的时候,适逢都畿禁军大乱,竟然就这么全无阻滞的从洛阳城东抵达了北邙,沿途甚至还有余暇搜掠了一批乡野民丁以壮大声势。 此时距离北邙山谷这一处营地中,已经聚集了四千余众。 其中最为精锐的自然就是杨元禧等所率领前往山南迎接庐陵王的那近千南衙禁军将士们,如今的他们已经是庐陵王最为倚重的心腹力量。 虽然在几个月前,彼此或还素昧平生,但这一批迎驾将士们先有迎驾之功,又一路护从庐陵王北行归都,可谓劳苦功高。 如今距离象征着大唐社稷最高权位所在的神都大内不过一二十里之间,只要冲过了这一段路程、进入到大内皇城,他们就是从龙功士、中兴元勋,此前所有的付出都会获得惊人的回报! 除了这近千南衙禁军之外,还有就是韦嗣立于汝州所招募的数千壮卒中优选出来的精锐,这一批人众也有大几百人,军事素养或是不及南衙军众,但一个个也都悍力可观。尤其想到此夜之后便能烧尾解褐,一跃成为勋从官身,也都不免激动难耐、斗志昂扬。 除了这将近两千人的核心力量,还有就是沿途所过乡社所搜掠的民夫壮力,同样有近千人之多。除此之外,便是抵达北邙山后,于山岭之间裹挟来的人众。毕竟北邙山天下乐葬所在,埋葬于此的非富即贵,多多少少都会安排一些奴仆守墓打理,如今则就成了庐陵王的谋篡之资。 原本庐陵王在决定放弃原本的人事计划而另作谋进时,心中也是不无忐忑。 可是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忙碌下来,不断成功实现了转移,本身势力还壮大倍余,足见眼下的朝廷对都畿局势控制之薄弱,庐陵王心里也是充满了振奋。 夜幕渐渐降临,于山岭上向南俯瞰,清晰可见洛水北岸的城中诸坊间火光闪烁,城中的骚乱声更是在夜幕下传播到极远的郊野里,哪怕在北邙山峰上都略有闻及。 “今次行事如此顺利,诚是天助大王!十几年江湖漂泊,邪情遮蔽天机,一朝勃然而动,天地都为助力!” 一路追随至此的杨元禧望着南面城中乱象,一脸振奋的说道。 庐陵王闻言后也是满脸笑容,环顾周遭拥从者不无感慨的说道:“天地虽有垂怜,仍需群众广助。此夜之后,我与诸君共享此国!” 在一片欢欣振奋之中,沉默寡言的韦嗣立乃是一个异类。都畿内突然爆发这么大的动乱,想也可知他兄长韦承庆并众族人们必然处境不妙,虽然也欣慰于计划进行的顺利,但想到城中生死未卜的亲人们,这一份欣喜不免就大打折扣。 在场也有人察觉到韦嗣立的情绪不佳,庐陵王妃韦氏的族兄韦温便凑过去,拉着韦嗣立手臂笑语道:“凡成大事,能无流血?大王归位立朝之后,满门忠义必盛作褒扬,即便韦相公等不救,生人谁无病衰?修短不足长计,唯名爵可为荫传。来年两家相序轮齿,府君亦不谓孤独……” 听到韦温这一番风凉话,韦嗣立便忍不住横了其人一眼,然后才行至庐陵王面前抱拳说道:“大王,既然人事都已就位,便需尽快出兵,克定大事!” 听到韦嗣立急切请战,庐陵王自知其人是想为都中族人们缓解压力,但他之所以抛弃旧计,就是为了要让都中这些人事吸引朝廷目下仍拥有的力量,闻言后只是摆手道:“眼下天时尚早,且大内宫防坚固深阔,唯趁人事久疲深困,才可一战定势。” “大王所论,诚是知兵之言。但方今网罗诸众,能称精勇者委实不多。匹夫意气,易躁难久,长时等待,难免志力消磨啊!” 韦嗣立又继续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周遭那些营帐,此时已经多有散卒横倒山岭草木之间、鼾声大作。眼前人势虽然不弱,但却有大半都是草野中临时拼凑起来,明显不可作劲旅之用,若再这么拖延下去,可能全军此夜就要抱木大睡,更谈不上奇袭夺门、兵入大内。 见庐陵王已有意动之态,韦嗣立便又继续说道:“万金之躯,本就不宜久立险处。更何况北邙坟茔累列,死气浓郁,纵大王气冲霄汉、鬼祟难侵,但长久驻留于此,终究不吉。” 庐陵王听到这里,心里也觉得隐隐有些发毛。过往幽居多年,他全凭佛理排遣失意,鬼神术法之论也颇为信服。此前一直谋计着光明前程,现在得了韦嗣立的提醒后,顿时也有些紧张起来。 “速引几牲斩杀告慰此间亡灵,假道扰之,并非刻意任性,来日必盛礼以飨山泽诸灵!” 说话间,庐陵王抬手向北邙山岭环拱一遭,然后便将手一挥并大声道:“传告诸营壮义,随我归宫,定势此夜!” 韦嗣立的提醒也不无道理,当山野间卒众们正式开拔的时候,除了那近千南衙将士们快速集结,余者部伍动作拖拖拉拉,许多人睡梦中被惊醒,下意识便拖杖逃窜,又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将部伍完全收拢起来,勉强结成阵势,在夜色的掩盖下,向大内皇城进发。 此时夜色更加浓厚,而神都城诸坊间所传出的骚乱声则有增无减,甚至就连城外的白马寺附近都出现了小股流窜的乱民。这意味着神都城中不只已经局面失控,甚至就连最基本的城防都丧失了,对庐陵王一行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此行袭击大内就全无困难,大内皇城相对于普通坊区,无论是城防强度还是驻守力量,都不可同日而语。 特别神都大内紫微宫北面诸道宫城叠设,从最北面的圆璧城向南依次为曜仪城、玄武城,如果从正面发起进攻,需要接连突破这三道宫防,才能真正的接近大内宫城。 如此牢固的城防,如果其宫防宿卫不乱,想要从正面强行突破,哪怕数万精锐大军强行攻城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要说庐陵王所率这一支仓促拼凑、大半乌合之众、连基本的攻城器械都不具备的杂牌军。 所以这一次攻城只是下计,本就不在庐陵王的计划之中。不要说打不进去,即便是接连攻破几座城防,单单攻城所耗费的时间,已经足够当今圣人组织反击或者移驾别处,就丧失了突袭的最重要意义。 庐陵王一行的计划是先临宫北圆璧城门进行叫阵,凭此人势或劝降北门守军、或诱敌来攻。如果事情进展不顺利,即刻抛弃那两千多乌合之众、留此扰敌,以精锐力量快速转移至西苑,由西苑九洲池宫防薄弱处冲入内苑,绕开玄武门而直袭宫城,若至此仍存阻滞,则就转赴上阳宫,劫持皇太后,总之就是此夜绝不走空! 当庐陵王一行浩浩荡荡的杀出北邙山野林地时,此时的大内宫城也有惊变发生。 袁恕己并北衙诸将突然登殿,劫持圣人,便不再停留,于玄武门处招聚北衙仍然留直的将士,将诸文物并一部分物资快速装车,穿行数城,直向宫北茫茫原野而去。直至离开宫城之后,袁恕己才又吩咐使员将几道皇帝制敕送回大内皇城南省中,稍作留守布置。 皇帝弃国出巡,自然不可能辇辂招摇,一驾青帐轻车便被拉出了宫城,告别了那给他带来无上权力并无尽屈辱的神都太出宫,甚至都来不及回望告别,便被拖曳着驶入那茫然无际的黑夜中。 此时皇帝萎坐在车厢中,轻车疾行所带来的颠簸,以及车外四面八方传来的人马杂声,都不能让他苍白的脸上有丝毫鲜明的表情变化,茫然无神的两眼更是几乎完全融入黑夜中,没有任何神采流转。仓促间被人强硬披挂在身的甲衣并不合身,随着车驾的颠簸,凸出的甲片边缘直将侧脸都给划破,血水沁流出来很快便打湿了内领,但皇帝只是浑然不觉。 突然,车厢一震,直接停顿下来,颓坐的皇帝身躯下意识向前倾倒,几乎滚出了车外。幸在一直疾行于侧的宦者眼疾手快,将半身已经撞出车外的皇帝扶稳。 轻车结构单薄、不够扎实,御者策马而行,为求速度又不恤马力,仓促套就的车辕都直接被拉断。 “请圣人移驾别车,天明之前必须要抵达偃师,明日午后才能至虎牢渡口。” 伴驾而行的颍川王李承况眼见圣人险些落车,一时间额头上也是冷汗直涌,正待上前搀扶皇帝,却被当面一脚踹翻在地。 “逆贼!蠢物!孽种!袁某、胡狗劫我是为划河弄权、作乱天下,你同谋此事、背弃祖宗,又是为何大欲?” 皇帝抬起一脚踹翻了李承况,心中积郁的怒火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对象、喷涌而出,眸中闪烁的怒火实质一般,须发都炸裂贲张。 李承况被一脚踹在当面,口鼻都又沁血,翻身捂脸叩于车前悲声道:“臣宗家之殊裔,圣人拣我于卑微,守此大恩,唯舍命以报!今都畿情急如火,庐陵隐匿谋反、雍王负气东逼、朝士无能辅弼,河北州县连绵、豪义沃野俱有可恃,豫王拥兵山西,高屋建瓴,左右挥臂……” “关西是我家、天中是我国,两者俱不能守,竟偏信河北劫君之贼!” 听到李承况仍在执迷狡辩,皇帝更加的恼怒至极。 正在这时候,另一名北衙大将李多祚纵马至此,将情势稍作打量,然后便将手一挥,示意亲兵将皇帝扶下车驾并举上战马,分出数人挟马并行,队伍继续上路。 然而队伍再行一程,前方突然行伍大乱,原来是夜幕中对面突然又冲出一支队伍,于有限的视野中根本就看不到对面队伍的全貌。 夜中疾行,哪怕两人争道,都足以让人惊慌不已,更不要说各自心怀鬼胎的两支军队。因此当彼此相遇之后,下意识的便是挥刀相向。 前路的碰撞厮杀很快就传回了后方,两路人马各自主事者也都是心惊不已,因不知对方虚实、又不敢声张自身来历,各自又有势在必争的理由,于是只能下令速速杀灭对方,勿阻大计。 一场战斗就这么突然发生,虽然相对而言北衙的军众要更加骁勇善战,但今次离宫本就仓皇,而且出于对都畿局势的判断并不认为在出走的初期会有战斗发生,因此只有少量甲兵配置了武器,其他众多械用器杖则集中由后方车队运输。 至于对面庐陵王的部伍,前方开道主要就是汝州追随至此的亡命徒,一路上都被灌输此行必定马到成功的信念,没有太多将要遭遇死亡危险的概念,虽然整体装备上远不及北衙军伍,但基本的刀枪剑戟也是人手一份。 野途中陡然遭遇,彼此俱无阵势,一方是做贼心虚、仓皇出逃,一方则是士气如虹、一往无前。因此在最开始的遭遇战中,竟是庐陵王一方占据了上风,竟然杀得北衙前路人马节节败退,颇有几分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亡命凶恶味道。 “结阵!缘车结阵!” 前方开道的大将沙吒忠义乃是曾与黑齿常之齐名并重的百济蕃将,自有丰富的行伍经验,眼见到夜幕中突然冲出的这一路人马作战勇猛,便也不敢再贸然发起冲击,喝令队伍收缩靠后,保护车队物资并分领器杖以拒敌。 眼见敌军仓皇败退,庐陵王一方不免更加的气盛骄勇,不独前方的亡命徒们叫嚷着追逐赶杀,就连后面队形散乱臃肿的那些乡野徒卒们也生出许多勇气,一股脑的蜂拥而上,打起了顺风仗。 两军交战,气势盛壮与否至关重要,对方如此气壮威逼,北衙军众们一时间竟然不能成阵,不得不一退再退,抛弃了近半的车驾辎重,等到对方冲势有衰,才勉强在后方重新拢合起来。 “拥王从龙,功成此夜!” 庐陵王一方,眼见到初战告捷,后方压阵诸员不免大喜过望,纷纷拍甲叫嚷喝彩起来。 而对面刚刚仓促结成战阵的北衙军士们在听到这一口号后,不免惊慌有加,仓皇之间听到一个“雍王”的呼喊,一时间刚刚结成的阵势登时便有崩溃之态。毕竟他们此番挟君出逃,主要就是为了躲避雍王的威逼。 “雍王竟然已至洛北……” 后阵中皇帝并袁恕己等在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都神情惊变,袁恕己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皇帝,直接抽刀在手,策马奔前,并对皇帝说道:“雍王甲伍暗渡,可知逆心深刻!臣奉君出巡,虽不可坦言无私,但也公义当先,此际临危赴险,为圣人证此心迹!臣此身不死,圣躬必然无危!” 说话间,袁恕己已经冲至战阵前方,挥刀喝阻即将溃退的北衙军士们,并向对面大吼道:“雍王天家幸徒,天恩殊给‘镇国’之号,不能感此恩义、泯灭恩德,使甲逆乱国中,唐家忠骨,伏此杀贼!” 此时对面的攻势也有消弱,激烈的厮杀本就耗人气力,这一路人马本就野中奔行多时,遇险应激尚能搏杀一番,讲到对自身气力的调配与控制自然远远比不上真正的甲兵,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再加上北衙军众们退走丢弃的车驾辎重被缴获,车上装载的除了一些器杖之外,还有众多的宫货财物,其中不乏珍品、哪怕微光招摇都是折彩绚丽、引人垂涎。对面一些乌合之众就算还有些微气力存留,这会儿也都开始忙碌争抢战利品,不再乘胜追击。 一番波折、言或颇长,但实际双方接触并厮杀尚不足一刻钟的时间。 袁恕己满心壮烈情怀的越阵而出,一通喊话后却发现对面一群人只是忙于哄抢战利品,竟然不再继续攻战、同时也无人回应他的喊话,心中不免泛过一丝羞恼尴尬,同时脑海中也是灵光一闪,继而便挥刀大吼道:“此为庐陵逆众,并非雍王西军!杀贼、杀贼!” 且不说袁恕己的陡然惊觉,后路压阵的庐陵王等在初战告捷后也在快马加鞭的冲入战场,一路上蓄养人马战力的南衙精卒们投入战斗,一边挥刀驱赶着己方那群乌合之众继续向前冲击挤压对方阵脚,一边大声叫嚷着各种口号。 此时的北衙军众们虽然仍是惊魂未定,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趁夜色掩盖向周遭四野逃窜,但仍留守于此的甲伍在见到敌军哄抢行为后,心中敬畏之感也大大消散,再加上袁恕己的呼喊,便又匆匆结成几个战阵,向对面反杀而去。 这一次再作交手,北衙职业劲旅与乌合之众的差距便体现出来,战况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那些再被南衙军众驱赶上前的杂牌军们再无招架之力,循着惯性稍作支应,然后便开始大规模的溃逃,甚至就连后方南衙军众的阵势都给冲垮,不得不退后重新结阵。 庐陵王的计划中,本就有一项是将北衙守军诱出,或围而歼之、或喊话招降。虽然不清楚北衙军众为何出现在野中,但既然遇上了,总要尝试一番。 因此在庐陵王的授意下,阵中自有将士大喊道:“今上本奸后所立,得位以来,衰德失道,天怒人怨!今大帝元嗣、庐陵大王归国,携天命、施仁恩,凡唐家壮士拜迎大王者,公侯在授、官禄可期!” 北衙后阵中,皇帝李旦情绪本就崩坏有加,此时再听到对阵如此喊话,不免更加的怒火冲头,持剑在手、遥指前方大吼道:“庐陵轻率失位,早为家国所弃,苟活人间、曝丑当世!朕虽无能之主,庐陵更难持符命!内外将士,谁为朕杀此家国巨贼,王爵即授!” 已经临近战场的庐陵王陡闻此凄厉吼声,心中顿时一惊,险些由马背上惊落下来,口中更忍不住惊声道:“圣人竟然在阵?这、这……” 这话语声略有颤抖,半是惊恐,半是激动。惊恐自是被捉奸当场的下意识反应,而激动则就是目标近在眼前,大位垂手可得的兴奋。 此时两方军将已经多有亡散,所谓的战场也已经极为狭小,若是白昼时节光线充足,阔别多年的兄弟两人或许已经能够隔阵相望,然而眼下彼此视野中却只有浓厚至极的夜色。 随着皇帝这一通喊话,北衙军众们自然躁动起来,国朝创业以来,异姓封王不是没有先例,但那些幸运儿或是有着非凡身世、或是有着殊功大勋,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将士们心中能无贪望? 庐陵王也不甘示弱,遥指前方同样大吼道:“某今归国,志在中兴!内外壮士能杀伪君、荡除妖氛者,封王裂土、三代嗣而不降!” 随着双方各自开出殊封赏格,洛北这一场厮杀也变得惨烈至极,各自为了那封王殊荣、俱是悍不畏死。 皇城政事堂中,寝室浅睡的韦巨源突然被门外呼喊声惊醒,他匆匆推门而出,只见几名中官仓皇站立于外,还未及开口询问,中官已经哭丧着脸颤声道:“韦相公,大事不好!北衙哗变,圣人已为劫走出宫,将要奔赴河北……” 韦巨源听到这话,顿时如遭雷击、身躯陡然一颤,及至中官将皇帝所留由他留守神都的制令递入手中时,更如触摸到了火炭一般抖手甩出,片刻后韦巨源才长叹一声,顿足道:“唐家从无弃国赴野之君!臣义不受此乱命!” 说话间,他更阔步上前,将那甩出的制令撕成粉碎,就连碎片都紧握在手,然后才又凝声道:“速奔上阳宫,请皇太后降书、召雍王殿下入都定鼎!唐家安危、金瓯全否,俱在此命!速去、速去!” 遣走使员后,韦巨源已是浑身颤抖,于直堂中颓坐垂泪,过了一会儿才摆手吩咐堂内诸令史退出,自己颤颤巍巍归舍重着章服,并一路行至则天门前,面北而拜,慨然叹道:“社稷横祸频生,大臣不敢独善。臣上不能匡君,下不能兴政,一生窃禄,还于唐家!” 说完这话后,韦巨源手腕一翻,袖间利刃抖出,穿喉而过,周遭卫士警觉冲上还待抢救,然而韦巨源颈间已是血流如注,气绝当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69 我之所在,鼎之所在 在潼关招纳了李思训等人并上奏朝廷之后,李潼并没有即刻继续东进,而是遣原潼关守将李湛率三千前锋先行,自己则在潼关又留两日。 这两天时间里,行台后路又有八千军队赶了上来,其中五千由潞王李守礼率领进入潼关,另有三千人则由此前入京的黑齿常之率领,直接渡河入驻蒲州的镇水城。如此一来,大河水道并夹河两岸并为行台所掌握。 与此同时,雍王新的口号也传遍诸军。这对行台诸军而言,无疑是一大鼓舞。倒不是说他们有多希望神都朝廷与当今圣人重返关中,而是当这样的口号提出来之后,西军此番东进便不再只是请战洗辱那么简单,而是要直执国柄! 至此,行台在集兵力已经出动近半,关内长安并诸要州仍有将近两万人的甲力存留。在控制住神都局面之前,李潼并不打算再由关中继续抽调人马。 前往神都问鼎夺权诚然重要,而一个稳定的关中才是接下来李潼力量所在的源泉。虽然过往数年行台施治、将众多的关陇勋贵们驱逐到了神都,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在关中的力量就荡然无存。 毕竟关内虽是唐家祖业,但也是这些关陇门户们百数年间、几代人深刻经营的所在。烂船还有三斤钉,一旦行台兵力倾巢而出,雍王在神都所为又屡屡突破他们的底线,一些残余势力勾结闹乱于关中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别的不说,行台作为一个立足于关中从而发展壮大的霸府机构,自身在人事结构方面就不能做到完全杜绝关陇世族与勋贵门户的渗透。也谈不上是渗透,应该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只要这些人能够认同行台基本的价值观与政治理念,行台也没有道理一刀切的将所有关陇时流拒之门外。 所谓的关陇集团,只是一个宽泛的、总结性的学术概念,是一群有着类似出身背景与政治资源的时代中人。就连李潼自己,如果用这种观点论述,都可以称得上是关陇集团的后起之秀。 虽然行台对关陇时流的接纳不失有序且管制得力,但这也是建立在强大武力基础上的。一旦行台人马倾巢而出,环境局势自然发生改变。 李潼之所以敢在这样一个时节发兵东进,甚至就连远在山南的他三叔李显都急吼吼潜回国中,就在于如今的神都朝廷实力已经透支到了一个极限,起码是整个都畿地区,短时间内已经难以再聚集起控制局面的力量。 治国治民不同于谈恋爱,不必过分纠结于你对我究竟是不是真心,但却需要注意不要考验人心人性,不要随便给人提供背叛的条件,除非是为了钓鱼。不过李潼眼下的渔场在神都而不在关中,需要充分考虑到关中的稳定。 更何况他这一次前往神都,本就是顺势而为,赌性并不大,也就大可不必孤注一掷、倾巢而出。 当李守礼抵达潼关后,李潼才又再次上路,临行前将李守礼安排为潼关守将,并吩咐道:“二兄所职唯在此门户,东西纵有变故,传书告信即可,决不可妄动轻出!” 李守礼闻言后忙不迭拍胸保证,但又不无担心道:“眼下都内情势已经混乱至极,西军十万胜甲,三郎却只率六千东归,是不是……”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笑一笑,刚想说当年董太师也只率了五千西凉军进洛阳,照样一番作为……不对,是作了一把好死,脸上笑容一僵,转头便呸了一口,仍然觉得有些不吉利,一边啐着一边翻身上马,继而三千将士便策马离开潼关,向前方的陕州而行。 所以说有的丧气话真的不能随便说、随便想,行途之中,神都方面最新情报传来,李潼在听完后顿时有了一种天人感应、天命所归的感觉。 “日前南衙躁乱城中,北衙哗变大内,劫持圣人离宫……皇太后陛下制召雍王殿下急速归国、掌控局势!” 短短几句急报,所透露出来的讯息之惊人,让李潼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中过程稍有了解之后,更是气得忍不住想骂娘:“圣人身系家国之大任,何敢如此轻率、浪行匹夫之意气!” 他这么不客气的斥责他四叔,还真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此前他虽然频频施压,但本质上仍然是希望能够维持都畿秩序一个基本的完整,勒令在朝五品以上参议归祀、并要求朝廷提供粮秣,就是希望维持朝情不崩、并保持一个基本的事物运作能力。 可现在,他四叔直接破罐子破摔,主动挑衅并引火烧身,使得都畿秩序完全崩溃,让李潼大感猝不及防的头疼。 神都局势崩溃得如此彻底,除了倍感意外,李潼也不由得稍作检讨,他这一次真的是有点想当然了,下意识的忽略了他四叔的主观能动性。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他对他四叔的印象,除了近年来有点大聪明之外,还是让位成瘾的仁懦形象,让老娘、让哥哥、让儿子,结果他妈的击鼓传花、传到自己这个侄子手里就炸了! 神都如此惊变,原本的计划自然不足为凭,如果说神都本身的秩序崩坏还能慢慢收拾,那么最要命的一点还是不能让他四叔真的被劫入河北,起码不能以皇帝的身份进入河北! “中军千人,收聚马力,一人三乘,驰入陕州!传告潼关潞王封锁关城,无我手令、一应人事、概不得出入!驰告蒲州燕国公,甲械谨备,随时待战!” 快速做出吩咐后,等到中军战马聚集起来,李潼便即刻率军向陕州驰行而去。本来预计还有两天的行程,从午前疾行,到了入夜时分,人马便抵达了陕州。 抵达陕州后,李潼即刻便召来已经先行至此的李湛,询问都畿最新情报。但李湛也不过是先行两日,今天午后才正式抵达了陕州,所知仍然有限。 不过,陕州这里已经颇有自神都逃难至此的时流,这一部分人很快便被招至州府,一通盘问下来,信息错综复杂,虽然让李潼对神都目下的混乱有了一个更全面的了解,但是他最关心的皇帝目下所在仍然没有一个确定的消息。 唯一或可安心的,就是在这一通杂乱的讯息中,同样没有太多涉及到他三叔李显。不过他三叔存在感强不强烈,李潼本就不放在心上,庐陵归国,注定只是一场不甘没落的关陇阴谋家们的招魂闹剧。 略作沉吟后,李潼还是觉得要施加一层保障,以应对或会发生的最坏情况。于是趁着用餐之际,他又召来李思训,亲自口授道:“唐家创业,发迹太原、功成长安、宏大神都,今圣人不祀祖宗、弃国而走,诚家国之大不幸!生而唐家元裔,宗庙、鼎业若无所托,我自一肩当之,绝不容宗庙蒙尘、社稷倒悬! 相公宗家耆老,应当体会我这一番苦心,请即刻于案执笔,传檄神都,凡官爵食禄,见檄之日即刻奉表出拜,伏迎王道!悖道而行者,俱国之贼逆,我之所在、鼎之所在,持符之日,讨贼之时!” “这、这会不会……殿下慎行至今,言行俱不出章法之外,若直行如此奋进、恐毁誉参半啊……” 李思训闻言后不免有些迟疑,李潼闻言后则摆手道:“来不及了,若圣人被劫入河北,河道即成国门,社稷必生鸿沟之裂!隋炀旧祸,恐复临人间!圣人亦我恩亲,移其尊位,亦是移其罪孽!即刻行文,宣告神都!” 听到雍王如此坚决,李思训便也不敢再劝,忙不迭伏案拟文。 半天时间里疾行数百里路程,李潼身体上也颇有几分疲惫,伏案短憩片刻,脑海中仍在思绪飞转,考虑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方方面面的变数。 时间悄然而逝,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李思训终于将檄文拟定并呈交上来。李潼通览一遍,然后又提笔将其中一些措辞稍显委婉的地方勾出更改。 既然言为檄文,当然要突出斗争性,除了告喻神都士民皇帝失道、不配其位之外,当下朝廷诸宰相等执政班底也必须要加以声讨。如今神都大乱,已经不存在磋商、妥协的余地,壮声先行,强兵于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李思训又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将檄文修改的勉强符合雍王的意愿。之后李潼便也不再拖延,召来文吏将檄文分抄几十份,召集五百名甲员分成数路,各携檄文连夜向神都城驰行而去。 神都洛阳海内大邑、久为天下中枢,常住人口几十万有余,繁华富庶冠绝天下,可当这样一座雄盛的城池秩序崩坏、陷入无政府的状态下时,所带来的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城中闹乱难定,城外也生机微薄。当下时令新逢晚春,虽然田野之间多有草木新生,但田桑多废,起码是田野所出支撑不了大规模的人事转移。 田野不足谋生,内乱尚可纵欲。城中秩序无存,凶悍聊可果腹。面对这样的情形,几人又可克己奉礼?首日南衙躁乱,坊里群惊,已经让人惊恐莫名、无所适从。接下来的几天内,神都城中的闹乱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突破人所承受的极限,民无业可守,贼无处可遁! 终于,一道檄文从天而降,分别张贴于诸方城门,圣人弃国、雍王扛鼎!唐家社稷,有力可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70 社稷存续,天命有归 夕阳斜照,则天门前杀戮将近尾声,大量的乱军士卒被射杀于宫门前以及皇城诸街之间,幸存者或逃窜躲藏、或弃械投降,然而杀戮仍在继续。 其实早在叛军眼见雍王身影出现于则天门城楼处时,其军心已经震荡不安,有将要崩溃之势。但是随后诸边宫门多有强卒涌出,阻断了他们的退路,本身部伍中又多有倒戈,进退失据下,不得不激战于皇城内,以期能够死中求活。 随着各路军伍汇合于则天门前,最后一部分于宫墙下负隅顽抗的叛军也被消灭,则天门前已是一片血色伏尸。 “雍王殿下归国定乱,臣等助阵来迟,请殿下降罪!” 那些截断叛军退路的卒伍们并不属于雍王部伍,李潼归国所率唯驻守则天门这不到两千人。突然涌出的这些人马,自然是神都城诸勋贵朝臣们所组织起来的武力。 此时叛乱平定,诸率队者入前见礼,搭眼望去,李潼便发现了许多数人,诸如观国公杨嘉本之类,甚至还有小滑头张说,此时也批着一身不甚合体的甲胄,甲衣上颇有血迹残留,刚才在城头上李潼也见到张说作战勇猛,甚至亲斩数名叛卒。 诸员于则天门前再作叩请,李潼才在甲卒们簇拥下行出宫门,环顾一周相助定乱的诸路人马,最后视线才落在最前方十几人身上,一手按剑,慨然一叹道:“戾气冲霄,群贼乱国,家国之大不幸,忠直者睹此,无不剜心之痛!若以缓急论罪,我与诸公俱不清白。滔天大恶,尚未厘清,当务之急,唯伸张大义,细碎无论。” 说话间,他入前一步,弯腰将观国公杨嘉本搀扶起来,才又继续说道:“国运多舛,局势艰难。虽需典刑严明,但也不必深究功士毫末。诸公相率助阵,使宸居不受贼迹玷污,诚是功大可见。况檄文宣告,本应相会于西郊,然贼情如火,小王不得不仓促潜渡,想来诸公此心同我,并非有意怠慢檄文所召。” “贼乱都畿,圣人弃国,臣等仓惶之际全无定略。幸在殿下及时归国,内外群情有所仰仗,教令威宣之下,必将群邪辟易、贼迹荡除!” 听到雍王一番言语,观国公神情略显尴尬,连忙又低头恭声说道,并环指身后时流诸家与各自健卒们说道:“今畿内两衙宿卫多有亡散,以至于贼徒竟敢逞凶皇城之内。臣等诸家仓促聚集亲众门生,虽无令出之门,实有死国之烈,必当严拱此间,恭承王教,以待四方勤王之军陆续抵都。” 顺着观国公所指的方向,李潼抬眼望去,只见诸家徒卒虽然旗号不一、员众也有多有少,但此时聚集在了一起,规模仍然颇为可观,起码人数上是比他今次仓促东行所携兵力要多很多。 他眸光略作闪烁,不免感慨这些大族真他妈的命硬,经受数日暴乱洗礼,居然还能聚起如此壮大的人势。 但这也属正常,世家大族的生命力以及生存抗压的能力本就远远超过了普通民众们。不要说神都这一次的动乱仅仅只持续了几天的时间,五胡十六国长达百数年的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但南北这些大世族们反而越来越壮大。 抛开心中这些杂想,李潼很快便露出一副欣慰神情,再次开口道:“勿谓令出无门,忠义所指、道之所趋。唐家创业、享国以来,道行天下、威加宇内,所以兴治,便在于满朝忠烈门户才流辈出、踊跃于事。名爵所赐、禄料所给,三代垂恩,今日得恃此力!” 讲到这里,他又顿了一顿,指了指则天门前战场上那惨烈画面,然后才又说道:“今日捐力着功,功在社稷,章轨新定之后,必有封犒盛给。公义之下,入都之前,畿内人事凡所私情惠我,我亦有闻。日前皇考家庙、观宇保全于乱祸,无受贼寇所扰,未知在场几位捐力义助,使我免于丧乱之痛?”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闪出数道人影,并行入前并叉手道:“殿下身领镇国之重任、劳苦于陕西,偶失两顾之从容。臣等惭于位卑力弱,未能扑灭大灾,公私感义、亦不敢遁世自活,薄力进献,守护先灵不受侵扰……” 不待几人讲完,李潼便脸色一肃,入前对这几人深施一礼,并沉声道:“横祸陡生,济亦难免困蹇于途,方寸失守,幸仰诸君赠力,使我孝义无失、伦情得守!今具礼以谢,必有厚报于此深情!” 几人见雍王如此庄重具礼,便也连忙各作回应、不敢生受,只是眉眼之间的喜色实在按捺不住。如今神都秩序崩溃,雍王归都之后必将大权在握,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在动乱之中先作表现,必也回报可期。 这时候,站在一边的观国公等人看到雍王与这几人亲密交谈,神情多多少少是有几分不自在。并不仅仅在于雍王对他们的态度要更加亲密,更在于雍王通过这一点亲疏的态度而给他们之间的脆弱联盟制造了裂痕。 李潼自将众人神情收在眼底,心中只是冷笑。綦连耀这一场叛乱,发乎猝然、被扑灭的也迅速,但其背后所牵扯的意义却深刻至极。 即便不讨论太过长远的前因后果,只看綦连耀乱军刚刚进入皇城,随后畿内势力尚存的诸家便赶来封堵定乱,可见当中必然有着微妙的联系。 李潼仓促归都,所携甲力并不多,而神都局面又崩坏的太彻底,让他不得不对神都方面残留的人事势力加以利用,否则短时间内、起码在后路人马抵达神都之前,便要陷入一定的被动中。 綦连耀这一场叛乱,往小了说只是当事主谋者不切实际的狂妄野心,往大了说就是神都这些时流门户们给他的一个下马威,通过纵容乃至于促成这一场叛乱的发生,指出时局往下一步发展的一个可能,那就是天命未必独属唐家! 李潼檄文中以隋炀帝失国旧祸而直接宣命移除他四叔的尊位,神都城中旋即便爆发了一场逆命僭称的动乱,无论其规模大小如何,这绝对是一个危险至极的讯号,懂的人大概已经开始在家里赶制王旗了! 这样一个局面,已经很难徒恃武力进行解决。所以此前李潼才对他四叔玩的这么险感到愤怒不已,如果神都城中仍然稍有秩序存在,无论接下来要进行对话的是他四叔还是他三叔,其实都很好解决。 可现在,“唐家天命已失”这样一个话题摆在了台面上,大位所属已经不再只决于宗家之内,需要解决的可能就是未来陆续涌现的野心家们。 如果李潼不及时归都,任由这一场叛乱持续哪怕多一刻钟,对唐家符命都是一致命损伤。如果他快速归都,那就会面对眼前这样一个局面,那就是实力不足以震慑全城。 但如果这道檄文不发出去的话,他四叔被劫入河北,同样会让国家有分裂的危险。而他如果加大对关内甲力的征发,又会面临一个被偷家的危险,毕竟他们李家就是趁着关内空虚而发迹的。有这样一个榜样在前,那真是无论如何都要搞一搞。 本来一场大势所趋的顺风局,结果却打成了现在这个鸟样子,李潼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但是幸在他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尽管朝廷此前一再肃清他在神都的影响力,仍然还是颇有残留。 神都城过去这段动乱中,已经有人先行下注、向他进行站位。还有一点比较幸运的,那就是他爸爸多,也能让人方便下注。 过去这几年时间里,李潼虽然不在神都,但仍然不失人望倾注的目标。比如从善坊中的孝敬皇帝庙,比如修文坊中的宏道观,前者是追念他嗣父李弘的寺庙,后者则是他亲爸爸李贤故邸。 此前李潼虽然人在城外,但通过对神都逃亡到陕州的时流询问、再加上履信坊田少安报信,了解到神都城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众围聚于这几处与雍王关系深厚的地点,因有此问。 结果也并没有让他失望,在这第一波追在叛军身后抵达皇城的人当中,就有数人参与保护他两个爸爸的纪念地。只是在看到这几人身份后,李潼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一言难尽的感觉。 这其中,参与保护从善坊孝敬皇帝庙的有张说、杨执一,以及南衙左卫中郎将田归道。这三个还好说,张说虽然年龄不大、官位不高,但却向来长袖善舞,且其家本就是洛阳土豪,单单今次领入皇城中便有三四百人之多。杨执一也算有些旧谊,至于田归道则是行台官员田归农的族弟。 但是参与保护宏道观的在场两人,身份则就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其中一个名为陈铭贞,另一个居然是徐俊臣!老实说李潼在见到这两人行出时,都忍不住大感惊讶,实在没想到这俩鬼东西居然命这么长,而且居然还混到了投机队伍中。 无论旧事如何,既然他以这样一件事作为切入点来沟通神都人事,眼下也只能笑脸相迎。 众人聚在一起谈话的时候,各家带入皇城的卒勇已经开始打扫战场。随着则天门前被清理出来,李潼也开始布置接下来的定乱事宜。 过去这段时间里,神都城闹乱之事不止一桩,单单北衙哗变、劫持皇帝与韦承庆等勾结私迎庐陵王潜逃归国,就值得深入追究。但这几桩事在刚刚发生的綦连耀谋反一案面前,统统都要排在后面。 对于綦连耀谋反,李潼的态度就是赶尽杀绝!所以在布置起任务来也是杀气腾腾,与綦连耀有关人事以及其所乱授伪职,一旦查实,则杀无赦! 李潼话音刚落,在场资历最老的杨嘉本便开口道:“国患重疾,尤需谨慎。况且当下章轨无存、国无正命,更兼四方勤王之军尚未入都,贸然杀刑广施,恐局势再生板荡啊!” 李潼听到这话后,略作沉吟,然后便抬眼望着杨嘉本,皱眉说道:“小王久事陕西,朝事或不深谙。今次归国扶鼎,亦时情板荡所迫。令式所行,虽为一己之念,然言行之所宗旨,唯道义不可轻折!观国公所谏此言,是欲挟势屈我脊梁?” “臣、臣不敢!唯今合城动荡未已,宫门血迹新涂,圣人所以失守,正因……” 杨嘉本还待争辩,李潼已经佩剑出鞘,弹剑冷笑道:“人事或有陌生,终究难免相逢。欲使神都人物重新见我,需借观国公一物,观国公是自献,还是要劳我使员摘取?” 听到这话,观国公包括在场其他神都时流,脸色俱是一变,杨嘉本更是抽身急退并大吼道:“社稷已经命悬一线,殿下仍要以虐为威、强杀大臣……” “某为殿下杀此老贼!” 杨嘉本退后不足一丈,身后蓦地刀光闪现,陈铭贞一刀斩落杨嘉本首级,一脸狂热的大吼道:“唐家国业,俱仰殿下!殿下声令所出,谁敢违逆!” 李潼眼见此幕,眸光不免一亮,持剑喝道:“社稷之所存续,天命有归!忠逆并存人间,道义之耻!唐家养士,从无刻薄,内外凡挟势乱命者,唯杀赐之!我今暂持符命,镇国诛恶,绝不苟且! 若逆恶仍需缓图,功勋何以急就?此道诚需广助,勿谓志士不遇,满城狐鼠,俱名爵之资!杨嘉本恃宠邀权,纵恶专功,今为内外忠勇志士杀之!逆道者,弓刀以待,顺道者,名爵相酬!” 驻守于则天门处诸西军将士自不待言,雍王话音刚落,顿时便抽刀擂甲喝彩。至于则天门前诸家员众们,在见到观国公顷刻间身首异处时,不免略生骚乱。 不说挥刀劈斩观国公的陈铭贞,张说见状后便大步行至雍王面前匍匐作拜,而后转身挥臂指向自家部伍,大声喝道:“臣举家捐命,正为报国建功!名王壮志,符命勇持,名爵盛给,臣何惧功大,唯忠勇效力,顺道以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71 恩威所给,公器所归 神都城中闹乱持续的时间未足旬日,可是当街鼓声再次响起时,竟给人一种恍如隔世、沧海桑田之感。 街鼓声响起,意味着城中的秩序开始重新恢复,这对于一些满怀野心与贪欲的人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城中绝大多数生民,如果说在动乱以前对于生活还充满各种美好的想象,可是在经过席卷全城的动乱摧残后,对生活的期待感进一步降低,只要能够保障自身与家人的生命安全不受到威胁、侵害,便是眼下唯一的期望。 三通鼓响毕,宵禁正式开始,街中游荡的民众们也都抓紧时间行入就近的坊曲。无论是出于多年来所形成的条件反射,又或者是对秩序的渴望,神都城中纵横交错的长街上已经绝少行人,这也给军队接下来肃清全城提供了有利的条件。 街鼓声的响起,不独给深受动乱侵扰的神都城重新带来了秩序,对于城中仍然残留的暴力团伙、甚至包括皇城中那些参与围剿叛军的诸家部伍们都造成了极大的震慑。 街鼓净街的宵禁系统所代表的可不仅仅只有那几通鼓响,想要将之重新恢复并覆及全城,背后起码要有上千员众进行操作。 雍王突然归都并驻守于则天门,击溃了叛军的进攻,这对神都城一些人来说诚然是一大变数,但同时也意味着雍王此行归都,所统率的兵力必然不会太多,否则便无从保证其隐密性与突然性。 所以观国公杨嘉本敢于当面质疑、反驳雍王的决定,就是因为料定雍王眼下在畿内实力不足,想要控制住都畿形势,就必须要对神都方面的人事有所仰仗。再加上綦连耀谋反给唐家天命所归这一观念带来的冲击,就给神都城内诸世族提供了与雍王讨价还价的筹码。 杨嘉本这一思路不能说是错,毕竟就连皇太后在位的武周时期,尽管对世家大族极不友好,但同样也要有所吸收、才能维持其统治稳定。雍王想要扑灭神都城内的动乱、重新将秩序建立起来,乃至于问鼎大位,当然也是难免需要来自这方面的助力。 但杨嘉本也是低估了雍王的强硬,或者说高估了他们这些世族的势力与影响力。 老实说,当李潼身在则天门城楼上据守,并眼见到诸家徒众参与围剿乱军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生出稍作让步的想法。毕竟无论内心怎么狂野,短时间内实力的不足仍需正视。而且他新归神都,并不清楚这些世族们眼下拥有多大的势力、彼此之间的联合有多牢固。 很多事情,坏就坏在过犹不及。神都眼下的动乱是如此,这些世族们的串联同样如此。因为不清楚他们的底细,所以李潼稍存保守相忍之想,可是当看到徐俊臣这样一个家伙居然都能混入队伍中来,不得不说心里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面对眼下这样一个局面,徐俊臣这个人对于李潼而言就是一个明灯,能够让他看清楚这个所谓世族联盟的底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大凡联盟稳固、关系紧密兼势力颇壮,就徐俊臣这种底子潮得一言难尽的家伙,根本不可能融入其中。 现在就连徐俊臣都跟随这群人一起出入行动,足见这些人也只是色厉内荏的货色,李潼如果还能被唬住,那这些年也白混了。 但无论怎么说,观国公杨嘉本能够被推举出来、作为代表与雍王进行交涉,终究还是身负一定人望的。现在就这么轻易的被斩杀当面,虽然动手的也是他们原本的同伴之一,但毕竟是雍王下令。尽管在场没有人再敢当面抵触雍王的命令,但各自心内真实想法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场众人,陈铭贞、张说等各自都用言行表态拥戴雍王。 其余众人反应则就相对的没有这么干脆,表面上虽然恭谨有加,并没有因为杨嘉本之死而裂目以争,但落实在具体的行动上,就是各自部伍的调集不够利索,既想快速抽身、离开皇城、再图后计,又担心如果脱离大队、或许就要遭到孤立围剿。 如此一来,则天门前情势仍然颇为危险。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有预见,所以在斩杀了观国公之后,也没有再强令在场人众去执行什么具体任务,只是着令则天门内的大内宫人们速速置备餐食,送至此处以犒飨诸军。 神都城诸家至此已经陷入进退失据的困境中,对于下一步的局势发展更丧失了基本的判断。然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当宫人们刚刚将准备好的餐食陆续运出则天门的时候,响彻全城的街鼓声也从外城传到了皇城中。 最初皇城内众人在听到街鼓声响起时,还以为只是错觉,可当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侧耳倾听时,各自神情间就不免惊惧流露,意识到并非只有自己才出现了幻听。 街鼓声此时响起,意味着雍王在神都城中仍有人事布置,绝不只有眼前众人所见的这一点实力! 此时,李潼也并没有过多品味给人带来惊喜的满足感中,简单用过一些餐食后,借着一点夕阳彻底沉没之后仍然残留的一点光辉,将在场能与话事众人再次召集起来,开始继续进行此前被杨嘉本所打断的人事安排。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如今城中秩序荡无,诸事待营,势不容缓,唯尽快归治,情势才能归安,社稷才能归定。” 这一句话刚才李潼便讲过,但却乏甚力量感,哪怕陈铭贞倒戈斩杀杨嘉本,虽然让众人惊恐大生,但所造成的震慑仍然不够大,起码仍不足以让人对雍王身心俱服,毕竟神都城过去这段时间里,凶杀之事层出不穷,杨嘉本并不是第一个,身份也不算最高。 可是当街鼓声响起时,人们才明白哪怕仅仅只是眼下的雍王,仍然要比他们原本的预想要强大得多。所以当雍王旧话重说时,气氛要比刚才更严肃得多。 “殿下屡有定乱兴治之壮迹,凡所教令、臣等恭受。雪覆三尺,不敌暖阳,殿下之与家国,无异破晓之霞、寰宇之光!” 雍王话音刚落,张说便忙不迭再举手发言,说完这话后也不做邀宠之态,很快便退回了原地。 对于张说的追捧,李潼也是当仁不让的泰然受之,旋即便表态道:“乱之所出,在于声令之不正。今日扛鼎于此,为社稷立命,非我言书,概是伪命!宣命、建策、定乱、诛恶、捉讨、访问、存抚、申告、辨察、犒给,凡此诸事,各使一员,承教受命,光大王事,诸位或才器勇捐,或推举才遗,畅所欲言,切勿喑声。” 众人听到这一番话,各自也都不免喜形于色。雍王这么说,便等于是放弃原本的朝廷结构,要循就当下时宜组建一个新的定乱班底。虽然可能这一应使职不会存在太久,但当此破旧立新的时节,谁都明白如果能在这当中得据一席且确有功著,对于未来自有极大裨益。 想到这里,他们不免为刚才横死的杨嘉本暗道可惜。若观国公仍然在生,凭其资历、名爵以及此刻恰在皇城中,极大几率将会分得一席。 李潼自是听不到这些人的心声,若是听到了,难免也要嗤之以鼻。杨嘉本如果还活着,他也根本不会提出这样一个方案出来,而且就算提出来,也未必就会获得眼前众人的认同。 这样一个方案,无疑是将眼下的朝廷人事结构完全抛弃,重新建立一个完全以雍王为中心的临时班底。同时也意味着在此前持续数年之久的朝廷与行台的对抗中,终于以朝廷的完全落败而划上一个句号。 其实最开始李潼也不想割裂的如此彻底,他也想尽可能保留下来朝廷目下的人事结构与行政职能,可现在神都局势已经被玩得稀巴烂,若再强行弥合起来,费时费力且不说,也会将此前所积攒的弊病继承过来继续纠缠。 见在场众人各自目露殷切、一时间又怯于表达,李潼便索性自己指名点将。 首先是陈铭贞这一员干将,李潼首先将他点出,并授给一个定乱使职,全面负责整个神都城内定乱维稳事宜。这一个职使权力自然极大,毕竟如今神都城中最大的问题就是闹乱不定,但是陈铭贞原职的金吾卫,职权就在于维持畿内的治安稳定。 陈铭贞受此使职,自然激动不已。跟在场所有时流相比,其实他与雍王的交集产生最早,就在雍王刚刚入世、世道尚且不知雍王谁人的时候,彼此便已经产生深刻的交集,但是很可惜,这份交集并不是相见两欢,而是彼此立场的冲突。 老实说,陈铭贞与雍王之间的积怨,并不逊于世道之中任何一家勋贵门户。但陈铭贞有一点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并无祖荫可恃、全无余计可循,雍王一点一滴的壮大、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足以让他透不过气的压力,所以想要谋身,只能抓住任何一个可以称为机会的时机并奋力搏求表现。 如今终于得到雍王的赞赏并任使,陈铭贞心情之激动可想而知,甚至当场挥刀割袖,以刀剜颊并泣声道:“古有为刘氏者袒,今臣幸荷王恩,若不捐身以彰王教,更待何日!” 听到陈铭贞所举这一个并不怎么应景的例子,李潼也只是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陈铭贞免礼,然后才笑语道:“唐家用士,唯以壮功为美,不以死命当先,生者荣禄于世,亡者留影凌烟。造化修短,概有天意,忠烈之声,必将响彻千古!生人亿兆、我非独壮,唯奉道而行,可以不屈邪情。 陈将军豪力捐用,于家国已是续薪之功,我或非独步人间之才,但凡所任用,必使之无后顾之忧!今街鼓声响,在街游荡之徒,若非忠勤于王命,则必凶恶桀骜。此夜使用于此,将军为我且召且剿,明日功勋盛否,端门之前、自有定论!” 说话间,他又望向在场其他人,继续微笑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威既行之,恩必厚甚!恩威之所施给,公器之所归属。我将大器张扬,声势已有显露,唯此行途实多艰深,非我即逆,所趁唯势大气壮而已。道义已作专行,幕僚仍有虚席,门下广聚鹰犬,谁将为食为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72 义无大小,概是正气 则天门前,雍王无论言行俱霸道至极,而在场一干时流不管感受如何,一时间也唯有俯首听命。 在做出了第一项人事任命后,李潼话锋一转,便开始着手解决眼前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那就是神都诸家率入皇城中、眼下仍然聚集在则天门前的部伍们。 今次率队进入皇城者足有将近二十户的时流人家,既有弘农杨氏这样的勋贵豪门与张说等河南土豪,也不乏陈铭贞、徐俊臣等投机客。人势多的数百员众,少的也有十几员跟随听用,全都整合起来的话,那也是足足四五千人,是一股颇为可观的力量。 看着则天门前乱糟糟几千卒勇,李潼一时间也有些犯难,对于该要如何使用或者说处理这一批人、感到有些头疼。 让他们各自归家当然是不可能的,眼下神都城中秩序尚未完全恢复,无论是定乱还是作乱,这些年轻的丁壮力量都是至关重要的。况且他们各自主家难免居心叵测,远不只有一个杨嘉本,一旦放开了管束,还不知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将这群人完全收编进定乱队伍中也是不可取的,起码在原本的人身隶属关系还未解除之前贸然收编,这群人的忠诚度仍然极为可疑,未必就能完全贯彻李潼的定乱方略,即便是秩序重新建立起来,也会埋下许多隐患。 略作沉吟后,眼见各家卒勇进食将近尾声,李潼便又下令吹起号角,将人众招聚在则天门前,并大声道:“今日皇城之内与诸位协力共战,痛歼贼逆,诚是快哉。此前战中,旗号声令多不协同,诸员战功仓促之间亦不能详录。唐家用士,赏罚分明,恩威施给,尤尚信义。当阵身有斩功者,入前自表!” 听到雍王的呼喊声,则天门前顿时响起了一片嗡嗡议论声。这些诸家参战卒员,多数都不是正式的甲士,乏甚戎旅经验,但哪怕经验再怎么缺乏,也都觉得这样的计功方式显然不是常例。 但无论是不是常例,既然雍王殿下已经如此喝令,便也有人开始陆续入前,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此前攻入皇城中的乱军同样有几千众,在则天门前碰的头破血流之后,很快便发生了溃退。但是随着各家卒员自诸宫门涌入,绝大多数乱军被围困扑灭于皇城内,所以各家卒徒身有斩功者不在少数。 很快,则天门前诸家卒众们便分成了两部分,站在前方的便是在刚才战斗中有手刃敌人战绩者,出列之后便不无期待的昂首望向站在城楼上的雍王殿下,约莫占了在场人众三分之一的数量。至于仍然站在原地那些人,则就不无遗憾与失落,显然接下来就算有赏格发授,他们也必然要远逊于那些斩首之功。 等到两部分人各自立定,李潼抬手吩咐他新任命的定乱使陈铭贞将那些身有斩功者引至一侧,记录名号以造功册。 同时,他于城楼上俯瞰着仍然停留在原地的众人,并继续大声道:“国都遭乱,宸居动荡,诸位能奋力捐身于阵,已是忠勇可夸。战阵混乱,功事无所依凭记录,尚能克己自守,不作贪赏冒功,信义如此,风骨如玉!时局板荡诚是不幸,但能见器才林立,亦足快意!” 说话间,他又将视线转向那些率众至此的各家族人们:“国有忠勇信义如斯,何患覆道之贼猖獗?报国之门,大启此时,诸家荐献有功,亦需重酬!往者主仆之义深在,今日战阵诸员戮力杀贼,亦彰诸家赏识之明。我不忍勇义诸员荒置在野,亦不忍加之弃主之名。今日勋功计量倍酬,一给诸家,一给群勇,诸位可愿全我爱才之计?” 在场众人听到这一番话,神情先是惊愕,片刻后便渐渐有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雍王这一通盘算,明晃晃的离间戳人心肺,可偏偏又说的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他们如果要当场拒绝,且不说雍王会不会羞恼报复,单单他们各家仆员的失落与懊恼只怕都难以平息。但若真一口答应下来将这些仆员勇卒们尽皆充公,又难免心痛不已。 在场众人当中,的确不乏如陈铭贞、徐俊臣之类投机客一早就打定主意抓住机会便投靠雍王,当然也免不了真正忠勤王事者。 但诸如观国公杨嘉本之类,打算挟势制衡雍王者同样不在少数,虽然随着杨嘉本身死,这个念头已经不敢再轻易流露出来,可眼下连场景都还没转换,就被雍王连消带打、要将自家筹码力量给收编了,一时间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好接受。 虽然一时间有人难作决断,但对于一些人来说,眼下任何一个需要表态的时刻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此前一直没有抢得表现机会的徐俊臣这会儿便忙不迭的越众而出,匍匐在地并大声道:“如殿下前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义有大小之伸屈,殿下镇国扶鼎,乃应天承运之大计,人间称义者无过于此!臣安敢私计恶阻于大义,亦不敢贪赏窃食将士之勋功……” 徐俊臣的踊跃发言,起到了一个极好的表率作用,接下来又有数人出列表态,愿将所从属卒员献出、并推辞掉格外的恩赏。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表态,仍在沉吟难决几人便心生危机感,哪怕心里极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表示一切听从雍王殿下的安排。 等到在场时流多数表态之后,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则天门前所聚集的这几千卒众的确给李潼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从强杀杨嘉本到之后各种鸡血壮言,其中多半意图都是为了收编这几千人。 皇城中扑杀叛军之后,接下来想要进一步掌控神都城,无论如何绕不开眼前这几千卒众。但这些人身份又比较特殊,他们并不是普通的坊曲百姓,而是分属于时流诸家的奴仆。 如果用朴素的人权解放思维处理,登高一呼,豁免这些人的客奴身份、给予他们法律上的独立地位,他们就会欢欣鼓舞、舍死效命,哪怕屠刀挥向旧主。但这种做法,现实中可行性实在不高。 倒不是说这些人生具奴性、不愿争取独立自主的地位与人格,而是唐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种任侠尚义的精神,主仆之间不仅仅只是一个身份关系,更有一层恩义相结的社会伦理道德约束,这种道德伦理在以武勋起家的关陇勋贵群体中也甚有表现。 这其中一个比较鲜活的例子就是隋初韦衮有奴桃符,健壮有力,每随出征多有建勋,后来韦衮将之放免从良,并代之表奏功勋,获得朝廷封犒。桃符杀黄牛献主乞姓,韦衮赐之姓韦,桃符仍不敢与故主同姓,只称黄犊子韦。 《朝野佥载》有说,韦衮之所以赐奴同姓,就是防备着时过境迁、后代子孙不知前事而与奴家乱婚,赐同姓之后便没有这样的隐患了,骨子里仍然看不起奴仆。但韦衮若知后世出身黄犊子韦的韦后倒台后,京兆韦氏受其连累被大杀一通,会不会后悔当时的这一点精明。 抛开别的不说,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主仆相得的例子。彼此之间的情义以及互相成就,听来显然要比冷冰冰的制敕宣令要更有人情温度。 唐人这一点尚义的精神,李潼是深有感受,越是出身底层,这种知恩图报的道德感就越强烈。毕竟他自己本身从弱小到强大,便深得此利,所以在具体情况中,也并没有忽略这一点。 “义无谓大小,概是人间正气!我爱此间壮才,恩赏厚给,群卒凭此酬报故旧,诸家份内应得、安然受之,毋须推辞。纵然事付舆情,宁我当此夺士之恶,不使群员义气有损。” 徐俊臣这个机灵鬼托儿当的是不错,不过雍王也自有宏大一面,自然不会吝啬这一点恩赏。 义无谓大小,但前程却有。投靠雍王无疑是要比留事故主拥有更多的机会、更远大的前程,而在这选择中所产生的背叛感与负罪感,雍王替你们解决! 听到雍王这一番宣言,再见各自旧主也都表态愿意捐士献力,在场诸家卒员们各自也都异常振奋,齐齐叩拜响应谢恩。 这一幕落在时流诸家眼中,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不说各自仆员被征夺的失落,更隐隐感觉自己等人出现在此地就是多余。 这一群多余的人也没有留此太久,很快雍王便安排卒员将他们引入皇城中一些闲余的官廨暂时安顿下来,同时对各家卒员们的整编也正式开始。 虽然皇城中诸司官吏尽数亡出,但大内自有习艺馆、云韶府等教授宫人的机构,宫人能作读写记录者不在少数,数十人分别携带纸笔入列统计,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初步的造册完毕。 兵册造定之后,李潼又着宫人自大内搬来两个镶金嵌玉、异常华美的箱笼,一者用于收存籍册,一者则放置在则天门前,而后继续宣布道:“犯宫之贼虽已伏诛,逆乱之贼尚未扫灭!今夜于此造册点兵,营旅编创,巡定全城,明日诸营聚首此门,投名于箱,具功者授仁勇副尉、上功者授仁勇校尉!立此金玉之盟,若有违背,天人弃我!” 则天门前,听到雍王所开具赏格,气氛顿时又沸腾起来。 在场诸卒员们,本身多为客奴之身,能够放免奴籍、成为良民已经是一大幸运,原本以为所谓的恩授无非量勋几转并一些钱帛赐给,却没想到竟能凭此功事一跃成为在品的官身。 虽然仁勇校尉与副尉仅仅只是九品上下的官阶,但却是从奴身到官身的一大跨越,对于这些此前几无前程可言的卒众们来说,无疑是一莫大机遇。因此则天门前叩谢声一时间如风雷一般,经久不息。 李潼开具出如此惊人的赏格,自然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 虽然他背后有着整个行台以及数以巨万的大军,但接下来的各种军事任务也是极为繁重。且不说诸边外敌的扰寇与已经竖起反旗的契丹,单单畿内以及诸州局势、特别是仍驻河东的数万大军,就需要足够的力量加以镇抚。 特别眼下还只是三月末,关中仍是农忙,起码要到五月初,才能完成大规模的甲卒征调。至于眼下,也只能将现有的力量进行充分发挥。 神都局面崩得稀碎,两衙军事荡然无存,就算是陕州以及潼关方面后路人马陆续入都,也是不足两万甲卒。且不说神都秩序的重建,一旦他四叔的旗号在河北竖起来,即刻就要组织渡河征讨,从速定乱,避免河北局势糜烂成灾。 杨嘉本等关陇残余势力,李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这些货大凡还有料,不至于让神都局势崩坏成这个样子。但这些人所掌握的门生奴仆,仍然是一股可观的力量,值得接纳吸收。 一口气放出几千个低品武官的散职,包括相应的禄料发给,李潼也并不感觉心疼,事实上他早有将六品以下武散阶作为大规模功劳给授的想法。只不过此前行台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权力,军功酬给的时候只能在钱帛方面加大力度。 贞观年间定制,凡九品以上文武职事官,皆带散官衔,谓之本品。这话说起来就像是文武散官仅仅只是官员相应的职称与待遇,是辨别品级的一种标准。但事实上,虽然有官则必有散,但有散则未必在官,后者才充分体现了大唐官制贵族化的一面。 所谓凡叙阶之法,有以封爵,有以亲戚,有以勋庸,有以资荫,有以秀孝,有以劳考。这其中封爵、亲戚、资荫,统统都意味着政治资源的世袭化,只要生在权贵人家,母胎里就带着官品。 秀孝是指人的才情德性、姑且不谈,勋庸和劳考则是事功,只有做了官才能谈得上事功,才有了叙阶的资格。 李潼倒不排斥政治资源的父死子继,毕竟他自己出身既尊贵、爸爸又多。而且对于如何破除世族政治、贵族政治,历史也早给出了答案,那就是发展科举,让朝廷选士的途径更加下沉普及。 但是在军事上,历史给出的答案则就相对比较晦深或者说沉重。虽然原本的历史上,受困于军事人才的断层,武周后期开设了武举,但武举给社会所带来的冲击与回哺则就远逊于科举。 这当然也很正常,军事本身就是一个实操性强的领域,也是统治集团最为关心与防备的话题,检验与试错的成本都极为高昂,远不同于科举、政治。 如今的大唐,在军事方面又是一个破而后立的渐变过程,以均田制为基础的府兵制业已崩溃,而大规模的募兵体系仍然没有完全建立起来。 开元、天宝由盛转衰的经历也说明了即便这一套体系建立起来,所带来的结果未必能尽如人意。后世多有诟病的盛唐时期节度使权力畸大以及重用胡人将士等问题,除了唐玄宗晚年扒灰降智,其背后也都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 李潼也算久掌军机并且经常身临前线,抛开更加宏大的军制问题不谈,人事方面他感受比较深刻的一点就是军队方面上升途径实在是太少了,普通的小卒、哪怕是一线的精锐战卒,如果没有特殊的际遇,几乎不可能获得升迁,从卒提升为将。 军队中的将领们,绝大多数都不是出身寻常人家,这一点在行台西军中也不例外。将领主要获取途径,在于两衙诸卫的宿卫体系,特别是南衙亲勋翊三卫,这三卫中主要成员就是官宦子弟,天然的就已经把平民子弟排除在外。 所以李潼也一直在考虑,放低一下军功的酬给标准,特别是低品武官的给授,让普通士卒通过自身的努力相对更加容易的完成从兵到将的过渡,以此激发底层士卒们的尚武勇义,同时给朝廷开拓一下军事人才的遴选规模。 至于这当中所产生的行政开支,首先低品散官没有职事在身、是不给俸禄的,其次即便他们享有一些经济特权,干掉一个国公所节省的禄料开支,弥补百十个低阶武官的损失是绰绰有余的。 这样的普给滥授会不会造成武散官含金量直线下降?这是一定的,但那毕竟是以后需要面对的问题。李潼这种奖犒力度还是小的,他们李家刚造反那会儿,高祖李渊打进关中普授五品官,被人劝谏封赏给的太泛滥了,但李渊回答咱是造反、不是吃席,如果不成功、他妈的命都没了,现在计较这个就是多余。 眼下李潼所面对的局面虽然不是起家造反那么艰难,但也是社稷存亡、多事之秋,如果搞不定,祖宗都得让人给扬了,更没有必要拿几年、十几年之后将要面对的问题来制约当下的言行选择。 而且这一次群众们在则天门前助阵扑杀叛军,功劳的确也不小。虽然我家大门常打开,但那是北门自家人瞎闹腾,这一次差点被正面直刚,想想也让人觉得后怕。所以超格论功行赏,也是情理之中。 借着赏格公布、群情振奋之际,李潼又下令进行营伍整编。这方面也没有什么花巧,在场神都群众三四千人,三百人编成一营,以五十名在守则天门的行台老卒为核心,将已经阵列整齐的神都群众逢十抽一,很快就编成了十五个营队。 有了基本的军事编队后,接下来再使派任务就简单多了。诸营分成三班,两班出巡全城,一班留守皇城,肃清城中街道,若是遇到大规模的乱卒流窜亦无需出击,尽快回奏皇城,由皇城出兵捉讨,捉讨使由行台部将赵长兴担任。 当定乱使陈铭贞率队出巡全城之后,李潼才终于有时间了解一下綦连耀此次叛乱的具体情况。这一次叛乱发生的突然,李潼之所以提前知晓并疾行归都,是来自于田少安的报信。田少安的报信中也只是指出了有这样一种可能,具体内情所涉不多。 “此乱所以兴发,根源仍在逆贼韦承庆。韦贼密谋迎回庐陵王,并暗使同谋诸家阴聚卒力。但因圣、因南衙将士入坊扑杀韦氏满门,致使城中群逆无有协调,綦连耀以洛州司户参军预谋奸计……” 徐俊臣这家伙一直远远候在一侧,等到雍王开始询问相关事情的时候,便疾步行出讲述起来。 李潼听着徐俊臣的讲述,心里也渐渐将这一场叛乱脉络稍作勾勒。简单而言,綦连耀叛乱就是庐陵王潜逃归国的一次余波事件。 随着韦承庆被杀于坊间,神都城内相关同谋者一时间也是群龙无首。接下来南衙将士再作搜捕,但本身并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再加上贪功冒杀,对于相关逆党打击远远不够,反而让整个神都城秩序更加崩坏。 之后圣人李旦被哗变的北衙将士劫走,南衙这些剩余将士也陷入了崩溃。神都那些涉事人家势力聚集后,同时也陷入了一个尴尬局面,那就是庐陵王不见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所谓善恶忠逆,整个神都城都陷入无序的混乱中。 綦连耀身为庐陵王谋反同党,官爵、权势并不最高,但其所担任的洛州司户参军却是一个极为关键的位置,掌管户籍、赋税、仓储等民生息息相关的事宜。虽然官职所带来的权力也因为秩序崩坏而不复存在,但却能够让他在动乱发生的最初掌握相当一部分人物力量。 “綦连耀先使州吏把守州府仓储,洗掠存货,之后又凭籍掠取诸坊高户,人物强取,势力大壮。都水使者刘思礼与之有旧,早有通奸之谋,趁乱游走坊间为其游说、招募同谋,寒家亦为造访……” 张说继续做出补充,并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递了上来:“臣家虽不为名族,亦累世领受唐家恩禄,自不与贼同流合污。唯贼势大,不能力敌,蛰伏坊野,细收罪证,凡所叛逆与谋者,俱录此中……” 李潼接过那名单略作浏览,继而又神情沉静的递回给张说,并说道:“道济立身方正,虽立身浊流、却能忠贞不屈。辨察使职便付予你,为我察发都畿潜藏贼恶,勿枉勿纵!” 张说听到这话,一时间既喜且忧,喜的是能在雍王新班底中得居一席使职,忧的则是这职务所司典刑、本身就是一个结怨的差事,跟他对自己的定位颇有偏差。但雍王既然已经授意,他也不敢拒绝,只能恭然领受。 至于徐俊臣,听到张说把他的老本行给占了,顿时也是满心的失落,眼下的神都城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无比富饶的狩猎场,摩拳擦掌的手皮都快磨破,居然英雄无用武之地。 李潼自将徐俊臣的落寞看在眼中,接着便笑语道:“定乱扶鼎,首在诛恶,然诸功士若犒给不及,不免人情离散。徐某可愿担当访问,为我扩取坊间人、物,以实仓邸之空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73 炽情难表,惟乞一活 神都城中,宵禁街鼓声响起之后不久,街面上游荡人众逐渐退缩到各个坊区之中。然而却有一路人马,约莫四五百众,自南市行出,策马直抵洛堤,而后沿洛水向西而行。 相对于偌大城池,这四五百人自然不算起眼。但在雍王檄文抵达神都城后,激发起了一场叛乱,城中多路人马向皇城汇聚,坊曲之间就算还残留一些闹乱人众,在受到雍王檄文与街鼓声的双重震慑下,也都少有敢于横行街面者。 因此这群人马一路行来少有阻挠,很快便抵达了天津桥南侧。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天津桥周遭不乏火光闪烁,有限的视野内可以看到桥面上还残留着大部人马通行所遗留下来的杂乱痕迹,自然是此前入寇皇城的叛军们所造成的。而眼下徘徊于左近的身影,多数都是神都城内诸人家所派遣的耳目,想要打探了解一下皇城中势态如何。 当这一路人马抵达天津桥时,顿时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城中普通民众们或者随波盲从,但大凡稍具地位、眼界者都知此夜绝不简单,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迹象,或许就对接下来大势所趋充满了预示性。 乱军入寇皇城,随后诸家时流各率奴仆跟随入内,城中大半卒力可以说是毕集皇城中。而此前突然响彻全城的街鼓声,又引发了大量的联想与猜测。 眼下皇城中仍然没有什么确凿的消息传出,流连于此、打探消息的人们也都分外好奇这一路人马究竟属于哪一方。 看到周遭游荡的人众或是惊慌躲避,或是跃跃欲试的想要上前打听,率队的田少安也并不掩饰一行人路数,于马背上抬手一挥,后方追从者们旋即便大喊道:“雍王殿下归国定乱,街鼓已宣,继有街使巡城,乱时刑重,犯夜者,一概谋反罪论!” 听到群卒们这番呼喊声,周遭游荡者们或喜或忧,但也全都不敢再流连于此,纷纷退走,将雍王部伍业已出现在城中这一消息快速回报。虽然此前街鼓声响起时已有猜测,但跟真正眼见到还是有所区别。 将周遭人众逐走之后,田少安等人便驻防于天津桥头,布置拒马、栅栏,暂时将这连接洛南、洛北的桥梁拦截起来。 裴伷先这几日一直跟随着田少安、为其出谋划策、壮大声势,彼此之间也算患难与共,此夜跟随一起行动,只是眼见到田少安所作布置,仍有几分不解,忍不住便开口询问道:“叛军寇扰宸居,诸家摄从于后,皇城内正邪角斗。若战况胶着,则应从速驰援;若王师业已胜出,自当教令通达于内外。今拦桥设阻,似无益于事啊……” 彼此熟悉之后,田少安对裴伷先的计谋也颇有信服,对其提出的一些建议都深作斟酌并多有听从,只是此际听到质疑声后,却一脸笃定的笑语道:“雍王殿下既已归都,叛乱必不能久。既然作此传令,恭从即可。” 听到田少安的回答,裴伷先顿感无语,几天时间的接触,彼此也算有了一个了解,田少安或是没有太强的应变能力,但多数情况下还能虚心接纳正确的意见。唯在执行雍王教令这一点上,则就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偏执,现实情况究竟如何、完全不作考虑。 其实不独田少安如此,裴伷先近日所接触西京方面来人几乎人人如此,仿佛只要雍王入城,无论神都城眼下已经混乱到了什么程度,种种骚乱顷刻间都能平息下来。 这一份盲从、或者说信心,裴伷先很难理解。但他却明白一点,依照行台如今的势力,若人人对雍王都有如此强大的信心,那神都城眼下的骚乱或许真就谈不上是什么大问题。 且不说裴伷先心头思绪的流转,一行人刚刚完成对天津桥的封锁,北面的皇城中便依稀传来群众呼喊声。因为距离仍远,再加上宫墙的阻隔,声音传至此处时便已经混杂起来,让人很难将呼喊内容听得真切。 然而这并不影响田少安等击掌庆贺,已经笃定此必雍王已经控制住皇城内的局面,裴伷先身在其中,脸上颇有患得患失的忧虑,显得像是一个异类。 夜色下,众人又在天津桥上驻防将近一个时辰。期间天津桥南偶有行人至此,试图通过天津桥,且入前自报家门时都有不俗来历,但无一例外全被田少安使人斥退。 终于天津桥北侧皇城端门处传来了战马奔腾声,不旋踵便有一行骑士驰行登桥,及至近前,依稀光线中有人向着桥南呼喊道:“桥中设栅者可是田二郎?皇城情势已定,雍王殿下着田二入城相见!” 田少安听到这呼喊声,脸上喜色按捺不住,越众而出向着对面笑应道:“田二在此!甲械简陋,卒员不多,却着先功,郭四郎服不服气?” 率队出城迎召者便是一直追从雍王行止的内卫郭达,听到田少安满是炫耀的语气,郭达便闷哼道:“殿下召急,勿作闲言!” 听到郭达如此回应,田少安更是乐得哈哈大笑,以至于手舞足蹈,直到行至近前,才忍不住对郭达感慨一声并低语道:“此番所历凶险实多,兄弟尚能生见,俱仰殿下天命延佑啊!” 郭达翻身下马,亲自将田少安搀扶上坐骑,却又呵呵一笑:“可惜了!若真捐身于此,功爵必能更胜一阶,拙才若不趁此时势,焉能夸耀人间啊!” 彼此间熟不拘礼,田少安闻言后白了郭达一眼,继而又回指人群中的裴伷先并正色道:“一番声势造弄,这位裴君助我良多,且有机密需陈,要随我一同入见。” 郭达闻言后点点头,示意部下再牵来一匹马并将裴伷先邀请至前,与田少安一同往皇城行去。 “多谢田君仗义助我,此恩铭记不忘!” 行往皇城途中,裴伷先一再对田少安道谢。田少安闻言后摆手笑道:“此番城中应变,裴君智力助我良多,使命才能不流于潦草。我虽向殿下引见,但你究竟能否免于罪外,仍在殿下抉择。” “这是自然、自然……” 一想到接下来便要到决定自己余生命运的时刻,裴伷先纵是智计不乏,一时间心中也是充满忐忑,满心都在思忖接下来该要如何应对,不知不觉,一行人便抵达了皇城中的政事堂。 政事堂内,李潼刚刚给张说与徐俊臣安排了各自使职,待两人暂时退出,便被告知田少安已经在堂外等候,便抬手吩咐将人召入。 田少安入堂之后,正待弯腰施礼,然而雍王已经从堂中阔行下来,拍着他的肩膀便笑语道:“田家儿郎,光耀门楣。眼下虽然还不便据实封奖,但已经可以书告父老、描漆中堂了!” 这一次神都动乱,田少安真的是给了李潼极大的惊喜,不仅仅在动乱过程中抓住时机、搞出了极大的声势,更能提前预见到一场计划之外的叛乱即将发生、让李潼能够及时返回神都,将叛贼击溃于则天门外。 叛贼有没有攻入大内宫城,所代表的意义极大。不要说眼下这种相对原始的资讯传播环境本就有利于各种谣言的滋生,哪怕后世资讯已经极为发达,仍然不乏别有用心者用什么“国都六陷、天子九迁”的惊悚标题去诋毁、破坏人们对历史的正确认知与印象。 李潼之所以超格且大规模的赏赐则天门前参战诸众,其中一个考量也是为了避免相关的谣言滋生。如果有人想夸大叛军战果去制造什么唐家天命已失、中枢软弱无力的假象,那这几千受赏将士就可以证明、所谓的叛乱不过只是一小撮狂妄弱智之人搞出的一场闹剧。 就连那些参战的诸家奴仆,李潼都给予如此厚赏,那么提前预警灾祸的田少安自然功劳更大。更不要说田少安在城中弄出了不小的声势,不说活人多少,在李潼还没有回到神都前,已经给雍王营造出了极大的存在感。 类似张说等人之所以提前落注、站队雍王,多多少少应该也是受了田少安驻守履信坊西园故业这一行为的启发。如此又给了李潼一个选择,让他能够在归都伊始便能有切入点、对神都时流进行分化瓦解。 听到雍王如此称赞自己,田少安也是乐得合不拢嘴,但他也并没有将功劳完全揽在自己的身上,还是从头开始,原原本本的将他返回神都后的经历讲述一番。 “入守西园故业、收拣街鼓文物,包括察发叛贼阴谋,裴伷先相助良多,殿下如此激赏,仆也实在受之有愧……” 听到田少安的禀告,李潼眉目间嘉赏之色更浓,又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入席坐定,然后才说道:“你是我门下亲使,忠勇无私,有此创建,大功应得。至于裴某人,虽参于事,智力有所捐献,这也是他的幸运。若非趁此机缘,必是刀下一鬼。后事如何,无需你再劳计,退下休养,安待功赏。” 眼见雍王殿下对裴伷先态度略有冷漠,田少安不免暗道可惜,但他该说的也已经都说了,既然雍王殿下如此吩咐,便也只能应声告退。 等到田少安退出后,李潼才吩咐将裴伷先引入堂中。裴伷先匆匆行入,不敢抬头仰望,只是顿首深拜并恭声道:“罪民裴伷先,叩见雍王殿下!” “抬起头来。” 李潼于堂中语调冷漠的说道,等到裴伷先依言抬头,便垂眼打量片刻,对于这个比小强还要命硬的裴炎从子,他心中也是颇有好奇,只是在审视一番后却冷笑起来:“悖逆余种,确是家学不俗!你伯父幸得天皇遗命,托以周召,不思皇恩圣眷,妄拟伊霍!而今你得庐陵用作心腹,结果却悖主求活,莫非真以为宗家血肉性命,是你一门祈禳之资?” 裴伷先听到这话,霎时间额头冷汗直涌,更觉手足冰凉,肩颈一软扑倒在地,张嘴频喘数息,仿佛离水的池鱼,好一会儿才涩声道:“罪民命途乖张,虽有向阳之心,苦憾不能生于平川之地,危崖韧草、伏势蜿蜒,屈伸皆非我意,荣辱亦不由己……残喘至今,生死俱在殿下一意,死则应当,若得活,必不负……微言或不足力证,但、但……炽情难表,唯乞一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74 定乱须勇,国赖英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雍王陡然间的问责,的确是出乎裴伷先的预料。他原本以为就算雍王对自己乏甚好感,但只凭他所了解的庐陵王北逃始末详情、以及回到神都后的一些智计相助,多多少少对他应稍存抚慰,但却没想到见面伊始便给他扣上了一个足以令他死无葬身之地的罪名。 堂上的李潼在听到裴伷先一番乞活言语之后,也是稍有错愕,片刻后却忍不住笑起来:“余者不论,裴某于惜命一途,确是纯人。今上不能守国,庐陵不能守节,以致内祸丛生,但宗家既然有我,便绝不容许世道强智凶横之流把持宗家人命、邪逞私欲! 裴某智力不俗,又趁邪缘深涉事中,且不以忠直得称,但我并不知你。今以死作吓,裴某不以邪功争命,唯循本性乞活。今日则天门前授首者几千之众,上至勋门巨擘,下至闾里亡命,因我一令,积骸逾丈。但好生之德,我亦有之。” “以杀去杀、虽杀可也!殿下既持符命,合道定鼎,凡所言行,囊括宇宙。罪民生死,不出此间,所以不敢矫隐心迹,本性袒陈……” 裴伷先深拜在地,继续沉声说道。 短短一番交流,让李潼对裴伷先这个人有了一个更加具体的了解。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心里对裴伷先真的稍存杀意,与前事纠纷无关,纯粹是因为裴伷先这个人,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有心机、有手段、且底线不高。 裴炎作为宰相时,与皇太后合谋废掉了庐陵王。但裴伷先却能不受这一点前怨旧仇的困扰,成功接近庐陵王并参与密谋。普通人大概想都想不到,可裴伷先不只想到了,而且还做到了,足见其心机手段之不俗,这难免就让李潼联想到某个唯情活我的家伙。 但裴伷先一番行为对他终究是颇有助益,而李潼也毕竟不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嗜杀之人,他对裴伷先虽有杀意,但并不坚决,一番强言威吓,也是希望裴伷先的反应能够坚定他的杀心。 不得不说,裴伷先的确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智慧。在这样一番威逼之下,李潼本以为他会强申功劳、据理力争,只以人性最根本的求生欲乞活。 李潼杀杨嘉本、杀则天门前数千叛军,乃至于之后还要在城中发动血腥清洗,是因为有着足够的理由与动机,所以哪怕血流成河,也能问心无愧。 但要不要杀裴伷先,则就有种人性自我的拷问,人间万种难题,唯是心关难过,特别眼下李潼于神都城中将要拥有近乎全无节制的权力。 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潼才又开口道:“庐陵一众自山南以来谋计、行止,详细道来。” 裴伷先闻言后不敢怠慢,将思绪稍作整理,便从他蓄意接近庐陵王一家开始讲述起来。 李潼也是听得颇为认真,虽然眼下城中任事当务之急仍是平灭綦连耀叛乱,但这一场叛乱本就是从庐陵王归国一事引发出来,所以了解庐陵王归国始末对于接下来的定乱与清洗都有极大的指导与借鉴价值。 当听到庐陵王一行抵达汝州后,庐陵王分遣嫡长子李重润前往关中,李潼的眉头顿时一皱,抬手叫停并沉声道:“重润走入关中,可有端倪能供追查?” 裴伷先闻言后便摇摇头:“罪民进谏此计,本意是抽身之想,凭此趋投殿下帐前……然当时庐陵大王追从者已经极多,唯拣亲戚几家拱从嫡息,余者俱不知其行止。”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又暗叹一声,裴伷先献计时当然不存什么好主意,他三叔遣出儿子的时候只怕也没有详细后计。可现在神都局面已经如此崩坏,还有接下来的河北事务,李潼短期内都很难返回关中,被送走的李重润便成了一个不小的隐患。 他有些烦躁的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他奶奶真是生多了这俩货,正经事情乏甚计谋,败坏祖业个顶个的有想法。 八百里秦川,想要把几个人搜查出来并不容易,而且李重润身份特殊且敏感,并不好大张旗鼓的进行。李潼稍作沉吟后,一边示意裴伷先继续讲述,一边在纸上将此事记录下来,准备让留守关中的他长兄李光顺提高警惕并主持对李重润的搜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裴伷先总算讲到了在洛南香山别业庐陵王与众人分道扬镳、之后便杳无音讯。接着裴伷先便在城中与田少安汇合,后续发生的事情,李潼也已经听田少安讲述过,便不再浪费时间,示意裴伷先可以停下来了。 裴伷先的一通陈述,让李潼对于神都城的动乱有了一个更全面的了解,但同时也生出了极大的疑问,那就是庐陵王究竟去了哪里? 毫无疑问,庐陵王此番归国意在大位、而在正式发动之前又抛弃神都城中人事,应该是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 可现在城中已经大乱,就连皇帝都被北衙军众劫走,甚至连此前的同谋部伍都正式造反了,这只小黄雀无论如何也该要动弹一下。然而直到现在,城中都全无庐陵王声迹存在。 如此诡异的局面,饶是李潼穷极思索,都完全梳理不出一个脉络出来。一个比较大的可能,就是他三叔应该也已经玩崩了。 李潼归都不久,对于城中局面掌控仍然不够全面、深入。既然没有头绪,索性不再耗费脑力的深思。 他视线重新落在了裴伷先的身上,并正色道:“好生之德,可以垂于裴某。然此前事迹,却不可凭之跃然于世。给你两个选择,或行出此门后,前尘勾销、永为黔首,或罪名实录,刑令之内领受黜陟。” 裴伷先闻言后再作长拜:“此身乖张狼狈,能活已是天恩垂怜,王道之内,荣辱俱循一途,岂敢再作私计妄图!” 听到裴伷先这一回答,李潼对他真的是生出几分欣赏,忍不住感慨道:“智力岂随年齿、势位,裴某确是命不该绝。分寸长守,世道自能容你。性命既然给我,我便笑纳。唯是此间此刻,无你出头之地。今日且赐一字,来年若能持此再献,唐家名爵,绝不薄你一人!”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说话间,他提笔缓书一个“李”字,着人递入裴伷先手中。裴伷先两手捧住雍王亲笔,霎时间已是热泪盈眶,再拜哽咽道:“罪、仆必铭记殿下恩赐,余生绝不负此恩义,必以忠勤自守、来年再拜阙下,恭乞新生!” 望着感激涕零的裴伷先,李潼心中也是颇有感触。他入世多年,特别是在执掌行台分陕之后,掌握了不小的人事权,对人才的发掘也都颇为注意,但真正让他感到惊喜的却不多。 虽然开元名相姚宋之类都在麾下,但这些人在原本的历史上才能已有验证彰显,现在凡所职任虽然也尽责尽力,但不得不说距离李潼对他们各自的期待还有不小的差距。 像郭达之类真正的亲信,李潼也都给他们许多机会,但在才能上还是有着不小的短板,不能担当方面之用。 眼前的裴伷先,则就给了李潼不小的惊喜。抛开别的不谈,单单一番交流下来,李潼从杀意隐有到生出爱才之心,足见裴伷先之不俗。 所以他也愿意给裴伷先一个机会,对于一些让他犹豫迟疑的因素,交给时间去验证,若未来数年乃至十数年间,裴伷先能够通过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才大可用、秉性不失恪守,他自然也会不吝名爵赐给。 眼下裴伷先还是庐陵王一事中的关键证人,在结束了谈话之后,李潼便着人将之暂时收监在皇城内,明日交给张说继续进行审问。 至于眼下仍被监押在履信坊故业的李重福这个庐陵王庶长子,李潼也着令郭达即刻前往履信坊将之押入皇城中秘密安置下来。 交待完这些之后,时间也已经到了午夜时分。从前夜接到田少安的急报,一夜疾行抵达神都,接着便是则天门前一场激战,到现在一直没有合眼,李潼也是略感疲倦,便在政事堂中伏案小憩>> 片刻。 过了一会儿,同样一身甲胄的杨思勖趋行登堂,入前低声禀告道:“禀殿下,奴向上阳宫告信,上阳宫防一切安好,食料也已经补给。皇太后陛下着奴转告殿下,一应定乱事则,殿下唯循本心,不需顾虑其他。即便、即便宗家二长仍有阻事,殿下循宜即可,纵然有伤伦情,皇太后陛下一身当之……” “知道了!” 睡眼惺忪的李潼听到杨思勖的回禀,稍作沉默,然后才点头说道,接着又吩咐道:“回告皇太后,诸事缠身,近日不暇登殿拜望,待到乱局初定,再往请安请罪。另,明早之后,凡在驻上阳宫诸勋爵、朝士人家,悉令归邸,不得再滋扰宫苑清静!” 杨思勖闻言后便点头应是,见殿下没有了别的吩咐,便又退出、匆匆往上阳宫行去。 杨思勖离开后,李潼继续伏案浅睡,半醒半梦间,时间悄然流逝,很快东方便霞云升腾、天色破晓。 过去这一夜,神都城中仍然骚乱难免,但绝大多数都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没有蔓延开来。当阳光重临大地时,满城闹乱疮痍虽然仍是触目惊心,但空旷清静的街道还是让人情绪略有安定。 这时候,雍王归都的消息已经在全城传开,偶尔纵马驰行经过的甲卒们也宣告着城中秩序业已逐渐恢复。 皇城政事堂里,在经过了短暂的休息后,李潼也打起了精神,开始正式处理定乱事宜。首先要做的便是履行昨夜的约定,李潼亲自登上皇城端门,为巡城之后陆续返回的各营人马签署赐官的告身。 这样的场面自然是人心振奋、其乐融融,凡所受赏者无不欢欣感激、叩谢连连,端门前也不断的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唯一有些不足的,就是这一场封赏持续的时间有点长,足足几千份告身文书,都要由雍王亲笔签署,效率自然不高。 这一点不足,对于受赏诸众而言自然算不上什么,这一次官身赐给,让他们身份有了脱胎换骨的提升改变,哪怕等上几天几夜也不会感觉疲惫。 但端门前不断爆发出来的谢恩喝彩声,则就多多少少给一些事外之人带来不小的震撼与触动。 眼下天津桥仍被封锁着,而皇城西侧的上阳宫里则不断的有此前驻守宫苑的时流被遣出。神都城眼下的动乱自然不会维持长久,而想要参与到后续的秩序重建中来,当然要前往皇城中拜见雍王殿下,或作表态、或作献策。 可是现在端门前一群甲兵聚立,士气高昂的排队领赏,让这些时流们一时间全都无从接近雍王,各自心中也都不免杂念丛生、进退失据。 天津桥南北时流或还有困于不能入前亲近,但从昨日便进入皇城的那十几家时流门户族人们则就更感局促尴尬。眼前受赏的这些士卒们,原本是他们各家奴仆,现在统统被雍王收编且殊恩普给,只看群众欢欣鼓舞的样子,怕是早已经将他们这群故主抛在了脑后,内心里已经将雍王奉为唯一明主。 除了各自私计之外,在场也有人看出了雍王如此大张旗鼓封赏士卒的一层深意。 得列端门前观礼的朝士田归道便忍不住感叹道:“向年朝廷挟名义大者、屡有钳制雍王之举,如今朝势大崩,需仰雍王归国定乱,权柄拱手奉之,凡在朝人士俱无能之辈,所以雍王殿下并不急切于召见朝士、访问计略。今恩泽施及庶人,可知殿下胸有定计,只需扩力以用。杨嘉本所以获刑,以其昏昏、说于昭昭,确是罪有应得啊……” 田归道的感慨,李潼倒是没有听到。不过他搞出这样一个场面,也的确是有些打脸兼造势的想法,但除此之外还有更加重要的一个意图,那就是拖延时间。 他现在无论声势搞的怎么漂亮,其实都有几分唱空城计的意思,硬实力不足是一个致命的缺陷。就算是完全收编了这一批卒伍,眼下所掌握的力量仍然不足以发动覆及全城的追查与清洗。 昨日的动乱,主要集中在皇城中,虚实如何外界并不深知。再加上街鼓震慑、夜色掩盖下的甲兵巡城,可以让他的实力不至于完全暴露出来。 可是今天天亮后,如果再没有实际的定乱举动,就会让人心生猜疑了。所以他亲临端门,一份一份的签署告身并发授,继续造势并掩饰实力的不足。 终于,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头顶的太阳逐渐向西偏移的时候,神都城西的郊野中再次响起了马蹄奔腾之声,那是陕州的后路部队正在快速向神都城赶来。 此时,端门前将士们的封赏也已经进程过半,当后路援军旌旗已经依稀可见时,李潼终于松了一口气,起身活动一下有些酸涩的手脚,旋即便召来张说与赵长兴吩咐道:“即刻审定逆贼名录,张贴城门并诸坊之间,全城搜捕,无漏一人!敢有抵抗,就地格杀!” 两人恭声领命,然后便出城点兵、入坊捉拿叛贼。 陕州后路人马的到来,极大的补充了李潼的力量。除了搜捕叛贼开始施行之外,其他各种定乱令式随后也都陆续颁行。 人马充足后,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控制钱粮。李湛等后路人马入城之后,即刻便被派驻立德坊新潭,神都漕渠即刻落栅截流,不准舟车出城。与此同时,两市也重新掌控起来,一应物料俱受管制。 接着便是诸朝士悉数归邸待召,三召而不至,即刻褫夺官职。坊曲百姓,一户一丁,南门聚丁,北门给粮,量丁给补,东门受理讼案,西门收抚流亡。昼夜宵禁,若无使令,士民俱不得出街浪行。 神都城的动乱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所造成的伤害却大,特别是钱粮方面的损失。动乱还未爆发前,便因为朝廷出兵河东,整个都畿几乎都被刮地三尺,接下来整座城池又陷入无序状态,戾气横生、抢掠无算。 所以尽管两市并诸官仓陆续纳入管控,但所收得的谷米储备仍然少的可怜。就算是扩搜坊曲,诸权贵高户储蓄仍然不多。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整个都畿就全无储蓄,起码有一些地方仍然储蓄丰富,那就是分布在神都内外的道观、佛寺。徐俊臣虽然不当刑司、但却身领筹措钱粮的重任,其人本就不畏鬼神,身后还有雍王殿下撑腰,行事自然肆无忌惮,全力搜刮诸佛寺、观宇,这些场所的储蓄便被源源不断的输送到立德坊的官仓中。 有了徐俊臣搜刮来的钱粮,覆及全城的赈济体系得以建立起来。眼下城中百业萧条,为了获得糊口的口粮,坊民丁力便也快速的聚集起来,极短的时间内便聚丁数万有余。 有了充足的人力在手,李潼对神都城的控制力也得以激增。他本就不乏治乱的经验,再加上神都城此前虽然混乱有加,但仍具备别的地方所不具有的优势,那就是有着大量的人才储备。 不说原本朝廷中数千官吏,单单去年冬集的选举人因乱而滞留都畿者便有万数人之多。如此丰富的人才储备,哪怕早年的西京长安都远远不及。 眼下都畿秩序亟待重建,李潼也将这一部分人才储备充分利用起来,张榜全城宣以令式,诸州举人凡参治乱者,即给将仕郎出身,在选六品以下者散秩递增一阶。 所以很快的,原本冷清的皇城便再次恢复了热闹。而这些募取治乱者,并不分给朝廷诸司,而是划分于雍王麾下十使职分别任事。这也意味着原本朝廷的构架与职能,已经彻底被雍王所建立的临时政府所取代。 在基本的军政治乱结构完成后,李潼便也不再留手,凡参与綦连耀谋反一案名迹可查者,俱处以极刑。几天时间里,南市刑场杀戮不断,足有百余人身首异处,发为奴婢者更是十数倍之多。 然而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綦连耀谋反只是庐陵王潜逃归国的一个关联事件,庐陵王一案还未入审,另北衙哗变、挟君出逃同样也还未作审判。这两件事一旦入刑,神都时流遭受牵连者只会更多! 就在神都秩序初步稳定的时候,圣人李旦与庐陵王李显的下落也终于有了眉目:两路人马相逢北邙,激战一场,双双毙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74 定乱须勇,国赖英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雍王陡然间的问责,的确是出乎裴伷先的预料。他原本以为就算雍王对自己乏甚好感,但只凭他所了解的庐陵王北逃始末详情、以及回到神都后的一些智计相助,多多少少对他应稍存抚慰,但却没想到见面伊始便给他扣上了一个足以令他死无葬身之地的罪名。 堂上的李潼在听到裴伷先一番乞活言语之后,也是稍有错愕,片刻后却忍不住笑起来:“余者不论,裴某于惜命一途,确是纯人。今上不能守国,庐陵不能守节,以致内祸丛生,但宗家既然有我,便绝不容许世道强智凶横之流把持宗家人命、邪逞私欲! 裴某智力不俗,又趁邪缘深涉事中,且不以忠直得称,但我并不知你。今以死作吓,裴某不以邪功争命,唯循本性乞活。今日则天门前授首者几千之众,上至勋门巨擘,下至闾里亡命,因我一令,积骸逾丈。但好生之德,我亦有之。” “以杀去杀、虽杀可也!殿下既持符命,合道定鼎,凡所言行,囊括宇宙。罪民生死,不出此间,所以不敢矫隐心迹,本性袒陈……” 裴伷先深拜在地,继续沉声说道。 短短一番交流,让李潼对裴伷先这个人有了一个更加具体的了解。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他心里对裴伷先真的稍存杀意,与前事纠纷无关,纯粹是因为裴伷先这个人,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有心机、有手段、且底线不高。 裴炎作为宰相时,与皇太后合谋废掉了庐陵王。但裴伷先却能不受这一点前怨旧仇的困扰,成功接近庐陵王并参与密谋。普通人大概想都想不到,可裴伷先不只想到了,而且还做到了,足见其心机手段之不俗,这难免就让李潼联想到某个唯情活我的家伙。 但裴伷先一番行为对他终究是颇有助益,而李潼也毕竟不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嗜杀之人,他对裴伷先虽有杀意,但并不坚决,一番强言威吓,也是希望裴伷先的反应能够坚定他的杀心。 不得不说,裴伷先的确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智慧。在这样一番威逼之下,李潼本以为他会强申功劳、据理力争,只以人性最根本的求生欲乞活。 李潼杀杨嘉本、杀则天门前数千叛军,乃至于之后还要在城中发动血腥清洗,是因为有着足够的理由与动机,所以哪怕血流成河,也能问心无愧。 但要不要杀裴伷先,则就有种人性自我的拷问,人间万种难题,唯是心关难过,特别眼下李潼于神都城中将要拥有近乎全无节制的权力。 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潼才又开口道:“庐陵一众自山南以来谋计、行止,详细道来。” 裴伷先闻言后不敢怠慢,将思绪稍作整理,便从他蓄意接近庐陵王一家开始讲述起来。 李潼也是听得颇为认真,虽然眼下城中任事当务之急仍是平灭綦连耀叛乱,但这一场叛乱本就是从庐陵王归国一事引发出来,所以了解庐陵王归国始末对于接下来的定乱与清洗都有极大的指导与借鉴价值。 当听到庐陵王一行抵达汝州后,庐陵王分遣嫡长子李重润前往关中,李潼的眉头顿时一皱,抬手叫停并沉声道:“重润走入关中,可有端倪能供追查?” 裴伷先闻言后便摇摇头:“罪民进谏此计,本意是抽身之想,凭此趋投殿下帐前……然当时庐陵大王追从者已经极多,唯拣亲戚几家拱从嫡息,余者俱不知其行止。”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又暗叹一声,裴伷先献计时当然不存什么好主意,他三叔遣出儿子的时候只怕也没有详细后计。可现在神都局面已经如此崩坏,还有接下来的河北事务,李潼短期内都很难返回关中,被送走的李重润便成了一个不小的隐患。 他有些烦躁的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他奶奶真是生多了这俩货,正经事情乏甚计谋,败坏祖业个顶个的有想法。 八百里秦川,想要把几个人搜查出来并不容易,而且李重润身份特殊且敏感,并不好大张旗鼓的进行。李潼稍作沉吟后,一边示意裴伷先继续讲述,一边在纸上将此事记录下来,准备让留守关中的他长兄李光顺提高警惕并主持对李重润的搜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裴伷先总算讲到了在洛南香山别业庐陵王与众人分道扬镳、之后便杳无音讯。接着裴伷先便在城中与田少安汇合,后续发生的事情,李潼也已经听田少安讲述过,便不再浪费时间,示意裴伷先可以停下来了。 裴伷先的一通陈述,让李潼对于神都城的动乱有了一个更全面的了解,但同时也生出了极大的疑问,那就是庐陵王究竟去了哪里? 毫无疑问,庐陵王此番归国意在大位、而在正式发动之前又抛弃神都城中人事,应该是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 可现在城中已经大乱,就连皇帝都被北衙军众劫走,甚至连此前的同谋部伍都正式造反了,这只小黄雀无论如何也该要动弹一下。然而直到现在,城中都全无庐陵王声迹存在。 如此诡异的局面,饶是李潼穷极思索,都完全梳理不出一个脉络出来。一个比较大的可能,就是他三叔应该也已经玩崩了。 李潼归都不久,对于城中局面掌控仍然不够全面、深入。既然没有头绪,索性不再耗费脑力的深思。 他视线重新落在了裴伷先的身上,并正色道:“好生之德,可以垂于裴某。然此前事迹,却不可凭之跃然于世。给你两个选择,或行出此门后,前尘勾销、永为黔首,或罪名实录,刑令之内领受黜陟。” 裴伷先闻言后再作长拜:“此身乖张狼狈,能活已是天恩垂怜,王道之内,荣辱俱循一途,岂敢再作私计妄图!” 听到裴伷先这一回答,李潼对他真的是生出几分欣赏,忍不住感慨道:“智力岂随年齿、势位,裴某确是命不该绝。分寸长守,世道自能容你。性命既然给我,我便笑纳。唯是此间此刻,无你出头之地。今日且赐一字,来年若能持此再献,唐家名爵,绝不薄你一人!”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说话间,他提笔缓书一个“李”字,着人递入裴伷先手中。裴伷先两手捧住雍王亲笔,霎时间已是热泪盈眶,再拜哽咽道:“罪、仆必铭记殿下恩赐,余生绝不负此恩义,必以忠勤自守、来年再拜阙下,恭乞新生!” 望着感激涕零的裴伷先,李潼心中也是颇有感触。他入世多年,特别是在执掌行台分陕之后,掌握了不小的人事权,对人才的发掘也都颇为注意,但真正让他感到惊喜的却不多。 虽然开元名相姚宋之类都在麾下,但这些人在原本的历史上才能已有验证彰显,现在凡所职任虽然也尽责尽力,但不得不说距离李潼对他们各自的期待还有不小的差距。 像郭达之类真正的亲信,李潼也都给他们许多机会,但在才能上还是有着不小的短板,不能担当方面之用。 眼前的裴伷先,则就给了李潼不小的惊喜。抛开别的不谈,单单一番交流下来,李潼从杀意隐有到生出爱才之心,足见裴伷先之不俗。 所以他也愿意给裴伷先一个机会,对于一些让他犹豫迟疑的因素,交给时间去验证,若未来数年乃至十数年间,裴伷先能够通过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才大可用、秉性不失恪守,他自然也会不吝名爵赐给。 眼下裴伷先还是庐陵王一事中的关键证人,在结束了谈话之后,李潼便着人将之暂时收监在皇城内,明日交给张说继续进行审问。 至于眼下仍被监押在履信坊故业的李重福这个庐陵王庶长子,李潼也着令郭达即刻前往履信坊将之押入皇城中秘密安置下来。 交待完这些之后,时间也已经到了午夜时分。从前夜接到田少安的急报,一夜疾行抵达神都,接着便是则天门前一场激战,到现在一直没有合眼,李潼也是略感疲倦,便在政事堂中伏案小憩>> 片刻。 过了一会儿,同样一身甲胄的杨思勖趋行登堂,入前低声禀告道:“禀殿下,奴向上阳宫告信,上阳宫防一切安好,食料也已经补给。皇太后陛下着奴转告殿下,一应定乱事则,殿下唯循本心,不需顾虑其他。即便、即便宗家二长仍有阻事,殿下循宜即可,纵然有伤伦情,皇太后陛下一身当之……” “知道了!” 睡眼惺忪的李潼听到杨思勖的回禀,稍作沉默,然后才点头说道,接着又吩咐道:“回告皇太后,诸事缠身,近日不暇登殿拜望,待到乱局初定,再往请安请罪。另,明早之后,凡在驻上阳宫诸勋爵、朝士人家,悉令归邸,不得再滋扰宫苑清静!” 杨思勖闻言后便点头应是,见殿下没有了别的吩咐,便又退出、匆匆往上阳宫行去。 杨思勖离开后,李潼继续伏案浅睡,半醒半梦间,时间悄然流逝,很快东方便霞云升腾、天色破晓。 过去这一夜,神都城中仍然骚乱难免,但绝大多数都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没有蔓延开来。当阳光重临大地时,满城闹乱疮痍虽然仍是触目惊心,但空旷清静的街道还是让人情绪略有安定。 这时候,雍王归都的消息已经在全城传开,偶尔纵马驰行经过的甲卒们也宣告着城中秩序业已逐渐恢复。 皇城政事堂里,在经过了短暂的休息后,李潼也打起了精神,开始正式处理定乱事宜。首先要做的便是履行昨夜的约定,李潼亲自登上皇城端门,为巡城之后陆续返回的各营人马签署赐官的告身。 这样的场面自然是人心振奋、其乐融融,凡所受赏者无不欢欣感激、叩谢连连,端门前也不断的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唯一有些不足的,就是这一场封赏持续的时间有点长,足足几千份告身文书,都要由雍王亲笔签署,效率自然不高。 这一点不足,对于受赏诸众而言自然算不上什么,这一次官身赐给,让他们身份有了脱胎换骨的提升改变,哪怕等上几天几夜也不会感觉疲惫。 但端门前不断爆发出来的谢恩喝彩声,则就多多少少给一些事外之人带来不小的震撼与触动。 眼下天津桥仍被封锁着,而皇城西侧的上阳宫里则不断的有此前驻守宫苑的时流被遣出。神都城眼下的动乱自然不会维持长久,而想要参与到后续的秩序重建中来,当然要前往皇城中拜见雍王殿下,或作表态、或作献策。 可是现在端门前一群甲兵聚立,士气高昂的排队领赏,让这些时流们一时间全都无从接近雍王,各自心中也都不免杂念丛生、进退失据。 天津桥南北时流或还有困于不能入前亲近,但从昨日便进入皇城的那十几家时流门户族人们则就更感局促尴尬。眼前受赏的这些士卒们,原本是他们各家奴仆,现在统统被雍王收编且殊恩普给,只看群众欢欣鼓舞的样子,怕是早已经将他们这群故主抛在了脑后,内心里已经将雍王奉为唯一明主。 除了各自私计之外,在场也有人看出了雍王如此大张旗鼓封赏士卒的一层深意。 得列端门前观礼的朝士田归道便忍不住感叹道:“向年朝廷挟名义大者、屡有钳制雍王之举,如今朝势大崩,需仰雍王归国定乱,权柄拱手奉之,凡在朝人士俱无能之辈,所以雍王殿下并不急切于召见朝士、访问计略。今恩泽施及庶人,可知殿下胸有定计,只需扩力以用。杨嘉本所以获刑,以其昏昏、说于昭昭,确是罪有应得啊……” 田归道的感慨,李潼倒是没有听到。不过他搞出这样一个场面,也的确是有些打脸兼造势的想法,但除此之外还有更加重要的一个意图,那就是拖延时间。 他现在无论声势搞的怎么漂亮,其实都有几分唱空城计的意思,硬实力不足是一个致命的缺陷。就算是完全收编了这一批卒伍,眼下所掌握的力量仍然不足以发动覆及全城的追查与清洗。 昨日的动乱,主要集中在皇城中,虚实如何外界并不深知。再加上街鼓震慑、夜色掩盖下的甲兵巡城,可以让他的实力不至于完全暴露出来。 可是今天天亮后,如果再没有实际的定乱举动,就会让人心生猜疑了。所以他亲临端门,一份一份的签署告身并发授,继续造势并掩饰实力的不足。 终于,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头顶的太阳逐渐向西偏移的时候,神都城西的郊野中再次响起了马蹄奔腾之声,那是陕州的后路部队正在快速向神都城赶来。 此时,端门前将士们的封赏也已经进程过半,当后路援军旌旗已经依稀可见时,李潼终于松了一口气,起身活动一下有些酸涩的手脚,旋即便召来张说与赵长兴吩咐道:“即刻审定逆贼名录,张贴城门并诸坊之间,全城搜捕,无漏一人!敢有抵抗,就地格杀!” 两人恭声领命,然后便出城点兵、入坊捉拿叛贼。 陕州后路人马的到来,极大的补充了李潼的力量。除了搜捕叛贼开始施行之外,其他各种定乱令式随后也都陆续颁行。 人马充足后,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控制钱粮。李湛等后路人马入城之后,即刻便被派驻立德坊新潭,神都漕渠即刻落栅截流,不准舟车出城。与此同时,两市也重新掌控起来,一应物料俱受管制。 接着便是诸朝士悉数归邸待召,三召而不至,即刻褫夺官职。坊曲百姓,一户一丁,南门聚丁,北门给粮,量丁给补,东门受理讼案,西门收抚流亡。昼夜宵禁,若无使令,士民俱不得出街浪行。 神都城的动乱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所造成的伤害却大,特别是钱粮方面的损失。动乱还未爆发前,便因为朝廷出兵河东,整个都畿几乎都被刮地三尺,接下来整座城池又陷入无序状态,戾气横生、抢掠无算。 所以尽管两市并诸官仓陆续纳入管控,但所收得的谷米储备仍然少的可怜。就算是扩搜坊曲,诸权贵高户储蓄仍然不多。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整个都畿就全无储蓄,起码有一些地方仍然储蓄丰富,那就是分布在神都内外的道观、佛寺。徐俊臣虽然不当刑司、但却身领筹措钱粮的重任,其人本就不畏鬼神,身后还有雍王殿下撑腰,行事自然肆无忌惮,全力搜刮诸佛寺、观宇,这些场所的储蓄便被源源不断的输送到立德坊的官仓中。 有了徐俊臣搜刮来的钱粮,覆及全城的赈济体系得以建立起来。眼下城中百业萧条,为了获得糊口的口粮,坊民丁力便也快速的聚集起来,极短的时间内便聚丁数万有余。 有了充足的人力在手,李潼对神都城的控制力也得以激增。他本就不乏治乱的经验,再加上神都城此前虽然混乱有加,但仍具备别的地方所不具有的优势,那就是有着大量的人才储备。 不说原本朝廷中数千官吏,单单去年冬集的选举人因乱而滞留都畿者便有万数人之多。如此丰富的人才储备,哪怕早年的西京长安都远远不及。 眼下都畿秩序亟待重建,李潼也将这一部分人才储备充分利用起来,张榜全城宣以令式,诸州举人凡参治乱者,即给将仕郎出身,在选六品以下者散秩递增一阶。 所以很快的,原本冷清的皇城便再次恢复了热闹。而这些募取治乱者,并不分给朝廷诸司,而是划分于雍王麾下十使职分别任事。这也意味着原本朝廷的构架与职能,已经彻底被雍王所建立的临时政府所取代。 在基本的军政治乱结构完成后,李潼便也不再留手,凡参与綦连耀谋反一案名迹可查者,俱处以极刑。几天时间里,南市刑场杀戮不断,足有百余人身首异处,发为奴婢者更是十数倍之多。 然而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綦连耀谋反只是庐陵王潜逃归国的一个关联事件,庐陵王一案还未入审,另北衙哗变、挟君出逃同样也还未作审判。这两件事一旦入刑,神都时流遭受牵连者只会更多! 就在神都秩序初步稳定的时候,圣人李旦与庐陵王李显的下落也终于有了眉目:两路人马相逢北邙,激战一场,双双毙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75 有我祖孙,邪祟难生 上阳宫甘露殿中,两具薄殓素棺横陈殿内,殿堂内外甲士林立,雍王扶剑立于殿中,皇帝李旦的家眷们伏于左棺悲哭不已。 收殓庐陵王的右侧棺椁一侧唯有一人,便是此前收监于皇城的庐陵王庶长子李重福,一身素缟的李重福虽见父亲横尸当面,脸上却并无多少悲戚之色,只是满脸的忧惧,不断打量殿中这些从未见过的宗亲们。 “当夜北衙哗变,臣力弱难阻,无奈奉从圣驾出玄武门……夜行之际,于北邙山南陡遇庐陵大王一行……彼此殊封激励,将士乱斗一场……乱军势不能支,东向败走,但却异变又生,乱部之中韦嗣立反戈杀害庐陵大王,北衙军卒成势追击,乱军杀散,十不余一……李多祚等仍欲挟君外逃,士卒贪功不从,于山道闹杀一场,袁恕己、李多祚身死当场,臣趁乱欲奉圣人归宫,圣人耻于有负家国、手足相残,披发覆面、拔剑自刎……” 满眼血丝、形容憔悴的颍川王李承况跪在殿中,语调沙哑、断断续续的讲述着当夜所发生的事情:“臣自知罪深,唯二尊遗骸不可抛掷荒野,仓促收殓,匿于北邙……当时城内仍然闹乱不定,不敢贸然回城……得悉雍王殿下归国定乱,才敢扶柩行出……” “除你部之外,北邙乱斗双方,还有几人走脱?” 听完李承况的陈述,李潼又凝声发问道。 “庐陵大王所部杂乱,臣不知有谁,并不知几人走脱……北衙之众,则有沙吒忠义不知所踪……” 听到李承况的回答,李潼眉头隐隐一皱。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殿中两个少年、皇帝李旦的两个儿子李成义并李隆基已经暴起扑向李承况,满怀悲愤的扭打撕咬起来。 李潼并没有心情喝止殿中的打斗,只是缓步行到两处棺椁侧方垂眼望去,心情同样复杂到了极点。 皇帝李旦平躺在薄棺中,死灰的脸庞经过简单的清理,没有太多的血污,散乱的头发也略作收拢,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可以想见哪怕至死心情都沉重纠结。撕裂的喉管处已经没有了血水渗出,身上的衣袍并没有明显的破损。 至于庐陵王,死状则要更加的恐怖狰狞,已经全无神采的眼球微凸于眼眶外,嘴巴半张着似乎仍有遗言未诉,胸腹间一道狰狞的刀伤直贯身躯,虽有素缟裹缠,但仍不断的有脓血渗出。 当李潼行至庐陵王停棺处时,跪在一侧的李重福紧张得将头颅深埋于两臂之间,肩背更是肉眼可见的颤抖着。 看到这个素昧平生的堂弟,李潼心中倒没有多少亲情可言,但也隐有怜惜。他弯腰伸手拍了拍李重福的后备,刚要安慰几句,李重福却如触电一般颤抖着滚到一侧,一脸惊厥的神情嘶吼道:“求殿下不要杀我……叛乱全是阿耶所谋,福奴全不知晓……”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听到李重福的吼叫声,李潼愣了一愣,片刻后嘴角颤了颤,指着这已经惊恐至极的少年轻声道:“殿内都是血亲,无人会害你。宗家遭此大祸,生者更应珍惜!” 说话间,他又抬手示意杨思勖等宦者上前将李成义与李隆基拉开。两个悲愤的少年脸色都有几分扭曲,而遭受他们扭打的李承况已经满头满脸的伤痕血水。 “杀了这狗贼!杀了他……为我阿耶报仇!雍王你敢阻我,就是同谋!我兄弟虽然无力,但阿兄还在外掌军……” 李成义仍然不肯罢休,挣扎着想要摆脱宦者的拉扯,望向堂兄的眼神中更是充满了恼恨。 李隆基却膝行上前,抱着李潼的脚踝悲哭道:“家国遭此横劫,圣人竟为奸贼所害……可怜家门无一力壮,恳请堂兄能因恩义报此血仇,我兄弟几人必铭记大恩!” “臣罪大该死,不敢贪生……但、但臣死是小,当日乱情如何、不容混淆!偷生至今,正为此事……但得真相大白天下,臣死不足惜……” 李承况于殿中连连叩拜,悲声说道。 李潼当然也明白,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善后、让内外臣民能够接受这样一个结果。略作沉吟后,他便让人将李承况引下去并严密看守起来,同时又吩咐继续搜索参与北邙山一战的逃卒幸存者们。 同时,宫人们也取来了各种明器并文物,将两人重新进行收殓。 李潼自知接下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关键,别人或可放纵情绪,但他却不能。情况稍作了解后,他便又直赴内殿,去探望一下皇太后并商讨善后事宜。 当李潼来到内殿时,他姑姑太平公主正于室内独坐垂泪,见他行入后,太平公主泣声稍作收敛,眼神中隐有惧意,只是颤声道:“事情原委了解清楚了?” “只是李承况一面之辞,仍然深查。” 太平公主神情间的微小异变,李潼自是收在眼底,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祖母她怎么样了?” 太平公主还未及答话,内室中已经传来武则天略显沙哑的声音:“你祖母无事,慎之入内来罢。” 李潼闻言后便举步行入,转过屏风便见到他奶奶侧偎榻中,脸上并没有太浓厚的悲戚,但却显得疲惫苍老。 武则天微陷的眼窝中,两眸如有利光吞吐只是紧紧盯住李潼,口中则低声道:“慎之,你告诉我,两人之死与你有无关联?” 李潼自知这样的猜疑必然免不了,闻言后只是神情坦然的摇了摇头,继而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笑容:“若抛开人情,我倒盼此事真与我有关,不至于如此措手不及。但确是没有,否则我何必仓促传檄移圣人尊号?” 听到这一回答,武则天也长叹一声,望向李潼的眼神中又露出几分暖色:“那你现在可有了什么计略?” “一团乱麻,只能迎难而上。” 李潼听到这话只是摇了摇头,并不掩饰他眼下也是心绪紊乱,乏甚定计。 这样一个结果实在是太意外了,就连他都有些接受不了,更不要说内外群众。神都秩序刚刚有所恢复,实在很难再承受如此骇人听闻的讯息冲击,一个处理不当,人心崩坏只是顷刻之间。 武则天凝望着眉头深皱的孙子,蓦地叹息一声,神情也罕见的流露出一些羞惭之色:“你祖母对不住你,这些本不该当由你承受。但如今……天意绵密,一因一果,一孽一报,老妇残喘至今,才知天命可畏,远非一身凶悍能逆。” “祖母毋须如此颓言,人道所以传延不断,只因薪火相传。羽翼既丰,祸福概由自觅,岂能苦怨旧巢!向者唯请活我,而今有我有情。两位叔父失于慎守,我不能救,然唐家社稷绝不会因此而折!”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李潼也不免感慨二子之死给他奶奶的打击之大,甚至就连神都革命后大权被夺、身遭软禁,他都没见他奶奶作此软弱颓态。 “你祖母已经年老无力,除了一点自怨,已经难再作志气伸张。” 武则天示意李潼入前,将他的手握在两手手心之间,继续说道:“知你要强,但事已至此,强伸必有自伤,不如稍作退步之想,回关中罢……” 李潼听到这话,神情微微一僵,心里又是暗叹一声。皇帝与庐陵王双双毙命,必然会令神都与整个天下的形势更加诡谲莫测,面对这样的一个情形,退回关中休养补血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在来见他奶奶之前,李潼心里也曾生出这样的想法,但很快就被他否定了。退回关中虽然能巩固基本盘,保存实力,但也无异于承认他无力控制整个天下大势,届时不说各方有无野心家蜂拥而起,单单东北契丹的叛乱就会爆发的更加猛烈。 须知劫持皇帝外逃的北衙军众,袁恕己乃是河北世族的代表,李多祚乃是靺鞨酋长,沙吒忠义则是百济遗族。一旦朝廷中枢放弃河洛天中,这些人背后所代表的势力可能就会与契丹的叛乱搅在一起,使得整个河北地区都再无宁日。 “势未至于求活之穷途,唐家创业以来,内外权比悬殊。一旦退让公器,振兴更加艰难。请祖母助我一臂,扛鼎天中,重设章轨,再宣恩威!” 听到李潼这么说,武则天本来略有黯淡的眼神再次变得明亮起来,拍着他手背沉声道:“我孙有此壮气,是宗家之福!就让天下人看一看,家国虽然遭此重创,但有我祖孙,邪祟难生!你且普召群臣归朝,明日入此迎我回宫,明堂上我祖孙再邀天命!” 李潼闻言后便正色点头,想要渡过眼前这一难关,他也的确需要他奶奶的帮助。 从二圣临朝到坤极天下,包括之后的武周革命,他奶奶这半生积累的政治声望,远不是他短短几年之内就能超越的。 譬如眼下,他虽然快速的在神都城中建起了一套新的秩序,看起来强权威重,但这恰恰也说明了他对旧秩序的掌控不够,不能确保朝士群体对他的忠诚与服从,所以才拒绝谈话,建立一套自己的班底。 然而他这个小班底,应对神都的乱局还可以,若整个天下都因皇帝与庐陵王之死而动荡起来,则就不够成熟有力。只有将他奶奶的政治声望与他的强权实力结合起来,才能去迎接更大的考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76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连续封锁数日的天津桥终于再次恢复了畅通,桥上行人络绎不绝,纷纷向皇城端门汇聚而去。 端门前甲士林立,并有雍王所任命的使臣手持籍簿穿梭于人群中,将诸汇集于此的朝士们录名计点。朝士们各着官袍,神情复杂的左右张望,偶尔看到相熟的同僚故友出现在人群中,或是浅笑颔首,或是凑在一起讲述询问动乱以来各自经历。 神都城这一场动乱,对朝廷的打击实在是大。因为动乱开始便是南衙军队直接针对朝士群体,各种暴力的摧残让人苦不堪言。许多门前列戟的朝廷重臣直接遭到了禁军将士们的寇掠侵扰,一场大劫下来,还能够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也的确是一件颇为幸运的事情。 但除了这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之外,聚集在端门前的朝士们心情多数都不算好。 雍王归国之后,虽然快速的平定了城中各种骚乱、且建立起一个初步的秩序,但朝士们整体参与度却不够高。他们仿佛被排斥在外,似乎接下来整个帝国的走向都与他们无关。 坊曲间寻常百姓能够安生于世已经心满意足,但这些朝士们终究不是普通的百姓,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计,他们也都想加入到秩序的重建中来。然而如今的神都城已经不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样子,他们过往所拥有的官爵与权力已经没有了立足的环境。 虽然过去这几天时间里,雍王也征辟了一部分朝士授以职权,可绝大多数的朝士在这个草创的新秩序中都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整日无所事事、困居坊邸,这自然难免让人忧惧、彷徨。 今次雍王传令诸坊、大集朝士,朝士们的响应度也是颇高,希望能够借由此次集会,打破此前无从对话的僵局,希望新旧秩序能够沟通交融,让世道向好的方向发展。 “禀殿下,在朝凡五品以上职官簿计三百七十员、散官七百八十六员,扣除散、职叠有两百一十三员,计九百四十三员,端门签计五百三十二员。五品以下仍待审计……” 日中时分,被李潼任命为宣命使的宰相李思训登上端门城楼,手捧计簿禀告朝士汇集情况。 听到这个数字,李潼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稍有舒展。官阶五品以上,便算是踏上了中高层官员的序列,也是朝廷的中坚力量。 总数九百多人,结果招聚起来的仅仅只有五百多人,连三分之二都没有达到,无论是这一场动乱给朝廷带来的伤害,还是官员们并不认可自己的教令而不肯入朝,如此惊人的员额缺口都足以让人心惊。 但这样一个数字对比,还是要比李潼心中的预期要好一些。 行台与朝廷之间的对立本就已经持续数年,在这样的氛围影响之下,必定会有相当一部分朝士对雍王的权势不能正确看待,缺乏足够的敬服。回到神都之后,他也并没有对原本的朝士群体优加抚恤。 在这样的情况下陡作召集,五品以上官员仍有过半到场,这也意味着人心仍有收拾的基础。无论到场官员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但起码他们对各自的官职仍然拥有着认同感,仍然认可并珍惜自己身为唐家臣员的身份。 当然,唐家臣员未必是雍王臣属。李潼站在城楼上向下俯瞰,能够清楚见到到场的官员们自发的围聚成一个一个的小团体,团体之间的成员也在互相走动、沟通。 这样的现象,倒是不必直接指称为朋党,但也足以显示出官员们彼此之间的人事关系。而这一份人事关系,显然是与雍王关系不大,因为早在数年前,雍王于朝中的影响力便被清洗一空、所剩无几。 李潼此前之所以要绕开朝廷旧有人事结构而新组班底,就是担心官员们这一份人事关系会掣肘、阻挠他教令的贯彻,希望能通过具体的事务运作、逐步将原本的朝士体系吸纳过来。 可是皇帝与庐陵王双双毙命,让他没有了从容操作的时间,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确立一个唯一的权威,以应对接下来的种种变故。 眼见朝士们聚集的已经差不多了,虽然陆续还有零星加入,但也不会再有大规模的增长,于是李潼便下了城楼,在甲卒们的簇拥之下自端门行出。 “臣等拜见镇国雍王殿下!” 站在端门最前方的是原本朝廷几员宰相,分别是礼部尚书王及善、黄门侍郎张锡、兵部尚书孙元亨以及殿中监姜晞。 几人口称拜见,但也只是拱手揖礼。这也很正常,宰相乃是百官之首,本身就地位超然,再加上雍王归国以来对朝臣们多有冷落,以至于朝臣群体颇有积怨,宰相身为百官之首,如果在这样众目睽睽的场面中表现的过于阿谀热切,无疑会有伤风骨人望。 但在作揖之后,几个宰相的反应就变得颇有意思了。首先是王及善这个老人瑞,似乎长久的站立导致体力不支,身躯一晃便腰骨弯曲,直接拜在了雍王面前。另一侧的张锡见状,忙不迭入前搀扶,同样顺势的膝盖点地。 至于兵部尚书孙元亨则就干脆的多,作揖算是代表朝士群体表达了对雍王冷落态度的不满,然后便直接拜倒请罪道:“今次神都闹乱,两衙甲兵多有悖法,臣当司在事,失职罪大,恭请殿下降罪!” 极短时间里,四名宰相拜倒三人,唯姜晞直不楞登杵在原地,显得很不合群。略作错愕后,也不敢再风骨自标,同样拜在了地上,额间已经隐有冷汗沁显,视线余光满是幽怨的瞥着仍在伏地呻吟的王及善。 望着哼哧哼哧粗喘大气的王及善,李潼心里暗骂一声不愧是能从武周一朝挺到现在的老臣,细节上的圆滑真不是吹的。 一边腹诽着,群众瞩望之下,他也不得不稍具敬老姿态,上前一步将王及善搀扶起来,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两臂已经被王及善反握住。 “得见殿下麟趾龙行,臣更有惭老朽无能。当年春宫奉裕,竟夜不疲,孝敬皇帝夸臣忠谨,大帝更解横刀授臣,显贵左右。今班列久立竟不能支……” 白发苍苍的王及善一脸羞惭之色,嘴角颤抖着叹声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更觉无语,但也只能顺着王及善话语说下去:“王相公立朝耆老,向年先君用之以力,今小王在事,尤须敬重这一份经久资深,老谋国士,不需再恃筋骨,自有珍惜之处。” 说完这话后,他便将手臂从王及善手中抽出来,不再听这老先生倚老卖老。这张嘴就是你爷爷你大爹当年如何待我,实在是让人不爽。当然抛开这一点小情绪,王及善这么说也是在表态我是你家祖传的老马仔,咱们有话聊。 绕开王及善,李潼垂眼望着直言请罪的孙元亨说道:“今日盛集朝士,大计在议,孙相公所陈述且付后议,不必急表事前。” 应付过几名宰相,他才又将视线转向在场已经班列整齐的朝士们,大声说道:“日前都畿板荡横生,诸君各有经历,无复赘言。家国痛失主上,小王仓促就事,然社稷之所兴继,亦不敢私计独断。今日禄士盛集,为家国长谋大计。破贼虽易,凝聚则难。 幸家国仍有恩亲在堂,人望不失归属,大帝遗书、托事太后,今迎皇太后陛下归朝,追述大帝遗制、宣恩褒功,诸公献才于朝堂,小王奋力以定乱,奸邪险恶,不足为虑!” 说话间,他便翻身上马,扶剑俯瞰全场。而这时候,端门前群臣在听到雍王这一番话后,各种议论声已是大作,许多人脸上都流露出惊诧之色,甚至有人出班高呼反对。 这样的场面,李潼也有预见。此前朝廷诸多人事变动,不独他一系人员被大量清洗,同样的他奶奶所提拔的臣员也遭到了大规模的贬谪。如今仍然在朝者,相当一部分对武周都是乏甚认同感,对于皇太后再次归朝自然也都深有抵触。 但李潼今天本就不是为了要与他们商量,端门内外具甲数千,将这一片区域牢牢封锁起来,对于官员们的质疑反对声充耳不闻,两眼只是盯着前班重臣们,一时间端门前的气氛嘈杂又充满了肃杀。 在雍王的逼视下,前班陆续有臣员行入雍王身后。并不是官位越高、风骨越软弱,而是所处的位置让他们所虑更多也更全面。风骨并不能解决切实所面对的问题,而且在场这些反对者也未必就是完全的风骨公义,大有私计掺杂、制造分裂者鱼目混珠。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李旦虽然当国未久,于朝中也留下了自己的烙印,特别韦承庆执掌中书后,朝中人事改变可谓深刻。想要将皇太后重新迎回朝中,当然不能获得这些人的同意。 此前雍王虽然传檄移除皇帝尊号,但毕竟不属于朝廷正式的声令。今日群臣相聚于此,也未必就是人人屈从雍王淫威,心里大概已经在打着主意聚众声讨雍王的檄文,现在雍王又作此反复之计,自然更加踩到了这群人的痛处,反对者渐渐聚集起来,神态激动的扬声反对。 “国中动荡频生,诚是家国之大不幸!然圣人持符当国,亦海内之众望。殿下殊号镇国,亦圣人之所亲册,享恩之隆厚,天下无有过之!社稷遭祸,百姓同悲,殿下不以匡扶为计,反而强宣乱命!大帝遗制,皇太后屡有违背,当年殿下亦以匡申正义为功,今自反前事、重造妖氛,能不为天下耻笑!” 郕国公姜晞眼见群情激愤,一时间也是勇气上涌,神态激动的振臂呼喊道:“唐家恩禄所养,岂独趋炎附势之反复下才!殿下恃众志骄,以诡变为能,亵弄公器,自有忠直宁死不屈!” 姜晞一番话喊出口来,的确是正气满满、掷地有声,以至于在场有些已经站到雍王一侧的朝臣也流露出犹豫之色,而其他本就反对迎回皇太后的朝臣们则更加的振奋鼓舞,纷纷指责雍王骄横跋扈。 听到姜晞一番指责,李潼脸上并无多少怒色流露,但嘴角的讥诮之色却更加浓厚起来。他抬手示意甲士擂鼓,使得端门前气氛更加的肃杀,那些反对的朝士们一时间脸色也是青白不定,有的人胆怯喑声,但也有人更加怒上心头,在鼓声的压制下跺脚怒骂。 “国之用士,不拘一格。唐家创业以来,尤重事功,政教、讽谏,兼而行之!宗家小子,恭劳于事,凡所积进,皆有所循,内外之所创建,岂邪声意气能毁!旧年匡正自诩,血袍未洗即戎马西行,家国使我,不敢辞劳,卧雪饮冰,盼我家国永固,不负恩用。” 李潼再将手一举,鼓声悉停,趁着场面一时间的寂静,他指着姜晞厉声道:“姜某妖声诬我,诚是气壮。然位列宰执,本不以口舌见用。我归都之前,政事堂狐鼠乱行,殿中君父何在?家国彷徨失守,公器覆于尘埃,当中几多危难,何事不可捐身成节?窃禄之贼,手足全无定乱之力,节气俱在口舌之间,如此卑鄙物料,偏偏高位在享。若非章轨阻我,如此狗贼,岂能容你再见青天!” 呵斥完姜晞之后,他又策马行向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反对者们,指着众人怒声道:“昔者家国大事,自有君父裁决,小子唯恭在职事。然逆乱横生于国中,奸贼充斥于庙堂,大帝血嗣竟为豺狼食料,宗家长辈洒血人间,家国大恨,有力难施!尔等诬我反复,然家门之祸惨绝人寰。 强忍泣血之悲,叩迎恩亲、重建章轨、以辨是非,刑出有名,不以虐滥杀。尔等久享国禄,不以家国危难为计,仍要诬我至恶之名,逼我绝于伦情。生人谁无所守?若不能相忍为国,尔等宁死不屈,我亦宁折不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纵天下与我背道,一身血肉、宗家给我,利刃在手,血债血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77 宗家冢嫡,监国元嗣 上阳宫中,皇太后已经从甘露殿重新回到了观风殿。这样的安排当然不仅仅只是改变一个住所那么简单,甘露殿仅仅只是上阳宫一处燕居内苑,而观风殿早在二圣临朝时期便是圣驾驻跸洛阳时主要的议政场所。 此时的大殿中,虽然内外广有宫人、甲士侍立,但因为雍王与群臣还未至此,大殿中仍然显得颇为空旷冷清。 今天的皇太后经过一番盛妆打扮,髻发危高、凤目有神,精神显得颇为矍铄,端坐于大殿中,已经做好了再次面对群臣的准备,在其面前的御案上,摆放着一方金匣,金匣中所盛放的便是天皇大帝遗诏。而这一份诏书,也就是武则天在天皇宾天之后能够逐步坤极天下的法礼源头。 大殿中一片肃穆的氛围,两侧厢殿里则停放着天皇二子灵柩,家人们已经各自服丧,悲哭有声。 正午时分,皇城端门处的各种喧闹声也传到了上阳宫里,这让宫中仍在等候的宫人们都略有变色,担心或许会发生什么性质严重的变数。 幸在事态并没有往最恶劣的情形发展,当雍王态度也变得激烈并鲜明起来之后,端门前聚集的朝臣们也终于不再吵闹分裂。 除了实实在在的兵戈威胁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此前便已经在城中略作传播的流言在雍王口中得到了证实,当今圣人以及归国谋反的庐陵王的确已经双双毙命。 这消息给人心所带来的震撼,饶是心理素质不差的人一时间也惊骇至极、方寸失守,再见雍王杀气腾腾之状,则就更加的不敢再作任性之争。 朝士们被震慑住之后,李潼也不再拖延,即刻下令诸军前后导引护从,并将诸宰相强引跟随自己,直往上阳宫行去,同样也没有落下已经面若死灰的姜晞。 上阳宫宫门前,李潼率先下马,向着宫门拜倒于地并大声道:“天步时艰,王业多难,宝位失守,奸邪为祸,臣等猥愚之才,竟生失运之惧。惟我国家之所受命,功合开天辟地,高祖再造黎元,太宗兴极政治,高宗重光诸夏,隆运长荫,寰宇同沐!逆乱之祸,何代无有?先君遗泽,岂失顷刻?皇太后宗家元母,大帝遗孀,嘉运之所盛聚,累有扶立之功,今为邦家再请皇太后陛下归朝……” 在雍王叩拜乞请的同时,李思训也作为朝臣们的代表,手持请驾书文趋行登殿,并将书文内容宣读一番。随着皇太后于殿中颔首,才有中官行出将雍王并群臣引入观风殿前。 这时候,群臣也已经见到殿左高悬的白幡,一片惊呼声中,班列中便响起了一些臣员们的悲哭声。 虽然皇帝李旦失治兼失人,最终自己也难逃自食恶果的命运,但不得不说,整体上而言还算是颇具仁风,特别是对经历过武周一朝酷吏政治折磨的朝臣而言,对于这样一位仁恕的皇帝还是充满了感情的。 然而有感情是一方面,世道进程终究不能裹足于任性滥情之中。一个皇帝,哪怕他再怎么仁慈,于其在位期间爆发这样严重的祸乱,都谈不上称职。因此哪怕群臣因皇帝之死而悲痛伤感、眼泪汪汪,今天这个场面,注定不会是一个充满人情的场合。 当群臣齐叩于观风殿外时,皇太后也有了进一步的举动,在中官搀扶下行出了殿堂,站在殿阶高处俯瞰全场,抬手示意中官传达她的话语:“弘道旧年,大帝弃国宾天,遗命托朕几事。嗣子或非璋器,卿等或为令臣,所以归政还宫,休养余年。政治涨消不计,禄料恒有所给,宗家几负卿等?竟然祸生宸居! 巨贼盗符中书,谏臣失于制衡,死罪!豺狼冒直宿卫,劫持藩子为乱,死罪!章轨已失匡束,辅臣袖手无为,更是死罪!我儿才器或是猥下,满朝可有辅佐之才?今日劝我归朝,几人惟诚进言?” 皇太后面无表情的斥问着,中官独特的尖利嗓音又将这番话宣扬全场,在场群臣听到这一番斥问,也都不免各自惭然。 虽然说这一次神都动乱原因复杂,如果深作追究的话,皇太后当然也是因素之一。但所谓君辱臣死,现在则是君王横尸于棺椁,群臣苟活于人间,一时间也都羞于争辩。 “雍王出班!” 稍作沉默缓气,武则天继续开口说道。 李潼闻言后便站起身来,趋行直登陛前,垂首恭立。 武则天垂首看了他一眼,然后抬手示意宫人将皇帝与庐陵王子嗣引出,几人俱立于殿阶之下。 “立爱惟亲,立敬惟长。棺椁伏尸两人,与你有无瓜葛?看一看宗家你几员兄弟,哪个有力可搏杀血仇?大祸临门,你份当宗家冢嫡,敢作无事之想?” 看着站立一排的孙子们,武则天又将视线转向李潼,指着他怒声道。 “臣不敢!臣……” 李潼忙不迭开口说道,然而不待他把话讲完,武则天已经挥手打断他并继续怒声道:“你不敢?若真全无忍辱之计,何以至今不敢抽刀?群臣袖手于邸,坐望君王为贼劫走,纵非元恶,亦是帮凶!你枉为宗家少壮,不敢极力除恶,反而先传乱檄,欲薄群臣罪过。当年扶迎归政,你亦有参于事,宝位所属,是你一言能移?” 李潼听到这斥责声,眼泪顿时也涌了出来,伏地悲声道:“臣此行归国,本意奉驾归祀,岂敢有亵弄宗家名序之想?然而乱生宸居,臣纵竭力驰行亦为时已晚。君辱臣死,适闻韦相公羞于失此节义,竟然挥刃自裁……此番家国之祸,实难归咎几人,臣已痛失宗家恩长,更不知朝中会有几人慷慨殉节! 寰宇之内,万物之心、亿兆人命,聚此一家,岂能容三韩孽种、辽西贼夷劫我国家宝符浪行江湖?当时唯虑大局,轻使逾越之计,只为留我社稷符命于国内、群臣免于失君之辱,以权应变。君父志节壮烈,宁死不堕宗庙威严,臣得闻此节,更痛彻心扉……” 眼见雍王哭拜于地,宰相李思训亦趋行至前并叩首道:“当日殿下洒泪为计,不忍圣人负孽弃国、又恐君臣之义绝于一夕,臣亲为执笔,若因此权变为罪,臣亦罪不容恕。殿下身是大帝冢嫡嗣息,勋功亦为社稷梁才,宗祧之序、内外之功,舍此无人!臣请以身当刑,以告祖宗!” “天有日月,地有鬼神!殿下忘身赴难,公义无私,天地实知,臣等亦知!” 这时候,在场一众随雍王归国的甲士们眼见此幕,也都纷纷跪倒,齐声呼喊道。 见到皇太后对雍王一通斥责以及雍王的悲声回应,在场众朝士们心绪也都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尤其是前班那些高品重臣们,神情全都变得严肃无比,不再仅仅只是沉湎于伤感、震惊之中,开始意识到眼下这一局面的严重性。 雍王传檄废君,这当然是不合理的,这样的举动本身就会遭到时流的非议。特别是皇帝并没有逃到河北,而是死在了黄河以南。 皇太后与雍王这一问一答,并不仅仅只是为了给雍王洗刷僭越的指摘,同时也是点出了一个让人感到绝望的问题。那就是皇帝的死,他们这些朝臣也不干净。即便不说无能、失职,起码在韦巨源自刎殉节面前,他们这些朝士们都可以归为失节之臣。 眼下这样一个局面,就有些类似于垂拱年间李唐宗室的作乱,但还要更加恶劣。因为在并州还有豫王所统十万大军,一旦豫王以为父报仇而起兵,必将生灵涂炭,而朝臣们也将面对一个贞节有失的问题。 此时东北契丹已经竖起了反旗,而去年突厥默啜也刚刚寇掠过河东。且不说局势发展到同室操戈的程度、谁胜谁负的问题,如果诸胡趁此内寇,大势糜烂将更加的不可估量。 如果雍王此前没有传檄僭越,朝臣们或还敢党结同盟、逼迫雍王稍作让步,可现在雍王已经退无可退,而且即便大业不成,也有足够的力量拉上足够的人去陪葬。 “臣等不能匡扶君上,以致祸生国中。雍王殿下公义从权,檄文所宣亦邦家正声!唯今宝位不可空悬,宗家不可无长,恭请皇太后陛下归朝册命,臣等唯陛前受刑!” 前班其他臣员们还在犹豫不决,王及善这个老先生已经先一步出班拜倒,俯首说道。而这一次跟随其后的则是此前叫嚣最猛烈的姜晞,因为他身为殿中监,本就是奉御之首,一旦因事论罪,必然也是最大的罪过。 宰相们纷纷表态,其余臣员也都陆续跟进。因为眼下已经不再是雍王与皇太后权势屈伸的问题,而是已经关系到社稷是否稳定、朝廷正义与否。 在群臣叩请之下,皇太后终于登上了辇车,重新返回了大内明堂,接着明堂中便诰册频发。首先是圣人李旦器难守国,还给旧封、出藩相王,豫王李成器革除旧爵、以嗣相王,悉裁外职,即刻归都扶柩归葬乾陵。 接着便是雍王李济加元嗣,并命监国,处分军国政刑。监国元嗣受命以后,即率群臣于明堂请为皇太后上则天圣母太皇太后尊号。 之后太皇太后归大内徽猷殿荣养,唯知三品以上职官黜陟。监国元嗣临朝布新,原宰相王及善等悉罢知政事,各以五品散阶放邸自养并夺荫子诸事,其中殿中监、郕国公姜晞夺爵夺官并发付刑司计量。逆贼韦承庆窃符以来凡所制敕颁给,一概夺之。 与此同时,以长平王李思训为宗正卿,欧阳通为礼部尚书,姚璹为吏部尚书,西京国子祭酒杨再思中书侍郎,行台户部尚书李元素为尚书左仆射,行台兵部尚书姚元崇为兵部尚书并领安北大都护,汉王李光顺为西京留守,七员并参知政事。 陕西道大行台裁撤,除西京留守诸职、五月前诸员悉赴东都察用。原行台中、内诸军并为十二卫府,以充东都长上宿卫六万甲士。相王诸子各给卫率诸职,各募长史且充其事,服阕即授。 朝廷军政事宜稍作调整后,接下来便是覆及天下的政令宣改,诸道各遣黜陟安抚使,分巡各道,并以秋十月为期,诸州各遣朝集使会聚东都并奉驾归祀皇陵。 前宰相李昭德授广州都督并岭南五府经略使,郁林王李千里为安南大都护,陆元方为益州大都督府长史,王方庆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格辅元为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并运河转运使,魏元忠为山南道黜陟使,潞王李守礼为并州大都督。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78 爵人于朝,刑人于市 洛阳南市,近来变得尤为热闹。不仅仅是因为城中秩序恢复、市场买卖的增加,还有南市刑场上每天行刑的场面吸引了众多的看客。 所谓刑人于市、与众弃之,之所以要将刑场安排在人流稠密的闹市中,本身也是一种教化与警示,示人以威,彰显刑令。 但事实上,这一层教化的意图也只存在于理论上,唐律慎杀,像贞观年间整个天下全年罪犯死刑者只有几百人。并不仅仅只是民风淳朴,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普通民众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罪犯杀刑的机会。 哪怕是在酷吏横行的武周时期,刑令方面的执法资源也主要集中于官员勋贵阶层,并没有向民间下沉泛滥。所以很多时候,再坏的秩序也比全无秩序要好一些。政治斗争虽然腥风血雨,但众多没有资格参与其中的民众们还能保持一个置身事外,一旦发生什么天灾人祸,则生人俱罕有幸免。 当然,就算行刑弃市在教化方面效果不大,但还有另一层意义,那就是给城中受害深重的民众们提供一个情感宣泄的渠道。 过去这一场祸乱,遍及坊曲,众多民家损失惨重,甚至家人遇难枉死,这一份仇恨需要有处发泄。然而普通民众所知有限,他们甚至都不清楚该将这一份仇恨投于何人,那南市这些受刑者们自然便成了他们的仇恨对象。 “今日受刑者谁?又犯了什么罪?” 刑场外,民众们围聚一团,望着那些蓬头垢面、已经被架上刑架的囚犯们,一些后来者便忍不住好奇发问。 刑场入口处自有榜文张贴,细列了受刑者身份、官爵以及所犯何事,绝大多数坊民或不识字,但也自有好事者站在榜文下高声朗读:“今日受刑乃郕国公姜家,宰相姜晞并家门丁口一十三户,女眷、幼弱俱没官为奴……” 听到受刑者身份,周遭看客们无不倒抽一口凉气:“竟连宰相也犯杀刑?还是一户国爵家……究竟什么样的大罪?” “我来瞧一瞧……呵,这姜晞死得着实不冤枉,身为宰相,又官居殿中奉御之职,竟然龟缩家门内,任由乱军劫走相王……相王便是早前的圣人。这狗贼位高权重,遇难唯知自守,全然无顾君父,满门老小倒是保得周全,上负君王、下负黎民,这样恶贼不死,人间还有公道?” 读榜者义愤填膺,周遭看客们见状后也无不拍手称快。 这些看客们或不抱怨自身卑微,但一个朴素的道理就是享恩越大、自然也就责任越大,危难来临前这些高官显贵们一个个吃穿享用不尽、威不可当,不能将家国社稷治理更好、以至于神都城中祸乱横生,的确是昏庸该死! 在周遭百姓们一片叫骂声中,刑场上刀光闪烁,顷刻间十几人身首异处。那血淋淋的场面看得人惊心动魄,但又倍感刺激,自有好事者拍掌称快。 受刑者尸首们被官府草草收拣,同时那些幸免一死的家眷们也被司农司当场收押。刑场上那洒落一地的血水还没有被草木灰覆盖,便又有一户人家被押上了刑场,这一户受刑者家世同样不俗,乃是光禄卿宗楚客一家。 从日中到傍晚,整个南市刑场便少有空闲的时候,上至失职获罪的宰相高官,下到杀掠坊民的游侠凶徒,以至于傍晚时分,处斩死囚所喷洒的血水都在刑场洼处汇集成血潭,十几车灰烬覆盖下去都压不下浓烈的血腥气息。 街鼓声响起后,民众们陆续出市归坊,监斩行刑的官员们在将刑场稍作清理、尸首勾计完毕后,也都归廨回禀,热闹的市集很快变得冷清下来。 皇城中已是华灯初上,虽然夜色逐渐变得浓厚,但诸司官廨之间仍然广有行人往来其间。往常半天坐堂直事、半天摸鱼娱戏的悠闲光景一去不复,诸司官员们除了努力恢复原本的职责秩序之外,每天还要处理大量的新增事务,可谓辛苦有加。 但这样的忙碌,也少有官员抱怨。元嗣监国之后,大规模的清洗朝士是一方面,但与此同时,也伴随着频繁的超格拔授。毕竟刑人于市、与众弃之这句话前边还有一句,那就是爵人于朝、与众共之。 大量时位的空缺,便意味着众多机遇的涌现。特别新任吏部尚书的宰相姚璹入朝之后,监国元嗣便即刻授意姚璹拟定《靖国格式》以作为定乱时期的用事规则与酬功标准。 这新颁的格式简明扼要,虽然内容不多,但却深切时弊,特别是在朝臣功劳给授方面,拟定了一个靖国考课的标准,官员在司一旬一考,一月吏部计考小铨,一季则朝议廷推。三考中上,即授靖国功臣,五十岁以前一选听集。 当这靖国考课的标准公布出来之后,满朝臣员无不激动有加。因为这样的规定,等于是将官员需要三五年才能完成的任官过程浓缩到了三个月中。大唐官员考课,一年小考一次,三到五年大考一次,任职期四年结束之后,计量四考,散官才会有一次提升或降低,而且接下来便又要进入到漫长的守选期。 可是在靖国考的标准下,官员们一季便会有一次大规模的年阶提升,而且一旦获赠功臣,只需守选一年便能继续参加铨选,五十岁之前可谓都是踏上了升官的快车道。在这样的激励标准之下,哪怕没有什么奇功幸进,只要任官过程中不出大错,熬到五十岁递进五品的几率可谓大增。 虽然在太皇太后当国时期,也常有奇功幸进的例子,但这毕竟是偶然,而且这样的升迁也让正道人士所不齿。然而现在,只要勤恳用功,人人都能获得宦途显达的机会,而且还没有考虑定乱过程中随缺拔授的因素,对朝臣士气的确是一大鼓舞。 长达数年的考课循环被浓缩到短短几个月之中,虽然给官员们以极大鼓舞,但同样也让任事节奏陡增数倍。朝廷可谓是充分发挥了只要人不死、就往死里用的精神,而官员们大凡有心有力者,也都不辞辛苦,都希望能通过几个月的突击奋斗、以达成过往数年乃至十数年的时间才能做到的提升。 所以如今的皇城中,凡有职事在身的官员们也全都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关心职事之外的事情,焚膏继晷只是基本操作,使得原本已经完全停摆的诸司事务在极短的时间内便重新回到了正轨上。 当然,官员们如此勤奋也带来了一个恶果,那就是监国元嗣远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忙碌。诸司事务再怎么繁忙,起码还有群众分劳,可是各种事务越向上传递,参与决策的人便越少。 皇城政事堂里,诸案案左皆高堆文牍,几乎将书案后的人都给淹没,而诸司文书仍在成箱的拖运进来,这样的画面几乎让人感到绝望。 突然,堂上正案后传来扑通一声闷响,侍者循声望去,只见案旁摞起来的箱笼已经倾倒,里面的文牍洒落一地,与此同时,一个身影正手忙脚乱的从成堆文牍中往外爬,慌忙趋行上前,将洒落在监国元嗣身上的文书收拣起来。 “不要搞乱了顺序,免得再劳员整理。” 李潼揉着撞在案角上隐隐作痛的额头,长身而起伸了一个懒腰,还不忘吩咐道。 这时候,正在一侧绳床斜卧假寐的姚璹也闻声惊起,见状后连忙起身上前说道:“殿下先短歇片刻,余事由臣批阅。” 李潼看了一眼姚璹满眼的血丝,忍不住叹息道:“简员事繁,相公也是辛苦。位当宰执,未尊先浊啊!” 姚璹闻言后还未及答话,门外又搬来满满一箱的文书,嘴角稍作抽搐,也顾不上再说什么客气话,扶着老腰便就案入座。 李潼见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把宰相累得狗一样,也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正常情况下,到了政事堂这一级别,当然不会有这么多的事务需要处理,哪怕是乱后新定。 政事堂之所以如此繁忙,还在于李潼一个创举,那就是朝廷中的供奉官几乎尽数弃用。这些供奉官们可不仅仅只是陪领导聊天,其中一个最为重要的任务就是备问咨询,李潼这么做等于是将秘书们全都罢免了,只凭政事堂几员去硬干朝廷百司那些如狼似虎的政事官,能清闲得了才见鬼了。 而且眼下的政事堂里,就算加上他这个监国,有决策权的统共四人而已,其他几个宰相要么外任,要么还在路上。为了照顾欧阳通这个老先生,他又专使欧阳通筹备十月的登基与归祀大典事宜,不需留堂。 所以眼下的政事堂里,也只有他跟姚璹和李思训三人,李思训连直数日,今天午后才被抬走,而姚璹也是从昨日便当直至今。姚璹如今也是六十多岁的年纪,如果不是早年上山下乡的搜罗祥瑞把身体锻炼的棒棒的,只怕也早撑不住了。 趁着吏员们收拾整理书案文牍,李潼在堂中稍作踱步、活动一下久坐麻痹的两腿,刚走了没几步,便见到两员力士将一人抬入进来,那人脸色惨白、形容憔悴,正是张说。 见到张说模样如此凄惨,李潼不免有些担心,连忙上前问道:“怎么回事?”这人真要没救了,赶紧抬回家去,抬到政事堂这多晦气。 听到问话声,张说眼皮微微张开,勉强站立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视线瞥见政事堂一侧朱漆屏风,连忙抬手捂住嘴巴向堂外疾奔而去,并连作干呕。 看到这一幕,李潼又有些不解,这画面怎么有点像害喜,忍不住便问道:“谁干的?” 话音刚落,廊左便闪出徐俊臣一张谄笑的脸并抱拳作惶然状:“臣实非有意,实在不知张卿如此不能禁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79 靖国格式,宫门立馆 张说当然不可能害喜,而且就算是,也绝无可能跟徐俊臣有关系,两人出身、秉性种种俱差距悬殊,根本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 至于张说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幅凄惨模样,那完全是被吓的。李潼尚未监国之前,给了张说一个辨察使职,随着入朝执掌军国大权,相应的使职自然裁撤,职事归于百司,张说又被任命为事权类似的大理正。 大理正为大理寺通判官,审覆量刑并掌监决,过往这段时间里,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南市刑场,睁眼闭眼都是血肉横飞的场面,本身就已经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苦不堪言,偏偏还被徐俊臣这家伙给盯上了。 徐俊臣搞张说的法子也很简单,在将都畿诸寺观查抄一通后,这家伙归朝担任光禄丞,主要负责诸司官员工作餐的准备与分发。于是张说每天在刑场看厌了血肉模糊后,归廨堂食所见又是挂着血丝、半生不熟的牛羊肉,他又不是心理变态,能有胃口才怪。 这种小事也不值得向上打小报告,而且靖国时期皇城诸司人员激增,凡所在职俱需优给堂食,几千人食料供给难免会有忙中出错,算不上什么大罪过。张说这里吃不下,其余衙司官员们对徐俊臣的办事能力反而风评颇佳。 所以哪怕吐得肝肠寸断,甚至被力役抬到政事堂奏事,张说也没提及此节。 倒是心怀不轨的徐俊臣屁颠屁颠跟上来,详细奏报失职,主动向监国请罪,之后便一脸热切的等待监国处理。那点小心思也很清楚,就是张说个瓜娃子不行,还是我徐某人杀人如麻、面不改色,不想再当食堂大总管,想要调回原职。 对于徐俊臣的这一点小心思,李潼的回复也很简单,就是让他滚。徐俊臣的确是一把好刀,但眼下还不是出鞘的时候。 现在朝廷虽然量刑残酷,但凡所大辟之刑俱罪证确凿,三审五覆即成铁案,根本就用不着再去罗织罪名。所以李潼选择的司刑官员也都是朝野公认的正直之士,诸如刑部侍郎杜景俭、大理少卿李日知等,这些人哪怕在酷吏横行的武周时期,也都是司法界中的正义榜样。 这当中还有一个人值得一提,那就是听讼惟明、持法惟平的徐有功。李潼并不是因为徐有功早年曾营救他四叔丈人窦孝谌一家而弃用其人,而是徐有功在过去的动乱中不幸遇害。 原因说起来很可笑,徐有功去年曾经短暂拜相,虽然很快就被罢免,但作为宰相荣耀标志的沙堤也从天街上铺到了坊邸家门前。门前列戟,沙堤出行,便是朝廷重臣的标配,所以在动乱伊始、南衙祸乱全城的时候,徐有功一家便被盯上了。 别的大臣要么族人众多、要么广蓄门仆,即便有乱卒登门滋扰,不失自保之力。可徐有功却真没有,既非大族出身,久掌刑司也是得罪人的差事,拜相不足一月被免,除了一条沙堤亡命路、什么也没留下,于是便成了神都动乱的牺牲品。 总之眼下虽然用刑苛猛,但俱非乱命,把徐俊臣发用有司,反而会因其酷吏名头搞的人心惶惶,让人质疑典刑的公正性。 只有当显眼的果实摘干净了,而朝廷仍有深作肃清的需要,李潼才会考虑将徐俊臣重新调回刑司,眼下就老老实实当个食堂大总管,在官员们饮食上积攒一点口碑。等到陈子昂赶到洛阳后,再搞点橘枳之论,搞一下朝廷团队精神方面的建设。 “臣惭愧,懦性深在,不合刑名之威……” 被徐俊臣一番刁状揭短,张说苍白憔悴的脸上也满是愧色,并不无忐忑的伏地请罪道。 “君子怀仁,所以远庖厨以避杀,不可称懦。此前从权付事,未以辨量为先,道济毋须因此自责。” 看到张说这倒霉样,李潼也有些不忍,稍作安慰一番,然后便接过张说所递上来的今日处决名目,稍作翻看。 当视线落在宗楚客名字上的时候稍作停留,着人将相关卷宗取来又细览一番。宗楚客坐罪通藩谋逆,是韦承庆同党之一,抄没其家时又查发赃钱巨万,且家中广有大内禁器文物。其家居洛南旌善坊,就是为了庐陵王入都后就坊张设仪仗而后夺端门入宫。 但是很可惜,庐陵王过城而不入,身体里血脉天赋被激活,偏偏要走北门,浪死在了北邙山中,宗楚客所作的接应布置自然也就没有排上用场,成了把一家人送上法场的铁证。 李潼单看宗楚客卷宗,跟宗楚客本身也没有多大关系。毕竟后世对宗楚客的认知更多的也不是他中宗一朝权相身份,而是他的孙女婿李白。 李白这家伙,热衷于娶宰相孙女,而不巧的是,其人两个夫人所出生的家族,在洛阳此次动乱清算中都被包了圆。其首任夫人是谯国公许绍的后人,但很不巧许绍的孙子参与了潜迎庐陵王的事情,已经比宗氏早几天上了刑场。 李潼不知道李白这两次婚姻有没有经济方面的刚需考量,如果有的话,那现在看来这位盛唐诗仙似乎有点生机渺茫啊。现在也只能盼诗仙魅力出众,不止能混到两家软饭了。 原本李潼还打算看在诗仙的面子上,给宗氏家眷们稍作优待,但在将卷宗翻看一遍后,又很快打消了这一时的杂念。 最近这段时间里,洛阳城内虽然刑杀不断,但整个清算的工作量完成还不到一半。并不是他生性残忍滥杀,而是这一场祸乱所裹挟的人事实在太多了,单单罪犯谋逆的名单,他手里就掌握着四份之多,分别是裴伷先所献庐陵王谋反、张说所献綦连耀谋反、綦连耀官爵赐给以及北衙哗变等名单。 这几份名单虽然也颇多重合,但所囊括的时流范围无疑是惊人的。而且整场清算,还不仅仅只是一个政治问题,还是一个集军事、经济与民生等等于一身的综合性问题。 如此大规模的清洗,当然不可能乱杀一通,如果没有一个整体的策略与节奏,很容易就会演变成群体性的恐慌。 所以除了已经群众俱知的綦连耀伪官与北衙哗变之外,裴伷先与张说所献名单,李潼全都没有给付刑司,刑讯的时候也尽量控制案情的延伸,一旦案情查发足死,即刻斩首。 看起来虽然刑杀频繁,但却避免了株连泛滥,容易让人滋生出侥幸之心。甚至有的案件在审讯过程中有扩大态势都即刻叫停,转以别罪论刑。毕竟该杀谁、不该杀谁,李潼心里门清,但范围与节奏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今日处决名单批阅之后,便于堂中一式三份传抄出来,一份留堂编入时政而后发付史馆,一份发往门下,一份发往刑部,各自留司。本来御史台也要送去一份的,但台院官员也属于广义上的供奉官,现在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空衙门。 趁着文吏们传抄文书之际,李潼又望向了张说吩咐道:“张郎文学雄达,错给刑司,确是失人。今朝事愈繁,孤智见短,尤需广择馆学才士以补周全。惟旧馆有犯先人所讳,使我不敢擅借智力。且于东华门另置馆堂,以资询问。张郎即日解职事此,旧府侍员入都之前,一定要扩定馆堂。” 张说本来蔫蔫的没啥精神,听到这话后顿时眼神透光,忙不迭伏地谢恩:“臣多谢殿下恩赏,一定不负所用!” 眼见张说如此反应,李潼也是微笑点头,手书“集英馆”三字,并当堂授给张说集英馆督造使职。而另据一案正伏案做事的姚璹在听到这一桩任命后,忍不住抬头看了堂上的监国元嗣一眼,然后又连忙低下头去继续批阅。 李潼之所以另创学馆,原因也很简单,就是要集权。他四叔李旦恒死于北邙虽然打乱了他的布置,让他不得不提前恢复朝廷诸司人事结构,但也并没有就此放弃组建新班底的努力,只是将集权揽权的意图细分步骤。 首先他所任命的七员宰相,除了杨再思以中书侍郎职入政事堂之外,其余六个各有本职事务,全都不是两省官,换言之除了政事堂这一个场合,诸宰相几乎全都没有别的身份与权力质疑他的决定,将最上层的摩擦矛盾集中于政事堂这唯一一个场所。 其次以备问失职为名,直接停了自两省以降诸供奉官职,只保留六部九寺等政事官,让朝臣们埋头做事、拼KPI,不要高谈阔论、唧唧歪歪。 这样的人事结构当然不合理,特别中书、门下两省直接放空,甚至就连基本的制敕宣令都不具备法律效应。但李潼也没办法,供奉官这一群体主要是嘴上工夫,而且普遍具有一种侍从性质,他们对旧秩序的忠诚与服从性质相对更高,真正的事务权不大,话语权却不小。 如果这一群体继续保留下来,朝廷必然会有大量的精力损失于内耗中,这显然无益于事,索性全都停职,埋头做事、不论是非。 但这么做也不是没有恶果,首先是朝廷政令决策的章轨法礼性无从体现,其次就是大量的事务决策汇聚于最高决策层。 法礼性倒是好解决,无非是群臣的认可度高低,《靖国格式》的颁行,奠定了这段靖国时期从权从宜的一个整体基调,恩惠普授也让群臣们对此保持高度认可,不会动辄唱反调、气抖冷,凡所在事者都是这一个利益共同体的一员。而且凡所令式颁行,只以“靖国”加署发付有司。 超强的工作量与超快的考课节奏,也根本没有给他们留下思考、讨论的时间。而原本该由门下省、御史台与吏部共同负责的考课工作,在《靖国格式》中直接将每旬小考的权力暂给各司,再由各司呈交吏部,以作为铨选的一个标准,而五品以上的给授则仍保留在朝议中。 《靖国格式》本身就是一种奖赏激励的临时制度,是为了能够让朝廷平稳的渡过这一段特殊时期,让朝臣群体都能尽量的参与进来。 诸司职事有轻有重,除了正常有益定乱复治的事务之外,为了让诸司都能保持忙碌运转,李潼甚至都做出上午让一司将物料计点存入官仓、下午着另一司取走的制令。总之,你别闲着。 这样当然会造成大量人事资源的浪费,可问题是,人一旦闲下来脑子就要撒野、嘴巴就要发瓢。千人则千面,上一刻是虎狼,下一刻是贤者,天使与魔鬼,都是无聊者自我加戏。 在大目标明确无疑的非常时期,讨论资源有没有达到最优配置,都是废话。人人充实忙碌,一份辛苦、一份收获,这就是最基本的人事运行逻辑。 更何况,在他四叔当国这几年里,朝廷的确是积沉了大量民生相关的事务亟待处理。而李潼也确有众多改革之计,虽然眼下洛阳朝廷仍是一副政令难出河洛的状态,但这并不妨碍相关的行政构架与资料筹备的进程。 比如说旧年行台试行两税法,推行起来战战兢兢,是功是过也没有一个标准参考。 可是现在,他就可以着户部、司农、太府、少府等诸司联动,将过往十年间诸道租调、课钱并杂捐收支,以及诸州常平仓逐年盈亏等相关旧籍统统整理出来,从而为下一步的改革打下一个理论基础。 而且这些故纸旧籍中,也隐藏着朝廷维系整个天下统治的秘密。诸州租调几月起运、几月入都,一年两年或还看不出什么,时间维度一旦拉长,对于接下来诸州或会爆发的叛乱事宜就是极为珍贵的军机资料。 官员们的情绪激励与人力发挥或还好办,可是政事堂案卷杂积却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百司办事效率提升上来,但上层决策效率却严重跟不上,特别是随着诸供奉官停职,许多原本下沉的事务决策涌现上来,这就给政事堂工作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李潼敢废了原本朝廷的供奉官,当然也是有底气的,因为他本身就有一个行台幕僚群体。 这才是李潼已经磨合成熟的起家班底,使用起来自然也更加放心,等到这些人悉数入都,自然能够极大缓解眼下所面对的局面。而且朝廷现在保留下来的全都是政事官,行台僚属们归都之后也能避免话语权上面的争吵纠纷。 要抓权,先办学,这也是他们李家的优良传统,绝不只有玄武门事变的一招鲜。比如他太爷爷李世民的秦府十八学士,比如他奶奶的北门学士。 李潼在这方面自然也不落人后,早年便有履信坊故邸西园学士为他在士林培养人望,但随着他离都数年,西园旧人也泰半离散。坐镇长安时又组织了王府直学士,作为他的参谋秘书班子。 不过眼下是入朝执政,所面对的层面远远高于原本的行台,当然也要做出一定的调整,不能再是以往的草台班子。 比如他太爷爷李世民,在登基之后便将王府学士调入门下省的弘文馆,以分门下之权。唐玄宗李隆基也将翰林院扶植起来,以分中书之权。 李潼于原本的馆学之外再创新馆,理由也是很充足的。 东宫崇文馆本名崇贤馆,犯他二爹李贤名讳,虽然已经改了,但想想还不是滋味,而且他直接监国,没有位在东宫,出入走访都要经过慈乌台,不免又是涕泪横流。门下省弘文馆那就更不必说了,他大爹不答应。 所以在东华门再创新馆,这也没什么好说的。谁敢逼我不孝,我得亮刀子给他看看! 新创学馆以安置幕僚,这也只是第一步的操作。下一步还是要把中书省下属的翰林院给搞起来,以分中书省权力,让朝廷权力分配更加健康或者说更有利君王。 毕竟中书省既掌制诰,又是政事堂首席,权力实在太大了。武周一朝,中书侍郎就是出事几率最高的宰相位置,张柬之在中书省倒是没出事,结果他把皇帝办了。 就连他四叔李旦都懂得给他一个中书令虚衔,以免朝中出现寡头独相,但结果还是被韦承庆搞反了车,由此可见中书权重,已经成了一个君王一打马虎眼就有可能噬上的职位。 不过中书久掌制敕,其权威性早已经深植人心,并不好贸然切割职权,特别是在眼下这样的敏感时期。 所以李潼在任命宰相的时候,唯独把中书侍郎这个职位给了杨再思,就是为了要借中书省的积威来宣发制敕,对中书省事权的剥离也只能从长计议。看起来区别不大、一样荣宠的职权给授,里面也是不少心机。 张说这段时间断案监刑,做的全是有损人望阴德的事情,眼下总算上岸了,且一看这新的职事就知前途光明,自然是笑逐颜开、感激涕零,手持任命文书,一路吐气扬眉的离开了政事堂。 对于张说这个小滑头,李潼也是有所保留的。这小子出身洛州本地豪强,本身又素质极高,交游广阔,很得朝野大佬们的看好,所以此前李潼才付之刑用,压一压他的人望。 眼下把集英馆书院事宜交付给张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想要让幕僚们入都后即刻参与军政事宜,不仅仅只是给他们一个馆堂开会那么简单,章轨、图籍等一应事物都要先安排好,事情繁琐且重要,张说深谙朝事运作,能力也的确不差,正好合用。由他进行筹备,也能让集英馆人员就位后能够尽快行上正轨,发挥出备问咨询的智囊作用。 毕竟眼下掌权版图陡然扩大到整个天下,就算眼下朝廷中还有不少心腹之人,但需要安插的关键职位更多,人事安排上,李潼也只能紧巴着用。 天黑后,诸司往政事堂运送文书的频率终于有缓。李潼又事分缓急的批阅了一部分文牍后便暂时停了下来,趁着用晚餐的时候,召来几名将要外遣的官员稍作谈话叮嘱。 眼下朝臣大半留宿于皇城中,召见倒也方便。政事堂外廊食堂里,餐食刚刚奉上,李潼所召见几人便纷纷趋行入堂。 询问几人已经进餐后,李潼也不再客气,抓起一张胡饼三两口吃下去稍作果腹,趁着喝茶消食的时间才与几人谈起正事:“各自告身、驿程已经领到?明日起行可否?有何疑难,直须告来。” 几人分别是郑杲、房融、徐坚等,他们所外任主要是黄河以南的诸州刺史、县令等,特别是运河沿线州县。 虽然监国伊始,李潼便对外州官事进行了一番大调整,但他心里明白,这些都不过只是耍花枪、吓唬人的把戏,几员大都督府长史或是太皇太后旧臣、或是监国故人,给人造成一种天下尽在朝廷掌控的错觉。 唐家初定天下的时候,大都督府的确权力不小,跨州连域的掌控一方军政事宜,较之中唐节度使不遑多让。但自从天下完成统一之后,大都督府职权越来越被压缩,诸州大都督多为亲王遥领,政事逐渐归属各州,大都督府也逐渐的退化为一种尴尬存在。 如果诸州确有不服朝廷、果然发生叛乱,单凭诸州大都督府的确很难镇压。但造反也不是说干就干,诸大都督府人事任命多多少少还是有一定的震慑性。像岭南、山南等地,能吓唬住当然最好,就算吓唬不住,短期之内也不会造成太大风波。 正因为明知是花招,所以笃定会发生乱子的河北,李潼压根就没有做什么人事调整,就算他亲领冀州大都督,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但有的地方还是需要更加重视,那就是从扬州到黄河这一片区域。因为这一片区域早在垂拱年间,便先后发生徐敬业造反与李唐宗室叛乱,民众略有习乱之俗,而且大运河直贯南北,也是接下来为朝廷输血的最重要通道,所以需要更加的慎重。 因此李潼对于这一片区域也没有泛而统之的调整,虽然任命格辅元为扬州大都督府长史,运河沿线州县也都分派亲信前往治理。除了任命几人就治州县,甚至还从眼下都畿未称充裕的兵力中抽调千余人,沿途护送他们入州。 几人也都心知此行责任慎重,并不仅止于拍胸保证的表态,而是立足现实,各自提出一些切实的需求,李潼也都尽量满足。 见过几人后,夜色已经极深,李潼刚刚回到政事堂坐定,值守大内的杨思勖便匆匆登堂,入前耳语告是神都苑中隐有火光蔓延,应是宫人作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80 君心如铁,烈火难融 当李潼返回内宫中时,骚乱已经被扑灭了,且这一场骚乱的原委经过也已经被调查出来,有十几名宦者意图抢夺停在九洲池的游船,并希望借此顺着水道将相王灵柩及家眷们送出大内并渡河前往河东,结果却失手烧了九洲池的游船,以致事情外泄,引来宫人阻止并擒杀。 李潼站在一处宫苑廊间,看了一眼那十几具宦者尸首,由于宫人们并无利器配给,所以这十几名老老少少的宦者是被浸水的丝布生生绞杀,一个个脸庞身躯都扭曲狰狞。 抓捕并擒杀这群宦者的是内谒者监、隔城宫苑使范良臣,一个四十出头、体貌瘦高的太监,虽然神情忐忑有加,但还是将事情经过描述的比较完整。 “为何不留活口?” 杨思勖在查验诸人死状后便返回监国身侧,指着范良臣怒声道。 范良臣头颅深垂,颤声说道:“这些宫奴卑鄙乖张,怀奸罔上。今相王殿下小殓于隔城,家人号泣同悲,实在难以再受外间邪情滋扰……臣承恩监守隔城,实在不忍、不忍殿下魂灵再遭……” 这借口当然没有什么说服力,杨思勖还待斥问,却被李潼摆手制止,并指着范良臣吩咐道:“你等既然在直内苑,务必守卫灵堂周全。之后再有此类滋扰,一概格杀勿论!去罢。” 摆手屏退了范良臣等诸名宦者,李潼便转身往徽猷殿行去。杨思勖追从上来,忍不住低声道:“相王停棺隔城以来,内宫频有骚乱滋生,这已经是第五起……若说只是宫人私自谋乱,仆是绝不相信!” 李潼听完后,有些烦躁的皱起眉头斜了杨思勖一眼,你这货都不信,难道老子就信?可问题是,这件事实在不好处理。 秦桧都有三个号朋友,更何况一国之君。他四叔不长不短也算是掌权数年,且不说外朝势力如何崩溃瓦解,在相对封闭的大内皇宫中还是存在着众多感怀旧恩的拥趸。特别是诸宫苑之间众多的太监宦者们,他们对相王一家可谓是忠心耿耿又充满同情,远比外朝群臣们要更加的铁杆。 李潼一家当年幽禁宫中,那么艰难的情况下都发展出一群忠义宫人,且在他成长过程中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底层人物或因获取资讯的渠道有限而不乏愚昧,比如这些宦者们就不知道九洲池根本就不能联通到黄河,但越是这样物质贫瘠的人,反而对心中所认可的正义更加坚守。 更何况小人物也有大梦想,历史上太监们真是豁出命去跟着他四叔一家搞革命,既换来了荣耀,安史之乱后更成为皇权中滋生出来的一个毒瘤。 要解决内宫频有骚乱发生这个问题也很简单,全杀光就是。 李潼对这些底层人物的坚持虽然也是正面认可,但也不至于宽大到不忍加害,毕竟只要是个人就要为自己的选择承受代价,这些宦者内心加戏已经不知道给他安排了多少死法,就算一劳永逸的干掉他们,李潼也全无心理负担,泉下尽忠去罢。 但说到底还是一句,时机不对。起码在河东危机解决之前,这件事还只能就这么凑合下去。零星的骚乱虽然时有发生,但也不算大事,只要守住几处关键人事不出错,类似的骚乱也只是宫人惊恐悲伤下的情绪发泄。 李潼一路疾行,很快就来到徽猷殿内殿中,刚刚行到门前,他姑姑太平公主便不无紧张的迎上来,拉着他询问道:“慎之,方才西苑火光……” “不是大事,已经解决了。” 李潼闻言后随口回答道,举手召来宫人正待询问太皇太后起居如何,另一侧太平公主又忍不住叹息道:“生在天家,真是幸也不幸。可怜你四叔就此弃世,家中竟无长丁支撑门户……” “只是几名贼奴欲盗闲厩马匹,与西苑哀事无关。” 李潼又随口说了一句,视线余光一转,将他姑姑眼角一抹错愕收入眼底,继而便举步行入内殿中,转过围屏后向着内堂半卧的太皇太后叹息道:“近日都畿甲力还是紧张,但行台两万军已经将过潼关,几日后内外便不会再有此类扰乱冒生,祖母可以安寝。” “老物眼昏耳背,能见闻多少?倒是慎之你,内外俱需过问,不必强摹秋毫。” 武则天示意李潼入前来坐,见到他眉眼之间掩不去的疲惫,稍作沉吟后又开口道:“外事托给你,我是放心。家门之内,既然你祖母仍在,也无需你分心细较太多。十月大礼之后,宫奴能感故恩者,发配乾陵,余者悉收西苑、了却残生。天下之主,无谓因此区区宫秽沾污羽毛。”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更加感慨,他两个叔父的死真是给他奶奶打击不小,以至于性格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很明显他奶奶是瞧出了他对宫中闹乱有刻意纵容、然后一举荡尽的打算,所以才会这么说。 屏风后太平公主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走进来,听到这话后更是心中一凛,本来已经抬起的脚步蓦地落下,而后便折身向外行去。 看着屏风上投射的灯影,李潼叹息一声,也不隐瞒自己的心意,抬头望向他奶奶并说道:“向年在微时,确有怨祖母威重情薄,人不敢近。而今身当此位,算是有了体会。人之才力无谓大小,诸事杂涌面前,惟慎重略轻,才能不失治序。 满心大计让我五内焦灼,实在没有闲情于微处细着手笔。我与祖母身世并不相同,想要不乱于事,则不能纵情。眼下诸事尚不失控,宣威便是留情,否则,恐怕情法相悖、彼此难容。” 武则天听到这话,眼中不免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李潼便又继续说道:“祖母既然对我深具信心,肯将家国付我,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恃宠强逼,让我恩亲老景萧条。天下奉于一家,岂不容二三亲徒?唯今存续之际,邦家只容一声,渡过此难之后,自有裕年荣华,享用不尽,我也希望亲人能够勿迫我于短时。 我本欺天偷命一介孽员,若非祖母垂怜庇护,安有余后造化?机缘巧合,幸至于此,寰宇之内,情义契合,无过我与祖母,绝不会使权任性,让祖母垂泪人间。” 武则天本来眉间隐有愠色,但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神情又软化下来,指着李潼笑骂道:“大不必将你命格言之鄙薄,你祖母一生荣辱所历实多,过眼人物更不知凡几,偏偏你小子是降我一物。已经如此年迈,也难再扰你几年。你少来便深有格局分寸,虽然常是阔言人情,但人情又能乱你几分?眼下且恃旧情,向你讨要几年安乐,至于日后,也都由你。” 说到这里,武则天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李潼见状,上前抚平了有些皱起的衾被,并轻声道:“祖母安心休息,事情我会尽快处理。都畿几人可以无恙,但在外者如何,并不是我能控制。” 听到这话,武则天眉头更加舒展,但仍下意识握着李潼的手腕,李潼也只是侧偎榻左,待听到轻微均匀的鼾声,才试探着轻轻抽出了手腕并站起身来,有些久坐缺氧,身躯微微一晃,突然便感觉到身侧触上一温软身躯。 “殿、殿下繁忙劳苦,还能伴亲入眠,哪怕寻常人家,都少有这样孝义深厚的儿孙……” 杨喜儿下意识的入前搀扶住身躯微晃的监国元嗣,旋即俏脸上便霞云飞染,羞怯垂首,但仍壮着胆子轻声说道。 李潼有些尴尬的收回臂肘,这才注意到一直在侧侍立的少女,只是在听到这话后又忍不住打量少女几眼,你看到了啥、听到了啥?知道我跟我奶奶刚才在谈啥? “你、你……娘子是杨相公家人?” 看了几眼后,李潼才有些惊奇的轻声问道。他虽然归都多日,但一直忙碌,还真没有细致观察过他奶奶身边侍用之人。侍用小事,既然他无心过问,自然也不会有人向他详奏。 杨喜儿听到这话,眼波先是一黯,片刻后才又露出几分惊喜:“殿下还记得我?” 李潼闻言后,心生几分不好意思,抬手示意少女随他行出寝室,行走间举手比量了一下少女身高,然后又降低尺余。 杨喜儿见状,便矮身侧首,将额头顶在李潼手缘,一边走着一边升高,行出寝室后,才恢复了正常的站立身姿,两眼笑得月牙一般,满是少女的娇俏,两手一摊,口中则说道:“便成了这个样子。” 看到少女开朗的笑容,李潼的心情也略受感染,嘴角一翘便又说道:“杂事缠身,疏于饮食侍奉,殿室之内,有劳娘子备事起居。” “故邸遭拒,总需有处容身。幸在太皇太后拣用,妾能免于野中荒长。游荡内苑,不违父志,不敢当殿下垂问。” 听到这杨家娘子这么说,李潼干笑两声,不无感慨道:“故事曲折,难凭一言申明。娘子也不必长困旧情,只需欣乐生活,亲人虽身覆土下,也能欣慰于黄泉。” 杨喜儿闻言后便将嘴一撇,继而觉得不雅失礼,连忙又垂首道:“殿下难道真的独昧于自身光华?人间何样女子欲亲还远,余生还有欣乐可言?惟妾深知君心如铁、烈火难融,怨人终还怨己、凄态只是惹厌,不如强笑相对,或能再承一顾……” 李潼听到这话后又笑起来,退后两步将已经亭亭玉立的少女又打量两眼,不免感慨真是长大了,摆手笑语道:“娘子心意坦白,知我恩亲不患呵护不周,日后长有相见,此夜便先告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81 借尔奴首,以儆效尤 行出内室寝殿后,李潼便来到前殿,召来杨思勖吩咐道:“将相王灵柩移入景运门内道场,张设灵堂以供内外官属入拜吊唁。另严查近日苑中闹乱诸事,凡有涉事,即刻抓捕收监内推院,王美畅归都后推审案情。” 杨思勖见殿下终于将此事重视起来,忙不迭点头应是,他近日负责内宫守卫事宜,常被类似乱事搞得战战兢兢,只因没有殿下的命令、一身技力发挥不出,也是煎熬得很。 见杨思勖阔行退下,李潼不免暗叹一声。他的确有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想法,甚至不打算将隐患带回长安,所以特意将他四叔灵柩停放于西隔城中,并对太监们的闹乱纵容不管,解决了河东问题之后,便在十月归京的途中一并解决这个问题。 但他这一点小心思,真是瞒不住他奶奶。他奶奶也未必能猜到他的具体计划,但很显然将他四叔灵柩停放在隔城中本身就不是一个合理的安排,由此反推出他已经在磨刀霍霍。 虽然被他奶奶点破并且保证不会动手,但李潼的心情反而放松下来。此前他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总想一股脑的解决所有问题,但有的问题或是根深蒂固、或是时机不备,想要了断于顷刻,势必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所以此前他一直是一种很吃力的状态,心里不无担忧,总觉得自己在走钢丝。他奶奶的请求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借口,让他暂时放下心中的纠结,只是专心应对眼前的问题,不再把未来需要面对的问题提前到眼下。 一个心结化解后,他便又举步行往他姑姑太平公主居所。侧殿内外侍立人众见到监国元嗣行来,神情不无惊慌,太平公主乳母张夫人更仓促行出,叩于道左疾声道:“未知元嗣殿下至此有何垂问?公主殿下已经解衣就寝……” “去回报罢,我就在前殿稍作等候。” 李潼闻言后也停了下来,抬手吩咐道。 张夫人见状,无奈只能再作告罪然后便匆匆起身入殿。 李潼返回前殿坐定未久,太平公主便着一素裙、打着哈欠缓步入殿,虽然妆容都还未卸,但却作睡眼惺忪道:“慎之你还没走?我本来已经睡下,何事一定要此夜……” “近日忙于外朝事务,家事少有过问。担心明天忘记,只能今夜打扰姑母。” 李潼起身站在席侧,望着他姑姑笑语道,心里感慨颜值高的确是有优势,尽管他姑姑这拙劣的掩饰让他很不爽,但起码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居然觉得有点可爱。当然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肯定跟可爱无关。 太平公主闻言后无奈一笑,入席坐定,不无宠溺道:“韶年渐远,尤重养生,也就是慎之你,换了别个漏夜来见,瞧我理不理他!说罢,什么事情?”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向姑母借一员来用。” 听到李潼这么说,太平公主眸子顿时一亮,身躯微微前倾说道:“是不是河东道黜陟使人员难择?说什么向我借人,如今你是元嗣监国,十月便要大礼宣命,内外群众哪个不是你的臣员?但若真为河东事,我确有一员良选,便是南省张梁客,其人……” 李潼见他姑姑叭叭说个不停,甚至还真的热切推荐起人选来,只能无奈的抬手打断,又开口说道:“河东遣使诸员,朝中已有拟选,这一点倒不劳姑母劳神。今日请借,乃是这一位张夫人……” “张夫人?这、这……慎之你不是在嬉闹姑母?” 太平公主闻言后先是一愣,继而便有些神情不自在的说道,而另一边张夫人也脸色一变,只是不敢出声。 “确是张夫人,没错的。权门奴婢,虽然没有血脉之缘,但有帷幄相对之亲近。况且张夫人侍用年久,取此首级既能宣威慑众,又可以让姑母免于肝肠摧断之痛……” “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阿姨与我虽无血缘,但却有乳养之恩!你、你究竟要说什么?呵、监国元嗣?方今内外动乱不定,你纵要宣威,何物不可逞凶,竟然要如此凌辱亲徒!” 不待李潼把话说完,太平公主已经站立起来,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大步向殿外疾走,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而那张夫人自然也是连滚带爬的跟随于后,不敢独留殿中。 李潼坐在殿中看着太平公主愤怒暴走,心里也是暗叹一声,但也并未起身阻拦,这主仆二人行至殿门处自有披甲卫士抽刀阻拦。 “我是大唐公主,尔等贱卒胆敢……殿上那人还不是当今皇帝……” 女人一旦撒起泼来,什么贵气优雅全都荡然无存,太平公主自然也不例外,眼见甲士持刀拦路,便要手脚并用的冲过去。 这时候,李潼的声音也从殿上传来:“擒下那欺主乱法的恶奴,不要伤到公主殿下。” 卫士们闻言后便直接绕开太平公主,拖住号哭尖叫的张夫人便退了下去。 “你们住手、住手!李三郎,你真的要……宗家新丧两员,少类如此辱我……血亲不能相容,你、你不怕天下人悖你、弃你?” 太平公主一番撕扯,终究不能阻拦卫士进退,转又步履踉跄的行回殿中,已是花容扭曲,满脸怨念的死死盯着李潼。 “唉,姑母既然与我份是血缘至亲,应当知我眼下是怎样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即便恶奴无罪,向姑母借此一人,姑母也该心平气和问我一句是否真的有益家国,而不是与我裂目以争。” 李潼叹息着从席中站起,望着太平公主继续说道:“祖母半生要强,如今却因家门不器之众软语央我,让我如坐针毡、倍感窘迫。若非此教诲难拒,我怕是不会再于此夜与姑母相论此事。此前飞钱相通,是盼人间得此便利,亲员也能于此中长得惠利、以资用度。却没想到姑母你竟凭此挟聚群情,使人盗输立德坊官仓物储于外……” “原来是这一桩事……原来,你就因区区物料如此待我,罔顾两家长情!”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片刻后便瞪眼跺脚的大声吼道。 “不然呢?难道姑母以为我要追究你阴遣宫奴作乱禁中、逼我不能将都畿甲力从容张用?此中势力纠葛尤深,一脚踏入怕要死无葬身之地。” 李潼见太平公主又恢复理直气壮的模样,不免气得冷笑起来。 “我没、我无……这种事,我怎么敢?只是宫中几员太监阴求,希望我能……我根本没有答应他们!慎之,国中败乱如此,我难道不知眼下宗家唯你才是唯一希望?你姑母纵是任性,见我二兄横死于野,是非存亡之际,我又怎么敢犯大忌?我是真的不……”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陡然一变,这一次是真的慌了神,两手抱在胸前,一边悲声回应,一边向后退走:“我待你、我待幼娘……都中遭祸以来,我更夜不敢睡,早晚守傍阿母身边!你不能如此诬我,你不……” “正因姑母不敢,所以我才更觉失望啊!你如果胆敢勾结其中,起码你于家国前程尚有一丝长计,或能尽力图存。但大势混沌,姑母你分寸已失,全无定计,就算如此,仍然贪取财货,暗纵宫人不作奏报,使我珍贵甲员不能使尽扩搜乡野。区区财货?那是都畿救命口粮,是河东将士能够生归的指望啊!” 听到太平公主仍在狡辩,李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有的人爱玩火却又不知会引发多么严重的后果,他奶奶这三个子女全都把脑子留在了娘胎里,讲到志气倒是一个比一个狂。 “我错了、我知错……但我真的没有恶心,此前四兄夺我飞钱,这是慎之你给我的大计。一张飞钱,涉货巨万,慎之你把大事托我,我一定不能有负你,所以才着家奴胁迫输钱诸家,让他们把财货拿取回来……当时整个都畿已经大乱,立德坊盛储,人尽皆知,即便我不使员拿取,也一定会被别的强人盗取挥霍!这几日,我都在求你准我出宫,为的就是把财货搜罗回来,补助国用啊!” 见李潼脸色铁青的怒声指斥,太平公主再也不复盛气,满脸挂泪的哀声说道。 李潼见状只是叹息道:“近日出入宫苑,我一直给姑母你留有余地。毕竟亲义深厚,绝不止眼前患难,更有余生长相问候。人物在外,拖延一刻便有散失的危险,姑母你长久不言,真以为可以就此隐瞒过去? 朝廷近日连作物料征调之令,偏偏立德坊半数失货不知所踪。那些挟货之人,是将宗家伦情作其谋私筹码。若再长久不入城邑,恐成逆乱作恶之资!今收斩家奴以为警示,物料去向所在,姑母你但知几分,即刻道来,旧事可以不计!” “真、真的?我说、我说……我并不知,但有家人几员并朝臣谋划此事……” 太平公主终于崩溃伏地大哭起来,但因此前的撒泼撕扯衫裙俱已凌乱,李潼忙不迭遮眼举步出殿,着女官入堂记录其所召供,俗话说、俗话诚不欺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82 无米难炊,四面追赃 要将一座失控的城池重新掌控起来,第一是秩序的重建,第二是物资的供给。 重建秩序也没有什么玄机,怎么有效怎么来。虽然李潼入都之后,在政治人事结构方面略有波折,但这对神都城的秩序影响并不大。 毕竟抛开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如今的神都城秩序是建立在武力强权基础上的,而且都畿武力始终牢牢控制在李潼一人手中。 尽管就算加上陕州增援的人马与洛阳所招抚的甲兵,如今整个都畿守卫武力也不过堪堪过万。虽然仍不足以将整座洛阳城控制得滴水不漏,但起码能够保证能够在骚乱发生的第一时间予以扑灭、不给其规模发展的时间。 如今都畿的兵力略分为靖国六营,四营分守于城池四角,两营坐镇于皇城与宫城,初步建立起了内外防卫框架。 具体负责城池坊曲治安维护的,则是城中新进招募的巡城团练。这一部分员众就多了,足有将近两万人,几乎是将洛阳城中所有在籍丁壮尽数囊括进来,而且数量仍在继续增加。 洛阳城常住人口几十万,按照正常的人口结构比例,丁壮数量当然不止这么多。只不过去年组建大军、迎击突厥,将都畿区域丁员大量抽调北上,使得洛阳城中无论兵力还是劳动力都极为空虚,这也给之后的动乱埋下了祸根。 按照朝廷去年到今年年初那种人物困蹇的状态,李潼在入都之后不久便又组织起如此庞大的卒员队伍,似乎有点狗窝里剩下肉包子、不合常理。 但其实这也很正常,就算去年征募的时候朝廷的运作状态仍然完整,但过往的征发模式本身就有覆及不到的盲点,比如说佛寺道观隐匿的人口、权贵豪强所豢养的奴仆,以及官府没有及时扩搜编籍的流民。 还有就是朝廷的征发也要考虑一个成本问题,一些有着一技之长的匠户,以及一些单丁下户,这些都不属于征募之列。匠户需要负担固定的课役,而下户唯一的丁力一旦被抽走,就意味着这个家庭垮了,意味着朝廷可能将永远丧失这一户数。 李潼归都定乱,要在最短时间内将秩序重新建立起来,自然不能再有此前朝廷那种顾虑。城中丁壮们既是珍贵的劳动力,同时也是祸乱滋生的基础,当然要尽可能的控制起来。 一秒记住m.luoqiuzww. 所以在皇城局面初步控制住后,甲员入坊所做的第一步就是把这些丁壮们组织起来,威逼兼有利诱,每坊聚丁多少人,便发给多少必要的生活物资,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逐坊逐户的计点征召。将每一个坊作为一个命运共同体,坊民出丁多少直接关系到他们的际遇与命运。 人事虽然组织起来,但有没有足够的物资供给也是决定这套秩序能不能够运作下去的关键。 在麾下人马将都畿官仓重新控制起来并计点库余之后,李潼也不由得感慨朝廷这样一个财政状态居然还能维持到兵乱爆发才崩溃,也真是不容易。虽然也有遭到兵乱洗劫的缘故,但即便把这些因素考虑在其中,朝廷所留下的这个底子也只能用惨烈来形容。 此前他还抱怨朝廷对行台诸多勒取封锁,多多少少是有点不识大体、不懂事,但在真正了解到朝廷近年财政状况后才略有明白,行台虽然也油水不大,但在朝廷看来也是一个嫉妒不已的土大户啊。 朝廷财政窘迫,跟他四叔个人私德方面倒没多大关系,甚至他四叔在私德方面简直可以说是帝王楷模。归朝之后,朝廷几乎没有什么宫苑营建,家人们用度也不尚奢华。这并不只是做样子,李潼在归都伊始入宫见他四叔家眷便发现妃嫔们衣饰简朴,甚至比武周旧年都有不如。 很显然在这方面,李潼是远比不上他四叔的,他与家人们生活虽然谈不上纸醉金迷,但也绝对与朴素无关,该有的奢华享受一应俱全,只是没有刻意的铺张浪费。毕竟他生活上补助渠道不少,甚至就连外室都有一盘营生。 所以李潼也就很不理解,就算他西行之后潼关以西物料输出已经不归国有,但朝廷仍然坐拥大半个天下,哪怕没有别的财源开辟,单纯诸州基本的租调以及课役料钱也是极为可观的收入,突厥入寇之前,朝廷也没有大的物料损耗,这些钱究竟哪去了? 这样一个问题,显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厘清的,庞大的物资缺口又亟待解决。城中那些豪富大户们,自然也就成了被扫荡的目标。特别那些被养肥多年的寺庙,更成了重点关照的对象。 李潼对沙门下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即便是此前已经尝过甜头,这一次仍然被洛阳城中沙门佛寺的豪富惊得有些瞠目结舌。 毕竟洛阳长期的作为天下中枢所在,而他奶奶又崇佛多年,洛阳城寺庙之繁多、聚敛之丰盛,都远不是其他地方可以比拟的。甚至在原本的历史上,武则天在遇到财政困难的情况下,都忍不住要对为她上位摇旗呐喊的沙门下手。 同时,对于那些犯官们的清洗,李潼也一直在与生民福祉联系起来。往往一户人家入罪,首先便是由其家邸中起运大批物货、穿街过巷的运输到洛北含嘉仓城,之后再从仓城运出,发送诸坊以为补助。 正因如此,尽管南市刑场上整日杀得人头滚滚,但也并没有在城中造成太大的惶恐,杀贼济贫也是近日洛阳城中一个底层逻辑。或许某日刑场杀戮过甚,就连看客们都看得心惊胆战,可转头市中谷价又跌几钱,哪一件更加牵动人心? 但即便是这样,城中所积存的物资仍在快速的消耗着,尽管在近畿周边有一些樵采渔猎与官市搜购的补充,但却远比不上消耗。若再继续下去,即便洛阳城里勒紧裤腰带能够等到就近河南诸州的补充,但朝廷也没有足够的资源应对河东方面的隐患。 立德坊新潭周围乃是洛阳城中规模最大、官民兼有的仓储中心,海量物资下落不明,李潼当然不会忽略。 古代这种落后的物流条件虽然诸多不便,但也不是没有好处,那就是给追赃提供了一定的便利。想要实现大批量、长距离的财货转移,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尤其在没有官府的许可下,完全不可能跨州过县的畅通无阻。 过去这段时间,洛阳虽然乱成一团,但周边的州县受到的波及仍浅、秩序尚存,所以立德坊遗失的这些财货也很难在极短时间里便运出河洛地区,因此这批财货极大几率仍然留在都畿周边。 尽管这一点能够确定,但也并不意味着追赃就简单。就算水陆要道在官府控制中,但城池乡邑之间仍然存在大片耳目不能覆及的荒野。洛阳城最混乱那段时间里人物出入频繁,各种出入痕迹足以混淆追踪线索,想要进行地毯式的,势必又要投入大量的人力。 洛阳城中仍有余波未定,李潼既不可能将大量卒力遣赴乡野,又不放心让刚刚组织起来的城中丁卒外出,所以也就只能通过城中人事追查线索。 随着他对洛阳的掌控越深,动乱中各种人事线索自然也就浮现起来,一部分失货陆续被追回,但仍有相当数量的还是不知所踪。混淆视听的小鱼小虾搜捕殆尽,隐藏于幕后的大黑手便渐渐的呼之欲出,然后李潼才发现原来他姑姑也没闲着。 太平公主人虽然留在上阳宫里,但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能力和机会搞事情。因为代理洛阳飞钱的缘故,她手中自然掌握着一张人事大网。 北衙哗变、相王消失之后,坊间许多朝臣涌入上阳宫,太平公主得到了与外界沟通的机会,便趁机以飞钱支兑作为要挟,同时笼络两市一批商贾,加入到了对立德坊仓邸的洗劫中去,成为一股势力颇大的趁火打劫的队伍。 当然,这一股临时结盟的势力谈不上组织严密,行动也称不上隐蔽,特别并不是作为一个整体行动。尽管一些小虾米陆续落网,但能够提供的追查线索仍然有限。 李潼又担心如果追查节奏拉得太长,其中一些参与者或许就会狗急跳墙、焚烧灭迹,所以他一直在隐忍不发,暗中调查一个相对完整的团伙成员名单,希望能够一网打尽,并尽可能的保全赃物。当然,也有想就着这个大坑把他姑姑一起埋了的打算。 不过现在他奶奶已经明确表达出不希望他残杀血亲的态度,他姑姑惊慌下还不知会搞什么骚操作,他也不敢再继续放线织网,索性便直接以他姑姑为突破口,先把相关人员尽可能的围猎起来。 不过因为事态没有一个发酵过程,舆情上的烘托自然不够,就算没有他奶奶的请求,他也不好直接对他姑姑痛下杀手,否则给大众造成的印象就太凉薄了。 一通威吓之下,太平公主心防告破、知无不言,算是将背后的人事脉络勾勒清楚,节省了李潼继续搜证的时间。于是这一夜留守大内的靖国两营便再次秘密出动,直冲坊曲,破门捉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83 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四月上旬,洛阳城西郊野旌旗招展,关西两万甲兵抵达都畿,这无疑给秩序已经逐渐恢复的洛阳城再次注入一剂强心针。 但这其实仍然是虚张声势,眼下距离李潼正式监国过去了仅仅十多天的时间,就算两京之间声令驰驿传递,大军从聚集到开拔行军也需要一个过程,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抵达洛阳。 所以赶到的这一路人马,并不是从长安出发,而是此前留守途中潼关的李守礼与河东蒲州的黑齿常之部,即便是加上随军的力役仆夫,也仅仅只有一万出头。 不过俗话说人过一万、无边无沿,哪怕是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大将,如果行伍驻营不合规令,也很难准确判断一支大军的具体数量。至于普通的民众们无非看个热闹,人好多啊。 更何况,行台究竟有多少人马、军队调集行军的效率如何,对洛阳时流来说也是难以细致了解。所以李潼也就无惧被拆穿,明目张胆的说大话。 随着新来的大军次第有序的入驻城内城外的军营中,南市刑场上便再次迎来了一个行刑的高峰期。 虽然李潼放弃了把事情搞大了来做的打算,但在此前几日便也稍作铺垫,削减了诸坊盐米供给的份额,同时放弃了对两市谷价的压制,短短两三天时间内,都畿谷价陡增,一度达到斗米千钱的惊人价格。 所以当那些犯罪人员被押赴刑场、公布罪状后,南市那些观刑者们对他们无不咬牙切齿的痛恨。一场杀戮后,原本被隐藏在都畿周边的众多赃物也陆续向城中运输。一时间,整个洛阳城兵强马壮且粮草充足的印象算是深入人心。 在这一场风波中,李潼没有过多提及他姑姑、甚至在判词中刻意抹去太平公主的参与痕迹,但太平公主府家臣被杀十几员,甚至就连几个小玩具都被直接砍了头,也算是给出了一种强烈的暗示。 有时候,这种无言的警示甚至比明令禁止的宣称还要有效,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平公主都会被朝臣们列作不可接触的对象。毕竟公主再怎么作死,有皇家血脉兜底,可被砍了的十几个家奴,连基本的罪名都没有,死的不明不白。 朝廷这一次力量激增,也终于将时势推进到了下一步,不仅仅只是囿于河洛一地进行清洗或是重建。而这其中首先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河东方面。 尽管李潼在监国伊始,朝廷便做出了针对河东最大人事问题的决定,那就是罢免相王嫡子李成器一应官爵,以嗣相王归都服丧,扶柩前往关中。 但实际上谁也不会相信李成器就会乖乖服从朝廷的指令归都,其人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入主春宫,但身为相王嫡长子,按照事态正常发展、继嗣国统是理所当然。 可现在,不独君父惨死于都畿,自身前程也被人雀占鸠巢,一旦服从朝廷的安排,不独大位无望,生死只怕都将不由自主,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能忍受的。 更何况李成器还手握河东十万大军,就算他自身软弱、不敢抗争,军中将领以及随军大臣们只怕也不会答应,所以河东方面必然会有一番波折。 不过有关李成器的安排,是太皇太后旨意,群臣纵然隐觉不妥,当时那种情势下,也实在不好出声反驳。在一些人心里,其实是希望继续与河东方面接触交涉,寻找一个最优的解决方案。 之后这段时间里,朝廷诸司虽然陆续恢复运作,但也只是埋头做事,并没有一个宽松的议政空间,对于河东问题具体该要如何解决,监国元嗣不谈,也只能暂时搁置。 随着关西大军入援,特别是燕国公黑齿常之这样战功赫赫的大将入朝,群臣一方面欣慰于朝廷的格局越来越稳,另一方面则就不免为远在并州的嗣相王李成器担心。 如果说在此之前,朝臣们对于监国元嗣的认知还不乏浅显、模糊,但在共事这短短十几天时间里,他们各自对监国元嗣的行事风格可谓有了一个堪称深刻的感受。 其行事作风之老辣、恩威奖惩之自如,特别是对群情统合之迅速,实在是让人惊叹有加。短短十几天执政时间里,上至朝堂、下至坊曲,都深深烙刻下自身的印记,相王长达数年身居宝位的统治影响几乎荡然无存。 群臣明明都身在其中,但却完全感受不到当中的渐变衔接,似乎仅仅只是一晃神,朝野局面就成了这个样子,既让他们倍感陌生,身处其中却又感觉不到半分违和。 人事格局虽然变化迅速,但感情上的见异思迁则就没有这么快的转变过来。 如果说群臣此前担心同室操戈会直接影响到社稷存亡,所以不得不相忍为国、维护朝廷的正统所在,那么现在他们则就单纯的比较担心嗣相王李成器了。 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朝廷已经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并且已经具有了据河一战的力量,而监国元嗣原本的关中底盘还没有完全发动起来,已经给人一种不可撼动之感。 如果嗣相王李成器出于交涉谈判的目的、拒绝朝廷的指令安排,希望能够争取到一个更加优渥的际遇。群臣们担心嗣相王可能自己都还没想好要争取什么,便已经被朝廷给解决了。 所以当黑齿常之率军入都后,在朝诸司主官们也难得停下案头忙碌的事务,各拟奏章递入政事堂,希望朝廷在解决河东问题上,能够持宽大包容的态度,尽量不要付以刀兵。 这样的群声表达,除了一部分出于对故主相王的回报之外,也不失大局考量的因素。 眼下朝廷秩序虽然已经恢复起来,但整个天下都还没有抚定,河东只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问题,如果不能妥善解决,即便是朝廷能够摧枯拉朽的解决掉河东问题,姑且不论当中会产生多大的战损,起码会给其他地域重新入治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 当诸司奏章递入政事堂后,李潼将这些奏章翻阅一遍,继而便笑语道:“朝情人心已定,接下来是该要更作大计了。” 群臣奏章或是情真意切、或是据理力争,但无论怎样的笔调、怎样的态度,其背后显示出来的心态就是,群臣们已经觉得朝廷眼下已经具有了足够的力量,能够在河东问题上有更加从容的选择。 这一次跟随大军入都的还有李元素、杨再思等诸员,既然入朝受职,自然也有拣阅这些奏章的权力。 他们对监国元嗣目下的力量自然了解更深,阅过几篇奏章后,杨再思便忍不住感慨道:“殿下入都前,朝情局势崩如散沙,区区旬日之内,众情聚成一体。臣等受令之后既昼夜兼程,渴此匡辅之功,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啊!” 终究还是老部下拍起马屁来听着舒服,李潼闻言后呵呵一笑,继而便正色道:“相公等俱政治大才,无需以危为功,后续兴治,仍需继力。河东事宜该要如何解决,朝情已有趋示,想要罢干戈而宁纷争,并不容易啊!” 讲到这里,他指着李元素说道:“此前才位简用、缺员实多,尚书都省竟无主持,以至于省寺之间颇失协调。李相公居此统合时位,接下来是需要劳碌一番。” 李元素闻言后便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实际也没有时间,入堂之后已经有几大箱的尚书都省积事等着他接手处理了。 同样列席的黑齿常之起身叉手道:“殿下用功以来,胸中深有成计,臣等唯伏领计策。临事不敢表决,惟将士情递告,诸营将士凡知殿下以元嗣而掌国机,无不欢欣鼓舞,渴于驱策!但有使令,绝不畏战!” 李潼听到这话,也是满意的点点头,东行问鼎本就是他鼓舞士气的手段之一。唯有大权在握,才有信心将关中十数万甲伍拉出来威震天下。虽然眼下限于时间,仍然还需要虚张声势,但只要到了五月,他就真正的谁也不怕了! “燕国公无需留步洛阳,短歇几日即率三千甲渡河直赴怀州,驻守河阳!” 朝情局势虽然越来越好,但外界形势却是急转直下,此前限于通讯条件的约束,外界的变故还没有第一时间反馈回来,但现在十几天时间已经过去,外州的第一波反馈也已经入都。 讲到这个问题,李潼神色也变得严峻起来:“北衙叛贼沙吒忠义渡河北走,入怀州袭杀州刺史张柬之,收怀州人物继续北行。相州刺史孙佺亦于州境作反,欲跨太行以合河东。西军五月才能真正抵都,在此之前,我要燕国公你严守河阳,不准一卒穿陉东入!” “臣谨受命,必誓死以守河阳!” 黑齿常之听到河北形势已经如此严峻,顿时也是肃容说道,接着又略有迟疑道:“那河东方面……” “河东之事本就难以常情化解,朝廷也会即刻进行解决。” 李潼讲到这里,又充满信心的笑语道:“西疆蕃国大贼尚且饮恨海东,国中区区几员跳梁小丑,亦不足为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84 告令天兵,卸甲归国 西京人员抵达洛阳后,立刻便给朝廷的运转带来了极大的改善。李元素、杨再思等早年本就先后在朝廷担任宰相,主持行台政务数年之久,有他们领衔政事堂,自可以快速的将原行台官属们纳入到朝廷中来。 有了西京旧官属们的加入,政务方面李潼可以抓大放小、除了一些政策框架的拟定,不需要再事无巨细一一垂问,有了更大的精力着眼于军事方面。 他四叔遗留下来的烂摊子绝不只有都畿这一处,后续让人头疼的问题同样不少,且一件比一件难解决。 去年春天,朝廷挑选了多名朝臣派往州县任职,主要的外派区域就是河北。这一批外放的刺史们,除了地方长官的基本权力之外,各自职权还有不同程度的增长,就州组织团练,征收钱粮。虽然原本目的是更便捷的控制河北人物以征讨突厥,但实际上又给如今的朝廷重新掌控河北增加了不小的难度。 唐家立国以来,一直是重内轻外的方针,除了人事格局上的安排,对于外任方伯的权力给授也都极为慎重,还会频繁的派遣御史等巡察人员宣抚天下。 垂拱年间,李唐宗室作乱,虽然筹划多时,但当真正发动起来的时候,不过几千杂卒,而朝廷则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聚集起了十几万人马,快速将叛乱平定下来。由此可见地方与中央在征发动员力上,有着极为悬殊的差距。 可现在,河北多达十几州都有自行招募钱粮人马的权力,而本来应该代表朝廷节制这一份权力的窦孝谌又死在契丹人的乱刀之下,使得整个河北都处于一种将要失控的状态。 李潼本来打算将张柬之作为突破口,将之召回朝中、授以高位,给其他河北诸州刺史们做一个表率。可是他这里命令还没有发出去,河北已经扯起了反旗,且怀州刺史张柬之也不幸遇害。 相州刺史孙佺是高宗朝宰相孙处约之子,且与他四叔此前给李成器选定的姻亲道国公戴氏交情不俗,从时间上来看,几乎是在洛阳惊变的消息传入州境、即刻便举旗造反,这也说明如今的朝廷几乎没有招降其人的可能。 河北一连串的变故消息,早在数日之前便传到了洛阳,但是为了确保都畿局面不受冲击,李潼并没有公之于众,一直等到后路人马增援抵达,这才派遣军队过河。 河阳位于黄河北岸的太行陉关口附近,是连接山西与河北的重要通道,黑齿常之身为当世名将、攻守兼备,由其率军入驻河阳,李潼自是极为放心。 当黑齿常之率军渡河之后,河北方面的变故自然也就无从隐瞒。不过在李潼一番虚张声势的操作之下,朝臣们普遍都觉得朝廷已经具有了出兵平叛的实力,倒也没有因此产生多大的惶恐。 不过相州刺史孙佺造反一事,也让一部分朝臣对于河东方面的态度有所改变。如果后续河北诸州果然普遍以李成器为借口、站在朝廷的对立面,这显然是朝廷所不能接受的。 关乎鼎业安否,自然不存妇人之仁,因此便有一部分朝臣主张对河东方面态度要强硬起来,如果李成器滞留不归,便要夺其嗣相王的资格,同时传告天下其人不忠不孝之罪。 不过李潼心里明白,他虽然不会纵容河东、河北人事力量以李成器为幌子在外作乱,但眼下也实在没有足够的力量指使大军北上。特别随着黑齿常之等人东进,就连潼关、蒲州的防务都变得空虚起来,虽然后续关内也在继续招兵增补,但也会留下旬日的空窗期。 河东问题当然要积极解决,但直接出兵则就是下下之计。其实李潼心里早就有了解决的方案,并且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此前朝臣们上书进言希望能够通过交涉和平解决,这与李潼的思路基本相同,只不过李潼所选择的接触目标并不是他堂弟李成器又或者几名统军大将,而是直接与营伍中的士卒进行对话。 就在朝臣们还在猜测的时候,朝廷政事堂也终于以书令的形式《告天兵道诸将官甲员敕》,表达出对河东问题的解决态度。 敕文中先是肯定、褒扬了天兵道此番抗拒突厥入侵的功勋,虽然这场仗本身打得实在是一言难尽,但十万大军滞留河东,总要给一个正面的评价与说法。 其次便是再次重申朝廷对突厥的态度,那就是绝不议和,凡持此调立言立事者,俱以叛国论罪!突厥默啜永不给赦,单于道诸羁縻州凡有抗拒交战事迹者,散阶递给一到三等,并各加归义将军号。 朝廷以兵部尚书姚元崇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再使新军掌总讨伐突厥贼寇事宜,原天兵道大军见敕即日归国,原诸军总管各领存抚使职,不再掌节征讨,除此前一战功勋之外,将能活卒者为功,卒能自活者为功。 同时,朝廷即日起运钱粮物料,沿汾水一线发给诸营,以供大军开拔行军之物耗。营士凡涉行百里,即积勋一转,积勋十二转即卸甲出军,免三年课役,并于原籍给田,宽乡给田一顷,窄乡给田五十亩。 诸军存抚使能活千员即给散一阶,三阶给荫一子,入补三府宿卫。 李潼从来也不畏惧、不回避杀戮,但也要看对象是谁。天兵道这十万大军虽然数量看起来很惊人,但实际的战斗力则就马马虎虎,一旦到了五月、关内大军完成集结,要解决掉这一威胁并不困难。 但那些军士们绝大多数都是去年才新编入户的民丁,并不是长久征战的老卒,也谈不上有多高的组织性与服从性,如果为了上层人物的权位纠纷便牺牲掉这些人众,李潼是真的舍不得。 过去这段时间,他在洛阳城中大肆清洗,都畿周边的田园产业也有大批收归官有。河洛并不同于其他境域,没有必要进行大规模的官方屯垦,生民均田、各自立户对于都畿秩序与统治的稳定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特别是随着关中地力负荷越来越大,已经很难再负担朝廷庞大的人事结构。虽然李潼也要在十月返回关中,完成祭祖并登基大典,但也并不会将朝廷完全挪回长安。特别是未来朝廷的用事重心需要在河北,还不知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将河北重新平定下来,所以未来洛阳仍然会是圣驾驻跸的政治中心。 关中的漕运,李潼近年内并不打算深作改革,要将这一部分人力、物力节省下来,疏通与开发河北的漕运环境。 河北、辽东方面,他并不仅满足于消灭掉造反的契丹,绝不容许辽地因为契丹造反而遗留下一个渤海国,三韩故地也不再仅仅维持一个羁縻统治的状态,需要建立真正的编户统治。 这样的目标,当然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完成,眼下的政治中心格局自然也要长期保持。 垂拱、天授年间,朝廷虽然强迁几十万关中民众到河洛,但是由于后续的编户、授田等安置工作没有及时跟上,原本迁出的民众再次大量的流回关中。 此前行台与朝廷处于分裂状态,李潼对此自然乐见其成。可是随着他入主朝廷,壮大河洛之间的元气也是一个绕不过的问题。 即便没有招抚河东大军的问题,大规模的编户均田也是誓在必行。现在两事并作一事,更加没有理由再任由河东那些军士们被裹挟作乱,成为国内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而且眼下的时机也非常合适,一方面朝廷已经确立了一个靖国时期的运作规律,监国元嗣的政令得到最大程度的执行,几个大罪追惩、清洗了众多的官僚地主,朝廷得以重新掌握大批的生产资料。 另一方面,河东问题稍有不慎便会激化成为同室操戈的兵祸,此前朝臣们便普遍希望能够和平解决。监国元嗣做出这样的招抚指令,本身也是蕴含了浓厚的人伦情怀,极力避免与嗣相王李成器发生冲突、战争。 所以当这敕书颁布出来之后,本来颇为严肃沉重的朝情氛围反而变得缓和、融洽起来。 在河东问题上,监国元嗣慎于用兵,以活人为当务之急,显然要比一个威重刻薄的形象要更有温度,更符合臣民们对于一个仁君的期望。尽管这一份仁德,是建立在血腥的杀戮上,但起码也预示着世道风向已经开始发生转变,让人安心。 当然,朝廷敕令宣布是一方面,而河东滞留的大军究竟能不能够有效接受到朝廷的善意释放与仁政施给,也是一个颇为关键的问题。 有关这一点,李潼也有着配套的策略,仍然是尽可能的发挥民力。此前兵部便忙于计点天兵道军籍,将都畿周边的军属们集中起来,沿河安置并发给补助。接下来朝廷还会组织一部分军属家眷随朝廷人马北上,向河东归乡诸军提供物料补给。 有朝廷仁政的关照,有钱粮物料的供给,再加上乡音乡义的感召,李潼相信能够最大程度的化解河东滞留大军的问题。 至于他堂弟李成器的态度与反应,他并不是很在意,只要河东军势瓦解,关中的大军想必也已经集结完毕,届时沿河东进、进入河东地区,再有什么负隅顽抗的叛乱之众,一概扫灭! 其实李潼内心里还隐隐希望他堂弟不要太过柔顺的接受朝廷安排,他肯留下他四叔家几个小子,是几人年纪都还不大,在外朝也乏甚人事影响。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消除隐患便要即时干掉,他也会觉得自己过于残忍了。 但李成器则不然,其人虽然出阁时间不久,但与朝中人事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勾连,且本身还曾掌军于外,哪怕表面再怎么恭顺,必然怀怨深刻,真要归国其实不好安置处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85 监国元嗣,仁恩普施 河东之地号为表里山河,山自然是太行山,河则就是以黄河、汾水、沁水等为中心的水系网络。汾水作为河东境内最大的河流,连结诸州、贯穿全境,所流经区域便是整个河东道最为精华的地区。 去年突厥入寇河东,给河东道诸州民生造成了极大的破坏,虽然朝廷很快便以天兵道行军赶走了突厥贼众,但之后大军停留在境域中,就食州县之间,给地方上带来的压力同样极大。 特别是晋州、沁州、汾州等地,为了供养大军所付出的成本甚至还超过了突厥入寇所造成的损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去年朝廷为了振作军威,阻止西军进入河东,穷发都畿并周边卒力,仓促间虽然将大军聚集起来,但配套的物资给养的筹备却没有跟上,需要沿途诸州筹措提供。 国难临头,如果不能成功赶走突厥,那河东诸州都难免要遭受侵扰洗劫,所以在钱粮筹措方面倒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河东道地利环境比较优越,诸州也颇有钱粮储蓄,倒是给朝廷大军提供了颇为可观的物资。 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情况渐渐变得不妙起来。且不说战争打成了什么样子,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再加上民夫、牲力的征发,很快就成了一个极大的负担,大军离境遥遥无期,让人苦不堪言。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无论什么人、大概都不乐意规模如此庞大的军队长期的驻扎在乡境之间。特别是朝廷变故横生,天兵道诸路大军处境变得微妙尴尬,地方上如果不提供给养,担心大军为祸乡土,如果提供给养的话,又怕会被如今的朝廷以资敌论罪。 所以如今的河东道诸州人情焦灼有加,无论军民都迫切希望能有好的转机发生。 天兵道十万大军,并不是聚集在一起的,为了能够获得更多的补给,沿着汾水、沁水等几大河流分布着,分成了潞州的上党、晋州的襄陵、汾州的汾阳以及并州太原等几个中心,驻扎的军队也是从数千到几万不等。 朝廷还未大乱之前,本来有意与突厥进行和谈,并且将大军回撤都畿,结果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变故,雍王率军东行抗议,奉命北上的狄仁杰也死在了汾州境内驿馆中,和谈事宜自然不了了之。 作为天兵道大总管的豫王李成器在惊闻南面传来的变故后,本来已经抵达了汾州,但在一番权衡后,还是退回了太原,就近控领大军,并结合局势的变化进行了一系列的军事调整,使得河东道暂时形成了这样一个格局。 这其中,晋州襄陵诸军六千有余,以原属北衙的右羽林将军麻仁节为行军总管。襄陵此处地当汾水要冲,由此向下漕运发达,且境域以南与关中往来密切,麻仁节驻守于此最大的作用就是阻隔原本行台的势力向河东渗透。 汾阳驻军两万,以卫尉少卿、检校汾州司马敬晖为行军总管。潞州同样驻军两万出头,由天兵道行军副总管王孝杰暂作节制。 除了这几处关键地点之外,还有一部分军队巡走州县之间,为大军筹措钱粮补给。豫王李成器则亲率三万大军留驻于太原城中,而在洛阳大变、雍王以元嗣监国的消息传到河东后,太原的驻军数量也一直在增长,一些分使于外的军队逐渐收缩。 且不说大军何去何从,当朝廷对豫王李成器所下达的制书过境之后,作为最靠南的襄陵驻军无疑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尤其主将麻仁节更是忧惧不已。无论天兵道大军是叛是降,麻仁节所部无疑都是首当其冲,承受了最大的风险。 “太原方面有无奏报传回?” 最近这几天时间里,麻仁节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如此询问下属,见属下摇头,他又询问并叮嘱道:“南面可有什么异动发生?一定要严密把控水陆津要,发现西军活动踪迹、即刻报来,不得延误!” 北衙多以胡将充直宿卫,麻仁节自然也不例外。 其人乃是百济遗种、出身东夷的扶余部,这样的出身,使得他在政治上的选择余地不大,作为大行皇帝、已经被朝廷废为相王的李旦所提拔起来的禁军将领,在后方的豫王表态之前,他是不敢私自向朝廷表达什么态度,只能被动的等待着。 这种前途未卜的等待,无疑是最让人感到煎熬的。从时间上来算,太原方面应该早就收到了相关的急报,但却迟迟没有什么命令向诸军传达。 麻仁节当然也明白面对这样一个局面,无论是谁身处豫王的位置上,只怕都很难将利弊盘算清楚并作出正确的判断、决定。 但难作决断是一方面,眼下最重要的也是要尽快作出决定,无论这决定是对是错,都应该第一时间给群情彷徨的大军指明一个前进的方向,拖的越久,军心便会越发的涣散。 特别是统军入境以来,麻仁节便能清楚的感受到陕西道大行台给河东道所施加的影响、要远远的超过了朝廷,甚至就连汾水两岸那些民夫们在提到雍王殿下的时候都赞不绝口。 而且随着大军滞留于境、物料消耗逐渐加剧,河东道官民对天兵道大军的厌恶表现的也越来越直白。 襄陵所在虽然农耕不算发达,但因为地理条件优越,加上盐铁盛出,州境也是颇为富足。麻仁节驻守于此,也承担着一个为大军筹措钱粮并向北方输送的一个任务。 但随着事态的发展,这一桩任务也逐渐变得艰难起来。首先是州县官府不再通力配合,虽然慑于大军军威不敢将催讨钱粮的使者拒之门外,但也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进行推诿。 至于民间,那就更不用多说了。虽然天兵道大军有就地取补钱粮的权力,但乡邑之间的反抗也越来越激烈。最开始还是民夫们罢事逃散,而当元嗣监国的消息传入境中后,乡邑之间风气已经激化到了武装对抗的程度,外出物用的队伍也频频受到阻挠乃至于袭击。 这一天,在外出巡营的过程中,麻仁节便发现诸营多有空虚,特别位于大营外围几处营垒缺员更多,有的营垒甚至什伍俱散。 这当然算不上是什么好现象,为了震慑营中士伍,避免军众们的大规模逃散,麻仁节便下令军中本部精卒巡查周遭乡野,搜捕逃散卒众,抓回来的逃卒们全都被抽打得血淋淋的刑枷示众。 如此严刑威吓之下,倒是一定程度上的将群情稍作震慑,但情况也并没有因此好转多少。士卒们全都被控制在营地中,使得军营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没有了军士外出催讨物资,附近州县官员们也就彻底的断绝了对大军的物料输送,营中存粮飞快的消耗着。 “将军,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营士怨望上官,郁气不能化解,恐将要危害自身啊!” 营卒们虽然不敢再逃散,但怨气也在快速的累积,麻仁节的副将、同时也是他的族亲后进麻嗣宗便忧心忡忡的劝谏道。 听到族子所言,麻仁节忍不住长叹一声,满脸无奈道:“这一点我又怎么会不知?但先、相王拔我于寒卑,授我以军机,今骤弃世,我若便舍其嗣息而托命求全于朝廷,悖忠悖义,即便能全于短时,恐也不能长久立身于中国朝堂。我一身荣辱或不足计,但我族内迁数万之众若因我一人衰败而失于朝廷恩庇,天下虽大,更向何处寄命啊!” 麻嗣宗原本还待力劝,但见麻仁节满脸愁容、不欲深谈,便也只能叹息一声,闭口不再说下去。 在处理了众多逃卒之后,没过几天的时间,汾水河面并两岸开始出现许多的车船。麻仁节得知此状,心中不免更惊,一边使人设栅于河面、阻止运船继续同行,一边又派信使向太原方向传递消息。 那些南面而来的运船载兵不多,船首上高高悬挂着朝廷旗帜,船舱则堆满了物货。在靠近临河驻扎的军营后,船上员卒们便开始引弓向岸上射去,所射出的箭矢尽是无锋,凭此传书而已。 “监国元嗣、仁恩普施,罢天兵道行军,沿河投食、犒养诸军,强留有罪,归国有功!” 除了向岸上射书之外,船上卒员们也在大声吼叫着口号,将朝廷的旨意向河岸两侧传达。不独如此,大船上又放下小船,船上装载着食料,任由这些小船向河岸自流。 “诸营各守营盘,谨防有诈,不得擅出!违命者杀!” 麻仁节在河岸上耳闻目睹,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只是下意识的勒令约束部伍。 然而诸营营卒在听到河中各种喊话后,心情已是激动难耐,不顾阻拦便向河岸靠拢过去,更有人主动下水去牵引那些装着食料的小船。 “元嗣仁恩厚重,将士生计可见,将军请勿再阻!” 麻嗣宗见麻仁节还在忙于宣令阻止,已经忍耐不住,上前再作劝说,麻仁节只是怒吼大骂道:“竖子欲陷我不义……” “一贼愚忠,将害万众性命!道义所聚,人皆有见,今为诸渴归将士斩此恶贼,诸营唯奉朝廷敕命,南向归国!” 眼见麻仁节仍是固执愚忠,麻嗣宗索性抽刀在手,咬牙劈下,口中壮声呼喊,刀落之后才伏地哇哇大哭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86 欲图中兴,仁术难仰 太原本为唐家龙兴之地,武周时期又被拔为北都,地位超然,也是河东道规模最为雄大的城池。 去年突厥寇掠境中,四野乡人为避灾祸、蜂拥入城,之后突厥围城多日也没能攻克城池,随着天兵道大军北上,突厥贼众们不得不遗憾退兵。 眼下时令已经到了四月里,兵祸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然而太原城并周边境域却仍然没能走出战乱的阴影。 这其中最为明显的一个现象就是太原城周边郊野乡邑,本来应该是苗圃连绵、勤耕采桑的画面,但如今却是野草荒长、乡村破败的景象。众多此前逃难入城的民众们仍然滞留于城中,没有得到妥善的遣返安置。 当天兵道大军入驻太原后,顺手便接掌了太原的军政事宜。最开始是担心乡野之间或仍有余寇蜂盗为祸,所以不准乡民私自离城。再加上天兵道大军本身没有足够的力役配给,于是便就地征发逃难入城的乡民充当役用,修筑各种工事以防突厥卷土重来,并运输、生产各类物资。 战争时期的民政措施自不同于平常时节,军中虽然也有官吏随行,但所职任范围又与州县地方官们大不相同,管理起民事来要更加的粗暴强硬。毕竟他们是前来打仗的,不是兴治劝耕。 若仅止于此,太原城如今的政治状态也不至于如此荒废,毕竟还有一个并州大都督府拾遗补漏,可以出面治理行军幕府用心不到的地方。 但是很可惜,随着天兵道大总管、豫王李成器入城,原并州大都督府自长史苏味道以下一众官员们,便被豫王下令直接监押起来。 从豫王角度而言,苏味道等人无疑是有罪的,守土无能、致使突厥入寇河东诸州,以至于朝廷不得不急遣大军入州却敌。虽然勉强保住了太原城没有失守,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天兵道大军的到来,使得突厥畏惧退走。 就算不以此问罪,苏味道等人同样也不干净。其人虽然身领朝廷的官职与俸禄,但屁股却一直坐在行台与雍王一边,对于朝廷的指令常是阳奉阴违。 豫王年少气盛、新掌大权,眼里不揉沙子,自然容不得苏味道这样的两面派还能安然于治中并继续挖朝廷的墙角。特别是大军入境之后,太原府库积储远不及想象中那样丰富,使得大军没有及时获得补充、从而继续向漠南追击突厥贼寇。 历数下来,几桩大罪并惩的话,苏味道简直就是死有余辜。原本豫王也的确打算直接收斩了苏味道,但在随军诸员力劝之下,才暂时保住了苏味道的性命,但对并州大都督府诸员所涉罪事则就不能容忍,一直在深挖穷究。 因为豫王觉得,只凭关中一地远不足以让陕西道大行台供养那么庞大的军队并连作征伐大计,背地里肯定是会有一些地方官员狼狈为奸、与行台暗通款曲,才使得朝廷逐渐难以制约行台。他这一次虽然劳师无功,但行台过往战功也绝不光彩! 虽然这一次没能成功在国中狙击到突厥,但若能借此将整个河东道吏治肃清一番,解决掉与行台勾结的人事,让朝廷的政令于河东道恢复畅通,这无疑也是一桩大功。 于是在豫王的这种心理驱使下,并州大都督府原本的行政构架几乎被扫除一空,前一刻还在积极组织守城、抵抗并赈济的并州文武官员们,很快就沦为了阶下囚。而一应民政事宜,自然也就因此而陷入了停摆状态。 特别是在与突厥和谈的事情泄露出去,并接连发生狄仁杰横死与雍王东行之后,豫王便更觉得雍王对并州乃至于整个河东道的渗透简直就是无孔不入,以至于他凡所计谋几乎都全无秘密可言。 此前神都朝廷几番催促让豫王回师国中,豫王原本也打算暂时放弃在河东所搞的事情。但是与突厥和谈的消息泄露出去之后,天兵道大军在河东的风评瞬间跌落谷底,几乎遭到了士民群声抗议。 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调度,如果没有地方州县的配合与输给,简直就是灾难性的。有鉴于河东群情愤慨,在随军诸员的劝谏下,豫王只能暂留此境,希望朝廷再给声令配合与物资接应。 这一停,整个回军事宜就此停滞下来,且南面传来的消息一日三变,各种流言滋生,人心惶惶,士气难振。 位于太原城的州城所在,是豫王大帐所在,此时甲员林立驻守的节堂中,正发生着一场激烈的争吵。 大堂上,李成器站在书案后,一身素缟、形容憔悴,脸上神情悲痛至极,两眼更是红肿狠恶,挥拳锤击着书案怒吼道:“国中奸邪作乱,我父横死河南,为臣为子不能尽忠捐命,我已经要受天下人耻笑!今只号令诸军举哀服缟,你等仍要阻我!” 大堂中十几名文武官员深拜于地,对于李成器的咆哮只是默然为应。好一会儿,才又一名官员叩地涩声道:“臣等惊闻噩耗,亦肺腑悲痛。然而如今掌军在外,确有诸多不便,不能诸事循礼……请殿下节哀……” “节哀、节哀……死的不是你等父祖亲员,能感我心痛几分……只是、只是你们这些庸员此前阻我,使我不能尽快归都,否则我父怎会……寻常人家户丁壮夭都要嚎哭不幸,今是天子驾崩,你等难道不是王臣?敢以时服事衰!” 李成器此刻已是悲痛欲绝,听不进任何解释,扯衣掷地、捶胸号啕。 “臣等岂敢……然天兵道行军已是仓促,冬衣少给,春衣无备,滞留州境,已有诸多将士卧野饮露……今虽衰情悲痛,然以本就不足之物料虚耗礼中,支用必将更加艰难啊……” 臣属们眼见李成器悲痛毁形,一时间也都感怀涕泪。但大军在外,有许多更加现实、更加迫切的事情需要考虑,实在不能纵情于虚礼。 “我不理、我不管……我要归都、我要……管他什么大军,这是何等妖异世道,竟要逼人失孝!” 李成器满脸涕泪横流,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悲痛的身躯都蜷缩成一团。 终于,臣员中一名灰发老者按捺不住,入前提起了李成器将之按在席位上,继而叩地悲声道:“君父弃国,谁人不哀?然十万生人所向何处,俱仰殿下一念,岂可纵情推事!臣等失辅,罪大至极,然内外隐患绝不会因几人伤毁便陡绝不发!殿下邦家元息,纵大厦将覆、也需梁柱勇支! 当年道之困阻,雍王齿龄与今殿下相差无几,已经敢于推崇鼎业,所以海内重之。今嗣业存亡有危,殿下纵剜心断肠,无补朝中祸事……” 李成器听到这话,脸上悲容一滞,片刻后陡然瞪起泪眼,怒视这名老者。旁侧有人暗道不妙,忙不迭入前叩拜道:“裴长史不忍殿下沉湎悲哀,情急失言,绝非……” “住口!让他说……老贼饰态忠良,北行以来屡屡阻我于事,心中早有轻重成见,得闻恶讯,怕是早已奸怀窃喜!” 李成器愤然起身,抬手打落那人幞头,脸上神情悲怒变幻,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其他人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再随便开口。 “臣有罪,臣……唯圣人、大行皇帝托事于臣,进言忘身,必佐殿下于……” 老者受此无礼,神情略有黯淡,只是伏地再拜,并不无悲痛道:“臣既失于信,不敢再复厌言。然如今情势已是大凶,殿下诚无治乱于定之威,若再滞留于外,恐有失身之险……” “住口!狗贼……来人,给我将这狗贼叉出,枭首营前!” 堂外武士闻言后便冲入堂中,直将老者扑倒在地,继而便用棍杖叉起向外拖走。 众人见状,自是惊惧有加,又有数人入前疾声作劝,甚至包括几名戎甲将领。李成器虽然恨极老者,但在见状后也隐觉不妙,不再厉言杀之,只是怒声下令将老者官职剥夺并收监起来。 牢狱中,老者披头散发的被推入一间监室中,其他几间监室的囚徒们见状后也都不免惊奇有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豫王乃是圣人嫡长子,第一次掌权外事,皇帝对其员佐配给自然也是用心,精选朝中才士为其辅佐。老者能为长史上佐,自然也不是一般人,其人名为裴思谅,乃是数朝元老,还有一个身份更加显赫,那就是高宗朝名相裴行俭的族叔。 苏味道本来在内里囚室卧床假寐,听说裴思谅竟然被监押进来,心里也是一惊。不过彼此囚室相隔遥远,且囚室间还有卫卒瞪眼监视,一时间也不敢贸然做什么言行。 等到狱卒退走,苏味道才用灯油残灰书写几字让人传递到老者囚室中去。然而裴思谅却并不接这传书,只是闭眼面壁的端坐囚室中。 老者如此态度,自然让苏味道心情更加焦灼,趴在栅栏间大声吼叫道:“阿翁所以获罪,莫非是因此前助言活我?若真如此,味道实在心痛,豫王滥刑乱命至斯,让人心寒啊!” 听到苏味道的喊叫,老者冷哼一声回应道:“苏某损节、勾结外藩,乃是确凿之罪。此前进言不杀,只因罪实不明,恐殿下有损刑赏计量,无干私情!” “州府人物出入,自有籍簿为凭。我与雍王殿下自有私情融洽,但却绝无乱政营私之行。雍王殿下于事中练达,敏于长计,若我凭此媚进求宠,也难长得青眼。至于民野的盈缺互通,只能说不逾政规。豫王观情察事,失于囊括之量,长此以往,实非家国之福。” 听到老者这么说,苏味道苦笑一声,接着又回答道。 裴思谅听到这一番话,又是默然良久,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圣人崩于河南,雍王已经入朝……” “这、竟……莫非?绝无可能!” 裴思谅语焉不详,两事并言,自然极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特别此前朝廷与行台之间的矛盾便越来越尖锐。不过苏味道在稍作错愕后,便断然说道:“雍王殿下大计慎重,虽强虽勇,但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若雍王果有如此凶戾,则旧年圣人一家能生见青天?” “所以你等雍王党徒才觉得圣人不配守国?旧者只是雍王怀仁推给?” 裴思谅闻言后冷哼一声,然而在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叹息道:“圣人是一位仁主……但天下适乱年久,若只惟仁,确是难治。唐家欲图中兴,不可独赖仁术。这一点,雍王懂,圣人却、懂得有些晚了……” “所以阿翁沦为罪身,是因谏言不成?” 苏味道也是一个聪明人,听到这里后稍作沉吟,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接着便又不无紧张道:“那么豫王是打算怎么做?我并不非不感故恩,但圣人尚且……可知都畿祸乱之深刻凶险,雍王自有治乱反正之雄才,绝非豫王能聚势相抗,豫王若仍顽强不恭,河东必将生灵涂炭!” “豫王、豫王……未能面承遗制,但圣人前使确是托子给我,我希望豫王能安顺归国……苏某虽然身在囹圄,但我知你于城中尚有人事布置,大军入城之前,那些守城乡勇……” 裴思谅讲到这里,又忍不住长叹一声:“论及禀器,豫王确是逊于雍王,但也能当敢任,希望能为国建功,唯是时机不裕,行事操急,致有……此前大军归行不得,军中已有乱谋横生,豫王若再滞留于外,必然会有不测之凶险。圣人已遭不幸,豫王若再为邪情所挟,家国必将更加悲痛。既然你有感我此前活你,能否……” “阿翁此言,莫不是指……” 苏味道闻言后,脸色又是一惊,脚下一顿,囚室中竟然出现一个大洞直通向下,苏味道俯身跳入,继而便从监狱偏僻处爬了出来。 讲到势力,他当然比不上掌控数万大军的豫王,但对太原的经营深刻,豫王又哪里比得上他。 若是寻常时节,苏味道当然也不能视章法无物,但此前突厥围城时,有数千乡勇入城携守,其中就有着许多雍王部曲。这一部分人在大军入城后虽然不再负责守城,但也被当做民夫留下来修缮城池,并在不久前挖掘地道,与苏味道取得了联系。 眼见苏味道一身尘埃的公然爬出囚室,裴思谅怒极反笑,接着又忍不住叹息一声:“一城人事糜烂至斯,也是我等王臣罪过。” 苏味道此刻倒没有心情炫耀,只是入前低声询问道:“阿翁所谓军中乱谋横生,言指几人几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87 背弃宗庙,大恶难恕 太原州城里,豫王李成器盛怒之下将行军长史裴思谅革职收监,使得州城内的氛围也更加的凝重紧张。 此次天兵道行军,既是豫王出掌权力,也是朝廷在神都革命后第一次的大规模用兵,因此员佐配给也是囊括才流,仅仅随军的文官便有百数员之多。这样一个幕僚班底堪称豪华,甚至雍王西行返回关中的时候都远有不及。 员佐队伍规模庞大,虽然有充裕的才力为用,但前提是在一切官员才士管控有序的情况下。若掌军的大将本身便无御下之能,而众员佐们又多有摩擦与立场上的分歧,反而会造成职权的模糊、决策的混乱,军令不够明确,本身的力量也会产生极大的内耗。 天兵道大军北上伊始,这种分歧与内耗还没有凸显出来。 毕竟当时大军还有一个确凿的作战目标,那就是将突厥赶出河东,并且还有一个稳定的朝廷作为后盾,甚至文武将官们还不无畅想,豫王此次统军建功、归国之后想必便会正式的入主东宫。而他们这些随员们,自然也就会顺理成章的成为东宫储君的属臣。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大大超出了他们的设想。矛盾第一次显露出来,就是在面对突厥请降的问题上。 有人认为自高宗永淳旧年阿史那骨笃禄叛唐并建立汗国以来,突厥叛乱就成为北方最大的边患问题,之后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北方的边患压力越来越严峻,如果能够接纳默啜的请降,可谓意义重大,会给内外大势都带来极大的改变,同时还能掩盖天兵道大军作战不利的问题,奇功可夸。 另一部分人则就认为突厥屡叛屡降,默啜又奸猾狡诈,特别是在刚刚寇掠河东之后便请降议和,只是为了争取时间、消化这一场战果,重新确立其在漠南的统治地位,狼子野心,绝不可信。 朝廷一旦贸然与之议和,非但会错失掉最佳的征讨时机,默啜也会借此招摇蛊惑、继续壮大自己的力量,如果其人再次反叛,那么朝廷的威信将会荡然无存,对周边诸胡的震慑也会进一步被削弱。 不过这一次的矛盾并没有引发什么争执,因为豫王直接决定接见突厥所派遣的使者,希望能够通过将突厥重新纳入大唐的羁縻秩序中来建立自己的事功与威望,对军中的反对声直接就视而不见了。 行军大总管在军中本就有极大的权威,再加上豫王身份特殊,其人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就连随军御史们也不敢强烈反对,对此也只能默认下来。 豫王这一次一意孤行,虽然让矛盾存而不露,但起码军中还是有一批支持者的。毕竟这件事如果操作好了,也的确是大功一件,行台与雍王那么强悍也没能逼得默啜请降,但豫王与天兵道大军却做到了,孰优孰劣,大大值得讨论一番。 可是接下来朝廷密令豫王班师回朝,甚至就连为使北上的狄仁杰都横死于途,很快就让局面变得微妙且被动起来。 一方面朝廷的指令显示出眼下的朝廷局势变得极为危险,非但不能作为大军后盾,反而需要大军归国定势。另一方面,朝野之间对与突厥议和的反对声之强烈也超出了他们原本的想象,狄仁杰宁死都不愿担当此事,长安的雍王更旗帜鲜明的反对,甚至摆出了兵谏朝廷的架势。 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天兵道众文武将官们内心里也是惊惧有加,就连已经南行抵达汾州的豫王都被群众生生劝回。 与突厥议和,毕竟是豫王做出的决定,如果豫王走了,那么无论留守谁人,该不该继续进行此事都是一个莫大的难题,搞不好就是一个身死族灭、声名狼藉的下场。 也就是到了这一刻,整个天兵道大军的氛围就发生了转变,私心压过了国事,不再有一个统一的目标与强大的领导。 虽然私心未必就是私欲,但哪怕仅仅只是出于个人的道德操守而提出自己的观点意见,但却未必能够获得群众认可,那最终也只会沦为争执吵闹,使得人心、情势越发复杂。 这一次关于全军要不要举哀服缟的争执,则就将此前所累积的矛盾隐患完全爆发出来。 虽然员佐们理由满满、各抒己见,但更深层的一个逻辑则就是笼罩在豫王身上那一层光环正快速黯淡下去,员佐们不会再无条件的服从豫王,已经有了各自的盘算考量。 豫王盛怒之下将行军长史裴思谅革职收监,随军群众们也不得不稍作让步,于太原州府举哀服缟,但却仍然没有扩及到全军。且不说豫王草堂悲卧,群员们在散会之后也都各怀心事。 就在群众们各自散去后,又有一路甲兵簇拥几员将领策马驰入州城,及见州城已经举哀,几人不免大惊失色,下马之后便匆匆登堂。 “殿下,这、这是……” 登堂一名中年人见豫王已经素缟于身,不免更加惊慌,然而豫王只是埋首啜泣,自有别的官佐将都畿所传来的最新消息汇报上来。 “停手、停下,朝廷制命入城之前,不得乱作淫礼!” 中年人听到这一消息,忙不迭顿足怒吼。 “老贼也要逆我?” 李成器听到这话后再次忿声咆哮起来,只因语调沙哑,实在有欠威吓。 中年人同样也是一位长史,倒与天兵道大军没有直接的联系,乃是豫王府长史,名为唐奉一。 听到豫王斥声,唐奉一连忙跪地道:“事中从容则就于礼,事中困蹇则权于急。圣人之所荣衰,岂能道说为凭!殿下乃君父元息,绝不可折屈作礼,若诸军不能尽缟,则所参事诸员之罪!若家国痛失君主,则需群众被发跣足奉嗣继统,岂可独哀于素堂!” 说话间,他也不管豫王能够接受几分,再次疾声道:“请殿下即刻遣员招取诸军总管兵符,更以王府亲事令!既已罢免行军长史裴思谅,天兵道旧令即需尽废,诸军之内唯殿下教令是命!诸军总管俱以亲事府典军当直营事,军机先掌,再更以诸率府行事!今天兵道诸军机人事仍于朝中总领,若河南乱制入军移命,则殿下权势尽去……” 眼见唐奉一神情严肃、语调急促,李成器一时间也是有些发慌,并不无迟疑道:“我现在仍非元储,擅作僭越,几人能从?况今群众俱知,若再……” “天中道崩,岂是常情!殿下若不雄鸣此际,更待何时?诸员争论不足为计,唯诸在营总管,可以暗告都畿秘诰入此,使诸将急奉殿下南归继统!但得军机不失,余者俱是后计,若军机不密、则后计俱无!” 唐奉一一边说着,一边行至案前,抬手将刚刚摆设起来的秘器文物扫落,并继续疾声道:“臣为执笔,请殿下持符降命。另臣此番出行单于道,已募几州酋首可以暂作城傍守护,大军短日即可南行定势!” 唐奉一还在伏案拟令,而他归城的这一幕也落在了一些时流眼中。就在州府左南仓城中,已有十几人围聚于室,一个个都面色忧重。 “前日敬晖于营中接见张嘉贞,张嘉贞何人,诸位想必已知。雍王于河东诸州所布人事,张嘉贞便是领衔。其人并无朝职,却能受敬晖接见,意味着什么,想也不必多说。” 一众坐席里率先发言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名为崔挹,官职是随军的监察御史,新从汾州返回太原,将自己于汾州所见稍作讲述,然后便叹息道:“圣人既崩河南,雍王入朝掌国已是确凿无疑,诸位可以不必再存幻想。张嘉贞入说敬晖,若敬晖畏势倒戈,则天兵道归路已断……”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暗叹一声,当中几人便下意识的望向席中一名老者。 老者名张循古,早在神都革命、雍王凶慑都畿的时候,张循古一家便与雍王积怨颇深,自身被流放安南,险些死于远乡,一直等到朝中开始清洗雍王势力,才得以归朝,此前在河北担任刺史,督运粮草来到太原。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张循古忍不住冷哼一声,有些不悦的说道:“诸位无需如此望我,雍王用事向来威术专恃。向年已是桀骜难敌,如今趁虚入国,怕将更加的无人能制,将受迫害者,怕不能只我一人。” 听到张循古这么说,在场众人神情俱有几分不自然,作为联络人的崔挹便又开口说道:“在场诸位,俱我乡表名流,正因同忧此困,所以齐聚一堂。朝中袁中丞所计不成,以致雍王独大天中。此前还有权势约束,即便雍王逞凶,所害仅只在朝诸家。可如今,恐要延及乡土。诸位或许以为言有夸大,但如今河东诸家名门又有几户能从容于乡?” 唐家得国近百年,始终奉行重内轻外的策略,所以世道名流想要求得政治上的进步,往往都迁居两都。当然也并非所有名族都是如此选择,还是有一部分留守于乡土。 河北名族诸多,自然也就不乏名族留恋乡土而不重视朝廷所给与的名爵。在场众人,便多有此类。 他们或是因为势位不够显达而与雍王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矛盾,但雍王所奉行的一些政令策略却让他们颇有抵触,特别是有关乡势乡资的竞夺,天然的就让他们感到危险。 听到崔挹与张循古接连发声,众人也都各自发表自己的看法,但除了一些情绪上的担忧之外,并没有什么有价值、可实施的策略。 “如今天中、雍王虽权倾一时,但仍有多处无从涉及。河东因地近而乡势失守,但河北却少有其声迹传扬。且此前朝廷多有恩授方伯于河北,此俱雍王无从掌控之人事。袁中丞谋事不谨,害身害事,但如今仍有豫王……” 讲到这里,崔挹眸中精光闪烁:“豫王对雍王常有怨谤,且势力倾轧、彼此不能相容。裴思谅、唐奉一等立朝年久,无志于外,若得控领事机,则必谋导引豫王归国。裴思谅因言惹厌,已遭废事。唐奉一日前巡边,本就是为大军铺设后方,今既归来,一定会再议豫王归国。但豫王绝不可归!” 只要能将豫王留在北方,便等于掌握了一张政治牌。特别是在朝中大势崩坏,尚未有强权震慑四方的情况下,豫王这个身份简直是大有文章可作。所以将豫王留下来,对一群别有怀抱的人而言确有莫大的吸引力。 在确立了这样一个目标之后,接下来众人再作讨论时就顺畅得多了,并制定了一个先据河东、招聚河北的计划,并各自分派了一些任务。 在唐奉一的一番力劝之下,豫王李成器也终于意识到眼下的重点,取来掌军符令快速的在上署名,要将诸军总管招聚到城中再宣新令。 书令拟定之后,自有豫王亲事府诸员入内领命传达,唐奉一站在堂前交代一些细节事则,然而正在这时候,廊左突然飞来一支劲矢、直接掼入唐奉一胸膛中! “保护豫王殿下!” 眼见唐奉一中箭而命丧当场,在场护卫们无不震惊有加,先将厅堂牢牢把守住,然后才又分遣员众们去擒杀袭击者。 袭击者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名为王同皎,是豫王府一名执杖亲事。在箭杀长史唐奉一之后,王同皎也并未逃离现场,身边自有数员持械与入前捉拿者短作对峙,王同皎仰头大吼道:“天子崩,豫王立!拥从大功,谁人不贪?内外勇壮广有,岂容巨贼一人贪夺!” 伴随着王同皎的吼叫声,庭院外便再次涌入数百披甲卒众,为首者正是崔挹等几人。控制住了庭院通道后,一众人便振臂大吼道:“请豫王出见!” 一片嘈杂人声中,李成器战战兢兢站在门后,壮着胆子向外吼叫道:“你等奉谁指令,竟要犯上作乱!” “臣等渴于拥从大功,岂敢悖主作乱!圣人驾崩河南,宝位不容空悬,家国社稷、臣等元从前程,俱仰殿下一人!请殿下当堂相见,容臣等俯首进言!” 崔挹等人再次大声回应道,见豫王仍是不出,便又吼叫道:“今雍王专据两都,挟众弄威。殿下若与直争当下,能胜否?雍王用政苛猛,向无仁术感人,殿下与之争不能胜,非是智短力弱,唯因声势不聚。臣等志力投献,殿下倨而不见,是自绝于众、自弃于民?” 堂中李成器听到这话,默然片刻后才又回答道:“你等持械非礼、哗然号呼,谁人敢亲近?若真是诚意投献,先自弃刀剑兵刃!” “高祖旧年龙兴太原,莫非也是以此逼勒元从?臣等生死不足计量,然若将奉大事之主不以雄壮示人,则意不能平!殿下将欲袖手待死,又或奋然效事祖宗,臣等恭待!雍王,大敌也,若无轻生乐死之志,臣等岂敢鸣此壮声!” 听到外间如此吼叫,堂内李成器神情变幻一番,终于将牙一咬,抬手排开前后卫士,望向堂外众人,指着仍然横在前堂的唐奉一尸首大声道:“我长史何罪?你等竟敢强杀于我当面!” “唐某邪计进言,几误我主,所以杀之!” 见豫王露面,崔挹等人自投器械于地,然后又拜倒说道:“国中横祸陡生,雍王大权新掌,志骄气傲,短时之内绝难撄锋!殿下乃皇家嫡正,天下俱知,自难随势而改。若急于南归而强争短时,是以短击长,唯鸣声长有,则人望咸聚!高祖圣躬亦曾委于旧隋,非堕志轻身,英雄待时而出!” 李成器听到这话,神情便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长期的滞留太原,已经让他心情紊乱,乍闻父亲身死,更是方寸大失,同时又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希望能够归都,另一方面却又畏惧面对堂兄。 唐奉一一番力劝,他虽然勉强应从,但心里还是多有犹豫。而现在听到崔挹的进言,却让他心中的愁困有所化解。是啊,他滞留不归并非不孝,先祖创业故事中也有隐忍与等待,才最终创建出这唐家天下。 “纵有异见,论明即可,何至于当堂刺杀!” 虽然心里已经认同了崔挹这番说辞,但想到唐奉一横死于自己面前,李成器终究有些不能释怀。 听到李成器此言,刚才射杀唐奉一的王同皎便卸甲入前,叩地沉声道:“臣虽忠心可剖,但终究失礼在前,恭请殿下惩罚!” “人以刑威吓众,我以宽恕纳士。唐长史虽然进言失正,但也事我多时,无功有劳,且着员盛殓。亲事虽然忠勇可见,但当直护卫者需谨慎自守,秉性既不匹配,解事出府,且入营伍当用。” 听到豫王如此判决,在场众人无不称颂英明。这一场乱事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且解决的尚算和平,并没有引起大规模的骚乱,只是以崔挹等为代表的一部分河北人得以霸占在豫王身边,开始为豫王出谋划策。 崔挹等人权力新得,一方面自然是继续贯彻唐奉一前计,要将诸领军总管召集起来、以把控军权,另一方面便是着人入太原府狱收斩裴思谅、苏味道等人。 然而当使员赶到府狱的时候,监狱中却早已经人去室空,与此同时,太原城东南方向的军营也异变陡生,一名领军总管突然率领所部人马直向郊野出逃。夜中敌我难辨、声讯难通,崔挹等人只能严令诸军各守营盘,不得擅出。 这一夜虽然变故频生,但是由于钱粮物资俱屯城中,且大军指挥系统还未崩坏,因此倒也没有发生席卷全城的动乱。 可是到了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局势就开始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首先是趁夜出逃的数营人马并没有溃散于野,而是转移到了太原城外的晋阳宫,与此同时,大量的帛书纸令出现于太原城周围的乡野间,所书写的内容便是朝廷夺豫王官爵、并勒令其人即刻归都的制令。 还有以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苏味道名义签发的书令,着令天兵道诸军限时撤离太原城,并禁止州县再向城中输送物料,否则以通贼谋乱论罪。 几道书令,给太原城局面所带来的震撼不可谓不大。虽然城中即刻做出了反应,分遣诸路人马去清理扫除那些书令,但相关的内容却已经尽为城中军民所知。 如今的太原城本就人满为患,形势紧张,此前在大军的震慑之下尚能维持一定的秩序。可现在就连大军本身都出现了举部分裂出逃的情况,军心因此大乱,于是便造成了军民大举的出逃,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士民下意识的逃到晋阳宫附近。 毕竟相对于客军暂驻的天兵道大军,无疑并州大都督府的书令对民众们要更加的有号召力。眼下太原城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晋阳宫所在无疑便成了一个可作投奔的去处。 面对如此混乱的局面,无论是已经被夺官爵的李成器、还是好不容易抢夺到军中事权的崔挹等人,一时间也都没有妥善的应对策略。 特别此前率部出逃的行军总管庞恂卿,乃是勇将庞同泰之子,于军中威望不低,给诸将士们带来的震撼自然也是极大,这也直接影响到了军机调整的效果。 这样的乱象足足持续了两天多的时间,太原城中才又将军势约束起来,一万大军离城前往进攻晋阳宫。然而这时候的晋阳宫已经不再是几千孤弱之众,除了蜂拥投来的城中士民之外,最重要的是汾州司马敬晖挥军北上,与晋阳宫守军协同防守。 “形势至斯,豫王应知事不可为。为免战乱真起,请让我阵前出使,劝导殿下归国!即便不幸于阵,也要让殿下知警知返……” 局势发展至此,已经到了极为危急的时刻,此前与苏味道等一同出逃的裴思谅便再作请求。 苏味道闻言后却摇了摇头,指着裴思谅叹息道:“阿翁虽有纯情相报,但嗣相王却长恶不悛,非独为祸国中,更有悖弃宗庙大逆之谋,已非俗情能作宽恕!两军对阵,确需遣使,但却并非阿翁。” 说话间,苏味道将手一招,自有一名老者被引出,竟是此前与崔挹等同谋的张循古。张循古现身之后,即刻大声道:“监察御史崔挹等说嗣相王以险谋,事若成、则南面长驱入国,事不成、则北出遁于塞外,更引突厥为其进退张计,悍拒制诰,欲以北疆献于突厥!如此大恶,天理难容!臣幸列监国元嗣瓜葛之属,不畏失身之险,入探奸谋,宣告天下!” “嗣相王欲悖国投胡,罪证确凿,大恶难恕!唐家将士,份是无辜,缴械不死,全身保义!” 李葛等久伏太原的行台故员们,如今也都充斥于战阵之中,一俟晋阳宫内鼓角声大作,便向对阵呼喊并上马冲杀起来。 对阵中军势本就草草聚结,远不够凝实,当听到这些响彻天地的呼喊声后,不免将士迟疑,无心为战。随着铁蹄冲入战阵,整个战阵更如气泡一般被扎破炸裂,快速的溃败开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88 诸子授首,兵出河北 自四月下旬开始,黄河北岸便开始陆续出现南来的甲卒,这自然意味着朝廷的定乱策略已经初步产生了效果。 这对时局的进一步发展无疑又是一个利好消息,新任的洛州官员们也即刻赶赴孟津,着手处理归国卒众的接收与安置问题。 五月初,归国人员数量陡增,有的时候一天之内便能接收到数千原天兵道军卒们。这样的情况也是可以预见的,毕竟朝廷这一次给天兵道众将士们的惠令实在是太优厚了,只要能够活着返回河洛,人人境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特别是对寻常的营卒而言,所谓的建功立业、豹尾封侯,与他们都太遥远了。 一旦被征募入军,便意味着余生可能都要被困在营伍中,而真正的军旅生活的主流绝不是金戈铁马的浪漫与杀敌建勋的壮阔,有的只是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征期、缺衣少食的戎行以及各种繁忙沉重的营事。 而且由于他们作为募卒,朝廷本身都还没有建立起一个完整的募兵补偿机制,也让他们的经济状况得不到保障,自然也都想摆脱这样的生存状态。 现在只要能够返回故乡,便能免役出军,甚至还有田亩给授,这给人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 眼见归国卒众数量激增,洛阳朝野民众们无疑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此前虽然秩序已经重新恢复,但滞留河东的十万天兵道大军无疑是一个莫大的威胁,一旦真正发生了战争,对局势的稳定无疑都是一大伤害。 与天兵道大军归国同时发生的,则就是三万关中军队抵达洛阳。这一次就不再是虚张声势了,而是实实在在的人马增援,甚至为了确保关中局势的稳定,这一路兵力对外宣称虽然只有三万,但实际上却是四万大军。 虽然大军的增援虚虚实实,但有一点是不假,那就是如今的朝廷于河洛一地、已经拥有了起码六万大军。而且还并不是仓促征募的新卒,而是过往数年时间里陕西道行台所征发、集训出来的中坚力量,是可以直接发动征伐、投入战场的老练之师! 几万人马增援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关中最新的消息,那就是此前潜逃关中的庐陵王嗣子李重润于京南暴露行踪,但因仍然恃凶顽抗,汉王李光顺劝降无果,勒令格杀于京南杜曲,并相关涉事诸家,一概查捕,只待朝廷降令施刑。 当然这只是一个表面的说辞,李重润被捕与伏诛的过程另有一番经历,实情甚至有些荒诞。 “庐陵王嗣子并非受捕于城郊,而是入城浪游东市之际为不良人追踪捕获,起初亦不知其身世,万年县推问之际才有觉。汉王殿下惊知入衙提走,之后便于杜曲加刑……” 此番随军入都的李阳将真实的情况讲述一番,而李潼在听完后不免也是感慨大生。 他这个长兄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待人接物也都是内敛和气,但真正临事之际讲到决断之能,也的确是不失狠辣。 年初李潼出兵东行之际,李光顺还劝告他爱惜羽毛,尽量不要滥杀宗亲。可当李重润这个堂弟落入手中后,不独即刻处理掉,甚至还借此牵连了一批关陇残留人事。 原本李潼还有些担心行台大量人事、甲力抽走后,他长兄能不能控制得住关中形势,现在看来是可以放心了。 关中他经营数年,虽然有信心轻易不会受到撼动,但就怕一些贼心不死的关陇残余势力频频搞事情,若外敌再趁机蠢蠢欲动、寇扰边疆,即便形势不会彻底糜烂,那关中的力量也很难尽使于关中。 李潼如今身份所限,在处理宗亲的问题上很难恣意任性,特别他三叔四叔双双毙命于洛阳的动乱中,这件事本身就是他清洗朝中隐恶势力的一个借口。可如果就连他都任意的虐待、残害宗亲们,无疑是说不过去的。 所以需要他奶奶出面、才能正式废掉他四叔的地位,而有关他三叔的罪名与处断,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模糊此事。就算有相当一批时流因与他三叔勾结而受死,主要的罪名也只是劫持藩臣、欲图不轨。 想要对他三叔的问题进行进一步的处理,则就需要等到十月归祀、正式确定大位所属,才能代表祖宗们正式论罪处罚他三叔这个宗家孽类。 在这个过程中,李重润这个庐陵王嗣子无论是潜伏乡野、还是浮出水面,其人身上必然会产生颇多的人事纠缠。 现在李光顺替李潼做了这样一桩恶事,同时又显露出其人强硬狠辣的一面,对于关中情势的震慑力也因此增强,的确是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让李潼可以更专心应付关东诸事。 过去一段时间里,庐陵王事迹与存在感本来就在被刻意淡化,所以有关其嗣子落网伏诛一事,李潼也并没有进行什么宣扬。 当然就算是宣扬了,朝中对此只怕也没有什么关注度。现在朝臣们最关心的,无疑还是李家另一个孙子、嗣相王李成器。 有关这一点,朝臣们也并没有好奇太久,伴随着天兵道大军蜂拥归国的浪潮,嗣相王李成器也返了回来。只是返回的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盛殓于棺椁的一具尸首。 张嘉贞等河东之众押运着嗣相王棺椁渡河南来,而在大河南岸的孟津渡口,一身素白的李潼也已经率领众朝士们于此等候。 大船缓缓靠岸,先有素缟甲兵将嗣相王棺椁搬下了船,及后裴思谅、敬晖等原天兵道文武官员们也次第下船,双脚方一落地,便将双膝跪倒,匍匐膝行入前,口中则悲呼道:“臣等罪大,前事失于辅弼,以致嗣相王轻结贼胡。制诰入军之际,又逢军中奸恶弄事,意欲外结突厥贼寇、分裂家国……” 李潼脸色肃然,并不搭理群员呼声,只是缓步入前,俯身看了一眼棺中嗣相王尸体,片刻后蓦地挥拳砸在棺木上,继而抽出佩剑,遥指裴思谅等人怒声道:“尔等罪则罪亦,竟敢如此恶罪加我元亲,使天下笑我宗家失义!嗣相王是我皇叔元息,生人即天家瑰玉,岂会受惑于胡膻邪说!” “臣等知罪,死不足惜。然所言诸事,亦罪证确凿,惟乞监国元嗣并朝堂诸公明正审裁……” 诸员仍深跪在地,另有甲员则将一些首级、人犯以及往来的文书呈送上来。 眼见到这些证物呈现,李潼神情也是一黯,虽然惭愧于自己杀人诛心的行径,但还是当场宣布以刑部侍郎杜景俭为宰相、会同诸司,将此事严查到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之后,在群臣力劝之下,李潼仍然固执己见,亲自徒步引送嗣相王棺椁归城。 这一个态度,既是做给群臣看,也是向躺在棺椁中的堂弟表达一份自己的歉意。发生在太原城的一系列动乱,细节他也并不尽知,但有一点能够确定,那就是他这个堂弟绝对没有胆量做出勾结突厥、分裂国家的恶事。 但无论有没有胆量都好,这一个罪名注定要扣实。因为他是大唐元嗣,是需要绝对正义,同时也不能容忍任何分裂社稷的罪行。 眼下都畿形势虽然越趋稳定,可四方反馈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多。河北方面,继相州刺史孙佺举兵作乱之后,另有邢州、赵州、冀州等诸州拒应朝廷制令的宣达,而这几州官员都是他四叔拣授。 李潼根本没有时间去与他们掰哧是非,只能在最短时间内统合舆情声调,凡有不服从朝廷制令,无论任何理由,统统都是悖逆之徒。而且因为这几州人事阻断,一直到现在为止,朝廷甚至都不知道契丹究竟有没有继续寇掠河北。 与此同时,突厥默啜这个机会主义者也并没有就此安分下来,位于朔方东北的东受降城附近已经开始出现突厥骑兵活动的痕迹。 在如今的朝廷对突厥态度强硬坚定的情况下,默啜如果想招引、笼络漠南那些羁縻州势力,极有可能会打起他四叔一系的旗帜。所以李潼也必须要提前把这条路堵死,让诸羁縻州不能以此为借口骑强反复。 当队伍一行抵达皇城西丽景门的时候,相王家眷们已经等候在此,连日服丧已经形容憔悴,再闻如此噩耗,一家人更是悲痛欲绝。及见嗣相王棺椁进前,纷纷行走上来趴在棺上号啕大哭,那凄楚画面令观者无不大感酸楚。 “多谢堂兄引我阿兄归国,元嗣国事繁忙,不当再以私情长扰,我兄弟自扶棺归宫,请元嗣殿下归堂理政……” 家中噩耗接连发生,极短时间内李隆基就变得成熟起来,扶棺悲哭片刻,又转过身来对李潼长作一礼并说道。 李潼微微欠身,还未及开口,另一侧宋璟却出班发声道:“嗣相王仍有案事系身,不当奉入宫阁安置。若推案不为清白,一身罪孽恐污先灵!” “你、你胡说!我阿兄怎么会、怎么……恳请堂兄垂怜!” 李隆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先是怒视宋璟待要争辩,顿了一顿后又转向李潼悲声道:“日前还是满门和乐,少息深得父兄关照,转眼祸如天崩,让人泪干断肠……” “宋学士退下吧,此事我自有决断!” 李潼这会儿也皱起眉头,指着宋璟不悦道。 然而宋璟闻言后却并不退避,索性当道跪拜并大声道:“臣不知殿下有何决断,但料想无非厚恤人情。相王一门哀事连举,确是人道之悲。但若嗣相王论罪为实,身幸则国悲,身陨则国幸!殿下于宗家则元嗣,于社稷则独梁,或怀仁存恤纵于私情,然在事者将何所投效? 此案内涉河北、河东之不臣,外及关山漠南之不化,案事仍晦,嗣相王若先徇情入堂,微隙先裂于宸居,必有鸿沟弥张于天下!天下为大,治大则必以严明,一家为小,小睦唯守于分寸!乱典刑而彰私情,明主所不取。内之不臣、外之不化,若趁隙遁于法网之外,来年同为悲声者,恐不只一家!” 随着宋璟一番陈词,接着又有数人出班,包括新任宰相并接手案件的杜景俭等都发声赞同。 李潼在沉吟一番后,才稍作让步,不再将嗣相王与相王同堂停棺,而是先停棺于皇城宗正寺官廨中,并由自己亲自送入,着一员六品朝臣于此专护。 “堂兄少壮当国,只有威重,才能众畏。今悍员当道劝阻,以狂大之言干涉宗家私事。彼员得于直名,堂兄你却冤受薄情之讥。这样的心机,不是纯人……” 离开宗正寺的时候,李隆基又行至李潼身边,垂首低声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片刻后叹息一声,拍拍李隆基的肩膀说道:“三郎尚身短齿幼,不必先逞心眼之明。” 有关嗣相王勾结突厥的案件审查的很迅速,一则案情事关重大、获得朝野广泛关注,朝廷也为此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宰相领衔、诸司协同。二则案情所涉罪证也已经被收集的很完整,不需要再浪费更多的时间进行取证,只需要把相关诸种整理出一个扎实、经得起推敲的逻辑出来。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作为罪案重要一番的突厥默啜,于漠南宣称已经获得大唐朝廷的招抚册封,号为归德护国可汗,并自领胜州都督,以此号召河曲六州原东突厥降户们渡河返回漠南。 默啜这种蹭热点的举动也并非第一次了,大概过往的遭遇也让他意识到大唐的官爵对于诸羁縻州还是有着不小的吸引与震慑力,所以趁着大唐国中动荡不安的机会,放下突厥之主的架子,俨然一副唐家忠臣的模样,着急忙慌的想要顺势席卷接受北疆羁縻诸胡势力。 默啜这一番折腾,且不说会对自身势力增长产生多大影响,也从侧面印证了嗣相王李成器与之有所勾结。而当嗣相王的罪名得以确定之后,河北作乱诸州的处境顿时就变得尴尬起来。 接下来朝廷再作宣令,以朔方道大总管姚元崇备战出击突厥,以燕国公黑齿常之为左卫大将军、冀北道大总管,总掌河北定乱事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89 榷盐新政,以补粮荒 随着朝廷军令下达,冀北道两万大军先期两万人马便陆续出都,奔赴战场。 这其中一万五千人由孟津直接渡河,与河阳的黑齿常之合兵之后便直赴河北。另有五千人马则沿河东行,水陆并进,沿河收取漕粮并清剿河道两侧的蜂盗,维持漕路的畅通。 如今的朝廷虽然换了话事人,但原本存在的问题仍然存在、且较之此前还要更加严峻,那就是物资的短缺,特别是粮食的缺少,已经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程度。 河洛秩序重新恢复,短时间内是难以再作大量的物料征集,甚至于妥善安置天兵道归卒们都还需要极大的物资投入。 关内道虽然在四月里完成了上半年的物料征调,但除了给补陇右与河朔方面之外,同时还承担了河东道大军归国的物料支出,本身还积攒下了不少的亏空,需要逐步的从蜀中调运填补。最起码在入秋以前,也难以再向天中输送物资。 “今朝中诸司官仓所储,钱帛之类尚还有余,唯谷米已经连日告急。冀北道此次行军提走军粮三万斛,都畿所储更有不支……” 尚书左仆射李元素在将诸司籍簿勾计一番后,望着那可怜巴巴的数字,一时间也是愁眉不展。 早前前往行台,财政上便一直紧巴巴的、游离在将要破产的边缘,如今好不容易捱到有所好转,接着便又回到了朝廷,所接手又是这样一个天坑,李元素也是倍感无奈,脸上的皱纹都深刻了几分。无论在西还是在东,他也算是位极人臣,结果每天过的都是数米度日的光景,简直比失地佃租的老农还要更忧苦几分。 集英馆直学士陆景初也翻动着今日有司地上的文书,一边翻阅着一边奏报道:“两市昨日米面菽谷诸类粮价,也都再攀新高,胡饼一张竟达百钱。唯诸商贾仓邸积货也已不多,若真封市控价,市中怕将更加的无物可售。” 商人逐利,贱买贵买,这是一切商业行为最基本的逻辑。就算政府管控严格,也很难做出违背事物基本规律以及人性的政令操作。特别在经过几番耙梳后,眼下的洛阳城基本已经可以杜绝囤积居奇、捂盘惜售的现象。 其实物价横张除了物资短缺这一个基本原因之外,李潼也要背上不小的锅。 入城之后他虽然重刑频施,但也给予了民众们颇为优厚的补贴,最开始市场买卖还没有恢复的时候,就给予基本的生活物资,确保人们不会饥寒交迫以至于无以为继。在两市买卖恢复后,便转为补贴钱帛之类,毕竟眼下朝廷也没有充裕的物资。 所以如今洛阳城中,哪怕小户之家也都拥有数量比较可观的钱帛,就市购买各类物资,使得物价逐日攀升。 “眼下情况确有艰难,然洛阳位在天中,水陆畅通、四面开阔,拥此地利,办法肯定要比长安旧时更多。” 在听完臣员们诉苦之后,李潼惯例的打个气,然后才又问道:“河南诸州,消息都递回没有?” 李元素闻言后便点点头,翻到相关的内容接着汇报道:“郑州、卞州、许州、豫州等州境仓粮计点完毕,合有储粮七万斛有余,唯州内脚力告急,需朝廷使员于嵩南转运,这一批粮月中可以入都……” “郑州粮不要动,储于荥阳,以供河北大军支用。另沿河诸州,距都千里以内谷米封存州境,千里之外则半输半存。” 李潼听到这里又表态道,冀北道大军虽然带走了三万斛的军粮,但这些军粮也不过堪堪可用旬日。虽然朝廷派有御史随军就道征发物料,但考虑到河北人心惶惶,不知几州会被闹乱席卷,也不可完全做乐观之想,还是要在河南准备足够的军粮向北输送。 李元素闻言后便点点头,将此事记录下来,接着便又问道:“请问殿下,冀北道军粮筹备限量多少?” “先以十万斛为限,后续再计量增补。” “十、十万斛?还要增补?” 听到这话,李元素顿时一愣,继而便有些为难的说道:“冀北道此出并非大行军,筹支这么多粮用……” “十万斛也只是约数,不必一时具给。魏州收复之后,即刻向北输送。诸州兵事需速战速决,另有契丹扰乱若不泛滥则可,一旦贼胡肆虐开来,必以迎头痛击。” 想到历史上契丹所造成的混乱与麻烦,李潼也不敢作过分乐观之想。原本的历史上,在平定契丹叛乱的过程中,虽然有武家一群蠢货坏事的因素,但契丹本身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尽管李尽忠、孙万荣等主谋先后身死,但他们被招降的部将诸如李光弼他外公李楷固等也确是不俗。包括因契丹这一次叛乱而产生的渤海国,都显示出东北诸胡韧性不弱。 更何况,像李多祚、沙吒忠义等与东北诸胡部关系深厚的胡将们或死或叛,也让朝廷一时间不便瓦解、引用当地胡部势力,这对朝廷本身的定乱大军要求就更高。 有关这次与契丹的作战,李潼的计划是起码投入五十万斛的粮草,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基础的约数,至于更加完整的战备计划,集英馆诸学士还在进行商讨制定。但无论最终计划如何,凭朝廷眼下的钱粮状况,连基础的要求都远远达不到。 打仗就是烧钱,就算做不到一场战争就将东北胡患赶尽杀绝,但起码也要打痛打残,以赢得一个相对长期的和平,以保证对河北加强统治。 后世安史之乱的发生,以及河北悍藩林立,除了制度上的问题,东北的胡患问题也占了相当高的比例。所以这一次的战争,真的不能因为钱粮问题便作束手束脚之想。 眼下吐蕃因为君主与权相的矛盾,朝廷于西线还能将现状稍作维持,一旦吐蕃完成了内部的权力整合,大唐也势必要加强军事的投入。届时若顾此失彼,所带来的危害又远非眼下的战争投入可比。 但无论再怎么有雄心计划,基本的钱粮问题不做解决,一切也只能流于纸上谈兵。就连李元素这个宰相,在听到要往河北战场投入十万斛军粮时都难免一脸忧色,可见朝廷想要进行这种规模的战争,的确是有些力有未逮。 眼下地近洛阳的河南几州,能够在短时间内向都畿输送的粮食不过七万多斛。哪怕是范围扩大到整个河南道,一直到六月,能够向都畿输送的粮食也只有三十多万斛而已。 这三十多万斛粮食,也不可能完全投入军用。要知道整个洛阳城也是拥有着几十万人口的大都市,每天需要消耗的粮食数量都是惊人的。而且朝廷百官禄料所给、各类役用的谷米消耗,在财政中同样占了极大的比重。 三十万斛粮食看似数量不少,可能在实际的情况中甚至都不足以维持都畿的基本消耗。尽管都畿周边仍在进行大规模的编户授田,以用来增加河洛周边的粮食自产能力,但也绝不是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能见效的。 因此眼下朝廷最需要的,就是来自江南的漕米,这是一笔高达百万斛的收入,越早运入都畿,那朝廷眼下窘迫的财政状况就能越早得到缓解。 江南漕米如此事关重大,所以在冀北道大军出兵的同时,朝廷又遣五千精军沿运河南下,就是为的确保这一批漕米的安全万无一失。 但这种事急也急不来,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因素,江南安定与否、漕运效率如何等等,有很多因素都是眼下的朝廷尚不能完全控制的问题。 李潼感到遗憾的,还是他此前有关漕运的改革没有一直坚持下去。朝廷只在河南几州设置了仓储系统,且针对仓邸的管理没有继续深入下去,仅仅只是作为入都钱粮临时的转运节点,没有与常平仓系统完全对接起来,这就丧失了仓储改革的最大意义。 如此滞后的物流状况,对于新经动乱、亟待恢复的都畿都严重的拖后腿,对于瞬息万变的河北战场形势当然也是更加的不适用。眼下的朝廷就像是一个空有力气却不能灵活运用的大胖子,一两个局部的小问题就能让人难受不已。 眼下朝廷的权威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若贸然展开如此重大改革,会让人无所适从,反而会拖慢本就不算高的漕运效率。 所以在一番权衡后,李潼还是将视线落在了民力的挖掘调用上来。河东问题平息后,虽然短时间内也没有给朝廷带来直接的、可观的钱粮收益,但却让一项重要的资源回到朝廷手中来,那就是河东的众多盐池。 眼下的朝廷还没有进行盐铁转卖的改革,河东盐池虽然归属朝廷所有,但却又转租给畦户即就是盐户进行经营,朝廷专收盐租。这样既给朝廷增加了极大的管理成本,同时也不利于食盐统筹销售,各个地区盐价差异悬殊。 食盐作为必须的生活资料,当中的利润可想而知,以此作为改革的切入点,必然能收奇效。 河东盐池收回之后,李潼便打算将畦户进行重新分配,每三年进行榷卖招商。这一招商并不以钱帛进行交易,而是按照各地商贾参与官买的粮食数额进行核计,通过商贾将民间的粮食收购到各地的官仓中,从而再给他们发放一个产盐的畦户资格。 同时河东的产盐也不再散货任销,而是划区包销,一个区域内只允许几户分销,从而制定一个相对统一的盐价,将盐税直接并在盐价中。 至于销盐的资格,则暂定以向都畿输入的粮食数量为标准,以此来刺激商贾们的运销热情。 所谓千里不贩籴,粮食虽然是必要的生活物资,但却并不属于长距离运输的大宗商品,再加上朝廷租庸调的税收形式也让民众们没有售卖粮食的强烈需求。 因此大粮商往往就是大地主,以划片销盐刺激他们将家中储粮向外输送,对乡土秩序也是一种管控方式。眼下朝廷还只是求粮救急,等到这一难关应付过去,未来便可以此为基础,逐渐加强乡序管控。 眼下整个洛阳朝廷,都围绕着钱粮筹措的大事来运作着。而在这忙碌的氛围中,河北方面以告初捷,兴兵作乱的相州刺史孙佺败亡于太行山东麓的滏阳。 然而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打败孙佺的并非黑齿常之所率领的冀北道大军,竟然是本该待在河东潞州的王孝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90 孝杰一生,唯恐负义 五月中旬,王孝杰渡河归朝献俘。因为是河北定乱的首胜,朝廷对此也颇为重视,特意安排了一场规格不低的礼节场面,由宰相李思训率太常、光禄等诸司员佐出城远迎。 皇城中,李潼也将案头上积攒的事务整理一番,抽出了半天的时间等待接见王孝杰。此前传回的战报仅仅只是说了一下王孝杰在河北的战果,李潼也比较好奇这家伙怎么就跨越太行山、出现在相州境内并且一举干掉了叛臣孙佺。 午后时分,一行人抵达城中,并由端门进入皇城。皇城东朝堂内,听到谒者传告,李潼便下令将一行人引上朝堂。 虽然朝堂通常是召集群臣举行朝议的场所,接见臣员则另有殿堂,不过王孝杰毕竟身份不俗,可以说是此前朝廷中武臣第一人。李潼眼下也换了新身份,于朝堂接见也算是为了表示对王孝杰的重视。 小半个时辰后,李思训与王孝杰便一通登上了朝堂,唱名见礼之后,李潼便发现这二者之间气氛有些生硬微妙,似乎是发生了什么让人不愉快的争执。 不过倒也没等到李潼猜测或询问,刚换了一身三品袍服的王孝杰便复拜于地,语调严肃的说道:“臣王孝杰有事需奏监国元嗣殿下,前者国中祸事横生,内外王臣凡所与闻无不悲愤欲绝。虽有监国殿下率众归国、扛鼎存续,然国中仍有余恶未除!” 讲到这里,王孝杰便瞪了脸色铁青的李思训一眼,继而便冷哼道:“长平王思训,于宗家号为元老,于朝廷具位重臣。此番家国遭厄,能独善于事外?今故主蒙难,尚未入土为安,思训便蹈舞新朝,全无悲情之态,即便不论前事之过,亦足称为薄情。宰相,百官之领袖,宁缺而勿滥,岂此类下才能充位担当!” 被王孝杰如此一通训斥,李思训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脸色一时间更是阴郁至极。偏偏这一话题越作争辩就越失体面,于是只能顿首于地,不无悲愤道:“臣忝居高位,却无宰臣之庄严雅正,殊恩幸享已是战战兢兢,更不敢因臣一人使朝野非议朝廷授用之计,臣恭请推位以待德员……” 王孝杰这个家伙什么样的秉性,李潼早有了解,一段时间不见,没想到这张破嘴毒舌功底更甚,归朝不过半天的时间,竟就挤兑得自己所任命的宰相要辞职不干了,以至于让李潼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只是拿李思训借题发挥。 不过这念头在脑海中也只是一闪即逝,如果王孝杰真有这样的想法和心机,那选的这个理由就太脑残了,得罪的不仅仅是李思训一人,是把满朝臣员统统得罪了。过去这段时间里,朝廷凡所在事者,几乎人人官阶都有递进,蹈舞谢恩于朝堂。 抛开心机不谈,王孝杰言谈画风才显得有点正常,这家伙就是口无遮拦到有点目中无人。 李潼当然不会因之一言就贬了他所任命的宰相,宰相这个位置本身就是承上启下,李思训身在其位,姑且不论执政能力的高低,本身就意味着原本洛阳的朝臣们过渡到如今朝廷的结构中来,是新旧过渡的一个枢纽型人物。 “此前国中情势变化繁复,王大将军掌军于外,因有不知。想要维持社稷稳定,就连我也只能从权应事,李相公于事中相助良多,身当此位、名实兼有,若只凭故情黜之,是家国一大损失。” 见王孝杰还待张口欲言,李潼连忙抬手示意这家伙先住口,对李思训稍作安慰与肯定,然后便吩咐其人返回政事堂,不要再留下来跟王孝杰打什么口水仗。 目送李思训离开朝堂,王孝杰神情变得有些低落,起身于席侧作拜并不无伤感道:“臣亦知所言有失偏颇,但结气于怀、不吐不快。向者自安西受召归朝,正于此殿中,先相王赐臣高位、得列辅班,然臣于情于事俱有所失,鄙态难掩、因而见疏。 臣自感辜负殊恩,亦不敢于事中强辩,因此喑声、臣节更失,当时若能于殿中强言谏事,请以西军进事河东,而非仓促征募天兵道行军,朝情也不会崩溃若斯。当时举朝防西尤甚防胡,臣亦未能免俗,半是避嫌、半是贪功,正言不敢递进,唯是向错而行……” 讲到这里,王孝杰那满面虬髯的脸庞上竟然泪痕隐现,且深有自责:“当时若能以殿下统军巡行于河东,贼胡岂能轻松进退,更不至于有议和之丑论!朝中有臣等忠直二三,当直宿卫,邪祟也难以谋害宸居、泛滥成祸……臣内失拱卫,外失护持,忆及旧年行道长安、与殿下畅论世事,更觉羞惭难当,臣有负邦家恩用青眼……” 虽然王孝杰说的这一番话动情得很,以至于虎目泛泪,但李潼听在耳中,仍然觉得不是滋味,你这家伙终究还是看我坐这个位置不顺眼是不是?事情安排的倒挺好。 “都畿今次祸患,源于几桩深刻人事,世道戾气久积,倏忽冲于霄汉,凡身居其中者都难免仓惶失计。邪情糜烂,正义失守,非几人能当,亦非寡员之罪。事已至此,追悔无益,幸而大道有续,大将军于此也不必过于自责。” 李潼先将王孝杰的错误看法纠正一下,就你这货留在洛阳也没啥大用,接着便又说道:“故事沉痛,让人不敢细思。前路艰难,尤赖群众继力。河北隐患实多、王命迟滞难行,王大将军能以先声夺人、新功报国,也让内外群情振奋啊。” 王孝杰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却没有多少自豪喜悦的神情,只是叹息道:“臣此事殊不足夸,亦不敢据此为功。前者在朝有负高位,后者在州有负事用,唯不以身为计,征讨不臣,希望能将相王用人之昏稍作修饰……臣行此事,为报相王,本无意夸耀于殿下,此番跨州击贼,所用俱臣家奴、旧员,并无浪使天兵道员众,亦不敢妄求朝廷犒赏。” 李潼听到这里,是真有几分不爽了,脸上笑容微微收敛,沉声道:“相王旧掌国器,布政天下,得失兼有,毁誉或半,功过俱付汗青,千古自有公论,岂今人狂言能混淆幽明!相州、河北,乃至天下,凡有悖逆王道者,朝廷自有雄兵讨之。唐家自有法度,攻伐不循私情,有功则奖,有过则惩。事迹细诉有司,后计无需自忖,退下罢!” 王孝杰闻言后便应声告退,可是在行出几步后又停下来,回身再作请示道:“臣请登堂祭拜相王,可否请谒者导引?” 听到这话,李潼抬手吩咐在堂宦者使派两人引王孝杰前往,然后便也起身离开了朝堂。特意抽出小半天时间,结果却惹了半肚子的闷气,也真是够够的。 离开朝堂后,王孝杰在皇城供朝臣歇息的厢殿庑舍内换了一身素袍,然后便在宦者的引领下直向景运门内的相王灵堂而去。 及至灵堂外,王孝杰便覆面号啕入内,趋行直入灵堂,待见相王停棺所在,大礼参拜于地,号哭声更是震得灵堂内外旗幡都隐隐发颤。 外堂守灵的相王诸子们得闻王孝杰哭声,一时间又是悲从心起,各自伏地哭泣。 待到吊唁完毕,王孝杰擦了一把泪眼,入前向相王诸子回礼。其他几个小子都还忍不住悲哭声,李隆基则起身入前一步扶起了王孝杰,抽噎着颤声道:“灵堂张设以来,外臣入拜者不多,若有应答不周,请大将军见谅。小子等年齿浅幼,于人情礼数经历更薄……” “痛失恩怙,虽长丁难免失状,殿下等单凭情感,也不必细顾迎送。卑职故恩厚承,唯身耽于事,叩拜来迟,请殿下见谅。” 看着因长日服丧而神情憔悴的汾王,王孝杰一时间也是目露不忍,低声说道。 听到王孝杰的回应,李隆基稍顿片刻,然后又连忙握住他手臂继续说道:“阿耶生前常言,王大将军秉性至纯,知恩重义,今日有见,所感良多。前者父兄俱不幸,故人也多疏远,小子等惶存于世,更不知何所依仗。亡兄灵柩,竟然不能入宫安置,污名横加,全无旧臣助言……” “殿下此言差矣!宗家名种,生来即享万众供奉,况今家国更有少壮主事,殿下等沐于情礼之内,又怎么会没有依仗?” 讲到这里,王孝杰又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没忍住,再次开口道:“殿下才具老成,卑职也斗胆于情内进言。勿谓故人疏远,前者国事失治、纲常无存,亡者可以长息,然生人仍需努力。朝野危局,监国元嗣一力收拾,功同再造社稷,短时之内由废入兴,此岂俗力能为?内外才士,捐力此中,确无闲暇可以纵情丧礼。 若无此人事劳用,殿下等怕难安心事丧。观人担水只觉用力寻常,唯以身试,才知并不容易。殿下等居内,不失亲员庇护、可以安然于室,嗣相王居外,却竟不能生归。卑职前谏勿与贼胡深作接触,却因忤意而遭留置后军,卑职欲救而不能,唯另作计报相王之恩……” 李隆基拉着王孝杰的衣袖,本来还颇有倾诉的欲望,可是在听到这里后,脸色顿时一沉,松开手便向后退去。 王孝杰见状后,自然也知自己这番话是讨人厌了,回到灵堂正中洒泪再拜,然后才退了出来。 负责导引的宦者将这一幕收在眼中,归途中忍不住低声道:“监国殿下对王大将军归朝甚有期待,午前已经于堂中专待……” 王孝杰闻言后神情顿时一肃,向着明堂方向遥作揖礼,然后才叹息道:“孝杰一生为人,不惧刀兵加我,唯恐恩义相负。先相王拔我边疆,授我机枢,憾未能力辅、期于始终,且已无余生可待,所以竭诚告白。监国元嗣春秋华茂,雄才大略,但有用我,必尽忠于事,所以不争令言。因言见远,已非一时……” 讲到这里,王孝杰将心情稍作收拾,然后才说道:“走,去兵部。早将事迹详录,以供殿下垂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91 唐业存亡,河北相关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王孝杰的详细战报很快便由兵部记录整理并递交上来,李潼也在第一时间取来了解。 整场战斗看来不失精彩,但又乏善可陈,并没有什么两军对垒、旗鼓相当的惨烈厮杀,有的只是充满王孝杰作战风格的以莽克敌。 相州与潞州之间有滏口陉,乃是太行八陉之一。在此前河阳已经被黑齿常之率军把守住之后,相州的孙佺叛军想要快速进入河东地区,滏口陉是一个最为快捷的通道。所以孙佺派人前往潞州联络游说王孝杰,希望王孝杰能放行并作出接应。 王孝杰一方面困住孙佺的使者,另一方面便开始了自己的表演,仅仅只率领了两百多名家奴部曲,便由滏口陉穿过太行山,直扑叛军所在的滏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突袭,并成功的由乱军之中斩杀了叛将孙佺,之后便是叛军崩溃,相州的叛乱就此扑灭。 王孝杰作战勇猛,李潼从不怀疑,否则其人也难著功于数千里之外的安西,成为武周前期军功第一人。能以区区两百之众翻山越岭的直扑数千人的叛军队伍,这一份生死置之度外的悍勇绝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 当然,只看其人口无遮拦得罪人的劲,如果没有这样一份悍勇,只怕早也已经死了八百回都不止了。 相对于王孝杰在此战中的表现,李潼更关心的还是叛军所表现出来的各种特质。 虽然在交战过程中,叛军表现的战斗力低下、组织力散乱,不堪一击,但一些问题仍然值得注意,比如叛军的数量与规模。 此前朝廷截获的各种信报,孙佺号称已拥数万之众。这当然是夸大其辞,但按照王孝杰的奏告,所见滏阳之军就略有六七千之数,若再加上州内诸县所分使叛众,也是将近有一万之数。 虽然叛军整体不堪一击,但站在朝廷方面所关注的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一点。从孙佺举兵叛乱到被斩杀于军,统共过去也只有半个多月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里,孙佺便聚集起近万人马,这绝对不是一个州刺史正常职权内能够做到的,哪怕他们这一批河北刺史本身就属于职权高配。 朝廷平叛定乱,说到底只是国内的纷争,当然不可能敌国以待、务求斩尽杀绝,毕竟那些被裹挟入乱的民众们,他们本身也是大唐的子民。 若诸情不问只是滥杀一通,即便能够快速平定叛乱,整个河北大地也将满目疮痍,即便不论恢复起来有多困难,因此兵祸所积累的仇恨也必将转化为更加深刻的离心力,使得朝廷对河北的统治岌岌可危。 所以叛军是如何组织动员起来的,这也是一个需要深入了解的问题,这样才能在定乱的过程中做到轻重有序、有的放矢。 李潼这里刚刚看完王孝杰战报,集英馆直学士宋璟便又于外请见,入堂后宋璟手托几卷文书作拜道:“臣奉敕审问相州从逆诸员,案录供词,归来复命。” 李潼抬手示意侍者将文书取来,并又问道:“旬月之内,相州竟聚员近万,究竟是孙佺有诡黠惑众之能,还是相州广有贪乱不法之众?” 宋璟闻言后便开口讲出几个名字,然后再说道:“此诸员供词多涉叛部募凶壮大轨迹,另臣等集英馆诸员并案商讨,略述几见附于别录。” 听到这话,李潼便将一系列的供词翻看起来,心中疑惑略得解答。 相州乃是河北屈指可数的大州,有户六万余,仅次于魏州,号为中原北屏,乃是河北最繁华富庶的地区之一。 后世河朔三镇中势力最大的魏博镇,便割据于这一片地区中。所谓自河而北,地阔、兵赋之大,实在邺中,邺地便属于相州。魏博以相州为捍蔽,终唐之世,常雄于河朔。 在更往前的安史之乱中,对于战争有着决定性影响、并直接导致之后百年国运的邺城之战,九大节度、六十万大军围攻邺城,最终功亏一篑。至此朝廷再无绝对优势攻打叛军,河北藩镇割据的局面也由此打下了一个基础。 在当下这一时空,这些事情当然都还没有发生,但相州之于河北的重要性,从这些事件中也可见一斑。所以李潼对于相州的安危也是无比重视,叛臣孙佺之所兴起与覆亡都牵动着他的心绪。 眼下相州自然没有后世那样的强大与桀骜,但也已经不容小觑,从孙佺此次叛乱这么短时间便聚众近万便已经有所体现。 去年朝廷授权河北诸州刺史当州组织团练,因各州户数征兵,相州便已经有了三千团练兵。这一部分兵员本来是要发往幽州,结果幽州都督窦孝谌被契丹所杀,三千团练兵滞留州境,成为孙佺作乱的最初班底。 与此同时,诸州还有一定的奴户与课役人口,特别相州地当的漳水又是河北漕运的一个重要通道,保守估计这方面所能提供的卒员又有三千余众。 除此之外,孙佺的叛军中还存在许多州县豪强,其中不乏地表名族,这些地方豪强的加入也给孙佺提供了数量不菲的人马。 在了解到孙佺叛军的构成后,李潼也是不免心生一阵后怕。 幸在孙佺好死不死要去勾搭不能常理度之的王孝杰,被王孝杰穿越太行山照脸突了一把,否则相州这场叛乱只怕还会有什么余波。 当然这也是因为孙佺这个人才能实在不怎么样,相州兵的兵员素质还是不差的,后世闻名天下的魏府牙兵正出于此中,孙佺大凡军事能力合格,也不会被王孝杰区区两百多人便踢翻了营盘。 在这些供词之后,便是集英馆针对相州叛乱的处理建议。其中第一条就是只诛首恶,从逆者则量给宽宥。 看到这一条,李潼眉梢不禁一跳,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他入都定乱以来,虽然杀戮不少,但也不失宽大,特别是针对普通民众,无论是给洛阳民众的赈济,还是解决天兵道大军问题,全都宽容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极限。 可是相州的叛乱性质要更加恶劣,不仅仅是第一个竖起反旗的外州,而且还有士民主动从乱。再加上有关后世魏府牙兵的记忆,他内心里比较倾向于从严处断,趁着这一波把相州收拾的老实一点。 不过集英馆作为他自己精选的幕僚班底,凡所筹谋都有着他的行事风格,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建议,必然会有其他配套的计略,于是便耐心看下去。 果然,接下来第二条就是凡所从乱之士民,需捐输钱粮以补偿州县籍户因乱误耕之青苗钱。合州普查耕田亩数,计田给偿。而且凡所参乱而官府未察者,州境士民可以各作检举,并能获得一部分罪金作为奖赏。 &nbs>> p; 这么做,就等于将叛乱者与普通民众们对立起来,并且彼此之间有了实际利益的冲突。这一策略就很合李潼胃口,别说什么鼓励告密不利于民风教化,真要乡民同仇敌忾、搞个魏府牙兵的下克上把戏,谁被克谁难受。 至于第三条,就是拆分州治,将相州一拆为三,并且将漕运沿线独立设置,归朝廷直接管辖,沿漳水设立官屯。 第四条就是三州量田计口,进行比较彻底的均田。 第五条则就是移民,州县多丁高户内迁河洛,以充实都畿。 五条计策,一条比一条凶狠。首先将叛乱宽大处理,从而维持一个宽松有序的氛围,让相州局势最快恢复安定。第二条则就亮出獠牙,让参与叛乱者输钱免罪,同时于乡境中制造对立,让谋乱者不能挑拨乡情、对抗朝廷。 第三条那就更狠了,直接把相州这个过于庞大集中的州治给肢解拆分,并且将朝廷的控制力沿漕运直接插入州境中。在没有了相州这个相对庞大的行政机构后,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更加入微,接下来就是将地区资源重新分配,从而化解豪强盘踞乡野的局面。 最后就是收官了,剩下一些过于顽强的乡间土豪们,直接连人口带家产统统集中到都畿附近,处于朝廷的直接控制中。 在看完了集英馆提交给自己的这个方案后,李潼也不禁感慨,怪不得河北那些土豪士绅们对自己不怎么感冒。无论是此前河东天兵道的骚乱,还是这一次河北几州的闹乱中,都存在这些人的身影。 也不能说因为自己一直没有直接管理河北相关的事务、以至于河北时流对自己不熟悉而有所抗拒,他们真要熟悉起来,只怕早就揭竿而起了。 但无论怎么说,河北、特别是河北南部诸州,钱粮富足、人口稠密,是大唐版图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也是帝国统治得以维系的基石之一。 此前过于松散粗犷的统治的确是不利于地区的长期稳定,借着这一次的平叛定乱,的确是需要建立起一套更加缜密周全的统治。而相州此境,就是进行改革与磨合的地点。 在将集英馆定乱计划权衡一番后,李潼又拿起笔来增加了一条漕兵制。在完成了河北普遍均田后,凡所受田丁户在耕三年则应役一年为护漕之兵,三番应役之后转为团练户,不加杂役,但须响应朝廷征募,五十可以免征。 河北的经济实力和潜力都是极大的,特别是在黄河还没有泛滥成灾的当下,且河北民风尚勇,是上佳的兵源地。 这从后世伴随大唐始终的河北藩镇就能看得出来,所谓唐之弱,以河北之强也;唐之亡,以河北之弱也。当然这种诡异的局面,主要还是统治结构的问题,但河北人的勇武也不容小觑。 当然,底子好并不意味着拉起来就能用,比如王孝杰两百家奴就能直突相州几千叛军,还有历史上武周河北募兵与契丹打的几场糊涂仗。后世河北牙兵之所以威名赫赫,那也是长期战乱所磨练出来的。 眼下河北这幅鬼样子,显然不适合进行大规模的兵员征募,河北平民还没有普遍受到朝廷的仁政惠利,而豪强阶层对他又不太感冒,就算把人马招募起来,刀锋向谁可不好说。 幸在李潼起家从来也不是说靠的哪一个官僚群体,当下世道中规模最大的关陇勋贵与河北世族,可以说跟他关系都是马马虎虎。 所以他行事起来也不必受到太多的旧规则约束,通过关中几年针对关陇勋贵们的打压,已经初步建立起一个还算稳定且实力不弱的基本盘,内外大军近二十万,不说怼天怼地,起码当下是没有一个政治联盟能在极短时间内便发展壮大到跟他抬硬杠的程度。 大唐均田制遭到破坏,一方面在于旧势力清扫的力度不够,另一方面就在于新权贵的玩命兼并,以至于官府所掌握的可做授田的耕地始终处于实际需求量的水平以下。 这其中作为顽疾重灾区的关中已经被李潼收拾的差不多了,这也得益于他两个叔叔以生命为代价的搞事情、诱使关陇勋贵们飞蛾扑火一般的加入到中枢权力斗争中来,才让李潼既能从容分配乡土资产,又有足够的理由干掉一大批的权贵大地主。 河北土地兼并的情况虽然也有,但程度较之关中又要轻了一些。特别是那些乡土豪强们并没有两京这样的权力中心作为舞台,各自乡势虽然不弱,但却没有一个高度的整体整合,而是分散于诸州县之间,这也给朝廷集中力量、分别击破提供了时间。 所以在河北初步的实现耕者有其田这样的目标,难度较之关中是要小了很多。通过十几年时间,在河北建立起一个普遍的兵役制度,算是一个比较稳健的节奏,李潼认为值得一试,而且朝廷的统治力也会逐年递增,能够最大程度避免失控的风险。 加上李潼所增补的这个漕兵制,集英馆所递交上来的这份建议书,便可以说是河北未来十年军政统治的一个基本方针,接下来只需要在推行的过程中,根据实际情况于框架内进行一定的调整。 在征询了宋璟的意见后,李潼便又提笔拟书,以宋璟为中书舍人并检校相州司马,入州负责相州的定乱复治问题。 与此同时,他又下达了一条军令,着令内外闲厩再募集一万匹战马发往河北以助冀北道大军军势,提高官军的机动力,尽快对河北南部诸州进行扫荡肃清,重新回到朝廷的控制中来。 接着又是一道书令递到政事堂,着令在朝三品以上官员举荐堪为方牧的臣员,随冀北道定乱进程择优入州就职,颁行朝廷政令。 这其中,他提拔了一个人选担任魏州刺史,那就是被罢相不久的前宰相张锡。 虽然他对张锡这个人不太认可,但也不得不承认张锡两度拜相,是在朝河北士人们的一个代表。这样的人物如何使用,对于河北世族们了解与猜测朝廷态度是有着不小的指向性。 既然现在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刻,那不妨以此向河北士人们表示一下,朝廷还是愿意跟你们好好处的,你们不要再作死,否则老子真有可能控制不住自己。 当然,委派张锡担任魏州刺史的同时,李潼又任命张嘉贞为右台监察御史,并检校魏州长史,随张锡一同赴州,兼领河北道黜陟事宜。 同时,裴守真任命为怀州刺史,同日渡河北上,并以怀州为河北军资聚散中心,为河北战事下一步的发展进行军资筹备。 做完一系列河北人事任命的决策后,李潼才停下来稍作休息,并顺手再拿起相州叛员们供词细读起来,继续开拓一下自己的思路。一番细览之后,居然让他在这些叛员们当中发现了一个宝藏男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91 唐业存亡,河北相关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王孝杰的详细战报很快便由兵部记录整理并递交上来,李潼也在第一时间取来了解。 整场战斗看来不失精彩,但又乏善可陈,并没有什么两军对垒、旗鼓相当的惨烈厮杀,有的只是充满王孝杰作战风格的以莽克敌。 相州与潞州之间有滏口陉,乃是太行八陉之一。在此前河阳已经被黑齿常之率军把守住之后,相州的孙佺叛军想要快速进入河东地区,滏口陉是一个最为快捷的通道。所以孙佺派人前往潞州联络游说王孝杰,希望王孝杰能放行并作出接应。 王孝杰一方面困住孙佺的使者,另一方面便开始了自己的表演,仅仅只率领了两百多名家奴部曲,便由滏口陉穿过太行山,直扑叛军所在的滏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突袭,并成功的由乱军之中斩杀了叛将孙佺,之后便是叛军崩溃,相州的叛乱就此扑灭。 王孝杰作战勇猛,李潼从不怀疑,否则其人也难著功于数千里之外的安西,成为武周前期军功第一人。能以区区两百之众翻山越岭的直扑数千人的叛军队伍,这一份生死置之度外的悍勇绝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 当然,只看其人口无遮拦得罪人的劲,如果没有这样一份悍勇,只怕早也已经死了八百回都不止了。 相对于王孝杰在此战中的表现,李潼更关心的还是叛军所表现出来的各种特质。 虽然在交战过程中,叛军表现的战斗力低下、组织力散乱,不堪一击,但一些问题仍然值得注意,比如叛军的数量与规模。 此前朝廷截获的各种信报,孙佺号称已拥数万之众。这当然是夸大其辞,但按照王孝杰的奏告,所见滏阳之军就略有六七千之数,若再加上州内诸县所分使叛众,也是将近有一万之数。 虽然叛军整体不堪一击,但站在朝廷方面所关注的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一点。从孙佺举兵叛乱到被斩杀于军,统共过去也只有半个多月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里,孙佺便聚集起近万人马,这绝对不是一个州刺史正常职权内能够做到的,哪怕他们这一批河北刺史本身就属于职权高配。 朝廷平叛定乱,说到底只是国内的纷争,当然不可能敌国以待、务求斩尽杀绝,毕竟那些被裹挟入乱的民众们,他们本身也是大唐的子民。 若诸情不问只是滥杀一通,即便能够快速平定叛乱,整个河北大地也将满目疮痍,即便不论恢复起来有多困难,因此兵祸所积累的仇恨也必将转化为更加深刻的离心力,使得朝廷对河北的统治岌岌可危。 所以叛军是如何组织动员起来的,这也是一个需要深入了解的问题,这样才能在定乱的过程中做到轻重有序、有的放矢。 李潼这里刚刚看完王孝杰战报,集英馆直学士宋璟便又于外请见,入堂后宋璟手托几卷文书作拜道:“臣奉敕审问相州从逆诸员,案录供词,归来复命。” 李潼抬手示意侍者将文书取来,并又问道:“旬月之内,相州竟聚员近万,究竟是孙佺有诡黠惑众之能,还是相州广有贪乱不法之众?” 宋璟闻言后便开口讲出几个名字,然后再说道:“此诸员供词多涉叛部募凶壮大轨迹,另臣等集英馆诸员并案商讨,略述几见附于别录。” 听到这话,李潼便将一系列的供词翻看起来,心中疑惑略得解答。 相州乃是河北屈指可数的大州,有户六万余,仅次于魏州,号为中原北屏,乃是河北最繁华富庶的地区之一。 后世河朔三镇中势力最大的魏博镇,便割据于这一片地区中。所谓自河而北,地阔、兵赋之大,实在邺中,邺地便属于相州。魏博以相州为捍蔽,终唐之世,常雄于河朔。 在更往前的安史之乱中,对于战争有着决定性影响、并直接导致之后百年国运的邺城之战,九大节度、六十万大军围攻邺城,最终功亏一篑。至此朝廷再无绝对优势攻打叛军,河北藩镇割据的局面也由此打下了一个基础。 在当下这一时空,这些事情当然都还没有发生,但相州之于河北的重要性,从这些事件中也可见一斑。所以李潼对于相州的安危也是无比重视,叛臣孙佺之所兴起与覆亡都牵动着他的心绪。 眼下相州自然没有后世那样的强大与桀骜,但也已经不容小觑,从孙佺此次叛乱这么短时间便聚众近万便已经有所体现。 去年朝廷授权河北诸州刺史当州组织团练,因各州户数征兵,相州便已经有了三千团练兵。这一部分兵员本来是要发往幽州,结果幽州都督窦孝谌被契丹所杀,三千团练兵滞留州境,成为孙佺作乱的最初班底。 与此同时,诸州还有一定的奴户与课役人口,特别相州地当的漳水又是河北漕运的一个重要通道,保守估计这方面所能提供的卒员又有三千余众。 除此之外,孙佺的叛军中还存在许多州县豪强,其中不乏地表名族,这些地方豪强的加入也给孙佺提供了数量不菲的人马。 在了解到孙佺叛军的构成后,李潼也是不免心生一阵后怕。 幸在孙佺好死不死要去勾搭不能常理度之的王孝杰,被王孝杰穿越太行山照脸突了一把,否则相州这场叛乱只怕还会有什么余波。 当然这也是因为孙佺这个人才能实在不怎么样,相州兵的兵员素质还是不差的,后世闻名天下的魏府牙兵正出于此中,孙佺大凡军事能力合格,也不会被王孝杰区区两百多人便踢翻了营盘。 在这些供词之后,便是集英馆针对相州叛乱的处理建议。其中第一条就是只诛首恶,从逆者则量给宽宥。 看到这一条,李潼眉梢不禁一跳,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他入都定乱以来,虽然杀戮不少,但也不失宽大,特别是针对普通民众,无论是给洛阳民众的赈济,还是解决天兵道大军问题,全都宽容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极限。 可是相州的叛乱性质要更加恶劣,不仅仅是第一个竖起反旗的外州,而且还有士民主动从乱。再加上有关后世魏府牙兵的记忆,他内心里比较倾向于从严处断,趁着这一波把相州收拾的老实一点。 不过集英馆作为他自己精选的幕僚班底,凡所筹谋都有着他的行事风格,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建议,必然会有其他配套的计略,于是便耐心看下去。 果然,接下来第二条就是凡所从乱之士民,需捐输钱粮以补偿州县籍户因乱误耕之青苗钱。合州普查耕田亩数,计田给偿。而且凡所参乱而官府未察者,州境士民可以各作检举,并能获得一部分罪金作为奖赏。 &nbs>> p; 这么做,就等于将叛乱者与普通民众们对立起来,并且彼此之间有了实际利益的冲突。这一策略就很合李潼胃口,别说什么鼓励告密不利于民风教化,真要乡民同仇敌忾、搞个魏府牙兵的下克上把戏,谁被克谁难受。 至于第三条,就是拆分州治,将相州一拆为三,并且将漕运沿线独立设置,归朝廷直接管辖,沿漳水设立官屯。 第四条就是三州量田计口,进行比较彻底的均田。 第五条则就是移民,州县多丁高户内迁河洛,以充实都畿。 五条计策,一条比一条凶狠。首先将叛乱宽大处理,从而维持一个宽松有序的氛围,让相州局势最快恢复安定。第二条则就亮出獠牙,让参与叛乱者输钱免罪,同时于乡境中制造对立,让谋乱者不能挑拨乡情、对抗朝廷。 第三条那就更狠了,直接把相州这个过于庞大集中的州治给肢解拆分,并且将朝廷的控制力沿漕运直接插入州境中。在没有了相州这个相对庞大的行政机构后,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更加入微,接下来就是将地区资源重新分配,从而化解豪强盘踞乡野的局面。 最后就是收官了,剩下一些过于顽强的乡间土豪们,直接连人口带家产统统集中到都畿附近,处于朝廷的直接控制中。 在看完了集英馆提交给自己的这个方案后,李潼也不禁感慨,怪不得河北那些土豪士绅们对自己不怎么感冒。无论是此前河东天兵道的骚乱,还是这一次河北几州的闹乱中,都存在这些人的身影。 也不能说因为自己一直没有直接管理河北相关的事务、以至于河北时流对自己不熟悉而有所抗拒,他们真要熟悉起来,只怕早就揭竿而起了。 但无论怎么说,河北、特别是河北南部诸州,钱粮富足、人口稠密,是大唐版图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也是帝国统治得以维系的基石之一。 此前过于松散粗犷的统治的确是不利于地区的长期稳定,借着这一次的平叛定乱,的确是需要建立起一套更加缜密周全的统治。而相州此境,就是进行改革与磨合的地点。 在将集英馆定乱计划权衡一番后,李潼又拿起笔来增加了一条漕兵制。在完成了河北普遍均田后,凡所受田丁户在耕三年则应役一年为护漕之兵,三番应役之后转为团练户,不加杂役,但须响应朝廷征募,五十可以免征。 河北的经济实力和潜力都是极大的,特别是在黄河还没有泛滥成灾的当下,且河北民风尚勇,是上佳的兵源地。 这从后世伴随大唐始终的河北藩镇就能看得出来,所谓唐之弱,以河北之强也;唐之亡,以河北之弱也。当然这种诡异的局面,主要还是统治结构的问题,但河北人的勇武也不容小觑。 当然,底子好并不意味着拉起来就能用,比如王孝杰两百家奴就能直突相州几千叛军,还有历史上武周河北募兵与契丹打的几场糊涂仗。后世河北牙兵之所以威名赫赫,那也是长期战乱所磨练出来的。 眼下河北这幅鬼样子,显然不适合进行大规模的兵员征募,河北平民还没有普遍受到朝廷的仁政惠利,而豪强阶层对他又不太感冒,就算把人马招募起来,刀锋向谁可不好说。 幸在李潼起家从来也不是说靠的哪一个官僚群体,当下世道中规模最大的关陇勋贵与河北世族,可以说跟他关系都是马马虎虎。 所以他行事起来也不必受到太多的旧规则约束,通过关中几年针对关陇勋贵们的打压,已经初步建立起一个还算稳定且实力不弱的基本盘,内外大军近二十万,不说怼天怼地,起码当下是没有一个政治联盟能在极短时间内便发展壮大到跟他抬硬杠的程度。 大唐均田制遭到破坏,一方面在于旧势力清扫的力度不够,另一方面就在于新权贵的玩命兼并,以至于官府所掌握的可做授田的耕地始终处于实际需求量的水平以下。 这其中作为顽疾重灾区的关中已经被李潼收拾的差不多了,这也得益于他两个叔叔以生命为代价的搞事情、诱使关陇勋贵们飞蛾扑火一般的加入到中枢权力斗争中来,才让李潼既能从容分配乡土资产,又有足够的理由干掉一大批的权贵大地主。 河北土地兼并的情况虽然也有,但程度较之关中又要轻了一些。特别是那些乡土豪强们并没有两京这样的权力中心作为舞台,各自乡势虽然不弱,但却没有一个高度的整体整合,而是分散于诸州县之间,这也给朝廷集中力量、分别击破提供了时间。 所以在河北初步的实现耕者有其田这样的目标,难度较之关中是要小了很多。通过十几年时间,在河北建立起一个普遍的兵役制度,算是一个比较稳健的节奏,李潼认为值得一试,而且朝廷的统治力也会逐年递增,能够最大程度避免失控的风险。 加上李潼所增补的这个漕兵制,集英馆所递交上来的这份建议书,便可以说是河北未来十年军政统治的一个基本方针,接下来只需要在推行的过程中,根据实际情况于框架内进行一定的调整。 在征询了宋璟的意见后,李潼便又提笔拟书,以宋璟为中书舍人并检校相州司马,入州负责相州的定乱复治问题。 与此同时,他又下达了一条军令,着令内外闲厩再募集一万匹战马发往河北以助冀北道大军军势,提高官军的机动力,尽快对河北南部诸州进行扫荡肃清,重新回到朝廷的控制中来。 接着又是一道书令递到政事堂,着令在朝三品以上官员举荐堪为方牧的臣员,随冀北道定乱进程择优入州就职,颁行朝廷政令。 这其中,他提拔了一个人选担任魏州刺史,那就是被罢相不久的前宰相张锡。 虽然他对张锡这个人不太认可,但也不得不承认张锡两度拜相,是在朝河北士人们的一个代表。这样的人物如何使用,对于河北世族们了解与猜测朝廷态度是有着不小的指向性。 既然现在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刻,那不妨以此向河北士人们表示一下,朝廷还是愿意跟你们好好处的,你们不要再作死,否则老子真有可能控制不住自己。 当然,委派张锡担任魏州刺史的同时,李潼又任命张嘉贞为右台监察御史,并检校魏州长史,随张锡一同赴州,兼领河北道黜陟事宜。 同时,裴守真任命为怀州刺史,同日渡河北上,并以怀州为河北军资聚散中心,为河北战事下一步的发展进行军资筹备。 做完一系列河北人事任命的决策后,李潼才停下来稍作休息,并顺手再拿起相州叛员们供词细读起来,继续开拓一下自己的思路。一番细览之后,居然让他在这些叛员们当中发现了一个宝藏男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92 师度相地,营建为痴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位于紫微宫东城的大理寺内推院,近日由于都畿讼狱频生而监众极多,监舍中几乎人满为患。然而其中几间狱舍里却各自监押一人,里面的犯人全都是案事重大或身份不俗,所以有此特殊待遇。 在这当中一间囚室里,有一名中年犯人显得颇为焦躁,坐立不安。当然这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大凡收监于此的犯人们也少有能够处之泰然的。 午后监舍放饭,当狱卒行至此处囚室时,中年人箭步冲了上去,隔着木栅询问道:“请问典史,推院中为何如此恶臭?” 那狱卒闻言后便没好气道:“这也亏得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安生日子不乐享,大好世道偏要败坏!监国殿下岂是忍恶纵恶之人,敢有乱法,必然问罪!一窝奸贼在这里便溺饮食,能有什么好气味?入得此处便不是无辜,关心这些闲事,不如仔细想想来生是何报应!” 大凡司刑人员,身上总有几分戾气,对于狱卒的恶劣态度,中年人也并未在意,仍是一脸正色的说道:“此间恶臭,不只人间秽物,还有一丝腐臭,似是暗渠淤积。旧年李昭德李相公主持东城营建,我亦与事。大理寺推院暗渠与尚书都省排渠相同,若此间壅堵,则都省必也难免。都省东堂多存堂务旧籍,若受污水浸染,上司追究还是其次,堂务失于凭引,则就不是追究典史等在事者能为补偿……” 狱卒见这人说得严肃认真,又心知此处关押的人犯并非一般人,心里已经信了几分,但一时间还是有些拉不下脸,只是闷声道“这样久远前事,你能记得清楚?莫不是你这罪囚想要优待,随口捏造的罢?” 中年人闻言后叹息一声,索性捡起一截木条在地上勾划起来,纵横交错的线条组成了一个简单明了的图案。狱卒见状后便也弯腰去观察,开始神情间还有几分茫然,但渐渐就变得严肃起来,这草图所勾勒出的图案正是大理寺推院附近的街巷道路。 草图勾划完毕后,中年人又拿着木棍圈出了几处交叉点,并认真的讲解起来:“这几处渠口所设都关几渠,最易壅堵。当时东城建造时,专有碑石警告,着令诸司在事旬日打捞清理……” “日前皇城闹乱,南院是有一处碑石断裂,原来是关此事?” 狱卒听到这里,下意识说了一句。 中年人在听到这话后,转在图案上打量一番,继而一副疑惑解开的样子,接着又说道:“看来真的是你大理寺养护疏忽,不是渠线铺设有误。” 见中年人一脸的严肃,狱卒反倒有几分心慌,连忙又追问道:“那该如何补救?” “大理寺南堂有三株水柳,近日是不是相继枝脆叶枯?若只左首一株如此,事还在推院,马厩相邻有水槽,将水排出……” 中年人越说越是笃定,渐渐忘了自己还身在牢狱的囚徒身份,倒像是一个巡察官署的上官,正认真教导着属下。而那狱卒也受其气质感染,听得专注,其中一些不确定的地方还追问几句。 两人交流的很是认真,以至于别处几名狱卒都被吸引过来,甚至忘了本来的任务。可是其他囚室的犯人们久等不见放饭,有脾气暴躁的便忍不住大声叫嚷起来。 “先生真是能士,数年前事务都能熟记下来,我等日常在事都不如足下对这院舍了解清楚。” 那最先与中年人交流的狱卒此时望向中年人的眼神已经和气许多,并抱拳说道:“稍后我们便去查验先生所述,若果如所言,我等狱卒们因足下惠言告知免受责罚,虽不知足下所犯何事,监室内自有一番报答。” 说话间,那狱卒便往中年人餐瓮中又加了两勺汤饭,然后一众人才去别处继续放饭。 中年人对狱卒们的投桃报李并不怎么在意,只是趴在栅栏处望着背影喊叫道:“若所言无误,请典史一定告知。东城暗渠布置,半出我手,知道错不在我,才能了却一桩心事……” 听到这人执念如此,狱卒们也都觉得这是一个趣人,且不说过往官职如何,既然入了大理寺推院,非但不担心自身命运前程,竟对数年前一桩旧职事念念不忘,于是便笑应下来。 听到狱卒们应承下来,中年人神态才略显轻松,然后便抓起简陋的餐具坐回囚室中的木榻上吃起饭来。 囚室中光线暗淡,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间走廊里再次传来脚步声。不多久,有几人走到中年人囚室正门处,是几名狱卒簇拥着一名绯袍官员,此前与中年人交谈的那名狱卒也在其中。 中年人起身行向门内旁,还未及开口,那名绯袍官员已经指着他问道:“你就是相州案犯官姜师度?” “罪民正是姜师度,未知上官有何垂询?” 中年人闻言后不敢怠慢,拱手回答道。 确认了中年人身份后,绯袍官员又认真打量了他几眼,眼神中颇有好奇,并举手说道:“将囚室打开,有上司提审犯官。” 此前那名狱卒抢先一步将囚室门打开,并入前小声对姜师度说道:“推院暗渠确如足下所言,已经处理妥当,多谢足下……” “不要废话,快点!” 绯袍官员又催促一声,然后便先转身向监舍外行去,实在有些受不了里面那污浊的气味。 中年人姜师度对狱卒点了点头,很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但很快神情又变得有些紧张,在几名狱卒导引下行出监舍。此时狱丞早已经做好了提审案犯的程序,正陪着笑脸站在绯袍官员身后。 “斗胆请问上官,罪民涉案详情已有前者使员问录,罪民亦不敢隐瞒,未知是何上峰复作提审?” 终究是身陷囹圄、前程未卜,姜师度忍不住向绯袍官员发问道。 “不要多问,随我来罢。” 绯袍官员淡淡说道,虽然谈不上有多和气,但也不像对待普通罪犯那样傲慢严厉。当狱丞入前请示是否要给犯人上枷时,他也摇头否定,然后便迈步离开大理寺推院,自有甲员押引着姜师度随行于后。 一行人阔步疾行,很快便离开东城、进入了皇城范围,穿过诸司街巷间的街巷,竟然来到了则天门前。如今的则天门,已经避太皇太后尊号改为了应天门。 姜师度也曾在朝为官,自然明白应天门这巍峨城楼意味着什么,心中不乏忐忑,脸色也变得青>> 白不定。将人引到此处后,绯袍官员便示意姜师度上前跟随早已经立此等候的高大宦者进入宫门。 “某家杨思勖,乃监国元嗣殿下故邸使奴。你就是魏州姜奉议?随我来罢,殿下召你集英馆相见。” 应天门内,杨思勖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姜师度几眼,心中有些好奇殿下为什么对这样一个犯官那么感兴趣。 “监国殿下要见我?” 姜师度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一惊,过后又忙不迭对杨思勖拱手作揖,不敢多作询问,只能按捺住心情的激动,趋行跟随上去。 东华门内的集英馆,在经过一番简单洗漱并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袍之后,姜师度才在杨思勖的带领下来到了正堂外。短候片刻,便又有宦者行出将人引入。 姜师度一路垂首趋行,心情自然是忐忑有加。监国元嗣之名对他而言自然是如雷贯耳,也因此心中越发好奇,忍不住思忖自己还有什么罪案竟然直接惊动到监国元嗣。 正当他心中杂想不断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就是姜师度?” “臣、罪臣姜师度,叩见殿下!” 姜师度下意识俯身作拜,接着又侧首向上窥望,然而视线还没有看到贵人身影,便听到那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姜某胆大!解褐以来,朝廷几事薄你,竟敢伙同叛贼孙佺同乱相州!” “罪臣、罪臣确有负朝廷,然臣确是无心助逆!此前守选乡中,闲来欲访邺南枋头魏武堤,因是滞留相州,恰逢孙佺为祸相州,搜罗河夫助其贼势,臣不幸卷入其中……” 姜师度闻言后更是一惊,忙不迭开口解释,语调不无委屈。 堂上的李潼听到姜师度的回答后,忍不住便是咧嘴一笑。出门旅游一趟,结果却卷进了叛乱中去,这理由听起来便乏甚说服力,但若是发生在姜师度身上,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潼之所以知道姜师度的名号,是因为这家伙乃是武周到开元时期为数不多名垂青史的技术型官员,说的更准确一点,这家伙就是一个营建狂魔。 为官几任,姜师度每到一处便要搞点水利营建,如果没做,那这官就感觉白当了。相关事迹,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有记录,有的的确是利国利民,有的则就劳民伤财。 出于后世唯物主义思想的影响,对于偏技术型的人才,李潼本就加一分关注。而这姜师度居然还是一个营建狂魔,那就更值得重视了。既然落在了自己手里,那是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见。 “政事堂有一份文书,是你长寿年间进言,讲的是缘河南兴筑几仓,还有没有印象?” 略过姜师度的罪情问题,李潼接着又发问道。 “有……是,臣确于长寿旧年递献奏书!” 姜师度闻言后先是一愣,本以为监国召见是为了严惩他参与谋反一事,却没想到是几年前的一桩旧事。但且不说心中的诧异,当听到监国言及此事时,姜师度却是眼中放光,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永徽以来,漕功愈废,河道用力尤甚军国远征。臣乡籍魏州,于此本已深有感触,适逢当年殿下直省革计,臣也大受启发,因作以仓代工之计……” 李潼一边听着姜师度的讲述,一边低头翻看着一份旧籍,脸上笑容越来越明显。时隔数年,姜师度对这一份旧计讲述竟然几无偏差,可见其人的确是记忆力超凡,也的确是在这方面有着颇深的研究。 同时他心里也不免有些遗憾,听姜师度所言,早在长寿年间,这家伙思路便与自己颇有契合。只可惜当时他仍深陷于朝廷政斗当中,在南省待了不长的时间就转任南衙,对姜师度这一份奏章就无缘得见。 若是当年就见到姜师度的上奏,就算困于处境不能即刻上马大计,说什么也得把这家伙划拉到行台中去,重点的培养磨练。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姜师度的这一份天赋技能简直就是在挠他痒痒肉。至于其人究竟是不是被裹挟入乱,李潼并不关心。就算这家伙跟郑国一样是敌国派来消耗大唐国力的奸细,但只要确实有水利营建方面的才干,李潼也有胆量用一用。 “都畿仓事改革,用功颇糜,非短时能就。但之后朝廷将要于魏州兴造几处新仓,你有无计策可进?” 等到姜师度讲述完毕,李潼又不无期待的开口问道。 姜师度听到这话更是眸光一亮,接着便开口道:“臣乡籍魏州,州县水土津要俱有步量,乞请殿下赐臣纸笔,斗胆将心中故计浅作勾勒。” “给他纸笔!” 李潼闻言大乐,抬手示意道,眼见姜师度伏地便作图画,自己也起身踱步行至近侧,于旁观看。 待见姜师度随手勾画出一幅魏州舆图,他心中更有好奇,着人取来相关图籍自捧对照,发现朝廷精心绘制的州县舆图竟与姜师度随手绘制肉眼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于是他心中不免更有懊恼,若早年便将其人招揽麾下,发动宫变的时候无疑更加方便。同时心里也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无论这家伙才能与事功多么卓著,以后都不能长留畿内任职。甚至于就连刚才想要把姜师度任命为集英馆直学士的想法,都因此打消了。 毕竟集英馆地处大内要地,有这样一个记忆力与方位感惊人的家伙日常出入此间,想想都让人觉得不放心。 姜师度自然无从得知监国元嗣心中想法的转变,在将州境舆图水路快速勾勒一番后,接着便开始就图指点几处,对每一处通漕建仓的优劣都详细讲述一番。 听到姜师度口中层出不穷的地名,李潼不免有些茫然,他自然不可能闲到对一州地理了解入微,当然也就无从判断姜师度所言准确性,但却莫名有种这家伙很专业的感觉。 别人游山玩水陶冶情操,这家伙大概眼里只有寻龙段金……挖沟开渠,或许整个魏州在其脑海中可能已经被挖的几无完土。州内水土竟然养出来这种人物,这魏州也真是倒霉。 “且将今日所言整理成册呈现上来,若朝议公推称许,待相州案结后,白身入州就事。” 魏州乃是河北重州,也是接下来经营河北事务的人事中心,会有各种各样大规模的营建与改革。无意间捞到姜师度这样一个正好合用的人才,李潼自然不打算将之闲置,要尽快将其价值挖掘发挥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92 师度相地,营建为痴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位于紫微宫东城的大理寺内推院,近日由于都畿讼狱频生而监众极多,监舍中几乎人满为患。然而其中几间狱舍里却各自监押一人,里面的犯人全都是案事重大或身份不俗,所以有此特殊待遇。 在这当中一间囚室里,有一名中年犯人显得颇为焦躁,坐立不安。当然这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大凡收监于此的犯人们也少有能够处之泰然的。 午后监舍放饭,当狱卒行至此处囚室时,中年人箭步冲了上去,隔着木栅询问道:“请问典史,推院中为何如此恶臭?” 那狱卒闻言后便没好气道:“这也亏得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安生日子不乐享,大好世道偏要败坏!监国殿下岂是忍恶纵恶之人,敢有乱法,必然问罪!一窝奸贼在这里便溺饮食,能有什么好气味?入得此处便不是无辜,关心这些闲事,不如仔细想想来生是何报应!” 大凡司刑人员,身上总有几分戾气,对于狱卒的恶劣态度,中年人也并未在意,仍是一脸正色的说道:“此间恶臭,不只人间秽物,还有一丝腐臭,似是暗渠淤积。旧年李昭德李相公主持东城营建,我亦与事。大理寺推院暗渠与尚书都省排渠相同,若此间壅堵,则都省必也难免。都省东堂多存堂务旧籍,若受污水浸染,上司追究还是其次,堂务失于凭引,则就不是追究典史等在事者能为补偿……” 狱卒见这人说得严肃认真,又心知此处关押的人犯并非一般人,心里已经信了几分,但一时间还是有些拉不下脸,只是闷声道“这样久远前事,你能记得清楚?莫不是你这罪囚想要优待,随口捏造的罢?” 中年人闻言后叹息一声,索性捡起一截木条在地上勾划起来,纵横交错的线条组成了一个简单明了的图案。狱卒见状后便也弯腰去观察,开始神情间还有几分茫然,但渐渐就变得严肃起来,这草图所勾勒出的图案正是大理寺推院附近的街巷道路。 草图勾划完毕后,中年人又拿着木棍圈出了几处交叉点,并认真的讲解起来:“这几处渠口所设都关几渠,最易壅堵。当时东城建造时,专有碑石警告,着令诸司在事旬日打捞清理……” “日前皇城闹乱,南院是有一处碑石断裂,原来是关此事?” 狱卒听到这里,下意识说了一句。 中年人在听到这话后,转在图案上打量一番,继而一副疑惑解开的样子,接着又说道:“看来真的是你大理寺养护疏忽,不是渠线铺设有误。” 见中年人一脸的严肃,狱卒反倒有几分心慌,连忙又追问道:“那该如何补救?” “大理寺南堂有三株水柳,近日是不是相继枝脆叶枯?若只左首一株如此,事还在推院,马厩相邻有水槽,将水排出……” 中年人越说越是笃定,渐渐忘了自己还身在牢狱的囚徒身份,倒像是一个巡察官署的上官,正认真教导着属下。而那狱卒也受其气质感染,听得专注,其中一些不确定的地方还追问几句。 两人交流的很是认真,以至于别处几名狱卒都被吸引过来,甚至忘了本来的任务。可是其他囚室的犯人们久等不见放饭,有脾气暴躁的便忍不住大声叫嚷起来。 “先生真是能士,数年前事务都能熟记下来,我等日常在事都不如足下对这院舍了解清楚。” 那最先与中年人交流的狱卒此时望向中年人的眼神已经和气许多,并抱拳说道:“稍后我们便去查验先生所述,若果如所言,我等狱卒们因足下惠言告知免受责罚,虽不知足下所犯何事,监室内自有一番报答。” 说话间,那狱卒便往中年人餐瓮中又加了两勺汤饭,然后一众人才去别处继续放饭。 中年人对狱卒们的投桃报李并不怎么在意,只是趴在栅栏处望着背影喊叫道:“若所言无误,请典史一定告知。东城暗渠布置,半出我手,知道错不在我,才能了却一桩心事……” 听到这人执念如此,狱卒们也都觉得这是一个趣人,且不说过往官职如何,既然入了大理寺推院,非但不担心自身命运前程,竟对数年前一桩旧职事念念不忘,于是便笑应下来。 听到狱卒们应承下来,中年人神态才略显轻松,然后便抓起简陋的餐具坐回囚室中的木榻上吃起饭来。 囚室中光线暗淡,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间走廊里再次传来脚步声。不多久,有几人走到中年人囚室正门处,是几名狱卒簇拥着一名绯袍官员,此前与中年人交谈的那名狱卒也在其中。 中年人起身行向门内旁,还未及开口,那名绯袍官员已经指着他问道:“你就是相州案犯官姜师度?” “罪民正是姜师度,未知上官有何垂询?” 中年人闻言后不敢怠慢,拱手回答道。 确认了中年人身份后,绯袍官员又认真打量了他几眼,眼神中颇有好奇,并举手说道:“将囚室打开,有上司提审犯官。” 此前那名狱卒抢先一步将囚室门打开,并入前小声对姜师度说道:“推院暗渠确如足下所言,已经处理妥当,多谢足下……” “不要废话,快点!” 绯袍官员又催促一声,然后便先转身向监舍外行去,实在有些受不了里面那污浊的气味。 中年人姜师度对狱卒点了点头,很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但很快神情又变得有些紧张,在几名狱卒导引下行出监舍。此时狱丞早已经做好了提审案犯的程序,正陪着笑脸站在绯袍官员身后。 “斗胆请问上官,罪民涉案详情已有前者使员问录,罪民亦不敢隐瞒,未知是何上峰复作提审?” 终究是身陷囹圄、前程未卜,姜师度忍不住向绯袍官员发问道。 “不要多问,随我来罢。” 绯袍官员淡淡说道,虽然谈不上有多和气,但也不像对待普通罪犯那样傲慢严厉。当狱丞入前请示是否要给犯人上枷时,他也摇头否定,然后便迈步离开大理寺推院,自有甲员押引着姜师度随行于后。 一行人阔步疾行,很快便离开东城、进入了皇城范围,穿过诸司街巷间的街巷,竟然来到了则天门前。如今的则天门,已经避太皇太后尊号改为了应天门。 姜师度也曾在朝为官,自然明白应天门这巍峨城楼意味着什么,心中不乏忐忑,脸色也变得青>> 白不定。将人引到此处后,绯袍官员便示意姜师度上前跟随早已经立此等候的高大宦者进入宫门。 “某家杨思勖,乃监国元嗣殿下故邸使奴。你就是魏州姜奉议?随我来罢,殿下召你集英馆相见。” 应天门内,杨思勖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姜师度几眼,心中有些好奇殿下为什么对这样一个犯官那么感兴趣。 “监国殿下要见我?” 姜师度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一惊,过后又忙不迭对杨思勖拱手作揖,不敢多作询问,只能按捺住心情的激动,趋行跟随上去。 东华门内的集英馆,在经过一番简单洗漱并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袍之后,姜师度才在杨思勖的带领下来到了正堂外。短候片刻,便又有宦者行出将人引入。 姜师度一路垂首趋行,心情自然是忐忑有加。监国元嗣之名对他而言自然是如雷贯耳,也因此心中越发好奇,忍不住思忖自己还有什么罪案竟然直接惊动到监国元嗣。 正当他心中杂想不断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就是姜师度?” “臣、罪臣姜师度,叩见殿下!” 姜师度下意识俯身作拜,接着又侧首向上窥望,然而视线还没有看到贵人身影,便听到那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姜某胆大!解褐以来,朝廷几事薄你,竟敢伙同叛贼孙佺同乱相州!” “罪臣、罪臣确有负朝廷,然臣确是无心助逆!此前守选乡中,闲来欲访邺南枋头魏武堤,因是滞留相州,恰逢孙佺为祸相州,搜罗河夫助其贼势,臣不幸卷入其中……” 姜师度闻言后更是一惊,忙不迭开口解释,语调不无委屈。 堂上的李潼听到姜师度的回答后,忍不住便是咧嘴一笑。出门旅游一趟,结果却卷进了叛乱中去,这理由听起来便乏甚说服力,但若是发生在姜师度身上,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潼之所以知道姜师度的名号,是因为这家伙乃是武周到开元时期为数不多名垂青史的技术型官员,说的更准确一点,这家伙就是一个营建狂魔。 为官几任,姜师度每到一处便要搞点水利营建,如果没做,那这官就感觉白当了。相关事迹,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有记录,有的的确是利国利民,有的则就劳民伤财。 出于后世唯物主义思想的影响,对于偏技术型的人才,李潼本就加一分关注。而这姜师度居然还是一个营建狂魔,那就更值得重视了。既然落在了自己手里,那是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见。 “政事堂有一份文书,是你长寿年间进言,讲的是缘河南兴筑几仓,还有没有印象?” 略过姜师度的罪情问题,李潼接着又发问道。 “有……是,臣确于长寿旧年递献奏书!” 姜师度闻言后先是一愣,本以为监国召见是为了严惩他参与谋反一事,却没想到是几年前的一桩旧事。但且不说心中的诧异,当听到监国言及此事时,姜师度却是眼中放光,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永徽以来,漕功愈废,河道用力尤甚军国远征。臣乡籍魏州,于此本已深有感触,适逢当年殿下直省革计,臣也大受启发,因作以仓代工之计……” 李潼一边听着姜师度的讲述,一边低头翻看着一份旧籍,脸上笑容越来越明显。时隔数年,姜师度对这一份旧计讲述竟然几无偏差,可见其人的确是记忆力超凡,也的确是在这方面有着颇深的研究。 同时他心里也不免有些遗憾,听姜师度所言,早在长寿年间,这家伙思路便与自己颇有契合。只可惜当时他仍深陷于朝廷政斗当中,在南省待了不长的时间就转任南衙,对姜师度这一份奏章就无缘得见。 若是当年就见到姜师度的上奏,就算困于处境不能即刻上马大计,说什么也得把这家伙划拉到行台中去,重点的培养磨练。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姜师度的这一份天赋技能简直就是在挠他痒痒肉。至于其人究竟是不是被裹挟入乱,李潼并不关心。就算这家伙跟郑国一样是敌国派来消耗大唐国力的奸细,但只要确实有水利营建方面的才干,李潼也有胆量用一用。 “都畿仓事改革,用功颇糜,非短时能就。但之后朝廷将要于魏州兴造几处新仓,你有无计策可进?” 等到姜师度讲述完毕,李潼又不无期待的开口问道。 姜师度听到这话更是眸光一亮,接着便开口道:“臣乡籍魏州,州县水土津要俱有步量,乞请殿下赐臣纸笔,斗胆将心中故计浅作勾勒。” “给他纸笔!” 李潼闻言大乐,抬手示意道,眼见姜师度伏地便作图画,自己也起身踱步行至近侧,于旁观看。 待见姜师度随手勾画出一幅魏州舆图,他心中更有好奇,着人取来相关图籍自捧对照,发现朝廷精心绘制的州县舆图竟与姜师度随手绘制肉眼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于是他心中不免更有懊恼,若早年便将其人招揽麾下,发动宫变的时候无疑更加方便。同时心里也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无论这家伙才能与事功多么卓著,以后都不能长留畿内任职。甚至于就连刚才想要把姜师度任命为集英馆直学士的想法,都因此打消了。 毕竟集英馆地处大内要地,有这样一个记忆力与方位感惊人的家伙日常出入此间,想想都让人觉得不放心。 姜师度自然无从得知监国元嗣心中想法的转变,在将州境舆图水路快速勾勒一番后,接着便开始就图指点几处,对每一处通漕建仓的优劣都详细讲述一番。 听到姜师度口中层出不穷的地名,李潼不免有些茫然,他自然不可能闲到对一州地理了解入微,当然也就无从判断姜师度所言准确性,但却莫名有种这家伙很专业的感觉。 别人游山玩水陶冶情操,这家伙大概眼里只有寻龙段金……挖沟开渠,或许整个魏州在其脑海中可能已经被挖的几无完土。州内水土竟然养出来这种人物,这魏州也真是倒霉。 “且将今日所言整理成册呈现上来,若朝议公推称许,待相州案结后,白身入州就事。” 魏州乃是河北重州,也是接下来经营河北事务的人事中心,会有各种各样大规模的营建与改革。无意间捞到姜师度这样一个正好合用的人才,李潼自然不打算将之闲置,要尽快将其价值挖掘发挥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93 契丹暴乱,兵掠诸州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河北南部地势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兵这样的离合之师驰骋纵横。朝廷定乱大军开赴河北后,充足的马力保证了超高的机动性,首先便针对诸州州城进行了定点的震慑与肃清,初步恢复了诸州之间的驿传系统,确保朝廷的政令以及诸州军报传递的畅通。 驿路恢复畅通后,河北所谓的动乱便初步得到了控制,接下来便是对流窜在州县之间的叛军与流寇进行围剿狙杀。 说到底,这一次河北的动乱仅仅只是统治阶级内部之间的矛盾,而并非席卷整个河北的起义叛乱。绝大多数普通的河北民众们,本身对于这场动乱就没有参与的热情与意图。 即便是州县官员不愿意服从当今朝廷的政令宣施,但本身也都没有一个充分的大义去发动治中民众,即便仓促间裹挟一些人势,如相州那么大的声势也只是一个特例,多数都没有发展到那么大的规模,甚至有一部分州县官员本身还是犹豫不决,朝廷的定乱大军便已经兵临城下。 当一些人烟稠密的大城邑以及水陆通道被控制住之后,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阴云迷雾渐渐消散,河北南部原本还有些模糊的局面就变得清晰起来。 河北这一场动乱,官方主要还是对于都畿闹乱的猝不及防、以及雍王入主朝廷的无所适从。而在民间,则就是北衙沙吒忠义的北逃所引起的一系列骚乱。 沙吒忠义北逃的第一站就是怀州,趁怀州刺史张柬之不备将之袭杀,并将怀州所积储的物资抢掠一通,用以招募裹挟从众。 不过沙吒忠义仓促外逃,想也可知人马必然不够多,能够带走的物资也很有限。为了扩大河北的骚乱形势,以阻碍朝廷之后的追击,沙吒忠义在逃亡途中也是不断的散播流言。 当黑齿常之率部进入河阳驻守时,怀州府库已是空无一物,州治城池也遭到了相当程度的破坏,由此可推测被鼓动起来的从乱人众不在少数。这一部分从乱者们,有的跟随沙吒忠义继续北逃,有的则无心远行,成为乡野间来去无踪的流寇。 所以在沿河几州局面得到控制后,冀北道大军便兵分两路,一部分继续巡察诸州、剿灭盗匪,营造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另一路万余人马,则就跟随大总管黑齿常之直赴冀州的州治信都。 这一路冀北道行军,理论上的终点就是冀州。冀州还有漳水横流的漕运便利,若再继续向北,漕运环境则就变得有些复杂。 虽然有永济渠水道直通幽州,但大运河也并非一条孤立的水道,沿途分渠堰埭蓄水、放水等事务都需要地方官府的配合。特别此路行军以骑兵为主,对后勤物资的需求要更高,毕竟不能像流寇叛军一样任性掳掠沿途州县、侵扰民生。 当然,大规模的军事推进虽然告一段落,但小规模的军事行动仍然不会以此为限而裹足不前。当大军抵达信都的时候,另一路行军总管李湛便率三千骑兵继续北进,直扑定州安平县。 安平地势所在,倒也没有太大的军事价值,但有一点不容忽略,那就是此境所在乃博陵崔氏郡望所在。博陵崔氏安平房乃其氏族定著房之一,贞观朝宰相崔仁师则为安平房近代代表人物。 故事不足追缅,朝廷定乱大军之所以专遣李湛率领三千骑兵直扑定州,最重要还在于河东叛乱中监察御史崔挹,本身就是崔仁师的少子。 大唐创业以来,虽然一直是以两京为绝对的政治中心,世道名族多聚居两京。但博陵崔氏号为天下名族第一等,乡势与朝情兼顾,朝中族人与谋悖逆,乡中同支当然也不能让人放心。而且博陵崔氏在河北州县担任官职者不在少数,控制住其桑梓族人,对宦游在外者也是一种震慑。 当然只凭博陵崔氏一户,也不值得朝廷专遣三千人马就乡防备。定州所在,地势已经变得颇为复杂,突厥每寇河北多由此出。 虽然眼下的突厥更感兴趣的似乎还是西方的河曲六州,但将定州这形胜之地暂作军管也是有备无患,可以与冀州之军犄角并进,对河北北部形成战略上的压制。即便契丹卷土重来,也能将贼军阻隔在北部,给朝廷继续筹措调度人事力量争取时间。 就在李湛率军前往定州之际,暂驻于信都的黑齿常之则收到一封来信,信是北逃的沙吒忠义使人送来。如今朝廷大军已经基本锁定了沙吒忠义的逃遁路线,其部正游荡于沧州之间,大军以游骑之师逐步压缩其活动空间,已经收网在即。 穷途末路之际,沙吒忠义主动投书联络黑齿常之,虽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两人同属百济人,且黑齿常之与沙吒忠义之父沙吒相如交情莫逆,早年在故乡便一同响应百济复国的战争,战争失败后又一同接受了大唐统帅刘仁轨的劝降,并在刘仁轨的举荐下入唐任事。 这一次沙吒忠义传书,所言不无绝望之辞:背国入唐,唯以忠义求存。劫王外走,岂区区北门卑将能为?今公为大军元帅、元嗣宾友,仆则荒野孽徒,生死存亡、系公一念。故国亡余本已罪孽满身,公于唐国已洗旧孽、蒙恩新生,功勋卓著、威名远播,何必再啖食故人血肉、污己为功? 仆性拙智昏,丑器已不容于华夏,大错铸成、追悔无益,若侥幸得于放生,放板浮海、归于海东故乡,终此余生不复归中国土地,亦必竭力盛宣公之仁义,永世为大唐远藩卑属,梗阻新罗傲大之势…… 在将沙吒忠义的书信看过一遍后,黑齿常之也是默然良久。他为人尚义感恩,沙吒忠义这一番乞饶之言还是给了他极大的触动。 在经过一番沉吟后,黑齿常之才提笔回信:“故情或是逾于手足,然王道之内、义不容情。旧与汝父并荣赫于朝,三韩卑种竟为中国之主激赏任用,此恩足以趋人捐命。尔爵尔官,亦出此中,临危之际,不能守节,臣轨先失,复浪行河北、袭杀大臣、虐害百姓,岂有知罪知畏之态? 今投书于我,欲构我不义,已污故情。奉卫宸居尚且失守,穷途远奔夸言忠属,妖言何足取信?向者追讨不臣,只因王命驱使。今者必杀逆贼,更是守贞自白之计!立笔绝义,来日再见,唯示刀兵。” 作出回信后,黑齿常之更亲赴沧州,亲自主持对沙吒忠义叛部的追围,并最终在沧州的鲁城县附近追上了正于县域周边搜掳船工、意图出海外逃的沙吒忠义一行。 此时沙吒忠义所部只剩几百人马,且连日来辗转州县、漫长的逃亡过程中,已经让人马疲敝不堪。当朝廷人马终于追赶上来的时候,还未及交战,已有万念俱灰的叛卒直接挥刀斩杀了沙吒忠义、献头求降。 随着沙吒忠义的身死,朝廷对都畿叛乱人众的清剿算是告一段落。凡罪迹确凿者,几乎无有幸免。消息传回洛阳朝廷的时候,众朝士们也都由衷的松了一口气。 不过随着御史台等监察机构重新恢复运作后,相关针砭时事的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冀北道行军大总管黑齿常之,遭受了不少的弹劾。有人因他曾与沙吒忠义书信联络而指责他心迹不纯,又有人指责他虐害故属而心性凉薄。 对于此类声音,李潼自然不会特意的回应,但也没有利用权力将相关的议论按压下来。人只要做事,就难免会受到评论指摘,特别是黑齿常之这样的掌兵大将。御史们做的就是这种得罪人的事情,现在既然恢复了他们的职权,当然也要给他们发声的权利。 不过朝廷有关于此的讨论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随着河北秩序逐渐恢复,从年初便发生的契丹叛乱也因此明朗起来。 年初时,松漠州都督李尽忠曾一度占领了幽州城,但是因为天寒暴雪,乱势没有继续扩大开来,契丹叛军在将幽州的物资搜刮一番后便暂时退回了辽西族地休养并继续扩充其势力,裹挟更多的东胡部族加入到叛乱中来。 随着天气逐渐回暖,契丹叛军再次卷土重来。几个月的休整、加上此前在幽州所劫掠到的物资,让契丹势力大壮,不再是几千老弱之师,其他东胡部族诸如奚人、靺鞨等等,也都纷纷加入其中,号为十万大军,并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攻克了营州。 营州的失陷,使得东北局势变得更加恶劣。原安东都护府设置在营州,为了便于控制东夷诸胡,诸部酋首们也都被强置在营州居住。营州陷落后,这些胡酋们便拥李尽忠为主,而李尽忠也据州称制,自立为无上可汗,将所投靠的胡酋们大肆封赏一通后,便继续引众南来。 在契丹叛军南来的时候,洛阳朝廷也正陷入混乱之中,对于河北诸州几乎没有任何安排。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一次契丹的叛乱首发于幽州、又受限于天时,没能在第一时间形成糜烂之势,这也给了河北诸州以反应并作出防备的时间。 当时朝廷在河北仍有原单于道副总管杨玄基所率一部人马,在契丹退走后重新夺回了幽州的控制权,并据地为守,对卷土重来的契丹造成了一定的阻挠。甚至在契丹南来最初,杨玄基率三千人马主动出击,于幽州东部重创契丹前锋孙万荣。 但眼下的契丹反势已成,杨玄基孤军在外,无论人势还是补给都处于绝对的下风。 虽然初战告捷,但对大势的扭转却微乎其微,很快就被后续源源不断到来的契丹人马围堵在了幽州的蓟城,据城而守月余时间,最终不敌,趁着契丹叛军诸部不能完全协调突围而走。 杨玄基所部在退出幽州后便一路且战且退,最终抵达仍有武备的易州时,仅仅只剩下了不足五百员众。不过这一番惨烈的牺牲也不是没有价值,易州刺史权善才已经在州境征募壮力并坚壁清野,州城据守数千人众,并几次击退了契丹的来犯。 虽然南下路程颇受阻滞,但契丹胜在人势壮大,在易州受挫之后便放弃了继续进攻坚城,转以骑兵寇掠乡野,很快便将战火烧到了河北中部的瀛洲,并攻克了瀛洲的州治河间城。 黑齿常之所率的冀北道骑兵在沧州追诛沙吒忠义叛军之后,在回撤中于瀛洲东南部的乐寿遭遇了契丹前路人马。这一次遭遇战虽然以官>> 军胜利结束,但整个河北北部业已糜烂,之后李尽忠亲率数万叛军出击黑齿常之所部,官军矢尽粮绝,无奈退保冀州,暂时将契丹叛军阻隔在了冀州北部。 当这一消息传回洛阳朝廷时,自然举朝皆惊,许多时流都没想到契丹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东胡部落所发动的反叛居然能壮大到如此声势。 毕竟垂拱以来,朝廷在对外征战方面虽然战绩并不乐观,但所面对的敌人也都是突厥、吐蕃这样的强敌。 在时流观念中,契丹等东胡诸部不过是在安东都护府管制下的羁縻部落,本身实力有限,即便有叛,顶多也只是区域性的骚乱,成不了大祸。甚至就连安东都护府的设置,最大的军事意图也并非防备契丹,而是为了管制分散在辽东与辽西之间的高句丽等三韩遗民。 这一次契丹的叛乱,不独让东北的羁縻局面为之崩溃,在地域上也隔绝了朝廷对原高句丽、百济等旧地的统治,甚至战火直接席卷到河北大片州县之中。 这样的胡祸,简直是大唐立国以来所没有的。虽然说贞观初年也有突厥兵临渭水之危,甚至就在不久前还发生了默啜寇掠河东道诸州,但突厥乃是大漠上长久以来的霸主,其为祸深重也并不让人意外。 可契丹这样一个东胡杂种,许多普通的民众甚至都不知东北有此部落,竟骤然势大、席卷小半个河北,这对时流所造成的冲击之大远远超过了突厥的祸害。 洛阳本来就是大乱新定,秩序虽然重建起来、但仍然很脆弱。当听到河北近半州县已经陷落时,城中氛围也逐渐开始出现一些骚乱。 特别是一些刚刚从河东返回都畿的原天兵道卒众,由于担心朝廷或会出尔反尔、将他们重新征募入伍、投入河北作战,甚至都出现了一些逃散的情况。 尽管李潼心知契丹叛乱不容小觑、也为此做了许多针对性的计划,但当此事真正给时局带来冲击的时候,也是不免忙得焦头烂额。 为了稳定都畿人心局面,他甚至亲赴都畿诸城门前,召集坊曲乡民,当众宣布朝廷对平灭契丹叛乱已有整体规划,河北的战事也绝对不会影响到都畿周边已经实施的政令。 当然,面对这种群众性的恐慌,语言的安抚总是苍白无力,唯有行动才最有力量。 陕西道的卒力征发一直在进行着,此前还一直以卫戍都畿为名义,至于眼下则就不必再作掩饰了,直接号为辽东道行军,同时以原冀北道行军大总管黑齿常之为辽东道前军大总管,原冀北道行军旗号转为辽东道前军。 与此同时,宰相姚璹为辽东道中军大总管,即日率领新抵洛阳的五万西军渡河北进,并将陇右的娄师德召回朝中,为辽东道后军大总管。 国之大征,宰相掌军,这也是一直以来的惯例。至于具体的战事进行,当然还是以诸军总管为主,借用宰相的权威来节制并调度诸军。 辽东道前军人事结构可以无作调整,中军则仍以李潼的西军老班底为主,五万人马共分为十三路行军,唐先择、杨显宗等西军旧将们各领总管。 当然,朝廷原本的武将群体,李潼也没有完全排斥在外,但所任用的主要还是原高句丽与百济王族。 启用这些人并不是为了真正让他们率军上阵厮杀,主要还是为了感化并招抚分布在东北地区的三韩遗民,让这些人不要过多的参与到契丹叛军中,甚至组织一批城傍以威胁契丹后路。 虽然这一部分安排也不必寄望太高,真正决胜此役的还是正面战场上的战斗,但毕竟也是惠而不费。若能收效自然最好,就算没有什么效果,朝廷所损失也不过几张制敕告身。 六月中,诸路大军便悉数开拔。如此大规模的人马调度能够如此有效率的完成,也在于李潼前期的准备尚算充足,除了原行台人事的调度之外,物资的筹措同样比较及时。 在朝廷直遣甲员的引护下,江南的漕米已经有一部分运转北上,十万斛漕米俱用作军粮,直接沿大运河进入魏州,并顺着漳水河道继续北进,输送到冀州等前线地区。 在中路大军开拔的前夕,朝中又发生一桩小插曲,那就是王孝杰请战。 此前王孝杰斩孙佺而入朝,但因为应答失意而一直赋闲邸中,没有给予新的任命。 这一次河北大乱,王孝杰自然也是摩拳擦掌等待掌军平叛,可是眼见到诸路总管俱已任命完毕,甚至就连陇右的娄师德都被召回任命,偏偏王孝杰不在其中。 王孝杰对此当然忍耐不住,他本就有几分闻战则喜的武人性格,此次用兵河北又是新朝第一大的军事行动,若不能列身此中,对他而言也是一大遗憾。不仅仅只是被投闲置散的失落,甚至隐隐有几分羞耻。 所以王孝杰也是频频请战,因为没有在朝常职而不能出入皇城,索性每天直立于端门,就这么瞪眼望着出出入入的朝臣们,那眼神凄怨的让人心酸。 王孝杰这么不遗余力的刷存在感,李潼想忽略他也难。特别讲到旧勋,王孝杰确是如今在朝武将的第一人,就算他不主动请战,朝臣们也多有进言,希望王孝杰也能前往河北参战。 如果李潼只是一味的不作回应,那针对性就太明显了,不利于眼下朝中营造一个众志成城、定乱杀贼的氛围。 所以在王孝杰于端门请战两天后,李潼终于将他召入皇城,待到王孝杰入堂便拉下脸来怒声道:“朝廷文武任用,自有规章定计。王某不安于室,幽望端门,意欲何为?” 王孝杰听到斥声,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还未开口,已是泪眼朦胧,接着才哽咽道:“臣自知秉性强拗,不和于众,亦不敢恃旧违触朝纪。然入世以来即捐身效力于戎旅,幸得薄功不负天恩。闻今髡发之贼祸我家国,痛彻肝肠! 臣名爵所有,概为弓马邀得,今河北受害,实在不敢腆颜闲卧于邸,愿以性命报效朝廷!臣亦知大征之事,遣用需谨,唯份是武人,不敢侧身事外。若此身志力不足赏用,臣请朝廷降敕移臣名爵,以酬事中有功!臣不敢矜夸旧事,然于事中确是略有营建,但得随军而行,即便不能痛快杀贼,亦能稍得统摄之效……” 听到王孝杰这一番自陈,李潼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之所以不使派王孝杰,自然不是因为这家伙此前对他的顶撞,这一点容人之量他还是有的。 不过原本的历史上,河北此战就是王孝杰饮恨所在。就算其人勤于王事、不惜性命,但王孝杰在军中也的确威名不浅,若真战场失利,对军势的打击可谓不小。 而且王孝杰这家伙老实说有斗将之勇而无大将之才,本身资历与威望可以不怵军中任何一人,身在都畿还能不失管束,一旦入军,黑齿常之也未必能压得住他。 不过王孝杰请战殷切,朝中近日也颇多此类进言,略作沉吟后,李潼才又沉声道:“诸军军职俱已制授完毕,临战易将兵者大忌。况王某以勋挟我,情法难容,既言纯情效力、非为贪功,白身入军,以充跳荡之用,不给掌军之权,你是否还要坚持随军出征?” “臣前者言事已经招厌于殿下,旧功或可略保阶秩,但恐不能再享恩恤。臣齿龄仍壮,恩宠却衰,唯再逞武勇,冀能另搏新功。但能重得青眼顾我,岂敢奢求职权轻重……臣愿身在跳荡,请殿下勿弃微臣!” 听到监国元嗣所言,王孝杰又忙不迭点头说道。 李潼见这家伙仍然如此坚持,且一番话说得也是坦诚,才终于送了口同意王孝杰随军出征,当然不可能真的一下子撸成跳荡小兵,安排了一个跳荡营主的军职,以保证这家伙没有权力拉着全军出去浪,同时也严令道:“入军之后,若敢违触上峰军令,凯旋之际无论功高几许,则必取你首级,彰我军威!” “臣不敢!臣一定谨奉军令,绝不逾规!” 王孝杰闻言后脸色微凛,接着又连忙表态道,但脸上又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臣于军中,宿名颇有,今卑职入阵,诸军总管或为故员,若因故情垂爱,不忍用臣于阵,言是关照,实则误臣杀贼创勋。恳请殿下赐臣一字,假号相称、以秘于众……”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便忍不住一乐,只觉得这家伙对自己的认知定位有问题,大凡跟你共事一段时间,若还对你有关爱之心,那也是一奇。特别像张仁愿之类气量不大的,提起王孝杰来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王孝杰所说的这一点,李潼也有考虑。真要明明白白把这家伙安排进前锋跳荡营中,的确有些不妥,毕竟战争不是游戏,如此战功赫赫一个大将作此卑用本就不妥,真要损失在战场上,乐子也是蛮大的。 他自己本身都开了一个小号,再给王孝杰搞一个问题也不大,略作沉吟后,他便给王孝杰取了一个“王平虏”的名字。 王孝杰对此自是欢喜不已,而李潼看着这家伙笑逐颜开、如释重负的样子,心念不由得一转,继而便开口道:“卿等大将但忠勤为国,朝廷亦不相负。余者杂情,不必耿耿于怀。” 王孝杰听到这话,神情微微一滞,片刻后才叹息道:“殿下宽大能容,臣感激不尽!人事艰险,亦有所见,唯劣性纵情,不善自守……” 王孝杰如此殷勤请战,甚至不惜以假名担任卑职,虽然理由讲得很坦诚,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很难说出口的。 比如归朝伊始去吊唁相王,他便明显感觉到相王之子人小鬼大,他对相王的义气表现很有可能就会埋下祸根,让自己卷入什么宗家风波中。所以这一次的请战,对他来说也是一次自救。 听到王孝杰这么说,李潼也是叹息一声,这家伙言行虽然不失鲁莽,但也不是一味的愚直。有的事情即便有所预见,但也很难提前扼杀于萌芽之中。王孝杰既然在是非上还能把持得住,他也不吝于再给这家伙一次机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93 契丹暴乱,兵掠诸州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河北南部地势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兵这样的离合之师驰骋纵横。朝廷定乱大军开赴河北后,充足的马力保证了超高的机动性,首先便针对诸州州城进行了定点的震慑与肃清,初步恢复了诸州之间的驿传系统,确保朝廷的政令以及诸州军报传递的畅通。 驿路恢复畅通后,河北所谓的动乱便初步得到了控制,接下来便是对流窜在州县之间的叛军与流寇进行围剿狙杀。 说到底,这一次河北的动乱仅仅只是统治阶级内部之间的矛盾,而并非席卷整个河北的起义叛乱。绝大多数普通的河北民众们,本身对于这场动乱就没有参与的热情与意图。 即便是州县官员不愿意服从当今朝廷的政令宣施,但本身也都没有一个充分的大义去发动治中民众,即便仓促间裹挟一些人势,如相州那么大的声势也只是一个特例,多数都没有发展到那么大的规模,甚至有一部分州县官员本身还是犹豫不决,朝廷的定乱大军便已经兵临城下。 当一些人烟稠密的大城邑以及水陆通道被控制住之后,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阴云迷雾渐渐消散,河北南部原本还有些模糊的局面就变得清晰起来。 河北这一场动乱,官方主要还是对于都畿闹乱的猝不及防、以及雍王入主朝廷的无所适从。而在民间,则就是北衙沙吒忠义的北逃所引起的一系列骚乱。 沙吒忠义北逃的第一站就是怀州,趁怀州刺史张柬之不备将之袭杀,并将怀州所积储的物资抢掠一通,用以招募裹挟从众。 不过沙吒忠义仓促外逃,想也可知人马必然不够多,能够带走的物资也很有限。为了扩大河北的骚乱形势,以阻碍朝廷之后的追击,沙吒忠义在逃亡途中也是不断的散播流言。 当黑齿常之率部进入河阳驻守时,怀州府库已是空无一物,州治城池也遭到了相当程度的破坏,由此可推测被鼓动起来的从乱人众不在少数。这一部分从乱者们,有的跟随沙吒忠义继续北逃,有的则无心远行,成为乡野间来去无踪的流寇。 所以在沿河几州局面得到控制后,冀北道大军便兵分两路,一部分继续巡察诸州、剿灭盗匪,营造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另一路万余人马,则就跟随大总管黑齿常之直赴冀州的州治信都。 这一路冀北道行军,理论上的终点就是冀州。冀州还有漳水横流的漕运便利,若再继续向北,漕运环境则就变得有些复杂。 虽然有永济渠水道直通幽州,但大运河也并非一条孤立的水道,沿途分渠堰埭蓄水、放水等事务都需要地方官府的配合。特别此路行军以骑兵为主,对后勤物资的需求要更高,毕竟不能像流寇叛军一样任性掳掠沿途州县、侵扰民生。 当然,大规模的军事推进虽然告一段落,但小规模的军事行动仍然不会以此为限而裹足不前。当大军抵达信都的时候,另一路行军总管李湛便率三千骑兵继续北进,直扑定州安平县。 安平地势所在,倒也没有太大的军事价值,但有一点不容忽略,那就是此境所在乃博陵崔氏郡望所在。博陵崔氏安平房乃其氏族定著房之一,贞观朝宰相崔仁师则为安平房近代代表人物。 故事不足追缅,朝廷定乱大军之所以专遣李湛率领三千骑兵直扑定州,最重要还在于河东叛乱中监察御史崔挹,本身就是崔仁师的少子。 大唐创业以来,虽然一直是以两京为绝对的政治中心,世道名族多聚居两京。但博陵崔氏号为天下名族第一等,乡势与朝情兼顾,朝中族人与谋悖逆,乡中同支当然也不能让人放心。而且博陵崔氏在河北州县担任官职者不在少数,控制住其桑梓族人,对宦游在外者也是一种震慑。 当然只凭博陵崔氏一户,也不值得朝廷专遣三千人马就乡防备。定州所在,地势已经变得颇为复杂,突厥每寇河北多由此出。 虽然眼下的突厥更感兴趣的似乎还是西方的河曲六州,但将定州这形胜之地暂作军管也是有备无患,可以与冀州之军犄角并进,对河北北部形成战略上的压制。即便契丹卷土重来,也能将贼军阻隔在北部,给朝廷继续筹措调度人事力量争取时间。 就在李湛率军前往定州之际,暂驻于信都的黑齿常之则收到一封来信,信是北逃的沙吒忠义使人送来。如今朝廷大军已经基本锁定了沙吒忠义的逃遁路线,其部正游荡于沧州之间,大军以游骑之师逐步压缩其活动空间,已经收网在即。 穷途末路之际,沙吒忠义主动投书联络黑齿常之,虽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两人同属百济人,且黑齿常之与沙吒忠义之父沙吒相如交情莫逆,早年在故乡便一同响应百济复国的战争,战争失败后又一同接受了大唐统帅刘仁轨的劝降,并在刘仁轨的举荐下入唐任事。 这一次沙吒忠义传书,所言不无绝望之辞:背国入唐,唯以忠义求存。劫王外走,岂区区北门卑将能为?今公为大军元帅、元嗣宾友,仆则荒野孽徒,生死存亡、系公一念。故国亡余本已罪孽满身,公于唐国已洗旧孽、蒙恩新生,功勋卓著、威名远播,何必再啖食故人血肉、污己为功? 仆性拙智昏,丑器已不容于华夏,大错铸成、追悔无益,若侥幸得于放生,放板浮海、归于海东故乡,终此余生不复归中国土地,亦必竭力盛宣公之仁义,永世为大唐远藩卑属,梗阻新罗傲大之势…… 在将沙吒忠义的书信看过一遍后,黑齿常之也是默然良久。他为人尚义感恩,沙吒忠义这一番乞饶之言还是给了他极大的触动。 在经过一番沉吟后,黑齿常之才提笔回信:“故情或是逾于手足,然王道之内、义不容情。旧与汝父并荣赫于朝,三韩卑种竟为中国之主激赏任用,此恩足以趋人捐命。尔爵尔官,亦出此中,临危之际,不能守节,臣轨先失,复浪行河北、袭杀大臣、虐害百姓,岂有知罪知畏之态? 今投书于我,欲构我不义,已污故情。奉卫宸居尚且失守,穷途远奔夸言忠属,妖言何足取信?向者追讨不臣,只因王命驱使。今者必杀逆贼,更是守贞自白之计!立笔绝义,来日再见,唯示刀兵。” 作出回信后,黑齿常之更亲赴沧州,亲自主持对沙吒忠义叛部的追围,并最终在沧州的鲁城县附近追上了正于县域周边搜掳船工、意图出海外逃的沙吒忠义一行。 此时沙吒忠义所部只剩几百人马,且连日来辗转州县、漫长的逃亡过程中,已经让人马疲敝不堪。当朝廷人马终于追赶上来的时候,还未及交战,已有万念俱灰的叛卒直接挥刀斩杀了沙吒忠义、献头求降。 随着沙吒忠义的身死,朝廷对都畿叛乱人众的清剿算是告一段落。凡罪迹确凿者,几乎无有幸免。消息传回洛阳朝廷的时候,众朝士们也都由衷的松了一口气。 不过随着御史台等监察机构重新恢复运作后,相关针砭时事的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冀北道行军大总管黑齿常之,遭受了不少的弹劾。有人因他曾与沙吒忠义书信联络而指责他心迹不纯,又有人指责他虐害故属而心性凉薄。 对于此类声音,李潼自然不会特意的回应,但也没有利用权力将相关的议论按压下来。人只要做事,就难免会受到评论指摘,特别是黑齿常之这样的掌兵大将。御史们做的就是这种得罪人的事情,现在既然恢复了他们的职权,当然也要给他们发声的权利。 不过朝廷有关于此的讨论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随着河北秩序逐渐恢复,从年初便发生的契丹叛乱也因此明朗起来。 年初时,松漠州都督李尽忠曾一度占领了幽州城,但是因为天寒暴雪,乱势没有继续扩大开来,契丹叛军在将幽州的物资搜刮一番后便暂时退回了辽西族地休养并继续扩充其势力,裹挟更多的东胡部族加入到叛乱中来。 随着天气逐渐回暖,契丹叛军再次卷土重来。几个月的休整、加上此前在幽州所劫掠到的物资,让契丹势力大壮,不再是几千老弱之师,其他东胡部族诸如奚人、靺鞨等等,也都纷纷加入其中,号为十万大军,并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攻克了营州。 营州的失陷,使得东北局势变得更加恶劣。原安东都护府设置在营州,为了便于控制东夷诸胡,诸部酋首们也都被强置在营州居住。营州陷落后,这些胡酋们便拥李尽忠为主,而李尽忠也据州称制,自立为无上可汗,将所投靠的胡酋们大肆封赏一通后,便继续引众南来。 在契丹叛军南来的时候,洛阳朝廷也正陷入混乱之中,对于河北诸州几乎没有任何安排。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一次契丹的叛乱首发于幽州、又受限于天时,没能在第一时间形成糜烂之势,这也给了河北诸州以反应并作出防备的时间。 当时朝廷在河北仍有原单于道副总管杨玄基所率一部人马,在契丹退走后重新夺回了幽州的控制权,并据地为守,对卷土重来的契丹造成了一定的阻挠。甚至在契丹南来最初,杨玄基率三千人马主动出击,于幽州东部重创契丹前锋孙万荣。 但眼下的契丹反势已成,杨玄基孤军在外,无论人势还是补给都处于绝对的下风。 虽然初战告捷,但对大势的扭转却微乎其微,很快就被后续源源不断到来的契丹人马围堵在了幽州的蓟城,据城而守月余时间,最终不敌,趁着契丹叛军诸部不能完全协调突围而走。 杨玄基所部在退出幽州后便一路且战且退,最终抵达仍有武备的易州时,仅仅只剩下了不足五百员众。不过这一番惨烈的牺牲也不是没有价值,易州刺史权善才已经在州境征募壮力并坚壁清野,州城据守数千人众,并几次击退了契丹的来犯。 虽然南下路程颇受阻滞,但契丹胜在人势壮大,在易州受挫之后便放弃了继续进攻坚城,转以骑兵寇掠乡野,很快便将战火烧到了河北中部的瀛洲,并攻克了瀛洲的州治河间城。 黑齿常之所率的冀北道骑兵在沧州追诛沙吒忠义叛军之后,在回撤中于瀛洲东南部的乐寿遭遇了契丹前路人马。这一次遭遇战虽然以官>> 军胜利结束,但整个河北北部业已糜烂,之后李尽忠亲率数万叛军出击黑齿常之所部,官军矢尽粮绝,无奈退保冀州,暂时将契丹叛军阻隔在了冀州北部。 当这一消息传回洛阳朝廷时,自然举朝皆惊,许多时流都没想到契丹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东胡部落所发动的反叛居然能壮大到如此声势。 毕竟垂拱以来,朝廷在对外征战方面虽然战绩并不乐观,但所面对的敌人也都是突厥、吐蕃这样的强敌。 在时流观念中,契丹等东胡诸部不过是在安东都护府管制下的羁縻部落,本身实力有限,即便有叛,顶多也只是区域性的骚乱,成不了大祸。甚至就连安东都护府的设置,最大的军事意图也并非防备契丹,而是为了管制分散在辽东与辽西之间的高句丽等三韩遗民。 这一次契丹的叛乱,不独让东北的羁縻局面为之崩溃,在地域上也隔绝了朝廷对原高句丽、百济等旧地的统治,甚至战火直接席卷到河北大片州县之中。 这样的胡祸,简直是大唐立国以来所没有的。虽然说贞观初年也有突厥兵临渭水之危,甚至就在不久前还发生了默啜寇掠河东道诸州,但突厥乃是大漠上长久以来的霸主,其为祸深重也并不让人意外。 可契丹这样一个东胡杂种,许多普通的民众甚至都不知东北有此部落,竟骤然势大、席卷小半个河北,这对时流所造成的冲击之大远远超过了突厥的祸害。 洛阳本来就是大乱新定,秩序虽然重建起来、但仍然很脆弱。当听到河北近半州县已经陷落时,城中氛围也逐渐开始出现一些骚乱。 特别是一些刚刚从河东返回都畿的原天兵道卒众,由于担心朝廷或会出尔反尔、将他们重新征募入伍、投入河北作战,甚至都出现了一些逃散的情况。 尽管李潼心知契丹叛乱不容小觑、也为此做了许多针对性的计划,但当此事真正给时局带来冲击的时候,也是不免忙得焦头烂额。 为了稳定都畿人心局面,他甚至亲赴都畿诸城门前,召集坊曲乡民,当众宣布朝廷对平灭契丹叛乱已有整体规划,河北的战事也绝对不会影响到都畿周边已经实施的政令。 当然,面对这种群众性的恐慌,语言的安抚总是苍白无力,唯有行动才最有力量。 陕西道的卒力征发一直在进行着,此前还一直以卫戍都畿为名义,至于眼下则就不必再作掩饰了,直接号为辽东道行军,同时以原冀北道行军大总管黑齿常之为辽东道前军大总管,原冀北道行军旗号转为辽东道前军。 与此同时,宰相姚璹为辽东道中军大总管,即日率领新抵洛阳的五万西军渡河北进,并将陇右的娄师德召回朝中,为辽东道后军大总管。 国之大征,宰相掌军,这也是一直以来的惯例。至于具体的战事进行,当然还是以诸军总管为主,借用宰相的权威来节制并调度诸军。 辽东道前军人事结构可以无作调整,中军则仍以李潼的西军老班底为主,五万人马共分为十三路行军,唐先择、杨显宗等西军旧将们各领总管。 当然,朝廷原本的武将群体,李潼也没有完全排斥在外,但所任用的主要还是原高句丽与百济王族。 启用这些人并不是为了真正让他们率军上阵厮杀,主要还是为了感化并招抚分布在东北地区的三韩遗民,让这些人不要过多的参与到契丹叛军中,甚至组织一批城傍以威胁契丹后路。 虽然这一部分安排也不必寄望太高,真正决胜此役的还是正面战场上的战斗,但毕竟也是惠而不费。若能收效自然最好,就算没有什么效果,朝廷所损失也不过几张制敕告身。 六月中,诸路大军便悉数开拔。如此大规模的人马调度能够如此有效率的完成,也在于李潼前期的准备尚算充足,除了原行台人事的调度之外,物资的筹措同样比较及时。 在朝廷直遣甲员的引护下,江南的漕米已经有一部分运转北上,十万斛漕米俱用作军粮,直接沿大运河进入魏州,并顺着漳水河道继续北进,输送到冀州等前线地区。 在中路大军开拔的前夕,朝中又发生一桩小插曲,那就是王孝杰请战。 此前王孝杰斩孙佺而入朝,但因为应答失意而一直赋闲邸中,没有给予新的任命。 这一次河北大乱,王孝杰自然也是摩拳擦掌等待掌军平叛,可是眼见到诸路总管俱已任命完毕,甚至就连陇右的娄师德都被召回任命,偏偏王孝杰不在其中。 王孝杰对此当然忍耐不住,他本就有几分闻战则喜的武人性格,此次用兵河北又是新朝第一大的军事行动,若不能列身此中,对他而言也是一大遗憾。不仅仅只是被投闲置散的失落,甚至隐隐有几分羞耻。 所以王孝杰也是频频请战,因为没有在朝常职而不能出入皇城,索性每天直立于端门,就这么瞪眼望着出出入入的朝臣们,那眼神凄怨的让人心酸。 王孝杰这么不遗余力的刷存在感,李潼想忽略他也难。特别讲到旧勋,王孝杰确是如今在朝武将的第一人,就算他不主动请战,朝臣们也多有进言,希望王孝杰也能前往河北参战。 如果李潼只是一味的不作回应,那针对性就太明显了,不利于眼下朝中营造一个众志成城、定乱杀贼的氛围。 所以在王孝杰于端门请战两天后,李潼终于将他召入皇城,待到王孝杰入堂便拉下脸来怒声道:“朝廷文武任用,自有规章定计。王某不安于室,幽望端门,意欲何为?” 王孝杰听到斥声,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还未开口,已是泪眼朦胧,接着才哽咽道:“臣自知秉性强拗,不和于众,亦不敢恃旧违触朝纪。然入世以来即捐身效力于戎旅,幸得薄功不负天恩。闻今髡发之贼祸我家国,痛彻肝肠! 臣名爵所有,概为弓马邀得,今河北受害,实在不敢腆颜闲卧于邸,愿以性命报效朝廷!臣亦知大征之事,遣用需谨,唯份是武人,不敢侧身事外。若此身志力不足赏用,臣请朝廷降敕移臣名爵,以酬事中有功!臣不敢矜夸旧事,然于事中确是略有营建,但得随军而行,即便不能痛快杀贼,亦能稍得统摄之效……” 听到王孝杰这一番自陈,李潼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之所以不使派王孝杰,自然不是因为这家伙此前对他的顶撞,这一点容人之量他还是有的。 不过原本的历史上,河北此战就是王孝杰饮恨所在。就算其人勤于王事、不惜性命,但王孝杰在军中也的确威名不浅,若真战场失利,对军势的打击可谓不小。 而且王孝杰这家伙老实说有斗将之勇而无大将之才,本身资历与威望可以不怵军中任何一人,身在都畿还能不失管束,一旦入军,黑齿常之也未必能压得住他。 不过王孝杰请战殷切,朝中近日也颇多此类进言,略作沉吟后,李潼才又沉声道:“诸军军职俱已制授完毕,临战易将兵者大忌。况王某以勋挟我,情法难容,既言纯情效力、非为贪功,白身入军,以充跳荡之用,不给掌军之权,你是否还要坚持随军出征?” “臣前者言事已经招厌于殿下,旧功或可略保阶秩,但恐不能再享恩恤。臣齿龄仍壮,恩宠却衰,唯再逞武勇,冀能另搏新功。但能重得青眼顾我,岂敢奢求职权轻重……臣愿身在跳荡,请殿下勿弃微臣!” 听到监国元嗣所言,王孝杰又忙不迭点头说道。 李潼见这家伙仍然如此坚持,且一番话说得也是坦诚,才终于送了口同意王孝杰随军出征,当然不可能真的一下子撸成跳荡小兵,安排了一个跳荡营主的军职,以保证这家伙没有权力拉着全军出去浪,同时也严令道:“入军之后,若敢违触上峰军令,凯旋之际无论功高几许,则必取你首级,彰我军威!” “臣不敢!臣一定谨奉军令,绝不逾规!” 王孝杰闻言后脸色微凛,接着又连忙表态道,但脸上又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臣于军中,宿名颇有,今卑职入阵,诸军总管或为故员,若因故情垂爱,不忍用臣于阵,言是关照,实则误臣杀贼创勋。恳请殿下赐臣一字,假号相称、以秘于众……”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便忍不住一乐,只觉得这家伙对自己的认知定位有问题,大凡跟你共事一段时间,若还对你有关爱之心,那也是一奇。特别像张仁愿之类气量不大的,提起王孝杰来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王孝杰所说的这一点,李潼也有考虑。真要明明白白把这家伙安排进前锋跳荡营中,的确有些不妥,毕竟战争不是游戏,如此战功赫赫一个大将作此卑用本就不妥,真要损失在战场上,乐子也是蛮大的。 他自己本身都开了一个小号,再给王孝杰搞一个问题也不大,略作沉吟后,他便给王孝杰取了一个“王平虏”的名字。 王孝杰对此自是欢喜不已,而李潼看着这家伙笑逐颜开、如释重负的样子,心念不由得一转,继而便开口道:“卿等大将但忠勤为国,朝廷亦不相负。余者杂情,不必耿耿于怀。” 王孝杰听到这话,神情微微一滞,片刻后才叹息道:“殿下宽大能容,臣感激不尽!人事艰险,亦有所见,唯劣性纵情,不善自守……” 王孝杰如此殷勤请战,甚至不惜以假名担任卑职,虽然理由讲得很坦诚,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很难说出口的。 比如归朝伊始去吊唁相王,他便明显感觉到相王之子人小鬼大,他对相王的义气表现很有可能就会埋下祸根,让自己卷入什么宗家风波中。所以这一次的请战,对他来说也是一次自救。 听到王孝杰这么说,李潼也是叹息一声,这家伙言行虽然不失鲁莽,但也不是一味的愚直。有的事情即便有所预见,但也很难提前扼杀于萌芽之中。王孝杰既然在是非上还能把持得住,他也不吝于再给这家伙一次机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今晚先别等了 RT,明天一个大章,今晚没赶出来,大家早点休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94 胡狗必死,寸麻不资 郊野中,一路骑卒正策马而行,前后约有两百余众,器杖配给杂乱、或刀或枪,服饰也并不统一,但有一点鲜明的特征,那就是诸员俱是髡发。而这一点也将这群骑卒与中国人士区别开,一望可知乃是寇入河北的契丹叛卒。 这一群契丹叛卒们游荡于郊野中,本身也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沿着乡道与河流前行。入寇月余,他们对唐国境内山水地理虽然仍是所知有限,但连番的寇掠也给他们积攒了许多的经验,只要顺着道路、河流,总能寻找到唐人的乡邑、村落等聚居地。 契丹数万之众蜂拥南来,甲杖物资等自然不可能统一供应。除了诸部酋首渠帅的心腹人马,其他大量从乱的普通卒众们本身就没有辎重供给的概念。 但就算契丹治军如此粗暴简陋,这些乱卒们的士气仍然不弱。毕竟相对于寒荒贫瘠的松漠族地,人烟稠密、物资丰富的唐国境内简直天堂一般。哪怕仅仅只是乡野一个小村落,一通洗劫下来,收获也是让人欣喜有加。 所以契丹诸酋首们也根本不必操心如何控制大军,那些追从南来的杂卒们根本无需严令驱使,本身就在争先恐后的向四野进行寇掠。 他们也根本不担心部属离散的问题,身在异国远乡,契丹人形貌又天然有别于唐人,仗势欺人虽然嚣张无比,但也并不敢长远离散。游荡劫掠一通,最终还是会聚集于大军前后。 所以那些契丹的豪酋们只需要循着往年朝贡的路线,用本部精锐人马攻打下一个个防备不周的城池,瓜分城中财富积储,至于城池周边的乡邑,自有那些秃鹫饿狼一般的杂卒们进行洗劫,并乖乖的返回上贡。 这些散卒们除了寇掠乡野之外,还负担着一个任务那就是窥望唐军的行止动静。 有关这方面,倒也不需要特殊的斥候技能。大量杂卒分散在主力周边,遇到危险当然是火速回撤,自然就会将敌人的情报带回来。 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多,毕竟随着幽州唐军被打败后,大唐在河北北境几乎已经没有成建制的军队存在。即便有的地方官府仓促集结起规模不等的乡义武装,但能够给叛军主力所造成的阻挠仍然十分有限。 契丹就是靠着这样的行军模式,在攻克营州后一路南来,直穿数州之地,一直抵达瀛洲,进攻的势头才有所减缓。 除了前方冀州外围已经发现唐人成建制的骑兵队伍之外,也在于易州这个钉子一直没有被拔下来,使得后路存在这样一个隐患,也让叛军的上层出现了一些争执矛盾。 当然,上层人物的争执也没有影响到各路杂卒们的寇掠活动。 他们甚至因为大军主力的停顿而欢喜不已,毕竟此前大军穿州过府、行军速度太快,沿途州县停留时间都不会太长,让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寇掠乡野。人口、财富集中的城池,又轮不到他们这些散卒去抢掠头一波。 现在这些胡卒们,就仿佛老鼠掉进了米缸里,不断的在乡野游荡,搜索新的寇掠目标。 这一支两百人的小队伍,在转过一处溪流浅滩的时候,很快就在溪流一侧发现了人工修筑的渠道,队伍中顿时爆发出一连串的欢呼怪叫声。继而便沿此渠道继续前行,穿过一片林地后,便见到前方视野开阔、圃苗青葱,并有大寨依陂而造。 这一支队伍在郊野中也游荡了颇长时间,终于找到这样一个目标,心中兴奋自不待言。他们也并没有急于策马进攻村寨,而是冲入田圃中收割那些已经初见饱满的谷穗、豆荚,聊作果腹的同时,也是为了激怒村寨中那些乡民们,让里面的人忍耐不住、主动出击他们。 毕竟他们这一群人器械简陋,实在乏甚攻坚之能,而且村寨规模看起来并不小,未必能够轻松吃得下。 类似情况,他们南行一路已经积攒了不少的经验,乡民虽然可以据寨而守,但乡寨外的土地却失于保护。彼此言语不通,队伍中也少有人能知唐人声言,叫阵激怒意义不大,但如果破坏这些唐人视若性命的庄稼,寨中总有人会忍耐不住,出寨驱赶他们。 果然,在见到这些髡发胡贼肆意破坏已经收成在即的庄稼时,人头攒动的寨墙内便响起了愤怒的咆哮声。过不多久,寨门便由内被打开,几十名庄丁们挥舞着简单的器杖便向这群胡贼冲来。 眼见再次得计,那些胡卒们也都嚎叫连连,快速上马,用刀枪拍打着马臀,兴高采烈的向那些出寨的村民杀去。 村民们虽然愤怒有加,但也并非不畏生死,眼见到贼势凶猛、策马而来,心中怒气也被恐惧压迫,下意识的便抽身向后退走,本就不甚整齐的队伍顿时便乱成了一团。 诸胡卒见状,不免更是大笑连连,类似的画面他们已经见过许多次,并对后续的流程分外熟悉。只要杀掉这一批冲出寨子的丁壮,留守寨中的乡民必然胆寒心惊,斗志锐减,接下来再攻打村寨便容易得多,然后便是洗劫一通,满载而归。 有的胡卒一边冲杀着,一边已经忍不住在畅想接下来洗劫村寨、收获满满的画面。然而正在这时候,前方狭窄的乡道路面陡然一震,地面上便出现一个宽大丈余的坑洞,冲在最前方的十几名胡卒已经马失前蹄,滚落进了陷阱中。 陷阱里斜埋着许多尖锐的木刺,随着胡卒陷落,这些木刺便狠狠的刺入这些胡卒人马躯体中,一时间血水迸溅,人马惨叫声不绝于耳。 眼见这一幕,后路胡卒们半是后怕、半是心惊,忙不迭手忙脚乱的去控制胯下的坐骑。 但叛军能够分配给他们这些杂卒的马匹,想也可知都是品质庸劣的驽马,本就驭使不易,刚才冲杀起来又太过恣意,全无留力,这会儿想要紧急停顿下来也是非常的困难。 于是便不乏胡卒一边徒劳的呼喊着勒紧缰绳,一边眼睁睁看着自身被坐骑拖挟着狠狠撞进坑洞中,木刺深深的扎入胸腹内。 与此同时,村寨中也发生了新的变化,原本倒拖木杖向后逃窜的丁壮们停下了脚步,而寨子里又马蹄声隐动,十几匹马冲了出来。 马上骑士们的装备很可笑,各用麻绳缚住两块木板作两档样式,有的更直接顶了瓦瓮作兜鍪,就这么吼叫着策马冲出,手中挥舞的也不是什么杀人利器,无非犁头铧锋而已。 但就是这么看起来可笑的十几人,冲出寨子后便直向仍未从陷阱坑陷打击中恢复过来的胡卒们而去。当先一名身高将近七尺的年轻人手里握着一张村民制来用来驱赶野兽的硬木猎弓,削竹为箭,引弓频作射击,所射俱头脸颈等要害之处,十几息间竟然连中数名胡卒,足见射艺之精妙。 诸胡卒骤遭埋伏,本就心悸有加,虽有一部分卒众及时控制住了坐骑,避免了被陷阱坑杀的命运,可当下意识向左右遁走时,又是接连的轰隆声不断,尘埃飞腾,原来陷阱所设不只一处,又有数人被坑杀其中。 胡卒们这会儿也是叫苦不迭,没有心情埋怨这些乡民不安生种地、却挖空了村寨周边,同伴们的惨叫声以及乡民们的愤怒咆哮声让他们心慌意乱,不乏人便下意识向最稳妥的来路退走。 说到底,这些胡卒虽然号为叛军,但本身也不过只是辽北山水间游荡谋生的卑胡而已,气力、胆略都称不上勇壮,甚至是来到河北这段时间里才勉强吃上几顿饱饭,仗势欺人不乏豪胆,真要遇到唐人悍不畏死的反抗也是慌得很。 有人带头溃逃,剩下的也都没有多少斗志,于是乡路上还剩下的那百余胡卒们也都纷纷转马后撤。 这时候,乡民们也已经冲到了陷阱近处,眼见到还有陷入其中的胡卒正挣扎着向外攀爬,自然举起手中器杖便向坑洞内挥砸,一时间砰砰的砸击声伴随着胡卒惨叫声,几处陷阱里俱红白一片,那场面虽然惨不忍睹,但却分外解恨。 “六郎好计略!这些胡狗们正该如此对待!” 一名面色黝黑的中年庄丁脸上挂着淳朴笑容,一边挥着犁头直接砸向刚刚从坑洞里探出头来的胡卒,若不见那胡卒随之而来的惨叫与飞溅的脑浆,倒是像极了勤力耕种的画面。 年轻人持弓策马的继续追射仍在近处游荡的一些胡卒,等到敌人们都被驱赶到远处,回头再看庄人们收捡人头的画面,忍不住便拍额叹声道:“阿爷阿叔们,这些胡狗身上哪处不能取死,你们偏要照这狗头毁坏!官军计功给赏,全凭这狗头为证啊!咱们拿这毁烂脑壳,怎去取信旁人?” 左近乡人们听到这话,脸色也都纷纷一变,更有一人收不住手,手起杖落便是一个爆头,及见周遭乡人俱怒视向他,不免讪讪道:“这怪得我?生人各种好样,这些胡狗偏秃发吓人,这样鬼厉样貌,不砸头颅能尽兴?” 众人本来气恼心疼,听到这乡徒强辩,忍不住心有戚戚、各自点头,望着提醒他们的年轻人、一脸无辜道:“正是这道理,咱们不是不爱奖赏,只是这头颅瞧着就是好下手处!” 且不说乡人们懊恼惋惜,能在胡卒们的寇掠中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一群人草草收拾战场,哪怕已经砸的稀烂的脑壳也都割取收拾起来,用草灰裹了包在麻毡中,才又匆匆返回寨子里。 “阿翁,胡狗们已经游荡到了此处,不要再犹豫了,还是弃家南奔罢!” 回到寨子里,年轻人寻向族中老人,再作恳求道。 老人闻言后叹息一声,环视周遭乡人并屋舍建筑,蓦地手指北面破口大骂起来,一边骂着一边热泪滚滚,最终捂脸号啕道:“走、走!带的上的带走,带不上的烧掉,我庞家庄寸麻不资胡狗!” 村寨早已经在准备撤离,只是乡人探路的时候发现这一路胡人流寇,不敢贸然上路。现在虽然狠杀了一通祸害他们乡土的胡卒,但那群溃卒势必会再引众返回报仇,形势已经更加危急。 随着浓烟滚滚升起,庄中人家离开了这时代所居的村邑。并在离开村邑不久,在老人强硬要求下分成两路,妇孺丁壮们携带细软向南面而去,老病残疾们则架着几架牛车、牛车上装载着满满的土包、于荒野中压出深深的辙印、缓缓背道而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95 无上可汗,进退失据 瀛州虽然地处沃野平川,但也并非完全的无险可恃,州境内河渠横行,泽野连绵。特别是位于州境西南的滱水与滹池两大河流夹谷并行,成为地域内天然的分界线,也是瀛州州治河间得名之所由来。 如今,随着契丹入寇瀛州,这些地表之上的河渠泽野也就成了双方人马交战厮杀的地点。而这些交战发生的地点,也因为战略价值的高低,战斗发生的规模与烈度也各不相同。 这其中,位于定州与瀛州交界线之间的安平、饶阳等地,是彼此交战最为猛烈的地区。唐军方面以此前抵达定州的李湛所部为主力,并有将近两千名附近乡邑义勇队伍配合作战。 契丹在这方面投入的卒员那就更多了,叛军主力部伍本就已经推进到了据此不远的河间,若再继续南向,势必要冲破唐军在这一线的阻挠。而且河北境域越往南去便越富足,越是精华所在,对于叛军自然也就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滱水南岸的河滩附近,多有临时挖掘起来的战场壕堑,便是双方交战的最前线所在。此时在河滩附近,鼓角声不绝于耳,双方甲员纵横冲杀,每一刻都不断的有兵员负伤乃至于阵亡。 唐军方面,俱是关西老卒,自主将李湛以降,众将士器械精良,战意高涨,战场上控弦如风、挥刀如电。而对面的敌军们,实力同样不俗,诸契丹豪卒们髡发文面、状如厉鬼,各舞器杖,来去迅猛,与唐军交战于此河滨之地,竟能不落下风、使得战斗一时间成胶着之态。 契丹虽然胡名不壮,但也是东胡中的大部族。特别是随着东突厥与高句丽这两大强权相继覆灭之后,东北方面的边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契丹作为较早投靠大唐的东胡部族,依附于大唐的东北羁縻秩序之下,势力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特别是如今作为部落联盟首领的大贺氏,早在贞观初年便获得了大唐所赐给的旗鼓威器,并在大唐对外用兵、特别是攻灭高句丽的前后战事中积极参与,是东北方面一支战斗力颇为可观的胡部仆从军。 但胡虏向来畏威而不畏德,随着本部势力壮大起来,契丹也渐渐失去了以往的恭顺。早在高宗显庆年间,契丹便伙同奚人作乱于东北。 不过当时突厥已经覆亡,大唐与吐蕃的矛盾也并未激化,针对三韩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当年这一场叛乱无异于以卵击石,很快就遭到了镇压与平定。而契丹如今的首领李尽忠一家,也在大唐的扶持下成为契丹新的头领。 毕竟当年大唐真正的对手还是高句丽这种海东大物,契丹所处又偏远荒僻,为了能够让东北快速稳定下来,从而给东征高句丽提供一个基础,大唐对于这一场叛乱也没有深作追究,仅仅只是将挑衅羁縻秩序的两蕃首恶除掉。 随着高句丽被攻灭,大唐在东北方面军势有所收缩,尤其是与吐蕃之间的战争进程不够理想,对于东北方面的控制不免更加减弱。 之后东突厥余孽复国,闹乱于漠南之地,而大唐随着高宗去世,又陷入了常年的政斗与内乱中,这也给了东胡这些部族们更大的发展空间。契丹这一次的叛乱,可以说是东北羁縻秩序长久失治的一个恶果。 东北方面的隐患已是常年久积,偏偏相王当国的时候、对此乏于一个清晰的认识,认为这些东胡部族仍然是一股恭顺可用的力量,竟然试图在幽州开辟一个狙击突厥的新战场。大量人物聚集于幽州,军事所托非人,让契丹几乎尽夺幽州所积存的物资。 年初幽州这一场叛乱,给了本就因实力壮大而野心勃勃的契丹珍贵的物资之用。特别是大量甲械的丢失,让卷土重来的契丹军众甚至都拥有了不逊于唐军精锐的武装水平,这也给仓促北进、狙击契丹的唐军作战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河滩处这一场战争,旨在抢夺滱水上的一个渡口。饶阳与安平之间,水陆汇聚所在,也是河北中部重要的漕运节点。此境旧称博陵,本就是河北地表名郡,博陵崔氏等地表名宗多世居此乡。 早在多日前,李湛便率军抵达定州安平,传告乡野要于城中召见诸地望名流。但是由于洛阳政变的缘故,这些地表豪族们对于朝廷敕令多有抗拒,各守乡境之内还待观情权衡。 乡户们配合度不高,人事分散于诸乡邑之间,随着契丹叛军推进到了瀛州,便给那些叛军提供了寇掠乡野的便利。多处乡邑村寨被攻破,契丹叛军们也因此聚敛到了大批的财货物资。 这么多的物资想要安全运输到后方去,河渠运道无疑是最为方便的路径。因此李湛所部也即刻改变作战方针,凭着强大的机动力与野战能力沿河狙击契丹那些临时的仓储与渡口。 战斗最开始的时候,由于契丹前路人马整体战斗力与武装水平还比较低下,再加上一路推进势如破竹,让他们不够警惕,因此唐军在沿河据点的狙击方面接连得手、斩获颇丰。 初期的战斗比较顺利,这也给李湛这一路人马提供了珍贵的物资给养。他们这一路人马五月初才渡河北进,沿途忙于扑灭诸州骚乱,一路行军而来,在粮草物资方面则就不免不够周全。 此前李湛抵达安平传见乡境诸家,本就是希望这些地方豪族能够捐输一批钱粮以补充大军耗用,结果却遭到了抵触与抗拒。 如果不是从契丹手中抢夺到一批物资,眼下只怕也已经无以为继,必须要撤回冀州等待朝廷的物资供给才能继续北上。 本来是境内作战,结果反而还不如契丹这入寇贼军更得地利。那些地方豪室们捂紧自家仓舍,官军甚至还要从贼军手中抢夺物资,才能获得继续战斗下去的力量。 想到这一点,官军上下也都郁闷无比。但大敌当前,也无需深究这些细节。作为抗敌主力的关西军众们,相信朝廷、相信监国元嗣殿下一定会给他们一个说法。若非这一点信心,老实说眼下官军斗志真的无从保障。 河滩西侧浅坡上,李湛将旗竖立于此,眼见到下方战场上战事胶着,眸底也是焦躁闪烁。近日连番交战,他明显感觉到契丹军队的战斗力越来越强,甲械越来越精良,这说明契丹已经逐步在将精锐向此调度。 此时的战场上,双方参战之众数量仿佛,甚至契丹方面兵力还要更少一些,但官军反而隐隐落在了下风,几次旗鼓传令试图脱战轮换,但都被那些契丹军众们紧紧黏缀着,不能脱离战场重整阵势。 官军如此弱势,一方面在于连日奔波作战、几乎不得休整、人马战斗力都有下滑。另一方面则就在于此番参战的契丹卒众也不是弱类,一个个悍勇有加,发辫间金丝缠绕,甲械配给更是一拟唐军一线作战部队。 这一路人马也有一个专称名为曳落河,于东胡语中意为健儿、壮士。唐攻高句丽战事中,所动员的胡部仆从与城傍当中便有契丹与奚部的曳落河参战,但当时尚且员众不多,仅仅作为豪酋亲随,没有独立建制,战场上也乏甚表现。 可是在这一次契丹叛乱中,以曳落河相称的胡部悍卒就多了起来,最开始的交战中还仅仅只是作为兵长统摄部卒,然而这一次却有将近两千名曳落河士卒参战。 这些曳落河卒众们一个个膀大腰圆、勇猛凶悍,弓马娴熟兼武装精良,一俟出现在战场上,所表现出的战斗力远非寻常胡卒能比。 若这一路唐军新进参战,当然是不畏与之角勇争胜,可是连日作战下来,人马状态都有下滑,没能在交战伊始便将之快速击溃,随着战斗时间的拖延,人马体力上的劣势便体现的越来越明显。 突然,战场上异变再生,有一名凶悍的胡将手舞大椎,接连击破数员战场上唐军士卒的阻挠,竟匹马单身的直向唐军后阵冲来。 “某松漠府何阿小、无上可汗帐前先锋,坡上唐将可敢来战?” 冲破阻挠后,那胡将形态更加的张扬恣意,策马压线沿军阵前游走呼喊,挥舞着臂膀连连指骂邀战:“无胆鼠辈,可敢来战!” 眼见到这一幕,李湛已是脸色铁青,抬手一指,麾下自分出一支十人小队,直向那胡将冲杀而去,胡将见状后大笑而走,复入战阵汇合部伍继续鏖战起来。 受此挑衅,李湛自然气不能忍,回头看了一眼从前日忙碌至今,民夫们刚刚在河面上架设起来的护河水栅,这也是契丹贼军此番作战想要攻夺破坏的目标。 “着令诸民丁各自浮板过河,不需再等候官军!军中剩矢发给射生手,放弃渡口,随我杀贼!” 心内挣扎权衡一番,李湛开始下马披甲并沉声说道。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只在于那胡将的阵前羞辱激将,也是结合战场上形势、已经没有信心守住此处渡口。 毕竟此处渡口除了河道狭小之外,沿河几乎无险可守。强留于此继续交战,只会让将士更加疲惫,乃至于会有全军覆灭于此的危险。 听到主将如此下令,沿河一直没有参战的诸将士们也都默默整装。民夫们眼见此状,各自也都悲戚不已,但势不能胜,再作勉强也于事无补,只会带来更大的损失,于是便陆陆续续的跳入河中,浮木向对面泅渡而去。 但在诸民夫之中,仍有几十名青壮强留不愿离去,更有人一脸激愤的冲入甲兵队伍中大吼道:“乡义有勇有力,愿随将军激战杀贼!死则死矣,绝不忍见贼胡害我乡土却悖道遁行!” “闲余器械战马,分给他们。” 李湛闻言后便随口说道,摆了摆手然后便在士卒扶助下翻身上马,看了一眼那些激动请战的乡勇们,又说了一句:“官军自有阵法技变,尔等能杀则杀,能走则走,勿乱我阵!” 说完这话后,李湛便将马腹一夹,马槊横端于前,率先向坡下战场冲去,同时口中大吼道:“贼将勿狂,某唐家忠勇,取尔狗命!” 浅坡上数百唐军此时也战阵初成,前方几十精骑与主将并端马槊形成锋阵,后路则有几十名射生控弦引弓遥指,随着槊锋所指,箭矢脱弦先入贼阵,霎时间便将敌军阵伍攒射出一个醒目缺口。 李湛等持槊前锋冲入敌阵,继续将缺口进行撕裂,后路自有持刀甲士们挥砍撼动敌阵。因此一路生力军的加入,整个战场都受此冲击而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先前久困战阵中的将士们所受压力锐减,终于得有空隙向战场外围转移去,并试图追赶上后军入阵的阵尾,对敌军进行有力的绞杀。 “阻住唐军汇合!” 此前阵前叫骂邀战的胡将何阿小这会儿却并不理会方新入阵的李湛,而是率部尽量的走避锋芒,意图将快要脱战的唐军重新拉回战圈中来。可见这胡将也绝非有勇无谋,而是满满的凶恶狡黠。 随着唐军尽数入战,对阵契丹军众也开始继续往战场上增派兵力。 虽然在一开始的战斗中,契丹投入的兵力并不如唐军多,但在整个战场上,仍然是以契丹兵力为多,除了将近两千名曳落河精卒之外,还有两千步卒并千数名车兵。此前唯以一千五百名曳落河参战,另有五百余众与后军一同在阵后待战。 现在终于把唐军于此所有兵力给压榨出来,契丹贼军自然也就没有了再留手的必要。这当中五百名曳落河甲士也如唐军一般直向战场投入,另外的步卒与车兵则沿战场外沿快速穿过,要将唐军此前所留守的渡口先抢夺过来。 此时的战场中,唐军将士俱已陷入恶战之中,即便是见到契丹军众有此意图,也已经根本没有闲力去进行阻止。 李湛等人的加入,还是给正面战场上形势带来了一定的转变。 他们这留于阵后的几百军众勉强还算是一股生力军,战场上的贼军曳落河也是经过了一场激战的消耗,离合应变难免有些迟钝,在李湛等人左冲右突的冲击之下,战阵逐渐开始变得散乱起来。 但有一点比较可惜的是,由于这一路唐军主要是轻装配给,专精破甲的重械实在不多。而参战的曳落河军众甲防精良,使得唐军所直接造成的杀伤力不足,从而导致敌军虽乱但却不崩,眼见又要陷入此前那种缠斗的战斗节奏中。 特别是随着敌军另一路几百众由侧翼插入了战场中,使得前后两路唐军首尾汇合的尝试落空,原本战阵中的唐军将士们被后方紧追不舍的契丹军众迫出战场的核心,两部人马各自为战,没能达成一个有效的配合。 但在李湛决定放弃渡口水栅的时候,战场上的这一点劣势便也不再致命。毕竟唐军主要还是机动离合之军,此前是既不能破阵、又不能脱战,所以被困在战场中进退不得。 可现在既然已经放弃了守护的目标,唐军全力脱战,一时间也非契丹贼军能阻。毕竟随着契丹军力投入,战场上的契丹骑兵还要策应保护正向渡口快速移动的步卒,做不到全力追击,也让唐军所承受的压力锐减。 “向西南转移,整军再战!” 将战场上的军众解救出来之后,李湛也没有再试图继续回攻纠缠,而是率部向南方进行转移。 此处渡口不守,并不意味着这一区域的战争就结束了,只要保全眼下的实力,那契丹贼军的活动便始终遭受限制,并不能肆无忌惮的将所寇掠到的钱粮物资向后方进行转移运输。 “车兵围起渡口,快快清掉河道水栅!” 眼见唐军陆续脱战,契丹战将何阿小也不再下令继续追击,眼下毕竟已经深入唐国境内,地理、虚实俱是不知,贸然追击极有可能乐极生悲,还是巩固住当下的战果最为稳妥。 发生在滱水岸边的这一场战斗,最终以唐军的战败退走告终,契丹军众们自然是欢声雷动,只觉得唐军原来也不过如此,斗志更加高昂。 在契丹的曳落河强卒们沿河往来看顾之下,原本分散在沿河周边乡境的契丹军众们开始向滱水河道两侧汇聚,并将此前搜刮劫掠的物资快速向河间方向运去。 位于瀛州河间的契丹大营,连营几十里,几乎一眼看不到边。契丹人渔猎谋生,习俗近于突厥,虽然攻下了大城河间,但并不入城居住,只在城池周边兴架毡帐。至于城中,则关押着他们所掳掠来的唐人百姓与大量的财货物资。 在这一片营地中,有一处大营旗纛高扬,很是醒目,正是契丹首领李尽忠汗帐所在。只是在这大帐内外文物张设中,仍以大唐所赐之旗鼓礼器最为显眼,透出一股讽刺与尴尬,对大唐如此,对契丹同样如此。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契丹族源并不长久,一直到了隋唐之交才逐步形成了以大贺氏为首的部落联盟,并没有形成独特的族群统治制度。 李尽忠多年以来也只是以大唐所册封的松漠州都督统管诸部,如今虽然作乱称汗,但仍担心他这可汗不够威重。再加上此次一同作乱的奚人、靺鞨等部此前与他本就没有明确的统治关系,因此还是将大唐所赐的礼器旗鼓保留下来以壮其威。 此时大帐中正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宴会,自无上可汗李尽忠以下众东胡豪酋们多列席于此,为的则是庆贺骁将何阿小于滱水以南击败唐军,并成功将滞留于境的物资与兵众引回。 李尽忠已是年过六十的高龄,虽然贵为契丹联盟的首领,但常年生活在辽边苦寒之地,已是鹤发鸡皮、老态毕现,但这会儿精神仍然不失矍铄,酒酣耳热之际袒怀于席,望着满帐的属下们更是乐得合不拢嘴,顾盼之间豪气盎然,端起金杯举过头顶并大笑道:“往年趴卧冰窟、寒风饱饮时,你等可敢幻想能享此日欢乐?” 李尽忠豪言讲完,环顾一眼,帐内却没有几人给予回应。诸豪酋部将们或是怀揽女伎亵玩嬉笑、或是醉眼斗饮,几乎没有人专注于上。 李尽忠金杯仍然举在半空又等了片刻,才终于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忙不迭离席而起,蹈舞为贺,于是更多的人闹哄哄的起身蹈舞,一时间大帐中群魔乱舞,只是许多人都不清楚因何蹈舞,同样醉眼迷离的何阿小扑通一声跪在案前并大叫道:“末将谢都督赏!不对、不……臣谢可汗赏!” “一个憨物!” 李尽忠本已有几分不悦,但在见到那拙态应对后,也忍不住乐起来,随手将手中的金杯抛给了何阿小。 虽然一场应礼搞得乱七八糟,但也让大帐中闹乐无度的场面有所收敛,趁着众人心思还没有转到别处,李尽忠便又继续说道:“唐国因其雄大,向来目我东北诸族为其奴仆。今我奉天应命,集结众族勇士抗拒唐国。起事以来,大有收获,但唐国体大,绝不可因当下所有就有松懈!诸部仍需奉从我命,才能抗拒唐国攻打追责!” 这一次众人倒也识趣,纷纷作拜应声。而李尽忠接着便望向帐内一名年轻人并说道:“滱水一胜,可知唐国官军不足为虑,其国王侯自残,并无余力进控河北。传告你兄,着他增派车马员众,大军继续向南征讨,我要率军直临黄河,重复颉利故事,逼那少王与我修盟!” 年轻人名为李鲁苏,从发型装扮上看便有异于契丹人众,而其人也的确不属于李尽忠部下,而是奚酋李大酺的兄弟。 奚人与契丹并为鲜卑宇文氏余种,虽然系出同源,但彼此间山林渔猎的争夺也是颇积龃龉,关系算不上好。不过身为东胡两大强族,彼此间也是相爱相杀的纠缠,此前便不乏相谋作乱于东北的经历,此次李尽忠竖起反旗,奚人也是最先相应起事者。 只不过在攻克营州后,李尽忠自立称汗,俨然以东胡共主而自居,这让共受唐国官爵、自以为与李尽忠平起平坐的奚酋李大酺颇积愤懑,因此在幽州继续南来的时候,李大酺便拒绝跟随,而是留守后路。 此时听到李尽忠颐指气使的口气,李鲁苏也是有些不乐,起身举手道:“贵部势大军盛,唐国军伍不堪一击。我部人少势弱,实在很难再继续增军,只能为可汗留守后路……” “狗贼竟敢忤我!” 李尽忠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沉,直从席中立起,指着李鲁苏便破口大骂道:“即便没有你族参事,我部一样大事能成!念你部久为唐国奴仆,需作怨气疏解,才伙同你兄弟入事分益。南行以来便屡有推脱不前,今我大军再胜,征你部充用脚力,竟然还敢拒我!来人,给我打杀此獠,无非大军回师,杀灭大酺一族!” “我为可汗杀此败兴之贼!” 听到李尽忠如此忿声,那刚刚得胜归来的何阿小也是须发贲张,直接提拳便扑向李鲁苏,将之压在席侧,一番老拳照应过去。 眼见何阿小殴打李鲁苏,帐内一干契丹豪酋并将领们自是叫好不已,然而在场其他胡部豪酋神情则就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只是身在契丹大军营地中也敢怒不敢言。 但终究还是有人忍受不了契丹的狂傲,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人推案而起,大步入前将两人强分开来,并望着李尽忠大声道:“可汗欲为一时之雄,还是要永作东北共主?诸部所以连同起事,只因不堪忍受唐国傲大不恤,今可汗大业方规,诸部为宾为臣,共襄大事,一时失于词巧,竟然受此折辱,可汗此行与赵文翙何异?” “又是一个不怕死的狗贼!” 李尽忠听到中年人此言,怒极反笑,指着中年人冷笑道:“若非老子起事搏命,你等群员俱为文翙圈厩走狗畜力,今文翙已除,观我大军滞留唐国,视我命令为儿戏!老子杀得赵文翙,更惧你等卑员?” 说话间,李尽忠已将佩刀抽出腰畔并直将刀锋指向中年人,中年人眼见这一幕,倒也不再坚持,直接深跪在地并大声道:“末将言有冒犯,可汗若诛,我不敢辞。但若因此卑微一命有彰可汗凶名,使群部离心,败坏可汗大事,此亦不敢承受之大罪!” 正在这时候,一直在李尽忠一侧默然不语的孙万荣连忙行出,膝行入前手握李尽忠刀背劝谏道:“可汗请息怒!今诸部汇同举事,共尊可汗,只因唐国积威深刻,私意难免忧虑成败。但今我军接连告功,后路人马相继有闻,也一定会奋勇南来。今南面还有唐军众多,急需攻克,成就大事,实在不可因一时意气杀我将才啊!” 李尽忠脸色变幻一番,片刻后将刀抽回入鞘,并缓缓行至中年人面前,将刀连鞘递入其人手中,接着便拍着他的背笑语道:“此刀曾于营州斩赵文翙,巨仇之血饱浸锋芒。今解刀赠你,还要怨我凶恶薄情?” 中年人闻言捧刀,顿时热泪盈眶,将刀抽出舔舐其锋,然后便伏地大哭道:“贼血甘甜可口,可汗殊恩厚赏,祚荣必铭感不忘!高句丽亡以来,我部徙于营州,为奴半甲子,无时无刻不盼能直身扬气,今承命可汗、了却夙愿,合部必舍命相报!” 中年人名祚荣,乃辽东粟末靺鞨族人,其部先为高句丽附庸,因高句丽覆亡而被强征入唐于营州安置。 不同于契丹与奚这两蕃虽然为唐附庸、但起码还有族地能够繁衍休养,靺鞨人入唐后则就被编入营州城傍,成为军事上的消耗品,多年来跟随着唐军的征战步伐而死伤无算,但又没有什么荣誉奖赏。 这一次契丹人攻破营州,才将当地的靺鞨族豪酋们解救出来,自然也就加入到了契丹叛军中。但靺鞨由于本身没有固定的族地安置,其部属多与辽东那些高句丽遗民们杂居,想要重新招聚起来也需要时间。因此如今靺鞨首领乞乞仲象东渡辽水招聚旧部,而祚荣则被契丹胁迫随军为质。 随着祚荣伏地谢恩,大帐内气氛再次有所缓和,包括此前遭受殴打的李鲁苏也叩拜请罪,其余胡酋们也都各自表态,接下来一定会增派部属以助军势。 一场宴会进行下来,当中虽然不乏波折吵闹,但最后总算是和气收尾。 待到诸豪酋部将们各自退出,帐内只剩下了李尽忠与孙万荣,李尽忠脸上醉意有所收敛,接着才伏案长叹一声道:“唐军,真的是太强了……本以为其国祸乱频生,必然无力经略远地,却不想仍然抗阻连连。以我族中精养十数年之强徒,竟还仍然不能全歼其一曲别部,若其后军俱有此战力,那实在……” 契丹此番南来寇掠,表面上看起来自然是顺风顺水,不足几个月的时间,便已经席卷河北近半疆土。但真正的情况,只有李尽忠、孙万荣等首领才知,在这旺盛的表象下,局势其实已经发展到就连他们都无从控制的地步。 此前因见幽州人事盛集但又军事混乱,幽州都督窦孝谌昏聩无能却又强驱他们与突厥交战,于是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趁着唐军边将们之间的矛盾,李尽忠直接洗劫幽州而走。 这一次成功自然壮大了他的野心,再加上担心遭到唐国的报复,归部整顿军势,索性公然叛乱。之后招取两蕃勇卒攻取营州,其实到了这一步,李尽忠已经打算停一停,起码看一看之后唐国的应对策略,再决定是否要继续进行下去。 但此前幽州的胜利,已经让部众们贪欲旺盛起来,加上靺鞨等新加入的部族鼓噪,李尽忠几乎是被群情架着离开辽西,再次回寇幽州。然而幽州守将杨玄基仅凭几千散卒并残破城池,便将数万大军强阻月余之久,这更让李尽忠对接下来的行动心存迟疑。 但他当时所统率的已经不仅仅是大贺氏本部人马,就算是他想停顿下来,契丹其余诸部也不会罢休。毕竟作乱之初诸部已有关于战利品的约定,幽州一场苦战,所获却是马马虎虎。 诸部族人心有不甘,再加上奚部等外部势力的鼓动,只能继续南下。但李尽忠也很明白,这些东胡部落们其实已经将他当成了一个投石问路的棋子,以其部试探唐国究竟还有没有力量重新控制东北局势。 诸胡部虽然叫嚣的凶狠,但实际出兵却不多。奚酋李大酺以所分获的战利品不足,留驻于幽州不肯继续向前,靺鞨部乞乞仲象则干脆在大军离开营州后直接便往辽东退走。 虽然南行以来,战事还算比较顺利,但那主要是因为幽州之乱后,唐国于河北北境诸州几无设防,但只要稍具防御的城池,便能困阻大军良久,比如已经位于大军后方的易州。 越往南行,越至富庶之境,但相应的可供利用的地险之处也就越少。抵达营州之后,李尽忠甚至不敢就城而居,就是担心或被唐军围困、进退不能。 他自己心里是明白,他是统摄着一群根本就人心不齐的乌合之众去与当世最强大的帝国为敌。如今契丹诸部所聚大军虽有数万之众,但真正能称精锐的不超过万余,而且还分散在诸部酋首手中,李尽忠真正能作掌控的不过几千之众。 当然在真正野战硬碰之前,李尽忠也是自觉能有一战之力。他所部曳落河勇士乃东北第一流的悍勇之师,此前幽州一战也是战果辉煌,所掠取军资物械更让队伍战斗力更上一层。 这一次有数千各部散卒因为贪进而被唐军阻截、滞留于定州境内,李尽忠派遣麾下曳落河勇士参战,目的也是为了检验一下队伍的战斗力,以及增援河北的唐军能战与否。 这一战虽然逼退了唐军,成功将部伍、物资接应回来,但整体的战果却远远低于李尽忠的设想。他本以为唐国都畿动乱,两衙禁军俱损失惨重,仓促间必然难以聚起强军北上增援,以他麾下最为精锐的曳落河骑兵出击,即便不能全歼这一路唐军分师,也必然能给与重创,却没想到唐军在鏖战一场后还能从容退走。 若后续增援的唐军仍然能有如此战斗力,那接下来的战斗将不容乐观。特别据说唐军前路总管乃是宿将黑齿常之,这更让李尽忠心里没底。 黑齿常之用兵之能,他是亲有感触。垂拱年间,突厥入寇幽州,黑齿常之以燕然道大总管,李尽忠也曾亲率部伍跟随助战,便曾见到强大的突厥骑兵被黑齿常之所击溃。 如今自己将要直接面对黑齿常之,李尽忠心里难免有些发虚。此次大摆筵席为何阿小庆功,除了大彰胜绩以巩固军心之外,也是在考虑退路问题。 “如今唐军战力勇健,又有名将为统,实在很难轻言可胜。特别今我客外敌境,若于此迎战,胜数更微。幸在眼下唐军物力不协,困于冀州不能北上,尚有一二调措余地。若能从容退走,唐军途增百里,则我得益数分。哪怕只是撤回幽州为战,也胜于瀛州这种全无遮拦之境。” 孙万荣作为李尽忠的心腹肱骨,对于当下的困境自然也是深有了解,在瀛州这种不能讨巧的地理环境中与唐军进行决战,哪怕他们再怎么狂妄,也不觉得能够战胜唐军。 特别眼下契丹军众因为各自财获丰盛,已经少了许多亡命之徒的豪勇,各自惜身惜命,对于战争的渴望集聚锐减,使得整体本就不算太高的战斗力更加下滑。 “去往突厥的信使派出没有?默啜去年新寇河东,我此番所以弄事河北,本就是因为不愿与突厥为敌。今我举河北诸州县去附,他只要挥兵南来,钱粮、人马任取!” 讲到这里,李尽忠又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满是势弱于人的不甘与丧气,他自僭尊号为无上可汗,自然是有一番不甘于雌伏人下的豪气,但也不得不承认,眼下的契丹还并没有支撑他这一股野心的实力。 “眼下暂退,也是为了后计大图,可汗不需要过于灰心。只要突厥挟势南来,唐国必然应对不暇,我部可以从容退回榆关。有了今次赫赫功业,可以尽收八部人事大权,凝实本部,兼受奚人、靺鞨等诸部人事,自为辽西强权!届时从容于突厥与唐国之间,觅时壮大,兼扩海东,总有无人敢抗的时刻!” 孙万荣见李尽忠一脸的不甘,又作进言道。 李尽忠听到这番话,眸中不免闪过一丝精光,但在低头看了看已经垂至胸前的白须后,又忍不住叹息道:“虽有雄志,可惜岁龄不饶,即便有壮大之时,我怕不能生见。诸子弱不当事,后路诸事还要仰仗你去维持奋取啊!” 讲到这里,他又说道:“突厥亦虎狼之邦,默啜惯会投机自肥,我虽以唐国诸州诱他,也不可只存一想。若突厥不能为我策应,仍需仰仗诸部之力。李大酺贪索资财,不妨尽力益他,让他率部南来,既能壮我军势,又能保障退路的安全。 还有那个靺鞨小子,也是一个阴志远大的人物,早前营州其父为求去将他质我,若能收抚就要细心收抚,危急时可以引作臂助。若是不能,直需杀之,不要将他放走归部!” 孙万荣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待到李尽忠归帐入睡后,自己则亲自持刀宿卫于前帐中,并处理越来越繁重的各项军务。 夜色虽然浓厚,但整个河北大地却没有因此静谧下来,暗潮涌动,尤甚海波。 滱水败走之后,李湛所部南退几十里,刚刚在南部的陆泽驻定,便有冀州使者投营而来。短作休整之后,从冀州赶来的桓彦范接掌李湛旧部,而李湛则率五百精卒,连夜直往易州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原本退守冀州衡水的黑齿常之所部终于等到了朝廷向北输送的第一批物资,在稍作补充后,大军水陆并进,沿衡水直将大营推进几百里,于冀州最北部的武强驻扎下来。 视野扩及到整个河朔地区,驻守于代州雁门关的忻州司马张九节得到朝廷最新指令,率部直赴太行山北。而被契丹作为策应救星的突厥默啜大军,则已经穿越漠南,来到了胜州新设未久的东受降城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96 东西杀敌,叛唐必死 当数万突厥骑兵出现在河外草原上,当眼见到那耸立于地平线上的高大城池与两侧无数烽堡时,包括可汗默啜在内许多人都不免有些傻了眼。 “唐人这是疯了?竟然远出河外几百里构此繁事!” 眼看着那已经浑然一体的城堡防事,默啜心情变得很差,忍不住便破口大骂起来。 虽然此前他也听说一些唐人于河外修筑工事的消息,但料想无非一些简单的沟堑拒马之类,又或是一些单薄的游骑岗哨,对此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觉得这是河曲局势不够平静、唐人胆怯气虚的表现。 毕竟当年河曲战败、逃回漠南后,默啜虽然很长时间都没有重回这个伤心地,但对河曲方面的讯息还是异常关注的。 陕西道大行台对于河曲周边诸胡态度绝对称不上友好,像铁勒中的回纥以及吐谷浑部落等,对于行台暴政都叫苦不迭。甚至早年契必明北进所招抚的铁勒诸部都暗生离心,乃至于暗中联络郁督军山的突厥牙帐,希望突厥能够派兵接应他们叛唐北逃。 所有这一切消息都表明唐国雍王李济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不能融洽边情。而且在陕西道强硬政策之下,扰乱并不止于河曲一处,陇右方面与吐蕃交战频繁,甚至还试图染指陇南的中立地带,于诸边广数敌人,同时也不容于其国朝廷。 正是因为掌握了如此翔实的讯息,默啜在漠南势力稍有恢复之后,便直接引兵入寇唐国的河东道,结果就是大胜而归、胜果喜人。而且唐国朝廷与行台之间的矛盾也更加凸显出来,竟然比默啜此前的判断还要更加严重得多。 默啜对此自然是欣喜不已,但却没想到唐国的朝廷如此不堪一击,仅仅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唐国形势便发生逆转,行台雍王竟然直接入主朝廷中枢,快到默啜都还没来得及循此展开什么新的计划。 不过大唐国内这一次的权力变革也让默啜看到了一个新的机会,雍王东走入朝,一定会将原陕西道人马大批抽走才能控制住朝中局面。相应的河曲方面的防务一定会有所削弱,这就给突厥再次入寇提供了机会。 默啜之所以对河曲之地念念不忘,不只在于此前那一场惨败,更在于河曲六州对突厥的继续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从突厥本身而言,作为雄霸大漠南北近百年之久的强大帝国,突厥本身也已经形成了疆土与制度上的传统与概念,漠北郁督军山便是突厥可汗王权的象征,也是漠北群胡聚居所在。相对而言,漠南之地对突厥就属于比较偏远的疆土。 此前骨笃禄兄弟自河曲叛出,游荡于漠南,并频频寇掠大唐河东、河北诸州,只是因为当时实力仍然比较微弱,不足以支持他们返回郁督军山重建汗国。可是随着实力壮大到一定程度,骨笃禄还是率众北返郁督军山,只将默啜留镇漠南黑沙城。 哪怕在突厥势力最壮的颉利可汗时代,漠南地区也仅仅只是作为与大唐交战的缓冲地带,是一个外藩领土。随着东突厥灭亡,突厥影响力锐减,在漠南地区更加失去了统治基础。 唐国于此境疏于防备的时候,或还能劫掠闹乱一番,可一旦唐国大军来攻,突厥骑兵便不得不向北逃遁、以避锋芒。这样一个旋来旋去的局面,自然不利于建立起长期稳定的统治。 在以漠北郁督军山为统治核心的突厥王权传统下,向河曲进军无疑是对他们最为有利的,只要冲破了黄河套区,继续向南便可直接撼动大唐的统治核心关中地区。无论是路线上,还是出于攻坚方面的考量,都要远远比其他几条路线更加优越。 颉利可汗当年兵临渭水,逼迫建国未久的大唐签订城下之盟,至今都是突厥遗老们念念不忘的高光时刻。更不要说如今河曲六州还有十几万突厥降户定居,若能将这一批人众迎回漠北,无论是对实际势力的增长,还是对可汗权威的树立,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默啜这个可汗上位未久便在河曲遭遇惨败,不得已逃回漠南重整旗鼓,虽然在河东方面取得了大胜,但这仍远不足以重新树立起他的威望。 虽然东北方面契丹的叛乱也让默啜看到此方大计可图的机会,但终究不是他的根本利益。特别契丹李尽忠狗一样的东西,竟敢妄称无上可汗,让默啜对这个狂妄东虏充满厌恶。 如果不是因为志图河曲、分身乏术,加上还需要契丹叛乱吸引唐军兵力,他甚至都想挥师东进抄了契丹人的老巢,给这些东虏杂胡们一个深刻教训,警告他们不要妄想挑战突厥可汗的权威,顺便接收一批大唐在东北扶立起来的羁縻势力。 这一次进图河曲,是默啜寄予厚望的一场翻身仗,为此将早年归国争夺汗位都没有尽发的漠南嫡系人马都尽数带来,并勒令漠北牙帐同样遣军助战,同时从河曲上下发起进攻。 可是默啜这里刚刚抵达战场,便被唐军所营造起的盛大工事泼了一盆凉水,心中自然满是惊恼。 不过很快麾下便有谋臣进言道:“往年唐国向来据河以守,河道南北便是两国分野。今唐国竟然深入我境,河外悬筑孤城,且用工仓促,壅垛全无,兵无回踵遮蔽,观势雄大,只是虚张声势、掩其疲敝,只需旗鼓勇进,一战可以辨其虚实!” 默啜得失心重,因此思绪略有紊乱,不过在听到这一番话后,紧张的心情还是有所缓解,转马回军,然后便勒令精锐人马向远处的大城冲击。与此同时,大军本部也分遣斥候去寻找合适的驻扎营地。 不过前路战斗还未打响,斥候首先回报的消息便不甚乐观。河外地势倒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因此驻营方面对地势的要求并不大,但有一点关键的因素制约甚重,那就是必须要水草丰美。 毕竟突厥骑兵们一半的战斗力都集中在战马上,马力如果得不到充足的续航养护,那所带来的后果也是颇为致命的。而且就算不考虑战马问题,数万大军本身对水源的要求也是极高的。 可是随着斥候在周遭境遇一通游走巡察,很快便察觉到唐人筑城的狠辣之处,那就是大规模的水源草场几乎都被囊括其后。 虽然也有一些零星的草甸水塘分散于外,但这些地方也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而且就算没有被破坏,凭这些零星之地也很难满足整支大军的需求。 在此城东北方向虽然还有一条黑水注入黄河,但那已经是近百里之外,而且河道交汇处滩涂密布,并不适合大规模的突进过河。 听到斥候们接连传回不利消息,默啜心情也逐渐变得沉重起来,更加意识到唐军这番工事建筑的深意所在。 河曲湾流在此境浇溉出南北阔达数百里的平原草场地带,往年双方沿河互攻,突厥哪怕劳师远来,也能分享河曲北岸地利,就近补充休养,养精蓄锐然后发兵渡河。 然而现在,唐军却放弃了河道这一天然屏障,将战线向北横推几百里,不仅仅是侵入突厥境内那么简单,更是直接将突厥的补给地兼并其中,疲其军、钝其势,让突厥大军不能以最好的状态投入作战。 意识到这一点后,默啜的神情也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不敢再将前方唐军城防等闲视之,一方面下令随军役夫跟随斥候外出探寻挖掘新的水源,一方面下令道:“全军出击!拔掉唐人烽堡城池,临河饮马!” 随着默啜一声令下,突厥军众们便继续前行。与此同时,前路人马也已经抵达了东受降城城下,这座城池算不上极为高大,甚至就连基本的壅垛等配套的城防设施都无,看起来就像一个四四方方的土围子,也让突厥军众们略存轻视之想,直接便向城池发起了冲击。 此时东受降城也是城门洞开,五百重甲陌刀卒阵列城前,组成了一片璀璨夺目的刀阵。城中鼓号雷动,城外马蹄震天,很快攻守双方便毫无花巧的碰撞在了一起,霎时间交战的最前线便溅射出一连串血色光华。 任由突厥骑兵几次冲杀,城门前陌刀阵只是寸步不退,甚至从城门前方徐徐向前推进,竟然将突厥前路人马生生向后压退几十丈。 不过陌刀阵如此激进的打法,很快便与城门之间形成缝隙,自有突厥兵将发现这一丝漏洞,开始呼喝整队,准备由此直将城门进攻。 然而当他们刚刚穿插至此时,因为需要绕开前阵陌刀军,冲势已经达不到最高,队伍也因转向略显凌乱,阵型还未及重新凝实起来,城中已经有千名刀弩手整队待战,彼此还未及有实际接触,突厥骑兵们便迎来了一片弩箭攒射,顿时人马重创者不知凡几,下意识便向两侧回撤败逃。 随着城门前突厥骑兵的退走,此前出城拒敌的陌刀手们快速分列后撤,于城门两侧复列战阵,与同样出城汇合的刀弩手前后为阵。 正在这时候,城中角声齐鸣,继而便响起了整齐雄厚的马蹄声。早于城中整阵完毕的骑兵队伍飞驰出城,循着突厥贼骑退走的方向便追杀而去。 随着唐军骑兵队伍出城反击,城内又有一批兵众被调聚到了城门后,相对于此前出城杀贼的唐军人马之阵伍严密,这一批兵众虽然数量更多,足足达到了五千余众,但却阵型散乱、军容不整,看起来倒像是一批乌合之众,关键是多为胡人健卒。 这一批人马,自然就是西河行社的胡卒们,虽然阵势不够整齐雄壮,但斗志却高昂无比。一个个闻战则喜,显得倒是比真正的唐军精锐还要更加渴战。 此时,作为西河行社统领的张仁愿也披甲上阵,并做出了简单的指令:“出城杀贼,贼尽还营。金鼓不响,回首即死!出城!” 下令完毕,张仁愿当先持槊拍马出城,后路诸西河战卒们也都蜂拥而出,跟随在后沿着前路骑兵队伍进兵路线便直冲向前。 当突厥后路大军推进至半途的时候,便见到野地中烟尘飞腾,继而便是己方败卒们正打马飞奔而来,此时已经阵型不复,多有丢盔卸甲的狼狈。本部人马上前接应,还未及询问详情,竟被一冲而过,而后路唐军精骑也随即杀至,不由分说便是一通砍杀。 眼见这一幕,突厥军众们也都不免惊惧有加,他们原本以为接下来这场战事将会是一场攻城拔坚的战斗,却没想到陡然转成了一场追击野战。 特别此时大军中路所传递的军令仍未及时转变,最前方仍是行军推进的阵列,不攻不守,霎时间便被己方的溃卒冲散,那些茫然无措的突厥军众们自是下意识便向后路败走,未战先溃。 东受降城前地势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兵离合聚势,往年自是突厥骑兵们纵横往来、从容进退的乐园。可是如今因为有了这一道城防建筑的存在,唐军大可以逸待劳、以强攻疲。 此时刚从城中杀出的唐军精骑们也抓住突厥这一点溃势,于野地中如尖刀一般直插敌军腹心之内,以点破面,很快便将突厥大军撼动得全军震荡。 “前路是何异变?” 受限于视野,默啜并不能尽览前路战斗情形,但其视野所见,已经看到前路人马纷纷倒戈并向后溃退而来。 “唐军万骑出城来杀,势不能胜啊……” 大军溃势已成,人人魂不附体,纵然有一些将领还在试图挽回军势,但军令传达却阻滞频频,纵然能够影响身边几人,但已经不足影响正常战争的走向。 当然,真正围绕在可汗身边的精军,不乏身经百战、意志坚韧,不会轻易受到环境的影响,仍在恪守军令,仿佛稳立于大河惊涛中的一块顽石。 但这样的情况也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真正的暴徒们杀来了,那就是张仁愿所率领的西河战卒们。讲到战斗力,他们当然是要逊于唐军,但是讲到对于溃卒的追剿围杀,他们绝对是个中高手。 当西河战卒们抵达战场的时候,突厥前阵人马早已经被先行的唐军精骑所冲溃,除了阵势溃散开来,也因为前后的拥堵使得许多突厥军众不能顺利逃散出去。这一部分人为了活命,下意识的做法便是弃械伏地请降。 然而不幸的是,他们遇上的可不是正规唐军,而是视人命如草芥的西河暴徒。弃械投降的突厥军众们对他们而言无非是更加方便割刈的杂草,纵马驰行而过,将那些突厥降卒们一个个钉死于途。 对于西河战卒们杀俘的行为,张仁愿向来不作制止,甚至不乏鼓励。用他的话说那就是:兵者大凶,勿谓杀俘不祥,凡披甲入阵、刀锋指我者,岂割肉饲我之善类?刀兵加贼,于我至祥! 唐军精骑们虽然在正面战场的冲击上造成了敌军的溃势,但西河暴徒们的加入却让这溃势变得更加猛烈汹涌。 突厥军众向来也以狠恶著称,每有入寇都造成唐人平民大量死伤,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害怕西河暴徒们不留活口的杀法。请降是死,战意又无,那也只有向后逃命是唯一生机所在。 而当这一轮更加汹涌的溃势形成时,默啜便再也没有了回天之力,只能受溃部裹挟,在少量精兵的护卫下向后路溃逃而去。 一场追击战持续了数个时辰,唐军将士们在追杀途中几番换马,一直等到天色擦黑,视野中再也没有了大股游荡的突厥军众,才终于吹起了收兵的号角。 且不说唐军此战大量的斩获,张仁愿率部回军时,抬眼便见到几十名西河战卒竟然混在城中丁役们当中,正在帮忙打扫战场,收捡物资,脸色顿时一沉,马鞭一扬便勒令将这几十众引至马前来,不待这些人禀事,抬手一槊便刺死为首一人,并怒声道:“杀!” 后路士卒们闻令不敢怠慢,策马入前手起刀落便将这几十名同袍尽诛于此。 眼见张仁愿执法如此酷烈,周遭唐军士卒们都不免倒抽一口凉气,包括正站在城门前听取诸军汇报战果的姚元崇都忍不住微微皱眉。只因张仁愿所统西河战卒并不属于正式的官军,姚元崇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胜州司马唐修忠见状有些不忍,忍不住入前低语道:“此战西河勇卒作战英勇,有目皆见。这几十勇卒征途失伍,无奈转回,但也热心相助城事……” 不待唐修忠把话讲完,张仁愿便举手打断,并不给唐修忠面子,脸色一沉便说道:“作战英勇,这难道不是他们的本分?这些陇外杂卒,于本部已被酋首役作牲畜,主上惜其勇力、收而用之,钱物盛给、衣食足用,此诸类一命以外,更作何舍?教化积功,一代难就,唯令行禁止,才能明知进退!恩者自为主上御器,威者臣下借而创功,唐司马勿乱我驭悍之技!” 河曲此战,乃三受降城创设以来所首胜,于整个朝廷而言也是一场威壮大胜。因此当战报驰驿传递到洛阳的时候,朝野上下也是一片欢腾。不过由于眼下还有河北战事未了,朝廷也并没有因此专设庆典,只是在朝堂上进行了一番通告。 战胜固然可喜,但李潼也有一些烦躁,那就是张仁愿这个人在河曲方面风评不好,在姚元崇、包括契必明的奏告中都有说张仁愿过于刚强暴虐。 有关张仁愿包括西河战卒们的声言事迹,李潼也有耳闻。他本身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统兵大将本就不是面面俱到的老好人能做的。如果说张仁愿有什么问题,那就是功绩不大、脾气不小,搞不好跟同僚之间的关系。 李潼原本是打算将张仁愿历练一番后就摆在朔方接替契必明,继续完善三受降城体系并打击突厥势力。可现在张仁愿资历还没刷出来,却搞得跟上司同僚关系都不够和睦,明显不适合现在就直接挑大梁。 略作沉吟、又想到不久前黑齿常之刚刚递入朝中平定河北的战略计划,李潼心中一动,提笔作令以张仁愿为侍御史并检校幽州司马、辽东道行军长史,见令之日即刻率西河战卒并铁勒仆从五千人东行、横穿漠南,前往幽州助战。 东北问题是一个综合性的边事问题,契丹的叛乱仅仅只是浮于表象的一个最严重事件,还有更多的隐患并没有浮现上来。想让东北重新恢复秩序,并不只是击溃契丹叛军那么简单。 此前李潼还一直在考虑河北战事结束后,该要派谁前往辽西长期驻守。 黑齿常之明显是不合适的,并不是李潼信不过黑齿常之,而是因为黑齿常之身份过于敏感,除非朝廷已经确定了一个继续怀柔羁縻的经营策略,否则将黑齿常之留在彼境只会增添不必要的君臣猜疑,也会让黑齿常之做起事来束手束脚。 现在看来,张仁愿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不仅才能足够,关键是够狠辣,能够镇得住场。 至于说原本历史上因为赵文翙暴虐、所以才激发了契丹的叛乱,这一说法李潼不怎么认可,搞得李尽忠好像比窦娥还怨。 诸胡畏威而不畏德,唐玄宗就差把安禄山揽在怀里喊小宝贝、比亲儿子还要亲,该反照样反。赵文翙暴虐之余,更重要的是能力不足,所以才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并使得东北羁縻秩序被破坏一空。 对于包括契丹在内东胡诸族试图摆脱大唐羁縻秩序的尝试,李潼的态度也很明确,敢作死就有地埋,在现实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能杀多少就杀多少。特别默啜新败于东受降城,大唐所面对的北疆压力更小,对东北这些叛胡们当然是要穷追猛打。 就在河曲战事有了重大突破后,河北战场上局面也发生了新的变化。 冀州方面的唐军突然北上,将大营向北推进几百里,使得双方距离陡然拉近。主将黑齿常之更亲率一路人马继续北上,直扑契丹驻扎在瀛州南部乐寿的一部贼军。 乐寿方面的敌军约五千众,由契丹一名别部辱纥主统率,虽然早从外围散卒的查探汇报中得知了唐军北上的举动,但对此并没有加以重视。 毕竟就在刚刚不久之前,契丹骑兵们还在饶阳方向击退了数千名唐军精骑,此事已经诸军尽知,也让契丹军众们对于唐军的战斗力有所小觑。而且乐寿方面还存在着大量的物资战利品等待运输,这一路契丹人马也不能说走就走,因是便继续留守乐寿,并向后路进行求援。 黑齿常之抵达此境后,也并没有即刻便向敌军发起进攻,周游左近、临河设栅,等到另一路契丹援军抵达时,才向乐寿方面的敌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乐寿位于滹池以南,因有河道为阻,两路叛军人马并不能第一时间汇合起来。 当唐军真正向河南岸的叛军发起进攻的时候,这些契丹军众们才算是了解到唐军真正的实力如何。特别临场指挥作战的黑齿常之乃是真正的用兵大家,对于战机的抓取可谓敏锐至极,且契丹军众对唐军的轻视也是浮于言表、清晰可见,甚至摆出了与唐军正面冲杀的阵势。 黑齿常之对此当然不会客气,亲率千人精骑直冲契丹正面,刀锋未至、矢锋已临。契丹军众胆气虽壮,但却并非人人都有曳落河那种豪奢的装备配给,在第一波的接触中便被唐军强大的杀伤力打蒙了,虽然并没有即刻崩溃,但也是整部被向后压制颇远的距离。 随着契丹军阵变化,后路唐军便沿河继续冲击,如一把利刃贴骨剖割,一鼓作气将附河布阵的契丹军众们切离了河岸,并继续向南面迫击。几轮冲锋下来,滹池南岸的契丹军便已经被切割成几个区域,各自为战。 对岸增援而来的契丹军众眼见南岸军势将溃,一时间也是焦躁无比。虽然因为分属不同部落,没有太浓厚的袍泽之谊,但南岸还积存着大量的物资,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被唐军夺回,因此这一路人马便也开始快速渡河。 契丹军众这样的做法,正中黑齿常之下怀,一边下令将战场继续向河南平野移动,一边亲率一支队伍沿河巡弋,摆出一个半渡而击的架势。 北岸契丹将领见状后,一时间也是有些犹豫,但在见到唐军分兵两处,临河员众并不多,还是将牙一咬,决定继续渡河。 毕竟契丹在此处还是有着一定的主场优势,几架浮桥架于河面上,此前唐军忙于冲阵,也根本没有来得及进行破坏,只要队伍冲势够猛,唐军怕也难以将他们封锁住。 然而在见到北岸契丹军众已经冲上浮桥后,黑齿常之却不再沿河设阻,军中角声齐鸣,继而便引部更向南方退去。与此同时,战场上正与契丹军众纠缠厮杀的唐军将士们在听到号角声后,也都纷纷脱战与主将汇合。 战场上那些契丹军众们压力骤减,一个个也都心有余悸,下意识便往河岸处飞退而去,争抢着冲上浮桥,希望能够逃到河对岸的安全地带。 两路契丹军众就这么在浮桥上汇合起来,但场面却并不让人高兴。北岸援军策马飞渡,南岸败卒仓皇北逃,双方就这么直接撞在了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场面混乱至极。 与此同时,南岸唐军旋去旋来,稍作整阵后便策马杀上了浮桥,手中刀枪挥砍劈刺,拥挤在浮桥上的契丹卒众们被杀戮甚重,众多的尸骨被抛下河流,一时间滹池河水都为之变红。 契丹两路人马彼此冲击,在唐军随后的追杀中更成大败之势,成功冲杀到对岸的唐军又展开了对契丹军众的围剿。一场战斗下来,契丹军众已是死伤无算,剩下的要么伏地请降,要么向四野逃散。 正面战场上的战斗结束之后,黑齿常之也没有下令继续追击,诸军退回之后,便开始打扫战场,收编俘虏,清捡器械物资并遗落在战场上的战马。 在打扫战场的过程中,一名落水的胡将引起了唐军战士的注意。契丹盔服器械,多从幽州掳得,这名胡将所穿戴的盔甲于唐军中规格不低,军士们自然一眼就辨认出来,不免笑逐颜开:“这里捡到一条大鱼!” 有军士呼喊询问这胡将身份,然而那胡将牙关紧咬、双唇紧闭,只是不言。对此唐军士卒们倒也没什么感觉,契丹化外杂胡,能够识听识说唐人言语的毕竟是少数。 既然问不出话来,那就先将这胡将打捞起,稍后再从别的俘虏口中探问其身份就是。不过这胡将甲具精良,落水后正好卡在了浮桥两处木桩之间,想要拖拉起来也非常的麻烦。 几名军士还在忙碌打捞,上游处突然咔嚓一声脆响,有一座浮桥因为破损严重,直接被河水从当中冲断,眼下还有绳索拖拉住断桥的一部分,但也已经岌岌可危,一旦被冲刷下来,势必会对此处浮桥产生极大的撞击。 眼见上游情况危急,几名军士也有些慌,便有人提议道:“这胡将连我唐人言语都不识,想也不是什么贼中显贵,生捕怕也没有什么好处,索性杀了,割首剥甲上岸!” 说话间,这军士已经抽出了佩刀,端详打量着要从何处劈砍。生命受到威胁,眼见刀锋即将劈落,那胡将再也顾不得矜持,忙不迭开口大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我是松漠府别将李楷固!可汗军帐虚实我俱知……不要杀我!拖我上岸,于定乱有大益!” 听到这胡将如此呼喊,几名军士眸光顿时一亮,同时又忍不住一杖砸在胡将甲衣上并怒骂道:“好狗贼,若非生死垂危,还想隐瞒身世!” 阵中发现一名契丹大将的消息很快传递回了岸上,岸上唐军也不敢怠慢,忙不迭放板入水将上游断桥阻拦住,然后才又七手八脚的将这胡将李楷固打捞上来,并押赴主将处。 这一个小插曲暂且不论,唐军于此大获全胜后便严守此处阵地并即刻通知后方,着令后路人马继续北进,在乐寿构建起新的大军营地。 乐寿这一场战胜,使得整个河北战场上的战争形势都发生转变。原本唐军因为国中动乱的影响耽搁,没能够在第一时间北上迎战契丹叛军,以至于契丹叛军长驱直入,几乎席卷了小半个河北。 贼势如此壮大,以至于唐军处于非常被动的状态。特别眼下朝廷对河北地方州县的控制力仍然不足,不能构建起一个完整的后勤路线,物资调运需要从河洛之间调发才能向前线进行输送。 所以尽管黑齿常之已经率部抵达了冀州,但仍受此限制不能直接北上攻贼,军机也因此被耽误了足足大半个月的时间。且后路援军由于要配合物资的运输,行军的效率也不够高,使得河北战场上唐军的兵力迟迟没能发生质的提升。 不过乐寿此战让唐军重新获取了滹池这一条河道的控制权,而滹池本来就是运河北段的重要组成部分。 唐军依此设守,看护河道,不仅仅给眼下滞留瀛州的叛军大部队带来直接的威胁,在后续的继续向北作战中也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权,可以水陆并进,直通幽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明天有更 RT,明天更一个大章,今天没赶出来,大家早点休息。。。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97 尽忠毙命,河北将定 “楷固害我大事!” 位于河间的契丹大营中,当得知前线传回的消息后,李尽忠顿时躁怒起来:“临行前几番细嘱,要他不可小觑黑齿常之,结果竟还败得这么快!” 对于乐寿方面的战败,李尽忠不是不能接受,对于唐军的真正实力以及黑齿常之的用兵之能,他是有着一个清晰的认知,没有被此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明白想要在这样的平野战场上正面击败唐军的大部队是很难达成的目标。 所以在选派增援乐寿的人事方面,李尽忠也是做了一番考量取舍。 他麾下诸将当中,李楷固可以说是有勇有谋,即便不能正面战胜唐军,李尽忠也希望他能尽量的阻止拖延唐军北上进程,从而争取一定的时间,起码熬到后路幽州方面的奚军增援至此。 然而李楷固却败得这么迅速,钱粮人马方面的巨大损失姑且不论,最主要的是这一场陡然而来的惨败所带来的恶劣影响,或许就会让整支契丹大军都从此前那种不清醒的狂躁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们契丹与唐军之间的真实差距,从而再退回对大唐的敬畏恐惧状态中。 李尽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当乐寿方面的战况传回河间不久,契丹方面诸部酋首辱纥主们便毕集于李尽忠的汗帐周围,纷纷请见。 李尽忠并没有亲自出面接见这些人,只是让孙万荣代替他前往召见诸部酋首。一场会议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孙万荣怒气冲冲的返回内帐,足以说明这一场会议必是不欢而散。 “这些蠢物、蠢物们!他们不愿再聚集于河间,希望可汗能够按照前约,将他们各自应得战获发给各部……” 入帐之后,孙万荣便忍不住顿足大骂道:“唐人向来骄横狂妄,今次是趁其边事失治,诸部聚力才能兴造大事。眼下大军还滞留唐境,唐人大军已经欺上,他们不想该要如何抱团谋活,竟然想拆分求生!如此大祸,岂我大贺氏一族能当?没了大贺氏的契丹,还能在东北群族中称雄?” 契丹族分八部,其中以大贺氏势力最强,是部族联盟中的首领,也是大唐所钦定的松漠州都督。可以说大贺氏一部的势力就顶得上其余七部之和,从这一点而言,李尽忠这个契丹首领也是实至名归。 但契丹终究不是一个成熟的政权,不像突厥汗国那样有着完整的世袭传承,更不像大唐那样拥有着从地方到中央统治构架。诸部族辱纥主虽然奉李尽忠为主,但各个部族本身都是独立的。 这一次群起叛唐,与其说是不堪忍受唐人的凌辱压迫,不如说是受到了大贺氏的威逼与利诱,特别是后者。 从去年入秋,契丹诸部便受雪灾打击,渔猎所得非常的微薄,各部都深受物资短缺的困扰。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眼见到李尽忠的大贺氏洗掠幽州并带回了大量的物资,这才意识到唐军在北方的势力空虚,纷纷踊跃的加入这一场寇掠大唐的盛会中。 李尽忠虽然是叛军的首领,甚至自号可汗,但在这份风光下也存在着各种妥协,特别是在战利品的分配方面,与诸部辱纥主有着极为严格的约定。他要尽力满足各部族的利益,才能获得这些部族们的支持。 此前战事一片大好,河北方面的唐军完全不能阻挠契丹大军的进势,李尽忠这个首领的权威自然也就无人敢于挑衅。 但即便如此,诸部辱纥主们出于各自的贪婪,仍然影响着大军的行动,一路推进到河北平原,使得大军陷入到一种进退维谷的状态。 现在南面而来的唐军用实际行动重新唤醒了诸部酋首们对大唐的恐惧,那李尽忠所谓的积威就明显显得有些不够,各部为了自己的利益聚集于汗帐外,希望大贺氏能履行出军前的约定,将各自战利品给予兑现。 但用屁股也能想到,如果李尽忠真的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各部也不会因此感恩戴德。眼下还有着钱粮战利品钳制诸部,一旦发到他们各自手中,接下来各部极有可能就会抛弃大贺氏,各自携货逃遁回东北。 相对于孙万荣的暴跳如雷,李尽忠在最初的狂怒之后,这会儿倒是显得比较冷静。 他敢于首乱于东北,多多少少也是拥有着一些枭雄的气质,于席中抬手示意孙万荣稍安勿躁:“事已至此,再作忿言也无补于事。诸部物料暂且发给一部分,让他们各自稍慰军心。战事方面,也不必隐瞒,不妨告诉他们,滹池河道已经失守,再想循河而退,必定会遭受唐军沿途的追杀!想再如此前进军那般顺利的重新返回族地,已经是不可能,诸部唯聚合壮势,才能遏制唐人的进军……” 此前的契丹大军,全凭着一股狂躁且不切实际的气焰才能聚合起来、于大唐国境中四面出击。现在一场新败虽然浇灭了这一份狂妄,让各部首领都变得冷静下来,但这一份恐惧也并非全是坏事。 就算没有这一场战败,李尽忠也已经在考虑退路问题。各部首领虽然私计满满,罔顾大局,但他们想要保住当下的胜利成果是真实不作伪的。 让这些人明白眼下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大贺氏作为后盾,他们在唐军眼中不过只是一股流窜入境的胡贼流寇而已,抬手就能碾灭,更不要幻想能够成功逃回东北。 孙万荣闻言后便点点头,虽然心中有些不甘,但对这个主上兼姊夫,他心中还是敬服,并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 可是很快他便又开口说道:“我族诸部人情或还能不失把控,但后路奚人若闻知南面战事有变,恐怕……” 听到这一点,李尽忠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也是略有黯淡,并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奚人在东北诸胡中本就实力不俗,可以说是仅次于契丹的存在,如今其主力又留守于幽州,此前李尽忠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奚酋李大酺才答应统军南来汇合。 可是没等到奚人抵达瀛州,乐寿的一场战败已经让契丹军心动摇。如果消息传回后方,可以想见李大酺必会徘徊不进、继续观望形势,或许为了撇清自己选择向唐军投诚、切断契丹人的退路,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一定不能让奚人置身事外,哪怕后计论战不能取胜,也要让奚人抛尸河北!” 沉吟一番后,李尽忠又凝声说道。同为东北厮混的胡酋,他自然清楚各部首领狼子野心,对于奚人的势力已经要消耗一番。 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后,李尽忠便下令将李大酺的从弟李鲁苏召入帐中。这一次李尽忠的态度就不再像此前那样倨傲,甚至亲自站在大帐前方迎接李鲁苏的到来。 等到李鲁苏入帐之后,李尽忠更是微笑上前,拉着他的手臂将他送入席中,并直接开门见山道:“乐寿方面战事,十七郎想也有闻?” 李鲁苏闻言后点点头,但却并不敢多说话,望向李尽忠的眼神也不无警惕。 李尽忠对此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的继续叹息道:“本来以为唐国内乱还会继续持续下去,却没想到结束的这么快。唐国此次闹乱,本应是我东北诸族趁势壮起的良机,现在看来还是我失算了。唐国那位新掌政权的王者实在不俗,本是其邦家一个庶宗孽徒,短短几年时间里便壮大起来,对其亲长又囚又杀,苍天无眼,包庇罪孽啊!” “可、可汗这么说,莫不是已生退意?那我阿兄……眼下河间还有大军巨万,此前连场大胜,如今只是在南面短输一阵,仍然不失一战之力啊!” 李鲁苏听到这里便忍不住说道,一方面是真的对李尽忠心怀畏惧,另一方面自然也是担心契丹若真后撤,或会给他们奚人带来伤害。 “够了,已经够了……发兵之前,我也没想到诸族能势壮至此,眼下大军虽然仍不失斗志,但终究远在异国,我实在不忍诸族壮士横尸远国。如今能从容退回东北,让唐国知我东北诸族不可轻侮,还能保全战利所得,已经是最好局面。来日即便能胜,只会结仇更深,唐国少王连亲徒少王尚且不容,更难容忍我东北远族挑衅,一定会再督大军来战,几时能了啊……” 李尽忠一番叹言,神态似真似假,但接下来的话,似乎又将他的真实心意给透露出来:“离乡途远,壮士都已经思归。乐寿一战,河北运渠已经不为我有,一旦作战不利,归途恐将更加艰难……” 对于李尽忠的一番话,李鲁苏也是不敢尽信,但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眸光还是忍不住一亮,默然片刻后才又忍不住说道:“可汗若虑归途,实在不必轻言退计。舟船之力,大军本就见薄。但若行车当船,我部不逊任何人!若能广得牛马畜力,必能相助大军从容进退!” 奚人擅长造车,这也是东胡诸部所不具备的技艺。如今契丹大军中所使用的车驾运力,本就是奚人所资助的。 李鲁苏一路随军而行,是深知过去这段时间大军劫掠物资之丰盛,对此已经多有垂涎,此时眼见到李尽忠因为运渠失守而患得患失,甚至于心里已经萌生退意,李鲁苏自然心动不已。若能借由此机承包契丹大军的物资运输,那当中可供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若真能……唉,此事非我一人能够决定,毕竟战物所得非我一部私己。” 李尽忠闻言后眸子顿时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望着李鲁苏欲言又止,片刻后又将牙一咬,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将心一横开口道:“你族若能盛助车运,那我可以作主,将我部此役所得中分半给,以作车资!军务紧急,闲话不说,请十七郎你持我符令北行递告你兄,幽州南部诸营牛马俱给你部使用,请尽快南来助我运输!” 听到李尽忠开出这优厚条件,李鲁苏一时间也是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应承:“一定不负可汗遣用!” 等到李鲁苏离开后,一直在席观望的孙万荣欲言又止,李尽忠则示意他不必多说,只是继续说道:“有此诱计,并示意极弱,李大酺无论是何心肠,一定会加速南来。你也不要闲在河间,即刻率曳落河并诸精伍回攻易州,攻得下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必恋战,即刻转回幽州,坐镇不动。若河间此处我部与唐军尚能论胜,你可以安护后路,若是不能,就袭杀奚人一通,而后转回东北,整部等待唐人后续远击。” 听到李尽忠打算自己留下来坐镇或者说作为诱饵,孙万荣更是一惊,连忙叩地悲声道:“可汗岂可作此险计,就让我留下来……” “与你所言,是合族生死大计,不要作这样软弱姿态!我年齿已高,此番举事更觉气力不支,即便返回东北,不知还有几年余生。你智勇兼有,威能服众,是继业不二人选。” 李尽忠讲到这里,老眼中也闪过一丝悲色,接着便又说道:“若大事真败于此间,凭我一部未必能阻抗唐军追责进攻。靺鞨部那小子,你也一并带走,择女妻他,并告令乞乞仲象,我部与靺鞨沿辽水分势,我据辽西以抗唐,他据辽东以为辅……” 孙万荣一边抹泪,一边认真的将李尽忠所交代的事情谨记于心。 在将本族与别族人事安排一番后,李尽忠也没有就此停留下来,而是再次着人传来所抓捕的唐人善书者,就案强逼他们为自己拟写书令,以契丹无上可汗名义给他营中所抓捕的大唐士人与那些州县官员们发授官职,或三公、或刺史、或都督,务求无有遗漏,甚至就连还未攻下的易州,也给易州刺史权善才授予了一个幽州总管的官职。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份书令,则就是发给南面唐军统帅黑齿常之,直接给黑齿常之封了一个百济王的爵位,书言中也是各种的荒诞不经,历数唐军在东北地区所造杀业,希望黑齿常之能受此意气感召,与他一同为了东北新秩序而奋斗。 这样明显的离间计,李尽忠当然不奢望能够搞定黑齿常之,但只要能将黑齿常之心境搅乱,对其后续言行稍有影响也是好的。甚至为了表达自己的所谓诚意,李尽忠更派出了他自己的心腹大将何阿小赴唐营投书。 “公若来投,必国宾以待,盟约永世。公若罔顾旧义,苦恋唐家名爵,我亦不恨。三韩名士,驰誉中国,此亦地表荣幸,附书同去部将一员,公来则为导引,若不来、且斩之,壮公勋声、添功荫子……” 位于乐寿唐军新的大营中,黑齿常之在见到李尽忠这一份投书的时候,也颇感哭笑不得,只是捻须斥骂道:“尽忠诚是法网有漏之大孽,构陷人间义气、弄奸至斯!来日再上战阵,必手刃此贼以作泄愤!” 说话间,黑齿常之便将这一份荒诞书信递给了刚刚入军不久的刘幽求。 刘幽求以侍御史并辽东道监军入军,接过信来浏览片刻,只笑道:“贼酋欲资勋燕国公,主上在事以来,何惧员属功大,贼既有献,燕国公不如笑纳。” “入唐以来,立身清白,积功确凿。幸逢明主,使我无疑,老骥尤壮,何贪此类龌龊之功!” 黑齿常之闻言后先是正色说道,接着又指着刘幽求说道:“贼今力尽使奸,构计大将,此正监军职内。监军收之戮之,悉听尊便。” “如此逆恶,岂能由之用奸张狂!将那贼徒押入帐来,军中可有文刺匠人,一并召来。” 刘幽求本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再加上对李尽忠用奸的厌恶,稍作沉吟后,心里便有了定计。 不多久,那被李尽忠用作礼物的契丹悍将何阿小便被压进了大帐中。不待其人有所挣扎,刘幽求便命人切掉这两手沾满唐人血迹的契丹悍将的两手拇指,亲书文字着人就帐墨刺其人胸背,前书“两面蕃狗”,背刺“东胡败类”。 搞定了这些,刘幽求才又对黑齿常之笑道:“贼欲以此加辱燕国公,然燕国公于故国尽义,于唐家效忠,岂尽忠之类负恩悖主、名不副实之贼能摇舌中伤!此獠于人道已是孽种,于邦国则是贼恶,今刺文其奴之身以彰其恶,且赠燕国公临阵用兵示众警众!” 听到刘幽求这么说,黑齿常之起身为揖,眼眶隐隐泛红,不无感慨道:“若非监军恰入军帐,贼用此计我确难应!纵然即刻收斩,进攻辽东之际也恐结怨于道,军难畅行啊……” 李尽忠特意派出心腹大将前来投书,自然不可能是只为黑齿常之送人头这么简单。 辽东诸胡聚居,边情复杂,朝廷使用黑齿常之北上定乱,除了其人确是韬略出众、用兵如神,也在于黑齿常之出身三韩,身份上天然能够与一些仍然心存犹豫的东北胡部进行对话。 毕竟除了眼下闹乱的契丹之外,东北还有众多别的胡部其实反唐之心没有那么坚决。就算东北羁縻秩序已经变得极为脆弱,这些胡部也不够可信,仍然是一个隐患,但毕竟事分轻重缓急,没有必要一下子便将所有胡部都推到契丹阵营中去。 可若黑齿常之真的不由分说就杀掉何阿小,摆明了屁股就是死死坐在了大唐一边,这对一些东胡部落来说的确是一种情感上的伤害,也容易被过分解读,让那些还在叛降之间犹豫不定的胡部们一条路走到黑,加剧他们的顽抗之心,不利于东北局势的尽快平定。 同样的,李尽忠这么做也说明了其人所关注的重点已经不再是眼下河北的战事,而是要为在东北继续纠缠闹乱在做铺垫。否则便不会派遣其心腹将领前来投书,以其一命让黑齿常之变得处境尴尬、应对失据。 东北毕竟不同于内陆的河北等诸地,唐军劳师远征,对于掌军大将方方面面的要求更高,距离的拉远会将瑕疵放大。 如果黑齿常之的出身被大做文章,就算朝廷不疑、黑齿常之也能立心坦荡,但其部属将士们也多多少少会受到影响,最稳妥的做法莫过于更换大将。 可是阵前换将且不说替换者能力高低,单单军机磨合又会造成一定的贻误军机,就会给契丹留下喘息之机。这方面的战势变化可能,又远不是一个悍勇斗将能够带来的。 现在由刘幽求出面接手处理此事,对内可以稳定军心,化解朝廷与掌军大将或许存在的猜忌,对外也将朝廷所有的愤怒都倾泻于契丹这个仗着大唐庇护而壮大于东北、却做出反噬举动的恶胡部族,向东北诸胡宣称契丹才是造成东北动荡的罪魁祸首。 李尽忠此计不成,却暴露出其色厉内荏、意图强遁的想法,这也让唐军接下来的军事行动更加积极。当然就算没有李尽忠这一举动,如今河北方面也已经到了唐军进行反攻的时刻。 此前河北秩序不存,让官军各种行动都被动有加。但当情况改善后,唐军的行动自然也就变得效率起来。 辽东道中军行军分作三路,其中宰相姚璹自率中路沿魏州而上,基本遵循黑齿常之行军路线,为前路大军直接提供人马、粮草的增补。 左路唐先择沿太行山东麓诸州北进,沿途行经相州、邢州、赵州,已经将要抵达如今与契丹交战最前线的定州。这一路人马将会直抵易州,与易州方面仍在坚守的唐军部伍汇合,等待军机继续进取。 右路杨显宗行军的路线则就是大运河永济渠段,不会参加瀛州方面的会战,将会沿沧州绕过河北中部战场,直接进入幽州地区,切断契丹叛军的退路。 随着各路大军齐头并进,唐军有关河北一战的战略便也被勾勒出来,那就是尽可能将更多的契丹人马锁困在河北地区给予痛歼,尽量避免契丹军众整部的退出榆关。 这一路大军虽然以辽东道为号,但老实说,眼下的朝廷还并不足以维持大规模长距离的用兵于辽东,即便将士们斗志锐盛,国内的局势以及物资情况暂时也难作支持。所以榆关内能够消灭多少敌人,便是此战功勋如何一个最主要的衡量指标。 瀛州方面,李尽忠已经流露出了大部撤离河北战场的意图,敌之所欲、我必不予,这是最基本的兵法思想。所以接下来黑齿常之所部唐军便进入了一个高频率的活跃期,并不刻意谋取大战夺胜,小规模的精骑骚扰每天都在进行着。 原本在唐军正式进入瀛州地境之前,契丹军众由于一路积胜所带来的盲目乐观,加上各自的贪婪,虽然以河间为其大军主力驻营,但各路偏师人马却散出极多,肆无忌惮的浪行于瀛州乡野城邑之间。 但是随着唐军大部队的北上反攻开始,契丹军众们的处境就变得恶劣起来,可以说是一种近乎截肢的惨烈。唐军以滱水与滹池作为基本的行军路线,河道上有舟船作为接应,游骑则沿两岸铺开,许多契丹贼军还没来得及撤回河间附近,便直接被唐军骑兵沿河切割在外,不断的围剿消灭着。 至于及时退缩回河间地区的契丹贼军,处境也不容乐观。河间整体地势就是一个两河夹谷的口袋地形,且越往北这个口袋就收缩的越小。 虽然契丹军队中也有着比例不低的骑兵队伍,但一边是坦荡平野,一边则有河道为恃,这样的地形对契丹而言实在不够友好。 虽然在接下来的交战过程中,契丹也曾试图重新夺取河道的控制权,但这实在不是他们所擅长的作战环境,单单舟船方面的巨大劣势,哪怕唐军也并没有配备专门的水军部队,也足以对契丹形成压制性的打压,更不要说还有顺流而下的水势可以仰仗。 契丹在这方面的尝试,注定劳而无功,所以也就只能不断的被两河巡弋的唐军压缩其活动空间,并渐渐将之逼迫到越来越狭窄的河谷中央位置。 在这个过程中,契丹大军也不是没有试过反击突围,甚至就连可汗李尽忠都亲自上阵,亲率近万契丹骑兵进攻乐寿,希望能够攻破唐军这一包围圈的中心节点。一场战事足足持续了两天一夜,契丹在抛下将近两千尸骨之后,无奈还是退回了河间大营中。 重新退回河间后,契丹军众们与此前南下时已经俨然是截然不同的两支军队,此前是高歌猛进、狂妄嚣张,只觉得大唐不过如此、任由他们予取予夺,退回河间后,则是士气低迷、惶恐绝望,甚至军中已经开始出现了小规模的逃亡现象。 之所以仅仅只是小规模的,也并不是因为契丹军众还有斗志残留,而是因为唐军前线已经推进的过于接近,且这封锁圈构架的过于周密,大军聚集在一起还能抱团取暖,贸然脱离大部队,只会成为唐军游骑刀下亡魂,死得更快。 这样的情形当然不可能维持长久,很快便迎来了转机,那就是等待良久的奚人大军终于出现在河间北面的平野中。 奚人大军最明显的特点就是车多,这倒也符合其部族特色,奚人擅工、尤其擅长打制各类车具,以至于大唐两京豪贵多有豢养奚人奴仆,甚至就连朝廷官造以及宫用方面,都有固定的奚人工匠轮番为役。 作为东北大族之一,奚人在这项领域中的工技优势自然也被应用到军事领域中。 奚人车具种类繁多,不仅仅只局限于行军过程中的辎重物料运输,甚至还有围绕于此的车战模式,所以奚人军队中所配给的战车也是数量不少,以至于奚人大军未必就比契丹人兵力更多,但是看起来规模与气势却是不弱。 虽然奚人与契丹之间的关系未必融洽友好,但如今却是被唐军围堵得一筹莫展的契丹军为数不多可以仰仗的救星。所以当奚人军队出现在河间大营外的时候,契丹军众们无不欢呼雀跃,各部辱纥主也都争先恐后的派出了各自的使者。 奚酋李大酺倒不同于契丹李尽忠老迈沧桑的模样,年近四十可以称得上是年富力强,口面肥大很有几分心宽体胖的气质,箕坐于软卧高车上,乜斜着契丹诸部使者,嘴角噙着冷笑道:“你族都督几番使令促我速行,今我已经入境,为何不来相见?” 这番话说的可谓颇为无礼,且不说两蕃之中契丹势力与首领的地位本就高出奚人一等,单单此前营州举事时,诸族共举李尽忠为无上可汗,李大酺便也在场,如今不称尊号,却只以在唐旧职相称,李大酺这态度是真有很大的问题。 不过眼下形势比人强,契丹诸部若想成功突围而走,还要仰仗奚人帮助。而且由于战场上的失利,各部之间也已经是貌合神离,因此其他几部使者闻言后也不多说话,只将视线望向大贺氏派来的使者。 无形间被众人眼神孤立,大贺氏使者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入前见礼并陪笑道:“可汗已经在大帐备置宴席,只待大都督入帐相会……” “狗奴还在诈我!不要以为老子奔行在途就不知南面事迹,今既性命托我,还敢托大!你家都督若想让我搭救,出营见我,否则老子即刻转身北归!” 李大酺闻言后顿时怒形于色,拍掌怒骂道,并指着车前李鲁苏说道:“你随这狗奴入营,之前他走狗何阿小如何辱你,你去加倍辱回!谁若敢阻,挥刀杀之!” 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脸色无不变得有些尴尬。日前唐军与他们几番作战,何阿小被阵前缚项羞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无疑是对契丹全族的一种羞辱,也是诸部不满李尽忠的原因之一。此时被李大酺当场揭短,自然也都羞恼不已。 但眼下契丹人士气低迷,已无战意,只能仰仗奚人出手搭救才有突围的指望,所以也都各自按捺怒气,苦口婆心的跟李大酺讲述唇亡齿寒的大道理。然而李大酺只是咬紧牙关不松口,李尽忠若不来见,便绝不再向前行一步,更不要说入营去见李尽忠。 局面一时间僵持下来,各部使者见李大酺态度坚决,于是便又纷纷劝告大贺氏使者回去转告李尽忠,局面都已经到了这样危急的时刻,也不要再摆什么可汗的虚架子,还是赶紧出营与众相商突围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 被在场众人言语围攻,再加上李大酺态度倨傲的挤兑,那大贺氏使者一时间也是急的满头冷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狗奴如此推脱,不顾万众生死,莫不是尽忠已被悍曲挟持,要以诸部性命投唐献功!” 突然,李大酺瞪眼大吼一声。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心惊,纷纷瞪大双眼死死盯住那大贺氏使者,回想起来,日前大军进攻乐寿无果,的确是李尽忠归营之后便始终没有再公开露面过。 “怎么会、怎么可能……可汗不是遭挟,可汗、可汗已经……已经弃世归天……” 大贺氏使者眼见众人眼中凶光吞吐,一时间不免更加情急,终于受不了这种压力,伏地悲声讲出了这个大秘密。 “尽忠竟已……这奸贼、这奸贼几番促我,竟然如此……这奸贼怎么敢、他怎么敢就这样!狗贼、狗贼!” 听到这一密训,在场一干契丹使者们无不惊愕于当场,但李大酺则变得暴怒起来,翻身跃下座车,对着那大贺氏使者一番踢打,确定此事无疑之后,顿时又愤怒的咆哮起来。 李尽忠竟然暴毙于大营中,这对随同造反的各部人马无异于一个惊天巨雷,各部使者在反应过来之后,有的人便连忙抽身疾走,夺过坐骑便打马向南面大营驰行而去。 在经过一番咆哮之后,李大酺也很快反应过来,脸色陡然一肃,继而狭小的眼窝中便杀机陡现,挥手直向南面契丹人的大营,口中则大吼道:“杀,杀光这群作乱东北的契丹狗贼!夺来尽忠骸骨,献向大唐,表我奚族与契丹势不两立、只是受迫从贼!” 奚人将士们闻此令声,连忙各自整装列阵,继而便向契丹大营中冲杀而去。李尽忠在算计奚人,而李大酺也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类,本已经暗存反复之心,之所以听到李尽忠暴毙营中的消息会如此震怒,就是因为就算是阵前反水,死了的李尽忠也要远比活着的价值大打折扣。 随着暴跳如雷的李大酺一声令下,整装完毕的奚人大军们便直向契丹营地中直接杀去。 原本视若救星的奚人援军陡然面目一转,竟然挥刀直接杀向自家,再加上可汗暴毙的消息正在快速传开,契丹大营中混乱可想而知,且不说仓促间与奚人之间的混战,许多部落辱纥主们本就因为近日中军大营的不寻常而心存怀疑,此时终于得到印证,有的更是举部向外奔逃,打算向两路包抄的唐军投降。 唐军近日本就对契丹大营围控周密并多方监视,当异状发生时,第一时间便汇报道中军大帐中。黑齿常之闻听此事,即刻便披甲出营,阵前观势片刻后,继而便下令道:“三千精甲直冲契丹中军大帐,先夺旗鼓并擒杀叛贼李尽忠者,并为大功!” 河北战场纠缠多日,战事上终于迎来了重大转机。而在更北方的幽州方面,一路风尘仆仆的人马也望城而喜,极短的时间内转战数千里,横穿漠南之地,若非中军队伍中那白面杀神严酷督令,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今目的地依稀在望,迎接他们的又将是一场杀戮盛宴! 昼夜兼程、风餐露宿,张仁愿这会儿也是满脸风沙,腕底一翻勾出一个犀角细梳,一边梳理着颌下胡须一边沉声下令道:“就地起灶,无需扎营,午后入城,有阻即杀!先登者,赏钱万缗,落后者,悬首城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新年快乐 祝大家牛年大吉,牛气冲天!!! 新的一年,健康幸福,生活开心,工作顺利!!! 过去一年多谢大家的支持、包容,初三恢复更新,端正态度,用心写好后续的故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98 持符膺命,以安社稷 随着朝廷内外事务的忙碌,时间很快到了八月,距离监国元嗣归国定乱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 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朝廷的定乱工作可谓卓有成效。这并不仅仅只是官方溢美的虚辞,而是朝野之间士民公认的亲身感受。 监国元嗣入都之前,整个洛阳城秩序荡然无存、混乱至极,城中民众们都有一种身处末世的惶恐感。坊曲之间强徒横行,虽妇孺年老者不能安养于户。而代表中央最高权威的皇城大内,百司空无一人,君上消失无踪。 这一切都给人造成一种大厦将倾、乱世已经到来的感觉,有产者不能恒守家业,有力者则报国无门,苍茫世途,人道不昌。 但监国元嗣的回归,仿佛一柄利剑刺透这一团失序的混沌,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覆及全城的暴乱扫除一空,使城中民众们得以重新回到苦盼而不得的安定生活中。 元嗣正式监国后,颁行《靖国格式》,让朝廷百司重新运作起来,各种靖国令式不断拟定实施,不仅仅重新恢复了朝廷中枢的职能与权威,更从方方面面深刻改变影响市井民生。 其实就在洛阳秩序重新恢复的最初,许多时流仍然不免悲观之想,在亲身经历都畿闹乱之后,并不认为都畿地区能够在短时间内便乱象悉定、民生井然。 然而几个月时间过去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景象是,城中诸坊生民基本安定下来,就连闹乱中给城池所造成的各种破坏都被恢复如新。两市商贸运行有序,各种物资供应充足,百姓各司其业,街曲几无饿殍。 如果说城中居民身处其中,逐日累积的各种变化还让他们感受不够猛烈,那许多在定乱之后新入都畿者则就忍不住惊叹有加。 河洛之间的动乱震惊天下,宸居失守、君上失位乃至于丧命,消息的传播过程中又有着各种揣测夸大,四方许多时流无不以为如今的都畿必然一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凄惨景象。 可是当他们亲身抵达河洛地区的时候,沿途所见却是河工忙碌的修葺渠池、围堰运溉,乡邑间鸡鸣狗叫、苗圃连绵,道途上车马往来、络绎不绝。 这样一幅画面与往年无甚差别,甚至较往年看起来还要更加的祥和有序。比如河工对都畿周边水网系统性的修浚,许多积年淤泛的河渠都得到了修整,重新恢复了通航的能力。 比如在近畿周边,往年道途两侧田野常是高墙环绕、处处私业,即便一些狭窄地块上有农夫耕作,往往也都是满面愁容。但如今那些围田的高墙栅栏却被拆除得七七八八,乡民成群结队的在田野间忙碌,偶尔甚至还能听得到一些不失欢快的俚曲歌谣。 世道是否入治,是一个很复杂的综合性问题,每个人的评判标准都不相同。但无论角度如何刁钻,这一幅幅生民欣欣于业的场景却能给人带来一种最直接的欢快感受。 外州新入都畿者无论是何身份,关注点又有怎样的不同,但是很显然所目睹这一切与此前的想象并不相符。不乏人于道左呼喊乡人询问,究竟上半年传言中所说都畿闹乱是真是假? “这样大事,难道还能有假?都中闹乱那时……” 农人们听到旅人问出这样的傻问题,一时间都忍不住欢笑回应,有健谈一些的更讲起此前都畿闹乱的情景,讲着讲着,脸上又不免流露出心有余悸的神情。 “既然闹乱是真,可为何眼下这番景象?” 在农人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后,旅人们更加的不解,便继续追问。 “还能为什么?雍王殿下、不对,是监国殿下归都了啊!” 淳朴民众思维直接,此前都畿有乱,那是因为监国元嗣被朝中奸臣排斥贬谪出都,现在秩序恢复、生民乐业,也完全是因为监国元嗣重新回到了都畿。社稷是乱是定,无非在此一人! 这样的答案,自然不足解释外州旅人们心中的疑惑,但却透露出来的讯息,则就发人深思。那就是无论监国元嗣利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进行定乱,最重要的是在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监国元嗣已经赢取到了河洛百姓的民心,哪怕目不识丁的草野农夫,讲起监国元嗣都是仰慕不已。 这样一个现象,也让一众外州人士们感慨良多。闹乱过去几个月的时间,有关都畿闹乱始末种种传言喧嚣尘上,当然也包括大量与元嗣有关的传言。 传言各种各样,有的也如都下民众一般极尽褒扬,有的则就不是那么正面,甚至流于诋毁。就算各种流于极端的传言都不足信,想来监国元嗣的行为以及风评也该是毁誉参半,甚至应该偏于恶劣的一方。 身为一个分陕藩臣,监国元嗣这个身份在久沐大一统思维的国人心目中,本就应该偏向于恶劣。其人不安所治,引兵东进,并成为都畿一系列动乱当中最终的胜利者,在许多人想来,当中必然伴随着各种阴谋与杀戮。 就算监国元嗣成为最终的胜出者,必然也是需要强权威刑来巩固其权位,都畿应该是一种道路以目、充满肃杀的氛围。 可是现在看来,非但都畿秩序已经重新恢复,甚至生民治业情况还要更胜往昔,民众们对监国元嗣感恩戴德,并没有生活在持续的高压统治中。而想要完成这么庞大的秩序重建与生产恢复,势必也需要一个效率惊人的政府进行配合与政令实施。 洛阳身为天下中枢所在,与外州之间的人事交流本就不少。此前许多外州人士就算心忧都畿乱局,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路,而在眼见到都畿形势恢复良好之后,旅人们除了大大松了一口气之外,也都即刻传书乡中,督促乡中亲友们加快入都。 在四方群众还在心存迟疑、犹豫不决之际,早一步入都,无论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的诉求,也都越容易得到满足。在群众们如此心理之下,无需官府更作督导,各方人事交汇于此,洛阳作为天下中心的地位便重新得到了体现。 除了民间自发的人物往来之外,官方的统治调度也在逐步恢复并加强。 大量物料由河南汇集并投入到河北战场上就不必说了,还有颇为重要的就是随着各道黜陟使就州宣制,除了宣达朝廷制令、存抚慰问、考察地方官员在任得失之外,诸州朝集使们也陆续抵达洛阳,代表各州参与到接下来朝廷的一系列事务运作中去。 八月上旬,山南道黜陟使魏元忠完成使命、返回洛阳。魏元忠乃是数朝老臣,资望深厚,此次奉命存抚考察的山南道也是地大事繁,因此朝廷专遣四品朝士出城迎接,以示对老臣的尊重。 同时,李潼也亲在皇城西朝堂接见了魏元忠,待见魏元忠登堂见礼,他更离席相迎并笑语道:“此前朝中奸流当道,我与魏公皆不容于中。公立朝耆老,竟跋涉于南荒远地,幸在俱不自弃,今能重逢于朝。公精诚王事,考察山南,载誉归朝。济代执符命,心地不失彷徨,幸得公等唐家忠良竭力助事,国家才能不失治序,公惠我良多,不必多礼。” “臣老丑之才,前失宠于世,不堪度量,形神俱损,概臣应得。元嗣殿下扶鼎存续、施治宇宙,不弃卑臣,赐臣报国之路,唯竭诚尽力以图效忠,或有寸事可夸,非臣事中练达,实为殿下承命于天、邦家光大而所致成。” 魏元忠六十多的年纪,此前一番远谪的苦难磨练使他看起来更加苍老,虽然风尘仆仆,但仍一丝不苟的作拜见礼。 看着魏元忠作拜于朝堂,李潼心中也是感慨颇生,或者说略有几分自得。入世以来,他与一些世道名臣关系始终谈不上多好,或者说许多在朝名臣在考虑起世道前程如何时,都不怎么将他作为一个好的选择。 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从血脉身份而言,他不过是李家的第三代,并且在入嗣他大爷之前也只是一个非嫡非长的宗家闲人。从年纪上来说那就更加没有优势了,所谓海内未定、须得长君,特别是唐家社稷存续之际,更不会有什么人将希望放在一个小年轻身上。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就算这些重臣名臣们在自己身上下注,李潼也忍不住要怀疑这些人究竟有没有挟持少君而擅权自威的想法。 但无论这些理由多么正当合理,李潼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的。毕竟这些名臣们多是以正面形象留名史册,他们却对自己不怎么感冒,搞得李潼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祸国的反派人物。 所以当眼见到诸如魏元忠之流如今也恭敬的拜伏于自己面前,李潼心里还是颇有几分得意的。当然,内心里的这一点小恶趣他也不会真的显露出来,对于这些老臣们,基本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魏元忠见礼之后便被赐座,接着便开始讲述起此番山南宣制的经历与成果。相对于闹乱爆发的河洛地区以及战争仍在进行的河北,山南局面倒是平稳得多。 尽管有庐陵王幽居山南房州多年这一因素存在,但庐陵王在房州的时候是一个囚犯的身份,与外界全无互动,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而且逃离房州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山南人士参与并追随,反倒是将一部分不安于职事的官员一同带回了都畿。 所以都畿的动乱给山南局势带来的影响并不大,虽然地方上也有一些盗匪并蛮部作乱的现象,但这也都是长期存在的一种现象,与朝廷方面的人事变革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有关这一点,魏元忠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那就是派遣军事专使,对山南道诸州地方常备武装进行一番系统化的整改,罢除掉原本的折冲府,组织州县团练以维持地方治安。 魏元忠的这一点看法,倒是跟李潼不谋而合。山南道是一个很庞大的地理概念,作为核心地带的荆襄地区在南北朝乱世中更是长期的军事重镇所在。 大唐得国以来,对山南道的军事力量多作制裁,作为屈指可数的大都督府之一,荆州大都督府在军事上的职权被剥离更多。偌大地境之中,甚至就连折冲府都设置不多。 这样的安排虽然保证了山南地区没有对抗中央朝廷的力量,但也让山南地区的治安状况堪忧,长江水盗成患,蛮族山贼常有聚啸,严重制约了地区开发与区域经济的发展。 在山南道兴建团练,并不仅仅只是对地方治安有所改善,随着大唐国力恢复以及诸边边务稳定下来,肯定要继续加强对南疆地区的管控。诸如南诏这种不稳定的因素,自然也要加以制裁,届时山南道就会成为整个南方地区的战略重心,地区物料调集以及武力建设也就需要提前的统筹起来。 魏元忠在高宗年间本就以军事才能而受到高宗皇帝的赏识提拔,在武周时期更是出将入相。其人能在山南道的经略方面与自己保持一致,李潼对此也是颇感欣慰的,姑且不论心里恶趣如何,对于魏元忠的一些构计与理念,他还是颇为看重。 魏元忠也的确不愧数朝老臣的资历,一些小问题交代完毕后,转又言到一些比较深刻的弊病,那就是吏治问题。 “今山南道州县在事诸员,或罪身贬迁、或新稚初解,罪者忧惧惶恐,不能为地表人物见重,新人治术不精,无有良策深治地表敝情。直堂坐衙者唯竟日北望,勤于迎送,疏于务实,吏事浮躁,朝廷虽有仁政宣施,但因选用之弊而多有耽误……” 李潼听到这里,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并不急于插话,只是示意魏元忠继续讲下去。魏元忠既然主动开始这个话题,自然也是有着充分的准备,开始历数于山南考察的经历,通过与山南道官员们接触的具体事例来讲述如今山南道的吏治情况。 魏元忠列举了很多他所接触的州县官员,或多或少都存在着一定的问题。而李潼在认真倾听完之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比较棘手,还不仅仅在于官员的品德或者才能。 大唐立国以来便始终奉行重内轻外的国策,同样也体现在官员的前途及待遇等种种方面,地方上的人才以担任朝官为荣,对于就事地方则就显得兴致乏乏。大量的官员哪怕在朝担任冗官闲职,都不太愿意前往地方外州牧治一方。 这样的一种仕用策略,虽然能够维持统治结构的稳定,但也造成了人才分配的多寡不均。如魏元忠所列举山南道所出现的问题,一些偏远的州县官府缺员严重,甚至都有多年没有正印官的情况存在。 在州县任职的官员们,也谈不上尽责,这其中相当一批要么是罪官远流,要么在吏部铨选中便没有获得一个好的评价。罪官本身就心忧前程乃至于安危,在州就事也未必就能专心政务。下选的官员则就因为素质不高,即便想勤勉做事,又往往力有未逮。 地方上人浮于事、以及官员素质不够高,再加上惯常以来的价值观的影响,使得许多官员们用心根本不在本身的职事,而是专注于钻营,希望能够调回朝中。 尽管朝廷经常会派遣御史与其他临时性的使职入州县访政考察,但这种走马观花的考察制度能够发挥出的作用着实有限。即便有一些地方官表现突出,很快又会被调回朝中,其政务才能不能得到长足的发挥。 类似的吏事积弊,李潼略有耳闻,但却并没有一个系统性的了解。毕竟他此前所治理的陕西道大行台本身就属于霸府性质的非常规机构,在官员考绩方面自有另一套标准,且诸多大事并行,官员怠政又或者勤政都能清晰的判断出来。 行台的管理经验明显不适用于中央朝廷,无论是规模体量还是实际的物力空间都不在一个标准上。所以在听完魏元忠的讲述后,他一时间也没有什么成熟的想法。 “旧事积弊年久,今又逢破立之世,尤需内外齐心、上下并力,盼社稷昌盛于我辈之世,不辱先王故哲之所托付。” 李潼又望着魏元忠正色说道:“大业新承,我也难免夙夜怀忧,幸魏公等谋国老臣不弃,敢有立志图兴之想。” “殿下过谦了,臣归行道途所览,生民百业不失条理,畿内在事同僚忠勤有加,兴治之态昭然有见。符命得其所归,邦家得其所传,臣幸受命、臣恭受命!” 魏元忠听到这里,再次长身而起,只是垂首施礼之际,眉眼间闪过了一丝落寞与黯然,虽然很快掩饰过去,但精神较之刚才问答禀奏之际稍显低落。 李潼自将这一点变化收在眼底,心里也是不免一叹。归都执掌大权以来,他越发感觉到权力越大、越难从心所欲。各种有形的、无形的阻止,都会影响到人的决定,让人不能就事论事、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魏元忠归都伊始,便提出比较深刻的人事问题,显然其人仍然有着极为强烈的政治抱负。因为如果想处理这一系列的内外积弊,必然是需要站在一个极高的决策层才能进行讨论并整改,起码也需要宰相领衔改革。 对于魏元忠的能力与态度,李潼虽然都比较放心,但却并没有就此与魏元忠探讨下去。并不是他不重视这一问题,而是暂时不希望魏元忠进入政事堂。 作为一个历事数朝的国中宿老,魏元忠于朝野内外所聚集的人事关系可谓庞大。虽然谈不上什么结党营私,但如果真的入朝执政,也并不利于朝廷新局面的形成。 说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果魏元忠现在便入朝拜相,无论在资历还是在能力方面,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对其人形成制衡的人选。若各种政令国策都有其人身影,很容易造成政事堂一家独大的局面。 宰相是皇帝与外朝接触的第一人选,如果政事堂形成独相局面,这就不利于皇帝对朝局通盘掌握,会让君臣关系趋于对立。不要说李潼这样一个性格强势的人,甚至就连他四叔跟李昭德等强权宰相都搞得很差。 李潼眼下所需要的宰相,要么是中规中矩、能够充分领会他的意图并拥有着足够的执行力,但并不需要有太强的自主能动性,诸如杨再思之流。要么是在特殊的领域有自己的专长,但又有着明显的短板,可以不失控,比如娄师德之类。 少主与老臣,本身就是一个容易产生矛盾的关系。李潼眼下对魏元忠冷置不用,也的确是因为自身的驾驭力不足。他眼下都还只是一个过渡时期的监国,没有必要在政事堂树立一个强臣模版。 会见完毕之后,魏元忠又请求拜见一下太皇太后。对此李潼倒也没有反对,并亲自陪同着魏元忠前往内殿。 得知魏元忠归朝并且前来拜见,武则天也是颇为高兴,及至见到魏元忠趋行登殿且老态颇重,便忍不住感慨道:“过往家国板荡,我与魏卿俱不能免于骚扰。故事催磨,于卿体应验颇重。但前尘不论,今既归朝,安心荣养,旬日入宫来见,递告体居轻重,与卿颐年长享。” 魏元忠听到这话,老眼泪光闪烁,先告罪失于拱卫,然后便也不无感慨的与太皇太后畅谈故事,过了很久才告退出宫。 等到魏元忠离开后,武则天才又转望向一直在席作陪的李潼并说道:“元忠资材虽有可使,但旧用格局过于深刻。你又棱角分明,并不需强辅备问左右,就连你祖母也只是宫居闲养,大不必贪其才具智力,贸然招引入朝。优给品秩,不失慰问即可。” 李潼闻言后也点了点头,并将自己此前的考量浅述一番。武则天听完后不无赞赏之色,并又忍不住叹息道:“可惜、可惜,但使前者有三分明智如你,不至于……唉,旧用几人都不失托付之能,唯你并非顺取,反而不可倚之过重。河北事定之后,昭德也尽快解事吧,盼天下能够尽快归定。” 就在武则天作此感慨的时候,来自河北的报捷露布一路飞驰入都,很快河北战胜、李尽忠伏诛的消息就传遍全城。 “禀告太皇太后陛下、禀告殿下,河北大胜、河北大胜啊!” 自应天门接到战报消息的杨思勖奔行登殿,一时间喜极忘形、甚至都忘记了施礼。 “真的?” 李潼正在殿中陪他奶奶进餐,听到这话后顿时推案而起,一把夺过杨思勖手中的战报,匆匆一览后便忍不住拍掌大笑起来,并将手里的战报递给武则天。 武则天这会儿也瞪大两眼,接过战报仔细读了两遍,脸上同样也是笑逐颜开,甚至敲案大笑起来:“家国得人,递传良嗣,不负天皇、不愧苍生!内奸靖遏,外扰扫灭,世人谁能轻我祖孙!”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李潼心里也是颇有欢喜。虽然说河曲方面胜利后,河北方面的胜利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可在用时长短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个因素。如果战事拖延太久,对于后续一系列的朝事安排都有阻碍。 别的不说,单单朝廷预定十月西归祭祀的问题,如果河北的战事不能在十月之前有一个大的突破,无疑就会让这一场礼事变得尴尬起来。 李潼虽然嘴上不说,担心给前线将士造成太大压力,罔顾实际的情况而做出错误的决定,但心里还是期待着战事能够尽快了结。毕竟返回长安就意味着他将正式成为天下之主,他又不像他三叔四叔那么有瘾,这种经历一次就好,当然也希望能够不留瑕疵。 就在祖孙两人还在殿中高兴之际,外朝宰相欧阳通又登殿叩告道:“群臣毕集应天门外,请元嗣殿下早莅宝位,持符膺命,以慰邦家,以安社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799 众正盈朝,群臣劝进 当李潼抵达应天门城楼上时,向下俯瞰便见到应天门外人头攒动、群臣班列整齐。而当群臣见到元嗣殿下出现在城楼上时,也都纷纷大礼见拜。 在群臣前班,诸宰相再拜而起,昂首望向城楼并大声呼喊道:“向者国失所御、运程遭劫,内外忧恐,民不聊生。唯我元嗣归国以来,始信天命未改,运数有归!故谓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殿下之所应也!宝位不可虚在,元嗣应运而出,臣等顿首再拜,恭请元嗣早莅宝位、兴邦应圣!” “臣等顿首,恭请元嗣早莅宝位!” 宰相们喊话完毕后,群臣伏地再拜,一时间应天门前喊声雷动,场面热闹无比。 这样的场面,对任何人来说都有着一股莫大的吸引力,李潼自然也不例外。 他站在城楼上,感受着群臣扶策拥立的热情,忍不住吸了一口气,但在过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示意中官喊话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天命验应,万机彰瑞。邦家之逢短厄,政治偶有失守,靖国安邦,义不容辞。前者勤勉在事,先天下而后宗家,道之所指,济之所行。今者内外悉定,黎元安生,唯我宗家尚荒于祀。唐家无负苍生,亦请诸卿助我兴祀,除此别无所求,诸事容后再议!” 大位已是一步之遥,但李潼还是强忍下这莫大的诱惑。正如他奶奶所言,他并非顺取大位,所以越到这关键时刻,尤需注意细节。事情要做前后呼应,只有回到关中祭拜祖陵之后再正式登基,才能将他四叔一系帝传法礼性降到最低。 当然群臣劝进也不是没有意义,一方面自然是摆出一个特殊的场景、让他能够表达自己的一些理念,另一方面那就是整合朝野人心,督促诸州尽快派遣朝集使入都,随同西归祭祀。 在中官将元嗣殿下的意愿宣达数次之后,围聚在应天门外的诸朝臣们才纷纷散去,各归本署。这一次的劝进虽然只是一项面子工程,但也标志着接下来朝廷的用事重心要发生转移。 此前朝廷一直忙于定乱复治,恢复民生并剿定各方的叛乱。随着河北战场上产生了重大的突破,内忧外患都被有序的解决掉,接下来自然是要专注于大位兴继的问题。 原本政事堂中只有一位宰相欧阳通负责相关的礼事筹备,在这一次应天门劝进结束之后,宰相李思训也被加派了新的任务,以光禄勋而加任西归知顿使,开始着手进行从洛阳返回长安这段路程上的人事安排。 与此同时,朝廷也将言路放开,以中书侍郎杨再思亲自负责各方投书劝进的表章。御史台诸御史并集英馆众学士们,也几乎都是一日一表的频率向中书省投递奏书,包括都畿士民也都广泛的参与到这一项大事的讨论中来。 在这一场舆论的造势引导之中,两京的文学之士可谓大放异彩。诸如张说、陈子昂等人的相关奏文也都盛传士林坊间,张说等朝士奏书语气还算比较缓和,无非盛赞元嗣殿下先国后家、大义凛然。但像陈子昂这种曾受挫于此前朝廷的文人,措辞用语那就尖锐得多了。 在陈子昂的笔下,已故相王可谓罪恶满满,两次临朝无告祖宗、以至于不能受到先王庇护、两失其位,嫉贤妒能、防范宗藩尤甚敌国,任由突厥虐害国民。还有纵容外戚,所任非人,激化东北局势,险使高宗朝以来的东征功业毁灭一空等等。 陈子昂这一篇措辞激烈的文章,就连李潼看了都感觉后背冒汗,原来他四叔犯下了这么多的罪恶,若非最后还有他能力挽天倾,恐怕已是国将不国。 当然文人一支笔,是非功过都有夸大,不以危言则不足惊众,这种全面否定的文笔当然是略有偏颇的。但世人向来都以功过而论成败,凡人与事如果一味的三七开、求公允的讨论,也不利于舆论的统合。 起码眼下的李潼是需要这种声音,给世人营造一种前后优劣对比鲜明的观念,所以还是授意将这一份奏文流传出去。 这么做虽然有些不地道,欺负他四叔已经不能发声,孤儿寡母形单势孤,但李潼也并不怎么惭愧。 就凭他过去这段时间殚精竭虑的收拾他四叔留下的这幅烂摊子,就凭他四叔两次登基都没有给家国带来什么贡献,眼下牺牲一点身后名使得世道能够更加顺畅的向前发展,也算是不辜负两次糊涂的经历。 身为一个帝王,积极面对并且妥善处理错综复杂的家国大事,本来就是其不容推辞的责任与义务。两度为君如果仅仅只是给人留下一个“这是一个好人”的单薄印象,那这一个皇帝也算是失职到了极点,毕竟治理国家可不只是与人为善、跟人做朋友那么简单。 陈子昂这一篇奏书流出以后,在士林中也是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当然是有许多人都觉得对故相王的评价有些刻薄,但就算有人想发声反对,笔力上已经不及陈子昂这样的大文豪,更拿不出什么实际有力的证据去反对陈子昂书中各种论点。 毕竟这些事情都是实际发生的,只不过事情所发生的背景极为复杂。虽然陈子昂书中对故相王的决策影响作出了夸大,但故相王作为当时国事第一决策人,终究也是难辞其咎。 虽然有一些人出于对故相王的怜悯等感情,不太认可过于激烈的恶评。但绝大多数朝野时流也都深受恶政祸乱所害,对陈子昂的许多观点都表示支持。 朝野之间围绕于此的讨论,也直接影响到了朝廷对故相王谥号的议论,以至于太常寺都提出“戾”字这样的恶谥。不悔前过曰戾,故相王两临尊位,第一次垂拱而治、无所作为,第二次又纵容奸臣把持朝政,最终引祸于身,更连累家国,从这一点而言,“戾”字倒是能够很好的评价其人一生。 但当太常寺将这谥号奏报上来的时候,李潼却有一些犹豫。他纵容朝野舆情对故相王有所抨议,是为了统合当下的人心情势,但谥号却是需要流传后世的。 以“戾”字作为他四叔的谥号,李潼还是觉得略显刻薄。而且无论他四叔这个皇帝做得有多么不合格,终究也是他的宗家长辈,给此恶谥则就有些过犹不及了。 所以在稍作权衡之后,李潼便否定了这一谥号,责令礼官再作拟定。这一讨论便直接讨论到了九月,才终于确定下来一个谥号“愍”字。 虽然说讨论故相王谥号的氛围很热闹,但整个朝廷也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一直都围绕这么一件事情来运行。过去这段时间里,随着河曲与河北两场大胜的消息快速传播,天下诸州府人事向洛阳汇聚的速度也是陡增。 整个天下州府三百余个,八月的时候抵达洛阳的诸州府朝集使不过只有六十多个,诸羁縻外藩使臣则就更少。 当然也不能说所有的州府都是存心拖延,不承认朝廷的权威,毕竟消息的传递以及人员的往来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过去这整个上半年里,两京之间局势变化实在是太快了,让人目不暇接,甚至都远远超过了以朝局诡谲多变而著称的武周时期。 但也不得不说,两场战事的胜利对于朝廷权威的重新建立是有着至关重要的左右。有的州府虽然早早派出了朝集使,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行程不快、滞留于途。 可是当朝廷接连战胜外寇的消息沿驿路向四方传播出去后,包括洛阳朝中百官于应天门已经开始劝进扶策,众多滞留于道途的朝集使们便再也不敢拖延,不管有着怎样的困扰,纷纷快马加鞭、昼夜兼程的驰驿而行,务求要用最快的速度抵达都畿。 所以时入九月之后,诸州朝集使们几乎尽数抵达了都畿,包括距离天中最为偏远的西域以及交州等地。还有就是众多的蕃胡使者们,甚至就连吐蕃都派出了使臣。 这当中值得一说的是吐蕃方面派来的使者分为两路,其中一路是来自其王城逻娑城,另一路则来自于海西吐谷浑故王城伏俟城。 吐蕃王城使者自然是由其赞普派遣,虽然几次大战打下来,过往几十年间,吐蕃与大唐之间的关系变得很紧张,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对于内有强臣的吐蕃王室而言,其实还是希望能够恢复与大唐之间的邦交,早在武则天当政时期,其国执政的王母没庐氏便曾派遣使者为其赞普求婚和亲。而等到李潼主政分陕时,在郭元振这个搅屎棍的操作下,更发生了西康女王内投事件,吐蕃王室也是顺水推舟的接受下来。 所以吐蕃王城派遣使者到来,李潼也并不感到意外。倒是来自伏俟城的使者,让他感到比较诧异。吐谷浑故地向来都是噶尔家的专属领地,从彼处入唐的使者自然只能是受遣于大论钦陵。 钦陵不仅仅只是吐蕃权臣,更是吐蕃国中坚定的主战派,是与大唐交战的急先锋,不仅是因其人卓越的军事才能,更因为与大唐这样的庞然大物始终处于敌对状态,有利于他对国中权柄的长久把持。 不说此前彼此间的交战积仇,单单李潼掌握陇西边务以来,便与钦陵恶斗数场。这一次东行问鼎,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来自海西方面的威胁,之所以定下十月西归之期,主要也是担心钦陵或会趁火打劫、挑衅陇右。 可是现在距离他东行已经过了半年有余,钦陵非但没有对陇右发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反而还绕过国中的赞普,自作主张的派遣使者前来道贺。而且这一路使者看起来就不像是场面应酬,因为钦陵竟然派出他的嫡子弓仁领队。 李潼对此虽然颇感诧异,但更多的还是欣慰,这表明大唐在针对吐蕃方面的路线算是走对了,而且已经得见成效。 高宗年间两场大败,虽然让大唐意识到吐蕃已经成长为不容小觑的西方大患,但在处理这一边患问题上,一时间却没有转念过来,无非是力强则攻伐,力弱则休养。相对于贞观年间搞定东突厥,包括之前的东征高句丽,在战略和战术层面都不够灵活。 当年行台在与吐蕃初步接触的时候,虽然也是以正面战场上的作战为开端,但在接下来则就不再只是单纯的军事推进,而是充分利用吐蕃的国内问题,生造出西康国这样一个存在。 当然,这样的选择也透露出几分无奈,当年的行台实在没有余力再在正面战场上进行推进,不得已转入偏谋略的路线。 这样的选择虽然远比不上正面战场的攻杀让人感觉热血,但只要能收到效果,别的都是闲话。老子能弄死你就得了,管你死的够不够壮烈! 这一次跟随海西方面的吐蕃使者入都的还有郭元振,对于吐蕃方面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进行了比较详细的汇报。 “西康设藩以来,川西通于运输,陇南备置甲兵,九曲招聚诸胡,此皆蕃国内外所不能涉及之境。今蕃国故茹、吐谷浑故境与西康已成三足之势,拉锯互挟,各受掣肘。短时来看,钦陵最强,而西康最弱。西康虽无战术之力,但陇右、海东官军并非等闲,钦陵一动便是腹背受敌、内外交困。其所控吐谷浑旧部,近年也频有离散……” 讲起这方面的情况,郭元振自是如数家珍、眉飞色舞。随着他的讲述,李潼脑海中也渐渐形成了一个大概的战略形势。 凭着过往的辉煌战绩,钦陵的军事才能当世无人敢于小觑,这是他能强权一方的底气所在,也是他倍受提防的原因所在。相信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本国,只要钦陵有什么军事方面的举动,都会警惕有加,乃至于趋向于联合作战,最差也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最终得利的渔翁。 西康国这个地理位置实在是太巧妙,从地缘上来说其地分裂出去对吐蕃本土影响最大。但是因为西康本土军事力量薄弱,而唐军所驻扎的军队又在陇南地区,实际的处境上要对钦陵所部威胁更大。 钦陵眼下最为势大不假,可其所出身的噶尔家族并不属于吐蕃原本的古老氏族,这就决定了其人权威有相当一部分需要依附于赞普王权。 随着壮年的赞普对他流露出来的敌意越来越浓,而他又远不具备父兄那种团结人物的政治才能,能够得到国中力量的支持就会越少。 “其实今夏钦陵已有东图之意,欲联结白兰羌进图九曲之地。但因其国议盟所误,不敢轻率进军……” 接着郭元振又讲述了一下吐蕃这一次议盟中已经有人提议要罢免钦陵的大论之职,虽然最终没有成真,但也极大动摇了钦陵在国中的威望。 李潼这段时间收拾国内烂摊子忙得焦头烂额,此时听到敌国中君臣斗争烈度更强,忍不住就乐起来,然后又问道:“那么钦陵此次遣子来贺,意图为何?” “仍欲求九曲之地,其人告言若殿下肯给九曲,那么他便愿助我国深入西康,永不相攻。”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李潼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割地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这件事所反应出来的问题就让人高兴。 随着在国中的权威与影响力日渐消弱,钦陵必然要越来越多的倚重吐谷浑遗民、白兰羌等这些被征服的部族。可随着大唐势力重新进入青海地区,单凭海西一隅实在很难支撑钦陵的野心。 如今的他深受内外钳制,进退不得,以往以战养战的策略也不再凑巧,堂堂一个吐蕃军神,面对生死存亡之际,竟也生出了卖主求荣的念头。 “吐蕃这两路使者,各自安排四方馆东西,暂时不必让他们相见。归京定礼之后,再召他们来见。” 郭元振闻言后又连连点头,接着便眨眨眼拜在地上,满脸感慨道:“仆与殿下相结于微,素来都以门下走奴自诩。然此前贪于边功,失于拱卫之责,致使殿下轻身入险,仆罪大矣!殿下虽承天应命,无人能敌,然匡扶之功,仆竟缺于御前、不能鸣声事中,实在自责难饶,恳请殿下降罪处罚!” “前者王孝杰登殿请战,给其跳荡之用,不能实名列于功簿。今你既然诚心请罪,量刑几许可有自度?” 李潼闻言后翻个白眼,然后便冷笑说道。 郭元振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一滞,片刻后才搓手干笑道:“臣既恭受使令,岂敢擅念东西,唯令所使,捐身以报!唯殿下雄姿高蹈,门下走狗亦与有荣焉,浪言失礼,打罚任由,实在不敢妄窥上意!” “既然已经领掌外事,故时浪态该要洗尽。不失矜持,不损庄重。西蕃如此大功,专心于事,能患无服紫之日?” 李潼见到这家伙如此模样,脸色稍有缓和,但又正色说道。 郭元振闻言后唯唯应声,接着又小心翼翼说道:“但知宠眷不失,仆大愿足矣!我主英壮雄器,无数世流争相献用,仆劣质无赖,生人大幸能争前从事,微功未着,所以诚惶诚恐,恐于日久爱弛啊……” 李潼听到这番话,更觉无语,摆手斥退其人,但又吩咐宦者引领郭元振于廊下就食再退出。 除了吐蕃国所派遣的使者之外,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藩国使臣,那就是如今东北三国仅剩的新罗国使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00 西归祭祖,开元启新 在东北三国中,新罗绝对是一个逆袭的典范,原本于三国当中势力最为弱小,但是因为紧抱大唐的大腿,反而成为半岛上笑到最后的惟一一个政权。 当然,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从不纯粹,特别在涉及到各自利益方面,全都是满满的算计。当百济与高句丽先后灭亡之后,围绕着战后的利益分配问题,新罗与大唐又展开了长达数年的战争。 新罗整体实力虽然不高,但却用煽动百济与高句丽遗民对抗大唐的手段,再加上当时吐蕃与大唐的矛盾爆发,西线战事不够理想,使得大唐不能像此前攻灭高句丽那样大军尽出的解决半岛骚乱问题。 战争断断续续的持续数年之后,双方各自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最终才结束了这一场战争。大唐默认新罗占有大同江以南的半岛地区,而新罗也重新回到大唐在东北的羁縻秩序中来,恢复对大唐的朝贡与入质,不再试图染指原高句丽地区。 以隋唐两国国力强征高句丽等东北势力,结果却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样的后续当然谈不上热血壮阔。但大唐作为当世第一强大帝国,其庞大的疆域与体量决定了其边患与外交形势的复杂,有的时候就不得不考虑战争成本的因素,选择成本更小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李潼心里对新罗自然是不怎么感冒,但刚刚发生的契丹叛乱、营州陷落包括靺鞨人东逃等一系列事件,又让他不得不重视与新罗的邦交问题。 河北方面的战事虽然有了重大的突破,但针对契丹余部的围剿仍在继续进行着,而且想要让东北重新恢复秩序,势必是一个颇为漫长的过程。在这样的情况下,新罗的态度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就决定着事情的发展进程。 所以尽管心里有些不爽,他还是特意接见了一下来自新罗的使者,借此探听一下新罗人在东北问题上的态度,从而再考虑在东北问题上需不需要作出调整。 新罗此次派遣的使团规模不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足有两百多人。这么多人身份高低各不相同,李潼当然不可能尽数接见,着令光禄寺通晓新罗国情的官员挑选一番,最终接见了三人,分别是一名王子、一名大将以及一名学士。 新罗王子是这一次入使使团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只有十岁出头的年纪,名字则就很有意思,叫作金隆基。大将名为金朝隐,学士则名为薛聪。 李潼对新罗国情局势了解不多,为了在接见使者的时候进行有效沟通,所以也专程召见了几个通晓此情的朝臣询问,这一召见才发现原来在朝中还存在着不少的新罗人。 这其中有一个太常博士名为张大年,就是早年新罗与大唐关系尚好的时候派遣留唐的学生,自此之后便留居大唐,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当这张大年被引入侧殿相见时,李潼看到其人已是须发灰白,形容举止与唐人全无异常,若非有司报告其人身份,就凭这么打量还真察觉不出这是一个外蕃之人。 “博士长留远乡,对故土可有思念?” 打量了这张大年一番后,李潼便示意其人入座并笑语问道。 张大年听到这问话,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语调半有自嘲道:“鸟飞返乡、狐死首丘,生于斯土,能无怀念?唯臣旧年入国并非官遣,贸然返回恐土人加害。况我大唐博大雄阔,不以臣为卑远而见弃,三十年间文章深沐、饮食赐养,若非有司提问,臣都已经忘却故身……” 无论这张大年真情还是假意,听到其人这么说,李潼还是颇感欣慰的,同时又忍不住问道:“博士并非官遣,又是因何入国?” 念及旧事,张大年又是一脸感慨道:“昔者太宗文皇帝与大帝恩威垂治,覆及华夷,憾我海东小邦敝情深在,唯骨品为尊,寒庶小民难享华国天恩所赐。入国宿卫进学者皆上品子弟,褐麻者则求进无门……” 听到张大年一番讲述,李潼才对新罗的政权国情有所了解。其国所奉行骨品制度,类似于世卿世禄,但规定却更加严格。像是王族的圣骨、大小贵族则分为真骨、六头品、五头品等等,不同等级互不通婚,社会地位也有着天渊之别,倒更像是后世的种姓制度。 大唐作为区域中第一强大的帝国,新罗与大唐之间的人事交流也尽被上层权贵所把持。这个张大年在新罗属于三头品的平民,按说是没有资格入唐求学的。只不过新罗笃信佛法,对于僧徒入唐的限制要轻微一些,张大年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剃度出家然后跟随商队私自入唐。 其人滞留大唐而不归国,除了留恋大唐的繁华之外,也是因为归国之后将要面对严厉的审察。在唐国他还能担任一个太常博士的官职,可若是归国可能转眼就要沦为阶下囚,乃至于性命不保。因为他这种私自入唐的行为,就意味着平民阶层对骨品制度的挑衅。 听到这张大年的讲述,李潼倒是想起一桩后世有关新罗的人事记忆,那就是中晚唐时期著名的新罗人张保皋。这个张保皋可以说是东北亚海上贸易的重要人物之一,算是新罗人当中为数不多的平民英雄,结果就因为触犯到旧贵族的利益而被其国王派人暗杀。 出于对这骨品制度的好奇,李潼又多问了几句,然后才知道原来早在他奶奶登基称帝之前,新罗人当中就接连出现了两个女王。 这当然不是因为新罗人是一个女权社会,而是因为在骨品制度之下,圣骨传承的家族已经没有男丁继位了,毕竟圣骨家族只有这么多,又不与外部进行通婚,多代近亲繁殖下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可想而知。所以新罗这两次女王当国,还是骨品制度跨越性别的结果。 但就算有这两个女王续了一波命,新罗的圣骨家族还是在几十年前绝了后,如今新罗王世袭则转为真骨家族,即就是曾经在贞观年间出使大唐的金春秋一系。 金春秋这个新罗太宗,李潼还是有所耳闻的。其人可以说是半岛上一个划时代人物,正是在其人积极奔走联络之下,新罗才能跟在大唐军队后面,完成了对三韩的初步统一。 不过随着后世极端民族主义的兴起,金春秋的评价却是褒贬不一,被认为是媚唐事大、引外敌而杀兄弟的卖国贼。尽管在半岛统一前,三国之间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而且骂是骂,这种媚上事大的外交作风却是流传后世且被发扬光大。 张大年在朝虽然不是什么高官,但对这位监国殿下的行事作风也有着深刻的了解,明白之所以受到召见,当然不是只为了询问习俗那么简单,所以在入见之前也是做了一番充足的准备。 这会儿有了一个表现的机会,张大年便开口说道:“方今东北边情,除我唐家州府之外,新罗已成独大之势。春秋公在世时,事上尚能不失恭谨,然文武王以来却因贪谋短利而忘怀大恩,屡有悖逆事迹,此亦我等在国三韩苗裔所不齿之行径!幸而暴者难足长守,其人弃国之后,国中旋即生乱……” 金春秋虽然积极联络大唐进攻百济与高句丽,但最终完成这一事业的还是他的儿子金法敏。 金法敏也曾在唐入质宿卫多年,继承王位后奉行其父策略,继续作为大唐藩属为东北战事积极奔走,但随着高句丽被灭亡,其人的贪欲便爆发出来,擅自攻取百济故地,从而引发了长达七年的唐罗战争。 在这战争的过程中,大唐由于还要应对西面已成心腹大患的吐蕃,对半岛战场上的投入不够。再加上金法敏狡黠多变,战争过程中屡有称藩示弱请罪等举动,使得东北战事被长期拖延。 不过新罗虽然接收了一部分的东北战争胜果,但其国中矛盾也越来越尖锐。金春秋父子本就是以真骨血统继位,在一众旧贵族当中存有一定的质疑声,再加上父子二人久沐唐风,积极推行王权专治,打压并剥削旧贵族的权力。 所以在金法敏死后,新罗国中便爆发了旧贵族的造反。叛乱虽然被平定下来,但王权仍然没有摆脱旧贵族的钳制。在大唐武周代唐的永昌年间,新罗王便曾经试图迁都以摆脱其国都金城周边的贵族掣肘,但最终以失败告终。 至于眼下在位的新罗王,是少主登基,大权基本掌握在强权大臣手中。这一次入唐担任使者的王子金隆基,正是当代新罗王的嫡亲兄弟。 “新罗久沐我大唐之恩,实非悖逆之国。唯因旧者悍主在位,所以颇有凶恶行径。但凡我乡土生民,皆慕唐风华盛、章轨博大,不以名族为贵贱之辨,不以华夷为用人之限。制度之美,人所共羡,如臣等宁为唐家忠魂、不为骨品贱奴者不知凡几!只因道远阻险,邦人不能从容来朝,所以天恩不达、仁德不化,实非邦人本性凶顽……” 张大年这一番自白,李潼听着倒是很顺耳,但也并不会完全相信。但通过其人事无巨细的深入分析,也让他对如今的新罗有了一个更加全面的了解,并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 召见完毕之后,李潼赐给张大年一袭绯袍并拔秩一阶以示勉励,然后才让礼官安排新罗使者入朝。 新罗这三个使者身份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对唐人的礼仪章轨都十分的熟悉,入殿见礼奏答亦颇为得体,可见新罗上层人物对唐人文化接受之深。 这其中王子金隆基不必多说,十岁出头的年纪本来就是为了抬高入使规格而被派遣。使团中真正话事的还是大将金朝隐,这个金朝隐身份也很有意思,其人乃是新罗太宗金春秋的孙子,其父名为金仁问。 当然这还不是金朝隐最特殊的一个身份,入殿之后其人先以藩使而见礼,得受赐座后却又起身作拜道:“臣左威卫翊府左郎将朝隐,叩见监国元嗣殿下!旧者臣充事朝中、领职宿卫,曾有幸拱从殿下出入禁中,当时已见殿下风采灼然,私心窃以殿下必为邦国柱石。旧愿发未长远,殿下已经驰名宇宙,唯臣家事所催,悍未景从于事……” 四藩诸国向来都有入质宿卫的传统,尽管新罗在金法敏时期与大唐邦交不怎么好,但仍有质子宿卫朝中,其中的代表就是金春秋次子金仁问。 金仁问曾经跟随唐军参与百济与高句丽的战事,在高句丽被灭国之后入朝献功,自此便留在了朝廷中。在唐罗战争进行到关键时刻,高宗皇帝甚至还下诏废除了金法敏的新罗王位,以金仁问为新的新罗王,随着金法敏遣使请罪,此事才被叫停。 之后金仁问便一直留在大唐,天授年间甚至还曾经担任北衙羽林大将,直到如意年间在神都洛阳去世,其灵柩才被女皇武则天遣使送归新罗。 金仁问虽然是新罗王金春秋之子,但人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大唐渡过,而此番入使朝廷的金朝隐,更是从小便生活在两京之间,并且蒙荫入事,在南衙担任宿卫将领,此前扶柩归国,今次重新入朝,倒像是重返故乡一般。 眼见金朝隐仍持唐臣礼节,李潼心情颇为愉悦,不无感慨道:“令尊虽为三韩贵种,但半生志力俱献唐家。此前耽于世务,不曾亲问丧礼,今重见故人之后于朝,于人情也是一大安慰。” 说话间,他又问起金仁问灵柩归国后丧礼举办细节,得知金朝隐仍未得嗣父爵,当殿传召中书官员并礼官,赐给金朝隐临海郡公的故爵。 虽然金朝隐已经不再只是单纯的唐臣,但多年耳濡目染的浸染,对于唐家名爵自有一份敬重期待,得嗣父爵之后一时间也是激动不已,乃至于感怀涕零。 一直等到另一名入朝的新罗使臣薛聪开口,殿上两人才结束了互动。金朝隐受唐人影响深刻,入朝伊始便得封故爵,已经是乐得合不拢嘴,明显不再适合接下来的交涉。 因此接下来在交涉过程中,便主要有这个薛聪进行主述。薛聪也曾有留唐的经历,而且还是新罗当代首屈一指的唐学家。不过其人出身倒与太常博士张大年有些类似,并不是上品的贵族,也是出家为僧才有入唐求学的机会,不过运气要比张大年好一些,如今正在新罗比拟国子监而设立的国学中担任讲师。 此次新罗入使,共有三项任务,第一自然是贺喜朝廷拨乱反正、监国元嗣执掌大权,并且会跟随朝廷西行归祀,这也是身为藩属的基本责任。第二则就是护送王子金隆基入朝为质,并求学于国子监。第三项则就是请求大唐准许新罗王前往祭祀北岳。 这其中第一项没什么好说的,至于第二项则就有点意思。新罗派遣贵族子弟入质求学也是常例,但这个王子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再结合新罗目下少主当国、权臣掌权的处境,就让人咂摸出许多味道,能够显示出新罗王室对大唐的复杂且矛盾的态度。 从此前新罗王金法敏开始,新罗对大唐染指半岛局势的举动便颇为抵触,并通过一系列的战争争取到极大的自主性。但同时新罗王室对大唐有颇有依仗,希望能够借助大唐的威慑力来稳定国中局面。 现在一个十岁出头的王子被派到大唐为质,就难免不让人联想新罗王室有几分托庇求幸的味道。或许王室自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担心再发生什么血腥叛乱,所以派遣王子入唐,也让国中贵族们慑于宗主国的权威而不敢放肆。 李潼对此倒是乐见其成,虽然他对新罗整体印象不佳,但若能将一个王室嫡系留在朝中,一旦新罗国情有变,也有足够的理由进行干涉。 但是在看到新罗王请求祭祀北岳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新罗虽然国土狭小,但志气却不弱,其国中也比拟中国设立了三山五岳而作祭祀。 本来新罗人要拜哪一路的山神,跟大唐也没有什么关系,可问题是新罗人所称的北岳太伯山却并不在其国境之内,而在高句丽故地中。 现在东北闹乱还未平定,新罗在这个时候提出前往祭祀北岳,拿屁股想也知道必然没打什么好主意。所以说这个国家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单单前两条还算不失藩臣本分,偏偏要在末尾加上一坨屎恶心人。 “尔国凡所奉祀,或与黎元教化相关,朝廷本不当过问更多。唯今辽东情势略有不协,悍蕃逆徒闹乱山林,尤需严作清剿。护边杀贼,国情攸关,临阵事急,不暇细奏,贸然行近,恐为误伤。” 虽然心里厌恶至极,但李潼也并没有把话说死,反正接下来东北方面将会继续深入清剿叛贼,管你新罗要拜哪路野神,只要跨过边境,误伤那是必然的。 他当然也担心新罗会态度强硬的干涉东北局面,但还是决定赌上一把,其国主少国疑、难有足够的力量加入其中。无论后续事态发展如何,姿态是要先摆出来的。 新罗人不甘寂寞的试探让李潼大感不爽,他当然要有所回敬。虽然眼下国内的形势是很难直接派遣大军南下大同江,但讲到恶心人,大唐也是手段多多。 所以在接见过新罗使者后,李潼便再下制令,访高句丽与百济王室直系,册封高句丽王族高宝元为朝鲜郡王,原百济王室扶余敬为带方郡王,与新罗王在唐爵位乐浪郡王都是同一级别的待遇。 当然,册封这两国遗族为王也不仅仅只是为了刺挠新罗王那么简单,以此二国王裔加强对两国遗民的羁縻笼络也是一方面,对东北局面的平复俱有一定的积极作用。 同时,接下来朝廷西行归祀也是一场盛大的礼事,总需要几个番邦首领来站台摆场面,才能显示出大唐威加海内的强大。 因此不仅仅只是东北几国王裔被重新加封虚爵,诸如此前被酷吏迫害而流放岭南的西突厥王室阿史那献也被召回朝中,封为兴昔亡可汗。这也算是给西突厥十部重新寻找一个名义上的首领,以取代如今还在被吐蕃控制在手的那个所谓十姓可汗阿史那俀子。 另有此前被干掉的原吐谷浑王慕容忠,人死不能复生,一番挑拣后,选择了上代国王诺曷钵少子慕容万继任青海国王。但原本由吐谷浑王族世领的安乐州都督,则就因为慕容忠的缘故而被夺除,由灵州刺史兼领此职,青海国王在朝而不就国,原吐谷浑遗民开始进行编户治理。 在封赏这些蕃国君长并四方豪酋的同时,朝廷西迁的工作也开始正式进行了。 自高宗永淳年间圣驾东行以来,接下来十几年的时间里,东都洛阳一直作为大唐朝廷实际上的帝都所在。十几年间西京百司官署尽数转移到洛阳来,现在再想重新迁回,这无疑是一桩大工程。 不过李潼也并不是要将朝廷整体完全迁回,抛开关中本位的政治考量,单就目下而言,其实洛阳作为帝国的首都各种条件远比长安要更加优越,所以未来洛阳也将会是他执政过程的重要场所。 而且眼下两京之间的漕运体系还没有进行一个系统性的整改,过去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内外战事频生,就连洛阳都用度频有告急,朝廷整体回迁的钱粮消耗也是眼下所难以承担的。 因此,此次西迁仅仅只是治国行政的中书、门下等要省机构与典礼相关的礼部、太常、光禄等诸寺,其他一些次要的部门,则就仍然留守洛阳,并不再来回折腾了。 九月中旬,河北方面献俘队伍正式返回洛阳,将叛贼李尽忠并其他叛将首级、包括三千多名契丹战俘献于皇城端门前。 李潼亲登端门,接受献俘,并下令将李尽忠首级悬于四方馆门前以慑四方夷宾,同时将大军所缴获贞观年间赐给契丹大贺氏的旗鼓于天津桥南焚烧,宣告大贺氏为叛族、夺其赐姓、永不列藩赐给。 这一系列指令,自然在诸蕃胡酋首当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唐自贞观以来,治理蕃胡事务尤以博大为主,虽然扫灭了诸边众多对大唐不恭的胡权势力,但在其羁縻体系中对这些蕃胡豪酋们仍然不失优待,即便有什么叛乱发生,也仅仅只针对那些野心作祟的首领个人进行打击报复。 契丹大贺氏早在高宗年间便曾经发生叛乱,但在叛乱平定后,仍然挑选了大贺氏豪酋继续担任松漠州都督,即就是如今的李尽忠。 可是这一次大唐却扩大了打击范围,将整个大贺氏都列为叛族,永远不再与之建立朝藩关系,如此强硬的态度,给人心所带来的震撼不可谓不大。 但无论这些胡酋们作何感想,大唐朝廷在内部新经动乱的情况下,接连在河曲与河北地区取得大捷,战胜了两顾叛乱谋反的势力,再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其强大。 大唐当然不是没有对手,但起码不是他们这些见风使舵的胡酋们。如今对叛乱的打击态度越趋强硬,自然也让叛乱所需要付出的成本提升,一些想要兴兵作乱者就需要仔细考虑一下能不能够承受如此高昂的代价。 此次归国献俘,有一万刚刚参与河北战争的骑兵大军,这一次回撤国中,既是休养,也是为了减轻前线方面的军需压力。 毕竟自幽州再向东去,地形地势逐渐变得崎岖多变,战术上更侧重于对于山泽要塞的争夺,大规模的骑兵推进所带来的机动优势已经远不如内陆州县那么明显,反而会对物资的需求消耗成倍增加。 一万新胜之军的返回,也让都畿方面的力量得到了恢复。在经过几天时间的休养之后,仪驾便正式离开洛阳,向西京长安而去。 尽快从进入九月开始,朝廷西迁的工作便开始进行,一些部门人员先一步前往长安。但当队伍正式起行的时候,整支西迁的大部队仍然多达数万人众,前后绵延几十里。 也幸亏现在时间已经进入深秋,诸州贡赋陆续向两京输送。虽然河北战场上也消耗了大量的物资,但随着内外政令畅通起来,增补的效率也有所提高,使得大队能够不失供养。 队伍抵达潼关的时候,西京留守、汉王李光顺率众来迎,与之同行的还有河曲战事结束后便返回长安主持事务的姚元崇。两路人马汇合一处,然后便继续上路,终于在十月上旬返回了阔别已久的西京长安。 “长安啊,不意此生还有生归之期……” 望着龙首原上所耸立的雄城,深坐于大辇中的武则天神情中满是追缅,口中喃喃说道。 一路行来,虽然不失侍奉,但也难免舟车劳顿,因为担心他奶奶身体状况,李潼一直与武则天并车而行,此时看到武则天神情复杂,便轻声说道:“祖母若厌居长安,礼事完毕后,我会着员护送祖母再返东都安置。”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脸上闪过一丝笑容,拍着李潼的手叹息道:“此身已经老朽,何处不能了却残生,无谓因我一人,再给少辈增添烦扰。更何况宗家新有添丁之喜,转年膝前便会有爱物环绕,何必再孤僻别居。”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李潼眼里也泛起期待之色。去年深秋,他府中妻妾便陆续有了身讯,自七月开始便陆续生产,只不过当时他一直忙于靖国定乱诸多事务,自然抽不出时间来西归探望,如今好不容易返回了长安,一时间也是思念愈炽,恨不能下一刻便入城看望妻妾儿女。 不过眼下的他举动行止都意义非凡,哪怕这么简单的人情愿望也难达成。当仪驾行过灞上、抵达乐游原之际,此时长安城内外已是人头攒动,欢声雷动,士民虽然被护驾的甲士们阻拦于道路之外,但也都热情难掩,纷纷振臂呼喊着:“请元嗣殿下相见!” 不同于洛阳城里的人事谋计,长安可以说是李潼真正的基本盘,今次率众重归,多少是有些荣归故里的味道,听着道左三秦儿郎热切呼喊声,脸上也流露出由衷的笑容。 “这是你的荣光,是你的功业,无干祖荫余惠,且应民声!” 武则天听着道路两侧的呼喊,拍着李潼的肩膀笑语说道。 李潼闻言后便也不再拘泥,下车上马,在亲卫们拱从下策马而行,很快便行至队伍最前方,向着两侧道路上的民众们挥臂回应,并大笑道:“靖国定乱,扶鼎归宗,无负父老殷望,此日与民同欢!” “请元嗣殿下早登大宝,慰关西父老襄助盛情!” 眼见元嗣殿下出现在视野中,在场群众们又纷纷呼喊道,一时间声传内外,响彻四野。而队伍中那些跟随而行的诸蕃酋首并诸州朝集使们也纷纷下马趋行,拜倒在道路两侧,各自大喊道:“民声如雷,民情殷厚,元继兴邦,唯监国元嗣是选。臣等顿首顿首,恭请殿下早登宝位,服膺正命!” 长安城门前,士民再作劝进,声势浩大,覆及城野。道行至此,李潼当然不可能半途而废,仍以归祀为名,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仪驾进入东内大明宫,百司官属稍作安顿之后,李潼也仅仅只是在偏殿中见了一见早已经等候在此的妻儿们,甚至几个怀中小物都还没怎么认清楚,转头便又被群臣劝行,再次率领群臣直向皇陵行去。 过去十几年间,虽然哪怕在武周代唐时期,朝廷也都专遣礼官祭祀唐家陵寝,但意义自然截然不同。如今李潼作为李唐宗室兴继元嗣,率领群臣参拜皇陵,乃是十几年来第一次的正祀。 所以尽管他不怎么喜欢在礼事上大肆铺张,但这一次仍然是穷极两京府库、大修文物,沿途张设,三座皇陵也都各作修葺,再次恢复了以往庄严宏大的景象。 一行人首先抵达了高宗大帝乾陵,太皇太后武则天亦参礼其中,并作为首献告拜乾陵,其次李潼为亚献入前向他腹诽了无数遍的爷爷告拜致辞,当宰相李思训作为终献完成献礼后,庙堂内外顿时响起了无数唐家臣员的拜哭声,无不感慨唐家基业终于再得正嗣传承。 完成献礼后,李潼便亲送他奶奶就别殿休息,当群臣拜哭声传入后,耳边明显听到他奶奶一声叹息,大概是感慨外间那些白眼狼虽然勉为其难端了数年她武周饭碗,终究还是留恋唐家俸禄滋味。 一场坤道逆转,至此终于落下帷幕,如今思来只留下一片狼藉,若非尚有佳孙可恃,如今会是怎么样的处境局面,简直不可想象。 偏殿中,武则天昂首望着高宗画像,神情追缅中不失怅惘,眼眶里隐有雾气滋生,良久后才拉着李潼入前,语调中不无苦涩:“大帝啊大帝,非此少流敢当,我夫妻恐失此处埋骨之丘!旧者确有任性,而今你在黄泉,我亦渐近,可以说一声相见无愧……” 说话间,武则天又颤颤巍巍将李潼抱在怀内,闭上眼时,眼眶里已经泪水横流:“情深难言,慎之啊,你祖母……罢了,你且先行,你祖母留此与你祖父稍作喜话,归途再来同行。” 李潼倒是很能理解他奶奶眼下的心境,温言告慰一番,留下一部亲卫于乾陵继续守卫,然后才又行出,率领群臣继续往昭陵行去。 昭陵一番祭祀完毕后,看着陵园中所伫立的那十四国蕃君石像,以及仍在匍匐礼拜的诸蕃君长们,李潼心中不免豪气横生。 他太爷爷文治武功、可谓人君典范,诸蕃君石像拱卫陵寝也是实至名归,而他虽然仓促封立了多名蕃君首领,看起来场面不小,但也透出一番名不符实,忍不住便是感慨道:“观此壮景,才知我与诸卿俱不如前人,前事浅薄不论,唯奋烈勇行!” 昭陵祭拜完毕后,下一路便是献陵,一路祭拜下来,花了几天的时间。当队伍再重新返回乾陵的时候,群臣再于道左阻车劝进。 这一次李潼终于不再推辞,在群臣拥从之下复入乾陵,于庙堂内自他奶奶武则天手中正式接过了包括传国玉玺在内的诸皇帝符玺,成为大唐真正的皇帝。 新皇登基,大典仍需归京筹备,不过在乾陵的时候,李潼还是以皇帝的名义发布了几道制令。首先就是改元正朔的问题,以明年为开元元年。 开元盛世对每个国人而言都有着非凡的意义,李潼虽然心里对他那小堂弟李隆基多有调侃,但其实内心里对于开元年间的强大与富强也是充满了崇慕。 起码就他眼下所接手的帝国现状而言,是远远比不上开元年间的全盛时期。取年号为开元,与他而言既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表达自己兴治的决心,同时也是一层警醒。他希望他的开元盛世能够更加持久,不要再有海内悲戚的天宝余波。 除了改元之外,另有就是针对几个身份敏感的皇室成员的处理。已故相愍王陪葬乾陵,但其嗣子李成器则废为庶人,诸子俱降封郡王,少子李隆业为嗣相王。庐陵王李哲不守藩节,废为庶人,怜其宗家故息,以长子李重福为英国公而嗣守其宗。 至此,洛阳那一场闹乱所造成的余波才正式画上了句号。之后群臣便拱奉圣驾返回长安,开始进行真正的登基大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01 天与神器,斯世永享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黎明时分,笼罩在长安城上方的夜色仍然极为浓厚,然而大明宫内外已经是非常热闹,诸宫苑殿堂之间华灯火树、绚烂至极,各种各样的灯火光辉将此间夜色扫除一空,来来往往的宫人宦者们也都忙碌得热火朝天,在内监宫官们的呼喊之下进行着各种事情的筹备。 这一次皇帝登基大典的举行,不仅仅是李唐社稷的存续有继,也是大明宫建成起来所举行的第一次皇帝登基大典。当中牵涉到许多细节的调整,因此内外官人们也都紧张无比,务求典礼进行能够尽善尽美。 为了确保这一目标,朝廷挑选出了王绍宗、朱敬则、唐绍等熟知礼仪掌故的十几名朝臣担任礼官,而宫中内侍省也有老太监杨冲等多名曾经亲身参与几次皇帝登基礼事的内官参与备问,诸内外官员统归宰相、礼部尚书欧阳通所领掌,统筹礼仪诸事。 从前日圣驾返回长安开始,相关典礼便如火如荼的筹备起来。之所以二事不能同时进行,也是因为朝廷预算实在有限,许多登基大典所用的文物张设之类,都要等到祀祖完成才能运回长安。 诸如皇帝行驾驻跸所需要用到的大次帐幕,单单为了打制这一份礼器,成本便需要万数缗之多,这还仅仅只是物料的投入,若再加上人工、精技等因素,价值就更加的无从估量。 包括之所以将典礼举行的场所选在东内大明宫而非西内太极宫,也是出于成本方面的考量。自高宗时期开始,大明宫便成为皇家主要居住办公的场所,尽管之后十几年间朝廷中枢一直留在东都洛阳,但大明宫也仍不失修葺。 至于西内太极宫,则就荒废的有些严重。尽管行台创设之后也曾在太极宫办公数年,但主要使用的还是外朝皇城,至于内宫诸殿堂,为了避嫌兼节省财政开支,行台也一直没有进行过翻修。如今再想重新打理起来,费时费力且不说,朝廷也根本没有这方面的预算,只能留待日后府库充盈再作修葺。 尽管预算有些紧张,但该有的规格却不能缩减,这也极为考验司礼官员们的执行能力。除了文物方面与此前祭祀祖陵两器并用之外,也将府库中的存货利用到极致。 武周旧年,大礼频作,也因此制造了大量的文物礼器。这些器物俱材质不俗、工艺精美,但因为用途太过狭小,往往只使用了一两次便被封存起来,实在有些可惜。所以趁着朝廷回迁这一次机会,其中许多旧物也被一并运回了长安,改头换面,继续为新朝所用。 凡盛大典礼,相关文物礼器的制作在开支当中占了极大的比例,朝廷在这方面没有大作挥霍,也使得预算变得更加从容。 从入夜时分开始,欧阳通等礼仪使便游走于宫苑之间,一遍又一遍的检查流程,以确保万无一失。华夏千年传承不断,礼仪作为历朝所重,已经是一门深奥至极的学问,大凡能称得上有所造诣者,也绝不会是什么小年轻,因此入选礼官者也少有什么年轻人。 一群老先生忙碌得满头大汗,却仍健步如飞。欧阳通手捧礼章,具体到每一盏华灯明灭、每一名甲士站位都要严查调整、确认无疑才肯罢休。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子夜,听到时钟响起,欧阳通恰行至宣政殿左,连忙询问随员:“诸告命使到位没有?” 随员经过简单确认,然后才汇报道:“特进王相公、光禄大夫魏相公、宗正卿李相公,俱已抵达光宅车坊。” “速去验看诸使从员仪仗,确认无误着使员入宫请命!” 欧阳通闻言后视线一转,抬手指了指礼官中尚算年轻的马怀素,着其跑步前进出宫就坊检查,然后又指了指中官杨冲说道:“速往内苑禀告圣人,半个时辰后使员入宫请命,请圣人就殿启御!” 杨冲闻言后亦不敢怠慢,手持礼册便匆匆向圣人寝居蓬莱殿而去。 这老太监如今年纪也已经不小,新任中官荣宠至极的四品内侍,又加借紫殊荣,身着一身簇新紫袍,松皮老脸上红光满面,行走起来仍是大步流星,以至于身后随员都要趋行跟上,很快便穿越诸宫苑廊巷,抵达蓬莱殿外。 因为要保障圣人起居休息,蓬莱殿内外倒没有张灯结彩的喧哗,但在宫墙阴影之下,仍有诸多甲员持戈默立如松。 杨冲入殿前止步,向内拱手呼喊道:“请问殿前宿卫将官,圣躬寝未?典礼毕备,使臣请命,敬请内禀!” 杨冲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乐高略显尖利的宣告声:“圣人着杨内侍入见!” 听到这话后,杨冲便拾阶而上,及入殿内,内外灯火瞬间点燃,驱散了此处宫苑间的昏暗,圣人身着一袭赭黄团锦袍,赫然已经端坐在席。 “禀圣人,诸使请命在即,恭请圣人移居大次,宣制告命。” 大明宫有三大殿,从南到北分别是含元殿、宣政殿与紫宸殿,分别代表着外朝、中朝与内朝,所代表的规格与意义也是从高到低,以此三大正殿组成了大明宫的基本格局。 李潼虽然已经在乾陵宣告继位,但距离正式的登基终究还差了一点,在登基之前不宜在正殿宣布政令。哪怕在洛阳监国时期,除了他奶奶参与的朝会可以开启明堂,其余大多数时间也都是在东西朝堂与诸别殿接见大臣并宣布命令。 所以眼下在三大殿中,他也仍然还没有进入三大殿的资格,登基大典完成之前只能先往御幄大次暂时驻足。 见杨冲老迈的脸庞隐有潮红、且一片汗津津的,李潼也并不急于移驾,示意内官奉来热饮让杨冲稍作休息并微笑颔首道:“今日礼繁命频,真是有劳内侍内外奔走了。” “圣人麟趾履极,老奴幸能生见景从,身被殊恩、荣宠无限……” 杨冲闻此体恤之言,更是热泪盈眶,两手颤颤巍巍接过热饮一饮而尽,神态间更是满满的感激。 望着杨冲略有失态的样子,李潼也是颇生感慨,忍不住追缅往昔叹息道:“往年相见东都内教坊,没想到缘路畅沿至今。内侍毕生志力献于宗家,于我微时更多有襄助,此义诚是深刻。待大礼行毕,我当于近坊开辟大宅,供老翁颐养于室、立家延嗣。” 杨冲听到这一番话更是涕零不已,哭拜于席,李潼则又笑着安慰一番。 他对杨冲作此优待,一方面也的确是因为这个老太监对他的确帮助不小,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投靠过来,早年神都政变中又助力极大,的确是值得关照报答。另一方面则就是在内官格局中,杨冲的功绩已经赏无可赏,除非突破内官的限制。 事实上李潼现在给予杨冲的礼遇就已经超过了内官的规格,大唐立国以来,内官太监们便没有官居四品者。虽然内侍高官官名义上的官秩属于从四品,但通常省中不置内侍,只以从五品的内常侍通判省务,以此来压制太监们的权力。 现在李潼任命杨冲担任四品内侍,已经是前朝太监所未有之殊荣,特赏紫袍更是国朝至今惟一一个服紫的太监。 从杨冲对他的贡献而言,当然是值得这一份殊荣,但这无疑也是对旧有制度的破坏。如今的李潼当然不需要刻意扶植宦官势力来对抗外朝,同样也不希望内侍省大权集于一人之手,放杨冲出宫是必然的。除其宫奴之籍,准其养子嗣爵蒙荫,一如外臣待遇。 从杨冲的角度而言,这样的待遇无疑也是梦寐以求的。无论身体有没有残疾,谁又没有一个封妻荫子的追求。留在宫中或能更见荣宠,但这一身虚荣随其老迈身死也不过泡影一场,百年之后仍是一个亡种绝户的不肖子孙。 两人简短交流片刻,担任殿中少监的薛崇训便入殿禀告御幄大次已经张设完毕,圣人可以随时转驾其中。接着内卫中郎将田少安入殿告是宿卫并仪仗人员也都已经就位,可以随时拱从圣驾出入宫苑内外。 这当中还有一件事值得一说,那就是如今大明宫参与宿卫的人员构成。 随着天下军府逐渐的崩溃,南衙诸卫多数早已经是形同虚设。特别是上半年的连番动乱,更对两衙诸卫伤害至深,南衙已无宿卫之众,而北衙也都大半离散。 此前的洛阳靖国时期,都畿的城防与宿卫主要便由行台西军担当。为了确保对军队的控制力,李潼也并没有将西军将士们再按照两衙旧有结构进行分配,而是简单的划分为靖国六营。 不过随着朝廷转回长安,这种简单的划分当然不能满足复杂的宿卫与仪仗等诸用。所以在离开洛阳的前夕,诸伴驾拱从队伍又进行了一番改制。 靖国六军直接确立为殿前六营,分别由内卫六中郎将监押宿卫。至于原本南衙的军事结构,则确立为京营指挥司,外军番上以及原十六卫亲勋翊三府将士皆置于京营,由十二卫大将军三番轮流担任京营指挥使。 至于不担任京营指挥使的四卫大将军,则分别是左右千牛卫与左右金吾卫。左右千牛卫仍押左右厢备身、亲事,为武官供奉之班。左右金吾卫则仍领街使、街徒,负责全城警戒、缉捕事宜。 这样的安排,意味着南衙军事体系完全退出了宿卫职能,唯一保留下来的千牛卫也只担当仪仗之用。外朝特别是政事堂,对军事方面的干涉被极大的压缩。 唐前期,南北衙军事之争一直是京畿军权的斗争焦点。隋唐政权源于一系,彼此之间制度结构上的继承关系可谓深刻,所以在大唐创业最初,南衙便拥有着极大的权力。从高祖李渊开始,便在有意识的加强北门的军事职能。 【送红包】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一直到了高宗、武后时期,左右羽林军与千骑的先后创设,使得北门力量激增,两衙之间在职能上的冲突与矛盾变得更加明显且尖锐。 上半年发生的连场事变,更可以说是两衙矛盾爆发的一个集中体现,南衙将士南下潜迎庐陵王,北衙军众更是劫君而走。 就算是没有这一次事变的爆发,大唐本身的宿卫体系也是不够合理的。开元天宝承平年久,边军越发的壮大,而中央宿卫军队则就是长足的退步。 府兵制彻底崩溃,原本应该由南衙统合的军事力量被诸方镇节度使截留于地方,同时北衙因为亲从性质,虽然在宿卫体系中逐渐占据了上风,但又被宦官群体所把持。 所以到了安史之乱后的中晚唐时期,地方上藩镇林立,中央则就是政变成风、权宦频出,皇帝在这当中几乎沦为权力斗争的玩物。 这样一个结果,其实在制度上的演变本就有迹可循。政事堂军政统管,权力本就极强。初唐几位皇帝还仅仅只是针对具体的军事编制进行制衡,但是到了开元时期,政事堂职权被更加细分,列五房于政事堂后,其中就有枢机房。 枢机房就是负责掌管皇帝对宰相直接下达的制敕命令,这也是对宰相权力的一种分割与监察。但是到了唐代宗时期,为了能够更加强力的掌控外朝人事,皇帝开始任命枢密使专门负责枢机房的事务,这就是从制度上给太监开辟了一个干政的途径。 从此以后,太监内掌北门,外掌枢机,朝廷军政权力尽在掌握。这等于是几代帝王努力不懈的与宰相斗争,最后全都便宜了宦官。虽然太监名为家奴,但掌握了这么大的权力,能安分得了那才见了鬼! 到了五代与北宋时期,枢密院作为一个专门的军事组织结构,地位与职能才开始逐步确立。枢密院也从中晚唐时期的宦官弄权场所,正式成为了朝廷管理内外军务的常设机构,算是在制度上实现了军政分割。 如今李潼以殿前六营总掌宿卫,以京营节制南衙诸卫事宜,算是给初唐以来的南北衙军事纷争初步画上了一个句号。但这是建立在他个人强大的权力与威望,以及适逢一个破而后立的非常时期。 毕竟无论是殿前六营还是京营,他们的成分无一例外都以原行台西军为主体。李潼个人的威望在西军中是无与伦比的,无论他做出怎样的调整,外朝也很难做出有效的干涉。 但是想要让这个临时性的安排转化为一种能够长期运行的秩序,仍然需要制度建设上的配合。比如内外诸营如何招募、轮换,诸营将官如何选拔、升降与监察,如果再由政事堂负责,那也只是一番瞎折腾。 所以枢密院的建立也就势在必行,唯有建立起这样一个承上启下的机构,才能巩固住已经从外朝政事堂中分割出的权柄。 其实有关这一点,李潼也已经埋下了一个暗线。政事堂本有编撰《时政记》的传统,以备详政令得失与修史参考。原本这一编撰工作是由政事堂本司负责,不过早在洛阳时,李潼便以中书舍人兼集英馆直学士编修《时政记》,将这一职能分割出来。 同时,西京本有鹰苑、豹坊用以培训武官,未来随着时局稳定,可以将两署并为一处监管,建立起一个系统性的武选制度。 几项职能合并起来,已经具备了一个枢密使的雏形。之后再将西京军器监、内外闲厩及牧监等诸事收入其中,就有了创办枢密院、从而实现军政分离的需求与基础。 唐代节度使的壮大,既有具体人事上的任使昏庸,中央在制度上的缺陷也不容忽视。 皇帝为了绕开政事堂的制衡,直接派遣使员就州县行使各种权力,各种各样的使职关乎军政钱粮,虽然在某一阶段的确保证了皇帝个人权威的树立与执行。 但从长远来看,这就让大量的权力下沉地方,诸使职并于一身,使得这些临时差遣的使职有了畸形发展的空间,逐渐的尾大不掉。 如果枢密院能够建立起来,中央能够不失监管地方上这些职能的权力,同样的又能让事权并不集中于宰相,这样的分权与监管无疑是一种制度的进步。 当然这些都是长远的大计,眼下各种构想还都只存在于李潼自己心中。至于现在,自然还是正式的当家做主、登基正位最重要。 在内卫众将士们持殳拱从下,李潼离开了寝居蓬莱殿,很快就策马来到了架设在内朝紫宸殿前广场上的御幄大次所在。 此时紫宸殿前,两列各有千名胜甲将士持戈宿卫,场面看起来自是肃穆有加,但将士们各着虎皮帽、额前一道绯红抹额,在各种华光流彩的灯光照耀下,又显得不失俏皮可爱。 除了两千多名殿前宿卫将士之外,紫宸门内此时也有诸多朝臣早已肃立在此,太常卿总司黄钟雅乐、光禄卿总司宣谒导引。 御幄大次亦宏大至极,虽然只是一架帐幕,但高度却几乎齐平于后方的紫宸殿。李潼至此下马,沿着铺设的锦毡一路行至帐中坐定,内侍杨冲便站在帐幕前大声宣令道:“圣人行入大次,诸告命使入宫请命!” 时间又过去了小半刻钟,内朝紫宸门缓缓开启,早已经在宫门外等候的王及善、魏元忠以及李思训便在礼官导引下行入大次,各作大礼见拜。 “告命使入幄,符宝郎献皇帝八宝、符节!” 随着中官再作宣达,中书舍人李峤、侍御史王求礼以及符宝郎陆景初、裴光庭等趋行登殿。 “今我大唐皇帝承天应命、登基称制,宜以告天,特进王及善请命御前、趋告圜丘!光禄大夫魏元忠请命御前、趋告方丘!宗正卿李思训请命御前、趋告太庙!受命即行,不得顿误!” 圜丘便是天坛,方丘则是地坛,加上太庙,这就意味着要将皇帝登基的消息向天地祖宗传达。御幄大次内,李峤伏案书写祝文完毕之后,王求礼检验无疑,然后呈送御案,符宝郎所奉传国玉玺便递入李潼手中。 李潼手持玉玺庄重用印,礼官在一侧眼见三道祝文皆用印完毕,然后便大喊道:“请命讫,使速行,鸣宫悬!” 礼官喊完之后,大次后方的紫宸殿中顿时响起了庄严肃穆的宫悬乐声。而大帐中三名受使的大臣各自接过祝文后,也都不再繁礼告辞,而是两手捧文趋行而出。 看着三人屁股着火一样的姿态,李潼不免忍俊不禁,特别将视线落在王及善身上。其实最初选择告命使的时候,王及善并不在选中,实在这位老先生年纪实在是太大了,在东都洛阳的时候,李潼甚至都不敢随便召其入宫论事,就是担心王及善一口气续不上、直接挺了。 然而朝廷在商议有关人选的时候,王及善却陡然回春,不只频参朝议,甚至还能骑马、能大跳,一副枯木逢春的架势,以往的老态龙钟一去不复。 眼见到这位老先生如此有发挥余热的精神,李潼才最终确定下来让王及善告命圜丘。实在是他在东都洛阳的时候杀得有点多,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刻薄寡恩的形象给人,能够让这样资历深厚的老臣露露脸、参与大礼,总也能挽回一点印象分。 当然,除了王及善之外,他们这一路告命圜丘的使者,朝廷也安排了汉王李光顺最为一个备选。假如王及善半途中气力不支,直接麻袋裹起,由李光顺代替他前往圜丘。 不过实际证明这安排有点多余,王及善手捧祝文、一路飞奔到了大明宫丹凤门外都不见气喘,之后便翻身上马,在众随员们簇拥下直往城外圜丘而行。 那出入利索、动静矫捷的姿态,看得早已经等候在丹凤门外、准备入宫参礼的朝臣们都一愣一愣的,这特么活脱脱一个马贼,实在跟他们印象中王及善那说话都困难的老迈形象不符啊! 诸告命使离宫之后,两侧小宫门开启,丹凤门外诸供奉官们开始入宫,汇集于外朝大殿含元殿前,等待皇帝至此。 与此同时,内朝御幄大次内李潼也没有闲着,随着礼官宣令呈献衮冕,他便开始在大帐中换起了衣服。皇帝衮冕复杂异常,哪怕有数名中官帮忙穿戴,仍然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穿戴完毕。 衮冕服毕,李潼只觉得身上比铺了几套甲胄还要沉重,密不透风,举手抬足都变得有些困难,冕上旒珠本就垂遮视线,在灯光照耀下那白旒珠又熠熠生辉,通眼所见更加白晃晃一片,索性呆坐着一动不动。 乐高这个小家伙儿今天也是兴奋异常,虽然因为年纪不大而没有安排什么具体的事务,但这会儿眼见正礼还未开始,便也见缝插针的凑上来一脸谄笑道:“圣人本就雄姿慑人,今衮冕在身,更是英俊端庄,天人一般!” 光线交错下,李潼视野中已经见不到乐高身影,只是循声稍作转头,抬手指了指声音传来的方向,但这一动之下,周身环珮金饰便叮当作响,只能又收回手端坐起来。 好在这样难熬的光景也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四面城门鼓声雷动,宣告着诸告命使已经完成任务,上告天地祖宗。 “请陛下登辇入朝!” 欧阳通略显老迈的声音响起时,听在李潼耳中如闻天籁。接着便有礼官入前将他搀扶起来,而他则手扶佩剑,缓缓地走出了大次。 眼见皇帝行出,两侧钟鼓齐鸣,诸太常寺乐舞众人也各自起舞,诸羽葆伞幢等俱队列齐出,场面一时间煊赫热烈至极。 当然这一系列的场面,李潼是无缘得见,他只是在侍臣搀扶下动作缓慢的登上了大辇,耳中听着钟鼓的变奏声缓缓向前而行。 此时,外朝众臣早已经抵达含元殿前龙尾道两侧,在左是诸王公勋贵,在右则是自两高官官以降诸供奉官们。彼此身份或有重合,则从左而不从右。 随驾而行的钟鼓声一路由远及近,随着圣人大辇出现在含元殿东侧宫道上,群臣俱迎辇而拜并高声喊道:“臣等恭迎陛下,吾皇万岁!” 贺言万岁起于何时已不可追,但具体确定在君王出入礼仪中,在长寿年间有了比较正式的规定,当然也只限于一些比较热烈的场合。至于平时常朝礼见之类,仍然不需要如此露骨热烈的表达。 圣驾于含元殿前稍作停留,在礼官的唱和之下,在场群臣各奉贺表。群臣贺表收集完毕之后,礼仪使欧阳通再捧正式的登基诰文,与新任中书侍郎姚元崇、门下侍中李元素并行入前,叩请皇帝用玺。 诰文用玺之后,李元素便手捧诰文阔行于前,诸王公并供奉官们随辇景行于后,一路直向丹凤门而去。 丹凤门内大辇短留片刻,李元素先登城楼向城门外群臣宣读皇帝登基诰文。诰文宣读完毕之后,群臣再拜恭请皇帝登城接受礼拜。 此时东方天际已经鱼白破晓,在晨曦光辉的照耀下,李潼缓缓登上了丹凤门城楼,在侍者前后引领下端坐于早已经布置完毕的御座。眼下仍然不需要他开口表态,只是端坐不动,自有礼官继续宣读祝文以祷告天地。 此时丹凤门内外,聚众足有数万,俱翘首以望盛礼,除了祝文祷告声之外,余者杂声悉数不闻。这一通祝文宣读,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天色也从朝阳初升逐渐日上三竿。 随着光线逐渐充足,李潼的视野也逐渐变得开阔起来,丹凤门前班列参礼的群臣、道路两侧掌旗警戒的军众,以及长安百坊画面,全都在他视野中徐徐排开,延伸向更加遥远的山河、更加壮阔的疆土,似乎无边无界,然而自今日始,皇命所行、无远弗届! “礼讫!群臣赴朝,参拜新君!” 随着礼官更加嘹亮的呼喊声,丹凤门前典礼告一段落。钟鼓乐声再次响起,李潼也从丹凤门城楼行下重新登辇,群臣则鱼贯行入,在御道两侧肃穆而行。 大辇重新返回了含元殿前的龙尾道,李潼自此落辇,开始缓步登上长长的阶梯,两侧御道便有贺声雷动。 此时,原本布置在紫宸殿的宫悬文物也已经被转移到了含元殿当中,当皇帝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前时,钟鼓顿止,两班朝臣趋行登殿各自站定,礼官呼喊“再拜”,于是除了各充礼位的官员之外,群臣悉数行再拜大礼。 随着更加庄重的宫悬乐声响起,李潼才再拜登殿,直至含元殿正中,宫悬乐声停止。原本告命天地祖宗的三名使臣也已经返回殿中,入前齐声喊道:“天人有感,膺命持符,请陛下登此宝位,以应神明,以启黎元!” 随着臣员再请,李潼终于举步上前,正式坐上了这大唐皇位。随其落座,宫悬乐声再次响起,自二王后国宾以降、六夷蕃君酋长各为翼从,齐齐登殿祝贺新君登基。 接下来这一通参拜新君的礼节虽然冗长枯燥,但李潼坐在黄位上却是心情激动得很,来到这个世界数年之久,从最初一个朝不保夕的宗家闲流,一步一步成长为一个大权独揽的人间至尊,当中有苦累、有挫折、有伤情、有恣意,但殿中那一声声叩拜祝贺,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他、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一个新的更加辉煌的起点已经就在他的脚下! 终于,在长达一个多时辰的唱名参拜之后,群臣俱已入殿且各入班列,而李潼也终于等到了能够让他发言的机会。 他手持大圭自席中立起,俯瞰殿中内外华夷文武群臣,开口笑道:“天地盈虚,皇王兴替,消息有度,迁革有期。我大唐功于华夏、造于黎民,天与神器,斯世永享!昔者靖难扶鼎,今则共参嘉礼,朕代天行运,光启邦家,战战临事,幸而卿等亦精诚效忠、襄成不违,靖国之愿、至此已成!时位赐给,珍馐并享,此亦大义所趋!移驾麟德殿,燕飨诸卿,贺此良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02 夜游皇苑,余生同幸 大明宫含元殿中,在皇帝陛下的亲口宣告下,长达数月之久的靖国时期总算正式结束,也让一直严肃有加的登基大典迎来了第一个情感上的高潮。 登基大典虽然场面庄严宏大,但也仅仅只是一个过场而已。毕竟如今李唐宗室、特别是高宗一系血脉已经萎靡至极,当今圣人又有大功于邦家,已经是皇位的不二人选,群臣参礼只是一个实至名归的步骤。 但靖国时期的结束则意味着整个帝国的运转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社稷由乱入定。在场诸参礼群臣们,除了二王后这样的国宾与诸蕃君长酋首之外,也全都参与其中并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对于世道有了这样的进步自然也都是深感自豪。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早在东都洛阳时,朝廷颁布《靖国格式》,各种奖犒的标准都极为优厚。眼下靖国时期既然已经宣告结束,自然也就到了朝廷兑换承诺的时刻。 因为有着靖国格式的存在,大唐社稷这一次的由乱入定能够参与胜利果实的可不仅仅只有时流几户人家,而是覆及整个官僚群体,所以群臣对此当然也都无比期待。 当然,朝廷封奖刑惩都有章法,甚至就连皇帝陛下明明已经有了君临天下的权柄与威望、都不得不返回关中才能正式举行典礼、以正名位。 这种大规模的封赏奖犒当然也不能直接当殿指点,草草了事,还是要有一定的流程和步骤。毕竟眼下朝廷的典礼还没有正式完成,眼下还仅仅只是新皇登基,接下来还有册封皇后等一系列的事情。 只有忙完了这些,接下来才轮得到百官群臣。朝臣们对此早有预见,这一点耐心还是有的,也不至于因为这一点等待而影响心情。 登基大典结束后,群臣拥从皇帝移驾大内麟德殿。麟德殿这里也早已经布置好了燕飨的宴会场所,等到君臣入席便即刻开始传餐布宴,与此同时,殿堂中也响起了更加欢快活泼的燕乐歌舞。 当今圣人事功未显之前,本就先以律吕声辞而驰名于世,所以太常寺这一次在准备庆典舞乐的时候也都是用尽心思、务求惊艳。 像登基大典那种庄重场合,礼乐所设都有固定的章程与标准,框架诸多,并不足以表达出太常众人们的用心之处,所以合署上下都卯足了劲用在燕飨场合中。因此当宴会开始时,大殿中便是舞乐缤纷、精彩纷呈。 可是相对于热闹精彩的歌舞,殿内的气氛则就明显不够到位,甚至显得有些冷清。殿中众人包括李潼在内,所关注的重点主要还在于食案上的餐食,除了偶尔有一些蕃部酋首离席蹈舞祝酒之外,绝大多数人都是专心于饮食。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殿中众人在大礼开始前一日便要斋食沐浴,不敢放纵饮食戏乐。至于李潼这个主角以及王及善等三名告命使,更是从咸阳帝陵返回长安之后便被严格控制饮食,大礼举行至今粒米未进、滴水未沾,熬到现在全凭着一股毅力。 正常大礼进行到现在,群臣或拜或立、或趋迎拱从,也都是极为消耗体力的事情。李潼虽然大多数时间都默坐不动,但一身衮冕穿戴也是累得不轻。 现在终于等到美食当前,谁他么还有心情去欣赏歌舞美不美那才见鬼了。毕竟民以食为天,皇帝也不例外,饱暖才能思其他。 所以太常官人乐工们精心准备的燕乐大戏,便完全沦为了君臣上下大块朵颐的背景音,实在乏人关注。大殿上舞姿妖娆、歌喉悦耳的舞姬伶人们,实在比不上热腾腾的羊肉鹿脯那么扣人心弦。 如果不是殿堂张设华美,这场面活脱脱工地食堂放饭,实在不像是大唐帝国皇帝燕飨群臣。而当群臣填饱了肚子,终于有闲情关注其他的时候,这一场宴会也渐近尾声。 毕竟接下来还有连场庆礼需要举行,像是还要主持皇后册封典礼的礼部与宗正寺诸官佐们便没有入殿,只在别殿简用便餐,所以眼下还不到放开了欢庆的时刻,吃饱喝足后那就赶紧各自休息、恢复体力。 夜幕降临时,参加大典的群臣们便在卫士与中官的引领下自光顺门退出了大内,或各自归邸、或仍归本司处理积存事务。 此前有着一股无从言表的亢奋维持着,李潼还没有感觉如何,现在登基大典终于完成,疲惫感顿时蔓延全身,再加上酒食入腹,头脑更觉得昏昏沉沉。 所以在退殿之后,他便摆手召来便辇,吩咐再往太皇太后寝宫而去,行在途中已经忍不住倦意上涌,酣然睡去。 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太皇太后暂居的仙居殿中。宫人们见他睡得香甜,索性将便辇直接抬入了殿室中,韦团儿正偎侍左近,小心的将臂膀穿入他靠在便辇上的肩项间。 察觉到怀中颤动,韦团儿垂眼望来,顿时一脸歉然:“圣人醒了……妾真笨拙,久失侍奉,动作都不小心。” 李潼虽然醒了,但精神仍有些迷茫,调整了一下坐姿,整个上半身都贴靠在温软娇躯上,感觉更加的舒服,然后才开口问道:“几时了?” “刚入初更两刻,时还未晚,圣人要去入问太皇太后?王妃等也俱在殿中……” 韦团儿张开两臂环抱住圣人身躯,虽然略感压迫,但又踏实且温馨,一时间大有不舍。 佳人身姿微调,李潼只觉得脑后所触更显温软丰腴,本就尚未散尽的酒气又涌上头来,转首埋入其中,呢喃道:“反正都已经失礼,不妨多误片刻。” “呵……圣人、啊……” 韦团儿香息微呵,生产不久的身躯本就不失敏感,这会儿感此厮磨,高挑丰满的娇躯不免都颤抖起来,眼波一转,仅存的理智扫过室内在侍众人,随着宫人宦者们匆匆退出,身躯已被横抱起来,继而便腰肢一拧,报以更加热烈的回应。 李潼自然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不过在克己而不纵乐方面还是勉强能够做到中人以上。年前妻妾家眷们抵达长安后,倒是过了一段辛勤播种的荒唐日子,但随着妻妾们各自有孕,再加上自突厥内寇开始、事情便纷至沓来,也实在没有闲情和精力放纵私欲。 从去年年末到现在,足足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他一直忙于各种事务。即便归京,祭祖登基等诸礼也都不许亲近女色。如今诸事总算告一段落,一直绷紧的心弦也的确需要放松一下。 这么一放松,等到再整衣行出时,时间已经到了二更。榻中佳人已是娇弱难起,而李潼则是神清气爽、精力反倒比刚才还要旺盛,回身入幄稍作调戏,韦团儿只是将娇躯掩入衾被内,美艳脸颊上满是羞红,摆手催促他速去。 等到李潼转身来到仙居殿正殿时,原本聚集在此的女眷们都已离去,只剩下王妃郑文茵仍在殿中陪着太皇太后闲话家常。 刚才色意冲头、唯是纵情,李潼也顾不上别的,此时见到祖母与妻子则就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干笑着入前作礼,不知该说些什么。 “少年得意,轻狂难免。唯是圣人这个年纪就家国当肩,一时狂态偶露反倒成了难得。” 武则天自不是什么拘泥家长,见到圣人此态,抬手指了指他,然后才又转头对王妃笑道。 王妃起身入前,与圣人并为施礼然后才又相携归席,听到这话后,忙不迭垂首说道:“妾既拙且弱,得幸以来家事无当半分,圣人东西劳走,妾自感怀心痛。但使圣人能怡居内室,妾更别无所求。” 李潼听到这话,反手握住王妃柔荑,笑语道:“娘子秀外慧中,是祖母为我精挑佳偶,自是人间福泽深厚之类。外当家业是我本职,恶祸不扰于庭,更有添丁大喜,则就是娘子福泽所致。” 武则天笑眯眯望着这对夫妻,随口问了几句今日登基大典的事情,然后便又摆手道:“你夫妻且去,来日尚有大礼待作,不必留此叨扰老妇!” 听到这话,夫妻两人相携而起,致歉告退,然后便一起离开了仙居殿。 经过了白天的一番喧哗,此时的大明宫中不失静谧,虽然也有太液池吹来的寒凉夜风,但两侧自有宫人勤走张设扇幕。 乐高趋行至前询问是否登辇,看着廊巷间彩灯光辉明亮,李潼转手将王妃皓腕托在手心,望着那恬静秀丽的脸庞微笑道:“未知是否有幸,请娘子与我夜游皇苑?” 郑文茵听到这话后稍显错愕、明眸微张,片刻后两唇一抿,嘴角便扬了起来,华灯下一对明眸仿佛星辰垂落其中、纯净有光。 她转手将纤指扣入李潼指缝间,微甩着手臂当先而行,一袭黄裙荡漾流彩,就连插髻的步摇都透出一丝欢快:“不独此夜有幸,妾盼余生夜夜能与三郎同守此幸!” 夫妻两人联袂而行,天上月辉洒落,与此处人间繁华交融汇聚,洒满一路归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03 戚族有防,国法大善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长安殿位于大明宫的西侧,与左近明义、承欢等诸殿都是后宫嫔妃们的寝居之所。虽然李潼刚刚登基,还没有完成内宫诸内命妇的册封,但既然妻妾们都已经搬入宫中,自然也就被安排在左近。 李潼与娘子且游且行,很快便回到了寝殿所在。而刚才提前离开仙居殿的孺人唐灵舒与杨丽也都早已经等候在宫苑门内,及见两人牵手行进,便也都趋行入前施礼恭迎。 “夜深风凉,娘子们新遭一劫,何必在外苦候!” 眼见两人入前,郑文茵便主动放开拉着李潼的手,李潼也阔行上前,抬手整理了一下两位娘子各自裘衣,多多少少是有些局促,不好过分流露宠溺之态。 几人也并未在宫苑门前停留太久,旋即入殿。方如殿中,李潼便听到内室传来婴儿啼哭声,不免笑逐颜开,一边解下颇浸风寒的罩衣袍服,一边举步便往内室暖阁行去,口中则笑语道:“让我看一看,是哪一个小厌物深夜不眠,还要扰人!” 然而他刚刚走到暖阁门前还未及行入,乳母郑金已从阁内闪身出来,一把将他推在门外,有些不满的嘟囔道:“阿郎深夜入屋、满身的风尘,且去沐净暖身,再来看望!” 李潼闻言后干笑一声,但见郑金神情不失严肃,只能按捺下有些急切的心情,转入另一间早已经备好沐汤的房间。 刚在房中立定,娘子唐灵舒便闪身行入,及见郎君脸上有些戏谑的笑容,唐灵舒俏脸一红,接着便挽起衫袖,美眸睁大颇有几分理直气壮道:“圣人东去后,只听说东都闹乱严重,让人心慌难受。她们几个心烦面薄,直推我入内,瞧瞧夫郎有没有体格创损?” “那可要仔细瞧上一瞧了!” 李潼闻言后嘻嘻一笑,抬手便将这小娘子揽入怀中,上下摸索一番,便觉出小娘子体态仍是高挑窈窕,不免有些不悦,手覆翘臀上轻拍几记并轻斥道:“终究孕育一遭,该要精心休养,增脂养血才能长保安康。千万不要贪图修身美观,养亏了身体!” 唐灵舒娇躯被抚摸得有些酥麻,长腿一抬便环在夫郎腰际,交颈深拥不无懊恼道:“夫郎也要这样斥我!近来人人都是这种说辞,但我偏偏就是多餐不肥的样子,每日阿姨都要监我进餐,可不敢废食一日……” 李潼听到这娇嗔声更是一乐,他倒不觉得妇人生产后就该腰圆体胖,毕竟每个人体质都不相同,只是担心娘子们为了保持体态而刻意节食自虐。 他倒不是一个不注重相貌的人,但相对于人的外表,更重视的还是感情。别的不说,若他真是一味迷恋精致皮囊而放纵声色,不至于去了洛阳大半年的时间都未近女色。靖国时期虽然事务忙碌,可若真止不住的色心躁动,搞点娱乐的时间还是有的。 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自相矛盾,李潼自不是什么纯情君子,当然也希望妻妾们能青春永驻,但若以伤害身体为代价,感情上又不能接受。 他当然有欲望,但能不失克制,虽然谈不上痴情专一,但在感情上也并不是见异思迁的凉薄,特别是拥在怀中这娘子,于他而言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此时感觉到娘子窈窕躯体仍是柔韧热情,并没有气血亏空的虚弱,他这才放下心来,轻抚着娘子项背,不无愧疚道:“享得人间繁华,终有责任难逃。世事乖张,分隔两地,我与娘子一并承受生人以来大考验,幸在幸在,无负彼此!我为家门再续尊荣富贵,娘子则为我怀中添一爱物。” 唐灵舒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感动,转又小声道:“夫郎不怨我没能奋力添丁?” 李潼听到这些心中忍不住暗叹一声,他还在东都洛阳的时候,妻妾们便陆续生产,让他有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 他本身并没有太强的男女观念,而且在古代这种医疗条件下,生孕本身就要冒着不小的风险,妻妾儿女们都能安然度过,已经让他欣慰不已,更加没有别的杂念。 当然,生在这样人家,是男是女还是有着非常大的差别。不过眼下李潼精彩人生才刚刚开始,对此也并没有太强烈的需求。特别想到他们李家一言难尽的伦情,反而不怎么希望太早有儿子,不过既然生都生了,那就加倍的精心教养就是了。 眼下妻妾儿女都在殿中,再加上刚才在仙居殿已经与韦团儿鼓掌多时,李潼眼下倒也不方便继续逞威,只在娘子服侍下简单浴洗片刻,然后便批衣出门直奔暖阁去看望儿女。 几个儿女当中,年纪最大的便是唐灵舒所生的小女儿,已经将近四个月大,小娘子眉眼俱已长开,粉嘟嘟的样子,五官中已经依稀有了些许父母的神采,望着煞是可爱。 刚才李潼入殿所听到的啼哭声,正是这小女儿发出,这会儿饱饮一通奶水,小家伙儿安顺的蜷缩在锦被中。李潼小心翼翼的将之拥在怀中也并不哭闹,一对乌溜溜的小眼珠望着一脸憨笑的父亲,还没长出眉毛的眉头暗皱着,大概也在好奇眼前这家伙是个什么鬼东西。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领现金红包! “柔娘生来甚通人性,少有哭闹,唯是今夜像是知她阿耶来见,嬉闹到现在不肯睡去。” 郑金站在一旁,虚张两臂,一副担心李潼马虎失手的紧张模样,但也笑着啧啧说道:“瞧这眉眼,真是像极了阿郎幼时!那时候阿郎降生,阖府上下谁不夸赞,太子殿下更……” 被郑金絮絮叨叨讲起自己婴孩时期的一些旧事,李潼也颇感温馨。特别听到这长女乳名柔娘是他娘娘房太妃所取,便下意识的瞥向抱手站在一旁的唐灵舒,唐灵舒知其意指,脸上顿时露出些许尴尬,忍不住便哼哼道:“这娘子顽皮得很,前日还抓破我……想是难肖其名。” 如今诸子女并养于王妃所居的长安殿中,由郑金这个老资格的乳母统一养育,各自又分派了数名乳母、宫婢十几人,待遇较之他们各自母亲还要更高规格。 紧随长女柔娘出生的便是王妃郑文茵所生的儿子,与其长姊相差二十多天,作为家门嫡长,可谓牵动人心,家中自房太妃以降俱珍爱无比。 太妃虽然没有跟随入宫居住,但也每天都固定入宫看望,并亲自为之挑选乳母并诸侍用之人,足有五六十人之多。太妃盛情难却,但王妃却不想因此而专宠人前,所以才将诸子女都接到一处来一同抚养。 李潼入室看望前,宫人还说小郎入眠未久,但当他探头入幄时,才发现小家伙儿正瞪大眼望着他,险些吓了他一跳。待他抬起食指塞入小家伙儿半拢的拳头里,这小子更紧紧攥住、呵呵傻笑,之后李潼便觉襟前温热,低头一看,虚掩的衾被一角里正有一道小水柱泚了出来。 “这傻小子!” 饶是心里比较担心日后父子相处,但当真正看到自己的血脉活泼于面前,李潼心里还是洋溢起满满的父爱,血出同源的亲近,自己辛苦播种终于得见果实的自豪,一时间将脑海中诸多乏甚意义的杂念都排除一空。 宫人们入前小心翼翼的更换衾被,王妃则在一侧细语道:“小郎还未给名称……” 李潼看着肥嘟嘟的小家伙儿在宫人指掌间伸展着白嫩的手脚,一时间也是思绪流转。他自然不像他亲爹李贤那么彪,一窝小鸡仔儿就把儿子们给打发了,稍作沉吟后才说道:“这小儿是福运相随,降生则邦家安靖,命格已经贵极,更需谨合冲盈之妙,小字且称道奴。” 王妃郑文茵听到这话后自是欢喜不已,少子小字叫什么还在其次,关键是父亲这一点心意所用让人欣慰。至于那小家伙儿李道奴,自然没有太多大人心思,刚才大概一泡尿被憋醒还有些迷糊,这会儿看到好多人站在自己房间里,便哇哇大哭起来。 众人见状后便也连忙退出,跟随圣人再往别处暖阁看望小娃娃们。 杨丽是与王妃见信仿佛,但临产的时候却晚生了十几天,小女儿出生的时候头发都已经依稀见乌,且生产的过程有些波折,到现在身体还有些虚弱,以至于恨恨的要给女儿起个乳名阿毛。 无论如何,李潼当然不能让他女儿名叫李阿毛,入探之后不由分说改名锦娘,也是身为一个父亲对女儿满满的父爱。 杨丽还有些愤愤不已,抬手戳着酣睡中女儿小胳膊,没好气道:“早见唐娘子朝产夕坐,本以为只是寻常事情,轮到己身,才感到掏人心肝的痛楚!这小娘胎似所种,最会让人牵肠挂肚!” 李潼听到这抱怨声,也忍不住乐起来,拥着娘子温言片刻,不再打扰小娃娃休息,退出来后便去见韦团儿所生的小女儿。韦团儿新承恩露,刚从仙居殿返回,给其小女起名承恩婢,也是满满的乐天知命。 一番游见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李潼也不再转去别处,此夜便就寝于长安殿中。几名娘子围坐一处,浅述别情后便各自散去,只留王妃侍寝于此。 待到别人都散去之后,王妃扶偎李潼入榻,才又小声说道:“妾入宫后寻内官询问一番,知太液池东仍有闲地,内库亦不乏砖木储备,可以在彼处营造别业。隆庆坊风光或美,但天下血种,终究不宜久养闾里……” 李潼自知隆庆坊别宅也瞒不住自家娘子,对王妃主动提起此事也不感到意外。上官婉儿也与内宫诸妻妾们差不多时间产下一子,王妃因有此说。李潼归来至今,都还没有抽出时间去看上一面,此时听到王妃言及,心中也是颇有愧意。 “妾并非有意干涉圣人安排,只不过……” 王妃见李潼默然无语,忙又小心翼翼说道。 李潼闻言后,手指插入王妃秀发之间,叹息道:“是我要多谢娘子大度,能够包容我的任性。但是她身世终究不同你们,未必愿意重归大内……唉,此事容后再说,待我去问过她心意如何,再作别计。” “妾得幸天家,所配又是三郎如此人物,长恐福薄形秽、见笑于人。此前存亡之危,三郎一力挽救,妻儿才能同荣并显于人间。但在力所能及,实在不忍杂情加扰三郎一分。 况且那位娘子亦有恩于妾,无论她是怎样心意,恳请告知,若愿意同居内苑,妾备榻以迎,若只想隐在市里,妾也绝不干扰。 道奴新生,与儿同年,或不能序齿伦情之内,但若能结好总角,也是不谓孤独。来年长成,并秀气于人间,可以不埋没名血……”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也是愧情与爱意兼有,俯首痛吻娘子樱唇,一直到鼻息略浊才缓缓分开,又捧着娘子潮红晕染的俏脸叹息道:“外功如何,并不可恃威庭内,家事有序,则尽为娘子妇德之功。能得娘子为我料理家事,也是我三生有幸!” “妾本一介民女,全无大体大知。幸许于三郎,妇随夫容,纵然智浅,于人事也要深想几层。宗家近年以来常失秩序,往者妾并无切身之感,唯今空榻长守,知我夫郎劳累于纷繁积弊之内,更加不愿故事久在人间。” 郑文茵反手环臂搂住了李潼,继续小声说道:“来日大礼,亦是宣告内外臣民,妾虽妇德不称至达,因此惶恐拜受。三郎虽爱我深刻,但请勿滥延父兄。阿耶虽然不失笃守,但也实在不以练达著称,至于兄弟们,才性半为成熟,今能以元戚夸耀人间,已经荣幸有加。若再违规殊给,则难免亢性滋生,门风衰败或由此始……” 听到王妃这一番话,李潼也是感慨颇生,贴着娘子脸颊说道:“郑氏名门,教养有成,结缘以来,丈人等也都助我良多,娘子不必如此谨慎。来日朝廷量赏,虽然不会因元戚而多加照拂,但旧功积多,也不会刻意削裁。” “妾所心忧,正在于此啊!往年虽然世道艰深,人所言行难免时势所迫。但当时行台别设朝廷之外、本就是时势非常,父兄纵有建事于此,已经失了正色立朝、忠勤为国的本分。今者万象归正,三郎虽有公正刑赏的本意,但也防不住人间幸徒以此为捐功之途。 寻常百姓,女子一旦离家便已经归于别家祭案,岁年有访已经不失孝义所规,并没有割取夫儿还肥父母的道理。人间奉此一家,规矩该要更加深刻,留隙一分,万众争入。三郎将要兴治社稷,人间才流俱争相待选,若群众有见文武之能不如进用一女,恩威必将因此混淆,选礼亦将因此荒废!” 讲到这里,郑文茵脸色更加庄重,翻身跪在榻席一侧沉声道:“妾已经恩爱在享,盼我主上英明治世,盼我家人和睦美满,但使衣食无缺,不必另加殊荣。恳请三郎能够答应,后族一宗直系,不当两省官长、不直外朝热位,外授无过刺史,宿卫不参郎将!” 李潼本以为自家娘子只是循例客气一番,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才明白这娘子是认真的。他便也于榻中端坐起来,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戚族有防,此亦国法大善。但若果有才性彰然,却因此而遭制裁冷淡,这也有伤士情啊,人将目我天家刻薄,不利后世之治。” “人间万种才情,岂独厚于一家?妾虽少问外朝故事,但也知道天家之外,世道绝不会因一家荣损而有兴废之忧。若有士人因此薄我天家人情,此类崇幸之徒不用也罢!若有宰辅之才,位虽只充一州通判,也能保一州政通民殷。但若德才不达、强幸居位,便是有害社稷。孰轻孰重,三郎应比妾更加明白!” 郑文茵此刻并不像往日那样柔顺,而是据理力争道。 李潼见到娘子如此认真,忍不住握住娘子的手感慨道:“外戚干政之祸若能绝于此世,千年以后,世人也必感念娘子此日惠德之功!” “妾并不需千年之名,只守此生,盼夫妻美满、父子和睦,盼我一家能为人间表率!” 被夫君如此盛赞,郑文茵俏脸微红,然后便扑入李潼怀中,呢喃细语道:“先时廊外问讯,听夫郎赞韦娘子莺声悦耳,妾羞不敢语,此夜三郎若再奋力,妾也歌喉撩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04 三长入蕃,编户齐民 在皇帝登基大典举行完毕的第二天,皇后册封典礼便开始进行筹备。 皇后作为坤极之位,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其册封同样也是国之大典。虽然规格略低于皇帝的登基大典,但基本流程也都相差仿佛,同样需要进告天地祖宗、群臣进贺。除此之外,还有外朝诸命妇进行拜贺。 同时,由于本朝还有一位身份地位俱不同寻常的太皇太后,在典礼筹备的过程中,也要充分考虑太皇太后的存在感。 登基大典举行第二天之后,外朝诸命妇们便陆续进入了光顺门外的命妇院暂居以待参礼。这其中,曾经在武周朝担任御正女官的裴行俭夫人厍狄氏被任命为内礼仪使,与外朝礼部尚书欧阳通一同筹备册封典礼。 李潼在皇后寝殿长安殿留宿一夜后,便又乖乖的返回了自己的寝殿蓬莱殿。诸礼仪琐事皆付有司操办,而他也并没有清闲下来,自有大量的事务等待他去处理决策。 眼下诸外事方面,除了仍在进行的河北针对契丹人的追击,倒也没有太过值得关注的大事发生。河北方面最新的战事进展也是喜人,随着李尽忠暴毙于瀛州、契丹军事大溃,接下来的战事便是各种追击。 这其中,黑齿常之、唐先择、杨显宗三路大军已经在幽州成功会师,河北境内的贼踪基本已经被肃清。原本回拒幽州的孙万荣所部契丹叛军也被已经抵达河北战场的张仁愿击败,并且一路乘胜追击,在原北方将领杨玄基、张九节等配合下,前路人马已经进入辽西地区,正在着手收复营州。 不同于原本历史上一言难尽的平叛战争,李尽忠主力被击溃于河北内部的瀛州,孙万荣所部虽然仍还保存一定实力,但已经不成大患。奚人倒戈也让契丹人失去了最大的盟友,而且这盟友一旦倒戈,插起刀来就更加的凶狠。 这其中,单单奚酋李大酺一次性便向大唐进献了足足五千多契丹人的首级,除了在正面战场上收割契丹溃卒的人头之外,留守族地的奚人甚至攻入了契丹人的松漠州,大肆掳掠杀害留守的契丹人部伍,一副要一鼓作气把契丹人搞残的架势。 原本历史上,作为契丹叛乱失败最大推手的突厥默啜,由于此前落败于东受降城,非但没能染指河曲,也没有力量再插手东北方面的战事。因此眼下的东北方面,唐军再次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 当然,在这一片大好的局面中,仍然存在着一定的隐患。东北方面,唐人的数量并不占优,大量东胡部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随着以营州为中心的羁縻秩序的崩溃,想要让这些东胡部族再重新归入大唐的统序中来,仍需一番苦功。 这当中最大的隐患莫过于靺鞨人的东逃,靺鞨也是东胡中一个古老的部族,如果不考虑其部族在大唐羁縻秩序下的独立性,那么靺鞨人的力量其实还要胜过契丹。 当然这一份强大也是充满了血泪,大唐初期,靺鞨人不幸生活在大唐与高句丽两大强权之间,其部落联盟中势力最大的粟末靺鞨便产生了分裂,一部分加入了大唐,并产生了以李谨行为代表的粟末蕃将群体。 至于另一部分族人,则就受到高句丽的驱使奴役,并安排在与大唐作战最前线的辽东地区。这一部分人际遇就要悲惨许多,随着高句丽的覆亡,作为战败者的仆从军而加入大唐,首领被扣押在营州,部属则安置在辽东地区,受大唐控制与更加东北的黑水靺鞨作战。 这一次从营州东逃的靺鞨首领乞乞仲象等,便属于后者。他们当然享受不到太多大唐的恩惠,所领略到更多还是大唐的残暴,心中当然存怨不浅,想要重新招抚回来并不容易。 而且辽东方面还存在着多达十几万户的高句丽遗民,这些人与靺鞨人也有着充分的融合,很有几分难兄难弟的味道。这也是原本历史上,渤海国得以建立的客观基础。 在当下这个时空中,李潼当然不允许海东再出现渤海国这样一个存在,但也明白若只是一味征剿、恐怕会适得其反。 所以他也充分利用大唐此前几次东征所遗留的人事基础,一方面大力提拔东北系的将领,黑齿常之麾下就有数名原高句丽高氏、泉氏等人选,用以分化高句丽遗民。另一方面就是积极联络黑水靺鞨,通过这些东胡本土力量遏止住粟末靺鞨的东逃之路。 以夷制夷向来都是强大帝国维持边疆秩序的不二法门,毕竟想要维持这么大的疆土规模,全凭正面战场的投入,哪怕再强大的政权也禁不住这种消耗。虽然过程中难免会有养虎为患的弊端,但总体上而言还是利大于弊。 李潼这些年与周边诸胡也算是打过不少的交道,感触最深其实还是在面对边疆胡患的问题上,把一个部族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这种观点还是稍显粗暴简陋。除了政权与政权之间的矛盾,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矛盾,其实还存在另一个维度,那就是阶级之间的矛盾。 大唐立国以来,对周边诸胡的政策虽有强硬、但也不失怀柔,整体上而言还是一种开放与包容。高宗一朝疆域盛极,四面出击,虽然这些蕃胡们也难免征役之苦,但所获得的封奖赏赐等各种战争红利也是不少。 但这一部分战争红利,绝大多数都被那些蕃胡酋首们所截留,普通的部族民众得惠甚少,这就在底层中形成了强烈的不满。而那些蕃胡酋首们,一方面从大唐获取各种战争红利,一方面则就煽动与利用这种底层怨气,不断作乱以谋取更大的好处。 有关这一点,那些西河行社胡奸雇佣军们表现可谓淋漓尽致。大唐军队中存在着大量的城傍与仆从军,但整体战斗力不高,顶多跟在主力唐军后面打打顺风仗、清理一下战场,或者承担各种军事劳役。 但西河行社不同于那些胡酋们各自统率的仆从军,他们是由朝廷直接遣使、并由唐人将领直接指挥战斗,战争的奖赏也直接下放到士卒个人。所以在战场上的表现也都极为生猛,无论是在攻坚还是在野战中,都有着不俗的表现。 其实无论唐人还是蕃胡,真正底层生活都极为清苦。但相对而言,大唐占据着此世面积最为广阔、适宜耕作的土地,而且还有律令法规去维持籍民的生存空间。而那些底层蕃胡部属们,则就完全活得没个人样,可以说是各自酋首的私人财产。 达则兼济天下,李潼觉得很有必要将福报传达六夷,解放那些被诸胡酋首们所奴役的蕃胡人民。毕竟大唐皇帝还有一个天可汗的头衔,无论华夷皆我子民啊。 所以接下来对东北局势的平复策略,他便打算以羁縻兼以编户,通过乡里三长等逐步取代豪酋都督。当然,诸蕃情况不同,完全的生搬硬套未必能够达成预想中的效果,但只要能够削弱蕃胡部族那种人身依附与隶属关系的部落制度,就值得尝试。 毕竟种姓制度里都能搞民主普选,还有什么是不行的。先从一些势力弱小的蕃胡部族里练练手,玩坏了就玩坏了,只要稍有成果,那就可以继续推广。 当然,诸胡那样的社会组织结构也自有其深刻原因所在。生产力低下,没有农耕这样稳定的生产方式,个体对抗风险的能力太小,不得不抱团求生。 在李潼之前,不是没有个人或者政权尝试此事,但多数无疾而终,没有得到充分的贯彻。没有稳定的生产环境与生产方式,即便强行编户,这些籍户也很难长久的存在,各自破产、沦为赤贫后又聚集起来爆发更大的动乱。毕竟就连中原王朝,都难免土地兼并的周期性矛盾爆发。 不过李潼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目的本也不够纯粹。 他所着眼更多,还是在最短时间内挽回从高宗后期直至武周一朝逐渐有所衰落的军事霸权,只有在军事上重新回到高光时刻,确立一个不容挑衅的权威,接下来才是需要考虑制度与生产力是否配合的问题。 对于诸胡编户,他心里也有着一个清晰的尺度判定,那就是需要满足军事雇佣、贸易互补以及原料供给等几方面的要求。诸胡若不能满足这几类要求,留着价值也不大。 比如随着三受降城建立起来,河朔方面形势趋于稳定,河曲六州的东突厥降户们可以征募为兵、放牧提供马匹、皮毛、肉食等各种物资,以及参与盐业生产乃至于矿业开采,这就有编户的价值。 至于仍然活跃在漠北地区的那些突厥人众,就是需要狩猎追击的目标。 这些蕃胡的存在,不只不能给大唐带来利益,同样也会威胁到河曲六州他们那些同族的人身与财产安全。饭碗在哪里,屁股就在哪里,哪有那么多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05 册授群臣,大治将兴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就在李潼还在与集英馆诸学士、包括两省官长们讨论于诸蕃部推行三长制度并进行编户步骤和目标的时候,皇后册封典礼也如期举行。 原雍王妃郑文茵,出身中原名族荥阳郑氏,入配天家以来也是妇德温婉、人所共见,而且还新进为天家添丁、产下嫡长子,得受册封为皇后也是当然之选,可以说是上上下下都满意的一个结果。 随着皇后册封完成,连场国礼总算告一段落,后续或许还有一系列的礼事,也都不需要维持这么大的规模。接下来皇帝与皇后在大明宫含元殿大酺礼谢群臣并内外宾客,持续三日之久,太皇太后也列席殿中,君臣上下可谓其乐融融。 在皇后典礼册封完成之后,朝廷接下来再作礼事,那就是为孝敬皇帝设庙专祀,同时恢复先雍王李贤太子之位。 这两项礼事便没有再大肆铺张,只着有司督办处理,甚至都没有放在朝堂进行讨论,就算有一些御史言臣做出各种各样的建议,朝廷也只是纳而不论。 之所以这么处理,也是无奈之举。李潼的身世过于复杂,得位过程也是曲折有加,如果深入讨论下去,势必会延伸出各种各样的观点,无论哪一种观点其实都很难符合众愿,并不利于刚刚恢复稳定的朝情局面,索性存而不论。 李潼也没有一根筋的非要将嗣序所属讨论个明明白白,因为没有必要。后世别宗入继大统虽然也有相关的礼议争执,其中比较著名的便是宋英宗濮议与明嘉靖的大礼议。 但这两次政治事件,与其说是皇帝孝心深刻、一定要给亲爸爸一个名份,不如说是出于种种政治考量,新皇为了确立自己的权威而主动挑起的朝情对立。 李潼得位过程虽然曲折,但在君威这方面还是拿捏得死死的,如果还要靠给他爸爸争名份才能确立自己的权威,那也实在是白混了。 虽然事情模糊处理会留下一定的礼法混淆之处,但这种余波大可交给时间、循序渐进的去解决,没有必要在登基伊始便供人磨牙、树立各种对立情绪。 如今的他,就是大唐理所当然、当仁不让的皇帝,只要确立这样一个共识,时局就能顺利的发展下去,讨论任何别的事情,都是节外生枝。 几项大礼结束之后,接下来就是群臣期待已久的靖国封赏了。首先受到封赏的便是李潼的两个兄长,虽然两人早就殊封亲王,但那毕竟是他四叔在位时期搞的,眼下新君登基,还是要做出一番改变。 这其中,汉王李光顺改封为同王,潞王李守礼则改封岐王,各给实邑三千户。同州便是左冯翊,岐州则为右扶风,取宗室辅弼之意。 李潼虽然做不出唐玄宗跟兄弟们大被同眠那么肉麻的事情,但他对兄长们的感情与信任却并不少。长兄李光顺谦恭自守,二兄李守礼乏甚心计,兄弟们患难与共,且多年前便以李潼为核心,或许没有什么大的功事创建,但也都在竭尽所能的为李潼上位提供帮助。 如今想来,李光顺之所以硬要将原来的婢女迎娶为妻,除了深情笃守之外,应该也是存了几分表态不争的想法。李守礼虽然没有这么敏感深刻的心思,但也一直对李潼言听计从,少有自作主张。 李光顺原本是以西京留守而参知政事,改封之后便罢知政事,担任殿中监。李守礼此前就任并州大都督,但并未到任,如今河东局势也恢复平稳,便在朝担任左卫大将军,并就任第一任的京营指挥使。 京畿宿卫改革关乎社稷安危,虽然亲王执掌京畿防务也有些不合理,但除了手足兄长之外,李潼还真的不太放心交给其他大将。让李守礼站在台前领衔其事,才能确保李潼的意图得到充分贯彻,从而渡过这最初阶段的磨合期。 除了两位兄长之外,虽然在东都时,李潼对他姑姑态度不够客气,但这一次既然要大爵宗室,还是给他姑姑加了太平大长公主的封号,与两位兄长并给实封三千户。 不过李光顺与李守礼自知李潼并不希望太多实邑分给宗室,所以在受封之后百般推辞其封,最终取一折中,各自实封千户。 至于太平公主,虽然有些不情愿,毕竟她原本实封便已经达到五千户,加大长公主号后本来就给裁减了一部分,但有皇帝亲兄弟做出表率,也不敢贪恋封户,只能不无委屈的上书辞封,也接受了千户实封。 李唐宗室在相王在位时虽然回了一波血,但之后神都动乱又折进去一部分。至于剩下的这些,李潼倒也没有再做裁抑,仍然承认他们各自封爵,只是将原本溢出永徽年间食封规格的一部分给裁去了。 宗室中唯一在这一次风潮中逆风而上的,就只有李恪一支的李千里了,从原本不无尴尬的郁林王改封新平郡王,作为皇帝优待宗室的一个代表。 李潼也不是抠抠搜搜,舍不得优待宗室子弟,实在是滥封之例一开,便是有害无益。 宗室子弟本就享有各种优待,若确有才能,无论从军从政都不愁没有出头之地。没有正事干的那真是一窝一窝的生,他家里就有这样一个种子选手,给太多优待不独会给朝廷带来极大的经济负担,也容易把人给养废了。 宗室封奖后,功臣的封给才是一个大头。李潼这一次归国靖难,并没有经历什么宫变阴谋,返回洛阳后便开始着手收拾烂摊子,该清理的也都清理的差不多,所以倒也不必再考虑什么屁股问题,可以本着一个公平公正、就事论事的原则。 在这一次靖国定乱中,长平王李思训叩关迎王、宰相欧阳通匡正礼仪、黑齿常之北击契丹、姚元崇大破突厥,此四者论功为功臣第一。李思训在宗室中已经被加了一百户的实封,欧阳通受封潭国公,黑齿常之改封瀛国公,各自实封五百户,姚元崇受封吴兴郡公,实封三百户。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至于其他功臣,也都各自量给封爵,受爵者还是以军功为主,一日之内,朝堂中再添二十多户爵门,其中绝大多数还是来自原陕西道大行台,毕竟都是相从于微的老同志们,如今总算取得阶段性成功,当然要给予褒扬回馈。 受爵之荣,并非人人能够享有,但接下来的靖国奖犒,则就凡所参事、人人有份了。群臣散阶各自递增三五级不等,短短半年多时间的努力,抵得上以往数年乃至小半生的奋斗,许多朝臣因此一步跨越三品、五品这样的高中阶层的鸿沟,自然是欢喜不已。 而对朝廷来说,通过这样的普遍提拔,既能增加朝廷的凝聚力,同样也提拔了一大批的少壮官员们进入中高层次,可以授给更加重要的官职,使得整个官场都生机焕发。 靖国时期结束,朝廷政事堂也迎来了一次格局调整。长平王李思训罢知政事,专掌宗正事宜。礼部尚书欧阳通则以开府仪同三司的殊荣致仕,荣养京畿。 姚元崇以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并负责接下来新朝第一届的冬集铨选。 原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格辅元以户部尚书归朝拜相,继续主持南北漕运事宜。原辽东道后军大总管娄师德,则以兵部侍郎拜相,并外任河北道安抚大使,全权负责河北道复治事宜。刘幽求以尚书左丞归朝拜相,负责扩籍编户问题。 杨再思以中书侍郎为东都留守,李元素则以尚书右仆射兼领太府事,掌管商贸事务。原辽东道中路大总管姚璹归朝担任门下侍中并领国子监,筹备明年科举事宜。 这一次的政事堂人员调整,虽然仍是七员宰相,但却少了许多权益应变的味道,宰相们各有专事,使得朝廷政事运转变得更加有条理秩序。 在这一轮人事调整中,李潼也并没有忽略他丈人郑融。虽然娘子郑文茵提出了限制后族的要求,但李潼自己心知外戚作为一股政治力量活跃于历史舞台中,自然有其存在的意义,并不仅仅只有祸国干政这一个方面。 太远的历史格局不谈,近世以来,外戚祸国的概念之所以深入人心、成为一种政治正确,主要还在于他奶奶武氏一族的瞎折腾。皇后有鉴于此,不希望其家族过多干涉朝事,但若皇后一族太没有存在感,也是不妥的。 须知眼下活跃在内外的外戚家族并不只有皇后一家,李潼眼下虽然大权在握,但根基仍然不够雄大,还是需要唐休璟给他看着安西,唐先择、杨显宗等在军中也都是壮力代表。 就算皇后一族恬淡不争,其他外戚家族也都安守本分,但却防不住别人的邪念邪计。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为了保护他的妻儿,李潼也要给予他丈人郑融一定的势位,以达成一种内外均衡。 所以在权衡一番后,李潼还是封郑融为阳城郡公、并担任秘书监,在朝中占据一个上卿高位,以确保皇后母子不会受到外朝人事邪念的滋扰。 当然,这种情况也不会长久维持,安西陇右方面,随着郭元振等人的成长,三五年内唐休璟回朝,京畿宿卫系统改革成熟,越来越的的青壮将领成长起来之后,一些外戚味道浓厚的将领各自归朝荣养,也都是应有之义。 并不是李潼防戚如贼,而是想要维持长久的人情和睦,就不要把人放在错综复杂的世事中过多考验。诚如皇后所言,世道之所兴废,并不集中二三之选,只要制度、环境有所保证,必然会有才流涌现,争为国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06 拆门少卿,威震京畿 随着朝廷中枢回迁长安,长安城再次活力焕发,变得更加繁荣起来。 过往几年,在行台的治理下,虽然长安城市井风貌也大有起色,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较之贞观、永徽时期还是颇有逊色。毕竟行台虽然独大于陕西,但终究不算真正的国家中枢所在,上层的政治纷争也难免会给民间带来不小的影响。 类似长安城这种等级的存在,繁荣与否也受到方方面面的影响,政治、经济、文化等大凡有一方面的因素不到位,都不足以将整座城池的潜力都完全挖掘呈现出来。 如今海内重归一统,社稷恢复秩序,大量时流也都伴随圣驾前后涌入了长安城中。不过如今的长安城,较之他们记忆中还是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各种各样的差异大可留待日后慢慢体会,首先需要解决的还是基本的居住问题。特别是对一些随驾官员而言,朝廷重新返回长安,他们当然也要在长安城中各自置业,基本生活稳定下来,才能安心于事,谋求仕途上的进步。 朝廷当然也考虑到了官员们的居住需求,所以在大礼结束后的犒奖过程中,赐给宅邸也是一项重要的奖赏内容。基本上五品以上的官员,人人都获赐宅邸一所。但这也仅仅只是满足了一部分需求,毕竟五品以下的中下级官员才占了主流。 有关这一点,朝廷也并非全无准备。早年长安城中轰轰烈烈搞了几年清算勋贵的工作,在城中百坊收回了大批的宅业,如今则就按照百司各自需求比例划给诸司,然后再由各司以市价稍低的价格租给各司官员、供其居住。至于所得回款,则就充入各司公廨本钱中,以应付日常的福利发放。 此前朝廷针对群臣赏赐出大批的财物,以至于府库都略有空竭。现在通过这么一运作,困境便得到了极大程度的缓解。官员们可以各自拎包入住本廨公宅,避免了奔波置业的劳累辛苦,而他们各自手中赐物也得以回收上来,可以维持各司日常基本运作。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朝廷这种解决方案,毕竟官员群体本身就属于社会中的精英阶层,对于基本的起居环境自然也就难免有着更高的要求。所以还是有许多官员并没有选择入住公宅,而是打算在城中另觅住处。 可是在经过一番访问后,他们才发现长安居大不易。本来长安城规模便比东都洛阳大了许多,哪怕在城池最为繁荣的高宗时期,城中百坊都没有住满居民,特别是西南诸坊有许多整坊俱空,居住需求并不紧迫。 然而如今再看来,长安城却是百坊满盈,几无闲地。甚至就连最偏僻的坊区,都住满了民众。至于一些贵坊热地,则就更加的一屋难求。 之所以会发生这种情况,一则是大量的宅业收为官有,二则就是原本行台政令对居民附籍的刺激。特别是去年行台民爵赐给与丁权发授,规定只要役满五年,民众就能因户籍所在而获得众多的惠利。 从垂拱年间一直到行台分陕行政时期,两京之间本就是人员高速流动。大量关西民众被迁到河洛地区却没有得到妥善安置,而行台方面又极为重视流民入籍,所以其中大部分民众又重新流回关中。 虽然行台是鼓励民众各归原籍,但无论是实际的路程还是州县编籍安置的效率、都远远比不上长安京畿所在。再加上行台在长安城周边开设了大量的官造工坊,也急需劳动力的补充,所以许多民众干脆就选择落籍长安。 随着行台民爵、丁权的发放,籍户们的黏性被进一步拉升,许多人都盼望着能够成为真正的长安人,享受户籍所带来的种种惠利,更加不愿意放弃如今所拥有的宅业。 当然,具体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充满着各种利弊权衡,只要价钱给得高,不是不可以谈。但是当原本价值不过千数钱的偏坊半亩草屋都叫价百数缗的时候,这买卖似乎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听到当地居民狮子大开口的报价,许多后来的买主都不免气极反笑,只觉得这些人脑筋有问题。 然而卖主们却仍振振有词,拍着自家摇摇欲坠的柴扉不无自豪道:“客人所见只是半幅草屋,但对我家却是兴家之所!再过四年丁权到身,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能知我家不会青蒿立梁,也出一位明经、进士?现钱百缗,已经是冒了家道中落的风险,再要削价,那真是谈不得!” 买主们看看那格局狭促、几根虫蚀烂木支起的草房,实在观察不出还有什么继续家道中落的余地,但屋主仍是咬紧牙关不松口,也实在让人好气又觉好笑。 这种坐地起价的口吻,当然只是刁民无赖习性,但其背后所仗恃的,还是对朝廷政令惠民的信心。众志成城,长安城哪怕一块臭水沟烂地,那也是价比千金!守住此处家业,哪怕此生穷困潦倒,谁知几代后不会门前列戟? 寻常市井间风气已经如此,至于城中那些贵坊、名坊,买卖双方的交涉那就更加热闹。长安城虽然规模雄大,但讲到宜居性却并不如东都洛阳,但这只是整体上的一个差别,具体到一些特殊的坊区,还是很有可比性的。 城北诸坊因为地近皇城,所以是当之无愧的贵坊,早年间便是勋贵名臣扎堆居住的区域。不过如今城北诸坊住户大部分都遭到清洗,朝廷划给百司的官廨公宅大多数便集中在这一片区域,也是为了保证百官免于奔波之苦,上下班方便。 但贵坊未必宜居,否则皇家便不会放着好好的西内太极宫不住,又劳工费力的另造大明宫。真正讲到宜居,还是城东万年县乐游原到曲江池这一片区域。此境地势颇高且水域不少,自然也是城中置业的上佳选择。 因此许多随驾返回长安的朝臣权贵们,便将视线落在了这一片区域中,或是派遣家奴,或是亲自前往游访,挑选符合心意的住宅。 不过他们也无可避免的遇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眼挑花了、钱不够了。城东诸坊大凡能上眼的宅邸,价格都已经超出了普通人能够理解的范畴,而且交易起来要更加繁琐。 当然,对于真正的权贵而言,市场价格从来也不会对他们得到自己心爱之物形成阻碍。权力变现,有着各种各样的途径。甚至都不需要他们掏钱,只要流露出对这宅邸感兴趣,自然会有人拱手奉上。 千百年来,世情如此,哪怕此世也不例外。所以城东诸坊的宅业易手频率,反而较之普通坊区还要更加频繁。 但是很不巧,如今长安城中有一个特殊人物存在,那就是平阳公武攸宜。武攸宜如今官居太府少卿,总掌市易平准事宜,同时兼判社监署事。前者让他有足够的权力干涉城中宅业买卖事宜,后者则让他有足够的耳目监察相关事宜。 武攸宜这个家伙也是一个异类,神都革命中大难不死,早早的便投靠了当今圣人,非但没有遭到闲置冷待,反而在行台中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新朝新秩序,同样又获得了一个实权要位,大把热情亟待发挥。 最开始,武攸宜在长安城园宅买卖的热潮中还乏甚存在感,可是当宰相姚元崇之子姚彝以钱五十缗购得永乐坊数亩园宅、因乱市而被判令归还时,等待多日不见执行,武攸宜亲率府吏直入坊中,拆门拖走。 这件事自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甚至就连圣人都亲自过问,群众们也都纷纷观望事态发展。事情最终结果则是姚元崇勒令儿子归还园业,圣人则亲赐甲第一所供姚氏子弟立业成家,以示对姚元崇爱护,但却并没有追惩武攸宜。 经此一役,武攸宜“拆门少卿”之名响彻京畿,而城东诸坊围绕园宅所滋生出的官商贿结之风一时间也为之肃然。而且在武攸宜的建言下,朝廷于太府寺再设宅厩署,专门负责管理园宅买卖相关事宜。 当然,武攸宜也绝不是什么不畏权贵、刚正不阿之人。在宅厩署设立之后,便亲自参与拟定《宅厩式》,相关令则二十多条,从头到尾突出一个重点,那就是要钱。 长安这样的大城,本不该因为园宅住所而产生什么纠纷,可是随着籍民激增以及宜居住所的稀缺性,已经到了不设法监管便会乱套的程度。 当然,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向往是人之本性,不该加以压制,但若以此投机炒热、牟取巨利,又或官商勾结、权力变现,则就必须要管。 而且,《宅厩式》的颁行,还给目下朝廷捉襟见肘的财政直接开源创收,极短时间内,便从京畿过热的宅业买卖市场中抽取税钱巨万,也让这种风气为之一敛,不再像此前那样滥无节制。 对于武攸宜的这一次行为,李潼表示很欣赏,但他也没有想到,很快报应就降临到自己头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07 鸡犬升天,贵戚匿野 京畿百坊,地理环境各不相同,人气也都有高有低。但若要评选最热的几个场所,隆庆坊绝对位列其中。 隆庆坊的地理位置优越,南面直当春明门大街,北向大明宫、西距太极宫都路程不远,东转出城便是灞上原野,西南则是东市、平康坊等繁华之地。 更重要的是,在普遍缺水的长安城中,隆庆坊中坐拥隆庆池。随着隆庆池与城外龙首渠勾连起来之后,水势更加消涨有度。拥有着这么多的便利,隆庆坊也成为整个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宜居坊区。 如此优越的环境,也让隆庆坊中的宅业引得群众垂涎。特别朝廷回迁、皇帝登基之后,其旧从宠臣新安县子田少安、乳母越国夫人郑氏等等俱辟宅坊中,新朝近贵毕集一坊,也让许多时流幸徒做梦都想列居其中。 所以近日隆庆坊中也是各家豪奴与掮客云集,频频造访坊中住户,商谈买卖宅业事宜。这也极大的骚扰到了坊居安宁,以至于左金吾卫不得不专在隆庆坊加设街铺巡逻、驱赶闲杂人等。 但即便如此,隆庆坊四边坊门也都聚集着许多人众,对坊中出入人员频有骚扰。 当然,骚扰人也是一项讲究眼色的事情,真要遇到惹不起的人,他们也是不敢随便入前骚扰的。这一日午后,一路骑士自城北策马而来,当中簇拥一驾青蓬马车,将近坊门时,有一些新至此处蹲守的人便按捺不住,想要入前喊话,却被旁边人忙不迭拉住。 “你这蠢奴没眼色,可不要连累大家!知这家是谁人,就敢上前骚扰?” 听到旁人喝骂,几人脸面自觉有些挂不住,忍不住忿忿道:“我家主人也非俗类!管他何种出身,又不是当街闹凶,只是商谈买卖,哪怕当今圣人出街巡行,也不会霸道到不准行人声张!” 旁边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大笑起来,不再出手阻止,反而有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撺掇他们上前。那几名豪奴也不是没有眼色,见众人如此态度,终究不敢放肆,缩在人群中直到那一路骑士入坊,才小心向周遭询问道:“这是谁家随从?” “那一家主人是殿前司田将军,张警陛前的人物,你家主人若也有在侍御前的威风,想也能混个出入有见的眼熟!” 旁边人这才笑语盈盈的说道,而听到这一答案,那几名豪奴也都忍不住安抽一口凉气。殿前司内卫中郎将田少安,作为当今圣人潜邸故仆,如今也是名动朝野的大人物,寻常人自然招惹不起。 竟日围堵在此,也是无聊,众人闲来难免讨论当朝人事。田氏家人刚刚入坊,自然是一个颇好的谈资。便不乏人卖弄见识,讲起这位在朝新贵身世种种,本是坊间浪荡子,却因幸从潜龙而今鸡犬升天、显贵朝堂,际遇可谓离奇,也实在让人羡慕不已。 且不说坊外闲人的喟叹议论,田家队伍入坊后,策马行于队伍正当中的田少安便便凑近篷车并低声道:“郎君是先入仆邸还是……” “先去你家罢!” 车内响起一个兴致不高的闷哼声,李潼坐在车内,脸色同样有些不善,尤其想到最近几日试探入坊都因为坊外人迹杂乱而不得不退回,心里不免更加恼怒,又吩咐田少安道:“近日入坊新户,报给平阳公,着他亲来稍作‘慰问’!” 李潼自然有恼怒的理由,就因为那些聚集在此的闲杂耳目,眼下都已经到了十一月,他都没能入坊一遭。哪怕动用了金吾卫,也只是把那些闲人驱赶出坊,四门则仍被堵得死死的,换了谁也高兴不起来。 田少安自然听得出圣人情绪不佳,便也不再多问,当先引路,直往位于隆庆池西南侧的自宅而去。待入宅门,喝退自家奴仆们,这才亲自将圣人搀扶下车,直入内堂。 待到入堂,李潼情绪才好转一些,背手在堂内绕了一遭,所见摆设不失简朴,不免啧啧道:“田某如今也是朝中亲贵人物,民间能无豪货奉给?张设如此简朴,是示我以俭,还是笑我恩薄?” 虽然圣人语气只是打趣,但田少安却不敢怠慢,闻言后苦笑一声然后才说道:“仆生人贫寒,一朝得志,哪能按捺得住。近日进奉者频有,唯是老父在堂,凡所干谒无不大杖砸出,不准我有分毫纳私。阿耶言我所事非常,拱卫宸居、与人间何涉?凡来贿者,看似献金具玉,实则是将我全家性命沽卖试法!” “田翁是个明白人啊,但有所求,皆告于我,若连我都不能满足,世间几人能填此欲壑?” 李潼听到这话也是非常满意,田大生一家与他可谓情义深厚,他心里也不是不担心际遇骤变后故人心境有所转变,听到田少安这番回答,自然倍感欣慰。 家教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田大生出身草野但能家防谨慎,姚元崇一代名臣,反而管不好自家儿子。 入席坐定后,李潼便又抬手说道:“去将裴伷先引来吧。” 田少安闻言后便点点头,立在廊下对仆员耳语一番,然后便返回侍立。不多久,一身青灰袍服的裴伷先便趋行登堂,及见圣人在堂,忙不迭顿首拜道:“罪民顿首,死罪死罪!微身所系,竟劳圣人鱼服来见!” “既在坊曲,不需多礼,裴卿且入席。” 李潼望着裴伷先稍作摆手,待其惶恐坐定之后才又轻声道:“着你所事已经有了眉目?” 裴伷先闻言后又身躯绷紧,继而垂首道:“罪民得遣之后,细访河洛周边诸县,最终于嵩阳县治南城山间一寺内访得庶人哲家眷。除前显迹几人,前私逃房州诸妻妾儿女俱匿寺中。因未有新令,罪民不敢贸然现身,留员于近监察动向,匆匆归京禀告……” 此前李潼他三叔、四叔在北邙山同归于尽,虽然事后参与此乱也有一些散卒被抓捕,但当问到他三叔家眷所在时,则就全都语焉不详。 当时都畿局势仍然不失敏感,李潼也没有让人大张旗鼓的继续搜捕,仅仅只是告令州县张榜访问,至于私下里,则就派遣一路跟随他三叔一家北归且熟悉一家人员构成的裴伷先秘密探访。 不过若不动用官府的耳目力量,苍茫原野中想要准确追踪出一群人的下落也并不容易。裴伷先也是明察暗访半年有余,才终于有了一个眉目。 确定了他三叔家眷踪迹所在后,李潼又询问了几个细节方面的问题,比如这群人人数多少,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迹象等等。 在听完了裴伷先的禀奏后,李潼则就陷入了沉默。他让人追查他三叔家眷,主要还是担心或还有别的潜在未发的隐患。现在听到裴伷先讲述一行人从员寡少,为了避免露出行踪还不敢与外界联系,生活得也是清苦有加,他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对他三叔一家虽然不怎么感冒,但也谈不上要赶尽杀绝。就算有什么冲突,那也是他跟他三叔之间,乃至于跟堂弟李重润之间,现在两人已经俱不在世,剩下孤弱妻女也谈不上什么威胁,犯不上再加以戕害。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吩咐田少安道:“即日派遣三百员众前往嵩阳访问,若庐、若庶人哲妻女愿意归京,迎回京中安置。若是不愿,留下一批财货,捐新佛堂,购置田宅供其安养余生。来去小心,不必告于外人,无论作何选择,不得威逼欺侮。” 田少安闻言后便点头应是,而裴伷先在听到圣人如此安排后,又不免连连赞美圣人仁德。 “闲话也不多讲,裴卿事中确有助益,可惜不能明堂表功。旧事刑格已出,你等同案今冬前往安北。具书一则,你贴身收藏,入境后递给安北长史解琬,暂且留用北疆。若仍愿捐身建勋,用功北疆、风光归朝。若是不愿,两年后可自行归乡,安养乡中。” 说话间,李潼将一封便笺递给了裴伷先。 裴伷先手捧这一份书信,又是不免涕泪横流,伏地顿首哭拜道:“罪民刑家孽余,但得生存,已经感恩不尽。圣人洪恩网开一面,更给罪民着功之机,罪民一定不负此恩,来年必有凯旋朝拜之期!”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李潼也是颇感欣慰。他对裴伷先还是不无欣赏的,否则此前在洛阳的时候便不会赐其李姓。虽然说裴伷先的伯父裴炎在他亲爹李贤被废一事上做了一把推手,但这些陈年旧账也没有再斤斤计较的必要。若裴伷先真能改头换面闯出一番前程,也的确不辜负他这一份欣赏。 等到裴伷先离去后,田少安又入前小心翼翼道:“舍下已备薄席,圣人是先用餐,还是……” 李潼闻言后没好气白他一眼,若只是为了见一见裴伷先,大不必费此周折,老子好不容易出趟宫,就是为了吃你家两碗大米饭?问这话就是没眼力劲! 田少安见圣人神情如此,干笑一声,然后才又说道:“行仪车仗俱已备妥,只是委屈郎君要由侧门行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08 三原县子,妻儿同荣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位于隆庆池南侧的三原李学士府邸,无论所处地段还是宅邸规模都颇为醒目,哪怕在一干当朝新贵宅业之间都不见绌。 类似隆庆坊这样位置与环境绝佳的坊区,已经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居住需求,同样还拥有着颇为重要的社交价值。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许多人花费那么大的代价与精力都希望入住此坊,所求当然不只是有瓦遮头那么简单。 所以许多新进入坊的住户们,也都热衷于培养乡邻友谊。虽然三原李潼之名不闻于河洛,但能够在如此贵坊坐拥豪宅,想来在此前的行台中也是一号人物,所以还是有许多邻居登门造访。 只不过这一位李学士虽然家居闹坊,但却颇有几分大隐于市的味道,其家风严谨、防范深刻,家人们几乎不与坊中邻居有任何交流。除了日常用物的采买,几乎不见有什么人事出入,那些邻居们投帖拜访,自然也都如石沉大海,不见回应。 家防严谨是好,可如此不近人情,则就难免会让人感觉倨傲。入住坊中人家少有俗类,自然也都不免心高气傲,既然不被理睬,索性对这一户人家也是视而不见。 只不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越来越多的坊民不免猜测那位三原李潼究竟何人,也由此生出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说那李潼是当今圣人文学之友、心腹侍臣,有的则说这李潼是行台一位事边要员,或在安西、或在安北。 这样的说法还算正常,但有一些更加离奇的猜测则就显得荒诞不经了。有的说当今圣人私底下有一支察奸除恶的秘卫、不为人知,那李潼正是这一支队伍的头目,为了保持身世、行迹秘密,所以其宅居才如此小心谨慎。 甚至有人说那李潼才色动人,其实是当今圣人入幕之宾、断袖密友。又或者干脆就没有什么李潼,这一处宅居就是当今圣人用来安置一些不方便接入宫中的女子所设的别业。 当然,这些太过离经叛道的猜测,也不过是二三亲密之人私底下戏言内容,不敢随便在外传扬,言者偶发奇想,闻者也不过一笑置之。但究竟有没有心腹奸恶者密录言论而告密于铜匦,那就不得而知了。 说到底,终究还是这一户人家给人的印象太过神秘,再加上所居过于显赫,所以才引发各种各样的猜想。 但这也不过闲来一场谈资,武周一朝的妖氛浓厚与靖国时期的时局动荡刚刚过去不久,时流仍然不失敏感与谨慎,对于跟自己关系不大的隐秘之事,好奇或有,但也都少有寻根究底。 李潼这段时间处理军政大事之余,为了回一趟家也是挖空心思,倒是不知道坊中传言里他自己已经日了自己。 随着左金吾卫重点巡查看护坊居,隆庆坊外虽然仍是喧闹不已,但坊中环境倒也恢复了清静。除了坊中居护出出入入之外,已经少有闲人游荡于街曲之间。 李潼在田少安邸中稍作沐浴梳洗,换了一身绸丝锦文、看似低调但又不失骚气的袍服后,便从侧门离开了田少安的府邸,小巷中车行片刻,便进入了他乳母越国夫人郑金的宅邸后园附近。 郑金如今长居宫内、兢兢业业的担任皇子皇女们的奶妈总教头,所以这园宅也只是空居,只是安排了一些宫中旧人维持日常洒扫清理。 不过内谒者乐高今日奉命就邸赐给越国夫人一些张设器物,并下令封锁了后园,待听到后园外门响起五长三短的叩门声后,乐高便亲自入前开门,等到来人闪入门内,忙不迭说道:“圣、郎君,甬道已经砌成,可以直接归邸。” 李潼拍拍小家伙儿肩膀以示勉励,然后便不失欢快的迈起步伐横穿后园,很快来到东侧小门,穿过小门后便是一道夹墙甬道,复行将近里许,终于抵达了自家后门外。 “若教眼底无离恨……” 李潼靠在门边,向内低声念诵道,不多久,内宅响起另一个回应声:“不信人间有白头!” 吱呀一声,门从内里被打开,身着一袭翠裙的柳安子站在门内,一脸欣喜道:“郎主总算归家了!” 一番周折后,总算回到了自家里,李潼阔步入园,心情竟隐隐有些激动,但还是将心内急切按捺下来,背着手缓步向内踱步而行,语气平静道:“娘子怎么不来迎见?” “娘子她、她……” 柳安子听到这话,脸上浅露难色,视线瞥了一眼后门内侧那一堆青砖,然后才入前小声道:“娘子说,若不是见郎主送回信语尚见心思,便要着奴等砌了高墙,不给郎主再留一方便门户……” 李潼听到这话,面皮不免一热,片刻后则冷哼道:“这女子有些任性了,不体恤外事的辛苦,速着她内堂来见,小郎一并奉来。” 说完这话后,他便昂首直往内堂行去,见到堂中熟悉的素雅摆设,心内自有一份温馨,驻足片刻后才又说道:“离家多日,音讯少传。家中添丁大事竟都不能宅居守候,确是有愧家人,娘子居在何处,引我去见。” 柳安子跟随在后,俏脸上不失尴尬纠结,只以目视东侧寝居暖阁,李潼见状后干笑一声,折身便往暖阁行去。 然而当他来到暖阁门外轻叩门扉,却被发现门窗都被从内里锁死。唯有侧门一名老宦者恭立门前,入前笑语道:“小郎午后便嬉闹不眠,原是喜迎郎主今日归家!” 李潼叩门不见回应,站在门前不无尴尬,得知小儿正居侧厢,连忙举步行入其中,阔步转入屏后笑语道:“让我瞧瞧我家长生奴!” 厢阁中自有乳母居近侍奉,听到这话后便将婴儿自帷幄中抱出,小心翼翼递入李潼怀里。一身奶气的小家伙儿颇显壮硕,襁褓中踢蹬摇摆的手脚也颇为有力,乍入怀中虽然不像李道奴一泡童子尿欢迎老子,但那小拳头却挥舞挣扎着哭闹起来。 “小儿弄声洪亮,手脚有力,有劳你等侍员用心照料。此前憾身不能归,仰诸惠利养护妻儿,稍后必有重赏相谢!” 李潼手忙脚乱的抱着小家伙儿哄着,同时又望着跪在室内诸人笑语道。 这些阁室之内侍奉众人自然心知自家郎主身份,听到这话后也都笑逐颜开,连连叩谢恩典。 李潼在房间里专心的哄弄小家伙儿,并不见侧方屏风后上官婉儿正趴在屏间、俏脸紧贴着屏风缝隙细窥内中情景。 柳安子从后方轻手轻脚行来,凑近窥望片刻后忍不住叹道:“郎主初为人父,哄弄小郎手法倒是不见生疏。” 上官婉儿下意识点点头,片刻后却冷哼道:“他本就外刚内秀的性情,归来月余,于苑中能不长戏儿女为乐?” 没钱看?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娘子日常思之念之,临到见面却又拒之,这番别扭,看客都觉得有些无聊。况郎主今身世终究有异往年,能推却世俗诸务归邸来见,想是用心不少,情义深厚……” 柳安子听到这话,有些无奈的在旁细语劝道。 上官婉儿掩耳抽身向内退去,舒展身形斜卧于榻,叹息道:“既然设坊居在此,就该让他明白,人间夫妻可不只有扑身嬉闹的欢愉!我家夫郎离家年余,忠勤用命、不辞辛苦,家中妻哭儿闹、不暇回顾,临到封奖,却一爵不给,这是怎样苛刻世道!” 柳安子听到这番抱怨,不免翻个白眼,索性不再说话。或许人家夫妻便将此当作乐趣,自己一个闲人,说多错多。 李潼在侧厢里哄弄小家伙儿小半个时辰,这小儿终于对他不再抗拒,拍着小手咯咯乱笑跟他互动起来。不过婴儿精力终究有限,不再哭闹后很快便在他怀中酣然睡去,睡时小手仍然紧紧攥着他的前襟,李潼就维持着别扭的姿势,把儿子送回帷幄中,轻轻的试探几番才将衣襟拉回,直起身来。 此时天色已经渐晚,夜幕逐渐降临。宅中用人都知郎主此夜归邸,所以便也张设起了许多灯火照明。 离开侧厢后,李潼又转入暖阁正门,抬手叩了几记,听到门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才凑上前隔门轻声道:“游子宦途,多有辛苦。唯念家中妻儿长望,才觉一丝温馨。今日辗转多处,终于归家,因感久来薄待娘子,至今粒米未进,盼与娘子并案共餐……你到底开不开门?” 门后窸窣微响,但仍不闻回应。李潼又等候片刻,然后便折身返回内堂,室内寻到一管凤箫提在手中,着令仆人在堂外架起帐幕,对着暖阁正门坐定,然后便吹奏起了一曲《子夜歌》。 此时夜风微凉,华灯明灭,箫声婉转、如泣如诉,那独坐弄竹的年轻人袍服慵解、俊美无俦,举手抬足之间风雅盎然,周遭凡所观者,无不为此沉醉。 房间中伏窗细窥的上官婉儿也是一脸的痴迷,樱唇间香气微呵,不自觉便想看得更加真切一些,身躯再向前倾,不自觉额头便撞在了窗扉上,吃痛之下才神思回转,抬手揉着额头忿忿道:“此人惯会色艺惩恶,只道人间女子皆服此道!” 一曲终了,不见房门开启,李潼反持凤箫,负手怅立于中庭,蓦地叹息一声,继而沉声吟咏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话音方落,暖阁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李潼闻声已是一喜,而房间中上官婉儿还在细咏诗联,闻声后也是一愣,片刻后转头望去,只见柳安子一脸局促的站在门前,低头躲避着她的目光并低声道:“对不住了娘子,你两人嬉笑怒乐总是情,总不该不顾旁人心碎声……婢子、婢子实在不忍,唉,你两人且共消遣,莫害旁人孤枕无眠!” 说完这话后,柳安子掩面飞逃,只留下上官婉儿一人愕然房中。 李潼见房门已开,自然也就不再拿乔作态,举步阔行直入暖阁,入房后便见彩裙一角飞撤屏后。他将凤箫抛在一边,入前抬手撩起衣带,继而便将那娇躯扑撞在墙壁上,顺手一捞温香满怀。 他抬手掐住这娘子左右摇晃的颈项,探头痛吻直至灯花炸裂,两道缠绵身躯才如脱水游鱼一般稍作分离。 上官婉儿瘫立自家夫郎胸膛与墙壁之间,两手紧环李潼的脖子,只腰肢还在不甘心的拧动着,短作喘息后,复又状似凶狠的一口咬在李潼颈间,并呜咽道:“薄情郎!分别时魂梦扰我睡眠,相见时才色扰我心怀……” 李潼怀拥娇妻,自能感受到那一份悸动火热,听到这薄嗔声,不免苦笑一声:“此情得所着处,全因娘子纵容。生而丈夫,雄于事却薄于情,确是有愧娘子。娘子情恩厚赠与我,才见嗣血生动,李潼再非人间过客,园业家室,亦非春梦无痕!相聚或短,情义是真……” “你、你那厌物,撤回些个……嘶,我此夜拒见你,可不只是闲愁情怨……” 上官婉儿娇躯拧动间陡地一颤,然后松开环颈双臂,粉拳捶打着李潼的胸膛。 李潼闻言后下腰又是向前一送,怀中娘子更是花枝乱颤、娇喘连连,然后他才又笑语道:“奉驾勤走于东西,李潼岂是碌碌无为!身积靖国之功,复有巡边西康之勋,已得赐赏三原县子,妻儿可因此为荣,荫传家门,所以才有脸面归邸相见。” 朝廷此次有关爵位的封赏比较苛刻,并不同于大规模的散秩普给。而此前跟李潼打配合的杨再思留守东都,也让李潼不好给自己的小马甲活动操作,一直等到姚元崇因儿子之事避嫌几日,才在吏部活动了一个三原县子的爵位记录在籍,但也没有公开封授。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眉眼才稍有舒展,她当然不只是贪图名爵高位,否则便也不会坚持留居坊邸。但有了儿子后心态终究略有不同,不希望儿子完全的成为市井草民。 她这里心结一开,绷紧的身躯不免也是一松,旋即腰下裂帛声响,美眸陡地一凝,片刻后娇躯再颤,两手死死抱住了李潼肩背,几欲揉作一团,樱唇间流泻出的声音更是如泣如诉:“三郎伟力……妾、妾相思情长,露盘久旷,枯禾渴态,非短愉能解……承恩受力,抵死不悔!” 李潼听到娘子如此声言,更如阵前勇卒得闻鼓角冲锋之声,唯是扬鞭策马、长驱直入,跳荡逞勇、先登夸功,阵溃不足尽兴,余力长击顽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09 幸逢明主,执法不阿 李潼所念叨的夫妻并案共食,一直到了第二天清晨才有了这样的机会,只是看着捏箸微颤的手臂,心里也不免感慨凡事不可过度。 反观对面的上官婉儿,俏脸红扑扑的、娇艳欲滴,虽然只着一袭朴素的家居衫裙,但举手投足间风情无限,一点也看不出一夜无眠的疲倦,昨夜那一份幽怨自是荡然无存,脉脉含情的为自家夫郎布菜递食。 如此一副看似寻常的家居画面,于普通人只是日常见惯,但在这个有些特殊的家庭中,则就是颇为难得。所以上官婉儿一边用餐,一边不无小心的问道:“三郎今日不归廨就事,会不会有些不妥?” 李潼闻言后轻笑一声,拍拍娘子柔荑并说道:“城中坊里近日躁闹得很,归家一趟并不容易。诸事有司各领,既然已经归家,总要多陪妻儿片刻。”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脸上笑容更加浓厚,侍奉进餐的动作态度也更显殷勤,只盼这一份温馨能维持得更久一些。 两人用罢早餐,转去侧室坐定,侍女们也将睡醒的小儿送入房中,一家三口显得更加的其乐融融。也不知这小娃娃是否昨天已经熟悉了父亲,还是李潼身上深浸其母气息,今天对李潼便不再像昨天最初那么排斥,被父亲抱入怀中后便咯咯笑个不停。 李潼一边逗弄着儿子,一边闲话讲起苑中皇后此前所说的打算,询问上官婉儿是否愿意再次入宫。 “皇后宽大能容,的确是一位妇德满满的当家主妇。”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忍不住感慨一声,视线在李潼与怀中小儿身上流转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叹息道:“命途乖张,生人以来便不得自由,虽然有幸历遍繁华,但却没有半分私己。妾也知三郎鱼服出入实在太多不便,但游鱼入川,实在不愿再……还请三郎能纵容如故,若、若真不愿小儿久在坊曲,能否、能否给妾短年再接回教养?” 讲到这里,上官婉儿语调已经不无凄楚,李潼闻言后也是怜意大生,一手抱住儿子,一手握住上官婉儿的手掌说道:“生人际遇万种,唯自在最是难得。前缘断续,全因我的任性,既然设业于此,情义招惹上身,当然不能一味的为难娘子。坊间俗味,自能养人,亲生骨肉自然常伴你我夫妻,不必假于他手成人。待到治学之年,自如馆阁受教,无患不能自立奉亲。”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俏目顿时泛起了泪花,抬手自李潼怀中夺过了儿子,更作小儿女姿态顺势偎入李潼怀中并呢喃道:“三郎抱我……” 李潼见状又是一笑,张开两臂抱紧了妻儿,望着恹恹欲睡的儿子突发奇想,开口便笑语道:“这小子不如作名光源,李光源、这也不妥,且名李源,唉,还是拟字光源吧。” 他自己心里恶趣味发作,搞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只不过李光源犯了他长兄之讳,李源又跟他家高祖犯了重音。虽然说小儿养在坊里别立一宗可以随意一些,但这种事也很难长久瞒住近人,无非知者讳言,也实在不好明目张胆的犯讳亲人。 上官婉儿虽然好奇李潼为何一脸怪笑,但也不在意这一份恶趣从何而来,见到夫郎费心为儿子拟定名字,自有一份满足,俯身用脸颊蹭着儿子小脸颊,笑吟吟频念“光源”这个新称。 小儿李光源很快便睡去,自有婢女入舍抱走。夫妻两人共在一室,闲谈嬉闹自有说不尽的腻味。 当然,除了调情腻味之外,上官婉儿也聊起一些坊居家事琐碎。长安居、大不易,特别是随着朝廷回迁,大量时流也都蜂拥入城,使得长安百业营生、各种物料市价都有着不同幅度的增长。 李潼这个当家郎主只是一个甩手掌柜,此前干脆大半年的时间都不在长安,更谈不上照顾家人、料理家事。所以维持家业营生,自然就落在了上官婉儿身上。 如今一大家子也有百十人口,日常消耗不少。虽然也有一些来自各个方面的人事照顾,但上官婉儿性格也不会一味仰仗他人施舍过活。 如今一家人生活用度,除了此前李潼以权谋私、赏赐给三原李潼两所城郊田庄之外,最大的进项还是上官婉儿此前所操持的香料生意。 这种高奢商品自然是暴利,特别是去年世博会上、上官婉儿所调和香品大放异彩,如今其所出品更是两市中大受追捧的奇货。 虽然过去半年多时间里,上官婉儿都在怀孕养胎,不再亲自调和香料,但一家人也并没有就此坐吃山空。 除了东西两市各拥一所邸铺,还在城南坊中开设了一座制香的工坊,并招募几百名匠人做工,所招来的工人多数都是两京宫苑放免的宫人,所生产的不独有各种奇香贵料,还有较为日常的澡豆、面脂、口脂等物。甚至就连李潼旧年在洛阳闲来着人搞出的香水、肥皂等物,如今也是工坊中出产的产品之一。 讲起这些,上官婉儿也不无得意,甚至向李潼炫耀道:“三郎娶妻得惠,你家娘子自有一双生金妙手。如今家里虽然称不上金玉满仓,但也颇有积储。今上治人严苛,三郎若官途为难、受勒捐输,大可道来!” 李潼听到这戏言虽然有些不爽,但也欣慰自家娘子有所事业、能自得其乐。他内苑外宅诸女子,各自也都不是什么闲极无聊、专注宅斗的性格。 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执掌宫务自不必说。贵妃唐灵舒爱好有些另类,专在禁中开辟马场,养着四方进攻的马种,希望能培育出更优质的马。姑且不论有没有成果,李潼对此也颇为支持,更亲下敕书责令诸边选送良马,支持这一份事业。 惠妃杨丽那就更不用说了,本身便是蜀商中的女强人,如今虽然不再频繁过问商事,但也常有一些奇思妙想的计划去着员实施。甚至朝廷在一些管理商贸的格式制定方面,李潼偶尔都会跟杨丽讨论一番,听听她的意见。 受封婕妤的韦团儿,在太皇太后归京之后,便也再次回到了太皇太后身边,侍奉起居。 生人秉性不同,李潼当然也不奢望后宫能够永远的一团和气、其乐融融,但他诸娘子们各有意趣,能够消遣闲余的精力,让后宫中不是怨厉满满的氛围,他对此也是乐见。 上官婉儿喜孜孜的炫富并炫耀自己的成就感,可是这番话讲完不久,府邸前庭中便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人强行入宅。 李潼终究身份特殊,听到骚乱声后连忙着人通知隔邻乳母郑金宅中待命的随员准备警戒。上官婉儿正享受着难得的温馨时光,被打扰后心情自然不爽,一脸怒气的直往前庭查探。 等到上官婉儿返回时,乐高并十几名持械壮宦已经入堂守卫,看到上官婉儿脸色不是很好看,李潼便也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张口还好,这一发问,上官婉儿顿时便按捺不住,抬手将一张写满了字并加盖朱印的书令拍在案上,叉腰指着李潼忿声道:“好你个李三郎,方知家中仓有余粮,转头便使员催讨!是嫌你妻儿过得太安逸,非要举家食糠才合你心意?” 李潼听到这斥声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拿起那书令略作端详,脸上顿时露出尴尬的表情,手指挠着下巴干笑道:“误会、误会!太府宅厩署新设,令式试行,并不只是针对我家……娘子也有前言,家中储物丰厚,可以由我……唉,我当然不会刻薄妻儿,唯今典式新行,城中坊民尚在观望,若诸新贵人家悍拒法典,难免推行更难,这征钱索性还是……” 长安房市热闹,在武攸宜的建议下朝廷设立了宅厩署专管此事,其中一个规定就是丈量民居尺寸并细分地段,除了律令规定随籍发给的籍户宅邸面积之外,溢出的部分则就要按照面积征收一定的税钱。 除了敛财之外,当然也是为了防止权贵豪强肆意侵占民宅。毕竟如今的长安城正大力发展手工业,大量的民众脱离土地生产而入城定居。居住方面的需求还是极大的,像以往那样一家独居一坊或是半坊之地,无疑是不妥的。 而且随着居民住户增多,城市的日常维护也需要更大的投入,加征园宅税钱也能弥补这方面的财政支出。类似隆庆坊这样的贵坊热地,征收的比例自然也就更高。为了确保这一政策能够实施下去,李潼甚至亲自约见多名勋贵朝臣,向他们陈说利害。 明白事情原委,李潼摆手屏退堂内诸护卫,这才上前拉着上官婉儿的手稍作安抚。 “交自然是要的,拆门少卿的威名,眼下京内谁人不闻?但前堂催征那官人,言事实在让人不忿。说什么不要恃恩骄狂,若真敢抗缴,纵然此处真是圣人别业,但无宣敕设立,自有法官入门执法……” 听到上官婉儿这番抱怨,李潼不免一惊,不无诧异道:“我竟已露了行踪?” 上官婉儿见他紧张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这才将坊间有关自家的一些讨论讲来。 李潼听完后,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不免感慨群众的智慧真是无穷,但很快又闷声道:“登门那官人名谁?待我归后惩他!奉职行事即可,竟敢滥言荒诞、激怒我家娘子!” “当时只顾气恼,谁又知他名谁!” 上官婉儿闻言后又没好气道,继而眼波一转,不无规劝的说道:“下署事员,唯知上命。我家夫郎威能通天,无谓为此闲事使气。夫妻嬉闹,只是一言。职员在事,却不知几功几年才能支应天威。” “娘子深明大义,真是愧煞为夫。” 李潼听到这话,自是顺势揭过此事,转又摆开茶具笑语道:“久不作弄茗饮,让我亲手调施甘汤,来为娘子顺气。” “那要调弄很久,还要夜中用功,否则真是心气难顺!三百缗啊、足足三百缗,这要几日才能盈回!” 上官婉儿看着催征书令上的数字,口中连连叹息。 李潼闻言后,手中银勺陡地一颤,下意识反手揉了揉腰眼,决定回去还是要收拾一下那执法凶横的官员。 与此同时,隆庆坊南坊门附近,新任宅厩署丞马芳拍着车上新征来的税钱,一副老大哥的姿态教育着前后随员们:“国有国法,岂因豪贵屈之避之!一身官衣披上,咱们手中端的也是当今圣人亲赐茶饭!老子旧年也只是坊里浪汉,如今能身列品员,靠的就是幸逢明主、执法不阿! 那户人家滥传谣言,想要凭此抗法,在这长安地界那是打错了主意!哼,讲到蒙恩深厚,老子一样不差,我家小儿名号还是圣人亲赐,若以民俗话事,要讲一声有通家之好!阿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10 日拱一卒,改制兴世 坊居两日后,到了第三天黎明之前,李潼便秘密返回了禁中。 倒不是他担心自己若再住下去、会从慰藉相思的良药变成药渣,实在是如今他这一身份实在难有太多私人的闲暇时光。 返回大内后稍作休息,便到了常朝的时间,李潼便又匆匆换装、直往中朝宣政殿而去。 如今朝中的常朝就是按照三日一朝的频率进行着,除此之外,例行的小朝那是每天都要举行,诸司官长与供奉官们碰头磋商讨论时事,由宰相在外朝堂负责主持。如果遇到皇帝重点关注的问题,李潼也会出席这样的小朝。 靖国时期结束后,朝廷进入了一段有序休养的时期。外事方面,除了仍在进行的东北战事之外,其他地方基本平稳,包括以军功拜爵的宰相姚元崇,都不赞成眼下这种情况持续对外用兵。 李潼也不是好斗成性,当然明白频繁的战争给国计民生带来的伤害。所谓三年勤耕才有一年之储,上半年连续的动乱战争的确是让国力亏空极深,也赞同未来几年时间内不再进行大规模的对外战争,就算有一些边事小衅,也主要寻求别的方式进行解决。 这种对外战事上的稍作收缩,也并非胆怯的表现,主要还是出于成本与回报方面的考量。 大唐幅员辽阔、体量庞大,坐拥天下最为丰富的耕地,只要内部资源得有优化配置,所带来的回报便是惊人的。至于周遭诸边,尽是一窝穷横玩意儿,想要走以战养战的路子实在是走不通。 所以在周边没有强大对手敢于明确挑衅的情况下,进行内政改革、等待技能冷却完毕,才是性价比最高的恢复国力的方法。 当然,君臣之所以持此观点,也在于目下边情态势尚算平稳。如今大唐周边称得上战略层面对手的,无非突厥与吐蕃而已。 三受降城攻防体系建立起来之后,突厥已经很难再肆无忌惮的闹乱北疆,东受降城一败更让突厥实力大损,不要说再与大唐正面为敌,哪怕转向别的方向发展,都会因实力的锐减而波折重重。 至于吐蕃方面,其君臣内斗态势越发剧烈,反观大唐则就提前走出了内乱的泥沼,完全可以据此优势在双边关系中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眼下大唐内部虽然恢复了平稳,但所遗留下来的问题还是不少。两衙军事体系崩溃,亟待改革重建,在中央宿卫体系重新建立起来之前,不再加大边军的投入建设,这也是需要保持一定战略收缩的原因之一。 除了军事方面的问题,此前魏元忠所提起诸外州县下才充位的问题也亟待解决。诸道黜陟使悉数归京后,所回报的情况也都不够乐观,大大小小各种问题极多。 问题虽然多种多样,但若找一个能够集中体现的突破口,终究还是吏治的人事问题。朝廷在选派州县外官方面,必须要比以往更加用心,不能再像往年那样以流贬人员搪塞充事。 方法说来简单,但在实际的实施过程中却并不容易。毕竟重内轻外的国策施行年久,京官无论待遇、机遇还是前景,都要远远超过了地方上的官员。就算一些在朝廷中枢能称以干员的能臣,在使派地方后是否还能保持以往的积极性,这也是存疑的。 历史上武周中期,有鉴于地方吏治的混乱,朝廷甚至以宰相领衔,选派十几名在朝高官前往外州担任刺史,但一番施行下来,能够在地方上有所建树、政绩不错的也寥寥无几。并不是说这些人才能不足,只是在外放入州之后,大半心思都用在运作归朝上,十分的精力未必有三分能用在地方政治上。 想要提高地方官员的积极性,那就需要在方方面面给予刺激,起码要保证他们的待遇、前景不差于、甚至要胜过京官,才能保证这些官员能安于所治,在地方上努力经营。 但要做到这一点,又与朝廷重内轻外的国策有所相悖,尺度如何拿捏,需要进行小心探索。一旦矫枉过正,那可就不再是积弊难除的问题,可能就会埋下更大的祸患,引发更大的动荡。 每年的冬集铨选,是朝廷最重要的选任典礼,至于今年作为新朝首次铨选,意义则就更加的非同寻常,可以说对日后数年乃至十数年间的选礼都有着深刻影响。 尽管李潼与诸宰相都有着一颗热切的兴治除弊的心,但在讨论许久之后,还是决定今年的铨选不要做太过猛烈的改动,先从一些小处改革以观成效,保证稳定的前提下循序渐进的去触碰、梳理一些顽疾。 所以相比较往年,今年的铨选也只是大同小异,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规模扩大许多,凡所选人不拘守选年限、俱可参选。这也是新朝仁政的应有之义,搜扩新旧官人统统加入到朝廷的选礼中来,也是对朝廷法统大义的宣扬重建。 当然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也是进行了一些细微的调整。 比如在括定参选资格的长名榜拟定方面,以往是以在朝官员以及诸荫子当先,剩下的才从州县选人中补录。这也就造成了州县官员十几年不得迁、或者久守不授等现象。 至于今年的长名榜,则就引入了循年资的标准,特别是就任外官履历的考评,在年资中占了极高的比例。这样一个改变,让起码两千多名本来无望预选的选人们也获得了参选的资格。 当然,由于今年的长名榜实在太长,像河东、河北等地因为闹乱的缘故,州县各级官员都出现了大量的缺额亟待补充。所以尽管在拟选榜单的过程中做出了一些调整,但是在具体名单公布出来之后,所带来的影响被冲淡许多。 循资格作为一种选官法,虽然常被诟病,认为过于死板,并不能准确挑选出真正的人才,许多才能平庸者却靠着熬年资而窃居高位。 但任何一种制度才讨论优劣性时,都必须要考虑到其操作性如何。在抛开才能、家世等各类因素后,年资长短就是一个最公开、最公平的标准。 而且在朝廷监察、奖惩黜陟制度有所保障的情况下,年资长短对官员的行政能力就是一个直观的体现,真正才能猥下的人,早在监察、黜陟过程中就被筛出掉,也很难获得较长的年资。 更何况朝廷每年补录选授官员,都是以数千计,要在短短两三月之间完成,无论是皇帝还是选司官员们,也都没有精力与时间去逐一过官审察,只能通过一些直观的标准去判断选人。年资并不是最灵活的,但却是最合理的。 就像后世许多高校学子吐槽高数实在折磨人、且实用性不高,但这一门课程本也不是为了解决现实一般困境才开设,就是一个纯粹的智商游戏,以此形成一个直观标准判断优劣。 通过铨选资格标准的调整,虽然能够在年资方面给外官们提供一定的保证,让他们宦游年资更有价值。 但这种改革也不是没有弊病的,毕竟早年许多获罪的流人贬人就事偏远州县,因为远离政治中心,加上监察力度的不足,所以想混出一个较高的年资履历还是不难的。这一部分人若不加审辨,又会得到新政施行的便利,轻轻松松混到高位上来。 特别是地方上一些佐员判官们,更是这种现象的重灾区所在。 比如通泉县大街痞郭元振,地方上一待就是一二十年光景,只要能将县令主官安抚好、不上发其劣迹,就能舒舒服服的当个害群之马,哪怕朝廷派遣诸道御史采风观政,主要关注的重点还是州县正官,对这些判官佐员则就难以深入了解。 当然郭元振是大器小用,一俟抓住机会便能青云直上、建功立业。但是更多的州县佐员判官,则就只是单纯的混。 针对这种监察制度的不到位,李潼也跟诸宰相们讨论良久,决定暂时不宜正面触碰这个问题。比如将监察区细作划分,或者频繁派遣御史。 这一类的举措虽然能直接收见成效,但却会造成地方官员群体性的恐慌,使得本就存在的吏治问题变得更加严重。治大国如烹小鲜,用力过猛必然会适得其反。 当然已发现的问题也决不可视而不见、继续姑息,虽然不宜正面触碰,但却可以从侧面突围。在经过一番讨论后,朝廷决定在道与州之间再设立一个新的执行单位,暂且称之为路。全国州府划为三十四路,但并不负责具体的行政事宜,而是只负责督学事宜。 朝廷分遣三十四路督学使,以监督管理州县设置官学,选教学子。等到各路官学初见成效,便可以顺势将诸州府选举贡人的权力集中于各路,从而再循序渐进的将一些行政权、监督权等加诸于此,最终形成“路”这一级新的行政单位,改变地方行政结构的划分。 说到底,唐代州这一级行政单位的设立已经逐渐不再适合大一统且体量庞大的帝国统治。李潼他四叔李旦就曾经设想将天下分设二十四个都督区,以诸都督分掌事则,但因这样的划分难免会让诸都督权重一方而作罢。 唐玄宗天宝时期,也曾一度将天下诸州改为郡,尝试籍此将地方行政秩序进行新的划分与改变。但是随着渔阳鼙鼓动地来,盛世因此夭折,这一次州郡名号的改变往往被后世与隋炀帝类似的举动联系起来进行讨论。 天下州府三百余,若再加上边防地区与羁縻州府,那数量还要更多。 这么多的行政单位,哪怕天下承平、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日常所产生的行政事务也是极为惊人的,若统统都由中枢朝廷进行对接处理,无疑就会造成效率低下、统治粗疏,使得中央与地方之间隔阂更深。节度使这种非常规的直派使员,就有了侵夺地方事权,借机做大的余地。 不过大唐这种地方行政格局的产生,也是魏晋以来长达数百年乱世碰撞磨合最终所呈现出的一个结果,贸然改变、妄图一步到位,是很难获得正面的反馈与效果。 所以李潼选择先从劝学教化这一方面进行尝试,一边建立、一边磨合。他大位新得,春秋正盛,是有着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完成地方行政区划的改革,保持大局稳定的前提下日拱一卒,不必急于一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11 集英群才,开馆纳士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宣政殿朝会结束后,时间已经到了正午时分,群臣各自归署,但几名在朝宰相还是留了下来,侧殿用餐后又继续讨论了一些政策性的问题,然后才各自散去。 对于这一届的执政班子,李潼还是比较满意的。几名宰相各有所专、各有所事,基本上在他们各自负责的领域中,政事都能有条不紊的运行着,李潼只需总览大概,不需事必躬亲。正因宰相们尽心尽力,他才有闲情偶尔鱼服坊居,不必每天都紧盯着朝政事务。 当然,宰相们也并非一团和气,彼此之间还是略有摩擦。比如李元素自恃久事行台的资望,不怎么瞧得上格辅元这种靖国时期结束之后才归朝的宰相。而姚元崇对刘幽求同样有些不太感冒,认为刘幽求无参两省机要、骤攫宰相,是恃幸之徒。 诸员之间虽然存在一些矛盾龃龉,倒也没有达到耽误正常事务运作的程度,李潼偶尔从中稍作协调,大多数时间则就是视而不见。 外朝是比内宫还要复杂的场景,臣员们一团和气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没上升到产生严重内耗的程度,也实在没有干涉过问的必要。有才能的人难免棱角分明,但如果恃才傲物、搞不好与同僚之间的关系,逼得君王要亲自插手处理,那就越过了尺度。 宰相们也都是颇为成熟的政治人物,自然明白当下基调就是稳中求进,无论任何人破坏这一前提,哪怕他的政治主张多么具有前瞻性,也终究不够务实,是一定会被取代的。 更何况当今圣人从来也不是一个惟仗祖荫而幸居大位之人,该要对什么人事下手,自有一套标准,也从来不会拖泥带水。适当时候收敛棱角,也是他们各自都有体会的共识。 政事堂诸员各司其职,即定的政策方针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而李潼除了领掌大概之外,还有一件比较关心的事情,就是对后继队伍的培养。 从东都洛阳便创建起来的集英馆,既是李潼的一个智囊团,也是对中高层官员们的培养基地。此前集英馆诸学士如宋璟之流,都已经开始出治大州。后继者张说之流,也都逐步的开始崭露头角。 返回长安后,李潼对集英馆人事结构又稍作调整,确立了两名学士分知馆事,四名直学士掌判馆务,十二名侍读学士参编修、备问等诸事。接下来还要招收一定的馆生,进行一些教学、观政方面的工作。 两名集英馆学士分别是中书舍人李峤、门下给事中马怀素,四名直学士分别是陆景初、张说、郑浮丘与裴光庭。 李峤与马怀素分兼两省要职,自然是李潼安排在两省的两个耳目钉子。李峤掌修《时政记》,而马怀素则开始领衔修编《则天实录》。两事虽然还没有正式从两省分割出来,但因为各自领事长官的缘故,集英馆诸人也能加入到相关的编撰工作中去。 四名直学士中,陆景初自不必多说,早年便是雍王府内学士,只因其父陆元方坐镇蜀中的缘故、暂时没有外放历练,毕竟父子并治大州有些不妥,若要外放的话,凭其资历也已经足堪大州通判。 如今陆景初在朝,已经是江南士人后起之秀当中的翘楚人物,类似姚璹等江南宰相对其也颇寄厚望,是将他当作江南人士的在朝二代目来培养。 当然,李潼用人还是有自己一番考量。虽然说江南士人在他崛起过程中助力颇多,但他如今既然已经是天下之主,当然不可能再作小圈子打算,尽管本身对陆景初也比较看好,但陆景初上位的过程终究不会太顺利。 姚璹年事渐高,下一步李潼打算以山南道政治情况为参考、若是山南道兴治态势良好,则就将王方庆再召回朝中担任宰相。王方庆之后,则就是正在河北历练的钟绍京。 至于陆景初,且先放任州府二十年,若所事勤恳,政绩可称,五十多岁的年纪登朝拜相时犹未晚。 集英馆的另一名直学士张说,也是李潼重点培养的一个人选。虽然张说这个小滑头在政治立场上人品略有瑕疵,不够坚定,但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识趣。 老实说,张说的人生轨迹就连李潼都颇为羡慕。不同于一些世代冠缨的纨绔子弟,虽然张说也是一个少年得志的典型,但出身普通地主家庭的张说能够崭露头角,凭的真就是个人出众素质。 张说文辞有力、学养不俗,在政治氛围最为紧张诡谲的武周时期踏入官场,多少大佬都栽得头破血流,张说在这样的时局中却能稳步上升、左右逢源。 哪怕在相王李旦当国时期,许多跟李潼过往甚密的时流都被扫出朝堂,张说居然还能不受影响,而且在李潼归都之前便做好了一切切换阵营的准备,这家伙天生就是一个混官场的料。 而且张说还不只是此前苏味道之流的官场混子,凡所历职都颇有业绩。包括如今在集英馆中,也是李潼以集英馆分薄两省事权的一个重要助手。 有的时候朝事论定需拟制敕,中书官员都还在斟酌,张说已经能够顿笔成稿,其书言精熟甚至就连成名已久的李峤都颇有不及。 甚至此前李潼刻意刁难张说,在洛阳的时候以张说担任刑司官员,张说虽然心里不乐意,但还是交出了一份还算让人满意的答卷。 能够成为盛世名相,甚至可以跟姚元崇这种千古名相掰腕子,张说各方面的素质也的确是出众。 所以对于张说,李潼真的是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集英馆设立这么短时间内就初步掌握一部分制敕枢机事宜,张说可谓是功不可没。若集英馆只是凑起了一群虾兵蟹将、不堪事用,李潼也不好直接分权中书,否则吃相就太难看了。 眼下集英馆事尚有倚重张说之处,李潼也就暂时不打算将张说挪作他用。不过对于张说,李潼也有一些比较长远的规划。 他希望能够通过张说的转迁履历,给日后的宰执文官们树立一个履历典范,这当中便包括偏远州府乃至于边务方面的历练。张说素质优秀,且并没有强硬的家世背景,未来李潼打算逐步扩大科举人才的队伍,以稀释荫授比例,张说无疑就是一个极好的样本。 郑浮丘作为李潼的小舅子,在集英馆担任一个直学士,也是李潼优待后族的一个体现。他也不奢望这个小舅子能够表现出多么优秀的才能,只要中规中矩,堪任其事,也就足够了。 没钱看?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四名直学士中,裴光庭算是资历最浅,但又背景最硬。其人既是一代名臣裴行俭的幼子,其母厍狄氏又得宠武周一朝,在诸外命妇中甚有威信。而且裴光庭也娶了荥阳郑氏女子,算起来跟李潼份属连襟。李潼将裴光庭摆在集英馆中,除了有意栽培之外,也不无借重其背景、使集英馆更加显重的意思。 君王虽然大权独揽,但并不意味着凡事都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任意对朝情结构进行调整改变。 像原本历史上武周中后期,他奶奶武则天也曾试图设立新机构以分两省事权,那就是控鹤监,但是因为所任非人,使得控鹤监声名狼藉,在后世更沦为男宠机构的评价。 以武则天的政治智慧,设立控鹤监的目的当然不可能只是给两个小玩意儿搞事情。 控鹤监负责编修《三教珠英》这样的重要典籍,而且诸如李峤、张说、郭元振、魏知古、刘知几、宋之问、沈佺期等或一时名臣、或文史大家都参与其事,甚至就连唐休璟也曾与此有干,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艳事机构? 很明显,武则天设立控鹤监的最终目的,还是想培养一批新的“北门学士”,继续加强其对朝政的控制力。而二张兄弟沦落到那种下场,自然也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真的触犯到两省宰相的权力,以至于下场连薛怀义都不如。 所以张柬之等人所发动的神龙政变,归根到底还是相权与君权的一次碰撞,至于李武的大义之争还在其次,甚至可以说并不存在。因此李显上位后,借武三思反杀五王,并且一家人齐上阵对宰相权力大肆侵占。 李潼搞的集英馆,虽然名号有异,但本质类似。所以他至今不设中书令,惟一一个中书侍郎杨再思也安排在东都留守,担任门下长官的侍中姚璹也已经是高龄之用。 甚至于将朝廷中枢迁回长安这个他经营已久的祖业,法礼正当之外,也是为了给收权并重新分配提供一个更加安全的场所。 除诸已经崭露头角的在馆学士之外,这一次集英馆招选生员,当然也是为了扩充新血,在原本诸国学之外,给自己开辟一个新的人才培养基地。 所以对于第一届的集英馆生,李潼也投入了不小的精力,务求要把未来几十年间在各领域能够有所建树的种子选手都召入其中,从而确立集英馆对时局政治相对长久的影响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12 开元名臣,次第入朝 大内宣政殿西,延英门与月华门之间,近日土木动新,在匠人们昼夜赶工之下,很快便建造起了一座新的殿苑,这里便是集英馆在大明宫的新驻地。 之所以要大费周折的另设新馆,也是事出无奈。大明宫虽然规模庞大,但越靠近权力中心,位置与空间自然也就更稀少。宣政殿左右便是中书省与门下省,两省向外便是御史台、殿中省等要司所在,本来已经拥有的建筑都被这些台省要司所占据了。 集英馆设立之初,便有近侍备问的性质,自然不方便放在空间更加充裕、但距离却更远的外朝。而且集英馆还存放并掌管着许多重要的图籍制敕等机枢事务,安全性与保密性也都有着极高的要求。 此前因为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集英馆不得不就近暂借命妇院的一部分院舍进行办公。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圣人才决定将殿中内省与御史台和中书省划分出一部分来,用以建造集英殿与集英馆。 圣人如此大张旗鼓的筹建集英馆,为了保证新馆的建设工期、甚至将一些内苑宫室的修缮都给延后,意图如何,群臣各自心知。 这种上层权力格局的改变,哪怕仅仅只是露出一个苗头,必然也会给世道带来极为深刻的影响。 只不过如今天下刚刚由乱入定,圣人之于社稷更有匡正再造之伟绩,就连直接受到影响的宰相们对此都保持缄默,其他朝臣们纵然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也都不敢阔言议论。 朝中对此没有什么反对声,眼见集英馆已经落成,许多朝臣勋贵们也都开始关注起集英馆生的招选问题。任谁都能看得出,自家子弟若能入选集英馆,绝对是人生中一个极大的机遇。所以早在集英馆还在建设的时候,朝臣勋贵们便开始通过各种途径打听集英馆招生的标准与方式。 只不过集英馆的招生事宜是由当今圣人亲自定制、无付臣员,朝臣们自然也就打听不出什么准确细节。一直到了腊月月初朝会时,圣人才终于公布出了集英馆招生的步骤与规定。 这一次集英馆招生,主要面向如今在京的诸选举人与三品以上官员直系亲属,且在年龄上也做出了限制,不得超过三十岁。 毕竟李潼设立集英馆并进行招生的主要目的也并非教书育人,而是要选拔并重点培养一部分才能出众的年轻人,作为内外要职的储备人才库。若仅仅只是为了讲经治学,国朝自有六学四馆,还有设置于诸司管辖之下的方技之学,大可不必再另起新的学舍。 正因集英馆所设立的标准更高,所以对生员的要求也就更高,首先是要有功名在身、基础素质有所保障,然后再优中选优,集中培养。 之所以要给三品以上官员子弟开一个方便之门,也是为了集英馆能够更受朝臣们接纳。毕竟混官场的少有傻子,明着不敢反对、暗中掣肘也能增添许多麻烦。哪怕就连姚元崇这种千古名相,也多有权谲事迹流传后世,使起坏来那也是一肚子的鬼主意。 为了集英馆能够招生顺利、并准确的选拔出一批可用之才,李潼还亲下制书,在明年科举之前加试一场制举,名字也起的很吉利,叫作国蕴美器科,并由自己在宣政殿亲自主持这一场制举,让这些选拔出来的天子门生们更加的实至名归。 对于当今圣人亲自下场主持选礼,时流也都报以极大的热情,尽管招选的范围比较苛刻,但在极短时间内,选司便收到了上千份符合条件的学籍投牒。 毕竟朝廷西迁并各项大礼本就让时**英们云集长安,时下又适逢铨选,来年还有科举等选礼举行,整个大唐知识阶层精华几乎半集京畿,有这样的规模自然也就不让人感觉意外。 有当今圣人亲自督办,这一场制举的筹备效率也是极高,五日后便在望仙门内选院中举行了一场初试。 整场考试分为释经、策问与文辞,李潼亲自拟定三十道策题发入考场,内容涵盖军国事务方方面面,考生们可以按照各自所长选择不同的策题,以五篇策文为一标准。当然,如果考生们觉得自己是一个全才,也可以将三十道考题全作策对。 这样的考试强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寻常的科举考试,甚至就连令人闻风色变的秀才科考试都远有不及。 考生们进入考院最初,原本还怀着激动的心情想要近仰天威,可是在听到要在规定时间内做出这么大的考题量时,不乏人已经暗暗叫苦,再也没有心情凑上去瞻仰高坐阁中、据说风采无双的皇帝陛下,开始专注思考各种考题。 看着考院中用围屏分割出的一个个考席上坐满了考生,或是埋头疾书、或是皱眉思索,李潼心里不免生出一股身为考场暴君的恶趣。 他本来还打算走出殿阁巡视一下考场,想要抖一把威风,可是刚刚行至殿门前,甲士们便趋行迎上。频繁响起的甲戈碰撞声传入考院,使得前排一些考生思路被打断,不无紧张的仰头上望。 眼见如此,李潼索性归殿端坐起来,着员取来考生们的名单细细翻阅,想要看看当中有没有让他感到熟悉的名字,顺便打发一下时间。这一通翻阅下来,倒也真的惊喜连连。 这一次应考名单极长,其中高官子弟是别册记录。家境好了,繁殖能力自然有所保证,单单高官子弟们便有将近三百人参与这一次的制举。无论是前朝还是今朝,高品官员们但凡有子弟在京且满足要求者,几乎都有参加。 大臣们如此踊跃,倒也未必就是贪求一个集英馆生的名额,更多的还是一种表态,给皇帝一个面子,表示自己对此并不反对,而是踊跃支持。 李潼对此也有了然,无论这些高官子弟们表现的怎么样,第一届集英馆生肯定要给老臣们一个面子,类似姚元崇儿子那种已经露出纨绔姿态的家伙当然不会选取,就算一群矮子里面拔高个,也要匀出几个名额出来。 不过一通翻看下来,名单中倒也出现几个让李潼比较有记忆点的名字,虽然高官子弟也有教而不善、败絮其中者,但毕竟教养水平不俗,能够青出于蓝者不乏其类。 比如说前宰相李道广的儿子李元纮,就是儿子名气与成就比老子大的一个典型。李潼还没有归国掌权前,李道广因为李昭德失势的缘故,同样被罢免相位并逐步淡出时局。这一次朝廷西迁,便也随驾归京。 虽然说李潼与李道广之间谈不上什么原则性冲突,但也不算亲近。一朝一势,朝中显位当然是要优先安排自己的亲信人员们。李道广的资历摆在那里,也不好闲职打发,索性也高加散秩荣养京中。 历史上,李元纮除了在开元时期拜相的荣耀之外,还有一个高光时刻,那就是中宗时期的南山铁案这桩轶事。相对于姚宋之类千古名相,李元纮虽然没有达到那么高的成就与盛誉,但也绝对是开元名臣中极为出色的一个。 虽然出身关陇世族,但李元纮却能秉公执法、不阿权贵,不以冢中枯骨、败坏祖荫为荣,反而能超越先人、另有建树,这让李潼对这个年轻人印象颇为不错。 眼下考试虽然还没有结束,但李潼已经先将这个名字给圈了起来,决定李元纮的答卷只要达到了合格线上,就将之纳入集英馆中进行培养。 至于诸选举人的名册当中,李潼入眼便见到裴耀卿的名字,不免会心一笑,并又行至殿前,于偌大考院中一番搜索,在左侧区域发现了正在伏案疾书的裴耀卿。 裴耀卿年纪不大,只有十五六岁,但身高已有六尺,端坐于考席中提笔书写,看起来倒比一些年纪比他还要大的人更有气度。其人能列考场中,倒不是父荫的缘故,虽然其父裴守真新任怀州刺史、也算步入三品大员的序列,但裴耀卿早数年前便有了功名,是朝廷选礼认证的神童。 无独有偶,中唐名臣刘晏同样也是神童出身。这就不免让李潼怀疑这些神童们是不是早就洞悉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唯物辩证观,所以长大后一个比一个还能搞钱。 哪怕没有集英馆招生这一茬,裴耀卿也是李潼所关注的种子选手,早前甚至还打算收养府中、亲自教导,为教自己的亲儿子练练手。只不过随着洛阳暴乱,这件事就搁置下来,而裴耀卿也已经快要成年。 除了裴耀卿之外,李潼比较有记忆点的几个开元时期的宰相也都出现在了考场中,诸如宇文融、韩休、杜暹之类。虽然如今的开元已经不再是原本历史上的开元,但在见到这些人物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小翅膀而被扇没,而是已经开始崭露头角,李潼也颇感欣慰。 人才的发掘与培养是一个关乎社稷国运的根本大事,李潼虽然并没有太强烈的名人情结,但当一个个史书中的名字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自然也会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 就算这些人因为时代背景的改变,并不能达到原本历史上所获得的成就与高度,但现在先把这些人扒拉过来,起码看着就很吉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13 蕃使躁乱,横尸街头 傍晚时分,随着鼓声响起,整场考试宣告结束。随着禁军甲士们入场收取考卷,有一些考生因为考试还没有完成而额头沁汗、一脸惋惜,但最终也只能放下笔具,起身离场。 由于这一场制举考试是圣人亲自入场监督,所以在考试结束后,朝廷又在别苑设席赐飨,以示慰劳,由集英馆学士李峤负责主持。凡所参会考生,各赐锦袍一袭,连吃带拿,可谓其乐融融。 李峤本就久负文名,如今又兼领中书制敕拟写与集英馆事,虽然距离位高权重的宰相还有着一定的差距,但也已经是士林文人在朝显贵。尽管圣人没有亲自出席、让在场众考生们大感失望,但由李峤出面,也让考生们略感受宠若惊。 今次与试众考生们,因有年龄的限制,可以说都是时流俊彦、后起之秀,各有功名荫眷在身,风华正茂且自信满满,如今汇聚一堂,宴会氛围也颇为热烈。既然有李峤这样的文坛宗师在场,自然也少不了诗词唱应。 虽然也有一些考生自度发挥不佳而有些彷徨失落,但受此氛围影响,也暂时将失意抛在脑后,投入到诗文应和中去,心里也存着将这场宴会当作一场加试的打算,希望能凭着诗文佳作获取到大人物的关注与垂青。 李潼监考一整天,回宫后又批阅了一部分两省呈送上的奏章,责令集英馆诸人会同礼部官员连夜批阅考卷,这才返回寝殿入宿。 第二天早朝例会结束之后,这一次制举考试的初步结果便呈送上来。圣人亲自督办此事,相关臣员不敢拖延,连夜将上千份的考卷批阅完毕,等到登殿呈送时,马怀素等人都带着黑眼圈、眼球充血,看着就非常疲惫。 阅卷工作进行的这么有效率,李潼也颇感诧异,于是便暂时推开手头事务,将结果稍作翻阅。 这一次制举考试,本身便题量不少,再加上圣人亲自监考,一些繁礼又挤压了做题的时间。所以最终考试结束的时候,有三百多人都没能完成规定的考题数量。所以在批阅的时候,这一部分考卷便直接划到了不合格,甚至都没有传案过卷。 考题当中的释经部分,是对经义基本功的考察。如果这一部分尚且出错,后续自然也就不必再看了。在这一关里,又筛除了近百人。 最后阅卷官员们精读策问,并拟定了一个三百人的初选名单,便是摆在李潼面前的一个结果。这样一个淘汰比例,倒也并不算高,但若考虑到考生们本身素质就有所保证,所以这挑选出的三百人含金量还是不低的。 李潼将名单翻阅一番后,发现他本来所看好的人选基本都被选出,但也并非没有遗珠之憾。比如《旧唐书》中有君子美誉的杜暹,就被筛了下去。至于被淘汰出去的理由,就是没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考题。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李潼又抬头对马怀素说道:“今次施考,颇有艰深,诸黜落之选,未必全无器蕴,但有一策可观,可以列表于籍,以供拾补。” 马怀素闻言后不无紧张,连忙起身道:“今次批阅用力仓促,臣等一定认真复阅,务求不留遗憾。” 看着马怀素那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李潼又笑语道:“事欲求周全,必不能操切。学士等用功辛苦,且短休一日,明日再作复审,旬日之内能够了事便可,如此也能不失审士庄重、才选得宜。” 说完这话后,他又让人将入选的这三百人考卷送入殿中,自己当殿翻阅起来。除了一些重点关注的人选之外,对于普通考生们的试卷也都抽阅了一部分。 在抽查了一部分考生的题卷后,李潼也发现了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那就是相对而言,出身世家与高官家庭的考生,其策文的深度与广度要明显超过了普通考生。 类似李元纮、裴耀卿之类家世优越者,除了规定的五篇策文之外,各自还有加选的课题。单单裴耀卿一人,便作了十七条策对,抛开别的不说,单单文思敏捷一项,就不免让人惊叹有加。 对此李潼也并不感觉意外,他所拟定的这些策题、都是时务相关,有着极高的指向性。除了对考生们的文辞组织能力有要求之外,对他们各自的政见、阅历等都有着不低的考校。而且这当中许多策题都不失高屋建瓴,大部分考生的阅历与思考是很难达到这种高度的。 那些权贵二代们,家中都有长辈在朝担任高官,日常所接触的军国事务偶尔归家与晚辈们讨论传授,这些世家子弟从小便生活在权力中心,耳濡目染之下,视野自然要更加开阔。 像连作十七篇策文的裴耀卿,无论是其阅历经验还是学识素养,明显都达不到这样的水平。毕竟哪怕再怎么智力出众的神童,对于一些事物首先你是要接触过,然后才能形成一套自己的观点。 这么小年纪便能对许多国家大事侃侃而谈,显然是深受熏陶,将长辈一些观点通过自己的语言能力转述出来。 但是家世普通的考生们,就没有了长辈耳提面命、朝夕熏陶的便利,就算对许多问题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看法,但往往也不够务实、流于浅薄。 就跟李潼早年新见刘幽求时,这家伙便急不可耐上献边事策略,可是随着在陇边就事一段时间后,刘幽求反而变得慎言起来。这就是在现实处境中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羞于再卖弄一些不够周全成熟的观点。 这初步选拔出来的三百人,接下来还要经过更严格的挑选淘汰,最终集英馆只会留下二十四人作为第一届的馆生。 一个人才力高低,通过这种书面考选能够体现出来的只有一部分而已。 大范围的选举流程优化,李潼眼下也没有一个更加科学的标准。不过集英馆这种小规模的精选,李潼还是希望尽量能够方方面面都考察到,使得选上来的馆生们确实能够配得上国之美器的评价。 所以接下来的考选流程,就变得更加细化,不再只是书面考试一种。三百名初选出来的考生被集中安置于外朝考院中,除了每日早晚各制一文,还要负责整理各衙司一些旧务典籍与判书,甚至被轮流安排到市监署、社监署等品流复杂、事务繁多的部门去实习考察,观其表现、各给优劣。 之所以要安排如此繁琐的考察流程,李潼也是希望能让政治资源更加下沉,给一些家世普通的考生们更多表现的机会,尽量将他们各自的优点长处挖掘出来。哪怕最终不能入选集英馆,接下来的仕途也能才有所专、更加顺畅。 至于提前被筛除掉的杜暹,李潼也特意将他的考卷取来稍作翻阅,发现这位开元名臣还真的不是什么文法才士。甚至就连他这个日常靠开挂抄袭混日子的家伙,现在自己亲自动手、水平都要比杜暹高上一筹。 所以尽管他有些可惜不能将杜暹召入集英馆,但自己制定的考选规矩总要遵守,强行将短板这么明显的考生招选进来,会让集英馆整体含金量都有下滑。所以也只能将杜暹的名籍发还选司,让其继续参加吏部铨选。 在集英馆试还没有最终结果的时候,杜暹这个年轻人便通过了吏部的铨选,被发往陇右担任一个牧丞,年关到临前便卷起小包袱,匆匆赶往陇右赴任了。 得知吏部对杜暹的任用,李潼也不免感慨姚元崇执掌选司之明。虽然区区一个八品牧官未必需要吏部尚书亲自作判,但这也说明吏部整个典选系统还是颇具识人之明。 原本历史上,杜暹确是凭着边功拜相,曾经执掌安西并担任边臣中职位最高的碛西节度使。虽然军功与声誉比不上高仙芝、哥舒翰等大将,但也是开元时期一位重要的边事大臣。 在经过长达十几天的全面考察后,二十四名集英馆生终于挑选出来,李潼所关注的一些人选基本入选其中。这些人将要在集英馆学习一到三年的时间,然后按照考评授予内外官职,正式开始他们的仕途。 至于那些落选者们,也都按照考察过程中的各自表现而有所奖授,虽然没有入选集英馆,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才能就差,只能说集英馆要求更高。 接下来这些人再入铨选,不乏人表现出色,被授上府判官乃至于大县县令者。而这些人在铨选中的表现,更从侧面彰显出集英馆生的含金量之高。虽然这些馆生们眼下还没有正式官场并有所表现,但在当下舆情中,俨然已经成为大唐政坛的新星。 集英馆招生一事,赶在年节到来前完成,李潼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收拾收拾准备过年,并筹备一下来年的上元节,可是很快的又有一件突发事件打乱了他的计划:吐蕃两路使者狭路相逢,当街互殴,并有数人直接横尸街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14 休戈辽东,整军备战 “怎么样?钦陵之子有没有生命危险?” 大内外朝堂中,随着前往四方馆探视诊断吐蕃使者伤员的太医返回,李潼即刻便将太医令沈南璆召来,不无紧张的询问道。 “能见的外伤已经处理完毕,其人也已经醒来,但仍觉耳鸣眼昏,恐是内伤不浅……” 眼见圣人如此关注此事,沈南璆自然不敢怠慢,结合自己与几名太医的诊断结果,将钦陵之子弓仁的伤情详细介绍一番,末了不无忧虑的说道:“这些蕃人落手诚是歹毒,若有内痈致淤,恐怕性命难保。太医署多是教习讲师,施诊用药仍是尚药局技精。臣请……” “凡所用医用药,一概给以方便,尽量保全此子安全。” 沈南璆一番病理分析,李潼听不太懂,也并不在意这些细节,接着又不无郑重的说道:“若果真不治,尽量延命几日,情况转优还是转劣,随时来报。” 蕃人斗殴是死是伤,李潼倒不怎么在意,可如果钦陵的嫡长子被直接在长安街头打死了,这也实在是一桩不小的麻烦。无论事出原因是什么,不仅仅会直接影响到青海方面的局势,也会间接影响到与其他一些外蕃的关系。 大唐立国以来,外蕃君主豪酋子弟入宿求学情况常有,也不乏恶疾暴毙的情况发生,但直接被人打死的情况还是没有,虽然事情的起因是蕃人之间狗咬狗,但这起码也透露出长安城内治安状况堪忧,以及朝廷并没有妥善处理好蕃属之间的矛盾。 所以在打发走了沈南璆之后,李潼便又将相关负责人员召来,分别是掌管四方馆的中书通事舍人史思贞、万年县令苏约以及左金吾卫大将军陈铭贞。 三人入堂之后,眼见圣人神情严肃,心中也觉忐忑,入前作拜却不敢随便开口。 李潼首先看向史思贞并发问道:“先讲一讲事发原委。” “臣谨遵上命,未敢让两路蕃使接触,出入皆有卫员配给……” 史思贞入前,小心翼翼的回答起来。四方馆主要负责接待并安排诸方蕃国贡使宾客,这些使者在长安的饮食起居包括日常活动都在四方馆的职责之内。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史思贞作为四方馆的主官,自然难辞其咎。 只不过这件事对史思贞来说也是一桩无妄之灾,且不说这两路蕃使本就矛盾深厚、随时就有激化的可能,史思贞对他们的安排还算是比较恰当的,起码住在四方馆的时候井水不犯河水、少有接触。 斗殴发生的地点也不在四方馆,而是在位于东市附近的常乐坊中。两路蕃使之所以不约而同的前往常乐坊,则是因为他们各自受到了万年县的邀请,安排他们前往参加今年的世博会。 “世博会将要收尾,仍有相当数量尾货无从发卖,所以、所以臣便想……” 轮到苏约奏报时,则就一脸的忐忑尴尬。他这一次是真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原本诸蕃使居住在四方馆中,出入行止都有官使引领看护。 但今年轮到万年县协办世博会,苏约曾经旧事西康王府,自以为对蕃人之间的矛盾情势了解颇深,打算借用蕃人之间的矛盾挑起一点火气,给世博会引引流,发销一点尾货。 他本意是希望蕃人之间的火气能发乎情、止乎礼,斗富一番,结果没想到局面失控,两路蕃使见面便大打出手,根本不给他控场的机会。 最后的责任就是左金吾卫了,城中发生持械斗殴,无论参与者是什么身份,左金吾卫未能及时到场、扑灭罪案,致使斗殴持续了一刻钟有余,并最终有数人横死当场。 不过左金吾卫也不是没有苦衷,陈铭贞一脸苦涩的说道:“近日左金吾卫协同宅厩署在事,街徒散使诸坊,用员本就不足。事发地常乐坊已有五百街徒维持秩序、看护仓邸官货,当时闹乱躁起,情势混乱,为恐仓货有失,诸街徒唯谨守仓邸,别坊街徒调来时,坊中人员群出,以致坊门拥堵难入……” 听完三名相关人员各自讲述,李潼忍不住叹息一声。这样的小概率事件,硬防真是防不住,苏约这个大聪明的确是撩事的源头,但这两路蕃使外出不向四方馆报备、以至于四方馆没能安排足够护员,可见双方早有要碰一面斗一场的打算。 至于左金吾卫虽然没能阻止蕃使斗殴,但对国家财产保护与坊中秩序维持还算尽力,仓物没有折损,只有路人惊遁以致坐骑跌入坊渠,死了一头驴并折了一匹马的腿。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吩咐道:“左金吾卫即刻入四方馆,严查诸使所携器械,各作备案。蕃使潜出、持械闹乱京畿,因此跳闹伤我大唐子民,四方馆即刻勒令涉事两方各呈罪表、详录事由。若推诿不献,即刻逐出京城,永不允其再贡!” 别管事情原因是什么,倒打一耙那是基本操作。老子好吃好喝招待着你们,结果你们竟敢潜怀阴谋、破坏我大好长安的治安,今日闹乱坊中,明天会不会入朝行凶? 接着他又望向苏约吩咐道:“两路蕃使采买意向,即刻拟整成册,归入档中。此事一日不作了结,世博会钱货出入事宜一概不准进行!” 苏约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才恍悟过来,连忙点头应是,心中不免大叹终究还是圣人。自己因为这件事早已经慌得不得了,圣人却能举重若轻、抓住重点。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大家全都一团糟心,但最关键的卖货总得有个说法。 世博会举行时间虽然不久,但却已经是从关内到西域,上至碛北、下至南疆最大的一桩商贸盛事,所涉钱货利益惊人,结果却因为蕃使闹乱而停滞下来。那些利益相关各方心情如何,可想而知。你们吐蕃人自己狗咬狗、不想好好过,那是你们自己的事,结果搞得大家财路通通受阻,这怎么能忍? 看着苏约一脸恍然的点头,李潼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家伙卖货就卖货,结果搞出这么大动静,简直不识大体,所以他又指着苏约冷哼道:“脱了这一身官衣,白身领事,亲去四方馆慰问两方!” 苏约自知理亏,自然不敢申辩,而且圣人如此处置,对他已经不失关照,又忙不迭叩拜谢恩,心里已经盘算着要把那些货卖出一个什么价格、才能对得起他这五品官位。 在将事情做了一个初步的处理方案后,李潼才摆手屏退诸人,继而中官又前来奏告,诸宰相们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想了想之后,李潼便离开外朝堂,转去中朝宣政殿,然后才又将诸宰相并一干供奉官们召入殿中,同时又吩咐人尽快将有关吐蕃的图籍资料整理并送入殿中。 虽然刚才他所安排的初步处理方案不失强硬,但李潼也明白吐蕃终究不同于寻常的蕃夷邦国,这件事无论处理得好、还是处理不好,都极有可能会影响接下来两国的外交与军事形势的发展。 很明显诸宰相也是持有这样的看法,否则单单一件蕃使斗殴的案件也不值得帝国最高决策层碰头商讨。 众人登殿之后,姚元崇率先发言道:“臣请朝廷即刻宣敕,辽东方面战事尽快了结,留员镇守宣抚羁縻,辽东道大军回撤于国以待西方变故。” 李潼闻言后也是点点头,这件事不需姚元崇提醒,他也已经考虑到。虽然说朝廷新定止戈休养的国策,但并不意味着就完全不作战备,若吐蕃方面的局势果然激化到需要朝廷出兵干涉的程度,那就必须要出兵。 当然眼下大唐也在一个复苏期,绝无可能承受两线作战的庞大压力,而且东西两处战场相隔万里之遥,哪怕真正国力鼎盛时期,这样的穷兵黩武也足以将财政拖垮。 辽东方面或还有一些余波未定,但东西战场在战略上的轻重稍作权衡就能判断得出。虽然辽东方面是有着错综复杂的民族问题,但在西面的吐蕃却是一个完整且强大的政权,坐镇青海的大论钦陵能能直接威胁到陇右这一要害地区。 很显然,朝廷是要保证有足够的力量,能够随时干涉、乃至于主动挑起西面的纷争,这才是最符合大唐利益的安排。 接着李潼又将自己的处置方案稍作讲述,对此诸宰相也都没有什么异议。 这件事本质上说来,还是吐蕃内部的矛盾爆发外露,虽然事情发生在长安城中,但大唐在这当中还是没有太深的牵扯,态度强硬一些也能在后续的事态发展中掌握更大的主动。 现在君臣齐聚一堂,所讨论的重点也并不是大唐对于这一事件的处理方式,而是可以借此做些什么、获得什么样的好处。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有着自己的一个构想,望着群臣正色说道:“此事暂定收复青海,与蕃国边防重回贞观时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15 敌国大逆,我之强援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听到圣人这么说,群臣无不倒抽一口凉气,看他们各自诧异的眼神,应该是心里多多少少觉得李潼这一目标是有些异想天开。 看着众人如此表情,李潼干笑一声,继而便说道:“立志需宏远,施行则谨慎,诸公且以此作议。蕃国骤大,已非短时,顽疾缓除,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虽然他又补充了一句,但群臣仍是皱眉默然,显然是仍觉得这目标定的有些浮夸、不够实际。 这也无怪群臣反应如此,实在是青海、或者说吐谷浑故地,这本身就是一个让中原王朝比较头疼的问题。早在前隋时期,隋炀帝便发动了对吐谷浑的进攻并成功攻灭了吐谷浑,因其境设立郡县,但这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吐谷浑旧部就反扑回来,并且在大唐建立后继续侵扰陇右地区。 贞观年间,大唐同样对吐谷浑发起了灭国之战,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成功。但有鉴于前隋师劳无功的状况,并没有在吐谷浑建立起实际的统治,只是将之当作一个藩属羁縻经营。 隋唐两朝都有实际占有青海地区,但也全都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统治。即便不考虑吐蕃的因素,如何管理统治青海地区,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大唐仍然没有一个成熟且具体的方案。 其实不独大唐,就连吐蕃对吐谷浑的经营也是颇为勉强。作为吐蕃在对外扩张中最大的收获,青海地区可以说是承担着吐蕃的未来,用心不可谓不深刻,权臣禄东赞父子几十年经营,也不能说青海地区就已经完全融入吐蕃,噶尔家族的存在与强势已经直接威胁到了赞普王权。 几十年前,大唐国力最鼎盛时期,势力重新返回青海,仍然是以护送吐谷浑王重返故国的形式进行的,结果便遭遇了大非川的一场惨败。 诚然,如今吐蕃君臣矛盾已经将要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两方使者甚至在敌国都城中当街互殴、彼此全无隐忍掩饰,但若说籍此就能夺回已经被吐蕃占有几十年的青海地区,这仍然有些乐观了。 换一句话说,就算大唐能够通过合纵连横乃至于强兵出击,可以成功夺回青海地区,那接下来呢?又该如何维持对青海地区的长期占有与对吐蕃的持续封锁? 须知隋唐两朝此前攻灭吐谷浑时,都是处于国力最为鼎盛的时期,但仍然不能将青海地区完全消化掉。如今大唐虽然重回正轨,但本质上也是乱后新定,也实在没有力量去承担经略青海地区的庞大投入。 早年还有一个吐谷浑王室作为幌子,摆在台面上维系一个羁縻统治,可现在青海王都被砍了,只剩下一个傀儡留在朝中去当样子货,朝廷若要对青海实施管制,实在缺乏一个有效方案。 开疆拓土诚是壮阔有加,但也不能不罔顾事实。青海地区环境不失恶劣,就算兼有,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就是管理成本激增,与吐蕃之间围绕青海地区的边事竞争更加激烈,抽干陇右的积储,更直接影响到朝廷对西域的管控力度。 毕竟西域方面也并非全是一窝鹌鹑,西突厥十姓、特别是新进崛起的突骑施,在大唐与吐蕃围绕安西四镇的争夺中,已经表现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左右西域局势发展的实力。 大唐体量庞大,这自是其维持强大的一个重要因素,但也正因此,边务方面本身就是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不能全盘考虑而只执迷于一时的突进,那所带来的后果可能会是一个更加长远的忧患。 毕竟对西域的管控,还包含着对漠北局面的制衡,若因为在青海方面投入过大而压缩了对西域的管制,这对漠北局面的失控、远不是一个三受降城体系能够弥补的。 在经过一番沉默后,群臣各自思计梳理,然后才各自发表看法,言里言外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虽然吐蕃方面矛盾深刻、大有可利用的空间,但这种因敌之势还是不可太过恃重,不能因为过于盲目的乐观而打断如今朝廷即定收缩休养的国策。 李潼在听完群臣一番陈述后,便也陷入了沉思当中。这当中一系列的问题,有的他也已经有所考量,有的的确不够重视,考虑的不够全面,一些想法难免就显得想当然。 至于他与诸宰相们之间的分歧,则就在于对吐蕃局势的干预力度,他所设想的是尽力干预、乃至于主动创造机会进行深度干预,而宰相们则认为,就算此中的确有机可趁、但也要基于大唐目下实际情况,进行有限度的干预,以巩固优势为前提,不必急求突破。 两种思路,一种偏于激进,一种偏于保守。而李潼在听完宰相们的观点陈述后,也意识到想要准备能够对吐蕃局势进行深度干涉的力量,并不在于吐蕃君臣之间矛盾激化程度,而在于大唐本身的国力限制。 想要加大对西线的投入,并不仅仅只是停止辽东战事、将东部战场上的兵力调回关中那么简单,而是要对整个边防体系进行一次系统性的升级。若仅仅只是一个方面的突进,则就容易造成与边防整体的脱节,结果是好是坏很难预料。 这种整体性的升级,显然不是眼下的朝廷能够完成的。事实上单单将辽东兵力抽调回关中,本身就会给朝廷带来极大的财政压力,而且还没有考虑辽东地区战况会不会出现反复的可能。 在经过一番沉思后,理智告诉李潼,宰相们所持观点是更加务实的。两次青海大战以及安西四镇的反复易手,已经证明了吐蕃的国力的确不容小觑,与这种强大政权的斗争,很难通过一次两次的胜负便完成。 在与这种强敌的斗争中,大唐文武臣员们也都有着丰富经验。此前的东突厥和高句丽都是不逊于如今吐蕃的对手,最终都是亡国于大唐刀锋之下。 两次攻灭强国,过程也都颇有类似,无非分化拉拢、通过外交与军事等各种手段,孤立其国,从而再一举攻灭。 见圣人默然不语,姚元崇便继续说道:“藏土久在化外不义,分裂长有、弥合短暂,今之吐蕃,实为惯情之异类。几代赞普不能长享其国,亦为天降谴责。其君臣、父子之义本就稀薄,往者所以骄大难制、勋功皆聚东赞一门,爪牙凶恶、人莫撄锋。 今钦陵悍立国门之外,不容其朝,此亦国运冲逆,难足长久。此前圣人当边,已经发乎前人所未及,巧立西康之国。今西康藩属仍短,不足助力,但能长阻蕃国重做兼并,足可长为腹刺,虚其王统。 旧者钦陵确是凶悍难制,但得败海东之后,悍态大挫,既失君眷、又非古族,搜地攻之,未能长补我国,但若庇而活之,则长为敌国大逆,更损王威……” 如果说此前李潼还有一些眼见机会在前、但却力有不逮的懊恼,那在听到姚元崇一番话后,思路也重新变得通畅起来。 其实姚元崇引述的一些观点,李潼也早有认识。眼下的吐蕃虽然强大,但在政治结构方面,仍然谈不上是一个大一统王朝的模式。 所谓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也并非所有的地区都是如此,想要确立一种大一统的概念与传统,远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 近世最为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突厥,突厥作为草原霸主、时刻威胁中原王朝的时间又远比吐蕃的统一长得多,但在隋世同样崩得稀碎。 吐蕃的统一本就是一个异数,是松赞干布、禄东赞等一代君臣通过高超的政治手段与持续不懈的侵略兼并才完成的。之后仍能维持一个整体,则就在于统一所带来的红利,诸军功氏族联合起来获得更大的对外侵略的力量,源源不断的对外掠夺维持一种相对脆弱的联盟。 但是眼下,随着对外侵略的步伐停下来,彼此之间的矛盾已经凸显出来。禄东赞的家族霸占青海,拒绝分享,首先就破坏了吐蕃的战利分配模式。之后国中又发生古老氏族被逼走的事情,这又破坏了血脉传统。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原本历史上,钦陵对外作战屡战屡胜,能够按着当世最强的大唐军队割取功勋,绝对称得上是当世第一流的名将。 但其最后的败亡下场却显得有些可笑,面对年轻赞普的步步紧逼几乎可以说是全无招架之力。并不是因为几代赞普短命鬼已经确立起赞普天命所归的概念,而是在于噶尔家族的独大已经破坏了其国内权力与利益的分配格局,所以才会众叛亲离。 姚元崇的意思也很明确,那就是继续加强对西康国的经略,同时让吐蕃的君臣矛盾继续维系下去,以此来限制吐蕃的实际统一,削弱赞普统治藏地的威望。 这样的方法,大唐不只用过一次,而且凑效也不止一次。诸如东突厥颉利与突利这对叔侄的反目成仇、高句丽高氏君主与泉氏权臣的倾轧出卖,现在只不过是将对象换成了吐蕃的赞普与大论。 只不过由于李潼对钦陵这个人的警惕、以及来自后世记忆的影响,觉得噶尔家族垮台在即,所以才下意识的排除了这一选项,希望趁着吐蕃内乱爆发的时候,一举出击夺回青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16 操弄蕃情,权势远邦 李潼大多数时间虽然都极有主见,但他也并不是一个刚愎自用之人,对于正确的建议也有着从谏如流的气量。 只不过计划再怎么完美,终究也只是计划,具体实施效果如何,仍要通过事实去检验。 “钦陵桀骜,好斗难制,该要如何促其入我彀中?” 虽然心里认可了姚元崇的主张,但是对于钦陵这个人,李潼仍是防备心重,并不认为这家伙能够乖乖服从大唐的羁縻安排。 虽然说此前海东一场战事短挫其锋芒,但钦陵毕竟是不止一次在正面战场击败大唐军队的名将,而且几次战争规模都绝对算不上小,而且这个家伙是极有野心的。 有的人志大才疏,或许野心极大,但却能力不足,这样的人不足为患。而有野心的人,本身就有着极强的进取心,会对未曾到达的领域不断探索,更何况曾经做到过的事情。这样的人往往宁折不弯,会努力通过自己的方式去证明自己的价值。 比如在原本的历史上,在国中矛盾同样已经尖锐的不可调和的情况下,钦陵仍然向大唐发起凶猛攻势,并在素罗汉山大败王孝杰所率唐军,希望凭此战功争取到国中对他更大的包容。 但是很可惜,钦陵在战场上虽然所向披靡,可仍低估了政治斗争的凶险。他这样的举动,只是将噶尔家族置入一个更加凶险的境地,加剧了国中除掉这一毒瘤的决心。 虽然说钦陵的存在、对吐蕃整体战略方面是存在一定的好处,可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欲壑难填的猛兽,李潼也担心一时不慎或就有可能养虎为患而遭到反噬。 “蕃奴之与我国,久为血仇。陡作怀柔视之,彼此都难取信。熬鹰训犬,自需用强,置之于死境,才可销其悍骨。” 姚元崇既然提出了这样的故计,自然也有一番考量:“如今朝廷置兵陇南,入控西康,蕃土诸强并立,齿牙咬合,彼此难尽其力。使员勤走、沟通消息,可以不失媾和之期,凡所纷争,大不必付以刀兵。今钦陵好战,大可施惠赞普,使其不敢妄动。鹰犬不搏,其势自虚,凡其所控青海诸酋,大可细作网结、物信不断……” 姚元崇这一整套策略,首先一个大前提是保证边境平稳,尽量避免发生直接的大战。而目下看来,对战争需求度最高的就是盘踞在海西的钦陵。无论是为了震慑国中,还是谋求外部的生存空间,战争都是钦陵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所以尽管大唐阶段性的目标是让噶尔家这一吐蕃割据势力维持较长一段时间的存在,从而加重吐蕃内部的裂痕,但眼下为了将钦陵按压在海西不敢擅动,首先要做的还是要与吐蕃王室加强联系,从政治上、战略上对钦陵形成孤立。 一只老虎之所以让人畏惧,就是因为其强大的杀伤力。可当这唯一震慑人心的手段都发挥不出来的时候,也只是动物园里铁栅栏中一只大猫而已。 人是健忘的,唯一能够铭记于心、深入骨髓的只有利益。在噶尔家所控制的青海地区中,除了来自吐蕃本土的力量之外,还有吐谷浑遗民与诸多生羌部族,当钦陵不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利益且震慑力不断下滑的时候,海西地区被逐步渗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不过想要与吐蕃王室达成相对共识、对钦陵造成实质性的封锁,这一点前提想要达成也并不容易。 毕竟噶尔家的尾大不掉还只是一个内政问题,但大唐此前分裂西康的举动,却是实质性的敌对行为。虽然说事情的源头还在于吐蕃内部权力阶级的纷争,但大唐就这么公然将西康之地占为己有的方式,也让吐蕃上层权贵们普遍不满。 李潼甚至怀疑,若就这么遣使前往吐蕃、直接表示要与吐蕃共同钳制钦陵,但又不准吐蕃彻底解决掉钦陵从而再次进入青海地区,说不定吐蕃权贵们怒气上涌、直接跟钦陵讲和,出兵先收回西康,也不接受大唐长期分裂其国的方案。 而且相对于已经解决内患、谋求休养的大唐,吐蕃本身对战争也并不回避。其国本就是以武力兼并建立起的政权,如今少年赞普也已经成年,自然希望能够尽快解决内患,大权在揽,哪怕付出一定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虽然说吐蕃内部除了噶尔家族还有别的矛盾隐患存在,所以在历史上一直到了两年后,吐蕃赞普才完成了内部的整合,正式对噶尔家族下手。 但眼下大唐的手脚已经公然探到西康地区,对吐蕃本土安危都造成了威胁,这会不会加速吐蕃本土的内部整合从而提前对噶尔家族下手,也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 既然想要玩平衡,势必要多动动脑子,所以接下来群臣一边翻阅参考吐蕃内部情势相关的典籍文书,一边讨论各种方案。但一直到了深夜时分,仍然没有形成一个定论。 对此李潼倒也并不焦急,毕竟现在所讨论的是吐蕃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一系列问题,自然不是短时间就能敲定具体方案。现在整体的方针意见已经统一,接下来再仔细探讨就是了。 宰相们各有职事,也不能只盯着吐蕃这一桩外务,眼见天色已晚,李潼便宣布暂时散会,着令中官引领诸宰相归廨休息,自己也回宫入睡。 到了第二天,前往四方馆诊治看顾的诸御医回报钦陵之子情况有所好转,对此李潼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对其人情况不失关注,除了担心青海方面战略形势之外,也是因为记得历史上噶尔家族于吐蕃覆灭后,正是在钦陵之子弓仁的带领下投靠大唐,使得入唐的论氏成为陇右方面一支重要的边防力量。 虽然这种还未发生的事情不足以成为当下的参考,但从这一点也能体现出弓仁不失亲唐的一面。相对于其他胡酋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反复横跳的作死样子,论氏入唐之后表现还算不差,甚至在安史之乱中都颇有战功表现。 今天并无早朝,外朝宰相主持过例会之后,李潼便又在中朝召见朝士,继续昨天没有完成的讨论。这一次就不必诸宰相全都参与了,仅仅只是职事相关诸员入朝参议。 除了众朝士之外,李潼还特意命人将西康女王叶阿黎召入朝中,一同参与讨论。虽然朝中不乏精熟蕃务者,但跟叶阿黎这种土生土长的蕃国贵族相比,终究还是失于具体细腻。 蕃使当街斗殴,想必叶阿黎也已经猜到朝廷会召其会谈,所以中使出宫不久便将其接引入朝。一袭胡服、作男装打扮的叶阿黎方一登殿,顿时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女子登朝论政情况实在罕见,哪怕是女主当国的武周一朝,除了太皇太后之外,也少有内朝女官在殿堂上侃侃而谈。更何况这女子风华正茂、英姿飒爽,想要让人不注意也难。 “臣叶黎、叩见圣人!” 身受众人瞩目,叶阿黎也不见局促,趋行登殿后落落大方的入前见礼。 “西康王免礼,且入席。” 李潼归京以来,倒是在一些典礼场合见过叶阿黎几面,但也没有什么长睹密语的机会,此时再见这英姿飒爽的女子,又觉眼前一亮。 内苑他妻妾们虽然也常作中性装扮,自有一番迷人气韵,但更多的还是给人一种贵妇闲戏、娇俏活泼的感觉。唯独这位西康女王,那种骨子里便迸发出的强韧英气,是其他女子所不及。 “日前闹事,西康王想必也知。今朝廷将遣使入蕃传告事情,相关礼仪措辞还未议定,今日请王入朝,参详其事……” 等到叶阿黎入前坐定,李潼便讲起了正事,且也不隐瞒朝廷此前已经达成的共识,希望叶阿黎以此为参考、提出几个切实可行的切入点。 在听完圣人所讲述的一些条件后,叶阿黎也低头沉吟起来,思路稍作整理之后便抬头说道:“朝廷不欲轻起边衅,其实蕃国同怀此情者也为数不少。雅砻旧姓常怨王恩失恤、见恶新贵,象雄诸家则仍存离合之隙、渴利薄义……” 吐蕃还未统一高原时,高原地区便存在山南雅砻、后藏象雄以及孙波女国三股势力,如今这三股势力仍然顽强的存在于吐蕃政局之中。吐蕃的雅垄老班底便类似于大唐的关陇勋贵群体,叶阿黎所出身的琛氏同样位列其中。 不过雅砻系跟赞普王室关系处的并不好,从叶阿黎被逼外逃大唐就能看得出。这一点也很好理解,李潼对于大唐赖以起家创业的关陇勋贵们也并不感冒,甚至不遗余力的加以打压。 赞普王室一系列的集权行为,可以说都在触动雅垄贵族们的利益,松赞干布的父亲甚至就是被雅砻系贵族所弑杀。而且出于对血统与旧势力的维护,雅砻贵族们也厌恶包括噶尔家族的一系列伴随吐蕃统一高原而崛起的新贵们。 如今的雅砻系贵族,就是阻碍吐蕃进一步发展的绊脚石,孤僻死倔,搞建设不热心,捣乱却是一把好手。吐蕃上代赞普死去的时候,为了避免雅砻系再跳出来捣乱,吐蕃赞普赤都松赞甚至被寄养在噶尔家军中长达三年之久,一直等到国中矛盾有所缓解,赤都松赞才返回逻娑城正式继位。 如今的雅砻系虽然在赞普王室与新贵们长期打压下、势力有所萎靡,但仍然不容小觑。特别是在吐蕃南部属国泥婆罗也被雅砻系渗透后,雅砻系在国中政局仍然拥有不低的话语权。 至于后藏地区的象雄豪族们,相对于雅砻系虽然略显安分,但也都是些麻烦货色,叛乱不断。不过后藏地区的上层贵族融入吐蕃国中的状况还不错,如今的王母没庐氏就是出身后藏贵族。 而且在针对噶尔家族的问题上,后藏贵族与赞普王室也有着相同的诉求。禄东赞之所以崛起于吐蕃政坛,就是因为搞定了后藏大贵族、同时也是大权臣的琼保邦色。所以诸后藏贵族们提起噶尔家,也都有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噶尔家虽然出身孙波一系,但跟孙波豪族们关系处的也很差,根源就在于噶尔家独霸青海、拒绝分享。毕竟当年禄东赞攻略吐谷浑的时候,孙波系也是出了大力气支持的。 禄东赞与其长子赞悉若在世时,还比较注意维系这一层关系。可是钦陵上位后,因为厌恶孙波人参与到谋杀其兄的政变中,对孙波人也不再客气。 叶阿黎这一通分析,让李潼不免感慨这个钦陵政治上虽然不能说是低能,起码是不聪明,国中三系豪贵几乎得罪差不多了,难怪被挤兑得只能在海西趴窝。 不过噶尔家能够常年屹立不倒,也并非没有倚仗。禄东赞执掌大权的时候,对吐蕃社会结构进行了比较系统深刻的改革,其中最关键就是确立了“桂户”这种军事编户阶级。 吐蕃统一之后,便开始了高速的对外扩张。在这个过程当中,桂户作为军事作战主要承担者,也是分享到了不菲的战争红利,分得了大量的牛马并耕田牧场,使得吐蕃国中除了原本的豪酋氏族之外,又快速崛起了一个军功地主集团。 这个军功集团,对噶尔家还是有着不小的拥护热情的。毕竟从松赞干布暴毙之后,一直是噶尔家带领着他们对外征伐寇掠,几十年树立起的威望并非短时间内能够消弭掉。 当然,也正是因为噶尔家在军户当中所拥有的崇高声望,令得吐蕃赞普不弄死钦陵便不会放心。毕竟吐蕃国中豪贵横行,这些新崛起的桂户地主们也是赞普维持其统治的根本基础,怎么能与臣下共享? 不过这些桂户崛起时间仍短,根基仍然不失浅薄,而且分散在吐蕃诸茹,统合不易,仍然不足以形成一个能够直接挑战长达数百乃至上千年所形成的那些豪贵氏族们的一个强大阶级。 而且随着赞普成年,也在有意识的削弱噶尔家在这些桂户当中的影响力。像是吐蕃的议盟与料集这种调度全国人事资源的盛会中,频有噶尔家直系亲属的缺席,也让钦陵这个大论之位越来越名不符实。 叶阿黎深知吐蕃国内情势,又言之具体、条理有序,许多细节都不是通过对资料的分析能够获取到的。而且除了将吐蕃国内情势勾勒大概之外,又提出一些具体的人选,作为阻止吐蕃直接对青海用兵的突破口。 “其实如今蕃国之内,最能强阻赞普兵诛噶尔家的,还是王母没庐氏。没庐氏乃后藏下部,得幸王室才能显在。若噶尔家不存,赞普亦不需再深仰其宗。早年王母便曾想为赞普选聘其宗后辈女子,但因妆奁不丰为诸族见笑,不得已才作罢……” 在点出几个蕃土家族可以贿结并影响吐蕃国策之后,叶阿黎又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其实有关这一点,她也是近来思索旧事才逐渐有的一个体会,毕竟经历是经历,能否在这错综复杂的事情当中有所洞察,并非人人都有的能力。 李潼听到这里,顿时也是眸光一亮,先提笔将这一条写在纸上,然后又追问起一些更多的细节,希望能得更多作证。 通过叶阿黎的讲述补充,李潼也意识到眼下的吐蕃虽然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且进行了许多社会改革,但整体统治结构仍然不失粗糙。像后世所熟悉的尚论家族,眼下都还没有形成。紧紧团结在赞普周围、努力维持其王权统治的势力,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军事上仍然颇为单薄。 后世吐蕃赞普通过宗教与世俗双重方式所建立起的崇高地位与威望,眼下也只是八字刚有半撇。而后世颇多闲人磨牙的文成公主与泥婆罗尺尊公主入藏后的待遇问题,当中又牵涉到雅垄旧贵族与军事新贵族们之间的复杂纠葛。 大唐如今对吐蕃国情的了解本来就颇为全面,再加上叶阿黎这个身份不俗的叛徒所提供的一些具体脉络,接下来在制定外交策略方面就顺利得多。 与此同时,有关出使吐蕃的人选,李潼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张说。张说这家伙搞关系的确是有一套,此行出使既需要不卑不亢、软硬兼施的外交辞令,又需要贿结吐蕃权贵、上下活动,从而让吐蕃局势按照大唐的安排进行发展,任务可谓颇为艰巨。 这也是李潼给张说安排的一个考验,如果张说能够完成这一次的任务,那也大可不必继续再留在中央舞文弄墨,可以放入地方边疆负责更加复杂并且更加重要的事情。 叶阿黎在提出了一些值得贿结并且可以腐蚀拉拢的蕃国权贵之后,又帮忙整理出一份贿物名单,只是等到这物品名单被递上来之后,李潼粗览一番,脸色不免有些不自然。 他倒不是小气,若能通过一些财货影响到敌国国策的制订、从而给朝廷争取到更大的战略空间,这点小钱没什么不舍得的。而且等到大唐补血完毕,送出的礼货自然要加倍勒取回来。 叶阿黎察颜观色,入前低语道:“雅砻旧贵,多迷虚妄。若能远知妾于国中得于幸好,必也欣然同荣,可以货短情长……” 壮着胆子讲完这话后,叶阿黎便忙不迭垂下头去,片刻后又强忍羞涩解释道:“妾不敢挟事贪顾,只是心意再表,殷待主上采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17 圣人英明,不容邪祟 朝廷中枢迁回长安后,又新设了许多司署。不过由于长安城中有两座大内皇苑,所以办公场地也是充裕有加。 宅厩署作为新近设立的部门,虽然职权不小,但却没有像集英馆那样近傍宸居、新造官邸的显赫,仅仅只是在西大内太极宫南皇城中一处闲苑安顿下来。 这座闲苑位于皇城的东南角,与大理寺刑狱只有一墙之隔,周遭树木成荫却乏于打理,环境看上去颇有阴森。院舍也颇为破旧,完全显露不出宅厩署如今掌管合城百坊宅厩产业的威风。 年关将近,长安城中也变得更加寒冷,附近不知哪处暗渠拥堵冻实,使得污水泛滥溢出,让宅厩署门前巷道湿滑难行。 清晨时分,诸朝士陆续返回皇城、继续新一天的忙碌,也有许多官吏们向宅厩署行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便响起破口大骂声:“几个留直懒鬼,昨天明明吩咐你们早起运灰垫路!偷懒误事,摔死了老子,统统要往南市刑场走上一遭!” 官署内几人探头向外望去,便见宅厩丞马芳正趴窝在湿滑的地面上,一身官袍满是碎裂的冰渣冻土,揣在怀里的半张胡饼也抖落出来,一脸的气急败坏。 几人见状不敢怠慢,匆忙入前将马芳搀扶起来,一边帮他拍打着衣袍,一边赔笑告罪道:“兄弟们怎么敢偷懒,只是马丞上直勤早,外出搜运草灰的还没返回……” 大清早来上班,结果却在官署门前摔了一个狗啃屎,马芳自然没有什么好心情,在属员搀扶下骂骂咧咧走进官署中:“还说不敢偷懒,现在已经到了几时?老子穿街过坊都已经入衙,难不成是要骊山割草烧灰?几员返回后着入堂前,不赏他们几鞭子不能解恨!” 彼此共事已有不断的时间,吏员们也知这位长官只是叫嚣得凶恶、但却并不刻薄,说不定待会儿自己转头就忘了。不过还是有人不无忿忿的说道:“一样是为国效力,咱们宅厩署整日游走坊间,做的是脏苦事情,常要结怨权门,搜刮来钱帛美货又全被上司取走,分得一个衙堂还是偏远脏乱……” “把你们安排在政事堂办公好不好?” 马芳听到这抱怨声后眼皮一翻,没好气道。 吏员听到这话顿时干笑两声,扶住了马芳嬉笑道:“那又好得有些过分了,政事堂咱们是不敢想。但后街导官署,事员、用力都远不比咱们宅厩署,却偏偏占了那么大片院舍,若是能调换一下……” “嗬,这口气听着可不像下署力士,比台省相公们还威风许多!” 马芳嘿嘿冷笑一声,掸着衣袍打趣道。 吏员见马芳不再追究前事,也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凑上前谄笑道:“卑职一个役长,哪有威风可言。只是咱们衙中谁人不知马丞有仰望天颜的荣眷,来日面圣之际,马丞顺口一提,于咱们困扰得起卧不安的难题,也只是圣人一言而已。” “狗杀才,你这话是夸是贬?圣人操劳军国大事,是想见就能见到?即便再有此幸,老子厚颜给自己求个美职前程不好、敢拿这种杂事打扰?” 马芳笑骂着迈步入堂,坐定之后,脸上笑容便收敛起来,敲案沉声道:“昨日扩宅已经到了哪一坊?将几个抗拒门户取来,逐家拜访!不要偷懒延误,年前审定事务,老子趁节在家杀羊酬赏!” 虽然日常跟下属们偶有嬉笑,可一旦工作起来,马芳态度还是端的很正。正如他自己所言,早年一个闾里浪汉,全无背景仗恃,只凭勤恳于事,如今已经是在品官身,际遇如此,马芳心里也是充满了感恩,所以对职事一丝不苟。 眼见马芳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吏员们也都不敢再嬉笑打趣,连忙将今天需要处理的事务整理一番送入堂中。 马芳早年久在闾里游荡,本身也不是什么饱读诗书之人,满案文书并不自己批阅,自有专门的文吏为他诵读,同时将他所口述的处理方案录于纸上。虽然连基本的文字都认不大全,可处理起公务来效率却不低。 如今宅厩署中还有两名令长与数名监事判官,但正如吏员所说,他们的日常工作就是得罪权豪门户。马芳做起事来自有一股不管不顾的认真,但其他主官则就未必如此,因此一些摆明了难啃的权门骨头便都被分派到了马芳案上。 马芳对此也是来者不拒,只要轮到他手上的案子,还少有不能解决的。因此就连上官太府少卿武攸宜对马芳都是青睐有加,将其称赞为宅厩署第一干将,并且打算在宅厩事宜处理完毕后,便将马芳直接召入太府寺任事。 入堂一个多时辰,案头堆积的文书事务快速的处理归档,眼见午前就能完全处理妥当,马芳正盘算着午后带人入坊再去拜会几家抗税门户,突然堂外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发生了什么事?” 外间的嘈杂声直接影响了马芳听读文书,工作被打断,他有些不悦的敲案喝问道。 “禀马丞,外间、外间有中使行入……” 吏员匆匆登堂,不无紧张的说道:“中使登堂,宣言要见马丞,朱令、柳令都已经在堂迎接中使。” 马芳听到这话后,心里顿时也紧张起来。他虽然常向下属们吹嘘,号称自己与当今圣人有通家之好,但心里自然明白与圣人之间自有天渊鸿沟,是绝对没有那种闲时串门的交情。会不会……会不会是圣人听到了他这些吹嘘之词,所以特意遣使问罪? “恭喜马丞啊,中使此来,想必是圣人……” 吏员见马芳仍然坐在席中、并不急于起身,便入前叉手笑道,马芳听到这话后顿时打个激灵,陡地站起身皱眉沉声道:“不要胡说!” 说完这话后,他便不无忧虑的迈步向堂外行去,走出几步后又回望案上已经将要处理完毕的文书,心中满是不舍,抬手道:“见过中使后,若我仍在,午后带你们入坊征缴,若……唉!” 吏员们听到马芳语气并不轻松,一时间也是愣了一愣,还待追问,马芳却已经迈步行出。 衙署正堂内,一名中官端立堂中,两侧宅厩署诸众汇聚一堂,待到马芳入堂,宅厩令朱某便抬手指着他笑语道:“马丞来了。” 那中官不苟言笑,入前一步打量马芳几眼,然后便展开令书说道:“宅厩丞马芳听敕,芳在事新司,草规严执,忠勤可勉,达于上听,特授散秩宣义郎,鸿胪寺典客令同正员,见敕之日,即赴鸿胪寺履新听用!” 马芳这会儿还在忧心忡忡的懊恼于自己大嘴巴惹祸,对中官所宣读敕书内容听不真切,片刻后耳中传来一连串的道贺声,才将信将疑的抬头问道:“我、臣……这、这是升官了?” “恭喜马丞、不对,应是马令!” 宅厩署众同僚们纷纷上前,指着马芳笑语道,言语间也颇有艳羡。宅厩署作为新设官衙,主官宅厩令也仅仅只是从七品的官秩,两个主官都已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而马芳所担任的宅厩丞则仅仅只是从八品下,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便跨越了一整个大官阶,与上司平起平坐。 而且鸿胪寺作为礼宾寺署,事务又要比太府寺、特别是宅厩署清俭得多,起码不用担心动辄便会得罪权贵。 听到同僚们的贺喜声,马芳这才连忙向着大明宫方向再拜蹈舞,起身后已经是一脸兴奋的潮红。 且不说马芳再得攫升,同属上司宅厩令半是艳羡、半是惋惜的拉着中官询问道:“敢问中使,马令赴新将执何事?卑职并非斗胆窥度上意,实在署事新设,马令在署勤事有功,此署中人皆有见,事半而弃,让人伤心啊!” “也不是什么秘密差事,朝廷将遣使员前往吐蕃国中通事,马宣义在选使中。在署事务尽快交接,家中事情也请安排妥当,几日后便要长行蕃土、宣威远邦,班公故事,将要效法啊!” 中官听到这问话也并不隐瞒,入前望着马芳不无勉励示好的笑语道。他在侍禁中,是知道朝廷拟选百数人的名单,圣人却特意将这个马芳挑选进来,能够被圣人记挂在心,虽然这个马芳长得杂胡一般、不甚起眼,但中官也不敢对其失礼。 听到中官讲出马芳的任用职事,原本还是群众贺喜的热闹场面顿时有些冷却。直到中官离开后,宅厩令朱某、柳某才入前拍拍马芳的肩膀,只是脸上的羡慕之色已经不见,有的只是深深惋惜,更有与马芳交情不俗的吏员忍不住跺脚忿声道:“此必在朝权徒弄情,欲害马丞!” “怎么说?我这是升用,虽然劳使远边有些不美,但也谈不上加害吧?” 马芳闻言后自有些不解,诧异问道。旋即便有人向他解释吐蕃两路使者在城中斗殴故事,甚至还死了几个吐蕃重要的权贵,可以想见此行必然凶险多多。 马芳近来忙于宅厩署事,对于这些事情真是没有了解,不过在听完这话后还是皱眉不悦道:“我生类胡态、能通蕃语,在选也是当然!朝廷选才任能,自有公道,怎么可能容忍奸计阴弄!即便有权豪见恶,但圣人英明、不容邪祟,诸同僚这么想,可就大错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18 蜀中繁华,金玉满架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新春前夕,李潼亲在大明宫丹凤门内送别前往吐蕃的使团。 这是他执掌大唐社稷以来,第一次向外国派遣国使,所去的又是吐蕃这样一个恶邻,而且彼此之间还矛盾深刻,所以朝廷中对于这一次的出使也都颇为重视。 当然,在此之前郭元振也曾经前往吐蕃腹心之地活动,不过那一次本就不是正规的国使派遣,而且郭元振到了吐蕃境内之后、还是以搞事为主,不独拐走吐蕃一名重要的上层贵族,更搞得吐蕃因此产生分裂。 总之,这一次的使员派遣才是真正的国体相关,因此在使团成员的选取方面,朝廷也颇为用心。这当中正使便是李潼选定的张说,为了抬高使团的规格,朝廷又临时拔授张说为左卫亲府中郎将。 而在张说之下,还有几名副使分别是此前曾经跟随郭元振一同深入吐蕃的蜀人郭万钧和从陇右调回的宋霸子,还有就是李潼所选定的马芳,以及朝臣廷推选拔的数名熟悉蕃国事务的朝士。 整个使团,使员有十几人,各类随从以及卫士加起来则有近千之众,规模相当的不小,远不是此前郭元振一行能够比拟的。 丹凤门内,李潼亲自将国书递入张说手中,并望着张说与后方诸使员们正色说道:“临节遣用、劳使原边,使诸卿不能共家人欢庆华年,确是不美。唯今事用在急,卿等俱国朝高智福力之士,所以拣授大事,非为苛待,实为重用。归来之日,必与重酬此功、犒慰劳使!” “臣等饱食唐禄、圣眷久享,临事不前,更待何时!此行必宣我国威于远邦,告我皇命于蕃主!以忠报君,以勤报国,万里纳于足下,临危不辱国体!” 张说拜受国书之后,又叩拜回答道。其身后众人也都随之作拜,齐声呼道:“以忠报君,以勤报国!” 李潼入前抬手扶起张说,又继续说道:“蕃国情势失于调和,其国中悍情喧闹,蕃主亦失制衡。此行或遇莫测之变,非国中能及时传递应计,张卿身当使职、唯权宜应变,上至蕃主、下至蕃民,卿代朕教之。蕃主若仍不泯舅甥之义,卿且褒之,蕃主若桀骜矜慢,卿且戒之! 勿谓途远无助,凡我唐家使节行走天下,自朕以下、黄土以上,唐家君臣、皆卿等强援!今日行出此门,须发分毫但折远邦,朕誓天告民、绝不忍此断毛之仇!虽睚眦之怨,必举国报之!” 这一次出使吐蕃是个什么样的背景,众人各自心知,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忐忑。可是在听到圣人如此表态之后,众人忐忑的心情顿时镇定下来,再拜谢恩,然后便浩浩荡荡的行出了丹凤门,在群众瞩目中穿过长安城,直向京南驿路行去。 朝廷之所以这么迅速的派遣使团,也是因为长安作为关内大都会、四方人物汇集此中,消息的传递本就不好管控,蕃使横死京中的讯息应该早就已经传过了秦岭。 如果朝廷不尽快作出表态的话,等到吐蕃方面形成决议,那么外交上的操作空间无疑会被压缩许多。虽然吐蕃方面很难威胁到大唐本土的安全,但对近在咫尺的西康还是拥有着足够的震慑力。 西康是朝廷接下来需要长线经营的西陲藩属,无论是为了应对吐蕃或会发起的进逼,还是为了稳定西康方面的人心情势,朝廷自然越早表态越好。 而且就连钦陵的儿子都险些被当街打死,来自吐蕃本土方面的使者也是死伤了几个重要人物,把这些尸体留在长安过年终究不吉利,还是趁早哪来的回哪去。眼下还是深冬,紧走慢走的还能送个全尸回去,若真烂在了路上,那些身死者出身的家族或许就会态度坚决的反对大唐与吐蕃的外交交涉。 张说一行人上路后,也都不敢耽误行程,一路上翻山越岭,用了十多天的时间便抵达了蜀中的成都。 成都方面自有益州长史陆元方负责接待众人,并且在成都城中进行一些人事增补。使员们获得了一段短暂的休养,趁着走出国门之前在成都城中游览放松一番。 蜀中作为关中重要的补充,本就极为繁华。行台创立之后,又加大了对蜀中的经营与发展,成都作为地域中心所在,自然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如马芳这一类的关中老土著,平生都少出三秦之地,常年活动在长安城内外,心中自有一份傲气,只觉得除了关中之外,天下其他地域皆是寻常。可是来到成都城后,也被这城池的繁华吓了一跳。 讲到城池规模,成都自然比不上长安,合城坊居不过五十几个。但成都也并不是一座独立的城池,周遭平原上还有几座小城错落分布,每一座小城的规模都颇为可观。 这一点便比长安要更加灵活,长安作为大唐首都,虽然规模极为宏大,但也是建立在举三秦之地供此一城的基础上。在长安城周边,便少有成规模的城邑存在,距离最近的咸阳城,也在百数里之外。 成都周边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工商业极度发达。成都城规模仅仅只有长安城三分之一大小,可是城中诸坊之间居然分布着五座大市,而且每一个市区都繁华得很,并不逊于长安东西两市。 城中坊民们几乎家家户户弄织机,而在城南十几里外的一座小城中,居民几万居然全都是隶属朝廷织造的织户们! 虽然早在行台时期,长安城便在大力发展工商业,无论是各种织造、冶铸,还是由朝廷亲自开办的世博会,都让长安城变得更加繁荣。但是在共商方面,较之成都并其周边还是略有逊色。 毕竟长安除了是关中经济中心之外,还是整个天下的政治中心,资源与政策方面需要权衡配给,不能偏重一方。而成都作为整个蜀中的中心,其发展路线的顾忌就少了许多,蜀商们富甲天下,自然也就打造起了一个优越的工商基础。 益州当地负责接待一众使者的官员们,也乐得向众人炫耀成都当地的富庶,除了引领他们合城闹市游荡之外,又专程引领他们前往城内几处名坊观赏,指着那些阔比王侯的庭门炫耀道:“蜀中几户豪家,金玉为梁、珠犀作架,京中虽然权贵不乏,但若讲到起居豪奢,怕也仍逊此态吧?几位上使若不急去,卑职可代为引见几户,蜀人豪爽,最是好客……” 本来诸京中来人还惊叹于成都的繁华,可是在听到益州官员这番说辞后,马芳首先便皱起了眉头,沉声道:“唐家自有法度仪轨,岂因贫富有乱!成都居户逾制成风,这是你们在治官员的失职,怎么还敢向京中来人卖弄?但我在事此方,必将痛杀奢风!” 那益州官员受此训斥,自然有些不爽,还待要张口反驳几句,自然有人将之拉到一侧将马芳身份事迹讲述一番,等到那益州官员再返回时,神态已经谦逊许多,望向马芳的眼神都有些敬畏躲闪。 他也情知失言,连忙领着众人往别处行去,直至一座瓮城外,指着高墙内那些高耸的仓垛笑语道:“此城便是朝廷新进于此督建之仓城,又号金城,诸上使所见城内所立仓垛,俱高堆锦料金钱,这也是朝廷度支要害所在,四方飞钱,至此汇兑!”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又是惊叹连连。虽然也有些人不肯相信那些仓垛中真的堆满了金银锦帛,但此处金城却非寻常人能够进入,防守此城的乃是数千自长安派驻于此的精兵,出入勘合之令更直出大内,就连益州大都督府都无从插手。 一番游赏下来,不独长安来人惊叹于成都的繁华富庶,就连宋霸子、郭万钧等蜀中当地人,也是震惊于离乡数年、乡里便发生如此惊人的变化,就连他们看来都觉得有些陌生。 人的眼界不同、抱负不同,感受与收获自然也就不尽相同。张说同样诧异于如今蜀中的发展之迅猛,但很快他的思绪便不再停留于这表象的繁荣中,而是开始思忖圣人对蜀中施政如此,更加深层的构想与脉络。 眼见到蜀中之繁华,张说才意识到何以朝廷对西康的经营那么用心。蜀中地理虽然颇有闭塞,但作为如此重要的金都,自然安保方面越强越好。西康既是朝廷分裂吐蕃并将吐蕃渗透的重点所在,同时也是川西重要的屏障。 不过除了川西之外,还有川南。意识到这一点后,张说心情顿时变得兴奋起来。他少年成名、长久浸淫于中枢,当然也渴望有一番建树。 他自知当今圣人不重幸臣而看重军功,想要在仕途中再进一步,凭着投机求幸是很难做到的。虽然有了这样的认识,但究竟该向哪处努力,张说仍然没有一个眉目。毕竟他久在朝中,对于地方事务的了解实在不够深刻。 此前没有跟随圣人前往行台,张说至今思来不无懊恼,虽然行台存在仅只数年,但却让他在圣人心目中的地位落后众多时流。如今陇右、河东、河北等诸地活跃着的都是行台旧属,建功立业、出将入相,他就算想要竞争也竞争不过。 可是在看到如今蜀中的繁荣,张说便意识到还有一处是行台旧属们暂时还未涉足的领域,那就是安南都护府!若他能镇抚安南,策定蛮诏,这同样是一桩方面大功! 不过这些都是后计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出使吐蕃能够顺利完成。他心里当然也清楚,这一次出使吐蕃是圣人对他的一次考验,如果能够完成,下一步自然会有重用,而安南就是他的首要选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19 西康善土,地上佛国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张说一行人在成都短留几日后便再次上路,取道雅州进入川西地带。 前行不久,沿途所见风物较之成都城的繁荣已经迥然不同,特别是西行经过雅州、抵达西山打箭炉之后,放眼望去、人言所及则就是一片层峦叠嶂、苍茫峰岭,与蜀中平原的繁荣富庶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 “如今川西行路较之往年已经好了许多,打箭炉设有兵城关卡,西山生羌诸部渐次归化,虽然道路仍然不失崎岖,但比往年已经少了许多的山贼、猛兽的祸患。东西几条道路都已经勘定,沿途不失给养的补充……” 郭万钧入官之前,本就是常在川藏商路行走的大豪商,讲起川西形势前后的差异自然井井有条。特别如今川西这一局面,他也有幸参与缔造,早年冒着生命危险跟随郭元振辛苦跋涉,加上后续一系列的变故,这才使得川西大片生羌领地重新归化。 同行的宋霸子闻言后也点头道:“早年寒家欲扩商道,从兄亲携重货西行山道,只是行途尚未过半便惨遭强梁围杀,自此之后便不敢再轻涉西山。若早年川西领地便有这样的秩序,那些汲汲于途的蜀中同乡们不知有多少能幸免于难……” 听到宋霸子如此感慨,郭万钧眸光闪了一闪,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蜀人工商发达,但并不好逸恶劳,仍然极具开拓精神。虽然商贸只是不切国本的小道,但也正是因为一代代蜀商们孜孜不倦的探索,才突破了地域周边那重重天险,将蜀中商品分销到天下各地,从而也换来了海量的财富。 不过蜀商群体们因为各自经营重心的不同,也都分成了各种各样的小团体。如宋霸子一家便专注与关中的贸易,常常游走两京权门之间,因此成为蜀商中翘楚存在。早年在长安豪掷百万,从而获得当今圣人的关注赏识,一举成为行台元从,前程已经不是区区商道能够限制了。 当然更富传奇色彩的还是蜀商杨氏,杨家早年专注于川南商贸,如今则显为国戚门户,子女们或贵为皇妃、或成为统兵大将,可以说是蜀商群体中转型最为成功的一个代表。 至于郭万钧,则就是专注于川西商贸,所以才有了跟随郭元振深入蕃土并建勋荣归的一番际遇。 由于各自经营的领域不同,再加上此前朝廷对于蜀中的商贸关注度不够,所以蜀商们也各自发展出几个小圈子,共享一些固定的商贸路线,对于贸然过境的跨界者围堵刁难。 宋霸子一家早年专注于走两京上层政治路线,对别的方面参与度就不够高。其人所言族兄开拓西山商路时被生羌山贼围杀,郭万钧下意识便猜到应该是一些西线蜀商们为了阻止宋家插手川西商贸而进行的警告。 商场如战场,和气生财只是说说而已。像早年的杨家准备将自家经营的商贸路线从川南转移到关中,就遭到了宋霸子一家的打击刁难,若非机缘巧合投入仍在潜邸、尚未发迹的当今圣人门下,如今的蜀商群体中只怕都不会再有杨家这样一个存在。 郭万钧欲言又止,也是转念想到凭宋霸子的智谋阅历自然也能明白这个道理,眼下之所以提及旧事,主要还是感慨在朝廷的强力管制下,蜀中的商贸环境已经大好,诸事不失统控,或仍不能完全杜绝恶性的竞争,但较之往年的全无底线又好得多。 打箭炉附近地势虽然变得崎岖险峻起来,但作为唐蕃商贸的一个交汇点,来来往往的商队也是极多。朝廷使团出现于此境,自然也引起了商贾们的关注。 若是以往,这些商贾们多数要抓住这个机会,跟随在使团身后蜂拥上路,如此可以避免道途中各种凶险。不过眼下西山的治安环境已经不再像以往那么险峻,商路又狭促有加,为了保证朝廷使团行期不误,许多商队干脆延后上路。 毕竟眼下唐蕃贸易繁荣,也是建立在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外交关系上的。若两国仍是交恶对峙,哪怕蜀中这方面商贸环境再怎么有秩序,也很难将货品倾销到吐蕃国中。 作为一个边贸重镇,打箭炉此处驻有唐军两千余人,都是益州的州县团练。除此之外,还有几千名分布在西山峰岭之间的生羌力卒长期在此劳役。 张说因为心里已经决定归朝后便投身边事,虽然川南、川西地域不同,但料想情况也有类似之处,所以他对打箭炉这样的边防兼贸易重镇的维持与运作也颇感兴趣。趁着使团在此休整之际,用心打听了一下打箭炉这里的运作情况,特别是对诸生羌部族的监管的执行策略。 西山峰岭崎岖,分布在境域中的生羌部族大大小小数百个之多。但是由于地理环境的限制,并没有形成什么特大部族。 朝廷对此境生羌部族的治理也是因地制宜,除了因循蜀商旧计雇佣劳役之外,也进行了一定规模的编户。只是这编户并不同于内地,分成了猎户、菜户等,驱逐山林野兽,为过往商旅提供饮食住所等等。 接受朝廷编户的生羌民众们,能够居住在地势相对开阔平坦的地区,这些地方往往也开设草市,用于沿途商贸的进行。 至于一些不愿意服从朝廷政令管制的生羌部族,则就是需要重点警惕的对象,需要定期向州府汇报行止所在并栖息地的方位。一旦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州府则就要直接出兵进行干涉。特别是一些势力不俗、能够威胁到商路安全的生羌部族,则就需要更加严厉的督管,乃至于夷灭其族。 不过这样的情况还是比较少的,朝廷在打箭炉正式驻兵的过往两年,因其桀骜不驯而招致灭顶之灾的,也仅仅只有两个生羌部族而已。 毕竟唐蕃商路的兴旺,对沿途所经地区的生活状况也有改善。西山境遇中的羌胡部族虽然不少,但大多数组织结构比较原始,且生产力低下,通过樵采劳作也只是堪堪能够足基本生活所需,对外界的物料需求极大。 虽然山林峰岭间也不乏珍惜物料的产出,但也需要交易才能变现获利,囤积在手对于诸生羌土民用处不大,只是一堆废料。 早在朝廷还没有正式经略此境之前,便不乏实力不俗的蜀商在山林间豢养土羌为其奴仆劳役、获取各种原料商品。如今朝廷的力量进入此境,也只是将原本分散的经营统筹起来,变得更加有规模。 打箭炉一番见闻经历,还是让张说获益匪浅。他此前久在朝中,虽然眼界足够高,但真正上升到需要朝廷商讨解决的胡患问题,已经是颇为严重的边患。至于西山生羌这样势力不够强大的胡人群体,地方上直接就能解决。 长期待在需要高屋建瓴的环境中,张说其实已经有些眼高手低的习性,对于地方事务的处理经验严重不足。意识到自己这个能力上的短板之后,张说也越发的认识到想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寻求下放州县历练确是必不可少。 所以接下来再继续上路的时候,张说对于同行的郭万钧、宋霸子等方伎庶务入官者态度明显就好了许多。他虽然也不是什么大族出身,但一朝应举夺魁而天下知名,本身也是士流翘楚,以清贵而自居,因此对于别样途径入官者、包括荫授解褐的世家勋贵都颇有看轻,认为不是正途。 可是这一次出行沿途所见,无论是蜀中的繁荣富足,还是川西商路上的井然有序,都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触动。 虽然说原本的价值观念也没有产生多大的动摇,但却由此感觉出当今圣人治国术法的广阔性,用才施治不拘一格,他如果还只是执迷于文辞清贵,无疑是对自身前程的自我限制。 西山道路虽崎岖,但一路畅行下,一行人很快便抵达了原本的大藏地区,即就是早年郭元振他们在此折腾的附国领地。 故地重游,且如今行仪风光,远不是往年过街老鼠一般战战兢兢,郭万钧显得很是兴奋,也不断向众人讲述着附国风情并往年事迹。众人大多初临此境,也都听得津津有味,对郭万钧所述旧事赞不绝口。 甚至就连张说都忍不住感慨道:“英雄或蛰伏闾里,待时而出。郭君等几百微众,竟能于远境挟王而走,确是壮我国威。” 众人言谈赶路之际,那曾被挟持而走的附国土王早已经率领大批随员在临河处等候唐使。早年虽然惨有失国之祸,但对那土王影响似乎不大,肥硕的身躯上裹着一件绯红的大唐官袍,如今的他已经是大唐藏东州都督,是西康郡国三名州都督之一,早前更曾蒙恩前往长安参加当今圣人的登基大典。 眼见到唐使转过山路出现在视野中,土王如肉球一般向前滚动而来,远远的便叉手道左大声呼喊道:“藏东州都督、不器蕃裔李宜羚,恭迎天使!城中早备美酒盛餐、奴婢香汤,以洗劳尘!” 附国王室本无姓号,趁着此前入朝观礼之际,这土王甚至推辞朝廷赐给的封爵、都要当殿苦苦恳求赐姓。当今圣人也是从善如流,便赐其国姓。 毕竟他们李家这个姓氏也谈不上多值钱,周遭一圈的胡酋大把干亲。附国旧年曾受前隋册封,在川西藏东这一片区域势力并不算弱,曾经也是有着几万户丁口的政权,而且地当唐蕃贸易的要道,对于西康的进一步控略经营都有着不小的意义。 实力不强还是一块肥肉,比起一些穷横还不听话的玩意儿要可爱得多。如今既然积极向大唐靠拢,赐其一姓也不算什么赔本买卖。 眼见这位附国土王如此热情恭敬,诸使员们也都颇感自豪。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而那土王李宜羚视线一转便发现了郭万钧这个老熟人,兴致勃勃的凑上前亲为执辔并笑语道:“郭公竟也随使入境,真是让人惊喜!敢问郭震公可曾同来?年前入朝面圣观礼,憾未能见,归治后寝食不安、思念不已。我是真心希望震公能重临陋土,再看一看这一片创功之地啊!” 听到土王这么说,在场众使员们也都忍不住笑起来。他们是早听郭万钧讲过故事,这土王自己就是郭元振的功绩之一,如今还在热情邀请郭元振故地重游,难不成被劫也能上瘾? 郭万钧也被这土王搞的有些哭笑不得,连忙下马说道:“震公如今已经在事陇西、镇戍青海,李都督这番殷情,归国后我一定如实转告。此行正使张将军,同样也是立朝壮才、圣人心腹,我来为都督引见!” 土王听到这话,一张油脸上顿时又露出一副更加恭敬的神情,也不知这肥肉成堆的脸颊是如何弄出如此有层次变化的表情。 虽然土王筋骨乏乏,但张说也并未怠慢,下马与之见礼,然后便直往州城道坞城而去。 附国故地本来就是境域中难得的人烟稠密之地,早年在吐蕃控制中也是东域一个颇为重要的节点,如今伴随着商贸的兴盛也变得更加繁荣起来。 原本的道坞城扩大倍余,同样是仿照着内地城池的坊市结构,许多活跃在这条商道上的唐人商旅们都在城中购置宅邸仓邸,使得城池更加繁荣。 而在城池周边,也多有当地土羌民众们依山壁加楼定居,像早前郭元振他们到来时吐蕃诸军所在的那一座山城周边,如今也都住满了围绕道坞城提供服务的土羌民众。 道坞城中的都督府较之往年的土王王宫更宏大数倍,几乎占据了整座道坞城三分之一,楼台廊阁颇为富丽,又远不是郭元振等人早年烧掉的那处庄园可以比拟的。只是使团中马芳看到这样的格局便连连叹气,只觉得哪哪都看着不顺眼。 土王李宜羚之所以如此热情,还真不是存心扮猪吃老虎、贼心不死。此前虽然险遭杀身之祸,但在搭上了大唐这艘大船后,他才感觉到以往所以为的快乐并不是真正的快乐,如今的他生活简直太惬意。 此前臣服于吐蕃,虽然也能当一个傀儡,但却要面对吐蕃各种权贵的勒索豪夺,为了满足那些吐蕃权贵,甚至需要跟大唐一些走私商人们维持密切的关系,还要担心会不会被吐蕃问责通唐。 可是在归顺大唐之后,除了雅州、益州方面的一些政令需要配合,别的便不需要操心更多,甚至就连这座王城的规划与复建都有来自内陆的官员、工匠负责。 他当此商路要道,只需要坐地抽佣便能赚的盆满钵满,虽然也需要向朝廷捐输贡赋,但跟此前吐蕃权贵们的榨取又要轻松得多。而且大唐圣人俊美无双、儒雅和气,远比吐蕃那个面目凶恶的赞普看起来让人安心的多。 如果不是朝廷对他信任重用,仍要派遣他返回东藏州主持局面,他甚至都想直接定居长安,用余生去享受长安的繁荣富贵。 由此土王得出一个结论,都是当一条狗,也一定要选一个好主人。大唐的繁荣富足,他去年亲眼有见,跟着这样的宗主混,哪怕分到一根牛毛也要比吐蕃给的一头牛要肥硕得多,更不要说吐蕃也根本不会给他。 这一次大唐国使入境,土王也是费尽心力、竭尽所能的招待,甚至让自己妻妾亲自登堂侍奉,并不无炫耀的对郭万钧吹嘘他这两年已经又生了好几个儿子。 一行人在道坞城停留两日后,西康州都督、西康女王的嫡亲兄弟桑东赞便率众抵达道坞城,护卫引领使团一行往西康首府康延川而去。 自道坞城继续向前,便算是正式进入了雪区,虽然由于商贸的发展,使得路况有所改善,但对于许多长久生活在内地的使团成员而言,高海拔的气候仍然给身体带来了许多不适。不过随军自有医师看顾,再加上西康州来人悉心照顾并传授在高原地区活动的一些事项,很快众人便有所适应,没有耽搁行程。 此时时令早已经到了正月末,但藏地气候仍是酷寒。 在将要抵达西康州腹心地带的时候,张说注意到一些乏甚植被遮盖的山岭上正有一些土人牧民正伏地翻捡着什么,在这样严寒的气候下,牧民们虽有皮物包裹,但趴在地上也是冻得不得了,不乏人因四肢冻僵而行动迟缓,乃至于直接从陡峭的山坡上摔落下来。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见到这奇异一幕,张说便忍不住询问道。 同行的桑东赞见状后便笑语道:“这是在搜拣藏药珍物,用去市中换锦。这些野民生来已是卑苦,佛法见传后才知礼佛能消除旧孽、来生投成富贵之种!” 说话间,他抬手指了指山道附近一座经幢**,张说正待使人取来,桑东赞却连忙抬手阻止道:“这可不能轻动,左近乡人恃此传播其名,若能传至西康城坐堂大法师耳中,为其设坛消罪,可得永世福果!夺了他牛羊毡帐,受苦只是一时,但若害了他修行之业,可就是永世结仇了!” 对于这些蕃俗,张说不甚明了,但听到这话后便也不再让人轻动那经幢,凑近去看,只见那经幢无论做工还是材料都异常的精美,外面精心包裹着蜀锦缎料,里面则是白玉为骨、镶缀着许多细小的珠玉宝石,最下方有半领牦牛皮细刻蕃文,写的便是这经幢的主人名称并身世。 “这一座经幢,造价怕是不低吧?” 张说仔细欣赏了一番那经幢,若有所思的询问道。 桑东赞对于这些事务并不了解,抬手召来一名蕃人随员询问翻译,然后才回答道:“这样的法器,若一帐单丁、男女俱壮,勤工十年才能造成。眼下能设的,都是豪民倾家之资。建造得越华美,才能更容易的吸引法师查望知名,能参大礼……” 张说听完后便点点头,不再继续深问,折身上马继续向西康城而去。 西康城坐落在康延川的中心地带,是原本孙波王城增扩建成,暂且不论城池规模如何,入眼所见最醒目的还是一座大佛塔。武周旧年佛法昌盛,神都洛阳城池内外常有宏大寺庙建成,但跟眼下城中这座佛塔相比,仍然相形见绌。 康延川地势本就平坦开阔,这一座大佛塔耸立天地之间,远远便能看见,让人忍不住便心生敬仰膜拜之感。而整座城池也以这座佛塔为中心层层叠叠的铺开,城中各类建筑在这座佛塔的映衬下都显得有些灰暗无光。 使团一行入城之际,到处可见虔诚信徒当街面向佛塔焚香叩拜,张说也忍不住感慨道:“本以为远邦民昧不化,却不想竟是如此笃诚事佛,大有地上佛国之淳良风采啊!” 听到张说如此称赞,桑东赞也是一脸的自豪,遥望长安方向感慨道:“终究还是圣人仁慈啊!往者民风暴戾、上难治下,若非佛法降服,哪有如今良善姿态!我姊虽远在长安,但尊身奉在佛堂,群众皆感女王仁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20 传法远邦,教化外民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朝廷针对西康国的经营,是有着一整套完整的规划。 此境并不同于内陆诸州,山川阻隔、道途险远,无论地域还是民情都要更加偏向于吐蕃,大唐朝廷想要在这里获得较之吐蕃还要更强的影响力与掌控力,势必不能遵循内陆诸州那样的行政手段。 早在松赞干布时期,佛教就已经进入了藏土,但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影响力都非常的薄弱,只是在小范围内进行传播,远不及发源于后藏地区的本土宗教苯教。 当吐蕃赞普注意到这一宗教对于统治的强化作用并有意识的进行推广时,已经到了吐蕃的中期,而其推广的过程也伴随着一系列血腥的政治斗争。 相对于吐蕃这种刚刚完成形式统一的政权,中原王朝对佛教的洗脑作用有着更加清晰的认识。特别是在此前的五胡乱华与南北朝时期,无论华夷君主都大力推广佛法的传播,将之作为统合人心、约束民力的不二法门。 但中原王朝自有国情深在,且本身就拥有着源远流长的统治哲学,佛教或可作为一种增补,很难成为唯一的主流。包括以女子临朝的武则天,虽然上位过程中对佛教的影响力大作引用,但其统治的根本仍是儒皮法骨,三教兼行。 朝廷在西康所宣扬推广的佛法自是私货泛滥、被更改的面目全非,虽然也存在着一定的政治意图,但并不像原本历史上那么强调将赞普个人进行神话、从而推动集权统治。 这被阉割的佛教之所以在极短时间内便风靡西康,除了教义理念上积极迎合底层穷苦牧民们的心理诉求之外,也在于西康本土权贵们的支持。 西康之地属于孙波故土,发源于后藏地区的苯教在这里影响力本就偏弱。而随着孙波地区被吐蕃所兼并,吐蕃各种集权的政治改革也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原本孙波权贵们对于领民的控制力,让他们迫切需要一种新的统治技术以维持自身的利益。 西康佛法宣扬人种有贵贱的分别,这天然就迎合了上层豪酋权贵们的口味,今世修行、来生福报的理念又使底层民众们不至于完全绝望。 所以当这佛法传播入境后,西康当地的权豪、诸如娘氏、韦氏等都率先皈依,摇身一变从原本的部落酋首转变为护教的法王。 西康大佛塔这种宗教场所的修筑,这些当地权豪们也都出了不小的力气。基本上是大唐提供技术与形式上的指导,当地豪强负责组织人力物力进行建造。 大佛塔建成后,大大小小的佛事典礼频繁举行,这更在极短时间内便营造起一个佛法昌盛的假象。这些佛事典礼除了大肆宣扬佛法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能那就是聚敛财货。 西康国原本乃是吐蕃的孙波茹,同样也进行了桂户、庸户的改革,这一部分造籍设户的民众们便不再属于权贵们的私人奴役财产,而是获得了王民的身份。虽然掌管地方的豪强们仍然不失盘剥之力,可一旦盘剥过甚,不只国中要加以问责,这些民众们往往也会逃亡到王统区。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可是随着这些民户皈依佛教,通过各种佛事典礼便可以让他们主动纳捐礼佛,这远比以往还要派遣奴仆部曲前往牧区农庄勒索要有效率得多。 当然民众们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将自家财货拱手送给佛爷,所以也就需要特殊的氛围营造。有关这一点,张说等人在西康城停留休整的时候,倒也有幸亲眼见识到一次。 典礼开始时,四方群众向城池中央的大佛塔云集而来,行走在最前方的,便是各路护教的尊者。 这些尊者们无一不是西康当地豪强大族的族人们,服装配饰夸张绚丽,仿佛真从壁画中行走出来的神佛人物,前后拥从者也都各作奇异夸张的装扮,威风凛凛的招摇过市。 对于见惯了朝廷庄重典礼的使团众人而言,见到这些不伦不类的仪式场面自然觉得有些可笑。但西康当地民众们却就吃这一套,随着那些尊者仪驾们行过,纷纷匍匐在地高声呼喊欢迎,有的甚至激动到泪流满面。 诸尊者抵达佛塔后,坐堂大法师也在各种经幢法器的簇拥下缓缓升帐端坐,使团众人远远望去,赫然发现那大法师面貌依稀有些类似,并有人忍不住惊呼道:“那不是东都魏国寺住持法明?怎么来到了西康蕃土?” 听到这话,众人再仔细观察,继而便发现除了在武周朝跟随薛怀义编撰《大云经义疏》的法明和尚之外,佛塔周围还有许多和尚也都是熟面孔,诸如长安草堂寺、东都魏国寺、白马寺等名刹高僧,许多都出现在这里。 “佛事穷弄,与民生政治无益。这些法师们能传法远邦、教化外民,也算是不负所学了。” 张说站在使团当中,望着那些高台上主持典礼的法师们笑语说道。 大佛塔所举行的佛礼跟众人印象中有些不同,并没有高僧宣讲经义,高台上的法师们主要是梵呗唱经,声调含糊不清,韵律倒是颇为洗脑。毕竟到场的多是西康本地民众,唐人声言他们也听不太懂。 法师们唱经足有小半个时辰,单单这声调气息之绵长便足以令人咂舌。等到唱经完毕,四方民众也已经悉数进入广场中,大佛塔周遭人头攒动,起码有数千人之多。 等到法师们停下来之后,自有尊者蹈舞入前,用金钵奉着茗茶送上前方。同时佛塔前竖立的几座大鼎下也燃烧起了烟火,不多久,浓郁的茶香便弥漫全场,鼎中所烹煮的茶水那是只有近前方各佛事人员才能享受的,但周遭民众们也都伸长了脖子,贪婪的嗅吸着向外界所散溢的茶香蒸汽。 前方佛事人员各自取勺分饮,然后便呼喝蹈舞起来,声音雄浑有力,下意识便让人觉得应是饮了那茗茶所以才身体健壮、声若洪钟。健康的身体是人生存之根本,有了这样的渲染,许多人便将那茗茶奉为神汤妙药,并有人投货于前,希望能够分得一盏神汤。 所以说无论什么事物,一旦沾染上宗教元素,那就不是道理是非能说得清的。旁人饮茶能收奇效、你却无效,那是因为你没有饮用来自大佛堂的茶水,所得佛眷自然就不多。但就算饱饮了法师开光的茶水仍然无效,那就是你礼佛之心不够诚恳了。 当然,这些还都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则就是好戏连场。虽然限于言语不通不能直接传教佛法,但艺术的魅力却是不受地域和语言的限制。 很快那些护教的尊者们便开始上演各种佛经故事,群魔乱舞般将一些佛理情节呈现出来。诸如一位番邦王子深受妖魔残害,举家奋身投入佛门,获得佛陀们BUFF加成后战力飙升,杀得妖魔落花流水。 扮演这位王子的乃是一个蕃国力士,登台被法师们浇了半钵香油后,入场竟然直接拖得两头牦牛连连倒行。如此惊人画面,自然看得人惊叹不已,一时间喝彩声雷鸣一般爆响。 而更精彩的还是接下来的戏码,在场有权豪信徒开始呈献财物,一箱一箱的珠宝绢帛被抬到了高台上,然后便获得了法师的赐福。男子更加精壮、女子更加娇艳,老人能够健步如飞,童子诵经竟也倒背如流。 有了这样的表率,在场许多信徒便纷纷入前捐献。不过大部分的信徒还是囊中羞涩,并不像那些豪强出手阔绰,或是各种皮料、或是一些粮食、甚至有人将儿女都推到台上。 捐输得少,所得赐福自然就少,虽然没有即刻感受到各种神异变化,但也都觉得神清气爽,身心愉悦。 除了财物捐输之外,在场还有许多权豪酋长们受佛义感召,当场放免了许多的农奴,让这些同样笃诚事佛的奴隶们也能恢复自由。这样的善举,更大大激发了民众们的热情,整个大佛塔周围都沐浴在欢乐的海洋中。 一场佛礼持续了一整天的时间,到了傍晚将近天黑时分,民众们才陆续散去。这时候那些主持佛礼的法师们也得了空闲,将张说等观礼的国使们请入佛塔内部盛情招待。 一行人闲谈论事之际,此前那些捐输厚重的豪强们便各遣奴仆将所捐输的财宝珍货运回各家。而那些普通信众们所捐输的物料也堆成了一座小山,自有佛寺人员进行整理核计,由寺庙与造势的豪强们平分。 几个法师们虽然在外主持典礼时一个个道貌岸然、生人勿进的模样,但在面对乡音亲切又身领皇命的国使们,则就谦逊得多,一个个不无热切的询问起国中人事变化,也都是满满的思乡之情。 当听到张说讲起此行使命的任务与目的时,自老僧法明以降众人也都积极的出谋划策,更表示愿意为使团积极引见当地的豪强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21 贼乱事小,无虐下民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给大唐做狗要远比跟着吐蕃混惬意,这并不是附国土王李宜羚一个人的感受,起码眼下还有西康当地的豪酋们也有着类似的感受。 西康的前身孙波女国,在其政权末期由于大王小王之间争权夺利,整个政权统治都陷入一团混乱之中,民众们因此内斗死伤无算,就连那些上层的权豪们也因此而苦不堪言。 适逢此时,山南雅砻的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为了摆脱雅砻旧部的钳制,将政权中心从山南迁移到更加靠近孙波的吉曲河谷。 松赞干布虽然借助母族的力量干掉了弑杀其父的叛贼,但整体实力仍然偏弱,急需从外部寻找助力。而孙波豪强们也厌倦了国中持续不断的内斗,迫切需要一位强人带领他们走向更加稳定的未来。 所以双方也算是一拍即合,在出身孙波的娘氏豪酋配合下,松赞干布一举出兵灭掉了孙波女国,壮大了自身的势力,也获得一众孙波权贵们的支持。 这一段时期,算是吐蕃赞普王室与孙波贵族们的蜜月期,为其出谋划策、兼并孙波的娘氏更是居功至伟。可是很快,这种亲密的关系便被打破了。 松赞干布身为高原上一代雄主,自然不满足于仅仅只是吞并孙波,很快又将视线转移到了后藏地区的象雄。相对于孙波,象雄要更加强大,而且也没有国之将亡的各种闹乱迹象。 为了成功兼并象雄,松赞干布也是手段频出,一方面对象雄维持军事上的封锁打压,一方面将自己的妹妹嫁入象雄、影响其上层决策,还有就是积极笼络象雄的豪酋贵族们。 由于松赞干布见异思迁、有了新的目标,此前助其兼并孙波的功臣娘氏便受到了冷落,娘氏的代表人物更死在了松赞干布的新欢、助其平定象雄的后藏豪酋琼保邦色手中。 虽然很快松赞干布又借下位贵族噶尔东赞之手除掉了琼保氏,但从那以后,孙波系贵族们与赞普之间的关系便不像最初那么甜蜜了。 尽管近年来由于噶尔氏已经渐成大患,赞普与孙波系贵族们关系有所修复,但彼此之间也是多有保留。 像早年叶阿黎东逃入唐,并将东域之地献给大唐,孙波当地权贵们多数都持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并没有哪一家跳出来要为赞普扑杀叛臣、夺回东域。 可是随着大唐将东域之地划作西康国、并开始着手进行经营的时候,西康当地贵族们便明显感觉到了不同。大量唐人货品的涌入,不独直接改善了他们各自生活,各种富余的商品能更转向内陆分销,让他们获得丰厚的回报。 而随着佛法入国,则就更是直接改变了他们利益的获取方式,较之往年有增无减。而且佛法教人顺服苦忍,也将境域中的戾气消弭许多,使得他们的统治更加稳定。 正因为感受到入附唐国所带来的种种好处,所以对于大唐在陇南驻兵的行为,西康权贵们非但不抵触,反而还持欢迎的态度。 相对于吐蕃赞普卸磨杀驴、刻薄寡恩的习性,大唐在对外羁縻的政策方面本就宽厚有加。而且西康距离吐蕃本土更近,赞普最终是要将之化作自己能够完全控制的私人领地,从这一点而言,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权贵豪酋们都是赞普的敌人。 可大唐则不同,虽然也表现出对西康此境极强的控制欲,但所选择的方式则柔和得多。而且西康距离大唐本土要遥远得多,想要维系长久的统治,对地方势力势必要有所仰仗。 毫无疑问,跟着大唐混要远比近在咫尺的吐蕃赞普要有更加宽裕从容的生存空间。更不要说跟着大唐混的这几年,他们所获得的利益远不是此前听命于赞普时能够比拟的。 所以尽管吐蕃使者丧命于大唐长安的消息已经传回了西康,使得大唐与吐蕃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可当唐使通过大法师们发出邀请时,西康本地大凡有名有姓的氏族也都一个不拉的悉数到场。 西康当地大大小小的酋长贵族们有近百户之多,这当中既有早年曾遭灭顶之灾的娘氏家族,也有如今仍然鸿运当头的韦氏家族,还有在吐蕃中后期大放异彩的外戚尚族蔡邦氏,松赞干布的母族便出身蔡邦氏! 不过还未等到唐使做出什么表态,当西康各豪族聚集在大佛塔的时候,眼见到与会众人,心中各自都不免一凛。 西康作为吐蕃原本的属地,地域中自然也是豪族林立,但并不意味着这些豪族就统统听从赞普的号令。西康豪族以娘氏、韦氏、农氏、蔡邦氏四族为首,这四族也是旧年孙波引吐蕃入寇最积极的带路党。 不过除了这四族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氏族对于吐蕃的统治就不怎么感冒,甚至连吐蕃最基本的议盟与料集都不怎么热心。道理也很简单,奉你为主是给你面子,但想要让我听话,则就必须给好处,反正你又不能真的弄死我。 这一次大佛塔的集会,西康本地豪族到场众多,甚至超过了吐蕃本土的议盟,这也意味着起码在上层豪强群体中,大唐的号召力已经颇为不弱。 张说等人听到众人各作身份介绍,心中也是颇感惊喜。他们在西行之前,对于吐蕃内部情势也有相当的了解,圣人与西康女王所交代需要密切注意的几户豪门都有出席。 当然,张说等人是不具备圣人那样的前瞻性,否则看到这些出席人员只怕要更加惊喜。 吐蕃国运两百多年,当中的政治格局也是历经变迁,自松赞干布确立三尚一论的最高统治制度后,大权便在论族与尚族之间打转。 噶尔家族掌权的前五十多年不必多说,而在噶尔家族覆灭之后,吐蕃政局又迎来一个新的权门家族,那就是出身孙波的韦氏家族。韦氏家族担当大论三十年后,吐蕃的大权才从论族转移到尚族,即就是以没庐氏、蔡邦氏为首的外戚家族。 但尚族执政也没有维持太久,当中还发生蔡邦妃弑君的恶劣政变。结束尚论专权的则就是僧相制度,原本还未随着国运起飞便陨落的娘氏家族再次登上政治舞台,出身娘氏家族的娘定埃增成为吐蕃历史上第一名僧相,由此拉开吐蕃佛教与苯教的血腥斗争,并最终伴随吐蕃政权走向灭亡。 远在长安的李潼虽然确定了对西康国的长期经营策略,但也没想到开局会如此的顺利。后世吐蕃百数年间政治场上的风云家族,几乎都已经被笼络在了大唐的利益网中。 代表着论族的韦氏家族,代表着尚族的蔡邦氏家族,还有代表僧相势力的娘氏家族,居然都在大唐国使入境伊始便赶来会见。 当然,眼下诸家最显赫的还是韦氏家族。吐蕃大论之位一直由噶尔家族父子担任,但在大论之下还有担任次相的小论,便是出身韦氏家族。 至于松赞干布的舅舅们蔡邦氏诸人,则就因为这个短命鬼外甥不争气,再加上另一家外戚没庐氏正在势位当中,被挤兑得非常难受。 娘氏家族则就更加凄惨了,被后藏琼保家搞了一波狠的,直接污蔑以谋反之罪,使得当时担任大论的娘尚囊被诛杀,家族封地与封户等尽被剥夺。落架凤凰不如鸡,也是佛法进入西康后最先皈依的一个土著门户。 各家处境不同、思虑不同,但既然汇聚于此,那就有着一个共同的诉求,那就是想要探问一下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走向,唐使入境究竟是宣战还是谈和,最重要的自然还是会不会影响到大唐与西康之间的商贸? 面对众人询问,张说也并不刻意卖关子,直接说道:“此前蕃国入参我国盛礼,朝廷都有礼数周全的接待,但却不想两路使节当街殴斗,全然无顾唐家法制仪轨!圣人至此亦感震怒,宾使既来,自当国礼接待,但若自以为化外不驯,此则国法难容!今我等诸员奉命入蕃,除送归蕃使之外,也是有问蕃主,能记两国舅甥之义否?” 听到张说语调不善,在场众人也都惊疑不定,他们自然不敢代表蕃主致辞回应,但却都纷纷将矛头指向大论钦陵,大斥其人全无臣节,桀骜于外国、曝丑于天下,以致生出这一系列的人情迷乱。 听到西康这些豪族们近乎一致的口径,张说等人也不免感慨噶尔家在国内情况真的不妙,如果他们不走上这一遭,可能蕃国赞普真的会借此事直接向青海发动攻势。 “国体不可羞辱,唐家勇士万死不辞!蕃使乱我法纪,确是情理难忍,我等临行之前,国中亦有指令,暂停西方贸易诸类,人物备集以待戈事!” 稍作沉吟后,张说又继续说道,这话当然也是试探瓦解,就算大唐此际并不欲战,但国与国之间从来只有纯粹的利害关系,软语求告从来也不能求来和平。首先大唐是要不怯战,才能立此基础上谋求更多的变数可能。 当张说说出此言后,在场众人的反应便不再趋同了,像一些与吐蕃国中仍然联系密切的豪族便不轻易表态,但一些寄生在大唐商贸网络上、已经被滋养得脑满肠肥的人则就急了,纷纷劝告事情远未到兵戎相见的程度,终究还是要和气生财、通则两利。 像虽然身份尊贵、但却被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的蔡邦氏族人,更是忍耐不住急切表态道:“西康创国之后,我等俱是大唐边民,即便强徒乱法,朝廷也不能因贼乱而苛薄待哺的子民啊!” 虽然这话也说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但由蔡邦氏族人喊出这话,总还是让人感觉怪怪的。你倒是说清楚哪边是贼乱啊,说不定大唐眼中的贼乱,就是你家地里生长出来的孽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22 名为主上,实是傀儡 当大唐使团抵达西康的时候,吐蕃国中也因此产生不小的人事扰动。 逻娑城红山宫殿中,近来氛围颇为紧张。除了人员出入频繁之外,赞普的情绪也是一日多变,有的时候欢笑不断,有的时候则暴跳如雷。 一些王宫之外的人或许不清楚赞普近日情绪如此外露多变,但宫中诸奴役侍员们却因此而苦不堪言。赞普心情好的时候还倒罢了,大家还可以松一口气,只要安心于自身的事务,不必担心会不会遭受无妄之灾。 可若赞普心情转劣,那众人就要当心了,因为赞普随时都会爆发迁怒。肆意惩罚、打杀奴婢还只是寻常,特别当国中派往大唐的使者死在长安的消息传回国中后,赞普更是暴怒得无以复加,甚至就连当日侍寝的一名宠妃因触怒赞普,都被赞普下令剥除衣衫、逐出宫殿,生生冻死在寒夜之中。 因此红山宫殿的这些宫人奴婢们,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观察今天、或者说猜测下一刻赞普究竟是喜是怒,若猜对了,这种煎熬的日子或还能继续下去。可若不幸猜错,那么下一刻生命就有可能戛然而止。 宫人们因为赞普的情绪多变而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而赞普本人也并非刻意如此,甚至他自己本人的心情之跌宕起伏较之宫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的赞普年在二十八岁,用唐人的话说已经是将要达到三十而立,这样一个年级,可以称得上是年富力强,既褪去了年少轻狂的青涩,又初步具有了成年人该有的稳重。特别是对赞普这样的一国王者而言,正是精力旺盛、将要大展宏图的年纪。 而且赞普本就谈不上是什么庸碌无能之人,可以说是受命于危难之际。因为其父壮年早夭,加上国中局势动荡不安,以至于嗣子迟迟不能正式继位,寄养于权臣之手长达数年之久。 可以说从还是幼童时期,赞普就已经深深领会到世道之艰深凶险,继位之后在王母的悉心教导之下,无论是才能还是性情都有了长足的长进,就连国中许多大臣都称赞赞普宏器深蕴、坚韧不拔,大有其曾祖松赞干布的遗风。 对于这一类的称赞,赞普表面上仍是谦和客套,但其实内心里对自己也深有如此期许,以其曾祖为榜样,不甘心只做一个守成之主,希望吐蕃国运能在自己的带领下再创辉煌。 有了少年坚韧的经历,本身又树立起一个宏大的目标,赞普对自己的要求自然也就极高,几乎从来没有体会过少年轻狂的恣意,凡所思虑都与国运前程有关,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成,很少有因为外事而使得心情跌宕、情绪外露的情况。 但人的性格无论如何坚韧,总会有一个此前不曾被触及的极限。一旦超越了这个极限,那么人的性情言行就会变得判若两人。 上一次赞普受到破防还是大论钦陵勾结琛氏、突然返回国中,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无疑都在挑战赞普的极限。无论是琛氏这一王党家族的背叛,还是大论钦陵那咄咄逼人的姿态,以及王母在未与他沟通之下便肆意插手国事,无疑都是在挑战他这个赞普的威严。 赞普当时虽然也是怒不可遏,但在意识到这些变故所牵涉的人事仍非他能完全掌控之后,还是快速调整了心态,将心头所积攒的戾气全都按捺下来,主动去向王母告罪求和。 虽然最终各方磨合磋商后所达成的结果已经大悖于他的心意,但起码大局的稳定还是得以维系住。接下来在王母的指导下,赞普有选择的或接见、或访问国中诸权豪门户,通过一系列的拉拢分化,再将大论钦陵的势力排斥于国外,没有让过往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若情况就此发展下去,就算赞普遗憾与自己的抱负得不到伸张,但也还能忍受,可国外强邻所发生的惊天巨变却打破了赞普心情的平静。 大唐本就是吐蕃已知境域中最为强大的对手,再加上赞普以其曾祖松赞干布为人生目标,而且大唐还借琛氏叛国一事直接将势力渗透到吐蕃本土,赞普虽然受限于国中的忧患暂未能给予还击,但对大唐国中所发生的各种动态也都密切关注着。 特别是当东域名义上归属大唐之后,有关大唐的资讯传播已经不再只局限于青海一地,来自东域的消息要更加详尽且及时,让赞普对这个必将成为其一生之敌的强大国都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 过去的一年里,最初那几个月赞普都是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翻阅有关大唐的各种资讯,诸如突厥入寇、契丹叛乱等各种消息,让赞普了解到原来不止他们吐蕃深受内忧外患的困扰,原来大唐君王日子过得同样不太顺心。 这种欢愉持续到大唐国中统治核心的神都洛阳爆发叛乱、就连叶阿黎所委身的那位唐国宗王都率兵东行夺权,赞普幸灾乐祸的心情也达到了极致。 那段时间里,他频频召见各方茹本、东岱等国中地方上的实力派,并趁机举行了一次盛大的议盟,宣扬自己的王威、统合国中的力量,为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而做出各种准备。 那时候的他,心里甚至都为接下来的事态走向梳理出了一个最理想的脉络。大唐国中争权乱斗,国力损耗严重,就算勉强争出一个结果,也将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来自北方的兵祸侵扰,自然也就更加没有力量去关照东域。 这对赞普而言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先出兵东域夺回这片本就属于吐蕃的领土,然后再将唐国投入在东域土地上的人事物资瓜分给国中权贵,既树立了自己的威严,又统合了国中的情势。 接下来就是强令督促大论钦陵出兵唐国本土,若大论出兵则青海空虚,若是不出兵,也有足够的理由对大论钦陵进行讨伐清算。 那时候的赞普欣喜之余,对王母的怨情也消散许多,甚至心里对王母变得更加敬佩,果然王母经验老到,只要维持基本的稳定耐心等待下去,果然机会就自己到来! 正当赞普满怀雄心壮志,准备趁此良机将过往的忍耐尽数发泄出来的时候,情绪却在最饱满的时刻陡然急转直下。 他所设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反而是发生了对他而言最恶劣的情况,唐国的内乱快速得到平定,胜出的还是那位他最不希望的陕西宗王,在对外抗击平叛的过程中又是捷报频传。 至此,赞普维持了好几个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而更让赞普感到头疼的是,他这一系列的预判操作虽然没有等来一个合适的发动时机,但却引起了大论钦陵的警惕。 钦陵不只驱逐了青海地区立场偏向于吐蕃赞普的一些吐谷浑旧臣,甚至还派遣其弟赞婆率领一支军队翻过积石山,抵达了东域北境并驻扎下来,虽然给国中的解释是为了防备大唐在陇南的驻军,但大家都清楚,钦陵这么做无非是不希望赞普出兵东域从而直接威胁其后路。 如果说钦陵的警惕自保行为还在赞普的预估中,那东域权贵们的态度则就不免让人忧心忡忡了。赞普精心挑选出来,准备针对乃至于取代噶尔家的韦氏居然在唐国情况逐渐明朗的情况下、力谏赞普遣使祝贺并趁机修好。 赞普对此自然深感不满,唐国连番动荡结果却不如预期,已经让他空欢喜一场,他是打心底里不愿意违心祝贺。但当王母也持此看法时,赞普就不得不认真考虑这提议并最终派出了使员。 若相关事情仅止于此,赞普还不至于如此失控,这一次虽然空欢喜一场,但起码国中情势也没有因此变得更加恶劣。他过往二十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调整心态继续等待就是了。 但这一次,赞普的心态实在是不好调整平复下来,特别一想到唐国那个年轻宗王远比自己小得多的年纪,竟然在短短几年时间里便一路奋进逆取,并成为整个国家的至尊主上,赞普心里便妒火炙热,几乎难以忍耐。 人在逆境之中能够不失希望、坚持奋斗,那是因为坚信自己的努力与坚持是有价值的,无论当下再怎么煎熬,终究会品尝到甘甜的果实。 可是现在,赞普自己还没有拔拢到那胜利的果实究竟长在哪根枝桠上,却有比他更年轻、更优秀的人已经先一步品尝到胜利的果实。这不免让他心态大崩,乃至于怀疑自己这一番坚韧究竟价值何在、能不能达成他想要的那种结果? “忍辱负重二十多年,名为主上、实是傀儡!国中大奸难除,新祸又生,那些劝我苦忍的,究竟是何心肠?王母误我,臣员误我!她们不愿与加布小儿开战,只是担心自己的富贵不能长久,有几人真心为国运考量!” 念及此节,赞普更是怒不可遏,大感自己受到了蒙骗欺侮:“大权从无垂手而得,那些劝阻我的人,又怎么会甘心扶助一个能够主宰他们生死的强悍主君!可笑我被蒙骗了二十多年,才由敌国少主教我该要如何为君!若我能早有如此明悟,国运也不会久病不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23 母子生隙,少主强悍 “赞普仍然不肯来见我?” 位于逻娑城东北方位的王母寝宫宇那拉康中,当王母没庐氏问起这个问题并见侍员一脸难色时,顿时忍不住冷哼一声并拉下脸来沉声道:“使者死斗,今唐使远来,赞普还要使性、演一出母子失和给唐使助兴?” 周遭侍员听到这话,不免更加的噤若寒蝉,王母则继续忿忿道:“去告诉赞普,他若真的不愿再与他母亲长相对望,我自返回藏茹族地隐居。若兄弟也不能容我,泥婆罗还有一个我的儿子,大可去投,总之不会继续留在宇那、惹厌赞普!”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又是一惊,王母的兄弟尚梅梅更忍不住惊声劝阻道:“赞普已经壮年有力,不是少时,这样触怒他,实在是不妥!” 王母闻言后便冷笑道:“他虽然不是我腹肠里孕养出来,但也是从我怀抱中长大成人,有什么样的思计又能瞒得过我?无非是羡慕唐国主上能够轻松定功,埋怨别人不肯听他号令。悉多野家血脉并不只他一人,这般明告只是教他不可任性。他既离不开我,那就不要再恃着意气闹事,冷落了仍肯真心待他的人。” 红山宫殿中赞普连日来的表现,外人或是无从打听,但却瞒不过王母。除了各种失态的表现之外,赞普频频召见诸王卫将官,更让王母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噶尔家执政多年,禄东赞父子都是政体改革的行家,在父子继力的有意操作之下,国中直属于赞普的人事力量已经被压缩到很小,许多军政大事都要放在贵族议盟上进行讨论。 赞普频频接见王卫将领们,明显不是针对需要强兵征剿的噶尔家,而眼下国中能够对赞普的王权形成直接掣肘的,无疑就是王母。 王母此前在许多问题上都与赞普的意见相左,如果赞普已经有了什么强烈的意图亟待实现,那么控制住王母才能确保其意图得到贯彻实现。 姑且不论赞普究竟想做什么,王母当然不愿自己的性命被这个她亲手扶立起来的养子所把持,几番试图交流无果,索性直接挑明了这个话题,让赞普权衡一下究竟有没有做好应对相关变数的准备。 在王母的要求下,使者很快便往红山宫殿而去。而在过了小半天的光景之后,才有侍员前来汇报赞普已经抵达了宇那拉康,但却并不入内拜望,只是请王母到外宫相见。 听到赞普已经到来,王母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她的心情远不像表现得那么镇定。随着赞普年纪越大,越表现出不受控制的一面,此前因为有噶尔家这一威胁的存在,母子之间的意见分歧还能有所掩饰,没有完全暴露出来。 可是眼下,噶尔家的威胁虽然仍存在着,可来自对面唐国的先进经验也不断传入国中。过往这段时间里,王母就明显感觉到赞普对唐国政局变动的关心,早已经超过了对敌国政局出于战略层面的了解,更像是在揣摩一些更加深层的逻辑。 简而言之,就是唐国君王的崛起轨迹让赞普看到了另一种掌握大权的路线,并不需要仰仗宗家老妇的帮助扶持,也能获得辉煌的成功。 所以对于赞普究竟会不会还受她的震慑而低头,王母心里也实在没有底。好在过往二十多年的积威还算有效,当她主动把话挑明了之后,赞普也并没有再继续一意孤行。 赞普虽然来到了宇那拉康,但态度已经不再像以往那么恭敬,哪怕看到了王母走入堂中,仍然只是坐在一群卫士们的簇拥当中,并没有起身迎接见礼,甚至还皱眉冷哼道:“王母使人传话是什么意思?若儿子侍奉有失,大可直言。泥婆罗气候潮热,瘴毒弥漫,也没有盛大宫室安置,我担心王母去了彼处或受不了那里的热瘴、不能长年,这样的话,以后不必再说!” 王母听到这谈不上客气的话语,也并没有动怒,只是长叹一声,望着赞普不无深情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怨,竟然让我们母子不能和气对话?言辞化成的刀,伤人不必见血啊……” 赞普听到王母的回答后,脸上明显流露出一丝错愕,他这一次负气来到宇那拉康,心里本就存了要跟王母大吵一架的想法,所以一路上所思拟的开场说辞,也是颇为刻薄凶狠。 但他却没想到,在他面前向来强势有加的王母、回应竟然如此软弱甚至有些卑微。但在错愕之余,赞普很快心里又生出一丝快意,看来在日渐强壮的他面前,王母也很难再长久保持以往的强势了。 “我并不敢忤逆王母,但有的时候,王母常有执念故态,并不肯认真听取我的看法!如今的我,虽然还没有显赫的功业震慑世人,但也有心有力,自信并不会轻易让悉多野家的霸业堕在我手。马驹不经一番风霜驰骋,到死都只是圈厩里的一坨肉食。王母是国之良母,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很快赞普便反应过来,开口继续说道,这一番心声他已经藏在怀中许久,如今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倾诉出来,说完后也顿时感觉神清气爽。 王母闻言后又是叹息一声:“先王辞世之日,我有多心痛,就有多盼望赞普能够早日自立。有这样一番心气志力,我当然感到高兴。我知赞普怨我早前不肯附和你,不向唐国遣使……” “不只如此!当我知加布小儿同样向唐国遣使,打算绝使断交时,王母仍然阻我!如今又如何?若当时能凭我心意,何至于将国丑暴露在外?” 赞普讲到这里,脸上的不满之色又浓厚起来。 虽然所他对唐国君王的强势崛起充满羡慕嫉妒,在仔细了解其崛起过程后更是不乏钦佩,但也正因此,他更将这位素未谋面的唐国君王视作一生之敌,并颇为在意那唐国君王对他的看法如何,所以对国中与大唐交涉中颇为软弱的态度便非常介意。 王母见赞普语气态度越趋强势,再作叹息时便不只是伪装了,她便又开口转开话题道:“旧事多说无益,眼下唐国使员已经到了东域,赞普打算将要如何接待?” 赞普闻言后便摆手道:“这桩事务,我自来安排,王母不需为此操心。我国使员在其国中遭难,责任在于钦陵这一奸恶,唐国虽然接待有失,但只要肯诚心认错,我也并不会蛮横迁怒。 但东域是我国臂膀之地,早前因为琛氏作乱,不得已暂给唐国,唐国如今也是英主在位,若要与我修好,东域归属不容模糊!王母此前不是也希望为我求婚唐国?今次便让唐国遣婚并将东域陪送回来。” “赞普是打算与唐国开战?” 王母听到这话,一时间不免又好气又好笑。 赞普听到这话后却冷笑起来,指着王母摇头道:“王母确有治术精深,但对于真正的人间英雄,还是不够了解。此前你们将琛氏阿黎强塞给唐主,结果又是如何?我若不作强悍姿态,唐主只会更加的欺我软弱。 他履极继位不久,定乱御敌早已经力疲,已经无力与我论战。其使员在东域多有凶恶狂言,只是在作势吓我。他有胆量敢这么做,我难道还怯于应声?东域归属谁人只是其次,我只是告诉他并不畏与之一战!” “赞普你的确是英勇精明,但东域之众、国内之众,他们难道也都有这样一份明识?就算唐国已经没有再战之力,难道我国就有?赞普你急于向唐皇强言自白,但真正与你相守国业的,仍是国中这一些人众啊!他们如果疲惫厌战,赞普有没有想过该要如何安抚群情?” 王母听到赞普这一番自信言辞,又忍不住开口说道。 “哼,悉多野家创业立事,何须有这么多的顾虑?若王母仍是这一些旧辞,大可不必再说下去。旧年我就是困扰于这种种顾虑,已经荒废了许多时光,年近三十、一事无成,如今更竟被唐国的后进赶超。人顺我则同昌,悖我则仇寇,我是绝对不会再如往年那般自束手足!” “可是,唐国情势不同我国,那堂皇所以能够独尊,自有一批心腹助力。但赞普你的心腹……” “我的心腹?王母难道不会尽力助我?” 讲到这里,赞普从席中站起来,望着王母凝声说道,神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王母见状后,身躯微微后倾,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徐徐说道:“梅梅旧疾复发,已经难当卫茹重任,请赞普使员接掌。” 听到这话后,赞普顿时大笑起来,再向王母见礼,然后便离开了宇那拉康,途中吩咐亲信道:“尽快安排人于红册之外再造王卫黄册,没有自己的心腹,即便除掉钦陵,也只是为国中几家劳累而已。另传告唐使,让他们不必再勤贿那些人家,我才是吐蕃之王,两国走向如何,言计俱出于我,他们那些贿资不如尽数送至我处!” 且不说赞普因为在与王母的交锋中初尝胜果而志得意满,宇那拉康中,等到赞普离去后,王母便退回宫殿深处,秘密召来几人,低声吩咐道:“严查红山宫殿人事动静,自今日开始,除近系几宗女子,别的俱不可孕生赞普骨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24 祚荣落网,渤海难创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二月末,东北定乱的大军一部分已经返回了关中,其他诸路人马也在陆续回撤,预计到五月初,大部分人马都能返回关中。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朝廷就完全放弃了对东北的军事管制,从前往河北迎战契丹开始,朝廷陆陆续续向北方投入增派了将近十万人马。 这一次的撤军则将会撤回八万人,留在东北仍有直属于朝廷的将近两万人马,用以继续维持对契丹大贺氏的征剿以及营州与安东都护府的重建。 其实在瀛州大破契丹叛军主力后,接下来的战争强度便骤减,唯一可以称道的便是幽州与营州的收复。而这两场战斗中,作为主力参战的,主要还是张仁愿所统率、自河曲增援的人马,说得更准确一点,那就是西河行社那群胡卒雇佣军们。 黑齿常之所率领的辽东道大军主力,虽然也进入了东北战场,但主要的任务还是在于震慑。 东北地区诸胡杂居,在新的羁縻秩序还没有正式建立起来之前,这些胡部都有可能变为叛乱的一份子,为了确保局势不会进一步糜烂,朝廷当然要维持足够的兵力震慑。 当然,在正面战场上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针对契丹大贺氏的追杀打击效果卓著,朝廷大军所杀掉以及所俘获的大贺氏族人已经超过了一万余众,这还并没有包含在瀛州战场上的战绩。 契丹作为东胡中的一大巨头,多年来生活在大唐羽翼之下,特别是在攻灭高句丽一战中也踊跃参与,因此分享到不少的灭国红利。 按照早年的安东都护府所掌握的资料,契丹八部应该已经有超过十万帐的人口,而大贺氏作为其部落联盟主,且有大唐的强大国力为其背书,实际占有的部民数应该已经超过五万帐。 也正是因为有着如此雄厚的人口基础,所以李尽忠才敢于悍然举兵反唐。但大贺氏人口虽然多,也架不住连场的追杀。特别李尽忠最大的失策,是没有在大唐主力军队抵达河北战场之前撤回辽西,使得过半的力量丧失在河北战场上。 决定战争胜负的,从来也不只有简单的兵力对比,战争发生的地点要比兵力多少更加重要。原本的历史上,李尽忠在攻克营州后并没有急于进入河北地区,而是留在辽西地带以逸待劳,借用有利地形在家门口击败了大唐的平叛人马,才给契丹赢得了接下来继续折腾的资本。 但如今这个时空中,契丹首先作乱于幽州,已经深刻了解到大唐在河北的虚弱态势,再加上适逢大唐国中发生政变闹乱,所以契丹的行动要更加激进,且错判了大唐军队投入战场的时间,以至于主力人马在瀛州几乎一战丧尽。 尽管如此,当战争延伸到辽西之后,漫长的补给线以及辽西复杂的地理形势也限制了唐军的继续发挥。辽西战场所持续的时间甚至比河北还要更长,投入的兵力也要更多,但战果反而不及河北那么辉煌,这就是战争环境所带来的制约。 但尽管如此,契丹大贺氏在战场上所损失的丁力也已经将要达到五万人之多,这意味着大贺氏作为一个部落势力,已经可以说是名存实亡了。 就算没有唐军的继续追击,周遭那些如狼似虎的邻居们也不会放弃这样一个分食残躯的机会,甚至就连契丹其他的那些部族,也已经开始响应大唐的号召,开始频繁入寇大贺氏的松漠州领地。 只不过让人有一点不爽的是,大贺氏的另一个首领孙万荣在幽州战败后便逃往辽西,至今仍然逃窜在野,迟迟没有落网。 当然,李潼也明白这件事还真不能怪前线那些将士们不够尽力,主要还是朝廷这一次针对大贺氏的惩罚过于严厉,等于是下达了灭族令。 原本历史上,孙万荣山穷水尽,是被家奴斩杀之后献给大唐,可现在朝廷根本没有再继续收容纳俘大贺氏的打算,自然也就逼得这些大贺氏余孽们不得不顽抗到底,反而没有部众反水的情况发生。 辽西山岭密布,孙万荣若有心逃窜、不与大唐正面交战,想要准确锁定其人目标并加以诛杀,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虽然唐军主力正逐步撤回内陆,但李潼并不打算放过孙万荣,亲降制书宣告东北诸众,凡非大贺氏部众、能持孙万荣首级来献者,直授国公之爵! 区区一个败军之将,自然不值得这么高的价码。但李潼就是要凭此向东北诸众宣告,胆敢作乱造反者,就要做好身死族灭、遁地无门的准备! 东北局势崩坏,想要将秩序重新建立起来,并不能只凭军事手段。特别大唐国体庞大,东北战事未了,西边又有变故发生。所以除了强硬的军事打击之外,一定的恩抚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但李潼并不打算往东北投入更多人物资源,所以大贺氏这块肥肉,就是他用来羁縻分化东北诸胡的一个筹码。一个部民超过五万帐,族众起码十多万的大部族,哪怕只是跟着喝口汤,也能满口流油。 至于说朝廷针对大贺氏的灭族手段过于血腥残忍,你们这些胡部又不打算造反,担心这个做什么? 当然,在针对大贺氏的追剿过程中,契丹其他诸部也难免被殃及池鱼。毕竟风俗装扮太过相近,让人不好分辨,而且许多趁机瓜分契丹势力的人也不愿意分辨的太清楚。 对此李潼也告令前线将领们不必追究的太细致,甚至可以暗示鼓励一番,谁让你髡发剃头的,发型不对就是原罪啊。 【送红包】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毕竟未来契丹成为东北大患,乃至于一度进入中原,跟如今的大贺氏还没有太大关联,在势力萎靡百年之后,再次带领契丹壮大起来的是如今势力还很弱小的遥辇氏,而遥辇氏则又被眼下同样很弱小的迭剌部的耶律氏摘了桃子,而契丹则就在耶律氏的带领下走向最辉煌的时刻。 当然,契丹长达几百年的起起伏伏,所反应出来的根本逻辑还是中原王朝对东北地区的控制无力,虽然一度消灭了强大一时的高句丽,但在接下来的历史进程中,除了一个宗主国的名义之外,只能任由这些东胡部族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辉煌灭亡。 太遥远的未来,李潼未必能够影响到,但在当下他所掌控的大唐这个时空里,还是希望能够在东北建立起更加有效的统治。之所以将对契丹的打击只集中在大贺氏一部,也是因为会有别的部族侵占属于契丹的资源从而崛起成为新的祸患。 眼下纵容其他东胡部族针对契丹整体进行打击,也给接下来对东北局面继续整理肃清埋下一个引子。 等到大唐国力再恢复鼎盛,可以更加有力的介入东北,便可以转过头来给契丹人主持公道,老子当年只是想教训大贺氏这个万恶之族,谁让你们牵连无辜、让我背负暴虐之名的?契丹人不要怕,爸爸帮你把一笔一笔的血债都算清楚! 除了契丹问题之外,东北还有一个比较严肃的问题就是靺鞨人的出逃。靺鞨人如今盘踞在辽东,由于路途过于遥远,对后勤给养的要求更高,大唐军队还没有正式进入辽东进行军事打击,所以眼下仍是以招抚威慑为主。 其实针对靺鞨,大唐也掌握了一个比较重要的筹码,在收复营州后,张仁愿所部于周边境域继续追剿的时候,竟然意外搜捕到渤海国的建国之主大祚荣。 虽然眼下的大祚荣还没有海东盛国之主的威名,但是认为靺鞨豪酋乞乞仲象的儿子,张仁愿自然也知道这个人物的重要性,所以一俟抓捕其人后便即刻上书朝廷,并提议以大祚荣为筹码同辽东的靺鞨人进行接触谈判。 对此李潼自然表示赞同,并且传信张仁愿,无论谈判结果如何,大祚荣这个人都不能放走,一定要控制在唐军手中。 虽然说绝大多数历史人物都是在特殊机遇中才能获得成功,但靺鞨作为一个区域性不算太强大的势力,能够东逃创国,大祚荣也是起到了关键作用。 像被称为渤海国创国之战的天门岭之战,就是在大祚荣的指导下战胜了契丹二五仔李楷固,靺鞨人与高句丽遗民才得以成功东渡,并最终创建渤海国。 如果没有大祚荣这个出色的领导人,靺鞨最终前程如何,仍然充满变数。对于这样一个意外收获,李潼当然不容许放虎归山。 但很不幸的是,大祚荣落网不久,辽东的靺鞨部落中又发生变故,大祚荣的父亲乞乞仲象居然死了,其部属也被另一名豪酋首领乞四比羽所兼领。相对于乞乞仲象,乞四比羽的反唐决心要更加坚定,也让大唐跟靺鞨的沟通出现了阻滞。 这样的意外,是人力所不能规避的,对此李潼也只能示意留守辽边的张仁愿等灵活应变,若招抚不成便借用区域中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干掉乞四比羽。 东北方面的大事调控,暂时就是如此。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桩小事让李潼有些烦躁。 那就是王孝杰这个家伙,此前其人哭着喊着央求出战,为此甚至不惜开了一个小马甲,可是随着东北诸将领归朝参见,王孝杰归国后却闭门不出,甚至李潼几次使员去召都不来参见,也不知又在犯什么混。 李潼原本还有事情安排给王孝杰,对其人如此态度自然分外不满,几次召而不见,便也没了耐心,索性直接派遣杨思勖持刀入府宣敕,人若不至,提头来见! 在如此威逼之下,王孝杰才终于入朝。可是在见到王孝杰当下模样后,李潼才发现似乎是他误会王孝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25 仁愿辱我,我恒辱之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眼前这个人,脑壳锃亮,下巴光洁,整个头颅上除了两条浓粗的眉毛之外,几乎寸毛不生,看起来精神奕奕,并兼有几分滑稽,若非入前见礼时自陈名号,李潼简直就认不出来竟是王孝杰。 “王大将军这是……” 见到王孝杰出门一趟,回来竟是这样一副样子,李潼自然大感诧异,强忍笑意正待询问,转念一想然后便叹息道:“兵者诡谲难测,虽百战百胜之骁将,也不能保证每战必有伟功。况且大将军此次投戎,本非持节统军,只是跳荡卑用,即便没有盛功献表,但论心也是忠诚,何必自惭自伤,竟生了断俗根之想。” 此前朝廷派兵前往河北的时候,王孝杰因为不得派遣而悻悻不乐,强作请战,甚至不惜改头换面都要加入朝廷的征讨大军中,且一再保证会大创功勋,李潼为此还给王孝杰开了一个名叫王平虏的小马甲。 可是如今大军归朝,功表奏报也早已经递献上来,但在大功之中,却没有王平虏的名号。 对此李潼倒也能够理解,武将们拿性命博取前程,想要获得大功,除了临敌勇战之外,运气也是一个极大的因素。王孝杰这个家伙运气当然不差,一路莽着莽到出将入相,甚至早年兵败的时候,别人凄惨的客死异乡,他却能给人当几年爸爸还平安归来。 只不过运气这种东西也是捉摸不透、难以掌握,王孝杰这个小马甲入河北的时候已经不是第一批前锋,河北瀛州一战无参其中,之后幽州、营州都被从河曲赶来的张仁愿等人收复,大军进入东北之后也是震慑为主,大规模的会战没有发生几次。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再怎么勇猛、建功之心多么炽热,没有表现的机会那也白搭。 李潼打发王孝杰北上本也不指望他能有多卓越的表现,主要还是被其人烦的不得了,又担心他会轻率冒进,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安排。眼下无功无过的平安归来,也算是不错的结果。 但他却没想到王孝杰自尊心这么强烈,没有大功凯旋,竟然羞惭得要剃掉须发、投身沙门。 听到圣人这么说,王孝杰唇角抽动着,原本稍显忸怩羞涩的神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卤蛋一般光洁的脑壳磕得砰砰作响,额头更肉眼可见的浮起红肿一片。 正当李潼以为这家伙要说出什么感性的谢恩话语时,王孝杰却咧着嘴干嚎起来:“臣有冤、臣……求圣人为臣主持公道!张仁愿、仁愿非人!他使权任性、挟怨报复……他、这狗贼竟、竟断臣英髯,损我威容……此仇深比东海,臣受此羞辱,几不欲苟活人间!”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王孝杰的干嚎声,李潼不免瞪大眼,八卦之心陡然炽热起来,起身下殿行至已经悲戚激动得说不出话的王孝杰面前,拍拍他肩背安抚一番,并正色道:“事中究竟有何幽隐,王大将军翔实道来,岂能容我大将蒙冤忍辱!” “臣、臣所部抵达营州后短作休整,仁愿、不对!张贼、适逢张贼巡营,巧见臣匿于行伍,着员将臣拘押,妄图诬我为贼奸……臣强言自辩,幸在圣人亲赐墨迹仍傍于身,这才免于祸难……但、但张贼仍然不肯罢休,募臣于斥候之内,又厌臣胡态浓厚……这狗贼他、请圣人亲鉴,臣久执军机、自需威态,虽然髯须浓密,又怎么会是卑胡丑态?” 李潼听到这里,大体已经明白事态因果,但在听到王孝杰这么说,还是觉得这家伙有欠逼数,你如果长得不像胡人,人家吐蕃赞普会抱着你喊爸爸? 王孝杰继续悲悲切切的讲述下去,因为选作斥候,张仁愿以担心他胡态浓厚,或会被友军射杀于野为由,直接让人将他头发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言外之意,你要不这么干,当心老子趁你出任务的时候朝你放冷箭! 了解事情原委之后,再见王孝杰那光洁肉滑的脸颊上五官都羞恼得皱成了一团,李潼终于忍不住转身默笑了几声。 张仁愿与王孝杰私怨不浅,早在安西的时候就结了梁子。而且张仁愿这家伙的确气量不大,早年刚刚见面的时候便对李潼告王孝杰的黑状。这一次再会于东北,巧的是王孝杰开了个小马甲、品秩远低于他,张仁愿能放过这家伙才怪。 可见王孝杰命里终究有此一劫啊,这一次真是割须代死,小命虽然保住了,但须发却没了。你说你老老实实呆在洛阳、伴驾回长安不好吗,非要去河北搏表现,功勋没建多少,却被张仁愿摁着头剃成了卤蛋。 心中虽然噱念杂生,但考虑到王孝杰的感受,李潼还是皱眉沉声道:“张某确是过分了,这件事他做得不对,待其归朝,我一定严厉斥他!大将军横遭此劫,也是可怜,且赐金帛归邸休养,待须发如故再入朝见人,可以不损威态。” 然而王孝杰听到这话后却更加激动起来,眼睛一眨,泪花霎时间便从脸颊滚到了下巴上,他叩地悲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性虽不器,岂能凭此父母惠赐之物典卖金帛?仁愿如此辱我,若非假名冒称,臣将成人间笑料!此仇不报,臣与张贼誓不两立!” 听到王孝杰语调悲壮坚决,李潼一时间也乐不起来,这件事在他看来虽然更像是个玩笑,但对这个时代的人则就是一件颇为严肃的事情。 而且王孝杰还不是一个普通人,正如他自己所言,身为掌兵大将,有一个威严雄壮的姿态是御下必不可少的。单就眼下这幅滑稽样子,让人看了就想发笑,还怎么统率千军万马? 他又不像薛怀义那样,跟皇帝有着亲密……呸、呸!李潼晃晃脑袋,下意识的拒绝继续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若再考虑到王孝杰当年在吐蕃那一番奇异遭遇,那一头一脸的茂密须发对其人更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总之,张仁愿这个小气鬼,这一次真的是把王孝杰得罪狠了。看王孝杰这架势,如果不做妥善处理的话,说不定王孝杰就敢趁着张仁愿归朝之际直接埋伏袭杀其人以洗其辱。 想到这里,李潼更加笑不出来,心里也不免埋怨起了张仁愿,你他妈的还不如把王孝杰拉草窝里打个半死,现在搞成这个样子,怎么收场? 略作沉吟后,李潼才开口问道:“那么,王大将军你打算如何追究仁愿?眼下仁愿留镇营州、身领安东复建事务,只要不因私废公,凡所施惩,且都依你。” 这件事虽然起源于两人旧怨,但也终究是张仁愿不对在先。眼下张仁愿将要坐镇东北,李潼也打算借此事略施薄惩,敲打一下这家伙、不要过于恣意任性。 见圣人不作偏袒,王孝杰脸色才略有好转,继而又恨恨道:“臣虽品德不高,但也绝非张贼此类恃恩逞恶之流!圣人既然愿为臣主持公道,臣请张贼何样辱我、便如何惩之,一样断其须发!” “这、这……” 李潼听到这要求,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片刻后召来乐高,吩咐道:“速往内库搜索,东北所献诸样方物,当中有一朱漆箱笼,速去取来。” 乐高闻言后连忙应是,然后便匆匆出殿,过了没有多长时间,便托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朱漆小盒子趋行入殿,呈入圣人手中。 李潼打开那盒盖,只见锦缎上赫然摆放着几束毛发,早前东北献物入宫,这盒子被摆放在颇为显眼的位置,负责清点的宫人们奏报上来,李潼也觉得有些不解,只是吩咐暂收于内库中,所以才印象深刻。这会儿听到王孝杰的控诉,所以才又想起来,打开盒子后,试探性的递入王孝杰面前。 王孝杰眼见盒中物事,仔细端详片刻,脸色顿时一喜,拍膝大笑道:“这正是张贼须发,这狗贼辱我至深,遍身毛发,化成灰我也认得!” 李潼听到这话后,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一抽。本来还以为你们两人私仇难解,感情这特么跟我表演默契、逼老子嗑CP呢!若是一般的关心,能特么连人毛发何样都铭记于心? “恳请圣人将张贼须发赐臣!” 惊喜之后,王孝杰脸上泪痕未干便又作拜恳请道。 看到王孝杰殷切眼神,李潼忍不住打一个寒颤,实在是嗑不了这份感情,挥手算是应允,但还是有些好奇道:“王大将军打算如何处置这些须发?切记不可为厌胜恶事!” “神鬼妖异,臣向来听而不论。得此须发,便要访寻京中匠师名家,以此充料精作笔、鞭。坐衙则持仁愿之笔,上马则掌仁愿之鞭!哈哈,辱我者,我恒辱之!”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王孝杰听到这话后,连忙摇头否认,然后才又得意洋洋的说道,傻乐片刻之后,才又抬头说道:“臣之私忿,不值一说。请问圣人,急召臣入朝有何授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26 逃人不追,大开武举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时至今日,李潼所接触到的时流不在少数,且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但唯有在与王孝杰交流的时候,常常让他有种无言以对的感觉,这大概也是王孝杰与生俱来的天赋吧。 你的私忿不值一说,那你归京后窝在家里门都不出?好不容易入宫来见,一通嚎哭吵闹,难道是老子逼着你说的? 虽然王孝杰这个家伙常常让人无语,但李潼对他的印象并不差。能够熬过武周一朝的政治风波且还颇有建功,王孝杰当然不傻,但偶尔所流露出不失谋身智慧的精明又透出一股拙劲,并不让人反感。 起码跟大多数从武周一朝挺过来的老臣相比,李潼还挺乐意跟王孝杰相处。不同于其他一些城府深厚、喜怒不形于色的老臣,起码跟王孝杰交流起来可以不必思虑太多。偶尔看到这家伙欣喜的像是一个两百多斤的孩子,李潼的心情也会变得开朗许多。 见圣人没有答话,王孝杰连忙又说道:“圣人召见,莫非是与吐蕃相关?年初蕃使一案,臣也有闻,若圣人欲借此机与蕃国论武,臣必不敢辞劳!河北一行劳而无功,若得授命用武青海,则必……” “蕃国事务,已遣专使。今召王大将军来,是有别事询问。” 不待王孝杰把话讲完,李潼便举手打断,然后才又说道:“早前王大将军在直东都政事堂,曾负责两衙宿卫相关,眼下朝中军事以作革新,但我还想听一听大将军于此旧事见解。” 王孝杰听是此事,脸上先是流露出几分失望,片刻后才又略显紧张道:“圣人作此垂问,莫非两衙祸事仍存余患?” 王孝杰基本的政治觉悟还是有的,早前他担任宰相,负责两衙军事相关,那是在相王当国时候所发生的事情。他虽然心里感激相王将他一个边将提拔为宰相,但也为这一份感激付出了代价,对于这一段履历自然不愿再多作谈论。 而且当今圣人履极之后,对中央宿卫体系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两衙的旧体系几乎尽数弃之不用,现在却突然问起这样一个问题来,自然让王孝杰警惕不已。 看着王孝杰紧张的神情,李潼不免又乐了起来,这家伙早前虽然也不善掩饰自身情绪,但起码还有满脸虬髯稍作遮掩,可现在那张脸就像是白纸黑字的把情绪直接流露出来。 “倒也不是什么余患,只是近来翻阅故籍,发现王大将军旧事颇为严谨可观。今朝廷虽然务在休养,但治国之本,忘战必忧,所以也是想跟大将军讨论一下一些原本宿卫事宜该要如何收尾。” 李潼也不再刻意卖关子,虽然看王孝杰这全无遮掩的神情变化颇为喜感,但这张脸也实在不耐细看,于是便将自己的意思直接讲来。 两衙宿卫体系虽然已经被抛弃,但还有许多首尾要跟。毕竟这也是维持了近百年的一个军事体系,且北衙在神都动乱之前还处于一直高速发展中的状态,当中所牵涉到的人事问题极为广泛,需要谨慎处理。 别的不说,单单原本两衙系统中的那些将士成员们该要如何安置,就是一个比较让人头疼的问题。毕竟这些人都是非常专业的军事人员,一旦不能为朝廷所用而流落在野,本身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若再被什么野心家吸纳聚集起来,则就更是一桩不可不防的祸患。 所以这段时间李潼也一直在与集英馆诸学士们梳理原本两衙人事残留,这才不无意外的发现,如今朝廷所掌握的这些籍卷资料,竟然只有王孝杰担任宰相那段时期的资料最为翔实、也最具参考性。 在还没有形成稳定募兵制之前,府兵制的基础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仍然是朝廷管理军籍最为有据可考的手段。 李潼他四叔掌国那段时间,虽然军政诸事都搞得乱七八糟,但是随着行台所带来的军事威胁越来越严重,在军事方面还是进行了一定的梳理,而王孝杰就是这一系列事务的主要负责人。 府兵制运行以来,最兴盛的时刻天下折冲府足有六百余个。但在此前王孝杰所审定计点中,最近几年中尚有兵员番上宿卫的只有三百多个,其他的已经明令裁撤,有的则名存实亡。 军府数量直接折损过半,而仍有番上十事迹的折冲府,缺额也是极为严重。原本上府兵员满额应为一千二到一千五百员之间,可是现在能有三五百人已经算是不错。 不过从高宗时期开始,便开始征募长征健儿,尽管高宗宾天之际放免了一批,但之后数年又连有征召。这一部分兵员,除了分戍诸边之外,剩下的大部分军籍也都被分配在两衙之中,成为在籍的军户,但又不同于此前的府兵。 如今朝廷的宿卫力量,还是以原本的行台军队为主体,对于原本的两衙军事人员接收度则就不够高。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再加上李潼去年进入东都洛阳的时候,原本的两衙军事指挥系统基本上已经崩溃,虽然靖国时期朝廷也是连宣制敕,号召诸府甲员回录军籍,但是效果则就有些不佳。 毕竟原本的府兵起码还有折冲府与已经残废的均田制托着,可是那些连年征募的健儿们,几乎不享有任何兵役所带来的特权。再加上当时朝廷新乱方定,北方又边情严峻,那些亡散的兵众们又怎么会再主动返回。 按照王孝杰所所整理的军籍资料,在前年与突厥交战前夕,南衙所掌握士籍仍有将近九万之数。这一部分兵员,有的被增派到幽州,有的则编入河东道行军北上抗击突厥,但除了这些外,仍有五万多甲籍不知所踪。 过去这段时间里,兵部也在认真核计这些旧事资料,层层耙梳之后,也仅仅只梳理出来两万多的兵籍能够与实际的人事吻合上来。但剩下仍有三万多将士,则就是声不见人、死不见尸,彻底的失联,朝廷对于这一批兵源已经失去了控制。 李潼倒不是担心这一批兵员或会聚众为祸,毕竟按照籍册上的显示来看,这一批兵员虽然数量不少,但成分也都极为复杂,既有原本的军府府兵,也有逐年以来所征募的健儿,其征募服役的年限跨度足有二三十年,其籍贯也都分布于天下各州。 就连已经恢复了行政组织与调度能力的朝廷都不能将这些兵员有效的重新纳入掌控中,如果有什么在野之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李潼非但不会强力镇压,反而要把这样的人才请入朝中给以重用。 这是需要多大的组织与协调能力,才能完成一个中央朝廷都做不到的事情! 但话说回来,这不知所踪的三万多人,终究都是受过正轨军事训练、且都曾经拥有过征战经历的老兵,放任分散于野,若生机还有着落那倒罢了,可一旦迫于生计而落草为寇、为祸一方,普通的乡民们乃至于州县一般治安人员都未必会是他们的对手。 可朝廷又不能为了地方上的这一点扰患便分遣大军,不断的巡察州县定乱,还不敢轻易加强地方官府的军事组织能力。 所以如何有效的将这些人重新纳入朝廷管制中来,也是让人颇为头疼的一个问题。所以李潼便想了解一下原来的洛阳朝廷是打算如何整顿军事,希望能稍受启发与借用。 但挺不巧的是,原来洛阳朝廷负责相关事宜的官员们大部分都已经遇害或是伏诛,毕竟能够担当这种重要任务的,必然也是此前朝廷的显贵与相王心腹。而作为主要负责人的王孝杰,便成了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听到圣人所询问的是这一个问题,王孝杰也松了一口气,继而便沉思起来并说道:“南衙军机荒废已经不是短时,臣旧所扩军籍主要是采天授之后所参宿卫之众。五年之内有参宿卫籍名、诸府长上、兵部军阶升降以及比部勾检细则,卫尉及太仆器械、军马使计,合扩南衙在籍之军九万七千六百余员……” 相关事情李潼早已了解,但在听到王孝杰的讲述后还是点了点头,这种统计方法还算是比较科学且全面的。兵部与诸卫府虽然都有存籍,但就是因为旧籍水分已经很大,所以才要再扩新籍。王孝杰所组织的这一次扩籍因为采纳分掌各方的资料汇总而成,相对的也就更加权威。 当然所谓南衙之军仅只九万七千人,并不意味着当时大唐只有这么一点正规军,单单那时候的行台所控兵力便已经超过了二十多万,只不过彼此不作军机透露,李潼不清楚当时朝廷的军事管理流程,朝廷自然也难以得到陕西道的军事机密。 讲到这里,王孝杰先是顿了一顿,然后才又说道:“新籍厘定之后,当时脱籍甲员已经超过五万余员,如何将亡众召归卫府,朝廷也是颇有讨论。相王欲分遣诸路都督,就州扩搜,但因都督权重,未敢轻行。时门下侍郎狄仁杰建议当诸大州分设抚军使,持籍长募,但有旧军官能合聚三百亡卒就府归籍者,各给奖犒,但也因见功过慢而不行……” 李潼听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他四叔是过于迷信朝廷的统治与号召力,所以希望能通过上层结构快速解决问题。而狄仁杰相对的则就现实一些,希望能够调动起中下层的组织力,但很显然这意见有些不合时宜。当时行台军事已经壮大起来,朝廷是迫切需要尽管壮大力量,难有耐心缓缓积功。 “臣于此中,也有深计。臣本戎马出身,深知戍卒之苦,一命当敌,后顾则全无依靠,所以卒士厌战,并非不忠于国,只是担心家室无所保障。但能宣明赏格,列分州田以养孤寡,譬如圣人早前所创故衣社,府兵何以蜂拥附来?只因这一份存亡救济的温情难得啊!” 讲到这里,王孝杰忍不住长叹一声:“但使杀敌有功,家室不失犒飨,谁又愿意藏匿乡野、抗拒征命、凄惶苟活?寒卒或不识大体,但也不失利害的判断,只要赏格明确,事田十亩、竟年劳累,不如勇而阵列、获功一转,朝廷何患无力可用啊!” 听到王孝杰这番感慨,李潼一时间又感无言以对,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但想要做到又何其艰难。封建王朝宿命般的兴废轮回,最根本的底层逻辑就是土地兼并。府兵制因此而废,募兵制的高昂成本又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不过王孝杰的这番感言也让李潼再次意识到,想要强军强国,根本原因还是经济基础。想要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儿吃得饱,如果不能满足这一前提,再精巧的制度建设或能糊弄一时,终究会遭遇反噬。 后世大唐盛世之所以轰然倒塌,之后便藩镇林立,与其说是节度使们张扬跋扈、尾大不掉,不如说是底层意志的群起反扑。辉煌煊赫的武功,已经与普罗大众的利益与生存需求产生了脱节。 一个政权能够长期稳定的存在,就在于这个政权能够代表区域内绝大多数人的共同利益诉求。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必然会走向崩溃。 李潼之所以这么急着召见王孝杰,除了担心那三万多失联的南衙卫卒或会作乱地方之外,同时也是想尽快增强实力。虽然与吐蕃方面,眼下的意见是暂以外交交涉为主,可若真的矛盾激化后,朝廷所掌控的兵力越强,自然能有更多的战略选择。 考虑到吐蕃特殊的地理形势,征调原本的老卒自然要比重新征募新卒能更快形成战斗力。所以将那三万流散卒众重新召集起来,既能避免地方上因此产生骚乱,又能让朝廷短期内兵力有显著提升。 可是王孝杰这一番话,又让李潼这一想法产生了动摇。他不是舍不得重赏访募散卒,可是这样一来无疑会给朝廷募兵制的扩建开一个成本高昂的先例,而且地方上诸州县也未必做好了提供养军的配套设施的准备。 略作沉吟之后,李潼才又说道:“两衙军事既然已经裁改,无谓再留籍簿虐逼流人。军士早年入籍,诚有报国炽念,群徒所以亡出,乃朝廷政治失义在先。自此日起,开元以前军籍空额悉不再追,诸亡失军士可以各赴州县,录籍为民,州县量口授田!” “圣人仁德浩大,此惠令不知可以保全多少力士清白立世、安心谋生!” 王孝杰听到圣人这么说,一时间也是颇有动容,伏地再拜大声呼喊道,可是拍完马屁后,他又抬头询问道:“但若放免诸多亡籍军士,朝廷难免军力匮乏,若边衅再生,难道臣还要再充跳荡之用?” 李潼听到这里又白了王孝杰一眼,然后才继续说道:“开元以前录在军籍者,在军在民凭其两任。今夏朝廷拟开武举,军籍十年以上高勋者优作选录!诸州兵、法曹史、典狱,诸镇将、戍主、关令、押使,俱为武选之职,优者受业鹰豹两坊,选人择录京营、殿前司等诸武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27 大国体庞,治军尤难 典选是一个国家能够长期稳定存在的基础制度、国之大典,并不只是因为通过典选制度能够源源不断的选拔吸纳人才投入到国家的管理中来,典选制度本身就是笼络统合社会各个阶层人才的不二法门。 像是直接促使大唐走向最终衰败灭亡的黄巢,就是典选所没能统合到的人物。尽管大唐灭亡的根本原因还是封建社会资源高度集中、阶级完全固化的死循环,但谁跳起来踹上最后一脚,也能给后继的统治者们带来足够的警醒,从而在制度中进行修补。 开设武举是李潼一直都有的一个想法,虽然武举相对于科举来说,所带来的制度回报要低上许多,但对于国家源源不断的吸纳军事人才还是有着相当积极的促进作用。 任何一个政权当中,军队都是一个最为敏感的话题,也获得了历代统治者们最大的关注。但相对于其他的普通社会群体,军队自成一套体系,有着更强的封闭性,所以军队中的阶级固化进程,又要远比社会其他群体更迅速得多。 自西魏北周以来的府兵制,最终大成于初唐时期。但府兵的全盛时期,维持的时间实在不长,到了高宗时期基本上就已经崩溃了。 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军人本就是一种高危职业,而府兵的生活环境又是一个上下等级极为明确的状态。人如果长期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生活状态中,为了弥补安全感的缺失,那就会热衷于对物质资源的搜索囤积。 所以在原本的府兵体系中,中上层将领们对底层军户的盘剥是非常严重的。许多府兵名为朝廷带甲之士,实则与勋贵家奴无异,在基本的经济利益得不到保障的情况下,自然就产生了大量的逃亡。 李潼看过一篇贞观时期的奏章,讲的就是当时已经出现且已经越演越烈的府兵逃户问题。但让他感到诧异的是,这一篇奏章的主旨并不是提议如何制止这种情况,而是建议朝廷对此大可不必过分关注,任由军户逃亡。 贞观时期,正是府兵制的全盛时期,也是大唐国力永攀新高的一个关键时期。在那样的年代下,面对国家根本力量的流失,非但不提议整顿阻止,反而建议放任不管,李潼下意识便觉得这是妖言惑众,唯恐天下不乱。 但是这一篇奏章的作者也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贞观时期著名的寒门名臣马周。出于对马周这个人物的重视,李潼才耐着性子将这篇奏章看下去。 马周提出这样的观点,自然是有其论据。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阐述府兵为什么会逃亡?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感受到了危机,所以要往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去躲避。 军户逃亡本身便是一桩重罪,究竟是什么样的危机让这些军户们感觉哪怕犯罪都要比留在军府中还要更加安全? 这才是朝廷需要深刻考虑并亟待解决的一个问题,如果不解决这一问题,而是单纯的用严刑峻法勒令军户继续呆在让他们倍感忧恐的环境中,恐怕会发生更大规模、更加严重的动乱。 这个危机是什么,马周也阐述的很明白,第一是兵役过重,第二是升进无望,第三就是生产资源被掠夺占有。当下东征西战的戎旅生活已经艰难,前途又没有什么光亮,妻儿父老更无从养活,逃跑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不跑,就算不死怕也要永世为奴。 马周之所以建议朝廷不要严管府兵逃亡,就在于这三个问题实在不好解决。首先第一点兵役过重,每一个帝王都有开疆拓土的美梦,而且当时新建立的大唐周边仍有许多强敌、不得不战,哪怕到了贞观后期,唐太宗都要亲征高句丽。 第二点升进无望也很好理解,战争虽然是危险与机遇并存的事情,但危险又远远大过了机遇。唐太宗亲征高句丽一战,动员极多,但真正在这当中崭露头角的寥寥无几,最知名的便是一个薛仁贵,其余绝大多数都是劳而无功。 哪怕是眼下的王孝杰投身河北战场,虽然河北战事进展顺利且战果辉煌,但王孝杰因为不能当方面统军之用,也只是溜了一圈腿,顺便被剃了须发。 军队中本就阶级森严,普通小卒想要通过战争获得阶级跃迁的机会,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可能实在太小了。绝大多数人终此一生,就算侥幸不战死沙场,往往到老也只是一个营卒而已,了不起混到一个伍什兵长,已经是没有特殊际遇的情况下能够达到的极限。 至于第三点生产资源的失去,则就更加无可避免了,均田制逐渐没有了实施的基础,这是整个国家大环境所决定的。当闲置土地越来越少,能够分配给军府的就更少,还要面对军官勋贵们的盘剥,府兵们的生活处境可想而知。 想要抑制军府中更加严重的土地兼并,就要打击元从勋贵群体。然而大唐国势刚刚走上正轨,四周仍然强敌环立,屁股都还没坐稳便要对老兄弟们下手,这也实在是太过凉薄。 正因如此,马周才提议不要管。如果朝廷设立严刑峻法,大力打击逃户现象,这就会造成大量的军户破产,中上层将官们接着朝廷律法狐假虎威,大肆荫庇蓄奴,从而成为一个个拥曲众多的实力军头。 马周的这篇奏章是一个孤本存放在长安有司官库中,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前后关联的文牍已经不知所踪,李潼也不清楚朝廷最后对此是怎样一个回应和处理。但从后续关中府兵越演越烈的逃户问题中,也能了解到当时的朝廷终究还是没有大力禁绝。 眼下的国情较之贞观时期已经大为不同,已经不再是需要考虑要不要管理府兵逃户的问题,而是彻底没有了府兵军户可管。但马周所提出的一系列问题困境,对于当下新兵制的建立仍然有着不小的借鉴意义。 兵役沉重的问题,李潼也没有太好的解决方案。眼下朝廷虽然务在休养,但他也始终没有放弃对四周外敌的各种攻伐设想,等到渡过这一段休整期,势必要加大向外扩张的步伐。朝廷是必须要保证有足够的常备武力,这一点绝对不可动摇。 眼下的他能够想到的降低个体兵役强度的方案,就是尽可能的扩大兵源。像陕西道所组织的州县团练,还有河北方面新建的漕兵,通过扩大预备役员的规模,尽量保障作战人员的有序轮换。 至于说更加普遍的义务兵制,在大唐这种生产力环境下,是绝对做不到的。就算开了挂、点开科技树,基层的组织力想要建立起来,也非一蹴而就,还要防备村霸乡豪借此滋生,从而破坏原本的乡里行政结构与职能。 军队的资源兼并,从世兵制到募兵制的过渡本身就是在解决这一问题。兵员的组织与钱粮的拨付统统权归中央,这个问题就会得到极大的缓解。 至于退役的兵员如何维持生计,这一点故衣社倒是有插手操作的空间。 故衣社在半官方化后,李潼虽然没有那么大的精力去仔细管理每一桩社务的进行,但也做出了一些指示,除了基本的救济互助职能保留下来之外,他还授意故衣社开展一些方技培训,教授那些退伍老兵及其家眷们一些经济属性更强的工艺技能,诸如养殖、纺织、造纸、陶铸、木工、制茶等等。 如今朝廷对商贸与地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重视,除了国中的庞大市场之外,还有周边四夷众多市场正快速开辟中,这也给手工业生产带来了极大的需求。 因为担心重工伤农,所以对于民间的工艺生产力开放到哪一步,朝廷之内还存在着许多争议。 但军士人员由于家庭劳动力不足,在农耕方面本就拥有着天然的劣势,专注培养他们的工艺技能,既能保障他们的生计问题,也能满足国中商贸的旺盛需求,同时还能缓解普遍的人地矛盾,可以说是一举多得。 这些相关的政策,都是需要长期的执行推广,才能获得一定的基础与成效。至于维持当下的军队规模,解决军士们前途无望、荣誉缺失的问题,武举正好可以补足这一环节。 借着豁免开元以前军户逃亡这一时机,公布开设武举的政令,李潼内心里当然还是希望能够尽可能多的将原本军籍人员保留下来。他将武举的参与条件设定为军户专属,也是增强这一群体的荣誉感,确保他们的政治权益。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参军都意味着更大的责任与风险。本身不能从事基本的农事劳作,已经让他们各自家庭在社会经济生活中处于劣势,但若要做到普遍补偿,哪怕后世物资充盈的时代都是一个颇为沉重的负担。那么适当加强他们的上升渠道,对于他们也是一种回报。 所以对于武举,李潼并不打算设定太高的标准,非要选出郭子仪那种存亡续断的不世名将才肯罢休,而是类似于转业安置的一种考核,尽量将军队中的优秀人才保留在统治结构之中。 因此在制定武举官职的时候,除了基本的边戎与宿卫之外,一些州县佐官与流外胥员也被纳入了进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28 孽名元一,唯持恭谨 李潼将自己的构想大略讲述一番,王孝杰在听完后也是眼神透亮,并摩拳擦掌的试探问道:“圣人召臣来见,面授如此伟计,是否事中有需要臣用功尽力之处?” 见王孝杰那跃跃欲试且无从掩饰的眼神,李潼又是一乐,这会儿你倒不傻了,看出这件事中大有政治资本可图。 他心中所属意主持武举的人选的确是王孝杰,王孝杰这家伙资望够深,且可以称得上是不党不群,毕竟一张破嘴得罪人多、恭维人少,如果不是官事上的往来,也实在少有人肯跟他做朋友。 不过想到此前久招不至,见面后这家伙又是一通干嚎,李潼并不打算让他轻松遂意,于是便作沉吟状指了指王孝杰那光亮脑壳,说道:“本来不是没有这样的意向,但见大将军悲痛于威容损伤,恐无心力专情事中。况且武举虽然此前无设,但毕竟也是典选要务,在事者尤需庄谨服众……” “臣一点俗情卑计,岂敢扰乱圣人谋国大计!但有所使,无不应从!至于姿容威赫与否,但有圣眷傍身,谁人又敢轻我!臣久事戎务,虽薄功不敢夸大,但也浅胜世道诸多俗流。当此选司,可以不阿豪强,君恩普授,人不敢疑!” 王孝杰听到这话顿时又是一慌,忙不迭发声表态,唯恐错失这桩授命。 “但武选新设,需为后世选礼典范,分寸瑕疵亦不能容!大将军你长于武功,选事能务周详?” 李潼仍是一脸犹豫之色,但语气也稍有松动。 王孝杰瞪眼捶胸,大声说道:“臣立言于此,若不能创事完美,遭人诟病,刑罚任惩、不敢诿过,自此余生,再不敢逞性贪权、强求使用!” “半生勋功势位,积来不易,大将军舍得豪掷于此一事之中?” 听到王孝杰表态如此严肃,李潼也忍不住开口问道。选司官职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因为利益牵扯过于复杂,又是最容易翻车的位置之一,就连稳重如狄仁杰,早年在洛阳主持典选的时候也是遭遇一片骂声,非议缠身,时望大损,并被相王借机架空出了朝堂。 武举作为新设的选礼制度,并无前例可以因循借鉴,当中所蕴藏的风险要更高。所牵涉不仅仅只是公平与否的问题,李潼又担心关陇勋贵们会不会借此选礼还魂,所以这当中还牵涉到极为复杂的取舍权衡,顺得妻情失妾意,而更大的几率则是两面都不讨好,上下受气。 李潼之所以属意王孝杰,也不仅仅只是出于对其人的欣赏,更多的还是想借王孝杰这一股莽劲去试水趟雷。总之,这件事是回报大,风险也同样不小。一旦舆情失控,公正性遭到质疑,主选官员是极有可能被抛出来平息众情的。 王孝杰如此表态,很明显也不仅仅只是看到了这件事当中的机遇,对于风险同样也已经颇有所见。 听到圣人这个问题,王孝杰蓦地叹息一声,然后颇为感性的回答道:“大帝宾天以来,世道长久迷乱重病,国运再不如贞观、永徽旧年壮阔雄大。方今世道之内,圣人乃继业兴邦不二之选,朝野才力之士,若不捐身于圣人,更付何者? 老大之病,远非朝夕能够除尽,未来虽是国无大乱,但必也反复有扰。臣拙性不足自谋,能够存身建勋,全凭圣人雅量能容。本以为尚有勇武可以长固宠眷,但河北一行大感后生可畏,臣之所长已难专美。今圣人仍偶或召见,皆因旧勋加眷,但来年新功士必将层出不穷,不久之后,陛前将再无臣立锥之地。 臣诚欲常伴圣人,创此开元盛世,却恐气壮而力短,半道而遭厌弃。如今既然还有微薄可恃,自然要奋勇争先,若错过当前,日后恐怕难再有这样的机遇。” 王孝杰类似的自白,他上一次请战河北的时候,李潼便听过一次。但前后两次还是有所不同,虽然都承认了自己讨人厌、不讨喜的性格,但前一次还不乏矜傲,信誓旦旦的要前往河北再创新功,这一次则就开始正视自己的不足,认识到跟河北战场上那些后起之秀相比,自己的竞争力已经不强。 相对于贞观时期名臣如云、开元时期将星璀璨,夹在当中的武周前后军事上的确是乏甚可表,王孝杰人生最高光时刻便是收复安西四镇,也很有几分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味道,实际的军事才能其实谈不上太过出众。不要说跟贞观、开元时期的名将相比,哪怕同时期但稍后一些的郭元振、张仁愿等人,能力与工业都要逊色许多。 但王孝杰能够正视自己的不足,主动适应时代,而不是故步自封的沉湎于早年的荣耀风光中,这一点李潼非常满意。 能力强未必就是好臣子,李潼对此深有感触,他跟前朝老臣们关系就处的很差,倒也没有孰是孰非的区别,只是欠缺一个长期有效的磨合,彼此缺乏足够的了解,各自都有不同的见解与主张,相处起来难免摩擦不断。 所以尽管像魏元忠之类仍然有心有力、也有继续发挥余热的愿望,但李潼仍然只是高位荣养,并不让他们负责具体的军政事务,就是为了避免最高决策层频频出现分歧与摩擦。哪怕这种分歧并不失控,但若经常发生,终究也会产生许多内耗。 官场中厮混,能力固然重要,可若真要达到一定高度,主要负责的还是统筹性概括性的事务,对自我的认知与对事物的态度就变得同样重要,有的时候态度的重要性甚至还要超过能力。 对于王孝杰的态度,李潼还是非常欣赏,所以也就不再继续打趣对方,直接说道:“既然王大将军勇当此事,明日后便入集英馆选配员佐,商拟细则,今夏正式开科武举!” 王孝杰闻言后自是大喜,连作叩拜而后便起身蹈舞,热得一脑瓜子细汗,然后又不无忸怩的低头询问道:“臣既当此选事,应该是要重返政事堂?若朝廷庶工不及铺设沙堤,臣家人可以代劳,为朝廷节省工本……” 李潼听到这话后又是气得直乐,这老小子大官迷实在不够矜持,居然想自己尽快铺起沙堤好早作炫耀。知道的自然明白他就这样一个性格,不知道的怕要误解这是在讥讽朝廷刻薄,任命宰相居然不给铺设沙堤。 不过王孝杰这是空欢喜一场了,李潼先是冷哼一声,然后才说道:“武举事宜,不归政事堂案务,事了上报即可。” 王孝杰听到这话后,失望之情又溢于言表,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借机二次拜相,心里还正美呢。但事情既然不归政事堂直辖,他自然也就没有了拜相的份。 不过王孝杰的失望情绪也没有持续太久,能不能够拜相只是锦上添花的事情,而还能继续得到圣人的赏识重用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在请示圣人已经没了别的事情吩咐之后,这才喜孜孜的告退出殿。 行走在春日暖阳下,王孝杰光滑的脑壳被阳光照耀得更加亮眼,但他也完全没有了此前入宫时那畏畏缩缩、唯恐被人注意到的小心,反而特意从丹凤门行出。只可惜他眼下这副尊荣实在大悖于以往面目,即便有人注意到他,也都迟疑着不敢入前答话,不免让他有些失落。 召见过王孝杰之后,李潼在外朝暂时也没有了别的事情需要处理,索性便直接返回了内宫中。 返回内宫后,李潼本待前往太皇太后寝殿看望一下他奶奶,行至途中便才被告知他姑姑太平公主并几名外朝命妇正在太皇太后宫中问候并观戏,于是中途便折返回来。除了避嫌外命妇之外,也是不怎么乐意去见他姑姑。 眼下李潼跟他姑姑之间,除了早前洛阳城一点旧隙之外,还有近来朝廷正逐步将飞钱事务收归国有,对太平公主的利益当然会有所触损。 虽然太平公主爱弄权是性格上的一个缺陷,但李潼这么做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过河拆桥、不太地道。如今他姑姑倒也学聪明了,知道这个侄子不会像母亲那样纵容自己,倒也不太敢跟李潼吵闹较劲,但每每用凄怨眼神盯着李潼,也让他倍感不自在,索性避开不见。 返回寝宫时,见到乐高正在叉腰训人,李潼倒也并未在意,径直行入殿中。不多久,乐高便匆匆登殿,身后还跟了一个年龄比他还要小的青衣小太监。 如今的乐高已经是内侍省有品级的内谒者,但身为圣人潜邸故员,在内官群体中也是威风不小,有几个小老弟日常跟随听候差遣也很正常。 李潼抬头看到乐高脸上仍蕴薄怒,明显是刚才训人不够尽兴,便随口笑语道:“乐谒者很是威风啊。” 乐高听到这打趣声顿时脸色羞红,低头解释道:“仆并不是仗势欺人,只是看不惯那些懒散老奴欺侮弱小。宫事分派各有所任,他们自己偷懒,却将事情委派别个。往常但不误事,仆也不做过问,但这一次却惹到了我的人,我又是圣上的人,怎么能忍?” 李潼闻言后便笑了一笑,抬手指了指乐高身后那小太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有何才异竟让我家乐谒者纳作亲信?” 那小太监听到这戏言声忙不迭跪拜下来并略有惶恐道:“禀圣人,仆孽名元一,并无异才可恃,唯因恭谨,幸得谒者关照……” “元一?” 李潼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片刻后才又讶然道:“你姓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29 千古义宦,再造之恩 听到圣人如此发问,那小太监元一先是一脸的惊喜,但很快神情又变得忐忑起来,并低垂下头回答道:“圣人竟知仆身世名号?” 李潼听到这回答,忍不住便笑了起来,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了:知道,简直太知道了。如果要选一个贯穿开元盛世始终的政治人物作为代表,除了晚节不保的唐玄宗之外,便是眼前这个小太监冯元一、高力士了! 他并不急着回答冯元一的回话,只是抬手示意道:“内殿之中,不必拘礼,起身吧,抬起头来。” 小太监冯元一还没有未来大唐显宦的威风,将来也未必还会有,听到圣人的话便下意识叩谢起身,只是动作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微微侧首瞥了一眼他的小大哥乐高。 见乐高也在微微颔首,小太监这才站起身来前行几步,紧贴着乐高站在御案一侧,虽然垂下的头也抬了起来,但视线却并没有直接落在圣人身上,只是望着御案外沿。 李潼一直在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冯元一,将这一套谨小慎微的神情动作收在眼底,嘴角微微一翘,继而视线便转望向乐高并笑语道:“乐谒者眼光倒是不俗,这小仆选得不错。” 乐高闻言后便嘿嘿一笑,倒也并不好奇圣人哪里听说冯元一的名字,毕竟日常跟随圣人出入,见多人事神异之处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将拘谨恭立的冯元一拉到自己身边来,指着小太监对圣人说道:“仆哪里又有什么识人之才,日前去内省挑拣长上给使随从,巧见这小子的籍名。有感身世类似,才把元一挑选出来,他年纪虽然不大,但跟随几日还算称心,要比一些老奴听话识趣得多。圣人若也满意,仆便将他长留身后、分劳差使?”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心中不免又大感缘分之奇妙,大内宦者宫婢几千人之多,没想到乐高这小子随便盲选竟然把高力士给挑选出来。 不过听乐高讲到这原因,倒也正常。乐高这小子本就出身不俗,乃是宰相之子。而高力士也并不是什么贫寒出身,其所出身的岭南冯家在南北朝的时候便是一方豪强,其祖辈冼夫人更是名传后世的巾帼英豪。 彼此都是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又因为受到残酷的政治斗争连累,本该显赫的人生还未开始便遭遇重创,沦落为奴,自然有一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情感。 不过李潼还是比较好奇高力士怎么会入宫,对于这个煊赫于玄宗一朝的大太监原本的人生履历,他也是有所了解的。 冯氏在岭南拥有着极强的势力,大唐开国的时候高力士的曾祖冯盎还因为举地归义与平定獠蛮叛乱而受封越国公,并为高州总管,是货真价实的方镇大将。其势力最盛之时,所统辖区域相当于如今岭南五管三分之一的地域。 后来虽然由于朝廷收回地方权力而撤除总管府,但冯氏子孙在岭南仍然拥有着不小的势力,冯盎的直系子孙多分领岭南州府官职。 原本的历史上,高力士一家是受岭南流人谋反案牵连,其父被酷吏处死,而年幼的高力士则被阉割为官奴,辗转数年之后才被时任岭南招讨使的李千里送到了大内。 可如今的历史在李潼的影响下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且不说李千里这些年根本就没有前往岭南任职,就连原本的岭南流人谋反案,其过程与结果也与历史上大为不同。 当下这个时空里,当朝中出现有关岭南流人意图谋反的议论时,李潼已经归朝且在朝中具有了一定的势力。当时他正担任嵩阳道行军总管,朝廷派往岭南调查案情的酷吏在经过洛南地区时,他还顺手宰了几个,而在嵩阳道行军结束归都之后,更是直接联合宰相发动政变,掀翻了他奶奶的统治。 正是因为李潼的这一通折腾,原本历史上岭南流人被大肆屠杀的惨剧并没有发生。虽然当时李潼的主要意图也并不是为了岭南那些流人的性命,但客观上也算是救了他们一把。 只不过,当岭南流人大赦归朝的时候,李潼早已经离开朝廷中枢、回到了长安。而那些流人们也少有感念李潼的救命之恩,反而许多人在回到朝中任职后更坚定的反对行台霸府,于是在靖国时期又被李潼干掉了一批。 不过这些人事上的反复显然跟远在岭南的冯氏关系不大,既然岭南流人案没有按照历史上那样发生,高力士又怎么会被阉了并且送入宫中? 怀着这样的疑惑,李潼又望着冯元一问道:“冯氏岭南著宗,国朝元勋门户,子孙纵有损节、不复祖辈忠义,但典刑量法亦不失照拂,元一因何沦为奴身?” 冯元一虽然颇有几分少年老成,但终究还是一个少年,并不擅长伪装情绪,听到这问题后顿时两肩一耸,垂首悲泣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道:“家父旧职潘州刺史,治中多有流人在居。那些流人们获罪于国,处境难免凄楚,早年圣人革命国中,相王窃位当国,不审罪否、大赦流人。 当中便有奸怀深刻者,归国得势后迁怒州官,诬蔑家父失于食料供给,是武氏党徒,所以遭罪……家人惨遭刑诛,仆因年齿尚幼,受刑之后没入司农为官奴,圣人靖国归祀之际,选入内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司以充长安宫用……” 这小子语调凄楚有加,而李潼在听完这番曲折后也是感慨连连,流人造反、要因为失于监管而拿岭南冯家开刀,流人遇赦,又因为流放过程中所遭受的刻薄待遇而迁怒冯家,终究还是没能免祸。这冯家也真是倒霉,横竖都躲不过要遭殃一次,而这冯元一也注定了要做一把太监。 不过在感慨之余,李潼倒也看到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冯家的遭殃其实跟流人们的际遇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背后的真实动机还是朝廷出于集权的需求,要打击这个盘踞在岭南百数年之久的豪强家族。 如今的冯家,虽然不如国初时期那么显赫。但只看冯元一的父亲在大唐立国近百年之后,仍然还能担任潘州刺史,而潘州就是贞观年间从高州总管府析置出来的一州。大唐这近百年间都大位动摇、国姓更改,冯家却仍能稳居岭南,将朝廷所设置的州县进行世袭传承,不收拾你还收拾谁? 冯元一这小子或是囿于阅历,还看不到自家遭祸的真正原因,只是在提起那些陷害他们家的流人时,情绪就变得激动起来,稚气的脸庞都变得扭曲。 “往者已矣,既然已经入侍宸居,安心于此生活。你祖辈久以忠义壮勋闻名于世,宣播王化于南疆,功臣门第,皇家也常憾不能召之立朝近顾。如今你既然有了这样的机遇,勤恳于事,可以不负祖宗之名望。” 李潼又微笑着对小家伙稍作勉励,接着又说道:“听你谈吐不失条理,想见家教不俗。但今年齿仍短,不必庶务重压,暂与乐高受学习艺馆,养成技力再作效劳也不迟。” 冯元一听到这话,顿时又感激不已,叩地谢恩,并又小声道:“仆罪孽之身,虽然蒙冤受刑,但终究有触国法,大坏祖宗名誉……圣人仁德,养罪仆宫中,来年才力稍壮,一定终生报答!” 听到这少年老成的话语,李潼又是一笑。虽然说高力士这个人的历史形象毁誉参半,但讲到忠诚义气的私节,的确是无可挑剔。 唐玄宗爱用宦官,这也给中唐以后的宦官之祸开了一个恶例。但在玄宗当国时期,宦官们还是不失控制的,特别是高力士更荣辱相随、不离不弃,最后更在听闻玄宗死讯后悲痛欲绝、呕血而亡,这一份主仆之间的情义,甚至比玄宗本人的父子、夫妻之间的伦情还要真挚可贵。 至于宦官真正失控并反噬,还是唐肃宗李亨所使用的李辅国、程元振和鱼朝恩那一代。 李潼用人向来不拘一格,甚至就连徐俊臣那种货在他的朝堂中都有一席之地,对于宦官,他也并不排斥使用。 相对于外朝朝臣们,宦官有一种更加强烈的家奴属性,之所以每每宦官兴起往往伴随着政治的昏暗与失序,其原因也并不只在宦官身上。 一则在于外朝对内官的天然反感与排斥,二则就在于一旦皇帝过多的使用宦官干涉外朝朝政,往往就意味着私欲伸张,任性的破坏自己所制定的内外有别的制度,从而造成相对严重的内外对立。 对于宦官的使用,李潼也有自己的一套标准,那就是内外要分清,并不能内外职事兼领。 像原来的内侍杨冲,在年前的时候便被放为少府中尚署令,不再担任内官官职。虽然品秩连降数级,但却成为真正的朝士国臣,留在宫中的话,哪怕位高服紫,终究也只是一介家奴。 当然内朝外朝想要完全分隔清楚也很困难,特别是大内宿卫这样敏感的职位。后世宦官之所以能够控制君王废立,最重要的就是掌握到了宿卫军权。 不过这种弊病源于人性,宦官作为朝夕相处的家奴,与皇帝亲密无间,甚至还要超过父子兄弟的亲情,将自己的生命安全交在最可信的人手中,这也是出于情感的选择,并不是制度能够解决的。 历史上不乏朝代信誓旦旦的订立祖制不准宦官干政,但往往也不能避免阉祸的发生。 任何一股能够频繁出现在历史政局当中的势力,自然有其产生的逻辑与作用,身为一个帝王,是需要结合实际的情况去灵活运用,尽量引导其发挥积极的影响。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再怎么正面的政治势力,都将变得面目全非。 李潼并不刻意去培养宦官势力,但在遇到合适的人选后,他也并不忌讳使用并栽培。 高力士这个人虽然不同于杨思勖有着充沛的武力与确凿的战功,但在玄宗朝几十年间都能维持荣宠不衰,可见他在君臣关系的处理上也是有着极高的天赋。 须知玄宗皇帝可从来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仁懦之主,发起狠来亲儿子都能一天干掉仨,更不要说身边的太监奴仆。 所以李潼也比较好奇,在他的这个大唐开元中成长起来的高力士,又会演化成什么样的面目,因此对高力士也存了一定的栽培之心。 在听到冯元一这一番表忠感言后,李潼便笑语道:“有此赤诚是好,立志需早,但立功却难急就。家门旧望虽能策人向前,但功名未著之前,如此身世仍不免羞见先人。你既然是乐谒者发掘引见,取其一字为你新姓,并赐新号‘力士’勉之,盼你二人长谊永好。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来年果有创功,归宗续嗣另是一恩。” 大概是因为被他奶奶频频改名,而自己的本名却要开个小马甲才能存在此世,李潼便有一种微妙的补偿心理,热衷给人改名改姓。当然给高力士改名字也是出于一种恶趣,只是这份乐趣除了他之外,旁人就很难领会到。 得到圣人亲赐姓名,高力士又是激动有加,先对圣人叩谢恩典,又对乐高长作一揖并说道:“若非阿兄提携引见,力士哪有荣幸可近仰天颜、更得圣人垂眷?再造之恩,力士铭感不忘,兄长如夫,余生长命追随!”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乐高见圣人如此关照他的小兄弟,也是颇感自豪喜悦,上前拍拍高力士小肩膀笑道:“说得什么蠢话!再造之恩,唯圣人赐给,我也要立身在圣意垂眷之中。人间除圣人之外,谁也不配让咱们长命追随!” 给高力士改名之后,李潼便摆手将之屏退,着人引其先往习艺馆,自己则拿起案上文籍翻阅起来。 乐高在一旁研墨侍奉,那股乐劲儿还没散去,见圣人翻阅的不是什么紧要文书,便又小声道:“圣人今天这么关照我的小弟,真是让我在人前扬眉吐气!” “怎么?难道此前还有人敢怠慢你?” 李潼闻言后随口应道,眼神仍然落在今春科举一些诗文精选中,了解一下当下流行的文风诗风。 乐高听到这话后干笑一声,又说道:“这倒也没有,就是心里觉得快意。圣人爱屋及乌,让我很是感恩。只不过、只不过这份亲近也让人烦恼,藏得秘密太多,惹人关注……” 李潼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凝,放下文卷抬头望向乐高并沉声道:“怎么回事?”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午间太皇太后召见,问我隆庆坊事。仆自然不敢擅奏,但见大长公主殿下在席,想是言泄于此。” 乐高又小声说道,而李潼在听完后,眸光也是闪了一闪,接着便说道:“你且往长安殿去,若大长公主还未出宫,告诉她且留宿一夜,稍后宫中备置家宴,聚餐一场。”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30 新瓜脆爽,引人垂涎 时间很快就来到傍晚,当李潼起驾抵达麟德殿的时候,家人们都已经到来。在皇后的安排下,宴席早已经摆开,宫外的同王、岐王等家人们也已经被请入宫中,只等李潼到来便开席。 “捧卷忘时,竟劳亲长们等候,真是失礼。” 李潼匆匆登殿,先向太皇太后与嫡母房氏见礼致歉,而其他众人也都各自起身迎接皇帝。 “皇帝勤勉于事,是家国的福气。亲徒闲人无事也只是长坐殿中,能聚一堂,便是喜乐。” 太皇太后笑语回应一声,并指了指身侧空席,示意皇帝到近前来坐。 李潼举步入前,行至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太平公主身侧时,抬手将太平公主扶入席中并笑道:“外朝事务繁多,常难有暇愉亲尽孝。姑母若有闲可趁,还请常常入宫,陪伴恩亲之外,也能提点家宅少妇持家之道。” “皇后打理后宫井然有序,让人钦佩,并不辜负往年阿母召集我们邀见诸名家佳姝、为圣人选一良配的用心。至于我,也只是仗恃天家恩惠的愚拙妇人,哪有什么持家良策授人,恩眷若在,尚有虚荣可享,恩眷若薄,难如平民之家,实在不敢恃情强言、结怨于人。”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叹息一声,接着便是一通发言,语气中自透出一股薄怨。 李潼听到他姑姑这一番话,眉梢微微一挑,只是还未及开口,太皇太后在席中已经皱眉道:“偏你这娘子好为乖言、邀取宠眷,上下分明、世道晏然,这难道不是天子的恩眷?生人劳于世上,半生托庇父母,半生荣养高堂,你也已经是有子立事,诸计攀附家室之外,将少辈颜面置于何地,能得时人敬重?” 太皇太后这一番斥言顿时让太平公主神情变得有些尴尬,而同在殿堂中的薛崇训则连忙起身道:“终究还是少辈全无令才可称,虽然蒙恩恃宠、忝列朝班通贵,但却并没有匹配势位的才性、事功,所以才让阿母长怀得失之忧……” 得了儿子递话给个台阶,太平公主脸色才略有好转,抬手指着薛崇训薄斥道:“既然明白自己的不足,就该更加努力用功,不要让你母生在天家的这一份情缘全都挥霍于你一身!” 听到自家夫郎被如此训斥,另一位长公主李幼娘自是有几分不忿,正待开口反驳,却见到自家夫郎望向她的眼神不乏央求之意,这才勉强忍耐下来。 对于这个表弟兼妹夫,李潼还是比较看好的,并不因与太平公主关系转差而另眼看待,他也指着薛崇训笑语道:“虽国器高智之才,也需要常有诤言提点,亲长是赞赏还是规劝,发念都是盼你更好。才性可以随着齿龄递涨,可若德行固执桀骜,那就不免故步自封了。 蓝田脂玉尚需精雕细琢才堪称美器,薛郎能明见不足,听教识教,成器不远。天家双恩加你,自然也是对你深寄厚望,盼能成材。我家幼娘惠性不称极佳,但你夫妻长好、如胶似漆,于人情一道,薛郎已是不俗,无需妄自菲薄。” 李幼娘听到这话,顿时娇嗔道:“阿兄赞赏我家夫郎,话他便可,话术里偏要捎带上我,让人气恼啊!” 听到李幼娘这嗔怪声,殿中众人各自微笑,冲淡了本来有些尴尬的氛围。随着李潼入席,宫人们开始传菜布餐。 虽然李潼衣食并不尚奢,但皇室家宴饮食也算丰富,各种山珍海味不必多说,众人各自席岸上许多蔬菜瓜果才是最吸引人的。 肉食虽然美味,但吃多了难免腻味,而在这中古社会中,想要吃上一口后世寻常可见的反季节蔬菜水果,也绝对不容易。 像是李守礼对于餐桌上各种精心烹调的菜品并不感兴趣,手捧着大甜瓜大吃大嚼,自己案头吃光还要去摸李幼娘案头上,被娘娘频频目视才讪讪住手,却又抬头望着李潼嬉笑道:“家中儿女精养厌食,最喜食这些清脆瓜果,禁中若还有备货,稍后归邸能否赐下一箱?” 听到李守礼这连吃带拿的做派,同席的岐王妃都羞得脸色通红,垂首不语。 李潼闻言后则笑语道:“少儿健食,才能壮长,是我忽略了。不说宫中备货,城南有内苑瓜园,且给二兄一处。” 听到这话,李幼娘顿时也来了兴致,忙不迭举手道:“我也要、我也要,阿兄!我虽还没有孩儿,但自己却喜食瓜果!” “都有,都有!大兄一处,二兄一处,幼娘你也有一处,各给十亩瓜园,你们各自经营。” 对于这些无伤大雅的小要求,李潼向来都不拒绝,笑着分给兄妹们各自一处小瓜园。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也是颇为意动,且不说她自己爱不爱吃瓜,单单这当中的利益就让人动心啊。甜瓜成熟要在六七月的光景,反季栽培的话又成本颇高,如今市中一枚半斤重的甜瓜便要数百钱乃至上千钱,这样的价格要一直入夏才会逐渐降低下来,哪怕大富之家,也绝对不敢如此生造。 不过太平公主终究是个长辈,实在拉不下脸来像李幼娘那么直接张口讨要。而席中的房氏在听到这话后则皱起了眉头,不无规劝道:“应时而食,这是生人的常态。圣人掌国谋兴,不应该在这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种口欲小道上耗用太多工本物料啊!” 古代反季栽培虽然很困难,但也并不是没有。秦汉时期便已经有颇为成熟的温泉栽培技术,秦始皇便曾命人在骊山陵谷中引温泉地热种出了瓜并引儒生观看,到了隋唐时期,对温泉地暖的应用要更加成熟。 除了借用地热条件之外,还产生了温室暖房种植果蔬。不过这牵涉的成本就要高多了,因为温室种植所需要的热力全要依靠柴炭燃烧,这简直就是在烧钱。 哪怕是帝王,也不敢如此任性消耗,就算起造温室,所收获的菜蔬也要先供祭祀之用,祖宗享用过之后,自己才能吃一点剩余,否则便会被朝臣劝谏太过奢靡。 听到房氏如此规劝,李潼便笑语道:“娘娘请放心,这些果蔬种植之法并非旧计,不需要耗用太多工本。内苑宫造精研新计,物料人工的成本都有降低。一亩瓜田,越冬耗料不足万钱,盈收却是颇为可观。内库收此果蔬,一部分储作宫用,还有一部分要分犒朝臣,核算起来,较之以往要更省物力。” 房氏听到这话,脸色才稍微有所好转,并没有怀疑这话的真实性,也并未继续追问下去,本身对这些事情兴趣并不大。 但房氏不感兴趣,太平公主闻言后却是大感诧异,连忙追问道:“一亩温田,越冬耗料竟不足万钱,这比旧法省料十倍有余啊!究竟是何新法,竟能如此神异?是不是宫奴为了邀宠欺主,所以诈言?那新法是如何操弄,圣人能否取出观详?可千万不要被刁奴所误啊!”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他有没有遭受欺瞒暂且不说,很明显他姑姑是被刁奴欺骗了。虽然反季的温室种植耗费不小,但支出方面主要还是柴炭供暖。 早前还在行台时,李潼闲来无事也搞一些田桑活动,也用旧法试种过几季瓜果,一亩温田想要维持作物生长,哪怕算上人工成本,耗用也不过万钱之间,这还是在柴炭价格极为高昂的情况下。 当然这个成本对于绝大多数平民人家而言还是一笔庞大开支,而且反季种植终究有违天时,如何应对霜雪灾害与植物本身的病症等等,也需要颇为巧妙的农计配合,更是许多普通人家难以接触到的。 太平公主张口便说出这样一个数字,显然对此也有一番了解,可能自己也经营了相关产业,可所言较之实际情况差距如此悬殊,肯定是被相关管事中饱私囊。毕竟身为一个公主,虽然喜爱财货,但也却不会亲身躬耕,亲力亲为的去操作田桑事务。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31 李潼薄名,公主闻否 在没有后世温室大棚最重要的透光保暖的薄膜材料情况下,李潼所谓的新技术其实也没有太高的时代跨越性,无非是将人事资源更巧妙的分配一番。 长安民户激增,就造成了柴炭等日常用料的价格飙升。而在经过多年开垦种植以及大规模的营造,关中除了土地肥力有所下降之外,竹木资源也变得稀缺,水土保持状况堪忧。 毕竟河域所在乃是主要的人口聚居区,对于沿河竹木材料的砍伐也是非常严重。所以到了中唐以后,黄河下游决堤就变得频繁起来,治河也成了后续朝代必须要面对的严肃问题。 所以为了保证关中地区的砍伐不失调控,也为了控制京畿并周边物料价格与开辟财源,早在行台时期,长安周边的柴炭生产便被逐渐的纳入官营,大量相关工坊随之而生。 烧炭过程中是会产生大量的热量,此前这一部分热量应用度不够高,或者因为没有匹配的赢利点而被浪费掉。李潼种田技能虽然有点废,但思路还算宽阔,便把烧炭与温室种植联系起来,责令相关伎术官员们去研究尝试。 用烧炭产生的热量去搞反季种植,跟引用温泉地热在原理上还是有些相似的。所以在经过几年的尝试后,到了去年年尾,诸官造工坊相伴的农园便逐渐有了规模,整个京畿周边分布着上千顷的温田土地,较之早年的骊山温泉皇庄面积又激增了十几倍之多。 而且由于这种模式摆脱了地理资源的限制,还有极大复制的空间,扩展性非常高,所以在未来也将会是一个值得深入挖掘的赢利点。 虽然这一成果是基于现有的资源进行调配所得到的,当中并不牵涉跨越时代的技术进步,但对生产力的发展也算是有一定的促进作用。李潼对此还是颇感满意的,觉得并没有浪费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且不说他农工技能本就偏废,单单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便一直置身于最激烈残酷的高层权力斗争中,出于自保与快速壮大的需求,也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在农工上玩出花来。 有什么想法往往交给专业的人才去研究探索,不问过程,只看结果,至于技术细节上的难题,他也少有成熟的思路可提供有效指导,像极了后世张扬跋扈的产品经理。 反季蔬果是一个噱头,其必要性远不及提高单位亩产量那么重大。大量的底层民众还是忧患于基本的果腹问题,寒冬里吃不吃得上新鲜蔬菜并不重要。 不过将这一模式掌握在手中,对朝廷还是有着不小的意义。一则自然是直接开源增收,二则也有利于针对权豪阶级们进行财富搜敛,毕竟这些人才是此类产品的主要受众。 虽然说灭门抄家对财富的聚敛有着更加直接有效的作用,但却并不具备可持续性,且对时局秩序的影响太过恶劣。 朝廷虽然也在开辟新的税源,比如武攸宜所搞的宅厩税,但执法行政成本与阻力仍然不小,像长安城中一些邸铺旅舍,在宅地面积有限的情况下,已经开始将建筑向多层发展。另有一些权贵豪强不愿交税,由此又滋生出来一些贪腐纳贿的问题。 通过市场交易去收割财富,要比与制度增设对政局的触动更小一些,毕竟市场交易还是遵循一个买卖自愿的基本逻辑,你不买也没人强逼你。 不过在此之前,大规模的反季蔬果涌入市场的现象还没有发生。毕竟就连皇帝在这方面的享受都要适度,寻常民家需求就更小了。即便有一些权贵豪强乃至富商们进行此类生产经营,产量规模也都不大。而且在儒家的价值体系中,还存在一个不时不食的观点,认为这种事物有违天时天命。 对于市场的接受度以及定价等相关事宜,眼下也还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所以眼下尽管已经有大量蔬果成熟,李潼也并没有急于下令推向市场。 他决定先将今年这一批收获赏赐臣员,一方面节省朝廷在禄料供给上面的开支,另一方面也是试探并培养受众群体,通过朝臣们的饮食习惯在长安城的权贵阶层中营造出一种风潮。 说到底,他对按部就班的恢复生产、继续国力还是有些不满,希望能够尽量缩短国力恢复的效率,让国家能够掌握大量的财富,从而尽快迈出向外走的步伐。 既要保证国家聚敛的效率,又不能加重底层民众们的负担,所以只能从社会的中上阶层入手,用较为低廉的方式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将一部分财富通过市场转移到朝廷手中来。 太平公主明显对这件事颇感兴趣,并不关注区区一个瓜园,而是想直接探听新的生产技术。李潼对此只是呵呵一笑,随口说道:“姑母提醒的是,稍后我会着员严查此事,若果有此类问题,必须严惩相关事员。” 对于新技术的相关细节,他是绝口不提。当然这么做也没有意义,毕竟这么大的生产规模,如太平公主这样的人物想要探听出来简直太容易了,李潼就是单纯的不爽他姑姑,不愿让她轻松遂愿。 不过就算相关的生产模式泄露出去,李潼也并不担心。这种生产模式是建立在朝廷已经基础颇为雄厚的官造工坊上,是以规模实现盈利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 就算有权贵豪强想要插手进来分一杯羹,规模的大小也直接决定了他们在市场中根本就不具备竞争力。此前只是建造一个温室,现在却要搭配一个烧炭工坊。而炭料作为基本的生活物资,朝廷对其生产与价格又掌握着绝对的控制权,真想加入进来搞大规模,只会血本无归。 用餐完毕,众人也并没有急着散席,而是召来云韶府伶乐们,一边欣赏歌舞,一边闲话家常。 按照李潼的风格,想要炒热什么东西,往往还要在文化上造势,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因此乐人们演唱曲辞,便不乏“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帘畔玉盆盛净水,内人手里剖银瓜”之类的曲辞内容,虽然未足惊艳,但搭配着声辞舞蹈,也足以让人赏心悦目,乃至于舌下生津,手里不捧着一个甜瓜边啃边听,便觉得不够尽兴。 太平公主听着乐工们的唱词,手里则细抚着一个瓜皮白薄细腻又成色饱满的甜瓜,眸光连连闪烁。 虽然近来与圣人关系转差,但是对于这个侄子,她还是比较了解的,对其经营世务的一些套路研究很深,毕竟彼此间也有着不止一次的合作。 尽管圣人对于那瓜园经营内情语焉不详,但想来不过搪塞之辞。特别在听到伶人们演唱新辞内容后,更笃定圣人是打算造势借此敛财。 沉吟一番后,她才又开口笑语道:“宫乐们所唱曲辞,虽平实却有趣,莫非是圣人近来碎金戏作?” 李潼闻言后笑着摆摆手,转头望着他姑姑说道:“近来世务交缠,哪有闲情作弄词曲。至于这些小作,都是外朝一位学士拟作,偶有观之,自觉有趣,取来着云韶府案传排演。至于这位学士,不知姑母有否耳闻,乃是三原李潼李学士。” 他这话一说出口,殿中虽然丝竹声如故,但在席中不少人却顿时惊愕,纷纷转头望来。李潼这一看,好家伙,原来他这小马甲已经成了家人们之间公开的秘密了。 他自己妻妾知道还倒罢了,可他奶奶望向他的眼神都变得深邃起来,显然也是颇知原委了。至于太平公主在听到这话后,神情则就有些诧异并尴尬,没想到李潼直接主动挑明出来。 “三原李潼?这人我是听过的!他惯会恃才弄市,咏物颇成一绝,许多得他咏唱物货都价格飙涨,让人厌恶!” 李幼娘举手发言,自有一股受其所害的忿忿:“这样人物,恃才弄性,想来也是一个品性轻薄的人,阿兄你还对他欣赏有加,是不是看走了眼?” 李潼闻言后脸色顿时一黑,没好气白了这小丫头一眼,而李光顺则干咳一声,低声道:“幼娘你能知人事几分,不要妄逞臧否、评议时流,李学士学养深厚,是、是一位,是一位很有趣的人。” 抛开李幼娘这个小丫头的打岔,李潼又转望向他姑姑,笑语道:“李学士于西京诗名薄有,难道姑母竟没有听说过?” “这、这,归京定居时日仍短,确是短于见闻。但既得圣人如此嘉许,择日有幸,倒要扫榻迎待一场……” 听到圣人再作追问,太平公主垂下头去,干笑着回应一声。 “夜了,都散了吧。” 这时候,太皇太后抬手说了一声,又望着李潼笑语道:“圣人夜中有暇,且送你祖母一程。” 李潼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抬手吩咐宫人们准备步辇,待家人们各自散去,便扶着他奶奶登上了步辇。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32 遣离京畿,别置外州 返回寝宫后,太皇太后并没有急着休息,同时也示意圣人暂留片刻,将宫人们屏退过半,只留下心腹几人,这才指着李潼抬手叹息道:“你呀,每临大事全能不失定计,怎么偏偏在这些俗情小事上失于把持?白龙鱼服,匿居坊野,若真发生什么意外,将家国安危置于何地?” 李潼当然也明白这事情他做的有些不妥,因此只是垂首听训,等到太皇太后讲完后,他才叹息一声并开口道:“或是冲幼以来便满腹大虑,时至今日,家国诸事俱系一身,欢愉不敢尽兴,酣睡不误晨光,大权任使虽也乐趣满满,但偶尔闲时,还是不免要稍作纵性。连累祖母为我担忧,确是惭愧。” 听到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武则天神情才略有好转,默然片刻后又叹道:“同你言及这些,也不是存意责怪。无论在微还是在显,你都常能不失把持,虽然情欲诸事最能让人迷失方寸,但于你也并不是什么难题。 只要皇后不言,旁人也没有置喙的余地。还是要切记不要把这份包容当作理所当然,夫妻间对人对事长作沟通,不要留下间隙供人使计。如今家人们俱仰你生活,不敢违触你的意愿。 情义之内也满是利害的取舍,能有一个不计荣辱的知心之人于人间长望长守,并不是一件坏事。可若这一份私情也纳入了利害之内,也难免乱情丛生……” 李潼听完这话便点头道:“祖母良言,我一定铭记在怀,绝不有悖。” 武则天能说出这番话来,与她自己也是颇为难堪,毕竟这也是她人生履历的经验之谈,在少辈面前还是有些羞于启齿的。但被她逐出宫的上官婉儿处境又与她旧年越来越相像,也就不免警惕有加,忍不住要说上几句。 “那女子如今如何了?有没有怨我害她良缘与富贵?” 顿了一顿后,武则天又开口问道。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答道:“这又怎么会?她能成人、成家,全在祖母的关照之内,虽然偶也怀念故事,但如今更逢新生,还是更安心当下的生活。” “知足是好,虽然别来我也常有想念,但既然已经天各一方,也就无谓再纠缠故事之内、不能自拔。转日笔抄一份佛经,你择人送去,愿她母子安康长年,灾病无扰。” 武则天又叹息一声,然后说道。 “祖母有这样的心愿,已经足慰故人了,实在不必再劳力费神。” 听到皇帝这么说,武则天摆摆手笑语道:“是我一份心意,也是补偿对那不能相见的孩儿一份亏欠。天家种裔,却要安作庶人,长成之后若是忿怀难免,便来责怪我这个作恶的曾祖母,并非父母不爱、世道刁难。” 李潼闻言后又是暗叹一声,继而便点点头,不再劝阻。 说完上官婉儿母子一事后,武则天又开口道:“你这个姑母啊,确实不够安分,搞怪成性。若实在相处为难,不妨送其离京,置于别州安顿。事到如今,我也难再为后辈筹谋长计,只要她们能长年颐养,也就没有什么遗憾可说。” 听到他奶奶讲起太平公主的事情,李潼也忍不住眉头一皱。老实说,他姑姑将隆庆坊事私下里告诉他奶奶,这行为真的让李潼感到很不爽。 天家伦情最是复杂,他姑姑这么做可绝不只是坊里长舌妇人乱言是非那么简单,当中还有着很深刻的图谋,是想搞得李潼家宅不安,从而在当中获取操情弄事的机会。 如果李潼所料不差,他姑姑应该是想运作活动、将上官婉儿母子送回宫中,从而搞出一个他奶奶上位的故事,通过影响后宫的格局,继而掌握到更多话语权,满足她那颗蠢蠢欲动的权欲之心。 但且不说李潼会不会任由他姑姑胡闹,单单太平公主想通过太皇太后达成这一意图,就足以说明其人的政治觉悟真的是一个负数,想法太多,但实在技术不巧。 这一点通过他奶奶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祖孙俩谈话一番,武则天根本就没有提及上官婉儿母子回宫的可能性,甚至都不打算在任何的公私场合里重逢故人。可见武则天是绝不希望上官婉儿母子入宫,起码在有生之年,她一定会竭力阻止此事发生,并努力维护皇后的位置。 这样的态度,除了出于对自己人生的反思、不愿意再见祸乱后宫的旧事之外,更多的还是出于利害的判断。眼下的武则天,明显跟皇后之间的利益结合点更多,皇后是她亲自挑选出来,对她也侍奉恭谨,彼此之间根本就没有反目的龃龉与动机。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李潼继位掌权之后,并没有像那四叔那样急于消除他奶奶的影响,并对他奶奶的执政旧事进行清算。相反的,无论是对他奶奶,还是对武周一朝的旧臣们,全都礼遇有加。 如果这时候武则天还要在宫中搞事情,且不说过程与结果如何,起码这种行为就是在打皇帝与新朝臣员们的脸,政治上绝对不会获得什么声援与支持,晚景凄凉不说,身后的声名荣誉也将不复拥有。 太平公主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是政治敏感度不够,或者是太过自我、想当然,居然想拉拢她母亲共同操作此事。无论做不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做得到,当这态度流露出来之后,就是逼着太皇太后与她划清界限、疏远关系。 这么说或许显得功利性太强,不过太平公主在做出这种打算的时候,且不说会对李潼一家造成的冒犯,起码是没有对她母亲的境遇与诉求有足够考量。 由此可以想见,武则天对这个女儿也是失望到了极点,否则便不会说出遣送出京、别州软禁的话来。她是看透了这个女儿的本质,但又不忍见太平公主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所以提出让这个女儿淡出权力中心以保性命。 李潼想了想,还是摇头说道:“眼下时局行事,尤需稳健。宗家连遭重创,支裔已经极为稀薄,若在此时发配大长公主,舆情难免非议连连。这一点还请祖母放心,我并不是没有包容亲员的气量,也会尽量将姑母约束在尺度之内。” 李潼不是不想解决他姑姑这个麻烦,可他上位不久便要把他奶奶的子女全都收拾干净,这么做实在有些刻薄,大众舆情的确难以接受。 而且,眼下把他姑姑留在京畿,就算有什么捣乱手段还能及时制止控制住,可若将他姑姑发配外州,再想控制起来就有点难。 须知如今外州还有几万逃籍的两衙军士不知所踪,谁知当中有没有野心家妄想联络落魄皇室搞点花活。历史上他四叔重新上位之后,他三叔的长子李重福便被煽动造反。 当然就算发生这样的闹乱,也不会搞大,但也会对李潼的得位法礼性造成一定的冲击,会极大的影响到朝廷军政事宜的进程。 所以最稳妥的做法还是尽量将这些近支皇亲们控制起来,等到过个几年开元政治更加平稳,这些人若是安分还倒罢了,若是不安分,再作一个彻底的解决。那时候社稷政局稳定下来,承受力也更高,可供选择的操作自然也就更多。 武则天听到李潼如此回答,又叹息道:“盼她能体谅亲员包容的苦心,若实在怙恶……唉,罢了,你且去罢。早早休息,不必为这些闲事穷耗精神。” 李潼闻言后便起身告辞,离开太皇太后的寝宫后,便又直赴皇后寝宫。皇后这会儿已经登榻入幄,得知圣人到来,不无惊喜的起身披衣出迎,望着圣人笑语道:“妾本以为圣人将宿别处……” 李潼抬手握住皇后柔荑,将她揽抱在怀,凑在鬓间低语道:“今日宴上,冒犯皇后了,若不入幕道歉,此夜怎得安眠?” 他今天当着家人的面把话挑明了,对他姑姑做出警告,就是表示家人们对此已有知晓并包容,若他姑姑再继续搞事,便会遭到厌烦疏远。 不过这种做法,终究还是对皇后不够尊重。寻常人家,大妇都难容忍夫君在外另置别室,这意味着对大妇内宅之主的挑衅,更不要说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皇帝三宫六院,色欲上的享受不算大事,可若偌大宫苑居然容不下一个女子、还要别宅安置,难免会给皇后带来悍妇妒忌的恶名。 皇后顺势偎入李潼怀中,叹息道:“但使家宅安详,妾又何必介意其他。圣人劳治国家已经辛苦,想要保有方寸的私情自在,这也是人之常情。大长公主这番做派虽然不成离间,但既然已经有了……圣人出入还是尤需谨慎。妾厚颜恳请隆庆坊一地,简遭一座归省园,出入可以不失落脚之处。”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感动,与皇后相拥登榻,并将跟他奶奶就此的一番谈话略作讲述,保证宫外情事不会搅乱宫中格局,也算是让皇后安心,回报皇后对他的包容。 至于他姑姑枉做坏人的瞎折腾,李潼也不打算轻易放过,虽然直接的政治打压还受限于舆情是非,但也可以用别的方式教训一番,否则真的难出这一口恶气。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33 有情自痴,不贪不怨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太平公主本来还打算在宫中留宿一晚,继续跟母亲讨论隆庆坊有关事情,说是讨论,其实主要还是说服。太皇太后虽然一开始刚听说的时候,对此事还流露出不小的兴趣,但在了解大概之后,便就不怎么再上心了。 这态度虽然让太平公主有些不解,但这件事却是她能想到为数不多、能够让她重新介入时局中心的事情,所以对此还是抱有不小的期待。 可是圣人在家宴上突然来了那么一手,让她大感措手不及,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恐惧,所以也不敢再坚持留宿宫中,与众人一同离开大内。 薛崇训因为还要留直殿中内省,将母亲送到宫门内话别后便返回直堂,李幼娘则与婆婆同乘出宫。 夜中长安城里很是静谧,偶有金吾卫街徒巡逻经过,稍作身份验查,也并不敢阻拦贵人途行。 尽管如此,太平公主还是有些不悦,不知第几次被阻拦下来后便忍不住冷哼道:“这些行街丘八也是有眼无珠,完全不如东都卫卒通晓人情。观此通行仪仗,若真是歹人出入,敢如此招摇?往年东都若敢如此做事,早便使奴给他们一个深刻教训!” 李幼娘闻言后倒也没有联想其他,只是随口答道:“东都乱祸殷鉴不远,若是能够长保安宁,夜中盘查严格一些也是应当。这些街徒受命尽责,大可不必严苛怪罪。”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先是冷哼一声才笑语道:“方才宴上,圣人还讥笑新妇有亏惠性,听此体恤下员之言,原来也是谦语。” “兄妹久来相依为命,感情深刻,兄长们纵有教训,也都不发重声。谈不上讥笑,我自然也不会放在心里。” 李幼娘闻言后便正色说道,在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后便又开口道:“其实阿姑对夫郎也不必过于严格,阿兄那么高眼赏识的人,都称赞夫郎或才性未著,但却真情笃孝,是一个安家守业的良人。无论人前事中,都能恪守本分,并不结怨惹厌。阿姑盼子成才,这样的愿望凡人都有,可若表现的太急切,要求太紧迫,反而让少辈怯畏失据。”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神情更加不爽,再次冷哼道:“他成不成才,都是我腹怀孕出的劣物,为母教训孩儿,情理应当。难道因为他结缘权户,我便说不得?讲到人间贵势的把持,你这小娘子还在我之后呢!” 听到婆婆如此不善的语气,李幼娘脸色也是陡地一变,但也不愿当途便与长辈吵闹起来,索性便闭上了嘴将脸转向另一边。 太平公主在说完这话后,也自觉语气有些重,沉默片刻后才又微笑道:“我说这话,也不是见怪新妇包庇,只是担心那小子不能知耻见勇,常年荫缩在妇人庇护中安享虚荣,辜负了幼娘你一番守望关照。夫婿不器,诸情求告母家,人情冷暖,我是深知这当中的苦楚,所以也不想新妇步我后尘。” “龙凤各有种,新妇肖阿姑。莫说夫郎眼下还不失上进的心意,就算来年要凭我谋取荣途,命是如此,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所以也盼阿姑能将德行作宝,传教后继。我兄国运久享,我也不会陡失势力依傍,此生不患富贵,只盼能将家传的德性妇功教给后人!” 说完这话后,李幼娘敲敲车窗,并又说道:“前方停车吧,陡感体中不适,不能再陪送阿姑,转天有好,再登第问候。” 等到李幼娘下了马车,同自家府员一起离开,独坐车中的太平公主脸色青白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陡地长叹一声道:“不盲不聋,不做姑舅,今日才知豪权难事啊!” 曾几何时,她在夫家也是长相跋扈、打横来走,完全不会在意公婆妯娌的感受,并自信的以为自己绝对不会遭受这样的刁难,却没想到报应转头到来,也大感这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被自家新妇甩脸子丢在半道上,太平公主心情自然谈不上好,当家奴入前来问今夜要宿何处时,想了想后太平公主便吩咐道:“去隆庆坊别业。” 隆庆坊作为长安城中屈指可数的豪贵坊曲,坊中宅邸引得时流争抢,太平公主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热闹。虽然说如今圣人对她不够关照,但也只是相对往年的煊赫而言。跟世道其他人物相比,她作为唐家大长公主,还是有着极大的特权,想要谋取一座坊邸只是一句话的事,自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求告无门。 太平公主本性便不甘寂寞,在隆庆坊设置别业后,也常与坊中住户联谊宴乐,自然就注意到了不合群的三原县子李潼府邸,着人留意查探一番。 对于其他人而言的秘辛人事,对太平公主来说自然不是什么秘密,稍作留心,便发现了这座府邸的真相,惊讶之余也是不无欣喜,除了与上官婉儿有些许久别重逢的喜悦之外,更重要的还是自以为掌握到了圣人的秘密。 今夜她接连遭受人事扰怀,心情自是极差,往年还有近人乳母张夫人排忧安慰,可是随着张夫人被在东都收斩,她身边已经少有知己之人可以倾诉心事。入坊之后索性也不返回自家别业,而是直往所谓的三原李学士府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邸而去。 这座别业,寻常白天里都不怎么接待宾客,到了夜里,门禁要更加的森严。太平公主使人入前叩门,邸中久无回应,一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数名壮卒开门行出,一脸警惕的打量着太平公主一行。 “我是你家主母旧闺密友,日前还曾登门访问……” 太平公主还待解释一番,但是作为护卫首领的苏三友却直接开口道:“大长公主殿下可以入邸,但诸随员请另安置,不要流连邸前扰闹坊居清静。” 太平公主虽不认识苏三友,但也觉得有些眼熟,而她此前登门做客时,邸中门禁还没有如此严格,显然是圣人又另作布置叮嘱。由此也可见圣人对此别业人事的上心,并不仅仅只是将此处当作一个寻欢消遣之处。 “你们且先归邸中别业,若主人不作厌逐,我此夜便留宿于此,明早再来听用。” 太平公主略作沉吟后便转身对家奴们说道,并在邸中护卫们的引领下往宅内行去。 邸内中堂前方,身着一袭时服衫裙的上官婉儿早已经等候在此,及见公主行入,便款款向前行来并笑语道:“今夜宫中作宴,公主殿下不留宿大内,怎么有闲情造访妾这陋居?”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扬,抬手指着上官婉儿不无嗔怪道:“你们这对男女,虽有宫苑高墙阻情,声讯传达倒是及时!偏我自以为能居中递话,成人之美,一通拙力使就,原来是自取其辱、自寻烦恼!”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抿嘴一笑,先将公主请入堂中,然后才不无幸灾乐祸的笑语道:“我家三郎,从来也不是那种全无主见、由人挟情把弄的俗气男子,这话我向你说过没有?宫中贵人面前糟了发落教训,却要迁怒于我,深夜还要登门骚扰,这是什么道理?” “你家?哈,圣人自有家苑,几分割舍给你?偏你自得其乐,甘立于法礼人情之外,自以为知足感人,却无非是把母子前程系在旁人一念之内,旦夕祸福,不由自主,男人贪欢时几句蜜言,几点能信?莫非你是吧自己的精明包在胎中,一并生产出来?真是蠢得可笑!”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不免更加气恼,拍案瞪着上官婉儿,一副怒其不争的失望神情。 “可我偏偏就乐意去信啊,又能怎么办?你此生是全无此幸,不能听见我家三郎情热时如何动人,这正是夏虫不可语冰,同你这样的无趣之人,实在是讲不明白情到浓时的甘甜沉醉!” 对于太平公主的讥讽嘲笑,上官婉儿全然不以为耻,手托香腮一脸幸福的笑语说道,并又指着太平公主叹息道:“你的心思尚且瞒不过我,更不要说我家三郎。你要胡闹,我也管不住你,但若做得过分了,要强拉我母子为你搏宠弄势,我可并不是全无手段制裁你!” 太平公主闻言后冷笑一声:“你靠什么制裁我?靠你家那不能白于天日的李学士?天子即便厌我,都还要厚礼款待,不作威凌。” “技法若说出来,便没了妙效,总之我不会骗你。我如今所有,已经知足感恩,不愿再增减一分。为了守住这一处庭户,让我儿能欢快成长,让我夫能随时返家。谁若意图坏我美梦,我可什么事都做得出!” 上官婉儿仍是笑眯眯的模样,语调也不失平和,但太平公主听她这么说,却不免有些疑惧,干笑一声后叹息道:“原来你是这么看待我,真是让人伤心?凭心而论,易地而处,若你在此世道遭遇如我一般的待遇,心气能顺?今上所以当国享尊,我并不是全无助益,可如今想要求觅一点尺度之内的从容,他竟吝给,不说情义关联,哪怕就事论功,他该不该这样待我?” “哈,公主还笑我没有心计,但你妄想与至尊分讲道理是非,这念头又蠢不蠢?” 上官婉儿闻言后又笑一声,继而便环顾自家中堂并悠然道:“所以我管他至尊还是走卒?我只守住我家三郎,身心都给,不贪不怨。你呀,并不是贪爱权势,只是想求一份关怀呵护。往年所许,盛于风流,短于势力,你想寻一个两全,可偏偏造化作弄……” “这女子真是蠢昏了头,说得什么荒诞言语!”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变,然后便拍案而起,皱眉凝声道:“再听到这种话,我要对你不客气!我若真有半分你所言妖情,教我苍天不容、不得好死!” 见太平公主指天作誓、反应如此激烈,上官婉儿也惊了一惊,还未及答话,太平公主便又说道:“寻个客舍,我今晚便住下来,明天也住下来!不肯论功厚待,还要频频夺我家私财势,我便当此等候,瞧瞧那诗名薄有的李学士敢不敢归家!” 上官婉儿闻言后脸色一黑,闷哼道:“没房!” “没房便与你同榻,往年也并不是没有叠股交颈、相拥而眠。今夜倒要仔细摸索,娘子阔别以来是肥是瘦……” 见上官婉儿神情转差,太平公主便笑了起来,安坐回自己的席位,一副恶客登门、不肯离开的架势。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34 科举糊名,公平任选 太平公主终究还是没敢在上官婉儿邸中逗留太久,虽然她言语中满满的有恃无恐,但心里也明白,若真的激怒圣人,她也不会过得太舒服。 毕竟现实正如上官婉儿所言,凡事与至尊讲道理辨是非,是一个极为愚蠢的念头。所以太平公主也只是留宿一夜,第二天趁着天还未亮、坊街上行人不多,便早早的告辞离开。 不说太平公主有数没数的问题,李潼虽然气恼他这个姑姑干涉他的家事、并且意图做出报复,不过眼下还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处理这种小事,因为眼下除了正常的军国事务之外,还有另一桩事情需要进行筹办,那就是对今科及第的贡举人们的奖酬。 朝廷选礼极多,最重要的便是铨选与科举。这其中铨选因为是直接授予官职,每年秋天里,地方州县除了贡赋入京之外,也要将人事上的情况汇总上奏,而京中百司也要奏报阙员,而朝廷就根据内外阙员的情况,由吏部考选新官员。 所以每年的铨选便被安排在了秋冬之交,要在新年之前补足阙员,以保证来年开始时,内外都能有一个良好的政治环境。 诸州贡举人,往往也是秋时随赋税入京,但是由于眼下科举与铨选都是由吏部进行主持,而相对于科举的预备役选拔,铨选无疑要更加重要。 因此,科举便被延后到来年春天举行,吏部官员们要忙于铨选事宜,才能转回头来筹备科举相关。 不过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诸选举人们也并非无事可做,除了与友人聚会戏乐、臧否时事之外,朝廷还会组织一系列的活动让他们参加。诸如参拜孔宣父,以及李唐皇室的老祖宗,太上道尊、玄元皇帝老子,还有就是国子监讲经。 这其中,各种参拜的礼仪主要还是通过这些典礼让诸外州贡举人们感受到朝廷的威与德。而国子监讲经,则就有着极高的务实性,登台讲经的无不是名士硕儒、学术大能,甚至有的还要参与到接下来的科举试题订制与审阅考卷工作中去,相当于正式开考前的辅导。 大唐立国以来,便奉行重内轻外的策略,不仅仅只体现在军政格局上,学术与意识形态的建造同样如此。这些考前的讲经培训除了增加诸州选人们的考选及第几率之外,也是要通过这些人将朝廷在学术与思想上的一些革新与改变传达到地方。 诸州贡举人们对于这样的机会也是极为重视,毕竟两京作为帝国的中枢,整个天下精英云集于此,在经术学问方面,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都远非地方州县能比。所以就算日常痴迷流连于长安城的市井繁华,可每到国子监讲经之时,也都少有人缺席。 大唐对贡举人的选拔,是以州为单位,根据州治规模,每州给予一定的名额,通常是在一到三人之间。天下州府三百余数,按照这个数据规定,每年参与科举选拔的大概在千数人间。 不过由于去年国中动乱频生,加上皇统更改,所以朝廷对于开元元年的第一次科举也都放宽了规模的限制。除了每州固定的名额增加外,还增添了诸州学子投牒自进的比例,因此今年入京参加科举的人便达到了三千多人、将近四千众。 诸贡举人们最关心的自然还是各自前程,而朝廷考虑问题的视角要更加的宏大。科举制度虽然施行多年,但仍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由吏部主持并筹备科举事务。这样的安排,无论是科举还是铨选都控制于吏部一手,使得吏部在尚书省六部中职权一家独大,毕竟人事权乃是政治的根本,朝廷虽然分设尚书六部,但其他五部在职权上与吏部相比,根本不是一个体量等级。 这样的安排,诚然不利于权力的分割并立与相互制衡。而且在实际操作中,也会让吏部选司的职老要更加繁重,从秋冬到春夏几乎半年多的时间里都是在忙碌选礼。 李潼当然也想过将科举的筹备与主持转移到礼部中,但这样的改变并不是一两句话那么简单。 吏部主持科举多年,相关的仪程人员等等诸事,都已经有了成熟的运作经验,若转移到礼部去,诸配套还要重新梳理磨合,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而且礼部去年也很繁忙,诸多大礼筹备下来,难以分出精力提前进行人事筹备。 所以今年的科举仍然由吏部进行筹办,只不过主持的主考官换成了门下侍郎姚璹。李潼还打算在今年年中将王方庆召回朝中,担任礼部尚书并进入政事堂,主要便负责相关事务的调整,这样到了开元二年便可以将科举的主持从吏部转移到礼部。 其实科举参考人员的增加与规模的壮大也并非全都是好事,往年的科举考试中,少的时候诸州贡举人加上在京诸学馆尚且不满千人,多时也不过一两千人之间。 科举所开设的诸常科中,除了早已经被废除的秀才科之外,其他的则以明经与进士科为主,即便再加上其余诸科,每年选录也只有一两百人,基本上还能维持十比一的选录比例。 可是今年的参考贡举人们,数量较之往年盛时都激增倍余,选录比例究竟是更严格还是更放宽,这也让人深感忧虑。 如果仍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然要维持往年的选录人数,那么竞争无疑要更加的激烈,是四十选一,难度陡翻数倍,注定会有许多人白跑一趟、空欢喜一场。 可要是朝廷放宽选录的比例,仍维持往年那样的选录比例,乃至于更加宽松,又会让人觉得朝廷卖恩滥选,会让这一届科举功名整体下降。而且突然增添了这么多新选人,会不会对未来的铨选与守选周期产生影响,仍是未定之数。 毕竟就算是通过了科举,也仅仅只是获得了一个出身、一个能够做官的资格,还要进行守选数年,通过了吏部的铨选之后才能正式的解褐任官。 贸然增加选人数量,朝廷却没有足够的官位给授,再加上这一年滥选所造成的选人含金量下降,又会让他们在未来参与铨选的时候受到诟病、处于劣势。为了一时的虚荣而给一生的前程都造成极为负面的影响,这无疑是得不偿失。 更有甚者,在新年前后京中还出现一些流言,传言中今年的科举规模壮大,主要还是为了给那些靖国功臣子弟们谋取一个出身,外州蜂拥而来的贡举人们注定是要陪跑一场。之所以要召集这么多人参考,就是为了让结果不至于那么醒目扎心。 这样的操作也并不是没有先例,早年相王当国反正时,朝廷便曾有类似的做法,通过干扰选礼去侵占普通选举人的进仕机会。 各种各样的争论与猜测,也让今年的科举还未开始便蒙上了许多负面的气氛。而为了平息方方面面的流言与争论,朝廷也在科举考试之前便公布了一些改革令式。 首先是今年的科举考试,全面采用糊名制,最大程度的避免选礼过程中公权私授的弊病。考生题卷尽数糊名,阅卷官员们完全不知其身世底细,这样选出的结果无疑更具有公正性。 当这一令式改革公布出来之后,顿时便消除了大部分流言所带来的恶劣影响,且许多的外州学子们都忍不住奔走相贺。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科举制度施行以来,其公正性一直便遭到质疑。阅卷考官们能够直接看到考生的家世、籍贯,大凡高官子弟只要文法说得过去,基本就能考选及第。而且往年绝大多数的名额都被两京学馆生员所垄断,外州贡举人们则常年处于陪跑的地位,少有能够高中及第者。 现在糊名批卷抵消了籍贯家世所带来的影响,对外州学子们而言无疑是一大利好消息。当然就算糊名也不能完全杜绝舞弊现象,但后世那些作弊手段眼下也都没有出现,也就无谓再作细致规定,给人开拓作弊思路。 公正性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是对今年选录的名额仍存许多争议。朝廷对此也早有准备,那就是明经、进士这主要的两科选录人数不变,但是明法、明书、明算这三科的选录规模大大增加,而且这三科及第者守选期大大缩短,只要得中,今秋便可参加吏部的铨选授新解褐。 以往朝廷科举重道轻术,明法、明书、明算这三个专业性更强的科类,虽然在出身给授方面与进士科相同,但重视度却不高,每年不过选录两三人,了不起七八人,所担任的往往也都是方伎官等卑品,前途有限。 李潼也知道想要短时间内扭转这一价值观很难,为了鼓励学子们踊跃参选,所以也开出了极为优厚的录用条件。 这当然也并不是随意增设,明法科可以参与到《开元律》的拟定中,同时也补充地方上普法与执法人才的缺口。而大量官造工坊的开设,也让朝廷在核算与管理方面的人才缺口极大,明算科更是专业对口,加强对数学的重视又能促进一些自然学科的发展。 至于明书科,则就是用来推广印刷与州县官学的普设,印刷书文典籍需要书法制版,州县小学则需要学政教授。 所以不只今年,在未来很长时间里,朝廷对专业性人才都有着极高的需求,科举作为最主要的选士渠道,自然要增加这方面的人才选录数量规模,并优加任用。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35 当司宪台,为国察奸 虽然今年科举的形式流程较之往年大同小异,但是具体的内容却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如果是在后世明清时期科举的形式与内容已经极为固化板结的时代,李潼也不敢贸然做出这么大的内容改革。但是如今大唐的士林学风还是颇为开放包容,分科治学的风尚很是浓厚,这也就给相应的改革提供了一个极为优厚的环境基础。 如果是在后世,如果李潼要贸然加强伎术官员的选录比例,一定会遭到因科举而受惠得益的经学官员们的强烈反对。 可是现在,朝廷科举虽然实施多年,但仍然不足以形成以进士为主体的新型政治势力。哪怕是进士群体与旧官僚们之间党同伐异、斗争激烈的牛李党争,都还要在一百多年之后才会发生。 所以眼下科举内容的改革,对于广大时流而言,也只意味着在前程方面的不同选择,并不会上纲上线到意识形态的斗争。 明经与进士虽然更加显赫,前程也更远大,但考选的难度也更高,而且起步的周期也更长。明法、明算之类或许上限不高,但却能够更快的步入仕途,获得将学识变现的机会。 为了能够让时流考生们尽可能的依照自身实际情况而做出合理取舍,而不仅仅只是囿于世俗的旧观点,不肯踏入所谓的邪途,李潼也特意安排将明经与进士两科先考,空出十几天的时间来,让考生们反思斟酌,然后再继续举行其他三个术科的考选。 由于今年的科举选择了完全的糊名制,再加上多年固有的价值观影响,在京诸贡举人们几乎尽数参加了这两科的考试。 但也不得不说,这些年轻的贡举人们还是小觑了他们皇帝陛下的阴险,为了在这两科上打击他们的自信心,从而让他们更多的选择术科科举,李潼也放出了几个大招,让许多早年参加行台考选的优秀人才诸如贺知章之类也都参与到今年的科举中。 这些人虽然有的已经解褐任官,但行台的考选终究不是正途出身,为了获得一个正经的出身而回炉再考,这一点也无可厚非。 但让这些人跟那些新晋的贡举人们同场竞技,无疑是让军中跳荡老卒跟新兵打架,哪怕糊名盲选,也是近乎碾压一般的存在,无论是本身的才情还是事中的阅历,都与普通贡举人有着明显的差距。 李潼本身就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性格,尽管存心使坏,但是为了彰显今年科举的公正性,在明经、进士两科张榜完毕之后,即刻便将诸明经、进士们的考卷刻版印刷,编成几卷《文萃辑录》,送入市井之间公开发售,让时流共鉴今年的贡举人们是个什么水平。 这其中,来自吴中的贺知章在进士科一举夺魁,成为开元第一状元,其诗文策题一时间自然也广受传颂。哪怕是最为苛刻的评论家,在细阅贺知章作品后,也都不得不承认这位榜头文墨惊艳、的确是实至名归。 因为今年科举令式改革,许多外州贡举人们都盲目乐观,同时对于自己的学识水平也都不乏矜傲自豪,落第之后本就心情不佳,对自身产生了怀疑。 当在看到那《文萃辑录》所选录的诸篇妙文之后,不免更加感慨自己是真的坐井观天、不知天地之大,原来如今世道第一流的学识素养已经高妙到了这种程度,连遭打击之后,不免更加心灰意懒,只觉得前途渺茫。 杀人还要诛心,说的就是李潼这种。但只要能够产生效果,他也并不考虑手段光彩与否。 在接下来三门术科的科考中,参考人数也都极多,每一科几乎都达到了千余人。 这在往年是不可想象的,当下世道中,想要供养一名学子成本是不小的,即便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必然也是乡土豪强富户。 这种家庭走出来的子弟,对自身前程无疑有着更高期许,是不怎么看得上伎术官的出身,尽管术科常设,每年都考,但也都不在他们的选择之中,应考者寥寥无几。这样就造成了朝廷伎术官的补充不足,往往都要从流外胥吏当中选拔入品,而这更加剧了伎术官整体素质偏下的情况,形成一个恶劣的循环。 今年参考者这么多,除了贡举人群体本就激增庞大之外,主要就是明经、进士科那些落选举人们心态被打击得有些崩坏,对自身才能评价太低,只觉得老子哪怕再苦学十年,只怕也难比得上贺八那种死变态,与其在一条没有希望的道上走下去,还不如尽快的加入体制混资历。 三门术科当中,明法科选录六十人,明算与明书科分别选录一百五到两百人。虽然选录的名额较之往年小猫三两个的数量激增几十倍,但是由于参考人数太多,其选录比例竟然追平了往年的明经、进士科。 所以这些术科选录举人们也都不无自得与自我安慰,只因国家选礼昌盛、人才太多,若是往年、老子也是明经进士的水平啊! 人的荣誉感泰半都是对比出来,虽然没能获得明经、进士这样的正途出身让人颇感失意,但是再跟那近千个术科同场竞逐但却一无所得的人相比,自己的情况似乎也并没有太糟糕,还在可接受之内。 其实这些人也大可不必通过这样的思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路去自我安慰,李潼既然已经针对科举的内容进行了改革,未来在官制上肯定也会继续推动改变,打破伎术官与清贵官职之间的壁垒,力求一种道、术并重的政治局面。 眼下这些术科入选的贡举人们,未来一二十年之内将会成为朝野内外的中坚力量,自然也将要承担这种世风改变的重任。眼下或许他们还忧愁于前途不够远大,但未来每一次的进步可能都会让他们惊喜有加。 更加遥远的世道革新,还仍在畅想,至于眼下比较重要的,则就是欢迎并祝贺那些及第的贡举人们加入统治阶级的序列之中。 不同于后世相关的典礼已经形成定制,当下大唐还未达到成熟状态的科举制度虽然也有类似的庆贺活动,但并不是由官方出面组织,新选人们的一些宴会活动往往都是众筹参加。 也因此,有许多家境并不优渥的新选人为了不在同年们面前失礼,甚至都要举债参加。当然,有了这一层出身,哪怕他们在长安城中全无相识,也不愁没人借钱给他们。 李潼虽然在科举过程中折腾了这些贡举人一把,但在场面上还是不失局气,大笔一挥便决定今年的探花宴由礼部进行筹办,地点便在曲江池的菡萏园,时间则定在三月三上巳节,而他自己也将出席,与诸新选人们同乐。 对于朝廷的这一决定,朝野之间也都充满欣喜。诸新选人们自不必多说,能够近仰天颜、与君同乐,还节省了自己的花销,当然是乐意至极。 至于长安城里普通民众们,虽然本身与这庆典关系不大,但有热闹可看,谁也不会拒绝。更何况三月上巳,春阳正暖,万物生发,正是踏青游戏的好时机,自然也要踊跃参加。 上巳节前的朔日大朝会中,气氛很是和乐,朝廷内除了后天便要在曲江池举办的探花宴之外,并没有紧要事务亟待处理,这也意味着朝情祥和,除了诸司留堂执勤之外,其他人都可以安心的回家筹备佳节。而且往往上巳节这样的佳节时,朝廷都要例给物料奖犒,朝士们对此也都充满期待。 所以今天朝堂上流程也都进展顺利,就算有什么需要商讨议论的事务,只要并不紧急,也都延至节后处理,于是很快便就到了群臣们最期待的赐物犒奖环节。 “开元布新以来,世道晏然、政治有序,诸卿皆立事有功、社稷甚仰士礼。今侍奉上司佳节,有司简备物料,因品赐给,以酬臣工。” 看着满朝群臣那期待的小眼神,李潼端坐在御案后笑语说道,接着又将手一抬,便有侍立于朝堂上的中官降阶而下,宣读上巳节物料给犒的名单细则,而群臣们也都竖起耳朵倾听自己品秩之内能得怎样赐物。 这其中三品以上高官犒奖最为丰厚,除了各种衣食常料之外,甚至就连踏青游玩的帐幕毡席等物都有赐给。赐物随品递减,但哪怕到了六品以下,赏赐仍然极为丰厚。 让这些赐物显得丰厚有加的,主要还是各类瓜果菜蔬的品类,就连在职九品以上官员,都能得赐青瓜十枚、白瓜十枚。虽然在李潼听来这样的赐物名单有点搞笑,不像是发生在大唐朝堂上的一幕,倒像是菜市场分赃。但诸朝士们听到这些赐物,则不免惊叹连连。 朝廷赐给反季果蔬,本也不是第一次。毕竟早在李潼之前,骊山温泉与诸宫苑间便都有少量产出,皇家自己享用之余,往往也会赏赐臣员,堵上朝士们的嘴,免得他们劝谏老子不配吃瓜。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不过此前产量有限,赏赐也都有限,只有一些高品重臣才能享有。至于八九品的卑职们,几坛咸菜那就打发了。 现在听到朝廷连下品卑员都赏赐数量不少的违季珍物,朝臣们也都惊喜不已,许多人已经在想稍后该要如何狂舞谢恩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恩,但当中官宣读完毕,群臣还没来得及谢恩之际,却已经先有一人抢步出班,乃是左台中丞朱敬则。 “圣人立志雄阔,有定鼎兴邦之伟功,诸员在职在班,本有禄料惠领。常恩之外另作加赏,虽示君臣和睦,但恩眷亦不需大作殊给,助涨奢风!” 讲到这里,朱敬则便望向同在班中的光禄少卿徐俊臣恶声道:“若有恶员趁圣人长于大计而短知物艰,递进险计、巧取众欢,臣当直宪台,自当为国察此恶僚!” 看到朱敬则那不乏凶恶的眼神,徐俊臣顿时一愣,片刻后便感觉一股委屈涌上心头,老子闲得蛋疼、才会考虑你们有没有瓜吃!我特么也昨天才知道的,顶多瓜从内库送来时偷吃了俩,就这你要干掉我?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37 若不归坊,家恐不家 看最快更新无错,请记住 https:!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看最快更新无错,请记住 https:!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38 爱此名利,孜孜不倦 “事情便是这个样子,夫郎若要施惩责罚,妾也认领。只是这些财货既入我门,便绝不会再由之流出!” 隆庆坊家宅中堂里,上官婉儿跪坐席中,左右两侧各置箱笼,箱笼里则堆放着满满的绢帛财物,这会儿上官婉儿神态既有怯弱,又不乏理直气壮道:“妾一介女流维持家计已经辛苦,既恐短了眼前的花销,又怕将来成人后若无家业傍身,恐会被人看轻,婚配不易……况且、况且这事情对夫郎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题,只要拿出平常三分、一分捷思,就会让人满意,轻而易举。” 刚刚从大内返回坊居的李潼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听到告信后,他着急忙慌的赶回家里,本以为发生了多严重的事情,原来只是坊里豪客登门,要向他约买几篇新辞。 “事情的确不难,可娘子为什么不直告?内外防禁固在,家事本难及时得知,因为这样的小事陡作警讯,让人惊慌不定。频频如此,来日若果真有大事发生,怕要失了最初的警醒!”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李潼又忍不住的正色说道,责备这娘子没事跟他玩狼来了的把戏。 上官婉儿闻言后俏脸一肃,爬入近前弓腰钻进李潼怀中,小声频念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三郎教训得对,妾以后绝不再敢做这样的事情。只是、只是这一次……” 见这娘子一副深知有错且任由惩弄的乖巧样子,李潼心情略有好转,心里对坊间筹备佳节的情况也略有好奇,于是便说道:“既然已经归家,那就瞧瞧这些坊民们做的什么戏闹,竟连我家都被预在其内,不能免俗。” 见夫郎不再追究自己夸大报讯的事情,上官婉儿也松了一口气,又连忙讲起她自己所了解坊民们戏乐相关。 听到大家都这么会玩,李潼不免一乐。虽然眼下大唐仍处于国力休养恢复阶段,但也并不意味着人人都要坚韧不拔、埋头苦干,任何的娱乐活动都不能拥有。他是非常欣赏并喜欢这种劳逸结合、当乐须乐的豁达民风。 特别当听到平康坊伶人为了那花魁戏而访邀时流才士,自己这个小马甲也因此颇受关注,更有人主动的输送巨货入宅以求诗篇,李潼心情不免更加自得,果然人的才器之美真是藏不住,他这小马甲活动范围不出大内与坊邸,居然也能深受时流的关注。 不过在自得之余,他还是冷哼道:“李学士固是才情深有,但国爵恩享,并不是遗才于野的落魄文士,即便才情富余,也需要奉国奉君,怎么能捐入风月戏场之内?闾里闲人,戏乐则可,但若想凭厚利与国争才,也实在是有失分寸!他们敢有这样的念头,奉物多少?” 自家夫郎那一点傲娇的小念头,上官婉儿自是一眼就看透,闻言后便笑眯眯说道:“当今圣人英主当治,政术宏大仁慈,与民同乐、与民同疾,又怎么会在意这种俗情小事。至于时流给我家夫郎开具的才格,自然也是优渥的很,夫郎但看这满堂箱笼,全因夫郎豪才沽来,就连妾都难忍割舍、方寸失据,忍不住要将夫郎诈回,便足见丰盛厚爱了。” 李潼视线在堂上扫了一眼,然后便很快收回。如今的他眼界更高,自不会被区区俗货执迷,他对钱不感兴趣,倒是对别的方面仍存好奇,便又开口问道:“既然时流才士们广受追捧,自然也会有着才格高低的区分,那时流对我……对李学士,又判在几等?”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便默然片刻,稍窥自家夫郎神情后才又轻声道:“夫郎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李潼闻言后,眉梢顿时一扬,有些不悦的沉声道:“当然是要听真话,若只是想听一些阿谀之辞,世道众人谁不争进?又何必细问娘子!” “夫郎才格,坊间论作第三等……” 上官婉儿刚讲了一句,便见李潼神情微微一变,又连忙说道:“三等已经不低了,毕竟这才格评议只是坊间闲人戏为,只是凑热闹兴,也不是什么名家臧否,本就有欠公正。我家夫郎虽然才情富丽,但却限于王事用勤,不能时常博彩人间。甚至就连今科进士榜魁贺八,也仅仅只是列在二等而已……” “哼,贺八?他也只是趁先行一步,暂美当下罢了。来年能与我相竞风光者,仍是另有其人!如今竟能列我前班,组建俗人昧识,这评议也只是贻笑方家!” 对于自己开了挂却仍只混到三流诗人的评价这一现象,李潼自然有些不爽,连带着对贺知章这个比他更受欢迎的家伙都讨厌起来,忍不住便忿忿冷哼道:“如此妖评,大失公允,辞中妙境岂一时喧闹能够论定?那位列一等的又是什么人?又凭的什么能沽誉俗人?” 上官婉儿见夫郎一脸的忿忿不平,已经有几分忍俊不禁,听到这话后更忍不住微笑道:“这第一等啊,则就有趣得很,居然只有一人。夫郎既然如此厌听,妾也不敢再说,索性说一说别的让人高兴的事情吧。” 李潼闻言后,嘴角忍不住翘了一翘,还是板着脸继续说道:“俗名与我何加?只是听一听这些乡俗民情,以观教化之功。既然都已经讲到这里,不妨深言究竟,瞧瞧民风是否仍有可采可夸之处。”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 上官婉儿听到这里,已经笑得娇躯频颤并偎入夫郎怀中,抬起粉拳捶打着李潼的胸口道:“三郎何苦如此要强啊,这些许浮名薄誉于你有什么要紧处?这第一等的风流诗才的确不是外人,只因宸居高远,让人不敢近求,所以才有下等拙才争美之地,你满意没有?” 李潼闻言后也乐呵呵的笑起来:“这也跟沽名钓誉的俗情无关,唯因专情于此,才有别致心思。若于此中不能攀高,又有什么心力去求作开创?顶上风光别样美好,攀得一峰、极于一境,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爱此名利,所以孜孜不倦啊!” “偏是三郎,哪怕邪理强说,一样让人着迷!” 上官婉儿半偎于夫郎怀中,抬起手臂环绕李潼肩颈,仰起的俏脸上满是痴迷,嘴角挂笑的呢喃道。 两人又腻味片刻,李潼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摆设在厅堂中的那些财货上面。虽然说他对钱兴趣转小,但也终究没有什么仇,既然已经送到家里来了,自然也要稍作清点,瞧瞧是不是真的巨货动人。 而在清点一番后,李潼也忍不住瞪眼感慨道:“区区三流诗才而已,竟能坐享如此豪货奉给,京中这些豪富者们,也真是手笔惊人啊!” 摆在厅中这些财货,少有铜钱等俗物,即便绢帛也都是蜀锦、越绸之类的精物。而更多的则还是金银珠玉以及各种价值不菲的器物与材料,李潼虽不详知价格几许,但观其成色也知必然不低。甚至就连他刚在朝堂上发出去的那些瓜果,都赫然摆在堂中一筐。 他口中作此感慨,除了仍耿耿于怀自己这小马甲三流评价之外,也是惊讶于长安城中那些豪户们财力之强,居然炫富炫到了自家门前。 虽然说是为平康坊伶人访求新辞献艺,但想也可知平康坊那些伶人们绝难有如此手笔。平康坊虽然是著名的风月地、销金窟,但就算财货进项极大,能够真正落在伶人们手中的也只是少数,绝大多数还是被背后的经营者抽取走了。 现在那些豪贾金主们又在城中挥洒重货、多方打点,无非是想趁此佳节再推出几个名妓艳色、风月班头,以此来牟取重利。 这样的行为,已经与李潼的本意相抵触了。他虽然不禁民间戏乐,但也只是想着修养时期劳逸结合,不必过于压抑严肃,但是这样的投机做法,显然已经有悖他的初衷。 且不说眼下的大唐远还没有达到宇内无敌、可以纵情享乐的时刻,即便是已经国力鼎盛、富强有加,社会资源过多的往风月戏事当中投入,也是一种非常恶劣的现象,会直接影响民风民俗与价值取舍。 所以他心里便开始思忖该要如何把这股邪风打杀下来,能够让世道民风在不影响生民正常娱乐的同时还不会过于放纵、失去控制。 上官婉儿倒不知李潼所想已经逐渐深刻,听到这话后便将嘴角一撇并说道:“若单只夫郎,自不会有如此重货入门。还不是因为大长公主亦参事中……” “怎么,这件事又与她有关?她可真是忙得很啊!” 李潼听到这话后顿时又不悦起来,只觉得他这姑姑是真能瞎折腾,哪哪都有她。此前用他小马甲撩拨是非,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她,没想到又在别处冒出头来。 上官婉儿见状自然不敢隐瞒,于是便将太平公主近日一些行为稍作讲述。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39 豪掷重金,风月盛弄 太平公主本就勤思好动,对于京中当下最热闹的上巳佳节相关筹备,自然也没有置身事外。 早在东都洛阳时,太平公主名下的戏坊产业便是洛阳城中风月胜地,最风光繁荣时甚至还要超过了长安的平康坊,因此太平公主是深知风月行业的利润惊人。 返回长安后,先是名下的各类资产锐减、甚至就连飞钱这一大营生都被充公,虽然尊号更加虚荣,可封邑、宅田等产业统统遭到了克扣,可谓是损失惨重。 虽然说她这样的身份地位是绝对不会有衣食之忧,但对于享惯往年奢靡风光的太平公主而言,这样的生活处境显然不能让她满意。圣人对她的诉求不理不睬,那她也只能自力更生。 长安城百业兴盛,但在经过一番考察取舍后,太平公主最终还是选定风月行业入手。倒不是她自己笃爱此道,实在是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往年的她虽然产业众多,但大部分还是皇家赐给的庄园邸业,就算有一些需要经营的,也多由乳母张夫人等亲信家奴操持。可是随着张夫人被处斩,其他心腹家奴也离散不少,让她找不到足够的心腹去开设并打理产业。 做生不如做熟,洛阳城的戏坊是太平公主从无到有、一手经营起来,本就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更何况当中也确是巨利喜人,所以太平公主便也再次瞄准此业,打算在长安城中再创辉煌,延续其娱乐大亨的身份。 太平公主既然要投身此业,手笔自然也是极为惊人。先是在平康坊中搜购馆阁、置弄场地,然后又频频使人往别处挖角,一副要将平康坊名妓全都收入麾下的架势。 但这一番忙碌,成效并不算好。太平公主虽然也有长安户口,但毕竟已经离开十几年之久。特别早年行台时期,长安城内权贵阶层人情形势早被梳理了许多遍,如今她气势汹汹,一副强龙过境的架势,自然让人反感警惕、乃至于群相抵制。 如今的太平公主也的确不如往年那样势力壮盛,再加上平康坊也并不是没有直达天听的渠道。早前的平康艺社便是由如今的杨惠妃牵头组成,虽然眼下皇妃长居大内、深居简出,但偶尔也会召一些故人入宫叙旧。所以起码在心理上,平康坊众人不失底气,不会因为太平公主一通威吓便折服。 所以太平公主在长安的产业经营过程并不顺利,虽然置办了几个场馆,但是由于遭到了行业抵制,加上没有风月班头的名妓坐镇,开业以来便门可罗雀,颇为萧条。 太平公主自然不会轻易认输,所以便将这一次的上巳节当作一个突围的机会,既然平康坊这些伶人们对她的招揽反应冷淡,索性便从东都戏坊调人过来,并借这一次的上巳节曲江会推介出来,打造一批新的艳名满长安的风月头牌,以达到改写长安城中风月格局的目标。 至于豪掷重金、搜买诗辞的这一种现象,虽然本也存在,但却在太平公主加入后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眼下的太平公主虽然略有失势,但过往多年深受父母兄长们的宠溺,所积攒出来的家底之丰厚,自然也是令人咂舌,拼起烧钱能力来,自然不惧世道中的任何人。 诸如眼下堂中所摆设的这些财货,大部分都是太平公主着人送来,虽然这当中也有太平公主知道李潼身份的缘故,但在访问其他时流学士们的时候,手笔同样不俗。 在听完上官婉儿讲述太平公主近日所为后,李潼便忍不住叹息一声。对于他姑姑置弄产业、自力更生的行为,他还是比较欣赏的。可这手段,则就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这一系列的操作奋斗史,让李潼听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实在是像极了后世资本攻城略地、闯进某个行业中大肆破坏原本行业规则的现象。不过相对于资本,他姑姑倒也还算有良心,起码是有着一定长期经营的打算,不会像资本那样高位抛售、抽资无情,只留下一地狼狈。 可见再恶的人,仍能不失人性底线。可是对资本而言,人性本身就是一种可以进行沽价的商品。 太平公主想要搞点副业,李潼对此倒不反感,可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戳着人肺管子操作?原本他还在思忖并检讨是不是自己对声色风流过于放纵,所以才导致上行下效、世风渐下,却没想到原来幕后更有黑手推动并加剧这一过程。 了解到这些后,李潼便望着摆在厅堂中的那些财货冷笑道:“若是别个来访,倒也不必计较财货多寡。但既然是大长公主,那就不能不计较。明知我有一等的才情,却想以三等的资货求用,这决不可允!” “啊?这、这应该也不算少了吧?”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瞪大眼睛,讶然说道。 “少,少得很!我才蕴几许,她自有深知。既然已经来访我,应该知道只要我肯相助,时流余者全都不必再作访问。如今她既访我,还访其他,物力已经不够匹配,心迹更是疑我轻我!” 李潼一副恃才傲物的模样继续说道。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稍作咂摸,继而便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的确是这个道理!果然持家判事还是要多问夫主,我夫妻岂是贪婪之人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可若让人因此便看轻夫郎的才情,这实在不能轻易答应!那依夫郎所见,咱们该讨要什么样的价码?”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只要有我,不需余子。我才既当此,自然也要趁此时价!她访问京中时流才士总耗多少,核算整计之后送来邸中,货到辞达、童叟无欺!” 李潼一脸理所当然的回答道:“也不要妄想欺我瞒我,她凡所访见的才士们,总不会因此遁出此方天地,我自己也能查个清楚!” “唉,终究还是夫郎狠恶、不对,是明智啊!若换了我,真是穷极思量都想不到这样确凿无疑的判计!家中有这样英明夫主,我还怕什么孩儿没有产业荫享!”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连连拍手赞叹道:“转天便要到上巳节,她不久必然还要来访,届时我便如此答她。有所施,有所报,这也是与人相处的基本道理啊!” 李潼本就想敲打一下他姑姑,之前还一直都没有想好该要怎么做,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稍施惩戒,顺便整顿一下京中风月戏闹过于喧热的现状。所以这般勒索也绝不是戏言,就算真的不能榨出这么多,也要尽可能给他姑姑制造更大的亏空。 他也并不担心太平公主会不会入彀,毕竟已经投入那么大了,而且他也有足够的才情能量让他姑姑一通张罗筹备黯然失色,太平公主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为了不让先期的投入打了水漂,也必须要硬着头皮被割上这么一刀。 夫妻两人正在这里闲话,门仆突然来报太平公主登第访问,上官婉儿便望着李潼说道:“那三郎你见是不见?” “还是不见了,有的事情终究宁让人知、莫让人见,免得凭生烦恼。娘子自与接洽,我便先回宫去了。” 李潼起身说道,见上官婉儿神情略有失望,便又弯腰轻抚她髻发笑语道:“来日上巳节会,李学士家眷亦专有一席,届时能与娘子同赏佳节戏乐。” “真的?夫郎可不要骗我啊!”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脸上顿时又惊喜流露,扑在李潼怀中,樱唇狠啄几口,这才放开夫郎,目送李潼自后园离开,然后折转回堂,让人将太平公主请入进来。 “怎么样?事情办得如何了?李学士有无妙笔巧着,书下美篇?快快取来让我先睹为快,再传伶人连夜排演!” 太平公主足下生风的疾步登堂,还未坐定便指着上官婉儿一连串的发问。 上官婉儿见太平公主这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心内又是一叹,心中竟生出几分怜意,但还是摇头道:“要让大长公主失望了,我家夫郎说了……” 她将李潼方才所言转述一番,而太平公主在听完之后,脸色已是变幻不定,原本的急切转化为了失望与恼怒,气得拍掌怒喝道:“这、这人还有无人情可言?他从我这里榨取多少,他心里没个底细?眼下居然还要强榨,我究竟欠他多少!他是否在邸?让他出来见我……我去见他!” 说话间,太平公主便直往后堂行去,步履之快,上官婉儿都阻拦不及。但很快,她便又脸色铁青的转回来,怒气冲冲的望着上官婉儿忿声道:“你我也算旧识,这种话竟也能说得出口!深交多年,你要因这些许俗物同我裂席?” “我心里也是极盼公主殿下能业有兴立,但这件事,我是想帮也帮不上啊……你家亲徒自发钱瘟,我也是守得妇好便要失闺情,少母幼儿、夫主失情难傍已经让人辛酸落泪,再受这样的见疑非难,也真是有口难辩……” 听到太平公主的斥问,上官婉儿也是一脸无辜状,说着说着便眼圈发红,几欲垂泪。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40 太府巡坊,鸡飞狗跳 上巳节转瞬即至,这一日天公作美,晴空万里,春日和煦,气候不寒不燥,让人出游的兴致更加高昂。 城南少陵原上,杨柳抽青、蒲苇新翠,草地更是如同翠锦织就的地毯,脚踩在上面缓步行走、松软舒适,更有夹杂着花草清新气息的春风扑面而来,徜徉此间,哪怕什么都不做,都是一副让人心动陶醉的和美风光。 当然这样的良辰佳节自然不可能闲散无事,由京畿及周边乡野汇聚而来的民众们聚集在此周边,各有所乐。孩童们或骑着竹马、追逐嬉闹,或趴在草丛中挑选韧蒲斗草。 老人们则呼子携孙,手持竹杖、健步如飞,若是当道遇见相识的故友,那便要在近处寻一平坦草甸席地而坐,随身携带的笼匣里取出酒食摆定,菜肴未必精致、无非咸蒟菜干,酒也谈不上美酒、几坛自酿的浊汤。但即便如此,也要尽兴畅饮,比一比人丁多寡、收成优劣,并将酒量斗上一斗。 壮丁闲汉们同样乐趣满满,力壮者角抵夸勇,手有余钱者围坐樗蒲、呼卢喝雉。城里乡间那些鸡寮狗舍也都应时应景的架起栅栏,便在草野间斗鸡斗犬,勾人前来下注博采。 至于妇人们,也都换上自己最心仪的衫裙,未必是多珍贵的料事,但哪怕是不经浸染的素纱,也要整洁大方,绝不露怯人前。 而在整个曲江池周边最为活跃热情的群体,还是少男少女们。上巳节祓禊除恶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意义,就是未婚男女们相会水边,彼此娱情。唐人重上巳节,而宋人则重七夕节,所以上巳节也可以说是当下的情人节。 女子十五及笄,除了一些意外情况比如十五之前便许嫁早婚、婚前便行笈礼之外,大多数女子都要选在三月三上巳日、由父母亲长们主持笈礼,因此上巳节又被称为女儿节。 少年男女们,本就情窦初开,对异性、对未来都充满了憧憬与畅想,适逢如此佳节,自然也都不肯安心禁足家门之内,或跟随着亲长们、或相约好友出游踏青,眼下自成了曲江池周边一道最为亮丽的风景。 民家女子们无论贵贱,今日俱盛装打扮,一袭衫裙或红或翠,粉黛轻着,笑靥如花,姿容未必尽是美艳,但浑身上下洋溢的那种青春气息,也足以令人动容陶醉。 这些女子们三五成群、逐水而行,手持香草,兼采田野间那些散落开放的野花,或插在鬓角、或结成花环,装点自身之余,也会投向一些心仪的男子。兴之所至,或引吭高歌、或翩然起舞,那画面更是美不胜收。 至于年轻的男子们,今天更是兴奋得不得了,天还未亮的时候,便早已经披星戴月的走出了家门,十几好友相约而行,家道殷实一些的策马扬鞭、招摇过市。 哪怕是贫寒一些的家境,并没有太多外物可以装点行仪,也都极尽所能的张罗,手里捧着大簇大簇的勺药,踏歌而行。就算没有太多的音乐细胞,也要扯着嗓子唱着闲来听学的几句社戏,务求招摇出众。 在发现到心仪的女子之后,这些浪荡侠少们则更加的激动不已,紧紧追从于后,手中的勺药花不断抛出,或恃才弄艺,或搞怪耍宝,只盼能得伊人一顾。 长安士民无论男女老少,咸有所乐。虽然按照社会地位的高低,也都略分出一些内外的区域,但无论在内还是在外,娱乐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无非更靠近曲江池的富豪权贵们享乐的器物更显精致一些。 各种各样的喜乐,又透露出一个最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全都充满了竞争元素。无论是孩童斗草、老人斗酒,还是男人竞技赌博、女人争巧斗艳,甚至就连少年男女们那彼此取悦,与同伴们之间也都充满了较量竞争。 这一点也将唐人风气体现的淋漓尽致,那就是争强好胜、不以平庸为美,凡在力所能及之内,务求做到最好。无论男女老少,俱以优人一等为乐,不行中庸之道。 正因为民风如此,所以一些充满竞技与对抗的娱乐也风靡上下各个阶层。在各类歌舞娱戏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那些斗鸡斗狗以及马球蹴鞠等竞技场周围便聚满了看客,频频的欢声雷动。有投注其中者自因输赢而悲喜不一,就算没有投注的纯粹看客,也都在场地外看得如痴如醉。 这其中,斗技场周围人气算是最高。鸡作为寻常可见的家禽,算是日常中最熟悉的事物之一,当其斗性被培养并激发出来,无论观赏性还是代入感都是极强。 斗鸡的历史也是源远流长,自春秋战国开始便是贵族们消遣娱乐的主要项目之一。进入大唐之后,更成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全都钟情于此的一种斗戏。 这一点从当今圣人兄弟三人的小字就能看得出,就连一国之储君对此都难以抗拒,而且李贤本身还并不是一个玩物丧志的无能纨绔,由此可见斗鸡对人的吸引力之高。 所以许多达官贵族家中不只养着一批斗鸡,更重金礼聘一些擅长培养斗鸡的技人。一只驯养得宜、好斗成性的斗鸡,往往能卖到数千上万、乃至于几十万钱,价格之高昂简直令人咂舌。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钟爱此戏,比如当今圣人。据说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有次某外州刺史访得斗鸡名种使专员入供大内,过了一段时间递书再问品质如何,圣人答曰肉质柴韧、不如贡鹅! 这样的段子真假如何无从追究,但也体现出圣人对于斗鸡这一娱戏实在并不感冒。所以在今日圣人将要出席的曲江集中,许多朝士们即便钟情此戏,也都存着几分小心,不敢过于恣意。 上午时分,皇帝与太皇太后并宫中妃嫔们还未正式出宫的时候,朝廷再遣知顿使前往菡萏园检查场地布置情况。集英馆直学士裴光庭作为知顿使之一,主要负责菡萏园南水殿外的水域巡查。 眼下仍在春时,曲江池北岸除了岸边杨柳抽出新芽以及一些临时转移到此处的各类花草栅圃之外,水面上植物并不丰盛,一览无余。再加上湖池中不断的有甲士乘船巡弋,所以在经过一番简单的查看后,裴光庭便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着员奏告殿中监、同王李光顺之后,裴光庭便闲了下来。 虽然如今在朝中官爵品秩已经不低,但裴光庭也只是一个刚及弱冠之龄的年轻人,这一闲下来,再听到周边各种嘈杂嬉闹声传来,不免便心痒难耐。急匆匆赶回水殿,确定暂时并没有他的差遣后,便先作告退,直向曲池坊而去。 眼下的曲池坊中,也是人头攒动,热闹不已。裴光庭离开皇苑后,好一通寻找,才在人群中发现了早已经等候在此的自家家奴,碰头之后便急不可耐道:“我的金喙、鹰眼两大将军带来没有?” “阿郎连作叮嘱,怎么敢怠慢?”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家奴闻言后便笑着指了指后方那帷幔垂掩、车架极高的轩车,旋即又苦着脸说道:“恰好今早主母也选这架高车入宫,阿郎叮嘱一定要用高车运送,仆无奈只能撒谎大娘子已经取车先用……现在两大将军是送来了,但大娘子还在邸中未能出行呢……” “两大将军虽然通性,但终究与人有异,怕此喧噪。至于娘子、唉,我还是托付中官一声,让大内使车去引罢。” 裴光庭娘子郑波罗密乃皇后同宗堂妹,今天是一定要在命妇班中陪同皇后观礼,尽管与自家两大将军会师之后,心里已经急不可耐要去大杀四方,但还是强忍冲动,抓住一名皇苑外的中官侍者叮嘱入坊去将他娘子引来,然后便急冲冲的向坊内而去。 曲池坊中园业众多,今日多数园业也都人满为患。而这当中位于南曲东南角落里一处小园中,喧哗声最为热烈,小园外停满了车马,裴光庭乘车至此后不耐烦等待,两手各提着一个用绸布罩住的鸡笼,下车后吩咐家人自己停车,而后自己便匆匆往园内行去。 小园面积并不大,此时略显狭窄的庭院里早已经站满了人,而在园中厅堂外,则凌空搭建起一座斗鸡高台,周遭人无不仰望台上两鸡激烈互啄的画面,不时拍掌喝彩。 “战况如何了?” 裴光庭提着鸡笼的两手高高举起,用力的挤进人群中,寻到他们集英馆几名同僚,凑近询问道。 同僚们听到这话,神情都有些不好看、羞于答话,而另一侧一个人高马大的中年人则指着神情灰白的集英馆众人们大笑道:“怎么样?你们集英馆还有没有斗士出场?我们鹰苑已经连赢七场,好歹凑上十场,也能满满炖上一锅!” 听到这气焰嚣张的挑衅声,看客们无不哄然大笑。集英馆作为圣人新设馆堂,无论是在馆学士还是馆生们都是圣人亲自挑选出来,于皇城百司中可谓风头无两,更被时流又羡又妒的称为小政事堂。但这一份风光多多少少是让人有些不爽,所以在场众人们也乐得看集英馆众人在豆机场上吃瘪。 “我不过晚到片刻,你们竟已经输了七场?是拿肉鸡上场吗?” 裴光庭听到这叫嚣声,望着同僚们一脸失望的说道。 “裴郎不要看萧贼叫嚣太狠,场上胜点并不在他。鹰苑有一个狠人,是从安西入值宿卫,名叫做高舍鸡,携入京中有两只高昌种,长斗长胜,让人头疼……” 说话间,场上一斗鸡悲鸣一声,便被另一只斗鸡啄下了高台,人群中另有一人悲呼道:“我的飞骑尉啊……” 台上那斗鸡战胜对手后,抖擞羽毛,引吭高鸣几声,更引得斗台下喝彩连连。而那个集英馆众人口中所说的萧贼,鹰苑老留级生萧嵩更是抓着自己一把大胡子,兴奋的连对集英馆众人作鬼脸嘲讽。 裴光庭见此一幕,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在见到那高昌鸡种的英勇后,一时间也不敢放自家两大将军上台,只小声道:“先去别处,寻两寻常鸡种,把我鹰眼大将军凶性激出。” 好的斗鸡就是越斗越勇,见血才燃,裴光庭因有此说。然而他这话一说完,馆生裴耀卿便阴恻恻笑道:“不必了,鹰苑众人嚣张不到几时!竟然引番种杀害我的巽郎将,这个仇一定要报!” 听到裴耀卿这么说,裴光庭还有些不解,可是突然小园围墙外传来一声惊呼:“平阳公来啦!” 听到这呼喊声,园内众人神情无不一变,靠近门口的转身便夺门而走,更有甚者直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接翻墙便跑。而原来还在叫嚣不已的鹰苑众人也都慌了神,大胡子萧嵩更紧张的指着台下盛放博彩钱财的笼筐大吼道:“你们跑前先把各自斗彩取回!老子没钱去付太府盘剥……” 这会儿自然没人理会萧嵩的喊叫,各自逃命要紧。他们之所以这么紧张,还是因为日前不久太府少卿武攸宜又把黑手伸向了京中的博彩业,上书奏请相关业务加课重税,从而督整京中民风。 不过这种风靡上下阶层的博戏哪能禁止得了,一旦强课重税恐会直接影响市井秩序。所以朝廷也是采取折中之计,凡京中赌业相关,一概限时前往有司办理业牌,不能执此作业、便以聚闹论罪。若官人及官学生员有涉其中,则加罪一等。 这样既保证了相关娱戏有存在的空间,可以让人不失所乐,又不至于滥无节制、沉湎于此毁家废业。不过这种事情监管起来并不容易,虽然太府也办过几案,但还是没能树立起足够的警示作用,大多数时候这规令还是形同虚设。 当然,法规严肃与否,终究还是要看执法者是谁。眼下是太府少卿武攸宜亲自到场,哪怕皇亲国戚也别想轻松逃过,所以小园中才如此混乱,谁都不想落在武攸宜手中。 “平阳公是你唤来?” 裴光庭这会儿也有些慌,瞪眼望着裴耀卿喝问道。而裴耀卿则根本不理会他,只是望着手忙脚乱收拾局面的鹰苑众人拍掌大笑,乐不可支,同时有些不满道:“平阳公执法,还是有些粗暴啊。若能秘密入坊,再置眼线于此,细计赌资,几人能逃?” 对于裴耀卿拼着自己落水也要报复鹰苑众人的行为,裴光庭已经无力吐槽,只是顿足低吼道:“我的两个大将军,可还都在笼中,若被困在园中,咱们谁也别想逃!” 说话间,大胡子萧嵩已经从厅堂里扛出一方鼎灶摆在庭中,连连叫嚷道:“快生火、拔毛,咱们烹食鸡汤,平阳公入舍分他一碗!” 这时候,裴耀卿才望着裴光庭嬉笑道:“听到没有?要鸡还是要命?” 裴光庭听到这话,眼眶里霎时间泪水涌动,他为了运送两只大将军,娘子都丢在家里不管,可见溺爱,怎么忍心下手啊! 与此同时,武攸宜的声音也在园外响起:“封锁四周,不准一人逃出!检点财物,所有离身之财,尽是赌资!” 听到这喊叫声,裴光庭不免更加的绝望,眸子一转,抬腿便向门外飞奔而去,同时口中大吼道:“我要见平阳公,我要戴罪立功!” “集英馆诸奸,最是无义!” 听到裴光庭这话,还趴在鼎下正慌忙引火的萧嵩抬头怒骂,溅起的火星沾上髯须兀自不觉。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41 盛世浮华,蓄势待发 上巳节曲江集会中,最引人注目且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新科选人们之间所举行的探花宴。 只不过由于早年朝廷中枢常驻东都洛阳,科举相关的探花宴自然也难在长安举办起来,连累得曲江集会都变得有些冷清。一直到了当今圣人入治长安,再加上花魁戏的博人眼球,才让曲江池并周边区域再次变得热闹起来。 今年朝廷终于回驻长安,连带着探花宴也由官府负责操办,也让今年的曲江集会变得尤其热闹,更胜往年。 其实最初的探花宴并不是新科选人们专属的宴会,而是落第失意的举人们凑在一起感慨艰难,寄情山水、聊作慰怀,所以也是宴席简朴,并不怎么引人关注。 而这宴会自然也没有探花宴这个雅称,仅仅只被称作曲江关宴,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探花游园、雁塔题名之类的程序。 到了贞观年间、特别是贞观后期,国力蒸蒸日上,民风日趋开朗,各种戏乐项目也都逐渐的应运而生。原本失意之人互相安慰的曲江关宴,也就被那些志得意满的新选人们所专据。长安城中甚至出现了专门负责筹办此类宴会的关宴社,向新科选人们筹钱举办宴会,以此进行谋利,且规模也变得越来越宏大。 由于是新选人们自发筹办的宴会,所以本来的探花宴要更注重娱乐性,或者说是向时流称炫自己的这一份得意,因此仪式感并不强。 通常宴会举办的地点,是在位于曲江池西侧的几处庭园之间,此处地当繁华,又距离皇家园林的菡萏园极近,可以说是曲江池周边最优越的黄金地段之一。 不过由于今年是由朝廷亲自督办宴会,这旧场地自然不需要再使用了,宴会的地点被直接转移到了菡萏园临水的水殿附近。但这旧宴场地也并没有就此冷清下来、无人问津,相反的竞争者极多,以至于官府都不得不出面协调,将之分配给时流几家。 上午时分,聚集在曲江池附近的民众们都已经各自戏乐起来,但近处一些场所仍在忙碌的筹备着,那就是平康坊诸歌舞乐人们。 不同于普通民众们无论娱人还是娱己,泰半各凭心意。风月中人则是身不由己,无论悲喜、意趣如何,总要笑脸迎人。旁人欢度佳节的时候,她们则要紧张准备,名利俱由此出。 眼下戏演虽然还未正式开始,但各种场内场外的竞争却早已经展开起来。这其中最为直观的体现,便是各自场馆的位置与布置。 平康坊作为京畿风月胜地,色艺堪赏、名声在外的伶家便有几十户之多,但也并不是所有的都能参与到今日盛会中来。 曲江池周边虽然地域开阔,但今天士民蜂拥至此,闲土实在不多。若想占据一块上好地段,尽量让凡所参会时流都能观看欣赏到自家伶人的出色表演,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有些伶馆自认没有那样的势力与才力,与其远在人群之外张设戏台却无人问津,还不如依傍在一些有实力的馆堂,同用一台表演。当然也有的优伶名妓早早的便被富贵人家预定邀请,入其帐幕之中进行专场表演。 所以真正能在曲江池附近张设开台脚的伶馆,也不过只有七八家而已。 这些伶馆戏台数量虽然不多,但一个个布置的全都是精巧富丽、让人惊艳有加。而在这当中,最为奢华气派,并吸引了最多时流关注的,还是位于曲江池西岸、距离杏园仅一步之遥的一处戏台。 首先,这一处地段绝佳,正是早年民间探花宴所举办的故址,早先正是此处引起了众多时流的争抢。若能占住此地,哪怕搭设的戏台与准备的歌舞戏艺并不够动人,也能引来众多的时流观赏,让人难以忽略。 更不要说,这戏台本身就搭设的精彩至极,完全不辱没其所地处的这绝佳位置。戏台占地面积不小,除了当中一座硕大舞台之外,周围还分布着五个稍小一些的舞台,各以色彩鲜艳的彩缎锦席铺设装点,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朵迎春怒放的硕大莲花。 除了基本的锦缎装饰之外,台上还陈设着各种精美的器物张设,金玉的围屏、五光十色的珠帘,还有挂满了天青、瑟瑟等番域珍贡的珊瑚宝树等等,更使得整座舞台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虽然其他几处戏台也都不乏匠心妙用的精巧布置,但在奢华气派方面,则就实在比不上这一处。风月场本就是销金窟,最为推崇浮华奇艳。单就这一点而言,这一处戏台已经胜过了其余诸多。 因此,尽管眼下戏演还没有正式开始,这座戏台周围已经聚满了好事的民众,叫嚷期待着接下来的表演。 在戏台后方,搭建着一座高大的帐幕,帐幕内便是伶人们休息并准备戏演的地方。而此时,太平公主身着袍服、作男人装扮,正立身帐内,神情严肃冷峻的望着那些伶人们。 “今日盛会,朝野瞩目,乃是色艺扬名的绝佳时机。如今华台搭好、美辞习就,剩下的便要看你等各自发挥。东西两京、地虽不同,但群众意趣欣赏,无非旧技几桩。既然往年能惊艳东都,如今便没有伏在人后的道理!” 讲到这里,太平公主神情变得更加凝重,深吸一口气之后才又继续说道:“我也不瞒你们,为了今日这一场戏言,我所付出,多到你们难以想象!所以,无论故谊如何,今日若因谁粗心出错、害我大事,那主仆情义了结于此,我还必要严惩她累我之罪!” 在场诸伶人们听到这话,无不凛然生畏,纷纷点头应是。 不需太平公主提醒并警告,她们也知这段时间来公主殿下为了今日之事可谓殚精竭虑,大到场馆、戏场的张罗,小到伶人们各自衣饰服装的置办搭配、乃至于具体到几个才艺出色者日常的饮食起居都有过问,就是担心发生什么意外或会影响到她们的发挥。 更不要说太平公主各处访求、传教给她们的那些新辞新曲,无不是上上之选,甚至就连昨天还有访来数篇,教她们连夜练习。哪怕这些伶人们诗情不高,但久在欢畅也能不失判断,知这些辞曲一旦面世必将惹人惊叹、传唱不休。 虽然太平公主做这些事情本质上还是处于对自身利益的诉求,但这些伶人们也都明白,自己若能借此时机扬名获宠,对自身的处境也会有极大的改善。 因此尽管太平公主对她们威吓有加且要求极高,她们也都没有什么怨念滋生,只是尽心尽力的筹备着,务求稍后登台后务必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 虽然伶人们态度都极为端正,但太平公主还是不肯放松下来,仔细检查着各种事务,偶有伶人出现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疏忽也都不肯放过,开口便是一通厉训,不给人留丝毫情面。 原因也很简单,正如她自己所言,她为今日盛会付出的实在太多了,多到一旦效果不如预期、就连她都将会很麻烦的地步。 上官婉儿也做男子装扮,帮着太平公主张罗布置一些细节。这倒也不是太平公主的要求,纯粹是她自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在力所能及之内帮上一点小忙。 这会儿见到太平公主那么紧张焦躁,上官婉儿便上前安慰道:“事到临头,总要走上一遭,结果是好是坏,之后自见分晓。你又何苦在事前这么为难自己、为难别人?” “我为何会这样,你难道不知?托你家李学士的福,若此遭……呸、呸!总之这一次,我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绝不会被人看轻、讥笑!”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已是一脸的斗志昂扬,为自己打气。虽然说那可恶的李潼狮子大开口、气得太平公主睡梦中都要咒骂不休,但其实凭心而论,这一次的钱花得还算值。 且不说李潼交给她的那几篇新辞一看便知必是传世佳作,单单在别处给开的方便之门,也让太平公主筹备起来更加的轻松。比如这一处地当繁华的戏场,还有台上台下那些奢货摆设,包括台上的一些舞美场景,李潼也给提出了许多的意见。 对于李潼的意见,太平公主还是颇为重视的。这小子在这方面的确是才情卓然,自家阿母那么精明的人,栽在这小子手里的起点便是那一场《万象》大曲。 从这几方面来说,这个价格还是物有所值。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那小子不见兔子不撒鹰,临到事前才将相关诸事交待过来,让她没有更充裕的时间进行准备,也就难免患得患失,否则大不必如此紧张。 “那你稍后真不入菡萏园?” 上官婉儿见太平公主情绪仍是不佳,便也不再作安慰,只是又问了一声。 “我哪有时间?况且,我也不乐意见他,你自去便是了,不必留此扰我!”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摆摆手,有些不耐烦的说道,顺便指了指外间守住一堆器物的一名青衣小太监说道:“稍后入园,你把那小阉奴领走,我不过借了一些内库器物,值得他防贼一般看守?稍后若事生波折,我担心忍不住要打死他!” 上官婉儿闻言后更是一乐,转身便走向那小太监,垂首说道:“你稍后引我入园,不必留此长守。公主殿下做事自有交代,何须你们这些下员瞪眼监督。” 小太监高力士闻言后便摇摇头,一脸坚定道:“导引事宜,自有谒者当事。我奉命看守内库器物,凡内库所出,一寸一角都不能遗失在外!那贼奴,手脚轻慢些,不要刮花了涂漆!” 说话间,高力士一蹦尺余高,再也顾不上搭理上官婉儿,抬手指着一名搬抬器物的公主府家奴便训斥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42 圣躬永健,长享此国 上午时分,皇家仪仗终于缓缓抵达了菡萏园。皇苑内外早有内卫甲士净街警戒,除了有份进入内苑侍宴的王公贵族并诸朝臣们班列相迎之外,就连作为宴会主角之一的新科选人们都在皇苑内别处汇集待召。 登基之后,李潼便难得有机会与家人们一同出游,这一次趁此佳节自然将家人们全都带上,至于几个仍在襁褓中的小儿女们,则就留在大内安心吃奶睡觉就好了。 抵达菡萏园门外接受群臣见礼后,李潼便下辇乘马,继续护引着太皇太后、房太妃与皇后诸妃们车驾进入皇苑。 菡萏园南傍曲江,向北又阔出将近一坊之地的园业面积,李潼入治长安以来,也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投入人力再作营建,所以园中除了一些固有的楼台殿堂之外,还剩下许多空闲的地方。大内人员与宿卫将士们,再加上诸朝臣并家眷,虽然足足数千人进入园中,但场面也并不显得狭窄局促。 由于没有太多的宫室可供短憩停留,所以园中空地上也架设起了众多的帷幔帐篷。行至御帐所在,李潼便先行下马,行至太皇太后大辇边,亲手将太皇太后搀扶下来,并不无歉意的说道:“归京以来,用力唯俭,连累祖母出游尚要饮风沾尘,实在是惭愧!” 归京之后,太皇太后便深居简出,这还是第一次行出大明宫,虽然满头银丝更显苍老,但精神仍然颇显矍铄,特别入苑后观此满园春色,神情也开朗许多,就连额间嘴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听到圣人这么说,太皇太后便展颜一笑,抬手轻拍李潼搀扶着她的手背笑语道:“景不谓奇丽、居不谓奢华,但能有人同赏,便是人间有情、不负春风。皇帝壮怀远志,不屑在琐碎娱戏上劳人废物,这是国家之幸,有什么惭愧可言?你祖母人途久历,什么样的浮华俗艳没有见过?唯是我孙德行淳朴,最能慰人老怀!” 人的际遇处境真的能改变其性格,听到武则天眼下一副知足知乐的口吻,李潼也忍不住感慨一声。 原本历史上,他奶奶这一生可谓是彻头彻尾的权途谜卒,到老都不曾醒悟。除了本身对权力的执著不放之外,在物欲上的享受也并没有随着年龄而减弱。每幸一处首先做的便是要修筑行宫,诸如后世名气不小的嵩山行宫三阳宫,便是在当下这个年龄所建造起来。 不管眼下的武则天是寄人篱下的服软,还是心中确有此想,李潼听到这一番话也是颇感欣慰,因此便又对他奶奶郑重说道:“崇尚俭德,并不是怠慢亲长的借口。之前大事并举,内外少有闲力可以专督营造。今春已经大有从容,已经着令营造诸署勘察地境、筹备物料,于东内地境高出为我祖母专造万寿宫,让祖母能够长居颐养。”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啊……尤需量力而行,不必虚造过奢!” 武则天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更显开朗。至于她心中的喜悦,也并非纯因将要有新的宫室可住,毕竟正如她自己所言,这一生什么没有享用过?东都洛阳各种普世夸异的雄伟建筑,全都在她治下造成。 她心里更感到欣慰的,还是皇帝所表现出来对她的敬重与关怀。虽然“唯情活我”这一句话让她栽了一个毕生最惨痛的大跟头,但再作追悔也只是折磨自己。 皇帝得势之前虽然言行有悖,但如今大权独揽时反而能践行前言,稍得松缓便要厚待恩亲,连自己的起居宫室都无作修饰便要筹划着给祖母修造宫苑,这也让武则天老怀大慰。至于宫室建造的华美与否,则在其次。 李潼先将太皇太后送入御帐之中,之后太妃、皇后等人也次第入内,在这里短作歇息之后,李潼便又起身往皇苑南面而去,留下这一处御帐供诸外命妇们入内参拜问候。 如今菡萏园中最有规模气派的,还是位于曲江池附近的水殿。这一座宫殿临水而建,其中更有一半延伸进水中,楼阁之间有栈道相连,缓步其间自有一种凌波而行的洒脱轻快。 当李潼来到此地的时候,先一步赶到布置的长兄李光顺也早已经将诸事布置妥当,除了宫殿本身修饰装新之外,还在水上楼阁之间打造起了高高的观景台,皇帝登台便能看到南面曲江对面百姓戏乐的热闹画面。 皇帝驾到,早已经于此布置妥当的内教坊云韶府众乐工们便立刻开始钟鼓齐鸣、奏乐相迎。而在听到这礼乐声响起后,皇苑内外各处都响起了各种迎唱声,声音虽然杂乱无序,但却融汇成一道声浪洪流,震得堤旁柳枝都簌簌发颤、鸟雀不敢栖枝。 在这一片山呼声中,李潼阔行登殿。与此同时,诸王公贵族、朝臣供奉官们也鱼贯而入,于殿中再作叩拜贺礼并进奉礼物。 节前大朝会上,群臣各受赐物,君臣之间也要讲究一个礼尚往来,所以今天入贺佳节当然也不能空手而来。不过相对于朝廷赐物价值既高又满满的实惠,群臣所奉上的礼品则就有些华而不实了,无非几束兰芷香蒲,于是很快的,李潼便被各种香草围成一团。 虽然这些香草单独一束味道闻起来馨香淡雅,但这么多聚成一堆,那气息则就变得有些刺鼻,李潼因此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并严重怀疑这些香草可能就是在就近曲水河畔采摘来的。 而他掩鼻打喷嚏的时候,适逢老臣王及善入前进献贺词并礼物,听到这中气十足的喷嚏声后,王及善便笑逐颜开,再拜而起然后手舞足蹈起来,口中还欢唱道:“芳兰祓恶、顺气壮神,臣贺圣躬勇健、长享此国!” 李潼这里还没吐槽完这老先生戏多,正想着要不要把他也埋在这一堆香草中祛除一下病恶,其他臣员们也都闻声而起,蹈舞凑兴:“贺圣躬永健,长享此国!” 见众人全都如此捧场,李潼索性也从席中站起来,跳出那一堆香草,同群臣们在殿中跳起了踢踏舞,口中还要笑语道:“苍天赐福,与卿同享。元祀修禊,瑞气呈祥,悠哉游哉……” 这样的舞步与这样的唱词,羞耻是真的让人感到羞耻,但若不这么做的话,又显得不够合群。所以李潼也只是强按着心中的羞涩,就专门追着老爱加戏的王及善跳个不停。 见圣人兴致正浓,且眷意满满,王及善虽然已经额头见汗,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跳下去,到最后那一对老腿脚抬都抬不起来,只能贴着地毯干蹭,李潼这才略感满意的停下来,示意中官将王及善搀回班席中坐定,自己也颇为志得意满的返回坐定。 瞅你那小样,还敢跟老子戏闹斗舞,你是不知道你家主上多牛逼,累不死你! 群臣入贺完毕后,时间也来到了正午。一群老东西,终究不如新选人们青春喜人,所以李潼也抬手召来侍臣们传召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新选人们。 不过在侍臣入前的时候,李潼才发现集英馆几人神情举止有些不自在,一个个在厢殿席中左顾右盼,看起来就毛毛躁躁的没有静气,仿佛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愣头青。 看到这一幕,李潼自然有些不悦,集英馆乃是他的亲信班底,他还打算让这些家伙们给新选人们打个样,日后也好从这些新选人们当中继续精选后备力量。可现在一个个仪态不修,一望便让人生不出什么敬重的念头,实在是有些欠妥。 今天也不是什么正式的朝集,倒也不需要太过注意朝仪章轨,于是李潼便在席中抬手指了指厢殿里裴光庭等几人,示意他们入前来训斥告诫一番。 裴光庭等人这会儿巴不得不被人见,刚才群臣斗舞的时候都隐身在廊柱后不敢上前,却没想到还是被圣人注意到,一时间不免哀叹不已,于是缩着脑袋打算含糊过去,视线余光却瞥见圣人作势欲起,只能忙不迭起身趋行入前,绕开正殿的围屏,从侧方凑近御席,入前便叩拜下去恭声道:“圣人有何训令?” “你们……抬头、别动,怎么回事?” 李潼正待开口训斥,却发现裴光庭眼角隐有乌青,虽然鬓间幞头处插着几朵艳红的石榴花,但还是掩饰不住,于是便皱眉低声喝问。心里已经隐隐怀疑这几个家伙是不是仗着年少位高,调戏曲江盼的小姑娘,被人家长揍了。 “无、无事……” 裴光庭还待搪塞过去,继而便听到圣人冷哼一声,这才支支吾吾道:“鹰苑一群丘八,恃勇辱人,我等馆人几员饱尝老拳,平阳公到场都没能喝阻……” “竟有此事?详情始末,如实道来!” 李潼闻言后又皱眉冷喝道,直至裴光庭断断续续将原委讲述一番,这才忍不住低斥道:“该!耀卿何在?” “萧某等力陷耀卿,言他有份组局,已被一同系入推院。臣等职在供奉,不敢有缺,宴后才能伏法……” 听到裴耀卿被与萧嵩等人关在一处,李潼又是一乐,过片刻后才又说道:“着人去推院通知一声,尽量不要破相。”言外之意别打脸,别的随便教训。 清越的钟声响起,随着中官唱礼,新选人们已经抵达了水殿殿外,李潼又瞥了一眼裴光庭等人,有些厌弃的摆手道:“滚吧,去后苑导引内外命妇登殿观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43 春风得意,探花游园 菡萏园水殿外的广场上,诸新科选人们早已经聚集于此,由于今年三门术科都有扩选,所以规模也是颇为壮大,足有四五百人。 这其中尤以明算与明书两科及第选人最多,足足有三百多、将近四百人。这在往年是不可想象的,甚至从大唐开国以来,历年术科考选者相加累积起来,怕都未必能够达到这个数字。 至于明经与进士这两大主科,明经科取士三十多人,进士科取士则有近百。两科相加起来,都比不上明算、明书这两科。 物以稀为贵,人才同样如此。所以尽管术科选人极多,但选人班列还是以明经、进士两科位列前班。虽然后世以进士科为科举独大,不过眼下明经科的地位同样不低。甚至明经科及第选人新授散秩比进士科还要更高一阶,毕竟历朝治国以经术为本,诸如狄仁杰等名臣,多有明经出身者。 不过进士科能够壮大起来也并非没有原因,本身考选难度便不低,特别在增加了试策与诗辞等考试内容后,难度更上一个台阶。而且虽然进士初授出身并不高,但进步的节奏却更快。 科举选人及第后,通常要进入长达数年的守选期才能参加吏部的铨选。这其中明经是七到九年,术科则就更长,有的甚至达到十年之久,几乎与童子科一样漫长。 至于进士科,通常守选只有两到三年,若遇上内外出缺极多的大选之年,这个周期还会缩短。所以尽管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但只要进士及第,可以说就赢在了仕途的起跑线上,能够更快的解褐任官,因此进士科才获得士人们的追捧投身。 不过今年情况又有不同,三项术科选人直接跳过了守选期,今秋便可参与冬集铨选。虽然所授品秩肯定不高,但并不需要漫长的等待,这一点对时流后进们而言也是有着莫大的诱惑力。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更何况近年来国情局势变化频繁,时局的动荡虽然带来了许多的危险,但机遇同样不少。像是去年那维持大半年之久的靖国时期,就是官员们履历当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有了这一份资历摆在年资履历中,足以弥补最初出身的不足。 当然,绝大多数人也并不希望会再遇上那种灾祸之年,但就算不是那种危机并存的特殊时期,如今朝情局势回到正轨,内外积留的许多问题也都亟待解决。这当中绝不缺乏事功激进的机会,所以在场诸选人们无论哪科得中,对于仕途未来也都充满了畅想。 由于考选的难度并不相同,难度有高有低,所以含金量自然也不相同。往年的探花宴,是新科进士们的主场,他们连那些明经及第者们都瞧不大上,更不会带着术科选人们一块儿玩,彼此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不过今年既然是朝廷筹办盛礼,自然不会在意那些新科进士们小傲娇的情绪。对于真正立身朝堂的大佬们而言,别管进士、明经,还是术科选人,统统都是青瓜蛋子,哪怕是诸科榜头,也要经过几十年的宦海浮沉才能瞧出究竟是龙是虫,没有必要另眼相待。 当然,今天对这些选人们还是有优待的。诸选人们俱着簇新浅绯袍服,这是官到六品才能上身的服色,不过今天为了应节而特作赐给,成为礼章规定的选人袍,只是没有六品官袍该有的绣章文藻。 尽管如此,这些新选人们一个个红袍加身,幞头上各簪一支石榴花,看起来也都过油大虾一般精神得很。 钟声响起后,礼官在殿前喝唱道:“皇帝陛下制许诸新选人登殿具贺,赐飨内苑!” “臣恭受制,贺吾皇圣躬安康,社稷永治!” 以贺知章为首的诸选人们先在殿外应礼,然后一众人便登上台阶,及入殿前,趋行入内,再拜谢恩。 “典选,国之大礼;才士,社稷所重。朕专授宰相,亲典科考,诸司在事人员,不辞竟劳,才有诸卿才力汇聚一殿。今诸卿褪俗登班,诚可贺也,佳节良辰,具餐以享。卿等功名未著,已经倍享世道诸恩,感此恩义,来年解褐,在事竭诚报国、在官忠勤自勉,不负君上先哲,无虐黎万下民。约誓于此,恪守不悖,则朕与诸卿、永世同欢!” 在接受了新选人们的参拜后,李潼脸上带着笑容,又不失严肃的做出回应。待到诸选人们恭受教诲、再拜谢恩之后,便挥手示意群众们各入班席。 菡萏园这座水殿,规模极大,中央的大殿与两侧厢殿足足能够容纳两三千人的集会。当群臣与诸选人们各入班席坐定之后,原本逗留在后方的太皇太后与诸内外命妇等也都来到了水殿中,宴会便正式开始。 皇家大飨,饮食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歌舞戏演。今日开场的燕乐大曲乃是云韶府新编的《开元乐》,当今圣人本就雅重辞曲,所以这一部大曲也是编制的极为宏大华丽,单单参演的诸部乐人便有两百多,若再加上歌舞的人员,人数更达到了近千。 《开元乐》的歌头,是当今圣人亲自拟写,主要讲述的内容便是圣人因孝入世,由李潼亲自邀请的平康坊歌唱大家莫大娘登台独唱。这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位莫大家刚刚开嗓清唱,顿时便艺惊四席,原本因为人员众多而略显嘈杂的殿中霎时间为之一寂,整个殿堂中唯此一唱。 歌头的引歌部分便是节选了圣人入世初作的《慈乌诗》,听到这一熟悉的歌词,殿中包括皇帝与皇太后在内诸皇亲们全都感触颇生,彼此对望。 趁着歌声转场暂顿之际,李潼便从席中站起身来,手捧金爵面向亲席中的太皇太后与房太妃等深作一揖,口中大声道:“顽童乍生,性是懵懂,唯我恩亲不厌顽劣,辛苦养成。再祝恩亲体中长宁,久享令时!” 皇帝都起身为祝,殿中群臣与诸选人们也都纷纷起身作贺,太皇太后自是容光焕发,连连道好,甚至就连平素滴酒不沾的房太妃,也端起案上果酒一饮而尽。 殿中歌舞继续进行着,大曲暖场之后,关注点才终于转向了今日的主角,也就是那些新选人们。中官在殿中宣读敕令,赐给选人们正式的散秩出身,诸选人纷纷起身蹈舞谢恩。 看着殿堂里群魔乱舞的画面,李潼也兴致渐高,离席尬舞片刻,这种事情做得多了,便也感觉不到什么尴尬了。就好像后世同事们团建聚餐,许多人表现得内向不合群,可一旦放开了那就化身麦霸,乐在其中、不能自拔。 即行跳了一段舞之后,李潼才又笑语道:“前有关宴探花,今日且依故俗,卿等谁愿担当此职?” 此宴既然名为探花宴,那探花郎踏遍长安访求名花自然也是精华项目,李潼自然不会给删掉。以往的探花宴虽然是民间自筹,所以宴会开始前探花郎便已经选定。 今年朝廷首办此礼,各种礼程物料的制订与布置已经颇为繁琐,李潼也不太相信礼部那些老家伙们的审美观,索性等到了宴席中现场再挑选探花郎,也将之作为宴会上的一个互动娱乐项目。 探花郎的挑选还与成绩无关,主要看颜值。若形容举止猥琐,那就不叫探花,叫偷花了。 此时殿中气氛已经变得热闹起来,听到圣人这个问题,诸选人们也都极为踊跃,最起码有几十人举手毛遂自荐:“臣愿往探花!” 群众踊跃自荐当然是好,不过颜值审美上那也都各自标准不同,明显便有许多应募之人对自己的颜值判估有误,那样子怕是连吏部铨选的面试都不好通过,但却把手举得老高。 眼下宴会正当兴头,李潼也不好说丑货没有人权,于是便笑语道:“今日佳节,内外同乐,朕也不独断专行。凡欲参探花事者,于此殿中献艺求采,能得重赏者策马探花!” 说话间,他便坐回了席中,而周遭群臣并家眷们也都纷纷鼓掌喝彩。一些无意此乐的选人们便各自退出,殿中则留下来上百个跃跃欲试的年轻选人,较之刚才自荐者还要更多。 这些新选人们既然选择留下来,性格也都开朗外向,不再另作请示,便有人各展艺戏,有的展喉踏歌,有的则奋然健舞,甚至还有人直接翻身在殿中拿起了大顶。 李潼看到这一幕,也是高兴不已,大唐的读书人们自有一股朝气蓬勃,并不像后世理儒略显古板迂腐,一个个展现起才艺来,那也真是精彩纷呈。 不过眼下殿中活跃的新选人们,还是以术科选人为多。至于新科进士们,则多数没有参加,而是安坐在席。或者是自矜身份,不愿与术科选人混作一流,不过更多的还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就算入场也未必斗得过这些杂科选人。 毕竟进士科的考选要更加严格,五十少进士这话并不是瞎说。今科诸进士当中,最年轻的也都三十多岁,远不像其他书算选人少年青春,有的甚至才只有十六七岁。 所以榜下捉婿的科举盛况、大小登科的人生乐事,在眼下的大唐是很少出现的。古代人本就早婚,能在弱冠之龄便进士及第的更是少之又少,类似郭元振十八岁便高中进士的情况,实在是不多。 哪怕到了科举更加兴盛的中唐时期,白居易这种大诗家也是到了二十七岁才得中进士,雁塔题名中更沾沾自喜的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这一炫耀便流光千年,老凡尔赛了。 不过就郭元振那种货色,谁当时要是榜下捉住那也一定会是抱憾不已,懊恼轻率。起码在仕途的前十几年里,这个家伙诸种劣行实在让人对其前途不能报任何希望。若是没有长期持有的耐心,不止要搭上一个闺女,可能还要留下一个“不识元振是贵人”的恶名。 以往探花宴主要是新科进士参加,哪怕满座尽耆老,也能从中选年少,老夫聊发少年狂。可现在诸科选人都有参加,所以诸进士们也就矜持起来,无谓赢在考场却输在宴场上。 随着诸选人们轮番入前呈献技艺,宴会的气氛更加高涨。许多男女宾客们在欣赏到喜人之处,便将席案旁的香草花朵之类直向殿中空处抛去,自有中官眼疾手快的帮他们收拢起来。 如此欢闹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探花郎们才总算挑选出来。眼下天色已经到了午后,再加上探花郎本身也不是什么正式官称,既然凑兴参选者极多,李潼索性直接挑选了十名探花郎,着他们分头探访城中名园、探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访名花,也是求个热闹尽兴。 殿外自有中官牵引来内苑骏马分给诸探花郎骑乘,不过在告退出殿之前,诸探花郎又叩告道:“此行宣我国朝选礼之盛,芬香满途,臣等顿首再乞圣人赐诗为号,务求惊艳长安!” 这请告一出口,殿中群臣包括那些命妇女眷们也都纷纷凑兴鼓掌,不无兴奋的并作邀请。圣人早年风流辞盛,但是随着权势渐高,已经很少再有妙辞传世。最近一次还是早年与家人们分居两京时传书寄情的几首情思诗,到现在都被许多闺阁少女奉若珍宝,每夜捧之入眠。 往常典礼庄重的场合,群众们自然不敢强请,不过今日佳节欢宴,圣人也是一副与众同乐的欢颜,所以时流们也都纷纷胆壮,鼓噪恳请再赏佳作。 对于这样的请求,李潼本就不反感,况且今日也早有准备,闻言后便再起身,拍掌笑道:“那便且制两联,以贺群才登科。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其实对于抄贾岛的诗,李潼还是有些心理负担的。只听其人苦吟诗人的名头,便知佳句得来实在不容易,不像盛唐李杜之类俯拾皆是妙语文章。不过讲到登科探花这一题材,也实在绕不过贾岛,所以索性拿来一用。经年的老文贼,虽然有些心理负担,但也转瞬即消。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得到圣人赐诗之后,诸探花郎们兴致更加高昂,一边踏歌高唱,一边出殿上马,各自手持彩旗,便纵马冲出了皇苑。 随着探花郎们行出皇苑,曲江池周围的氛围一时间也更加热烈起来,特别是就近皇苑附近那几处花魁戏台,纷纷将最精彩的歌舞呈现出来,既为探花郎们壮行助兴,也是借此声势更求群众关注激赏。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44 红颜一笑,豪掷千金 当圣驾抵达菡萏园时,皇苑外诸戏场各自也都开始了正式的表演。 经过数年的发展,曲江畔的花魁戏已经颇具影响力、且产生了一些固定的流程。唐人最为热衷的竞技元素自然被保留下来,且是花魁戏中最重要的一项内容。 平康坊虽然是京畿风月胜地,但那高昂的消费也并非人人都能消受,所以那些色艺俱佳的坊中名妓们,注定只会为少数人提供色艺服务。至于普通人,则就是只闻其名、难见其人。 甚至就连许多的达官贵人,想要成为一些艳名远播的名妓入幕之宾,也不能只靠单纯的钱财花销、以势迫人,还要在其他方面花费心思。 倒不是说那些伶人妓者已经高傲到可以倨见王侯,只是有了艳名傍身,关注度自然也就变得极高。一旦有什么奇闻异事发生在身上,便能很快的在坊中传播开。所以尽管许多人有财有势,也都少有恣意妄为,不值得为了一些风月闲戏去冒太大的风险。 寻常时节香闺难探,但每当花魁戏时便是一个例外。那些风月班头们纷纷离开馆堂,走入闹市当街戏演。 民众们欣赏到了精美绝伦的歌舞表演,豪强富贾们则享受着豪掷千金博红颜一笑、群众叹服倾倒的快感,而那些风月艺人们也因此收获到了艳名与关注,伶馆经营者们更可以借此大作牟利,可谓是各有所得。 随着各方戏台陆续开始表演,占据了最佳位置的太平公主麾下诸伶人们自然也不甘落后,开始调琴弄瑟的表演起来。 对于上巳节这一场花魁戏,太平公主可谓用心至极,为此甚至都不往皇苑参宴,留在现场亲自调控。 对于太平公主这一行为,许多人也是颇有不解。皇苑飨宴这是多么荣耀的时刻啊,许多人追逐一生都难获得这样的机会。就算太平公主出身尊贵,这样的机会时常会有,但这么做终究有些不妥。 虽然说眼下的花魁戏有群众瞩目、热闹到了极点,但无论是台上表演的伶人,还是周遭看戏凑趣的看客们心里也都明白,这种风月戏弄说破天去也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闲事。 堂堂大长公主、当今圣人的血亲长辈,缺席皇苑飨宴,却抛头露面的在市井间操弄风月闲戏,也的确是有点自甘堕落、贪逐获利的味道,让人心存蔑视。 但所谓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人的悲喜忧乐并不相同,对于一些人事方面的看法与取舍也实在很难做到同情同理。 太平公主自然不是什么普通人,特别是以往那段人生,说她是整个大唐、整个天下最幸运,享受了最多宠爱的人都不为过。哪怕是她那些兄长们,也会因为性格与政治上的冲突而不受父母待见、乃至于不得好死,自有一种不幸生在帝王家的悲憷。 然而太平公主却并没有类似的困扰,甚至于那些父母吝啬、不肯施给儿子们的各种宠溺,都统统倾注到这个女儿身上。尽管青年丧偶诚是一大情伤,但这个打击也只是让太平公主人生变得不够完美,并没有让她就此沉湎悲痛,甚至人生因此迎来了更大的广度与变数。 此前上官婉儿戏言太平公主迷入邪情而不自知,太平公主对此自然下意识的矢口否认,但心中却多多少少因此颇生涟漪。 对于这一点,她是羞于、也怯于去深作联想判断,但心里却很明白,随着这个侄子上位当国,她是很难再获得以往父母兄长们所给与的那种溺爱与纵容,也因此失去了伴随这种溺爱自然而然所获得的权力分享。 抛开悬殊的身份差距,太平公主甚至有些羡慕舞台上那些卖力戏演的伶人们。她们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引得群众瞩目、欢声雷动,全然不知人间寂寞是何滋味。 当然,这一份看似喧哗、实则低贱的虚荣,太平公主虽然略有羡慕,但也不会真的投身其中。伶人们风光于台上,群众们欢笑于台下,一想到这喧噪画面俱由她一手促成,便让她产生一种能够操纵人喜怒哀乐的满足感。而这一份感受,对她来说又比钱财的增减让她更加看重。 戏演刚刚开始的时候,太平公主并没有急于让伶人们上演新戏,而是选了几部原本在东都戏坊热演的剧目先作暖场。 其他几处戏台先派上登台的都是一些早已经艳名颇盛的名妓,要借用她们原本就有的人气拉拢看客,先作暖场。这些平康坊名妓们自有一些忠实拥趸,眼见自己所倾心的佳人登台,便也都纷纷凑到台前去鼓掌喝彩,加油打气并高声唱应,颇有一种先声夺人的热闹气象。 太平公主这个过境强龙因为遭到平康坊从业者的抵触,所以登台献艺者多是从东都洛阳戏坊调来的伶人,在长安是很有几分客场作战的劣势,并不能凭着原本就有的人气基础而先声夺人。 不过这一点劣势也可以说是优势,毕竟欢场上长情难得,大多数人还是贪逐新鲜。太平公主的戏坊能在东都经营的有声有色,伶人们本就色艺不俗、并不逊于平康诸伎,所表演的戏码也都经过市场验证,对长安民众们而言,可以说是既有新鲜感,又不失惊艳。 更何况今日场面本就宏大至极,平康坊诸伎纵有一些拥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趸,在人群中也只占少数。更多的人则是率性游赏,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太平公主这处戏台又占据了最佳的地段,所以当真正戏演开始的时候,舞台下的看客们竟能保持与其他几处戏台平分秋色的局面。 看到这一情况,太平公主心里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眼下她还有大招未出,热度已经能与当地风月戏弄平分秋色,这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只要接下来不出意外,优势必然会越来越大,达到一家独大的状况。 当然,花魁戏也并非仅仅只是伶人们在舞台上卖力表演,看客们在台下率性游赏。虽然聚散不定的人群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应出伶人们受欢迎的程度,但这样的评判方式还是有些单薄。台下的看客虽然熙熙攘攘,但其中大部分可能此生都不会前往平康坊花销一钱。 花魁便是百花之中最为娇艳的魁首,单凭那些虚浮而不凝实的嘈杂人气,自然不配冠得此称。动听的赞语谁都会说,无非浪费一点口水与心思。但究竟舍不舍得为这份赞赏付出更多的代价,才是舞台上这一份美丽最真实的价值体现。 所以花魁戏的竞争不只在于台上,也在于台下,真正用于核算伶人们各自人气的,是一种名为金花的东西。金花并不是真正的鲜花,而是诸艺社创造出来、专用于花魁戏的一种物事,通常十朵金花直绢一匹,与钱货直接应兑,以供时流豪捐打赏。 大多数时流,无非凑个热闹而已,并不会真的挥洒钱财进行打赏。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吝啬,当真正看到激动迷人处,也会忍不住抛出几朵金花以示嘉奖鼓励。 至于会真正大手笔打赏的,还是那些衣食无忧、任侠意气的权门纨绔,还有从四方云集京畿的豪商富贾们。纨绔们不知物力艰难,为了追捧自己心仪的对象,散尽千金也在所不惜。而四方商贾们入京之后人事陌生,也需要这样一个广而告之的机会宣示财力,能够更加快速的获得与京中时流磋商事宜的机会。 太平公主门下诸伶人们聚起的人势已经不弱,而在舞台一侧所收聚到的金花数字也是直线上升。除了台上歌舞的确是精彩绝伦之外,也因为太平公主操办戏弄之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自然有人趋炎附势的前来助兴。 在看到金花数量急速上升的时候,太平公主也是忍不住的眉开眼笑。虽然此前她的确不乏超然物外的洒脱,可是在被李潼敲诈一番后,眼下的她的确是非常需要这笔钱。 这些金花所兑换的财物虽然名义上归风月经营者所有,但也并不能随便使用,而是要用在修筑新的花魁楼给竞演夺魁的伶人们接待宾客,毕竟这些金花就是群众们捐赠给她们的。 若夺魁之后花魁们仍在旧馆接待访客,那对经营者名誉也会有极大的恶劣影响,会被看作刻薄寡恩,从而影响到后续的经营。 除了关注当下的戏演之外,太平公主也在密切留意着皇苑中的事程动向,一俟得知探花郎已经选出,将要行出皇苑游园探花之后,即刻喝令停止当下的戏演,并命人即刻将舞台布置的更加华美。 与此同时,太平公主又让人召来一名盛装待演的少女,并正色叮嘱道:“隐娘,稍后探花郎出游,此处必是万众瞩目,届时便到你出场的时刻。我特意留出这段时间交给你,就是盼望你能一举扬名,摆脱旧孽的纠缠,更得新生,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可是、可是我……姑、大长公主殿下,这里这么多人,我真是紧张……我、我担心会误事……” 那少女身着五彩的华丽羽衣,美的像是坠入人间的精灵,唯是一脸的紧张,俏脸上都完全没有了血色。 眼前少女虽然美丽的不可方物,但太平公主却没有太多怜念,闻言后只是冷哼道:“这是由你任性紧张的时刻?你若还想沉沦旧孽不得解脱,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那你大可不必登台!” “我、我不愿……我登台,我一定用心表现,决不辜负大长公主给我的这个机会!” 少女听到这话,眸中又闪烁起一阵绝望的惊怕,继而便连忙点头说道。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45 情义可赏,为我娱亲 探花郎们纵马驰出皇苑,出现在菡萏园外的大街上,顿时便将整个曲江池周边的氛围拉满,分散在各处的民众们纷纷向此处涌来,争睹探花游街的画面。 一时间,整个曲江池西岸这一片区域已是人满为患。幸亏朝廷礼官们在筹备典礼的时候,也预计到了这种情况,尽量确保这一片区域场景开阔、道路畅通,且除了皇苑菡萏园之外,此处所派驻的禁卫兵力也是最多的。 甚至就连曲江池水面上都布置了数艘游船,岸上发生意外与骚乱时可以及时登岸援助镇压,同时也负责打捞不慎被挤落水中的游人,可谓是准备充分,面面俱到。 由于这是朝廷第一次举办上巳探花宴,许多人还不清楚其礼章流程,本来还遐游于各处,当问询赶来此处的时候,诸探花郎们早已经呼啸而过。 没能亲眼见识到那些新选人青春年少的风采,许多人心里自然有些不甘心。不过探花游园有出便会有入,所以众人也都不急躁,只是流连在此等候探花郎们的返回。 这时候,太平公主此处园业的地理优势顿时便凸显出来。大多数游人都聚集在曲江池西岸,在探花郎们外游未归的这段间隙中,所能关注的唯有近处这一座戏台。 此时舞台上下也已经做好了准备,随着太平公主一声令下,舞台上一串鼓点急促的羯鼓声率先响起,那激昂促烈的鼓声很快便将周遭人众们的注意力完全给吸引到舞台此处。 人们在看到那变得更加华丽的舞台后,一时间也都议论纷纷,对接下来的表演也都充满了期待。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舞台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可是当这歌声响起的时候,舞台周遭却并没有欢声雷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哗然。许多人在听到这歌唱声的时候,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就这?而更多的人,则根本就没有听到这所谓的歌声。 声辞歌唱看起来倒是简单,似乎是个人有嘴能发声便能一展歌喉,但事实上对人的天赋与技巧要求极高。 有的人清声不浊,哪怕百十人一起发声,也能轻松分辨出其声色,这就是天赋。而真正技艺高超的人,吐字纳气自有巧妙,哪怕在成千上万人嘈杂场合中,歌喉一展,唱词都能清晰的传递到每个人耳朵中,既不破音,也不失律。 眼下这一处舞台虽然受到了群众关注,但也因此使得周遭环境嘈杂无比,哪怕没有人高声喧哗,场面也显得混乱不堪。因此想要让表演继续进行下去,对伶人的技艺要求自然也就更高。 可现在,舞台倒是搭建得奢华异常,器乐声也都清晰可闻,但却几乎听不到什么人语唱词,即便站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敛息凝神的去仔细倾听,也仅仅只有几声近乎呢喃的唱词,混在整体嘈杂的声浪中全不出彩。 眼见这表演如此低劣,看客们自然不会客气,止不住的嘘声连连,使得场面更加混乱。 舞台一侧,太平公主看到那少女隐娘如此拙劣的表现,也是忍不住的叹息一声。不过她既然将如此重要的时刻留给这少女,自然也不会容许出现这样低级的错误,本来就没打算让这少女独挑大梁,而是要用整个舞台整场表演将这少女给包装烘托出来。 因此看客们嘘声刚刚响起,几处分舞台上突然歌声大作,如仙音和唱一般响彻全场。十名被精选出来唱功精湛的伶人们在舞台各处一同合唱,那嘹亮清澈的歌声顿时便压过了满场的喧哗:“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当这合唱声响起时,整个舞台周边霎时间为之一寂,舞台一侧的太平公主快速将手一抬,示意舞台下方那结成牡丹花状的金丝托盘升向舞台。而那身着羽衣的少女也忙不迭摆出一个飘然凌空的姿势,立在托盘上缓缓升上了舞台,并用那紧张到略显干涩的语调继续唱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女声色自不动人,能传播出的范围也极为有限,但这一缺点自被其他合唱伶人所弥补,使环场众人都能清晰听到歌词曲律。 而随着少女登台,霎时间数道金光直接投射向少女所现身的舞台中央,这是几处分舞台上所架设的金盘直接将阳光折射下来,虽然眼下阳光已经略有西斜,但各处金盘相互折射,仍将阳光充分利用起来,那些折射交错的光束汇成一个焦点,全都集中在舞台中央那少女一身。 少女本就身穿色彩缤纷、绚丽至极的羽衣,在这金光沐浴下则更显得光华满身。这样的出场方式见所未见,自然让人倍感惊艳,而更让人感到惊诧的是,如此浮夸奇丽的装扮与场景,极容易喧宾夺主,夺去伶人的风光。 然而那少女则不然,其容貌俏美得让人无从形容,金光辉映之下、其面貌五官更是精致分明,美丽得撼人心魄。舞台与羽衣虽然华美,但在这少女身边也只是沦为了衬托。 当少女完全出现在舞台上后,舞台周围变得更加安静。从太平公主这个角度望去,几乎所有人都在昂首望向舞台上方,在这一刻明显对眼睛的使用要远远超过了耳朵,似乎就算没有伶人们的伴唱托衬,单凭这少女一人,哪怕仅仅只是站在那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里,便已经拥有了迷倒众生的魅力。 看到这一幕,太平公主嘴角一翘,心知这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同时她也望向舞台上已经边唱边跳起来,虽然舞姿拘谨稚嫩、但却仍然灵动迷人的少女,又忍不住叹息一声,大叹世事难得完美,如果不是在不长时间的接触中看透了少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哪怕没有这一层亲缘,她都不舍得将少女推向色艺娱人的道路中去。 虽然说凡事到了一个极致都能让人惊叹,但当这少女真正呈献色艺时,还是不免让人惋惜,只觉得如此佳人却拙于才艺,实在是有些遗憾。 但太平公主给这少女选择的曲目也是用心,并不是那种才情巧极的诗篇,而是朴实中自有规劝激励的诗辞,琅琅上口、便于传颂且导人向上,这既冲淡了少女恃色无才或会给人带来的反感,而且当李潼将这首诗交给她的时候,太平公主便敏锐的察觉到当中所蕴藏的说教价值,已经超出了一般诗辞的娱乐性,自然不舍得交给一般伶人去演唱。 当探花郎们离苑之后,皇苑中的宴会也进入了自由活动的流程中,许多朝臣都携家眷告退出殿,殿中虽然歌舞华美但却总有一股庄谨严肃的气氛,远不如与家人们同游曲江、胜览人情风貌那样轻松自在。 对此皇帝也并不强留,他自己还做着早退的打算呢。于是便趁着返回内殿歇息之际,换了便服并寻秘密通道潜入外朝命妇们于殿外的帐幕之间,与自家娘子上官婉儿短聚片刻,聊了聊皇苑外民间戏演的内容,当得知他姑姑为了这场戏演紧张的模样,李潼不免又是一乐。 若太平公主对这件事不够上心,他还没有什么报复的快感。越努力、越用心,距离成功越近,最后才发现原来是大梦一场空,那份失落感才最让人难受。 两夫妻说话间,周遭帐幕间相关议论声也渐多起来,所议论的多数都是太平公主门下伶人戏演相关。有的夸赞那登台伶人乃是惊艳人间的绝色,有的则议论那辞曲《劝学歌》的确是发人深思、激励人上进的佳作。 “三郎要不要亲眼去看一看那人间绝色?我知大长公主有准备这样一位人物,但却没有见过,神神秘秘、似是寄望颇深啊!” 听到那些议论声,上官婉儿便忍不住打趣说道。 李潼闻言后也笑了一声,只说道:“有机会的。” 周遭人声逐渐杂乱起来,菡萏园这外围区域本就是半公开的园林,并不禁止民众们观赏,此时园外戏闹饱览之后,许多人便陆陆续续开始漫步皇苑中。 这一场集会要持续几天的时间,李潼入帐告慰娘子一番后,便又秘密返回了水殿,换了皇帝章服之后登殿继续赏席。 随着外出游园探花的探花郎们陆续返回,皇苑中的宴会也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热潮,每每有珍贵花种被采撷呈献,便激起在场文人墨客们一番拟新咏物的热情。 太皇太后本就雅爱雕虫小技,于席中赏听诸众应制之作,自觉兴致盎然,全然不觉疲惫。而李潼也乘兴小拟几篇咏物戏作,或无传世之神妙,但也自有匠心的巧运,可谓是君臣尽欢。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一直留在皇苑外的太平公主不知何时也已经来到了殿堂中。她眉宇间洋溢着喜色,很有几番志得意满的姿态。 事实也确是如此,随着傍晚来临,今日的花魁戏也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艺社统计诸戏台伶人所得金花,太平公主这处戏台可谓是一枝独秀。这一座戏台收得金花便有数以十万计,十朵金花便是一匹绢,换言之单单这半天戏演,太平公主便收回足有万匹绢之多。 虽然这数字跟她这段时间所花出去的、特别是跟被李潼所敲诈走的那批巨财相比,也实在是杯水车薪。但凡所立业,需作长计,半天时间便收绢万匹,接下来几日花魁戏还要继续进行。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特别太平公主门下诸伶人,都有勇得花魁的可能,这热度也会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姑且不论日后伶馆中接待宾客的收入,这也证明太平公主已经在长安风月场立足成功,收回先期的投入只是时间问题,未来必然还有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 想到这一点,太平公主便忍不住的笑逐颜开,连带着对此前被李潼敲诈的怨气都消散许多。当其来到殿中时,见到诸众佳作频出,多给云韶府乐工们现场排演戏唱,便忍不住起身笑语道:“今日圣人设宴于皇苑,寓意与民同乐、共贺佳节。今皇苑外亦多民间色艺精绝者,若能承恩入殿献赏,也是一大乐趣啊!” 这一提议正入李潼下怀,闻言后便望着他奶奶笑语道:“大长公主所言确是不虚,我久在京畿、亦深领此味,唯恐民俗唐突恩亲,故而不敢妄献。” 太皇太后此刻也乐趣正浓,闻言后直接招手道:“既是佳节共欢,何来许多忌讳,召来即是,若果有可赏,皇家岂吝赏格!” “那便由我去为满朝诸贵挑选艺能,绝不让失望存于此殿!” 得到太皇太后与皇帝的许可后,太平公主便阔步下殿,将这一消息通知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皇苑外那些戏演暂告一段落的伶人们。 她恃此事权,倒也没有专据而不分润,今日能一枝独秀、显出同侪,算是证明了平康坊诸众对她的抵触已经失效,至于未来,终究还是要和气生财,所以也颇为大度的将自己争取来的这个机会与其他人分享。 平康坊诸伎与各自背后的经营者们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也都惊喜不已,能够献艺于天子之殿,这绝对是风月中人的巅峰成就,因此纷纷围聚上来,连连称赞太平公主大度雅量,希望能够分得一个机会。 再次享受到被人众星拱月的追捧,太平公主心情也变得畅快至极,于是很快便挑选了二十多员的伶人队伍,除了自家出色人选之外,在场其他伎家也都雨露均沾的分得一两个。 当太平公主率领这些伶人再次返回皇苑水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曲江池周边的游乐噪闹声也有所减缓,唯水殿内外灯火通明,成为浮在曲江池岸边的一颗璀璨明珠。 这些坊间艺人们并未直接入殿,而是就留殿外,与云韶府诸音声人们开始紧张的为殿中诸应制诗辞协律编曲,并轮番登殿献艺。 太平公主作此进计还是不失底气的,跟内苑乐人们相比,民间艺人或许接触的广度有逊,但既然能在闾里秀出,各自技艺也都接受了长足的磨练,在一些俗乐声韵的把握拿捏上,甚至还要超过了云韶府的音声人们。 由于这些民间艺人的加入,殿中的戏演气氛更加高涨,眼看着太平公主忙前忙后的安排伶人入殿献艺,却始终无涉自己,那刚在戏台上大放异彩、还没有从万众追捧的欢愉中清醒过来的少女隐娘便忍不住上前,一把拉住了太平公主并说道:“大长公主为何不安排我登殿?我可是打听了,戏台所收十万金花,单我名下便有过半,那些人统统都不如我……”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皱起了眉头,对于这愚钝至极的女子实在有些无语。你自己又不是不知自己底细,安心在殿外镀一层金就好了,抢着上殿难道还想当殿认亲? “殿中诸席,俱人间至贵豪强。你既无艺能,有无捷才,安坐即可,若登殿露怯,前功也将尽毁!不要胡闹,留在此处,后路我自有安排!” 太平公主随口将这荒诞要求搪塞过去,还觉不够放心,索性召来几名家奴,将这少女隐娘引入一不起眼的庑舍看守起来。 等太平公主再次回到殿上,便听到此前便代表平康坊伶人登殿表演的莫大家在殿中作拜言道:“前唱开元新辞,妾拙心甚是有感。生而为人,谁无恩长,谁又不为人恩长?京中花魁戏闹,本圣人潜邸故戏,京中风月在业者俱受此惠,此身又为大唐子民,诚是双恩厚享。 今知圣人欲造新宫以养恩亲,坊人性虽卑劣,亦诚愿能捐助此事。今季花魁戏闹、平康艺社所收金花之资,请捐尽以助内苑土木之功,恳请圣人、恳请太皇太后笑纳,勿弃风尘卑浊向道之心!”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脚下顿时一个趔趄,有些不敢置信的瞪大两眼,实在是想象不到人间还有如此无耻之操作! 且不说太平公主心中的愤怒震惊,殿中的圣人在听到莫大家这诚挚恳请后,也从席中站起身来并笑语道:“奉养恩亲,生人本分,朕自不敢有悖有亏。舍物奉养,尽我所能,岂忍将此天职加我子民!莫大娘子进意虽美,但朕却羞于接受!” 听到圣人如此回应,太平公主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自己误会了这小子,他行事也并非全无底线,竟连风月中人皮肉钱都要贪夺。 可很快,圣人接下来的话又给了她当头一棒,敲得她眼前发黑:“资财虽然羞于收纳,但此义念诚是可赏。今季花魁戏凡所胜选班头伶乐,俱赐云韶府内教案,待制大内,为朕娱侍恩亲,在直一年之后,赐物放免,就坊安置!” 听到圣人如此安排,殿中那些伶人们无不感恩流涕,既能享受到献艺大内的荣耀,还能放免有期,这对她们而言无一是一莫大荣耀。 且不说太平公主被坑得两眼发黑,殿外那些伶馆经营者们听到殿中传出的讯息,一时间也都不免怨气冲天。风月场中更新换代极快,眼下当红的花魁还能宾客盈门,一年之后或许就门可罗雀。 他们耗费心力、砸下重金培养出来的名妓花魁却要入宫一年,当下这份热度必然凉透,谁知一年之后风月场中又会是何光景?就算仍然能够保持辉煌,那时候也未必就是他们所能掌控得了。 不过这些伶馆经营者们的怨念,多数还是倾注到了太平公主身上。难怪这女人如此宏量大度,原来是在这里给他们挖了一个大坑,要借助权势将他们辛苦培养的头牌给一网打尽,真是腹计险恶、深不见底啊!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46 万众云集,骊山演武 开元三年,初夏时节,长安城东几十里外的骊山,旌旗林立,鼓角轰鸣,气氛肃杀,场面热烈。 这并不是圣驾招摇出游的场面,而是朝廷正在骊山举行演武。此次参与骊山演武的军队,并不只有两京宿卫禁军,而是内外诸军悉有参与,总兵力达到了二十六万之多,乃近年以来京畿武事所未有之兴盛。 这一场演武,早在开元元年便已经有议。不过当时朝廷新从动乱中恢复过来,皇帝登基等诸项大礼早已经消耗掉了朝廷为数不多的余力,再加上当年京营、内卫等中央宿卫体系还未完全建立起来,所以相关武事也只能延后举行,这一拖便是两年多的时间。 骊山上自有皇家行宫温泉宫,即就是后世知名的华清宫。早数日前,圣人便在内卫将士们簇拥下离开了长安大内,驻跸汤泉宫中,等待各路人马的汇集。 如今的骊山行宫,远不像后世华清宫那样华美壮阔。京中内苑本已经足够居住,圣人也并没有没事就泡一泡温泉香汤的癖好,因此骊山行宫也并没有进行大规模的营建兴造。 不过这座行宫跟旧年相比也并非完全的没有任何改变,常年的失修略显破败。 北岸靠近渭水的区域高炉烟囱林立,日常都是一副浓烟滚滚的画面,原本的山水秀丽景致也因此而大打折扣,让人有些惋惜。 此处所架设的高炉冶铸工坊,全都隶属于西京军器监,日夜赶工打制各种军械武装,造出来的各种产品,全都屯驻在骊山北麓的诸多仓舍中,以维持内外诸军的军械消耗与更新。 不过如今朝廷也已经在有计划的将这些冶铸产业进行调整分配,并已经分别在河东汾州、河北相州以及山南的荆州增设了一些官造的冶炼工坊,逐步取代骊山工坊的产能。 毕竟冶炼对环境的影响还是极大的,如今关中的居住与耕作条件本就已经堪忧,而且关中无论是交通还是资源方面,也都没有大规模发展冶炼的优势可言。关中虽然也有一些矿产资源,但在经过多年的挖掘与消耗之后,资源的储备也是锐减,且开采应用的成本也颇为高昂,较之近在咫尺的河东更是相差悬殊。 此前之所以将军器监安置在长安,主要还是受政治因素的影响。那时行台所控制的唯有陕西领土,整备强军又迫在眉睫,所以也只能因地制宜。如今既然朝廷秩序早已经恢复平稳,资源的应用当然也要从优配置。 除了北麓的冶铸工坊之外,骊山南侧的沟岭陂谷也都被充分利用起来,大量的果园农庄漫山遍野的分布着,所生产出来的各种瓜果菜蔬,除了供给内苑与朝廷诸司的日常消耗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流入到了京畿市场中去。 原本好好的一座皇家御园、温泉别宫,短短几年时间里,竟然被改造成京畿地区一个重要的生产基地,山北冶铁、山南种田,也实在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而这种行事作风,基本上也概括了过去两年多时间里,朝廷施政兴治的一个大概方向,为了壮大生产规模、恢复国力,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京畿地区如此,扩及整个天下,兴治之功、尤甚开边,短短几年时间内,朝廷内外便崛起了一大批以民生政治而著称的良吏能臣。 也正是由于国力的恢复进度喜人,今年朝廷才能作此雄计,集中了如今天下将近一半的兵力于骊山演武夸威。 由于骊山行宫年久失修,圣人虽然早早到来,但也并没有找到什么好去处,只能暂时住在供奉着他家老祖宗太上玄元皇帝的朝元阁中。朝元阁因为还具有一定的宗教元素,哪怕在武周时期也并没有完全失修,已经是如今骊山别宫里为数不多还算能看得过去的宫殿建筑。 “圣人实在是太简朴了,今海内政治蒸蒸日上,公私仓库储蓄渐丰。圣人也实在没有必要再苛待自己,毕竟圣躬起居威赫与否,也是国体相关的大计啊!” 随驾来到骊山的王孝杰趁着入奏事机之际,望着张设布置俱不失简朴、且空间也并不宽宏的朝元阁殿堂,忍不住开口感慨道。 李潼坐在席中,听到王孝杰这么说便忍不住笑语道:“玄元皇帝立道垂教、功达万世,尚且安居此方观宇。今家国事务只是浅得条理从容,还远不可称为盛治,怎么敢妄起奢念? 民富则国强,国强则君威,皇王荣威与否,可不在于环身所设是俭是奢,而在版籍大小、金瓯固否。更何况府库虽然略得盈储,但诸方仍待营设,恐用未及,不容恣意啊!” “圣人忧虑深刻,胸怀天下,长恤黎元,真是让人感动啊!” 王孝杰早年被张仁愿削去的须发已经重新变得茂盛起来,再次变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眼下神情庄重严肃的拍着马屁,倒也并不显得滑稽可笑。 不过在拍完圣人的马屁之后,王孝杰旋即便将话风一转,一脸忧虑气愤的叹息道:“圣人贵为天子,尚且要先人而忧、后人而乐,治国用事如履薄冰,不敢放纵私欲的享受。可恨有的臣员,却不能领会圣人这一份忧国恤民的苦心,反而恃其分寸微功,纵情享乐,奢华生活,出入气派,让人生厌!” “这么说安东都护府员众们已经抵达了骊山?” 李潼闻言后便又微笑问道,能够让王孝杰恼恨得出口成章的告黑状的,大概也只有张仁愿了。 倒不是说王孝杰在朝中与旁人便没有龃龉冲突,但大多数情况还是他得罪旁人而不自知,能够让他念念不忘、抓住一切机会上眼药的,也只有张仁愿才有这样的能力了。 王孝杰听到这话后先是干笑一声,然后才又拍掌道:“臣还未及言实,圣人已有所知,果然天下人事全都瞒不过圣人!这也尤见张贼之可恨,圣人虽然博大英断,但臣员凡所任事,也不该频频骚扰。这狗贼于东北专据威福,任权聚敛,言则补计国用,但他也绝不是什么廉洁之员,若严作查究,必能发其贪贿之罪……” 张仁愿这几年在东北,声势的确搞得不小,特别在营州重设安东都护府之后,对内平定契丹叛乱的余波,亲率部伍一路追杀到黑水河畔,将契丹叛部首领孙万荣成功枭首,招抚威慑东逃的粟末靺鞨,通过各种手段配合,挑动靺鞨内斗,使得大部分靺鞨族人与高句丽等亡民再次返回辽水以西、重新接受大唐的羁縻管制,逼得靺鞨首领乞四比羽不得不托庇新罗。 在对外方面,张仁愿也是功勋卓著,连续两次击退试图插手契丹内乱的突厥势力,并代表朝廷敕授黑水靺鞨建立黑水都督府,先后招抚羁縻十部黑水靺鞨。 并且,安东都护府的影响力在张仁愿的操作下再次进入了辽东大同江以南的平壤地区。这是在高宗年间唐罗战争结束、安东都护府回撤营州之后,大唐东北边军的活动返回再次扩大到了大同江以南。 当然,张仁愿这一举动自然也引起了新罗人的不满,因此新罗除了向朝廷派遣使节表示抗议之外,私下里也在与东北一些不稳定因素保持密切往来。 当然,明面上新罗还是不敢直接与大唐掀起战争,高宗年间与大唐长达七年之久的唐罗战争,虽然让新罗占有了一部分高句丽故地,但也付出了颇为沉重的代价。 特别新罗自文武王之后,虽然实现了半岛的统一,但也带来的新的问题,那就是王权与氏族特权的冲突愈演愈烈,也让新罗难以集中全力、再次明目张胆的挑衅大唐。 张仁愿在东北这一系列的功绩,自然也让其个人在东北树立起了崇高的威望。再加上其人本也不是一个信奉韬光养晦者,所以王孝杰所言张仁愿个人操守这一点,倒也并不是信口开河、凭空捏造。 单就李潼自己所知,张仁愿除了在生活上注重享受之外,对东北那些胡酋同样傲慢至极。原本的营州都督赵文翙对诸胡傲慢有加,直接引发了契丹人的叛乱。许多胡酋们名义上担任大唐所任命的都督刺史之类官职,但是在堂听令,下堂洒扫,一如张仁愿的私人奴婢一般。 对于张仁愿的强横做派,李潼倒并不怎么反感。凡所用人,察察则无徒,赏其才力之盛、包容德行之亏,但凡大节不失,也无需刨根问底。像王孝杰所说张仁愿场面气派奢华,这一点其实他自己坐镇安西的时候何尝不是如此。 李潼还记得早年行台时期,这家伙归朝路过长安时,那架势场面甚至让人误以为他要攻打长安呢。 不过李潼虽然不打算追究张仁愿的私德问题,但同样也不准备让张仁愿继续留治东北,张仁愿长于军略、胜于攻伐,但政治守牧非其所长。 眼下东北已经打下一个深入治理的基础,短期内李潼也不打算与新罗直接开战,继续将张仁愿留在东北意义不大。所以趁着这一次骊山演武,将张仁愿召回朝中,再挑一个文武兼允之选担任安东都护。 所以当听到王孝杰这番话后,他略作沉吟便又说道:“王大将军当司演武汇军事宜,安东诸员既然已经到达,持节入军先作犒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47 仁愿立朝,不容孝杰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眼下的骊山行宫周边,早已经变成了一座硕大的军营,从渭水向南、方圆几十里之间,到处都是大军所驻扎的营垒。 行宫中接到圣人手令、奉命犒军之后,王孝杰便急不可耐的离开了朝元阁,还行在山道上,便吩咐属员们速速前往就近仓邸去提取各种犒军的物料,不愿意再耽搁等待,可见心情之急迫。 王孝杰下了山道之后,各种犒军物料还没有备齐,这不免让他有些焦躁,连连催促办事人员加快效率。他急于前往犒军,目的当然并不纯粹,但也不敢只顾私怨报复而罔顾圣人嘱托。 毕竟今次演武圣人筹备数年之久、且标志着军国事务将要进入下一个节奏的大事,若因为他的任性举动而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这罪过他也担待不起。 在等待的时候,王孝杰还在畅想稍后该要如何羞辱报复张仁愿,这机会他实在等了太久了。过去这几年,东北方面事务繁多,张仁愿也一直没有机会归京述职,让王孝杰长期的欲求不满、以至于思念成疾,这一次当然要把心里的怨情全都倾泻出来! “快去取我的仁愿笔、仁愿鞭来!” 低头沉思片刻,王孝杰突然一拍脑袋,连忙顿足喝道,心中不无后怕,险些忘了这最重要的事情。 早年他用张仁愿的须发打制了毛笔与马鞭,最初的确是兴致盎然的一通炫耀,可是很快便发现这做法有点蠢。 因为很多朝臣并不了解他与张仁愿的纠葛,他如果向人仔细解释因果的话,无疑是主动揭开自己被张仁愿羞辱的伤疤。而且张仁愿常年镇戍于外,不能直接看到其人恼羞成怒的神情,也让王孝杰的炫耀少了一多半的快感,于是便索性让人将器物妥善收藏起来,以待张仁愿归京后再拿来炫耀。 好不容易,终于捱到犒军物料已经准备妥当,而用张仁愿须发制成的器物也被送到王孝杰手中,于是王孝杰便率众直往安东都护府军伍驻地而去。 这一次安东都护府入京有八千人马,除了三千名都护府本部精锐之外,还有五千名东夷诸部番兵,暂时被安排在了距离行宫十几里外的骊山东南方位。 当王孝杰一行抵达营地辕门处时,自有仆员在王孝杰示意下入前大声呼喊道:“皇帝陛下知安东军伍业已入骊山行营安顿,特遣左武卫大将军、领京营指挥使,骠骑大将军、宁国公入营赐物犒军,速着营中将主出营迎命!” 安东都护府军众新入营垒,营中还在忙着分派帐宿事宜,因此留守辕门的只有几名胡部校尉兵长,在听到这一连串的官衔后,不免有些茫然,壮着胆子入前叉手询问道:“敢问官人,究竟是哪一路大将军要入营?军令严谨,若通告有误,恐遭重刑,恳请官人体恤细告……” 左武卫大将军是王孝杰如今在朝官职,骠骑大将军则是其武散定品秩位,胡卒不熟大唐官制,对此有所茫然也是正常的。在听到这问话后,仆员便转头望向王孝杰稍作请示。 “只说宁国公来访,安东都护自知我名!” 王孝杰见状后有些不耐烦的摆手说道,他这一系列的头衔中,自然以国公之爵最为荣耀显贵。虽然他近年来长居朝中,没有什么显赫军功可夸,但是因为主持武举事宜甚有可夸,因此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受封宁国公,这一爵位也直接拉开了他跟张仁愿之间的身份高低,所以王孝杰当然要选这一个进行通告。 那胡人兵长闻言后连忙转身向内通禀,只是在某一瞬间,似乎是王孝杰的错觉,隐隐感觉这些胡卒们再望向他的眼神略含轻蔑。 可很快留在营前的胡卒窃窃私语让他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错觉,只见一名胡卒嘴角撇了一撇,然后便低声笑道:“瞧这官随从派头,还以为是多显赫人物,原来也只是一个国公……” “你这胡狗说甚胡话?知不知国公在我大唐是何显赫身份?” 听到这胡卒此言,不待王孝杰开口,自有随员发声训斥道。 那胡卒遭此训斥,先是一慌,然后便又壮胆冷笑起来:“知道,当然知道!张使君在治出巡时,国公在押前驾、郡公在押后驾,若是粗心大意、车行颠簸,便要一顿刑鞭惩戒!” 这胡卒所说的国公、郡公自然不可能是大唐国中正常的爵位,而是边疆胡酋们归化之后所领受的官爵,在天高皇帝远的边镇,自然不可能有朝廷章轨为之背书,遇到性格强势凶悍的镇将,自然便要卑恭事之。 虽然两种官爵含金量天差地别,但这话听着也实在让人感觉刺耳。王孝杰还美滋滋要向张仁愿炫耀显爵,怎么在这些毛多见识短的胡卒眼里,就成了给张使君拉车的苦力? 尽管心里很不爽,但王孝杰也犯不上跟这些卑贱胡卒分说计较,这笔帐自然又记在了张仁愿头上,只是冷着脸倨坐马背上也不言语。 不多久,营地内便有一群人匆匆向辕门处行来,为首的正是王孝杰做梦都时常会梦到的张仁愿。而眼见张仁愿越行越近,王孝杰嘴角的冷嘲之色也越来越浓。 “臣营州都督、安东都护府都护张仁愿,率都护府诸员,奉命入京参礼,营务未定、戎袍未解,满身风霜,未敢仓促入见,节使竟然已至辕门,天恩厚重,臣感怀涕零,亦请节使内告臣惶恐之情,并恭问圣躬安否?” 待到行至辕门内前,张仁愿自然也看到了外面勒马而立的王孝杰、并注意到了王孝杰脸上那颇为不善的神情,但既然已经行至此处,总不好再退回去,也只能硬着头皮入前,忍着心里的腻味向王孝杰见礼并说道。 没钱看?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圣躬安康,圣人垂敕……” 见到张仁愿后,王孝杰也并没有急于发泄私愤,而是先将圣人敕书宣读一遍,待到安东都护府众人拜谢起身后,他才又开口说道:“营州都督入前再听。” 张仁愿闻言后连忙前行两步,再叉手恭作听训状。但王孝杰在说完这话后便没了下文,任由张仁愿保持这样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再开口道:“营州都督毋须持礼听受,圣人声义只在敕中,现在却是我来向你问话。” 听到这话后,张仁愿脸色顿时一拉,抬头怒视向王孝杰,而王孝杰见他这模样后,心中顿觉爽快至极,索性直接翻身下马,抖着手里的马鞭直接走到张仁愿面前,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一番,眉目之间满是挑衅的神情。 张仁愿虽然在东北战场上战功赫赫,军略手段素来都以强硬著称,但本身的武力并不出众,若真的贴身肉搏,王孝杰自信几拳就能将这家伙打得满脸桃花。 当然,这想法也只能存在脑海里,且不说大臣斗殴是否得体,单单眼下身在军营中,而且还当着许多东北胡酋的面,王孝杰也真的不敢放肆羞辱张仁愿。 “算了,我也无事问你。” 凑近过去挑衅的看了张仁愿几眼后,王孝杰又咧嘴一笑,抬起手指勾了勾张仁愿也已经蓄起的胡须,而张仁愿则满是不乐的将下颌一甩,皱眉低斥道:“你放尊重一些,不要以为节命在身,我便无手段制你!入我营中,自需守我军令,若是犯我纪律,我自有法制裁!哪怕控诉于圣人当面,也自是你曲我直!” 王孝杰闻言后也不气恼,只是甩着手里的马鞭在张仁愿眼前晃悠,并嬉笑道:“张某瞧我这器具,又黑又亮,用起来甚是趁手,知是何物制成?你想不想有此一具?” 张仁愿闻言后翻个白眼,冷笑道:“王某技穷,即便辱人泄愤,竟也只会步我后计!只是我并不觉那料事珍贵,用过几次颇不称意,早将那厌物丢弃!” 王孝杰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一恼,顿足低喝道:“我会步你后计?笑话,我作此计时,自有心声教我!还有,你将我须发抛至何处?老子父精母血养成事物,你竟敢如此作贱,我瞧你是不想行出这一处军营了!若不给我寻回,来日京中街坊上,你就求告不要被我撞个当面!” “往年我权势薄弱,已经不肯屈从于你,今番归朝,论功升阶,自当列你前班,还会惧你这鄙夫?” 说话间,他见王孝杰蹀躞斜挎,看着实在扎眼,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抬手向上勾了一勾。 王孝杰低头看了看腰带,抬手又将一边拉下来几分,并皱眉道:“你笃定你就能归朝?你在安东满满劣迹,圣人可是尽有所知,怎么会容忍你这种恶员立朝!” “我再劣又能劣得过你?王某尚且厚颜立朝,仁愿功在卓著,圣人又怎会不重?” 张仁愿一脸自信的说道,他虽然还没有正式面圣,但在见到王孝杰入营犒军后,已经大致猜到了圣人接下来对他的安排。在外虽有权重一方的煊赫,但在京又不失颐养、且极有可能风光拜相,他对此当然也并不排斥。 说话间,他又抬手勾了勾王孝杰的腰带,并怒声道:“国朝章轨盛衣冠风貌,我但使立朝,岂能再容你这厌物败坏朝情风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48 大将薨逝,北疆不安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且不说王孝杰与张仁愿之间恩怨情仇的纠葛,在王孝杰离开之后不久,刘幽求便又匆匆登殿请见。 年初的时候,朝廷政事堂又进行了一番调整,刘幽求不再担任尚书左丞,而是以宰相兼领兵部侍郎,同时负责主持眼下的骊山演武。 见刘幽求行入堂中,李潼便将手中的文卷放在案头,然后便开口问道:“凉国公丧葬事宜筹备如何了?” 凉国公便是朔方总管契苾明,月前陡生恶疾、不治而亡。听到圣人问话,刘幽求便回答道:“灵柩已经运返京中,由新平大王当司迎回并总督丧情事宜,议谥之后即可配葬乾陵。”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心中也是略觉伤感,转头吩咐案左侍立的杨思勖道:“明日持我书归京,入凉国公邸再作抚问,家人有何诉求,着有司优先办理,并请皇后代我出席葬礼。” 早年神都革命时,契苾明时任薛怀义的行军副总管,因不肯从乱薛怀义,选择投靠当时还只是封爵代王的当今圣人。神都革命结束后,李潼离开中枢、返回关中,契苾明也跟随而来,并在之后不久前往河曲朔方坐镇,代表行台统管那里的铁勒诸部与吐谷浑遗民等诸胡。 这一待便是数年之久,并最终死在了职中。虽然说相对于后续崛起的张仁愿等人,契苾明在正面战场上功勋不多,但在其职中长达数年的时间里,河曲方面始终没有大规模的动乱发生,单单这一镇守之功,已经足可称道。 如果没有契苾明尽心尽力的维持河曲局面,早在行台时期,李潼也很难集中行台兵力与吐蕃恶斗于青海,更难心无旁骛的率军东行问鼎并成功夺得大位。 所以尽管契苾明在朝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对于这个久镇方面的大将,李潼心里也是颇存感念,对其身死也倍感哀伤,忍不住叹息道:“去年秋里,凉国公还书奏朝廷,希望能归朝荣养,可憾朝廷虑念讨论一番,竟未应允。如今纵然还想盛用才力,却已经不可。我于凉国公,的确有亏啊!” 刘幽求闻言后也感慨道:“凉国公虽然生在蕃夷之中,但却能深覆教化、立心忠义,戎马半生,捐身成节,这一生也是大不辜负。若泉下有知圣人因其薨逝而倍感神伤,英灵想也倍感荣幸。” 契苾明出身铁勒诸部中的契苾部,与其父契苾何力都为大唐效劳,是从贞观到高宗时期入唐胡将中的代表,无论是忠诚还是功勋都可夸可表,也是大唐开放包容的正面典型之一。 抛开感情方面的追缅,契苾明的去世也会给当下时局带来极大的影响,特别是河曲方面的秩序将会因契苾明之死带来极大的改变。 此前河曲方面有契苾明这个深悉胡情同时又手段不俗的人坐镇,朝廷在这方面并不需要投注太大的精力,只要确保突厥这个外敌做不到随时来寇,在河曲方面的羁縻统治也都稳定扎实,就算朝廷有什么强硬的政令推行,也不会激起河曲诸胡大规模的抵触与反抗。 可是现在没了契苾明这个合适的人选坐镇调度,朝廷对河曲方面势必要投入更大的精力才能维持平稳。 尽管三受降城攻防体系的建立让大唐在应对突厥余孽的时候掌握了更大的主动权,但河朔方面也并不只有突厥这样一个外患问题,不同的部族之间的冲突以及对大唐整体边防的影响还是极大的。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如今河曲方面,除了数万帐的突厥降人之外,还有铁勒诸部人口,以及从青海地区迁到此境的吐谷浑遗民。这还仅仅只是几股相对比较大的部族势力,至于其他的各种胡部则就更加的数不胜数。 虽然早年在数年前,当时的陕西道大行台便已经在组织关内民众响应开边,随着朝廷中枢回迁长安后,更是直接在诸胡当中推广编户,但到目前为止,朝廷在河朔之间所布置的力量与已经拥有的组织力,仍然不能占据绝对优势。 这其中,依托三受降城所设立的边屯开边户已经拥有三万余户,在朝廷大军并不集中于河朔发动大战的情况下,基本上能够满足河朔驻军的日常消耗。而河曲六州的突厥降民在推广编户之后,也有将近五万户已经入籍,再加上一万多户的吐谷浑遗民。 这将近十万户民籍,算是受河朔方面的州府直接管辖治理的籍民。可单单铁勒九姓不断内附,在河曲之间便聚有十几万帐的人口,这还仅仅只是接受大唐羁縻统治的胡民,若再加上其他不受控制的,这个数量还要陡翻倍余。 当然,这么多胡部也并非全归一个部族统率,特别随着东受降城大败后、突厥势力基本退出漠南地区的情况下,也难有一个强大势力将数量如此众多的胡部给完全统合起来。 但这么多不稳定因素游荡在河曲之间,一旦骚乱大生,便会直接影响到关中腹地,也实在是让人头疼。这么多人想要完全统治起来,远非朝夕之功,若驱逐到黄河以北,则就是给突厥那些复国余孽添薪加火。 因此接下来该要选派何人接替契苾明坐镇河朔,也是一个让人颇为头疼的问题。当然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还是,尽管眼下国力有所恢复,李潼有意向外伸张,但河朔、漠北暂时并不是他想要重点经营的区域。 毕竟眼下大唐休养仍短,国力还没有强盛到可以任性挥霍、四面出击的程度,当然要选择更重要的方向。突厥眼下已经很难再肆意入寇,龟缩于漠北仍在休养,而河朔当地的胡患也还没有大到能够影响国策倾斜的程度。 所以接下来对河朔方面的诸胡部们,既要奉行以往那种强硬推化的态度,还要避免纠纷矛盾升级扩大,这就对继任者才能有着更高的要求。 略作沉吟后,李潼再次开口问道:“虽然这么做有些不近人情,但还是使人问一下,凉国公长息有无继承父志、夺情归镇的打算?” 随着突厥退回漠北,铁勒人在河朔地区势力有了极大的增长。而由于契苾何力父子相继为唐家大将的缘故,九姓铁勒中的契苾部也是最为亲唐的一个部族,而且实力相当的不俗。 当然,契苾明一家久为唐臣,虽然名义上还担任契苾部的首领,但也并不可将契苾明家族等同于契苾部来看待。不过若由契苾明的嫡子继领其部的话,无疑要比朝廷再遣臣员要更好一些。只要确保契苾部不失控制,别的地方可操作的空间就要大上许多。 刘幽求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又将一份文卷呈交上来并说道:“此为圣人前嘱,铁勒诸部在朝供职以及今次骊山演武有参诸将籍名。” 李潼接过这籍卷来略作翻阅,很快便发现一个问题,指着籍册皱眉道:“回纥此次典军入朝者为何不是独解支?” “回纥上代首领比粟于开元二年春病故,质子独解支因请归部领掌其事,眼下尚在服丧期中,所以派其嫡子伏帝匐代领所部入朝参礼。” 听到圣人问话,刘幽求便回答说道。 李潼闻言后便冷哼一声,不悦道:“胡奴从化未久,竟也浸染礼义?既然受我唐家名爵,敢因私情违我征令!” 他作此忿声,也并非完全的不近人情,甚至不许胡部首领为父服丧,而是心知回纥首领不肯入朝的心思本就不够单纯。 如今的回纥作为铁勒诸部当中势力最大的一部,本就受到了朝廷的重点关注,原本由回纥首领世代领掌的瀚海都护府被直接撤除,而回纥诸部族也被拆分,其中一部分西迁依附西州,以回纥内部的阿跌氏为首领,兼领西州司马。 另一部分则就是原本的回纥首领药罗葛氏,则从黄河以西内迁到了河曲地区所设置的突厥六降州中的塞州,作为北岸中受降城的城傍力量。 这样的安排,实际上已经将回纥分为东西两个部族。但药罗葛氏久为回纥首领,积威仍然不浅,通过这样的手段也很难完全将回纥分裂开。 李潼将回纥药罗葛氏安排在突厥降众们当中,也是希望通过这两方胡部的内耗、使朝廷更好做事。 事实倒也如此,随着回纥部众入境,突厥降众们的生存压力陡增,再加上默啜在东受降城大败而归、没能撼动破坏到整个河曲的形势,所以突厥诸降户那些豪酋们对朝廷实施编户的抵触情绪就不高。 但除了压制突厥降户之外,李潼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要通过这些突厥降户去消磨药罗葛氏的力量。但这一意图效果却并不够好,药罗葛氏虽然整体实力远不如那些六州降户,但凝聚力却远远胜出。 双方几次小规模的摩擦,非但没有给药罗葛氏带来太大的实际损伤,药罗葛氏反而借着几次碰撞在河曲正式立足下来。 而且这一代的回纥首领比粟的确是一个老奸巨猾之类,几次面对朝廷咄咄逼人的进逼,全都忍耐了下来,无论是分裂其部族,还是部属东迁,甚至遣子入质,统统都不做抗拒、恭顺执行,搞得朝廷像是一个没有宗主之量、肆意破坏区域和平与秩序的恶人。 如果不是李潼深知后世回纥是如何为西北大患,单凭回纥眼下的表现,怕是真要以为回纥就是一个爱好和平、人畜无害的部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49 昭德有力,骊山伴驾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此前回纥种种隐忍退让的行径,让朝廷找不到借题发挥、继续压榨其生存空间的借口。 不过就算没有后世的记忆作为判断的依据,李潼也清楚这些胡部眼下的恭顺仅仅只是实力不足、不得不隐忍求全而已。一旦实力有所增长,野心自然也会流露出来。 像后世中唐时期,安史之乱搞得天下不安、盛世夭折,朝廷内忧外患,除了要应对国中遍地的藩镇之外,还要对抗占据陇右的这一大敌。而那时的河曲之境也绝对谈不上安宁,回纥也站在后突厥的尸骨上正式崛起,趴在大唐身上拼命吮血以壮大自身。 那时候的大唐四处漏风,面对回纥各种蛮横勒索,也只能保持忍耐,除了厚币贿结之外,还试图将其他胡部势力引入,希望能够形成一种对峙制衡。 但在本身实力已经不足的情况下,勉强玩这些平衡手段,也只是饮鸩止渴而已,又养出了贯穿晚唐、五代乃至于宋的沙陀武装与党项势力。 这一次回纥新任首领不愿参加朝廷在骊山举行的演武,虽然言是要为其父守丧,但想也可知是不想过分受制于朝廷,留守部中希望能借着河朔方面大将更替之际谋求什么利好。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李潼虽然无意大用兵于河曲,但当然也不会任由回纥作弄心计。在将手中籍册翻看一番后,他便又抬头望向刘幽求并说道:“由仁愿坐镇河朔可否?” 原本历史上,张仁愿就是在三受降城扬名。所以在考虑契苾明的继任者的时候,他自然便想到了张仁愿。 刘幽求闻言后也沉吟片刻,然后才开口说道:“张仁愿于东北诚是功勋卓著,定乱有术。但其人性厉寡恩,善征少恤,兼贪功若渴,若用之河朔,恐此边不复安宁。今突厥颓顿于漠北,诸胡未称大患,朝廷盛兵常驻彼方,也与圣人大计有悖啊。” 李潼本就是有些不确定,所以才以此询问刘幽求的看法,听到刘幽求并不认为张仁愿是一良选,心里便也放弃了这一打算。 倒不是说张仁愿能力不够,而是相对于河朔眼下所需要的,张仁愿的能力太强了。若真将这家伙派往河朔,其人未必甘心仅仅只是维持契苾明原本的局面,肯定是要进取为先,分分钟有可能直接率领大军远征漠北的突厥余孽,未必会专心经营河曲方面的胡情局面。 眼下的突厥虽然的确实力大损,但漠北之境地远寒荒,也给其提供了广阔的纵深空间。眼下朝廷还并没有做好大举回军北进的打算,一旦贸然扩大攻守形势,极有可能就会虎头蛇尾、劳而无功。 除了担心张仁愿过于激进、不能控制住战略局面之外,李潼还有一点犹豫,那就是对张仁愿后继的任用问题。东北历练数年,虽然让张仁愿锋芒毕露、积功极盛,但其性格中的一些负面元素也加倍凸显出来,在朝野间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对于张仁愿这样的名臣,李潼自然是另眼相待、不失包容,但也并不意味着会无底线的纵容。观其眼下言行间所流露出的心态,也的确不太适合再直接放用镇戍、担任一线的统军将帅,留其在朝一段时间,处理一些省司事务,既能让浮躁的心境沉淀下来,看待事物的角度也能变得更加宏阔。 而且,李潼早就有将军务独立、创设枢密使的打算。此前是担心朝中、特别是宰相们抵触情绪太大,再加上一些相关事务还没有铺垫成熟,所以只从侧面进行一些改动。 在经过两年多的内外休养之后,条件也算是初步成熟,李潼便打算进行一下实质性的推动。而张仁愿就是他心目中所属意、第一任枢密使的人选。 如今朝中勋功盛壮者不乏,像是已经归朝的黑齿常之、娄师德等,还有一个连续三年主持武举的王孝杰。包括李潼原本的那些潜邸旧人们,也都逐步成长起来。 不过想要进行这种高度的结构改革,资望方面的要求极高。黑齿常之蕃将立朝,虽然勋功威望足够,但这一身份或会被人加以利用,抨击枢密使的设立乃蕃将乱班之阶。 至于娄师德,则年事渐高,不堪任繁,从河北返回长安后便担任门下侍中,偶尔坐直政事堂,与转任中书侍郎的姚元崇并为政事堂两大权重宰相。 王孝杰这家伙,虽然这几年主持武举成效还算不错,可一旦枢密院设立起来,势必要掌握更多的枢机秘要,而且会与政事堂的职权产生一些重叠摩擦。 若双方事务上起了冲突,王孝杰一个按捺不住,直接瞪眼说这是圣人的意思,你跟圣人理论去。这也不用怀疑,是很大几率会发生的状况。 李潼虽然要搞军政分离,但也不可能直接插手堂院之争,所以枢密使的选择就要慎重,既要镇得住场,敢与政事堂分权竞争,还要确保行事不失条理,将竞争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内。 这样想来,其实张仁愿也不算顶合适的人选,其人眼下正是功高气傲,仍需打磨。除了张仁愿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人选更合适,那就是仍在安西坐镇的唐休璟。 唐休璟久在戎旅,世务精熟,且老成持重,如果由他担任枢密使,无疑会让枢密院的建立更加顺利。只不过考虑到唐休璟外戚的身份,李潼也不敢拔之甚高。 既然张仁愿不适合派往河朔,李潼也不得不考虑其他的人选。他一边沉思着,一边在纸上勾勒姓名,几人名字被相继写出,又被逐一勾走。 倒不是说朝廷并没有方面之才可用,政事堂中姚元崇、刘幽求等俱久涉军机,又能充分领会中枢意图,一旦入镇,都能快速将局面收拾起来。 不过考虑到将要增设枢密院的前景计划,李潼并不希望外放宰相掌兵,起码短期内不适合。而且接下来随着朝廷大军将要大举奋进,他也没有太大的精力去过问政治,让姚元崇重回中书,也是为了让宰相在接下来的政治局面中有更大的调度空间,做起事来不至于束手束脚。 权力的收与放要结合实际情况而变化,此前朝廷务在休养、军事收缩,李潼当然有时间和精力对各种内政事务一一过问。 可现在国中局面趋于稳定,以他为中心的朝廷中枢格局也已经创立起来,适当的放权也是有必要的。毕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大权强揽在手却不能及时有效的处理事务,这样的勤政之害尤甚怠政。 在一通思考之后,李潼笔下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名字,那就是开元二年自岭南入朝、一直荣养于京中的李昭德。 “昭德眼下体中如何?着员归京入邸探问,若康健有力,召他来骊山伴驾观武。” 听到圣人此言,刘幽求眼中也闪过一丝异色,没想到圣人突然想起要召见李昭德,而且似乎还颇有重新启用其人的打算,愕然片刻,没有及时应答。 眼见刘幽求神态如此,李潼也忍不住笑一声:“但为唐家臣员,岂有新旧之防。常怀忠君体国之念,才志不会久慌。且观其人,再议前程。” 他继承大位以来,对原本的朝廷旧臣接受度并不高,即便有所任用,也都是在他崛起过程中早早站队之人。就连魏元忠那种彼此错过,并没有什么正面立场冲突者也都是能不用则不用。 可是李昭德这个人又有些特殊,相王当国之际,李昭德乃是在朝第一辅臣,虽然不久遭黜,但身上残留的痕迹仍然非常明显。对于其人是用是免,对于世道也有着极大的标志性影响。 若是在三年前刚刚当国之际,李昭德便仍留朝中的话,李潼自然不会启用其人,甚至有可能出于政治方面的考量直接将之干掉。 不过当时李昭德远在岭南,君臣之间并没有当面相对的机会,也就避免了直接的冲突发生。如今李潼再想起李昭德,除了就事选才之外,也是希望朝廷政治风貌能够因此有所改善,不要再沉湎旧事不能自拔。 他这一次演武于骊山,除了宣威于中外,还就就是为了接下来的军事行动做铺垫与准备,进行早在三年前便有打算、但一直隐忍至今的深刻干涉吐蕃。 与吐蕃的这一场对线,不知会持续多久,接下来国中人物力量必须要进行一个整体性的倾斜,所以国中政治氛围恢复宽松和睦,也是一个必要的前提。 李昭德作为旧朝最鲜明的一个代表人物,能够在这开元新朝中再获任用、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这对广大时流而言无疑是一个极为正面的导向。 至于说启用李昭德会不会引起一些旧势力的死灰复燃,这也不必防禁过甚。如果君臣数年励精图治的兴治休养,尚且还承受不住一些贼心不死、招魂阴谋的冲击,那这几年也算是白过了。 大不了,食堂大总管徐俊臣再去大理寺上班。无谓为了这些隐患,去阻挠其他野中贤遗为国捐才效力的道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50 昭哉嗣服,绳其祖武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清晨时分,朝阳洒落大地,整个骊山都被覆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辉。而站在骊山山顶向下俯瞰,那画面更是恢宏壮阔。 骊山山势虽然不高,但因为坐落在渭水所冲刷出的关中平原东部,平地上高峰耸起,显得这座山峰挺拔奇峻,气势凌人,与西面几十里外坐落在龙首原上的长安城遥相峙望。 此时,骊山周边的原野到处都被大军营垒所占据,营垒内外所树立的旌旗甚至还要超过骊山上的林木,在晨风的吹拂下猎猎而响。 山脚下的唐军大营,主要分为六片区域,位于登山的御道两侧、左右各置一座大营,左边的大营为京营指挥司,右边的则是殿前司。 这两座大营中的将士们,便是如今守卫京畿长安以及宿卫大内宫防的中央禁军。而在这两座大营之外,另有四座大营分设于四方,则就是诸外州、边防入京演武的人马。 眼下演武还未正式开始,将士们都待在各自营地中,场面还没有变得热烈起来,但那不动如山的军势也是充斥在此方天地中,就连田野间都少有野兽游荡,天空中也不见飞鸟踪迹。 “禀圣人,内外参礼诸军悉已汇聚在营,只待敕书宣达,即可开始演武!” 再将山下诸营军簿汇总核计一番之后,刘幽求便再次登殿奏事。 此时李潼也早已经换上了一身轻便的明光铠端坐于朝元阁中,在接过中使递上来的诸军事簿略作翻看,然后便提笔轻勾,并微微颔首道:“可。” “圣敕启礼,内外诸军出营待命!” 中官闻言后便当堂宣敕,伴随这话语声,架设在骊山山巅的军鼓便轰然响起,鼓声如雷鸣一般,霎时间便响彻四野,鼓响一通后,山下四方军营中再响起洪亮的喝应声:“喏!” 千万众聚成一声,直接从山脚下传到了殿堂中,就连殿中的帷幕都被这声浪震颤起来,军势之壮可见一斑。 李潼听到这豪壮的万众回应声,一时间也是忍不住心潮澎湃,直从席中站起身来,望着殿内伴驾众人微笑道:“诸卿并诸蕃长宾客,可愿伴朕同行,入阵共观我唐家儿郎豪迈英姿?” 这一次骊山演武,朝中勋贵、臣员们到场有近百人,诸州朝集使们也有几百员,不过大部分都留在了山脚下的大营中,只有少部分人员伴驾朝元阁。原因也很简单,朝元阁这座道官实在容不下这么多的人。 除了大唐文武官员之外,诸边蕃君酋长等也有几十人到场。一些名称拗口、不太起眼的蕃部姑且不论,甚至就连李潼本就意有所指的吐蕃都有使员到来。 大唐官员们对于圣人的话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而那诸蕃长酋首们闻言后,也都忙不迭起身响应。无论他们各自的势力强弱、与大唐的关系如何,心里对于眼下大唐军队究竟力量几何也都充满了好奇心。 于是一众人便簇拥着皇帝陛下行出了朝元阁,宽阔的官道上早有内卫将士们列队于此,引来御马供圣人骑乘下山。 此时骊山周边诸座大营早已经是鼓角雷动,令旗游走,将士们忙碌的排兵布阵,等待圣人前来检阅。尽管此刻彼此间还有一定的距离,但那诸军调动的各种声音还是聚在一起形成一股近乎实质的压迫感,许多胡酋蕃使们行走在山道上,脸色已经隐隐变得有些发白。 很快,皇帝仪驾便抵达了骊山脚下。此处早已经架设起了大次御幄,御幄前旗纛高立、环设在高高的讲武台周围,而在讲武台里许之外,诸路大军已经层层叠叠的向四野铺开。 李潼行至此处便下马缓缓登台,由高台上极目四望,视野所及,尽是唐家戎甲。老实说,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二十多万人齐聚一处的画面,从此处讲武台向四野延伸,大唐将士们站队绵延几十里有余,天地虽大,但此刻武气冲霄! 饶是李潼也算见惯了大场面,可眼前这一幕壮阔景象仍然让他震撼有加,就连手臂都激动得隐隐有些颤栗,只是一手握拳、一手则用力的扶住自己的佩剑。 此时讲武台前陆续有统军将领策马而来,入前汇报整军完毕。 此次演武人员之繁盛,乃开国以来所罕有,所以整个调度指挥系统也是极为的庞大。在部伍的编制方面,中央禁军与外军也有所不同。 殿前司内卫六营统共只有人马两万出头,今次参与演武的则只有一万两千人,诸营各管两千,在选者俱为精锐悍勇之徒。 京营指挥司所辖人马要更多,达到了十二万人,三千人为一军,合有将近八万军众参与此次演武。 剩下的便是诸州团练与各边都护府、都督府等边军,以一万两千五百人为一军,各遣阵将一员、副将两员督领其军。各边人马入京参礼者,合有十一万之众,分成八军。 除了大唐本身的内外人马之外,还有诸蕃属胡部与诸边城傍之军,共有五万余胡人将士参与此次演武。 至于负责宣令调度的朝中臣员,则以宰相刘幽求为观礼使,在朝大将黑齿常之、王孝杰为左右副使,并有四名大将桓彦范、敬晖、田归道与陈铭贞为分路总管。 除了这数员节使、总管与圣人并立台上之外,在台下还有数百内外文武臣员分领营务军事,确保整场演武能够有条不紊的顺利进行下去。 如此恢宏广阔的一个场面,李潼当然不好站在台上呼声打气,且不说将士们听不听得见,身为一个帝王、站在台上脸红脖子粗的嚎叫,这画面也实在不够端庄威严。 因此登台之后,李潼在将诸军阵列场面观赏一番后,便对立在身侧不远处的刘幽求微微颔首。 刘幽求见状后便上前一步,向着台前所聚诸军管军将领们喊话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是以我华夏之邦不废武功,唐兴以来,武运昌隆,御极天下,无分华夷!三时务农,一时讲武。今皇帝陛下持符宣命,继统中兴,岁时已有三转。古礼所循,享国之本,于今夏盛集内外甲兵,告国告士,昭哉嗣服,绳其祖武。四方来贺,不遐有佐!运武于野,斯日拔舍,擂鼓、宣威!” 虽然更远处的将士们听不到刘幽求的喊话,但在台前众将则纷纷下马叩拜道:“臣等恭领圣谕,运兵讲武,宣威励士!” 随着这一番应答完毕,浑厚的军鼓声再次响起,诸军将官们也抓紧这最后的一点时间,继续整顿部伍,务求阵列整齐分明。 鼓声三通,中间又间隔一段时间,等到这警鼓声停止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而阳光也从地平线上跃升起来。 看到那架设在讲武台上的日晷投影刻度转移到了预定的位置,刘幽求便再作宣令道:“诸使各赴军观阵,肃则嘉勉,乱则刑训!优上者赐爵三品,劣下者枭首警众,速行!” 此令一出,讲武台前待命诸将官们也是又惊又喜。圣人当国以来,朝廷赐爵法度森严,爵位的获取也变得非常困难,非大功而不可得。眼下仅仅只是观军容阵列严整与否便能得赐三品县侯之爵,绝对是一大殊荣。 但跟这厚赏相对应的,则就是刑罚的严重,军容下劣者竟要人头落地!升官发财自然是人人乐意,可若糊里糊涂的将性命交代在此,那可真要欲哭无泪了。 因此台前众将心弦俱紧绷起来,一时间氛围沉重肃杀。而早已经任命好的检阅使员们在得令之后,便纷纷策马直入诸军阵列之中,将所观军容情况默默记下。 此次参与演武的内外诸军,既有从戎年久的精锐老卒,也有组建不久、仅仅只进行了一些基本军事操练的诸州团练,还有许多根本没有接受过大唐军事训练的诸胡酋私曲们,上限与下限都是极高。 在古代冷兵器时期,阵列是否严明、军容是否整齐,就是一支军队的组织与战斗力最直接的体现。若连最基础的这一点都做不到,那几十万人聚集在一次,非但没有威武可言,反而还是一种灾难。 因此这演武的第一项流程便是检阅阵列军容,且开出的刑赏之格也如此严厉。 诸使检阅部伍,在这绵延几十里的大军阵列当中穿梭游览,又用去了小半个时辰。太遥远的距离,台上君臣们与那些观礼的胡酋宾使们是看不到军容具体如何。但是直接阵列台前不远处的京畿禁军部伍们,则是站姿标挺,全无涣散摇摆之态。 眼见到这一幕,且不说讲武台上君臣感想如何,那些班坐在讲武台后方的诸胡君长酋首们脸色则就是忍不住的惊异流露。别的不说,单单这一份令行禁止的军容风貌,便让人心生敬仰、乃至于隐隐有些惧怕。 时间悄然流逝,检阅军容阵列的使员们陆续返回,并将自己途行所见军容诸种详录整理、汇报上来。而刘幽求等观礼使则凑在一起,再将上百份的奏报梳理校对,形成一个最终的结果,递交到已经落座御床的圣人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51 优上赐爵,劣下枭首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眼见到圣人抬手接过那记录着检阅结果的奏书,台前诸管军将领们无不深吸一口气,心跳陡然加快起来。至于讲武台后方诸观礼之众,这会儿也都忍不住将头探向前方,对于结果也充满好奇。 李潼坐在御床上将这结果浏览片刻,然后便抬手执笔在卷中勾划一番,继而便着中使将文卷再次递回到刘幽求手中。 “鄯州司马郭知运、殿前司内卫中郎将李阳、姚州都督府司马王晙、西州司马阿跌延丰、西河军使安成贵,此五员治军有方、阵列严整,论为功臣一等,各赐三品爵禄,中书拟敕、吏部司封,授书为信!” 刘幽求接到圣人的批示之后,便当众宣读了出来。台下众人也都敛息凝神,认真去听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被点到名字的这五人,有的正在讲武台前待命,有的则仍在阵营之中约束部伍。在场者听到自己获此殊荣重赏,无不喜极忘形,惊愕片刻之后,才忙不迭入前叩谢恩典,继而便大笑着蹈舞起来。至于仍在阵伍中的,自有使员策马飞骑传告喜讯并将人招至台前,到场之后,也都惊喜有加,再拜蹈舞。 看着讲武台下蹈舞几人,李潼嘴角也忍不住流露出了笑意。 郭知运与李阳自不必多说,前者是他在陇右亲自挖掘出来的开元名将,后者则是早早便投身于故衣社中,心腹中的心腹,万军当前给此殊荣,既是他们努力争取来的,也是为了犒奖他们过往的功劳。 至于来自姚州都督府的王晙,也是开元时期一个大手子,既有大败吐蕃的事迹,又长期担任安北大都护与朔方道大总管,是与突厥对线的一名悍将。 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眼下王晙仍然在任川南地区,并且是安南都护府与川南军伍入京参礼的行军总管。由于朝廷眼下还未大用武与川南和安南地区,所以两镇兵力也有限,索性并作一路入京。 这三员唐将得授殊荣,也的确是因为治军有术、军容严整。至于两员胡将,西州司马阿跌延丰乃朝廷眼下正在有意扶植的回纥阿跌氏酋长,所部回纥军士辖于安北都护府,老实说军容并不如何可观,是被李潼有意提拔显用。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另一名胡将安成贵,听名字就知道乃是昭武九姓的胡人,其所任西河军使也算不上朝廷正式的官职,而是西河行社雇佣军们的头领。 西河行社这些胡卒们近年来一直待在东北,受安东都护张仁愿这个狠货统率,也被收拾的服服帖帖,单单军容以论,居然还要胜过许多正规唐军营伍。由此也可见这世上没有改造不好的劣种,如果有,那还是收拾管教的太轻了。 今日参礼的朝臣数量本就不少,中书、门下两省包括吏部司封官员也都在现场,随着刘幽求将圣意公布出来,自有相关的官员们拟制宣发,当场便给予了这五人三品的开国县侯爵书。 且不说大唐文武官员们的欣喜与艳羡,那些观礼的胡酋们眼见这一幕之后,心中也都各生思量。尤其是那吐蕃的使者,脸色变化尤为明显。 不同于其他诸胡势力,要么是大唐的藩属、要么干脆就是内附寻求庇护,吐蕃作为西方强国,那是曾经在正面战场上大军交战、连续几次击败大唐的强大势力,与大唐是平起平坐、分立东西的对等关系。 所以这吐蕃使者在席中也长露矜傲之色,实在看不起周遭一众杂胡酋首们。 这一次入唐,吐蕃使者除了观礼之外,还担负着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窥探一下眼下的大唐实力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以及这一次在其京畿之地盛演军事究竟意欲何为,究竟是不是剑指他们吐蕃? 虽然自从开元元年双方恢复通使以来,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双边关系与互动氛围还算良好,否则大唐国中举行演武军礼,也不会派人去通知吐蕃,吐蕃也更加不会派遣使员前来观礼。 但就算邦交关系有所缓解,吐蕃君臣们也并不会天真、或者说甘心就这样和平的相处下去。别的不说,眼下大唐一只手还插在距离吐蕃本土极近的东域地区,且那所谓的西康国已经被大唐经营的有声有色,看着便让吐蕃人心里堵得慌。 这种感觉,就像是早年间吐蕃攻灭吐谷浑、并直接威胁到大唐的陇右与安西给大唐君臣所带来的冒犯感那样,而且甚至还要更加严重。 毕竟吐谷浑早年还存在的时候,也仅仅只是大唐的外蕃属国,并不属于大唐的州县疆域。可是东域之地早在松赞干布时期就已经被吐蕃所兼并占领,并正式成为吐蕃四茹之一。 而且大唐谋夺东域的方式也让人有些接受不了,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仅仅只凭着插手吐蕃内部权贵的矛盾纷争,不独将东域占领,更将他们的高原之花纳入私帷之中。 因此直到现在,吐蕃权贵老少们对此仍是耿耿于怀,想起来就要咬牙切齿,老人们羡慕贪婪西康越来越富庶,年轻人们则怨此夺妻之恨,可谓是同仇敌忾,心心念念要与大唐必有一战! 吐蕃使者到场之后,已经深深为大唐的强大组织力感到震撼。虽然说他们吐蕃也有能够动员几十万大军的强大国力,早年间更是在青海连连的以多胜少、击败来犯唐军。 但吐蕃所谓的几十万大军与大唐还是有些不同,吐蕃每有征战,那是男女老少全都编入行伍,大军开拔到哪里,便在哪里设帐游牧,胜则皆大欢喜,可若一旦败了,那便要输个倾家荡产,许久都恢复不过来。 特别眼下国中顽疾难除,更让吐蕃没有足够的力量征发调动出几十万人马。 当然,立国于高原上的吐蕃自有天险之利,大唐虽然征发组织力够强,但想要将几十万大军统统派上高原作战,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的。而且高原地理气候自有其独特性,吐蕃占据着地主优势,其实并不怎么畏惧唐国大军直接入侵本土。 但高原独特的地形对吐蕃而言虽然是一大优势,同时也是一个劣势,那就是吐蕃本土的潜力实在有限。松赞干布时期,还能凭着统一高原的战争红利建立起强大的政权。而在松赞干布之后,权臣禄东赞父子更是积极的谋求走出去,吞并吐谷浑、染指安西,同样发展的有声有色。 可现在噶尔家族已经成为了威胁统治的一大毒瘤,吐蕃向外扩张的步伐也因此停滞不前,单凭高原本身的潜力,实在不足以维持统一政权的庞大内耗、同样也满足不了国中权贵们日益旺盛的贪婪诉求。 所以,吐蕃虽然不怎么担心大唐直接入寇其本土,但却害怕大唐恃其强大国力与威慑力、围绕高原四周建立起一个牢固的封锁网。一旦不能再继续向外扩张,单单耗下去都足以把吐蕃耗得分崩离析。 当看到大唐皇帝重重犒赏的几名将领官职与身份时,吐蕃使者心里便是一突。他既然入使大唐,对唐国事务自然也颇为精熟,能够看到许多内在的逻辑。 这五名受封的将领中,除了一个远在西州的阿跌氏吐蕃不甚了解之外,像陇右的郭知运、以及出身九曲杂胡的安成贵,都与青海有关。 特别是来自姚州的王晙,更触动到吐蕃使者心中的敏感之处。大唐少皇治国井井有条,他们的赞普自然也不甘落后,在国中整顿军务、收拾人情也是忙得不亦乐乎,虽然北线因为噶尔家族的存在而扩张受阻,但赞普也并没有放弃对外扩张的打算。 毕竟吐蕃国情不同于大唐,关起门来休养生息只会越养越虚,只有打出去、以战养战,才能壮大自身,同时掩盖一部分国中的纠纷矛盾。 因此国中已经商讨多时,准备要向川西南的南蛮六诏出兵,占据那里的土地,收编那里的蛮民。适逢大唐遣使通知国中将要盛举军礼,所以赞普暂时按兵不动、派遣使者入唐窥探动静。 吐蕃既然图谋南蛮之地,对于大唐的边防策略自然也有深入了解。大唐虽然在秦岭以南也有经营,但仍止于蜀中之地,更向南方的姚州则并未重点经营,甚至那里的蛮部还时常会有抢劫官府的恶行,大唐也只是遣使训斥谴责,并没有直接派兵报复。 正因如此,吐蕃君臣才觉得有机可趁。可他们这里刚刚起了心思,却没想到大唐皇帝转头就在这样盛大的典礼上褒扬常年不受重视的姚州官员,这自然让吐蕃使者惊疑有加,心情也变得忐忑起来,怀疑本国的图谋已经被泄露出去并为大唐所探悉。 但不论这吐蕃使者心中感想如何,眼下他身在大唐军礼现场,也只能将心中的惊疑杂念按捺下去,坐在席中继续观察。 此时的讲武台前,在经过了五人受赏封爵的短暂欢愉后,很快气氛又变的紧张起来。既然已经做出了奖赏,那接下来自然就到了惩罚的阶段,究竟谁会这么倒霉要被砍头祭旗,那些刚才没有被点到名的将领们也都心慌不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52 取尔首级,彰我刑威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讲武台下万籁俱寂,人人都在竖耳倾听,等待刘幽求宣读出处罚的名单。 但刘幽求却并没有直接将书令上的内容读出,而是先肃容沉声道:“国家养军,费功疾甚。三军之众、万人之师,张设轻重,在于一人,是故凡所任选,不可不察。君上威权递授,若典军不善,则上负君王、下负黎万,留隙与敌,遗害与国,罪恶之大,无可赦囿!皇王二宝,在赏与刑,令出即行,不容更改!” 众人听到这一通警言,心中再次一凛,而刘幽求也不再浪费时间,展开书令大喊道:“天山县令伏帝匐,治军无术,阵列散漫、营卒无状,论为最劣,出班受刑!” 闻听此言,讲武台前众将官们大多数都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感到庆幸,与此同时,也好奇于那唯一被点名受刑的倒霉蛋究竟是什么人。 这名字一听就是胡将,但朝堂内外掌兵者虽然不乏胡将,却没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而能够在这样的典礼场合中被点名受刑的人,自然也绝不会是什么普通人,因此众人纷纷左右张望的寻找起来。 这时候一名年轻的胡人将领从班列中疾行出来,神情惊恐仓皇,扑通一声便跪在了讲武台前,口中大声喊道:“恳请圣人法外开恩……臣所部卒伍应征入朝,但卑鄙之众、不堪教化,唐家军令旗号委实不熟!臣、臣父子伏领恩命,恭事北疆,向来不敢忤逆丝毫,恳请、恳请圣人垂怜,留臣一命……” 就在这胡将伏帝匐哀声乞饶的时候,班列中几名胡人将领、包括讲武台后观礼的一些胡酋们也纷纷行至讲武台前,为这名胡将说理求情。 李潼端坐于讲武台上,眼见到这一幕,眸光略作闪烁,对这些求情声概不理会。而刘幽求则垂首望着众胡酋胡将们正色说道:“唐家用武、凡有征召,无论华夷之士,俱物料给犒,从无刻薄之征。用命给功,俱是一体,今日刑赏置此,量给更无内外之判。尔等群众声援,莫非是要悍拒我主命令、乱我章轨军法?” 讲武台前众胡酋胡将们听到这话,脸色也都纷纷一变,旋即便有数人直接告罪而后退回原位。那伏帝匐眼见这一幕,神情不免更加绝望。 正在这时候,刚刚因军容严整而受封开国县侯的回纥人阿跌延丰也阔步行出,先向讲武台上叉手施礼,然后又指着伏帝匐怒声道:“小子住口!旧年我回纥之民艰难谋生漠北,屡遭突厥余孽寇掠加害,几不能活。 幸在天唐主上仁恩推运,遣员至于漠北荒凉之境,召我苦难民众南来安置,并赐我诸部附于河曲休养生息。若无此恩义,部伍不存、性命难保。再造之恩,人间无过此大,你父子又有何样显功可夸、能够立身于天意王法之外?” “阿跌氏贱奴,你要借刀杀我?不怕我父举尽部卒、为我报仇?” 生死攸关时刻,那伏帝匐本就慌乱至极,待听到世仇阿跌氏竟然选择在此际落井下石的进言加害,不免更加的口不择言,指着阿跌延丰便破口大骂。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而当其人骂出这一番话后,原本一些仍然留在讲武台前、还在试图搭救的河曲胡酋们心中便是长叹一声,继而便忙不迭各自退开。 “行刑!” 刘幽求听到这话后,脸色也是顿时一沉,挥手喝令道,自有甲员上前将那仍在挣扎不休的伏帝匐给卸甲并押赴刑场,接着便手起刀落,一腔血水喷涌出来。 等到伏帝匐首级被送回讲武台前,刘幽求在向圣人稍作请示后,然后才又面向众人,语调冷厉道:“河曲非化外之邦,自有王法威令绳之!无论内外何者,敢有恃强扰乱、干犯国法者,朝廷必誓师讨之、绝无纵容!” 诸胡酋们听到这一番话,神情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原本契苾明之死本就让他们好奇未来河曲局势走向如何,大唐朝廷对彼境的管控是更放宽松一些,还是变得更加严厉。 而朝廷也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太多揣测与活动的时间,直接用回纥药罗葛氏首领嫡子的人头向他们进行宣告:契苾明虽然死了,但朝廷管控河朔的决心与态度却不会更改,谁若心存乱志、有意试探,则必强刑诛之! 如此强硬的态度表达,老实说也的确让河朔方面诸胡酋们倍感不适。回纥虽然已经遭到了拆分,但哪怕仅只药罗葛一部,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这样一个强大部族的首领继承人,竟被大唐朝廷说杀就杀,也实在是让人忍不住心生一股兔死狐悲的悲凉感慨。 当然,除了这一点不适之外,倒也谈不上其他的共情。诸多胡部分享地域之间那数量不多的资源与物产,彼此间本来就存在着极为深刻的竞争关系。眼下大唐立威所选择的对象还仅仅只是药罗葛氏,这也让他们心里暗暗松一口气,并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念头浮现出来。 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未必不懂。可若回纥真的与大唐交恶反目,拿屁股想他们也知道自己该要站在哪一方。没看与药罗葛氏同属回纥一源的阿跌氏都已经选队站立,他们这些关系更加疏远的别部人马当然要站的远一些,以免被崩了一身血。 且不说河朔方面诸胡酋的想法如何,原本还一脸忧色的吐蕃使者见到回纥入朝参礼人员被下令斩杀后,心情顿时好转起来。 看这样子,大唐是打算深刻整理河朔方面的秩序,而暂时并没有西顾的意图。刚才多名胡酋起身为那倒霉蛋求情,虽然最终也没有改变这一结果,但可以猜想大唐君臣行事如此跋扈,必然会让许多胡部势力心生不满,乃至于生出对大唐的离心。 如果河朔方面真的有兵灾闹乱起来,只怕不是短时间能够平复。大唐国力被牵扯在河朔方面,这对他们吐蕃而言自然是大大的有利。 只不过由于此前与大唐的交锋都是噶尔家族在主持,使者虽然对唐国事务多有精熟,但却还没有达到远及河朔的程度。 虽然眼下略有所见,但由于缺乏对河朔形势的深入了解,这吐蕃使者也不敢就此轻率的做出最终判断,心里隐隐生出一个想法,要在典礼结束后、趁着觐见的时候试探一番。 回纥的伏帝匐受刑枭首之后,其所率部伍自然便也退出了接下来的演武,由京营指挥司暂作督管,等到回纥遣使前来交涉,再考虑是否归还。 若是在别的场合,自家首领主将被这么不由分说的抓起便杀,那两千多名回纥部卒多多少少是要闹乱一番。可是眼下骊山周围豪聚大军二十多万,实在不是能够随便撒野的地方。 因此当消息传入阵伍中时,这些回纥将士们尽管心中充满了悲愤,但也都不敢放肆,唯是乖乖接受大唐的安排,缴械卸甲之后离开了演武现场,被临时安排在了渭水河谷一处封闭的营垒中。 检阅军容完毕,奖惩各作实施之后,演武继续进行。除殿前司内卫诸营仍原地留守讲武堂之外,其余诸营人马要次第从讲武台前通过,更换各自阵列营地,并且在旗鼓军令的指引下,摆设出各种攻防军阵,以供圣人继续检阅。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鼓角声,以及各种旗号的指引,原本肃穆如山的演武现场顿时就变得热闹活跃起来。率先登场的是两万轻骑兵,将士们各着皮甲、持刀挎弓,在讲武台前开阔的原野上盛演离合变阵,一时间铁蹄声如风雷一般不绝于耳,尘土漫天飞扬。 作为农耕为本的大帝国,中原王朝在骑兵机动力方面较之周边以马背为家的诸游牧势力们并不占优势。但这并不包括大唐,特别是在国力鼎盛的安史之乱前,大唐无论是优秀的骑兵兵员,还是所拥有的战马,都要不逊于、乃至于超过周边诸胡势力。 正因为拥有如此强大的机动力部队,所以在安史之乱前,大唐国势豪壮、四面出击,制敌于其国门之内,少有战争发生在本土之内。 当大唐骑兵们在讲武台前纵横离合、急变战阵的时候,看台上那些胡酋们也无不面露惊容沮色。 这一次入唐观礼,观察大唐的骑兵力量如何,也是他们的重要目的之一。甚至可以说骑兵力量强盛与否,就决定了他们之后是对大唐更加恭顺,还是要潜怀阴谋、挑衅大唐边疆秩序。 眼下的演武场上,大唐骑兵们来去如风、变阵灵活,足见御术之精良,战法之灵活,甚至都远远超过了他们各自部伍的水平。 虽然说游牧民族生来便精学骑射,但并不是上得马、开得弓就是一个合格的战士。事实上大部分的游牧部卒们都缺乏基本的军事素养,较之于农耕三时耕作、一时讲武的生产与操练节奏的安排,游牧需要耗费更多的精力与体力。 尽管游牧生活能够给他们提供更多合格的骑士、组建部伍的成本更低,可战争终究不是骑马游行,一旦遇到训练有素的大唐精骑,数量上的优势对胜算的增加效果并不大。所以在初唐时期,往往会出现几千破数万的辉煌战绩。 当然,诸胡也并不是没有训练有素的职业甲兵精骑,但想维持这样一支军队的成本同样不低,这显然不是一般的胡人势力能够做到的。 游牧生活所生产的资源单一且不稳定,让他们不能持续有效的进行军事建设的投入,只有在外力介入不足的情况下,斗蛊一般逐渐蚕食掉周遭势力相近的同类,才能获得更大的抗压能力,并拥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53 武运昌隆,威临天下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大唐轻骑们万马奔腾的演武场面,虽然让在场观礼诸胡酋们颇感震撼、自认不及。 但这份冲击总体上还没有超出他们的认知范围,这自是大唐国力强盛的一个体现,在这些胡酋看来,如果他们也能进行足够的投入,同样也能组织起一支战斗力极强的精骑部队,规模上或许比不上大唐,但单兵战斗力不会逊色太多,甚至还可能超出。 至于吐蕃的使者,嘴角则已经流露出几分自矜之色。不同于其他胡酋们可望而不可及的感慨,他们吐蕃眼下就已经拥有了这样强大的底蕴与力量。只是由于周边环境的封锁,让他们吐蕃铁骑还未能冲下高原,肆意驰骋于诸方。 在经过半个时辰的变阵演练之后,诸轻骑部伍远奔到渭水沿岸的营垒暂作驻扎休整。而接下来登场的,则是刀枪盾兵的步兵编制。 伴随着急促的鼓点声,演武场外围同样马蹄雷动,虽然名为步兵,但同样也是用马匹投放到演武场上。策马行至演武场中规定的地点之后,诸兵卒们便快速的下马披甲整装,并在两通鼓声之后完成了装备的整理与阵列的编排。 两万五千名军士分作两方,各自结阵,奇正相杂,当各自阵势摆开后,便开始了相冲互攻。营旗招展、龙蛇游走,各种巧妙的战阵变化,都在这一方天地间灵活上演。 这一次,观礼诸胡酋们神情就变得更加不自然了。如果说在骑兵交战中,他们或还能凭着游牧民族生来具有的优势稍争长短,那么在步兵作战当中,则就完全的处于下风了。 大唐步兵还有最无赖的一点,那就是机动力同样不弱,充足的战马可以将他们快速的投放进战场中去,通过随军游弈骑兵的配合包抄,限制敌人的活动范围,迫使他们下马进行步战。 而在从贞观时期便开始的对外征战中,一旦敌人被逼迫到需要下马作战,则就意味着一面倒的屠杀正式开始了。在野外战场中的聚合对战当中,周边还少有对手能够跟得上大唐军阵的变化与威逼。 战阵中的聚散配合已经不够灵巧,而讲到军械武装的配给,则就是更加的不如。单单战场上这两万多步卒兵种们便人人被甲,刀剑锋芒在阳光的照耀下摄人心魄,而且还有杀伤力更加强大的强弓劲弩配合杀敌,只是在这演武的过程中并没有呈现出来。 在眼见到大唐步兵部伍的战阵变化后,吐蕃的使者神情也微有异变。作为周边为数不多在正面战场上接连几次击败大唐的强大政权,吐蕃人心中自有一股傲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单就单兵的军事素养与作战能力,吐蕃军队其实是比不上大唐的。 像早年吐蕃与大唐的承风岭之战,大战前半程在大论钦陵的精妙指挥之下,吐蕃已经连胜数阵,并且已经将大唐的主力军队为捆在了地势极为不利的承风岭一带。 可就是在这样优势明显的情况下,大唐的黑齿常之仅率五百敢死之士夜袭吐蕃大营,竟然逼得吐蕃十数万之众军溃拔营而走,使得被困在承风岭的大唐主力军队得以脱离战场、退回陇右。 类似的例子仍有不少,许多时候往往吐蕃的军队借助地利与兵力的优势,对战场上的唐军形成极大的压迫,但却每每被小股精锐唐军逆风翻盘。 勇而不巧、众而不精,这也是吐蕃在与大唐交战中所显露出来极为明显的短板,以至于除了大论钦陵这种应变能力极强、战术指挥又精妙绝伦的名将之外,吐蕃其他将领在与唐作战中,极少能够取得辉煌大胜。 步兵的阵势演变、模拟交战结束后,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接下来便不再有大规模的军队入场,而是换成了小股精锐、特殊兵种的演练。 在这些军种正式上场之前,又有数千名工兵各携器物材料,在演武场各个区域布置起了特殊的场地,用以更加直观的表现出这些兵种的特性与杀伤力。 在场地布置完毕后,率先登场的便是重装的陌刀兵。足足三千名陌刀兵被战马运送到演武场上,各自整装披甲之后,便开始排墙而行。而在他们的前方,则竖立着上千个的木桩定靶,皆覆两重战甲。然而当这些陌刀卒们排墙行过时,陌刀挥起,刀落靶断,几乎没有形成任何阻挠。 看到演武场上这一幕,台上的李潼也是忍不住的眉飞色舞,而在听到后方观礼席上诸胡酋们近乎整齐如一的倒抽凉气之声,他脸上的笑容便越发的明显。 陌刀兵并不是什么新军种,在早年的对外战场上便屡有投用。但人的记性不好、忘性却大,好了伤疤忘了疼乃是惯性。而且陌刀兵杀伤力虽然强,但造价却是极为高昂,且对兵员个体素质要求极高,远非普通军卒能够胜任。 过去三年多来,朝廷自有专人负责打制陌刀兵的武装,并于内外诸军之中挑选力士操练,加上原本所拥有的部伍与库存武装,到现在也仅仅只拥有三千出头的陌刀军,而且其中有一半都派驻边疆诸镇,作为战略性的武装配备。 至于眼下演武场上这三千陌刀军,只有七百多是真的,其他都是木漆仪刀的样子货。至于观礼那些胡酋们信还是不信,李潼并不甚在意,你如果信了,老子的确没有那么多,你如果不信,那就拿刀劈你脑壳。 众人还没有从陌刀阵的威慑中恢复过来,演武场上已经又换了新的军种。这一次是刀车战阵,五十人一队簇拥一车,虽然言为刀车,但事实上大车上所载军械种类极多,既有刀盾,又有长槊,还有强弩、巨锤以及破甲锥等等器械。 这样的一座刀阵,就相当于一座移动的堡垒,可以投放在普通的步卒战阵中作为补给点,又可以单独安置在险关要塞处,当险据守。 车兵也不是大唐军队的首创,气吞万里如虎的宋武帝刘裕便曾依托战车摆设却月阵,大破数万鲜卑骑兵。而在当下这个时空中,东北的奚人同样也有车兵这一兵种存在。 眼下大唐刀车兵所用的战车,就是由奚人负责打制入贡。不过奚人虽然擅长造车,但别的军械器物却并不擅长打制,对铁器的铸造水平甚至还比不上契丹。大唐在得到奚人进贡的战车后,于此基础上再作战术调整,如今的刀车兵较之奚人车兵已经大为不同。 从这个角度而言,也难怪后来奚人会和契丹人搞在一起,相爱相杀几百年,最后走上来狼狈为奸的道路,彼此成就,达到了一个族运高潮。 “臣贺大唐武运昌隆,圣人威临天下,群徒莫敢有忤!鄙技不珍,能补军国之大用,臣合族男女老幼俱因此为荣!” 当这刀车兵阵行过时,讲武台一侧突然响起一个洪亮的祝贺声,李潼转头望去,便见到观礼席中奚人首领李大酺那圆滚滚的身形正从席中滚出来,再作拜礼,然后便手舞足蹈起来。 看到这一幕,李潼也是一乐,抬手指了指仍在蹈舞的李大酺笑语道:“饶乐都督忠君体国,力资国用,可嘉可赏!进爵一等,有司督办!” 李大酺闻言后更是惊喜有加,舞动的更加欢快起来,甚至原地跳起了胡旋舞。只是看到这一幕,李潼莫名就想到了安禄山,觉得有机会还要是要剪除一下奚人的实力,只不过眼下仍是笑语嘉勉,着员将之导引归席。 演武继续进行,从清晨开始直至傍晚。而在演武的过程中,朝廷也并没有因为诸胡酋宾客在场观礼而有所藏珍,除了兵员规模与各种战争素质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之外,各种杀器与战术的升级也都显现出来,有的甚至还刻意的进行夸大。 大国气象,所谓的韬光隐晦没有什么意义,只有将肌肉臂膀摆在台面上来,才能拥有足够的震慑力。虚虚实实,让人真假莫辨。 虽然说真正的对手是震慑不住的,只能在战场上见个真章。但对于一些首尾两顾的摇摆骑墙派,这种程度的震慑便能收到极为明显的效果。 李潼从不小觑对手,也并不觉得能够轻松解决吐蕃这一危患,无论是青海还是川西,都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所以在开战之前,他要尽量保证大唐的羁縻秩序能够有所加强,持续运作下去,免得在与吐蕃的交战过程中再生波折。 诸胡畏威而不畏德,以求和之心拉拢,换来的只会是更加的蠢蠢欲动。而以强不畏战的姿态缔造秩序,才能换来一个相对稳定的战略环境。 今天的这一场演武,仅仅只是一个开场,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里,大唐内外大军还要进行各种操练对演。傍晚时分,诸军各自归营,而李潼也并没有再返回骊山上的别宫,就在山脚下的御幄中暂留下来,赐飨今日表现出色的将领与随驾观礼的诸胡酋首。 宴会结束之后,李潼也并没有急于休息,而是让人将李昭德请入帐中,准备深谈一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54杞人忧天,狂念徒劳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过了一会儿,李昭德便在中官引领下行入了帐中,入帐后弯腰垂首并恭声道:“臣昭德、拜见圣人,未知圣人夜中召见,有何垂问?” “李相公不必多礼,暂且入席安坐。” 李潼在席中站起身来,对李昭德笑语说道,同时也仔细的观察了一下这老臣,然后便察觉到李昭德须发俱已染白,模样看起来较之此前归朝时还要更显苍老,心中不免更是一叹。 久在权势中人,一旦权势不复而清闲下来,那就会苍老得非常迅速。关于这一点,李潼在他奶奶、以及数名老臣身上都有所见,眼前的李昭德也未能免俗,可见生人际遇对人的形容气质影响之大。 李昭德闻言后便也不再拘礼,入席中端坐下来,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低眉顺眼的样子较之往年那一股张扬强势更是判若两人。 看到李昭德这副模样,李潼又忍不住感慨道:“旧年少愚入世,常感情势纷繁、应接不暇,战战兢兢,且学且行。李相公立朝忠骨、唐家老臣,窃有察颜观色,与我更是人道良师。故事有喜有憾,唯念余年仍长。却不意今日再见,相公鹤发霜浓,让人陡生人事恐不相待之惶恐。为君之道,我亦潜行,得治与否,尤需老臣端详斧正,为国为我,还请李相公善待此身啊!” 李昭德听到这一番话,脸色有了一番比较明显的变化,忙不迭再从席中站起并垂首恭声道:“圣人谬赞,昭德实在愧不敢当!虽食禄岁长,但愚计误国、罪大难辞,能苟活人间,已是天恩宽恕,实在不敢有功德自诩之妄念……” “匡正辅佐,是为臣的本分,李相公行迹不可称邪。唯继统兴邦,非庸俗能够胜任,我也只是勉力行之。” 李昭德心中这一份挫败与尴尬,李潼自然能够有所体会。旧年神都革命,除了他这个恃着宗室身份反复横跳的家伙之外,李昭德可谓是朝中拨乱反正的第一功臣,同时也曾是他四叔朝中的第一权臣。 也正因此,眼下的李昭德也更加的失落颓丧。除了权位不复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半生正色立朝、孤忠唐家的这一份苦心,随着局势的进一步演变,被事实所证明全无价值。跟其他唐家老臣相比,他所承受的可谓是双重打击,过往有多用心、努力,眼下则就有多失落、尴尬。 从感情上而言,李潼对李昭德眼下这份心境是颇有理解。但是身为一个帝王,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又要更加深刻,便觉得李昭德这种心态很有问题。 所以在稍作劝告勉励后,他便又正色严肃的说道:“鸟兽鱼虫,各有所忧。生人立世,各有所虑。主妇忧于柴米,姬妾恐于色衰,各忧所业、各患所持,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如杞人忧天,因此伤神毁形,这既是一种徒劳,也是一份狂念,李相公敏锐练达,应知所指。” 李昭德听到这话后,脸上的颓丧之色顿时有所收敛,侧步于席外作拜道:“圣人警言如鞭,策臣顿悟。臣执迷于旧丑,几至忘我,愚钝自误,诚是厌态可笑,大负圣人恩义所施……” 听到李昭德的回答,李潼脸色才略有好转。他的意思也很简单,那就是他四叔当年上位自有其法礼依据所在,而绝非臣员们拥立推举的结果。选择了他当然更好,即便选择了他四叔,也是恪守了臣节本分,算不上违背道义。 可若因此而过分的耿耿于怀,这种心态就不对了,你们只是唐家的臣员而已,天命在谁、并不由你们决定。可以维持一个谦恭知错的态度,但如果将相王与相王朝廷当作毕生功业意义所在,那就不对了,相王代表不了社稷天命所归,而相王的朝廷旧臣,也决定不了天下大势走向! 李潼这么想并这么说,也并不是吹毛求疵,对于李昭德无论是重新启用、还是继续闲置,这样的原则性问题一定要划分清楚。若李昭德仍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那李潼可能真的会让他夙愿达成。 李昭德的回答,李潼还算满意,姑且不论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还是言不由衷的乞命之辞,终究还是要通过后续的表现,才能决定君臣关系日后走向如何。 等到李昭德再次退回席中坐定,李潼才又继续说道:“今夏会武于骊山,乃新朝以来所布设之盛礼大事。所以使员骚扰,召李相公同来见证。今日相公亦在场观详,不知可有斧言相进?” 李昭德听到这问题,脸上便流露出沉思之色,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圣人立事,开创革新,臣久离京畿,不涉省要,所观诚是雄阔,所见则难免浅薄,强论则流于偏颇……” 经过这数年的世事浮沉,李昭德性格的确改变了许多,若是往年面对这样的问题,不论自己了解是否深入,开口便会陈述自己的看法。可如今,他变得沉稳起来,不再急于发表自己的意见,更不觉得自己可以在任何事情上指指点点。 听到李昭德如此回答,李潼不免又皱起了眉头。 如今的李昭德虽然老态十足,但实际的年龄并不甚大,出身关陇名门,仕途可谓一路坦荡,早在武周一朝跟武氏诸王斗法的时候,也才四十多岁、年富力强。如今也是五十多岁,还未满六十。 这也是李潼打算重新启用李昭德的原因之一,类似魏元忠等年龄已经太大了,即便发挥余热,政治生命也已经将近尾声。与其再将他们引入最高决策层中、接着便要面对老病等不可抗力给朝廷政治带来的影响,不如让年轻人提早上位,让朝局变得稳定下来。 可现在李昭德的政治生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且多年磨练、资历深厚,无论用于内外,都能继续为社稷尽力许多年。 不过李昭德也并非完人,其人最大的缺点就是那过分强势的性格。过于争强好胜,不独同僚们受不了,皇帝也受不了,而李昭德最终也是毁在这个性格上。无论是原本历史上被处斩于南市,还是当下这时空里被流放在岭南,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不过这一次相见,李昭德性格改变许多,甚至可以说是走进了另一个极端,垂头丧气、全然没有了往年的风采。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过于强硬诚然让人有些受不了,不过眼下这幅近乎自暴自弃的样子,也让人担心其人是否还能当大用。略作沉吟后,李潼才又开口说道:“新旧不同,大计确难深论。那就说一说时务几桩,凉国公陡然辞世,朔方无有良臣当镇,这也是眼下朝廷颇感困扰的人事问题,李相公于此可有什么献策?” 李昭德听到这里,身躯陡地一直,下意识的抬头望向圣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其实今次被从邸中招至骊山,他已经隐隐猜到圣人可能有再将他重新启用的意思,不过李昭德对此并没有太强的热心。 一则是旧事催磨、的确有些心灰意懒,二则他如此尴尬的身位处境,入朝之后难免会有许多人事纠纷缠身,特别如今相王丧期将要结束、诸子归朝在即,自己于此时入朝,一旦在待人接物上稍失谨慎,便极有可能卷入更复杂凶险的纠纷中去,实在是祸福难料。 甚至李昭德不无忧怅的想到,圣人选择在此时将他重新启用,可能就存了一些不可道于外人的心计。所以入帐以来,他所摆出的这幅态度,也有几分刻意的成分,也是不希望因自己一身而搞得朝局再次变得诡谲起来。 可现在听到圣人直接向他发问朔方事务,李昭德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失偏颇,圣人非但没有将他引入朝中作弄阴计的打算,而且还有意将他派驻外镇、离开京畿这是非之地。 一念及此,李昭德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变化,身躯端坐起来正色说道:“朝廷近年所施边计,臣亦多有阅得。旧用凉国公,才性之外,也颇有出身的借重。以夷制夷,虽能不失大体,但长久此用,也难免更纵胡性。 朔方本我大唐固有之领疆,太宗文皇帝、天皇仁恩推广,所以圈地养胡,然我中国自有国情深在,士农工商井然有序,分土存立之民若不耕不工,或一时律令绳之,国强则无扰,但终究不能化于中国人情,久则必为祸患。概其衣食料物,自有邪途寻得,日常感恩领惠、终究不出官门……” 刚才一番接触,李潼对李昭德已经隐隐有些失望,心里打了一个叉号,随口问上这么一句,也没有报太大的期望,只是人都来了,索性问上一句然后死心。 但当他问出这一问题后,旋即便发现李昭德仿佛换了一个人,对于朔方问题侃侃而谈,许多观点都扎实成熟,显然不是片刻间能够组织起来,可见相关的思路,必然已经在心里酝酿思忖许久,而且许多想法都与自己不谋而合。 除了对李昭德态度转变略感欣慰之外,对于其人能有这样的见识,李潼也不感到意外。李昭德几次拜相,更曾有过权倾朝野的风光时刻,而朔方作为大唐最重要的边防地区之一,其人对此有着通盘且深刻的了解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李昭德态度的前后不同,略作思忖后,李潼便也有所了然。对此他倒也并不反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人之常情,李昭德际遇跌宕此番,若还不能对人事心存敬畏,那也真是强直的近乎愚钝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55 天不弃我,君不弃我 李昭德这一开口陈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虽然其人对朔方最新的局面还有些不甚了解、以至于偶有一些观点显得陈旧,但总体的见解还是大有可采之处。 抛开一些宏观的概念构想,李潼在李昭德陈述告一段落后又问起一个具体的问题:“今次演武,先斩回纥首领嗣子以作宣威,接下来要如何处理回纥问题,李相公可有方略?” 听到这个问题,李昭德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先问了几个边情具体的改变,然后才又说道:“铁勒诸部以回纥为强,旧年迫于突厥寇扰,不得已南来归附,河曲本非故乡,部民不事耕织,国中遭冷,必生遁念。若求去不得,恐将跳梁于河南,放纵而走,则必资力于突厥,可谓收纵两难。臣斗胆请问,朝廷有无强兵备使于朔方?” “并无。青海钦陵急求突围,其国主亦不敢寂寞,将要有动。今朝廷演武,便意在震慑诸边群胡,以盛集人力备战西方。” 李潼闻言后便干脆的摇了摇头,将朝廷接下来的军事计划直接告诉了李昭德。 当然,他虽然有志于西方,但对河朔方面也并非全无准备。这一次杀了回纥首领独解支之子,除了震慑之外,也是希望西线局势还未趋于热烈之前、将一些隐患主动挑开,看一看河朔方面到底积攒了多少的问题。 如果接下来乱子闹得太大,那计划当然也要有所改变。大国谋略、特别在对外方面,本就不宜过于死板、固守计划,需要灵活的调整操控。 不过既然是打算考验李昭德,那当然要设定一个比较极端的情况,杀了人家儿子,还要让人不吵不闹,同时朝廷还没有足够的武力控制局势的恶化,看看李昭德有没有化解这一问题的思路。 李昭德在听到圣人这么说后,又低头沉思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抬头询问道:“若无人马给使,财物可足?”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表示这方面没有问题,示意李昭德继续讲下去。 “事既不能付于刀兵,臣请厚币贿迷。此前斩首之伏帝匐盛殓送归其部,与独解支商谈市买事宜,厚买其马,不吝资用,并赐给盐田几口,允其发卖于河曲之地……” 李昭德继续说道,而李潼听到这里后,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杀人是为了立威,可是杀人之后便又转头贿结,甚至就连控制河曲诸胡重要的盐业资源都分一杯羹,那这立威又有什么意义? “货力牵绊,其部必安土而不乐迁徙,财货丰给,其民必乐享而不愿争斗,久则财货满帐,必将富冠诸胡,人共争羡、群妒难耐。盐州放盐逐年有减,盐价比日高升,裁取诸部之物,肥此回纥一家。不需常年,则必怨声盈野,届时朝廷再宣敕征讨,群胡夷灭其部,则必生人欣欣、群众争进,河曲亦可除此一患……” 李昭德并没有留意到圣人的神情变化,而是继续讲述他的整体构想,再将计划完整讲述一番后,接着便又继续说道:“欲行此计,则需三受降城全力封锁,河东、关中亦不可民货输送,安北都护府严防西域蕃客。若能做到这几点,臣为朝廷除此凶蕃!” 听完李昭德整体的构想,李潼皱起的眉头才微微舒展开来,并忍不住感慨讲到玩贸易战,古人也是思路开阔,极有想法的。 历史上的回纥在中唐以后,就是恃着其强大一时,在与大唐的官市马匹交易中豪取横多、勒索无度,以此作为重要的牟利手段。 而那时候的大唐,陇右重要的牧场都丧失掉,国中战马需求本就严重的不足,再加上也实在没有足够的实力去制裁回纥这一恶行,只能咬牙忍耐下来。 现在按照李昭德的思路,则就是不需要你们再恃强勒索,朝廷主动向你们输送财货,不要还不行,一直喂死你们! 当然想要达成这一意图,首先是要确保控制住回纥的商贸环境,让他们不能将财富变现为武力。原本这是很难实现的,回纥早年旧领的瀚海都督府,本就远在碛口以北,有着广袤的草原与沙漠,实在很难封锁其商贸路线。 哪怕早年被突厥驱逐南来归附,所安置的天山也位于黄河以西,与西域之间颇有联系。而西域胡商们都是见利忘义的货色,只要钱给够,他们连祖宗都敢卖。 不过现在,回纥被拆分开来,药罗葛这一支被直接迁移到了河曲内的六州之地,有黄河作为天然的界限,河外还有三受降城这一攻防体系的封锁。更不要说周围还充斥着突厥降户们作为耳目,朝廷如果想把控他们的商贸活动,并不困难。 对于李昭德这一圈地养猪的策略,李潼还是比较感兴趣的。尽管在决定要斩杀伏帝匐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做好了大军北进、夷灭药罗葛一族的打算,但是杀人立威已经让一些河曲胡酋们忐忑疑忌,若再上升到灭族的残忍手段,可以想见就算是干掉了药罗葛氏,河曲地区也必将陷入长期的混乱之中。 如果漠北的突厥探知到这一变故,绝对会乐呵呵、屁颠屁颠的挥军南来,届时就算有三受降城在河外阻敌,也会衍生出众多的变数。 所以用兵强势镇压只是下计,是要等到回纥首领独解支头铁的非要作死才能使用的手段,并不是第一选择。 虽然按照李昭德的计划,接下来朝廷肯定要投入相当多的财政开支,而且还会给周边胡情带来一定的影响。但河朔方面本有镇戍之军,只要几个大部族不跳起来闹乱,一些小的扰动都可以就地解决。 而且眼下朝廷对战马的需求的确极大,陇右与关中的牧监荒废多年,尽管从行台开始就在尽力恢复,但仍然没有达到贞观、永徽时期的全盛规模。接下来如果要大举用兵于青海,甚至不排除陇南、川西一起出兵,那对战马的需求也是极高,在河朔方面采买一部分也是切实所需。 李昭德所提出解决问题的思路,李潼颇感满意,接着便说道:“李相公若不辞守边戎劳辛苦,那朔方便交由相公镇戍节制。明日归京,汇同两省、兵部、户部、太仆等相干官员,继续商讨细则,归京之后我要见到相关事则陈在案头,能不能做到?” 李昭德闻言后便连忙起身再拜,并不无动容的颤声说道:“臣旧劣固有,圣人不以愚行见弃,付臣以方镇重任,昭德岂敢因老病辞劳!此身盛享唐家恩禄,天幸余年仍有机会能捐身为用,必以血肉力铸我大唐铁壁,雄威极远,寸土不失!” 李潼见状后便也从席中站起身来,亲自下堂将李昭德搀扶起来,颇有感触道:“旧者长憾不能志力共事,今日终于旧愿得偿。君臣虽席位有别,但振兴唐业、光大邦家之心境,则与卿出于一辙!旧事不足困扰,勇士唯阔步向前。任道艰难,同志不孤,卿在边疆忧国忧君,朕在明堂亦思卿饮食,殊功盛会,已置来年,相约共誓,都不缺席!” “臣、臣迷途久矣……天不弃我,君不弃我……” 李昭德听到这话后,更是激动不已,竟在李潼面前仪容失态,老泪纵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56兵强马壮,杀气外露 演武继续进行,而所进行演练的项目,也变得更加具体、繁多。不再仅仅只是阵伍、器械的张设铺排,又增加了许多实战内容。 不同地形、地势下的攻防演练,比如山谷、河泽、平野、草原与沙漠等几种相对典型的地形,还有沟壑堡垒、峰岭关塞、当河营栅等各种通常的军事设施,或平野设营、或进攻拔营,或抢滩登陆、或平川对阵。 基本上各种军事场景以及军事行动,都被编入了今次演武的程序之中,让内外大军熟悉各种战争的环境与节奏。 当然,骊山周边是并不没有这么多的地貌形势可供选择利用。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演武也并不只集中于骊山,大军分批前往关东平原上许多经过预先选定的地点,进行各种操练的内容。 这些演武地点的选择,除了兵部与京畿禁军两司选择、安排之外,朝廷这几年所储备的一些军事上的后备才士们也都有参其中。 如今朝廷选拔军事人才的途径与机构主要分为三个,第一便是内外诸军各自举荐选拔,主要由兵部负责主持。第二则是鹰苑、豹坊为核心的培训机构。第三便是王孝杰这几年所负责的武举了。 这三种形式并存互补,彼此之间也并不壁垒分明,像诸军所选荐人才更注重实际的作战经验与才能,而鹰豹两司则更注重兵书韬略与武技打磨,至于武举,则就是对这二者进行一个汇总考核。同时武举的存在,也给天下军户子弟提供了一个投牒自进的上升途径。 从开元元年至今,朝廷通过这种方式已经选拔了数百名军事人才,有的已经解褐任官,或在诸州执法团练,或在内外军中供职。有的则仍在考察培养,以待武铨任用。 虽然由于时日尚短的缘故,这一批少壮新锐们还没有什么显功创建,远称不上大唐军事体系当中的中坚主力,但眼下已经给大唐的军事建设带来的颇为正面的影响。 这其中最为显著的,便是这些少壮武才们突破了以往关陇勋贵对京畿宿卫系统的渗透与把持。他们出身各不相同,既有李祎这样的宗家少壮,也有萧嵩这种江南名门子弟,起于陇右边军的郭知运同样在鹰苑受业过,还有更加下层的比如安西大都护府所选送的、出身高句丽城傍的高舍鸡。 这其中值得一说的是高舍鸡的儿子高仙芝也已经出生,李潼在某次赐飨内卫将官并其家眷时还见过一次,长得虎头虎脑的、很是精神。 关陇勋贵们把持渗透京畿宿卫系统,乃是大唐立国以来的传统与积弊。他们伴生于西魏、北周府兵制的创立,并且参与缔造了隋唐两大帝国,哪怕是府兵制已经崩溃,他们仍然凭着元从余荫与世代尚武的家风传统而顽强的存在着。 哪怕是武周时期,武则天大肆引用关东、江南等世族与寒门人才,也仅仅只是在上层的政治环境中挤压了关陇勋贵们的生存空间。但是在军事上,效果则仍然不够明显。 这也并不是因为武则天不够心狠,而是受困于各种因素。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世上还没有哪一派政治势力拥有关陇勋贵那旺盛的武风传统与规模,想要开拓一个稳定有序的选拔与储备的制度渠道,又需要极长的时间。 所以虽然武周后期武则天开创了武举,但在她有生之年,还是没能享受到这种选拔制度给时局带来的改善影响。 神龙革命后武周归唐,但无论是中宗上位还是睿宗当国,政治局面都远称不上清明,各种妖魔鬼怪猖獗横行,文武选礼也因此变得混乱有加。 基本的政治局面已经如此,京畿的宿卫体系自然也就成了投机者们的乐园,短短几年时间里,宫闱政变频频发生。唐玄宗李隆基获得了最终的胜利,成为时代所选择的那个人。 唐玄宗功成于政变,对政变的防范自然也是极为严格,上位伊始便在骊山讲武,继续肃清并创设军政格局。政治上提拔姚元崇为相,开元前期清明有效的的政治由此而始。 但在军事上的改革,则就显得有些章法不足,主要体现在任重北衙万骑与大内宦奴,万骑扩建为龙武军,宦官们则执掌内闲厩并大力扩充宫中鹰犬驼马等机构规模。 对于南衙的军事体系,所进行的改革与发展力度则就不够强。一直到了开元十一年,才将关中与河东等地残留的府兵招募为长从宿卫,创立彍骑,以补充南衙兵力的不足,而府兵制也因此正式宣告终结,彻底的退出了历史舞台。 但彍骑创立之后,也并没有进行有效的管理与训练。上层的不够重视,也造成了彍骑上升空间不足,逐渐的自暴自弃,成为流氓无赖的聚集所在。 而与此相对应的,则就是大唐在各边开拓的武功辉煌,如此便又造成了大量军事人才的外流,从而造成边镇越来越强而中央越来越虚。 这演变的过程,唐玄宗那种矛盾复杂的心理也占了很大的因素。他既热衷武功、崇尚开拓,早年的经历又让他对禁军体系充满了提防与不信任,特别是在其宠臣、北衙重将王毛仲也陷入谋反案后,对禁军将领防禁更加深刻。 三十年间,关中彍骑不知警鼓、不辨旗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号,其中就算还有一些府兵精华存留,要么老病换代,要么流失于方镇之中。 以至于安史之乱爆发时,偌大帝国京中竟无兵可用,搜家阔户搞出二十万壮丁,一战负于潼关。也让周边胡虏与诸方镇们意识到,看似巍峨不可触犯的大唐朝廷,原来骨子里竟是这样的虚弱无力。 如今轮到李潼的开元世道来接受历史的考验,正如他对李昭德所言,眼下的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张扬得意,反而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他是深刻理解大唐盛世而崩给世道带来的戕害、给民族带来的打击,以及给后世所留下的遗憾。 这一次集军演武,除了宣扬国威、震慑四夷之外,对李潼自己也是一大警醒,既让他清楚的认识到他如今所拥有、所掌控的力量有多大,同时也是警告他,如此寰宇之内、难有匹敌的力量,若不能以道御之而任性挥霍,所带来的反噬也必将伤入骨髓,后果远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承受。 因此尽管接下来的几天演武过程中,大军不再毕集于骊山周围,而是在关东平原各处操演,但只要时间允许,李潼都会亲临现场观摩检阅,将一些让人心振奋的人事场景深记在心中,激励自己、也警诫自己。 当然,操演毕竟是操演,较之实际的战争情景要更加的简单与浅薄。而今次这一场演武,除了震慑四夷并磨练将士们的军事经验之外,还要激发出整个军事系统那种昂扬壮阔的精神。 所以在演武的过程中,除了基本的模拟操练项目之外,对于大唐立国以来各种辉煌的会战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还原与复盘。 当然不可能做到一比一的还原,毕竟从贞观时期开始,大唐军队的足迹远及西域、阔行海东,所面对的各种极端天气与地形的影响,远不是区区关中一地能够体现出来的。 但是战争的规模与基本的进程,特别是一些胜负关键的单场战事,也都通过阵伍对抗进行了一定程度表现。这么做,既能让将士们身临其境的领会那些前辈名臣们的战术韬略之精华,也能让他们重温每一个促使大唐走向更加辉煌的关键时刻,或许实际的军事经验增加不明显,但那种尚武与自豪的情怀激发,则就非常的显著。 自古以来,开创艰难而复兴相对要容易。每一次的辉煌,都会给这个民族精神留下深刻的烙印,让他们哪怕在逆境之中,仍能坚韧不拔、希望不泯,前人既可、我辈亦能! 生人万种际遇,未必尽是如意,而扩大到一个民族,一个政权,运势自然也是有涨有衰。一个强大的政权,未必能够让所有身在其中者都生活如意,但一个羸弱的政权,是绝对不会给民众们带来美满的生活。 骊山这场演武,持续了十天的时间,所产生的耗用也是极为惊人,京畿诸仓从去年便开始盛集的物料,在这过程中快速的消耗着。这当中所产生的消耗,甚至足以维持一场大战的花销,还并不包括各路人马返回各自驻防区域的消耗。 早在京中筹备这场盛礼的时候,朝中其实便不乏争议,认为这样的繁礼消耗太多,在国力刚刚有所恢复的当下,实在没有举行的必要。 尽管李潼力排众议的做出了如期举行的决定,但心里也有一些打鼓,担心劳民伤财却效果不佳,反而会拖累大唐军队向外开拓的步伐节奏。 可是当各项演武事宜举行完毕,大军再次汇集于骊山山脚下的时候,在感受到各路人马那精气旺盛、锋芒毕露的气质变化后,李潼心中的疑虑顿时便消散一空。 兵强马壮,杀气外露,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57借道西康,征伐六诏 骊山这场演武,给大唐军队的士气风貌带来的改变极大,仿佛暗哑锈钝已久的宝剑被再次打磨,重新变得锋芒毕露、杀气慑人。 而跟大唐军队气势旺盛相对应的,则就是随同观礼的诸胡酋宾客们,脸色普遍都不怎么好看。当然,他们也未必就人人都心怀鬼胎,意图与大唐为敌。 只不过,跟眼下这种强军壮势的姿态相比,无疑还是早年那个大而不强,内外都焦头烂额的状态更加让人放心,也更加符合周边诸胡的利益。 但不论他们各自想法如何,大唐的强与弱也并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无论是怎样一个现状,他们也只能被动的承受着。 演武结束后,李潼便吩咐朝臣们将这些观礼的胡酋们先带回长安稍作安顿,至于他则仍要留下来,主持犒奖今次参与演武并表现优异的将士们。 虽然演武整体进行的颇为顺利,效果也非常的不错,但具体到各个营伍当中,也就有好有坏。当然这主要是管军将领的责任,毕竟眼下募兵制新行,各方边镇包括中央禁军,也并没有长期的兵员固定,除了新卒旧卒之间有着比较显著的差距之外,各方兵员的素质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一次演武除了此前的各种效果之外,还有一项比较重要的意义,那就是让朝廷中央有司重新获得了比较全面且应时的兵籍名册,对于天下各方的兵力分配也有了一个更加直观的了解。 这对内外调度与对外征战,包括朝廷中枢的机构改革都有着极大的价值。在犒奖的典礼上,李潼便正式宣布朝廷设立枢密院,以张仁愿为太仆卿并进入政事堂担任宰相,同时兼领枢密使。 之所以这样安排,也是因为眼下政事堂仍然负责掌管许多军务相关的事宜,贸然一刀切的拆分开,会让许多事权都变得混乱冲突。以张仁愿为宰相,从政事堂内部进行审清厘定,能够将冲突与混乱集中在高层决策群体中,不会向下蔓延,干扰到实际事务的正常运作。 至于骊山汇集的这二十六万多人马,最终朝廷将会留下十到十二万之间暂驻关中,以备接下来的军事行动之用。剩下的这些,则就各遣归籍。 毕竟多达几十万人马常驻关中,给漕运物资等诸方面带来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眼下朝廷还没有这么强的承受能力。 除了大军整体的安排与朝廷要司机构的改革,具体到将领个人的封赏倒也谈不上有多优厚,无非是散秩略加几等,钱物上的犒奖也是中规中矩。 一则是朝廷财政上并不允许大作滥赏,二则接下来还有对外征战的军事计划,在此之前若轻率的拔高赏格,接下来真正的战争功勋犒赏就不好安排了。 将领们倒也不需要因此而感到失落,他们这一次参与演武的表现也都会被记录在各自履历中,在以后的武铨选官中会有极大的补益,而且获得机会的时间已经不远。 至于广大的营卒们,除了衣食耗用给足之外,也都根据各自营伍的表现而加给三个月到一年的役期,满役三年则免一年之征,可以让他们尽快返回乡中休养一段时间。 对于这一点,其他地区的兵士还没有切实的感受,但河北与江汉之间的漕兵们则是振奋不已。 他们这些漕兵是比州县团练更加靠后的地方武装,在耕三年、入役一年,三番应役即入团练,不需要再应募州县摊派的杂役。若这一次参与演武运气足够好的话,可以直接加上一年的役期,那接下来六七年时间里都不必再服役,可以安心于耕织。 虽然说眼下朝廷针对当下的兵役也进行了各种改革与补贴,兵户们较之往年处境大有改善,但若覆及到整体来看,还是比不上普通民户们生活稳定和有保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眼下的大唐仍在国力的恢复时期,内外虽然都推动生产、奖励耕垦,但是由于家庭劳动力的缺失,这些政策天然就惠及不到兵户家庭头上。 而从贞观到永徽年间,朝廷对外征战虽然成果辉煌,但到了眼下这一阶段,战争所带来的红利也已经基本消耗殆尽。 扩军养军的投入增多,已经是各方周转磋商、尽量汇集的一个结果,如果还要在此基础上进行大规模的加恩犒奖,也会更加的难以承受。 想要让普通士兵们也能普遍享受到国力恢复发展所带来的各种利好,那也只能通过国力进一步的强大,以及对外战争开拓所获取到的新的战争红利,才能逐步推行。 在处理完一些后续事务后,当李潼再次返回长安城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到了仲夏五月。整个长安城无论是朝廷百司,还是民间市井,也都因为这一次骊山演武而风气大有改变。 朝廷中自不必多说,无论圣人有什么样的决策与举动,最终推动实施的都是他们。这一场演武关乎方方面面,所带来的各种问题也需要他们逐一解决处理,因此上至政事堂,下到庶务曹司,也都异常忙碌。 至于民间坊曲,则就一时间武风大炽。尽管演武是在骊山举行,并不在长安城中,但骊山距离长安也并不遥远,不过几十里路程,便有好事者们成群结队的前往观摩凑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热闹,自然也都深深被那雄阔壮观的演武画面深深震撼,返回城中后更是不吝口舌的大肆宣扬。 民众们或是见识不足领会军国大计的深意,但也耳聪目明,在知道朝廷拥有如此强大的武力保障后,一时间也都激动难耐,自豪不已。 所以近日坊间也都充斥着各种有关此次演武的谈论,特别其中一些事件也都被提炼出来,被添油加醋的各种加工、传颂起来。 比如近日京中孩童游戏,便盛行一个斩将戏,讲的就是演武中被枭首立威的回纥伏帝匐的事情。顽童们抓住坊间几个胡儿,伴着想象中朝堂相公该有的样子,连番训斥一通后,便将手刀在颈后抹上一记。 这样的游戏趣味自然谈不上高,而且还有可能破坏邻里的和睦。毕竟早在贞观年间开始,长安便是享誉天下的大都市,多有胡人于城中定居,胡儿们自然也是周街游走。 孩童们只觉得这种戏弄威风霸气,但落在一些年长者眼中便觉得不是滋味。因此长安、万年两县因此所产生的民户纠纷都陡增起来,搞得两县官吏们也是哭笑不得。 这些民风琐事自然上升不到朝堂层面进行讨论,而长安城的魅力也在于其繁荣与强大。 至于所谓的包容,还是在民族自信的前提下所衍生出来一种情怀,真要把这种事情当作政治正确去强调,也没有这个必要。 真正有格局、才能的胡人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自能在时局中找到自己立身之处,至于那些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底层胡人,你憋着就是了,憋不住自有铁拳教你做人。 朝堂与民间的风气变化之外,还有一件事情等着李潼去处理,那就是打发走那些入朝观礼的胡酋们。 尽管演武已经结束,但各方胡酋倒也没有直接拍拍屁股走人,除了要再次入朝请辞之外,还有一桩疑惑横亘在心头,那就是接下来大唐军队究竟要用向何处。搞不清楚这个问题,他们就算是回去了,睡觉也不会踏实。 不过这种军国大事,李潼自然不会随便吐露,不要说这些胡酋们,甚至就连朝中大多数官员们,只要不是负责相关事务筹备的,对此也都了解不多。 一些胡酋尽管心中好奇,但也只能干着急,根本就没有门路去打探清楚。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吐蕃的使者。 相对于其他诸方,吐蕃使者在面对大唐君臣的时候底气更足,而且对这个问题也更为关注。既然别处探问不到,索性趁着入朝请辞之际,直接开口试探询问:“南土蛮诏素来都是吾国藩臣,但近年贡赋朝拜都有失勤恳,吾国赞普因此恼怒,欲发兵训之,唯今东域乃尺尊公主封疆,若擅自行动恐有失和气,因此赞普着员东问大唐皇帝陛下,能否暂借兵道、以行方便?” 如今的南蛮六诏并不属于大唐的藩属,而是臣属于吐蕃,这也是早年大唐在青海大非川与承风岭两次战败后所产生出来的边事问题。 贞观、永徽年间,南蛮六诏虽然一度接受大唐的羁縻统治,但在之后,除了地处最南方、南诏的前身蒙舍诏之外,其余五诏则相继倒向吐蕃。 这其中,又有浪穹诏在武后当国的永昌年间重新向大唐称臣,对此武则天还欣喜不已,将之当作边功大事炫耀了一番,结果很快韦待价西征落败,搞得灰头土脸。 李潼虽然心里已经将南诏给安排上了,但眼下朝廷还没有人事大举投入于南蛮六诏的计划,虽然此境对于封锁吐蕃也有不小的意义,但在已经将手探到了西康的情况下,南蛮六诏已经成了一个独立的边事问题,与吐蕃的联系并不算大。 就算茶马古道中也有滇藏这一条路线,但眼下南蛮六诏本身就混乱不已,更加没有向外延伸的实力和需求。而且,滇藏路线的重要节点昌都,正是如今西康郡国的首府西康城。 此时听到吐蕃使者请求借道攻伐南蛮六诏,李潼先是一乐,也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开始思索这问题背后的意图,究竟是单纯的假道伐虢,还是另有别的深意。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58蕃土将躁,陇右严备 虽然说从开元元年开始,大唐与吐蕃关系变得还算不错,彼此间时有使节通讯,但双方各自也都心知,双方早晚都会必有一战。 不仅仅是双雄并立、一山难容二虎,也在于双方的势力布局互相抵在了对方的软肋上。吐蕃兼并了青海之后,时刻威胁着陇右的安全,更能以此为桥梁去竞夺西域的霸权。 至于大唐则更过分,其所侵占的东域西康距离吐蕃的王城逻娑仅只一步之遥,且中间并无雄关险塞为阻,可以说直接在吐蕃的家院中插了旗。 这样的一个边患形势,可以说任何一个大凡稍具力量的独立政权都不能忍受,更不要说双方在各自区域内都是绝对的霸主。 眼下之所以还能保持一定的克制容忍,关键还在于双方各有困境。吐蕃兼并了青海,但实际控制青海的是与赞普失和的权臣噶尔家族。至于大唐掌握了西康,但是由于西康深在蕃土,也很难直接派驻强兵以确保西康的安全,只能在陇南驻军稍作震慑。 大唐对西康的占有,本身并不是以武力作为背书,而是利用吐蕃上层权贵之间的利益纠葛与矛盾才得以实现。 正因如此,到听到吐蕃使者提出要借道西康而攻伐南蛮六诏的时候,并不觉得这是简单的假道灭虢。或者说就算吐蕃想从大唐手中将西康重新收回去,其实也很简单,直接派兵占有即可,因为大唐本就没有在西康派驻重兵。 至于陇南的驻军在针对吐蕃本土方面,象征的意义要大过了实际的军事效果,想要真正进入西康与吐蕃作战,眼下来说并不现实。陇南驻军的存在,还是为了镇压境域周边的生羌部族,以及对黄河九曲提供侧翼的护持。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大唐在西康的投入建设与利益就完全没有保障。随着西康与大唐本土之间的贸易联系越来越紧密,吐蕃那些上层权贵们自然会为大唐的利益背书。 对于他们而言,吐蕃国土完整还是不完整,意义并不大。但将西康建立成为一个独立于赞普王权体系之外的自由贸易港,给他们带来的利益会更大。 所以只要吐蕃的上层统治集体核心矛盾得不到解决,即便是派兵强行收回了西康,大唐也有各种手段让此境叛乱不断,让吐蕃的统治中心长期处于动荡之中。 当然,如果吐蕃的赞普已经在国中拥有了绝对的实力,自然可以直接消灭掉国中那些只顾门户私计、卖国求利的强权贵族们,大唐也就难以再在西康瞎折腾。毕竟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花招都是小道。 可问题就是没有啊,绝对的实力本身就是一个虚狂的概念。 高宗时期,疆域盛极,大唐军队东征西讨、战无不胜,偏偏就在吐蕃这里翻了车。开元天宝可谓达到封建时期的国力巅峰,结果一场内乱盛世夭折。 这个问题放在吐蕃同样如此,松赞干布十几岁就继承大位、为父报仇,更统一高原,完成前人未有的伟业,俨然天命之子,结果在松州跟大唐军队一碰,才知道天外有天。 要判断吐蕃赞普究竟有没有掌控大举的实力,也有一个最直观且重要的标准,那就是噶尔家族有没有被解决掉,很明显现在并没有。 所以当吐蕃提出假道西康,这个问题就很有意思了。 见李潼只是沉默不言,吐蕃使者便又继续说道:“我国与大唐,旧年虽有边事纷扰,但究极根本,还是边臣贪功所致。赞普冲幼当国,王母协理政务,也从未有挑衅大唐的举动。当年更厚遇尺尊公主,许配陛下潜邸,以壮声势。今赞普盛年当事,却遇下奴挑衅王威,国中上下众怨如涛、难以忍受,遂生借道之想,恳请皇帝陛下能感顾情义,包容此情!”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道:“维国大体,诚不容易。朕得位以来,亦深有感触。旧者两国确是有失和气,但故谊重叙以来,你国主的确不失殷勤。今作此请求,于情于理,朕都不该拒绝。” 听到李潼这回答,那蕃国使者先是微有错愕,片刻后眸底便闪过一丝喜色。 但不待其人再作开口,李潼便又说道:“南蛮不化之众,的确是桀骜需惩。早年便有背弃唐恩之恶,但因唐蕃复好难得,朕也并未介意这疥癣小疾。如今竟又再恶你国,可见贼心怙恶、自取死路。你国主既欲征讨,朕亦有旧忿难消,借道之外,两国并出雄兵,永除此南疆恶蛮!” “这、这……兹事体大,非小官能决……赞普只是、只是着卑员请问借道事宜,余者却并、并未……” 吐蕃使者本以为把握到了些许大唐接下来军事动向的秘密,可在听到李潼这一番话后,顿时傻了眼,搞不清楚此言究竟几分真假,又担心自己会不会弄巧成拙,一时间变得有些窘迫慌乱。 而在看到吐蕃使者这个样子后,李潼倒是对吐蕃国中一些思路动向有所了解。 吐蕃想用兵南诏,这不是没有可能,一则试探大唐对西康方面的底线所在,二则蚊子腿上也是肉,如今的南蛮六诏虽然不成气候,但搜刮一番也是有些油水的,起码对扩张步伐停滞已久的吐蕃而言,也算是一次难得的开荤。 但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是,用兵于南诏绝对不是吐蕃的第一选择。如果有可能的话,吐蕃当然还是希望能够优先解决青海问题。 听到这使者迟疑之声,李潼顿时冷哼道:“胡闹!你国君臣莫非惯作此有头无尾的荒计?大唐教化施行以来,西康如今民风安详和顺、俨然地上佛国。你国主有此殷请,也让朕感念旧忿,不顾兵戈冲犯和气之扰、应求借道,更愿意劳军耗力,借兵共事,既然卑员不足议论大计,安敢擅言扰我心怀!” “卑员失礼、失礼!所以迟疑难言,只因此事本我国务相干,虽情知大唐军威盛壮,但若相率讨之,恐蛮民事机迷惑,不能警知我主威严难忤……” 那吐蕃使者闻此斥言,连忙又开口说道,实在是话题突然扯到他意料之外的范畴,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此言更是偏狭!因恐我唐军威壮、埋没你国事迹,所以拒绝同行?南蛮故有叛我之罪,为唐蕃和气,我已经未作细言分辨。你主仆借道有计,却不思我唐家威严彰于何处,这是邦邻和睦的道理?” 李潼拍案怒喝,继续指着那吐蕃使者忿声道:“若不借道,则是唐皇无情。你主仆既然有此悍计,想必也已经筹谋在伐。这样罢,西康道途我仍可借给你国,但你国悍臣钦陵屡犯我陇边,我亦将发兵制裁,你国亦不可非议。置言于此,两下相得,你这下使若不足计议,不必再废唇舌之巧,归国着高官强臣来谈!” 说完这话后,李潼也不再理会那蕃使作何回应,直接从席中站起身来,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殿堂,留下那蕃使一脸的瞠目结舌。 一场蕃使辞行的宴会,就这么不欢而散。那蕃使在殿中虽然被训斥得有几分灰头土脸,但在返回四方馆之后,又将殿中一席谈话仔细梳理回味一番,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也渐渐变得稳定下来,到最后脸上甚至流露出几分浅笑。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唐皇虽然强势狂言,但言义却有违这一番意气啊!他知阻我国借道实难,所以才用难题恫吓,不肯言深。唐国体大,四方多患,此前讲武滥杀北胡回纥之将,虽刚强却计拙。速速着员送信归国,再遣大臣入唐来谈,若唐国真用大武于北方,这是我国收拾乱臣的良机!” 一边念叨着,吐蕃使者一边伏案疾书,将自己的猜测详细记录下来,并派出亲信随员提前出京,快马加鞭的将这消息传递回国。 与此同时,大内之中,李潼在见过了吐蕃使者后,便也招来了即将离开长安、返回陇右的郭知运等人,吩咐道:“今次演武,蕃人观我军壮,必生危警之念,方寸失于从容。眼下暂以北方骚扰稍示以弱,促其威猛用力于青海。 钦陵虽凶悍可畏,可若蕃国迫之过甚,其党徒必生摇摆之心。待其途穷,便是除恶的良机。眼下朝廷并不宜直接增兵陇右,所以这前半程便尤需你们这些在镇将官们专心在守,但求无过,不必急功,收复青海之日,凡所在事之员,朝廷酬赏必重!” 过往几年时间里,大唐自是专心休养,在边事上没有什么开创,所以与吐蕃、与海西的钦陵对抗之势都呈胶着之态,彼此间也算是互相忍让、相安无事。 现在要打破这一份平静,李潼却并不希望由大唐主动去做,而是希望吐蕃先作发难,然后大唐再强势插手。这样一来,要更有利于对海西诸羌的招抚,一举收复青海全境。 骊山演武大唐军势雄壮,当然吓唬不住吐蕃这种凶悍对手,但却能让其君臣心情变得紧迫起来,打乱其大计筹划的节奏。 这种慌乱短期内或许无所体现,但是随着战略大势的张开与节奏加快,就能成为一个影响胜负的重要因素。 正当李潼在对陇西诸将面授机宜的时候,一支从咸阳皇陵出发的队伍也将要抵达长安城。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59丈夫无势,何异禽兽 人间贵贱恒有,际遇也不尽相同,唯一公平的,就是生老病死、人莫能免。 今天是凉国公契苾明发丧、亲徒扶棺前往乾陵配葬的日子。契苾明虽然出身铁勒胡部,但从父辈开始便入唐建功,不独势位显赫,本身也属于皇亲国戚,所以今日送葬的仪程也是颇为宏大。 朝廷派遣宗正少卿、新平王李千里负责主持契苾明的丧礼,同时许多朝臣勋贵、包括宗室成员们,也都在城外大道两侧架设起了帐幕,亲临现场沿途送葬。而送葬队伍中前后扶灵的挽郎们所唱挽歌,更是由当今圣人亲自拟写,情真意切、哀痛有加,可谓是极尽哀荣。 而与这热闹的送葬场景相对应的,则就是一路行人的冷清。 “区区一个胡奴风光发丧,我兄弟天家贵胄,却反而要避在道左、不能回城,这是什么样的光怪世道!” 在京西大道一侧的土坡上,刚刚结束丧期、返回长安的相王一家,眼见已经将要入城,结果却被这送葬队伍阻在了金光门外,心情自是愤懑、又觉得晦气,因此勒马顿在坡上的相王次子李成义便忍不住指着坡下大道上送葬的队伍忿声道。 “阿兄,亡人有灵,这样骂一个新魂不好。况且,咱们也不好跟死人争道啊!” 听到李成义这愤懑骂声,在一旁骑乘着一匹矮马的嗣相王李隆业便忍不住开口说道。如今这小子也已经是十岁出头的年纪,人事粗晓,加上在乾陵服丧待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神怪事迹听说不少,对于这些事情便很是忌讳。 李成义闻言后便冷哼道:“即便我不说,他便不是胡奴了?当年若不是这些贼员争媚西府,不肯顺从朝廷,咱们阿耶也不会无员可用,要任用一批拙员,搞得内外不定……” 讲到这里,他便察觉到一侧的三弟李隆基眉头隐隐皱起,便又连忙补充道:“三郎,我并不是羞辱莘国公,只不过……” “二兄不必多解释,窦某丑劣误国,事迹确凿,我心里也是深恨他,不必为他隐恶。” 没钱看?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李隆基闻言后便摆了摆手,然后又正色说道:“但是,我兄弟久别人间,既没了父兄的关照,与当时人物也并没有什么接触。唯一能够循就的,还是这些残留的故谊,要靠这些员徒的帮衬,咱们兄弟才能尽快回到人间,立足稳定。所以这些话,阿兄但在兄弟们面前说一说并没什么,不要在人前过多议论。否则既要招惹圣人猜忌,也会让那些旧徒们情怯、不敢亲近。” “我懂得、我懂得!这些话三郎你已经说过多次,我也一直记在心里,明白今时不同旧日,咱们兄弟都要小心做人,才能免于邪情的刁难。” 李成义闻言后便连连点头道,继而又微笑道:“人家有三郎,我家自也有三郎。诸情依稀相似,咱们兄弟也未必就全无出头……” “这话更不要多说!人前私下都不可多说!想都不准多想,否则便是害了阿瞒!” 李隆基听到这里,眉头顿时一扬,脸色也变得更加严肃道,又觉得语气略重,叹息一声后才又说道:“咱们兄弟历劫不死,已经算是幸运。当今圣人英年在位,国事也井井有条,自然没有邪祟滋生之地。如今宗支凋零,只要咱们兄弟谨慎不犯错,圣人也没有理由薄待咱们。家国兴旺,亲徒自有惠利分润,安心做个富贵闲人,能不快活?” “是的,三郎你说的对!但是,就算咱们兄弟想安心生活,只怕有人也不会让咱们如愿!” 说到这里,李成义便转过头,恶狠狠的望向不远处另一个队伍。那队伍中正有一年轻人已经换了素服,正招呼着家奴们一起下坡,要加入到大道两侧为凉国公送葬的队伍中。 那人年近而立,正是他们三伯李显的嗣子、英国公李重福。虽然李显被废为庶人,但毕竟也是二圣嫡子,并没有被随便择地安葬,同样葬在了乾陵附近,只是没有立碑,也没有相应的配享礼节,所以过去这三年时间里,李重福也是在乾陵附近结庐服丧。 彼此虽然是堂兄弟,但却实在谈不上什么亲情可言,反而是有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或许李重福本身对父亲感情不深,对相王诸子也谈不上多深的怨恨,但相王诸子却难释怀,心里相当一部分怨恨都集中在李重福身上。 李重福年纪远比相王诸子更大,而且因为是庶出,幼来饱尝人间冷暖,虽蒙恩受赐国公,但也并没有身为宗室子弟的傲气。在见到京中勋臣丧礼如此隆重,所以折节并与其事,也是一副想要与世道和睦相处的谦恭态度。 三年的丧居生活虽然让相王诸子无论是年龄还是阅历都有了不小的长进,但仍然做不出那种卑态,望着李重福那模样,只觉得狗肉上不了大席,颇有蔑视。 在经过一番路祭之后,凉国公送葬队伍便继续上路、直赴咸阳的皇陵而去。至于沿途那些前来送上最后一程的宗亲勋贵们,也都指使家奴收起帐幕器物,准备回城。 刚才下坡加入路祭的李重福也受到了一些时流的关注,继而才得知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原来庐陵王与相王的丧期都已经结束了。 虽然英国公绝少露迹人前,但逢年过节朝廷有祭拜皇陵的典礼,圣人每至皇陵,都要召见一下英国公,并没有因为庐陵王旧事而疏远排斥,待遇上也颇为优厚,因此这些时流也都不忌讳与英国公交流。既然人已经回到了长安,简单说上几句场面话,也算是不失礼节。 英国公与众人闲谈之际,言语里自然也带出了相王家眷们行止所在,当许多时流得知相王家人们已经抵达京郊,也都忍不住转头张望打量一番。 但是不同于和英国公和气交谈的模样,对于要不要跟相王家人们接触,又该何种态度去面对,时流还是心存许多疑虑。起码在圣人正式表态之前,他们也都不敢急于上前表现。 所以尽管许多人都知道了相王家人所在,但也并没有上前交流,反而催促家人加快收拾,早早入城,避免直接当道相遇。 眼见到原本热闹有加的京西大道很快就人员散去,特别当李重福返回坡上时,望向这几个小堂弟的眼神也不乏讥诮,相王诸子自然愤懑难耐。 “仪仗张设起来,咱们入城!五郎你行在最前,诸兄傍从在后,让这些唐家臣员们看一看,咱们兄弟重回人间,不怯人情冷暖!” 虽然刚才一通话说得不失自知之明,但李隆基也是不失少年意气,尽管心里已经颇有预料,可当真正看到京畿时流对他们兄弟重新入世后的冷落后,也是有些按捺不住,大声说道。 “可、可是三兄,我屁股疼,能不能上车入城?” 李隆业在那小矮马上有些别扭的扭了扭腰,愁眉苦脸的问道。 “不可!咱们兄弟志气不弱于人,怕什么被人见。你是阿耶嗣息,怎么能匿迹人前!” 不待李隆基回话,李成义便甩了一记马鞭,挑眉不悦说道。 原本在马背上左扭右扭,听到五弟所言更是一脸认同的老四李隆范在见两个兄长都是如此态度后,便乖乖识趣的拨马而行,索性不再开口讨没趣。 兄弟四人,三名郡王、一个嗣王,当仪仗全都张设起来的时候,也是颇为的气派,前后拥从几百人,四兄弟当前而行,后方车驾则坐着相王女眷们,浩浩荡荡向金光门而去。 如此气派的仪仗,让人想忽略也忽略不了。随着相王诸子行入大道,一些帐幕还来不及拆除的宗室勋贵们心中更是暗暗叫苦,搞不懂这兄弟几人搞得什么邪性,就算有几个想要道左稍作问候的这会儿也有些不淡定了,索性抛下家奴,直接策马入城。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几兄弟避如蛇蝎。在他们距离金光门还有数里的时候,对面城中已经冲出几十人,直向这一队伍行来。 “瞧吧,世道终究还没有凉薄到极点。咱们阿耶在世时并不以至尊凌人,与人为善,还是给子辈留下一些情义余泽。” 眼见到那一队人直向自己等人而来,李成义忍不住笑语道,眉目间略有舒展。 “卑职王美畅,见过几位大王。本意月前便往乾陵迎接,但因骊山讲武、朝中事繁,实在难作抽身,奉迎来迟,还请大王等勿罪!” 来人为首者乃是嗣相王的外公王美畅,入前下马、趋行至前,当道对几人深作一揖,并一脸歉意的说道。 “王公不必多礼,能来相迎,已经让我兄弟深感喜悦。昔者久在禁苑,人事少知,如今迫于情势需要自立,才知情义逆转的伤人啊!” 李隆基当先下马,并示意兄弟几人一同下来,然后便笑着阔步行向王美畅。 王美畅听到这话,再看看兄弟几人的仪仗派头,脸上便露出几分尴尬之色,侧身避开李隆基入前相迎、抬臂托举的手势,然后又垂首苦笑道:“家中老妇,思念小女、嗣相王成疾,病卧难起。请大王们恕卑职失礼,引嗣相王并女子先行一步,大王等且赴宗正寺,自有吏员导引。当道不暇细述别情,万种情义,容后长叙。” 说完这话后,王美畅便挥手示意家奴上前,将女儿王芳媚与嗣相王扶上随行而来的车驾,然后便不再久留,转身便率家人往城中而去。 眼见这一幕,李隆基也僵在了原地,甚至还维持着两手向前托举的姿态,稚气少有、已经颇为英气勃勃的脸庞上神情变幻不定,过了一会儿才咬牙涩声道:“大丈夫若不生于势中,与禽兽何异?当年圣人除服东行,是否遭此冷落,自此权欲深入骨髓?”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60势有强弱,绝不待毙 当李潼结束了跟陇右诸将的会议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随口问起直堂学士还有没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情,他便打算回宫休息了。 当学士将整理好的事则呈交上来,李潼略作翻阅后,才发现相王诸子业已回京,便抬手召来乐高询问道:“嗣相王等除服归京,大内有没有派遣使员相迎?” 乐高闻言后愣了一愣,继而才摇头道:“内侍省不知此事,并没有相关的安排。” “宗正寺是怎么做事的?遣员降问今日当司直事者,罚俸一季以作惩戒!” 李潼听到这话便皱眉说道,接着又吩咐道:“几员现在何处,问明来报!” 吩咐完这一桩事情后,着员召来中书舍人张嘉贞,询问道:“故相王丧期已过,嗣相王等也已经归京。南省尽快筹备几王册封礼事,王邸园宅、田邑封户、官佐仗身等诸事,也着有司尽快办理!” 早前相王诸子虽然都受册封,但当时还是服丧重孝时期,朝廷也就没有为之张设什么册封的礼节,虽然事从权宜,但也显得不够庄重。如今既然已经除服,还是要补一补。 张嘉贞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只是在默然片刻后,才又开口问道:“诸事张设,常俗之外,圣人还有无余者细嘱?” 李潼听到这话,神情略有一凝,他当然听得出张嘉贞言外的潜意,只是在低头片刻后才又摇头道:“循礼即可,不必标异。” 如今世道虽然已经进入了开元新世,而他四叔也早被他奶奶降制罢位,但朝廷也并没有完全否认相王当国那段时期。如今相王诸子重新入世,该要如何处理,多多少少是要让人感觉有些尴尬。 对他四叔这几个儿子,若说心里全无防范的想法,李潼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自己本身就是郡王的起点,一通钻营折腾,才拥有了眼下的一切。 可是随着他自己身在这个位置上,也越发感觉到许多事情不可恣意而为。如果想永绝后患,干脆在这几个小子服丧期中便解决了他们,让他们回不了长安,自然也就没有后续各种问题。 但他如果真的这么做,天下人要如何看待他?肆意屠杀宗室亲属们的帝王不是没有,但这么做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滋生出更大的麻烦。 所以许多事情也未必就是当事人不够聪明,人只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论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总有一套规则约束着你,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还是市井之间的乞丐,你如果不守规矩,总会有报应临头。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就是最朴素的人间道理。报应或许未必会即刻应验在你的身上,但与你密切相关的人事,必然也逃不过因果的循环。 早年的唐玄宗一日杀三子、有多么的丧心病狂,等到晚年被儿子反制之后,晚景就有多凄凉。人总幻想能超脱规矩的限制,但折腾一番后到最后才发现,世情如大网、人皆罗网中。 所以尽管心里也不失警惕,但在相王诸子没有犯错的前提下,李潼也实在不好过分的刻薄怠慢。 张嘉贞当然也知此事的为难之处,但问上这么一句,也是他身为圣人心腹的本分,听到圣人这么说后,便又点了点头,继而便又说道:“嗣相王等除服,臣也因此有所联想,昔年靖国前后,多有名臣遭劫。如今服礼即毕,诸名臣后嗣也多有再入世道的诉求,朝廷于此是否要特设典章,以光皇恩,并不负君臣情义?” 听到张嘉贞这么说,李潼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靖国时期前后,国事动荡不安,公卿横死者极多。这其中自有相当一部分是被李潼下令处决,罪证确凿,其后人们要么同刑,要么发配边疆。 但也有许多人,他们本身并没有太深的罪过,没有被朝廷刑问追究,其后嗣也得以保全下来。若是朝廷不能妥善处理这一问题,难免就会有一些人因求进无门而生出与相王诸子同病相怜的感慨,或许就会凑在一处。 李潼近日满怀军国大事,对于这样的杂情的确是思虑不多,张嘉贞这一提醒也算及时,于是他便点头道:“此议确是应时,南省会同吏部等诸司,尽快拟定一个章程出来。凡靖国前后蒙难臣家,详录籍谱,有荫则补荫,有才则用才。若诸不足取,也要计量赐物存恤,不要让这些臣家嗣传有断、羞辱人间。” 讲到这里,他又一转念,继续说道:“狄梁公旧曾为相王诸子王师,与天家也是情义深刻。身遭不祥,使人痛惜。其次子光远才性秀颖,不愧祖风,可以录名给赐郎官,并领嗣相王府长史,辅佐劝善、以安王邸。其余王府佐员,也务以德行当先,不要选了根性丑劣者,累及几王名誉。” 诸王官佐选员如何,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对于这一点,李潼是深有感触。他如今朝中任用这些心腹重臣,多数都是从原本的府佐国官发展出来,比如眼前的张嘉贞。而这些王府亲员们,对他的势力发展也是助益良多。 当然,李潼之所以能这么做,一则是凭着先知先觉、选拔了一批确有长才可以培养的人选,二则就是武周一朝政局波诡云谲,武氏诸王乱政可厌,也让这些人能够更加忠诚的团结在李潼身边。 如今开元政治已经秩序分明,而当今圣人也是正当壮年、雄图待展,只要不是天性阴鸷饥渴、不肯正途求进者,也几乎不会与藩王们搞在一处,去行邪路。 不过一样米养百样人,凡事也不可过于笃定。李潼履极之后,已经将诸王、公主府官佐配员裁撤许多,只保留下长史、国令等几员,至于其他原本诸府自己处理的事务,则分给宗正、司农、光禄等诸司。 眼下宗室中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兄妹几人,日常生活本已不失关照,场面制度上也都有话好说。至于其他的宗室亲员们,就算有意见也并不重要。 对于狄仁杰那样一个下场,李潼虽然有些惋惜,但也谈不上遗憾。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既然不能代人受过,那也就无谓站在自以为明智的角度去论人是非。 至于狄仁杰之子狄光远,李潼印象还算不错。因为张嘉贞的提醒而想到此节,索性便将这人安排在嗣相王府。这安排倒也谈不上用心单纯,但起码面子里子都能兼顾到。 相王一朝的末期,狄仁杰与相王的关系已经变得极差,而其人最终死在了河东、耻于归乡,相王也要负上一部分责任。狄光远安排在嗣相王府,自然不会跟相王诸子搅在一处。而狄光远本性尚算纯直,应该也不会去刻意羞辱构陷相王诸子。 等到他与张嘉贞交待完相关细则,此前遣出的乐高也已经返回,事情查清楚了,的确是宗正寺刻意迟报相王诸子归京的消息。 早在数日前,宗正寺便收到了皇陵方面的汇报,但宗正少卿李千里以为凉国公操办丧礼、将此事搁置不报。这家伙是要借冷落相王诸子,以显示他对圣人的忠心。当司主官已经如此,宗正寺其余事员自然也就不会出头。 得知原委后,李潼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宗正寺主要负责的便是宗家人情事务,待人亲疏如何,自然也要体察上意。李潼虽然不会刻意的冷落他几个堂弟,但若说多欢迎他们回京,那也太虚伪。李千里替他做了一把恶人,又惩戒了一下当司事员,事情便不必再追究。 至于相王诸子,眼下在京中还没有宅邸居住,在返回长安向宗正寺备案后,便被暂时安顿在了宗正寺下属的馆舍中。 眼下天色已经不早,李潼也就不再特意召几人入宫,着令内侍省一名谒者从内库挑选一些日常起居相关的器具物料送去馆舍,并通知几人明日午后入宫来家宴款待。 当中官抵达宫外馆舍时,时间已经到了深夜,相王诸子一路车马劳顿,都已经各自休息了,得知大内有中官前来宣敕,又忙不迭起身穿衣,在堂接待中使。 一通迎送忙碌后,便过了午夜。睡梦中被惊醒打扰,相王几子也都了无睡意,除了被王美畅当道拦截接走的嗣相王李隆业之外,其他三人在安排女眷归舍休息后,便凑在了一个房间中。 在屏退侍员之后,李成义突然抬起一脚,直接踢倒了中官刚刚送来的一个物料箱笼,指着那些散落在地的器物忿声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京中人众对咱们兄弟回京这样冷淡!咱们那个堂兄,貌似宽厚,内里冷酷! 深夜遣奴来扰,送上这些杂货细物,看似殷勤,却是将咱们待作怎样下贱人物!他外宽内忌,做的好假相,骗得了世人,骗得了亲人?社稷本是我家,这偷国窃鼎的家贼自有心虚,一夜好梦尚不肯给,又怎么会容忍咱们兄弟安生?” 李隆基只是默默的弯腰扶起那箱笼,示意四弟李隆范帮忙将散落的器物捡回来,一边整理着箱笼一边沉声道:“势力虽有强弱,但一时并非永恒。咱们兄弟但能知耻忍辱,也决计不会坐以待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61 人间正邪,不在私计 第二天适逢小朝会,因为今天还要在宫中招待相王诸子,李潼也并没有在朝会上花费太多时间,仅仅只是听了一些事务简报,同时中书舍人张嘉贞也将昨日与圣人讨论的一些措施在朝会上略作汇报。 相王诸子归京的消息,昨日便已经在长安城中传扬开来,朝臣们多数也已经知晓,心里也是不乏猜测。当听到张嘉贞所汇报的措施后,许多臣员们心中也都暗松了一口气。 如今朝中臣员不乏早年东都朝士,此前靖国时期因为内忧外患的缘故,除了一些朝野大恶被追究问罪,对诸在事人员还是不失包容。之后几年休养生息,朝情也变得平稳起来,并没有再发生什么大规模的刑讯问案。 可是现在相王诸子归京,势必会给时局情势带来一定的影响。至于这影响是好是坏,群臣们自然也都颇怀忐忑,担心朝廷或会因此再掀起一股清算的风波。 一旦发生这样的苗头,那必然是风声鹤唳,不仅仅在于底子是不是潮,必然会有许多无辜之众遭受波及。除了具体的内外人员或会倒霉遭殃之外,更让人忧怅满满的,则就是担心这种无谓的争斗可能就会终结眼下这来之不易的稳定局面。 所幸张嘉贞所汇报的措施,并没有涉及到追究清算,仅仅只是对一些遭难臣员的后人抚恤与选拔,可谓是恩义满满、人情十足。而张嘉贞作此汇报,肯定也是出于圣人的授意,代表了圣人的态度。 虽然这抚恤的措施跟大部分立朝臣员们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但他们也因此倍感欣慰。一则圣人心存仁念,在此背景下、朝情可以不失秩序,二则群臣对于人情味十足的朝廷必然也更有归属感。 所以今天的朝会虽然流程简约,但氛围却是极好。许多朝臣入朝的时候还心事重重,可是退朝的时候,脸上都已经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朝会上这氛围的改变,让李潼也颇感欣慰。其实如非有必要,他也并不愿意搞什么路线斗争、朝堂清算。这么做或许能明辨出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但是在唐业复兴的道路上,这件事的重要程度还要排在后面。 就算臣员们有什么旧过,乃至于对相王仍存怜悯,这也是人情之内许可的范围。他当然希望臣员们能够一心一意的拥戴自己,可若人人都迫不及待的要与相王划清界限,那这整个世情也显得过于凉薄。 唐家御人,章轨之外还存恩义,若用典刑强迫时流与以往进行完全的割舍,那所留下来的臣员们,或许谋身有术,但又能在他这个圣人身上投注多少感情? 退朝之后,李潼返回内宫,问起相王诸子,得知几人已经从延英门入宫,索性便暂留在紫宸殿中,等待几人到来,再一同前往太皇太后所居的万寿宫。 时间过去不久,便有中官来告诸子已经到了殿外。李潼闻言后便放下手中的文卷,起身说道:“请嗣相王等入殿吧。” 中官宣命之后,殿外旋即便响起了一串脚步声,几个半大少年趋行入殿。不待细睹几人形容气质的改变,李潼便听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对同行入殿的王美畅说道:“这长安大内,可比神都大内气派宽敞得多啊!” 王美畅听到外孙这话,脸上挤出一丝局促笑意,却不敢在殿上失礼,而李潼也认出了这小子正是嗣相王李隆业,于是便笑语道:“长安是我唐家祖业,尺量用地远比东都从容得多。这东内大明宫始建于太宗文皇帝,咱们祖父大帝临朝时,更作增扩,并不是一代之功,自然要比东都更显章法。” “臣等叩见圣人!” 李潼可以随意言谈,但众人却不敢失礼,他那几个堂弟入殿后纷纷叩拜下来,就连有些迟钝的李隆业也被外公强按在地。 “内殿便是家室,不需如此多礼。譬如旧年……” 李潼倒也没有在几个堂弟面前宣威摆谱的意思,见状后便微笑说道,只是话讲到一半才想起来,旧年虽然彼此身世不同,但他跟这几个堂弟之间关系也谈不上好,特别是已经死去的李成器,每次见到他都跟生死之敌一般,绝没有好脸色。 “譬如旧年,家门之内我多承叔父关照惠教,有了长辈们提点,可以不露怯曝丑于人前。靖国旧年,诚是家国之大灾,于亲人是有撕心裂肺之痛。但幸在天命仍眷唐家,我等宗家枝干如今仍有相会诉情的从容。旧时你等哀伤在礼,我亦世务纠缠,相见匆匆,道别仓促。如今总算重回人间,人情之内是一大安慰。” 顿了一顿之后,李潼才又继续说道,示意几人免礼,接着便举手道:“且去万寿宫,与我同拜祖母。宫内备置宴席,洗去这一身的劳累情伤,自此之后,体面见人。” 说话间,他又望向王美畅笑语道:“司马不是外人,同赴家宴。” 王美畅如今官在雍州司马,并非常参官,见圣人没有忽略自己,一时间也兴奋不已,搓着手连连点头,并说道:“臣未请入拜,实在失礼。只因担心嗣相王年少礼见,又野居数年,或是礼道疏忽,从昨日几位大王未入城之际便将嗣相王接回邸中,细教至今……” 李潼闻言后微微颔首,明白这家伙是在借此表功,表示要与其他相王诸子划清界限。不过很快,他耳中便听到一声冷哼,循声望去,便见到个头已经蹿到比他只低半尺的李成义正一脸不悦的瞪着王美畅。 李成义很快也察觉到圣人望来的目光,下意识低下头去,身躯一晃,半隐至李隆基的身后,而李潼的视线自然也就落在了李隆基身上。 “此前虽皇陵有见,但却不暇细睹。几年下来,三郎风貌大有可观,让人眼前一亮啊!” 李潼视线在李隆基身上打量片刻,然后便微笑着说道。如今的李隆基,已经是十五岁的半大少年,跟李潼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年龄相仿,人物风采已经自成一格。 凭心而论,他这个堂弟的确是不俗,身形颀长、相貌也是颇为出众,虽然还有一些青春发育期少年通常会有的瘦样,但眉眼之间也已经棱角颇显,颇为引人关注。 李隆基先是与圣人对视片刻,然后便低下头并小退一步,轻声道:“宗家之内,诸桩以论,圣人无一不卓越高标、惊艳人间。我们这些拙幼后进,也只是踵迹相随,追从在后,华光映衬,黯然失色。” “话不可这么说,生人百趣,各有各的通达。尺寸互争,朱紫竞艳,泰半都是自寻烦恼。能开创自己一片天地,自得其乐,也就不负此生,无愧见人。” 李潼听到这话后又是一笑,然后率先行出了紫宸殿,后方几人自然趋行跟随。 一行人廊苑间穿行,行至一处岔口,又有中官引领一人恭立于此,正是英国公李重福。 “福奴叩见圣人!除服之后,归心似箭,非贪恋人间的繁华,只是为了能敬叩我主足前,长诉感恩之情!” 看到圣人身影在廊道转角处闪出,李重福便箭步趋行、匆匆入前,彼此距离还有数丈,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礼参拜,同时口中大声说道。 “英国公不必如此大礼,起身吧。” 见李重福态度如此恭敬,李潼停了下来,抬手示意中官上前将之搀扶起来,接着又说道:“法度自有曲直,是非需要分明。但人间情义、血脉之中的瓜葛,并不是法理能够完全割断。今日宫中备置吉宴,既是为你等扫除余悲衰气,也是告慰先人之灵。” 李重福听到这话,更是激动得泪眼婆娑,伏地泣声道:“福奴虽幸生天家,但贱质玷污贵血,哪怕精血相融、赐奴血肉的父母,都嫌弃薄爱,生人以来,能感血缘亲厚,唯圣人赐奴!奴感恩肺腑、情烈难言,圣人恩我再造,终此一生,必竭诚事之……” 且不说李重福那激动之际的模样,当相王诸子见到李重福竟也在道中将要列席此宴后,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其他几个还不知该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忿意,李隆基已经侧身道外,振声说道:“人间不失正邪,门户当有优劣。庶人哲祸国败家,罪证确凿,吾父亦因此横遭不幸,臣等居丧数年,每思此恨,咬衾噬臂不能入眠,若与此孽种伪作和气,国仇家恨、摧痛心肝,请圣人恕臣等不敢具席!” 听到李隆基如此激烈的言辞,李潼先是沉默片刻,接着便转身走向前,抬腿一脚将李隆基踢倒在地,接着才开口道:“论及仇恨,你等诸子几人及我?唐家大好基业,谁人败坏?朕生而贵胄,垂死翻生,奋死一搏,返周归唐,垂拱者恃于齿轮,坐享此成!志士用命之功,庸人几年败坏,宗家舍我无人,抛却妻儿、轻身赴险,力挽大厦于将倾! 如今谨持神器,忍声吞气,饰我宗家伦情于周全,不忍丑劣曝于人间!不望你等知我辛苦,但能相忍为家,可以富贵长年。庐陵几丑,是你血亲伯父,重福不美,不是外家儿郎。人间虽有正邪,不在私己之计,朕今设宴飨我亲员,不能循情洽我,裂席决绝,不必委曲求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62 雷霆雨露,并非当然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见到圣人如此恼怒,在场众人无不惊惧有加,忙不迭垂首默立,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 至于相王诸子,则就更加的惊怕,除了被一脚踢倒、卧伏在地的李隆基之外,其他几个也都是脸色清白、僵在当场。那年纪仍不算太大的嗣相王李隆业更是哇一声哭出来,迈腿便要冲向趴在地上的三兄,却被其外公王美畅一把抄起,连退数步,并抬手捂住了这小子的嘴巴。 “圣、圣人恕罪……三兄、三兄他并不是有意忤逆圣人!他、他只是……” 老四李隆范期期艾艾说道,抬腿要走向李隆基,可是看到圣人铁青脸色、以及周遭按住佩刀的甲士们,又畏惧着不敢上前。至于年龄最大的李成义,则仍是垂首僵在原地,两肩微耸,竟惊怕得啜泣起来。 李潼这番暴怒,除了确是有点小题大做、要警告一下这几个小子之外,其实也是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凭什么愚蠢之人可以恃着无知、做事肆无忌惮,而他却因想得太多而瞻前顾后、倍感掣肘? 看着摔倒在地的李隆基翻身趴伏在地,身躯轻颤着不敢再抬头发声,李潼才抬手指了指这小子说道:“扶起他,重福随我去万寿宫。” 说完这话后,他便继续向前行去,不再理会后方几人。李重福听到这话,也从惊愕中缓过劲来,又是满心窃喜的忙不迭趋行追从上去。 至于王美畅,也连忙抱起了嗣相王便向前走,行出几步之后才又回头道:“靖国之际,邦家几近势穷难续,圣人一力回天。几位大王能历劫不死,并不是亡者余荫的关照,是去是留,好自为之!” 随着圣人离开,诸宫官侍卫们也都纷纷跟随上去,只在原地留下十几人,隔着数丈远将这三名少王看守起来。 “三兄,你快起身吧,圣人、圣人他已经离开了……” 直至视野中已经见不到圣人的身影,李隆范才忙不迭上前要扶起仍然长跪不起的李隆基。李成义这会儿也才恢复了活动的能力,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凑近李隆基颤声道:“三郎、三郎,咱们要怎么办?你怎么能在内宫触怒圣人?这里甲员环立,哪是使气的地方……唉,但使我手有寸铁……” 两个兄弟一左一右偎在身边,李隆基仍是埋首于地,然而紧贴在地上的手指都已经将砖石表面挖出了几道白痕。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抬起头来,方正英俊的脸庞隐隐有些扭曲,眼睛竟都出现了几道血丝。 “是我使气失礼,不怪圣人降罪惩罚!都是宗家子弟,一户亲员,不该纠缠旧怨,闹乱曝丑……” 起身后,李隆基嘴角微微抽搐着,一手握住兄弟一人手腕,深作几番呼吸才涩声说道:“我一时的任性,连累兄弟也同遭圣人厌弃。但幸在此处不是外间场合,快快同我去向圣人请罪。” 说完这话后,他便向圣人离开的方向疾行而去,见到道左站立的一名小宦者,解下腰间一方圆润无瑕的佩玉便塞过去并低声道:“恳请谒者导引通告。” 小太监高力士仿佛手里被塞了火炭一般、忙不迭将手抽回、死死背在身后,并不无惊恐道:“圣人并未出言驱逐,导引是仆本分,请大王不要加害!” 说完这话后,他便忙不迭转身向前走去,不敢再继续停留。 李隆基见状后也将佩玉收起,然后便示意兄弟们一同跟上,也匆匆向前行去。 万寿宫是李潼转为他奶奶兴建的颐养宫苑,位于大内东侧龙首原上的高坡,三殿相叠、内外通廊,北面便紧挨着太液池,乃是大明宫中地势最好的一片区域。 这一座新宫从开元元年开始兴造,到了开元二年的上半年,太皇太后便迁居于此、长住下来。 李潼抵达的时候,自家两个兄长并一些亲员们早已经等候在此,入前稍作见礼问候,李守礼看了一眼被王美畅揽在怀中的李隆业与恭敬的站在圣人身后的李重福,不免有些奇怪道:“另外几个小子呢?我还想问一问他们,长居乾陵时,闲来有没有弄坏我在那里留下的一些物器。” 听到这问题,宫人们自然不敢多说什么,而李潼只是摆摆手说道:“先入宫去见祖母。” 众人拱从圣人行入万寿宫,宫墙内围廊下也早已经架起帷帐,诸内外命妇俱等候在此向圣人见礼。李潼略作扫视后便又转头望向后边的薛崇训,微笑问道:“你阿母又在别业养病?”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薛崇训闻言后便苦笑一声,并低下头叹息道:“宿疾难愈,圣人又何必多此一问啊!” 开元元年,上巳节曲江会,太平公主被李潼狠坑了一把,耗费重金张罗戏弄、结果推出的几个出彩伶人全都被大内云韶府给收编入宫,想要在京中风月行业大展拳脚的美梦自然成空。 这挫折实在严重,到现在也没恢复过来,除了一些年初岁尾的宗家大礼,余者场合只要圣人驾临,便绝不会看到她的身影。 在场多是宗亲近员,听到这番对答,自然也明白其中意思,虽然不敢多说什么,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感慨太平公主实在是太过孤僻难近了。 对于太平公主长期的记恨忿怀,李潼倒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触。只要他这个姑姑能够安分生活,不要在时局中招摇弄事,哪怕看在他奶奶的面子上,其他的也都可以容忍。 更何况,太平公主这别扭一闹就是两年多,宗亲们从最初的有些尴尬回避之外,到如今也都习以为常,表面不说什么,私下里也只是将之当作一桩无伤大雅的趣乐闲聊。 万寿宫格局以三座殿堂为主体,虽然比不上大明宫整体这样宏大,但也是自成一格。前殿慈安殿,是太皇太后日常会见内外命妇的场合,后殿万寿殿则是起居饮食所在。而在这两殿的西北侧,靠近太液池的方位上,又有一座百戏殿,则就是日常消遣娱乐的场所。 为了让他奶奶平时文娱生活丰富起来,李潼又将内宫伶乐拆成两部分,其中一些百戏与礼乐相关,仍归内教坊,设在了大内麟德殿附近,仍归太常寺管辖,以供朝廷一些飨宴场合与礼事之用。 另一部分燕乐相关的音声人们,则就归云韶府,直接设在了万寿宫中,太皇太后召乐欣赏起来也方便得多。 宫乐结构分成两部分,男女分别安置,也实在是因为这些乐籍人员们男女关系搞得太乱。大概是搞艺术的都有些放浪不羁的情怀,男人们多是连襟之好,女人们常有易榻而眠,搞出的后代逢人呼耶唤娘,也实在有些不像话。 众人先跟随圣人登殿向太皇太后请安,而武则天在见到几个孙子后,情绪也是颇为开怀,笑容和气有加。彼此相处日短,也谈不上有什么亲情,但到了她这个年龄际遇,身前能多几个讨巧愉亲的血脉后人,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特别当李重福上前见礼时,武则天神情更生变化,指着这个孙子叹息道:“你父任性自毁,让人恨之痛之。今圣人宽厚赐恩,切记要以前人为鉴,不要辜负了君王亲长们对你的这一份关怀照顾!” 李重福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更不敢拿什么家门旧恨来发泄意气。 之后武则天视线一转,除了嗣相王之外,并没有发现相王其他几子,一时间也有些疑惑的望向李潼。李潼抬步登殿,坐在祖母席侧将刚才的事情略作讲述。 武则天在听完之后,眸光稍有明灭,抬手拍在李潼的手背上,叹声道:“大户家长从来都不容易,难为你了。” “唉,既然支此门楣,这也是推不却的责任。情忿生在户内,也绝不会打扰到祖母的安宁。” 李潼闻言后微微一笑,安慰了一下他祖母,然后便注意到高力士正在殿门外探头向内张望,便抬手召来乐高说道:“去看一看,若那几员有悔,便着其入殿来见。” 乐高闻言后便匆匆下殿,与他小弟凑在一处细问几句,然后便又向宫门外行去,过了一会儿便将其他相王几子领入了殿上。 三人趋行登殿,神态间已经将忿怨情绪收敛起来,不失恭谨的入前向太皇太后见礼。 武则天看到这几个小子,又板起脸来说道:“亲员诸众都已经入殿等候,你们三个小子却来迟,这可不是待事待人的礼节!人能循情包容,为的便是情义融洽,要做到这一点,并非与你们全然无关。天降雨露,偶有风雪,诸事并非理所当然。恃幼讨巧,不是什么厌事。但若成人之后,还要放纵无赖,内庭的教训仍比人间报复轻浅得多!” 三人听到这话,只是唯唯应声。其他在场亲员们,并不知刚才发生的事情,见太皇太后新见诸孙便厉言训斥,便不由得感慨看来老太太还是放不下早年被相王反制刻薄的怨气,连带着几个失怙的儿子都不受待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63 闻香识色,乐奴而已 人员聚齐之后,稍作家常寒暄,接着便又纷纷起身,簇拥着皇帝与太皇太后等移驾百戏殿。 百戏殿临水而建,一半凌空于太液池上,殿中戏台张设,殿外围廊的水域上便停靠着数艘画舫游船,太液池周围奇花异草连圃成丛,在这初夏时节也是风景极佳。 当诸贵人们登殿时,宫奴乐人们早已经将这殿堂内外张设完毕,舞台上还在进行着紧张的收尾检查,一些待召献艺的音声人们也在忙碌的整理着妆容乐器等。 这当中,有一个彩衣少女最是引人瞩目,无论衣装佩饰还是所待的席帐,都要远比其他乐人们更高一筹。而这少女也的确配得上这一份优待,华衣盛妆的映衬下,美的不可方物,让人炫目。 周遭伶人们都在紧张的准备着,这少女也不例外,身边站立着数名宫婢,各自捧住一面铜镜,从方方面面映照出少女华丽的装扮与美丽的仪容,以供少女检查细微。 “这凤头金钗太显老气,再取几个样式来挑选!” 少女美眸微转,从铜镜中看到自己的样子,在旁人眼中已经是精致的无可挑剔,但她仍然觉得有些不满,拔下髻发上的金钗随手抛在地上,然后便吩咐道:“我记得月前戏演《鸟歌》时,那部头舞奴发顶的玛瑙珠钗很是亮眼,若没人取用便送上来,有人用就让她再换一支。” 少女语气高傲,浑然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内苑乐奴,若不知道的人看到此幕,怕要误以为是哪一家王公贵人家的嫡女千金凑趣献艺。 一名部头伶人听到少女这话,略有些局促的入前说道:“隐娘,还是换一支吧。那一支钗并不是咱们云韶府的佩物,是为了戏演《鸟歌》,专从杨司宝处借来。此物乃年前圣人赐给,司宝也珍爱有加,寻常不肯外借……” “借不来,那是你们的问题!太皇太后观戏,无我不欢,我能随意敷衍?” 少女隐娘听到这话后,秀眉顿时一挑,继而便忿声道:“杨司宝啊,我知她做什么美梦?无非是幻想着能得圣人亲爱,召侍寝阁,褪去那一身杂羽,求荣天家。一点心机全都刻在了脸上,让人生笑!” 少女说话,口无遮拦,但周遭闻者却不敢随意应声。且不说被其取笑的女官杨司宝在内宫本就品秩不低,自身家世也是不俗,出身弘农杨氏,乃是太皇太后母族后人,亲叔叔如今还在朝中供职殿前司,远不是寻常的宫女。除了这恃宠生骄的少女隐娘之外,谁又敢随意取笑。 少女仍待催促宫人去借佩饰,但眼眸一转发现女官杨司宝恰在此处走入此处偏殿,索性便坐在原处,直对杨司宝招手道:“杨司宝,我要接你那玛瑙钗用一用,快去着人取来!” 杨喜儿本就不喜这少女,闻言后脸色更难看,索性不作理睬,只是拍手召来诸云韶府管事,正色吩咐道:“贵人们已经登殿,你们诸部曲乐认真筹备,准备入殿!” “我跟你说话,你没听到?” 少女见自己不被理睬,索性站起身来又扬声说道。 杨喜儿这会儿也有些烦躁,低头看了一看今日准备的曲目,然后便皱眉道:“隐娘你不在今次选目,回去云韶府,不要在此扰事!” 少女隐娘闻言更怒,叉腰忿声道:“我就不走,你能如何!” 眼见气氛变僵,一名云韶府管事连忙硬着头皮上前赔笑解释道:“今日《女冠子》部头柳娘子葵水犯身,不敢冒犯,所以才招隐娘来替代。前月隐娘进演过此戏,想能胜任。” 杨喜儿闻言后冷哼一声,又瞪了少女一眼,然后才转头离去。 虽然没能借到珠钗,但自己也成功留下来,少女隐娘脸上又露出得意的笑容,仿佛得胜一般。 而旁边那为她发声的云韶府管事则苦着脸低声叹道:“祖宗啊,你收敛一些吧!知你得太皇太后陛下关怀宠爱,可这禁宫之中,终究还是有上下规矩的!那杨司宝自己不屑同你争强,大把旁人可都乐意代劳呢。你笑旁人心机显在脸上,可你自己的心计,哪个又不知道?咱们云韶府这些乐奴,纵有姿色,也是玩物,就算你能邀到圣人宠爱,也要防上一把色衰爱弛,与人结善啊!” “我、我邀圣人宠爱?你说的什么邪……” 隐娘听到这话,先是一瞪眼、一脸羞愤,片刻后想起什么,才忙不迭闭上了嘴巴,眼眸流转一番,神情不复张扬,默然片刻后,不耐烦的摆手道:“你自去忙碌,不要扰我!” 说完这话后,少女便退回了自己妆席,又是一脸的沉思,但周遭环境嘈杂得很,让她更加的不胜其烦,索性起身直往舍外行去。 皇宫大内,自然规矩森严,伶人们是要待在偏殿固定的角落中等待传召。但因为这少女隐娘颇得太皇太后宠爱,加上性格张扬骄横,所以留守此处的宦者们见其行出、也并没有走向正殿要紧之处,索性也不喝阻。 行入屋舍后,隐娘在左近徘徊片刻,找到了一处太液池边的凉亭尚算清静,便抬步走了进去坐定下来,口中喃喃嘀咕道:“血亲的堂兄妹,哪能……可姑姑她也说了,会给我保住秘密,让我也要谨守,我这身世,并不好留居宫中。圣人、圣人他其实不知我身世,那是不是、是不是……” 讲到这里,那隐娘俏脸上又布满了纠结,有苦恼、有羞涩,也有几分说不清的意味,烦恼中她恶狠狠的掐断探入亭中的一花枝,捏在手心里掐碎,浑然不顾花汁染污了刚刚用香粉涂饰的两手。 “可恼我那父母,既然不能将儿女照顾周全,偏又生我下来!若是生在了别家,哪有这些烦恼……圣人那些妻妾,唐贵妃外,旁人姿容全不如我,凭什么这些庸质妇人可以活得富贵喜乐,我就不能……圣人他、他往来万寿宫,偶尔也会问起我,可见是动了心,我、我也见他便羞……人间何处再寻这种、风度无双、权势也无双!” 少女痴望亭外乱花,两眼变得更加迷离,越想越是意乱情迷,大觉得事情若照此发展,于她而言是最好人生。换个身份,脱胎新生,将旧身旧事一概抹去。 思计痴迷之际,陡闻身后传来脚步声,少女心中一惊,回头一看,便见一锦袍华服的少年正从花栅一侧转出,两眼直望向自己。 “你、你是什么人?知此是何处?快退下、退下!” 隐娘心意正探入禁忌,陡见外人,自是慌乱有加,一手抬起遮住脸庞,另一手则连连摆着斥声道。 “我、我并不知……请娘子恕罪,殿中人声躁闹,我只想寻一处清静,实在无意打扰!” 李隆基这会儿也是一脸的局促窘迫,忙不迭转过身,大声解释道。 他方被圣人与太皇太后连番训斥,心情自不算好,在殿中见到群众阿谀趋势,心里更觉得烦躁,索性以献曲为借口告退,来到偏殿这里独处片刻,收拾一下心情,却没想到凉亭中有人先在。 大内中的女子,他自然不敢失礼,可在转头之后才意识到皇后与诸妃嫔都在殿中观戏,此女必然不是内宫女眷。而且刚才匆匆一瞥,除了惊艳之外,也留意到少女装扮并非出嫁妇人,因此心中便不乏狐疑。 略作沉吟后,他又转过头来,视线再次望向少女,少女仍是举手遮住脸庞,但那纤手周边所露出的粉颊下巴仍有勾人心魄的魅力,忍不住便发问道:“禁中宫奴不敢浪行,殿中群员也集聚不散,敢问娘子是哪家女郎?方才似乎没有见过。” “我是哪家,干你何事!” 少女清静被打扰,自然满心愤懑,先是开口呵斥一声,继而又一转念,放下手望向对面,并发问道:“你这样子,瞧着也不像宫奴,说从殿中退出,莫非是在宴的贵人?” 正面看到少女的脸庞仪容,李隆基眼睛又是一亮,端详片刻才觉有些失礼,忙不迭收回视线,向前一步挺起了胸膛,微笑道:“当今圣人是我同祖皇兄,今日宫中设宴,正为贺我兄弟归京。” “啊?原来你是相王的儿子……” 听到李隆基自陈身份,只是还未及说什么,殿前已经响起了呼唤声:“隐娘,你去了哪里?速归备戏!” “此处清静,便给你了!” 少女闻言后便从凉亭中站起身来,款款向亭外走去,而李隆基视线也下意识的跟随游走,并缓行于后,看到少女行向偏殿,这才折转回来,有些失望的说道:“原来只是一乐奴啊。” 他转回身来,走进凉亭中,坐在了少女刚在所坐的位置上,不知是否错觉,鼻端自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萦绕,垂首看到散落在地上的花枝花叶,下意识的弯腰捡起,凑在鼻下微微一嗅,然后才又喃喃道:“区区一乐奴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64 老少互娱,其乐融融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百戏殿中,舞台上声色动人,殿中的气氛也逐渐变得热烈起来。就连相王几个儿子,这会儿也已经忘记了刚才那些许的不愉快,专心的欣赏起台上的歌舞来。 李潼也是托了这几个小子的福,骊山演武前后,诸多杂事缠身,今天总算偷得浮生半日闲,抽出时间来与家人们享受一番悠闲时光。 云韶府这些伶人们,本就色艺不俗,在他奶奶的调教下,则就变得更加出色。像开元元年进宫那一批,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已经被放免出宫。虽然在市井间寂声已久,可是出宫之后便很快再次获得了时流的追捧。 声色行业往小了说能调情娱兴,往大了说对民风价值观等诸事都有导引改变的作用。生人在世,无论贵贱总有精神上的追求,物质生活越丰富,这种需求便越强烈。长安作为整个天下精华所在,精神文化的市场也是极大的。 对于那些放免出宫的伶人们,李潼也并没有放任不顾,而是着令太常等有司加以管理。这当中有人就此从良,便略加补助。有的重操故业,则就在有司所提供的场所中进行表演,成为官伎。 当然朝廷对她们具体收入情况是不会干涉太多的,只是在戏演的曲目内容上进行审核管制。太过低俗与价值观偏差的曲目内容,自然不允许随便上演。诸如李潼早年还心心念念要大肆上演的《武媚娘》,如今在一些正规的戏演场合中也已经渐渐绝迹。 掌握了这种高端的文化输出队伍,对朝廷兴治还是有着极大裨益的。特别是在舆情把控方面,变得更加有力,而且由于这些官伎伶人们直接面向市井大众,也让朝廷在群情统合方面,不再只局限于官员朝士们等小圈子,能够覆盖的领域更加广阔。 如今的李潼,倒是没有太多时间放在声辞戏弄方面,甚至就连早年念念不忘且充满怨念的元宵节抄诗的想法都转淡,近年更是少有新作问世。这对盛唐那些诗文大手子们而言,也是一个好消息,只是他们注定不知当今圣人为了他们能够顺利扬名付出了什么。 圣人虽然久无新作问世,但也并不意味着大唐文人们的创作力就有衰减。文坛领袖的李峤,自成格局的陈子昂,还有贺知章等新秀们,也都笔耕不辍。 包括已经远赴安南的张说,每有使员入京,则必有新作呈献,内容无非我与圣人天各一方、想念想得摧断心肠,但是南疆国土未治,我也只能在恩义驱使下留守在此、吞吐瘴毒。大内的宫使啊,何时才会到来,让我载着勋功方物,归朝去拜望我亲爱的圣上! 除了这些已经文坛扬名的大手子们,朝廷还有专掌词学的机构,那就是翰林院,以太常少卿沈佺期兼领。翰林院除了一批词臣文士们之外,其下还有一个机构名为华文馆,而华文馆就是中央印刷厂,负责印刷各种书籍,传播于整个天下。 且不说这些朝廷机构的增设,舞台上戏演了几个曲目之后,殿外又有人来,李道奴、李柔娘等几个小娃娃,人人肩上斜挎一白鹿皮的小包,在宫人们牵引下走进了殿中。 随着圣人儿女们到来,殿中气氛变得更热闹,诸亲员们纷纷起身,各自恭维逗弄。几个小家伙儿倒也不怯场,一一向长辈们见礼,只是小眼珠子不时滴流乱转的望向坐在席中的阿耶,但见阿耶也只是微笑注视着他们,这才放开嬉笑,可见严父形象深入童心。 对于庭中诸儿女,李潼态度绝称不上严厉,只是管教的规矩有些多,让几个小家伙儿见到他后多多少少有些拘谨。譬如各自肩上所挎小皮包,里面装着他们一天的零食同玩具,各自挑选,一天只许这么多,也不准宫人再多给。 什么穷儿富女的育儿经,李潼向来不怎么信服。人对物质的贪求和对自我的放纵,是发乎本能的,并不是说你幼年享受多少便没了这方面的诉求。 诸儿女生在皇家,衣食用度自然无忧无虑,可额外的给予若过于刻薄或过于放纵,都不是什么好事。前者会让人欲念更浓,长大后或就会报复性满足。后者则让人品性失控、骄纵任性,受不了愿望的延迟满足,体现在行为上,则就是各种近乎失智的贪婪。他的姑姑太平公主,就是很典型的一个例子。 当然,这只是李潼自己的观点。对于儿女们,他自然也是发自心底的喜爱,所以自然也希望他们能够拥有一个健全的人格,有能力经营出一个美满的人生。 相对于李潼的严肃,他奶奶对几个小家伙儿则就溺爱得很。大概生人总有爱意倾注的需求,年纪越大则越炽热,可是对武则天来说,儿女们已经一言难尽,孙辈也感情并不亲厚。哪怕是在和李潼之间,更多的还是出于理性的欣赏与亲近,这一份亲情也颇有别念掺杂。 可是几个重孙就不一样了,同在大内居住,又有闲时长久作伴,一个个也都乖巧可爱,让她忍不住的便宠意泛滥。 所以当看到几个娃娃入殿时,武则天脸上已是笑意盎然,不待殿中群众问候完毕,便连连摆手道:“小物难免怕生,你们太热切了,反而让他们不够自在,各自归席!” 说话间,她又在席中张开两臂,笑语道:“几个小物,快到曾祖母这里来,告诉我,今天又做了什么游戏?” 待到几个小娃娃行入近前,武则天更一把抱起了李道奴置在膝上。李道奴瞥了一眼阿耶,握起小拳头道:“曾祖母辛苦,道奴为你捶腿!” 那稚嫩的小拳头自是乏甚力道,在太皇太后膝上一点一点,但武则天则是笑逐颜开,揽着小家伙儿便大笑道:“我的好重孙啊,真是乖巧得让人爱不足!谁家孩儿这般大时,能有这般知性?” “我呀、我呀!我这拳头,可比道奴大力得很,他只是做样子,我能让曾祖母更舒服!” 女童本就发育更快,年纪更大的李柔娘看着比弟弟高了小半个头,长得自然精致可爱,不负父母的遗传,性格则是虎得很,为了争宠表现,小拳头举起抡个半圈、便捶在太皇太后的后背上,还不忘问一句:“曾祖母受不受这力?要不要轻一些?哈,我又来啦!” 席中唐贵妃看到这一幕,已经羞得低头掩面,两眼不见,只当那娘子与自己全无关系。 几个娃娃活泼亲近,武则天更被斗的乐不可支,大臂一揽,全都拥在怀中,又笑问道:“你们爱看什么戏目,让曾祖母给你们传见。” “鸟歌,鸟歌!我要看鸟歌!” 寻常时节,几个小娃娃是没有太多机会欣赏戏舞,虽然在万寿宫这里能予取予求,但阿耶却只准他们每天在此不超过两个时辰,既是担心纵坏,也是怕他们吵闹打扰太皇太后休息。此时听到太皇太后这么说,便纷纷高声叫喊道。 《鸟歌》取百鸟啼鸣飞旋编为歌舞,灵动热闹,色彩缤纷,这对于喜欢热闹又钟爱模仿的小娃娃们而言,自是第一流的歌舞,所以每在万寿宫,这都是必定要欣赏的戏目。 “那就观看鸟歌,速传!” 虽然每次都是重复的问答,但武则天仍是乐此不疲,分外享受这一幕。 随着太皇太后一声令下,殿外众人又开始忙碌的准备起来,各种精美的帐幕布景被架设起来、拟作山川林场,伶人们还未登场,布景已经变得繁美起来。 布谷、布谷…… 各种乐器模拟出来的鸟鸣声次第响起,而武则天则揽着几个娃娃笑问这是什么鸟叫声,几个娃娃早就观戏数遍、烂熟于心,一个个争先恐后的抢答。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看到这仿佛《人与自然》的科普画面,李潼一时间也忍不住乐起来,偶尔插话搞怪,一家人自是其乐融融。 不多久,身着各色羽翼、扮作各种鸟雀的伶人们纷纷登场,各作清唱,舞台上也因此变得热闹纷繁。这样的节目对于大人而言,画面凌乱、没有一个中心,找不到什么关注点,虽繁美却空洞,自然不是什么好戏舞。 但小娃娃们却为此着迷不已,瞪大眼要在其中寻找新的发现,戏舞过半的时候,便纷纷拍掌喝彩道:“孔雀飞出啦、孔雀飞来啦!” 随着一连串急促清响的鼓点,一幕羽帐先从舞台中央横掠而过,当众人视线正被那流光溢彩的羽帐所吸引时,舞台中央便俏立起一个窈窕的身姿,华丽的羽衣披在了身上,两臂高高的扬起,作展翅欲飞之状。 “孔雀站错了!偏左了好多,羽翅也高了好几分……” 众人视线还没转回注意台中,几个小娃娃中最为缜密认真的李锦娘便发现了不妥,指着台上那扮演孔雀的伶人大声喊道。 “我家锦娘,眼神真是精明!” 李潼闻言后,先是笑语夸赞了一下女儿,继而视线便望向了台中,这一看、目光顿时一凝,再转头望向他奶奶,继而便见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也是一敛、眉头隐隐皱了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65 乐奴恃色,嚣张十足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舞台上那展翅欲飞的孔雀,正是那高傲得不得了的少女隐娘。 这少女隐娘的身份,自然不必多说。李潼既然选取民间的伶人们入宫来侍奉他奶奶,怎么可能不对伶人们的身份细做调查,将一些身世蹊跷的人贸然引入宫中来? 更何况,就算没有宫人调查奏报,庐陵王家眷目下隐居在终南山下的寺院中,无论李潼问还是不问,相关人员每月都会将寺院中的饮食起居等各种活动一一奏告大内。 所以,早在开元元年上巳节曲江会前后,李潼便知道他姑姑太平公主跟庐陵王家人们有所接触、且将他的这个堂妹李裹儿接入了自宅中。 这种人情小事,李潼倒也不怎么在意,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还能搞出什么惊天阴谋。不过他也没想到他姑姑这么胆大妄为,居然将侄女安排进了花魁戏。 那一届花魁戏上,出色伶人都被大内选入宫中,在戏台上惊艳众人的李裹儿自然也在选中。归宫之后,李潼便将他这堂妹的身份告诉了他奶奶。 武则天得知此事后,顿时也是恼怒不已,直将太平公主召入宫中一通训斥,愤怒于她竟敢如此作贱宗家属员、嫡亲的血亲,更破天荒的甩了太平公主两个耳光。 过往这几年,太平公主深居简出、不再招摇,甚至不怎么愿意入宫,也有这方面的缘故。她自知这一次的胡闹,算是把阿母得罪深了,心中也为此懊悔不已。得罪阿母远比得罪圣人更严重,圣人身在其位,还要顾一些天子宏度,可若没了阿母的关照,她势必要更加艰难。 武则天虽然厉训了太平公主一通,但对这个化名隐娘的孙女该要如何安置,也是有些头疼。即便庐陵王一家已经废为庶人,可身上流淌的宗家血脉却抽不断,无论如何也不能容许天家女子卖色娱众。 可要是直接认亲,武则天也颇感迟疑。一则庐陵王罪孽深重,其妻女已经沦为庶人,是不可能再给什么名份于身。二则这个少女李裹儿连这种事都做得出,可想也不是一个深收规矩的人,若就表明身份的公开收容下来,不知道还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一番私计之后,武则天索性便将这少女以伶人身份收留在万寿宫中,既能免于放出曝丑,就近也能关照几分。 对于他奶奶这一安排,李潼倒也没什么可说。他心里明白他奶奶对他三叔还是颇有感情,也因其横死而颇感伤心,如今把这一份感情寄托在其后人身上,也算是略补遗憾。 而且凭心而论,他这个堂妹也是人物出众、很是让人动心,而他奶奶多多少少是有几分颜狗的属性,对于长得漂亮的人更多几分喜爱。 不说他自己的亲身体会,在李裹儿入宫之后,李潼又着人将庐陵王其他家眷们私下引入宫中来拜见了一下太皇太后。而武则天对这些人则就有些冷淡,仅仅只是赐给一些物事,便将她们打发出宫,也并没有要将她们留下来在自己身边的意思。 于是这李裹儿便以伶人隐娘的身份留在了万寿宫云韶府内,除了她自己还自以为掩饰得计,但其实宫中该知道她身份的人也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 近年李潼出入万寿宫,偶尔也会遇见这堂妹傻大胆的往自己跟前凑,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人啊,愚蠢并不可怕,可若蠢而不自知、以为凭着一点小伎俩能把天下人都瞒住,这已经谈不上聪明还是愚蠢了,简直就是一种天赋! 他身为一个皇帝,如果连往自己身边凑的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都搞不清楚,那还混个屁!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李裹儿仍在台上卖力的舞蹈,可太皇太后怀中几个小娃娃都没有了继续看下去的心情,不无委屈的眼巴巴望着自家阿耶。他们想看的明明是百鸟之中最艳丽的孔雀,可台上却混进来一只步履蹒跚的水鸭。 如果没有阿耶在场,他们早就要按捺不住拍案踢腿的喝倒彩了,但阿耶在场却不敢放肆,只能用眼神表达着宝宝很委屈。 见几个小娃娃如此,李潼也抛开心中杂想,抬手将最近处小女儿承恩婢抱在怀里,凑在那娇嫩耳边低声道:“今天观戏不开心,明日阿耶让内苑张网捕几只鸟儿送给你们喂养,好不好?” “真的?” 小娃娃情绪多变,听到这话顿时一脸惊喜的发问道,而其他几个小家伙儿也凑过来,兴致勃勃讨论起来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鸟儿,早将台上那拙劣表演抛在了脑后。 “各自选定物种,明天便送给你们。但是到了月末,阿耶要逐个检查,瞧瞧哪一个饲养的最好,还会有奖。但如果只当成一时的玩物,过后不管不问,那就要禁足内舍,教训你们为了自己的玩性加害生灵!” 李潼先是笑着应允,然后又不失严肃的说道,几个小娃娃闻言后且喜且忧,但终究按捺不住对鸟雀的喜爱,各自拍胸瞪眼的保证起来。 正在这时候,舞台上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李潼抬头望去,只见那扮演孔雀的李裹儿在绕场旋舞的时候踩空而摔倒在地,而倒地之后,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爬起身来,只是瞪眼望向台下端坐在席中的李重福。 看到这一幕,李潼心中自有几分恶趣得逞的喜笑,并忍不住转头望向李重福席上。 他今日之所以要李重福参与这一场家宴,也存几分吓一吓李裹儿的意思。这个大聪明仍以为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个绝密,恃着太皇太后的宠爱而渐渐有所骄横。 李潼安排一个让他们兄妹相见的场合,既想看看他这个活宝堂妹为了保守身世秘密又会有什么骚操作,也是警告这丫头一下,若还凡事强争出头、不知收敛,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扫出宫门。 席中的李重福这会儿也是两眼呆滞,持在手中的酒杯已经半倾,酒水全都倾洒在了衣衫上却全然不觉,只是眼神直直的望向台上的李裹儿。 台上李裹儿的失误、以及李重福的失态,自然也被殿中一些眼神敏锐的人捕捉到。不过在不清楚李裹儿真实身份的情况下,他们当然猜不到这是兄妹重逢的场面,只当是李重福贪色失态,心里不免便暗笑起来。 不过他们倒也不觉得李重福失态有多意外,李裹儿入宫之后,皇帝与太皇太后当然不会再让她于公众面前登台戏演,就算登台,往往也只是太皇太后自己欣赏。 因此在场许多宗亲们在见到李裹儿后,也是多感惊艳。这鸟歌多有童戏的意思,歌舞本身如何,他们并不怎么在意,视线只是追着这舞者,欣赏其一举一动,眼见美人失足跌倒,心里也都忍不住抽了一抽,多有怜悯。 “一台丑戏,让人见笑!撤下吧!” 武则天心里本就因为李裹儿顶替登台的胡闹举动而颇感不悦,因为怕打扰到几个小重孙们的兴致才没有叫停,此时看到李裹儿在台上失误,脸色一沉便摆手道。 这时候,台上伶人们都已经慌得不得了,听到太皇太后如此斥言,忙不迭叩地请罪然后匆匆下台。至于那仍呆卧在台上的李裹儿,自然也被其他几人顺手给扯了下去。 鸟歌没有演完便因失误而被叫停,一众伶人们仓皇退出了殿堂。而这时候,准备登台献舞的李隆基也已经换好了服装,正在外廊等候入殿,见到众伶人们神色慌张的退了出来,刚刚所偶遇那令他念念不忘的少女更被数人搀扶着,便疾步走上前询问道:“殿中发生何事?这娘子为何此态?” “隐娘戏演失误,跌倒在了台上,冒犯了贵人们,被斥退出来……” 有伶人知眼前这位乃是身份尊贵的少王,因此便忙不迭快语解释道。 李隆基闻言后便松了一口气,再见那少女隐娘脸色苍白、两眼中仍是满满的惊骇而没有焦点,心中更是怜意大生,担心这少女回去后会遭到惩罚刁难,于是便沉声道:“歌舞戏演,偶有失手,并不是什么大事,贵人们也并不会因此记恨重惩。退回后安心排演,来日再呈技艺即可。你们也不准为难隐娘,细声安慰,让她心安,要记得她是受我关照!” 此时的李裹儿,仍是惊魂未定,心里已经慌得要死,突然听到李隆基对她如此不寻常的关照态度,不免更加的敏感紧张,以为自己身份已被天下人知晓,于是便一拧身甩开身侧人的搀扶,指着李隆基怒声道:“你是什么人物?知我……你也配关照我!自己小心生活,不要插手插言旁人事情、不准乱说胡话!惹出事端,你担当不起!” 说完后,她便脸色铁青的转身离开此间。 李隆基本是一番好心,却没想到遭此无礼回应,一时间也是羞恼有加,怒视着少女背影,低声恨恨道:“区区一个乐奴,自以为有色可恃,竟如此嚣张!我就让你知我是什么人物,瞧瞧我有无担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66 诸子不才,不可付事 被李裹儿搞了这么一把,百戏殿中的氛围也略有回落。特别是太皇太后,好心情更是被破坏过半,已经没了再继续观舞戏乐的意思。 “倦了,你们少辈继续留此消遣,让那几个小物随我回宫吧。” 太皇太后精神恹恹,抬手说道。 众人闻言后也不疑有他,正待起身相送,李成义则忙不迭开口说道:“阿瞒说要为祖母表演戏舞,出殿去已经多时,应该已经准备妥当。一番孝心,只盼望能够愉悦亲长,祖母能不能稍留片刻、欣赏一番,不让阿瞒这一份心意落空?” “也好,便留下来看看少孙艺能如何。” 武则天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才笑语说道,同时又望着李成义等几个孙子继续说:“声色戏弄,并不是世间谋生的本业,沉浸其中、没有节制,难免劳神损志。但你们生而天家门人,并没有立业养家的愁困,免于俗人的忧苦,如今宗家大计又有能者担当,有一些艺能傍身不是坏事,修身养性、闲来娱情,这又比一味的放纵任性、挥霍皇恩好得多。” 李潼听到他奶奶言辞中对几个小子仍然不失敲打提点的意味,心中不免又是一叹。这语气听起来虽然有些严厉,但也是对这几个小子的回护,既是告诫他们要安分守己,同时也是在说给李潼听,希望他不要过分的摧残蹂躏他四叔所留下的几个血脉。 李潼眼下倒是还没有要搞这几个小子的打算,因此在太皇太后说完后,便也笑语说道:“祖母所言确是至理,宗家子弟可以没有创功立业的长计,但品性德行还是要有所自守,不可因为血脉带来的荣耀便放纵招厌于人间。” 李成义却是不怎么在乎两人眼中意味,或者根本就没有听出来,眼见太皇太后不再急于离开,圣人也没有发声阻止,已经忍不住的笑逐颜开,并从席中站起来主动请缨道:“那就请太皇太后、请圣人并诸亲稍作等候,我这便去将我弟唤来殿上。” 说完这话后,他便匆匆行出了殿堂,站在外廊略一环视,很快便发现了站在一侧、脸色仍然不甚好看的李隆基,于是便走上前,略作抱怨并表功道:“三郎,你行动怎么这么拖拉?知不知刚才殿上发生何事?一个乐奴、模样倒是生的巧妙,把英国公那贱奴都迷得神魂颠倒,可惜艺能却太拙劣,竟摔倒在了台上,让祖母很是不喜,不愿再继续观戏,还是靠了我强言挽留……你准备好没有?好了便快快随我入殿去!” 李隆基听到这话,便拍了拍脸颊,将被破坏的心情稍作收拾,然后才打起精神道:“我是没问题的,这便登殿!” 说话间,两兄弟便又快速的返回殿中,同时相配的伶人们也都疾步追随行入。 百戏殿里,刚才鸟歌的布景已经被拆除下来,舞台又经过了简单的装点,悠扬的丝竹声才又响起了。李隆基撩起缺胯锦袍的衣摆、阔步登台,且行且歌,自有一份风度卓然。 他所献唱的乃是乐府名曲的《安公子》,形式并不复杂,但对技法要求却高,也是他亡父李旦生前所钟爱的一部曲目,少时家人们常常一同欣赏。 如今李隆基登台表演,过往记忆的画面点滴涌上心头,一时间心情也是悲意滋生,但也不敢过于外露,只能强自按捺怀中,倒也颇合《安公子》哀而不伤的曲目真髓。 一曲终了,殿中也响起了一些鼓掌喝彩之声,太皇太后也赞赏了几句这少孙艺能确是不俗,使得气氛又有所回升。只不过李隆基心情仍然沉浸在语调意境中,变得有些哀伤低落,也并没有再讨巧邀宠的意思,低头下台回到了席中。 李潼观戏许久,一时间也有几分技痒,索性便从席中站起身来,笑语道:“今日亲徒齐聚一堂,共消闲暇,实在难得。寻常时节,百俗缠身,今日偷闲愉亲,不该只是安坐,也为祖母献上一曲欢歌!” 听到圣人这么说,殿中众人无不拍掌叫好起来。圣人色艺俱佳,这是人所众知的事情,可是真正有幸欣赏到的机会却是不多,此时见到圣人兴致如此高昂,心中也都充满了期待。 武则天听到这话,心中些许的烦躁也是荡然无存,抬手向乐器架子上指了一指:“为我取一铜钹,来为圣人和牌!” 不待宫人们移步,几个小家伙儿便闹哄哄跑去,各自争抢着抄起一些简单乐器,兴致勃勃返回席中,各自拍打着乐器叫嚷道:“阿耶快唱、阿耶快唱!” 李潼见状便大笑一声,在席中便踏歌唱起,也并不走向舞台,绕着诸席游走,并不断向席中亲徒们招手。众人眼见这一幕,便也都纷纷离席而起,加入到了踏歌中来。 一时间,殿中男人们健舞歌唱,女眷与孩童们则各自在席、或是挑选擅长的器乐伴奏、或是单纯的凑兴捣乱,场面欢乐又热闹,看上去与普通民家们齐聚一堂、欢度良辰的画面没有什么区别。 一通闹腾之后,时间很快来到了傍晚。大半天时间里声乐躁闹,也让人有些吃不消,于是众人便又奉从着太皇太后返回了万寿殿中稍进饮食、闲话一些家常后便准备散席。 宴席中,又有亲员忍不住的旁敲侧击、想要打听一下朝廷接下来对相王几子的职位安排。而当讲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席中众人多数也都打起了精神、竖耳细听,一则的确是心存好奇,二则就是担心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 早在东都靖国时期,相王诸子便各授禁卫官职。只不过这番任命也纯粹就是一种象征,并做不得准。更何况眼下中央军制改革,许多禁卫官职都被裁撤,留下的一些也都形同虚设。相王诸子如今归朝入世,于情于理是需要另作授新的。 可现在,朝廷留给宗亲眷属们的官职并不多,且其中绝大多数还都只是有名无实的寄禄官职,真正的实权职位则寥寥无几。 虽然说身为宗亲贵戚,衣食富贵是有所保障的。可当基本的生存需求被满足后,人总向往更高层次的追求。在势位方面,这些宗亲们本来就已经有些欲求不满了,现在突然又多了好几个血缘与身份较之他们更加亲厚显重的人来竞争,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关乎自身接下来的生活际遇,李隆基等人也都纷纷抬头,眼巴巴望着圣人,眼眸中既有期待、也有忐忑。 可是不待圣人说话,太皇太后已经先一步开口说道:“世道归治并不容易,朝廷选士授职,还是要以才力为本。诸子荒学数年,人间亦不知才量高低,贸然高授,不独干扰到朝情章轨,自身也会妄染一个庸才的恶名!” 听到太皇太后如此表态,一些势位不弱的宗亲暗暗松了一口气,短期内不会遭到更换顶替,心里也是一喜。可是相王几个儿子便隐隐皱起了眉头,特别是年纪最大、已经领会到世道艰难与权势优越的李成义与李隆基,望向太皇太后的眼神都隐有几分不满。 他们入京以来,已经倍受世道的冷落,若不趁着这最初时刻争取到一点权势傍身的话,随着时日推移,只会越来越受冷落,再想出头则就是难上加难。 几个小子那点心思又怎么能瞒得住太皇太后,她知圣人于此中颇有为难,不便于公开鲜明表态,所以才抢先发言。 她垂眼望着几个小子,又继续说道:“你们也不要怪祖母待你们苛刻,如今白身在庭,尚不失宗支家属的亲昵情厚,纵有什么疏忽不及之处,可以一笑谅解。但你们若真入朝,所面对的则就是满朝才流的对比审视。做得好,是不负皇恩厚重,若做得不好,则就是情法难容了。 你们当祖母这话是厌声也罢,是良言也好,但若没有一个才具度量的尺寸,便要强将你们推向朝堂,这对你们就是一种加害。” “祖母苦口良言,赐给教诲,孙等怎敢心生忤意?旧时丧居皇陵,昼夜情痛折磨,如今礼毕归世,能有相亲的恩长们昼夜教诲、兄弟姊妹也都呵护关照,有这样的情深抚慰,已经让我们兄弟感激肺腑,又怎么敢为了彰显些许不器的才性便贪争势位、见恶亲长?” 听到太皇太后这番话,李隆基连忙拉起二兄李成义,离席而出敬拜说道。 李潼闻言后,眸光便闪了一闪,自然听得出这恭顺语气里所隐含的些许逆刺。不过说实话,他也并没有想好该要怎么安置这几个小子,既然他奶奶已经先一步发声表态,他便也不再急于开口。 听到李隆基的回答,武则天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深究言中意味,而是继续说道:“宗家近年累遭横劫,相比势位的盛壮,我更乐意见你等能勤于伦道,访聘成家,早早的开枝散叶,让宗家庭门更加繁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67 有花堪折,解我相思 讲到李唐宗室成员们的现状,也真是一言难尽。别的方面不说,单单宗室成员的数量上,便让人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泪。 今日入宫参宴,勉强有三十几户人家,还包括相当一部分的外戚。而宗室之中也大多疏族,五服之内血亲仅有李恪的几个儿女,这还是托了长孙无忌的福,以及武周年间李千里那出色的舔功。 李唐宗室计划生育搞得这么出色,完全没有明朝宗室泛滥成祸的迹象,太皇太后当然是功不可没。 原本李唐社稷传承至今,也算是到了第五代,宗室数量本来也是极多的。高祖李渊创业伊始,除了自己的嫡系血脉之外,还大封叔伯兄弟们,因此而得爵者便有三十五人之多。而到了李渊自己,则更是了不起,一个人就贡献了二十二个儿子、十九个女儿,皇孙加起来则更有近百人之多。 按照这个比例增长,到了李潼这一代李家子孙,少说也得有数千人。即便亲疏不同、加上天灾人祸之类的摧残,宗室爵家几百户应该是有的。 可是到了武周年间,李唐宗室便遭到了沉重的打击,宗室成员们折损十之六七。就算剩下一些,要么血缘关系已经极为疏远,要么干脆藏匿起来,根本不敢以宗室子弟标榜自居。 当然,武则天虽然对李唐宗室们心狠手辣,但对自家儿孙们、手段还是有所保留的。可也架不住儿子们自己作死、同归于尽,便成了眼下这样一个状态。 抛开伦情方面的羞于启齿,李潼对于眼下这种状态还是比较满意的。宗室们不成势力,朝廷单单在宗室封爵上的开支就大大缩减,也不必因为血脉缘故、安插太多闲人在朝中占据位置。 而且当下时局中,科举取士的规模越来越壮大,世家大族们把持地方军政大权的现象几乎不存在。这也就让朝廷并没有大树宗藩、制衡地方大族势力的强烈需求。 但是话说回来,哪怕市井间的殷实民家,几代同堂的情况下,怕也有近百人丁。宗家人势如此单薄,也的确是让人感觉有些难堪。 李潼他们兄弟三个倒也没有闲着,李光顺如今已经是一子两女,而李守礼则更凶猛,已经有了六个儿子、四个女儿,小马达的天赋和风采渐渐显露出来。 至于李潼,除了长子道奴与养在外宅的光源之外,这两年又有儿女出生,皇后与贵妃各自产下一女,韦团儿则在月前新生一子,仍在帷中休养。 可是就凭他们兄弟三人这点产量、哪怕当中有一个种子选手李守礼,跟宗室人口锐减的现状相比,也只是杯水车薪,想要让宗家人丁重新兴旺起来,仍是任重而道远。 所以太皇太后说希望这几个小子能够尽快的成家立室、开枝散叶,也真的不是说说而已,确确实实对此有着极高的期待。这几个小子得不得她喜爱不重要,只要他们能够加油努力、勤抓生产,尽快让宗家人口增多起来,太皇太后就感到满意欣慰。 所以在讲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太皇太后又环视在场众人并笑语道:“你们诸家亲友既然在席同乐,也不要把这桩事情当作别家事务。诸小子风采如何,你们俱有所见,虽然不夸人间少有,但也确是中人以上,有所可赏,若是自家或听闻别家有适婚的女儿仍待字闺门,可要记得用心向人推荐。但能结成一桩良缘,情义之内也必多多感谢。” 众人听到这话,各自也都笑语应声,但心里对此却多多少少有些不以为然、谈不上有多热切。若真有结缘于天家的荣幸,那自然是宁求上进、不愿屈就。更何况眼下相王诸子处境尴尬有加,即便是结成姻缘,也是祸福难测,怕就怕安稳富贵、波澜不惊的生活都难得。 当然,圣人往年论婚时处境也是不失尴尬,有武氏诸王在朝虎视眈眈,但之所以还能获得时流热切响应,一则圣人的确是人才出众,从西京到东都,没有他搞不热的场子,也让诸家贵女见之心喜,芳心狗刨一般的悸动。 二则当年太皇太后对圣人的偏爱不是一点半点,更亲自出面为圣人主持婚选,这是其他宗家子弟统统都没有享受过的恩宠,时流人家们自然趋之若鹜。 可是现在,虽然太皇太后也有表态,但明显比不上早年对圣人那么热心。而且如今的太皇太后话语的重量较之往年,也是不可同日而语。 “孙等避世数年,乍入人间,便受恩长如此关怀入微,终于不再是茕茕孑立、彷徨无依。身被如此厚情,人间再也没有什么杂芜可称困扰!” 李隆基听到这话,又是一脸的感激涕零,连连拜谢。 不过这口气与姿态在李潼这个此道中的宗师高手看来,还是有些流于浅表了,不够浮夸感人。不过既然懂得了虚伪作态,总也比一副怨气冲天、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要好。 他四叔有这样的下场,他虽然也起到了一些推波助澜的作用,但归根到底,还是能力不足以处理如此错综复杂的局势,所以他心里也谈不上有什么愧疚惋惜。对这几个堂弟,自然也就谈不上会有什么超出人情本分的的补偿关照,他们能自己想通当然是好,想不开也最好憋着。 听他奶奶言及此事,他便又笑语道:“择偶婚配,人生大事,亲员们为此操心是情理应当。你们几个小子也要各自勤奋,多与时流人家交往,有花堪折直须折,大不必羞怯吞声,作小家气象。我家世如此,儿郎风采也都俊秀可赏,何样人物不可配得?” 他说这话,也并不只是单纯的好心思,心里还是有着别的考量。这几个小子的人生道路,他也算是走过,对于每个人生阶段所思所感颇有感触,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壮大自己的机会,而婚配何家更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机会之一。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他也希望给这几个小子更大的自主权,通过他们的选择来窥见一下他们的真实心思如何。 这几个小子如果能够安分守己,那他也不会逼迫过甚,可如果他们想要走上一条自己来时的路,那也是注定要不幸。人是应当有选择道路的权力,可当做出选择之后,当中的甘苦也只能自己领受。 听到圣人这么说,李隆基脸上也是喜色微露。如今的他虽然对未来的人生道路仍然充满了茫然,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圣人与太皇太后、包括时流诸众,对于他们兄弟都有几分另眼相待,这势必会让他们更加艰难,而想要突破这罗网的封锁,就需要自己用心的经营。 所以圣人话音刚落,他便又连忙说道:“愚弟等新人蠢成,于生人大事尚无定计于怀。但除此之外,尚有一桩杂情扰怀日久,恳请圣人能够赐给方便。” “是什么事情,不妨说一说。”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道。 “今次归京,人事诸多陌生。特别所见大内使员,更加少有故人面貌,想到那些旧事人员如今漂泊离散,心中也有几分伤痛。来年要承圣人安居坊里,邸中也需人力使用,用新不如用故,恳请圣人允愚弟稍募故员,一则告慰故情,给他们一份生计仰仗,二则也能告示人间,宗家礼重恩义,盼能有益于选士典礼。” 李隆基一边窥望着圣人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说道。 李潼听到这一番话,眉梢顿时一扬,大感他这也算是恩客遇上了豪放女,刚刚下了钩还没认真打窝,这鱼儿就自己凑了上来。 靖国时期内忧外患,特别是河北方面的闹乱让朝廷不暇细致梳理朝中人事,如今时局虽然已经稳定下来,但一些人事的隐患也都潜伏下来,如果再细致追查,又会破坏眼下平稳有序的局面。 可现在李隆基居然主动要求要招访一批故员,这无异于竖起了一个明灯,将一些潜伏下来的鬼怪人事给钓出来。 对此他自然乐意的很,并转头看了看他奶奶,这可不是我强行要求的,是你这孙子自己的想法,如果我不答应,那可是天家情薄,连朝廷选礼都会受到恶劣影响! 不待他奶奶开口,他便连忙点头道:“三郎所言是正理,天家情深义厚,该要有此风格。且如你言,设邸坊居之后,可以访召一批故员,但也切记不要滥施,情滥则薄,让人看轻这一份恩义。当中的分寸,要自己把握!” 李隆基本以为此事还会有几分困难,心里仍在思忖更具说服力的说辞,却没想到圣人这么简单的就答应了,先是错愕片刻,然后才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 大概是这一份愿望达成的太轻松,让他喜乐的有些失态,所以在顿了一顿之后,他便又说道:“愚弟冲幼之际,便曾见圣人领治云韶府,歌舞翻新,声辞动人,至今念念不忘。祖母亦教诲儿郎,闲来深习养性。设邸之后,恳请云韶府一部音声人能够入邸教习。” 讲到这里,他脸上又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略作停顿后才又继续说道:“此日恩亲教我良多,使我胆色有壮。方才途见一优伶,姿色动人、触我心防,本来羞于启齿,但适闻圣人‘有花堪折’雅语,冒昧吐露,恳请惠赐。奴名隐娘,若得在邸调教陪伴,可以消解相思之疾。” 李潼听到这话,两眼顿时惊讶的瞪起来,而不待他开口答话,英国公李重福已经拍案而起,指着他瞪眼怒声道:“竖子敢浪言辱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68 老妇害我,不容善终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英国公李重福本来在殿中存在感并不高,毕竟庐陵王乃是铁定的叛逆,而李重福庶息延嗣,也只在于圣人一念的仁慈,前途变数都非常的有限,再加上本身意趣风采也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 除了刚才伶人在舞台上失误时,其人其人贪色失态的模样让人发噱之外,大多数时候,人们都忽略了殿中还有这么一个人。 可是现在,他拍案而起,忿然呵斥李隆基,自然将殿中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身上来。许多人已经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只觉得英国公这个人实在是有欠礼规,为了区区一个伶人,居然敢当着圣人与太皇太后、以及满殿皇亲们的面如此失态。 在场大多数人,当然并不知道那伶人隐娘的真正身份,自然而然便以为英国公这是为了一个女子而争风吃醋。 这么想其实也很正常,那舞伎隐娘虽然艺能不精,但姿容也的确勾人得很。且不说他们各自心中是否因此而泛起涟漪,只看相王子李隆基因之痴迷的向圣人开口讨要,便可知其人魅力不浅了。 但李隆基开口,那是有圣人和太皇太后接连言辞的关照与鼓励,虽然有些唐突,但也不算失礼。可这李重福刚才不声不响,这会儿却是一副勃然大怒的模样,可见痴色入骨,简直就有些不可救药。 殿外众人,对英国公自然是完全的陌生,而对庐陵王,也谈不上有什么好感,所以这会儿也都少作发言,只是一副吃瓜的状态,瞪眼看着英国公将会如何倒霉、受到怎样的教训。 且不说那些吃瓜群众们如何想法,眼见李重福勃然而起,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李成义也站起身来,指着对方喝道:“英国公这么说,是什么道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然那乐奴本命卑贱,谈不上淑女,但我兄弟青春少年,见色心喜,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但使圣人舍得赐给,那乐奴便是我家三郎户中奴婢,调教羞辱也是为奴本分。英国公为了一奴还要仗义使气,同宗家亲员失和?” 李重福一时间被李隆基所言激怒,陡作爆发后也觉得有些不妥,关键在于他并不清楚自家妹子在宫中是怎样一个存在,看殿中诸宗亲们对此都全无感应,像是不知底细。而圣人与太皇太后究竟是否知不知道,又或者是要以此刻意折辱,他也想不通。 所以在暴怒之后,他便也冷静下来,离席而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着圣人与太皇太后叩首道:“臣冒犯恩亲,确是失礼。但此中深有隐情,恳请恩亲能容臣人后长诉。至于、至于堂弟所请,臣绝不同意,若因此忤逆,罪祸甘愿领受!” 李潼坐在席中,且不说李隆基这番恳求给他带来多大的惊讶,李重福这番话倒是让他颇感意外。 对于他三叔的家眷,他自然比较陌生,不过通过裴伷先的汇报,对这一家人在房州的生活细节了解也是不少,知道李重福因庶出缘故,加上主母韦妃气量狭隘、不能相容,所以这李重福生活处境也是极差,甚至就连其生母都因家人苛待而寒病至死。 之后他与李重福几番接触,发现这堂兄对家人们的感情也实在谈不上亲厚,对于父亲的横死并无悲戚,对于其他家人的处境下场也并不关心。 所以眼下见到李重福为了这个任性胡闹的妹子,竟然敢在殿中犯颜争执,李潼意外之余,倒也觉得这家伙也并非全无底线,对于血亲荣辱还是比较看重,并不会一味的吞声忍气。 历史上,不说中宗一家人的各种胡闹,李重福因为被家人厌弃而被幽禁于山南均州,结果当一家人被抄了老窝、睿宗继位之后,李重福又率几百家奴返回洛阳谋反。 早年李潼只觉得这李重福是傻大胆,受几个志大才疏野心家的煽动,只率区区几百人便想攻打东都洛阳造反称帝,也真是异想天开。 可是现在看来,这家伙有这样的举动,似乎也并非纯粹是因为野心作祟。中宗诸子中,同样作乱身死的节愍太子李重俊,因事不成而被部下倒戈所杀。李重福攻打宫门不成,自投漕水而死,可见性格中也是有几分刚烈。 李潼对他这些堂兄弟们,常有带着几分噱念的恶意,不过今天李重福的言辞表现,倒是让他比较欣赏,对这家伙的秉性了解更多,不再只是以往一个可怜求活的单薄形象。 李潼这里是抱着吃瓜的心态,还有心情评价堂兄弟们的秉性表现。可是太皇太后那里则就完全的不够淡定,从李隆基说出这话的时候,脸色就变得难看至极。 不过在场众人却并不怎么清楚太皇太后这一番愤怒由来,多半还以为是英国公的不堪姿态激怒了太皇太后。 武则天脸色虽然变得阴冷下来,但当着众人的面,还是有所按捺,只是开口缓声道:“福奴且起身,阿瞒,我来问你,那隐娘究竟何处出彩,竟然勾你作如此唐突请求?” 若在平时,李隆基或也能听出太皇太后语气已经非常的不对劲,一则并没有开口训斥言辞颇为失礼的李重福,二则将他的请求评为极为的唐突。 可是现在,一方面是被那乐奴隐娘激发的怨气,一方面则是因为李重福的呵斥阻挠让他不满,既然话都已经讲出了口,便打算争取到底。 所以在听到太皇太后的问话后,他便继续说道:“阿瞒不知英国公何以如此偏见待我,强要阻我情事。至于那隐娘,身份确是卑贱难表,艺能亦颇不足称夸,但人间情缘、确是妙不可言,阿瞒一眼见她,便觉情谊难耐,想要……” “够了!” 武则天听到李隆基还在不明所以的倾诉情意,心里便再也忍不住,挥手直接砸在了面前案上,继而便指着李隆基劈头训斥道:“你年齿几长,浪言人间情缘?前言着你兄弟安居成家、不急势位,屈态溢于言表,怕是心中忿气难消罢?只道亲长刻薄相待,不能容你伸展器能? 从皇陵到京城,所见可有城狐社鼠、为国补阙,可有才流英杰、为国拾遗?一路所见,风俗人情你能陈述几桩?倒是殿中闲眼杂会,几道流滥无状的情丝搅得你心怀不安!宫中一草一木,俱圣人家私,因情赏赐,是对你的恩待,你不知感恩、全无分寸,浪言情坚、恃此强请人事,这是谁教你做人做事的道理!” “我……祖母、我……” 眼见太皇太后气得脸色发青,那一双眼更瞪得几乎要将他吞下去,李隆基一时间也是惊惧不已,忙不迭俯身跪下,心情更是复杂至极。 武则天在怒斥一番后,又从席中站起身来,仍是余怒未休,摆手继续喝道:“你不必再说,我也不想再听你厌声!难得几日清静,想我佳孙满堂、其乐融融,原来只是贪妄。圣人伴我回舍,同王、岐王发送宾客。今日未尽情义,转日暇时再续。英国公,你留下,若在外无邸,近日且留宿万寿宫。” 说完这话后,太皇太后便直接转身向殿外行去,李潼见状后,忙不迭起身相随,同时对两个兄长摆摆手,示意他们遵从太皇太后安排。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 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殿中众人见状后也忙不迭起身来拜辞,但心情可谓是诧异有加。太皇太后反应如此激烈,已经让他们大感意外。而更搞不懂的是,这番怒气发作的对象,竟是看来无伤大雅的李隆基。 至于那犯颜失礼的英国公,非但没有遭到训斥,反而得有留宿万寿宫的殊荣待遇。对庐陵与相王诸子如此差别对待,也实在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圣人与太皇太后既已离席,皇后并诸妃嫔们也相随而去,宴会自然进行不下去。于是在同王与岐王的张罗下,众人各自起身离殿出宫,就连英国公李重福也被万寿宫宫人引走去安排住舍。 很快,殿中便剩下了李隆基等兄弟三人,至于嗣相王李隆业,自然又被外公王美畅给带走,是绝不会再让外孙跟这几个兄弟混在一起。 “三兄、三兄你……” 仿佛刚才御道上的画面重演,李隆范再凑到李隆基身边去小声询问。 李隆基这会儿则是神情惨淡,眼眶中更是蓄满了泪水,那些看戏民众们想不通,他自然更加的想不通。他从地上爬起身来,脚步踉跄的向殿外行去。 “这失势的老妇,何以如此怨恨我兄弟?莫非只有那李慎之,才是她的血亲嫡孙?我兄弟在她眼里,又是怎样的罪孽之种!” 一直等到出了宫登上马车,李隆基才捂住脸庞,咬牙悲泣道:“知她凶戾刻薄,我已经不敢做什么奢求。往年为了她那亲孙,访遍名族。区区一个乐奴,她竟不给、竟不给……把我贬得一无是处,她究竟是怎样的心肠?这老妇、她乱我家国,害我父母,如今更不容我于人间有立足之地!” 讲到这里,他更直接张口咬在了手臂上,丝衣下甚至都沁出了血丝:“与人作玩物戏闹,不能容我!这是逼我如狼似虎,今日噬臂为誓,但我一命有存,绝不容此老妇得有善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69 能倾情者,唯有圣人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返回寝居之后,太皇太后情绪仍未平复下来,口中连连恨声道:“竟发如此孽情,那小子究竟何物!” 见他奶奶如此气怒,李潼便也收起了戏谑之心,只是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李隆基作此请求,虽然让他感到意外,但倒也并不觉得出奇。 且不说这小子本就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人,眼下少年情热、有心有力,一脑门子对男女情事的冲动再正常不过。更何况,他本也不知道李裹儿的真实身份。如果知道了,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 毕竟扒灰跟骨科还是有着质的区别,更何况他扒灰那会儿,已经是天下最有权势之人,就想找点超出常规的乐子。至于现在,利害分明的情况,稍有点脑子也该懂得要夹着尾巴做人。 “祖母实在不必为此气恼,这件事终究也只是不知者的浪言。转日辟邸坊中,新人入户,说不定自己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跟随入室的皇后见太皇太后仍是不能释怀,入前轻抚其背,细声安慰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眼皮顿时一番,不无忧怅道:“可若说不定,还是不能忘呢?” 听到这话,坐在一边的李潼顿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不打紧,皇后转头嗔望向他,太皇太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便怒声道:“你还有心情笑?如今你当户掌家,若真发生这样秽事,你是觉得光彩?” “不光彩、一点都不光彩,一定不能让它发生!” 李潼连忙坐正身形,板起脸来一脸严肃的说道。 太皇太后虽然气恼他有点没心没肺,但在此事上也实在没有什么更多可以斥责他。毕竟将李裹儿搞成伶人的是她那大宝贝女儿,而将其收留在宫中的又是自己,至于今日登殿戏演、与亲人们碰面,又是李裹儿自己任性仗势顶替。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件事跟李潼关系都不大。 默然片刻后,太皇太后才又指着一边的杨喜儿说道:“传告云韶府,辟一独舍,门窗钉死,把那女子拘在其中,若不知错悔改,不准她离阁一步!” 杨喜儿闻言后先是看了圣人一眼,见圣人微微点头,这才应声而去。 “出坊去把那胆大妄为的厌物捉来,让她看看自己引出怎样丑事!” 顿了一顿后,太皇太后仍然不解气,便又迁怒于始作俑者的太平公主,先是传令把太平公主召入宫中,接着又说道:“待其入宫,一并幽禁处理!只长了年岁,不长心机,大凡她有分寸尺度,能搞出这样的秽事!” 李潼闻言后,连忙开口说道:“姑母终究已经为人家长,这样严厉的惩戒,让她在少辈们面前也失了庄严。幼娘身孕将娩,她将要成三代之户的亲长……” “她这幅德性,还有什么体面可以教诲后辈?来日幼娘生出了孩儿,也不准她亲自抚养,寄养在太妃处,不准她亲近孩儿!”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 众号【书友大本营】 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又忿忿道,已是对这女儿怨念入深,接着又瞪着李潼说道:“你也不要再故纵她,该要约束就约束起来!若能早早防禁,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李潼闻言后连连点头,他为他姑姑发声,当然不是为了回护他姑姑。主要是太皇太后这惩戒看似狠恶,但也因为过于严厉,势必不能维持长久,还不如从轻一等发落,给他姑姑更长久的监管。 “那英国公,要不要召来一见?” 略作沉吟后,李潼又发问道。 武则天闻言后则摇了摇头,叹息道:“发生这种事情,我也羞于相见。稍后你去见他一面,细告隐情,让他明白因果,不要怨错别个。这个小子年长几分,历遍冷暖,能恭良知守,还算不错。罢了,你去吧,这些猥琐闲事,不来烦你,此夜让皇后留此相谈开解。” 李潼闻言后便站起身,对皇后点了点头后便离开了寝殿。 当他再来到前殿的时候,此间宾客们都已经散去,见宫人们还在忙碌的收拾着宴席,索性便走到偏殿一件庑舍坐定,才让人招来了英国公。 李重福入舍之后,忙不迭抢跪在地,不无急切的说道:“福奴方才在殿确是失礼,但当中隐情必须要向圣人详奏……” “英国公不必情急,我知你要说什么。隐娘的身世,我与太皇太后都已经知晓了。” 李潼示意李重福稍安勿躁,待其入席之后,才将这当中的隐情略作讲述。 李重福在听完之后,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眼眶又变红起来:“庭门罪祸横生,大罪于家国。福奴卑浊资质,不得耶娘欢心,反而能免于祸,得圣人恩赐延嗣。兄妹间确是情缘寡淡,但一丝血线连结不断,不能割舍。圣人允我维持门户,但我却让妹子遭此离奇戏弄,实在是情痛羞惭……” 听到李重福这么说,李潼便又说道:“庶人韦等如今置于终南山别业,侍佛祈安,衣食用度都有保养。英国公闲时,也可往一探。” 李重福闻言后则叹息一声,说道:“少来娘娘便不喜我,如今怕更将我视作克父母、妨兄弟的厌物,知其安然有养,情义可作了结。贸然相见,也只是彼此各增烦恼。福奴唯有一请,恳请诸庶人用度由我禄中支取,以报阿耶精学之恩。”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对此自然不反对。 “唉,讲起来也是家门丑劣。我知妹子这番际遇不该怪罪别个,她少来爱浮华、喜热闹,耶娘溺爱泯没了人情尺寸,受不了清苦生活。即便没有大长公主招惹,恐也会有别的变数。我这个长兄,在她面前也不存亲威,不敢召回邸中教养,现今在圣人和太皇太后关照下,苑中能有她容身处,于她也是……” 李重福这里话还没有讲完,廊外却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李潼在房间中还来不及发问,便听到门外传来他那堂妹李裹儿的喊叫声:“谁说圣人已经离开,我分明见到他亲随都在此处!恳请圣人见我,让我表达心意!杨司宝说要囚禁我,这必不是圣人的本意!我、我只是在殿中失足露丑,不是什么大罪……她妒我美貌,恐我先她邀得圣人欢爱,所以假传敕令,她才是罪大该死!” 且不说房间外乱象如何,房间里李潼听到这喊话,嘴里的茶水陡地喷了出来,继而便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李重福,没想到这吃了一天的瓜,最后一口咬在了自己身上。 “请让福奴外出见她,让她不要再胡说!” 李重福这会儿也有些不淡定,推案而起抱拳说道。 李潼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往常偶或匆匆一见,也没有什么过多接触,可今天他算是领教了他这个堂妹的本领,那脑壳看起来也不小,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李重福阴沉着脸匆匆出殿,继而便见到自家妹子还在跟几名宫人纠缠在一起,拼命向此靠近,于是便顿足怒声道:“够了!你这娘子还嫌丑态不足,如何面对耶、你家耶娘!” 李裹儿再见到这个庶兄,顿时又惊慌起来,整个人僵在远处、花容失色,可是过了片刻后又连忙大声道:“我、我是隐娘,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圣人请听我说,这个福奴、他说什么都是假的,他同相王子一样,都是贪我姿色,要侵占了我……我根本不是他妹子,大长公主可以作证,圣人去召大长公主来对质!” 李潼本来不想出头,但没想到李重福这家伙出面也镇不住场,也实在有些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起身走出。 可他这一出来不打紧,那李裹儿见到圣人便更激动,推开身遭人便膝行向前,一脸泪水泣声道:“请圣人不要弃我!我、我真的不是……我不认识这些人。相王子同我只是凉亭偶见,我不知他色意这样贪婪!我是内宫里人,此生此世不作他想,圣人不要因此厌我!我、我只想伴着圣人,哪怕不能长见……除了圣人,谁也不配让我倾情!” 李潼也是高估了自己的威严,本以为他露面可以控制住场面,却没想到这娘子发起癫来真的是人神不惧。他奶奶已经被另一个三孙子气成那样,若再听这孙女如此喊叫一通,怕是今晚就要交代了。 于是他也只能连忙摆手道:“速将人带下去,此夜事情,谁若泄出一句,必作严惩!” 宫人们听到这话,不敢再迟疑,连忙七手八脚将那样子拖走。 接着李潼与李重福便相对无言,各自心里都是满满的尴尬,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李潼才又说道:“往时生人没有依靠,所以暂养宫中。但今英国公已经归京,归邸教育也是当然之义。明日我让平阳公伴你游走坊里,尽快选定宅邸,入居安家。勿谓教养为难,棍棒之下,能出孝悌。” 李重福闻言后,脸上顿时露出苦色,在那妹子疯言疯语中,他同李隆基都成了贪图色欲的一路货色,可以想见若真同居一邸,将会是怎样一种场景。可圣人既然说了,他纵有为难之处,也只能点头应承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70 薛郎教弟,不毁门风 内宫中接下来这场闹剧,外人自然无从得知。 宫门处,等到诸亲戚各作道别,薛崇训便望向今日同样有份出席的自家兄弟薛崇简,拍着这小子额头笑问道:“阿奴是要回家去,还是与我同行一程?” 薛崇简出生在垂拱年间,到如今还只是一个垂髫小童、较之嗣相王李隆业还要小了一些,但也人小鬼大,听到兄长这问话便说道:“我同阿兄一起,今早出门时,阿母还忿言阿兄久不归家,是不是已经忘了还有一个母亲?阿兄此夜若不同我一起归家,我怕返回还要遭训!” 薛崇训闻言后叹息一声,揽着兄弟将之托到马车上,自己也入内坐定后才说道:“我并不是不愿回家,只不过你嫂子终究体居不便。家里出入品流复杂,并不适宜安居养胎。我又在职殿中省,免不了夜出晓归,也会打扰阿母休息……” 他说了许多借口,但归根到底也都只是一些借口,最真实的原因,也的确是不想返回那个家。阿母与自家娘子都是颇为强势之人,婆媳不和已经让他有些焦头烂额。母亲对圣人又充满怨念,而他则在职殿中省这样的奉宸之所,夹在当中更加为难。 还有一点,那就是母亲的一些习性做法也让他有些看不惯。即便相见,也是听训的时候为多。他在朝好歹也是一个堂堂的四品通贵,可是回到家里,却常被母亲训得跟孙子一样,久而久之,也就不太乐意往母亲跟前去凑。 “阿兄说了这么多,我只听出一点,你要不想回家,大把说辞。但我就可怜了,随便一点小过失,就要被阿母训斥半晌,想逃都逃不掉。” 薛崇简闻言后便哼哼道,一脸的惆怅不满。 兄弟两人闲话之际,车驾缓缓的驶入了坊中。这会儿宵禁自然早已经开始,不过他们这种等级的皇亲国戚还是有所优待,虽然不像早年东都时那样、可以任性的打通坊墙以供私户出入,但坊门处也长有坊丁值守,为他们开启侧门。只要不是上百人的仪仗队伍,也都不会阻拦。 太平公主在京中产业不少,但因为不愿距离大内太近,近年来长居乐游原上的常乐坊中。 车驾行驶间,对面坊街上又有数骑策马行来,彼此交错行过之际,薛崇训透过车窗看到策马而行的骑士正是他的继父、定国公武攸暨,心中好奇,便示意车夫暂停,并落车询问道:“夜已经极深,阿叔还要出门?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急情发生?” 天授年间,太平公主刚刚改嫁的时候,武氏诸王风头正健。那会儿薛崇训也已经到了晓事的年纪,尽管心里对这继父有所抵触,但也要违心唤一声阿耶。 可是当圣人发动神都革命、剪除乱政的武氏诸王后,就连他母亲太平公主也不在礼节上要求他,于是便改称武攸暨为阿叔,一直到了现在。 武攸暨见到薛崇训,便也翻身下马,走过来微笑道:“原来是阿郎回家,宫中宴会已经结束了?太皇太后体居如何?相王家几个儿郎,数年不见,想也风采颇为可观了吧?” 如今的武攸暨,处境本就颇为尴尬,虽然也属于皇亲,但妻子不愿意亲近大内,他自然也不会主动凑上去自讨没趣,长居坊邸、安心做一个富贵闲人。 薛崇训又简单答了几句,向左右看了看,屏退随员们之后才对武攸暨低声说道:“之前骊山演武,周边群胡惊疑,不乏暗遣谍子入京刺探。今京畿防卫虽然良好,但夜深人静时,难免会有邪祟暗生。如果不是有什么紧要事务,阿叔还是尽量不要夜中行走。毕竟我家不是俗门,难免会有暗眼窥望。” 听到薛崇训警言规劝,武攸暨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但也并不羞恼,只是干笑道:“我也并不去远,只去南面新昌坊。几个酒友连番邀请,久不作应,怠慢人情。” 薛崇训闻言后便点点头,接着便抬手示意武攸暨自便,他自己也转身向车驾行去。只是在走出几步后,又听到武攸暨在后方低呼的声音:“阿郎暂且留步。” “阿叔还有事?” 薛崇训闻言后便停下来,又转身问道。 武攸暨开口唤住了这继子后,脸上却是不无纠结,欲言又止片刻,才又开口说道:“唉,这桩事本来不该来麻烦阿郎。但我、真是惭愧,除了阿郎之外,也不知要说给哪个听。” “长居一檐之下,本也不是外人,阿叔有话直说便是。” “是这样的,你那不成器的兄弟,年纪已经不小,既不任事,也不治业,竟日同一群坊里无赖浪荡闲游,实在不能让人省心。唉,他但有三分知事如阿郎,也不会让人这样牵挂。” 武攸暨讲到这里,神情忧伤又落寞,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今朝廷荫子选授本就颇为严格,那小子学既不成,艺也无精通,若排选下去,不知还要等到几年……我、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将此告于阿郎,阿郎能否、不需给他什么美职,只是不要再这般荒废下去……” 讲到这里,武攸暨神情变得更加尴尬。如今太皇太后颐养宫中,早已经不问外事,他们残留的这些武家子在时局中想要立足也着实艰难。武攸暨还因太平公主的缘故,能够当个闲散的富贵闲人,可衣食用度之外,势位能量是半点也无,为儿子谋求一个官职都做不到。 如今太平公主跟圣人闹别扭,许久不入大内一次。而且她对继子们本就不够上心,就算与圣人关系融洽,也未必会帮这个忙。 当然,武家子当中还是有势位不俗的,那就是平阳公武攸宜。但且不说武攸宜这个家伙有没有亲情义气可言,单单旧年他便与其他武家人矛盾极深,也因此而投靠当今圣人,反而另得一片空间,如今更是不再理会武家这些失势之众。 算来算去,武攸暨能够求告的,竟然只有这一个继子,薛崇训在朝官居四品,又是圣人亲妹的夫婿,平日里虽然并不张扬,但所拥有的能量已经不小。 听到武攸暨这么说,薛崇训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幼年失怙,多蒙阿叔提点关照,如今才幸能成人。如今阿叔此困道我,于情于理我也不该拒绝。只不过如今选司庄重,外司人员也不敢擅作干涉。我这里即便提供方便,也只能让兄弟暂列视品,积事之后再由员外转作品内,少说也要数年的辛苦,这会不会过于辱没?” 武攸暨听到这话后先是默然片刻,然后又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阿郎肯为此操心,我已经感激得很。那小子本性并不坏,但因为没有衣食的忧愁和事务的牵绊,所以放纵起来。我也不盼他能扬名壮势,但能在事中磨练敲打、稍具人形,可以不再担心往后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业。” 讲到这里,武攸暨又拉着薛崇训的手重重拍了拍,语调中隐有几分哽意:“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长辈,但难得阿郎能顾住常年连案进食的情义。无论这件事成是不成,我对阿郎只有感激!” “阿叔言重了……” 薛崇训见武攸暨这幅样子,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还待再言,后方车上已经响起了兄弟薛崇简的叫嚷声:“还没有讲完吗?阿兄,我都困死了!” “阿郎且行、且行!来日我自引你兄弟去你邸中相见。” 武攸暨闻言后便也不再纠缠,连连摆手催促薛崇训上车。 待到上车之后,薛崇训还未坐定,薛崇简已经忍不住拍手叫嚷道:“阿兄你同那废人有什么好说的!他若有力支得起门楣,咱们阿母不用那样辛苦,也不会常常迁怒咱们兄弟!” 薛崇训听到这话便抬手敲了这小子脑壳一记,并皱眉道:“虽然没有血缘的瓜葛,但他终究算是咱们的长辈。这么多年过来,教养未必尽力,但守住一方门户,人情小事上也算不失呼应。待他或不必亲近,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具有,这无关是否感恩于他,只是不堕了咱们自家的门风教养!” 薛崇简对此不以为然,但也不再强辩下去,又颇为好奇的询问道:“他夜中拦阻阿兄,是说什么事情?不能托阿母转诉?” 薛崇训将事情略作讲述,然后又吩咐道:“此夜事情,你也不要卖舌说给阿母,免得再生出琐碎纠纷。” 薛崇简听完后撇撇嘴,嘿嘿笑道:“这事我听阿母讲过,怪只怪他家一门丑劣,并不像我家有圣人这样的顶门梁柱!如今凄凄卖惨,谁又乐意搭理他们。不过话说回来,再过些年,我也要当官御人了,阿兄你觉得我能做得几品?阿兄你今四品,我是没有嫂子那样的贵亲壮势,但谋一个五品应该不难吧?” 听到这小子一通狂言,薛崇训懒得理会他。然而薛崇简却仍念念有词道:“不过这事也并不乐观,只看今日宴上太皇太后待那几个表兄的模样。啧啧,我年纪虽然小,但也瞧出不对劲。咱们这几个表兄,也真是可怜,家室中已经不幸,现在更是……” “那个教你这样邪眼观情!你小小年纪,看人看事须得立心端正,怎么能这样妄作揣度?太皇太后之所以那样,是有她的缘由,却绝非刻意的刁难。” 因为自家娘子的缘故,薛崇训自然知道那乐奴隐娘身份,也知他母亲惹出了怎样的乱子。 不过抛开这件事不说,对于自家兄弟论人论事的说法,他却感到很不满意,抬手按住这小子的额头,正色说道:“咱们这个家境,较之寻常人本就少了许多忧愁。往后成人,但能安守家风不坏,已经称得上良善。 若有光大门楣的志气能力,当然最后。若是没有,也不可贪图权位的风光,泯没了自己该要恪守的本分。一时的宠辱际遇,并不足毁人一生。可若是踏上邪途,再想挽救回来却是艰难。这些道理,你现在未必懂,只是记住。我实在不想跟你来年再述,却失了当下的情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71 故情难舍,归乡修茔 因为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兄弟两人到家时,夜色已经极深。但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刻,邸中中堂里仍是灯火通明,丝竹戏乐声不绝于耳。 “走罢,我先送你归舍。” 下车后,薛崇训看了一眼中堂,眼神里颇有几分无奈并烦躁,拉起薛崇简的手便要往后堂行去。 然而薛崇简却甩开了他,蹦蹦跳跳便向中堂去,一边跑着还一边叫喊道:“阿母,阿兄他回家啦!” 见到这一幕,薛崇训顿时大感头疼,也只能硬着头皮向中堂行去,刚刚步入厅堂中,便听到母亲的嗔怒声:“回来便回来,又是什么大事,值得大声宣扬?要不要全家人出门迎接?” “二郎无状,扰到了阿母同各位宾客,实在失礼。” 对于母亲这样的态度,薛崇训也并不感到意外,入前去拜见阿母,并不无歉意的说道。 堂中在席者十几人,有男有女,见薛崇训入堂,也都纷纷起身问候,连道不妨。 太平公主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摆手屏退堂中的歌戏伶人们,才又望着长子一脸不悦道:“带着少弟出门,却还在外浪戏这么久。你兄弟幼稚爱闹,难道家里就没有别的事情能够让你劳心过问?” “阿母,你这可怪错了我!今夜回来这么晚,可不是我自己贪玩耽搁,是阿兄偏要停在路上,同人说些无聊闲话……” 薛崇简年龄既小,又远比兄长更得母亲喜爱,登堂打过招呼后,便一屁股坐在母亲席侧,抓起案上水果便大嚼起来,听到母亲这斥声,便是一脸的不满,一五一十的便将道途中事讲出来,全不理会兄长瞪向他的那眼神。 见这小子到家见到阿母、转头便忘了自己的叮嘱,薛崇训虽气恼但也无用,心知此夜又少不了挨上一顿训斥。 果然,太平公主在听完少子讲述后,脸色顿时一沉,冷声道:“这人倒是讨得好人情,我自家儿子,自己都不作烦扰。他满腔杂计,倒是张口即来。怎么,难道家中无米作炊,要靠小辈去出门奔走营张生计?你答应他没有?” 见母亲全无顾忌的将家中情事纷争在人前讲出,薛崇训心里既无奈又尴尬,他视线一转望向殿内众客人们说道:“天时已经不早,诸位若要留宿,便着家人准备客舍。若还有事相催,便给车马引送。我母子有话要说,请恕不便久陪了。” 如今的太平公主,处境较之早年在东都洛阳时大不相同,虽然也有满堂的宾客,但较之往年有着极大的差别。特别是在出身与地位方面,更是有着天壤之别。 往年在东都时,即便不说满朝朱紫尽为座上宾客,但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都与太平公主保持着密切的互动往来。可是如今,真正势位中人登门者越来越少,不仅仅只是因为太平公主失势、人情凉薄,更在于如今京畿的政治形势较之往年东都大为不同。 如今世道井然有序,凡有志力者俱勤于谋功,而能受到圣人赏识并授以官职势位的,更加不会是只热衷在人情内钻营却无补世道政治之人。就连薛崇训这个嫡亲的儿子,每每忙碌起来都无暇常常归邸问候阿母,更不要说其他人。 所以到如今还凑在太平公主面前、不分昼夜凑趣起哄的,想也可知会是什么样的货色。 薛崇训近年来虽然不常归家,但视线一扫瞧见这些人也都不是什么陌生面孔,既有家道中落的勋贵子弟,也有犯错遭贬的官员,同样也不乏市井中的富商豪客们。 毕竟如今的太平公主虽然势位上难作施谋,但因有大长公主这层身份,对这些人而言仍是高不可攀。如今既然愿意折节下交、纳为宾客,他们自然也都趋之若鹜。就算不能因此获得什么实际的好处,可是出入的久了混个脸熟,对自身的身份也是一种抬高。 对于这些人,薛崇训自然不怎么看得上眼,之前肯好声说上几句话,那是顾及母亲的面子,可是接下来要说的话便不足为外人道,索性便直接开口赶客。 听到薛崇训这么说,堂中众人便连忙尴尬起身,而太平公主则眉头一挑、拍案怒声道:“你久不归家,何处惹来这种狂性?我何时开宴、何时罢宴,要你来过问?要使你主人骄态,滚回你自家府邸,我家厅堂却无你发威之处!” “儿子怎么敢?只是阿母也说归家已晚,担心阿母有失作息调和。且近日心里多积烦闷,想同阿母倾诉求教,舒忧解困,才斗胆作此厌言。” 见母亲勃然色变,薛崇训连忙叩在席前,恭声说道。 “人事常有艰难,少监既有困扰求告,我等自然不敢再列席充此恶客。大长公主嘉年裕长,相会娱乐也并不急在短时。今日便先告辞,来日再登贵邸拜访殿下。” 这些宾客们也并非全无眼色,眼见到这一幕哪里还待得住,于是便纷纷拱手告辞。 太平公主之所以如此恼怒,当然也不是因为多看重这些客人们,主要还是感觉受到了儿子的冒犯,此时见到儿子跪地告罪,心气略有平缓,对于众人的告辞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摆手让家奴将他们尽数送出府去。 待到众人全都离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开后,太平公主视线才又转回儿子身上,凝声说道:“我再跟你说一遍,你要记住!那劣人无论向你告请什么,你都不准答应!如今我还留他在邸,给一份衣食,已经是不小的恩惠。他自己怯懦无能、诸事不成,在内在外无分毫助补于事,如今竟还要贪惠于我儿子,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太平公主对武攸暨的怨气自是由来已久,特别近年来自己的境遇也不如往年,这一份怨气不免便更加的倍增。如果不是因为早前惹怒阿母,让她不敢再作恣意之举,甚至于都想直接宣告和离,将之赶出家门。 眼下虽然还同居于一邸之内,但也已经是形同陌路,夫妻关系早已经名存实亡。再加上太平公主有所迁怒的缘故,彼此间的情分较之陌生人还要更加不如。 所以她非但自己不愿帮助武攸暨,更加不准儿子帮这一个忙。人生际遇的不如意,良言善气的安慰远比不上看到一个比自己更加倒霉的人能更得开解。如今的她对于武攸暨,就是一种比较纯粹的折磨。 薛崇训倒是不能完全领会自家阿母这复杂的心情,但他也并不想再就此纠缠下去。虽然说他对武攸暨这个继父也谈不上多深刻的感情,但是随着年龄越大、历事越深,就越来越有些反感母亲对他方方面面、为人处事的干涉与把控。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继续说道:“这只是一桩小事,不值得母子为其争执不休。与其关心这类闲杂,阿母不如想想今日大内发生的事情,该要如何补救。” “大内发生了什么事?不就是那几个小子入宫参宴,怎么、难道还有别的事端发生?” 太平公主闻言后并不怎么伤心,随口冷笑道:“无非圣人狭念难容,太皇太后代他做上一把恶人,出言训斥告诫一番。可那几个小子故怨深刻,服丧几年,野性难收,未必就会服从他们祖母的管教。莫非因此吵闹起来,场面搞得有些难看?” 她今天之所以不去宫中参加宴会、而是在家中宴请一些无聊之人稍作消遣,除了跟圣人之间彼此互厌之外,也是因为料到了这一层,觉得这场所谓家宴多半是宴无好宴、或许就会不欢而散,不忍见那几个小子被敲打得尴尬难堪,索性不去凑那个热闹。 对于她四兄那几个儿子,她倒也没有多大感情。但大凡人事总怕对比,如今的她跟往年比起来,越发感觉四兄在位时待他更高,投桃报李下、她对那几个小子该要关照一番。 可是眼下她跟阿母、跟圣人关系都处的很差,若真在场要发言相助,可能就会适得其反,反而自己也要遭受牵连。既然惹不起,那就躲着。 “阿母你可真精明啊,都没有到场,说起来却跟亲眼见到一样。我本来还有些想不通,太皇太后为什么那么厌恶几个表兄,原来是阿母说的这一层缘故啊!” 听到母亲这么说,薛崇简放下手中瓜果,瞪大眼一脸诧异的感慨道。 “那是自然,你家阿母对人对情只是不肯用心罢了,大凡肯用三分心机,什么事情能脱出我的料算?只是有的小子,自以为傍住巧妙人事,不愿再多听你阿母的教导!” 听到少子这番感慨,太平公主也是笑逐颜开,摸着薛崇简小脑瓜得意说道,同时视线向长子瞥去,忍不住便要再敲打一番。 薛崇训听到这母子吹捧,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并叹息道:“若果如此言,开元元年那时,阿母你又何必……” “你住口!你今日归家,是不是一定要激怒你母才肯满意?” 听到这桩旧事,太平公主顿时一脸的羞恼。正是因为当年这事栽在圣人手里,非但她兴弄产业的长计遭到打击,就连原本的储蓄都遭到了极大的亏空,以至于不得不在家中招待一些卑贱商贾,通过他们的进礼来获取一些周转,维持住生活的场面。 所以这件事也是让太平公主既感到心痛、又深觉羞耻,现在儿子竟然敢哪壶不开提哪壶,特别是在她刚刚自我吹捧一番后,自然也就更加的恼怒。 “我哪里敢……唉,还是让二郎跟阿母你讲一讲,今日大内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罢。” 被母亲如此训斥,薛崇训自是大感委屈,索性不再说下去。 而太平公主听到这里,心中顿时一突,也顾不上再生儿子的气,只是望着少子不无紧张道:“二郎,你告诉阿母,今日大内的吵闹,是不是有关一个名叫隐娘的女子?” “阿、阿母连这都能猜得到?阿母,你简直是太……” 薛崇简闻言后,眼睛顿时瞪得更大,望向母亲的眼神如观神明一般。 “快说!” 太平公主这会儿却没了再夸耀自己智计的心情,抬手给了这小子后脑勺一巴掌,语调急促的怒声催促道。 “是、是,阿母你猜的不错……” 无端端被抽了一巴掌,薛崇简自然大感委屈,但见母亲眼神凶恶,也实在不敢叫屈,忙不迭将今日宴上所见事情讲述一番。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 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现金/点币等你拿! “这、这……怎么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会这样?这蠢物、这蠢物,明知今日家宴,她怎么敢向前迎凑?还有那小子,他、他是怎样的色迷心窍,怎么竟做出这种非分的请求!” 太平公主在听完后,顿时也有些慌了神,直从席中坐起,不再追问少子,而是瞪眼望着长子疾声发问道:“你离宫之前,太皇太后、圣人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们又做了什么?” “太皇太后怒极失态,忿起离席,圣人也同行送回寝宫,之后我们便离开了大内……” “蠢!你也是个蠢物,旁人不知,你难道不知你母陷此泥沼?怎么就这么顺从离开?无论如何,都得上前探问几句……” 太平公主闻言后又是恨恨斥骂道,但这会儿却再也顾不得继续追究,只是皱眉道:“竟发生这种事情,阿母心内必是怨极了我……要尽快入宫、不、这么去就是自投罗网,她正在盛怒,必然不肯放过我……准备车驾,我要……” “事虽不堪,但毕竟不成,阿母你又何必……” 薛崇训见母亲如此紧张,一时间也有不解,上前正待安慰。 “不要说话!你懂什么事情轻重……快去准备车驾,说不定中使已在途中!我要去隆庆坊、这也不安全,还是行的远一些,去河东!对,我要归乡!你留在家里,若稍后中使到来,先不要多说,拖延片刻、拖不住了,才准告诉中使我已经出城,回蒲州去、给你亡父修整坟茔……是了,就这么说,我回河东,操劳亡人事务,短时内都不会再回长安!” 一时间太平公主心里闪过数个念头,并很快便想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借口,但她这会儿也顾不上得意,心知若走的迟了,可能哪里都去不了。且因为这一桩事,阿母也绝不会再为她发声,多半是要被拘禁邸中、不能再干问外事。 虽然说就算逃去河东,也逃不脱圣人毒掌,但更大可能是被就地拘押。圣人和太皇太后必然也是想低调处理此事,只要她离了京畿,也不会大张旗鼓的将她捉拿拘禁。留在地方上避避风头,等到事情淡了,还有乞求回京的转机,可若直接被控在京中,或许余生所见都难出四面院墙! 这么想虽然有些严重,可太平公主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既然眼见到危机,就绝不对那小子的手段是否仁慈还存幻想。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72 且等来日,礼成侍君 “跑了?” 一夜的鸡飞狗跳后,清晨时分,当李潼醒来时,从中官口中得知太平公主已经不在长安、而是连夜跑去了河东蒲州,一时间也是有些愣神,搞不懂他姑姑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 不过在昨晚见识到他那堂妹发起癫来如何的惊人后,他也更加深刻的感受到他们李家女子脑洞之大,那脑筋一旦转起来,实在是让人猜不透她们究竟想干什么,实在是不可理喻。 说她们有多么敏感的利弊判断和手段,她们还真没有,总之就是有一种不作死、毋宁死的情怀。 比如李潼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他姑姑好好的为啥要把他那堂妹搞出来戏弄,这实在不是普通人能开出的脑洞,而且对她也全无利益可言,大概只是觉得寻常日子太过无聊,只想找点刺激乐一乐。 虽然中官转告公主府门人所言,说太平公主早在昨天便离开了长安城。不过李潼自然是不相信,长安城诸城门防禁森严,特别是入夜之后,哪怕他想出城,都必须要有正式的书令送到。 如太平公主这种本就身份紧要的皇亲,别说连夜出城了,哪怕靠近城门关防,都会即刻会被禀报上来。所以他姑姑除非插上了翅膀飞出去,否则眼下必然还藏在城中某处,等到白天防禁宽松的时候才能出城。 不过李潼也并不打算全城大肆搜捕捉拿,略作沉吟后便吩咐道:“着令内卫一部出城,在城东驿站等待大长公主,护送其归乡。并告蒲州刺史,即就州城辟邸看押,无京中命令,不准她随意外出并归京。” 他之所以起意要趁着这一次的事情再搞他姑姑一把,主要还是因为李隆基等几个小子归京,担心他姑姑又起了烧冷灶的心思、再跟这几个小子搞在一起,把情况弄得更复杂。至于眼下,既然太平公主都已经被吓得连夜出逃,不敢再留在京中,那暂时倒也不必再穷作追究。 毕竟就算追回了太平公主,也总不能一劳永逸的直接干掉,他奶奶生这个女儿的气是不假,但也绝不会容许他这么做。 至于李隆基等几个小子,就算他们心里不安分,但暂时也问题不大。他们就算想搞事情,也需要对当下的时局情势做一番了解、才能寻找一个可以发挥的切入点。 所以留下一段时间,既是看一看能不能够通过这几个小子钓出时局中一些潜在的人事问题,同时李潼也要专心于外务,等到外部环境变得更加稳定一些,转过头来再仔细调教这几个小子。 今早并无朝会,李潼先慢悠悠用过早餐,又去万寿宫转了一圈,不过太皇太后昨夜入睡时已经极晚,到现在也还没有起身,不过皇后倒是早早的便离开返回了自己苑居。 李潼坐在宫前,跟杨喜儿闲聊几句,难免讲到昨夜李裹儿言语冒犯了她的事情,便不无歉意的对杨喜儿说道:“那娘子缺失教养,一点浅计自以为可以瞒过人间,她那些荒诞言辞,你不必放在心上。” 杨喜儿今天并没有往常的那种活泼,只是垂首站在圣人面前,闻言后则苦笑一声,抬头望着圣人涩声道:“妾本也不擅长同人斗气结怨,况且隐娘所言并不差,一点有失本分的妄计难免受人耻笑。比昨夜还要让人尴尬羞耻的事情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几次被人驱逐出门,却仍按捺不住要迎凑上来生受情冷。已经失了自尊、不作自爱,还怎么敢去求旁人给我一份敬重?” 讲到这里,她更上前一步,几乎同李潼贴面相对,才又吐字说道:“人道隐娘豪胆放纵、可笑可厌,但我却钦佩她!起码她敢心意坦露,并不在意他人的心意看法。今天我是壮起胆量,只是问一问,我究竟哪里不足,让圣人总是不肯接纳我?” 陡被这娘子如此欺近,李潼下意识小退一步,然而手臂却又被抓住,旋即手掌便被杨喜儿直接按在自己胸前。 “有花堪折直须折,圣人每有妙辞,乱人心扉……这一朵花,虽不能惊艳人间,但往复几遭,只为一人盛放,待撷多年。是我亡父遗命,是我、是我多年夙愿。圣人就算不屑手持把玩,但我、但我在事数年,宫中也并没给我禄料,不亲不臣,我又成了什么人?” 杨喜儿壮着胆子做出这唐突的举动,俏脸已是一片羞红,但仍坚持着继续说道:“来年圣人若仍欲逐,但请将我旧禄赐给,让我能修设道观,结庐修行,不再悲赴人间、迎对冷眼……” 猝不及防下被如此强撩,李潼一时间也是惊诧有加,只是入手处一团温软,让他本能的屈起手指捏了一捏,继而便听到一声低吟,这才一脸尴尬的抽出手来,低头避开杨喜儿那灼热视线。 又沉默了片刻之后,李潼这才再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娘子并开口道:“这一件事,确是不怨别个,只是我的疏忽。娘子名门娇女,花容盛艳,人间有眼有情者,谁又不愿亲爱?旧年杨相公辞世之际,将你托我,但因诸种情势的差错,让我辜负了故人。 如今你也顺遂成人,每每相见,欣慰之余也让我尝尝感到羞惭亏欠,所以并不想再用这旧言旧事将你捆绑,希望你能顺从自己的心意去过好这一生。这对已故的亲长来说,也是一种孝义,不负父精母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血赐给的这一身世。但你若仍初意不违,大内自有你容身之处。” “圣人此言当真?” 杨喜儿听到这话后,既惊且喜,瞪大眼望着圣人要再作确认。 李潼见状后便微笑着点点头,抬手轻抚这娘子额头并笑语道:“你已经怨望得要同我讨要禄料了,而我总拉不下脸来跟你细算过往数年你在宫中的衣食消耗。这一笔旧账,逐笔细算伤人感情,不如便化作家门之内的琐碎,常年纠缠下去。” 杨喜儿听到这话,顿时又是一脸羞涩,过了片刻则不无懊恼道:“若早知这么说便能达成愿望,我早就该……” “往年你可不是什么上品内官,积禄有限,可未必就值得一纸册命啊!” 李潼闻言后又大笑起来,笑过后便又吩咐道:“如今你虽然已经身在宫中,但事情也不可草就。太皇太后醒来,先作进告,再请宫外宗族命妇入拜皇后,内里情事议定后,付外朝有司拟定礼节。” 杨喜儿毕竟出身弘农杨氏名门,在宫里供职女官是一回事,可若真要纳入内宫中,当然也不能草草了事,还是要有礼章搭配。 “一定、一定!这些事不需圣人操劳,圣人只需安心待我……” 杨喜儿听到这里又是连连点头,已是忍不住的泪水涟涟、喜极而泣:“往年我都不敢出宫回家,只恐听人嘲笑,现在可不用再怕……一番苦候,不是没有结果,阿耶遗命不会被人讥笑攀势未遂、死不安息……” 听到这娘子如此感言,李潼也是叹息一声,抬手将这娘子泪水擦掉,拍着她香肩安慰道:“人事未必尽善尽美,人言计较最是不值。从今后喜怒哀乐自有亲人分享,人情的冷暖大不必从旁人的话术中求得。” 杨喜儿刚才满腔气势,甚至做出那样的言行举动,可现在愿望达成,却又心生出几分拘谨,缩着身怯怯道:“眼下过礼未毕,妾仍不敢斗胆侍愉……且等来日、只待来日,一榻给具、承恩不疲,恳请圣人体谅。” 李潼听到这话,又是哑然失笑,搭在这娘子肩头的手臂收回来,摆手道:“前朝仍有事务,先走了。” 杨喜儿闻言后,忙不迭趋行跟随,将圣人送出了万寿宫中。 李潼走出了一段距离后再回头去望,见这娘子仍傍在宫门前痴望自己,便摆摆手示意他回去。而当他继续走起时,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能得到这样一个花季少女倾心痴恋,他当然也没有理由不高兴。不过刚才说往年少女禄薄、不值得册命接纳,也并不完全是戏言。 旧年他几次将杨喜儿拒之门外,既因为这少女那时仍小,也在于情势不容他恣意。那时无论是他奶奶、还是他自己,都不容许他同关陇勋贵们过往密切。而弘农杨氏作为世道名门,在关陇群体中更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当年杨执柔虽然热情满满,但他也只能道一声抱歉。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可如今,整个大唐都要再次走向对外开拓的道路,内部的整合已经告一段落,需要尽可能的将存在于时局中的力量统合起来,发挥在真正需要的地方上。 而且关陇勋贵接连遭受打击后,声势早就大逊于往年,虽然还有一些人事影响残留,但已经完全不再具备能够干涉改变最高决策的程度。在这样的情况下,若还一味的穷追猛打,事倍功半、收效甚微不说,反而还有可能引发其他骚乱。 虽然说一些宿疾隐患仍需清除,但关陇勋贵们毕竟不是一个有着明确纲领、组织严密的纲领,仅仅只是建立在地域基础上,一群趁势而起的勋功豪族。 当大的政治环境已经不允许他们再抱团控势,而他们本身又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世道,大多数人也只能安心接受现实,通过新的方式途径再次融入世道中。如今的朝廷中,便不乏原本关陇勋贵的成员们,他们也为大唐社稷的复兴做着自己的贡献。 可若是完全不给他们希望与可能,这些人走投无路之下,除了铤而走险,便没了更好的选择,那就对世道有害无益了。毕竟大唐能够立国,骨子里就有着深刻的关陇基因,想要完全抹杀掉并不现实。 在必要的打压、确立起朝廷强权之后,再有选择的接纳一部分,通过时间去让关陇勋贵这个政治概念逐步淡化,并最终的退出历史舞台,这是比较平稳的做法。 弘农杨氏观王房,到如今也是世道之中显赫门户之一,其家世发生了什么变化,自然也都深受时流关注,有着极大的模范作用。 而李潼选在这个时间点上接纳杨喜儿成为自己的妃子,当然也不是因为色心此日陡壮,同此前重新启用李昭德的意图差不多,都是为了统合群力、搁置纷争,让大唐军队能够重新打出国门,不再因为国中的扰动困阻、裹足不前。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因为他四叔几个儿子的归京。别的几个还倒罢了,关键是最让李潼不放心的李隆基。其外祖门户的窦家虽然基本上算是废了,但有这一层关系,对一些关陇人家而言那也不算外人。 所谓达则各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自富贵,穷则紧抱枯骨。历史上李隆基能够接连策划几场政变并全都取得成功,来自这方面的助力便绝不算小。 如今李潼还没有忘记当年他是怎样挖空心思、要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的瓜葛与世道显流扯上关系,从而壮大自身。将心比心之下,如果李隆基真的不安分,是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个身世所带来的优势。 偶尔见到一些悻悻不得志的关陇时流,闲聊起来原本咱们还有关系,我请你吃顿饭吧。一来二去之下,关系自然也就热络起来。别说在这地域和家世观念都极为重要的中古世纪,哪怕在地域距离已经不成限制的后世,车站里找老乡借钱买车票的成功率也是不低的。 李潼的队伍壮大过程中,不乏人最初也只是抱着只作场面应酬、不作更深接触的想法。最开始想着只是试试,不会上瘾,哪想到越陷越深,陡然醒觉后,已经上了贼船、不能自拔。 既然李潼能做到这一点,那李隆基当然也能。若连这点本领都没有,那他也混不大。 李潼还要靠这几个小子钓鱼,也不便完全限制他们接触时流,所以也就很有必要让世风更加开明,让一些原本模棱两可的人不会别无选择、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所以他决定纳杨喜儿为妃,也是有着通盘的考虑,可不仅仅只是馋人家身子。 心中这么开解着自己,很快李潼就来到了中朝宣政殿,首先便着人将武攸宜召来,吩咐他尽快给英国公安排府邸、赶紧入坊定居并把他家那活宝接走。 真要再把这活宝留在宫里,可能今年就得给他奶奶治丧。那么大的政变打击都没能让武则天夜不能寐,但李裹儿却能做到,李潼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堂妹真是一条好汉! 琐事交代完毕后,李潼便开始翻阅处理案头积攒的奏章朝务,翻开最上方一份奏章,便发现乃是西康女王奏告、青海钦陵之弟赞婆入京求见的消息,询问圣人是否亲自接见。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73 蕃土不容,长安势热 定居长安的胡人蕃客有很多,西康女王叶阿黎则就是其中极为特别的一个。 言其特别,不仅仅只是因为西康女王的身份不俗。这位女王在大唐享有的是郡王爵礼遇,而享有这一待遇的胡酋蕃长们还有多名。而且那些胡酋们除了一个爵位荣誉之外,往往还在朝担任不低的官职。 至于西康女王则因为身为女子的缘故,除了一个爵位之外,便没有了别的官职在身。毕竟大唐此前刚刚经历女主执政的乱象,对于女子掌权还是充满了警惕。 但没有官职在身,并不意味着西康女王就比其他定居在长安的胡酋要更加势弱,反而是要比他们更加显重得多。 不同于其他胡酋们所享官爵往往都是上代继承下来,西康女王则是由当今圣人亲自册授,而且西康国也是在圣人的主持操作下、才正式成为大唐的羁縻领土。 如果这些羁縻君长们也作亲疏远近的分别,那西康女王无疑就是当今圣人的嫡系亲信。单凭这一点,便是许多胡酋所不能比拟的。 更不要说,如今的西康乃是从国体实力不逊于大唐的吐蕃中分裂出来,讲到对吐蕃的渗透与制约,甚至都远远的超过了当年的吐谷浑。 最近几年,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不仅仅只体现在官方的使节往来,民间的商贸活动也因此繁荣起来。 吐蕃的体量庞大,并不是周边诸夷能够比拟的。随着对外扩张的步伐停顿下来,对商贸上的需求就因此激增。往年满足他们这一需求的,主要是蜀中的唐人商贾、以及西域的胡商。 可是如今,由于需求量的增加,这些旧有的渠道本身就显得不足。再加上西康这个对外窗口的出现,也让蕃国那些权豪们越来越意识到,往年的他们是被那些往来境域的商贾们当成了怎样的冤大头。与大唐直接进行贸易,不独物料的种类与品质更加有保障,而且货物的价格要更加的低廉。 虽然无论在大唐还是吐蕃,商贾们的地位都算不上高。可是这世上终究没有多少人会嫌钱多烫手,在商贸巨利的诱惑下,也有越来越多的吐蕃权贵们不再只满足于往年的谋生模式,纷纷加入到与大唐的商贸中来。 毕竟吐蕃的自然环境远比大唐恶劣得多,农牧所出着实有限。而战争所带来的利益,近年也几乎完全停滞下来。如果没有别的牟利手段,日子必然会一年不如一年。 这些吐蕃权贵们经商牟利的热情虽然极为高昂,可是经验则就马马虎虎。毕竟人人都能操持此业的话,商贾们的利益又从何来? 本身没有足够的经验,做起事来自然困难重重,一个不慎便有可能事与愿违,非但不能谋取到足够的利益,反而连本钱都贴补进去。特别如今的大唐商事繁荣,无论国内还是国外的商贾都云集此中,吐蕃权贵们作为新加入者,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如果要扶植代理人的话,他们本身又不放心,担心所托非人,那些奸猾的商贾或许就会上下其手,连他们的本钱都给贪墨掉。 没钱看?送你现金or点币 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 众 号 免费领! 在这样的情况下,挑选一个诚实可靠,又对大唐国内情势精熟且不乏手段门路的中间商,就成了他们能否加入其中且做大做强的关键。而如今定居在长安的西康女王叶阿黎,自然就成了当然之选。 叶阿黎久居长安,且在大唐国中地位超然。而且其人本身还是吐蕃国中的顶层权贵,自然不会像一些普通商贾们那样贪图蝇头小利,无论是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那些吐蕃权贵们自然都更加愿意相信叶阿黎。 所以如今的西康王邸,俨然便成了吐蕃人入唐的驻京办事处,无论是公私事务,吐蕃人只要来到长安,必然要登邸拜访。就算无事请托求教,也要常来常往的混个脸熟。 其实西康女王在吐蕃国中风评并不好,因为叛国投唐的缘故,许多吐蕃人至今念来都恨得咬牙切齿。特别是那些吐蕃的年轻人们,至今都把叶阿黎的叛逃视作如今吐蕃国势不壮的主要原因,不能原谅她。 这些远在吐蕃的怨恨,自然伤害不到久居长安的叶阿黎。而那些登邸求见的吐蕃人们,自然也都不敢将这情绪流露出来,反而要小心翼翼的掩饰,极尽所能的恭维。 这一份情感上的纠结,也体现出如今的吐蕃在整体国力方面、已经与大唐有了极大的差距。既然势弱于人又有求于人,又怎么能做得出强硬的态度。 今天的西康王邸,同样热闹非凡,从清晨开始,登门的宾客便络绎不绝。随着大唐与吐蕃民间的交流越来越频密,入唐的吐蕃人也越来越多,这当中既有在其国中便极具权势之人,也不乏头脑一热便踏上淘金之旅的普通人。 但无论他们原本的身份如何,既然入得长安,便要守大唐的规矩。而西康女王叶阿黎,就是他们能够快速融入大唐中的一个关键人物。 这么多人蜂拥而来,西康女王自不可能人人都接见。不乏人入唐多时,乃至于求见年余,都不得其门而入。每日至此等候一两个时辰,简直就成了日常任务一般,盼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望着兴许哪一天或许就能获准入邸。 且不说王邸外人声杂乱,此刻邸内中堂也早已经有客人坐在席中,一名满脸虬髯的吐蕃人正用蕃语恳求道:“如今都已经将近六月,但唐国仍未将货品供足。如果再继续拖延下去,行程将要大遭耽误,返回后一定会遭主家责问。实在是没有了别的办法,只能厚颜再来打扰尺尊公主,恳请公主殿下能从中助言几句,把货品早早交割出来……” 叶阿黎听完后便皱眉道:“你们蔡邦家实在太贪,事前我便跟你们说过,今年供货较之往年不增却减,但居在京中求调物料者却不减反增。你们如果想省心省时一些,就不要提报太多商品,但你们却偏偏不听。朝廷掌管商事诸司齿牙扣合,你们都不知问题出在哪一处,让我如何去说?又该找谁去说?” “两境途远行难,往来一次并不容易。况且货款都已经提交上去,讨回更加繁琐,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中年人闻言后干笑一声,接着又继续说道:“终归还是要请公主殿下多多费心,长安城内外,工坊连绵成片,每日所产商品根本就数算不清。没有商品给付,只是那些下吏事员刻意刁难罢了。我已经听说,娘氏此番贩购的货品,较之我家不差多说,却早在几日前便都调取到手,已经在准备归程上路了。” 讲到这里,中年人先是顿了一顿,等到再开口时,则就带上了几分威逼利诱的味道:“只要公主殿下肯助言,若月前便能将物事交割完毕,我自己便可作主,将此番行途利得一分赠给公主殿下。 只是发声帮助一下罢了,况且除了钱利之外,公主殿下也并不是没有别的好处。公主殿下虽然久居长安,但东域孙波之地却不会插翅飞走。近年国中有关孙波常有争议,如果不是我们这些国中大族尽力回护,东域之地能守几日安宁?” 叶阿黎叶阿黎又怎么会轻受对方威胁,闻言后眉梢一挑,握起拳头便砸在案上并怒声道:“我既非唐国在职的官员,有司能供物多少,我去何处探知?娘氏何处得货,你自去问他。你家那些货利,我绝不贪求,并此前往来那些礼品,一并退返,只多不少! 至于东域西康之地,那是赞普与王母亲口赠我,是我拿我琛氏旧领换来,是大唐皇帝陛下御口亲册,安宁与否,是你区区蔡邦氏能一言决定?往年我在国中,已经不肯受你们这些恶族把持威胁,如今身在大唐,更加不会受此恐吓! 现在滚出我家去,你去闹、去争,让我见一见你蔡邦氏有多威猛,能够罔顾两国强权?若不能将西康搅乱,我更加瞧不起你蔡邦家!若你做得成,哪怕没了西康封国,我愿为此日低眼看人付出代价!” 那蔡邦氏族人见叶阿黎如此震怒,一时间也有些慌了,因为叶阿黎离国年久,竟忘了这女子早年在国中那一份强硬让国中许多大族权贵都倍感头疼,一时情急语快的作出威胁,也真是失策。 想要搅动东域局势变动,自然不是他们蔡邦氏一户能够做到的事情。而且眼下国中诸大族在东域、在大唐都有着颇为深刻的利益纠葛,他们如果想尝试,无疑是犯了众怒。 “公主殿下请恕罪、请恕罪!仆怎敢搅乱东域啊,只是情急失言,请公主殿下千万不要跟我这个卑贱之人计较!殿下打骂皆可,只是不要将我逐出门去……此番入唐,族员们筹措重金,如果不能顺利返回,我将性命难保啊!” 那蔡邦氏族人不敢再倨傲,翻身跪拜在地,口中连连乞饶:“只要公主殿下肯助我这一次,族中许我两分利好,愿意全都献给殿下!”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74 狡兔三窟,营持有道 叶阿黎之所以帮助这些吐蕃权豪们在长安经商活动,当然不是因为生性热情,又或跟这些大族有多深厚的感情,而是自有其目的。 所以在发作一通,见这蔡邦氏族人低头服软之后,叶阿黎倒也并没有真的将之驱逐出门,只是冷哼道:“你家那些微货利,还打动不了我,留着自己消受吧。 但我要警告你,如今身在长安,与蕃土不同,你们这些强族如果还想像往年那般欺压恐吓我,那是做梦!以后在我家中,要说什么话语,最好先思计一番,究竟该不该说!” “一定、一定,以后再也不敢触怒公主殿下!” 那蔡邦氏族人闻言后便连连点头,接着便又一脸难色的说道:“那今次这一件事……”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几分。你只见到长安城内外工坊极多,却见不到四方商贾云集在此?大唐货销远近四方,商货的调配自有专司负责,哪怕本国的高位大臣都难插手其中。分派给蕃国的本就不多,你诸家大族哄抢,自然也就难免失手。” 叶阿黎只是冷漠的说道。 “可是娘氏怎么……” 蔡邦氏族人听到这回答后又是一脸的情急,虽然这一笔商事就算不顺利,也在蔡邦氏承受范围内,但却是他本人所不能承受的。 叶阿黎闻言后又笑起来:“你蔡邦氏怎么同娘氏相比?娘氏做的远比你们要多得多,他族长受戒,拜在了我西康国大德高僧门下,谨持弟子礼数……” “我也可以受戒,哪怕割须剃发,需要去拜会哪一位高僧,请公主殿下指点明路!” 蕃人自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况且蔡邦氏本就是孙波豪门,受到藏土苯教的影响也小,所以那蔡邦氏族人不待叶阿黎把话讲完,便忙不迭表态道。 “你?且不说你身份足不足够,娘氏能得优待,也并不仅仅只有这一桩。” 叶阿黎听到这话后先是冷蔑一笑,接着便又叹气道:“唉,为了让你不再来烦我,索性便将内情全都告你。至于听或不听,那就由你自己决断。” “公主殿下请说,但能有益于事,我又怎么会不听从!” “话也不必说的太早,你们蔡邦家人素来短视得很,即便是人间良言,未必肯听。” 叶阿黎先是顺嘴奚落了这人一句,然后才又继续说道:“娘氏之所以能够先你家提取到货物,除了姿态更恭敬,还因为他们所提交的货钱并非一般的财物,而是大唐所独有的飞钱。” “飞钱?这物名我听过,据说一张纸片便可当亿万钱用。但唐人机巧太多,这些有悖人理的事情,也实在是让人弄不清楚。” 蔡邦氏族人先是表示了对飞钱的不能理解,接着才又连忙追问道:“既然这飞钱有此便利优待,又该何处寻得?” “那飞钱可不是什么违背世情的妖物,虽然是一张纸便可当亿万钱使用,但这张纸也并不是轻松得来。须得你将相应钱款存进官仓柜上,自会有人给你开具等价的飞钱。这一张纸,便可以当作你原本的钱款使用。” 叶阿黎这会儿倒不再嘲笑此人的无知,而是热心的为其讲解科普飞钱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这是什么样的蠢计?究竟怎样愚蠢的人,竟会用亿万钱财去换取一张废纸?” 蔡邦氏族人在了解到飞钱是个什么东西后,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很快便发现叶阿黎正用一种怜悯中隐含嘲讽的目光望着他。 “你自以为智高于人,一眼能看破旁人看不出的危害?那为何娘氏已经提货完毕、正待发走,而你却仍受困京中、求告无门?若大唐就是拒不给货,你用钱财换来的那张货单,不是废纸、又是什么?” 叶阿黎听到这人对飞钱的评价,便又冷笑说道。 那蔡邦氏族人听到这话,顿时呆在当场,愣了好一会儿,似乎才终于理顺了思路,但张嘴便是忧心忡忡的说道:“唐国难道真的要拒不给货?” 叶阿黎闻言后顿觉无语,叹声道:“京中每年发货巨数,若比作一头牦牛,你蔡邦家这一点货量连牤牛尾上一根毫毛都不如。值得因此小利,去损害取信大众的道义?你肯花费钱财,换来一张兑现受阻的货单,却将飞钱视作邪物。殊不知,飞钱较之你那货单更重要得多!” “似乎、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那人口中喃喃自语,虽然仍不能完全理清楚当中的逻辑,但对飞钱倒也不再只是完全的排斥。 叶阿黎听他这么说,便又继续说道:“手持飞钱,不只官府优待,能够更得关照,对你自身也是极有益处。你将钱物从国中拖运至此,损耗多少?不说全程的折耗,单从蜀中翻山抵达关中,又损失多少?一成、还是两成?可若在蜀中便将钱款输入官仓,换到飞钱,一纸随身、直入长安。 这一部分折耗,那就是结结实实节省下来。你笑娘氏愚蠢,却不知娘氏比你聪明多少!眼下你还在苦求族中许你几分利好,却不知娘氏押货之人还未离京,便已经将这途中折耗节省出来,饱进了私囊。自己愚不可及,却见怪旁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人的手段精妙,能不惹人发笑?” “这、这……我此前并不知有此事!那么,现在做还来得及?” 当中的弯弯绕绕,蔡邦氏族人未必尽懂,可当听到自身利益相关时,登时精神起来,在叶阿黎的讲解提点之下,才知自己错失了怎样的谋利机会,一时间不免懊悔不已,忙不迭追问道。 “钱款已经入京,甚至都已经被缴入官府有司,你说还来不来得及?” 叶阿黎闻言后便没好气的说道,待见这人一脸的沮丧,又微笑安慰道:“此前或是不知,但眼下知晓也并不算晚。毕竟两境之间,常年往来,此次不可,还有下次。下一次再入唐时,直将钱财于蜀中支兑成飞钱,轻身往来,行程不滞。这飞钱,就是方便了你们这些翻山越岭、逆路行走的旅人啊!” 讲到这里,她又不无神秘的压低语调说道:“不说往来的钱款,你自己的私财,大可以兑成飞钱贴身收放,如此也能免于巨财扎眼所带来的危害。日后无论辗转何方,但入大唐境内,一纸随身便可保证你家财无失! 唉,当年的我就是患于寡识少知,若那时便将家产变换、兑成飞钱,何至于将诸产业都抛弃国中,赤贫入唐啊!如今为了西康这封领的安全,还要将许多不需要自己操心的乡人恳求招揽在身、积攒情义,旁人还未必会真心助我关照产业。” 那蔡邦氏族人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不免也是心意大动。他倒不想叶阿黎那样身份特殊、在国中被逼得没有立足之地,本身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投唐的打算。 但叶阿黎所讲到飞钱的便携和隐蔽性,还是让他非常动心的。他代表整个氏族入唐经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虽然劳累,但从中所分得的利润也是非常可观。 这些钱财囤放在吐蕃本土的家中,已经招惹到许多族人的嫉妒,所以他也不无担心,那些人或许就会因为嫉妒而抢夺他往来押货运输的事务,乃至于趁他不在家时侵占抢夺他的财产。 如果他能将家财兑换成飞钱收存着,此一类的担心自然可以免除。只不过,飞钱的便利性只是听了叶阿黎一面之辞,他对大唐的信用如何也是有所保留,也实在不敢轻易做出决定,将家产寄放在敌国之中,决定还是要仔细看一看,再做出决定。 且不说这人心思如何,此一类的谈话,叶阿黎也进行过了许多次,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眼见这人已经有所动心,便就此打住,若再接着说下去,表现得太热切,则就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于是她便又转过话题,接着说道:“这一次的事情,官面上我实在无从插手帮助,但可以先用自己的飞钱将你商货调取出来。至于你先前所缴纳钱款,便留质给我。要么下次入京拿等量飞钱来还补,要么干脆就抵给了我。” 那人听到这话后,自然也是满心欢喜,连连道谢。不过他这里还在思忖是否将家财兑换飞钱的事情,态度便不如此前那样热切殷勤了。 叶阿黎对此倒也不在意,让这人取出货单来,直接当场计点给这人等量的飞钱,让其凭此前往取货。 那人诚惶诚恐的将几张飞钱接在手中,大气都不敢轻出,哪还有此前那种认为飞钱乃是一张废纸的轻蔑态度。待到叶阿黎摆手送客,便忙不迭将几张飞钱揣入怀中,与奴仆们一同往城南提货的官仓而去。 送走了蔡邦氏族人后,叶阿黎便开始接见下一个来访的宾客。节奏之忙碌,实在不逊于朝中任何一个势位高在的大臣。 午后时分,有中使入邸宣读皇帝敕令,着西康女王引青海赞婆入宫面圣。接到敕令后,叶阿黎又是一喜,直将堂中的宾客逐走,一边吩咐府员去请暂居王邸中的赞婆,一边快步返回后堂去梳妆打扮。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75 赏心悦目,开胃加餐 整个上午,李潼都在埋头处理案头上事务,一直等到中官前来询问何时传膳,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白天。 刚才手捧奏章、满心国计,倒还没觉得怎么样,这一停下来,便觉一股腰酸背痛袭上身来。这么长时间维持着一个姿势不动,哪怕如今的他仍然算是筋骨少壮的年纪,这会儿也感觉有些吃不消。 所以他也并没有急于先用餐,着人召来太医署的按摩师稍作推拿。一边享受着按摩,他心里也在一边感慨着,皇帝这个职业真的是需要极大的热情,如果不是真的喜欢,实在是吃不消。 当然他这么想也是废话,试问谁又不想做天下至尊的皇帝?可问题是,历朝历代待在这个位置上的不乏其人,大位几乎就没有空悬的时候。有的时候竞争激烈一些,一年还要换上好几个皇帝,或者同时存在几个皇帝。 但这么多的帝王人物,不说有几个兴创伟业的千古名君,哪怕仅仅只是中否相间、不增不减的中庸守成之主,数量其实都不算多。 好皇帝的比例这么低,一则自然是皇帝这个位置本身就为天下所瞩目,任何一丁点的过错都会被放大到极点,而这世上又哪里有全无缺点的人? 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皇帝虽然享尽天下人的供奉,但也将天下所有的喜怒哀乐、各种情欲、利益都集中于一身。如果心理承受能力不足,极容易就产生一种逃避、乃至于自暴自弃的逆反心理。 普通人睁开眼第一件事,或许要考虑今天有没有饭吃、又或者要吃什么。而皇帝则连睡都睡的不踏实,要想到天下人衣食如何,会不会有强臣悍贼威胁、动摇国家的秩序等等。 比如李潼今天所处理的这些事务,便囊括了各个方面:关中的粮储不足、需要尽快从中原调集,而黄河河道上漕船数量又不足,需要青州、越州等地的造船工场加紧赶制,而这两地的木材大料又不足,需要尽快从内陆州县调运过去,而木料砍伐与运输的丁夫又需要周遭的州县帮忙召集等等。 像这样一连串的事件虽然繁琐,但起码事情之间还有一根逻辑线条串联起来。另外还有各种独立的事件,处理起来则就更加让人头疼。 比如李潼本来打算再着娄师德前往陇右总督军政事务,可是上午才知娄师德又告病假,一边遣使慰问,一边又要考虑新的人选。 山南道又有两州刺史恶疾暴毙,需要朝廷尽快择员补缺。万州海盗沿海寇掠,广州上奏请示是否需要派兵剿定。临邑国废其国主,新主遣使抵达交州,并贡大象与昆仑奴等诸方物,安南都护府请示是否要接纳使员入京。 大事小情,内外皆有,有国中地方上的闹乱,有藩属王统的更迭,有官员的生老病死,有小民的水火灾害。而这些事情只要摆在了皇帝的案头,他就要尽快的做出批复,并着有司执行。 哪怕并不需要事必躬亲,可哪怕仅仅只是诸事略观,也是千头万绪、让人头脑发炸。哪怕看似微小的事情,一旦忽略了,或者重视程度不够、应对的不够恰当,未来或许就会酿生出极为严重的后果。 普通人只看到皇帝锦衣玉食、三宫六院,一念生灭而关乎万众祸福的威赫。可是扒开表层向内看去,这特么就真的不是人干的活儿。 所以历史上大多以勤政著称的皇帝,多半是活不长。也有许多帝王,开始的时候英明神武、干劲十足,但几年、十几年之后,往往就懈怠下来,运气好的还能凑合下去,运气不好那就是家国大乱、晚节不保的下场。 惰性是人生来就有的本能,用刘皇叔的话说那就是,我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当然,眼下的李潼是既没到他的倦怠期,也还远未达到躺在功劳簿上纵情享受的地步,所以这样的生活也就只得继续下去。清早刚被妙龄少女强撩逼婚,来没来得及细细回味一番,转头就投入到繁杂的事务中,女人只是他走向伟大的绊脚石啊! 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按摩,李潼自觉筋骨舒服了一些,看着那须发灰白的按摩师领赏谢恩后健步行出,他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对乐高说道:“着令殿中省在中殿庑舍常备几员女伎师,年轻些的。” 乐高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应是,并抽出贴身的小本子快速记录下来。而在见到殿左起居郎也在提笔缓书的时候,李潼忙不迭又加了一句:“姿容不需出色,中人即可,但要年轻力健。太医署供职伎师多年高,手艺虽然精熟,但筋骨毕竟见衰,听其浊息频喘,朕亦不忍强使他更作着力。” 日常在殿凡所言行,都要被人记录下来,这也让人很不爽。普通人内向些的,走路上看到几个老太太凑一起瞅着他窃窃私语、走路都要顺拐,皇帝的一举一动却都要被记录下来、流传后世,供无数后人臧否议论,这给人带来的心理压力也实在是不小。 但不爽也只能憋着,他太爷爷李世民因为起居注的事都快被后世黑出了翔,他也实在不好将这些起居郎们逐出殿去,只能自己言行谨慎起来。 用餐的时候,李潼随口问起才知政事堂眼下当值的乃是张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仁愿,于是便吩咐中官去召张仁愿一同来进食,顺便问问他工作开展的怎么样。 中官旋去旋归,但却并没有将张仁愿领来,而是将张仁愿的口信带回,表示自己要等着分散在诸司的同僚们一起用餐,就不到圣人这里来开小灶了。 李潼听到这话后自是嗤之以鼻,这家伙还以为他人缘有多好,只怕连王孝杰都不如,老子也只是客气客气而已! 不过政事堂宰相们也的确有凑在一起用餐的传统,最初这是为了表示宰相们关系融洽、亲密无间,渐渐的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谁要是经常开小灶不集体用餐,那就是不合群,要受到排斥。甚至有的宰相会因为同僚不等他、直接用餐而翻脸,使得宰相集体用餐也成了一个颇为严肃的问题。 不过被属下置之不理,李潼多少还是有些郁闷,送上来的餐食都分给侍员们食用,自己则换了更加美味的菜品。请人吃饭跟自己享用当然不能一样,累了大半天,也需要犒劳一下自己。 等待新的餐食送来的时候,李潼又被告知西康女王叶阿黎已经引领青海的赞婆进入了大内,心中不免又是一乐,有娇美娘子相伴用餐,谁还愿意搭理张仁愿那种吃胡饼都要绕圈咬的货。 于是他索性便离开了宣政殿,着员将西康女王与餐食一并引送到内宫紫宸殿,避开外朝这些讨厌的耳目,用餐起来气氛也能更加的轻松愉快。至于来自青海的赞婆,让外朝官员们先作接待就是了。 李潼来到内殿坐定未久,叶阿黎便翩然行入,俏脸上浅施粉黛,修身的红裙勾勒出身体高挑窈窕的曲线,搭在臂弯的缀珠流光溢彩,仿佛一道星光缠绕在身,看起来明艳动人,引人瞩目、不忍转眸。 “不必作礼,且就席用餐。” 见叶阿黎还待躬身作拜,李潼便微笑摆手,并抬手示意宫人们拿起食案上给菜品保温的锦罩。 叶阿黎见到这一幕,已是一脸的惊喜并受宠若惊,美眸中更是情意绵绵,一边扶案坐定,并说道:“圣人当食即食,又何必等待啊!” “知你邸中人事繁忙,匆匆受召,未必有时用餐,恰好我也空腹,所以稍作等候。” 李潼一边抬手举箸,一边继续笑语道:“独案就餐,虽满口珍馐、也难有几分滋味。不如等待赏心悦目之人,呼吸关情,开胃加餐。” 叶阿黎听到这话,俏脸上薄有羞赧,但更多的则是欣喜,并连连的点头表示认同。见圣人再作示意,便也不再矜持,拿起食案上的筷子,一边品尝着可口的饭菜,一边频频抬头望向近在眼前的圣人。 李潼很快便用餐完毕,手捧一杯酪浆,微笑看着仍在继续的叶阿黎,见餐盘渐空,抬手示意宫人继续加餐。 而当宫人取餐返回时,叶阿黎才惊讶的发现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吃了这么多,忙不迭有些尴尬的放下手中的筷子,并垂首低语道:“够了、够了……妾往时在邸,并不如此健食,宫中饮食巧味,并如圣人言,赏心悦目、开胃加餐……” 李潼自知女子们往往对这种事还是比较在意的,索性又取过一张樱桃毕罗,用餐刀从中割开,一半拿在手中,另一半则推给叶阿黎:“我还有欠腹量,浪费便可惜了。” 叶阿黎见状,眸光又是一暖,抬手接过那半张毕罗,两手捧住送到嘴边,细细咀嚼起来。李潼则又望着她继续说道:“宫中饮食既巧,那以后长留享用可好?” 听到这话,叶阿黎动作顿时一僵,嘴边的毕罗纹丝不动,片刻后眼眶中便蓄满了泪水,不旋踵便簌簌滚落下来。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76 情若不复,生无可恋 早间在万寿宫,被杨喜儿那小娘子搞突然袭击、强撩了一把,让李潼颇不淡定。所以这一次趁着叶阿黎入宫,便决定先发制人。只要自己够风骚,便没人能够让他手足无措。 叶阿黎入唐,在吐蕃方面本就是东域尺尊公主入唐和亲的名义说法。当然,吐蕃是怎样的说辞,跟大唐关系也不大。 只不过李潼也从未掩饰他对叶阿黎的喜爱与欣赏,并早在数年前便做出了要接纳其人的决定与许诺。 但那时的行台还要承受来自洛阳朝廷的压力,且大唐与吐蕃仍是敌对的关系,叶阿黎毕竟不是普通民女,即便是情愫互生,李潼也不可任性的将之纳入私邸。 而到了开元年后,虽然国中已经不存阻力,可是对西康的经营却方上轨道、成效初显,叶阿黎若在那时入宫,行事起来难免诸多不便。 所以事情一拖便是数年,一直到了现在,李潼才终于有时间和精力考虑这一件事情,给这痴候数年的娘子一个交代。他虽然谈不上专情,但也绝不是薄情,过往数年时间里,叶阿黎为他、为大唐所做的事情他都记在心里。 虽然说大唐的国力回壮、政治局面趋于稳定,一个番邦女子也谈不上做出怎样不可磨灭的贡献,终究还是几十万大唐甲兵与内外臣员们共同努力的结果。 但如果没有叶阿黎的全面配合,大唐对西康的经略开发不会这么顺利,在接下来的边事经营、特别是在与吐蕃对抗的局面中,大唐也很难掌握这么大的战略主动权。 当然,除了这些基于利弊的考量之外,李潼本身对于叶阿黎有一种感怀身世的爱惜。这女子自有一份倔强得让人由怜生爱的魅力,而又不同于寻常贵族女子那种骄纵任性,而是一种虽然身处逆境、但却并不放弃,寻求一切可能觅得转机的自强与韧性。 虽然李潼也觉得将叶阿黎纳入内宫之中,养成一个闲暇无事、只会承欢侍笑的贵妇人,会让其魅力大减、不复往日的风采。 这一点,在他家诸娘子身上已有验见。他几位娘子都是个性十足,但是安逸的宫廷生活让她们很少再有表现自己意趣与风采的机会。 可是凭心而论,若有得选,谁又不想过上无忧无虑、遇事则有亲友依托解决的日子,而是要自己独面惨淡人生? 而且西康所在的重要位置、对大唐与吐蕃两国的深刻影响,以及朝廷已经针对西康所进行的一系列投入,也让李潼决不允许叶阿黎与除他之外的权势中人结成什么密切关系。 这一份感情,或许因为掺杂了太多的利益考量而并不纯粹,但眼下的李潼也的确希望自己能够给这个娘子提供一份舒适安稳、无忧无虑的生活。所以当他说完这话后,便认真的看着叶阿黎。 叶阿黎此刻手捧着那半张毕罗,嘴里还塞着许多的食物,以至于粉腮微微鼓起,虽已泪流满面,但却显得有些滑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要擦去脸上的泪水,可这一举手,才发现手里还紧紧捏着早已经被捏碎的毕罗,连忙将手里食物丢在案上,开口颤声道:“我、我做梦……嗝、这、这……哇……” 慌忙之下,她将口中食物囫囵吞下,却登时噎住,激动的言语还没有讲完,一个饱嗝却从喉咙间涌出,先是愣了一愣,过了片刻更哇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弯腰捶打着胸口,显得痛苦又悲伤。 李潼见她这模样也有一些慌,忙不迭离席而起,入前拥抱住这娘子,一边拍打抚摸其背,一边柔声道:“不要哭、不要哭,先顺一下气,饮一口酪浆……” 叶阿黎卧在李潼怀中,身躯频颤着,深作几口呼吸,勉强压制住胸口间的逆气,便低头捧着酪浆啜饮起来。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呼吸才终于变得平稳下来,身体的抽搐也略有减缓,继而便缩在李潼怀里,既不动、也不言语。 见这娘子受此一番折腾,李潼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莽撞,让这娘子措手不及,正待低头安慰几声,下巴却陡被叶阿黎抬手托住,低不下头去,便柔声道:“娘子感觉好些了?” 然而这话一问出口,叶阿黎却再次悲声大作,那哭泣声让人听着便觉心酸,一边哭着一边哽咽道:“我、我已经恨死了自己……这一生都不能原谅!此生还能有几次如此欢乐的时光,留下的却全是让人不堪回想的丑态……为什么、为什么! 乍听这样情话,我该一生回味无穷,睡梦都要笑醒……可现在,该哭还是该笑?几家女子会以这样丑态示人?圣人、圣人怕也懊悔言出太早了……” 听这娘子作此悲声是因这样的缘故,李潼一时间也有一些哭笑不得,但只拥其在怀并附在这娘子耳边低声道:“娘子若因此悲伤不乐,那这一份担心也实在是枉然。日后既为夫妇,自需长久的袒陈相见,美态也好,丑态也好,见惯只是寻常,唯有守得真情,才能动人心魄。一时的失态罢了,等到来年韶华逝尽,不再风情勾人,难道就要不再相见?” “不一样的、哪里会一样?妾但得暂拥,大愿足矣,不敢奢望永有。来年圣人必有新欢入侍,妾自知丑,当覆面隐匿,怎么敢再贪欢邀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宠……” 叶阿黎只是一边哭着一边摇头,仍然不能释怀刚才的失态。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叹息一声,并不无感慨道:“无论帝王还是走卒,光阴流逝,又会饶过谁?那时的我,也将力疲志堕,既不能给人间更加增美,又何必强霸住人间的新鲜人事?一个老叟、几个老妪,但能多费人间几餐谷米茶饭,让儿辈不因孝义未尽而招人讥笑,已经算是幸运了。 那时闲庭暖阳,彼此扶偎,鹤发不敢猛梳,情话怯于吐露,浊眼对望,却有一甲子的长情沉淀其中。无论怎样故事,都能让人念念不忘,回味无穷。” 听到圣人这番言语,叶阿黎啜泣声渐渐停止下来,泪眸中也流露出畅想之色,忍不住便仰起脸来痴痴道:“妾真有幸能与圣人守得如此长年?” “这又有何不可?” 李潼闻言后便又笑语道,并抬手拭去这娘子眼角的泪花。 叶阿黎却仍有几分信心不足,只是涩声道:“圣人是大唐君主,天命长眷。然而妾却只是番邦丑陋卑人,只怕不能……” 李潼闻言后便垂首衔住这娘子口舌,一番痛吻之后,两人俱已气喘吁吁,再凝望着脸色潮红的叶阿黎,他抬手握住这娘子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才又继续说道:“娘子既然知我天命长眷,此方寸之内的人事,自然也会受到天命之内的顾及。过往的苦难,从来不会阻人向前,但使余生能够不妄不惘,知情所守、心安所在,便不辜负这一份苦难的磨砺!” 叶阿黎听到这里,又是忍不住的泪水涟涟,手掌紧紧贴在李潼胸口,并将脸庞也贴了上去,无声默泣了良久,才又喃喃低语道:“圣人这一番情言,真是人间的至毒!妾往年虽然苦盼,但未真得,仍然不知竟会这样甘甜……以前的我,纵有苦难,可以忍受,没有什么可怕的,但从今以后,若失此爱、被圣人冷眼待我,恐将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77 行止所在,不容邪祟 禁中情事如何,外朝自然无从得知。西康女王叶阿黎在内殿里与圣人之间自有无尽温存,而跟随其一同进入大内的青海赞婆,则就不可能享受到这种待遇了。 关注公 众号 噶尔东赞共有五个儿子,而不夸张的说,这五子俱有过人之处,全都可以称得上是人中龙凤。这其中尤其以次子钦陵最为知名,作为当世惟一一个能在正面战场上击败大唐军队、且不止一次的人物,钦陵自有一种傲视天下的资格。 虽然钦陵的光芒无双,但并不意味着他其他几个兄弟就庸庸碌碌、乏甚作为。在钦陵之前的噶尔家族掌舵人赞悉若,才算是其父真正的衣钵传人,不只继承了其父的势位、也继承了权谋。当年让钦陵名扬天下的大非川一役,正是在时任大论的赞悉若主持调度下发生。 虽然赞悉若死后,钦陵仍以其强势继续霸占住吐蕃的军政大权,但如今的噶尔家族,早已经不再是往年东赞与赞悉若这对父子在世时的那种光景。在其强悍外表下所透露出来的外强中干,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赞婆是噶尔东赞的第三子,名望虽然不及其父兄那样煊赫,但也是噶尔家族重要的人物之一。早年钦陵率部返回吐蕃国中定乱夺权时,赞婆便长期留守于青海。 如今随着大唐加强对陇右的经营与投入、以及国中局面进一步恶化,钦陵已经许久没有归国,而是长期亲自坐镇于海西控制局面。而这个能力极强的三弟赞婆也并没有就此被闲置,在军政大事上更是钦陵深深倚重的左膀右臂。 除了早年在西域作战,被王孝杰击溃并追杀的老四悉多于之外,噶尔钦陵还有一个少子勃论赞刃,同样也是一名骁勇战将,如今则主要负责与吐蕃国中那些权贵豪酋们联络,以维系噶尔家族在吐蕃本土越来越弱的影响力。 赞婆年纪五十多岁,因为长居青海那风沙酷烈之地,样貌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还要更加苍老,鬓发与虬髯都已经灰白掺杂。 他也不像他兄长钦陵对大唐各种元素的喜爱那样外露,须发衣冠都要学唐人那种精致雅观。今日虽然受召入朝,但赞婆也只是穿了一件样式简单的圆领袍,看上去倒像是坊间曲里那些为了生活奔走的老胡人,看不出有什么身为威震青海的噶尔家族二号人物的那种威严与风采。 虽然不像兄长钦陵有着来到长安、入值宿卫数年之久的经历,但并不意味着赞婆对大唐就陌生。严格说来,他在青海所待的时间比钦陵还要长得多,长兄赞悉若当政时,次兄钦陵率军在西域开辟新的战场,赞婆便已经是留守吐谷浑故地的大将。 这么多年下来,当中少不了要与唐人打交道。甚至于早年承风岭一战,赞婆就代表吐蕃方面,与大唐进行议和与疆土划分等各种事务。所以对于唐人的礼节、以及该要怎么跟唐人打交道,赞婆也都熟悉得很。 西康女王被引入内宫之后,赞婆则就被一名中书省通事舍人引入皇城西朝堂一侧的通厢中,暂且安置下来。 因为此次入朝并不是正式的国使贡拜,所以赞婆也就没有被安置在专门接待外蕃使臣的厅堂中。在其左右两侧,各以屏风隔开,便是官员们待制请见的临时落脚之地。 今天虽然没有朝会,但诸司仍然繁忙。西朝堂不远处便是外政事堂,诸官衙朝士们在用过午餐之后,便又聚集在附近,将本司事则递交上去,等待宰相召见垂询。 中书省官员在将赞婆引入此处后便离开、自去忙碌,只留下两名下属的吏员在此招待并看守着他,避免他胡乱行走。此处毕竟枢机要害所在,一些厅堂中或许就有高官大员在商讨国策大计,自然不准人随意行走,倒也不是专为提防赞婆这个蕃客。 厅堂中人一多,氛围就热闹起来,干等着总是无聊,彼此间便不免畅谈时事,发表自己的看法。而京中如今最热门的时事,自然就是刚刚举行完毕的骊山演武,所以群臣们所讨论的话题,也多数围绕于此展开。 赞婆虽然不像他兄长那样对大唐方方面面都深为着迷,但有一点则是连钦陵都比不了的,那就是饮茶,甚至于每有出入,腰间都要悬挂一皮囊盛装茶汤,简直就到了无茶不欢的程度。 可是入宫的时候,他随身诸物都被解下,不免便感觉到周身不自在,所以当吏员入前询问他有什么需要时,张口便讨要茶水。 但当吏员再问需要什么品种口味的茶饮时,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对他而言,饮茶只是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习惯,有茶可饮则可,却没有因此产生出什么样的奇情意趣,因此便不无尴尬的说道:“但有茶饮,不需细分。诸样都少取一些,那是最好。” “大内常备百十样的茶品,若诸样尽取来,可要不少的时间。” 吏员听到这话,便不免有些为难,大内之中圣人同样爱好饮茶,上行下效、饮茗的风气自然大热,而地方州县也都争贡各自地方的相关土产,几年时间下来,大内自是茶种极多,说百十样也不准确,根本就没人能细数得过来。 赞婆闻听此言,自有一份老鼠掉进米缸里、见猎心喜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的兴奋,连连点头道:“等得、等得,多晚都等得!有劳官人行走,让我这外邦蕃人也能有幸饱尝唐国饮食之盛!” 吏员们本来不怎么乐意去做这繁琐事情,说出那数字就是为了让这蕃客知难而止,却没想到更勾起其人的兴致,一时间也是有些无奈。 不过见这人真是嗜好茶道,且言辞谦和有礼,并不像一般的蕃客那样莽撞粗鄙,于是便也勉为其难的点头说道:“那请足下暂候片刻,且尝堂中几味,待我去别司搜罗。” 赞婆闻言后,一脸期待的点头,待到吏员先送来几分茶饮,便忙不迭品尝起来,每种味道未必谈得上尽是惊艳,但也难免心生大饱口福之感,感慨人间茶香竟有如此繁复滋味。 几杯茶水入腹,茶瘾大大缓解,赞婆脸上的皱纹都显得舒展开来。而在这饮茶的过程中,左右大唐朝士们的谈论声自然也陆续传进了他的耳中。 身为噶尔家二号人物,又是兄长引为臂助的重要帮手,赞婆自然不是贪好私趣而罔顾大事的人,一边品尝着茶汤,一边也在注意从众人的谈话中提取有用的讯息。 只不过,大凡能够摆在台面上高谈阔论的事情,想也不会涉及到真正的隐秘。大唐在京畿之地聚集了几十万大军举行演武,这样的大事,噶尔家族当然不会无视。尽管没有受到邀请且远在青海,但噶尔家族从一开始对此就保持着密切的关注,而赞婆此番入唐,有相当一部分原因也是为此而来。 周遭那些大唐朝士们虽然对此议论纷纷、言者极多,但讲到对这件事深入的了解,甚至都还比不上从外而来的赞婆,所以赞婆也只是姑且一听。 当然,这一番倾听也不能说全无意义,起码能对如今大唐国中的民意情势有所了解。 赞婆便注意到,大唐众朝士们讲到此事的时候,多是一种骄傲自豪的语气,普遍认为朝廷此番讲武是要再次布武于边、重启贞观永徽以来的辉煌盛况。 在众人所列举出来的接下来要进行攻略的目标中,吐蕃被言及的次数极多,仅次于死灰复燃的突厥。而再分辨的更具体一些,吐蕃中的噶尔家族,不乏人言及恨意极深,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已经退缩回漠北地区的突厥默啜。 被人如此咬牙切齿、要打要杀的谈论,赞婆心情自然谈不上好,并且隐隐有些委屈。凭心而论,噶尔家的确有让大唐民众们痛恨的地方,可你论事就论事,骂人就有点不对。说我们噶尔家的人天生横骨、造孽人间,可你们大唐过往这些年所灭的政权,你们两只手数得过来吗?从西域到海东,哪里没有你们造下的杀业? 尽管心里有着此类想法,但赞婆当然也不会直接发声同人争辩,毕竟此处不是主场。而且眼下他也实在没有同人议论的心情,心中颇有愁绪滋生。 大唐早年所经历的内外动乱,天下皆知。而对于这一点,扼腕叹息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可无论怀着怎样的心情,大众普遍都认为经过这一轮浩劫的打击,不经过一段长时间的休养,大唐国力是很难恢复过来。 甚至就连他兄长钦陵在言及此事的时候都不无惋惜并庆幸,惋惜的是不能再与大唐军队会武交战,而庆幸则是青海方面压力骤减,让内外交困的噶尔家有了喘息之机。 钦陵甚至感言道:“青海此番基业,算是已经守下。至于日后能不能够长期的享有,就要靠儿辈们自己努力了。” 没有了来自大唐的威胁,国中的赞普虽然咄咄逼人,但想要真正瓦解噶尔家,也绝不容易,起码钦陵自己并没有将赞普当作真正的对手。 虽然对于兄长的乐观有所保留,但赞婆同样也不觉得大唐能在短年时间内便恢复过来。 像是往年的大非川一战,吐蕃虽然是以逸待劳,但也胜的并不容易,大唐军队进入青海后直接便突破了吐蕃设在海东的第一道防线,逼得吐蕃大军不得不迂回侧击、让唐军首尾失顾,凭着绝对的兵力优势才艰难战胜唐军。 可是到了数年后的承风岭一战,战场上的形势便不再相同。尽管这一次唐军准备更充分,兵力也更多,但连海东防线都还没有突破便被击败。尽管也出现了黑齿常之这种逆风翻盘的悍将,但这场战事中唐军将士们整体素质的降低是显而易见的。 那时的大唐,虽露疲态,但大局形势仍稳,却已经不复往年的雄威。而这一次所遭遇的打击要更大得多,实力的损失必然也会更大。 所以尽管得知大唐今次聚兵二十多万,但噶尔家兄弟们对此却并不怎么看好。他们噶尔家如今在青海也号称拥兵几十万,但实际的情况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所谓的几十万甲兵成色实在不足,一路顺风仗的打下去,或还能勉强维持一个军容。 可一旦战场上形势发生什么不利的转变,想控制大军集聚不散都不容易,更不要说克敌。 大唐的体量之大,远非青海一隅可比,若想撑起一个唬人的架势,简直再简单不过了。可究竟能不能动真格的,这就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毕竟往年大唐凡有干戈大动,可很少会做这种典礼样式。 赞婆此番入唐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也存了几分试探的意思,想看看大唐底色究竟如何,从而给接下来的策略制定提供参考。可是此时听到周遭众人的议论,赞婆却颇有些不乐观。 外邦之人或许难以探知到大唐眼下的真正实力,可这些身在朝堂的朝士们必然有所认知。就连他们都近乎众口一词的认为朝廷会要向外进行开拓,而少有担心朝廷陷入穷兵黩武、亢进无益的声音。 这样的舆情论调,说明大唐的国力也的确是有所恢复,起码是有了不惧一战的底气。只有这样,这些上层的朝士统治阶级们,才能重拾开拓尚武之心,盼望着洗刷旧辱、扬威国外。 所以尽管吏员陆续将新的茶品送来此处,但赞婆却渐渐没有了继续品茶的心情。他一方面自然是震惊于大唐国力恢复之迅速,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大唐会不会真的将这一份已经恢复的国力全都投入到青海。 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那对他们噶尔家而言,问题可就严峻了。须知他们眼下所承受的,可不仅仅只是来自陇右方面的压力,国中赞普对他们噶尔家也是越来越不能容,近年来一直在致力消除他们家在国中的影响,只差拔刀相见了。 当然,就算眼下的大唐所对准的目标并不是噶尔家,这也并不能让人松一口气。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大唐便再次拥有了对外开拓的野心与实力,就算暂时并不将他们列作首要目标,又会给他们留下多少扭转当下劣势的时间? 想到这里,赞婆心中又是一叹,原本示弱琼浆的茶水吞入口中,也觉得寡淡无味起来。 然而,让他烦心的事情还不止一桩。在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之后,他便将空杯放回案上,并起身行出厅堂,望着廊下站立的一名同样颇具胡态的朝士皱眉问道:“请问这位官人,未知我有何不妥,惹你如此盯守?自我入堂坐定,到现在一个多时辰,你行也不行、问也不问,只是这样盯着……” 那官员闻言后冷哼一声,上上下下打量赞婆几眼,却也不回答他的问话,转头便向廊外行去。 赞婆眼见这一幕,自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能把人说走,不再这么一直死盯着自己,也能让人少了几分不自在。 可是他这里刚刚返回坐定,却见到那官员并没有走远,出了廊外后行出没几步便停了下来。这一次倒不再只是站着,竟不知何处寻来一张胡床交椅,正对自己当面坐定下来,继续直勾勾望过来。 “马丞怎还未行?大监寻你甚急,要在今日审定英国公邸业周遭住户……” 一名青袍吏员气喘吁吁自外行来,见到马芳正坐在堂外晒太阳,不免有些叫苦不迭,快步上前低声催促道。 马芳闻言后却神情严肃的摇了摇头,指了指堂内沉声说道:“你去归告大监,若事情紧急、先遣别个,若是不急,我晚时再去办理。我这里瞧见一老胡,非官非民,竟然混迹到了中枢,不管他循何门路、有无奸谋,我都要盯死了他,震慑住他!马某行止所在,岂容邪祟浪行!”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78 人间惊艳,实难争美 李潼在内殿中一直磨蹭到了将近傍晚时分,这才想起外朝还有一个等待入见的青海赞婆。眼见天色已经不早,他也懒得再往外朝去,于是便命人召集英馆几员直往麟德殿去,准备在麟德殿里召见接待一下这位青海来客。 叶阿黎的身份与西蕃事务密切相关,自然也要列席作陪。不过她今日入宫,一身华裙盛妆,总是与外朝朝臣们参与的宴会氛围有些不搭。既然不久后便入宫,那也没有什么可避嫌的,索性便入内室换下了衫裙、改着一袭士子袍服,便同圣人一起往麟德殿而去。 当两人联袂行来时,麟德殿外已经诸员在候,青海的赞婆自然也在其中。众人见圣驾行至,纷纷入前见礼。 李潼对众人一一颔首回应,视线最终落在赞婆身上,不无好奇的打量一番。 自西行以来,他同噶尔家明争暗斗也是多年之久,但是噶尔家嫡系的成员们,见到的却不多。哪怕早年亲赴陇右,且抵达海东的战场上,但也没有机会与钦陵当面相见。 几年前朝廷自东都回迁长安、举行登基大典时,作为钦陵嫡子的弓仁倒是率队前来长安告贺观礼,结果却与来自吐蕃本土的使者们当街斗殴、并险些丧命,也促使朝廷派遣使员前往吐蕃。 除了这一桩让人不太愉快的经历之外,李潼与噶尔家成员便没有了公私场合的直接接触,因此心里对于噶尔家成员的风采还是略存好奇。毕竟噶尔家族乃是吐蕃第一权臣门户,也是吐蕃强大过程中最重要的推手之一,同时还是李潼心目中眼下边患的第一大敌。 赞婆的名声,李潼自然不会陌生。历史上钦陵在吐蕃赞普的穷逼之下,造反不成、兵败自杀,噶尔家族这昔日吐蕃第一权门在吐蕃再也没有了容身之处,正是在赞婆的带领下向大唐投降,日后并率部驻守于大唐与吐蕃的边界之地、唐休璟老将发威的洪源谷。 赞婆投唐后虽然乏甚表现,且在家国剧变的打击下心力交瘁,不久后便病逝。但是噶尔家族却在大唐国境中保全了下来,并成为陇右方面一支比较重要的边防力量,到了安史之乱发生时,诸边军伍入国,噶尔家族的成员也有着不俗的表现。 虽然后世的记忆与当下情势不同、不足以作为处理眼下人事问题的凭据,但受此影响,李潼对赞婆的印象还算不差。可是在打量一番后,老实说心里是有一些失望,眼前这老蕃胡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在是让人生不出一眼望去便心生敬服的威壮感。 以貌取人、人之常态,李潼自然也不能免俗。只不过他并不会将这一份感觉流露出来,也并不会对人对事做出什么肤浅草率的判断。 在将赞婆打量一番后,他入前一步,微笑说道:“事务缠身、相见有迟,有劳蕃客等候。” “圣人国计自持,暇时有限,外员不朝而来、冒昧请见,才是失礼。圣人能海量包容、赐惠一见,外员已经深感感激。” 被李潼打量的同时,赞婆也用视线的余光观察了一番这位一手将大唐拖出内外困境的年轻英主。这一眼望去,不免也是心里颇生感慨。 虽然说势位盛壮到这种程度,仪容风采也仅仅只是锦上添花、无伤大体的事情。可是眼前这位唐国的少主,本业已经做得极好、让人无可挑剔,加分项上又是高得出奇,自然让人惊异有加。 怪不得尽管早年他兄长钦陵战败于海东,但提起唐国这一位皇帝陛下,却没有什么蔑称厌辞,甚至偶尔还口出赞语。 抽红包! 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他兄长可从来不是什么气量大度之人,尊重敌人更是向来都谈不上。甚至就连国中的赞普权贵们,讲起他们噶尔家来,多是蔑称加布下奴、阿秦贼种,而钦陵对这些人也殊少敬意,私下里提起赞普常称之雅砻莽牛或是红宫猴子。 对自家国主轻蔑有加,对敌国君王却颇有欣赏,这自然有钦陵恃才傲物、不屑掩饰的性格原因。而赞婆在亲眼见到唐国这位圣人风采如何时,对兄长那番态度倒也隐隐有了几分认同。 特别是见到一身男装、随行于唐国圣人身后,且两眼视线常常系此一身而目中无人的叶阿黎时,赞婆心中又是一叹。他自然记得叶阿黎入宫时并不是这一番装扮,可现在却是如此模样,显然与这位大唐圣人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了相当深的程度。 对此,赞婆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惋惜。倒不是因为他同吐蕃国中那些贵族年轻人们一样、对叶阿黎也存什么旖旎幻想,纯粹是出于对噶尔家日后发展的利弊考量。 早年出身琛氏的叶阿黎在国中深受诸大族们的排挤与图谋,几无立足之地。但这也并不意味着琛氏就全无实力,若真的连基本的自保之力都无,早被诸大族瓜分吞食,更不会给她留下叛逃出国的机会。 噶尔家族作为伴随吐蕃统一高原而崛起的新贵,如果能够与琛氏这样的老牌氏族结合起来,那给双方带来的势力提升,要远远超过了一加一等于二这样一个结果。这一点,从叶阿黎叛逃之前主动联系钦陵、引其归国这一事件就得到了验证。 尽管如今琛氏的故封领地已经被剥夺,其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部族势力迁移聚集到了孙波故地的东域西康,而不再像此前那样扎根于王统区。但这并不意味着琛氏的价值就减弱,如果琛氏能与噶尔家联合起来,那么就等于控制住了孙波与吐谷浑全境,直接就形成了与吐蕃赞普中分高原的局面。 底蕴不足、根基浅薄,是噶尔家族这种新贵门户的通病。往年吐蕃对外开拓高歌猛进、国力也是蒸蒸日上,这一弊病还有所掩饰,没有暴露出来,可是随着国势有所收缩,国中权贵们的注意力便更多的集中于当下的权力分配格局之中,那噶尔家这个异类便被凸显出来。 虽然表面上噶尔家仍然控制着吐蕃的军政大权,可是随着越来越多人不满于噶尔家族一家独大的局面,噶尔家父子相传的大论之位也就越来越名不副实,到如今更是完全的被排斥在国门之外。 如果能有琛氏这样一个老牌的氏族与噶尔家达成联盟,这对于撕开那些旧氏族之间的联盟无疑是有着极大的意义,乃至于给噶尔家的发展都开辟出一片新的广袤空间。凭着他们父兄在国中的威望积累,以及钦陵本身卓越的军事才能,直接取代赞普悉多野家甚至都极有可能。 已故的东赞父子,虽然也在国中揽权,但也比较注重维系与这些旧族的关系。而将噶尔家未来发展乃至于存亡、与这些旧族们的立场联想起来的,则就是赞婆。甚至早年钦陵派遣嫡子弓仁归国向叶阿黎求婚,正是出于赞婆的建议。 但是很可惜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大大超出了他们兄弟的预估与判断,叶阿黎这女子一如既往的倔强,并不愿意接受国中这些大势之人的摆布,竟然选择叛逃投唐。尽管噶尔家在叶阿黎出逃前后,在与琛氏的合作中也取得了一些助益,但这一点收益却无涉根本,仍然不足以给噶尔家带来质的改变。 尽管叶阿黎已经投唐,但当得知唐国只是将之册封为西康女王,却并没有应允吐蕃和亲的说法时,赞婆对此还是怀有着一些期待。因为在他看来,与失势的旧氏族合作,是噶尔家为数不多能够重新返回吐蕃、再为国中势力所接纳的一个选择。 所以过往多年,虽然彼此天各一方,但在赞婆的建议下,青海方面对于客居长安的西康女王还是多有问候。甚至这一次赞婆入唐,都是直接借宿在西康王邸,也在于过往这段时期,彼此间也算是互动良好。 可现在看到这一幕,赞婆对此算是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了。如果此前还可以通过唐国怠慢蕃人、不会容忍一个蕃女进宫,且对于他们噶尔家与琛氏而言确是合则两利,对此仍然抱有一定的幻想,但现在看来,这么想实在是有些过于乐观了。 尤其大唐这位皇帝陛下,如此一个仪容风采,如此的权势无双,哪怕再怎么埋没良心,赞婆也实在不觉得叶阿黎有丝毫放弃眼前这位良选、而选择自家侄儿托付终身的可能。 当然,这一份失意,赞婆也只能埋藏在心里、而不敢宣之于口,彼此见面在经过一番简单的寒暄后,便都跟随着圣人一同登入了麟德殿中。 坐定之后,李潼又望着赞婆片刻,突然露齿一笑,指了指侍卫们班列所在,并笑语道:“甲子之内,人事俱非,遥想当年,令兄或就曾立于彼处。那时情景如何,朕自无缘得见,如今虽仍共待此天而活,但应该也无相见言谈的机会。”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79 大唐创业,以德服人 李潼虽然作此感慨,但也并没有要折辱钦陵兄弟的意思,偶然生出了这样的感想,主要还是对他们大唐往年的国力强盛充满了畅想与期待。 往年的大唐,对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乃是天下诸国共同的宗主,周边诸胡无敢忤逆。无论各自国中拥有着怎样的权势地位,可一旦进入了大唐境内,也都要殿中侍笑、持戈宿卫,这才是天可汗该有的威壮气象。 如今在李潼统治下的大唐,也将要再次走上对外开拓的道路,所以心中对于祖辈们的荣光也都充满了追念与敬仰。如今的他,自不敢夸口能够超越祖辈们所达成的功业,但能尽自己所能做到最好,也可以称得上一句俯仰无愧。 听到圣人讲起他兄长曾经入质宿卫的旧事,赞婆也并不觉得这是一桩羞于启齿的丑事,同样也感慨道:“家兄也常有追念并叹言,当年的太宗文皇帝、高宗大帝,俱君临天下之一代明主,恩威并不拘于华夏,远覆四夷,断事公道,行赏分明。当年能入朝捐此微力、以供策用,实为毕生之大幸!” 李潼听到这话后则微笑道:“百人则有万欲,公道自在人心。朕今临位,自不敢妄夸能够艳越先人,唯恪守帝范、祖训不违,至于应时的人情事机,也只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此身。诸方若恭谨不悖,大唐自有国礼相待,但若因朕少君当国而妄生轻狂之计,我大唐自创业以来,几时都无惧边衅!” 赞婆听到这话,眸光略有闪烁,从见面到现在,他总算感受到这大唐圣人性格中的一个缺点,那就是太过刚猛要强,哪怕在简单的言语中,都不肯屈意于人。他刚才这一番感言,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深意蕴藏,但这位圣人也即刻便强言回应。 不过这一点,倒也谈不上是什么严重的缺陷。寻常民家儿郎尚且恃于筋骨之壮而血气方刚、年轻气盛,更不要说一位执掌大唐这种庞大帝国的帝王。若连这一份壮气都无,又如何能慑服群众? 但除了秉性强硬之外,赞婆也从这番话中听出眼前这位皇帝陛下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狂妄气盛、目中无人,尤其那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自身”之语,更让赞婆认识到大唐圣人的练达机敏。这种深谙世故但又不损壮气的言语,他们国中那位赞普便绝对说不出。 而这一番话语,也让赞婆有些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知晓了他接下来准备的说辞?并下意识望向了叶阿黎,但见叶阿黎只是痴望着圣人侧脸、对余者都不太关心的样子,心里便暗暗摇了摇头。 叶阿黎这女子虽然不失倔强与精明,但用心只是偏在狭处,并不具备大局情势的判断能力。 只看过往多年,她只能凭着琛氏残余的势力略作自保,却不能善用这一份力量去寻求结盟,最后落得一个沦落远邦、不容于家国的下场。如果不是东域之地对大唐还有极为重要的战略价值,叶阿黎想要保住目下的处境待遇只怕也难。 随着宫人们将餐食一一传递上来、内教坊音声人们也鱼贯登殿,赞婆便将心中这些杂念暂时按捺下来,率先举杯为祝道:“前唐国骊山讲武、宣威内外,外员虽无幸与席列观其事,但东行一路,沿途亦多有闻当时盛况。今且借佳酿一杯,为圣人贺此盛事。” 李潼闻言后也端起案上的酒杯以作回应,并直接的一饮而尽。他自然听得出赞婆言中意思,无非你就算不请我们,但也不能辨认清楚那些列席观礼的胡酋们究竟是人是鬼,当中有人早将内中的详情一一汇报给了我们。 “三时务农、一时讲武,本我中国古礼旧俗。朝廷作此计议时,本是无预外宾,只在国中讲练。无奈四方宾仆请进之意甚为热切,所以简备诸席,劳使一程,宣见礼事。” 杯中酒一饮而尽后,李潼才又笑语道:“兵者大凶,虽大国之体亦需慎用。诸方观礼之众能够道途勤传,将所观声势宣及四夷大众,这本也就是礼之教义所在。但能凭此威风震慑宵小、不敢妄生邪念祟计,朝廷也并不会强使甲兵、劳民伤财。” 讲到这里,他先是顿了一顿,接着便又说了一句让赞婆听到后险些将嘴里的酒水都给喷出来的话语:“大美政治,维系不易。大唐所以能有此庄重大体,也因立国以来,便一直深持德义服人的大计。” 赞婆听完这话后,喉头抖了一抖,才将口腔里的酒水生咽下去,并忍不住抬头望向皇帝陛下,见他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一脸的认真严肃,似乎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于是对这位圣人的认识不免更全面了几分。 满口胡言乱语,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领,但能把胡话说的这么坦荡,一副理所当然、不容置疑的样子,那就绝对是一种天赋了? 大唐以德服人?说这话的人不觉得亏心,那真是欺负乾陵中那诸国蕃长石像没长嘴巴!讲到侵犯别国、打压对手,他们吐蕃跟大唐相比,真的还只能算是一个小学生,原来这样的行为,叫做以德服人! 抛开心中这些念想,赞婆又忍不住说道:“上兵伐谋,但能收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奇效,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兵家上计。圣人立心用意,也的确是让人钦佩有加。但外员生在荒土、长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在胡乡,也知诸胡之中确有痴愚难化之类。甚至听说今次礼中,便有员因此触怒圣人,让圣人仁态略损、杀之泄愤?” 李潼知其所言乃是他杀回纥首领嗣子伏帝匐一事,对此也并不掩饰,只是叹息道:“若人间处处皆善土、内外俱良人,又何须刑赏之判、教化之功?教而不善,投以极刑,这谈不上有损仁态,唯有惩恶如仇,才是对世道在庇之众真正的仁慈。” 讲到这里,他又不无深意的望着赞婆笑语道:“日前你国王使入宫请辞,同样也言及此事。并以此拟情,讲到南蛮诸诏之事,并请借道西康。” “竟有此事?” 赞婆听到这话后顿时一惊,忙不迭疾声发问道,片刻后才觉得有些失态,又有些尴尬的干笑一声,继而说道:“南蛮诸诏虽我国属,但久失臣道,家兄念及此节,亦常怀恨。唯因如今西康不属我国,兵道行进并不通畅,不敢冒昧请告,所以只能暂忍忿情。国使有此请求,也在情理之内。若圣人能惠助此计,我兄弟亦感激不尽。” 终究是老家伙更老练一些,如今吐蕃君臣之间的矛盾与对峙氛围,较之早年还要更加的深刻激烈,但赞婆仍能保持克制,远不像他侄子那样暴躁、竟然直接在长安城中便与国中使者斗殴开片儿。 当然,赞婆这一番掩饰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实际意义,无非是提醒李潼,噶尔家族毕竟源出吐蕃,若真生存空间被继续压缩、走投无路之际,最大的可能无非是重返吐蕃治下。这对大唐刻意制造分裂,让吐蕃长期处于内耗中的大计无疑是不利的。 “西康之国,本就得自吐蕃。今作如此请求,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拒绝。但我却担心,这番借道真意未必如此单纯。况且西康得来时本是一片荒芜废土,如今朝廷数年经营,已成川西美乡,怎忍刀兵过境、大坏祥和? 你国君臣若只凭一番空言便借我西康,怕是不易啊。虽然两国故谊修新,论情而不论利。但下员寡识,未必有此堂堂计议。为我国中情势不乱,借道之事,仍待商榷。”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 x推荐你喜欢的 领现金红包! 见赞婆隐有欲言又止的纠结,李潼便又微笑说道。 “那依圣人见,国中真意为何?” 赞婆听到这话,顿时忍不住发问道,继而便自知失言,这是他国中大计,但有些微交流,又何必去问国外之人。于是他便又干咳两声,继而又问道:“斗胆请问圣人,如何才肯借道?”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80 明君御极,壮风重回 赞婆这样急切发问,当然不是担心大唐小气、不肯借道,反而是怕大唐太大方了,直接便把兵道借给国中,虽然这几率很小。 虽然吐蕃国中向大唐借道西康、表面看来同青海方面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国与国之间的交涉又哪会这么简单,许多目的都掩在更深层之内。 赞婆对国中情势以及行事作风深有了解,心里明白就算大唐真的肯借西康之道,国中也绝不会真的大举发兵于南蛮远乡。做出这样的请求,必然是为了试探。一旦试探出大唐的态度不够强硬,那么接下来便很有可能要对他们青海下手了。 所以赞婆所问的,也并不是大唐皇帝陛下的看法如何,而是态度如何。 李潼当然明白这件事对青海局面的影响之大,否则也不会特意在赞婆面前言及此事。不过他当然也不会让赞婆轻易试探出自己的态度,因此在闻言后只是摇头摆手道:“此事自有朝廷事员与你国专使交谈磋商,眼下不必多说。” 听到这话,赞婆自有几分尴尬,身为吐蕃的大臣,却连这样的国计大事都被排斥在外、不能加入进去,反而要求问于国门之外。无论怎么掩饰,也都掩饰不住他们噶尔家如今在吐蕃国中尴尬的处境。 同时他也听出大唐并没有一口回绝吐蕃这样的提议,而是仍在进行磋商。从吐蕃国中方面而言,大唐有这样的态度就足够了,可以进行相应的人事准备,就算再谈下去,无非是付出一些代价,从而让大唐不要过多的干涉他们的国务事宜。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赞婆心情更差。他此番入唐,主要目的本来是想探听一下大唐方面的意向,结果却得知已经流露出了要对青海发难的迹象。这一份意外收获,也实在是让人开心不起来。 接下来的气氛便有些沉闷,尽管李潼主动挑起几次话题,但赞婆都没有什么回应的热情。 见到这一幕,李潼也并不感觉扫兴,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见到对手们高兴不起来,他当然就会感到高兴。激化吐蕃君臣之间的矛盾,本来就是战略中的一部分。 不要说眼前的赞婆,哪怕是李潼与之易地而处,也并不觉得能有什么更好的应对策略。 大唐方面对噶尔家的仇恨与怨念自不必多说,甚至许多唐人根本就不清楚吐蕃国中还有没有其他政治势力,但是提起禄东赞父子,自有咬牙切齿之痛恨。 而在吐蕃方面,局势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几乎已经不存在缓和下来的可能,噶尔家族的存在已经严重威胁到赞普王权的威严。 钦陵的确是强,当世讲到军事上的才能,只怕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他。可是战争作为人类社会最复杂、最血腥的群体性活动,决定胜负结果的原因更是多种多样,军事才能的高低并不是唯一条件,甚至都算不上是最重要的。 如今的钦陵,虽然占据着青海之地,且拥有着不俗的军事力量,可是夹在当世两大强国之间,其处境必然也艰难得很,特别在面对吐蕃威逼的时候,其本身在道义上便有亏,能够发挥出多少实力也实在说不准,甚至有可能还未开战,部属们便要纷纷倒戈。 哪怕只是应对其中一个方面,已经是非常的不容易。如果这两方还达成一种共识与妥协,那迎接噶尔家族的必然是只有覆亡这唯一下场。 这样一个局面,无论多积极乐观的人来面对,只怕也都乐不起来。 由于赞婆本人的沉默,这一场宴会进行的也是极为沉闷。尽管殿中歌舞热闹、声色迷人,但赞婆也实在是没有欣赏的心情。 李潼虽然把人心态搞崩,但也并没有太大的愧疚之想。他只是有些好奇,赞婆这一次入唐,必然是承担着颇为重要的使命,须知早年他登基大典的时候,青海方面也只派出了第三代的人物。 眼下他虽然有点坏,刻意把吐蕃国中的一些意图透露给赞婆。但赞婆作为噶尔家的重要成员,心理承受能力想必极强,面对这种显而易见、并没有超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怎么好像有点承受不住的样子,连入唐的本来意图都没有言及。 李潼心中好奇,而赞婆此际心情也是颇为纠结,不知道还有没有必要将此行的想法讲出来。 赞婆此行入唐,除了窥视大唐的真正实力与动向之外,还有另一个比较重要的意义,那就是希望他们青海也能加入到大唐周边的商贸体系中来。 如今青海方面的情况很不妙,甚至可以说是已经有些难以为继。跟大唐国内相比,青海自然算不上什么富饶之地,虽然也拥有一定的耕牧条件,但也仅仅只是勉强维持,甚至都比不上吐蕃王城逻娑城所在的吉曲河谷。 往年还可以从国中获得一定补充,而且坐拥青海全境,无论是近在咫尺的陇右、还是西域方面,也都可以通过战争等各种形式来进行开源。 可是现在,海东之地已经被大唐强争过去,与国中的关系也越来越恶化,能够获取到的补充越来越有限。而且钦陵本身也并不是一个精于政治经营的人,民生上已经乏于长计,一年到头还要维持着庞大的军队规模,使得本就不够丰盛的物产变得更加贫瘠。 赞婆当然也明白他兄长的苦衷,夹在两大强国之间,为了生存,根本就没有容许他们罢兵止戈、休养生息的空间。可是这种状况若再持续下去,甚至不需对手主动进攻,青海方面可能本身就要瓦解崩溃了。 而与青海越来越窘迫的经济状况相对应的,则就是陇右、陇南、西康乃至于吐蕃本土,围绕着大唐所进行的商贸越来越繁荣,诸方因此大收利是,唯有他们青海被排斥在外。 过往几年时间里,青海方面并不是没有试图插手其中、分一杯羹,比如武力勒索,又或者扶植蕃部的代理人。 但这些尝试收效都不算可观,武力方面,大唐在陇右、陇南以及黄河九曲诸地的军事力量逐年增强,再加上来自背后的威胁,青海方面也根本就不敢作大肆开战之想。 虽然也能凭着一些小规模的行动抓到一些小鱼,或勒索、或劫掠,但这样的行为,也让他们噶尔家遭到陇边诸胡普遍排斥疏远,长此以往,将会被更加的孤立。 至于那些胡部代理人们,当中存在的贪墨、盘剥就不说了,由于赤岭这一边防要地不在控制中,许多蕃部在从海西领到商货之后,抵达海东便直接投唐,让噶尔家多受人财两失的羞辱。 除此之外,还有干扰比较大的一点,那就是位于积石山附近的白兰羌在吐蕃国中权贵们的煽动之下,不断的侵扰抢夺境域附近的盐池。虽然不能长期占有,但也极大程度的干扰破坏了盐池的正常生产,让青海方面连基本的生活物资都频频告急。 所以,能否找到一个稳定的财源,也是青海方面能不能够继续维持下去的一个关键因素。在战争这一最直接有效的手段无从施展的情况下,商贸已经成了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本来对于这一点,赞婆还是抱有不小的信心的。 首先大唐作为这一商贸网络的核心,贸易对象越多,自然也就收利越大。其次他们青海本身实力不弱,若长期被排斥在外,那只能通过武力用强,一旦双方开战,凭他们青海所拥有的力量,是绝对能够影响撼动这整个商贸网络的运转。 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气生财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这样的构想,是建立在当下大唐国力恢复还不足以发动一场大战,同时他们青海还拥有着不弱的军事震慑力的情况下。 但现在看来,这两个假定的目标似乎都不成立,大唐国力恢复之快已经远超他们的想象。更要命的是吐蕃国中似乎将要掀起对青海更进一步的威逼制裁,在这样的情况下,青海方面又哪来的力量去威胁大唐做出违心的选择? 对噶尔家的怨望,是大唐从上到下、普遍存在的一种情愫。不要说那些朝士和底层的民众们,哪怕是眼前这位大唐天子,早年还没有登顶至极,回到长安还没有立稳脚跟,便要急不可耐的发动针对青海的战事,可想而知其人内心里对于噶尔家是怎样一个态度。 眼下这种状况,较之此前的设想大不相同,若再勉强提出这一请求,能不能获得应允、会不会自取其辱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么做有可能暴露青海许多的财政状况,从而更加剧大唐君臣落井下石、图报旧怨的想法。 得知国中最新的意向,已经让赞婆心事重重,现在思绪沉湎于这番考量中,则就更加的心神不属,不知该要如何选择。 宴会的气氛一直很低沉,李潼又等候了片刻,见赞婆仍然迟迟不开口,于是耐心也渐渐不在了,便举手表示可以停止宴会了,并又对赞婆说道:“若是没有急务相催,不妨暂留京中。来日西康王将要受册入宫,身世如此,并无太多乡徒助事,有此故人参礼,于人情也是一桩安慰。” 听到圣人这么说,殿中集英馆诸员也都略感诧异,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他们作为圣人心腹幕僚,自然清楚朝廷针对西康国还有长计规划,将西康王收纳入宫,对于一系列的相关后计也都不失促进作用。 赞婆对于这一件事也早有预计,尽管心中有些失望,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来,端起案上酒杯说道:“如此大喜,那外员真要恭贺圣人与尺尊公主殿下!且尽此杯,以表欢情……” 他并没有答应要留下来参礼,此番入唐两个重要的目的,前者变得意义已经不大,后者则希望渺茫,也让他没有再长留于此的打算。眼下的他,只想尽快回到海西,将自己所见所知传递回去,同兄长商讨对策,与家人们一起共渡难关。 叶阿黎平素不失爽朗大气,可这会儿被圣人当众讲出人生这一桩大喜事,俏脸上也是浮起几丝羞赧。 她见赞婆对此热情不高,便也从席中站起身来,望着对方不失真切道:“叶黎身世多舛、命途凄凉,将军自也有知。今将蒙恩侍上,自身的酸楚可以抛在脑后,但却不敢将此凄凉携入天家。所以也是深盼故国旧识们能够相助壮兴,此番将军若能助我,叶黎必有后谢。” 赞婆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又生出了几分犹豫。略作沉吟后,他才又开口说道:“圣人并尺尊公主俱降尊邀请,外员却之不恭。唯行前不知有此喜乐之事,轻身至此,并无贺礼伴随在身。斗胆请问,礼日议定几时? 若时间还赶得及的话,请容外员告信海西家人,筹备礼货急输长安。俗物虽然不足表达真情,但尺尊公主乃是我国明珠玉人,成家大喜,该当有所表贺,否则实在有失情义!” 叶阿黎这会儿还沉浸在夙愿达成的喜悦中,听到赞婆这样的礼数周全,一时间并没有往深处去想,只是下意识转头望向圣人。虽然说事情已经决定下来,但具体的日期也还没有议定呢。 李潼闻言后则就对叶阿黎微微点了点头,送上门来的礼货,不要白不要,虽然说从海西到长安路程有些远,但大不了多等几天就是了。 同时,他原本还有些好奇赞婆入京的其他目的,可是在听到这话后,心里便有所明悟,便又开口道:“昔者两边颇有刀戈之争,所以至今赤岭一线都是防禁森严,人事出入颇不畅通。贵方有此盛情,朕也自当稍给方便,关防别开一门。” 赞婆听到这话,双肩微微一颤,心里登时明白,自己这一点小心机被看破。他正是打算借由这一次的机会,紧急筹措一批物资,掺杂在礼货当中运过赤岭,在陇右私下进行一番交易,从而筹备一批物料以应对接下来国中或将发生的变故。 如果大唐圣人不是看破了他的打算,也就不会刻意点出赤岭关防森严、人物难过,并且表示给开方便之门。 除了心机被看破的一点尴尬窘迫之外,赞婆思绪再作一转,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狂喜。既然对方已经看破了他的想法,但仍不制止此事,那是否意味着在别的方面也愿意稍开方便之门? 生出这样的觉悟之后,赞婆再也按捺不住,直接离席而起,长揖于侧并颤声道:“旧者两方确有争执,但近年也各有收敛,不伤和气。海西物料盛盈,常思能畅行于外,今斗胆求情圣人,能否给开市卖之惠?” 李潼闻言后便又笑了起来,望着赞婆说道:“达则兼济天下,此为前言。依蕃客所见,朕眼下达是未达?” “这、这……” 赞婆听到这一回答,顿时又是一愣。 “专事且付有司,此非朕案中事务。且再饮胜一杯,明日自有事员接待蕃客。” 看到赞婆那略显呆滞的模样,李潼又是一乐,端起酒杯稍作示意道。 赞婆听到这话后,脸色变幻一番,然后便直退回席中,抓起酒瓮捧至胸前,不无惊喜道:“大唐明君御极天下,昔者壮风重回人间,饮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81 漕渠流脂,谷米满仓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过往这数年时间里,朝廷诸司组织结构较之往年还是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如今大唐三省六部的中央组织结构虽然也是总结以前历代政治得失,在此基础上的一个集大成形态,分曹治事、各有专工且彼此不失制衡,后世历朝也都沿袭这样的结构,在此框架之下有所增减。甚至许多番邦政权也都以此为标准,多有效法。 但制度完美与否,并不能脱离具体的时代背景。如果罔顾现实的情况,那看起来再怎么合理的制度设计与安排,也都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 如今朝廷在政治体制上的改革,虽然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基本格局没有改变,但是在实际的决策与行政层面,则就变化很大。 首先是集英馆这一皇帝的亲信幕僚们崛起,这在一定程度上便将中书、门下的权力进行了分割。以往两省之显重,那是从上到下全都有所体现,中书令、门下侍中位高权重自不待言,而作为两省中层的中书舍人与门下给事中,在朝廷制敕的形成过程中也发挥着极大的作用。 毕竟每一项关乎国务大计的决策,也都不是皇帝与宰相们一拍脑门便决定实施。从最初的发现问题、立项讨论到最终的形成决策,几乎都是这些两省中层在负责。 也因此,中书舍人与门下给事中虽然只是官在五品,但却自有储相之称,其在朝情局势中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四品通贵。 集英馆学士群体的出现,让皇帝有了一批固定的智囊们可以进行国务探讨,无论是在章轨制度的拟定还是执行过程中,都让皇帝的意志有了更大的自主性体现,对皇帝权威的提升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除了集英馆之外,便是枢密院的创立与军政分离。这一项改变意义就更大得多,让国家在军事方面有了一个更加独立、系统的管理与决策机构。 姑且不论对当下政治格局所带来的沈恪改变,枢密院的创立可以说就算朝廷政治也陷入类似武周朝前后那样的混乱状态中,也能让政治斗争对军事行动的影响降到最低。 当然,这实际上也只是理论上的一种可能。毕竟无论制度如何安排,待在位置上的总是人,想要完全的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也几乎不可能。 只不过眼下,朝廷国力逐渐恢复,需要军政并举。军事制度上的探索如果过于滞后,也会给实际的军事行动造成严重制约。 除了这些军政格局上的巨大改变之外,在实际的事务层面,所进行的改变那就更多了。像太府寺下面加设的宅厩署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而且还不是最重要的一个改变。 九寺是朝廷执行具体事务管理的一线部门,所以其曹司的增减也就需要有更加的应时性,而这当中的改变,也最能体现眼下朝廷政治在国务处理方面的真实情况。 像社监署的成立,取代百工监管理内外百工。这看起来似乎只是相关衙署改了一个名字,但在实际的职权与管理方式上则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以前的百工监,是设在将作监之下,主要负责统筹管理诸色役工匠、储存并提供竹木用材。而职能类似的平级机构,在诸司中仍然极多。少府、太府以及光禄等各自属下,都有一些管理匠户、官奴等职能与机构。 相关的机构林立杂设,已经让人事分散且难以统合,而且其中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这些衙署虽多,但对真正的民间生产力却乏于统合与管理。 有鉴于这种情况,朝廷便将相关衙司大作裁撤,以司农司总领官奴婢给役事宜,少府织染署总掌织造内外织造事宜,京苑总监管理两京并北都诸皇苑园业维持与生产,工部计量天下工匠入役事宜。 这四者无涉的事务,则就尽数汇总于社监署。同时社监署也增添了一个新的职能,那就是管理民间各色工匠,制定行业标准。 之所以事权要进行这样一番整理,除了朝廷本身要裁撤冗员冗司、降低行政开支、提高行政效率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民间手工业的发展迅速。 以往朝廷所奉行的是租庸调、以实物为主体的税收方式,这种方式首先是建立在均田制为基础的社会情形之中。而朝廷在税收过程中所收集上来的各种物料,又需要足够的工役将之加工处理成可以使用的产品。 这种财政模式自有其优越性,从材料到生产一手把持,政府面对各种灾害的抗压性更高。只要保证足够的行政能力,几乎不需要进行什么对外的索求与增补。 但这种模式的弊病也大,且不说均田制这一土地分配的社会基础能否得到保证,随着大唐国体越来越大,如果不进行适当的分工而诸事统管,这又会给政府行政能力带来多大的压力? 所以随着疆域的扩大、政治体量的激增,以及民间手工业生产力的发展,如果再不做出改变,那么朝廷行政机构就会变得越来越臃肿庞大,成本越来越高,效率却越来越低。 所以朝廷创立的社监署,即便是要监管民间手工业,但也不会具体细致到每一个生产单位,而是这些行业组织。 如今的关中,地力越显贫瘠,宽乡与窄乡的分布严重失衡。尽管朝廷一直在大力推行编户与均田,但是这些手段能够做到的仅仅只是社会秩序的安定,并不会给关中的农业生产带来质的提升。 农业生产的总量在较长时期内,仍是一种逐步下滑的状态,不管这些土地的拥有者是勋贵豪强、还是平民百姓。 经过几百上千年的开垦发展,关中的耕垦环境已经不容乐观,在没有化肥这一现代农业利器产生的情况下,即便是农业技术有所改进,但也只是将这过程略作延缓,很难再有大幅度的提升。 尽管情况是这么一个情况,可是关中平原对于唐家社稷而言是有着非凡的政治意义,当然不可能完全放弃。特别是在接下来的西线战略中,关中仍然会长期的作为政治与军事中心。 一个以农业为根本的强大政权,其政治中心却不能选择设立在农耕环境最为优越的地区,这也是中唐以后大唐朝廷所面对的一个困境。 对于外部物资的严重依赖,也让运河沿岸的淮西等诸藩镇壮大起来,安史之乱所产生出来的藩镇问题,真要对比的话,其发源地的河北三镇给中央带来的威胁甚至还比不上河南诸镇。单单淮西一地,便先后出现李希烈、吴元济等悍藩。当然,这几个货原本也都是河北佬儿。 想要维持住关中地区的地域优势,就要加强对外的交流与沟通,同时也让关中能有更多的生产方式选择。所以除了编户均田之外,对于民间手工业的推动,也是朝廷近年来一直在力推的一项政策。 这并不是罔顾农耕为基础的立国之本,而是结合现实情况、因地制宜,顺应时势而做出新的改变。关中想要维持住其政治、军事与经济中心的地位,就要对普罗大众有更大的吸引力。 虽然朝廷也可以通过改革漕运、仓储等来改善增强关中对资源的聚合力度,但这与推动民间的商事发展并不相悖,二者大可以平行并进、相得益彰。 过去几年,大唐国力之所以恢复得这么快,与商贸的繁荣也是有着极大的关系。虽然说各项内外政令的改革让大唐的生产力快速恢复,但是像最近的河东、河北与河南等地,此前秩序也都深受破坏,短时间内并不能快速恢复对关中的输血能力。 江南对关中的漕米输送倒是逐年激增,像开元元年江南粮食运到关中总量还只有六十多万斛,但到了开元三年,已经达到了两百三十余万斛之多。短短三年之内,规模激增数倍,这也极大的改善了关中对粮食的需求程度。 但若仅只于此,关中的粮食需求缺口仍然不小,哪怕不会满地饿殍,但也不足以让府库充盈、谷米满仓,可以盛论军事的程度。 官方的粮食输运力量便是如此,而除此之外,民间的粮货供应也是激增。商行中自有古训,所谓千里不贩籴,粮食的长途运输成本大、风险高,且利润不够可观,因此民间行商,对于粮食的贩运热情并不高。 当然,粮食作为基本的生存物资、对于社会的稳定拥有着极强的影响作用,朝廷当然也不能放任民间商贾们囤积居奇,长途贩运牟利。 但是这件事也并不是没有变通的余地,随着各地仓储、漕运环境有所改善,常平仓这一制度便又重新焕发生机。 此前朝廷仅仅只是依靠地方官府进行经营,覆盖面有限且效率并不高。而且官府在和籴的过程中,还存在着大量强买与摊派等现象,官员们往往为了政绩与利润,有的时候甚至连民户们的口粮都不放过。 毕竟由官府进行的买卖,彼此势力与体量本就不相同,又怎么可能形成一种普遍的互惠互利的平等局面。 所以朝廷便也放开商贾参与到和籴中来,地方上的常平仓只负责收纳、转运,而朝廷则专遣使员,与州县官府会同纠察与监督,将粮食的和买进行一定程度的市场开放。 骊山一场讲武,已经将京畿最近几年所积攒的粮食都消耗的差不多了,甚至诸军各自返回的消耗都颇成问题。但就算是这样,李潼仍然敢放胆筹划对外的攻略,就是因为眼下关中虽然粮储不够充分,但在其他地方,朝廷仍然直接控制着大量的粮食。 别处不说,单单洛口仓一处官仓,所储备的粮食便有将近五十万斛。而其他漕渠沿岸的各处官仓,储粮或多或少,累加起来的总量都已经超过了三百万斛。 眼下这些粮食还没有输入京畿,一则是眼下并不需要,关中仍能维持,二则集中在一起发运的话,沿途的消耗必然会有所增加。 但只要朝廷有了确切的计划与需求,漕运沿途诸仓便可以次第起运,源源不断的将粮草输入京畿,以满足朝廷在这方面的需求。 手里有粮、心里便不慌。而且储备的增加,也并没有给地方上带来更加沉重的负担,特别是没有给地方官府增加格外的权力。 常平仓本身是一个独立的系统,地方官府有一定的监督权,但却没有绝对的管理权。而这一套和买体系,由于民间的商贾力量广泛参与其中,整个商贸体系的中心又在于关中。 他们参与和买,在这项交易中直接获得的利润很有限,但是能够在后续前往长安进行商贸的过程中获得一定的优待。比如货品的折扣,以及紧俏商品的供给等诸项。换言之,如果不来长安,那其变现的额度就会遭到限制,达不到利益最大化。 如此一番安排,朝廷既确保了粮食这一条生命线的壮大与稳定,同时又能保证地方上的人物力量进一步向京畿集中。 而关中作为这一商贸网络的中心,其优势当然不仅仅只是建立在政策的导引方面。如今的关中,产业结构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单单在籍的各类工坊匠户,便达到了三十多万户,单单长安一地便有将近十万户的手工匠人。 这样的产业分配,既保证了长安周边有足够的商品产出,又能缓解一直非常严峻的人地矛盾。大量的民户投身于手工业生产中,对土地的需求自然便有所降低。 甚至许多有地可耕的民户,除了基本的粮食生产之外,也更加乐意种植回报率更高的经济作物。毕竟人对利益的追逐,那也是发乎本能的。 大唐国体庞大,自然可以进行区域之间加强交流、彼此互补的产业调整,并不需要在一地进行所有的产业布置。 关中如此庞大的一个手工生产规模,对于原材料的获取自然也就有着极大的需求。所以对于噶尔家所提出的商贸请求,无论是出于战略上的考量,还是实际的利益取舍,朝廷自然也就没有拒绝的理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82 伴势而升,青云直上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关中商贸的兴盛,在管理调度方面自然也就需要更加系统、细致的章程。 在此之前,朝廷对于商贸事宜的管理并不够深入。负责管理商事的主要是太府寺,太府寺下属的两京诸市署管理各个大市,对于入市的商品规定品质、设立官样,并给具买卖契约。平准署负责把控物价,以监察并杜绝商贾们囤积居奇的现象。 除此之外,还有户部下属的金部,负责掌管度量衡等单位制度。 至于地方上,监管的内容与范围也大体类似,分别由州县诸曹进行管理。 这样的管理模式,还是比较浅显并呆板的。一旦商品贸易繁荣起来,有一个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交易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大量的民间草市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许多交易都不会发生在官方所规定的市场中。 而且货品的种类与品质也会变得多种多样、参差不齐,想要对商品进行彻底的把控,是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管理技术不能升级,直接体现出来的就是各项商业税收不能普遍征缴,朝廷在这当中获取到的利益有限。 在开元之前,除了一些官市买卖的行为之外,朝廷在商贸事宜上的收获也的确很有限。这方面的税收,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第一就是官立的市场中所征收的榷税、即就是交易税,第二则就是商品流通过程中所征缴的关津之税、又被称为埭程,埭即就是堰埭河堤,程就是通过的路程。 两京诸市虽然商贸极为繁荣,但一则税率并不够高,二则也有太多的手段可以将交易税规避过去。因此朝廷在这方面收取的赋税并不高,像是东都洛阳南市,一年所收不过几万斛,相对于国家整体财政的庞大体量而言,简直连塞牙缝都不够,所以也就不受重视。 至于商品通行的埭程,则就主要是地方官府在收取,直接补充到地方财政中去,并不由朝廷中枢集中汇计支配。有的直接投入到地方堰埭关津的维护中去,有的则就被经手的官员直接中饱私囊。总之,这就是一笔糊涂账。 有鉴于这种情况,朝廷又加设了市贸司,直接挂靠在了门下省,由中枢两省直接进行管理,主要负责商品的流通调度与税务整合。 眼下朝廷在商贸上的赋税收入主要分为五个部分,分别是商品原料产出的山泽之税、商品生产过程中的工力税、商品运输的关津税、存储的仓邸税以及商品交易的榷税。 这五个方面的税收共同构成了当下朝廷的商税整体,而在五个门类之下,又分出各种小的税目。并不仅仅只是专于征敛,而是要通过商税的征取,使得整个商贸环境健康有序的发展。 像是山泽税在关中的征取比例就颇高,这是为了压制民众们过渡的砍伐、捕捞,而在山南道,则就几乎不存在山泽税,鼓励民众们逐利于山川之间,从而促进地方上的开发进程。 至于工力税,则就是对原本耕农籍户流失、租庸调等正税锐减所进行的补充。不过这个名目虽然设立起来,但朝廷暂时还并没有课以重税,因为眼下还处于鼓励工商业发展的步骤中,至于未来,则就是用于调节农业与工商业分配比例的平衡手段。 关津税则就更重要了,不独可以进一步加强商品流通过程中的利润产生,同样也能让朝廷更直接有效的控制商品流通的趋势。像是潼关东去商品税高,西进则税率调低,这就极大的有利于关中物力的兴聚。 仓邸税就是从根源上管制商贾们囤积牟利的现象,你大可以将货品长期的存储下去,但这囤积过程中所产生的利润,相当一部分都要被官府直接抽走。 诸市榷税所进行的改变并不大,大量草市的形成,已经让交易行为不再只集中于固定的场所中进行,若在交易过程中再课以重税,只会让交易更加外流泛滥、不受控制。 所以朝廷在这方面没有大作调整,仅仅只是加强了奢侈品类的商税征取,比如珠宝金银器、香料以及绫锦等商品。 眼下关中的商贸环境,整体上还是一个轻税状态。市贸司虽然成立,并且拟定了名目众多的税类,但也仅仅只是对往年已经存在的一些税种的整合与细化,告诉商贾们、朝廷已经设立了相关的法规制度,但整体上税率的征收较之往年没有明显的增长,有的甚至还有不同程度的削减。 当然未来何时要加强,这并不是商贾们需要考虑的事情,朝廷自会进行整体的评估与调整,在确保商贸大环境整体稳定的情况下,逐步加强管制与税收的提升。 但就算是这样,从去年市贸司成立至今,朝廷各种商贸税事征收就已经达到了七十多万缗。虽然相对于去年商贸整体总量,这一部分税收仍然不怎么起眼,可要知道在此之前,这一笔钱朝廷根本就见不到。 相对于商税的初步整合,朝廷在官市方面的利润收得就可谓惊人了。 这其中既包括各种官造工坊、皇家园业等,特别是已经举行了数届的世博会,再加上日常官市贸易的进行,单单从去年的世博会截止到今年五月,朝廷在这方面的财政收入毛利就达到了惊人的一千七百余万缗! 即便是扣除当中的消耗、管理等各种成本开支,净利润也有近千万缗之多。须知这是在各类常税之外的额外收入,几乎已经达到了本税的规模! 其实这也不算是另外的开辟财源,只不过是将原本便拥有的生产力与生产资料进行一个整合的结果。 比如说两京诸多皇苑,这些在此前便有经营,只不过效率偏于低下,而且收成并没有直接与市场挂钩,这就不能带来直观的利益体现,相当一部分都消耗在了日常宫闱生活中。 毕竟唐家所传虽然也有几代,但精细到恨不得连自己寝室暖阁都开菜圃种菜的也实在没有。李潼贪起来,连他外室都不放过,能有这样的财源增收,也算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对于朝廷在关中偏于兴商废农的政策,朝中也是不乏臣员持有异议,一则农为本、工商为末的观念还是深入人心,于是便认为舍本逐末、乱世之兆。二则朝廷毕竟需要端庄威严,结果却同民穷争锱铢之利,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但也不得不说,钱真的是有力量的,特别是数额如此惊人的钱财。这样一个结果,摆在任何人面前,也都少有人能够坐怀不乱。 许多朝臣们都是经历过武周一朝一通穷造、财政窘迫之际的情况,而相王执政那数年,也是内外乱糟糟一团,数仓米度日几乎已经成了常态。 而今到了开元之世,短短几年时间里,朝廷财政便有了如此惊人的改善,也都不免让人生出一种穷人乍富、扬眉吐气的感慨。对此持有异议者,自然也就越来越少。 这一点朝情风气的改变,在市贸司的处境规格上最能体现出来。最初市贸司成立,是挂靠在太府,作为诸市署的上层机构。可是过了不久,便就被转移到了户部,有了更高一层的事权范围。 可是当今年财报核计完毕后,刑部便首先跳出来表示市贸司掌管如此海量财政勾计,必须该划给其下属的比部直接领掌,如此才能保证足够的监察。 部曹之间纷争还没有一个结果,尚书都省也撸起袖子下场,表示两个小兄弟都不必争,这种事情正该都省来做。 可尚书都省还没把这个金疙瘩在怀中焐热,政事堂便直接下场,宰相们宅心仁厚,不忍心给诸部曹再增重担。最终经过多日的廷论,朝廷中才终于做出决定,将市贸司划给了门下省。 朝中诸要司之所以对市贸司如此争抢,当然也不只是因为见钱眼开、或者意图由中贪墨。单纯从事权格局去考虑,哪一曹司突然掌握了这样一笔上千万缗、而且未来还会继续增长的财源,那在朝政格局中的话语权增加、简直不可估量。 市贸司地位越来越显重,其官长市贸令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市贸司创设最初,李潼暂以长安县尉刘禺兼领其事,品秩也只是正六品下,仅仅比诸市监略高一等。 可是随着市贸司被拔入户部,刘禺这个市贸令便进职五品的户部郎中。等到了尚书都省,则又升职右司郎中。再到门下省之后,直接升任门下给事中。 短短一年时间里,便从七品县尉升任南省给事中,哪怕是靖国时期不乏官员超迁拔授,可类似刘禺这种升迁速度,也实在是令人咂舌。而更夸张的是,别的官员升迁是本身官职升迁,而刘禺则是带着整个衙司、或者说整个衙司带着他一起升到如今显在的位置。 当然,这样的例子也只是一个偶然,不可复制。毕竟市贸司作为新成立的衙司,事务又繁复杂乱,贸然更换主官,势必会造成事务交接混乱,所以刘禺才能搭上这趟快车,打断一路上升的势头,从下层官员跃升为南省要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83 买卖公道,互通有无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麟德殿宴会上,圣人亲口应允准许青海的噶尔家参与同大唐之间的市买贸易,这自然让赞婆大感惊喜。姑且不论接下来噶尔家还要面对怎样的艰难挑战,起码眼下若能加入到大唐的商贸网络中来,这对海西的窘迫现状绝对是一大改善。 所以赞婆便一扫此前心中积攒的那些愁绪,打起精神来要把这件事尽快敲定下来。担心夜长梦多、时不我待,在麟德殿宴会之后的第二天,他便早早的来到了皇城中,瞪着一双一夜未眠、满是血丝的眼珠,去寻找与他接洽的人。 而刘禺这个过去一年时间里升迁履历让整个朝廷都羡慕不已的市贸令,也早在昨夜便收到了相关的通知,于门下省衙堂外等候赞婆的到来。 当双方在官衙前的街道上碰面之后,彼此脸上都略有几分错愕。 刘禺的错愕很好理解,本身赞婆便有些貌不惊人,经过一晚上的辗转反侧,清早急于论事,须发都没有认真打理,看起来甚至有几分邋遢,更加不像什么大人物。 至于赞婆,入唐之后所见在朝高官,无不相貌堂堂、衣冠楚楚。而他也在此前也了解了一番市贸司如今在朝中的显赫与重要的位置,心里对市贸司主官自然有一番想象。 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这个人,虽然身着不失威严的大红官袍,但袍服却皱巴巴的仿佛多日没有换洗,衣襟上还残留着一些墨汁,脸色苍白中透出一股疲惫,看起来略显木讷,实在不像一位南省要员,跟田间劳作的老农都无甚区别。 所以双方虽然同时看到了彼此,但却都没有急于开口说话,脑海中也都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个念头:这个货怎么是这个模样?不会是个骗子吧? 直到双方各自随员再次入前宣告确定身份,两人心里的疑窦才略有消散,但彼此也都没有在虚礼上过多用心,干巴巴的打了一个招呼之后,刘禺便举手向身后一指说道:“这便去衙堂去谈?” 赞婆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他眼下满腔心事都是为此,对别的全不关心。 市贸司衙署并不在门下省通堂,而是在西南方向一个独立的跨院。走入此中之后,赞婆便忍不住抬手捂了捂鼻子,空气中飘荡着颇为浓厚的墨臭气息实在是有些冲鼻。 市贸司位置显重,相应的就是事务繁多。别司函文往来,一个箱笼绰绰有余,而市贸司却是动辄成车出入。如此庞大的公文处理量,以至于衙堂一侧洗刷笔砚的几大缸水都一团墨黑,仿佛墨汁一般。 衙堂内事员们也都忙碌异常,俯首书案者整个身形都被堆叠高高的公文给包围起来,往来行走者也都御风凌波一般、忙得脚不沾地。 大量的公私商贸事务汇总至此,全都需要及时有效的处理,也让人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间。 刘禺如今虽然显为五品给事中,但本身就是草野出身,全凭身在下僚之际磨练出的庶务处理才能,如今身当要司,忙起来那就是废寝忘食,所以赞婆看到他才是这样一个憔悴尊荣。 步入衙堂之后,刘禺先行归席坐定,然后才发现他这一坐下,案头文牍直接阻挡住了视线,根本就看不到赞婆,这才又站起身来,有些尴尬的着令事员将当案正面的一部分公文挪开,才又抬手对赞婆说道:“蕃客请入座,衙司繁忙,张设不清,失礼了。” 赞婆闻言后便连忙摆手道:“彼此都是劳碌体格,深受尘俗纠缠,给事不必多礼,某既入此,自是从宜。” 刘禺听到这话也不再多说,抬手示意吏员将一份籍卷递给了赞婆,并又解释道:“此卷便是通商的章程,公私并不相同。蕃客且请细阅,若有疑问,稍后我再为足下细致解答。” 说完后,他便又坐了下来,顺手拿起一份文书继续处理起来。这倒不是他刻意的倨傲,实在是日常工作常态本就如此。 其实以市贸司如今的职权范围,下属也应该分出诸案来兼劳事务,而不是所有事务全都涌到本司案头。不过过去这段时间里,市贸司在朝中辗转多处、居无定所,所以至今人事结构也没能完善下来。 若仅仅只是与一个外邦蕃部商讨通商事宜,也并不需要刘禺亲自接待,派遣署中一两名事员即可。只不过与海西的通商并不仅仅只是局限于商事,还关系到朝廷军政大计,圣人也亲自下令让刘禺全程跟随,并及时奏报,所以刘禺才拨冗来见赞婆。 “是了,蕃客若不识我大唐书文,可着吏员……” 坐定后过了好一会儿,刘禺才又想到此节,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却见赞婆已经捧着籍卷认真起来,稍作错愕之后,便也不再理会,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 关乎自家财计根本,赞婆自然看得颇为认真,他本身在青海便负责内政相关,所以一些相关的事机操作也都了然于心。在将这满卷章程翻阅一番后,也避免感慨大唐在规章制定上的谨慎缜密,当中几乎不存在什么漏洞可趁。 虽然相对于与大唐官方的商贸,民间商贸的各种规定要宽松一些,但是在交易量与交易频率方面,却是无从保障。他们噶尔家想要加入进来,当然也不是为了坐地生财,而是为了尽快回补与积蓄力量,以应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变数。 所以尽管官方的贸易条件有些苛刻,但赞婆在权衡一番之后,还是决定选择大唐官方作为主要的商贸对象。除了具体商事上的考量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 他心里当然也明白,大唐皇帝陛下之所以答应让他们噶尔家加入到贸易中来,目的并不纯粹。就算噶尔家选择与民间的商贾作为主要的交易对象,必然也会面对各种监管盘查。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便主动选择,也能显得心意坦诚一些。 决定了这一点之后,赞婆先草草浏览了一下大唐官方所提供的商品名目。这当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军禁商品,绝大多数都是日常生活相关,陶瓷、绢帛、茶叶、漆麻、车船等等。 这些商品并不能给青海军事实力带来直接的增强,但许多也是如今的青海所急缺的。特别是,当这些货品交易到海西之后,还可以继续向西面贩运,从那些远西胡部中换来更多所需要的货品。 海西之地当然也存在一定的商贸事务,毕竟早年的吐谷浑之所以能够成为海西盛国、延续数百年之久,也是河西走廊上一个重要的商路中转站。否则单凭青海本身的产出,也很难维持那么长久的国运。 只不过由于眼下大唐对外输出太猛烈了,而海西方面在这方面全无优势可言,即便进行一些商贸活动,所得利润也实在有限,有的时候甚至是亏本经营。 大唐官方提供的货品种类虽然不多,但胜在量大。至于他们收购的货品与原料,种类那就多得很了,林林总总百数类,既有皮毛、筋骨、矿产等一般的产出,还包括青海骢这种优良的战马等事类。 交流好书 。现在关注 可领现金红包! 特别是如果想让交易量达到一定的规模,其中一些用来交易的货品还有硬性的规定,比如皮毛规定野马胯皮多少领、青海骢多少匹,金银铁矿多少斤等等。 这样的交易模式当然不对等,你大唐在交易中抠抠搜搜、凡所重要商品一概不提供,可是轮到我提供货物,却恨不得我连祖坟枯骨都刨出来送给你。 当然在这方面,大唐也并不强求。我的规矩就是如此,你不接受那就别做买卖。 不过交易的货品种类虽然颇不对等,但价格上还是比较公道的,起码比那些行走陇右的商贾们所开具的价码要优厚得多。 在经过一番思忖之后,赞婆便开始提笔拟写这第一次的交易规模与数量。大唐所需要的物品与原料,他们海西还是颇有储存的。 类似青海骢这样的良马,虽然也是军国相关,但在海西也是泛滥成灾,干养着还要耗费饲料,不如牵出来换一些自己不能生产的物货。吐谷浑人养马驯马的技艺本就不俗,这也是他们一个东胡部族能够横穿漠南、迁徙到河西之地生存建国的底气之一。 至于各种矿产,在青海东南方位的白兰山也多有产出。吐蕃人锻造技术虽然不俗,但生产力以及配套的物资供应却远远不足,所以也有相当的盈余、堆积无用。 由于是第一次交易,赞婆也不敢太过放开,但最终拟定出的货单规模也是颇为可观。毕竟他们被封锁、物料忧困时间太久了,现在实在是迫切需要补充。 “居然已经定好?” 等到赞婆的货单递上来,刘禺听下手中笔,有些诧异的抬头问道:“看来蕃客于事则中是没有什么疑惑?那据此货单,午后便可入工坊验看货品。若确认无误,贵方货料输至鄯州,两相验定,便可交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84 才士充盈,方可维 . 刘禺诧异于赞婆决定之迅速,而赞婆也惊奇于市贸司办事效率之高,以至于略显迟疑的问道:“事情这便议妥了?” “足下还有什么疑问?” 刘禺听到这话后便有些奇怪,望着赞婆反问道。 “我、我凭此货单便可直赴仓邸提取货品,不需再来烦劳给事?” 赞婆连忙又问道,这么重要的 《冠冕唐皇》0884 才士充盈,方可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85 邪缘不断,和亲不成 . 生人在世并没有绝对的蠢材,特别是讲到自身利害相关的事情,大有大的诡谲,小有小的狡黠,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作为噶尔家族的重要成员,当赞婆出现在通达坊仓监官衙的时候,立刻便引起了广泛的关注。特别是那些西面的胡商们,对此关注度要更高。 虽然说噶尔家族所代表的吐蕃势力,已经被大唐 《冠冕唐皇》0885 邪缘不断,和亲不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86 情多累人,羞于归宫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且不说外间因为青海噶尔家与大唐之间的互动所引发的一些人事骚乱,在决定纳妃之后,大内中的圣人也是忙碌得不得了,甚至晚上都没有时间返回内宫休息,都是直接在紫宸殿中入寝。 至于究竟在忙什么,李潼也说不清,总之就是很忙。大事小情一通处理,时间不知不觉的就过去了。 这一天傍晚,自外朝返回紫宸殿内堂中,当宫人们得知圣人今日仍宿于此之后,便又开始准备起居事宜。近日都是如此,倒也并不显得手忙脚乱。 房间中,李潼换下了袍服,只披一件氅衣,顺手抓起一卷翰林院近日修编的诗选、翻阅着打发时间。过不多久,乐高便匆匆行入房间中,已经颇有几分英气的脸庞上带着几分焦虑,喘息声也很是急促。 “有什么急事?” 李潼见状后便放下诗卷,皱眉询问道。 “唐、唐贵妃请见圣人,已经、已经到了殿外……” 乐高强按下喘息声,压低声调低声说道。 “贵妃来见,值得做这样的惶急姿态?” 李潼闻言后不免有些不悦,皱眉低斥了乐高一句,而他自己则扶榻跃起,扯下身上氅衣并又披回了袍服,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还在低头搭扣着腰带,脚步却不停缓,身体已经走出了内堂。 来到侧殿坐定之后,看到案上空无一物,他便又指着乐高吩咐道:“速取一匣奏书来,不惧是何事项。” 主仆一通忙碌,等到身着艳红石榴裙的唐灵舒行入侧殿之后,便见到圣人正端坐殿中,一手捧着一卷奏书,另一手则持着一支毛笔,神情严肃、双眉微蹙,在为国事忧劳不已。 而在御案另一侧,刚才殿外一副猴急姿态蹿进殿中的乐高这会儿也是敛息凝神,一手扶砚、一手研墨,不时侧首看一眼为了国事废寝忘食的圣人,微微叹息一声,觉得圣人真是勤勉劳累到让人心疼。 看到这一幕后,唐贵妃自是略有错愕,站在原地等了片刻。这会儿乐高视线余光才向下一扫,并见到站在殿内的唐贵妃,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诧异,然后又连忙弯腰向圣人耳语几句。 神情专注的圣人受此打扰,自然有些不悦,先是抬头瞪了一眼乐高,继而才又发现了唐贵妃,忙不迭放下手中奏章,站起身来不无惊喜道:“贵妃何时登殿?你们这些侍者竟不奏来!” 说话间,他便忙不迭绕过御案行下堂来,远远的便伸出双臂,走到近前便自然的环住自家娘子那细腰,望着近在咫尺这张俏脸叹息道:“竟日过眼都是笔墨文字,总算能见娘子美妙容颜,骤然间竟仿似飘然欲仙!” 唐灵舒本来见到圣人这一番故作忙碌的作态是有些不悦,但因此亲密动作并言语,心情大有好转,抬手搭在圣人环在她腰际的两臂,转眸看了一眼案上堆积的那些奏章,眸光闪了一闪才说道:“妾不告自来、冒昧登殿,是不是打扰到了圣人?但就算是冒失,也实在按捺不住思念。外朝近日怎么生出这么多的大事,罗网一般将圣人捆缚前朝,经久都不归宫?” 关注公 众号 李潼听到这话,自有几分羞涩,干笑一声后才又说道:“偌大国业,人事无穷,事务繁忙又怎么会有尽头?一日时辰毕竟有限,全凭在事者勤此废彼的调度。这段时间沉湎外务,冷落了内宫情事,也实在是我的不对。” “妾等深宫妇人,恩幸则欣然承露,闲时则细教儿女。纵然主榻久虚,也只是傍门思望,又怎么敢凄怨于言表?” 唐灵舒闻言后嘴唇微微一抿,然后才又继续说道:“唯圣人用功于国事,妾等才有深宫荣养的悠闲,何本何枝,妾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今宫中将要纳新,新人难免忐忑怀怯,若遭长久的疏远,恐将有怨恩薄……” 李潼自然听得出这话中的薄讽,抛开心中羞赧不说,抬手勾起娘子下巴,垂眼对望并微笑道:“这一番话语,恐不是娘子心机能够拟出?惠妃既然有言诉我,为何不肯亲至,要托娘子传言?” 唐灵舒听到这话,顿时便抿嘴笑了起来,并不因圣人有此明察而大惊小怪,只是眨眼戏语道:“大概她们觉得我筋骨壮实一些,就算激怒了圣人,也能禁得住多几次的责罚罢。” “唉,我也是有难为情的时候啊!” 听到娘子如此戏言,李潼叹息一声,拉着娘子返回御床坐定,抬手示意乐高将案上所摆设那些假装忙碌的奏章收了起来。既然小伎俩早被人看破,也就无谓再作现眼。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前苑里磨磨蹭蹭不肯返回后宫,心里的确是有几分难为情,不知该要怎么面对自家几位娘子。一日间决定再纳两名新人,于他自是一喜,但对内宫这些妻妾们,也的确是有几分情伤。 虽然说中古时代不该以后世那种男女感情观点来评判情事,况且就算是后世,稍有资本的男女们也甚少受到感情伦理的约束,更不要说他这样一个帝王。 不说别个,就他们李家这几个祖先们,高祖老当益壮,特别是在玄武门事变、荣升太上皇之后,简直就像一个辛勤的小蜜蜂,没能在大局上控制住儿子,索性多生几个儿子吃回来。 至于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建功立业的同时,也从没有耽误了情事活动,后宫妃嫔们几十个是有,且身份年龄各不相同,其中就包括传家宝的他奶奶武则天。 相对而言,高宗后宫倒是简约一些,一则身体不太好,二则他奶奶也实在太凶恶霸道。但即便是如此,后宫妃嫔也有十几人。 跟这几位先人相比,如今李潼的后宫规模也委实不算大,即便是加上两个即将入宫者。但话说回来,别人渣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要渣。 当然,渣已经是一个事实,只不过在情感上而言,他还是比较重视几个娘子的感受,所以虽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还是有些不好面对。这一份矫情与纠结,倒也可以称得上是又当又立。 “今宫中侍员本不急缺,唯感念两者缠情入骨、花期短暂,所以才……” 对坐默然了一会儿,李潼才又开口说道。 然而不待他把话讲完,却被唐灵舒举手打断,一对美眸专注的凝望着圣人,一边叹息着一边开口说道:“人之常情,若说全然没有妒念,妾等心思也实在瞒不过圣人。圣人权势、风采如此,人间有情者谁不倾心?况且天家自有规制,也不会因为俗情偏移。若真内宫寡员,妾等先入侍者反而要被人间诟病深重,道是内宫妒性深重,不容新人。” 李潼听娘子言辞坦率,先是松一口气,继而又说道:“夫妻长守,凡情与事,尤需坦诚,才能有情绵悠长。但我贪夺智短,因为一时的羞涩,竟然对娘子们避而不见,反要等到娘子来安慰我,也实在是倍感羞愧……” 唐灵舒闻言后则摆手道:“我可没有这样的雅量,只是想着纵然一时不见,总不能时时不见。圣人避于外,还有外朝诸多事务可以消遣情怀。妾等居于内,除了教训孩儿可就少了别的消遣。 譬如欠债者厌见债主,最初或有几分羞惭,久则就要由厌转憎了,只觉得全因此人存在、我才整日怅怅不乐,一点钱帛的惠好,实在比不上我这长时的忧愁!且休、且休,就此绝交了罢!抹去此人,我于人间还有大把相好。 这话也是杨娘子教我,但我觉得大有道理,所以说给圣人,恐圣人久在外招摇,来日入宫者怕不止聊聊二三。今宫苑尚多空闲,若来年真的人多屋狭,别人或还局促着忍耐,但我那些马儿怕要给新欢腾空屋苑,不能再圈养宫中。” “这不会、这绝对不会!只此二者,除此绝无!” 李潼闻言后连连摆手说道,握住娘子素手感慨道:“情多累人,我现在也是深有感触。盘桓外朝,羞于归宫,我心里对妻儿也想念得很。新人还未入苑,已经感觉不比往年的自在,哪里还有闲情去招惹更多?” 唐灵舒见圣人如此表态,又噗嗤一声笑出来,美眸绕过这殿堂,才又说道:“那圣人此夜是仍留宿此殿,还是要与妾相携归宫?” “回宫,回宫!” 李潼闻言后便连忙起身,又转头拉起了这娘子,有些尴尬的笑语道:“这一番纠结为难,也并不是因为错意娘子等妒盛,于自己是一份警醒约束。几日反思,告诫自己得意时不可过于纵情。与娘子等乃是从微赴显的患难长情,与旁人却少有。若为了自己一时的私意情欢频频伤此长情,久则即便不会形单影只,怕也将渐渐的与人间绝情。” “圣人凡事思想深刻,哪怕只是贪欢纳新,都能汇总出一番感人的道理。妾既然听到这道理,若再长作计较,是否也是自绝长情?” 唐灵舒听到这番话后,先是稍作沉吟,转又反问道,继而又说道:“杨家那小娘子,也算是长久的旧相识,来日相处不会生疏。西康女王赠我许多良驹,原来是早为入宫铺垫人情。总之宫中不会挟怨失和,更何况还有皇后这样一位端庄大妇居中协调,仍是和气一团,这样圣人放心没有?” 李潼闻言后便露出了渣男的笑容,抓起娘子手摁在自己心口并说道:“娘子知我心事,我自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但从此以后,谨守几人,不增不减,这也是深在肺腑的真言。我于情事之中,确有无赖之状,但对娘子的爱意,也是腔中热血,久炽不烬。” 唐灵舒听到这话后,笑容也更开朗许多,但转又不无抱怨道:“往年情话,还有来生云云。怎么如今又增新人,只比此身心腔了?我是贪情的很,圣人情中凡有狂言,我都深深记得,此生不足,来生再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87 殊荣称羡,争作奴婢 一场家庭中的小风波,就这样消散于无形。在贵妃的暖言规劝之下,圣人得以疏解心结,返回内宫中同家人们团聚。只是第二天早朝的时候,那腰骨明显的不如往常直挺。 皇帝再作纳妃,虽然事情也不算小,但自有相关礼司并皇后等内宫之众进行筹备操办,倒也不需要影响到朝廷本身的事务运作。 有关大唐与青海噶尔家展开商贸的问题,不独在民间引起不小的轰动,在朝中也有颇多人进行议论。 许多就此发言者多数对此都持反对态度,理由也很简单,噶尔家作为西蕃悍胡,姑且不论往年在军事上给大唐带来的多次伤害,单单眼下其家族处境不妙、甚至不容于其国,可见狼子野心、劣性深植,朝廷若与之交往密切、资其势壮,恐怕要养虎为患。 对于这样的论调,李潼也并不给予正面的回应,只是吩咐有司继续跟进。大国谋略,从来没有什么永恒的敌人或朋友,任何的判断与决定都要基于当下的实际情况。 至于说噶尔家品德高不高尚,更不是相关事宜或兴或废的理由。起码眼下而言,同噶尔家维持一定的接触往来,要比一直保持敌对要更有利得多。 如今的噶尔家,虽然势力仍然不容小觑,但离开了吐蕃本国的支持,则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对大唐而言谈不上是正面的战略对手,只是与吐蕃长线对抗中一个或可争取与利用的筹码。 朝中虽然非议声不乏,但在上层的决策层面,对此还是保持一个赞同的态度。对于如何利用外蕃们彼此之间的矛盾、从而解决强大的竞争对手,大唐对此自有丰富的操作经验,在处理胡情事务方面,也从来不会预设立场。 别说眼下还只是利用吐蕃君臣矛盾离间构计,哪怕噶尔家真的能够逆势弑主、取代赞普王室成为高原上新的主人,大唐对此也不会进行什么强烈的反对,顶多出于舅甥情谊对残余的吐蕃王族势力稍作包庇,甚至出兵运作助其复国。 当然,这种几率是很小的。以吐蕃那种社会结构,噶尔家这样的成分氏族,是绝难成为高原上群众拥戴的主人。 除了同噶尔家的商贸之外,代替去世的契苾明出任朔方的李昭德也已经起行。有关李昭德所提出贿结回纥的策略,政事堂在经过一番讨论后,对此计普遍都持赞同的态度。 毕竟如今的朝廷,仍不足以负担多线的强硬推进,通过这样的手段将河朔方面的胡情事务暂且压制、并且继续积累,等到合适的时间再将之引发出来,这也的确符合国情与国力的恢复步骤。 李昭德再次复起、成为朔方道大总管、并领北庭都护府事宜,一跃成为边臣中第一权重之人,在时局中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若再将圣人将要纳弘农杨氏之女为妃联系起来,那时流所感受到的政治风气的转变则就更加清晰得多。 与此同时,服阕归京的相王诸子,也入朝在朝堂上获得了正式的册封。相王次子李成义受封北海王、三子李隆基受封临淄王、四子李隆范受封安平王,三王各自食封五百户,嗣相王李隆业则与同王、岐王等并食千户,以安家室。 诸子虽然各自受爵,但却并没有入朝担任官职。对于这一点,时流也是不乏议论,当然日前家宴情形也经由宗亲中好事者们传播出来,时流们只是感慨太皇太后对相王一家可谓是怨望深重,只怕太皇太后一日不逝,相王这几个儿子都难有出头之地。 当然,也并不是没有人意识到、今上对相王这几个儿子难道就全无猜忌、防范之心?可现在既然有太皇太后顶住这一口黑锅,也就甚少有人性喜刺激、去深入的讨论这样一个话题。 朝中军政事务运行有序,圣人纳妃事宜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首先敲定日期的便是杨喜儿入宫的时间,被安排在了六月中的吉日。 至于西康女王叶阿黎入宫的时间,其实更好确定。毕竟叶阿黎来自吐蕃,也不像弘农杨氏那么多的讲究、还要把着黄历去翻捡吉日。 只不过由于考虑到还可以借这件事同吐蕃扯皮一番,吐蕃使者虽然被叶阿黎盛怒之下逐出了京城,但此前辞行时便也约定其国将会再遣使员入京来继续深入商谈借道西康的事宜。 虽然同噶尔家的接触让唐蕃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扑朔迷离、去向未定,但我大唐圣人既然要娶你们吐蕃的公主,你不意思一下能说得过去? 杨喜儿虽然入宫多年,可这一次入宫身份却是不同往年,自然不能草草办理。所以在纳妃的事情谈定之后,便由其家人们接回了家中,诸礼过遍之后再送回宫中。 弘农杨氏自是海内名门,更因与前隋皇室关系密切、乃是关陇勋贵群体中的核心成员,在这关中之地自然也是亲友无数。如今得幸再侍帝宗,也是一件轰动朝野的大事,不仅只关系到杨氏一门,对于整个关陇勋贵群体而言,都可以说是意义非凡。 眼下的关陇勋贵们,自不如往年那样风光煊赫。所谓两造帝业的辉煌威权,如今已经成了只在梦境缅怀的故事。 唐家创业以来,太宗时还因为关照元从功臣的缘故、关陇勋贵们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可是到了高宗时,这种情景便不复存在,废王立武、通过对长孙无忌的打压,直接废掉了关陇勋贵们的头马,自此之后便是群龙无首、一头乱麻,再也没能出现一个像长孙无忌那样权势、威望集中于一身,能够统合、慑服诸多名族的代表人物。 等到太皇太后女主临朝时,虽然李唐宗室过得更加水深火热的凄惨,但关陇勋贵们也绝不轻松。虽然也出现了豆卢钦望、李昭德以及韦巨源等立朝高权人物,但这些人物,有的一味谄媚求存、连关陇勋贵们自己都不大瞧得上眼,有的则刚愎自用、根本就不能统合群众。 早年神都政变、相王当国,关陇勋贵们虽然也经历了一番回光返照,但这好景却没有维持太久,很快便被各种各样的原因所破坏掉。 至于当今圣人,对关陇勋贵们更是谈不上友好。甚至可以说圣人这履极之路,就是踏着关陇勋贵们的尸骨一步步走上来。 但如今开元政治日趋稳定,圣人享国已经成了定局。就算这些关陇勋贵们有再多不甘,也根本没有能量与胆量去作挑衅、反抗,只能默认接受下来,并努力试图重新融入权势之中。 在这样的背景下,弘农杨氏得此荣幸,对于关陇勋贵整体自然也是一个莫大的转机。 所以自从杨喜儿被迎接归邸之后,登门来贺者便络绎不绝。从清晨到夜晚,杨家府邸门前车马往来几乎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无论的确是相交莫逆的世交,还是平素不相往来的人家,这会儿都是不甘人后,要赶来杨家府上沾一沾喜气。 外间中堂宾客盈门,以杨执一为首的杨氏族人们应接不暇。而杨氏内堂中,同样也是一派忙碌的光景。 “唉,本来是一桩夙愿得偿的大美喜事,结果从归邸到现在,尽是待人接物的繁忙。若早知家中是这样的光景,我还不如再留宫中一段时间,礼时前日再返家中。” 一番浓艳盛妆、与其气质颇不匹配的杨喜儿在送走几名女眷访客后,返回席中便忍不住的扶额抱怨道。 杨执一的娘子独孤氏在内堂陪伴着这个侄女,听到这话后便笑斥道:“这娘子欢喜得乱了心绪,这又是做得什么胡计?我家自不同寻常门户,逢此大喜,贺客云集那也是正常的事情,总不能闭起门户不作接纳!想想往年受人嘲讽的心酸,如今家人们占了你的福泽,也总算是扬眉吐气。” 早年杨执柔去世时便将女儿托付给当时仍在潜邸的圣人,许多人讲起这一桩旧事,也都不免感慨这位杨相公观人观势的眼光是有,可惜福气太单薄,本可以攀幸至尊,结果送出家门的女儿却只能作宫婢使用。 类似言辞听得多了,杨家人上上下下自然也都存着一股憋屈,如今喜事大作,也算是回应过往这些嘲讽。 “这种意气的较量,短时之内的确是让人快意。但时间久了,也乏甚滋味。各家营生、各家张计,谁也不会常年的扒门外望,终究还是自己过得好才有乐趣。” 杨喜儿眼下倒是豁达得多,不再因为这些旧事而耿耿于怀,只是讲到这里的时候又顿了一顿,才又对独孤氏说道:“家人们分享这一份喜乐是好,但也不能得意忘形,请婶子记住,千万不要松口应许那些人家将自家女儿送我为婢的请求。 且不说那些娘子们俱是名门闺秀、杂使起来过于折福,单单他们这些人家作此计议便不存什么好心思。若将这些杂情毕集于我身边,来年入宫也是不好调理,反而会烦扰到圣人不肯亲我。” 杨家有这样的荣幸、获此殊荣,诸家看在眼中,心里也是羡慕不已。他们自不像杨执柔那样高瞻远瞩,提前占下这一份长缘、又苦忍多年的冷清寂寞,但也并不是没有别的计量。 比如说趁着杨家女儿入宫之际,将自家色艺拔众的娘子们赠为奴婢、一同陪侍入宫,这么做说起来虽然有些不好听,但只要自家女儿入宫,说不定机缘巧合下就能获得圣人的喜爱欣赏,同样也能得到类似的幸运际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88 一藤之瓜,优劣分明 听到杨喜儿这一番话,独孤氏忍不住便感慨道:“娘子终究是经过太皇太后的调教,人情之内的利弊考量着实精明。你能有这样的明智,日后生涯就算遇到什么纠纷困顿,也必会有从善解决的计略。” 杨喜儿闻言后忍不住便说道:“常听人说太皇太后秉性强势、难于相处,可我入宫随侍数年,却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就算有时的确严厉了一些,但那也是因为有人犯错在先……” “哈,你这娘子啊,也只是赶上了好时候,若是往年圣人还未匡正家国时……罢了,这些旧事也不必多说。总之,你是福气不浅,让人称羡。” 听到这娘子居然觉得太皇太后是一个好相处的人,独孤氏便忍不住多说几句。她虽然不是常在宫中的命妇,但身为皇亲国戚,也是少不了场面上的出入,想到当年太皇太后那雌威浓厚的姿态,至今尚且觉得不寒而栗。 不过这样的闲言也要适可而止,略过这一个话题后,她便又笑道:“你惦记的这件事情,就不必过多操心了。家人们虽然没有长计帮扶你,但也绝不会让你麻烦傍身、忧愁度日。几家送入女子,绝不会让她们随你入宫,实在推却不了,那便暂留邸中,无非耗一些衣食物料。” “婶子如果担心那些人家仍要纠缠、不肯罢休,我倒有一计可以教你。” 见家人们并不因为贪图一份故交的情谊而就此事难为自己,杨喜儿也是心情大好,于是便开起了玩笑:“若那些人家仍不肯引走自家女儿,婶子你不妨告阿叔多请岐王殿下入邸作客。只是这样一来,你家门中那位表姊怕是不乐。” “怎么能这么编排亲人!” 独孤氏闻言后便瞪眼低斥一句,只是说完后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唉,终究各家都有困计。都是一藤上的瓜果,同圣人和同王殿下相比,岐王殿下风格也实在差别太大了。但你那表姊自己能看得开,旁人不好议论太多。” 当今圣人虽然新纳妃子,但本身色欲中的意趣并不浓厚,这也是公认的事实。哪怕是加上将要新入宫的两人,内宫中规模仍不算大,跟许多姬妾成群的豪门大户相比都颇有不如。 至于三兄弟中最年长的同王,则就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清心寡欲,至今唯守王妃一人,甚至连一名姬妾都无,其深情克己,简直就是权贵中的一个异类。 不过跟自家两兄弟相比,岐王则就完全的跟修身养性无关了,本身王邸中便已经姬妾众多,外宅养起的则就更加的数不胜数。甚至有人戏言,京中百坊之中、坊坊皆有岐王相亲女子。具体情况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岐王在情事上的浪荡也的确是盛名于京畿。 对于这一点,时流虽不免有噱笑,但也谈不上鄙夷。毕竟岐王虽然滥情,但道德品格还是不差,并没有什么强取民女的恶霸劣迹。而他身为当今圣人的兄长,身份已是贵极,也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寡人之疾。 各家选送到杨家的女子,无不经过精挑细选,那是奔着当今圣人去的。可若是留在杨家被岐王截了胡,那也实在是能让人欲哭无泪。虽然岐王也是嫡亲显贵的宗王,各家女子就算侍奉岐王也不算辱没身份,可岐王所宠爱实在太多,兴许把人糟蹋了之后转头就抛在脑后。 两人闲聊片刻,有跟随杨喜儿一同归家的宫女捧着一份计簿登堂来,禀告道:“娘子,今日入贺各家的贺礼已经整理妥当、列册完毕,娘子需不需要过目?” “那当然要看一看!” 杨喜儿听到这话后顿时来了兴致,抬手将那计簿接过来,并不掩饰自己的贪财,笑着对独孤氏说道:“我少小离家,阿耶留下的家业、诸兄弟姊妹已经各自分领,我也就不再强言计较、免得伤害情义。至于这一次诸家来贺的礼货,我也就不再客气,当作自己的嫁奁私货收存起来,不劳烦诸兄弟们再备嫁妆,也就不再留给家里了。” “这是应当的,你这娘子少来不幸,如今总算守到了自己的情缘、否极泰来,虽然说入宫后恒有料事赐给,绝不会短了衣食的用度,但日常的人情往来,也该有一份私己预备、如此才能不在人前怯了场面。 这件事你阿叔早便说过,我家并不是落拓门庭,当然不能让出嫁的娘子失礼于外。你几个兄弟各自成家当户,在财货上未必从容。所以族中公里一份,你阿叔又是一份,在城南置起一处百十亩的田庄,供你入宫后汤沐花销。” 独孤氏听到这话后也无作异议,时下女子出嫁可不是完全作为夫家的附庸,无论是人格上还是财产上、都有一定的独立性。 哪怕是皇后当年嫁给潜邸中的圣人,家计并不宽裕,其父兄仍然竭力为皇后置办了一份私业,虽然实际上用处不大,但却是一种象征意义。意味着这女子哪怕不得夫家喜爱,也不会彻底的没了自主的能力。 父亲去世的时候,杨喜儿年纪还很小,再加上并非家中大妇嫡出、且早早的便被送给了圣人,因此她父亲的家产自然与她无关,早被兄弟姊妹分定,偌大庭门中,可以说是片瓦都与她无关。 所以此前她长久不为圣人接纳,灰心丧气下要讨回自己的俸禄去捐设一座道观、以供自己出宫后容身,也并不是单纯乞怜的怨言,而是一旦离了宫中,真的无处可去。 此前虽然常年在宫中、但却没有名分,再加上侍奉的太皇太后也没了往年的权威,连累家人们饱受讥讽,这些家人们自然也对杨喜儿心存怨气、埋怨她不懂得巧媚惑人,连累整个杨家都颜面无光。 所以杨喜儿同这些兄弟姊妹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如今虽然荣归待嫁,但那些兄弟姊妹也都不敢凑上来,实在是羞于相见,也担心会遭到杨喜儿的报复。 尤其是那几个早年颇多奚落话语说在当面的嫂子们,心里更是捏着一把汗,担心杨喜儿伴着太皇太后太久,也学来太皇太后那些惩治人的手段。须知早年太皇太后为了报复那些曾经对其有失恭敬的亲人,曾生生的将人抽打致死。 杨喜儿自然没有太皇太后那么暴戾,但也并不会刻意的亲近那些待其凉薄的亲人。如今还肯回家待嫁,也是只图一个场面上的和气,至于利益上则就不想牵扯太多。反正应付过这场礼节之后,彼此也是内外分隔,并不会长久相处。 所以她当然也不会让自己的人生大喜被家中那些兄弟们做成发财牟利的勾当,凡有贺礼进货,全都要当作自己的嫁妆私财。 听到亲长并不反对她这一计议,甚至还另有馈赠,杨喜儿也是颇生感动,起身再作拜谢,然后才又翻阅起了那些礼货计簿,这一翻看顿时便皱起了眉头来:“这些人家来贺,满堂的人众,作礼的物货却是这么微薄,他们是来贺我喜事,还是刻意小气让我难堪?” 也无怪杨喜儿心中会不爽,名单上记载的宾客不少,但礼货统计下来却与这名单颇不相称。许多世道中不乏豪名的人家,出手却小气得很,有的给绢三五端便应付了过去,也无怪杨喜儿会心中不爽,觉得这些人表面上态度热切,但内里却仍是看不起自己。 独孤氏见状后也凑上来看了一看,见杨喜儿一脸的郁闷,才又忍不住叹息道:“唉,这些年来京中这些故交们处境也实在算不上好,且不说有没有受到各种祸事牵连,单今朝廷用政征敛无算,就着实让人辛苦……这也并不是抱怨政治失宽,但各家境况窘迫也是一个事实,所以如今人情场面的维持也就只能缩减一些,并不是看轻你这娘子。” 这番话意思也很明白,你家男人西归以来,便摁着这些关陇乡亲们盘剥,这么多年下来,大家还能剩下什么油水?你们家把人刮得这么狠,现在你个小老婆还抱怨人家送礼寒酸,到底还打不打算让人活? “我又不是什么大气观政的大臣,只是一个喜乐自己得配良人的小女子,只是希望自己喜事能风光一些。至于各家困扰,与我几分牵扯?既然已经窘迫到顾不得场面,那索性不顾。明日来客登门,前庭点头应好、知还有情就是了,也不必再盛弄什么宴席、免得入不敷出!” 关系到自己入宫后的私房钱,杨喜儿却是不肯让步,皱眉道:“他们又要风光,又不肯舍物,谁又有闲情陪他们一起闹腾!我也并不是贪婪勒索,但起码具礼也该配得上这一份场面,不能出入透出一股寒酸!” 说话间,杨喜儿便要抬手吩咐人去中堂叫停宴席,独孤氏见状,也是慌得不得了,忙不迭发声阻止道:“你这娘子啊,真是、真是固执的让人头疼。罢了,这件事我去知告客人,不伤情义、尽量顾住眼下的场面。你若真这么闹起来,内外都是难堪……唉,活这半生,也不曾如此向人索求,这次可真是豁出一份脸面去了。” 杨喜儿却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尴尬,见婶子起身向外走,又忙不迭叮嘱道:“婶子要记得,各家加礼,切记让他们不要添送隆庆香坊的香料,那都是自家、都是比不上大内自己所产,在外稀奇,在内却是寻常。” “你可真舍得出这张脸!” 独孤氏闻言后转回头来抱怨一声,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89 人间远我,我亲人间 杨家中堂里,自是喜气满满、氛围热烈。自从杨执柔去世后,家中并没有身在势位之人,便少有这样宾客盈门的盛况。 杨执一坐在主人席上,这会儿脸上也是红光满面,对诸捧杯祝贺的宾客们也是来者不拒。他这一口气同样憋在心里许久,早年为了守住兄长这一份遗嘱,他在洛阳时甚至当街把中山张氏一个子弟敲打成废人,这件事曾经引起不小的轰动,伴随而来的也是长久的奚落。 可是现在,再也没人敢当面讥讽他们一家,言辞间俱是满满的恭维,这一份喜乐与满足,也真是让人陶醉不已,同时又倍感欣慰,只觉得苦心之人、天意不负。 当然,除了一点志得意满之外,杨执一也并没有完全的乐而忘形。虽然宾客满堂,但也并不是对所有前来道贺者都悉数引入堂中来。 他心里很清楚这些关陇乡亲门户们,其中不少都不怎么受圣人待见,特别许多人家至今还背负着悖逆的罪名,虽然眼下朝廷已经不再加罪追究,但他也不敢将这些人接纳入府。 比如说午后便有郕国公姜氏的族人具帖来贺,但杨执一稍作沉吟之后,便吩咐家人将之谢拒门外。 早年陕西道行台与洛阳朝廷对峙的时候,郕国公姜晞在朝担任宰相,也是力主制裁行台的代表人物。其人虽然在庐陵王潜逃归国那场风波中幸免于难,但当圣人归朝靖国时,也并没有轻饶了郕国公家,一家直系子弟都被押赴南市刑场砍了头。 这其中郕国公姜晞的叔父姜遐还是长平王李思训亲弟的丈人,姜遐早在天授年间便去世了,但留下的儿子姜皎等也没能免于极刑,与堂兄姜晞等人一起被砍了头。 原本姜氏也是一个大族,可是随着主支族人们被干掉,整个家族顿时也零散起来,剩下一些别支旁裔子弟不成气候。 虽然说朝廷并没有明令要禁锢姜氏一族、持续的打压,但杨执一还是谨慎、不愿与之产生什么联系,一则没有那么深厚的交情,二则没有那个必要。 但尽管杨执一仍然不失谨慎自守,可有的客人既然登门来贺,便不是他想拒绝就能拒绝得了。 正当宴会还在热烈进行着的时候,有杨氏门仆匆匆登堂,凑在杨执一耳边低语禀告道:“郎主,北海王、临淄王兄弟登门来贺,正在前庭……” “他们兄弟怎么来此?难道是府中递帖邀请?” 杨执一听到这话,手臂顿时一颤,酒水都洒落襟上,脸色顿时也变得低沉下来,不明白这几个瘟神怎么到了自家门前。 门仆闻言后连忙摇头道:“两府本就全无往来,这样身份要紧的人物,若无郎主指使,谁敢随意邀请。” 主仆两人还未交流完毕,突然堂下又有人说道:“北海王兄弟也登门来贺杨门喜事……” 今日府中阁门大开接待宾客,本就耳目杂乱,且北海王兄弟们也并不是秘密来访,一俟入门,自然便被人看到。 堂中客人们听到这话后,不免都是愣了一愣,继而便不乏狐疑的望向主人席上的杨执一。 杨执一见状后心中不免又是叫苦不迭,只能强作笑容的说道:“几位大王体格尊贵,岂敢因家宅小事便冒昧有扰。没有递帖传情、已经颇感失礼,不意几位大王竟亲身至此,实在是让人惶恐。诸君且自畅饮,容我暂离、出迎几位大王。” 他先用几句话表明这几王是不请自来,然后才又起身告罪,匆匆向前堂行去。而中堂宴席上的客人们,在听到杨执一的解释后,心中疑惑才稍减,但很快便又好奇起来,忍不住猜测几王至此意欲何为。 不多久,在杨执一态度殷勤的陪同下,李成义等兄弟三人便行至杨氏中堂外。堂内宾客们虽然没有同杨执一一起出迎,但这会儿也都不敢托大,纷纷离席而起、列于堂外,待见几王入前,也都恭敬见礼。 “诸位不必多礼,小王等未得主人邀请,但却贪此间的热闹,所以入门同乐,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北海王李成义作为兄弟中最年长者,负责回应众人的礼见,而李隆基则眸子一转,抬手握住了站在一侧的杨执柔手臂,满脸轻松笑容的说道:“恶客贪趣,来讨一杯酒水,杨郎将肯否惠给?” “贵客登门,喜极忐忑,蓬门因此生辉,岂敢吝惜酒食!请大王等速速登堂,容卑职等再作庄重拜见!” 尽管心里已经膈应得不得了,但杨执一这会儿也只能陪着笑脸,语气恭敬的再请几王登堂。 听到杨执一这回答,兄弟几人对望一眼,脸上各自露出几分得意笑容,在众人夹道恭待中缓步行入杨氏中堂。 这会儿,杨家仆员们早将厅堂中的张设重新布置一番,杨执一的主人席位被移往侧处,中央的位置再加设新席,绵软洁白的龙须席、簇新艳丽的锦帐以及镶珠缀玉的屏风,将几王席位规格与堂中其他客席给区别开。 且不说几王本就荣爵尊贵,单单他们作为相王的儿子,时流们愿不愿意招待是一回事,但若他们果真登门而来,也都必须要盛礼款待。 待到几王坐定后,众人才返回各自的席位,只是少有人敢亲近就坐,除了杨执一这个主人席设在近左,其余诸席则就相隔一丈有余。 杨家这座中堂虽然也是宽阔气派,但堂中宾客也多,如此格局分配,几王坐席的确是宽敞有加,但其他那些客席则就显得局促起来。 不过众人也并没有因此而怪罪杨家怠慢,反而有些感激杨执一设想体贴,不让他们与诸王坐席靠的太近。真要距离太近,既不知该说什么,还要打起精神来勉强应对,想想就让人觉得尴尬且头疼。 众人各自坐定后,接下来宴会继续进行,只是相对此前的热闹快活,气氛多多少少有些回落。一则是身份贵贱不同所带来的拘谨,二则也的确是不知该要怎么进行。 但堂中众人的尴尬,几王感受却不多,入席后且酌且饮,不时望着厅堂中献乐的伶人们拍手喝彩,很有几分目中无人的自得其乐。而杨执一这个主人陪坐一侧,则就显得有些多余。 李隆基等兄弟几人不请自来,当然也是有着自己的目的。他们归京已有多日,除了刚刚归京时大内所举行的家宴以及日前册封时皇帝赐飨祝贺,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在公开场合露面、与时流进行接触交谈。 京中人事对于他们兄弟的热情实在不够高,这份冷落所营造出的排斥感也让他们倍感不自在。既然时流不愿接触他们,那他们就去主动接触时流,只有产生了接触与交流,接下来才会有交情或深或浅的变化。 至于这第一站选在杨执一家门,一则自然是适逢杨家大喜、宾客云集,能够让更多时流看到他们的存在。二则就是杨家所宴请的,多数都是一些关西的旧门户,相对于世道中其他时流,这些关陇旧人与他们产生联系的可能要更大。 可是在坐定之后,他们便发现哪怕是这些关陇旧户们,对于他们的热情仍然谈不上有多高。这虽然让人有一些失落,但也谈不上难过,反正自己也是闲来无事,杨家又好酒好菜的招待着他们、且礼数周到,虽然氛围有些生硬,但只要他们自己不觉得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抱着这样的心态,兄弟几人也是既来之则安之,哪怕堂中一些宾客们已经起身告辞,他们也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杨执一在送出几名宾客后,便见自家娘子在中堂侧廊处对他招手,便匆匆走了过去,开口问道:“有什么事?” 独孤氏有些为难的将刚才杨喜儿谈论的事情同夫郎讲了一讲,杨执一闻言后却乐了起来:“这娘子也真是、有营持之道,不是一味只知贪享的愚昧妇人。道理的确如此,京中人家全来凑兴,我家每日酒食所耗便不是少数,礼货上自然也该有所要求!” “偏你们叔侄精明,若就这样直白告人,那些真正穷困的乡亲旧识们,他们如何能维系得住体面?以后还要不要往来?” 独孤氏听到自家夫郎也这么说,顿时翻个白眼没好气道。 杨执一闻言后叹息道:“谁家光景又能比谁家更好几分?维系不住那就不作维系,娘子你以为家门如此喧闹是好事?唉,我也是一时计差,当时只想着人前显摆一番,却没想到是把许多人事麻烦招惹入府啊!错过这一番礼节,便不该再作什么穷势张罗。喜娘她自己守得的福气,自己消受享用。我甚至打算成礼之后便谋求外出,不再留在京中这暗流涌动之地!” 杨执一本来也没有这样的觉悟,可北海王兄弟们登门,却让他看到虚荣风光之下所埋藏的树大招风、无从逃避的隐患,心中自有警醒,所以才生出外事地方、避开京中潮涌的打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90 人情长久,取舍恰当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杨执一同自家娘子议定之后,再次返回堂中,大概是心里已经有了主见的缘故,不再像刚才那么纠结尴尬,陪着几王与诸宾客们又闲饮片刻,然后便起身笑语道:“今日宾客满门,更有贵人屈尊亲临,使我蓬荜生辉,主人诚是喜乐,本当竟夜欢愉、不醉不休。但在座诸位,俱相知长远,纵有情热,不争短时。今日宴会暂且至此,稍后着家人引送诸宾友,若有招待不周,来日再作宴致歉。” 听到杨执一开口逐客,在场众人不免略感诧异。但当视线扫见坐在堂中正席那几王,心中倒也生出一些理解,因此少有人开口抱怨。 但普通客人们不发声,正席上自得其乐那三兄弟则有些不悦,北海王李成义直接将酒杯甩在了案上,皱眉说道:“眼下灯火初亮,暇时仍长,宾客们尚未尽兴,主人为何急于散席?群众入集此中,一是情谊使然,二是大喜共乐。就连小王我,也是贪羡你家门的荣华,盼能沾染几分喜气,杨郎将这便逐客,莫非是心疼席上酒水食料的消耗?” 杨执一最初在知几王登门时,心里的确是有几分局促紧张,可是当心里生出要远避是非的想法后,倒也并不因几王这特殊身份而举止失措,闻言后便半真半假的笑语道:“让大王见笑了,卑职纵是不器,又怎么会作吝物伤情之想?诸宾友但觉我家酒食可赏,自然足量供给。 但人情上要想长久往来,终究还是需要讲究一个出入恰当。今天下政治新晏,心知诸亲友也颇养家广业之困,或是迫于无奈,人情上略有见薄。今我家门有此荣侍之喜,更需周谨、不敢失礼,以免豪气夺人。 此前狂喜忘形,顾虑不周,奢席置备已经有伤情欺人之态,警觉已晚,又怎么敢再长羁卖弄?至亲者或是熟不拘礼,但若有陌生狭量之人薄出厚遇,恐不会意我情深,反要讥我家恃幸骄人。” 听到杨执一这番话,在场众人神情颇多讪讪,特别许多本就存意打秋风、混吃喝的人心思被点破后,更觉得尴尬不已。杨执一言中意味虽然并不客气,但这话语也还算委婉,若是强作争执,无疑会更加的人前露丑。所以一些人在听完这话后,便直接放下了杯盏,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径直而去。 见到这一幕,杨执一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过往这些年,他代替兄长执家,辗转于东西两京之间,人情冷暖也算是尝到不少,原本还想着借家门这一场喜事风光显摆一番,可见到麻烦登门后,这想法也冷却下来。 眼下这满堂宾客,如果因为一顿吃喝应酬便对他们家怀怨深刻,那这样的人无论交情好坏、也实在是没有继续维系的必要。而且杨执一心里也明白,他这一家日后能不能够继续风光下去,外朝的场面大小影响不大,但使当今圣人对自家娘子宠眷不失,总不至于维持不下去。 被杨执一一番话语回敬过来,李成义等兄弟几人神情也流露出些许不自在。他们在人情世务上终究还是有些生涩浅嫩,刚才那一番自得其乐的从容也是憋屈多日之下所做的一番发泄,对于这样的变数则就不知怎么应对。 如果说杨执一对那些打秋风的客人还算是委婉的提醒,那对他们兄弟可是直接说到当面。须知他们正是不请自来、两手空空,按照杨执一这一说法,那就是根本没有要长久维系一份人情往来的打算,所以也就根本没有取舍相当的概念。 先作发难的李成义这会儿便有些不知道该要怎么回答,下意识便望向三弟李隆基。 “我兄弟新入世道,贪恋繁华却拙于世务。今日冒昧登门,确是有欠了为客的礼数。得杨郎将这一番言辞提醒,也是让人羞惭知错。既然主人心计精明,不愿浪作施舍,留此只是惹厌。今日暂且如此,明早请杨郎将遣一家奴入邸,取来我兄弟补给的贺礼,绝不让你家这一份酒食投掷于无情!” 李隆基直从席中立起,望着杨执一凝声说道,神态间的不满也并不掩饰。 “大王能有此情谊相赠,卑职着实感激,并代我那侄女多谢大王等关怀。那娘子怙恃俱失,但却绝不是福薄之人,在上有圣人长情的眷顾不舍,在庭有诸家亲好帮扶庆贺。十分情惠,于此能报还者不过一二,至于另外那八九分深情,日后且由这娘子长年补还!” 对于临淄王所流露出的那几分不悦,杨执一也并不放在心上,你是郡王不假,我家娘子也将要成皇妃,如果觉得贺礼给的太亏,回家跟你堂兄算账去! 至于堂中剩下的那些宾客们,原本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悦,但经杨执一这番提醒,也才意识到彼此间的交情可不止于此堂宴席,人家在宫中有着这样的长线亲情,就算以后各遇困境,算起来终究还是自己请求杨家帮扶的几率更大。 一些人有此转念,原本已经有些生硬的表情又变得缓和下来、笑容满面,纷纷入前同杨执一拱手告辞。至于转天还会不会登门来贺,那就要看各自的算计了。就算要说什么杨家的坏话,那也只能背地里传播,是不好撕破脸直接说在当面的。 李隆基说出那番话,自觉也并没有弱了兄弟几人的气势,自然也不再久留,摆手招呼兄弟们便离堂行出。杨执一虽然说出了那么一番冷人心肠的话语,但迎送礼节却并不欠缺,带领着自家子弟将几王并宾朋们送到门前。 杨家今天接待的宾客数量实在不少,而眼下又到了天黑宵禁的时刻,因此将宾客们疏散开也并不容易。 虽然说宵禁的规令对坊中住户们婚丧事宜也是网开一面,杨家这样的亲贵豪门则就更加优待,自然不会阻其夜中出入。但是宾客们却是来自京中百坊,哪怕出了此坊,返回各自坊居又难免会遭到盘查阻拦。 毕竟眼下的关陇勋贵们也实在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早已经不是横行长安、无视宵禁的光景。所以那些离开的客人们,也都由杨家出面请街使们开具路条。至于一些路程实在太遥远的,索性便留在杨家暂居一夜。 其他宾客们还面对着出入不方便的困难,可是李隆基他们兄弟却没有这样的困扰。他们虽然不在朝中担任官职,但夜行长安的特权还是有的,顶多是前后关注的眼线多一些。 宾客们聚集在杨家府邸门前等待疏散,场面自是乱糟糟的,兄弟几人被扫了兴致,也不耐烦再看这幅乱象,索性便提前上车,等到车马疏散开后再行离去。 “啧啧,这杨家场面看似不差,终究不比往年。偌大一个门户,竟然学那些寒庶小户,对宾客们贺礼斤斤计较、说笑当面,全然不顾过往的情义。只是入宫做一侍妾罢了,又不是什么中宫、夫人,也值得他家如此嚣张,真是丢尽了祖宗脸面!” 上车之后,李成义便忍不住忿忿说道,也并不顾忌车外会不会有人听到他这番嘲笑。 “时过境迁,无论贵贱总要认清一个现实。如今的世道可不是往年,在位者外宽内忌,有欠包容,世人也只能小心一些,才能免于灾难加害啊!” 李隆基闻言后也小声说道,同时又凑近车中两个兄弟低声道:“行前我嘱兄弟们要细察堂中那些宾客望我兄弟的神态如何,你们记住没有?有的人就算愿意同我兄弟接触,但人前却不敢露态,这都需要咱们自己去细心的观察揣摩,小心试探。” 李成义与李隆范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只是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到车外传来一阵比较激烈的吵闹声。 “老子今日出门便觉得不踏实,至夜无事,本以为这一天便过去,却没想到临到归家之际,竟然撞见这种厌物!王阿忠,你自知满身的晦气,不安心待在家邸,为什么又要在街面浪荡,惹人憎怨!” 一个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破口大骂着,旋即便响起一个更加羞恼的骂声:“哪家狗奴,敢当面取笑老子!若早几年前,谁敢待我这样不恭,老子破了你家祖坟!” 这一番对骂很快便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并逐渐有别人加入进来,但群众都是喝骂那个叫王阿忠的人,甚至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大打出手,而那王阿忠则倒地抱头哀号,并大声吼叫道:“你们这些鼠胆狗类,如今欺侮老子失势……但老子身上这锦半臂却是我故主赐给,谁敢伤它丝线,老子同你们不死不休!杨执一,你不准老子登堂做客,但老子若死你家门前,你是不是快活?” 杨执一本来躲在人群后方,不愿意凑这一番热闹,但听到倒地那人的叫嚷声,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摆手吩咐家奴驱散那些围殴王阿忠的人,上前扶起他为他拍去外套上的尘埃,忍不住叹息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并不受人喜欢,何苦又要这样人前作贱啊……” “老子乐意、老子乐意!哈,一群狗奴,若我往年……” 那王阿忠虽然被杨执一救起,但却并不领情,摆手推开了杨执一,环顾众人几眼、狠狠啐了几口,然后便步履踉跄的离开了此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91 仁皎落魄,见笑人间 李隆基兄弟几人也在车上掀起了车帘,围观了这一场闹剧,心中自然不无好奇。 李成义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抬手指了指一个看起来有些面善的人,将之招到面前来询问道:“那个王阿忠是什么样人、做了什么恶事?竟然如此招人怨恨、他那故主又是什么大人物,怎么呼喊出来,群众都不敢再动手殴打?” 听到李成义这问题,那人先是故弄玄虚的长叹一声,然后才指着那王阿忠离去的方向说道:“说起这个王阿忠,也实在是让人怨憎又同情。他这一番身世啊、真是……唉,这人往年也是一个体面人物,曾是圣人潜邸旧员,同今朝刘相公等一期进了王邸,结果却在圣人得志之前辜负背弃……” 这人一番卖弄,语调混乱,但也算是讲明白了那个王阿忠的身世。原来这人名王仁皎,算得上是当今圣人的巩固元从,结果却不知因为犯了什么大错遭到圣人的驱逐,自然也就错过了伴随圣人、鸡犬升天的机会。往年与其资历相当的刘幽求等俱封爵拜相,唯他仍落寞于人间。 至于众人对他的怨恨,其实也谈不上,顶多是觉得这个人周身晦气,明明大好的机缘摆在面前、结果却没有抓住,让人既觉得惋惜,又觉得可笑。寻常望见,若是心情不错,或还打趣取笑几句,但若是心情不佳,则就不免要如眼下这般迁怒其人晦气连累到自己。 听完这人的讲述后,李成义等兄弟几人也不免感慨不已,甚至有几分物伤其类的感受。如今的他们,处境虽然不如那王阿忠凄惨,但也有些类似。如果他们阿耶不死,大权不曾旁落,他们兄弟也不至于遭此人间冷落。 且不说李成义与李隆范不无同情的小声议论,李隆基在听完返回车中后便皱眉沉吟起来。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抬手唤来车旁一名宦者亲信,小声吩咐道:“你去跟上那个王阿忠,避开闲杂耳目,将他引到人烟稀少处稍作等候。” 宦者闻言后便点头应是,小心翼翼的往人群外围移动过去,很快便脱离了人群,向夜幕中行去。 杨家疏散宾客的进程还在继续着,李隆基心中有事,便不想再逗留于此,抬手吩咐杨家仆员们开辟出一条行道,以供他们兄弟先行一步。 很快车驾便转出了坊门,在坊外大街拐角的树荫下,李隆基又吩咐车驾暂且停下来,从车内摸出一袭不起眼的布袍罩住他那华衫,然后吩咐兄弟们:“你们只当伴我一同归邸,我有些事务,明日再归。” “三郎你要去哪?注意安全……” 李成义见状下意识问了一句,但见李隆基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于是便又叮嘱了一番。 他们几个少王眼下虽然颇受冷遇,但终究也曾是皇子之尊,京中对他们或是不乏耳目监察,但也不会细致到全无漏洞。而且从洛阳到乾陵服丧这几年时间里,身边仍有近百忠仆不离不弃的追随,并不会事到紧要无人可用。 车驾在树荫下短留片刻,李隆基下车后便与几名仆员贴靠着大树站立起来,等到自家车驾离开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树荫下行出,折转回刚刚行出的坊门。 这会儿坊门内外因为杨家宾客散场的缘故而杂乱得很,也没有什么人留意到这一行,所以李隆基很顺利的便又潜回了坊中。 入坊之后,一行人转拣偏僻处游走,很快便在杨氏府邸街后曲巷中发现了等候在此的仆员。 “郎君,那人已经被引到坊内一处酒铺……” 听到宦者禀告,李隆基便点点头,抬手一摆说道:“头前引路。” 一行人在曲巷间又折转前行,从东曲一直走到北曲,旋即便闻到一股酒肉混杂的气息,抬眼望去,便见到一座前后两座跨院的酒铺。 大唐立国之处,对于坊市的管理还是极为严格的,各种买卖经营不得混杂于民坊之中。但坊民们日常用度需求难免,也都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出入两市,起先是有坊户专门代买物料,渐渐的就发展成了坊中的铺业。 朝廷开始时还管一管,但这限制也是越来越宽,特别到了近年,索性完全放开了这方面的管制。只要这些坊间铺业并不大肆破坏行情规定、售卖禁货,便也任由存在。 坊中这座酒铺生意很是不错,外间厅堂里坐了七八桌的客人,多数都是坊中的住户。宵禁所禁止的只是坊外行走,至于坊中,哪怕通宵达旦的闹乐,也都不会过问。 宦者早就将事情安排妥当,一行人不在外堂就坐,在铺员的引领下直往内院行去。刚刚转过一道影壁,便听到一间庑舍中传来拍案咒骂声:“怎么还不取酒来?莫非担心老子没钱?”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便皱了皱眉头,但转念想到其人际遇之跌宕便也略有释怀,换了任何人受到这种打击,只怕都难以承受,有一些言行上的放纵也是在所难免。于是他便也收拾一下心情,直往屋内行去。 王仁皎本是一脸不耐烦的坐在屋子里,抬眼见到这一行人走入,视线一转便落在了李隆基的身上,凝望片刻后忙不迭翻身而起,入前先作叉手、片刻后更双膝一软拜在席前,同时口中不无惊诧惶恐道:“浪人无状,竟不知是大王屈尊召见……” “王君认得我?” 李隆基见王仁皎一眼便瞧出了自己的身份,不免有些好奇的笑语道。 听到这话后,王仁皎嘴角先是泛起一丝苦笑,然后又垂首叹息道:“小民旧未受人间嫌弃之前,也曾蒙恩出入禁苑几遭,大王仪容英姿也是深刻于心,虽然已经是远超当年,但也略有端倪可追。” 李隆基闻言后也叹息一声,转又说道:“既然于此处相见,应知彼此俱不从容。今日召见王君,并无别样怀抱,只是失意之人相见而生亲近。” “大王尊贵麟种,岂是卑浊小民可以同情比较……” 王仁皎这会儿收起了那一副失意放纵的姿态,只是垂首恭声的回应,一直等到李隆基落座席中,自己才又小心翼翼挪至一处空席外,等到李隆基摆手示意,这才坐了下来。 “此间场合虽然并不庄重,但也是我设席请客,怎么不先将酒食奉进,累我客人拍案催讨?” 坐定之后,李隆基便望着先行布置的宦者不悦说道。 而王仁皎听到这话后又连忙说道:“是小民卑劣无状,并非仆员失礼。” 李隆基又训斥仆员几句,然后吩咐仆员尽快将酒食送进来,等待的间隙,他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王仁皎。眼前这人看起来的确是落魄得很,须发不加修理、脸颊上还残留着刚才在杨氏府前被人殴打后留下的乌青,但在这一份狼狈之外,还是能看得出相貌堂堂的几分底色,并没有完全被生活的苦难催磨得没了形态。 这样打量一会儿之后,李隆基突然长叹一声,开口说道:“人言当今世道诸般是好,我却不以为然。若世道果真良善得无可挑剔,何至于让足下这样的良才懒散落魄?” 王仁皎听到这话后,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神情变化,只是有些怅惘道:“大王此夜既然召见,想是方才在杨郎将家门前也曾见小民那番厌态、或是也曾细问身世曲折,但俗人所知,仍是微浅。小民沦落此境,确是罪有应得。如今周身上下,实在没有一点良才可称。虽然不知大王因何折节来见,但名王垂青、亦有经历。若言不能动人心事,大王也不必再费心思拟无聊的言辞。” 听到王仁皎这么说,李隆基不免有些羞恼,只觉得这家伙已经落魄到如今这一步、但心底里似乎还有一些看不起自己。 他正值年少气盛,心中感到不爽,自然也不作按捺,于是便冷笑道:“想要勾动王君心事,那可让人为难了。往年那么大的际遇,王君尚且不急争于人前,大有古贤者淡泊之风。小王宗家后进,事外的闲人,凭什么敢豪言能超越前行者?” 王仁皎听到这一番嘲讽,一时间也是有些失语,垂首片刻后才又自嘲一笑,并叹息道:“是小民狂妄浪荡了,曾承日月之光的照耀,方今故眷不复,竟然还斗胆觉得星光只是寻常……今日能得大王礼下招待,也的确是感激不已。” “今日见你,王君也不必多想,我只是有些好奇,究竟何种事机的耽误,能让王君你折戟于已经行至半途的青云之路?” 小小的抒发了一下心中的不满,李潼才又充满好奇的说道。刚在在杨家门前那人所言虽然不少,但也没有说到王仁皎遭到圣人厌弃驱逐的真正原因。而只有搞清楚了这一点,他接下来才能对症下药的进行交谈。 这时候,酒菜也都陆续送了上来。王仁皎抬手将酒水倒在了杯中,灯光下细望片刻,然后才又抬头说道:“若大王只凭这村酿浊汤,实在不足以让小民回想细说那惨痛故事。” 李隆基听到这话,眸中又闪过一丝恼色,然后又说道:“琼浆佳酿,邸中自有。但我亡父荫留不多,自不可能逢人滥给。王君如果想分饮,还是要让我见到你的不寻常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92 故幸不复,脱袍沽酒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王仁皎如今虽然已经是落魄至极,但对眼前这位临淄王仍然不无看轻,这也并不只是落魄窘境中的孤僻使然,而是跟往年他所追从的那位故主相比,眼前这位少王各方面都实在显得生疏肤浅,让他提不起要追从效事的兴致。 这样的感受若拟情以论,倒可以说上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人间第一流的人与事摆在自己面前,却被生生错过,对于其他等而下之者,自然就难免低看了一眼。 至于临淄王因何要见他,王仁皎也绝非愚钝之人,心中对此当然有所揣测,同时也是感想复杂。首先是忐忑与紧张、隐隐感到惧怕,但接着却有几分兴奋的颤栗,可是除了这些情愫之外,还有一份不以为然。 这样复杂的情绪变化,反映在言行上就是透出一股纠结,最开始的时候对临淄王恭敬有加,可是等到稍作缓和之后,便又隐隐透出一股倨傲出来。 不过在听到临淄王言及亡父之语,王仁皎心里一些情绪却又被勾动起来,他端起那杯浊酿一饮而尽,一边抬起衣袖擦着嘴角的酒渍,一边不无感慨道:“小民今虽卑浊不堪,但也并非没有赴过盛宴,什么样的佳酿也都曾入口品尝。 旧夕故事,大王略知其一,或也难免如寻常俗流所见,认为小民命蹇福薄,并没有平步青云的贵格。若俗人如此讥笑,我也不屑争辩。但今既然是大王垂询,那小民也无谓隐瞒,小民之所以有失故持,正因曾羡尊府茶饭。大王问我有何不寻常处,我并不知该要如何自夸,只说这一份佳酿,若大王真要择人分享,于我并非惠赐,而是一份补偿。” “哦?仔细说来!” 李隆基心里对王仁皎已经隐隐有所不满,可是在听到这话后,却又突然感兴趣起来,望着王仁皎疾声发问道。 “这件事,说来那就话长了……” 或许是因为这一份故事在心中积存年久,王仁皎也想要寻人倾诉一番,于是便将他因何被圣人弃逐的缘由从头讲来。 原因也并不复杂,就是当年的他错判了形势,当时因为居任陕县的缘故,见到众多关陇时流因为受不了行台的高压逼迫而纷纷逃离长安、涌入了东都洛阳,所以觉得行台失道寡助、未必能够突破朝廷的威压与封锁,心中的取舍便也发生了转变,开始与东都那些关陇著族暗通款曲。 后来朝中便发生了宰相崔玄暐被贬谪的事情,关陇人家便想途中加害崔玄暐,既能将污名栽给当时的圣人,又能打压河北人在朝中过于旺盛的人势。所以便在两京的陕州暗下毒手,而王仁皎因为在治陕县的缘故,也是暗中给予了配合。 尽管这件事做得很隐秘,但事后还是被圣人所洞悉,并亲往潼关将王仁皎加以驱逐。从此以后王仁皎便回到东都洛阳,尽管也攀上了郕国公姜家,但很快东都便发生了那一系列的动荡,旋即郕国公家便糟了大灾。 也是因为王仁皎被圣人驱逐后便丧失了暗子的作用,姜家对其重视程度大减,甚至就连此前所约定的论亲、都只捡了一个失婚老妇给打发了。但是祸兮福之所倚,这一份冷待,也让王仁皎免于在靖国时期同姜家一起遭殃。 而在如今的朝廷迁回长安后,生计所迫加上不想再与往昔人事牵连过深,王仁皎索性便抛弃了那姜氏老妇,率领家人们回到了长安定居。 这一番故事也诚如王仁皎所言,实在让他痛苦的不愿过多回想。可以说如今的世道有多祥和、往年的同僚们有多风光,他的心里便有多懊恼。 此番再将旧事重提,王仁皎自然隐去了他当时心中那些自以为精明的考量,只言不忿当时的行台交横跋扈、小觑朝廷,算是将自己这一份愚蠢至极的抉择稍作美化,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心向大义的唐家孤直形象。 且不说王仁皎言辞间的春秋话术,对于这一桩旧事,李隆基也是听得非常认真。眼下的他虽然心里有诸多的想法,但真正确凿具体的却少。 毕竟他过往的人生虽然也是曲折动荡,但阿耶在世时对他们兄弟却是保护的非常好,并没有让他们直接经受太多自垂拱以来诸多的人事迫害。 如今听到王仁皎将故事讲起,他才了解到原来当年东都朝廷与陕西行台之间还有着如此诡谲凶险的暗斗,一时间心里也不免生出大开眼界之感,只觉得自己终于领略到了事物表象之下的另一面。 在等到王仁皎讲完之后,李隆基便起身离席,亲至王仁皎案前,抬手为其斟满这一杯酒,并不无感慨道:“小王年少气盛,偶有骄人之语,并不知王君乃是尚义轻利的义气儿郎。这一杯水酒,权作致歉,还请王君不要推辞。” 王仁皎见状后,也连忙躬身致意,并端起这一杯酒一饮而尽,旋即回望东方,叹息道:“这一杯酒,也只是敬我当年,至于眼下的我,实在受之有愧。虽有捐身之义节,却无成事之壮力,人事摧累、取笑人间,绵长的愁情,也都化成了一腔戾气,恨我庸碌无能……” “但此方寸之内仍有义念存留,便已经胜过了人间诸多趋炎附势的败类。” 李隆基听到这话,抬手将拇指按在了胸口,并不无感慨道:“况且当年家贼逆行归国,皇苑异变横生,就连君王都受裹于邪戾之内,在外又有狂人推波助澜,世道所遭遇的重创,并非二三力士能够力挽狂澜。小王当年亦立此波浪之中,深有感触,王君实在不必因此妄自菲薄。” 说话间,他又返回自己席案坐定,举起酒杯来说道:“故事不再长论,我再敬王君一杯,浊酿酒力虽然微弱,但豪饮亦能得此熏熏。借此熏熏,暂忘人间愁事……” 王仁皎听到这话,便也低笑起来,同样是手不停、杯不空的豪饮起来。只不过这坊里杂铺酒水,品质实在低劣,两人一番对饮,虽然已经是肠腹满满,但仍是求醉难得。 不过酒不醉人、人却自醉,喝了许多的酒水,李隆基最初的谨慎也略有放松,他手握着酒杯,略有迷离的两眼望着王仁皎并笑语道:“功业诸事不作讨论,阿忠身历诸劫,却仍能保全自身,这一份世事磨练出来的智慧,实在可观。我兄弟新入人间,人事陌生、起头艰难,来日凡情与事,都少不了要作讨教啊!” “岂敢当此讨教啊,大王屈尊垂礼,凡有所知,自无不言。” 王仁皎这会儿脸色也是一片红润,并忍不住的感慨道:“如今的我,也实在不敢夸耀自身,但若说智者谋生的这一份见识,也实在是饱有浏览,恰合大王所需啊!当年故主同样新入人间,与今大王处境依稀相似,当时便追从于府中,各种营计、当时愚昧不知深味,但如今回想,的确是处处心机、俱是珠玑啊!” 虽然对王仁皎言必称夸故主略存不满,但王仁皎所言这一点也恰是李隆基与之主动接触的原因之一。如今的他虽然年少气盛,长有狂念横生心间,但世道人事绵密、如织如网,该从何处下手,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头绪。 当然,家族中也有先行者作为表率,但李隆基对其经营与发迹过程也只是略知大概,但是具体的事机操作则就所知甚少,自然也就无从借鉴。 因此他这会儿也是兴趣大增,望着王仁皎继续发问道:“今我兄弟也不敢妄存大愿,但能为世道所接纳,可以在人情之内从容畅行,不至于孑然孤独的冷清。但就是这样的微愿,也实在是达成不易啊!关于这一点,阿忠可有教我?” 听到这一问题,王仁皎先是稍作沉吟,片刻后才又发问道:“大王诸昆仲可选择备齐?当中可是大有心机应用之处啊!” “此事自有选司使员负责,无劳我兄弟为此操心。” 李隆基闻言后便有些失望并郁闷的说道。 听到这回答,王仁皎先是错愕片刻,旋即便自嘲笑起:“是我着相了,这样的故道、岂能容人复行……爱戏闹、盛文章,这样的表象,想必大王也多有所略,我便不复再言,便说一些表象之外的手法。 今日大王登杨执一邸,做得便着实不错。虽然说大王等有荫可恃,但如今终究是换了人间,几位大王也要托庇于情分之内,才能荣宠维持。常常走问请安于亲中尊者,谁人又会拒绝这样的伦情美满?世道几人能够近悉天意,但见尊容和乐,自然也就不敢失恭于得此和乐者。往年某在故邸,于此是深有所见,武氏诸奸邪又如何?纵然用计频频,不能伤我故主丝毫!”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眸子也是顿时一亮。他本就心思敏捷、一点就透,自然也不需要王仁皎去手把手的教导,心里便生出了许多的想法。 此前他们兄弟因为觉得亲人可厌、诸多刁难,所以在那场家宴之后,至今无向宫中请拜。但眼下世道已是如此,这一份意气也实在是有些不知所谓。他们在亲人那里都不受待见,又怎么能奢望世道中其他人等会对他们亲近有加? 虽然说心里对于太皇太后的态度仍有几分犯怵并厌恶,但想要融入世道、改善当下这种尴尬的处境,搏宠邀欢也是必须要做的。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 x推荐你喜欢的 领现金红包! 譬如当今圣人,观其后继行为表现,可知其人实在是腹黑阴险,但在獠牙真正露出之前,那也是面目可亲、乖巧得很。 李隆基虽然心里以此作为一个榜样,但却连这种浅显的手段都没有学来效法,当然有再多的想法也是枉然。现在有了这样的明悟,心里的想法当然就活泛了起来。 虽然眼下的世道,让他做不出太多圣人早年所作的那些事迹,而且才情上的差距也必须要承认。但就算大而显眼处虽然无从发挥,细微之处却仍大有可为。 得了王仁皎的这一番提醒,李隆基也是分外喜悦,接下来的言谈便更加的热切起来。 他也并没有再趁热打铁的继续追问更多的禁忌,毕竟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讲究一个循序渐进,眼下他与王仁皎只是初见,就算对方肯吐露更多的禁忌话题,他也不敢听啊! 现在既然看得出王仁皎也有要维系这一份往来的意思,对他而言便足够了。唯一让他有些遗憾的是,其人身份过于敏感,并不好堂而皇之的直接召入府中去,以免让太多时流产生太多杂念联想,而且圣人若知此事,怕也不乐。 两人一番对饮畅谈,时间很快便到了深夜,各自醉眼惺忪,索性便直接睡在了此处酒铺。 清晨时分,坊中再次恢复了活力生机,因为杨氏家居此处,想必今日又会有许多访客来贺。为了避免被太多杂眼瞅见,所以天色刚刚放亮,李隆基便打算离开。 可是当与酒铺会账的时候,尴尬的事情却发生了,他昨夜临时起意、乔装折返,无论是自己还是随员们身上都没有携带太多物事,竟然无钱会账! 那酒铺东主大概也见过太多坊中无赖白吃酒食,见不到钱财自然不悦,将他们一行也视作此类,旋即便叫嚷着要报官处理。 听到这话,李隆基自然有些心慌,王仁皎同样不能淡定,直接扒下身上那件锦半臂抛给铺员,怒声道:“这锦衣典账,绰绰有余,若再敢吵闹,老子转头拆了你这野铺!” 铺员接过那锦半臂一番打量,见那金丝团锦很是不俗,自是笑逐颜开,连连点头应是。 “本是喜气相逢,不想发生这种败兴恶事,要让阿忠你典衣会账,实在让我惭愧!” 李隆基这会儿也是神情羞涩,拉着王仁皎手臂连连说道。 王仁皎对这件衣袍自是充满不舍,一直眼望着铺员将之收走,这才收回了视线并涩笑一声:“故幸已经错过,旧物再留身边也只是徒增伤感。如今决然舍去,也能换一个轻松前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93 蓬户兰芷,馨香可爱 一行人出坊之后,王府中早安排了一驾不甚起眼的青蓬马车在坊门外等候。 与家奴们汇合之后,李隆基便又回望向王仁皎。虽然刚才无钱会账的场面实在是让人感到尴尬,但王仁皎主动扒下那件锦半臂典作酒钱的举动,还是让李隆基对其好感大增。 “阿忠要去何处?我今天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务,索性送你一程。” 望着王仁皎,李隆基微笑说道。 “仆在京中,既少相知、也无事劳,哪怕登访旁人门庭,也只是招惹厌烦。一夜畅谈,眼下便要归家。郎君既愿携送一程,那便却之不恭了。” 王仁皎闻言后也并不拒绝,抬腿便向车前行去,李隆基见状则更加的喜悦,抬手便将王仁皎请入了车中,也并不在意对方那满身的酒气,毕竟自己也没有好了多少。 王仁皎登车后便交代了自家所在防区是位于城西的归义坊,从杨氏所居的安邑坊前往、要穿过大半个城区,单凭足力脚程,只怕要用上一上午的时间。 李隆基出身高贵,且少年时代便同家人们长居东都大内,服阕之后归京,也并没有什么闲情去畅游京畿,所以对于京中民生百态也是充满了好奇。每当车驾行过坊区闹市之际,便吩咐车夫放慢速度,撩起车帘、兴致勃勃的向外观望。 对于这种天家子弟好奇于民间风俗事宜的样子,王仁皎也并不感到陌生,于是便在车中随口讲解一番,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他在东都洛阳时陪伴另一位贵人畅游市井的情景,因此眼底不免便生出了几丝黯然,只是都被他给掩饰过去,并没有完流露出来。 如今的长安城虽然繁荣更胜往年,但那东贵西贱、南穷北富的基本格局却没有改变多少。王仁皎家居所在的归义坊,恰好位于既贫且贱的西南城区。 当然,具体的变化还是有的。原本城池西南颇多闲坊空宅,荒草杂生、人迹罕至,到了夜里更是形同鬼蜮一般冷清。可是近年来,这些地方多数都被改造成了各种公私工坊,讲到环境当然是比不上乐游原、曲江边,但因位于城中,人货聚散也方便得多。 还有一点改变那就是城中的用水了,如今的长安可不复古时八川汇流的水土秀美,地上明渠都有官府进行管制,要保证运输与耕作所用,而地下水井汲取出来的水咸同苦卤、几乎难以下咽。 所以尽管往年城中仍颇多空坊,但民众们宁可居住在城外,也不愿意到城中长居。但如今灞上兴修水库,有砖瓦陶管砌成的水道向城西诸坊输送水流,水质虽然不算极好,但起码较之往年是大有改善,能够满足普通民户们的基本需求。 城中游行将近一个时辰,车驾才来到了王仁皎坊居的归义坊外。王仁皎在坊门处下了车,并又望着车内叉手恭声道:“寒舍便居此偏坊,门户简陋、不敢殷请贵人,但郎君若肯移驾暂留,也必竭力款待。” “都已经行到此处,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 行到此处,李隆基便明显感觉到街面上远不如东城干净整洁,且不乏杂胡无赖等在曲巷之间游走,但他对此也不以为意,听到王仁皎这么说便扶辕落车。 王仁皎见状便入前虚扶一把,指着街面上那些游荡人众说道:“此间坊居,远不如东城那样安宁。归义坊多有贱胡聚居,青天白日下这些卑奴们或还一副怯懦姿态,可到了晚间背人之处,还不知会做出怎样凶恶勾当。郎君或爱采风游赏,但若没有壮仆陪伴,平日还是尽量少在此类地境出入。” “不是说国家政治井然、民生安详?怎么在此京城要地,还会有这样的凶险污秽存在?” 李隆基闻言后倒也没有什么惧怕的感觉,只是忍不住嘴角泛起讥诮、冷笑说道。 王仁皎闻言后也只是赔笑一声,旋即便当先带路,一行人走进了坊门中。 入坊后坊街倒还算干净,只不过坊中宅居多数都稍显狭小,并没有东城那么多仪门气派的大宅。王仁皎引着李隆基等转入曲巷,往巷弄深处走了约莫有大半刻钟,便指着一处土墙低矮、门户仅有半丈的宅院说道:“那里便是寒舍了。” 李隆基抬眼望去,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本以为王仁皎也算风光过、即便当下失意,多多少少也该有些家底储蓄,却没想到一路所言真的不是谦称,这座住宅实在是连自家府邸中的狗栏都比不上。 “自东都新归时,身边本来还有些许细软财货存留。但旧业因罪而遭发卖,落籍立户、诸事不短花销,更遇故旧无以谋生、稍作搭救,又没有营业的技艺,所以便沦落到这般光景。蓬户不美、唯堪遮身,让郎君见笑了。” 察觉到李隆基的神色变化,王仁皎便又开口解释几句,脸上也流露出了几分不好意思。 “人品格高低,在于风骨,并不在于外物享用的盈缺显露。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阿忠安居陋舍,更显骨骼玉清啊!” 李隆基一边微笑着回答王仁皎,待其人先行走入宅院后,便又抬手召来一名家奴吩咐几句,然后才又举步走了进去。 刚一入门,便听到一阵激烈的犬吠声,拴在院子一侧狗栏里的黄狗一脸凶狠的望着几名生人汪汪大叫。 听到这狗叫声中气十足,李隆基倒是一乐,索性走到狗栏外,望着那黄狗呲牙调戏起来。 他性格本身活泼好动,斗鸡遛狗之类的闲戏也是非常钟爱,早年还居东都时,因为年龄尚小、父亲不喜他过早沾染这些虐弄生灵的把戏,所以也没彰显出来,如今没了管束,归京之后有了自己的府邸,狗栏鸡舍便都修建起来,只是时间尚短,眼下还没有经营起来。 他这里还在逗着那恶犬,眼角一道人影闪过,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布裙丫髻的小姑娘站在狗栏一侧,一手掐腰、一手敲着狗栏,并一脸不悦的望着李隆基,哼哼说道:“阿耶说有贵客入户,怎样的贵客,入门不觅主人客堂,反而来扰闹我家生物?” 李隆基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视线望去便见那小姑娘虽然素面简朴,但模样却是唇红齿白、宜喜宜嗔,微扬的柳眉、瞪起的俏目,自给人一种不经修葺的生动俏美之感。 接着,他便露出了一丝羞赧,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并讪笑道:“小娘子教训的是,是我失礼了。” 那少女并不答话,而是转头安抚起狗栏中的黄狗,在其手势并呼喝声中,狂叫的黄狗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李隆基只是站在一侧,嘴角挂笑的看着少女这一举一动。这小丫头像是王仁皎的女儿,年纪十岁出头,或因家境不好、并无寻常大户女子的娇气,但因模样生的精致动人,言行动作虽然朴素无礼,可这一份冒犯并不让人感到恼怒,反而从心里泛起几分酥痒。 尤其当这女子转眸侧首之际,有那么一瞬间竟让李隆基恍惚愣神片刻,只觉得那转瞬一闪的侧脸,竟然神似早前宫中让他颇受羞辱、但又忍不住想念的舞女隐娘。 王仁皎匆匆入堂,将待客的器物稍作摆设,然后便又折转行出,正待礼请贵人登堂,便见临淄王正站在院子里、两眼盯着自家女儿,脚步则缓慢移动着。 看到这一幕,王仁皎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转又指着自家女儿喝骂道:“告你这奴儿有贵客登门,不即刻具礼迎见,反去摆弄那狗物!往常的家教丢去了哪里?” 小娘子听到阿耶怒训,顿时惊了一惊,忙不迭转过身来,仓促间却不知作何礼数。李隆基见状后忙不迭入前摆手道:“无干小娘子事,犬物不通人情,骤见生人临门,狂吠不止,倒像是逐客一般。” “速去将那讨债厌物寻回!老子不知欠他几世,稍失管教,便不知溜去哪处浪荡!” 王仁皎又摆手催促女儿去将儿子寻回,自己则匆匆行上前去请临淄王登堂,并又吩咐低头疾行向外的小娘子说道:“顺道告知街尾那几户阿叔,若在家中无事,都聚我家来招待贵客!” 他又担心李隆基或是并不喜欢见到生人,吩咐完毕后又对李隆基解释道:“如今尚能不失走动者,多是关内军门之后,朝廷裁诸军府,各自失了生计,唯有聚活一处,才能免于遭人欺侮。” 李隆基闻言后更是大喜,摆手笑语道:“客随主便,入乡随俗,岂有我与阿忠交好,便逼你断绝别样人情的道理!” 见李隆基并不怪罪自己自作主张,王仁皎才松了一口气,摆手催促仍在门内默立等待吩咐的女儿速行,自己才将贵客请入了堂屋中。 通常一家的中堂作为待客所在,都是一座宅院中最为精心布置的场所。但王仁皎这座家宅长宽不足一亩,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前庭后居的划分,一座堂屋左右隔开,几扇门板支棱起来勉强分出了一个左右,略一环顾还能见到窗下摆着床榻帷帐,显然起居并待客俱在一处。 这样寒酸的环境,已经不能用朴素来形容,简直就是窘迫。而李隆基勉强坐在方从床上揭下的衾被铺成的坐席上后,也隐隐有些明白为什么王仁皎也是颇为急切的要维系与自己的一份往来。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也自有几分察颜观色的本领,能够看得出王仁皎眼下虽然已经颇为落魄,但其实内心里对于自己的示好还是颇怀矜持,很明显自己在其心目中的评价、是远远比不上他那一位故主。 但哪怕再怎么心高气傲的人,也终究要向现实低头。昨夜王仁皎便热心的为他出谋划策,今早离开之际更是放弃故主所赐旧物、做出更加明显的暗示表态。至于眼下邀请自己来这陋舍暂坐,大概是想借此机会向自己显示一下仍有几分人脉可用。 坐在席中,回想与王仁皎相见之后、其人一系列言辞态度的变化,李隆基心中的想法也渐渐笃定起来,明白王仁皎的确是一个可以拉拢的人。至于是否值得引作心腹,还是要观察一番。 凭心而论,李隆基当然是有些不甘寂寞,特别是忍受不了长久的遭到世人的冷落与排斥,所以眼下也是迫切想经营一些人事关系。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心里就揣着什么样的险恶大谋,他虽然隐隐的将圣人当作一个人生目标,但其实心里也很明白,圣人那一番机遇与其奋斗的过程,自有其独特的背景与时代条件,很难完的复制过来。 特别如今已经到了开元新世,虽然心中仍有一些情感的偏向,但李隆基也不得不承认,单单他入京以来凡所人事见闻,圣人的权势独揽要远远的超过了当年他的阿耶。 且如今圣人年富力强、威望日高,他想要在这样的时局中有什么大愿伸展,简直就是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但是世道如此广阔,从来也没有只许一人风光、余者都凄惶度日的道理。圣人对他们兄弟的确是有偏见、有提防,哪怕他们兄弟逆来顺受、一味忍让,处境也未必能改善多少。与其如此,不如在大禁不违的前提下,通过自己的努力争求一份出路。 如果圣人真的刻薄到不允许他们兄弟有任何的出头迹象,那他们兄弟哪怕是安分守己,圣人也未必会容许他们长久的存活。 反而他们兄弟在时局中影响越深、越受世人的关注,圣人要摆弄起他们来,顾忌也会更多,只要没有什么险恶的罪念与确凿的罪行去挑衅圣人的容忍底线,他们兄弟维持一份不会受人冷落看轻的富贵生活也并不是什么大的忌讳。 至于这个尺度设在哪里,李隆基也并不清楚,仍需尝试一番。至于对王仁皎的示好与拉拢,便是他踏出的第一步。 就算圣人不容许他有这样的行为,责难多半也是要落在王仁皎身上,而他顶多就是交友不慎,或有别的罪过延伸,罪不至死,无非受到更加严厉的拘禁。 李隆基自不是那种连尝试都不敢尝试的胆怯之人,而且就算安于现状,但世道人情入墙,虽无拘禁但却胜似拘禁。 如果圣人对此懒于过问的话,那无疑就给他们兄弟开具了一个与人交际的尺度,其他身份并不如王仁皎这样敏感的时流,再与他们兄弟交流起来,也就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心里这么想着,李隆基视线随意打量着堂内张设,偶然发现座下铺设的被席上绣着一只展翅欲翔的青鸟,落指随手一摸,便发现原来是这被面破损了一洞、大概是被老鼠撕咬,所以绣上一物稍作掩饰,清贫之中又透出一份对生活的热爱与趣味,让人心中颇生涟漪。 这会儿,李隆基也才察觉到这被席上散发出一股蒲草的清香,与刚刚那少女错身行过时散发的气息依稀相似,一时间心情更生激荡,脑海中也是杂念频生。 大概是羞赧于自家的简陋,王仁皎坐陪堂中,但也没有说太多话,只是频频望向门外。不多久,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王仁皎先作道歉,然后便匆匆行出。 几名魁梧的壮汉陆续行入王仁皎家中,有人直唤其名,有人则恭称一句阿兄,可见王仁皎在这些人面前还是颇具威望的。这些人也并不是空手而来,手里多多少少提着一些鸡鸭鱼肉等食材。更有随从而来的妇人,直接就在并不宽敞的院子里支起了灶火,开始忙碌整治起来。 如此富有市井气息的生活画面,也让李隆基颇感兴趣,并不觉得枯燥,反倒看得津津有味。 王仁皎并没有让临淄王等候太久,很快便引着几人登堂,并没有点破李隆基的身份,只是一一向其介绍众人。这些人当中虽然并没有显赫人物,但李隆基一番倾听下来,倒也发现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多数都是被朝廷裁撤了的府兵将官。 府兵制在关中盛行百余年,底蕴可谓深厚,虽然说近年来兵额缺失严重,但诸府折冲、果毅这些将官们,也是领着朝廷俸禄的正式军官,并没有缺失多少。此前朝廷虽然军事改制,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令式去吸收、安排这些军官,但这种推倒重建的深层次改革,人员的流失也是无可避免的。 众人虽然并不确知李隆基的身份,但见其虽然年纪不大、王仁皎却对其执礼甚恭,一时间也都不敢怠慢,见礼之后各自入席。 王仁皎这座厅堂并不大,挤进了十几人后便显得局促有加,索性有人便直接搬开了门板,坐在了主人床榻上。看这动作熟络,显然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李隆基扫了一眼自己坐席被面上的青鸟,却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但也并没有说什么。 堂外妇人们忙碌的整治餐食,堂中男人们却已经开始豪饮起来,一饮酒气氛便更热烈,难免就阔言时事,抒发各种情感。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王仁皎错失大好机缘在一些固定的圈子里并不是什么秘密,仍能与之保持密切往来者,想也可知不是什么春风得意之人。 如今开元政治虽然秩序井然,长安城中也是繁华胜于往年,但这些与他们却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谈论起来自然是满腔的怨气。 李隆基还注意到这些人对各类肉食的追捧,几乎刚刚送入堂中便被消灭一空,可见平日生活必然也是清汤寡油,趁着这样聚餐的机会疏解一下口腹之欲。 但这些人带来的肉食实在不多,很快席面上便一片狼藉,大概堂内过于喧闹,舍外黄狗狂吠不止,便有人趁着酒意怒骂道:“这恶犬再狂吠扰人,便杀来烹食!” “且去做来,再添一菜!” 王仁皎听到这话后,抛出案上割肉小刀笑语道。 那人听到这话后,眼光顿时发亮,自然不知客气是何物,捡起小刀便跳出堂去,众人见状,不免又是哄然大笑。李隆基还没来得及阻止,便听堂外传来一声黄狗哀鸣,旋即便没了声息。 众人对此却不以为意,过了大半刻钟,烹煮未及半熟的狗肉便被送入进来,李隆基案上也摆了满满的一瓮,但他实在下不去口,见众人又在热闹分食,便忍不住说道:“我听说京内有故衣社,老兵们帮扶互助,可以维持生活……” “那故衣社教人养蚕搓麻、养鸭取卵,这样的下贱营生,除了那些身无长计的卑贱丘八,谁家好儿郎肯俯身持就?我等军门子弟,食勋食禄,但有杀人之刀,不具穿丝之力……”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摇头摆手,对于故衣社那些营生大为不齿。 说话间,堂外又响起喧闹声,一个十多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子坐在板车上被人拖进了院子里,下车后不无豪气的大声道:“知阿耶今日宴客,我在鸡寮大杀四方,手趁余钱,拉来一车的酒肉,供叔父们尽兴!” 堂内众人听到这话,纷纷叫笑着实好小子,大有军门壮气。而王仁皎本来恼怒这小子浪荡不归,这会儿也觉面上有光,直将这小子拉到李隆基面前,笑着介绍道:“小犬守一,劣不成器,但豪性四海,街巷中反倒比我这个为父者还要更得人面。” 李隆基见到王仁皎这个比自己还小许多的儿子望去就透出一股精灵,心中也是有些喜欢,拉到席中来听其吹嘘一番坊里斗鸡的戏乐,更觉得这小子是个人才。 再热闹的宴席,也有散场的时候,加上王府随从见到此处品流复杂,已经暗中催促几番,李隆基虽然有些不舍,但见天色将晚,还是起身告辞,待到行出堂去,却见到王仁皎那女儿正望着血淋淋的黄狗狗皮垂泪。 他心中一动,便拉着王仁皎的手行至一侧,开口说道:“眼缘最为奇妙,有的人虽素昧平生,但一见难忘、深烙心底,令府小娘子,便得我这一份眼缘。所以冒昧请问,能否……此间品流也颇有杂乱,实在不耐兰芷成长啊!” “郎君目我何人?莫非以为我是卖女求荣之人!此话休提,否则这一份薄缘恐将不续!” 王仁皎闻言后便甩开李隆基的手臂,忿忿说道。 李隆基见状后,便也不再多说,告一声罪,临行前又望了一眼那小娘子,才满是不舍的迈步登车离开。 “阿耶,这无赖是各样货色?酒食款待尚不知足,竟敢贪求我家妹子!你道我他住何处,择日邀众去堵他,给他一个教训,知我甘泉府儿郎不可轻侮!” 王仁皎的儿子王守一也忿忿说道。 “休得胡说!” 王仁皎闻言后便一瞪眼,抬手给了儿子一耳光,然后才又低声道:“来日手趁余钱,不要浪使,给你妹子添衣作妆。我父子若想显达,仍需从此人处求得,但究竟是正求还是反取,仍待观望啊!” 。手机版更新最快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94 郡王秀才,授职麟台 时间很快便来到了六月中旬,到了杨喜儿入宫的日子。 这一天,虽然朝会仍然正常举行,但内宫里已经是忙碌不已,各种人事出入频繁,特别是外朝诸家命妇,大凡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几乎尽数入宫参加这一场礼节。 虽然是纳妃的喜日子,但李潼也并没有因此荒废军政事务,退朝后又处理了几桩枢密院事务、并检查批复了与海西噶尔家的商贸细则。 一直等到宦者禀告册封迎亲的使者已经离开大内、往杨氏坊居而去,李潼才吩咐将还未处理完毕的事务暂且封存起来,而自己也起驾离开了主殿,返回内殿中稍作歇息洗沐,换了一身簇新的吉服,这才转驾于麟德殿。 此时的麟德殿中,一些外朝官员们也早已经等候在此,主要是一些宗室皇亲、外朝供奉以及相关的礼司官员。一俟圣人抵达,便纷纷入前见礼。 李潼也是满面笑容的颔首回应着众人的拜贺,也没有理由不高兴,这些宗室臣员们可并不是空手前来吃席,而是各具贺礼。当群臣拱从着圣人登殿之后,礼官们便按照名爵地位开始宣读这些臣员们各自献礼的名目。 李潼比较喜欢的一点大唐礼俗,那就是天家、民家人情都相差仿佛。官员们有婚葬嫁娶的事宜,朝廷要给予一定的奖赏馈赠,而皇家遇上了红白喜事,官员们也都各自需要奉礼祝贺。 从这一点而言,如今的李唐皇室也并没有完全凌驾于礼法规俗之外,与勋贵大臣们之间的人情互动还算是比较平等的。 虽然说如今的李潼也并不怎么在意官员们进奉的贺礼,但是对于这种人情味还是比较喜欢的。这样的规定也并不是纯为聚敛财货,同时也是在观念中对大臣们的一份尊重,人情之内不分高低,并不将臣员们当作家奴视之。 群臣具礼以贺,主要还是应景助兴,礼物或是一些锦缎珠宝,或是一些起居器物。虽然也都价值不菲,但对有资格与皇家保持人情往来的时流而言,也绝对算不上是什么沉重的负担。 像他两个兄长李光顺与李守礼,便各自进奉了锦料二十端并其他杂项诸种,礼货虽然谈不上丰厚惊人,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也能显出兄弟和睦、家庭其乐融融。 同王与岐王之后,便是其他宗室诸王的礼单。而当中官读到北海王兄弟几人所献贺礼名目时,李潼便忍不住略作惊讶,而殿中其他宗室臣员们也都惊诧有加,纷纷转头望向北海王等人。 这几个小子所献贺礼实在是丰厚得很,单单精丝锦料便每人具礼百端,珠玉数斗、香料麸金等也有数金。除了这些基本的财货之外,另外还有紫罗帐、翠玉屏等各种珍贵张设,林林总总竟有二三十类之多。 长长的礼单念诵下来,明白的自知乃是贺礼,若不知道的,怕还要以为是抄家呢。 几王出手如此阔绰豪迈,让殿中君臣都有些不能淡定。且不说其他人是怎么想的,等到中官念完后,李潼便抬手示意暂停,然后望着北海王等几人说道:“今日内宫纳新,自是家道喜事,所以设宴具席、与诸亲友同乐。事中情长,不以物贵。北海王等如此奢礼进贺,大可不必!” 听到圣人这么说,李成义等几个小子连忙自席中起身,趋行至殿中叩拜道:“臣等宗家后进,绝没有凭物惊艳夺彩的想法。昔者怙恃相弃,孤弱无依,丧居数年不知人间喜乐是何滋味。如今终于重回人间,逢此家门喜事,实在不胜欢欣。更何况,孤幼所以能够成人,全凭宗家亲长德壮包庇提携,区区尺寸之内的物力,亦不足以表达内心感激!恳请圣人笑纳勿辞,让臣等能够于人情之内得所畅快!” 李潼听到这一番答话,眸光闪了一闪,但还是摆手说道:“伦道所以感人,本就在于兄友弟恭。朕于宗家齿龄浅长,关怀俊幼本就是血脉之内的职任。你等诸少有此情怀感念,已经让人感到欣慰。即便情热难遏,恭良守行、不损宗家门仪,便已经可堪人道称赞。方今各自立业未久,需恒念物力之艰深,奢货盘点并不能助长情义之长。” “圣人赐教良言,臣等自铭记不忘、不敢有悖。” 听到圣人这一番话,李隆基又作拜说道:“今日斗胆奉献诸珍,除了庆贺家门喜事之外,另有两点拙计,恳请圣人容臣细表。”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臣等久别人间,入世之后诸多拙劣,慌于应对、情怯怀中,自不待言。行迹不失生涩,有损自身风评尚在其次,若因此见累宗家亲长受人非议、未尽教导之责任,则就难免羞惭罪大。所以遇事用情猛烈、有失方寸,宁可超出,不敢不足。” 李隆基跪在殿中,神情也是恭敬有加:“另则累列财货于群众面前,也是为了向世人彰显圣人友情深刻。臣等于此人事之间,无束谷之劳、无寸麻之功,但仍能不患生计、私库充盈,此俱圣人之惠赐!今日言是献货表情,实则物奉原主。 圣人恩眷实深,唯臣等德行仍短,衣食消耗已无所扰,囤守如此奢物,珠光耀眼、财气侵人,恐或糜而忘俭。所以珍货陈列、奉归内库,来年或有物欲稍长之时,也希望能凭志力有益家国、积功得赐,而非自困于恩眷之内,浪荡无成、索取无度!” 听到李隆基这一番自白,李潼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这小子对殿中众人笑语道:“你们诸位,听到临淄王这番自表之辞,感受如何?”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投以欣赏的目光,只是在这表情之外,则就另有几分纠结。 暂且不理众人的夸奖之辞,李潼则叹息一声,又望着李隆基微笑道:“有福之人,并不需要旁人俗念的操心啊。临淄王言称少幼拙劣,但这一番洞悉分明的言辞,岂是拙幼之人能有的见识?如此怀拥璞玉真知,无论生身是贵是贱,又怎么会横遭人情灾祸?天家儿郎,生来已是万众瞩目,但有才情美质,又何须韬光隐晦的藏掖?”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李隆基正色说道:“奉行中庸、不在人前夸秀,那是世道俗人的自谋计略,却并不是我宗家子弟谋求长福的正计。此身生长成人,已经是享尽天下征物的供养,但使本质并非郑声污紫,何惧人前表达?正要让天下人看一看,唐家既享天下物料之征,自然也养成了夸艳不俗的秀才!” 李隆基听到这一番话,只是连连点头,一时间却难拟出合适的应对。 “朕爱惜诸幼,盼你们能从容立家、不因物料匮乏而荒废了志力的休养增长。临淄王陈事表情,实在是馨美可赏。但赐出的物料,又怎么能因情义的牵绊再收回内库?人间百姓恒受物困,但于天家则只是等而下之,存物不如存人!” 讲到这里,李潼又招手对有司官员说道:“诸王德才美观,王府佐事者规正有功,各赐散阶一等。并诸王凡所献货,内库具货相当,分赐诸王府事员。太皇太后知此庭中馨香,亦必欢欣宽慰,各府长史宅中主妇赐号县君,望朔之日入参万寿宫,以备垂问、通禀谏教事宜。” 有司官员听到圣人这番安排,连忙就案拟敕。而李隆基等兄弟几人在听完后,则都略显错愕,旋即脸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望着这几个小子,李潼又不免叹息一声,算是感受到了当年他奶奶在面对他时,心里应该也是有一份纠结与无奈。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望着李隆基说道:“此前着你们安心在邸,无给职事,是希望你们能够恬淡养志、以益才器。但现在看来,这安排也是有些多虑了。既然已经秀才可观,自当任事磨练。外家子弟还要发付选司拣选,我家儿郎自无需这些俗程。意属何职,不妨道来。” 虽然说刚才被圣人一通安排搞得有些发懵,但当听到这话后,李隆基还是兴奋有加。他困在邸中本就闲得发愁,急切的盼望着能够更加融入世道之中而有所表现,让时流关注到他。 不过大喜之下他倒也并没有乐而忘形,仍是不失恭谨的垂首说道:“圣人胸怀天下,人间才流罗列帝心,臣于此中微尘而已,但得拣用授事,自当竭诚效劳,岂敢私意妄许轻重清浊。” 李潼听到这话后又笑了起来,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一刀戳死这小子,真是可着劲的撩他的敏感点。 不过他既然作此发问,心里当然也已经有了计议,于是便又说道:“既然如此,那且先供事秘书省,任一著作郎。此职虽清且闲,但朝廷凡所章轨设立,自有大义其中。往年我方入世,亦是由此而起。今再授你,并不是以旧步为框架、给你约束,而是立此司署,的确有益身心。”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先是略作错愕,然后便又忙不迭叩谢皇恩。至于殿中其他人,在听到这一任命后,神情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异样,显然是思绪不受控制的生出了一些联想。 李潼之所以选择将李隆基安排在秘书省,倒也并不是单纯因他故任而有所敲打提点。若用心仅止于此,还是有些粗浅直接。 他担任的官职多了,老实说只有在秘书省的时候最无从发挥。所以在麟台待了不久,索性便拍拍屁股离开了洛阳,滚去乾陵服丧。 虽然说当时他在麟台也经营起一些人事关系,但诸如王绍宗等人在他实际的崛起过程中发挥出的作用并不大,只有当他势力增强到了一定的程度,需要在礼法上有所经营时,这些人才逐渐的派上用场。 秘书省号为病坊,可不是说说而已。在朝中百司之间,秘书省所负责的事务可以说最狭窄,能够有所发挥的空间也最有限。 当年李潼之所以能混出一些清望,也并不是因为所担任的官职,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挂逼。如果不是在诗文上长才可恃,单单那些文人们一枝酸笔就能把他毁得不轻。 如今自己面对类似他奶奶当年那种处境,李潼才有些理解当年他奶奶为什么要把他安排在麟台。一方面自然是他诗才彰显,但除了这个最浅显的原因之外,秘书省事迹俱在笔端,即便有所隐患,也是有限。而且人所思所念,很容易通过诗文传递出来,所以历朝历代,文字狱都是政斗中的重要内容。 如果勤于著述,有什么想法也很难掩藏得住。如果要韬光养晦,那待在秘书省当个庸庸碌碌的读书匠,自然也是最好的安排。 至于说通过一己才力引导文化风潮,乃至于改变人的固有观念、影响价值取向,那不是一般大手子能够做到的。就连李潼这个挂逼都不敢作此夸口,李隆基也就洗洗睡吧。 排除时流或会因此生出的联想,李潼这一安排对外也说得过去。他自己仕途的起点就是秘书省,如今把临淄王安排于此,对其也是颇寄厚望,希望他能在此增长才识阅历,成为宗家肱骨。 今日皇帝纳妃,参礼群臣本以为只是凑个闲热闹,却不想又看到了这么一场好戏。这戏码当中的含义之深刻,也实在是让人忍不住的联想,却又不敢深想太多。 至于当事者之一的李隆基,心中也是喜忧参半,但总体来说,还是喜大于忧。无论如何,他总算迈出了重要的第一步,在朝中拥有了官职,由此可以衍生出一系列的社会关系,对世道的融入更进一步。 同时这种向圣人殷勤示好并靠拢的手段也是凑效的,虽然说圣人的安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基本的逻辑还是没有脱轨。圣人身在这个位置,须得对天下人有所交代,只要他言行举止摆在明处、群众有见,圣人也不会对他横加制裁与惩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95 恪守门仪,宜家宜室 有关李隆基兄弟几人的安排,暂且告一段落。接下来中官继续宣读诸臣员贺礼名目,只是殿中的气氛不再像刚才那么轻松且愉悦,不乏臣员望向这兄弟几人时,眼神中已经隐含不满。 原因也很简单,这样的场合中贺礼多少只是其次,助兴而已,无论是奉礼的众臣们还是收礼的圣人,原本对此也都不怎么在意。 可是这几个小子偏偏在贺礼上做文章,那么多的奢物进献,哪怕圣人没有收下来,但也让事情变了味道。跟这几兄弟献礼相比,群臣各自也算精心准备的礼货、简直可以用寒酸来形容,直接就被对比的低进了尘埃里。 所以殿中群臣对临淄王兄弟几人自然充满了怨念,难道说只有你们兄弟几人享恩厚重,我们这些亲朋臣员们就是买米送的? 你们要博取圣人欢心、想获得更加优待,这本也没什么,都是人之常情,可就这么不声不响的给大家都来了一个下马威,怎么能让人看你们顺眼? 同戴一天,俱领圣人恩眷,大家也不是不舍得一些财货,可问题是这事实在是让人太措手不及了,就算想再补加都没了机会。虽然说圣人对此并不介意,但众人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爽。 且不说殿中氛围与群臣心事的变化,当殿中祝贺完毕之后,便有中官前来通告,道是杨氏家人入宫谢恩。 随着圣人点头表示许可,杨家一群男丁们便浩浩荡荡的进入了麟德殿中,一个个身穿簇新的袍服,脸上也是喜气洋洋,入殿之后便再拜谢恩。 看着殿中所站立的一干杨氏子弟们,李潼虽然嘴上挂着无奈笑容,但心里却是忍不住的叹息一声。老实说,他心里是不怎么乐意同大族联姻的,尤其是关陇这些世族们,实在是人丁太兴旺,跟耗子一样一窝一窝的。 以前他还未得势时,同大族联姻还指望着能借个人势,可是现在这方面的需求实在不大,反而增添了许多无聊的人事纠缠。这当中大凡有一两个品行不端、仗势欺人者,就能牵扯出一系列狗屁倒灶的事情。 如果杨喜儿不是出身弘农杨氏这样的大宗,李潼说不定也早已经正式将之收入了内宫,不会拖到现在。如今朝廷将要向外开拓,也需要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来稳定住关陇这个基本盘,便让这份私情变得不怎么纯粹。 当然,心里的这份杂想也不会流露于当面,好歹今天也算是个好日子。在杨氏诸员谢恩完毕后,朝廷遵循礼章惯例,也要给予一定的奖赐,像杨执一这样的亲叔叔与杨喜儿几个兄弟们,各加散官一级,至于其他五服之内的血亲,则就各自赐给书籍、袍服等物。 杨家众人受此恩赏之后也都不免笑逐颜开,于殿中纷纷蹈舞谢恩起来。这喜庆的画面倒是将刚才略有沉闷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内教坊乐人们顺势入殿,于殿中演奏起歌舞来。 今天虽然是李潼纳妃,但他却不是今天的主角。杨喜儿入宫之后也并不会先往麟德殿来,而是要先赶往皇后所居长安殿,在那里接受命妇的赐封,再转去拜见太皇太后,移牒录籍于宗室等一系列礼节完成之后,才会在内宫寝殿中等待皇帝的临幸。 所以眼下麟德殿的宴会,除了收礼并与亲戚臣员们一同稍作庆贺之外,也是为了给圣人解闷,舒缓一下急色激动的心情。尽管殿中的气氛很是热烈,但也少有人忘形失礼、频频向圣人祝酒,大概也是担心喝多了影响到战斗力。 李潼就坐在麟德殿中,与群臣一起消磨时间,时间入夜之后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内宫中才传来奏告道是礼程已经进行完毕,杨氏娘子已经在内宫中等待圣人驾临。 听到中官如此禀告,不待另作催促,群臣们也都识趣的各自起身告辞。或有还未尽兴之人,则就跟随杨执一等前往杨氏坊邸继续通宵宴饮。 李潼这会儿自然不好表现的过于急切,只是端坐在殿中,微笑回应群臣请辞,并等着众人悉数退出了麟德殿,这才抬手示意转驾内宫。 内宫妃嫔们所居住的宫苑距离麟德殿也并不遥远,出殿之后一路彩灯高悬,颇见喜庆的氛围。而到了杨喜儿的宫苑时,那画面更是繁美至极,宫门外诸多花卉夹道而设,就连宫墙上都缠绕着许多的五彩绫绡,地上铺设的新毯从宫门外一直延伸到寝殿中,处处细节巧妙的装饰,也都周全细致。 嫔妃入宫,宫中虽然也会配给一定的礼节章程,但那主要都是大框架上的。至于细节上的这些装饰,则就没有什么过于强硬的要求。若有先入宫的妃子妒性猛烈,宫人们甚至要刻意冷落一些,担心逢迎过于热切而见恶于贵人。 这寝宫装饰的如此华丽美观,除了内宫祥和、并无戾气滋生之外,也足显示出杨喜儿在宫中人缘确是不差,此番能够得侍宸居,那些管理宫廷庶务的宫官们也是着实为其感到高兴。 李潼踩着地毯缓步入舍,一路上宫人们俱喜气洋洋的迎拜道贺,而当抵达寝居门前时,刚刚受封昭容、仍是一身簇新吉服且妆容未卸的杨喜儿早已经恭立于门内等候,及至圣人行入,便盈盈下拜道:“妾恭迎圣人!民妇褪俗,乍入瑶宫,若有侍奉不周,恳请圣人能够循情谅解。” 李潼上前一步,弯腰扶起了杨喜儿,望着少女在盛妆映衬下略呈媚态的俏脸,微笑说道:“天家民家,情内无异。昭容但能恪守门仪、宜家宜室,自无苛令滋扰。” 杨喜儿闻言后自是娇羞点头,顺着圣人的托扶站起身来,微微侧身、手掌搭在圣人手臂上,并肩向寝居内行去。 宫中的妃嫔们论及尊荣与享受,自然远远超过了民间的妇人,但一些礼道的规矩仍然不能随便逾越。譬如新人成婚落聘迎亲、乃至于却扇合卺等各种章式的安排,这都是明媒正娶的家门主妇才能享受到的,杨喜儿虽然尊为昭容,但也不能逾越了规矩。 当然,大凡能够入宫侍奉君王者,也都很少会在意这些礼节的缺失。特别对杨喜儿来说,更有着多年夙愿、守情之苦,所以当同圣人相携入屋时,已经语调隐有颤栗乞求的说道:“竟日行止、如在梦中,不见圣人,只觉得诸事都不真切……圣人能否道妾,这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 李潼闻言后,抬手握住这娘子柔荑,手指环扣起来,彼此体温互传,并笑语说道:“无论是真是幻,但有情义长羁,此乡可得安心,不需另觅他处。” 杨喜儿听到这话后,也是用力的点头,震得浑身环珮都叮咚作响,她又忍不住有些羞赧道:“此夜至喜,妾实在不舍短离圣人片刻。但周身俗物,实在扰人,恳请圣人稍停勿走,让妾洗去铅华,归来侍君……” 李潼闻言后便笑着点了点头,自于内室坐定,端起宫人们早已经调配好的茗茶浅啜起来。而杨喜儿则又站在原地凝望圣人好一会儿,这才又快步行入了内室之中。 寝殿里烛花闪烁,趁着杨喜儿入内更衣之际,李潼也在外面褪下了吉服外袍,身后香风陡地袭来,后背已被一娇躯用力的拥抱住,同时脑后传来杨喜儿热息灼人的低语声:“归家之后,家中诸妇人教我许多帷私闺情并侍奉体技,妾才知情义至深便会有另一番的缠绵。但那些人又说,女子须得矜持、羞应怯迎…… 呵,她们这些娘子,哪里又承受过我这能见不能亲、欢迎伤别的辛苦?一番情意,已是坦坦荡荡、没有遮掩,圣人更垂恩、不让我这一份妄情成空,人间男女诸种情事、急盼与圣人一同历尽,炽热得让人须臾不愿等待,哪有闲时留给矫饰作态……” 李潼作为一个过来人,本就清楚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且心中不乏期待,此际听到这娘子已是情热如火,更哪里能按捺得住,手臂向后一伸,直将这青春的娇躯扯进了怀内,而杨喜儿则如猫儿一般,合身投入圣人怀内之后,便自颈间吮起,香息热呵,更加的让人意乱情迷,直至樱唇被圣人低头衔住,则就更加热切又略显生涩的回应着。 两人紧紧拥在一起,沿着墙壁向内圈转,突然杨喜儿身躯一颤、倒抽了一口气息,片刻后眼中已是泪光盈盈。李潼见状,这才微微侧身,有些诧异的望着这娘子。 “咬、咬早舌头了……” 杨喜儿秀眉蹙起,嘴角嘶嘶抽着凉气,晶莹的泪珠被长长的睫毛挑起,那模样惹人生怜、但又有些想笑。 李潼抬手拉开这娘子牙关,凑近灯火向内一窥,果见那香舌上略有血丝沁出,再见这娘子已是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环腰将这娘子抱起并叹息道:“合御敦伦,是人道的至境。你这娘子纸上谈兵,就妄想云雨热应、勇攀巫山,难免折足啊!” 杨喜儿听到这话,更是羞赧得脸色通红,深深埋首于圣人怀内,直至榻中躺平,才又娇声说道:“体技生涩,取笑大家。但此一身具此,圣人也无需怜惜留力……” 这娘子也是多虑了,情势既已至此,也不需要她再娇声邀战,李潼自是用力发挥起来。 一夜春宵,时短情长。第二天一直到了晌午时分,中官几次请问,李潼才披衣落榻,回望那娘子,仍是软卧寝中,神情不再复昨日的骄勇,只有几分羞涩的软语道:“请圣人稍后片刻,容妾短作收拾,再去拜见皇后与太皇太后……”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先笑了几声,阔步行出寝中,接过宫婢们奉上的时服衣袍穿戴完毕,这才扶着后腰缓步走进了前堂,召来乐高吩咐他往前朝去将今日诸司所奏相关事则汇总送来。 今天并非朝日,但外朝诸司也要循例奏报,不过朝臣们也都知道圣人昨日纳妃,常情推测、也不敢让圣人过于操劳,所以今天的奏报也都颇为简略,大凡不够紧要的事务便暂且押后。 所以当乐高将相关事则送来的时候,李潼便用了小半个时辰便批阅完毕。这会儿杨喜儿才梳洗完毕,行出寝室时,神情动作都略显忸怩,不再像昨夜那般火热大方。 待到乐高将案上摊放的奏章收起来,她才挪步走到圣人席后,抬手敲捏着圣人肩背,见圣人神态略有惬意,才又有些羞涩的说道:“情中缠绵、滋味确是美好,但妾只是承应都觉疲累难当,想知圣人奋力更是辛苦。前夜失在体态生疏,日后一定用心察味细忖,让圣人享乐不疲……” 李潼闻言后不免又有些意动,但回头见这娘子隐有娇怯的神情,只是笑着拍拍她手背说道:“日后苑中长对,诸事都有事观摩,倒也不必操切急就。” 说完这话后,他便抬手召来步辇,同这娘子一起往皇后寝居长安殿而去。及至殿外还有里许,杨喜儿便忙不迭的下了步辇,缓步跟随于圣驾之后。 此时长安殿中,皇后并诸妃嫔们都已经等候在此,此时也都纷纷行出殿堂迎接圣人。当诸娘子视线落在杨喜儿身上时,神情虽然略显复杂,但也掩饰不住一份噱意。毕竟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昨夜侍寝大致情形自有女官及时奏告。 待到杨喜儿拜见过皇后,一家人又在殿中闲话片刻。虽然是新纳的妃嫔,但杨喜儿在宫中也不是生人,如今作家人相处,倒也没有太大的隔阂。 如果说有一点尴尬,那就是惠妃杨丽突然变得口吃起来,只道昨日贪吃磕到了唇齿。杨喜儿每听惠妃开口,自然是羞不可当,而李潼也有些不淡定,趁无人关注之际向杨丽打了一个手势,而杨丽则浑然不惧,秀眉一挑、颇有挑衅姿态。 “锦娘,午后同你阿姊她们留在万寿宫陪你曾祖母,你阿母有些功课马虎,阿耶要趁闲教一教她!” 李潼抬手拍了拍偎在阿母身侧的李锦娘,对自家小娘子笑语说道。 “可、可是,阿母还说今天阿舅入宫,要留我在堂等候啊。” 李锦娘闻言后有些为难的回答道。 “你阿舅他有事,不来了!” 杨丽推了一把自家女儿,转见众人望向她那古怪的眼神,美眸一转,复又变得口吃起来:“不、不要则样望则我,我就四则么蠢,该要狠狠教混一番!” “哎呀,我则么也变得蠢了起来。新烹的热茶,竟然直往口里送,恰好也是烫到了涩头……不如、不如同惠妃一起受教罢?” 韦团儿端起案上茗茶轻啜一口,然后便也抽着气低头说道。 “不如我来教你们吧,厩中多劣的马儿,一通烈鞭下去,都能变得恭顺起来。” 唐贵妃见到几人这模样,忍不住哼哼说道。 皇后见杨昭容已是羞赧得有些坐不住,也忍不住开口笑斥道:“家人相处,嬉笑适度。谁都有一时的失态,今日惠妃且先受教,但到月下十八,便要陪我往玄元观捐物作礼。” 说话间,她又转头望向了圣人,李潼闻言后干笑一声,点头许可。而杨丽则低头数算着日子,唐灵舒则敲案哼哼道:“不必数算了,那日我有闲,代你守家。” 一家人闲话片刻,待到宫人来告太皇太后已经起身准备用餐,于是便纷纷站起来往万寿宫去。李潼特意走在了最后,等到了宫道转角处,才抬手招来高力士小声吩咐道:“明日再去鹿苑一趟,引两头雄鹿养在紫宸殿后。” 高力士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可是乐高行过他身边时,抬手竖起三根手指摇了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96 应试不举,断须明志 宫中的生活虽然轻松愉悦,但也只是日常中的一份调剂,趁着纳妃一事、李潼给自己放了两天小假,很快便又调整好心态,投身到军政事务的忙碌中去。 杨昭容入宫后不久,其叔父杨执一便请求外任于地方。李潼对此自然是颇感满意,并特意将这件事放在了朝堂上讨论一番。 两京之间才力过剩,而地方上官吏却严重不足,这也是一个长期存在的问题了。朝廷一直在试图调整平衡这一局面,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仍然难以将这一现象扭转过来。 尽管过往几年也涌现出诸如张说之类投身边远之地的朝臣,但大部分的官员,心里其实仍然盼望着能够留在两京之间。毕竟无论是生活环境,还是仕途进步的机会,中央都要远远超过了地方。 杨执一作为新晋的皇亲国戚,居然主动请求前往地方任职,无论其人具体思量如何,也都可以称得上是群臣表率了。 因此在讨论杨执一具体的职任时,朝廷便也颇给优待,直接提供了几个职位让杨执一进行挑选,分别是位于漠南的云州,江南的越州,以及山南的襄州。 这三州地理位置各不相同,也都各有发挥之处。 其中云州位于河东道的最北端,因有防备突厥以及镇抚漠南诸胡的缘故,云州刺史除了是地方上的行政长官之外,还有一定的军事统管权,往往还要兼领单于都护府事务。当然,眼下的单于都护府已经并入了安北大都护府,这也意味着云州的长官乃是整个北疆防线中重要的一员。 至于江南的越州自不必多说,早在南北朝时期,越州旧治的会稽便是南朝的经济文化中心。如今随着整个江南道与朝廷之间的联系越发密切,越州也成了天下诸州中名列前茅的钱粮大州。 而位于江汉之间的襄州同样不凡,自古以来,荆襄便号有分陕之重,常为霸府权臣所把持。如今大唐的政治环境,当然容不下霸权强臣的滋生,但襄州作为山南要镇,也是以关中为政治核心的格局中一个重要的辅弼所在。 面对朝廷如此的优待,杨执一也是激动不已,经过一番权衡后,最终选择了山南的襄州作为外任的目标。 几处要地恰好长官出缺,即便没有杨执一的请求外任,朝廷也要尽快选择能臣干员出任。所以当杨执一做出选择后,朝廷便即刻发给告身,着杨执一尽快启程赴任。 杨执一离京之前,李潼也特意召见其人,不免又做出了一番勉励:“今我国家虽非大帝故时疆域盛极,但四方疆土亦广袤可观。丈夫立于此世,朝廷凡所选任,能有远游之志,便可称为上才。困养于家室,行不出三秦,纵能平流进取,也是等而下之。卿能勇当外任,于朝中堪称表率,人情之内也是让朕心怀大慰。” 杨执一听到这赞言,脸上稍露惭愧之色,垂首恭声说道:“臣实在不敢当圣人如此赞许,虽作请任、沽得浮名,最终选职宦游、亦不足千里之程……” “已经很不错了,今人重内轻外,以坐望宸居为贵、以游历州县为贱。殊不知四海之内、率土之滨,何处不是朝廷赏才用士之地?立意已经内外有别,行事难免私情当先,这样的人即便能循途充位,朝廷又何敢以大任托之?” 讲到这里,李潼又忍不住叹息一声,转又继续说道:“人情难免有重乡土,逆旅飘摇总是伤情。但民之福祉、国之兴盛,正在于内外群臣克己节欲。所以朝廷颁定资格选官,以州治上评为优。立朝诸士,若所见无覆四方,历任不及内外,议论皆出于故纸情怀,全无一二身临其境的体会。朕即便不吝名爵,但这样的人又如何与之畅谈国事?” 早在开元元年,朝廷的选官资格已经有所改变,但从开元元年至今,尚且不满三年考期,所以这些资格新规也都还没有正式发挥出效用来,以至于许多时流对此仍有些不以为然。 无论是科举还是铨选等所考选察授之人,仍然不乏心存幻想、不愿远去,留在京中继续跑官的现象。 李潼对此也有些无奈,世上总免不了有人觉得自己比旁人都要聪明,不肯循从大势、偏要另辟蹊径。既然这些人都觉得朝廷给予的官职待遇配不上自己,那索性便让现实给这些人上一节课。 于资格中对外官有所有待,还只是吏治改革的一个方面。从今年开始,朝廷也要加强收紧对两京官员的考核标准,清理掉一批机关老油子,给一批才能得到锻炼与体现的州县官员腾出位置来。 同时对于官员察授不任的失官现象,也将会给予重视并严惩。倒也不会一刀切的直接禁锢终生、不许为官,但这一污点是一定要标注在资格档案之中,接下来一系列的仕途进步乃至于子弟荫封都会大受影响。 圣人针对如今朝中吏治而大发感慨,不过杨执一所想当然没有这样宏观,他请求选择外任,更多的还是出于自身利害的考量。 所以对于圣人这一番感言,杨执一只是恭然聆听,直到圣人讲完之后,才又开口说道:“臣所思虑,远不及圣人如此大体。但之所以请任地方,也的确是有感而生。今者天恩垂怜,施眷臣家,家门上下俱感圣意仁德,不弃卑微。 臣家因此再显赫于京中,叙情访故者络绎不绝,大异于往年门庭之冷清。然而臣实在没有长于人情世务的才干,家兄辞世以来,唯以拙谨守于门户之内,追衔兄志、不敢有悖。眼下各种情事纷至沓来,实在难于应付,与其苦守京中、人前露拙,不如循从本分、专情事中……” 听到杨执一这么说,李潼又是一笑,指着对方点头道:“通晓阴阳者、未必能明知本分。唐家创业于关内,并长以此境为国本中枢,此中情义凡所积攒、也是足称深厚。但帝范臣轨、终究不能私情之内一概以论,须知天下百姓不独此中几家,王道疆土也绝非关内一隅。 宗家近年甚至都频有兴继之困,臣家有如何能免衰落之扰?如何才能长盛不衰?唯有与时俱进!朕作此言论,也并非薄情寡恩,俗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能才取几家便可兴治天下,朕也乐此安逸。 朝廷选礼、社稷之重,先君以来便屡有完善,虽然至今也未称至美,但也是汇集了累代明君能臣们的珠玑之见。人从才门而入,朕自虚席以待,但若想凭恃私情乱我章轨,家法不容、国法也难容啊!朕于此中,尚且难免分寸得失的计较,又哪有从容的尺度施给关内诸家?” 虽然说纳杨喜儿为妃,也是李潼在向世人表达、他愿意与一些旧有的人事达成谅解与和睦的态度,但并不意味着在选任方面就会尺度大开。 他所谓的和解,那是老子不再追究你们的旧劣,你们但凡还有报国之志,那就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政治待遇上对你们和其他人一视同仁,不再进行刻意的压制。 可如果有人觉得他已经志得意满、斗争性有所削弱,又可以尽情的徇私乱法、当一个愉快的米虫,那纯粹是想多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大唐这一副局面,还真的跟高祖李渊已经没有了太大的关系,谁又能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 听到圣人这一番言论,杨执一心中也是暗暗庆幸,觉得自己这个决定没有做错。 他若仍然留恋京畿的繁华而不愿离开,或许有可能凭着这一份亲戚关系荣显于一时,可是关陇时流们之间错综复杂的人情网络,如今早已经成了一滩臭水沟,说不定哪天就会栽在里面。届时可真是华亭鹤唳、讵可闻乎? 在与杨执一谈论了一番吏治与人情相关后,李潼又交代了一下他抵达襄州之后、具体该在哪一方面用功。 如今,以关中为中心、覆及整个天下华夷的一个商贸网络初步形成,想要继续有所发展并加强,那对各个节点的建设也要跟得上。 襄州地处汉水流域,而汉水又勾连着长江,所以这个位置对于关中与山南之间,可谓是有着承上启下的重要意义。 所以杨执一去了襄州之后,也不可以两手一束、不问政务,需要操劳的事情有很多。除了本州的政务之外,也要着重保障汉水这一渠道的畅通,清剿江匪、兴造仓邸、保障物流通畅等等。 一番面授机宜之后,时间已经不早,李潼索性便留杨执一在宫中用餐,并将昭容杨喜儿一并召来,让她同亲人稍话别情。 一场小规格的家宴结束之后,杨执一便告辞出宫、明日便要正式踏上宦游之途。而等到杨执一离开后,房间中气氛不免变得有些暧昧。 圣人没有主动开口,杨喜儿便也没有告辞,低头坐在席中、视线频频向上飘去,似乎在等着圣人将她留下继续练习体技。 而李潼这会儿则半仰榻间,轻啜着茶水消食,过了一会儿之后,杨思勖才又登堂说道:“禀圣人,北都军器监新造一批械物运抵京仓,有司事簿递奏,是否现在批复?” 李潼闻言后便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头,似乎埋怨杨思勖打扰他消食,而杨喜儿也忙不迭起身,低头说道:“军务为重,妾不敢再留此叨扰,且先请辞归苑。” 李潼闻言后,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然后抬手吩咐乐高安排宫官送杨昭容离开。待到杨喜儿离开后,他便换下了见客的袍服,转去紫宸殿后方的射堂里,活动开筋骨、与杨思勖各选劲弓,较量了一番射艺。 久坐之下,筋骨难免僵硬,一壶箭射完后,李潼瞥了一眼因为上射头筹而想乐又不敢乐的杨思勖,哼哼说道:“杨某军技精熟,竟胜于我,把你留在宫中做奴婢使用,倒是屈才了。” 杨思勖久伴圣人,当然听得出好赖话,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低头嘿嘿傻笑。同时他心里也有些疑惑,圣人跟自己比试射箭,从来也没有赢过,怎么今天看起来格外的心气不顺? 一壶箭射了出去,成绩如何暂且不论,起码是筋骨拉开、淌了一身的汗水,疲累劲褪去之后,感觉便舒服起来。 正在这时候,高力士又趋行走进了射堂,低声请示道:“禀圣人,后殿新取鹿血已经调配完毕,是否现在取用?” 李潼闻言后,心头顿时泛起一股恶心要吐的反胃感觉,连连摆手。他之所以不让杨昭容留侍,当然不是怕了这小娘子,既然有力气能拉得弓,当然也能骑得马。只是连日来饱灌鹿血,胃口实在吃不消。 拒绝了高力士进奉的鹿血后,李潼又看了一眼仍是傻笑的杨思勖,以及各自箭靶上差别极大的成绩,忍不住叹息道:“女色累我,否则何至于老奴拔筹?” “是极、是极!奴并非优在技精,只是心专。” 杨思勖听到这话后又连忙点头说道。 一夜安眠,自无余话。第二天又是一整天的政务忙碌,早朝后,趁着杨执一请求外任的这股热乎劲儿还没有过去,李潼便又留下政事堂诸员,讨论七月里再加一科制举的计划。至于这一轮的制举考试,便拟名目为经边抚远科,优中择优的挑选一批边务人才,以配合朝廷接下来的开拓计划。 开元以来,除了早年为了挑选集英馆储备人才而开设的国蕴美器科之外,便很少再开设制科考试。毕竟近年来专注休养,对于专项人才的需求不高,而且科举诸科名额大增,选拔出来的这一批士人也要先加消化。 所以当朝廷将要再开制科的消息传开后,京中时流们也都纷纷摩拳擦掌,准备参加这一次的制科考试。 “尔曹不必再羡我这一部美髯,若今次制科仍然笔拙不举,则抽刀断须,以此明志!” 到听到朝廷再开制举,正在连襟陆景初家里做客的萧嵩便抬手拍案,一脸振奋并决然的表态道。 集英馆生裴耀卿听到这话后便嘿嘿一笑,连忙表示道:“断下的须毛不要浪费,索性赠我制笔,正好赶上今年铨试。若我解褐得授,萧某断须也可以伴我同荣,不至于一毛不名。” 众人闻言后俱是哈哈一笑,但当看到萧嵩那几欲喷火的眼神后不免又都闭上了嘴巴。 “若我不第,小子也未必能中。才力或足,筋骨有损、未必允你入场!” 看着这个仍是一脸嬉笑、不知死活的小子,萧嵩恶狠狠说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97 人伦大义,国法难夺 七月里的制举经边抚远科,共有约七百人参与进来,规模总体而言不算太大。跟其他科目动辄应举数千人相比,显然时流对于边务热情并不算高。 而且其中还存在着许多滥竽充数之流,比如流连京中、不肯离去的选举人们,他们这些人之所以应举,也未必就是有边务才能或是对此感兴趣,无非将此视作一个机会,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 世风的转变并非朝夕之功,特别是关系到一生的前程如何,所顾虑的难免就会更多。对于这一点,朝廷中也有所预见,在筛除了一些滥竽充数之流后,对剩下的应举人员再作一番精挑细选,最终选出了应举及第者三人。 这样的选募比例,看起来自是极为的惊人,但这才是制举该有的常态。制举遇事则开,远不同于明经、进士等科举常科,要更加具有针对性与务实性,对人才的选举标准自然也就更加的严格。 李潼登基最初所开的国蕴美器科,本来就是为了充实刚刚开设的集英馆,是作为储备人才进行培养,所以才选择了二十四名时流俊彦。这样的一个选取数目,在制举中已经极为罕见了。 可是这一次选募边事人才,那是要直接投用于边疆一线进行历练使用,如果所托非人,边务形势都有可能遭到连累与破坏,所以对于人才的选择自然也就更加的慎重,绝对是宁缺毋滥。 作为这一次主考官的宰相张仁愿在将名单送上来之后,也稍微陈述了一下自己选官评卷的标准:“臣当案此次制选,不以家世为考、不以风评为鉴,选与不选,俱在策对。凡诸策对,文辞艳丽者黜,边务直朴切实,不容矫饰美化,用心于辞令者,难免巧思而肤浅……” 李潼听到张仁愿这一评价,便有些不自然的调整了一下坐姿,虽然说他的诗文多是借来,但被张仁愿这么评价,多多少少还是感觉受到了几分冒犯。 张仁愿也察觉到自己略有失言,稍作停顿后才又说道:“圣人自不同于寻常才流,天下之主、但能识人善用、虚心纳谏,自然不患拾遗补阙,大体周。” 你特么还不如不解释,你别提这一茬,老子自己尴尬一会儿就缓过来了,这一说既显得我有些小肚鸡肠,还特么没能让我快乐起来! 李潼心里腹诽一句,摆摆手示意张仁愿继续说下去。 “凡所论述,言不专一、长于阔论而失于实务者,亦不得选。边务繁细,事在躬行,意浮则轻率,贪大则失小。言必切战者亦不得选,兵者大事,权在于君,虽暂假于臣,然臣亦不可轻擅使用,未出已经渴功、入治则必更骄,边帅唯以壁石之用,战否决于朝堂……” 听张仁愿讲到这里,李潼又忍不住一乐。对于这一观点,他当然表示认同,只是这话从张仁愿嘴里说出来,难免还是感觉怪怪的。须知这家伙坐镇东北的时候,不止一次没有请示朝廷便布置军事行动,虽然是文臣典军,但却是一个以攻代守的典型。 可现在归朝做了宰相,在选人中的标准中,便觉得边将的主观能动性太高是一个缺点。这也实在是屁股决定脑袋,今天的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与时俱进的很。 张仁愿所路罗列的几个选人标准,李潼基本表示赞同,可是当视线落在张仁愿所呈交上来的应举名单上时,还是不免一愣。 三名应举得选者,分别是市贸令刘禺、枢密院鹰苑生萧嵩以及雍州选人田仁琬。看到萧嵩的名字列在其中,李潼都忍不住为这家伙感到欣慰,实在是不容易,总算是熬到出头之日了。 作为开元名臣中颇为知名的一个,萧嵩这个人也算是一个大器晚成的典范,在其功成名就之前,还有一个别号那就是绣花枕头。 讲出身,这家伙自不算差,出身江南名门的兰陵萧氏、南朝帝宗,讲相貌也是仪表堂堂的一个大帅哥,讲人脉的话,跟江南士人诸如陆景初、贺知章,乃至于宰相姚元崇,都交情不浅,常有往来。 可是讲到才能,则就有些一言难尽了。也就是李潼因为一些后世的记忆缘故,对这个家伙有所关注,若没有这一点认识,谁要拿着萧嵩的文章来向自己推荐,李潼说不定直接就要拍在那人脸上,这家伙文章水平大概比我儿子李道奴强了一点,就这还来举荐,脸呢? 至于雍州选人田仁琬,李潼将其家世籍贯稍作打量,发现也算是关陇勋贵中的一员,跟在朝大臣田归农、田归道是同宗,家世并不如老牌世族们那么显赫,但本身的才性与求进之心都颇为可观。 这两人各自策文,李潼也都翻看一遍,其中萧嵩讲的是对西域诸胡的羁縻策略,文中对于陇右直至安西这广袤区域中的蕃胡势力都如数家珍,甚至连诸胡之间的关系脉络都梳理得非常清楚,可见在这方面的确是用了心。 至于其资料获取来源,大概来自于其鹰苑豹坊那些同窗们。过去几年时间里,朝廷的讲武机构在诸边也招募了许多的将士进行系统的培训,其中甚至还包括出身高句丽城傍、高仙芝的父亲高舍鸡。 萧嵩作为鹰苑老留级生,一蹲就是几年之久。而今次应举所交上来的这一份策文,也足以表明其人这几年并非斗鸡遛狗的虚度,明白自己在文章政治方面应该是没有什么出头之日了,索性专注于对边事胡情的了解。 虽然说这篇策文一如既往的文辞不堪入目,但其内容却是翔实有加。也幸亏这一次主持制举的乃是张仁愿,一则选取的标准不同于往年,二则张仁愿在安西待了好几年,也执掌多年的西河行社那些胡奸们,对于西域胡情自然也是了然于心,所以才能看得出这一篇策文的价值所在。 如果这几个条件都不成立,萧嵩只怕也难出头,还要在冷板凳上继续坐下去。毕竟就算李潼对其人略有关注,但也不可能一直关注其成长,况且如今世道大不相同,谁知道萧嵩还能否成就原本那一番功业。李潼也当然不可能在其能力未得验证之前,便凭着一些虚无的了解便将军国事机授之。 至于这个田仁琬,则主要讲的就是开边屯田,这应该也是有一定家学渊源在其中。因为其疏族伯父田归农早在行台时期,便是关内负责官屯阔户的官员。 老实说,对于边疆的屯田环境与屯田策略,李潼还真是不怎么了解。他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目前为止,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陇右的鄯州,剩下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两京之间打转转。 其实他也有一些巡边的想法,想要亲自到大唐边地去看一看,可是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机会,总不能丢下京中一摊事务,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说不定百年前的隋炀帝就乐呵呵的在泉下瞅着他呢。 尽管本身的见识阅历并不足以让李潼判断出这一篇策文是好是坏,但见几名阅卷官员、包括张仁愿在内于卷尾所给予的评价都不算低,那李潼也就默认这个田仁琬的确是一个边事人才了。 入选者这两人还倒罢了,至于市贸令刘禺则就有些扎眼。 这一次的制举参与人数虽然不多,但规格却是不低,不独面向京中尚未任官选举人们,朝廷诸司已经在事的官员也都允许参加。若有臣员的确又相关才能,又想调整一下工作岗位,要投笔从戎、赴边建功,朝廷对此自然是欢迎得很。 不过这个刘禺实在有些特殊,市贸司本就是如今京中颇为权重的热司,刘禺作为当衙的长官,官位更是达到了门下省给事中,已经是朝士群体的中坚力量,距离四品通贵都只有一步之遥。 这样的官位,居然还要参加制举,这实在是有悖常情,让人不能理解。再加上眼下市贸司的职权与归属的划分,至今朝中仍然颇有争议,所以在看到刘禺也在入选名单后,李潼下意识便觉得这当中有些蹊跷。 虽然心里有些疑惑不解,但李潼也并没有在张仁愿面前表现出来,也并没有第一时间对这名单进行批复,而是摆手示意张仁愿先回政事堂,然后又吩咐中官前往皇城衙司中去将市贸令刘禺召来。 他等候了有半个时辰,刘禺才在中官引领下姗姗来迟。见到刘禺有些凌乱的须发,以及绯红官袍前襟上所洒落的墨迹,李潼便放下手中文书,开口笑语道:“衙署事繁,刘令应该是忙碌不轻吧?” “微臣厚荷皇恩、加付重用,自当捐尽所才、务求不失!” 刘禺闻言后连忙叩拜说道,他上位的过程离奇又迅猛,还没有太多与圣人当面议论事务的经历,因此眼下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紧张木讷。 听到这中规中矩的回答,李潼浅浅一笑,旋即脸色便板了起来,敲案说道:“既然衙署案牍劳累、难有闲暇,刘令又忠君体国、勤勉有加,又怎么有闲情参加朝廷今次经边抚远制科?当中是否存在着强势屈情的曲隐,从实道来!” 见圣人神情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刘禺顿时间也是慌乱起来,本来作拜后已经起身在中官引领下往坐席行去,闻言后忙不迭又趋行返回殿中,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额头已经沁汗,并颤声说道:“圣人确是明察秋毫,臣此番应举,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听到刘禺这么说,李潼脸色顿时变得更加严肃:“朝廷用士,岂容私情搅乱!刘某解褐以来,凡所历任,朕亦有所翻阅,能从区区一介黔首、身当南省要司,给恩不可谓不重。究竟何等邪情,能让你擅自应举、抗拒国用?” 虽然说朝廷一直在倡导鼓励朝臣们能够积极响应国用、到地方任职,但情况也不可一概而论。这一举动的根本意义是要平衡中枢与地方的才用不足,将中央闲置富余的才力输送到地方上,达成人力资源的优化配置。 可刘禺身为门下给事中,又身领市贸司事务,当然不属于闲余的才力。他要是去了地方上,朝廷还要即刻选人接替其工作,还未必能够保证市贸司事务正常运作下去。 所以一些闲员到地方上那是高风亮节、相应朝廷的号召,而刘禺这么做,在圣人眼中那就是不识抬举、抗拒国用了。 听到圣人如此斥声,刘禺已是热泪盈眶,叩首颤声道:“臣本色根脚如何,臣自心知。旧本京郊典力糊口的黔首佃农,生计所迫而入京畿,不想正遭京畿民乱、一度沦为罪奴……幸、幸在圣人仁德定乱,宋使君垂眼赏识、举臣于罪栅、得享官身……如今更深享重恩,得列朝班,君恩之厚、远甚时流!此卑鄙之身何足珍贵?享恩如此,一身许国,从来不敢心存别念……” “唯、唯有一事横亘于怀,不能疏解。旧年入京遭乱,臣少弟离散于城中,至今生死未卜……今臣荣华于京畿,手足却知流落于何方,每每思念,夜不能寐,偶有梦回迷离,亡父亡母指臣斥骂,臣无言以对……几番打听,知旧年京中乱众多发配于朔方安北,是以臣私情作祟,希望能够就事安北,既能为国巡边,又兼就地查访……” 听到刘禺这一番悲哭陈述,李潼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又不免有所动容,乃至于心生几分惭愧。 他本以为刘禺这番违背常理的举动是暗中受了什么不曾察觉到的势力威胁,心生惧怕,所以才放着好好的门下给事中不做、反而要去边疆受苦,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原因。 当年京中那一场民乱,李潼也算是暗中操作的一个幕后黑手。他当然明白这种行为一定会牵连无辜,只是用一时之乱会迎来更好的政治环境来安慰自己,而且这些年对关中、乃至于对整个天下的治理,也并没有违背他这一想法。 可是当具体的受害者出现在自己面前,陈述到现在都不能化解的伤害时,他当然也是有几分羞愧的。 “人伦大义,虽国法亦难夺之,是朕错怪了刘卿。” 他亲自起身下殿,将哭拜在地的刘禺扶了起来,将之送入席中,直到刘禺激动的情绪略有平复,才又开口说道:“刘卿今番应举,所陈策对,监考诸公评价不低,朕也阅览一番,只是当中有几个细节,还略存疑惑。” 刘禺听到这话后,忙不迭擦干脸上的泪水,并抱拳说道:“臣一孔之见,不当大赏,圣人有问,自当详述所思。” 听到刘禺这么说,李潼便又返回御案后,将刘禺那一份策文拿其来。刘禺这一篇策对,主要讲的是边牧事宜,但却并不是与军事休戚相关的马政,而是有关羁縻诸胡的牧事监管。 “刘卿策中有言,诸胡市买入贡物料杂劣不堪,难足大用,所以要分划牧区、统一给种、再作回易,这想法确是别致。但诸胡迁移成性、居无定所,纵有大部能恒作回易,亦难免其反复邪计……” 听到圣人相关的问题,刘禺在稍作沉吟梳理后,便开始回答一些策文篇幅所限、不能涉及到的内容:“臣所任市贸司,商事统率,所见颇深。北部诸胡、凡所贸易俱以皮毛为第一,仅开元二年至今,此中货价便达三千余万缗之巨。京中工事铺陈,亦需多采诸胡物料,然凡贸易所得,优劣掺杂,加工繁琐,不堪为料者十之二三……” 大唐工商业发达,而从诸胡当中所采购的原料也是支撑工商业发展的重要基石。在这贸易的过程中,大唐自然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低价搜扩各种原料、高价倾销各类商品。 但诸胡的原料提供,品质却无从保证。毕竟他们是没有什么统一生产、制定标准的概念,而且本身这些原料就是价格低廉倾销出去的,对此更加不会用心。 刘禺领管市贸司,是见到许多从胡乡长途运输来的物料因为质量不合格、加工太繁琐、留着又占仓储空间,不得不付之一炬,所以才萌生了相关的想法,打算通过大唐的羁縻指导,让胡人们的牧业产出能够逐渐规范起来。 当然,刘禺的想法也并不只单纯的集中在商事相关。他在监管物料出入的过程中,便注意到其中几地的皮毛物产质量出色,也非常畅销。于是便觉得将这几地羊中选出来再作细配,逐渐的替换掉诸胡如今所养的羊。 诸胡以牧业为本,衣食皆由此出。他们所饲养的牛马,那也是经过长期的驯服与精选,能够适应环境、抵抗灾祸等等。可是如果大唐主动给种,并通过商贸与朝贡等各类手段,从而将他们饲养的牛羊种类决定权给拿到手里来,无疑更多了一个制衡诸胡的手段。 对于刘禺所提出的这一设想,李潼自然颇感兴趣。但还有迟疑的一点,那就是眼下的育种水平与牧业医疗技术能不能够达到形成技术壁垒的程度。 对此刘禺也是经过了相当深入的了解,答案是很难。但就算是不能完控制,但也并不意味着当中就没有可供操作的空间。 “诸胡虽然不入王化,但毕竟也是需仰衣食的人种,但有生存之欲,也就难免利害盘算。今我大唐采买物料、逐年有增,已经成了许多胡部求食的命脉。良种推之,但有收效,必然安乐难舍。牧场既如耕土,时节恒有所出,必不乐迁。无足之胡,譬如栅中禽兽,看似恶态不失,实则血性消磨……” 说话间,刘禺又列举了几个牛羊种类,要么是毛丰肉柴、要么是仰重水土,各自都有一定的限制。如果大唐在边疆牧区再作杂交培养,强化各种牲畜属性,按照实际的情况将之推广到诸胡牧区,无论是就地羁縻、还是出兵征伐,可以不失军机上的配合。 听到刘禺一番讲解,李潼心里也在不断的权衡。这件事即便失控,了不起给诸胡部送去一些品种更优异的牛羊,但他们就算因此而得利,想要进行变现,也要依靠大唐的广阔市场才能实现。 正如刘禺所言,没有迁徙能力的胡人,那就是折了翼的天使,老子几时架锅炖你,难道还用挑日子? 当然,眼下的生物技术,想要达成战略上的配合,仍然需要继续研究发展。刘禺此番应举并进献此策,也是希望能够前往朔方等地实地进行研究。 对于刘禺这一份情怀,李潼也实在无从评价,好好的门下给事中不做,居然想去边疆养羊。但他心里的确是为此感到高兴,算是彻底记住了刘禺这个人。 只是在将刘禺正式外放前,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于是李潼便又发问道:“刘卿既不乐居中,那何人可堪市贸令此职,你心中可有良选?” “市贸丞宋霸子,此人本出身商贾,设司以来,臣骤临此任,难免诸多忙乱,亦多仰宋霸子襄助,至今署内诸多行式章程,亦多出宋丞之手。若圣人不厌其贾性,臣窃以为宋霸子确是继任良选。” 听到圣人垂询,刘禺又连忙说道。 “宋霸子?” 李潼听到刘禺这一举荐,倒是愣了一愣,然后便说道:“那明日便着宋霸子入宫来见,刘卿嘱他准备一番,若应对果然恰当,便准此荐。若是不能,你仍需留守所司,待朝中择员妥当、再作别计。” 刘禺听到这话,又忙不迭起身谢恩,尽管他外任之事还没有敲定,但对圣人所给他的关照已是忍不住的感激涕零。 “国则有法,人则有情。刘卿但能忠勤于国务,若来年果然能够寻回你那少弟,但非十恶之罪,朕自手书赦他!” 看着刘禺一脸感激之色,李潼又笑语说道。 “臣何幸之有……此身许于唐家,奉于圣人!” 刘禺闻言后,又是泪如滂沱,哭拜于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98 率土所出,俱可货殖 第二天早朝上,三名经边抚远科及第者也蒙恩得参朝会,并且特赐绯袍。人逢喜事精神爽,三人位列于朝班中,也都显得气宇轩昂,很是引人瞩目。特别是萧嵩,相貌堂堂兼一部美髯,单以仪表气质而论,甚至都不逊于前班几名宰相。 不过三人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萧嵩,而是刘禺。即便没有入选今次经边抚远科,刘禺官居门下给事中,本也属于常参官之一。可是现在却站在制举选人当中,顿时便加倍的引人注意。 市贸司经管钱财之重,冠于朝中诸司,其长官动向如何自然也就颇受关注。所以许多朝臣们望着刘禺,心中也都不免生出了诸多疑窦。 朝廷制举本来是下品官员与选举人们出头的机会,刘禺无论怎么算也不属于此诸类,眼下却出现在了入选名单中,自然让人惊诧有加。 大多数朝臣们都不觉得刘禺会放着好好的市贸令不做、却谋求前往边疆任职,所以下意识便觉得其人之所以参加这一次的制举,是想要美化一下其过于卑微的起点与仕进方式。 刘禺如今倍受时流关注,早已经不再是往年那个小透明,其底细如何自然也被扒得清清楚楚。本是黔首罪奴,结果却在短短几年时间内扶摇直上,成为南省要员。 这样离奇的身世与升迁速度,也只有在国初唐家创业与武周代唐那段特殊时期才会出现,哪怕靖国时期,都没有出现如此鲜明的特例。因此时流对于刘禺的感官也都颇为复杂,羡慕有之,嫉妒有之。 可是现在看到刘禺参与制科的考试且被选中,那本就颇为复杂的感官顿时便化作了浓浓的厌恶。只觉得这个家伙实在是太讨厌,好处已经享受到了,还要钻营虚荣,参加制举、挤占本该是下层官员与未解褐士人上进的机会,只为了美化其出身。 存有此类想法的朝臣们不在少数,望向刘禺时、眼神中的厌恶也都不加掩饰。如果不是朝仪规矩的限制,说不定便有人直接呵斥于当面了。 但就算许多朝士们敢怒而不敢言,终究还是有硬骨头。右台中丞王求礼本来已经站在了朝班之中,但在见到刘禺制举得中之后,脸色顿时一拉,接着便离开了朝班,直往宪台官署而去。 等到王求礼再返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普通的朝服穿戴了,而是换上了朱衣法冠。 群臣见到这一幕,各自交换眼神,知道今天早朝又有好戏看了,并频频将视线望向站列于前班的宰相张仁愿。 御史台司职纠察百官,如今的刘禺虽然也势位不俗,但若要具表弹劾,也根本就不需要御史台的长官出面,下边的监察御史就办了。而现在王求礼直接换上了朱衣法冠这个正经的工作服,那就意味着是要弹劾大臣,而够资格的自然只有作为此次制举主考官的张仁愿了。 数百名朝臣等待参加朝会,若说朝仪最为严整者,首推张仁愿。其人站位于班中,一手持笏,一手侧端,衣袍笔直,站的也是笔直,目不斜视,直望前方。不独大朝如此,常朝亦是如此,仿佛一座雕像一般,等待圣人驾临殿堂的大半个时辰中,他就能这么站着一动不动。 张仁愿仪容如此严整,自然给人不小的压力,特别是同班的诸宰相们,也都因为张仁愿做对比,不敢在百官面前有所失态。 据说同为宰相的娄师德之所以告病不朝,就是受不了张仁愿如此威容压迫,毕竟不是小年轻,这么一动不动站上半个时辰,身体实在受不了。 朝臣们虽然隐有窃窃私语的低声议论,但张仁愿对此一无所知,因为他根本就不左顾右盼。可其他宰相们却做不到张仁愿那样心无旁骛,王求礼去而复返,引起的议论不少,便也有宰相忍不住回头张望,这一看自然便明白意思所在,也都忍不住望向张仁愿。 张仁愿进入政事堂以来,诸宰相也因此受到不小的苦头。虽然职权上并没有谁压过谁,但张仁愿形容举止端正无比,多多少少还是给人以困扰,难免心生自惭形秽。偏偏这家伙恪守规矩,像宰相堂食一次不拉的准时到场,连人工作中为数不多的一点乐趣都给剥夺,也实在是让人怨念不小。 此时看到王求礼朱衣法袍的将要弹劾张仁愿,几名宰相也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忍不住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刘幽求等人频频给姚元崇打眼色,示意姚元崇将此事告诉张仁愿,看看张仁愿会不会失态。 姚元崇心里多多少少也是有些好奇,在同僚们眼神怂恿之下,便向后退了一小步,凑近张仁愿低咳一声,但见张仁愿身躯只是略向侧后偏了几分,旋即便又恢复了笔直的姿态,至于那眼神始终平视前方,根本就不搭理姚元崇。 眼见对方如此目中无人,姚元崇也是不免有些尴尬,转头没好气的瞥了刘幽求等人几眼,然后便又迈步回到了自己位置上,不再自讨没趣。 一点小插曲之后,中官宣唱圣人临朝,于是群臣便鱼贯登殿,拜迎圣人。 李潼今早精神有些不佳,倒不是昨晚按捺不住又喝了鹿血,而是在跟刘禺讨论一番后,又着集英馆诸众将诸司所存相关籍簿资料整理一番,翻看到了深夜才入睡,所以今早便起的有点晚。 常朝是有一点晨会的性质,虽然不可能出现戏文中那种“有事启奏、无事退场”的画面,但大体上味道也差不多,无非南省官长将近几日事务汇总通报一番,公布一些人事细则,然后便可以散朝了。至于真正的国情大事,主要还是皇帝与政事堂大臣并诸司官长们闭门讨论,也很少会放在朝会公开场合议论。 不过御史台言官们并不受此限制,他们真想作人事弹劾,自不必理会大朝还是小朝、宴饮还是典礼。哪怕已经退朝,都可以追着皇帝进内殿继续弹劾。至于说弹劾大臣要换上专用的工作装,除了表示对朝廷名位的尊重之外,也是在警告大臣小心了,老子准备要弄你了。 朱衣法冠本就鲜艳醒目,李潼随便向下打量一眼,顿时便发现了王求礼,不免也是精神一振,开始思忖今天哪个大臣要被落面子。 早朝伊始,中书侍郎姚元崇先出班奏事,将昨日中书省所拟版的诸制敕文书集中公布一番。而文书所涉的人事,若不在朝中便暂且略过,若在殿中也要一同出班、表示已经接受到了相关的制敕指令。 今日大事不多,姚元崇很快便念到了经边抚远科制举相关事宜,作为主考官的张仁愿与三名入选者各自出班听命并谢恩。 可是这几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御史中丞王求礼便在班中鸣声道:“臣有事奏!” 听到王求礼发声,李潼顿时也明白过来,抬手一指示意王求礼出班言事。 “臣所奏者,太仆卿、同中书门下平章政事张仁愿,以及市贸令刘禺……” 王求礼出班之后,便是一通振振有词的弹劾,大义无非张仁愿作为制科主考,选才失察,竟然将门下要员选授功名,这无疑是朝恩滥给、一人多授。至于刘禺,罪名则就更简单,那就是干犯典礼、贪恩沽誉。 听到王求礼一番陈辞,李潼自是一乐。他此前也有此类的不满与怀疑,不过在听刘禺道明原委之后才有释然,所以倒不觉得如何。 但他倒也并不觉得王求礼是在吹毛求疵,御史做的本就是鸡蛋里挑骨头的事情,更何况这件事乍一看也的确透出一股蹊跷。 遭受弹劾之后,张仁愿与刘禺也都跪拜殿中,刘禺自是不无委屈与忐忑、想要发声自辩几句,但同事弹劾的宰相都还没有开口,自然轮不到他说话,只能强自按捺住。 等到王求礼说完之后,张仁愿才开口说道:“中丞之所弹劾,恕臣不能领受。今次朝廷开科制举,所覆本就无限品秩,刘禺虽列朝班,然其应考并不违规。至于其所应选,亦非臣一人决断,凡所在案批阅臣员,俱可引为凭证。此案所选,唯才是举,恩典所施,唯圣躬察授。” 张仁愿自辩完毕后,刘禺才又开口自述,至于说辞自然不能像与圣人交谈时那样坦诚,隐去了北上寻弟的私情,只说了自己的确有志营边,绝不是为了沽名钓誉。 听到两人各所陈述,王求礼接着便又请求由御史台复审刘禺的应试考卷。李潼略作沉吟后,便表示这件事需要在集英馆进行,因为刘禺卷中所涉内容,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成为朝廷边务经营的长期策略之一,自然不可能宣扬出去、搞得人尽皆知。 听到圣人如此表态,不独王求礼,就连殿中其他看热闹的臣员也是不免一惊,实在是想不到刘禺一篇应试的考卷竟能得到圣人如此的重视,同时望向刘禺的眼神也变得郑重起来。 若刘禺真能因此应试之举而投身边用,那接下来何人接掌市贸令自然就成了一个朝野关注的热点。 王求礼已知此番弹劾怕是要无功而返了,不过他倒也没有什么失望之情,身在其位、就事论事,只要搞清楚不存曲隐邪情,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必要。当然定论究竟如何,还要在看过刘禺的策文之后才能做出。 虽然这一场弹劾没有搞出什么大场面、大热闹,但却引出了市贸令这个热门职位的继任归属问题,群臣们倒也并不觉得今日朝会虎头蛇尾。退朝之后,纷纷凑到刘禺身边,想要打听一些内幕事机。 当外朝群臣们还在跟刘禺纠缠的时候,其人所举荐的宋霸子早已经被引到了宣政殿西侧的集英馆中。宋霸子旧为蜀中豪商,豪掷百万而面不改色,入朝之后数年间也是历任内外,如今再得圣人召见,心中也是激动不已。 退朝之后,李潼在宣政殿短留片刻,召见了一下萧嵩与田仁琬,听他们各自当面陈述了一番自己的边务见解,然后才又转来集英馆。 “臣市贸丞宋霸子,叩见圣人。” 被中官召入后,宋霸子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入堂见礼。 “宋丞免礼罢,今日因何召见,想必署令已有转达,凡所计略,直述即可。” 李潼坐定之后,便直接开口说道。 宋霸子这个人,也算是朝臣中一个异类。他能够入朝为官,所付出的代价可比别人都要贵得多。当年豪捐家财百万缗,可以说是大大缓解了刚刚成立的行台财政的窘迫状况,李潼至今对此都记忆深刻。 只不过如今的他日理万机,很难对某人某事保持长久的关注。就连今天接见宋霸子,也是抽出了一点时间,午后还要接见吐蕃再次派遣入唐的使者,讨论一下边务与西康女王正式入宫事宜。 宋霸子闻言后便也不再虚辞,直从身边掏出一卷文书呈上,并恭声解释道:“昨日刘令在署传达圣意,臣归家后细梳拙计,恐言不尽意、故笔录纸上,恭请圣阅。” 李潼抬手接过中官专程上的奏书,展开便先草草浏览一番,可是粗览一番后,神情就变得正式许多,再次转回头来细细阅读,并不时停下来仔细咂摸某一字句,不知不觉,时间便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 在这过程中,宋霸子也是满怀忐忑,担心自己的计略不能被圣人所赏识、从而错失这一次仕途上进的机会。 终于,李潼再将宋霸子这番奏文细览一番,然后才又抬头望向宋霸子,开口询问道:“宋丞书中所陈计略,全是你自身历事度情所得,并没有兼采旁人智言?” 宋霸子闻言后便连忙说道:“尼父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臣亦以世道为师,观情不敢专恃孤智。但汇总成文,确是臣独力拟成。” 李潼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并不掩饰对宋霸子的欣赏,抬手说道:“书文已经看过,宋丞便再略述大概吧。” “市贸司总领商务,然商务之所涵盖,阴阳调和、盈缺互补,绝非人间小道,亦绝不止于钱货买卖。今市贸司虽专录买卖,事则亦繁重杂乱,诸方之杂务、汇总此一司,所以才力穷困、久必难支。臣之所计,如今市贸司需分设四案,分别领任货之所出、货之所储、货之所输、货之所用。” 见圣人对他的献书并没有鄙夷嫌弃,宋霸子便也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率土所出、百工所制,人间万物,无不可入于货殖,是故商者无孔不入,或不贩行于途,必也当户沽籴,凡有盈缺,必有买卖。然利之惑人,亦足有轻王法、逆伦情之力。是故买卖必行于市,贵贱必绳以法……” 听到宋霸子这么说,李潼又乐了起来。他昨天刚见识到张仁愿入朝后是如何的痛改前非,今天便又听到宋霸子为官后表态一定要严管商贸。 所以说这个堡垒啊,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张仁愿这个边臣中的二五仔主张严格限制边将的征讨权力,宋霸子这个商贾中的二五仔则主张买卖必经法令,下刀子最狠的,都是自己人啊! “山泽之所生、百工之所产,遍及天下,物类繁多,想要完全掌控,绝非人力能为。是以用令设法,需循大欲,衣食住行,各设转卖,盐米丝布、漆茶铜铁,租调之外,更设榷场。此非为与民争利,实为量耗为产,一物有缺,万家输力……” 宋霸子的构计很宏大,绝不只限于市贸司原本的商贸相关,而是覆及整个天下的工商环境。如果说的再准确一点,他这一套理论还有一个专有的名词,叫做计划经济。当然,宋霸子这一套理论还比较粗浅原始,但那股味道与基本的逻辑,却是非常的对味。 其实大唐租庸调的赋税制度,本就是计划经济的一种初级状态,通过对实物的征取,让天下民户都集中于几种物事的生产中。同时国家掌握着大量的工匠资源,岁时用役,用以生产各种军工以及生活产品。 至于宋霸子则是在此基础上,通过商贸的需求,提出了把货物的生产、存储、运输与耗用进行系统性的一个整理。这已经不局限于狭义的商贸中,而是要通过朝廷的力量,在整个天下构建起一套完整的工商管理系统。 李潼也想不到,他为了管理越来越繁荣的商贸而设立起来的一个市贸司,居然会出现卧龙与凤雏两个人才。当然,无论刘禺还是宋霸子,他们所提出的构想都不乏理想主义的狂想味道。 刘禺想要通过牧种与边贸实现对边胡进行编户一般的控制,这一点首先生物技术就达不到,即便是加以推行,效果肯定也不如设想中好,是做不到完全控制周边诸胡的一切生产环境。 至于宋霸子所设想将工商管理体系达到与原本的行政结构近乎等同的高度,同样也超出了时代太多,眼下的工商环境虽然有所发展,但绝对没有达到超过农业这一皇朝命脉的程度。 但就算这些设想有些脱离实际,当中所蕴含的热情、以及基于本身阅历而对世道所进行的畅想,仍然是光彩熠熠。大唐何以能够成为封建社会的高光存在,不仅仅在于金戈铁马的壮阔,更在于人心的广阔、对世道饱含的激情。 李潼在后世多多少少也算是一个键政家,对于各种制度优劣得失都敢插上几句话。但当真正君临天下的时候,才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之深刻所在,任何一丝一毫的世道改革,所带来的后果都是千万人的福祉得失。 这些人都是他的臣民,并不是键政时候单纯的数字,所以在真正当国之后,反而很少再去贸然进行大规模的制度改革。并不是变得畏首畏尾,而是因为他成为了这一帝国的第一责任人。 他不再热衷于通过自己所了解的制度知识去擅作涂改,反而非常喜欢挖掘身处于这个时代中人思想中的闪光点,比如眼下的宋霸子,既有脱离实际的狂想,然而其所思考,仍然扎根于这个时代之中。 其实不与后世的制度形式作类比,宋霸子这一系列的主张在当下这个时代也有影子可循,那就是中唐刘晏所主持的一系列财政改革。只不过宋霸子所想要更加激进,且细节上并不如刘晏的改革翔实。 一时间,李潼甚至不想将宋霸子作为刘禺的继任者、安排在市贸司中。他甚至打算将宋霸子调入户部乃至于尚书都省,让其人能够获得一个更加宏大的视野,从而弥补其人细节建设上的缺失。 不过眼下市贸司也的确需要一个熟知署务运作的人来接手,将职能厘定,确保正常的运作。 所以李潼便暂且抛开将宋霸子调入都省的想法,继续具体的与其人讨论市贸司接下来的结构改变,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等到宫人们将殿中灯火燃起,李潼才顿感饥肠辘辘,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但既然一时想不起来,那也不重要。 “宋卿且留禁中稍用便餐,明日门下听敕,执掌衙务。凡所议论,须得一步一步落在实处,才不浪费这一番心力的耗用。” 李潼推案而起,望着宋霸子笑语说道。 宋霸子听到这话,也是惊喜有加,忙不迭再拜谢恩,而后起身蹈舞,只是一边舞着、一边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显然也是饿得不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899 少年怀春,至今难寤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当圣人与宋霸子在集英馆中畅论国务的时候,来自吐蕃的使者已经在皇城中枯坐良久。但大唐这些官员们各有各的忙碌,根本就没有人来理会他们。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无人关注,在他们所停留的这一庑舍堂外,有一名其貌不扬的老胡一直遥立不走,偶尔站累了便短坐片刻,但一双眼始终盯着堂内。那充满警惕与审视的眼神,自是让人倍感不适,但当行出发问时,对方却又是一言不发,让人倍感无奈,又是加倍的烦躁。 这样的等待,从白天一直持续到黑夜,就连唐国诸衙司人员都已经散去,但说好的面圣却迟迟无人前来引见,唯有那堂外老胡,始终游魂一般在外凝望着他们。 终于,在蕃国使者焦虑的等待中,一名大内中官走了进来。只可惜,对方带来的消息却并非唐国圣人终于抽出时间来接见他们,而是告诉他们今日圣人已经没有时间来见他们,着他们返回四方馆暂住下来,至于圣人何时接见,还须另作统治。 “唐国乃宇内端庄大国,如此应宾待使,是何礼节?” 枯等大半天的时间,非但没能见到唐国的圣人,反而被人一路监视下来,饶是再有涵养的人,一时间也有些接受不了,所以那蕃国正使便忍不住怒声说道:“即便唐皇今日不暇召见,但我等蕃使怀诚而来,欲论大计,本无邪意隐藏。堂外那官人,却形如附骨之疽,久望不去,让人意乱心寒……” 中官听到这话后便向外望去,便瞅见了昂首望月的朝臣马芳,嘴角忍不住泛起笑意,旋即转回头来,望着诸蕃国使员笑语道:“蕃客作此忿言,莫非是有什么误会?方下所立院舍,本我大唐机枢所在,警戒森严自是常情,莫说外国来客,即便是诸司官人,出入也必须书令随身。天子苑居,岂寻常处境,有所审视,情理当然。莫说我大唐主上,哪怕你蕃土国王,出入能无示威人员?至于说庭外官人频望,也只是见异生奇,毕竟寻常所见俱是衣冠同类,蕃员出入机枢之境,难免引人侧目……” 中官这一番回应,倒也算说得过去。可是再看一眼庭外盯梢那老胡,总觉得有欠说服力。旁人少见多怪,倒也是人之常情。可那老胡自己生就什么模样难道不知?若说他好奇蕃人的相貌,实在有欠说服力。 不过蕃使拿此发声,主要还是发泄心中枯等一日而不得召见的郁闷之情,就算继续就此纠缠下去,也难有什么收获。 因此那蕃国正使在听完中官回答后,也并没有再继续这一话题,而是皱眉说道:“请问侍员,唐皇究竟几时有暇接见?我国主上使令甚急,之所以遣使来唐,也是希望能与唐国和气长存、少生边衅。若唐国本无意细论边情,我等使员亦不需留此滋扰,两国各有大计,且有力伸展,并不需殷求对方!” “圣人或繁忙、或悠闲,下仆并不敢问。唯将此意转达,至于何时可见,请静待消息。” 尽管蕃使语调已经变得颇不客气,但中官仍是笑语回答道,继而便抬手示意几名蕃使可以跟随吏员出宫前往四方馆。 几名蕃使见状后,尽管心中颇有不忿,但也只能举步行出。 尽管嘴上说的硬气,但在极短时间内便两次遣使入唐,足见眼下的吐蕃在唐蕃关系中,的确是处于被动的地位。 吐蕃使者入京已有数日,今日入宫待见,也是唐国相关臣员提前通知,可仍然坐了一天的冷板凳,且被人盯了那么久,吐蕃使者们心中自然是充满了怨气。 所以在回到四方馆宿处之后,几名吐蕃使者便用蕃语讨论起来:“唐国待宾实在是倨傲,可见对于边务讨论实在没有诚意,即便能够见到,怕也讨论不出什么结果。况且他们竟然同噶尔家搅在一处,只怕心里早已经存了什么邪恶用计,这番入唐,想来应是徒劳无功,还不如安心留在国中、整顿人马,先收复了东域,收取那里的物资,再进攻盘踞阿秦的噶尔家……” 一群人虽然议论纷纷,但此行真正话事的却不是他们,而是一个年在三十岁许、正当壮年的那位正使。 这位正使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吐蕃国中地位却不低,乃是王统区中四名近卫将军中的一员,全名是悉诺逻恭禄。其本身地位在吐蕃国中已经不俗,而讲到家世则更是惊人,其父乞力徐尚辗乃是吐蕃小论,大论东赞名义上的副手,而其家族正是吐蕃如今除了噶尔家族之外的另一豪门韦氏。 韦恭禄年纪虽然不大,但既然能被选为此番出使唐国的正使,本身也是一个老成持重之人,在听到众人抱怨声后,只是皱眉说道:“此番出使唐国,是国中赞普与诸大臣合议的决定,是对是错并不由我们这些使员讨论。既然国中遣命入唐,那么把这番使命做好,便是我们该当的职责。至于其他,归国后禀告细论,眼下不准多说!” “可是现在唐国的圣人根本就不接见我等,对我国的恶意也清晰可见,再留在这里,怕也不能……” 其他人听到韦恭禄此言,倒是不敢再发牢骚,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忧心忡忡的说道。 “唐国若没有讨论边务的需求,那根本就不必再接引我们入其京城。至于这一次召而不见,想必是其国主卖弄矜贵,想要气势压人,以此逼迫我们在接下来的会谈中怯于发声。这样的小道,只是显示出唐国气势不足,只要我们能守住本命,唐国也不敢过分的威凌!” 韦恭禄继续说道:“况且唐国态度如何,本也不足影响到我国的大计。眼下入唐,更多的还是为了威吓噶尔家,只要我们在唐国京中一日,噶尔家便会惊疑彷徨,这本就大大有利于国中的计划筹措!” 讲到这里,韦恭禄顿了一顿,继而又继续说道:“至于眼下在唐国朝廷遇冷,只是一桩小小困扰罢了。况且唐国还有一桩内务绕不开我国,那就是尺尊公主侍其国主的事情。明日再具厚礼登门,请求尺尊公主召见,也可趁机探听更多的资讯……” “尺尊公主?琛氏这个卖国的贱婢,此前已经叛国外逃,不久前更强悍驱逐我国使臣,此前几次求见都被拒,且不说她会不会见我们,就算见了,她又肯做出帮助?” 有人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忿忿说道。 而韦恭禄在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沉,怒声道:“尺尊公主是王家金册赐封的贵人,岂是闲言能够羞辱!若我们这些使员对王命都不够恭敬,外国敌人又怎么会见重我国的威令宣达?谁若敢在我面前对尺尊公主出言不恭,不要怪我对他不客气!” 众人听到这话后,自是纷纷喑声,彼此对望一眼,眼神中各自都有些许的无奈。 韦恭禄这会儿也是心情恶劣,不愿再继续谈论,摆手驱散了众人,只是又叮嘱了一番继续求见尺尊公主的事情。 第二天,吐蕃众使员们正在四方馆中百无聊赖的等候消息,终于又有官使抵达,传达了西康女王愿意接见他们的事情。 听到官使传达后,韦恭禄已是激动难耐,转头便返回居舍梳洗更衣、准备前往西康王邸。而其他使员们见到这一幕,则就不免忍不住的摇头叹息,并不乏忿忿道:“叶阿黎这个妖女,虽然已经悖出国中,但还不知会加害我国到几时!韦氏小子苦求一见,怕也不是为了国务那么简单……” 琛氏的叶阿黎,早年在吐蕃国中自是一个风云人物,不仅仅因为其人乃是十二古邦之一的继承人,也在于其艳名盛传四方,令得吐蕃许多权贵子弟都为之魂牵梦绕、欲亲芳泽。 就连吐蕃第一权门的噶尔钦陵嫡子弓仁,对于叶阿黎都颇存痴恋,盼能缔结良缘。而出身东域韦氏的韦恭禄,也是正值当年,本身正是叶阿黎众多拥趸中的一员,或许就连此次恳请入唐的目的都不纯粹,进入唐国京城后,更是一直请求叶阿黎的接见,傻子都能看出其人真正的想法。 且不说众人的牢骚抱怨,韦恭禄入舍后很快便走了出来,已经换上了一身唐人时服的锦绣圆领袍,就连颌下的胡须都精心的编织成了一个个小辫,行走间更是香风四溢,怕是在香料中直接打了几个滚才出来。 “你们留守在这馆舍,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外出!” 走出了房间后,韦恭禄先对随行众人严令说道,然后又望着唐国官使换上了一副笑容:“有劳官使等候,这便可行!” 西康王邸在京中本就是颇为引人瞩目的存在,近日因为西康女王将要正式入宫的缘故,合坊都是门庭若市、访客云集。若单以场面而论,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同样得到圣人眷顾的弘农杨氏。 韦恭禄跟随官使策马行入坊中,见到这一幕后,心中也是颇为复杂。他心中的一些小心思,那些国中随行者们也的确没有猜错。 谁家少年不怀春?琛氏的叶阿黎早年在吐蕃国中,的确是让一干吐蕃权贵子弟们都为之神魂颠倒,韦恭禄自然也不例外。既爱其姿色,又爱其权势,更爱那女子身处逆境中的一份刚强的坚持。 尽管叶阿黎早年叛国的举动在国中大伤人心,许多时流少年对其由倾慕转为忿恨,乃至于恨得咬牙切齿、恶语连连。但韦恭禄出身吐蕃第一流的权豪门户,自然清楚叶阿黎早年在国中是承受了怎样的刁难与压力,也明白叶阿黎是在怎样的绝境之下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心中自有一份同情与惋惜。 可那些人以为他苦苦求见叶阿黎只是因为一份求而不得的私情,那也有些小觑了他。若再年轻十年,当时对叶阿黎那份爱意,韦恭禄觉得自己甚至都有可能抛下国中所拥有的一切、追从叶阿黎出国。 但如今的他作为赞普近臣、吐蕃国中年轻一代的出色代表,所思所虑、一言一行,又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区区一份私情。他苦苦求见,的确有一份了结少年时期苦恋情愫的想法,但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希望能够通过叶阿黎达成一些在正式的外交场合不能争取到的效果。 唐国绝对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是吐蕃只要谋求外扩便不能绕过的战略上的敌人,这是吐蕃权贵们为数不多能够达成的共识。而在确保吐蕃国势稳定的情况下,与唐国的对抗注定是一个漫长的战略过程,绝不止取舍于一时的强弱胜负。 但在这一份对抗关系中,哪怕是国力最鼎盛的松赞干布时期,吐蕃仍然不能占据上风。唐国的文成公主入蕃,对吐蕃本身的情势还是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掀起了一番崇慕唐风的潮流,而大论钦陵就是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一个。 可是吐蕃对唐国的渗透却实在不高,这就让吐蕃在与唐国的对抗过程中选择不多,就像眼下国中许多人都怀疑噶尔家已经跟唐国有了实质性的勾结、甚至有可能直接投靠唐国。但却从来没有人觉得,唐国那些权豪门户们会对吐蕃心存善意,有拉拢的可能。 相对于噶尔家族的强势凶悍,韦氏之所以能够立身吐蕃国中,靠的并不是出色的武功,而是长袖善舞、能够协调各方面的势力。 像早年吐蕃兼并东域孙波时,娘氏、韦氏、蔡邦氏包括噶尔家等众多东域豪门都出力不小,但到如今,娘氏已经被打压得几乎灭族,蔡邦氏也被排斥在核心权力之外,至于噶尔家更不用多说。 但是韦氏却能稳立于吐蕃的权力中心,早在松赞干布时期,在剪除了娘氏并打压舅族之后,仍然选择与韦氏誓盟、相约富贵。哪怕噶尔家父子霸权时期,韦氏仍能不受其影响。如今赞普想要解决掉噶尔家的专权,韦氏更是其麾下最重要的一股力量。 而在东域划出吐蕃,唐国封立西康、并大力开展双边贸易的现在,韦氏更是与唐国商贸的吐蕃权贵中最大的一个商贸对象。由此可见,韦氏在政治立场中的复杂多变。 所以无论是出于私情的渴望,还是家族与国家的需求,韦恭禄都希望能够见上尺尊公主叶阿黎一面,唯有面对面的交流,才能创造出更多的机会出来。 而韦恭禄这一点想法,自然不是那些身份地位都达不到的随员们能够猜度到的。 可哪怕此番求见并非纯因私情,在见到尺尊公主因为将要嫁给唐国圣人而门庭若市的情景后,韦恭禄心中还是难免有些黯然伤神、怅然若失。 所以他也就更加渴望能够早日见到唐国圣人,想要看一看究竟怎样人物,才能让叶阿黎为之如此痴迷。 若论权势,他自然远远不及、甘拜下风,但他心里明白,叶阿黎自然不是一个轻易屈从权势的俗气女子,否则何至于决绝到悍然叛国。 “想必其人应有迷人之处罢……” 心中念叨着这些酸溜溜的杂计,韦恭禄在官使的引领下走进了西康王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900 蕃国势壮,公主长荣 时间距离将要正式入宫的日期越来越近,叶阿黎最近这段日子也是忙碌得很。她在京中并没有什么亲族帮衬,虽然说大内也派出了许多的宫人于王邸听用,但许多事情还是免不了要自己操劳。 换了别的女子,多多少少会因为这一份形单影只的劳碌而自伤自怜。但叶阿黎倒没有因此太过伤感,跟她早年的经历相比,这些微的人事冷清实在是算不上什么。更何况在这份忙碌的终点,还有一生的幸福在等候着她。 但若说完全没有什么影响,那也不尽然,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尽管近日非常的忙碌,但叶阿黎还是尽量抽出时间来接见许多来自蕃国的客人。 虽然旧年在蕃土的生活很不开心,对国中那些人事更是厌恶至极,但人心中的乡土情结还是很难完全的抹杀掉。偶尔午夜梦回,叶阿黎也会回忆起吐蕃那湛蓝的天空、以及天空上漂浮着的那仿佛触手可及的大团云朵。 她本身亲缘寡淡,父亲很早便遭人加害,虽然母亲仍然在世,但彼此间的积怨仇视,连陌生人都不如。唯一的一个弟弟还要留守西康,不能轻易的离开。 虽然外表倔强刚强,但是身为一个女子,内心偶尔会对亲情有所渴望,伤怀柔弱之际,希望能有亲近之人可以稍作倾诉、抚慰。 特别此前杨氏女子先她入宫,她也曾亲自前往杨氏坊邸道贺,见到那一大家子的人为了这一门喜事而忙碌不已,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颇为羡慕。 所以近日无论怎么繁忙,她也要抽出一些时间来见一见那些蕃国访客,与那些客人们或是素未谋面、彼此也谈不上什么情谊,但哪怕只是听一听那熟悉的乡音,已经让她颇感安慰。 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理,尽管此前叶阿黎恼恨于吐蕃使者居然敢将她婚事作为与大唐交涉的一个筹码、且直接的将人驱逐出京,可是随着好事临头,吐蕃新入京的使者几番求见、姿态不乏殷切,叶阿黎在犹豫一番后,最终还是同意见一见对方。 “这几份礼器,我已经新画了图样,着礼司过目、并无违制后,尽快让人早早打造出来,送进邸中。” 在将各种婚事器物审察修改一番后,叶阿黎刚刚坐定下来,便有家人禀告吐蕃的使者已经来到了邸中。她并没有即刻回答,而是伏案休息了片刻,又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好奇的问向身边人:“今次入京使员谁家子弟?若还是麹氏的厌物,直接打发出邸,我不会再见他们家人!” 吐蕃国中自然没有大唐这样完整的才选系统,能够接受良好教育、通晓唐国情势的,往往都是大氏族的成员。上一次触怒叶阿黎的那名使者,就是出身吐蕃的麹氏,让她至今想来都嫉恨不已。 跟随叶阿黎一同入唐的那位女将军桑姆,如今已经完全是一副大唐贵妇大打扮做派,听到女王发问,忍不住便叹息道:“殿下近日实在太劳累了,这事已经说过几次,却仍不能记住。此番国中来人是韦家的恭禄,早先殿下居住鹿苑的时候,这小子也是常来拜访的一员。” “这种闲事,谁又常记挂在心。只要不是麹氏就好,韦家一窝老少狐狸,这次来见,想必也不敢狂言惹怨,去把人请过来吧。” 叶阿黎闻言后嘴角随意一撇,旋即便摆手吩咐道。 在外堂已经等候了一段时间的韦恭禄终于得到接见,心情自然也是难免激动,在见到前往接引的桑姆后,便忍不住深深的打量了一番并叹息道:“唐国水土看来较之国中却是更加的宜人养生,几年不见,桑姆较之旧年更加的容光焕发,仿佛回到了青春时。不知公主殿下是否也想往年那样风采照人?” 被曾经认识的国中后生如此夸奖,桑姆也是忍不住笑了一笑,但旋即便板起脸来说道:“入唐以来,没有了国中那些邪情的逼迫,我们主仆当然舒适得很。但在与殿下见面之前,还要警告韦氏的男子,唐家礼道端庄,殿下又将入宫侍奉圣人,绝不可以再用国中旧年的礼俗去唐突,哪怕是迎面夸奖,也要恭受礼规!” 韦恭禄听到这话,一张毛脸又显得纠结失落起来,长叹一声道:“际遇的变迁真是伤人,无论旧年在国中,还是如今在唐土,我对公主殿下始终存有敬慕之情。可是到如今,我连夸奖美貌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确是没有了,往年在国中你韦氏强大,殿下尚且不肯敷衍笑对,到如今已经不是被你们大族欺侮的年代,肯见上一面已经是对故国人事的关照。从以前到如今,本也没有半分的情缘,见面问好寒暄,讲一讲国中风俗的变迁。除了这些之外,别的言语都是失礼!” 桑姆作为叶阿黎的亲信,常年追随,对于国中这些大族成员们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所以仍是板着脸回答道。 “我明白、明白了!公主殿下能够在天外远国过得舒心,我也着实为她感到高兴,肯再见我一面已经让我激动,绝不会在喜庆之日害了这一份好心情。” 韦恭禄闻言后便连连点头表示说道,并举手示意桑姆先行。 王邸中堂里,叶阿黎端坐在席,两侧仆员侍立,侧堂还有官属等待命令。当韦恭禄举步迈入堂中后,便急不可耐的实现一番搜寻,最终落在了堂中那道倩影身上,整个人都凝立不动,维持了好一会儿有些失态的木然。 “韦家的小子,我记得你!这样怒目望人,是在挑衅我吗?” 叶阿黎自被韦恭禄那灼热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顿时拉下脸色、敲案冷哼说道。 “不、不,怎么会……公主殿下音声如昨,久别再见,让我回想故事,那时殿下还居鹿苑……” 听到这冷清如同往年的声调,韦恭禄才从发呆中清醒过来,忙不迭以吐蕃礼节作见,同时忍不住开口说道:“公主殿下能得时光的眷顾,而我却已经不是往昔那个少年,难得殿下还能记得起我……” “记得起,当然记得起。往年你们几家小子常在我鹿苑外跑马,扰人安宁,其他几家都被我的卫士追截教训过,唯独你是溜得最快。有一年为了拦截下你,我还特意着人打制了一张牛角大弓,打算着你若再来再逃,索性便一箭射杀!” 叶阿黎那时自然厌急了这些在鹿苑外耀武扬威的国中纨绔们,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算是一个不失乐趣的回忆,讲起往年这些恨极的杀计,心情和语气也都不失轻松。 韦恭禄听到这话后,自是满头黑线、不无后怕,叶阿黎的敢作敢当、他是深有领教,并觉得这话是在恐吓,想想当年自己没有被在鹿苑外射杀,也实在是运气。 但片刻后,他又颇有荣幸的说道:“当年鹿苑外游荡的诸家少壮那么多,我竟然有幸能够得到公主殿下的特殊关照,竟然为我打制了一张大弓。若当年知有此事,一定要再赴鹿苑见识一下,不让公主殿下这番心计用空。只可惜、只可惜,家中定下亲事,不久后便去山南迎亲,滞留几年才能返回……” 讲到这里,韦恭禄又是一脸的追缅遗憾,大有一份爱而不得、身不由己的伤感。 叶阿黎倒是不能体会韦恭禄这份情愫,闻言后只是笑语道:“遍数国中,你们韦氏手脚真是伸得够长。江北、山南素来不作论亲,偏偏你家能跨越山岭的阻隔,同山南人家勾结在一起,也真是让人佩服!” 山南雅砻旧部,乃是吐蕃悉多野家的创业元从,也是有着一份深深的骄傲,门第之防甚至不逊于大唐那些名门世族,江北那些氏族虽然各自也都势力不俗,但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群亡国的孽种,很是看轻。但作为江北代表的韦家居然能够娶到雅砻大族女子,足可见韦家搞关系的手段之强。 韦家八面玲珑的做派在吐蕃国中也是人尽皆知,在吐蕃统一高原并对外开拓的尚武氛围中,自然不怎么受待见。此时听到叶阿黎这番感慨,韦恭禄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羞涩。 彼此闲话几句旧事,叶阿黎才示意韦恭禄入座。而在坐定之后,韦恭禄又开口说道:“日前行过东域,所见大小帐民对公主殿下都恭拜祈福,今入公主家院,又见我国许多旅人都入府拜望。公主殿下虽然远在国外,但国人牵挂仍然深切,无论在内在外,这一份敬慕的情义也实在是让人感动啊!” 韦恭禄这一番话,倒也不是单纯的客气,而是真的有感而发。国中强权者恒有,但哪怕是大论钦陵,讲到如今在国中的声望与影响,仍然比不上已经叛国数年、且久居长安的叶阿黎。 虽然这一份声望影响并不能等同于真正的势力,但在有的时候、有些方面却比实实在在的兵马势力要更加有用。 韦氏不以武功夸胜,在这方面感触与想法也就更多,对于叶阿黎为什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其家族内部也是长期的有所讨论,且不无羡慕。 叶阿黎闻言后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人情淳朴,爱憎分明。如今我所享有的一切,的确是要比往年利欲纠缠的那些邪念要可贵得多。西康的部民们,旧在昏主的统治下,既没有生境的改善,也缺乏道义的良知。但如今因为大唐的关照,既能贩输给他们物料,又不失法义的宣讲,所以感恩戴德。至于离国的这些旅人们,行途本就彷徨辛苦,我既然有一份身当地主的余力,给予一份关照也不失乡土的情义。” 讲到这里,她脸色却又是一沉,指着韦恭禄沉声道:“国内国外这些生计尚且辛苦的小民们,尚且知道我与他们不失恩义的结交关照。可是偏偏许多国中的大人物,从我处得到的惠好不少,转头却又不肯同样的善意给我!早前麹氏那个恶徒,居然还敢放狂言要坏我佳缘,是否国中其他当势的徒众也有着此类的想法,他们还想把持住我以榨取更多利益?” “这一件事,的确是前使的罪过!公主殿下和亲唐皇,这本就是几年前赞普、王母并诸大臣共议的决定,绝不是区区使徒能够逆言翻转。今次我奉命入唐,既是向公主殿下致歉,也要向唐国圣人转达赞普声意,国中并没有要于此事有所反复的想法。” 韦恭禄闻言后便连忙表态说道,继而又皱起了眉头叹息一声:“无论对公主殿下,还是对唐国朝廷,我国始终善意满满。不说眼下这一桩国婚,哪怕几十年前,双方既成舅甥之国,也一直意图修好。唯是噶尔一家擅权使兵,所以败坏了这一份友谊。 如今赞普执掌国家,本就在意图翻转旧日的敌对,制裁噶尔家的悍臣,这是修复两国邦交的良计。可偏偏,如今的大唐居然同噶尔家交涉不断,这也难免让国中群情惊疑,并不知大唐究竟有无修好的诚意。所以眼下国内也多有用兵之议……” “我虽然离国年久,但也是在彼乡长成,言辞的矫饰,在我面前大可不必。两国邦交是好是坏,也并非我一个女子能够决断影响。今召故人来见,说一说阔别的风土人情,至于此一类的言辞,留待入朝再同圣人问对罢。” 叶阿黎听到这里便摆摆手,表示对这一话题并不感兴趣。 韦恭禄言辞被打断后,稍作沉默才又叹息道:“公主殿下恬淡养生,不肯为人事的艰深劳心,我也自然不敢再多说。但是有关公主殿下本身的利害处境考量,还请殿下能够容我细说一番,也是希望殿下能够长宁此乡、一生富贵无忧。” 叶阿黎闻言后,倒是露出了几分好奇,抬手示意道:“若果真有这样的心意,那也不妨说一说。” “国与国之论交,权与权之论势,从来也不存完全的私情考量。今我国确有内患纠缠,行步缓重,所以势弱于唐,须得卑屈结交。譬如此前出送公主殿下,割舍东域假公主之手赠给唐国,希望两边能暂修好事,让我国能够集力整顿内患。” 韦恭禄沉声说道:“如今唐国也是大病新愈,外策应对不惟兵威,需要借助别的计策维持其大局的安稳,所以才有四边用情输物的计量举动。公主殿下本就明智之人,又久居长安观察情势,这一点想必要比我更加的清楚。哪怕就连此次唐主纳亲,情缘之外,能没有别的思计?” 叶阿黎听到这话后,眉头便隐隐皱了起来,心情不如刚才那样轻松。 韦恭禄见状后便又连忙继续说道:“人之谋事,自然计略越多,越得从容。钓不得可以网得,网不得可以竭泽拾得。公主殿下于此情中,非钓亦网,能得欢愉在于趁技趁机。可若是新网编成,这旧网还能不能勤用如初?” “韦家小狐狸,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你道我果真有闲,可以在这里听你狐狸鸣叫!” 叶阿黎听到这里,神情更加的不淡定,敲案忿声说道。 韦恭禄见状后先是低头道歉,然后才又说道:“如今公主殿下便是唐国把持的旧网,而新进迎凑的噶尔家则是新网。唐国想要将我国疾病长留深困,自然工具越多越好。可如今噶尔家已经被国情顽强排斥在外,就算是同唐国勾连起来,对我国所害是浅,对公主殿下所害才是深啊! 从此以后,唐国要网控我国,已经不需要计唯公主,噶尔家能够做到的却更多。公主入唐数年,唐主一直不曾接纳,偏偏此际赐亲,所为的正是要将公主殿下深困在彀中,不让两器并用而失调和……” “当下时节,公主殿下实在不需要目我国中所来人物为仇啊!当年在国中,或是确有威情逼迫,可如今公主已在唐国,彼此并没有了利害不容的仇怨。我国虽要示唐以好,但也并不是没有交战的力量,只是不愿此时相争罢了。今与唐国接洽两桩人事,国中自然更乐意保留下公主殿下,除掉噶尔一家。这不只是对我国好,也更能加固公主殿下在唐国的显重啊!” 讲到这里,韦恭禄又是一脸的苦口婆心:“人间从无福缘平白享受不尽,公主殿下行走两国,对此所见自然深刻。唐国体量庞大,君王身边荣辱纠葛必然更加的猛烈深刻。公主殿下此时可以趁其国计而与唐皇亲近,来年又该凭什么长久维系这一份尊荣? 公主殿下并不是人间俗气的女子,色肉的侍奉只是下乘,只要我国能够长久维系同唐国的制衡,公主殿下便永远不会有冷落于宫廷的时光!只要坏掉唐国同噶尔家的……” “住口罢!” 叶阿黎终于忍不住,拍案怒喝一声。而韦恭禄却并没有停止下来,而是继续疾声说道:“我进此言,确有私己的考量,但更多还是为公主殿下忧虑!盼望殿下能够长荣于唐国……无论身在何方,公主殿下是我吐蕃贵人,唯本国壮大,殿下才能不俗、不受人轻……” 见韦恭禄还在据理力争,叶阿黎怒极反笑,铁青的脸色稍有缓和,等着韦恭禄这一番疾言讲完,才又悠然说道:“韦氏儿郎的确不负这一身血传,只凭几句言辞便扰的我心怀不安。其实关于如何兴壮国势,与唐国长久对抗,我也自有一份良策构想,你要不要听一听?” “公主殿下请说。” 韦恭禄闻言后,稍作错愕,然后不无期待的回答道,盼望叶阿黎能够感受到他这一份苦口婆心的用意。 “旧者蕃国能与唐国争雄且连场夸胜,在于大论钦陵一门的经营奋战。眼下国力有所消沉,在于上下不能相容,却不在于我这女子是否心向故国。赞普但能稍具宽大的襟怀,盛情将大论钦陵请回国中,彼此捐弃前嫌,同心共力,何患国势不能重新壮大起来?莫说恢复旧年国力,哪怕即刻兵掠陇右,想也应该有这样的壮志壮力罢?” 叶阿黎望着韦恭禄,一脸戏谑的说道。 “这、这……国情之所不容,公主殿下又何必作此戏言啊……” 听完叶阿黎的说辞,韦恭禄不免一脸失望的说道。 “哈,一国才勇,畅言俱是大计,行事全是私欲。你们一群废料,知有良计而不行,却不远万里来鼓摇唇舌,来伤害我区区一个女子欣喜待嫁的心情,这就是你们谋国的大计?噶尔家襄助悉多野成就一世霸业,尚且不为后继者所容。 我一个背家弃国的女子,会得到你们的长久关照?凭着你些许妖言,便伤害我日后需要常年仰仗的夫主,换取一份飘渺模糊的国势关照?若我真会信了你们,如今便不会身在唐国,有这样一份良缘际遇!” 叶阿黎自席中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望着脸色难看的韦恭禄,继续说道:“退一步讲,我就算需要借助外力才能维持在大唐宫中的地位,与其仰重你们这群反复无常的小人,不如同大论钦陵一家和睦往来!他家途穷盼活,用心用事才比你们更少变数!” “这么说,噶尔家竟真的……” 被叶阿黎一番厉言诘问得哑口无言,韦恭禄一时间自是情急面红,但很快又反应过来,疾声发问道。 叶阿黎听到这问话,恢复了最初的轻松惬意,只是望着对方似笑非笑道:“你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901 禁绝胡僧,唐法入蕃 见过宋霸子之后的第二天午后,当西康王邸留侍宫人回奏时,李潼才想起来还有吐蕃来的使者这么档子事。 同时,那蕃国使者在西康王邸的一番说辞,自然也都被宫人详细的奏报上来。而李潼在听完之后,心中自是颇有不爽,这蕃使居然敢给自己上眼药、挖墙脚,便又开口问道:“这蕃使名谁?于其国中是何身世?” 当宫人将韦恭禄的名字汇报上来时,李潼听着倒是很陌生,乏甚记忆点。毕竟吐蕃人姓名长且拗口,哪怕近年来他对吐蕃情势了解颇多,但真正能够记住、一听就能在脑海中对号入座的也是寥寥无几。 不要说韦恭禄这个吐蕃国中的少壮后进,哪怕就连其国赞普的蕃名具体是什么,李潼也是记不住。甚至就连钦陵兄弟,日常谈论起来,也只是呼其汉名简称。至于其他人等,则就一概官位代称了。 对于韦恭禄这个人,李潼虽然乏甚认知,但也知道噶尔家族倒了之后,吐蕃国中崛起的另一权门正是韦氏家族。而这个韦氏家族在几十年后,将要遭遇与噶尔家族类似的命运,其家族掌权人物将要遭到赞普的猜忌并加害。 至于这一次反间计的操作手,则就正是不久之前制举得中的鹰苑留级生萧嵩。随着萧嵩离间吐蕃君臣成功,韦氏家族遭到重创后,大唐在西线战略上的主动权大大增强,也正式开始了新一轮对吐蕃的反击与压制,先后收复了黄河九曲与赤岭防线,并一直将这优势保持到安史之乱爆发前夕。 而在唐蕃对抗的过程中,下一次大唐占据上风,则就一直要等到几十年后中唐时期威震川蜀的韦皋了。 虽然说这些未曾发生的事情已经不足决定眼下与吐蕃交涉对抗的用计,但仍具有着极大的借鉴意义。比如说在原本的历史上、短短几十年间,大唐两次对吐蕃使用离间计,还都取得了成功,究竟是吐蕃君臣实在太蠢?还是他们就爱好窝里斗? 蠢当然是不可能的,如果连论钦陵都算蠢的话,那当下世道中还有什么人敢自诩聪明?而且李潼虽然至今与吐蕃那位赞普都素未谋面,但其人成长于权臣威压覆盖之下,不只能保住自己的位置,最后甚至还能反制成功,虽然也有方方面面的因素配合,但讲到个人的权谋手段,可以想见绝对不弱。 不说吐蕃赞普与钦陵这对君臣,哪怕这一次前往西康王邸去离间叶阿黎、蛊惑她破坏朝廷与噶尔家联系的韦氏子弟,也不能说是一个蠢人。 在听过其人针对叶阿黎那一番说辞后,老实说就连李潼都觉得有一定的道理。大凡叶阿黎不是对吐蕃王室人情凉薄认识得太深刻,说不定就会受到这一番说辞的蛊惑。 叶阿黎这一番回话,自然让李潼大感欣慰。只不过他身在这个位置上,也的确真的很难给其提供可以完全无忧无虑的安全感,与吐蕃的对抗本就是一个长线的战略,就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应时而变,又会不会给这娘子带来什么坏的影响。 只不过被人如此挖墙脚,李潼当然也要有所回应。他当然不方便去直接惩戒蕃国的使臣,但如果要恶心人,他也不是没有手段。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吩咐道:“去将宁国公引入殿中。” 不多久,身着一袭锦甲、神态颇有低落的王孝杰便被宫人们引入了殿中,面圣之后便乖乖的坐在了侧席中,一副被骟了的样子,全然没有往常的张扬活力。 看到王孝杰这个模样,李潼明知故问的笑语道:“王大将军何以悻悻不乐,莫非公私之间有什么困扰不好解决?” 这也是一句废话,这段时间以来,王孝杰能舒服才见鬼了,原因便是张仁愿入朝拜相,而且正负责枢密院的筹建并相关军事事务。 王孝杰如今虽然显爵国公,且担任京营指挥使这京中最高的武将官职,军政分离之后,一般宰相都不必放在眼中。可问题是枢密院恰恰正是京营直属上司,而张仁愿也向来不以气量宏大著称。 虽然枢密院本身并没有直接指挥京营人马的权力,但相关兵籍计簿的勾检汇总正在其职权之内,张仁愿自然有事没事便将王孝杰召入署中问话。位于尚书都省西侧新设立的枢密院中,王孝杰日常被训得三孙子一样,已经成了官署中一道独特景观。 此时听到圣人如此问话,王孝杰嘴角便颤了一颤,然后便咧嘴哀声道:“臣之困扰,不足上达圣听。但圣人若对不器此员仍然不失关爱眷顾,恳请圣人能将臣另着他用,或是边中一官卒,或是闲司一笔吏,又或者干脆放臣归邸闲卧,臣、臣实在是……唉!” 听到王孝杰这一番哀叹,李潼也不免感慨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王孝杰这个官迷,眼下居然还主动的请求下用乃至于辞官,可见过去这段时间里,张仁愿对他打击真是不轻。 这两人都是不怎么讨喜的家伙,无论哪一个倒霉,李潼心里都会有一份淡淡的恶趣欢乐。如果不是此番召见本就已经有了想法,他说不定还真就不给王孝杰调调工作岗位了。 “王大将军国之干臣,春秋仍壮,恩用亦厚,何出如此厌仕之言?” 李潼随口笑语一声,见王孝杰脸色又是一垮、仿佛已经忍不住要开口诉苦了,这才将脸色一肃,转而说道:“不过为国效力,倒也不惟军用一途。今者国事复壮,四方朝使络绎不绝,典客诸事日渐繁忙,需有大臣当司坐镇,王大将军愿不愿意担当此任?” 王孝杰听到这话,原本愁容满面的脸庞顿时笑成了一朵菊花,翻身离席如黑熊一般扑拜在殿,不待圣人再作言语便又蹈舞起来,一边欢跳着一边连连点头道:“臣愿意、愿意啊!圣人但有使用,臣何敢辞劳!” “大将军历转内外,出将入相,若只当鸿胪一司,仍是狭用。今国家内养,但也不废外计,诸边蕃胡,唯吐蕃最是恶大需警,所以鸿胪典客之外,再给大将军加一理蕃使职,应对蕃客,汇总军机,旬日报入枢密院,以备军务参考!” 看着这家伙天真烂漫的模样,李潼接着便又笑语说道。 而王孝杰在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笑意顿时一僵,片刻后便荡然无存,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不无委屈道:“臣腹量浅直,常因圣人一言一语或喜或忧,此性情圣人固知,又为何作此玩弄啊……” 听到王孝杰这番幽怨之言,李潼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是板起脸来正色说道:“理蕃使职并非随性虚设,确有顺应情势的需要。吐蕃骄大久矣,往年斗争频有、绝使不通,如今虽然渐有缓和,公私往来不断,但彼此图计也是俱有深刻。专设一使领管此方人事,之后国务应对才能更加的有的放矢。切不可因为事外其余,便对这一职使有失正视!” 见圣人神态语调变得严肃,王孝杰便也连忙端正了态度,低头说道:“臣旧羁留蕃国,于其情势颇有通晓,自也深知圣人所以拣臣用此。请圣人放心,臣既受命,自当尽力而为,绝不会受邪情干扰、贻误本职。” 听到王孝杰如此表态,李潼才满意的点点头,至于那所谓邪情干扰究竟来自哪一方面,自然也不多问,总之就是一场孽缘。 让王孝杰担任鸿胪卿并专职负责与吐蕃方面的人事交流,这决定李潼当然不是随便做出。除了王孝杰曾经做过几年赞普的干爸爸、与吐蕃人交涉起来颇有心理优势之外,也在于在朝的大臣们还真没有几个如王孝杰这般对吐蕃有着长期身临其境的深入了解。 接下来大唐要走向对外的开拓,当然不仅仅只是军事上的攻伐手段,还有就是将贞观时期盛极一时的对外影响力重新恢复起来。 除了那个天可汗的名誉之外,也在于对付吐蕃这样的国家,除了战场上的正面打击之外,围绕其周边所进行的封锁与孤立同样极为的重要,甚至外交上的手段能够直接决定军事上该要如何针对吐蕃进行打击。 如今,陇南、川西以及滇南等边疆地区,都已经在朝廷正式的规划与策略当中,而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需要重视起来,那就是西域。 在入朝之前,王孝杰还曾经担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安西大都护,对西域的胡情同样是非常的了解。眼下的大唐,尚不足以再继续增兵西域、展开什么大的军事计划,羁縻联系则就要有所加强。 所以接下来与西域诸邦国之间的交流也要重视起来,这也是李潼选择王孝杰担任鸿胪卿的原因之一。 抛开后续一系列的事务规划暂且不谈,稍后王孝杰新官上任,李潼眼下正有一桩事务安排给他,那就是担任西康女王入宫的礼仪使,并且出面接见来自吐蕃的使者。 “蕃使此来,其意仍在试探,无非想要窥摸清楚朝廷究竟能有几分精力投入于彼方。借道西康,是其试探核心之计。当然眼下蕃使最关心的,则是青海情势。大将军此去接洽,借道西康一事可以谈,但对青海噶尔家相关一应问题,全都不必回应。他们如果还要谈,那就继续谈下去。如果不愿再谈,那就礼送出境。” 此前接着骊山演武一事,在亲自与蕃使的交谈中,李潼做出了一些将要出兵漠北的暗示与假象,让吐蕃方面认为大唐眼下没有足够力量干涉西疆的情势变故。 这计策本谈不上巧妙,无非是吐蕃国中本就希望大唐国计如此。无论真实情况是不是这样,吐蕃的这一番内患也已经到了必须要尽快解决的程度。 噶尔家选在这个时间点争取与大唐进行一些商贸活动,无疑会加剧其国中针对动手的决心,这一行为可以说是饮鸩止渴,就算从大唐获取到一些物资的援助,也将不会再有时间让他们休养恢复。 但大势所趋,本就不存在什么机巧,形势发展到如今这一步,噶尔家要么消极不动、力量被逐渐的耗干、坐以待毙,要么争取一切可以对当下处境稍作改善的助力,从而奋力一搏。 至于大唐在这当中的定位,就是一个坐望鹬蚌相争的渔翁,所做的一切自然只是为了让这一场冲突爆发的更加猛烈。 蕃国再遣使臣,当然不是还幻想着大唐对此能够置身事外、不要下黑手,只是想更加摸清楚大唐干涉力度几深,有没有可能通过西康、威胁大唐不要干涉的过于深入。 所以大唐接下来对西康的态度如何,看起来似乎跟青海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却能够影响着吐蕃派往青海的兵力多少。 如果大唐在西康问题上过于强硬,吐蕃未必敢于倾巢出动去进攻青海、剿灭噶尔家,可如果大唐表现的不够强硬,相对而言吐蕃的顾忌便会更少。 李潼虽然选择在这样关键时刻对噶尔家提供一些物资援助,但并不意味着他对噶尔家就存有什么善意,当然希望吐蕃能够更加凶恶的打压噶尔家,双方对碰的越凶狠,对于大唐收复青海就越有利。 如果能像历史上那样,钦陵这个噶尔家最出色的人物在交战中直接丧命,而大唐则接收噶尔家的残余势力,作为将青海重新经营起来的一股助力,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当然,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任何奔着一个笃定目标进行的战略计划都难免会与现实有所脱节。所以眼下也只能是大方向的不失把控,至于细节方面,则就随机应变。 对于圣人的一番指使,王孝杰听得很认真,接着又发问道:“若蕃使仍要谈下去,那么臣又该如何应对?” “西康可以借,但是西康城与大佛寺不准蕃兵进入。同时,吐蕃要确保我大唐人货出入的安全,若有相关加害的恶行,吐蕃若不能交出凶手、归还失货,则陇南驻军同样会进入西康,吐蕃若敢阻拦,则断绝邦交,彼此再为敌国!” 这样的条件,强硬中透着一丝色厉内荏,也是吐蕃最希望大唐能够保持的态度。只要他们对青海下手,那在西康方面就不能下死手,需要以此对大唐进行威慑,毕竟屠刀悬而不斩才是最恐怖的时候。 这还仅仅只是大唐对借道西康之后保障自身利益不受损失的条件,对于借道西康一事,自然也要有所补偿,李潼旋即又说道:“今西康女王将正式入我宫室,吐蕃需于女王故居的吉曲鹿苑兴造大寺为贺,并遣使入我国中礼请法师前往主持。无论是西康寺还是文成公主故寺,统统不准山南番僧主持,并准我国僧徒可以持牒通行其域、宣讲法义,不得加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902 赞普成年,几分肖我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虽然说换了新工作仍然没能完全的摆脱张仁愿,还是免不了要同枢密院之间有些事务上的接洽,让王孝杰很是不爽。 不过他所兼领的理蕃使已经不算是纯粹的军职,即便同枢密院之间有所互动,主要还是提供咨询方面的辅助与参考,倒也不再像此前那般在职权上被张仁愿钳制得死死的。 这么一想,王孝杰心情才变好一些,告退出殿后,便乐呵呵的准备去新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为国效劳。 九寺大卿的位置,圣人也并不能一言决之。所以在接见过王孝杰之后,李潼又着令政事堂留守几名宰相进宫开会,探讨这一问题。 如今政事堂中诸员宰相,姚元崇以中书高官官排在第一位,而作为门下侍中的娄师德则一直在养病,姚璹则已经病退致仕,李元素也以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外放,再往下便是太仆卿张仁愿,礼部尚书王方庆、户部尚书格辅元、兵部侍郎刘幽求,还有一个仍然留守东都的杨再思。 经过几年的磨合,政事堂执政班底也算是实现了年轻化。除了年届七十、已经近乎半隐退状态的娄师德之外,作为主要宰相的姚元崇、张仁愿等俱年富力强,正是政治人物无论精力还是阅历都最鼎盛的时期。 对于眼下这个班底,李潼也比较满意,短期内并没有要再作调整的打算。虽然说从单纯的帝王权术角度而言,宰相长期身在其位是有些不利的。诸如缔造开元盛世的姚宋两人,加起来担任宰相的时间只有八年,甚至不如李林甫的一半。 不过眼下大唐政治格局,还是有着很浓厚因人成事的氛围,一旦更换宰相,许多大的国策政治难免就人亡政息,宰相长期待在这个位置上,还是有利于一些国策的长久实施。 对于最高执政班底,李潼倒是没有太大的顾虑。眼下诸宰相们虽然各有风格,但在总体上与他的理念并没有太大的分歧,在内外并重、军政兼举的目标中,维持大局的稳定自然也是极为重要的。 而且除了当下这个班底之外,许多后备人选也都在进行培养历练。诸如宋璟、裴守真、张嘉贞等等,乃至于小滑头张说,甚至文辞壮丽的李峤,其实在资历上距离担任宰相也已经很接近了。 听到圣人提出要让王孝杰担任鸿胪卿、主持外交蕃务,诸宰相们一时间也都颇感诧异。主要是王孝杰此前武臣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突然作此职务的调整,多多少少还是让人感觉有些突兀。 虽然说宰相们的职权范围极广,理论上而言凡国之军政都可过问,但政事堂这么多人,为了避免过于激烈的纷争,在具体的事务管辖方面还是有所划分。 鸿胪寺等涉外问题,主要由宰相王方庆负责,在听到圣人要把王孝杰这个刺头拨到自己这里来,王方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抵触的,略显迟疑的开口说道:“王大将军功勋卓著、资望深厚,专系以鸿胪典客事宜,难免有些大材小用……” “王某有何大才可称,无非尘世鹊起、竖子成名!” 不待王方庆把话讲完,张仁愿便插口说道,哪怕知道王方庆只是借辞推脱,也不想听到有关王孝杰的正面评价。 不过他虽然对王孝杰极尽踩贬,可是对于圣人这一桩任命还是颇为赞同,稍作停顿后便又继续说道:“孝杰虽然才乏可称,但阅历也是丰富。早年丧师辱国、囚在蕃乡,耳目自有充塞,旧事安西,威抚西域邦国也并非一无可取。若说有一点应用不妥,便是形容稍显粗鄙,不足彰显大国衣冠礼仪之大气,但诸此气度,国弱则浮于事表,国强则在于刀兵,其人侥幸生在国壮之年,倒是不患劣不堪用。” 听到张仁愿这一番言语,李潼包括殿中其他几名宰相不免俱是一叹,总觉得除了一些人尽皆知的龃龉之外,张仁愿与王孝杰之间必然还有其他外人所不知的瓜葛牵扯,否则何至于怨气冲天? 王方庆回绝的态度本就不甚坚决,再加上张仁愿如此一番进言,其他几名宰相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当下便在殿中拟定制书,确定了王孝杰转任鸿胪卿一事。 第二天一早,王孝杰便前往门下省领受制书,自然也听到了一些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泄露出去的言语。得知张仁愿在殿前会议中对自己如此的踩贬,王孝杰心里自是非常的不爽。 不过他也明白眼下双方势位自有差别,即便是当面意气相争,他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只能将这一股邪火按捺在心。 鸿胪寺在九寺当中并非最显赫官署,所辖典客与司仪两署,前者主要负责宾客事宜,二王后以及四方蛮夷朝参封建等诸事,后者则主管丧葬礼仪,朝中官员凡所丧葬事宜俱在此中操办。 除此之外,鸿胪寺便没有了别的衙司分属,甚至就连四方馆这个蕃客居住的场所,都由中书省直接负责管理,可谓是真正的迎生送死。 鸿胪寺职权虽然不高,但却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地方,所以也不可等闲视之。像是早年通泉县大街痞郭元振,就是靠着他爸爸在司仪署任官积攒下来的交情关照,才能一直混了一二十年不被查问。 王孝杰出将入相、资望深厚,担任鸿胪卿的确是有几分低就的意思。 不过其本人为了摆脱张仁愿的纠缠,已经不计较势位高低的得失。而且圣人也并不是真的要将他边缘化,为了确保王孝杰的资历优势能够有所发挥,又将主管四方馆的中书通事舍人史思贞任命为鸿胪少卿,作为王孝杰的副手。 这样在与诸邦国使者交涉起来的时候,王孝杰的自主权便更大,不需事事还要请示中书省。 王孝杰到署之后,自史思贞以下诸员出迎,并有掌故吏员为其介绍鸿胪寺日常事务处理事宜。不过王孝杰到这里来,当然也不是为了真的做个迎宾,不待吏员讲解完毕,便摆手说道:“这些杂情,不必细告署长。日常事务,皆由少卿负责,遇大事难事来告!” 史思贞闻言后,便连忙恭声领命,寺署事务繁杂有加,有一个安心做个甩手掌柜的大卿,对他们这些下属们来说,也算是一桩幸事,不需要事事请示纠缠,有了许多便宜行事的从容。 不过王孝杰也并不是要完全做一个甩手掌柜,归堂坐定之后便又吩咐道:“当下四方在京宾使名单,取来我看一看。” 吏员闻言后便领命而去,过了不多久,便将整整两大箱笼的文书搬抬上来,望向堂上大卿的神情也略有忐忑。王孝杰自是威名在外,吏员们难免担心这位大卿事从简约,会责备他们将冗杂相扰。 不过他们这也是想多了,王孝杰可不仅仅只是沙场上的悍将,早年在东都担任宰相、主持军务改革,竟日处理的文书比眼前这些又多了许多倍,耐心自然是有的。 所以看到满满两大箱笼的籍卷,王孝杰也并不觉得烦躁,摆手将其他属员屏退,自己便开始翻看起来。 大唐作为区域内第一大强国,疆土之广阔更是盛极一时,所以相关的外交事务自然也就极多。特别是从贞观年间开始,朝廷针对诸边四夷便不失宽大羁縻,多有蕃胡内附定居,积攒下来的事务自然也就极多。 在翻看了几份籍卷后,王孝杰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这些籍卷虽然极多,但却都颇为陈旧,许多他听都未听过的邦部仍然列名其中,而且还颇有财货食料等物事的赐给。 许多从贞观年间便亡国灭部的胡人,当年朝廷为了消化对外的战果,对这些人也都加以优待,收留在京中、赐给宅邸供他们居住,并且没有进行正式的编户处理。到了高宗时期,对外的战略脚步要更加雄迈,相关的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增加了更多。 等到太皇太后女主执政,虽然国势有所萎靡,但太皇太后却热衷于营造一个万国来朝的虚荣表象,对于那些早已经名存实亡的蕃胡邦部非但没有裁撤掉,反而又细封了许多,问题便积攒的更多。 此前数年,朝廷专修内政,外交方面除了几个比较强大的邦国势力,其他的也都少有正视,抓大略小,对于鸿胪寺的事务也就不够重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王孝杰便抬起头来,望着直堂内加装忙碌的众属下们说道:“诸员案头少事者,各自分拣这些旧卷,将这些已失封建、但仍怯占国恩之所谓宾使,全都梳理出来,汇总成册。” 众人听到这话,自是不敢怠慢,纷纷入前分领事务。而王孝杰在顿了一顿之后,则又说道:“封建版籍,不在我司,一时间或难细致分辨。 这样吧,在堂文员先作整理,其他笔头少事者,分赴诸坊通告这些邦国宾使,我新领鸿胪寺事,日后免不了与他们有人事物货的接洽,暂借四方馆地,飨待一番。他们也要各具钱帛礼品,贺我履新。至于所收物料财货,若量少则直充公廨本钱,若良多则奏告南省,另作发用。” 听到大卿如此吩咐,在堂诸员也都不免眉飞色舞。人生俗世中,自然也就难免柴米油盐的锱铢计较,此前鸿胪寺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清水衙门,在事人员自然也都少有油水可捞。 现在听到大卿上任伊始,便已经有了要为本司创收的计划,原本还因为事务加身而有些不乐的属员们,一时间也都纷纷点头应是,干劲十足。 史思贞听到大卿如此吩咐,多少还是有些迟疑,开口说道:“鸿胪寺事务骤作革新,难免会生出各种杂情牵扯……” “不妨事,我自具书拟章,将此奏告朝廷。凡所无具礼参宴之宾使,一概革除其宾使之名。” 对于史思贞的顾虑,王孝杰自是不以为然。请客要钱这种事情,他做的简直不要太熟。早年在安西的时候,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你们敢空手来,那是不给我大都护面子? 对于那些仍然拥领邦部子民的豪酋,他尚且敢于吃拿索要,更不要说如今客居京中这些失势之众。吃了朝廷这么多年的赐给犒养,老子当然要讨回来! 在捞钱方面,王孝杰虽然不像平阳公武攸宜那样异想天开、手段频出,但也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须知早年他从安西大都护府返回东都洛阳的时候,那浩浩荡荡的随行队伍,可是看得时在长安的圣人都眼热不已。那长长的队伍所拉运的财货,当然不是他在安西那些年省吃俭用凑出来的家底,而是西域诸邦国们处于对王大都护的敬爱,主动进奉,壮其归程。 随着王孝杰一声令下,清闲已久的鸿胪寺上上下下顿时忙碌起来。而在搜肠刮肚、拟定一篇奏书,交付书吏润色上呈之后,王孝杰又有了别的想法。 给鸿胪寺诸众们找点事做,只是他的本职工作之一。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所兼领的理蕃使。 鸿胪寺结构自有,他只需吩咐一声自然有人去做事。可这个理蕃使作为新设的职位,虽然圣人已经制书规定了职权范围,但该要如何行使这一权力、并将人事结构尽快组织起来,却就需要王孝杰自己努力了。 不过王孝杰虽然有相关的想法,但却没有人事权,稍作询问才知直属的上司王方庆今日有事,午前已经离开了皇城归家。 不能跟王方庆讨论一下人事结构问题,王孝杰也没有闲着,看着吏员们各有忙碌,便又摆手道:“着员备马,我先去四方馆瞧瞧那些蕃国使员。” 不久之后,王孝杰便在吏员们的陪同之下抵达了四方馆,而馆中人员也早已经通知了居住在此的蕃国使臣们前来迎接。 王孝杰策马行入了四方馆,一转眼便望见了站在门内对他行礼的诸蕃国使员,他翻身下马行至对方身前,望着这些蕃人们,神情略显复杂并有几分追忆,沉默了一会儿,才用蕃语开口不失温情的问道:“杜松芒波杰那小子已是长大,形容如何?几分肖我?有没有改掉幼时窝尿的恶习?唉,年久不见,我闲来对他也有想念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903 公私谋计,各有取舍 王孝杰突然口吐蕃语,已经让一干吐蕃使者们颇感诧异。这一番话说的又有些没头没尾,让这些蕃人使者们更加摸不着头脑,忍不住便彼此对望一眼,不知该要如何回应。 局面僵持了一会儿,诸蕃使当中才有人醒悟过来,王孝杰所言杜松芒波杰,正是他们赞普的名号啊!虽然吐蕃国中并没有大唐这样严明的避讳礼规,但也极少有人将赞普的名字挂在嘴边,所以在王孝杰讲完话之后,竟然没有人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可是等到回味过来之后,诸蕃使们顿时一腔怒火涌上心头,对方直呼他们赞普名号已经是极为的失礼,言辞间又充满了调侃戏谑,自然让人接受不了。 因此一众蕃使们全都怒视着王孝杰,而作为使团首领的韦恭禄更是忍不住冷哼道:“两国通使,重在礼遇!今我等奉我国主皇命,怀诚入唐,未有失礼,尊驾却直呼我国主上名讳,是何迎宾之礼?若我等言情论事,倨傲不避唐国礼讳,尊驾又是何感受?” “你等大可试一试!莫说我大唐有欠气度节操,趁此地主之便欺侮外夷,敢有一句失恭之言,老子直与你等下场角抵,若不踏折你等腰骨,是老子无能!” 王孝杰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充分发挥了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风格,凶喝一番后,才又在蕃人使团中一通扫视,旋即便冷笑道:“蕃国此番遣使,都是选的何种劣料?老子呼你国主名号又如何?当年身在你国,也常伴你国主游戏,人群中难道就无一晓事者,知我与你国主关系不同寻常?” 听到王孝杰这么说,韦恭禄既怒且疑,先是恶狠狠瞪了王孝杰一眼,继而才注意到身侧一名年龄不小的随员在对他打眼色,于是暂不理会王孝杰的挑衅,而是走近那随员侧耳倾听其讲述。 王孝杰早年的传奇经历,在大唐国中虽然盛传一时,但在吐蕃国中却并没有得到广泛的传播,知道的人并不算多。 这是因为当年承风岭一役发生的时候,吐蕃上代赞普芒松芒赞虽然已经死去了,但在吐蕃国中还是处于消息封锁期,且当时吐蕃国中叛乱不断,就连新继位的赤都松赞都要暂时居住在噶尔家的大营中。 当年王孝杰兵败被俘、陷落于吐蕃,并与幼年的赞普发生一段奇异的情缘,正是在这一时间段。年幼的赞普身处陌生的地方,所见俱是陌生的人事,骤在人群中发现一个与自己亡父相貌极其相似之人,自然是忍不住的想要亲昵。 如果当年赞普不是寄养在噶尔家的大营中,深居于逻娑城的红山宫殿里,王孝杰自然没有机会见到对方。而如果赞普年龄再大一些,即便是见到一个酷似自己父亲的人,也不会情绪如此外露。 所以当年王孝杰能够在吐蕃国中保住性命,也真的是命大。而与其一同被俘的刘审礼则就没有这么好运,伤病折磨、加上作为俘虏无可避免的羞辱迫害,很快便丧命异国。 不过这件事对吐蕃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体面事情,首先年幼的赞普乱认爸爸已经让人感到莫名的羞耻,而且王孝杰在脱身返回大唐后,也并没有就此销声匿迹,而是借着给赞普当爸爸那段岁月里所了解到的吐蕃情况,几年后在西域一举击溃吐蕃,夺回安西四镇。 吐蕃这一波操作,真可以说得上是养虎为患了。哪怕熟知事情经过的大论钦陵,也实在羞于提及这一桩旧事、给赞普添堵,王孝杰确是在他手中走脱,且数年后在西域更干掉了他的一个血亲兄弟。 在了解到王孝杰的过往后,韦恭禄一时间心情也是极为复杂,默然片刻后,再望向王孝杰时,嘴角泛起一丝讥诮,冷笑道:“原来尊驾当年曾蒙我国主上赐命之恩,如此说来倒也的确是一番非凡的情义。我国主上天性纯真,待人以诚,只可惜这一番仁慈赐命,并没有得到相匹配的恩义报答。陷入草团雪窟的恶豺,只应当一杖击毙,凶残的畜生又哪里懂得感恩图报啊!” 王孝杰听到这一番话却并不恼,只是叹息道:“当年论武,计差一筹,害军辱国、自身也陷入敌营,的确是一桩让人不堪回想的丑事。你国赞普遇我实厚,当年朝夕相见时也不免向我袒露心怀,道是权臣凶横,让人主寝卧不安,盼望我能留下帮他护他。 但体壳虽然相类,身世终究有差,生是大唐儿郎,岂能委身别处?更何况我自家也有妻儿,又哪能夺取别人孩儿来相亲抚养。这一番神情,只能拒绝,但那孩儿当年的困扰,我也深记在怀。 待再有典军征战的机会,报国之余,也是希望能制衡一下你国强臣,给你国主争取几分转圜余地。时至今日,也算略有小成,非我在外陈兵夸武,你国主想也难克制强臣,至于你们这些走使,怕不能行出国门一步!” 讲到这里,王孝杰又是一脸的感慨,仰头长叹一声,又再说道:“本来但行勇事,不必劳于唇舌。但听到你们这些蕃国后生见识短浅,竟把我拟比豺狼,这真是让人伤感啊!虽然分在两国,但我对你国主的关怀并不算少,他那亡父只给他一个名位的传递,他今能茁壮成长、少受强臣胁迫,我卧雪饮风的征战也是助他良多。虽然不盼他能感恩,但也不愿被人曲解嘲笑,所以稍作解释。” 话讲完后,王孝杰不免又是一副用心良苦的表情,只是他越是摆出这副神情,对面的吐蕃众使者们神情则就越发的难看。 这家伙不只借着当年赞普少不更事的旧事信口开河,讲起他们吐蕃国中的内斗来更是肆无忌惮,让人恨得牙痒痒,而若要开口反驳的话,又不知会引出什么样让人恨绝的话语。 “我等使徒奉命入唐,并非议论故事。若尊驾只是一味的邪言加辱,那也不必再议论下去,请唐国另择良臣前来洽谈事务。若是不可,则请放开城门,容我等离去,归告主上。吐蕃儿郎英勇,不在唇舌体现,此日凡所闻睹,来日必有报还!” 沉默半晌后,韦恭禄才又板起脸来,望着王孝杰厉声说道。 见对方被自己惹毛了,王孝杰心中也是一乐。他这用言语恶心人的恶俗习性,也是近来从张仁愿处沾染,彼此都是立朝大臣,话不投机总不能撸起袖子肉搏一场,心里长久积攒下来的苦闷,此时见到有人比自己更加憋屈,心情顿时就变得欢快起来。 “罢了,你等权势之内忙碌的走卒,哪里懂得故人情深、长怀想念的滋味。再同你们讲下去,也并不能让我宽慰思情。你国赞普不择当年知事旧人来见,恐怕也是担心又惹起我的情根,徒增烦扰。” 又一脸遗憾的叹息一声,见吐蕃使臣们已经在将要暴走的边缘,王孝杰才将脸色一肃,变得正经起来:“你等所递表书,我此前在署也阅览一番,此际来见,也是稍作声意的传递,所列诸事,谈得下去那就谈,谈不拢我自归朝领罪,也就无暇再搭理你们。” 说完这话后,他便摆摆手,吩咐四方馆在事人员安排一间宽敞的厅堂,以供双方进行谈判。 待入厅中坐定,吐蕃众使者们仍被王孝杰刚才口无遮拦的一番胡说八道搞得心情乱糟糟,尽管作为请见方,但也并没有先开口说话。 至于王孝杰,这会儿则是神清气爽,接过随行吏员递上来的文书,悠然说道:“那么事情便一桩桩的谈,首先是两国和亲事务。你国责问为何西康女王入我国中已有数年,何以至今才肯成礼? 这一点,眼下便可给你们答复,西康女王入国,并非我国降礼遣使,在此之前并无婚约相关,今圣人所以纳赐,在于两情相悦,并非怠慢你国。至于你国所言以东域尺尊之尊号作成礼仪,这一点可以谈。西康女王在朝封建礼命、受册立国,但其所出身,亦当尊重……” 韦恭禄闻言后便抬手示意王孝杰暂停,继而皱眉说道:“我国版籍、并无西康之国,东域之封,不容混淆!” 吐蕃之所以要掰扯到底是东域还是西康,当然还是为了模糊西康的归属权。 不要以为吐蕃立国于蛮荒便不懂得外交的手段与辞令,早年双方或战或和,吐蕃便通过一系列的辞令手段,胁迫了许多曾经臣服于大唐羁縻秩序中的生羌胡部听其号令。 甚至早年在兼并吐谷浑的过程当中,吐蕃便利用文成公主身在蕃国这一点,强召陇南松、茂之间以及黄河九曲的胡酋们入其国中供奉,再通过一系列软硬兼施的手段,从这些胡酋当中发展眼线与助力,从而一步步的向吐谷浑渗透。 直到如今,在吐蕃国中仍然存在着许多原吐谷浑及其周边诸胡酋们的势力,这些人与事都是吐蕃能够兼并和逐渐消化吐谷浑的重要因素。 西康与青海略有不同,其对吐蕃的利害关系要更加深刻。此前迫于国中矛盾进入白热化,不得已封给了叶阿黎。但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人事牵扯仍然极为复杂。别的不说,吐蕃如今许多仍然身在势位之中的豪强氏族,其族地都还位于西康境中。 所以吐蕃需要强调叶阿黎东域尺尊公主的这一个封号,就是为了对西康仍然保留最高的管辖权。特别是如今西康与大唐国中人事交流密切,如果吐蕃不能保留这一名义,那么这些人对大唐进行靠拢将更加的没有心理负担。 王孝杰刚刚接手鸿胪寺事务,还没有正式的代入到角色当中,对于这个问题设想也不够深入,但见吐蕃使者态度如此坚决,便也不草率决定,大笔一勾并说道:“这件事且留后在论,再论下一桩。你国告我国商贾多流连边境,窥你国情,犯你刑律,所以凡所商贸往来,须得两国国书递引?” 听王孝杰讲起这一点,韦恭禄的脸色便有些不自然,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有治才能不乱,今两国商贸不绝,但多没于草野,出入于无序之境,悖法扰民,须得重视起来。” “没有这个必要罢?我国商货,止步西康,至于西康凡所往来出入,事自系于西康王邸。你国若有此困,大可同西康王府进行交涉,再付朝中审定。” 王孝杰闻言后有些不以为然的说道,并提笔勾去了这个议题。 听王孝杰这么说,韦恭禄则暗暗的松了一口气,他还真的担心大唐对这个问题表示重视,并传递国书与赞普商议如何进行监管。 大唐秩序完备周详,商事上自然不失管束。可是吐蕃方面,情况则就混乱得多,简直就是一团乱麻,几乎没有什么有效的监管。 之所以会如此,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吐蕃方面制度的建设极为滞后,根本就没有形成相关的法规。另一方面则就是吐蕃方面参与和大唐商贸的,主要就是那些豪强氏族们,这些人一个个势力不俗,即便是有法也未必肯依。 吐蕃使团提出来这个问题与大唐进行交涉,主要还是赞普的意思。两国之间商贸如此红火热烈,诸豪酋氏族也都因此获利颇丰,赞普对此自然也有了解,并会不由得生出一个疑问,你们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老子的好处在哪里? 因此吐蕃赞普提出这一个问题,是希望借助大唐方面的秩序手段进行配合,将吐蕃本土的商贸税物收取上来,从当中分一杯羹。 这件事对大唐来说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但吐蕃那些权豪们却紧张得很。他们的牧场、庄园与人口牲畜,在赞普权威覆盖下已经没有了绝对的自主权,好不容易开辟出的商路,若再被赞普插手分一杯羹,自然没有人会希望如此。 韦恭禄虽然是吐蕃的正使,但还是韦氏家族的嫡系成员,而韦氏正是行走唐蕃之间最大的贸易商之一。 赞普示意要把这个问题加入到国书中来,他自然不敢有所违抗,但是见王孝杰对此有些不以为然,也并没有据理力争。反正问题他已经递交上来了,大唐方面对此不予理会,他又有什么办法? 这个问题也不是此行入使大唐的核心任务,能糊弄那就糊弄过去。韦恭禄真要一番强争,搞得大唐对此重视起来,不说归程中别家豪酋会不会截杀他泄愤,哪怕平安回到家里,他也免不了要受家人们一通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904 口嫌体正,从良实难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大唐与吐蕃,俱是体量庞大的强大政权,彼此之间交流所产生的问题自然也是极多,两国的政治中心又相隔颇远,趁着这一次出使的机会,自然要事无巨细的都扯出来谈上一谈。 虽然说战场上不能得到的东西,很难通过谈判桌去获取。可眼下两国关系也并没有发展到必须要兵戎相见的程度,特别中间隔着一个噶尔家族,就算哪一方战争的欲望极为强烈,也很难直接宣布开战。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以各自克制、尔虞我诈为主,除非战略形势已经极为明确、一方已经有了笃定的能够取得某一战略目标、不得不战的情况下,否则大多数时候也都是在互相扯皮。 吐蕃与大唐,也曾经有交战猛烈的时候,几次围绕青海的战争,以及安西四镇的几番易手。可是那时候,吐蕃方面负责军事的主要还是噶尔家族,随着噶尔家族逐渐的被排斥出吐蕃的权力中心,其实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对于对方的实力究竟如何,也都没有一个直观的认识与明确的把握。 眼下的噶尔家族,在唐蕃对抗的形势中,就像是一个战略上的黑匣子,里面掩藏着丰富的唐蕃两国的军政秘密。无论哪一方能将这一部分秘密掌握到自己手中来,都能获得不菲的利益。 所以虽然王孝杰与吐蕃使者们彼此扯皮许久,但只要话题不涉及噶尔家族,那所谈论的都是一些枝节问题。而在针对噶尔家的问题上,吐蕃使者们的表现明显又要比王孝杰急切得多。 因为噶尔家族本身就是吐蕃的分裂势力,吐蕃对其恨之尤切。而大唐对此则就从容得多,起码并不像吐蕃那么急切。 王孝杰早得圣人叮嘱,但凡听到吐蕃使者言及噶尔家族相关的问题,便是顾左右而言他,实在被追问得急了,则就说上几句对吐蕃故人思念的话,不免搞得吐蕃使者们又是一番吹胡子瞪眼的生闷气。 如此一番交涉下来,虽然各自所费唇舌不少,但真正有效的交流却几乎没有。 到了最后,诸吐蕃使者们已经颇感精疲力尽,而王孝杰却仍兴致盎然,临别之际,还笑着对吐蕃使者们说道:“今日一番畅谈,实在让人意犹未尽。明日你等不要随意离馆,待我退朝后忙过署中事务,再着员召你等继续相论。” 人的快乐从来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在见到诸吐蕃使者们一副愁苦郁闷的神情,王孝杰便感觉到他并非人间最失意的那一个。特别这份痛苦更是由他所施加给人,那所感受到的快乐便是双倍的。 新官上任,且职务跨度这么大,王孝杰本来还担心自己有些不能胜任,可是这一天忙碌下来,反而觉得鸿胪卿这个位子甚至比他此前所担任的京营指挥使还要更有发挥。 毕竟京营禁军们驻守长安,应时点卯与操练之外,很少负责具体的战事任务,甚至就连日常的起居行止都大受限制。而且作为京营将领,与人接触交谈时都要小心翼翼,有着各种各样的忌讳。 这样枯燥且紧张的工作,王孝杰也大感吃不消,更不要说上面还有一个张仁愿日常瞪眼寻觅他的错误,任何一点小小的疏忽都会被其人大加斥问。 这么一想,对于今次的职务调整,王孝杰也是大感满意。而这也并不是王孝杰单纯的自我感觉良好,圣人对于王孝杰今日的表现同样颇为满意。 李潼倒不知王孝杰会见吐蕃使者的细节,但有关审清在京诸蕃胡宾使的奏报却在午前就摆上了他的案头。看完之后,李潼也是深表赞同,并即刻加以批复、让鸿胪寺尽快执行。 他所赞赏的自然不是王孝杰生财有道,就算王孝杰请客、能够搜刮到的油水也是非常有限。 大唐作为一个开放的大帝国,居住在京中的胡人数量自是不少,虽然说后世言及这一光景,常常会将这些胡人们与商贸、珍宝联系起来,认为这些胡人哪怕社会政治地位不高,但却一个个都富得流油,否则又怎么会不远万里的入唐并定居长安? 但这也实在是一种误解,活跃在长安的各地胡商数量虽然不少,但在定居长安的胡人群体当中实在是少得可怜。绝大多数客居长安的胡人,不独社会地位低下,经济状况也是堪忧,许多都沦为赤贫。 毕竟大唐国民即便无一所长,但还有宅地、耕田等保证,还不失宗族亲友们的帮衬扶持。可是那些胡人们却没有此类的保障,哪怕是出卖劳力为佃为役,也只能充当最低级的杂佣。 就算王孝杰所针对的目标并不是普通的胡人,而是胡人当中相对而言还算比较有势力、地位的一个群体,但这些人常年客居长安,部族疏离,不务生产又不在朝任官,这么多年难免坐吃山空,却仍眷恋大唐的繁华而不肯离去。 这一点,就比较类似于后世某一时期许多人向往外面的生活、为此甘愿放弃已经在国中所取得的成就与地位。 李潼倒是并不反感这些胡人定居长安,但前提是要做出相应的贡献。要么你有一技之长、才能不俗,要么行囊丰厚、消费水平够高,既无才能、也无财富,你还可以卖国呀。 比如吐蕃人、以及从漠北逃亡而来的突厥人,可以大肆在胡人群体当中宣扬吐蕃与突厥是多么的衰落不道,以此来激发民众们的愤慨,同样也算是做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 可是就有那么一批胡人,他们是既没有任官的才能,也没有拉动消费的财力,甚至就连卖国的手段和资本都没有。这样的人,除了增加坊间治安隐患之外,留着又有何用? 在定居长安的胡人群体中,拥有宾使资格可以说是一个极好的护身符,拥有了这一层身份,非但不需要落籍安置、承担大唐子民该要承受的税役,而且每逢国家大礼,还能获得一定的飨赐,日子虽然比上不足,但也比下有余。 这样的人多了不说,几千户应该是有的。毕竟从贞观年间开始,大唐便铆足劲儿的对外扩张,边疆几道所设立的羁縻州府几乎有上千个之多。 理论上而言,这些羁縻州府都有向大唐派遣宾使进奉版籍土贡的资格与义务。而过去这么多年,他们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少则数年一次,多则一年数次。而那些宾使入唐之后,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就此定居长安。 大唐对此当然欢迎,所谓的羁縻本就充满了弹性,与其放纵这些人留在边地掌管其领地部民,不如干脆留在长安,一座闲邸打发了,就此将其领地与民众们编入大唐直接进行管辖。从贞观到永徽年间,通过这样的手段,相当一部分羁縻州府都彻底的并入了大唐,成为大唐真正的领土。 可是相应的,定居在长安这一部分胡酋宾使们,就成了一个后继者的负担。 李潼倒也不是舍不得继续给予这些人物料供养,可是几十年时过境迁,继续养着这些人意义已经不大。而且由于他们的存在,也让大唐对于边地羁縻州府的管理颇有混乱,许多羁縻州府早已经不存在,但在其他籍册中却仍有宾使留在长安。 平常时节,这样顶多给日常事务增添一些困扰,倒也不算大事。可现在,大唐将要继续展开对外征战攻伐的脚步,就需要对边情进行一番细致梳理。一旦大军赴边,按照惯例,这些羁縻州府也需要输人输物的助战,长安城中算计的不错,可是一到边地才发现哪里还有相应的羁縻州府存在?更无从提及人物的输给! 王孝杰刚刚抵达鸿胪寺便意识到这个问题,并着手进行梳理,李潼对此自然颇感欣慰。所以傍晚时分他也特意留在了前朝,等到王孝杰自四方馆返回后,便着人将王孝杰再召入殿中。 “昨日作此任命,不乏臣员口持异议,认为宁国公大才屈用。就连我心中都略存迟疑,担心职事骤改,宁国公未必能够即刻循事就宜。但今早观此奏书,知所用得人,宁国公的确是能托事的良臣!” 待到王孝杰入殿之后,李潼举着鸿胪寺递交上来的奏书原本,并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笑着对王孝杰说道。 王孝杰听到圣人的夸奖,顿时便激动起来,伏地叩拜道:“开元以来,臣循旧资而历高位,圣人不以臣老器不堪,圭书手赐,让臣得为世道所容,更赐臣荣爵显要。今所进计、一孔之得,再得圣人如此嘉许。臣生人之所大幸,唯在侍此明主!” 听到王孝杰这番感言,李潼一时间也不免略生感触,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待这家伙太好了?再想想王孝杰的爵号,心里便思忖着若来日张仁愿再有新功创立,不妨赐爵荣国公,让他们两家后人继续相爱相杀。 抛开这个问题不说,李潼又望着王孝杰笑语道:“今日宁国公入四方馆会见蕃使,相见情形如何?” 王孝杰闻言后,便连忙将四方馆中的经过讲述一番。倒也没有用太长时间,实在这一天会见下来,也没有发生什么有营养的对话,倒是蕃使着实被王孝杰气得不轻。 李潼在听完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从来也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被蕃使跑去他老婆家里挖一通墙角,虽然未遂,但想想也让人感觉郁闷。他自己又拉不下脸来同这些下员计较,正该用王孝杰这种货给那些不长眼色的人添添堵。 不过在听完王孝杰的描述之后,李潼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还是意识到蕃使有一种大事不屈而小事不拘的态度。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争辩的很强烈,但在一些小节上、诸如商贸之类,则就有一点敷衍。 若说吐蕃人看不上与大唐通商的利益,这也实在是笑话。如今在长安城市面上,最活跃的便属这群吐蕃商贾了。 往年双方交恶,吐蕃也没有与大唐进行人事沟通的渠道,可是随着西康这条路线开辟出来,各种客观条件已经成立,蕃人们的热情顿时被激发出来,简直就是不辞辛苦、不避寒暑的往来不断,大有一种要抢回旧日虚度的光阴与错失的利益的味道。 如今的大唐商贸昌盛,但老实说,目下的生产力其实还远不足以满足这已经被激活的庞大市场,长安市间存在着大量商贾手握巨款但却买不到货物的情况存在着。 在商贸的大方针上,李潼并没有刻意的冷落吐蕃商贾们,反而还稍作关照。一些在吐蕃国中势力不弱的氏族,他们的提货周期比别的商贾还要更短一些。 作出这样的关照,当然不是李潼对吐蕃商贾们有偏爱,就是为了让他们沉浸在这种通商巨利的快感中,从而瓦解、软化他们对大唐的敌视与排斥。 从这些蕃使们的态度看来,这一策略已经收见了一定的成效。虽然这些吐蕃使者在大节上仍然有所把持,但在不涉两国战略大方针的问题上,已经流露出了一定的口嫌体正直的苗头。 虽然说短期看来,单纯上的商贸往来并不足以影响吐蕃这些权贵豪强们的立场,但人性根本是有一种经济属性,当他们习惯了这种牟利的方式,言行思想便会逐渐的受到影响。 许多失足下海者总觉得,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回家找个老实人,安生过日子,但往往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那就离死也不远了。 就算这些得利者本身能够忍受住这种诱惑,但自有后继者不答应,你们赚的脑满肠肥,老子们还没长膘呢!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光脚不怕穿鞋,你特么是想看我刀子锋不锋利吧! 在与吐蕃的对抗过程中,大唐始终偏于守势,哪怕在国力最强盛的开元天宝时期,一路压着吐蕃捶打输出,但战争发生的主要场所,还是青海这些吐蕃相对边缘的地带。独特的高原地形,让吐蕃本土易守难攻,所以在战略上便能保持一种积极主动。 但这世上没有什么天险绝地,哪怕在双方各自衰落、斗命长的岁月中,吐蕃仍然没能熬得过大唐,最终分崩离析,并且自此之后,高原上再也没能出现如吐蕃这种强大一时的统一政权。 李潼虽然视吐蕃为大敌,但也从来没想过大唐军队能够长驱直入、血洗逻娑城,高原的险恶地形与气候环境,决定了当下这种大规模军事行动就是在拿将士们的生命在开玩笑。 但瓦解对手,从来也不只有军事一种,在强大军事力量做后盾的情况下,一旦吐蕃内部的人事不再保持封闭,而是与外界产生频繁密切的联系,那这本就脆弱的一个政权统治,崩溃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且到来的那一天必然不会太长。 眼下这些蕃国豪强们,在与大唐进行交涉时,仍然不失大节与自守,那是过往双方交战互有胜负给他们带来的信心。 但噶尔家与吐蕃彻底决裂,也将意味着吐蕃的一个时代画上了句号,所以接下来在青海方面的攻略上,如果大唐能够一举挫败吐蕃的图谋,这对如今吐蕃国中的权贵们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信心打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905 圣人有爱,蕃人得幸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当吐蕃使者还在同大唐继续交涉的时候,作为矛盾核心的噶尔家族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充分的利用大唐所给与的商贸机会,抓紧时间交换自己所急需的物资。 留在长安的赞婆,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碌此事。而在接到他的信报后,海西方面也没有闲着,即刻给出了回应。甚至在兄长钦陵来信中,还责备赞婆过于保守,既然争取到这样一个机会,就应该加大贸易量。 接到钦陵这一封来信后,赞婆一时间也有些哭笑不得。他这个兄长在战场上英明神武、如神灵附身一般,可是在别的方面,相对而言则就逊色许多。 如今没有了整个吐蕃作为后盾,噶尔家在与大唐的交涉过程中本就处于弱势状态,很多事情的主动权都不在他们一方。就算这一次大唐允许彼此通商,但最终是否会如约履行,仍然等待事实来检验。若大唐有心欺诈违约,而他们却盲目乐观的加大贸易量,那对海西而言简直就是要命的打击。 更何况,彼此之间的商贸量如何这一决定权本就不在他们手中,噶尔家就算想增加,大唐还未必应允。 但这些杂事暂且不论,随着第一批约定的贸易商货从长安城起运、且将会在陇右的鄯州完成最终的交割,赞婆一直绷紧的心弦才稍稍有所放松。 虽然说这一批商货的数量并不足以完全补充海西的物资缺额,但起码也可以稍解燃眉之急。有了这一次成功的经验,接下来类似的行为再交涉起来,自然也就能更加有效率。 不过赞婆的轻松心情也没能维持太久,很快吐蕃使者韦恭禄拜访西康女王的消息便传到了他的耳中,顿时又让赞婆变得紧张起来。 彼此已经长期的处于敌视的态度,哪怕赞婆不在现场,自然也能想到国中使者在与西康女王交谈时,对他们噶尔家绝对不会有什么好言语。 所以在叶阿黎接见韦恭禄的第二天,赞婆便以进奉贺礼为名、再登西康王邸。当然这也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借口,赞婆这次登门,也的确带来了许多价值不菲的珍宝财货。 噶尔家常年盘踞于青海、又是长期的吐蕃第一权门,自然不算穷,此前只是长期的被排斥在大唐的商贸网络之外,钱财并不能进行大规模的变现。 这一次之所以能够与大唐进行商贸,虽然自有大唐出于边务形势的考量,但叶阿黎的穿针引线、引荐之功也是帮助良多。否则,赞婆也很难那么简单就见到大唐圣人并敲定这一桩对自家处境前途极为重要的大事,只怕现在都还困在京中、不得其门而入呢。 所以赞婆这一次出手也是很阔绰,刚刚运抵长安的一批财宝,本来赞婆是打算留下一部分再去打点别的人事关系,可是他也没想到国中使者去而复返的速度竟然这么快,如此也显示出国中赞普对于下一步行动的心情之急迫。 有鉴于这种情势,赞婆也就不打算继续再于长安城中发展别的人事关系,眼下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要把握住西康女王叶阿黎这一条线。只要叶阿黎这里态度不会出现什么反复,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后续再继续进行。 所以足足十几大车的财宝,就由赞婆亲自押运着送到了光禄坊西康王邸中,倒也并没有违背他此前在大唐圣人面前所说要为西康女王准备丰厚妆奁贺礼的诺言。 近日登邸祝贺者虽然不少,但像赞婆这样具礼丰厚者也实在是绝无仅有,府中下员们自不敢随意接纳,连忙向府中进行禀告。 等到叶阿黎闻讯行出,府中前堂已经被府员们清空,而赞婆则正在指挥着自家的随员们将那些财宝贺礼一一搬抬下来,就这么不加掩饰的摆在外堂前庭空地上。 叶阿黎的西康封国本就是唐蕃贸易最重要的中转站,对于钱财几乎没有了什么渴求之念,可在看到赞婆如此一番做派后,还是不免大感惊讶,上前望着对方说道:“长安、海西两地相隔遥远,但能顾情留此,已经让人感动,又何必再穷使人物之力啊!” “些许俗物,不足表达深情。此番入京,公主殿下相助实在深刻,该当有所报还。” 赞婆闻言后便笑语说道,同时摆手示意随从们继续搬运。平日里,他也不是这种热衷浮夸显摆之人,可是日前刚有国中使者前来拜访,他如此显摆一番,也是做给国中那些人看。 贺礼的搬运与接纳自有下员忙碌,叶阿黎在看了片刻后,便邀请赞婆同返中堂。彼此坐定之后,她也无作掩饰,望着赞婆笑语道:“今次将军入访长安,也实在是牵挂了太多人心思绪……” 寒暄之际,她便将昨日韦恭禄在堂中的一番言语简短复述一番,至于自己给予的回应,则就没有多说。 赞婆在听完之后,心中思绪自是翻江倒海,但表面神情却还维持着平静,等到叶阿黎讲完之后,便先叹息一声,继而才又说道:“韦氏这个小子,巧舌谋深,倒也称得上是不负家学。” 他作此评价,自然还是点出韦氏家风狡黠、不可轻信。既然叶阿黎愿意将会面情形跟他讲述一番,自然也是从内心里并不认同韦恭禄的这一番说辞,他若急不可耐的强言规劝,反而破坏了彼此间的互信。 听到赞婆这么说,叶阿黎便浅浅一笑,然后又说道:“若将军不反对,我便将你列入礼宾名单中、一同呈交朝廷?” “有幸得参如此嘉礼,乃是我的荣幸,又怎么会反对?” 赞婆连忙笑语回答道,只是在这番笑容之下,心里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留在长安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等待参加叶阿黎的婚礼,如果没有国中使者这档子事,这件事自然也没什么。 可是使者返回的这么迅速,且已经在叶阿黎面前进行了挑拨离间,足见国中对自家恶意满满、已经完全不做掩饰。这一次国中的使者必然也会参加婚礼,若双方在同一场合碰面,还不知会爆发出怎样的冲突。 有了早年使员斗殴至死的前科,大唐自不容许外国使员再恃意气破坏其国嘉礼,但就算矛盾一时间被压制下来,等到这些使员回国,必然会让国中对他们噶尔家恶念更深。 一时间,赞婆心中甚至都生出一个念头来,想要中途截杀这一批使臣。这么做虽然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但却能够让国中晚一些知晓大唐方面的情势态度,从而给他们家争取多一点弥足珍贵的机会。 且不说赞婆心中思计,当西康王邸的礼宾名单报上之后,吐蕃使者很快便通过别的途径得知噶尔家也列名其中。当然这所谓别的途径也算不上一个秘密,鸿胪卿王孝杰每天都要跟他们促膝长谈。 对于噶尔家参与此次嘉礼,吐蕃使者们自然深感不满。噶尔家眼下名义上毕竟还是他们吐蕃的臣员,而他们则不愿见到噶尔家通过任何形式与大唐官方产生联系。此前一直试图将话题扯到这方面来,却一直都不能深入下去。 所以在得知这一点之后,吐蕃使者们便不再忍耐,在与王孝杰交谈的时候,态度坚决的表示道若噶尔家成员也要列席此次嘉礼,那么他们吐蕃诸使者们则就拒不出席。 对于吐蕃使者们的这番抗议,大唐朝廷还是比较重视的。倒也不是特别想请他们喝一顿喜酒,而是因为叶阿黎毕竟还有一层吐蕃王室成员的身份,而这一身份在未来则还有一定的操作空间。所以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朝廷还是在礼宾名单中勾掉了赞婆的名字。 当王孝杰将朝廷这一决议转告给吐蕃使者们的时候,一干蕃使不免都心生一股扬眉吐气的舒畅感,入京这段时间以来,双方一直在进行无聊的扯皮,不知不觉间,随着耐心的消磨,吐蕃众使者们的自我要求也变得极低,竟然当此都视作一次了不起的外交胜利。 终于,时间来到了七月中旬,到了西康女王正式入宫的日子。 这一天朝廷所筹备的礼庆场面也不算小,并不像不久前杨喜儿入宫那样诸事简约,朝廷为此专门罢朝一日,圣人则在麟德殿宴请五品以上朝臣以及诸蕃胡宾使,场面仅次于册封皇后的大礼。 叶阿黎此番入宫,所受册封也并非寻常的妃嫔,而是皇后之下、四夫人当中的德妃。之所以作此优厚册封,也在于跟杨喜儿相比,叶阿黎此番入宫的意义无疑要更大。 这是大唐立国以来,君王第一次接纳并正式册封番邦女子为后宫妃嫔。 时下人的观念跟后世还是有所差异,并不认为赐女和亲是丢面子,而是代表了中央帝国君王的一份威严,通过和亲赐给番邦君主一份生殖繁衍的权利。但是对于接纳番邦女子成为正式的内命妇,则就不太热心。在许多时流观念中,番邦女子玩物而已,不值得珍重的以礼相待,更何况入侍天子。 叶阿黎自不是一般的番邦女子,而这一点不俗不只体现在身份上,更在于那份妆奁也实在是丰厚的惊人。偌大一块西康封土,单单版籍体量已经极为惊人,而在战略层面,更是直接将吐蕃的东大门进献给了大唐。 唐人自有循礼、傲慢的一方面,但却并不迂腐,自有务实的一面。所以对于圣人要接纳这样一位番邦女子为妃,也都几乎没有什么异议,多数人对此都是乐见其成。 而对于诸蕃胡来说,大唐的这一点转变也是他们所乐见的。今上当权以来,对于周边诸胡一直谈不上多么友善,不说各种制裁与攻伐,单单直接死在其声令之下的显赫胡酋便有数人之多,类似早前的吐谷浑王以及最近的回纥首领嫡子。 所以许多胡人们在言及大唐当今圣人的时候,也都不免又惊又惧,认为远逊其先辈的宽容博大,没有天可汗的恢宏气度。 当然真实的情况是,胡人们所认可的太宗、高宗等,灭亡在他们手中的蕃胡政权才是真的多。而他们所认为刻薄凶恶的当今圣人,则限于国力的约束,一直到现在为止,真正被玩残的只有一个契丹,还并不算是真正的蕃胡政权。 但无论如何,当今圣人居然愿意接纳一个番邦女子作为自己的妃子,这也让那些胡人们认识到原来当今圣人并不是一味的仇视与排斥胡人,同样有其博大有爱的一面。 虽然这一份爱心注定跟大多数胡人无关,但那些在其手中遭殃的蕃胡部族们,也该自己检讨一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的确做错了,为什么别人能够跟圣人交情好得混到一张床上去,而你们却连活都活不了? 这个世界,无论何时,对于强者总有一份超出常情的包容,尽管那些强者们并不在意,但好事者总是乐于脑补,这些强者们并不是真的坏,而是自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他们承受了普通人所不能承受的辛苦,大凡有一点闪光点,就可以掩盖掉其他各种不足。 所以尽管在这场婚礼之前,京中的胡人们又被王孝杰给盘剥收拾了一番,可是当朝廷再邀请他们参礼的时候,一个个也都笑得比鲜花还要灿烂,争先恐后的入宫参礼。 至于那些一般的胡人们,自然没有这份荣幸,但也觉得这是一桩盛世,代表着当今圣人对蕃胡的重视与爱护,所以也都成群结队的游荡在光禄坊与大内皇城之间,障车游戏、高歌送婚。 尽管圣人真正所爱的是人家的身子与丰厚的嫁妆,与这些杂胡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喜乐,天下胡人是一家啊,今日我们都是琛氏人! 而在这一群胡人中,最感到喜乐骄傲的,还要属那些吐蕃的使者们。虽然过去这段时间里,各种事务的商讨让他们受尽了闷气,但今天却是荣耀满满的一天。 大唐立国以来,首次册封番邦女子为妃,就出在他们吐蕃国中。尽管这女子连他们的东大门都背着送给了大唐,但这份荣誉却是真实不虚的。其余那些杂胡邦部们,他们能够得到这种待遇?别说一面大门,哪怕举族投靠,大唐又何曾如此厚待他们部族女子? 所以归根到底,终究还是他们吐蕃高人一等,让人不敢小觑啊! 且不说因私情缘故而略显失魂落魄的韦恭禄,吐蕃其他使者们站在一群排队入宫参礼的蕃胡宾使当中,真的是气傲身长,顾盼自豪。 这一份心情一直持续到午后时分,当宫中迎亲团队在麟德殿外集结准备出发的时候,吐蕃使者们才发现,他们此前强烈抗议不准参礼的噶尔家赞婆,虽然的确没有出现在殿中礼宾队伍里,但却被安排进了迎亲队伍当中担任傧相,且位置还很靠前! 眼见到这一幕,那种被国中权臣门户出卖、被大唐朝廷戏耍的屈辱感顿时涌上心头,将那些许虚荣的快感冲散一空! 可是尽管如此,他们眼下也实在不敢直接掀桌子大闹现场。且不说刚才殿中一番应答致辞,他们多有情绪高昂,单单眼下殿中诸胡宾使齐聚一堂,若见到他们吐蕃使者大闹婚宴现场,那无论是什么原因,总是他们不对。 哪怕为了在群小弟面前维持自己的体面威严,接下来大唐也要对他们吐蕃大加惩戒与制裁,这就大悖于他们不愿让大唐干涉国务的初衷了。 所以尽管这些吐蕃使者们此际心情抑郁至极,但也只能将这一口闷气强忍下来。所幸在场这些蕃胡宾使们也未必对他们吐蕃情势了如指掌,倒也不能通过这些人事安排窥出什么深意内容,避免了当场露丑。 这场婚礼虽只持续一天,但是由于诸蕃胡宾使太过热情,所以接下来圣人便又做出指使,着令继续赐飨一日,才算是将热烈的氛围略作告慰。 对于大唐在婚礼上的人事安排,赞婆自是有苦难言,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安排会更加激怒国中的使者,但自家也的确有借势于大唐、从而震慑国中不敢轻动的需求。 所以原本只是作为一个设想的截杀使者,在参礼之后则就成了一个比较现实的选择。然而赞婆还没有等到使者离京并布置杀手,来自海西的一封急信便打乱了他的计划:国中的赞普已经动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906 彼之存亡,我之疥癣 武林 rg,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长安城中圣人纳妃的喜事刚刚结束没有多久,旋即一份来自陇南的军情奏报就打破了喜庆祥和的氛围:吐蕃的赞普以饵药诸部贡物杂劣不堪为由,亲自率部横穿西康国,并抵达了原白兰羌的积鱼城,将要对饵药诸部进行征讨。 作为当下彼此最重要的战略对手,大唐对于吐蕃的一举一动自然也是密切关注着。一俟接到陇南曹仁师所递交上来的情报,朝堂中也很快便就此讨论起来。 所谓饵药诸部,即就是包括白兰羌、党项羌等诸多西羌部族在内的一个统称。 这些西羌部落,早年自然都属于大唐的羁縻势力,可是随着吐蕃侵占青海、大唐的影响力则逐步退缩至陇右,原本这些西羌部族,有的向东北迁徙内附,被安置在了九曲之地以及陇右的边境州县之间,有的则仍留故地,接受吐蕃的统治。 如今吐蕃的赞普以饵药诸部进奉不恭为名而加以征讨,这本来应该是吐蕃的内政,跟大唐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且其军所驻扎活动的积石山区域,距离大唐所实际控制的陇南以及黄河九曲等边地也有上千里的遥远距离,更加不会对大唐构成什么实际的边防威胁与压力。 只不过,事情当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如今生活彼境的饵药诸部虽然数量也是不少,但却部属杂乱,没有什么强力的组织,根本就不值得吐蕃的赞普亲自率兵进行征讨。这就类似于大唐的皇帝御驾亲征活动在岭南荒野中的山蛮部落,透出一股古怪。 而且,饵药诸部主要活动在积石山东南方位,偏近于黄河九曲位置。至于吐蕃赞普出兵的方位,则是位于积石山西北方向,其目下所驻扎的积鱼城,更是原本的白兰羌政权与吐谷浑接壤的位置,可以说其行止与所叫喊的目标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 如此很快就能得出一个结论,吐蕃赞普这一次亲自出动,就是为了解决掉盘踞在海西地区的噶尔家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吐蕃国主能强忍至今,也算是城府不浅了。” 殿堂中讨论的虽然是比较严肃的边务军略问题,但气氛却并不怎么凝重,李潼甚至还有闲情调侃几句吐蕃赞普。 听到圣人这么说,殿中群臣们也都微笑起来,姚元崇更是说道:“吐蕃国情深刻、久病入骨,如今即便是要克除顽疾,怕也并非短时能了。其国主不敢刀锋直指病源,可见此番发难也是作势勉强啊!” 吐蕃的君臣矛盾,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其国主作此宣称,也只是掩耳盗铃,根本就瞒不住利害相关之人。但之所以仍然要这么做,无非是完全铲除噶尔家的条件仍然不够成熟。 原本历史上,吐蕃赞普解决噶尔家族要有效率得多,在将国中情势统合一番后,以狩猎为名率部进入噶尔家的封地中,率先捕杀了噶尔家众多的亲信族众,并下令召钦陵来见治罪,钦陵本欲举兵对抗,结果却遭到了众叛亲离,最终自杀而死。 可是现在,赞普一惊打算兵戎相见、通过武力解决这一问题,但仍然不敢直接将矛头指向噶尔家。这意味着眼下的赞普对于噶尔家的势力渗透远没有达到历史上那种程度,仍然要通过进一步的威逼去判断出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尽管曹仁师的奏报中并未涉及到吐蕃赞普进一步的举动,但李潼稍作代入也能想到,吐蕃赞普抵达积鱼城,接下来必然是传达王命,号召钦陵部属的军队向积鱼城聚集,言是为了合兵讨伐饵药诸部,实则还是要削弱噶尔家的力量。 这种政治上的博弈,本来就复杂且凶险。吐蕃的赞普之所以不能像原本历史上那么轻松的解决掉噶尔家,自然也是因为当下已经不具备原本的博弈环境。 原本历史上,赞普的发动可谓是精彩至极,正式发难前已经对噶尔家所属势力进行了充分的渗透,一举出手便是迅雷不及掩耳,以至于钦陵这样一个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吐蕃军神、最终全无招架之力的倒在了内斗之中。 可是现在,吐蕃的君臣矛盾暴露的过早、激化的太快,特别数年前叶阿黎的背叛、直接将钦陵引入吐蕃王统区的核心地带,使得赞普对于钦陵的警惕加倍,许多制衡的手段过于激烈,虽然也是将噶尔家的势力成功隔绝在外,但却并不利于深入的渗透与分化。 如今的噶尔家盘踞在海西一地,始终拥有着不俗的军事力量,且本身也在进行着积极的自救。就算钦陵的统合力不足,但警惕性却是满分,对于相关的分化手段必然会有所提防。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又能确言必然可以战胜钦陵这个一直在瞪眼警戒的猛兽?所以吐蕃的赞普也不得不以身犯险、投石问路。 他们彼此间博弈环境的不同暂不细论,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大唐在这过程中该持怎样的态度、又该做什么进行干涉? “蕃国遣使来朝,所论诸事本就有借道西康的事项,但其国主未待议定便擅自兵过西康,这是视我大唐威仪为无物!若事不必付论,则又何必遣使?臣请即刻驱逐蕃使,蕃主未作致歉请谅之前,两国不再通使互问!” 虽然吐蕃的军事行动发生在大唐国门之外,但若想要从其王城抵达积石山,则必须要行经西康国。 所以在稍作沉吟后,刘幽求便起身说道:“蕃国既不以礼行事,大唐自不需以礼待使!遣逐蕃使之外,沿途州县馆驿不再供给食料住所,唯雅州关城限期将蕃使逐出!” 驱逐蕃人使节本是应有之义,但刘幽求有加了这么几个条件,则无疑就是官方宣告大唐朝廷不再保留这些蕃使们的外交豁免权,并不再给他们提供保护,无论他们是遇到虎狼袭击还是歹人刺杀,大唐统统不再过问,只是让他们在规定时间内滚出大唐疆土。 眼下最有动机刺杀蕃人使者的,自然就是已经被军事针对的噶尔家族。而蕃使若死在噶尔家族的刺杀中,无疑会令他们双方之间的矛盾更加不可调和。 李潼对刘幽求的提议倒是比较赞同,虽然说几个使者的生死影响不到大国势力之争的最终结果,但是解气啊。 只不过,他倒并不觉得眼下的噶尔家族对于刺杀蕃使还有多强烈的意图。此前或许有这样的想法,那是为了给自身争取一定的时间,可现在赞普已经正式动手,若再安排人手进行刺杀,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意义,只会加剧国中接下来的威逼节奏。 而且噶尔家与赞普之间虽然已经势同水火,但未到真正死局那一刻,未必就能下定决心彻底的与吐蕃进行割裂。毕竟噶尔家的根还留在吐蕃,而且偌大一个氏族在考虑家族未来前景的时候,也很难做到像叶阿黎那么决绝。 历史上就在赞普动手的前一年,钦陵还幻想着能够通过对外战争为家族争取生存与发展的空间,在黄河九曲的素罗汉山大败王孝杰,但换来的却是噶尔家族在吐蕃被连根拔起,若非大唐庇护,几乎孤苗不存。 这样的心理,谈不上愚蠢,主要还是源自于心底的那一份认同感。不说钦陵愚智与否,当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自身尚且朝不保夕,但在想到大唐于这个时空中所达到的辉煌时,仍然激动得热血澎湃,盼望自己能够加入其中且做出自己的贡献。 吐蕃的辉煌,起码有一半来自禄东赞父子的相继努力,所以在面对彻底割舍的时刻,难免是会犹豫不决。这一点人之常情,哪怕钦陵这个在战场上料敌如神的吐蕃战神,都不能完全的弃之不顾。这一点情怀,又不是叶阿黎这个只凭祖荫而困阻于当下的权二代能够体会的。 事实上哪怕到现在为止,很有可能噶尔家的成员仍然不觉得赞普会对他们整个家族都赶尽杀绝,仍然心存苟且之念。毕竟噶尔家的崛起与吐蕃的壮大可谓休戚相关,让他们产生一种不分彼此的错觉。 但哪怕没有历史知识所带来的预示,单单如今作为大唐的皇帝,李潼就可以断言吐蕃赞普绝对不容许噶尔家以任何一种形式继续存在于吐蕃的土地上。 因为权力永远都是一种金字塔结构,越是顶层越拒绝与人分享,哪怕后世所谓民主执政,仅仅只是一种不足完全消灭对方的妥协,只要有任何一点剪除对手的可能,当权者都会孜孜不倦的进行尝试。 所以等到刘幽求说完之后,李潼稍作沉吟后便摆手说道:“彼之存亡,我之疥癣。求生念炽,可感动天。人不恋活,我亦不救。大势之所正邪,非噶尔一户能决,是死是活,在乎一愿!” 这么说或许有点残酷,但噶尔家的生死存亡,也的确不在李潼的第一愿景之内。世道如棋,既然作为棋子,就要有身为棋子的一种觉悟。想要存活下来,必须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究竟是雪中送炭,还是落井下石,在李潼而言,并不是一个笃定的选择。起码在眼下,大唐在经过多年的铺垫与布局,是掌握了这一选择的绝对主动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907 忠魂贞烈,刀锋难屈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乎人,更何况噶尔家族这种本就既有能力、又有手段的一个势力。 如今仍然留在长安的赞婆,得知国中异动的消息要比大唐朝廷晚了几分。虽然说噶尔家对于国中动向要更加关注,但赞婆远在大唐的长安,无法借助官方那迅捷的驿传渠道,对于消息的获取难免要有所滞后。 当来自海西的急报抵达赞婆手中时,他心中自是一惊,接下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连忙去走访经管大唐与海西商贸事宜的官员,希望游说对方加快相关事宜的办理。 但在见到对方的时候却被告知,与噶尔家商贸相关事宜已经不再归市贸监负责,而是被上峰将事权直接收走。 得知此事后,赞婆心中又是一叹,这样一个情况,他心中早有预料,心知大唐绝对不会放过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所以在谋事未果后,他便又连忙书写了一份语气姿态都颇为谦卑诚恳的书信,托人递入朝中,然后便满怀忐忑的返回住所等候消息。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那一封恳求的书信却如石沉大海,始终不得回应。满心焦虑的赞婆自是度日如年,时间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若非与大唐交易的这一批物资干系重大,他都恨不得即刻插翅飞回海西。 当然这几天时间里,赞婆也并没有干等着,而是充分利用他在京中这段时间所积累的人脉,希望能运作出几分转机。但短时间内,他也实在难以接触到什么能够一言决事的实权人物,此前还可以拜访西康女王探听大唐朝廷的意思,可现在西康女王也入宫成为了大唐的皇妃,自然也就难再见面。 无奈之下,赞婆甚至前往拜访居家养病的娄师德。娄师德久事边务,而赞婆在蕃国则长镇青海,彼此之间也算是有些交集,这也是赞婆眼下为数不多能够接触到的大唐高官。 往年吐蕃势壮,特别是在承风岭一役,大唐与吐蕃之间罢战的合约正是由赞婆与娄师德出面签订,那时的赞婆自然是充满了强势与得意,完全掌握了话语的主动权。 可是这一次求见,他却有一种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焦虑,个中辛酸不需细言。好在娄师德还是接见了他,只不过娄师德病情越发沉重,已经许久没有精力过问朝情时事,自然也就难给赞婆提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在娄师德府上没有什么收获,赞婆自是失望而归。但失望之余,心中又有一份纠结与焦灼。虽然见面的时候,娄师德无言太多时事,但其人仍然肯见自己一面,本身就是在向赞婆传递一个信号,绝非只是顾念旧情那么简单,更何况往年的接触也实在谈不上能培养出什么深刻友谊。 而这一信号就是大唐仍然愿意同噶尔家继续进行交流,只是赞婆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门路而已。至于这门路是什么,赞婆自然也是有所猜测,但究竟是否要踏出这一步,这个决定实在不好轻易做出,而眼下的他更没有时间与海西的兄长、族人们进行商讨。 离开娄师德的府邸后,赞婆满心的迷茫,漫无目的的策马行于街巷之间,不知走了多久,在执辔随员一声低呼提醒之下,抬头望去才发现自己居然无意识的来到了四方馆外。当然,若是完全没有意识,他也不会这么准确的行至此处,或许是潜意识的驱动,这一点赞婆自己也说不清楚。 四方馆作为大唐专门接待外国宾使的机构,日常出入者自是不乏,而此时在四方馆大门外,正有一群人站在那里,乃是吐蕃的使者一行。 看样子他们刚刚从外面返回,各自神情颇有忧怅,只是在发现了赞婆出现在四方馆附近后,原本忧虑的神情顿时变成了警惕与敌视,有的人甚至手扶佩刀,刀刃都抽出了数寸。 “莫非是天意?” 看到对面一脸警惕的吐蕃使员们,赞婆忍不住的喃喃自语道。 虽然他心里也明白,这些来自国中的使者们想必也是被赞普这一次的突然袭击搞得有些措手不及、近日当然也免不了频繁出入、尝试与大唐官方重新建立起沟通,这一次的偶遇也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天意的启示。 可人的心情长久处于焦灼困顿中,凭自身的智力已经很难做出趋吉避凶的选择时,往往就会将这一份彷徨犹豫托于玄虚的命运。 因此这一次偶遇,倒让赞婆满心的迷茫生出了一丝笃定,特别那些使者们所流露出来、不加掩饰的敌意,更让赞婆嘴角忍不住的泛起一丝充满自嘲的苦笑。 接着他便不再犹豫,策马向对方缓行而去,而对面的吐蕃众使者们见赞婆直向他们行来,神情不免变得更加凝重起来,包括正使韦恭禄在内,都下意识向后小退一步。虽然说他们背地里对噶尔家的议论不少,可是在真正面对赞婆这一噶尔家重要成员的时候,仍然免不了从心底生出一份忌惮。 “怎么?你们难道担心我会对你们当街加害?” 赞婆行至近前,嘴角的苦笑已经换成了讥诮的冷笑,视线虽然望向前方,但却并没有锁定某一个具体的人,语气中也充满了恶意的惋惜:“可惜、可惜,此方并非法外之地。凭你等区区几条卑命,尚不值得我以身试探大唐的律法!” 赞婆语调中的满满杀意与轻蔑自然刺痛了这些蕃使们的自尊心,特别在国中赞普已经向噶尔家亮剑的当下,彼此间连表面的和气都不必再作维系,因此在听到赞婆这么说,韦恭禄便有些忍耐不住,手扶佩刀怒声道:“我等走使虽然位卑,但身领王命入唐,就连唐国朝廷都需以礼相待,将军何以作此羞辱?吐蕃自有主命王法,何须唐律约束!忠魂贞烈,岂刀锋能屈?” 赞婆听到这回答,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继而便指着韦恭禄怒声道:“我父子相继,伟功于国,王命之所光大,岂在山南小子!而今时势相迫,言及忠义,尚且晖不能明,你等卑鄙卒众,竟敢在我面前妄谈忠烈,这于我难道不是羞辱?来来来,我倒要听一听,你有什么光辉事迹,可以壮此雄言?” “王国之所壮大,岂在一户奋力?噶尔家本命奴臣,非历代赞普抬举,岂能拥此极权!旧日功勋,几者无报?将军作此矜夸,我自愧不能应。但此身志力不穷,来年王命之下、谁能显赫当时,当下未可论断!” 听到赞婆的讥言,韦恭禄自是不露怯态,继续高声回答道。 赞婆听到这话非但不怒,反而露出了几分赞同之色,点了点头然后叹息道:“这话说的有道理,我蕃土儿郎应当有此豪气。毕竟向前历数百年,悉多野家也不过是山南蛮荒野种罢了。风云变幻,英雄辈出,凡人与事,谁又能笃言长盛不衰?” 吐蕃众使者们听到赞婆竟然直呼赞普悉多野家为山南野种,一时间自是又惊又怒,包括韦恭禄在内,震惊之余也是愕然失语。 赞婆却并不以此失语为意,只是抬手指着韦恭禄继续微笑道:“小子豪气很是不错,远比你韦家几代先人勇壮得多。但是,你韦家并不以豪壮谋生,所以才能长存人间。勇气不必直付于言,势弱应当懂得喑声。大势倾轧之下,我满门血肉承担,但在当下,你配不起这份豪言。来年大势如何,人不能断,但你的运势如何,我当下便可断言。今日当街不作长言,来日转入私处,我再当面道你!” 说完这话后,赞婆便不再理会吐蕃诸使者们的反应,勒马转身,摆手示意诸随员们一同离开此处。 一直等到赞婆离开许久,韦恭禄仍是呆立于当场,其人临行前所说那番话,他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这是已经打定主意不让他生归蕃国了! 不独韦恭禄,其他蕃使们这会儿也都惊恐有加,实在是想不到在国中如此威逼的情况下,赞婆仍然敢如此强硬的恐吓他们这群使者。所以在过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人忍不住抱怨韦恭禄,国中既然已经发动,噶尔家必然势不能久,韦恭禄又何必在眼下这关键节点去激怒其人? 且不说韦恭禄等蕃使们心情如何,赞婆在当面做出那一番威逼之后,归程中原本彷徨沉重的心情反而变得轻松起来。 事到如今,其实无论作何选择,他们噶尔家必然都是在劫难逃,此前那种纠结犹豫本就是情感干涉了理智所造成的困扰,当他通过行动作出自己的选择后,也就没有了再作犹豫的余地,反而不必再受那些杂念的困扰。 当然,赞婆这一抉择也不仅仅只是心结豁然开朗的情绪变化,当他回到京中的住所时,早已经有大唐臣员于此等候,上前抱拳道:“某乃理蕃副使马芳,奉上峰所命,请蕃客再赴衙堂,商议通商事宜,未知蕃客眼下是否方便?” 刚刚做出了一番表态,旋即便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赞婆心中自是惊喜有加,连连点头答应。唯独心里有一点不舒服,他如果没记错的话,眼前这自称马芳的官员生就一副胡态,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正是早前他在皇城等候召见时、那一直在外盯着他的老胡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908 凡所兴世,必有明君 再次来到大唐统治中心的大明宫皇城,赞婆不免另有一番感触。人在逆境之中心绪本就更加的敏感,对人事环境的改变也就有着更深的感悟。 此前入唐,因为噶尔家本身的处境尚算稳定,加上有西康女王的引见,赞婆还没有感受到那种人事上的壁垒。可是最近这几日的焦灼,却让他深刻领会到身在大势之中、那种无处使力的虚弱与无助。 当然这一点他也怪罪不到大唐的头上来,埋怨唐国出尔反尔、太过现实。毕竟这一次大势变化的根源,还在于国中赞普的突然出手。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实际的利益权衡,噶尔家终究还是与国中更加密切。 反倒是大唐,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愿意同噶尔家继续进行接触,这对噶尔家而言,仍然是一份殊为难得的善意,甚至某种程度上而言更可以称得上是他们的生机所系。 虽然说大唐也有着自身的利益考量,这一次的机会也算是赞婆自己争取过来,但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 如果这一次大唐不能顺应时势做出一定的态度调整,而是仍然恪守此前的约定,甚至就连赞婆都要觉得这种坚持太迂腐,君臣上下对于国家根本利益没有责任心。 但能够理解是一方面,可当这手段真正施加到自己身上来的时候,也实在让人有些不好接受。 赞婆此刻心里就充满了忐忑,他要当面威胁国中使者、与国中做出决裂表态,才能获得重新与大唐进行对话的机会。接下来再想获取到实际的援助,不知还会有怎样苛刻的条件。 但无论接下来将要面对怎样的刁难,摆在赞婆面前的选择却是不多,特别是在刚才同国中使者们撕破脸之后,大唐更成了他能求告的唯一目标。 在理蕃副使马芳的引领下,一行人穿过皇城内诸衙司街巷,一路向内行走。马芳这个人虽然生就一副胡态,但对赞婆这个蕃客却谈不上有多客气,只是自顾自的前行,倒是没有此前堂外监视时那种警惕与敌视。 但这种态度的变化,落在赞婆眼中则就不免更生几分心酸,这意味着随着国中赞普发动、哪怕在大唐普通臣员眼中,都不再觉得盘踞于海西的噶尔家族能够对大唐造成实质性的危害。 除了这一点情绪的变化之外,赞婆也在仔细咂摸马芳这个理蕃副使的官职。他虽然做不到对大唐官制的变动了如指掌,但以理蕃为名的官职此前也是闻所未闻。 大唐增加了这样一份人事配置,顾名思义也能猜到目的为何。赞婆对此的心情感受也是复杂得很,眼下他们噶尔家仍是属于吐蕃势力的一部分,对于敌对国如此重视本国情势当然是有几分不自在。 可除此之外,赞婆心里又隐有几分安心。大唐对蕃国情势表现出来的越重视,那他们噶尔家自然也就能够获得更多的关注,得有对话的空间余地也就更大。 怀着这样矛盾复杂的心情,赞婆一路被引到了位于大明宫中心的区域一所官衙中,看到官衙门前标注为“枢密院”,这又是他颇感陌生的一个机构。但这枢密院所处方位,转头就能看到不远处巍峨雄大的宣政殿,也意味着这座官衙必然职权极重。 枢密院内同样人事繁忙、更甚别司,眼下已经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时分,别的一些闲司衙堂官员们早已经散去的差不多了,但枢密院中两侧通堂仍是坐满了等候召见的办事人员,看这人事聚集的规模,都不逊于政事堂、甚至还有超出。 好在马芳并没有将赞婆引入两侧通堂中继续等候,而是直行走进官衙正堂,示意赞婆在堂外廊下稍作等候,然后便趋行入堂。赞婆等候了没有多长时间,便有别的事员行出,问明身份之后,便请赞婆入堂。 这座大堂面积不小,除了当中一座官堂之外,两侧还架设围屏,分隔出大小不同的庑舍。赞婆视线环视一遭,便发现堂内办事的人员起码有两百余众。这不免让他更加感慨大唐才力之丰盛,换了他们海西,哪怕倾尽部族人力,也未必能够凑出这么多的公务人才。 在诸办事人员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还是正堂上方那十几席,而除了正襟危坐于诸席的官员之外,彼处最醒目的张设还是悬挂在正堂最当中的一副舆图。 赞婆一眼望去,便认出这一副舆图正是青海方面。大唐拥有青海的地图,赞婆对此并不意外。且不说大唐本身对于疆域周边的各种探索调查,单单周边诸方势力若想投靠大唐,首先便要向朝廷进献自己一方的版籍,而所谓的版籍便是地图与人口资料。 在吐蕃侵占青海之前,吐谷浑便长期作为大唐的属国,甚至在前隋与唐初,吐谷浑还几度被灭国并军事占领。所以大唐对青海周边的地理自然也是掌握精熟,绝不逊于吐蕃方面。 但赞婆在望向这幅地图的时候,仍然忍不住的心生惊讶。因为这一副地图所标注的远不止青海周边基本的地理地貌,甚至还包括当下最新的各种军事布防情况,特别是海西伏俟城那一连串的红点交叉分布,让赞婆看来更觉触目惊心。 伏俟城原是吐谷浑王城,如今则是噶尔家在青海的势力大本营,彼方军事布局自然也是噶尔家生死攸关的大秘密,然而现在却被清晰分明的标列在唐国官衙的大堂中,赞婆如果还能保持淡定,那也真是见了鬼。 “此处军务标列,俱诸方汇总而来,想与事实颇存出入,蕃客势在彼方,对此自然有见,不知可有斧正之处?”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赞婆陡地醒转过来,这才发现他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诸案,站在悬挂的舆图面前盯着望了好一会儿,而他身边正有一名紫袍高官负手而立,方正的脸庞、须发俱打理得一丝不苟,不说身上的官威,单单这一份仪容便让赞婆这种日常不修边幅者倍感压力。 只是对方这问话实在是让赞婆无从回答,怎么着,难道我还得拿起笔来把我家命门给你标注的更加详细准确? 抛开这一点心里的吐槽不说,赞婆这会儿自有一股如芒刺在背的不自在,略作沉吟后,只是拱手沉声说道:“要让相公失望了,伏俟城周遭防务如何之于我方,譬如长安京畿内外营兵分布,非权重要员不能有参、亦不敢窥探!” 听到赞婆这隐有抗议的回答,张仁愿嘴角微微一翘,不置可否,却在赞婆的眼皮底下,将事员刚刚送来的几张便笺用铁钉钉在伏俟城周边几处方位,以取代原本的标注。 而赞婆在看到这一幕后,除了暗生羞恼之外,心中的震惊更是无以复加。因为据他的了解,这几份数据的改动,已经是极为接近实际的情况。 而正如他自己所言,海西方面的军务情况乃是最高机密,就算大唐一直有游弈斥候进行探查,但且不说那些斥候人员能否跨越小半个青海、进入到海西核心区域,如此准确的机密情报,也远不是斥候外围游弋能够查探出来! 换言之,大唐在海西方面,必然掌握着更加高级、更加深入的讯息渠道! 在地图上做出新的改动后,张仁愿才抬手示意赞婆去附近空席落座,同时自己也坐在了堂中正位上,抬手指了指地图稍作解释道:“海西诸种情势虽然标列于此,但并不是为了出兵攻拔,否则蕃客便也不会身入此堂。” 赞婆听到这话,脸颊上肌肉抽了一抽,实在不知该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以作回应,索性闭口不言。对于张仁愿这位大唐宰相,他虽然在此前礼事场合上见过几面,但却并不熟悉,毕竟张仁愿虽然在安西待过一段时间,可是功名显重还是在东北。 堂中诸席人员见张仁愿一番做派搞得赞婆直接无语,脸上便露出早知必会如此的神情。特别刚刚不久才被张仁愿训斥一番,责其对蕃情搜罗不够有力的王孝杰,此刻那张虬髯大脸上更是露出了颇为欢快的表情。 “今日登堂,主要还是为了请问此前已经约定好的商贸诸事……” 张仁愿的倨傲虽然让赞婆颇感羞恼,但此刻形势比人强,在默然片刻后,赞婆还是开口正色说道。 张仁愿听到这话,先是微微点头,然后才又说道:“这一件事,其实此前堂中讨论时,我便不赞同……” “但这是圣人亲自谕告,且事程已经行半,此际反复,实在……” 赞婆闻言后顿时一急,连忙疾声说道,却又被张仁愿抬手打断。 “我虽然并不赞同,但事已定论,自然也就不再作阻挠,只是将我私意略告蕃客而已。” 张仁愿继续说道:“大国前程,食禄者各自有见,这也是事情正常,但既然汇总于一,那便要尽力做好。我虽然并不赞同此事,但圣人仍然将事付我。大丈夫谋计,当有筋骨棱角,不屈不就,但凡所用事,则必知恩图报,不悖大义。因此凡所兴世,则必先有明君,其后才有名臣辈出,世道大益!” 赞婆听到这话,神情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猜不透张仁愿这么说究竟是在夸耀,还是在讥讽。 不过张仁愿对于同僚们的情绪如何尚且不在意,更不会留意赞婆,稍作抒发然后便接着说道:“因此接下来凡所议论交涉,蕃客大不必误解是我私情使然,唯是国务必须,不容损改。” 说话间,他便拿起案头上一份文书,略作展阅然后又抬头望向赞婆说道:“此前所论商贸,不乏商货涉及逐年累给,此前并无疑虑,但如今则要问上一句,大唐自然有货可供,但你方能否恪守约定?当中一桩,积石山北矿物所出,三年之内俱直输九曲,能不能做得到?” 讲到这里,张仁愿便抬头望向悬挂在堂中的地图,视线落点正在积石山北麓的积鱼城。而赞婆也抬眼望向那里,视线所见,那里正有墨黑的标签迥异于伏俟城周边的红色,正代表着积鱼城已经被赞普的王师所占有。 “这、这……国中情势或有变故,但并不会影响到两处商贸。况且今次交割商货,我方也是货量给足,即便、即便是来年有所变化,毕竟今次大唐并无损失……” 赞婆沉默片刻后,才开口用略显干涉的语调说道。 “大国长谋,岂容朝夕变故!况朝廷量入度出,生民经治产业,俱有规有计,才能不失条理。你方并不能保证,商贸又如何维持?” 赞婆的这一苍白解释,张仁愿自然无法接受,闻言后索性直接卷起了文书,似乎是要结束谈话。 “张相公且慢!事既定论,自当尽力促成,况且这对双方也都不失惠利……” 赞婆见状后自是一慌,忙不迭自席中起身拱手说道:“某今日能登此堂,成事之意切情真不惧考验。但有能将故计维系下去的方略余地,恳请相公能作惠教,必言听计从!” 张仁愿这番威逼的作态,在王孝杰看来自然是糙得很,他这段时间否则与蕃国使者进行交涉,可谓是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俨然已经以外交上的行家高手而自居。正当他以为张仁愿如此作态不会凑效的时候,便听到赞婆如此回答,不免瞪眼欲言,可旋即便被张仁愿横了一眼,只能生生将这话头再咽下去。 而张仁愿在听到赞婆这话后,旋即又将卷起的文书摊开,甚至脸上都对赞婆流露出了几分浅笑。这态度转变的生硬又迅速,联系近日来的遭遇变化,赞婆算是确定,大唐圣人的确是将与海西接洽的事务交付给了眼前这位宰相。 “相关货源,已非你海西一处能够把定。想要商贸继续进行,必须商贸继续保全。所以除了两方商货交讫之外,还要再加上一条说明,若有外力侵强、事有必要的情况,我大唐可以直接出兵看护商货,货之所在,兵之所趋。至于出兵之所消耗,亦不需另作计议,直从货中扣除即可。” 张仁愿本就不是一个谈判的材料,说起条件来也是一副理所当然、不容拒绝的口气。 而赞婆在听到这话之后,脸色则就变得有些难看,又下意识看了那地图一眼。他若是答应了这一点,那就无异于答应了大唐军队可以自由出入于领地之内的权力,这对于一方势力而言,无异于直接越过了底线、践踏尊严。 但这是正常情况下,而海西局势眼下正处于不正常的阶段,赞普的王师随时都有可能兵入海西,噶尔家能否熬过今次的劫难尚在两可之间。现在大唐已经摆出了要作武力干涉的态度,这对噶尔家而言,还真说不上是一桩坏事。 就算退一步讲,即便噶尔家不答应这一条件,当他们真的与赞普王师恶斗起来的时候,难道还有余力阻止大唐的出兵?所谓规定约束,于强者而言本就可以随意的进行破坏,所以无论噶尔家答不答应,对大唐方面的行动本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约束。 “若情势允许,我方自然极力保证货源安稳。但大唐需要长计稳定,陇右方面能否足力使用?作此发问,绝非刺探大唐陇边军务规划,唯是两方长计,若真有危害,我方亦不可完全置身事外,须得通力配合……” 赞婆眼下之所犹豫,根本还不在于大唐会不会出兵,而是会投入多大的力量,能不能够对赞普做出有效的威慑与制衡。若大唐只是讨要了这一资格却并不实际出兵,则就让他们噶尔家枉负一个开门揖盗、里通外国的大罪,实际上却不会给处境带来任何改善。 “机密相关,恕难奉告。” 张仁愿全不理会自家已经将海西军务虚实高悬堂中,唯是对自身的计划意向闭口不谈,双标的让人无从评价。 赞婆在稍作沉吟后,接着便又说道:“大唐既有此虑,而我方也是义不容辞。既然如此,双方各点人马,于境中设一官造榷场,如此张相公所见、是否可行?” 从威吓国中使者开始,赞婆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对于自家与赞普的争斗,他并不敢做盲目乐观,甚至不无悲观的觉得,单凭自家一己之力,很难撑得过这一场劫难。而视野所及最可靠的求援对象,自然就是对青海始终念念不忘的大唐。 如今赞普已经不能容忍噶尔家继续存在,而想要求存则就必须要进行卖国。既然如此,不妨卖的更彻底一些,直接在境域中设立一个与大唐利益休戚相关的节点,让大唐无从拒绝,且有更大的理由对接下来青海的乱势进行干涉。 听到赞婆这一提议,张仁愿略有失态,低头看了看案上文书,又示意赞婆稍作等候,抬手召来事员,耳语叮嘱一番,而后事员便匆匆离堂。 赞婆看到这一幕,老实说心中是略有失望,他提出这一对大唐利好的条件,可负责与他进行交涉的宰相却不能直接作出决定,还要向上进行请示,可见大唐最高决策层对于青海的干涉仍然没有形成一个定论。 这当然不是大唐没有收回青海的意图,只说明陇右方面集结的力量仍不足以对青海局势进行深入的干涉,只能迂回侧击的边角试探。 且不说枢密院中赞婆的失落,当李潼在集英馆接到这一禀告时,已经忍不住拍案大乐起来,望着堂内众人笑语道:“如此诸位还有什么疑虑?今次青海之所乱起,正是吾辈克竟前人未及之功的良时!” 自从吐蕃赞普发动行动以来,大唐朝情也一直在围绕于此运转,枢密院自是一处事务处理的中心,而李潼每天也都在召集臣员讨论得失。 此时的集英馆堂中,同样悬挂着一张大地图,与枢密院那张所不同的是,这张地图所涉及的范围要更加广阔,不独青海一隅,甚至包括吐蕃本土,甚至西域各方、安西四镇所统辖领管的区域也都在其中! 若赞婆能入此堂看到这一份地图,自然会明白大唐的西线战略可不仅仅只是边角干涉青海局势,而是有着更宏大的规划意图。 事实也的确如此,虽然说眼下的大唐国力刚刚有所恢复,尚不足以支持大范围的对外扩张,但杀鸡儆猴这种手段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特别吐蕃这只鸡又强壮得很,若只是简单料理实在有些浪费,就该趁机煲上一锅老汤,香飘四方! 至于赞婆所提议由大唐与他们共同出兵、在海西区域内设置官作榷场的问题,其实大唐对此早有深入的讨论,只是许多臣员仍然觉得凭噶尔家过往强势表现,在败相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未必肯答应大唐作此深入的布置。 可现在甚至不需要大唐再得寸进尺的提出要求,作为噶尔家代表的赞婆便主动提了出来。或许赞婆一人尚不足以代表整个噶尔家族,但这起码也表明在如此沉重的形势压迫之下,噶尔家的核心人物的确也已经有了附向大唐的切实想法。 在这样的情势下,大唐不再只满足于对青海的收复,而是有了更进一步的需求,这自然也是正常的转变。 所以李潼即刻便命人将相关计划抄送枢密院,而他自己也移步政事堂,与直堂宰相们进行所涉范围更加广阔的讨论。 枢密院中,当圣人敕令送达时,张仁愿也无作隐瞒,略览一番后便直接传示给了赞婆。 赞婆在看完之后,倒无心感慨大唐圣人决断之快、这么短时间内甚至都拟定出一个具体的章程出来,唯书令中所涉几个位置节点,全都拥有着极强的战略价值,一旦真的执行下来,必然会对青海整体的攻防形势都带来极大的转变。 尽管心里也明白这种驱虎吞狼的计略实在是太险恶,一着不慎便有可能使噶尔家族陷入更加凶险的处境中,但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他还是写下了自己的姓名。饮鸩止渴看似愚不可及,可当人真正陷入五内俱焚的饥渴中时,又哪里会有什么完全有益无害的周详计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909 元振镇边,色亦有道 时间进入八月,陇上已经是秋风飒飒,特别是朝夕时分,气候已经变得明显寒冷起来。 黎明时分,天际还未有鱼白亮起,衙堂前的晨鼓已经被咚咚敲响,宣告着一天的开始。 “该死!” 寝室帷幄中,仍在睡梦中的郭元振梦呓般的咒骂一声,翻个身用衾被将头颅都紧紧裹起,但这仍不足以将那晨鼓声完全隔绝,直至鼓声二通已经响起,他才陡地在床上坐直,甩了甩仍然有些昏沉的脑袋,看了一眼窗纸上透出的篝火光芒,恶狠狠的低骂一声:“早晚拆了这破鼓,真是扰人清梦!” 口中这么咒骂着,但他还是扶榻起身,自有侍员入前奉上内外衣饰,有条不紊的为其穿戴起来。 镇守边疆自不同于内陆为官,无论是日常起居还是职内事务都要辛苦得多,但也并非完全没有乐趣。譬如室内侍奉的这几名婢女,便一个个秀色可餐、充满了异域的风情。 随着大唐对陇边的经营越发深入,特别是在将吐蕃的势力压制到赤岭以西之后,再加上国中商贸的兴起,周边诸胡对大唐的依附度便越来越高,体现最为直接就是对诸胡各种事物征调力度的加强。 作为劳动力的壮丁、生育资源的妇女,以及各种牛马杂类与耕牧产出,这些资源都在地方军政官员的调度范围之内。 当然,相对于此前强权于此方的吐蕃,大唐的调度手段还是稍显柔和的。倒不是说大唐要比吐蕃人更加的仁慈,毕竟在这中古世纪,能够成为区域中的霸主,本身便与仁慈并不沾边。双方统治的差别,主要还在于各自制度的不同。 吐蕃骤起于高原,唯一的倚仗便在于强大的武力,制度的建设虽然有所发展,但因人才储备的不足,执行力却是极为低下,对外方面最有效的手段就是直接进行掠夺。 而大唐却拥有着丰富的羁縻技术与经验,虽然本质仍然是剥削,但诸胡部托庇在大唐羽翼之下、却仍不失发展的机会。 两种手段各有优劣,也谈不上有什么明显的高低之分,毕竟各自运作的基础还在于绝对的武力震慑,主要还是看是否符合自身的需求以及当下的形势。 大唐军队在对外开拓的过程中,自然也有凶残的一面,覆灭在大唐铁蹄屠刀之下的胡部邦国势力较之吐蕃只多不少。到现在大唐国境之内以及边疆军镇中还存在着大量的胡部亡国之余,遭受着比较苛刻的奴役。 跟吐蕃相比,大唐的优势在于除了凶悍的镇压掠夺之外,还不失怀柔羁縻的手段,而吐蕃国体制度本身,便限制了他们、不能做出更多的选择。若是周遭没有足以匹配的对手还倒罢了,可一旦出现这样的存在,顿时就会让他们处境变得步履维艰。 两国之间围绕青海基本的对抗形势的形成,还是在数年前圣人亲登陇右所主持的海东那一场大战。是役大唐虽然取得了胜利,成功的跨越赤岭,在海东建立了军事据点。 但吐蕃、或者说噶尔家族的势力也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除了青海东南方位、靠近赤岭这一片区域在大唐控制之中,青海其他地区仍然不能轻易涉足。 海东一战后,虽然大唐军队也曾一度辟地两千里,直接远驻位于青海西南方位的渴波谷,不独扼住了吐蕃东进黄河九曲的通道,更有了直接进攻海西伏俟城的可能。 然而在不久之后,双方便围绕渴波谷进行了一系列的摩擦与争斗,以至于到了海东之战结束后的半年左右,圣人便不得不再次引军返回陇右坐镇,但渴波谷终究还是被噶尔家给夺回,使得大唐的势力再次退回海东区域、不能完全伸展开来。 虽然说当时对国内的宣传仍是唐军再次于青海挫败吐蕃军队,但事实上那一系列的战争还是唐军输了,丢掉了海东一役胜果的一半,也让黄河九曲一直处于吐蕃的频繁侵扰中。 毕竟钦陵吐蕃战神的名声是真实不虚,其在败退之后所组织的一系列反击也都凌厉有加。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当年圣人之所以想要驻兵渴波谷,其中还有一个最大的考量就是勒令已经内附河曲安乐州的吐谷浑王室重新返回青海,去联络策反吐蕃控制中的吐谷浑亡民,作为防守渴波谷的一股重要力量。 可是当年圣人尚未履极,仅仅只是陕西道行台大总管,所以当时的吐谷浑王慕容忠便也抗命不遵,潜逃入都,也使得后计无从实施。毕竟按照大唐当时的国情与力量,想要独力在几千里外驻扎强兵把守要塞,还是力有未逮。 也正因此,圣人才对慕容忠恨意满满,一俟找到机会,便直接将之干掉。 其后数年时间里,青海方面的形势基本维持这样的格局。大唐实际所控制的最前线是海东的莫离驿,而吐蕃的前线则安置在了渴波谷,双方之间隔着地势相对平坦的大非川,在此区域中不断发生游弈斥候们的小规模碰撞交战。 不过近年来随着大唐国内局势的稳定,此类摩擦也在逐年减少。倒不是说双方各自外扩的欲望有所削减,而是大环境已经发生了改变。 大唐方面,开元以来便专务休养,虽然没有大举裁撤边务的人事投入,但基本上也是保持当下的局面,不再作进一步的战略规划。 至于吐蕃方面,其实发动战争的需求要比之前还要更加强烈。国中的抵触与封锁越来越严重,逼迫得噶尔家必须要拓展更大的生存空间,而近在咫尺的黄河九曲之地,就是一个绝佳的开拓对象。 同时,发动对外的战争也能转嫁一部分因为各种原因而衍生出的势力内部的矛盾。 只不过,钦陵在战场上虽然料敌如神,可若是大环境并不具备发动战争的条件,还未开战便先输一半,他也很难说服所有人跟随他豪赌一场。 开元元年,钦陵遣子入唐祝贺大唐圣人登基,结果却发生了与国中使者当街斗殴的恶性事件,之后大唐更是专遣使员前往吐蕃进行沟通解释,双方关系也变得融洽起来。 那时候,钦陵便已经打算要对黄河九曲下手,以接回儿子为名义、派遣了数千名胡部扈从穿过大非川,靠近莫离驿,准备以这些兵力于大非川东侧对海东的唐军进行阻挠,自己则率部从渴波谷对黄河九曲发动进攻。 结果却没想到,负责交割钦陵之子的郭元振直接策反了已经欺近莫离驿的胡部人马,本来用作阻挠对方行动的兵力反倒成了对手的爪牙,钦陵也因此不得不暂时放弃对黄河九曲的进攻。 这一次机会错过之后,大唐便着力发展边贸,通过贸易与边境诸胡进行利益交换,这对那些实力偏弱的胡部而言无疑是一个更加有好的方式。相对而言,噶尔家那种威慑有余而恩义不足的统御手段便越发的让人反感。 噶尔家父子前后统治青海达几十年之久,威望基础自然是有的,但也并不意味着这些胡部们就会对他们完全的忠诚不悖。而在断绝了来自国中的人事援助后,青海当地的胡部人马已经成了噶尔家最主要的力量组成部分。当这一部分力量逐渐变得不可控,噶尔家自然也就逐渐丧失了挑起战争的主动权。 当噶尔家对青海区域局势的影响力越来越薄弱,那大唐的影响力自然也就越来越强大,陇右官员们的喜恶如何,自然也就直接影响到了他们各自的处境前程。 郭元振如今官居鄯州长史,而鄯州都督则由河源督军使夫蒙令卿挂衔兼领、但并不负责具体州务,郭元振便是鄯州此境最高行政长官,在陇右官场上自然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因此陇边诸胡也都是争相献媚。 郭元振自不是什么克己守礼、清心寡欲之人,不过早年在通泉县胡作非为的做派也不敢再复为。那时候劣迹斑斑,还有一部分久不得志而自暴自弃的缘故,可如今得圣人赏识重用,若再那么做的话,不只是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更是视国务为儿戏。 所以如今的郭元振待人处事也都收起了往年那种嬉笑无状的模样,开始注重起了官威仪态,平日里不苟言笑,对于诸胡酋们所贿献的财货之物也都不作滥取。如果说还有一点故态残留,那就是在色欲上不甚检点。 “人之大欲,食色而已。朝廷赐给俸禄,饮食恒有不匮,不需别处拿取。然色意须当伸张,则就需要自己勤劳访问。” 对于自己这一点寡人之疾,郭元振也并不讳言,放在旁人身上略显龌龊的一点爱好,反而因为他的坦白直言显得无伤大雅。 而凭他今时在陇右的权势地位,自然也不需要亲自去寻芳采花,自有周边胡酋们争相奉献。毕竟讲到财货珍宝,他们自己也紧巴巴的,可若是女色,都是自家产的,倒也并不让人心疼,哪怕不用来结好权贵,各自部众们也都生产的很愉快。 在这方面,郭元振倒也并不滥收,江河湖海、各取一勺,可谓是色亦有道,以至于鄯州官属们长作戏言,道是郭长史帷幄之内便是一幅营边治夷的图卷。 陇边羁縻州府合有百数出头,而郭元振室内侍婢胡姬们也略当此数,如果哪一胡部无列其中,那就要审视一下自己是不是已经离倒霉不远了? 一点花名,无伤大雅,好事者热传而已。郭元振在事陇边,主业当然不是集邮采花,风情尝尽的同时,对于陇边胡情的了解也是越发深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910 边州事繁,国力日盛 晨鼓三通响毕,整个鄯州都督府重新恢复了活力。虽然天色仍然昏暗得很,但各处亮起的灯火也将整座官衙内外都照的亮堂堂的。 郭元振离开后堂寝居后,便直往衙堂行去。衙堂前一团篝火熊熊燃烧,府中员佐们早已经两班立定,恭待长官入堂。 外事官员虽然各方面都不如京官优越,但在衙堂内外的威风却不是京官能够比拟的。若在京中,哪怕是两省高官,除了宰相可享受出入送迎的待遇,其他人若日常都要如此摆谱,那离被御史弹劾也就不远了。 郭元振堂中坐定后,自有吏员奉上今日事簿。鄯州作为陇边大州,早前是与吐蕃对抗的最前线,如今则是海东驻军的大本营,兼是丝路商道的中心节点,每天需要处理的事务自然也是繁多。 一些不太重要的事务,自有吏员分劳,郭元振也只是将结果略作浏览。通览一番后,他才又抬头问道:“诸处秋收事宜情况如何了?” 陇边作物生长周期较之内陆通常要更短一些,诸如菽谷青稞之类,眼下正是秋收繁忙的时节。 听到郭元振这一问话,自有司农官员起身细禀。陇边的农耕规模还是不小的,除了黑齿常之、娄师德等历任主官所打下的官屯基础之外,最近这些年又增加了开边户、以及陇边本地的上柱国民垦等等,再加上一些胡部仆从也被组织入垦,因此陇边的垦地规模逐年壮大。 单单鄯州一地,官府所统计的耕地面积便达到了五万余顷。当然,这个耕地面积还是不可与内陆关中、河洛等土地肥沃的地方相提并论,实际的收成也要少得多。 内陆一顷良田,若是多季节的耕作,岁收甚至能够达到八九百斛之多。而在陇边,自然不具备多季耕作的条件,土地肥力也大有逊色,哪怕一顷上好熟田,岁收三百斛已经是极好的收成,绝大多数只在两百左右、甚至不足百斛。 当然,垦田规模扩大起来,土地收成自然也就会有极大的增长。属官奏告仅鄯州一地今年官屯并赋税所收便达两百七十余万斛,虽然耕地面积总量多达五万余顷,但陇边实施的是轮耕轮休,实际在耕的土地只有不到三万顷,其中官屯所占则为万顷出头。 当然,两百七十多万斛的新收粮食数量也是不少。但陇边耕作环境所限,作物中大量的杂粮充塞,虽然紧要时也可充作军队口粮,但加工起来费时费力,所以其中相当一部分只能充作牛马牲畜的饲料。 如此一番细致核计,鄯州今年所收新粮,可以直接拨作军队口粮使用的,尚且不足百万斛。而大唐仅在海东一地驻军便三万有余,再加上一些仆从军,军数约在七万上下。单单口粮计算的话,鄯州这些粮食也仅够海东驻军维持到年尾时分。 郭元振一边倾听属官陈述,一边将几个重要的数据勾勒在纸上,然后便又说道:“新粮悉数入仓后,即刻遣使前往凉州,请问今年和籴时价。另外,州城外榷场现在便开始接纳粮货,检点入仓。” 陇右作为边疆军事重镇,虽然诸州官屯颇有规模,但每年仍然要进行大规模的入市和籴。至于和籴的时价与数量,则就由凉州都督府与朝廷商讨确定。陇边和籴除了确保军事所需之外,还有就是积谷备荒、积谷备市,并平抑物价,防止民间过度囤积牟利。 郭元振自知朝廷今年必将用大事于青海,而鄯州作为海东的大后方所在,所承担筹措粮草的责任要更重,对此自然不敢怠慢。尽管眼下凉州与朝廷还没有给予明确的指令,但相关工作也需要尽快筹备起来。 粮草事宜讲完之后,接下来便是商贸相关的收入。陇边最大的官作榷场虽然位于兰州金城,但鄯州由于地理缘故,也是此境中重要的货品集散地。货如水流,哪怕大宗的交易并不在鄯州发生,但既然行经此境,也就能给予足够的滋润。 大唐在陇边诸州虽然收取一定的商税,但份额并不算高,地方州县主要收入还在于提供租场仓邸以及货运相关。像是鄯州便常备有多达数万的驼马车运队伍以供民间商用,进行大规模的商货运输。这一部分收入在汇总起来之后,再由朝廷有司进行计量配发,用作州务维持以及和籴等消耗。 除此之外,鄯州还设有数量不少的公私工坊,官造工坊主要是打制、修缮军器相关事物,私人的工坊种类那就多了,绵麻纺织、造纸陶埏、丹青曲蘖等等诸类。有的是国中招募工匠,就市生产商品,直接参与市卖,有的则是收取陇边方物原料、简单加工之后输入国中。 如此诸项累加起来,鄯州的财赋收入也极为可观,甚至都不逊色于国中一些上州。只是因为所涉及的行业种类实在繁多,不像国中一些州县唯是耕织作业,因此州务也就繁忙了许多倍,稍有懈怠,便有可能就是一团乱麻。 郭元振堂中坐定之后,便开始处理这一系列的事务,从黎明到午后,几乎都没有挪动身体。等到仆员入报用餐时间已经到了,郭元振早已经腰背酸麻的难以起身,靠着仆员的搀扶才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而后便发现堂中诸下属们望向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随着郭元振一瞪眼,诸下属们才忙不迭作鸟兽散。而等到诸员散去后,郭元振才捶打着腰眼叹息道:“女色害人哈,大好男儿、筋骨壮力,岂能消磨香脂软肉之中!来日哪部再献胡姬,须得细辨是否不存善念!” 常年随从的老仆闻言后自是暗暗撇嘴,让人进献的也是你,说人加害的也是你,就算收了摆着观看就是了,自己按捺不住、竟夜鞭挞逞凶,又怪哪个? 用过午饭后,郭元振正打算在直堂后小憩片刻,吏员却又入舍禀告,党项等三十二部胡酋于州府外请问今年征役如何,且其中几个胡部又有胡姬奉送入府。 酒足饭饱后,腰背不再酸软,郭元振便手扶蹀躞踱步走入侧廊庑舍,自有几名青春貌美、盛装打扮的胡姬下拜见礼,他脸上露出和气笑容摆手道:“免礼起身吧,你等非官非吏,不须拘谨。” 说话间,他视线在几名胡姬身上扫了几眼,也不作细致观察。无论多美好的人事,经多见惯之后也只是寻常。待到接过仆员递上来几名胡姬出身的部落名单,他扫了一眼后便说道:“通水部、葛延部留下,其余几部,堂下给食遣出吧。” 说完后,他便转身离开庑舍。那几名胡姬并不精通唐语,直到仆员入前各作引置,才知各自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两名被引至府衙后堂的胡姬自是笑逐颜开、显得更加光彩照人,有一个甚至当场便跳起了胡旋舞,至于其他几个不被接纳的,则就不免垂泪欲滴、黯然神伤,却也不敢真的悲哭出声,只能低头疾行出去。 对于这些胡姬而言,被奉送给唐国贵人绝不是悲惨的命运,毕竟人只有在物质需求被满足后,才会有更高的追求。她们哪怕不被献给唐国贵人,留在本部落中多半也要被强悍者占有,虽也乡音亲近,但也难有青梅竹马的美好爱情,图你不洗澡、满身油膻? 仆员也不好提醒郭元振刚说过的那番话,只当一个屁、风过无痕迹,但还是又请示了一句:“那三十二部酋长,府君是否接见?” “不见,先把他们引往客驿,朝中敕令抵达后再见。” 郭元振从来也没有拿人手短的觉悟,闻言后便摆手随口说道。这些胡酋们聚众来见,又送胡姬美姝,自然是有所恳求。但所恳求的却并不是要免除他们今秋征役,而是希望能够增加征役的名额。 这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事实却正是如此。陇边秋收之后,气候直转严寒,牧业自然也就陷入了停顿,许多部族劳动力便闲置下来,没事可干,但饭还是要吃的。 部族人口就是那些胡酋们的私人财产,看到这么多的壮力干吃饭无产出,心里自然难受得很。往年如此也就罢了,可如今陇边商事兴盛,他们部族物资都能进行灵活变现,便更加不舍得浪费,自然要想办法把这些闲余人力打发出去。 应募官府征役,官府会替他们养活这些劳力,同时应役还能抵消一部分贡赋份额,这些胡酋们对此自然是热心得很。就算繁忙的劳役可能会造成一定的劳损减员,可留在部落中没有充足的物资供给,也不能保证所有部众都能挺过漫长寒冬。 这当中的弯弯绕,郭元振也是通过与那些胡姬们深入接触才了解到。原本诸胡部积极响应征役,他还沾沾自喜、觉得是自己人格魅力使然。了解到这一点之后,自有一份被人占了便宜的羞恼。 虽然不接见那些胡酋,但郭元振也没能留在堂中休息,很快一匹快马驰入州府,通知他速往州境驿站去迎接并护送方从长安返回陇右的噶尔家赞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0911 蕃使横死,赞婆归乡 赞婆这一次返回陇右,所享受的待遇颇高,朝廷专门派遣五百名内卫精卒沿途护送,且责令沿途州县给予食料供给,并派遣州治官员于州境之内出入引送。 之所以给予赞婆如此优厚的待遇,主要还是因为不久前发生的一桩凶案。 由于吐蕃在未与大唐达成共识的情况下便出兵过境、侵扰到了西康当地的安定,所以大唐君臣也是怒不可遏,朝廷不再与吐蕃商讨外事问题,直接将吐蕃的使者们屏退朝堂,并责令其限期离境。 但吐蕃这些使者们离境之后,却没有按照朝廷发给的驿程路线赶路,翻阅秦岭后竟然直接绕道川西的西山生羌领地。结果这些人便遭到当地生羌部族的袭杀,当场便死亡多人,剩下一些幸存者也都不知所踪。 对于吐蕃使者们的遭遇,大唐当然是深表遗憾,但对此也是无可奈何。首先这些蕃使并没有按照大唐发给的路线赶路,沿途州县就算想做引导关照也做不到,其次他们所遇害的西山区域,本就是大唐与吐蕃之间的争议地带。 所谓生羌,就是不曾入化、不受约束的蛮夷部落,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都不能掌握其确切的部族讯息。而且这一次蕃使入唐,其中一个议题就是援引垂拱之前的边务局势,提出松潘以西的西山范围因为旧时曾经归属吐谷浑,依例应该属于吐蕃的势力范围。 吐蕃提出这一点,大概也是想效法大唐在西康的操作,想要通过西山阻挠陇南的唐军继续向南渗透。但是由于蕃使遭到驱逐,这一议题自然也就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 不过吐蕃既然提出这样一个说辞,那就意味着起码在吐蕃看来,西山应该不属于大唐的羁縻势力范围。如今蕃使横死在西山山岭之间,大唐对此除了抱歉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做的。 毕竟大唐圣人是个讲究人,在争议领地还未有归属定论之前,是不会贸然派遣唐军入内活动骚扰的。所以当蕃使遇害、有生羌部族向山外州县送去蕃使们的尸体时,大唐方面除了验明正身、甚至都没有接收,只是委托过路的蕃人商贾将尸首送回。 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推脱责任,眼下大唐是要与吐蕃展开冷战,只要一天吐蕃不就擅过西康的行为作出道歉、请求谅解,大唐就一天不跟吐蕃对话。那些蕃使们客死异乡诚是可怜,但大唐却不会遣使将之送归,如果蕃人商贾们也不送回,那就丢在路边发烂就是,还不能烂在大唐的土地上。 有鉴于蕃国使者们所遭遇的惨剧,大唐对赞婆的归程安全自然就重视起来,虽然赞婆并不算是正式的国使,但也算是相谈甚欢的宾客。 郭元振接到通知后,便自州府动身出发,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率众抵达了鄯州与兰州接壤的龙泉驿。他身为州治上佐,没有上峰命令是不可私自离开州境范围。 因护送赞婆的一行人员还未抵达,郭元振便暂时落榻于驿站中,一直到了入夜时分,才有随员前来通知人员已经抵境。 双方在州治界碑处汇合,签过兰州官员递来的护引文书,郭元振才有暇望向已经下马、立在道旁的赞婆,并笑语说道:“观将军气色壮美、风霜不侵,此番入京,想来不是虚行?” 这也是一句废话,有关大唐与噶尔家的互动决议、早有朝廷信使早在数日之前便快马驰驿的送抵鄯州,而将要交割给海西的各类物资,也正从各境陆续向鄯州运输汇集,等待发运。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赞婆脸上也露出了颇有明朗的笑容,先是对郭元振稍作欠身,然后又笑语道:“逆旅行人,思乡心切,却有累郭府君寒夜来迎、不能成眠,实在是对不住。” 抛开各自的立场身份不谈,赞婆常年坐镇青海,于赤岭东西也是颇积威望。但是对于郭元振这个唐国经边的后起之秀,赞婆仍然不敢小觑。 如今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对抗形势演变成这一局面,追本溯源、除了当年唐国圣人在青海一战之外,郭元振早年深入蕃土、并成功策应叶阿黎外逃,也是一个具有决定性的因素。 即便太遥远的事迹不谈,自从郭元振来到陇边,赞婆也能明显感觉到其人给陇边局势带来的影响。这家伙虽然没有直接出现在双方对阵的正面战场上,但身在后方却小动作不断。 像此前他兄长策划多时针对九曲之地的进攻,竟被这家伙将前锋策反,也将海西的攻掠计划瓦解于无形。 其后噶尔家在青海区域内越来越遭到孤立,虽然也有大环境使然,但身在后方的郭元振层出不穷的小手段,也是效果卓著,使得噶尔家深受其害,以至于他兄长钦陵每每提及这个家伙,都是恨得咬牙切齿,对郭元振的怨情甚至还要超过老对手黑齿常之等人。 毕竟黑齿常之等人虽然在陇边同噶尔家对线良久,但双方终究还是通过堂皇对阵来做势力的较量。可是郭元振却龟缩在距离前线几千里外的大后方,各种手段既有神来之笔,也不乏龌龊小道,实在是太考验人的忍耐力。 不同于钦陵对郭元振的怨恨满满,赞婆对这个家伙却是颇为敬重。敌对双方使用什么样的手段,本就不存在高尚或是下作的区别,只要能够成功削弱对手,就是好手段。 像是他们父亲噶尔东赞,早年势弱之际,直接将亲生儿子送到唐国入质宿卫,向唐国表示吐蕃并没有对外扩张的想法,让大唐集中国力去远征高句丽,暗地里则不断的向吐谷浑渗透,一俟时机成熟,便里应外合的兼并了青海,从而给吐蕃迎来了一个绝佳的发展机遇,谁又能说他们父亲不是英雄? 赞婆当然不觉得郭元振有资格同他父亲相提并论,但从郭元振的一些手段应用上,也的确看到了一些他父亲的谋略影子。而这一份特质,却是他们兄弟全都不具备的。 在同赞婆稍作寒暄之后,郭元振视线便又转向后方诸人。除了五百名内卫精卒之外,朝廷也安排了一些其他的人员陪同。毕竟这一次赴陇,也并不单单只是为了送赞婆返回海西,还要为了陇边接下来的军事行动进行一番人事上的调整与准备。 因此这一次同行赴陇的朝士们也有二十多人,而率队者则就是郭元振旧年在圣人潜邸雍王府的同僚陆景初。 故人重逢于异乡,自然倍感亲切,郭元振上前拉着陆景初的手又寒暄一番,同时侧身避开赞婆的视线、并面对陆景初向赞婆歪了歪嘴角,眼中则流露出询问之色。 彼此也是相识年久的损友,陆景初自然明白郭元振在暗示什么,无非是问向吐蕃使者下手的是不是赞婆,于是便微微点了点头。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郭元振眼神顿时便闪烁起来,一望可知心里必然没打什么好主意。 接下来众人才继续上路,本来郭元振是要将众人先安顿在就近的龙泉驿中,明早再继续赶路返回州城。可是赞婆归心似箭,不愿意在途中多耽搁一分,而陆景初等人也都纷纷表示并不疲累,可以连夜赶路。 尽管郭元振自己累得不想赶夜路,但见众人全都如此表态,便也只得吩咐继续前行。 当一行人返回州城的时候,时间早已经到了午夜,下马之后一个个也都蔫蔫的没有什么精神,自有州府吏员们上前安排众人住宿。 郭元振已经强撑着将赞婆送入客房安顿好,然后便打个哈欠,熟不拘礼的对陆景初等人摆摆手说道:“你等归宿自便,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谈。” 说完后,他便摇摇晃晃的往后堂行去,然而还没有走出几步,便被陆景初一把撤了回来。 “郭某就是如此接待京中故人?你帷中满满的异域风情,我等在京中也是闻名已久,既入此境,怎么能不见识一番?” 陆景初这会儿早已经没了倦色,拽着郭元振的胳膊神采奕奕的说道,而其他同行者们虽然并不直说,但也都望着郭元振呵呵发笑。 眼见众人如此,郭元振才明白过来他们为什么要连夜赶路,可不是因为跟噶尔家有干亲、想要快点抵达青海,分明是色意撩人,已经急不可耐。 明白到这一点后,郭元振自是气得破口大骂,一群色意上脑的家伙搞得他这一天往来奔波、马背上颠的屁股疼,实在可恨! 眼见郭元振如此气急败坏,众人也都不免呵呵干笑起来:“胡姬姿色并不出奇,但郭府君盛集陇边诸类风情,京中见闻寡淡,既入此乡,事外余暇当然也想一饱眼福!” “一群厌物,若觉京中供职寡淡无味,老子同你们交换!” 郭元振又骂了一声,这才揉了一把睡眼,吩咐仆员道:“去后堂将诸胡姬唤醒,梳妆迎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第914章 鲲鱼化鹏,扶摇万里 这一夜,京中来客们自然是大饱眼福、竟夜欢愉。然而同行的赞婆却就没有这种兴致了,一路奔波终于返回了陇上,在鄯州州府短憩两个时辰,天色还未大亮,便已经起身,并请州府吏员去通知郭元振。 赶了大半天的路,又跟京中同僚们胡闹到将近天光,郭元振刚刚浅睡片刻便又被唤醒,心情自然算不上好。不过他倒也不敢怠慢正事,扶着酸软的腰骨勉强起身,还不忘着员去将陆景初等几个家伙唤醒。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人才在州府别堂聚齐。看着陆景初他们脸色苍白、两眼充血,走起路来都是一副摇摇晃晃的姿态,倒不像是寻欢半夜,而是被人蹂躏至天光,郭元振自是一脸的不屑,连连发声取笑。他自己状态未必多好,但类似事情经惯,耐力是已经培养起来。 “边中风情虽好,只是磨人筋骨气力啊!” 被郭元振取笑一番,陆景初自然也是神情羞赧,全然没有了昨晚要一挑十的豪迈,略作自嘲后又干笑着凑近郭元振耳语几句,而郭元振在听完后,望向他的眼神中也是满满的鄙夷。 闲事稍作短话,而后众人便开始用餐。一边吃着早饭,陆景初等几人一边向郭元振传达一下朝廷对陇边规划的细节。 随着吐蕃赞普率军东进,青海局势变得异常紧张,大唐虽然并不处于矛盾的核心,但对这一次即将爆发的冲突所寄予的希望,甚至还要超过了那矛盾的双方。 在外交层面上,朝廷已经断绝了同吐蕃的互使邦交,不再进行主动对话。而对噶尔家则就友善得多,且给予了各种实际的扶植。 但在实际的军政布置方面,自然不能秉承过于简单直接的态度。须知朝廷同噶尔家达成的共识,海西方面仅仅只是由赞婆出面,而噶尔家真正的话事人钦陵是何态度,则仍然值得深思。 虽然说噶尔家目下处境穷困,可钦陵眼下毕竟还是吐蕃名义上的大论,且极富战争技巧,过往对大唐的恶意也都不做掩饰。眼下赞普东进的确给噶尔家的生存带来极大压力,可钦陵实际上究竟会选择以怎样的方式破局突围,而赞婆又能对这个兄长施加多大的影响,仍未可知。 所以朝廷针对陇边军政官员们的指示也并不死板,在保证联结噶尔家以对抗吐蕃的大前提下,具体的操作手法则仍需依照实际情况进行操作,说的更直白一点,那就是就算要同噶尔家展开一定程度的互动,但也要将刀子紧握在手中,若事有必要也完全不必留情。 这样复杂的指使,对一般人来说是有些不好理解,但郭元振在这种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却颇有几分如鱼得水的自如,加上作为圣人潜邸心腹,对于圣人的真实意图也有着充分领会,所以不需要陆景初等再作细致说明,心里便已经有了非常具体的认知。 简单用过早饭之后,几人便行出食堂去见赞婆。这会儿赞婆早已经将行装整理完毕,一俟见面便提出即刻动身,真是一刻时间都不愿耽误。 噶尔家与大唐这一次的合作,核心就是货品的交易,由大唐提供物资以缓解噶尔家各种物资的告竭。而鄯州便是货品发运的主要地点,眼下大多货品也多集中在此。 这一次的贸易是赞婆极力促成,为了保证能够顺利进行,甚至不惜直接出手截杀国中的使者,可谓是用心良苦。所以对此自然也是关心至极,在返回青海之前,当然要仔细点验一番。 郭元振对此自无不可,亲自陪同着赞婆于境域中诸货栈仓邸游走一番,任由赞婆进行细致的检查。 这其中,于河源城负责看守货仓的乃是一名胡人酋首,名为句贵。当见到郭元振率众而来,忙不迭趋行迎上,可是在见到队伍中的赞婆之后,神情不免有些惊惧尴尬。 而赞婆在看到对方相貌后,眉头也是微微蹙起,并有些不悦的瞥了郭元振一眼。这名胡酋句贵并非别者,正是数年前钦陵意图进寇黄河九曲时,被郭元振在莫离驿阵前策反的海西前锋将领。如今故人相逢,却实在谈不上喜悦。 赞婆不知是否郭元振刻意作此安排,扫了那名胡酋句贵一眼之后也没有说话,而是进入仓邸中检点货品,较之别处都要更加认真。 郭元振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示意胡酋句贵跟随于后,并正色说道:“你知此方储货事关要紧,若职任中出了纰漏,不独国法难容,蕃客也不会轻饶过你!” 句贵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应是,可是在看到赞婆那仔细点验、一副猜忌心重的模样,又不无委屈的说道:“往者生计所迫,不得已有顺悖行径。但今身为大唐职臣,府君善治善抚,但得职事周全,自有生路广阔,不需凶戾争命,又怎么敢固执旧怨,败坏自身的前程……” 换言之,你们噶尔家在我这里已经是一个过去式,老子现在跟着新主子混,小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滋润,才不会继续再跟你们纠缠。 赞婆听到这话,心里自然有些不是滋味,明明是你老小子背叛了我,怎么这话说的老子倒像一个渣男,跟我过日子委屈了你? 而郭元振则在一边呵呵笑语道:“唐家兴治,法度渊博,所以能包容万族,无论华夷俱可安生于此制度之内,强者不失志力伸张,弱者亦能保全身家性命。若有丑类厌见民众安生,只作威令虐害,又怎么配居人上、享尽人间供奉?若政治不能行于道义,上下不能守于真心,即便猖獗于一时,人间自有强权加以制裁!” 胡酋句贵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应是,不用想这番话意指何处,总之郭府君放个屁都馨香无比。 赞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可不待其人开口发声,郭元振便又继续说道:“因此将军大可不必过于忧计当下,蕃主虽然狭量难容,但人间自有圣主乐于赐人生数。但能循道求之,自不会拒之道义之外,如此才配得上应天持符、宣命施教的伟岸。 苦卤咸涩,自有甘泉解渴,沙碛荒芜,岭上却草木生发,父母赐我性命,自然不是为的让我来人间受苦,或困蹇于一时,但极目眺远,此身所在仍是广阔人间!大路通衢之所以人烟鼎盛,便在于可左可右,世上第一等的愚计,便是逼得自己无路可走。 鲲鱼错生在了泥塘,哪怕有心善处,但终究不能相容,彼此都没有罪过,只是造化作弄,终究是要拼出一个你死我活,短见者不知人间复有沧海,但通达者却能化鹏而走,扶摇万里!” 饶是赞婆意志坚定,也不得不承认郭元振一番说辞实在是太有蛊惑性,甚至就连他一时间都忍不住浮想联翩。 但现在最切实的问题终究还是要解决当下的困境,所以赞婆便又暗叹一声,收起思绪,继续检点仓中货品。 几处仓邸游走下来,时间已经到了午后。而这时候,众人也早已经身处在赤岭隘口。早年的赤岭,自是唐蕃对抗的最前线,但如今此处险塞已经尽为大唐所有,并被打造成一座牢固的陇右防线。 一行人待在河源大营中,等待赤岭西侧遣兵前来引护。趁着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郭元振再就货品的发运步骤与赞婆进行细致的讨论,同时也涉及到一部分在青海设置榷场的话题。 赞婆此番入唐,所达成的交易量本就不小,当中生出一些波折后,朝廷又加大了一部分输给的货品。这些增加的商货,并不需要噶尔家再提供商品交换,而是作为榷场的租金进行支付。 此前在长安时,朝廷所提出设置的榷场共有四处,一处是位于青海湖泊中的伏龙岛,一处则就是海东的莫离驿。这两处地点,眼下都在大唐控制当中,自然没有什么疑问。海西方面但以商贸为名,向大唐提出请求,便可获准通行于两处。 至于另外两处,一处便是让大唐颇存怨念的山南渴波谷,另一处则就是吐蕃赞普目下正率众驻扎的积石山北麓积鱼城。渴波谷乃是青海中部连接各方的重要通道,榷场设立于此,赞婆也没有什么意见,他在主动提出相关要求的时候,就已经打算将渴波谷作为一个筹码。 可是积石山北麓的积鱼城,则就让人有些为难了。积鱼城本身就是从青海返回吐蕃本土的重要通道,其所地当积石山区域矿产丰富,且靠近一处重要的资源产地,那就是盐池。而彼处的盐池,也是噶尔家得以控制青海的重要手段。 除了这些本来的意义,更重要的一点是眼下积鱼城并不在噶尔家控制之中。赞普率军亲驻彼处,如果得知此城居然被噶尔家租借给大唐兴建榷场,那可就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当然,赞婆也明白,大唐在明知青海局势变化的情况下,仍然提出在积鱼城设置榷场,本意自不是为了开展商贸,就是为了羞辱赞普、激化矛盾,并给自己干涉青海寻找一个理由。 尽管相关的话题已经是赞婆在自作主张,但他也不敢在未请示兄长的情况下便答应大唐在积鱼城设置榷场的要求。所以在经过一番商讨后,最终才决定将第四处榷场选择在更加偏南的星宿川。 星宿川在地理位置上更加接近青海那几处盐湖,而且有通道可以迂回沟通黄河九曲。大唐国中虽然不乏产盐地,但在陇边则就有些不足。随着陇边、青海常驻人马越来越多,国中运输成本激增,也需要在当地掌握一个稳定的食盐产地。 而且星宿川的方位距离冲突焦点的积鱼城并不算近,就算是噶尔家真的与国中交战内斗起来,也能通过星宿川继续与大唐进行交易,获得物资的补充。 大唐朝廷在经过一番探讨后,最终也答应了这一位置改变的提议。星宿川位于黄河的源头,已经是处于积石山的西侧,距离大唐军事布置的核心区域海东更有数千里之遥,很难进行实际的军事占有。 但大唐仍然可以沿河道上溯,自黄河九曲进入彼方。唐初攻讨吐谷浑一战,侯君集所部唐军正是循此路线直插吐谷浑腹心之地,大破吐谷浑人马。所以在必要的时候,星宿川也是黄河九曲所驻唐军可以应用的一个军事选择。 而且星宿川距离西康国已经非常的近,此前吐蕃赞普在未经大唐许可授权的情况下便擅自出兵行过西康,已经暴露出大唐在川西与陇南所进行的军事布置并不足以给予吐蕃实际的震慑,自然是要继续进行加码。 即便不考虑军事方面的需求,当大唐商贸影响远覆星宿川之后,无疑也会将唐蕃之间的商贸网络打造的更为周全牢固。跟专重于眼前的积鱼城相比,星宿川无疑是一个更具长线战略经营的目标。 而赞婆主动提议星宿川作为设置榷场的地点,也体现出其人骨子里的那一份悲观,已经不觉得噶尔家还能继续进行如此长线的控制,索性舍弃掉作为当下的变现补充。 有关星宿川设置榷场的事宜,朝廷已经授意陇南的曹仁师与坐镇黄河九曲的薛讷着手布置。而其他位于青海周边的三处,自然就交由此方军政官员进行。 朝廷虽然勾勒出一个大的框架,但榷场能否真正建立起来且发挥作用,仍然要靠此方官员的努力。如今海东方面的军事长官是夫蒙令卿,除了人马调度的军事调整之外,几乎不问外事,因此这件事自然就落在了郭元振的头上。 如果有得选,赞婆是真的不想跟郭元振打交道,这种人心机实在太腹黑,哪怕明知道这件事是对你有利的,但总觉得对方一定会在里面埋下钉子。 郭元振这一次也并没有让赞婆失望,在将朝廷意图了解一番后,便提议说道:“莫离驿地在军管,仍需汇同海东将主细作讨论。至于渴波谷,则就需要双方同临彼境认真勘测。倒是海岛榷场,即刻便能着手建设。包括此间的物料输送,都可以通过青海舟船输送,毕竟眼下鄯州车马告急,如果想将物料尽数运出,没有两三个月的光景很难做到。如今青海冰封尚有月余,只要你处于海西架设码头以泊舟船,月前便可通航输运……” 赞婆听到这话,眉头便忍不住微微一皱,鄯州车马告急?你当老子是瞎的,看不到州城内外那将道路都给完全覆盖起来的车马队伍?张嘴就胡咧咧,你的良心何在? 郭元振的良心究竟在哪里,赞婆自然不清楚,但他知道对方作此构计的险恶想法是什么。眼下青海虽然地在两方势力之间,但讲到优势,还是大唐更胜一筹,原因也很简单,海西没有船,甚至没有打造船只的技术。 一旦海西方面打造起了码头,那么海东的船便可直接畅行靠岸,至于船上运送的是什么,可就不敢保证了。如果码头建立起来,可能晚上自家在伏俟城睡得正浓,唐军便已经抵达了城外,这跟开门揖盗没有区别。 可是现在郭元振直接拿货品运输的效率来威胁,可供赞婆做出的选择也不多。要么就回去乖乖架设码头,要么就干脆放弃这一批珍贵的补给。人在弱势中,各种言行往往显得拙劣,这未必是因为犯蠢,而是因为现实可供做出的选择实在不多。 赞婆为了保证这一次贸易能够继续进行,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可谓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可偏偏大唐君臣的刁难却接踵而来,一步步的诱他深陷其中。若他此刻拒绝了郭元振这一提议,那此前种种付出与让步无疑就成了一个笑话! 所以赞婆最终也只能答应郭元振的要求,表示返回海西后便即刻建造码头。 眼下他唯可安慰自己的,就是青海冰封期即将到来,就算码头建造起来,能够使用的时间也很有限,只要接收到这一批物资,接下来漫长的冰封期也不能带来什么威胁。 等到来年气候转暖消冻,局势必然会有进一步发展,届时这码头是继续保留,还是直接拆掉,都可从容计议。 这一问题讨论完毕后,海东来人也已抵达,郭元振将赞婆送至赤岭关口便停了下来,并没有再继续跟随。而在返回河源后,他又将胡酋句贵唤来,笑语说道:“海西即将兴建码头,关山已经不成阻碍。届时我会安排你重返海西,彼方遗留人事稍作联络,一俟通航,即刻争渡东来。哪怕抱板入海,海中自有舟船接应,胜过困留海西,与噶尔家同作沉沦。 来日前程如何,俱在此功。因你列我功簿之中,所以我才让你参与此计,丈夫谋进,不容等闲,此计若能用极,胜过战场迎刃避矢!” 句贵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胸脯拍得砰砰响,表示一定不负府君此番提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第915章 壮烈能狂,无勇忍耐 噶尔家族所统治的海西地区,绝大多数区域都极为荒凉,人烟稀少,除了有限的几个地区之外,几乎看不到什么部落民众活动的痕迹。甚至于就连一些水草丰美、乃至于颇有耕作条件的地方,同样也没有什么居民。 之所以会如此,跟环境与风俗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海东虽然因为地近陇右、与大唐颇有交流的缘故而比较繁荣,但其实早在吐谷浑时期开始,海西才是青海部落民众们主要居住地,甚至就连吐谷浑的王城都位于海西。 毕竟吐谷浑在灭亡之前虽然也属于大唐的藩属,但双方的关系,也谈不上友谊地久天长,单单隋唐之间的几十年里,吐谷浑便遭遇了两次亡国甚至于灭族的打击,而这两次重创,全都是中原皇朝干的! 所以哪怕在双方友好时期,吐谷浑也不敢将其统治中心的王城设在距离大唐太近的海东地区,怕的就是哪一天其王城或许就再给端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数年前大唐的势力重新回到青海地区,讲到人烟稠密与繁荣,海西仍然要远远的胜过了海东。 转变就发生在最近这几年,大唐控制中的海东越来越繁荣,而噶尔家所控制的海西却越来越萧条。特别是频频有叛逃之事发生,有的部族名为在外游牧,但却悄悄的投靠了海东,类似事情发生的多了,也迫使噶尔家族不得不做更为严密的监管。 所以海西的人口,大部分都被集中在伏俟城周边有限的空间中,以至于正常的耕牧劳作都大受影响。毕竟伏俟城虽然是青海周边难得的宜居之地,但也达不到大唐关中能够滋养几代王业的富庶程度。 这样的安排虽然不利于生产与发展,但起码也要比放任民众们大举向海东出逃要好一些。 众多的人口聚集在有限的空间中,伏俟城周边的混乱可想而知。放眼望去,城外到处都是杂乱的毡帐与成群的牛马,几乎看不到城池本来的面貌。 而拥有毡帐居住,还算是部落牧民中的上等人家,有众多的民众甚至连这基本的生存物资都不具备,顶多是掘土穴居,在背风的土坡上打上几个洞眼,塞上几团晒干的杂草,便可供一户人家居住。 虽然说杂胡命贱、耐得寒苦,但也是有其承受的上限。这样的居住环境,天暖时节还倒罢了,可一旦进入酷寒的秋冬之日,便有许多的部落民众直接冻死在那根本就不保暖的土窟中,一具具冻成紫青色的尸体被从洞窟里勾出来,看得人触目惊心。 若没有人收捡尸首,则就由之腐烂在荒野中,到了第二年,此方野草便会生长得尤其茁壮。 但就算生存环境如此的恶劣,这些底层的部落牧民们还不是叛逃的主力,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能力、也没有储蓄穿过茫茫原野、成功抵达大唐所控制的海东区域。即便有人壮起胆子来冒险尝试,多数也都会被游弈斥候们截杀在原野中。 反倒是居住在伏俟城中,那些生活有所保障、处境也算优越的豪酋们,一旦抓住机会,便要试图向外逃亡、希望摆脱噶尔家的控制。而这样的人就算被噶尔家察觉发现,往往也不会公开的极刑严惩,担心会破坏整体局势的稳定,毕竟噶尔家还要依靠他们,对这些部民们进行控制。 又经过数日的昼夜兼程,赞婆终于返回了海西伏俟城。虽然说他途中归心似箭,可当真正返回时,看到伏俟城周边的局势较之他离开之前还要更加的混乱,心里也是不免生出满满的厌烦。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他们兄弟真的运数将近、才力俱不如人,所以才在短短数年时间里、海西与海东之间的差距已经大到让人触目惊心?可是以往几十年间,他们父子相继统治,也曾将整个青海都经营的有声有色啊! 抛开心中这些杂念,赞婆也无心细赏城外各种破落混乱的画面,直接纵马入城,很快便抵达了内城的宫苑中,继而便有家奴将他引到钦陵目下所在的宫室。 进入房间后,赞婆扫了一眼、并没有发现兄长的身影,只见到一个身着蕃人贵族服饰的人背对着他站在堂中,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开口试探问道:“阿兄……” 那背对赞婆而立的人正是钦陵,因其常常身着唐人的衣袍,以至于赞婆都不能一眼确认。钦陵并没有回头,听到赞婆的声音后只是背对着微微点了点头。 “阿兄,我回来了,今次从唐国成功求到许多物资,可以大解本部目下的饥荒困蹇……” 赞婆低头细禀他入唐此行的各种收获,虽然说相关的事项他早已经着员送回,但事经人口、终究不如自己讲来这样的翔实具体。 可赞婆讲了许久,钦陵的反应却是冷淡,甚至都没有开口回话。对此赞婆也并不感到意外,甚至归程一路,他心里便已经做好了要被兄长大加训斥的准备。 一直等到赞婆汇报完毕,钦陵才蓦地叹息一声,并缓缓的转过身来。其须发已经颇见斑白,显出一份无从掩饰的老态,不要说较之数年前,哪怕赞婆只是离开几个月的时间,见到兄长如今老态更浓的模样,都是暗暗吃了一惊。 “你太让我失望了,之所以遣你入唐,是因你稳健精明,或能成就旁人不能之事。但若只是卑恭求活,遣谁不可,又何必遣你?” 转过身来之后,钦陵望向赞婆的神情中殊无喜色,自有一股恼怒引而不发:“若你并非我的兄弟,凭你这一番屈辱求顾的作为,归城之时便当授首!” 赞婆自知他这一次自作主张实在有些严重,也早做好要遭受责罚的准备,听到这话后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并郑重的说道:“我一人之生死,实在不值得计较。但今唐国有愿于青海,盼能借我家之力达成,这才是我家能够挺过此番劫难,求得生存的唯一机会……” “住口!在我面前,还要作此懦言!青海是我家父子相继尽力、伟功所在,却被你这不肖的子孙因一时困境典卖于宿敌!纵然能求生保全与一时,来年人间将会如何讥笑我家?” 听到赞婆这么说,钦陵心中的怒火便有些按捺不住,手扶佩刀行至赞婆的面前顿足厉声说道。 “咱们父兄自是人间英雄,这一点宇内尽知,并不会因后继者肖或不肖而有减损!阿兄你才大志壮,自有一份青出于蓝的豪迈气象,但我这个不肖之人,的确是没有更图伟业的雄壮,但也自有几分家业存亡的责任!来年人间作何评断,终究生者才能有闻,但若只剩下海西荒野几副枯骨,人间是赞是毁,又有什么区别?” 钦陵自然是噶尔家绝对的核心,一家人俱惟其马首是瞻,平日里赞婆就算心里有什么异议,也绝不会这样与兄长当面争论,只是尽力恭从于后,默默的为兄长拾遗补缺。 可是这一次他却隐忍不住,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在面对钦陵的责问时也是不作退让。 听到赞婆作此争辩,钦陵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冷笑起来,指着这个兄弟叹息道:“当时身在唐国,你若能有如此强项硬气,唐国君臣料想不敢步步紧逼……” 赞婆还待开口解释几句,却被钦陵摆手制止,他垂手一摆,示意赞婆起身,然后看了一眼身上的袍服,嘴角泛起了一丝自嘲的笑容:“久不着此穿戴,如今虽衣装在身,但却仍倍感陌生。你知今日我为何如此?我送了土浑小王离开,由其率部往积鱼城而去……” 听到钦陵这么说,赞婆又是一惊,连忙说道:“阿兄怎么能由小王离开?他这一去,必成赞普手中尖刀啊!” “就算留下了他,难道又能为我所用?与其将这祸害包藏在怀,不如遣之于外。小王离境,如今海西才算真正是我家基业,但究竟能不能守得住……” 钦陵闻言后又是长叹一声,接着便抬手拍了拍赞婆的手臂,脸上露出了几丝温情:“方才厉言,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明知生机何处,但却不敢去求,有身成壮烈之狂妄,却没有忍耐求全的勇气。我、我……” “阿兄,你不要再说了!见你如此声言,比我自己受刑还要心痛!我家绝不是任人脔割的鱼肉,只要兄弟齐心,任何危难都能大步越过!” 眼见到兄长竟然流露出一丝软弱,赞婆已是泪水盈眶,上前抱住钦陵颤声说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第916章 奴种辱我,唯以血偿 世上从来没有永恒的强者,虽然说噶尔家的确是在钦陵的带领下走向了辉煌的顶点,但就算是钦陵,也并不能超脱于大势之外。 虽然钦陵日常仍以强势姿态示人,但当面对真正心腹的嫡亲兄弟时,终于露出了一些软弱姿态。如今海西的局势之恶劣,甚至就连他都不免大生无能为力之感。 来自外部方方面面的各种压力姑且不论,内部的分崩离析要让钦陵感觉更加的头疼。特别是他今天所送走的那位吐谷浑小王,对当下海西局势有着极为恶劣的影响,甚至可以说让海西直接陷入了分裂! 吐谷浑虽然已经灭亡,但仍存在着国王,而且还不止一个。比如大唐方面此前被圣人干掉的青海国王慕容忠、以及继任国王慕容万。而吐谷浑小王,就是吐蕃所扶立的一个伪王,又被称为莫贺土浑可汗。 这位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也不是吐蕃随便找来的野种,同样也是根正苗红的吐谷浑王室子弟,同样也是姓慕容氏的,而且真的算起血脉来,甚至较之投唐的青海王还要更正宗一些。 吐谷浑作为东胡鲜卑一路西迁所建立起来的一个胡虏政权,能够熬过南北朝的乱世,并一直延续到隋唐之际,国运长达数百年之久,这也算是诸胡政权中的一个异类。真要算起来,吐谷浑享国年数甚至比大唐与吐蕃还要更长久。 当然,存在时间久并不意味着势力就强。特别是东面的大唐与西面的吐蕃相继崛起,吐谷浑夹在当中可谓受尽屈辱,特别过去百年间,更是一把辛酸泪。 不过吐谷浑所遭遇的苦难也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夹在强国之间、遭受大国争霸的波及,当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其国家中出现一个作死小能手慕容伏允。 慕容伏允作为吐谷浑国王是在隋文帝年间,当时吐谷浑虽然称臣于隋,但慕容伏允却并不安分,常有侵犯,陇边的举动。当时中原王朝刚刚统一,隋文帝还在努力弥合南北长久分裂所造成的裂痕,对这一点小边患便也暂时隐忍不发。 可是等到隋炀帝登基,慕容伏允好日子就到了头,隋炀帝性格自不同于其父,自然不会受这种被人频频打秋风骚扰的鸟气,国中搞大目标的同时,顺带着便把吐谷浑给灭了国,并在其境设立州郡进行管辖统治。而慕容伏允这个亡国之君,只能率领少量部曲藏匿于羌族领地中。 合该慕容伏允命不该绝,很快隋朝便陷入了内乱之中,无暇再顾及青海,因此慕容伏允得以返回故地复国。 复国的慕容伏允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很快便故态复萌,开始继续对陇边动手动脚。所以大唐太宗皇帝在解决了东突厥之后,抽回手来便又把吐谷浑给灭了国。 这一次慕容伏允便没有了死里逃生的好运气,逃亡途中便直接被部下给干掉了。慕容伏允虽然死了,但也遗留下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那就是吐谷浑势力的分裂。 大唐在灭了吐谷浑之后,有鉴于前隋设立州郡统治的失败,最终还是决定进行羁縻统治,立慕容伏允之子慕容顺为新的吐谷浑王。早年慕容伏允向隋求和,便以慕容顺这个儿子为质,而慕容顺本身也是隋光化公主之子,所以成为大唐选定的目标。 但慕容伏允并不只有慕容顺这一个儿子,甚至在慕容顺还担任质子的时候,便立了另一个儿子达延芒结波为嗣子。大唐虽然立慕容顺为吐谷浑王,但这位新王常年不在国中,威望实在有限。再加上吐谷浑贵族们也是有脾气的,接连被前隋与大唐蹂躏,灭国便被灭了两次,心中对大唐自然也是充满怨念。 所以一部分不愿接受大唐羁縻统治的吐谷浑贵族便聚集在了达延芒结波身边,使得吐谷浑实际陷入了分裂中。 不久后吐谷浑再次发生动乱,慕容顺被部下所杀,大唐则再立慕容伏允的孙子诺曷钵为吐谷浑王,并将弘化公主进行赐婚,加强对吐谷浑的羁縻,这更加重了吐谷浑贵族的不满,甚至生出要劫持国王与王后投奔吐蕃的想法。 虽然在大唐的强势压制下,这件事并没有发生,但吐谷浑的分裂问题仍然存在着。终于,随着噶尔东赞将目光瞄向吐谷浑,而大唐则举国东征高句丽、无暇西顾,吐谷浑大臣素和贵西逃,招引吐蕃入攻吐谷浑,使得吐蕃成功兼并青海。 吐谷浑在强盛之时,体量与实力绝不逊于吐蕃,但接连遭受两次灭国的打击,被吐蕃后来居上的加以反超。但即便如此,吐蕃想要完全消化吐谷浑也并不容易,噶尔东赞常年坐镇青海,甚至一度被国中政敌攻击、丢掉了大论之位,虽然快速的解决了这一政治危机,但也意识到如此并非长久之计。 所以在噶尔东赞的操作下,吐蕃再立达延芒结波之子为吐谷浑小王、以笼络吐谷浑部属民众。虽然在吐蕃所攻灭的一些政权当中,也有一些邦国首领仍能保留王号,但仅仅只是一个虚衔而已,诸如孙波小王。 但由于噶尔家族要兼顾内外的缘故,吐谷浑小王却并不只是一个虚称,而是仍然切实掌握着领地与部属、甚至军队。 因为噶尔家族的支持与庇护,吐谷浑小王在亡国之后才能享受如此超然的待遇,所以吐谷浑小王自然也是噶尔家族重要的政治与军事盟友,也是噶尔家族得以控制青海的一个重要筹码。 可是现在,吐谷浑小王竟然背叛了噶尔家族,响应赞普的号召,率部离开青海,前往投奔积鱼城的赞普,这对噶尔家的势力以及对青海的掌控,无疑是一大重创,更让噶尔家族有一种将要树倒猢狲散的悲凉。 因此在得知兄长放走吐谷浑小王后,赞婆也是充满了震惊与不解,想不通兄长为什么要这么做。过去几年时间里,他们在国中的根基与影响几乎被扫荡一空,唯有凭着对吐谷浑部众的控制,才能维持住当下的声势,随着吐谷浑小王的背叛,那些吐谷浑部属必然更加难以掌控,噶尔家的力量可以说是直接瓦解大半! “彼既心生悖意,去留只是早晚,与其留此祸患、阵前叛逃,不如早作割舍,更能明辨敌我!” 钦陵这一解释虽然也自有道理,但赞婆还是忍不住忧心忡忡的问道:“此番小王离开,随之而去者想必不少?” 听到这一问题,钦陵不免又是一脸的黯然,默然片刻后才长叹一声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威能慑众,却没想到几十年威望所积、竟然比不上区区一个亡国的奴种!” 随着吐谷浑小王离开,极短时间内又有多名豪酋引众跟随而走,吐谷浑小王这一次带走的部众,竟然有数万之多! 跟留在大唐的青海王世系相比,吐谷浑小王本就是已故吐谷浑王慕容伏允所指定的继承人,所以在许多吐谷浑人观念中、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故主。 当然,这么多人选择跟随离开,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吐谷浑小王的号召力,还有一点就是钦陵太过狂傲、政治能力不足。 别的不说,单单他平日里常常身穿唐人冠带袍服,看在许多吐谷浑贵族眼中,便觉得分外扎眼。他们正是因为对大唐心存怨恨,所以才选择投靠吐蕃,对钦陵自然也就难生好感。 平日里,就算有什么厌恶,慑于钦陵的威名,他们也不敢流露出来。可是现在,有着国中的赞普撑腰,再加上吐谷浑小王率先反叛,这些人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纷纷抛弃噶尔家也是理所当然。 钦陵这一次罕见的换上蕃人衣袍去送别吐谷浑小王,也算是一种示弱,想要做最后的挽回。可当老虎不再择人而噬,而是像猫儿一样的摇尾乞怜,能够换来的也只是嘲笑、讥讽与看轻,却并不会将人重新争取回来。 “其实就算留下这些,也都未必可信。当中不乏不愿再受我国役使,想要借机投唐者。如今海西人势尚未完全散尽,倒要感谢一下鄯州的郭元振。” 讲到这里,钦陵不免又是自嘲一笑。 而赞婆在听到这话后,心里自然大大的不是滋味,口中恨恨说道:“那些悖逃者,早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报仇这种事情,就早不就晚。你能及时返回,那是再好不过!” 钦陵先是冷笑一声,脸上的颓丧之气很快便消失一空,抬手撕开身上那略显臃肿的袍服,内里竟然是缚紧的皮甲戎装:“山南小子以为凭此可以让我坐以待毙,土浑奴众将我弃若敝履,便要让他们领教一下,辱我者、唯以血偿!” 赞婆见状后不免又是一惊,连忙发问道:“阿兄你是要……” “积鱼城!我自亲行一遭,倒要看一看,赞普他敢不敢让我入城!” 钦陵讲到这里,两眼精光闪烁,语调中也充满了杀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第917章 赞普居内,杀贼有臣 在海西崎岖的山岭间,有一路人马正浩浩荡荡的进行着迁徙,正是刚刚从伏俟城离开、跟随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前往积鱼城的部众。 多达数万人的大部队,加上所携带的牛羊以及车马辎重,整个队伍拉伸开,前后绵延足有几十里之长,在这苍茫的原野、崇山峻岭之间,仿佛一条缓缓移动的游龙。 这些民众们大多衣衫褴褛、神情木然,身上背驮着众多的杂物,价值虽然不高,但却是他们全部的家当。青海的道路完全与平坦无关,哪怕是两手空空,长途跋涉起来都非常的辛苦,如今肩扛手提着众多的杂物,行走起来自然是更加的艰难。 不乏人已经累得神情恍惚、气息紊乱,乃至于直接倒毙于山岭沟壑之间,但也不会引起什么同情悲悯,更不能阻止队伍行进的速度。 尽管队伍中拥有着大量的牛马牲畜,但这些畜力却不是用来给这些部落族众们减轻负担。时下正值初秋新寒,牲畜们本就需要安养贴膘、以抵御将要到来的寒冬。 眼下迫于无奈进行长途的迁徙,已经是有悖天时与习俗,若还不能节省体恤畜力,那将会有大批的牲畜不能熬过漫长的寒冬。 当然,以畜牧为本业的吐谷浑部落中也存在众多的驮马、挽马用于驮运物货。但这些驮马是要用来运送豪酋首领们的财富,自然不会用来浪费驮运贱民们那些微薄的垃圾家当。 秋冬时节,本就不适合远途的迁徙,上路之后又没有充足的物资供给与负担减轻,尽管队伍离开伏俟城还不算太远的距离,但情况已经非常的不容乐观,甚至通过沿途抛尸的情况,就能勾勒出他们具体的行进路线。 但即便是如此,仍然不能阻止队伍前进的脚步,就算是部众们已经将要无以为继,自有刀兵驱赶他们继续前行。 人生在世,谁不辛苦?那些贵人们放弃了伏俟城暖帐软卧的优渥生活,在这秋冬之交还要踏上行途,他们难道就不辛苦? 为了谋求一个生机出路,而不是困在伏俟城中与噶尔家一起迎接凶险的考验与莫测的命运,这些贵人们决定离开,也是承担了极大的风险。 万幸在莫大的压力之下,大论钦陵不复往日的固执凶悍,总算是答应放他们离开,他们才有了这样一个摆脱噶尔家的机会。若那些贱民们不能体会贵人们所付出的努力与苦心,反而因为路途上这些微的辛苦就抱怨连连、裹足不前,那也实在是死有余辜! 在这长长队伍的偏后方位置上,队伍要显得威武严肃得多,前后俱是威猛的武士,大量满载货物的车马被团团包围在这队伍当中。但最引人注目的还并非那些气势雄壮的武士随员与众多的车马辎重,而是位于此方队伍最当中、由众多武士贴近包围起来的华帐大车,以及车前车后高竖起来的各种鲜艳旗幡。 这一架华车体量庞大,较之普通的马车足足大了数倍有余,需要多匹健马才能拖拉得动。整个帐幕都由上佳的马皮接缀而成,内外数层,不只密不透风,甚至就连最锋利的刀剑枪矛都难穿刺得透,而那接缀之处更是用金丝银线穿插缝合,看起来更是华贵异常。 除了本身的材质与用工不俗之外,帐幕外皮上还镶缀着众多的金环,用以扣挂金玉牦尾彩羽绮罗等各种佩物。当然眼下由于荒野赶路,各种佩物都已经被清除下来,但这华车贵气逼人的气派仍然没有减弱多少。 这架华车的存在,与队伍前后那些悲苦寒酸的部族民众们自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能够拥有并乘坐这一架华车的人物自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正是这一支队伍的首领,当代的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 其实就连莫贺可汗,若非特殊的渠道,也很难拥有这样一辆华车。而这一辆车正是十年前吐蕃王室公主下嫁莫贺可汗时,赞普召集国中能工巧匠并收聚珍宝,专门为之打制、贺其新婚之礼。 所以这一架华车不仅仅只体现出莫贺可汗的身份尊贵,更是作为宗主国的吐蕃对其礼遇有加的证明。 因此尽管这架华车因为太过庞大、并不适合离城远行,可是当莫贺可汗决定离开青海、前往积鱼城投奔赞普的时候,也并没有将这一架车留下来,而是将之携带同行,以表示自己对于赞普所赐予的恩典铭记不忘。 正式赶路的时候,莫贺可汗也是身先士卒、与部伍们策马同行,当野中停宿时,则就登车接见各部酋首,并处理各种行途事务。 午后时分,队伍行至两山夹壁之间的一处深阔谷口,由于前方有别部贱民哗噪闹事、不肯继续前行,镇压骚乱耽误了一些时间,影响到了队伍的行程,很难在天黑之前通行过谷口。而一旦到了晚上,山谷中便会有寒冷猛烈的罡风鼓动强吹,并不适合扎营居住。 所以尽管天色仍然颇早,但在听到部伍汇报之后,莫贺可汗还是决定就地傍山扎营,等到了明天再继续赶路。 部伍们听到指令之后,便纷纷下马抽刀、劈砍山谷内外那些干枯的荆棘藤蔓,既是为了用来生火做饭,也是避免停宿期间失火蔓延。 在部伍忙于收拾营宿地点的同时,莫贺可汗便也下马进入临时搭建起的帐幕当中,开始接见部属、处理一整天行程中所积攒的事务。 这一代的吐谷浑小王,年纪已经不小,将近四十岁,但是看起来较之实际年龄还要更大几分。其人须发浓密,略有卷曲,生就一副标准的胡人相貌。这本来也算不上出奇,可是跟留在大唐的青海王一系相比,单从外表看,已经差异大到不像是同类,更不要说同宗的血亲。 莫贺可汗的血脉当然没有问题,他就是慕容伏允的血亲子孙,已故西邦太子达延芒结波的后人,有问题的是吐谷浑王室的联姻方式。 吐谷浑立国青海,与中原王朝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往来,甚至在南北朝开始,便与一些割据陇边的汉胡政权进行联盟与和亲。因此在吐谷浑王室中,是一直有一条比较稳定的汉人血脉传承,多代融合下来,使得他们无论外表还是风俗习惯,都与中原王朝没有太大的诧异。 但是除了与中原王朝维系往来之外,作为青海当地的君主,吐谷浑王室自然也需要考虑到统治之内臣民的因素。须知吐谷浑王室并非土生土长的西胡,而是从近万里之外迁徙而来的东胡鲜卑。而青海周边所生活的民众,则就主要以羌人为主体。 一个外来民族到达陌生地域,不只存活下来,甚至还成为区域当中的霸主,统治着数量远胜于本部的异族部众、所建立的政权更维持数百年之久,吐谷浑的立国祖先们的确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传奇。 鲜卑慕容氏,在五胡乱华的浪潮中,也的确是一个人才涌现比例最高的一个胡族。以燕为国号的政权几乎就占尽了东南西北前后,还没有算地处青海的吐谷浑,可谓是五胡乱华过程中排名第一的狗皮膏药,就是他妈的不肯下桌。 当然,立国西陲的吐谷浑与中原王朝的兴衰更替还是没有太大的关系。其国能维持如此长久,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积极的与当地西羌土著进行融合。太远的不提,当吐谷浑第一次被隋朝灭国时,作死小能手慕容伏允就是藏匿在党项羌的领地中苟延残喘、等待机会。 因此在吐谷浑王室的血脉传承当中,还有一系就是与当地的西羌豪族联姻融合,从而维系其政权内部的稳定。中原王朝强盛,吐谷浑需要交好中原时,吐谷浑王则就会选择汉人女子生出的后代为嗣子,反之、本土西羌派就占了上风。 吐谷浑上一次的分裂就发生在隋唐之交,眼见中原大乱,慕容伏允便立拥有羌人血脉的达延芒结波为太子,却没想到隋后并非长久分裂的大乱世,而是一个同样强大的大唐。 而西羌本土派,也不再同于往年,因为更西方的吐蕃已经崛起。吐蕃本就是西羌种,与吐谷浑当地诸羌无论相貌还是风俗传承都极为相近,彼此之间自然也就更有认同感。 因此原本的本土派,自然而然就成了亲蕃派,此前叛国西逃的素和贵便是其中代表人物。素和贵本是吐谷浑慕容氏疏族血脉,西羌系的代表人物,当大唐再次强势介入吐谷浑时,索性直接叛逃、将国家都送给了吐蕃。 这也是吐谷浑王室几百年搞平衡下来,不能与时俱进的一次惨痛翻车。毕竟无论是亲唐还是亲蕃,哪比得上自己作主来的快活。 莫贺可汗虽然只是吐蕃扶立起来的一个傀儡,但也并不是一个诸事都不动的酒囊饭袋,当大唐所扶立的吐蕃诺曷钵政权在被吐蕃灭国并将其部召回之前,其人也一直跟随父兄长辈在西海荒野挣扎求存。能够在大论钦陵如此强势人物压制下,仍能对部族有着颇为可观的控制力,足见其人也是能力不俗。 行途中所积攒的这些问题,对莫贺可汗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此前大论钦陵征战于外,他便与赞婆等人一同负责后勤征调与组织,所以在处理起类似事务来,也是有条不紊。 当事务将要处理完毕的时候,却有一名强壮妇人直闯帐中,甚至就连帐外持刀宿警的武士都没能阻拦下来。 妇人入帐之后,也并不行礼,直望着莫贺可汗皱眉说道:“赞蒙着仆来问,眼下天色尚早,可汗为什么便命令扎营不前?” 眼见妇人如此无礼,莫贺可汗那有些深邃的眼窝中顿时闪过一丝羞恼恨意,可当真正抬头凝望对方的时候,眉头便已经舒展开、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他先抬手屏退跟随妇人入帐的几名持刀卫士,然后才心平气和的解释道:“前路别部缺食哗噪,阻误了行程,若再继续前行,此夜恐难行过山谷,滞留谷中,夜宿不免辛苦……” “贱民闹事,杀了便可!可汗行程,怎么能受那些贱民阻拦影响?” 妇人对于这一个说辞并不能接受,接着便又不客气的说道:“离开伏俟城已有旬日,但前行路途却方满百里,照这行程下去,今冬未必能抵积鱼城!赞蒙着我再问,行程这样缓慢,究竟是不是可汗不愿疾行、不想去积鱼城?” “狗奴,这话是赞蒙发问,还是你自私发问!” 莫贺可汗本来一直在按捺情绪,可是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地一变,上前抬腿一脚踢翻妇人,抽刀在手横其颈上并怒声道:“赞普恩我,我才能重治故业,更蒙恩赐我血亲、方得成家,此恩义高过南岭之木、盛比青海之水!我也对赞普忠心耿耿,有命必从,甚至连大论钦陵都不放在眼中!这样深厚的君臣情义,岂能容你这恶奴贱妇妖言败坏!” 冷厉的刀锋横在颈间、几乎要割破咽喉,那妇人一时间也是惊慌至极,再不复刚才的狂横,嚎叫着乞求饶命。 正在这时候,帐外又响起了一连串的声响,旋即帐幕被掀开,一名华袍妇人在众多随从簇拥下行走进来,正是莫贺可汗的王后、来自吐蕃的赞蒙墀邦公主。 看到帐内这一情形,墀邦公主脸色也是变了一变,继而便望着手持利刃的可汗冷声说道:“这仆妇何处触怒可汗?请可汗明告罪状,将她赐我,我绝不容她活入此夜!” 见赞蒙亲自到来,可汗脸色也是微微一变,默然片刻后,才忿忿说道:“这恶奴竟然发言离间,诬蔑我不肯前往积鱼城。我若不肯,又何必拒绝大论钦陵的哀求……” “都已经行在道中,谁又敢再如此猜疑可汗的心迹,这恶奴竟然敢如此中伤,也的确是该死!” 听完可汗的怨言,墀邦公主也是忿忿着附和道,同时抬手一指被可汗踢翻踩在脚下的妇人。其后方自有仆员入前,一把捂住那张嘴仍欲辩言的妇人嘴巴,另一手则抽出尖刀,直从妇人后脊刺入,妇人略作抽搐,旋即便口角溢出鲜血、气绝身亡。 眼见到这一幕,可汗眸子陡地一凝,握刀的手更忍不住握得更紧。 然而墀邦公主却缓步上前,手臂自然的搭在了可汗持刀之手臂弯处,抬起手来一脸温婉的帮可汗将佩刀收回了鞘内,然后才不无柔腻的凑近可汗耳畔说道:“我同可汗,情是一体,绝不容许任何人猜疑无解我的丈夫!此番赞普召见,的确是突然了一些,途中难免会遇到一些困难,但只要咱们夫妻齐心,也不会有什么越不过的关口! 赞普亲自典兵东来,国中大族已经全都不能容忍噶尔家继续存活下去!只要咱们进了积鱼城,叩见赞普、告尽海西的虚实,解决了噶尔家后,赞普必然会遵守誓约、将青海赐作我家王土,子子孙孙传递下去!” “我也是做梦都盼望着这一天啊!” 莫贺可汗将握在刀柄上的手掌收回来、按在了墀邦公主的腰肢上,顺着她的话语说道,神态语气中也是充满了神往之情。 其他人见到这一幕,自然识趣的退出,并将地上的尸体一并拖了出来,不敢打扰到可汗夫妻的温存时刻。等到众人退出,帐幕中旋即便响起旖旎的低吟并喘息声。 时间又过去了一会儿,可汗才在简榻上披袍而起,手抚墀邦公主丰腴后背并温声说道:“为了保证明日能行程顺利,此夜还有一些事务需要处理,不能陪伴赞蒙同眠。但只要到了积鱼城,时时刻刻都是人间的好光阴,我同娘子自能享乐不尽!” 墀邦公主脸上潮红未褪,眉眼之间却有着几分疏解不开的怨情,可是当她转过身来时,又是一副浓情腻意的柔媚神情,自可汗手中接过刚才激情褪去的衣衫,抬手一件一件穿在了身上,接着便又说道:“此番行程仓促,并不知大论钦陵会不会放行,所以往时那些侍妾们只能先行处理掉。行程大事,我帮不了可汗什么,但知可汗喜爱细腰妇人,近日都在细心,帐中已经颇收几名,待到积鱼城,处境从容起来,便要尽数献给可汗!” 可汗听到这话,嘴角不自然的抽搐几下,然后才又弯腰抱住了墀邦公主,一脸柔情道:“那些俗气女子,能奉不过几刻的皮肉欢愉,怎比得赞蒙,能大计相谋、旺我家室!” 两人温存结束,墀邦公主自在随从们簇拥下返回自己的帐幕中,而可汗则留在了当下这座小帐里。并且一俟公主离开,可汗便急不可耐的吩咐道:“速送温汤入帐!” 等待之际,可汗已经忍不住的周身搓擦刚才与墀邦公主接触的身体,就连两颊髯须都被指甲刮得刷刷作响,仿佛刚才接触了多么恶臭难当的东西。 等到卫兵们将温汤送入,莫贺可汗便一头栽进水桶中,并抬手指了指沾着血渍的地毯,着员快速收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水桶中浮出面来,满头湿漉漉的,毛发都如毡一般贴合在脸颊上,唯是两眼微微泛红。 “恶妇、恶妇!杀我妻儿,侵我部曲,凭此区区几句虚言,可以抹去一切仇恨?待我得势,必杀此悉多野氏贼娼!” 可汗一边抬手抹去垂聚在下巴上的水珠,一边恨恨说道。刚才墀邦公主随口所说的将姬妾处理掉,凭其行事作风,那些侍妾们自然也是如同刚才闯入帐内的妇人一般下场,其中甚至还包括那些侍妾们生下的男女孩儿。 而可汗之所以不敢声张发作,自然也是有其苦衷。他在噶尔家治下虽然掌握了一定的自主权,但身为一个傀儡之主,自然也不可能事事随心,就算大论钦陵本身并不在意庶务杂情,但其他几个兄弟诸如赞婆之流、也都是精明得很,对莫贺可汗颇有提防压制。 有的时候为了便宜行事,可汗便不得不委托墀邦公主待他传递声讯、联络人事。于是不知不觉间,可汗所控制的一些人事便渐渐的被墀邦公主所掌握,甚至就连一些世代追随的亲信旧员都倒向了墀邦公主。 毕竟,这位公主背后还站着一个强大的吐蕃。再坚定的忠心,也很难经得起漫长时间的消磨。 尽管莫贺可汗也早有摆脱噶尔家控制的想法,但这一次率部前往积鱼城,却不是他做出的决定,而是墀邦公主的意图。 当然,可汗并不排斥这一选择,因为是人都瞧得出噶尔家处境之不妙。他就算继续留在伏俟城,其部曲势力也必然会被噶尔家用作战争的消耗。而他则承担了风险,却未必能够收到回报。 不过他当然也并不甘心彻底沦为吐蕃手中傀儡玩物,毕竟是亲眼见到当年父兄长辈们在面对唐蕃接连的残害压迫下、进行了怎样不屈不挠的斗争,心中仍有一股烈性不失。 只有离开了伏俟城,他才能够绕过噶尔家兄弟们的监管,重新再将部曲人事掌握起来。但墀邦公主虽然骄横狠恶,但这女人也是恶性有余、智谋不足,一旦大队行动起来,过往控制部曲的手段便匆匆不再凑效,不能再将人事牢牢把控。 过去这段时间里,可汗的确是在刻意的拖延行程,就是为了给重新掌握部曲争取时间。只有手中拥有人马势力,才拥有自己掌握命运的能力。 周身上下仔细的浴洗完毕,可汗更衣之后,才又召来心腹臣员询问道:“今日躁闹阻事的别部首领抓捕没有?他肯不肯为我所用、换他活命?” 臣员闻言后便点点头,可汗脸上顿时露出几分笑容,但很快注意到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又问道:“还有什么不确定?” “那首领本也不愿前往积鱼城,但要他投向可汗,却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就是希望可汗能够率部投唐……” 臣员一脸为难的回答道。 “伸颈待死的下奴,也敢教我做事!他要想活命,唯从我令,至于前程何往,他也配发声议论?” 可汗听到这话,自是一脸的恼怒,继而恨恨道:“转问他亲族其余,有没有顺从我命、为我执掌其部者,若有别个选择,这人便直接杀掉!” 臣员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但也并没有即刻离开,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说道:“就算赞普同大论真的恶斗起来,可汗如果想引部观望、完全的避在争斗之外,怕也艰难。投唐、投唐或许也是一个出路,毕竟近年唐国人马重返海东,就连大论钦陵都被逼压得无从伸展……” “投唐、投唐……” 听到心腹再讲到这一选择,可汗便不再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而是换上了一脸的沉思与为难,喃喃自语好一会儿才蓦地叹息道:“我并非全无此计,但我与唐国、势不相容,况他国中已有庶支孽种扶立招摇,未必会见重我这样一个仓皇新投的人选。就算唐国肯接纳,且不说绕过海东路途遥远,入唐之后若势力比当下还要委屈,那折腾这一程又意义何在?” “今时不同往日啊!仆早便打探到,唐国那庶孽因为不肯奉从唐国命令、重返青海,已经遭到唐皇的厌弃刑诛。今唐国要大图青海,就需要在当地扶立英雄果敢之选,可汗久与国人共荣辱,正是当然之选,岂唐国那些无能的庶孽能够取代!” 见可汗也并非完全没有这样的意向,臣员顿时变得激动起来:“今吐蕃内讧、君臣不和,无论几者胜出,也必伤损严重。这正是天赐可汗光复祖业、重建家国的良机……” 听着臣员一通劝说,可汗顿时也变得意动起来,只是在沉吟一番后,终究还是心存几分迟疑,于是便又沉声说道:“我自率部徐徐而行,你则选一批心腹,快马绕往海东,若唐国有接纳我的诚意,便让他大军行过渴波谷前来接应,我自引众东行,献上版籍国器、永世都为唐家臣藩……” 讲到这里,他又加了一句道:“不要忘了告诉唐人,此前几番谋和,都以宗女赐婚,这一次自然也不能例外。一旦应允,我便手刃那贼蕃恶妇,与蕃国永诀亲好!” 当莫贺可汗同心腹臣员密谋的时候,另一座帐幕中,墀邦公主也从浴盆中新浴而出,并对帐幕中几人说道:“这奴种当然不存什么好心,西行以来,他所作那些手脚又有几桩能瞒得过我?眼下赞普援军未就,我暂时忍耐片刻罢了。一俟援军到来,又怎么会再容他生见天日! 土浑即将自成一邦,他若不活,我的孩儿自是新邦之主!叮嘱你们搜罗细腰女子,这件事不要怠慢,他既好此皮肉姿色,便让他埋骨此类皮肉之中,也算不负夫妻一场的情义!” 可汗夫妻两各自谋计,而整支迁徙的大部队也在不断的缓慢前行。从海西的伏俟城到赞普所驻积鱼城,直线距离虽然不远,但青海地形却并不是一马平川,再加上莫贺可汗有意的绕道迂回,使得实际的行程长了一倍都不止。 权贵们各自勾心斗角、争权夺势,自是忙得不亦乐乎。但却苦了那些在这寒冬将要到来之际、被逼踏上迁徙路途的部落民众们。 每天背负着那虽然微薄、但却是全部的家当进行迁徙,已经是极为辛苦,特别随着时间的流逝,气候变得越来越寒冷,给养不足的问题便越来越严峻,每天都会有大批的民众死在这迁徙的路途中。 如果不是因为在青海这恶劣的地理与气候环境下,脱离大队独自谋生同样是在找死,只怕队伍早已经发生了大规模的溃逃。 豪酋权贵们虽然不在意卑贱牧民们的生死,但这份置之度外也是有一个限度的。当眼见到某日部下汇总上报的饥寒至死部民居然已经达到了近千之多,莫贺可汗也终于慌了神,他此番虽然从海西带来了数万部众,但按照这个折损程度,只怕还没有到积鱼城便要在途中消耗大半。 届时不要说复兴自立的雄心壮志,又或允东允西的长袖善舞,只怕部民们那对生机的渴望与对苦难的怒火,就足以将他焚烧得渣都不剩。 虽然说派往海东的臣员仍然没有传回确凿的消息,但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形势,莫贺可汗也不得不暂时放下其他杂计,恳求墀邦公主传信去向积鱼城的赞普求救,让赞普派遣人员物资前来接应。 墀邦公主虽然对这个丈夫也已经心存杀意,但同时她也将这一批人势视作自己的产业,未来自己能够在吐蕃的王统体系中掌握多大的话语权,同样也是由此决定着的。于是她便也暂时压下嫌隙想法,每天都派人传达急信向积鱼城求救。 只不过相对于这对夫妇的焦灼,积鱼城的赞普相对要轻松得多,对于此类求救并没有太高的回应热情。他当然也希望吐谷浑部众早日到来,更加增添他的势力,但其一路行程拖延迂回,也让他意识到吐谷浑小王的不可深信。 对于赞普而言,吐谷浑小王只要公然背弃噶尔家,选择脱离伏俟城,就已经达到了他最重要的目的。眼下的赞普,最倚重的自然还是国中的力量。 他这一次突然的发动,国中对此也是反应不一,不乏人认为时机尚未成熟,贸然开战未必能胜算笃定。可是当吐谷浑小王背叛噶尔家的消息传回国中后,相关的声音顿时便减弱不少。 且许多原来没有跟随赞普一起行动的邦部首领们在眼见到噶尔家已是一副众叛亲离的局面后,也都开始忙不迭向积鱼城派遣人马、以助赞普的声威。当然,作此表态也是希望能够在内乱平定后占据一个相对有利的位置。 面对这样一个大好的局面,赞普对于土浑这路人马会不会准时到达积鱼城已经不甚在意,并且他也不再急于对海西进行真正的军事行动。 清除噶尔家本就是为了加强他的王权威严,而现在这一目标正在快速进行着,积鱼城聚结的人马越多,自然也就意味着他这个赞普对于国势的掌控越强。而且有一点就连赞普也要承认,那就是在不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赞普自己内心里对于同大论钦陵在战场上正面争胜也是有些犯怵。 眼下大势所向,就是此长彼消。如果说唯一有一点不确定的因素,那就是东面的唐国。国中使者遭到驱逐,并且被生羌加害于西山,赞普对于这一说辞自然不相信。 不过眼下他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解决掉噶尔家,这一桩事务自然只能押后再论。等到彻底解决了噶尔家,便是跟唐国算账的时候! 尽管赞普已经心不在此,但吐谷浑求救声讯传递的越来越频繁,赞普也不得不稍作回应,派出一队兵众送去了一部分的物资,着令吐谷浑小王脱离大队部众、先率少量人马前来积鱼城汇合。 相关声讯传回行程中的吐谷浑营地中时,尽管莫贺可汗心中极不情愿,但是形势逼人,也不得不依计而行。至于派往海东的那一路使者迟迟不归、且没有消息传回,也只能感慨唐国真是不得苍天眷顾,拱手相送的青海大业都不能及时收取。 艰苦跋涉月余,积鱼城终于依稀在望,长途跋涉的行来,心路的变迁路程却要比实际所走过的路途还要更加曲折,在见到积鱼城的轮廓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莫贺可汗一时间也是身心俱疲。 积鱼城方面,早有斥候回报吐谷浑小王一行到来的消息,因此城门处也是人头涌动,准备迎接这位下属小邦之主的到来。 然而正当双方将要汇合之际,另一方的原野上却是沙尘飞扬,约有两千多名全副武装的骑士直从山隘处冲杀出来,率队者赫然是本该待在海西伏俟城的大论钦陵。 “吐谷浑小王不感王恩,背弃宗主,竟欲举众加害我国之主!昼夜追踪,祸害未发,杀贼勤王、正当此时!能杀土浑可汗者,功封裂土!” 露面之后,钦陵便杀意满满,挥手直指吐谷浑小王旗帜所在,口中则大吼道:“远来勤王,阻我者,迹同此罪!杀、杀无赦!” 这一路人马势同流星,直向早已经身心疲惫、阵势混乱的吐谷浑小王部伍冲杀而去,惨烈的屠杀很快便在积鱼城外的原野上展开。 当眼见到大论钦陵居然率部出现在积鱼城外的时候,城内的赞普与诸臣员豪酋们顿时也都惊疑有加,忙不迭下令封闭城门,并登上城楼进行观战。 “赞普但安居城中,杀贼除恶、靖平内外,自有臣代劳!” 钦陵在近百亲兵护卫簇拥之下,策马行至积鱼城城门外,遥遥望向城楼上的赞普并国中诸臣,高声喊话说道,同时他又举起手中的马鞭,指着城头上负甲诸众大喝道:“尔等军卒,但守城池不失,拱卫王驾不扰!敢有私开城门出入者,命同此獠!” 说话间,他又转身指了指后方正在被本部人马进行追剿围杀的吐谷浑小王一行。 而此时,那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也是欲哭无泪,眼见到部伍遭到大论钦陵的精卒屠戮,全无招架之力,而自己则也只能夹马逃遁,并不无悲愤委屈的吼叫道:“大论害我!恳请赞普出兵搭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第918章 钦陵枭雄,不可小觑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民家如此,天家亦是如此。 入秋之后,诸州贡赋便开始陆续向京中输送。整个关中诸水陆要道、从白天到黑夜,舟车往来不断,将天下各方的钱粮源源不断的向京畿进行输血。 同往年相比,今年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那就是河北诸州在经过长达三年多的休养之后,今年也开始正式的向朝廷足额的缴纳赋税。 大唐虽然疆域广阔,但也并非处处都是富饶之乡,由于历史因素、自然环境,包括生产技术与人口分布等方方面面的影响,不同的地区发展程度也是不尽相同。 后世所谓的湖广熟、天下足,眼下还没有什么影子。甚至就连眼下的江南,虽然已经成为大唐重要的粮仓,但仍有极大的潜力与发展空间等待发掘。 讲到真正发展成熟的地区,河北绝对是名列前茅,无论是农耕还是手工业生产,都有着深厚的基础。特别是河北南部、黄河沿线诸州,在眼下的黄河尚未泛滥成灾的情况,绝对是大唐最重要的钱粮基地之一,甚至已经都超过了关中。 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河北终于走出了兵灾动乱的阴影,再次恢复了向朝廷输血的能力。所以今年诸州贡赋运输的任务较之往年便更繁重一些,当然这一份劳累,没有人会觉得辛苦。 看着钱粮计簿上的数字逐日增长,京畿内外仓邸也逐渐变得充实起来,整个朝廷中、自圣人以下,人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钱粮是一切人事运作维持并继续发展的基础,小到一家,大到一国,钱粮充盈起来便意味着会拥有着更多的选择与操作空间,无疑是一件令人身心都感到愉悦的事情。 李潼虽然贵为一国之君,而在还没有成为皇帝之前,身份地位也都称得上是高贵,但却很少有机会能够感受一下钱粮任使、挥霍无度的滋味。 虽然势力与地位一直在增长,但所面对的问题也越来越复杂棘手,长期都是处于一种欲求不满的状态中,对于钱粮的出入也一直保持着一种极为敏感的态度。 几天前,他甚至特意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前往太仓实地考察一番,看到那钱粮满仓的画面,心中便洋溢着一股老鼠掉进米仓的满足感。 有钱了当然是要花出去,这样赚钱才会有意义,只攒不花那是脑壳有问题。诸如隋文帝盛储几十年,结果遇上隋炀帝这么个败家子,大隋江山都被霍霍没了,攒下的钱粮却还能关照亲戚。 当然,眼下大唐的钱粮储备是绝难跟隋世相比,李潼也不太考虑儿孙败不败家的问题,因为他自己就已经饥渴难耐、想要挥霍一番。 虽然说诸州贡赋所收大体如何,早在前一年就会有一定的规划预估,但这当中的变量仍然不小。接下来一年会不会有水旱灾害、盗匪滋扰等等天灾人祸的影响,州县能否按时征缴、钱粮又能不能顺利运抵京畿。总之,只有看到这些钱粮赋税真正进入了官仓,心里才会感觉到踏实。 那么接下来,就是该要考虑怎么把这些钱花出去、从而产生更大的价值。诸种消耗钱粮的方式中,战争无疑是一个最大的销金窟、焚化炉。 在此之前,李潼针对青海已经充满了各种设想,但在钱粮还没有正式到位的情况下,想法再多、心里难免还是多多少少有些发虚,担心变故太猛烈,或许就把握不住。 可是现在,那是真的没什么好怕的了,躁起来!无论是吐蕃赞普,还是海西的钦陵,你们谁留手、谁就是我孙子! 不过人真的是不能太狂,否则便极有可能乐极生悲。很快,李潼便又再次体会了一把这个道理。 “九月中旬,海西钦陵自率三千精卒、秘密离开伏俟城,率部潜入积鱼城外,于彼境伏杀吐谷浑小王莫贺可汗,可汗所部死伤殆尽,可汗本人并赞蒙墀邦公主、亦伏尸积鱼城外……” 青海军使慕容复自海东快马入京,将青海刚刚发生的事情向朝廷进行详细的奏报。 听到钦陵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无论是李潼,还是殿中其他臣员,也都忍不住瞪大双眼,倍感惊诧。 李潼当然明白,钦陵这样的英雄人物是绝不甘心束手待毙,所以在同噶尔家族进行积极互动的同时,他也在密切关注着彼方情势发展,对于钦陵会选择如何进行破局充满了好奇,并一再告令海东与陇边文武臣员一定要小心戒备,不要因为噶尔家当下所面对的困境便小觑其威胁。钦陵这样的人物,只要打不死,便随时都有可能暴起伤人。 不过他还是没想到,钦陵选择破局的手段竟然这么激烈,居然率领少量人马直接同其国赞普硬干起来,甚至连王室成员都干掉一个。虽然心中倍感诧异,但听起来却是让人感到快活。 “吐蕃国主气势汹汹而来,正为解决噶尔家,陡然遭此反噬,又做出了怎样的反应?” 李潼连忙又发问道,并且心里已经开始考虑要再向陇边增派多少人马,去凑上这一把热闹。 慕容复讲的虽然是敌国君臣反目内斗的事情,但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反而颇为凝重,听到圣人问话之后便又说道:“彼时积鱼城所聚甲兵已有数万之巨,俱吐蕃国中精悍卒众。但当时却并无一卒敢于出城,唯居城内观望。事后赞普亦并未发兵攻讨,唯因其错杀墀邦公主之事令其捐钱赎罪……” “怎会如此?”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更加的惊诧,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慕容复消息打探有错? 这是什么逻辑?吐蕃赞普憋了数年才憋出这么一个大招,终于要对噶尔家正式下手,李潼这里更是连勺子都准备好了,就打算着等到他们恶斗正酣的时候去舀几勺狗脑子尝尝,结果那赞普居然哑火了? 慕容复也不敢卖关子、让圣人疑惑太久,接着便继续说道:“情况之所以如此,是因钦陵宣称吐谷浑小王大罪叛国,并掌握相关证据,蕃国赞普验证无疑,所以才进行了这样一番处理……” 讲到这里的时候,慕容复又顿了一顿,继而才又开口道:“至于吐谷浑小王所犯罪过,据说是要举部投靠我大唐,臣不知朝廷是否有此计议,但彼方声讯所传确是如此,唯据此以报。” 李潼听到这里的时候,不免又是一愣。慕容复此番归京所奏青海的情势变化,实在是给他带来了太大的惊讶,以至于一时间思路都有些跟不上。 这形势变化实在是太剧烈,完全不按照剧本走。本该掌握主动、咄咄逼人的吐蕃赞普一直引部不前,反倒是处境恶劣、需要被动防守的噶尔家族却主动出击,直接率兵冲到了伏俟城外。 至于所谓的吐谷浑小王,怎么又跟大唐扯上了关系?老实说,李潼还真不知道这家伙是哪根葱,虽然相关奏报中倒也言及此人,但在李潼眼中向来都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区区一个亡国傀儡,也实在难给大局带来什么影响,全面经略青海,终究还是噶尔家为重点。 在听完慕容复的奏报后,李潼先是忍着心中的不解,着人将青海此前相关的情报资讯取来,在仔细翻阅一遍之后,心中顿时便恼怒起来,哪个狗日的在坑老子! 这件事看上去虽然只是吐蕃的君臣斗法,唯一跟大唐有些关系的,就是那个莫须有的吐谷浑小王意图背叛吐蕃、投靠大唐的罪名。但就是这一点关联,却能够让大唐在青海整体的军事布置都陷入被动之中! 首先,吐蕃赞普在不经大唐的许可之下率兵通过西康,大唐反应已经如此激烈,那现在大唐居然策反吐蕃一个重要的邦属首领背叛吐蕃,那吐蕃又会给出怎样的反应? 虽然在大唐方面而言,这件事实在有些莫名其妙,属于完全不明所以就被人扣了一个屎盆子。但想要消除误会,起码也得有点沟通?可不久前大唐刚刚表示不再跟吐蕃对话,现在转头上赶着去解释,我大唐圣人不要面子? 其次,大唐在青海方面的经营自有方略布置,那所谓的吐谷浑小王根本就不在计划之中。可是现在吐蕃君臣都认定吐谷浑小王犯此罪过,那其他人又会怎么想、怎么看? 特别是大唐如今在青海所沟通布置的那些原吐谷浑亡民们,他们会不会也觉得这件事是真的?大唐一边在笼络驱使着他们,一边在暗地里发展别的路线! 吐谷浑如今虽然已经亡国,但其分裂情势却是根深蒂固。大唐针对这个问题,自有一系列羁縻安抚的安排,当然不可能轻易的改弦易辙。而这些吐谷浑亡民们之间,也是矛盾深厚、不容调和,甚至勾结境外势力、覆灭自己的国家,都不能容忍对方掌权得势,可想而知是怎样的仇怨。 这时候,李潼才明白慕容复在讲起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神情态度都有些怪异,想必其人心中也是怀疑是否真有此事。这慕容复还算是李潼的潜邸旧员,心态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其他相关人等又会作何猜度! 原本对大唐而言,分外明朗的青海计略,也将会因此而变得情势迷离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第919章 大事所谋,环环相扣 虽然这件事情当中还有太多曲隐暂未可知,让人不能推论出整体的事件脉络,也不能完全确定大唐是否有边务人员自作主张的去联络吐谷浑小王,又或是那吐谷浑小王自己的突发奇想,还是有人刻意的诱导加害。 但是本着谁最受益、谁就是幕后黑手的原则,李潼基本可以认定这件事就是钦陵操作出来的。 这件事的发生,给噶尔家当下处境所带来的改善可不是一星半点的,甚至可以说是将噶尔家目下被动劣势的处境完全化为主动,拥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若再考虑到钦陵出色的军事才能,言之一定程度的翻盘都不为过。 噶尔家所面对最大的威胁,无疑是来自国中、以赞普为首的一干蕃国权贵对噶尔家不能相容的敌视。赞普突然率兵进入积鱼城,就是已经要对噶尔家正式下手的预兆。 可现在却突然爆出了吐谷浑小王里通外国、背叛吐蕃的惊人大事,甚至还要靠噶尔家出手,才能查发并且解决掉这个叛徒毒瘤。 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赞普再用什么理由去制裁消灭噶尔家,在道义上都会有些站不住脚。除非噶尔家是犯了比吐谷浑小王还要更加严重的罪过,并且赞普已经掌握到确凿的证据,可以说服所有人。 虽然说权力斗争的基调就是血腥残忍,所谓的道义根本不会给实际的行动带来太大的限制,但那也要看所针对的对象是谁。 如今的噶尔家大势虽颓,但只要钦陵仍然在世一天,就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对手。更不要说这一次钦陵更是直接率兵前往积鱼城,结结实实的耀武扬威一番,算是彻底唤醒了蕃国那些敌对权贵们对噶尔家往昔辉煌的记忆,让这些人再次陷入到被噶尔家所支配与震慑的阴影中。 别的不说,赞普气势汹汹而来,面对迎头撞上的钦陵,却完全拿不出任何有效的制裁手段,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钦陵耍了一把威风。无论是有什么理由,都改变不了赞普在钦陵面前弱势的姿态。 别的不说,单单钦陵只率三千甲伍便敢直冲积鱼城,赞普手握数万人马,却竟然按兵不动,甚至都不敢出城对抗。哪怕是完全没有利益相关的事外之人,在听到这样的事迹之后,也都会觉得钦陵真的是威武至极、骄狂有理。 两军交战,斗的就是一个气势,眼下还没有正式动手,赞普一方已经是锐气丧尽,自然也就很难再一鼓作气的拿下对手。 而在噶尔家方面来说,钦陵这一次行动,既剪除了背叛自己的吐谷浑小王,同时也震慑了其他一些存有类似想法的部属,消除了自身内部的一些隐患。如此在接下来与国中对抗的过程中,自然就收到了此长彼消的效果。 因此这件事虽然并不足以改变蕃国当下已经势同水火、不能两立君臣矛盾,但却给噶尔家争取到了更多的战略空间。起码在短期之内,就算赞普还要一意孤行的发动战争、消灭噶尔家,也很难再营造出此前那种大势所趋、势不可挡的优势局面。 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大唐方面所收取到的效果。 以简单的零和博弈思维来论,钦陵搞出了这样的小动作,摆了大唐一道,大唐是很难再继续同噶尔家心平气和的交涉,双方必然是要撕破脸的。 但事实上,边略问题本就复杂无比,除了真正撕破脸面、必须要付诸一战的情况下,绝大多数时候,局势都是在各作争取与妥协的情况下继续向前发展。 此前在噶尔家处境艰难的情况下,大唐通过与之交涉已经达成了许多对大唐极为有利的共识,诸如在青海开设榷场、以及掌握一些青海区域内的资源地。 这些条件当然不可能随便放弃掉,仍然要继续进行下去,否则大唐此前所进行的一些努力与投入可就真的全打了水漂,甚至会成为愚不可及的资敌行为。 所以,同噶尔家的对话与合作是一定要继续进行下去的,而吐谷浑小王这一事件只是一个小插曲,并没有触及到大唐在青海的核心利益诉求。而且由于噶尔家在海西的局面有所改善,大唐自然也就需要更加的仰重其力。 毕竟噶尔家本来也就是大唐青海战略的重要一环,远不是那完全不在规划中的吐谷浑小王能比的。 钦陵搞这种动作,当然透露出其人对大唐心存不善的态度。但在这个问题上,大哥不说二哥,双方之前的交涉,也是大唐落井下石、步步紧逼才能达成的。 眼下噶尔家的处境虽然有所改善,但根本的矛盾与忧患却没有解决。赞普迫于当下情势,或许会选择暂时隐忍、偃旗息鼓,但心中那股想要除掉噶尔家的欲望必然会更加强烈。 所以噶尔家如果还想继续维持其存在,那么继续维持与大唐之间的互动,对其也是至关重要。甚至钦陵搞出吐谷浑小王投唐这一戏码来进行破局,其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加强与大唐的互动,并且提升自身势力在这种互动中的地位与话语权。 大唐想要重新收复青海,这一想法同吐蕃赞普想要除掉噶尔家一样强烈、且不加掩饰。但有一个现实也必须要认清楚,那就是在隋唐最强盛的时候、已经两度攻灭吐谷浑并占有青海,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弃实际的占有,转而扶立傀儡,依靠当地人进行羁縻统治。 眼下的大唐,自然也同样不具备实际占有并统治青海的力量,除非愿意放弃其他边事经略,长期的在青海驻扎一支强大的军队。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大唐其他的边事谋略同样极为重要,眼下之所以对青海方面更用心,也仅仅只是因为眼下唯有青海方面是有机可趁,可以获取到突破与发展。 因此在青海方面选择一个长线合作的对象,彼此互相成就,对大唐而言就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此前大唐的选择是多线操作,一方面与噶尔家族进行合作,同时也没有放弃此前的经营路线,积极笼络吐谷浑亲近大唐的人事力量。 可现在却爆发出吐谷浑小王投唐的事件,这对那些亲唐的吐谷浑势力而言,无疑是大唐背叛了他们彼此之间的承诺,心中自然会生出芥蒂与怨情。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大唐还想继续向青海开拓,那么同噶尔家的合作自然是要进行加强,甚至于扶植噶尔家以取代原本吐谷浑王室,都是一个可以预期的选择。 当然,大唐也可以选择不再与噶尔家合作,直接发兵进行攻讨。但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那大唐、吐蕃与噶尔家围绕青海进行博弈的局面中,大唐与吐蕃的位置就发生了互换、此前大唐是乐呵呵的在一边看戏,准备借其他两方斗争的时候坐收渔翁之利,而现在就换成了吐蕃掌握这一主动。 大国之谋不容意气之争,李潼当然不可能因为这样一点嫌隙就改变整个青海战略的基调与节奏。不过他当然也不可能这么简单的便让钦陵达成所愿,忍下这一口恶气。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吩咐道:“明日着青海王慕容万入朝,加其右卫大将军、参京营禁卫事宜,并恩授一子三品。” 吐谷浑这些亡国力量,原本是不必太过在意,他们祸福荣辱、俱在大唐一念之间。而且凭着入附多年所养成的从属惯性,区区一个吐谷浑小王莫须有的投唐传言本也不足以造成太过恶劣的影响。 不过李潼数年前刚刚干掉原青海王慕容忠,已经流露出对吐谷浑遗民势力极为不满的态度。在那些人看来,朝廷抛弃如今的青海王世袭、选择扶植青海当地的吐谷浑首领,似乎也是极有可能。 这一问题如果处理不好,不独会影响到青海方面的局势变化,甚至会对河曲朔方都带来恶劣影响。须知眼下吐谷浑遗民们还被安置在灵州境内的安乐州,若他们心生惊疑而产生哗噪,自会给眼下尚算安定的朔方局势带来冲击。 须知就在今夏骊山演武的时候,李潼还收拾了一把回纥。虽然说李昭德已经北去处理这一问题,但短时间内,回纥内部必然也是怨情深结,若与那些吐谷浑遗民一拍即合,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可就真的不可测了。 所以说出来混终究是要还的,过往耍过的威风,在未来不知哪里就会埋下一个雷。而这些能在时代中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也实在没有一个是简单的。钦陵在作此构计的时候,必然也会考虑到这一因素给大唐所带来的压力。 安抚吐谷浑人情是应有之义,不过钦陵如果以为李潼就没有反制他的手段,那也把大唐圣人想得太简单。 在做完这一指令后,李潼便又说道:“着令京营李阳率三千京营禁卫直赴陇南,陇南曹仁师配合行事,彻查西山蕃使遇害事宜,西山生羌涉事者敢有抗阻,杀无赦!” 吐谷浑小王叛逃,所以钦陵要诛杀叛徒。那么噶尔家袭杀其国使臣,又该作何处断?噶尔家如果肯乖乖的配合行事,李潼自然犯不上捅破这层窗户纸。 可如果钦陵自以为凭此就可以掌握更大主动权,对于此前的约定执行大打折扣,那李潼也犯不上再对噶尔家留手。吐蕃赞普暂时没有足够的理由对噶尔家下手,那大唐就给他一个! 原来两国之所以误会交恶,是这浓眉大眼内则奸猾的家伙在使坏,杀了你的人,骗了我的货,咱们合伙弄死他! 陇南唐军进入西山区域,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针对西康。吐蕃赞普率军而出,暂时不能对噶尔家下手,极有可能会对西康下手,大唐自然也要做出相应的布置应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第920章 尽力而为,不负此生 当大唐朝廷还在准备各种应变策略的时候,海西方面刚刚在积鱼城宣武夸威结束的钦陵也率部返回了伏俟城。 钦陵入城的时候,原本笼罩在伏俟城上空那股压抑低迷的氛围也早已经一扫而空,合城出动迎接自家得胜归来的首领,视野所及俱是一张张振奋有加的笑脸,沿途所闻也都是各种歌颂与喝彩声。 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噶尔家子弟们,一个个更是欢欣异常,各作盛装打扮、载歌载舞的出迎,更有甚者、已经是激动得泪流满面,乃至于直接跪伏在钦陵策马行过的路面上,吮吸着自家家主马蹄踏过的尘埃,以此来表达自己对家主的崇敬、以及整个家族突破危难、再获新生的欢喜与感激。 也无怪这些噶尔家的年轻人们如此欢欣忘形,他们生人伊始、噶尔家已经是大权独揽的吐蕃第一权门,所感受到的只是身为噶尔家子弟的风光与荣耀,却欠缺了长辈们那种努力奋斗、光大家族的经历。 可近年以来,蕃国内外到处都充斥着对噶尔家大大不利的声音与氛围,也让这些背靠家族势力、生来便无忧无虑的噶尔家年轻子弟们倍感压力,却又不知道该要怎么做才能扭转这一局面,心情可谓是沉重又迷茫。 特别此前国中赞普率众气势汹汹而来,更给人以噶尔家大厦将倾的压迫感,甚至就连噶尔家一手扶立起来的吐谷浑小王都背叛了他们、引众而走,而大论钦陵看起来也是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可谓是让人绝望至极。 结果却万万没想到,仅仅自是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局势便又发生了这样的逆转。虽然这些人没能亲自跟随、亲眼见证,但自有人将大论钦陵在积鱼城外的威武霸道绘声绘色的传播回来。 而在听完之后,这些噶尔家的子弟们可谓是心驰神往、热血沸腾,心中对于大论钦陵的钦佩已是无以复加,只觉得家族中拥有这样一位顶梁柱的存在,便没有任何人与事能够威胁到噶尔家。 虽然说他们也有一点不解,那就是吐谷浑小王离开伏俟城明明是率部前往拥从赞普,怎么又成了叛国投唐? 但跟噶尔家的祸福存亡相比,吐谷浑小王是生是死、叛与未叛都是小事。就连赞普都迫于大论的强势而接受了这一说辞,也就没有再继续深作追究的必要,起码不足以影响到他们眼下喜乐欢庆的心情。 由于消息传回的第一时间里、城中便已经举行了一系列的庆祝,再加上往来奔波让人疲惫,所以内外群众们在将钦陵迎入城中后,便识趣的各自散开,只留下了噶尔家近系族人们以及心腹家臣们齐聚一堂。 众人各自坐定之后,不免对钦陵又是一番歌功颂德,钦陵也只是微笑倾听着。 “早知吐谷浑小王如此愚蠢,竟然主动的将把柄授人、自取死路,那此前也大不必同唐国做什么接触!唐国骄大、恶意满满,就算对我家有什么资助,必然也是不存好心,否则又何必再去勾结招降吐谷浑小王!” “是啊,唐国向来都觉得青海正该永世都是他们的藩属,更深恨大论旧年数败其军。今次趁火打劫,勒取诸多,伏俟城外海畔修起的那码头,至今还有人潜渡投唐、不能禁绝。此番同唐国这一轮交涉,得益不多,但却遗祸颇深。若国中再拿此问罪,让人自辩不能,这一次的操事者,真的是计差……” 没有了外人在场,众人言谈起来便少了约束,很快便有人就这一次与大唐的交流发表自己的看法。 而大唐这一次在同噶尔家交流的过程中所流露出的态度,也的确是有些咄咄逼人。虽然提供了许多海西急缺的物资,但这些物资也都不是白送的,而是噶尔家付出了远比市价更高的价格才换来。交易上已经占尽了好处,一些附加的条件则就更加的得寸进尺。 别的不说,单单大唐方面要求海西修筑的那座码头,人力物资的消耗且不必说,单单码头修好之后,虽然唐人也的确用来输送了物资,但在送完货之后却并不急于离开,就这么停泊在青海湖面中,不断的隐忧海西人前往投靠,丝毫都不顾及噶尔家的感受与态度。 自赞婆西归以来,开始忙碌修建码头,这码头投用统共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但唐国单单在码头上所招抚并运走的海西之人便达到了几千之多,其中还包括数名部曲势力不俗的豪酋。 也就是随着近日来天色越发见寒、青海湖面已经出现浮冰,再加上大论钦陵在积鱼城夸武消息传回之后,这一现象才为之收敛。 此前噶尔家本身便处境堪忧、也急需来自大唐方面的资助,就算对大唐这一系列的所作所为心存不忿,也只能隐忍下来。 可现在因大论钦陵的强悍破局、境况得有逆转,噶尔家族众们自然便忍不住将此前所积攒的怨言倾诉出来。特别吐谷浑小王因通唐而死,这些噶尔家子弟们也不希望自家刚刚解决了国中威逼的问题,便又卷入另一桩大罪之中。 所以在议论起此事来,众人言辞中多有不满、懊恼与抱怨。 与大唐之间的交流,是由赞婆一力促成,此时听到族人们如此议论,赞婆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钦陵本来一直在微笑倾听,可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脸色也发生了变化,笑容逐渐收敛。然而族人们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细节,还是争相讨论的热闹。 终于,钦陵抬手重重拍案,将全场震慑之后,才又怒声说道:“家业之所危难,尔等担当几分?往者不知如何应对,几人进策于我?坐享恩长之所奋力的惠泽,是你们各自命里当有的一份福气,但眼下前计尚未完全明朗,谁给你们胆量于此狂论任事长辈的是非!滚出去,各自勤练弓马,敢有懈怠,家法不饶!” 钦陵自己虽然也不满于赞婆在与大唐的交流中姿态放得太低,但却不容许旁人如此贬低赞婆的一番努力并苦心。而堂内众人眼见钦陵动怒,也都不敢再大发议论,一个个噤若寒蝉,告罪退出。 “局势今夕不同,当下看来,我这件事的确做得有些不对。阿兄你新威于积鱼城,家人们欢欣鼓舞、意气伸张,有所臧否也是正常。只要门内能够同心同力、共谋前程,我受几句闲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阿兄你又何必大动肝火。” 待到其他人退出后,赞婆才又看着兄长叹息道。 “成大事者,必当有韧性、能坚守。此前困蹇时,一个个忧愁难当、难创一计,如今事态刚刚有所转机,便意气放达、不能收敛。如此品性,能寄望家业相托?” 钦陵仍是余怒未消,又忿忿说了一句,默然片刻后,才又怅然叹息道:“山南小子真是不容我活啊!” 他这话一出口,留在堂内的嫡亲几人脸色也都变得凝重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笑容轻松。 这一次山南宣威,表面上看来的确是威武得很,也逼得国中赞普不敢再继续对噶尔家进逼,给噶尔家处境带来极大转机。但是赞普的这一次隐忍,势必会迎来更加猛烈的爆发。 吐谷浑小王判国投唐,这件事的确是钦陵安排人进行诱导。许多人过于看重钦陵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或许下意识就会觉得其人必是强直进取,不会使用什么阴谋诡计、曲中求成。 但事实上世间最波诡云谲、变幻莫测的就是战争,钦陵作为一个不世名将、战术大师,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唯循方正、不知变通之人。 他早在吐谷浑小王身边安插下了心腹眼线,毕竟吐谷浑小王本身就是由噶尔家扶植起来,几十年的合作与控制,在其左右安插几个棋子再简单不过。 在取得了吐谷浑小王的信物并亲笔书信后,那些眼线旋即便将相关证物送至钦陵处,让他有借口对吐谷浑小王痛下杀手、以为震慑。 而钦陵之所以说赞普必欲置他于死地,就在于赞普这一次的隐忍。 其实无论钦陵掌握了多么确凿的证据,赞普都可以拒不承认,一味认定钦陵就是冤杀吐谷浑小王,从而继续对噶尔家发动威逼进攻。 但如果局势真的这样发展,那么君臣政斗的核心便不再是权力的分配结构问题,而是吐谷浑小王究竟有没有反叛。 通过这种矛盾的转移,钦陵自然可以凭着手中所掌握的确凿的人事证据、来撕开国中已经形成共识与同盟的那些权贵们,从而可以借用一部分国中力量与赞普进行对抗,甚至更进一步提出罢黜赞普。 赞普应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并没有就此继续纠缠下去。一俟察觉有另一桩大事足以引开国人针对噶尔家专权一事的注意力,便快速的改变了策略。 其实钦陵所准备的证据,赞普根本就没有验看,他只是听了钦陵的一面之辞,旋即便表示吐谷浑小王的确是罪有应得,而钦陵则平叛有功。 赞普之所以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慑服于钦陵的凶威,而是定下一个共识与基调,那就是国中无论是什么人、地位有多高,只要通唐,就必须死! 这一次的退步,正是为了下一次更加猛烈的打击噶尔家而作铺垫。毕竟吐谷浑小王通不通唐还在未可,但噶尔家是铁定与大唐存在某种沟通与交易的!只不过眼下国人已经被撼动得人心浮摇,并不适合直接对噶尔家发动征讨。 而其实在这一番构计中,钦陵也刻意给赞普留下了一个发难的借口,那就是他在攻杀吐谷浑小王的时候,顺便连出身悉多野家的墀邦公主一并给解决了。 从钦陵内心而言,他是希望赞普能够就此大作问责与重罚,甚至都做出了主动让出大论之位的准备。毕竟眼下他这个所谓的大论,权力已经被架空,已经不可过问国中任何事务,仅仅只是一个虚称而已。 通过这种虚名上的主动让步,可以向国中权贵们表态让权,如此可以极大的缓解他们对噶尔家的敌视与排斥,可以让噶尔家在海西待得更加安稳。 可是他递出的这一把柄,却被赞普直接推开,就墀邦公主遇害一事,仅仅只是对钦陵罚钱了事。这在一般人看来,或会觉得大论钦陵仍是威猛十足,就连赞普都不敢轻易降责。 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赞普并不满足于对噶尔家如此简单的惩戒,他要的是钦陵死、要的是将噶尔家连根拔起! 如果噶尔家仍然在国中掌握不菲的势力,他当然顺势拿掉钦陵的大论之位,可现在,噶尔家已经完全被排斥在外,留下钦陵这一虚名才能让国中权贵们同仇敌忾。干掉了钦陵,再讨论大论之位该赏赐谁家。 人的身份处境不同,所产生的忧虑与思量自然也就不相同。积鱼城一事虽然给噶尔家处境带来了一定的转机,但却绝不像普通族人们所以为的那么大的改善,甚至可以据此小觑乃至于放弃与大唐的交流。 起码,从赞普所流露出对噶尔家必欲斩草除根的杀意来看,噶尔家非但不能断绝同大唐的往来,甚至还要有所加强。因为就连钦陵自己,此前也没想到赞普对他的杀意竟然如此坚决。 “赞普此番进驻积鱼城却未见功,势必不会无功而返,挟取东域乃其当然之选。你近日再往海东一行,告知唐员若欲与海东再论长短,唯择我一家。此前凡所约定,继续执行,只要唐国不计议弃我,我必不悖盟!” 虽然眼下仍然不免要向大唐求援,但跟此前的一味弱势相比,眼下总算是掌握到了一定的主动权。 通过此前那番操作,既将国中赞普的一部分火力分化到东域西康,不再由噶尔家一方承受。同时,吐谷浑小王一事必然也会给大唐的羁縻势力带来一定的猜疑影响。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唐也势必需要加强同噶尔家的合作,毕竟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 赞婆闻言后便点了点头,但接着又不无忧虑道:“唐国圣人威猛少壮更甚赞普,我只担心唐国应计未必会如阿兄所愿啊。” 钦陵闻言后先是默然片刻,然后才又叹息道:“人皆乐生恶死,但世事未必如愿。尽力而为,可以不负此生。若苍天不准我长生人间,也起码不是坐以待毙。我尽了力,可以不怨人间,你们也不必因我的际遇耿耿于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第92 1章 贼占西康,大战在即 虽然说海西钦陵这一次选择破局的方式实在是让人惊诧、甚至是感到惊艳,但是真正对于大局的影响仍是非常有限。 一个人再怎么能力卓著且强大,但终究还是需要方方面面的配合。当钦陵作为吐蕃的大相,能够调动这个国家所有军政力量的时候,的确是让人敬畏有加,甚至就连大唐都数次折锋饮恨。 可是当这些条件都不再具备,钦陵也仅仅只是一个因为旧年的身份、事迹而略显特殊的豪酋而已,凭海西一地的力量,远不足以支持他将自身的能力完全施展出来,也更加不可能正面对抗大唐与吐蕃这样的强大帝国。 所以钦陵在回到海西伏俟城之后,第一时间便派遣其弟赞婆奔赴海东,加强与大唐的联络。不只没有坐地起价的违背此前的各类约定,甚至还主动做出了更多的让步,希望大唐能够更快的将人马派驻到此前所约定的位置,将榷场建立起来,而噶尔家也愿意负责承担更多的物资消耗。 有关这一点,陇边官员们自然不敢擅自做出决定,唯有继续遣使、快马入京进行请示。 如此人事消息往来之间,时间也是快速流逝,季节很快便从秋天进入了冬天。而大唐、吐蕃与海西噶尔家之间的各种明争暗斗,也得到了广泛的关注与讨论。 世道中的人事,从来都不是孤立存在着的。特别这相关三者,无一不是当世威名赫赫的大势力,有着太多的利益相关。而就算没有什么利益的牵扯,时流们也热衷于去讨论大势力的荣辱兴衰。 时下虽然没有后世那么发达便捷的传媒条件,但长安作为一个华夷云集的大都邑,来自天下各方的时流民众们对于相关的事情也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市井坊间到处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议论。 原本在这些议论当中,大唐的存在感还不算是太强,民众们所讨论最多主要还是吐蕃那一对君臣之间的各种纠葛争斗。 虽然大唐在这当中已经介入颇深,但民间所知仍是有限。所以当许多唐人在讨论起相关话题的时候,往往都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超然、以及幸灾乐祸,对大唐而言,这双方自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无论哪一个遭殃,都是让人感到欢乐的事情。 甚至不无民众热心的为朝廷出谋划策,认为不该错过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朝廷应该积极的进行介入,从而再洗早年在青海所遭受的兵败之辱。 虽然说早前朝廷在青海已经颇有胜绩,且已经实际占有了海东。但这对大众而言,仍然远远不够,大唐民风自有豁达大气的一面,但同时也是非常的记仇,对于曾经伤害折辱到大唐的那些周边势力,报复多少都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持续不断的反击报仇,直到对方彻底的臣服、或者是完全的消灭。 民众们对此并不止于口舌之间的讨论,更有实际的付诸行动。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未必能亲自披甲从戎、为国开疆拓土,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参与其中的途径。 设立在大明宫丹凤门外的铜匦,每天都会收到大量的民间投书,这一次可不是为了鸣冤诉苦,又或罗织冤狱,而是各种民间人士苦思冥想所构计该要如何插手吐蕃君臣内斗、从而为大唐谋取利益的策略。 那一份热情,大有一种肉食者鄙、我为国家寻求出路的情操。而相关的上书,也自有吏员整理后呈送大内,李潼甚至还特意抽出时间来翻阅了一番。 这当中绝大多数所谓的计略,不免都是异想天开、不切实际。这倒与智力问题没有太大关系,毕竟军国谋计并不是头脑一热就能计议周详,当中所需要的各种复杂资讯与判断,远不是普通人能够接触全面,所以思虑也就难免偏颇。 但李潼倒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可笑,虽然这些上书计略大半都无参考的价值,但背后却代表着大唐民众们对国家富强的期待与责任感。特别在同矛盾深刻的吐蕃国情相比,更尤其显得大唐民众们的可爱。 当然,也并非所有的献计都全无可取之处,当中还是有一些来自民间的智慧不失精彩之处。而对于这一类的献计,李潼便也挑选出来,着令有司召见相关献计者,进行考察录用。 虽然说大唐的选礼已经算得上是周详细致,但任何的选举之法也都难免遗珠之憾。既然发现了野中才遗,良才拣用也是应有之义。 对于陇西方面所进行的请示,朝廷所给与的回应是且依故计,此前所约定的合作事宜继续进行,同时挖噶尔家墙角的小动作也不必收敛。 当然,尽管钦陵并没有因为积鱼城一事而变得更加骄狂、丧失理智,但这件事也更加剧了李潼要除掉钦陵的想法。这个人实在是太不好控制,只要他存在于青海一天,那青海方面就会有太多的变数隐患。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无疑是解决掉搞问题的人。 只不过,眼下针对噶尔家直接下手并不是最为迫在眉睫的事情。 由于在钦陵的操作下,大唐在吐蕃内斗中的存在感陡地加强,让吐蕃赞普意识到想要完全解决掉噶尔家并吃下噶尔家所拥有的一切、大唐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阻力,所以在接下来大唐也不可再作侧身于事外、待收渔利之想,需要做好与吐蕃正面对抗、甚至展开一场大战的准备。 因此在接下来这段时间里,李潼也一直在忙碌的处理着内外各项事务,务求以最好的状态来迎接新朝以来第一次对外大计的考验。 内部的政务问题还倒罢了,早在年初便已经达成共识,国中内部也在进行调整,到现在基本上已经是军政分离,彼此之间的互相干涉不算太大。 而在边务问题上,张仁愿归朝之后,李潼便以曾在契丹作乱过程中表现突出的宿将张九节接掌安东军务,同时朝廷又派遣杨显宗前往辅助。 在经过张仁愿这个狠货的一通猛治之下,辽边的外虏威胁已经变得非常小。而民生政务方面则就略有欠缺,所以李潼便又将在河北政绩卓著的宋璟派往营州担任刺史。 同时,奚王李大酺以及几名靺鞨豪酋这些辽边重要的胡酋们,朝廷特许他们各典本部精锐于京中直宿一年,加强与朝廷中枢的沟通,以消弭契丹作乱所带来的种种恶劣影响与隔阂。 如此一来,东北的军政事务便安排妥当,不会有什么大的扰患发生。 至于河东方面,军务上因为已经与漠南三受降城连成一体,所以也不需要做太大的改动,以杨玄基为云州都督、镇抚当地漠南当地诸胡。在没有突厥南来扰寇的情况下,漠南那些胡部们也都能保持安分守己,不为大患。 唯一比较麻烦的还是河曲朔方,钦陵那通操作还是在吐谷浑遗民们当中造成了颇为恶劣的影响。尽管朝廷也及时给青海王慕容万大加殊荣,但短时间内还是不适合对安乐州的吐谷浑遗民们大作征调。 至于河曲内外的铁勒诸部,近来倒算是比较安分守己。李昭德多年出将入相,能力自然足够,其人入镇之后,不独帮助契苾明之子顺利接掌契苾部,而且回纥在其抚治之下,也并没有滋乱的迹象。 除了稳守三受降城防事体系之外,朔方的唐军也在进一步的向漠北碛口增派力量,控制漠北与西域之间的通道,进一步压缩突厥人的活动空间。 在这几方边务之外,还有虽然远离大唐本土,但却与陇右唇齿相依、与朔方彼此呼应的安西,也成了近日朝中议论颇多的一个话题。 此前由于大唐专重休养,再加上没有了吐蕃动手动脚,安西局面尚算平稳,因此在朝中诸议题内并未涉及太多。 不过今年边务图兴,安西便也成了一个不可忽略的话题。虽然眼下朝廷还没有针对安西经营的具体规划,但在过去数年当中,安西方面的军务开支在各边中都是名列前茅,所以现在当然也需要安西能够体现出其庞大战略投资的价值所在。 眼下,朝廷已经确定要在年末召安西大都护唐休璟并突骑施等西突厥诸部酋首和西域邦国首领入朝,以进贺新年。相关制令已经下达,而安西方面也在进行着筹备,不日便要启程。 但今年这个新年,注定是不能平静的。时间进入腊月,吐蕃方面传来进一步的动向消息,积鱼城久驻无果却被钦陵突了一脸后,吐蕃赞普并没有直接率部返回国中,而是就驻于西康城中,并强征西康大佛寺,驱逐寺中的唐人僧徒并客旅,同时传令国中,要在西康举行盟会,以讨论该要如何报复大唐策反并侵占其国邦部的恶行。 当这一消息传来时,大唐国中自是朝野震怒。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的小弟不愿意再跟着你继续瞎混,关老子什么事! 所以朝廷也即刻做出了回应,一方面严厉警告吐蕃赞普、限其新年之前离开西康境域,同时又以同王李光顺为益州大都督、西康道行军大总管,若吐蕃赞普于限期之内不肯离开并归还西康,朝廷便要征发山南道诸州卒力,大军向西而进,直接用武收回西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第922章第 自戕陛前,以死明志 虽然已经是年关将近,长安城中却并没有太多节日喜庆的氛围。市井坊间,民众们神情言谈都透出一股愤慨之情,至于原因,则正是此前吐蕃强行霸占西康的行为。 虽然绝大多数普通的长安百姓,终此一生只怕也难亲自前往荒远的西康,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吐蕃侵害大唐利益的行为倍感愤慨。 对于朝廷所采取的态度强硬的回应,长安百姓们也都倍受鼓舞。如果说有一点不满,那就是朝廷这一次准备发兵西康与吐蕃交战的人马并非从关中选募,让许多斗志昂扬的关陇子弟都没有用武之处。 甚至不乏民众聚集在两县衙署门前请愿,道是关中自有骁勇可用,希望朝廷也能在京中设立募兵地点,让关中勇健儿郎们也能为国征战、痛惩狼子野心的吐蕃。 民心虽然雄壮可观,但朝廷做出这样的布置安排,自然也是有着全盘的考量,并不会随意的更改,只在两县衙署门外张贴告示,告令民众们只需安心的欢度佳节,与吐蕃对线诸事,朝廷自有安排,绝不容许吐蕃这怙恶不悛的恶邻继续再有侵害大唐利益的举动。 民间的这一份热情,也反映出在经过高宗大帝宾天、垂拱之后这十几年的时局反复,以及新朝数年的休养生息后,整个大唐从朝堂到民间都充斥着一股希望大唐能够重新辉煌、再返巅峰的愿景。 除了民间舆情愤慨有加,朝廷各种相关事务的运行也都极有效率。虽然声明中是说勒令吐蕃在新年之前退出西康,否则便发兵攻讨,但实际上,朝廷根本就没有等待吐蕃给出回应的打算,敕令发出当日,便即刻派遣几路御史前往山南道诸州计点军簿,为正式的卒力征发做准备。 与此同时,作为今次大军统帅的同王李光顺也不会留在京中度过即将到来的新年,而是要在年前便动身南下蜀中,进行各种相关的准备。 在李光顺离京之前,禁中也特意准备了一场家宴为之送行。 外出典兵、主持对外征战,自然远不及荣养京中来得安逸,就算李光顺作为主帅,并不需要身临前线、亲自上阵杀敌,家人们也都颇为担心,一遍又一遍的叮嘱李光顺一定要注意安全。 李光顺自己倒还情绪稳定,他本身便不是一个耽于安逸享乐之人,虽然第一次担任如此重要的主帅之职,但此前也有在蜀中为官多年的经历,对此倒并不觉得紧张。 更何况,此行的真正任务是什么、以及具体该要怎么做,圣人早已经详细的面授机宜。家人们忧心忡忡所言及的各种凶险情况,他基本都不会遇上。 不过,这些机密内情自然不可随便向外吐露,哪怕是殿中这些宗亲家人们,也都没有了解这些的必要。因此对于众人的各种关切声言,也只是微笑倾听、颔首应是,享受着家人们这一份温情脉脉的关怀。 不同于其他宗亲们的各种关切,岐王李守礼对于长兄这一次出京外任是颇为的羡慕,忍不住便感慨道:“京中虽然毕集宇内人事风光,但终究不及边中详尽切实。阿兄此行赴边,名臣强军环拥身侧,创功扬威自是当然。唐家儿郎岂无担当重任的器量与勇气,安全与功否,不需家人们过多担心。但请阿兄一定记得,功成凯旋之日,若得些许闲暇,能拣取几桩彼方风土人事,归京后让家人们细细赏览,那是再好不过!” “二兄你这说的什么话!凡所行军,都有三分风险,咱们阿兄赴边是要征讨恶贼,又不是采风游玩,十分的心力要有十二分都用在王事当中,哪有闲情拣选什么风土事物!难道疆场鏖战之时,还要惦记着给你挑选几个蕃女姬妾!不该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已经身怀六甲、临盆在即,但今天也特意入宫为长兄送行的李幼娘在听到二兄这没心没肺的说辞后,登时就变得不悦起来,皱眉薄斥道。 此前军机相关,李守礼也有参略,自知长兄此行并不像家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严肃危险,再见宴会中分别的气氛有些忧愁凝重,所以才这么说想要调和一下气氛,却没想到被小妹一通训斥,但也并不多作解释,干笑一声连连表示幼娘说得对,打仗就该有打仗的样子,哪能随便想女人。 因为李光顺明日便要动身南下,所以这一场家宴也并没有持续太久,各作致意后便结束了,诸宗亲们纷纷起身告退。 不过,跟随英国公李重福一同入宫参宴的李裹儿却磨磨蹭蹭不肯离开,待到殿中宗亲们离开的差不多了,兄长李重福也几番示意李裹儿起身告退,然而李裹儿却作视而不见。 一直等到殿中统共剩下没有几人,李裹儿才陡地起身冲入圣人席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语调悲憷的开口说道:“我听说圣人有意要把我发配边中和亲赐婚?恳请圣人切勿如此……裹儿生是唐家之人,死则唐家之鬼,此身绝不生入蕃乡……纵然蕃主恃强恳求,请圣人千万不要答应!否则、否则我便自戕陛前,以死明志!” 李潼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愣,有些不解的望向一脸尴尬的李重福。 “臣有罪!教妹不善,让她听取许多坊里邪言,竟滋扰陛前……” 李重福满心无奈的入前叩拜请罪,并将李裹儿这番言辞缘由稍作解释一番。 事情还要从不久前青海王慕容万向朝廷为嗣子请婚一事说起,为了安抚吐谷浑遗民,李潼答应了青海王这一请求,并着令宗正拣选宗家适龄女子封为县主、赐婚青海王家。 这本来也是一桩正常的事务,许多投靠大唐的蕃部君主都有与唐家宗室联姻的待遇。诸如高昌王麹氏、铁勒契苾氏等等。 借着这一次整理宗家谱牒的机会,李重福也恳请宗正将自家这个不安分的妹子造籍于宗谱副册,免得这娘子再常怀有悖人伦、大逆不道的思计。 之后不久,便发生了吐蕃赞普强占西康的事情,坊间市里对此多有热议。民间的议论自然各种声调都有,脑洞怎么大就怎么来。 这当中便有人觉得吐蕃赞普之所以这么做,未必是要挑起与大唐的边衅、挑战大唐的权威,而是不满于大唐有欠礼尚往来的礼数。 因为吐蕃奉送一位公主入唐,并将西康那么大一片疆域作为封土,大唐却并没有相应的回礼表示,这在普通人家看来都让人不能接受,更不要说一国之君。所以吐蕃赞普才做出抗议,但也只敢针对西康这块陪嫁的疆土,却不敢贸然侵犯大唐别的领地。 依照这种论调,只要大唐选送宗室之女赐婚和亲,便能解决这一桩边事困扰,并不需要真的大动干戈。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就有人能将大国争霸的取舍生生套入家长里短的纠纷中来。虽然这种论调只是少数,但恰恰又有脑筋不好的人去相信这种逻辑,于是便发生了眼下这一幕画面。 毕竟如果这说法真的成立的话,那李裹儿倒还真的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大唐虽然和亲羁縻的事情做过不少,但还并没有将嫡亲公主许配蕃君的事情发生。而吐蕃赞普的身份与地位又不同于一般的胡酋君主,也不能随便打发了。 当今圣人唯有一妹,且早已婚配,而苑中几位公主俱年幼。更何况谁敢作此提议请求的话,圣人怕要跟他玩命,当然是玩他的命。 而李裹儿虽然已经附名宗籍、但至今仍是庶人、未得封命,可毕竟血脉身份不俗,可真要与吐蕃和亲的话,的确是一个颇为恰当的选择。 李潼当然不会有同吐蕃和亲的打算,可在了解缘由之后,再见李裹儿那俏脸上满满的倔强与悲伤,心中居然生出了这么做好像还不错的想法。 赞普你要媳妇不要?能把你搞得家宅不安、鸡犬不宁,甚至众叛亲离那种。你想要,老子现在就给你送去! 当然这想法也只是一时的噱念,别说大唐根本没有同吐蕃和亲的需求,就算是有,等个五十年,等到这女子年老色衰、还没作死自己的情况下,再送往吐蕃。 对于李裹儿陡发神经,李潼也懒于回应,摆手示意英国公将人领走。看到李重福如今较之刚刚归京时已经颇见沧桑的外表,李潼也不免感慨谁家摊了这么一个活宝都不容易。历史上他三叔摊了俩还能硬挺那么多年,也算是命硬了。 收起这些噱念后,李潼也并没有即刻归宫休息,而是吩咐前往探望太皇太后。他奶奶虽然也有参家宴,但短坐片刻便以身体不适而起身离开,情绪有些不对,应该是有什么心事郁结于怀。 李潼接下来国务规划,还有要仰重他奶奶之处,所以在诸宗亲离席之后,便直往太皇太后寝宫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卷 东问鼎 第923章征 御驾亲征,收复青海 夜色已经颇深,但万寿宫内仍是灯火通明。 往常这个时候,太皇太后早已经入睡,而老年人睡眠不深且易醒,所以宫中灯火往往也要熄灭大半,不准长明。 不过今天晚上,太皇太后却没有什么睡意,离开家宴的殿堂返回万寿宫后,非但没有早早的入睡,反而着人取来纸笔佛经,伏案抄写起来。 宫人们并不知太皇太后为何会如此,但也不敢多问,只是不无忐忑的侍立一旁,看着太皇太后手臂颤抖、颇有吃力的抄写着经文。 李潼来到万寿宫外,担心打扰到他奶奶的休息,也并没有让人大声通传,打算询问一下若他奶奶已经入睡,便明天再来问安。 当他悄无声息的踏入外殿中、看到这一幕后,不免也是吃了一惊。宫人们忙不迭入前见礼,李潼略作摆手,快步行至太皇太后案前,见到书案上已经堆积了许多抄写的经文,便连忙入前要拿下他奶奶手中的毛笔,并忍不住说道:“礼佛悟经,意达即可,祖母又何必劳累伤神?若有什么杂念不能消解,明日着员礼请京中名刹大法师入宫来作场法事……” “你坐在那里罢,不要捣乱!” 武则天抬起左手拍开李潼探来的手掌,下巴一扬示意他坐在一侧,而自己则仍继续伏案抄经,如是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一篇经文才抄写完毕。武则天坐直了身体略伸一个懒腰,李潼见状忙不迭入前动作轻柔的为他奶奶敲打着肩背。 皇帝推拿手法自然拙劣,但武则天却颇为享受,眉眼略作舒展,抬手指了指案上抄写完毕的经文,吩咐宫人道:“将此几篇经文送去京中几处名刹供起,着令僧员早晚作课,不得懈怠!” 待到宫人入前将那些抄写着经文的纸张收走,武则天才又转头望向李潼微笑道:“皇帝知你祖母所抄经典是祈祷何事?” 李潼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他对这种事本就兴趣不大,刚才虽然等了好一会儿,但也只是假寐养神,甚至没有细看他奶奶抄写的内容。 武则天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叹了一口气并抬手敲了敲圣人额头,有些薄怨说道:“你这小子啊,骨子里便不敬神佛,难为当年你竟然搞得出《宝雨经》那种把戏,诳人入迷!” 李潼听到这话,自是有些尴尬,抬手挠了挠头并不好意思的干笑道:“终究还是祖母关爱深刻,让我能够有处施展。” 武则天当然不是为了追究故事,闻言后便又长叹一声,将圣人的手掌摆进自己手心里握住,然后才又说道:“你祖母终究不是往年境遇,没有了权势壮力再去关照亲员。往年一念的计议,便可以给我孙儿一番庇护保障。可如今羸弱老妇,却需要亲徒们供养呵护……” 这话听来自然让人觉得有几分辛酸,李潼反手握住武则天更加削瘦的手掌,并叹声说道:“生老壮弱,人所难免。这也是人伦大道需要奉行不悖的原因,往年祖母呵护我生长成人,如今少辈才有能力供养亲长颐养天年。” “知你孝心深厚,否则人间哪还有此老妇容身之处?” 武则天先是微笑一声,然后才又拿起那经文原本说道:“此经是祈求家国安宁,儿郎凡所建事,都能成功……” 李潼听到这里,才依稀有些明白:“祖母是不放心西康此番用事?” “皇帝你深谋机敏,立朝大臣也多才高周全、精英之选,你们君臣既然做出了这样的计议,想必也是有着一番自己的道理,又岂由我这老妇厌言干涉。” 武则天早已经不问朝中军政事务,尽管觉得朝廷此番用兵于西康并不妥当,但也并没有发声质疑,而是默默返回自己的寝宫。 可是现在祖孙在此寝宫之内,周围又没有别的闲杂耳目,讲到此事时,武则天终究还是没有按捺住心中的忧虑,在稍作沉默后才又开口说道:“你祖母当事的旧年,朝廷便已经有攻略西山以图攻吐蕃的计略,但是因为现实诸多困难,最终还是没能付诸行动……” 这件事李潼当然知道,当年朝廷作这一番讨论、希望能够在西山方面开辟一个与吐蕃作战的新战场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并已经初步融入了时局中去。 当年大唐对外方面情况不容乐观,且不说高宗年间与吐蕃的两次青海大战都以失败告终,武则天所派遣的韦待价也遭遇了大败,使得整个朝廷对于西线战略都不报乐观之想。 适逢当年有吐蕃大酋受不了噶尔家掌权、连年征发无度而举部向大唐投降,所以朝廷便产生了绕过陇右青海、从别处向吐蕃发动攻势的想法,本质上也是被噶尔家给打怕了。 武则天又继续说道:“西山峰岭崎岖,并没有通衢大道可供大军出入其间。而且彼方生羌杂胡部伍繁多,难以统聚凝合,非但不能有助军势,反而会极大干扰到大军的攻讨行动。况且山南并无精甲劲旅,唐家创业以来,便少有从彼方谋划军务大计……” 虽然说武则天本身在对外的军事计略上并没有太出众的才能,但她所陈述的这几桩事则,也是客观存在的深刻问题。哪怕到了如今的开元新世,相关的情况其实也并没有改变多少。 西山的交通环境之恶劣是有目共睹,虽然随着唐蕃贸易的发展,许多新的道路都被开辟经营出来,但这些通道用来人货通行已经颇为勉强,但却并不适合军队大规模的行军前进。 至于彼方的生羌土蛮,那就更不必多说了。虽然整体上实力并不算强,但作为当地土生土长的邦部势力,依托于那复杂的山林环境游击流窜,对大唐与吐蕃而言都是一个倍感头疼棘手的麻烦问题。也正因此,大唐才将吐蕃使者归途遭害的罪名扣在西山生羌头上,因为根本就无从查证。 而山南没有精兵,这也绝不是在搞什么地域歧视,是与大唐立国的整体国策所决定的。山南道两大区域,第一便是黄河中上游的荆襄,这里长期都是南北朝时期南朝的分陕重镇,南朝每有北面用兵的举动,荆襄都是首选的发兵地点。 大唐立国,以关中为本位,又怎么会大力发展荆襄军事,让近在咫尺的外部拥有着威胁关中腹心安全的力量?多年整治下来,彼方军事基础极为薄弱,否则当年武则天也不敢将李显软禁在山南州境内。 蜀中四塞之乡,那就更加不可能大力发展军事了,只能作为关中的后花园而存在着。 这几个因素的存在,让永昌旧年朝廷不得已放弃从川西向吐蕃进攻的图谋。而到了现在,相关的情况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善,武则天有此忧虑也是理所当然。 虽然历史上大唐也的确在川西开辟了新的战线、且在与吐蕃交战的过程中胜果辉煌,这其中代表人事就是中唐名臣韦皋大败吐蕃。但韦皋的胜利是建立在吐蕃已经完全控制陇右、朝廷已经别无选择,对西山诸生羌部族经营统合已经极为深刻,而且朝廷暗弱、军政大权几乎完全下放地方的基础上。 可是现在,这几个条件显然都不能达成,所以无论眼下两国实力对比如何,从川西向吐蕃发动进攻都绝对是一次非常冒险的军事行动。 见武则天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李潼便也不再继续卖关子,而是笑着解释道:“若只因此让祖母忧计于怀、夜不能寐,那大可不必。因为,朝廷此番山南计略只是惑敌之计,军略大计始终都集中在青海方面!”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武则天听到这话,顿时间也是瞪大了眼,一脸的惊疑。 “西康地处偏远,危在山外,本就不适宜大动干戈。若真的兵锋强用,则正中贼之下怀、入其险谋之中。即便是劳师怒攻,收回了西康,于我边务攻防并没有实际的大补。况此境离贼近而距我实远,贼旋来旋去,必将不胜其扰……” 虽然西康是李潼一力主持开拓的新疆土,但他也并没有因此便夸大西康在边防上的战略价值。西康这块土地,本就没有派兵长期驻守的必要,无论得知失之,吐蕃都很难对川西造成实际的战略压制。 所以西康的战略价值,是远远比不上青海和西域对大唐的边防意义之重要。从过往朝廷对西康的经营策略上,李潼本也没有进行长期军事占有的打算。现在吐蕃赞普又将西康强行占有回去,这在边防战略上也是一个可以预期的结果。 当然这样的战略态度并不是说西康乃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之地,只不过应用的方式并不同于一般疆土的寸土必争。既然大唐已经拥有了西康,那就绝对不会轻易的吐出来。 虽然朝廷在西康摆出一副要大动干戈的态度,但主要目的还是示威与迷惑。大唐在西康经营数年,已经颇有情势基础,而且吐蕃这一次的举动,必然会严重的打击已经颇成规模的唐蕃商贸。 大唐摆出这一副姿态,就是为了告诉西康民众以及唐蕃商路上那些利益相关者,大唐绝不会放弃西康,并鼓励相关人等勇于反抗吐蕃对于此方利益生态的破坏。 同时,这么做还能将吐蕃国中的力量暂时吸引在西康此地,从而给大唐在青海的军事行动提供战略上的时机。 若是在常态之下,大唐是不想主动挑起青海方面的战事,一旦同噶尔家全面开战,吐蕃便会成为那个渔翁。可现在吐蕃赞普并其麾下力量已经集中在了西康,很难再快速的投入于青海。 所以如果此际大唐向青海大举进入,就给吐蕃营造出一个两难的困境。首先,吐蕃相不相信大唐拥有两线作战的实力?其次,吐蕃是要保青海还是要保西康?面对这样的判断与选择,只要出现了错误,机会便稍纵即逝,所带来的不仅仅只是战场上的失利,还有国中矛盾的进一步激化。 武则天虽然乏甚战略上的大局视野,但在听完李潼的解释后,知其并非盲目自大、要强行对西康用兵,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同时不无欣慰的叹息说道:“少辈谋划边计,确是精明有术,此番若能收回青海,那么不独你祖母,就连你祖父必也会以家门有此雄壮后继为荣!” 不过在说完这话后,武则天又是不无担心的说道:“盘踞海西的噶尔钦陵,他绝对不是人间的俗类。此前几番用武都难免遭其挫折,而今虽然情势有变,但其求生意切,想也不会坐望朝廷使计青海,那么朝廷今次又打算派遣哪位大将督领此事?”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着指了指自己:“钦陵虽恶,并非人间无敌。此番用功,务求必胜!我将亲赴彼方,为我唐家取回失地已逾半甲子的青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