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坟上的风筝》 正文 第一章 那天是三月四号,我因为休假在家无事可干,便跑到厂区旁边的塬上去放风筝,说明一下,我所在的工厂属于三线工厂,地处黄土高原深处,无边的沟沟壑壑间,稀疏一些村镇杂点其间。 现在想那天我为什么要去放风筝,也许是因为春风扑面,也许是因为看见了给女儿买的风筝偶起一念,也许是因为实在无聊,反正就没想干别的,一心就想到空旷的塬上狂奔着放风筝,唉,现在再想这些有什么用?可我就是止不住地想,一遍一遍地想。 现在想那天我为什么要到西塬上去放,四周都是塬坡偏偏就去了那儿。只记得当时的心思是:这么好的天,这么好的风,也许所有无事可干的人都准备去放风筝,我不能和他们在一块放,因为我已很多年没放过风筝了,小时候在家剪报纸糊风筝,拆家里的竹帘、手套做骨做线,做成王字形、方形、菱形等等除了点与线之外最简单的几何形状,可就是没放起来过。 只留下一个印象:小伙伴们在一起比谁放的高放的远,我在一边激动地给人家跳着拍巴掌。虽然现在的风筝都是买现成的,不存在会做不会做的问题,可还有个会放不会放的问题,万一众人中独我放不起来,怎么说也是三十多的人了,所以我要去那人不常去的西塬上放。 西塬坡陡沟多,别的塬上都有能走拖拉机的土路,独它只有几条放羊人踩的羊肠小路,听老工人讲以前叫做狼沟的。上不多远我已是气喘吁吁,就改了主意:拣一处平缓的坡上能放就行了,何必非要爬到顶上?证明自己腿好鞋好?没啥意思。再说也只是地摊上十块钱买的小风筝,又不是神州六号。 就选定一处迎风而立,松手放线,风筝就呼呼地飞了起来,象我的心情,简单,太简单了!有手会站就行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还是人家风筝做的好,布局合理。 就坐在地上看风筝,毕竟三十多了,不会跳着拍巴掌了。看了一会,就低着头抽烟想心事。 过了好一会回过神来,一抬头风筝不见了。 风停了,四周很静,只有阳光落地的声音,只有白云卷起的声音。 站起身来顺线找去,原来掉在不远处的一个沟沿下了。远远看见在那丛生的荆棘中,那片鲜艳的彩纸。 站在沟沿上就能够到,我试着扯了扯,扯不下来。 我探头往下看看,只是一人来高的低崖,下面荒草丛生,再下面才是深沟。 这片荆棘长在一座野坟上,下去爬上坟头就能摘下风筝,可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不想下去。 我又试着扯了扯,几乎摘下来了,只有一条尾巴被下面的什么东西牢牢挂住。 在那荒坟的一侧,伸出一只皮肉已剩不多的手,拽着风筝尾巴。 现在是下午四点,和风丽日,我看看四周笑了。这只是从我脑际一瞬闪过的一个念头。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昨晚看的几个恐怖电影,说实话那些恐怖电影,就象是一个人大白天把窗户用黑布蒙了,在房里扮鬼哭,正哭着呢,突然黑布掉了,他皱皱眉急忙蒙上,哭哭又掉了,他又蒙上,可突然房子塌了,他大吼一声,就用黑布蒙住自己眼睛继续哭。那哭声和瞬间映突围而入的阳光让人顿生倦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章 我跳下土崖爬上坟头,荆棘很密,我小心翼翼探手进去捏着一提:扯破了。费的这劲!不想爬崖畔了,顺坡走去,不多远也就绕回原来的路上了。 风筝也破了,人也累了,看看表就回去了。 不想回家。媳妇带娃回了九十里外的县城娘家,难得自由一天。 可又干什么呢?我又不爱泡麻将馆,我这种人不适合打牌,赢得再多都嫌少,输得再少都失眠。 就去建伟家喝酒吹牛,张三李四,五马长枪,一瓶酒嗖一下就底朝天了。 建伟一拍桌子:“娘子,上酒!” 他媳妇丽红就弯着腰在条柜里翻腾,一边嘀咕:“咦?放那去了?” 建伟又一拍桌子:“咦个屁呢!那么大四瓶子放在柜里,看不见了?” 丽红就黑着脸过来,酒瓶咚一声在了桌上。我们三个一起长大的,小时候数我胆子最小,此女没少欺负我。经常是我躲在墙角,扭来扭去用手捂住脸,丽红则试图掰开我的手,她身后则是建伟挤着看,不停地问:“哭了没?哭了没?” 而现在她腰比屁股粗,建伟腰上也缠了三十六的红腰带。一眨眼呀。 酒好!只有年头没有岁数。喝!就是现在这酒瓶越来越小了。 “拿酒!”建伟又喊。丽红半响才应声:“还喝呀?”这个呀字蜿蜒曲折,足以绕梁三日。 我站起身来。别以为我喝高了,我心里明得镜似的。“不行了,不、不行了,我不喝了。丽红,丽红!你不用收拾,明早我自己来!你俩慢点走,我不送了。” 丽红还是收拾了。建伟把我一直送到我楼下,横着回去了。 我想着再把他送回他楼下,我不放心!可最后我还是侧着上楼了。 这半天功夫,楼长个了!今晚这四层楼可比往常高多了。 好容易爬到了。看着家门我笑了:“认识!” 就摸钥匙开门。摸了半天没有。指甲缝都找了:没有。 这酒就醒了小一半了。摸出手机给建伟打电话,没人接。又给丽红打,她说:没见建伟,没见钥匙。 一会儿她打过来说:“建伟找见了,在楼道睡着呢,钥匙还是没找见。” 一会儿建伟打电话过来:“过来睡吧,丽红说咱俩才是两口子。” 我说:“我都睡下了,不去了。对对,是在情人家,对对,是在床上。干啥呢?还能干啥?等救护车呗!不不,腰没折,一进门她就把我抱起往床上一扔,摔岔气了。不不,真不去了,再见。” 合上电话,我倚门而坐,只觉再没有往起站的力气了。我喝酒这些年,除了电线杆上,在那没睡过,有什么呀,就这儿了。 做了个梦,月光照着我的那串钥匙,就挂在扯破的风筝旁边,风摇着那片荆棘,钥匙当啷啷地响着。 月光照着那座荒坟,土是灰白色的。 “呀!”一声惊叫惊醒了我。是对门的小薛回来,被我横在楼道的腿绊了个跟头,正捂着脑门爬起身来。我急忙站起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楼道太窄了。” 小薛说:“大哥你不敢老这样了!上回你半夜趴在扶手上,脑袋耷拉到脚面上,吓得我差点报警!” 他还说:“现在房子难找,我是真不想搬家。” 我说:“别别,你别搬,劳驾把你手电借我用用。” “要手电干什么?” “我去找房子搬家呀。” 他先进屋取了手电给我,后邀我到他家去睡,这个顺序让我有点不痛快。 我找钥匙去。回想一下,我只在那儿上窜下跳的,钥匙只可能掉在那儿了。钥匙上有个带夜光的天线宝宝饰物能看见。路又不远。 明早还要上班,我还得换衣服拿工卡什么的,楼道里也冷后半夜又长,得有点事干。也有睡的地方,可我不想三更半夜地去敲门。 更主要的是,我不想让自己觉得,我不敢这时候去那儿。 就这么去了。穿过沉睡中的家属区,似乎是怕床丢了,众人都在背按床板,一动不动,爱做梦的就象连续剧般接着昨晚的梦做下去,爱咬牙的就咯吱吱地咬碎钢牙,爱放屁的突然就咚的一声,惊起几个小小的黑影,从碗边、柜旁,甚至是从枕边匆匆逃开,那是老鼠。 有几只循着从人嘴里呼出的晚餐肉味,正准备爬上他的脸,用爪子扒开嘴,探头进去在齿间搜寻。 它们被惊动了,恼恨地聚在黑暗里等待着。它们饿了一天了,小脸上的皮皱着。 天高月小。月亮还是那块孤悬天上的石头,云却不像往日的云了。 象是很旧的云,暗黄中夹杂着深色的斑点,象霉斑。 前面不远处,一只猫正蹲在路中间,它的爪间抓着一只老鼠,正咬开老鼠的肚子,月光下一排纤细的肋骨一闪,血滴下来,是一滴一滴的黑色。 我远远绕过它们,那只猫和老鼠都扭过头,一直看着我。 那黑色一滴滴落下,无声溅开。 我有些渴了,许是喝酒的原因。 没走多远就踏上了上塬的土路,这个所谓的家属区,只是沟底突兀耸起的几栋楼房而已,此时回头看去,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在无边的黄土间,顿显孤单。 向前看去,月光把天地染为一色:灰白。无边的沟沟壑壑如史前时代。象一颗死去的行星表面,看不见那微生物般的人群,看不见那苔藓般的城市,只有死寂,只有死寂,只有在宇宙深处飘荡的一艘飞船,那锈死的舷窗内,靠着一张人脸,只有远处星辰爆炸的闪光,能够照亮那空空眼眶内的霉斑。 风从背后吹来,我不由打了个冷战,原来不觉间已满身是汗。上坡挤胃,下坡颠腰,这一段坡路,把胃囊里的酒都挤出了毛孔,也带出了内脏的味道:咸腥。 我有点想吐。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扑踏踏的脚步声传得很远,带着回音。 就象有人跟在我后面,也一步步地走着。 你看,我没喝多,头脑清醒。我觉出了这其中的古怪:在这么空旷的地方不应该有回音的。除非是声波传到天边反射而回,那我掏掏耳朵许能听见。或许是碰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上了,一堵墙?几个身影? 哈哈,我信这些?我怕这些? “吓死我了!”我喊了一句,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声在夜空里回荡。我听着挺满意:嗯,有我陈某人的真蕴,爽朗! 尾音从高音区急转直下,带了一丝哭音。 就一声,象一张嘴被猛地捂住了。 四周更静了。风停了,那些刚才在风中沙沙乱摆的荒草荆棘都静止了,高高低低地立着,月光下的影子奇形怪状。 这是怎样的月光呀,静如固体,黄如牙齿。 在这样的夜晚杀人,受害者是喊不出声的,因为月光会象沙子一样填满他的嘴巴。并从咽喉漏下,去掩埋那颗狂跳的心脏。 会象泥,糊住他充血的眼珠,吸干最后那颗绝望的眼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章 呼得一阵风迎面吹来,吹出我一身冷汗。这样东一阵西一阵地乱刮不对!什么季节刮什么风是有规定的,诸葛亮说过。这样很不好!我突然感到了愤怒。 我大声骂到:“妈的少来这套!当我小孩呀!” 可是喝酒的人见不得风,刚刚喊完,我就只觉眼前一转,胃就晕了,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吐了又吐,好嘛,跟倒水似的。 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口,吐不出来,扎得喉咙疼。 我把指头伸进咽喉,仍是吐不出来。 有些难受,但不是特别难受。我陈某人身经百吐,不吐的时候能象牛一样地反刍。 想不起在建伟家吃什么了,丽红这懒人该不会把刷锅的钢丝球当菜上了。 我回身冲塬下大吼一声:“丽红!你这懒婆娘!”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漱窒息了我的吼声,咳得我满脸泪水,咳得我跪倒在地,双手撑地。 喉咙里那东西在动。它在爬。它身上一个钩状的东西深深地扎在了喉咙里,随着它爬动,那尖钩刀一样割开了嗓子眼的肉。 我跪在地上,仰头向后,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手指痉挛地捂住脖子,这疼痛如毒蜂,如电击,如火焚,突袭而至,我快睁裂眼眶的双眼,只看见一片空白。 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却清楚地感觉到一股液体沿喉管直入腹中。 那尖钩猛地脱开了,那东西已爬到嘴里,似乎有许多触足在舌上蠕动。 我急忙低头,哇地一口血将它吐了出来。 似乎是钻进了草丛中。我泪眼模糊未及看清,象是一只蝎子。 我连吐带唾,渐渐地血凝住了,只唾出些血沫。 我仍跪着,擦擦泪眼,喘息几下说:“幸亏哥哥我嘴大。” 现在不是出蝎子的季节,我猛地想起白天在那坟上爬时,忽觉脖后一阵发痒,挥手掸掉了什么东西,感觉就象是个蝎子。怪了怪了!它又怎么到我肚子里了?我一边喘息一边分析。我很会分析。 丽红是懒,也吃过她煮的半生肉,可也不至于活的就端上来。 昏黄的电灯下,两个男人酒已半酣,满脸油汗,有一句没一句地闲唠着,有一眼没一眼地痴望着,手却没停,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着,嚼着,碟子里什么东西在蠕动着。 啪的一声,我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打住这不由自主的胡思乱想。 可它又是什么呢?我分析不了了,我抬头看看天,喊了一声:“怪了!”可嗓子顿时一阵抽疼,只发出一声含混的低音。 嗓子好像肿了,一出声就火辣辣得疼。我看看自己,四肢跪趴于地,大张着嘴吸气,耷拉着舌头,好像还在发烧,不时就那么抖上一阵,不由暗骂一句:“你怎么跟条狗似的!” 去他的,不想了!世上怪事多了,谁没遇到过,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还有一点点的害怕,第二天阳光下一看,唉,平常得让人失望。 不有句话说:人生能遇几回怪?回家!找地方睡觉去,在这儿充什么大瓣蒜。 我活动一下腰背,想慢慢站起来。一抬手就碰到一个冰冷的东西。我烫了似的缩回手,仔细一看:手电。 手电是好东西。工作生活都离不了它。怪不得有句名言:要有光! 我抓起手电一按:不亮。怪了,小薛给我时还好好的,他还特意说了几遍:才买的电池! 无所谓。有月亮这么大个白灯笼,还怕走不回去了?不就这么走来的? 回家。我站起身来,还斯文地拍拍膝上的土。 为什么后背刷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为什么腿肚子有些抖? 我转身一看,身后不远就是那座孤坟。风筝仍挂在荆棘从中,纸面在月光下幽幽地泛着银光。 不觉间竟走到了。我忽然有些犹豫了。 嗨!既然都到了。我向那座坟走去。 边走边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陈逸辰!怕了?没看出你还挺幽默。 走向那座荒坟。松软的土一走能陷下半个脚,潮潮得粘脚。奇怪,此地有日子没下雨了。 我停下脚步四面看看,心想:冷静,人最怕自己吓自己。 人只要足够冷静,其实就能看见那即将发生之事,看见那横在空中,即将牵扯到自己的枝枝节节。 其实事一直就横在时间之中,树根一般生长着,只是人五官单方向的布局,限制了人的全局感。 冷静。我又说一遍。这是在现代,科学已能解释一切了。几乎已能解释一切了。冷静。我从口袋摸出一根烟,从裤兜里摸出了打火机。 这一路都想抽烟,手在裤兜里都掏了几百遍,快把布磨个洞了,就是没找到打火机。而此刻它静静躺在我手心:象是谁才塞进我兜里。 我四下看看,因为嗓子疼,我小声说:“我的打火机。谁也别借。” 脑中就闪过一个恶狠狠的念头:放它一把火怎么样? 风吹乱荒草,如群蛇窜游其间。 让你吓我,哈哈。 就蹴在草从,一手半握挡风,一手按打火机,按了几十下,打不着。 算了。多大了还玩火,让人看见了笑话。 起身一看,刚点着的烟头发黑了,已自己熄灭。也算了吧,抽烟对身体不好,正经走路要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章 看见在那荆棘深处,一个东西隐隐地闪着绿光,那是我钥匙上的天线宝宝。 几步走近。不知怎么我只想一步走到,捡起就回。 爬上坟头,那绿光藏在荆棘深处,手够不到。我四处看看,坟侧扔着的象是个花圈,虽然风吹雨淋的早变了模样,仅剩的几片白花也已成黑花。啪的一声脆响,我过去折了一截竹棍拄着,像个盲人似的一步步爬上坟头,用竹棍拨开荆棘,把胳膊探了进去,差一点,还差一点! 荆棘们以为自己是树呢,都长得根粗枝状。拨开还真是费劲。 我使劲伸着胳膊,唉,我要是长臂猿多好。够到了!可只是指尖够到了。那硬塑料的天线宝宝按着怎么软软的? 我缩回手,指尖湿湿的。 “小心!”一个声音突然在我怀中响起:“别让老婆听见了!有你电话!” 这是我的手机铃声。每回在人群中响起时,总是惊起一圈人。没办法,我就好这点乐子。 我稳稳心神掏出手机,那边已挂断了,我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据说这是一种话费骗局,等你打电话过去,只能听见一段极烂的广告。 我生气了。为什么人家总遇到贵人,我总遇到骗子?我几脚踩倒碍事的荆棘,左手持棍,右手按亮手机,来,让我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手机的光很是微弱,得凑近了看。我把脸贴着手机,挨近坟头。 在手机小小的光圈中心,那个绿色的东西竟泛出黄色。 再挨近点看,光圈下那东西怕光似的开始收缩,缩成了一道缝。 又猛地睁大了,那是一只眼睛!混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浑身一震,毛骨悚然,右手丢掉手机,缩回来捂住与它对视的双眼,左手紧握的竹棍下意识地朝那眼睛死命戳了下去。 “啊!”霍地一声惨叫!尖利的惨呼声瞬间扯断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听不见了!我跌跌撞撞地刚转身,就觉得什么东西在我身后呼地跃起,落了我满头的土。 我一步跳下坟头,求生的本能让我没命地逃开,跑!慌不择路,什么东西扯住衣领,我猛地挣脱,荆棘划破了胳膊,也觉不出疼,三四米高的崖畔一跃而下,只拣有月亮光的地方跑,可阴影却越来越重,原来慌乱中却跑进了巨大的沟里。 跑,一个粗重的呼吸声一直就在我身后,就在我耳畔。心脏几乎要爆炸了,前面又是一道断崖,我摆好姿势往下一看,又及时收住了:黑暗中几乎深不见底! 月亮钻进云层,四周暗了下来。 我握紧竹棍,大喊一声转过身来,身后空空。追着我的只是自己的呼吸声。我一下瘫坐在地,又瞬间跳了起来,大声地骂开了。骂自己。谁知道是把什么看花眼了,差点把自己吓个半死,还差点摔死,还在坟上那么响亮地叫了一声。骂了几句嗓子疼,算了,我想:身体可锻炼了。 浑身是汗。我紧紧攥着那根竹棍,攥得手都疼了。我一抬手准备把棍扔了,就看见在棍的端头吊着一滴粘稠的黑色,犹犹豫豫地落了下来,在我的鞋上溅开。 那是血,一股子腐臭味从鞋上散开,也从我身后飘来。我一步跃开,背靠土崖,以棍做剑护在胸前,然后转过头去:身边空空。 只是在我跃开时传来啪啦啦的声音,那声音在我头顶。 我举棍护住头顶,抬头看去。 一只白色的风筝正飘在我的头顶。那是我的风筝,尾巴只剩半截,肚子上一大片被撕开了,正在风中啪啦啦地摆着。 风忽然又小了。风筝左一摆右一摆,然后一头栽了下来,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我咽口唾沫,屏住呼吸,似乎听见了悉西簌簌的声音,那是来收风筝的。 静听又没有了。也许只是幻觉。风一大就把风筝吹起来了,这很正常。 人在过度紧张中就会出现各种幻视幻听,这是能够解释的。我得活动活动放松一下,这马步蹲得腿都快抽筋了。 刚一摆肩膀,就觉脖子上一紧,再一摆又一紧。我不敢动了,慢慢抬手摸向脖子:脖子上缠着一圈绳子。我一拉,连着那只风筝。 我摸索半天解不开,只好扯进嘴里把线咬断了。我攥紧竹棍,攥得关节咯吱直响。心想:真是到三月了,还都爱放个风筝。 我想:来吧。 又想:风筝线就横在荆棘间,刚才慌乱中绕在线里了? 起风了。那只风筝在地上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呼地翻了个身,却又被旁边的枣刺挂住了。风渐渐大了,风筝的断尾啪啪地摆着,似乎拼命地想挣脱,想逃开。风把崖上的浮土吹进了我眼里,顿时一片模糊。 我急忙去揉,一边轮流睁开一只眼飞快地四下查看。 猛地就看见了地上的影子,在我左侧有一个黑影,正紧挨着我。 我大叫一声闪电般跳向右边,面前就是崖畔,一股冷风朝脑后袭来,我纵身跃下。 在失重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感到全身一阵放松。 我把脸向上仰起,闭上眼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章 一只手轻轻抚过我的胸前。浑身火辣辣得疼,耳畔是什么声音?象是谁压抑的鼻息声。脸上突然凉凉的,是媳妇小慧的眼泪吧。醒来吧!一个声音在喊。醒来吧!无数的声音在喊,却又如海潮般忽涨忽落,隐隐约约。 我的双手如重千斤,动弹不得,我的眼皮如重千斤,抬不起来。小慧还在哭,我半边脸上都湿漉漉的。意识如调整焦距般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渐渐在脑中聚焦了。 这梦做的。该醒了,明早还得上班呢。我迷迷糊糊地想。 突然,从太阳穴上传来一阵刺痛!我猛地一挣喊了出来:“轻点!别动我的伤口!” 小慧的手从我胸前一下拿开了。我睁开了眼睛。 一条蛇正盘在我的脸前吐着信子。我啊的一声坐起,想用胳膊撑住身体,却软软得没有力气,差点倒在了蛇身上,急忙用屁股挪了几下,靠在了什么东西上。 眼睛慢慢适应了四周的黑暗。扑鼻是潮湿的霉味。我摸摸太阳穴,粘了一手的粘液。蛇眼在黑暗中是两个没有瞳仁的红点,我看着它,生气了:好嘛,想生吃我?真是好胃口。 这是在哪?我四面看看,不由得汗毛倒竖。象是在一个往下延伸的狭长窑洞里,一头似乎封死了,密密实实的黑,只在那斜下去的深处,隐约有一点亮光。 唉。我长叹一声。那蛇见我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不屑地摆摆头,钻进了墙根的一个洞里。见它要逃,我这才想起来给它一棍,不能让它白咬了!可只是五指抠地,两手空空。胳膊也酸疼地难以抬起。 咱有办法。我唾了它一口:“流氓!馋死你!” 那流氓不见了。我闭上眼休养生息,暗想:不会让我一不小心,就把任督二脉打通了吧? 我是真想当郭靖。 喘了一会气,觉得有一点力气了,又睁开眼查看四周,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觉一片昏暗,霉味扑鼻。我慢慢地扶墙站起,不错,还能走。 走。朝着那有亮光的深处。什么东西落在我脸上,毛茸茸地开始爬,被我一掌打开了,是蜘蛛。 此地的蜘蛛只爱纺线,很少有毒蜘蛛。我说:别怕。 什么东西横在地上,踩上去喀嚓嚓地破碎了,象是谁的骨头。我想骨头我也有,咱们都是一样的结构一样的材料,有什么呀。我说:“对不起,我没看见。” 我扶着墙站住了。满地都是骨头。 走还是不走?我的脑子大概摔坏了,这个问题竟迷迷糊糊地想了好一会。难道就这样一直站着,站得只剩骸骨?那时的我是什么样子?竟有了一丝好奇。 还不是跟别人的毫无差别,一模一样。我用力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起来。继续走。 那亮光似乎遥不可及。窑洞越来越狭小了,渐渐地只能躬身向前,渐渐地又只能半爬着前进了。手和膝盖被地上的骨片咯得生疼,只好拣了一根长些的腿骨,在地上拨拉着前进。 那不会只是一点磷光吧?我忽然想。 冷静。我喃喃说着:冷静,冷静。脑子已无法联想到这个词的含义,只是机诫地重复着。只是想听这个词发出的声音,活人的声音,可这声音在抖,在这狭小的洞中抖着。可我不能回头,在这儿几乎已无法转身。前面还有一点亮光,后面是沉沉黑暗,充满霉味、潮味,和腐臭味,那是尸臭。后背一凉,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的头发,猛地向后扯去,几乎能听见脖子喀地响了一声。 我从嗓子眼里闷哼一声,扭头想挣开那只手,与此同时,右腿条件反射般向后死命蹬去,却蹬了个空,闪得大腿差点脱臼。 那只手不见了。头发被扯掉不少,血从头顶流下来,糊住了一只眼睛,脖子也扭了,只能歪着。我靠在墙上,朝后挥着手中的腿骨,已无力大声喊了,小声说着:“喂,来呀。” 一片死寂。 我说:“过来呀,看我象不象霍金。” 一片死寂。 我猛地把骨头朝黑暗里扔了过去,嘶哑地喊着:“来呀!你是个什么鬼东西!来呀!” 一片死寂。我缓缓歪过身子,继续向前爬去。我说:“再见。哥不等你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六章 那亮光近了,洞也到头了。 面前是一扇小小的木格窗,亮光就是从这里透出来的。我朝里望去,里面是一间大窑洞,这窗是窑:“我只是想喝上两口。”他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我死了这么多年,天天都想着喝两口呀!”另几个家伙看看老头,开始慢慢爬回炕上躺好,把那个肮脏的大红棉被盖上。 我说:“鬼也爱喝酒?” 老头苦笑一下:“小子,世上并没有鬼。只有活人和死人。对你来说鬼只是一个模糊的想象,对我来说,死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象一块石头,慢慢地风化剥蚀,直到消失。我以前是个高工,但这又有什么用?我曾以为死就象开关,瞬间一下,象灯啪的灭了,意识离开了身体,象借了谁几十年的钱还给人家了,那些钱人家怎么用与我无关了。” 我说:“死了一烧不就都消失了?” “我是人不是物体,烧掉的只是外壳。比如说你锯开我的脑壳,摊开脑浆也不会知道我想什么,比如说你整夜守在我床前,插上各种电极也不会知道我梦什么,那么意识能烧掉吗?” “胡说!人一死这个自我不就消失了?” “消失了?想想你自己,是不是真真切切的“我”?你的我和我的我,任何人都一样。这个在世上行走了几十年的我,隔着身体的壳,亲戚朋友们感受到的我?既然他们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那这个我就不是虚无中的幻象,同样,这个我也不会瞬间归于虚无。你只不过比我晚死而已,到时你就会明白,世界上没有什么会瞬间消失,只会转化成别的形式。死只是一扇门,只是器官罢工了,留一个空壳献给殡仪馆,生命不只是为了搭乘生活这一单程列车,不只是阳光下的蝶舞,如果以为生活就是生命的全部,那就太小看造物的创意了。对那地下的蛹,对那黑暗中的神秘,你又了解多少?” 我有些糊涂了,喊道:“我不了解,我只觉得你死了就不是人了!” “那是你觉得。你酒一喝就觉得舒服了,可我们都没觉得舒服。同样你也没觉得我不舒服。” 他接着说:“为什么不是人了?从身体这个封闭的模具里出来,就只能是型腔的模样。生和死就象时间连续不会间断,只能等着融入另一个肌体,比如说一条乖巧的狗,或者是一个普通的人,象刷墙一样,新漆完全盖住了旧漆,他只是偶会奇怪自己有一些奇怪的梦和莫名的感触。但是现在,我只能独享我的死!慢慢看自己由人变成非人,慢慢地忍着绝望,忍着不去回忆,又忍着不去遗忘!啊!”老头大叫了一声:“让我再活一秒吧!让我再喝一口。”他仰起头,手指痉挛地抓自己的脸,挖出几道深痕。没有血,只有指甲划过脸骨的吱吱声。 他猛地扭脸看着我,褪色变白的眼珠闪出一丝凶光:“别怪我。你可是自己送上门的。” 我向后退去:“你要干什么?听你说话可是个有知识的人呀!” 他四肢着地,牙齿微张,阴森地笑着,一点点朝我爬近了:“知识知识只是告诉我,生肉不好吃,怎样做熟了味道才好。” 窑洞并不大,几步就退到了墙边。我举灯朝他比划着:“退回去!要不然我就把灯吹灭了!” 他只是咧嘴一笑,萎缩的牙床更显得那几颗黄牙特别的长。他说:“对不起孩子。”然后举起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七章 霍地从灯光外的黑暗中冲出一个人,抡起一件什么东西,象是一条腿,砸在了他头上,他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我举灯照照这位侠客,灯光已变得十分暗淡,不凑近什么也看不清楚,竟是一个女人。 她扔下手里的人腿,拍拍手说:“别谢我,不是为你。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老鼠屎。” 我想凑近看看她。女人!我看错了吧? 她把脸扭过去:“别看我。虫正在吃我的脸。” 一股阴风吹来,火苗一阵扑闪,她一步抢近用双手罩住灯。我低下头不去看她的脸。 她说:“倒是个细心人,知道体贴别人。跟他一样。” 我问:“他是谁?” “我以前的情人。唉,我算看了,越是细心人,就越是狠。” “为什么?” “他杀了我,是掐死的。” “为什么?” 她低下头:“他有家有室,有孩子有地位。我一直在逼他。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怀孕了。” 她伸手抚着肚子:“四个月了。我在医院门前不知转了多少圈,就是下不了决心。开始时是想以此做筹码,后来是医生说的一句话:可小心着了,是双胞胎!”她按按肚子:“现在她们都干了。”响起轻微的沙沙声,象是枯叶破碎的声音。 她说:“那天他喝酒了,而我一直在威胁他。”停停她慢慢地说:“我已经不恨他了。他现在也可怜。”她仰脸向上呆呆望着:“我看见他蓬头垢面,象误入人家的兔子东躲西藏。” 我问:“你能看见他?隔着这么厚的黄土?” “土算什么?对我来说就像鱼眼里的水和鸟翅下的风,密度不同而已。土是什么?说到底,土只是岁月脸上的皮。” 照她这么说,那云就是脸上没搽匀的粉了?我说:“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 她轻笑一声:“把猪一圈里关几十年,猪也会做诗了。” “那你说人是什么?” “人只是土里爬出的蛆罢了。” 又是一阵风。她厉声说:“站在这边挡着风!看好这灯,灯一灭它就进来了!” “它是什么?你现在这样还怕什么?” “我现在这样?是呀这样了。可也只有到这时,才能体会以前没体会过的。你知道什么是怕?你现在还活着,怕只是从背后吹来的一阵阴风,起一身鸡皮疙瘩,或只是一只钮扣大小的蜘蛛,用它的毛爪子撩一下你的心脏而已。在活人体内,怕是微量元素,但在这儿,在这样时,你才会知道什么是怕,但你又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让你更怕,在这儿,怕是实体,它是真实的,它时刻都在往里窥探着,它一直在等着!身体的神经早象蛛丝一样断完了,但意识的神经却总也扯不断,只能用肉一点点地去磨完!” 她双手捂脸抽泣起来,强忍着不发出声音,只是断断续续的抽噎着。似乎听过这样的哭声,独走夜路时,这轻轻的哭声,忽而很远,忽而又似在耳边。我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安慰她,却又不敢。 她不哭了。四周更静了。火苗又是一闪,我忙用掌罩住,这一弯腰的功夫,却看见柜旁的黑影里什么东西在动。 我弯腰细看,头探出在光圈之外,慢慢适应了黑暗:那黑暗里是无数皮肉发黑的身体,紧紧地挤在一起! 我惊惶地退回到她身边,指着黑处说不出话来。她说:“他们不会动你。他们快烂完了,只剩最后一点光感,就聚在这灯周围。” “那他们不会象飞蛾扑火一样挤到我身上来?” “不会。他们还剩着最后一点怕。即使扑过来又有什么呢?你知道每时每刻,除了电波信号,还有什么正扑过来穿过你的身体?也许你只闻到一丝怪味,也许只想到一个怪念头,也许只是一阵恍惚,忘了刚要说的话,刚要找的东西,对这个世界,你又真正了解多少呢?” 静。我怕这静,可又不敢贸然开口,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啪!什么东西落在我的头顶上。我一惊,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就着光一看,是一片嘴唇。我急忙扔掉,稳稳神举灯向上看去:头顶有一张脸,脸色惨白,眼睛惨白,没有嘴唇遮掩的牙床呲着。这张脸旁边是别的脸,整个窑顶都是脸漂浮着。 我抓住她的胳膊,给她指着上面:“那,那是什么?” 她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那有什么!只是烂得剩下头了。” 我仍抓着她的胳膊不放,她一扭身猛地甩开我的手。这一扭身我忽然看见了她的眼睛,或者说没看见她的眼睛,那只是两个洞。 我踉跄退后,却被脚下的什么绊倒了,手里的灯一下子灭了。 一秒,两秒,黑暗中一片安静。 忽地冷风扑了进来!耳畔瞬间响起尖利的惨叫声!一股腐臭扑面而来,浓得象两根锈钢筋猛地直插鼻中。我喊着,挣扎着,试图让自己挤进背后的墙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八章 我大喊一声,醒了过来。 我正躺在崖下的沟底,深深荒草救了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冰冰凉。看来是摔昏了,还抓紧时间做了个梦。 这梦做的,别致!我暗夸一句。 我试着深呼吸,平复急剧的心跳。四肢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可心跳却在瞬间停止了。 我躺在崖下的黑暗里,不远处就是月光,黑白分明。 在那月光中,有一个更白的东西站着,离我几米远近。 一股尸臭飘来,是梦中闻到的味道。 或许是在另一场梦中。可我全身直立的汗毛一起摇了摇:no。 我已无路可逃。面前是一片向上的斜坡,被月光洗成灰白色。另三面都是凹进去的崖壁,我躺在最低处,这个位置只适合于做一件事:掩埋。 我慢慢爬起身,如慢动作般,四肢一毫米一毫米地移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除了身下压弯的草重又弹起的声音,除了我的心跳在整个沟底回荡的声音。 站起来了。姿势决定信心,如瓶中的酒立着比倒着显得多些,人躺着就如乌龟被翻过盖来,现在我站起来了。来吧。我咽了口唾沫。 那东西一动不动。一股怒火涌上心头:逗我?这半晚上净遇些前所未有的事,我一件都不喜欢! 我拣个土块砸了过去,歇斯底里地喊开了:“来呀!你吓谁呢?来呀!” 那东西抖了一下,转了过来,露出了一张脸。 我认识。全身绷紧的弦一下子都松了,几乎坐到了地上。 他是附近村里的一个傻子,据说是小时候到这狼沟里打野核桃遇到狼,被吓傻了。 那时候这儿狼很多,据老人们说刚建厂时,上夜班都得呼三唤四一起走,还有人说他晚上骑车子捎过狼:忽觉车子一晃,两只爪子搭在了肩上。这时千万不敢回头,狼嘴正在等你转过来的咽喉,只管缩起脖子骑你的,也别问它去哪,到地了它自己就跳下走了。 我家刚调来时住在农村,一天中午房东大娘在家烙锅盔,正忙着呢,三岁的小孙子跑进来说:婆!院里进来个狗!大娘头也不回说:我娃乖,拾个棍棍打狗去。小孙子嗳一声,灶口抽了个棍棍就打去了,这一去就再没回来。村里人找到狼沟,在一丛枣刺上挂着娃的兔儿帽。 现在当然没有狼了,可这傻子还在,已五十多了,都叫他老傻。 蓬头垢面的老傻在哭,无声地哭着,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大嘴能咧到后脑勺上,猛一看象是在笑,细一看眼泪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他还哭?我怒火中烧,冲上去一把揪在他胸口:“你还哭?说!刚才在崖上是不是你吓我的?” 老傻仍在哭,嘴唇一抖一抖的,象一条求吻的鱼。 他根本就没看我。他在看我后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九章 身后传来悉西簌簌的声音。别回头。我告诫自己,那只是错觉。人受过强刺激后容易产生这些幻听幻视的错觉,很正常。 突然老傻大叫一声,扔下披在身上的白色东西,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坡上跑去。 他披着的是一床被子,翻过来显出另一面的大红被面,绣着牡丹,那味道是从被上飘来的。 我也跟着老傻大叫一声,跟着他开始奔跑,配合默契如一个正在拍mtv的二人摇滚组合。 我到底年轻,几步就冲到老傻前面去了,跑过他身边时,老傻竟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 被我一把甩开了。脑际瞬间闪过一丝奇怪:咦?不傻么!如扑面而来的风,如划破手臂的荆棘,只一闪而过。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跑。速度,刘翔般的速度,呼吸,鲸鱼般的肺活量,嗳,我都没有,快喘不上气了,胸口憋得快炸开了。 身后一声闷哼,老傻摔倒了。随后传来他急促的喊声:“拉我!拉我!” 拉还是不拉?这是个问题。我第一反应是不管他,跑回家钻到床底下,可脑子里一根细小的神经抽筋似的一颤:见死不救?不是我的为人。 其实我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对待任何事的出发点只是:只求给自己一个能安心的交代。这是最低限度的好,甚至比不上坦诚的恶,因为它参杂着虚伪,因为它在回忆中总会膨胀,演变为无私的付出和无限的委屈:我当年如何对你,你如今如何对我。 其实我怕的只是剩我一个。在此时此地,老傻虽然傻,可他是人,是人!我刹住脚步转过身来,老傻正趴在斜坡最陡的顶端,嘴里含糊地喊着,两只手向上爬着,可整个人却在向下滑去。 一个黑影正在他的身后,把他向下拖去。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如隔着一层深茶色玻璃,看不清那个黑影,老傻还在挣扎着,嘶喊着往上爬,我呆呆看着,那黑影朝老傻俯下身去。 啊呀!一声惨呼,随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忽地飞过来,砸在我的胸口,砸得我坐倒在地。我条件反射般抱住了那东西,虽然潜意识里在喊:扔开扔开!那一定是老傻的头! 我低头一看,是老傻的一只脚。断口处似乎在冒着热气,也许是断了的筋在抽,一个指头还挠了挠我的手心。 我扔下那只断脚,翻身跃起没命地跑开,跑!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章 跑。造物给了我两条腿并告诉我:你可以去试试奥运会百米记录;给了我双臂并告诉我:你可以去试试怀拥美女;造物在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喊着: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所以我们不满足于仅仅充当一个生物机手去衔接食物链,我们开始玩社会这个庞大的性游戏了:征服与倚赖。一个器官的需要造就一个新行业,一个发明引发一种新生活,一个基因突变衍生一个新种类,看似杂乱却都因循因果。造物说:玩吧,再见。他走了,让我们以死收场,简单而粗暴。 如果我死了,身体在焚尸炉内扭曲燃烧,而意识会不会就在火葬场的烟筒口趴着,四面张望着说:啊,天真蓝。会不会就站在攒着唾沫数钱的花圈店老板面前,无声地提醒着:小心假钞。会不会就站在你的背后,朝着电脑前聚精会神的你,缓缓地伸出双手。 那么不要回头,不要看身后那张变形的脸。在这将人导入迷失的时刻,千万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我边跑边想,不是因为思考,而是因为本能,恐惧的本能。跑。绊倒了迅速如皮球般弹起,丝毫也觉不到痛。跑,没有方向,那儿平就往那儿跑,因为我早就迷路了。 灯光!转过一段高崖,眼前猛地闪出一点灯光。面前是一条路。路,除了帮我们磨鞋底外,除了让我们放平目光外,路已不只是地上的线地图上的线,而是心里的线,如系着风筝的线。 在虚软的土上跑了半天,猛一踏上硬路面,差点崴了脚。我踉跄着继续向前跑,一边跑一边找到平衡,如一只突然学会直着跑的螃蟹,无比狼狈。唉,如果我是举着奥运火炬在跑,我会跑得象一匹白马,并且微微笑着说:对不起,现在没时间签名。如果我是抱着炸药包在跑,我也会微笑着说:对不起,引信太短,请不要加广告。如果我是抱着鲜花在跑,我也会微笑着说:宝贝,如果我同时带一盒避孕套来,你是会骂我轻薄呢还是会夸我细心? 灯光近了,硬土路汇入一条水泥路,浓郁的松柏间现出一道紧闭的铁门,门边的值班室亮着灯。这是厂里的精镗车间,五十年代建厂时因为国防需要,重要的车间都分散隐蔽在沟谷之间。慌乱中竟跑到另一条沟里来了,我的心一直挤在嗓子眼里,此刻一下子落了下来,砸的胃生疼。如果刚才我朝某个医生一张嘴,肯定能把他吓个跟头:这是谁家的扁桃腺? 因为生产线重新整合,主要设备都被迁出,这个车间几年前就已停产,但一直留人值班。我差一点没刹住撞到门上,手一扶那铁门咣当一声。“谁呀”值班室里有人在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我转过身来,靠在门上喘气,身后是月光下一条空荡荡的路。大门旁的小铁门开了,一个脑袋探了出来看着我,随之是一声惊呼:“是你!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啦?” 我没吭声,只是闭着眼一心一意地喘气。那人走近看着我,象看一种珍稀动物,猛地一拍脑袋,拍得那半秃的脑袋咚的一声:“你小子又喝多了?让媳妇打惊了吧?别怕别怕,可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此人姓郑,都叫他“正经”,因为他一直有些死心眼,即使在他这一辈里,象他这么刻板的人都少见了。他当门卫可没少为难我,记得刚进厂时有一回,我从废料堆里拣了根铝管,准备拿回家晾衣服用,搁别人值班眼一闭也就是了,偏他不,铝管没收不说,还让我选择,要么他向保卫处汇报去,要么我给他写份检查,保证以后再不拿公家一针一线。可吓死我了,我想这份检查会塞进档案,会送到单位上,会别在我后背上,我拿着笔,年轻的心在颤抖。我写道:因为一时糊涂,拿了厂里一根铝丝。这句话据说刺激了他好几年:铝丝?有这么壮的铝丝吗?唉,现在这年轻人。还有一回,我拎个啤酒瓶到厂里灌了点稀盐酸,准备回家刷厕所,大家都这么干,连他的上司,保卫处处长家的厕所也是这么刷的,可偏偏又是他,偏偏他又不:“小伙子,提的什么呀?”“啤酒。”据说又刺激了他好几年:啤酒?有这味的啤酒吗?唉,现在这年轻人。 我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好鸟,可你也别太认真了,老郑师傅。幸好现在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无数蒙着脸的人欢呼着:都是自己人啦! 谁知道是喜是悲。 此刻看着身材瘦小的他,听着他的声音,只觉无比亲切。他伸手扶我:“进来。”又一皱眉头:“你身上这什么味?臭得蛰眼睛。”我只觉两条腿又酸又疼,几乎不会走路了。老郑扶着我,他表情严肃了起来:“怎么啦?” 我说:“进去再说。” 刚跨进门,我又猛地回头看看,他也跟着我回头看:什么也没有,铁门上的尖刺在灯光下闪着寒光,树在大大小小的阴影中摇着。 他看看我,转身走出门去,我急忙喊:“快回来!把门关好!” 门外静悄悄的,只有他嚓嚓的脚步声。四处查看一番,他摇着头回来了:“关门还用你说?我是干什么的?”哐啷一声小门锁上了,我也随之长出了一口气。 值班室里只有一桌两椅,只有日光灯发出的咝咝声。我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口气喝完他递来的一杯水,抬起头来,老郑正严肃地看着我,一指我胸前:“说,这是什么?” 我低头看看,衣服上是一大片血迹。我一时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看看双手,手里的纸杯上,是鲜红的指痕。“这不是我的血。”我低声说着。 “当然不是你的血。流这么多血早就跑不动了。”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走到桌子另一头,那边摆着电话。他扔给我一根烟,我贪婪地深吸一口,象粗砂纸擦过肿痛的喉咙,立刻就咳嗽了起来。 他静静等我咳完,手指夹着烟却不点着,只是举在嘴边,眯眼看着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他仍一脸平静,只是眼中透着警觉。我看着自己的双手,用指头粘粘,没错,是血。这不是恶梦。外面的铁门突然响了一声,我和他一起扭头:窗外静悄悄的。“是风。”他说。 我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别怕,说吧,你都干什么了。” 四周只有日光灯的咝咝声,一切都显得古怪而不真实。我咽了口唾沫,嗓子却是真真切切火辣辣的疼,我抬手摸摸脖子:“郑叔,你看我脖子上缠着什么?” 他弯腰看看没说话。可我摸到了一圈绳子。背靠着椅背,却似乎是背靠着一扇门,门里关着什么东西,正在不出声地从心里往外挤,想从嘴里挣出来,不能让它出来,在它出来的一瞬间,我又会狂叫一声奔出去,只知道跑,跑。我紧紧靠在椅背上,,我不知道该怎样说这些。可他好像就没听,拿着个破手电东照西照,一会看东边的崖坡塌了没,一会数西边的墙上砖够不,把个秃脑袋转的像个陀螺。这让我很生气,又很委屈,好像我真是喝多了来胡说的,好像我真是杀了人受刺激了。我不说了,跟在他身后走,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猛地尖叫一声,举起沾满血的手,他会不会还这么四平八稳的? 突然他站住了,一抬手示意我安静。难道是我脑子里的尖叫声传了出来? 他按灭手电站在路中间听着,只有风吹乱荒草的声音。 他突然举起手电:光束中一个黑影忽地闪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老郑大吼一声:“谁?站住!”拔脚追了过去。 我没来得及拉住他,呆了呆,也跟着跑了过去。绕过一间工棚,就不见他人影了。 工棚后是一片空地,一侧是一排砂轮房,一侧是一个空的冷却水池,我站在中间侧耳听着,月光照着我,稠得象鸡蛋清。我忽然意识到:我正站在亮处,把自己暴露给那暗中的眼睛。我跑进砂轮房,悄悄蹲在砂轮机后。如果我会缩骨功,就会缩进砂轮机旁接地的铁线管里。 蹲了一会我想,不行,还得去找老郑。 刚站起身,就听见外面有动静。急忙又蹲下往外看去,月光下的冷却水池,在那水泥边沿上伸出了一只手。 紧接着是另一只手,扒在池沿上,然后一个身影从池子里爬了上来,随之滚趴到沿下的阴影里,四下听了一会,那人站了起来:一个瘦小的男孩,十五六岁样子。他轻轻拍了拍衣服准备离开。 偷料的小子!我顿时胆子大了起来,悄悄跟在他后面。附近农村经常有辍学的小子到厂里偷铁偷铜,卖给收破烂的换烟抽。那小子刚绕过工棚,一束手电光迎面照来,他本能地抬手挡住眼睛,一眨眼间,抬起的手臂就被擒住扭到身后。 老郑挺得意:“挺会躲呀,我说咋就一眨眼不见了。” 我抓住另一只胳膊,和老郑一起把他带到大厂房里。进门一侧是几间办公室,老郑合上门边的电闸,厂房里亮了起来。 厂房里空荡荡的,主要的大设备都已拆走,到处是满是油污的安装地坑,只有一盏五百瓦的灯泡亮着,昏黄的灯光映着墙上还留着的大幅标语:抓革命,促生产!四处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这种铁锈味从我刚进厂时,就开始腐蚀我年轻的鼻子,在一次恶梦里,这种味道竟变成了一头没有脸的熊,追在我身后。 老郑把那小子推进办公室,那其实只是用三合板隔开的没有是要给你爸治病来着?” 那小子抬头看看老郑,头就低下了:“那,那都一年前的事了,我忘了说的啥了。” 老郑又一拍桌子:“从那进来的?” “从门房后的排水沟里。叔!我再也不敢了叔!” 老郑一摆手:“小声点,震得叔耳朵疼。说说,叔上次是怎么说的?” 那小子支吾半天说:“再犯就送保卫处了。” 我说:“郑叔算了吧,小孩子别吓着了。” 老郑一摇头:“小?早混成社会油子了!他叫小遛,从小就偷鸡摸狗,将来不得杀人放火?”伸手拿起桌上的电话:“喂!保卫处吗?我是老郑。喂!喂!你是谁?说话呀!”他的脸色变了,站了起来,他看看我又看看电话,又打了几个,逐一听听后放下听筒。 我问:“没人接?” 他摇摇头,用手使劲搓了搓脸说:“往那打都是一个男的在哭。” “是老傻。”我说着去掏手机,没有。又猛地想起,在这沟里很少有人用手机,因为没信号。 他哼了一声,又举起电话看看接口捏捏电线,按了几个号码,喂了几声就放下,突然就笑了,问小遛:“说!你们几个人?” “就我一个,真的就我一个!” “小兔崽子,想耍我老郑呀?”他拿起手电走到门边对我说:“看好他,我去看看门房的电话。”出门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小遛看看我:“哥!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突然就住口了,惊惶地看着我身上的血,缩到椅子上咽唾沫。 我说:“别怕。你是附近村里的吗?” “嗯。” “那你知道老傻吗?” “和我一个村的。” “老傻昨天死了?” “死了。” “真死了?” “真死了。昨个我还帮着在路口撒纸钱呢。” “我刚才看见老傻了。” 小遛看着我,黑亮的眼睛里渐渐泛上一丝笑意:“你神经病。” 啪的一声,风又关上了外面的一扇窗。小遛扭头看看外面,叹了口气,又低下头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咣地被撞开,老郑冲了进来,喘着气说:“快跟我走!”说着四下看看,钻到桌下捡起一截生锈的铁管子,掂了掂握在手里。 我问:“门房有人?” “没人,可话筒上全是血。” 小遛忽地站了起来,张着嘴轮番看着我俩,腿却有些抖了,被老郑抓住胳膊一把拉走了:“别怕,跟着叔走。” 刚跑出门,三个人就像撞到一堵无形的墙上,一齐停住了,月下的路中间,赫然有一团黑影,那不是树的影子,不是云的影子,那是一个人,正在向我们爬来。 老郑用手电照过去,光圈中是老傻的脸,正在无声地哭着,抽抽噎噎地哭着,用一只袖子擦着脸上的血和泥,浑身颤抖着。 老郑倒吸一口气:“还真是老傻呀?这叫什么事!没弄清就把人给活埋了”扔了铁管急忙走上前去。 手电光在老傻的脸上一晃。这一晃间,我似乎看见从他的眼中,闪过一道白光。 我的头发全立了起来,大喊一声:“他不是老傻!快回来!” 老郑已大步到了他跟前,俯下身去。我扑倒在地,抓起老郑仍下的铁管,然后跃起朝老郑奔去。似乎都只在一瞬间,听到我的喊声,老郑的头慢动作般地斜转过来,眉微皱着,嘴半张着,眼珠似乎还没有跟着脸的角度转过来,只看见了白眼。他的脖子上多了一只手。他的嘴张大了,发出喀喀的声音,白眼开始向上翻着,舌头颤颤地伸出了唇外,手电掉了下来啪的灭了。身旁的小遛惊叫一声,转身逃回了仍亮着灯的厂房。已没有时间抡起那根铁管,我就借着冲劲,死命朝那个黑影戳了下去。 却戳在了坚硬的水泥路面上,手腕差点折断了。我滚倒在地,刚翻身跃起,就感觉一个黑影已到身前,下意识地用铁管抡了过去,却又抡了个空。我急忙退后,一边把铁管风扇般在身前挥舞,一边抬起头来,面前是一张惨白的脸,是老傻的脸,五官却开始扭曲变得模糊起来,他抬起手臂,离我有三四米远,却一下伸到了我的头顶揪住头发,狠狠一扯差点把头皮也撕了下来。我疼的叫了起来,用铁管砸向头顶的手臂,又砸了个空,那黑影缩回手,一转身闪进了厂房里。 我扑到老郑身边,他正跪在地上用手捂着脖子,大张着嘴唤气。我急忙帮他在背上拍着,手刚碰到脊背,他却象针扎般一抖,跪爬到一边。我喊:“郑叔是我!”他扭头一看,弓般紧绷的脊背软了下去。 “他在那?”他一边咳嗽一边问。 “进厂房了。” “咱们快走。小遛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也进厂房了。” 老郑沉默了。他扭脸看看厂房,站了起来:“这样。你快去叫人,我进去找小遛。” “你去白送死。那可是个厉鬼。” “呸!有什么鬼!那只是个象老傻的疯子。” “那不是疯子!” “叔这辈子见得怪事多了,就是没见过鬼,不要胡说,快走!” “是鬼!” “不是!”老郑几乎喊开了,稍停又略带歉意地说:“是不是你都别管了,快走,这不是说废话的时候。” “等我找人来都啥时候了,咱俩一块进去。” “不行!得有人去报警,万一咱俩都被他报销了怎么办?” “两个人才能互相照应。” 老郑略一沉吟,说:“好吧。走。” 进了厂房,昏黄的灯光下,到处都是可疑的暗影。“小遛!小遛!”老郑大声喊着,没人应声,只有回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着。 老郑说:“你东我西,咱俩贴着两边墙一起往进走,要不然根本堵不住他,有动静你就赶紧喊我。”我还未回答,他就往西墙走去,我只有攥紧手里的铁管,咽了口唾沫,从东墙开始搜寻。绕过行吊的铁梯,绕过废弃的立式电炉,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压抑住呼吸声,压抑住鼓般狂跳的心脏,突然就看见前面的铁地板上,有一只手,小小的指头紧紧攥在一起。我喊了起来,老郑跑过来四下看看,问我:“在哪?” 我一指。老郑看了一眼又看看我,过去捡了起来,举到我面前:是一只沾满油污的线手套。 我说:“我刚才明明看见是一只手!”老郑说:“你是刚才被吓着了。不要慌,要不救不了小遛你先疯了。”看看我脸色他又说:“别怕,世上没有鬼,没有鬼!明白吗?” 我靠在墙上歇了几秒钟,说:“我没事。走。” 是的,世上并没有鬼。有谁真见过鬼?见过的也不会还在世上了。那只是个象老傻的疯子,或许是我受了刺激精神有些恍惚,人的情绪是容易传染的,无形中会影响别人,幸亏老郑清醒着。我边走边喃喃念叨着:没有鬼,没有鬼,风筝上的线本来就横在荆棘间,我上窜下跳的自然把自己给缠住了,吐出来的也不会是蝎子,只是我晕头转向地以为它在动,你不能要求每件事发生的同时,都能保持一种明确清晰的状态,只为了能让你想明白。正胡思乱想着,霍地从厂房深处传来一声尖叫:“妈呀!” 是小遛的哭喊声,随之就沉寂了。两人立刻朝那儿飞奔过去。厂房北端上封的大铁门半开着,一股阴冷的潮气袭来,门上撕烂的封条摆动着。门后是一条深入山体的大隧道,铺着方形的铁地砖。老郑合上门边的电闸,嵌在洞顶的灯亮了起来,由于常年湿潮接触不良,许多灯忽明忽暗,鬼火般闪着,排向隧道深处。隧道两侧的耳洞里,大部分的机加设备都已拆除,留下些奇形怪状的管线、支架,如同洞壁上密布的蛛网图案。扑鼻是一股阴森森的霉味,我不由打了个冷战。 老郑说:“到里面不要挨着墙走,这儿蛇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他掏了个打火机递给我:“不要怕。就是鬼他也怕火。走。” 如同鞋匠撑鞋的揎子,人也是房揎子,没人住的空房子会很快地破败下去,比住了几代人的老房更加破败。生产线下马以后,这条隧道也很快的破败了,到处是剥落的墙皮,也许是几年前的那次小地震,洞壁上还有几处大裂缝,象肋骨一样露出支撑隧道的弧形钢板。 我一手握着铁管,一手捏着打火机,紧跟着老郑,正走着,忽然从右侧一个耳洞里,又传出小遛的一声哭喊,随之又象被捂住嘴似的静了下来。 两人跑向耳洞,洞里是一排排两米高的工具架,老郑一使眼色,就分头从两侧摸了进去。 工具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样板和夹具,看不见后面,都蒙着蛛网,积着厚厚的灰尘。这儿的蜘蛛也是满身铁锈吧,我忽然想。 另一头的老郑没有一点声音。最后一排架子几乎紧贴着墙,我屏住气静听了一会,猛地一跃转到架子侧面,脸撞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我触电般一闪,举起铁管,仰脸一看:是小遛。正吊在工具架后,小脸半仰着,除了嘴角一线外,脸上再没有血,眼往上斜看着,象是含着一丝狡黠的微笑。 我张大嘴,却只发出嘶哑的一声低喊。我扑上前,挤进夹缝抱住小遛,想把他放下来,却只空抱住了一层衣服。衣服里已没有肉了。 小遛的脸仍微笑着,然后掉了下来砸在我的脸上。夹缝里全是血和内脏。 那边传来一声闷哼,再无声息了。是老郑。 我从夹缝里挤了出来,差点滑了一跤,踉跄着退到墙边,举着铁管叫了一声:“郑叔?” 没有回答。我一咬牙,冲到耳洞口转到老郑进去的一侧,我不敢从架子间挤过去,我怕这狭窄的夹缝。 转过去一看,老郑正一手扶着工具架,一手提着一根铁棍,拖着一条腿往出挪。看见我他急忙招手:“快来扶我!” 我急忙跑近,谁知脚上沾满了鲜血和碎肉,在铁地板上一打滑,摔倒了。 却刚好躲过兜头而来的一股风声。铁棍当的一声砸在了架子上。我惊惶地看着他,想从地上爬起来:“郑叔,你?” 他说:“我看你滑倒了,急忙想拉住你。”他向我走近:“别怕孩子,我来扶你!”铁棍抡圆了就朝我头顶砸来。我俯身一滚躲过了这一击,把手中的铁管当标枪向他掷去。可酸疼的胳膊已没有一点力气,铁管斜着飞到架子底下去了。胳膊还未及收回来,铁棍又砸了下来,我下意识一摆头,铁棍擦过左脸,在地上砸出一溜火星。我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就地又是一滚,刚爬起身来,他已扑到了面前,双手高高地举起了铁棍,背后是墙,已无处可躲。我闭上眼睛,绝望地举起一只手,按着了打火机。 他闪进夹层不见了。我举着打火机,探身从架子下摸出了铁管,踉跄着刚退出耳洞,一转身又看见老郑站在隧道中间,举着双手,脸上哆嗦着:“是我,是我害了小遛呀!” 我一挥打火机,他不见了。 却感觉背后有人。一回头,老郑正站在我的身后,依然举着双手,依然在哭:“是我,是我害了你呀!” 我又是一挥,他又不见了。 点的时间太长,打火机已烫的握不住了。我匆匆朝铁门跑去,刚跑到相邻的耳洞口,听见里面有奇怪的声音,是机器的轰鸣声。用余光一扫:里面是一台镗床,老郑正躺在镗床上。 我迟疑了一下,缓下步子一看,他头上有一处伤口,血已染红了半白的头发。他好像昏过去了,闭着眼睛,而镗床正轰鸣着,刀头飞转着朝他眼窝移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我嘶哑地喊着老郑,冲到镗床前找那个红色的按钮,在这儿!我使劲按了下去,可床子仍轰鸣着,我抓住老郑往下拖,这才发现他的肩膀被夹具紧紧地夹在滑轨上,我哭喊着抡起铁管朝刀头砸去,硬质合金的刀头坚硬无比,只震得我手疼。我又朝开关砸去,可刀头仍在飞转,朝下钻去。电闸!我突然想起,每个耳洞都应该有个电闸的! 刚转过身,在我身后正站着又一个老郑,朝我伸着双手,哭着:“是我害了你呀!” 从我身后的镗床上,传来嗤的一声轻响,随后是骨头碎裂的吱吱声。 我吼了一声,朝身前的老郑挥起铁管,却被他一把抓住,一下把我甩倒在地,我丢开手举起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了!他扔了铁管朝我跳来,他的嘴一下子张大了,露出沾满血的尖牙。 我一弯腰,往他身侧猛地一扑,从他腿边滚出了耳洞,还没爬起,他已一步跳到了我的脸前,我把打火机向他扔去,他却毫不躲闪朝我扑来,无处可躲了!身旁是洞壁上的一道裂口,我就势钻了进去,裂缝刚够一个人通过,他随之也钻了进来,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白光。裂缝很深,我绝望地往里钻爬着。 迎面有风!这裂缝通向外面!也许就通向深入山体的另一个车间?我大张着嘴,快喘不过来气了,腿也隐隐地要抽筋了,他已越追越近,那浓重的腐臭味几乎就在我脑后。前面隐隐有亮光!还有一线生机!我激动地浑身抖了起来,似乎又有了力气。 亮光越来越近了。迎面是一扇小小的木格窗,我朝里一看:黑漆的柜上摆着一盏油灯,照亮对面的大炕,炕上是大红的棉被。 脑后有风,我一扭头,一个黑影正在我背后,那泛着白光的鬼眼几乎挨着我的脸。我呻吟了一声,眼前一黑,朝里倒了下去。 我死了吗?感觉无比疲惫,正轻飘飘地下落去,如慢动作。 算了吧。那么多人都已经死了。所有的人都会死。 迎面是那床大红的棉被。刚才是老傻拿出去在月光下晾被子吗? 算了吧。死了就再不怕死了,掉进粪坑就再不怕臭了。 炕上的难友们,又把你们砸了。对不起。喜不喜欢都是我了,来,让我们从此守在一起,把回忆捧在一起,把骨灰掺在一起。 伤心,如填胸的大坝,这大坝瞬间决口了。 绝望,如突降的寒流,把决口瞬间冻住了。 我落在炕上,感觉自己身沉如石,落地却轻如羽毛。 却没有谁跳起来责怪我。我看看那一排枕上的头颅,明白了那些头油味、呼噜声,都只是自己在想象中闻到听到的。 这只是些落满灰尘的骷髅,残留的一点皮肉也已发黑干瘪,那些空空的眼窝都乞求般仰望着,那些空空的嘴都惨叫般大张着,姿势千奇百怪,保持着生前习惯的睡姿,这个用被子蒙着头,抓着被角的指骨上满是牙印;那个袒胸而睡,肋骨间钻着老鼠,露出发亮的鼠眼。 这就是死。无可选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在土炕深处,靠墙坐着一个黑影。 我仔细一看,就是梦中的那个女人。她的头无力地低垂着,长发遮脸,一只手扶在腰后的墙上,似乎想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抚在肚子上。 也许是我的目光碰疼了她,她缓缓抬起头来。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脸。 她说:“我刚才睡着了,梦见我的孩子动了。”她轻轻笑了一声,用手摸着腹部说:“乖!你们两个可不要打架啊!” 我恢复了一点勇气,抬起头来。 她苍白瘦削的脸上,两只大大的眼睛依然姣好,只是已混浊如盲。她正看着我:“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我都没有一件衣服给她俩穿!”她哭了,泪水把脸上的灰尘冲开一道道浅痕。 她说:“在这儿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捡了几根细骨头磨尖,想用这儿满墙的蛛网织两件小毛衣,可总是断,总是断,我织不起来!织起来也没人穿!”她低下头把脸深深埋在掌中,无声地哭着,瘦小的肩膀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不哭了。用手背擦擦眼泪,头靠在墙上,无言仰望着。 我也无言地靠在一边,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想什么。 半天才想到一句:“这就是死呀。别难过了,至少是这么安静。” 她幽幽地说:“每个人的死都不一样,如同每个人的生活。”她同情地看着我:“你知道什么是死?你是万里长征才走了第一步。” “那你说什么是死?奇怪,我为什么会在梦里见过你?”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每天都这么靠在墙上想,每刻都在想,能想到什么就想什么,实在没什么想的了,就想自己为什么要去想,这些原来觉得奇怪的事都想的不爱想了。” “那你说梦是什么?” “我先问你,你在世上琢磨最多的是什么?” “人。” “你最熟悉的人是谁?” “我。” “你能不能象了解别人一样,比如说你的邻居,了解你自己长什么样,走路什么样,声音什么样?你自己都没有一个明确把握。” “我有,只是因为视界死角什么的,不直观罢了。” “直观只是对眼睛而言,你还有镜子、照片呀,你又说,我在长在变,外貌随年龄而变,声音随心情而变,对,不止是你,大家都在变。” “那又怎么样?” “你不知道别人怎样看你,你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你甚至弄不清自己心底会有什么欲望,猜不到自己身体里藏着什么病,对最熟悉的自己你都拿不准,对别的你又能了解什么呢?” “我,我只是说我的梦。” “你的梦?笑话!世上有什么真正是你的?即使是在你脑壳里,装得也都是别人的脸别人的事。身体不是你的,随时会被无情剥夺,钱物不是你的,只是经过你的手在世间继续流浪,孩子不是你的,他越长就越和你陌生。” 照她说来,我只是一支手电,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或只是一瓶劣酒,被某几人谈笑间饮尽?没听说过。 “我只问什么是梦?” “如果时间是水,一件事发生就如石头砸入水中,溅起的波纹向四面扩展,逆流的波纹你叫做梦,我叫预兆。每件事之前都有许多预兆,你看不出罢了。 (有一种传说中的积分,积分少连评论都无法回复,只好在此说一句:感谢坏坏蛋蛋坏的支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那你说死是什么?” “死就像大梦初醒,或沉沉入梦。死只是一扇门。我跨过这扇门的第一天时,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死了,就像惯性,就象你现在还有知有觉一样。我记得在这第一天里,我仍在和他私下租的公寓房里,仍坐在床边。 感觉是一点点改变的。我当时只稍感有些不对劲,可又不知是那不对。我四下看看,忽然看见摆在床头我俩的合影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公园的草地上坐着,身边的他不见了。照片上的我仍笑着,但凑近点看,那笑容里明显带着惊慌,再贴近一看,那不是笑,眼神里的笑意被呆滞代器,抿起的嘴角扭曲了,象是就要张大发出惨叫。我把照片啪的扔到了墙角,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照了张这么丑的照片。 我听见厨房里冰箱门开关的声音,他是不是去取牛奶了,哼,等他进来我得问他,为什么把照片换了,这么大胆! 可他迟迟不见进来。我得看看他在干什么,穿鞋时却感觉拖鞋不对,低头一看,不是鞋不对,是脚。我伸进拖鞋里的是两只左脚。 我吓得大叫一声,低头看了又看,脑子里一片混乱。但有一个念头清晰着:他就要进来了,不能让他看见我的脚。我得把鞋穿好,他问就这么说:还不是这破卡通拖鞋,我猛一看还真以为是两只老鼠呢! 我穿好鞋坐在床边等呀等,那冰箱门开关的声音一直在重复响着,他始终不见进来。不知怎么,我越来越觉得脖子难受,象有一双手在一点点地使劲掐着,我快喘不过气来了。终于我鼓足劲站起来推门出来,我要看看他在干什么,听见我尖叫都不进来。 厨房里空空的,没有他的人影。冰箱门隔一会儿就自己打开了,又砰的一声自己关上了。我后来才想起来,这冰箱门声是我活着时最后听见的声音。 我当时吓坏了,急忙逃回卧室钻到被窝里。我害怕,我要等他回来。天慢慢黑了,好象下雨了,风从窗缝钻进来,透骨的凉。我裹了两层被子,可仍冻得哆嗦。屋里屋外,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始终不见他回来!我哭着睡着了又哭着醒了,几回开门想找他去,可看着死寂的楼道,就感觉有什么阴森森的怪物正在拐角等着我。就这么又冷又怕,一晚上过去了。” “第二天呢?” “好容易天亮了,可仍阴沉沉的,也不知几点了,屋里所有的表都停了。我鼓足勇气走出门,握紧拳头走到拐角,没有什么怪物,只有一个小姑娘站在那儿看我,她瘦的可怜,吮着自己的手指头,那手跟鸡爪子似的,我刚想问问见他了没,猛地想起来,这小姑娘一个月前就病死了! 我冲出楼道,到处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静的让人害怕。旁边就是我常去的一个小超市,我急忙跑了进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超市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人正低着头往篮子里挑东西。音响好象出毛病了,平常塞满耳朵的流行音乐听不见了,只有一阵一阵电流的噪音吱吱响着。 我定定神,朝服装区走去,因为在空荡荡的超市里我只觉着阴森森、冷飕飕的。服装区倒是挂了不少衣服,可走进一看都是旧衣服,扑鼻一股子霉味,有些上面还粘着血迹,我吓了一跳赶紧走开了。 我跑到食品区,想找点吃的,因为我实在是饿了,肚子里直翻腾,几乎能觉到我的孩子在肚子里,闭着眼张着两张嘴四处咬着。奇怪的是,货架上摆着无数的东西,可都是空盒子、空袋子,我生气了,每个袋子都捏一捏,每个盒子都打开,我就不信找不到一点吃的。 捏着一个袋子里有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个毛快掉完的鸡毛毽子。看着眼熟,想了一会才认出来,这是小时候我自己做的,缝包铜钱的布时,因为找不到妈妈的顶针,手还被针狠扎了一下。现在那布早烂了,露出的铜钱已满是绿锈。我感伤了一会,把毽子又装好放回去了。 终于拿起一个盒子沉甸甸的。我暗自一阵高兴,急忙从架子上拿下来,小心翼翼打开。 盒子里装着一只猫。是我上初中时养过的一只猫,因它毛色杂乱,就起了个名字叫丑丑,也叫臭臭,我做作业时趴在我肘边,我睡觉时趴在我枕边。这名字看来真是起对了,因为一打开盒子,扑鼻是一股恶臭,猫的身子已烂的只剩下纤细的骨头,可头似乎还好着,并且朝我转了过来,喵的叫了一声,作势就想往我怀里扑,吓得我一下就把盒子扔了,转身就跑,朝另外几个购物的人身边跑。 迎面走来一人,他挎着篮子,面色阴沉,鼻孔里还吊着一根氧气管,用胶布粘在人中上,大象鼻子一样甩来甩去。我赶紧转到另一边,一个小伙子正在音像架旁挑cd,一边仔细看着一盘cd的封面,一边用手捂着肚子上的伤口,血顺着他的裤腿,在地上已滴了一大片。 我又逃到另一边躲到角落里,一边害怕一边想起他。一想起他就想哭,可我硬是忍住了:你躲起来不理我了,好。离开你我也能行,离开你我也不害怕。正给自己鼓劲呢,忽然就感觉有一双眼睛,正在暗中注视着我,扭头一看,隔着一道货架,空隙里露出一个男人的脸,他正斜脸看我并冲我微笑着。 他小声说:唉,我以为一脚油门就超过去了,谁想那王八蛋突然一拐!妈的你看我这脸。 他用手指着脸,转过头来,那半个头已血肉模糊,上面还扎着些碎玻璃。我一边哭一边跑开了。 那半天里我就这么跑来跑去,晕头转向地找不到超市的出口。” 她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又接着说下去。 “好容易找到了大门,我急忙冲了出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街上空荡荡的,只有风卷起无数的纸片、塑料袋在空中漂浮,这风不是一阵阵的,而是持续地刮着,无穷无尽地刮着,象一条宽广的路伸向远方。 我在风中无力地斜着身子,不知该往何处走,正茫然间,忽见一辆公交车缓缓驶近,没有车号也没有站名,可我还是几步跳到了车上,我只想尽快离开这儿。 车上只有司机和后面的一名乘客,天哪,这个司机不知个子有多高,他蜷缩在座椅上,后背能碰到车顶,脖子象蛇一样向前伸着,脸贴在玻璃上,我上车他连看也没看,只是伸手一按报站器,那机器早锈成一个凹陷的铁盒,象我小时候用过的铁皮文具盒,四面翘起,他按下去只有弹簧咯吱响了一声。我好容易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找到投币机正准备塞钱,隔着有机玻璃就看见机子里,一些揉皱的零钱间,有一个人头,仰着的脸白得象纸,双眼紧闭,几枚硬币掉在他微张的嘴里,人头下露出部分脖子和肩膀,是一个人,正卡在狭小的投币机里。我举钱的手僵在空中,象被推了一下似的退后几步,看着司机,他只顾呆呆地看着前方,毫不理会我,我连喊了几遍:师傅!他都置若闻,只顾转那个满是黄锈的方向盘,隔一会按一下报站器,让那弹簧嘎吱响一声。 我向车里走去,走到后面那个乘客身边,那是一个老妇,她好象睡着了,头仰在椅背上,她的嘴大张着,牙上落满灰尘,唇上长着霉斑。随着车窗外的风,她嘴里象哈出的气般,飘出几缕白色丝线,一只肥大的黑红色蜘蛛跟着从她嘴里爬了出来。我捂着嘴从她旁边退后,似乎是怕惊醒她。胃里一阵阵翻腾,我使劲忍住,忍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小心翼翼地一毫米一毫米地移开,刚退到她侧面,突然,那紧闭的眼睛睁开了,直直地盯着我!我叫了一声,被身后的椅子绊住腿,倒在了地板上,这一躺下才看见,车顶上血淋淋画着一个箭头指向前方,写着三个红字:火葬场! 我一滚到了后门跟前,那门没有关严,门扇哐啷啷地摆着,刚爬起来,一只手从身后按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一张苍老的脸正贴着我的脸,是那个老妇!花白的头发被风吹起,一撮撮脱落下来,树皮般的脸上,两只眼大睁着,眼里却空着,能透过脑腔看见她身后的车窗,嘴闭上了,唇间是蜘蛛毛茸茸的腿抽搐着。我尖叫一声,一头撞向车门,从车上摔了下来。 我在地上滚了很远才停下来,摔下来时我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肚子,因此把脸摔得不轻,好半天才坐起身来,摸摸脸我放声哭了起来。 哭了半天才止住。我慢慢爬起来,四顾茫然。还好没有什么大伤,还能走。护路树的枯枝间闪出一个大牌子,那边就是地铁站,我拖着脚慢慢走去。 车站里倒是有些人。我稍稍安下一点心,先在门廊的不锈钢装饰板上照照自己,天哪!这是谁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脸,主要是用来固定五官的,起个防伪标识的作用。 可现在我不认识我的脸了,好象地球上添了个新人。 整个脸都肿胀着,布满淤痕,划破的几处皮吊着,肉,这身体里的填充物,白森森地翻在外面,有些干涸的血迹,有些渗出的粘液。 我不相信地呻吟一声,抬手向那镜中的脸摸去。 啊!一声尖叫,镜中人伸出双手朝我抓来! 我不由倒退几步,镜中的那双手僵在半空,那丑陋的脸抽搐着,哭了起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摸到了破布般垂着的皮。我咬着牙嘶喊一声,把那皮扯了下来。 似乎把连着的肉也撕了下来,似乎把埋着的神经也抽了出来。 疼,主要是用来固定神经的。是钉在肉里的铁钉。 可现在我不知道疼了。我只看见脚底下的地板疼的陷了下去,我只看见眼前的大门疼的歪斜了,我只看见四周的楼群疼的都在抖,发出咯吱吱的声音。 那是我咬牙的声音。泪水涌上来,眼前一片模糊。 泪,主要是用来排解颅压的,是高压锅的放气阀。 我抬袖擦去泪水,看见镜中人也在擦眼睛,袖子上一片红色。 那是她眼里流出的血。 我不敢看了,扭头跑进大门。 大厅里没有灯,地下室般昏暗。那边站着几个人,我心想,不能让他们看见我这副模样。于是我低着头,装着低头梳理头发,用手臂遮住脸,贴墙向前走去。 地上很脏,看来很久没人打扫了,垃圾、旧鞋四处散落,墙角散发着一股尿骚味,空气里弥漫着纸灰的味道,回荡着嗡嗡的声音。我四面看看,想看看是什么发出这样的声音。 这才发现,大厅四面的窗户都紧闭着,而隔着玻璃,无数的人脸正趴在窗外!他们都在哭着!拍打着玻璃,撕扯着头发,把一些纸片从窗缝往里塞。有几片塞进来了,飘飘摇摇落在地上,是纸钱。 那嗡嗡声原来是外面的哭声,可大厅里的几个人似乎充耳不闻,都面色阴沉地分散站着,木然看着脚下。我心头一凛:这是什么地方?扭头就想逃出去,可一回头我傻了:门被砖封住了。 不会这么快吧?我迟疑着走近,用手摸摸:是砖。还摸了一手的灰尘和蛛网。不对!我不是从这儿进来的!我使劲安慰着自己,沿着墙一瘸一拐向前走去。 没走多远,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小姐! 我一惊扭头,在墙边一处凹进的角落里,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车站的制服,一尘不染,虽然那角落里烟雾缭绕般布满蛛网。她披着黑亮的长发,浓妆的脸上微笑着:您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听着这柔软亲切的声音,我激动得差点昏过去,几乎不会说话了:快,快告诉我怎么离开这儿!我怎么也找不到门了! 她一笑,用手一指。我扭头一看:那边有一道向上的楼梯。 我说:谢谢!真是谢谢你! 她抿嘴一笑,摇了摇头,礼貌地朝我一躬身。这一低头,她的长发瀑布般垂了下来,她用一只手把头发抿到耳后,一边抬起头来。 这一低头,我看见她的脑后没有一根头发,沿着发缝,她头顶有一道裂口,裂口里是白花花的蛆正蠕动着。 似乎感到了我在看她,她半抬的头停住了,脸仰上来,翻着眼珠看我,额上拥起深深皱纹,厚厚的粉掉落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我用发抖的手挡住眼睛,一个声音在心里喊着:快跑!要不然来不及了! 那张脸开始慢慢抬起,脸上粉掉落处露出一片片的黑色。 我的腿不争气地抖着,闭上眼睛,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那个绝望的声音在心里喊着:起来!快起来!来不及了! 却哭了起来,抖抖索索的只顾哭着,只顾用手背擦着擦不完的泪水。 咔的一声,透过指缝我看见,那双脚向我迈出了一步,猩红色的高跟鞋上,是一双沾满污垢的肉色丝袜。 那个绝望的声音仍在心里哭喊:求你,快起来呀,带着孩子逃开,求你了! 我用手护住肚子,一咬牙站了起来,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随之是铁链的哐啷声,我下意识一回头:她正朝我伸着双手,套裙被挣得凌乱,露出腰间的一条铁链,一头固定在墙上。 她脸上一半是粉,一半是火焚后的焦黑,口鼻抽缩在一起,那描在粉上的红唇也缺了一半。 她正盯着我,一边气极败坏地扯着铁链。那眼珠已是炽炭一般的红色,扑鼻是一股肉烧焦的糊臭味。 哐啷一声,铁链突然断开掉在了地上,她稍一踉跄,然后摇摇摆摆地朝我追来。 我咬着牙,朝着楼梯拼命逃去。 近了,楼梯已近在眼前,身后那咔咔的高跟鞋声也已近在耳后。 我远远就伸出了手去抓扶手,抬腿准备跳上楼梯,却咚的一声被撞倒了,差点撞昏了过去。我顾不上疼,急忙翻身往起爬,想抓着扶手爬上去。 我伸出的手僵在了空中,那楼梯只是一幅画。 我的手抓破了画纸,露出纸后的墙:布满潮渍,砂灰片片剥落。 在画旁边,是一道向下的楼梯。高跟鞋声在我身后停住了。 我手膝并用,一头朝旁边扑了过去。如果是楼梯,我就能逃下去,如果还是画,老天,你可怜可怜我,就让我一头撞死,让我解脱吧。 是楼梯。我连滚带爬地下来,那高跟鞋也咔咔地跟了下来。 我扶住墙站起身来,已不是楼上那粗糙的水泥墙面,迎面是一道土壁。是的,黄土,嵌着白骨般的蜗壳,爬满肠子般的蚯蚓,夹杂头发般的根须。 除了黄土,就只有一扇小门半埋在土里,歪斜的门框黑漆剥落,得躬下身才能爬进去。 那咔咔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我鼓足勇气,俯下身准备爬进小门,袖子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我浑身一抖,吓得全身僵直,屏住了呼吸。 一只手缓缓抚在我的头上,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响在耳边。 一种熟悉的气息传来,我转过头,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正含泪看着我。 这张脸,也曾是娇嫩稚气的少女,也曾是独望秋雨的姑娘,也曾是擦着油汗给来客敬酒的新娘,也曾是笨手笨脚织小毛衣的孕妇,也曾是慌慌张张打破体温计的小妈妈,现在,这张脸老了。 这张脸,曾多少次久久地看着我,仿佛我是被这目光从空气里,一点点雕出来的。这张脸,曾多少年默默地守着我,仿佛我一直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这张脸,把钝石一样的寂寞和泪水藏着,把刀片一样的伤害和困苦咽下:“乖,没事,刚才那叔叔是跟我开玩笑的。”“听话,今天我忘拿钱了,明天一早就给你买。”现在这张脸老了。 这张脸正哭着:“乖,别走,别把我独自扔下。”那满脸的皱纹抖动着,那花白的头发抖动着,那慌乱的眼神乞求着。 “妈妈!”我哭喊着扑了过去。 却扑了个空,脸撞在壁上,落了满头的土。 幻象消失了。环顾四周,我正倒在楼梯下,阴暗中是浓重的霉味。那咔咔的脚步声已走到我跟前,停了下来。 我顾不上这脚步声了。我一边往起爬,一边哭一边喃喃念叨:“妈妈!妈妈别着急,我没事,我马上就回家,让你看我好好的!” 一只手按在了我的头顶。我没管它,只顾用双手在墙上,刚才妈妈的脸出现的位置摸索着:“妈妈!妈妈你不要怕,我这就回来了!” 那只手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猛地甩倒在地。我挣扎着爬起来,手往墙上伸着:“妈妈,你不要听别人乱说,我好好的。” 那只手又抓住我的头发,把脸朝墙上狠狠撞去。我呻吟一声,软软地倒了下来。 一只脚踏在我脸上,高跟鞋的细跟正踩在一只眼睛上,眼珠憋得快要炸开了。我的一只手在身侧,被另一只脚牢牢踩住,只能用一只手抓着那鞋跟,用尽全身的力气,却一丝也扳不动它。那鞋跟顿了顿,又缓缓往下踏去。 眼珠似乎裂开了,那晶体裂透了,裂纹随之延伸进了大脑,布满整个意识。 我疼得张大嘴,一口一口地倒气,一只手绝望地托着那鞋跟,一只手胡乱地在地上摸索,心里仍迷迷糊糊地念叨:“妈妈!妈妈你不要哭,我好好的。” 一只焦黑枯干的手伸过来,扼在我脖子上,骤然一下捏紧了。另一只手在我脸上摸着,在我头顶喃喃说着:“多好的皮肤!我要这张脸。” 我眼前慢慢模糊了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也许是因为缺氧,腹中的胎儿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那只手正摸着我的嘴唇,我脑中掠过一道闪电,不知从那来的力气,忍着眼中的剧痛把头抬起了一点,一口咬住了探进唇间的一根指头。 象咬住了一根筷子。那指头从我嘴里吱的一下抽走了,牙齿被指节碰的生疼,只刮下些焦黑的皮。 她狂怒地叫了一声,从我身上跳开了。我扑到小门跟前,推开钻了进去,哐的关上了门。 里面一片黑暗。 我一手捂着眼睛趴在地上,心里翻江倒海,汹涌的泪水却被眼珠挡住,憋地浑身直抖。 眼睛,我要你干什么?来看妈妈流泪的样子吗。 妈妈,你要我干什么?来给自己心口插上刀吗。 憋得我用手撕扯头发,头皮一阵阵揪心的疼,终于,我哭出来了,声嘶力竭地哭着。 头发,这缝住身体的线头,缝不住心头的口子,它只如坟头上的荒草,遮住头只要我乖,听话,再打两天针就不打了,我可听话了,我打针一次都没哭过!可她还是天天给我打针,还一直把我关在医院里,她是世界上最坏的妈妈了!” “那是因为你病了,妈妈要给你把病治好呀,你不能怪她。” “那现在我的病好了,她为什么不来接我回去?”她哇地哭开了:“把我一直关在这儿,我使劲哭,使劲喊,嗓子都哑了,就是没人管我!”她搂住我的脖子,瘦小的肩膀索索抖着。 我抱着她:“乖妹妹,别哭!咱们都是勇敢的好孩子,咱们都不哭!” 很久她才不哭了,挨着我的脸,大睁着无神的眼睛。 我问:“告诉姐姐,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两个没见过的叔叔用小车推着我,那破小车,躺在上面冰冰凉的。他们推着我一直在一个走廊里,那走廊可长了!比两个我们家的楼道都长!” “后来呢?” “他们两个一边走一边说话,我听见一个说:那女的真麻烦,只知道闹,平白无故地害咱俩加班!另一个人说:别说了,当妈的也可怜。他又看看我说:也加不了多长时间,这个快。他们就这么说着话,没一个看见我穿的新衣服,我的衣服可漂亮了!喏,就是这件。”她抬起袖子让我看:“这儿好多老鼠,把我的衣服都咬坏了!” 我瞥了一眼:那褴褛的衣袖和瘦弱的手腕上,沾满一片片深色的斑点。 “啊!”我闭紧眼睛抱住她的头:“别说了!好妹妹别说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她继续说着:“妈妈可坏了!我躺在小车上一直看就是不见她。直到最后她才来了,一来就跟那两个叔叔打架,她一直给我说打架不是好孩子,她说只有在别的小朋友打我时,我才能还手,我以后再也不听她的话了!”她把小嘴鄙夷地一撇。 “妈妈不是在跟人打架。” “就是打架!她一来就把那两个叔叔又推又抓的,跟着来了几个人抱住了她,一个叔叔推着我使劲跑了,我应该喊她的,可我吓坏了,只知道看。”她咬着手指甲沉默了一会,接着说:“他把我推到一个小房子前,门上有个牌子,上面的字我都认识:七号火化炉。那小房子里跟这儿一摸一样。”她抬头看看四周:“也不一样。这儿旧的很。” 我用脸摩娑着她冰凉的小脸:“乖妹妹,别说了别说了。” 她说:“你不知道可神奇了!我在那小房子里刚坐起来,里面就一下子整个都变红了,热死人了!可只热了一下,呼的就开始刮风了,风可大了!我都喘不来气睁不开眼!风一下就把我刮到墙上了,后来。”她挠挠头说:“后来我也忘了,可能是我碰到墙上睡着了,醒来就在这儿了。” 我明白了。她是永远地留在了火化炉内,她幼小的意识无力逃出,永远地留在了那一刻。可我,我怎么也来到这儿了? 她忽然有些高兴地说:“我在这儿还有许多好朋友呢!” “在哪?” 她一指,我扭头看看:无数的小眼睛正泛着光,那是老鼠。 “好、好朋友?” 她重重地一点头:“是好朋友。不过开始不是,它们一堆一堆地来咬我,把我都快疼死了,吓死了!” “不要说了!” “没事,它们其实可听话了,你也会和它们做好朋友的!” “怎么做好朋友?” “开始我只知道在地上打滚,打的它们吱吱叫,可它们太多了,钻得满身都是,我根本就打不过它们。我就想了个好办法。” “什么办法?” “我发现它们眼睛一发亮就会来咬我,不亮时就不咬,只趴着睡觉,我就趁不亮时去摸它们,跟它们说话,我说咱们做朋友好不?我给你们唱歌,我会唱好多好多的歌!它们都装着睡觉,可我知道它们肯定都听见了。” 停停它又说:“它们眼睛一发亮,我就赶紧把胳膊或腿伸过去,我再也不打它们了,现在也不太觉得疼了,现在我让它们咬那它们就咬那,我说先别咬脸,”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喊着:“别说了!快来,姐带你走!” 我跳起来抱起她,感觉轻的异常,我一看她的身子:天哪! 我紧紧抱住她哭着说:“别怕。别怕。乖孩子,姐带你走,姐再也不让你怕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挪到小门前,我说:“再等姐一下好不好?门口有坏人,姐把它赶跑就回来抱你,姐马上就回来,啊?” 把她轻轻地从怀中放下,取开那紧抱着我的手,打开小门,听了听没有动静,咬咬牙一头钻了出去。 门外是静悄悄的楼梯。静悄悄的空气里,灰尘雪一般无声飘舞。 静,主要是用来骗耳朵的。就像人一死就不知有时间一样,没有了耳朵,也就再不知什么是静了。 静,象是耸立在楼梯上的一块固体,一旦我迈步,那死寂的静就会如玻璃般哗啦啦碎裂,那屏住的呼吸就会骤然响在我耳畔,那台阶:看这条中线!无论什么都得有个原则! 呸!我恨他。当鲜活的生命被无端夺去时,我鄙视一切原则。这所谓的原则,只是粗暴对善良的嫉妒,狭隘对宽容的嫉妒,是丑对美的嫉妒,是死对生的嫉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她停下不说了,低着头喘息。 我呆望着她,身上哆嗦着,因为这地窑里实在是阴冷,就象赤身站在雪地上,可又实在不愿钻进那肮脏的棉被下。 过了一会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总能在最后关头逃开,总能找到一扇门吗?” “不知道。” “因为我的孩子。”她轻轻抚着肚子:“他们保护着我,把我和它们隔开。” 她一指那些骷髅:“要不然我早成那样了。” 泪水又无声地流下来。她说:“他们用自己的小小生命,给我换来一小块空间,虽然只是在这荒坟里,炕角的这么一小块。” “他们这么小,怎么保护你呢?” “我也不知道。一个人就象是一段袋装的时间,也许女人怀孕时,正处于时间的一个死角吧。” 她接着说:“可我开始觉得脑子越来越迷糊,眼睛也一阵阵看不清了,也许就要跟它们一样,开始腐烂了。” 她使劲摇了摇头说:“不,不,我现在只想,所有高兴过的事。可是太少了。” 她轻轻笑了一下:“可我会想象。我无数次地想,他来找我了,穿着什么衣服,穿着哪双鞋,他说他找遍了所有地方,最后才找到这儿。他跪着求我跟他离开这儿,千方百计求我原谅他,我就是不答应。 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我疯了似的在心里喊他,我知道他爱做梦,就想着能在梦里找到他,可我总睡不着,我几千几万地数数,就是睡不着,我试着用手掐脖子,把头在墙上撞,让自己昏死过去,可只是做些恶梦。 终于有一回梦见他了,低着头在街上走。我跟在后面,害怕吓着他,跟了半天都没敢叫,可又怕梦突然醒了就再也见不着了,就悄悄扯了扯他袖子,他转过脸来,他都瘦多了。 可还是吓着他了,脸刷一下就白了。我刚想说不要怕我不怪你,他却猛地掏出把刀来对着我喊:别过来!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然后转身就跑,没跑多远却摔倒了,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他爬起来给我磕头,一边用刀在自己手上脸上划,一边念叨:你别再缠我了,饶了我饶了我!我急得一边哭一边喊:你不要怕!我还没死!可他就是不听,只顾着一个劲地哆嗦。” “你为什么不抓着他手,让他摸摸你呢?” “我一凑近,他就一边往后爬,一边拿刀乱舞,我说你就再杀我一回吧,往前一走,他却一翻白眼昏过去了。 我跪在地上抱住他,边哭边按住他伤口止血,他脸上一道口子腾不出手,我就用脸压在上面。就想起有一回,我炒菜让油在手腕上烫了一溜泡,他怕我睡觉时把泡压破了,一晚上都抱着我的手腕。其实那晚上我醒了好多次,看着他一会侧身睡,把我的手按在他腰上,一会仰面睡,把我的手抱在他脸边,一晚上都没松开。 同居的那段日子,我们俩象小孩一样玩着过家家的游戏。有时他是孩子,我冒充他妈妈,疼他打他,有时我是,有时我俩都是:吃完饭都赖在沙发上不想洗碗,一个说如果没人洗碗,以后一吃完饭就把碗扔到地上,一个不言语装睡着了。这单元房里的日子寂寞而平静,可一切都在变化,谁能永远拥有一样东西,哪怕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点回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她擦擦眼继续说:“我就这么想着出了神,没提防他已经醒了,叫了一声挣开手,朝我脸上猛地就是一刀,推开我跑了。 这一刀正扎在我眼睛上,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睡着过,一犯困眼睛就疼的受不了。反正我再也不想睡着了。 我又靠在墙上想啊想啊,我想如果他再找到这儿,就让他马上滚!刚才你掉下来,猛一下我真以为是他来了,气得我把嘴唇都咬破了,要不然就昏过去了。” 她瞥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失落。 我抓住她冰凉的手,紧紧握着。 她说:“不愿再想他了,我就想我的孩子,我的宝宝!我起了好多好多名字,可不知挑那个好,我还想给他们织几件小衣服,花样我都想好了。” 她低头看看,她的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两根细小的骨头。 她咬了咬嘴唇,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实在是太累了,太累了。只想这一切都赶快结束吧。”她摸摸肚子,悄声说着:“对不起,宝宝,妈妈实在是太累了,对不起。” 她把头仰靠在土壁上,失神地望着。 我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会想了,多好。 突然她紧张了起来,眼睛瞪大,呼吸也急促了,双手挡在脸前,似乎要推开什么可怕的东西。 看的我也紧张起来。紧张是这样相互传染的:一个人呼吸急促了,吸氧量增加,旁边的另一个鼻子自然就相对缺氧了。 我也扭头往上看:只有一些尘土瑟瑟落下,从我掉下的那个窗口。 我问:“怎么啦?” 她惶恐地看着我:“对不起!是我把你害了!” 我四面看看,一点也没明白。 她急了:“这么说吧,你刚才不是问我什么是梦吗?” “是呀?” “比如说你耳朵上夹根铅笔,过后虽然把铅笔拿掉了,但仍有一小会,你会觉得耳朵上好象还有东西。” “好象是吧。” “梦就是你以为还夹在耳朵上的那根铅笔。”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你我在这儿说铅笔,你的耳朵却被偷走了。” 我抬手摸摸耳朵:“还在呀?” 她更急了:“不是这个耳朵!” “那是哪个耳朵?” “这么说吧。其实你并没有死,只是惊惧过度昏过去了,你的身体刚才就卡在这窗口,而你的意识好象做梦般脱离了身体落下来,就象人家说的魂魄出窍。如果你刚才回去,还会象梦醒般活过来。可我,我刚才不愿告诉你,我只想有个人能陪我一会,你别怪我,我实在是太孤单了。” 她捂着脸哭了起来。我看看窗口又摸摸耳朵,如在梦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她又说:“你现在摸的耳朵,和你以为还夹在耳朵上的铅笔一样,都只是感觉的残留,残留着世间的形罢了。” 我突然明白一些了,腾地站了起来,问她:“那,那我的身体呢?” 她哭着说:“我只想,我真的只想让你多陪我一会,刚才,你的身体一直就悬在你头上,可没想到,突然一个黑影钻进了你的身体,那身体就抖着抽搐着,然后就爬上去了。” 我呆呆站着。她幽幽地说:“现在你是真死了,能一直陪我了。另一个人代你活了。” 我几乎都不会说话了:“那,那不是人,那是个嗜血的恶鬼!” 我试着爬上那个窗口,却绝望地看见:那窗口里的黑暗,已渐渐凝结成黄土,镶着窗框的黄土。 她低声说:“没用的。已经发生的,就永远不可能改变了。” 我吼了一声扑过去,一把揪住她:“你!你!” 她抬起一双泪眼,痛苦地看着我:“对不起!我” 我松开手抱住头:“别说了。就是刚才我醒了,从那条路也回不去。” 沉默。这沉默不是填满耳腔的沉默,这是糊满了眼珠的泥土,是腐烂在口中的舌头,是绝望中无言的一切,是一切后无言的绝望。是决绝的生与死,是死以后的沉默。 许久。她轻轻说:“只有一个办法了。也许可以试一试,不,也只能一试了!” 我抬起头,看见她攥着一根磨尖的细骨,正对着自己的咽喉。我急忙扑过去:“你要干什么?” 她苦笑着摇摇头闭上眼睛,白光一闪,几乎没有声音,那骨尖深深插入了她的咽喉。 我扑上去手忙脚乱地抱住她,她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其实她早已是极度虚弱了。 她喃喃说着:“为什么不试一下呢,或许你能把我的身体激活,我不行。我试了又试。”她吃力地抬起手摸着肚子:“我舍不得他们。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也实在是受够了。” 听不清她的话了。我低下头,最后只听见她耳语般的说着:“我走了。” “你去哪儿?” 她笑了笑,她一直抓着我的手紧紧按在腹部,那手渐渐松了,她的头歪在了一边,那瘦削的脸上还留着泪痕。 去那儿?谁又能知道,也许能转世为人重新生活,这一切只是来生没有来由的恶梦,也许被禁锢在一块石头里,等着风等着雨,恋着近旁的一株草,也许只是一阵风,吹来一丝似曾熟悉的气息,也许。 我心头一酸,忍不住抱紧了她,把脸偎在她冰凉的脸上,想暖暖这受尽磨难的瘦小身躯。我的泪水滴进她仍含泪水的眼中,我的心挨近她孤寂得裂开的心脏,我的意识潜进她绝望得窒息的大脑,潜进一个没有尽头的螺旋,象基因,象古井,下落感慢慢减弱消失,停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寂静无声,地上到处扔着东西,落满灰尘,似乎已弃置多年。正待离开,忽然看见角落里有一张小床,两个婴儿紧紧抱着,缩在床角,瘦的皮包骨头,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门口,大大的眼睛上蒙着灰尘,我慢慢走近,那两双眼睛忽然动了,吃力地跟着我移动,渐渐地有了一丝亮光,我抱起两个婴儿,两双小手开始在我身上摸索,两张小嘴开始盲目地蹭着,渐渐地发出微弱的哭声。 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窑壁上裂开了一道口子,阳光照了进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当我睁开眼睛时,我已经是个女人了。还怀有身孕。 老天!我突然就想哭了。 于是就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阳光正暖暖晒遍全身,带着无味的香,沁入心脾。 如果哭能解决问题,那么地球上就没有沙漠了。泪水滋润的植物会自由生长,藤蔓会缠住星星。 如果不哭能解决问题,那么海水就不咸了。眼珠会变得硬如玉石,眼科会划归骨科。 可见哭与不哭,于事无补。可我为什么就是想哭,止不住地低头垂泪,哭得肩头一耸一耸,如练新疆舞。 想我当年追女朋友,与另一男子同“床”竞技,拼得你死我活,经常是晚自习后,二剑客同送公主回家,一人仰头吟月,一人低头弄影,各显风骚,互不相让,成为本地夜景之一。 渐渐水落石出,芳心有属。一夜三人行至公主门前,二人入房,一人独站门外。那就是我。 正不知所措间,门开一缝,公主笑颜如花:还在呀?刚好,跑腿买包纸去。 受此打击,我都没哭。 不想今日落至如此心胸。也许身既如此,性情亦变,比如醋瓶装酒酒也酸,都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阳光,正轰隆隆地捶打着整个世界,嗯,都醒来了,夜从无数的眼睛,这无数的下水井口漏下去了。 骨缝处的冰渣似乎都融化了,全身麻酥酥地舒服,每一寸神经都展开了,弹簧般颤颤的,闪着铜丝样的光泽。 阳光,这异邦的魔术师,从大地上唤出无数生命,在空中聚成一个太阳。 我忽然就不哭了。女人又怎么啦?是自然界的精灵,是人世间的天堂。 隔着泪眼,我看见前面有几只羊正在看我。我本能地感到:狗东西们在笑。 我不由摸摸脸:妈的,我连一片镜子都没有。 以我原来的面目,大概算得上自有人类以来,地球上最丑的女人了。 泪水又夺眶而出,被我用手背狠狠擦去。 眼前渐渐清晰起来。我正躺在荒草间,不远处是一座荒坟,荆棘间挂着一个风筝,几只羊正瞪着眼看我,好象发现一种新型的草,拿不准能不能吃。 一阵寒意袭上心头,我咬咬牙告诫自己:别去想!看阳光多好,看蓝天多蓝。 看白云正悠悠漂浮。有人说那是水蒸气,有人说那是岁月的白发,有人说那是仙女的裙摆,有人说那是待领的包裹,从某时某处寄到你的面前。 我看那是饼。 我饿了。不管我是谁,都得吃饭。我瞥了一眼风筝,决定自己就叫小筝。 我多大了?想了一会,就三十吧。我喜欢这个年龄的女人:熟透的桃拉满的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我慢慢起身,一低头长发就如瀑泻下盖住眼睛,唉,寸头多好。 不过咱有办法。揪根草胡乱系住,然后盘腿而坐,这前前后后,一切一切,我都得好好想想,手就习惯地在身上摸索:有根烟多好。这么多年养成的恶习,不抽烟都不会动脑子了。 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丝丝缕缕,布已破得还原成线,线又快还原成纤维了。 怪不得这几只羊喜不滋地看我呢。我大吼一声:“滚!”捡了个土块砸过去。羊撅撅尾巴,留给我一串乌黑晶亮的羊粪蛋,走了。 现在早过了史前裸奔的年代,或者说又快到那个年代了。可现在我怎么办?我不能衣不蔽体。 突然感到身后有东西。我猛一回头,不远处草丛间正站着一个少年,看我回头,吓得撒腿就跑。 “站住!我认得你!别跑!”我大喊道。 少年站住了。“过来!再不过来你小心着!”我扬扬拳头。 少年犹豫着挪了过来,远远地站住,局促地低着头,满脸通红。 我赶紧侧身坐好。小兔崽子,我知道他琢磨什么,咱也这年龄过来的。唉,这叫什么事呀。 “说!偷偷摸摸躲那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羊跑丢了,我过来找羊呢。真的,姐姐,我什么都没看见!” 姐姐?听着新鲜。我想了想说:“听着,帮姐个忙,我遇到坏人了,你回家悄悄找几件不穿的旧衣服来,我以后会好好谢你。要不然!”我又挥挥拳头。 “好。”少年抠着衣角。 “再找双鞋,再拿个饼,我饿了。”我搔搔头又说。 少年笑了:“我给你拿四个饼,你肯定好长时间没吃饭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脸都饿的发青了。” “那再把你妈的雪花膏给姐拿来。” “好。” “有小镜子再拿一个。” “好。” “再把你爸的烟” 少年的眼睁大了。我挥挥手:“算了。快去快回。” 他象只兔子般跑远了。剩下我独坐草间,天高地僻,四野无声。我拔了根毛毛草含在齿间,想了半天,突然大叫一声:“姐姐!”掩面仰倒在地。 许久,那少年抱着堆东西呼哧呼哧跑来,表功般摊开一片:我给你拿这了拿这了,还拿这了。我先抄了块饼大嚼起来,没有水,噎的直翻白眼。 “这是什么?”我问他。 “发夹。我看你拿草扎头发。”少年看我一眼,脸又飞红了,转过头去。 “好孩子。你叫什么?住在那?” “我叫小顺,就住这沟底的狼沟村。” “我以后会好好谢你。现在赶羊走吧,什么也不要给别人说,记住没?” “嗯。”少年低头走了。走了几步又停住说:“你以后千万不要再来这儿了,大人说这儿闹过鬼,都不让到这放羊。” 他背对着我,又说:“姐,我觉得你就象是个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说完跑走了。 我呆了呆,从衣堆里找出个小圆镜,犹豫着举到眼前,却不敢睁眼看。 数了几遍一二三。最后一想:反正都这样了!猛地睁开眼睛。 这是谁呀? 从前,哥几个聚在一起总是慨叹:此地无美女。并以此为由,喝掉国家许多酒。 以后,如果有谁还敢把酒问世间:谁是美女?我就默默走到他面前:对不起,我就是。 我把四个饼都放到胃里,打着饱嗝赞一句:好胃口! 然后穿好衣服,拿着发夹琢磨了一会夹到头?谁信我?得好好想想。我用手敲着脑袋:想呀,快想呀! 别急别急,现在是中午,大白天的也许他不敢做什么。 我抬头看看天,几点了?太阳似乎往西斜了一点。没那么快吧?或许因为我是歪着头看的。 我站直了看看,是斜了一点。妈的,这就是时间,你不急它也不急,你一急它嗖的就跑了。 还想什么呀?回家! 我跌跌撞撞地往回赶,走几步歇一歇,嗓子干得能喷出火来,腿也沉得快拖不动了。 也不知人长这么粗两条腿干什么,粗也粗不过柱子,快也快不过兔子,图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实在走不动了。我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只觉再没有一丝力气了。 我伸手朝着家的方向,叫着妻女的名字:小慧!点点!叫了几声,又扶着崖壁慢慢站了起来。 丽红抱着毛衣坐在窗前,双手机地忙活着,双眼茫然看着午后无人的楼下,各忙各的。 到了她这个年龄,头发开始往里长了,在脑子里缠成一大团,所以不能动脑子,想什么事都只是一个字:烦! 所以她变得沉默寡言了。说也只是一个字:烦!似乎是为了少看些让她烦的人和事,眼睛也自动变小了,口径缩小后,射出的目光压强就大了,冷冷的如针。 这些变化让建伟很不喜欢。他经常看着窗外那排身材婀娜的小杨树,怀念当年的那个丽红:一张微微有些黑的圆脸,一双总是扑闪闪的俏眼,那小嘴一撅,就悬起建伟一颗心,那嘴角一翘,就挑起建伟一个人。不不,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一个是白天的建伟,一个是做梦时的建伟。 还有那小腰,把多少目光焊在了那圆弧翘起的切点上,还有那小舌头,一挨上人就酥得掉渣,还有,还有!唉,那个小鹿般可人的丽红现在在哪? 于是他就经常问丽红:那个丽红在哪?她死了吗? 她总是懒得去回答。这个朝夕相处的男人,认识他都多少年了?这个他曾守在她家窗下,耐心记录她每晚几点回家,几点关灯,并写在纸上推测规律,想她会干什么,想她会想什么;这个他曾在她枕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要几年内当科长,几年内当处长;这个他曾把处长的话反复说给她听,反复问她:这话会有什么意思?如果是她会怎么回答? 现在这个他已渐入中年,头发每年少三千六百根,小肚子挺得象屁股,可还只是个刑侦科长。已不再半夜爬起来,坐在阳台上抽烟,眼睛亮的象猫头鹰;已不再把双旧皮鞋擦的发亮,能照见额上的皱纹才出门;一回家就倒在沙发上,把双臭袜子象靴子样立在门口,熏得整栋楼别说没蚊子,连金鱼都养不活;一回家就要吃要喝,顿顿要喝酒,顿顿嫌菜不好,当自己雇了保姆呀?现在酒是他媳妇,酒厂是他丈人,她不说话他嫌家里象坟场,她一说话他又嫌唠叨,切!他算什么呀! 今天一早保卫处打电话让赶紧去,说是精镗车间有案子,嗬!这下精神了,把那裆快掉到膝盖上的裤子提了又提,把那破帽子戴上,象赶集的老农扣了顶脱圈的草帽,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板着个脸,眼还一瞪一瞪的。 真当自己是神探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每回破案日期都是给他订的,功劳都是给领导留的,鞭打快牛!案子一急领导就笑眯眯的一拍他肩膀:建伟呀!这么点事还真把咱神探给难住了?这一拍跟如来神掌似的,拍的他就不是他了,把胸口的五花肉拍的咚咚的:请领导放心!保证三周拿下! 三周一过案子破了,领导也不再拍他肩膀了,点点头就过去了,丢下他在楼道里感叹:现在这领导,放的下也拿的起,真是厉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如果你在月球上,坐在嫦娥院子里的石凳上,用嘴吹开云朵往下看,你会看见,路是大地裸露的白色骨架,可你没去过嫦娥家,所以看不见,只能在这路上一天天把自己磨短,磨成粉末,最后尘归尘土归土,留一点记忆给身后两三代人,然后彻底消失,没了! 可是路在。即使把它踩到地下,踩到黄泉,它还在,它在正午或深夜时舒展开来,摊开它收集的脚印和鲜血,欣赏着,把玩着。 这条路突然矫情地叫了一声。这声轻喊,只有丽红听见了,她循声望去,在楼下的树荫里有一女子,扶着树站着,正抬头看着她。 这是谁呀?从来没见过。丽红站起来细细打量,长得真是不错,可是脸色极差,长发散乱,怪摸怪样地她越气,要等陈逸辰回来问个明白:在一块鬼混多少年了?什么都给人家说了!她现在正站在窗口,一边哭一边咬牙,一边等他回来。我一点劲也没了,几乎是爬到你家楼下的。你得相信我,然后去说服小慧,我瞥了一眼墙上的表:快六点了。 再过一个钟头天就黑了。他会回来的。 我不停地暗暗说着:冷静。此刻着急只能坏事,给她时间让她相信我。冷静。 我坐下来闭上眼,想让自己休息一下,可眼皮怎么也合不严实。 干脆睁开眼一看,她坐下了,低着头用双手捂着脸。 她终于开口了:“我眼睛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好一会,她才抬起脸,她的眼睛有些红。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抓着自己的花衣服。 她眼中是深深的怜悯。 我松开衣服,左右看看,嘴张了几张,笑了。 我笑着说:“我现在这样,你,你不害怕吗?” 她默默看着我,走到我面前,停了停,然后一把抱住了我。 我有些不习惯,正要挣扎,她却松开了,掏出手机给建伟打电话。 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就差探身到阳台外了,可就是打不通。 几乎能听见手机里那个电脑合成的女声:对不起,无法接通。对不起,无法接通。 这声音突然变大了,它焦躁地嘶声喊着:无法接通! 啪的一声,丽红合上了电话,她皱眉瞅瞅,又看看我说:“这破电话!我又没按免提,吓人一跳!” 朝我一挥手:“走!”一转身出门走了。 等我艰难起身挪到门口,听见她的脚步声已到二楼下了。照这个速度,等我到了楼下,她都环球一周回来了,还能带回四个不同肤色的孩子。 没事,我有办法。我一手扶门,一手按膝,弯腰喊着:“丽红!丽红!”声音一颤一颤的煞是好听。 话音未落,丽红已站到眼前。这速度,唉,一棵奥运会的苗子,栽到厨房里了。 她一言不发抓住我胳膊,把我踉踉跄跄地拉到楼下。 正是黄昏,残阳如血,染红天地。 这光芒每天浇灌着人的眼睛:这两颗黑色的种子,在身体里长出藤蔓般的血管。 正是春天多风的时节,外面风很大,把两个人都吹得有些斜。 这风从内蒙而来,沿着陕北的沟道呼啸而下,横贯八百里秦川,到陕南被一堆石头挡住。 所有的风都认得那堆石头:秦岭。 所有的高山上,落的都是异乡的土。 逆风而行,长发如旗。我和丽红眯着眼看看,抿起嘴互相点点头,牵手而行。 秦地人说话多音重字简,多因风沙所致,此时若说话罗嗦,易被吹成歪嘴。 如果有话非说不可,须先四下看看,找一美女凝视三秒,根据她头发的飘向判断出风向,然后站于上风处,吼上几声。 否则别人听不见。 因为四下里只有风声,在这无边的荒原上呼啸。 风声里只有我俩在路上走。这个时节大家都在家里,吃着相同的晚饭,区别只在盐放的轻重而已。吃完晚饭,老年人都在默默地看电视,年轻人都在默默地打麻将。夜深人静时,有的电视仍没有关,忽明忽暗的屏幕前,一张睡着的苍老的脸,口水沾湿了沙发。夜深人静时,有的麻将摊仍没有散,忽而一声怒喝:碰!回荡在沟道间。 这个近万人的工厂分散在数个沟道里,有的分厂相隔近百里。在这个沟底,只有两个车间和一个家属区,这个小区也只有几栋家属楼,一个地摊式的小菜场,一个商店一个饭馆,一个修自行车的兼顾补鞋配钥匙修雨伞。曾经有个外来户不服气这种单一的格局,擅自在家属区又开了个商店,怀着香车美女的梦想,干着兢兢业业的行当,可渐渐的,每夜都听见他的钱箱里有响动,打开一看,皱巴巴的几张大头票在哭,真的,钱在哭,它们孤单。他长叹一声,退了门面走了。现在他在西安,租住在一家银行的隔壁,他说晚上睡这儿踏实,他还说:宁可人吃苦,别让钱孤单。那天生是群居的东西,落了单养不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来到我家楼下,已是满头虚汗。我仰头看着自家的窗户,除了玻璃上反射的血红霞光,什么也看不见。 心里那面鼓又咚咚地敲响了。 心脏,这从母亲心头剪下来一片绷成的鼓面,此刻,它谁也不顾了,只自顾自地狂敲着。 我按着心口,靠在楼道口稳住心神。丽红看着我,笑了笑,抬手给我把汗水粘在脸上的几根头发抿到耳后,把电话塞给我,转身就要上楼。 被我一把拉住了。我说:“一起走。” 她说:“你上去也没用。如果没事我一会喊你。如果,如果过两分钟没动静,你就快报警。”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一定会恢复回来的。” “这不是你要面子的时候。记住,两分钟!” “等等。如果已经迟了,也不差这两分钟。咱们一起走。”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朝我伸过手来。 二楼,三楼,四楼,到了。 我家的防盗门上插着一把钥匙。那是我丢的那串,钥匙上沾着发黑的血迹。 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我身子一软,若不是丽红拉着,就出溜到了地上。 水龙头开着,门里传出哗哗的水声。丽红看看我,她的手有些抖,水声中,是一下下的脚步声,走到了门口。 门忽地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是邻居小薛。看见我俩他吓了一跳,扶着门把手问:“丽红!你俩怎么啦?” 丽红问:“你?你怎么在小慧家里?” 小薛有些尴尬,用手挠着头说:“嗨!我刚回来,见陈哥家门开着,可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声,他昨天借了我手电,我今晚上夜班得用,我以为是水开着听不见,想进去说一声,这不刚进门。” 我一把推开小薛,冲进门去。 没有人。家还是家,墙还是墙。小慧的包扔在沙发上,点点的长毛熊掉在门边,空气里还留着她们母女俩甜甜的气息。 还有一丝异样的味道。是腐臭味。 我仰头看看屋顶,徒然向上伸出双手,然后跪倒在地,用手揪住头发。 天黑了,黑到心里。 月升了,升上坟头。 月光下,坟上的土是灰白色的,月光下,人的皮是灰白色的,月光下心思是恍惚的,月光下人鬼难辨。 喂,你在线吗? 所有的时间都只是在重现,所有的发明都只是在模仿,通过男女身体上两个端口的结合,一个新的生命上线了,登上时空这个虚拟的网络。 眼睛,主要是用来看别人的,所有的眼里却都只有两个字:看我! 声音,主要是用来说别人的,所有的话里却都只有两个字:给我! 有多少诡异的网页在今夜无人点击,象青春的鲜花,在多少人的胸中悄悄枯萎。有多少绝望的人在今夜静静死去,变成卜告上的一个名字。 今夜他们心里或许翻江倒海,或许静如死水,反正都一样,没人知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也无需知道。这些想法,这些没有质量的东西随生随灭,好心情象风,坏心情象雨,象一群来去无踪的房客。 而房子是有记忆的,那四处遍布的裂痕、缺口,记录着曾有过的一切。 陈逸辰踉踉跄跄地在土路上走着,头痛欲裂,只觉自己象被塞进一个滑腻腻的下水管道内,憋的眼珠凸出,耳朵里一阵阵的轰鸣。 那是血的浪潮声。它哗的涨上来,灌满每一根毛细血管,直淹到发根,从五官的肉缝里渗出海水般的腥味。又哗的落下去,礁群般露出内脏,如烂泥里蠕动的软体动物,外形难辨。 在薄薄的一层皮下,每个人都是血淋淋的。 他忽然停下了,抬头看着那个霉斑样暗黄的月亮。看了一会,又拖着双腿向前走去。 还是那个月亮。他混乱的脑海里忽然有了一丝亮光,这还是那个月亮,那个在坟头上照了几十年的月亮。 他不由吸了吸鼻子,似乎又闻见了那种霉味。 当当的几下榔头声,钉子钉紧了,眼前最后一丝亮光消失了。黑暗里只有新鲜的木头味和漆味,只有无声的喊在冰冷的胸腔里回荡:起来!我要出去! 渐渐的,那棺木朽落成灰,荆棘粗壮的根须长进了他的身体,各种各样的根在他的腹腔和头颅里纠缠在一起。 在此之前,他有过一段自由的时间。他的脑袋泡在积满棺底的尸液里,一只老鼠一甩头,撕下一片头皮,头就跟着向前漂浮一段。象一艘船,载着密密麻麻的蛆。 无声的盛宴。他静静地分辨着:长腿的是蜘蛛,短腿的是潮虫,长的是肉红的蚯蚓,短的是灰白的蛆,静止不动的是坟顶塌落的土。 坟头上的土被风犁着被雨冲着,渐渐的,从坟上的一道裂缝里,月光照了进来。 每个白天,阳光照进缝隙,照亮骷髅那填满黄土的眼窝。 每个夜晚,他静静地看着月亮,嘴里嚼着草根,土,潮虫细瘦的节肢,蜘蛛多汁的肚子,他饿。 看了几十年,连月亮脸上的每一个斑点都看清了。他想:月亮跟他一样,只是一颗头颅。 或者说:只是一片头盖骨。 他想着,突然一阵晕眩,头痛欲裂,不由双手抱头,靠在土崖上大口喘息。 他的脸上胸前全是抓痕。 刚才也是这样,突然就一阵头痛。他站在门口,看着这扇似乎熟悉的门觉得奇怪,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好象是身不由己、理所当然地就走来了。他看看钥匙,他的手熟练地挑出一把钥匙塞进锁孔,喀塔一声,门开了。 门刚一开,一个东西就迎头飞来砸在他脸上,软软地掉在地上。他低头一看,是一个花布缝的长毛熊。 走廊另一端站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眼睛红肿,正怒冲冲地瞪着他。 随之从里面房间跑出一个小女孩,胖嘟嘟的小胳膊举起来威胁那女人:“让你乱扔东西!那是我的长毛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边说边转过身,伸出双手就准备跑过来,却被那女人一把抓住,屁股上就响亮地挨了一巴掌:“点点!再叫他我就把你屁股给打烂!” “妈妈!”小女孩哇的哭开了。这哭声象一把钻头,从耳朵一下钻进了脑子里,他突然觉得一晕,头痛得象要裂开了。他呻吟一声,抱住头转身跌跌撞撞地逃开了,他要躲开,远远地躲开这哭声。 看着他下楼,小慧蹲下身抱住点点,母女二人一起放声痛哭。 先是点点不哭了。她用手给妈妈擦眼泪:“妈妈不哭!点点以后听妈妈的话!” 小慧把脸偎在女儿的小脸上,渐渐止住悲声。她看着大开的门,满脸悲痛,满脑乱麻。那个女人是谁?从哪冒出来的?他们在一起鬼混多少年了?哦!她不由咬紧牙,用头在墙上撞了一下,点点急忙抱住她的头,又哭了起来,小慧摸着女儿的头发,渐渐平静一些了。 他这是怎么啦?满眼通红满身血迹,他遇到什么事了? 她起身胡乱擦了把脸,抱点匆忙追出门去。 跑到楼下就抱不动了。她放下点点:“乖点点,妈妈抱不动你了,你到前面丽红阿姨家去好不好?” “不好!” “妈妈实在没劲了,听话啊?” “不听话!” 小慧叹口气,拉着点点向前走去。孩子一天到晚就只是粘她,弄的她疲惫不堪。为此她没少向丈夫呼吁:尽起你的责任来! 回答是:谁生的谁管。 气得她没少打他们两个。一顿打后两个都不理她,一到饭时,两个又都端端正正的坐着等她把饭端上来。大的说:猜猜!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小的说:懒妈妈!还没做好! 唉。家是男人的旅店,是女人的工厂。她认了。 一片云遮住月亮,四周暗了下来。 陈逸辰恼恨地举起手,朝空中抓了几下,却够不到那些云。他看着双手,血已经干了,不再那么滑腻腻的,开始凝固的血把皮肤弄的紧绷绷的。 那个女人怎么喷出那么多血,他想:象个礼花弹。 他记起刚才从楼上下来时,天还亮着,这亮光象漫天的火焰灼痛了他的眼睛,他不敢睁眼,跌跌撞撞向前走着,他开始越来越怕这亮光了,阳光象无数的针在刺他,身体也越来越不对劲了,四肢象错位似的别扭,五脏象拧着似的憋闷,他仰面朝天大张着嘴,连牙根也露了出来,却叫不出声来,嗓子眼象被烂肉塞着,喉头一动就泛起一阵恶心。难受,难受!他低下头,狂乱地撕扯着头发,突然手却被谁抓住了:“你怎么啦?啊?你怎么啦?” 是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小女孩。那女孩只看了他一眼,就缩到那女人腿后开始哭了。这哭声就象尖刀,他的头又开始疼了。他想甩开那只手,却没甩开,她正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哭着问:“你这是怎么啦?你倒是说话呀!” 他猛地转过脸,瞪着那女人,她啊了一声,松开手退后几步,差点被腿后的孩子拌倒。 他转身逃走了。 她怔了几秒,却不哭了,一把抱起孩子,跟着跑了过来。 没多远就出了家属区,眼前是连接公路的水泥路面,他一转身,从旁边的土路朝荒塬跑去。 开始还能听见身后气喘嘘嘘的喊声,渐渐听不见了。 天黑下来了。 他不知道这是在往哪跑,只是下意识地迈着双腿,也不知跑了多远,只觉着跑进了一条幽深的谷底。 月亮升起来了。 他从崖畔下的阴影里跑出来,将全身浸在清凉的月光里,感觉好受多了,一种解脱感充溢全身,他忍不住仰起头,狂叫了一声。 叫声在寂静的谷底回荡,随之传来一声喊:“妈妈!看,他在那儿!” 随后是急匆匆的脚步声,慢慢近了。 他坐到地上,手垂在两侧,低着头,放松着全身,等着。 那慌乱的脚步声近了,停在他面前。他睁开眼,那女人正满脸惊恐地看着他,伸出一只手,抖抖索索地摸到他脸上。 她另一只手还拉着那个孩子。那小女孩抱着她的腿藏在后面,只露出一张脸说:“爸爸!你又喝多了!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我再也不到处找你了!” 他伸出手抓住那女人的头发,缓缓往下按。 她没有挣扎,随着他的手跪下身来,只顾急切地用眼睛搜索他的全身:“怎么啦?啊?你倒是吭一声呀!” 他手上一使劲,她朝前一扑,顺势扑进了他怀里,抱住他脖子哭出声来:“说话呀!你别吓我好不好?” 他的脸挨着她的脖子。他抬起一只手,摸着这纤细的脖子,在一侧耳后,她的血管正急促地搏动着。他用指头按了按,张开嘴,慢慢咬了下去。 那皮肤上汗津津的,有些微咸,那富有弹性的肉从齿间滑脱了。 得再往下使劲才能咬住。 那怀里的身体突然静止不动,哭声也停住了。 他向下使着劲,从这儿撕开皮肉,会在肩胛骨处露出一个三角形孔洞,从这儿掏出热气腾腾的心肺和肠子,那些甜腥的血和汁水不会流出来。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女人,还有那个小女孩,他要把这两颗头颅留着,用头发系在一起,细细把玩。 四周很静。只有枯干的草叶从枝上断裂的声音,只有剥落的黄土从崖壁掉下的声音。 那身体猛地一抖,开始扭动挣扎,她喊不出声来,喉头只发出喀喀的声音,冒出气泡,他在一瞬间咬开了她的气管。 血喷了出来,糊住了他的眼睛,眼前一片血红。 他紧紧地抱着她。 那身体剧烈地挣扎着,手推着他抓着他,腿在地上抽搐着蹬着。 那腿在绝望地蹬开那个小女孩。小女孩仍抓着她的衣服后摆,大睁着眼看着,吓得一动不动。 慢慢的,那身体不动了。他眨巴几下眼睛,血把眼皮几乎都粘住了。 他把那开始变得僵硬的身体推倒在一边,那个小女孩仍抓着她的衣服,被一起带倒在地。他站起来抓起那孩子,小女孩一动不动,只圆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他蹲下身,把小女孩拉到他嘴边,他的脸紧贴着那张小脸,他听见她在他耳边,小声地叫了一下:“爸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他一把揪住小女孩的头发,把她的脸转过来. 那眼睛正惊恐地望着他,那小嘴唇抖着,却不敢哭出来. 他看着,忽然眼前的脸变模糊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瞳孔钻了进来,象两条虫子,正不声不响地朝脑子里钻着. 又要头疼了!他狂叫一声,一把推开女孩,抱着头踉踉跄跄地逃走了. 小女孩从地上爬起来,呆呆看着他跑远了.又回头看着地上的尸体,“妈妈!”她终于喊出一声,扑过去抱住了妈妈. 她使劲摇着妈妈,喊着,可妈妈睡着了,不理她.妈妈还在流血,小女孩用手捂住那个伤口,想堵住那些血,可血又从指缝里涌了出来,她从地上扯了些草叶,想塞住那个口子,血又从草叶间涌了出来,小女孩没办法了,只好又去摇妈妈,哭着喊:“妈妈快起来呀!妈妈咱们回家吧!” 天是什么对于盲人来说,天是黑色岩层,那岩层直堆砌到脸前胸前,只留下一个人形空间,不,一个拳形空间:只留一颗心脏,裸在无边黑暗中. 对于死人来说,天是旧世传说,那传说里有晚饭时的评书,有星光下的蒲扇,那传说里还有几个亲人,在那一世相守,在那一世相送. 对于我,天是一个塌陷的坑,我被埋在坑底,五脏压得粉碎. 我靠着土壁坐在地上,呆呆望着夜空,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了. 丽红跪在我面前,焦急地握着我的手.她擦擦脸上的汗,朝四面看看:搜索的人群兵分两路上了东西两塬,那些晃动的手电光散布进巨大的荒塬,渐渐地远如星星. 刚才保卫处的人含糊其词地告诉她:建伟失踪了. 丽红咬了一下嘴唇,让自己振作起来.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太过古怪,她无力去想清楚,也没有时间. 她扶起我的胳膊说:“这样,我先送你回去.” 我仍呆呆仰望着,崖畔上的荆棘间悬着一个发亮的白色东西,那是月亮,我吃力地想着. 那月亮上布满黑色的斑点.那是血!我腾地站起来指着那月亮,张着嘴却抖抖地发不出声音. 丽红抬头看看,开始搀我:“走吧.别着急,我一定把她们母女给你带回来.” 我站着没动,起风了,四周的荒草沙沙响着. 风中隐隐有一丝哭声,又沉寂了. 我浑身一颤:是点点!我伸长脖子四面听着,却没有声音了. 霍地那哭声又响起了:妈妈!响亮地如在耳后. 我猛然转身:身后空空,只有一道土壁. 丽红困惑地看着我,张嘴想问什么,她什么也没听见. 我抓紧她的手,示意别说话. 又是一阵风,这次她也听见了,似乎是从旁边的谷底传来的.二人对望一眼,拔脚就往谷底跑去. 月光下,远远地看见了那母女俩. 听见脚步声,点点从妈妈身上爬起来,是他回来了!点点惊慌地朝崖下的黑影里跑去,她要把自己藏起来. 我俩急得大喊:“点点别跑!快回来!” 那小小的身影跑进阴影里,不见了. 我跑到小慧身边,象被一把刀猛地从头顶插下,小慧!我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 丽红还在喊着:“点点回来!我是丽红阿姨!” 我抬眼看去:前面是崖壁巨大的阴影,丽红正边跑边喊,用手电焦急地来回照着. 手电光一闪之间,我突然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点点,她藏在一处崖上塌下的土堆旁,正犹豫着从荒草中探出头来. 在她身后,紧贴土壁站着一个人,满脸鲜血,却笑着似的张着嘴,手正摸向点点头顶. 只是一闪之间,丽红也看见了,手电光闪过又急忙照回来,也不知哪来的劲,我飞奔到崖下,顾不上荆棘在身上划出的口子,在荒草间只找到了点点的一只凉鞋. 我抓着凉鞋按在脸上,只觉眼前一黑,呻吟一声就昏过去了. 丽红摇了我两下,边喊点点边跑到另一边崖下又找了一遍,又匆匆跑回来把我从荆棘窝里拖出来,一边掐我人中,一边掏出电话求救,却怎么也打不通:没信号. 我醒转过来,鞋还攥在手里.我看着鞋恢复了意识,用手撑着爬起身来. 丽红见我能起来,就又找点点去了,一句话也没说. 我四面看看:月光下,小慧的尸体不见了. 我冲过去,地上只有一摊血迹.我回头看看,丽红的手电光不见了.她的喊声已渐渐深入山谷,在死寂的沟底回荡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一种不详感升上心头,我顿时汗毛倒竖,一边喊着丽红一边匆匆跑过去。 没有细看那片血迹旁,有一道拖动的痕迹,小慧正半靠在崖下的暗处,头歪着,眼还睁着。 山谷越来越窄,曲曲折折。我听见丽红应了一声,就再没声音了。 我扶着土壁,喊着点点,喊着丽红,跌跌撞撞地跑进去。 转过一道陡壁,看见丽红站在前面,正用手电照着崖下的乱草。 在那半人深的荒草间,躺着一个白色东西。 两人一起奔近:草里是一只死羊,可能是从崖上掉下来摔死的。手电光下,两只黄色的眼珠正瞪着我俩,一些蛆正在那眼里嘴里进出着。 胃里一阵翻腾,我转身扶着崖壁干呕着。丽红抓着我胳膊,大喘着气说:“就一会儿工夫,点点应该跑不了这么远,这样,你出去在刚才那儿再细细找一找。”又把手机塞给我:“里面没信号,你不停地试着打,我继续往里找。” 我拉住她:“一起进去。” 丽红看了看前面越来越暗的沟底,往外推着我:“抓紧时间。”她的声音有些抖。 我攥着手机摇摇晃晃地往外跑,身后丽红的声音渐渐变远,她的嗓子已经嘶哑,听上去有些凄厉。 快到刚才那道崖边,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就又按了一下重拨把手机举到耳边,刚才手机里一直是一个遥远的声音:无法接通。无法接通。无数遍冷漠地重复着。 现在那个声音沉寂了。我举起一看:没电了,已自动关机了。 我咬牙恨了一声,一抬头正要继续走,却停住了:在前面沟口的月光中,站着一个人。 是小慧。我揉揉眼睛,是小慧,是小慧!我都不会说话了,只顾着用最后一丝力气,踉踉跄跄地冲过去。 小慧歪着头,正斜眼看着我。她身上的衣服是深色的。 迷迷糊糊中,一丝奇怪在脑中一闪而过:好象她刚才穿的是白色衣服。 近了。小慧突然一晃,从她的腰上松开了两只手臂。 她摇了摇,朝前倒了下去。我几步抢前,迎面抱住了她。 一个黑影从小慧身后,闪进了崖下的阴影里。我知道那是谁。 我吼了一声,我心里已没有了害怕,只有仇恨!仇恨! 我抱着小慧想让她站好,她的脸贴在我脸上,冰凉凉的。 我的手抱在她背上,不再是那个光滑柔顺的后背,湿粘粘的。 我把她转过来,月光下一线白光一闪:她的脊梁骨整个地露在外面。她的白色衣服已被血浸透。 啊!我嘶哑地吼了一声,推开小慧,把手机朝那阴影里砸过去,然后几步冲了进去。 阴影里没有人。我来回地找着,用拳头砸着那土壁,终于再没了一丝力气,跪倒在地上,哑着嗓子嚎哭起来。 点点陷在坟里,小手在土壁上抓来抓去,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她急得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那个看似从崖上塌下的土堆,其实是一座荒坟,乱草遮住了坟边被雨水冲出的洞口。 刚才她藏在荆棘后,小胳膊被划的左一道右一道,她都没敢吭声。她看清那确实是丽红阿姨,后面跟着的也不是他,她站了起来,就要哭出来了,就要喊出来了,这时,一只手抓在了她头顶。 她回头一看,手电光已经闪过去,只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身影,只看见那无声张开的嘴里,白森森的牙齿一闪。 她扭头就跑,却一下陷进了洞里,她的脸磕在洞土壁上,把一声喊闷在了喉咙里。 那黑影也随着跳了进来,差点踩在了她身上。她赶紧爬了几下缩在角落,那黑影也跟着爬过来,吓的她把自己蜷成一团,把脸埋在胳膊间,紧闭着双眼,可那黑影抓住她头发把脸抬起来,一只手湿淋淋地摸着。扑鼻是一股血腥味,还有,还有那熟悉的头油味,她的牙抖抖地磕着,洞并不深,那黑影的头顶就是洞口的荒草,手电光在外面焦急地晃来晃去却没有发现,那弹起来的草叶遮住了洞口。她听着头顶的喊声,却不敢吭声,可她的眼皮却抖抖地闭不住了!她使劲闭着,可眼皮开始跳动,在缝隙里她看见:手电光刷地从头顶晃过去,映出两只血红的眼睛,正紧贴在她眼前。她张了张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什么虫子在她腿上咬了一口,她疼的醒了过来,跳起来拍打着衣服:无数虫子正痒痒地在身上爬着。四周黑乎乎的看不清楚,除了悬在洞外的那个月亮。那个黑影似乎不见了,四周静的可怕。山间的后半夜,冷的她直抖。她试着往上爬,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她大声地哭起来,喊着妈妈,喊着丽红阿姨,哭喊声在深谷里颤颤地回荡着,她听着,猛然就被这回音吓得住了声,撇着嘴,一抽一抽地哽咽着,用手背揉着眼睛,抹得满脸是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后半夜,谁仰望月亮这个光标,点开的全是过期的网页。 月亮只是你自己的头盖骨,世界只是透过五官,在你脑海里映现的世界,那么对你而言,我是谁?脑海中这种自我的意识,象一条肥白的虫子蠕动着,你看不清它的轮廓,以为它就是身体的形状。 你我是一样的。同属于一个基体:生命。如同一张手掌上分开的五指。你是另一个“我”,我是另一个“你”。个体的划分只是一种错觉,使得人世间纷纷扰扰。 爱也是一种错觉。当苦恋趋于平淡,你会发现,你真正拥有的只是回忆。 回忆。回忆是埋在脑底的针,回忆是酿在心里的酒。错与对已无关紧要,因为已无可挽回,哭与笑已无关紧要,因为已无可挽回,生与死已无关紧要,因为已无可挽回! 我站在阳台外沿上,一只手抓住边沿,一只手直直伸出,感受着夜风,感受着即将到来的瞬间失重的快感,感受着生死之间那道眼皮一样薄的门槛。 阳台上晾的衣服我都收了,那还是小慧去县城前晾的。近几年逐渐增多的争吵中,这也算是固定话题之一:你都不知道收衣服?你眼里就没有一点活?我一年不回来,这衣服都能挂一年!然后就是争吵,然后就是她郑重声明:不行离了算了!真是让我迷惑:就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 有一回就象模象样的离婚去了。因为什么而起都忘了,两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去法院的路上,好象大家都在离,咱不离就亏了。 两人用竞走的速度来到法院,进门却不见她了。我一回头:她站在大门外,背对我拧着脖子往一边看。我蹲在门厅口等着,心里那个得意呀。 然后就都回家了。我表情严肃,她一路哭着。 然后又总是争吵,又总说离了算了,没完没了,无限循环。 现在没人说我了。这衣服挂到我死,她也再不会说了。 小慧。我抱着衣服,已没有悲痛,只觉心里空得象整个夜空。 陪我的那两个人已经走了。我装出疲惫已极,进门就倒在床上昏睡,骗过了他俩。我听见他俩蹑手蹑脚出门的声音,我知道他们还要继续去找点点。人们找到我时,我正跪在崖下,疯了似的用双手挖着,十指鲜血淋漓。三面崖下到处都是我挖的痕迹。嗓子哑了,谁也听不清我边挖边在含糊地喊着什么,等他们把我架到路边往车上抬时,我突然清醒了。 处在悲剧的中心,我能感受到众人的好心,可我更真切感到的是自己的孤独。没有人会相信我,他们会把我当成疯子,打上一针镇静剂让我睡过去,等我醒来时一切都晚了。丽红被刚刚赶到的县公安局的人叫走了,小慧的尸体被抬走了,点点他们正在找,很快就能找到!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我看着巨大荒塬上那几点隐隐约约的手电光,想着点点身后那张笑着的满是鲜血的脸,突然绝望了。 刚才收的衣服里有几件是点点的,我把脸埋在那小衣服里,闻着那淡淡的甜香,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忽然想点的一句话:“爸爸!人家小孩都去放风筝了,就点点没风筝!” 我连忙应着:“爸爸给你买了个大风筝!点点的风筝最漂亮了!等着!”我搬了个小凳子站上去,在衣柜了一句,抬头看看夜空那个已死去亿万年的月亮,想最后笑一笑告别,却只是含泪撇了撇嘴,松开了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只剩最后一根烟了。建伟又在身上摸索一遍:就这一根了。他把烟夹在上唇和鼻子间,深深闻了几下,又小心地放回口袋里。 “人家武松也没烟抽,还不打老虎了?”他大声地劝着自己。 劝完就弯下腰,按着打火机在地上找刚才抽剩的烟头。没找着烟头,却摸到一块凉凉的东西,滑腻腻得粘手。拿起一看:是半只人手,残留的大拇指和食指蜷在一起,只剩一半的手掌边缘露着断骨和筋。 他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一仰,离那手远些,但仍就着打火机仔细看了看,判断出这是一只小孩的手,判断出断掌边缘是不规则的咬痕,这才把那手扔到地上,站起身慢慢擦着手,皱眉思索着。 身为刑侦科长,这些年他没少见血腥的场面。有一回保卫处协助县局破了本地一起杀人碎尸案,凶手把被害人何止大卸八块,那肉剁的跟搅肉机搅过似的。是他连续蹲坑四十一天,终于捕捉到了线索,也是他第一个扑过去,把罪犯按倒在中巴车的台阶上,准备上拷时却被罪犯一口咬在胳膊上,差点把一块肉给扯下来。事后他感慨: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有激情的罪犯了。他给丽红讲过,审完那凶手后他问那家伙:“你在那屋里切了一晚上肉,什么心情?” 那家伙静静看着他,好一会才说:“那刀太钝了,几乎是用刃把肉一点点磨下来的,开始我急得骂自己:为什么不带把快刀来,后来我就数数,看用多少下才把一片肉切下来,慢慢就不急了,一个人数着切着,渴了就喝点水,累了就歇一歇。” 沉默了一会,他接着说:“有一片肉上有一道旧刀疤,我举着看了好一会,突然想起这是那年她做的阑尾手术,想起术后她躺在病床上给她家里打电话:我病了!我动手术了!小嘴撅得老高。想起我几天几夜没合眼陪着她,她醒了就嘿嘿傻笑着看着她,她睡了就屏着气息看着她。 我把刀扔了,开始在屋里到处找,最后在茶几下找到了她的头,滑溜溜地让我趴在地上够了好一会。 我把她脸上擦干净,放在茶几上开始质问她:为什么要对不起我? 她不回答,也再不会回答了。这个谜一样的女人,这个总是以沉默对我的女人,她的心到底在哪儿?她的心脏里只有一些黑色的淤血块,她腹腔里只散开一堆热气腾腾的肠子,现在已经凉了僵成一团,我在她眼睛后也找不到,嘴里也找不到,我揪着头发浑身直抖,我到处都找不到她!曾经的她曾经的感情,就象记忆里的错觉。 我看着那张只剩空空眼眶的脸,一把抱进了怀里,闻着那已相伴十一年的发香,喃喃地问:你,你到底是谁呀。” 建伟本意是想拿这件事吓吓丽红,逗一逗她,可说到这儿时,他沉默了。 丽红也沉默了。 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摇摇头似乎要摆脱掉什么:凶手那平静的眼神,仿佛直钻进来烙在了他脑壳里。 他看见丽红正冷冷盯着他,就讪讪一笑说:“你说世上竟有这么变态的人。” 丽红说:“还不少呢。” 他看看她,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丽红曾说过:她不但能看出他正在想什么,还能看出他准备想什么。女人的直觉是世上最好的试金石。他突然有一点恼羞成怒,仿佛有什么被她揭穿了。 他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说:“只有变态的人,才喜欢去问去回味这样的问题。” “我是想不出他怎么能平静地干完,想不出人竟能这么残忍!” “你很震惊吧。” “嗬!我这些年,什么样的事没经过,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丽红不言语了,低头继续织毛衣。刚才他沉默时,在他眼里隐隐闪过一丝光亮,那似乎是一种迷醉。 也许这样说建伟不公平,他并不是个冷酷的人,也许人都有残忍的一面,也许人都喜欢追求刺激,谁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深埋的本性,也许连他自己都不了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建伟身上深藏着一种让她陌生的东西,从他开始在她家窗外每夜站岗,她开始正视他做为一名异性追求者的存在,而不再是以往那个性别模糊的童年玩伴,从他开始拿个小本子记录她的行踪,记录她关灯的时间,进而摸索她心理活动的现实外现,她笑他捉弄他,心底却隐隐地开始有一点怕他。老妈曾经说过,陈逸辰是有口无心,建伟是肚里长牙。真是说对了,这个建伟,人多时就数他嗓门大,就数他能白乎,装得就数他缺心眼热心肠,没人时能独自静静坐一天琢磨事,别人属十二属相,丽红说他是属鳖的,壳硬,长寿,平时把所有的爪子都缩起来,可什么事都逃不过他那对绿豆眼。这鳖看着象是一千年都没动了,可突然一下,能跳的比兔子还高,咬住了什么就再不丢口。包括他追丽红,也许男人的爱需要的是征服,女人的爱需要的是奉献,丽红想他追自己也许是因为,他那暗中争强好胜的个性,她也想全心对他,可似乎总有一点陌生隔在两人中间,也许这就是缘分的物理基础:首先得是同型号的产品,口径相同,结构熟悉。 黑暗里传来沙沙的声音,打断了建伟的沉思。他迅速弯下腰,用双手护在身前,凝神听着,这里是如此的黑,黑得如此彻底,睁眼闭眼完全一样。他判断着方位慢慢移近,猛的按亮打火机:铁地板上,小遛的白短袖扭动着,一条粗壮的蛇正钻在里面,露出土黄色的蛇尾。小遛的脸跟着在地上翻滚,沾满灰尘,仍带着诡异的笑容。 建伟走远了一些,松手灭掉打火机。剩的气不多了,得省着用。 早上他们赶到精镗车间时,听门卫小胡唾沫飞溅地说了半天,过来过去也就两句话:他早上来接班,到处找不到老郑,电话、纸杯、椅子扶手上到处是血。建伟和几个同事四处勘察了一番,大厂房里没发现什么异样痕迹,通往地下车间的铁门紧锁,贴着封条。几个人琢磨了半天也没个头绪,只推演出几个可能性:一,江湖好汉们来此只为一物:废铜烂铁。老郑发现了偷料的贼,并与之搏斗一番,贼受伤了,在纸杯、扶手上留下血迹(老郑一直只用一个大号的玻璃罐头瓶泡茶)。老郑要打电话报警,被贼按住电话,最后贼见老郑是如此地偏爱这个电话,无法可想,只好拔脚而逃,老郑拔脚就追,目前二人仍在荒塬的某个深处狂奔着。二,间谍,为了刺探我国金属材料的发展水平,趁夜来此采样,被老郑晓之以义,动之以拳,最后被杀人藏尸。三,外星人。某星的飞船夜降于此,向老郑借汽油,老郑说:汽油虽有,但那是公家的,只有清茶一杯奉送。外星人感叹他的敬业,就劫走了他去给他们当海关关长。众人一边扯淡,一边勘察取样拍照,各自忙碌着,在一个案件中,破案、审案都是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只有杀人的那一刻有点乱。 建伟只看了那血一眼,用手抠了抠就马上派人去联系县局,摸排方圆百里,发案至今借助一般交通工具所能逃遁的范围,所有的医院和大小诊所,又派人去老郑家里、宿舍到处都找一找。这不是小伤口,从那血的颜色上能看出来,很有可能是命案。 忙活完毕,一行人准备上车回保卫处,汇报吃饭和安排交接,开始工作。一只脚都踏上了车,建伟想了想又下来了:“你们先回。我想再看看,一会让安排在这留守的人给我把饭带上。”警车绝尘而去,建伟慢慢走回车间,他相信一句话:多看几遍,痕迹自现。凶手既然连留下指纹的纸杯都懒得扔,那么现场肯定还有有价值的线索。他从门房,从老郑接班来所处的第一个位置开始,慢慢地向车间深处勘察。小胡饶有兴趣地跟着他看,他也没说什么,忍着他的罗嗦,只在进大厂房时问小胡:“你累了吧?回值班室去休息一会吧。” 小胡笑笑说:“我不累。”停停又说:“一个人呆着,我觉得有点糁的慌。” 就继续低头忙活,一会用卷尺量满地灰尘上的脚印,一会用镊子夹起个旧烟盒,小胡问累了,自动闭了嘴。建伟一边擦着汗,一边慢腾腾地察看着,干这事要的是细心,更需要耐心,大海捞针的耐心。小胡看的乏味了,腿也蹲麻了,扶着膝盖哎吆吆地起身,想找个能坐的地方歇会。 一回头就看见在他俩身后,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满身是血,正漠然地看着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那人双手举在头:“老弟,请你让一下,我要去医院。” 说完摇摇头靠着门坐下,用拳头敲着头想:疼这玩意是人来疯,越想它就越疼,别想,就当是疼处长呢。 又烦躁地站起来说:“处长您好!”然后敬了个礼:“对不起!我是工伤!”说完又抱着头转开了。 人最怕独处,因为不知该怎样面对自己。在这个时候,美变的单薄,丑撕去伪装,然后空虚将淹没一切。 建伟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胡扯着,表现着自己的信心和无所谓,因为他还有一名观众,就是他自己,他得撑下去。 他喘着粗气,摸摸口袋说:“嗬!我还有一根烟呢,我就是不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他就这么转着折腾着,渐渐走不动了,就靠在门上,疼痛象涨潮的海水一浪浪涌来,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后半夜,天是漆黑的墓顶,星是坟上的孔洞,透进无数光年前的光线。如果无风,你的梦就悬在你的头顶,象抽烟人吐出的烟雾。如果有风,风,这从无数肺里进出的空气,这无数年来一直在肺里进出的空气,这浑浊的如同墓室里的空气,这浓稠的充满病菌的空气,从另一个鼻孔里出来,带着另一个胸腔里的温度,吸入你那安装了几十年的肺,刮擦着你那开始有了锈痕的管道,渗入每个细胞,这各处不相关的刺激反射在了一起,就是一个梦。 那许多无意义的小事连贯在了一起,也是一个梦,有人叫它人生。 后半夜,在格凌兰岛三千米的雪下,一张古爱基斯摩少女的脸依然红嫩如初;后半夜,在深海巨鱼的腹中,依然活着的失事船长,身体已蜕变成蛔虫的形状,面目模糊的脸上依然大睁着一双盲眼;后半夜,失眠的男子望着身边熟睡的身体,心里渐起杀机,而脸上不动声色。 后半夜,如果你活着,最好是选择沉睡,不要去看那苍白的月光,不要去看这苍白的世界。 后半夜,在大西洋的巨浪中心,有一小片低于海平面的水,平如镜凉如冰,那是谁曾经的泪水。 后半夜,建伟被冻醒了。他稍稍楞了一会,马上挣扎着站起来,一边摸到铁棍继续敲门,一边咬着牙骂自己:就这么没有战斗力?昏过去这段时间,不但会错过求救的时机,估计连自己的追悼会都错过去了。嗓子干得象要冒火,头倒是没那么疼了,许是疼麻木了,或者把哪根神经给疼断了,只是一阵阵地头晕,还不时地犯恶心。脸肿的厉害,他用手拍拍,感觉如拍木头。他说:“啥也不用吃,也胖了!” 他想,不知眼睛有没有受影响。就掏出打火机打着,小小的火苗一闪,在无边黑暗中撕开了一小片空间,还好,还能看见。他心里稍有些满意:到底是爹妈给的,这眼睛就是比手电好使,还不用换电池。 却马上又去按打火机,那是什么?刚才在光圈外,好象隐约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却怎么也打不着了。他不打了,黑暗中一个白色影子,正渐渐地显现出来,正慢慢地向他移近。 他一手握紧铁棍,一手伸到背后摸摸门缝:门仍关着。他竟有些放心了,凶手不可能把自己也关在里面,也不可能经过那么长时间又能回到里面。他在心里念叨:你不能总是这么随心所欲吧,对不对?这样不好。 他靠在门上,用双手握紧铁棍,盯着那影子。那影子移到离他三四米远处,停下了。 他想咽口唾沫,却只是让干涩的喉咙咯的响了一声。他想:没准是送水的吧,这一行当里实诚人多。 不是送水的。那影子渐渐显出人形轮廓,双手正空空地向前伸着。 呼的一下,那影子箭一般地扑近了,瞬间就到了他脸前,他根本就来不及做出反应,只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等他低吼一声,铁棍抡了起来,那挨在身上的影子忽又不见。 他眨眨眼,那影子仍在三四米远处停着,似乎刚才只是他的幻觉。可铁棍砸在门上的声音还在隧道内回荡着。 那影子晃了晃,又扑了上来。他又当的砸了一下门。 又是一下。 他把铁棍扔了,胳膊垂在两侧。他说:“当我是钟表,拿我报时呀!不干了。” 那影子又扑了上来,他眯眼看着,趁它刚一晃,他就抬起双手,猛地抱在胸前。 可仍抱了个空。 他揉揉眼睛,无论睁眼闭眼,眼前都有那个白色的影子。 冷汗沿后背淌了下来。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鬼最怕唾沫。他从来不信这个,可又一想:吐一口又没人罚款。 可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揉揉似乎变得僵硬的腮帮,突然大声咳了一下,说:“你好!”然后摇摇晃晃地朝那影子走去。 随着他走近,那影子开始朝隧道深处退去。 他紧紧跟着。他想:我一定得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要不然,就只能怀疑自己神经失常了。 他想:象我这样的人轻易不会疯,自以为冷静,追求逻辑,一疯可就疯透了。 那影子速度变快了。他喘着气,挣扎着赶去。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求你,别走,求你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他喊出声来了:“等等!你包掉了!” 那影子突然不见了。 他闭上眼,狠狠地咬了下嘴唇,然后睁开眼:只有无边黑暗。他抬起脚跟,用鞋尖踏着铁地板上凹下的横槽,平移到墙边,手摸索着用头上的血在墙上做了个记号,其实做这个记号在黑暗中毫无用处,只是习惯使然,可他想:这是分手的地方,这是天涯,离此七八米远处,就是那影子刚才消失的地方,会再见的,你跑不了。 他往前摸去,在心里数着步子,走了七米就碰到了墙上。 他伸手摸着墙壁,摸到却不是平整的水泥墙面,他用手抠抠,是凹凸不平的土壁。 他掏出打火机,暗暗念叨着:兄弟,平时待你怎样?每次都爱惜地只按一下,从没把你当煤气灶用过。 打着了。面前是隧道壁上的一道裂口,狭小的裂缝延伸进山体,深不见底。 出口?他想着,把打火机小心地伸进裂口,屏住气盯着火苗。小小的火苗纹丝不动。绝路。他叹了口气,火苗晃了几晃,几欲熄灭。仿佛有一只手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突然感到面前有什么东西正在盯着他。 他抬起头,在裂口参差不平的土壁间,夹着一张有些变形的脸,正直直地看着他! 打火机呼的灭了。他本能地举起手护在脸前,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一动不动。黑暗中只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响,那是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腿开始有点抖了,他身子晃了一下,心想:我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这可是个费粮食的活。他侧身贴到裂口一边,又按着打火机:眼前空空,只有深深裂隙。 他缩回身靠着土壁,咬着牙想:有点乱,不能乱。他深呼吸了两下,想集中精力思考,可脑海里只有那张惨白的脸。那是谁?似乎有点熟悉。 似乎无比熟悉。 他用手使劲搓搓脸,却扯动了脑后的伤口,疼得他呻吟了一声,疼痛撕开了意识,在脑海里瞬间映出了答案:那是他自己的脸!那么无助!那么绝望! 他吼了一声,扑进裂口按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了。他狂怒地抬手准备把这破烂在地上砸个粉碎,手在头顶却停住了,移下来擦擦满头的汗,嘿嘿笑了一下:“别生气。我闹着玩呢。” 他把打火机小心地放回口袋,还拍了拍。他想:我这是怎么啦?冷静!他慢慢缩回身子退出裂口,心里一遍遍地想着:我这是怎么啦?怎么啦?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嘴在动,听到四周有声音在回响:我这是怎么啦?怎么啦?原来他不知不觉中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而且越来越大声地重复着!他猛地捂住嘴,一边听着那回声在隧道里渐渐消失,一边惊恐地想:我这是怎么啦?怎么啦? 他不知已审过多少案子,深知审案就是一场心理战,所谓的人怔物怔只是他挥出的刺拳,象用根带尖的木棍,撩拨一只被逼到死角的熊,撩拨它,真真假假的证据,虚虚实实的陷阱,突然进门跟他耳语的干警,突然象要按捺得意的眼神,不停地撩拨它,让它筋疲力尽,他坐在预审桌后,宛如上帝。他从不准备什么预审方案,而是根据对凶手的观察随时调整攻击方向。他会把一件血衣放在凶手能看见的地方,一放二十小时,一边问别的一边观察凶手的目光,对那斑斑血迹,从无视到强做镇定,再到躲闪和厌恶,再到惊慌和乞求。他会在漫长的后半夜,装做厌烦地不问案子,而是与同事们聊天抬杠,让凶手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他会装做没注意到对方的破绽,会装做相信了对方精心编织的谎言,然后他才会带着假意的惋惜,或者冷冷的嘲弄揭穿。撩拨它,激怒它,让它从心里垮掉,从拿不准自己说过的一个字开始,到彻底的惊慌绝望。 他回想着这些,拼命地回想着,试图把那张脸从脑海里赶出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他想:这只是脑外伤产生的幻觉。冷静。我只需再撑一会儿就行了,同事们说不定已到了门外,说不定正拿钥匙开门呢。 他似乎听见了钥匙相碰的声音。又是一声,多么清晰的声音!他用颤抖的手撑住身体,屏住气息听着:沉寂中只有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他又咬着牙想:幻觉。冷静,也许还要等一小会,也许还要等很久,也许还要等到永远!他摇摇头,大声说:“喂!看清了再捅,别是拿你家自行车钥匙捅锁呢吧?听得哥哥心急!”说完他嘿嘿笑了几声,笑声却有点抖。他突然一拍口袋:“不等了!一会真疯了,不会抽烟了怎么办?” 他稍有些心安,开始在口袋里摸索。这最后一根烟还是从小胡口袋搜到的,一半已被血浸透,所以能剩到现在。他想:这有什么呢?说不定别有滋味。 这边口袋里没有。口袋布翻过来也没有。他记得是放在这个口袋里的。这有什么呢?他想:记错了呗! 手刚伸进另一边口袋,指头猛地被什么东西抓住了!紧紧地抓着。他啊的叫了一声,掏出手猛甩几下,却没有甩开,他不敢贸然用另一只手去抓,怕也被抓住,就掏出打火机,竟一下打着了:是刚才扔掉的那半只人手,正冰凉凉地捏着他的指头。 他倒退着靠到墙上,瞪着那只残手,糊涂了:刚才明明是扔掉了呀!又一想,又记错了呗,说不定回头又捡到口袋里,线索呀。 指头开始疼了。微弱的火光下,那残手似乎在抖抖地使着劲。他伸过打火机,随着一股皮肉的焦糊味,那只手渐渐松开,掉落地上。他想蹲下身看看那东西,腿却抖抖地弯不下去。他猛的把打火机移到自己手背下烧着,一边咬牙切齿地喊:醒过来吧! 叮呤呤!突然一阵电话铃声,从隧道深处传来。是电话铃声!这里面还有电话通着!他哽着嗓子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朝声音处冲了过去。别停!再响两声! 啪!不知什么横在地上,他被一下拌倒了。打火机也掉在地上,摸不到了。他骂了一声,用胳膊撑起身子,手撑的地方软绵绵的,是一个身体。他摸到两只仍抱拳似的举着的手,是小胡,可怜的兄弟。他挣扎着爬起身来,电话仍在响着,他把双臂伸在前面,盲人似的在一片黑暗中踉踉跄跄地跑着。近了,是这儿!铃声又不耐烦地响了半下,沉寂了。 没关系,我摸都要把你摸到,我一定能摸到。他一边想,一边气喘吁吁地摸着,头上伤口可能被刚才用劲给挣开了,一抽一抽地疼。没关系。他念叨着,别疼!别影响我,我要打电话!我要交话费! 他的手摸到了冰凉的金属。这是什么机器?管它呢,我要打电话,应该就在这儿。 叮呤呤!铃声又响起来了!他一把摸到了电话,抖抖索索地把话筒举到脸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话筒里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建伟!建伟!” 他激动地应着:“是,是我!” 未容他再说,那男子继续说着:“马上到精镗车间来!可能有案子了!” 他喊着:“我现在就在精镗车间!我被关在” 那男子继续自顾自地说着:“马上到精镗车间来!可能有案子了!马上到精镗车间来!可能有案子了!”他的声音不是很清楚,仿佛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回音般地重复着。 建伟双腿一软,跪倒在了电话旁。他听出来了,这是处里调度员的声音,他也听出来了,这是他早上在家里接的那个电话。他不相信地举着话筒,脑子里一片空白。 突然,他举起话筒,狂吼着在旁边的机器上砸着!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消失了。 他也累了。绝望地垂下胳膊。四周重又归于死寂。 哎吆!黑暗里传来低低的呻吟声。这声音颤抖着,就响在他的耳边!他猛然一惊,挣扎着想站起来,手里拿的那个话筒突然动了。 那不是话筒,那是一只干瘦的手! 那手晃了晃,突然闪电般抬起,一把掐在他脖子上。 喉咙里喀的响了一声。建伟浑身一颤,双手迅速错在那只手腕上下,用力折那只手。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这反应曾在他办案时几次救过他。 那手松开了。手腕仍被建伟擒着,他顺着那手腕摸上去,摸到了镗床,摸到了滑腻腻的钻头,摸到了镗床上的老郑,静静躺着,那是老郑的手,又变得僵硬冰凉。 建伟颓然丢开那手腕,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他脑子里只剩下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他要到门边去敲门,去敲门!他走着,可已不辨方向。 哈哈哈!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阵狂笑声!他站住了,四面看看,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机械地想着,那笑声从哪传来的?从哪个方向?却想不出个结果,因为他已分不清方向了!想到这儿,他不由的张大嘴,又哈哈地狂笑起来! 却只笑了一声。一只手猛的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用左手去抓那只手,却怎么也扳不动。他张大嘴,两眼暴凸,渐渐吐出了舌头。 那只手却突然松了,垂了下来。那是他自己的右手。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把双手举到眼前,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 黑暗中忽然映出一片青白色的光芒。这不是灯光,他想,灯光没有这样颜色的。 他眨眨眼睛,无论睁眼闭眼,眼前都是这片淡淡的光芒。 我说不是灯光吧。他想着,歪着头着迷地看着这光芒。这是什么?象是透视机照亮身体内部的x光,照亮活人身上的白骨。 象是月光,这每夜淹没大陆的洪水,这每夜窒息心灵的虚空,这每夜复印人世的忧伤。 没关系。任它往事如海,我们都是没有记忆的鱼。五官集中向前,头发飘扬脑后。头发,只是画家用来表现阴影的黑色线条。 我们都是求饵的鱼,等着在空空海底,被诱惑钓中,等着在空空人生,被痛苦击中。 不,这不是那月光,不是那每夜在街上,在屋顶静静死去的月光。那月光很脏,沾满人世的灰尘油渍和血痕。 这是梦中的月光,很旧很纯净。建伟仰起脸,呆呆地望着。他认出了这月光,这是他追丽红时,在她家窗外照耀过他的月光。 这是年轻的月光,带着莫名的香,带着莫名的伤心。 这月光里布满了细小的黑色线条,他看了又看,认出那是自己写在月亮上的字迹,那时候,月亮是他的日记本。 三月五日,星期一,今天她十点才回来,脚步轻快,说明心情不错。 四月二日,星期三,今天她回家开门时,一眼都没朝我这边看。这说明两点:一,好现象,她已经习惯了我站在这儿,这是接受的第一步;二,坏现象,她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但也许只是她累了。 五月二十日,星期六,今天她和逸辰肯定是在说我,两人一见我过来,都一副忍着笑的表情,三个人到现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也许只是因为我,非要从友情中强求爱情,是我过分吗?可爱情本就是件自私的事情呀!我没有过分,坚持。 七月六日,星期四,今天她看着我时,为什么我突然地脸红了,该死。也许光线暗她不会看清,但也许她看清了! 他迷迷糊糊地回忆着,伸着双臂,象是要把那光芒抱在怀里。 那光芒中突然显出一个身影,侧身站着,是丽红。 他张大嘴,却喊不出一个字来。丽红冷冷地斜看着他,这是他无比熟悉的眼神,他已经习惯了。也许女人三十岁以后都会变成这一个样子,也许活着本来就是件让人厌倦的事,他想,丽红,别怪我。这些年我尽力了。我累了。 丽红的影子晃了一下,开始移远了。他用手在空中慌乱地抓着,喊着:别走!等一等!他挣扎着起身匆忙追赶着,喊着:丽红!你听我说! 丽红的身影消失了。他一头撞在了墙上,四周重又陷入黑暗。 他抠抓着墙壁,不是平整的水泥墙面,而是凹凸不平的土壁。他把脸贴在黄土上,感受着那种冰冷,突然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这个女人!这个谜一样的女人,这个总是以沉默对他的女人!仿佛他的爱是她的负担,是她无尽的负担,这些年他得到了什么?只是她的怜悯,只是她的忍耐! 啊!他嘶哑地嚎叫了一声,脑中突然闪过那个杀妻者平静的眼神,那平静,是绝望之后的平静。 眼前又亮了。那片青白色的光芒又照亮面前,他又回到那个裂口前,在狭小的裂隙深处,摆着一张桌子。 那是他的办公桌。这张陪伴了他许多年的旧桌子,他实习时摆在门边,当科长时移到窗边,到窗边后他在桌上也摆了盆栽,习惯了手按桌沿茫然看着窗外。他挤进裂口,四下看看,小心地挤到桌前拉开抽屉,把那些通报、表格、地图、车票等等都扔到了地上,这都是公家的东西,属于他的只有一条烟,他找到了:纸盒里空空的,早抽完了。 他失望地合上抽屉,裂口里十分狭小,他吃力地挪着身体调整姿势,脸在裂隙上端被夹的变了形,才斜着在桌前坐下了。他手扶桌沿长出一口气:好了。终于能休息了。 他笑了笑想:这么多年,我也只有这张桌子了。 眼角有什么东西湿湿的,他想抬手去擦,胳膊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光芒消失了。他在黑暗中静静大睁着眼睛,心跳渐渐地微弱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我躺在地板上,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丽红坐在我旁边的地上,紧紧抓着我的手. 刚才在我松手的一瞬间,一个人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是丽红.她刚被警车送回来.她说我是点点的亲戚.她知道我的心情和处境,谢绝了派来的人陪她,急急地上楼来,却见门大开着.她心里一惊,不知屋里正藏着什么,就壮着胆子,蹑手蹑脚地进屋. 正四处找不到我,忽然听见阳台上有声音,悄悄走近,才看见我悬在阳台外面.她扑上前抓住我的手,却怎么也拉不上来,一急之下她喊道:"点点找到了!" 话音刚落,我就手脚并用自己爬了上来.冲进屋里喊点点,却只有丽红对着我怒目而视.我倒在地上,再也没力气起来了. 房间里只有吸:"我回家收拾一下就过来陪你.你就这样乖乖躺着等电话,一有消息就会打过来的."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我的神情,起身走了,哐一声关上了门,当当当下楼了. 屋里又静了下来.我静静躺着,盯着吸:咱们俩的初次相遇,应该是在俄罗斯辽阔的星空下,是在夏威夷喧闹的篝火旁,是在威尼斯雨后无人的广场上,是在太空站开始倒计时的逃生舱. 而不是在这荒塬上,一个茫然地望着漫天的沙尘暴,一个局促地掐着崖畔上,羊都不吃的荒草. 她也曾认真地想象过:她是纽约警察局的警探,在帝国大厦楼顶追捕专抢小孩书包的劫犯:我. 或者:她是伊豆的歌女,在富士山脚下正训斥背着油布伞的我:不准乱采樱花!而我则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我,我没采!是因为空气里的花香过于浓郁,这些花瓣悬浮空中落不下来,如同冻在果冻里一般. 或者:她是桃花岛的黄蓉,一边在网上和世界各地的帅哥聊天,一边抽空用鞭子督促苦练武功的我. 或者:她是在北极搞科研的科学家,课题是让企鹅们自己开口讲出:我们为什么要下蛋而我是一名爱基斯摩土著,每天摸着黑来偷她的方便面. 而不是在这偏远的工厂里,每天说着相同的话,干着相同的事,带着相同的机油味回家. 我一边想着,一边静静地哭着.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象是一个人急匆匆地跑上楼来了. 这不是丽红.这脚步声异常沉重. 这声音猛然停在了我门外,然后一切重又归于死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只有灯发出的嗡嗡声. 我等了好一会,仍只有静.我的心跳开始急促起来,是什么停在了门外 我爬起来悄悄走到门口,抓着门把手却不敢开门.似乎听见了压抑着的呼吸声. 我摇摇头,那只是我自己颤抖的呼吸声. 我鼓足勇气,猛地推开了门:门外空荡荡的.可声控的楼道灯却亮着,这昏黄的电灯一直亮着.我走出门,在楼道里四下看看:什么也没有.我转身回来,门半闭着,用手一拉却没拉动. 象被谁在里面拉着. 我的手抖着,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就这样静静地僵持着. 咬了咬牙,我用力一拉:门后空空.我贴着墙小心地一点点蹭进来,仍让门大开着. 房间里一切照旧,小慧的包扔在沙发上,点点的长毛熊掉在门边,保持着我家的一贯传统:乱. 小慧曾这样评价我和点点:一个是猪八戒,一个是猪八戒的耙子,让家里的每一件静物都深受其害.或者是:两个浑身长满倒刺的人,除了钩不住空气,在每一件东西上都留下爪痕,象一高一矮两棵仙人掌,栽在她墨西哥沙漠般的家中. 她总是围了件旧围裙,拄着拖把,痛心疾首地说我们俩.她的长发凌乱,也象个倒立着的拖把. 点点是好孩子,这时候就会站在原地,用手指着扔得满地的玩具:都站好!自己排队回箱子里去! 而我则闭上眼睛:啊,尘世的一切烦恼,都远了. 然后我俩会转移到另一个房间去.让那个有洁癖的女人祈祷去吧. 乱,其实是每个家庭的传统.夜深人静时,角落里会爬出许多奇形怪状的虫子,各自忙碌着,而你正熟睡着,脸庞安静如昭陵前倒在草丛里的石像,再不会醒来的班驳的石像.扔在床底下的两只鞋,一只会怯怯地靠近另一只.柜子会斜靠在墙上,翘起两只木头脚.日历上挤着那么多间断着的日子,照片上落着那么多擦不完的灰尘.因为散热,电视机的外壳时不时会响一声,机箱内的黑暗中,静静挤坐着刚才剧中的角色.墙时不时也响一声,被封在空心砖里的一只虫子,仍能缓缓移动,只是已残缺不全,象只能在回忆里找到的一个人.门时不时也响一声,许多游荡的鬼魂用灰白色的手指敲一下门,然后迟疑地等着.冰箱里的鸡蛋时不时也响一声,一只鸡雏试图啄开蛋壳,却只能无力地垂下还未成形的头.梦里时不时也响一声,那是已重复多年,渐渐枯干的时间,折叠或者展开的声音. 此刻,却似乎有一点异样.我紧张地四下查看着,想弄清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灯仍亮着,那嗡嗡的电流声却没有了,静静地亮着. 灯光却开始一点点地昏暗下来. 怎么回事我揉揉眼睛,再睁眼时看见:从那灯罩四周垂下些黑色的东西. 是头发.正颤颤地生长着.我一步跳到墙边去按开关,啪!灯灭了.房间里暗下来,只有一片月光斜映入窗. 月光正照亮那头发,湿湿地泛着光.我抬起头:长发上是一张倒悬着的脸,脸色惨白,面目模糊. 我张大嘴,使劲地按下开关,啪!灯亮了.眼前空空,头发不见了.可这是什么灯下的地板上,有几点触目的红色,那是从头发上滴下的血!我的手抖着,不由自主又按了一下,灯灭了,房间里暗下来,不见了那片月光,因为一个黑影挡在了我的脸前! 我叫了一声,扭头往门外逃去.楼道里的灯灭了,我摸着墙,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在三楼拐角却摸到一个软软的身体,静静站在楼梯上,我猛地一推,那身体无声倒下,我夺路而逃,在二楼拐角又摸到了那个身体,仍悄悄站着,我又是一推,在一楼拐角却又被那身体挡住了,月光铺进楼门口.离我只有一米远近.那身体又被我一把推开,扑倒在月光里,那苍白的脸上,眼睛大睁着,无声地磕在水泥台阶上. 是小慧.已冲到楼门口的我差点栽倒,用手撑着墙,腿却抖抖地站不住了,顺墙溜到了地上,张大嘴却喊不出声来:小慧,你是人是鬼这一切是梦是醒 身后的楼道静悄悄的.我猛然转身,一边往回爬一边在地上摸索:小慧!我没有怕你,我的小慧. 小慧不见了.只摸到了一只鞋. 我抓着鞋两下爬进月光一看:是点点的凉鞋,我在崖下找到又丢在那儿的那只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点点还在那儿!不知哪来的劲,我一下跃起开始往前跑.跑了两步又停下了. 是在哪条沟里我当时只顾跟着丽红心急火燎地跑,记不清路了. 这儿的沟沟壑壑几乎都一个模样,除了黄土和乱草,就没有什么可供描述的标志物.没办法,人们只好这样说:你看见那只羊了没它总在那片坡上吃草,记住!它尾巴对着的坡底下就是我家. 你看见那片云了没它总挂在那棵枣树上,记住!到后晌饭时的云影子下就是我家. 到了夜晚,就更容易走迷了.我得去找丽红. 旁边就是丽红家的那栋楼.我绕到楼后一看:二楼丽红家的灯还亮着,映出窗前的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帘后. 我想喊她,嗓子却沙哑地发不出声音.走,上楼. 楼道灯都亮着.这种声控的路灯都一个德性:用了没多久就都自己变成光控的了,白天一直亮,晚上一直不亮. 不亮就是不亮.任夜归人一路大声咳漱地上楼,象狗吃了鸡蛋皮,卡在了喉咙里. 此刻却都亮着.我顾不上去想这些,急急忙忙冲上楼,去敲中间的那扇门. 我一敲门,四周就静了下来,只有重重的敲门声在楼道里回荡着. 刚才好象有一种嗡嗡声一直在响着,象是许多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却都含糊地听不清楚. 里面静悄悄的.丽红应该在呀!我奇怪地看着门,木门的面板上有一处裂开了,一些蚂蚁在裂口处缓缓爬着. 我迟疑着又敲了几下.门里响起了脚步声,沉重而缓慢,象是一个人正拖着腿,一步步地挪到门后. 我不由倒退两步,靠在扶手上.门开了,一张老人的脸探出门缝,盯着我看. 许是光线的原因,他的脸色灰白,尖尖的头:"知道你为什么上错楼层吗" 我歪着头却挣不开他的手,他说:"知道你为什么上两层才到一楼吗" 我不动了,猛然想起来:是呀,只顾着上来下去地折腾,就没想过在一楼仔细看看. 他继续说着:"因为你是从地底下上楼的!因为你是鬼!"他摇晃着我的头,大声地喊着:"你是鬼!是鬼!" 我无力地想推开他,一边哭喊着:"我不是!不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门突然开了. 我赫然看见大开的门里,正是我的家.我知道门上裂缝里,为什么会爬出那么多的蚂蚁了. 门边的鞋柜上,乱七八糟摆满了鞋.那拱形的是我的鞋,无论什么鞋到我脚上,都会被穿的两头翘起,侧看状如月牙,而鞋帮则分两边倒下,俯看形如满月.那双靴子是小慧才买不久的,为了这靴子,她在鞋店门口仔细给我交待过:等会我还个价,他要说不行我就往外走,你走慢点,看他要没有叫住我的意思,你就叫住我啊.那一只奥特曼鞋是点点的,另一只半埋在地上的黄土里. 地板上堆满黄土.房间里堆满黄土,摇曳的荒草几乎遮挡住了墙上挂的镜框.不,没有地板,没有房间,整栋楼只是一堵开着门窗的高墙,镶在荒塬的崖壁上. 我伸着手臂去捡点点的鞋,却被老头紧紧抓着,他还在摇着我,喊着,我够不到!我大喊一声使劲一挣,清醒了过来. 我正躺在家里地板上,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丽红正抱住我摇晃着,见我直勾勾瞪着的眼珠开始转动,她松了口气往后一坐,疲惫地抬手擦擦汗问:“你怎么啦我走这么一会发生什么了” 我无力地说:“我也不知怎么了,就这么睁着眼魇住了.” 她摸摸我的额头,又焦急地上下看了看我周身,突然怔住了,一把抓起我的手:我手里正紧紧攥着一只凉鞋.她抢过鞋翻来覆去看看,问我:“这是点点的鞋!你带回来的” 我摇摇头,挣扎着往起站:“咱们快走.点点还在那条沟里!” 丽红盯着我,然后几步冲到电话旁,开始打电话. 她歪着头把话筒夹在耳下,手忙脚乱地翻着电话本,寻找那些原先存在手机里的号码.她是侧身对着我的. 在她背上有半个手印,是红色的. 我一手扶着茶几,一手指着她后背,叫了出来. 她闻声一颤,看看我又扭头提起衣服一看,脸抬起时已变得煞白.她轻声说:“刚才上楼时,就感觉象是谁在后面拍了我一下,回头却黑洞洞地看不清楚,刚问了一声,就听见你在楼上不停地喊,就急忙跑上来了.” 她停住不说了,我俩呆呆地看着对方,房间里静了下来,只有话筒发出的嘟嘟声. 啪!她突然扔了话筒冲向门口,门还大开着. 刚跑到门口,却骤然停住了,僵在原地.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小薛.他的眼镜不见了,有点不象了.他眯着有些凸出的眼睛,紧皱眉头,缓缓迈进了门. 我看了看他全身,干干净净的,还穿着件厚外套,应该是刚下夜班回来.傍晚那会在门口见了他就再没见过,可能是被撞见擅入我家,不好意思地匆匆走了. 他左手紧紧捂着半边脸,右手茫然地举在半空,表情严肃,一直盯着地板上的某一点. 丽红看看他,又看看门外黑暗的楼道,抬脚准备去关门.我一直扶着茶几躬身站着,这时站直了身子. 小薛紧捂着脸的手松开了,左侧面颊上,一大片脸皮垂了下来,吊在腮上.他仍举着胳膊,不相信似的看着手掌,然后歪着头转着眼珠,似乎想看看脸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又猛地用手把那肉皮按在脸上,紧紧地按着.可那皮皱着没有对好,从那被紧压得发白失血的茬口,开始冒出细小的血珠. 他的手开始抖了,整个身体开始抖了,他乞求似的看着我和丽红,嘴哆梭着张大,象是要哭了. 血开始流淌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如在恶梦中般不能动弹. 丽红倒退了一步,靠在墙上.小薛仍一只手紧捂着脸,另一只手盲目地在空中摸索着. 象杀鸡,脖子上的刀口已不再冒出血沫,刚才它还大张着嘴打嗝似的倒气,圆眼珠还惊慌地瞪着你,骄傲的红冠子还哆嗦着,现在那眼睛虽还圆睁,却已没有光泽,象被瞬间蒙上了一层膜,隔开了这个世界.可它的爪子却突然抽搐了一下,盲目地在空中抓着,蜷缩在了一起. 我仍呆呆看着,看着血把他的半边衣服迅速浸透.一切忽然如慢动作般,缓慢而无声.看着,看着,我的眼睛还能看见,却只是把图象机械地映在空空脑壁上,看:那儿有个人,他在流血,他在哭. 他在哭.他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想摸摸伤口,却没敢挨到,只是举在脸边,抖抖索索地哭了. 丽红一扭头冲向门口,她要去关门. 小薛迷蒙的泪眼突然瞪大了,直直望着前面.他的嘴扭曲着张大,双手伸向身前,又哆嗦着停住了. 墙上的一面镜子里,映出他血淋淋的半边脸,露着白森森的颧骨. 他吼了一声,半边脸吊在腮边,双臂挥舞着,狂乱地在屋子里冲来撞去. 随着一声惊叫,丽红把门就要关上时,却被从外面推住了. 丽红迅速弯腰用肩膀顶住门,她咬着牙喊我,因为憋住气使劲,声音低低的:“快!” 我只看见门边抓着一只红色的手. 小薛突然停住了,然后扑向条柜去拉抽屉,嘴里含糊地喊着:“快,止血!快些!” 门被一点点推开了.丽红在地板上往后滑着,她跪下来抵住门,一只脚蹬在门后的鞋柜上.她的头低着,头发披散下来,看不见脸,只听见又一声轻喊:“快!” 我呆呆地看着,听着门板发出咯吱吱的声音,听着小薛把抽屉拉出来,又咚的一声摔到地上:“没有!没有呀!”他绝望的脸突然挡在了我脸前,一把揪住我领口摇晃着:“在哪我把白药放在哪了呀” 我还没张嘴,他又推开我往卧室里冲去,却被茶几拌了一下,重重摔倒在地. 他的身影一闪开,我看见了在已经半开的门口,站着陈逸辰.他半个身子已挤进门里,正歪着脖子把头伸到门边,向下看着丽红.只能看见他的侧脸,血已经干结,嘴角象在微微笑着. 丽红仍低着头,绝望地顶着门. 我仍呆呆看着.好象已没有了身体,自己只是嵌在墙上的一双眼睛,好象四肢已被分别藏在了遥远的地方,我只知道所藏的方向.而这一双眼睛,在这嗡嗡响着的灯下,也已疲倦地只想闭上,这两只眼球,在这缓缓变化的画面前,也已干涩地难以转动.闭上吧!忽断忽续的意识中,一个声音在低低地重复着:不要去看,这些就不会是真的.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一切都只是梦. 头发突然被谁抓住了,一双手把我的头在墙上撞着:“我找不见!把我的眼镜给我!”小薛扭曲的脸直逼到我的脸前,两只凸出的眼珠已变的通红. 疼是真的.象一根插进头颅的钢丝,象无数根钢丝在脑浆里搅动着!我抓住那撕扯我头发的手,突然喊出声来了:“滚开!” 那双手松开了.他倒退了两步瞪着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四周,他的嘴仍张着,抖着,带着哭音喊着:“不是!这不是我家!”一边喊着一边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跑去. 啪!门突然大开撞在了鞋柜上,陈逸辰被闪得一趔趄.丽红滚到一边,玄关边的鱼缸架被撞倒了,方形鱼缸被摔得粉碎.她随手抄起一大片碎玻璃朝他扔过去,他毫不躲闪,任玻璃砸在脸上,又落到地上碎裂了.他朝前迈了一步,与冲过来的小薛迎面撞在一起. 他往后一倒靠在门边的墙上,抬手一把抓住小薛的手腕.小薛正胡乱地挥着胳膊想推开他:“让开!别挡着我!” 啪的一声轻响,小薛的手腕被折到了后面.整个胳膊立刻无力地垂下来,身子也疼得蜷缩起来,倒在了他腿边,脸蹭在地上,嘴大张着,却喊不出声,只有“啊-啊”的倒气声,那声音轻轻的,颤颤的. 丽红爬起来扑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手,跑进旁边的卧室,嘭的关上了门. 这是点点的房间.白墙上到处是她拿蜡笔乱画的道道,床头贴着她在幼儿园得的几朵小红花,旁边是她用红笔给自己画的许多小红花. 我眼前一阵模糊,狠狠咬着嘴唇,嘴里泛起一股腥味. 丽红正费力地挪着单人床,想用来顶门,她嘶哑着嗓子喊我:“快抬呀!快呀!” 咔嗒一声,把手转动,门开了.小薛一手扶门,一手直直伸着,象要抓住什么似的,那手腕却古怪地朝一边弯着. 他看着我俩,血肉模糊的颊边,吊着的那片肉皮有些皱缩,抽搐着. 他的嘴张了一下,喉咙里响了一声,喉结上下滑动,象是要咽下口水. 那歪着的嘴又张了一下,发出轻微的象是撕纸的声音,他的喉结左右摆动着,紧贴着喉结,又鼓起一个尖点,然后玻璃的尖角刺出了皮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那尖角转动了一下,小薛的脸跟着歪斜,嘴咧开了,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仍哀求似的看着我俩,贴着门跪下来,身躯看着象比平时瘦小了许多. 那尖角又转动了一下,他的脸跟着朝另一边慢慢歪去,嘴里开始变黑,那是渐渐溢满的血. 那尖角又转动了一下,啪的一声断在了脖子里.血沿着尖角滴下,慢慢汇成了一条线.血,这封存在体内的红柒,不够刷一面墙,却能污染一个人的一生.血,这禁锢在体内的异形,在空气里只凝成颤颤的一滴,在体内却连成丝缕的人形. 不要弄破身体.它会喷涌着逃出,你会渐渐失去血色,象一个干瘪下去的袋子倒在路边. 一个灰白色的袋子,这是骨头的颜色,除去皮肤这层包装纸,肉只是半透明的油脂.这深埋体内的灰白,是眼白的颜色,是虚空的颜色,是世界的底色. 眼球上有一点小小的黑色,所以人自以为看见了黑夜.黑,主要是用来概括那些繁乱难计的事物,比如头发,比如夜空,比如将来和以往. 你又能看见什么 夕阳是每天发生的谋杀现场,有人看着那染红的天会说:哦,看那霞光!可是这一天永远消失了,无数个这一天的“我”从世间消失了,彻底斩断.陆地是每天演出的露天剧场,无数包裹好的白骨在大地上咯吱吱地挤来挤去,这个说:喂,你得补钙了.那个说:我正忙着装修.熙熙攘攘.同样的元素塑成千百样人,要与给都是为了自己.无数的家庭都起于一个理由:面对家人,背对寂寞.死只是页面刷新,生只是独自表演,表演给海水,季风,表演给没有姓名的鱼. 人又能是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有四僧结伴西行,师徒四人其实是一体的:懒惰,勤勉,机警,虔诚,都揉在人的性格里.时至今日,这朝圣的路仍铺在人的心底,虽然有文明华丽的外衣,虽然有社会恢弘的建构,可人是孤独的.昔年的血雨腥风,今日的淫天欲海,有什么不同一样是心魔丛生.当你欲念渐炽,当你恶意横生,在你心里有没有一个唐僧,慢悠悠地开口: 悟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陈逸辰扔掉手里的碎玻璃,在小薛头发上擦擦手上的血,他的手也破了,刚才猛地扎进小薛脖子时,玻璃的另一头也深深扎进了他的掌心.他喜欢这痛彻骨髓的疼,更喜欢看一个人疼得缩在一起,全身的神经象提线木偶的线,被一把拽紧了.这一刻象雕塑,把流光溢彩的一瞬禁锢在石头里,象舞蹈,把撕心裂肺的感情凝固在舞姿里.身体只是道具,不是别的.他喜欢痛苦,更喜欢看一个人在痛苦中死去,这是最深的痛苦,这是最醇的酒.当猎物在他面前恐惧地发抖,他也会激动地发抖,当小薛大张着嘴倒气时,他突然想抱住小薛,亲亲那哆嗦着蜷在嘴里的舌头,哦,那片粉红色的舌头,寄居在人嘴里的没有头的蛇.他会品尝着,感受着人死前的每一刻,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直到变成一具僵冷的尸体.然后他会撕开尸体,在每一个器官,每一寸皱折里寻找,他去哪了藏在哪儿然后他会在血肉狼籍的内脏中间坐着发呆,象一个游戏还没玩完,就突然结束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他用手摸摸小薛的脸,然后一把掀开.小薛的头咚地撞在了门上,停了几秒才倒了下来. 他这才抬起头来,望着屋内.丽红匆忙中抓起一把点点坐的小凳子举着,挡在我前面.她紧盯着他,一声不吭,身体微微抖着,感觉如在恶梦中.这是他吗灯光下的这个男人向里望着,显得有些茫然,她瞬间竟有一种冲动:扑过去狠狠抽他的脸,让他清醒过来. 又猛然从错觉中惊醒了:他那被血糊成毡片状的头发,那僵尸般拧着的脖子,那圆睁的眼睛几乎全是眼白. 丽红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可眼前这古怪的一幕,又让意识瞬间撕裂,陷入了混乱. 小薛不动了,他用指甲在地板上抓着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灯的嗡嗡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象一只苍蝇从耳朵钻了进来,在脑子里飞舞着. 别想这声音.想它,那只苍蝇就会真的显形,就会把你的目光聚焦在那尸体上,那依然睁着的眼睛上,正爬着一只苍蝇,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处也围着几只苍蝇.仿佛它们不是来自外面,而是一直就藏在皮肤下面. 丽红摆摆头,赶开一只在脸上飞扑的苍蝇.围着我干什么我还活着呢.她惊恐地想. 扑鼻是浓重的腐臭味,房间里充斥着这种味道,仿佛陷在一个墓穴里,仿佛陷在了腐烂的内脏里. 他站在门口,一滴血在他颌下,先是颤颤地聚积,然后垂成梨形,然后悬在空中,静止不动.时间也仿佛静止了. 陷入迷失.丽红望着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人,望着这个此刻如此恐怖的人,恍然如在梦中. 象在一个久远的旧梦中. 那是少女时的她,梦总是悄无声息地来,恍然之间,当她梦醒般觉察时,自己已在梦中,穿一身洁白的连衣裙,才洗的长发飘在风中,比风还轻.风从四面八方来,从粉红的蕊间,带来了嫩湿的花香,花一拧细腰说:讨厌! 一朵云在头顶一直跟着她跑,模仿她白裙飘飘的摸样,她一拧细腰说:讨厌!可那云仍一直跟着,她就脱了一只鞋扔向空中.可鞋扔到了云上面,再也落不下来了. 于是她脱了另一只鞋,光脚继续跑着.感觉脚心踩到了什么,那是一只刚把头探出洞口的虫子,它的帽子被踩歪了,它大声地喊着:讨厌! 她继续跑着,终于快到家了:茫茫草丛间耸立着一栋老式家属楼. 楼门前很久没打扫了,铺着厚厚一层树叶,全都是金黄色的,因为金黄色的落日正依偎在高原边.四处无人,静悄悄的.除了踩在落叶上喀嚓嚓的声音. 楼门洞里放着爸爸的二八自行车,横梁上缠的塑料带已经脱落下来,车座上全是灰.她有些奇怪:爸爸妈妈没去上班吗 平时他俩总是用车子一个驮一个,一路铃声地上班去,天黑透了才回来.总把她一个扔在家,脖子上用毛线挂了把钥匙.她就总趴在窗台上看云,高原上风大,云也都是细碎的云,随风卷去,只在蓝天上粉笔般擦出些淡淡白痕.看腻了时,她就自言自语,她的钥匙也会说话,它说:“把门一锁,咱们出去玩吧!” 就出去玩了.可她从来都是早早就回来,做好晚饭等爸爸妈妈下班,两个人一路絮絮叨叨地进门.今天这是怎么啦她急急上楼:家里空无一人.爸爸的黑提兜还摆在桌上,妈妈的梳子掉在地上,齿间夹着些长头发.他们去哪了出什么事了她开始焦急了,在屋里茫然地转来转去,忽然听见卧室里有动静,进去一看:是她的宝贝,一只名叫丑丑的黑猫.她一把抱住丑丑,紧紧抱着,顿时不再感到孤单.她问猫:“丑丑乖,你知道爸妈去哪了吗”猫懒懒地偎在她怀里,闭着眼不理会她.她抱着猫在屋里转悠,忽然看见桌上放着两串钥匙,那是爸爸妈妈的.她跑过去抓起钥匙看了又看:所有的钥匙都留在这儿.他们去哪了不知怎么,她心里突然感到一丝害怕,就把猫抱的更紧了,把脸偎在猫身上,埋在那柔软的毛里.猫挣扎了一下,也许是她太用力了.她就松了一些,看着猫的脸轻声问它:“宝宝,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猫睁开眼静静看着她,突然,猫的嘴张开了,在一片静默中无声地张大,然后从猫嘴里,猛地发出一声惨叫,不是猫的叫声,而是一个成年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啊!她大叫一声,仿佛一只手猛地把心脏攥紧了,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随着这声尖叫,她从错觉中清醒过来,灯的嗡嗡声又充斥耳中,脸上痒痒的,几只苍蝇正落在脸上.她猛然一甩头喊着:“滚开!” 瞬间,静止的时间开始流淌,一切开始继续.陈逸辰浑身一抖,颌下那滴黑色的血终于滴下,落进小薛蓬乱的发间.他举起胳膊,手不知在哪弄破了,食指关节处露出了骨头,丽红抡起凳子朝那只手砸了过去,他一动不动,任胳膊被凳子砸得一摆,闪得丽红差点摔倒.他朝前迈了一步. 丽红又举起凳子,使尽力气砸在他肩上.啪的一下,小凳子散架了.他却只晃了一下,迈前一步,一把抓住她举起的手腕.丽红尖叫着挣扎,想挣开手,却纹丝不动.她松开抓着凳子的另一只手,一把抓向他的脸. 他仍毫不躲闪,任她抓来,她的指尖停在他大睁的眼睛上,浑身颤栗了一下. 她闭上眼,哭喊着抓了下去.他抽搐了一下,张大嘴却只发出含糊的一声,象是野兽的低嚎.她缩回手,又突然伸出猛甩了两下:指尖滑腻腻的粘着什么.她没有抬眼去看,只抽回自己被抓住的手,一转身拉着我退到墙角,抱着我肩膀大声哭了起来.哭了两声又猛然停住了:一只湿淋淋的手按在了她肩上. 从楼下传来了车声,然后是刺耳的刹车声,乱纷纷的脚步冲上楼来. 是到这儿来吗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到我这个曾经安静简朴,此刻却如墓穴般被所有人遗忘的家吗 点点曾生气地问我:“姥姥的家在县城,奶奶的家在咸阳,爸爸妈妈的家在这四楼,那点点的家在哪儿” 我不知怎么安抚那张撅起的小嘴,只有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抚摸着那双抱紧我脖子的瘦小胳膊,突然间很害怕分离.点点,爸爸一定要活到一百岁,一直看着你,爸爸就是你的家.突然间眼前被泪模糊,突然间心里空如沙漠. 小慧曾生气地说我:“你小子除了没长尾巴,跟猪就没两样.吃个饭吃到那碗就丢到那,再不是我拦着,一会你都能拿着碗当便盆使!”有一回我正端着碗窝在沙发上,一边吃一边看电视,忽觉身边有人,扭头一看:小慧正站在客厅门边,系着围裙,举着两只沾了面粉的手,专注地看着我.我以为她又要说尾巴的事,马上一个白眼飞给她,可她没说话,只微微抿嘴笑了一下,转身回厨房忙她的去了. 搞的我很是尴尬. 此刻这个家是现场,血肉狼籍的现场!我想着这两个字,已被痛苦折磨得麻木的心里隐隐泛起一丝疼. 丽红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空空地举在胸前,象是要推开什么.我想着去帮她,可实在是连呼吸的劲也没了,只是就这么呆呆地执拗地看着,连眨眼的劲也没了. 陈逸辰歪着脖子,一只眼里血流如注,眶边悬着葡萄似的一疙瘩.楼梯上的脚步声一层层近了. 他摸摸眼睛,然后一甩胳膊,手上的血溅到了我脸上.他咧着嘴,传出牙齿交错的声音,猛地扑了过来. 丽红拉着我一闪,却被旁边的床挡住了,她的头发被一把抓住,头被拽的往后仰去,脖子就要被折断似的弯下去,大张的嘴里发出喀喀的声音.我瞪眼看着,想帮她却浑身瘫软,只急得紧攥着她的手,只急得在心里喊着:放开她!快放开她!只急得满眼泪花:放开她吧!求求你了. 脚步声近了,几名警察冲进房间,瞠目结舌地楞在了卧室门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他仍抓着丽红的头发,一只手突然从腰间抽出把手枪,那是建伟的枪,民警们还没反应过来,枪已指向门口,枪声一响,一个人就捂着脸倒在了门边,其他人匆忙从门边跳开,只有一个人闪电般掏出枪还击,枪声震耳欲聋,陈逸辰晃了一下,靠在了丽红身上,仍试图举起手中的枪,枪声又响了,我在他侧面,只看见他脸上的肉突然水波样晃了一下,脑后红光一闪,象瞬间绽开了一朵红花,又瞬间消失了,他坐倒在地,手仍抓着丽红的头发,把她也拉倒了. 丽红掰开他的指头挣脱开来,他斜靠在墙上,又慢慢歪倒在地,血和脑浆在墙上画出斜道,又竖琴样一滴滴直淌下来. 他的嘴无声地张了张,一只手压在身下,另一只手盲目地在空中抓了几下,渐渐不动了.他的目光变得呆滞,象瞬间蒙上了一层膜,隔开了这个世界,可这眼睛在直直地盯着我. 我移不开目光,象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梦中的自己. 镜子是古老的巫术,眼睛的陷阱,如果你只把手放在镜前,注视良久就会陷入迷失:这是什么这是谁的手这只手或许在万年前食人族的晚宴上,奋力扯下一片焦糊的的人皮,或许在百年前硝烟弥漫的战壕里,徒然推挡着一把逼近的刀尖,或许在十年前一个镀银的月夜,茫然握着一个女孩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自我是意识的映象,时间的陷阱,如果你站在镜前注视良久,就会陷入迷失:这是谁我在哪 这是目光的边缘区,这是思维的混沌点,这是哲学的发源地. 无视它!别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只要生活,我只能生活,这些与我无关! 无关.我愿意这一生只去粉饰别人的目光,只去充当别人的谈资,只去填补别人的空虚,我乐在其中!虽然我被时尚败坏了胃口,虽然我因失眠压伤了床垫,虽然我被年龄抑制了心情,可在这一刻,看着那倒在墙角的身体,旁观者般看着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的结束,一种彻底的悲凉,瞬间穿透了我的胸膛. 日子按日历排列,记忆依顺序存放,心情随事件浮现,过的按部就班,过的四平八稳,可是当秩序突然被打乱,当时间突然被切断,一片黑暗与死寂中,面前只有一个问题:死亡. 死是什么我将去哪里 我呆呆地盯着这双眼睛,渐渐地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越转越快,转成一个灰白色的旋涡,我头晕了,摇晃着倒在了丽红怀里. 那片灰白色仍铺在眼前,只是已静止不动,显出几片墙皮剥落的痕迹,这是病房的天花板. 我躺在病床上,无神地看着屋好象还有一个身影在旁边坐着,一走近却又不见,象早雾一样地消散了. 点点只知道重复一句话:我要妈妈!妈妈没出差,她昨晚一直在给我讲故事呢! 我知道离住院部不远的太平间里,小慧正静静躺在那儿.我不敢去想她那大睁着的眼睛,从偶然相遇到十年相伴,到如今生死两隔,恍然如一场梦. 陈逸辰在她旁边静静躺着,听不见人们惊讶的议论声:真看不出!平时那么老好的一个人!唉,人真是看不透的肉疙瘩!可我知道,那个恶灵并没有走远,它潜伏在每一个黑夜里,潜伏在人性深处的黑暗里,潜伏在人心深处的恐惧里. 丽红默默坐了一会,就抱着点点走了.她还要去陪建伟,他被发现时已重度昏迷,已经火速转院. 只剩下我.只剩下了我.一无所有的我. 我是谁我脑子里回荡着恶梦中那个嘶哑的喊声:你是鬼!你是鬼! 我是谁我只是混杂在人世间的一个鬼,象你独处时偶然想到的一个奇怪念头,象你回忆时偶然闪过的一丝莫名伤心,象少年时庭院里的一片深深树影,象青年时车窗前的一片淡淡霞光,象你前生放丢的一个风筝,当它突然出现在你眼前的天空中,你可以无视它,可你终将相信宿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