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青梅》 1、求救 “喵呜——” 夜寒料峭,青棱瓦上银霜迸裂。 眼看风雪将至,高墙上一只黑猫,呜咽一声甩着尾巴跃下墙消失了。 “小姐,不等了!他们侯府实在是欺人太甚,咱们不等了,真是的,咱一落难,他们就一个比一个躲得快!”侍女画眉被猫叫惊回了神,噼里啪啦就喊。 “这侯爷若是要见咱们,早该见了的,而且这天气,寻常人家都烧起了炭盆,堂堂侯府花厅,还冷成这样,他们分明是故意的!” “故意又怎么?父兄的性命重要。”曲瓷道:“再等等。” 等等,还要再等等…… 画眉气哼哼又歪回椅子。 终于,风雪扑簌簌来了。 鹅毛大雪落在腊梅梢上,又迅速融成剔透雨珠。 花厅的匾额下,两只茜素红灯笼拍拍打打,黄穗子缠成一团乱麻。 快至年关了,官道上到处一派喜乐融融,都在筹置新年,热闹声不时传进来,偌大的盛京,怕是只有曲家愁云惨淡…… 不,不单是曲家,还有鹊桥巷的居民。 “这曲小姐怎么好意思来?” 两个洒扫的侍女路过廊下,声音不高不低地议论,“眼看就要过年了,鹊桥巷被烧,那么多人无家可归,她父亲活该被下狱,她找到咱们府里有什么用?陛下震怒,谁敢帮忙求情?” “你小声点。”另一个侍女声音轻的像是怕惊了曲瓷,“小侯爷待她可是如珠似宝呢!万一……” “小侯爷现在不在盛京,侯爷又不是小侯爷……”说着话,两人转过廊下,看到花厅里的人,声音便弱了下去。 五天前,鹊桥巷走水,那里房屋鳞次栉比,且都是由易燃木料所建,虽然军民救火及时,可还是烧了半条街。 天子震怒,京兆尹曲文正被直接下狱,连其长子也被连坐了。 “小姐——” 画眉蹙眉。 那两个侯府侍女歪着携腕飘过去,频频回头看曲瓷的举&#xe863;,让她心中十分不快。 自曲家出事以来,能求的人,不能求的人,曲瓷都试过了,但对方要么推三阻四想揩油,要么怕惹祸上身直接不见。 如今庆候是曲瓷上门的最后 一家,如若还是没有结果—— “啧,烦死了,侯爷什么时候来啊!”画眉一掌拍在茶桌上,空茶杯狠狠一跳。 曲瓷长睫一颤,似回神一般,安抚道:“再等等吧。” 但她声音太轻,衬着霜雪般的肌肤,幽幽的,就像数九寒天中一缕梅花香,风吹便能散。 “好好好,再等等。”画眉心疼曲瓷,赶紧打包票,“小姐,您别担心,侯爷一定会帮忙的。” 曲瓷没再回话,只是黛眉微微蹙了下,细碎的&#xe863;作,带的鬓边花钗上的珍珠流苏一晃,浮光掠影的灯笼倏忽打旋,画眉紧张地绷直脊背。 风雪肆虐,两人冻得早已手脚冰凉。 又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曲小姐——” 廊子外面远远传来一道男声,这声音中气十足,又透着逢迎的亲善:“怎么回事,一堆没皮小子,连曲小姐都敢怠慢!今日是谁在花厅当值的?!把人给我……” “苏先生。”曲瓷起身问好。 苏敏元打量着她,不由心中叹口气,他身后一堆小厮侍女,匆忙开始捧来汤婆子和铜炉。 花厅里迅速温暖起来。 “苏先生,不知侯爷……”曲瓷试探着问。 “嗐,”苏敏元唉声叹气:“说是京外的丰玉山上有白狐,这侯爷经不住劝,扛着这风雪去猎狐了,一时半会吧,实在是回不来。曲小姐你看……” “那小……” 曲瓷:“画眉。” 画眉噤了声,苏敏元察言观色,笑笑正要再说话,曲瓷已经拦住他的话头:“那便不打扰了,若是侯爷回来,还烦请苏先生替曲瓷问个好。” “哎。”苏敏元答应了。 曲瓷带着画眉朝外面走。 她生的并不十分漂亮,在盛京浓妆艳抹的小姐中,总显得格格不入,但偏偏眉宇之中,承了她父亲的文气和母亲的义气,便显出一种风骨来,自皮相下透出水静的骨相,沉稳且透亮。 即便此刻,她已经求助无门,却依旧不卑不亢,比她那个父亲好太多了。 “可惜了……” 苏敏元叹口气,对小厮挥挥手,示意好生送曲瓷出去。 出了侯府,曲家的马车等在门口。 小厮一脸期待迎上来,看见曲瓷倦怠的 眉眼,便知道没成,赶紧垂头返回身撩起车帘。 曲瓷上了马车。 小厮小声赶着马回府,曲瓷靠着油棕车壁。 “小姐,不若找小侯爷……”画眉出主意:“咱们两府是世交,小侯爷又跟小姐青梅竹马一起念过几年书,他去西北军营前,也是……” “远水解不了近渴。”曲瓷抿了抿唇。 “不过说起来,当年跟小姐一起玩的,还有个人来着,后来不是上京了么?小姐……” 马被惊了一下,突然停住。 外面吵吵嚷嚷,似乎有人被捂住了嘴。 而后,有人问道:“好姑娘,怎么样了?啊?” 画眉忙撩起车帘,来人这几日为了曲家的事情奔走,数九寒天长了一嘴燎泡,这会儿一身常服穿在身上,文气十足地背着一只手朝着马车上张望。 曲瓷微微摇摇头,又劝慰:“二叔,您先看看大夫。” “我看什么大夫啊我。” 曲文煜唉声叹气,“都怪我没用,平日不走&#xe863;只知道埋头编书,现下有事,找谁都没交情。” 曲瓷心里百味陈杂,正想劝解,旁边被按在地上的一个男子仰起头,哼哧气喘地骂道:“他妈的,你们曲家一家狗东西!就该死在里面,哈哈哈,活该!” 曲瓷绕过马车去看。 曲文煜气得手抖,道:“鹊桥巷的火又非我兄长亲手所为,老夫怜你遭逢火灾,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你竟敢污言秽语。” 曲瓷大概懂了七七八八。 鹊桥巷住的都是一些穷苦百姓,避难之地没了,一时无处可去。偏偏圣上震怒,这又是件没油水的事情,朝廷官府派遣了宋守备去安抚,临近年关,朝堂派发了物资,曲瓷也变卖了自家不少产业,去救济他们,且还将不少灾民安置在自家的庄子上,但还是有人不满,所以才闹到曲家门口。 “画眉,跟他去看看,庄子上的人冬衣和粮食如何,亲自查点,而后即刻来回我。” “是,小姐。” 那骂骂咧咧的男人被侍从抓着胳膊,一行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曲瓷和曲文煜进了府里,曲家花厅里人来人往,一堆账房先生正在笔墨翻飞的算账,管家陪在一边,正在看点算后的账册。 因怕烧着账本,没点炭盆, 也是冷如冰窖。 “小姐回来了。” 曲文煜喊一声。 管家立马合上账本迎出来。 风雪渐渐小了,地上一片白,乌云散后皎洁的月色洒落下来。 “小姐,若要赔的话,怕得不少银子。”管家话里隐隐透着担忧。 这些日子,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银子,若再赔给那些灾民,府里怕是有些艰难。 曲文煜气得嘴歪:“一堆刁民!管吃管住都能如此忘恩负义,此事非兄长之错,宋守备自会……” “二叔。”曲瓷长睫轻垂。 朝廷是会管,可她父兄是因这事获罪的,她救助这些灾民,他们的罪责也能减轻些,若是有人肯为她父兄说话,她就有把握将此事大事化小。 “赔,”曲瓷语气坚定,“若是府里银子不够,就去我铺子里支,这事平叔你亲自盯着。” 管家平叔应承下来。 曲瓷翻看了账本,又让人带曲文煜先去后堂吃饭,好容易空下来,平叔悄声问:“侯爷那边?” 曲瓷摇摇头。 平叔叹口气,只安抚道:“没事,小姐也先去用饭吧。” 曲瓷:“我不饿。” “小侯爷为从军和老侯爷闹得不好看,侯爷迁怒小姐也无可厚非。不过,倒是全无法子。”平叔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曲瓷神色。 “有话不妨直言。” “这还有一个人,可以一试。” 曲瓷翻着账册的手指突然一顿,纸张是新近裁剪的上好宣纸,润墨极好,刀口也干净爽快,在她停顿的那一下,纸张划破了拇指指腹,一滴嫣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来。 她眼皮有些痒,眨&#xe863;了一下,眼前突然像是出现了个幻觉。 那一下太快,她连那人的音容笑貌都没抓到分毫,又猝不及防地消散了,曲瓷心里的委屈,突然排山倒海的漾开,强撑这些天没掉的眼泪,一下子就滚到了眼眶。 “小姐,小姐,不好了!” 外面一个小厮连跑带滚跑进来。 曲瓷迅速站起来:“怎么了?” “小姐。”小厮在路上摔了几跤,衣裳脏污额头也破了一个角,“老爷得了癔症,不晓得是不是被老鼠咬了,那边不肯让大夫去看,小的守在那儿没法子,只得回来先回小姐。” “什么?!”曲文煜从后 面跑出来。 花厅里顷刻之间,呼天抢地的闹开。 曲瓷只觉脚底虚浮,她身形晃了一下,幸好靠住了平叔。 “平叔,备马。”曲瓷轻声道。 平叔听她的语气,也不敢再劝,只好一边吩咐小厮,一边扶着她出府门。 两人上了马车。 风雪又来了,呼啦啦扑在脸上,仿若冰刃,先前被纸张割开的小口,现在已经不渗血了,只剩钝疼。 疼得久了,似乎又没了感觉。 马车行驶,平叔开口:“我听说,只是听说啊,陆公子要尚公主了,他如今身份不比从前。” “嗯,我知道。” 平叔还想说话,但突然又想到什么,最后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2、重逢 长空似水,月光碎为一地亮银齑粉。 此时尚未闭市,官道上香篷宝驹鳞次栉比,铜鎏马蹄铁得得踩开红绡白雪,路人衣着鲜丽,长裙帛带柔散,间或爆发出一阵欢笑。 “公主,很好吗?” 曲瓷突然开口。 平叔心急火燎正催车夫换条道儿,突然听到曲瓷的话,呆愣了一下,回头看曲瓷。 曲瓷没什么表情正看着他。 公主当然好啊! 谁不想尚公主?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管他姻缘是否完满,自此一脚踏进皇室之中,此生非但衣食无忧,更是祖上添光光耀门楣。族谱上都该浓靡一笔称道此人! 但…… 平叔看着曲瓷澈亮双眼,一时之间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 “我,公主……”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曲瓷突然笑开:“公主当然好了,平叔怎么还犹豫了?我若是个男儿身,也要想封侯拜相尚公主的。” “哦,是是是。” 平叔松口气。 经由平叔吩咐,油棕马车甩过道旁梅枝,抄条少人居住的黑巷子奔进去。 谁知,这一进去就出了事。 他们走不过一刻钟,就被一堆衣衫褴褛的贱民堵截住。 “嘿嘿,曲文正那个狗官啊,敢贻误救火,害得我们如丧家之犬,我们不好过,他们姓曲的也别想过,兄弟们,甭客气,上!” “谁敢!”小厮怒喝。 平叔慌乱无措:“这帮刁民!非要忙中添乱,真是……” 两人商量之间,有人从后面爬上来,“嘿嘿。” 曲瓷直接抄起茶壶狠狠砸下去,她高声吩咐,“冲出去,死伤不计。” 她没时间虚耗。 小厮听从吩咐,两脚踹开妄图扯他下去的人,一把杨柳皮鞭甩的劲风四迸,即刻便从人群中撕出道开口。 一堆人被打的吱哇乱叫:“不能让姓曲的跑了,臭娘们儿,快,把她拖下来!” 一人抓住车厢,正要扯曲瓷,突然便见面前的绸缎一晃,一只雪白素手伸出来一转,风雪乍起,有东西噼啪飞溅着擦脸过来。 “金珠!是金珠!” 有人大喊,都顾不得再追车,弯腰和同伴争抢起来。 这 人也松了手。 为首的麻子脸气的跳脚:“蠢货!追人!先追人!抓到曲家这娘们,还怕没银子拿吗?” 一堆人如大梦初醒,又追上来。 终于,混乱中,小厮被人扯了下去。 曲瓷当机立断扑上前拽住缰绳,在群狼环伺中,硬生生闯出了一条生路。 “妈的,”麻子喘着粗气,“这娘们骨头怎么这么硬?” “小小小姐——” “平叔,抓紧了。”曲瓷回了声。 马车疾驶,风雪如刃割的脸生疼,平叔抓着车厢一脸惊恐。 然而,眼看就能甩掉后面那帮人时,变故陡生——一个小孩突然从巷子里蹿出来,看到马车飞驰而来,直接吓傻愣住了。 见追不上马车了,麻子脸转身要拿小弟撒气时,凄厉的马鸣突然划破夜空。 “老大,”小弟急吼吼喊道,“那娘们的马车停了。” 紧要关头,曲瓷为护小孩,勒停了马,她被甩到地上,头晕眼花,胳膊也生疼。 “要死!马车赶这么快,跑去投胎啊!” 路口跑出个粗布衣男人,心有余悸抱起孩子,还想再骂,一见势头不好,赶紧跑了。 平叔一瘸一拐起来,焦急问:“小姐,你怎么样?” “没事。” 曲瓷强撑着站起来,麻子脸那帮人已经近在眼前。 平叔将曲瓷护在身后,好生商量:“几位,钱的事都好说……” “好说你妈!滚!”麻子脸将平叔推开,盯着曲瓷,“臭娘们你挺能跑啊!” 风雪又成势了,碎琼乱玉席卷而来。 平叔挣扎:“几位,你们无非是要钱,我们……” “平叔。”曲瓷叫住他,他们若当真只求财,就不可能穷追不舍。 “钱嘛,老子要!人嘛。”麻子脸促狭一笑:“老子也要!” 他一扬下巴,示意小弟们去摁平叔,他去抓曲瓷,但手还没碰上曲瓷衣角时,突然惨叫一声,捂着手背跪了下去。 曲瓷头晕目眩,一直低着头,此时听到飞镖嗖嗖声,周围又惨叫声一片,她猛地抬起头。 “昙花镖,小姐 ,是孟昙!”平叔挣脱禁锢跑过来,语气难掩激&#xe863;,“孟昙来了,陆公子一定也来了……” 似是印证了这句话,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 曲瓷 下意识想藏起自己的狼狈样,却不想脚下打滑,踉跄朝后跌时,一只大掌扶住了她的肩膀。 明明隔着衣裳,也看不见这人神情音容,但她却心中酸涩肿胀。 只是,迟迟的,她这样知道礼数的人,却不肯回头道一句谢。 “陆公子——” 肩膀上那只手终于移开:“平叔。” 他的声音比过去低沉几分,微哑而带了鎏颤的水光,温和中威严只多不少,似一弯晶光璀璨的冰刃,硬生生裁断了她的绮思妙念。 “哎,陆翰林,你等等老夫啊,真是年轻人腿脚快。” 宋守备气喘吁吁追上来。 他扫平叔一眼,目光最后落在曲瓷身上,啧一声打官腔:“我记得,你是曲文正的管家,这位是……” 平叔:“我家小姐。” 曲家那个爱抛头露面的小姐?! 宋守备乜眼打量曲瓷,突然被陆沈白挡住视线,他立刻明白过来,讪笑开来:“这帮大胆刁民,竟敢当街行凶,简直是无法无天了,老夫过去看看。” 陆沈白:“我与宋大人一道。” “小姐别怕,”平叔轻声宽慰,“有陆公子在,不会有事的。” 曲瓷嗯了声。 同宋守备说话的陆沈白,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一件事,转头欲交代时,就见曲瓷立在雪中。 她一头鸦黑乌鬓松散,白肤细绸中皓腕轻灵落在平叔臂上,人似细骨白梅,伶仃而立,细长眼睑一卷,璨黑眼珠上明光定住,似痴痴,又似礼礼,一瞬脱开她的年纪,只待她黛眉一松,嫣红唇珠上翘,她就会言笑晏晏。 但她没有。 良久的静默里,她看着他。 俄尔,风起。 她柔胰撩住游&#xe863;的丝发,拨在耳后,再一抬头,他已经行远了。 陆沈白走的头也不回,倒是孟昙过来,恭敬道:“曲小姐,公子和平叔等会儿要跟着去趟府衙,我先送小姐回去吧。” 曲瓷点点头,跟着孟昙走了。 回到府里,大家看到曲瓷的狼狈样,又闹得一阵鸡飞狗跳。 “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这帮刁民!刁民!!!” 曲文煜素来酸文,不会骂难听的话,翻来覆去只会骂这几句。 曲瓷听的脑袋嗡嗡响,又心神不宁,淡声安抚道:“二叔,别气 了,他们已经被宋守备抓了。” “宋守备?是赈灾的宋守备?” “小姐先去压压惊,”孟昙替曲瓷解围,“我同二老爷解释。” 等曲瓷梳洗过后再出来时,陆沈白和平叔已经回来了,不知道他们带回了什么消息,曲文煜又在气急败坏的骂刁民。 平叔在劝曲文煜,而陆沈白立在窗边。 黛青卷窗悬了一枚红穗玉环,他指尖绕着玉穗打转,狭长的眼睑半垂遮住眼珠,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神情肃冷,眉眼之间微有倦意和风雪气,刀削斧劈般,与周遭的鸡飞狗跳隔如两境。 曲瓷走过去:“是灾民?” 曲文煜:“灾什么民!刁民,都是趁火打劫冒充的!” 平叔气愤地说了经过。 这帮人被抓后,口口声声说父债子偿,曲文正害得他们无家可归,因此才会向曲瓷寻仇,但宋守备查了名单,发现他们没有一个是鹊桥巷的灾民。 “这帮人又立刻改口,说他们是在替□□道……” 曲瓷这才注意到,画眉也回来了。 “而且我去庄子上问了,管事的说,鹊桥巷的灾民到庄子上就没出去过,先前拦车的那个人也是假的。” 曲文煜气得憋红脸,像个破风箱呼哧直咳。 曲瓷皱眉。 这些人是假的,却都以鹊桥巷走水为由,频频来找她麻烦,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曲瓷:“有没有审出是谁指使?” 平叔摇头:“没有,这帮人一口咬定,说他们是在替□□道。” “他们是惯犯,”陆沈白开口,“对官府的手段了如指掌。” 夜风穿堂而过,珠帘撞的劈啪作响,众人神色凝重,不明白一个小小的走水案,怎么突然生出这么多是非。 曲文煜犹豫了一下:“陆贤侄,这事……” “老爷,不好了,夫人晕过去了。”一个小侍女慌张跑进来。 曲文煜瞬间弹起来,着急忙慌跟着侍女走了。 画眉有事跟平叔说,也去了外面。 烛火哔哔,大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两对立,谁都没说话。 静默片刻,陆沈白理理袖子,作势要走。 “陆沈白——” 曲瓷叫住他:“你,你能不能救救我父兄?” 若非必要,曲瓷不想求陆沈白的,可如今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3、交易 “救你父兄?” 陆沈白微颔首,白玉般下巴抵在松软狐裘中,他似笑非笑,波&#xe863;眼睑时音色朗润,谁料他倏尔抬头,一瞬满脸潋滟柔色悉数弭散,只余眸光锐利冷直,犹如冰刃雪刺,又似极冷漠极好笑般,他轻嗤一笑。 “曲小姐莫非不知,陆某要尚公主么?” “我……” “陆某与尔,确实垂髫而宴,后小姐婵鬓娥眉,自称与我无亲非故,总角当年,不过因是顽劣。” “你偷听我和兄长议事!”曲瓷又惊又怒:“我当你是君子——” “小姐当陆某是什么不重要。” 陆沈白打断曲瓷的话。 “若非为了救人,你会一直对我避而不见,对么?闺阁深深,陆某确实无能为力。”陆沈白淡淡笑开,他笑意寡淡,更显一双明眸锐利。 “我——” 他言辞毫无规避,话更是一语中的,其间毫无绮念之意,犹似舍情弃欲修身为判官。 妙妙飞雪盘敲檐牙飞铃,叮—— 叮—— 叮—— 经久不遇,倏尔重逢。 在这透灵一方天地中,仅他与她,她抬头与他对视,毫无露怯之色,其果敢无畏,一如往昔。 “阿瓷啊——” 陆沈白笑开。 这次他不再语气尖刻,只是叹息一般,将她的名字缠在舌尖。 “你想救你父兄,求助无地,终上我门,可理由是何?”陆沈白施舍一般,给她抛出话头:“只因我与你兄长为同僚?” “我……” 猩红灯影悬于廊间,洒下炫目朱光,爬过寸寸雕栏画栋,而后柔柔扑落在他肩头和下颌。 曲瓷看着他,恍然如看生人。 原来,早已岁历年年,他与她,都不复当年。 “陆翰林,是曲瓷叨扰。”曲瓷规矩行过一礼。 她低着头,听见他脚步声&#xe863;了。 他是要走了。 方才他就要走的,是她叫住了他,她不该的—— 曲瓷只视线落在自己的裙摆上,她爱衣饰鲜亮,又爱花草热闹,于是即便此时心境困苦,随意换上的衣裙,也是针脚细密地开了朵朵山茶。 她想,幸而她在他面前,不是素衣。 此次相见,该是最后 一次了。 “呼——” 曲瓷长舒一口气。 “怎么?要你嫁给我,就叹气?” 陆沈白的声音突然在曲瓷头顶响起。 曲瓷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又撞在他下颌上,陆沈白嘶一声,曲瓷更慌。 她后退好几步,终于稳住身形,抬手指着他:“你你你,你不是走了么?你故意吓我!” 说至一半,恍然自觉如此极为不合适,她又收回手,尴尬地站在原地。 “怕了你了。”陆沈白道:“从前就爱走神,现在怎么更严重了?” “关你什么事。” “我帮你救你父兄,你嫁给我,如何?” “……”曲瓷很懵,方才不是…… “我自有打算,尚公主之后,我将不可入仕,寒窗数年,我母亲也……”提到母亲,陆沈白顿了下,又道:“你意下如何?” 婚姻大事,本该三媒六聘,但现下—— “好。”曲瓷道:“我要额外加一个条件。” 既然已成筹码,不如清算得宜。 “我要见我父兄,我父亲他……”她说的自然,本想说父亲被老鼠咬伤,唯恐癔症发作,自己不放心,但说到一半,恍然自觉不过两人一场交易,即是如此,何苦教人明晰共情自己的无措和难处。 陆沈白:“好,我带你去。” 平叔和画眉跨进花厅,陆沈白正带着曲瓷朝外面走。 曲瓷:“现在可以探视?不是夜间不可……” “同我走就是了。” 曲瓷赶紧跟上。 两人脚步匆匆出去了,画眉想跟上,曲瓷摆摆手示意不用,人多眼杂,还是不要再多生事端的好。 等两人走得不见影儿了。 画眉砸吧嘴:“平叔啊,你说这陆公子不就是个没有秩品的翰林么?尚公主可真了不起,走路都这么拽。” “要你多嘴。”平叔长舒口气:“本朝历来翰林院出重臣,即便不尚公主,他亦是人中龙凤。” 说着又自觉失言,在瞪着大眼睛一脸好奇的画眉注视下,挥挥手将画眉打发走了。 曲瓷和陆沈白两人一路到了天牢。 暮色半透长霄,灰蒙蒙的铅云宛若水银倾倒,流光水泻笼在肃冷的苍穹之上,只零星些光点流窜而下,等落在脸颊上,曲瓷才发觉,那是雪。 雪 还在下。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曲瓷小声说。 她不喜欢这场雪,没有瑞雪兆丰年的架势,却有路生冻死骨的彻寒。 “切,陆翰林咋啦?没手令,谁都不能进去?会不会看时间啊喂,啥时辰了都?!”狱卒年岁半大不小,饱经风霜的脸被这个肥差养的膀大腰圆,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斜眼看人。 曲瓷心里一紧。 这种样子,她最近没少见。 孟昙笑着说好话。 曲瓷立在原地,她和父兄只是一墙之隔了,她应该掏出金银珠去贿赂这衙差,或者苦苦哀求,再不济抬出小侯爷威慑他,好歹啊,让她能见见父亲—— 但,手指尖探进荷包,才想起金银珠早在巷子里被追赶时用尽了,苦苦哀求,她在陆沈白面前实在做不到,而小侯爷的名头,她…… 她&#xe863;摇了,瞥一眼陆沈白。 他在风雪里站的极直,风雪穿透腥臭气,直飒飒飘过他的脸,她站在他身侧,风雪几乎迷了眼,她张大眼睛,只能看见他刀削斧劈般的下颌线,不近人情地绷直着。 一瞬间,眼泪在眼眶打转。 曲瓷利索回头,抬高下巴,微微张口:“小——” “孟昙。” 陆沈白叫回孟昙,自袖口里拿出一枚玉佩:“给他看这个。” “这个?!” 孟昙惊疑不定看一眼曲瓷。 令曲瓷意外的是,衙差看眼玉佩,忙佝偻着腰将他们三人请了进去。 “曲大人怎么得的癔症?” 陆沈白问狱卒。 曲瓷本来急匆匆的脚步一顿:他怎么知道父亲得了癔症? 狱卒打哈哈:“嘿嘿,回大人,小人那时候不当值,具体的啊,小人实在不清楚。” 他们消息相通,怎么会不知道? 曲瓷垂了垂眼睑。 陆沈白冷笑一声:“本官既开口问,自是明白分毫的。” 孟昙也笑:“你就别撑了,直说吧。”说着将荷包扔过去。 “谢大人赏!”狱卒双手一扑抓住荷包,掂量下立马笑开褶子脸:“不瞒大人,这临近年关,偷鸡摸狗的也都得过年不是,再加上,嘿嘿。” 他扫一眼曲瓷,意有所指:“没地儿遮风避雨的可怜人儿也多,前几天进来了两个偷儿,牢里实在是没地方了,就 跟曲公子关在了一起,哦,对,就在曲大人的隔壁,但谁知道,那俩偷儿竟然是鹊桥巷的灾民……” 又是鹊桥巷的灾民?! 曲瓷眼皮一跳,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们还和我哥关在一起?” “应该在的。” 陆沈白:“带路。” “好好好。” 狱卒带他们穿过纤长走廊,因为夜间不可探视,能进来的人都非富即贵,囚犯们待在监牢里,长时间不见日月和生人,因此一见他们来,都拍着牢门喊冤。 “我冤枉啊大人!” “这小娘们儿长得真不赖。” “哎大爷给口酒吃吃呗,你那兜子又肥了。” 狱卒赶紧将露在袖子外的荷包线塞进去。 “陆大人,见笑哈。”一扭头,凶神恶煞:“都别嚷嚷了,想讨打啊!” 他手里的漆红枣木棍哐当一声敲在牢门上,顿时不少人闭嘴了。 “我爹呢?”曲瓷脸色煞白。 她这个老爹,虽在朝为官,却是个爱和稀泥按时领俸禄的主儿,从没经过这种阵仗的。 “哦,曲大人还未提审,关在前边的。” 曲瓷撒脚就朝前快步走,眼睛走马观花地寻找。 “哎,这——”狱卒想拦住曲瓷,却被陆沈白一个冰冷的眼神瞬间定住,他嘴唇翕&#xe863;,不甘地小声说:“不合规矩啊。” “爹!” 前面突然传来曲瓷的尖叫声。 陆沈白他快步过去,就看到曲文正躺在地上,脸色憋的通红,正嗬哧嗬哧喘着粗气。 “爹!” 曲瓷扭身盯着狱卒,厉声道,“把门打开!” 狱卒也被吓了一跳,赶紧给开门。 “爹。”曲瓷冲进去想扶曲文正,手还没碰上他衣角,曲文正蹭的一下躲得老远,“咳咳咳咳咳,男女授受不亲,姑娘……咳咳,请自重!” “爹,我……我是阿瓷啊!” 陆沈白立在门边,问:“曲大人怎么了?” “听说是被灾民打了之后就不对劲了。” “阿砚,你站那儿嘀咕什么呢?”曲文正蹲在草垛上,一脸不高兴,“过来,爹有话问你。” 狱卒一脸茫然,陆沈白已经从善如流过去了。 曲文正板着脸:“你妹妹呢?她是不是又跟陆沈白溜出去玩儿了?” 陆沈白点头 。 曲文正唔了声,脸色这才缓和了不少,“跟沈白一起我就放心了,他性子沉稳,能护得住你妹妹。” 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爹……” 曲瓷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曲文正不搭理她,转头直接爬上草垛子躺下。 狱卒:“陆大人,这时辰差不多了,您看……” “我想见下我哥。” “那不行!”狱卒断然拒绝。 陆沈白冷眼看过来,狱卒连连拱手告饶:“哎哟,陆大人,您就别为难小人了,这夜间本就不允许探视……” “不允许,我们不也进来了么?” “算了,”曲瓷拦住陆沈白,看向狱卒,“我不让你难做,但你告诉我,我哥怎么样了?” “曲小姐不必忧心,曲公子好着呢。” 曲瓷点点头,神思恍惚朝外走,狱卒刚松了一口气,就听陆沈白问:“那两个灾民呢?” “小人刚去打听了,说牢里实在关不下了,就放了些罪名轻的。” 陆沈白瞬间明了。 从天牢出来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了。 陆沈白走到曲瓷身边,将伞撑在她头顶。 鹊桥巷走水一事,必然内有乾坤,可一旦调查,便是她父兄的催命符。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曲瓷颤声道:“陆沈白,暂时不用查其中内因,先救我父兄平安出狱。” 只要人平安,终于一天,能沉冤昭雪。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4、调查 曲瓷回府时,天色已晚。 府中空无人声,一只老鹄扑簌簌飞过翠竹林,风雪飒沓,落在影壁上的金黄烛火一晃,厄尔消失。 曲瓷停住脚步,她抬头,不见月亮与光芒,只剩下浓稠黑夜,黑沉沉压下来。 似硕大游鱼甩尾蔽日,湿冷寂寥,令她疲倦胆寒。 “老爷!”平叔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摔到地上,他被噩梦惊醒,斑白鬓发上一层汗珠,大梦初醒见自己还是在府里,才渐渐放下心来。 他正用手拍着胸脯定神,就看见曲瓷走进花厅来。 平叔赶紧问:“老爷和少爷如何?” 曲瓷眉头微拧,却松口气,点点头:“尚好。平叔,账册清点完了?” 早就完了。 曲瓷一刻不放松,平叔也跟着焦头烂额,请了十里八铺信得过的先生来,从上午一直清点到方才。 临近年关,又加之曲文正和曲文煜早年分家,盘根错节的铺子收益,清点起来,并非易事。也因此,神思劳顿,送走那些先生,平叔等着曲瓷就打盹睡着了。 “小姐的意思还是……?”平叔舔舔嘴唇,不大情愿道:“可陆公子不是愿意帮忙?家当全砸进去,少爷倒是没话说,就是,就是……” 想到那堆乱七八糟的人,平叔愤愤不平:“一堆刁民趁火打劫,我实在是气不顺!” “平叔。”曲瓷颔首:“仍旧照我之前吩咐的,另外,你将府里的田庄铺子拢一拢悉数卖了。” “啊?!” 变卖家产这种事,无异于自断根基,若非走到绝路,没有人会这么做。 “有陆沈白帮忙,父兄出狱有些盼头了,我要凑足议罪银。” “议罪银……” 平叔叹口气,好半天又嗤笑着摇摇头:“没想到,公子唾弃的律法,倒有天救了他的性命。” 本朝有议罪银制度,根据官员犯罪情节轻重,收取多少不一的银子,可免除一定责罚。 是以,此银又叫赎罪银。 平叔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听小姐的。” “这事我不方便出面,就交给平叔了。” 平叔应了,又不满而怜惜地说:“除开曲家祖业,剩余的, 可都是小姐的心血,真金白银的……再说了,小姐忙前忙后的,还跟金家,才……” “千金散尽还复来,父兄的性命最重要。” “是是是。” 第二天,平叔将田庄店铺归拢过后,便请了庄宅牙子来府里,很快,曲家变卖产业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属下来回禀此事,打量着陆沈白晦暗不明的神色,言辞间全是佩服:“咱们夫人可真有魄力!那多少人眼热的红铺子,唉。” 陆沈白轻笑一声,吩咐:“暗中盯好牙子,别让欺负了她。” “是,公子!” 属下走了,陆沈白立在原地。 “陆大人,来的早啊。”一个洒扫的官兵对他行礼。 陆沈白微微颔首。 他一早就来了鹊桥巷。 鹊桥巷位于京都西市偏北,与繁华热闹的街市相距不远,此处所居住的,都是一些做散工的穷苦百姓,往日陆沈白来,一条细窄石板巷子,两边乌檐飞翘,下面一溜儿开着桐木窗散潮,花花绿绿的衣衫挂满竹竿,自北朝南,人声络绎不绝,而现在—— 焦土烂瓦,一方半倒颓墙上铺了尺厚积雪,火烧后的破洞布帘挂在烂竹竿上,石板上尽是灰黑色的泥水脚印。 官差们分工明确,一拨在疏通河道,一拨在挨家挨户检查蓄水缸。 蔼蔼雾凝,陆沈白在一家只剩破门板的门环前站住。 宋守备从寮棚里探头招呼,“哎呀一堆瓦砾场有什么好看的,快来尝尝茶,你送的这茶,可真是好茶啊!” 短短两日,宋守备对陆沈白亲近了不少。 陆沈白掀帘进去了。 同外面的酷寒不同,寮棚里烧着炭盆,暖意十足。 喝过茶又聊了几句防火事宜后,陆沈白似不经意地问:“宋大人查出鹊桥巷走水的缘由了?” “嗐。”宋守备一拍大腿:“明面上说嘛,这是居民用火不慎所致。” 陆沈白抬眼一扫,他的睫毛细长似两把羽扇,一撩之间似乎带着一线流光,虽然少顷即逝,宋守备却怔楞了下。 “明面上,宋守备?” “啊,啊,这都报上去了,陆老弟你啊,也就别打听了。反正跟你这个翰林八竿子扯不上。” 宋守备说完,掩耳盗铃地端起茶嘬了口。 茶是老 茶饼,又用雪水煮沸了泡,一入口四肢百骸都舒展开了。 宋守备正舒爽,抬头见陆沈白似乎出神,他的目光落在沸腾的茶壶上,宋守备顿觉察出吃人嘴短来,屏退一堆侍从,说:“鹊桥巷走水,怕是有人蓄意纵火。” 若是有人纵火,刑部为何不缉拿犯人? 只有一种可能。 陆沈白:“纵火的人已经死了?” “厉害啊陆老弟!”宋守备见陆沈白猜出来了,便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鹊桥巷的火是一个寡妇放的。 这寡妇姓印,有个儿子才七八岁,整天病恹恹的,也不知道在外面吃坏了什么东西,回家之后上吐下泻的,印寡妇没钱治病,就求了街上的大夫张行,张行老眼昏花早不行医了,被印寡妇闹得没办法,开了两帖药,谁知道印寡妇儿子病的更厉害了。 印寡妇见儿子病重,没了盼头,便放了一把火,拉左邻右舍一起陪葬。 “陪葬?” “对!要不怎么说最毒妇人心,真是可怕,她住巷头,张行住巷尾,她一把火点在正中央的丰来酒馆,酒馆掌柜新进了大批冬酒打算过年赚一笔,谁知,一把火烧的满巷子流油,哎,这堆刁民真的是,本守备也是倒霉……” “巷头与巷尾相聚——” “一百五十引。” “我问过灾民,当夜无风,火怎么……” “陆老弟!”宋守备刹住话头:“这案呢我已经结了,大过年的,咱就别刨底儿了,呵呵。” 两人无声的对视了一会儿,宋守备看向皇城方向,陆沈白了然点点头,淡淡笑了:“多谢宋守备提点。” 宋守备长舒口气:“哪儿能提点你,你们这些文人,七窍玲珑心肝,你要是啥时候尚公主,请我杯酒就行。” 陆沈白不答话,垂眸望着杯中茶水,水冷茶涩,难以下咽,他眼尾上扫,掩住不悦,吞了口茶,将唇角似有若无的讥诮悉数遮了个透彻。 陆沈白从寮棚出来,孟昙正守在马车边。 他身边围着五六个官兵,跟他勾肩搭背地嬉笑,孟昙笑意浅淡,一身干净短打衣衫,不显山露水,与一遭泥土官兵大相径庭,但却意外的和谐。 孟昙见陆沈白过来,立刻喊声:“公子。” 语气十分恭 佩敬慕。 其他人也纷纷和陆沈白打招呼。 “陆翰林要走了噻?” “哎啥时候让孟昙跟我们操练操练呗。” “就是!小孟的镖是够有名气的,就给您当个车夫,也太特娘的屈才了吧。” “哈哈哈——”一堆人哄笑开。 “是么?” 陆沈白轻笑一声。 他一双凤眼眼皮一眯突然上挑,唇角弧度则骤尔下垂,冷冷一眼扫过官兵,他目光冷冽,如同瞬间换了一副皮相。 瞬间没人吱声了。 而后,有人轻咳一声,说声:“恭送陆翰林。” 其他人跟着乱七八糟行了礼。 陆沈白上了马车,等马车驶出巷子,孟昙没忍住笑出声:“公子果然厉害!那些人摸爬滚打,都是老兵痞子了,连宋守备都镇不住。” 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嗤,继而,冷冷的声音便传出来:“去清寒寺。” “是。” 京郊外,清寒寺。 “铛——” 陆沈白单手撩起车帘。 孤山之上,南屏晚钟响彻云霄,惊起的丛丛黑鸟飞掠炸开,似火星迸溅,点燃满山簇簇红梅花。 山路蜿蜒,高高石阶直通高大碑文后。 陆沈白下了马车,和孟昙一起上山。 两人行过半炷香,绕过重重石碑,终于看见寺门。 孟昙扫眼陆沈白的衣摆:“公子,衣裳湿了,如此见那位,怕是不合时宜吧?不若我去通知师傅,给公子换身衣裳?” “事出从急,一切从简。”陆沈白道:“更何况,这位并非他父亲,不必在此处下功夫。” 孟昙点点头,随手将陆沈白肩膀上的落雪掸了掸。 “妄议孤,当是死罪。” 不远处飘飞的五彩经幡后,突然传出一道碎玉寒冰般的男声,其音清雅带笑,却似雷如电,字与字间旖旎,却在‘死’字浓墨一点,倏忽令人胆寒。 孟昙脸唰——就白了。 这人话说到此,却蓦地轻笑一声,极爽朗地道:“不过陆翰林,是特例。” “殿下说的是。” 另一个同他一起的苍老声音笑着回道。 而后,在孟昙偷偷打量间,便见一只枯瘦的手恭敬撩起经幡,僧衣拂地一晃,从老僧身后走出一个少年公子。 这公子气质极其温雅,其眼瞳静若秋水, 修长双眉则舒展如远山重叠,鼻梁挺扩,水红唇线微微上挑似衔花之态。他正修雅地将花束拢好,红梅落了两三朵,掉在他层叠暗纹的宝蓝衣衫上。他倏忽蹙眉,一刹那间,笑意褪散。 老僧赶紧用佛珠拂了拂。 他不甚满意地黛眉微皱,抬头间笑意收敛了个干净,似鸦羽的黑睫一划睁开,双目不怒自威,恍惚身后似乎有流光照过他的下颌。 孟昙赶紧低下头。 这人不饰珠玉,但仅仅一眼,便已经是贵不可言。 良久,孟昙听到陆沈白平稳而淡淡的嗓音响起:“殿下,好巧。” “不巧,是孤在等你。”晏清说完,又散漫地对老僧道:“劳烦法师陪孤论佛经这半晌了,孤等的人来了,你且先退下吧。” “是,贫僧告退。” 老僧恭敬走了。 等老僧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晏清再次开口:“陆探花,你实在叫孤失望,竟然为了个女人。” 他觉得好笑般摇摇头,又似头疼,闭了眼睛,用手里梅花枝轻轻敲敲额角:“此事与孤要你交换的,可并非能同日而语。” “臣知道。” 陆沈白从袖中拿出昨夜那枚玉佩。 晏清睁眼,轻笑一声,流光水泻的目光自玉佩溜至陆沈白脸上,见他不卑不亢一脸云淡风轻,晏清收了笑,将手里红梅递给他:“你的事,孤应了。孤的事,你也休要做砸了,不然——” 陆沈白去接花,他朝前迈了一步。 “吱——” 一声突兀的响。 等他接了花再退回来,晏清目光落在地上粉碎的花苞上,再移到陆沈白的脸上,他满意的点了点头。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爽快。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5、送花 夜色深重浓稠,如一方瑰艳的墨被翻手泼开。 三两星光明灭不定,厄长红廊上鹅黄蜀锦灯波颤,星点光晕聚拢又被风拍散,光晕尽头,传来街上热闹的欢笑声。 曲家花厅内,一架博山炉吞云吐雾,小几上红艳山茶上挂着点点水珠。 “那金家实在是坏透了!”平叔愤愤不平:“小姐,他们趁火打劫,肯定会遭报应的。” 金家遭报应与否,曲瓷不关心,她只想赶紧凑够银子。 “不用与他们纠缠,做两手准备。”曲瓷单手撑头,细白手指点着太阳穴:“你先去找钱庄支借一部分,至于金家压价这事,我来……” “就知道借!是我这个二叔不中用了吗?”一声怒喝在院子里响起,随后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乱七八糟的人跟着进来。 “哎呀,二老爷,您慢点。” “就是就是,地上滑。” “滑什么滑?都什么时候了还附庸风雅,把这院子里的雪扫扫,别跟着我,少扶我,我还没老到走不&#xe863;呢!” 曲瓷叹口气。 曲文煜还是知道了。 曲文煜冲进来,一巴掌掀开雕花门。 冷气骤然窜进来,曲瓷赶紧站起来:“二叔,不是我不想知会你,婶娘的病——” “她的病反反复复。” 曲文煜嘟囔一下,旋即又续上方才的大怒:“我说你啊,变卖家产这么大的事,你不跟我说一声?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二叔吗?” 曲瓷不敢顶嘴。 曲文煜长叹口气,人在一堆吓得半死的小厮簇拥下,于椅子上落座,他一路走的匆忙,尤其曲文正的爱好:不让冬日扫雪。 让他一路差点摔几个大跟头。 “不够的,把这些卖了拿去填补。” 曲文煜将一直夹在腋下的黑匣子往茶花旁一放,‘咄’,震得花盆一颤,撒下斑点水珠落在上面,像极了眼泪。 “二叔——” “不必多说。” 侄女卖家产这事,他这个当叔父的,竟然还是从同僚口中得知的,当时同僚那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简直像在拿刀刮他的面皮。 越想越气,曲文煜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说你。”说到一半,见曲瓷 低眉耷眼地站着,乖乖巧巧,周身疲倦的样子,他酸腐的心忽而一皱,伸出去要指着曲瓷的手,只好立时转了方向。 “姜平,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她年纪小胡闹,你也跟着她一块胡闹吗?那些可是祖业,怎能随意……” “陆公子来了。” 随着小厮的喊声,陆沈白出现在院子里,院子里明灯火灿,侍女小厮立了一堆,他从人群中央缓步走进来。 曲文煜十分诧异:“这怎么都不通传?” 他视线和曲瓷对上,曲瓷一躲,曲文煜唉声叹气:“廉颇老矣,都怪我没用,要叫你抛头露面,他一个外男在宅子里来去都不通传。” “是我的意思。”曲瓷脸红了又白:“爹和兄长的事等不起。” 这固然是原因,但细究起来,也是她的私心,为上次他说闺阁深深,他找不到她的事情赔罪。 两个人正说着话,陆沈白已经进来了。 “啊,陆贤侄来了,快坐,看茶看茶。” 平叔下去了。 陆沈白笑着谢过,在曲文煜下首位子上坐下,他视线扫过匣子,目光落在曲瓷脸上。 曲瓷不大自然地低头。 曲文煜:“陆贤侄这大晚上的来,不知可是我兄长的事情有着落了?” “年前可以出来。” “哦,那就好那就好。” 曲文煜松口气。 话没说两句,曲文煜的小厮火急火燎跑进来,说他夫人喝的药又吐了,曲文煜一慌赶紧就要回去。 他站起来又交代曲瓷几句话,临走的时候自觉孤男寡女不合适,便叫走了陆沈白。 “陆贤侄,咱们一道儿走吧。” 陆沈白没推辞。 他在长辈面前一贯尊敬守礼,看着格外熨烫心意。 曲瓷起身送他们,走到花厅外。 曲文煜拦住曲瓷:“别送了,大冷天儿的。” 院子里一堆小厮侍女正在忙着扫雪,七嘴八舌倒是热闹。 曲瓷执意要送,越过唠叨的曲文煜肩膀,她看见陆沈白悠哉地看着她,他眉眼带笑,一副抓住她小辫子的样子,仿佛是在说她在长辈面前也蛮乖巧的。 曲瓷不由得耳根红了,赶紧催促着曲文煜走。 一行人到了府门口,曲文煜上了陆沈白的马车,眼看已经要走了,孟昙突然从人堆里 出来,将一方板正的盒子递给曲瓷。 “我们公子送小姐的。” 曲瓷接过盒子。 画眉八卦的想看,被曲瓷拍了下手,画眉悻悻站在一边瞪一眼孟昙。 孟昙笑了。 曲瓷犹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他怎么做到的?” 她担心他。 救曲文正不是小事,陆沈白做的干脆利索。但他如果不尚公主,不过就是个没实权的翰林而已。 他能做到,肯定是付出了别的代价。 那个代价是什么?她能不能还得起—— “小姐不必忧心,公子一切都好,至于其他的,可以改日同公子详谈,想必公子对于小姐的问话必定是知无不言。” “还知无不言?就是个冷冰块!你是不知道盛京的小姐怎么说你们公子的……” “画眉。” 画眉噤声,孟昙笑着行过一礼,转身快步走了。 地上白雪皑皑,踩出数行脚印,怪诞而绵长,莹润的雪色上,油棕马车中央掌了灯,显得香车宝马暖意融融。 恰好此时,陆沈白撩起车帘,远远看过来。 曲瓷仿佛被针扎到,十指扣住盒子。 陆沈白淡淡笑了笑。 他的笑意浅淡,却深情而柔和,让她不由得松口气。 小厮喊声:“驾——!” 马车驶&#xe863;,陆沈白放下帘子。 “小姐,快看看啊。是什么?”画眉叽叽喳喳。 曲瓷打开,盒子里是一把艳艳红梅。 陆沈白从曲家出来,先送曲文煜回去,而后兀自回府。 马车转过一个弯儿,有人凑上来,蹲在马车外的车辕上,压低声音道:“我们的人抓到那两个混进牢里的人了,公子可要见他们?” “先关着。”曲文正父子还没出狱,不宜节外生枝。 那人走了。 过了会,孟昙道:“公子,那金家压价这事,可要我们的人&#xe863;手?” “暂时不用,”马车里传来轻笑声,陆沈白语气里带了几分纵容,“先让她自行处理,若有问题,再暗中相助。” “是。” 曲家典卖产业第二天,金家生意就出了问题,他们一时自顾不暇,也没空再来搅局,之后曲家庄宅铺子卖的很顺利,很快就凑够了赎罪银。 封玉玺的前一天,曲瓷刚起来,平叔就喜不胜收跑进来 道:“小姐,陆公子派人送来消息,说老爷他们今天就能出狱了。” 曲瓷将笔撂下,迅速站起来:“快,让人带着赎罪银,跟我去趟刑部。” 平叔却没&#xe863;,而是道:“这事小姐去怕是不方便,不如让二老爷出面?” 与官府打交道,她个未出阁的姑娘去,确实不方便。 曲瓷:“那就让二叔带着银子去。” 平叔去找曲文煜了,府里的侍女小厮们,听说曲文正父子要回来了,便手脚麻利的开始洒扫庭院,布置府里。 曲瓷也坐不住了,索性便带着画眉,早早去府门口等。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稀薄日光里,一顶软轿朝曲家行来。 侍女婆子们呼啦跟了一堆,一个年长的婆子,扶着轿子,甩着帕子嚷嚷:“走稳些,别颠到夫人了!哎呀,慢点慢点!” “我是泥捏的不成,一颠就碎了?”轿子里传来一声闷咳,继而响起冷冷的女声:“还是你觉得我药喝久了,骨头喝软了?” 那婆子顿时悻悻闭嘴了。 曲瓷愣了一下,急急迎上去。 轿子停下,未等侍女上前,里面的人一把掀开轿帘,弯腰下了轿子。 来人是个身形高挑的妇人,神色冷冷的,眉宇间有股英气,这样的人,本该窄袖轻罗英姿飒爽而活的,可这妇人却被埋在锦衣华服里,行走间,步履虚浮似有病态,一下轿便捂着帕子低咳。 曲瓷快步过去,握住来人细白枯瘦的手,“婶娘,你怎么来了?” 贺瑛身患顽疾,终年只在院中,甚少出门的。 “你二叔去接你爹他们了,我过来看看,咳咳咳咳咳——” “来,先进府。” “不必,”贺瑛摆手,“你爹他们应该快回来了,就站这儿等会吧。” “哎呦,这怎么行?大夫说了,您不能——”有婆子想劝,贺瑛冷冷看过去,她立刻噤声了。 曲瓷自幼丧母,贺瑛算是她半个母亲,知晓她说一不二的性子,曲瓷便没再劝,拿了件厚狐裘替贺瑛披上:“婶娘可知,圣上怎么突然放了爹爹他们?” 平叔走的急,她什么都没来得及问。 “听说是太子上奏,说你爹虽然失职,但罪不至死,再加上灾后,咱们家积极救安置灾民,圣上便从轻发落了。” 太子?! 难怪当时在天牢,孟昙接过玉佩,还十分诧异看了她一眼。所以那枚玉佩,其实是太子许给陆沈白条件的信物?陆沈白却用来救了她父兄? 若真是这样,那这个代价太大了,她—— “老爷他们回来了。”画眉的叫嚷声,打断了曲瓷的思绪。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6、提亲 雪停风止,粼粼日光,撒金般落于青砖黛瓦上。 年关将至,街上到处张灯结彩,人群摩肩接踵,都在抓紧置办年货,两辆马车穿过熙攘人群,朝曲家拐过来。 快走近了,立刻有侍女欣喜地嚷:“老爷他们回来了!” 她说话间,一边的小厮赶紧捧来铜火盆、鞭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炸了一堆红屑,人人喜不自胜。 “总算回来了。” 曲瓷松口气。 马车颠颠在曲府门前停下。 小厮撩起帘子,大气不敢出地小声道:“公子。” “丢人现眼,谁让大张旗鼓的?!” 随着话音,从马车里下来一个高挑清瘦的男子。 他一身青衫拓落,周身书卷气极浓,侧过脸来时,绷紧的唇线上是一副神清骨秀的好眉眼相,只是可惜,他双目炯炯,如雷如电,极不亲切,一望过来,众人望而生畏都垂下头。 曲瓷扛着他的目光,迎难直上:“刚回来就训人,讨厌!爹呢?” “在后边。” 曲文煜笑。 “还是二叔好。”曲瓷扁扁嘴朝着后面的马车跑去。 “曲瓷,不许疾行,要端庄娴雅!”曲砚愤愤不平地喊。 “唉,阿砚,就纵她一日罢了。” “二叔!规矩不可破。” “是是是。”撞上曲砚,曲文煜这个老迂腐也自甘下风,他由人搀着下了马车,赶紧朝一边的贺瑛走去。 “爹!” 曲瓷跑过来,一把撩起帘子,没成想,跟正转过身的陆沈白打个照面。 陆沈白愣了一下,旋即笑开。 曲瓷:“……” 曲文正躲在陆沈白身后。 他看着比前几日清瘦不少,眼窝深陷,好奇茫然打量着曲瓷。 还是没好。 曲瓷神色难掩失落,轻声道:“先进府吧。” 进了府,曲文正父子去换衣梳洗,其余人坐在暖阁里。 经过兄长入狱一事,曲文煜觉得自己不能老埋头编书,也得跟人搞搞交情,便同陆沈白聊起了时局:“今冬雪大,应该有不少地方受灾了吧?” “钦、随两州都有雪灾,圣上今天已经拨了银子,着户部的叶侍郎去赈灾了。” “叮——” 曲瓷手里的茶盏轻碰发出细响。 陆沈白回头看了她一眼。 曲瓷毫无察觉。 绯窗半掩,侍女小厮们在院中布置洒扫,不时传来吵闹声,一切影影绰绰,恍然如身处梦中。 但贺瑛将他两的反应尽收眼底。 贺瑛皱起眉,语气不容置疑:“陆公子少年英才,跟阿砚同窗一场,他日与公主成婚时,可莫要忘了请我们喝杯喜酒。” 曲文煜啊了一声,扼腕叹息:“陆贤侄,尚公主之后,你将不可入仕,明珠蒙尘,实在可惜。” “婶娘……” 曲瓷想说话,被贺瑛一个眼神钉死在原地。 一时间,花厅里除了曲文煜外,其余三人之间暗波汹涌。 良久,陆沈白开口:“谣传而已,晚辈并无尚公主的打算。” 贺瑛冷笑一声。 “这,”曲文煜道:“盛京中连我都知道,九公主与贤侄你情投意合啊。” “我早有心仪之人。” “哦。” 曲文煜一脸八卦。 “她并非九公主,而是与我青梅竹马的阿瓷。” “嗯……嗯?!” 曲文煜噎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陆沈白。 贺瑛不惊不喜,垂着眼睑瞥了陆沈白一眼,极轻地冷笑了一声:“我说陆公子,你想做挟恩图报的事,是不是走错了地儿?” “婶娘说的极是,求娶该三媒六聘,是晚辈疏忽。”陆沈白道:“今日也是恰好婶娘问起,晚辈才以表心意。” “表心意?” 贺瑛冷笑:“不知道表的是什么心?想达的又是什么意?阿瓷是我半个女儿,我现在虽身子不中用了,但贺家还是在的。” 窗外人声热闹,茶盅水已凉透,曲瓷在贺瑛面前一贯是乖巧的,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闭口不言。 一则,贺瑛是长者,她不该在外人面前忤逆她。 二则,这桩婚事,与她少年时想的南辕北辙。 她是个姑娘,想的是自己有朝一日出嫁,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那人高头大马,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地上了曲家门。 在一个夏风和暖的时日,院子里百花齐开,鞭炮声炸响,她穿上嫁衣,去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而不是这样—— 一场交易。 一个筹码。 但—— 曲瓷抬头看着陆沈白。 他丰神俊朗坐于枣木椅中,一只手细长白皙正搭在茶盅边,面对贺瑛如此软硬兼施,他面不改色,仿佛只是一个过路来避雨的人。 窗外的嘈杂声一瞬间变得悠远。 其实经年不遇,两人都早已不同。 但—— 在这一方剑拔弩张的静谧里,她忽而想起来,她一直想着高头大马来娶自己的,是陆沈白,撩起盖头后她想望见的一双笑眼,也是陆沈白。 她曾是喜欢他的。 她也是想要嫁给他的。 虽然—— 虽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样不堪又令人如鲠在喉的言辞。 但—— 人世这样漫长,人海又如此拥挤,少年错开,再遇两人已是婚嫁之时,若是再错开,那—— “婶娘,我……” “我同意,我同意。” 外面突然传来笑声,伴随着是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爹,你慢点!” “老爷,地滑,您小心脚下!小心脚下啊!” 屋内所有人似乎被惊到,还没站起来,曲文煜已经笑着跑了进来,他坐在陆沈白身边,拍着他胳膊:“求娶好!我同意了。” “大哥!!!” “爹?” 贺瑛和曲砚的声音同时响起,都带着震惊。 嫁娶之事,怎可如此儿戏?! “阿瓷,你去看看午饭备的如何了?”贺瑛突然开口。 曲瓷知道,她该走的,可她不放心。 陆沈白见她犹豫,淡淡笑开:“去吧。” 他笑容浅浅,却温和笃定,莫名让人心安,曲瓷这才起身出去。 刚出暖阁,就见画眉气冲冲过来。 “怎么了?” 画眉怒道:“当初是他说要帮忙的,可转头就玩失踪,现在老爷他们回来了,他又立刻给小姐写信,他怎么好意思?!” 曲瓷怕声音传到暖阁里,将人拉远些:“叶君然?” “除了他还能有谁!” 叶君然是叶侍郎的小儿子,跟曲瓷交好,曲家出事后,他曾主&#xe863;说要帮忙,但后来却音讯全无。 这次写信,除了关怀之外,叶君然还想约曲瓷见一面。 “送信的人还在吗?”曲瓷打断画眉的抱怨,“如果在,让他捎个口信,就说府里一切安好,让叶公子不必挂心。” “小姐!”画眉不明白了,“这种趋利 避害的人,有什么好来往的?”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别啰嗦,快去。” 画眉走了,曲瓷还立在廊下,像个明知道答案,却又怕陡生变故的囚徒,等着最后的结果。 日影移&#xe863;,从台阶上漫进廊下,又一寸寸染上她的裙角。 “你怎么还在?”不悦的男声突然响起。 曲瓷猛的抬头,目光刮过曲砚,落在陆沈白身上,见他含笑望着自己,便知道,事情定下了。 她像被烫到了,迅速挪开视线:“午饭已经备好了。” 曲砚留陆沈白用饭,却被他拒了:“多谢曲兄美意,只是我府上还有事,改日再来叨扰。” 曲砚没再强留,亲自送人出府。 兄长平安归来,侄女亲事也定下了,当天家宴上,曲文煜高兴得喝大了。 他大着舌头道:“今天双喜临门,唉,美中不足的就是大哥的病,也不知道能不能好。” 贺瑛冷声道:“盛京这么多大夫,还愁没人能得好?” “夫人说的是,夫人说的是。”曲文煜捧着酒盅,又抿了一口。 贺瑛看向曲砚兄妹俩:“这亲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曲砚面有惭色:“父亲如今这样,后面诸事,怕得劳烦婶娘操持了。” 贺瑛看着曲瓷:“你怎么想?” “全凭婶娘做主。” 第二天,陆家便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一应事宜皆由贺瑛出面商讨。 曲瓷闲不住,趁着太阳好,便让人搬了软榻出来,歪在上面盘算府里的余钱,琢磨着开个铺子什么的贴补府里。 外面突然传来鞭炮声,还夹杂着侍女小厮的欢呼。 没一会儿,画眉就喜笑颜开跑进来:“小姐,陆家来下聘啦!” “这么快?”曲瓷惊了,这年二十九下哪门子的聘,用得着这么赶吗?! 却没想到,更赶的还在后面。 陆家下聘的人走了之后,有侍女进来道:“小姐,二夫人请你去前厅。” 曲瓷过去后惊呆了。 一抬抬聘礼从院内摆到院外,上面都扎着大红丰硕的绢花,一眼望过去,红艳艳一片。 曲瓷一脸震惊:“这是陆家的聘礼?” 她记得,陆家只是略有盈余,连富庶都算不上,这才短短三年,怎么突然这么豪横了?! “ 过来。”贺瑛冲她招手。 曲瓷走过去,挨着贺瑛坐下,贺瑛才道:“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曲砚:“这些事婶娘您做主就好了,不必知会她。” “奥,那我不听了。” 曲瓷作势要走,被贺瑛拉住:“婚期定下了。” “嗯……嗯?”曲瓷眨了眨眼睛。 贺瑛:“正月十六。” “这么赶?!” 曲砚神情肃冷:“自古以来,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到你来置喙?” “你哥开年怕是要外放做官了,他想看你成亲了再走。” “婶娘,不必同她说这个……” 曲瓷盯着曲砚:“确定了?” “八/九不离十。”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7、喝茶 曲家这个年过得很匆促,一过初五,便开始筹备起曲瓷的婚事来,没过几天,曲砚外放的事也定了——去随州任知县。 外人听着唏嘘不已,只有曲瓷知道,这是曲砚想要的,他想脚踏实地干一番实事。 趁着曲文煜来府上说话的空档,曲瓷带着画眉从后门偷溜出去。 她打算去庄子上一趟,见见那些灾民,看能不能问出些有用的线索。 此时才大年初六,街上的灯彩还未撤下,到处都是鞭炮红屑,人们三两扎堆聚在一起,时不时爆发出欢笑声,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曲瓷从酒楼下经过时,冷不丁听到有人叫她。 抬头看上去,满楼红袖招中,有人影一闪而过。 画眉立刻去拉曲瓷:“小姐别搭理他,我们走!” “曲姐姐,等一下。” 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追出来。 这公子一身湖色锦袍,手握文人扇,腰上缀满香囊玉佩,走起陆来环佩叮当,通身一副富贵纨绔的做派,但他骨相却极好,五官生的俊美柔和,略去那一身黄白之物,看着倒颇为温顺文雅。 “曲姐姐。”来人满头大汗在曲瓷面前站定,“那天,我……” “叶公子,带这位姐姐一起上来玩儿啊!”楼上有姑娘甩着帕子喊。 曲瓷看出了叶君然的窘迫:“去那边说吧。” 三人走了一段路,在一株老梅树下站定。 叶君然歉然道:“那天,我不是故意失约的,我……” “叶公子觉得现在还有解释的必要吗?当初……” “画眉。”曲瓷呵斥,画眉这才悻悻闭嘴了。 叶君然垂下头,小声道:“对不起。” 曲家出事后,他去求父亲帮忙,可一向疼爱他的父亲,这次非但没帮他,反而还命人将他关了起来。 直到父亲被派去赈灾后,他才被放出来。 曲瓷摇头轻笑:“没事,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明白的。” 叶君然抬头。 周遭人声鼎沸,风过处,花树簌簌,曲瓷绰约立在那里,温柔恬静笑着,甚至递过来一块手帕。 她知道他的处境,体谅他的难处,所以没有半分怪 罪,仍愿对他温柔相待。 叶君然觉得,他该庆幸,可—— 他这一辈子,不能只靠庆幸而活,不能永远像蝼蚁一般,仰人鼻息。 经此一事,他想自己争一回。 “曲姐姐,”叶君然突然叫她:“我打算参加春闱。” 今年是圣上六十大寿,按照惯例,朝廷会增开恩科取士。 “嗯?” 曲瓷微诧,她记得,叶君然说他不想入仕的。 叶君然握紧曲瓷的帕子,眼睫扑簌,小心而又郑重问:“曲姐姐,若是我能高中,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 “阿瓷。”有人突然道。 叶君然循声望去,一辆油棕马车行过来,里面的人撩开帘子,露出一双狭长淡漠的凤眸。 他认得,是去年高中的那位探花郎。 陆沈白开口:“上来。” 叶君然:“……” 曲瓷应了声,让叶君然好好备考,就朝马车走去。 孟昙将人请上去,然后一甩鞭子,赶着马车走了。 马车里很宽阔,但一没暖炉,二没软垫,除了一张小几之外,就只剩下陆沈白和书了,非常符合陆沈白的审美。 陆沈白倒了盅茶递给她:“那是叶侍郎的公子?” “你认识?” “略有耳闻。” “嗯?” “听说,这位叶公子,”陆沈白顿了顿,“艳诗写的不错。” “咳咳咳咳咳咳——”曲瓷被呛到了,不自在道:“他那是生活所迫。” 陆沈白笑笑没说话。 曲瓷如芒刺在背,将喝过的茶盅放回小几上,借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起初她没意识到,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又抬头看了回去。 枣红小几上,只有一壶一盅。 那她刚才用的,是陆沈白的茶盅?! 意识到这一点后,曲瓷脸瞬间烧起来。 陆沈白见她盯着茶壶:“还要?” “不不不不,不要了。”曲瓷立刻弹开,脸上染了胭脂色。 陆沈白看了她一眼,突然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花楼碰见的。”曲瓷张嘴就答,答完后才意识到不对,想解释,刚说了个,“我”,又猛的停住了。 有什么好解释的,她是什么样的人,陆沈白不是很清楚么? 陆沈白叹了口气:“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 曲瓷等着他的后半句,陆沈白却转了话题:“看看这个。” 说着,递过来几张纸。 是巷子里截杀她的那伙人,及混进牢里那两人的口供。 这两拨人都说,是有人出银子,让他们找曲家的麻烦,但那人当时戴着帷帽,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知道是个中年男子,个头不高,说话带有晋中口音。 等曲瓷看完后,陆沈白又说了宋守备查到的结果——是印寡妇纵火所致。 “张行?”曲瓷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他现在在你们庄子上。” 陆沈白话刚落,孟昙在外面道:“公子,到了。” 曲瓷撩开帘子,发现到了她家庄子上。 管事的匆匆迎了出来,曲瓷说明来意,直接去看那帮灾民。 “阿瓷,”陆沈白叫住她:“分头行&#xe863;如何?” “行啊,张行归我。” “……” 陆沈白迅速撤回提议:“那还是一起吧。” 但最后,两人还是没一起。 因为曲瓷把张行让给了陆沈白,自己去问那些妇人了,毕竟有些话,同性之间好聊。 鹊桥巷失火后,朝廷只发了点微薄的赈灾粮,就不管这帮灾民了。是曲家心善,不但给他们发了补偿银,还给了他们容身之处,让他们安心过了个年。 听管事的说,曲家小姐亲自来看他们,灾民们个个感激涕零,对曲瓷问的话,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等曲瓷从灾民住的院子出来时,陆沈白已经在外面候着了,不知道孟昙说了什么,陆沈白脸色不是太好。 曲瓷走过去:“怎么了?” 陆沈白:“要下雨了,路上说。” 中午出来时,太阳还很好,现在却是铅云厚重,冷风习习,看着确实像要下雨。 马车行驶后,曲瓷开口道:“我打听过了,大家对印娘子印象不错,不像是宋守备口中,那种儿子患病无望,会拉着街坊四邻陪葬的人。” “印象不错?” 曲瓷斟酌了一会儿,刻意避开一些敏感词:“孀居,漂亮柔弱,带着患病的儿子,靠做绣活为生,街坊四邻觉得她可怜,平常会帮衬些,他们邻里关系很和睦。” 陆沈白没说话,静静看着她。 他的目光柔和,没有半 分芥蒂,但曲瓷却只想赶紧跳过这个,直接总结道:“他们形容的印娘子,跟宋守备说的判若两人。” 过了片刻,陆沈白问:“阿瓷觉得她是哪种人?” “……” 曲瓷瞪了一眼陆沈白,她又没见过印娘子,她怎么会知道。 陆沈白淡淡笑开,说回正事:“她儿子患有不足之症,须得一直用药养着,光凭她做绣活,不够的。” 曲瓷心里咯噔一声,陆沈白也听到那些闲话了?! 刚才有人隐晦说,提起印娘子和丰来酒馆的掌柜之间有猫腻。 可若他们之间真有什么,印娘子又怎么会选丰来酒馆放火?! 若她是被迫的,再加上儿子患病无望,想要报复掌柜的,倒是有可能,但…… 陆沈白:“印娘子的儿子叫印宝,可她丈夫却并不姓印。” 曲瓷:“?!” 陆沈白将孟昙刚查到的东西递给曲瓷。 看完之后,曲瓷都要裂开了。 印娘子的丈夫不但不姓印,人家还活的好好的呢!是印娘子与人偷情,被撞破后,带着孩子偷跑了。 而与她偷情那人姓印,叫印四。 陆沈白继续道:“死在这场走水里的,有三个人,印家母子和丰来酒馆的掌柜,孟昙去刑部打探过,印家母子死在失火前。” “怎么死的?” “他杀。” “印四呢?” 陆沈白摇头:“还未找到。” 曲瓷想不明白。 杀了印家母子,烧了鹊桥巷,还要不断找曲家麻烦,那人到底图什么?! 印家母子,跟他们家会有什么牵扯? 帘子被风吹吹起,有水落在脸上时,曲瓷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陆沈白压住帘子:“买凶那人穿的是皂靴,应该是官邸的人,先从曲伯父这边查吧。” 京兆尹一职被形容为辇毂,鸡毛蒜皮的事管,王孙公子的事也得处理,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由陆沈白去打听,确实最为妥当的。 “好,万事小心。”顿了顿,曲瓷又道:“这事就别告诉我哥了。” 曲砚马上要去赴任了,告诉他也无济于事,只能徒增担心而已。 陆沈白轻轻颔首。 平叔发现曲瓷不见了之后,都快急疯了,正要遣人出去找时,孟昙驾着马车朝曲家行来,见画 眉也在他身侧坐着,平叔这才松了一口气。 马车停下,陆沈白和曲瓷下了马车。 “陆公子好,”平叔冲陆沈白打过招呼,就去催曲瓷,“哎哟,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赶紧回去吧,要是让公子发现你偷偷出门,他非……” “谁让你出门的?”一声怒喝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死亡三连问:“嫁衣绣好了吗?规矩学会了吗?让你看的书看完了吗?” “陆沈白约我出门的。”曲瓷果断甩锅,脸上没有半分心虚,但在陆沈白看过来时,迅速冲他做了个双手合十的&#xe863;作。 “曲瓷!你手干什么呢?” 陆沈白微微一笑:“曲兄,是我约阿瓷出门的。” 曲砚:“……………………” 这两个人是当他瞎吗?!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8、成亲 “嘭!” 五彩烟花于夜空一瞬炸开,纷灿流光如星急坠,行人如织,衣香鬓影手提花灯,整个盛京都是热闹繁华。 上元节过后,便是曲瓷和陆沈白成亲的日子。 这一早,天还没亮,曲瓷就被拉起来上妆。 贺瑛早早过来,亲自盯着大小事宜,她的闷咳声时不时从外间传来,听来低哑又令人安心。 过了会,外面筹备妥当了,贺瑛进来。 曲瓷坐在铜镜前,早晨的光洒进来,溜进铜镜里,照得曲瓷一双眉眼又艳又娇憨。 她是开心的。 贺瑛心中百味陈杂,曲瓷扯住她手:“婶娘,你坐这儿陪我说说话吧。” 曲瓷幼年丧母,对于母亲的印象微乎其微。 但在这样的早晨,烛火半亮摇曳,一众侍女退出绣房,立在外面说说笑笑,人影窗纱如浮光跃金。 她在这一刻,终于察觉过来,她幻想的、期待的、她以为遥不可及的婚事,已然到了她的面前。 她仓惶而欣喜,又有种落叶归根的宿命感,以后岁岁年年,不管境遇如何,她在这一刻里,要将自己交给陆沈白了。 “阿瓷——”贺瑛拿起梳子替她梳理长发。 贺瑛心中不舍,但知这是曲瓷想要的,便不再说丧气话,只将为妇之道低低告诉她。 曲瓷一一应了。 末了,贺瑛又道:“还有九公主,虽说她现在不在盛京,但……”贺瑛说到一半,长眉一蹙。 “我信沈白。” 贺瑛一怔楞,她看着铜镜里的曲瓷。 她还是个姑娘,未经世事捶打,在书香门第的曲家长大,心思透灵而瑕净,她不知晓世人多打算,俗世多难堪。 她相信她所嫁之人,便是终身良人。 也罢,也是得偿所愿。 贺瑛淡淡笑了,又不大放心地捏捏她的肩膀:“婶娘永远在。” 一句不高不低的承诺。 曲瓷笑开:“谢婶娘。”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开。 “快盖上。” 贺瑛将红盖头递给曲瓷。 曲瓷才盖上,画眉已经兴高采烈扑进门来:“姑爷到了!” “来了。”贺瑛难掩激&#xe863;。 一堆侍女跑进来, 喜气洋洋乱成一团,贺瑛并不呵斥,由着她们闹。 众人忙乱间,曲瓷得了片刻宁静。 忽然有人一把推开窗:“嘭——” 风吹进来,卷起曲瓷的红盖头,她眼尾上挑一瞥,就见日光璨璨,绯窗大开,院里披红挂彩,树上扎了各色绢花,姹紫嫣红一片,像是一瞬间到了夏天。 鞭炮声炸响里,鸳鸯戏水盖头又突然兜头落下,一下子遮住了世间百色,只剩下喜庆耀眼的红。 嘈杂声里,有侍女突然嚷道:“来了,来了,姑爷朝咱院里来了!” 曲瓷瞬间坐直身子,眼睛被遮住,听力一下子变得敏锐起来。 侍女们凑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说话。 “姑爷穿喜袍真好看!” “那是!” 蓦然之间,曲瓷听见陆沈白穿过院子,在一堆人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迈了进来。 真是奇怪!曲瓷心想,这么多人,她怎么就知道是陆沈白呢?万一—— 但—— 一步、两步、三步……这人最后在她面前站定,就是陆沈白。 喜娘涌过来,围着他们说了几句福话,曲瓷握住一截红绸,就被人搀着起身了。 从院里出来后,又去前厅拜别父母。 曲文正今天很开心,在他们行礼时,不住抚掌大笑:“成亲好,成亲好,以后好好过日子啊!” 周围人一顿唏嘘,曲瓷忽而眼眶发酸。 贺瑛适时握住她的腕骨,轻轻捏了捏:“出门吧,别误了吉时。” 曲砚背着曲瓷登轿,轿帘才一放下,曲瓷突然掉了眼泪。 她就这样,离开父兄,去另一个人的身边了,自此以后,她不再是曲小姐,而是陆夫人了。 她想着,伸手将轿帘偷偷掀开一角。 大街上,上元节刚过,一众装饰还未撤掉,彩带飘帛迎风招展,花灯遮天蔽日绵延至天际,炮声和喜乐声中,夹杂着人们的笑论声。 这一日,仿佛整个盛京,都在恭贺他们的大婚。 曲瓷的目光落在陆沈白身上,他肩宽腰窄坐于马上,背影清隽却不显孱弱,一身大红吉服,被风吹拂,一派艳光流&#xe863;。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轿子终于停了。 轿帘再度被掀开,喜娘扶着曲瓷下了轿:“娘子,到了。” 曲瓷能看见 的,只有盖头下的方寸天地。 下轿后,便是繁琐的礼节,曲瓷心里惴惴不安,却又欢欣雀跃,跨过高高门槛,走过热闹人堆,最后两人对拜。 直到傧相拉长的一声:‘礼成,送人洞房——’。 随后,曲瓷被扶进新房。。 新房里面热闹依旧。 曲瓷被搀着坐在喜床上。 在一众女眷的笑闹声中,陆沈白握着喜秤,在她面前站定。 “是要掀盖头了。”曲瓷心里默念。 她有些紧张,手扣紧自己的袖角。 但一瞬间,曲瓷又释然: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她在期待些什么? 曲瓷手刚松开,面前豁然开朗,她惊了一下,一抬头,猝不及防就装进一双笑眼里。 “我——”曲瓷愣了一下。 方才在轿子里,她只看见了陆沈白的背影,当时她只觉得郎君骏马骄行踏落花的恣意潇洒,但到了此刻,她和他如此近距离地对望。 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乌黑鬓发撩起,金饰珑璁中,细白前额中央一点红花钿,而后是不安而惊喜的眼—— 她一直以为,世事经年,她只会和陆沈白隔着很远的距离,不痛不痒说一些不逾越礼节的话,但在一刻,她看见了他眼里的自己。 她是倾慕他的 。 那种倾慕自水灵的皮相中透出来,仿若一抹娇笑的游魂,只待他一招手,她便能舍生取义般抛却所有奔向他。 “沈白——”曲瓷叫了一声。 她的声线有些发颤,她忽而觉得她有很多话想告诉他,也告诉那个少年时总调皮闯祸的自己,但是话滚到唇齿间,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沈白——” 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周围的一切仿佛在瞬间消散而去,某个尘封已久的画面如同夏日的风,一瞬间扑面而来。 凉亭水榭,荷花朵朵。 “沈白?!” 妇人微微点头,露出雪白如缎的脖颈:“嗯。” “沈字通沉,哈哈哈,嬷娘,你有沉冤未昭雪么?所以给儿子起这个名字。我爹爹是大官!可以帮你的。” 那是炎炎夏日,还年幼的自己,口无遮拦和陆沈白娘亲说的话。 当时曲文正外调新任公务繁忙,曲砚也不得空,于是曲文正便请了擅长种花 的陆嬷娘来陪着曲瓷种花下棋。 一则是为了教教曲瓷如何从皮小子做回姑娘。 二则打发时间排遣她的少年时光。 曲瓷当时羡慕极了那个有一位这样温柔娘亲的‘沉冤昭雪’,但是她还没见过陆沈白,陆嬷娘就生了病不再来府里。 随后几天里,陆嬷娘早先种的花,病的病,歪的歪,仿佛那个陆嬷娘是个仙子,她一走,花草都枯萎失去了想开的兴致。 直到有一天,她调皮玩秋千,一直闹着让侍女再推高一些。 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曲砚迂腐,从不许她出去玩。 侍女有的笑,有的不安地劝她赶紧下来,曲瓷坐在秋千上,哈哈大笑,就是不下来,最后如她所愿,秋千越推越高,在最顶端的时候,曲瓷闭上眼睛,微风吹拂,她绯红的裙子柔柔散开,像是水中的一滴墨。 而后,再落下去的时候,有一只手抓了下秋千的绳索,那只手碰到了曲瓷。 炎炎夏日,这手却微微有些凉意。 鬼使神差,曲瓷回头看了一眼,谁知道,太阳晃了眼睛,她一下子从秋千上摔了下去。 “啊——!” 侍女惊慌失措。 曲瓷摔在地上,她却不觉得疼,只是一瞬间鼻息之间闻到一阵好闻的香气,她觉得脸颊有些痒,一抬头,就撞在一个下巴上。 “吓!” 曲瓷吓了一跳。 身边的侍女赶紧扶起曲瓷,扑簌簌给她拍衣服,问长问短,看她有没有事情。 曲瓷不回答,只是看着地上的少年,他屈了腿直起身子坐起来,他年岁并不大,却眉宇之间显得古板而周正,但稚气未脱,于是就显得可爱有加,严肃顿消。 “看看他,”曲瓷说:“我没事的,快看看他。” 一个侍女赶紧要去看。 少年轻轻一挥手婉拒了。 他真是与众不同,即便是衣袖,在他手下也似乎变成了流水或行云。 “你叫什么啊?” “沉冤昭雪。”少年淡淡道。 曲瓷:……感情是来替他娘亲找场子的! 曲瓷吐吐舌头,跑过来在他身边蹲下:“我看看你胳膊。我哥说我吃得多,最近是个小胖墩,我摔下来你干嘛直接去接啊,你砸坏了怎么办,真傻!” “难道要我看着 你摔在地上?”陆沈白倒是有闲心,呛她一句:“女子无度,破了相,以后若是爱上一个看皮相的人,该当如何?” 那些话似乎是揭开了他的某些伤疤,他神色一暗,微微垂了眼睑,别开脸,撒下一片细碎的阴翳。 曲瓷看的有些呆。 陆沈白站起来,居高临下看她:“担心别人之前,先担心你自己。” 曲瓷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憋着笑大幅度点头。 “你——” 后来陆沈白说了什么来着—— 回忆一瞬间消散,曲瓷被花眉的叫声带回来。 “新人共饮合卺酒,恩爱相守到白头。小姐,快接啊!” 酒杯已经被递到了面前过来。 曲瓷睫毛扑簌一颤,她陡然清醒过来,周身一片冰凉。 她方才在妄想着些什么? 她与陆沈白如今,一个是罪臣之女,一个是无实权的翰林郎,这一桩婚事再热闹,也掩盖不了他与她之间的交易。 “交易。” 曲瓷眉尖一蹙,骤然意兴阑珊。 她接过酒杯,垂着睫毛,不再看陆沈白,只跟他手腕交握,缠绕着,而后一口饮尽杯中酒。 黄粱熟了,她的梦早该醒了。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9、送行 礼成后,陆沈白出去敬酒。 妇人们鱼贯退出喜房,喧闹声骤然消失在纱窗外,影绰之间,隐隐有花香浮&#xe863;。 画眉从外面推门而入,进来,就看到曲瓷坐在铜镜前,已然是在卸妆了。 “小姐,这不妥吧!今天可是大婚,你……” “打盆水来。”曲瓷语气不咸不淡。 画眉扁着嘴‘哦’一声垂头丧气去了,等再回来时,她满面笑容,手上没端铜盆,反而拎着一个朱漆八宝玲珑食盒。 “孟昙送来的,我刚出去,就撞上他了,他说姑爷今日开心,喝了不少酒呢。” 曲瓷斜睨她一眼:“要你多嘴?” 画眉讪讪笑笑。 用过饭后,曲瓷闲来无事,让画眉将嫁妆单子翻出来。 借着烛火细细一看,曲瓷不由蹙眉。 曲家在凑够赎罪银之后,家业已经所剩无几,而那所剩无几中的十之七/八,现在都在她的嫁妆单子上。 而且,不但如此,上面还添了许多旺铺好宅。 这些都是贺瑛的嫁妆啊。 “婶娘——” 曲瓷正出神时,画眉捧着一个漆红描金的盒子过来。 “这是二夫人让我今夜交给小姐的。”画眉叽叽喳喳好奇地探头:“二夫人说奴婢不能偷看,是什么呀?小姐你快看看给奴婢讲讲呗。” “就你好奇心重。”曲瓷笑笑,方才由陆沈白带来的郁闷一扫而空,她单手接过盒子,另一只手一翻撩开盒盖,但只扫了一眼,曲瓷立刻‘啪!’将盒子阖上。 “小姐?” 曲瓷眼睑扑闪,手碰到火燎到一样躲开。 画眉更好奇了:“什么啊?” 她低头想去取出来看,曲瓷立刻道:“不能&#xe863;!” 画眉吓了一跳,“啊?” 曲瓷又羞又恼别过脸,烛火飘飞,从茜纱上惊掠而过落在她的双颊上,画眉恍惚之间似乎捕捉到一种别样的东西。 那种感觉细密而奇特,她懵懂地看着曲瓷,一时之间想问,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那个念头引着她。 “小姐——” “将它锁进箱子里。” 曲瓷吩咐。 画眉思绪一断,便再续不上,她‘哦’一声转身去放好盒子。 曲瓷身心俱疲,又自觉自己约莫是坐的离烛火近了,所以脸颊发烫,神思不定,不经意一瞥,见画眉正好奇地打量自己,曲瓷不自然地让画眉去歇息了。 关门声响起后,曲瓷起身熄了床边的灯笼。 她走到龙凤喜烛前,俯身正想去吹,但红烛融融,娇艳明亮,她一时不忍心,便放弃了,又转身躺回榻上。 凉风习习,曲瓷了无睡意,便望着头顶的红帐。 虽然她跟陆沈白成亲了。 但—— 要更近一步,是绝对不可能的! 曲瓷立刻将头埋在锦被里,扭身去睡了。 陆沈白在喜宴散后才回来,已是深夜,喜房内静悄悄的。 他绕过屏风一路进来,喜床上没有按照惯例该坐的端正新娘子,反倒床边的灯笼都熄了。 纱帐低垂,隐约勾勒出一抹高卧的窈窕身影。 陆沈白走到床边,单手撩开纱幔,长眉一蹙。 够三人并排睡的喜床上,凌乱不堪,但再一细看,却发现其实是乱中有序——被子枕头的摆放看似凌乱不堪,但连在一起,却形成了一堵墙。 曲瓷贴着最里边睡,但却在外面造了一堵墙,她想表达什么,不言而喻。 “吧嗒吧嗒——” 外面突然下起雨来,风卷着红纱扑下来,扑簌簌要朝着曲瓷脸上飞去,陆沈白酒气未散,脚步虚浮,却下意识一把拦住了红纱。 红纱细腻,他握在手里,神色晦暗不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微微低了头,转身在脚踏上坐下,脊背靠着床榻。 外面雨声淅沥,陆沈白安静坐着,坐了一会儿,他才惊觉手心还缠绕着红纱,于是轻手将红纱挽成一个结。 外面风潇雨晦,曲瓷在灯影绰约中枕光而眠。 雨下了整一夜,到天明时方歇,太阳穿过层叠云障,笼在花木上,像镀上了一层薄金。 “小姐!” 画眉一把推门跑进来,看见曲瓷还在睡,猛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地喊:“小姐啊,别睡了,赶紧起来了!要敬茶的,我的天,我昨晚为什么要喝孟昙的酒,真是倒霉催,小姐你也是喝多了吗?赶紧起了!” “敬茶?” 曲瓷猛地睁开眼睛,睡意顿时全消。 是了,她今天一早是要给陆沈白的娘亲 敬茶的。 那位陆嬷娘。 不,如今该喊娘了。 曲瓷一时心绪复杂,一群侍女呼啦围上来,有条不紊伺候曲瓷梳洗。 “嘭——” 有人将窗推开,冷意夹杂着湿气扑面而来,院中有侍女在洒扫修剪花木,异常安静娴雅,与曲家截然不同。 曲瓷忽而觉得有些冷。 “是倒春寒?”曲瓷问。 “是,夫人。”一个侍女笑着回。 “夫人?”曲瓷在这个陌生的词汇里抬起头,目光触及铜镜,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这——” 铜镜里的人发髻高绾,珠光宝气地点琳琅珠玉,眉心又点朱红花钿,细看之下虽娇俏可人,但——铜镜里突然多了一抹人影。 曲瓷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就要去扯头上的发簪。 “哎,小姐——”画眉想去拦,但见陆沈白过来,又瞬间不敢&#xe863;了。 “别&#xe863;。”陆沈白摁住了曲瓷手。 自昨夜喝交杯酒后,这是她第一次看自己的丈夫。 曲瓷一时不该如何自处,目光无意掠过床榻,她又赶紧垂下头,她昨夜也是想等陆沈白回来的,但左右不见陆沈白回来,且风雨催人梦,她竟也就睡着了,早上起来就是一堆人忙里忙外,她也没空闲偷声问画眉昨晚陆沈白是怎么过的。 “走吧,别让母亲等急了。” 曲瓷回过神,她发髻上只剩了一只红珊瑚步摇。 “哦,好。”曲瓷赶紧点头。 曲瓷跟着陆沈白出了院子,两人径直朝陆沈白母亲的院子走去,走了不久,便到了,曲瓷一踏进院中,便闻到一股清幽的花香。 “好漂亮。”曲瓷喃喃。 她入目所见,整个院子里遍植花树,如今正是冬末初春,寒梅和迎春竞相开放,夜雨过后,地上残红一片,不见可怜,反而十分风雅。 院子里空空荡荡,走廊上连雨水脚印也无。 “来了。” 随着一道温雅而轻快的声音,一道身影撩开花枝从树下走来,她肤白貌美,一身罗裙脚着绣鞋,臂弯里轻纱上挎一只竹篮。 说话之间她眉眼一&#xe863;,柔和文丽。 “嬷娘。”曲瓷小声喊。 陆沈白偏头问孟昙:“怎么没人跟着?!” “夫人不许。你也知道的,夫人她时好时坏——” 时好时坏? 曲瓷微有讶异,看着陆蔓,陆蔓猛地笑起来,她双眼晶亮无暇,如孩童一样稚气地,抱着篮子扭身就朝着花木中央走了。 她转身太快,曲瓷只来得及看到她的眉眼,还尚未打量仔细,她人已经消失了。 “她——”曲瓷怔楞。 陆沈白没多说,只让人先带曲瓷进了廊下,而后他自己去找陆蔓。 曲瓷等了一会儿,陆蔓回来了。 陆蔓一路过来,都小心避开脚下的花,她步履十分轻快,眉眼含笑。 曲瓷心里顿时一阵酸涩,她强忍着,悄声叫了下:“嬷娘。”。 “是阿瓷?”陆蔓问。 其实,她们只是三年未见而已。 “是我,嬷娘。” 陆沈白偏头看了曲瓷一眼。 陆蔓笑了,走过来温柔地握住曲瓷的手:“阿瓷真是越长越好看了,也不知道以后谁有福气……” 话说到一半,陆蔓突然顿了一下,‘哦’了一声,旋即又笑开:“原来到头,是沈白有福气。” 陆母早年受过刺激,记性一直时好时坏。 进屋后,便是敬婆媳茶。 陆蔓喝过茶后,亲自将曲瓷扶起来,给她塞了个红包,又扭头去看陆沈白:“以后好好对阿瓷,不许欺负她啊!” 陆沈白轻轻嗯了声。 陆蔓又从腕上褪了只白玉镯,往曲瓷手上戴:“这镯子是我成亲时,我娘送给我的,当时她可开心啦,还给我做了好多首饰……” 曲瓷无意打听陆家早年隐晦,赶紧低头,见玉镯在自己手腕上伶仃做响,她突然眼眶一酸,下了决定一般,小声道:“谢谢娘。” “不谢不谢,”陆蔓挥挥手,极温柔娇美,但很快,她目光落在曲瓷手上的玉镯,神色忽而变得迷茫,转头问自己的侍女:“我记得,这镯子是一对儿,还有一只呢?” 侍女一时拿不定注意,去看陆沈白。 陆沈白神色不改:“另一只被母亲种花时磕碎了。” “是吗?”陆蔓蹙眉想了一下,一时没什么头绪,便随着他的话道:“太可惜了。” 曲瓷和陆沈白今日还有事,陪陆蔓说了会儿话,两人便要走了。 出了院子,曲瓷又忍不住回头。 陆蔓正蹲在花树下。 曲瓷小声道:“娘 她——” “时好时坏,不好的事都不记得了。” 陆沈白说的很平静,曲瓷心里却很不是滋味,陆蔓忘了那些事情,但陆沈白还记得,他…… “时辰不早了,”陆沈白指尖一摆,拂掉曲瓷肩头落花,他轻声道:“走吧。” 孟昙早早侯在府门口,等他们夫妇上了马车,一甩鞭子,便将马车往城门口赶。 今天是曲砚离京的日子,陆沈白夫妇俩要去送行。 早晨在陆蔓院里耽搁了些时辰,时间本来就紧,可没想到,马车行到主道上没一会儿,又停了。 “怎么了?”曲瓷撩开帘子。 外面闹哄哄的,乌泱泱的都是人头,不少人还在往前挤。 孟昙在外面道:“回夫人,前面好像出事了,路被堵住了,可要属下去看看?” 正说着,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提刀粗鲁驱赶行人,骂骂咧咧道:“挤什么挤!刑部办案,都他娘的给老子往后退,别挡道。” 原本拥挤热闹的主道,硬生生被衙役们清开一条宽路,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立在路边,将脖子伸的老长,想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 陆沈白扫了一眼衙役来的方向,冲曲瓷道:“先去见父兄吧。” 曲瓷奇怪看了陆沈白一眼。 不先去见父兄,他们还能见谁? 曲瓷放下帘子:“掉头,走长庆巷,画眉知道路。” 孟昙应了声,在画眉的指示下,将马车拐去旁边的巷子里。 城门口,群山蔓延,官道冗长,道旁的老柳树,已悄然冒出嫩绿。 官道上,人流熙来攘往,不是疲于为生活奔波的,就是接送亲友的。来接人的,个个翘首以盼,来送人的,全都是涕泣涟涟。 曲砚张望了许久,陆家的马车才从城里驶出来。 他当即去扶折柳的曲文正:“爹,阿瓷他们来了。” “阿瓷?”曲文正握着柳枝,看过去。 曲家马车刚好停下,一只手撩开帘子,陆沈白弯腰出来,率先下了马车,又伸手去扶曲瓷。 日光悉数落在两人身上,远远看着,很是般配。 “爹,哥!”曲瓷小跑过来。 “曲瓷,不准疾行,要端庄娴雅!”曲砚拉着脸,去瞪她,却不期撞到了陆沈白的目光。 陆沈白笑着同曲 砚打招呼,曲瓷趁机跑到曲文正面前 曲文正献宝似的,将柳枝递给曲瓷:“我刚折的,送你。” “谢谢爹。”曲瓷接柳枝时,顺势扯住曲文正的袖子,央求道:“爹,你不要跟哥去随州,留在盛京,我照顾你好不好?” “不好。”曲文正摇摇头,拍了拍她的手,“你现在有沈白啦,你哥还是个孤家寡人呢!我得跟他一起去,盯着他成亲。” “咳——”曲砚脸上挂不住,只得转移话题:“沈白,阿瓷性子跳脱,以后你多担待些。” 陆沈白淡淡笑开:“兄长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其实到现在,曲砚对陆沈白钟情曲瓷这事,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毕竟盛京重逢后,这两人几乎都没见过面,怎么突然就谈婚论嫁了呢! 但—— 同窗好友多年,他是信陆沈白的,就是有些不放心曲瓷。 “阿瓷,过来。”曲砚叫曲瓷。 曲瓷扶着曲文正过来,扁着嘴:“干嘛?” “你如今既已嫁为人妇,日后便要端庄娴雅,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任性,要时刻记得,夫妇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曲砚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要搁以前,曲瓷早就阳奉阴违打断了,但这次,她却难得乖巧起来,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阿瓷乖,”曲文正摸了摸她的脑袋,怜爱道:“等你哥成婚了,爹就回来啦!” 曲砚脸色有些尴尬,但见曲瓷神色低落,语气也难得软了下来:“大夫说,父亲这是心病所致,你就当我带他去随州散心了。” 曲瓷鼻音浓重嗯了声,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再无更改的可能,便交代道:“到哪儿之后,爹要是不适应,你就给我写信,我去接他回来。” “好,”曲文正抢答,又将曲瓷的手放进了陆沈白掌心里,笑眯眯道:“我们走啦,你们要好好的啊!” 曲瓷心下一片酸涩,蓦的,指尖被轻轻捏了一下,陆沈白声色沉稳道:“岳父大人放心。” 临走前,曲砚又想起一事,撩开车帘,探头出来交代:“听闻九公主不日将归京,你若碰到她,记得避让些。” 曲瓷一怔,这事她尚未听说,不过为免父兄担心,她还是乖巧应了声好。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0、抄家 送走曲文正父子后,两人上了马车,一路又从城外返回。 孟昙和画眉坐在外面叽叽喳喳说话,早上起得早,曲瓷稍有疲倦,但见陆沈白坐得端正,她也只好虚虚歪着,单手挑起帘子朝外张望。 京郊荒野,不时飞过几只麻雀,寂静安谧。 “在想什么?”陆沈白问。 曲瓷回头看他一眼,又扭过头,语气不咸不淡:“想我父兄为官多年,临了却落得个出京无人送的下场,我身为幺女,获宠颇多,早年蒙荫能长至如此,”她想到什么,唇角微挑,划出一抹似讥讽又似心酸的笑:“可以嫁予京都贵女钟爱的陆翰林,如此琴瑟和鸣,实在三生有幸,以至于我得陇望蜀,险些也误了送父兄——” “喝口茶。”陆沈白单手递过来一杯茶。 他出行一贯雅致讲究,即便是到这种出城来送人,也带了火炉煮茶。 曲瓷正巧口干,单手接过喝了一口,但到底意兴阑珊,才要回身去放茶杯,已被陆沈白半路截胡,曲瓷也不躲,由他接了,看他行云流水将杯子放在他手肘边。 “不怕烫到——”话说到这儿,曲瓷又自觉方才他让自己喝茶,大抵是嫌自己聒噪,于是便扁了扁嘴,不再言语,只是人借着马车颠簸的空档,往陆沈白身边挪了挪,她伸手想将茶盅挪的离陆沈白远些。 指尖正要触及,已被陆沈白握住。 “以后有我在,阿瓷。” 陆沈白轻声说。 曲瓷本想抽手,却鬼使神差不&#xe863;了,但过了会儿,她还是将手抽出来,道:“非是想轻薄你,只是怕水烫到你。” “嗯。” “嗯?”嗯是什么鬼意思?! 曲瓷噎了一下,觉得实在无话可说,又靠回去,手才撩起帘子,陆沈白又开口了,这次他语气凝重,与方才截然不同。 “我找到了背后主使,你猜是谁?” “谁?”曲瓷并不回头。 父兄已经安然离京,她也婚嫁成为笼中鸟雀,知道是谁,又能如何? 她如今好友在京的只有两人,一是同为女眷的罗湘湘,二是被父亲养在温柔乡里的叶君然。 他们都帮不了她。 “对 方姓叶,名唤——” “谁?!”外面飞过一只惊鸟,曲瓷猛的回头瞳孔大张,一脸不可置信:“你说是谁?陆沈白,□□,你莫要诓我!” “诓你作什么?夫人方才不是说举案齐眉,怎么连为夫也信不过?” 曲瓷垂了眼睫,转过头去。 她不是不信陆沈白,是太信了,以至于瞬间就乱了阵脚,她也曾经有所猜测,只是她不愿联想至此。 马车经过城门,外面逐渐人声嘈杂,卖饼的,过路的,探亲的,人声热闹鼎沸。 在这一片热闹里,曲瓷微微蜷缩着,哑着声问:“叶侍郎为何对付我爹?” “鹊桥巷纵火不是简单的事故,其背后旁枝末节,指向了叶侍郎。” 外面有惊鸟掠过,发出凄厉的嘶鸣。 陆沈白继续说:“在一月之前,印四曾到京兆尹府衙自首,说自己偷盗主家财物,自请入狱,这个主家就是叶侍郎。” 曲瓷道:“我曾听我爹无意提起,说叶侍郎行为不端。” 陆沈白道:“据我所知,印四无意间抓到了叶侍郎的把柄,他便想趁机勒索了一笔钱财,给儿子治病,但钱到手之后,他担心叶侍郎权大倾天杀人灭口,便又去投案自首,想在牢里躲过杀身之祸,正巧就羁押在岳丈手下。” “叶侍郎做贼心虚,不敢将此事闹大,便从印四儿子身上下手?”曲瓷问。 陆沈白点点头。 叶侍郎派人给印宝下药,本来是想逼印四出来,但却没想到印宝一直体虚,直接病死了。 儿子死了,印娘子觉得没了希望,也跟着自杀了。 印四出来后,看到妻儿已死,想着叶侍郎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自己也是命不久矣,于是,便在丰来酒馆放了一把火。 一则,酒馆掌柜曾多次言语调戏印娘子,他要报仇。 二则,他想将此事闹大,引起朝廷的重视,让其彻查此事,借此将叶侍郎的罪行翻出来。 而曲父只是倒霉,因叶侍郎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而落罪。 ‘哐当’一声,马车突然停了。 孟昙在外面道:“公子,夫人,前面的路又被堵了。” 曲瓷的思绪被打断了,她回过神,惊觉马车已行至闹市中,外面传来粗鄙骂声。 “呸!狗官! ” “连灾民救命钱都贪,也不怕生孩子没□□!” “兄台此言差矣,”有人文绉绉调侃:“叶侍郎贪了这么多,人家哪个儿子不是全须全尾的?” 曲瓷猛的扭头,陆沈白已经抬手,为她撩开帘子了。 街上被清出了一条路,衙役押着一群人往前走,百姓们群起激愤,有人高声嚷着‘狗官,蝗虫’等字眼。 昔日威风凛凛的叶侍郎,如今成了阴沟里的老鼠,枷锁缠身被人拖出来,在□□里接受百姓的审判。 他身后跟着一众家眷,女眷哭个不停,男丁个个如丧考妣,只有一个人,眼神空洞,表情麻木走在中间。 是叶君然。 曲瓷心里一时五味杂全。 人群中的叶君然,似是心有所感,猛的扭头看过来,看到坐在马车里的曲瓷时,先是一喜,但这喜色,在看到曲瓷身边的陆沈白时,瞬间凝住了。 而后,他仓惶挪开视线,飞速整理了一下仪容,再抬头时,神色歉然望着曲瓷,唇角嚅&#xe863;说了句话。 “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走快点!”衙役粗鲁推了叶君然一把,将他撞进了人海里,转瞬就被人挡住了。 刑部押着叶家人走远了,人流散开,马车继续前行。 曲瓷觉得身心俱疲,耷拉着眉眼倚在车壁上,一言不发。 马车一路行过,外面都在议论,叶侍郎贪污赈灾银一事。 两人刚回府,宫里便来了人,说陛下传召,陆沈白换了官服,匆匆跟着内侍走了。 曲瓷早起觉得有些乏,刚躺下,有侍女急匆匆跑进来:“夫人,有贵客来访。” “贵客?谁?!”画眉问。 侍女吞吞吐吐:“是……是九公主。” 画眉‘啊!’一声,立刻道:“就说夫人不在家,让管家先顶着,待会儿陆大人就回来了。等他回来再说,快去快去!”画眉催促侍女赶紧走。 曲瓷神色落寞。 九公主—— 曲瓷听过太多次九公主的名字。 世人都说九公主才是陆沈白的良配,陆沈白与九公主之间的事情,曲瓷很多次都想问问,但她总是问不出口。 一来,她没有身份,她这个陆夫人的名头只是交易。 二来,她和陆沈白之间究竟还有没有情谊她也不确定,她 不敢插手他的私事。 三来,她畏惧九公主和陆沈白之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如果九公主不来,她还可以躲一躲,但—— “等等。”曲瓷叫住侍女。 “小姐?!”画眉一把扳过曲瓷肩膀:“你,你好歹等陆大人回来再说啊!” 曲瓷笑了。 连画眉都慌了,她一直叫陆沈白是姑爷的,但此时此刻,她也喊得是陆大人。 “我想见见她。” 曲瓷垂着脖颈,语气平淡。 她想看看这个世人眼中最有资格站在陆沈白身边的人,是什么样子。宅邸深深,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哪怕她也自知不会有好果子吃。 但是,她就是在这一刻执拗的,坚持的,血淋淋的,想要去看看。 “我想见见。” 曲瓷加重了语气,她猛地抬头,眼瞳明亮,犹如奔赴刑场死战一般的坚决。 画眉吓了一跳,没来及拉曲瓷,曲瓷就已经起身出去了。 画眉不知所措,一跺脚,赶紧拉过一个小侍女:“快去找孟昙!让陆大人回来解决他的烂摊子!” “是是是,奴婢告退。” 吩咐完了,画眉冷静下来,撩起裙角飞跑追上去:“小姐,等等我啊。” 曲瓷出院门时,走得飞快,她像是被‘九公主’这三个字魇住了一样,但等她穿过回廊,冬月冷风劈头盖脸吹过来,她顿时清醒不少。 她见了九公主又能如何? 陆沈白进宫的时间和九公主上府门的时间一样,显然九公主早有打算,是来找自己算账的。 曲瓷顿时停住脚步。 她被父兄娇惯养到现在,从不知道世事艰苦,但是现在,为了一个陆沈白,她真的值得冲上前去做一个别人眼中的笑柄吗? 曲瓷犹疑了。 她可以爱陆沈白,可以梦里斯人来去,也可以白日神游思念,但是当她真正要在别人的视线里,因为喜欢陆沈白而被羞辱,她是不愿意的,她不能对不起父兄,也不能对不起将自己视为明珠的婶娘。 沈白虽好,却非我之物。 行在前方的侍女诧异回头:“夫人?” 曲瓷淡淡笑了下,她道:“不见了,照画眉的说辞,打发了。” “打发?你算什么东西?敢打发九公主?!” 随着一声尖锐且冷傲的声音,拐角外呼啦啦走出一堆人,领头的女子一身金色衣衫,手带琉璃夹套,头簪百鸟朝凤花钗,让人不敢细看。 她身边侍女各个抬头挺胸,比大家小姐还要有几分贵气魄力,而陆府的管家小厮紧随在后,大气不敢出,惊恐而同情的看着曲瓷。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1、大闹(大修,补了两个剧情) 银月如勾,悬于天际。 陆府门口人影憧憧,管家翁伯双眼如鹰,警惕地盯着官道,家丁小厮将陆府的前后门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面色凝重。 偶尔有人路过,见陆府一改往日的样子,都加快脚步走了。 “翁伯——”一个侍女奔出来,双颊挂着晶亮泪珠:“夫人劝不住,怎么办?” “我哪儿知道!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翁伯仰头长叹一口气。 他本来家境富庶,早年蒙难之后便沦落为乞丐,后来是陆沈白上京赶考,与他引为知己,在高中后便将他带到府邸里。 他一个无儿无女的老乞丐,能稳坐管家的位置,一直感恩戴德兢兢业业,谁知道—— “公子新婚燕尔,我便,我便护不住一家老小。”翁伯死死攥住拳头。 “吁——” 翁伯只觉得身边掠过一阵风,他一惊,才抬头,就见陆沈白已经翻身下马,孟昙正拉着两匹马,陆沈白回来赶马太紧,马一时半会嘶鸣不止,门口乱哄哄。 “公子。”翁伯作势就要跪下请罪。 “夫人如何?”陆沈白一把扶住他。 “夫人无事,但老夫人——”翁伯惶惶不安抬头,就见陆沈白目光一凛,顿时杀意必现,一贯的温文尔雅骤然消失,人如同一个铁面罗刹。 “公子,九公主——” “我知道了,守着门,待会来老夫人院子回话。” 陆沈白一边吩咐,一边脚步匆匆朝着陆蔓的院子奔去。 他心中焦急,但脚步却并不乱。 这是陆蔓教他的。 他少年长在陆蔓膝下,从来不会天真烂漫,规矩和刻板让他早早长大,与同龄的学子迥乎不同,他们欺负他,轻慢他,只一些公子,会看着他满意地点点头。 在这样的时候,他瞥到陆蔓会踏实松口气。 他从小便知道,自己是陆蔓的唯一倚仗。 相应的,陆蔓也是他唯一的眷顾。 因此,他早早的,成为一个公子的样子,照顾自己,也照顾好陆蔓。 陆沈白穿过长廊,有人在吩咐:“赶紧的给端过去!不能吃甜的?谁说的不能吃甜的,哎你信我好不好,我总是这么哄夫人 的,不然等会公子回来了,谁知道会拆了谁的皮!” 陆沈白脚步一顿,并未惊到这谈话的人。 另一人说:“可是,可是公子说老夫人不喜欢吃蜜饯的,做人该有规矩,再,再失态,也会过去。” “什么规矩这么刻板!”画眉尖叫:“拿来吧你真是,话多!” 两个人争抢起来,人影映照在窗纱上,陆沈白蓦的心里一紧。 孟昙此时追上来,气喘吁吁喊一声:“公子,如何了?” 他一出口,窗纱上的人影顿时如同被点了穴道,都不&#xe863;了,继而,是果盘摔在地上的声音,蜜饯咕噜噜的滚出来,一颗正好滚在陆沈白面前。 陆沈白盯着蜜饯,一时间神色晦暗不明。 画眉自知说错话,赶紧跑出来:“姑姑姑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我——” 陆沈白没理会她,抬脚又匆匆朝着陆蔓的院子去了。 画眉愣了一下,她从没见过陆沈白这个如同金刚怒目的样子,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猛地一蹦,大叫:“糟糕!小姐!” 画眉喊着赶紧追上去。 陆沈白一路走到陆蔓的院子外。 便见院外小厮侍女林立,人人手执明灯,却个个屏息,不见一人言语,听见脚步声,都骤然抬头,目光齐刷刷落在陆沈白身上。 “公子!” 陆沈白恍若未闻,直接撩起下摆,三步并作两步,已而进了院内。 院内寂寂无声,只屋内传来女子低低哭啼声。 陆沈白心里一紧。 他才要抬脚进去,忽而听见一道极轻柔温和的声音,在这沉寂的夜里响起:“娘亲莫怕,有阿瓷陪着你的,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花市,这样,我们瞒着沈白,不让他知道好不好?” “真、真的吗?” “真的!西市最近来了一批奇异花卉,女儿听说啊,那花仅供向人展示三天。” “我要去,我现在就要去!” “这——” 听到这里,陆沈白一把撩开珠帘进去。 九色珠帘珑璁作响,噼里啪啦打散人的心绪。 蹲在榻边的曲瓷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声音微有苛责地问:“怎么这么久才来?” “政事要紧,我被陛下所拦。” 曲瓷脊背瞬间绷直。 陆沈白看 见她僵硬了一下,继而快速的回头看过来,灯火晃晃,她的神色是惶惶的。 “沈,沈白——” 曲瓷视线才和他对上,又猛地垂下头去,她不知道是怎么了,猛地站起来,躲一样站在一边,陆蔓坐在床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神色澈静而好奇。 “沈、沈白。我、我……对不起。”曲瓷小声道。 陆沈白长眉一蹙,视线落在陆蔓的双颊上。 “娘!”陆沈白惊了一下。 屋内灯火璨璨,陆蔓雪白的左脸已经高高肿起,上面指痕清晰可见,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珠。 这是他精心奉养的母亲,他只半日不在府中,她竟被人伤成这样? 陆沈白下颌骨瞬间绷紧,猛的转头,目光死死钉在曲瓷身上:“怎么回事?” “娘、娘是替我挨的。” 曲瓷十分不安,看也不敢看陆沈白。 曲瓷心里懊悔,今日若非她去见晏蓉,又岂会连累陆蔓受伤,她心下有愧,但—— 如果归根究底,此事也全非她之过,她并未蓄意招惹,是晏蓉找上门来的,她要如何避开?! 再者,到底是陆沈白的‘桃花’。 “沈白,我们现在去看花。”陆蔓道,边说边要站起来。 陆沈白立刻拦住她:“母亲,现在太晚了。” “不,我要去,我就要现在去。” “娘……” 曲瓷走过来,握住陆蔓的手,轻哄道:“那批奇异花卉只在白天展示,现在去看不见,明天一早我带娘去,好不好?” “好吧,”陆蔓不情不愿应了,又不放心,盯着曲瓷问:“明天去,你不骗我?” “不骗娘。” “拉钩。” 曲瓷和陆蔓拉完钩后,陆蔓就欢喜唤道:“花宜,花宜,进来帮我找衣裳,我明天要出去逛。” 花宜赶紧进来,帮着陆蔓挑选衣裳,陆蔓这里总算是告了一段落。 曲瓷长舒一口气,偷偷松松肩胛骨,一扭头却视线撞进陆沈白眼睛里。 陆沈白示意出去。 曲瓷乖巧跟在他身后出去,正巧花眉追到一半见追不上,就又返回去拿了蜜饯,此时捧着果盘刚过来,曲瓷示意:“进去吧。” 画眉行个礼。 画眉身后的侍女目瞪口呆,视线在陆沈白和画眉身上来回 巡视,最后眼睁睁看着画眉进去了。 陆沈白对侍女挥挥手:“叫门口的散了,我回来了,今夜不会有事,除开巡夜的,都去歇着。如此兴师&#xe863;众,像什么样子。” “是,公子。” 侍女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曲瓷和陆沈白。 曲瓷垂头站着,等陆沈白回头教训自己。 但等了好半天,陆沈白都没有说话,曲瓷抬头偷偷看,就见陆沈白正看着她,她愣了一下:“沈白。” “今日的事是我不对,九公主不会再来府里了。”陆沈白顿了顿,又道:“既然答应了娘出门,改日你便陪她出去走走。” “嗯。” “今日便先这样,歇息吧。” “好。” 曲瓷自知理亏,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地蹦,陆沈白一路赶回来,出了一身汗,此时冷静下来,只觉凉意和倦意骤然袭来。 曲瓷一个人先行回院子,她本来想喊陆沈白也歇息,但管家已经进来了,大约是要禀报今日的事情,她自觉该回避,就先走了。 出了陆蔓的院子,曲瓷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 这才是成婚的第一日,她实在是觉得疲倦异常。 这一夜陆沈白没来,说是要在书房忙公务,但陆沈白差遣了画眉来陪着曲瓷睡。 画眉睡在外间,没心没肺和曲瓷说陆蔓人好,所有人都怕九公主,在九公主打曲瓷的时候想拦不敢拦,只有陆蔓一下子扑上去,生生挨了一巴掌。 曲瓷不应声,只是翻个身,沉沉睡去。 第二日,曲瓷起来时,陆沈白已经去翰林院了。 管家见她神色落寞,便将陆沈白留的话说了:“夫人,公子说,今日您可以带着老夫人出去走走,孟昙会一路跟着。” 曲瓷点点头。 于是吃过了中饭,曲瓷便带着陆蔓去了一趟西市,陆蔓甚少出门,见什么都稀奇有加,曲瓷亦步亦趋跟着,很有耐心的哄她。 两个人回府时,已经是夕阳西下。 残阳红艳艳铺满天边,陆蔓靠在马车上,轻轻哼起歌谣。 能看得出来,陆蔓今日心情很好。 曲瓷听着这歌谣,总觉得耳熟,但又想不起来是什么词,两人回府后,有关九公主的事情终于翻篇了。 不久后,曲瓷接到了一份请柬。 大 红烫金的封面,里面墨笔挥毫,说她外祖母生辰将至,邀她过去小聚。 “我去给小姐挑衣裳,这可是小姐成婚后,第一次和公子赴宴,得打扮的漂亮些。” 画眉喜上眉梢。 曲瓷喊住她:“先不忙,”在画眉疑惑的目光里,曲瓷躲闪地道:“沈白,沈白他这几日公务繁忙,到时候兴许去不了。” “哈?可是老太太寿宴要摆一整天的,公子再怎么忙,也不至于从白天到晚上!”画眉噘嘴,碎碎念:“又不是皇上,从前还是准驸马——” 话一出口,她猛的噤声,但曲瓷已经听见了,正看着她。 日光艳艳,照的烫金字体闪烁其光,书墨香从中逸散出来,像一只看不见的鬼爪,一时间扼住主仆二人的咽喉。 “小姐——”画眉不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是——” 是什么,她说不出口了。 她只是无心之话,但白日郎朗,乾坤之下,那些话虽低低,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 “我一起去。” 窗外忽而响起陆沈白的声音。 清清的,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一般。 画眉像被雷劈中,猛的扭身,就见陆沈白已经迈进来了,他长袍玉带,鼻梁挺阔,只扫一眼画眉便视线落在曲瓷身上。 今日太阳很好,曲瓷约莫是怕晒,她坐在一片阴影里,画眉看不见她的神色,只听见她‘嗯’了一声,就再没别的声音了。 画眉自觉方才失言,又见陆沈白没有要走的意思,赶紧找个由头自己溜了。 陆沈白扫一眼画眉的背影,微微摇摇头,又走进来。 曲瓷站起来,从善如流倒了盅茶递给他。 陆沈白接了。 曲瓷问:“你近来不是很忙么?” “好说。” 他语气清淡,曲瓷却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这几日,陆沈白一直是早出晚归。 即便回来,也是在书房同孟昙议事,曲瓷和他鲜少有独处的时候,她也不知道他近来如何,只知道是忙。 但是此刻,曲瓷站着打量他,见他眼底微微有些乌青,顿时没忍住笑了出声。 他还是和少年时候一样,自己辛劳却不愿说。 其实再天赋异禀的人,也得下得了苦工。 “笑什么?”陆沈白诧异。 曲瓷对上他沉沉的眼睛,立刻乖巧摇头:“没什么!” 陆沈白一挑眉。 曲瓷立刻伸出两根手指:“我发誓。” 这次换陆沈白笑,他垂下头,又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你一贯的伎俩,现在还想骗我?” 曲瓷吐吐舌头。 两人安静坐了好一会儿,曲瓷问起了叶家的事。 陆沈白道:“此次陛下龙颜大怒,叶侍郎这次是死罪难逃。” 曲瓷愣了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发问:“那,那家眷——” 陆沈白似早已料到,盯着她的眼睛,道:“若非流放,便入奴籍。” 曲瓷怔愣。 陆沈白又问:“阿瓷,你不再细问,叶公子如何么?” “他——”曲瓷本已经张口,但一抬头,和陆沈白四目相对,她恍然明白过来,下意识便道:“我与叶公子非是你想的那样,他,我,我们——” 话说到一半,曲瓷又突然顿住,她说这些做什么。 真是好笑。 他不也有红颜一众,脂粉一堆么? 她没有先问他,他倒是有胆子先来发问? 想了想,曲瓷率先垂头不再看他。 窗外枯木横斜,日光落于窗扉间,细细碎碎洒落下来。 钦州饿殍满地,路皆冻死骨。 叶侍郎是死有余辜,但却不该祸及家眷啊。 曲瓷垂了眼睫,轻声道:“上次见面时,他还说要参加今年春闱的——” 陆沈白并不言语。 此后过了数日,很快就到了曲瓷外祖母的寿辰当天。 早起在府里用过早饭后,曲瓷点了贺礼,两人走出府门,正要上马车时,街上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远远的,有人高呼: “陆翰林留步!” 曲瓷眼皮一跳。 马已经冲到了府门口,飞灰轻尘中,一个内侍从马背上跌下来,来不及抬手正宫帽,喘着粗气道:“陛,陛下口谕,传陆翰林即刻入宫!”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2、寿宴 马车摇摇晃晃,踩碎一地明媚早光。 “小姐——” 画眉神色恹恹靠着马车:“这次是老太太寿宴,说不定九公主也去的,再说了,九公主即便不去,还有那个‘嘉善人’!” 画眉着重在最后三个字咬字格外重,倒不至于咬牙切齿,只是鄙夷又嫌恶。 “左不过赴宴,只是小聚,只有女眷,你不喜欢她,离得远些就是了。” “哇小姐!你可真是心大哈。”画眉掰着手指头:“次次都要比,吃穿用度比,交友衣服首饰要比,简直烦死了!好好一个嫡小姐,我看倒是像昭狱里托生出来的探子!” 这话就刻薄了。 “画眉。”曲瓷出声提醒。 画眉也自知失言,扁了扁了嘴不说话了,马车悠悠朝前走,孟昙赶着马车,一路走过闹市,又穿过水堤。 曲瓷一手支头,靠着窗子,只垂睫看着外面浮光跃&#xe863;。 陆沈白去的匆忙,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他近来总是忙。 朝中的事情曲瓷只知道一些皮毛,更是不清楚陆沈白的处境,但是,她总是担心他,即便她已经嫁给了他,两人住在同一座府邸里。 只是,曲瓷伸手,透过指尖缝隙,她仔细瞧着太阳。 以为触手可及,却远在天边。 这落在手上的光,就像她和陆沈白之间的关系。 她是他的妻,却也仅仅只是她的妻。 她从前读书,知道人有八苦,但少年不懂事,总是强行赋予新愁,偶尔情绪低落走神,庆怀就会弄个虫子、八哥去闹她,那些愁闷被一惊或是一喜之间,追赶时骤然消散,但又总会在夜深人静时,瞧瞧溜进屋子,攀上她的肩膀,一瞬间抱住她,她挣脱不得,最后一头扎进去。 如同一个溺水的人。 后来,她确实有次意外落水了,她在水里睁大眼睛,看着光一点一点消散,她所有的眷念,所有的悲喜,在她下沉时,寡淡而又倏忽艳丽的化作一帧帧走马灯,呼啦啦抽走她体内的所有精魄。 “——” 她记得她喊了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是她平日不碰的,也是隔阂而熟稔的,在那样陌生的惊恐环境 里,她喊出这个名字。 在落进黑暗之前,那是她最后的一丝挣扎和不妥协。 后来,后来是什么呢? 曲瓷眨了眨眼皮。 后来,是一双沉稳有力的手,将她拖了出来。 当时她迷茫抬头,她眼前是一张慌张的脸。 “曲瓷,你在做什么?!” 是了,她在做什么—— 天上星子抖擞明亮,彷如万千母亲慈爱的眼,亮光骤然喷洒四溅,落在星海灿烂的水波上,夏日凉风飕飕从耳垂呼啸而过。 她迷茫的、惊愕的,突然咧嘴笑起来。 “你,咳咳,你别生气啊。” “你近来是怎么了?总是不听话,夜里还碰上歹人落水,要不是我救了你,你要如何?!嗯?曲瓷,幸而是仲夏,若是冬日,你这条小命,阎罗早就收走了!我且问你,你要你父兄如何自处?!” “我,我——” 她不是故意要碰上歹人的,她也不是故意要如此失魂落魄的。 她只是难过而已。 她幼年丧母,满腹心事无人说,孩童长成少女,簪花又穿艳丽罗裙,父兄忙碌,同窗开始科举,或是筹绣嫁衣,只有她。 她是孤寂的。 那种孤寂蚕食着她,让她不轻快、想有所依仗,想皈依。 在这个时候,他来了。 “沈白,我——” “小姐可来了!”马车外突然响起一道男声,他乐呵呵笑:“老夫人等半天了,一直催促着徐妈妈问呢,快下来快下来!” 曲瓷被这熟悉的声音拉回神,外面已然是人声鼎沸。 “小姐。” 画眉已经跳下马车,正伸了手要扶她。 曲瓷舒口气,扫开一堆乱糟糟的思绪,下了马车。 才站定,周围已经呼啦啦围上来好几个小姐夫人。 姚老夫人不喜奢靡,今日只是小宴,来的都是姚家亲眷,也都和曲瓷相熟。 曲瓷刚站稳,就被女眷们团团围住了,有人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祖母最疼你了,她生辰你竟然来的这般迟,该罚!” “对,罚曲妹妹等会儿给祖母做首祝寿词。” 曲瓷一一应了,滴水不漏。 一堆人手挽手迈上高高门槛,正要进府门,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声音柔柔的,冷冷的,带 着不容置喙的味道。 “阿瓷——” 这声音清丽而贵气,从嘈杂的环境中一瞬脱颖而出,像一个真正端庄的大家闺秀,其余的人,只在这道声音面前,就已自惭形秽。 曲瓷回头。 画眉暗道:晦气!还没进门就碰上。 厄长的官道上,人来人往,姚府门门口,小厮侍女忙着登记名帖安排女眷,大红绸布系在雄狮脖颈上,飘飘然随风散开。 在这一堆香车宝马正中央,红绸铺地的尽头,停着一辆鎏金顶四悬宝铃的马车,车辕套了两匹毛色纯净的御赐宝马,车篷前垂了细碎琉璃珠帘,马车周遭站着八个侍女八个小厮,小厮捧着鲜红礼盒,侍女则持着香炉杨枝。 “真能摆阔!”人群里有人啐:“也不知道是老太太过寿还是她过寿。” “她毕竟是嫡小姐,又高嫁嘉靖伯爵府次子程远,正儿八经的夫人,她不嚣张谁嚣张。” “听说她以前中意陆翰林。” 女子们的议论声细细碎碎的,说到这句话时,视线都落在曲瓷脸上。 曲瓷风雨不&#xe863;,只是看着马车。 俄尔,一个剑眉星目的锦衣男子率先从马车里出来。 随后,珠帘里探出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来,它攀上男子的胳膊,似一抹柔风过,杨柳细腰一晃之间,她已经下了马车,娉婷袅袅立在男子身侧。 马车驶远,她眼波轻晃,扫过门前众人,挑唇一笑,没什么诚意地懒懒开口:“诸位,来的真早。” 画眉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这是姚家嫡女姚雨蓁和她的夫婿。 曲瓷不说话,有人看不下去,直接走了,也有些呼啦啦围上去,姚姐姐长姚姐姐短地叫,姚雨蓁一一应了,目光遥遥落在曲瓷身上。 她慢慢迈上台阶,走到曲瓷面前后,才飘飘然开口:“前几日我府里有些事,没能去参加妹妹的婚宴,妹妹可别生我的气呀。” “不会。”曲瓷淡淡的,不着痕迹躲开姚雨蓁来抓她的手。 姚雨蓁脸色僵了一下,却从善如流,一挑眉,笑开:“陆大人怎么没来?祖母生辰,他也如此不在意么?” “他——” “姑爷出门时,被陛下急召入宫了,”画眉双手抱抄,嘻嘻笑:“哎呀姚小姐不知道, 我们姑爷如今在御前当差,当然不会像程公子这样清闲啦。” “画眉。” 曲瓷呵斥,画眉噤声了。 程远五官瞬间扭曲移位。 他一直想科举出仕,但就是屡试不中,画眉这话,简直是打蛇捏中了七寸。 “你——!” 管家见情况不对,立刻过来打圆场:“老太太还在等着,小姐夫人们先进府吧。” 好在只是小小插曲,贺寿要紧,一行女眷赶紧入府,随后一起去向姚老夫人拜寿。 姚老夫人面容刚毅,穿着一袭暗红色团福纹夹袄,握着佛珠坐在太师椅上,面容慈祥,她见一堆女眷进来,十分开心。 继而,各个女眷上前祝寿问好,姚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偶尔会问上几句。 姚雨蓁上前,行过礼,乖巧道:“祖母。” “来啦,过来坐。”姚老夫人招手,姚雨蓁在一众人羡慕又理所应当的神情里,气度雍华地落座。 侍女捧上热茶,她才喝过一口,曲瓷已经上前来贺寿。 曲瓷正要行礼,姚老夫人已经着人拦住她:“过来坐,你才新婚,下帖子的时候生怕你来不了,但我又想你厉害,到了还是下了帖子。” “是,老太太。”曲瓷笑笑,走过来在姚老夫人身边坐下。 姚老夫人出身商贾之家,对于曲瓷一直另眼相待。 曲瓷不像是京城中规矩的仕女闺秀,也不像调皮惹事的碧玉粗妇,她从到姚家的第一天,姚老夫人就喜欢她。 虽然后来她被曲文正接了回去,但是她救父兄、卖庄子、出嫁等等事情,姚老夫人都是知道的,现在看见她。 大婚不过几天,人已经渐渐有了另一种雅致而细慢的意味。 “我听说陆沈白如今在盛京中,很是得青睐。” “我也不知,只是见他忙碌,今日他本来也是要来的,只是宫内急宣,所以——” “无妨。”姚老夫人又问起曲瓷救曲文正的事情。 姚雨蓁坐在一边被冷落,她十分不爽,却并不显露出来,只是垂着脖颈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仿佛是在等什么好戏开场。 一时间,花厅里人人心怀鬼胎,气氛莫名怪异。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突然有人快步跑进来。 姚雨蓁猝然抬头,眼睛里亮光 闪烁:来了! 众人都抬头看着那匆匆奔来的侍女。 她面色凝重,进来后,通传道:“老夫人,九,九公主到了。” 随着她话音才落,院子里窸窸窣窣已经进来了一堆人,屋内的人赶紧都站起来。 姚家三位老爷都是小官,姚老夫人也非诰命,她的寿宴并未大操大办—— “九公主来干什么?” “谁知道,反正肯定不是来贺寿的。” “嘿,你不知道?前两天,九公主才砸了陆翰林府,冲着谁来的,一看不就知道了。” 所有人的视线又齐刷刷落在曲瓷脸上。 窗外东风轻柔,撩&#xe863;细长红纱,飘然轻飞,地上落了不少金箔碎屑,光照上去,闪着明亮光泽。 树影婆娑,疏疏印成窗上棱花。 曲瓷放下茶盏,不卑不亢起身。 “九公主到——!” 随着内侍高昂又鄙夷的声音,整个屋子里的女眷都抖上三抖。 顿时,看好戏的,同情的,好奇的,尴尬的,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曲瓷脸上,她从从容容,甚至是有些冷而散漫的看着门外。 随着逐渐响&#xe863;的嘈杂脚步声,先前摆架子的姚雨蓁也败下阵来,身上那股唯我独尊的气派凋败了个七七八八,人垂着头,刻意让自己融进人堆,最好泯然众人,好不被九公主逮住。 雕花门被一只玉白手腕推开。 这只手腕上戴了两只上好飘花玉镯,镯子撞击在一起,‘叮——’一声,曲瓷眼皮一撩,就对上门外九公主一副凌厉而凶相十足的眉眼。 “陆夫人,好巧。” 宴蓉开口。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3、情敌 曲瓷行了一礼:“九公主。” 晏蓉垂睫看着她,好半晌,在一堆人惊疑不定的神色里,晏蓉挑唇一笑,眉眼之间光波流转,她恩赐一般,极冷淡地开口:“平身。” 花厅内气氛压抑,人人左顾右盼。 晏蓉迈进来,眼波横斜间,已钉在姚老夫人脸上,她笑开,一张如雪芙蓉面上,唇朱钗艳,她抬手双击掌。 一个内侍恭敬捧着朱盒走上前,晏蓉旁边的侍女从善如流打开盖子。 “此乃早先江雪阑先生手笔,本宫听闻老夫人寿宴,才回宫中实在清闲,便来凑个热闹,略备薄礼,还请老夫人不要嫌弃。” “不敢不敢。”姚老夫人赶紧道谢。 一堆女眷坐立难安。 这江雪阑是一代画作圣手,但是却因为忤逆一位皇子,最后家破人亡。不过前朝历史,并不妨碍当世的人珍惜其才华,可惜,他遗留下来的画作世面上并不能看到。 “早前听说只一副赝品,就出到了这个数!”有人小声说,手指偷偷比了个九。 晏蓉唇角扯&#xe863;,划出一抹睥睨地笑,她身边的侍女得令阖上盖子。 “这,这实在是太贵重了,老身不敢——” “不敢什么?”晏蓉的侍女横眉冷眼,凌厉道:“公主给你的,便恭敬端着。” 这话实在指向明显。 所有女眷的视线都落在曲瓷脸上。 晏蓉淡淡笑了,雪肤玉貌轻摇,正要出去,曲瓷忽而开口:“公主,臣妇愚钝,一事有疑,想请公主赐教一二。” 晏蓉在听到‘臣妇’这两个字时,不快地眯了一下眼睛,她很快扑闪下眼睫,懒懒看向曲瓷,似是对她有勇气开口而感到赏识。 恩赐一样,晏蓉道:“好。” 周围人作势就要告退。 晏蓉本已打算落座,但又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略微烦躁的‘啧’一声,笑道:“姚老夫人,不知你们府上可有清净的院子,本宫见这春色融融,想去睹上一二。” “清和园雅致。” 姚老夫人冷冷扫过去,姚雨蓁立刻低下头,仿佛刚才说话的人不是她。 画眉候在院外,见晏蓉和曲瓷出来。 “夫人!” 画眉想跟过去,被曲瓷抬手止住了。 “哎哟,你去也没用,”有人拉住画眉,等晏蓉她们走远了,才压低声音道:“赶紧去找你家姑爷来。” “对对对,找姑爷,找姑爷。” 画眉抹着眼泪朝外跑。 有人将晏蓉和曲瓷带去了清和园。 清和园里水台明净,一座水榭飞架于朱色长栏之上,栏杆之下,清幽水畔遍植梅树,此时正是晌午,软风扑簌簌敲打,粉艳朱红花瓣如有落雨,柔曼洒落在湖面上,有金红鲤鱼甩尾嬉戏,一时香风袭人,靡丽清雅。 斜花成雨,平静湖面上,映出两道人影。 一道窈窕清丽、纤弱而风雅十足。另一道稠艳贵重,仿若九天玄女错落凡间。 晏蓉朝着曲瓷走了两步。 曲瓷不着痕迹朝旁边躲了躲。 “怎么?”晏蓉笑:“你怕本宫?” “公主身份尊贵,曲瓷自然怕。” “怕你还敢抢本宫的人?”晏蓉好整以暇看着曲瓷,她形容懒散,指尖接住一片柔嫩花瓣,两指一捻,神色骤然狠厉,再一松手,她长眉也跟着松开,又是言笑晏晏的模样。 “本宫只月余不在京中,你竟就成了陆夫人。好厉害的曲小姐啊,你有什么怕的呢,嗯?” 曲瓷垂着眼睫,一时间微有恍惚。 继而,她又抬眼看着晏蓉,晏蓉雪肤玉貌,一身撒金蝶百花罩衫,鸦髻如云金饰微坠,小巧耳垂上一点明月珰,一双狭长凤目中有光莹莹而亮。 正午骄阳下,她熠熠生辉。 连靡艳的楼台都只能做陪衬。 “在想什么?” 晏蓉问,她眼中讥诮。 她真厉害,不必说什么,不必做什么,只是单单站着,一眼扫过来,就能让别人知难而退。 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她是公主,又颇受恩宠,性格张扬跋扈中却纯而天真,像一朵从尸首里开出来的玫瑰花,灼眼烫人,又所向披靡。 曲瓷在这一瞬间,有些失去言辞。 她想的东西有很多。 她在没有真正对上晏蓉之前,晏蓉只是一个皇家的标志,只是一个遥远的公主,只是一个众人称道却害怕的美人,只是落在陆沈白影影绰绰生命里颇为靡艳的一朵‘桃花’。 但是,当上次晏蓉闯进府里。 她就像是一根刺,狠而辣地一下子刺穿了曲瓷的心。 她的侍女抬手间,带着血腥味儿和皇权的意味,也带着曲瓷这一生都无法翻身的宿命。 那一天,仿佛天地之间,一片静谧,曲瓷站在走廊上,她连躲开的勇气都失去了,她就那么站着,似乎是想被这一巴掌打醒,从此放弃与陆沈白之间的念想,又似乎只是在面对晏蓉时,她一步都不想退,哪怕会受伤,只因她将陆沈白放在自己的心尖上,她爱陆沈白爱的孤注一掷,她在父兄离京、叶家落狱之后,迅速地长大了,她在用尽了力气的,去抓住她和陆沈白之间一丝一毫的缘分。 她像个天真的神女,心无旁骛,只想双手握住她和沈白的红线。 又像是一个不坚定的信徒,今日拜观音虔诚磕长头一万步,额头鲜血长流,睡在青灯古佛的孤寂长道上明月照,但明日一睁眼就潇洒恣意上了朱红楼,吃茶看戏又喝酒,走在富贵红尘里成最与陆沈白无关的漠然女儿郎。 她这一路,犹疑着,却又坚定地向陆沈白走着。 毋庸置疑,她喜欢陆沈白。 曲瓷猝然睁开双眼,冷冷扫过晏蓉,而后她道:“公主,我与沈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世上,没有任何的东西,或是任何的缘由,能教我与沈白分开,除非有朝一日,他让我走。” “你!” “世人敬奉神明,躬俭权势,但那些,与我并不干系,若我心怀,便我心忧,可惜曲瓷一介草民,幼年丧母,不知礼数,只明白心之所向,便为所求。若非琉璃不堪碎,我便怀璧不肯归。” “曲瓷。”晏蓉脸色青白不定,她一瞬间失去方才的傲慢和贵气,脸上笑意全失,她死死盯着曲瓷,双目中怒火滔天,但末了,她轻笑一声,只是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我喜欢沈白,亦是沈白的夫人。除非沈白让我退,否则,这一生,没有人可以让我离开沈白。人生岁月悠远,但我爱沈白,也并非一日之事,我将沈白珍藏于心,供奉至今,小心翼翼如同怀璧,我非男子,不可出仕,我非民妇,不可游于田间。我爱沈白,偏又命运垂青于我,我既揪住藤萝蔓,便不会松手。” 曲瓷跪 下去。 花朵飘摇,红廊鹅黄灯迎风而&#xe863;,细碎的雪白花瓣,零星被一线风穿走,像是神明潇洒背手,扛走的一串招魂幡在甩尾巴。 末尾的花瓣跟随不及,败落下来,失却灵气般的,落在曲瓷细白额上。 曲瓷今日也贴了花钿,不是晏蓉那样贵气肆意的红莲,而是陆蔓和她都喜欢的桃花。 曲瓷合上双眼,眼睫一颤。 晏蓉行事乖张,人恣意妄为,能有很多种方法除去她。 今日姚家寿宴,不过是敲山震虎,晏蓉总有一天,忍无可忍,便会下手。 曲瓷哪怕躲开今日,也终会有一天,真正落在晏蓉手里,她忽而很庆幸,她并非是哥哥所期待的温婉羞怯的闺秀样子,而是如此胆大包天,所以才能有机会和晏蓉如此面对面说这些话。 她的心意,她的心上人,她的不悔。 是了,她不悔。 她庆幸一切都刚刚好,在她有陆夫人这个头衔,在她勇气尚未被权贵打折之前,她能用自己心头最热的血,忠肝义胆般的,珍之而重般的,在喜欢陆沈白的人面前,扬起头,与对方一较高下,也与那个走走停停的自己说一句: 曲瓷啊,你不悔。 “你心悦他,莫非我便不是了?!” 晏蓉怒意滔天,曲瓷耳边听到一声锐利的刀铁声,那是长剑抽出剑鞘的声音。 继而,一道寒光闪过曲瓷眼皮。 曲瓷肩膀一沉,冷冷一把剑稍一翻转,已经挨住她脖颈的皮肤。 “今日我就是杀了你,他又能怎样?你既爱他,我便成全你,你想生死不离,我也让你做到。旁的,” 晏蓉轻巧一笑。 曲瓷察觉到那柄剑颤了颤,像是晏蓉拿不稳没下定决心在犹疑,又像是晏蓉因极其欣喜而手颤。 晏蓉懒懒道:“你死之后,便不必忧心了。陆夫人,本宫自会替你料理妥当,好叫你明白今日的你,有多狂妄,我晏蓉,又是何等人物!” 曲瓷并不答话。 晏蓉微眯了双眼,手腕一转,抬起长剑就要狠狠砍下去。 曲瓷被那阵劲风吹起脸颊边的碎发,她心里一颤,却并不躲。 而后—— “当啷——” “你敢拦我!” 晏蓉怒喝。 “你无故伤人,陛下可知?” 是陆沈 白的声音。 曲瓷猛地睁开眼睛,就见她面前站着陆沈白,他身形高大遮住了她,她低头,发现自己全笼在他的影子里,她一瞬间松口气,浑身脱力一样,软了脊背,跪坐着。 “你用父皇压我?!” 晏蓉道:“是她找死,上次的事情,本就是她不对,如果不是她,我怎么会误伤了你母亲,这次,也是她挑衅!” “挑衅?!”陆沈白道:“我被宣召进宫,碰上看守珍宝阁的人被陛下问罪,知道原来是公主私自拿走了江雪阑先生的画作。公主来赴宴,用这样一件贺礼,又将我夫人独自一人喊来园子里,&#xe863;了刀剑,到底是谁在挑衅?” “你!” “公主,请回吧,珍宝阁的人正在被罚,若是公主回去迟了,今日又是一条人命。” 晏蓉的怒气偃旗息鼓。 她看着陆沈白转头,轻轻蹲下去,在那个容色一般的女子面前,轻柔和缓地换了语气,道:“阿瓷。” 他白皙指尖,拨&#xe863;她脸颊边碎发,声音小心翼翼的,极近温柔的,轻轻哄她,告着自己的罪:“是我不好,近来忙碌,应了你一同来,又被事情留住脚。”末了,他垂着眼睫,轻轻扯了扯她袖子:“夫人,你理理我。” “陆沈白!” 晏蓉尖叫。 曲瓷像被吓到一样,她一把抱住陆沈白,陆沈白单手搂住她脊背,一下一下地顺,在曲瓷气息逐渐平静后,他才抬头,极冷地看向晏蓉。 只那一眼,就伤的晏蓉后退一步,她脚绊在华贵衣裙里,一垂脖颈看时,鬓边金钗不堪重负,猝然砸在地上。 ‘叮——’ 晏蓉盯着金钗看了半晌,猛然扭头,径直带着宫娥内侍呼啦啦离开了。 园子里慢慢宁静下来。 曲瓷早不知今夕是何年,她在看见陆沈白背影的时候,心里的东西仿佛一刹那间松懈,她朦朦胧胧里,听不见声音,看什么东西都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只一颗心,在死里逃生后,剧烈地跳。 此时,她在陆沈白一声一声轻唤下,终于慢慢回过神来。 “沈白。” 她看着他,像是又一次从溺水中清醒过来一般。 “嗯。我在。”陆沈白应道。 曲瓷看着陆沈白的脸,她扑闪了下眼睫,耳边终于慢慢有了声音。 她说:“我带你去见外祖母,今日她说起你,她是想见见你的,你已经来的迟了,应当去找她告罪的。” “好。” 陆沈白扶着曲瓷站起来。 两人出了园子,画眉正在外面拦着姚雨蓁不让进。 “你也敢拦我?” “反正不能进去!” 姚雨蓁冷嗤,她眼波一&#xe863;,身边的侍女得令,一把推开画眉,画眉一个踉跄,正好撞在陆沈白身上,陆沈白单手扶住她,抬眼冷冷看向姚雨蓁。 姚雨蓁没胆地缩了一下。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4、赈灾(大修) 院子里披红挂彩,绸带垂拂,满座宾客脸上神态各异,间或有人轻笑一声。 姚老夫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一串佛珠转的飞快。 “听说陆翰林来了,想必阿瓷没事的,老夫人不必过于担心。” “小人之心!大白天的公主就是来送个贺礼,你竟敢妄自揣测。” “我——” “好了。”姚老夫人头疼,呵斥道:“都歇歇嘴吧,你们夫君今日都在外间,难不成要叫进来,在老身寿宴上比个高下?” 她一开口,先前争执的女眷顿时闭嘴,其余小声议论的人也都住了嘴,众人又等了一会儿,有侍女匆匆跑来说公主怒气冲冲走了。 惊的一堆人站起来,匆忙跑去姚家大门外,但是公主的銮驾早已一骑绝尘而去。 姚老夫人今天折腾了半晌,顿觉疲倦,才返身回花厅,呼啦啦一堆人绕过游廊,又抄着影壁前行,忽而,一只惊鸟啼鸣一声,荡漾过花梢,瞬间消失在屋檐后,晃&#xe863;的花枝下,转出两个人影。 陆沈白道:“慢些。” “嗯。” 女眷们都跟着姚老夫人停步,陆沈白一抬头,视线掠过她们或悲或喜的目光,最后落在曲瓷身上,短暂停顿了一下,他再回头,已经对着姚老夫人笑开:“外祖母。” 陆沈白语气沉稳,态度恭敬:“今日我本该同阿瓷一道来的,但才出府门,便被陛下急召入宫,来的迟了些,还请外祖母恕罪。” 说着话,陆沈白对着姚老夫人行了一礼。 姚老夫人面色沉沉如水,仿佛要看透他这副皮相。 陆沈白并不躲,今日公主上门,于情于理,都是他的错。 “外祖母。”曲瓷轻声喊道,语气里带了央求。 姚老夫人叹口气,最终口气淡淡的,道:“政事为重,不打紧。你去前厅同那些老爷吃酒去吧,阿瓷过来,陪老身去听戏。” “嗯。” 姚家虽然只是家宴,但因有女眷尚未婚配,所以男宾女眷还是分开坐的。 姚老夫人吩咐过后,很快来了侍女陪着陆沈白去外面,曲瓷则和姚老夫人到了戏台下。 今日和公主争执之后,那柄长剑的冷曲 瓷到现在依旧心有余悸。 是陆沈白救了她。 但中间陆沈白到底和公主说了什么,曲瓷却全然无印象。 曲瓷下意识朝着堂外扫了一眼。 陆沈白来的匆忙,但却帮她圆过了今日的难堪,她一时之间心绪复杂,不知是该谢谢他帮自己解围,还是该责怪他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 画眉见她频频朝外看,又发现姚雨蓁不时盯着曲瓷,画眉眼睛一转,便故意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小姐是担心姑爷啊?不然奴婢去看看?” 周围的人,都从侍女小厮那儿知道了今天陆沈白为了曲瓷和公主闹的过程,因此,此时都不无羡慕地夸他们夫妻鹣鲽情深。 曲瓷淡淡笑了,并不言语。 筵席从白天一直要摆到晚上。 姚老夫人上了年岁体力不支,到掌灯时分,便说自己倦怠,要回去歇息了,让众人自便。 曲瓷将姚老夫人送回去,再出来时,外面男客的筵席上,飘摇灯火点缀满堂,一片半真半假的红彤彤。 曲瓷搜寻了一下,最终在一颗梅树下找到了陆沈白。他一身绯红的外袍,在夜风中翻飞,周围几个叔公在和他说话,客气又赞赏。 远远看起来,今夜仿佛他才是主客。 “姑爷就是讨人喜欢。”画眉撅嘴感慨:“今天是他弄出这种事情,要是别人,可且等着吧,不被轰出去就不错了!” 曲瓷并不说话,只是看着陆沈白。 起风了,点点花瓣砸落下来。 陆沈白说话间看见她,同身边的叔公说了什么,而后便笑着走过来,他步态沉稳,是一贯的泰然自若。 “回吧。“曲瓷说,她今天实在是倦了。 “好。” 两人和几位舅舅辞别后,便出府走了。 马车离开姚家,晃晃悠悠行在大街上,曲瓷没了早上出门的兴致,神色恹恹靠在车窗上,冷不丁,陆沈白突然开口,问:“上次的蜜饯是在哪儿买的?” 曲瓷看一眼他,他也是歉疚的,所以会这样退让地问果脯来打破僵局。 “许记果脯。” 陆沈白:“去许记果脯。” 孟昙在外应了声,将马车调转了方向。 此时刚入夜,街上人声鼎沸,帘子翻飞间,游人往来如织,衣香鬓影间好不热闹。 曲瓷怔怔出神时,手腕蓦的被人握住。 陆沈白用的力气不大不小,不至于拉疼她,也不至于放跑她,他轻声道:“阿瓷,我带你出去玩儿好不好?” 语气慎重,带了几分小心。 曲瓷回头看他。 陆沈白今夜喝了酒,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但眼神却很清明。 曲瓷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问:“去哪儿?” “钦州。” “钦州不是去岁刚遭过雪灾吗?” 陆沈白轻轻嗯了声,眼神温软看着她:“陛下今日召我入宫,派我去钦州赈灾,阿瓷可愿与我同去?” 他去赈灾,她去做什么? 曲瓷原本想拒了的,但撞进陆沈白温软的眼神里,她神色一顿,这才反应过来。 陆沈白是担心她吧。 今日她得罪了晏蓉,一旦陆沈白离京,晏蓉肯定会再找她麻烦。 陆沈白不想将她置于危险之中,这才想着将她带在身边。 曲瓷垂下眼睫,心里顿时有些五味杂全。 同陆沈白去钦州,刚好可以暂避锋芒,但陆沈白此去毕竟是赈灾,带上她—— “阿瓷不必多想,若肯与我同去,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曲瓷犹豫片刻,轻声问:“我跟你去钦州,府中无人,娘怎么办?” “无事,娘那边有花宜姑姑在,我亦会将一切安排妥当。”陆沈白突然坐起来,捏住她的腕骨,靠过来,嗓音低沉,带了几分蛊惑:“阿瓷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相识至今,陆沈白从没有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 尤其还在离这么近的时候。 曲瓷睫毛无措扑簌着,不自在将头转开:“那,那就去吧。” 马车行过街市,车帘飘飞间,有光漏进来,马车里忽明忽暗,见自己应了之后,陆沈白非但没抽身,反倒还在向她靠近时,曲瓷心下蓦的一悸。 下意识想抽出自己的胳膊。 可她刚一&#xe863;,陆沈白便倏忽间握紧了,力道重了几分,禁锢得她&#xe863;弹不得。 曲瓷呼吸蓦的拧紧,眼珠不安转&#xe863;着,她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睁大眼睛,看着陆沈白一点一点朝她靠近。 酒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快要萦绕到鼻翼时…… “吁——” 马车蓦的停了,曲瓷猝不及防扑上去 ,一头撞进陆沈白怀中。 “许记果脯店到了,姑爷你要买什么,奴婢去帮你买。” 画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曲瓷像被吓到了,一把将陆沈白推开,踉跄起来:“我去买。” “我陪阿瓷……” “不用!你坐这儿好好醒醒酒。” 曲瓷头也不回,红着脸带着画眉朝果脯铺子走去。 她走得飞快,画眉都快跟不上了。 “哎,夫人,你慢点,你慢点呀!” “太可怕了!”一道珠圆玉润的声音猛的响起,里面带着浓浓的震惊和疑问:“这才数月不见,阿瓷怎么就从小姐,变成夫人了呢?!” 曲瓷脚下一个踉跄,猛的抬头,便见果脯店门口,立着个体态丰腴的姑娘。 这姑娘一身鹅黄长裙,面如望月,曲眉丰颊,一看就是温柔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宝珠。 此时这颗宝珠,眼睛圆溜溜撑着,正吃着果脯,一脸不可思议看着她。 “湘湘?!”曲瓷喜不自胜,拉住来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是罗长史的小女儿罗湘湘,同曲瓷是手帕交。 “今天才回来,就听说九公主找你麻烦了,”罗湘湘咽下果脯,扑闪着大眼睛,一脸八卦:“我说阿瓷,你也太厉害了!和公主抢人竟然还能抢赢,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说话的时候,罗湘湘拉着曲瓷,就想将她往旁边的茶楼里拐,小嘴叭叭问:“你不是要嫁给庆怀的吗?怎么琵琶别抱啦?庆怀怎么办啊?他知不知道这事?我得给书信一封吧!” 曲瓷伸手点了一下她眉心,半嗔半笑:“想什么呢你。” “哎,好奇嘛。” 罗湘湘是罗家的幺女,从小被娇宠着长大,完全不懂得看人脸色,又好奇心强,想到什么就问什么,还总打破砂锅问到底。 曲瓷笑:“别好奇了了,我正有事要找你。” “啊?阿瓷什么事情,我保证做到。” “是个大事。”曲瓷眼睫扑闪了一下,说道:“你需得全力去做,不可有失。” 嘱托完罗湘湘送后,罗湘湘着急去办,直接就走了,两人在铺子门口分开,画眉已经买了许多陆蔓喜欢吃的果脯正在一边等着她。 见此,画眉不大赞同的道:“夫人这般帮 忙,也不知道人家领情不领情呢。” “能帮一把便帮一把吧。” 钦州之行来的仓促,回府之后,陆沈白和曲瓷既要收拾行装,又要安置陆蔓,以及他们离府后的事宜。 两人忙了大半晚上,各司其职,到夜半时分,终于将一切安置妥当了。 第二天,刚过卯时,曲瓷便被从被窝里拽起来,换衣梳洗,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飘飘然就跟着陆沈白上了马车。 昨夜曲瓷几乎一夜没睡,一上马车,就把自己埋进了厚厚的毡毯里。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一路,等她再醒来时,外面已是人声鼎沸。 曲瓷迷迷糊糊坐起来,呓语道:“水。” 很快,一个茶盅递了过来。 喝过茶后,曲瓷才醒过神来,陆沈白将茶盅接过去,轻声问:“还要么?” 曲瓷摇摇头,挪到窗边,掀帘去看窗外。 外面天光大亮,该是出京了。 然而掀帘看到外面城楼时,曲瓷顿时怔住了。 “怎么还在盛京?” 陆沈白纤长两指揉了揉眉心:“王爷还没来。” “嗯?” 陆沈白道:“此去钦州赈灾,陛下派我和建宁王同去。” “谁?!”曲瓷怀疑自己听错了。 “建宁王晏承。” “他?!他不是个草包吗?怎么,怎么……”曲瓷脸都白了,扶着小几才没一头跌下去,“陛下怎么会派他去赈灾?” 那位草包王爷,靠着父辈荫蔽,斗鸡走马样样精通,陛下派去他去赈灾,他分得清五谷吗?! 陆沈白疑问:“阿瓷认识他?” “结过梁子算认识吗?” 陆沈白:“?”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xe863;,紧接着车壁被叩了两下,孟昙在外面道:“公子,王爷来了。” 曲瓷顿时坐直,一脸如丧考妣,脑袋上飘过四个大字:吾命休矣!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5、流民 晨光抖擞,远远一线天处一轮金乌徐徐升起,灿灿金光洒满石板地,在一中官员翘首以盼的目光中,终于,一辆宝盖垂珠的马车晃晃悠悠地散漫过来,赶车的小厮神色傲慢,手执紫藤金线鞭,看到一众等候的官员,只是不急不慢地打个哈欠。 “真是放肆!”有人说道。 “嗨,别多管闲事了,这建宁王一向如此,老弟你入朝不久不知道,这位可是祖上的功勋,他父亲用性命做成的登云梯。连陛下都让他三分,更遑论你我了。” “可这是赈灾啊!如此,如此——” “所以点了陆翰林同去。”这人挑唇一笑,如释重负道:“建宁王只是镇场子,硬骨头都要陆翰林去啃了,幸好没点到我。钦州形容复杂,我这官场摸了十多年的人,都不敢在钦州地界走,更遑论去赈灾查处。盘根错节啊。” “那,那怎么点了陆翰林——” 这人笑,又扼腕叹息惜才地道:“谁叫他无权无势,不愿做赘婿,偏娶了曲文正的女儿。” “啊,这简直是自毁前途啊!” “谁能奈何他?他从前嚣张不与人来往,如今这不快跪下了?赈灾只是开始而已。” 站在马车边的曲瓷心情复杂。 她立在陆沈白身后,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抬头看着陆沈白。 议论的几人官位都比陆沈白高,但他不卑不亢,站的挺直文雅,飘飘衣袖间垂着如玉指尖,在金色骄阳中闪着流淌金光。 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金榜提了姓名,一朝进了仕途,却发现,不过是新的开始而已。 命运齿轮咂摸着朝前行,他肩上扛着重担,清明端正的一路走来。 他依旧是那个她少年爱恋的少年郎。 曲瓷下意识去抓了下他的指尖,她用的力气很小,只是虚虚握着。 “建宁王到——”侍从一声高喊。 曲瓷心里一颤,指尖收回时,剐蹭到他的指尖,她迅速低头,混在人堆里行礼,恍惚间看见陆沈白先前被她抓过的手,似乎是追着她朝后抓了一下。 建宁王并没露头,只一个侍女拨开帘子传话:“王爷让诸位免礼,说时辰不早了,让走 吧,毕竟灾民要紧。” 一堆送行的官员舒口气。 这王爷总算还有点脑子! 马车驶&#xe863;,呼啦啦的随行人员跟上,还没走出来两步,建宁王的车轮颠了下,里面传出一道女子娇媚的嘤咛声:“哎呀,妾身磕到了,妾身不想去了。” “别别别,好姐姐,别生气嘛,很快就到了。那地方可好玩了,你想想,本王可带够了金珠,到时候你站在城楼上一撒,一堆刁民争着抢,多有意思呢。” 建宁王的声音软糯可爱,周围的人有的面色铁青,有的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有的则是早已习以为常的样子。 “嘻,王爷说的是。”女子笑开,一只足金嵌红宝石镂成榴花的酒壶滚出来,在地上叮当作响,酒渍滚了一地。 曲瓷蹙了眉心。 陆沈白面色不改,迈过酒壶,握着曲瓷手腕,轻声道:“上马车吧。” 一路上,曲瓷都忧心忡忡,陆沈白忙着翻看历年赈灾纪要,得了空闲,见曲瓷竖着耳朵一脸嫌弃地在偷听建宁王的马车。 她&#xe863;作带着不自觉的娇憨可爱,陆沈白莫名松口气,单手撑头望着她,见她砸吧下嘴摇头放下车帘子,陆沈白立刻好整以暇坐好。 “你和王爷究竟有什么过节?” “到也不是什么大过节,就是,就是……”曲瓷摆摆手。 “没什么。” 曲瓷为了躲建宁王,从当天晚上就开始扮成陆沈白的小厮,她很少下马车,虽然闷得慌,但最多也只是坐在车辕上和孟昙瞎侃。三天后,马车出城,曲瓷就经常坐在外面。 又过了五天,曲瓷掀了帘子进来,神色颇为凝重的喊陆沈白。 “怕是不好了。” “怎么?”陆沈白从书里抬起头,倦怠地伸手捏捏眉心。 外面等灯火憧憧,为了尽快赶到钦州,陆沈白下令白天夜里都要赶路,中间建宁王虽不是不满,但陆沈白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建宁王最后还是妥协了。 此时正走出大道,远处山峦叠嶂,墨黑云朵层叠透不出一丝光亮,仿佛墨汁倾倒,带着油光四溅的焦躁,在哔哔啵啵的火把声中,疲倦和沉默笼罩着整个队伍。 “即将要进山了。”曲瓷道:“我曾经看此地形图,我婶娘说,这儿地势险 要,易守难攻,常有匪患。早前朝廷几次围剿,如今山已经成了荒山,不再有人作乱。只是——” “你继续说。” “一路行来,我见乞丐增多,想来是钦州难民无法果腹,或是有怨上诉,所以一路朝着盛京而行,我看你白天夜里都在赶路,想着兴许能在他们到盛京之前,你就到达钦州去料理此事,所以一直没有开口言说。” 陆沈白仔细听着,听到此,点点头道:“我也有所察觉,所以让尽快赶路。” “不是。”曲瓷道:“我们原本走的路是绕过这个栖凤山的,应当是那位建宁王不满你,便下令让人偷偷改道,走这条虽平坦却需绕路的山路。” “什么?!” “你鲜少出门,总爱窝在书堆里,所以我才一路跟着孟昙坐在外面看路。”曲瓷叭叭说,全然没注意陆沈白的脸色,只是道:“也是刚改道,现在再换回去,难免起争执,且也难躲过。依我看,兴许有灾民藏在栖凤山里,今夜会出事,你还是早些部署的好。” “你怎么知道会出事?”陆沈白好整以暇问道。 他语气淡淡,却是十分欣赏的样子,以手支头,垂睫看着曲瓷。 曲瓷全然不察,将自己所想和盘托出:“我婶娘说的,一来,山林少鸟啼,是有人居住,二来,有人住却不见灯火,多是匪贼在伺机埋伏。三来,”曲瓷没好气地往外面扬扬下巴:“兵疲马累的,带着赈灾粮银,这么大一块肥肉,和美人怀璧独身出门有什么区别?” “若非琉璃不堪碎,我便怀璧不肯归?” “啊——”曲瓷怔楞住,她抬头看去陆沈白,脑子里一瞬间是大片的空白。 外面风林簌簌响,呼啦啦的旗帜在风里来回拂&#xe863;。 早春里开的樱花低低垂着,从马车飞檐上乌溜蹿过,一瞬间被抛却在空道上撒下粉艳光芒。 簌簌。 又沉静。 “你——” 陆沈白道:“你那日同公主说了什么?我去的晚,不曾听到,只是听姚雨臻的侍女在寿宴当天和人咬耳根,说到了这句话。” 风轻轻地,马车晃晃的,外面的一切都反射着肃冷又疲倦的意味。 曲瓷看着陆沈白,灯影车声里,他轻袍缓带望着她,素白的 脸上,下颌有些尖,不像山野勾人的精怪,也不像盛京傲慢风流的公子哥,他只是平等的,柔和的,与她对视。 “我不知道。”曲瓷仓促收回目光:“与我无关。” “阿瓷——” “什么人?!干什么的?!”外面突然传来一道高喝:“哎呀,好姐姐你别哭,大胆刁民,竟然敢来偷看,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快去追!” 是建宁王。 “不能追!”陆沈白一把撩开车帘,高声吩咐道。 “不能追?!陆沈白,你是活腻歪了吧。竟敢违抗本王的命令。” 陆沈白站在车辕上,他脊背挺直,语气不容置喙,吩咐道:“孟昙,去追。其他人提高警惕,原地暂歇,守好赈灾粮银!” 陆沈白一发话,才追出来的官兵立刻返回来。 莫名的,他们都听陆沈白的命令,也从陆沈白的命令中,察觉到他们从戎生涯中那经常出现的不同寻常。 要出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陆沈白身上。 他只是一个文官,却莫名叫这一堆泥腿子安心。 那样文弱的手,风流俊逸的相貌,但郑重其事起来,却像一个手掌大权晓勇善谋的将军。 “是你!”建宁王尖叫一声,白皙指尖指指戳过来,戳向曲瓷的脸。 曲瓷吓了一跳。 俄尔。 树林中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行路声,是那堆流民来了!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6、应敌 陆沈白面不改色,只是沉沉望着簌簌而&#xe863;的竹林。 灯火憧憧,划破阴沉夜色,片叶如冰刀,劈斩开早春新开的稠艳桃花,抬头一望,蔼蔼山崖高耸之间,有人影在间或闪烁。 “沈白!” 曲瓷惊叫一声。 陆沈白打个手势,安抚住她。 在最开始的焦躁过后,林子里的人似乎停住了。 双方沉默地对峙起来。 静。 极致的宁静。 列队的军士目光灼灼,不自觉捏紧手心的兵器。 “你怎么跟着陆沈白?你给我过来!” 晏承嘴角抽&#xe863;。 他刚安抚好怀里的娼伶,就开始找茬,见曲瓷一&#xe863;不&#xe863;,遂冷笑一声:“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躲在本王眼皮底下!来人,给我把她抓过来!” “我——”曲瓷头大。 有人看不过去,翻个白眼回:“王爷,那是陆夫人。” “陆夫人?”晏承惊了一下,又哆嗦着手:“你明明是个男的!你过来,让本王瞧个仔细。” 曲瓷:…… 一堆军士:…… 大难临头,这个傻缺王爷,怕是真嫌命长吧。 “大人,抓到了。” 幸而孟昙回来了,打破了僵局。他将手里半死不活的男人扔在陆沈白面前。 陆沈白打量着男人,男人猝然抬头,一把抢过军士手里的火把扔在粮车上,哔哔啵啵的火烧灼起来,继而,麻袋烧的崩裂开之后,大片粮食显露出来,在火光中莹莹颤颤。 “是粮食!”男人高喊:“是粮食,真的粮食!” 他形容癫狂,陆沈白脸色难看到极点,立刻下令:“按住他,警惕!” “是粮食,真的是粮食。” “从京城来的呢,是贡米吧?” “嘿嘿,我想吃。” “娘,呜啊——” 一声孩童的啼哭,瞬间响彻云霄,曲瓷脊背绷直颤了颤,竹林里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影影绰绰的,仿佛虫鸣弱肉强食正撕咬,又仿若阴冷邪恶群鬼在喁喁嬉笑,片叶飞&#xe863;声中,人人汗毛竖起,潮冷的汗如同贴着耳廓。 “嗒——” 分不清是自己的汗水砸在地上,还是这群流民冲出来的脚步声。 “快抢粮食啊!” 忽而一声尖利呼啸,四周竹林里蹿出上百个衣衫褴褛的难民,超半数人手里拿着简陋的弓箭刀戟。 “唰——” 所有军士抽刀列阵,是迎战的姿态。 “孟昙!” 孟昙应声,将手中火把对着尚未走上前的难民投掷过去,又用一坛酒砸碎在上面,火光扑蹿,镇住了不少人。 但余下的人,早已在饥饿面前,丧失理智,绕过火堆,脸色狰狞就朝着粮车冲过来。 曲瓷脸色发白,急声道:“沈白,不宜恋战,我听婶娘说,这凤栖山往前再走五里,有一处山坡,那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我们先赶去那里……” “赶?我晏承从来就不是缩头乌龟的——” 陆沈白使一个眼色。 孟昙径直飞掠过粮车,一把拖过晏承,小声道:“得罪了。”而后单手揪着衣领提在手里,脚底借力,就带着‘啊啊啊啊’叫的晏承落在一匹马上,他一抓缰绳夹着马腹迅速开道走了。 “大家跟着孟昙,急速前行。除去平常赶车的,都随我在此殿后。”陆沈白吩咐。 他竟然不先走么? 军士中有人心中大恸,登时热血窜上心头。 有人叫道:“我等誓与陆大人共生死!” “沈白——” “你先走。”陆沈白吩咐一个侍从:“照顾好我夫人。”说完又扭头,道:“阿瓷,你先走设防,我随后就到,恋战不是久策。” 曲瓷眼睫扑闪两下,道:“好。” 曲瓷带人离开,难民见粮食被带走,顿时暴起,官民扭打起来,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曲瓷回头看去,陆沈白混在人堆里,他单手提着长剑,素色的衣裳在人群里卓尔不凡,她看见他剑尖流光一闪,忽而心中猛然揪&#xe863;地抽了一下。 铅黑色的墨色长夜火兹兹压下来,她骑在马上,在呼喊声中,目光从一张张迥乎不同的脸上掠过,最后惊鸿一瞥般的,身下马嘶鸣一声,拉回她的思绪,她仓惶抬头,就看见陆沈白正好回头,隔着苍茫人群,他沉静而温和地看了她一眼。 “沈白——” “沈白!” 曲瓷在这一瞬间忽而生出一种离别的害怕来。 她能做到吗? 她只是听婶娘说过而已,而且早已过去了这样 长的时间,那个地方是否改变她也全不了解,在这一刻,巨大的仓惶感扑面而来,她忽而想待在陆沈白的身边。 她害怕,她只是一个才出闺阁的女子。 她—— “夫人!该如何走?”有人高声问。 曲瓷猛然回过神。 孟昙走的快,早已消失在竹海中,押解粮食的将士彷如群龙无首,火光照亮一堆人的脸,曲瓷心里一&#xe863;,忽而想张口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选的是否正确,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带你们脱险。 “哔哔啵啵——” 火把声烧的灼烈,映照着所有人的面孔,或期待、或热血、或不羁、或刚正。 与那群喁喁偶偶的京官不同,这些人的身上带着粗野的质朴,曲瓷再一次将目光投在粮车上。 这是货真价实的粮,千辛万苦从盛京一路押解到此。 “不能失败。”曲瓷小声说。 她下定了决心,猛地抬头,道:“诸位随我来。” 夜色如墨倾倒,山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冗长蔓延的山道上,一溜火龙在疾速前进。 凤凰坡那个地方,易守难攻,只要他们尽快赶到那里,便能护住赈灾粮银,这样也能抽出人,折返回去救陆沈白。 “嘭——” 曲瓷猛的回神,就见一道蓝色烟火,猛的在夜空中炸开,似流星纷飒。 曲瓷认出,这是婶娘说过晏承家的信号弹。 是了,晏承父亲戎马半生,手下军士分散在国土之上,只要曾承受过晏承父亲恩泽的人,总会在晏承危难时伸以援手。 曲瓷舒口气。 兜转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凤凰坡,曲瓷带着众人藏到了山腰上,又让孟昙带人回去支援陆沈白。 怕暴露行踪,众人一坐下,就把火把灭了。 连日赶路人困马乏的,难得休憩片刻,众人都沉默不语。 曲瓷靠在树干上,目光紧紧望着山下,在看到移&#xe863;的火光时,瞬间站着身体。 “有人来了!”人群中有人压低声音道。 “是陆大人还是流民?!” 所有人屏息以待,齐齐握紧刀鞘,紧张盯着那些火光逐渐逼近。 到山脚下时,那些火光却骤然灭了,紧接着山脚下传来暗号声。 有人听出来,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还没来 得及做出反应,曲瓷已经踉跄着朝下跑了。 陆沈白正在跟孟昙说话,突然听到凌乱的脚步声。 “沈白——” 有人喊他。 他猛地抬头,就见有个黑影跌跌撞撞朝下跑。 风几乎像是拔地而起,窜过竹林,簌簌响&#xe863;,如同扯起碎银铃铛,催的她脚步更无章法,她半扑半跑地急奔过来,衣衫在烈烈风中被吹得鼓&#xe863;起来,只余下墨黑的发丝如同游墨一般,零散地托出一张白生生的脸。 脸是慌张的,是不安的,是带着颤耸的,到了他面前,她一下扑在他怀里。 如同高山霜雪,一瞬瘫倒下山头。 光裸的剖白出自己的失措和惶恐。 “沈白——” “我在。”陆沈白握住她的手。 “怎么样?” “没事,那些流民已经退了。” “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他怔愣了一下,呆呆的,好半晌,才道:“我没事。” 他的声音淡淡的,像晚钟沉沉而&#xe863;人心弦,那只温热而骨节分明的手,爱怜地轻抚她发髻。 “我没事,阿瓷。” 两人正说着话,又有人过来了。 曲瓷便没有再说话了,但抱着他腰的手却并没松开,陆沈白也不觉难堪,用着这样的姿势,同那人简短说了几句话。 那人走了后,陆沈白低头,轻轻笑了一声,道:“流民不会再来了,今晚原地休整,明日再赶路。夫人,你今夜骁勇善战的名头已经传得七七八八了,如此儿女情长,似乎有损你的神威。” “是我想要这神威么?!” 她抬头瞪着他,圆瞳滴溜溜中央亮着一点光,小巧的鼻子旁有两片泥灰。 陆沈白道:“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淡淡的,语气诚心实意。在眼睫&#xe863;的空当,他抬手极小心地用拇指去揩她脸颊。 曲瓷脸一红,偏过视线,呼吸喷洒在他拇指上,陆沈白也是微微一僵。 气氛实在尴尬,曲瓷绞尽脑汁,终于扔出一个话头,道:“今晚那些流民,是真的流民么?” “阿瓷为什么这么问?” 曲瓷此刻意识已经回拢,侃侃而谈:“你此去钦州,一为赈灾,二为查处赈灾粮银。那些人心里有鬼,自然会在路上给你使绊 子,借机拖延时间,好补他们的窟窿。” 陆沈白叹了口气。 曲文正这人随性惯了,朝中诸事,也从不避讳在曲瓷面前谈及,再加上曲瓷聪慧,其中诸事,她竟能一下子看透其中缘由。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见陆沈白许久不说话,曲瓷又问。 陆沈白笑笑,答非所问:“阿瓷觉得,他们是真的流民吗?” “应该是。” “何以见得?” “第一,那些人面黄肌瘦头发枯黄,其中还有老弱妇孺,应当是真的流民,而真的流民,会仇视官府,绝对不可能帮官府做事;第二,你临出京前,在马车里藏有自己备的赈灾粮,那些赈灾粮不见了,应该是你刚才分给他们了,并且应该还从他们嘴里打探到了一些消息。” “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曲瓷拉住陆沈白的胳膊,激&#xe863;道:“快说快说,你从他们嘴里问出了什么。” 激&#xe863;时,曲瓷无意识露出了娇憨一面。 陆沈白淡淡笑开,神色却有几分凝重:“阿瓷,钦州的灾情,怕是比我们想象得到还要严重。” 曲瓷眨了眨眼睛,对此似乎早已料到,并无意外。 两人之间一阵宁静,就在此时,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晏承的尖叫:“叫她给我滚过来!陆夫人怎么了?很了不起吗?我还是王爷呢!” “哎哎哎,王爷您别跑啊。” “大晚上别折腾了吧。” 曲瓷回过头,已经见一行人下山而来。 猎猎夜风似乎停了,晏承怒气冲冲而来,曲瓷看见他,下意识想朝陆沈白身后躲,但脚尖才一&#xe863;,她又稳住身形,直直看着晏承。 “我说你好大的胆子啊你!” 晏承怒呵。 “我——”曲瓷才开口,面前已经有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今夜兵疲马累,王爷有话,不妨与下官说。”陆沈白道:“夫人沉静娴雅,恐惧怕王爷,夜深难眠。” 晏承一副你仿佛是在搞笑的神情,看着陆沈白,一字一顿森森道:“你夫人,在花楼,推了本王一把,摔掉了本王一颗牙!” “噗——”曲瓷没忍住笑出声。 “你!”晏承气结。 陆沈白扭头去看曲瓷,眼神凉凉的,曲瓷立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规规矩矩 站好了。 陆沈白转身,冲晏承行了一礼:“王爷,我夫人先前顽劣,此事,我代她向王爷赔罪。” “她女扮男装逛花楼,还害本王摔掉了一颗牙,你怎么赔?” “要不,我给王爷重新补一颗,材质您随便挑?”曲瓷探头,小声道。 晏承怒道:“补的能有原来的好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但事已至此,”曲瓷觑着晏承的脸色,小心道:“王爷,您看您有什么条件可以提,我视情况,看能不能满足。” 晏承都要被气背过去了:“你——!” 他虽然是个混不吝的,但从来不为难女子,可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扭头恶狠狠瞪着陆沈白:“你刚才说,你替她赔罪?”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 陆沈白嗯了声,打断曲瓷的话:“我同王爷说,你先过去。” “沈白,我——” 陆沈白抬手抚了抚曲瓷的发顶:“去吧。” 曲瓷只得走远了。 林中风声簌簌,陆沈白回身,看着晏承,轻声道:“王爷想如何?”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17、安置 夜色浓稠,天上墨云层叠,将月亮囚于其中,林中静谧,只余夜风刮过树枝,发出噼啪脆响。 曲瓷抱着双臂,冷的直哈气,站了半盏茶的工夫,身后才传来窸窣脚步声。 “沈白——” 她惶然回头,乌云散开,林下疏疏漏月光,陆沈白从林中而来,宽袖长袍在夜风里盈飞,像是要随风而去的谪仙。 “沈白——” 曲瓷心下不安,踉跄跑过去,一把握住他的袖角。 俄尔,风停,曲瓷却不肯松手,她不敢去看陆沈白的脸色,只怯弱解释:“那次是意外,我,我不是……对不起。” 虽说这是先前的事情了,可如今她顶着陆沈白夫人的名头,这事有一半,就会算在陆沈白头上。 是她连累陆沈白了。 陆沈白看着脑袋都快垂到地上的人,沉默片刻,开口问:“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是我连累你了。” 陆沈白眼脸下沉,抬起曲瓷的下巴,又问了一遍:“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语气淡淡的,带着几分不满。 曲瓷神色茫然,但很快,她又想到了问题的根本所在—— “我不该去逛花楼。” 她不去花楼,就不会有今天这事了,但那时是情势所逼,她也是误打误撞进去的。 “沈白,我——” “下不为例。”陆沈白曲指,敲了敲曲瓷的眉心,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你也是胆大,静宁王都敢招惹。” 晏承颇受圣上偏宠,皇子公主都得让他三分的。 “我那时候,又不知道他是静宁王,”曲瓷揉着眉心,小声嘟囔,察觉此事翻篇后,又好奇问:“你刚跟王爷说了什么?” “流民的事。” 曲瓷很怀疑:“他能听得懂吗?” “……”陆沈白哑然失笑,过了片刻,才意味深长说了句:“阿瓷,虎父无犬子。” “哈?!”曲瓷回头,看了一眼,正在逗怀中娼伶的晏承,呆住了。 人困马乏,众人在凤凰坡休憩了一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曲瓷就被人轻轻晃醒了,她困倦睁眼,陆沈白近在咫尺。 “阿瓷,醒醒,该走了,去马车上再睡。” “这么早?”曲瓷打着哈欠,眼皮耷拉在一起。 陆沈白轻轻嗯了声,扶着她起身,替她系狐裘的带子:“今日怕是有雨,早些出发。” 天色阴郁,山尖笼雾,确实是有雨之兆。 而押送粮银之物,最忌讳这种天气行路的。 曲瓷揉了揉脸,昏昏沉沉跟着陆沈白下山。 刚到山脚下,突然传来齐刷刷的抽刀声,曲瓷一个激灵,身体立刻站直了。 她抬眼望去,百十来人堵在官道上,他们衣衫褴褛,眼窝深陷,双目呆滞无神,个个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其中有一半还是老弱妇孺,此时他们黑压压挤在一起,像一群被迫迁徙的卑贱蝼蚁。 是昨晚那帮流民。 “啊呀,”晏承怀中的娼伶尖叫一声,揪住他的衣襟,颤声道:“王爷,这群贱民怎么又来了?您快下令,杀了他们,妾身怕。” “好姐姐不怕,我这就下令,都愣着干什么,还不——” “我让他们来的。”有人打断了晏承的话。 晏承回头,看到陆沈白,怔了下,旋即怒骂:“陆沈白,你疯了吗?皇命是要我们去钦州赈灾,你想做什么?” 陆沈白淡淡道:“做陆某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说完,他绕过晏承,朝两方对峙的地方走去。 “是他!” 流民中里一阵骚乱,有人认出了陆沈白,高声道:“就是他让我们来的。” 众士兵回头,见到陆沈白,齐齐惊愕道:“陆大人——!” “呜——”有小孩刚发出哭声,就被母亲捂住了嘴巴。 陆沈白抬手:“都把刀收了,是我让他们来的。” 士兵们面面相觑,但这一路上,他们已经习惯听陆沈白发号施令了,闻言立刻将刀收了。 有人问:“陆大人让他们来,可是有什么打算?” “带他们同行。” 此言一出,士兵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带着这些流民,万一他们半路上打赈灾粮的主意,怎么办?圣上是要他们去钦州赈灾,若半道上赈灾粮银出了事,他们都得掉脑袋。 “带上他们太危险了。” “陆大人三思啊!” 劝说担忧声此起彼伏,晏承瞬间火冒三丈,握着扇子就要往下冲,有人突 然挡在他面前。 “让开!”晏承撮着后槽牙:“本王不打女人。” 曲瓷站着不&#xe863;:“王爷稍安勿躁,先听听沈白怎么说。” 身后是惶惶不安的灾民,身前是极力反对的士兵,陆沈白一身素袍,立在官民之间,平静开口,却是在质问士兵:“此行我们是去钦州赈灾,他们亦是钦州灾民,为何不救?” “这不一样嘛,”有人小声道:“陛下要我们去钦州赈灾,又不是救钦州的灾民。” “所以要他们回到钦州地界,我们才能相救?” 那人想接话,但见陆沈白面容肃冷,又脑袋一缩,把嘴闭上了。 “诸位的担忧,陆某明白,陆某亦与诸位一样,以圣意为先,但——”陆沈白侧开身子,抬手指向那群难民,凌冽质问:“烦请诸位抬眼看看,山雨将至,若我们不搭救,他们能否活着走出这里?” 山风刺骨,一群蓬头垢面的难民,瑟瑟发抖挤在一起,他们面色脏污,目光希冀卑微看着他们。 “呜,阿娘,我不想死。” 稚嫩的哭声,像把钩子,瞬间勾出了他们心底的惶恐,以及求生的渴望。 “官爷,救救我们吧。” 有发须皆白的老者,双目通红,艰难跪下去,低低哀求着。 继而,所有灾民陆续全跪了下去,即便生如蝼蚁,他们依旧想活着。 一时山道上,悸哭哀求响彻云霄。 晏承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面色不善,却没再说话了。 曲瓷站在他身侧,怔怔望着迎风而立的陆沈白。 昔年清瘦羸弱的少年,在时光荏苒中,突然长成了一棵可以庇佑他人的松柏。 看着这样的陆沈白,曲瓷突然就很想与他站在一起。 可刚迈开一步,她又蓦的顿住了。 抛却陆夫人这个身份,她有什么资格,与这样的陆沈白并肩而立呢! 晏承偏头看了她一眼,张嘴说了句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雷声遮住了。 “轰隆——” 雷声轰鸣,像是迫不及待要食人的秃鹫,在他们头顶盘旋,久久不散。 众人神色变得游离不定起来,但却无人松口。 在长久的沉默里,陆沈白再度开口:“皇命是命,人命亦是命,两者皆不可抛,他们是陆某叫来的, 陆某自会对他们负责,孟昙。” “属下在。”孟昙上前。 “王爷打头阵,你压赈灾粮银走中间,我殿后,让他们跟在我后面。”吩咐过后,陆沈白扭头,去看晏承:“王爷可有异议?”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晏承身上,有哀求,有探究,还有意味不明的。 晏承眉毛挑的老高,没好气道:“你都安排好了,本王有意见有用吗?磨磨蹭蹭的,赶紧走。” 说完,搂着娼伶上了马车。 两位钦差发了话,底下人自然不敢违逆,一行人继续赶路了。 孟昙去前面押车了,陆沈白便自己驾马车,曲瓷坐在车辕上陪他。 雾锁山头,林中染翠,树枝擦着车篷飞过,抛出一串串晶莹的夜露,似美人垂泪。 陆沈白突然问:“在想什么?” “在想你要带他们去哪里。” 陆沈白轻笑一声:“那阿瓷想出来了么?” “不是长水就是阜宁。” 陆沈白偏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 曲瓷拢着手炉,继续道:“这些人是从钦州逃出来的,他们必然不肯再回钦州,可一直带着他们,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他们突生异心,那你可就真成东郭先生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就近安置,而离这里最近的,除了长水就是阜宁。” 说到这里,曲瓷歪头看向陆沈白:“可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笃定,长水或者阜宁的县令会收这些难民?” 陆沈白眼底滑过一抹赞许:“阿瓷觉得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曲瓷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了,陆沈白也没再卖关子,坦诚相告:“阜宁,不过我不笃定,阜宁县令会收留他们。” 曲瓷瞬间睁大眼睛:“不笃定,你还敢——” “夫人莫慌,”曲瓷安抚住曲瓷,望着前头的队伍,轻笑道:“阜宁县令同意与否,要看王爷的面子够不够大了。” “晏承?!他——” 曲瓷怔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 他们一行人快马加鞭,到日暮时分才赶到阜宁。 陆沈白提前派人通知阜宁县令了。 是以一下马车,便见老县令颤巍巍候在城门口,见到晏承后,老县令感激涕零道:“老朽此生之年,能见到恩公之子 ,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你死不死的,本王不感兴趣,”晏承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一进府衙,便直接开门见山:“本王途中救了些灾民,你看你能不能把他们安置了?” 晏承的父王,对这县令有活命之恩,此番晏承开口了,这县令自然满口应了:“王爷放心,此等小事,包在下官身上。”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就去安排,他们都在外面等着。” 晏承将老县令赶走,整个人虚脱了一般,瘫在椅子上长舒了口气,然后恶狠狠看向罪魁祸首。 曲瓷立刻闪身过去,挡在陆沈白面前,笑眯眯道:“王爷深明大义,那些灾民定然会感激您的。” 晏承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出来,极力克制着,才没把茶盅砸到曲瓷那张欠扁的脸上。 快到阜宁时,陆沈白才说,要劳烦他到阜宁县令这里来刷个脸。 晏承当然不干。 曲瓷就幽幽道:“他们现在是流民,可若王爷您不肯施于援手,他们说不定会变成暴民。” “永和三年,川州地&#xe863;,官员赈灾不利,暴民作乱,死伤无数;永和九年,琼州旱灾,赤地千里,官员贪污赈灾粮,灾民揭竿起义,连杀两州知府。”陆沈白说到这里,抬眸看着晏承:“据陆某所知,这两次□□,最终都是静宁王率军镇压下来的。” 陆沈白每说一段历史,曲瓷就悠悠说了句:“王爷,虎父无犬子啊!” 说到最后,几乎是用老王爷,把晏承逼来的。 现在晏承一看到他们夫妇俩,满肚子都是邪火:“滚滚滚滚!本王看见你们俩就心烦!” 赈灾队伍在阜宁歇了一夜,确保县令安置好灾民后,他们一行人又直奔钦州而去。 越靠近钦州,曲瓷心里的疑惑越盛了,见陆沈白也神色肃冷时,她这才忍不住开口:“你也发现了?” “这一路行来,乞丐越来越少了。” 钦州是灾区,因灾乞讨的人只会更多,但他们这一路行来,乞丐却越来越少。 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公子——”孟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前面又发现了好几具尸体。” 陆沈白问:“跟前几天发现的一样?” “是,有饿死的,也有他杀的。” “他杀 ?”曲瓷呢喃着,这个范围就可大可小了。 饿到极致,人们抢食杀人,是他杀;官府为掩盖罪刑,清理灾民,也是他杀。 曲瓷问:“那沿途的树木呢?” “树根树皮全被扒拉干净了。” 曲瓷突然就有些怕了。 她不知道,沿途遇到的这些尸体,是不是钦州官员给的下马威,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 钦州的□□,深到已经超过他们预想的了。 “沈白——”她担心陆沈白。 他虽担着赈灾钦差之命,但手上并无实权,赈灾倒是好办,可他要如何在群狼环伺中,核对查处粮银库存?! 陆沈白轻笑一声,握住她的手腕:“没事的,这些我能应付,倒是你。” “我?我怎么了?” “进城后,我要赈灾,还要查库存,怕是无暇顾及到你,阿瓷,你——” 话说到一半,前面突然传来吵嚷声。 很快,孟昙去而复返,压低声音道:“公子,钦州知府率官员来城门口相迎了。”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