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武录》 一、阿怪 一、阿怪 轻盈的微风,潺潺的溪水,淡雅的山茶花香,少女们清脆悦耳的山歌,还有在田间里嬉闹的孩童,南方水乡总是这样闲适,美好。而他,就是这块白璧上的微瑕。他在水田里弓着腰,插着秧苗。周围的一切美好仿佛与他无关,脸,是那么冰冷。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空洞,让人不愿意注视,心生不悦。 做完了农活,他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沽了一壶酒,回到了他的草屋里,草屋茅茨不翦,采椽不斵。草屋里很少摆设,只有一张席子,一幢又破又矮的柜子,一张小凳子。草屋总是那么暗,除了他外,也罕有人来。 他的饭一如既往的简单,一碗饭,一壶酒。所以他的身体很单薄,很差。两个手腕常用带子缠住,好像在遮盖什么。 他那俊朗的面容多了些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沙哑的声音不令人喜悦。所以他很少说话,几乎不说话。 他是这个村子的另类,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狗,也没有一条。他把他微薄收成的一部分拿去换酒,剩下的自己吃。 逢年过节,别人欢歌笑语,阖家欢聚。他,只有自己,在黑暗的草房里,坐在凳子上,对着那柜子,一坐,就是一晚上,看着像在轸念什么人。他想取出柜子里的东西看看,可他害怕了,他脑海里的回忆让他伸出去的手又颤抖着缩了回来,他瘫坐在凳子上。柜子里会发出别人听不见的哀嚎,与之回应的是他的哽咽。 他总沉溺在往事中,不爱与人接触,他出没的地方只有田地,酒馆,草屋。对于别人的同情和慈善,他不感激,不接受,只是用他空洞的眼神看着那些人,看到别人厌烦,让人厌烦到离去。所以,也没人接受他。人们都说他是怪人,太乖戾了!人们都会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好奇,揣测。 有人说他是罪犯,有人说他是哑巴,有人说他是准备登基的皇子,被人所害,沦落至此,还有说他是躲避仇家的隐居侠客,有着天下第一的武功! 但没人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依然是那冷峻的面孔和空洞的眼神,看着别人的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也有少女会偷偷地看他一眼,那张俊朗的脸是他唯一的亮点了,可是他来这儿以后从来没有女人。人们叫他阿怪,他实在太怪了。 人们都在奇怪,没有乐趣,没有盼头,没有生机,他为什么活着?也许,他自己也在奇怪。可他一直这么活着,已经五年。 也许普通到极点,低调到极点,就会变得特殊,惹眼。 恶匪里有个脚崴了的人被留在了这个村子不远处。此人没想到的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没有为难他,反而把他当贵客一样迎进来,招待了起来。 有一天晚上,这个人端着没喝完的酒壶,搂着一个娘们儿,那女人真丑,可是她很风骚,两人摇晃地走到了柴房。哎?那个女人,本来挺安分的啊! 他骄傲而嘲弄地问阿怪,为什么把你绑起来?阿怪笑了,又一次笑了。恶痞看着阿怪奇怪的笑容,诧异地摇了摇头,女人啐了阿怪一口,扶着恶痞,摇晃地走了。 三天后,恶痞决定离开,村里的老弱病残都去送别他,恶痞说他要带阿怪走。 人们都不说话,脸上的表情让人很厌恶。恶痞笑着拍了拍老里长的脸,走向了柴房。 阿怪从柴房出来了,回到他的草房,打开他的柜子,发现里面的东西不见了。他愤怒了,终于愤怒了。他空洞的眼神里有了神,更像是两把剑。里长第一次看见阿怪这样的眼神,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锐利的眼神,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惊慌不安。他死死地瞪着里长,低沉而愤怒地说道:“我的东西呢?” 恶痞也被那凌厉的眼神震住了。随即瞪圆了眼睛,看着里长一行人。 里长的儿子赶紧跑到铁匠炉那,取回了一把被烧黑了的剑柄。阿怪看到剑柄,浑身抖了起来。他的眼神投向了村长的儿子。那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青年明显也害怕了。他压低了声音,低着头,说道:“吴铁匠说那柄断剑是好铁,他溶掉了,打了把小匕首。”阿怪还是死盯着他。那个青年头更往下低了,发出声音,却又捂住了嘴。他朝他母亲的手瞟了一眼,又低下了头。阿怪顺着他的眼神,看见了一个妇人的手,那只手上戴着一只戒指,戒指上的宝石看起来是那么熟悉。 那妇人先是把手收到了衣袖里,可是,这样的眼神确实令人难受。她把那只戒指抹下来,厌恶地扔到了阿怪脚下,小声咒骂了几句,转身离开了。 阿怪的眼神稍微温和了些。他请恶痞把那颗宝石扣下来,他拿到溪边,洗了很久。恶痞叫来了吴铁匠,里长和他妻子。每人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里长捂着脸,脸上露出极为委屈的表情。恶痞要来了用断剑重铸的匕首,追上了阿怪。 恶痞对阿怪说:“我叫黄二,你的事我都听了。”阿怪朝他点了点头。恶痞拿出了那把匕首,阿怪看了看,伸出手说道:“给你。”恶痞听了这沙哑的声音,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三十岁不到的人,又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恶痞问道:“你今年多大?你的嗓子怎么回事?”阿怪没有说话。 过了半响,阿怪的手从溪水里出来了。他空洞的眼里又多了一丝迷茫。黄二给了他一张饼,问道:“你跟我走吧,和我的弟兄们一起,好吃好喝,逍遥快活!”语气豪爽痛快。阿怪挡下了那张饼,眼睛里满是向往,语气比以往稍为温和,摇了摇头说道:“不了,我要去找一个人,珍重!” 阿怪收好那颗宝石,迈着一瘸一拐的步子朝北走了,黄二的心中满是疑惑:他要去哪?他要找谁?他能去哪?他到底是谁?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二 吏部侍郎 二吏部侍郎 这个世界上,普通人是多数。有趣的是,多数普通人的梦想是成为在他们群体之外的少数人。这些少数人,是普通人在这个世界上崇敬的人,嫉妒的人,怨恨的人,羡慕的人。有能力超群的,有美貌出众的,有才华横溢的,有罪大恶极的,有家财万贯的。 还有一种是罕见的,这类人像光一样,像水一样,能照亮黑暗,清澈超凡。这类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恶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弗居。他们安徐正静,知千里之外,隐微之中,可令天下邪暗变更。他们载魄抱一而无离,专气致柔如婴儿,涤除玄鉴而无疵,心怀天下而无私。他们治国,国明盛,民少怨;治家,家安泰,多和爱;为师,徒正直,行正道;为友,如标尺,如春风;修身,心光明,为正义。但,这类人是极为罕见的。因为人,难能坚忍,难守冰心。 少数人比普通人多的不正是近乎疯狂的勤奋和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狠劲儿吗?当普通人的渴求到了极点,当他为了欲望和志向而不眠不休,呕心沥血,他离成为少数人的路就不远了。而迎接他的,是短暂的喜悦和优越,和被迷雾笼罩的未来。 赵轩就是那个普通人。他生在一个佣人家里,身材瘦小,羸弱多病,屡遭人欺凌,却不得还手。有些孩子,身高体壮,他打不过;而有些孩子,他虽打得过,却不能动手。他对这个世界有极深的怨恨,因为他有一个家境殷实,长袖善舞的“朋友”。 他俩是如何相识的呢?说来有趣,有一次,一位富少爷跑出去玩,被人打劫了,当时还没有劫匪一半高的赵轩看见了,他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紧紧地咬着匪人的手,劫匪哭笑不得,扇了他两个耳光就离开了。他们的友谊也就开始了。当时的富少,不知道为他出头的是他家佣人的孩子;而当时的赵轩,也全然不知眼前被欺负的小孩儿是他的小主人。 当时的他,确是正直善良的。当时的他俩,确是真挚快乐的。一个出于天性拔口相助,一个自然而然地感谢。 “疼不疼?你叫啥名字?”富少摸着赵轩的脸说道。 “小意思,我爹打我比这狠得多呢!我叫赵轩,你叫啥?”赵轩看着眼前比他要矮一些的小胖子,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逞强地说道。 “我叫刘慕。” “你看你,这么胖,还让人欺负了。”赵轩笑道。 “哼!你要不来,我就打趴他了!我正要动手呢!要你多管闲事?”富少撅着嘴道。 赵轩听了,心想,我听见你哭得不行,好心来帮你,挨了两饼子不说,连个谢谢都没有,还埋怨起我来,不由觉得委屈。气道:“好!我这就走!” 说罢转身就要走,富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 赵轩因委屈而生气道:“干啥?” 富少道:“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去。” 赵轩吓唬富少道:“我要去老虎洞里抓大老虎,让它来咬你!” 富少道:“哥呀,那大老虎怕是只吃我吃不饱啊。” 两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从那以后,他俩每天都要一起玩,一起疯,一起吹牛,一起下害,友情岁月每天都充满阳光。 直到富少志学之礼那一天,他两人的爹领着他俩见面的一天。一切都变了。那天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自那以后,他俩谁都不去找谁了。 富少自小生长在爱里。家人的爱,下人的爱,朋友的爱,女人的爱,也许,只有家人的爱,能称之为爱吧。而赵轩的生活在相比之下,显得是那么黯淡无光,甚至有些凄惨。简衣陋食,无人问津,最亲的母亲早早离世,剩下了一群相互讨厌,相互欺负的兄弟姐妹,和碌碌无为,以酒度日的父亲。 一天,赵轩的父亲不小心摔断了腿,赵轩替了他父亲,进了刘府做几天下人。而刘慕见了他,只是轻蔑的笑一笑。也是因为这微笑,赵轩在下人中颇受尊重,可赵轩明白这笑。 刘慕一切的生活他都看在眼里,他嫉妒!嫉妒那颐指气使,嫉妒那锦衣玉食,嫉妒那不劳而获,嫉妒那美女香车。嫉妒久了,就恨了。日积月累的恨。 刘慕今天没事干,在家里闲转,看见赵轩正在擦地,他看着赵轩,轻蔑地叹气道:“小子,你要一辈子在这儿擦地吗?”赵轩抬起头,看着刘慕,摇了摇头。“去读书吧,读书才能当官,只有当官才能有钱有势,过上人上人的日子,你懂吗?”因为他的父亲是知府,他明白,而他不明白的是赵轩的心里到底有多恨,有多渴望。 赵轩开始疯了一样地读书,秉烛夜读,凿壁偷光,悬梁刺股,为了读书,无所不用其极。他甚至给刘慕父亲磕了头一千个头,只为了能做刘慕的书童来看更多的书。 他做到了!他通读了近万本书,其中相当一部分还能背下来。读书无非是两种目的,为了自己或为了别人。他决然的选了第一种。他以前只想过上像刘慕一样吃香喝辣,穿金戴银,香车美女的生活,读了那么多书后,他想的更多了。 他请求富少的知府父亲提携一下自己,可是,知府大人鄙夷地瞟了赵轩一眼,道:“龙生龙,凤生凤,你是个什么东西?”他咬着牙继续磕头,知府大人一脚踹翻他,扬长而去。赵轩咬着牙出了门,他只能靠自己!他问富少去借钱,富少扔给他几两碎银子,嬉笑道:“小子,考上了做了官,要还给我三百两金子。”赵轩默默地点点头。 拿了钱,他报名参加了当年的院试。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因为他没有一丁点儿名气,却又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付出了一切。赵轩,这个穷百姓家的孩子,一路通过院试,乡试,会试,即将赶往京城,参加殿试!刘慕和他的知府父亲听说了,呆若木鸡。 多年后,那个富少爷不知如何接替了他父亲的职位,变成了富老爷。有一天,一队人马到他家门口,押着个大箱子,里面有整整三百两金子!还有个信封,上面写道:谢昔日赠银之恩。吏部右侍郎赵轩赠。信上盖着赵轩的大印。 富少张大了嘴巴,惊讶不已。转而,他转身对周围的人骄傲地说道,他都语无伦次了。“赵侍郎!我的好朋友!一起玩大的!”那神色,仿佛他就是吏部侍郎。周围的人一片恭维之声,他也不想想,为什么信上要盖那个印。 三天后,他被抄家,原因是贪污受贿。朱元璋对贪腐的态度,朱棣也有。他和他父亲处斩,家里其他人充军,判得相比算轻的了。这无疑是灭顶之灾。他怒吼道:“金子是吏部侍郎送来的,我有他亲笔信作证,要抓连他一起抓!” 钦差扇了他一耳光,拿出了那封信,折了一下,露出了“谢昔日赠银之恩”这几个字,问道:“是这封信吗?”他仔仔细细地认了认这个笔迹,他确认无误,狠狠地点了点头。钦差展开了整张纸,他发现落款变了,那个名字不是赵轩,而是他提拔过的一个县令。盖章也变成了县令的章。“该县令已伏法,你还有何话说?”他苦笑了两声,低下了头。在暗处的赵轩,看到以前的众人簇拥的富少惊慌失措,痛哭流涕。他嘴角微微一笑。牢房里,赵轩命人把老知府带出来,笑道:“你给我磕一千个头,我放了你儿子。”老知府磕头如捣蒜,磕了一百个的时候,他已头破血流。赵轩一脚踹翻他,大笑而去。 行刑前,只有刘慕养的狗一直朝着他汪汪地叫;行刑后,也只有那条狗,在他尸体旁呜呜地叫。 赵轩回到家,扶起他跪倒在地的父兄姊妹,留下了十两银子。看了看他母亲的牌位,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开。 内阁呈上奏折如下:某地前任知府刘洋及后人刘慕贪污行贿,卖官买官,在所属地方胡作非为,鱼肉百姓。所提携某地知县公然行贿金三百两,礼函甚至盖县印,数额惊人,胆大包天,为所欲为。置皇上于何地?视朝廷法度为何物?盖系某公属,所致也。 这份奏折,出现在皇帝眼前,刘慕已死了半年了。 赵轩没回京城,去了西安府。深夜,他在已成荒宅的一座房宅门前,磕了个头。他站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土,笑着离开了。 他是官场的名人,这么年轻的侍郎!他韬光养晦,左右逢源。恨他的人不多。他前途无量!可是,夜深人静时,当他梦到,或者想到某些事,他的心会疼得让他满地打滚。 官场的博弈是不见硝烟的战争,党派之争,自古便有。一个成功的官,要有实力,才华,还要学会和其他人打交道,要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使上不疑,臣不恨。可谓是一步错,便凶多吉少。不过,能成功的,自然是幸运的,敏睿的,心狠手辣的。赵轩当然是胜利者,他是最年轻的侍郎! 白天的他,过得很快乐,可他很害怕夜晚,无论是他一个人睡,还是找人陪他睡,他都睡不着。因为有一种东西,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拜访他,让他死去活来,这个东西是他曾有的善心和良知,是他年青时听过的那句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三 江湖不易 若一个人的盔甲足够御寒,风吹不走他,雪埋不住他,那么在风雪里,他潇洒而行,他或会感念;或会妄自尊大,傲然睥睨,觉得自己征服了天地。但若是狂风暴雪呢?透骨奇寒呢?他怕是要咒骂,要气愤,然后感到挫败,却步不前,把一切归咎于命运,喝着闷酒,嗟叹人生。故曰:唯敬畏者,勇毅者,坚忍者,正义者方能前行而成功。人生如此,江湖亦如此。 江湖武林与那草莽结义的绿林,强人混迹的市井脱不了关系,故此人们不太喜欢这个圈子,与其说害怕,不如说讨厌。人们觉得所谓武林中人都是心狠手辣,没有智慧的莽撞人,也不尽然,只是正面的影响再多,也不敌鸿毛重的坏消息。‘武’道高尚,只是那些恶棍匪寇坏了名声,而‘武’道也以自己的魅力,在任何时空,吸引着天下热血之人。 这些练拳脚兵械的汉子们,有的去参军,做将军、做先锋,既可报国保民,施展抱负,也可成全功名,荫子封妻;有的从武道进侠道,做个有名有实的侠客,接济小弱,匡扶正义;有的开宗立派,办镖局,办武馆,给人做护卫,搏名逐利,安家立命;再有的就是兴趣爱好,精神尚武,以练武为乐;还有隐于市,隐于山的隐士们。这些人们,扛武林之纛,与所有人,所有圈子交错纵横留是非,无论明暗万事生。统称之江湖。 匪人黄二自和阿怪分开,总是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回到山寨后,有人跟他说话,他只是嗯一声;有人来与他耍闹,他不理不睬;有人带他喝花酒,他百般推诿;最爱耍钱的他,离赌局也是越来越远。大家也不知道这个泼皮黄二怎么了。匪头听说了,骂他,打他,让大家疏远他。他不还手,不还口,烦了,就喝酒。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阿怪这样的人,他怀疑自己的道,晦暗不明。 黄二昨夜酩酊,巳时了,还在睡梦中,一阵砸门声叫醒了他。 “老二!黄二!我回来了,来看看你!开门啊!老二!”门口男子锦帽貂裘,好不气派。 一双明眸灿星宿,两道剑眉斩长流。 三棱分明俊朗貌,四方齐赞此郎优。 旁边一人听见了敲门声,出来道:“老刘哥,别理那个废人了,啥时候回来的?这次又发财了吧,走,喝酒去!” 敲门人推辞道:“哈哈,张大哥,我是今日清早来的,听说老二出事了,来看看,等我瞧完他,请哥几个喝酒。” “哼,那个死狗,不知怎么了,回来就成了这狗样。也罢也罢,今晚你请客!冲冲晦气。” “这是自然,请哥几个喝好酒。” “那你继续敲这棺材板,我先走了,一会儿你替我踹他两脚。” “知道了,呵呵。” 来者继续敲门道,“老二,开门啊!老二!” “来了。”黄二没精打采地说道。 一开门,见是他来了,黄二一下清醒了,他打起精神,苦笑道:“你来了。” 来者收起了那张深谙世故的笑脸,道:“听说你出事了?” “你先坐,等我洗漱一下。” 来人点点头。 黄二洗漱过后,气色看起来好了些。 来者嘲道:“哪有生得这么白的土匪,哈哈,说吧,怎么了?” 黄二神色严肃起来,道:“上次下山,碰见了个怪人。”黄二将阿怪的事完备地说了一遍。 来者道:“他与你何关?” 黄二突然站起来,大声喊道:“卢澜清!我们怎么成了这样了?” 原来这来者姓卢名澜清,化名刘郎。 来者低下了头,默然不语。 黄二露出痛苦的神情,道:“当初你我厌倦官场勾心斗角,弃仕从武,想要行侠仗义,救民于难,可现在” 来者扬起一边嘴角,笑道:“怎么?你不想报复了?” 黄二坐下来,目光空洞道:“我去的那个村子,和你我当年去的村子好像,人好像,物好像。阿怪,阿怪,我看得出,他并不怪,怪的,是村民。” 来者道:“你这几天,想出什么了?” 黄二道:“当年你我从匪人手里救了那些人,却遭他们背叛,决意从此隐姓埋名,当个害人的土匪,欺负这些愚民。三年了,够了!够了!澜清,我劫了数十个村子了,我发现我不但没得到报复的快意,反而越发烦闷,我要离开这!我要去探寻真正的道!” 来者微笑道:“我也早有此意。我问你,当初你我救人是为了你我自己,还是为了那些人?” “此话怎讲?” “你我见弱势被强势欺凌,心生恻隐,所为之事是为了解决自己的心病,所循的道,也是自己心中的道,日耀天地,天地可有所报?水润万物,万物可有所馈?无报无馈,无感无念,日出依旧水长流,因天道仁也。你我只要做了该做的事,对得起自己的心,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当时你我受伤,村子里的人供出我俩所在,也不怪他们,有谁能保他们万年安泰呢?我俩被抓走,也是功夫不到家所致,怪不得别人。” “你说的不无道理,我有些明白了。” “这些我不说,你也懂,只是我出去了一趟,置身事外,反而清醒。” “你个老狗,谢谢了。” “我与你交友,因你我有共同志趣。这么多年了,我们曾一同在圣人门里研究,三伏三九练武,金銮宝殿沉浮,天南地北逍遥,九死一生苟且。今君已醒,欲访道,江湖不易,我自当相随。想好去哪了吗?” “我想朝着北走。我想去找他。” “嗯,我有些盘缠,够咱俩使了。不过,我还欠这帮好汉们一顿酒呢。” 黄二笑道:“几年没动真格的了,你的酒,我帮你请了,今晚,我请他们好好喝一顿。”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四 久违的希望 朔风砭骨砺寒针, 不见凤盖落棽棽。 苦海浮沉苦海渡, 能行一程是一程。 离开村子几个月了,衣衫褴褛的阿怪,拖着一瘸一拐的步子,终于到了目的地——长安。 他恍惚了,他仿佛看见了一位少年郎,满面春风,鲜衣怒马。他擦了擦眼睛,一切如常。哀毁骨立的他,看起来比最可怜的乞丐还要落魄,他佝偻着腰,跬步而行。 他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城里,也应该没什么熟人了。衣不遮体,他已经没刚开始那么羞惭了。顶着病,饿了四天,还要赶路,衣服破了,就破吧。没有伞,没有帽子,没有酒,没有饭,他只有断腿,废手,疾病。 但是他身上一点儿都不臭,脸上一点儿都不脏。无论多饿,多冷,病得多厉害,他都要想办法洗干净。路上避雨,遇一老丐,老丐道:“小子,看你白净,身有贵气,何故至此?”阿怪微笑道:“白衣苍狗,人事无常。”老丐掏出半个锅盔,道:“吃吧,都不容易。”阿怪接过,点头致谢。吃罢便晕倒,醒来宝石无踪,老丐无迹。他笑了笑,继续上路。忽闻犬吠,回头一看,是一只野狗追了上来,心叫苦也。一番争斗后,野狗被打跑了,可他全身被撕破好几处,血流不止。他把身上遮盖相对不重要部位的布撕下来,扎住伤口。他不恼不怒,不悲不愤,他快到了,到了就好了。 他不属于这里。这里是积极的,富丽的。他为什么要来这儿?这里的人是慈善的,有人施舍他衣物,有人施舍他饭菜,有人施舍他碎银子。这次,他都接受了,他温和地,庄重地看着这些人,记住了他们的脸和声音,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致谢。 他用人们施舍的钱找了家小客栈,沐浴一番,换上了朴素的旧衣服,吃了一顿阔别已久的饱饭,晚上看了郎中,喝了药,实在是咳够了,不想咳了。 第二天找到家棺材铺,背着个大包袱出来了。 他在街上转着,看着。“老马家的包子铺还开着啊,这条街比以前要宽了。”他就这样走着,想着,回忆着,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应该是快到他想去的地方了吧,他拾掇拾掇头发,整理整理衣服,重整精神。 他走到了一座荒宅前,是赵轩之前来过的。他看着门口两座破损残缺的石狮,心里说不出的悲痛。他撕开了大门上的封条,用力推开了门,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阿怪在这座荒宅里走着,他好像很熟悉这里的布局,这里就像是他的家一样。他脸上舒服的表情只有回家的游子才有,难不成,这儿真的是他的家?他走在布满杂草的路上,满目颓垣断壁,他嘴里念念有词,他时而笑,时而哭。 他走了五十步,却感觉跨了千重山,万道河。走到内堂的时候,他已气喘吁吁,他的胸口被石头堵住了,他不能呼吸了!他扶着墙,慢慢地坐了下来,他瘫坐在地上,坐了很久,起来时,他的腿麻木不堪,动弹不得。他打开了包袱,里面是他用人施舍的碎银子买的二十个灵牌,他颤抖着,流着泪写完二十个名字。他的字很好看。 他对这个世界已毫无留恋,他的家人都殁了,恋人不知踪迹,他手筋被人挑断了,右腿被打折了,武功废了,剑断了,嗓子被毒了,什么都没了。他唯一的希望是一个男人,他等了五年,没有等到。 他不停地思考世间,思考人,思考万事万物,他终于决定和这些牌位一并化作灰烬。 他心灰意冷,了无生趣,想要得到解脱,想要去另一个世界,找寻那些爱他和他爱的人,这也是人活的最低标准吧。 他找来了许多柴草,足已焚化自己。他抱着那些木牌躺在干柴草上,就像抱着那些人一样,脸上的笑容真挚,温暖。 “我陪你,一起!”这是女人的声音。他不敢奢求再能听到这个声音,这声音此刻听起来有着从未有过的温暖。他以为幻听了,可是他心中很希望他以为错了。他没想到,此刻他竟然希望见到这位女子,他微微地睁了睁眼,一位窈窕娉婷的女子朝他走了过来,他惊地睁大了眼睛,是这张脸!美丽而秀气。 他没想到真的是她,他想说些什么,可两片嘴唇像粘住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记得这个人,他怎么会忘呢,他们曾互相爱慕,爱到了最深处;可他却不得不伤了这个人的心,伤到了最深处。 她缓缓地躺在了他的旁边,一脸轻松,安心。她轻轻地说道:“我陪你!”然后抱住了他。 他的眼睛湿润了,喉头动了动,他想说,可不知道说什么,不知该怎么表达。他看着眼前的她,依旧那么清秀,只是消瘦了几分,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他立刻从短暂的喜悦中清醒了过来,不能让她看到自己现在狼狈的样子。他狠狠地把头转了过去,背对着她,强压心中的痛苦。 这个女子对他的爱超过了他的想象,她感受到了他的感受。她一下抱紧了阿怪。就像往平静的井里扔了一块大石头一样,阿怪的心又一次泛起了波纹。 两人沉默良久,他先说了话。他强笑道:“小姀,你怎么在这儿!”这时,她的神情稍微难过了些,心想,你的嗓子怎么这样了。 “那天你离开后,我四处找你,可没人愿意告诉我你去哪了,我哀求师父和师兄们去找你,可他们突然像不认识你了一样,还叫我不要去找你,我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我只好自己去找你,我来找去没有找到,我想,这是你的家,怎么都要回来的,我就在这里等,五年了,你终于来了!”火把还在举着,蹿腾的火苗在黑夜中照出了她娴静的脸,他长叹一口气说:“你何苦如此,我的遭遇你都知道,你怎么不听师父师兄的话?我还有什么活头?” 她面色平静,“我陪你。” “我是个废人,不值得你这样。” 她好像没听见,缓缓道:“倘若我来晚了,你已经去了,我就下去追你!” 他的心更疼了,苦笑道:“你是望族出身,生的好看,有好多人比我好太多,我不值得你这样。”她心里委屈极了,可她不忍心再骂他,她流着泪,平静道:“值不值得,我说了才算。” 他不敢相信,世上还有人如此重视他。“小姀,为什么?我那么伤过你,你为什么?” 她浅笑道:“小时候听娘讲过梁祝化蝶的故事,当时觉得不可思议,两个不相干的人,怎会甘心为彼此而死。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世上真有这样的感情。我知道你我家中的间隙,没关系的,你是我的希望,我只愿陪着你,你再不要赶我了。” 希望!生活不就是一个个希望构成的吗?阿怪啊,生不如死这么久,希望,终于来了吗?他笑了,流出幸福的泪水,他突然感觉又有活头了。 不,不能死!从今往后,为她而活! 沉疴顿愈。他深邃地凝视着夜空,凝视着明星,然后,用尽全力扔掉了手中的火把。他的手,第一次抱住了她,他坐了起来,脱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两人依偎着靠在墙上。她的手臂没离开过他的胳膊。她靠着他,他靠着墙,直至天明。 清晨,她醒了,发现他一直看着自己。她的脸一下红了。那一片羞涩,给她脸上添了几分美丽。她粲然一笑道:“看什么看?!”他洒脱地笑了。他抬头看着远方,看见了新的生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五 道如何? 据一个去参加卢澜清酒局的土匪传道,那日,他们正在等着请酒,大话喧天之时,黄二一身富家公子哥儿打扮,拿着折扇,好不潇洒。众人皆是惊愕,这人正要说道说道,还没张开嘴,那折扇就朝他的嘴招呼过去,牙被打掉了好几颗,满嘴的血,他捂着嘴,倒在地上,看见了一生难得一见的场面。 虽然都是江湖浪子,但功夫,不是人人都有的。山寨的头领——山寨里唯一一个有功夫的人,三月前被官府抓了,那人自然不是黄二。所以从来没人害怕黄二,大家一拥而上。 一个比一个壮实的大汉,在黄二的拳头下,不堪一击。七个人人围攻一人,却好像七个鸡蛋往石头上砸一样。平时天老大,我老二的山林匪寇们,今天都怂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坐在地上,捂住了想为他兄弟们呐喊的嘴。这是他第二次想说话说不出来。 黄二拾起一块抹布,擦着手上的血,道:“别做土匪了,烧了山寨,寻些正经营生去吧。”黄二刚走到门口,道:“噢,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我姓王,叫王如峰。” 范阳卢家,太原王家。曾经同享七宗五姓骄傲的两大氏族,虽没落,却延绵不绝,卢澜清,王如峰继承了先辈遗风。两人于殿试中结识,发现彼此身世相似,便结为朋友,日积月累,发现志趣相投,都有着精忠报国,匡扶社稷的理想,后来一起做官,彼此在心里都视对方为知己,自诩当世伯牙子期。 “宦海波涛,官场鬼域”。两人的古道热肠与庙堂格格不入,由于他俩都是幼年习武,一身热血,冲动之下,辞官还乡,穿上了劲服,要去行侠仗义。 两人功夫堪称一流,名声也不差,却实在是寒木春华:卢澜清总是一身黑色装束,脾气直爽;王如峰则白衣胜雪,性格沉稳。道上还给他俩起了个通俗易懂的绰号,叫“黑白无常”。他们是每一个恶人的噩梦!几年前,不知出了什么事,两人销声匿迹。看来还是耐不住寂寞,这不,前两天,有人说在西安府,看见他俩了。 “诶!老孙,你听说了吗?昨晚穆家的大门被打开了。” “听说了,听说了。人都说穆府闹鬼呢!他姐夫,你可得管好你那小孙子,别让跑到穆家老宅去,沾了不干净!” “住口!你们两条老狗!穆家一门英烈,不干净的怕是你们!” “哎!你个跑堂的屁娃娃,胆子大了?敢骂老人家了?” “骂的就是你俩这老不知耻的!” 饭馆一下子喧闹起来,众人都来凑这两老一少的热闹。 “澜清,听见了吗?穆家” “嗯,穆老爷对咱俩有恩,一会儿,咱俩去祭拜一下。” “好!快吃!” 阿怪和小姀,两人像新婚夫妇一般,脸上洋溢着对新生活的向往。阿怪决定放下所有,忘却一切,跟着她去南方生活,再不踏入中土半步。两个人说着,笑着,眼里只有彼此,看起来,是那么幸福快乐。 “小姀,这些年,你有师父师娘的消息吗?” “没有!他不配做师父,他就是个趋炎附势,自私自利的小人!” “小姀,别这么说,他毕竟照顾我们那么多年,教给我们本领,我还没有报他的恩。” “就你心眼好,要不是你,他能当上掌门?你在华山上,已经报了他的恩了!反正我已经看透他了,以后哪怕是死,也不用他教的武功!” “小姀,别生气了,这么多年了。” “阿怪?!阿怪!哈哈!我可算找到你了!” 阿怪回头一看,是个富家公子哥儿朝他跑了过来。 “阁下是?”阿怪问道。 “我的朋友,我换身行头,你就不认识我了?我是那个土匪,黄二啊!哎呀呀!你看你,收拾一下,多精神!” 阿怪微笑道:“兄台是个奇人,土匪,公子都是你。” “记得我就好!” 这时,卢澜清走了过来,道:“阿怪,我俩走了这么远,可算找到你了!”卢澜清上下打量一番,心想:这小子看着普通,模样还不错,看不出什么稀奇啊。 阿怪瞿然道:“我只是个普通人,两位公子找我做什么?” 小姀也警醒了起来,喝道:“你们是谁的人?要干什么?” 王卢二人不解,王道:“怎么?我俩谁的人也不是啊!为何这般神情?” 阿怪道:“请两位明白告诉我,找我所为何事?” 王如峰摇头道:“这其中,怕是有误会,我心里有些困惑,自己想不明白,你应该知道,就拉上我这位兄弟一起来了,天幸使然,在这儿碰到你了。” 阿怪道:“两位瑶林琼树,还有要找我这槃木朽株才能解开的问题?” 卢澜清听了阿怪所言,故意激道:“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嘛,我们今日也踵武前贤一番。” 阿怪笑了笑,道:“也罢,我们到前面茶摊说话吧。” 小姀一直用提防的眼神看着王卢二人。四人走到茶摊,点了壶毛尖。 王如峰不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阿怪,小姀不悦道:“你有话就说。看什么看!” 卢澜清笑道:“弟妹性子真是狷急啊。哈哈,也怪你,如峰,有什么快说吧。噢,忘了说了,在下卢澜清,这位是王如峰。” 阿怪道:“世家之后。” 卢澜清道:“几百年前还算个世家,现在,只能是个家吧。” 王如峰突然扺掌大声道:“呀!阿怪!我对你真是越来越好奇了!你看你,随便穿些粗衣旧布就要比那些翩翩公子夺目!” 阿怪赧然笑道:“夺不夺目,无关紧要,能一直记得你的,也就几人。” 王如峰点点头,道:“确实如此,阿怪,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阿怪道:“土匪黄二,公子如峰都是你,可在我心里,你是个在紧要时候为我出头的好人,这便足够,说再多,都是赘言。” 王如峰道:“那你可知,我俩为何落草?” 阿怪道:“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既已出草,再不谈何落草。” 卢澜清诧异道:“看你年纪不大,却怎如此和光同尘?” 阿怪只是苦笑,并未答话。 王如峰沉吟半晌,道:“我问你最后一件事。你以为,道如何?” 阿怪道:“道?何道?” “天地之道,为人之道!” 阿怪微笑道:“古有孔孟,今有朱程。阁下何必不远千里来问我?” 王如峰道:“我落草是因为对人的恨,我再出来,是因为在你身上,又看到了曾经的我,我不知道,对人,是该恨,还是该爱?” 阿怪叹口气,道:“两位的见识比我要大,却来问我如此艰涩的问题。作为自己,在想着爱人、恨人,殊不知,人也在爱你,恨你。都是人,只不过二位出众些,站了出来,可谁不想站出来呢?家祖跟我说过,君子之于天下,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于比。当今谈义的人太少了,人们也只是嘴上尊崇义士,那么,就心之于比吧。二位若是心怀众生之人,又何故因其而恼?所做之事,为的,也只是这颗心罢了。” 卢澜清道:“可若是你为了人们不顾生死,人们却视你如泥猪疥狗,又当如何?” 阿怪道:“你们去村子抢劫时,我为了一人挨刀,你们走了,那人第一个把我绑了起来。又如何?为了回报,与人恩义,那是自寻烦恼。心若通明,事则通明,也会少些烦恼吧。家父曾对我讲过,凡事,凭的是人的举意,你俩以救人举意,救成便是天幸,事成便罢,可喜可乐,若再思忖些别的,心里就又多了志,必然会生矛盾。志若得,则举意不纯;志不得,则心生不悦。李白诗中说,事了拂衣去,便是此义。” 说罢,阿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小姀将嘴凑到阿怪耳边,心疼道:“你说的都是什么?你怎么挨刀子了?他们怎么叫你阿怪?” 阿怪用指头轻轻地划了划小姀的脸,道:“我会都告诉你的。” 小姀道:“真不知道你都经历了什么,唉,我却什么都帮不了你,只能傻傻地在这儿等。”说着,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阿怪握着她的手,道:“你等我,比帮我什么都强!”又小声道:“可别哭啊,有外人在呢。” “你看你,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说的他俩像被点穴了一样,一动不动的。” “我明白了!”王卢二人异口同声,又同时站了起来。 两人面朝阿怪站着,面带微笑。 “澜清,没白来吧。” 卢澜清顾不上回答,嘴里只是一遍遍说着:“善哉,善哉。” “阿怪,谢谢你!谢谢你!” 阿怪笑了,“谢什么谢?说几句闲话也能让人道谢?” 卢澜清道:“这样的闲话,怕是寻常人说不出来,敢问兄台家门。” 穆风长叹一声: “荒草没旧路,白尘淹牖枢。 再无鸿雁落,从此无故人。” 王如峰道:“既然这样,我俩就不打扰二位了,就此别过,你们有何打算?” 小姀挽着阿怪,道:“我们要去寻找新生活!” 阿怪道:“嗯,就此别过,一路顺风。” 王如峰硬塞给阿怪一张一百两银票,如卢澜清同向阿怪行礼后离去。 小姀望着阿怪,眼里皆是对未来的憧憬。两人搀扶着彼此,依赖着彼此,南向而行。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六 旦暮 这是一个清爽的早晨,晨光绚丽,温度适宜,微风徐徐。赵轩打开房门,坐在庭院里,闭上眼,舒畅地呼吸着。此时的他,能忘记好多烦心事。 他的夫人——一个看起来没有多大魅力的年轻女人,给他端来了早点,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他应了声,回到房里。 他洗漱后,坐在饭桌前,说道:“娘子,我的官服准备好了吗,今天是上朝的日子。” 女人点头道:“嗯,早就弄好了。” 赵轩充满爱意地抓住女人的手,微笑着看着她。她羞涩了,心跳也加快了。 赵轩和这个女人算是老乡了,他俩生长在同一个村子里,只是两人无甚交集。后来有一天,村子里炸了锅,四处都在说赵轩当上了侍郎,女人才知道赵轩这个人。可她没想到,这个侍郎竟去她家做了一个月的农活,只为娶她。她答应了。婚后的日子,她感觉就像在梦里都不会出现。赵轩不仅对她很好,而且从未打骂过她,重话都不会说一句,而且看她的眼神总是充满爱意。尤其是在她有喜后,赵轩对她的疼爱一天比一天越加的重。她全心全意地爱这个男人。 “好了,我该走了。”赵轩穿好官服说,“我不在家,你一定要小心,肚里的小东西事小,你出事就事大了,安心在家,吃什么要什么让家里的佣人去弄。” “我知道了,你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女人一脸感动。 他出门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副计谋得逞般得意的笑容,打了个响指,默道:“皆在掌握。” 巍巍紫禁城,真是好阵势!文武官员进入午门之后,在金水桥南按照品级站好队伍,等待鸣鞭,按次序过桥,立于奉天门丹陛之前,此时文官在左,武官在右,两队相对而立,站在御道两旁。等待当朝皇帝——朱棣的到来。赵轩朝着文官队伍前头看了一眼,却发现站在最前头的人——姚广孝正盯着自己,他朝姚广孝欠身示意,姚广孝面无表情,转过身去。 朱棣的座位设在奉天殿廊内正中,称之为“金台”。丹陛左右钟鼓司设乐,殿陛门楯间列“大汉将军”,皆著明铁甲胄;御道左右及文武官班后各有校尉相向握刀布列,气派而森严!待乐起,永乐帝——朱棣在侍卫拥簇之下健步走来,虎虎生风!睥睨四方,在御门安坐。此时鞭鸣,鸿胪寺唱“入班”,左右两班闻后走进御道,行一拜三叩之礼。 礼毕,百官奏事。奏事前,预先咳嗽一声,从班列行至御前,跪奏,奏事不使用口语,而是朗声而奏。 只听赵轩大咳一声,走到御前,跪下,大声道:“臣有本奏!” 朱棣虎目一看,原来是赵轩,道:“准。” 赵轩双手持笏,朗声道:“吾皇万寿!今重熙累洽,天下安澜,皆因太祖皇帝及陛下朝乾夕惕之功!太祖神才定天下,陛下天资平四海!臣赵轩,虽不才,愿效陛下之日月德行!陛下之文韬武略,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臣诚惶诚恐!臣奉陛下之命,考察西北官员,此次出行,臣感触良多!陛下之恩威,无远弗居,即使远在西北边疆,文武官员兢兢业业,奉公克己,日夜敬畏陛下之威;男女百姓安居乐业,安分守己,日夜感念陛下之德。令人感佩!观夫千朝百代,唯我大明独秀!而人无全人,事无完美,虽有瑕疵,却瑕不掩瑜。尤其是在“穆案”后,官员愈发勤政廉明,百姓无不赞颂陛下圣明!陛下登基至今,可谓黼蔀黻纪! 按理有圣王必有贤民。可据臣所闻查,穆家竟还有余孽苟活!而且与一群占山为王的绿林草莽有染,此等草莽,虽不为祸百姓,但其中却有好几个狼子野心,图谋不轨之人,且声势日渐浩大,陛下不可不察! 与“穆案”有关者,却尚未缉拿归案的官员人等,臣已将其姓名汇编成册,待呈陛下御审。 臣奏罢,吾皇万岁!” 当赵轩的嘴里说出“穆案”二字,在场之人神情各异,恨的人怒火中烧,无不想生啖赵轩之肉;喜的人眉开眼笑,恨不得弹冠相庆。而元老们垂首无言,有的苦笑,有的锁眉。而朱棣,听到这两个字,神情也没有以前自然了。 朱棣道:“名册你去拿给姚大人,让姚大人处理。退下吧,还有谁有奏?”语气冰冷。 赵轩叩了头,起身退回自己的位置,低下头,嘴角上扬,微微一笑,默道:“皆在掌握。” 到了中午,日头正盛,赵轩随便用过了午饭,坐上马车,去往京郊一处佛寺,听说姚广孝正在那里诵经。 “老师傅,吏部侍郎赵大人来找您了。”来传话的年轻和尚道。 姚广孝不理会,继续颂念佛经。 “老师傅,吏部侍郎大人来找您了!” 年轻的知客僧有些着急了,他只知道这个盛气凌人的三品侍郎大人要见这个老头。却不知道,这个老和尚是人称“黑衣宰相”的姚广孝。 他一遍遍催促着,老和尚不为所动。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老和尚念完了经,轻轻放下经书,他撑着地,勉强站了起来,对一旁面带愠色的知客僧温和道:“小师父,你是敬佛还是敬侍郎?怎么身处兰若,也受世俗渐染?” 小和尚一时语塞,心想,一会儿看人家怎么收拾你这老东西!姚广孝坐到椅子上,道:“好了,去把来者叫来吧。” 赵轩进来,对姚广孝行礼道:“卑职赵轩,见过姚大人!”知客僧一下傻了眼,心想,佛祖呀,这老头是个比侍郎还大的官,他娘的!这可不得了,我还是溜之大吉!随即打开门,跑了出去。 “姚大人果然佛性禅心,人家还当你是普通的老和尚呢。”赵轩笑道。 “你找我有何贵干?” “姚大人,您忘了?今早朝陛下不是说了吗?让我把名册给你。” “给我有何用?你詈夷为跖的本事我是知道的。” “姚大人,您这是冤枉我了,我什么时候做过那诬陷好人,颠倒黑白的事?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对于叛逆,我若隐瞒,是对陛下不仁;我若袒护,是对陛下不义。您说是吧?” “好了,不必与我说这许多,既然陛下说了,名册放这吧。” 赵轩笑了起来。 “你还想说什么?”姚广孝道。 “我知道姚大人为何不喜欢我,是在为“穆案”而不平吧。” 姚广孝竟笑了声,道:“老朽活了这么久,还有何不平呢?再不平的,磨,也磨平了。我老了,老了。” “姚大人!”赵轩提高声音激动道,“这首诗您还记得吗? 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 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 萧梁帝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这是您当年的大作吧!您不觉得可笑吗?” 姚广孝长叹道:“现在是你们的时代,你很厉害,会当官,会说话,会做人,很有眼色,很有脑子。而我呢,路都走不利索了,我还有何不平呢?老了,老了,不想争了,不想动了,话,都不想多说了,朝廷的事,有你们,陛下放心,就够了。而我,吃些斋菜,多诵佛经,为天下祈福,就算是最后的用处了吧。” 姚广孝闭上眼,不再说话。 赵轩行了礼,走出房门。打起响指,默道:“皆在掌握。” 晚上,还在家等赵轩归来的妻子没有等来赵轩,等来了一个干练的年轻人,他自称赵轩下属。对赵轩夫人道:“赵大人特让我来找您,赵大人被圣上留下议事了,今晚要在宫里睡了,还托我给您带来了补品,让您早些休息,赵大人明日便回。”赵轩夫人心头一暖,心想:我上辈子到底修了多大的善报啊!她谢过了这个年轻人,回房幸福地睡了。 而此刻的赵轩,搂着一个妖艳动人的美女,不知有多快乐。一番云雨后,他打着响指,扬起了嘴角,默道:“皆在掌握。”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七 凌霄 每个人被阳光照耀的感觉都不一样。彻夜未眠的赵轩坐在马车里,回味着昨夜星辰昨夜风,他拍着腿面儿,哼着小曲儿,摇头晃脑。马车径直地朝着侍郎府驶去,他拉开车帘,眼睛被光刺得生痛。 “诶呦,这才多会儿啊?太阳这么大!”赵轩遮着眼睛,一脸厌恶道。 车夫笑道:“大人,您再歇会儿,就快到了。” “知道了,快点儿吧,饿得头晕。” 车夫笑了笑,没再搭话。 进了门儿,看见妻子伏在摆上早点的桌子上,发出微小的鼾声。赵轩轻轻地拍了拍她,轻声道:“芳芳,芳芳。” 妻子醒来,见是赵轩,不禁欣喜,道:“你回来了,看你眼圈黑黑的,脸也蜡黄蜡黄的,又是一夜未眠吧。” 赵轩苦笑道:“当官嘛,操劳点是好的。圣上也是一夜没睡。” 妻子微笑道:“这么多人,就偏重你一个!” 赵轩停箸道:“普天之下多少愿尽忠报国之人,他们中不乏龙凤之才,可却没我这样的机会,我再不殚精竭虑,不仅愧对圣上,更有负于天下啊!” 妻子一脸心疼道:“快吃吧,吃完去睡会。” 赵轩握着妻子的手,道:“一起吃。” 江湖武林在民间就没有什么好名声,都是一群不认字的莽夫罢了,在朝廷那儿,就更不足一审了。可到了这一朝,开国皇帝便是江湖出身,其左膀右臂亦然,固此,朝廷不可不重视。这个名为江湖的大圈子里,有许多许多的小圈子,也就是“帮会”之流。当今天下,最大的帮会自然要属建在贞丰里的凌霄宫。 帮主白启,年青时在朱元璋的队伍里打过仗,最高做过千夫长,为人仗义疏财,功夫不错,刚正不阿,颇具威信。后来辗转到江南,开起了镖局。不同的人,运道是不同的。镖局越开越大,白启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他听了友人建议,把镖局交由后辈去做,自己买了个庄子,起名为凌霄庄,做起了庄主。 战乱时,他收养了一个孤儿,这个孤儿很聪明,长相也不赖,他很喜欢,甚至超过了自己的儿子。孤儿一天天长大,他不太爱说话,对人很好,面对几个哥哥,他很恭敬,受了委屈,欺负,从来不会告状,因为他明白,那样做,没人会容得下他。 这个孤儿很用功,无论是什么,他都学得很认真,刻苦。世上不缺聪明人,缺的是刻苦的人。 十八岁的时候离家了,三十岁,他回来了,适逢白启六十寿诞。他送给他义父六十大寿的贺礼是一个有万余人的,统领南直隶,湖广,江浙四省诸帮的大帮会。从此,江湖上最大的帮会叫作凌霄宫!那以后,他的哥哥们,只有巴结他的份儿。 这么大的帮会,朝廷怎么能不管呢?由于离应天府很近,朱棣派吏部尚书谢安连同吏部侍郎赵轩同去考查。 那一天,是孤儿最开心的一天,他遇见了赵轩,这个被他引以为一生知己的人。他俩一见如故,聊了三天三夜。 白启很配合朝廷,当即抽调四千壮年帮众,送去军队服役,又将帮会当年所得全部上交朝廷,并承诺,以后每年都会上交全年所得的一半。 赵轩书法不错,题了“凌霄”二字,命人拓下来刻在一块青色巨石上,派人送去了贞丰里。 一天,赵轩吃完了早点,妻子从袖里掏出一封信。道:“相公,这个叫化雨的人又给你来信了。你说他的信不能让别人看,我就收起来了。” 赵轩笑道:“呀,娘子,你近日识的字越来越多了。” 妻子道:“吏部侍郎之妻,怎能目不识丁?我没事做的时候,都在识字呢!” 赵轩接过信,道:“有此贤妻,夫复何求?”说罢大笑起来。 赵轩拿着信,独自走到书房,拆信来看,见信上用写道:“玄云吾兄,见字如晤。你所托我之事,我已查明。穆氏确仍有后人在世,但仅有两人,一人已废,不足为虑。一人在墨云山上,听闻此人不凡。墨云虽不显著,却不可不防,越早除之越好。应天之约,万勿相忘!” ??赵轩提笔,写起回信,写道:“化雨吾弟,墨云之事,我已呈报,已被允诺,除之乃朝夕之事,且放宽心。应天之约,为兄必到!”想必这玄云,化雨也是两人的特殊称呼吧。 中原某地,四个男子正在一家酒馆里密谋着什么。 一人书生打扮,道:“二弟,那个叫赵轩的吏部侍郎前几日又参了你家,这次还提到了我们。” 一体壮男子咬牙愤恨道:“那个畜生,我一定把他千刀万剐,为二哥一家报仇!” 一黑衣男子道:“我的仇,我自己报,我要亲手杀了他,不过,朝廷一向对江湖势力比较忌惮,既然狗冲我们吠了,我们要不要先收敛一下?” 书生道:“对,你说得对,传令下去,暂时关闭三分之二的堂口,等风头过了再说。” 一俊秀男子道:“我这就动身,回去处理。” 黑衣男子道:“嗯,有劳三弟了,大哥,我也要走了,我终于打听到了我家小弟的消息,我要去找他!” 体壮男子道:“我也要回京述职了。” 书生道:“好,咱们就此别过,下次再聚不知何时,大家端起来,干了这杯!” 四人喝完了酒,各自准备动身离去。书生道:“老四,你一会在前边的亭子等我,我还有事跟你说。” “知道了大哥,我这就去。” 众人离开酒馆。书生来到一家客栈,他走到客栈后面,轻轻一跃,跳进了一扇窗户里,他关好门窗,换了套行头,粘上一脸大胡子,俨然一副关外商人样子。然后把以前的衣物收拾到一个大包袱里,腰上挎了把样子朴素的剑。 他一脚踹开房门,大模大样地走到掌柜那儿,用粗犷的嗓音道:“哎!店家!我不住了,算一下这几日多少钱?” 掌柜打着算盘,道:“住宿加酒菜,一共二十两银子。” “啊?你娘的!怎生如此贵?” 掌柜一脸鄙夷,道:“你天天大鱼大肉,还住的最好的客房,怎么,给不起钱吗?” “诶你娘的!洒家有的是钱,洒家在关外做生意,赚的钱够买十个你这样的破鸟客栈。” 掌柜道:“好好好,您是大爷,我这是小买卖,经不起折腾,请您把账结了吧。” 只听一声巨响,原来是一张桌子被他拍断了,喝道:“你要是好好说话,洒家还多给你钱,你这般说话,哼!给你娘个屁钱!走了!” 说罢扭头就走,掌柜大喊道:“有人吃白食了!有人吃白食了!” 店里的小伙子们都看在眼里,但平常人谁能把那木桌子一掌拍断,大家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气得掌柜大骂起来,说是要扣光他们的月钱。众人回去收拾的时候,发现断桌之下,躺着两锭银闪闪的银子。 两个农户从客栈跟了出去,跟了两条街,发现有一群相似衣着的人,正在购置东西。一人道:“妈的,这下完了,人跟丢了。” 这时,书生已恢复原来打扮,来到约好的那座亭子。 体壮男子道:“大哥,你来了。” “嗯,有人跟踪我,我甩掉了。” “是谁的人?” “我暂时没工夫去查,不过没什么威胁。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 “我听大哥的!为了咱们的大计,我与老头子的恩情又算得了什么?” 为你了,四弟。这样,你先回京述职,然后就回去,等我消息,伺机行事。” “好!” “我要去趟荆州,去请霍老师。”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八 穆府 多年前,靖难之役,一日,朱棣将要出兵,姚广孝来于阵前,向朱棣道:“臣有所托!” 朱棣道:“何为?” 姚道:“南有方孝孺者,素有学行,城破之日,必不降附,幸勿杀之。杀孝孺,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朱棣颔首答应。 城破,建文不知所踪。奉天殿上,朱棣请方孝孺起即位诏书,方孝孺披麻戴孝,悲愤不已,恸哭响彻云霄。一番痛斥之后,方孝孺提起笔,在诏书上写下四个大字——燕贼篡位! 朱棣勃然大怒,道:“你不怕夷九族么?” 方孝孺的回答,无愧其名!“灭我十族又如何?!” 可悲,可叹,可敬。 方孝孺的案子杀了很多人。朱棣和他的父亲,都心狠。而穆家虽被满门抄斩,可他们的老宅,却依旧伫立,且无人霸持。 长安穆家,西北望族,族长穆庆。曾做太祖贴身护卫,随帝征战四方,几救其性命,功成身退,赐侯爵,丹书铁契,世袭罔替。 穆庆少聪颖,好学。元末之政倒行逆施,民生凋敝。庆不忍家人饥寒,遂习武欲入伍。庆承多师,悟己道,曰:“天地混混,不过一指一马;恢诡谲怪,不过道通为一。政苛也罢,民刁也罢,失其衡矣。当休乎天钧,是谓两行。”武艺超群,自成一派,独创‘天钧棍法’,难逢对手。生四子,皆大将。 长孙穆放,练武奇才,自幼随祖父练武,深得真传。十七离家,独闯江湖,谦正刚强,虚心有礼,多行仁义之事,虽有好心,却难沉燥心。偶得高士赏识,传道授艺。年二十四,逢边陲作乱,随父入沙场,以一当十,凭一己之力,生擒敌首,一时名躁天下。穆放内敛沉稳,淡泊名利,屡拒官位,后随高士云游四方,不见踪影。 小孙穆风,自幼好动可爱,善心良行,全家视为宝贝,宠爱有加。不好读书,不喜习武。十岁有三,被祖父送上华山,随“儒剑”方青云修文习武。 及至穆风二十岁,正值祖父穆庆七十寿诞,四方名士皆来贺寿。华山方青云已成掌门,亦受邀请。穆风及两位师兄同往。 一棍挑天下,忠心耿耿,得赐万剩,子孙龙凤,昔日天波府。 平生走戎马,义胆诚诚,广施仁义,四方崇敬,当世关云长。 他现在的荣耀可以弥补年青时的所有的遗憾。被女人骗,被同门欺,吃的亏,上的当,都忘了,都随风去了。 寿宴那天,该来的人都来了,深居庙堂的高官,名震天下的豪杰,一字千金的墨客,开宗立派的宗师。这些平时不正眼看人的凤毛菱角,今日为了他,不顾路程遥远,赶来拜寿。 不该来的人,也来了。一对中年夫妇进了穆府大门,自称福州‘梦蠛新居’上官业夫妇,客单上并无二人姓名,可两人衣着讲究,面容光鲜,贺礼隆重,门仆也懒得通报,便让进了。 人们祝贺,奉承,笑着,唱着。都沉浸在不属于自己的喜悦中,吃着,喝着。这时,上官业夫妇换了身下人的衣服,悄悄混进了内府。人们实在是太喜悦了,谁都没注意到。 穆庆一向谨慎,他看见有两人面生,不似家里佣人,问道:“今日可有生人?” 门仆道:“只有两人不在名单上,叫什么梦蠛新居的上官业夫妇。” 穆放一听梦蠛新居四字,心中一惊,这四字,倒过来念不就是居心灭门吗?此时,礼部尚书王文喊道:“穆侯爷,圣上的使臣到了!” 今天,朝廷向穆府派了两拨人,第一拨是来送贺礼的。送的是金刀玉马,讲求个金玉满堂。王大人还给穆庆题了两幅字,一幅“君子不器”,一副“鸾鹄停峙”。真是好书法!众人无不称赞,艳羡。 有文人泼墨,书天下第二;有伶人开嗓,唱牡丹长廊。如此盛会!老穆庆脸上还微笑着,心里却懊悔不已,物极必反的道理,怎么就忘了呢? 第二拨使臣到了,为首的,是北镇抚司指挥使,王喾。令官员们胆寒的北镇抚司。 卫兵在穆庆卧房中发现谋逆文书,穆庆面对眼前的一切,老人很淡定,没有解释,四个的儿子齐声喝到:“谁敢?” 王喾拿出了皇帝手谕。大部分宾客都匆匆离去,留下的,都是些不出名的人,他们和穆庆的四个儿子准备保穆庆周全。 穆庆摆摆手,道:“此事与旁人无关,我跟你们走,尔等切莫为难他人。” 王喾狞笑道:“穆老侯爷,我等奉命行事,您老不为难我们,我们怎么好为难您呢?” 穆庆笑了笑,对着他的后辈们说道:“疾风知劲草,你们留在这里,我记在心里!切记不可莽撞行事,一切小心!” 一时间,穆庆谋逆的事传的满城皆知,人们都在诧异,赤胆忠心如穆庆,怎么会谋逆? 穆庆在牢里见到了一位故友,守将平安。 “师父!”平安感慨万千,不知说些什么,穆庆长叹一口气,两人相对无言。 同样的通敌文书在穆家四子的家中被发现,大厦将倾!威风了二十年的穆府,一时烟消云散。 满门抄斩! 穆家的事,现在说起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三十多人的性命,又与其他人有何关?只是不知是否还有后人在世。 阿怪和小姀继续赶路,由于阿怪腿脚的毛病,两人走得很慢。 小姀道:“他们为什么叫你阿怪?” 阿怪道:“要不是你认识我,你也觉得我奇怪了。” 小姀怜悯道:“唉,你看你,自从那天你跑了出去,都变成什么样了?我要是你,早活不下去了。” 阿怪道:“你当然会活下去。” “为何?” “我也会像你一样,出现在你的面前。”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九 罹难 风沙浊明目, 红绿染澄心。 竹节温酒热, 铁骨换肉钱。 千人千语乱千心,言世道不济,不如言人心纷乱。 几个月前,穆庆寿诞的请柬送到了华山派,刚当上掌门的方青云叫来了穆风,喜笑颜开道:“这个月,有个大日子,你可知道?” 穆风刚练罢剑,汗涔涔的,身累心烦,哪记得什么日子,道:“我的好师父,你早上要考孔孟,晚上要考武艺,现在中午还要考我日子么?饶了我吧!” 方青云拿着请柬,敲打下穆风的头,笑骂道:“记得刚上山,成天嚷嚷着要回家,现在倒好,怕是家里人都忘掉了,连这么大的日子也不记得,自己看看!” 穆风打开请柬,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自嘲道:“我现在脑子里都是经史,剑法,怎么连爷爷的生辰也忘却了,该死该死,哈哈!” 方青云道:“都说自己该死了,还笑的出来?” 穆风道:“自然笑得出来,这样我可以回家,不用背书练剑了。美哉!” 方青云板正的脸露出久违的笑容,道:“你可算是等到这天了,去叫三个师兄来。” 穆风会意,笑道:“师父,不如把所有师兄弟一齐叫上,热闹热闹!” 方青云板着脸道:“我自有主张,你去就是了!” 穆风害怕师父生气,道:“我去,这就去,您别生气。” 不一会儿,穆风跟着三位师兄来了。大师兄名龚信,身形矮小,资质不高,平时为人和善热忱,为人敬爱。二师兄名何来,出身苦寒,但心气颇高,寡言少语。五师兄名张绣,性情乖张,鬼点子多。 三人向师父行了礼,方青云道:“老大老二,你们练剑已有几载?” 龚信道:“回师父,已有十二载。” 何来道:“我十七入门,练剑已有九载。” 方青云点点头,道:“老大虽资质不高,可这十二年的功夫也不是白费。老二是众师兄弟里功夫最好的,有我当年的影子。老五,你也不错。还有你,穆风。你虽小,悟性不错,七年便有一般人十年的火候。你四人也是我准备传位的人。都说你们是‘四俊’,但你们自己清楚,水平在哪里,别跳弹。” 从来温厚老实的老大哥龚信,不啻地哼了一声。从来讲求师道尊严的方青云也没有理会,穆风想不明白。 方青云继续说道:“本月二十日,是西安府武安侯穆庆的七十大寿,穆老侯爷邀请我参加,我决定带上你们四人,我们二十日清早便下山,你们回去准备准备,届时天下英雄集会,不要你们给我长脸,别丢人就行。好了,练了一早上剑,也饿了,去吃饭吧。”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出门一看,却无影踪,方青云心疑:哪来的探子? 穆风吃过了饭,没回房,去了后山一处幽静的地方。那里,有人正等着他。 “小姀,我来了。” “风哥,今天怎么这会儿才来?我都等了好久了。” “哈哈,今天有几个好消息告诉你。”穆风兴奋道。 “什么好消息,快说!” “师父要带我们下山了!” “是吗?!去干啥呀?” “这月二十是我爷爷的寿诞,他老人家请了师父,我肯定也要去呀。师父还说了,掌门以后就是我们四人中的一个!” 女子微笑道:“不错,恭喜你,也祝贺你的祖父。” 穆风道:“小姀,怎么,你不高兴了?” “没有。” “你和我一起去吧,下山玩玩去!我去和师父师娘说一声。你在外边找家客栈等着我,寿宴结束,我就去找你!” 女子失落道:“别,让我爹知道了,肯定得骂死我。再说了,你好不容易回趟家。” 穆风打断道:“你爹离你十万八千里呢,管得着吗?” “唉,话是如此,可是,我们两家素来不和,我爹前几天来信,让我早些回家,还说让大哥二哥来接我。这么些年了,我想我娘了。”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穆风不悦,道:“那好,你跟你的大哥二哥回家吧!” 沈姀一肚子委屈,气道:“怎么,我连家也回不得了吗?” 穆风心想:你若跟他们回了家,我就再见不到你了。可又说不出口。 两人怅然不语。 沈姀自责道:“都怪我,好端端的,让你不高兴了。” 穆风道:“也怪我,着急了。” 两人沉默良久,突然,穆风激动道:“小姀!你和我走,参加完爷爷的寿诞,我们就私奔!” 沈姀惊道:“啊?这,这怎么行?” “行!我有一身武艺,书也念得多,你跟我吃不了苦!” “可是,我们两家” 穆风不忿道:“我知道。可,谁让我遇见了你?我爹是我爹,你爹是你爹,他俩有仇是他俩的事,跟咱俩有啥关系?” 沈姀拉着穆风衣袖,真挚道:“你放心,我说今生只与你相伴,就把所有的心思主意都放在了你身上,我爹纵然不悦,家里还有两个兄长能替我行孝。这次,我会跟他们回去,我好想我娘,我已经两年没见她了。我在家好好陪陪她,就来找你。” 穆风一脸愁容道:“你回了家,你爹要是给你安排亲事,可怎么是好?” 沈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看看你的小心思,哈哈。上次就是因为他硬要给我安排,我才离家出走的,幸好我的姨母是你的师娘,不然怎么会遇上你呢?你放心吧,我跟着姨夫学了一年多的功夫呢,他们拦不住我,我肯定会回来的。” 穆风道:“我还是担心,唉,自从有了你,我的这颗心啊,就从来没安稳过,以前练剑也好,读书也好,都能用心,现在时不时就要想你。” 沈姀道:“想我?怕是猜忌我吧,那是你自己心眼小,别的师兄弟跟我话都没说过,就怕你发作呢!” 穆风笑道:“哪有?我那是牵心你。” 沈姀道:“就你理多。” 穆风正经道:“再说了,我又不是那么心小的人,只要是正常来往,有何不可的?” 沈姀笑道:“哎呀呀,穆公子,小女资质愚钝,不解何为正常来往,还请您示下。” 穆风道:“莫要取笑于我,小姀,我相信你,请你也相信我。” 沈姀微笑道:“嗯,我明白的,时候不早了,我们快回去吧。” “洛阳龙剑庄沈洺,沈摮奉家父之命,恭贺姨夫荣升掌门一位!”说罢,华服男子拍了拍手,一位随从走到前头,向方青云行了礼,递了礼单。 方青云大悦,道:“两位贤侄,舟车劳顿,且先坐下喝口茶,我这就命人备席,给两位接风!” 洛阳的龙剑庄,在中原江湖的势力不可小觑。 “哥!” “小妹!” 兄妹三人两年没见,自有一番话说。 沈家兄弟留了两日,第三天就启程了。穆风看着越来越远的马车,他已经开始思念了。不过,她会回来的。 这天天气不错,穆风心情也大好。他早早地起来沐浴更衣,一笔一划地写好了给爷爷的贺词。他兴奋,激动,二十这一天,终于到了。 刚下山,没走多远,五匹马先后昏倒在地,一匹马有问题还好说,五匹马都出了事,就是有人暗中下害。是谁呢? 穆风道:“该不会是有人不想我们去吧?” 张绣笑道:“穆风,你招惹谁了?” “师哥,我从来不去主动招惹别人。” 何来冷冷道:“是那日的探子么?” 方青云不悦,道:“别猜了,猜中又能怎样?马撂着吧,离最近的镇子估摸有十里地,走快些!” 方青云和穆风都很急,怕赶不上寿宴。方青云自己也觉得能当上掌门或多或少有穆庆的作用在。 意外又发生了。一行人赶到镇子去买马之际,张绣莫名失踪。起初以为是有突然的事情去处理了,可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回来。方青云决定不等了,参加寿宴为重,迟到总比不到好,张绣那么滑头,不会出大事的。 还是迟了。一到长安城,刚进城门,人们就在沸沸扬扬地议论穆府的事,人群中不乏遇事生风者,口中对于穆家也是朝夷暮跖,穆风撇开了众人,火速赶回家。一传十,十传百。刚出长安城不远的沈家一行人也听说了这事,沈姀怎么都要去找穆风,两位兄长却百般阻拦。 只看见大大的封条封住了大门。穆风撕了封条,进了门,满地的尸体!都是穆家的下人,他的腿一下软了,他不知所措了。爷爷呢?爹娘呢?叔伯姊妹呢?他们都在哪?他害怕了。 他去找知府,那是他的救命稻草。他没想到,那个视爷爷如父的人,那个曾视自己如己出的伯伯,如今却变成了那般暴戾恣睢的样子。 知府因撕了封条打断了他的双腿,又因咆哮公堂毒哑了他的嗓子,让人抬进牢房。他喊不出来,哭也没用,痛不欲生,急得要死。狱头不忍心,想救他出去,却没有办法。穆风拽掉脖子上戴的玉坠,交给狱头,狱头又转交给知府。 是块好玉,知府把玩半天,问道:“那小子是穆家的人么?” 狱头道:“不是,是他家的佃户的朋友。” 知府点点头,道:“哦,不是他们家的人,那就念在穆庆以前还对百姓还有些作为的份上,饶了这个小子吧,免得人说我冤枉好人, 铁石心肠。法外还是有人情的嘛,京里的赵轩大人总是教导我,为官者不为老百姓着想,还做啥官呢?咱们是老百姓最亲的人呐,你做捕快也是,对老百姓要仁慈,谁不是爹妈生的?不要因为你们的过错,给官府,给我抹黑!知道了吗?” 狱头连声称是,道:“知府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做个知府真是屈才了。” 知府笑道:“你个老滑头,人啊,还是安贫乐道的好,要踏实,一步一步走,像赵大人,虽然年轻,但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心系苍生。那才做了个侍郎,我虽然也渴望更好地为陛下,为国,为民效力,但我又何尝不明白厚德载物的道理呢?我还差得远啊,我相信,陛下会看到我的努力的!但我也不能只想着往上走,而不为这一方百姓着想,为你们着想,你说是么?” 诚然,知府若是对穆风轻饶素放,给人穿了小鞋,这处衙门也要跟着遭殃。 穆风被扔到街上,可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见他。师父,师兄也不见踪迹。他和丐者们住在一起。过了两天,他得知了穆家二十人被押解进京。 他感觉被世上所有人孤立了,自己不知所措,也没人能帮助他,就在此时,他在街上看到了最后一个能挽救他家命运的人,他确定无误,就是他的兄长,穆放! 可这个人好像喝醉了,他被一位女子搀扶着,谵妄地笑着。那女子艳若桃李,冷如冰霜,女子瞥了穆风一眼。穆风在地上爬着,想喊出那个人的名字,但是喊不出来。 他用力捶打着土地,好像不知道疼一样,他用尽力气嘶哑地吼着。穆放轻轻推开了女子,摇晃着走过来,给他扔了两锭银子,蹲下来,小声说道:“快走。” 穆风血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穆放,气得浑身颤抖。 穆放起身,笑着朝女子走去。 “就你心眼好,有那银子不如给我买盒胭脂。” “哈哈,少不了你的。” 两人走远了。 穆风心碎了,绝望了。 沈姀以死相逼,摆脱了他两个哥哥,她疯了一样地去找穆风,见到人就问,见到人就问,但是没人知道,真的没人知道吗?她又跑回去找方青云,请他想想办法,可那个号称“儒剑”的君子掌门,却说不认识穆风这个人,从来没收过这个徒弟。 沈姀也绝望了,她淡淡地对方青云道:“就凭你这个伪君子,没有穆风,没有穆家,你怎么可能坐上掌门的位置?” 方青云把沈姀赶了出去,让她永世不得踏入华山派的大门! 大师兄暗弱无断,唯一肯帮忙的,是平时寡言少语的二师兄,何来。何来答应去找穆风。沈姀临走对方青云说了一句话:“出乎而者,反乎而者。” 穆风忍着剧痛,拼命要去京城。他吃了梦都梦不到的苦,受了说都说不出来的屈辱。一个老乞丐给他做了副拐杖,他又可以“走”了。他有一张纸,写着‘京城’二字,他说不出话,看见有车马,他就去给主人磕头,拿出那张纸,或者用他乞讨来的钱去求人,求他们带他去京城。 他还是到了京城。他去京城找曾经去穆府拜谒的京官,他嗓子被毒哑了,只能把事情写给那个京官。结果还是一样,不过是多折了几根肋骨,断了两条手筋。他躺在街上,笑了,心想:为啥不把我抓起来呢?后来他知道了,某位大人的奏折上写的是穆家全员抓获,谁把他送进牢房,谁就打了那位大人的脸。 京城的冬天很冷,尤其到了夜晚。穆风又冷又饿,而且气血郁结,昏了过去。 一位大夫救了昏死在大街上的穆风,手筋接上了,可再拎不起重东西。腿,也只能治一条,另一条已经彻底废了。也能说话了,但是声音很沙哑。他已经不是穆风了。 他痛不欲生地躺在床上。 两个月后,穆家的案子定了。穆风听到了末日般的消息:穆府二十人午时当街斩首。他还能承受更多吗?天知道!他求让那位大夫扶着他去刑场,他想和他们一起死。大夫虽然不忍,但是知道了他的经历,让他活着,才是对他最大的残忍。 临行之际,一群人冲进了医馆,带走了大夫。只留下穆风一个人。 他已经麻木了,崩溃了。此时的他,安静了下来。一个男人走进来,穆风看他似曾相识,这个人是赵轩。他俩以前见过。那时的赵轩正要赴京赶考,遇上了剪径的,是穆风救了他。 “走吧,越远越好!” “这件事是你做的?” “这是圣上的旨意,我也无能为力。走吧,我为了保全你性命,已经很危险了,你别牵连进来了!活着最重要!走吧!越远越好。” 那句话一直回响在他脑海里——“越远越好”。 爹,娘,爷爷奶奶,叔伯,姨娘姑婶,兄弟姐妹所有的亲人,尤其是至亲,离开一位,当时要哭个死去活来,一辈子都忘不了。 全走了,全走了,全走了。除了亲身经历者,谁能理解那份痛楚?也没人愿去理解他了。 他连最后一眼都看不见。 他一闭眼,能看见每个人的笑脸,睁开,就是锥心之痛。 他的世界已是荒原,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就是报仇。可那是皇上啊!每次刀子架到脖子上,就能想起他们,他又哭着扔掉刀子,哭得晕过去。再哭,就要瞎了吧。 他一遍遍地咒骂一切,人们都当他是疯子,打他,骂他。 他的佩剑从不离身,谁去抢,他就跟谁拼命。剑是他爹送的,剑鞘是他娘给的。哪怕在也挥舞不起来,那是他唯一的念想了。几个坏小子硬夺了去,把剑折成了两段,给剑鞘上滋满了尿,踢到他面前。 他抱着断剑和剑鞘,哭着,又笑着。 他不知走了多久,他只是看起来像个人罢了。他爱所有人,他恨所有人,他已麻木。一座村子收留了他,里长把以前堆杂物的草房给他住,还给他两亩地。里长去世后,他的地,被个大娘占了一亩。大娘笑着说:“这么大块地,你一人种不了,我来帮你吧。”后来不仅被占去的那亩地归了大娘,穆风种的那亩地的收成也总是被大娘家的小子们,媳妇们偷去。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和大娘吵起来,大娘一家胡搅蛮缠,却实在不占理,被人驳得无言以对。大娘哭天抢地,委屈极了,她骂着死去的老头子,没人为她出头了。人们也没治了,只得散去了。大娘一家回去气不过,白天给自家的五十亩地翻了土,晚上把穆风的田给烧了。 第二天早上,大娘的大儿子偷偷地躲在一旁,想看看穆风的表情,那怎么能算是丧尽天良,幸灾乐祸呢?磨炼磨炼,捶打捶打年轻人嘛。 穆风出门了,大儿子兴奋地捂住嘴,生怕笑声太大。 穆风没有一点表情,他看见了大儿子,大儿子赶紧溜了。 有一晚,在梦里,他杀了所有坏人!碎尸万段!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十、刘家庄 刘家庄是个荒村,地志上没什么记载,但在民间名气不小。关于这个村子,有一个诡诞的传说:这个村子里藏着车载斗量的瑰珍异宝,金银更是数不胜数。但通往财富的门只有晚上才会出现,可怖的厉鬼会守护着这些财富,妄图侵犯的恶人将万劫不复。 传说是关于金银财宝的,所以人们宁可信其有,来寻宝的人不在少数,先不说有没有找到宝藏,十年内,去寻宝的人不在少数,都是意气奋发而去,惨不忍睹而来,缺胳膊断腿的,被剜眼割耳朵的,怎一个惨字了得! 门派的好手们开始嘲笑这些绿林草莽,为了财宝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绿林无可反驳,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名门大派失尽颜面,使刘家庄彻底成了人间禁地! 在穆风年幼时,武林第一人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曾一人一夜屠戮了一座村庄,整整六十八条人命! 震惊朝野!地方官府及北镇抚司倾巢出动追拿,折了三十人,无功而返。 魔头成了整个武林的公敌,朝廷和民间的赏金加起来足足一万两黄金!不管你是抓住了他,还是杀了他,这一万两黄金都属于你一个人,后来赏格上还加上了“江湖盟主”的荣耀。 黄金和象征盟主地位的群英令被放在武当山真武殿,要知道,有了那块儿开平王传下来的群英令,所有门派和帮会的头目都可由你调遣!这些赏格由武当派守一道长和五位护教道长负责看管,他们六人都是武林中受人敬仰的前辈。 魔头玩累了,他藏起来了,没人知道他在哪。 二月十五,是道家师祖太上老君的诞辰。如往常一样,武当山举办大斋醮法会,成千上万的人来武当山集会,一系列民俗活动随之开始,好不热闹。故此,守卫更多了,官兵也加入了这一行列。 人们都想,魔头除非找死,否则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来的,于是,放松了警惕,专心过节。于是,魔头潜了进来。 他当着一众凤毛麟角的面,夺走了群英令,还打开了一个装着黄金的箱子,在上面留下了他解大手的余膏剩馥,痕迹的尖儿上粘着一张纸,挑下来一看,纸上用很秀气的楷书写着: 杀心欲休,杀心欲休。 沉我刀剑,素琴待搊。 昔我来矣,令汝心忧。 今我遁返,不再封喉。 有地鬼庄,黄金高楼。 地下千尺,无门可投。 遗我奥法,缘人苦剖。 杀心欲休,杀心欲休。 任尔众人,何处来搜? 他用一些金黄芬芳的遗惠和一张纸侮辱了整个武林,而后拂袖而去。 人们在想,奥法是什么?肯定是他的武学秘籍吧!这还不去等什么?学了那样的武功,钱还算啥? 当时就有六位名门掌门义愤填膺,发誓要为武当派报仇雪耻,他们说一定要找到魔头留下的经书,把它当厕纸!老道长只是笑了笑,回房看书了。 他们找到了刘家庄,回来的时候不光瞎了眼,每个人的舌头也都被割了,他们害怕得要命。大道甚夷,而民好径。人们以为付出的越是多,得到的也越好。所以,前往刘家庄寻找魔头留下的武经的人络绎不绝,被剜下的眼睛也与日俱增。人们都渴望那里的宝藏,可完全得不到,时间久了,只有避谈。可是没人忘记那里的财富和武经,有些人想着想着都有心病了。 最近,这个沉寂多年的名字最近又在江湖上显露。西北马帮盛行,两家最大的分庭抗礼,一家名风帮,一家叫天英帮。风帮近几年的势力越来越大,甚至有一统众帮的趋势,天英帮当然不答应,几代人的基业,怎能让你收了去?但是奈何实力不济,这代帮主是个媕娿又好面子的人,帮里有个智囊叫钱欢,是他的左膀右臂,钱欢出了个损主意,把风帮龙头老大马富兵的小千金绑了,向风帮要地。做哥哥的最疼妹妹,马镇北带着一队精英,赶往刘家庄。 宁静的夜晚,马镇北一人坐在庄外客栈门口的台阶上,月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他微闭双眼,剑眉略蹙,像是在想什么事,又像在思念某个人。他睁开了眼,深邃的眼神,高挺的鼻梁。他脸上既有西域人的特点,也有中原人的特点。干燥的皮肤和唇上的刀疤是他脸上的缺憾,也是他与富家公子们不同的标志。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羌笛,这是一根很普通的羌笛,可在他的眼中这是那么的特殊。他眉头一皱,叹了一口气,吹起羌笛。他脸上的愁容和落寞的曲调映着月色确实让人感到些许凄悲凉。 圆月晚风凉,黄沙遮夜长。 按笛呓心语,路远梦苍茫。 第二天一早,到了约定的时间,风帮三十余骑到了庄子口。这里确实名不虚传,死寂!肃煞!诡谲!破旧的酒旗,残损的瓦舍,墙上和地下的血迹,还有些诡异的声音。 众人又向里行进,看见了一根近有四丈长,两丈宽的柱子,柱子上罩着黑布,据说,被剜下的眼睛全被钉在这根石柱上。 天英帮的人也到了,一阵粗犷的声音响在风帮人的耳朵里。“哈哈,杀人不眨眼的少帮主也被吓到了吗?” 马镇北目光朝说话的人移过去。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泛着狡黠的目光,一脸鬼主意地朝马镇北走去。 “马少帮主,在下钱欢,是天英帮的一个堂主,前面说话的是我们周帮主的胞弟,人称“鬼脸虎”周厉周二爷,我们只是把小姐接到家里做客,小姐不但安全,而且还很开心呢!您大可放心。今天约您到此,咱们也就不兜圈子了,不敢问您要钱,只希望您能把临洮府以南的生意也让我们插插手,以后风帮和我们天英帮就是一家了。” 马镇北不等钱欢说完,问道:“我妹妹现在在哪?” “哈哈哈,我不是说过了嘛,小姐正在府上作客,我家帮主给了小姐买了很多玩具,小姐很是开心!不过这两天小姐说想妈妈了,想回家,可我们帮主却很是舍不得,也只有让他多忙忙正事儿才顾不上小姐了。所以,我们的条件您考虑的如何?” “她活着,你们也活着,她若出事,你们全死。”马镇北冷峭地说道。 周厉怒喝道:“小子,你别太狂了,老子出来闯的时候,你还是个啊!”刹那间,周厉没来得及反应,一条胳膊已经掉在地上,他腽肭的身躯在痛苦地扭动。马镇北看着周厉,收刀入鞘。 天英帮的人被震惊了,怎会有如此快的刀! 钱欢强作冷静:“马镇北!你是什么意思?” “今天晚上我要看到我妹妹,看不见,你们全死。”他的语气始终那么冷,他的人像冰山一样,都是因为儿时的他过得不像个孩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天英帮没有一人敢动。 “你不怕我们釜底抽薪,和你们拼了吗?”钱欢吼道。 “我们做的是正当买卖,受官府保护的,你们的周二爷刚从牢里跑出来,让他安心养伤吧。”说罢,马镇北一行离开了。 这是一场闹剧,准备威胁别人的人反被威胁了,个人的能力,确实很重要。 “钱堂主,现在如何是好?” 钱欢看了看石柱,摸了摸下巴:“这样,你一会儿去告诉马镇北,今晚黄昏后我们在这儿把马秀儿交还给他,让他一个人来。”钱欢一边嘴角上挑,露出了奸诈的笑容。 夜晚的刘家庄一改白天颓垣败井,荆榛满目的景象,街上一下子有了许多行人,还亮起了好些个大红灯笼。可若要稍微仔细观察一下,会感到比白天更甚的恐怖! 酒馆是开门了,可是里面的客人都只是坐着,不喝酒,不说话;卖衣裳的一直在用剪刀裁布,布裁完了,剪刀却没停;卖混沌的锅里煮着的都是人的内脏;石柱上的黑布也揭开了!令人作呕!没人能数清上面到底钉了多少只眼珠,有的腐烂了,有的眼睛还在滴血。 街上所有的人嘴闭着,眼睛闭着,可是他们彼此都不会撞上,人们像是被操纵的傀儡,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再走过来。一条半里的路,仿似没有尽头。他们就是守护宝藏的厉鬼吗?! 马镇北一个人来了,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禁心生寒意。他只知道自己的亲生妹妹在这个人间地狱,但是她具体位置,他一无所知。 这里的地形一点儿也不复杂,四面残损的围墙,一条贯通庄子的笔直街道,十四座房子。他想起了关于这里的传说:就在这里,数十位武林成名人物被人剜了眼,百余个练家子失去了性命,只因为那富可敌国但不知真假的财富和可以称霸武林的秘籍。 他右嘴角扬了起来,笑了两声,下了马,握紧了刀,大步流星地进了庄。在他身后,几双眸子闪烁着微光。 就在他进庄的一瞬间,街道的人都停了下来,乍然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街上每个人都着吼着末日来临般的恐惧叫声。所有的生命迹象都会在这声音中消失。这是文人穷尽学识也描绘不出的可怕。他能穿透一切能阻止它传入你耳朵的物体,听到这声音的人只想立刻了断了自己。 马镇北定力不错,他仿佛听到了妹妹的哭声,他心急如焚,只有挥刀向人群砍去,这时,从街道的边缘突起了墙壁,墙壁上射出了箭雨,他没砍到一个人,不得已只好躲避。箭射在街上的人群里,却无一人倒下。 箭雨停了,整条街道被五丈高的墙壁罩住。吼叫声停了。墙壁开始下降,整条街的人,随着机关墙一并降到了地下。一阵馥郁芬芳,沁人心脾的独特气味渐渐扩散,马镇北曾闻过这个味道,这是奇毒:蘦亯散!气味虽好,却剧毒无比,若嗅的时间长了,就中了其毒,顷刻即死。解药研制极其复杂,没几个人能治。还有一种方法能让人免受其害,就是刚嗅到,就用血浸过的帕子捂住口鼻。马镇北迅速屏息,然后扯下一块衣襟,用刀把手割开一道口子,血把衣襟浸透后,马上绑在脸上,不一会,红色的衣襟成了黑色。 他开始相信,传说是真的,不过不是厉鬼,而是恶人。此刻,他有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和恐惧,自己在明处,恶人在暗处,还有没露面的天英帮,也可能在偷袭自己,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咯吱一声响,整齐排列的十四座房子的房门同时打开了,每个房门都走出一位女子。 十四个倾城倾国的女子!有的人一生都没见过一个生得如此美丽的女子。单是其中的一个,就足够让整个城的男人魂不守舍,夜不能寐。他走近,看见她们每一个都笑靥如花,可是,他丝毫不敢松懈去欣赏她们的美。她们一只手里都端着一个极为精致的金盘子,每个盘子里,呈着一条洁白如雪的缎帕,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金匕首。什么意思?难道看了,就要留下眼睛? 他握刀握得更紧了,他走到离他最近的那个女子身边,问道:“姑娘,你能说话吗?” 他的语气终于有了温度。女子的笑容顿时不见,眼神里尽是哀求,一脸恐惧的表情让马镇北疑惑不解。她哀求的眼神变成了乞求,又多了一种孩子般的软弱无助。她看了看匕首,又看了看马镇北,神情极度焦急。应该是限定的时间到了,她闭上了眼,快速地用匕首捅向了自己雪白的玉颈。 马镇北的本能促使他要救下眼前的女子,不愧是第一快刀,兔起鹘落,没等到她把匕首插进去,匕首已被打落在地,这个女子得救了!她先是一惊,然后激动地流出了眼泪,她的眼神向马镇北致以了最恳切的感激,可是她依然一动不动。 “姑娘,你能动吗?”马镇北的语气急躁而紧张。她的腿稍微动了动,突然,她脚下的机关开始运行了,十四根长矛同时从她们的脚下飞速窜出,十四个人同时被长矛贯穿,血顿时流了出来,顺着她们的霓裳羽衣,绮罗珠履流到了地上。她们的眼神里只有极度的绝望。 实在是太快了,他来不及躲闪,血溅了他一身。 十四人脚下的暗板打开了,长矛和长矛上的人,一同降了下去,房门关闭。那位被他救了只有一瞬的女子,死后的眼神充满感激。他一辈子忘不掉那张脸。 十四个生命就这样消失。 而他无能为力。 一下子好像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的精神快被击溃,从未这么无力过,他握刀的手松了下来,他的眼神从来都是刚毅冰冷,而此刻,却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哀伤。机关运行的声音又响起了,他恨这个声音。 十四个房门又打开了,这一次,只有一人走了出来。走出来的是和他妹妹一样大的五六岁的孩童。他的心咯噔一下,像石头掉进井里。他失去了他的信心,他的骄傲。 他今天在这个地方经历了太多第一次:第一次恐惧,第一次无助,第一次心痛,第一次崩溃。是的,他崩溃了!离开!?他的妹妹还被困在这里,可是,妹妹真的在这里吗?或者,这只是一个骗局?他发誓救了妹妹出去后要杀光整个天英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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