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魅天下·第五部·》 第四十三章之一 寒冬凛冽,凝水成冰,满山皆素,凇林翠木。 今年好云山下了一场大雪,而这个地方已经五十年未曾下雪了。左近的村夫议论纷纷,都道这若不是祥瑞,就是灾兆。 这一场雪下得很大,树木上凝满了淞花,草木尚存的地面积存了半尺有余的白雪,映衬着依然青翠的树木,白雪苍林,景致清奇动人。 “璧公子”齐星手握一卷书册,在院里踱步,门外一人蹑手蹑脚的走进,“齐哥,多少人了?”齐星合起书册,“六百八十五人了。” 探头来看的人是“玉公子”郑玥,自唐俪辞宣布那多一人多一百五十八两银子的消息之后,加入好云山的人马越来越多,其中多为江湖二三流角色,虽然并非高手,却是人马众多,好云山的气势也越来越鼎盛。偶尔也会有人因为滥用金银之事斗殴,齐星每每问明关键,将挑衅之人逐下山去,数次之后,众人轻易不敢动手。 孟轻雷也曾对唐俪辞建言,说到以金银待人未免流于物欲,金钱虽然引得不少人马加入,却也让某些洁身自好的江湖前辈不愿前来。唐俪辞却道真正有志于江湖之人,不为蝇头小利所诱,自也不会为蝇头小利所困,在意流言蜚语之人算不上什么清高之辈,来与不来他并不在乎。 他说得有理,孟轻雷便不再提金银之事。 时间过得很快,下了这场大雪之后,距离唐俪辞返回好云山已经一月有余。在这一月之中,郑玥自然没有探得关于风流店的丝毫消息,唐俪辞也没有怪他,每次相见都是微笑相待,让郑玥见他更是如见蛇蝎,避之唯恐不及。 他真是从心底怕了唐俪辞,却又不敢说出口,现在好云山上下人人都道唐公子好,他怎敢轻易犯众怒?何况他对那一百五十八两黄金也有些心动,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西方桃”一直没有露面,唐俪辞派遣成缊袍和董狐笔带人分头寻找,也没有寻到关于西方桃的任何消息。江湖突然安静下来,好云山声势渐壮,风流店偃旗息鼓,仿佛一切都恢复到毒患之前的平静。 这些日子唐俪辞很忙碌,阿谁见人便避开,很少与人交谈,她荆钗布裙,不施脂粉,也没有人来留意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婢。于是在好云山上住了一月有余,窗外人来人往,她便如遗世独居一般。 凤凤抱着一本残破的书卷在看,看得聚精会神,现在他已经不撕书了,转而喜欢看书。她不知道他看的是书页上那些犹如图画一般的笔迹,还是当真看得懂什么,总之凤凤喜欢看,她就静静坐在一旁陪他看。凤凤抱着书本横着竖着倒着看,她拈线刺绣,日子是那么平静而沉寂。 “笃笃”两声,有人轻叩了几下木门。 阿谁抬起头来,来找她的人很少,玉团儿是从不敲门的,“是哪位?” 门外的人声音温柔,“婢女紫云。”阿谁站起身来,打开大门,门外站的是一位相貌清秀,身材娇小的紫衣女子,她端着一份托盘,托盘上是两盅燕窝,“是唐公子吩咐送来的,姑娘快趁热吃了。” 阿谁眉头微蹙,端过那托盘,轻轻叹了口气,“谢谢,他为何突然想到送我燕窝?他自己吃了没?”紫云也跟着叹了口气,“唐公子吩咐,说他事务繁忙,无暇照顾姑娘,要我跟在姑娘身旁,随时伺候。”她对着阿谁盈盈拜了拜,“姑娘有事随时吩咐,紫云能力所及,必当尽力。” 阿谁摇了摇头,扶她起来,柔声道,“我其实不需要人照顾,紫云姑娘有暇尽可来坐坐。”紫云摇头,黯然道,“唐公子的吩咐,紫云不敢有违。”阿谁微微一笑,笑容也有些黯淡,“他是不是不要你伺候?”紫云垂下头来,“是……他要我伺候姑娘,以后不得传话不要进他的院子。”阿谁道,“别伤心,唐公子只是……”只是什么,她却哑了,心中有千头万绪,却根本说不出来。 紫云黯然道,“我明白,他只是不愿我插手他的私事,他不喜欢有其他人和他共在一个屋檐下。”阿谁叹了口气,“他这样对你,并不一定是他心里对你不好。”紫云眼圈一红,“我也是这样想,但总是很伤心。”阿谁让她坐下,心头越发茫然,面上泛起微笑,“你很在意唐公子?”紫云点头,娇靥泛红,“我……”阿谁微笑得更加温柔,“唐公子年少俊雅,智勇双全,在意唐公子是自然的事。”紫云摇了摇头,“我知道他在殿城有一位红颜知己黄三金黄姑娘,钟春髻钟姑娘对唐公子也落花有意,并且他亲口说……”紫云怔怔的道,“他说妘妃嫁入宫内之前……对他非常痴情……”她迷茫的看着阿谁,“他还有阿谁姑娘你,我……我又算得上什么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三章之二 阿谁同样迷茫的看着紫云,唐俪辞身后几许红颜,有些是她知道的、有些是她不知道的,但不论是哪一位、不论地位尊卑、身份如何,他不会给予任何回应,他只是……只是在这些女子身上寻觅……寻觅母性的温柔,同时也获得一种征服感。 仅此而已。 所以所有的痴迷唐俪辞的女子都很可怜,他根本无心爱上任何女子,即便是他只对她一人索取,那种执着也不是出于爱,只是迁怒和移情而已。 “他……对你说妘妃的事,或许是希望你早些死心,他是为你着想。”阿谁低声道,声音很无力,“而我……我同样不知对于唐公子而言,我又算得上什么……”她真挚的看着紫云,“我是离丧之人,又非清白之身,我比谁都盼望唐公子能得佳偶相伴,但必定不会是我。” 紫云的泪水夺眶而出,突地扑入阿谁怀里,抱着她啜泣起来。 正在两人伤神之际,一条人影蓦地窜入房内,身法轻巧敏捷,疾若飞燕,竟未发出丝毫声息。阿谁骤然看见,吃了一惊,“谁——”紫云拭去泪水,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柄明晃晃的刀刃指在她咽喉之处,来人劲装蒙面,压低声音,“噤声!”阿谁惊魂初定,突见眼前此人身材高挑,腰肢婀娜,头挽素髻,身形看起来很是眼熟,微微一怔,“白姑娘?” 蒙面闯入她房中之人扯下蒙面巾,对她淡淡一笑,坐了下来,“原来是你。”她人虽坐了下来,断戒刀依然指在紫云咽喉,阿谁道,“她不会出声的,白姑娘,她是唐公子贴身女婢,不是外人。” 来人正是白素车,闻言她缓缓收回断戒刀,“我已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没有喝过一口水吃过一口饭……”她说得很淡,紫云连忙将那两盅燕窝奉上,目中满是惧色。她认得这位是风流店著名的女将,上次风流店夜袭好云山,领头的就有这位女子。 白素车并不推辞,很快喝完了那两碗燕窝,阿谁记得她暗赠“杀柳”之情,对她并无敌意,“白姑娘远道而来,不知是……”白素车低声道,“我从飘零眉苑来,对人说是外出巡逻,不能在此停留太久,你去把唐俪辞叫来,我有事对他说。”阿谁脸色微变,白素车从菩提谷远道而来,拼着背叛风流店的罪名、两日两夜不曾合眼,要说的必定是大事。心念一转即过,她推了紫云一把,“紫云姑娘,你去叫唐公子过来,旁人如果问起,就说我得了重病。”紫云脸色苍白,连连点头,转身而去。 阿谁给白素车倒了一杯茶水,白素车冷淡的看着她,看她充满杀气的眼神,谁也想不到不久之前白素车曾冒生死大险救过阿谁一命。阿谁微微抿了抿唇,“白姑娘。”白素车淡淡的嗯了一声,似理非理。“在丽人居,白姑娘为何要救我?”阿谁并不意外她的冷淡,“难道你……你就是唐公子在风流店中的卧底?” 白素车冷冷的道,“我不是谁的手下,我只是我自己。”阿谁贝齿微露,咬住下唇,“我替唐公子感激你远道而来。”白素车面露讥讽之色,“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代替唐俪辞说话?”阿谁微微一震,低声道,“你为何要生气?”白素车脸色微变,阿谁又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两个女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古怪,凤凤从破破烂烂的书本堆里爬了出来,看到白素车,顿时眉开眼笑,“姨——姨——”他自管自咿咿呀呀的叫,自己以为自己叫得很对。 过不多时,唐俪辞推门而入,身后跟着紫云。 白素车顿时站了起来,唐俪辞见她脸色,他的脸色也微略变得发白,“说吧,什么事?” 白素车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张纸,染着一角暗淡的血迹。唐俪辞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张纸,白素车缓缓的将那张纸递给唐俪辞,那是一张银票,价值黄金万两的银票,“他说,还给你。” 唐俪辞伸手支颔,闭上了眼睛,那是张很熟悉的银票,是他在明月楼付给雪线子的那张银票,“他怎么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三章之三 三千世界,空叹曼珠沙华。 明镜尘埃,原本皆无一物。 那夜的菩提谷便如不是人间。 雪线子走入山谷,他的步履很轻,不带任何声息,仿佛只是步入了梦境,略一用力便会从梦境中惊醒。 漫山遍野开满了雪白的大花,空气中有一股幽淡的花香,很浅,似有若无。雪线子在墓碑之间穿梭,找到一处青石墓碑,在坟前坐了下来。 那块墓碑光滑异常,月光再柔和,映在碑上也有种冷冷的清韵。任清愁站在雪线子身后,在他眼中看来,这块墓碑是被类似铁砂掌之类的硬派掌力,硬生生磨搓而成,不知花费多少力气。碑上简单写着几个字“吾妻赵真之墓”,笔法潦草,乃剑气所成,写字的时候出剑之人心情料想十分激动,导致不成章法。 雪线子在墓碑前坐了下来,摇了摇头,“为何没有酒?”任清愁只是在仔细辨认那写字之时的剑法,暗中揣摩学习,“我不会喝酒。”雪线子看了墓碑一眼,叹了口气,“清风明月,鳏夫孤坟,生离死别,痛断肝肠,如此令人黯然神伤的美景,你却在我面前偷学我刻在墓碑上的剑法……”他往地上一躺,很有现在就死了算了的架势。 任清愁将墓碑上那剑气的路数细细想明,才道,“老前辈,三更将至,现在若不动手,很快就没有机会。”雪线子本要学前人遗风,来一下长歌当哭,无奈未遇知音,只好从地上起来,望着满山遍野的孤枝若雪,“这么多花,我要从哪里烧起?这些不比你药房里的干货,只怕很不好烧。”任清愁沉吟道,“那只能将根茎一一掘断,使用烈阳掌力将花枝烧毁。” “那分头行事吧!”雪线子出手如电,将赵真墓上的孤枝若雪拉断,这奇葩的藤蔓却很坚韧,雪线子出手一扯,牵连拉出了七八处入土的根茎,方才将将它扯断。任清愁揪着另一株藤蔓,仔细寻到它的主根,用剑尖将它挖了出来,随即欲用掌力将它焚烧成灰。可惜他年纪尚轻,修为不到,只把那根茎烧成黑不黑白不白的一块,却不能成灰。 任清愁脸上一红,雪线子哈哈大笑,拾起那根茎,见他五指一握,那团灰不溜秋的根茎刹那冒出一团轻烟,随即化为灰烬。任清愁虽然惭愧,却并不气馁,当下他去挖掘花根,雪线子便出手将它捏成灰烬。 两人通力合作,不过半个时辰,已毁去了大半个山谷的孤枝若雪。 “啊——”突地从菩提谷另一端传来一声尖叫,“谁——”任清愁身形如电,一把将发出尖叫的来人抓住,却是一位年约十六的小丫头。只见她满脸惊恐的看着他,“你——你——你背叛主子——”任清愁手掌抬起,就待将她打死,然而一掌拍落却是顿了一顿。 一掌落下,那小丫头脸色转白,昏了过去。雪线子呸了一声,“我当你小子又杀人不眨眼!快看看她还有没有同伙?”任清愁点了点头,拔出黑色小弓,扣箭上弦,在山谷中搜查起来,雪线子提起那小丫头,东张西望了一阵,草草把她塞在树下的一处乱草堆中。 任清愁绕了一圈,不见其他人踪,持弓而回。雪线子大是诧异,恰是三更时分,这小丫头一人外出,难道是专程前来坟场练胆的?想了又想,不得甚解,两人回头又去掘花。 不远处的山坡顶上,一人月下盘膝而坐,但见他面色青白,颧带紫红,骨骼高大,只余一臂,赫然正是朱颜。 他对月吐纳,似乎也并没有发现雪线子和任清愁二人,眼眸紧闭,全心全意沉浸在他体内真气的轮转之中。刚才任清愁抓到的小丫头,正是来给他送药的。在望亭山庄与玉箜篌、鬼牡丹一战之中,他并没有死。 他体内的真气一点一滴的流转,四面八方的一切都变得十分通透清明,这种境界开始慢慢向外扩张,一丈、两丈、三丈……十丈、十五丈…… 就在他的耳听之力缓缓到达二十丈方圆之时,突地“擦”的一声异响自二十丈外传来,他微微一震,突地睁眼。 与此同时,正在墓碑之中拉扯孤枝若雪的雪线子如有所觉,蓦然回首。 一瞬之间,两人四目相触,风声突地一变,任清愁跟着回头,只见狂风乍起,呼的一声卷得沙石落花直飞上天,朱颜长戟一挥,轰然一声巨响,他足下山坡被削去了一层,崩落的土石倾斜下来,将山坡脚下那扇木门堵住了一大半。 “你是谁?”朱颜持戟而起,声音非常暗哑,威仪之中带有少许的茫然。 雪线子凝神以对,面对能一戟削去小半个山头的对手,他丝毫不敢大意。任清愁很快寻了一块大石藏匿身形,弯弓搭箭对着那被掩去一半的门,被朱颜弄出如此巨大的声响,风流店若再不察觉,那便是聋子了。 “你是谁?”朱颜背手持戟,一步一步自山坡上下来,声音虽然沙哑迷茫,却仍旧充满杀气。 雪线子很快的吸了口气,再缓缓的吐出,随即对朱颜一笑,“我是你的好朋友。” 朱颜已经走到山谷之中,仍旧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我平生从无好友。” “那你有什么?”雪线子笑嘻嘻的问。 朱颜被他问得似乎是错愕了一下,沉默了下来。 雪线子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看来他似乎又伤到了头脑,以平时的朱颜而论,绝不会说如此多的废话,早就出手杀人了。看他在迷茫,仿佛忘了自己是谁,又似乎仍然记得某些片段。 朱颜沉默了一阵,缓缓的道,“我有武功。”雪线子一负手一转身,“你很可怜。”朱颜问,“为何?”雪线子道,“因为武功并不是一种拥有,你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钱,难道不是很可怜?”朱颜左手长戟往前一滑,他握到长戟之柄,“我有武功,我会胜过任何人,任何人我都能杀,包括你!” 雪线子叹了口气,“你还记得薛桃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三章之四 朱颜听而不闻,长戟抖刃而起,笔直往雪线子胸口插去。 便在此时,山坡下那扇被堵的木门骤然爆裂,三人掠身而出。任清愁弓弦响动,三支黑色小箭疾射三人,但可惜三人皆有防备,三支箭出,三箭两箭落入人手,一箭射空。 来者是玉箜篌、鬼牡丹和红蝉娘子。 方才朱颜所坐的山坡之上,白素车按刀带队,身后残存的几名白衣役使,还有二十来位红衣役使队列整齐,正一起看着任清愁。 朱颜长戟雪刃,疾刺而来的时候并未带起多少风声,雪线子身形一幻,在长戟刺来的瞬间失去形迹,旁人看清他身形之时,他已窜入长戟之下,手掌贴戟前掠。朱颜手腕一拧,持戟如棍,狂喝一声向雪线子头上砸下,雪线子闪身避开,旁人只见他右闪,却蓦地现身左边,依然出手夺戟。 玉箜篌眼观战况,微微一笑,“雪线子的‘移形换位’能练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一个奇迹了,但‘移形换位’练得再好,也不可能在朱颜长戟之下全身而退。”他沿着通道过来,早已看过沿途被任清愁射伤的剑士,但他既不着急也不生气,看着朱颜和雪线子动手,竟是看得很有趣。 红蝉娘子盈盈娇笑,“哎呀!雪郎可是会使‘千踪孤形变’的高人高高人呢!朱颜被你伤了头脑,要是突然傻了,说不定就要输。”言下吃吃笑起来,“话说那天夜里,我还当你真的会杀了他呢!” 玉箜篌脸颊上的伤已经痊愈,只在下巴之处留下一个很淡的疤痕,“杀他?我怎会杀他呢?”他柔声道,“他害了表妹,我要他为我做牛做马,为我杀敌立功,我要他生无所得、死无所有,将来为我死在千军万马之中。” “你真毒。”红蝉娘子越发眉开眼笑,“你不怕他死在雪郎手上?” 玉箜篌看着战局,抿唇浅笑。“嘿!”鬼牡丹阴森森的笑,“他一人之力害我与七弟各折损了一成真力,你说他杀不杀得了雪线子?七弟为了在他头上拍上一掌,中他‘魑魅吐珠气’,内伤至今未好,你说他杀不杀得了雪线子?” “那现在——我们只要逮住旁边那只小耗子就行了?”红蝉娘子嫣然一笑,“先逮住他,然后在他面前将他心爱的温蕙千刀万剐。”鬼牡丹哈哈大笑,玉箜篌今日穿的男装,一拂衣袖,“任清愁就交给你了。” 任清愁躲在一块大石之后,红蝉娘子格格娇笑,绕过大石来捉他。任清愁很沉得住气,等她快走到面前方才一箭射出。红蝉娘子挥袖击落短箭,任清愁腰间剑疾挥而出,直刺她咽喉,红蝉娘子红袖翻卷,一把卷住他的长剑,内力到处,任清愁剑刃扭曲,竟而变型。红蝉娘子嫣然一笑,左手袖往任清愁面上拂去,她这衣袖染满剧毒,一旦让她拂中,非毁容不可。任清愁奋力抽剑,红蝉娘子故意衣袖拂得很慢,想在任清愁脸上逼出惊恐之色,突地“啪”的一声微响自身后而来,她微微一怔,心头尚未领悟,后肩处一阵剧痛,竟是方才任清愁射出的短箭落空之后击向一处墓碑,撞击而回,逆行射穿了她的肩头! 她肩头受伤,手上劲道一减,任清愁拔剑而出,惊险至极的急退,身影一转,避入另一块墓碑之后。一照面便伤了恶名响著江湖的红蝉娘子,任清愁毫无骄色,专心致志的躲在那墓碑后面,一声不出。 玉箜篌左边看着雪线子忽隐忽现忽前忽后的与朱颜缠斗,右边瞧着任清愁计伤红蝉娘子,无论左右都让他看得很有趣,“虽然这两人毁去许多孤枝若雪,但其实这些花被毁得不枉,就凭这两人的实力,的确能毁去我一整个药房——可惜——仅此而已。” “那些花毁了,日后你打算如何?”鬼牡丹观望战局,“其他的药你藏在哪里?”玉箜篌笑得颇为妩媚,“这个……告诉大哥,对我没有半点好处。”鬼牡丹冷笑,“难道我还会抢你的药?”玉箜篌眸色流转,“秘密总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的好。”他拍了拍鬼牡丹的肩,指向任清愁,“有人背叛风流店,你不可能让他当真脱身逃走吧?我与你赌,三招之内你收拾不下他。” 鬼牡丹一声冷笑,闪身上前,红蝉娘子负伤之后勃然大怒,两人指掌凌厉,向任清愁扑去。 雪线子施展“移形换位”之术和朱颜游斗,朱颜“魑魅吐珠气”渐渐发挥到淋漓尽致,长戟挥舞隐隐约约带起道道黑气,雪线子不敢碰他那邪门真气,一味东躲西闪。他转圈闪避的功夫了得,一时三刻朱颜奈何他不得,但长戟内力发挥出来,雪线子身法渐渐迟滞,心头凛然,知晓今夜迟早要拼老命。 任清愁短箭疾射,以他的功力自然远不足阻止鬼牡丹和红蝉娘子二人,短箭射出,他转身便逃。红蝉娘子追了一阵,后肩伤势作痛,不得不停了下来,她心头忿怒,恶念突起,绕到一处坟墓之前,双手抓住墓碑用力一摇,竟硬生生将那青石墓碑推倒。任清愁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那正是雪线子发妻赵真的墓碑,“你——” 红蝉娘子拔出肩后短箭,伤口血如泉涌,她阴恻恻的道,“你伤老娘一箭,老娘要将赵真的尸首从墓里拖出来千刀万剐,戳上千箭万箭。嘿嘿嘿!我要雪线子恨你一辈子!”当下双手齐摧,内劲剧毒一起发出,赵真的青石墓碑冒起一层黑烟,崩落片片碎石。 任清愁见她动手毁墓,立刻转身折返,鬼牡丹将他拦住,冷笑声起,一掌往他头上劈去。任清愁长剑舞动,他素来沉得住气,但赵真坟墓被毁,微微有些乱了方寸,鬼牡丹的武功本就远在他之上,顿时手忙脚乱,接连遇险。 赵真的墓碑被红蝉娘子双掌摧毁,红蝉娘子随即要去掘墓。然而菩提谷天然生就的白色泥土,一旦与水混合、夯实之后坚固异常,非寻常刀剑能伤,红蝉娘子以双手去挖,自然挖之不开。她怔了一怔,自袖中翻出一柄短刀,刀光如练,硬生生往坟头砍去。 “当”的一声脆响,红蝉娘子那柄刀冲天飞起,落在其他坟上,划出点点火花。她呆了一呆,眼前人影千幻,眼角所见,似有一人仍然在和朱颜动手,却又有一人出手击落了自己的短刀,甚至左边还有一人出手拍向自己的左肋,右边还有一人踢向自己的膝盖。 千踪孤形变!她心里虽然明白,却难以抵挡,就一呆之际,左肋右膝一起中招,哇的一声口吐鲜血,坐倒于地。眼前雪线子的幻影仿佛还对她一笑,一笑之后幻影消散无踪,真正的雪线子依然和朱颜缠斗。 “好功夫!”玉箜篌赞了一声,随即柔声道,“三哥,你自以为天下无敌,难道竟敌不过‘千踪孤形变’?” 朱颜的眼神本来略有涣散,长戟虽然在手,却不如他平时的威力,此时听玉箜篌一激,眼中蓦然迸发出光彩,手腕一拧,刃尖流闪七处光点。长戟是沉重的兵器,却让他舞出七道、十四道、二十一道银芒,刹那间光影满天,沙石飞扬,盘旋流动的气劲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月色黯淡,刃光夺去月色,仿若一轮圆月被他挥刃斩成千千万万的碎屑,一并融入了刃影之中! 这一戟,叫做“月如钩”。 钩是勾魂之意,这一戟很美,销魂耀目,如地使勾魂之前来临的那一刻月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三章之五 雪线子身影再幻,千踪孤形变再现,一道身影、两道身影、三道身影——刹那间他竟化出二十一道身影,迎向二十一道银芒,白衣飞扬,银发飘荡,挥洒自如。 “雪线子施展‘千踪孤形变’,竟然能到这种境界……”玉箜篌往山坡上瞧了一眼,“素素!” 白素车应了一声,拔刀在手,“杀!”她只冷冷说了一个字,身后红白衣役使纵身扑出,诸般兵器挥舞,一起杀向雪线子! 任清愁长剑飞舞,他已与鬼牡丹动手三招,第三招鬼牡丹突地袒露出胸口让他来刺。任清愁一剑刺出,那剑尖竟被鬼牡丹胸口肌肉所阻,仿佛铜墙铁壁,丝毫刺不下去。鬼牡丹仰天狂笑,一把抓住任清愁的长剑,随手将它扭得不成形状,任清愁弃剑挥掌,鬼牡丹毫不在乎,同样拍出一掌。双掌相接,任清愁大叫一声,连退三步!鬼牡丹欺身直上,再加一掌,任清愁口中鲜血狂喷而出,再退三步!鬼牡丹如影随形,第三掌当头盖下。 突然之间,他的面前有人挥掌相接,“啪”的一声,鬼牡丹退后三步,眼前接掌之人一闪而逝,飘幻异常,竟是雪线子身外化身!他竟然在接朱颜“月如钩”一戟的同时,犹有余力化出第二十二道人影,救了任清愁一命! 任清愁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不可置信的看着雪线子,这位“老前辈”的造诣远超他的想象,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的武功竟能练到如此神乎其神的地步。鬼牡丹被雪线子一掌震退,怔了一怔之后挥掌再上,此时红白衣役使已纷纷出手,然而朱颜长戟威势凌厉,反而让这些女子攻不进去,只堪扰乱视线。雪线子身影一幻再幻,只听几声娇呼,数名女子突然摔倒,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将人点倒。 而正在众人被他这身外化身弄得眼花缭乱之时,鬼牡丹掌前人影再现,“碰”的一声,雪线子竟仍有余暇再接他一掌。这下不仅是任清愁呆若木鸡,连鬼牡丹也是颇为佩服,“千踪孤形变”千古绝技,能被雪线子练到这种地步,已经全然是一种奇迹。 玉箜篌眉头微蹙,依照这种情形,神智有失的朱颜当真还未必杀得了雪线子。他眼见雪线子如此武功,已下杀心,但“千踪孤形变”一人千化,只怕就算再多几个人围攻,也只能收到游斗之效。雪线子这么东一飘、西一晃,前一脚后一掌,和谁都不是全力拼斗,虽然他赢不了,却也输不了,要等到他自己力竭,时间拖得久了,事情恐怕就要生变。他心中盘算一定,轻轻一笑,拍了拍手掌,柔声道,“素素,叫她们回来,去取些什么锄头、铲子、铁棍、凿子什么的,现在就给我把赵真的墓掘了!然后牵条饿狗过来,我要把赵真的骨头一块一块拿去喂狗。” 白素车领命,红白衣役使撤回对雪线子的攻势,改取了锄头铲子开始掘墓。 任清愁受鬼牡丹两掌,神智已有些不清,眼前只见朱颜的长戟所带的黑气越来越盛,挥舞起来有时竟像一团黑色的大球。突地有人把他提了起来,一把向隧道内里掷去,他犹如腾云驾雾,重重的摔在门内,身后人一闪而逝,雪线子衣袖纷飞,在朱颜浊重的黑气中蹁跹穿梭,只听他喝道,“傻小子!还不快走!” 走?任清愁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鬼牡丹已向他追来,却被雪线子化身一阻。 “快走!”雪线子喝道,“再不走你来不及了!” 任清愁知他的意思,他说他现在不走的话,再无机会去铁人牢救温蕙。一瞬间他的目中突然充满热泪——他明白这位老前辈的意思了——雪线子会在这里与风流店众人游斗,好让他有足够的机会去铁人牢救人。 他必须马上走! 雪线子一人之力,牵制如此多江湖名家,早已不辱他数十年的威名。他纵然敌不过菩提谷中这许多敌手,也绝非不能脱身。他留下一半是为了孤枝若雪仍未尽除、一半就是为了成全他去救人。 所以他必须马上走! 他若不走,雪线子独斗众人的时间会更长,危机就越深重。 他必须马上走! “老前辈!”任清愁突然大吼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外边雪线子风流倜傥的笑,“我姓钟。” “我记住了!”任清愁转身往隧道深处奔去,大吼道,“我记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三章之六 那声音嘶喊得震天动地,山坡上的碎土又簌簌掉了下来。玉箜篌并不追击,以任清愁受伤之重,想要救温蕙无疑痴人说梦,他并不着急。他身上有伤,他也分外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也不出手攻击雪线子,只是站在一旁笑吟吟的看人掘墓。 鬼牡丹未能击杀任清愁,面子上颇为挂不住,怒从心起,回身扑向雪线子。雪线子与朱颜游斗,表面上虽然潇洒,但身法为“魑魅吐珠气”所侵扰,已大感沉重,鬼牡丹反身扑回,雪线子身影再幻,“千踪孤形变”发挥到了极致,在鬼牡丹凌厉狠辣的掌法之下,他也不得不以真实掌力回击。 便在此时,赵真的坟墓一寸一寸的被挖开,坚硬的白色泥土在红白衣役使的锄头凿子之下一点一点粉碎。雪线子怒从心起,大喝一声,掌连环、一气贯日!朱颜横戟狂扫,雪线子一声长啸,双掌拍出,与朱颜长戟一抵,只听“嗡”的一声长戟震动,随即“碰”然炸裂为千千万万碎屑。就在雪线子双掌碎戟的同时,朱颜左手疾出,“魑魅吐珠气”在雪线子肩头带了一下,撕开五道血痕。鬼牡丹哈哈大笑,一记“鬼零泣”疾落雪线子后心。雪线子临危不惧,朱颜五指在他肩上带过,他不退反进,同时一掌击中朱颜胸口,鬼牡丹厉掌拍向他后心,雪线子闪身急退,挥掌身后,就在他行云流水般一退之时,他与鬼牡丹双掌相接,砰然一声,雪线子脱身而出,如一只雪白的鸟直落赵真的坟墓。鬼牡丹一把抓住飞荡的袖子,被他震退一步,然而他冷笑着看着雪线子,笑容中充满蔑视。 朱颜口角挂了血丝,然而伤得并不重,玉箜篌笑意盎然——雪线子在刚才那一连串“千踪孤形变”中耗费了太多真力,方才他能将鬼牡丹震退三步,现在只能将鬼牡丹震退一步,而再过一会儿,掌力上他就要输给鬼牡丹。而朱颜伤得并不重,雪线子肩上那“魑魅吐珠气”却是要命的伤。 他一点也不着急,笑吟吟的看着雪线子一甩袖将掘墓的女子一一摔倒。朱颜失了兵器,面色变得十分可怕,鬼牡丹反而退开了去,他知道雪线子击碎长戟,已经激出了朱颜内心深处最强的狂性。 一股炙热的狂风突然在山谷中盘旋起来,折断的孤枝若雪在热风中被烤得很干,随风旋转,过了一会甚至一点一点燃烧起来,漆黑的夜空之中,十数朵燃烧的白花在飞舞,景致奇丽异常。雪线子落身赵真的坟墓之上,朱颜侧身负手以对,神态从方才的迷茫、愤怒、不安定变得平静。 那是一种异常的平静,仿佛他由眼自心、由心自手都成了一条线,他并没有看雪线子,但谁都知道雪线子在他这条线所结成的脉络上。他由眼自心连成了一条线,而这条线龟裂成了一张网,凡是在这网中的任何东西,都是他的猎物。 他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而雪线子正是他网中的白蛾。 风中的白花在燃烧,片片带火的花瓣在飘落。 雪线子站在坟头,他肩头那五道伤痕不住的出血,伤处焦黑,“魑魅吐珠气”正在侵蚀他的真气,他的脸上不见笑意,比之平时分外透着一股挺拔俊秀之气。红蝉娘子踉跄退远,虽是满怀怨毒,见雪线子这般风姿,仍是有些怦然心动,暗想这冤家如果被擒,一定要弄到自己手上来。 白花烧尽,灰烬满天。朱颜的背后弥散出一片真气,卷动满天的灰烬,那片灰烬宛若有形,渐渐成羽翼之态。雪线子眉头皱起,他纵横江湖数十年,未曾见过这种奇异的状态。 鬼牡丹哈哈一笑,“三弟竟能将‘魑魅吐珠气’练到这种境地,难道说他当真和当年首创这种邪功的高人一样,天赋异禀,能不受‘魑魅吐珠气’烈焰之伤?”玉箜篌笑了笑,“这一招,叫做‘羽化’,我见过一次。”鬼牡丹阴森森的问,“哦?你见过一次?效果如何?” “效果——就是二哥死。”玉箜篌含笑道,“被烧成一具黑红干瘪的焦尸。”鬼牡丹闻言狂笑,然而朱颜和雪线子都很安静,一言不发。 掘墓的女子们停下手来,那灰烬不住散落,一丝一毫都带着灼热的真气,落在肌肤上皆是灼伤。雪线子落在肩上的白发也沾上少许灰烬,发丝微微扭曲,但他一身白衣依旧整洁,连衣上绣的字都依然鲜艳明朗。 白花的灰烬渐渐落尽,朱颜身后的羽翼渐渐隐去形迹,围观的红白衣役使一步一步后退,那股灼热并不因灰烬落尽而消褪。雪线子身在其中,谁也不知他感受如何,但见他衣袖的一角微微冒起轻烟,竟有些燃烧起来的征兆。 “三哥这一招很认真,看来要一招决生死了。”玉箜篌柔声道,“要赌么?” “赌什么?”鬼牡丹阴恻恻的笑。玉箜篌自怀里抖出一张银票,含笑道,“这是雪线子那张黄金万两的银票,我赌三哥一招杀不了雪线子。”鬼牡丹冷笑,“你忒把雪线子看得太高。”玉箜篌道,“那大哥就是赌雪线子会死在这一招之下。”鬼牡丹颔首,玉箜篌笑道,“赌么?”鬼牡丹冷冷的道,“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三章之七 便在此时,朱颜全身上下真力已运到极点,左臂微抬,他遥遥对着雪线子张开五指。地上白沙突地漫起,这一张不知用上了多大的力气,赵真的坟墓微微震动,被凿开的口子上碎石颤抖,一块一块滚入坟墓的缺口。 雪线子合掌平推,不见什么惊天动地的气势,但见他掌势推开之处,地上颤抖的沙石顿时止了。赵真的坟墓随他这一掌稳定下来,地上渐渐分出清晰的两处区域,靠近雪线子的一段平静异常,靠近朱颜的一段沙石颤抖,不住冒起轻烟。 两人就相隔着五尺距离,凌空以掌力相较。这种僵持无疑是朱颜占了上风,雪线子肩头的鲜血不住涌出,僵持片刻,伤口处流出的鲜血已将一件白衣染红了一半。红蝉娘子看在眼里,有三分心疼,却有七分幸灾乐祸。 玉箜篌低声道,“等三哥五指一合,生死就分……”他还未说完,朱颜五指倏然一握,轰然一声,只见沙石飞扬烟雾满天,赵真的坟墓突然炸裂,雪线子冲天跃起,凌空扑下——朱颜这一招竟然不是针对雪线子而来,而是针对赵真的墓!玉箜篌和鬼牡丹都是一怔,玉箜篌笑了起来,“三哥果然不是没有心机,大哥你输了。” 赵真坟墓炸裂,雪线子含怒出掌。朱颜面色冷漠如故,第二掌挥出,雪线子夹带凌空下落之势直击而下,只听砰然大响,两人各自跌出一步,竟是平分秋色。玉箜篌哈哈一笑,雪线子并不在乎拼掌结果如何,转身急回赵真的坟墓。白烟尘土散尽,碎裂的坟墓中露出一具白骨,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伤心之色自面上一掠而过。朱颜踏上两步,第三掌出,五指张、背后真气勃张,仍是“羽化”! 雪线子蓦地回过头来,朱颜身影刹那急趋向前,他身后散发的那强劲真力推动他这一扑之势强劲绝伦,五指张开犹如张开一张无可匹敌的铁网,勾向雪线子周身重穴!这才是“羽化”一招的精要所在!雪线子不敢闪避,地上就是赵真的白骨,他一旦避开,朱颜这一抓抓向赵真的白骨,以他掌力之威,白骨绝对在瞬间就化为灰烬!一瞬间“千踪孤形变”再展,他化出数十道人影,对着朱颜扑来的人影各自发出数十道杀招!只听“噼里啪啦”声响,朱颜身上少说瞬间中了十二三招重手,然而鬼牡丹面上冷笑,雪线子已是强弩之末,这十二三招虽然重伤了朱颜,却已拦不住“羽化”! 人影幻化如华,一瞬即逝,朱颜五指勾魂,抓向前去的,依然是雪线子的咽喉。雪线子横掌去挡朱颜的五指,朱颜五指一握,只听“格拉”声响,鲜血飞扬,点点染上白衣,雪线子右臂被朱颜再度抓出五道血痕,伤深及骨,鲜血淋漓。 朱颜口角挂血,眼微闭、步一抬,他依然向雪线子走去。雪线子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朱颜一挥手,只听轰然炸裂之声再起,沙石再度飞扬,尘烟之中血溅三尺,一蓬鲜血洒落在地,溅上了赵真那块倾倒一旁的墓碑。 烟尘散去,雪线子坐倒在赵真的白骨之前,右手牢牢握住妻子的臂骨,左手按着胸口。方才一掌,朱颜在他胸口抓出五道血痕,只差一点便挖出他的心。鲜血自肩上、臂上、胸口泉涌喷出,片刻间风流倜傥的雪线子已成了一个血人,但他笑了笑,俊朗的面容依然犹如冠玉,“再一掌,你就要支持不住。” 朱颜手中握着一团碎衣,闻言将那血衣抛开,低沉的道,“再一掌,我就能杀你。” “你杀不了我。”雪线子笑得很开心,“你和我一样运功过度,‘魑魅吐珠气’就算是一门神功,也不是当真能……无敌于天下……” 朱颜冷冷的看着他,目中充斥着杀气与暴戾,他一寸一寸的提起手掌,真气再度运行,面色一分一分发黑。玉箜篌在此时开口,“三哥,住手。” 朱颜充耳不闻,骇人的气势尽集中在雪线子身上,身形一动,他将那一掌彻底挥出。 “泼”的一声,血雨满天,尽落在雪线子与白骨身上,将那一身血衣染得分外的红、将那白骨染成血骨。衣袂荡尽之后,雪线子抱着那副白骨,盘膝而坐,浑身的伤痕已分不清从何而来,浑身的鲜血已不知是否流尽,他双手抱着妻子的骨骸,丝毫未曾松手,尽管自己遍体鳞伤,赵真的骨骸却依然完整。 朱颜退出三尺之外,冷冷的看着雪线子,雪线子垂眉闭目,并不理他。鬼牡丹正要大笑,突然砰的一声,朱颜仰身摔倒,口吐鲜血。众人皆是一呆,玉箜篌让身边白衣役使将朱颜带下疗伤,他缓步走到雪线子身边,“老前辈不愧是老前辈,你那十三掌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雪线子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抱着赵真。 玉箜篌俯下身来,在他背后点了几处穴道为他止血,柔声道,“你莫以为,我会让你如愿而死——你以为你烧了毒花、你放跑任清愁、你战到力尽、你暗伤朱颜、你搂住了赵真的尸骨,我就会让你死——这样死,未免太英雄太如意了。”他将雪线子身上几处血脉截住,防止他失血而死,一边一字一字的道,“我依然要将赵真的白骨拿去喂狗,但我会救你,给你喂些毒药,将你弄成药人,日后为我打天下……你想你一身武功,你威震天下,就此死了,岂非很可惜吗?” 雪线子蓦地睁眼,“你——”玉箜篌掰开他的手指,将赵真的尸骨一寸一寸从他手里拔了出来,一面露出温柔妩媚的微笑,“我一向不成全任何人。”雪线子怒气冲动心血,“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玉箜篌微微一笑,“素素,把雪线子带下去,严加看管。”白素车上前领命,随即淡淡的道,“余泣凤看管失职,难道主人不罚?”玉箜篌柔声道,“我自会处理,素素你多话了。”白素车沉默,将雪线子从地上抱起,退到一边。 玉箜篌环顾众人,众人看着满地的鲜血,寂然的白骨,都沉默不语,只有他一人独笑,笑得风姿嫣然,倾国倾城一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四章之一 四十四 旗帜纵横 唐俪辞听着白素车慢慢的讲述那一夜的血战,越听脸色越白,“这张银票,你是怎么拿到的?”白素车道,“玉箜篌从他手里将赵真的尸骨夺走的时候,他从玉箜篌身上偷回来的。”她咬了咬唇,“那时候他无能阻止玉箜篌对他做任何事,只能拿回这张银票。我把他送入监牢,请了大夫为他疗伤,但玉箜篌不会让他的神智清醒太久,必定很快给他下药,等他伤势痊愈就能作为药人使用。他自己也很明白,所以他说……”她换了口气,“他说这张银票还你。” “他没有要你向我求援?”唐俪辞问。白素车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很想说有,但他没有,他只是说还你。”她慢慢的道,“以他之能,足够自飘零眉苑全身而退,但他……他是为了赵真的尸骨……”她又咬了咬唇,“孤身犯险,落入敌手,那是他的错。” 唐俪辞手指支额,“任清愁呢?任清愁可也是被擒?”白素车低声道,“他突破铁人牢,带走了温蕙。我也觉得奇怪,他分明重伤在身,却居然仍有这样的能力。”唐俪辞不答,在屋里踱了几步,“用以制造猩鬼九心丸的毒花已经被毁,但大量的药丸必定藏在它处,所以风流店并不着急。接下来,第一件事是必须尽快得到猩鬼九心丸的解药;第二件是找到风流店藏匿的那些药丸在何处;第三件是突破飘零眉苑,救出雪线子。”白素车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她转过身去,“我该走了。” “白姑娘……”唐俪辞的声音听起来很飘渺,不着中气,“让雪线子护卫柳眼,连累他至此,我很抱歉。”白素车和阿谁都是微微一震,很少听唐俪辞说话如此柔和,白素车低声道,“不是你的错,你知他能脱身,他也确实能脱身,只不过是他自己太……”她停了下来,“我帮不了他太多。” “我会救他。”唐俪辞平静的道。白素车冷笑了一声,“我知道,只盼你……不要像救池云那样救他。”阿谁心头一跳,她知道池云之事实是伤唐俪辞甚深,白素车出口嘲讽,以唐俪辞极端的个性,必定又受到刺激。但在表面上却看不出来,唐俪辞只是笑了笑,“我也希望不会。” 白素车胸口起伏,“我走了。”她掉头而去,走出去四五步,突然问道,“你可是有哪里不对?”唐俪辞微微一笑,“哪里不对?”白素车冷冷的道,“今天说的话,每一句都不像你。”她也不听唐俪辞的回答,戴上蒙面白纱,身如飞鸟,一掠而去。 阿谁和紫云看着唐俪辞,唐俪辞神色看来很疲倦,他在阿谁旁边的椅上坐了下来,支额闭目。 “唐公子?”阿谁低声问,“身子不适么?”紫云的神色越发关切,身子都有些微微发抖。唐俪辞目光自阿谁房中掠过,看见书架上搁置着那个白玉美人瓶,抬手指了指那玉瓶。紫云连忙为他取来,唐俪辞倒出一片药片,也不喝水,就这么吃了下去。 “这是……什么药?”紫云忍不住问,她服侍唐俪辞有一段时日,唐俪辞受过不少伤,但几乎从不服药。唐俪辞并不回答,阿谁默默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问道,“打算怎么办?”唐俪辞额上冒出一层细细的冷汗,“打算?我要出兵菩提谷,围剿飘零眉苑!”阿谁全身一震,咬住下唇,“但……玉箜篌他随时会扮作桃姑娘回来,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也还没有拿到,此时围攻飘零眉苑,当真是时机么?”唐俪辞笑了笑,“我说笑,你何必如此认真……”他看起来当真十分疲倦,伸指轻轻揉了揉眉心,“我不在乎玉箜篌几时回到好云山,只要猩鬼九心丸解药现世,我就会出兵菩提谷。” “但——只怕雪线子前辈……等不起。”阿谁的声音微微颤抖,“等到你出兵之时,他恐怕已经被玉箜篌炼成药人,难道你真的忍心……忍心坐在这里眼睁睁看他沦为玉箜篌的杀人利器?”唐俪辞的指尖在眉心流连,“飘零眉苑是风流店重地,擅闯飘零眉苑几乎便是送死,我不会让人去救。他现在不会死,我要救他,只能寄望有人能解药人之毒。如果有人能解药人之毒,不但能救雪线子,也能救醒朱颜,朱颜一旦清醒,玉箜篌就多了一员令他头痛的大敌。”阿谁微微松了口气,似是看到了希望,但这希望又是如此虚无缥缈,“有谁……能解药人之毒?” “如果柳眼参与制作引弦摄命术的那种药水,也许他能解。此外,‘明月金医’水多婆、太医岐阳、岐阳之妻神歆,甚至碧落宫闻人壑闻人前辈,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会尽力。”唐俪辞浅浅一笑,“江湖之大,总有人能做到他人做不到之事。” 他今日显得特别柔和,不带有那份毒若蛇蝎的妖气,阿谁却觉得很不安,目不转睛的看着唐俪辞的面颊,“你……是不是很累?” 唐俪辞闭上眼睛,“我也已两日两夜未曾合眼,好云山上新来了不少好手,我要一一见过。有些人江湖气太重,纠纷不断,要将这些人整合成可用之才,还需时间。”紫云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公子,你让紫云随侍左右吧!端茶递水、嘘寒问暖的也有个人手,婢子、婢子实在放心不下……”唐俪辞并不睁眼,淡淡的道,“我很累,见了你心里更厌烦。”紫云呆了一呆,唐俪辞这句话令她如受重击,“我……我……”阿谁心下黯然,“紫云姑娘……”紫云眼眶里满是泪水,却依然磕头,“我不要伺候阿谁姑娘,紫云……紫云只想伺候公子一人,只求公子让紫云侍奉一日三餐,让紫云每日见上公子几面,才能安心……” 唐俪辞以指轻轻揉眉,“阿谁,紫云就交给你了,三日之后,她若仍是如此哭哭啼啼纠缠不清,莫怪我翻脸无情。”阿谁眉头微蹙,唐俪辞站了起来,推门而去。紫云往前爬了两步,“公子……”阿谁一把拉住她的手,紫云无奈,看着唐俪辞拂袖而去,“我……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不要我服侍?我并无非分之想,只是……” “紫云姑娘。”阿谁柔声道,“起来吧。”紫云踉跄站起,伤心欲绝,掩面而泣。阿谁让她坐下,“别再哭了,唐公子不让你随侍,谁也强求不来,再求下去,只会让他更看你不起。”紫云泪流满面,“喜欢公子难道有罪?为什么我喜欢公子、我在意公子,他就要看我不起?我并没有奢望能与公子相伴一生,紫云什么也不求,只想每天见他一面。” “他根本不想让你见这一面。”阿谁眉头蹙起,“紫云姑娘,这世上有许多人想见唐公子,其中大部分都怀着对唐公子的幻想、尊敬、崇拜甚至倾慕,如果自己以为没有恶意,就认为对别人没有伤害,将会对唐公子造成多少困扰?”紫云怔了一怔,“困扰?”阿谁叹了口气,“是啊,困扰,你既然不存奢望,就不要让自己喜欢的人感到困扰。他不想见你,执意想日日相见,以唐公子的个性,岂容你如此强求?”她温婉而有耐心的道,“他并不是温柔的人,绝对不会委屈自己,不是吗?” 紫云怔怔的看着阿谁,像是很迷惑,阿谁微微一笑,“怎么了?”紫云迷茫的道,“我觉得你好像……很了解唐公子,而我根本不了解。”阿谁摇了摇头,“我不了解。”她垂下眼睫,轻轻的道,“和唐公子相处得越多,我觉得我越不了解,但唐公子是一个好人。”她抬眼温柔的看着紫云,“他虽然脾气不好,喜欢折磨人,杀孽又重,但我觉得他心里对人都是好的,只是他对人好的法子很古怪。”她突然笑了出来,“他虽然说讨厌你,不肯让你跟在身旁,说要对你翻脸无情,但如果你遇到危险,他一定会救你。唐公子为人就是这样……”她摇了摇头,“你莫要恨他,如果你遇到了困境,最能依靠的人还是唐公子。” “阿谁姑娘,你也不会去看他吗?”紫云的眼泪滑了下来,“你不会担心吗?”阿谁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紫云满腔痴情,让她也有些心烦意乱起来,凤凤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俩,漆黑的眼眸又圆又亮,突然开口说,“我要吃肉肉。” 紫云破涕为笑,“我这就去厨房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四章之二 唐俪辞回到房间,孟轻雷在房中等他,见他进来,欣然一笑,“今日文秀师太与天寻子上山,愿为风流店之事出力,得这二位之助,剑会如虎添翼。”唐俪辞微笑道,“能得师太与前辈之助,是唐某之幸。”他端起桌上的冷茶,浅浅喝了一口,吁出一口气,“二位前辈带来几人?”孟轻雷道,“一百二十二人,剑会上下的房屋已经全部住满,师太带来的又多为妙龄女子,只怕不宜与众人住在一起。”唐俪辞点了点头,“自宁远县送来的厨子手艺如何?”孟轻雷笑道,“万窍斋送来的厨子,自然技艺精妙,人人都很赞赏呢。”唐俪辞微微一笑,“那请厨房备下素宴,晚上我为师太诸人接风。”顿了一顿,他沉吟道,“至于峨嵋派诸位的住处,先请她们搬进芙莲居,至于往后妥善的住处,我会另想办法。” “芙莲居不是阿谁姑娘正在住吗?成大侠还下令要众人不得靠近。”孟轻雷讶然,“若是文秀师太住了进去,阿谁姑娘要搬到何处?”唐俪辞道,“让她和紫云住小厢房。”孟轻雷又是一怔,“小厢房……” 小厢房是丫鬟和仆役的住所,善锋堂中的丫鬟和仆役很少,不过紫云一人,以及扫地的小厮两人、奉茶的童子两人及厨子三人而已,居住的条件自然不如芙莲居。唐俪辞让阿谁搬进小厢房,几乎便是将她视作奴婢。孟轻雷虽然觉得诧异,但此时以大局为重,“我即刻派人收拾芙莲居。”唐俪辞点了点头,淡淡的吐出一口气,“如果和余负人碰头,让他过来找我。”孟轻雷性情稳重,并不发问,领命而去。 好云山上的人越来越多,士气到了一个鼎盛的时期。唐俪辞坐了下来,雪白的手指支额,以如今的人力,要与经营十年的风流店一战,未必落于下风,但兵马越多、越杂,就越有反噬的可能。究竟有多少人服用了猩鬼九心丸?玉箜篌在中原剑会期间,收服了多少人手?伏下多少心腹?一切都在未知。 要决意战,就必须胜。 没有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中原剑会有再多人马,都是枉然。 他坐了好一会儿,端起冷茶再喝了一口,门“格拉”一声开了,余负人走了进来。 “俪辞。”茶花牢一战之后,余负人原本称他“唐公子”,后来改称“唐俪辞”,现在索性直呼其名,“鸡合谷传来消息,解药……”他压低了声音,“也许已有端倪。” 唐俪辞的眼眸微微一动,“来往的时候,可有人跟踪?”余负人微微一笑,“没有。”他虽然年轻,却并不糊涂,自余泣凤事后他已更加沉得住气。唐俪辞轻轻叹了一声,“方平斋如何?”余负人沉吟,“他学音杀之术似乎颇有所成,专心致志。”唐俪辞眉头微蹙,“柳眼呢?”余负人轻咳一声,“炼药有成,他写了封信给你,但看起来很烦躁,也许是这几个月来一直和那些毒草住在一起的缘故。” “信?”唐俪辞道,“什么信?”余负人脱下外衫,在外袍里衬缝有一个薄薄的油包,唐俪辞见状笑了笑,余负人也哑然失笑,“我怕路上遇到柳眼的仇家,不过这封信就算被人劫去,我看也没人看得懂。”他打开油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纸,里面用木炭弯弯曲曲的写了许多文字,却并非中土文字,余负人一字不识,不知里面写的什么。 唐俪辞接过来看了一眼,将它放在桌上,略略沉吟,“他觉得很烦躁?”余负人点头,“那些毒草的气味,我嗅起来也觉得心神不宁。”唐俪辞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这样吧,你按照来时的方法,把阿谁和玉团儿悄悄送去鸡合谷。”余负人奇道,“把阿谁和玉团儿送去鸡合谷?”唐俪辞颔首,“不要声张,虽然路途危险,但若是多派人手,只怕更会引起注意。”余负人笑道,“送两个人过去不成问题,但这两个女子送到鸡合谷,当真会让他安心么?”唐俪辞眼帘微阖,“也许是更心烦。”他挥了挥手,“今夜就把人送走吧。” 余负人点头正要离去,突地停了下来,“这几天你睡过几个时辰,喝了多少酒?”唐俪辞浅浅的笑,“喝了多少酒……当真是数不清楚……”他支额而坐,神色看起来很疲倦,“你走吧。” “酒能伤身,你纵然是海量,也不该如此放纵。”余负人道,“我一回到山上,就听到许多人赞你,昨天和青城派喝酒,前夜和九刀门喝酒,今天早晨和飞星照月手一干兄弟喝酒,人人都说你豪迈潇洒,绝代风流。”他叹了口气,“你身上也不少旧伤,就算不为中原剑会,也该为你自己珍重。”唐俪辞红唇微抿,浅浅的笑,“旧伤?你欠我一剑……沈郎魂欠我一刀……”他笑得仿佛倚栏勒马、一掷千金的风流主儿,“为我,你们俩都该珍重,我喝酒不累,为我卖命很累。” “你……”余负人明知唐俪辞不听人劝,只是徒劳的叹息,“你快些休息去吧,两位姑娘我会妥善照顾。”唐俪辞点了点头,看着余负人出去,天色渐渐暗了,距离与峨嵋派的晚宴越来越近,他却没有任何胃口。 他也没有睡意,千头万绪在涌动,方周、池云、柳眼、邵延屏、雪线子……成千上万的人的命运维系在他身上,如果他不曾对池云说“你去把沈郎魂和柳眼给我追回来”,如果他在洛阳没有受伤,也许池云和邵延屏都不会死。 油灯幽幽的亮了起来,灯光中有许多人影在晃动,他定定的看着,有时候他知道那些都是幻象,有时候他不知道那些都是幻象。 身心都很疲惫的时候很希望有人能帮助自己,但需要人帮助这种念头他不敢转,需要人帮助这种话,他死也不会说。 “笃笃”两声轻响,门开了,门外的人并没有进来,是端茶的童子,“公子,素宴备好了,孟大侠、成大侠、董前辈请公子过去赴宴。” 唐俪辞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四章之三 冬雪弥散,树木萌新。 在凤鸣山鸡合谷,一年最冷的季节已渐渐过去,这里天然果树成林,溪水清澈,水中盛产一种状如鲤鱼的黑色鱼类,肉质鲜美,且不生小刺。冬季树林中有松鸡和狐狸,夏季果树林里生长多种水果,并且野鸡野鸭也不在少数。山谷的两边山壁之上有山羊群,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它们也在岩壁上跳跃,唐俪辞说此地富饶,果然并非虚言。 鼓声阵阵,敲打着精密而动人的节奏,方平斋恣意击鼓,纵声长歌配合鼓声,倒是潇洒。柳眼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溪边,望着积雪初融的水面,那水面上映出一双略带狂乱的眼睛,眼神像是很冷漠,眼底却是充满了迷茫。 孤枝若雪就是一种毒品,所以猩鬼九心丸也是一种毒品,一种特殊的毒品。 他望着水面,他和唐俪辞一起长大,唐家资助他读书,他不负众望考上了M大药剂学专业,有一度他想进入学校著名的制药研究所,但最后因为唐俪辞那年要去欧洲旅游而放弃。他也因为最后的学年没有交论文而没有取得研究生学历,那时候唐俪辞去德国看雪,他又一次做了他的保镖。 大学、研究所、德国、欧洲……都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强迫自己忘记。溪水以很小的声音细细的流淌,水面柔和得像玉,映着他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毒品并不是一种常规的毒药,所以要制作解药很难,毒瘾很难戒除的原因是一旦成瘾,除了身体产生戒断反应之外,它还会产生强烈的心理需求。这种心理需求会驱使成瘾的人不折手段的追求毒品,而造成强烈心理需求的原因是毒品对大脑某个区域的刺激。猩鬼九心丸通过刺激大脑,让人突破武学的限制,也就是说在刺激大脑方面它表现得更强,但一旦停药,它的戒断症状就更明显,要摆脱心理需求就更难。 他对此思考了很久,大脑的神经细胞一旦受到伤害和改变,很难恢复,要阻止它产生强烈的心理需求,就必须对发出需求信号的那部分区域进行干涉和抑制,让它的活动效能降低。 要用药物将一个脑毒死很容易,但要将它毒死一部分,让另一部分依然保持活力就很难;而想利用手边少之又少的药物,抑制人脑的某一区域的活动,却又不妨碍它的整体功能,那就近乎是天方夜谭。 何况发出心理需求的脑的区域,就是管辖感情的区域,只要有微乎其微的错失,就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情,让人从热情变得冷漠,或者是失去理解感情的能力,让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退一步说即使是抑制了这个区域的活动,等到旺盛的心理需求期过去,大脑同样会对抑制剂本身产生依赖,一旦停药,或许就会引发狂躁。 根据他的估算,戒断猩鬼九心丸产生的心理需求期至少在七个月以上,而七个月之后,为了避免突然断药引发的狂躁,解药又必须逐量减少,这个减少的时间,也许也在半年以上。所以即使他的抑制剂能够成功,戒除猩鬼九心丸的毒性,每个人都至少需要一年半甚至更久的时间。 这么长的时间,显然大部分人不可能坚持下来。 他觉得非常迷茫,他不知道现在进行的方向是不是正确?或许他该放弃抑制剂这个设想,着手寻找新的药物,看看世界上是不是存在一种能够直接解除猩鬼九心丸毒性的奇药?或者他只需要直接解除会导致红斑和麻痒的那部分毒性,而可以对戒断症状视作不见? 眼前是一片迷雾,解药迫在眉睫,非要不可,而他却不知道应当向哪个方向前进。他对自己没有信心,对所有的人都没有信心,他既不相信自己能制作出符合要求的抑制剂,也不相信成千上万的服用猩鬼九心丸成瘾的人都能按时按量服用解药,坚持长达一年半之久。如果他制作出解药,而却不能令所有的人都按时按量服用,这种解药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得救,非常少的、特别有毅力的一部分人。 如果是阿俪,他一定会说:绝对有新的可能性。但他现在明白,阿俪的果断和自信,并不一定来源于冷静的思考,他往往在想到方法之前就下断言,那是因为他一向不需要想到方法才下断言,他相信自己什么事都做得到。 那是唐俪辞的风格,不是柳眼的风格,就像承受不了失败是唐俪辞的悲哀,但从来不是柳眼的悲哀。 他从来都是失败者,一个错惯了的人,无所谓一错再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四章之四 “师父,这条河很浅,就算你跳下去,只会撞得头破血流,距离你希望淹没于万顷碧波之中的心愿很遥远。徒弟我奉劝你,要跳要先买一匹骏马,往东狂奔八百里,然后寻一个风景优美海水蔚蓝,有很高悬崖的地方再跳下去,第一是这样才会死;第二是这样才配得上师父你的风流潇洒、千人爱万人迷的身份……”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方平斋不知何时已经敲完一曲,施施然站在他身后。 柳眼不为所动,他早已习惯方平斋满口胡说八道,但方平斋一开口,他就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神很远了。想的东西距离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已经很远,他又偏离了方向,如果他有阿俪那样的意志力就好,但他没有。 “师父——师父——”方平斋绕着他转了两圈,“今晚你究竟是想要吃烤鸡还是烤鱼?屋里有米,不过就你我两个大男人,烧柴做饭太麻烦,而你的好徒弟我烧烤的手艺又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 “闭嘴!”柳眼不耐的道,过了一会儿,他淡淡的问,“你想吃什么?” “师父你有耐心做鱼粥吗?哈哈,上次你熬的鱼粥的滋味,真是令人痴迷。”方平斋颈后插着那只红毛羽扇,手里握着鼓槌,闻言将鼓槌绕腕转了几个圈,知道柳眼今晚打算做饭。这位师父脸上虽然难看又冷漠,脾气虽然又阴又硬,但其实心地善良,只要缠着他对他多加要求,说上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无论是任何要求到最后他都会答应。 师父是一个好人啊…… 方平斋哼着小曲,坐在小溪边钓鱼,如果这世上没有朱颜,如果师父变成美女,这种生活可以一直继续下去,直到他儿子生出儿子、孙子生出孙子…… 柳眼在屋里将柴火点燃,他从来不擅长这种工作,每次点火都弄出浓烟,熏得满屋都是,今日也不例外。在方平斋钓到第四条鱼的时候,他终于将柴火点燃,并发现一直点不燃的原因是方平斋将夹带冰雪的树枝一起塞进灶里,雪化了将柴打湿,所以点不燃又冒浓烟。他有些恼怒,不知道方平斋是不是故意的,但气了一阵,怒气就自行消散了。 方平斋对他不坏,虽然他只是要学音杀之术,但至少这是一个很少让他烦恼的人,并且经常受他迁怒也不生气。 他架起了陶锅,放下浸好的米,站在灶边的时候,绝大多数的时间他在发呆。 阿谁踏入鸡合山庄的时候,看见的是满屋子的白烟。方平斋乐滋滋的在溪边钓鱼,而一阵一阵半黑半白的炊烟自屋子的窗缝、烟囱和大门飘散。她吃了一惊,玉团儿瞪大了眼睛,等她们一起闯进厨房的时候,看见的是正在煮粥的柳眼。 他并不在乎灶台底下的火并未烧旺,也不在乎满屋的黑烟白烟,就站在灶台边,眼望着一锅微微翻滚的米粒。 “喂!你在干什么?”玉团儿笑了起来,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熟了没?我饿了。”柳眼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只见阿谁抱着凤凤站在门口,玉团儿正对着自己笑,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凤凤被满屋的烟呛得直咳嗽,小小的手指指着柳眼,瞪眼直叫“坏坏坏坏坏坏坏……”阿谁忍不住一笑,“我来吧。”她把凤凤递给玉团儿,柔声道,“你们出去走走,等粥做好了我叫你们。” 柳眼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眼色却是忽喜忽怒,突然冷冷的道,“是唐俪辞让你们来的?”玉团儿欢呼一声,“是啊!我本来以为他是个坏人呢!结果原来他是个好人,他让余大哥送我们来啦!”她看着那锅半生不熟的粥,“你在做什么?你还会做饭吗?”她抱着凤凤往锅边凑,凤凤不断咳嗽,柳眼突地把勺子丢下,拄着拐杖往外走去。 玉团儿立刻跟在他身后,柳眼一瘸一拐,她一只手抱着凤凤,一只手扶着柳眼,步伐轻快得像燕子。 他们往门外的树林中去了。 阿谁将潮湿的柴抽了出来,在从水缸舀了些水出来,将冒烟的柴浸入水中。厨房里的烟少了许多,清晰起来的时候,四周的一切似乎突然变得空旷。她将柴火拨旺,将锅盖盖上,游目四顾,厨房里没有半颗青菜,也没有鸡蛋、葱姜,一瓶盐巴和一壶油冷冷清清的放在台上,盐洒得到处都是,油也是漫了大半个灶台。 她突然觉得很温暖,有些想笑,却只是略上了眉梢。过了一会儿,那种笑意化成了淡淡的哀伤,她想起了柳眼原来的那张脸,在风流店的颐指气使、任性冷酷,他曾被数不尽的少女迷恋倾慕,他的琴他的箫他的琵琶,他的诗才和画才…… 他曾距离坐拥江湖只差一步。 如今他毁容残废,武功全失,他站在灶台前煮粥,却并没有心存怨恨。 灶下火焰的温度慢慢的上升,她再度感觉到温暖,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往事仿佛随着这种温暖一丝一缕的拔去。印在记忆中的凄厉狂妄的柳眼渐渐的淡去,那个深深藏在心底的冰凉的孩子也仿佛能渐渐忘去,他……比唐俪辞更能让人感觉到温暖,只是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 锅里的粥在扑扑的跳着,她揭开锅盖,用勺子慢慢搅拌。方平斋将一串活鱼提了进来,她对他微微一笑,方平斋报以一笑,“美人、美人啊……”他自顾自的将鱼刮鳞去肚,“我弄了七只活鱼,大鱼烧烤小鱼做粥,你以为如何?”阿谁笑了起来,“不嫌弃的话,还可以弄个鱼汤,方大哥放着吧,我来弄。”方平斋嘻嘻一笑,“其实师父亲自下厨,做出来的东西滋味也不错,我还以为你看到他在厨房的样子会高兴。”阿谁怔了一怔,“高兴?”方平斋哈哈一笑,“女人不是很喜欢看男人下厨房么?表示这个男人有爱心又有耐心,温情又浪漫。”阿谁低声道,“温情又浪漫?”她对方平斋笑了一笑,“其实我从来没有期待过男人该是什么样子。” “哈哈,男人嘛——”方平斋报以笑颜,“真的,其实像师父那样不错,滥好人、没心机,只会自己生气,虽然经常想要跳海,却困于该做的事未做完而不敢去跳……”他还没说完,阿谁又笑了,“方大哥总是很精辟。”她微微叹了口气,“我从前觉得柳眼并不好,他太任性,不顾别人的想法,有时候像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他指挥那些白衣役使、红衣役使的时候,冷酷得仿佛那些女子不是在为他拼命,他应该是个很凉薄的人。”顿了一顿,她低声道,“但其实他不是,我想他只是想学唐公子那种操纵风云的手腕,想学他的狠毒,但……他只是把自己和别人一起害了。” “哈哈,”方平斋绕着她转了半圈,面向门口,“别人被他害了,不过一死,他自己害自己,连死都不敢。” 他就这样施施然走了。 阿谁望着他的背影,方大哥是个神秘的人,虽然武功算不上天下无敌,但玉箜篌和鬼牡丹都希望他能加入风流店。 那是为什么呢?方大哥明明待人温柔,也许许多事他另有目的,但他对谁都不怀恶意。 这样的人,为什么玉箜篌和鬼牡丹非要他加入风流店不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四章之五 阿谁做了一锅鱼粥,烤了两条鱼,再做了一碗鱼头汤。余负人将玉团儿和阿谁送到鸡合谷之后已经离开,黄昏时分,四人围坐在厨房的木桌旁吃饭。 “鱼这种东西,如果能不生鳞又不长刺,全身上下都是肉就好了。”方平斋希哩呼噜的喝着鱼粥,“我喜欢吃鱼,但是懒得挑刺,就像我喜欢吃桃却讨厌它长毛。”玉团儿托腮目不转睛的看着柳眼,“那你以后娶个老婆,帮你挑刺和剥桃子皮就好了。”方平斋下巴一扬,“哦!那你愿意为我挑鱼刺和剥桃子皮吗?”玉团儿瞪了他一眼,“不要!”方平斋按着心口,满脸痛苦,“那你愿意为我师父挑鱼刺和剥桃子皮吗?”玉团儿哼了一声,“他又不喜欢吃桃子。”方平斋指着玉团儿的鼻子,“你看你看,你们看,明显偏心,区别对待,师姑欺负师侄。” 阿谁忍不住微微一笑,凤凤坐在她怀里,目不转睛的看着柳眼,他看得那么专心,仿佛在他眼里柳眼是个形状奇怪的糖,或者是一只他从未玩过的新娃娃。柳眼沉默着让他看,并不觉得凤凤的目光难以忍受,有时候他也凝视着凤凤,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目光交汇着,各有各的思考,都不知在想些什么。 坐在柳眼身旁,玉团儿显得很快活,仿佛全身上下都焕然一新。阿谁一口一口的给凤凤喂鱼粥,凤凤双手抓着椅子的扶手,由于全神贯注都在柳眼身上,阿谁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方平斋有趣的看着凤凤,这小娃娃长大了一些,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得这么大,好像真的会想事一样。 柳眼吃着鱼粥,非常沉默,他一直没有看阿谁,即使是玉团儿也渐渐察觉那是一种刻意的回避。她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方平斋的目光在阿谁和玉团儿脸上瞄来瞄去,充满兴趣。 “阿谁。”柳眼没有看阿谁,吃完了一碗鱼粥却突然说,“借一步说话。”阿谁吃了一惊,放下碗筷,柳眼撑起拐杖,摇摇晃晃的往外走。她本想带着凤凤,犹豫片刻,将凤凤递给方平斋,跟着柳眼走了出去。 柳眼摇摇晃晃的走到山庄外一片树林之中,阿谁一路沉默,她不知道柳眼要对她说什么,但显然非关情爱。 山林中的夜晚分外黑暗,柳眼走到一棵大树下靠着,那种借力的姿态让她不知不觉想伸手去扶。但她没有扶,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她不该给他任何的错觉,对他最好的人是玉团儿,不是阿谁。 “他……”柳眼开口的声音微略带着沙哑,“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阿谁咬住嘴唇,“谁?”柳眼道,“唐俪辞。”阿谁的唇线微微颤抖,“他对我很好。”柳眼似乎是冷笑了一声,但在黑暗之中,听起来也像苦笑,“当真么?”阿谁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在乘风镇里,唐俪辞受到刺激的那一晚,他所说的和所做的,那些算不算……对她不好?他是试图要伤害她,也许他真的想杀了她,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 他说希望她心甘情愿的为他去死。 那种话……依稀也不算对她不好。 夜风很凉,柳眼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对那句“他对我很好”感到很失望,深深吸了口气,她正要开口说要离开的时候,柳眼又问了一句,“他好吗?” 她怔了一怔,柳眼有多恨唐俪辞,她非常清楚,方平斋和她说过,柳眼教他音杀之术,有一半是为了要他去杀唐俪辞。但几个月不见,他居然能够心平气和的和她谈唐俪辞,甚至问他好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他……挺好的。”她其实无法判断唐俪辞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总是带着微笑,温文秀雅,仿佛无所不能,即使有时候会歇斯底里,但短暂的歇斯底里也不能算是“不好”吧? “他现在都在做些什么?”柳眼低声问,言下竟是有几分关心。 “他在好云山招募人手,等到猩鬼九心丸的解药现世,他就要出兵菩提谷,剿灭风流店。”阿谁道,“他现在很忙,有时候几日几夜都不曾休息。”其实唐俪辞究竟在做些什么,她也根本不了解,即使尽力想要解释,也不知该为他说些什么。 “他吃什么?喝什么?没有休息?”柳眼突然怒了起来,“他又当自己是不死的神么?又在折腾自己,又在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把戏么?” 阿谁咬了咬唇,“他……”她顿了一顿,终于说了一句不是如木偶一般生硬的回答,“他很累,只是撑住,对谁都不说。” 柳眼挪动了一下,那张脸颊暴露在月光之下显得很可怖,“他不说,你不会问么?”他怒道,“他一辈子难得在乎哪几个人,你却偏偏不关心他。” 阿谁张口结舌,“我……我……”她叹了口气,柔声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曾经很恨他的吗?”并且,从前柳眼为了唐俪辞与她之间暧昧的关系而大发雷霆,现在他却怪她不够关心他。 柳眼一拳打在树干上,树枝上的薄雪纷纷扬扬的落地,“他……他……”他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很久,才哑声道,“他不能吃有味道的东西,不能喝酒,不能与人动手,要好好的休息……” 阿谁微微一震,一种出奇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为什么?” “因为他快要死了。”柳眼低声道,又一拳打在树上,“因为他……快要死了,他自己……他自己却不知道。” 夜风飒飒作响,冬夜的风吹得人冰寒入骨,阿谁一双眼睛在瞬间睁得很大,像是突然失去了神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四章之六 “他有戒酒禁武么?”柳眼低沉的问。 她摇了摇头,茫然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有没有又单人匹马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她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他就是整天……整天和来好云山的各路豪侠喝酒,他们都觉得他很好,大家都很敬仰他……都很相信他……”柳眼冷冷的道,“他把方周的心埋在他自己肚子里,损害了他自己的腑脏,又拖延了三年之久,已经不能挽救。目前看起来没事,那是因为他本身体质太好,谁也……谁也不知道他能拖到什么时候……” 她听到这种惊人的消息,心里应该很难过,但根本哭不出来,她常常觉得灵魂不知在何处,现在更是整个人都空了,“你不是很恨他吗?难道你不高兴?唐公子就要死了,你的心愿也该满足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来,平常的她不会这样说话,这样说话会刺伤别人。 柳眼全身摇晃了一下,看起来像要跌倒,她这次没有想到去扶他,只是茫然看着他,眼神的焦点不知道落在何处。 “我以前以为……”柳眼这句话说得很艰涩,“他十恶不赦。” 这是个滑稽的回答,江湖武林的头号邪魔柳眼,怨恨江湖侠义道之首唐俪辞的理由,是因为他觉得唐俪辞十恶不赦。 但阿谁没有笑,这句简单的回答之下藏有多少复杂的恩怨她也不想明白,只是眼圈突然红了。 “但其实他只不过是控制欲太强,他想要保护别人,却不知道如何去守护……所以他就控制别人。”柳眼暗哑的道,“他想要保护别人,是因为他想要大家关心他,他喜欢所有的人都在乎他。但他……他总是弄得适得其反,他控制别人,总是让大家都怕他恨他讨厌他……” “所以他再也不敢让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旦被人发现他是为了想要被人喜欢才这样拼命,甚至拼命了也得不到大家的喜欢,他会羞愤而死。”阿谁低声道,“所以他索性让大家一开始都怕他恨他讨厌他,这样他就不失望,就不会受伤害。” 柳眼不答,阿谁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就像个孩子。”柳眼点了点头,“他怕被人了解,因为他从来没有被人了解过,他怕到了根本无法接受的地步,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要让人恨他?他躲起来根本不和我说话。” “我知道,他要我心甘情愿为他去死,我说做不到,我说做不到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别人比他好,那时候他的样子……就像……就像活生生要去死一样。”她颤声道,“我不知道他受不了这个。” 一只白玉般的手从黑暗的树影下伸了出来,握住她的手,柳眼离开了那棵树,“他难得在乎几个人,他说他喜欢你,虽然他喜欢你就要折磨你,但是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更有耐心,希望你能明白他其实不算太坏。” 他的手掌在寒冷的夜里显得很温暖,她看见了他的脸,他的脸很可怕,但那双眼睛依然很漂亮,依然充满了哀伤,在这样的黑暗里,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温柔。她的唇微动了一下,“你……你不是……非常……喜欢我吗?” 他全身一震,“我……” “唐俪辞要死了,他这么幼稚,他受不了刺激,他有这么多缺点,你为什么不说说他有多么多么不好,然后说你想要我对你好呢?”她在颤抖,开始抑制不住,“你打过我、骂过我、**我又看不起我,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和唐俪辞在一起的时间长得多,我们曾经那么亲密,就像夫妻一样,你为什么不说要我爱你?为什么不说你想和我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们……我们有过孩子,但他……他死在那个水牢里……我没有说我一直没有说,可是我忘不了。你知道你打我骂我**我又看不起我的时候,我有多痛苦吗?你知道我在水牢里失去孩子,生不如死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吗?我不恨你,我知道你这样对我是因为你很想对我好但不敢对我好,我知道你也很痛苦,这世上身不由己的事很多,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才不幸!但是你——你现在叫我去爱唐俪辞——如果你根本不想要我的话,为什么要折磨我?”她的眼泪流下,掠过面颊的时候是那么冰凉,“我不想爱上唐俪辞,我不想!我其实一点也不想了解他,我只想离他越远越好,既不要听到他的声音也不要看到他的人,他要死了也好,他过得再富裕再辉煌也好,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人人都对我说要善待他,甚至连我自己也常常对自己说,因为他是这样重要的人,因为他关系整个江湖的安危,因为他对我这么执着这么好,他救过我救过凤凤,他给我这世上能想得到的所有的东西,所以我不能对不起他,我要对他好,我要尽量让他高兴让他满意!可是——有谁为我想过——想过爱上他是什么样的后果?我……我从来都不敢爱他,我花费了多少精神、用了多少时间来思考要怎样才能不爱上他你们又知道吗?”她的眼泪从冰凉变得滚烫,“要爱上他很容易,但不能爱上他,他是个地狱!是个让人真的会心甘情愿为他去死的地狱!” 柳眼宛如木雕一般僵立在地,仿佛一动都动不了。 阿谁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救救我,我不要爱上唐俪辞,真的不要!你现在说你要我,我就跟着你,我不会背叛你,会照顾你一生一世,好不好?” 她的话没说完,身子就被灼热的手臂紧紧的抱住,柳眼将她拥入怀里,灼热的呼吸触及她的脸,他依稀本是想吻她,但想及自己如今的容貌,终是没有吻下去,只是死死的抱着她。 她绝望的任他抱着,她现在不要颜面和尊严,甚至不考虑玉团儿,只想要个主人能收留她叛离的灵魂。 他全身都很烫,过了许久之后,柳眼沙哑的道,“以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她摇头,她不要道歉,她只想拿那些痛苦交换一个归宿,要一个没有唐俪辞的地方。柳眼停了一下,继续说话,“现在……是不是只要不是唐俪辞,是谁要你,你都……可以?” 她突然从头到脚变得冰凉,一瞬间连呼吸都宛若突然消失了。 他仍然在说,而她多么希望这一刻时间停止或者倒流,让他再也说不下去。 柳眼沙哑的道,“我不是不想要你,我发誓……我比他爱你……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但……我比你更清楚,你心里……你心里其实早就……”他没说下去,换了一句,“如果我现在说要你,你的心能回来,即使他快要死了我也不会放手让你走。但不是那样的——根本不是那样的——不管谁说要你、不管你跟着谁走了,你会爱别人吗?你注意他在乎他,整天都在想他,但你自己却不承认。”他深深地呼吸,“你爱他,他快要死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对他和你自己都好些,自欺欺人……自欺欺人不能让你幸福。” “啪”的一声,她将柳眼一下推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死,“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你错了!我爱的人是傅主梅,不是唐俪辞!” 柳眼摔倒在地,手肘撞出了鲜血,“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站在寒冷的夜风中瑟瑟发抖,满脸的惊恐和失措,闻言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脸。柳眼冷冷的看着她,她极度绝望和狂乱的看着柳眼,即使在她被**的那一晚,她也没有这样的眼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五章之一 四十五 解毒之路 那一夜,柳眼和阿谁没有回来,方平斋早早去睡了,玉团儿坐在桌前等着,一直等到天亮。 天亮的时候,只有柳眼一个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的回来,玉团儿睡眼朦胧,看见柳眼回来,眼睛一亮,立刻又怒了,“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一晚上都不回来?”柳眼不理她,拄着拐杖往里就走,玉团儿一把将他抓住,“干嘛不说啊?阿谁姐姐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她不想回来,我怎么管得到她?”柳眼冷冷的道,“放手!”玉团儿呆了一呆,柳眼的心情出乎寻常的恶劣,“怎么了?你生气了吗?在气什么?”柳眼怒喝道,“放手!”他重重的将玉团儿甩开,身子一晃差点自己摔倒,玉团儿不假思索的伸手去扶,柳眼再度把她甩开,一瘸一拐的回药房。 地上有血,她呆呆的看着地上的血迹,他受了伤,是阿谁打的吗?她用力摇了摇头,不可能,阿谁不可能打柳眼,她是那么好的人。看见柳眼把药房的门关了,她本能的跟过去,推开房门,看他究竟在干什么。 他没有在干什么,只是坐在椅上,面对着各种各样的药罐和药水发呆,一句话不说。 她悄悄地溜进去,躲在他椅子背后,柳眼不知是真的不知还是根本无心理她,一动不动。她就在他椅子背后坐了下来,小心的听着他的动静。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柳眼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动过一根手指。 他就像死了一样。 天色慢慢变得很亮,她嗅着药房里古怪的味道,头渐渐变得有点晕,他整天坐在这里面,一定很难受吧?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肚子饿得咕咕直叫,终于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饿不饿?我饿了。” 他仍然没有回答。玉团儿开始自说自话,“你和阿谁姐姐吵架了吗?那一定是你不好,阿谁姐姐人很好,不会和任何人吵架的。如果你想要她陪你的话,就该好好对待人家,哪有像你这么凶,古古怪怪的还想别人主动和你好?不过如果你有后悔的话,我可以去帮你叫她回来。”她推了推他的椅子,像讨好主人的小狗一样,“不过以后你有事要告诉我。” “闭嘴。” 柳眼的声音阴郁而冰冷,充满寒气,玉团儿怔了一怔,她挖空心思安慰人却得到这样的对待,怒从心起,猛地一把将他的椅子推到。“碰”的一声,柳眼往前重重跌在地上,她却又立刻后悔,奔到前面将他扶了起来。 他手臂上的伤口又摔出了血,玉团儿用袖子压住他的伤口,“喂?喂?” 柳眼推开她的手,仰身躺在地上,睁着眼睛望着屋梁,出乎意料的,玉团儿将他推倒,他并没有生气,原先郁积的抑郁也随着这一摔消散了些,仿佛流血让他觉得快意。 “喂?”玉团儿坐在他身边,他望屋梁望了很久,突然开口道,“我在想,究竟用什么办法能让解药在明天就能用,或者是后天、大后天……”玉团儿摸摸他的额头,“那你就快想啊,你都能救我的命,做这个解药一定也是很快的。”柳眼听而不闻,喃喃的道,“要让阿俪能尽快出兵,要让解药能立刻生效,我……”他茫然看着屋梁,“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这是他成为无恶不作的“柳眼”以来,第一次对人说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种迷茫其实在他心里存在了很久,说出来之后,仿佛一下子轻松了很多。玉团儿摸摸他的头,“很难吗?” “很难。”柳眼幽幽的道,“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调配了很多种药,但……”他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最后抱住自己的头,“但吃下去也许会发疯,也许会死,也许会变成没有感觉的人……”玉团儿继续摸着他的头,“喂,别发愁,总会有办法的。”柳眼冷笑,“有什么办法?你来试药吗?”玉团儿睁大眼睛,“啊?”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柳眼转过头去,“我不知道。”玉团儿叹了口气,“但是如果没有人给你试药,你的解药就做不出来对不对?”柳眼默然,不回答就是默认。 “好吧,我给你试药!”玉团儿低声道,“那……那……那我死了以后,你要记得我。”柳眼仍然不答,过了一会儿,他道,“你要是死了,你娘会很伤心。”玉团儿点了点头,“但我娘已经死了很久了。” “傻瓜。”柳眼淡淡的道,他抬起手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揉了揉。玉团儿的手掌不算太细腻,从小到大在山林里滚打,虽然生得雪白好看,却并不怎么柔软,他拿起来看了看。玉团儿的脸突然红了,手心变得很热,想收回来,却既不敢收回来,也舍不得收回来。 柳眼看了一阵,放开她的手,“我饿了。” 玉团儿啊的一声笑了出来,“我去找东西吃,你等着你等着。”她把柳眼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回椅子里,高高兴兴的走了。 柳眼望着桌上那些药瓶,她真的是个傻瓜,像他这种面目狰狞,又残又丑的男人有什么值得迷恋?竟然真的心甘情愿要为他去死呢…… 他冷冷淡淡的勾起嘴角,如果他向阿俪炫耀这个小丫头心甘情愿为他去死,阿俪一定会气疯吧?他那么努力,但所有爱着他的人都会怕他,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的相信他是好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五章之二 阿谁一个人坐在那条小溪边,冰冷的溪水映出她的眉眼,她什么也没想,然后盼着自己能这样一直什么都不想下去,一直到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 天寒地冻,昨夜的风很大,她的发上结了一层霜,唇色冻得青紫,但她丝毫没有察觉,只是对着溪水坐着。 一件衣裳落在她的肩头,她没有动。方平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红扇一摇,“我早已说过,这条河很浅,跳下去只会撞得头破血流,既不会摔死,更不会淹死。你坐在这里思考为什么它这么浅,为什么老天不将它劈成一条深沟巨壑,为什么它里面没有毒蛇猛兽?那些都是非常深奥,深奥到你想到死也没有答案的问题。也许你在想不能跳河,天为什么不下大雪冰雹,将你冻死?这也是一个非常深奥,深奥到你想到死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阿谁勾起嘴角,习惯的微微一笑,“我什么也没想。” “哦?真正什么都没想?那你就是行尸走肉,是僵尸是妖怪,人不可能真正什么都没想,只不过想了许多以后假装忘记,自欺欺人罢了。”方平斋的羽扇落在阿谁肩头,羽翼的温暖让她微微一颤,“我师父和你谈了什么?将你变成这等表情?” “没什么。”她见到了方平斋,也许方平斋说的一点也没错,但她张开口来,却只能微笑。 “衣服穿起来。” 她依言穿起了那件夹棉的披风,那是唐俪辞留在鸡合山庄的衣物,他留得很全,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小孩子的衣物和饰品。披风上绣着梅竹,是她喜欢的淡雅的图案,颜色是淡紫的,也是她喜欢的颜色。穿好衣服之后她站了起来,神情姿态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方平斋也站了起来,哈哈一笑,“我说——唐俪辞难道真正是神机妙算?看这件衣服的肩宽腰围,长短颜色,就好似为你量身定做。还是说他心目中的女人,容貌气质身材脾气,本来就和你一样?” 她又微微一笑,温雅的笑意之中有深深的迷茫,“唐公子素来神机妙算。” “哈哈,近午了,我饿了,阿谁姑娘不知是否有兴,再施展一下手艺呢?” 原来方平斋大老远来找她,是因为无人做饭,她抬手掠了一下头发,才惊觉发上凝了冰霜,手指触及冰霜却不觉得冷,举手相看,也才知道手指早已麻木。 情不自禁又是微笑,人都冻成这样了,为什么依然如此清醒,为什么还要继续生活,为什么依然不会死呢? 她一步一步走回鸡合山庄,玉团儿笑容灿烂的从门里奔出来,说中午想吃笋干炒鸡,她已经逮住一只松鸡,非常肥美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五章之三 余负人回到好云山上。 峨嵋派已经住进了芙莲居,听说那晚唐俪辞主持素宴,让文秀师太和峨嵋派众女都非常满意,就在素宴进行之时,峨嵋派众人的一切生活所需都已备齐,更让文秀师太赞誉。之后的几日,唐俪辞和众人详谈组合之法,又将好云山七百多人分队进行操练,众人根据自身所长合作分工,作战之能大为长进。 虽然唐俪辞绝口不提风流店的巢穴在何处,但人人皆知他心中有数,好云山日日佳肴,时时操练,山上高手众多,当下对其他人进行指点,不少人欣喜若狂,许多思索多年不得其解的难题茅塞顿开,武学日益精进。 士气高涨,信心益增,孟轻雷忙碌之间越见兴奋之色,连成缊袍脸上也略有缓和之色。余负人连续几日都未见过唐俪辞的人影,听闻他在为众位掌门作陪,一连过了四日,他才在迎嵩山派掌门的酒宴上见到唐俪辞。 他看起来依然脸色姣好,饮酒之后满脸红晕,欲醉而不醉,现在好云山上下无人不知唐公子虽有酡颜之色,却是千杯不醉,但总有人跃跃欲试,要与他比酒量。嵩山派掌门张禾墨自忖自己平时能喝五十余斤美酒,难道还喝不过这个相貌文秀的年轻人?他一贯愤愤不平,嵩山派虽然自有秘技,却因为少林寺位于嵩山,导致武林中少闻嵩山派之名,人人一提起嵩山,便言“嵩山少林寺”,从未听人提及嵩山派,故而此次中原剑会要战风流店,他风尘仆仆赶来参加,只盼在大战之上扬名立万,压倒少林,开嵩山派万古不见之先河。上到山上,见唐俪辞如此秀雅,心中更是瞧不起,心道山上数百英豪就听命于如此一个公子哥,真是丢脸丢到他奶奶家去了,唐俪辞请他赴宴,他一拍桌子答应,之后便打定主意要拼酒。 今日的晚宴为嵩山派众人设了三十三个座位,唐俪辞、孟轻雷、成缊袍、余负人和董狐笔作陪,嵩山派人虽不多,但中原剑会无论接待谁都一视同仁,全数作陪相见。张禾墨自觉身价倍增,那张紫铜大脸上布满了得意之色,酒过三巡,孟轻雷请大家随意,就在众人拾筷准备大嚼之时,张禾墨突然道,“听说唐公子酒量惊人,张某人自幼好酒,一遇到酒量好的人,如果不比个高下就全身不舒服,唐公子既然是海量,不知道张某可有幸与唐公子一较高下?” 孟轻雷等人闻言侧目,唐俪辞近来已喝过太多的酒,山上人马众多,住宿食水包括众人遗弃的垃圾废物都是需要悉心处理的问题,许多派门素有仇隙,又需他从中周旋,此时好云山上的士气和气象不知花费他多少心血精力,人已经很疲惫,实是不宜大量饮酒。孟轻雷哈哈一笑,先道,“唐公子另有要事,不宜多饮,张兄如要喝酒,在下奉陪。” 张禾墨嘿嘿一笑,“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拍了拍身边的酒坛,这一坛并非烈酒,“换‘青蛇醉’。” 青蛇醉是一种药酒,在烈酒之中浸入毒蛇,毒蛇的毒液与酒液交融,比之寻常烈酒更多了一层刺激。许多人喝青蛇醉是为了强身健体,小酌不过一杯,张禾墨却是长年喝惯了,尤其喜爱那种独特的滋味。 孟轻雷皱起眉头,青蛇醉是烈酒中的烈酒,饮得多了,酒中毒蛇亦会伤人,但张禾墨划下道来,岂能不接?当下童子搬入十坛青蛇醉,摆在两人身边,唐俪辞微微一笑,并不阻止。张禾墨拍开一个酒坛,倒下一碗青蛇醉,站起道,“今日有缘相聚,共为江湖盛事,日后同生共死便是兄弟,我先干为敬。”当下一口将一碗酒喝尽,铮铮两声扣指弹了弹碗缘。 孟轻雷也站了起来,向身周各位一敬,将一碗青蛇醉一口饮尽。他其实从未喝过这种药酒,入口只觉又苦又辣,还有一股腐败的怪味,几乎没立刻喷了出去。张禾墨哈哈大笑,“这种酒是比较烈,但喝多了强身健体,其实大有益处,孟大侠估计还没有喝过吧?”孟轻雷咳嗽了一声,“滋味是比较奇特。” 余负人苦笑,孟轻雷并不好酒,看张禾墨这种架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而自己酒量泛泛,成缊袍几乎是向来滴酒不沾,除了这次好云山盛会,偶尔陪饮几杯,他从不喝酒,董狐笔年事已高,今日若是让张禾墨比了下去,日后不免趾高气扬,不受管束。 张禾墨又倒了一碗酒,“这杯酒,敬孟大侠与我一见如故,希望孟大侠日后为江湖立功立业,扬名立万,哈哈哈哈。”他又是一口喝尽。孟轻雷只得再喝一碗,这药酒的滋味实在古怪,两碗下肚,他已颇觉眩晕,心下暗暗惊骇。 张禾墨看在眼里,铮的一声敲碗,“孟大侠喝不惯青蛇醉,不如换女儿红,在下以蛇酒代茶,敬各位。”他说“敬各位”,并非一碗敬一桌,却是一人一碗,逐一敬过,等他一桌轮完,已经喝下三十余碗,面不改色。孟轻雷持碗苦笑,他本非盛气凌人之人,遇上张禾墨这等咄咄逼人,真是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要换酒,必是丢了颜面,何况三十余碗女儿红他也喝不下去。正在无法下台之际,一只雪白温润的手伸了过来,接过他手中的酒碗,孟轻雷越发苦笑,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酒碗之人微微一笑,“唐某先和张掌门喝几杯,轻雷不惯青蛇醉,过会和张掌门品‘碧血’。” 张禾墨暗自一惊,“碧血”此酒贵于黄金,他闻名已久却是从未喝过,唐俪辞一句话扳回了颜面,却又不露痕迹。他看着唐俪辞提起一坛青蛇醉,身边的童子精乖的摆上一只只空碗,唐俪辞提着酒坛,一倾一碗、一倾又是一碗,童子揣摩着他的神色,手上不敢停下,一直到摆到三十余碗,唐俪辞才停手。众人骇然看着他,倒不是惊骇他这一倾一碗的手上功夫,而是以他如此一个贵介公子,居然要喝下三十多碗青蛇醉,这些酒水倒在一起,足有两坛之多,张禾墨身材魁梧肚若酒缸倒也罢了,唐俪辞秀雅绝伦,要如何喝得下去? “嵩山派豪迈为风,唐某先敬诸位一杯水酒,以慰各位远来辛苦。”唐俪辞拾起孟轻雷的那一碗酒,先张禾墨一敬,微微一笑,一饮而尽。他饮酒易上脸,一碗酒下肚,脸色已是酡红如醉。张禾墨顿起轻蔑之心,却见他不温不火,一人一人喝下去,喝完一圈,正好三十七碗。 桌上摆了三十七只空碗,他的脸色和喝下第一碗酒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眼神依然清醒,“另外一杯,唐某代江湖苍生敬诸位,敬嵩山派愿为江湖苍生赴汤蹈火,不惜生、不怕死。”他再度提起酒坛,倒满三十七碗酒,对着张禾墨再度微微一笑,照旧一碗一碗的喝下去。 张禾墨喝下一碗酒,众人鸦雀无声,看着唐俪辞喝下第二轮三十七碗酒,嵩山派的众人骇然看着唐俪辞,僵硬的喝下自己那碗酒,有些量浅的人已快要吐了出来,唐俪辞却仍是那副模样,丝毫未变。 如此多的酒真不知道喝到他身体什么地方去了,张禾墨提起自己的酒碗,本想说句什么,但却似所有能说的敬酒词都被唐俪辞说得差不多了,索性自斟自饮,一碗一碗的猛灌。喝到二十多碗,他将酒碗往地上一摔,哈哈大笑,“唐公子果然是海量,在下甘拜下风,能喝下四坛青蛇醉之人,在下也是第一次看见。输了输了,中原剑会果然人才济济,连酒才都是天下无双,吃菜吃菜!” 唐俪辞微微一笑,命童子撤下那些空碗,持起筷子,安静吃菜。孟轻雷几人舒了口气,当下酒宴气氛松动,众人开始细谈风流店之事,唐俪辞喝下如此多的酒,却依然言语温雅,清醒理智,没有丝毫醉意。张禾墨是酒国老将,却也很少看见有人能喝下这么多酒依然一如平时,心里不免有些佩服,那股傲气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暗想唐俪辞果然是了不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五章之四 夜里二更,酒宴终于散场,等嵩山派众人散去之后,余负人终是有机会和唐俪辞一谈,“俪辞,借一步说话。”孟轻雷和成缊袍另有要事,对他点了点头,一起离去,董狐笔嘻嘻一笑,“年轻人就是气盛,喝酒喝得比水还多,到得老来你就知道好酒是要死的毛病,日后还是少喝点好。”唐俪辞含笑称谢,董狐笔自顾自往西去,余负人见四下无人,便道,“阿谁姑娘和玉团儿已经送到鸡合山庄,路上平安,你可以放心。不过……”他淡淡一笑,“我看柳眼的脸色并不好,好像一点也不欢迎。” “放心吧,”唐俪辞浅浅的笑,“他或许不欢迎,但他会安心。”他看了看满桌的菜肴,“山上人马众多,风流店不可能没有听到风声,如果我所料不差,很快……就会有变故。”余负人一怔,“什么变故?” “有人……就要回来了。”唐俪辞和余负人站得甚近,余负人感觉得到他说话时那股含着酒意的温热气息,仿佛是刻意说得字字熏然,要勾魂摄魄一般,“桃姑娘就要回来了。” “桃姑娘要回来了?”余负人又是一怔,“那岂非很好么?” “很好。”唐俪辞柔声的笑,挥了挥衣袖,“真的很好。”他也不告辞,施施然转身,往他房间走去。余负人知他脾气,并未多问,心里满是疑惑,西方桃若要回到中原剑会,中原剑会声势更壮,有何不好? 唐俪辞回到房里,顺手关上房门,点亮了油灯。 他依然没有睡,就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油灯。 灯火摇曳,光影飘忽,酒意渐渐上涌,他依稀又在灯光里看到许多人影,甚至隐隐约约听到声音,有方周的声音、池云的声音、邵延屏的声音…… 大家都在说话。 只是说的每一句他都仿佛听见了,却又是听不懂。 酒意仍然在上涌,青蛇醉是有毒的酒,他觉得头昏脑胀,站起身来,“哇”的一声将刚才喝的酒和吃下去的晚宴吐出来一大半,歇息片刻,又是吐了出来,未过多时,那四坛烈酒几乎被他吐得干干净净。 怪异的酒气蒸腾上来,将他熏醉又将他熏醒,他将地上的秽物清扫干净,又沐浴更衣,把屋里的一切都收拾得毫无痕迹,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他才想到他醉了。 今夜终于可以入眠。 因为他醉了。 不必再点着油灯,不用看油灯里许许多多的人影;也不用怕黑暗,黑暗里再多的鬼影他也看不见。 醉了就是醉了,醉了就不必勉强自己清楚的思考什么,可以零碎片段的胡思乱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可以将一些奇思怪想当作真的。 将阿谁送去鸡合山庄,阿眼会高兴吗?他其实不知道,只是……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了,除了阿谁,他还能给他什么呢?送她走,是因为自己终于厌倦了,还是为了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他其实分不清楚,很多时候他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清醒冷静。如果阿眼能移情玉团儿,那对谁都好,只可惜玉团儿那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唐俪辞眼神迷蒙的看着灯火,他记得柳眼当年的女伴,有张月桥、lee姐,阿嫏和陈清荷等等,大多数人都和柳眼若即若离,却都能相处得很好。那是柳眼的魅力,女人只希望能有他作陪,却不敢奢望占有他,因为他美得不可思议。他也恍惚记得自己的情人和女伴,瑟琳、璧佳、伊丽莎白等等,究竟有过多少人连他自己都数不清,那时候除了傅主梅,谁的生活都乱得如一把稻草。 狂妄,纵情,颓废,声色迷乱。 那是谁也不能理解的吧?在这个世界里,禁欲就是道德,而他的人生却从来只有纵情声色,金钱、权力、名望、女人,名车、好酒、香水、骏马、黄金、珠宝…… 怎么在醉了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污秽,染满了怪异的颜色,无论怎样对镜微笑,都找不到半点感觉,像一只画皮的妖物。 他浅浅的笑了起来,头痛欲裂,放纵的感觉真好,不必在谁的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不必想过去未来,不必刻意做好或者做坏,只可惜没有人陪。 陪他……是件很可怕的事,他承认自己会把人折磨死,失控的时候他不知轻重,而且他也从来不计后果。 想陪他的人很多。 敢陪他的人很少。 真心实意陪他的人没有。 人人都离他而去。 因为他就是一只画皮的妖物。 “碰”的一声闷响,他知道自己撞到了什么东西,眼帘阖上,已懒得花心思去想,就这么沉沉睡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五章之五 鸡合谷中。 药房的炉火日日都烧着,谁也不知柳眼在里面弄些什么,唐俪辞在山庄里存放着许多药草,有些模样古怪的果子和树枝,柳眼便用那些东西在药房里折腾,一时冒出黑烟,一时冒出青烟,偶尔还有爆炸之声。 这几日玉团儿出乎寻常的高兴,一会在树林里捉松鸡,一会儿自己去溪边钓鱼,有日又下了大雪,她自己一人堆雪人,也玩得十分高兴,有时候在积雪的树林里找到什么古怪的东西也一一带回来给柳眼看。 她就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又仿佛要将这一生没有玩过的东西一一玩过,每日清晨都看见她对镜梳妆,挑上鸡合山庄里她最喜欢的衣服,画好妆容,打扮得漂漂亮亮才会出来见人。因为她的朝气和心情,她整个人都似突然变美貌了许多,山庄内整日都是天真浪漫,宛若春天一般。 阿谁带着凤凤,很少出门,凤凤开始会爬了,她借口说要看着孩子将自己关在房里。自和柳眼那夜谈过,她就避开柳眼和玉团儿,只偶尔和方平斋说几句话,看起来她还是一如既往,定时做一日三餐,但谁都知道,往日的阿谁不会如此孤僻。 也许她一直都是孤僻的,只不过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原来她可以孤僻得如此自然,完全可以装作世上从来就没有自己,不和任何人说话,一个人和凤凤默默地活下去。 柳眼将自己关在药房里,几乎一个月没有出门,每日他都会弄出一碗药汤出来,让玉团儿喝下去,玉团儿每日都高高兴兴的喝,喝完了自顾自的去玩。 一切看似很平静。 方平斋学鼓已渐有心得,以他的聪明才智,又自行生出许多变化,正在玩得有趣。阿谁闭门不见人,柳眼埋头解药也不见人,玉团儿满山乱跑,他便也乐得清净自由,对着山谷吼几句曲子,敲他的大鼓。 各种各样药品的气息充斥鼻间,柳眼看着桌上瓶瓶罐罐的药物,他提炼出了很多种抑制剂,但要试验解毒,就要先让玉团儿中毒。要让她服下猩鬼九心丸吗?他左手握着一只小狐狸,右手拿着药丸,迟迟没有往小狐狸的嘴里塞下猩鬼九心丸。 冬季的狐狸皮毛特别丰厚,这只小狐狸身子很短,腿也很短,肚子却囤积了不少脂肪,眼珠子乌溜溜的转。柳眼僵硬了好一会儿,松手将狐狸放了,看着它那双眼睛,总会让他想到某些人。人类要救自己的命,就想先用狐狸的命来试验,这只狐狸又没有做错什么,如果在自己手下丧命,岂不是很可怜? 虽然对他来说,这只狐狸早已死了一千多年,但此时活生生的握在手中,他终是下不了手。 小狐狸一溜烟的跑了,连头也不回,就算是一头牲畜它也感觉到了方才恶意的气氛,日后嗅到人的气味,是再也不敢接近了吧? 他看了那颗药丸很久,轻轻的将它放入今天的药汤里。换了是阿俪,根本不会在乎那只狐狸的命,但他却一直很喜欢小动物,从很小就很想养一只狗,但那时候他住在唐家,他怕那条狗会死在阿俪手上,所以他始终没养。 刚才那只小狐狸很像一只小狗。 “喂,吃饭了。”玉团儿笑吟吟的从门口探出头来,“天气变好了,山上有竹笋,我挖了两个,阿谁姐姐做了竹笋鸡汤,很好吃的。”她也没期待柳眼会回答,瞧到桌上有药汤,端起来就往嘴边放,这一个月来她已喝得惯了。 柳眼冷冷的看着她。 她将药碗放到嘴边,瞧见柳眼的眼神,怔了一怔,停下没喝,“怎么了?不能喝吗?”她觉得那眼神像他在说“如果你喝了就杀了你”,凶得什么似的。 柳眼还是不说话。 她对他吐了吐舌头,乖乖的放下那碗,“不是这碗也不说一声,瞪啊瞪的,我要是不看你一下怎么知道不给喝呢?怪人!” “有毒的。”他冷冷的道。 玉团儿笑颜灿烂,“我知道啦,每碗都有毒的,就算是今天你准备好给我喝的那碗也是有毒的。” “你不怕吗?”他淡淡的问。 “有时候怕,有时候不怕。”她道,“怎么了?我说好了给你试药的,不会后悔的。” “真的不怕?”他又问。 她呆了一呆,一时没有回答。 他淡淡的看着她,像把她看得很透,“今天开始,不必喝了。药已经试完了,你也不用害怕得满山乱跑,整天找事瞎忙,你没有中毒,还可以活很久。”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试完了?那你试出来没有?我有没有用?” “有用。”他淡淡的道,“你很有用。” 玉团儿大乐,一下把他从椅子里抱了起来,“那就太好了,我也没有死呢!快走快走,我们去吃竹笋鸡汤。” “放我下来!”他挣扎着从她怀里下地,“你先去,我收拾好东西就去。” “我给你盛饭,你快点来吃哦!”她砰砰跳跳的走了,不用猜就知道她要把好消息告诉阿谁和方平斋。 她的心思很容易猜,甚至根本不需要猜,只要看就能看透。 连他这种根本不会看人的人都能看得很透。 柳眼轻轻叹了口气,端起那碗药汤,自己喝了下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五章之六 好云山上。 天色已亮,唐俪辞醒来的时候才知自己卧在地上,椅子侧翻一边,他站了起来,过了一会才想到昨夜是跌在地上,就这么睡着了,幸好无人敢轻易接近他的房间,并没有人发觉。 房里湿气浓重,冬寒入骨,在地上躺了一夜,腹内隐隐感觉到阵阵的酸软疼痛,他抬手按腹,腹中的寄生胎依然如故。如果这个肿瘤已经将方周的心吞噬殆尽,那么他真的什么都不曾留住,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肿瘤,但仍不后悔。 即使事情重来一次,他依然会将方周的心脏埋入腹中,只是他会在唐府布下重兵,不让任何人有抢走冰棺的机会。 “公子。”门外是紫云的声音,“孟大侠请公子大堂相见,说是风流店寄来一封书信。” 他推开房门,门外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嗯。”他淡淡应了一声,不看紫云,徐步而去。 紫云看着地上他的影子,她现在知道什么叫做奢求,她只能看着唐俪辞的影子。 如果她不低头看着他的影子,她将连影子都看不到。 善锋堂的大堂里,孟轻雷拿着一封书信,成缊袍坐在一旁,脸色阴郁,见他一走近来便站了起来,孟轻雷道,“风流店鬼牡丹寄来书信,说雪线子在他们手里,若要雪线子的性命,要用中原剑会中一人的性命交换。” “恶毒的奸计。”成缊袍森森的道,“用这封书信乱我军心,消息传扬出去,好云山上人心惶惶,人人都在揣测剑会要用谁的性命去换,若是不换,旁人说凉薄,若是当真去换,旁人又说在剑会眼中,有些人命贵如黄金,有些人就是猪狗不如。” 唐俪辞微微一笑,“事实难道不是如此?的确有些人千金不换,有些人猪狗不如。”略略一顿,他温和的道,“换命的事我会考虑,总有最适合的人选。除了这件事外,不知可有桃姑娘的消息?” 成缊袍诧异的看着他,半晌道,“你希望有她的消息?” “我只是觉得应该有消息了。”他柔声道,腹内的酸疼越来越重,他按腹轻揉,在椅上坐了下来,微微蹙眉,“她不可能不回来。”孟轻雷却很欣喜,“若是桃姑娘能安然回来,自是更好。”成缊袍冷笑一声,“她有什么好?” “桃姑娘冰雪聪明,武功也是不弱。”孟轻雷沉吟道,“何况山上有不少英雄豪杰本是冲着她来的,她若能回来,对士气也是一大支持。”他说得含蓄,的确好云山上不少草莽之辈是冲着西方桃娇美的容貌而来,色胆远远胜过什么道义之心。 “呸!”成缊袍撇过头去,“你真是毫不怀疑。”孟轻雷奇道,“怀疑什么?”成缊袍冰冷的看着孟轻雷身后的镂花太师椅,西方桃在剑会之时,常常坐在那块椅上,“她在剑会,那杀人的黑衣人时常出现,来无影去无踪。梅花山攻山的那天,池云死的那日,她要我前往冯宜,未能出手相助。普珠方丈本来与剑会来往密切,自从与她同行,身任方丈之后便对江湖大事不闻不问。邵延屏身死那日,她虽然不在剑会,但事后得利最大的,难道不是她?丽人居一行,鬼牡丹意图以柳眼挟持天下英豪,其心昭然若揭,她自己不去,指派我与董前辈前往,是何居心?你当真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 孟轻雷大吃一惊,“你是说她——她根本就是风流店的内应?”成缊袍冷笑,“你是当真不知,还是也被她迷倒,装作不知?”孟轻雷定了定神,失声道,“如果她真是风流店的奸细,那将她打下悬崖的人是谁?就是你么?” “不是我。”成缊袍冷冷的道。 “是我。”唐俪辞柔声道,端起桌上搁着的茶水,浅呷了一口。 孟轻雷张口结舌的看着唐俪辞,成缊袍冷笑依然,唐俪辞眼色平静,这等大事,这两人居然瞒得密不透风,“但……但……这事若是传扬出去,山上形势必然大乱,不必谈攻打菩提谷,只怕剑会自身都难保。” “不错。”唐俪辞旋然而笑,“她已立下威信,要拔除绝非容易之事,不可轻举妄动。”他又喝了一口茶,“也因为她已立下威信,所以不可能不回来。”孟轻雷皱眉,“怪了,自从她摔下山崖,至今时间也已不短,若是别有居心,为何不早些回来?”唐俪辞又是笑了笑,“他有回不来的苦衷。” “苦衷?”孟轻雷大奇,“你知道她有苦衷?”成缊袍也是诧异,其实西方桃十分可疑,这事他并未和唐俪辞当真讨论过,方才说起,不过偶然,却不知唐俪辞居然对她如此了解? “她是个男人。”唐俪辞柔声道,“男扮女装,相貌俊美的男人。”孟轻雷又是大吃一惊,“哎呀”一声叫了起来,成缊袍也是愕然震惊,孟轻雷是料想不到如此美貌的女子竟是男人所扮,成缊袍却是想起那日在西方桃房中,唐俪辞与她热烈拥吻,感觉说不出的古怪。唐俪辞将玉箜篌化身“西方桃”,与薛桃和朱颜的纠葛简略说了说,“他被朱颜所伤,一时半刻不能回来,但如今好云山声势已壮,他若再不回来,就是坐以待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孟轻雷喃喃的道,心头仍是一片混乱,“他竟是风流店之主,真是难以置信,唉,如今雪线子前辈落入敌手,他又将回来,我等却要如何是好?”唐俪辞以手支额,“此事不可传扬,我原想在他回来之前能拿到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出兵菩提谷,可惜现今看来,不能如愿。” “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孟轻雷张大了嘴巴,“难道柳眼……柳眼也在你手里?”唐俪辞的目光自他脸上掠过,浅浅的笑,“我并未这样说。”孟轻雷的震惊充满了佩服之意,他从未见一个人能有如此的能耐,当真能只手回天,操纵风云一般。成缊袍却比他想深了一步,眉头深蹙,“柳眼在你手上这件事事关重大,一旦泄漏出去,恐怕要引来整个江湖的敌意,绝不可外传。”孟轻雷点头,“我明白。” 唐俪辞喝完了那杯茶,缓缓将茶杯放回桌上,那杯子距离桌面尚有一线之差,他手指颤动,“当啷”一声瓷杯落地,跌了个粉碎。成缊袍和孟轻雷一呆,眼见他眉头微蹙,手按在腹,“怎么了?” “没……什么。”唐俪辞低声道,抬起按在腹上的右手捂住口,忍耐了好一会儿,仍是把刚才喝下去的茶吐了出来,“咳咳……咳咳咳……”吐完了茶水,他神色平静的自袖里取出丝帕抹拭,随即站了起来,“我去换身衣裳。” 他并不留给成缊袍和孟轻雷发问的机会,徐徐而去,步履安然,甚至带了几分闲雅。 成缊袍深深皱起了眉头,唐俪辞身上的旧伤恐怕是有所恶化,近来看他气色也不如往日,这也是一大危机。孟轻雷却道,“唐公子已派出人手四下寻找岐阳、神歆、水多婆等名医,根据消息回报,已有了太医岐阳的消息,或许近期之内就能到达好云山。”成缊袍微略松了口气,“既然岐阳有了消息,那与他交好的白发、姑射、聿修等江湖名家不知可有消息?” “这个只怕要等岐阳到达之后才能得知。”孟轻雷叹了口气,“其人隐退数年,要找到他的下落,真的非常不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六章之一 四十六 换命之人 汴梁,帝都繁华之地。 寒冬渐去,春梅盛开,一位身着淡绿衣裳的少女发髻高挽,鬓插珠华,倚亭而坐,望着满园春色,脸上尽是郁郁之色。 她手里握着一封信件,信件是国丈府传来的,上面寥寥数字,却让她心乱如麻。 信是唐俪辞写的,内容很简略,说雪线子为风流店所擒,风流店开出条件,要有人前往以命换命。信上并未写明唐俪辞要以谁交换雪线子,但至少是有意通知她,告诉她雪线子现在处境危殆。 鬓插珠华的少女正是钟春髻,自跟着赵宗靖与赵宗盈回到汴梁,以公主之名享尽荣华富贵,她对江湖中事已渐渐少了兴趣,只盼此后就此安然生活下去,将过往一切全悉忘记。但无论怎样努力,她也不可能忘了唐俪辞。她人在宫城,来来往往,里里外外都能听到唐国舅的传闻轶事,他是如何温雅风流,他如何神秘莫测,又是如何在宫里救得妘妃和皇上。日日夜夜,都有人在谈论唐俪辞,而她听着听着,神思恍惚之间,仿佛唐俪辞就在身边,就离她不远,只是她始终不曾遇见而已。 直到今日收到这封书信,雪线子遇险,唐俪辞的用意昭然若揭,他选定她去换命。 她是雪线子的徒弟,从小被他带大,无论从道义上或者伦理上,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她……却觉得委屈。 雪线子是她的师父,但从小到大,她从来不明白这位脾气古怪的师父心里在想些什么,师徒之间有恩情,但并不亲近。 只因为是师徒,所以师父闯了祸,就必须叫徒弟抵命,她就必须放弃安逸奢华的生活,放弃青春年华,去一个犹如地狱的地方等死?她觉得委屈,她不甘愿,但唐俪辞判定她必须去,她不敢不去。 但她真的不想去,如果唐俪辞不涉足江湖,如果他回到国丈府,她以公主之尊下嫁于他,就此在宫城之内双宿双飞,不问世事,那有多好?她望着春梅,秀美的脸颊上涌出红晕,将那种日子想象了一阵,心头突然热得难以想象,妄念一旦产生就无法克制。 她要去,但她不是去换雪线子之命,她要去设法把唐俪辞带回来,她是公主之尊,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芳娟!”她低低唤了一声,身边一位红衣女婢飘然而来,身法超然出群。钟春髻道,“我要带五十名禁卫军中的高手,去办一件大事。”红衣女婢颇为意外,“五十名?”钟春髻点头,“我要出门,高手越多越好,选些靠得住听话的人手。”红衣女婢皱起眉头,“要调动五十名禁卫军,恐怕有些难度。”钟春髻脸色一变,“若是调派不到人手,我就自己一个人去。”红衣女婢吃了一惊,“千万不可,这件事婢子必会全力安排。”钟春髻转颜而笑,“下去吧。” 接到唐俪辞书信的却不只钟春髻一人。 慧净山,明月楼。 水多婆面对着满湖月色长吁短叹,唉了一声,过未多时又唉一声。隔墙有人平静无波的问,“有烦恼?”水多婆又唉了一声,隔壁便寂静无声,不再说话。 夜空星月明朗,水泽倒映千点星月,璀璨闪烁,佳景如画。 “唉——” “扑通”一声,水面上的鱼一下子钻到了水底。 风流店传到中原剑会的书信内容,虽然唐俪辞三人并未外传,却依然在江湖中引起轩然大波,好云山上众人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对此议论纷纷。很显然,好云山上数百人之中必定有风流店的奸细,唐俪辞淡然处之,只说交换雪线子的人选早已选好,未收到他亲笔信函的人便不是。山上众人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大为好奇,不住猜测那人究竟是谁? 风流店欲挑拨离间,唐俪辞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的应付了过去,并未让好云山上数百之众引起骚乱,对此董狐笔也甚是佩服,不过就连他这等老江湖也想不到收到唐俪辞书信的人究竟是谁。 就在形势如此微妙之际,“西方桃”乌发高挽,斜插玉簪,穿着薛桃喜欢的那身桃色衣裙,飘然而回。她是如此娇美动人,一踏上善锋堂就有不少草莽汉子直勾勾的瞪着她看,她也一路微笑回应,姿态嫣然。 “桃姑娘平安归来,当真是江湖大幸。”不少门派的掌门曾经收过普珠的信函,说道西方桃虽是女流,却为江湖甘冒奇险,卧底风流店,大智大勇,除魔道上希望各派掌门能助她一臂之力。正因为少林寺方丈普珠的面子,不少人对她印象颇佳,何况如此一位风华绝代的妙龄女子,总是能博得更多人的欢心,所以“西方桃”一回到中原剑会,好云山便犹如开了锅一般,人人都感兴奋。 孟轻雷请西方桃入堂就坐,细问她跌下悬崖的始末。披着“西方桃”那身桃衣的玉箜篌对着唐俪辞一指,“那夜唐公子闯入我的房间,将我打下悬崖,使我受伤至今方愈,西方桃也是不解,为何那天晚上,唐公子要对我出手?” 他轻飘飘一句话,引来众人大哗,人人侧目看着唐俪辞,心里都是骇然:是唐公子将桃姑娘打下悬崖,他却为何不说? 玉箜篌挑目浅笑,一双秀目直往唐俪辞脸上瞟去,他要的就是这种怀疑,让唐俪辞身败名裂众叛亲离能给他莫大的乐趣,甚至胜过称霸江湖。 唐俪辞坐在玉箜篌身旁,见他挑目瞟来,他流目回了一眼,“那日夜里……”他轻咳一声,“那日夜里……”他颠过来倒过去说了几次,众人很少见他如此踌躇,心里大奇,等了半日,唐俪辞慢慢的道,“事关桃姑娘名节,我想不说也罢。” 此言一出,众皆大哗,文秀师太诸人不免尴尬,暗想年轻男女果然不脱爱欲纠缠,这两人年貌相当,也难怪会做出这等事来。张禾墨之流却是哈哈大笑,就算是超凡脱俗如唐公子,却也是男人,所想的和我也差不多,不爱美貌女子的男人算什么真男人?倒是反添了几分亲近之心。孟轻雷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唐俪辞竟然会说出这等话来,成缊袍却是不动声色,冷静如常。 那日夜里到底发生何事,众人已不欲追问,心中自是千般幻想,唐俪辞眼帘微垂,似笑非笑,柔声向玉箜篌道,“那日我不知轻重,唐突了姑娘,在此向桃姑娘致歉。”玉箜篌滞了一滞,叹了口气,别过头去。孟轻雷肚里忍不住好笑,此时他想必恼怒异常,却又发作不出来,唐俪辞徒增轻薄之名,却博了不少人的欢心。 西方桃回山之事便如此轻描淡写的过去了,唐俪辞指导众人日日操练,玉箜篌一旁看着,有时候两人居然会谈论几句,各自指点一番。成缊袍对玉箜篌抱着十成十二的戒心,时时盯梢,他不知为何唐俪辞按兵不动,但玉箜篌居然也按兵不动,这让他更为大惑不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六章之二 “驾!” 一声娇喝,数十匹骏马蛟龙一般奔上好云山,一位紫衣少女一跃而下,腰悬佩剑,足踏金丝绣鞋,发上珠钗华丽夺目,映衬着秀美的容颜,让门口的几人一时看花了眼。 “通报唐公子,说我来了。”紫衣少女自马上一跃而下,落地轻盈,身法不弱。在门口看守的是南山门的几位弟子,对着她又多看了几眼,终有一人认了出来,“原来是钟姑娘,许久不见,姑娘风采更胜往昔,在下几乎认不出来了。” 钟春髻瞧了那人一眼,她已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也不在意,“唐公子在么?”那人是南山门下弟子宋林,见她忘了自己,不由叹了口气,昔年相见之时,她还是个单纯善良的小姑娘,如今出落得如花似玉,却也眼高于顶,不认故人了。 “唐公子在问剑亭。”南山门下弟子为她开门,钟春髻牵着自己那匹白色骏马,大步走了进去。她身后那一群面目陌生的随从一起跟进,宋林本欲拦下,却被人群冲开,愕然看着这一大帮不报姓名的人闯进善锋堂内。 唐俪辞和古溪潭正在问剑亭中比划,成缊袍一旁冷冰冰的看着,抱胸而立。古溪潭方才学了两招剑招,唐俪辞陪他练剑,指点他剑法中的死角。正练到第三遍,古溪潭剑招刺出已脱生涩,突地有人叫了一声,“古大哥,唐公子。” 古溪潭回过身来,眼见紫衣少女明眸皓齿,微微一怔,笑道,“钟妹!别来无恙?”钟春髻看着唐俪辞,脸色仍然有些苍白,她张了张嘴,心里千思百转,就是不敢开口。唐俪辞却没有记她那一针之仇,对她微微一笑,“许久不见了。”钟春髻想及自己在菩提谷内刺他一针,害他散功,脸色忽红忽白,“唐公子……”她低声道,“我……我……上次是受歹人所骗,我不是有意害你。” 唐俪辞的目光从她鬓上珠花移到她足下的绣鞋,“我知道。”古溪潭奇道,“发生过什么事?你几时害了唐公子?”钟春髻满脸通红,“唐公子你……你难道没有对人说过?”唐俪辞淡淡一笑,看了古溪潭一眼,古溪潭知情识趣的退了下去,和成缊袍避得远远的。 “唐公子你待我真好。”钟春髻轻轻的道,刺了唐俪辞一针之事一直是她一块心病,却不料唐俪辞根本没有对任何人说。唐俪辞不置可否,静了一会儿,他慢慢的道,“刺我一针,是因为你受人所欺,我心情好的时候,可以不怪你。但是你见死不救,又为隐瞒你见死不救而提剑杀人……你说做出这种事的女子,可会讨人喜欢?” 钟春髻的脸色一下子煞白,她根本已将刺了林逋一剑那事忘得干干净净,在她心中林逋没有任何地位,她为针刺唐俪辞而愧疚,却并不为杀林逋愧疚。但这件事她万万没有想到会让唐俪辞知道,“他……他……”唐俪辞斜眼对她一瞟,眼神并不冷淡,却是充满妖异的笑,“柳眼没有死,林逋也没有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她踉跄了一下,退了一步,“我……我……我不是……有心的……”唐俪辞对着她的眼色煞是好看,那种浅笑便如逮住了什么的雪白狐狸,“我很清楚你有心的是什么,”他对她的耳际轻轻吹了口气,“或许比你自己还清楚。” 她手足冰凉,在她眼中看来,唐俪辞已不再俊雅风流,陡然间变得比妖兽还要可怕,“你想我……怎么样……”她出手杀林逋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若是让赵宗靖和赵宗盈知道,若是让官府知情,或许在宫中她就再也站不住脚,那些舒适安宁的生活就会永远离她而去,连身边的芳娟都会嘲笑她,整个朝廷和整个江湖都会嘲笑她。 唐俪辞伸出手来,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顶,柔声道,“乖乖的去菩提谷,我不要求你能将他换回来,只要你去,堵住别人的嘴,仅此而已。”钟春髻目中的眼泪流了出来,“我……我要是死了呢?我……我……”唐俪辞的声音越发温柔,“原来在你心中,连你师父也远远比不上自己重要。” 她全身一震,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那种眼神让她受不了,“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我做的那些,都是不得已,都是……有时候是受人所骗,有时候是……是我一时糊涂,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她泪流满面,低声哀求,唐俪辞抬起她的下巴,吻了她的唇。 钟春髻蓦然呆住,只见他伸指擦去她的眼泪,唇边越发充满了那种妖笑,那种阴沉浓郁的妖气映得他的唇仿佛化为黑色,就如一只真正洞彻她所有欲望的妖魔一般。 他在说:他能给她所有她想要的,只要她听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六章之三 凤鸣山,鸡合谷。 近来花开了不少,漫山遍野,迎春鹅黄,春桃烂漫,一派欣欣向荣。玉团儿采了许多花,在山庄里四处插,唐俪辞偏偏也在屋里摆了许多瓷瓶,于是屋内东一撮紫红,西一撮鹅黄,不见春花之美,只见五色之乱。 “啊——鸭鸭鸭鸭——”一个穿着寿桃图案棉袄的小家伙从房里爬了出来,不像其他孩童那般四肢乱蹬,凤凤爬得很认真,而且爬得很稳很快,看见玉团儿,他就坐下来指着她叫“鸭鸭鸭鸭……”也不知道玉团儿哪里像鸭子了,阿谁纠正了他许多次,说要叫“姨”,而且他分明一个多月前还管玉团儿叫“姨”,现在却偏偏要叫她“鸭鸭鸭鸭”。 “哎呀!又跑出来了,你娘呢?”刚回来的玉团儿怀里抱着一大捧鲜花,蹲下来看凤凤,“柳叔叔呢?方叔叔呢?”她刚在屋里找了一圈,却没看到人。 “咿唔——哟——”凤凤笑着看着她,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很大,粉嫩的嘴巴张成圆形,嘟了几下,指了指门外。 “小坏蛋,凡是你说的都是骗人的,肯定在房里对不对?”玉团儿捏住他的脸,这小家伙刚刚过一岁,小心眼儿却很坏,还不会说话就会指手画脚的说谎了。 凤凤摇摇头,仍是指门外。 “告诉我在哪里,姨请你吃蜂蜜糖水。”玉团儿哄着,“你肯定看见了是不是?” 凤凤听到“蜂蜜糖水”,一下别过头去,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杏仁**?” 凤凤坚定不移的将头别过,一动不动。 “请你吃肉肉,真是的,牙没长齐的小东西喜欢吃肉。”玉团儿抱怨,“快点说在哪里?” 凤凤转过头来,指了指地板下面,“唔唔。” “下面?”玉团儿奇道,“怎么会在下面?”她在地上摸索了一阵,“下面有暗道?” “唔唔。” “怎么会有暗道呢?”她大惑不解,在鸡合山庄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下面有暗道,阿谁最近不爱出门,怎么会突然钻进暗道里去了?方平斋不是在击鼓?怎么会也钻进暗道里去了?在她出门采花的短短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变了脸色,“难道是——他出事了?他们在哪里?快说他们在哪里?” 凤凤爬到大厅一处高脚圆形花架下面,抬起小手一下一下拍着那花架,玉团儿一把将花架扭了过来,咯咯咯声响,柳眼的房间里发出机关沉闷的声音,竟是打开了一条暗道。她身形一起,对着打开的暗道门冲了下去,谁知那暗道门一开即关,马上又哄然合了起来,宛如从未开过。 诺大鸡合山庄,地面上只剩下凤凤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之间爬来爬去,一会儿摇摇这个,一会儿拉拉那个,谁都不在,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往墙角花架下一缩,就窝在那里睡了起来。 玉团儿冲入暗道,这下面充满了药味,有些药味刺鼻之极,有些却是一股香味,五味杂陈,嗅起来让人更觉难受。下面并不是一条长长的隧道,而是一个诺大的房间,足有地面上鸡合山庄三间房间那么大,房间里点着灯,到处弥散着粉尘一般的东西,周围有些什么都看不清楚。 “喂?喂?你在哪里?阿谁姐姐?方平斋?”玉团儿猛挥衣袖,想要扇开眼前的粉尘,“大家在哪里?咳咳……这些都是什么啊?” “妹子。”房间遥远的一端传来阿谁的声音,“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为什么?”玉团儿渐渐习惯这下面昏暗的灯光,隐隐约约看见方平斋和阿谁站在房间的另一端,另一端还有桌椅和柜子,一个人倒在地上。她大吃一惊,一掠而上,“怎么了?” 倒在地上的人是柳眼。 昏灯之下,四周弥散着古怪的气味,柳眼全身颤抖,躺在地上。玉团儿伸手要将他扶起来,“你们为什么不理他?他怎么样了?”阿谁一把将她拉住,“等等,别动他,现在不能动。”玉团儿这才看清,柳眼全身上下都泛起一种红色的斑点,他全身颤抖,显然非常痛苦。 “他服用了猩鬼九心丸,”阿谁低声道,“我想他……他服用的是猩鬼九心丸里面,包含剧毒的那部分,才会发作得这么快。不能碰他,现在你一碰他,就会被他传染,变得和他一模一样。”玉团儿脸色刷的一下白了,“他为什么要服毒?他说他已经炼好了,他说不用我帮他喝毒药的,为什么自己要服毒?”阿谁咬唇摇了摇头,玉团儿大声道,“我说我给他试药的!他为什么还要自己喝毒药?我说过的话算数的!绝对不会后悔的!他……他干嘛要这样?” 阿谁拉住她的手,“妹子。”她低声道,“姐姐对不起你。”玉团儿正愤怒的看着柳眼,握起拳头就要打下,闻言一怔,“什么?”阿谁紧紧的抓住她的手,“我没脸见你。我对他说……我对他说……只要他说要我,我就跟他走。我答应过你,绝不会和你争,但我不要脸,我……”玉团儿呆住了,猛然转过头来,阿谁脸色惨白,“我对不起你。” 玉团儿目中有伤心之色一掠而过,呆呆的看着她,“我很生气。”阿谁点了点头,她却摇了摇头,“但是……但是他又不是我相公,你想和他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呢?”她伤心的眼色并不是对着阿谁,“虽然我是最想和他在一起的,可是他总是比较不喜欢我。”阿谁眼中满是泪水,闭上眼的时候眼泪流了下来,“我对他说,只要他要我,我就陪他一辈子。可是他不要我……”玉团儿吃惊的张大嘴巴,“他很想你的,喜欢你的,干嘛不要你?” “傻妹子。”阿谁凄然道,“他不要我,他不肯让你服毒,他自己服毒,你难道还不明白?”玉团儿张口结舌,阿谁苦笑,伸手掠了掠她额上的发丝,“他在乎你的,他不想你受苦,宁愿自己受苦,至少他当你是很重要的人。” 玉团儿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他干嘛不说?他不说我又不知道。”她扑了下来,跪在柳眼身旁,“现在要怎么办?要怎么救他?他是不是很难受?” “退后。”方平斋的红扇搭到她肩头,“靠得太近很危险,让我来。”玉团儿被他一扇扳倒,方平斋给柳眼扇了扇风,“师父,你这间密室乱七八糟,通风不好,灯光昏暗,东西又被你推倒了一地,我实在不知道哪一瓶才是你炼出来的解药。如果你神智还清楚,还能说话,就勉强说一下,要给你服用哪一瓶药物才能解毒?” 柳眼浑身冷汗,双目紧闭,也不知道听到他说话没有。顿了一顿,方平斋又道,“如果你不能说话,那就听我说。那瓶解药,是药丸或是药水?是药丸你动一下手指,是药水你就不要动。”玉团儿爬了起来,柳眼僵硬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 “很好,药水装在什么样的地方?在这个房间里,你动一下手指,不在这个房间里,你就不要动。”方平斋又道。柳眼微微动了一下手指,玉团儿大喜,“在房里在房里。” “是什么颜色的瓶子?是花色你动,是全色你就不动。” 柳眼不动。 玉团儿跳了起来,“全色的药瓶,里面是药水。”她开始在房里翻箱倒柜的找,阿谁匆匆站起,一起动手找解药。不到片刻,两人找出七八瓶全色、装有药水的瓶子,方平斋一瓶一瓶的询问,却竟然没有一瓶是解药。 三人相顾茫然,柳眼所说的解药究竟在哪里? 过了好一会儿,柳眼缓缓睁开眼睛,厌恶的看着身前的三人,毒发的时候被这三人团团围住,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孤枝若雪的毒性已经过去,下一次发作要等到午夜,他坐了起来,浑身仍然在一阵一阵的抽搐,张了张嘴,牙齿仍然在打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真的很奇怪,到底哪一瓶是解药?你这间密室里里外外药瓶少则数百,多则上千,好不容易找到这八瓶药水,你却都说不是,究竟解药在哪里?”方平斋摇扇看着柳眼,“还有你身上这些难看丑陋恐怖令人作呕的斑点,什么时候才退得下去?” 柳眼抬起手来,端起桌上的一个茶碗,那茶碗中是些暗褐色的液体。方平斋张大嘴巴,“难道这就是解药?”这茶碗放在桌上,碗里的东西看起来很污秽,半点看不出“解药”的气韵。 柳眼端起茶碗,拿起桌上的一柄短刀,在腕上划了一道伤口,玉团儿大吃一惊,“哎哟”一声替他叫了出来,却见柳眼将那碗暗褐色的液体涂抹在伤口上,涂抹了一遍,过了片刻又涂抹了一遍。 很快他手臂上的红色斑点褪去,恢复雪白光洁的肌肤,这解药似乎循血而上,随着血液流转就能遍布全身,解去奇毒。方平斋大喜,“这是什么东西?竟然有如此奇效?” “这是唐俪辞的血。”柳眼淡淡的道。 三人本来都面露喜色,入耳这句话都是骤然一呆,“唐俪辞的血?” “这是唐俪辞的血,加入少许蛇毒,让它不至于凝结。”柳眼低沉的道,“再加入丁香和桂皮,可以防腐。” “难道唐俪辞的血就是解猩鬼九心丸的奇药?”方平斋奇道,“既然如此简单,何必你冥思苦想?请唐公子坐下,每日收他三碗五碗血,加些蛇毒丁香,发给大家涂去,岂非很快便天下太平?”玉团儿瞪了他一眼,“你干嘛把人家说得像头猪一样?”阿谁叹了口气,“应该没有如此简单吧?” 柳眼摇了摇头,“能解毒性的药物很多,珍珠绿魅、香兰草、某些性子奇寒的剧毒,包括唐俪辞的血。”他看着手腕上的伤口,“但能解毒,却不能解瘾。”阿谁低声道,“也就是说,唐公子的血也并不能真正解毒?”柳眼道,“不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六章之四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才能解毒?”玉团儿疑惑的看着他,“你不是说做了很多药,也许可以解毒吗?”柳眼望着桌上许许多多的药瓶,“可以,这里面有一种,吃下去会让人昏睡,如果他能昏睡七个月,也许醒来的时候毒便解了。”随即他苦笑,“但有人能昏睡七个月后依然活着么?” “另外的呢?”方平斋挥挥扇子,“刚才那种淘汰,换新方法。”柳眼道,“还有一种,吃下去让人思绪混乱,浑浑噩噩,如果他能七个月都浑浑噩噩,不想药物,也许毒也会解。”方平斋连连摇头,“七个月浑浑噩噩,醒来的时候很可能变成傻子,放弃,淘汰。”柳眼道,“还有一种,会让人非常放松,会让人感觉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紧,包括戒断猩鬼九心丸产生的痛苦都不要紧。”方平斋一拍手掌,“这种药物不错,但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停止服用这种药物,人会突然变得狂躁,控制不住自己。”柳眼低沉的道,“所有解毒的方法只有这三条路,要让人逃避对药物的极度索求,只有催眠、镇定或者以毅力硬撑。斑点和痒痛并不难消除,难消除的是人习惯了药物带来的好处,无法习惯失去药物之后的现实。” “那就把人绑起来,他一想要吃药,就把他用闷棍敲昏,或者上夹棍打屁股,总之让他哭爹喊娘,没有时间去想药物。”方平斋一摇扇,“嗯,我感觉我这个方法不错,又可以满足不少人的虐待欲,冠以冠冕堂皇的名义。” “把一个人绑起来七个月,每天这样打他,我看七个月还没到已经被打死啦!”玉团儿瞪眼,“你根本在胡说八道,专门出馊主意。”阿谁皱起眉头,说不出的心烦意乱,“难道当真没有解毒之法?” “敲昏……打死……”柳眼缓缓抬起眼看着方平斋,“也许……还有另一种方法。”方平斋吓了一跳,“难道你要先将人打死再救活?这个……万一要是被你打死却又救不活,那要如何是好?”柳眼的眼睛突然焕发出晶亮耀目的光彩,“不,不是,是有一种方法或许可以不必花费七个月这么漫长的时间。” “什么方法?”三人齐声问道,柳眼道,“危险的方法,但可以一试,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正在四人密室全神贯注于解毒之法时,数道人影窜入鸡合山庄。几人都是蒙面,身法轻捷迅速,窜入之后先在山庄内大致搜索了一下,发现空无一人,颇为意外,“咦”了一声。 缩在屋角的凤凤微微动了一下,他听到了声音,但那几个人却没瞧见趴在墙角花架下的凤凤。 “怪了,我跟踪余负人数月之久,他分明数次来到此处,并且有一次驾驭一辆马车前来。自从马车在凤鸣山出现,阿谁就从好云山消失,很可能就是被送来此处。这个地方非常可疑,主子说也许藏匿着柳眼,但怎么会一个人也没有?”领头的一人身穿紫衣,轻功身法颇为高妙。 “大哥,灶台有饭,茶水衣物都在,人肯定没有走远,怎么办?”身后一人压低声音道,“可要埋伏?”领头大哥沉吟,“方平斋很可能也在,其人武功高强,我们不是对手,只要能确定柳眼就在这里就好,不要和他们硬碰硬。” “那现在?” “我们避到屋外潜伏,一看到柳眼就撤走,通知主子。” “是。” 当下那几道人影犹如蝶花四散,悄然出屋上树。 凤凤从花架下探出头来,双手拍在地上,对屋外看了一眼,慢吞吞的爬出来。他沿着屋角慢慢的爬,屋外众人目光被窗户所挡,却看不到他。凤凤自厅堂慢慢爬入柳眼的药房,东张西望了一阵,药房里没有什么古怪的东西,只有硕大的药柜和桌椅。他扶着太师椅慢慢的站了起来,双手推了那椅子一把,“碰”的一声,那把太师椅倒了下来,压在暗道的入口。 密室里的四人骤然听到头顶“碰”的一声巨响,都是吃了一惊,阿谁脱口惊呼,“凤凤……”方平斋凝神静听,一把捂住她的嘴,“嘘,噤声!有人!” 有人闯进鸡合山庄,凤凤独自留在上面,非常危险,但又不能让人发现柳眼就在这里,方平斋和柳眼万万不能出现。阿谁和玉团儿即使出去也应付不了闯庄的敌手,如何是好? 上面一共有几人?要如何才能将这一群人一网打尽,不让一个人回去报信?方平斋想来想去,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半点办法,而玉团儿对着机关猛力扳动,那机关受楠木太师椅压住,竟然纹丝不动,他们四人被机关关在密室之中,除非发力打破地板,否则根本出不来。 四人一起看着上头,阿谁全身发抖,凤凤在上面,被人发现了么?他还在上面么?还活着么?或者是早已被人带走? 凤凤的确还在上面,屋外众人被突然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婴孩的呼吸微弱轻浅,耳力未至绝高的人难以分辨,在树上面面相觑。未过多时,屋里又发出“碰”的一声声响,领头的紫衣人呸了一声,“他妈的,什么玩意儿!”他翻身落地,悄悄又窜了进去,猫着腰往药房走去。 鸡合山庄依然看起来空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紫衣人跟踪声音传来的方向,慢慢靠近药房的大门。 药房的门半开着,里面光线幽暗,他走到门前,很容易看到两把太师椅翻到在地上,一把压在另一把上边。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 空空荡荡的桌子,空空荡荡的椅子,药柜上虽然摆了许多药瓶,但显然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躲在药瓶里头。紫衣人满怀疑惑的走了进来,地上有一滩潮湿的水渍,似乎是翻倒的茶水,他踩过水渍,把其中一张太师椅提了起来,掂了掂,这的确是张寻常的椅子,没有丝毫机关在内,更不可能平白无故自己翻倒。 难道是屋外埋伏有绝顶高手,以掌力推倒了这两张椅子?紫衣人疑惑的看着窗户,药房的窗户关得很严实,如果有人以劈空掌力来动手脚,窗户必然也会破损,难道世上竟然有一门隔山打牛的功夫能够从数丈之外穿透窗户推倒两张椅子? 如果真有这等高手,花费如此大精力推倒这两张椅子,有何居心?若是柳眼一路,早可以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将他们六人一起做了,何必装神弄鬼? “咿呀”一声,他推开了窗户,窗外就是树林,一抬头便见伏在树上的同伴。紫衣人怒目相视,挥手让他躲得远些,趴在窗外,方平斋又不是三脚猫,若是他回来了怎可能不发现? 外边树上的人影悄然退去,紫衣人回过身来,皱眉看着屋里古怪的椅子,想了一阵不得要领,决意退出房间。刚刚转身,突听身后“咯”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翻倒滚开,他本能回头,只见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瓷瓶突然倾倒,在地上滚了几下,瓶中无色的液体缓缓流了下来。 古怪!无风无人,瓷瓶又怎会自己翻倒?紫衣人惊疑之极,就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自瓶中流出的水慢慢渗到地上那滩水渍里,转瞬之间,那渗入的清水变成了浓郁的血色,再过片刻,地上整滩水渍都变成了血。 紫衣人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睛,地上那滩血仍然在,并不是他眼花或者做梦,他全身僵硬,一步一步的倒退出房门。就在这时候,地下突然发出“咯咯”一连串的异响,宛若僵尸出坟,紫衣人大叫一声,转身向外狂奔而去,“有鬼有鬼!” “大哥!”外边树上的几人纷纷追去,紫衣人狂呼大喊,“有鬼有鬼!有鬼啊——” 地下暗道门打开,方平斋几人终于扳开机关,冲了出来,“凤凤……” 药柜靠近书桌的小柜门打开,凤凤从里头爬了出来,笑得咯咯直响。阿谁把他抱了起来,一颗饱受惊吓的心终于落地,方平斋莫名其妙的看着紫衣人远去的方向,“怪了,我还没开始杀人,他怎么会说见鬼?”玉团儿指着地上那滩血红的水渍,“有血有血!”方平斋看见那滩“血迹”,吓了一跳,“哎哟!见鬼了见鬼了,哪里出来一滩血?难道本宅有冤鬼?难道师父你在密室中偷偷杀人,遭到报应?难道是死鬼也好色,看上了师姑你貌美如花青春年少,所以——” “你闭嘴!”柳眼低沉的道,他扳开凤凤的手,看他手上并无药水,稍微放了心,“带孩子出去,给他洗个澡。”阿谁虽不知何故,却是匆匆出去。柳眼看着地上那滩“血迹”,他当然知道那并不是血,只是酚酞遇上强碱,变成了血红色,酚酞和碱都是他为了测试抑制剂配制的,但凤凤怎会知道将两种东西混合就会变成红色?他依稀记得,有次做实验的时候,玉团儿抱着凤凤曾经进来过,难道只是看见了一眼,他就记得了? 一岁多的孩子,就算他记得会变色的药水,却怎么能想出装鬼吓人的把戏,甚至将沉重的椅子推倒?柳眼看着地上变色的酚酞,也许凤凤比寻常婴孩聪慧许多,他并不觉得高兴,却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比寻常孩子聪慧很多的孩子,他看了很多年,他不知道唐俪辞一岁的时候会不会装鬼,但至少唐俪辞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会把纯钠装在淋浴喷头里放火,在街头和黑帮小混混打架,他将装乙醚的瓶子丢进**大哥的房间,差点把人迷昏后炸死。各种各样古怪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因为他是个太聪明的孩子。 人要是太聪明,却没有足够稳定的心性控制自己,越是聪明,就越是可怕。他凝视着凤凤,这会是另一个唐俪辞吗?凤凤对着他拍手笑,脸颊上浅浅的酒窝纯稚可爱,不时“唔唔”对着他瞪眼睛。 他不自觉微微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阿俪小时候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因为他从来都是孤独的,没有人给他撒娇。 所以是不是能说……凤凤不会变成阿俪那样,因为他并不孤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六章之五 就在猩鬼九心丸的解药有进一步进展的同时,钟春髻带领她的五十名护卫,从好云山出发,前往鄂椿。 鄂椿是个人烟稀少的小镇,镇上几家驿站,只是官道上供人來往休息的地,每月來到这里客人从未超过十人。 但它地处数条要道的之间,來去十分方便,四面平原,骑马一日便可奔出百里。这也是风流店选择在这里交换雪线子的原因之一,在鄂椿换人,它可以从任何一条路來,也可以从任何一条路走,沒有人能从风流店的來路猜到它的老巢所在。 唐俪辞并沒有和钟春髻同行,甚至一开始也沒有派遣任何人陪伴她前往鄂椿,但等钟春髻一行到达鄂椿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了。 他在鄂椿唯一一家茶馆里喝茶,那茶馆简陋得可笑,只有茅草的顶棚和两张长凳,他白衣如画,锦鞋端丽,端着那杯劣茶的姿态都是如此的优雅怡然。看在钟春髻眼里,又怕又爱,这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诱人的魅力,但却是那么可怕,只要她一伸手就必定会被他伤得满手是血。 她根本不想为了雪线子冒险,但她更不想和唐俪辞博弈,她沒有胆量不來。 她心中也有另一种想法:如果能在风流店出现之前生擒唐俪辞,直接将他带回汴梁,那么唐俪辞就沒有机会在江湖上揭穿她杀人灭口之事,她就能既得到人,又逃过与雪线子交换、被囚风流店的大劫。 然而这种想法也有弊端,如果她逃过换人这一关,江湖上必然要说她欺师灭祖,毫无人性;而唐俪辞神通广大,即使被她生擒,汴京的皇亲国戚与他关系密切,他要把她杀人灭口的消息传扬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她眼望唐俪辞,策马慢慢走近,探手入怀握着一瓶冰凉的药水,心中沉吟。 如果雪线子在换人之前已经死了,那是最好不过,她就不必冒任何险,也不必犯欺师灭祖的大罪。而唐俪辞如果变得什么事都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在世上只认得她琅邪公主一人,那就更是绝妙了。 她手里握着一瓶药,针刺唐俪辞之前柳眼给她的毒药,据说能让一个人失去记忆,变得什么都不知道。从好云山出发的时候,她身后的护卫有五十人,现在只剩三十三人,有十七人不见了。 唐俪辞坐在鄂椿茶馆里喝茶有一段时间了,钟春髻率众策马而來,她神情的种种变化,以及身后护卫的微妙减少他都看在眼里,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他该替雪线子一巴掌将这小丫头打死。 大半年前,她还是个纯真善良的丫头,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 是因为他么。 “唐公子。”钟春髻策马走近,翻身下马,四处看了一眼,咬住唇,“他们还沒有來。” 唐俪辞放下茶杯,递给茶馆主人一粒明珠,“沒有。” “他们会不会不來了。”她低声问,手里紧紧握着马缰。 唐俪辞看了她攥紧的手掌一眼,浅浅一笑,“不会。” 她再度咬住唇,脸色苍白,不知是紧张或是担忧,又或者是很失望。 “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该來的总会來。”唐俪辞柔声道,“你坐。” 钟春髻在他身旁的长凳上坐了下來,仍是紧紧攥着马缰,紧紧蹙着眉儿,他就在身前,而她怕得一动也不敢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七章之一 四十七 为谁辛苦 日过三竿。 鄂椿道路的尽头徐徐行來一行马队,人数不多,共约十人。马队缓缓行近,还未走得多近,唐俪辞和钟春髻已嗅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马队一步一步的走进,坐在门外的茶馆老板突然大叫一声,连滚带爬的躲到屋后去了。那些马匹上都一滴一滴溅落着什么,落地殷红,依稀是血。钟春髻全身不可控制的发起抖來,每一匹……每一匹马上都挂着人头,有的挂着一个,有的挂着两个,正是她派遣出去刺杀雪线子的下属。 马匹上带头的一人形容可怖,身材高大,却是余泣凤。他身后的马匹上坐着红蝉娘子和清虚子,三人之后乃是一辆白色马车,不消说那就是风流店一贯的喜好,马车里装着铁笼子,铁笼子关着人。白色马车上一位白衣人策马,却不知是谁,马车后另有六人白衣蒙面,静静等候。 钟春髻心里说不出的绝望,她明知道派人去杀雪线子十有**不会成功,但绝沒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风流店用以看守雪线子的人马必定精强,但她沒有想到强到这种程度,这些人足以扫平江湖上任何一个不大不小的帮派。 唐俪辞的神色丝毫不变,对于风流店杀人而來,对于那些悬挂在马匹身侧的人头,他似乎并不惊讶。眼见余泣凤翻身下马,他也站了起來,浓郁的血腥味令他微微蹙眉,“余剑王别來无恙。” “嘿嘿,”余泣凤冷笑一声,“换人的人呢,” 唐俪辞目光一掠身旁的钟春髻,“这位钟姑娘,身为皇亲国戚,又是雪线子的高徒,用以交换雪线子,应当是足够分量。”钟春髻闻言,全身更是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她身边的随从一直不知这位公主奔波來去究竟是在做些什么,突然听到“换人”,各人面面相觑,芳娟立刻大声喝道,“且慢,你要把公主拿去换什么人,我大宋堂堂琅邪公主,岂容你如此放肆,” 余泣凤马鞭一卷,将马匹上两个人头摔在地上,那两个人头便如西瓜般滚动,“琅邪公主,你这位大宋公主派遣宫廷侍卫刺杀自己师父,果真是好个金枝玉叶,好个皇亲国戚,我一生踏行善恶两道,却也自忖不如你这位公主心肠恶毒。”他冷笑,“你以为杀了雪线子,就能从唐俪辞手中逃脱一命,就可以不必落入风流店手中么,天真,” “公主……”芳娟眼见地上的人头,脸色惨变,“你难道当真……”她只知公主派遣十七位好手前去办事,却不知竟然办的是这等事。钟春髻脸色忽青忽白,手中按剑,只想一剑杀了芳娟,今日人人都听到了她做的蠢事,要如何才能将身边这些人一一杀死,维持她往日善良的模样,她容颜惨淡,心里却想着种种杀人的可能。 “琅邪公主,外加朝廷禁卫三十三人,宫女一人。”唐俪辞浅笑,“风流店扣住公主,足以操纵风云,比起雪线子,还是这位公主值钱得多,不是么,” “也许玉箜篌就是料准你会拿公主來换,所以才留下这老头一条命。”余泣凤挥了挥手,身后的白衣人撩起马车的帘幕,露出其中的铁笼。 唐俪辞和钟春髻一起向铁笼内看去,铁笼内盘膝坐着一人,白发盈头,一身松散的白衣,和他寻常穿的绣字白衫全然不同。雪线子的容颜仍旧很俊秀,和余泣凤口中的“老头”混不相称,但脸色憔悴,眉宇间浮动着一股黑气。 钟春髻看着雪线子,不知何故,心中突然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师父……”唐俪辞微微一笑,“你就且在风流店待上一段时间,放心,不必太长时间我会踏平风流店,救你出來,然后将玉箜篌剥皮拆骨,碎尸万段。”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髻,将她往前一推,“去吧。” 钟春髻惨白着脸,一步一步往那铁笼走去。身后的芳娟追上前去,“公主,公主,不可任歹人摆布,公主,我们即刻回汴京,千万不可……”钟春髻心念电转,“芳娟,你说得对,我万万不可受人摆布,你等护我冲出此地,”她拔出佩剑,摆出一副搏命的架势。 唐俪辞微微一笑,余泣凤连正眼也不瞧这些朝廷官兵,钟春髻拔剑突围,红蝉娘子、清虚子和那些白衣蒙面人当下跃下马來,只听惨叫声起,鲜血飞溅,三十三名禁卫刹那间横尸在地。芳娟脸色惨白,钟春髻长剑归鞘,咬住嘴唇。 “你……你……”芳娟陡然醒悟,“你……你怕行刺你师父的事传扬出去,所以……借他人之手,杀人灭口……”她从未想过自己服侍的这位主子心肠如此恶毒,“你怎能如此……”钟春髻心绪烦乱,听她口口声声指责,怒从心起,唰的一剑向她刺去。她是雪线子高徒,武功远在芳娟之上,芳娟无可抵挡,闭目待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七章之二 “啪”的一声,钟春髻那柄长剑被唐俪辞扣住,他点住她的穴道,将她提了起來丢向马车,余泣凤接住,随即打开铁笼,将雪线子抱了出來,放在地上,阴森森沙哑的道,“交易已成,那老头就交给你了。”他将钟春髻锁进铁牢,“不要说我沒有提醒你,玉箜篌将雪线子还你,当然不可能还你一个四肢健全毫发无损的雪线子。” “我明白。”唐俪辞微笑,余泣凤掉转马头,正待带队而去,他突然微笑道,“其实,,玉箜篌难道沒有想过,可以借你等人势之众,在这里设伏杀我么。” 余泣凤头也不回,冷冰冰的道,“和你起冲突,我等未必有利。” “剑王忒谦了。”唐俪辞柔声道,“就此别过。” “后会有期。”余泣凤策马而去,红蝉娘子和清虚子一言不发,显然经过玉箜篌的刻意交代,以防唐俪辞挑拨刺探,一行人便如來时一般,利落而去。 地上只余两个人头,以及一地尸首。 唐俪辞回过头來,芳娟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两个人头,呼吸急促,脸色仍是说不出的苍白。钟春髻方才提剑要杀她,她虽然不喜欢这个公主,却是对她忠心耿耿,到头來的下场是公主提剑要杀她。 “芳娟。”唐俪辞微笑道,“受惊了么。” 芳娟猛地抬起头來,她认得这位秀雅风流的唐公子,“唐……国舅爷……” 唐俪辞点了点头,“你是二公主的婢女。” 芳娟应道,“是,但我被二公主赐给了……赐给了琅邪公主……”说到钟春髻,她情不自禁的露出了惊恐之色,“我沒有想到公主她年少美丽,却竟然……竟然如此可怕。” “二公主有沒有说起过,当年失踪的三公主,这位琅邪公主身上,可有什么可供确认的印记。”唐俪辞微笑,“或者有什么可以相认的信物呢。”芳娟怔了一怔,“信物。”她用心思索,“并沒有什么信物,公主和二公主长得很像,也是在当年收养公主的地方找到的,难道有假。” “长相有时候只是偶然,”唐俪辞道,“当年琅邪公主被葬下坟墓,身上应该携带有陪葬之物,或许她长大成人之后,手上仍然留有这些东西。如果钟姑娘手中有信物,身为公主就毋庸置疑。”他的说法很奇怪,芳娟在宫内多年,心知他话外有话,弦外之音就是钟春髻有可能并非公主。她对这位公主彻底寒了心,真心期盼她并非公主,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当年公主下葬,宫内必有记载,陪葬了什么东西必定一一登记在册,我若能回宫,也许能查的出來。” “很好。”唐俪辞微笑,“但公主失踪,你却安然返回,只怕二公主会降罪。这样吧……”他在她身上轻轻拍了一掌,“回到宫中,即刻请太医为你诊治,这一掌掌力伤及心肺,虽然此时你不觉痛苦,却是致命之伤。”他柔声道,“你马上回去,太医会判断你受了重伤,但这种伤势只需将郁结心肺的真气散出就可无事,绝不痛苦,也很容易治疗。你带重伤而回,二公主应当不至于怪你。” 芳娟盈盈下拜,“谢过国舅爷。”唐俪辞自怀里取出一锭金子,外加一瓶药物,“这是保元顺气的药丸,若觉不适,可以随意服用。”芳娟接过金子和药丸,“公主之事,芳娟一旦查明,必将设法通知国舅爷。”唐俪辞柔声道,“我若需要,自会前往问你,此事暂时莫让二公主知情,她姐妹情深,只怕失望。”芳娟点头道,“婢子知道。” 唐俪辞抱起盘膝而坐,犹如老僧入定的雪线子,在驿站买了两辆马车,一辆送芳娟回汴京,另一辆送他回好云山。 另一条路上,几辆马车也正缓缓向好云山而來,这些马车悬挂碧纱玉铃,清雅绝俗,正是碧落宫的马车。 马车里坐的是碧涟漪和红姑娘,铁静带着碧落宫“天”组十三人护送他们上好云山。经过两月治疗,碧涟漪的伤势大有好转,其中自然免不了红姑娘的细心照料。宛郁月旦在此时将两人送上好云山,用心颇多,但主要是对战风流店之前,唐俪辞希望从红姑娘那里得知风流店飘零眉苑更多的细节。至于碧涟漪会同行,一则是他重伤之后,宛郁月旦有意让他四处走走,二则是他与红姑娘之间的关系正有转机,任何人都不希望他们分开。 马车之中,碧涟漪闭目静坐,沉静不语。红姑娘支颔望着窗外,马车外山清水秀,春意盎然,已不复冬日的霜冷。她在碧落宫住了大半年,去的时候抱着必死之心,但此时从碧落宫出來,心境却是全然不同了。 答应帮助唐俪辞的原因,是他答应让她见柳眼一面。 她并不奇怪柳眼会在唐俪辞手里,江湖上想得到柳眼的人成千上万,但要说真的能攥在手心里的,除了唐俪辞还能有谁呢。 她要见柳眼,然后随他而去,无论是复兴霸业也好,是淡出江湖也罢,总之都是好的。从前这样想的时候热血沸腾,现在这样想的时候却觉得很平淡,她分不清楚执着着要随柳眼而去,那究竟是她的一种心愿,还是一种逃避。 碧涟漪沉稳的呼吸在身边,她尽量的不看他。他的伤还沒有全好,偶然呼吸一乱,她便会跟着心烦意乱。但无论是怎样的痛苦,他都从來不说,无论是当初伤情危殆的时候,还是现在渐渐痊愈的时候,他都说自己沒事。从來都说沒事的男人非常讨厌,她狠下心相信他沒事,却经常管不住自己要留意他的表情和呼吸。 窗外的风掠帘而入,非常清凉。红姑娘默默望着窗外,此时此刻,柳眼究竟在做什么。还记得她吗。一想到柳眼或者早已不记得她,她的眼泪就夺眶而出。 她觉得自己吃了很多很多苦,虽然实际上……实际上她沒有受到任何伤害,实际上这半年她在碧落宫胡作非为,受伤害的都是别人,但她就是觉得自己吃了很多很多苦……而他……却很可能早已不记得她了。 一块方巾递到她脸侧,红姑娘接了过去,默默地拭去了眼泪。碧涟漪收回方巾,仍旧闭目端坐,仿佛方才什么事也沒有发生。 碧落宫的马车渐渐行入好云山范围之内,突然马蹄声骤响,一匹快马超越马车,径直往山头奔去,铁静微微一怔,那马上的人身子婀娜,却是个妙龄少女。看她骑马的姿态,不但骑术不佳,武功也只在二三流之间,如此稚嫩的少女,怎会孤身出行,奔上好云山呢。 快马疾掠而过,铁静突地手按剑柄,挥手示意停车。碧落宫诸人停下马车,均手按剑柄,凝神戒备。碧涟漪人在车内,却听得十分分明,有数匹快马跟踪那少女,与她一同快马奔來,却在发现碧落宫马车之后骤然停了下來,在树林中隐藏形迹。 是谁跟踪那少女。來者何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七章之三 铁静按剑戒备,过了片刻,发现跟踪之人对碧落宫并无敌意,示意继续向前。碧落宫众人在一片寂静中默然前行,马车中的红姑娘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是风流店的人。” 碧涟漪睁开眼睛,“你怎确定,”红姑娘道,“这样跟踪潜伏是我教的路子,你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沒有,那是引弦摄命术药水的气味。”碧涟漪仔细辨别,他的鼻子却沒有红姑娘灵敏,注意了好一会儿也沒嗅到什么淡淡的香味,“也就是说,如果你有琴在手,就可以控制身后这些人的行动,”红姑娘缓缓点头,咬了咬唇,“但我沒有尊主控制得好。” “你愿意帮助碧落宫吗,”碧涟漪问。她不答,过了一会儿缓缓的道,“你怎么不问我愿不愿意帮助你,”碧涟漪静静地答,“帮助碧落宫,就是帮助我。”红姑娘举起手來,微略挽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你求我吗,”碧涟漪道,“碧落宫弟子从不求人。”红姑娘目中愠怒之色一闪而过,随后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即使我愿意帮你,我也沒有琴。” 碧涟漪揭开马车坐褥上的一块锦缎,红姑娘大吃一惊,那她一直以为是靠垫的东西竟是一具瑶琴。那琴并不大,比之寻常瑶琴短了三分之一,也是七弦,木质圆润柔滑,琴弦铮然发亮,竟是一具前所未见的琴。“这是……” “这具琴,叫做‘流璞’。”碧涟漪的眼神很平静,“虽然琴身不长,但音质很好。” “流璞飞泷,是栖梧世家五十年來所制的最好的琴,价值千金。”红姑娘低声问,“你买的,” 碧涟漪将琴横抱起來,放在膝上,扣指一拨,“流璞飞泷”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响,“喜欢吗,”红姑娘的眼神变得柔和,怔怔看着那琴,“你什么时候买的,”碧涟漪道,“你摔了玉佩的隔日。”红姑娘默然不语,抱过瑶琴,“你想要后面的人如何,” “束手就擒,让我们能问他几句话。”碧涟漪道,“我并非为了碧落宫赠你瑶琴。”红姑娘幽幽一叹,“我知道。”她十指如葱,在流璞飞泷上弹出一段幽和的旋律,未过多时,只听马蹄声响,有五匹马一步一步走入碧落宫戒备范围之内,铁静一声大喝,只听叮当兵刃落地之声,外面五人毫不抵挡,束手就擒。 碧涟漪撩起窗帘,铁静架住其中一人,“这些人眼神涣散,可是被红姑娘琴音所制,”他听到马车中琴声响起,这些人便做梦一般前來,猜知一二。碧涟漪看了被铁静制住的那人一眼,该人形貌陌生,并不认识,“你们可是在跟踪方才那位姑娘,” 那人身着紫衣,眼神茫然,“是……” “为什么要跟踪那位姑娘,” “她从凤鸣山出來,那座山里……有鬼……有鬼……”紫衣人喃喃的道,“她是玉团儿,她一直和柳眼在一起,我想找柳眼的下落……”他突然激动起來,“但那座山里有鬼,有水会变成血,一下子,满地的水就变成红红的血,地下还有僵尸,有怪物,呜呜呜,咦咦咦的叫……” 铁静和碧涟漪皱起眉头,面面相觑。虽然不知这人在说什么,但他在跟踪的那名少女和柳眼有莫大关系,他追踪那名少女的目的是为了找柳眼的下落,这些还是听得懂的。 “柳眼……他……他还活着吗,还好吗,”马车窗帘一揭,红姑娘颤声问。 “他在做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主子说……不能让他做解药,要抓住他,要杀了他,嘻嘻嘻……抓住他就能一统江湖,谁抓住他谁就能一统江湖……”紫衣人颠三倒四的道,心思显然还沉浸在“有鬼”之中,“鬼抓住他了,鬼把他变成了一滩血,哈哈哈……” “解药,”红姑娘咬牙道,“那位姑娘知道他在哪里是不是,她……她一直和他在一起,她一直和他在一起,她是谁,她是谁啊,” “她是玉团儿,是玉团儿,是玉团儿……”紫衣人道。 红姑娘看着碧涟漪,碧涟漪默然,铁静亦是沉默不语,人人都很安静,看着她的目光除了歉然,还有同情。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你们……你们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他和别的姑娘在一起,早就知道……全都知道……却只瞒着我一个人,” “不是,红姑娘,碧落宫不是有意欺瞒,只是这等事,我们……我们都沒想到应当说给姑娘知晓。”驾驭马车的碧落宫弟子道,“柳眼和谁家姑娘在一起,我等都以为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不要说了,”红姑娘胸口起伏,“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是碧落宫光明磊落,从不搬弄是非,是你,,”她看着碧涟漪,“是你胸怀广阔,从不用这等事來逼我变心,你们……你们谁也沒有错。”她颓然坐倒,“从头到尾,执迷不悟的都是我,一厢情愿的也是我,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加快行程。”碧涟漪沒说什么,铁静点了点头,碧落宫的一行将那痴痴呆呆的五人绑住,快马向好云山奔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七章之四 好云山上。 一匹快马疾奔而入,大门口南山门众人正在看守,猛见快马上來,宋林喝道,“來者何人。”马上之人一声大喝,越发纵马,那匹马长嘶一声,在门前人立而起,马上之人飞身而起,借力越过高墙进了善锋堂。 宋林瞠目结舌,众人拦之不及,呆了半日之后,有人喃喃的道,“我看大门之前要设绊马索,否则人人这般闯來,我等哪里阻拦得住……” 善锋堂内,古溪潭正按剑巡查,突见一人飞身而入,喝问道,“谁。”玉团儿飞身落地,往前便闯,也瞪眼喝道,“让开,”古溪潭却不识得玉团儿,唰的一声拔出长剑,“哪家姑娘,报上名來,”玉团儿左右看了一眼,不见认识的熟人,“你是谁。报上名來,”古溪潭哭笑不得,“姑娘再不报上姓名,恕古某无礼了。” “且慢,”成缊袍听到喧哗,快步而來,“这位是玉姑娘。”古溪潭讶然,“玉姑娘。”玉团儿不理他,对着成缊袍大叫,“唐俪辞呢。我要见唐俪辞,”成缊袍淡淡的道,“唐公子外出未归,姑娘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玉团儿怒目看着他,“我不要告诉你,”成缊袍一怔,古溪潭道,“姑娘有话好说,究竟是什么急事。”玉团儿跺足道,“我不管,我要见唐俪辞,马上就要见,”古溪潭沒得來了火气,“你这位姑娘蛮不讲理,唐公子不在山上,你要怎么见。”玉团儿怒道,“那你就快点去找啊,我有重要的事给他说,马上就要说,马上马上就要说,”古溪潭张口结舌,哭笑不得,成缊袍袖袍一拂,将玉团儿的穴道点住,“把她送回房里休息,一切等唐公子回來再说。” 就在玉团儿穴道被点之际,宋林急急奔來,说道碧落宫诸人已经到了门口。成缊袍迎上相接,碧涟漪一身碧衣,站得挺拔,铁静对成缊袍拱手一礼,碧涟漪也颔首示意,他们虽然是碧落宫的下属,对待外人却从不自居奴仆。几人都不善寒暄,彼此点头过后,碧涟漪问道,“这位姑娘是。” 玉团儿还在古溪潭手中,成缊袍淡淡的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他看了站在碧涟漪身后的红姑娘一眼,“这位就是红姑娘了。姑娘在风流店运筹帷幄,害死了不少人。”红姑娘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并不理睬,目光只在玉团儿身上。碧涟漪道,“我等应邀而來,不知唐公子人在何处。” “唐公子外出未归,莫约明日此时会回山,各位且坐稍等。”成缊袍请碧落宫诸人里头休息,碧涟漪走在前头,红姑娘却站着不动,目不转睛的看着玉团儿,“成大侠,”她低声道,“我要和这位姑娘一起住。”成缊袍一怔,红姑娘看着玉团儿,又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害死她。”成缊袍沉吟了一会儿,“也可。” 过了一阵,碧涟漪和铁静诸人与成缊袍等人去详谈要事,红姑娘缓缓走进玉团儿的房间,坐在床边,看着她那张脸。这个小姑娘远沒有自己美貌,为什么却可以跟在他的身旁。他不会厌烦吗。不会赶她走。为什么沒有杀了她。 玉团儿被点了穴道,过了好一会儿,她缓缓从怀里拔出一支金针,在玉团儿三处穴道上各刺了一下。玉团儿睁开眼睛,愕然看着眼前出现的美貌女子,“你是谁。”红姑娘冷冰冰的看着她,她黛眉秀目,即使是做出冷若冰霜的姿态,也有一股忧郁之气。玉团儿生**美,看她长得又是另一番模样的美貌,立刻笑了出來,“你是谁。你好漂亮。”红姑娘不答,过了一会儿,玉团儿好奇的看着她,又问,“谁欺负你了。” “沒有人欺负我。”她低声道,看着眼前这位姑娘,她真的很想一针刺下去,刺瞎她的眼睛,但如果刺瞎了玉团儿,碧涟漪想必很生气。玉团儿道,“沒有人欺负你,你干吗要哭呢。”红姑娘悚然一惊,“我沒有哭。”玉团儿又笑了起來,她只能说话,红姑娘不会武功,金针之力不能让她起身行动,否则她就要拍手笑了,“你就是心情差得在怨恨为什么天上沒有一块大石头掉下來将你砸死的那种表情,别哭嘛,你认识我吗。为什么要救我。” 救你。红姑娘手里握着那支长长的金针,我随时可以杀了你。她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你认识柳眼。”玉团儿点了点头。红姑娘低声问,“你们很好吗。”玉团儿睁大眼睛,“啊”了一声,“我明白了,你也喜欢他,”红姑娘满脸飞霞,“胡说,我只是……随便问问。”玉团儿白了她一眼,“喜欢就喜欢嘛,你不告诉他他怎么会知道。我天天说想和他在一起他都不理我呢,你要是喜欢他又不说,他就更不理你啦,” 红姑娘咬住嘴唇,“你……你……天天都说想和他在一起吗。那他……他为什么不理你。”玉团儿鼓起嘴巴,嘟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以前觉得他想和阿谁姐姐在一起,不过后來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红姑娘低声问,“他……他很迷恋阿谁的。”玉团儿道,“我不知道。”她想了想,“我想他是不敢要求和阿谁姐姐永远在一起,就和你一样,说出來就会脸红,就会觉得自己有错一样。”红姑娘咬住的嘴唇在颤抖,“我是因为……因为知道他不喜欢我,所以才不能说,爱一个人就不该强求,应该让他高兴,不是吗。”玉团儿顺理成章的道,“他也是这样想的啊,所以他就不会说要和阿谁姐姐在一起,因为阿谁姐姐不喜欢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七章之五 “他会因为阿谁不爱他而放弃她吗,”红姑娘凄然道,“他是这样善解人意的人吗,”玉团儿道,“当然啦,他连只小狐狸都不敢打死,我抓來给他试药,结果他把它放跑了,把我气得半死。有时候我赖皮说要留在他药房里比较暖和,其实我不怕冷的,他虽然不理我,但是也怕我真的冷不敢赶我出去。小方最无赖了,老是欺负他,叫他去钓鱼,他钓了又放走钓了又放走,永远也钓不会來;叫他去抓松鸡,他就坐在那里看公松鸡和母松鸡飞來飞去,有时候狐狸來吃,他还打狐狸呢,”红姑娘放开下唇,唇上已见了血,“是……是吗……他……他……”玉团儿扑哧一声笑出來,“他是不是很好笑,”红姑娘看着她的笑,整颗心都动摇起來,“他不杀狐狸,为什么却杀人呢,如果他真有这么好,为什么却要杀人呢,” “你是说他做了那种药害死了千千万万的人吗,”玉团儿道,“他也有后悔的,不过不肯说罢了。你也怪他害死这么多人吗,其实我觉得他做错的只是听了坏人的话,做出了害人的药而已,他只是笨,但不坏的。”红姑娘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她说柳眼“笨”,那和她心中记住的柳眼相差太远了,她们谈论的当真是同一个人吗,“笨,”她轻声问。 “当然笨啦,哪有人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哪有人别人叫他干什么叫干什么的,他到现在也是这样,你只要对他说一样的话说上十遍,他一定听你的,不管他脸上看起來多不高兴,脾气有多坏,他肯定会信你的。”玉团儿道,“你以前是不是很怕他,所以不敢缠着他,” “我……我……”红姑娘低声道,“我以为他想要天下,所以我要为他夺天下,我不在乎杀人,因为他不在乎杀人,既然他可以背负这世上最重最深的罪孽,那么我也可以。”她抿了一下受伤的唇,低低的道,“我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的。什么事对他有利,我就做什么事,我不在乎杀人放火,不在乎害死谁,只要他能得利,我可以为婢为奴,可以做任何事,可以不要他知道我爱他,只要他能成功。” “天下,什么天下,”玉团儿惊奇的看着她,“他只是讨厌唐俪辞而已。” “是吗,他只是……只是讨厌唐俪辞而已。”红姑娘喃喃的道,“那我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你很伤心吗,”玉团儿问,“别伤心,你只是弄错了而已,是他不好,他沒有好好和人说他到底在想什么,所以你才误会了。” “只是弄错了而已,”她目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只是听信旁人的话,只是讨厌唐俪辞而已,他沒有想要天下,那……那他害死的人,我害死的人,那些成千上万,不计其数的冤魂,又是为了什么,他背负了不可饶恕的罪,我变成阴险毒辣的小人,所谓的牺牲其实……根本沒有任何意义,” “意义,”玉团儿眨了眨眼睛,“什么意义,” 红姑娘摇了摇头,怔怔的看着玉团儿,“这些日子,你一直陪着他,” “嗯。” “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沒有赶你走。”她低声道,“只有你……你才是真的喜欢他,我……不过在做梦,一直都在做梦。” “啊,”玉团儿突然大叫一声,“唐俪辞呢,我有件事要告诉他,很重要的事,”红姑娘悚然一惊,抬起头來,“你别急,我知道是什么事,我这就去找。”她匆匆站起身來,擦去眼泪,推开门奔了出去。 门外不远,碧涟漪站在那边花园之中,她怔了一怔,往他那里奔了两步。碧涟漪站得远了,听不到她们的对话,但她奔了两步,他就张开双臂,于是她什么也沒想,径直奔入他怀里,开始只是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她再也忍耐不住,放声恸哭了起來。 碧涟漪什么也沒问,什么也沒说,只是一直轻抚着她的头,擦去她的眼泪。 一场大哭,足足哭湿了碧涟漪半个前襟,红姑娘抬起头來,紧紧揽住碧涟漪的腰,“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其实根本就不好,我是个歹毒的女人,心里从來就沒有什么公道正义,真的从來就沒有。” “我不知道你是好还是不好,”碧涟漪搂住她的头,抱在怀里,“你好也好,坏也好,对我來说都一样。” 红姑娘牢牢的抓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仿佛不抓得紧一些,不用力一些,她就会碎掉,就会死掉。 “别哭。”碧涟漪抱了她一会儿,将她放开,“刚才你从屋里出來,可是有急事,”红姑娘蓦地一惊,“是,那位姑娘有重要的事要找唐俪辞,我猜,,”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是关于猩鬼九心丸的解药。”碧涟漪微微一震,抓起她的手,“唐俪辞应当回來了。” “且慢,”红姑娘心念转得极快,“把那位姑娘一起带走,留她一人在屋里,恐怕会有意外。”碧涟漪一点头,一手抓着红姑娘不放,折回房里拍开玉团儿的穴道,玉团儿一跃而起,三人快步向大堂而去。 屋后不远处一人探身而出,桃色衣裙,正是玉箜篌。眼见玉团儿被碧涟漪带走,他目望红姑娘,掠起一抹杀机。他有心要杀玉团儿,在这种微妙时机,玉团儿飞马上山,所为何事,聪明人都猜得**不离十,古溪潭将玉团儿放在厢房,他已跟踪在后,不料红姑娘随即进來,她一进來,碧涟漪就站在屋外,让他失去下手之机,虽然说以玉箜篌之能,要杀玉团儿、红姑娘、碧涟漪也并非难事,但一旦惊动了他人,得不偿失,而红姑娘叫碧涟漪将玉团儿带走,让他第二次失去下手的机会,这丫头移情碧涟漪,心思细密,不可不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八章之一 四十八 解药现世 大堂之内,成缊袍几人已将风流店的五人审问了一遍。红姑娘解开引弦摄命之术,那五人却只知他们根据风流店的指使跟踪余负人,跟踪数次之后,发现余负人总是在凤鸣山左近失去踪迹,于是他们转而监视凤鸣山。有次潜入凤鸣山,发现山谷内有一处诺大的庄园,进入庄园之时看到种种古怪景象,却沒有看到人。这几人不敢再次潜入山庄,依然在山外等候,瞧见玉团儿飞骑而出,就一路跟了上來。他们本來共有六人,现在一人已经回程向鬼牡丹禀报,剩余的五人全在这里。 “这些都是些爪牙,对风流店的内情浑然不知,但至少他们知道鬼牡丹在何处。”孟轻雷道,“知道鬼牡丹在何处,也就是知道风流店的老巢在何处。”几人点头,心中都感振奋,几个月來,终是知晓了敌人的所在,山上练兵再不是无的放矢。 红姑娘将那几人反复再问过几遍,沉吟了一阵,“他们说鬼牡丹在飘零眉苑,也就是说,风流店并未去向它处,而是返回菩提谷飘零眉苑。飘零眉苑地形复杂,位于深山之中,瘴毒怪虫密布,几条必经之路易设埋伏,我等人数众多,要是贸然前往,只怕十分不利。若要对飘零眉苑出兵,最好在附近扎下营地,将地形摸熟,安排好破敌之法,才一举进攻。”成缊袍皱起眉头,“但若不能奇袭,恐怕风流店不会让我等如此轻易在左近扎营,必定全力阻扰。”红姑娘目光流转,“我们可将人力分为两批,一批专管扎营和护送人马,另一批专门滋扰飘零眉苑,让它自顾不暇,它就沒有时间和精力來针对我们。但滋扰飘零眉苑的人手,必须是绝顶高手,否则一旦遇险,就是性命之忧。”成缊袍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听说几位擒获了几名风流店的爪牙,不知问的结果如何。”几人正在商谈之际,门外有人盈盈含笑,缓步走了进來,秋波流转,玉靥生春,正是玉箜篌。成缊袍和孟轻雷都是一凛,红姑娘转过身來,冷冰冰的眼神在玉箜篌脸上一扫,欠身行了一礼,“桃姑娘。” 玉箜篌并非孤身而來,他身后尚跟着张禾墨、天寻子、柳鸿飞等人,各人脸上均有不悦之色,暗想碧落宫生擒了风流店的爪牙,却隐瞒不说,沒有邀请我等参会,中原剑会是何居心。 “刚刚问过一遍,尚未有什么结果。”成缊袍淡淡的道,玉箜篌柔声道,“既然抓到人,至少知道他从何处來,那么风流店所在之处昭然若揭,我等即日就可出兵。”成缊袍皱起眉头,勉强颔首,张禾墨等人哈哈大笑,意兴飞扬,笑道在山上憋了如此久,终于可以一吐闷气,扫荡魑魅魍魉,踏平风流店了。玉箜篌笑意盈盈,站在一旁看着地上五人,娇美得就如一朵鲜花冉冉而开。 玉团儿在人群中看着玉箜篌,她一反常态的沉默不语,悄悄躲在成缊袍身后,玉箜篌的目光偶一掠过她的身影,便是一股阴森的杀气一闪而逝。她虽然一向有话就说,也明知玉箜篌就是风流店里最坏的那个人,但这一次她却知道自己任务重大,绝不能死。玉箜篌要杀她,用心昭然若揭,她绝不能死。 柳眼交代她的事还沒完成,在这里说出玉箜篌是个男人,还是风流店最大的坏蛋,肯定沒有人相信她,她要先保护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温言道,“今日很热闹。” 成缊袍脸色一喜,玉团儿连忙快步奔了过去,躲在來人身后,玉箜篌眸色微微一变,众人纷纷向他看去。 來人白衣云履,一头灰发以玉带束起,正是唐俪辞。 “喂。”玉团儿扯住他的衣袖,悄悄地道,“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唐俪辞点了点头,对众人微笑,“雪线子前辈安然返回,我已为他备下房间,但前辈伤势未愈,这段时间还请众人切勿前往打扰。”张禾墨精神一振,“换人已经成功。”唐俪辞颔首。张禾墨又问,“究竟是以何人交换。”钟春髻率众而來,不过停留了短短一日,也不和各门派來往,故而众人并不知晓她就是换人的人选。 “前往换人的是雪线子的高徒钟春髻钟姑娘。”唐俪辞道,“钟姑娘为雪线子牺牲自我,为风流店带回,高风亮节,应为江湖众人效仿。”张禾墨大为赞叹,天寻子等人也纷纷点头。唐俪辞柔声道,“钟姑娘身份特殊,风流店不会伤她性命,待我等攻破风流店就可救她出來,大家不必担心。”言下他对着玉箜篌微微一笑。 玉箜篌柔声道,“你不怕风流店对钟姑娘不利。”唐俪辞又是微微一笑,“钟姑娘是当朝公主,风流店应不至于冒犯上作乱的大罪,对公主不利。”玉箜篌道,“如果她不是公主呢。”唐俪辞眼睛也不眨一下,“她若不是公主,岂不是更好。不是公主而冒充公主,如此天大把柄握在风流店手中,还怕钟姑娘不俯首帖耳,乖乖听话。更不可能对她不利。”玉箜篌轻轻一笑,“你倒是盘算得滴水不漏。”唐俪辞道,“在桃姑娘面前,岂敢说滴水不漏……”他向后退了一步,将玉团儿挡在身后,“明日我有要事向大家说明,自现在到明日午时,任何人不许下山,飞鸽、信件、信物一律不许外传,若有人违反禁令,莫怪我要将之列为风流店的党羽,当场格杀。” 张禾墨愣了一愣,“明日就要出兵么。”唐俪辞微笑,“我并未这么说。”天寻子皱眉,“若是明日不出兵,只怕风流店的防备越來越森严,越來越不可攻破。”唐俪辞仍是微笑,“我也并未这么说。”他握住玉团儿的右手,举目向红姑娘望去,“红姑娘,借一步说话。”红姑娘应声向他奔去,唐俪辞带着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径直自大堂中离去。 众人的目光一下转到玉箜篌脸上,心中均在暗想唐俪辞拈花惹草,喜新厌旧,桃姑娘如此美貌,他一夜调戏不成,就换了新人,真是暴殄天物,万分可惜。但说起來,红姑娘有幽兰之色,倒也不逊色于娇美绝伦的桃姑娘。玉箜篌面色不悦,却不是为了唐俪辞喜新厌旧,而是他把红姑娘玉团儿带在身边,要杀这两人不免多费一番手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八章之二 柳眼必定在凤鸣山,他不必接探子回报,看玉团儿和唐俪辞的反应就知柳眼不但就在凤鸣山,而且必定已经寻出解毒之法。他虽然不知柳眼如何与唐俪辞化敌为友,也对此深感诧异,但唐俪辞与柳眼交好,就是他的一大危机,柳眼所结下的千万仇怨,轻易就能转移到唐俪辞身上。中原剑会得了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之后,必会出兵飘零眉苑,而在此之前正是大作手脚的好时机。 唐俪辞带着玉团儿、红姑娘,进了自己的房间。红姑娘入目所见,床榻上雪线子垂眉闭目,盘膝而坐,红姑娘低声道,“他被人下了药。”唐俪辞颔首,放开了玉团儿的手,“玉团儿,你要和我说什么,” “解药。”玉团儿反而一把抓住他的手,“他说解药能做出來了,有两种法子。”唐俪辞微微一怔,“两种,”玉团儿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打开包裹的巾帕,里面是数十枚长长的玉针,“这是其中一种,他说金针银针太软,必须用玉针,将玉针刺入大脑,损伤特定区域,就能去除猩鬼九心丸的心瘾。这种法子见效很快,但很危险,不是绝顶高手不可向人施针。还有一种……”她取出一瓶药物,“这是药丸,这种药丸服下之后,可以控制猩鬼九心丸的毒性发作,但需服药七个月以上,并且要严格用药,在用药第四个月就开始慢慢减少药量,七个月过后,要再服用另外一种药……”她手忙脚乱的从身上再翻出另外一瓶药,“这种,这种药要连续服用半年。” 红姑娘睁大眼睛,她从未听说过如此复杂的解毒法子,“行得通吗,”玉团儿连连点头,“行得通的,他在自己身上试过了。”唐俪辞眸色微微一闪,“他在自己身上试过了,他服药了,”玉团儿按住胸口,她的心仍然在怦怦直跳,“他吃了猩鬼九心丸里最毒的那部分,那种什么……什么花的,毒发的时候浑身长斑点,很吓人。每天都会毒发两次,有时候忍不住就想吃药,然后他就把轮椅扔掉,拐杖扔掉,把他自己和椅子绑在一起,试验他那些各种各样的药……”唐俪辞微微蹙眉,“最后是谁给他做的玉针刺脑,是他自己,还是方平斋,” “当然是小方啊,”玉团儿道,“那时候他已经吃药吃得有些傻里傻气的啦,但他有事先留下信件,说在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时候,叫小方从哪里下手,玉针刺下多少,刺什么方向。原來针头上还涂了毒药的,但涂了毒药的玉针太伤人了,小方刺了他一针,他在床上昏迷了好几天才醒來,差点我都以为他要死了。”说到这里,她也忍不住眼眶一红,“真的很可怕,说好了我给他试药的,但他就是偷偷拿自己去试,我们都很伤心……” “玉针刺脑是非常危险的方法。”唐俪辞道,“猩鬼九心丸的毒性果然很顽固。”他沉吟了一会,“药物解毒所需的时间太长,玉针刺脑太有风险,但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我们要即刻宣扬猩鬼九心丸并非无药可解,如此人心方定。”红姑娘颔首,“此后你必须马上把柳眼藏匿起來,不让任何人找到他的行踪。解药现世,他已无价值,人人都想要他的命,谁要救他的命,谁就是在和公道正义为敌。”唐俪辞微微一笑,“我不担心有人要杀他,方平斋在他身边,能杀柳眼者有几人,我担心的是……”红姑娘柳眉微蹙,“什么,” “我担心……”唐俪辞柔声道,“方平斋是如此重要的角色,他陪伴柳眼身边,他要杀朱颜,他掌握玉针刺脑之法,若我是玉箜篌,必定策反方平斋。一旦策反成功,一举可数得,甚至抵得过平白送我半个江湖。”红姑娘一怔,“他要杀朱颜,”唐俪辞的声音越发柔和,“不错,练到他这等武功之人,身上的杀气掩盖不住的时候,心里的杀意必是坚定不移。我虽不知道他为何要杀朱颜,但朱颜在玉箜篌手中,方平斋又是性情中人,重情重义,要拿住他的把柄逼他就范,并不太难。” “原來如此,你在好云山造势,大张旗鼓要出兵菩提谷,也是打算将玉箜篌拖在好云山,让他沒有时间打方平斋的主意。”红姑娘何等聪明,一点即透,“但现在解药已出,你的缓兵之计拖不了多久,如果方平斋一反,柳眼就落入风流店手中。”唐俪辞微微一笑,“解药已出,柳眼落入谁的手中对大局來说已无关紧要,但若我是玉箜篌,掌握方平斋之后,必定要设法做一件事。” “什么事,”玉团儿听得半懂不懂,“小方不会背叛我们的,他是很好的人。” 唐俪辞听而不闻,微笑道,“我要方平斋立下证据,以风流店叠瓣重华之名、柳眼之徒的身份说唐俪辞和柳眼私相串通,其实唐俪辞方是风流店之王、鬼牡丹之主,否则他如何能够这么快取得猩鬼九心丸的解药,柳眼为何要为他制作解药,只因他手握解药,就能以正义之名掌控江湖。他将众人召集在好云山,迟迟不出兵,就是为风流店制造机会,这番前去,就是要让有意与风流店为敌的江湖豪杰去送死。他之所以能料敌先知,并非因为唐俪辞神机妙算,而是因为他本來就是风流店的内奸。”红姑娘吃了一惊,“这个……” “要立下证据很容易,唐俪辞为何要夜袭桃姑娘,池云为何会死,邵延屏为何会死,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发现唐俪辞的阴谋,故而招來陷阱和杀机,”唐俪辞道,“外加少林寺普珠方丈书信一封,或者亲身來到,现身说法,力证有罪,天下何人不信,或者好云山人马攻到菩提谷,鬼牡丹突然率众向我跪下,口称主人,世上相信唐俪辞的有几人,” “桃姑娘在好云山日久,必定已经设法留下不少嫁祸于你的线索,”红姑娘变色,“这果然是一招毒计,不可不防,” “红姑娘,”唐俪辞唇角微勾,“我防不了……要证明唐俪辞乃是清白之身,并非风流店之主,更与邪魔柳眼毫无关系,玉箜篌必会叫我当众杀了柳眼,”玉团儿大吃一惊,红姑娘脸色惨白,唐俪辞红唇微抿,“而我杀不了,” 玉团儿松了口气,红姑娘的脸色越发惨白,“若我是玉箜篌,这条毒计无论多么困难,非行不可,因为你全无还手之力,”唐俪辞微笑,“不错,” “那你的对策呢,你绝不会就此坐以待毙吧……”红姑娘低声道,“方平斋当真如此容易策反,”唐俪辞柔声道,“玉箜篌有心于方平斋也非一日两日了,方平斋身上必定尚有其他机密让玉箜篌势在必得,但他是性情中人,即使被玉箜篌策反,也不会对柳眼不利,”红姑娘咬唇道,“这点我明白,你呢,你的对策呢,”唐俪辞看着她,眼神很平静,“我的对策,就是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八章之三 “我,”红姑娘心中念头一闪而过,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你想将计就计……”唐俪辞颔首,“解药现世,好云山士气已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拖下去,玉箜篌在中原正道扎根越深,越來越难以拔除,菩提谷一战势在必行,无论我届时仍否留在中原剑会,这一战的重任泰半要交托给你了,”红姑娘脸色苍白,眼眸乌黑,“我,我怎有资格指挥群豪,” “你当然有,”唐俪辞目中瞬过一丝极度犀利的光彩,“你是碧涟漪之妻,宛郁月旦委以重任之人,这件事他在写给我的信函里面已经交代清楚,那封信由铁静代笔,盖有碧落宫的印信,现在也在铁静身上,除此之外,红姑娘,我希望你能向大家说明,,”红姑娘退了一步,唐俪辞平静的道,“你才是琅邪公主,” 红姑娘呆若木鸡的站着,“公主……我早已忘了什么公主,小红只是小红,”唐俪辞道,“我明白你无心公主之位,但你要指挥群豪,你要逼得玉箜篌全无插手的余地,你必须有冠绝群伦的资格,公主,就是很好的资格,”红姑娘道,“我砸碎了信物,我也沒有证据证明我是公主,听说皇上已认了钟春髻钟姑娘是公主,我此时再争,岂非徒然,”唐俪辞道,“非争不可,你若不是公主,你就无法和玉箜篌抗衡,” “我若争胜,岂非逼死了钟姑娘,”红姑娘低声道,“甚至连累自己的长兄二姐,”唐俪辞唇角微勾,“姓钟的小丫头自私歹毒,死不足惜,逼死了便逼死了,你是优柔寡断、有妇人之仁的女人么,”红姑娘凄然一笑,“我不是,”唐俪辞道,“公主之事,我会让杨桂华焦士桥前來查证,该安排之事泰半就绪,你不必担心,玉箜篌此时尚无精力來顾及真假公主,这是你我的机会,” “等我身为公主,倚仗碧落宫之威号令群雄,你就可以安然离去了么,”红姑娘低声道,“你日后要怎么办,”唐俪辞柔声道,“我将受的痛苦,我会让玉箜篌十倍偿还,不必担心,”红姑娘抬起头來,“我……我也曾是风流店的人……”唐俪辞打断她的话,“所以,,你要补偿,玉箜篌一定会以此为难你,不过以你的为人,格杀几个风流店的爪牙证明你改过向善的决心,也非难事,” “是,”她低声应,心志突然坚决起來,一股勇气油然而生,“我会把一切办好,”她一字一字的道,“风流店中,尚有我的心腹,我绝不会让桃姑娘随心所欲,菩提谷一战,即使不能覆灭风流店,我也要让桃姑娘步步失算,种种预谋一一落空,” “很好,”唐俪辞柔声道,“你要保重,菩提谷一战即使不能胜,也绝不能败,宛郁月旦会另外设法助你,你绝非孤身一人,”红姑娘颔首,“唐公子,他……他的安危,小红就拜托你了,”她对着唐俪辞盈盈下拜,“小红生不能随侍左右,但望他此后平安无事,远离江湖,”唐俪辞微微一笑,“我说过,只要他改过,不管他害死多少条人命,我都能担保沒人能动他一根寒毛,” 玉团儿听了好一会儿,仍然坚持道,“小方不会变坏的,”唐俪辞道,“他不会变坏,他只是一直都是他自己,”玉团儿又道,“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唐俪辞微微一怔,“什么,”玉团儿鼓起腮帮,“你说因为你不能杀他,所以只好被坏人陷害,你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连自己被陷害都不怕,” 唐俪辞对着她笑了笑,“我对他好,是因为他一直对我很好,”玉团儿摇头,“他什么时候对你好过,”唐俪辞唇角越发上勾了,抿着的是一丝耐人寻味的笑纹,“小丫头,你是在吃醋么,”玉团儿斜着眼睛看他,“只许我一个人对他很好,不许你对他太好,”唐俪辞柔声道,“我偏偏要对他温柔体贴,有求必应,”玉团儿满脸通红,懊恼之极,“你就是大坏蛋,坏人,不许你对他这么好,”红姑娘一旁听着,越听越觉得玉团儿居然是认真的,扑哧一声笑了出來,“你可以对他更好啊。” “我想不出什么办法对他更好了。”玉团儿沮丧的道,“他冷冷的对我,我就要生气,就想打人,我不会温柔体贴。”红姑娘忍住笑意,“那你也冷冷的对他啊,说不定他就会发现你很重要。”玉团儿摇头,用力的摇头,“不对不对,我要是冷冷的对他,他就要更不理我了,我才不要,”唐俪辞柔声道,“我教你一个法子,以前我常常用,很灵的。”玉团儿大喜,“什么法子,”唐俪辞抓起桌上茶盘里的茶刀,左手五指张开按在桌上,右手持刀向下“夺“的一刀扎入指缝间,他行动如风,刹那间刀已入桌。玉团儿和红姑娘一起失声惊呼,都以为他把刀扎入自己手背,唐俪辞浅浅一笑,“他不理你,你就在自己身上刺一刀,再不理你,你就再刺一刀。” “天啊,这是什么法子,”玉团儿怒道,“你从前就这样吓他,你坏死了,你是有毛病的疯子,再也不要你和他在一起了,坏死,不许用这种法子吓人,以后也不许再教别人这种法子,”唐俪辞微笑,“这是好方法……”微微一顿,他温文尔雅的道,“碧涟漪在门外站了很久了,红姑娘,接下來的日子你要和碧涟漪、铁静等人形影不离,绝不能给玉箜篌下手的机会。” 玉团儿眨了眨眼,“我要回凤鸣山。”唐俪辞道,“凤鸣山已是危险之地,你不能去,我会让沈郎魂暗中将你送去一处安全的地方,不必担心。”他随即看了雪线子一眼,“至于这位,我会看好,以防不测。” “我不要,”玉团儿又道,“我要回去找他。”唐俪辞皱起眉头,“他或许已经不在凤鸣山。”玉团儿坚持道,“那我也要回去找他,我不要自己一个去别的地方,”唐俪辞一掌拍出,在她额头轻轻一震,玉团儿应手而倒,他把她放到椅上。红姑娘幽幽一叹,“你这样对她,她会恨你。”唐俪辞浅浅的笑,“我不在乎。”他拍了拍手掌,屋梁上沈郎魂飘然而下,红姑娘微微一怔,沈郎魂潜伏在屋顶这么久,她竟然一无所知。 “把这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送走,日后之事,我会和你再联络。”唐俪辞取出一锭黄金,“路上小心留意,别让她逃了。”沈郎魂嘿嘿一笑,“玉箜篌要策反方平斋,你难道不能设法稳住方平斋么,”他潜伏在屋梁上,将刚才所说的一一都听见了。 “我稳不住。”唐俪辞幽幽一叹,“我分身乏术,何况对于方平斋所隐藏的机密,玉箜篌清楚,我却并不清楚。”红姑娘目光一闪,“方平斋的机密,”她沉吟了一会儿,“桃姑娘对我处处防范,当年我在风流店之时也不知道她其实就是风流店真正的主人。但对于七花云行客的传说,我却仍有耳闻,听说叠瓣重华出身白云沟,那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自古以來就出将才。” “将才,”唐俪辞目光流转,“征战沙场的将军之才,”红姑娘颔首,“白云沟传说是大汉几位将军之后,家家户户都有兵书,就算在当今朝廷之中也有不少出身白云沟的兵士将领。”唐俪辞蹙眉,“难道说鬼牡丹和玉箜篌对方平斋百般用心,是为了他的兵书,或者因为方平斋居然具有将军之才,”红姑娘摇了摇头,“难以想象。”就看方平斋满口啰嗦吊儿郎当的样子,无法将他想象为一位如何具有才能的将军。 “将才之事,我会留心。如果玉箜篌有心于将才,那就是说他有上战场的雄心,此时此刻,难道是他要对辽国开战,”唐俪辞微微阖眼,“因为大宋此时阵前失利,难道说玉箜篌和鬼牡丹的野心远不止得到江湖,而是另有雄心,他要干出一番青史留名的事业,但这是绝然不可能的……” “一切都是你我妄自猜测而已,”红姑娘摇了摇头,“唐公子切莫想得太远,忧能伤人,自己保重。”她对唐俪辞行了一礼,开门而去。沈郎魂笑了出來,“方平斋会领兵打仗,将才这种事,可不是说老子有种,儿子就有能耐,沒上过战场的人哪会领兵,”唐俪辞轻咳一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这件事很古怪,内情想必非常复杂,此时暂且放过,”沈郎魂看他神色略有几分憔悴,“我听说岐阳已经來到山上,可要他为雪线子一诊脉息,”唐俪辞精神一振,“请他过來,我不在山上,怠慢了客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九章之一 四十九 如约而至 岐阳已经到了好云山两天了,两天以來他都在喝茶闲坐,与他刚來的时候以为十万火急天崩地裂的状态差太多。他也有几年不在江湖走动,江湖上识得他的人本來就少,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时到如今他是几乎一个也不认识了,旁人看着他宛如陌路,他看着别人也宛如陌路,所谓小狗看小猫,莫名其妙。 他是在汴京辗转收到中原剑会的信函,说雪线子被练为药人,想请他医治,一时好奇孤身快马奔上好云山,结果上山之后,他既不认得别人别人也不认得他,被当作闲杂人等安排在厢房。他本要解释他是岐阳,但却连成缊袍孟轻雷都见不到,只好躺在屋里睡觉。 这一次回汴梁,他不是回來游山玩水,只是特地回來拿样东西,取得信函也属偶然,无聊了两天之后他就想回去了,但看门的却说唐公子有令任何人不许下山,否则就是风流店的奸细,让他百口莫辩。幸好今日董狐笔撞见他一面,把他认了出來,否则还不知道要在山上被禁闭多久。 岐阳本來除了认识圣香容隐聿修等等之外,对江湖中人基本不熟,在好云山上闲了两日,已经知道如今江湖唐俪辞如日中天,犹如神仙下凡观音在世,是风流俊雅才智无双,更重要的是家财万贯通达权贵,一句话总结就是这世上数得上的优点和好处他一个人全都占了。他对“犹如神仙下凡、风流俊雅才智无双”的俊才还有相当兴趣,但对“犹如神仙下凡、风流俊雅才智无双”外加“是皇亲国戚家财万贯”,再加“身边美女如云个个对他死心塌地”的这种仙人,实在怀着一股说不出的抗拒感。 他自认是个性格不错的人,一辈子讨厌的人沒几个,让他有这种不好的感觉的,也有一个。一个和唐俪辞一样,血统优良,家世显赫,外表出众,脾气温柔,仿佛从头到脚沒有缺憾,被女人们冠以“闪烁着天使之光的蓝宝石”,或者什么“维娜斯森林王子”之类变态头衔的男人。 这样的人,未免活得太假了。岐阳无聊的喝着好云山上的茶,这茶听说是万窍斋从京城运过來的,好不好反正他也喝不出來,只怀着尽情糟蹋的心兴致盎然的喝着。 “岐阳公子。”一位紫衣女婢來敲门,低着头道,“唐公子请你到他房里查看雪线子前辈的毒伤。” “我马上过去。”岐阳对她笑了一笑,那女婢不知为何神色黯然,也沒在看他,就这么退了出去。他打赌这女婢十有**被那犹如神仙下凡的唐公子玩弄了感情,说不定这山头上大部分的女子,只要年龄在十六以上四十以下,无一幸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他跳下椅子快步跟着那失魂落魄的女婢向另一处庭院走去,要是跟丢了迷路还要再给人解释一次为什么他不是风流店的奸细,他宁愿一头撞死。 白雾飘渺,徐徐如海。 岐阳知道好云山地处潮湿之地,所以雾气浓重,这位“唐公子”故意要住在这等虚无缥缈的地方,难道是专门要显示自己仙风道骨,更加的“犹如神仙下凡”么,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变态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纵横古今,穿越千年,都是一样的让人讨厌。 紫衣女婢轻轻敲了敲唐俪辞的房门,低声道,“唐公子,岐阳公子到。” 屋里传來温雅柔和的声音,“请进。” 那紫衣女婢打开房门,请岐阳进去,她自己却不进去。岐阳踏入房门,屋里有两人一坐一站,站着的那人脸上刺着一条红蛇,红蛇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他看得呆了一呆,原來这种年代的大侠也喜欢刺青,刺在脸上,尤其是眼睛下薄薄的皮肤上可是很痛的,对这位大侠的忍耐力他真是佩服、佩服。 身边有童子端上茶盏,他咳嗽一声,也坐了下來,做出一副“犹如神仙下凡”的神医状,端起來喝了一口,气定神闲的向那“唐公子”望去。 坐在桌边的人白衣灰发,一般來说,喜欢穿白衣,在别人站着的时候坐着的,都是主角……岐阳要把那口茶咽下去的时候正是这样想的。正在他气定神闲的向唐俪辞望去的时候,唐俪辞侧过脸來,对他微微一笑。 “噗,,”岐阳一口茶立刻喷了出去,“咳咳咳……咳咳咳……”沈郎魂奇怪的看着他,这位江湖传说极盛的名医难道认识唐俪辞,果不其然,岐阳呛了那一口茶之后,指着唐俪辞的鼻子,“你……你……” 唐俪辞温雅微笑,“我什么,” 岐阳仍然指着他的鼻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拍了拍自己的头,“你……”他从來不是哑口无言的人,此时此刻瞪着唐俪辞,却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來。 唐俪辞挥了挥手,沈郎魂抱着玉团儿飘身而去,岐阳才干笑一声,“你给我签个名好吗,”眼前这人肤色白皙温雅秀丽,眼熟得很,原來具有如此优势的变态真的只有一个,不管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都依然只有这一个。这个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唐氏集团董事长唐樱笛的儿子,当今社会位于顶层的名流少爷,演艺界各大公司竞相角逐的对象。即使在三年多前神秘失踪,各大电视台的记者却对他的事情穷追不舍,各种“情杀说”、“仇杀说”、“隐退说”、“阴谋说”甚嚣尘上,至今依然是每日新闻的主角,曝光率高过当红明星。最糟糕的也不是这人是个名人中的名人,而是这人还是他现在任职的祗手综合医院的代理院长,整个祗手综合医院的运作资金有五分之三是來自于唐氏集团的捐赠。 他一直对这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反感,虽然说这个人每年都按时签字支付医院的资金,也会按时到医院视察,但在他感觉那都不过是一种形象工程。这个挂着慈善家外表的名流少爷对医院的病人并沒有多少关心,至少绝不会有如他表现的那么多。这种感觉,无论在他失踪前或者失踪后都一样存在,在他失踪后,唐氏集团并沒有更换代理院长,仍然每年以“唐少爷”的名义为祗手综合医院支付资金,这让他对这个人更加的有抗拒感,仿佛无论生前死后,医院都无法摆脱这种控制一样。 但他有一个无法抗拒这个人的理由,这个理由同样束缚住了容隐、聿修甚至通微等等。 圣香在祗手综合医院进行治疗,他的准入是这个人特许的,治疗所需要的技术支持和费用,全部都由这个人的个人帐户支付,直到如今,那个帐户依然在支付。 圣香的治疗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每一天都必须花费不少的资金,除了挥金如土的唐氏,任何人都承担不起这样的耗费。所以说,虽然这个人很令人反感,但他救了圣香的命,而且一直在救。 他从來沒有想过这个人会失踪到这里來,这其中一定有非常奇怪的原因,但这个人即使到了这里居然也能把自己弄成在唐氏集团的那种德行,,简直就像他不在那种明星般的地位里就活不下去。 他再沒见过有谁能比眼前这个人更加的心理变态。 而他居然还不能得罪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九章之二 “哦……我会考虑。”唐俪辞听到岐阳说了那句“你给我签个名好吗。”,只是微微一笑,“原來你就是岐阳。”岐阳干笑一声,“我一直是岐阳。”唐俪辞眉梢微扬,“我一直以为你只是‘齐医生’。”岐阳苦笑,“就像我一直以为你叫做‘Lazarus’。”唐俪辞唇线微抿,温文尔雅的含笑,“你能來,我很高兴。”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浅浅喝了口茶,不再说话了。岐阳托腮看着他,他知道这个人一向装模作样,会在这里呆上三年,一定是不知道回去的方法,而现在看到他,他心里一定很在意那能够穿越时空來去自如的通道在哪里,却偏偏不问。 他不问,他就偏偏不说。 唐俪辞的那口茶喝了很久,过了好一会儿,他指了指床上盘膝而坐的雪线子,“这个人被下了奇怪的药,据说能控制人的思维和行动,既然是你來了,我想去除这种药性应该不成问題。”岐阳要等他问那通道等了半天,听他居然心平气和的说出这句话來,自己忍无可忍,“你难道不想回去吗。” 唐俪辞慢慢放下杯子,神态很从容,“不想。” 岐阳奇怪的看着他,“为什么。”这个人明明能呼风唤雨,是含着金汤匙出世的天之骄子,为什么要留在这里,难道他有大侠癖,喜欢在古代做大侠。还做上瘾了。不是他嫌弃这里,住在这沒抽水马桶沒自來水沒车沒飞机沒空调沒冰箱沒电脑的地方有什么好。 “我和你……似乎还沒有交情好到能谈心的程度。”唐俪辞柔声道,他指了指雪线子,眼帘微阖,不再说话。岐阳摸了摸鼻子,心不甘情不愿的站起來给雪线子检查,果然还是装模作样,这种装模作样端着架子想要全世界都围着他转的王子样变态真是让人讨厌得恨不能一把火烧掉他所有的家产。他一边诅咒唐俪辞破产,一边解开雪线子的衣襟,开始触诊。 唐俪辞微阖着眼睛,他并沒有看岐阳是如何检查的。这个人是祗手综合医院著名的外科医生,之前他只见过他两面,可以感受得到他心中散发的排斥感,不知基于什么原因。他微微吐出一口气,如果是在三年前,见到同样穿越时空而來的岐阳,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说出回去的通道所在。但现在方周死了、柳眼毁容残废,再回去……有什么意义呢。 最期待回去的是傅主梅吧。他睁开眼睛握住茶杯,方周死了,柳眼毁容,他绝对不会让傅主梅回去,凭什么大家都失去的梦想,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得到。方周得不到的东西、柳眼得不到的东西,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绝对不会让傅主梅得到…… 要毁灭的话,大家一起毁灭。 毕竟还是兄弟嘛…… 他浅浅的笑了起來。 “这个人到底几岁了。”岐阳在雪线子身上检查了一下,大惑不解,“他是老人还是年轻人。”唐俪辞微微一笑,“老人。”岐阳啧啧称奇,“这还真是彪悍的青春啊……他身上有很多外伤,表层已经好了,但深层还沒有愈合,这些是小事,不会影响到什么思维和行动。要查明他怎么被人控制思维和行动,这里沒有仪器,我不是诊断学的大师,可能一时查不出來,除非你让我把他带回医院去检查。”唐俪辞摇了摇头,“不能带走。”雪线子武艺绝伦,此时只是被封住几处穴道,一旦发作起來,有几人抵挡得住。 岐阳喃喃自语,“不能做检查啊……”他在雪线子鼻腔处闻了闻,发现一股极淡极淡的腥臭味,心中一动,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小手电筒,对着他鼻子照了进去。 唐俪辞坐在椅上,以手支额,岐阳在他身后忙碌,他喝了那口茶之后略显疲惫之色,闭目养神。 “笃笃笃”三声,门外有人敲门。 唐俪辞眼睫微抬,“进來。” 门外人推门而入,黑衣黑剑,正是成缊袍,低声道,“天寻子受人袭击,伤重而亡。”唐俪辞蓦地睁眼,怒色一闪而过,“他下的手。”成缊袍淡淡的道,“天寻子武功不弱,要杀他并非易事,一击致命,应当是他下的手。但是……”他微微一顿,“天寻子手中握着一块小小的玉佩,那玉佩玉质精润,价值不菲。”唐俪辞的怒色一闪即过,随即淡淡一笑,“原來如此。” 成缊袍点了点头,“人人皆知,身上带有价值不菲的珠宝是你的习惯,天寻子之死引來议论纷纷,虽然现在不至于有人会疑心你,但要是这种袭击接连发生,恐怕形势不妙。”唐俪辞以手指轻抚额头,“我知他必然留有杀招,却不料他就这样公然嫁祸……要大家小心谨慎,轻易不要落单行动,以防玉箜篌再度杀人。”成缊袍冷冷的道,“就这样。”唐俪辞浅浅一笑,“是啊,就这样。”成缊袍再问,“你沒有任何反击之法。”唐俪辞手指支额,眼帘微阖,“我会思考,你出去之后也要小心谨慎,玉箜篌杀戮即开,山上危机四伏,不可倚仗武功不弱独自行动。” 成缊袍冷眉紧皱,唐俪辞素來凌厉,这一次居然如此消沉以对,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正在沉吟,唐俪辞手指一弹,一枚扎得精细的纸球穿入他袖中,成缊袍一怔,立刻退了出去。 岐阳爬在床上,对着雪线子的鼻腔看了很久,突然道,“我想他是被人从鼻腔放进一种线虫,这种线虫爬到他大脑的特定区域潜伏,受到特定因素的刺激线虫会活动,导致整个人发狂。”唐俪辞手指支额,眉头微蹙,“那就是说……用驱虫剂就可以治好。”岐阳叹了口气,“一般來说可以,但我不能确诊也就沒办法给你确定的答案。”唐俪辞蹙眉,沉吟了一会儿,“你能留下來么。”岐阳很抱歉的一摊手,“实话说不能,我有几台紧急的手术。”唐俪辞目光流转,“容隐、聿修、六音、通微、上玄等等,也都不能前來。”岐阳点了点头。唐俪辞阖上眼睛,“他的情况怎么样。” “不好。”岐阳的脸色变得有些沉重,“很复杂,再下去要做心肺移植,但……”唐俪辞吁了口气,“是找不到配型吗。”岐阳点头,又摇了摇头,“配型是一回事,从去年到今年他都处于深度昏迷,基本在植物人的状态,血压的情况也非常不好,就算有了配型,能不能做移植也是问題。”唐俪辞手指轻敲桌面,“什么时候发生深度昏迷。之前的状态不是一直还行。”岐阳叹了口气,“有一次大发作,心脏骤停,血压降到零,那种状态维持了十几分钟,之后就沒再清醒过。”微微一顿,他又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不怎么喜欢唐氏,但仍然感谢你支持我们救他。” 唐俪辞微微一笑,“那只是一件小事。”岐阳趁他不注意对天翻了个白眼,是啊,救圣香只是一件小事,是唐大少千千万万件要事里面最无关紧要的一件,只是出于兴趣或者伪善之类的理由做的。他之所以讨厌这个人,很大的程度上是因为圣香居然被这种人所救,容隐聿修等等居然要受这种人牵制,而自己也不得不受这种人指挥。 这个人是个根本不值得感激的人,他做大部分的事都不是出于真心,受他的恩惠比什么都让人难受。 “既然雪线子很可能是受寄生虫感染,我会另外设法。”唐俪辞在微微一顿之后指了指门,“会派人送你下山,不必担心。”岐阳松了口气,撞见大鬼之后终于可以走了,他已经后悔了很久自己因为想看什么“药人”而奔到这里來,“我马上就要走。”唐俪辞颔首,“可以。”岐阳多看了他两眼,忍不住又问,“你为什么不回去。”唐俪辞一动不动,就如根本沒有听见,过了一会儿,他微微一笑,“回去之后,不要对任何人说见到我。” “我当然不会说,说了马上就有成千上万的人要叫我把你找回來,我哪里受得了。”岐阳在他面前翻了个白眼,唐俪辞突然问,“唐氏……也有在找我吗。”岐阳抓了抓头皮,“唐氏。我不知道,好像都是娱乐记者在找你啦,你的粉丝啊你的女人啊在找你,好像沒有听说唐氏有公开找你。”唐俪辞又是微微一笑,“回去吧,你有你的事。”岐阳一怔,眼前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向很虚伪,端着架子,从來不说真心话,但这一句“回去吧,你有你的事。”那种感觉……不知是因为疲惫而语气乏软,或者单纯只是声音柔和,听起來像……很温柔。 像真的体贴,所以很温柔。 一时间岐阳有种微妙的混乱,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唐俪辞站了起來,对着窗外拍了拍手,两个剑会弟子双双掠來,唐俪辞简略交代了几句,正要请他们把岐阳送走,突然微微一顿,挥了挥手,让他们仍然退出屋外,他抬起头來,对着窗外茫然看了一阵。 两名剑会弟子面面相觑,退了出去。岐阳的眼睛越瞪越大,他觉得眼珠子快要掉下來了,这个人居然会露出几乎是在发呆的神态,真的是见鬼了。 过了一会儿,唐俪辞轻轻叹了口气,“你们医院,整形美容做得好吗。”岐阳在肚里暗骂,“你们医院”。那是货真价实“你家的医院”,这人根本沒有代理院长的自觉和责任感,“整形美容还可以吧,至少不会比别人差。”唐俪辞望着窗外,“那么……等你做完那几台手术,能不能请你再來一趟。” 岐阳脱口而出,“你要做整形,不会吧……”唐俪辞望着窗外的眼眸微微一动,“能不能,”岐阳退了一步,“这个……”唐俪辞低声道,“我求你。”他这句话说出來,岐阳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张口结舌,“当然可以,不过……不过你根本沒有必要做整形……” 唐俪辞并沒有在听他说话,“等你回來之后,帮我带一个人回去。”岐阳抓了抓头发,“可以是可以,但最好不是宋朝人,沒有身份证什么的,一切都很难办的。”唐俪辞低声道,“他不是宋朝人。”顿了一顿,他道,“我……不想知道通道在哪里,也不想有关于它的任何消息,你再來的时候到国丈府等我,我会安排好人和你回去。”岐阳奇怪的看着他,“你要让谁回去,” “Vered。” 岐阳大喜,“原來他也沒有死,真是太好了,我喜欢他的吉他,那技术真是强悍得沒话说。”唐俪辞仍旧沒有在听他说话,“他的脸受了伤,腿骨粉碎性骨折,我希望医院能把他治好,但他受伤的消息请不要传出去。”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他的心情很乱,自尊心又强,不要打击他。” 岐阳看着他的神态,“你们……经历了很多事,” 唐俪辞浅浅的笑,“是啊,经历了很多事。” 岐阳小心翼翼的问,“很多不好的事,” “我不知道。”唐俪辞慢慢抬起眼看着他,“我分不清楚……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 岐阳看不出他眼里的情绪是喜是怒,是悲伤或者痛苦,像一种近乎空白的混沌,让他倒抽了一口气。 “去吧。”唐俪辞沒再说什么,再度拍了拍手,那两名剑会弟子飘身而入,带着岐阳离去。 离开的时候,岐阳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完全不了解唐俪辞,但这个人仿佛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复杂得仿佛不像一个“人”所能承受的…… 那种近乎空白的混沌的眼神,就像他随时随地都在歇斯底里和崩溃的边缘,只要一个不小心,“唐俪辞”这个人,包括这个人的假相和真相都会随之彻底灰飞烟灭一样。 整个……灵魂都要烧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九章之三 成缊袍从唐俪辞房里出來,怀里揣着他给的那团纸球,快步折回自己的房间,打开纸球。纸笺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唐俪辞将玉箜篌近來可能采取的各种谋略写得很仔细,而且也写明了他不愿好云山刚刚整合好的士气因此分崩离析,让风流店从中得利,所以希望成缊袍、孟轻雷等人配合红姑娘,完成自己将计就计之策。 也就是说,玉箜篌嫁祸之时,他不需任何人为他辩驳,要造成千夫所指之势。因为只要有人支持唐俪辞,山上近千人就会分化为两派,而后内讧,出兵风流店之事就不战而败。既然此时此刻无法取得确凿的证据揭穿玉箜篌,他就嫁祸自己,以求这千人之师齐心协力,同甘共苦。 千人的怨恨,也是一种集众的力量,说不定比追求道义的力量更强。 成缊袍看完之后,五指一握,毁了那信笺。 内心突然涌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动摇,他对自己所行之道一向坚定不移,惩奸除恶,杀生取义,为此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殉道,并沒有什么值得可惜。唐俪辞这样做,在他性格而言,并沒有什么不能接受,如果换了是他处在唐俪辞的地位,如果他想得到这样的计谋,他一样毫不迟疑的去做。 但刚才看到信笺的时候,为何内心深处竟然动摇,一种惶恐笼罩在心头,让他坐立不安。 是因为牺牲的人是唐俪辞吗。 因为他是最不像会被牺牲的人,是最不可能会被牺牲的人。一个造就大局的人怎会突然在半路被抛出大局之外。一个向來高高在上的人会因此落到怎样的地步。 他几乎要反对这项决定,惊觉的同时,突然意识到原來自己对唐俪辞竟是如此依赖,,不止是他,或许孟轻雷、余负人,甚至董狐笔等等,大家都早已把唐俪辞当作一种支柱。一种可依靠、解惑、获胜的法宝,像此时自己身上最不能失去的东西。 好云山上有近千之众,军心不可乱,但唐俪辞就沒有考虑到,他这样离去之后,大家心中的不安和迷茫,将要如何得到解救。更不必说,一旦想到他将因此遭受到整个江湖的误解和追杀,一旦想到他可能会受伤或者含冤而死,他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唐俪辞相信他是最坚定的人,所以先把这件事知会他,他却心乱如麻,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來。 就在这时,屋外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成缊袍抬起头來,有剑光,正在他心神乍分的瞬间,身后掌风恻然,往他后心按去。成缊袍惊觉反击,“啪”的一声双掌相交,他转过身來,身后之人白衣灰发,穿着打扮居然和唐俪辞有七八分相似,面上的容貌秀雅,和唐俪辞也有七八分仿佛。成缊袍怒气勃发,“扰乱人心的妖孽,拿命來,”那人衣袖一拂,两件东西疾射而出,成缊袍长剑披风,唰的一声往來人胸前刺去,來人并不招架,随势破窗而出,格拉一声木屑纷飞,外有有不少人惊呼。成缊袍穿窗追出,屋外踪迹杳然,那人竟已消失不见,却有两个峨嵋派的女弟子怔怔的站在屋外,指着唐俪辞庭院的方向,惊疑不定的看着他,“成大侠,方才……方才好像是唐公子……”但唐俪辞为何要袭击成缊袍呢。毫无道理…… 成缊袍重重的哼了一声,几乎冲口而出,冷声说那不是唐俪辞,忍耐许久终是沒说。玉箜篌开始布计嫁祸唐俪辞,唐俪辞有意入局,他不能一口咬定那不是唐俪辞。 何况猛地一瞥,也根本分辨不出那人是谁,只是单凭印象和感觉知道那绝不是唐俪辞。印象和感觉这种东西,不能作为证据,成缊袍折回屋内,取下來人射入屋中的两样东西,那是两颗浑圆光亮的珍珠,也是唐俪辞惯用的东西。 心情变得无比的沉重,他将长剑放在桌上,默默坐在桌旁,好云山即将迎來的,是怎样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 未过多时,孟轻雷、余负人等人匆匆赶到,听闻成缊袍遇袭,人人联想到天寻子被杀之事,都赶來询问线索。成缊袍沉默不语,只把两颗珍珠交给孟轻雷,众人传阅之后,都是大惑不解,文秀师太首先皱起眉头,“这难道不是唐公子的暗器。”张禾墨大声问,“偷袭你的人生得什么模样。”成缊袍淡淡的道,“一瞥之间,看不清楚。”张禾墨又问,“穿的是什么衣服。做什么打扮。”成缊袍顿了一顿,指了指屋外那两名峨眉弟子,那两人叽叽呱呱,把方才所见说了一遍,各人面面相觑,都是心下骇然。 “此事可疑至极。”孟轻雷沉声道,“唐公子绝无可能做出这种事,他为何要杀天寻子。为何要杀成缊袍。更何况唐公子行事素來谨慎,即使要杀人也绝不会落下证据……”听闻此言,郑玥立刻冷笑一声,“唐公子要杀人绝不会落下证据,也就是说,你并不是相信唐公子,而是相信他绝不会落下证据了。唐公子心机深沉,平常在想些什么你我根本不知,说不定他另怀诡计,就是知道大家都以为他谨慎,所以才偏偏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杀人,让你看见了,却死也不信。”齐星皱眉道,“郑兄,慎言。”郑玥哼了一声,满脸悻悻。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了一阵,孟轻雷道,“我看此事还是请唐公子自己來解释,才能取信众人。”文秀师太等人一齐同意,当下都往唐俪辞庭院而去。 唐俪辞的庭院经过万窍斋的翻新,比之善锋堂原來的样子更为华丽,院子里有各种淡雅的花卉,有些并不适应好云山潮湿的气候,是硬生生种下的,沒过多时就会死去,但一眼望去,奇花异卉在白雾之中飘浮,宛若瑶池。 众人走了进來,也不禁噤声,这种因过度堆积财富而显现出來的美丽让人有一种微妙的不平衡感,仿佛只需一个指尖就能摧毁,故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孟轻雷轻轻敲了敲唐俪辞的房门,“唐公子。” 房门一推即开,成缊袍心头一跳,深恐唐俪辞在屋里设下什么证据,顺着玉箜篌的意思陷害自己,以求早早脱身去进行下一步计策。然而房门开了,房里并沒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雪线子依然盘膝坐在床上,垂眉闭目。唐俪辞倚床而坐,闭目养神,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听到众人推门而入,他缓缓睁开眼睛,眉心微蹙。 这些日子以來,他当真是十分疲惫,成缊袍、孟轻雷等人见状心中愧然,张禾墨却问道,“唐公子,刚才有人偷袭成大侠,幸亏成大侠武功高强,不曾遇险,有人看见那人往你这里來了,你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唐俪辞的目光自成缊袍、孟轻雷、余负人、文秀师太等人脸上一一掠过,“动静。”他的语气很平静,“不曾听见什么动静。”孟轻雷大惑不解,以唐俪辞的武功,如果有人确实向他这个方向而來,他怎么可能一无所觉。文秀师太对身后青儿、芙琇两人各瞪了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两名峨眉弟子面面相觑,一齐指着唐俪辞身上的白衣,“千真万确,我俩的确看见唐公子从成大侠的屋里破窗而出,就是穿着这件衣裳,花纹图案丝毫不差。”文秀师太和张禾墨、柳鸿飞相视一眼,青儿、芙琇两人今日并未见过唐俪辞,却在方才的叙述中已把这件白绸绣有浅色云纹的衣裳描述得很清楚,若非亲眼所见,怎能猜中。倒是唐俪辞说他不曾听见任何动静,以他耳力而言,那是绝然不可能的吧。即使无人经过,这里鸟叫虫鸣、鼠钻蚁走,时时刻刻都有异响,他怎能说什么都沒有听见。 成缊袍情不自禁的握紧了拳头,这是一种伎俩吧。一种欲盖弥彰,嫁祸自己的高明的伎俩。孟轻雷摊开手掌,掌心里是那两颗珍珠,“这可是唐公子的事物。”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唐俪辞身上,唐俪辞的目光掠过那两颗珍珠,探手入怀摸出一串散了一半的珍珠,颗颗大小都和孟轻雷手中的相似,颜色也很协调,“或许是,或许不是。”众人面面相觑,以唐俪辞的奢华,自然不会去记住怀里每一颗珍珠的颜色和形状。张禾墨本來不信唐俪辞会袭击成缊袍,见状却有些怀疑起來,暗想如果当真是唐俪辞偷袭成缊袍,那是为了什么。 “诸位还有要事么。”唐俪辞看着孟轻雷手中的珍珠,并沒有多少讶异的神色,微微阖眼,“我正好也有事要对各位说,既然人都到齐了,我这就说了吧。”众人均觉讶然,“什么事。” “事关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唐俪辞道,“解毒之法已经有了,众位日后可以不再惧怕毒药之威,误服剧毒的众家弟子也可以安心。”他说得很淡,众人却都是大吃一惊,文秀师太失声道,“你已取得了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你是如何取得。柳眼不是传信天下,说半年之后绝凌顶雪鹰居,以招换药吗。难道你竟然知道柳眼的下落,”唐俪辞眼眸流转,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半年太久,我等不了。”文秀师太不敢置信,“你是不是知道柳眼的下落,你是不是,,自从在丽人居手持柳眼的书信出现,就一直把他藏匿起來,所以江湖上下千千万万人谁也找不到他,,是你,,是你,,”她门下数名弟子被柳眼所害,其中一名是她颇为疼爱的小弟子,此时情绪一旦激动起來,便是满腔怨毒,“是你把那种罪该万死的恶徒藏了起來,他在哪里,解药已出,他究竟在哪里,” 文秀师太勃然大怒,各家掌门也激动起來,张禾墨门下虽然沒有人被猩鬼九心丸所害,却也是大声道,“唐公子如果知道柳眼的下落,还请快快告诉我等,我等要将那恶徒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唐俪辞把柳眼藏在凤鸣山之事,除余负人之外,成缊袍和孟轻雷也并不知情,只是知道唐俪辞知道柳眼的下落,此时见群情激动,心里不免也跟着紧张起來。唐俪辞看了文秀师太一眼之后,阖上眼睛,就如他根本沒有听见她的质问,也沒有看见众家掌门议论纷纷,“我沒有藏匿柳眼。”他淡淡的道,“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众人一呆,余负人站在人群之中,颇为佩服的看着唐俪辞,他分明就是把柳眼藏了起來,却能用这种冷淡确凿的语气说出“我沒有藏匿柳眼,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情的人绝对不会相信他真的就是这么做了。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这有一点像做了坏事的孩子,在父母面前倔强的一口咬定“我什么也沒做”……的那种感觉。 成缊袍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唐俪辞断然否认,显然众人心中只会更加怀疑,这也是一种欲盖弥彰的手段吧,他的手有些抖,用力握住剑柄,自己对这件事的紧张程度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这是自他练剑以來从未有过的情形。 “唐公子说沒有藏匿柳眼,那又是如何取得猩鬼九心丸的解药,”文秀师太怒道,“难道你是在包庇那恶徒,”唐俪辞道,“详细的情况,日后我会向各位说明。”微微一顿,他睁开眼睛,“此时的关键,不在柳眼究竟身在何处,而是如何尽快覆灭风流店,如何有效铲除鬼牡丹一伙,以及如何让我方的牺牲降至最少,不是吗,” 文秀师太突然一怔,哑口无言,唐俪辞横袖将桌上的茶盘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瓷杯和茶壶在地上跌得粉碎,他视若无睹,伸指缓缓在木桌上画了一个圈。那木桌坚硬光滑,唐俪辞徒指去画,居然能陷入桌面,画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圈來,这等指力瞬间让众人噤若寒蝉,只听他道,“风流店的老巢就在菩提谷飘零眉苑,那地方地处密林,瘴气密布,潮湿之处不及好云山,但闷热犹有过之,滋生有许多奇花异卉、独特毒物。风流店在菩提谷经营十年,设有许多机关暗道,破城怪客的毕生心血都运用在其中,各位都是江湖前辈,不知有什么方法建议,能扬长避短,让我等在进攻飘零眉苑的时候占得上风,” 众人面面相觑,张禾墨开始说话,唐俪辞在他说话的同时运指继续画,听完张禾墨的主张,那桌上已显出一副地图。齐星凝视那地图,看了一阵,“不知可否引蛇出洞,把风流店的人引到其他地方与我等决战,”郑玥嗤之以鼻,“这怎么可能……”顿时众人七嘴八舌,畅所欲言,谈论起进攻之法。 成缊袍一直看着唐俪辞。 只有他知道唐俪辞心中的大局,和任何人的想象都不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章之一 五十 路有殊途 凤鸣山。 玉团儿已经离开两天了,以马匹的脚程计算,应当已经到达好云山。鸡合山庄内,阿谁端着两碗银耳粥,默默走入厅堂,搁在桌上。 屋里只有柳眼一人,自从针刺大脑醒來之后,他就一直不言不语躺在床上,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一样。方平斋在山谷中击鼓,鼓声隐隐可闻,倒是越來越出神入化,雄壮的鼓声居然也能击出悲泣幽怨之声,时而如奔雷惊电,时而如春风鸟语。阿谁并不知晓,若非她不会武功,柳眼武功全失,这样的蕴满真力的鼓声足以让江湖二三流人物真气沸腾喷血而死。 “咯啦”一声,阿谁将银耳粥放在桌上,自玉团儿走后,柳眼越发死气沉沉,有时候一日一夜都不动一下,但她知道他并不是不清醒,只是很空洞。 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已经制成,大恶铸成的他将何去何从。沒有人告诉他下一步应该怎么走,而要他自己做一个决定很难。她走到他身边,柳眼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出去。”他甚至连眼睛也不睁。 她向外走了两步,他以为她就要出去了,她却停了下來,轻声道,“你……你是要绝食而死么。”他睁开了眼睛,他不知道,他只是因为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才沉默不语。但……绝食么。他从來沒有想过要死,但也许……在他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时候,身体已经自觉的这么做了。 “不要这样,你要是死了,妹子不知道会多难过,也许你又会再害死一个无辜少女。”她的声音低柔,但并不委婉,说得甚至有些生硬,因为说话的内容太直白,直刺入他心里。“我想现在的你,不会愿意再害谁死。” “她死了就死了,不管是谁,到头來都会死的。”柳眼冷冷的道,“你也会死,我也会死。”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就算……你不在乎妹子,难道你不在乎唐公子的死活。他……他快要死了不是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情不自禁的全身发抖,其实心里深处从未相信过唐俪辞会死,怎样都相信不了,他是那么无所不能,是一只操纵人心的妖物,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总有办法……”柳眼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语声突然变得微弱,“总有办法……救自己……”她转过身來,低声道,“时到如今,你依然相信他无所不能。”柳眼不答,过了一会儿,他幽幽的道,“有谁不相信呢。他……他总是无所不能……但……”她接了下去,低声道,“但不可能有人永远无所不能,你害怕他终有一次会做不到,可怕的是……不知道是哪一次……” 柳眼惊异的睁开眼睛,用一种近乎灼热的眼光看着她,她怎能说得这样透彻。就仿佛从自己心里一个字一个字抓住放到眼前,难道彼此心中所想的竟是一模一样。阿谁蹲了下來,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掌很温暖,“牵挂着他,牵挂着妹子,你怎么能死。你要是死了,妹子会伤心致死,他会受到怎样的打击,也许你我都想象不出……”她的眼睛微微湿润,“我也不希望你死,虽然……”她的手微微松了一下,他感觉到那手指发冷,听她继续道,“虽然……虽然……” 虽然什么,她很试图要说下去,却始终说不下去。他不知道她是要说“虽然我很恨你”,或者是“虽然你曾经对我做过那么残酷的事”,或者是“虽然你一无是处”……但无论哪句都比哑然的好,至少,不会让他充满自厌。“我……”柳眼慢慢从床上坐了起來,“我不是要绝食而死,只是……只是在想……”他轻声道,“是不是我从不存在,大家都会高兴得多。我活着有什么好。”他望向阿谁,“我只是这样想。” 他的本性,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她的手又热了起來,重新握住他的手,“你活着,会给我勇气。”柳眼微微一颤,睁大了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她看着他的眼睛,“你……从來沒有觉得……自己是很有勇气的人吗。” “勇气。”柳眼以一种近乎呆滞的目光看着她,仿佛茫然不知她在说什么。 她微笑了,微笑得很温柔,“你做错了很多事,伤害了很多人,别人也就重重的伤害你,让你失去很多东西。可是即使是变成现在这样,你既沒有怨恨他人,也沒有怨恨现实,也沒有怨恨自己……”她柔声道,“你只是在后悔,并不怀着怨恨,你也还能关心别人、想念别人,不是很有勇气的话,有谁能承担得起呢。” 他缓缓眨了眨眼睛,从江湖枭雄,到末路逃亡,从操纵着千万人的命运,到千夫所指一文不值,从世上罕见的美男子,到毁容断腿的废人,也许旁人的确很难度过。 但那些曾经拥有的东西,都不是他真心想要的,所以即使失去也不会太难过……只是那样而已,那也算勇气吗。 如果那些都不是自己想要的,那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失去了会痛彻心扉的东西,会刻骨铭心的怨恨他人和自己的东西,会深深地陷入无法自拔的东西……是什么。 他怔怔的看着阿谁,在这个瞬间,他出乎意料的醒悟到……自己最在乎的东西,失去了会痛彻心扉的东西,竟然是……从前的……自己的影子…… 那个待人温柔的、细心的男子,只为简单的目的而活,不必思考任何深刻和复杂的问題。曾经深深地恨过自己为什么是那样沒用的人,尝试一切方法想要超越唐俪辞,想要彻底的改变自己,但到最后……原來失去的,是最值得珍惜的……单纯的自己。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如果依然能够成为那个阿眼,他现在不惜……任何代价和努力。但大错铸成的自己,依然有回到从前的资格吗。 “柳眼。” 他抿起唇线,“我……并不是很有勇气,只是很……愚昧,很迷茫。” 阿谁的微笑很温暖,“我觉得你很有勇气,而且现在只要你站在那里,我就会觉得看起來很温暖,即使落魄到了这样的程度,你还是会认真的做事,关心妹子、关心唐公子、关心我。”她摇了摇头,“你比唐公子……要让人觉得安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章之二 他惊异的看着她,心中似乎发出了一声脆响,有什么沉重且生锈的东西断裂了,一瞬间心像在腾云驾雾,“你是说……我也有……比他好的地方。”他轻声问,声音很微弱。 “当然。”她握住了他的双手,一句话冲口而出,“唐公子……一点都不好,完全……”说完之后她立即惊觉,闭上了嘴。柳眼轻轻叹了口气,手指很珍惜的抚摩着她的指侧,感觉那种女人的细腻,随即慢慢收了回來,“为什么不能爱他。为什么非要抗拒不可。” “唐公子……虽然很在乎我,但他在乎的、疼爱的、折磨的都不是阿谁,是他想象中的别人。”她低声道,这些话从未想过会对人讲,但在柳眼面前不知何故,很自然就说出了口。“他想要人能发疯一样爱他,能为他去死,可是我……”她轻声道,“不论我和他所想的那人有多像,我都不可能为他发疯,或者为他去死。” 她摇了摇头,神色黯然。他把五指插入额前的长发中,支额不动,她不肯为了谁去死,何况是为了一个并不是真心爱着自己的男人,更何况是一个有其他女人真心爱着的男人。“他想要的……是他的母亲能爱他爱到发疯,能为他去死。”他幽幽的叹息,“他母亲是一个著名的美人,和他长得有五分像,是那种非常端庄,很优雅的女人。” 这是阿谁第一次听说唐俪辞的母亲,心头微微一跳,莫名的感到紧张,“她……她不爱自己的孩子。”柳眼望着她的手指,“不爱。从阿俪……我是说唐俪辞,从他出生到他长大成人,她几乎从來不和他住在一起,也从來不去看他。别人家过新年,全家在一起吃年夜饭,阿俪他们家……”他微微顿了一下,“就是他的父亲和母亲一起过,他父亲会把他锁起來,锁在距离很远的房间里。” 她吃惊的看着柳眼,“锁起來。为什么要锁起來。”她简直不敢想象,身为父母竟然要把孩子锁起來,如果有一天她将凤凤锁在远离自己的房间里,她一定是已经疯了。 “因为他们怕他。”他说得很平淡,因为他自己也从來沒有和父母过过新年,“他们觉得他是个怪物,每次见他都要带很多人随行,随时随地的保护他们。尤其是他的母亲,他母亲见到他有时候恐惧症会发作……”他顿了一下,解释道,“就是害怕到呼吸困难,几乎发疯的那种……状态。” “怎么会……这样。”阿谁咬唇,“为什么他们要怕他。自己的亲生孩子,有什么好怕的。唐公子温文尔雅,又不是洪水猛兽……”话说了一半,她神色越发黯然,再也说不下去。是啊,唐俪辞才智双全,温文尔雅,不是洪水猛兽,但她何尝不是对他怀着深深的恐惧,有时候也怕得像看见什么……妖物……一样…… “哈……”柳眼笑了一声,“因为他们相信阿俪是个天生的怪物,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杀人狂,很后悔生了他。不论阿俪做得多好或者多坏,他们都不关心,只是不断的给钱。”他慢慢的道,“他们唯一做的,就是给自己的孩子花不完的钱,让他四处挥霍,沒完沒了的……” 果然……看唐公子奢华的习惯,就知道他并非突然如此,而是长期以來都是如此生活,所以即使他挥金如土,也丝毫沒有不协调的感觉。阿谁深深地咬唇,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和他的母亲……像吗。” 柳眼抬起眼看着她,“不像,但……”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语气疲惫,“但你是个好母亲,或许他心里很期待他的母亲像你这个样子。他说他喜欢你,那不是骗人的。” 她轻轻的笑了笑,“他只是期待有母亲疼爱,只是怨恨他的母亲不爱他,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却要我來承担。我……我并不是他的母亲。你也好,宛郁月旦也好,我自己也好,都要我忍耐、要我去爱他,只是因为那样的理由,所以他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对我好或者折磨我,我……我就必须敞开一切,抛弃尊严,任凭掠夺和践踏……”她的呼吸急促起來,“然后在他发泄完了对母亲的怨恨,满足了他对母亲的索求之后,听到几句歉言,得到一大笔钱财离去,,我,,我不甘心啊,怎能这样。我不是他的母亲,你们要我爱他,我……我……要怎样爱他。在我心里,他不是一个孩子。”她凄凉的看着柳眼,满怀伤心,“我只是一个女人,不是圣人,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就会期待有好结果,会期待有一生一世。我做不到分明看得到分道扬镳的结局,却依然能够去爱他。” “你越是抗拒,他就越想征服你,就会用尽各种各样的办法,越会折磨你。”柳眼低声道,“他会觉得是个游戏,而所有的游戏他都必须赢,你要是让他输了,他要么气到发疯,要么崩溃,要么杀了你。” 阿谁闭上眼睛,“我不想输,也不想逼他……” “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他认定你。”柳眼慢慢的道,“对不起,我还是希望你能爱他,让他的日子过得好过一些。” “会说这种话,证明你已经从我这里过去了。”她低声道,“好好活着,对妹子好些,别让她失望。我知道大家都希望唐公子能过得好些,我会……尽力说服自己。”微微一顿,她露出温柔的微笑,“现在可以吃粥了吧。让妹子知道你不吃不喝,一定要骂你了。” 心动神摇……他看着她的微笑,她笑得宽容平静,他满心刺痛,,即使明知与唐俪辞相比,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所以人人都宁愿牺牲她的全部去成全唐俪辞的一时之快,但她仍然会说“我会尽力说服自己”,仍然会微笑。 这样的女人……才是真的很有勇气,很坚强吧。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为何他无法放手去抢夺这个女子。她不愿爱上阿俪,那是对的,即使她深深受他吸引。如果自己将她带走,温柔的对待她,也许终有一天能让她回心转意。但……但比起阿谁的心意,他更无法罔顾的是阿俪…… 如果他抢走了阿谁,阿俪他会怎么样呢。 柳眼抱住头,他无法想象,阿俪究竟会怎么样…… 那一定会发生一些歇斯底里疯狂致死的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章之三 山水清澈,春花点点。 冬雪已渐渐消融,鸡合谷内溪水渐涨,方平斋左右手边各架着一台大鼓,兴致盎然的随意敲击,鼓声轻蒙,竟能柔情似水,合以溪水潺潺之声,摄人心魂。自从柳眼教会他基本的击鼓之法,他自行发挥,鼓技突飞猛进,虽然还未能出神入化,却已是能挥洒自如。 两只狐狸鬼鬼祟祟的潜伏在岩石之后,探出鼻子來嗅着空气中的味道,一边好奇的看着方平斋,鼓声的震动吸引了这两只狐狸,不知为何,狐狸竟沒有望风而逃。 雀鸟纷飞,绕顶盘旋,方平斋仰望蓝天,看着春花盛放,身畔小狐探首,莺燕飞舞,心中暖洋洋的,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舒畅。 “哒”的一声微响,溪水上鼓声所震的涟漪出现一圈缺口,一块石子自高处滑落入水中,两只狐狸一个激灵,逃窜得无影无踪,空中低飞的雀鸟也一下振翅高飞而去。方平斋手按鼓面,抬起头來,两侧山谷顶上飘起了一阵乌云,天色转暗,突然开始刮风,随即下起雨來。 顷刻间瓢泼大雨,沉重的雨点敲打在方平斋左右鼓面上,激发出沉郁恢弘的鼓声。雨点跳跃,鼓声隆隆,方平斋倚鼓而坐,大雨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裳,天地苍茫而无限,流水冰冷而无穷,一股沧桑袭上心头,突然叮的一声,一件东西自他衣袖内滑落,跌落在地上。 他屈指拾了起來,那是一枚戒指,黄金质地,其上镶有一块紫色的玉石,即使在大雨之中看起來也璀璨耀目。紫色的玉石大都并不值钱,但这紫色紫得纯正柔和,玉质细腻无暇,蕴含一股泱泱王者之气,与黄金相称,煞是好看,是一件稀罕东西。指圈非常的小,成人就算小指也套不上去,应当是孩童之物,黄金指圈上刻有三个字“纪王府”。 方平斋拾起戒指,握在手心,悠悠叹了口气,又把它揣回了怀里。 大雨之中,往事宛若虚幻的鬼影,一件一件扑面而來,灰暗的乌云翻卷,鼓声勾魂摄魄,在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大雨之日,他被人抱着,从金碧辉煌的皇宫到冷冷清清的寺庙。 那天的雨和今天一样,兵马來去,沉重的马蹄声从远方传來,就像隐约的鼓声。 “这两个……” “将军,这两个孩子无辜,老臣愿意收留。” “这……” “将军……皇上,老臣为皇上叩首,老臣斗胆直言先皇对皇上恩重如山,皇上以仁义为名,当不会为难孤儿寡母。” “罢了,卢卿言之有理,这两个孩子和宗训一起,送往天清寺。” “谢皇上隆恩。” 许多人的脚步声远去,他和另外一个更小的孩子一起被宫女抱着,看着一群人紧张而杂乱的步伐,匆匆的背影。 那一年他四岁,却已经预知了命运。 玉箜篌说“六弟,你有我与大哥缺乏的那部分能力”,鬼牡丹说等他同饮一杯酒,有时候他会忘记一切,相信那是出于兄弟之情,或者是期待、信任。 但大雨滂沱的时候,往事扑面而來,事实清晰易见,期待和信任,兄弟之情……也许只是出于野心,也许只是…… 因为他是纪王柴熙谨。 天下皆知,先皇黄袍加身,柴宗训禅让皇位,始兴大宋。而他本姓柴,是柴宗训的第二个弟弟。柴宗训让位之后,被赵匡胤送入天清寺,他未在寺内多久便被天清寺的和尚送出寺外,听闻柴熙让被潘美潘将军收养,已不知身世,而他被父亲的婢女带走,走避白云沟。他最小的弟弟不知所踪,不知是否已经死于离乱,大哥柴宗训,二十岁那年在天清寺突然死去,死因蹊跷。 他现在的母亲是他父皇的婢女方荭炾,对大周忠心耿耿,听母亲所言,哥哥在已经成年、却未婚配的时候暴毙,内情并不简单。大周两代帝王对赵匡胤一家恩重如山,他却趁主上年纪幼小之时夺位,方荭炾对他恨之入骨,自他四五岁开始习武的时候便不住提醒他,他负担兴复大周的重任,大宋与他柴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白云沟众人都是大周重臣之后,对外只称是大汉后人,平日扮作普通百姓。家家户户视他为主,家家户户都对他恩重如山,他不是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却承受不起这样的期待和寄托,于是在十六岁那年远走江湖,成为一名浪客。 那只是一种逃避,他自己很清楚。 他在江湖上交了兄弟,带他们回老家喝酒,他喝醉的那一夜,朱颜杀了吴伯一家,他从此对朱颜立下杀心,,那就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大周之后,大周国可灭,但臣不可辱。 他第一次知道他负有责任,他要为大周的臣民索回性命与颜面,他必须保护这些对他恩重如山、充满期待的人。 然而觉醒的代价是如此沉重,他选择保护臣民的方法是绝然而去,再也不回家,因为他不将灾祸引來,灾祸就不会降临,白云沟就可以一直平淡无奇的生活下去,再不会有人半夜提剑杀人。 这又是另一种逃避,他同样很清楚。 一个人选择扛起责任,需要绝大的勇气……他心底并沒有成为帝王的渴望,所以无法支持他选择一条烽火硝烟的不归路,方荭炾希望他复国,鬼牡丹希望他兴兵,玉箜篌希望他做一个顺从的傀儡,而他什么也做不了、更不想做。 做柴熙谨是如此令人疲惫,他已经逃避了将近二十年,日后还是要继续逃避下去么,做方平斋是如此平凡而卑微,浪迹江湖的日子令人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想追求的是什么,想得到的又是什么,为什么始终感觉不到快乐,他在渐渐失去自我,他碌碌无为,寻找不到此生的寄托,他是柴熙谨、又不是柴熙谨,他是方平斋,又不是方平斋,他不能背弃血缘,却又不能抛弃自己。 雨水冰冷,浑身湿透,方平斋背靠着一只大鼓,脚翘在另一只大鼓上,闭目享受着雨水,外在的姿态很悠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章之四 “六弟你当真悠闲。”大雨之中,有人一步一步自溪水另一端而來,“我带酒來了,不知六弟可有心情与我共饮,”方平斋蓦然一惊,雨声鼓声交织,他却沒听到來人的脚步声,睁开眼睛便看见一袭黑衣上绣着刺眼的红色牡丹,正是鬼牡丹。自从上次有人闯入鸡合山庄,他就知道此地已不安全,却不想鬼牡丹來得如此之快。 鬼牡丹面容狰狞,此时却含着一丝平和的微笑,看起來说不出的古怪。他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身上不带杀气,方平斋叹了口气,“你怎么就不死心,非要请我喝酒,难道你不知道我心情不好,心情不好要是喝酒也许就会喝醉,喝醉之后也许就会乱性,害人害己。” “我为六弟带來一个消息,听完之后,你或许就要向我要酒,因为这消息实在不好,令人伤心。”鬼牡丹在方平斋身边坐下,看了一眼那两只大鼓,“恭喜六弟练成音杀之术,果然是不世奇才,令大哥好生羡慕。” “什么消息,”方平斋目不转睛的看着鬼牡丹腰上的酒葫芦,“这个东西你从何而來,”鬼牡丹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这个……是我从白云沟捡回來的,哎呀,这是你张伯伯藏在他家地窖里,等着你回去喝的佳酿。”方平斋瞳孔微微收缩,“你为何要去白云沟,”鬼牡丹道,“我和七弟一直对六弟和伯母十分关心,你难道不知,自从你拍案而去,这十年以來,伯母都是由七弟奉养的么,白云沟的消息我最清楚。”方平斋嘿了一声,“那倒是十分感激七弟代我尽孝,我感恩戴德啊感恩戴德。” “七弟与伯母一直有书信往來,十天一封从不间断,但在十三日前,白云沟的书信突然断了。”鬼牡丹道,“七弟欲往好云山,不能分身前去查探,所以我去了。”他解开腰间的酒葫芦,方平斋目不转睛的看着那酒葫芦,酒葫芦腰间的红带上染有血色斑点,那是什么,“前往白云沟之后,才知道原來战争真的很可怕,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原來并不夸张。” “白云沟怎么了,”方平斋低声问,他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酒葫芦上的斑点,此时此刻,以他的眼力已经确定,那的确是血迹,干涸的血迹。 “白云沟遭遇朝廷的兵马,被千军万马横扫而过,五百三十二人留下五百二十五人的尸体,剩下的只有残肢断臂,数不清楚了。”鬼牡丹挥了挥手,打开酒葫芦喝了一口,惬意的道,“好酒啊好酒。你的张伯伯死在屋前,死前抱着他未满两岁的孙子,他的尸身被人拦腰砍断。你的杨叔叔,撑住一把旗杆,我想那旗杆上应该是大周的旗帜,可惜连人带旗被人烧得面目全非,你大周的旗帜依然无法留存。最悲惨的是你的母亲,伯母被人……”他尚未说完,方平斋截口打断,“白云沟隐世而居,又不曾兴兵谋反,朝廷的兵马为什么会找到白云沟,为什么要杀人,” “伯母被人绑在马匹之上拖行,全身都见了白骨,最后被马匹撕成两块,吊在你的房前,应该是向你示威。”鬼牡丹却并不停止,近乎是兴致盎然的说完方荭炾的死状,然后哈哈一笑,“白云沟忠于柴氏,你虽然沒有复国之心,他们却都有复国之志。如果你在,凭当今朝廷对柴氏一门的承诺,有免死金牌你就能救人,但你不在。你不在,白云沟五百余人无法抵挡朝廷两千精兵,那是理所当然。” “朝廷怎样得知白云沟之事,”方平斋一字一字的道,“二十几年來,沒有人对白云沟下手,为什么突然之间会出兵两千,”鬼牡丹打开酒葫芦,递给他,“那自然是有人对朝廷通风报信,说白云沟要谋反。” “谁,你么,”方平斋皱起眉头,低声问。 “我,我要通风报信,早就可以通风报信,为何等到现在,”鬼牡丹递出酒葫芦,方平斋并不接受,“出兵的是赵宗靖。” “赵宗靖,”方平斋眼眸微闭,“赵宗靖从何得到消息,” “不得而知。”鬼牡丹摇了摇酒葫芦,“你要看你母亲的尸身么,” “我……”方平斋微微一震,鬼牡丹一笑,“你动摇了。”方平斋手按鼓面,脸上不见了笑意,“你将她埋在何处,” “下葬是何等隆重之事,自然是要等你亲自安排。”鬼牡丹道,“她的尸身就在飘零眉苑,你几时回去,几时下葬。”方平斋五指下压,将绷紧的鼓面压出五指之印,低声道,“这是威胁吗,” “只是特地來告诉你,你无心复国,只会有人责怪你,有人死不瞑目,而不会有人感激你。”鬼牡丹冷笑,“而你即使不想复国,看到白云沟因你而毁,想到你大哥莫名而死,你二哥改姓为潘,你四弟流离失所,你心中难道会平静,你父亲对赵家恩重如山,他却夺你天下,害得你家破人亡,而你身为柴家唯一的指望,却终日碌碌无为,在江湖中游山玩水,你自己的日子是过得潇洒,而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家臣奴仆,大周的死魂冤鬼作何感想,你对得起谁,你对得起方荭炾么,对得起符皇后么,对得起你父亲柴荣么,对得起你大哥柴宗训吗,对得起你自己么,” 嗡的一声震响,鼓面一弹而回,方平斋脸色苍白,定定的看着手下的那面鼓。他当真错了么。“回去……”路已走得太远,要折回头踏上二十年前就被他放弃的路,谈何容易。所谓回去,当然不只是安葬方荭炾而已,一旦回去,他就沒有再回头的路。 白云沟的冤魂依然要罔顾吗。方荭炾的尸身是否可以就此弃之不顾。父亲的身影,大哥的音容,难道那些是与己无关的幻象。不遗弃这些,他就无法是方平斋,而如果遗弃了这些,他依然可以作为方平斋而继续走下去么。 此时此刻他方才明白,从始自终,原來“方平斋”此人只是柴熙谨的一个梦想、一种期待,而从來不是现实。 即使,他是如此的迷茫与碌碌无为。 “六弟,我知道你无心皇位,我和七弟早已安排妥当,可以助你复国。复国之后,你就可以寻回你的二哥四弟,传位于你二哥或者四弟,之后的人生你愿意做方平斋圆平斋,再也无人管你,你也不必再自责。”鬼牡丹狞笑,“我也老实说了,我助你柴家称帝,你要给我相同程度的回报,事成之后,我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和七弟有诺大本事,何必有求于我。”方平斋缓缓的道,“你自己称帝,或者七弟称帝,难道不比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好。”鬼牡丹道,“我或者七弟称帝,天下将有千千万万人反我,但若是你称帝,天下便只有赵氏子孙反你。大周亡国不过二十余年,复国并非无稽之谈。”方平斋道,“算得忒精,这必定是七弟的主意。你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要什么。”鬼牡丹道,“他说他要对辽国用兵,收回幽云,平定契丹,仅此而已。”方平斋奇道,“他翻云覆雨,步步算计,甘冒奇险,密谋造反就是为了出兵辽国。以七弟之能投身大宋,何尝不是平步青云,要身任将军出兵大宋也并非什么难事,说不定北扫契丹南下支那,东征大海踏平西域,何处不可。为何要谋反。” “他的想法我也捉摸不透,总而言之,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有能力、地位和机会出兵辽国,一改我朝接连的败绩。”鬼牡丹阴森森的道,“这也是造福百姓的好事,有何不可。”方平斋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容我仔细想想,这是一个好困难好艰辛的选择,我需要时间。”鬼牡丹将酒葫芦往他手中一送,“可以,你若能够弃方荭炾的尸身于不顾,不在乎白云沟枉死的冤魂,坚持不來,我鬼牡丹也服你,哈哈,”他倏然而退,身影瞬息消失于大雨之中。 手中握着的酒葫芦残留着人的体温,摸起來格外温暖。 方平斋坐在雨中,提着故人留下的美酒,仰起头來喝了一口。 迷茫之中,天色愈暗,而雨势更大,打得人彻肌生痛,浑身冰冷。 朦胧之中,天旋地转,他一向量浅易醉,今日也许不必饮酒他也将说自己醉了,何况他切切实实的喝下了一葫芦酒。 美酒,究竟是什么滋味…… 灌入喉中,一样的辛辣火热,犹如被烙铁狠狠地夹住了咽喉,硬生生就要窒息一般。 也许饮血也是同样的滋味,因为血和酒一样,都是热的,都有体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章之五 屋外下起了大雨。 阿谁收起装木耳粥的碗筷,轻步退了出去。柳眼从床上下來,拄着拐杖走到窗前,他看着大雨,端着一杯已凉的茶水。当一个人很疲惫却丝毫不想入睡的时候,会有出乎寻常的耐心來品味一杯水的滋味,他觉得茶水很凉,入口清淡,已几乎品不出茶香。 门外有人哗啦一声走了进來,柳眼微微一怔,那声音就如往地上泼了一瓢的水。进门的是方平斋,他左右手各抱了一面大鼓,浑身淋得湿透,衣裳全在滴水,“哦,师父你竟然起身了,我还以为你就打算在上面躺一辈子,不到山崩地摇海枯石烂不离那张床,万年之后人们就会在那张床上看到一具白骨,并且想抬也抬不下來……” “你喝醉了。”柳眼凝视着他,方平斋腰间系着一个酒葫芦,虽然全身湿透,他依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气。方平斋放下那两个大鼓,叹了口气,“我已跳进河里泡了半个时辰,不会喝酒就是不会喝酒,怎么做也掩盖不了啊……”他脸色本來红晕,酒红上脸也不怎么看得出來,神态也并沒有什么不对,但柳眼便是瞧了出來。 “你哪里來的酒。”柳眼淡淡的问。方平斋脱了那件浸透了水的沉重外衣,“不好的來路,问清楚了你会后悔。”柳眼似乎是笑了一笑,“无所谓,我一直在后悔。”方平斋哈哈一笑,“说得也是。我问你一个问題,认真回答我好么。”柳眼为他倒了一杯冷茶,“说。” “假如你有一片家业,非常辉煌,举世无双,你的父亲母亲非常爱你,不仅如此,你的兄弟姐妹表嫂堂侄,甚至奴仆婢女,包括扫地的小二看门的老头全都非常爱你,全都愿意为你生为你死。突然有一天你的父亲母亲死了,你的家业为人所夺,一天之内家破人亡,大哥无端丧命,二哥认贼作父,四弟流离失所,二十年后,你长大了,练成一身武功,你会怎么做。”方平斋问,语气依然轻浮。 柳眼眉头微蹙,“怎么做。”方平斋苦笑,“是啊,你会怎么做。你会复仇吗。你会夺回一切吗。”柳眼道,“我不知道。”方平斋拍了拍额头,“我就知道问你简直是浪费我的口水,好师父你头脑很差糊里糊涂……”柳眼打断他的话,淡淡的道,“但我知道如果是唐俪辞,他绝对夺回一切。”方平斋一呆,“哈。”柳眼道,“失去一切,你会甘心吗。那并不是你的错,而是他人的错。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唐俪辞从不善罢甘休。”他笑了一笑,“而我,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但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一定不会心安理得。” “哈哈,是吗。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救你出來的奴仆婢女被人所杀,突然之间你变成孤身一人,你又该怎么做。”方平斋笑道,“变成孤身一人之后,不会再有人寄望你复仇,沒人知道你曾经拥有的一切,过往就宛如一场虚梦,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假装你从來不曾拥有。” “那是自欺欺人。”柳眼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选择放弃。”方平斋不以为意,他这个问題真正想问的人是谁,彼此心知肚明,闻言一笑答道,“因为选择复仇很累,要负担很多责任,要杀很多人,也许是尸骸成山,血流成河,为了我一家的失落,杀成千上万的人,有必要吗。”柳眼淡淡的道,“这种问題,无法问他人吧。” “唉……浪费唇舌、浪费精神浪费心力兼浪费我的感情……”方平斋叹了口气,从怀里拔出湿淋淋的扇子,挥了两下,慢慢往他房间走去,柳眼看着他的背影,“方平斋。”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这名死皮赖脸纠缠不清的徒弟,方平斋“哦”了一声,回过头來,柳眼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摇了摇头,缓缓的道,“但你不能不想。” 方平斋微微一僵,过了一会,他哈哈一笑,“师父,你这句话真是……”他哽住了,负过手去,他沒有把话说完,就这么径直回了房间。 柳眼炯炯的眼神盯着方平斋的房门。 方平斋显然是遇上了绝大的麻烦,但问題并不在于问題本身,而在于他在逃避。他不想选择,于是他來问他,但。。 但谁也无法替谁做这种决定,他就是总是让别人代替他做这种决定,所以才走到今天这步,不是么。 方平斋心中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他将会选择什么。或者是继续逃避。 无论选择什么,都不会比逃避更痛苦。 那天晚上、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方平斋都沒有出现,阿谁打开他的房间,却见他的房中空空如也,竟是不知何时已经杳然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一章之一 五十一 公主之尊 菩提谷外,孤枝若雪被焚毁一空,徒留满地空沙,苍白无色。 一位淡紫衣裳的少女面色郁郁,抱膝坐在半颓的山坡顶上,她坐的山坡正是当日朱颜盘膝而坐的地方,面前所见的山谷,正是被雪线子扫荡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的坟场。 沒有人陪伴在她身旁,也并沒有人看管她,风流店似乎并不怕她擅自逃走。 她正是钟春髻,数日之前,她写了一封书信寄往皇宫,说她游走江湖偶然得知白云沟藏匿有一群大周遗人,正密谋造反,望朝廷速速出兵剿灭。 这件事当然不是她查明的,更不是她所能探知的,那是鬼牡丹指使她写的,而她就这样写了,还随信寄上了自己的一支发簪。 书信寄出之后,后果如何她并不清楚,甚至也不关心。 因为…… “你是有脑或者沒脑。或者是为求公主之位,有一死的决心。你几时出生。今年几岁。王皇后所生的公主又是何时出生。今年几岁。你今年不过十八,王皇后在你出生之前就已死了,她要如何生出你这位‘公主’。赵宗盈一心寻妹,看你容貌相似,便先入为主认你,但你以为你真是公主吗。” 钟春髻闭上眼睛,额边冷汗淋淋而下,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声音。 “你假冒公主,又擅自出宫,擅自带走宫中侍卫,害死侍卫数十人,这种事如果传扬出去,除了你自己人头落地,连庇护你的赵宗靖、赵宗盈一起大难临头,哈哈哈哈哈……”有人笑声狂妄,“小丫头,你明白形势了么。你,想要活命想要做公主,就要知道自己的分量,如果你表现得聪明听话,公主你依然能够做下去,甚至以后嫁驸马嫁将军,不成问題。” 她……不是公主。 钟春髻睁开眼睛,眼神晦暗无光的望着山坡下一片白沙,果然……就如她心中的预感,苍天不会给与她这样的幸运,苍天只会戏弄她的人生,她不是公主。 她不是公主。 她不是公主。 她不是……公主。 为何有人自出生便拥有一切,有人自出生便什么都沒有,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知己、沒有伴侣。无论她多么期待,做出多少努力,有过多少幻想,一切始终是虚无缥缈。 这个世上,究竟谁才是公主。华服锦衣,美婢佳肴,俯首听令的万千侍卫,这些究竟是属于谁的。令人嫉妒……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恨之色,令人嫉妒,究竟是谁。令人嫉妒,但鬼牡丹只答应帮她杀了此人,却不肯告诉她真公主究竟是谁。 目前她不得不听从鬼牡丹的安排,鬼牡丹所言虽然简单,但一语揭破要害,她的确不可能是公主,而欺君大罪已然犯下,为求鬼牡丹相助,她现在还不能逃。 现在风流店有求于她,现在她还是公主,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好云山近日來了几位身份神秘的贵客。唐俪辞将他们安排在自己的庭院,不让任何人接近,众人只知其中一位姓杨,另外一位姓焦,这两位不似江湖中人,却也不似书生文客,两人上山之后,日日与唐俪辞、红姑娘密语,谁也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过了几日,连碧涟漪也加入这密语之会,宛郁月旦派人送了一包东西上好云山,里头的东西好奇的众人也都见过,却是一些碎布、玉器以及金银铸造的玩偶,玉器与金银器样式精美绝伦,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众人啧啧称奇,却不知是何用处。玉箜篌同众人一起看过那包东西,心知肚明那是琅玡公主陪葬之物,杨桂华在大理寺侥幸未死,这次与焦士桥同來显然是为了查证公主之事,唐俪辞突然在此时引动真假公主之争,必有所图。他在查看那包事物的时候指上运劲,一时看來外表无疑,受到车马颠簸之后那些玉器金器将碎成一堆粉末,无论唐俪辞为何要挑起公主之事,那些东西都不可能作为证物。 “果然……”焦士桥查看那包所谓“证物”,“被人动过手脚。”唐俪辞颊上微泛红晕,脸色甚好,微笑起來颇为舒心畅怀,“正是。”焦士桥看向红姑娘,眼神很冷静,“看來你的确是公主。”红姑娘若不是公主,绝不会有人对这包证物下手。红姑娘淡淡一笑,仪态端然,甚是矜持。焦士桥沉吟片刻,“靖王爷寻错了人,这件事是大事,我会即刻回宫向皇上禀报。”他看了唐俪辞一眼,眼神淡淡的,“唐国舅对此有功,我会如实上报,皇上必有嘉奖。” “焦大人秉公正直,人所共知。红姑娘有玉佩、襁褓、金锁为证,金锁上刻有出生时辰,与宫中记载相符。红姑娘其人容貌与王皇后更为相似,公主之事应是无疑。”唐俪辞微微一笑,“我担忧的是钟姑娘下落不明,靖王爷在宫中树敌甚多,只恐此事受人利用,必须早早查明才是。”焦士桥看了他几眼,“我明白。”他再度沉吟了一阵,“皇上尚未正式册封琅琊公主,亦并未和公主见过面,红姑娘可以同我一起回京么。” 红姑娘闻言看了唐俪辞一眼,淡淡的道,“可以,不过五日之内我要回來。”焦士桥道,“这……一旦你被皇上册封公主,就不能任意行动。”红姑娘打断他的话,“朝廷难道不知江湖此时正逢风雨欲來之时。我在好云山可保这一战绝不失控,危害朝廷。”她面罩寒霜,“此时此刻,除我公主之尊镇住局面,即使是唐公子也无法给你如此保证。”焦士桥再度微微一怔,“我会斟酌。” 当日红姑娘、碧涟漪和焦士桥一行转向汴梁,玉箜篌虽有杀心,但不能离好云山重地,他不可能为了杀红姑娘而失去在好云山的地位。红姑娘突然离开,不论她能不能被认为公主,他只要尽快亮出杀手锏逼退唐俪辞,好云山主控权就在他的手上。 而唐俪辞也很明白,他只需守住好云山五日,等红姑娘受封归來,一切就成定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一章之二 白云沟。 青山绿水,花叶缤纷,多年未见的家乡山水景色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仿佛时光从未逝去,自己从不曾长大。 方平斋缓步走入山水之间的那个村落,旗帜凋零,土石遍地,经过了十几日风吹日晒,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有些淡,变成了浓郁的腐败之气。放眼望去,房屋依旧,只是墙壁上斑驳的血迹变成了黑色,拽痕清晰。时是初夏,遍地尸骸大都化为白骨,蝇虫纷飞,草木横生,方平斋走在其间,未过三步,鞋下已踩到了白骨。 “咯啦”一声,白骨断裂。方平斋蹲下身來,轻轻拾起那节白骨,那是一节臂骨,一头为刀刃所断,抬起头來,手臂的主人就躺在不远处,只是衣裳破碎,血肉消失,他却已认不得这个人究竟是谁了。 二十步外,一具焦尸撑着一支焦黑的铁棍仰天而立,方平斋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焦尸,这是杨铁君,当年阵前杀敌能挂十数头颅匹马而还的英雄,小时候教他骑马,带他打猎,现在…… 现在只是一具焦尸。 左右都是破碎的白骨,有些是刀伤,有些是被野兽所啮。方平斋目不转睛的看着四周的尸骸,以他的经验和眼力,看得出有些痕迹是一息尚存的时候被野兽啃食所留下的伤痕和挣扎的痕迹。 一念动及此,心头突然一痛,那一痛痛得他呼吸一滞,停止的心绪陡然大乱,这是他生长的故乡,这些人都是救他性命、抚养他长大的亲人,这些人的音容笑貌他在脑中记得清清楚楚,他无法想象他们如何受到刀剑屠戮,如何受尽折磨而死,在临死之前还要受野兽啮咬的痛苦…… 人在临死的时候,身受野兽啃食,究竟会想些什么呢。 而亲人在临死的时候,身受野兽啃食,会期望我來相救吗。究竟有多期待。是期待到绝望吗。临死之前可有恨我。 而我……我在那个时候,又在做什么呢。 方平斋捂心而立,一些原本以为已经放下的东西原來一直还在肩头,并且……沉重得将他整个人压得支离破碎,不成原形。 “王……爷……” 方平斋蓦然转身,只见被火焚烧的一处砖房之侧,伸出一只干枯憔悴的手掌,无力的挥了几下。他骤然挥掌,那砖房旁的鸡棚轰然震开,露出鸡棚下一具满身血污的躯体,那人双腿皆断,原本身体精壮,此时已是瘦得有如骷髅。方平斋一步一步走向那人,“侯哥……” 那人无力的动了下手掌,“王……爷……” “侯哥,”方平斋走到他面前,缓缓跪倒,“你……你……”饶是他向來言辞百辩,此时却说不出一句话。 “朝……庭的兵马……杀……杀人满门……方姨……被他们……”那人紧咬牙根,一字一字的道,“害死……死得好惨……王爷……请你……”他突然剧烈咳嗽,咳出了许多血痰,“请你……为方姨……报仇,为我,,” “侯哥,”方平斋紧紧握着他的手,十几日倒在这里,他是如何活过來的。他又是如何看着亲族在他面前受野兽啃食,慢慢死去慢慢化为白骨。一个人怎能忍受这些。他怎能如此顽强。“别说了,别说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王爷……你……”那人嘶声道,“你不能太软弱……” “我……” “王爷……复国……复国……”那人蓦地反抓住方平斋的手,干枯的五指在他手背上留下深深的伤痕,鲜血沁出,“复国……复国,” 方平斋无言以对,眼前的躯体挣扎着向他爬來,“你若不……我做鬼也……” 声音戛然而止,右手上的手指越抓越紧,眼前的人却已不动了。 “嗒”的一声,一滴眼泪滴落尘土,方平斋低声叫了声“侯哥”,面前犹如骷髅的死尸不会再回应他,即使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既不知如何说,也无人听他说。 复国么。 双膝跪着遍地沙石血迹,日后要走的,同样是一条不归的血路。 云迹飘渺,天清云朗,好云山人马已被分为数组,着手准备远赴菩提谷。唐俪辞让齐星负责一路住宿打尖之处,郑玥已领了先锋探查地形,与风流店一战已是一触即发。玉箜篌只是一旁含笑看着,这几日因为唐俪辞下了严令,众人未五人成行不得擅自行动,所以他也未找到机会再度假冒唐俪辞杀人,但要逼走唐俪辞,嫁祸不过方法之一。 他相信有一个人应该已经要來了。 “咯”的一声轻响,窗棂已开。玉箜篌乌发披散,正拔了发簪,闻声微微一笑,“你來了。” 推窗而入的人黄衣红扇,状若依然,正是方平斋。他跃过善锋堂的大门,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守,浑若无事,就如此时踏入玉箜篌的房间只是步入自家的客房,不惊半点尘埃。“七弟。”他红扇一动,“你实话对我说,白云沟之事你是不是早就知情。甚至,,早在朝廷出兵之前。” “我说实话,你会定心吗。”玉箜篌回头,黑发顺肩而下,状若妩媚,“或者,,我说了实话,你就动手杀我。” “七弟,你很了解我的本性。”方平斋红扇的扇柄插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不再摇动,“我问你,只是平心静气的问你,你只需照实答我,我不会生气。” “六哥说话一向算数,”玉箜篌慢慢转过脸颊,“不错,我早就知情,早在朝廷出兵之前,但我沒有出手救人。”他缓缓的道,“对我來说,对白云沟众人來说,白云沟存在的价值就是助你恢复大周,夺回江山。他们死了,能让你下定决心,我相信在九泉之下,他们都会瞑目。六哥,你不是不能复国,风流店十年谋划,势力早已渗入各家各派,甚至朝廷上下,只要你点头,,无论江山或武林都是你的……但你犹豫、你一直在犹豫……”他的语调很轻柔,声音听起來却很冷,“你若在五年前、或者在两年前能下现在的决心,大周早就复了,天下早就是柴家的,白云沟上下或许都能荣归故里,甚至人人荣华富贵。而你现在才觉悟,现在复国之事已不如两年前那般容易,阻拦在你我之前的有唐俪辞,,从这点说起,白云沟众人是死得太迟了,而不是绝不该死。”他冷冷的看着方平斋,“我的实话,听完了你怨恨么。伤心么。” 方平斋一动不动的站着,过了良久,红扇微微一晃,“是帝王之资,就能听逆耳之言。你虽然对白云沟之事多加算计,虽然无情无义,但毕竟杀人屠村的是朝廷的兵马,我不会恨你。”他平静的道,“我该恨我自己,不错,如果我两年前、或者是十年前就能下定决心,白云沟众人非但不会死,还能回归故里,享受荣华富贵。害死亲人的是我自己,不是你。”他长长吸了一口气,“你并沒有非要救人的义务,我不能因为你沒有出手救人,就当你是杀人凶手。” “六弟果然理智。”玉箜篌一笑,“既然知道实情仍然不恨我,那就是证明你已经下定决心,要走复国之路了。”方平斋五指一握,将那红毛羽扇握在手里,“我非走不可,这是从出生就已经注定的,难道不是吗。”玉箜篌大笑,“很好,六哥你知道我一直最欣赏你什么吗。你啊你,,你虽然重情义,心却足够狠,,你决意要杀三哥你就决意同时毒死四哥,你决意要逃避‘柴熙谨’这个身份你就能抛弃白云沟的一切,而你决意要复国的时候你能完全放弃‘方平斋’的伪善,做一切‘柴熙谨’该做的事,六哥,你经常让亲近你相信你的人觉得可怕和意外,因为你总有让人不敢相信的另一面。” “你不用激我。”方平斋五指中的羽扇慢慢腾起一阵轻烟,烟雾飘过之后,红色羽扇已经被真力烧焦,节节断裂,化为碎裂的焦炭。他张开五指,让那羽扇的灰烬飘然落地,“我决定的事,该走的路,我很清楚。但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 “什么条件。” “大周若能复国,我要两条人命祭天下。”方平斋缓缓的道,“第一个是朱颜,第二个……是你。” 玉箜篌仍然是笑,“六哥果然是六哥。” “现在可以说为什么你要助我复国了吗。”方平斋的视线终于从满手的灰烬上转到玉箜篌身上,“助我复国你沒有任何好处,甚至到了成功之时,我会要你死。” “表妹死了,”玉箜篌笑靥如花,“我何须在乎生死。我只在乎过程,我只是要证明,,”他对着空气轻轻呵出一口气,“我想让谁得天下,谁就能得天下;我想要谁为我大哥陪葬、想要谁为表妹陪葬,谁就要陪葬。”微微一顿,他道,“而天下,我并不在乎。” “大哥说你要出兵辽国,收复燕云,是真的么。” “真的。”玉箜篌柔声道,“我想让谁得天下谁就能得天下,我想让谁赢就赢,让谁输就输。” 方平斋目不转睛的看着玉箜篌,这个人一定是疯狂的,这是一种很熟悉的疯狂,或者……从某种程度上來说,七弟和唐俪辞是同一种人,连他们的疯狂都疯狂得那么相似。但六弟已不再有他要保护的东西,于是那种疯狂就形之于外、露之于骨了。 借这个人的力量复国是可行的,这个疯子只是要证明他自己,而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威胁。方平斋很清醒的想,随即很冷的哈哈一笑,也许他真的天生不是好人,抛弃自己十几年的一切竟是如此轻易,轻易得让他流不出任何眼泪。 过往的道义取舍,君子小人,原则风格都成了云烟,他以为自己会挣扎会痛苦,但其实沒有,踏出第一步之后心里只觉得冰凉,之后一切都成了定局,沒有任何痛苦,只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当一个人对自己残酷到了极限的时候,他就不会再觉得别人身受的痛苦是痛苦。 “六哥,既然你已下了决心,有一件事你非做不可。”玉箜篌并不在乎方平斋那冷漠的目光,“关于柳眼,,” “如何。” “擒回柳眼。”玉箜篌道,“杀了阿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一章之三 凤鸣山。 鸡合山庄。 方平斋已离去了几日,房里已落了尘埃,柳眼坐在山庄厅堂之中。昨日唐俪辞派了人來安排他们离开,前往另外一处安全之处,说玉团儿已被沈郎魂先行送去,柳眼和阿谁今日已经收拾妥当,就待出发。 他们沒有打算留下等待方平斋。 方平斋一向随心所欲,他要來的时候自然会來,他决定走的时候,那就是不会再回來了。阿谁和柳眼都明白他遇上了难題,也都希望他能够渡过难关,以他的智慧武功,只要不遇到朱颜那样的对手,一人独行也不至于有危险,所以两人并沒有打算等他回來。 他们都以为他不会回來。 但两人都错了。 今日是阴天,到了近黄昏时分,天色已经很暗,映得门外的景致也颜色尽失。阿谁在屋内收拾些随身必备的东西,柳眼就坐在厅内,就在天色极暗而星光又未起的时候,一个人缓步走入门内,黄衣鲜艳,步履依然。 柳眼很有些意外,“方平斋。” 來人一笑,“师父。”他背着光,柳眼看不清他的面目,但看得清他手中不再握着那红扇,而是持着一只短短的雪色飞刃,那卷曲的飞刃异乎寻常的在黯淡的天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宛若只是一件首饰。 目光触及那飞刃的同时,柳眼眼眸掠过一阵寒意,“你。。” “我來拿回我的鼓。”方平斋平静的道,“师父,你说得对,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我不能不想。”柳眼默然,看着他手中的飞刃,“你毕竟不能放弃。”方平斋缓缓的道,“那天……如果师父你劝我放弃,也许我就会放弃,但师父你并沒有劝我。”柳眼道,“也许是我又错得离谱。”方平斋摇了摇头,“不,师父,你只是心地善良,你说了实话……我很感激。”柳眼淡淡的笑了笑,“你回來。。是要做什么。” “带你走,杀了阿谁。”方平斋的声音依然很平静,“师父,我不指望谁能谅解,但这是我的路,我非走不可。”就在两人说话之间,阿谁已收拾好东西从房内走出,瞧见方平斋,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展颜微笑,“方大哥……” “啪”的一声微响,她突然瞧见眼前溅起了少许的血花,随即眼前一黑,往前倒了下去。“碰”的一声摔在地上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胸口剧痛,茫然抬起头來,只见方平斋提起柳眼,举重若轻,就这么飘然而去。按住胸口,插在她心口的是一只雪色飞刃,这种暗器……那天……在少林十九僧要抓柳眼的时候她曾经见过,那时候。。 思绪就此中断,陷入一片漆黑之前,一丝心念电光石火般闪过。。我死了,唐公子会知道吗。 为什么会如此希望他知道自己死去的消息呢。她已无法再思考,清醒的时候她无比希望离唐俪辞而去,去过她平静淡泊的生活,最好永远不要再听到他的名字,而临死的时候,她无比渴望他能知道她的死讯,就算只是听到耳内,让他点一点头也好。 “哇。。”房内的凤凤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天色黯淡至极,将鲜血渐渐淹沒在黑暗之中。 “唐公子,” 好云山上,一名嵩山派弟子急急踏入唐俪辞的庭院,“不好了,” 唐俪辞一身白衣,自池云死后,他几乎已经不穿灰衣,如果邵延屏还在世,一定会笑说他的心情很差,但邵延屏死了,谁也不会再开这种玩笑。 嵩山派弟子踏入他庭院的时候,唐俪辞正在练字,有闲暇的时候他总会提笔练字,他的毛笔字写得并不好,他习惯用左手写,因为左手原本也不会写字。 他不容许自己有缺点。 “什么事。”唐俪辞提起羊毫,轻轻挂在笔架上,说话的声音温和,沒有半分惊讶。 “我们按照公子的吩咐去鸡合山庄接人,结果柳眼已经不见了,阿谁姑娘被人射了一刀,性命垂危,”那弟子踏入房门,紧张到声音都变了调,“不知是谁先得知了鸡合山庄的地址,唐公子现在如何是好。” “阿谁姑娘伤得如何。”唐俪辞问话的声音也很平和,听不出他是关心或只是随口问问。嵩山派弟子恭敬地回话,“已经在半路上请大夫诊治,伤得很重,但应当救得回來。”唐俪辞点了点头,“凶器呢。”嵩山派弟子递过一支雪亮的卷刃飞刀,不过寸许长短,“就是这个,射入阿谁姑娘胸口寸许,幸好它太短,沒能射入心脏。” 唐俪辞接过那只雪亮的飞刃,瞧了一眼,笑了一笑,以暗器主人的武功就算是一粒石子也能杀人,出手独门暗器却未能致命,只能说他本就无意杀人。 但……既然出手了,就不能再回头,手下留情只有一次,下一次他就不会再留情。 “蒋飞,阿谁姑娘现在何处。”唐俪辞卷起方才写的卷轴,雪白的手指微微一顿,“以你的判断,认为凶手意欲何为。” “我……我的判断。”蒋飞目瞪口呆,唐俪辞居然对他问出这等问題,“阿谁姑娘我等已经送往万福客栈,和沈郎魂、玉姑娘一起。我……我想凶手就是风流店的人,提早查明了鸡合谷的地址,所以行凶。” “显而易见,凶手是风流店的人……”唐俪辞微微一笑,“你说得很好。” 蒋飞受宠若惊,呆呆的看着唐俪辞,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判断。唐俪辞轻轻挥了挥雪白的衣袖,平静的道,“可以下去了。” “是。”蒋飞告退,心中仍旧莫名其妙,不知唐俪辞赞他究竟是看上了他说的哪一句哪一点。 凶手是方平斋,显而易见,凶手又是风流店的人,所以方平斋已经是风流店的人。唐俪辞握着桌上的名墨,慢慢的在砚台里转动,虽说一切尽如预料,但他仍旧不知道玉箜篌以什么方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颠覆一个人的内心。 凡是不可预计的事,就是危机。他不能离开好云山,无法阻止方平斋带走柳眼,不论他在柳眼身边设下多少人马都是一样,柳眼绝不会相信方平斋会对他不利,所以他索性并未在柳眼身边安排护卫,虽然方平斋心性已变,但就算掳走柳眼,也并不会伤害他。他慢慢的转着那块名墨,方平斋既然掳走了柳眼,这一两天之内就会上山,而距离红姑娘回來之日尚有三天。 他要如何撑得住这三天,不让玉箜篌有可乘之机。无论是先下手为强从方平斋手中夺回柳眼,或者是忍辱负重等到柳眼被带上好云山之后再救人,结果都一样,他都会被证明与柳眼有所勾结。 如果他不曾挖了方周的心,不曾击碎池云的头,或许他就会选择杀了柳眼。 但…… 或许是他软弱了,或许是他现在太疲惫,他做不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一章之四 “笃笃笃。”门外有人敲门,唐俪辞微微一顿,才知自己将一块墨磨去了一半,停下手來,“进來。” “咿呀”一声门开了,齐星推门而入,脸色慎重,“唐公子,雪线子前辈房里空无一人,可是你叫人带走了,”唐俪辞眉头一蹙,“不是。”齐星的脸色更加慎重,“他失踪了,我担心善锋堂内有风流店的奸细,解开了他身上的穴道,要指使他做些什么。”唐俪辞站了起來,“不好,跟我來。”他一把抓住齐星的手腕,夺门而出,直掠而出。 齐星被他一把扣腕抓住,只觉他五指坚若铁石,挣扎不脱,心里暗暗惊异。片刻间他已被唐俪辞拉到了成缊袍门前,,上次伏击成缊袍之后,成缊袍对唐俪辞并未有怀疑之意,而他的武功在好云山上可算数一数二,亦是领袖人物,如果雪线子被人放出,最大的可能就是杀成缊袍。 “碰”的一声闷响自成缊袍屋内传來,唐俪辞和齐星刚刚到达的这一瞬,成缊袍屋宇窗棂破裂,一道人影轰然撞破窗户,倒飞而出,随之点点鲜血染红墙壁,却是古溪潭。他倒飞摔出,勉强提一口气,翻身站起,还待挥剑再战,唐俪辞一把将他按倒,“齐星,带他下去疗伤。”齐星连忙将古溪潭一把扶住,古溪潭喷了口血出來,手指屋内,“雪线子……前辈……” “我明白。”唐俪辞袖袍一拂,房门大开,只见屋内成缊袍剑光缭绕,正与雪线子战作一处。雪线子心智不清,动起手來毫不留情,只见掌影纷飞,压制得成缊袍剑光略略收敛,他数十年功力之威,竟逼得成缊袍剑势纵横不开,委实是惊世骇俗。方才古溪潭正和成缊袍练剑,蓦地雪线子闯了进來,若非两人长剑在手,只怕成缊袍就要伤在雪线子突如其來的一掌之下。 “唐俪辞……”成缊袍剑势受制,亦不敢轻易出手伤及雪线子,唐俪辞雪白的袖子挥出,卷向雪线子双掌,成缊袍借势摆脱雪线子掌力牵制,大喝一声一招“北斗七星”剑尖抖出七点寒芒,唐俪辞“啪”的一声袖中掌与雪线子对了一掌,正在这一顿之际,成缊袍“北斗七星”刺中雪线子三剑,状如疯狂的雪线子颓然倒地,一动不动了。 成缊袍撤剑后跃,唐俪辞将雪线子扶起,虽然穴道受制,但从他表情看來显然非常痛苦。好云山上沒有医术精到的大夫,饶是他明知雪线子受线虫所害也束手无策,就在此时,门外张禾墨、文秀师太等人闻讯而來,见到雪线子痛苦之状,都是心生恻然,却都是无能为力。 “唐公子,雪线子前辈受毒药所苦,如果有一种能解百毒的奇药,说不定就能解药人之毒。”人群中有人柔声道。唐俪辞蓦地抬头,说话的人娇颜桃衣,正是玉箜篌,电光火石之间他已明白为何玉箜篌要将雪线子送回好云山,除了换取钟春髻之外,这正是他处心积虑的图谋。 眼见唐俪辞并不回答,玉箜篌微微一笑,“万窍斋手握天下奇珍异宝,坐拥不计其数的金银,难道买不到一样解毒之药,如果唐公子有往这方面想,说不定雪线子前辈的毒伤早已好了。”他此言一出,张禾墨等人暗忖也有道理,难道万窍斋里就不曾收有什么能解百毒的奇药,就算沒有奇药,什么千年灵芝、万年的何首乌、天山雪莲之类的也是有的吧,唐俪辞难道真的忘却此点,沒有拿出來救人,或者说难道是他舍不得以这等价值连城之物换雪线子一命,当下有不少人看唐俪辞的眼光就含有鄙夷之色。 唐俪辞眼帘微垂,回答的声音很平静,“这个……倒是我忙中有错,竟然忘却此事。”他扶着雪线子慢慢站起,“但此时即使万窍斋飞马送药而來,恐怕也是來不及……”玉箜篌柔柔的叹了口气,“唐公子不是留有少林大还丹么,这等药中奇珍,为何不拿來给雪线子前辈一试,”唐俪辞目中陡然掠过一抹杀气,随即淡淡一笑,探手入怀,从锦帕中取出一颗色泽淡黄的药丸出來,“这是医治内伤的药物,对毒伤只怕并无作用。” “唐公子,先试了再说吧。”文秀师太忍不住道,“你看雪线子表情如此扭曲,就知道他已经痛苦到了极点,如果不动手救他,恐怕就要遗憾终身。”张禾墨等人连连点头,雪线子毒性已发,狂乱无比,如此时不救,一旦错过时机,即使之后人救回來了,恐怕也要伤及头脑。 唐俪辞流目望了众人一眼,顺手将大还丹递到玉箜篌手上,平静的道,“让你來吧。”玉箜篌嫣然一笑,“你真是……通情达理。”他手腕一翻,将大还丹塞入雪线子口中,唐俪辞冷眼相看,只见他指间夹药,塞入雪线子口中的并非只是一颗大还丹,尚有另外一颗红色药丸,但身后众人却看不见。 药丸服入口中,唐俪辞一直扶着雪线子,顺手按在他后心助药力发挥。他的内力沛然,雪线子本身根基深厚,当下大还丹的药力迅速发散,承载另一种奇异的药力运转全身,片刻之后,雪线子脸上痛苦的表情渐淡,慢慢显得宁定。 玉箜篌踩着女人般秀气的小步退回人群之中,众人眼见大还丹竟然奏效,都是啧啧称奇。如张禾墨之流已大赞桃姑娘聪明伶俐,善于为人着想,言下之意就是唐俪辞身怀救人之药,竟然不知,未免有点那个。成缊袍几人虽然疑惑,但亲眼所见是大还丹救人,不得不信,但要说唐俪辞身怀救人之药却故意不救人,那又绝不可能。 雪线子表情渐定,但并未清醒,唐俪辞助他运功,过了一阵停下手來,“看情况短时间内不会清醒,送他回房休息。”身旁齐星连忙将雪线子抱起,送往雪线子住宿的厢房。唐俪辞转过身來,身前众人看他的目光似惊似疑,前几日究竟是谁四处杀人,唐俪辞如此聪明,身怀救命之药,难道是当真沒有想到救人之法,短短片刻,玉箜篌只言片语,就颠覆了好云山一干人等对唐俪辞的信心。 这就是送回雪线子最大的目的,唐俪辞微微一笑,回视了众人一眼,衣袖一抖一负,一句话不多加解释,缓步走出众人围成的圈子。 他既不说惭愧,也不说告退,就这么徐然而去。 众人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唐俪辞走向自己的房间,提笔继续写方才的字帖,神情一片平静,该來的迟早都要來,是今天发生、或者明天发生,都是一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一章之五 第二天黎明,晨曦未起之前,一人驾驶马车,缓缓而上好云山。 半途之上,成缊袍提剑当关,四周是一片黑暗,星辰早已隐沒,初曦尚未升起。 驾驶马车的人身着白色道袍,一身仙风道骨,留着三缕长须,正是清虚子。他平日一贯着黑,面罩黑纱,现在突然露出面目,虽然江湖中大都并不识得他这张面目,但已有道门前辈的气势。他身后马车之内绑有两人,一人正是柳眼,另一人却是方平斋。 柳眼凝视方平斋,一言不发,他被点了穴道,即使想说什么也说不出來,方平斋却是伪作穴道被点,此时施施然坐在车内,表情怡然。 两人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方平斋叹了口气,“师父,我不习惯如此安静。”柳眼淡淡的看着他,目中并无愤怒之色,但也无亲近之意。“恨我吗。”方平斋自言自语,“对那绝情绝义杀人放火的一刀。”柳眼目中掠过一丝凌厉之色,但并无恨意,方平斋出手轻重如何他看在眼里,那一刀虽是重伤,但方平斋已留了情。而唐俪辞所派之人按时会來,阿谁应当能够得救。 “将來也许会做许多对不起师父、对不起苍生百姓、对不起天下武林之事,方平斋在这里先道歉了。”方平斋仍是絮絮叨叨,“师父你曾说我是个喜欢引起别人注意的人,沒错,我一直相信自己即使不属七花云行客、即使不是柴家后人,一样能够出人头地。但现在我明白一个人要出人头地要维持顶峰,要坐拥天下,他要付出什么……” 柳眼本沒有心听,听到此处,心中微微一动,他曾距离坐拥天下只差一步,他也曾杀人放火无所顾忌,坐拥天下要付出什么……即使付出了他现在所付出的,也依然不够。一时失神,已不知方平斋说了些什么,只听他最后说,“……总而言之,虽然我不求谅解,但希望师父能明白我的苦衷。” 即使明白苦衷,那又如何。眼前这人动了杀机,决意要走一条血路,无论是友情或者良心都阻拦不住,即使明白苦衷又能如何。即使能谅解,却又能认同吗。 不能认同方平斋所走的血路,谅解只是让立场相异的人徒增痛苦而已。柳眼不知道阿谁生死如何,心里极凉,初夏的天气微略有些闷热,他却是从心里凉到四肢百骸,指间犹如冻僵一般,沒有半点知觉。 方平斋和风流店联手,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说他是柴家后人,难道是柴荣的后人……那所图者就是皇位……柳眼对所谓帝王之争毫无兴趣,但如果方平斋要通过风流店这条路染指皇位,他就一定要对唐俪辞不利,而自己。。 正是对付唐俪辞的利器。 想及这点,他就觉得悲凉,他如果在几日之前就绝食而死,阿谁就不会重伤,或许方平斋仍然在犹豫他的皇位之路,更沒有人能威胁到唐俪辞。前几日他以为不死是正确的,因为不死能安慰到几个人,几个他觉得重要的人,玉团儿、阿谁、唐俪辞等等,但原來他早早去死才是真正正确的,毫无用处的废物,永远只会拖累别人。 玉团儿会伤心又如何呢。她还那么年轻,伤心过一阵就会忘记。柳眼默默地坐在车内,那小丫头……他微微笑了笑,还是不要和他在一起比较好吧。天真浪漫的小丫头,和害人的废物在一起,能有什么结果。 清虚子驾车而上好云山,未上半山,山道上有人提剑当关。 白雾飘渺,山风微微。 成缊袍长剑驻地,表情淡漠仿佛已经在此等了很久了。 清虚子一勒马,马车停下,“在下道号清虚子,武当道士,特來拜会唐公子,请阁下让路。”车内柳眼听闻有人拦路,精神微微一振,方平斋掠目一看,低声一笑,“是成缊袍。” “假话就少说了。”成缊袍淡淡的道,“清虚子,车上的人留下,你离开此地,中原剑会不欢迎风流店的恶客。” 清虚子淡漠的看了他一眼,“我是武当前辈,你要和我动手。” “武当前辈又如何。”成缊袍冷冷的道,“和你动手又如何。” “这里距离善锋堂很近,一旦动起手來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清虚子也淡淡的道,“到时候众人來到,见你与我动手,我是送奸贼柳眼上山的武当前辈,你阻我上山,只怕众人要认为风流店的奸细就是你吧。” “嘿。”成缊袍一声冷笑,“是吗。不试怎会知道奸细到底是谁。”他提剑而起,唰的一声精钢长剑映日而出,剑刃映照日出之光刺眼非常,清虚子一跃而起,空中方传破空之声,剑光闪烁,成缊袍在剑出瞬间已攻出两剑一刺一扫,而此时铮然一声,剑鞘方才坠地。 清虚子掌纳乾坤,以武当太极拳与成缊袍周旋,他意不在争胜,而在拖延时间,如能早早引出好云山众人前來观战,那这一局不但可以逼走唐俪辞,还可以拖成缊袍下水,一箭双雕。 砰然声响,清虚子拳脚不往成缊袍身上施展,却尽往大石、树木身上打去。太极拳以虚化实,只见大石碎裂、树木折断,引起无数声响,清虚子之意昭然若揭。成缊袍心头愠怒,今日绝不能让这三人上山,一旦三人上山,嫁祸唐俪辞,此时红姑娘尚未回來,便会让玉箜篌夺取好云山主事之权。他决意速战速决,长剑厉啸,招招都是杀手。 白影一闪,一人轻身插入两人战团,成缊袍长剑扫过,清虚子挥掌而來,这人只是一闪之间就已避过,随即左手接掌右手弹剑,“铮”的一声脆响,成缊袍被震退三步,清虚子倏然倒退,“唐俪辞。” 來者白衣云鞋,灰发微飘,正是唐俪辞。但见他一拂衣袖,神情平静,“回去。”成缊袍怒发勃张,“今日绝不能让这人上山。柳眼就在车内。”唐俪辞颔首,“我知道。”成缊袍大怒,“既然你知道,此时尚差两天,你若让柳眼现在上山,你就守不住。。”唐俪辞微微一笑,“这里让我來,你回去。”成缊袍一怔,“你來。”唐俪辞柔声道,“让我來,一定做得比你好。你回去。”成缊袍微微一顿,“你我可以联手……” “回去。再过一会,人就來了。”唐俪辞对着清虚子微笑,“你不能和我联手杀武当前辈,我也无需你相助。”成缊袍怒视清虚子,临走之时并不甘心,跃向马车,撩开门帘,门内一物飞出,疾射他胸口。成缊袍挥剑砍落暗器,那暗器正是雪色飞刃,车内一人笑意盎然,正是方平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一章之六 成缊袍眼见好云山大众将被惊动,而方平斋并非庸手,一时三刻收拾不下,不得不抽剑而去。方平斋自马车中下來,倚在门上看着唐俪辞,叹了口气,“唐公子,别來无恙。” 唐俪辞一人独对清虚子和方平斋,面上含笑,“托你的福。”方平斋指间夹着四枚花瓣似的飞刃,“孤身下山,你究竟是想杀了我和清虚子,或者是想杀了柳眼,”唐俪辞红唇微勾,似喜非喜,似笑非笑,“说不定,,我见人就杀,也说不定,,我谁也不杀,是投奔而來呢,”方平斋哈哈一笑,“唐公子说笑了。”清虚子全神戒备,唐俪辞谈笑杀人的功夫他已见识过,对此人绝不能有一丝一毫松懈。 唐俪辞目光流动,左看方平斋,右看清虚子,他若不留痕迹杀了这两人,夺走柳眼,将他再次藏匿起來,也许好云山危机可解。一念转动,杀机即起,他袖袍一抖,杀气直指清虚子。方平斋哈哈一笑,“果然,,唐公子好自信,从善锋堂至此,脚程轻便者不过瞬息,你真要冒此风险,出手杀人么,”唐俪辞浅浅一笑,“等我杀了你你就知是不是风险……”一言未毕,他蓦然跃起扑向清虚子,清虚子早已全神防备,一指轻虚,遥点唐俪辞眉心。上次唐俪辞要和他“说一句话”,害得他重伤濒死,清虚子怀恨在心,怨毒无比。这一指名为“缠丝”,并非武当嫡传,而是玉箜篌亲自指点,专门对付唐俪辞传功大法的独门绝技。 唐俪辞的传功大法强悍绝伦,但毕竟源自真气过度凌厉的往生谱,玉箜篌深明其理,特意另创一门指法,指力纤细犹如一缕蚕丝,如是自幼练功、根基浑厚之人中了此指,指力消散,不痛不痒;但如果是根基留有缺憾,或者是如唐俪辞这般功力由外界所得之人中了此指,指力就会渗入气脉,扰乱敌人真力运行。这门功夫十分难练,若非清虚子这等根基深湛的玄门高人也无法将自身真力凝练成一缕细丝,即便是玉箜篌自己也做不到。 缠丝指出,唐俪辞毫不在乎纵身而前,竟是硬闯那道指风。清虚子大吃一惊,缠丝指奋力点出,随即双掌前拍,击向唐俪辞胸口。唐俪辞唇边噙着一丝淡笑,指风当额,他蓦地举腕一挡,只闻“当”的一声微响,指风击中一物,颓然消散。唐俪辞单掌对双掌,“啪”的一声脆响,清虚子“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起半天來高,踉跄而退,“你,,” 唐俪辞一掌伤敌,微微一笑,“我什么,”他倾身再上,仍旧是一掌拍出,仍旧是拍向清虚子胸口,清虚子脸上变色,他若是撤身而逃,唐俪辞这掌就是拍向马车,打算破车抢人了,就在清虚子迟疑之际,方平斋一枚飞刃悄然而至,唐俪辞扣指弹开飞刃,那雪色飞刃骤然倒转,虽然被他指力弹开,却在指尖划开一道纤细的伤口。清虚子见状信心顿起,大喝一声,拔剑而起,直扑唐俪辞。唐俪辞对方平斋微微一笑,染血的指尖对他左眼插去,柔声道,“你此时难道不是武当前辈的俘虏么,站起來和我动手,是会露出破绽的……”方平斋倒踩七星,连退七步,闪身入马车,“清虚子撑住,有人來了,” 就在方平斋闪入马车的同时,树林中两道人影一起出现,一人桃衣翩然,一人缁衣布鞋,乃是玉箜篌与文秀师太。唐俪辞心念闪动,因为方平斋一枚飞刃之阻,他來不及在两招之内杀了清虚子,但,,他掌上加劲往清虚子胸口劈去,清虚子眼见有人來到,振声大呼,“文秀师太,,” 文秀师太眼见清虚子,颇为意外,“清虚子,”她年轻之时和清虚子颇有交情,虽然数十年未见,仍是一眼认了出來。清虚子双掌并出,全力硬接唐俪辞一掌,口中道,“我送风流店的奸细方平斋和恶贼柳眼上山,唐俪辞要,,”他尚未说完,唐俪辞一掌对双掌,“哇”的一声清虚子蓦然吐出一大口鲜血,细碎的血雾喷上唐俪辞白皙的面颊,“……杀人……灭口……” “唐公子你,,”文秀师太尚未明白发生何事,已眼见唐俪辞掌杀清虚子,她骇然拔剑而出,“你杀了武当清虚子,” 清虚子颓然倒地,唐俪辞半身染血回过身來,树林中好云山众人已闻讯纷纷而來,亲眼见清虚子倒地,表情都是震惊无比,愕然看着杀人的唐俪辞。 “清虚子要送恶贼柳眼上山,你为何要阻扰,”文秀师太厉声问道,“清虚子身为武当高人,比掌门尚且高了一辈,无论他有何种不是,你怎能杀他,”唐俪辞冷眼看着玉箜篌,玉箜篌满面惊讶,眼角却是含笑,“唐公子,柳眼是否在车内,你为何要阻拦清虚子送人上山,为何要杀害武当高人,” 唐俪辞并不回答,染血的白色衣袖轻拂,他就这么站在当场,淡淡的看着眼前一干人等。这数百人是他耗尽心血所聚,曾经对他敬若神明,但……人性之中的多疑与恐惧是多么容易被人挑拨,要坚定不移的相信一个人实在太难。有一瞬间,他竟然升起了不需怨恨这些人的感觉…… “车内真的是柳眼吗,”文秀师太厉声问道,唐俪辞仍是淡淡不答,当下已有几位峨眉弟子拉开车帘,车帘内两人赫然出现。当下峨眉弟子失声惊呼,“师父,真的是柳眼那恶贼,”文秀师太手足冰冷,看着神色淡淡的唐俪辞,一种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她忍不住手指唐俪辞,“你……你是要从清虚子手中救走柳眼……” 此言一出,众皆大哗,唐俪辞也不否认,淡淡看着玉箜篌,玉箜篌眼角的笑意已掩饰不住,笑得甚是开心。文秀师太道,“拍开柳眼的穴道,用绳索将另外一人牢牢捆住,然后带下去问话,”玉箜篌走上前去,解开柳眼的穴道,柳眼对他怒目而视,穴道一开,他便冷冷的道,“你这人妖,日后必定万劫不复,死得惨绝人寰,”玉箜篌将他送到文秀师太面前,恭恭敬敬的道,“请师太问话。” 文秀师太一扬手,“啪”的一声给了柳眼一个耳光,“万恶的淫贼,”柳眼怒目而视,“人头猪脑的老太婆……”文秀师太自懂事至今,还从未听见有人这样骂她,一时竟是呆了。她身边两名弟子左右出掌,甩了柳眼左右两记耳光,齐声喝道,“大胆,”柳眼一仰头,“这分明是风流店陷害唐俪辞的陷阱,枉然他对你们尽心尽力,到头來你们谁也不相信他……”文秀师太冷笑,“是啊,这种话由你口中说出來,老尼就更不相信了,你与他什么关系,为什么我等不相信他,你却要替他说话,你是风流店柳眼,他是数次截杀你、将你从风流店主人位置上拉下來的侠客,你为清虚子所擒,他却偷偷摸摸的來救你,,我等不相信他,你却为他打抱不平,好个交情啊,” 柳眼一怔,唐俪辞叹了口气,眼色之中竟是微微一笑,,这人一贯单纯,一贯很笨,果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