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
正文卷 楔子
冬日晚间。
京城五号线末班地铁内。
乘客稀少,只有少数车厢内有零星乘客而已,其中一节车厢里,更是只有一位带着黑框眼镜,套着白色羽绒服,摇摇欲睡的女士……或者女孩?反正这年头的大龄处女跟成熟少女一样多,也无所谓女士或者女孩了。
“屁点灵感都没有!”随着车厢一个咯噔,女孩猛地醒了过来,嘴里也开始莫名其妙的嘟囔了起来。“整个北京就没有一个都市传说像点样子,还五号线末班车一个人的话能看到锁龙井……到处都是灯光,哪里都是现代化设备,老娘信了邪才跟这儿继续浪费时间!”
“可明天的章节怎么办呢?”发泄完毕,扶着扶手站起来的大龄女孩略显无力的继续发散起了思维。“已经请假两天了,这个月全勤是要不了了,编辑也未必会理会自己这个扑街写手,可仅有的一些死忠读者大概会不满吧?”
“老娘好好的穿越不写,当初怎么就信了邪的写起了都市灵异?”
“莫不是江女才尽了?是不是该换个工作?可中文系的废柴除了写网文还能做什么?”
“要不回老家?”
胡思乱想之际,地铁门陡然打开,似乎……是到站了?
大龄女孩迎着开门的寒风打了个寒颤,然后几乎是本能的就一步踏了出去。
周围一片漆黑,身后的地铁车厢稍一停顿就关上了车门继续往前驶去,懵圈的大龄女孩一直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很快,随着她的眼睛适应了光线,这位女频写手马上就没有了多余的心思。或者说,她已经被眼前的一幕景象所镇住了——那是一口普普通通的井,石头所砌,残破而又现实,井后面立着一块石碑,字迹模糊不可见,而井的一侧则立着一根石柱,一条铁制锁链赫然从柱子上扯出来,然后一路拖到了井口里。
就是这么一瞬间,大龄女孩似乎忘记了惊骇、恐惧这些情绪,几乎是带着一丝使命感,她快步上前向前试图拽住这根长长的锁链,仅仅是想看看它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样永远拉不完——话说,来到锁龙井旁,不拉一下这个锁链岂不是白来了?
但也就是她握住锁链的那一刻,井后的石碑突然微微一颤,然后迅速龟裂开来,锁链起头处的石柱更是直接断开,井中也随即闪过一丝五彩的光芒……然后,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糊涂蛋女频写手就被那铁链带着反向被拖入到了井中。
刚一入井,石碑就碎掉了,然后覆盖于井口之上。
“汉永寿元年元月,辽西有吏自州中归,路遇一女自井中出,自言沛国谯人也,坠井,恍惚间已至此处。吏察其颜色、言语、衣物,皆大家所有,纳之。后吏半载而亡,女不复嫁,寡居养其遗腹子。且其人善商贸,知财货,乐善好施,救助孤寡,素为族中所敬,皆呼曰:公孙大娘。”——《搜神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章 卢龙塞
汉熹平三年冬,公元174年,幽州北部要冲卢龙塞,寒风呼啸。
塞外,一座足可容纳数千鲜卑军士的大营立在了数里外的要冲路口上,左侧是燕山山脉伸出来的一座山,右侧则是滦水。冬日间,山色显得格外漆黑,而栾水又显得格外发白,两两映照,倒是显出了一派肃杀之气。
而与这座大营形成鲜明对比的,自然就是大营南方那高大巍峨的卢龙塞了。
卢龙塞就是后来的喜峰口,是燕山山脉上的一个天然隘口,这地方南侧地势平缓,海拔不过两百米,等来到北侧却突兀的上升到了海拔一千米的高度,唯独中间被滦河冲刷出了一个巨大的隘口,车马通行无阻,向来就是塞外进出华北平原的主要通道。
这么一个位置,大汉朝当然也不是瞎子,所以此处的防线被修的固若金汤,尤其是正对着大路的卢龙塞,各处全都用条石磊成,城墙足足高五丈多,而墙上还又加修了高达三丈的望楼。
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卢龙楼了。
站在楼下,所谓高大巍峨,气势雄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此时,就在这巍峨的卢龙楼中,一个军官专用的干净向阳房间里,堆砌着十几个大箱子,而一名身材高大,年纪约莫十八九岁,大概勉强算是青年的人,正独自正身坐在门口的几案前,并茫然的盯着窗户出神。
“三国吗?”不知道过了多久,名为公孙珣的年轻人终于忍不住在心里略显无奈的叹了口气。“这天下还有十来年就要乱了吗?这大汉的天下明明……总之,真真是不可思议。”
话说,早在数年前,面对着一场席卷了半个幽州的瘟疫,自己那位当时因为感冒咳嗽而惊恐不已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告诉自己,说她是什么穿越者,还说什么大汉将亡,龙蛇并起,三国乱世马上就要到如何如何的……
然后,又是什么黄巾起义,什么官渡赤壁,什么东吴四嘟嘟,五虎上将,五子良将,还有人妻曹和大乔小乔之类的,絮絮叨叨、杂七杂八的讲了两个月的故事。
甚至她还说,自己那位名为公孙瓒的族兄三十多岁的时候就会成为这天下间数得着的一路诸侯,而且还是什么三国前期的巨头。这些说法,算是遗腹子的自己,当时自然……呃,自然是百信无疑的。
道理很简单,对于一个自幼丧父的少年而言,不信自己母亲还能信谁?
实际上,公孙珣的母亲虽然平时有些跳脱,但细细想来也确实是很称职很厉害的。
她虽然只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而且一开始还因为‘克死’了丈夫而被族里的老人们厌弃,但却能,他跟自己如今这个主计室副史差了不知道多远!
然而,就是因为长得帅、嗓门大,自己这位之前还寄居在自家商铺里和自己睡对门的族兄,竟然直接被本郡刚来的侯太守看上了眼,并招了女婿!
凭什么啊?!
自己在这郡中做了两年的吏员,官职更高,也更年轻,而且同样长得也很高大帅气好不好?用自己亲娘的话说,虎背蜂腰,仪表堂堂,将来也是要当虎臣名将的!怎么就不能看中自己呢?
而且说到门当户对这种硬条件,自己也姓公孙好不好?甚至自己家比公孙瓒家里富有了不知道多少倍,郡守真要是把女儿许给自己,自己完全可以拿出来钜亿的钱来当聘礼的!
真的是钜亿,万贯家资,不打折扣不吹牛的那种!
要知道,自家老娘一手创办的安利号可是经营了近二十年,辽西公孙氏所在的令支城又守着卢龙塞这个连接河北和东北的要冲,两两相加,那个安利号基本上垄断了辽东那边的大部分生意,分号从乐浪一路开到邺城的!
所谓朝鲜的人参、辽东的大马、三韩的女婢、乌桓的马奴、右北平的栗子、河北的粮食丝帛、青州的铁器,用自己亲娘的话说,以世家大族的身份在汉代做生意,简直就跟捡钱一样!
你说一亿钱,怎么可能凑不出来?!
实际上,当了两年吏员的公孙珣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才是自家在族中地位越发重要的根本原因——整个公孙氏的财神娘娘就在这里嘛!
当然,公孙珣不知道的是,族里一开始不是没想过把生意抢过去自己搞,但是搞来搞去却发现,论做生意,似乎还是这个人称公孙大娘的寡妇是一等一的好手。全族努力去做,赚的还不如这位公孙大娘分润出来的多。
于是乎,大概是十二三年前,也就是公孙珣还扎着垂髫的时候,包括辽西本家在内,还有辽东分支、东莱分支的公孙氏一起达成协议,正式把生意交给了自己母亲统一打理,族中按比例分红。从此,自己家在族中的地位才显赫了起来。
但是……所以说但是,回到眼前,人家侯郡守就是没有看上自己这个家财万贯的公孙珣,就是看上了自己那位大嗓门的族兄公孙瓒,这一点跟自己母亲当年感冒的时候所说的一模一样!
而且更惊悚的还在后面,大概十来天前,刚刚在自己母亲资助下结了婚,还被族内长老取了字的族兄公孙伯圭忽然被他岳父侯太守给放了假——并手书一封,让他去洛阳缑氏山,去找幽州大儒兼名臣卢植学经传!
这跟自己亲娘当年说的那些话还是一模一样,由不得公孙珣浑身发冷,不敢不信那些鬼故事!
实际上,现在公孙珣都还能想起数日前自己母亲把自己从郡城叫回令支后,当面说的那些话:
“有些东西当年大疫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也懒得瞒你,现在知道当年老娘为什么不让你去青州找郑玄学经了吧?”
“经传当然是要学的,我算看明白了,这玩意就是这大汉朝的学历证明,不学这玩意是当不了大官的,躲不掉的。”
“郑玄很厉害,我当然知道,和卢植同门嘛,经学上的名声却更高一些。”
“不是我吹牛,以你娘我的经营,早在三年前你刚束发的时候,就能在青州那边找到几十个跟郑玄有直接关系的豪族大家把你举荐为入室弟子,为什么拖着不让你学?”
“很简单,上大学不仅要看师资力量,还要看同学的,有公孙瓒和刘备当同学,你知道是多大的人脉吗?三国顶级的潜力股不多,幽州就俩,一个前期一个后期,老娘如今已经给你备好了!”
然后,自家老娘果然给自己备好了好几车的财货,里面甚至还有蜀锦、珍珠这种高档货,让自己亲自带着几十个宾客护送到郡城那里去,去贿赂侯太守,好让自己也能跟着已经收拾停当的族兄公孙瓒‘带职进修’,去那洛阳缑氏山跟着大儒卢植学经。
再然后?
再然后自己就被困在了这卢龙塞里!
天杀的鲜卑狗,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过来寇边,自己可是要赶在年前去送礼行贿的!是要去洛阳学经的!而且要去见识一下那位传奇的刘大耳朵的!
而且,自家老娘这次可是掏了心窝子帮自己设计好了前途的——学完经回来以后就可以谋划一下秩三百石的上计吏,然后凭借着三年一次的上计制度去洛阳,弄个三署郎当一当,只要能做成三署郎,出来就是六百石朝廷命官,再去刷政绩,就可以一路直奔两千石了!
后来的什么三国乱世如何苟全姓命且不提,上计吏、三署郎、六百石、两千石……这些东西,自己这个已经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可是很想试试的。
男子汉大丈夫,生于此世间,不做个两千石,为一郡之主,岂不是白活了吗?!
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自己却被这群鲜卑狗给堵在了卢龙塞里,已经足足六天没动弹了!这要是一直等到过了年,自己来不及赶上族兄公孙瓒这个顺风车怎么办?钱帛虽然很有用,但是未必就真能买来两个两千石大员面子的……万一到时候错过了时机,人家候郡守又不乐意专门给写介绍信怎么办?或者写了,自己再赶过去,卢植一甩手,说这一期学员满了,不收了怎么办?
所以说,天杀的鲜卑狗啊!竟然要坏自己的前途?!
“兄长?”就在公孙珣胡思乱想怨天尤人的时候,房门忽然被拉开,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带着一股寒风卷入到了屋内。
“阿越。”公孙珣这才回过神来。“你不是在城楼上和咱们那位族叔观察敌营吗,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有个人。”浓眉大眼的公孙越略显兴奋的坐了下来。“之前兄长你找我问的那个人,正好被我看到了。”
“哪个人?”这话没头没脑的,公孙珣自然稀里糊涂。
“韩当韩义公!”公孙越赶紧应道。“就是去年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咱们令支城里弓马最好,膂力公认是乡中之冠的那个韩义公。我当时一说,你就让我帮你盯着的。这次你回来,我还想着把他带来给你看看呢,可一直没找到……没成想竟然在这卢龙塞里遇到了,原来是做了个骑卒什长。”
“韩当韩义公。”公孙珣若有所思,然后忽然起身。“韩当韩义公?!”
“是啊。”公孙越点头道。“果然是兄长要找的人吧?”
“你且等等。”公孙珣四下走动,连连摇头。“韩当……韩义公!名和字都对,想来或许就是此人了。可此人不该是江东人吗?这可是江东猛虎的爪牙。怎么会是我辽西人,听你意思,还与我们是同乡?!”
“是啊,”公孙越坦然点头道。“就是我们令支人啊,哪里是什么江东?还什么江东猛虎,兄长莫非是在梦呓吗?”
公孙珣愕然无语——这个人的出现,算是自家老娘预言对了还是错了?又或者,纯属巧合?
努力闻达于诸侯,以图苟全性命于乱世……这历史的车轮,还真是说来就来啊!
“灵帝立,幽并凉三州缘边诸郡无岁不被鲜卑寇抄,杀略不可胜数。”——《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二章 请战
“诸位乡邻子弟,自从建宁年间算起,这么多年了,我们这些边郡,几乎每年都被鲜卑抄掠骚扰。少的时候来个百十骑,多的时候成千上万,今天杀我乡邻,明天掠我财货。春日间青黄不续就来打草谷,秋日中膘肥马壮也来抢粮食,就连冬日里草原上寒蔽不堪,也要来寇边抢点衣服御寒。如今年关将至,鲜卑人依旧列营于塞前,莫不是要我等在塞中过年?真真是岂有此理……”
说话的是一个体型雄壮的青年,细髯鹰目,挎刀披甲,昂然四顾,端是一位燕地豪杰,唯独一双罗圈腿显得有些不和谐,却也告诉周围人这是一个惯于马上作战的勇士。
话说,卢龙塞虽然核心地段只有眼前这一座要塞城池,但整个卢龙塞防御体系却是横跨辽西、右北平两郡,长约百余里,而听公孙越刚才解释,这个叫韩当的此时正是这卢龙塞中隶属辽西段的一名骑卒什长。
不过,这位看起来颇为雄壮的什长固然是慷慨激昂,可庭中数百人大多却也只是听着而已,只有十几个立于此人身后的士卒跟着鼓噪,引来了些许骚动。
“这是什么意思,这韩当想要干吗?”公孙越今年只有十七岁,刚刚束发没两年,既没有进学也没有入仕,有些事情未必就能懂。“刚才还没这样呢。”
“能有什么意思?”在郡府主计室中混了两年的公孙珣忍不住扶着楼梯打了个哈欠。“想立军功而已。”
公孙越这下子才恍然大悟:“他是想鼓噪聚众,要挟上官让他率众出击?”
“没错。”
“可是,族叔他今日不是正在这卢龙塞里巡营吗?上面卢龙楼上这么多大人物,就不怕引起动静被治罪?”
“要我说,恐怕他就是听说了咱们那位族叔今天巡营的事情,这才专门鼓噪的。”公孙珣再度打了个哈欠,连连摇头。“这样好了,既然是咱们老乡,不能看着他吃亏,阿越你去楼上找咱们那位族叔……”
就在兄弟二人在楼梯上嘀嘀咕咕的时候,那边中庭的骚动也果然引来了岗楼中中级军官们的注意,南侧城墙上,一名戴着黒帻身穿绛红色军衣的队率,连胡子上的汤汁都不及擦拭,就气急败坏的探出了头来:
“义公,大家都在吃饭,你就不能给我我省点心?是饭中有砂石啊,还是汤不够热?你跟我讲,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田队率。”韩当闻言微微一笑,既不急也不恼。“饭也足汤也热,只是儿郎们气愤于鲜卑狗的嚣张,求战心切罢了……”
“心切个屁!”那名姓田的队率闻言大怒。“且不说军中大事自有贵人们做主,就说这都日头都西沉了,我们屯又都是骑兵,莫非你还要纵马夜战不成?”
“队率,听我一言吧。”那名什长俨然还是心有不甘。“夜战我韩……”
“老子不听!”这位队率实在是被气到了,张口又是一句粗话。“倒是韩当你是我下属,得给我听着!”
“是!”韩当无可奈何。
“韩义公,我自然知道你的本事,也知道你一个寒家子做梦都想出人头地,可今天是你耍赖使痞的时候吗?两郡贵人就在我等头上的卢龙楼上探查敌情,若是被你惊扰了,治你个乱军的罪名,把你砍了也就砍了,不要连累我!”
此言一出,这青年什长气势再度为之一滞,身后十几个骑卒也纷纷泄气。
“好了,”田队率见到手下众兵痞有些气馁,也不由得松了口气。“你们如果全都吃饱喝足了没地方撒泼,就都给我去廊下照顾马匹,也省的在这里无端生事。”
然而十几个骑卒虽然气竭,但各自相顾,竟然没一个走的,而且最后纷纷把眼睛看向一边的那个什长。看到这一幕,公孙珣不由啧啧称奇,因为按照公孙越的说法,这韩当不过才投军小半年,竟然就能以一个什长的身份拉拢住十几个骑卒,看来这个韩当韩义公恐怕还真就是自家老娘说过的那个韩当了。
另一边,韩当在伙伴的支持下,果然又硬着头皮顶了上来:“队率,我真不是无端生事,确实有一个妙计可退敌。”
田队率闻言气急败坏,眼看着就要亲自下城楼来和这厮亲自理论,却不防自己对面那座高楼的楼梯上忽然闪出一个脑袋来:
“那位有妙计的韩当韩义公,长史让你上来。”
果然还是惊动了贵人!
队率惊愕万分,而韩当眉开眼笑,对着自家队率挤眉弄眼了两下,然后即刻扶着刀柄快步上了五丈高的城楼。楼梯处,只见一名身高八尺,锦衣白袍的青年正笑吟吟的候着自己,自然就是公孙珣了。
韩当不认得对方,但只看穿着气度也知道对方是个世家子弟,非富即贵,于是赶紧行礼。
“义公兄不必如此。”公孙珣有心结识此人,所以也赶紧扶住对方。“随我上楼吧,咱们去找公孙长史。”
韩当闻言更是喜不自胜。
话说,公孙珣所说的公孙长史,复姓也是公孙,单名一个昭字,正是公孙珣与公孙越,还有那个公孙瓒三人的族叔……没辙,谁让公孙氏在这渤海一圈的各郡都是名族呢?而且人丁兴旺,官路亨通。
总之了,这位出身辽西第一豪族公孙氏的公孙昭大人,被举过孝廉,又入朝做过三署郎……也就是公孙珣孜孜以求的那条路了……如今正是这右北平长史,乃是一位六百石实权的高级官吏。
再说了,这卢龙塞横跨辽西、右北平两郡。再加上辽西郡地域极广,换成后世地图,直接从后来的辽宁阜新一直延伸到河北迁安,而且郡中五座大城池,四座在河北平原上,受到卢龙塞的保护,唯独郡中首府阳乐城却远在塞外,那么鲜卑人一来,辽西就天然被分割成了两块。
而既然如此的话,在辽西郡守没法管着这里的状态下,身为右北平长史,又是辽西公孙氏子弟,公孙昭在这卢龙塞里当然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了。
能见到这位,韩当焉能不喜?
不过,刚一上楼,之前还眉开眼笑的青年什长马上就有些怂了——无他,甫一登上卢龙楼,他们就迎面遇到了一群黑着脸的要塞中级军官,最前面的赫然是这要塞里的八个屯长、四个曲军侯,甚至还有一位军司马!
要知道,按照汉代军制,两伍一什,五什一队,两队一屯,两屯一曲,不说别的,这四位曲军侯就已经比他这个小小什长大上足足三级了,而且更是秩六百石的朝廷命官,再加上现在正在战时,真要恼怒起来,这四人中随便一个一刀砍了他这个聚众鼓噪扰乱军心的什长也无妨的……外人还要夸一声治军严谨。
但是,这些人也只是黑着脸瞪了他一眼而已,然后却又忽然对着领头那名世家子换成笑脸,并左右一闪,竟然主动让出一条路来……一位被吏员、军官、豪族簇拥着的真正的贵人方在眼前。
只见此人三旬有余,面色微红,细眉大眼,梁冠大氅,再加上腰间表明身份的铜印黑绶,自然就是那公孙昭了。
“见过使君。”身份差距太大,韩当赶紧下拜。
“你就是韩当?”公孙昭微微蹙眉,先是看了眼身旁来报信的公孙越,又有些无奈的看了眼领路的公孙珣,这才压着性子朝来人问起了话。“听说你有退敌妙策?且说来听听吧。”
“不敢当使君礼遇。”机会就在眼前,韩当自然努力鼓起了勇气。“也不敢称妙策,只是听闻鲜卑杂胡在塞外挑衅,心中多有愤懑。韩当不才,愿意夜袭敌营,夺回乡里子女!”
“你的忠勇我是知道了。”公孙昭微微颔首,略显敷衍着说道,然后眼睛却依旧往自己那个闭目不言,立于一旁的侄子身上瞥。“只是夜袭……”
“夜袭断然不可!”就在此时,旁边一名直裾梁冠的中年人忽然插嘴道。
公孙昭如释重负:“田君你且说来!”
“使君。”这名姓田的文士俯身道。“请看城外鲜卑大营……”
“不知足下何人,现居何职?”一直没吭声的公孙珣忽然睁开了眼睛。
“呃……不敢称足下,鄙人……鄙人是右北平徐无县田氏……”
“现居何职?”公孙珣在郡守府里厮混了好几年,又有两百石的官面身份,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对付这种人。
“尚为……白身。”这位姓田的右北平豪族满脸通红。
“既然是白身,这军国之事还是不要置喙的好。”公孙珣一脸认真的说道。“诸位想想,白身建言这种事关生死的军事,长史大人是听呢还是不听?若是不听,免不了有人会说长史大人不听人言,闭塞言路;可若是听了,事成固然好,可事若不成,进言的人拍拍屁股走人了,长史大人与这卢龙塞里的诸位官吏军士却要为此承担责任,甚至赔上性命……这不是让大家难做吗?”
这位田君当即羞愤交加,不敢再言。
“那阿珣……呃,那公孙主计以为到底可不可以出战呢?”公孙昭无可奈何,赶紧出言截住,那样子,似乎是生怕对方再扯出些不好听的话来,让大家难做。“你是辽西郡的两百石主计室副史,也算是职责在身了。”
“我不知道。”阿珣也好,平白升了半级的公孙主计也罢,反正就是公孙珣了,两手一摊,差点没把自己这位叔父给噎死,但他旋即又指向了还跪在那里的韩当。“不过,现在不是有一位熟知敌情的人物在这里吗?是战是守,叔父为何不先听一听他的话呢?”
公孙昭似乎是对自己这个还差一年没冠礼的族侄有些忌惮,所以终于还是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韩当是吧,你且起身,细细的说一说……”
韩当闻言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略微振奋之余,当然免不了再度略显感激的看了眼那位叫多次对自己释放善意的青年。
公孙珣也不多话,而是朝对方笑了笑,退后半步,让开了视野。
韩当深呼吸一口气,赶忙上前半步,指着卢龙楼外的清晰可见的鲜卑军营趁机说出了一番话来。
原来,韩当的意思固然是被那个队率猜到了,是想要夜袭,但他还真不是立功心切到无视现实的地步,理由还是很充分的。
要知道,鲜卑人分出一只兵马屯在塞下数里之外的路口,并不是指望着能攻破险峻的卢龙塞……实际上,你让鲜卑大汗檀石槐亲自督师领上个几万精锐鲜卑过来,也未必就能击破这险要雄伟的卢龙塞。很显然,这几千鲜卑人在此立下营寨,只是为了堵住塞内军马的出口,防止他们在塞外的辽西、辽东、玄菟等郡分散劫掠时遭受到突然袭击,被内外开花,落得个有来无回。
而此时,随着年关将至,北风带着寒潮压了上来,鲜卑人的劫掠行动其实已经来到了后半段,容易抢的基本上这几天已经抢了,剩下的不是要花时间啃的硬骨头就是没油水。实际上,这些天经常能在楼上看到完成了抢劫任务的鲜卑人带着‘战利品’来到卢龙塞下汇合大部队,又有一些没分到没什么战利品的部队急匆匆的离开此处。
而韩当的理由就在于此了:
首先,来来往往的,今天的鲜卑军营里军力其实应该处于一个最虚弱的阶段,大略看来,现在可能只剩下有两三千人,甚至更少;
其次,此时留守大营的部队,很多都是抢劫过的部落,战利品在手,思家心切,恐怕战斗欲望也不是很高;
再次,部族之间,留守大营和劫掠部队之间,一定会有分赃不均的现象出现,打起来未必相互支援得力;
而且,最近部族轮换来往的太多,大营里管事的鲜卑贵族估计在管理上也有些力有未逮,未必就能把大营安排妥当,做到指挥得力;
最后,这是救出被劫掠的汉人子女财富的最后机会,再不打,过两天这些被抢走的人口、财物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么既然如此,即便是抛开最后一条道德大义,单纯从军事角度来看,夜袭成功的概率也是很大的,因为敌营一旦失控,各个部族很可能会直接弃营而走,各归本部。
说完这些理由,韩当略显期待的再次朝着公孙昭下拜:“战机稍纵即逝,当不才,愿为国杀贼。请明公予我一百马军于今夜袭营,只要能够撼动敌营,到时候明公再发步卒接应……定可大胜!”
公孙珣在身后连连点头,这话听起来就很有气势,果然是有那么几分虎臣风范!
然而,掌握大权的公孙昭看了看就在数里外的敌营,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开了口:“义公暂且回去歇息,此事……再议!”
此言一出,卢龙楼上,众人释然,韩当颓然,而公孙珣却微微眯起了眼睛。
“公孙昭者,辽西令支人也,太祖族叔,举孝廉,熹平年间,为右北平长史,后迁襄平令。”——《旧燕书》.卷二十九,列传第十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章 相谈
天色已晚,卢龙楼下公孙珣独居的房间里,去掉甲胄,一身汉军标配的绛红色直裾,前来做客的韩当坐立不安。而在他身旁,则摆着一匹价值连城的崭新蜀锦,上面还放着一把装饰精美,但却质地出色的硬弓。
等到这个时候,韩当哪里还能不知道眼前这个锦衣年轻人到底是谁?公孙大娘家的大郎嘛!家中财货巨亿,而且本人也是一表人才,这么小的年纪就成了主计室中两百石的副史……有钱、有容貌、有本事,而且还是世家子,俨然是一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小贵人。
只是对方自打束发以来就在阳乐城中为吏,自己并没机会结识而已。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如此前途不可限量的一个世家子,为何要对自己一个初次见面的匹夫如此看重?不仅之前在卢龙楼上出言帮衬,此时更是请自己过来,又是相赠贵重蜀锦,又是相赠好弓的?
“公孙主计如此看重在下,倒是让在下惶恐了,敢问可有所求?”此时的风气如此,韩当更是边地游侠出身,既然心中有惑自然就开口直问了。
话到这里,韩当还稍微顿了一下,并说出了一条额外信息来:“我父母早年都殁在时疫里,常跟着叔父在贵家安利号里往来贩马,很是受了公孙大娘的照顾,所以要是力所能及,我一定不会推辞。”
公孙珣闻言微微一笑,这不废话吗?他当然有所求,只不过求得却是对方这个人罢了。
没错,公孙珣陡然发现这位母亲跟自己提过一嘴的江表虎臣竟然只是一个什长,而且还是自家老乡后,直接就动了心思——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收一个什长为宾客,不要太常见好不好?
而且这个念头一起来就再也压制不在,为什么不呢?难道就因为他后来不知道隔了多少年会成为什么劳什子江表虎臣?!
当然,心里如此想着,公孙珣嘴上却是说起了另一番文绉绉的话来:“今天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义公兄的风范着实让在下心折,所以才专门邀请你过来结识一番罢了!所谓擐甲执兵,固即死也……既然披甲执锐,立于边塞,那就应当不顾生死,为国效力!义公兄可知道擐甲执兵的典故?”
“这还真要请教。”韩当一个边地游侠,当然是一头雾水。
于是公孙珣赶紧解释了一下。
原来擐甲执兵,固即死也’这句话出自左传版的《春秋》。
说的是齐晋交兵,晋国元帅郤克受伤严重,就忍不住告诉了自己战车的驭者解张和车右郑秋缓,驭者解张借着跟郑秋缓对话的机会马上回复,大致意思是说:
“我也受伤很重,车轮都被我的血染红了……可是,既然披上甲胄拿上武器,那就应该要为国家死战到底的,受伤了又如何呢?你一个元帅我一个驭者在战场上都是有自己职责的!所以,只好还没死,那就请元帅您继续战斗吧!”
所以后来,这句话就专门指军人的责任,说是军人既然来到战场就应当不顾生死,追求国家利益。
东汉以经传为尊,不通经传的人根本没资格当大官,登高位,公孙珣此时用这个典故,虽然意思很简单,但却显得格调极高,很是让韩当受用:
“原来《春秋》中早就有这样的道理?”
“谁说不是呢?”公孙珣摇头叹道。“只可惜,那些郡中豪右、佐吏,个个贪生怕死,倒是让义公兄一片为国之心打了水漂。而且经此一事,怕是这卢龙塞中的诸位军中同僚也要视义公兄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韩当闻言面露苦笑,眼前几乎瞬间闪过了田队率乃至于几位曲军侯的黑脸……自己一个什长,越了不知道多少级,鼓噪于长史之前,然后求百骑劫营,自然是犯了军中忌讳,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本想凭这手中刀在边塞博个出身的,不料竟然落得如此下场。”韩当颇为无奈。“倒是让少君看笑话了。”
“既如此,义公兄可有打算?不瞒义公兄,我如今正准备去郡中寻求郡守举荐,然后和我那族兄公孙瓒一起去洛阳拜大儒为师,以通经传。不如……”
韩当当即默然。
话说,韩当不是个傻子。就算真是个傻子,现在对方说的那么直白,他也必然反应了过来,眼前这个世家子是看上了自己的武艺,想拉拢自己做个宾客。
但是,这种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和轻易的,因为按照韩当从小经历的人生认知和社会风俗来看,自己一旦俯首,很可能就要终身服侍此人了。而眼前的这个世家子,虽然姓氏足够强大,家中足够富有,但终究太年轻了。甚至极端一点来说,此时此刻,对方固然前途远大,可真要是刨根问底,反倒是即将处于一个白身学子的尴尬境地……
换言之,真要是一个不好,就这两年求学的过程出了岔子,对方说不定还会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呢!
而且,好马不吃回头草,自己刚从对方家中商号里出来投军,求得就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这才小半年就捏着鼻子回去,岂不是要让人笑话?
再说了,他韩义公一个燕地男儿,难道要在自己人生中最肆意的二十余岁年纪,放弃最引以为豪的弓马膂力,跟着对方去洛阳学什么经传吗?!
那种东西,对于公孙珣这个世家子和郡中两百石吏而言,有天大的用处,可对自己一个寒家子有什么用?想学也没人会收啊?去了洛阳,最多以宾客的名义做个护卫罢了,哪里比得上疆场上博个出身?!
对面的韩义公心思晦涩,公孙珣就更不是个傻子了。实际上,他甚至知道一个叫做幸存者偏差的奇怪概念,所以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个什长可能不是很聪明,但作为日后的江表虎臣的一员,人家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会缺。所以,眼前这人绝对已经懂得了自己的意思。而此时如此作态,必然是心中犹豫,不愿意罢了。
但这又如何呢?
自己母亲总是说,要自己闻达于诸侯,这样才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可在他公孙珣看来,如果是像自己母亲说的那般乱世,就算是成了一介诸侯恐怕都不一定能苟的住。想要苟下去,必然要足够的资本在手……而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这可是自己亲娘打小就教给自己的。
既然如此,如此近在咫尺的人才,地位又如此低微,你让公孙珣就此放弃,他必然是不舍得。
再说了,门口的鲜卑人可是正挡了自己人生前途的!
“义公兄在想什么?”一念至此,公孙珣忽然开口,却是决定按照之前的备用想法那般冒险行事了。
“公孙主计……”韩当无奈的叹了口气,却是偷偷把之前略显亲近的‘少君’重新改回了客套的官职。“不瞒你说,你待我如此亲近,倒是让我心中惭愧,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将要去洛中随大儒学经传,而我空有蛮力,怕只能在这个卢龙塞里方能博一个出身了。”
韩当如此直接拒绝倒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边地游侠出身,然后贩过马的一勇之夫,哪里有什么心眼可耍呢?
不过另一边,公孙珣听到这话后却忍不住发笑了起来:你要是真能安心在这卢龙塞里博一个出身就好了,大不了等我回来以后做了上计吏这种显贵位置再来收服你,可怕就怕在不知道哪天你就会受不了这边的窝囊气,然后莫名其妙的跑到孙坚那里去了……那孙文台号称江东猛虎,必然是南方人,你一个辽西大汉,怎么一出场就到他手底下的?!
“主计何故发笑?”韩当面色通红。
“义公兄不要生气。”公孙珣笑着摆摆手道。“我只是想问义公兄一句话而已……你是不是觉得就此离去,心中不甘,却又为难于如何与同袍相处?”
“确实如此。”韩当松了口气,倒也坦诚。“主计是大家子弟,有什么法子教我吗?”
“家母曾教导过我……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公孙珣应道。“义公兄这个状况,也无非就是两条路而已,一个是退,一个是进!”
韩当心中微微一动:“公孙大娘的教导自然是万金之言……可是,退暂且不提,进又是个什么意思?”
“自然是想方设法按照义公兄之前的打算,于今夜突袭敌营了!”公孙珣淡淡的答道。“若能一战成功,那义公自然会有个出身,军中将佐自然也会服气。”
“正该如此……莫非公孙主计有意助我?可长史大人那里不是无意出战吗?”
“这就要先问义公兄一句了。”公孙珣忽然失笑道。“你真敢死战吗?!”
韩当勃然变色,忽的按刀出鞘:“生死而已,燕地男儿,有何不敢?!”
“好!那伙伴之中,愿意随义公兄并肩死战的又有几人?”公孙珣不慌不忙。
韩当略一思索,立即放回刀柄,正色答道:“十五人,都是骑卒!”
“我近日从家中仓促过来,并不是为了公事,所带族中子弟、宾客并不多,其中善于弓马的精锐宾客……大概也是十五六人。”公孙珣若有所思道。“三十人前往突袭,义公兄可有把握撼动敌营?”
“有!”韩当略一思索,当即咬着牙答道。“敌营中不过两三千人,又纷乱无序,只是突袭乱营,三十人足够了!当然,如果主计真能说服于长史,有五十人最好!”
“没有五十人,只有三十人。”公孙珣幽幽答道。“因为此番出战我就没准备说服我那叔父。”
“这是何意?”韩当为之愕然。
“我刚才在卢龙楼上就细细想过了。”公孙珣坦然答道。“如今这卢龙塞中,除了原本驻军,还有右北平、辽西两郡支援过来的郡卒。别的倒也罢了,把守卢龙楼大门的那些人恰好是我辽西郡所属,想来是认得我的,更不要说这城塞中人尽皆知,我是长史的侄子……”
“莫非是要假传军令?!”韩当这才反应了过来。
“非也非也。”公孙珣摇头道。“只要我随义公兄一并出塞,我那个受过家母资助才有今天这个好位置的叔父必然要奋力接应,否则我母亲也好,族里长辈也好,断然饶不了他……到时候,假军令自然也成真的了!”
“少君前途远大,何必随我逞匹夫之勇?!”韩当既惊且羞。
话说,他刚才问‘进’不问‘退’,就是认定了对方是要劝自己知难而退,去做对方的宾客。可没想到,人家不止是愿意帮自己继续谋划突袭的事情,而且还要和自己一起出阵死战!这岂不是让他惊愕之余又羞愧万分?!
“有何不可?”公孙珣闻言倒也不急,只是嗤笑一声,昂首反问了一句话而已。“我信得过义公兄的武勇,义公兄反倒信不过我的胆气吗?!我又不是没见过鲜卑人,也不是没杀过人!三十骑劫营,我愿将这条性命托付于义公兄,义公兄怎么讲?!”
“韩当者,字义公,辽西令支人,以便弓马,有膂力,知军事,幸于帝。”——《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章 假传军令
话说韩当也是豪气过人,听到对方如此反逼就不再多说什么,两人只是又讨论了一下劫营的具体事宜,拿定注意后就分头行动,各自串联起来。
而正如公孙珣之前所说的那样,这卢龙塞中上下要紧之处几乎都知道他是长史公孙昭的侄子,是长史最信重之人,再加上辽西郡所属的部分更是知道他是郡中有职务的吏员,而且还是公孙大娘的独子,所以从营房到甲仗再到马匹的调度,竟然处处通行。而韩当在军中虽然时间不长,但也很得士卒倾心。
于是,事情竟然变得一帆风顺起来。
“就是如此了。”卢龙楼下的一处宽阔营房中,公孙珣记好出战士卒的名录,这才放下竹简与笔墨。“我叔父已下定决心,今夜以我与韩当为先锋,率诸位勇士劫营。先有布帛钱粮按照名录赏赐于二三子的家中,事情若成,还有厚赏,若不成,也不会弃大家于不顾。总之,名录在此,赏进罚退,便是身死,我安利号与辽西公孙氏也会替官府抚养尔等妻子……诸位可有话说?”
“谨遵命!”韩当带头,以受命人的身份领头接下了‘军令’。
“谨遵命!”众人自然轰然应诺。
“嘘……”公孙珣忽然做了个很怪异的手势,但众人也看得出来是要止声的意思。“密令突袭,不要喧哗,知道了就好。如果随身甲仗不利,房中就有兵甲弓弩,自取就行了,诸位带来马匹毛色不一,我已经让人调配便于夜袭的黑色、黄色战马,现在就放在了下面的廊厩里,让民夫照料得当……若无事,便在此房中休息,静候我的军令。”
静候半响,见众人皆无语,公孙珣随即捧竹简起身:“既然大家都没什么话讲,那义公兄在此处照看着,我去见叔父递交名录,晚些再来……阿越随我一起来,我正好有事交代。”
阿越,自然就是公孙越了。
公孙越闻言即刻起身,随自己兄长出去了,只留下韩当安抚那三十余名士卒、宾客。
屋外寒风更甚,月色全无,想来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节,公孙珣在前,公孙越在后,两人一直走过了兵士的营房方才放低声音言语了起来。
“阿越还记得我怎么交代的吗?”公孙珣率先开口。
“知道。”公孙越低头答道。“先稳住从父(即堂伯父、叔父),让他不要慌张,告诉他,当今天子刚刚成年,边事上还是想有所作为的,如果能斩首过百,他做为要塞中的主将,必定能升为千石显位。”
“若他还是不敢呢?”公孙珣冷然追问道。
“就直言不讳,说郡中、族中都知道,他的名位是靠着婶娘的资助才换来的,受母恩而遗其子,恐为天下人不齿。”
“这就对了。”公孙珣迎着寒风长呼了一口气。“我们这位叔父,自幼就不是当个有用人来养的,他亲兄长死在了瘟疫里,族中才不得已将恩萌的名额砸在他身上。好名逐利不说,关键是似壮实懦,胆子太小……只要吓他一下,你便能直接借他口来发号施令了。还记得我其余的安排吗?”
“若敌营火起,就先令骑卒出营跟随扫荡,再以支援防护的名义将左右云楼、梅楼的屯兵调过来守城,放两曲精锐步卒出城接应……”
“最关键的就是这个了。”公孙珣点头道。“我也是多次随郡中兵马与鲜卑人对峙过的,知道一些鲜卑人的习性……现在鲜卑营中不止是兵马,还有被掳掠的汉人,如果没有步卒快速接应,鲜卑贵人中又有知兵的,轻马硬弓,一个反扑,恐怕真要坏事!”
“是。”公孙越低头答应道。“只是兄长?”
“什么?”
“兄长信得过这韩当倒也罢了,他确实是个有本事的,拿捏从父也不是不行,他这人确实懦弱……可夜袭杀敌,兵战凶危,你是个大有前途的人,为何要亲身冒险?不如让我代你去,兄长自己来拿捏叔父,指挥塞内军马,岂不两全其美?”
“阿越的好意我心领了。”公孙珣听到这话倒是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感叹了一下。“只是……”
话说,韩当是公孙珣内定收服的第一个‘三国豪杰’,这话其实是有些问题的,因为按照自己母亲的说法,眼前这个还没出五服的从弟恐怕才是第一个被他收服的‘名将’。只不过,二人从小就在一起,兄弟名分摆在那里,再加上公孙越家中拮据,多靠公孙珣母亲刻意接济,长久下来,有些事情倒是显得理所当然了起来,所有人都没多想罢了。
“只是什么?”公孙越忍不住追问道。
“只是我近日确信无疑,这世道要变了。”公孙珣回过神来以后略显感慨的答道。“往后人人皆要搏命的。我今日不过是个郡中小吏,外头也不过区区两千杂胡而已,若如此情状还不能拼死一搏,将来怎么能换的身居高位,稳坐城中看别人为我搏命?”
公孙越低头想了一下:“兄长是被伯圭大兄的事情给刺激到了?我知道他一跃成为郡守爱婿后,你虽然表面欣喜,可内心却很是不忿……不过,兄长也不必着急,这次求来荐书去洛阳学经,将来一定能够后来居上的。”
公孙珣并未纠正对方的误解,只是幽幽叹了口气:“阿越无须多言了,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决心已下……倒是你,要收好这个名录,我既然答应了要为人家奉养妻子,就一定要做到,过完年我就要去洛阳,万一事情紧急来不及交代,这事情还得靠你去跟我母亲讲。”
“喏。”公孙越无可奈何,只好颔首。
“收好这个,你也去换上衣甲,再将我的弓槊衣甲取来,我在卢龙楼上等你。”
“是。”公孙越再度俯首。
就这样,兄弟二人就在营房尽头暂时分开,公孙越如何行事且不说,公孙珣却是一路走上了卢龙楼,观察起了外面的鲜卑军营。
卢龙楼上寒风更甚,几名值夜的辽西士卒都畏缩在楼上的房间里,在几次邀请贵人入内而被婉拒后也只能缩了回去。
不过,公孙珣迎着寒风从楼上望下去,不远处的鲜卑大营却是另一番景象——或许是抢劫的财货过于丰盛,或许是鲜卑对大汉朝连续十几年军事压制带来了巨大的优势心态,这群鲜卑狗竟然张狂到彻夜作乐,一直到这个时候,大营里都还灯火通明,而且还能听到顺风传来的张狂笑语和被掳掠汉人的哭喊声。
说实话,此情此景,倒是让平日里随着母亲跟不少鲜卑人做过生意的公孙珣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要知道,他此番假传军令,为韩当谋划劫营事宜,看似心胸广大,豪气过人,但内里却是一片腹黑和私心。
想想就知道了,如果劫营失败,仓促逃了回来,那韩当可就彻底无法在这卢龙塞里立足了,除了跟着他公孙珣远走洛阳,难道还有第二条路?
而如果成功了,韩当也立下了功劳,那其实也无妨。因为既然立功,那他在本地也就有了前途,也就等同于被栓在了此处,公孙珣完全可以等个两三年,等从洛阳回来,再以另一种身份慢慢招揽和拉拢于他。
反正这事只要做下了,这韩义公就绝对不可能再莫名其妙的跑到南方去找什么孙老虎了,到时候,只要他公孙珣愿意下功夫,那此人迟早会是自己夹带里的人物。再往后,推荐给谁也好,拴在自己身边防身也好,总是很惬意的。
而另一个理由……虽然公孙珣不愿意承认,可抛开这位韩当韩义公的存在,这眼前的鲜卑人也挡了他公孙珣升官的路啊!
这些天里,一直骂骂咧咧的难道不是他?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此时此刻,抛开这些算计和功利心,公孙珣明显感觉到了一丝属于大汉边地男儿的原始冲动在心底跃跃欲试。他现在竟然迫不及待的想要纵马冲出塞外,弯弓仗槊,踏平这片营盘,搅碎这群胡狗!
当然了,现在还不是出战的时候,兵法有云,为将者,不可随性而战。
“阿兄,你的衣甲、弓箭、马槊,都已经取来了。”也就在此时,公孙越按照吩咐,如约赶到了。
“帮我着甲。”
“就在此处吗?”
“就在此处。”公孙珣冷然答道。“我要一直盯着敌营的状况,寻找战机。”
“是。”
就这样,公孙珣披挂完毕,也不回营房,而是迎着寒风拄着自己的点钢长槊盘腿坐在了卢龙楼上。然后一言不发,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鲜卑人的营盘出了神。
慢慢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敌营的灯火终于渐渐黯淡了下来,风声中的人声也开始渐渐消失,从楼上居高临下远远望去,甚至能够看到中间燃着火坑的大帐周围有不少人影四散开来——这群鲜卑人闹了半宿,终于要一身疲惫的回去休息了。
“时候到了!”也就在此时,城楼上的公孙珣忽然睁开了眼睛,然后扶着长槊缓缓站立了起来。“阿越去叫那些郡卒开门吧!”
侍立在一旁的公孙越当即俯首听令。
诗曰:坐中扶槊起,斩虏不向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章 夜袭
卢龙塞北的鲜卑军营中,莫户袧带着一丝满足和自得,从柯最阙大人所在的中军大帐刚刚返回到了自己位于后营的营帐里。
话说,刚才在柯最阙大人营帐前的篝火处,今天从柳城那边过来的莫户袧戴上了一个漂亮的汉人步摇冠,亲自学着汉人士大夫走路的样子,逗得柯最阙大人哈哈大笑,甚至还赏赐给了他两匹绢。
两匹绢并不至于让莫户袧兴奋到这个份上,他看重的还是柯最阙大人的态度,对方最后可是专门问了自己名字的。
呃,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柯最阙大人不姓柯,也不姓柯最,但保不准以后他的后人会姓柯或者柯最。实际上这个时候的鲜卑人的文化建设刚刚起步,他们根本没什么姓的概念。而柯最这两个字其实来源于前汉时代在幽州一代的少数民族官职名称,然后就被鲜卑人给拿来用了,可以认为是不怎么正式的‘大帅’的意思,是一种对有实力部落领袖的尊称。而柯最阙就是右北平到上谷这边实力强大的一位鲜卑部落大帅,他的部落全力而出的话,大概能有四五千控弦之士。
而有意思的是,柯最阙大人中后两个字,也就是‘大人’,其实才是真正的鲜卑官职,这是檀石槐大汗设立的鲜卑王庭中的实权官职,以地域划分,算得上是鲜卑中的真正贵人了。
那么回到莫户袧这里,作为一个小部族首领,倾尽全力才能凑出来一百多歪瓜裂枣的弱小者,今天仅靠扮丑就能够得到这么一位贵人的喜欢,也就难怪莫户袧会如此得意了。
当然,莫户袧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漂亮的步摇冠根本不是他抢到的,至于他所吹嘘的杀了一个汉人士大夫更是瞎胡扯……实际上,这个玩意根本就是他买来的。
没办法,莫户部是一个小部族,又居住在辽西境内。这片地方,汉人最大,乌桓人第二,鲜卑人只能做小,而且乌桓人和汉人现在还是同盟,鲜卑人也就是背后靠着檀石槐大汗的金大腿才能站稳脚跟而已。然而,即便是檀石槐大汗也不是万能的,他可以保证鲜卑人不受到军事压力,但却不能填饱所有鲜卑人的肚子,不然也不会专门派大军去高句丽那边捉人来,让那些夷人教鲜卑人打鱼了。
而正所谓狗有狗洞,鼠有鼠道,为了不饿死冻死,当鲜卑大军不寇边的时候,莫户袧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干着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和汉人做生意!
毕竟嘛,鲜卑人的经济水平再不济,手里也有马匹、牛羊、毛皮,这些东西都是汉人难以拒绝的,而汉人手里的任何东西鲜卑人更是全都想要。于是,在汉人城池附近的鲜卑小部落就养成了一些奇怪的风俗,每年跟着檀石槐大汗的部队去抢劫两三次汉人,然后不抢劫的时候就一边牧马放羊,等着汉人商队上门做生意。
而且,和其他小部族被动的等着相熟的汉人马贩子、缯贩子上门不同,莫户袧的行动更加主动一些,合作也更上档次一点,他的合作对象是本地最大的商户安利号,在必要的时候他的部族甚至会接受安利号的一些委托,主动收购一些马匹、牛羊,然后赚取一些额外的佣金。
甚至,莫户袧还不止一次的去过阳乐城、柳城等位于塞外城池的安利号商铺。
这是合则两利的事情,而这个他最喜欢的步摇冠,就是从阳乐城铺子中买来的,那次他送马匹牛羊去阳乐,刚一进入到安利号铺子那里,眼睛就无法从这个漂亮的步摇冠上挪开了。而正好,那位公孙大娘的独子,也就是安利号的少主人前来巡视。看自己如此动心,人家就用这个华丽的步摇冠和自己换了一匹好马。
白色的,一根杂毛都没有,是一匹真正的好马。
而这一次,哄得柯最阙大人开心也不是纯粹的拍马屁。毕竟,只要今天哄得这位大人开心了,那明天莫户袧就可以尝试着跟这位大人手下的头人们接触,等他们走时就能趁机拿出存在部族里的缯帛、粮食,只说是自己抢来的,再去和这些头人交易,把那些被抢来的金银财货以及汉人俘虏换到手。而等到柯最阙大人的部队撤离出此地,自己就可以把这些换来的俘虏和财货送到柳城,到时候,一定能够让安利号的人高兴,然后换来更多的缯帛、粮食。
这样的话,明年自己部落里或许就能留下更多的羊羔、马匹和勇士。而这么一直下去,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鲜卑大人。
想到这里,莫户袧终于有些困倦的受不了了,他美滋滋的翻了个身,抱着一张脏兮兮的羊皮,在营帐中早就响起的一片鼾声中闭上了眼睛。
鲜卑军营外的一处小坡地后面,公孙珣并不知道自家商号的一个得力鲜卑下线就在眼前的军营里,知道了也不会在意的。坦诚的说吧,虽然之前表现的颇为豪气,可此时领着区区三十来骑来到一个驻扎了两千余人的大营前,我们的公孙少君还是有些心里打鼓的。
没错,热血上头加上功利心作祟,一路跟着韩当跑出来以后,他已经后悔了,只是作为这里地位最高的人,而且年轻面薄,他又不能不装作指挥若定的样子罢了。
“鲜卑人并未有丝毫察觉。”迎着厚重的腥膻异味,公孙珣压低兜鍪说了一句废话。
“不错,营中防备很差。”韩当低声附和了一句。“如何,少君觉得可战吗?”
“义公兄准备怎么做?”公孙珣很诚恳的问道,真的是很诚恳,他现在能依靠的就是这位‘虎臣’了。
“敌人营盘位于路中,依山而临川。”韩当瞪着眼睛答道。“此时唯有一个法子,就是直接纵马冲进去,杀人放火,待敌人自乱!”
公孙珣沉默不语,这么大的营盘,三十多个人,真能乱起来吗?
“如何?”韩当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公孙珣微微探出头来,再度打量了一下眼前疏无防备的营盘,刚要狠下心来,却迎面吹来一股寒风,腥膻之味掺杂着冷气,着实刺鼻难闻。
“风向。”公孙珣面色一变,猛地捂住了鼻子。
“什么?”韩当不解的问道。
“风向不对。”公孙珣低声答道。“营盘在北方,北风正盛,我们从正面杀入,杀人也好,放火也罢,恐怕都会吃力。”
“那该如何是好?”韩当是真的慌了,就连身后三十多个钳马衔枚的骑卒、宾客也有些失色,只是无法发出声音而已。“难道到了这里还要退回去?”
“那就真成笑话了。”公孙珣想起自己给公孙越定下的事宜,不由的轻声应道。“比战败还可笑。”
“那……”
“待我三思……”公孙珣沉吟片刻,然后忽然急中生智。“绕过去如何?从敌营后方袭入,非但可以顺风纵火,还可以让鲜卑人一时摸不着我们的来历,愈发慌乱,而等塞中部队突出后,更是可以前后夹击!”
“话虽如此,可敌营依山临河,怎么绕?”韩当焦急万分。“莫非要弃马从那边山上步行吗?”
“天寒地冻。”公孙珣眯起眼睛答道。“滦河虽然中间水流未断,可边缘处必然结成了厚冰,我们下河,摸着河边潜过去!”
众人心下一凛,但旋即恍然。
“妙!”韩当也立即振奋了起来。“公孙少君不愧是读过兵书的世家子,临敌有此急智!”
“走!”公孙珣不再多言,却是牵上了自己的马匹,径直俯身先行。
“马去钳,人去枚。”就这样,半个时辰后,辛苦绕路成功,看着后营处几乎毫无防备的情形,公孙珣当即松了一口气。“歇息一刻,就按前言分头放火!”
放火!
还得放火!
三十余人去撸两千多人纯属扯淡!哪怕是夜袭,哪怕这三十来人都是装备精良的勇士,哪怕这里面还有韩当这样在历史上以勇力闻名的名将,哪怕敌人毫无防备,那也是如扯淡!
想要破敌,只有放火而已!让敌营失去控制,让他们自己逃窜,让他们自相践踏,让他们自相残杀!
一刻钟后,公孙珣等身后众人披挂完毕,然后齐齐举火,一声不发,径直纵马而入。
而同一时间,处在后营位置的莫户袧舒坦的翻了个身,俨然是梦到了什么好事,却丝毫不知道一位和自己有着一面之缘的故人离自己已经越来越近了……
直到恍惚间,似乎有点热
“柯最阙者,鲜卑中部大人,居于慕容寺,或曰,为慕容鲜卑祖源。”——《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章 激战
“阿越所言俱是实话?”卢龙塞中,还躺在床上的公孙昭目瞪口呆。
“正是如此。”年纪轻轻的公孙越全身着甲,按刀而拜,语气显得不卑不亢。
“阿珣私自带着那个韩当出塞夜袭去了?还要我速速发兵接应?”公孙昭难以置信的追问了一句。
“但见敌营火起,方可发骑卒接应。”公孙越纠正了对方的说法。“不过现在就请叔父前往卢龙楼上坐镇吧!”
公孙昭欲言又止,但终究是还是问了出来:“你适才所言,今上刚刚成年亲政,边事上想有所作为?”
“是。”公孙越耐住性子答道。“兄长是这么说的。”
“那么这一战如果有所斩获,我一定能够升迁?”公孙昭继续追问。
“可如果救援不及时,让兄长有所闪失,恐叔父就会被族中所厌弃,到时候这个长史都坐不稳。”公孙越黑着脸把威胁人的话掏了出来。
“是这个道理。”刚才还躺在床上的公孙昭面露恍然,呼啦一下掀开了被子,然后呼啦一下又停了下来。“可具体要怎么接应?如今局势,如之奈何啊?”
“请从父速往卢龙楼上坐镇,但见火起,即刻发骑卒支援!”公孙越无奈的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要求。
“就依阿越你所言……我的裤子又在何处?”
“……”
“我的裤子又在何处?”莫户袧迷迷糊糊的爬起来,然后拍了一下一旁一个下属的大腿。“你个狗奴给我起来,是不是压住我裤子了?”
“头领,”那名下属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你这是要做什么?折腾了大半夜,大家都倦的要命。”
“外面有动静。”莫户袧一边穿裤子一边道。“好像是篝火太盛,被风卷着舔到了什么地方,虽说看动静已经有人在救火了,但去看看总是无妨的……”
“既已有人去救,头人何必理会?”
“狗奴!”莫户袧穿上裤子,抓起手旁的脏兮兮的羊皮袍子就抽到了对方的脸上。“这可是在柯最阙大人那里露脸的好机会,怎么能不理会?与我起来一同去看看!”
那鲜卑兵无可奈何,只能勉力爬起来,然后只裹了一个袍子,也不穿裤子……或许他的裤子是被莫户袧给抢走了……反正就这么迷迷糊糊的跟着自家族人往外走去。
莫户袧套上脏兮兮的皮袍,掀开自家营帐那压着木棍挡风的门帘,也不拿弓,也不取矛,直接一躬身走了出去……下一秒,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混合眼前着几十骑一声不吭却急速飞驰往各处扔火把的披甲人马,登时让这位鲜卑头人愣在当场。
这是在刻意放火?
汉人夜袭?
哪里来的兵马?
为何在后营?!
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心头,然而未及多想,此时,莫户袧的随从也跟着自家头人迷迷糊糊的走了出来,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还未睁眼呢,数十步外,一名细髯鹰目的雄壮骑士扭头看到此处动静,只是抬手一箭,那随从便捂着咽喉躺倒在旁。
这还不算,又一名披甲骑士打马而来,举刀便往莫户袧头上砍去。
“莫杀我!”情急之下,莫户袧抓住自家那个侍卫的尸体往前一扔,在地上一个翻滚,竟然用汉话喊了出来。“我是安利号的宾客,认得令支公孙氏的贵人!”
那细髯鹰目的雄壮骑士早已再度弯弓搭箭,闻言却为之一怔,手上的箭矢也是匆匆一偏,然后擦着莫户袧的脸钉在了身后营帐的木架上,并甩出了一串血渍。
生死一瞬,莫户袧只觉裆部一热,竟然尿了出来。
“莫户袧!”又一骑飞驰而来,一条点钢长槊指到这鲜卑人的脸前半尺方才停下,正是公孙珣认出了此人,然后心中一动,飞速过来。“还认得我吗?!”
“认得认得,安利号的少东,郡中的主计副史,您忘了,去年您还做主卖给我一个步摇冠呢!”莫户袧借着火光抬头一看,立即浑身发抖的俯下身来,惶急的用汉话答道。“求大郎看在旧识的面上绕我一命,抢来的财帛子女都在中军柯最阙大人那里,后营这里什么都没有。”
“柯最阙营帐所在你知道吗?!”公孙珣厉声喝问道。
“知道,知道!”莫户袧磕头如捣蒜。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话到此时,后营之中已然开始喧嚣起来,越来越多的鲜卑人醒了过来,并出外查探。
虽然大部分人刚一露头都被韩当等人杀戮丧胆,后营也已经秩序崩溃,但火势却还没有波及中军营帐那边,而那边的人已经开始有所动作和反应了。
“少君!”韩当又是一箭射死了远处一个未着火营帐中走出的鲜卑兵,然后忍不住回头催促了一句。“不要耽搁时间,趁乱往中军杀去!”
“听到没有?!”公孙珣以长槊拍击莫户袧的肩膀,咬牙呵斥道。“你给我往柯最阙的营帐那边跑,一边跑一边告诉所有人,辽西郡侯太守亲自率领阳乐城的兵马来袭了!先锋就是我公孙珣!”
莫户袧愣神不过一瞬,立即连滚带爬的从对方长槊下钻了过去,然后径直往中军大帐跑了过去。
一边跑,一边还不忘用鲜卑话大喊了起来:“辽西郡守领汉人大军来了,领头骑着白马的是先锋公孙珣!”
公孙珣自小在辽西长大,鲜卑、乌桓,乃至于高句丽话也是知道一二的,所以,饶是在战场之上他也不禁愕然——自己为了夜袭分明跨了一匹黑马,何时骑得家中那匹白马来?然而,来不及思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名只裹着破袍子的鲜卑人明显是听到了动静,也从眼前的营帐中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
公孙珣抬手一砸,长槊的矛尖便划开了此人的半个胸膛,但他并未继续用力结果此人,而是转手一抽,用矛尖逼得哀嚎不断外加血肉模糊的这个鲜卑兵往莫户袧的那个方向跑去。
“驱赶败兵跟着此人,我们沿途放火!”韩当哪里还不明白,也是立即大声呼喊,临时改变了战略。“弓箭不要射腿,不拿兵器的不要杀!再来几人与我一起驱赶马匹!”
就这样,三十余骑各自行动,竟然趁着火势成功驱动后营百余残兵破入中军!
卢龙楼上,看到敌营自后方起火,骚乱一路蔓延到中军大营,俨然已成沸腾之势,公孙昭看的是目瞪口呆,幸亏有公孙越在他身旁大声呼喊代为指挥,再加上卢龙塞毕竟是边塞重镇,塞中兵马也算是精锐,所以在一开始的紧张后还是迅速的动员并行动了起来。
先是要塞中的那个骑兵曲打起火把,自正门而出,直奔数里外的敌军大营,俨然呼啸间就能接敌。随后,整个要塞亮起灯火,自东到西,便是两侧数百米外的云楼与梅楼也都灯火通明了起来。这是全塞动员,就连云楼和梅楼的兵卒也都接到命令,全数往此处支援了过来。
不过,紧接着,公孙越还是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麻烦——竟然没人愿意领步卒出城接应!
道理很简单,敌方大营已乱,骑兵再不济也可以奋力穿营而过,然后去敌营后方的柳城、阳乐,总是不怕没退路的。可是步卒呢?如果敌人反应过来,反压回来,城墙下的步卒该怎么办?
开门接应?
别胡扯了,这里是卢龙塞,是河北的咽喉重地,就算是外面的人死光了也不能当着追兵的面冒险开门,否则河北平原一马平川,是要出天大乱子的。
当然,最关键的是,折腾了这么一阵子以后,从军司马到下面的几个主要军官全都看出来了,这真正的上官公孙昭是被自己侄子推着来到这地方的,此番夜袭根本就是有些人自作主张!
既然如此,胜了倒好,万一兵败又如何呢?自己几人都是朝廷命官,何必要为此去赌上性命?
“卢龙塞中上千军士,竟然只有区区三十个勇士吗?!”公孙越急的几乎面目狰狞了起来,远处敌营的骚动已经到了中军,不用想都知道,此时肯定已经有不少汉人俘虏趁机往这边来了,而自己兄长还陷在敌营中,如果没步卒接应的话怎么办?“叔父!你是右北平长史,卢龙塞中上下都归你调度,还请速速点将!”
几名曲军侯和军司马赶紧各自把脑袋别了过去,而公孙昭竟然喏喏不知所措……俨然是无能加窝囊到了极点。至于公孙越,虽然气急,但终究是年轻,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但就在此时,一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一直跟在公孙昭身后的青衣小吏,忽然闪出,跪地请战:“主忧臣死,右北平长史属吏程普,虽不才,愿领兵出塞,为国杀贼。”
一时间,满楼侧目。
“程普字德谋,右北平土垠人也。初为州郡吏,有容貌计略,善于应对。”——《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章 破营
“足下叫程普吗。”公孙越看着眼前方脸的青年吏员,忍不住微微动摇了一下,真的可以把兄长的姓命托付给这个升斗小吏吗?
可是,看着一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族叔,此时又无人能用,年轻不能服众的公孙越似乎也只能选择相信此人了。
“正是。”这个叫程普的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吏,面对着代替本郡长史指挥若定的公孙越,以及塞内外如此突兀的局势,他却能全程保持镇定姿态。
“那好。”公孙越抬手指向了外面已经沸腾的敌营,厉声喝问道。“程普,我给你两曲步兵四百人,你可愿意出塞接应我兄回城?!”
“普虽小吏,”程普闻言俯首而拜。“也知道忠信两个字!为国杀贼,原是本分,而且明公与小公子既愿意信我,我又岂敢负人?普愿意即刻出塞接应,全此忠信!”
“好!”公孙越看到对方答应的如此豪气,终于也信了三分,然后呼啦一声,竟然将一旁公孙昭的佩刀给抽了出来,吓得那位族叔面色发白,几名立在一旁的高级军官也心里一跳。“这是我叔父的佩刀,门楼处两曲精锐已经集合完毕,就全交与你了,若有骄兵悍将不听指挥的,你可以先杀后奏,我叔父自会担过来……速去!领三十骑劫营的是我兄长公孙珣与什长韩当,此二人的性命就交给你程普了!”
那唤做程普的小吏接过刀来,也不答话,竟然径直下楼去了。几名避战的军官,相顾无言。
“往卢龙塞那边跑!”公孙珣一槊捅穿了一名装备了皮甲的鲜卑悍卒,转过头来对着几个已经吓呆的汉人俘虏大声喊道。“那边已经派兵接应了!到城塞下面等到天明就有活路!”
言罢,也顾不得这些人的反应,公孙珣又迅速提马上前,去支援不远处一名落了马的汉军骑卒。
“小心!”韩当飞驰而来,一箭了结了一个想要偷袭那名骑卒的鲜卑兵。“少君,敌营已经乱了七分,可要是中军柯最阙还在,指不定就能稳定回局势,此战的结果也还要两说。”
“那就杀了他!”浑身湿热,不知是汗还是血的公孙珣抽出槊来,厉声答道。
“只是局势已经乱了,败兵不知道在哪里,人手也不知道在哪里,恐怕只能我们三人去了!”韩当有些焦躁了起来。
“三人就三人!”公孙珣此时已经杀红了眼,当即昂然答道。“以你我之勇,何必怕他?”
言罢,二人打马向前,直奔不远处一个立着大纛的营盘而去,那名落马的汉军骑卒也再度爬上马来,咬牙跟上。然而,刚一上马,不知哪里射来一只箭矢,正中此人面门,竟然直接倒头载入火中。
战场之上,韩当和公孙珣都顾不得此人生死,只是各自奋力向前,直冲中军。
“柯最阙大人,赶紧走吧!”中军帐前,脸上抹着血,光脚披头散发的莫户袧正抱着柯最阙的大腿苦劝,赫然又换了一副嘴脸。“我听败兵说,此次前来的是阳乐城里的侯太守,是领着大军来的,我领兵来护驾的路上还和他的先锋公孙珣打了个照面,所以消息肯定是真的的!现在卢龙塞里的精锐骑兵也出来了,前后夹击,局势坏的不行了!大人您千金之躯,本部兵马又都不在此处,得赶紧走才对!”
光着膀子的柯最阙又气又急,挥起马鞭就抽到了莫户袧的脸上,将对方原本就稀里哗啦的脸给抽的血肉模糊。
然而抽了几鞭后,柯最阙却又无奈的把鞭子扔到了地上:“莫户袧是吧?我知道你是个忠心的,我也想走,可是檀石槐大汗治军严厉,此番要是弃营而走,他定然饶不了我的!”
莫户袧神色激动,刚要再说,却听到身后一阵喊声,回头一看,简直神飞魄散——原来,公孙珣与那个箭术卓绝的鹰目甲士居然冲到了中军大营跟前!
而且公孙珣在前,铁甲兜鍪,也不避箭矢,手持点钢长槊,连劈带刺,奋勇向前。那个鹰目甲士在后更是左右飞驰,弯弓搭箭,大声呼喊,每一声喊,便有一名鲜卑勇士中箭倒地!虽然只有区区两人,竟然势不可挡,直直杀入此处而来!
“速速了断此二人!”柯最阙也是又惊又怒,于是连连呼喊,让本部勇士上前。“有杀此二人任意一个的,赏一百丁口,这次我分的财帛也都不要了,全部赏赐于你们!”
对鲜卑人而言,丁口就是一切,有一百丁口就是一个小部落,柯最阙如此赏赐,倒也激的不少人杀性四起。
而不避生死涌上来的人一多,公孙珣与韩当区区二人,自然就显得有些吃力了起来。
而且,在和韩当配合着连杀了数人以后,顶在前面的公孙珣一槊捅下去,却忽然发现自己的长槊竟然卡在了对方骨缝之中,一时间根本拔不回来,于是赶紧撒手,又拔出腰刀来。但腰刀过短,群战之中非常不得力,几个来回后,就被逼的弃马步战。而丧失了长度和高度优势后,自然是左支右拙,愈发吃力起来。
不过,好在身后尚有韩当支援,他每箭必中,二人在此劣势之下,居然还能继续向前,倒是愈发显得神勇了。
莫户袧看的心惊肉跳,一回头看到柯最阙面色犹疑不定,竟然已经开始慌慌张张的穿起了衣甲,不知道怎么回事,附着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这个小部落头领心头居然升起了一丝莫名的快意。
此时,自卢龙塞中支援出来的汉军骑兵已经穿透了敌营,但因为逆风夜战,很快就丢失了建制,各自为战了起来,如此情形,其实就是拼着一口气的事情了。
对鲜卑人来说,遭遇夜袭失措,是逃是战?
于夜袭的汉人而言,陷入苦战,是成建制的援军先到,还是陷在敌营的骑兵先撑不住劲?
恐怕没一个知道答案。
又是拼命砍杀了两人,公孙珣距离披甲完毕的柯最阙不过二十步远,若非他被近卫团团护住,恐怕早就被韩当一箭了结。然而,此时的公孙珣已经觉得气力不支了起来,而远处韩当一箭射出,将一名被柯最阙推出来的近卫射到在地后,伸手一摸,却惊恐的发现自己箭矢竟然已尽了。
“他箭已经没了,另一个也没长兵了!”柯最阙看到机会,立即大声呼喊起来。“都给我上,用长矛给我捅上去!蠢货,不要用弓箭,弓箭太软,他们都披着双层铁甲,用处不大!”
“不要管他了,上马,暂且退回来!”韩当目眦欲裂,真要是让公孙珣折在这里,那他可就百死莫赎了!“饶他一命便是,不值得!”
话音刚落,柯最阙只觉得眼前一闪,一支箭迎面而来,他惶急侧脸躲闪,竟然被那支箭矢直接穿过双颊,血流如注。
“鲜卑狗以为我公孙珣就不善射吗?”公孙珣弃刀持弓,声音宏亮,竟然惊得身前数名手持长矛的鲜卑兵卒一时不敢上前。
而就在此时,柯最阙以手按颊,恍惚间竟然看到远处有两条火龙从卢龙塞的方向一路过来,越来越近……他情知汉人的援兵已到,却又说不出话来,而且也惊惧于那个叫公孙珣的箭术。情急之下,这位鲜卑大帅一时丧胆,竟然直接转身逃窜!他的几名中军亲兵相顾无言,也都发一声喊,转身护着自家大人逃走了。
于是乎,鲜卑大营中仅存的一口气也随着散开,而接下来,随着要塞中的汉人步卒成功接战,这战局对于鲜卑人来说自然是一泻千里!
“可惜!”韩当打马上前,连连叹气。“援兵已经到了,差点便能留下他,这柯最阙可是中部鲜卑的大人物,檀石槐直属的鲜卑大部落首领。”
“幸好!”公孙珣摇摇头,倒是毫无形象的扔下弓箭一屁股坐了下来。“不瞒义公兄,我力气其实已经到头了,那一箭能射到他脸,已经是有神仙庇佑了……如果真的让那几个鲜卑杂胡的长矛捅上来,只怕我今日就要去见马克思了。”
“马克思……是何人?”韩当闻言也是后怕,但战事既然告一段落,且大胜之势已定,自然有心情闲问。
“呃,据说是西方一个唤做共教的教派神仙,也是开宗称祖的一位,好像是跟那释家佛祖一般的人物,我母亲很是笃信这个教派的。”公孙珣张口就胡咧咧。
“原来如此。”韩当闻言哈哈大笑。“释家的寺庙我在涿郡那边见过一个的,却还没见过这共教的庙观,此番能胜,想来必然是有神仙庇佑!我韩义公在此立誓,若有一日能马上封侯,得尝富贵,定要为这共教起一座大大的庙观,专供这马克思马大仙!”
知道这马克思底细的公孙珣也不点破,只是哈哈大笑,他这人虽然嗓音比不上那族兄公孙瓒来的宏亮,但此时笑来,竟然显得格外豪气,一时间竟然声震满营!
“太祖武皇帝年十八,为郡中吏,遇鲜卑寇边,将三十骑夜出卢龙塞,大破之,由是声震河北。”——《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章 战后
“足下叫程普,字德谋?”第二日清早,战后的卢龙塞中,公孙珣一脸好奇的盯住了眼前的这位……呃,由不得他不好奇,本来以为自己家在辽西,能在这种偏远地带遇到一个韩当韩义公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没成想还多出了一个江表虎臣之首!
而且,这俩人加一块,似乎更加验证了两人的身份,以及母亲的叙述——唯一让他无力吐槽的就是,如果没有自己这一茬,这俩人到底为什么会在不久的将来跑到南方去呢?
一个辽西人,一个右北平人……为什么啊?
“不敢在少君面前称足下。”国字脸的程普毕竟是个郡吏,明显是有些文化水平的,所以这气度风范什么的比韩当强多了。“鄙人就是程普程德谋。”
“不管如何,这次还真是多谢德谋兄救命之恩了。”公孙珣回过神来,不顾自己身上又是血又是灰的,几乎是立即打蛇随棍上,直接就握住了对方的手。
不要觉得握手如何如何简单,在汉代,握手是一种很亲近的姿态,历史上大魔导师光武帝刘秀就靠着‘握手言欢’这个成语拉拢了不知道多少名将。
当然,对于自幼被某个穿越女频写手独自抚养长大的公孙珣来说,这种简单易行,却又效果卓著的拉拢方式简直是居家旅行、趁火打劫的必备手段——阳乐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主计室的公孙副史最喜欢见面就去摸人家的手了!
话说,昨天傍晚开战前他还跟韩当握手言欢了呢!
“哦,公孙主计。”程普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双手,一时间也不好拿开,只能就此作罢。“昨夜在下虽然率军接应,但接战时敌营已经崩溃,实在不敢居功……再说了,阁下的豪勇才是真正让人心折的,此战敌人虽然溃散极快,但也有近三百余斩首,是幽州诸郡这些年难得的大胜,卢龙塞里都在传扬少君你的威名。”
“哎!”公孙珣连连摇头,三百斩首确实是这些年边郡难得的大胜,可这不是乱世将启,斩首三百算个屁的威名?
而且再说了,这斩首对自己也没用啊!汉代制度,自己尚未加冠,按规矩也只能卡在两百石副史这个位置上,正儿八经的一郡主曹都干不了的,朝廷命官就更不用说了。再加上自己还要去游学,所以这战功只能分润出去而已,说不得就得换点别的东西出来。
当然了,最好是要把功劳让给这程普还有韩当,让这二人承自己恩情之余也能有个好前途。这样,最起码将来自己从洛阳回来以后还能在这地方找得着这二位。
想到这里,他目光一斜,却是赶紧松开一只手,然后把另一位正在跟人谈笑风生的江表虎臣给叫了过来:“德谋兄你看,昨夜三十余骑全都是置性命于度外的勇士,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威名?比如这韩当韩义公就是首议夜袭的人,昨夜斩获也是极多的。两位都是虎士,今天并立于次,更显得相得益彰,一定要好好亲近一番。”
程普和韩当对视一眼,各自行礼。
但是,和韩当挺胸凸肚,神采飞扬不同,程普却依旧保持了一个低姿态,并且接着说出了一句话来:“普乃是右北平长史佐吏,主忧臣死,当时那个情形本来就该拼死出战的,实在是不敢居功。”
此言一出,公孙珣与韩当齐齐醒悟。
话说,这就牵扯到了东汉一个特殊的政治生态了,也就是著名的东汉二元君主制。
什么叫做二元君主制呢?就是对于东汉一朝的士人、官吏而言,他们其实普遍性有两个如君主一般的效忠对象。
一个自然是大汉朝的皇帝了,这个不用过多解释。
而另外一个,则指的是自己的举荐人。
汉代用人是察举制度,那么谁来举荐你去当官,自然就是你天大的恩人了。甚至来说,举荐者对于被举荐者来说,是有一种类似于君主、父母、师长这种类似威权的。
比如说为什么郡守在这时候有那么大的权力?甚至于汉代人普遍性的以郡为国,以郡守为国君呢?答案很简单——汉代的大部分郡吏,普遍性都是郡守任命和使用的。
这种现象的背后,其实是大汉朝中央集权大一统思想被地方豪强势力给动摇后,一种不得已的相互妥协而已。
实际上,公孙珣为什么觉得自己只举荐了这两个人,那等他回来这俩人就跑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其实正是基于这个社会现状。
而同样的道理,眼前的程普之于那位懦弱不堪的公孙昭,前者是后者的属吏,后者是前者的举主,那么就目前来说,二人自然就有一种虽然不是很强烈,但性质却很明显的君臣关系。所以说,昨天晚上公孙昭在卢龙楼上表现的懦弱不堪,被下面军官所无视的时候,程普一个青衣小吏才会直接上前恳求出战——实在是有一种主辱臣死的味道。
而说到郡守和公孙昭,就不得不说,这位族叔今天总算是办了一件人事——卢龙塞这里大胜,事关两郡合力,他已经快马邀请右北平郡守与辽西郡守一同来此,点验首级,并讨论此战的首尾了。
想来难得大胜,这二位‘主君’应该很快都会亲自过来的。
这么一来的话对于公孙珣来说倒也省事了,因为他就不用再押着好几车的财物,顶着纷乱的局势去阳乐那么远的地方了。
而另一边,就在卢龙塞这里喜气洋洋,上下振奋的同时,逃窜了一整夜的鲜卑人终于也收住了脚步……只是有些狼狈不堪罢了。
“狗奴!”莫户袧一鞭子抽到了一个穿着脏羊皮的低贱牧民身上。“都给我去破冰取水,柯最阙大人需要清洗伤口!”
命令一下,十来个底层逃兵、牧民立即呼啦啦的散开,去滦河上凿冰取水了。而莫户袧这边刚换成笑脸回头,却迎面也挨了一鞭子。
“你也去!”一名直属于柯最阙部落的披甲士兵手持马鞭,一脸的不耐。
莫户袧捂着再度血肉模糊的侧脸颊,披头散发,忍不住看了眼坐在那边的柯最阙,然而柯最阙一侧脸颊整个被撕开,另一侧也被钻了个大洞,又逃亡了一整夜,此时整张脸浮肿不堪,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甚至莫户袧估摸着,这位大人此时的意识都是模糊的,哪里还能给他一个公道?
“还不快去?”这名披甲的鲜卑兵再度不耐了起来,又是一鞭子抽了过来。
莫户袧又羞又怒,但是看到眼前足足有五六个披甲的武士,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赶紧狼狈逃窜。
北风呼啸,而滦河又偏偏是从燕山山脉里硬冲出来的一条大河,所以是天然的风口。十来个从大营中连狼狈逃窜,连袍子、裤子、鞋子都不一定穿齐整的鲜卑人就是要在这种地方凿冰取水。好不容易举着石头敲开一块厚冰,还没来得及拿皮囊灌水呢,一阵风过来立即又结了冰,只好用手去搅开碎冰。
天寒地冻的,不少人还带着伤,马上这双手就血肉模糊了,踩着冰的双脚也蹲不稳当。
“莫户大人。”终于,有败兵实在是是受不了,小心翼翼的朝着坐在河边的莫户袧求了情。“能不能请莫户大人去向那几位要一支长矛来,用长矛搅开碎冰?”
正捂着脸裹着皮袄的莫户袧闻言皱了皱眉头,虽然都是伤了脸,可他又没有像柯最阙那样失去神智,这里的情况他看的一清二楚,所以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决定去找那些跋扈的亲兵索要一支长矛过来。
然后,又换来了一顿鞭子!
莫户袧这次是真的怒了,哪里有这般欺负人的?!
想人家那汉人的安利号也是家大业大,自己做了多年的下线,向来都是讲究一个不让下线吃亏的,更没有看不起自己的时候。而今日在自家鲜卑人面前,不过是大人身边的几个亲兵,还是败兵,却这么屡次三番的折辱自己?!
凭什么?!
莫户袧越想越窝火,而眼看着柯最阙大人清洗了伤口后居然还是神志不清,他心里却陡然泛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去你部落里暂时安顿?”柯最阙亲兵中领头的那个看着莫户袧谄媚的表情,先是微微一怔,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还光着的左脚后,反而急不可耐的追问了一声。“距离此处有多远?”
“不远。”莫户袧越发谄媚了起来。“就只有二三十里了,现在就走的话,今天晚上一定能到……我部落里还有两坛抢来的美酒,一直没舍得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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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户部,白部鲜卑也,桓帝间,居于辽西柳城侧,其头人曰莫户袧者,每钞略得财物,均平分付,一决目前,终无所私,故得众死力。”——《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章 家暴
“都解决了吗?”当日晚间,位于辽西柳城西侧四十里处的莫户部中,回到家的莫户袧蹲坐在温暖的火堆前,已然是换了一个表情。
“按照兄长的吩咐,全都杀了!”随着这句话,黑影中走出一名额头带着疤痕,看起来比莫户袧要雄壮多的鲜卑大汉来,也是蹲到了火坑前。“其实兄长,咱们人多,没必要先灌醉他们的,那可是部落里仅存的两坛好酒……”
“少废话,酒有人命值钱吗?”莫户袧摸着自己那已经处理完毕的面部伤痕,表情很是淡漠。“脑袋都割了?”
“全都割了。”
“那些个卑贱牧民呢,没手软吧?”
“没手软,也全都按照兄长的意思砍了。”鲜卑大汉面目狰狞。“兄长你就放心吧,我们也知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下手很稳,消息绝不会外泄的。”
“那就好,那就好。”莫户袧略显疲惫的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这群狗奴欺人太甚,我也不想这么干的。毕竟大家都是鲜卑人,咱们檀石槐大汗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不说这个了,首级收拾好,也藏好,你偷偷的亲自送到柳城,到那里就去找安利号的掌柜,把这些脑袋卖出去。这一仗可是他们安利号少东亲自打得,首级必然是能换功劳的,他们肯定舍得花钱买。”
“那咱们换些什么回来?”大汉满脸期待。
“当然是粮食、麻布了!”莫户袧无语至极。“不要想着换酒,大冬天的,那玩意对部落没用处!”
“兄长都能用马匹换步摇冠,还弄丢了……为何不许我换两坛酒?”这当弟弟的当即不满了起来。
“行吧!”莫户袧听到自家弟弟这么说也是无奈,而且想起那丢失在营帐中的漂亮步摇冠就更是忍不住心疼了起来。“不过只许换两坛!不要拖时间,咱们兵分两路,你明天一早就出发,带人护送首级去柳城。我呢,且等一等,明日估计会有人从卢龙塞那里逃回来,我收拢几个人以后,就带着他们护送柯最阙大人去慕容寺……”
“兄长。”一旁鲜卑大汉的眼神突然变得古怪了起来。“你说要护送谁去慕容寺?”
“当然是柯最阙大人。”莫户袧转而又自得了起来。“他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我们的作为,清醒后只会把我当做救命恩人。而你去汉人那里卖首级,我就送他回本部……两边通吃,这才是叫生意的高手!”
“可是……”
“可是什么?这主意不好吗?”
“主意是好,可是,可是柯最阙大人的脑袋都被割了啊?!”
“什么玩意?!”莫户袧惊得脸上的伤口都绽开了。“谁的脑袋被割了?那可是檀石槐大汗亲自任命的大人!谁敢割他的脑袋?!”
“我亲自动手割的啊?”大汉的眼神要多委屈有多委屈。“不是兄长你说的吗?这些人给你气受,所以一个不留!既然一个不留,我自然就全都替你宰了!”
“我……你……”莫户袧张口结舌,半响方才说了一句话。“你靠前来。”
鲜卑壮汉不明所以,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一步。
“再往前来!”莫户袧突然笑了一下。
这壮汉见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犹豫,而是直接来到自己兄长最跟前。
“把你脚上那安利号的硬马皮鞋子给我脱掉。”
壮汉依言而行。
“递给我。”
壮汉哆哆嗦嗦的递了过去。
“你个贼胆包天的蠢驴!”马皮鞋子在手,莫户袧忽然变色,然后直接狠狠的把鞋子抽到了对方脑门上。“从今日起,你就叫莫户驴好了!”
遭受家暴的,不止是莫户驴这个当弟弟的,远在卢龙塞里,公孙珣那个当儿子的也不过是多熬了一个晚上外加一个上午而已。
“公孙珣,你哪来的胆子?!”
话说,卢龙塞里,带着酒肉财帛前来慰劳军队的公孙大娘这边和公孙昭匆匆打了个照面,就直接领着一群侍女冲入了公孙珣的房间,而且一进来就鸡飞狗跳,气势汹汹,惊得公孙珣差点要直接跳窗户。
得亏这是五丈高的楼中,所以窗户开的小,不然这破书这时候就能合理完结了。
而另一旁,见多识广的公孙越直接把头一埋,呼啦一下就窜出门去了,原本留在这里喝热汤的程普、韩当二人见不是事,也不敢再留,而是跟着公孙越就狼狈逃窜了出去。
一时间,屋子里就剩下母子二人和一群面无表情的侍女了。
“说,谁给你的胆子领着三十个人就劫营的。”一副标准汉代贵妇打扮却又戴着一副奇怪黑框眼镜的公孙大娘根本没理会那几个逃走人,而是直接在窗前揪住了自己的独子。“来的路上老娘就听说了,三十人死了十七个,不差你这第十八个你知不知道?说,平日里我怎么教你的?!”
“努力闻达于诸侯,以图苟全性命于乱世!”公孙珣身高八尺,此时被自己亲娘揪住头发,只好弯腰低头,而他一边眼睛四处乱转,一边却也张口把自己亲娘的语录给背了出来……实在是听得太多了。“母亲大人在上,我知道错了!”
“我问你呢,谁给你的胆子去玩什么三十骑劫营的?”公孙大娘气急败坏,直接把自己儿子推到在地上。“公孙昭那个软蛋领兵你还敢出头?你以为你是甘宁啊,人家甘宁那种武勇都还百骑劫营呢,你三十?!你说你,你要前天夜里直接死了,我这十八年的苦岂不是白熬了?”
说着说着,这位纵横商场十余载,向来与辽西各路豪杰谈笑风生的公孙大娘竟然掉起了眼泪,还不得不拿下最宝贝的黑框眼镜交给一旁的侍女,让侍女赶紧用细麻布轻轻的擦拭起来——没办法,据说这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真要是坏了那公孙大娘可就成睁眼瞎了。
公孙珣赶紧跪倒在地:“母亲大人,前天晚上其实没那么凶险……不瞒您说,还真是那个甘宁给了我劫营的勇气!”
“你还敢贫嘴?!”公孙大娘立即收起眼泪变了脸色。
“真不是贫嘴。”公孙珣委屈的不得了。“母亲,刚才跟阿越出去的那两个,一个叫韩当,一个叫程普……韩当提议劫的营,程普领步兵接应的,按照当年你那个说法,这俩人不是比那甘宁还排名靠前的吗?跟着他俩,我怕什么啊?”
公孙大娘为之一愣:“韩当和程普?哪个韩当和程普?”
“就是那个韩当和程普。”公孙珣看到有戏,赶紧跪在那里忽悠了起来。“再说了,所谓三十骑劫营不过是宣传,用娘你的话说,就是为了打广告而已。其实,领头的三十多个人不过是做箭头的,卢龙塞里足足一曲两百精锐骑兵就跟在后面,然后程普又领着小一千步兵紧随其后。敌营那边呢,还不到两千杂胡,还大部分都是那种没什么衣甲的,就是……就是穿脏羊皮袍子的那种鲜卑人……母亲还记得柳城那边那个当二道贩子的莫户袧吗?就是你说挺有商业头脑的那个,敌营里全都是那种货色,我前天夜里撞见他还专门他放他一条生路呢!”
公孙大娘稀里糊涂的在案几边坐了下来,然后若有所思道:“这……一千步兵,两百多骑兵,都是卢龙塞里的精锐,去夜袭打两千不到莫户部落那种杂胡,倒也说的过去。可是前锋也太危险了吧?三十个死了十七个总是真的吧?这里面还有咱们家的宾客,你还让我替你抚恤,总不是假的吧?”
“不是说了吗?”公孙珣无可奈何。“我一直跟那个韩当韩义公的,他箭术厉害的很,从头到尾我就没遇到过危险,其他人遇难估计也是夜里落了马,被踩死烧死的……这就跟前几年的瘟疫一样,纯属概率事件,躲不掉的。”
“是吗?”
“是!”公孙珣趁机起身道。“而且再说了,我都十八了,边郡中人,躲不掉这种事情的。前年夏天,阳乐城被鲜卑人围住,我才十六,当时不照样以郡吏的身份上城墙,然后还在城头砍过人吗?你当日还说砍得好,是得锻炼一下,今天怎么又受不了了?”
公孙大娘听到这话,却是幽幽的叹了口气:“我也听明白了,你的话里不尽是真的,但唯独这道理算是说对了,往后这种事情躲不掉的!有点名气和本事,说不定还更对头一点。只是,瓦罐不离……瓦罐不离井口破,你得答应你娘,不能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乱来,你又不是赵子龙!说起来,也不知道这个赵子龙到底在常山哪儿,估计还没长大,不然给你拉拢过来做保镖多好?为娘穿的是早了点,这三国豪杰都还没冒头,不然就给你凑个豪华保镖阵容了……”
“是是是!”公孙珣忙不迭的点头,终于松了一口气,其实他根本没去听自己老娘到底在说什么。
“也罢!我一个妇人,不好呆在这要塞里太久,你赶紧让那个……那个程普韩当一起进来见见面,也算是‘升堂拜母’,帮你拓展一下人脉了,反正这玩意跟‘握手言欢’一样不花钱的。”话到这里,公孙大娘又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不过程普跟韩当不是东吴的开局阵容吗,怎么会都在这卢龙塞里?莫非我人进了更年期,脑子也糊涂了?”
那韩当还在咱家商队里贩过马呢!
公孙珣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但面上却一言不发,反而加快脚步,赶紧逃出生天去了。
“太祖少孤,为母所抚,爱敬尽于事亲,故以孝名闻与郡中。”——《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十章 远方的讯息
短短三日内,卢龙塞里已经是风起云涌。
公孙大娘以长辈的身份帮自己儿子拉拢了一下程普韩当后,留下一点身外之物,就带着那些没了去处的难民们回令支的工坊里安顿了。但是辽西郡侯郡守、右北平郡王郡守,以及昔日的鲜卑中部大夫柯最阙大人,这三位真正的大人物却再度汇集在了这卢龙塞里。
当然,值得一提的是,坐着柳城安利号车子过来的柯最阙大人只来了一个脑袋,而且嘴还被撕开了,所以没法子陪两位郡守一起喝酒助兴。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好在两位两千石大员兴致很高,也都很有风度,都不是很在意这一点的。
话说,这几日,整个要塞上下其实是在一种紧张、欣喜而又焦急的状态中度过的,而这种情绪随着两位郡守的到来也跟着达到了一个你前天晚上还让我转送过来那么多财货了……今天的事情,只会是好事,有什么想法尽管趁这个时候提。”话到这里,他还忍不住低声埋怨了一下。“要是当日我也在这里就好了,肯定也能有所斩获,这种事情怎么就让你和阿越撞上了?”
公孙珣对此倒是深信不疑。
自己这位族兄,可能因为出身不好的缘故性格有点别扭,但是说起别的方面来,确实是一点都不差的。
且不说身高八尺、外形出众、嗓门大……呃,反正人家凭这个被太守招了女婿。就说这弓马上的功夫,毕竟嘛,怎么说都是边郡中的世家子弟,自幼接受的军事教育和训练就比那些摸不着门的寒家子强太多,说一声弓马娴熟、敢打敢拼也是不用解释的。
实际上,经历了前几日那一战之后,公孙珣对于一些东西也有了一点直观的感悟,他非常很清楚,自己这位族兄手上确实有两把出挑的刷子,对方那把双头长槊绝不是什么花花架子,未必就比韩当差。
怪不得日后能纵横河北!
当然了……
“大兄新婚燕尔,当日就是你想来,嫂子恐怕也不会舍得。”公孙珣低头笑道。
公孙瓒也跟着哑然失笑,并随即让出了道路……这种话,恐怕也就是兄弟加同事的公孙珣能跟他说了。
“府君!”公孙珣步入房内,不及抬头,直接拜倒在地。
汉代以郡为国,郡守宛如国君,所以此时此刻,这位侯太守正是公孙珣头顶上的天,也是这辽西郡的天,辽西郡中大小事务,他都可以一言而决。
“(熹平三年)十二月,鲜卑寇北地,北地太守夏育追击破之。鲜卑又寇并州。”——《后汉书》.孝灵帝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十一章 请赏
侯太守年逾四旬,虽然因为在军事要塞里,穿着比较随意,既没有官服也没有佩戴他那标志性的青绶,但依旧收拾的仪表堂堂,配上颌下三缕长须,倒也显得格外精神。
实际上,这位太守也确实正处于一个高级官员的黄金年龄。而且以公孙珣对他的印象来说,此人也是个很有水平的主,并不是多么好糊弄的。
“贤侄赶紧起来吧。”房中别无他人,侯太守捻着自己颌下的长须,非常和气的就把对方叫起身来。“过来坐。”
起身倒也罢了,但是过去坐就免了,两人身份差距实在是太大,不仅是君臣,而且公孙瓒就在门前站着,人家又口称贤侄,也算是某种拐弯的长辈了,哪里有他过去坐的道理?
果然,侯太守也只是客气了一句,马上就开门见山了:“此番夜袭,实在是自檀石槐起势以来,我大汉边郡十余年间难得一见的大胜。我是真没想到,贤侄你年纪轻轻的竟然能有如此勇气,竟然敢以寡击众,夜战接敌,想来不愧是名族子弟。”
“府君言重了。”公孙珣束手而立,从容答道。“边郡子弟,不像是中原世家那般能够家学渊源,反倒是精通弓马,上阵杀敌,算是一种本份!”
侯太守闻言微微一笑:“说起学问,前天晚上你大兄已经跟我说了,说是你也想去洛阳求学于那大儒卢植?有这种上进心当然是好的,不通经传,哪里能够晓得道德人心?又哪里能够发挥才能为这天下燮理阴阳?而这事呢,也实在是简单。你看,荐书我都替你写好了,里面还有我的名刺……等过了年,你就和你族兄一起,以郡中的名义去进学好了,相互也有个照应。”
公孙珣赶紧上前接住这份对自己而言价值连城的荐书与名刺,然后再次拜谢。而拜谢后却依旧束手立在一旁,因为他算是听出来了,自己这位法的……对了贤侄,听说令堂公孙大娘宅心仁厚,前几日不仅亲自送来牛酒劳军,还让你家的安利号收走了不少无家可归的难民?”
“哎!”公孙珣的眼皮当即一跳。
话说,收拢难民这事,按照自己对自家老娘的了解,当然不是很单纯,但也可以说是某种好事,最起码能让那些失去家园的流民有个活路对不对?可是从官方角度来说,似乎确实又有点敏感……这侯太守这时候提这事,是想干吗?
“不瞒贤侄。”侯太守似乎是看出了对方的担忧,所以很快就再度捻着胡须道。“咱们辽西郡是边郡,面积广大管理不便,同时还有乌桓、鲜卑各种杂胡杂居在郡中,更麻烦的是,鲜卑年年寇边,久而久之,这户口就遗失太多,令堂此番作为不仅无碍,而且是有益的……你还记得秋天那次管子城被破的事情吗?”
“自然记得。”
“去告诉令堂,管子城那里就多劳安利号费心了。一来,隆冬难熬,还要请安利号帮忙收拢一下迄今都还只能靠郡中接济的管子城难民,二来,管子城位于乌桓众部和鲜卑众部的汇集点,朝廷决不会弃之不顾,等明年青州、冀州、兖州支援的钱粮到了,估计是要重修的,到时候不如就交给安利号来负责了。”
还有这操作?又送人口又送生意的,还说的那么贴心?再说了,按照自己老娘的手段,这管子城一番折腾下来岂不是一小半就成自家的了?
当然了,心里这么想却不耽搁公孙珣深深一个长揖,代自家安利号笑纳了。
“还有一事,”侯太守继续道。“贤侄这一次终究是临阵接敌,亲自上阵搏杀的,想来应该是对那晚的战事知之甚详,那你知不知道此战中,咱们辽西郡发面都有谁立下殊勋,值得特别嘉奖呢?”
公孙珣最后等的就是这句话,只见他再度俯身拱手道:“回禀明府,这一战,我辽西郡中有两人表现着实可圈可点。”
“说来听听。”
“一个是在下族弟公孙越,他虽然没有临阵杀敌,却在后方协助在下族叔右北平公孙长史指挥若定,把握战机……发骑卒前后夹击,发步兵第次接应,都是他的首倡……”
“好!”侯太守左手捻着自己的长须,右手一抚几案,直接打断了公孙珣的话。“我就知道,你们公孙氏不愧是我辽西第一名族,世代忠诚于王事不避生死不说,俊杰也是层出不穷……你这族弟今年多大了?”
“只比末吏小一岁,体格已成,弓马俱在,而且粗通文墨,知账识数,如果这小子能够受府君青眼,听说……听说我令支县户曹吏上个月正好缺员?”
户曹,顾名思义,就是县里管理户籍、徭役、农桑、道路的超级实权部门。再加上东汉年间,地方上的豪强最大的财富其实就是隐匿的户口,所以这个户曹吏的重要性不问自知。
更别说,这可是公孙氏自家所在的令支本县户曹吏,公孙本族也好,安利号本部也好,都要受这个位置直接影响的。
总之,这个户曹吏的级别不过是百石吏,但权力极大,而韩当孜孜以求却还有些担心拿不到手的屯长虽然是个秩比两百石的级别,可你真要是让人选,估计这普通人十之八九还是要选户曹的。
甚至,如果不是之前侯太守的态度如此之好,公孙珣未必敢如此露骨的所求这个位置。
“哎!”侯太守思索片刻,旋即摇头。“立下如此功劳,怎么能屈居一个区区户曹吏呢?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我苛待名族子弟?”
公孙珣眼皮一跳,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样好了,你说你那族弟比你小一岁?”
“是。”
“尚未通经传吧?”
“是。”公孙珣心里陡然一喜。
“那卢公也是海内名儒。”侯太守继续说道。“我要是以郡中的名义荐太多人也不合适,正好右北平的王府君也在这卢龙塞里,你这族弟的功劳又是在襄助你那在右北平任长史的族叔时立下的,也算是师出有名。这样好了,今日晚间我和王府君说一声,请他以右北平郡的名义写一封荐书,让你这族弟一起去求学……三兄弟共侍一师,传出去也是一番嘉话啊!”
“多谢太守成全,珣感激不尽!”公孙珣面露喜色,直接俯身拜谢。
话说,公孙珣是真的为公孙越这个浓眉大眼的族弟高兴。不说别的,那天夜袭之前对方要替自己出战这件事情,可是让他很感慨的,这么一个跟自己关系亲密的族弟能打开真正的上升通道,怎么可能会不让自己惊喜呢?
“很好!”侯太守也抚掌而笑。“你刚才说两人,还有一人是谁啊?”
“回禀府君,正是首倡夜袭,当先接战,并临阵迫走柯最阙的韩当韩义公。此人膂力过人,临阵斩首无数,此番能够大胜,他居功至伟。”公孙珣此时心情已经格外轻松了,公孙越求户曹吏这位府君都觉的太低、不值得,那韩当求一个屯长又算什么?
“韩当……”侯太守捻着胡子面露疑惑。“这是我辽西郡人吗?”
“是。”
“可我在辽西履职已经有快一年了。”侯太守蹙眉道。“郡中五座大城,户口一万五千多,丁口近十万,不说了然于胸,也都是有些印象的,没听说过什么姓韩的大姓啊?”
公孙珣心里咯噔一声,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了一下:“不敢欺瞒府君,此人乃是寒家子,不过确实勇冠三军!”
“哎!”侯太守当即摇头。“一个寒家子,再有勇力,也不过是一勇之夫……罢了,你且说,他在这卢龙塞里现任何职,又想求个什么职位?”
公孙珣这心里被对方搞得七上八下的,偏偏又只能低头支应着:“此人现在是一名骑卒什长,不知道能不能补上一个骑卒屯长?”
“什长、屯长?”侯太守稍一思索,然后再度摇头。“既然是贤侄你来说项,屯长不是不行,只是哪里有空位呢?这次大胜,我方伤亡不过几十,各级军官更没有什么缺员……这样好了,既然你如此看重,你们令支县还缺一个塞障尉,也算的便宜他了。”
公孙珣心里登时就哇凉哇凉的。
塞障尉也算两百石级别的,理论上比屯长还高半级,跟自己现在的主计室副史是同级。
但是,人家曲军侯跟一州刺史也还都是六百石朝廷命官呢,是一回事吗?州刺史发起疯来能让十几个郡国的两千石大员吓得睡不着觉,曲军侯又是个什么玩意?信不信眼前这位两千石大员把这卢龙塞里的曲军侯全都斩了也没人放个屁?
而回到眼前,这个同为两百石级别的塞障尉到底是干什么的呢?答案很简单,这种边塞防御体系整个不是绵延几百里吗?所以附近的县都有义务进行维修和补给,于是每个边塞后面的县都会设立一个塞障尉,负责领着民夫干这些事情。
你让韩当一个勇冠三军的弓马勇士,去当民夫头子……这就好像后世,人家特种兵班长立下大功求一个野战兵连长,结果上头大手一挥,这个连长没空缺,你去县里当个人武部副主任养老吧!这工资还高半级呢!
这是怎么一种逻辑?!
“贤侄不必多言了。”侯太守此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只是看到公孙珣面色惊疑不定,这才又多说了两句。“你和你那族弟,都是名族子弟,你母亲公孙大娘的安利号更是与公孙一族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为政者自然要诚意以待。可这韩当不过是一个寒家子,哪里能够托付重任?他要是功劳确实卓著,明日论功时我就多赏他一些钱帛好了。要还是欲壑难平,我也懒得用他!下去吧,莫忘了带你那族弟去拜访王府君,那才是要紧的事物!”
公孙珣有心再争一争,但官威如海,他终究不敢多言,只好心里暗叹一声,然后低头再拜,告辞离去了。
“卢植,字子干,师从马融,做《尚书章句》《三礼解诂》,以儒名列于世间。汉熹平年间,太祖与族兄公孙瓒、族弟公孙越、涿郡刘备共学于卢植门下缑氏山,范阳卢氏由此**,名传于世。”——《旧燕书》.卷七十九.列传第二十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十二章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公孙珣从望日楼里出来,迎面就被楼外的寒气给弄的打了个喷嚏……他现在真心不知道该如何向人家韩当交代?
可要是不交代,好像……也说不过去吧?
想到这里,公孙珣在望日楼边上扭扭捏捏,终于还是让他瞅见了一个面善的郡守随从,拜托对方把族弟公孙越给叫了过来。
“塞障尉?!”韩当既惊且怒。“府君真是这么说的?”
“确实是这样。”公孙越也皱了皱眉,不知道是对那位侯太守不满还是对韩当的态度不满。“我兄长替你请屯长一职不成,羞愧异常,说是不敢来见义公兄你,就让我代为转达此事。”
韩当默然不言。
一旁的程普终究是老成一些,而且也在郡府中摸爬滚打了不少年,对这些事情倒是有些感悟,只见他微微摇头,反过来劝了韩当两句:“这世道,寒家子想要出头,终究是难,义公莫要多想,更不要自误!”
韩当依旧无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对了。”公孙越又转过头来朝程普说道。“德谋兄你就不必太担忧了,我兄长让我转告于你,他现在就已经去找我族叔了,那边可比这边好说话的多,一定会给你运作一个美职!”
程普赶紧正色拜谢。
话说,正如所有人想象的那样,这公孙昭是个大软蛋,再加上这厮如今刚刚平躺着立下了一番大功,哪里会跟当日浴血奋战的侄子纠缠一个微末小吏的升迁?
所以,公孙珣带着气过来,就差直接拍桌子:“程德谋最少也要是个秩二百石的郡曹实权职务!”
那公孙昭当即点头,说是这右北平郡中法曹正好缺一个副史,再加上王太守还指望他分军功呢,所以一定不会驳自己面子,正好给这程德谋。
不得不说软蛋也有软蛋的好处,干脆利索!
但是,韩当那边却真的无可奈何了。
就这样,第二日,两位太守一验了首级,定下了功劳,然后赏赐了财物,又置办了酒肉,卢龙塞中一片欢腾。而程普与韩当二人的结果根本没有跑出之前的小道消息,前者走了大运势,直接被点了郡中的法曹副史,后者则被升了同为秩两百石,却引得要塞中同袍笑话的令支塞障尉。
事情定了下来,公孙珣也没脸再去见人家韩当,又勉强在要塞里过了一日,等到公孙越也拿到荐书,便汇集了公孙瓒,兄弟三人直接领着宾客、伴当回令支城过年去了。同时,也是收拾东西,告别家人,准备一开春就去洛阳见识一番。
“我算是看明白了。”年后某日,下午时分,窗外雪花如鹅毛般飘落,族中一处烧着公孙大娘所‘发明’的地龙的亮堂房屋中,多喝了几杯后的公孙瓒忍不住说出了一句心里话。“这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大兄这话怎么讲?”被叫过来陪着喝酒的公孙越一脸不解。“大过年的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来?”
“能怎么讲?”公孙瓒一边给自己斟上了一杯热酒,一边忍不住冷笑道。“你看,岳丈赏识我之前,族里面看重我的势力人家,只有阿珣一家,我爹都不正眼看我……而阿珣,哼,其实也是个没爹的,算是同病相怜。可是一旦我成为了郡守的女婿,这些日子,那些人往日根本见不到的人却又前倨后恭了起来,一个个都来亲近……独门独院的新房子都送来了!对了,阿越知道二房的那位嫡公子吗?”
“就是出任过上谷郡太守的那位叔祖的嫡孙,叫公孙范的那个?”公孙越微微一想,就反应了过来。“他……怎么了?”
“他今天上午也来找我恭贺新年了。”公孙瓒依旧冷笑。“这可是头一回想起来我是这一辈中的大兄。”
公孙越无言以对。
一方面,自幼家贫,也受过不少歧视的他,似乎对公孙瓒的吐槽有这么一种认可;但是另一方面,人家这公孙范终究是以礼而来,而且以前虽然没有刻意亲近,但也没有针对性的恶言恶行,只因为人家出身好就无缘无故的恨上人家……这又算什么?
“看着吧!”公孙瓒越喝话越多。“我公孙伯圭有朝一日也一定要做个岳父大人那样的两千石,横行无忌,再不让人看不起我!”
公孙越愈发沉默了。
“行了。”与此同时,族中聚居地东侧的一栋深宅大院里,公孙大娘‘发明’的地龙烧的也正旺,而盘腿坐在火炕上面的公孙大娘本人终于放下了手里账本,然后有些不耐的放下了自己珍重万分的眼镜。“不就是没帮那个韩当捞到一个好位置吗,这都唉声叹气好几天了。干吗啊?过个年都让人没个好心情!”
“关键是太可惜了!”公孙珣躺在远处窗户边上的一个奇怪长椅上面,盯着窗外如鹅毛般雪花纷纷落下,颇有些懊丧的感觉。“我为了拉拢他都去夜袭玩命了,没成想最后却栽到了太守的一句话里……有权真是好啊,凡事一言而决。”
“所以说这叫封建社会。”公孙大娘也跟着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因为你也知道的缘故,对这个更看不惯。但是没办法啊,这世道就是如此。这大汉朝好说歹说几千万人口呢,你一个人又能如何呢?既然没能耐改变它,就只能选择融入它,利用它的规则让自己占据个好位置而已……将来也是如此,所谓努力……”
“努力闻达于诸侯,以图苟全性命于乱世。”公孙珣张口就来。“我知道的。”
“你知道就好。”说着,公孙大娘仰头躺在了火炕上,一名小丫鬟灵活的爬上前开始帮她按摩起了太阳穴。“傻儿子啊,我今天呢就再多说几句,你就给我认真听着。你老娘我呢,也算观察了这世道几十年,客观地讲,这大汉朝呢,有两个事情绝对比这年年来打仗的鲜卑人还麻烦。一个呢是地域歧视,不要说州和州之间,就算是隔壁郡的人都能因为你不是本郡人这种理由就不让你在那边做生意,你就算是好好的路过他们那里,当地的大户都能把刀子无缘无故的抽出来,就因为你是外乡人!你看咱家的生意,本钱、渠道都不缺,但往西就是过不去涿郡、中山这条线,往南就是走不过泰山。能在邺城开个分号,已经是冀州那边的人看在多年合作的份上给脸了。人家徐州的糜家不给脸,你就没法在琅琊铺摊子。”
公孙珣也是摇了摇头,这都是母子俩老生常谈的话题了。
“还有一个呢,就是咱们说的这个出身问题。”公孙大娘说到这里也忍不住幽幽的叹了口气。“想当年,幸亏我一出来遇到的就是你爹,他死了都还能给我留个公孙大娘的名号。你说,我要是遇到一个寒门,那岂不是十八层地狱的难度?这要遇到一个底层的平头老百姓,那除了像那些管子城的难民等死以外,难道还能有别的出路?而且,幸亏不是在韩国旅行的时候穿的,真要是那样,估计要被当成三韩的女奴给卖到什么地方了吧……”
最后一句话,公孙珣纯当没听到。
“总之啊,这年头,不要说韩当那种底层的平民,就算是有钱有势却没有人脉关系和知识传承的豪强,也就是所谓‘寒门’,都只能当个土财主豪强,看不到一丁点往上一步的希望……”
“既然世道如此,那母亲为什么还从小教我,对人要一视同仁,要以才能为准,不要注重出身呢?”
“因为一视同仁才是对的,”公孙大娘抬手打断了侍女的按摩,坐起身来正色答道。“而这种门第歧视是错的!你想想,如果不是上层锁死了下层往上走的通道,如果不是那些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如果不是这些掌权的不懂得一视同仁,这大汉朝岂不是要千秋万代了?四百年的大汉朝,这么大的疆域,这么多的人口,却是如今这个光景,不就是因为这样的错事太多吗?”
公孙珣微微一怔,扭头盯着自己的母亲竟然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小子,想什么呢?”公孙大娘虽然没戴眼镜,但也感觉到了自己儿子的异常。
“我在想……这一次,我是真的信了母亲当年说的那些话了。”公孙珣一边起身一边道。“掌权的人都像侯太守这样,就算是再有能力,这天下也会乱的。”
“你这话,倒也点到了内层逻辑上。”公孙大娘微微点了头。“我直白的告诉你,这么大一个王朝说倒就倒,肯定是内部矛盾激化到一定份上了。边郡这里还不是很明显,毕竟这里民族矛盾压制了阶级矛盾,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你要是有机会看看内地的郡国,那才叫一个……”
“所以讲,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公孙珣忽然翻身从那个奇怪躺椅上坐了起来,俨然是根本没有认真听自己老娘的教诲。“坐在侯太守那种位置上的人就应该是我这样的人才对!”
“公孙珣,我得提醒你啊!这乱世里头,志气高倒也无妨,但得量力而行,先死的可都是出头鸟……你要出去?”
“哎。”已经在侍女的协助下开始穿戴的公孙珣低声应了一下。
“大过年的,又下这么大的雪,你现在出门……去哪儿?找公孙瓒那小子一起喝酒吗?”
“没那个心思。”公孙珣摇头答道。“这么大的雪,对有些人来说是雅兴,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可就是灭顶之灾了……这不是母亲大人你教我的吗?那些跟我出战却死在了卢龙塞外的宾客、骑卒家里,应该再给他们送些干柴木炭之类的。临走前亲自去一趟,也算是一番心意了。”
“那就去吧。”公孙大娘忍不住戴上眼镜轻瞥了自己儿子一眼。“这几年在郡府里摸爬滚打,倒是真的长进了不少了……就是木炭这玩意太麻烦,也没找到合适的煤矿,不然我能让全城的人都冻不死。”
公孙珣推门而出,冒雪而去。
“公孙瓒字伯珪,辽西令支人,太祖族兄也。为郡门下书佐。有姿仪,大音声,侯太守器之,以女妻焉,遣诣涿郡卢植读经。后复为郡吏。”——《旧燕书》.卷二十九,列传第十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十三章 有故人久候
大雪刚刚停下,道路并未化开,但为了不失期、失信,公孙瓒兄弟三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还是要即刻启程为好,最起码要先赶到涿郡范阳卢家那里。
毕竟,到了那里以后,人家再怎么安排去洛阳的事情,就都不是自家的责任了。
不过这年头出行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更别说从辽西一路去洛阳了。
别的不说,这年头路上可不太平,老虎、狗熊、狼群,你以为会没有吗?盗匪、流贼、见财起意的当地土财主豪强,那也是免不了的吧?而三兄弟虽然都是弓马娴熟,用公孙大娘的话说估计都已经武力值七十以上了……可也不能让他们三兄弟亲自一路撸过去啊?
那么有出门经验、有些勇力的家仆、宾客、侍卫自然就少不了了。
但这还不没完,一群大男人,一路上虽然说有亭驿可以歇脚住宿,但谁给洗衣服?谁给做饭?
所以,还得有侍女、丫鬟、厨娘。
而且,真要是仔细往下想,这年头疫病这么厉害,忽然哪里就来了一场席卷了好几个州的大疫,真放心用亭驿中谁都能用的那些锅碗瓢勺?
于是,除了大量的财物、换洗衣物、书籍、兵器、干粮、礼物之外,竟然还少不了锅碗瓢勺!
当然,真要是穷人家出门,一个人,穿着草鞋、带着干粮、背着一件换洗衣服和取暖的袍子或者被褥,几千里地人家照样能一路走过去。关键是,咱们公孙大娘这不是有钱吗?这不是事到临头又心疼起了这个独子了吗?
而且,人家公孙瓒那边也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再加上太守陪嫁又那么丰厚,侯夫人自然也是一万个不舍和一万个张罗。
“可惜,可惜!”公孙大娘本来想吐槽自己是个百无一用文科生的,但一想到儿子此番也是要去当文科生,所以话到嘴边只能给改掉了。“我当年怎么不是个工科狗呢?最起码能造出来四轮马车……那就舒坦多了。”
公孙珣低头不语,自家这位老娘,无论什么事只要干不成,那就一定要怪到人家什么什么工科生头上,甚至还骂人家工科狗!挖什么石炭挖不出来这么骂,研究什么高效纺织机失败也这么骂,烧什么水泥玻璃烧成糊糊还这么骂,如今马车不合用照样这么骂,好像人家工科狗就该会这些一样……真不知道她对这个什么工科生到底有多大怨念?
按照自己问的结果来看,这个什么工科生、文科生、理科生,不就是像如今儒士中今文派、古文派之类区别吗?何至于怨恨到这份上?
当然了,二人此时心态不同其实也是有缘故的。
毕竟嘛,母子天性外加年龄阅历的差距摆在这里。这个时候,公孙大娘就是一个当娘的,一个劲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而公孙珣则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年轻人,心里其实是对未来和远方颇为期待的……所谓‘诗和远方还有狗’嘛!这厮之前,也就是去辽西郡两边的右北平和辽东属国转悠过,最远的一次也不过是摸到了渔阳郡边上而已。
而洛阳,那可是全天下的中心!
“马车太多了吧?”接下来,公孙珣果然像是后世的大学新生一样愈发头疼了起来。“这路上又那么难走。”
“又不要你赶车!”
“女婢能不能少一点?”
“衣食住行,没有用惯的人不舒坦。”
“那也不能全是三韩和高句丽的女婢吧?母亲好像一直以来都喜欢用这些地方的女奴?”
“三韩和高句丽的女婢忠心耿耿,而且以我的经验……三韩女奴伺候着,夜里说梦话背朝代更迭表都不怕的。”
“为什么金大姨也要跟我一块去洛阳?!”
“你老娘我总得在你身边安个眼线吧?”公孙大娘一脸的理所当然。“难道等你回来后,要那些话都说不利索的小丫头片子来回报你的一举一动?”
“可金大姨是母亲你的左膀右臂……”公孙珣无力苦劝道。
“那当然。”公孙大娘闻言一声哀叹。“当年包括少女时代九个人在内,我可是从高句丽和三韩一口气买了四五十号东夷女奴,然后亲自调教的。从少女时代到皇冠团再到函数团,一个都不少。本来是想不离不弃,大家快快乐乐一家人,然后一直带到坟里陪葬的。结果呢?病死的病死,叛逃的叛逃,最惨的还得数那两个去柳城外商栈里核对账目的,谁能想就遇到了鲜卑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就是这少女时代有点气运,九个人活下了八个,我一直都是当成亲姐妹对待的……”
“那就更应该留下啊?”公孙珣这时候已经懒得再去吐槽自己亲娘给属下亲信账房取小组名字的水平了,虽然他从小到大已经不知道吐槽过多少回了。
而且这里多扯一句,这个少女时代能活下来八个,完全是因为她们是总账房里的亲信,常年跟着自家主母,当然会有一个超高存活率;而那个所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本来就是专门负责秘密巡视查账的,当然会遇到各种危险;至于叛逃的,那是常驻在外地分号的各个组别,想当年安利号还在幼年期,虽然有公孙氏的名号罩着,但终究威名不振,这些三韩女婢只学会了算账又不懂得忠义二字,免不了被人用壮汉轻易色诱了几个过去,好在自己亲娘心黑手辣,直接回族里叫了几十个令支的游侠,明火执仗的骑马过去,连那些个瘪三一起都在床上给剁了……总之,种种事端,都是有缘由的,哪里来的狗屁气运之说?!
“不行!”公孙大娘丝毫不顾周围家人、宾客都快上百了,竟然眼泪涟涟了起来。“我告诉你吧,我也知道自己有点胡闹。可是儿子你这一走,估计少则两年多则三年。而这年头,连个信都不一定能准点送得到,我哪里放心的下?你就让为娘任性一回吧!”
话说到这份上,公孙珣还能如何?也只能半推半就,半是感动半是无奈的闭上了嘴。
就这样,公孙珣自己十几辆车子,几十个牲口,外加十七八个武艺高强的骑马伴当,个个一人三骑,已经很吓人了。而公孙越虽然家里穷,但是架不住公孙大娘早有准备啊,竟然只是减半安排了各种事物、人手。等到公孙瓒那里也是七八辆车,十来个一人双骑的伴当再凑过来以后……好嘛,分明就是一只有军队护卫的小型移民队伍!
不是没有长辈看不过眼,族里确实有位年长的前辈想上来说两句的,但刚一开口就被公孙大娘给喷了回去:
“这算什么?!前年徐州的糜家往洛阳求官,带了几百辆车子,两千多仆从上路!我们公孙氏下一代的精华就是他们三个了,去洛阳求学,只带百十来个人,已经丢了公孙氏世代两千石的威风了好不好?!你儿子要是也有出息,也能去洛阳找大儒学经,我也照这个档次给你来!有吗?有吗?!”
这位长辈既惊且羞,直接吓得跑回家了,而这下子,就更没人敢多嘴了。
然而,没人多嘴的后果就是收拾的愈发利索了,等到了中午时分,连给三人送行的本地吏员、族中兄弟、城中朋友也全都一一话别了。咱们的公孙大娘凄凄切切,有心想多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狠下心来,放自己的独子往那乱糟糟的大汉朝政治中心去了……自己则被一群心腹侍女扶着回去补妆,顺便清洗一下她那被眼泪打花的宝贝黑框眼镜。
另一边,兄弟三人也长出了一口气,他们朝着这位公孙大娘离去的方位躬身一拜,就带着如同一条长龙的队伍径直出了令支城。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在一个河道显得极为陡峭的水流前面,车队开始小心的从一处浮桥上通过。
趁着这个当口,一位穿着体面的年长家人跳下车子,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走到勒马驻足在河道旁三位少君身旁,大略的介绍起了附近的地理——这正是安利号中一位经常往来邺城与令支的老掌柜,是公孙大娘专门安排过来,准备一路送到黄河边上再回来的。
“三位公子不用担心。”老掌柜指着眼前流势很猛的河道介绍道。“这条封大水(后世陡河、唐河,唐山市就是它冲出来的,此时还是海边的沼泽地呢)乃是右北平郡和我们辽西郡的分界,大家是走惯了的。虽然水势很急,但是河道狭窄,浮桥也是经常修缮,断然不会有问题的。”
“浮桥或许没有问题。”骑着一匹白马的公孙瓒微微皱起了眉头,然后暗暗握住了自己放在马后的双头槊。“可是此地就没有别的问题吗?”
“大公子是……什么意思?”老掌柜笼着袖子,完全不解其意。
“大兄的意思是,这附近盗匪多吗?”公孙珣也是按住了自己的黑雕弓,不仅如此,周围一些骑马的伴当与宾客,也都开始敏感而紧张的朝着河对面偏北方的一处密林里看了过去。
就在刚刚车队开始过河的时候,那边黑白相间的密林里,忽然飞起了一大群麻雀,俨然是林子里突兀的有了动静。
“怎么可能?”老掌柜虽然没看到麻雀,但也明白了众人的意思,可他依旧连连摇头。“此地从未有过盗匪!三位公子,你们不知道吗?过了河,拐过那个林子,往上游走不到五里路,就是右北平郡治土垠城了,也是我们今晚安歇所在!而后面三十里,就是咱们的令支城,往南是大海,往北是固若金汤的卢龙塞。要说有盗匪,这天下哪里都能有盗匪,我也见识过不少,唯独此处,我跟着主母做了快二十年生意,还真没在此处见过盗匪……就是那个林子,都是日常土垠城中打柴烧炭的所在。”
三兄弟也好,勒马握刀的宾客们也罢,闻言各自松了一口气。然后公孙越招呼了一声,带着七八个宾客,越过车子抢先过了封大水,并直接打马朝着那处密林去了。
而去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公孙越就领着人回来了,而且还多了两骑。
公孙珣目力极好,一眼就认出那两骑中领头的是位细髯鹰目的故人,这让他既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于是,不待那边一行人过来,公孙珣也直接越过车子,打马上了浮桥,朝着对方迎了过去。
“少君!”那人看到公孙珣亲自过来迎接,直接翻身下马,就在雪地里捧着佩刀跪拜了下来。“韩当在此久候了。鄙人不才,唯有一把刀可用,勉强堪为爪牙。如今军中不能用我,思前想后,不如随一明主而走,不知道少君愿不愿意收留?”
公孙珣大喜过望。
“(韩)当少从军于卢龙塞,屡屡不得志,闻太祖求学于洛阳,乃先发于道左,途中相从之。”——《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十四章 熊孩子
韩当来投,虽然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
两百石的塞障尉,对于一个平民出身的边地游侠来说已经算是出人头地了,但是对韩当而言却是个死地。因为这是个为了前途能拼命的人,一身的本事也都如他自己所言,全都在手中一把刀上。而一旦出任了这个职务,固然可以在留在令支城里安稳的过日子,可前途却也被封死了。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一次的事情以后,才二十出头的韩当敏感而又悲愤的察觉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世道,天下虽大,可绝大多数真正的上位者是不愿意给出身低微的人留出一个上升渠道的。他们无论是做什么事用什么人,都要先问一问姓氏,掂量一下出身……这种情况下,公孙珣就显得格外突出了,他出身很好又有着远大前途,更重要的一点是,人家愿意无视出身而看重自己!
放弃塞障尉,选择公孙珣,是从死胡同里后退一步,找一条活路而已。
当然,这里面也有一些额外的感情认可。
比如说那天晚上,这个之前素未蒙面的世家子竟然选择和他并肩奋战,与敌短兵相接;再比如,他决心放弃塞障尉以后,一度也觉得没脸去见公孙珣这个‘举主’,当时他是准备将赏赐下来的财货分给那晚夜袭死掉的士卒家里,然后远走高飞的,但是没成想到了那些骑卒家中才发现,不仅是公孙大娘安排的妥当,就连公孙珣本人都还在过年下雪的时候亲自来过了……于是乎,韩当感念之下,终于还是决定抓住这个近在眼前的人选,而不是往未知的南方闯荡。
当然了,这些东西,韩当没说,公孙珣也没问,双方名分已定,何须多言呢?
车队在土垠城中公孙昭的府中歇息了一晚,免不了又被程普相送了一程,然后就再无牵挂,一路日行夜宿,虽然道路泥泞湿滑,可数日间还是及时来到了涿郡范阳城中的卢府。
话说,卢植是海内名儒,早年就在家乡办学广招子弟,如今被朝廷征募为博士,又在洛阳南郊的缑氏山继续办学,幽州和冀州北部的士子基本上都以能随他学经为荣,他本人也能和自己老师马融、师弟郑玄一样,做到名义上的有教无类。
当然了,仅仅是名义上的有教无类而已,如今去洛阳学习和昔日在涿郡本地学习,这个开支差距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大,这无形中就用学生的家庭资产来做了一次淘汰。再加上卢植如今已经是两千石的朝廷大员,除了涿郡的家乡子弟推脱不开外,你外郡的人想要入门,总得有个同为两千石级别大员的荐书在手吧?这无形中呢,又做了一次出身上的淘汰。
至于说那些真正有志气的穷光蛋,也就是之前所说背着干粮、裹着草鞋,一走几千里路的那种人物,说实话,人家宁可去青州北海,去‘经神’郑玄门下听讲,也不去米那么贵的洛阳找卢植啊?
于是乎,范阳卢府周围虽然热闹非凡,来往的车队甚至都把刚下过雪的道路碾成了汤糊糊……但其实,此行真正的正主,也就是那些有荐书,而且准备今年正式上洛学经的年轻士子,不过区区二十几人而已。
但就是这二十几人,却又愣生生的在卢府上演了一出连环地域加出身的歧视。
冀州的看不起幽州的,说是嫌幽州偏远;
幽州的也看不起冀州的,因为卢植本人毕竟是幽州人;
幽州本州的人里面,涿郡和广阳郡的人又看不起其他郡的士子,因为幽州其他郡都是边郡,边郡人太粗俗;
而边郡的士子又看不起其他所有的士子,嫌那些人文弱;
然后,世代官宦人家自然看不起那些出身不足,没有出过两千石高官的‘豪强’;
而豪强家族又看不起那些涿郡本地凑过来,基本上已经家道中落的穷光蛋;
涿郡本地的穷光蛋呢,又反过来同仇敌忾的看不起那些明明是家世两千石,却又掉价去经商求利的人家,具体来说就是公孙三兄弟还有那个中山甄家的那个甄逸甄大隐了;
而且,嫡子出身的肯定要看不起庶子出身的,像公孙瓒这种小婢养的(不是骂人),靠攀上太守高枝才能来此处的,自然也会被人在背后戳戳点点;
最后,公孙珣甚至隐约间察觉到,留在范阳卢家的那几个卢植的成年儿子,看起来礼仪周到,但其实骨子里普遍性看不起所有人!
没辙,人家是经学世家,父亲已经两千石高官,而且还是这些人的师兄,从哪方面来讲,都天然处于歧视链条的,二人名分虽然已定了下来,但公孙珣依旧对韩当非常客气和尊重。
“我一个粗人。”韩当连连摇头道。“哪里会品评人物和出身?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倒是有些能够理解他的行为。”韩当略显感慨道。“同行的二十余人,此人年纪最小,家中最穷,出身最低,偏偏又少年贪玩,是个无赖性子。这几日在车队里也不见他读书,就只喜欢盯着咱们的骏马打转,看到别人的好车子、好衣服也都挪不开眼睛。而听那个刘德然抱怨,此人能来这里全靠他家资助而已……所以说,想要在这个队伍中站稳脚跟,他能够拿出手的,恐怕就是这个中山靖王之后了。如果不能挺直胸膛对人说这个,他还能说什么?这就好像我韩当,当日在卢龙塞里能出手的也只有手里的刀而已,若不能去请战拼命,还能如何呢?”
“这倒也是。”公孙珣微微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也算是有几分可取之处了。而且,他终究还只是个少年,有这份心性在,那有些东西,现在没有,将来未必就没有……麻烦义公兄去挑一匹咱们最好的骏马来,再请金大姨挑选些财货、衣服来,晚饭后我要亲自送给他。”
“喏!”韩当当即拱手而去。
说话间已经到了堂间,似乎已经开始落座了,众人又开始言笑晏晏了起来,而公孙珣却站在堂外望着落日若有所思……刘备终究年幼,他将来如何,可以慢慢看,自己也可以暂且放下心来。可再走一两日,恐怕就要到钜鹿了,母亲所说的那个张角与他的太平道,无论如何都是要仔细看一眼的。
一群氓首,几个道士,怎么就把这满是快活气氛的大汉苍天给掀翻了呢?莫非,这太平道真有几分神异?
“刘备,字玄德,涿郡涿县人也,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同门皆耻,唯太祖甚异,与之相友。”——《旧燕书》.卷二十八.世家第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十五章 存问风俗
从安平国这位好客的郡右豪族家中再出来,往后的路格外好走了不少。
一来,再往南往西就没有了降雪,道路干净硬实;二来,冀州是河北心腹重地,也是大汉朝的心腹重地,人口茂盛,物产发达,所以道路宽阔,一马平川,确实便于行车。
再加上一行士子中家中位置最南的,恰好就是安平国北部的一位韩姓士子,所以等离了此处以后,也就算是是离开了大家真正的家乡所在,那么众人眼中的风景人情也都开始变得截然不同了起来。于是,一众士子并马行车,谈古论今,品评人物,粪土当年万户侯,倒也称得上是心情愉悦,少年风流。
“眼前这条水唤做洚水。”年纪最大的甄逸坐在自家的敞篷宝车上,手扶着车辚,正在给众人指点江山。“洚水往上走……”
“好奇怪的名字!”刘备忽然插嘴,并打马上前,似乎生怕周围人看不到他身上崭新的锦衣与胯下的高头骏马。“为何会叫洚水?有什么意思吗?”
“嗯……”甄逸虽然不满自己的风仪被打断,但是更不好和一个熊孩子计较。“洚水,是指水流泛滥,也就是洪水的意思。”
“可是这条水明明不是很泛滥,诸位兄长请看,这河道又窄又浅,名不符实吧?”熊孩子果然讨人厌。
“不是这样的。”坐在敞篷车子上的甄逸耐住性子解释了一下。“若是沿着这条水逆流而上的话,其实就能看到名闻天下,也是河北第一大湖的大陆泽(也叫钜鹿泽、广阿泽)。这大陆泽虽然是黄河故道与漳河相接洼地所形成的大湖,可它一旦水流泛滥,起了洪水,那湖泽就会上涨,然后打通这洚水的河道,所以才叫洚水。而一旦水位下降,这漳河就会在这大陆泽两旁分叉,这洚水就独流了起来。不过最后还是汇于漳河的……”
“又是漳河又是洚水的,既然这洚水本来就是漳河的一部分,为什么还要单独取名字?”刘备听得愈发糊涂了起来。“它到底是漳河还是洚水?”
“这个嘛……”甄逸一时间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哈。”公孙珣那边却是已经听明白了,所以忍不住笑着出言解释了一下。“阿备啊,大隐兄的意思是说,这洚水乃是洪水来时,漳河在大陆泽处引出来的泄洪道,所以当地人干脆就以洪水的洚字为名,其实这条河本身应该只是漳河的一条小支流,如果不是充当了泄洪道,恐怕也算不上什么名川大河。”
“原来如此!”刘备恍然大悟。“还是珣兄你的解释清清楚楚,让人一听就懂,不像是甄兄说的那样,让人糊里糊涂的。”
“别胡扯了。”公孙珣摇头笑道。“大隐兄胸中自有丘壑,让我等大有裨益。你小子自己没听明白,难道还要怪人家传授知识的吗?要是这个想法,你到了洛阳可是什么都学不来的。”
包括刘备和甄逸两个当事人在内,众人闻言纷纷大笑。须知道,这年头的老师,只负责传道受业,是向来不负责解惑的。不然为什么孔老夫子被称为万世师表呢?实在是因为人家那个老师确实当的足够好。
当然,回到眼前,既然快到钜鹿郡了,又说起了别名为钜鹿泽的大陆泽,那一群年轻士子自然就免不了谈起钜鹿之战,而说到钜鹿之战,就连公孙瓒等边郡士子也免不了参与进来开始纸上谈兵,并很快再度和冀州的士子们争论了起来。
于是,接下来众人自然谈性更浓。
而就在此时,韩当突然打马向前,来到公孙珣身边说了几句话,引得后者抽身向后,暂时离开了这个嘴炮战场。
“这人不是义公兄你的伴当吗?”公孙珣边行边问。“我当初看你们二人一起,还以为就是跟着你来的呢。”
“不是。”韩当连连摇头。“此人姓贾,是卢龙塞中的一名骑卒,上次夜袭他也曾经出战接应我们,得了不少赏赐,正好也要请辞返乡。因为我当日多了一匹马,又要离家南行,就让他跟我做了伴。后来从封大水旁他又跟着我们一路走来,算是省了不少事情。这次快到家了,他正准备离队,就想着向少君你拜一拜,以示感激……”
“原来如此。”公孙珣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
其实,这种事情本来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公孙珣给了自己心腹面子,依言过来见了这个当日和韩当一起出现在封大河畔的贾姓骑卒一面。
先看了长相身材,颇有几分精干,但卢龙塞中的骑卒多的是,也不少这种人;然后又问了姓名,大概是叫贾超,也没有字,算是个标准的氓首;又问了住址,原来是隶属于钜鹿郡却和这安平国交界处的一个地方,也没听过,只知道隶属于钜鹿郡南和县,大概是个穷乡僻壤……
于是乎,公孙珣便下了马,当众受了他一拜,又让金大姨帮忙拿了两匹丝绢、一锭银子给他,也算是全了当初并肩一战的情分。
而韩当如今做了公孙珣的宾客,良马随他骑,也就不用在意自己的那匹马了,再加上对方也是个昔日军中的伙伴,就干脆挥手把那匹北地骏马也送给了对方。
然后,双方就在这洚水畔分开,各自重新上路了。
就这样,又走不到四五里路,一众士子们已经口吐白沫般的从钜鹿之战一路争论到垓下之围,又一路莫名其妙的争论到了长平之战。
然后,忽然又有那个安平国的韩姓士子插话,说今天是不是要暂时停下来,就在这安平国和钜鹿郡边上的堂阳城安歇?因为再这么下去而不能加快速度的话,今晚上就别想到钜鹿郡郡治廮陶城(今日邢台平乡)歇息了,十有八九是要住亭驿的,而住亭驿的话那可就遭罪了!
话说,这么一路走来,路程已经过了小三分之一,这群公子哥都还没住过正儿八经的亭驿呢!
而听到这话,边郡士子和冀州士子又难免互掐了起来,一边说对面那拨人不能吃苦,另一边则说名族风范需要保持,如何如何的……而最后,边郡士子们终究是不好抛下这些同门,只能认可了大白天就留宿堂阳城的建议。
公孙珣听到这些,看着头。只是一来,这里是冀州,我们人生地不熟,穷乡僻壤需要防着盗贼和刁民,得多带些人手才行;二来,求学才是正事,万万不能掉了队。”
“这两个都简单。”公孙珣坦然答道。“我早就想好了,叫上三五个武艺较好的伴当,只要多带几匹马就可以了。你想想,这河北一马平川,凭你我的马术,就算是遇到一些事情,哪怕不敌,也能纵马离去。至于说掉队,就这些人带着这么大的车队一边走一边聊,还半日就要歇一歇……咱们就算是落后三五日的路程,也能随时快马赶上。”
韩当稍微一想,似乎真是这个道理,也就不再多言,而是去车队中去挑得力的人手、马匹去了。
至于公孙珣,他也没去叫那和甄逸甄叔师斗得分外快活的大兄公孙瓒,只是把公孙越叫到一旁,略微交代了一下,然后居然汇合了韩当,带着三五个伴当,直接打马去寻那个贾超去了。
然而,刚走出七八里地,这几个弓马娴熟的辽西豪杰就尴尬的发现,自己一行人似乎在这异乡直接迷了路。
“刚才那个老农是不是说先过那条河,再找路口右转,然后就能看到那个贾超家所在的乡里了?”天色将暗,公孙珣实在是忍不住开口点出了这一事实。“而我们没过河,就先从一个路口右转,然后才稀里糊涂的来到了这个地方?”
“少君,路途太远,投宿已经来不及了,且找个避风的地方生火吧!”韩当无奈答道。“这荒田野地里,来了狼咱不怕,就怕天寒地冻,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公孙珣为之默然。
“太祖与同门往洛阳,过冀州,众皆宝车裘马,前呼后拥,日行于官道,夜宿于郡中豪右大家,独太祖曰:‘往来别处,不可不先存问风俗。’乃行小道,入穷乡,尽知地理虚实。”——《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十六章 归家
“什么味道?”火堆旁,公孙珣接过干烤的薄饼,忍着口渴没去喝旁边河里的生水,但还未下咽就忽然闻到风中带过来的一股隐约的怪味。
“好像是那边带来的,我去看看。”一名坐在公孙珣身旁的伴当站起身来嗅了嗅,然后径直举着火把走过去查看了。
众人并不在意,因为毕竟是一阵怪风带来的,应该不会太碍着大家吃东西……而且再说了,在没有水的情况下,这干烤的薄饼似乎更难缠一点,也更吸引人的注意力。
当然了,大家都有一点安利号背景,又都见识过大疫,得益于公孙大娘常年累月在辽西那边的教导,众人无论如何都还是能忍住不去喝生水的。
就这样,勉强就着唾沫吃了两口饼子,那边去查探的伴当就已经快步回来了,而且很快他就让所有人都彻底没了食欲。
“是弃婴,”此人面色铁青。“我举着火把大略看了眼,那沟里全是弃婴,刚死的、死去多日的、被狼鼠啃得只剩骨头的,足足有数十。”
弃婴、溺婴,在这年头太常见了,公孙珣在辽西也不止一次见过,而且他很早就问过自己母亲这个事情,后者的回答也很无奈。
说是一来没有节育措施,动辄怀胎,而一旦怀胎也无法轻易能够打胎,只能生下再处理;二来,这年头底层百姓实在是养不活这么多孩子;三来,官府的奖惩制度基本上已经名存实亡;四来,别忘了还有典型的重男轻女……所以,这事根本无法避免。
只不过……
“弃婴倒也罢了,只是这附近似乎只有东面有两三个里散落,三四百户人家而已,哪里就会有数十弃婴?”公孙珣大为不解。
“少主,恕小的直言。”一名公孙珣家中的中年徒附(与主家有封建关系的依附人口,相当于不可买卖的奴仆),此时忍不住插了句嘴。“我家昔日是从青州举家逃荒到辽西的,青州那边,十几年前就也是如此程度的弃婴了。”
“十几年前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公孙珣颇有些震动。
“可不是吗!”此人诚恳说道。“不是不愿意养,而是确实养不起。百姓贫苦,经常一场大灾大疫就要让整个乡里崩溃,然后我们青州人,要么逃到泰山上当贼,要么就是往边郡那边找活路。当年若不是老家活不下去,我家也不会举家逃往边地……反倒是辽西那里,按照主母的说法,地广人稀,主家压迫也不是很重,所以反而能多养活一些孩子。更别说辽西还有我们安利号,主母可是会鼓励家中的奴婢、徒附收养一些弃婴的,不少弃婴如今都已经长大,向来视主母为神仙般的人物。所以说,不是此地百姓太过于穷苦,而是辽西那里实在是更好一些。而少君自幼在那里长大,自然不知道这边的情形。”
所谓温故而知新,抛开对方话里拍自家老娘马屁的废话,公孙珣却是顺着这话后忽的想起了自己那位老娘曾经说过另外一句话——边郡这地方,民族矛盾有效的压制了阶级矛盾,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话说,虽然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概念自己老娘都是给自己仔细‘科普’过得,但当时的自己听了这话以后却依旧稀里糊涂,半点都没懂。
然而此时,听说有数十具弃婴就在自己身侧,联想起辽西的情况,公孙珣却是猛地通透了起来——同样是世家、豪强,并不是边郡那边就会有多么高的觉悟,而是说面对着鲜卑人的强大军事压力,以及乌桓人在身侧给人带来的不安感,那边的世家、豪强愿意为了保持住当地的军事竞争力而对底层让出一些东西来。
这才是那句话的真谛!
不过反过来一想,这大汉朝的内地郡国,非但没有军事压力,而且还要为了维持这个局面向边郡输送大量的财物……没错,大汉朝的规矩,边地穷苦,所以那边安抚异族和维持边防的钱都是内地郡国输送过去的。
那么既然如此,内地这里的世家豪强,又会对底层百姓盘剥到什么份上呢?竟然至于一个暗沟里就出现了这么多弃婴?竟然逼得本地的老百姓跑到有生命危险的边郡去给人当徒附?!
这一夜,公孙珣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而就在我们这位没有见识过民间疾苦的公子哥暗自烦恼的时候,他不知道的是,那位因为自己走错路而错开的卢龙塞骑卒贾超,这天晚上注定要干出一件震惊乡里的大事来!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去,来到之前下午的时候,当时贾超丝毫不知道那位好心的公孙家少君和那位同样好心的韩当韩义公要来找自己,更不知道这俩人后来还因为一条小河的缘故走岔了路,然后大晚上的拐到了野地里,冻的跟那啥似的。
实际上,作为家中次子,在卢龙塞那里盘桓多年未曾归乡,此番又带了好马,又得到了两匹绢,更不要说之前就有积攒、赏赐下来的不少财物,贾超那时候满心兴奋,只想着能尽快回家中见到老母而已。
而且,他终究是本地人,万万不会走岔道的。
所以,早在公孙珣那边出发后不久,人家贾超就已经穿乡越亭,纵马来到自家所在的东河亭大桑里的里门前了。
这里多说一句,汉代制度,十里一乡,又有十里一亭,听起来有些懵逼。但其实乡是民政单位,是从户口上来讨论的。而亭是治安和管理单位,是从防护、邮驿、治安上来讨论的。两者其实都是县里直辖,互不统属,也互不矛盾。
只不过,亭这个机构由于管理着邮递业务和驿站业务,还有指路的功能,所以天然的有地理指示作用,这才会经常在地址中见到某某亭某某里。
当然了,再往下,里这个概念却是毫无争议的了,这是汉代最基层的一个行政组织,一般是将一定户口的老百姓集中在一个聚居点进行管理,普遍性设置篱笆、围墙和大门,并且安排一名里长进行管理。这年头也没村子和小区的说法,那么这个里基本上就可以认为是后世一个村或者是一个小区。
按照周制,一里应该有72户人家,汉代中期普遍性认为一里应该有100户人家。但实际上,各地方穷富不同,人口密度也不同,再加上汉末时期的人口总量相对于开国时期的变动,这时候冀州钜鹿这地方的一里,应该已经普遍性超过100户人家了。而且,也不可能再是标准的十里一乡了。
“谁是里监门?”贾超喘着粗气,略显无奈的拍打起了封上的里门。“大下午的为什么关门啊?快快帮我开门。”
里监门,是里长的副手,实际上可能是整个大汉朝最底层的吏员,而在这种远离城市的偏远乡下,一般是由上了年纪做不了农活的孤寡老人来干,也算是给他一条活路了。
“谁呀?”一个还算耳熟的乡音立即响起。“这里门关上是里长吩咐的,说是为了防狼的,前些日子有狼摸进了对面的三马里,还叼走了两只羊……”
“郑监门,是我,我是住在大桑树东头贾家的贾超。”说话间贾超就已经听出来里监门的声音,乡音未改,所以瞬间就消了气,反而有了几分欢喜。
“大桑树东头的……贾超?!”里监门一边开门一边惊愕了起来。“哎呀,真是你,还牵着马带着这么多东西,这是上好的丝绢吗?你是接到书简了?听说北面下了雪,我们还都以为要再等等呢。”
“等什么?”贾超莫名其妙,然而他思家心切,也懒得和这个姓郑的老苍头废话,所以直接牵马快步朝着家门方向去了。
“哎呀,这贾超带钱回来是好事,可发了大财回来,未必就是好事啊……”里监门年纪已大,嘴里忍不住絮絮叨叨了起来,但想说什么却也没继续说下去,只是再度从里面插上了里门,然后回自己的小屋里躲风取暖去了。
冬日下午,不少乡人都在避风处晒太阳,贾超回家心切,路过这里只是微微颔首而已,而他数年都没有回来了,又牵着马,马上还放着丝绢,这些乡人想认又一时不敢认,直到他停到了自家门口方才想起这人是谁。
只是这个时候,却也不好再打扰了。
“大兄,大兄!”自家门口,贾超心里欢喜的简直想要直接推门进去,但想到走时,家里的破门就是被自己一掌推坏的,又只好束手束脚的轻轻砸起了这块破木板。
“二弟,莫非二弟回来了?这么快吗?”院中立即传来一声回应,恰好就是大兄贾平的声音。
“也不知道有没有带钱来……”这时,旁边又响起了一个有些陌生,但依旧能够分辨的哀怨女声,俨然是贾超离家前不久自己大兄讨得那个嫂子。
话说这嫂子未出嫁前,乃是邻乡大黄里中出了名的漂亮小娘,只是因为看上了大哥贾平能吃苦会种地,然后自家又有四间房,又有三十亩田,当日还算是里中中产之家,这才嫁过来的。
“是我回来了,大兄嫂子速速开门。”听到这话,站在门前的贾超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成想自己这嫂子还是个小心眼,就想着自己的钱……然而,自己此番回家如此走运,连续遇到贵人,不仅带来了本该带来的钱,还有额外得来的马匹、丝绢、银子呢!
所以,哪里会计较这些呢?
实际上,贾超骑马来的路上,已经想的很周到了:银子要让兄长拿去给自家添置些许良田;马匹自己要骑着去附近几个亭中看看能不能应募一个骑卒,也算是寻个差事;而这丝绢嘛,母亲年纪大了,未曾享受,先要紧着她做一身好衣服,再拿出来一匹当聘礼,给自己娶一个比嫂子还漂亮的老婆,若是还有剩的,未必不能看在这个嫂子在家照顾母亲数年的份上也给她做件什么衣服。
正在笑呢,大门已经打开,自家那四间草坯房围成的小院子,还有兄嫂二人赫然就出现在了贾超眼前。
看到二人盯着自己还有自己身后的马匹如此惊愕,贾超当然是愈发得意了起来。
“我这里有些肉干,嫂子拿去烧些热汤来,待会一起吃了。”在外历练了多年,贾超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乡中混小子了,张口就很有条理的指挥了起来。“大兄去左右邻居家借些草料来喂马……还有,母亲在何处,我要先来拜见母亲的!”
“永平元年,祭肜复赂偏何击歆志贲,破斩之,于是鲜卑大人皆来归附,并诣辽东受赏赐,青、徐二州给钱岁二亿七千万为常。明、章二世,保塞无事。”——《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十七章 虎、羊、狼(6k大章)
仅仅是半刻钟后,之前还满心兴奋的贾超此时已经有些失魂落魄了起来。
怪不得那里监门一看到自己就问自己是不是收到了书信,怪不得自己大兄一听到自己的声音就感慨自己来的快,怪不得自家嫂子一听自己回来就想到钱……原来,自己的寡母竟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就在自己在卢龙塞中拼命的时候,她老人家却已经一命呜呼了!
而且,为了给母亲治病和安葬,家中去年还通过里长去借了隔壁三马里中大户马老公的钱,没错,典型的高利贷,为此还压上了自家那仅有的三十亩田!
大兄之前是有写信让自己回来的,不止是希望让自己来给母亲奔丧,更是希望自己能带钱回来还账,最起码把家中祖传的良田给保住……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也是没办法。
“也怪我。”良久,长兄贾平哈了一口寒气,率先开了口。“其实冬日前母亲就有些小恙,只是当时太平道的仙师恰好来里中讲法,我诚心求来了一份符水,一碗下去歇息了一夜就好了,也就没在意。而等到冬日寒气一来,母亲再犯病,我竟然昏了头的听了别人的胡话,去借了钱求医问药!其实,当日就该去乡里找太平道的仙师,跪求他来赏一份符水的才对。后来仙师也还是来了,只是那时候我已经先求了医,估计是黄天觉得我心不诚了,所以符水也没用了……都怪我不孝!”
“大兄这话真是让我无地自容。”握着腰间的刀把,回过神来的贾超羞愧万分。“母亲病重,你与嫂子在这里日夜伺候不说,又是求药又是求符水,如果这样都算是不孝,那我算什么?”
话到这里,贾超又勉强振作了一下语气:“事情既然如此,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了,而且大兄大嫂,既然我回来了,你们也就不用担心马家的逼迫了。这一次我在卢龙塞里立了功受了赏,又遇到了贵人看顾,所以带来了足够的财货。区区几千钱而已,今天下午我们先去祭拜了父母,明天一早就找里长做中人,把钱还他就是。”
“那就好,那就好。”做兄长的贾平连连的点头,脸上也多了几分色彩。“我是真没成想二弟你去从军竟然会有如此出息,不但带了这么多钱回来,还有这么滑的两匹丝绢,竟然还有一匹马……你放心,咱娘既然已经走了,那按规矩也该分家的,还了债,这钱还都是你的……”
“咳!”坐在桌边的贾超大嫂忽然咳嗽了一下,然后起身端起了一旁的陶罐。“这汤已经凉了,我再去热一热。”
“不用了。”贾超这时候哪还有心思想计较这个。“大嫂辛苦一下,把肉热一热,再煮些干饭,我好拿过去祭奠母亲。”
兄嫂二人自然无话,三人当即张罗了起来,准备趁着坟土未干让贾超去坟上哭祭自己亡母。然而说是张罗,也只是穷张罗而已,穷人家而已,又不是那些士人家族,哪里有这么多规矩?无外乎就是煮点肉干和干饭……若是贾超不带肉干回来,恐怕就只能煮干饭了……然后三人又大略的扯了点旧麻布,算是戴上了孝。
不过,就在三人准备停当,要锁好大门去坟前哭祭的时候,却不料忽然有恶客上门。
“贾超,听说你发财回来了?!”一名在这个年头着实少见的老胖子,四五十岁的样子,小眼睛,五短身材,捻着胡须眯着眼睛就从门外径直走来,身后还跟着五六个跨刀的伴当,而本地大桑里的里长也跟在此人身后唯唯诺诺的样子。
没错,这人正是附近里中唯一的土豪,隔壁三马里中的马大户,也就是放钱给贾家的那位,附近诸里都称为马老公的存在……此人自称是出身弘农马氏,叫什么马肥,其实大家都晓得,这厮是本地人,纯粹是个起家不过三代的土豪而已。
“马老公,许久不见!”贾超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行礼,不管如何,对方都是乡亲,还是长辈。
至于贾平夫妇,早就惊得退后数步,诺诺不敢言了。
“果然发财了。”这马老公根本不去理会对方的行礼,而是直接把目光投向了院中那匹北地骏马。“真是一匹好马,你从幽州带来的?”
“是。”贾超耐住性子答道。
“是你从军中借来的,还是自己的马?”
“回王公的话,这是从军中回转时,一位有了前途的同袍转赠给我的,我也是不晓得他竟然如此豪气大方。”
“原来如此。”马老公转了转眼珠道。“幽州那边的游侠向来穷大方我也是知道的,不想你有这样的运气。”
“确实是运气。”
“我来你家做什么你知道了吗?你兄嫂应该与你讲了吧……你不在时,你母亲先得病后下葬……”
“是,我已经知道了。”贾超赶紧答道。“请马老公放心,我这次回来是在辽西立了军功得了赏赐回来的,带足了银钱。您先回家中休息,等我去坟前哭祭完了,明日一早就亲自带着钱去您老家中结算还账……”
“乡里乡亲的,哪里用这么麻烦,还明天?”马老公绕着那匹比自己还高班头的骏马走了半圈。“这样好了,债契我已经带来了,就与你好了,这马我就牵走了,就此两不相欠,如何啊?!你看,马老公牵马,多有意思?”
这边说着这话,那马老公身后两个伴当竟然直接上前要去解开缰绳。
贾超又惊又怒……须知道,自家兄长刚刚给自己算的清清楚楚,就算是高利贷,连本带利,此时也不过欠了对方区区五千余钱而已。而一匹这样正当年的北地骏马,就算是在辽西乌桓人营落前也要一万钱才能拿下的,一路贩到冀州,最少要加五千钱,也就是一万五千钱才行!
再说了,他留着这马,是为了讨个亭中骑卒的差事,以此糊口的……真要是想卖钱,现在他都可以快马跟上人家那公孙家少君的车队,一路随到黄河南边的河内,在那边,如此一匹骏马少说也要两万钱!
总之,这么一匹好马,怎么就要抵了五千余钱的债契,还两不相欠呢?就因为你姓马?这也太欺负人了!
莫说贾超,就连贾平和他妻子也懂得这里面的厉害,于是赶紧上前拦住那两个马家的伴当。
而贾超也赶紧咬牙在院子里跪了下来:“马老公莫急,我不怕麻烦,哭祭的事情明日去也行,钱就在屋中,我这就取钱与您算清楚,必然是一文不少的。”
话说,之前就讲了,此时正是农闲,又是正月,不少人原本就外面避风向阳的地方闲话,此时听了动静更是有不少人好奇的聚到到门前张望了起来。
而本地大桑里的里长也赶紧来劝,说是既然有现钱,债契也在,不如正好做个了结。
这马老公往门外一瞅,眼睛一转,却是连连摇起头来:“罢了罢了,虽然不是一个里的人,但也算是乡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图你的马呢。这样好了,我也不牵马,也不拦你去尽孝,钱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的……嗯,我算算啊,这三日……不,四日!这四日我都有事情要忙,你也不要来找我,等到第五日的时候,你自己算着时间,不要忘了带钱去我家算账。就这么说了,我还有其他账目要清呢!”
说完,这马老公也不多留,直接捻着胡子迈着小短腿出去了,也不知道又去祸害哪家人去了。
贾家三人惊疑不定,赶紧把马扯进了屋里,拴在了自家灶前,这才敢出发去祭奠亡母。而一番折腾后,傍晚间回到里中,远远的又与那位马大户打了个照面,专门绕着对方躲了一下,这才敢回到了家中。
话说,贾超终究是在外闯荡了几年,军中那么多弟兄,总是能有各种见识的,所以心里就多了些计较,于是这边刚一回家就忍不住问询了起来:“我记得当日我走的时候,这马老公不过是个土豪,几年不见,为何如此强横?今天若不是在我们大桑里乡亲围的多,恐怕就要强抢了……可有什么依仗吗?”
“兄弟说的对,这马老公如今确实越来越不顾及脸面了,我们这里还好,那边三马里被他破家灭门的都有不少……至于你说他的依仗,还真有这么一点事情。”贾平略一思索,就说出了自家弟弟不在时,这个马老公作出的一个事情来。
原来,这冀州南部这块地方,有这么一家人是万万不能惹的。不是大贤良师张角张氏,而是赵忠的赵氏……没错,就是那位被当今天子称呼为阿母的十常侍领军人物赵忠。
此人权倾朝野,从杀大将军梁冀算起,已经得势十六七年了。
所以说,这么长时间了,乡下小老百姓虽然不知道什么宦官什么十常侍,但也知道这家人的强横,多少豪强只要能跟赵忠赵常侍家中搭上边,那谁也管不了的。
当然了,马老公一个乡里的土豪大户,无论如何是够不到真正赵家人的,但是他可以够得着赵家的狗……赵家一个旁宗子弟,在大陆泽东面建了一座庄园,也是抢了一大片良田户口过去,而这个姓赵的本人自然是不管事的,整天只是在邺城玩乐而已,负责这个庄园的是他的一个亲信姓柳,附近好几个县的人都叫他柳管事。
而马老公就是和这柳管事的一个侄子联系上了。
“二弟可还记得这马老公族里有个家中特别穷的一家,大疫中全家几乎死绝了,但是留了一个女儿,算是这马老公的侄女,而马老公又是族长,脱不开,只好收在家里养着……其实就是当丫鬟养的……却是生的白白净净,十分漂亮。说起来,当日你未走时,母亲还想着讨来给你做媳妇呢!”
“自然记得。”贾超面色恍惚,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就是她了。”贾平摇头道。“那位管事的侄子前年间曾来马老公这里做客……听三马里那边的乡人议论……这管事的侄子大概只是中途多瞅那小娘了一眼,结果这马老公当晚就把自己侄女剥光了送到了那韩管事侄子的床上,算是给人做了个妾。然后还对里中人说那就是他亲女儿,敢胡说的都要打死……从那以后,这乡中也好,亭上也好,甚至还有县里一些贵人,就都不敢再多管这马老公的事情了,而且其中不少人,好像还挺巴结马老公的,也不知道这些贵人都是怎么想的?”
“这如何能不巴结呢?”贾超闻言苦笑道。“那可是赵家,一句话就能让贵人都破门灭族的赵家,那怕只是跟赵家的家人有拐着弯的牵连,不敬着也要躲着的。”
“这些我是不懂得。”贾平连连摇头。“但是二弟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你不知道,这才两年,咱们乡中七八个里的良田就被这马老公想着法的买走了两成不止,你要不回来,咱家的那三十亩良田怕是也要没了。”
“或许吧?”贾超强笑道。“不说这个了,还请嫂子速速做了饭,趁着还有光亮,今天早些安歇下来吧。”
“是是是,”老实巴交的贾平也连连点头。“兄弟你刚回来,想来一路上是累得不行了,赶紧吃饭安歇,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就这样,张家三人吃过饭,贾超先是让自己大兄和嫂子住了正屋,又说要照顾马,就和那匹马一起早早的住进了一个侧屋。而这年头的穷苦人家,又没钱点什么蜡烛、油灯,所以当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于是很快,整个大桑里中就一片漆黑了起来,唯有对面的三马里有一处地方灯火明亮,俨然是那马大户家中了。
而就在这时,从卢龙塞中回来的骑卒贾超,却忽的一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双眸在夜色中闪闪发亮。
久在边塞军中,他可没什么夜盲症!
没错,贾超本来就觉得那马老公对自己的战马放手的太快了,而且非要自己等上几日再还钱,这中间必然有古怪!
不是没想过对方只是心存顾忌,所以才放手的,但是听自己兄长一说才知道,人家竟然有如此硬的背景,那贾超哪里还敢往好了想?
一念至此,他决定使出本事来,今晚上去那马老公家探探风,也好早做准备。
配上腰刀,缠起绑腿,换上包袱里黑色的衣物……这都是在辽西那里学来的一些手段,准备停当,贾超豪不犹豫,直接就奔着目的地去了。
冀州这里承平已久,马老公家中又是这附近几个里中唯一的土皇帝,哪里会有半点防备?所以,贾超轻易就来到三马里,然后翻墙来到了这马老公家中,并很随意的就找到了此行的目标——几个马老公家中的宾客、徒附,正聚在二门门房处一个火坑前,一边取暖一边喝酒一边守夜呢。
贾超也不出声,也不再往里潜入,只是蹲到了一个没有光线的死角,冒着严寒静静地听着这些人瞎扯。
这几个人,从乡中各家出色的小娘说起,又说到了县里的娼妓,荤话满天飞。好不容易说到了一点正经的事情,却也是不知道转了几手的消息,还能不能信。但终于,话题还是免不了说到了今日下午的事情上面……
“那贾平贾超兄弟要倒霉了,老公看上他的马,直接奉上来就是了,竟然还敢拦?”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听之前对话,这人应该此处领头的。“过几日,等准备妥当了,他家的田和马,还有那贾超带来的钱,恐怕都要没了。就不知道那贾平家的媳妇会便宜谁……当初那也是我们大黄里有名的小娘,我也是没得过手的!”
“大兄若是看上了,等这次事情了了,直接求老公赏给你便是,这有什么?”
“我是想要啊!”那领头的沙哑嗓音似乎是在故意挑起话头。“这次可是要请亭里、县里的那群坐地虎过来帮忙的,那群人,个个狠如羊,哪里能给咱们留好处?”
“大兄,这狠如羊是什么意思?”又一人开口问道。“这羊有什么狠的?”
“你这县中来的游侠就是没见识了。”那沙哑嗓音失笑道。“所谓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说的都是吃东西。老虎扑食,半天不动,一动毙命,猛不猛?狼群抢食的时候,嚼都不嚼,直接咽下去,贪不贪?”
众人纷纷附和。
“那狠如羊呢,你们在这里中难道没看到羊都是被拴着的吗?为什么?因为羊吃草连草根都吃,啃树叶连树皮都啃,就是那茅草屋都能啃掉一块墙皮……庄稼人,谁不知道羊吃东西的狠?”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道:“这话倒是贴切,那群县里亭里的人,可不就是狠如羊吗?估计连那张家的几间草房也要给拆了卖的。”
“你们啊!”这沙哑嗓音再度笑道。“不要光想着人家……咱们这位主家,看上了人家的马和田,却忍着不动静等机会,像不像是老虎扑食?”
众人再度附和。
“这就对了,咱们主人家猛如虎,公门里的人狠如羊,我们要想抢到吃食,只能贪如狼了……到时候,下手要快,能拿到什么是什么!晓得了吗?”
众人轰然应诺,一名见机得快的人更是点出了这个首领的意图:“大兄放心,等过几日那贾超和贾平过来自投罗网时,我们不等那县里的人,就先借着乡邻的名义跑去骗开那贾平的媳妇,先下手为强,把她给掳走,必然会让大兄你得意一番的……”
沙哑嗓音当即大笑了起来:“我也只是得意一番罢了,一个嫁了人的妇人而已,若是伺候的好,再送她回去如何?只是回去后,家中败落,贾平又那么老实,免不了被那些公人再得手……你们不晓得,本亭的亭长杜举,可是出了名的好色,我也不过是想抢他前头而已。”
话到这里,这沙哑嗓音又道:“可惜那贾超……我今日看他那样子也是在北地混了出来,算是精悍有本事的,但是匹夫无罪,有钱有马有田就是罪过了……等过了三五日,往亭中那监牢里一扔,这天下之大,却再没他跑马的地方了。”
那边一众无赖子喝酒取乐,躲在一旁的贾超却是又惊又怒……这话虽然断断续续,但他也听出了一些内容来——原来,那马老公抢马不成,竟然不顾乡里的情分,直接要勾搭县亭中的人给自己按个罪名抓起来,然后慢慢榨干自己全家。而更可恨的是,这群跟着马老公混日子的无赖子,竟然看中了自己的嫂子,想要行骗奸之举!
贾超惊怒之余,开始想法子,然而想来想去,却始终想不到出路在何处——人家马老公虽是五短身材,自己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货色,但人家有后台,下手黑,确确实实是只乡里的猛虎!而县亭中的公人,虽然未曾见过,可既然乐意受这马老公的指示,想来也确实是那种狠如羊的人物!至于说眼前的这三五个里中的无赖子,只听这些话,那也必然是真正的贪狼啊!
所以说,这厮酒后所言,竟然一点都不差的!而自己,竟然真的也是无路可走的!
而就在此时,一名喝多的无赖子摇摇晃晃的起身,竟然一边解着衣服,一边要往自己这里过来了,俨然是要小解,而贾超几乎是出于军人的本能,居然直接摸到了腰间的刀把!
下一瞬间,他恍然大悟——是了,这才是自家唯一的出路!
“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史记》.项羽本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十八章 大案
天刚蒙蒙亮,一夜未曾睡好的公孙珣就和韩当等人上路了,他们按照昨日走错的路线老老实实的退了回去,而且逢人就问路,遇到一个叫大黄里的小村落时还不忘专门去歇歇脚讨口热汤喝……没办法,昨天确实渴坏了。
而就在这行人从大黄里这里得到了确切的方位,准备再度上路时,却忽然见到路上尘土飞扬,马蹄声疾,赫然是一队黑衣官吏快马护送着几辆制式车辆来到里中,而仅仅看到车辆的依仗,公孙珣这个当惯了吏员的人就明白,这应该是这南和县县君亲自来了。
果然,等到车门打开,真的下来了一个配着铜印黑绶的朝廷命官,听周围吏员的称呼,赫然是本县崔敏崔县君到了。
里中的里长、大户大惊失色,赶紧上前跪拜问候,但这六百石的崔县君(汉家制度,一县之长的级别根据县中户口来定,从三百石到一千石都有)根本见都不见,而周围的吏员上下忙活,但却只是要热汤和草料……倒是让里中众人松了口气。
稍微一问才知道,原来,昨夜三马里出了一件泼天大案,仅凭这钜鹿郡南和县县里的门下贼曹和狱吏根本无法处置,这位崔县君不得已才亲自过来了。
“怎么讲?”公孙珣也没想去招惹这位素不相识的县令,但他自己远远的避开后,却还是忍不住让韩当等人去找打听了一下……不打听也不行,刚才问路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三马里和大桑里是挨着的,而后者恰好是那贾超的家所在,也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地。
而且再说了,一个骑马跨刀的边塞精干骑卒刚一回去就出了这种大案子,也由不得人乱想。
“就是贾超!看不出来,这厮竟然有这样的胆气,一口气杀了里中大户十九口人。而且杀了人也不走,大半夜的就让三马里的里长骑马去报官,自己让大桑里的里长陪着坐在那大户家门口,等着县中官吏去抓。”韩当嘴上说着人家大胆,脸上反而有些欣赏的味道,毕竟嘛,这位可是敢三十骑劫营的主,哪里会真的在意这种事情?
“知道是为什么吗?”公孙珣好奇问道。“刚回家,怎么就闹出这种事情?”
然而,这话刚一问完公孙珣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起来……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刚一回去就做下这种案子,还是针对乡间的大户,甚至杀了人也不逃,那十之八九是家里受了欺压,不得已才暴起杀人的。
一念至此,公孙珣脑子一转,却是赶紧改口吩咐了一件事:“既然遇到了,此事不能不管,去包袱里拿我族叔的名刺来,我要面见这位南河县崔县君!”
“小公子自辽西而来?”那县令年纪约莫有四五十岁,看了对方递上来的名刺明显有些惊疑不定。“辽西公孙氏任右北平长史昭……这公孙昭莫非就是那朝廷邸报上近日所说领军大破鲜卑的那位……是你何人?”
“是在下族叔。”
“原来如此,我是清河郡人,曾任过清河郡户曹,当日也有一个同僚,唤做公孙方,跟我族弟崔琰相交甚笃,如今二人都正在大儒郑玄处求学,不知……”
“也是族叔,不过却是清河分支了……我公孙氏巍然大族,自辽东至北海,环渤海一周都有族人。”关系攀到了,公孙珣也赶紧改了称呼。“不瞒叔父,小子来自于辽西令支本宗。”
“原来如此……辽西,辽西的话,贤侄何故在此处啊?”
“去洛阳求学。”
“去洛阳求学?那贤侄为何还不赶紧上路,反而在此处盘桓不动?”
“回禀崔县君,小子是来来访友的。”公孙珣以礼相答。
“穷乡僻壤,哪来的‘友’?!”这崔县君竟然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了。
“不瞒崔县君,原本正是要去大桑里去见这杀了人的贾超。”公孙珣依旧不卑不亢,反而有些堂而皇之的感觉。“当日在辽西卢龙塞中,鲜卑寇边,我族叔公孙昭发兵夜袭,我为辽西郡吏,也曾参战,而这贾超当日也曾与我等并肩厮杀,算是有几分袍泽之谊。他这次回乡,也是小子我赠送的财货……听到他刚一回乡就杀人满门,想来必有隐情,那就更不能不管了。”
“我就知道!”这崔县君终于气急败坏了。“我一看到名刺上的辽西二字,就该晓得你与那刚从辽西回来的贾超有干系!你说你出身名门、年纪轻轻、大好前途的,何必趟这个浑水?!你刚才自称在辽西家中时也在郡中为吏,须知道国法无情。”
“正是年纪轻轻大好前途才不能不管这件事情的!”公孙珣毫不退缩道。“崔县君……当年元杰公(名士张俭)为友杀人,天下人为之称道,元杰公是什么样的人物,需要小子来说吗?就算是辽西偏僻,前几年邻郡也有过阳方正(阳球)的事迹,他因为别人侮辱了自己母亲,就聚众杀死那个官吏全家。结果呢,不也是名扬天下,举孝廉,入仕为官吗?那贾超就算是出身低微,也是我认下的友人,我又怎么能弃而不顾?崔县君,我直说吧,如果他心愿已了一心求死倒也罢了,小子绝不罔顾国法。可要是胸中还有什么不平之事,难道只有张俭敢为友报仇吗?难道只有阳方正敢未加冠就聚众杀人吗?!”
说着,公孙珣竟然当着对方一群执法人员的面握住了刀把。
然而,崔县君也好,周围县中的吏员也好,竟然全都无言以对……因为,对方所言实在正是这年头操蛋的主流价值观!大汉朝讲的就是一个春秋大义,有仇必报,有恩必偿。而且一旦做下这种事情,肯定是要扬名立万的!
实际上,我们的崔县君这时候哪里还看不出来,眼前这个姓公孙的小子,说不定还真想借此扬名呢!想想也是,如果案情没有什么波折,那对这小子也没什么坏处,反正不过是跟着走一趟而已,还能掉块肉?
可要是有机会,人家凭什么不在这河北捞点名声再走?
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的。
话说,昨天来人到县中深夜报案时,已经大致的介绍了一下案情,而这位南和县崔县令虽然来不及查案,但心里却已经对这个案子有了些个人的大致看法……死人的是马老公马大户家,分明就是攀上了宦官阉人的爪牙才得以刚刚起势的一户乡巴佬豪强。所以说,有些事情闭上眼睛也能猜到,估计就这家人欺压乡里时有些不择手段,又恰好遇到了贾超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悍卒,这才惹上了祸事。
而既然案子跟阉人爪牙为祸乡里扯上了关系,眼前这个未加冠的青年又说出了靠和宦官对抗而名扬天下的张俭的名字,那么崔县君就自然多了一重顾虑:
要知道,这宦官啊,如今天下没人得罪的起,真得罪了,那可是真要破家灭门的。但是屈从于宦官势力,名声污了,那士人也不容下你的……因为在这汉朝,大家都是要讲究一个脸面和名声的,不要脸的人除非把自己割了送宫里去,否则一般混不起来。而两次党锢之祸后,那些反宦官士人,虽然做不了官,却反而愈发掌控住了舆论。
君不见,那张俭因为得罪了十常侍的侯览,沿途奔命,望门投止,天下多少士人为了保护他不惜破家灭门。到了后来,就连追捕他的官员都主动弃官而走,还对保护张俭的士人说什么‘这种仁义请分我一半’?
这种气势,真是让人尊重到畏惧的程度。
当然了,原本这个案子里剩下的活人全都是平民百姓,而平民百姓在这年头是不算人的,更没资格讨论舆论和名声这种高端话题。自己过去,只说是秉公执法,摆出一副法家酷吏面孔,该杀杀该埋埋不就得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一名要去洛阳游学的辽西公孙氏子弟就在眼前,那可是世代两千石的巨族,整个渤海一圈,七八个郡都有人家的族人分支,还有商号触角,自己老家清河郡也将将处于这个人家的影响范围内,而清河还偏偏尼玛是党人起势的发源地……这就由不得崔县君不得不考虑这舆论上的问题了。
草料喂下去,马匹恢复了精神,热汤喝下去,人也暖了身子。
但是,重新上路后的崔县君看着车外骑着高头大马的公孙珣和他那四五个握刀挎弓的伴当,简直头疼欲裂!
“俭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门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后汉书》.张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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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十九章 杀人者,贾超也!(4k)
从大黄里再出发,那大桑里和三马里说到就到。
而当崔县君领着一众官吏浩浩荡荡的来到此地时,附近的几个里已经倾巢而动了。
没办法,且不谈看热闹的本性,就说这马老公家的案子基本上也是关系到附近乡里每个人的大事……没办法,谁让人家马家是这乡中最大的地主呢?指不定有多少此番过来,只是想看一眼那马老公是否如传闻那样直接吓傻了,真要是吓傻了,是不是能少交一季的租子……
“出了这么大案子,几百人围拢过来,竟然不乱,你这个里长倒是应对得当。”崔县君下车来,第一句话就是夸赞了此地唯一一个像样的下属。“听说昨夜还和那杀人的贾超一起坐在马家门前,也算是有几分胆气了。”
趴在地上迎接车辆的大桑里里长闻言苦笑一声,却依旧不敢抬头,甚至声音都有些发抖:“县君在上,昨晚上乡里的太平道仙师恰好来我们里中,准备今日施符水、讲天志的。所以,昨夜上前安抚那贾超,并与我作保的乃是那位仙师,我不过有职责在身,陪坐而已。今天安抚附近乡民,让大家噤声静候县君的,也是这位仙师……小人绝不敢居功。”
“又是太平道。”崔县君听完连连摇头,似乎有点厌烦,但也不想多管的样子,只是静候在里门外,等着随行吏员进去把事情安排妥当。
不过,陪护在旁边的公孙珣倒是真的惊到了——这太平道本来就是他最关注的一个事情,先前他还想这太平道将来有如此成就,会不会是真有些神异呢?但现在看来,是不是真神仙且两说,最起码人家的‘基层动员力’还真是强大到吓人。
而按照母亲的说法,这种能力才是一个宗教真正的硬实力啊!
就在公孙珣乱想一通的时候,那一边,县中跨刀骑马的吏员兵卒们已经将里中安排妥当,并前来回报了,我们这位崔县君耷拉着眼皮,倒抽了一口凉气,像是上刑一般迈入里门。
三马里里中实在是简陋,因此,能让崔县君有地方落脚的竟然只有那马老公家……不过这样倒也省事了。
公孙珣也不客气,直接摆出了崔县君子侄辈的架势,昂首挺胸的就跟了进去,然后沿途打量,果然在这马大户家门口的空地前看到了一个手持九节杖的道人,正慈眉善目的在那里维持秩序,让里民让开空间等等。而周围的吏员兵卒什么的也对此人客客气气,甚至接受他的指挥。
公孙珣就此停住脚步,顺势站到了大门一侧,饶有兴致的观察起了这一幕。
而另一头,进了那马大户家中的大门,崔县君也不去发生命案的二门及以内查看,也不去最里面安慰那个吓傻了的马老公,也不亲自审案,反而直接就进入了一旁的耳房中坐下,然后发出命令,让自己县中的门下贼曹在那大门口当众问明案情。
术业有专攻,崔县君本来就是来坐镇的,门下贼曹才是审案抓贼的,倒也不能说他这一手有问题。
先上来的是苦主,说是苦主,其实就是案发时根本就不在的偏远族人和一群被吓坏了,只会哭哭啼啼的女子。至于那马老公本人,虽然据说当时钻狗洞逃了,但此时也已经吓破了胆,死活都不愿上来对峙……所以贼曹问了半天,也只是听到一些恳请做主的废话,并无半点用处。
于是门下贼曹挥挥手,且带这些人下去了,然后继续立在这马府门前发号施令:“把那贾超押上来!”
此言一出,一时间,大门前数百乡民竟然陡然安静了下来,声音静的似乎连根针落下来听到一般。
这下子,门下贼曹也好,耳房中的崔县君也罢,还有踱步来到耳房和贼曹中间位置的公孙珣,全都本能的皱了下眉头……这倒不是说有什么不妥之处,而是但凡当官惯了、掌权惯了的人都不习惯有超出自己掌控的局面出现而已。
但是,各人也就是一怔而已,旋即恢复到了正常。耳房中的崔县君再度对着房中的火炉眯起了眼睛,而贼曹也暗笑了一声自己的多疑,马上又催促了一下,让早早等在一旁的兵卒把已经绑起双手,披头散发、血迹斑斑的贾超压上来问话。
“你就是贾超?”
“正是……小人正是贾超。”
“人是你杀的?”
“不敢欺瞒大人,马家上下丧命者十九口,全都是我一人杀的。”
“用的什么兵器?”
“就是那把从军中带回来的腰刀……已经被县中贵人刚刚封存了。”
“怎么杀的?”
“先翻墙进去在二门处潜伏,等到二门的宾客、徒附全都喝多了,一刀一个……如,如杀鸡一般!然后再径直进去内宅,里面的人也都睡下了,毫无反应,我小心翼翼,尽量……尽量一刀毙命,也都尽数杀了!然后,还蘸着那几个宾客的血,在二门影壁上,歪歪扭扭写了几个血字……”
“写的什么字?”
“杀人者,贾超也!”
“为何会识字?”
“姓名自幼就会,至于杀人等字,是在军中榜文和各处通缉图画上上见惯了的。”
“这倒也对……我再问你,你连杀十九口,前面一直未杀妇孺,为何到了最后反而杀了马老公的一个侍妾?”
“因为被那马老公本人钻狗洞逃了,心中愤恨……”
“既然愤恨,为何杀了一十九人后就不再继续动手了?”
“草民本只想找这马老公和他爪牙的麻烦,并未有伤及无辜的打算,故昨夜杀了那个侍妾以后,便觉得心中不忍了起来,于是就收了刀,写了字,以免殃及他人……现在想想,也是那马老公狡猾,故意留下那侍妾逃命,是想乱我心志。”
“倒也与查验的结果相符。”门下贼曹叹了口气,然后终于问到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听说你昨日才从卢龙塞中受赏回家,正该安家立业,好生过活。何故要对乡里大户下此毒手呢?”
这就是要问杀人动机了,这事不搞掂,这个案子就没法有个结果。
“不瞒贵人!”这贾超闻言陡然抬头,表情和语气都显得激动了起来。“杀人实在不是我的本意,只是被他们逼迫的无路可走了而已!”
一直紧皱眉头的公孙珣与自己的心腹韩当猛地对视了一眼,而且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惊疑二字!
“你刚回家一天不到,就犯下如此大案,还说什么被别人逼迫,这是哪里来的道理?!”贼曹厉声喝问,也是习惯使然,审问犯人,万万不能让对方觉得有所恃而已。“半日之内,这马大户就逼得你要杀人吗?”
“正是如此!”那贾超昂首答道,浑然无视掉了贼曹一旁的公孙珣,然后张口将昨日的事情一一道来,从刚回家就被牵马,再到潜行听到的那些计划,后来,就连那‘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的话也一字不落的复述了出来。
这番话讲出来,直听得乡民们骚动不已;听得县中贼曹无言以对;听得原本有些惊疑不定的公孙珣和韩当也都默然起来;就连耳房里的崔县君这下子都坐不住了……甚至在崔县君看来,这种话的杀伤力还尼玛在这个案子本身之上,想想吧,要是从自己治下传出去这种话来,那自己还能有个好?!
于是,立在耳房前的公孙珣立即被那位崔县君招手叫进去了,然后又迅速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宣布了一个消息:“崔县君有言,说给二三子听着,他的治下,决不许有猛如虎的豪强、狠如羊的官吏、贪如狼的流氓!着狱吏张某,即刻领本县县卒将本亭亭长、求盗、亭卒尽数拿下,严刑拷打,讯问有无残民之事!就连本乡蔷夫(乡长),他也会奏明府君后免其职务,让其自辩!”
话到这里,做惯了郡吏的公孙珣眼睛一眯,又擅自多加了一句:“崔县君如此高风亮节,雷厉风行,汝等乡民还不拜谢?”
下面的乡人各自对视了几眼,然后才在那手持九节杖的道人带领下,俯身下拜。
公孙珣面色凌然,替未出面的崔县君领了这一拜,这才后退两步,继续让那位县中的门下贼曹来处置案情。
“这马大户图你的马匹在先,有着诸多人证,大概是真的了。至于他的家人宾客又在这里口出狂言,意图对你嫂子不轨……且不说只是你一人片面之词……我问你,你昨夜连杀马家十九口人,其中男十八口,女一口,罪无可赦,可还有什么言语吗?”贼曹看了公孙珣这个半路上冒出来的贵公子一眼,终于算是问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回贵人的话!”这贾超不顾双手被反剪,直接整个人俯身在地恳求道。“草民自己知道罪无可赦,只求一死而已……唯有一件事情一定要说清楚,恳请贵人听一听!”
“让他说。”耳房里的崔县君突然亲自插口道。
“县君让你讲。”
“谢贵人!”这贾超努力以头抢地道。“家父五年前就已经去世,家母年前也已经离世,按照律法,我虽然刚刚回家,但和家兄贾平却已经算是分家了。而这次我孤身从军中回来,只有一匹马一把刀而已,如今也都已经牵扯到案中,断然不敢多言。可是兄长与嫂子,还有家中房屋田地余财,按照礼法风俗,却都应该是兄长该得的。我所求的,便是贵人按照律法封禁在下家产时能够不牵连兄嫂……唯此而已!”
贼曹低头不言……他知道,这时候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
而果然,不过多时,县君竟然亲自出来说话了:“不想你一个黔首,竟然也晓得孝悌之道。既然如此,我来做主,这家产封存适可而止,绝不牵连你的兄嫂。”
“谢贵人恩典。”这贾超涕泪齐下,俨然是真的感激到了极点。
“既然如此。”一旁公孙珣忽然开口道。“刀已经封存,一匹马而已,县君不如让小子去那大桑里他兄嫂家中走一趟,帮县中牵回来,也算是结果了这个首尾……不知县君意下如何?”
“也好。”那崔县君随意的点点头,回复的很是干脆,毕竟嘛,这犯人一心求死,不出什么幺蛾子,你好我好大家好,那县君看公孙珣自然也顺眼了不少。“这马本来就是贤侄你送给他的,你去牵来,顺便去他家中抚慰一下他的兄嫂,也算是尽了友人的心意了……我先回乡中亭舍处休息,人犯也要先压到亭中看押,贤侄若此番事了,可以来找我,你我到时候再好好亲近一番。”
言罢,竟然直接迈步走了……众乡民赶紧在那太平道人的带领下再度跪拜相送。
公孙珣也躬身而拜,然后看了一眼正面色惶恐瞅着自己的贾超,也不说话,直接就在县中兵卒的带领下和韩当等人去了对面大桑里中这贾超的兄嫂家。
而到了对方家中,进入早已破开的大门来,公孙珣也不去牵马,而是直接屏退了所有吏员、兵卒,只留着韩当一人侍卫在旁,这才把屋内贾超的兄嫂给叫了出来。
几番催促之下,贾超那兄长终于和自己妻子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屋子,而且二人都是面色苍白双目通红……只不过,和后者的畏畏缩缩不同,前者甫一见到立在院中的那二人,竟然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求少君救救我兄长!”
公孙珣还没说话呢,一旁的韩当却忍不住上直接前一步,然后揪着衣领将此人从地上给拽了起来:
“你这厮,到底叫贾超还是贾平?是兄还是弟?若不能说个清楚,我家少君凭什么来帮你救人?!”
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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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二十章 戏杀(5.5k)
公孙珣倒是没有发怒,他只是走到那匹惹得两家人家破人亡的北地骏马面前,平静的捋起了马背上的鬃毛:
“义公兄放下他,我来问,让他来答。”
韩当这才愤愤然的松了手。
“少君请问。”这人再度叩首,旁边的女子也赶紧跟着跪下。
“你到底是贾超还是贾平?”
“贾超,也是弟弟。”这人,也就是贾超了,赶紧低头答道。
“那今天被绑去亭中看押的自然就是你哥哥贾平了?”
“是。”
“那又是谁杀得人呢?”公孙珣忽得回头盯住了对方。
“是我!”贾超毫不犹豫的答道。“兄长一个农夫哪里能杀人,还是十九口人命?”
“你兄长爱弟心切,我大概是能懂得。”公孙珣面无表情的追问道。“可贾超你告诉我,你为何就能坐视你兄长为你元杰公,只说宦官……你知道这宦官的子弟可以视两千石为无物吗?何况我一个六百石县令?”
公孙珣今天是第二次听到这话了,而和那贾超嘴里听来不同,这崔县君说来就由不得他不信了:“这话怎么讲?”
“我给你说几件事情。”崔县君叹气道。“如今有十常侍,先帝时节有五侯,这都是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五侯中有一个叫徐璜的,是徐州下邳人,他侄子是下邳令,如何作恶就不说了,只说本地有一家人,那家主正是做过汝南太守的两千石大员,那徐璜的侄子看上了太守的女儿,也看中了这汝南太守的家世,就想要娶过门为妻……”
“太守自然是不愿意嫁的了?”
“那是自然,然后贤侄以为这徐璜的侄子是如何行事的?”
“闯进去把人抢走,强娶了?”公孙珣也只能顺着这个思路想了。
“抢是抢了,后来要是娶了也倒无妨。”崔县君冷笑道。“只是这徐璜的侄子把那个两千石太守的女儿抢回家,既也不娶也不纳,就在自己的园子里给当众戏杀了……”
“戏杀是什么意思?”公孙珣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就是让那太守的女儿光着脚逃命,他和宾客在后面拿着弓箭,就像是打猎一般给戏杀了……杀完之后,直接埋了,如没事人一样继续做他的下邳令。”
公孙珣目瞪口呆。
“这是远的,还有近的,就说那元杰公的事情……”
“不是说不讲元杰公的事情吗?”公孙珣赶紧干笑道。“况且,元杰公的事情里面牵扯到了党锢的问题,边郡中人对党锢之事不是很在意的……”
“边郡中人是这么想的吗?”这崔县君不以为然的反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公孙珣心中暗道,只是我老娘对这个事情颇有一番高屋建瓴的见解,然后我本人又觉得自己老娘说的有道理而已。
所谓党锢之祸,说白了很简单,就是士人抨击宦官乱政,并且相互吹捧,然后被宦官揪住后者不放,说他们‘结党’。最后皇帝亲自下场把‘结党’的士人杀的杀,抓的抓,罢免的罢免,最后更是直接不许这些‘党人’和他们的亲属、门生、后代做官。
而公孙大娘对于党锢之祸的看法其实很简单,这里面斗争的双方其实都不是什么好鸟,一边是皇权借宦官这把刀想要获得属于自己的用人途径,一方面是士人们想要继续垄断官吏的推荐权,最后双方撕破脸,皇帝直接玩了个株连三族的‘不许你全家做官’而已。
甚至按照公孙大娘自以为是的解读,从长久的角度来说,士人这种自以为是的垄断并不能支撑起一个强大的国家政权,反倒是皇帝那种独夫民贼的感觉有助于维系一个中央集权国家的运行。
当然了,公孙大娘说这话的时候估计也没见识过那些她口中‘皇权的延伸’,也就是宦官到底有多么的骄横和不法!
“边郡中人没有受到党锢之祸的牵连我是信得。”崔县君摇头道。“当年度辽将军皇甫规因为自己没有被列为党人而羞耻,所以自请入狱,结果先帝根本就没理他。可见,朝廷心里很清楚你们边郡的作用,绝对不想让边郡受这些事情的影响。再加上边郡苦寒,人口也太少,宦官的势力根本够不着那边,也没在你们那里做过恶,你们这才有点幻想……但是贤侄,这不是在内地吗?而且咱们说的是我,不是你!”
公孙珣干笑了一声。
“总之,你不想听我也不多说了。”这崔县君摇头道。“但是你得明白我的难处……一来,宦官势大,动辄破家灭门如常事,而且这些宦官子弟根本毫无学问道德可言,事情闹大了,鬼知道这赵忠赵常侍的哪个族侄会不会觉得我在羞辱他,无端恨上我怎么办?二来,作为士人,若事情真的闹大,又牵扯到宦官家人爪牙作恶,又有兄弟争死这种义事,我要是不帮忙,恐怕也要被士林鄙视!所以说,暗室之中,我能不能恳请贤侄就此放过我?我今年才三十有余,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有厚报的!”
公孙珣有心开口反驳,但那个‘戏杀’两千石之女的故事就在眼前,再加上这县君说的倒也诚恳,他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县君也不必如此……我倒是有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哦?”
“县君把这在看押中的兄长给放了,让他继续回去做他的贾平,过他的日子。而那个杀人的弟弟,我自带他远走高飞……然后县君你去狱中找一个身材相仿的罪大恶极的凶徒,堵上嘴、散开头发、弄的脏兮兮的,等郡守的公文一下,立即砍了便是,就说他是贾超……难道那赵常侍的家人和马老公还会专门去验尸吗?”
“这倒……这倒也是啊!”崔县君恍然大悟。“不过贤侄你一个未加冠的小子,怎么就这么大胆呢?”
“边郡中人,最擅长的就是杀人放火。”公孙珣再度干笑一声。“让县君见笑了。”
“擅长杀人放火的人还要去洛阳读书……公孙珣是吧,将来你一定能成大器!”崔县君拍案夸赞,又或者是嘲讽道。
“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县君了。”公孙珣站起身来,他也知道自己此行很讨人厌。“麻烦您支开人,我把人领走,就再也不在县君面前碍眼……”
“也好。”这崔县君点点头。“如此一来大家都能方便……不过贤侄,临走前我有一言赠你。”
公孙珣已经走到门口要拉开门了,却又停下了脚步。
“贤侄。”这崔县君捏着胡子说道。“不要以为你是边郡中人,就能隔岸观火。当今天下,宦官与士人势不两立,你既然来到内地,还要去洛阳,那就得挑个边站!我问你,你们这些边郡人,只要挑边去站,不去站到士人那边,难道还能站到宦官那边吗?当年皇甫将军自请为‘党人’,真的是无事生非吗?!你是个聪明人,要好生思量……”
公孙珣悚然而惊,他愕然站在门口不知道过了多久,转身朝着这位崔县君认真一拜,这才回头推门出去。
“太祖过冀州,有钜鹿南和令崔敏者,为清河名士,见太祖,大惊之。曰:‘吾见天下名士多矣,未有若君者也!君善自持,将来必成大器。愿以妻子为托!’”——《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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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二十一章 借刀
话说,公孙珣先跟贾超说了事情始末,又救了贾平出来,这兄弟二人自然是抱头痛哭一场。而一番交流后虽然不舍,但也晓得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了,于是二人再度向公孙珣磕了头,一个回家去安抚糟糠之妻,另一个刚回家中一日,就再度跟着公孙珣背井离乡了……也实在是让人唏嘘。
贾平那里如何且不讲,就说公孙珣带着贾超,见识了这么一场事故以后,这位公孙少君此时已经没有了再去‘存问风俗’的念头,而是满怀心事的直接一路奔向堂阳城去找公孙瓒和甄逸等人去了。
不过,等他们傍晚时分勉强赶来到堂阳城才知道,大部队今日一早就已经离开了堂阳,直奔钜鹿郡郡治廮陶城去了……这也算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于是公孙珣也没在意,而是就在堂阳城安歇了一晚,第二日再去追赶。
孰料,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孙珣万万没想到,自己错开的这一晚,竟然又闹出了一件事端来。
“出了何事?”在路上竟然遇到了声称来接自己的刘备,公孙珣自然有些莫名其妙。“何至于要你来接我?”
“也不是什么大事。”刘备骑在马上昂然自得,也不知道下来行礼,这才几天功夫俨然就被一群贵族子弟带成一副小流氓的派头了。“昨日晚上我们在廮陶城中一家大户借宿,那户主人摆宴,宴席上有个宦官子弟,据说是什么赵常侍的族侄……”
身后的韩当等人稍微骚动了一下,公孙珣也表情漠然的抬了一下眼皮。
“珣兄你不知道。”刘备继续解释道。“此人虽然被主人家安排到了主位上,却毫无礼数。他听说大隐兄(甄逸)是当朝执金吾的侄子后,就把大隐兄叫过去,非得强灌他喝酒,大隐兄一开始不乐意,还被那人当众辱骂,甚至还提及先人……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大隐兄竟然含恨喝了酒赔了罪!这事我们因为坐的远,一开始并不清楚,回来后看到他一个人在客房里垂泪,这才知道事情始末。伯圭兄说了,就算是平日里不是一路人那也是同门,断不能看他平白受辱,所以幽州来的诸位兄长正商议着呢,说要给那个什么赵常侍的族侄一个教训,让他见识一下幽州男儿的气魄,然后再上路……”
刘备絮絮叨叨的说着,公孙珣面无表情的听着,而后者忽然打马直接朝着廮陶城的方向而去,身后韩当等人也一言不发打马紧随其后,只引得那刘备在后面大呼小叫,措手不及。
廮陶城内某个大户人家家中,整个一排厢房如今都已经被当成了临时的客房,而此时,这其中一间房内正热闹非凡。
“要我说,今晚上我们也设宴,请那个姓赵的过来喝酒,席间也往死里灌他!所谓以彼之计还施彼身……”
“你且住……这以彼之计还施彼身是哪里的典故,听起来颇为文雅?”
“我们右北平的俗语,哪里有什么典故?我生下来就听过了。”
“我上谷人怎么未曾听过?”
“都别吵吵,要我说这主意不行。你们看,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于甄兄被辱及先人,而非是被强灌了酒……”
“那就也辱他姓赵的先人就是了。”
“可要是这样的话,甄兄伯父是执金吾,祖上是太保,那姓赵的伯父不过是个太监,祖上不过是个中产之家,连姓名都未必清楚的人物……辱来辱去的,岂不是要吃亏?”
“这倒也是。”
“那该如何是好?你们不知道,甄兄昨晚上哭的那叫一个凄惨,据说中途呕吐之后还喊了自己老婆和儿子的名字,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要我说,我们边郡男儿就不要搞这些花花肠子。晚上只说宴请,等姓赵的来了就让他赔罪,若是推三阻四,直接揍他一顿便是。若还是不服气,就抽出刀子架在他脖子上,让他跪下来给甄兄叩首!”
“这倒也干脆。”
“就这么做便是!”
“伯圭兄以为如何?”一众精力旺盛的边郡士子商议完毕,终于把目光对准了这里的领头人公孙瓒。
箕坐在一旁的公孙瓒沉吟片刻,终于也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做,无论如何都要给大隐兄出这一口气!”
“不可!”
“万万不可!”
就在公孙瓒点了头,准备敲定这个简单直接的报复行动的时候,门外一近一远,忽然传来了两个人声。众人抬头看去,近的赫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的甄逸甄大隐,此刻正面色苍白双目通红的巴着门框呢。
而远远就喊出声的那个,正是刚刚快步走到甄逸身后的公孙珣。
“有何不可?”公孙瓒不以为然的直起身子反问道。“大隐兄,我们可是为了你出气!你昨日受那种侮辱,怎么就能咽的下去?须知道,人家骂的你的祖宗,又不是我公孙瓒的。”
“咽不下去也得咽啊。”替羞红了脸的甄逸说话的自然就是已经来到眼前的公孙珣了。“大兄,这件事情需要从长计议。”
公孙瓒眉头一挑,他这人虽然性格有些别扭,但终究是年长一些,又当过郡吏,如今看到自己族弟还有甄逸这个当事人如此反应,心里哪里还不知道这里面必然有些隐情?于是赶紧挥挥手,让一帮精力过剩的青少年重新安分了下来。
话说,众人重新坐定,这次却是甄逸先开口了,他先是谢过这些终究是一番好意的同门,然后就焦急的朝这些边郡子弟们科普起了这冀州地界上宦官子弟的强横。
然而,这厮说来说去都是一些形容词,什么‘权倾朝野’了,什么‘破家灭门’了,什么‘肆无忌惮’了,愣是说不出一点有说服力的东西来。而在这些年轻气盛的边郡子弟们看来,这甄逸的表现纯粹是胆小怕事罢了。
眼看着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又开始鼓噪起来,公孙珣终于看不下去了,就起身将那个下邳令‘戏杀’汝南太守之女的事情给众人讲了一遍。
这下子可谓是立竿见影,不要说这群人,就连公孙瓒都面色发白了起来,后来赶到正好听到这个故事的刘备更是手足无措,直接嚷嚷着要跑……也难怪,这厮可才刚刚束发,还是个熊孩子。
“这么说来,这内地郡国,竟然是宦官权势最大了?”公孙瓒勉力问道。
“没错。”甄逸无奈点头道。“这下你们知道我昨晚上为何要忍让了吧?不是我不知羞耻,而是实在一个不好就要牵累家人……诸位同门难道就没有家人吗?”
全场凛然。
“所以说,诸位同门的好意我心领了!”说着,甄逸爬起身朝着众人行了一礼。“但千万不要因为我一个人的事情而牵累所有人,这件事情到此作罢。趁着现在人齐,咱们赶紧收拾一下出城去吧!”
众人默默无言……虽然心里已经信了,也已经有些畏惧了,但终究是少年心性,抹不开那个脸。一时间,只有年少的刘备嚷嚷着什么,然后跟着甄逸惶急的跑了出去,而公孙瓒等人却面色铁青的留在原处一动不动。
“我去替诸位同门招呼一下出行的事宜,冀州丰饶,道路通畅,咱们尽快赶路,说不定今晚还是能够继续住在城池里面的。”公孙珣面色如常的站起身来,也没有理会这些人的意思。
就这样,众人阴沉着脸各自离去,然后出了廮陶城一路向南,晚间则住宿到了其实很近的柏人城内。主人家盛情招待暂且不提,就说公孙珣从晚宴上回来,也不睡觉也不读书,而在客房内掏出刀来,就坐在床边,对着烛火仔细擦拭了起来。
“阿珣怎么还没睡?”等到周围渐渐安静,公孙瓒却突然从开着的房门处走了进来。
“在等大兄来找我呢。”公孙珣昂然答道。
“我想也是。”公孙瓒正色坐到了自己族弟的对面。“宦官虽然势大,但也不能就此怕了他。我们兄弟在辽西,从郡中官场上厮混再到和鲜卑人搏命,何时心虚过?这件事情是你我兄弟离乡遇到的头一件难事,如果不能跨过去,将来怎么能出人头地?!你自小主意多,想来心里应该已经有了计较吧?”
“宦官权倾朝野,而且确实行事无常、肆无忌惮,所以确实不能正面硬拼。”公孙珣一边擦刀一边回应道。“这件事情想要有个结果,最好莫过于当日在酒宴上,趁着事情还没闹大就把气势夺回来,然后直接走人……当然,这么说有些晚了。”
“那就说点不晚的。”公孙瓒饶有兴致的盯住了自己族弟手上的刀。
“不晚的话,大兄看这样如何?咱们可以装作没事人一样,再往前慢腾腾的走上两日,等出了钜鹿郡以后,所有人也就都该忘了此事了。到时候,咱们兄弟就趁着夜间直接带着几位同门快马回去,一刀宰了这姓赵的,如何?”说着,公孙珣一脸平静的将刀柄朝外,递给了自己的族兄公孙伯圭。
“善!”公孙瓒毫不犹豫的接过了刀来。
“太祖与族兄公孙瓒、族弟公孙越共学于缑氏山……燕赵子弟多慕其兄弟之豪,争相攀附,引以为荣。”——《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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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二十二章 不疑(6.6k)
“阿备要和我们一起去?”三日后的傍晚,赵国与钜鹿郡的边境,公孙珣像是重新认识了某个人一样。“这可是杀人!”
“我也有剑!”刘备那张小白脸此刻已经完全涨红了,那双握住了公孙珣所送精致佩剑的手也在微微发颤。
“这可是宦官子弟,人家的族叔权倾朝野,真要是出了差错,可是真要亡命塞外的。”公孙珣继续吓唬道。“几天前不是你先嚷嚷着要赶紧逃出廮陶城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刘备咬牙答道。“那时候我以为诸位兄长都有退意,我一个小子先喊着要跑反而能给诸位兄长留些脸面。现在才知道诸位兄长是要做大事的,既然如此,我又岂能坠了大家的脸面?”
周围有不少人都在整理马匹兵器,闻言不由哄笑了起来:
“原来阿备你当日喊着要跑竟然是为了给我们留脸面?”
“你把剑拔出来,看看自己有没有那把剑高?”
“阿备,这次我们去杀人可是要蒙面的,你可别想着就此闯出一个什么‘涿郡刘备十五岁为友杀人’的名号……去年那个十五岁为老师杀人的是谁来着?”
“夏侯惇!”有人忽然说出了一个让公孙珣颇为惊愕的名字。“是沛国谯县的夏侯惇,我曾听家中访客谈及过他,说有人侮辱他老师,他当时也不过才十四五岁,却直接杀了对方,号称‘刚烈’,一下子就名扬天下了。”
听着这群同门在这里东拉西扯,只是把自己看作成一个笑话,刘备越来越急躁,但却毫无办法,只能用眼神四处求助。
“不如让他去吧!”就在此时,公孙瓒却突然插了句嘴。“阿备年龄虽小,胆气总是有的,总比那些没用的书呆子强,听到我们要去杀人,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书呆子这年头未必没用!公孙珣心里暗道,但嘴上却丝毫不显:“无妨,像这样的大事,人多未必有用,要的是真正的豪杰……至于阿备,他勇气可嘉,但是身形太过于明显,带他去只怕会被人记住,然后想到是我们所为。”
这话几乎是封死了刘备跟过去的道路,但这小子的反应很有意思,失望之余还明显有些释然。看的出来,他之前固然是显得豪气,但也有几分硬撑的意思。
当然了,经此一遭,无论是公孙珣还是其他人全都对他另眼相看就是了,无论如何,这熊孩子的胆气和志气还是很足的。
“都准备好了吧?”公孙瓒点点头,然后握着刀四下走动,开始为此行的十几个贵族子弟检查服装、弓马等事物,并大声鼓励和安慰了起来。“都放心,我们走之前就在钜鹿那里安插了人手,说来也是我们走运,那姓赵的昨天开始就住到了城外的庄园里,倒也省事了。而且也不过就七八个游侠宾客跟着,还都是只知道好勇斗狠没有经过真正阵仗的假把式。到了那里,我们不要跟他们计较,直接三五一队快速扫进去,只要割了那姓赵的脑袋,再放一把火就直接回来!到时候回到此处把脑袋往地上一掷,非但能为大隐兄出一口恶气,也能让那些冀州的同门知道我们的本事!”
此言一出,远处那些老练的边地宾客倒也罢了,几个边郡出身的士子果然都跟着兴奋了起来。
“把你们留下来知道是要做什么吗?”另一边,公孙珣也在跟公孙越和刘备交代着一些什么。
“一来是待会要让心腹宾客们中的年轻人穿上你们的锦衣,故意在此地乡民前喝酒吵闹,作出一副所有人都在的样子;”公孙越一边答一边拿眼睛去瞄站在一旁的刘备。“二来,是要……是要看住那些没有胆气参与的同门,从甄逸兄本人往下,谁都不许走出驻地半步!”
“若他们要强行出走呢?”公孙珣冷声追问道。
“就让人把他们绑起来!”公孙越的眼皮都没眨一下。
“这就对了。”公孙珣赞赏的点点头,然后忽然又朝一旁的刘备笑道。“阿备,我和你们公孙大兄去取个首级来,你就跟着甄逸兄他们在此处候着,千万不要走动!晓得了吗?”
刘备咽了口口水,躬身下拜。
话说,车队难得住宿在了一处穷乡僻壤的驿亭中,中间两间向阳的房子只能勉强让士子们睡个干净的大通铺而已;丫鬟们只好住在院子里和周围的背阴潮房中,这才能为自家主人烧水做饭打扫之类的;至于本亭的亭长、求盗、亭父还有几个亭卒则全都被撵了出来,和车队中的宾客、随从跑到外面野营去了。
而似乎是为了逃避这种恶劣的条件,天色渐暗,一群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也不休息,竟然直接在院中喝酒作乐,烤肉赌博了起来。眼看着那些北方口音的锦衣年轻贵人们觥筹交错,连大门都不关,似乎还准备点起火把和贵重的烛火,连夜做乐,这无疑看的附近的里民百姓,还有亭长路亭卒们羡慕不已。
不过,在这些热热闹闹的场景的最中间,那些个真正的贵族子弟却个个表情难看到像是死了爹一样……侍女将酒斟上来,把肉切好端上来,这群人却看都不看。
“此行二十七位同门,一共去了十三个!”有人举着酒杯遮着面说道。“那群边郡出身的,除了一个公孙越外似乎全都去了,涿郡的也去了两个,刘备想去似乎是因为年龄小被撵回来了,我冀州子弟也去了一个安平国的韩锐……”
“公孙越哪里是不去,这厮分明是专门留下来看管我们这些人的。”又有人忍不住打断道。“公孙瓒和公孙珣那两个混蛋太看不起人了,竟然以为我们会去报官?”
“这种生死大事,我们既然不去,人家自然可以生疑。”
“听你意思似乎也想去?”
“我辈士人子弟,诛杀宦官子弟本来就是道理所在,更何况事出有因……”
“那你为何不去?”
“诸位冀州同门大多没去,我又怎么好弃大家而不顾?”
“那韩锐怎么又去了呢?”
“人家自己说了,心折于公孙兄弟的胆气!”
“你就是想说我们冀州人无胆罢了吧?”
“好了!”一直面无表情的甄逸突然重重的放下了酒杯。“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可争的?”
众人当即肃然,几个吵架的也安生了下来……不管如何,家世、年龄、身份、地位、学问,总之各方面来讲,这位甄逸甄大隐都是此行冀州士子的当之无愧的首席,大家当然愿意尊重他。
实际上,这一路上的主旋律,本来就是甄大隐领着冀州士子,公孙伯圭领着幽州边郡子弟,两拨人各种互怼,然后几个涿郡寒门子弟跟着打酱油而已。
“先说一句……报官之事不要说万万不可为了,就是提都不许提!”这甄大隐表情严肃,俨然是来真的了。“尔等别忘了,人家终究是因为我甄逸受辱,这才去杀人的。这前头在拼命,后头要还在嘀嘀咕咕,那我甄逸还有什么面目活做人?!更别提什么报官了……我今日话放在这里,谁再敢提一个官字,不用守在门口的公孙越动手,我家的宾客就先把谁给料理了,就埋在这亭舍里给墙角那株梅花做花肥!诸位,宦官子弟强横,一开始我确实不想多事,但既然已经拦不住人家了,那我们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然后尽力襄助了!”
“既然要尽力襄助,那兄长之前为什么不让我们和他们一起去?”有人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你说为什么不去?”甄逸闻言无可奈何。“你看看你那胳膊……之前我让你把他们的兵器藏起来,结果你连公孙珣的点钢枪都抬不起来!我不是在嘲讽你一个人,我是在嘲讽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这种事情,就我们这些文士,去了能干吗?添乱吗?就是韩说那厮,你听公孙瓒的安排,不也是让他倒是负责望风吗?这种事情,不是人越多越好的,真要是去了十几个望风的,那才叫帮倒忙呢!”
众人一时无言。
“不过大隐兄,我倒有还有一个疑问。”突然间,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刘备猛地插了句嘴,差点没把一众冀州士子吓到。
“你说。”甄逸此时倒也痛快了起来。
“大隐兄,事情是这样的。”刘备直起腰来认真问道。“你看,这杀人的事情就算是再有把握,那也是风险极大的……”
“这是自然。”甄逸闻言面色不由的有些苍白了起来。“不然下午我也不会力劝了。”
“再说了,大隐兄你也讲了,这件事情终究是因你而起。”
“我从未否认。”
“而且,此番杀的是那等权势滔天的宦官子弟,所以他们杀人时都要蒙面,故此,事后恐怕是不能扬名的。”
“这也是必然的。”
“既然如此,那两位公孙兄为何要做这出力不讨好之事?”刘备问的格外认真。
听到这话,一时间,众士子都有些犹疑不定了起来……话说,有些事情众人心知肚明,但却难以放到台面上讨论,也就是刘备这种小孩子才能这么大大咧咧的问出来。
公孙兄弟下午说要去杀人时,满嘴都是什么友人受辱,同门之义不可轻,然后自然要两肋插刀之类的鬼话,偏偏大家还没法反驳。
但实际上呢?实际上,大家才认识十几天而已,还每日都要起争端,这算个什么‘友人’?至于说同门,说句难听点的话,大家毕竟都还没被卢植正式的纳入文牒,成为正式的‘同学’呢,这个时候就说什么同门之义也未免太早了吧?
而既然如此的话,刘备这个问题就问的很好了……为什么公孙兄弟要冒着这种风险,来做一件看起来毫无益处的事情呢?
很自然的,众人本能的将目光投向了甄逸。
“哎!”甄逸长叹了口气。“有些话本不想多说的,既然你们问到了,我就直言好了……这公孙兄弟明显是为了‘出位’!”
出位?
不少人若有所思,但也有不少人一脸茫然。
“你们啊,有些人过于年轻,心思也过于简单,没经历过多少事情,不懂得也是正常。”甄逸略显无力的摇摇头道。“可是我与那公孙伯圭还有公孙珣三人就不同了,我们三人都已经在郡中做过吏员,便是两千石也能谈笑风生的,自然多懂一些道理……我问你们,我和公孙伯圭自上路开始就斗来斗去,图的什么?”
“不是冀州士子偏文风,边郡士子偏武风,双方本来就看不顺眼吗?”有人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是自然,可然后呢?”甄逸继续追问道。“冀州和边郡士子之间都看不顺眼,我问你,等我们去了洛阳,那些缑氏山上的洛阳本地士子对我们这些河北人士子难道就会看顺眼了吗?已经学过一两年的师兄们又会不会对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看不顺眼呢?”
“兄长的意思是说,你与那公孙伯圭在争着做我们这一行人的领袖?”自然有聪明人醒悟了过来。“到了洛阳,我们这些人无论如何都自然是一体的,所以要先在路上分出个首尾来?”
周围人闻言连连感慨,俨然是都反应了过来:“是了,此事若是做成,那大隐兄就是受了人家天大的恩惠,再也没法在他们兄弟二人面前抬起头来了。”
“不止如此,我们这些文弱的冀州士子也没法在他们边郡子弟面前抬起头来了。”
“果然那群幽州佬是要以此来定个主次吗?!”
“孺子可教也!”甄逸也点了下头。“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有人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道理固然是这个道理,但真得手了,也不过就是二十多个河北士子的首脑,为此去杀人,真值得吗?”
“这就要再说一说‘出位’了。”甄逸叹气道。“你们不知道,这天底下总有这么一种人胆大包天,就喜欢无事生非!你们想想,军中是不是总有人要越级请战?官场上是不是总有人要侵夺同僚的事权?儒林中是不是总有人要挑起事端,无故攻击别人?这些事情,常人看起来都是不值的,但偏偏就有人要去做!”
“这种人当然是有的。”有人赶紧答道。“但据我所见,大多是不能长久的吧?”
“没错,八成长久不了。”甄逸连连点头。“我自幼协助打理家中生意,然后又去郡中为吏,这种人也不少见,可结果嘛……十之八九都是处处碰壁,然后棱角尽失,乃至于被人落井下石,到最后一蹶不振的。不过,也还是有那么一两成的人,总是能脱颖而出,逆流而上的……这就是所谓的人杰了!你们也都是读过史书的,想想书中那些人,是不是个个都是这种跳脱的人杰?这些人之所以被称为人杰,能够留名与青史,靠的就是不仅能出位,还能把出位的事情给做好,让人哑口无言,不得不服!”
“那大隐兄觉得,这公孙兄弟,是那八九成呢还是那一两成?”
“事情做成了就是那一两成,事情做不成自然就是那八九成!”甄逸没好气道。“反正最晚明日就能知道了。不过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希望他们恰好是那一两成的人杰,不然大家都是要被牵累的。”
“可是……”刘备突然再问道。“大隐兄,若是公孙大兄他们是人杰,我们这些人算是什么呢?”
熊孩子真讨厌!甄逸冷冷的瞪了对方一眼,然后理都不理对方就呼啦一下站起身来,搞得几名坐在亭舍大门处的公孙氏宾客陡然紧张了起来。
“甄豹!”甄逸没有理会这些,而是直接叫了自己亲信家人的名字。
“少君!”这唤做甄豹的人赶紧起身。
“去告诉门外的那个亭长,说中山无极甄氏的嫡子路过此处,夜晚寂寞,替我到乡间寻个小家碧玉来,若是身家清白、容貌得当,我还可以纳了做妾!”
甄豹目瞪口呆。
“还不快去!”甄大隐怒目而视。
“是。”这甄豹赶紧躬身,然后在满院子人的目瞪口呆中为自家主人去挑选侍妾去了。
“我也是!”愣了半响,忽然又有一人站起身来喊道。“那个谁,替我辽西公孙瓒也去选一个侍妾来,速速去做!必须要比大隐兄的侍妾漂亮才成!”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间亭舍内外的这个夜晚格外热闹了起来……至于后来这辽西令支‘公孙瓒’看中的侍妾又被那中山无极来的甄大隐抢了去,然后闹得整个乡亭鸡飞狗跳的戏码就更不用多说了。
一夜纷扰暂且不提,第二日清晨,心中有事的甄逸被门外的动静惊醒,赶紧打开门来,却看到一颗似曾相识的人头被摆在了门槛下,而十几名边郡贵族子弟正立在院中笑谈,竟是无一人折损。
甄逸心中长叹一声,一脚踢开那个脑袋,然后上前一步对着为首的公孙瓒和公孙珣长躬不起:“贤昆仲在上,甄逸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绝不推辞!”
公孙瓒哈哈大笑,公孙珣则似笑非笑。
杀人之后,车队再次起行,却是加速了不少,不过五七日就横穿了赵国、越过了魏郡,进入到了司隶直属的河内郡。河内郡下辖十五县,户口十八万,人口近八十万有余,更兼是天子脚下,人物风貌且不说,往来衣冠士人已经如流水一般让人目接不暇了,实在是让这些北地来的年轻士子们大开眼界。
然而众人依然不敢多停,只是低头加紧赶路,连孟津的浮桥都不敢走,只是一路过了平皋,来到黄河边上的五社津,然后雇佣了大队的渡船而已。等整个车队都上了船,直奔河对岸的洛阳而去,众人这才各自放下心来!
黄河水流涛涛,不少人甫一登上渡船就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这是倒是可以理解,毕竟碍于这年头的通讯水平,只要过了黄河,基本上在钜鹿那边做下的‘大事’就不大可能再找到头上来了。
所以,不管是亲手犯下事的边郡子弟还是有些胆怯的冀州士子,自然全都会有些放浪形骸的味道。
不过,站在自家独占的一艘渡船上,公孙珣的表现却有些异于诸位同门,他先是望河而叹,然后忍不住和其他人一样放声大笑,但最后却又连连摇头。
身后的韩当莫名其妙,自从封大水畔跟上这位少君以后,他多少也察觉到了这位的一点性格,虽然说年轻,但是行事颇为稳重,只有该博上一博的时候才会显得如此肆无忌惮……过个河而已,不至于如此失态吧?
一念至此,韩当忍不住问了一句:“少君莫非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称不上,”公孙珣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黄河北岸道。“只是略有感慨罢了。”
对方不愿说,韩当当即不再多言。
实际上,哪怕是心腹,有些话公孙珣也不好多讲的。
话说,长久以来,他的母亲公孙大娘总是告诉他大汉朝要亡了,乱世要开启了,为了能活下来,咱娘俩得早做准备。而且随着时间渐渐到来,各种事物的发展和出现也都在不停的验证着这个说法,从自己的族兄公孙瓒到韩当程普再到刘备,从太平道的发展到宦官的肆无忌惮,都跟公孙大娘说的一模一样……由不得公孙珣不信。
可是,被动的相信和主动的相信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态,不亲眼看到一些东西,不亲手试探一下,公孙珣总是不甘的——这里多扯一句,把自己儿子教成这种‘唯物主义’坏毛病的恰恰就是那位神神叨叨的公孙大娘。
回到眼前,的确,公孙珣刚一出边郡不久就见识到了底层豪强对百姓肆无忌惮的惨烈兼并,然后还遇到了实力强大却又在浑水摸鱼的太平道,并结识了因为党争而尸位素餐的大汉朝内地官员……但可能是因为这种见证来的太迅速、太直接,以至于让公孙珣产生了一种巧合、一种不够真实的感觉。
所以,在刚一回到队伍中,并又听到了什么宦官子弟的骄横之后,他几乎是本能的想试探一下——为什么不借自己那位有着大气运族兄之手往这个世道上捅上一刀,然后再亲眼去看看这个世道的反应呢?
权倾朝野赵常侍的族侄,在自家庄园莫名其妙的就被人给砍了脑袋,然后连所住的地方都被一把火烧了,那这大汉朝最具代表性的力量,也就是官僚们到底会迸发出多少能量?
答案是全城搜捕,仔细勘查,然后一头雾水。
再然后,郡中刑曹和当地县令一时遇挫之后竟然在朝廷震怒到来之前就弃官而走,使得整个案件的侦破工作彻底崩溃。而真凶一行人则大摇大摆的走完了整个赵国、整个魏郡、整个河内,现在马上就要到洛阳了!
方圆万里,人口数千万,带甲百万,传承近四百年的大汉,竟然连倚之为腹心的河北重地都崩坏这个样子,也就难怪会有将来那些东西了。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即将抵达洛阳的公孙珣在除去了心中的那丝疑虑之后,此刻心中却又多了一丝怅然。因为,这毕竟是自己生于斯长于斯,还要学于斯仕于斯的大汉。对于自己母亲来说,可以不将这个时代当做自己的根……可自己呢?
就在公孙珣心情复杂之时,前面忽然又传来一阵欢呼声,赫然是前面的船只已经靠岸。公孙珣收起多余心思,望着黄河南岸的洛阳,目光渐渐又重新坚定了起来。
正所谓:十八年来寻刀剑,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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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緱氏山下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洛阳东南郊的缑氏山脚,这里原本是一处……呃,好吧,这里原本就是一处热闹所在。没办法,缑氏山虽然听起来跟狗屎山没什么区别,山脚下的緱氏县也经常被人念成狗屎县,但实际上这里却是洛阳东南的门户。
而洛阳往东南又是什么地方呢?答案是豫州颍川郡和荆州的南阳郡!
这里稍微科普一下,此时此刻,洛阳所属河南尹直辖二十一县,民二十万户,人口百余万;颍川下辖十七县,民二十六万户,人口一百四十余万;南阳郡下辖三十七县,民五十二万户,人口两百四十余万!
而且别忘了,洛阳是首都,达官贵人多如狗;南阳郡是本朝开国光武帝的帝乡,世袭大族也是多如狗;颍川郡则是本朝文气之所在,名士大家同样多如狗……怪不得三个地方的交通点上会有一个狗屎县!
当然了,这话是刘备那混小子说的,公孙珣文质彬彬,号称緱氏山第一散财童子,怎么可能会有此粗鄙之语呢?
“珣兄!珣兄!”喜欢粗鄙之语的刘备拎着自己的袍子,一脸惶急的跑进了緱氏山脚一处通风向阳的大宅院中,还没进门就例行的嚷嚷了起来。“出事了,出事了,这次请务必帮我一帮,帮我一帮!”
躺在自家老娘‘发明’的躺椅上,正捧着一卷《公羊传》竹简晒太阳的公孙珣无语的撇撇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这次是赌钱赌输了,还是跟人斗狗被咬了屁股?”
“都不是!”刘备在躺椅旁连连跳脚。“珣兄觉得我是那种人吗?上次把你赠我的骏马输掉了以后我就再不赌钱了,伯圭兄给我买的那只斗犬被咬死了以后我也不再斗狗了……”
“那到底是什么?”公孙珣一脸警惕的打量起了对方。“你又要跟那群宛洛本地士子玩什么花样?”
“不瞒兄长。”刘备小心的凑到对方脸跟前道。“是赛车!事关咱们河北士子的脸面,麻烦兄长出面把大隐兄的那辆好车给讨过来,再把你的辽西骏马牵出来两匹,让我去压一压那群本地人的威风!”
公孙珣目瞪口呆……哪怕你才十五岁,那也是传说中的汉昭烈帝没错吧,怎么看起来愈发像是个小混混了?
莫不是我遇到了个假的刘备?
“兄长瞅我干吗?”刘备丝毫不以为意的继续说道。“一辆车子的事情而已,你点个头,大隐兄不会不给面子的,他那辆宝车自打来到洛阳以后就没动过。你说,有那么好的车子却放在那里不用,那还不如烧了省事呢……”
“你且停停。”公孙珣回过神来,赶紧制止了对方的胡话。“你要和那些人在何处赛车?这赛车又不是跑马,附近有赛车的地方吗?”
“就在门口的官道上啊。”刘备一脸的理所当然。“也就这一处地方了吧,不然还能去山上?”
公孙珣死死盯住了对方。
“怎么了吗?”刘备茫然不解。
“不是你涿郡刘备说的吗?”公孙珣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气急败坏的指着大门处喝问道。“此地达官贵人、豪族世袭、名士大家多如狗,那什么緱氏……你自己出门看看,这路上是不是到处都是高冠锦衣、香车宝马?更别提往来此地多如牛毛的官吏公车,以及商旅行人了。你要在这里赛车,莫不是上次跟人斗犬时被狗咬的不是屁股而是脑袋吧?”
“兄长想哪里去了?”刘备一脸看白痴的样子。“这路上行人如织的,而且这边的亭长、求盗什么的可是河南尹朱野罩着的,那是四代名臣的硬茬子,他手下有的愣头青连宦官子弟都敢抓……这要是被抓到了,莫说是我,就算是兄长这种家世恐怕都要进亭中监牢里挨鞭子的。”
“那你……”
“等夜里啊!”刘备一脸的理所当然。“咱们可以等夜里再去赛车啊!等到了天都黑了,緱氏县的城门会关上,各个里的里门也会关上,亭长和亭卒们夜里为了让住宿的贵人睡得安稳也不敢轻易出动的。到时候,我们就可以驾着车子沿着门口的官道狂奔,从緱氏山一路飞奔到洛阳南门,到那里取得信物,再飞速驰回来,谁先回来谁胜!而且兄长你想想,夜里飙车,就算是真被抓了也无妨,就说自己着急去什么地方就行,这官道上莫非还能限速不成?”
“你就不怕深夜飙车出个车祸什么的?”公孙珣无语至极。“黑灯瞎火的你还不如白天赛车呢!”
“不怕出事的。”刘备继续给对方科普道。“不仅是洛阳南门那里有人候着,沿途每隔两三里也都有人举着火把指路的,官道拐弯处更会点起火坑。而且也不是我们亲自下场比试,而是我们出车马,然后在本地的力士中挑选有经验的驭手,让他们去赛……组织比赛的都是本地玩熟了的,驭手也都是经常来跑的。”
“洛阳人真会玩。”边郡出身的公孙珣似乎也只能如此说了。
“那是自然。”刘备连连点头。“如何,兄长帮我向大隐兄把车借来?其实伯圭兄已经搞了一辆车,但是緱氏县的那群人搞了两辆车,宛城的那群人也搞了两辆车,我们这是怕吃亏,所以就想着再来一辆……”
“车子就用我的名号去借吧。”公孙珣感觉浑身力气要被掏空。“大隐兄还是蛮好说话的,马匹你去找义公兄……要是找不着他就去后面找我那金大姨。”
“多谢兄长了!”刘备连连拱手,然后飞也似的朝着隔壁去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公孙珣目送对方离开,然后浑身瘫软在了这躺椅上。
话说,其实造成眼前这个局面的缘故简单至极,非要摊开了说,其实就是这‘緱氏山大学’的主人,公孙珣等人的老师,大汉名儒兼名臣卢植卢子干……呃,最近不在这緱氏山上而已。
要知道,卢老师呢,是个公认的体面人,海内名儒、久征不应,一应召就是待遇极高的经学博士。而这个经学博士还没当两年呢,緱氏山大学也才办了一年半,朝廷那边就又说了,卢老师文武双全,怎么能整天研究学问呢?这样好了,最近九江郡那边在闹土匪,搞得江北那边不得安生,就请卢博士你去当个九江太守,顺便剿个匪之类的好了。
于是乎,公孙珣一行人又是搞内斗,又是杀人放火的,一路来到这里,却连卢植的毛都没摸到一根!
当然了,人家卢老师留下话来了,来的都是我的学生,不管见没见到面,那都是要录入名牒,成为记名弟子的。而教学工作呢,我也留下了几个老成的弟子替我负责。甚至说,如果你们求学心切,那在这洛阳周边找到更好的老师去学习我都不在意的,尽管去,这里照样留着你们的名牒……总之一句话,文凭的事情你们一点都不要担心,可是教学工作我再体面也分身乏术,还真就有点有心无力了。
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没有一个真正的老师管着,这緱氏山上下哪里能安分的下来?是公孙瓒怕山上那几个代师传艺的师兄还是公孙珣怕?
再加上此地着实繁华,赌场、妓院、酒楼,各种花样,而这群从河北来的乡下贵族子弟大部分也都不缺钱,你说有几个能沉得住气去读书的?
果然,来这里不到两个月,也就是公孙珣和甄逸两个人家中豪富,听过见过的花样多,这才能忍住寂寞老老实实的读点书。别的人,就连公孙瓒这个加了冠结了婚的人,以及公孙越这种浓眉大眼的好孩子,都也开始赛车斗狗了,遑论其他人?!
当然,这里必须要点一个人的名字,必须要点的,那就是涿郡来的刘备……如今这洛阳东南郊的游侠,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这緱氏山上来了一个会玩的大耳朵熊孩子?!
“熹平四年,九江蛮反,四府选植才兼文武,拜九江太守,蛮寇宾服。”——《后汉书》.卢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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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章 勤奋苦读
春风习习,暖气如流。
晚间,公孙珣原本是捧着一卷《周易》研究头顶的星星,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妖星乱世’之类征兆的,但洛阳实在是比辽西那鬼地方强太多了,不要说人口经济,哪怕是气候都是如此,一阵阵风吹来,直把人熏的想要入睡。
其实,原本公孙珣还想再撑一会的,但忽然间又听到了门外开始大呼小叫,惹的人心烦意乱,两两相加之下,他也只好返回后院歇息了。
只能说,好在这栋院子当初买的时候就是挑緱氏山脚下最大一处买的,地方足够宽阔,后院那里无论如何都还能安静一些。
一夜无言,数日无事……是真的无事可做。
按照自家老娘的安排,公孙珣应该是要‘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换句话说,也就是要和各路大佬交朋友,然后好借着这些人脉熬过那个乱世的。
所以之前,刚刚在緱氏山这里落下脚,公孙珣就专门让人去洛阳打探过各路大佬的消息了。
首先当然是曹孟德的消息了,结果也非常简单,一直在洛阳的曹操去年底忽然离开,现在正在外地当官呢。
为什么会这样?
具体原因嘛,其实是因为一件‘流于史册’的事情——去年,大概就是自己族兄公孙瓒开启了人生外挂的同时,这个‘人妻曹’也被举为洛阳北部尉负责洛阳北城的治安。然后,这曹孟德就跟自家老娘说的一模一样,竖起五色棒,硬生生的把犯了宵禁的一个叫蹇图的人给杖毙了。
而这个蹇图不是别人,乃是正当宠宦官蹇硕的叔叔。
这里务必要多扯一句,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后台大小的差距在这里彰显无疑。
人家曹孟德当众杖毙了皇帝亲信宦官蹇硕的亲叔叔,屁事没有,反而被宦官们捏着鼻子升了职,像送瘟神一样送到了顿丘令这个千石级别的高位上。就这,曹操还嫌三嫌四了一番才去上任。
而公孙珣一行人呢,偷偷摸摸杀了赵忠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出五服的族侄,还一路担惊受怕,来到河南才放下心来。
这一比较,真心让人窝囊。
不过,和另外一位目前也不在洛阳的大人物相比,那就不是窝囊的问题了。
袁绍袁本初,这个四世三公家中的庶子,目前竟然也不在洛阳,而是也在外面当官。但是人家那官当的……四年前,刚刚十八岁,一出仕就直接被拜为郎,也就是公孙珣和公孙瓒孜孜以求的那个三署郎。然后前年,也就是熹平二年(173年)的时候,不到二十岁未加冠就破例被拜为濮阳长,算是典型的朝廷命官了。
当然了,人家那个家世,当这个官纯粹是为了走程序,到了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位置自然就会送到屁股底下。
曹操袁绍都不在,至于其他的各路大佬,什么刘表、刘焉、刘虞,这些人当然有正在洛阳的,比如说刘表和刘焉都在,但问题在于这两位都是成名已久的大佬,你一个边郡来的士子根本够不到啊?
当然了,对这两人公孙珣也有点兴趣欠缺的感觉,一个荆州一个益州,除非事败而走,否则根本够不着。
而袁术……就不仅是地域的问题了,因为按照公孙大娘的说法,河北那地方应该依次是公孙瓒、袁绍、曹操,而袁术非但败亡的太早,还跟袁绍关系极差。你说万一跟袁术走的太近,到时候被袁绍当仇人看怎么办?
还有一个韩遂……这个是无意间打听到的,被举为孝廉,正在洛阳当三署郎呢。这位的地位不是很高,而且同为边郡中人,估计是有共同话题的,倒是随时可以过去拉一拉手,来一次握手言欢。
但是韩遂,怎么说呢?一个未来的西凉大佬……公孙珣家却在辽西,这种人交往了有个蛋用啊?还不如去找刘表呢!
于是乎,公孙珣是真的闲了下来,每天就只是按部就班的过着不用上课的放养大学生的生活,但却根本不玩游戏。
用刘备的话说,珣兄这日子过的无聊、无趣,也无味。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群人也总想把公孙珣给拉下水!
“珣兄,珣兄!”这日午后,公孙珣正在院中摇椅上读书,刘备又双叒叕如兔子一般飞速跑来了。“出事了,出事了,这次务必要帮我们一帮!”
公孙珣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然后翻了个身,假装没听到。
“兄长,这次真不是找你玩乐,而是有正经事情,是伯圭兄让我来喊你去商议的。”看到对方的反应,刘备赶紧道明了来意。
“具体什么事情?”公孙珣没好气的坐起身来。
“赛车的事情。”刘备堂而皇之的答道。
公孙珣一翻身,继续躺下去摸自己的竹简了。
“是赛车出了事情!”刘备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这才把事情给说了个清楚。“赛车一事我们被当地人耍了,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请你去出出主意。赶紧去吧,从伯圭兄往下,大家都在对面酒楼上等着呢……”
这下子,公孙珣无可奈何,只好再度起身,跟着这位混混版的‘汉昭烈帝’去了——真没辙,玩游戏可以躲着,但是约架你无论如何都是躲不了的。
实际上,果然如刘备所言,被当做这群河北士子基地的那家酒楼中,满满腾腾的坐了人,而且个个面色铁青,怒气外溢,甚至和自己一样无趣的甄逸都来了。
人多口杂,公孙珣坐了下来后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事情还得从头说起,从这一行人在冬日间来到此地以后说起。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在这年头,公孙大娘说的很清楚,一个地域,一个出身,这二者引发的矛盾无论是谁都管不了的。那么很自然的,正如所有人都能想明白的那样,这緱氏山上下也自然会因为这些矛盾引发纷争。
具体来说是这样的,在这之前,这緱氏山的河北人无足轻重,最起码这种年轻人之间的矛盾主要是在慕名来找卢植求学的达官贵人子弟和本地緱氏县子弟之间展开。但是,当公孙兄弟一行人到来后,这种局势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公孙珣有钱,而且在公孙大娘的放纵下他是真舍得花钱;甄逸有一个正出任执金吾的亲伯父在洛阳城里罩着;公孙瓒仪表堂堂,有那种天然的领袖能力;就连刘备都是个能挑事的……更别说这群河北来的士子中,那十几个边郡子弟能打能拼,十几个冀州士子又能说会道,所谓上马拉弓,下马板砖,进学校讲经,下窑子吹牛,不到两个月,这群河北佬俨然就已经成为这緱氏山下一个著名的有活力社会团伙了。
而既然如此的话,很自然的就会遭受到针对……这次的赛车就是一个针对河北人的局。
“跑马跑不过我们,玩樗蒲玩不过我们,打了一次还被我们按在地上揍,本以为这次赛车是最后一次了,谁成想还有这种手段在等着我们?”刘备叽叽喳喳,好像跑马赢得那个人是他,揍人的那个也是他一样。
“所以说,这个组织比赛的本地游侠头子早就被这些本地士子收买了,然后每次赛车我们必败,以至于连续数次在众人面前折损了脸面?”公孙珣无奈的问证道。“能确定是对方作弊了吗?”
“就是这么回事。”公孙瓒瓮声瓮气的答道。“那个叫原种的緱氏县的游侠头子自己都承认了,车手都是他的人,他想要谁胜谁就能胜。”
“且不说这个,大兄嗓子怎么回事?”公孙珣茫然不解。
“伯圭兄因为这事上火了,咽喉疼的厉害。”刘备在旁补充道。“我们实在是拿对方没辙。”
“这有什么没辙的?”公孙珣无语至极。“你们不是都打过一架吗?冤有头债有主,再找那群人打一架便是!若是觉得只打人不能解气,这次就把那群緱氏本地的垃圾堵在后山上,扒光了衣服吊在树上打就是了!我们中不少人连鲜卑人都杀过,还能怕这群渣渣?”
“不是那群渣渣的问题。”公孙瓒压着声音解释道。“那群货色,想打就打,连日子都不用挑的……关键是我们竟然拿那个游侠头子没辙,不然我也不会急成这样。”
“为何会如此?”公孙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这地方终究是天子脚下。”一直没开口的甄逸一针见血的解释道。“而且这个唤做原种的游侠头子非但无赖,身份也过于低微。”
公孙珣恍然大悟。
是了,天子脚下,你自然不能犯下过于恶性的案件,这大汉朝几百年多少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都是靠着一个洛阳狱吏拿着一个刑事案件发动突然袭击搞成的。换言之,自己这些人可以在辽西明火执仗的杀人灭族,可以在河北蒙面突袭取人首级,但谁敢在这里杀人?你弄残废了这厮恐怕也要变身通缉犯吧?你让自家宾客去杀人那说不定也会恰好遇到一个破案高手外加强项令,然后把你抓进去吧?
至于简单的教训一下呢?不是说了吗,这原种就是一个无赖,简单教训了恐怕没用。
而且关键问题在于,双方身份差距那么大,过于较真会被人笑话,你可以一次次的跟本地士子们斗气,甚至斗殴,但是死盯着一个游侠头子,那算什么?甚至侮辱的过了头也会被人瞧不起的!
可要是不去理会呢,这口气又怎么咽的下去……指不定那群本地人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不能直接下狠手,轻轻教训一下又没用,”公孙珣试图总结道。“这么放着不管太气人,可要是太较真或者手段过脏也是我们丢人。所以,得尽快用一种非常巧妙的方式给他一个结果?”
“没错,这才找你过来商议一下。”公孙瓒压着嗓子接过话来。“如何,有主意吗?”
“有。”公孙珣眼皮都没眨一下。“这事简单……但诸位需要答应我,此事一旦了结,就要回山上认真读书。”
“袁绍生而孤,幼为郎,容貌端正,威仪进止,动见仿效。弱冠除复阳长,有清能名。”——《汉末英雄记》.王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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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章 緱氏县中
在汉代,游侠是个很普遍的群体,甚至普遍到泛滥的程度。而且这个群体的构成异常复杂,从底层的混混到公卿的座上宾都有,行为方式也很难琢磨,从搞政治斗争的到踹寡妇门一样不缺。
君不见,太史公和班固就对这个群体有着巨大的争议嘛。
那么抛开这个复杂的学术问题,回到眼前,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好了,在这个世道,想做一个成功的游侠,需要哪些基本条件?
对于河南緱氏县中的原种原大侠而言,这个问题就再简单不过了,因为他已经是游侠中某种程度上的成功者了。
首先,你要会舞刀弄剑……这一点应该毫无争议,不会击剑,不会斗狠,你来当个毛的游侠?
其次,你要有个后台,这个后台最好是本地的豪族大家,黑白通吃的那种,这样万一犯了事,小事帮你疏通,大事帮你藏匿。
然后,你最好还要精通律法,没错,游侠头子必须要精通律法,这应该是常识才对。更别说了,这里是河南,是洛阳城郊,天子脚下,河南尹手下的那群狗可是向来不喜欢给什么游侠面子的,真犯了大事,分分钟给你就地正法了怎么办?
那么最后,自然是在知道律法、知道人情、懂得厉害以后,很聪明的去博出位了。什么样的事情推脱不开必须去做,什么样的事情看起来很吓人其实毫无风险,什么样的事情投入少收益大,什么样的事情万万不能去碰……
当然了,随着赛车事业的蓬勃发展,越来越成功的原种原大侠如今也有一点点心病……那就是自己不识字!
游侠也是要有文化的好不好?
不识字,就意味着需要有人专门给自己讲解律法上的知识,这就难免有所误判;不识字,就意味着看不懂书信,就需要把一些机密分享跟身边人;不识字,就意味着看不懂朝廷公文,抓不到朝廷政策的利好和利空,从而进一步壮大自己……
总之,江湖人称原大侠的原种虽然已经快四十了,但依然抱着一种‘知识改变命运’的心态认真读书识字,这种姿态,简直要羞煞公孙瓒和刘备那一干人等……当然了,原种叔毕竟年纪大了些,脑子有些跟不上,所以这识字的进度着实差了些,而且经常丢三落四,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而且,人家依旧毫不气馁努力如常啊?!
话说这一日早饭后,原种大侠算好赛车的账目,赶紧见缝插针如饥似渴般的拿出《孝经》来……呃,这是汉代人主要的启蒙书籍……然后开始用他那只用惯了剑满是茧子的大手捏着一根树枝,在沙盘上临摹起了上面的几个字来……歪歪扭扭,却又认真无比。
“祸事了!祸事了!”
“快去通知原大兄!”
“张仲,你赶快把门堵上!”
“不要让这群人冲进来!”
这一边,刚要写出一个似模似样的字来,外面一阵喧哗,一惊之下,沙盘竟然被自己给戳翻了?
原大侠登时叫一个怒气勃发:“谁嚷嚷的?与乃公滚出来!”
“大兄,大兄,真的是祸事了!”一个亲信不顾原大侠如此发怒,仍然闯入了对方的‘书房’。
“你且说来!”原大侠气急败坏。“这緱氏县城中还能有什么祸事?昨日我才打点好了本县的贼曹与狱吏,还能是鲜卑人打到这河南来了?”
“大兄,真的是祸事。”那亲信扯住原种大侠的胳膊解释道。“是那群河北公子哥,气势汹汹的,好几十个人一起来了,按照你吩咐,我们万万不敢还手的……这要是闯进来怎么办?”
“哈哈哈……”原种大侠闻言特意放声大笑,好让院中的小弟也都能听到。“我当是什么事呢?你们啊,想太多了,我们不敢怎么着他们,他们就敢怎么着我们了吗?这是天子脚下!这群河北人大不了把我绑了去折辱一番而已,又不能真吃了我。再说了,这群人非富即贵,我一个黔首单家子,若是被他们羞辱一番就能不牵累诸位兄弟,那也算是赚了。来来来,你们打开大门,我去会会这些河北佬!”
一群跟着原种混饭吃的游侠们闻言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先夸赞自己大兄的勇气还是该先夸赞他不牵累其他人的义气……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大门打开,几十号河北士子和他们的健壮宾客、家仆跨刀闯入了原种大侠的院中,而原种大侠凛然不惧,昂首挺胸,率领一众游侠与之对峙。
“原种!”公孙瓒此时嗓子也不哑了,精神也挺好。“知道我们来找你做什么吗?”
“自然知道。”原大侠不屑一顾的答道。“一群河北来的贵人,竟然被我一个氓首给耍了,丢人丢到了黄河里,这是要找我的麻烦!”
一群河北佬轰然大笑。
笑完之后,公孙瓒饶有兴致着打量起了对方:“你知道就好,既然如此,是你和我们一起走呢,还是我们请你走一趟呢?”
“我陪诸位贵人去就是了,何必要连累我的伙伴?”原种昂然答道。“而且走一遭又有何惧?我今日在这里撂下话来,若是此行皱一次眉头,就算我原种是个小婢养的!”
公孙瓒勃然变色,但旋即又失笑道:“原大侠未免小看了我们的度量,我们这边都是贵人,你一个黔首,若是折辱你过甚,反而是我们丢脸……所以断不会让原大侠皱一次眉头的,请吧!”
言罢,随着公孙瓒一挥手,一群河北佬很自然的让出一条道来。原种制止了身后小弟的动作,也不佩刀也不拿剑,只穿着一件黑色直裾,包着一个红色头巾,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就穿过了空隙,然后跟着这群公子哥消失在了大门外。
这行人七拐八抹的来到城外,然后既没有想象中的带到緱氏山后面一顿暴打,也没有担心中的被扒光了衣服羞辱……要真是后者,虽然这群公子哥会显得掉价,然后被当地士子嘲讽,但原种似乎也只能回去以后纠结人手杀几个贵公子来洗刷身上的屈辱了。
不过,好在这群贵公子都还是有理智的,他们竟然一路将原种带到了他们一直呆着的那家酒楼里……看的出来,这就是要威吓了。而对这种套路,原大侠是真的一点都不惧。
然而,真到了地方,出乎原种的意料,这群公子哥竟然只是灌酒,连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讲,新丰美酒,一人一杯,逼着你喝,仅此而已!
这有什么?原种大侠不屑一顾,莫非这群河北佬以为自己喝多了会自己出丑?出丑又如何?喝多了酒出丑说不定还能包装成一件雅事!总不至于说喝多了以后这群贵人会耍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比如让自己在什么欠债文书上按个手印之类的吧?那还不如把自己吊着打一顿有意思呢!
一念至此,这位原大侠反而放开了心思,一心一意的享受了起来……直到烂醉如泥。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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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四章 胆大包天
緱氏县县衙,下午,居于侧廊中的县门下贼曹赵方正在审阅本县的刑事文书。
话说,门下贼曹在汉代的县中是个很重要的实权位置,一般来说,如果不是狱吏还有一点逮捕和查封的权力,那这个位置基本上相当于后世的公检法一把抓了。当然了,前提是头县丞有事情吩咐?”
“不止是县丞。”这名佐吏拱手答道。“县君也在堂上,让你速去。”
赵方立即正色,整理了一下衣冠,就跟着对方一同往堂上赶去。
当然了,赵贼曹路上免不了多问了几句:“张佐吏多劳了,可知道县君除了我还叫了谁去?”
“还有狱吏黄君。”张佐吏倒也和气。
叫了自己又叫了狱吏,那肯定是出了什么案子了,赵贼曹登时就反应了过来:“那张佐吏可知是谁,又犯了何事?”
“具体事宜实在不知。”这张佐吏连连摇头,但是碍于对方在县衙中的地位还是多说了两句。“我只知道是县中那个游侠头子原种,光着膀子就被緱氏山那边的一群河北士子给送到了堂前,只说要县衙中出来个识字的去接人,但高书佐出来后那群士子却什么话都不说就径直走了,而那原种烂醉如泥,更是半句话未曾讲。”
“这算什么事?”赵贼曹目瞪口呆。“随便喊个县卒去街上让那原种的伙伴过来接人便是……怎么还惊动了县丞乃至于县君呢?”
“这便是此事让人惊疑之处了。”张佐吏低声继续答道。“不知为何,那高书佐见了原种后面色大变,直接就去找我家县丞汇报了,而我家县丞见了那原种后立即吩咐县卒将原种这厮抬到了堂上,还请来了县君,县君又让我等来喊赵君与黄君……”
赵方一头雾水。
然而,这赵贼曹还来不及多想呢,就已经来到堂上了,不及下拜,上面就响起了县君冷冰冰的声音:“赵方!”
“是!”赵贼曹听到不是味,赶紧低头跪下。
“我将县中治安托付于你,却不料被你养出了如此嚣张之徒!”县丞的声音也随即响起。
“都是臣下无能!”赵方依然是茫然不解,这嚣张之徒到底是原种还是那群河北子弟?然而这不妨碍他先认错。
“好了,不要耽搁了!”县君的声音再度响起。“赵方你与狱吏黄钰一起去,用我的公车,将这个胆大包天之徒送到洛阳城中河南尹朱公的衙门中去。到了地方,务必要和朱公门下诸位贤达说清楚,此贼子刚一招摇过市就被我擒下了,请朱公明断!”
说完,不等赵方和那狱吏答应,这县君和县丞就像躲什么东西一样快步走开了。
上司一句话,下属跑断腿,对方一走,赵方和这黄钰就迅速起身招呼人手……准备在天黑前务必将原种这厮送到洛阳去。然而,一直到这个时候赵方还是不知道这位面面俱到,极为懂得分寸的原种原大侠究竟惹出了什么事?
喝醉了一句话不说然后只打呼噜,难道也是天大的罪过了,竟然要专车扭送到河南尹朱野这位超品大员那里去?这样的话,以后自己每月的孝敬岂不是要少了一大半?
正瞎想着呢,赵方这边却觉得有人在拉扯自己官服,扭头一看,赫然是狱吏黄钰……只见这位同僚面色苍白,一只手拽着自己官服勉力站稳,一只手却指向了那地上的原种。
赵方顺着对方的指尖往原种原大侠那膀子上定睛一看,春三月间,竟然感觉到有一股凉气从自家脚底板里一路冲到了脖子上,然后让自己浑身摇摇欲坠,最后竟然也是靠抓住了那黄狱吏的官服才勉强站稳。
“赵君。”黄狱吏先缓过劲来,面色苍白,全无血色。“这原种原大侠此番是在劫难逃了吧?”
“哎!”赵贼曹站稳脚跟后也是倒抽一口冷气,却没有直接回答同僚的问题。“那群河北士子的首脑是叫公孙瓒、公孙珣的兄弟二人吧?我也是见过的,都是郡吏出身,怎么想也是体面人,怎么下手如此狠毒?!”
满堂默然。
感慨归感慨,活还是要尽快干的,县君的公车备好,这原大侠被直接抬到了车上,然后打起旗子,黄狱吏在里面看着,赵贼曹年富力强亲自驾车,七八个县卒骑着马护卫着,一溜烟的朝着洛阳城去了。
原种是被一盆冷水给泼醒的。
依旧带着七分醉意,原大侠抱着膀子,眯着眼睛四处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像是在狱中……这地方也算是熟悉了,只是感觉比县中的那里要干净亮堂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产生的错觉。
“原种是吧,緱氏县长平亭凤冠里人?”一名穿着官服的狱吏形状的人出现在眼前,基本上验证了原大侠的猜想。“祖籍哪儿啊?”
“我是喝多了躺在路上,犯了宵禁吗?”原大侠大着舌头嘻嘻笑道。“兄台好像……好像有些面生?不瞒你,我正是原种,与你们黄狱吏还有赵贼曹都是有交情的……县中的宵禁而已,何必如此正经?有机会……我,我带你夜间出城去耍!”
“那就多谢了。”这狱吏低头笑了笑。“不过原大侠,你不晓得,今日洛阳城中派出了不少吏员巡视治安,我们不得不严肃一些。”
“我晓得了!”原大侠抱着膀子继续笑道,他隐约觉得双臂那里有些刺痛,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进狱中的时候擦伤了什么地方。“是要我们收敛的意思吧?这事……这事叫人说一声即可,我自会停了夜间的赛车,不给诸位添麻烦,何必专门把我叫来呢?”
“就是担心你不懂的收敛……”狱吏低头道。“河南这地方,谁不知道你原大侠的威名?”
“些许名声,让兄台见……见笑了。”
“不敢做你的兄台。”狱吏似乎是听到了身后什么动静,所以干脆了一些。“那什么,原大侠,咱们继续……你祖籍是哪儿啊?”
“吴地。”原大侠配合着答道。“长江尽头入海口的一处岛上,很偏僻,鸟不拉屎的那种……到了父亲这辈就弃了祖业,跟着去扬州募兵的人来京中讨生活了……”
“那原大侠,你膀子上是什么?”
原种迷迷糊糊的往自己双臂上一看,果然看到自己膀子外侧有着什么字迹图案之类的东西,再加上那种隐隐的刺痛感,他陡然反应了过来:“这……这自然是纹身啊!怎么……”
“我晓得。”狱吏连连点头,却是打断了原大侠的思索。“原大侠祖籍吴地,吴地风俗嘛,自古有之,纹身乃是尊崇,与中原黥刑不同。再说了,这年头只要不纹在脸上,就算是中原人也有纹身的。我就听说,南阳那边就颇有不少私定终身的狗男女喜欢在身上纹上对方名字?”
“确实如此。”原种此刻已经有些警觉了,但酒意上涌,只能勉强作答。“南阳毕竟属于荆州,兄台不知道,这大江左右,男儿多要裸露身体,凡是要裸露身体,那纹身为美的风俗……就自然是有的。”
“罢了,最后一个问题。”狱吏终于抬起头来,看此人衣着,竟然颇为齐整,不像是寻常狱吏。“原种大侠识字吗?”
“这是自然!”原大侠回答的格外干脆。“我以前不识字,这些年专门读书识字,已然登堂入室了!”
狱吏回头看向身后,大概是听到了什么指示,也不理会这原种大侠,就直接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原种惊疑不定,酒也渐渐醒了七分,再看向周围环境时更是警惕了不少,又把目光转向自己胳膊,只能认出那里被人纹上了一些字迹,好像只来得及上药水,连痂都还没结……又想起醉酒前被公孙瓒一行人叫到酒楼中去的事情,一时间头疼欲裂,完全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总不成是那群河北佬往自己胳膊上纹了什么造反的文字吧?
可是细细看来,却只认出了‘河南’、‘生’、‘死’几个字眼,再想看就实在是为难了。
“生不怕河南尹,死不惧幽都王!”少倾片刻,距离原大侠不过百余步外的一处狭窄庭院中,一位士人模样的中年人正捋着胡子,仰头对着月色吟诵着什么东西。“好纹身!好文采!好霸气!”
而就在这位身着便衣的文士身后,十几个配绶挂印的官员正齐齐整整的跪在那里,头都不敢抬的,听到此话后更是一起把脑袋埋得深深的……至于刚才那位问话的狱吏,干脆跪在了远远监狱门口处,根本不敢过来。
“想我朱野家世渊源,世出名臣,我曾祖尚为童子之时,连盗贼都称赞他是‘童子内刀’,后来更是拜为尚书令,总揽朝政;我祖少修儒术,去世后,蔡邕蔡议郎尊之为讳贞宣先生;而我父忧愤于宦官乱政,先弃冀州刺史为刑徒,千人上书为之鸣冤,后弃尚书而死节,蔡议郎尊之为讳文忠公……尔等告诉我,怎么到了我朱野这里,却在河南尹任中蹦出来一个‘生不怕河南尹,死不惧幽都王’呢?我朱野德薄到这个地步了吗?!”
原来,这个文士竟然是四代名臣的现任河南尹朱野!
“明公!”身后一名官员鼓起勇气安慰了一句。“适才我已经我问清楚了,这纹身恐怕是近日刚刚纹上的,那緱氏县令就即刻让人把这胆大包天之徒给送来了……这种狂悖之语,未必就会流传出去……明公不如先放宽心?”
“算了!”这超品的河南尹朱野忽的叹了口气。“何必说这种自欺欺人的话?看着吧,不日间这‘生不怕河南尹,死不惧幽都王’就要传遍宛洛了……我朱野也是知耻之人,与其在这里空自追悔,不如收拾治安,挽回一些德行,所谓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尔等也准备一下,这一年,这河南治下的游侠、大豪,给我该抓抓该杀杀,断不许再出第二个原种原大侠了!”
“谨遵命!”后面跪着的一群河南尹属员当即应诺。
“既如此,我先回去休息了,尔等也各自散了吧!也不是……也不是什么大事!”言罢,这朱野朱大尹竟然就要离开此地了。
“明公……”就在这时,一位官员忽然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当然,刚一问完这厮就后悔自己不识趣了。“那狱中的原种如何处置?”
“既然人家原种大侠不怕我河南尹,”朱野头都不回道。“便送他去见幽都王!”
“喏!”一众官员一边起身一边答道。
而等到眼巴巴的看到自家大尹消失在了视野之外,这时候为首的一名官员才黑着脸回过头来,示意远处跪在门廊处的那个狱吏起身:“听到没有?乱棍打死!然后让他家人领他回去做法事……若是他家里没钱,我们给他请道士去见幽都王!”
“喏!”狱吏哆哆嗦嗦,却也用足了力气大声应道。
“后汉熹平年间,有洛阳城郊河南尹治下緱氏县,县中有游侠者名原种,多行不法,为一县之害,而县中人不能制也。燕太祖武皇帝与族中兄弟、乡邻子弟游学与緱氏山,亦颇受其扰。一日,太祖呼其来饮,待其泥醉,购纹师刻字于其臂上。左曰:‘生不怕河南尹’,右曰:‘死不惧幽都王’。毕,乃遗其于道上。河南尹朱野闻之,笑曰:‘且送其见幽都王’。县中乃安。”——《世说新语》.捷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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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五章 洛阳城中
公孙珣从不担心自己会被朱野给盯上,因为干过几年郡吏的他比谁都清楚这些中低层官僚的尿性。緱氏县里的官吏们也好,那些河南尹的属官们也好,一方面会迫不得已把这个‘捅破了天’的原种给送到朱野面前,另一方面却也会拼尽全力把这件事情塑造成原种的‘个人行为’和‘突发情况’,以减轻不良反应。
所以,自己的行为虽然有些捋虎须的感觉,但深知老虎习性的自己危险性并不大。
再说了,真要是被朱野知道了……那其实也无妨,有种他就来海内名儒卢植的‘緱氏山大学’把几十号河北士子抓走啊?原种一个游侠头子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一群河北士子不过编了两句话玩了个纹身,又没犯法……读书人的事,能叫个事吗?
实际上,后来发生的事情也验证了公孙珣的猜想,原种被打死了,自己这些人屁事没有……不过令人不爽的是,严打来了!
话说,严打这种东西影响还是很大,再加上可能也有点做贼心虚的味道,所以根本不用公孙珣催促,没地方去玩的河北士子们就都跑到緱氏山上认真读书去了。甚至不止是河北士子,那些緱氏县本地人,宛洛各地的贵族子弟,也都个个老实了起来,尤其是他们在灵堂上亲眼看到了那个去见幽都王的原种大侠的尸体以后。
当然,这具尸体也稍微产生了一点副作用,那就是这些人如今见到那群河北士子就像是见了幽都王一样,总是脚底抹油,让想和他们做一番深入交流的公孙珣万分不爽。
就这样,书大概认真读了半个月吧,约莫到了四月上旬,就在这群年轻公子哥们快要忍耐不住的时候,反倒是之前和众人作出约定的公孙珣第一个打破了戒律,说是要请假去一趟洛阳,这瞬间让所有人都有了逃课的借口。
公孙珣请假去洛阳城,当然不是去胡天海地的,他是有正事的。实际上他得到消息,一个他一直很关注的人物,刘虞刘伯安接到了朝廷诏令回到了京城……无论如何,公孙珣都想看看这位未来很可能会跟公孙氏有着直接厉害关系的大人物。
毕竟,和名列八骏的刘表,以及此时已经是九卿之一的刘焉相比,这位刘虞刘伯安虽然家世很高(祖父为九卿,父亲为太守),但个人的名位却明显还是差了一个档次,再加上好像还是公认的好说话……所以,公孙珣还是抱着很大期待能和这位见上一面,结交一番的。
“请少君稍候。”刘虞府上的门子穿着很朴素,也和传闻中的一样毫无架子,哪怕公孙珣明显未加冠也没有轻视的意思,而是很礼貌的接过了递来的名刺,直接进去通禀了。
但是,仅仅进去了一小会功夫,这门子就又出来了,而且依旧礼貌:“少君请回吧,主人正在堂上见客,我等不敢去打扰。”
公孙珣难得眯了下眼睛,这才收起名刺转身告辞。
不敢去打扰是胡扯,不然之前就不会收名刺,这必然是府中有身份的人看了名刺又问了门子情况后,觉得自己无足轻重,这才让门子出面打发了。
没办法,这个世道就是如此,层层叠叠,阶级分明。
地方上的豪强视氓首为无物,随意兼并欺压;世家大族视豪强为垫脚石,断然不会给豪强家族留一丝真正掌权的机会;而世家大族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边郡的世族一般只能在边郡打转,很少有机会转型为经学世家,参与朝政;而经学世家掌握清贵位置,参与朝政,头上却也免不了如袁氏、杨氏这种四世三公的辽西偏僻,不值一见……”
“哪儿人?”刘和猛地一怔。
“辽西。”门子低头答道。“辽西公孙氏,手上有辽西候郡守的名刺,还有自己叔父右北平长史的名刺……”
“我去与母亲说。”刘和皱起眉头道。
“少主人……”门子欲言又止,似乎是想劝一句。
“你不晓得。”这刘和忍不住多了句嘴。“刚刚才在杨府上得知,父亲这次来京城应该是被陛下点了幽州刺史,既然如此,这辽西名族,怎么能不见呢?而且再说了,父亲这边正式任命都未下来,连我都是在四世三公的杨家那里打听到的,结果这边公孙氏的子弟竟然就找上门了,岂不是更说明人家的不凡?”
门子连连点头,然后也不再劝,就任由这刘和进去了。
然而,折腾了一个来回以后,等刘和带着仆从出来迎接,却发现门前的街口处已经再无人影了。
公孙珣丝毫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和未来幽州大佬接触的机会,他满怀心事,颇为丧气的打马出城,到了晚间,却是又回到了緱氏山下。
“大兄不在?”公孙珣一脸茫然。“他不在便不在就是了,这有何妨,为何要专门候在这里告诉我?也无外乎就是宿在了緱氏县城中或是山上吧。”
“不是这样的。”等在院中的公孙越连连摇头,丝毫不掩饰自己满脸的复杂表情。“兄长不知道,大兄今天走了天大的运气,随一位新认下的老师去了洛阳城了!”
“什么意思?”公孙珣愈发疑惑了。“哪来的新老师,还去了洛阳城?”
“是当今九卿之一,光禄勋刘宽刘公。”公孙越赶紧解释道。“刘公从宛城访友回来,车轮子恰好在咱们家门前的路上坏掉了,就来咱们这里借车子,而大兄刚好在家,就出来帮忙……那刘公看大兄仪表堂堂,声音宏亮,就坐在咱们院中细细的问了一遍他的情况。本来只是借车子的,最后竟然直接收了大兄做学生,而大兄也亲自驾车护送着这位新老师回家去了。”
公孙珣怔了半响……这尼玛就是自家老娘嘴中大气运主角和路人的差距吗?
自己专门去拜访一个还不是很位高权重的刘虞,结果被人拒之门外,而自己这位开了挂的族兄在家里坐着,竟然就从天上掉下来一个位列九卿的老师!
真tm不公平!
“兄长不晓得。”那边公孙珣正在胡思乱想,公孙越却忍不住继续科普起了这刘公的的身份。“大兄走后我找人专门打听了这位宗室出身的刘公,他的来历可是真的不凡!其父就位列三公,他本人很早就被称为经学大家,入仕后更是连续做过东海相、尚书令、南阳太守,因为作风随和,向来被尊称海内长者。后来当今陛下登基,他又被征为太中大夫,为陛下讲经,如今陛下加冠成年,他自然就水涨船高,区区数年,历任侍中、屯骑校尉、宗正、光禄勋……”
“你且等等……”公孙珣突然打断了对方。“你说这位刘公干过什么?”
“侍中、屯骑校尉、宗正、光禄勋……都是清贵到极点的位置。”公孙越赶紧重复了一下。
“之前!”
“之前是太中大夫,为陛下讲经……”
“所以深的陛下信任?”公孙珣接过了话来,却是微微眯了下眼睛。
“那是自然,这可是陛下少年时期的三位正牌帝师之一。”
“你去找金大姨,请她备三份最重的拜师礼!”公孙珣忽的正色吩咐道。“大兄既然拜师,怎么能不备六礼束脩呢?明日我和你一起去洛阳帮他补上!”
“刘虞字伯安,东海郯人也。祖父嘉,光禄勋。虞初举孝廉,稍迁幽州刺史……将赴任,时瓒于洛阳,乃上门谒见,门子以边郡粗鄙,骄横不纳。瓒退,阴噬指曰:‘匹夫无礼,来日升腾,必有厚报!’”——《旧燕书》.卷三.诸公孙列传
ps:公孙瓒历史上确实有两个老师,也就是说他确实又拜了刘宽为师,有一件非常著名的文物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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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六章 峰回路转
“把你们知道的关于刘公的逸事都给我说出来,说一件送银一锭。”
时间是当日晚间,说话的是公孙珣,说话对象则是这緱氏山下乡中与亭中的一群低级吏员,而在公孙珣和这群吏员之间的则是一堆白花花的银锭,元宝形的,在烛火的映照下煞是亮眼。
话说,白银这玩意在汉代基本上不会作为货币来使用,汉代真正的流通货币应该是铜钱、布帛以及黄金,而白银一般是用来铸造银器的。但是,这玩意毕竟是天然的贵金属,它的价值毋庸置疑。
至于说为什么某人一赏赐别人全都是白花花的银锭,那就要去问某位恶趣味的大娘了。
废话少说,回到眼前,可怜一群低级吏员——公孙珣为了不惹出事来,连乡蔷夫和亭长那种级别的都没请,就是一些乡书佐、里长、求盗之类的人物,全都是居住在緱氏山下的本地人,天子脚下有些见识,但可能一辈子都没和这么多银子共处一室过。
“我且为少君说一件刘公的事情。”一名乡中书佐第一个按捺不住,果然这读书人自古就靠不住。“刘公极度喜欢喝酒,而且为人特别懒散,很少洗手洗澡,从他老家弘农到他任职过太守的南阳,几乎人人都知道他这个嗜好,早年间洛阳城里甚至有人根据这个编过谚语,只是具体文字我实在是记不得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眉开眼笑,直接将一锭银子递了过去。“喜欢喝酒,懒得洗澡……说的好,可还有其他的吗?”
其他人看的眼睛都直了,尼玛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情都能给银子,那自己还瞎想什么啊?
“少君。”一名里长仗着嗓门大直接抢过话来了。“我给你说一件刘公去年的逸事……刘公这人是出了名的宽仁,去年有一次他从洛阳回弘农老家,也没带仆从,就只是一个人赶着一辆牛车顺着路走。结果走到路上,恰好遇到一个丢了牛的人,非说刘公车上的那只牛是他家的。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刘公一言不发,直接下了车子把牛解下来给了那人,然后自己步行回家了。后来过了两天,那人又把自家的牛找到了,非常羞愧,就专门带着那头牛来洛阳刘公府上赔礼道歉……结果刘公说,牛这东西又不是人,认错了很正常,哪里需要道歉?反倒是劳累你专门进城一趟。最后,刘公竟然又招待了那人一顿饭,才笑眯眯的将人送走。”
公孙珣这次是真的目瞪口呆了……这刘宽可是位列九卿的帝师啊,真大佬无疑,脾气竟然好到这程度?这要是在边郡敢有人讹别人的牲口,怕不是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了。
而且,如果说前面把牛解下来给对方,可以算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后面人家都来到自己家里了,还这么宽仁那算什么?真菩萨心肠?
“说的好,就是这样的事情,多给我讲讲!”回过神来以后,公孙珣直接拿了两锭银子递了过去。
“我也知道一件事情。”又一人迫不及待的开口了。“这刘公的宽仁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据说他这人从来没发过脾气,几十年如一日,就是他的夫人都觉的怪异。于是有一次上早朝,等到刘公穿好衣冠正准备离家的时候,他的夫人让一个女婢捧着一盆滚烫肉羹进来,假装失手把肉羹泼在了刘公的身上,以此来试探……结果您猜如何?这刘公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直接拉住了那个女婢的手,问她有没有被烫着……”
有了心理准备的公孙珣又面色如常的递过去两锭银子。
就这样,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听下来,一个脾气极度温和,极度喜欢提携后进,极度嗜酒,极度懒散,又极度有学问的国家长者形象慢慢的就勾勒了出来。
公孙珣心中大定,因为他也算是听出来了,这位刘公不是真圣人,那也是要装一辈子圣人的……而这两者有区别吗?
既然是这么一位老好人,甭管对方心里清不清楚,捏着鼻子靠上去就是了!
自己既然能搭上那位大气运族兄的一次顺风车,自然可以来搭第二次……公孙瓒难道还会觉得不爽吗?他又没少二两肉!
就这样,听了半夜的趣闻轶事,将一整摞银锭全都送了出去,第二日一早,公孙珣却显得精神抖擞,竟然连连催促金大姨准备东西,然后就和公孙越、韩当一起护送着车子往洛阳城中赶去了。
刘宽府上的门子和刘虞府上的门子一样随和,但是这一次人家竟然连名刺都不看,只是问了一下情况就直接就敞开大门让进去了……公孙珣还好,心里毕竟有些准备,这公孙越和韩当已然是目瞪口呆。
进的门来,自然有仆从一边接收礼物,一边引着公孙珣等人去堂上见主人家。而且非只是公孙珣和公孙越,就连韩当也被引上了堂,弄的后者浑身不自在——他一个辽西边郡的游侠,最大不过当过两百石的塞障尉,还没正式上任,如今不过是个白身的宾客,怎么就能被引到当朝帝师,九卿之一的刘公家正堂上去了呢?
还给安排了座位!
不一会,公孙瓒先出来了,先是挤眉弄眼了一阵子,然后再出来的却是刘宽的长子刘松,众人赶紧起身迎接。
话说,这位刘松已经算是中年了,胡子都蓄得很长了,也是成家立业的人物,可一出来却也是很客气,先是通了姓名,然后自然就要讨论来意了。
公孙珣赶紧把自己等人和公孙瓒的关系,还有束脩的问题又说了一下。
“哦。”刘松捻着胡子连连点头。“礼物已经让家母暂时代为收拢了,但是贤昆仲此行除了束脩六礼外还有不少其他重礼,家中家风很严,到底收不收还是要等父亲做裁决的,诸位不妨等一等。”
公孙越紧张的不行,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追问了一句:“不知道刘公在忙什么?若是有大事要做,我们可以先行告退。”
“无妨。”刘松继续捻着胡子道。“家父因为收了伯圭为学生,昨晚上心情愉悦,就多喝几杯,如今还在酣睡……无论如何他午时总是会醒的,几位要是无事,不如与我一起闲坐,说一些辽西风物,也让我涨涨见识。”
公孙越和韩当愈发不知所措,这真不是自曝家丑吗?倒是公孙珣依旧是波澜不惊——很好,只能说这很刘宽了。
这年头也没午饭这说法,公孙珣虽然被自己老娘养惯了胃口却也只能忍着,然后和人家这位九卿之子说些什么乌桓、鲜卑之类的话题……到了午时,果然,一位挂着黑眼圈、穿着随便,甚至手上明显黑黝黝的老爷子从里面慢腾腾的走了出来。
从刘松到公孙瓒,从公孙珣到韩当,众人赶紧起身行礼。
“都坐都坐。”老爷子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人活在世上讲的是一个通脱,一群年轻人何必如此拘谨?不要像我家的孩子,自幼被他母亲教着,已经失了锐气。”
刘松就在眼前,众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刚才我起床时,听我家夫人说,你们是来为伯圭交拜师礼的?”这刘宽坐下来以后自顾自的说道。“虽然听说礼物中有不少美酒,让我颇为意动,但何至于此呢?我这人向来是走到哪里学生就收到哪里,从东海到南郡,从弘农到洛阳,我这学生满地都是。而伯圭这孩子呢,仪表堂堂,又懂礼貌,出身又好,我昨日一看就特别喜欢……”
“你个老糊涂!”就在此时,堂后突然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是真糊涂了还是酒没醒?!人家的礼物从束脩六礼到各色精美器物,全都是按三份置办的,又是三兄弟齐至,分明是这两人也想拜你为师,你怎么翻来调去就只说一个伯圭呢?!”
公孙越惊的面色苍白,韩当更是吓得直接站起身来,倒是公孙珣和公孙瓒还有那刘松充耳不闻,勉强拿住了架子。
“哈哈哈!”这当朝光禄勋刘宽闻言拊掌大笑。“夫人指教的是,是我老糊涂了,既然你这二人如此求学心切,那就也上前来拜我一拜吧!”
饶是之前表情各异,此时公孙珣和公孙越也不由大喜过望,二人赶紧上前跪拜,甚至直接口称大人,这就算是在卢植这个经学的记名老师之后,又多了一位登堂入室的真正嫡传老师了……而且还是位列九卿的当朝帝师,海内长者。
“太祖武皇帝好学,初从涿郡卢植于緱氏山通经传,然卢植拜九江太守,群少嬉戏无度,独帝不假声色,日夜苦读于舍中。后汉名臣刘宽过緱氏,隔门闻其诵声,乃曰:‘岂可置美玉于此乎?’乃推门而入,收纳入室,言传身教,士林传为美谈。”——《士林杂记》.劝学篇.燕无名氏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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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七章 花明柳暗
多了一个位列九卿的老师后,公孙珣三兄弟第一感觉就是眼前豁然开朗。
之前见都没见过的人物,却如流水一般在眼前闪过,而且是近距离的接触;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国朝重事,却见天的在耳边响起;之前不知道的情况,如今也能够以一个更高的视角来俯瞰。
毕竟嘛,刘宽虽然是个喜欢喝酒却不喜欢洗手的大佬,但毕竟是当朝九卿,五天一次的朝会,哪怕算上刚成年的皇帝,那他也是跪坐在前三排的。至于他所担任的职务,也就是光禄勋是干什么的?答案是总领宫内卫兵的大总管……这个职务,有两个极度重要的职权,首先一个自然是戍卫皇宫了;其次一个,就是管理郎官。
而之前不止说过一次,汉代的郎官有一种中央党校的感觉,你举了孝廉也好,举了茂才也好,因为担任上计吏而被朝廷挽留也cd是要经过一个三署郎的位置才能成为朝廷命官的。或者反过来说,当朝廷真正准备重用一个人的时候,没有郎官资历的人是不大可能被选中的。
那么跟在光禄勋身后,所见到的才俊可就真是车载斗量了。
实际上,这公孙珣在洛阳刘宽府上盘桓了短短几日,就已经见到了诸多知名才俊,而这些人不是名门子弟,就是各个郡国中的翘楚人物。
比如说太原王氏的王邑,这位在刘宽门下大概是就是公孙瓒在緱氏山那边的地位一样。不过说实话,公孙珣因为对这个名字没印象所以内心是有所轻视的——年纪又不大,那到了乱世又没什么名声留下,不是死了大概就是草包废物了。
但公孙珣不知道的是,这位在历史上其实也是一方小诸侯,割据河东多年,最后被曹操迫降了罢了……而他之所以不知道,只是因为自己老娘没那么博闻强识而已。
还有一位叫傅燮的,出身边地,年纪比公孙越还小一岁,在刘宽这里大概相当于刘备在緱氏山那个位置一样。但是,从刘宽到公孙瓒,从王邑到公孙越……总之,除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孙珣以外,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小毛孩子将来一定会有成就!就好像那緱氏山上,除了公孙珣以外,所有人都觉的刘备这熊孩子肯定不会有出息一样……
你看看人家傅燮,出身边地能文能武不说,而且非常好学,更重要的是年纪轻轻就能持重,那些书上的高风亮节,他能做到的一定会去学着做,书上批判的行径,他能避免一定会避免。同时,人家年纪尚小就已经身长七尺有余,将来成年以后,一个‘身长八尺,容貌雄伟’想来也是少不了的。
没办法,这年头就是以貌取人的,公孙瓒长得帅就能被太守招了女婿,嗓门大就能被刘宽招为学生,换成刘备那个大耳朵肯定不会有这个运道的……甚至当日刘宽能这么痛快收公孙珣和公孙越为学生,这个体格雄壮和容貌端正的缘故也是少不了的。
但是,公孙珣依旧是有所轻视的,理由跟王邑一样,总觉的自己老娘没说过的人,不是早死就是废物,这傅燮虽然肯定不是废物,但估计会早死。
最后还有一个,叫做许攸,字子远。
呃,许攸是南阳人,考虑到刘宽曾担任过南阳太守,而且后者还习惯性的喜欢在任内讲学,那么这许攸估摸着不是刘宽的门生那也是故吏,甚至两者都有……无所谓的,人家刘宽不差这个正在当郎官的门生故吏,而许攸交游广阔,似乎也不差刘宽这个老师。
但有所谓的是,这位在公孙大娘两个月三国故事连载中让人印象深刻的谋士,却和公孙珣一日千里,熟络的不得了。
“珣弟可在?”小眼睛细胡子的许攸又一次背着手迈进了刘宽府上侧院的大门。
“子远兄。”公孙珣赶紧放下手里让人头昏脑涨的《易》上前问候。“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哎……瞧你说的,无事便不能来找你了。”许攸笑嘻嘻的捻起了自己的细胡子。“怎么,莫不是对我厌烦了?”
“子远兄什么话?”公孙珣直接就笑眯眯的拉住了对方的手。“你我兄弟一见如故,这些日子在洛阳,兄长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上次帮我们兄弟引荐韩文约(韩遂)的事情我还没好好谢你呢!”
“无妨!”许攸听到一个‘谢’字,一只手和对方握着,另一只手都快把自己的胡子揪断了,脸上更是掩饰不住的喜色……没办法啊,谁让自己一生下来就对钱这个东西毫无抵抗力呢,而谁又能想到眼前这个未加冠的辽西小子会那么有钱还那么大方呢?
那党人八厨也大方,可惜自己目前还不够资格去享受八厨的钱财,正想着要不要找一位不缺钱的主去跟着混呢,谁成想天上掉下来一个公孙珣,愣是拿白花花的银子和黄灿灿的金子把自己砸的五迷三道的!
而另一边,公孙珣对这许子远其实也是……呃,蛮欣赏的。
贪钱不要紧,只要能给办事就行啊!而这位许攸许子远,向来是拿钱就给办事的,无论是自己想结识什么人,还是想参与什么活动,又或者是想扬名,人家从来都不拿什么架子,只要给钱,那绝对愿意倾力帮忙。
而且,这个许攸本身是南阳人,之前就说了,这年头宛洛一体,南阳、河南、颍川这一片地方是公认的大汉朝的核心三角区,所以人家确实人脉广、路子野,经常就跟谁谁谁是通家之好,跟谁谁谁是总角之交的……
总之,这位真的是一个很合格的洛阳交际圈引路人!
那么也就难怪这二人一见如故握手言欢、臭味相投便称知己了。
就这样,二人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一起来到别院中向阳的一处席子上坐下,却是把话题重新扯到了交际问题上。
“珣弟你不知道。”这许攸略带得意的说道。“蔡邕蔡伯喈这个人官位不高,所任议郎之职也不过是一个能直接上书朝廷的光禄勋属官……也就是咱们刘师的属官了……但名声却很大,而且交游极为广阔。你若是想要在这洛中闻名,不如往他那里一去。”
“这是为何呢?”公孙珣虚心求教道。
“因为蔡伯喈这个人,有三件本事旁人根本拍马都够不着,号称三绝……一个是书法,这蔡伯喈的书法已经到了开宗立派的地步,俨然自成一体,这种书体,笔画中丝丝露白,似用枯笔写成,所谓妙有绝伦,动合神功,号曰飞白!”
“这个自然是久仰大名的,还有两个呢?”不仅是公孙珣,在别院里读书的不少人,包括公孙瓒、公孙越,还有王邑、傅燮等人,此时都难免竖起了耳朵,公孙瓒和公孙越更是理所当然的围了过来。
“还有两个,一个是文章华美,洛中无人能及。”许攸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其实,这两绝已经足够让他在洛阳如鱼得水了……珣弟你想想,有这种本事最适合干什么?当然是写祭文、立碑文了。所以这宛洛一代,但凡哪个豪门大户家里死了人,谁不想请他去立个碑写个祭文呢?而葬礼这种事情向来是最承情的,所以说,这蔡伯喈颇有靠死人风生水起的味道。”
“这倒也是。”公孙珣连连点头,却忍不住瞥了一眼在一旁认真读书的傅燮,因为他刚才清楚的看到,这家伙在听到‘靠死人风生水起’这种说法后明显的皱了下眉头。
“最后一绝,则是音律上的修为。”许攸说的正得意呢,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的反应。“不过珣弟你可知道,这蔡伯喈当年差点因为自己音律上的成就而绝了仕途!”
“哦?”
“想当初,这蔡伯喈也是家门颇高,更兼师从名门,年纪轻轻号称经学大儒,本来前途大好……”说到这里,许攸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不晓得,当时朝中五名大宦官号称五侯,听到他的名声,知道他鼓琴鼓的出神入化,结果五个人联名鼓动先帝征召他来做官……顺便为陛下鼓琴。你当然,这音律也是雅事,臣子为陛下鼓琴也是大礼所在,可一个士人,在党锢之祸面前,不是被三公征召,也不是被朝廷选拔,而是被当朝最跋扈的五名宦官联名举荐,他蔡伯喈真要是做了这官,以后也就不要自称士人了!”
“这倒也是。”众人纷纷点头,士人宦官不两立嘛。
“于是这蔡伯喈接到诏书后,一路上走走停停,走到那虎牢关前实在是不敢往下走了,只能称病。”许攸继续笑道。“而先帝知道以后自然勃然大怒,最后终先帝一朝这蔡伯喈都做不了官。一直等到今上登基三年,司徒桥玄桥公想起他了,然后发出征召,蔡伯喈这才从头做起……却已经是半生蹉跎了。”
众人闻言愈发感慨,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典型。
“不过那些都是旧事了。”许攸摆摆手道。“如今这蔡伯喈重新出仕,交游广阔,更兼鼓的一手好琴,洛中闻名,所以达官贵人、世家子弟都喜欢去他府上玩乐,只求能闻上一曲,……于是一来二往,这蔡府却也隐约变成了洛中一景的去处。”
“原来如此。”公孙珣故作感慨道。“如此盛景,不知道珣等人有没有这个机会去这蔡伯喈府上一观啊?”
许攸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当即拽着对方的衣袖道:“这事容易,我和蔡伯喈去说,下次咱们……呃,珣弟也好,伯圭也罢,阿越也行,反正咱们同去,他一定会给面子的。”
“那就多谢子远兄了。”从公孙珣开始,三兄弟都纷纷拱手行礼。
“无妨,无妨。”许攸听到谢字后再度喜笑颜开。
话到这里,许攸原本是可以就此打住的,但得意忘形之下,这厮难免多了句嘴:“不过我有一言要说给贤昆仲听,去了这蔡伯喈府上以后,借此地与洛中才俊交往无妨,但万一遇到了这蔡伯喈本人,以礼相待即刻,万万不要和他相交太深……”
“这是为何?”公孙越略显不解的问道。
“贤昆仲不晓得。”许攸捻着胡子笑道。“你当这蔡伯喈身怀三绝,名满天下,光是受他恩惠替自己祖宗立碑定传的豪门大家都不知道有多少,而此番入仕也有数年,却为何还是一个六百石议郎呢?”
公孙兄弟哪里知道这些,自然面面相觑。
“因为太迂阔了!”许攸摇头感慨道。“他这人身为议郎,是有资格直接上书言事的。之前几年陛下未加冠时还没看出来,可是从今上亲政以后,这蔡伯喈就好像失心疯一样,总是上书说一些让大家都难堪的大实话,还自以为傲!殊不知,这天下感恩的人少,记仇的人多,这几年间,因为上书直言而失去的人心比他之前几十年攒下的人情都要多了……要不是他现在还算是咱们刘师的属吏,大家愿意给刘师一个面子,否则……呵呵!你们且看着吧,等咱们刘师一旦高升到三公之位,这光禄勋一职成了其他人的囊中之物,那这蔡伯喈免不了要亡命江湖的!你们说,这种人有深交的必要吗?”
三兄弟各自感慨,也都无言以对,公孙珣想起自家老娘说的那蔡邕的结局,更是感慨。
不过,这一番话却终于惹到了一位在一旁读书的少年。
“许君这算什么话?!”傅燮掷下手中的书简,愤然驳斥道。“身为臣子上书直言,本来就应该是职责所在,蔡公不计较个人得失,忠贞敢言,更是我辈楷模,与这种君子相交应该是一种荣幸,你怎么能反过来劝伯圭兄他们不要和蔡公深交呢?”
此言一出,众人赶紧来劝,公孙珣兄弟三人更是着急万分……三人都不傻,这要是傅燮学着那北海名士管宁来一个割席断交,然后名扬天下,那自己三人算是什么?岂不是要丢人丢到姥姥家?
不过好在许攸这个人心里透亮,大概是是看在公孙珣小钱钱的份上也不和傅燮计较,直接笑了笑,挥挥袖子就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说有机会给公孙珣等人再引荐一个叫逢纪的南阳老乡……颇让众人松了一口气。
“这傅燮太过分了。”三兄弟送许攸出门,还未回身公孙瓒就忍不住自己的满脸厌恶之意了。“就好像这举世污浊,偏只有他一个人高风亮节一般……人家许子远所言哪里差了,难道那番话不是为了我们好?”
“其实大兄。”公孙越闻言却摇头道。“傅燮这人虽然过于耿直了些,但相较于许攸还是让人放心的……许攸这人,今天可以因为珣兄大方而在这里贬低蔡邕,明天也有可能因为别人大方来贬低我们。而傅燮这小子,无论如何,与之为友,总是能让人放心的。”
此言一出,饶是公孙瓒身为长兄,却也一时语塞。
“不如搬出来吧!”公孙珣无奈打圆场道。“对于傅燮这种人,敬而远之是最好的方式,也省的再出这样的事情。而许攸此人,当然不可以作为长久依仗,但短期内还是要靠他来经营人脉的……反正我们在洛阳也呆不长,倒也无妨。”
公孙瓒和公孙越齐齐点头,于是三兄弟商议好,公孙瓒去刘宽府上周边去寻一处小宅院,而公孙珣则和公孙越一起回一趟緱氏山,取些钱财来,也好方便行事。
“太祖年少,尝与族兄弟品评洛中人物……越称:‘许子远凶淫之人,性行不纯。’瓒曰:‘傅燮耿直无度,必招杀身之祸。’太祖曰:‘何其苛也?万事万物以人为本,人才难得,许攸虽贪,尤可用其智计;傅燮虽耿,尤可托以腹心。如是而已。’瓒与越乃谢。”——《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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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八章 洛阳城外
傍晚时分,天色却显得格外清朗,韩当骑马在前开路,公孙珣则和公孙越一起在后面骑马跟着,边走边聊……实际上,虽然已经快要到緱氏山下了,二人却还在为之前的事情议论不休。
“兄长,咱们在洛阳呆不长,许攸这人你暂时应付一下也无妨,可是傅燮此人真的是值得深交的。”公孙越苦口婆心。“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就和如此人物生分了。”
“我难道不晓得傅燮此人将来必成大器?”公孙珣无奈答道。“就好像我难道不晓得许攸这厮贪得无厌?只是阿越,不管这些人如何,我心里其实有另一番考量……”
“是何道理?”公孙越勉力问道。
“阿越你看,这洛阳非比辽西,此地汇集了几乎全天下的人杰,少年英才简直如过江之鲫,而且每一个人的家世、人脉、能耐,都未必比我们差,甚至有些人远高于我等……所以说这个时候,我们在扩大交际,游学求名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一件根本大事,那就是万万不能失了本心!”
“何为本心?”公孙越认真追问道。
“以我为主。”公孙珣坦然答道。
“以兄长为主?”
“不是,”公孙珣无奈纠正道。“是以自己为主。就是无论和谁交往,位高者也好,位低者也罢,德行让人景仰的也行,行事让人鄙夷的也无妨……一定要坚守自己本心,不能随波逐流,更不能在双方交际中失去自己的自主地位。阿越,傅燮虽然是个人物,但你千万不要因为他如何就要自己怎么样!再好的人物,不能为自己所用,反倒要为他如何如何,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公孙越为之哑然……这个道理,虽然咋一听有些自私到刺耳,但却隐约有这么一番道理,因为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自己这位兄长的这个‘为自己所用’并不牵扯到什么道德因素,纯粹就是个主次问题而已。
不过稍一思索后,公孙越却忍不住提及了另外一个人:“大兄那里……”
“大兄的性格从小如此。”公孙珣耷拉下眼皮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道理,他明明心里懂得,却总是要别扭着来……而我们做弟弟的,怎么好多说?”
公孙越瞥了自己这位兄长一眼,刚要再说话,却忽然听到前方喧闹了起来,放眼望去,赫然是前面开路的韩当遇到了骑马纵犬的刘备几人,正在那里笑谈呢。
公孙珣兄弟随即闭上嘴,也打马上前,和这些数日未见的‘同门’聊了起来。
一番笑谈以后,得知那边还是在放养状态,而那边更是早就知道公孙珣兄弟傍上了真正的大佬,但双方都未有什么见外的感觉……这很正常,就好像当初在辽西时公孙瓒忽然被太守看中点了女婿,公孙珣可以有资格妒忌,但郡府中其他年轻的吏员是没资格妒忌的,谁让人家姓公孙呢?谁让人家身长八尺容貌雄伟还‘大音声’呢?
同样的道理,谁让公孙兄弟本来就是这群人中拔尖的呢?而刘备又只是个家道中落的‘汉室宗亲’呢?
就这样,双方说笑一番,因为一边要回山下休息,另一边要去县城里送还犬只什么的,所以就此别过……然而,纵马走不过数步,公孙珣却又忽然勒住马匹,并回头看向了和自己错开的刘备一行人。
“兄长?”
“少君?”
公孙越和韩当一起诧异的看向了公孙珣。
“你们觉得……”骑在马上,映着夕阳,公孙珣欲言又止。“这刘备和那傅燮相比,为人做事有什么长处吗?”
“兄长……说反了吧?”公孙越和韩当对视了一眼,然后前者率先开口。“你要是说傅燮和刘备相比有什么长处,我能列出十条不止!”
“真要是那样我就不问你们了。”公孙珣手握缰绳道。“我问的就是刘备相比较于傅燮的优点……肯定是有的,你们说来看看。”
公孙越沉默了下来,他的答案不言自明。
“算了。”公孙珣摇摇头,又扭头问起了韩当。“那义公兄怎么看呢?”
“我和越公子想的差不多,这傅燮的长处比之刘备多的是。”韩当一开始也是紧皱眉头连连摇头,但却还是若有所思的多说了一句。“不过,非要说这刘备比那傅燮的长处……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长处,因为很有可能是我本身出身过低的缘故……”
“无妨,尽管说来。”
“是……少君。”韩当认真道。“你不晓得,这几日我一个寒家跟着少君你们在洛阳刘府中盘桓,除了那刘公本人实在是宽以待人,让人心折外。对上其他的世家公子,我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颇让人不自在,对上那个板板整整的傅燮,就更是让人如芒在背了。而在緱氏山,虽然也有不少世家子弟,可但凡有刘备这小子在,却总是能让人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的。”
公孙珣面色平静,认真倾听,而公孙越一度张口欲言,却终于还是闭上了嘴。
“其实不止是我。”韩当继续说道。“咱们在緱氏山这里,满府上下百余人,从金大姨算起,到下面三韩小婢,虽然不说有多喜欢这刘备,却几乎全都不讨厌他,他有什么事情来找,大家也都是能帮就帮。至于那个傅燮,虽然我对他也是佩服之极,但却对少君的一句话非常赞同,那就是最好对他敬而远之才能让人舒服。”
“好一个敬而远之。”公孙珣忍不住感慨道。“其实人性相通,你我都如此觉得,其他人又如何呢?那傅燮行事高洁,谁在他面前不是如芒在背呢?刘备虽然胡闹,但是从大兄到我再到阿越,又有哪个讨厌他了吗?这番话义公兄说的实在是好……不过,咱们赶紧回去吧,明日还要再赶去洛阳。”
韩当和公孙越一点头,转身催动马匹,而公孙珣跟在后面,一边轻轻走马,一边却是盯着远处官道尽头的夕阳出了神。
话说,公孙珣心里所想何止是这一层?
他听到韩当如此说后,却是恍然想起了母亲说过得那些关于这刘备的‘事迹’和评价……这刘备能‘得人’!
至于这个‘人’,此时此刻,大概因为秩序尚在的缘故,只能是士人。其他人,无论是有武力的勇士,还是能种田的氓首,在士人眼里都不算是人的,而刘备年纪尚小,也够不着太多的士人,所以他的‘得人’才不显。可是仔细想想,乱世一开,这个人就不只是士人了,上至公卿,下至氓首,凡是有一技之长的人那自然就都算是人了,这位的得人自然就显得格外突出了。
正所谓见贤思齐,两相对照之下,公孙珣却难免有些反思了起来……母亲从自己幼年时期起就教导自己,说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自己虽然听进去了,但却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那就是碍于出身和视野,自己其实长久以来都没能搞清楚这个‘人’的概念,勉强收拢一个韩当还是按图索骥……看来,自己得‘知错能改’了!
恍惚间,前面一阵喧闹,已然是赶到了緱氏山下的别院中,公孙珣下得马来,也不说用饭的事情,却是直奔后院去找这别院中管事的金大姨去了。
“刘备……之弘毅宽厚,知人待士,盖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焉。机权幹略,不逮燕武,是以基宇亦狭。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旧燕书》.卷二十八.世家第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第九章 道明理彻(二妞生日快乐)
说是金大姨,其实今年才三十来岁,毕竟嘛,当年公孙大娘买下这批三韩女奴时就全是一群小毛丫头而已。但是话还得说回来,无论如何人家也是看着公孙珣长大的,所以公孙珣叫一声大姨也总是没问题的,双方关系也向来很融洽。
“阿珣怎么来了?”见到公孙珣过来,后院的金大姨自然也是蛮高兴的:“刚回来,应该先去净面再去吃饭才对,可是有什么事情?”
“些许小事。”公孙珣一边坐到了一个小板凳上——这又是公孙大娘的‘发明’,只是在外面碍于礼法没法用而已,一边笑答道。“劳烦大姨取些钱物来,我明日要在洛阳城中置处小房产,还要和洛中士子交游……”
“这事无妨。”金大姨闻言不以为意道。“来时主母交代了,凡是对阿珣你扬名有助力的事情,比如说这和洛中的士子交游……那钱财上的界限一律放开。”
公孙珣点点头,俨然是想继续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突然转了弯:“许久没和大姨一起说话了,今天就在这里吃饭,顺便聊一聊闲话好了。”
“阿珣不嫌我啰嗦就好。”金大姨失笑道,然后即刻起身吩咐小丫头打水、铺陈桌子之类的。
收拾一通后,二人坐好,自然有小丫头碰上饭来,公孙珣低头一看却忍不住笑了:“竟然是鸡肉羹?”
“怎么,不合口味?”金大姨微微一怔。“我记得你蛮喜欢鸡肉的,不行我让厨房换别的上来,上百口子人的厨房,总不能只做鸡肉羹的。”
“不是这事。”公孙珣盯着眼前的鸡肉摇头笑道。“只是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旧事而已……”
“什么旧事?”金大姨是真的好奇了。
“时间太远,不是很确定了。”公孙珣一边用筷子扯开炖的稀烂的鸡肉一边说道。“我说出来,大姨帮我想想有没有这回事……我隐约记得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过年前后吃饭,正吃着呢,我忽然就想吃鸡肉,可炕桌上的鸡肉却已经被吃光了,好在家中有不少剁成块、腌渍好,又系在屋檐下冻着的鸡肉,于是母亲就让李三姨去外面拿些冻上的鸡块来给我煮……”
“我记得!”对方话未说完,金大姨就笑了起来。“你没记错,确实有这件事情,不过煮肉的不是你李三姨,根本就是我!照理说,冻肉应该先用温水化开,然后才能煮。但是当日不是正在吃饭吗,而我们那群丫头又正在最能吃的时候,所以我就怕那些人把好吃的都给我抢光了,就偷懒直接把整块冻鸡肉放进了釜里,点上火就回来了。结果最后滚烫的鸡肉羹端上来,外面的不少肉块都熟了,里面却还冻的生硬,根本掰扯不开……主母当时气得不许我吃饭,急得我一个人在旁边掉眼泪。”
“原来还真有这事?”公孙珣也笑了。“我还以为是记错了……只是大姨,做饭我是不懂的,可是这个冻成一团的鸡肉,你说明明温水冲几下就能化开,为什么放在釜里煮到水都沸了,外面的肉都熟了,里面却还是冰疙瘩呢?”
“这个道理我哪里懂?”金大姨摇头笑道。“小时候还干些粗活,可用不了两年,咱们家生意就大起来了,就算是我也不用亲自煮饭了,如今更只是会算账而已。”
“我倒是有些想法,不知道对不对。”公孙珣低头道。“你看……其实论起化冰,这温水和沸水的效用未必就差哪里去,毕竟它们都比冰要热很多。可是,从我们人的角度来感觉,温水是可以接受的,而沸水却是超出限度的,所以就难免高估了沸水的效用,而低估了温水的能耐。”
“道理是对的!”金大姨略一思索就连连点头。“少君不愧是主母的独子,这种聪慧……不过阿珣,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是。”公孙珣正色答道。“我知道来之前,母亲曾经与大姨有交代,说我要是交结洛阳各路大人物的话,无论花多少钱都不要管,而衣食住行之类的,却一定有不许豪奢过度的限制。”
“确实如此。”
“不瞒大姨,我想做一件事情,要花很多钱,但我觉得这也算是结交人物的一种方式,所以才先说了那件旧事。”
“阿珣不妨说来听听,只要确实符合主母的要求,再多的钱我都不会加以限制的。”
“是这样的,大姨你看,这緱氏山脚的官道是洛阳东南的咽喉要道,往来的人流、车辆真的是川流不息,而此处却只有一处亭驿,所以每次都只能给官位最大的人提供食宿,却将不少人拒之门外。因此我想将对面的酒楼和附近的空地一起买下,在此处建立起一座大大的义舍,不分身份,不论出身,供给食宿。”
“愿意住宿在义舍的人……”金大姨仰头思索道。“官员可以住宿驿站,有名声的人可以随意在緱氏县城中找人投宿,便是有些钱的也能花钱投宿在附近人家,所以,能住进这家义舍的,恐怕多是寒门子弟。”
“多是上进的寒门子弟。”公孙珣更正道。“这年头出一趟门不容,穷人家出门更难,但他们还是要辛苦出行,不是求学,就是有要紧事物要做,说不定还有亡命之徒……实际上,义公兄说他在洛阳呆的不太痛快,我正准备将他安置在此处,替我招纳爪牙。”
“按照主母的行商方略,这种事情还务必要把阿珣你的名字给亮出来的。”金大姨继续补充道。“不然怎么传扬名声,让那些过路的寒门子弟心存感激?”
“这是自然。”公孙珣连连点头。“大姨这是同意了?”
“没问题。”金大姨点头道。“少君你之前说的道理那么透彻,我又有什么不同意的呢?只是少君莫忘了写信回去,再跟主母说明一下情况。”
“这是必然的。”公孙珣当即失笑到。“不瞒大姨,我写信回去不仅要说这件事情,还要让母亲多押送些钱财过来……不仅是在这里要施恩于寒门子弟,我还准备在洛阳,仿效那党人八厨,对那些出身不赖但却又缺钱的士子多加援手不图回报,争取做一个士人中的‘第九厨’呢!”
金大姨闻言再度颔首,却又面露疑惑:“这种事情本来就该去做的……只是少君,这八厨的名声极大,我也是听过的,不知道他们到底散出去多少钱才换来这个名声?”
“八人加一块……每年约有千万钱吧。”公孙珣略一思索就给出了答案。
金大姨再度失笑:“那一人一年不过百万钱,也就是千贯而已……也就是咱们家贩马业务一年的纯利而已,少君尽管去做好了!”
哪里会这么简单呢?公孙珣心中暗暗摇头,面上却只是微笑颔首。
“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又曰:‘八厨供财,缗钱千万’。”——《后汉书》.党锢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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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章 却陷纷争(5.6k)
短短半月,得到了自己老娘倾力支持的公孙珣就开始在洛阳内外声名鹊起。
正所谓,官面上的人敬重你的权位,在野的人敬重你的出身,但所有人都敬重你的‘德行’和小钱钱!
所以,当一个当朝九卿的弟子,勉强算是名族的世家子弟开始用小钱钱来换‘德行’的时候,那自然会效果卓群,更别说还有许攸这样的才智之士为之奔走了。
实际上,等到了六月天气渐热的时候,由于义舍已经借着原本的酒楼、宅院粗粗成型,莫要说公孙珣在洛阳那边如何如何了,就连韩当在緱氏这里都成了一位‘大豪’!不知道多少亡命之徒来投奔他,连刘备都在那个义舍里乐不思……呃,乐不思斗犬了。
而上下都有了人脉以后,公孙珣还偷偷让人趁机散播什么传言之类的——比如说公孙三兄弟乃是辽西一条龙,龙首龙身龙尾俱全;还有什么公孙二郎公孙珣人称洛阳及时雨,緱氏呼保义;甚至还有什么平生不识公孙珣,尽称英雄也枉然之类的东西。
这些说法,全都是公孙大娘最新来信中钦定的,有些还是挺靠谱的,比如说前两个说法,一个明显针对士人,一个明显针对底层;但有些着实坑儿子,比如说最后一个……这口气太大了点,人家死在党锢之祸中的八骏之首李元礼也不过是天下楷模而已,换那个袁绍来用这个外号也倒无妨,可你一个辽西来的边郡子弟,有什么资格用这种名号?
实际上,这话刚传出去不久刘宽就带黑眼圈来找自己谈心了,公孙珣也麻溜的叫停了这种造势。
当然了,总体而言,这种生活还勉强称得上是如鱼得水的……来洛阳干吗,当然是来学经的,也就是混文凭的,然而这里有挂科吗?有就业资格证考试吗?
或许有。
但是考核标准是什么,难道是学问?当然是‘德行’和‘名声’了!所以公孙珣能不如鱼得水吗?
不过,这种好日子在六月中旬的时候忽然间就到头了,因为一连串不受公孙珣控制,却极大影响到了他的高端事宜突然就发生了。
话说,这惹出事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喜欢上书乱说话的蔡邕蔡伯喈……当然,公孙珣可以发誓,人家这次上书真的谁都没有得罪,也真的是谁都没有妨碍到。实际上,蔡邕的这次上书所言的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甚至可以说,仅此一事就足以让他载入史册。
直说吧,人家蔡邕这次提的建议是修建石经!
后汉以经学为国家意识形态的根基,官方定下了七经(应该是四书五经中五经加上《论语》和《孝经》),但却没有对经传的官方版本进行厘定,而这年头各个学派之间的教科书都是不一样的,甚至所谓的学派之争本来就是因为文字版本和解读方向不同而导致的。
当朝陛下估计也是刚亲政,对这种文治武功的事情颇为认可,再加上四月份各位先帝的陵寝被雨水浸了,而最近洛阳和弘农又出现了蝗灾的迹象,所以或许是想粉饰太平,或许是想‘天人感应’一下,总之,朝廷正式下达了诏书,准备开展这件大工程。
而刘宽作为三位帝师之一,尤其是朝廷里面公认的《易》与《诗》的权威,自然也要参与到这件事情中去……因此,懒散的光禄勋大人也不敢懒散了,再加上也来不及召集自己学派的帮手,所以他立即呼唤了自己在京的所有弟子,整日整夜的来帮他修正和核对这两本经典,以确保在石经工程展开之前,自己能代表自己的学派拿出相应的正式文本来。
刘宽的门生没人能跑掉,连许攸这种人都莫名其妙的被叫过来帮忙,公孙珣当然更没处躲,所以他现在整日都和公孙瓒、公孙越、傅燮、王邑、许攸等人在一起,拿着刘宽家里那些都快要生虫的竹简,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抠……这事真没办法,儒家经典字数其实非常少,可偏偏前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汉更是把这玩意当成了国家意识形态的根本,对经学的尊崇达到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因此,后人解读时就要把每一个字都当做什么宝贝一样来看待,认真抠每一个字眼,然后引申出做事的准则。
总之,这次修订石经,天底下没有一个士人能置若罔闻。
于是乎,这件事情引发的第二个连锁效应随即启动——卢植要回京了!
天知道卢老师是怎么平定的叛乱?但是不管有没有隐患或者之类的说法,人家愣在这短短数月内就把九江蛮子给按下去了。
然后怎么说呢?只能说人家卢老师不愧是个体面人,那叫一个把操作秀到底!
他先是一边上书皇帝,说这种两千石太守的重要职责,怎么能任期不固定呢,有的干了半年就走人了,这不方便施行教化啊?所以应该定下制度,最少四年;另一边,卢老师又赶紧在奏章里补充道,既然臣说出了这样的话,那为了表示臣不是贪恋权位,就请陛下免去臣的职务吧,不然臣岂不是没脸活在世上了?
年轻的皇帝当然没有因为这么一个奏折乱改太守任期,更没有免去对方的职务,他只是下令表彰了一下卢老师,同时重申了一下太守任期‘因地制宜’的性质。然而,等表彰和说明刚快马送到九江,人家卢老师紧接着又是一个公开上奏,说自己得病了……病得快死了,恳请辞职,无论如何,一定要死在幽州老家。
刚刚就任期表了态的皇帝无可奈何,只能捏着鼻子补发了一个准许病休的通知。
然而,卢老师依旧是秀的飞起,过不了数日,朝廷批准病休的使节回来以后又带来了第三份奏折……这时候,卢老师已经自称草民了,他说自己病突然又好了一些,最起码不用死了,而且还听说了修订石经的事情……这个,作为大儒马融的嫡传弟子,作为一个朝廷曾经的经学博士,作为一个一辈子都把心思扑在了大汉朝思想建设上面的人,这种事情怎么能缺席呢?死也要死在这石经碑文下面啊?实在不行以个人身份参与也行啊!
所以冒死毛遂自荐!
当然了,明白人都知道,卢子干这叫图穷匕见!
反正就是花样秀,反正就是要来修石经!而皇帝也好,朝廷也罢,被卢植秀的晕头转向,再加上这位实在是能文能武,人才难得,而且人家终究是把九江蛮给按下去了,是完成了朝廷布置的任务的……所以,最后朝廷终于是无可奈何的准许了,还来当你的博士,顺便修石经吧!
而直到这个时候,公孙珣、公孙瓒、公孙越三兄弟,或者说这三个辽西土包子才从许攸那里听知道了真相——原来这些事情竟然都牵扯到了经学中今文与古文的意识形态斗争。
这里多扯一句,所谓今文古文的差异无外乎是三点:
首先是书写文字的不同,这个也就是所谓今文古文名称的来历了,其中今文是由汉代通行文字隶书和小篆书写的;古文则是由汉代之前的古文字书写的。
其次是内部制度不同,今文派认为孔子所著《春秋》是元经,老夫子在这本书里阐述了自己的精华政治思想,所谓微言大义、字字珠玑,所以应当抱残守缺,四个字都可以阐述出十万字的政治论文来;而古文派认为,孔子只是信而好古,单纯的阐述了古代圣人的思想以及古代完美的制度,自己并没有发挥,而且古文派中周公的地位高于孔子。
最后,就是依据的经典不同,光是一个《春秋》的注释就依照传承有三家显学,古文崇尚《春秋左氏传》,今文则信奉《春秋谷梁传》以及《春秋公羊传》。而《诗经》也分为《韩诗》、《齐诗》、《鲁诗》、《毛诗》……反正派系分明,宛如泾渭!
当然,这种科普类的废话少说,回到眼前,此时此刻又是一个什么局面呢?
答案是抱残守缺的今文派,尽管繁琐,尽管迷信,但因为其中《春秋公羊传》一脉的董仲舒搞出了天人感应和大一统思想,使其早在汉武帝独尊儒术的时期就不可动摇的成为了朝廷的‘官学’。而当初汉光武帝刘秀重整山河时,为了统一思想设立的十四个博士,也大部分都是今文派。所以,朝廷对今文派的全力支持,一直延续到眼前。
另一方面,古文派虽然得不到国家层面的支持,但在学术水平上确实比今文派进步的多,这些年真正有学术成就的大儒九cd是古文派。所以……它也就是得不到中枢支持而已,甚至可以说如今中枢以外基本上是古文一统天下的味道。
最最后,真正让公孙珣三兄弟无言以对的是,自己三人的记名老师卢植,乃是古文派大家,而另一位半路截胡的老师光禄勋刘宽,因为是《韩诗》的代表人物,所以是今文派的大佬。
迷迷糊糊的,三个辽西来的土包子就发现自己三人陷入到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地步。
“你们不晓得。”许攸也是难得的满脸严肃和认真。“卢植卢公乃是这些年朝廷第一位古文博士,当日他入朝的时候,天下士人都隐约觉得这是古文取代今文的标志……甚至我私下猜度,他被四府联名举荐去九江平叛,跟这次修石经的事情恰好撞在一起,恐怕也不是什么偶然,而是因为朝廷三公九卿以及其他诸位博士都是今文大家,对修石经一事早有预谋,就是想要借此巩固今文地位,所以才使出了这个手段!”
公孙珣等人为之默然……这时候三个土包子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许攸连连摇头道。“谁又能想到,你们幽州来的大儒果真文武双全。那九江蛮的难缠乃是众人皆知的,可区区数月而已,这边石经的事情刚一发动,卢公就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回来了,而且还不忘记连续上书朝廷公开嘲讽诸位今文大家……这手段委实令人生畏。”
“当日刘师知道我家大兄是卢公的记名弟子后,却又收大兄为入室弟子,莫不是也有什么……考量?”公孙越略显无力的问道。
“只怕是了。”许攸捻着胡子道。“但考量称不上。你们想想,咱们刘师位列九卿,名满天下,也不差弟子,何须算计你们几个?而且听你们说当日情形,也确实是偶然,再加上刘师也不知道这卢公数月就能回来啊!所以,只怕当日心里爱惜你们人才的想法是多于抢走卢公几个优质子弟想法的。”
公孙珣连连点头:“刘师宽仁,对我们三人也是恩重于山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怪到他头上!不过子远兄,你是才智之士,请你务必指教,这卢公几日内就要回来,到时候万一和今文诸位大家争斗起来,那我们兄弟该如何自处?”
“这便是关键所在了。”许攸叹了口气道。“贤仲昆这身份着实尴尬,且容我细细想来。”
三兄弟一起无言静待。
“当先一个。”许攸思索一番后说道。“这卢公回来,今文古文之争就是必然免不了的,谁让卢公虽只一人,身后却有势大无比的整个古文派呢?再加上石经的工程虽然需要数年,但定下版本却只能是在年内,所以这争端非但是免不了的,而且恐怕要上来就开宗明义,激烈无比。”
公孙珣无语至极,只能束手而立:“这天下乱成这个样子,宦官专政不说,光是今年,先是四月雨水坏了诸位先帝的陵寝,然后现在洛阳和弘农又开始闹蝗灾……朝廷诸公怎么还有心思争什么今文古文?”
“阿珣哪里的话?!”公孙瓒闻言冷笑道。“再乱,这大汉朝还能亡了不成?至于这今文古文,咱们来洛阳也有数月了,难道还不晓得厉害?袁杨两家为何能四世三公?咱们刘师为什么又能被选为帝师,而且被认为迟早位列三公?首先一个,他们家传的学问是官学,也就是今文!”
“伯圭所言甚至。”许攸点头道。“这才是关键所在,本朝可是讲究一个经学世家的,这做什么官是由家世来定,而家世是又得靠经学支撑……其实这也是古文派虽然势大却始终没法掀翻今文成为官学的根源所在了。”
公孙珣闭口不言……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他刚才情急之下的意思是,尼玛这大汉朝都要亡了,你们竟然还在研究意识形态问题?
但是,那边公孙瓒一开口公孙珣就知道自己想左了——毕竟,这大汉朝前后加一块快四百年了,天命在汉的思想已经植入了到了每个人的脑袋了,不到这天下乱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估计没几个人会觉得大汉药丸。
想想也是,就连公孙珣被自家老娘展示了奇迹,不得不信的时候,也都还刻意的去亲手试探了一下大汉朝的司法执行水平呢……就这,心里也还是对大汉有感情的……遑论其他人呢?
所以,人家就是要搞个意识形态大讨论你又能如何呢?
“不过,我仔细想来,贤昆仲似乎也不必太担心自己被卷进去太过……”就在公孙珣胡思乱想之际,许攸那边却又把话头转了回来。“因为据我所知,卢公和咱们刘师虽然分属两派,但毕竟都是有道的大儒,都以高风亮节闻名,而且私交甚笃,据说还是酒友,如此情况怎么会让你们三个做弟子为难呢?”
“话虽如此,还是要请教子远兄。”公孙珣无奈拱手问道。“就算是两位老师都没有为难我们兄弟的意思,这事端一起,我们兄弟是不是就不好再抛头露面了?”
“呃……”许攸转着小眼睛道。“实不相瞒,我觉得贤昆仲这时候最好不要引起士林的无谓关注,毕竟这种弃古文习今文的事情说不大不大说小不小,传出去也不雅,到时候引起议论反而不妙……实在不行,闭门苦读数月也未尝不可。”
公孙三兄弟对视良久,所谓游学不就是来这洛阳经营人脉吗,闭门苦读是个鬼?而许攸是个贪财的,财神爷‘闭门’他也是不舍的,所以这厮明显也是无奈之下才给出了这样的建议。
然而三人左思右想,却真的是无能为力,也就只能谢过许攸告辞离去了。
“这个卢公……真是过分!”一回到自家在洛阳的那个小院子里,公孙瓒就怒气勃发踹翻了院中树下的摇椅。“我们来拜师,是他自己不见的,也是他自己留下话来让我们自己去访寻名师的,这刚刚攀附到刘师门下,他却又无端回来了!还给我们惹下了如此的麻烦!还有他那几个留在涿郡的儿子,也都个个是伪君子……总有一日,我要他们全家好看!”
公孙珣当然不知道‘历史’上自己这位族兄其实和卢植关系极差。
实际上,在另一个时空里的十几年后,除了一个幼子以外,卢植在涿郡几个年长的儿子好像全都死在了河北战乱之中,而卢植本人在公孙瓒当政幽州时宁可在上谷那种穷地方隐居也不去帮自己的学生,公孙瓒也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个堪称名臣的老师就隐居在自己治下,反而是当时和公孙瓒打出狗脑子来的袁绍成功征召了卢植出山,让后者做了一阵子军师之类的牌坊……这里面的细节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当然了,这种犄角旮旯里的历史余料公孙大娘不可能记得住,实际上她脑子里多是以《三国演义》为蓝本的影视剧、游戏、小说、贴吧争论等等,等到那次瘟疫不得已传授给自己儿子时更是不知道忘了多少。
而且话说回来,公孙珣就算是真知道这种‘可能性’,此时也没心情去劝解自己这位心理扭曲的族兄……他就算是心理不扭曲也感到不爽好不好?
金大腿也攀附上去了,钱也撒出去了,义舍也建起来了,人也在洛阳混的脸熟了,名声也微微有了,突然间要闭门苦读半年,谁能接受的了?
可是,不接受又能如何呢?
那种层面的事情,是自己等人可以轻易置喙的吗?
一声长叹后,公孙珣难得想写封长信给自己母亲,让自己那位据说后知一千八百年的老娘给自己出出主意……如此局面,如之奈何啊?
“卢植身长八尺二寸,音声如钟。少与郑玄俱事马融,能通古学,好研精而不守章句。融外戚豪家,多列女倡歌舞于前。植侍讲积年,未尝转眄,融以是敬之。学终辞归,阖门教授。性刚毅有大节,常怀济世志,不好辞赋,能饮酒一石。”——《后汉书》.卢植传
ps:感谢毛不坏大佬的二次飘红,以及……毛卜坏的双飘红……又或者干脆感谢毛不坏大佬的四次飘红……已经晕了。
而且还要感谢编辑大佬给的推荐位……话说上本书经历了足足近大半年的推荐空白……真是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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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一章义舍(7k2合1)
天气闷热,日色西沉。
緱氏山下的义舍其实还在修造过程中,但由于原本就有酒楼和几个宅院可用,倒也不耽误住宿。
不过,绝大部分人来到此处义舍时,却总是不急着进去,因为他们的目光大多会被义舍前竖立着一个巨大布告板之类的东西所吸引——这玩意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像是影壁多于布告牌的感觉,尤其它还带着防雨的木制屋檐,比建筑更像是建筑。
而不知为何,从早到晚,此处也总是聚集着大量的人员,甚至不住义舍的过往路人也都免不了驻足打量。
就在这天傍晚,一名背着包袱却作官差公人装束的青年男子也正挤在这个布告牌前好奇的打量,众人见他是个公人,虽然没说什么,但也出于本能的后退几步,倒是方便了此人。
细细看来,这偌大的布告牌被错落有致的分成了四个部分。
最左侧是对义舍的大致介绍,上面用木雕和涂漆的半永久方式说明了义舍的来历——没有什么堆砌的辞藻,简单直接的说明了这是辽西来的士子公孙珣,来此处求学后,因为看到此处旅人甚多,但住宿却很困难,因此发扬圣人的仁心,这才修建了这座义舍。
紧接着看下去,第二个版块却是贴了几张劣质的纸张,就是那种公门中常用的,又脆又硬,只能贴在木板上才能写字的纸张,上面列举了义舍的一些大致规矩——比如说不论身份,只看年龄来提供不同档次的待遇;以及什么每人的免费伙食额度是固定的,草料也只限于每人一匹马的,多余的就要付账了云云;还有什么堂中严禁斗殴、吵骂,否则义舍有权驱逐或者报官等等等等……
反正都是一些很有道理的规矩,看的那公人装束的男子连连点头。
而颇有意思是,其中一条还专门说晚间有什么卡牌游戏可玩,但后面却又有新笔迹加上,说不许借此赌钱,否则一律逐出云云,惹得这个公人当即失笑。
再往下看,只见这第三个版块面积最大,看的人也是最多的,甚至还有看热闹的人专门央着别人给读出来听的。这位公人放眼望去,只见这个版块最上头赫然用木雕的方式印着四个字——本地新闻,于是当即也来了兴趣。
仔细往下一瞅,果然也是那种劣纸所写,不过上面的内容却让这官差忍不住连连莞尔:
譬如说一张纸上赫然写着,这緱氏山后面大张里的张某家丢了三只羊,愿出十钱求此三羊下落。找失倒也罢了,只是不知道这家人为何如此小气,觉得三只羊只值十钱?
再比如说,还有一张纸上写着,这緱氏县城里的大户王氏王某,妻妾无数,可婚后数年却连生十几个女儿,因此借此处求方,若有能生男的无上妙法,这王某愿意奉上十金!十金固然贵重,这告示牌前的人大多也在议论此事,而且不少人还踊跃欲试,可是这种事情竟然贴到这里,足见这王某也是被生儿子的事情给逼的没法子了。
还有一张纸,上面字迹歪歪扭扭,说是有涿郡刘备在此立下战书,要于本旬最后一日和弘农的赵范赛马,输的人不做其他,只要披发赤足、光着膀子从这官道上跑上五里路即可!
后面还有两人的画押和手印!
这年轻公人连连摇头,也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子弟,竟然没人管管。
而后,眼看着天色渐暗,不少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这官差打扮的人终于看到了最后一个版块——此处不做别的,正和亭舍中的规矩一样,贴满了通缉要犯的悬赏。
官差定睛一看,却登时无言以对。
无他,这悬赏太多了!再加上这里似乎也不像前面两个版块那样有人定时清洗更换,所以此处层层叠叠,竟然贴的密密麻麻,只能勉强看到最新的几个悬赏而已。
须知道,这年头的罪犯越来越多,已经到了影响社会运行的地步,因此朝廷每隔两年就要找由头大赦一次,不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回到眼前,这官差皱起眉头仔细看了几个,然后连连叹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感慨大汉朝日渐崩坏的治安。不过随着日头西沉的更明显,他稍微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按着刀背着包袱转入到了这义舍之中。
大堂里喧闹无比,所谓南来北往的客商,东走西窜的旅人,指不定还有左右亡命的罪犯,各处口音、各种话题,全都混杂在一起。但这一切,在一位穿着官差制服的人进门以后,迅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青年官差似乎早对此有所预料,只是拿下了背上背的包袱,低头静候而已。
“这位公人来此处有何事?”果然,一名细髯鹰目的精壮汉子迅速带着七八个伴当出现了,不过在看到来人的包袱后语气却又迅速的温和了下来。“我见你面生,莫不是外地路过此处投店的?”
“正是如此。”官差赶紧拱手行礼。“我从南阳过来,去洛阳办差,旁边亭舍中听说已经住了贵人,实在是不想受气,又听说这边有位公孙少君建了一座义舍,所以想来碰碰运气。”
“原来如此,既然不是公干,那上门就是客。”精壮汉子当即放松了下来。“自己寻个座位去吧,然后去那边取号牌,以号牌盛饭、入宿……义舍中讲的就是一个随意安稳。”
“多谢兄台了。”官差再度拱手道。“久闻这公孙少君及时雨的大名,今日一来,果然名不虚传。”
周围的喧闹声轰然恢复,对于堂中这么多客商旅人而言,来此处找事的官差和路过此处借宿的外地官差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前者需要一万个提防,后者则勉强算是无害。
当然了,就算是无害,大家也不愿意和一个官差坐在一起,所幸这位公人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也不和别人搭桌,而且主动去了最后一个空桌坐了下来——堂中并无蒲团与几案,反而是一种有所耳闻但却是第一次见的高腿桌椅,不过大堂中坐的满满当当,倒也不用担心不知道怎么坐以至于出丑。
取号牌、领饭,然后这公人还自己出了五个铜钱要了一小瓶微甜的浊酒,就坐在那里慢慢用餐,然后听着耳边那些南来北往的人讲一些远方的趣闻,一时间倒也有趣。而天色迅速暗下来以后,大堂中竟然更加有趣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那个早在外面就印象深刻的卡牌游戏。
只见义舍刚在众人的催促下在大堂四周点起火把,一群人就急匆匆的主动往堂中间摆放好了几桌子,然后还用抽签的方式抢着上场,而第一次来的人也不免围过去张望。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松木火把的味道有些冲鼻子,而且大热天的也让人觉得燥热,但是对于晚间缺乏娱乐的旅人而言,这几张桌子上的卡牌游戏还真让人感到新鲜……再说了,这不还有不限量的凉开水吗?
这所谓卡牌游戏,其实就是数字点的游戏,从一点到十二点,对应着十二生肖,又分为春夏秋冬四季,所以每季各加一张最大的季节牌作为十三点,最后还有皇天、后土两张神牌。整桌牌共五十四张,全部用上好的硬木做成,背面空无一物,里面却各有千秋,然后三人对决,用各种规则互相组合着出手,谁先出完谁为胜!
公人一边吃饭一边侧耳倾听,不一会功夫,就已经对规则了如指掌了,他心知这种游戏既有博戏的运气所在,又有脑力的比拼,着实比樗蒲有趣的多,所以早就心痒痒的想上场了……当然了,好在他还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这时候不该去抛头露面,所以只能和大多数人一样去为那些上场的人叹息、嘲讽、称赞。
“这位公人,不知此处可有人坐?”
就在这名官差走神的时候,却忽的听到有人以河北口音相问,他扭头刚要作答,却又赶紧放下手中筷筹,起身行礼:“不敢当长者问,此处只有我一人,请长者随意。”
原来,问话的是个灰衣中年人。
要知道,这年头四十岁就可以称老朽了,也就是社会中公认的长者了,而这人看年龄虽然未必到四十岁,但对于一个二十来岁的官差而言,又怎么会较这个真?
反正比自己大多了,是长辈就是了。
而且再说了,这人虽然只穿一件灰扑扑的衣服,却身材极度高大,站在那里不算头上的木冠,恐怕也有八尺二三存的样子,再加上此人瘦削,这身高更显突出,往那里一站,堪称气度不凡。
甚至,此人身后还有两个白衣青年跟随伺候,不是后辈就是子弟……既然如此,这人的身份就耐人寻味了。
而如此人物,这官差又怎么敢不尊重呢?
“多谢了。”这灰衣人目不暇视的坐下来,头也不回的就对身后二人吩咐道。“入口处应当有领号牌的地方,去取三个牌子来,然后再凭牌子去取些饭菜来用。”
“是!”两个白衣青年齐齐答应,然后其中年大点的刚要回头却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老师,天色已暗,我们进来时什么都没看到,您又怎么知道会有号牌可取?”
“我乃幽州人。”灰衣中年人对待自己的弟子倒也随和。“一进来看到这桌椅就知道这家义舍的来历,辽西安利号嘛,公孙大娘的生意。这家商号惯出新事物,有些天下知名,比如那被誉为吊命圣药的人参就是这家发掘出来的;有些天下未曾知名,却因为实用而在某些特定地方有所流传,如这些家具,以及你们一辈子估计也见不到的火炕;还有些寸步难行的,如这义舍门前的布告牌,因为侵夺亭舍的作用,所以只能在他们公孙氏所在的辽西本郡使用;甚至还有些刚一出来就无影无踪的,我都记不大清了……”
听老师说明完毕,两个做弟子的再度一躬身,赶紧去取饭了。
“不过,这安利号是怎么把生意做到緱氏的?”学生走后,这灰衣人却忍不住微微摇头。“不是十几年来都只能在渤海一圈打转吗?”
那公人偷眼打量了一下这位身材异常高大的幽州‘老师’一眼,当即忍不住插了句嘴:“长者有所不知,此时天色已暗,您估计是没看到门口告示牌上的说法……这家店确实是与辽西公孙氏有关,不过却是一个从辽西过来的公孙氏士子个人所为,此人唤做公孙珣,乃是来此处求学的。因为为人豪爽大气,这些日子在这宛洛之间似乎也颇有名气。”
“公孙……珣吗?”灰衣中年人闻言微微一怔,却又捻着胡子若有所思了起来。“珣者,语出《淮南子》,所谓‘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这医无闾山就在辽西,而这公孙珣,若没记错,应当就是那安利号公孙大娘的独子……”
那公人举止愈发小心了起来,这年头有学生的读书人,还如此气度不凡……真要是在往日,自己一定是要倾力结交的,可此时自己有事在身,与这种大佬同桌,鬼知道是福是祸?
“这牌也改进了不少。”中年人头也不回,只是听着身后的喧闹声就继续说道。“以前只是数字和什么梅花方片,根本没人玩,现在改成了十二生肖和春夏秋冬,果然有趣的多,我估计很快就能取代樗蒲,流传天下了……”
年轻的公人唯唯诺诺,根本不敢多言。
“老师。”说话间,两个白衣青年已经将饭菜送上来了,为首的那个一边摆放饭菜还一边饶有兴致的介绍了一下。“那边盛饭的地方听说我们是给自家老师取饭,专门给重新热了饭菜不说,还赠送了小凉菜,而且老师作为长者,本来就有甜酒,对方说我们尊师重道,又多加了一些……酒菜倒也无妨,不过此处义舍确实热闹中颇有规章和礼法,雅俗共处,也不让人生厌。”
“这是当然的了。”灰衣男子难得嗤笑了一声。“且用餐吧!”
官差打扮的男子先吃完了饭,出去漱口之后却又端着四杯凉开水进来了,然后坐在那里一边喝水一边假装去听那边的牌局……实际上,此时这人暗地里已经如坐针毡了。
话说,他原本是不想继续和这位令人生畏的灰衣男子坐在一起的,只是刚刚出去漱口时才反应过来,如果按照号牌住宿的话,自己和这三人恰好连号!这要是自己先睡着了人家再进来,又听到了一些自己梦呓的话,那说不定是要糟糕的。
来一趟洛阳而已,自己往日也是常走的,这次怎么就这么难呢?
少倾片刻,灰衣男子和他的两个学生也用餐完毕,其中灰衣男子端着义舍赠送的甜酒在那里细细品味,而两个学生也正襟危坐,捧着两杯凉开水在那里小口慢咽……俨然是平日间养成的礼法。
见到这位的姿态如此高端,官差打扮的青年心中愈发忐忑。
“冒昧打扰长者。”就在此时,解围的人忽然就到了,赫然正是之前那个细髯鹰目的雄壮汉子,不过这一次他只有一人,而且还亲自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酒菜俱全,而且明显都是些雅致且上档次的东西。
看来这义舍管事的眼睛没瞎啊!公人暗叹一声,却也不禁松了口气。
“不要这些,饭菜也不要了。”那灰衣中年人毫不客气的抬了下手指。“就我喝的这种略微有些浊的甜酒最好,给我取一坛子来,再拿一个大木碗来。”
除去两名身着白衣的弟子,周围的人从那官差开始,有一个算一个,几乎全都愕然,而那捧着托盘的汉子愣神片刻后却是赶紧答应,不一会就亲自扛了一整坛的甜酒过来,然后又亲自服侍这位灰衣中年人喝酒。
“听长者口音,似乎是我幽州人士?”精装汉子刚一倒好酒就忍不住问了一句,大概是觉得这么直接问有些失礼,所以他马上又加了一句自我介绍。“鄙人韩当,字义公,乃是辽西令支人士,因我家少君平日里需要读书,所以是我在此间看顾义舍。”
“你是辽西令支人?”灰衣中年男子一口饮下一大碗甜酒,竟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示意对方继续倒酒而已。“看你年龄也不大,莫非是公孙氏的家养子?”
“这倒不是。”精壮汉子,也就是韩当了,赶紧又解释了一下。“我年少时虽然帮着安利号的人贩过马,但本身是自由人,家中是辽西寒门,而加冠后还就去投过军,也做到过两百石的小吏……”
“那为何后来又跟了你家少君呢?”灰衣男子又是把一碗酒如喝水般给倒进了肚子里,看的对面那官差眼睛都直了。“几年不回幽州,莫非这安利号已经要把辽西掏空了不成?令支人不跟着安利号走便没活路?”
“长者说笑了。”韩当干笑了一声,却是赶紧把自己当日在卢龙塞中从军以及后来夜袭,还有战后被转为塞障尉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
故事自然是精彩异常,不要说附近的人了,就是那些玩牌的人也都禁不住频频回头,旁边的那个公人更是听得如痴如醉,嘴都张的老大。
唯独这位身材高大异常的灰衣男子,一遍喝酒一边听,面色丝毫不变,只有听到公孙珣参与夜袭,拼命击破鲜卑人的时候才微微一顿而已,而一直等到韩当说完,他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
“韩义公是吧,我且问你,你家少君在此处开义舍,难道不是为了扬名吗?”
韩当为之一滞,但终于还是老老实实的点下头:“确有此意。”
“那为何此处不少人都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三十骑夜袭的事情呢?”灰衣人指了指左右道。“这等事迹,怕是要名震河北的……宣扬出来,也能为你家少君添上不少名声的。”
“不敢欺瞒长者。”韩当额头上已经有不少细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热的缘故。“此事我也问过我家少君……他说,边郡武事,名震河北即可,无须名震河南。”
“这倒也是。”灰衣人闻言缓缓点头,然后又是一碗酒不眨眼的就下了肚。“既然来了洛阳,那就万万不能被人当做边郡的一介武夫,会打仗这事等到朝廷要打仗时再想起来也不迟……韩义公,你找我就只是要说这些话吗?”
“当然不止。”韩当汗流浃背,勉力说道。“其实我家少君来这緱氏山下本是要随我们幽州大儒卢……卢公学经的,也确实在此地盘桓甚久,不然也不会想到在此处置业。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灰衣人好奇的问道。“有话便说。”
“只是因为这卢公去了九江平叛,无人教导,再加上卢公走前曾有言语留下,说此番来求学的子弟尽管录入名牒,而若是谁能自己寻得其他名师……自去便可……也是无妨的。”韩当这几句话说的极为生硬,简直如刚开蒙的幼童一般硬生生的给捧读出来似的。
不过这话的意思还是到了的,最起码两个当学生的白衣青年已经赶紧起身,束手站在一旁,然后眼观鼻鼻观心了。
“好像是有这话,不过是哪位名师啊?说来让我见识一下。”灰衣人端着酒碗,略带戏谑的问道。
“乃是当朝九卿,姓刘讳宽,光禄勋刘公。”韩当赶紧答道,然后顺便补充了一句。“事情颇有巧合,那日刘公就在这路口坏了车子,然后进我家别院借车,正好……”
“刘文绕平素不是自称长者吗?”灰衣男子又是一口喝完了一大碗酒,然后忽的将木碗倒扣在了桌子上,厉声反问道。“夺人子弟这种事情也是长者该做的吗?!”
满堂愕然,前后左右,玩牌的喝水的,束手而立的,折腿而坐的,竟无一人再敢发声,韩当更是不知所措。
“大人息怒!”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人忽然出现在了韩当的背后,然后直接当众下跪求情。“此事确实是我等轻佻了,着实与刘师无关!”
那尬坐在一旁的公人偷眼去看,心知这跪下的人应该就是那三十骑劫营的公孙珣了,也就是此地主人。而那声‘大人’也把这个跟自己同桌的高大中年人的身份公之于众——正是那海内名儒,刚刚卸任的九江太守卢植卢子干了。
毕竟嘛,大人这个称呼,抛开异族、宫闱中的混乱用法,按照礼法而言,是只能用在王公级别以上的贵人、德高望重且年龄差距极大的老者,以及跟说话人有着明显直系长辈关系的人身上才行。
父亲、母亲是理所当然的大人,祖父与伯父也能是大人,叔父、岳父勉强是大人,而老师则勉勉强可以称为大人。
至于公孙珣这声大人,其实是有些告罪和恳求的味道在里面的。
“你在此处等我几日了?”灰衣人,也就卢植了,轻瞥了地上人一眼,却又将木碗翻了回来。
韩当只觉得自己的裤腿一紧,然后猛地一惊,赶紧上去抱起酒坛又给对方满上了酒。
“不敢欺瞒大人。”跪拜在那里的公孙珣虽然大汗淋漓却依旧昂首自若。“小子确实有在这山下候着您的想法,但实在是没想到您会如此迅速。我不过是今日下午才从洛阳过来,原本在对面院中休息,忽然就听人说您来到了此处……”
“原来如此。”卢植一碗酒下肚后放缓了语调。“你且放心,我须认得自己说的话,此事也不会让你一个未加冠的弟子受累……你我在此说话,连累诸多旅人不适,起来引我去你院中休息吧。然后明日一早你就快马入洛阳,把那刘文绕给我请来,就说我要与他喝酒算账!”
“是!”公孙珣终于站起身来了。
话到这里,卢植拎起那未喝完的半坛子酒与那只木碗,也不用人扶,直接就昂首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对了。”刚走了两步,卢植忽然又回过头来,朝着那同桌的公人努了下嘴。“将此人拿下,问清楚他为何要假扮公人,莫不是个逃犯?”
之前还看的津津有味的那‘官差’未及反应,便被韩当与公孙珣联手锁住,然后整个人都被发泄式的拍在了桌子上,半张脸登时被摩擦的肿了起来。
“緱氏者,洛阳东南咽喉也。燕太祖武皇帝尝于此立义舍,不论公卿氓首,一律倾心结交。或曰,时局混乱,河南诸地逃犯多奔之,太祖每问其罪,若恶行昭彰则逐,若事出有因则匿。吏员刑狱亦知太祖之行,敬其德义,不敢侵扰。凡数年,乃至于公卿黔首、盗贼官吏共饮于一室,相处若然。”——《緱氏地方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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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二章 夜凉
卢植喝完了剩下的半坛子酒,顺便问了公孙珣二十七个各类问题,内容涵盖了这个记名弟子的成长经历、交游范畴、个人技能、人生野望,以及经传水平……当然,还礼貌的询问了公孙珣寡母的身体状况。
整个过程,公孙珣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根本就没停过,而等他好不容易强撑着应付完了以后,也不敢走开睡觉,而是老老实实的肃立在院子里,眼看着卢植房间蜜蜡所制的灯火熄灭掉以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师兄。”公孙珣对走出卢植房间的那名白衣青年微微拱手行礼,这是一个相貌很清秀男子。
“哦,师弟。”对方也随意的回了一礼,不像是很难说话的样子。
“不知道老师是否还有别的交代?”公孙珣低头认真问道,不把屋里那位主伺候好了,他是真不敢走的。
话说,今天在义舍里,当卢植把木碗扣下去的那一瞬间公孙珣这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是误判了形势——掌握了师生名分的卢植,其实可以轻飘飘的毁掉自己的一切!
甚至他并不需要刻意这么做,也没必要非得毁掉自己的一切,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行,那自己就只能灰溜溜的滚回幽州,然后重新努力,换一条新路来‘努力闻达于诸侯’。
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这是自己的老师,听说过天地君亲师吗?天和地之威无视掉就行了,皇帝高高在上自己还够不着,那么眼前这个房间中睡下的男人赫然是天底下除了自己老娘以外对自己最有权威的人!
至于刘宽的宽仁,那是特例,不能因为刘宽宽仁就误以为这门生二字是好做的,没看到这位身着白衣的师兄甚至要伺候卢植安歇吗?
“老师并没有明言交代。”这位还不知道名字的白衣师兄温和笑道。“但是我随侍老师也有一段时间,有两个小事要提醒一下师弟。”
“请师兄指教。”公孙珣恳切言道。
“老师崇尚简朴。”此人指了指屋内说道。“这个蜜蜡之类奢侈物件以后尽量不要给老师用,也最好不要让他再看见,我刚才熄灭烛火时就看到老师对着这个蜜蜡摇了下头。”
“明白。”公孙珣立即答道。
“还有一事。”此人稍微严肃一点道。“今日老师喝那甜酒其实是断酒前过把瘾的意思……河南蝗灾已经不可避免,老师自从入关后一路愁眉不展,多次提及要斋戒修德,这些日子怕是不会再喝酒了,你万万不要想着讨好老师就往他那里送酒,如此只会适得其反!”
“多谢师兄指教。”公孙珣恭恭敬敬的再度行礼,这一次他可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对方提醒。“还未知师兄姓名?”
“其实不敢称师兄。”此人微微笑道。“老师往九江赴任路过汝南,我适逢其会,这才追随过去,说不定还没有足下先入门呢……在下汝南吕范,今年刚刚二十,正待老师加冠。”
“原来吕兄!”公孙珣微微点了下头,算是记住了这名字。“那位在侧院先安歇的师兄呢?”
“那人虽可称师兄,却非是老师的弟子。”吕范继续笑道。“此人唤做程秉,是我汝南同乡,刚一束发就往青州我们师叔郑公那里学经了。因为过年回家恰好遇到我们卢师往九江赴任,看到老师身旁缺少文牍之士,就以弟子礼随侍而往……此番将老师送到这緱氏山,只怕过两日他就要转道去青州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人没在此处一直伺候卢植安歇……不过,这程秉二字怎么好像有这么一点点印象呢?好像自己老娘似乎说过这么一个名字,又好像没说,反正自己记不大清了。
而这么一想的话,这个吕范似乎也有些似是而非的感觉。
没办法,这二人姓名都太普通,实在是想不起来。而且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四大天王中第五个那种人物,不然自家老娘肯定会说一些相关事迹的。而既然如此的话,似乎也不必多关注。
“若足下无事……”那吕范瞅了眼对方,忍不住吭了一声。
“哦!”公孙珣这才反应过来。“已经为师兄备好了住处,我这就让人带师兄去歇息。”
吕范微微拱手行礼,转身就要朝小套院门口走去,那里已经有一个颇有身份的公孙氏家人带着几个女婢候着了。不过就在此时,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被人从身后紧紧攥住了!
“呃……足下何意?”吕范回过头来,着实有些尴尬。
“无他,只是想说师兄长我一岁,直接唤我名公孙珣就行,你我同门之谊,不必如此生分的。”说着,公孙珣赫然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并且第二只手也抓了上去。
话说,人家吕范这都要走了公孙珣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又犯糊涂了——那程秉如何且不提,反正那厮马上就要走了,以礼相待便可;而眼前这个吕范,不管他是不是所谓‘三国名人’,单就眼前而言那也是一位能用得着的人物啊,而且明显对自己有些善意的!
所以怎么能无视人家呢?一定要‘握手言欢’啊!
吕范倒也是个机灵人,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了,再加上他本来就有跟对方结交的意思……所以,很快就忍着鸡皮疙瘩主动把手搭了上来。
就这样,两人站在卢植下榻的小套院门口,低声笑谈,相互说了好多话,最后公孙珣又亲自送到给对方安排好的住处前,目送对方进房休息,这才行礼离开。
“你来。”走出庭院的距离以后,公孙珣忽然招手示意那领路的家人过来。“刚才天暗,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看错,这吕范吕师兄的鞋子似乎有些陈旧,还磨破了洞?”
“正如少主人所言!”这家人立即点头。“仆也看到了……要不要给他备上一套新衣物?”
“不急,你且去一趟程秉程师兄,也就是之前先睡下那位的住处一趟。”公孙珣示意道。“瞧瞧他的鞋子是新是旧,有没有磨破,再来汇报!”
“喏。”此人赶紧答应。
“少君。”这边家人刚一离开,那边韩当就又过来了。“那个假扮公人的逃犯已经……”
“义公兄且停停。”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今日事情太多,容我一件件来。”
韩当当即束手而立。
过了一会,之前那个家人果然又快步跑来汇报:“少主人,我让一个小婢偷偷进去看了一眼,那边那位程公子鞋子是新的,也没有磨破,而且里面还垫了吸汗的丝绢。”
“我知道了。”公孙珣叹了口气。“看来不是路上磨的,而是这吕师兄自家家里穷困。你再去与我做一件事情!”
“喏!”家人赶紧答应。
“明日带两个伙伴,去这吕师兄的老家汝南一趟。”公孙珣安排道。“主要是打探清楚他家情况。譬如家中资产几何,在世长辈有谁,他在乡中名声如何,可有什么传闻……瞧瞧的做,不要引人注意,打探完了就速速回来汇报。”
“仆懂了。”家人低头答应,看到公孙珣并未再有吩咐,这才趋步退下。
“义舍立起来以后这边太缺人手。”等人走后公孙珣这才无奈的指着这家人离去的方向对韩当稍微解释了一下。“洛阳本地招来的人,之前在一家大户人家那里做事,后来那家人破败下来,因为看他很有经验,又是本地人,这才被金大姨给买进来当了个管事……虽然懂规矩是不错,但和辽西老人相比还是少了点活气。”
“懂规矩已经不错了。”韩当摇头道,然后赶紧汇报了起来。“少君,那人痛快的很,我们什么都没干他就已经全招了。”
“怎么讲?”
“南阳人,士族出身,姓娄名圭字子伯……”
“这倒是个名人!”公孙珣无语道,相比较于吕范和程秉而言,他对这个娄圭倒是有着明确的印象。
没辙,这娄圭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大的事迹,但谁让他名字里有个圭字呢?谁又让另一个名字里有圭的人整天在自己身旁晃悠呢?
所以说,公孙大娘想起此人也好,公孙珣记住这个名字也罢,纯粹是因为这货名字太好记了!
“少君说的是。”韩当当即点头道。“他在南阳确实是有些名气。”
“呃,不……你且说。”
“我身边有个游侠以前在南阳那边厮混过,也听过他的事情,据说是个挺豪气的人,向来喜欢结交亡命之徒,然后整天跟人说做人就应该率领千军万马如何如何……”
“既喜欢武事,又喜欢结交亡命之徒。”公孙珣若有所思道。“莫非是在这上面出了岔子?不然他一个士族子弟,怎么就变成了逃犯,还伪装成公人逃命呢?”
“正是如此。”韩当答道。“此人喜欢收纳亡命之徒,但不自量力,收的太多太勤快了,以至于南阳郡的官吏也不好再听之任之。后来几次三番的起了冲突,终于惹怒了官府,连他在内给一起拿下,并打为死囚。”
“都成死囚了,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公孙珣稍微来了点兴趣。
“就是靠那身衣服了。”韩当忍不住笑道。“他自己说的,从死牢里钻出来以后并未直接着急逃出去,而是就势在牢房里偷了一件公人放在那里的官服,然后还主动嚷嚷起来,说是犯人逃了,从门口跑了……等官差们出门追击时,他就跟在后面直接大摇大摆的跑了出来。”
“倒也有几分急智。”公孙珣摇头笑道。“那他可说往洛阳跑是要做什么吗?莫非是觉得这灯下最黑,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吗?”
“哦!”韩当赶紧答道。“他自称与顿丘令曹操关系匪浅,是少年相交,虽然曹操不在洛阳城中,但他依旧准备去洛阳城的曹府中暂避。”
“原来如此。”公孙珣幽幽叹道。“他也不怕被执法如山的曹孟德用五色棒给打死!”
“那少君,此人该如何处置?”
“先关着吧。”公孙珣无奈道。“这毕竟是卢师下的命令,等卢师和刘师那边有了说法以后我再去见此人……义公兄,你说这大夏天的,天气怎么忽然就凉起来了?”
韩当欲言又止,却只能低头拱手:“喏!”
“娄圭,字子伯……少有猛志,尝叹息曰:‘男儿居世,会当得数万兵、千匹骑著后耳!’侪辈笑之。后坐藏亡命,被系当死,得逾狱出,捕者追之急,子伯乃变衣服如助捕者,吏不能觉,遂以得出南阳。子伯尝与曹操善,本欲投之,至緱氏,于道左逢太祖,伪作公人相谈甚欢……将走,度太祖终成大事,乃复还谒,自言本末,由是亡命弃家,追随门下。”——《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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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三章 颍川论士
卢植和刘宽没有吵起来,这主要是因为当朝光禄勋刘宽刘老爷子摆出了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
“行行行!”
“好好好!”
“你说啥就是啥!”
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样子。
至于卢植卢老师的姿态呢,或者可以从另外一件事情上看出点苗头——刘宽刚一来就要公孙珣去拿酒,但是卢植把脸一板,直接拿蝗灾的问题开讲天人感应,搞得刘宽尴尬的不行,只好反过来表态蝗灾结束前自己也不喝酒!
如此态势下的讨论结果毋庸置疑,一切都以卢植说的为准——公孙三兄弟名分不变,两个老师就两个老师,毕竟是卢植有言在先嘛,他不会不认账;但是三兄弟中的公孙珣必须要回到緱氏山,或者说必须要跟着卢植学习古文,而公孙瓒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气运所在,他和公孙越可以跟随刘宽继续留在洛阳。
对于闻达于诸侯而言,洛阳和緱氏的差别大概就像是如今刘宽和卢植官位的差距一样,前者是坐三望二,指不定哪天就直接蹦到了三公的位置,后者则刚刚卸任了太守,身上就一个博士的待遇……就这,任命还没正式下来。
但是公孙珣也想通了,反正也看不到反抗的希望,那既来之则安之好了,最起码緱氏这里还有个义舍能让自己刷刷声望,有个院子让自己晒太阳,有个老师能让自己围着打转,有一大群河北来的纨绔跟着自己一起绕着老师打转……
顺便说一句,公孙越确实是个好孩子,他犹豫再三后竟然选择跟着公孙珣留在了緱氏,这着实让人欣慰。
而卢植回到緱氏山后当然也不只是教书、上课、训熊孩子,他此番回来可是有一件大事要做的,也就是修石经了。所以,卢老师回来的第二天就直接上书朝廷了,奏折简单明了,就是干脆利索的提出要把古文列入‘官学’。
但有意思的是,洛阳那边却展现了一种诡异的态度,无论是被今文派所统治的中枢,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竟然都保持了沉默。
对此,卢植的反应很快,执行力也很强,思索半日之后就决定广发英雄帖了……他需要支援,而古文派的支援如今随处都可以有,毕竟整个关东都是古文派的天下。
而这个行为,倒是让在緱氏山这里气闷的公孙珣忽然抓到了一个机会,他主动请缨,要求和吕范一起去汝南送信——汝南虽然是袁氏的大本营,但是人家四世三公的袁家可不会把家传的《孟氏易》拿出来教别人,所以那边从上到下其实还是古文的天下。
卢植对此倒也没多说什么,大手一挥就允了。
“听说这个颍川文风蔚然,”刚一出轘辕关(洛阳八关,嵩山的少室山和太室山之间)来到颍川郡内,公孙珣就忍耐不住了。“子衡兄久居汝南,与颍川邻郡,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下此地的人物风俗?”
所谓子衡兄,也就是吕范了,由于公孙珣的撺掇,此行动身之前卢植刚刚给他加了冠取了字,如今已经唤做吕子衡了。
只见这新鲜出炉的吕子衡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崭新的丝衣,闻言忍不住微微一笑:“珣弟见外了。不过,这颍川名族名士太多,我就怕我们走完这颍川的路都还说不完这些人……”
“那就说些紧要的好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说得细些也无妨,大不了我们走的慢些就是了。”一旁的刘备却难得主动和公孙珣青徐兖豫荆扬的人物了。普天之下,如这般去处,大概也就是咱们那位郑师叔所在了。”
公孙珣连连点头,郑玄号称经神,整个关东都有他的弟子,这么比较倒也更显出颍川学风的茂盛了。
“除了私学呢?”公孙珣继续正色问道。“可还有什么说法。”
“还有此地古风。”吕范见到对方认真,也跟着正色起来。“珣弟有所不知,颍川乃先秦故韩地所在。”
“所以呢?”公孙珣不解道。
“所以此地多有申子、韩非子的遗风。”
申子是申不害,乃是法家创始人,韩非子不用说了,是法家集大成者,而这二人都是先秦时代的韩国人。
于是乎,公孙珣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子衡兄的意思是说,此地儒法并举?”
“正是如此!”吕范答道。“此地讲学不比其他地方,入门先学法,然后再通经……之前所说的郭躬、钟皓,其实都是以法学大家著称,就连荀淑与太丘公这两位的经学学问,也讲究一个不寻章摘句,反而以思辨著称。所以,此地名士绝非空谈之辈,一旦出仕,都基本能做到安抚一方。”
公孙珣若有所思。
“而且,法家不仅讲究治术,还讲究权谋。”吕范忽然又失笑道。“所以,这颍川名士又多能趋利避害,延续家族……我说一个事情,珣弟可知道这十常侍的张让家也在颍川?”
“略有耳闻。”
“当年张让父亲死了,整个郡的人都去吊丧,但是所谓名士却只去了一个……你猜是哪一位?”
“肯定不是天下楷模李元礼,否则他就不会死在监狱中了。”
“这是当然……当日去给张让父亲吊丧的乃是这颍川郡中名士执牛耳者,太丘公陈寔。”说到这里,吕范不由略显感慨。“就是这一次,让张让感激涕零到现在。前几年第二次党锢之祸开启,全天下破家灭门的名门望族不知道多少,连李元礼都被拷打致死,但这颍川郡中和陈氏有关联的名族,虽然不许做官,但却无一人下狱,更不要说什么破家灭门了。”
公孙珣也忍不住摇头,但却一言不发……他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该夸陈寔先见之明,还是该说他为子孙计不顾个人名望得失,又或者是嘲讽他拿郡中其他名士为垫脚石施恩给一个宦官?
一件事情不能只从一个角度解读的,尤其是你毫无立场的时候。因为这个时候,你无论怎么评论都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实际上不要说心思多的公孙珣了,就连骑马在旁侧耳倾听的刘备与公孙越二人,几次想张口,却最终都也是无言以对。
“还有荀家。”吕范继续介绍道。“他们的手段更直接一些,这荀氏八龙中的二龙荀绲,其子荀彧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和当日权倾朝野的中常侍唐衡的女儿定了婚姻……”
“荀彧和太监女儿订了婚?”公孙珣为之愕然。
“没错。”吕范肯定的答道。
“这太监也有女儿吗?”刘备的关注点总是很有意思。
“或许是侄女收为养女,又或者是先生了女儿再入宫。”公孙珣回头解释道。“就好像我与你说过的曹孟德,他祖父也是大宦官,而他父亲曹嵩其实是被他祖父收养的族侄。”
没错!曹嵩本来就姓曹,跟夏侯什么的没关系!这是公孙珣来到洛阳后的一个意外发现……想想也是,曹腾虽然是个宦官,但人家有亲哥哥的好不好,而且还有三个载于史册的亲侄子,其中一个甚至是曹仁和曹纯的亲爹,你说实在不行让侄子继承爵位也不用收一个外姓人当儿子吧?甚至有可能这曹嵩本来就是曹腾的亲侄子之一!
所以,自家老娘绝对是记错了!
当然,公孙珣不知道的是,他那位老娘倒是没记错,只是穿回来的时候有点早而已。要是再晚上两年等曹操墓穴被考了古,然后人妻曹本人甚至被挫骨扬灰的验了dna,这才还了夏侯兄弟几千年的冤屈……呃,多扯一句,人家夏侯兄弟真不是什么宗室,只是因为两家多年互为姻亲关系,然后夏侯兄弟又和老曹关系太紧了,这才获得了宗室待遇而已。
教训完刘备,公孙珣又转过头来继续和吕范交流:“不过子衡兄,我倒是好奇,这徐衡在党锢之祸中与士人不共戴天,几乎相互灭族,这荀家却与他结为婚姻,那为何还能保持住名族身份,且被士人接纳呢?”
吕范再度失笑,不过这一次嘴角那里就有些嘲讽味道了:“这就是颍川名士多的第二个缘故了……珣弟可知道,这颍川士族除了权谋法治外,最擅长的就是勾结为朋党了,这可是史书上留名的事情!”
说着,吕范又讲出一件颍川的旧事,不过那已经是前汉时的事情了。
话说,想当年前汉之时,一代名臣赵广汉出任颍川太守,一来到这里就被颍川人吓到了,因为这个地方的士人相互之的朋党实在是太紧密,基本上已经把持了整个郡的运作。赵广汉实在没辙,最后不得已之下,竟然只能用作假这种方式来破局——他自己写了很多假的匿名告密信,然后投给自己的郡府,再让那些侵蚀了官服的朋党故意看到上面内容,然后趁机挑拨离间,说这个告张家的信是李家谁谁谁写的,那个高李家的信又是王家谁谁谁写的……
这么一番折腾,搞得颍川士人之间相互猜忌,才算是勉强拆散了颍川的朋党。”
“这个也是世家大族常见手段了。”听完之后公孙珣也笑了,但却有些不以为意。“大家相互之间不是门生就是故吏,不是并称就是友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互抬高自己的同时却又集体压制别人……天底下哪里不一样?只是颍川这里恐怕更紧密一些罢了。”
“珣弟既然心里清楚我就不多说了。”吕范摇头感慨道。“不过你不晓得,这荀、陈、郭、钟几族的人,哪怕还在幼年就能传出什么劳什子美名,这个号称璞玉那个号称机辩的。而如我这样出身贫寒的单家子,虽然少年就奋发苦读,可若非偶遇了卢师,算是踏入龙门结识了你们,否则怕是连这身锦衣都不可得,何谈名望?”
身后的刘备与公孙越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然后齐齐暗笑。
公孙珣也微微笑道:“颍川虽然多名士,但长辈名声太大,咱们够不着;正当年的又被党锢之祸牵连,不好去沾染;小一辈的还未长成,也不知道良莠……不如快马加鞭赶去汝南,见识一下子衡兄家乡的风物如何?”
谁知道,吕范再度摇头,反而力劝公孙珣趁机去见一见这些人物。按照他的说法,也不要什么太丘公了,只要荀氏八龙中一个夸上一句,那公孙珣的名声立即就会在中原腹地传播开来。
“这样珣弟就不用总是闷闷不乐了。”吕范最后笑道。“扬名嘛,何须洛阳?”
公孙珣尴尬万分,刚要解释,忽然韩当引着几个伴当自岔路赶了上来,他赶紧勒马,趁机躲开了这个话题:“义公兄,如何?”
“比河北还要多见!”韩当在马上摇头道。“夏日间更是不堪入目……”
“两位在说什么?”吕范好奇问道。
“弃婴。”公孙珣平静答道。“咱们还是加紧去汝南送信吧,这颍川名族有机会再说。”
吕范不再多言。
“中常侍唐衡欲以女妻汝南傅公明,公明不娶,转以与彧。父绲慕衡势,为彧娶之。彧为论者所讥。臣松之案:‘唐衡亡于延熹七年,时荀彧始两岁,慕势之言为不然也……昔唐衡杀生在口,威权无二,顺之则六亲以安,忤违则大祸立至。斯诚以存易亡,蒙耻期全之日。昔蒋诩姻于王氏,无损清高之操,绲之此婚,庸何伤乎?’”——《典略》.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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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四章 汝南买士
公孙珣不去见颍川的这些名士名族,其实没这么多说法……说白了,就是此时去见了没用!
那些老的,等到公孙珣开始真正做官的时候估摸着都已经死干净了;
那些正当年的,估计等党锢之祸解开登上高位的时候,这大汉朝也要塌了;
那些小的,不管是尚未束发的荀彧、陈群,还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荀攸,又或者是已经出仕的钟繇、郭图,认识了又怎么样?难道跟他们谈一番天下大势就会把你一个辽西来的土包子奉若上宾吗?人要有自知之明的,在什么位置能拿捏住什么样的人物,心里要有分寸!
这时候去见面,所谓见一面也就是见一面而已,反而耽误时间。
至于说求个评语,然后扬名……这倒不是不行,只是公孙珣实在是不想惹怒整日黑着脸还心里比谁都透亮的卢植卢老师。
让你去汝南送信,你怎么忽然就在颍川跟人‘天下大势’了?
所以说,还是老老实实先去汝南把事办了吧!
而从緱氏到汝南,看似穿州过郡,其实就是横穿了一个颍川郡而已,再加上中原腹地,道路平坦,所以没几日,一行人也就已经来到了汝南郡。
这年头,汝南郡下辖三十七县,户口四十余万,人口两百余万,俨然是中原精华所在。而公孙珣、吕范一行人到了汝南后,也不去吕范家中如何,而是从北到南,按照地理分布往几位古文派大儒、名族,以及赋闲在野的官员家中投递书信,说明情况。而这一番忙活,等到最后去平舆拜谒了现任汝南太守之后,就已经是七八日功夫过去了。
“诸位师弟。”在郡守处得到承诺后,众人甫一出门,吕范便主动拱手。“几位师弟既然来到汝南,即便我吕子衡家徒四壁,也是要尽地主之谊的,不如往我家乡细阳县(今安徽太和)一走?正好此地在颍水下游,咱们返程也可从那边回去。”
“正有此意。”公孙珣倒也不客气。“尊长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做完,确实没理由不往细阳走一趟。”
“正是,正是。”刘备也忙不迭的点头,俨然是不想这么快回到卢植身边。
“既然来了,万万没有不去师兄家中拜访的说法。”公孙越也是干脆的表示了赞同。“家徒四壁又何妨,便是粗酒淡饭,也是礼之所在。”
“既然三位师弟都不嫌弃,那咱们就往细阳走一趟。”吕范当即笑道。“你们三人,还有那位不知道又去哪里存问风俗的韩义公,都是幽州人士,怕是不知道我们细阳的咸水鸭子乃是一绝,我吕子衡就是再穷,莫非还不能请你们吃几只鸭子吗?”
众人哄笑,都嚷嚷着说要去吕范家吃鸭子,然后便在这郡府前打马而走,径直往细阳去了。
从平舆到细阳,直线距离约莫不到两百里,只隔着一条颍河而已。众人也没带多少行礼,又都是青少年,如果不吝惜马力的话,其实一日夜就能到。但实际上,大概是因为之前太过匆忙,未曾好好见识中原风景,所以一行人走的极慢。刘备一路上问东问西不说,公孙珣也时不时的走乡入里的查问风俗,看看这个地方的地理,问问那个地方的民生……到最后,这一路竟然走了足足四日夜!
最让吕范无语的是,明明第三日傍晚都已经过了颍河,肉眼都看到细阳县的城墙了,公孙珣忽然又说要夜宿于颍水侧,以追吊古贤人颍考叔……鬼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得知这颍水是从颍考叔那里得名的,也没见他在颍川追吊!
不过,一行人终究隐隐以公孙珣为首,他要做的事情也实在是没人能拗的过,所以大家也就只好捏着鼻子留在颍水边上的亭舍中住了一晚,顺便好好的在河里洗了个澡。
而等到第二日一早,吕范刚一起床,就立即悉心打扮起来……毕竟离家已经小半年了嘛,而进了县城估计遇到的都是熟人,穿的整洁一点总是好的。不过说是打扮,也就是将自己加冠那天公孙珣所赠送的几件丝袍做个挑选而已。
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吕范虽然向来不忌讳谈论自己家中的贫苦,但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心里又怎么能对这些事情不在意呢?父母早死,兄嫂对自己不好,束发以后就分了家,自己那句家徒四壁真不是假话,恐怕整个家的家当也比不上这一件丝袍的。而此番说是要请这些师弟吃鸭子,但鸭子钱恐怕也得要从这人家送的丝袍上出了!
可怜自己满腹经纶,仪表堂堂,却因为家穷而为乡人所轻,乃至于……反正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能到个头!
想着想着,吕范忽然又苦笑着打量起了自己床下的靴子——那公孙珣看起来是个能成大事的人物,怎么他的家人却如此粗心?只送自己衣袍、高冠、骏马,却没想着送两双好鞋子与自己,搞得自己竟然要上面穿着丝袍下面穿着打着补丁的靴子回乡,也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不过,这倒省的自己再想穿哪件丝袍好了……这还用说吗,看看哪一件比较能遮住靴子就穿哪一件啊!
收拾完毕,吕范打开亭舍的大门,却不料正见到公孙珣盛装立于门外,俨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珣弟,这是何意?”此番情形,由不得向来机敏的吕范惊疑不定了起来。
“也是我粗心。”公孙珣负手笑道。“子衡兄难得返乡,岂能不着锦衣煊赫于乡邻?”
言罢,却是有两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婢从公孙珣身后闪出,其中一个赫然捧着一件蜀锦袍子!
吕范咽了口口水,赶紧摇头:“这个不行,太贵重了!”
能不贵重吗?这可是蜀锦做的袍子!
要知道,对于如今的这汉室人家而言,有这么一种说法,看某家是不是真的富贵,要看他家中有没有益州的蜀锦、凉州的葡萄酒、交州的珍珠,还有幽州的人参……如果这四件东西备齐全了,那才算是显赫人家!
至于这种莫名其妙的说法是怎么冒出来的,那就得问问垄断了人参这种新兴补品,并且很早就偷偷酿造‘凉州’牌葡萄酒的安利号了。
“子衡兄言重了。”公孙珣不以为然的示意婢女为吕范换衣服。“俗物而已,若能让子衡兄在乡邻面前涨涨面子,那它也算是物尽其用。”
吕范手足无措,只能任由这两个婢女在这亭舍宿房的门口帮自己把蜀锦袍子换上。
“好一个仪表堂堂吕子衡!”等对方换上锦衣,公孙珣忍不住拊掌称赞。“但还差一样东西。”
话音未落,又是一个婢女从身后闪出,手中所捧的乃是一个镶着珍珠的步摇冠!
吕范倒抽了一口气,却也不再反抗……他何尝不想衣锦还乡呢?
就这样,换上蜀锦丝袍和珍珠步摇冠后,吕范茫茫然的就被公孙珣拽到了亭舍的正院中,然后又遇到了牵着一匹白色骏马的刘备!
“珣兄,”刘备兴奋喊道。“高头大马才是男儿本色!不如让子衡兄去骑你这匹神俊白马入城,如何?”
“放屁!”公孙珣走过去劈手夺过了白马的缰绳,却又塞了回去。“对无知乡人而言,坐车才是高位,哪里有骑马的说法?”
吕范闻言不禁失笑,这刘备也忒不懂事了……一行人要有主次,无论如何这公孙珣才是一行人的首脑。他虽然赠送自己锦衣珠冠,但那是他多余的东西!真要是这谁都能动辄把自己喜爱常用的东西赠给别人,那韩信又怎么会被高祖刘邦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给拴的牢牢的呢?
至于所谓的车子比马匹彰显身份,那也是要看什么车什么马的,如公孙珣的这匹白马,你得用几辆车子才能换一匹?
想到这里,吕范四下张望,听这意思是给自己备下了车子,可这亭舍的院子里也没见到什么车子的踪迹啊?
正想着呢,那边公孙珣又拽着吕范的手将对方扯到了亭舍外面,而刚一出门吕范就目瞪口呆了起来。
无他,只见这门前挨着颍水的官道上赫然列着十几辆车子,排的整整齐齐蔚为壮观,有的马拉,有的牛架。而且每一辆车子上面都放置了一个大箱子,车子两边还都有婢女和奴仆。更让人惊愕的是排在最前头的一辆车子,哪怕吕范从未见识过,但一看之下也知道这是一辆宝车,车子的形态、材质、镶嵌、雕刻、涂漆全都是最上档次的那种,甚至站在车边都能闻到上面的熏香味道。
“子衡兄,”公孙珣笑着指着这辆车子解释道。“不瞒你说,我这人不喜欢乘车,一时间也没法作出好车子,不过所幸咱们同门中的甄逸甄大隐那里有一辆难得的宝车,被我想法子给弄来了……你且将就!”
说着,公孙珣直接又推着吕范上车,而可怜吕子衡此时已经晕乎乎的了,半推半就的就上了这贼车。而他站到车上才注意到站在车子另一边的韩当,于是赶紧一笑……他这时哪里还不明白,韩当这几日消失掉根本就是提前来此处为自己准备这些东西呢!
“鞋子怎么回事?”就在此时,另一边的公孙珣却又嚷嚷了起来,俨然是因为吕范站在车上的缘故而注意到了他脚下的鞋子。“我真是糊涂,竟然忘了给子衡兄准备鞋子……速去取一件丝履来!”
履,可以认为是汉代最正式的鞋子,礼仪上甚至明确规定正式场合要穿履,而所谓丝履,其实就是以丝布为鞋面的单层硬麻底鞋子,一般是富贵人家所穿。
“少君。”忙活了一会后,一个略有身份的公孙氏家人跑过来解释。“事情比较急,仓促之间确实没找到丝履,别的鞋子行不行?”
“别的鞋子怎么能行呢?”公孙珣板起脸喝问道。“再去找!找不到就把我的丝履拿来!”
站在车上的吕范想要劝一劝,但张开嘴后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然而,家人带着婢女跑了一圈,却又再度空手回来:“少君,便是少君的丝履也没找到在何处,仆等实在是无能。”
公孙珣闻言微微一怔,然后拎起自己的袍子低头一看,感情他的丝履竟然已经穿在脚上了……这下子可就尴尬了。
吕范再度失笑,这时候他也恢复了少许清明,于是赶紧出言劝道:“随便拿一双鞋来就好。”
话音未落,吕范再度失声,便是一旁的仆人、家人,看热闹的亭长、亭卒,乃至于刘备、韩当都目瞪口呆——原来,公孙珣竟然直接脱下自己的丝履,转过身来就要亲手为吕范换上。
吕范措手不及,两只打着补丁的鞋子就已经被脱下了,他慌不迭的想要拦住对方。但他一个自小家贫的文士,连鸭子都吃不得几只,如何是边塞看着杀人杀猪长大的公孙珣对手?只见公孙珣一只手就牢牢摁住了对方,然后一只膝盖就顶住了对方的双脚,让这吕范完全动弹不得。
这时候,公孙珣才单手操作,慢悠悠的把自己的丝履给对方套了上去!
“太祖总揽英雄,求贤若渴,固成事也!”——《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ps:去看了下吕范在三国志里的数据……尼玛这是扬州牧、大司马外加开国重臣的数据?路边杂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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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五章 吕郎固穷!(8k)
车队刚一驶入细阳城,就聚拢了大量的围观人员。
“车上的人莫非是城东的吕范吗?”
“这吕范不是说去学经的吗,怎么得了如此富贵回来?难道这什么经这么赚钱?”
“粗鄙之人,你没听过宁馈一经,不受万金吗?经学的事情,你们懂什么?”
“我记得他走前想买个咸水鸭子带给老师都没钱,如今这么多车子,得换多少只鸭子啊?”
“哎,吕范,是吕范吗?”有人终于按捺不住喊了一声。“我是你邻家的王伯啊,记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喊什么?”也算此人倒霉,正好是心情不善的韩当骑马从此处过,闻言直接握着刀瞪起了眼睛,吓得那人直接钻入人群跑了。
这些话语,这些事情,吕范全都听得到看得到,但是他整张脸都是陀红的,宛如醉酒,只能勉强坐在车上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哪里知道该如何应付?
“把车上的箱子都打开!”公孙珣忽然挥手示意道。
跟在车边上的女婢听到吩咐后赶紧照做,然后围观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了一阵阵的惊叹声!
其实,箱子里根本不是什么宝物,就是最简单直接的铜钱、布匹、陶器等等而已。
而这样的东西,比如说足足两三箱子细麻布,未必就比得上吕范身上那件蜀锦衣服值钱!但是,围观的人中大多是些县中普通平民,他们也不认得什么叫蜀锦啊?就算是觉得好看也不知道值多少钱啊?反而是那成箱子的麻布、铜钱看了让人眼晕目眩,震撼不已!
这下子,所有的乡人都再无疑惑,那吕范是真的发财回来了!而围观和追着车队走的人也愈发的多了!
就这样车队顺着城门处延伸的大道一路前行,来到一个很明显的十字路口时,吕范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前面驾车的车夫,让他往东拐,他家在城东。然而,让吕范慌张不已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周围人声鼎沸的缘故,又或者是这车夫是外地人听不清他的话,总之,车子拐是拐了,但却是朝着西边拐的!
这下子恐怕要出糗了!
于是乎,吕范正襟危坐,瞅准机会低声去喊公孙珣,可公孙珣却置若罔闻;又去喊刘备,刘备也自顾自的骑马走在一旁;再去找公孙越……却惊愕的发现公孙越好像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出现!
是了!
吕范何其聪慧,马上就明白过来这不是走错了,而是公孙珣等人另有安排,公孙越应该也是先入城来做准备了。
可是,往西城走,又是要做什么呢?
就这样,吕范坐在车上,左顾右盼外加心猿意马。不过,当车子驶过了另一处路口时,看着远处一户占地极广的大户人家庭院时,他却是陡然明白了过来……然后,整个人竟然紧张到难以自已。
话说,那户人家姓刘,是县里一等一的大户,光是僮仆就得有两三百的那种,在细阳城中,无论什么出身的县君上任,总是要依仗这家的。不过对于吕范而言,这家人可不仅是县中大户这个程度,更重要的是这家人有个和吕范年龄相当的漂亮女儿!
没错,就是这种狗血了上下五千年,非但以往层出不穷,将来也一定还少不了的经典戏码!
一个小小的县城里,一位富贵人家的掌上明珠,一个家徒四壁的穷书生,一个住在西城,一个住在东城,一日城外偶遇,二人隔着一条小河对视了一眼,就再难忘怀……反正要是公孙大娘在这里的话,一定觉得牙都酸倒了。
然而,这却是事实!
大约就是大半年前,因为刘家的大小姐眉目传情,吕范实在是心难自已,左思右想之下,终于忍不住请人去试探。
然而,后面的故事还用说吗?
是,吕范人长得眉清目秀,也是县中公认的才子……但是他是个所谓单家子啊,而且穷到家徒四壁,你是当爹的你同意这婚事?
实际上,那刘家的男主人刘公倒也干脆,直接就对上门试探的人说了,吕范太穷,我闺女不嫁!
然后,这才有吕范的不破不立,他索性扔下自己那个啥都没有的家,然后跟上了正好从这里路过的卢植。
而这些又不是什么保密的事情,所以公孙珣想知道的话自然也能知道。
只是吕范心中依旧忐忑,今日就算是如此……就真的能成吗?
车队一路前行,终于来到了这刘大户的家门口,门口的仆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吕范坐在那种级别的车子上,穿着那种衣服……作为大户人家的仆从,他们可比什么县中百姓懂得更多的一些,是知道一些轻重的,更别说后面跟着那么多乡人了。
正在出神呢,只见车队直接停下,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径直纵马过来,然后也不说话,只是居高临下,趾高气昂的往门内一努嘴而已。
这刘家门口的仆人手忙脚乱,根本不敢抬头多看一眼,直接忙不迭的点头,并飞速回报去了。而不过一会功夫,一位年纪颇大,衣着明显上档次的男人就惊疑不定地迎出门来。
当然了,这时候吕范也好,公孙珣等人也罢,就断然不会拿大了。这边该下马下马,该下车下车,双方在门前行礼完毕,而公孙珣也不说别的,更不解释自己的身份,只说是与吕范同学,随师兄到这里游玩,然后听闻刘公在这细阳城中颇有名望,所以专门请吕范做中人,前来拜会。
这位自称老朽的刘公看看聚集在门前的乡人,又看看吕范这身打扮,再看看眼前这长长的车队,虽然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也只能捏着鼻子将这些人礼礼貌貌的让了进去。然后又叫上了跟来乡人中能上台面的一些人物,又请了左邻右舍的长者,还叫了一些县中官吏,大上午的就开始制备酒菜,并直接在庭院中开宴。
然而,让吕范和这刘公都感到不解也都愈发紧张的是,宴会开始后,公孙珣这个明显是带头的人却全程缄默,更别提说起对方女儿了。反倒是年纪还小的刘备在那里插科打诨,说东道西,从幽州扯到豫州,从涿郡说到洛阳,逼得那刘公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
就这么煎熬了一阵功夫,酒都喝了两巡,忽然间,门口的仆人又仓促的跑了过来,说是本县县君亲自来了!
刘公和吕范愈发惊疑不定,但是来不及多想,众人纷纷避席去迎接这位细阳县君……果然,这位县君居然是和公孙越一起来的,而且一来就直接笑问哪位是海内长者刘文绕的高足?最后干脆拉着公孙珣和公孙越的手进了席。
重新坐定,吕范长出了一口气,那刘公则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二人哪里还不明白,一位极有分量的媒人到了。
“县君!”落座以后相互通了姓名,公孙珣这就干脆了很多,他直接朝着在主位上落座的千石县令拱手行礼。“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县君来的极巧,今日这席间恰好有这么一件美事,等着您成人之美呢!”
“如有美事,不妨说来听听。”县君倒是没想多少,在他看来,只要事情不大,那看在当朝帝师光禄勋刘宽名字的份上,自己都是可以‘成人之美’的。
“县君请看。”公孙珣摊开手掌,往对面吕范那里摇摇一晃。“这位吕范是我师兄,年方二十,乃是本县良家子。”
吕范哪里还不知道成败就在于此?所以赶紧再度避席行礼。
而县君也捋着胡子微微颔首:“好一个佳士!”
能不佳吗?吕范相貌本来就清秀,如今锦衣丝履,珠冠步摇,还是什么模糊不清的‘师兄’,不佳就怪了!
“县君再看。”公孙珣这次却又把手指向了坐在自己和县君中间的刘公。“本县刘公,家世繁茂,向来是县中柱石……恰有一女,生的是貌美如花,贤淑乡中闻达,而且待字闺中!”
县君当即失笑:“这果然是一件美事!刘公,不如今日我来做媒如何,你看着吕范如此相貌气度,可堪为你家爱女良配啊?”
刘公闻言面色青白不定,竟然也避席行礼,然后才回复道:“不瞒县君,我爱女心切,尚不想让她太早出嫁。”
席间瞬间鸦雀无声,很显然这就是当众回绝了。哪怕是吕范锦衣香车而来,哪怕是被众星捧月而至,哪怕是有县君做媒,这刘公依旧拒绝了。
确实是在意料之外,但也未必不合情理。
这年头,随着大汉朝的中枢沉迷于各种各样的内斗,外戚、宦官、党人你来往我,甚至于好不容易歇一歇还要搞个经学斗争,而下面的豪强势力也就越来越不可制可。到了现在,甚至民间已经有了所谓‘宁负两千石,不负豪大家’的谚语。那有些事情,自然可见一斑。
什么意思?就是说这刘公这么不给县君面子,但县君还真就未必就会因为此事和他翻脸,因为治理这个县还需要对方配合呢!
而且再说了,婚姻这种事情外人再怎么尽心尽力,那终究是只能敲边鼓的,捅到天上去,那都是人家两家人的家事,所以这刘大户一句‘爱女心切’任谁都无法反驳。
“刘公。”不等那县君把脸色扭转过来,刘备反而第一个忍耐不住了。“我们来时也打听了,你当日嫌弃我吕师兄,不就是因为他家穷吗?可如今你也看到了门前的车子、财货、僮仆,如今他还穷吗?”
“吕范是什么样的底细我还不知道吗?”这刘公嗤之以鼻。“他一个单家子,又无正经营生,这些财货不过是这位公孙少君赠送的罢了。”
“赠送的便不是财货了吗?”刘备勉力争辩道。“你可知道那辆车子在洛阳也是士子中数一数二的宝车,那身衣服尽是蜀锦所做……”
“我懒得与你一个少年计较。”刘公拱手朝着诸位乡邻说道。“诸位,我直言吧!我三旬以后才有了这个女儿,如今更是已经老朽,恐怕也照看不了她几年,这要是不能托付给一个好人家,我是死不瞑目的?所以,便是诸位说我嫌贫爱富,我也认了!”
这话说的倒也情真意切,县中众人几乎是本能的想要附和。然而,就在此时,那边公孙珣的霍然扶着佩刀起身,动静极大,惊得这些人一起把没说出来的话给咽了回去。
当然,公孙珣没混蛋到当着县君的面把刀架到人脖子上,他只是想获得场面的主动权而已。
“刘公。”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公孙珣这才松开握刀的手,转而走入场中空地,并笑眯眯的拉住了对方的臂弯。“您是长者,这话中意思应该是比较深远的,不过我大概也听懂了一些……你所言的穷,怕是不单指财货二字,对不对?”
这刘公先是瞥了眼对方腰上的刀,又瞅了瞅做的满满腾腾的县中体面人物,然后才认真点了点头:“诚然如此,一时之财难解一世之穷!”
此言一出,不要说众乡人更加认可了起来,便是被驳了面子的县君脸上也转圜了不少。
要知道,刘公这话虽然说得隐晦,但在座的多是聪明人,所以大家马上就从他话里领会到了另一层意思——人家刘家嫌弃的并不只是这吕范家徒四壁,更多的是在嫌弃他的出身低微,嫌弃他没有什么和刘家女儿相匹配的身份。
须知道,这年头,出身和身份是一种包含着道德因素、才能因素,乃至于方方面面的东西。具体来说就是,你出身好、身份高,那就可以被认为是道德水平高,被认为是能力出众,然后就能应该去占据重要的位置,做重要的事情。
而反之……身份低微又意味着什么呢?人家当爹的想把女儿嫁给一个出身好点的人物又有什么不对呢?
于是乎,一时间座中众人纷纷面色变幻不定,大部分人的变化都是趋向于赞同的,如县君,他稍一思索后现在已经微微颔首了;也不是没有愤然的,如刘备和韩当,后者之前一直为公孙珣亲自帮吕范穿鞋的事情感到愤怒,但此时却也不禁有些同仇敌忾的怒气;当然,也有面不改色的……
公孙珣闻言连连摇头:“刘公,我且问你,你说我赠与子衡兄……哦,子衡兄前些日子由我另一位老师,海内名儒卢讳植公加了冠,如今唤做吕子衡了……刘公,你说我赠与子衡兄的财货是一时之财,那我且问你,我为何要赠他这一时之财?”
这刘公和县君一样,听说吕范是被卢植给加了冠,面色上都有些生动的变化,此时被公孙珣问到,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刘公,我问你话呢?”公孙珣提高声调催促了一句。
“我哪里知道这个缘故?”刘公回过神来,却是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公孙少君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我当然清楚。”公孙珣失笑道。“只是刘公你也应当清楚才对。”
话到这里,公孙珣不待刘公说话,直接拉着对方来到宴席桌案中间的空地上,然后朗声朝着在座的那些乡人说了起来:“诸位,你们都是子衡兄的乡人,应当知道,当日子衡兄离家是为了寻访名师学习经传。但你们可知道,当日他听说卢师从汝南经过,为了追上去学习经传,日夜赶路,连鞋子都磨破了吗?诸位觉得这叫什么,这难道不叫好学吗?”
从县君以下,众人纷纷颔首。
“而跟上卢师以后,”公孙珣又拽着这刘公来到一位吏员打扮的人案前继续说道。“卢师却要在九江平叛,军事、政事都很繁忙,所以一直是子衡兄代为处理文书。卢师亲口所言,子衡兄把文书处理的非常漂亮,文章也写的特别通达。诸位,你们把这个叫什么,这难道不叫有才思吗?”
不等这位被看的心里发虚的吏员领头颔首,那边刘备已经知机的开始当‘喊托’了。
“而后来,我们卢师又在九江太守任内得了病,弃官而走。”公孙珣这次又转向了一位年长的老头。“走在半道上听说朝廷要修建石经,又强拖病体改道洛阳。这期间,一直是子衡兄随侍在身旁,亲自照料起居,而且半点怨言都没有。长者以为这叫什么,难道不叫尊师吗?”
这老头连连点头称赞:“尊师是大德!”
“还有,”公孙珣又转到了县君的正座前。“子衡兄到了洛阳以后,身边的同学大多都是像我这种世族子弟。我们这些人平日里做事浮浪,行事奢侈,而子衡兄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带着破洞的靴子跟我们相交,却从来没有流露出什么妒忌、艳羡的表情……”
这县君捋着胡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而且刘公。”公孙珣忽然又拽着手里的人转身指向了坐在那里的吕范,并且把声音调高到了极致。“你现在自己来看!从你起身拒绝了县君的说媒以后,子衡兄除了一开始面色有些哀切以外,却一直都正襟危坐,你嘲讽他‘一世之穷’也好,我称赞他德高也罢,表情竟然没有半点动摇……这种气度,再加上他的容貌、才学、德行,难道你觉得这种人会穷一辈子吗?!”
刘公神驰心摇,竟然喏喏张不开口。
“刘公。”公孙珣无奈催促道。“子曰:‘君子固穷’,说的是君子安贫守道,可能做到守道之人,难道真会贫一辈子吗?你真觉得眼前的这位吕子衡会‘固一世之穷’吗?”
吕范面无表情,抿嘴不言,而县君、刘备、公孙越、韩当,乃至众乡人却都所有所思。
但是,刘公虽然神色变幻不定,却也一直不愿开口。
“还有屋内那位!”无奈之下,公孙珣干脆松开手放过了刘公,却又转过身来朝着县君身后的一处房间大声喊了起来。“我知道是刘公的爱女在那里偷听。既然你父亲不愿作答,那我今日冒昧,且替子衡兄问上你一句,莫非刘氏的女公子也觉得,坐在这里的吕子衡将来会穷困一辈子吗?”
吕范终于神色大变,惊惶的看向了那处房屋,而庭院里也再度鸦雀无声,就连县君都惊愕的回过了头去。
“吕郎如此才德,又怎么会穷困一辈子呢?”一个清脆的女声不假思索地从那边房屋中响起。“父亲,不止是这位公孙少君要问你,我也想问你,吕郎今日固然穷困不堪,莫非将来会一直穷下去吗?”
是啊!满庭乡人俱皆无语,这吕范今天确实身份低微,可像他这种人物,难道会一直低微下去吗?
公孙珣也是略显惊愕的看着那间房,考虑到房内这位敢和穷小子吕范眉目传情,还敢装成送菜丫鬟明目张胆跑到这边来偷听,公孙珣也不得不承认……吕范怕是真走了大运道了!
回过头来,此言既出,众人齐齐无言,但却都将目光回转到刘公身上。
而刘公神色连连变幻,却终于还是一声长叹,弯腰朝着县君和公孙珣各自行了一礼:“若非是县君和公孙少君,今日老朽怕是险些要失掉一位乘龙快婿了!”
县君抚掌大笑,然后举杯而起:“我就知道,今天会有美事佳成!来,诸位且起身饮胜,以贺刘公得一‘固穷’之婿!”
众人轰然起身。
就这样,宴席再开,而吕范这次终于也不再矜持,到了下午宴席散开以后,他俨然大醉而归,最后干脆是公孙越和刘备扶着他进入了刘府对面的一处宽绰宅院中——不用说了,这又是公孙珣备下的手笔。
吕范的兄嫂就候在院中,见到吕范回来,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还有神智,连连上前恭贺。而吕范只是醉意朦胧的笑笑,并大着舌头说了几句自己还要求学,要兄嫂收好车上的财货、僮仆,然后看好家之类的话,惹得兄嫂二人眉开眼笑……然后,他忽然又嚷嚷着要见公孙珣。
众人只当是醉话,也没理他,只是将他安顿在房内榻上便出去了,但是,不一会功夫,这公孙珣竟然真的推门进来了。
“我就知道子衡兄没醉!”公孙珣看着坐在床榻边上的吕范笑道。
“我是真醉了。”吕范也笑道。“而且是身心俱醉……只是,如果今日不能与公孙少君你当面一谈,我是根本不敢躺下的!少君能关上门吗?”
公孙珣当即失笑,然后返身关门。
“我醉意太过,动弹不得。”吕范招手道。“少君且过来坐。”
公孙珣依言而行,走过来与对方同床而坐。
“公孙少君啊公孙少君……”吕范大着舌头拉住了公孙珣的手。“你今天给我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又是车又是房,又是财又是货,莫非是想用这些东西买我吗?”
公孙珣闻言再度失笑:“子衡兄以为呢?”
“我以为,这些财货不值一提。”吕范握住对方的手,却忽然变色冷笑。“今日可是你自己说的,这吕子衡难道会穷一辈子吗?这些财货,你不给我,我将来就挣不了吗?”
公孙珣脸上一抽,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还有这个丝履的事情。”吕范又略显嘲讽的低头指了指脚下。“我那双破鞋,从义舍中相逢算起,足足在你面前穿了大半个月。而你公孙少君既能细心到打听出我和刘家的事情,也能细心到发现我那未婚妻偷听的踪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一直在穿一双破鞋呢?可你非但不说,还在我加冠时只送我衣冠,不送鞋履……这么多作为,难道不是为了今日的‘脱履履之’而刻意做的准备吗?公孙少君啊,你还是太年轻,总把别人想的太蠢!”
公孙珣尴尬万分,只能强笑道:“看来是我小觑了子衡兄,这价码出的太低了!”
吕范闻言哈哈大笑,而等到他笑完后这才点了点头:“确实是低了,我直说吧,这点财货与那场脱履履之的戏码,还不足以买我这个‘固穷’的吕郎!”
公孙珣愈发尴尬……他终究是个未加冠的年轻人,就算是平日里养的气度能够强撑着他不脸红,但心里其实已经想赶紧逃跑了,只是双手却一直被对方抓着,这才不得已继续干坐罢了。
然而,就在场面难堪到了极点之时,这吕范却忽然又主动松开了手,然后强行扶着床榻站起身来……然后,先是举手加额如揖礼,勉力弯腰——这叫鞠躬;然后直身,双膝同时着地,缓缓下拜,手掌着地,额头贴手掌上——这叫拜;然后直起上身,同时手聚到了齐眉的地步——这叫兴!
而这么一套动作下来,就是汉礼中最正式最庄重的正规拜礼了,属于极度庄重场合下的正式礼仪动作。
所以,这反转……坐在榻上的公孙珣目瞪口呆,且惊且疑,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少君!”勉力行过这套拜礼后,醉意明显的吕范也不等对方有所回复,就兀自扶着床沿坐了回去,正是下午,窗纸处有阳光射入,只见着起身后的这吕范双目赫然已经通红。“那些财货,这双丝履,确实不足以买我。可要是再加上今日在我那岳丈的院中,少君当着我们县中上下替我问的那两句话……却足以买下今日的吕子衡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少君如此知我,我吕范唯一能做的,便是认少君为主,以供驱驰了!”
大起大落不说,待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公孙珣更是愕然无言!
要知道,他只是觉得此人随侍在卢植身边,为人既机敏又通达,所以想收此人为己用,这样的话,自己在给了自己巨大压力的卢植面前也能过得舒坦点……还真没想过什么让对方认主!须知道,之前韩当乃是和他同生入死过一遭的人,还是同乡,还是一个社会地位低微的武夫。就这,也不过是跟着自己做了个半主半从关系的宾客而已。
而这吕范,虽然也是寒家子,但无论如何也是卢植的一个记名弟子,是有士人身份的。怎么就要直接行正式礼节,认自己一个未加冠的士子为主呢?
“少君不必疑虑,”吕范扶着床榻,坦然说道。“我吕范今日认主,并非是自我下贱,恰恰相反,乃是为了自己的富贵!不瞒少君,我看中了你的前途……虽然此时少君你才具未成,手段也有所欠缺,但你出身好,家中豪富,又有刘宽、卢师这样的人脉,更重要的是你能知人纳士……少君,你能看出来我吕范一个家徒四壁的单家子不会‘固穷’,我难道就看不出来你会飞黄腾达吗?我那岳父左思右想后都知道要往后看,我难道连他的眼光和气魄都没有吗?我吕子衡所求的,正是附在您的骥尾之上,以此为手段,不再‘固穷’罢了!”
公孙珣面色微变,良久方才开口:“既如此,此事断不可以让卢师知道。”
“这是自然。”吕范失笑道。“不然我怎么会关上门在这里偷偷行礼呢?明日出了门,回到緱氏山,你我依旧是师兄弟,请少君依旧喊我子衡兄,我依旧叫你珣弟……但等到你学有所成,不管是回转辽西,还是去什么地方,我吕范一定鞍前马后,追随到底!”
公孙珣终于缓缓点头:“善!”
“吕范,字子衡,汝南细阳人也,有容观姿貌,与燕太祖同学于卢植。邑人刘氏,家富女美,范求之。女父嫌,欲勿与。时太祖在身侧,乃排众问曰:‘君子固穷,然刘公观子衡兄固一世穷乎?’女父莫能答。其女刘氏立于壁后,复问曰:‘吕郎固穷也,然固久穷乎?’女父乃叹,遂约为婚姻。后县中传唱:‘吕郎固穷也,吕郎固穷乎?’遂为美谈。”——《旧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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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六章 虚惊
七月盛暑,天气燥热。
原本应该热闹非凡的洛阳东南郊官道上,如今竟然一片萧瑟。
这倒不是说路上的达官贵人少了,而是说仅靠达官贵人是支撑不起‘热闹’二字的。须知道,这是个农业社会,所以哪怕是京师洛阳郊外,如果路边的良田里没有农人劳作,如果路上没有穿着朴素的农妇端着瓦罐去送饭,那也一定会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如果说,目中所及的所有农民都只能枯坐在光秃秃的树下唉声叹气,那就不只是不对劲的问题了。
“蝗灾啊!”不要说其他人,就连刚刚订婚的吕范也是连连摇头。“幸亏是在洛阳。”
“子衡兄这话怎么讲?”一旁的刘备茫然不解。“不管哪里有蝗灾都不好吧?我还记得前些年,河北先是大旱,然后又大蝗。那个场景,我虽然年幼,但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的……你们不晓得,我们家门口有个大桑树,根本不知道是多少年的老树,一夜之间就被啃得干干净净……”
“然后呢?”吕范追问道。“桑树被啃净之后呢?”
“之后自然是那桑树又长出新芽,并活了下来!”刘备感慨道。“我们乡人都说,那棵长在我家门前的桑树有神异,高五丈不说,枝叶繁盛的时候,远远望去如同车盖一般……”
“我不是问你桑树。”吕范无语至极。“是问你蝗灾之后可有盗匪?可有流民?可有大户侵夺中产之家?可有民变?”
刘备面露茫然。
“他那时才多大?”公孙越失笑道。“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越兄也不比我大多少!”刘备愤然反讽道。“我不记得你就记得了吗?”
“我自然记得。”公孙越昂然答道。“你出身小门小户,我却是出自公孙氏。我还记得那次还只是前一年大旱时,族中就在婶娘的力劝之下兴修沟渠,引滦水浇灌令支左右田地,使得当年仍有不少收获。而等到第二年蝗灾,我们本地并没有起蝗虫,倒是从右北平那边飞过来一群,然后又是我婶娘告诫了族中,最后族中引人列队扑杀,甚至还教人食蝗……”
“食蝗?”刘备面露骇然。
“我也记得此事!”韩当也突然插嘴。“当日令支城中,每家都分了好几斤蝗虫,虽然只吃了几日,但那味道确实难忘……不过,食蝗总比食人强,好像就是在吃蝗虫的时候,听人讲到你们涿郡,据说你们那里已经有饥民开始食人了,然后又过了两月,到了秋季,渔阳那里又有返乡失地的流民造反,郡中还发援军讨伐。”
“这便是我那‘幸亏’的意思了。”吕范趁势摇头道。“令支那边乃是珣弟他们公孙氏根基所在,所以公孙家断不会坐视令支受灾,而其他地方就不一定如此走运了,这就有了流民、盗贼、人食人,甚至兵灾。”
“我懂子衡兄的意思了。”刘备看着四周情形,骑在马上叹气道。“这河南毕竟是天子脚下,且不说天子不会坐视京城受灾,就是洛阳周围的达官贵人也断然不许自家庄园周边生乱的,所以这些灾民虽然少了一季收成,却不至于饿死……这确实比其他地方‘幸亏’的多。”
“而且还有地形阻隔。”吕范继续解释道。“毕竟这周围北有黄河南有嵩山的,蝗虫十之八九会被锁死在这河南尹境内。要真是从河北、中原闹起来,怕又是一场大灾!”
这话确实有道理,所以众人也纷纷颔首。
而就在众人一边议论纷纷一边不自觉中来到緱氏山下的时候,路口处,几名候在这里的公孙氏仆从却飞速迎了上来,然后拦住了几人。
原来,数日前卢植就从山上下来了,并住进了山脚下公孙兄弟的别院里……具体来说就是公孙瓒走后空出的那个院子里,然后时不时的讲学也放在了那里。
而仆从们等在这里其实也是卢植有所吩咐,说是让公孙珣这些人回来后直接去别院中找他!
“老师竟然住到山下了吗?”一直没开口的公孙珣微微皱了下眉头,说实话,他心里是真的不想和卢植朝夕相处,因为这人实在是让他心里犯怵。
吕范轻瞥了公孙珣一眼,赶紧不动声色的提醒了一句:“师长能够在身边时时赐教,是件好事。”
公孙珣当即正色:“正是如此,我们赶紧去吧,不要让卢师久等。”
不过,卢植见了几个弟子后,倒没说别的,只是细细的问了汝南那边一众大儒高官的反应,而听说所有接到书信的人都态度坚定后,就直接让众人休息去了。而他自己,则正式宣布要借公孙瓒的这个小套院沐浴更衣斋戒三日,然后再度上书!
公孙珣其实是有心想问问对方蝗灾这个话题的,但终究是有些胆怯,只好闷闷的退了出来。
然而,这种气闷并未持续太久,才到了第二日傍晚,一个好消息就陡然传来——贾超回来了!
话说,贾超是被公孙珣派回家送信的。
毕竟嘛,上次卢植回京的消息刚一传过来,公孙珣就得知了自己兄弟三人无意间陷入到了今文古文的争端中,情急之下,他就忍不住向自己那位号称后知一千八百年的老娘发出了求救信……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对方这熹平石经的事情还有没有印象,是个什么结果?然后古今文的斗争最终又是谁胜谁负,自己又该如何应对?还有这刘宽和卢植的之间,自己这个小不点又该如何自处?
无论如何,您老人家都不能看着自己儿子在洛阳‘闭门苦读’……读读读,读个博士出来,那像什么样子?
当然了,这年头交通水平太差,而且这卢植来的太快太猛,下午公孙珣才回到这边把信写完,然后让贾超带人往辽西飞速送去,到了傍晚,人家卢老师就直接在对面的义舍里把木碗给拍在了桌子上。
再然后,第二天人家就把刘宽叫来签订了不平等条约。
这么看来,如何在刘宽和卢植之间自处这个问题,似乎已经不需要答案了。但是,自家老娘毕竟掌握着‘真理’,她的信肯定会有价值的……再说了,离家这么久,亲娘来信了,就算是说两句废话那也是让人高兴的啊!
所以,躺在自己小院中吹风的公孙珣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让贾超进来了。
书信是写在丝帛上的,然后装在裹有石灰夹层的锦袋里,据说能防止上面的墨迹因为受潮而散开……不用说,这个什么‘锦囊秒策’又是公孙大娘的‘发明’,她的发明总是很多。
不过,信既然已经拿到了手,那从躺椅上坐起身来的公孙珣反而不急了:“你且起来,母亲可有什么话交代我吗?”
“主母并没有什么叮嘱。”贾超直起身后答道。“她说自己要讲的都在这信上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点点头。“那你此行可有什么见闻吗?”
“别的倒也没什么,不过有一件事情,是来时路过在下家乡钜鹿时听到的,我觉得少君或许会想听一听。”
“钜鹿……”公孙珣眼皮一跳。“总不会是赵忠的族侄还魂了吧?”
“不是此事。”贾超连连摇头,然后正色答道。“是那太平道忽然造反了!”
公孙珣目瞪口呆,然后回过神后却又觉得自己心口处扑通扑通乱跳,脑门处更是突突地热了起来,最后竟然一个不稳直接翻倒在了身后的摇椅上。
旁边打扇子的三韩婢女,远远站在院子门口的徒附,还有眼前的贾超,几乎全都手忙脚乱的来扶……却又被公孙珣给呵斥开了:
“没事!天热,有点暑气而已,都离我远点,让我躺着透透风!”
众人赶紧各自归位。
“这……这太平道……”公孙珣躺在椅子上看着天,抓着自家老娘的锦囊,只觉自己满头大汗外加口干舌燥。“这太平道怎么就反了呢?”
“这就是此事让人惊疑之处。”贾超小心答道。“这太平道平日间在在冀州名望很高,不仅百姓信服,那教主张角……”
“咳……咳咳……你继续说,认真说!”
“那教主张角也是我们钜鹿的名士。”贾超偷瞥了对方一眼,看到对方确实没事后这才敢继续说下去。“他一直被认为很有德行,而且交游广阔,据说和朝廷大员,海内名儒都是有所来往的……所以,这次他突然造反,实在是让整个河北都觉的莫名其妙。”
躺在那里的公孙珣点了点头……这点他是信得,因为整个大汉朝,道家其实是正统学术,甚至也被认为是一种经学,而如果非要说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反而是如今朝廷的官学,也就是儒家今文经传里面,谶纬之说格外泛滥!
所以这个张角在世人的眼里,与其说是什么方士,倒不如说是一个偏门的经学家才对。这种人突然造反,还真有点奇怪。
“怎么不说了?”公孙珣这边想着,却不料那贾超已经闭嘴了。
“还要说什么?”贾超茫然不解。“就是这张角领着太平道反了,大家都觉的奇怪,我也觉得应该要跟少君说一说才对……”
“反了之后呢?”公孙珣无语的扭过头来质问道。“鼓动了多少人马,打下了几座城池,又有多少人呼应?你是钜鹿本地人,此行又恰好路过钜鹿,总是知道些吧?”
“请少君恕罪,”贾超一脸为难。“这我实在是不知道,因为这太平道造反都是四月间的事情了,而且据说不到三日就被郡守拿下了,而如今那张角都因为大赦又回到钜鹿重新传教了。我……不过……我不过是路上忍不住回家了一趟,听我家兄长说了一下而已。而且听我家兄长说,如今这太平道重新改了传教的方式,要立什么‘方’,然后还派出了八名得意弟子,要在全国一起立‘方’传教,好像要立足三十六个‘方’什么的……想来那张教主也是一时糊涂,这是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吧?”
公孙珣再度目瞪口呆,然后旋即无语……感情人家是在积累经验呢,又或者后来之所以能成大事就是因为有这次的教训,那自己在这里瞎操什么心呢?!
一念至此,他呼啦一下,竟然又神清气爽的坐了起来。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燕武兵法》.心术篇
ps:感谢天马行空马行空的飘红……这应该是个老朋友……群里叫啥?
顺便,张角确实在熹平年间反过一次,连浪花都没掀起来的那种,被赦免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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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七章 七月来信(5.2k)
“老师可曾安歇?”夜间,费了好长时间与精力才读完并消化掉母亲书信的公孙珣来到了卢植所住的套院中,然后小心翼翼的敲响了还在亮着灯的卧房大门。“学生有事情想请教。”
“进来吧。”卢植的声音依旧干脆到让人生畏的地步。
推开门进来,公孙珣先是重新关门,然后才朝着盘腿坐在床榻上的卢植鞠躬行礼,而等他抬起头时才发现,对方竟然也在灯下读着一张写满了字的丝帛。
当然,这也正常,最近这位卢老师不就是一直忙着呼朋唤友吗?恐怕每天都要看不知道多少这样的书信。
“不必拘礼,随便坐吧?”卢植将手中的丝帛折叠起来,然后放到了床头上的一个盒子里……果然,箱子里面这样的丝帛竟然是成摞的,而且也放了石灰包去潮,可见这位海内名儒交游之广阔。
“不瞒老师。”公孙珣起身后坐到了旧式床榻对面的一个小几凳上,这种家具组合估计也就是这里才能见到。“我母亲刚刚从辽西捎来一封家书。”
“哦?”卢植稍微表达了一丝关注。“不知道家乡近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这种关注是非常正常的,毕竟这年头的通讯水平太低,所以分隔两地时对任何能获取信息的途径都比较重视。
“是这样的。”公孙珣正色道。“家母在信中说道,自从去年年底鲜卑寇边连续遭遇反击以后,双方摩擦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日益严重。且因为我家中有安利号的缘故,母亲说她能切身感觉到,这次的紧张与对立恐怕不止于一州一郡,就不知道会不会有大的战事发生……”
“令堂所想恐怕是对的。”哪怕是坐在床上,卢植身形笔直。“再过两年,大汉与鲜卑怕是免不了一场大兵灾了。”
“敢问卢师这是为何呢?”公孙珣认真请教道。“只是因为那两战引发的余波吗?”
“当然不是。”卢植稍微顿了一下,然后才解释道。“从国势上来说,大汉立国数百年,带甲百万,四夷宾服,堪称巍然巨物。而鲜卑虽然不过初兴二十年,但却也有万里国疆,十万控弦之士。所谓一旧一新,两强并立,新兴者必然要挑战旧者,以图霸权。而从两国主政者来看,檀石槐虽然只是一介鲜卑野人,可自他起兵以来,凡二十年,北驱丁零,南压匈奴,东镇扶余,西进乌苏,一统鲜卑,建制称国,自先帝时起就是天下间公认的枭雄人物,先帝去世后,其威名更是无人可制,以至于我大汉边疆万里,却多是被鲜卑人压着打!而另一边,今上登基八年,已然加冠成年……”
卢植的话适时的停了下来,但公孙珣却已经连连点头,对方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也很透彻了——从国家政权角度来看,新生的鲜卑想要继续获取发展空间的话,必须也只能不断的挑战大汉;而从双方主政者角度来看,却是恰恰相反,因为刚刚亲政不久的大汉皇帝想要获得权威的话,似乎没有一个目标比鲜卑和檀石槐更有效率。
两两相加,再加上底层的摩擦已经持续了十余年,边郡也好,鲜卑各部落也好,恐怕都积攒了不少仇恨与怒火。
那么这一仗,其实也就是等个契机了。
不过,这只公孙珣今晚的第一个问题。
“还有一事。”公孙珣双手扶膝,微微躬身道。
“讲来。”卢植依旧干脆。
“老师,”公孙珣直起身子认真问道。“今文古文之争延续近三百年,前一百余年倒也罢了,这后一百余年,古文兼容包蓄日渐做大,今文却抱残守缺愈发不堪,这些事情人尽皆知,可为什么三百年间古文却始终不能成为主流官学呢?甚至想在其中取得一席之地都难!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卢植眯起眼睛,目视自己的这个学生良久,这才开口道:“你觉得是什么缘故?”
“我一开始觉得是今文派中的公羊学说太过强横,以大一统思想与天人感应之说压服住了整个古文派。”公孙珣坦诚答道。“但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年古文派兼容包蓄,已经主动的吸收了这些东西。而既然如此的话,仅凭周公地位高低、《春秋》是否为元经这些争议,恐怕是拦不住古文派的。换言之,拦住古文派绝非是学术……”
“那是什么呢?”卢植不以为意的问道。
“自然是人了。”公孙珣昂首答道。“我朝世族多以经学传家,而一旦家族发迹则世代为官,如袁家四世三公,杨家三世三公就不再多说了。便是朝中其他超品大员,又有哪个不是家传的今文经传呢?如河南尹朱野,家中四代名臣,他曾祖父朱晖起于乱世,靠的是个人德行与才能坐到了总揽朝政的尚书令,但是朱野的祖父朱颉就已经开始修习儒术了,敢问老师,约百余年前,当初尚书令之子修儒的话,他修的难道会是古文吗?若是古文,何以代代相传为宛洛巨族?老师,我的意思是说,这王莽事败,乾坤重整,距今已有一百五十余年,作为官学的今文怕是已经和朝廷中枢的世族纠缠成一体了。”
卢植默不作声。
“甚至还有我另外那位老师刘师,”公孙珣看到对方并不反驳,语速也不禁加快了些。“我不是要背后议论尊长,而是因为之前这些日子常在他身旁,所以从他身上说起更清楚些……卢师,如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那刘师迟早要位列三公。为什么呢?一来自然是家世,他祖上就以家传的《韩诗》做过三公之位;二来,还不是因为他本人做过帝师?可说到帝师,当日朝廷为陛下选拔三位帝师时,如果不从中枢世家中选,难道还能从在野的古文派大儒中选?老师,古文今文之争,非在学术,实在是朝廷高位之争,您一定要慎重!”
“可我并未有斥退今文的想法。”卢植表情淡然,但俨然已经认可公孙珣的说法。“我所上书的,只是求将古文列为官学而已,或者说,只是为古文求一席之地罢了。再说了,如今古文大势所趋,想来朝廷诸公也不会宥于出身而无视吧?”
“恕学生无礼。”公孙珣鼓起勇气继续道。“老师如此想法,无异于掩耳盗铃罢了!对这些宛洛今文世家而言,高官显位乃是家族延续的依仗,就算是半个也不舍的让出去的,何况是朝着大半个关东的人才开口子?”
“如果照你所言。”卢植正色反问道。“朝廷中枢诸公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那我一个古文派名儒,怎么就被征召为了博士呢?”
“老师。”公孙珣忽然忍不住笑了。“敢问您是为何,又是何时被征召入朝的?”
“我是在建宁元年,也就是今上登基那年上书大将军窦武,劝他不要滥爵,因而为朝廷诸公所知的。”卢植不假颜色的答道。“至于被征召为博士,则是建宁二年的事情了……”
“而这中间恰好发生了九月政变,大将军窦武被杀,宦官独大!”公孙珣毫不客气的接口道。“我在洛阳与本地士人交游时,听他们讲过,当时宛洛之间血流成河,人头滚滚,接着二次党锢,大狱兴起,又人人自危!老师,当时朝廷诸公连自己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又哪里还会想什么官位?这时候他们想起在地方上势力强大的古文派大儒,不是为了别的,实在是缺少替他们顶刀子的人!此时做个样子,临时拉拢一下又何妨?再说了,老师出身涿郡范阳,与当今圣上出身的河间国相距不过数十里,勉强算是陛下乡人,把老师召入朝廷,陛下想来也会高兴的,宦官们既不好拦,也不好下手……所谓一举多得,可如今呢?”
“如今又如何?”卢植面无表情的质问了一句。
“如今圣上已经亲政,”公孙珣此时已经鼓足了勇气,所以完全无视掉了对方的态度。“宦官与士人之间的局势也已经算是勉强稳定,那朝廷诸公恐怕就用不到老师和山东河北的诸位了吧?既然用不到了,又怎么会愿意继续施舍官位呢?”
“朝廷中枢的诸公……在你眼里都是这种人吗?”卢植的表情依旧很淡然,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儒都有这种养气的水平。“将中枢外的人物当成防雨的蓑衣,雨来时穿在身上,天晴时就扔在满是蛛网的杂物堆中?”
公孙珣默然不语……不是无言以对,而是已经说完了。
“这也是你母亲在信中教你的?”卢植忽然又问道。
“是,”公孙珣低头答道。“之前听说古今文之争后,心中有惑,所以曾给母亲写信询问,她……”
“她这是妇人与商人之陋见!”卢植忽然变色道。“妇人所想,总是觉得人心诡谲;商人所思,总是利益使然;而她却不曾有半点想过,这世间还有圣人的微言大义,还有浩然正气!公孙珣,你要记得,朝廷诸公,也会心存社稷的!”
公孙珣为之愕然,旋即又有些愤然。
“我言语有些不当,你且自去吧!”卢植大概也意识到不应该当着人家当儿子的面批判当娘的,只好无奈的摆摆手。“不过上书请立古文为官学的事情你也不要再提了,我决心已下,后日一早就要再度正式上书。”
公孙珣深呼吸了数次,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站起来躬身一礼,转身准备离去。
而就在此时,身后卢植忽然又说道:“不拘君父、义理,心中须有所畏惧才是……”
声音低沉,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教训自己,但公孙珣只假装对方是自言自语,直接拉开门就离开了。
屋外天气浮热,正值午夜,公孙珣立于院中,往头上看去,只见一条银河横亘于头顶,竟然将院顶分为两块……盯着满天繁星,一时间,他竟然也不知道自己此时心境到底如何?是高兴还是愤怒,是忧虑还是释然?恍惚间,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年幼时母亲指着天上星星给自己讲的那些有趣故事……
就这样,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但公孙珣回过神以后却依然没有回自己的套院中睡下,反而是转身朝吕范的住处去了。
吕范当然早已经睡下,但是听到公孙珣叫门后却依旧起身相迎,两人也没有点什么灯火,就直接关上门一起坐到了床榻上,然后摸黑说起了话来。
“卢师是何等人物?”吕范微微沉吟道。“珣弟这个问题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我虽然跟他朝夕相处了半年之久,却也很难说的清楚。”
“这是为何?”
“大概是因为他总是出人意料吧?”黑夜中的吕范幽幽答道。“一开始天下人都以为他只是个‘海内名儒’,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从汝南跟过去求学;可是,我与那程秉跟着他到了九江以后才知道,他竟然还会理民,还会打仗,堪称文武齐备;等到了熹平石经的事情闹出来以后,我在他身边处理文案,亲眼所见他将朝廷、陛下玩弄于鼓掌之中,愣是在数日内就从太守的任内从容脱身,然后以如此大摇大摆的回到洛阳,这手权谋之术,也是让人佩服……”
“这也是我所惊惧的。”公孙珣也叹了口气。“这位卢师给人的感觉好像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经学、军政、权谋……再加上那日在对面义舍中的察微知著,实在是让我胆战心惊。”
“其实我也一直想问一下珣弟。”吕范不解道。“卢师本人才能卓著,难道不算是好事吗?你又为何要惊惧呢?”
“子衡兄。”公孙珣在黑夜中摇了下头,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到。“你说我来洛阳是干吗来了?”
“这如何还要再问我?”吕范失笑道。“当然是求学来了……不过,除了少数心存理想的大儒之外,这天下人求学,其实只为做官罢了。就算是我当日在汝南追随卢师,也想的是跟着他熬过两年,等时间差不多,就挂着卢师弟子的名号回细阳县做个县吏,然后方便我再去求亲罢了。”
“我就是欣赏子衡兄的这份坦荡。”公孙珣也忍不住笑了。“我来洛阳求学当然也是为了做官,只是我出身又好些,等到加冠以后,再做官无论如何也要从朝廷命官起步。而既然要做朝廷命官,那我就必须要在洛阳中枢之地建立人脉,传扬名气……不然以后我在边郡,人家在中枢,相隔万里,凭什么给我升官?而卢公呢,虽然是我一开始认下的老师,但他此次回来却反而无意间阻了我的路。”
“这倒也是。”吕范一想就通。“但是师命如山啊,他与那刘宽既然做了约定,你恐怕就只能呆在这緱氏山苦读了。”
“所以我才会惊惧啊。”公孙珣再度叹道。“他一言就能让我的半年辛苦付诸东流,而我却丝毫不敢违逆……我母亲今日来信,信中直言我这是自幼无法无天惯了,所以才会对一个压在自己头上,还能对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惊吓过度……想来也是有道理的。”
“尊亲这话确实直指人心。”吕范点头认可道。“而且卢师现在还和你朝夕相处,这就更让人难以忍受了。”
“可是,我母亲信上却还说,说这卢师其实未必可怖,只是我内心作祟罢了,还说我要是想有所施为,尽管无视他就行……子衡兄,你说这又是何意啊?”
“这……”吕范若有所思道。“莫非是指卢师终究是道德人物,可以欺之以方?说到底,再有才能,终究还是脱不了‘海内名儒’这四个字的桎梏?”
“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孙珣幽幽答道。“所以,我刚刚去了卢师房内试探,一番对谈后,也是觉得他这人虽然心里明白,手段也有,但又总是拘于道德法理,未必就如我想的那般可怕……”
“所以,少君是要做什么‘施为’了?”吕范恍然大悟。“要我帮什么忙吗?”
“确实需要子衡兄的协助,不过暂时还不用动,且看看局势是否如我所想。”说着,公孙珣却是下床来用脚摸索到了自己的木屐。“便是局势如我所料,也要多方联络才行……”
“少君。”黑夜中,吕范忽然抓住了公孙珣的手。“你要做事,我无话可说,也一定会尽力协助,但有一事你一定要谨记!”
“子衡兄且说。”
“不可小觑了天下人!”吕范轻声提醒道。
“我知道了。”公孙珣微微点头道。“只是我意已决……子衡兄先睡吧,过几日等我消息。”
“臣少从通儒故南郡太守马融受古学,颇知今之《礼记》特多回冗。臣前以《周礼》诸经,发起秕谬,敢率愚浅,为之解诂,而家乏,无力供缮写上。原得将能书生二人,共诣东观,就官财粮,专心研精,合《尚书》章句,考《礼记》失得,庶裁定圣典,刊正碑文。古文科斗,近于为实,而厌抑流俗,降在小学,中兴以来,通儒达士班固、贾逵、郑兴父子,并敦悦之。今《毛诗》、《左氏》、《周礼》诸古文各有传记,其与《春秋》共相表里,宜置博士,为立官学,以助后来,以广圣意。”——《请立古文官学表》.卢植.熹平四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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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八章 邀请
“不用你来,我自己穿。”洛阳南宫正宫廊外,五日一次的朝会之后,黑眼圈的刘宽笑着赶走了小黄门,将笏板放在了地上,然后自己蹲下来穿起了丝履。
“我也自己来好了。”就在此时,身旁忽然也有人仿效着自己蹲了下来。
刘宽不用抬头也知道身边的人是谁,毕竟太熟悉了:“光禄大夫怎么如此不讲礼仪啊,你不是向来为人最方正的吗?”
“方正也好,礼仪也罢,跟自己穿鞋子有什么关系?你刘文绕就喜欢装糊涂。”说话的正是弘农杨氏的杨赐。
那么杨赐又是哪位呢?
答案是,其出身于弘农杨氏嫡流,其祖父杨震因为经学水平卓著,尤其是家传的《欧阳尚书》最为出色,所以闻名海内,号称关西孔子,并以此被拜为太尉;其父亲杨秉也做过当朝太尉;而杨赐自己则师从又一位太尉桓焉,然后在当今陛下十二岁从河间国被奉迎入朝立为皇帝后,他更是和刘宽一样位列三位帝师之一,并在前年一度出任司空!
这个出任使得弘农杨氏一跃成为了继汝南袁氏之后第二个达成‘三世三公’成就的家族,而考虑到他那才三十多岁的儿子杨彪也已经以‘通经’而闻名,四世三公想来也不远了。
总之,这种人物,即便是遇到了灾祸卸任了三公之位,那也要继续当个光禄大夫的,而且还要额外加秩表示恩宠。
顺便再说一句,这次熹平石经的工程就是这位来抓总……而根本不用怀疑,等明年,他肯定会以这个工程为功劳再度拜为三公。
这就是这年头做官的规矩——你老子是什么位置,那当儿子的只要不是废物,一般就也能做到什么位置。
所谓一个萝卜坑是对着一整家萝卜的!
南宫宫墙下,两位大佬并肩缓缓而行,所有人都知机的没有去打扰。
“卢子干的上表你怎么看?”杨赐手持笏板,板板整整的迈着方步。
“太强硬了。”刘宽摇头道。“摆明车马就是要请立古文为官学,太强硬了。”
“这些我自然明白。”杨赐不以为然道。“我只是想问你刘文绕该如何应对此事?”
“这些天可不止是卢子干上书。”刘宽搓着手道。“整个关东,自河北到荆楚,几乎都有名儒、世族声援,便是以两千石身份上书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我以为不如让出一两本来,也算是给关东诸公一个交代……”
“让出哪本来?”杨赐冷冷的质问道。“《春秋》能让吗?”
“《春秋》是元经,断然不能让。”刘宽苦笑道。
“那就让《诗经》如何?”杨赐继续嘲讽道。“你刘文绕海内长者,这次就不要为你家的《韩诗》争位了,让古文的《毛诗》来当官学如何?人家卢子干不是在上表中提到了《毛诗》吗……‘今《毛诗》、《左氏》、《周礼》诸古文各有传记,其与《春秋》共相表里,宜置博士,为立官学,以助后来,以广圣意’……我没背错吧?”
“那你意欲何为呢?”刘宽无奈反问道。“你可是此次石经总揽之人,无论如何要给个答复的。而且也实在是拖不得了,再拖下去,说不定陛下就会动摇!”
“时事变幻,我也不想说什么古文悖逆圣人原意之类的话。”杨赐站住身子正色答道。“但是我们今文微言大义,字字珠玑,阐述圣人至理……是一个字都不能改的!”
“山东舆论汹汹怎么办?”刘宽那张始终带着黑眼圈的脸也终于严肃了起来。
“山东虽然汹汹,可想要切入此事却只能从卢子干一人身上发力而已,因为卢子干是在朝的唯一一位古文博士。”杨赐毫不犹豫地答道。“只要能将卢子干锁住,此事就可以安然渡过!”
“可要是这样的话,卢子干你又要如何应对?”刘宽紧皱眉头紧追不舍。“你也知道他是古文在朝中唯一一个博士。况且此人海内名儒,负天下之望,还与陛下还是同乡,今日陛下的犹疑七成倒是因为卢子干这个人的缘故。如此人物,当日决定修建石经时,我们也只能调虎离山而已,却也被他从容破局!如今他在城外緱氏山上虎视眈眈,还如此摆明车马,如此强硬,你又能有什么法子锁住他?”
“将计就计罢了。”杨赐板着脸答道。“他不是自请入东观(东汉国家图书馆兼史学馆,位于洛阳南宫)校订经传吗?可是如今东观之中非只是校订经传这件事情,还有修史这份大事的!所以,让他进去就是了,下次朝会就让他进去!但进去以后却不让他碰经传,只让专心修史就行,修个两年史书,等到碑文都立起来了,他还能如何?!反正东观在我等操控之下!”
“这种先欺骗后以权势压人的小手段,失之于诡谲。”刘宽连连摇头。“卢子干会服气?”
“他不是还自请了两个助手吗?”杨赐微微叹了口气道。“所谓‘将能书生二人,共诣东观’……那就让蔡邕和我嫡子杨彪去当他的助手好了!我连自己的嫡子都交给他了,他凭什么不服气?”
刘宽为之愕然:“何至于此?”
“谁让石经这件事是我主导的呢?”杨赐摇头道。“既然要杨某负责,那杨某自然义不容辞。”
刘宽低头思索了一下:“你既然已经有了主意,为何又要找我?”
“一来自然是知会你一声,关中今文世家无外乎就是这几家了,一定要共进退。”杨赐坦诚道。“二来,我知道你与卢子干是酒友,私交甚笃,所以希望你再去与他谈谈,若是能劝他回心转意,不再苦苦相逼,我又何必如此行事?”
“希望不大。”刘宽摇头道。“但你既然说了,我自然会去与他聊一聊……”
“那就好。”杨赐点点头,也不再多言,直接手持笏板,迈开方步离开了。
“守得了一时,守的住一世吗?”刘宽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将插在脖颈后面的笏板拿下来,也是慢悠悠的离开了。
然而,正当这位当朝光禄勋一边想着该如何找借口再去跟卢植见一面,一边慢腾腾的踱步来到南宫门口的时候……他却惊讶的发现,机会主动找上门来了。
“公孙越是吧,你怎么在此处?”刘宽好奇的问道。“我的车子,还有驾车的老仆呢?”
“老师。”公孙越赶紧从马车上跳下来,笑着行礼道。“你那家人我让他自己回去了……至于我为何在此处,不瞒老师,是我兄长公孙珣让我来接老师你去緱氏山的。”
“哦?”刘宽心中难免有些警觉。“去緱氏干吗?”
“是这样的,兄长近日连得了数石凉州葡萄酒。”话到这里,公孙越适当的笑了一下。“他知道老师最喜欢美酒,所以绝对不敢独享。只是如今天热,葡萄酒又存在深挖的地窖里,既不敢轻易搬动到洛阳,又担心天气太热地窖支撑不了太久……”
“这倒也是。”刘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要知道,即便是刘宽这种家世也很少能喝到葡萄酒的。
“总之。”公孙越再度躬身行礼道。“最近河南的蝗灾已经过去,着实可贺;而天气炎热,洛阳城内又实在是暑气太盛……因此,我那兄长决定就势邀请诸位洛阳、緱氏的好友同门,今日一同去緱氏后山的阴凉小溪处避暑饮酒,而老师和卢师自然是要做主宾的,就不知道老师有没有时间拨冗一去?”
“哎呀……”刘宽闻言再度将笏板插进了自己脖颈上,然后稍显犹豫的搓了下黑乎乎的双手。“这个蝗灾过去确实可贺,而且师生共饮于山阴小溪处,颇有曾子的情趣啊!只是我这刚下朝,连官服都没脱……”
“那老师?”
“走吧!”刘宽穿戴着全套光禄勋的官服绶印,脖子上插着笏板,竟然直接就跳上了对方的马车。“夏日盛暑,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緱氏,风乎舞雩,醉而归……到了那地方,再换衣服也不迟啊!”
饶是公孙越心中紧张万分,看到如此情形也不禁哈哈大笑,于是他也翻身上去,亲自赶车将这位刚下朝的光禄勋沿着官道一路送出洛阳,直奔緱氏去了。
“曾皙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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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九章 请和
中午时分,刘宽在緱氏山下的小院里很随便就扔下了自己的官袍与印绶,然后换上了一套清爽的丝袍衣物……呃,顺便还研究了一下四角内裤这种在洛阳很少见的服饰,随即,就跟着公孙越直奔緱氏山后山而去了。
到了地方,果然对方没有半点虚言。
远远望去,只见凉荫之下绿地如画,小溪之上曲水流觞,更有葡萄美酒佐以新鲜蔬果,高冠士人笑语轻衣童子……而自己那些常伴在旁的学生弟子,如王邑、傅燮、许攸等等,果然也是一个不拉,甚至还有一些自己只是颇有印象的其他门生弟子,竟然也在这里。很显然,这就是公孙瓒的功劳了。除此之外,还有卢植也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也难得笑吟吟的在和他的学生们说些什么。
如此情形,刘宽根本就是情不自禁。而他刚要上前,却不料迎面就有婢女端着一木碗鲜红葡萄酒迎了上来。
当朝光禄勋一言不发,直接接过酒碗来先吞了一口下去,只觉得满口甜香之余又多了不少清凉之气,一时间暑气尽散。
“妙啊!可是之前用深井水冷窖了一整日?”刘宽一个激灵之后忍不住问道。
“正如老师所言。”一旁的公孙越赶紧笑着回复。“而且取来后一旦开坛,还要把酒坛放在溪水中冲刷,据说可以存住凉气,驱散暑气……”
“在何处冲刷呀?”刘宽好奇的问道。
公孙越很自然的看向了那个送酒的婢女。
“在溪水下游。”这婢女小心答道,听声音还有点大舌头。
“怎么能放在下游呢?”刘宽一手捧着酒碗,一手猛地一捶大腿道。“万一撒了,酒香岂不是要浪费掉了?要放在上游。”
“放在上游,这就去做!”公孙越当即吩咐道。
而婢女和她身后的其他仆从们自然赶紧答应。
“劳烦你们了。”说话间,刘宽竟然不顾身份,直接单手拍了拍那婢女的肩膀道了声辛苦……惊得这个刚学会汉话没多久的高句丽婢女差点栽倒。
而交代完这件事情,眼看着那边一大群人就要起身迎接着自己,刘宽又赶紧遥遥举杯,快步笑着走了过去:“二三子都坐都坐,哎呀,怎么能因为我一个老朽就让大家都起身呢?子干啊,你倒是好福气!”
一群年轻士子当然不会真的坐回去,但是卢植瞥了对方一眼,却是毫不客气的捧着酒杯坐回了远处……刘宽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继续笑呵呵的靠了过去。
公孙越和混在起身相迎士子们中的公孙珣对视了一眼,各自一笑,却都顺势淹没在了一大堆年轻士子中间。
大儒士子,美酒佳肴,流觞曲水,吟诗诵经……这种氛围简直是太符合儒家士大夫对于生活情趣的认识了。实际上,如此情形之下,就连最古板的傅燮和最跳脱的刘备都能一起乐在其中,更遑论他人了。
就这样,时间来到下午时分,在场之人大多都有些醉意了,也愈发的放浪形骸,很多人开始捧杯四散而坐,原本是众人中心的卢植与刘宽附近,竟然也只剩下了公孙兄弟等寥寥几人在那块石头旁边伺候着。
“万万没想到。”溪边的一处树荫下,刚刚踱步过来的许攸在品了一口葡萄酒后忍不住连连啧声。“我许子远竟然还能享受到如此生活……诸位同门可还记得,这葡萄酒数年前都还是天底下至贵的宝物?”
“便是今日也是宝物。”坐在树下的王邑闻言当即反驳道。“据我所知,这酿酒虽然容易,可葡萄却极为难寻。因为若是葡萄种在凉州与西域,固然产出丰厚,可酿成酒后却难以保存,产出数石,运到京师若能剩下半斗,那也是走了大运道了;而若是种在内地,就只能种在温池(温泉)左近,偏偏还有些温池据说是阳气不盛,长出来的葡萄品相极差,所以直到如今这葡萄酒依旧是当今洛中四大名品之一。”
“谁说不是呢?”许攸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一拍大腿道。“也就是托了珣弟的福气,才能在盛夏间有如此享受。”
喝人家嘴短,王邑倒也没反驳:“珣师弟虽然出身边郡,但确实有散财之义,再过数年,想来也是少不了一个‘厨’名的。”
“只是珣弟这一番耗费与苦心,却也未必有用啊?”许攸先是微微点头,却再一开口却是话锋一转,引得树荫下的几人纷纷侧目。“两位师长那里相互心存芥蒂,未必就愿意买他的账。”
“子远兄此话何意啊?”就坐在一旁,却一直不想搭理许攸的傅燮闻言皱起了眉头。“刘师与卢公都是海内大儒,虽然一宽一严,性格迥异,但却都是德行高尚之人,而且向来私谊深厚,怎么会心存芥蒂呢?”
“德行是德行,芥蒂是芥蒂,德行高的人就不许相互有怨望了吗?”许攸将空酒杯往地上轻轻一掷,然后捻着自己的胡子冷笑一声。“你傅燮虽然出身北地郡这种边远之地,但在洛阳学经也有些时日了,难道不知道今文古文的争端吗?你可晓得,几日前卢公再度上书朝廷,请立古文为官学,言辞恳切,陛下几乎已经心动,可今日朝廷正式朝会,中枢诸公却又再度压制了此议,俨然是要无视掉山东古文大兴的局势了……如此情形下,卢公又岂会给刘师好脸色看?”
众人闻言不由纷纷看向了坐在那边的卢植与刘宽,果然,知晓了一些内幕后,无论是刘宽的言笑晏晏还是卢植面无表情,此时都显得有些别有意味了。
“只是苦了珣弟他们了。”许攸遥遥指着一直跟在卢植与刘宽身边侍奉的公孙三兄弟道。“他们兄弟自辽西边郡而来,那里懂得这些争端?卢公当日远在九江,刘师惜才,便将他们三人一起纳入门下,谁成想却无意间将他们三兄弟给夹在了夹缝里,弄的他们左右为难!先前就已经不得已兄弟分开分侍两师了,如今这两位原本私交甚笃的尊长又因为这事进一步闹出了芥蒂来,他们这又得努力劝和两位尊长……而看那边的情形,只怕两位尊长也不是很领情……也是辛苦他们了!”
傅燮闻言眉头皱的更紧了:“对于君子而言,政见是政见,私谊是私谊,怎么能因为朝堂上的争论就让多年的私谊受损呢,而且还让自己的弟子受累?公孙兄弟此举是对的。而且,尊长之间有了嫌隙,我辈也不能坐在这里喝酒享乐,应该一同去劝一劝才对!”
说着,这位好古君子之风的年轻士子放下酒杯站起身来,竟然要去直接劝和刘宽和卢植。
在坐的人大多怔了一下,然后稍一思索也都纷纷起身跟了过去——且不说往日他们多承公孙兄弟的大方,就凭今日喝了这么多葡萄美酒也要去帮忙说句话啊!
再说了,这不是已经有了领头的吗?两位尊长真要是不满,也不怕板子打到自己身上的。
而且你还别说,一传二二传三之后,眼看着不少人都要去请见,其他人就算是想装死也难。而到最后,两家弟子竟然全都起身,在傅燮、王邑、甄逸等人的带领下前去请见两位尊长!
于是乎,片刻后,饶是卢植和刘宽养气功夫过人,也不由得尴尬无言了起来……毕竟,有些事情就摆在那里,他们根本无法反驳,而且人一旦多起来那也不接受反驳的啊:
卢师的上书是不是最近被刘师这些朝廷大员给淹了,两位是不是分属两个阵营在进行朝争?
那公孙兄弟是不是在夹缝中难做人,今天这场宴会又有没有缓解两位师长关系的目的在里面?
然后今天卢师你今天是不是一直板着脸,而刘师是不是又一直笑嘻嘻的想跟卢师你攀谈?
都没错吧?而如果没错的话……那你们肯定是有嫌隙啊!而君子大儒之间有嫌隙是不对的,是一定要改正的!
哦,你说前面几条都对,只是卢师这个人一直喜欢黑着脸,不是生气……那不存在的,一定是托辞!必然是托辞!
“所以说,还请两位尊长放下成见,不要坏了君子之谊!”傅燮言辞恳切,神色严正,竟然连连鞠躬行礼,眼看着就要带着众人跪下来请罪了。“古文今文相争已然于国无益,两位师长若再起了私人嫌隙,莫不是要今日相谈甚欢的弟子们日后也分为两派,相互攻讦吗?”
“咳!”这下子,不要说性格宽容的刘宽,就连向来严正的卢植也有点掌不住了,二人对视一眼,俨然是准备先来个将相和糊弄过去再说。
不过就在此时,另一个勉强算是当事人的公孙瓒却忽然站了出来,朝着眼前乌泱泱一大片士子弯腰行礼,他嗓门奇大,一下子就镇住了场面:“诸位师兄师弟,且稍安勿躁,瓒有一言,还请二三子听上一听。”
看到有解围的人出来,刘宽和卢植自然松了一口气,而士子们,本来就是看在葡萄酒的份上才过来的,当然也不会不给这公孙兄弟面子。
“诸位师兄弟。”看到场面稳下来以后公孙瓒才再度拱手道。“我公孙瓒先代两位弟弟一起谢过诸位了……其实不瞒二三子,我们兄弟确实是担心朝争一起两位师长也会起嫌隙,所以,才会组织这场盛夏郊游,以期两位能够握手言欢。”
饶是卢植养气的功夫练到家了,听到这个词也不禁脸色剧变……跟不喜欢洗手的刘宽握手言欢,恶不恶心?!
“但是,”公孙伯圭失笑道。“适才侍奉两位尊长之时才明白,原来我等是杞人忧天了,两位尊长德操何其高洁,又怎么会作出让我们这些弟子为难的事情呢?我公孙瓒明白的告诉诸位,两位尊长并未起任何嫌隙!”
刘宽和卢植难得同时满意的点点头,然后还一起捋了下胡子。
“而且非只如此。”公孙瓒忽然一低头,却是继续笑道。“据我所知,刘师此行颇有代表朝中诸公来寻卢师弥合古今文争端的意思,只不过这种事情事关重大,双方恳谈之间难免要慎之又慎,这才引起了二三子的误会……刘师?”
正在惊疑不定的刘宽咋闻此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是学生孟浪了。”公孙瓒看到这个情形,赶紧低头请罪。“我其实也是妄加猜度,而且这种事情就算是猜出来也不该说出来的,只是诸师兄弟起了误会,不得已相告……”
“无妨,无妨!”带着五分醉意的刘宽先是干笑了一声,然后旋即大笑。“其实不瞒二三子,光禄大夫杨公受命主管熹平石经一事,而我今日前来确实也受他之托,要与卢公对这古今文之争私下论上这么一论的……倒不想伯圭如此聪慧,竟然听出来了一二;更不想让你们这些当学生的起了疑心,竟然先劝了起来。此事确实是我不对,应当……应当自罚三碗,这葡萄美酒可还有剩的啊?”
公孙瓒当先大笑,随即一众年轻士子们也轰然大笑,惊得山野间鸟飞兽跑,而公孙越则赶紧重新抱来一坛葡萄酒,伺候起了刘宽……唯独卢植面不改色,也不多言,依旧昂然立于一旁,却又不料一旁跟着众人拊掌大笑的公孙珣正在偷眼看他。
而慢慢的,后者也终于放下了心来。
“义为土地精灵伏,仁作金汤铁石卑。龚遂刘宽同煦妪,张飞关羽太驱驰。”——《全燕诗》.贯休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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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章 伪书盗印
傍晚时分,卢植的房间里,床榻上摆着一张几案,而卢植和刘宽则隔着几案相对而坐……他们的交谈很早就陷入到了某种焦灼之中,没办法,双方的差距实在太大!
说白了,杨赐那边通过刘宽递来的条件是什么呢?是让卢植就此放弃!
这不叫谈和,这叫劝降,而卢植这种人怎么可能会轻易投降呢?
当然了,今日因为喝多了而留宿在这緱氏山下的士子们太多,两位大佬就算是半句话都说不拢也不好意思就此散场……否则说不定又有人起哄让他们俩握手言欢之类的,那可实在是太恶心了。
但就这么干坐着,恐怕也只会让气氛越来越僵硬,尤其是天还这么热。
“天黑了吗?”盘腿坐在床榻上的刘宽就差直接趴在案上睡着了,一直看到有人进来点燃了蜜蜡所制的烛火才恍然回过神来。
“正是如此。”进来点蜡烛的公孙越低头称是。“两位恩师要不要用些饭菜?”
身子塌下去的刘宽和正襟危坐的卢植对视了一眼,然后纷纷点了下头……虽然都不饿,但是能有东西填嘴总比这么干熬着强吧?
“且上些饭菜来吧!”卢植如此吩咐道。
“若还有窖在井水中的葡萄酒也别忘了送上来些,天气还是暑热难耐。”刘宽忙不迭的又追加了一句。
“喏。”公孙越赶紧答应。
不过,片刻之后,当饭菜被端上来以后,公孙越却抱了一个与白天形状迥异的大酒坛子过来了,而甫一掀开坛口,瞬间就满屋酒香扑鼻……莫说刘宽了,就连卢植都好奇的看了过来。
“回禀两位尊长。”公孙越小心道。“葡萄酒本来还有一些,但已经分赠给了各位着急回洛阳的师兄弟。这是另外一种好酒,味香而凛冽,号称三碗不过岗!这是我家婶母令人从青州高价寻来的酿酒秘方,据说啊,当地有一岗,名曰景阳冈……”
不待故事说完,刘宽就已经来了精神。
而卢植更直接,他全程都在捋着胡子冷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这打虎的无稽故事,还是在笑这‘三碗不过岗’的口气!
片刻之后,公孙越躬身退了出来,然后直奔后院而去。
“喝了吗?”后院中,公孙珣正在焦躁不安的转着圈,看到公孙越回来,立即追问。
“怎么可能不喝?”公孙越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后答道。“这两位可都是洛中公认的好酒,听我说了那什么三碗不过岗的典故更是满脸的不服气,我还没出来就已经各自喝下了两碗……”
公孙珣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是兄长……”公孙越忽然欲言又止。
“我意已决。”公孙珣头都不抬的应道。“看这几日风声,朝中诸公肯定是不会再给卢师机会了,而再这么下去,他必然会如那葡萄酒一般被冷藏在地窖里……他自己冷藏或许咎由自取,却要连累我们兄弟?我断然是不服气的!”
“我不是说这个。”公孙越一直等对方说完才无奈解释道。“我是想问……此事真没必要和伯圭大兄他透个底吗?”
公孙珣闻言怔了一下,良久才负手答道:“他这人天生的运气,本来就在岸上……而这件事情如果败露,我们只怕要被卢师撵回辽西,既然如此,何必要牵累他呢?”
公孙越抿嘴不言。
“大兄走了吗?”公孙珣复又开口问道。“他没怀疑什么吧?”
“已经护送那些想回去的师兄弟回洛阳了。”公孙越赶紧又开口回复。“而且也没什么疑虑,只是以为我们确实想促成两位老师和睦。”
“那就好。”
“兄长……”
“还有什么?”公孙珣已经带了一丝火气了。
“许攸这人,当真可靠吗?”公孙越低下声来,恳切问道。
“不是许子远可不可靠,”公孙珣叹口气道。“而是你我兄弟在洛中根基太差,只能依靠此人罢了!”
公孙越闻言刚要再说话,却不料被自己兄长直接打断:“你且去子衡兄房中,看看他的‘文章’作好了没有!”
公孙越愈发无可奈何,但也只能低头称是:
“喏!”
就这样,等到自家族弟走掉以后,神隐了一整天的公孙珣这才放下了负在身后的双手——无他,这双手在刚才说话时就不自觉的颤抖,根本压不下来,所以才要藏在身后!
而此刻,公孙珣看着自己这双微微发颤的手,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因为说起紧张不安,他这个主使者只怕比公孙越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偏偏又无法表现出来而已。
夏日间,天色黑的极快,不一会功夫对面的义舍就又开始例行的喧闹了起来,三个猪带两个猴的声音隔着一条官道都能隐隐相闻,而公孙珣则继续负手站在后院门口,等着各路消息:
先是派出去的高句丽婢女来报,说是半坛子酒都没了,两位贵人都已经醉的有七八分了,就只等着后劲发作倒下去了;
然后吕范那边又让公孙越过来,说是‘文章’写错了字,事关重大不好刮掉,只能重新写,请少君稍安勿躁;
接着,韩当又引着许攸过来,后者居然是要来追问一下公孙珣,说是许诺给他的宅子能不能给换到洛阳城南?因为城南富贵人家多,方便他交游……
这时候,公孙珣根本不知道是该佩服他的定力呢,还是该佩服他的贪的无厌。
不过总而言之,到了晚间大约戌时末亥时初时,事情按照计划的那样,终于一条条的有了一个好的结果——许攸彻底满意了;吕范也写好了他的文章;而更重要的是,刘宽和卢植也终于酒力发作醉倒在床榻上了!
于是乎,公孙珣也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珣弟请看。”自己的房间里,吕范满头大汗的递过去了一册摊开的竹简。
“好文书。”灯火下,公孙珣大略审视了一遍对方的‘文章’,然后连连点头。“跟卢师的笔迹足有八九成相似!”
“不相似恐怕也难。”吕范苦笑道。“平日里本来就是我负责校对卢师的公文……你放心,不止是笔迹,这文风我也能保证做到七八成相似。”
“是吗?”公孙珣这次是真的惊异了起来。
“卢师不是喜欢寻章摘句的人。”吕范摇头解释道。“文章简洁而直接,所以好仿……”
“这样更好,这样更好。”公孙珣看着上面的文字连连点头。“另一份呢?”
“在这儿。”吕范又递上来一册竹简。“我看到了那许攸带来的刘公书稿,笔迹大略还是能模仿成的。”
“这就已经足够了。”公孙珣再度点头。“反正内容都一样,只是改换一下口吻而已。咱们……是不是该上印了?”
这一次,旁边的公孙越与眼前的吕范都未说话。
“阿越去取刘师的印绶来!”公孙珣似乎早有预料,咬咬牙吩咐道。“子衡兄化开泥丸,我亲自来封印!”
两人对视一眼,只得依言而行。
汉家制度,最重印信!
一般来说,一个官员只有接受了任命之后才有资格接手官印,而他一旦辞职或者死掉以后一般要把印信上交……实际上,绝大部分印信丢失的情况只存在于军人战死沙场这种事件中。
那么反过来说,一旦一册文书上有了正式的印信标志,那一般而言就代表了相应官员最正式最直接的态度,对下可以视为行政命令,对上可以视为最终表态。
所以,公孙珣要干的事情很简单,既然卢植不愿意实事求是,那他就帮着对方实事求是好了!
没错,他要做一封伪书,然后以卢植和刘宽的名义给皇帝上表!
伪书的内容很简单,且给双方都留下了余地——熹平石经不是石碑上刻字吗?但是碑有正反面啊,正面刻今文官学,背面可以刻古文啊!
这个主意脱胎于公孙大娘的书信,但是经过了公孙珣因地制宜的发挥——比如说他专门找了刘宽过来!
刘宽不是主修《韩诗》吗?他不是全大汉都知名的宽仁吗?他不是今天被一大群士子亲眼所见要和卢植和谐讨论古今文争端吗?
那不正好吗?就让刘宽和卢植‘和谐讨论’一番后‘联名上书’,然后对皇上说《诗经》那个碑文,前面刻《韩诗》,后面刻古文的《毛诗》好了!
且看看这封联名上书送达御前以后,局势往哪里走!
反正无论是往哪里走,公孙珣都不用再呆在緱氏山这里伺候卢植了吧?
计划胆大包天,但其实反而没有太大风险……因为这个计划中有一个关键人物,刘宽!
刘宽的宽仁和糊涂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甭管是真是假,他应该都会继续保持这种风格,所以事发以后无论是为了不丢掉官位,还是说他会以为这是卢植所为……反正他十之八九应该都会追认这封上表的存在!
而一旦他承认了这封上表的存在,联名的卢植也就无法反驳!不然呢,莫非他要说刘宽说谎?
换言之,就算卢植精明如鬼神,心里清楚是公孙珣所为,但只要他不拉下大儒的脸来私下报复和惩处对方,公孙珣这厮都会无恙。
而且再说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卢植十之八九要去修什么《毛诗》,哪里有时间报复什么公孙珣,指不定这厮早就已经趁着机会跑到刘宽那里继续在洛阳厮混了。
当然了,一切的前提是卢植并不会拉下脸下死手……而说到这一点,无所不知的公孙大娘不是在信里写了吗?
卢植这人未必可怖!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旁的吕范已经化开了泥丸,而公孙越也一脸惊惶的取回了刘宽的印绶——后者在换衣服时,将全套朝服直接扔到了房间里。
话说,由于纸张的书写性有待提高,也无法普及,所以汉代的正式官方书简依然是木简或者竹简,而简书是要用绳子穿成串的。书简上面写好字并卷成捆以后,绳子不仅可以捆绑结实,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封泥!
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方形木制凹槽,将书简引出来绳子的一部分放入凹槽,然后再放入用水化开的黏土泥丸,最后……盖印!
这就是后世火漆和印泥的来由了。
由于是联名上奏,所以公孙珣这次是将两封书简的绳子系在一起打了个结,然后才加上泥丸,并盖上了刘宽的银制光禄勋官印。
银印其实很小,只有一指长宽。然而做完这个动作后,公孙珣却不由的喘起了粗气来:“还有卢师的博士印……那两位已经完全醉倒了,谁去帮我拿来?”
公孙越与吕范对视一眼,都是欲言又止。
“没人帮我分忧吗?”公孙珣根本没注意自己的腔调已经变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计划固然是很好,但前提不止是卢植‘不可怖’,更重要的是不能在干这种掉脑袋事情的时候被人抓现行啊?!
这要是进去在卢植腰上翻印信的时候被发现了,那自己还玩个毛啊?!
“兄长,要不就算了!”公孙越咽了口口水道。“就在緱氏苦读一年也无妨,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咱们就回辽西好了!”
“少君。”刚刚替两位两千石大佬写了假奏章的吕范此时也有些心虚了。“此时收手还来得及!”
“哈!”经过这二人一劝,公孙珣反而失笑。“我曾听母亲说过一句话,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如何还能退?这是做事情的道理吗?”
屋内二人齐齐变色,都咬牙想要应承下来。
“你们就不必了!”公孙珣当即摆手道。“这事本来就是我主使的,关键事情自然由我去做!”
言罢,不待这二人反应过来,公孙珣直接推门而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其实并未有多久……公孙珣去而复返,手上赫然多了又一个由青绶所系的银印。
最难的一关过去,这下子三人的动作利索多了,继续打结、化泥、盖印,不一会就又加上了一个泥封。然后吕范取来一个铺着丝绢的木匣,小心翼翼的将两封连在一起的书简给放了进去。
事情告一段落。
但仅仅是告一段落,还没完呢!
“绶印收好,赶紧把许攸叫来。”公孙珣旋即吩咐道,然后整个人却跌坐在了床榻上。
吕范和公孙越依言而行,而不一会,许攸就在韩当的陪同下过来了。
“子远兄,事情就拜托你了。”公孙珣指着封好的木匣子说道。“事成之后,不但有洛阳城南一栋宅院相送,还定有其他重谢!”
听到这话,许攸当即面有喜色:“请珣弟放心,我许子远一言九鼎,绝不误事!现在我就出发,连夜去洛阳城外候着,等到天明城门一开,我就直接去找蔡邕……他那个人太好糊弄了,刘师和卢公的封泥在此,断不会有所怀疑,等明日刘师回城,这书简必然已经送达御前,然后刘师也只好默认……万无一失!”
“拜托子远兄了!”公孙珣站起身来俯身行了一礼。
许攸坦然受之,捧着木匣转身就走。
另一边韩当刚要跟上,却不料被吕范直接拉住,后者悄悄指了指前者的佩刀……韩当会意,微微颔首,然后才返身追了上去。
人一走,屋内三人俱皆无言。
良久,公孙越方才起身道:“我去把刘师的印绶放回去。”
公孙珣也跟着站了起来:“险些忘了,我这里才得赶紧,卢师可是把印绶系在腰上的。”
吕范想说些什么,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家辛苦一整日了。”公孙珣见状不由摇头。“阿越送回去以后不必回来,直接休息去吧,子衡兄也是,你也直接歇息,我也不来了。事到如今,咱们也只能静待佳音罢了!”
吕范和公孙越一起颔首,三人就此分开。
来到卢植房内,情形果然还和之前,刘宽趴在几案上酣睡,卢植则在前者的对面仰卧在床榻上……公孙珣松了一口气,小心的将卢植的博士印绶系回到了对方腰带上。
直到这时,他才彻底的放松下来。
然而,就在公孙珣转过身来,准备溜出门时,身后却传来了一句毫无醉意的问话:“你知不知道,依汉律,偷盗两千石印绶,并做伪书者……当斩?”
一瞬间,公孙珣张口结舌,汗流浃背,手足皆不能动。
“卢植在緱氏立学,平心率物。时岁有蝗灾而民俭,有盗乘其夜寐而入其室。植阴见,依旧假寐,任其搜罗己身,将走,乃起身整拂,自后正色训之曰:‘夫人不可不自勉。不善之人未必本恶,习以性成,遂至于此。’盗大惊,自投于地,稽颡归罪。植徐譬之曰:‘视君状貌,不似恶人,宜深克己反善。’乃收为弟子,自是一县无复盗窃。”——《世说新语》.规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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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一章 医无闾
“你这个小儿,把天下人都当做什么?”卢植一边徐徐起身一边语气平静的质问道。“伪书盗印……真以为靠着一些不知所谓的伎俩就可以将天下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吗?”
公孙珣大脑一片空白,转过身后,一时竟然忘了下跪请罪。
“将门关上。”卢植盘腿坐在了床榻上,身子笔挺,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公孙珣宛如木偶一般又转过身去关上了门,而一直到手上的皮肤接触到了门框,这才觉得浑身上下多了一丝活气,脑袋里也多了一丝清明。
所以,等关上房门后,他当即回身下跪请罪:“学生犯下大错,请大人惩处。”
“且说说,为何要作出如此悖逆举动啊?”卢植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
“回禀老师。”趴在地上的公孙珣脑子一转,立即将诸多理由中最能拿得出手的那个抛了出来。“前些日子就在此处,老师曾经辱我母亲……”
这倒不是假话,公孙珣这么坑卢植,很大程度上是那天晚上记恨上了那句话,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利索的就下定决心。
“好理由。”卢植难得失笑。“天地君亲师,以孝道而逆师道,便是把你绑到河南尹朱野那里去,你也能昂着头把话说出来。再说了,卢子干海内名儒,当着弟子的面辱及人家父母,难道就不要考虑一下洛中舆论……是这个意思吗?”
公孙珣俯身不敢答。
“抬起头来。”卢植呵斥了一声。
公孙珣赶紧起身,然而等他抬头对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时,却忽然有了一丝明悟……是了,事情还有转机,不然这卢植断然不会是如此态度的!
真要是震怒之下想处理自己,哪里还会让自己关上门,还这么优哉游哉的审问?这卢植又不是黄鼠狼,吃个老鼠之前还要戏弄半个时辰!
“除了这个呢,可还有其他理由?”卢植继续问道。
“不敢欺瞒大人。”心里有了微微一丝底气之后,公孙珣倒也坦诚了许多。“其实也是想借此脱困,小子野心太盛,实在是受不得緱氏这里的寂寞……”
“也算是你实诚。”卢植摇头道。“你出身边郡世家,照常理而言,经学造诣如何于你其实并无太大帮助,倒是京中人脉……说起来,我专门将你留在身边教导,反而又是拦了你的路了!不过暂且不谈这个,我问你,即便是今日我没有发觉,事后也必然猜到是你所为,你又为何觉得我届时会宽宥于你呢?”
“我觉得老师是海内名儒,应当颇有道德气量,等到事情成为定局,想来也不会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对我一个未加冠的弟子如何……”
话到这里,公孙珣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没办法,太尴尬了!
话说,人对人的想法,有些是可以堂而皇之亮出来的,但有些东西是真没脸跟当事人说出口的。
就好像这事,跟同病相怜的公孙越说,跟收拢到自己手里的吕范说,跟韩当那种大老粗说,乃至于跟利益熏心的许攸说,那都是没问题的,可你要当着卢植这个当事人说……这算什么事啊?你公孙珣还要不要脸了?
“伪书中都是些什么内容啊?”正在公孙珣突然有了道德觉悟并进行自我反省的时候,床榻上的卢植又开始审问下去了。
“是请刻《毛诗》于石碑的背面,与《韩诗》互为表里的上表。”
“倒也是个妙招。”卢植微微颔首笑道。“也省的我下令让你去洛阳城下把人追回了……而且,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替我寻到了一个破局的绝妙好招呢?”
听到此话,看到对方的表情,公孙珣心里猛的一个激灵,宛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一般——是了,现在他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被眼前这位明察秋毫的大儒给利用了!
人家卢老师心里比谁都清楚眼前的局势,比谁都能认清现实,而且比谁都实事求是!眼看着局面僵住,人家早就准备退而求其次了!
自己根本就是被眼前此人当成了刀子使!
至于真正被坑的不要不要的,好像只有那边还在睡着的刘宽刘婆婆了!
当然,还有自己!可笑自己之前竟然还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布局多么严整?又是请人,又是造势,又是伪书,又是盗印的……
“想明白了?”卢植振了振衣袖,然后提醒了对方一声。“想明白就起身吧,地下凉,地上热,免得暑气寒气一起浸上来,到年老时连路都走不动。”
“是。”公孙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来,却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师不是说这种伎俩……不足以玩弄天下人于鼓掌吗?”
“那也要看局势的。”卢植面色平静的答道。“人若处于绝境,进退不能,那哪里还会顾忌这些呢?你整日对自己的同学说,你们公孙兄弟被我和刘宽夹在其中,是如何如何的难办,莫非以为我就没有被中枢诸公和山东诸公夹在其中吗?”
公孙珣为之一怔,旋即默然。
“我是朝中唯一一名古文博士,为古文张目义不容辞。”卢植继续解释道。“可是我能被启用却多赖中枢诸公的恩义,他们对我有知遇之恩。而且再说了,正如你之前所言,事关根本,中枢诸公是半点不能退的,而我又只有一人。所以,此番争执之后我的下场几乎已经是注定的了,无外乎就是如你所说的那样,被人搁置在什么角落里,蒙尘落灰而已。既然如此,还不如坐视你耍些小伎俩,看看能不能钻点空子,能争一点是一点……”
“可要是这样,如果老师结局注定,又何必争这一丁点呢,于老师有何益处?”
“于我或许无益处,但于整个局势或许还是有益处的……这天下日渐崩坏,想要恢复制度,这古文终究是比今文更合适,所以有一点点进步都是好的。”话到这里,卢植稍微停顿了一下,再看向对方时却是温和了不少。“这个道理,还是当日公孙大娘教我的。”
“老师认得我母亲?”公孙珣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神智。
“未曾见过。”卢植失笑道。“但有多年书信往来。”
公孙珣眼前瞬间闪过了母亲信上那‘未必可怖’四字,还有当初什么一定要拜师卢植的种种说法……心底对自家老娘感到愤然之余,却也放松了不少:“竟然如此吗?”
“为何不能如此?”卢植不以为然道。“同为幽州人,涿郡与辽西虽然相隔两郡,但你家生意也是做过来的。再说了,我也好,你母亲公孙大娘也好,在幽州都也算是名人……”
公孙珣连连点头,然后又想起之前的话题:“老师所言母亲教您的‘道理’……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问你,前些日子河南的蝗灾可有所留意?”卢植收起笑意,再度正色起来。
“自然。”公孙珣赶紧点头。
“当日河北蝗灾,满目疮痍,而我正在涿郡教学。”卢植却是说起了一件让对方略有印象的事迹。“而蝗群未到涿郡时,我曾遣人快马去问你母亲……你须晓得,前一年大旱,令支因她谏言引水灌溉而得以保存,我颇为佩服……所以,就遣人问她,蝗灾又该如何应对?她回复我说,可以扑杀食用!我对此很是不屑,你可知道为何?”
“蝗群会飞。”公孙珣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所谓扑杀也最多扑杀两日罢了,又能吃几日?当日蝗灾过去以后母亲便以此事为耻,说自己眼高手低,只知道纸上谈兵,搞一些小计俩,无关大局。”
“我当日也是如此想的,还在回信中斥责她无稽。”卢植摇头苦笑道。“然而蝗灾过后,令支人终究是多了些蝗虫果腹,再加上你们公孙氏的赈济,居然愣是熬过了那一年。而我们涿郡,却秩序崩坏,乃至于出现了人食人的惨像……经此一事,我才晓得你母亲往日信中的一句话堪为至理名言,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公孙珣,你须晓得,人行于世,若是觉得道理对的,那自然是要尽力而为的。”
这便是言传身教了,公孙珣当即鞠躬行礼。
“不说我的事情了,”说完往事,卢植却又继续问道。“只说你,经今日一事,可有什么教训吗?”
“凡事需要知己知彼。”公孙珣回过神后不由面色绯红,低下头来。“连自己是什么斤两别人是什么斤两都不知道,就做这种事情,未免太过儿戏!”
“儿戏倒也无妨。”卢植摇头道。“几个未加冠、刚加冠的年轻人,总要有些敢为天下先的豪气的,这些年我所见到能跳出出身桎梏的英豪,大多也是如你这种胆大包天之徒……其实今天这件事情,真正的关键在于后果太严重,你以为我刚才对你说‘盗两千石印当斩’,是假的吗?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有些事情可以去赌一把,有些事情,但凡见到了就要远远绕开,只有如我这般落入绝境,才可以弄险一搏!”
“是!”公孙珣一边答道一边偷眼去看对方。
“不用偷看了。”卢植失笑道。“此事我不会追究的,但你也需要将这个教训谨记在心。”
“喏!”公孙珣终于感觉自己活了回来。
“你母亲在信中给你出了不少主意吧?”卢植忽然又继续问道。“可有能让古文更胜一筹的主意?”
“有一些,比如标点……”
“这样就好。”卢植打断了对方的叙述,然后连连点头道。“伪书既然已经送上去了,那就且看看局势……依我所料,你这封联名上书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陛下十之八九会当场同意,而其他中枢诸公碍于陛下与刘公也会无可奈何……不用看了,他确实睡着了,便是没睡着也无妨……到时候,我若是有事,你便以我的名义去监督这《毛诗》的铭刻好了!”
公孙珣恍然若失,然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师,我心存怨望在先,伪书盗印在后,老师何至于对我如此?从初次相见便要将我留在身边教导,再到今日的宽宏大量……只是因为与我母亲相善吗?”
“我与你母亲相善个什么?”卢植仰头大笑道。“你以为那日我说她妇人、商人之见是在故意激你吗?我与她书信往来十余年,倒是争执多大于敬服……”
“那……”
“你上前来。”卢植忽然招手道。
公孙珣茫然上前来到床榻前。
卢植身高八尺二寸,坐在榻上,竟然还能用手抚住体量极高的公孙珣肩膀:“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语出何处?”
“《淮南子》!”公孙珣赶紧微微弯腰。“这是我名字的出处,医无闾山就在辽西。”
“是,《淮南子》。”卢植略显感慨道。“那年你约莫有三四岁,你母亲觉得不能再称你乳名了,可当日她偏偏又因为经商之事和族中颇有利益龌龊,便也不想请族中长老帮忙,所以就托人给当日刚刚于乡中成名的我送来书信。而我,便在回信中给她写了这句话。”话到这里,卢植也好,公孙珣也好,身体全都不由一颤。“换言之,你这名字,乃是我给你取得……算起来,已经约有一十五年了!”
公孙珣再度陷入到了之前那种张目结舌,手足皆不能动的状态之中。
“那日在义舍中我之所以动怒,并向刘文绕将你强索回来,不为其他,只是因为你自己而已。”卢植继续道。“我与你母亲虽未谋面,但书信往来十五年,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个无君之人?而你,偏偏又自幼失祜,乃是一个天然无父之人!故此,我实在是不想看到自己当年亲自起名的幼童,变成一个无君无父又无圣之人,这才要叫到身边亲自严加教导……谁成想,竟然已经来不及了!”
公孙珣下跪于榻前,已然不知所措。
“你在我面前跪过数次。”卢植摇头笑道。“但多是因为视礼仪为无物而刻意为之……但今日这一跪倒也称得上是真心实意,甚好!天色已晚,且去吧!”
公孙珣大拜而走。
“数月,卢植自九江返洛,仍居于緱氏山。(太祖)既身奉二师,常辗转于洛中、緱氏,执礼甚恭,未尝有异色也。宛洛士林,皆称其德。”——《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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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二章 莫须有
那晚的事情,公孙珣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倒是让吕范和公孙越愈发佩服他的镇定了。用吕范的话说,无论是那天晚上迎难而上亲自跑进去盗印,还是如今宛如没事人一般的气度,公孙少君这都是做大事的表现……也不知道这厮要是知道了真相到底会如何作想。
不过话说回来,甭管如何,哪怕是卢植都承认,抛开并不划算的风险来看,公孙珣的这次计划本身还是有几分可圈可点的。
实际上,从往后几日反馈的消息来看,这次计划简直顺利的难以令人置信:
先是许攸回报,说是蔡邕见到这份‘连绳’上表并询问了具体内容以后,那股子迂阔之气当即发作,竟然也写了一篇什么‘古文今文大和谐’的表文,最后居然三表一起连绳泥封,递交到了御前!
接着,当今陛下龙颜大悦,直接下诏表彰了自己最喜欢的老师刘宽刘文绕,和自己很佩服的老乡卢植卢子干,说这二人才德兼备,相忍为国,堪为典范,简直如这《韩诗》、《毛诗》一般互为表里……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大手一挥,正式允许《毛诗》以一种副文的形式登上官方勘定的石经之上,并且还把旨意转呈给了此次石经工程的总负责人,光禄大夫杨赐。
而再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是可以从官方渠道那里能够获知的了。
话说汉制五日一朝,眼看着明日又要正式朝会了,前司空,汉光禄大夫杨赐就专门邀请了当朝数位元老重臣前往自己家中小酌。计有前司徒,现大鸿胪袁隗;光禄勋刘宽;河南尹朱野;太常刘逸;司空许训;侍中刘陶;大司农张济……俱为宛洛汝颍的名族显宦,皆以今文经典传家。
天气炎热,所以酒宴在杨府的后园中举行。
树荫之下铺开席子,再摆上几案,凉风习习,美酒佳肴,然后杨赐端坐主位,其子杨彪亲自带领几名杨氏子弟捧壶执杯……再加上大家没有计较官位,只是以年岁落座,一时间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说起来,文绕公可有一复姓公孙的弟子,好像同时还在卢子干门下求学?”忽然间,大司农张济开口朝光禄勋刘宽问道。
“确实。”刘宽眼皮一跳,俨然是被卢子干这三字给带着,瞬间想到了那篇莫名其妙的联名上表。“而且不止一个,乃是三兄弟,分别唤做公孙瓒、公孙珣、公孙越。他们三人先拜在了卢子干门下,前些日子卢子干在九江时,我爱惜这三兄弟都是璞玉,便又收为了入室弟子。不知大司农可有所见教,可是他们谁闯祸了?”
“哎,哪里称得上是见教?”张济摇头笑道。“也不是闯祸,乃是一桩有趣的美事……而且我也记起来了,正是那个公孙珣所为。”
谁都喜欢听故事,此言一出,满座佩青戴紫的贵人纷纷侧目。
原来,这张济祖籍正是汝南细阳,虽然和那汝南袁家一样,连续好几代都一直留在了这洛阳繁衍生息,可是细阳城那里却也是留着一个分支,专门照顾族中坟墓的……没错,这张济所讲的事情,正是从族人那里听来的‘吕郎固穷’的段子!家乡的好事嘛,自然是有义务传播一下的。
“吕郎固穷也,吕郎固穷乎?”张济抚掌大笑。“不愧是文绕公的高足!”
刘宽尴尬失笑:“这公孙珣确实出色,只是大司农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卢子干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嫌我抢了他学生,所以又把这公孙珣要了回去。如今这三兄弟中,长兄公孙瓒随侍在我身边,那公孙珣与弟弟公孙越却随侍在卢子干身边……如此风采,恐怕也是卢子干的教导多一些。”
“且不说这个。”坐在末尾的河南尹朱野忽然插嘴问到。“敢问刘公,这公孙兄弟出身如何啊?我未曾闻哪里有经学世家复姓公孙吧?”
“公孙氏的名族只有一家,主支现居于辽西,沿渤海诸郡皆有枝叶分布……这家人,虽然也是世宦两千石的名族,但却起于边郡,常出任武职,非以经传见长。”太常刘逸博闻强识,倒是一口说出了这三兄弟来历。
“原来如此。”朱野听到‘非以经传见长’以后几乎是瞬间就没兴趣了,在他看来,不是经学世家的人都是下等人,不足以相论。
不料,大司农张济闻言却略有感慨:“辽西乃是咽喉重地,公孙氏久居其中,根基深厚……我意,既然此族以武力见长,且这三兄弟又都是逸才,不妨多多看顾,或许将来能有‘用武之地’!”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色变。
“咳!”当朝司空许训立即咳嗽了一声。“大司农慎言,这话传出去恐怕有结党的嫌疑,党锢之事就在眼前,莫要自误!”
张济、朱野等人当即吓得闭口不言,其他人也多有讪讪。
不料,许训这话却惹恼了在座的另一位大佬——正是本间主人,光禄大夫杨赐!
只见这杨赐倒竖起了眉毛,强压着怒气质问道:“许公,这也结党,那也结党……提携几个拜了师的后进晚辈也是结党?若是照此说来,你我之间今日相聚,是不是也有结党的嫌疑?”
许训把眉毛一挑,倒也干脆:“确实有此一虑,我本就是不愿来此的!”
“许季师!”这下子,杨赐终于彻底发作了。“你们汝南许氏也是天下,我还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说人家卢子干盗我的银印,做了伪书?再说了,此事终究还是莫须有,当日真有可能是我点头认可了的,只是酒力太大不记得了而已……话说那日的酒确实有味道,生平第一次喝的如此畅快,所谓‘三碗不过岗’……”
杨彪也好,诸位在坐的公卿也罢,全都默然无语。
不然呢,还能怎么样呢?起身堵这位刘婆婆的嘴?
良久,作为聚会的发起人,也是座中唯一和刘宽资格相仿的元老重臣,杨赐终于还是无奈的劝了一句:“此事若刘公你不开口,那恐怕就要成定局了……”
“光禄大夫的爱子刚才也说了,莫须有何以服天下?”刘宽连连摇头。“此事休要再提,我断然不会因莫须有之事污一位海内大儒名节的!”
这话本来就是意料之中,杨赐也不过是出于召集人的责任再问一句而已……实际上,他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去污蔑卢植伪书盗印的。
然而……
“既然如此,《毛诗》以副本的名义铭刻于石经背面,恐怕已经成了定局,再多说也无益了。”杨赐如此吃了苍蝇一般得出了这个结论。“但是,现在还需防着卢子干以此为契机,让所有古文经典副本于今文碑后……此事,不能再让了!”
然而,让杨赐感到愤怒和不解的是,自己说出这番理所当然的话以后,竟然没有一个人发声附和。
“袁公。”不满之下,杨赐直接点名了。“你家四世三公,靠的是《孟氏易》传家,难道就没有话教我吗?”
“杨公。”一直没吭声的袁隗起身朝对方行了一礼。“我袁氏虽然是今文世家,但我袁隗的岳父马公(马融)却是古文的一代宗师,我身处嫌疑,不好就此事多言!”
杨赐目视对方良久,但终究无可奈何。
“杨公,”就在此时,当今陛下三位帝师中的最后一位,也就是大司农张济再度开口了。“我有一言。”
“张公请说。”杨赐听到声音后终于缓过来了一口气,话说,这张济虽然和自己一样位列三位帝师之一,但却是被自己举荐的,属于半个自己人。
“杨公。”张济低声答道。“恕我直言,这事有缓急之分,古今文之论终究只是士人之间的理念纷争,而当今天下的痼疾在于宦官!所以在我看,这古文以副碑的形式列入石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若能以此收尽山东人心,则大事可成矣!”
杨赐闻言再度闭口不言……良久,他忽然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拂袖而起:“我醉了,先行告退。”
众人愕然,宴席随即不欢而散。
“都是一群不堪与之谋的混蛋!”刚一回到自己房中,杨赐就破口大骂。“刘宽糊里糊涂,整日就知道装醉避世;袁隗尸位素餐,宛如守户之犬;张济一味清谈,百无一用;朱野更是只知道拿祖宗吹嘘;最可恨的就是那许训……世代公卿,竟然投奔了宦官?!彼辈皆不足与谋!”
“大人。”追回来的杨彪当即苦劝道。“莫要为这些人气坏了身子。”
“他们怎么就不懂得团结一致呢?”杨赐颓丧的坐到了自己的席子上。“枉我一片苦心……”
杨彪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父亲,且不管这些人,明日终究要上朝,如何处置总是要有个说法的。”
“《毛诗》是拦不住了。”杨赐摇头道。“卢子干用的好手段,但是再想让我退让就万万不能了,得想法子堵住其他古文副碑的借口……他们不愿助我,我自己来,我儿可有法子吗?”
“刚才确实想起了一个法子。”杨彪低头若有所思道。“但可能会得罪不少人。”
“我杨伯献何时会怕得罪人?”
“是这样的,大人您想想,今文中,一经也有数传。”杨彪低声道。“不如,仿效这《韩诗》、《毛诗》互为表里的妙策,择其一为正,其余为副。”
什么意思?很简单,今文中也是有派系的,如《春秋》在今文中就分为《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既然如此的话,不如今文自己搞个正副出来,比如把《公羊传》刻在正面,《谷梁传》刻在背面……这样的话,石经背面被今文自己填满,古文不就挤不进来了吗?
“我儿真是妙计!”杨赐当即茅塞顿开。“如此甚好,非但能拒古文于门外,还能在今文中正本清源,甚好!”
听到父亲的夸奖,杨彪难得捏着自己的胡子自矜了一下。
“不过我儿,”兴奋了一会后,杨赐看了一眼自己的爱子,却又忽然略显无奈的摇了下头。“接下来两年,还是要委屈你一下的。”
杨彪稍微一想就已经反应了过来:“父亲还是不想放过卢子干?”
“没错。”杨赐正色答道。“他越是有本事,我越是要束之高阁,不然岂不是要被他翻了天?明日早朝,还是要让他入东观修史,你依旧去陪他,让他无言以对!”
杨彪稍微抿了下嘴,然后拱手道:“大人,不是我耐不住寂寞,以我的年龄,去随卢子干修两年史书也无妨。只是,那大司农张公所言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宦官才是我辈心腹之患!卢子干也好,山东诸公也好,大家终究是友非敌!”
“这个道理我怎么可能不懂?”杨赐闻言忍不住摇头道。“但我杨赐为人处世自有一番道理……你好生听着。”
“喏!”杨彪赶紧俯身鞠躬行礼。
“我儿,”坐在席子上的杨赐费了好大力气才直起腰摸到了自己儿子的肩膀。“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以我为主!”
杨彪略显茫然。
“所谓以我为主,非是说一定要居于主位,而是说不可失了己位。”杨赐勉力解释道。“宦官诚然是我辈大敌,可要是如张济所言,放开古今文之论引山东诸公之力……我问你,就算事成,我辈还能长居于此吗?”
杨彪为之默然,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心里去。
却说那边,宴席不欢而散之后,诸位公卿各自无言,相互告辞回家,刘宽也坐着自己的牛车回到了家中。而到家后他丝毫不提在杨家遭遇的那些事情,只是去了后院,让仆人将公孙珣孝敬的摇椅摆在了树荫下,又亲自拎了一壶甜酒,竟然继续优哉游哉了起来。
然而,酒到酣时,汉光禄勋刘文绕却忽然嚎啕大哭,泪流难止。
“宽素好酒,一日,晤公卿归来,乃自饮自酌,酒到酣时,忽嚎啕大哭。其子松不知所措,乃跪地罪曰:‘大人何故如此?’宽曰:‘大汉将亡,岂不忧哉?’松惊问:‘何言汉亡乎?’答曰:‘今日见满朝公卿,袁隗尸位素餐,朱野空无一物,张济清谈误国,杨赐刚愎无德,更有许训阿附阉宦直至三公之位……阉宦祸国久矣,兼以此辈为朝廷栋梁,士人支柱,何言不亡乎?’松复问曰:‘如此,大人为宗室之首,且世受汉恩,何不振作一二?’乃曰:‘世事如此,心忧如醉,不堪用也!’”——《世说新语》.雅量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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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三章 帻巾
八月间,天气渐凉。
洛阳东南的开阳门外,乃是大汉太学所在。
汉光武帝刘秀因为自己曾就读于前汉太学,所以后汉革鼎之后,极为重视太学的建设。再加上后来经学成为了后汉显学,学术的重要性达到了某种这二人胆大心细,且已经粗通经传,足以担此重任。而一旁的刘宽刘婆婆呵呵一笑,干脆也把公孙瓒和王邑从身后喊了出来,说了一番差不多的话。
一时间,人人侧目。
不是没人觉得这两位提携后进的姿态太急切了些,也不是没人想站出来说两句。但是此次工程的主管者,也就是当朝元老杨赐却率先微笑颔首,对此表达了认同,甚至还专门把曾经听过名字的公孙瓒与公孙珣兄弟叫上前来仔细鼓励了一番……搞得其他人根本不好再说些什么。
当然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杨赐根本就是被卢植之前各种令人窒息的操作给弄怕了,所以眼看对方入东观修史已成定局,那何必为这种破事再添乱呢?而且再说了,抛开古今文之争,这卢植终究是士人表率,往后大家对上宦官还是一体的,既然如此,他的弟子也算是个半个自己人的。更不要说,还有刘宽这层关系呢!
于是乎,公孙兄弟堂而皇之的介入了此次石经工程,使得自己无论是从知名度还是从身份上来讲,都俨然上升了一个层次!
如今,更是和蔡伯喈这种人物谈笑风生了起来。
话说,人家蔡邕终究是个肚子里有货的人,他细细听这兄弟轮番站出来给太学中人讲解标点,也是觉得绝妙……能不妙吗?想当年晚清有大臣出洋,到了国外看到这么多标点符号,第一反应就是记下来,然后再带回去批判一番,说洋鬼子就知道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乱糟糟的没啥用!谁成想把这玩意介绍出去,立即就被广泛应用了起来。
没办法,好东西就是好东西,文章用上这些东西以后,概念与意义确实表达的更清晰……后来的人也都一直奇怪,为什么中国的文明那么发达而且一直延续不断,可标点符号这个东西上却一直这么粗略呢?
“别的暂且不说,”一番讲解后,蔡邕终究是率先开口表示赞同。“这问号与叹号还是很恰当的,《诗经》中有些辞句情感丰沛而自然,便是氓首也懂得是问句与叹句。至于冒号与引号,《论语》更是第一个少不了,刘公与卢公不愧是海内大儒,我当上表朝廷将这些标识立为规范……”
“咳!”公孙瓒忽然忍不住用自己的大嗓门打断了对方。“不敢当蔡郎中谬赞,这问号与叹号,正是两位师长所得,而这冒号与引号,却是我们三兄弟……呃,还有王邑王师兄,日有所思夜有考,最后冥思苦想得来的!”
蔡邕如同吃了苍蝇一般,但终于是无可奈何:“贤昆仲与这位太原王氏子弟的功劳自然也是有的,我蔡邕一定会如实上报,断然不会有所隐瞒。”
此言一出,莫说是公孙兄弟了,就连这些日子因为跟三兄弟呆一块而一直挺别扭的王邑王文都忍不住眉飞色舞了起来……没人指望这种东西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比如封个爵位什么的,但是蔡邕天下名士,他的正式上表无疑是一种认证!以后见了谁谁谁的时候,把这事拿出来吹嘘一番,估计也没人能反驳了。
就这样,瞎折腾了一阵子以后,作为不缺钱的主,心情不错的公孙珣自然要有所表示。于是很快一堆夏秋之交的新鲜蔬果就被送了上来,这年头西瓜、葡萄什么的也没普及,但是山楂、木瓜、酸枣、菱角、板栗之类的东西也是不缺的。
而且人家公孙珣还说了,这都是按照《诗经》以及古文中典故来安排的,比如什么“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木瓜;还有“芙蓉盖而菱华车兮,紫贝阙而玉堂”的菱角;以及“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的板栗……
其他人倒也罢了,也就是吃个新鲜,顺便吟诵两句《诗经》,唯独蔡邕,心里对这几个咄咄逼人的年轻士子有气,抱着多吃一点是一点的想法,愣是独自啃了两个大木瓜下去……于是乎,等到用过晚饭,夏秋之际的冷风一起,这蔡邕只觉得满肚子难受,竟然是跑到茅厕中半日都没起来,也不知道此番是亏了还是赚了。
就这还不算!
正是在这茅厕里,这蔡邕蔡伯喈遭遇到了人生中最惨烈的一次打击。
话说,天色已经暗下来,人家蔡郎中正在最里面的木板隔间中蹲着呢,忽然听到脚步嘈杂,然后就是几个耳熟的声音从附近响起,正是那公孙兄弟来此小解。于是他立即屏声息气,生怕被这几人注意到自己的丑态。
然而未曾想到,这几人竟然主动提及到了自己。
“兄长,那蔡郎中也是天下名士,”最先开口的乃是那个年级最小叫公孙越的,听他这话还有几分实在。“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拿他做筏呢?”
“哎,”回复此人的赫然是那个最讨人嫌叫公孙珣的。“你不晓得,这蔡伯喈乃是朝中少有的真正老实人,而这老实人嘛,如今实在少见,既然遇到了,自然要物尽其用。”
蔡邕闻言心中一声冷笑,却也不想辩驳什么……毕竟,这道德君子之事几个年轻人懂什么?
“珣弟说的对。”又一个声音响起,而且格外响亮,不用猜都知道是那个大嗓门的公孙瓒。“如今老实人是越来越难找了,而且着老实人还有一个好处,便是你无论怎么拿他做筏,他都不会含恨在心的……正如许攸所言,这蔡伯喈确实难得,不用白不用。”
蔡邕这时候已经有了些火气了,莫非老实人欠你们的?但多年的养气功夫还是让他忍了下来……君子之道,何须与这些年轻人计较?大不了以后少跟那许攸来往便是。
然而少倾片刻,这公孙瓒忽然又开口笑道:“对了,珣弟之前未见这蔡伯喈时不止一次找人打听,问这蔡伯喈是不是有个女儿?之前到他家时虽然没见到这蔡伯喈本人,却也知道了他确实有个女儿……怎么,莫不是想着自己快要加冠,准备背着婶娘给自己寻一门婚事?”
此言一出,蔡邕立即警惕了起来。
“咳!”那公孙珣当即干咳了一声。“大兄慎言,虽然人家那个女儿年龄不是很清楚,但大致听来,总归还是在总角之间,一个幼童……这种玩笑是能开的吗?”
蔡邕旋即放下心来,这公孙珣总算还知道点脸面和羞耻,就是不知道之前到底为何打探自己女儿……
“哎,说是幼童,其实女子十五而嫁。”另一边,那公孙瓒依旧没大没小在开着玩笑,俨然是边地出身,粗鲁不堪惯了。“阿越,你今年才十六七……不如我们请刘师出面,为你与这个蔡家女约个婚姻,然后你再等个八九年,到了二十五六再与之完婚,岂不是挺合适?”
“若是等个八九年,大兄为何不娶?”那公孙越语气中竟然有些愤然。
“我不是已经娶妻了吗?”公孙瓒不以为然道。“这蔡伯喈的女儿岂能为妾?”
“那让二兄等个八九年再娶好了!”公孙越依旧愤然道。
“我自幼失祜,一定要早早娶妻延续香火的。”公孙珣闻言当即反驳。“还是阿越来娶好了。”
“我不娶!”公孙越语气愈发愤然了,到此处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蔡伯喈的女儿是你们想娶就娶的吗?蔡邕在那边听着,也是愈发愤然了起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公孙越继续大声朝两个兄长怒吼道。“就蔡伯喈那个长相,小眼睛、朝天鼻、厚嘴唇、短眉毛……不要太多,只要他家女儿有他两三分像,就只能是中人之姿了,若有个四五分相仿,那还能看吗?要娶你们自己去娶,不要带上我!”
此言一处,只听到那两个公孙家的小子一同大笑,然后笑声中夹杂着那公孙越愤愤然的脚步声……由近到远,竟然是直接走人了。
蔡伯喈双手攥着用来净手的一段厕筹,满脸通红……一怒之下,竟然将厕筹掰成两端,复又愤然掷向了黑漆漆的暮色中:“小儿辈欺人太甚,我女儿何曾像我半分?!”
“(公孙)越于洛中从郎中蔡邕修订石经,尝与太祖、瓒、王邑等制定钩识规范,颇显才干。邕甚爱之,尝于暗中叹曰:‘惜乎年岁不合,不然,招为爱婿,常伴左右,岂不乐哉?’”——《旧燕书》.卷三.诸公孙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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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四章 软纸
天色漆黑,太学教授的宿舍门廊外,蔡邕蔡郎中披头散发,正神色惊惶不定的躲在阴影中。说实话,他好几次都想直接冲入廊下,逃回屋内,但却总觉的拐角处自己的房门外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所以始终不敢动弹,生怕被人发现这副狼狈之像,到时候丢人现眼。
而良久,眼看着廊下灯火处人影渐渐稀落,半天也没有动静,这蔡邕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于是便用双手握住头发,闷头冲了过去。
孰料,刚冲过走廊来到自己房间门前,还不待他松上一口气,耳中却又响起了一个让他差点羞愤欲死的声音。
“蔡郎中。”站在蔡邕门前的公孙珣略显惊愕的打量了一下对方的造型,旁边捧着一个大盒子的公孙越也是目瞪口呆。“这……何故如此啊?莫非遇到了强盗?太学中也有强盗吗?”
“没、没有。”蔡邕满脸通红,赶紧解释道。“刚才出去找张教授讨论音律,孰料回来的路上天色太黑,一不小心帻巾被树枝给挑了去,发髻也给碰散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恍然大悟。“也不知道您丢掉帻巾的地方在哪儿,若是近的话我们兄弟陪你去寻一寻?”
“不用,不用。”蔡邕连连摇头。“我房中就有帻巾,进房再裹一下就是了……你们找我有事?”
“不瞒蔡郎中,”公孙珣带着公孙越微微躬身道。“珣等有要事相求,所以,已经在此处久候了多时了!”
蔡邕闻言略显悲愤的看了这二人一眼,也不答话,而是闷头冲入屋内。
公孙兄弟微微一怔,然后对视了一眼,却也厚着脸皮跟了进来。
就这样,蔡邕进入房内,又是点灯又是打水,又是净手又是盘发,然后再挑选了一下帻巾,再慢腾腾的戴上……然而,无论这蔡郎中怎么折腾,那公孙珣与公孙越却如同浆糊一般,牢牢粘在房中的蒲团上,俨然是一副要奉陪到底的样子。
边郡来的野小子真没教养!蔡邕心中暗骂,但终于还是无可奈何的陪着跪坐了下来:“你们说有事相求?”
“正是。”公孙珣领着公孙越俯身正式行礼道。“还望蔡郎中鼎力协助。”
“好说,好说。”蔡邕面上勉力干笑,心中却已经下定决心,这次绝不会再当‘老实人’了,否则就让自己下次上厕所也没厕筹擦屁股!
“呃……”得到应许后,公孙珣却又沉吟了片刻。“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处开口了,不晓得蔡郎中可知道我的家世?”
“我只知道你出身辽西公孙氏。”算是勉强平复了心态的蔡邕微微捋须道。“但辽西位于河北与塞外的交接处,远在数千里之外,我一个中原人,了解的实在是不多……非要说点什么,便是晓得你家中甚为豪富,听说家资钜亿,与徐州糜氏、冀州甄氏、荆州马氏相仿佛。”
公孙珣微微颔首:“蔡郎中所言不差,我母亲极善财货之道,十余年间,我家的安利号在青、幽之间也算是略有名声。而说起这个,便要请教一下蔡郎中了,您学富五车,可知道为何我家安利号为何能在数年间就铺陈到环渤海数郡?而往后数年,生意也不差,钱也不缺,却始终不能再有寸进呢?”
“哦?”
“如今我家的生意,往南过不了琅琊,往西过不了代郡,而往东南河北腹地则是寸步难行,若非是冀州诸家商号与我们安利号有大批次的马匹、布帛、粮食生意,愿意让开一条缝,否则连在邺城开个分号都难……”
“哎呀……”蔡邕听到这里不禁失笑。“你这不是已经自问自答了吗?各处都有本地的商号,哪里容得下你们家再去掺一脚呢?便是邺城,不也是得了当地大族的首肯才能落脚吗?”
“蔡郎中果然明知灼见!”
“明知个屁!”蔡邕忽的变脸道。“我不信你这个小子不懂的这个道理!你家的什么安利号能铺陈数郡,靠的是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反而来问我一个老书生吗?”
公孙珣闻言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笑道:“不瞒蔡郎中,我家的情况我当然知道。一开始是因为我们辽西公孙氏居于令支,而令支实与卢龙塞一体两面,牢牢握住河北与塞外数郡的唯一交通要道。塞外的商旅、部族,想要和河北交通,都只能从此处走……用我母亲的话说,坐地便可生利!于是数年间,安利号就已经积累了不少资本、人脉、商路。这就是我家安利号起势的所谓第一个阶段了。”
“让我想想。”蔡邕闻言冷笑道。“这第二段,莫不是看塞外诸郡国,如辽东、辽西、辽东属国、乐浪、玄菟因为居于塞外,商旅、部族、豪家皆是一盘散沙?你母亲就以公孙氏为后盾,以安利号为工具,将这些地方的商路统辖整合,自己再居于令支这个要害节点,统一调度,与河北对接?”
“蔡郎中心中着实通透。”公孙珣连连点头称赞。
“不过,我倒是好奇。”蔡邕忽又抽了口气。“你方才说你家安利号已经‘环渤海皆有’。那这第三阶段,想来应该就是打通渤海上的船贸,直接让辽东与青州相接。青州与辽东自古就有海路想通,这点我是知道的,可是北海、东莱、乐安、渤海这些地方,都是豪族林立的大郡,世家大族不计其数,你们家这个……这个什么安利号是怎么进来的?”
“不瞒郎中。”公孙珣低头笑道。“这些地方其实都有公孙氏的分支。虽然早就出了五服,也分了家,但往上数个七八十年总归是同出一脉,话还是能说上去的。再说了,这安利号又不是只有我母亲一个人独享,族中与各地分支,乃至于各地亲近豪族,每年都是有分红的……”
“这倒是我小觑了你们公孙氏了。”蔡邕闻言再度倒抽了一口气。“不想竟然开枝散叶到这个程度,‘环渤海皆有’,且辽西令支的本家还世宦两千石……足以令人生畏了!”
“没有经学传家,终究只是二流。”公孙珣似笑非笑道。“这才是天下人的公论。”
蔡邕闻言默然。
“想当年。”稍微顿了一顿,公孙珣这才继续说道。“家母发现安利号的生意停滞以后,自知地域这个东西着实难办,也就熄了一路把商号开到洛阳的心气,转而做一些豢养孤寡、资助学子的事情,然而期间又遇到一事,让她耿耿于怀,至今难忘!”
蔡邕微微正色了起来……感情还知道为母亲分忧,也算是个孝子了。
“母亲在本地助学的时候,很自然的就发觉书简这个东西,对于家境贫寒的幼童而言实在是个大难题……贵、重、繁,无论是抄录还是使用都远远不如纸张。”
“这是自然。”这个话题是蔡邕的专业所在,他比谁都清楚这里面的门道。“真要是从启蒙二字来讲,书简是万万比不上纸张的,又便宜,又轻便……不过,也仅仅就是书写和练习时这纸张才显得出色,要说到录书,还是要布帛和书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蔡郎中所言甚是。”公孙珣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如今通行天下的那种纸张太脆,就算是朝廷和官府普遍用这种纸作为通缉图画,那也是要贴在亭舍里让人好生照看,才能勉强保存数月,家母也不会自以为是到用那种纸张来做书籍。不过,家母当年无意间曾接手过两个造纸作坊,却让她对纸张的前途大为改观……”
“说来听听。”蔡邕是真的好奇了。
“阿越,且把东西取出来吧。”公孙珣回头吩咐道。
而这时候,蔡邕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与这个公孙珣聊了许久,连这厮身旁那个最可恶的小子都给忽略过去了。
不过也来不及多想,只见那公孙越打开放在手旁的一个木箱子,从中取出了一件显得软塌塌,但一望而知就是纸张的物什。
“这是我们辽西本地的一种软纸,”公孙珣接过来,转手捧给了对面的蔡邕。
蔡邕接过来用手一摸,当即蹙眉:“品相与普通脆纸相当,但太软了,墨水一沾就会化开,写不得字!”
“正是如此。”公孙珣坦然点头道。“实际上这家造纸作坊中出产的这种黄麻软纸,一直都是供给自家主人用以代替厕筹的!”
蔡邕面色一滞,然后直接将这张黄麻软纸给扔到了地上。
公孙珣伸手捏住,万分不解:“蔡郎中这是何故,这纸是干净的啊?”
“咳!”蔡邕涨红着脸,强行解释道。“你不晓得,我是听你说竟然有人用纸来替代厕筹,觉得太过豪奢,心中生厌……”
“蔡郎中这是什么话?”那边一直没说话的公孙越忍不住驳斥道。“你久在洛中,难道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豪奢吗?有些权贵家中为了炫富,专门把上好的布帛丝巾放在厕中,那才叫奢侈无度呢!您自己说,天下不能果腹遮蔽的穷人有多少,丝巾这种东西是能用来如厕的吗,怎么不见你对此生厌?”
蔡邕面色通红,讷讷不能言。
“好了阿越。”公孙珣赶紧制止了自己族弟的,这造纸的基本都是一样的,也很成熟了,那么博采众家之所长其实是很轻易的一件事。换言之,若是能收拢各地工艺,那造出来轻便、洁白、紧致的纸张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便是代替书简、丝帛也有可能?”
“正是如此。”
“那你家为何多年只造出这种用来如厕的白色软纸呢?”蔡邕茫然不解。
公孙珣闻言冷笑:“蔡郎中啊,咱们刚才不是说了吗?没有经文传家的世族,终究只是二流。而能养一个造纸作坊,且有独门工艺的家族,哪个不是一流世族呢?须知道,这造出来的纸,终究还是用来书写的多!”
蔡邕为之恍然:“怪不得你刚才说令堂对此耿耿于怀……想来是那些有造纸作坊的大家,欺她是女子,是商人,又出身边郡,所以自恃名族,懒得理她?而且,你母亲离不开辽西,你家又终究只是在环渤海诸郡有些手段,出了这个圈子,恐怕更是寸步难行?”
“这些经学士族,豢养造纸工坊,也不过是为了附庸风雅。”公孙珣昂首冷笑道。“而且他们家中豪奢无度,书简再重也有仆人为他们驾车搬运;刻录再难,也有刀笔吏为他们代劳。若非我母亲,哪里会有人想过以此来利天下?!可是这群人却个个不识抬举……”
“我婶娘悬赏百万钱,以求新纸,此事当年环渤海皆知。”公孙越也再度插嘴道。“然而,数年间却只得了这一种白纸工艺,还是从临近辽西的涿郡一家士族中求来的,除此之外再无进展……”
“这次我是真晓得你们所求了。”蔡邕微微捻着胡须感叹道。“令堂一女子,居然也心怀文教,我又岂能坐视不理?再说了,我这人也没其他的爱好,唯独书法、音乐、辞赋而已,此事若成,于我也大有裨益,公私两便,不能不助……尔等可有什么具体的讯息?说与我,我以书写石经的名义替你们索要这造纸的工艺!”
“蔡邕自矜能书,兼明斯(李斯)、(史扛)之法,非得纹工不妄下笔。工欲畚其事,必先利其器。用张艺笔、左伯纸,及臣吕,皆古法,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以尽径丈之势。方寸千官。”——《三辅决录》.赵歧
公孙珣和公孙越对视一眼,齐齐失笑,后者旋即又从盒中取出了数种纸张,一一铺列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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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五章 务实
天气渐凉,秋雨如注。
刘宽府邸附近的一处小宅院中,身上带着潮气的许攸甫一踏入某人的房间,就忙不迭的踮起脚来:“哎呀呀,又来了吗,这次又是哪家送来的纸张?”
“东莱左氏。”正趴在地板上铺陈纸张的公孙珣头也不抬的答道。“这左家的纸紧密光洁,乃是我见过最出色的纸张,若有此纸,怕是就能直接作为书籍存世了……”
“我怎么记东莱本来就是珣弟你家商号铺陈所在呢?”许攸闻言蹙眉问道。“当年令堂悬赏求纸,这左氏应该知道的吧?”
“何止是知道?”公孙珣叹了口气,却是继续趴在地上整理纸张。“子远兄不晓得,这左伯左子益乃是名闻青州的书法家,专攻八分,家中的造纸作坊也是颇为有名。当年我母亲曾专门派人到他家求纸,结果人家理都不理。而这蔡郎中根本没向左氏开口,但消息传开后,人家愣是远隔千里把自家的纸,还有工匠全都送了过来。而且子远兄听说了吗?那京兆韦氏的韦端,竟然直接上书朝廷,说是石经一定要他家的墨来写,否则不得神韵……”
“哎呀……”许攸捻着胡子连连摇头。“这种事情,这种事情倒也是……不过珣弟,韦端倒也罢了,这左伯之事……此一时彼一时也,你就没必要多计较了。”
公孙珣微微点头,心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讲,就好像自己那位族兄知道此事后一定又要说什么‘将来咱们兄弟富贵了一定要给这姓左的好看’一般。
“伯圭不在吗?”许攸继续装模作样地四下张望了一下。
“大兄交游广阔。”公孙珣依旧俯身在地。“最近更是与那袁公路颇为投契,常常到那边盘桓。今日据说还有南郡襄阳蔡氏的蔡瑁征拜为郎,那蔡瑁乃是荡寇将军张温的妻侄,蔡氏又是襄阳巨族,所以袁公路颇为重视,便于今日在府中设宴,我大兄中午便启程去了……”
“原来如此。”许攸略微感慨道。“如今石经一事乃是天下瞩目的大事,一共分派了四十八块石碑,前些日子不过才立下了第一块,就有上千辆车子过来抄录,从太学一路堵到了开阳门……你们兄弟替各自老师主持《毛诗》、《韩诗》的刻录,借此一跃为士人、贵人所重也是理所当然。”
“谁说不是呢?”
“不过……”
“子远兄有何话要说?”
“不过珣弟为何没有去那袁公路府上呢?不是说那蔡瑁要来吗?”
“此辈与我何益?”公孙珣忍不住脱口而出。
“说的好!”许攸猛地一拍手道。“照我说,倒是伯圭名声初显,以至于被这些虚势迷花了眼睛……他也不想想,这种表面宴游有何用处?那蔡瑁再是南郡巨族,又干他何事?至于袁公路,此人四世三公,前途不可限量,固然不得不结识一番。可也仅仅结识一番就足够了,真要是想再进一步,被人家所看重,难道就凭一起多喝了三五次酒便成了吗?最起码也得像那蔡瑁还有我一样,身上有个郎官的名号才行吧?珣弟啊,你这兄长不如你务实啊!”
公孙珣默然无言。
话说,他刚才那话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心里觉得那蔡瑁和袁术将来都是在南方起势,而且还全都是废物,对自己将来并无大用而已。真要是换成了袁绍设宴招待曹操,别说下雨了,就是下刀子那自己肯定也要去啊!
然而不知道为何,此番听这许攸如此说来,反而隐隐又觉得颇有些道理。
“对了,越弟与那经常在你这边的吕子衡又在何处呢,怎么也没见到?”
“哦,昨日我让他们护送这左家的造纸工匠去緱氏安置了。”公孙珣这次终于站起了身来。“想来今日应该是被这大雨所阻,一时回不来了……子远兄冒雨而来,可有见教?”
“珣弟。”许攸看到公孙珣终于起身,赶紧面色热切的拉住了对方的手。“确有一件务实的事情找你,你可知道释家佛门?”
公孙珣面露恍然,然后旋即嘴角抽动,俨然是想起了什么:“不瞒子远兄,我对释家还是颇有了解的,涿郡那里就有一座释家寺观,只是未曾去过而已……”
“且不说什么涿郡寺观了。”许攸迅速打断了对方。“你可听说过洛阳西门的白马寺?”
这下子,百无聊赖的公孙珣当即来了兴趣。
白马寺,是中国第一座佛寺。
话说,当年汉明帝在南宫睡觉,忽然梦到一个身高六丈头听人讲故事了。
“如今又听人说,蔡郎中录完石经后就要入东观修史,若是拖延日久,怕是机会就更难找了。而听子远所言,公孙少君参与监督石经,与蔡公近来颇为相善……”
“原来如此,子远兄与朱居士是想让我去做这个中人?”公孙珣猛地回过了头来。
“正是。”朱睿起身拱手行礼。
“此事容易。”公孙珣倒也干脆。“明日他还要去太学继续抄录《春秋公羊传》,我届时一定帮你求来此事……就是不知朱居士如何谢我?”
许攸听到一个谢字,当即警惕了起来,他为何要找公孙珣做中人?还不是觉得以对方的家底,断然不会横插一笔分润他的‘劳务费’?
怎么突然学自己要起了谢礼呢?真是被洛中风气带坏了!
而当着许攸的面,朱睿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好半天才勉强道:“说到谢礼,白马寺屹立百年,信徒巨万,也薄有积蓄,无论是子远还有蔡郎中,又或者是公孙少君,都会有所表示……就是不知道公孙少君想要多少?”
“一钱不要。”公孙珣将手往火炉后一指。“只要你拿此物谢我便可!”
朱睿与许攸闻言齐齐往火炉后一看,却又齐齐失笑。
“原来是此物。”只见朱睿当即起身将那物抱起来,然后对着公孙珣再度作揖行礼:“我就说公孙少君为何盯着火炉目不转睛……区区一只捕鼠的狸猫而已,虽然少见,但我寺与西域多有交通,实在算不得什么。此事无论成与不成,少君想要,我送你一窝!”
公孙珣也不客气,径直将那只猫抱了过来:“非是我贪图你们寺中的猫,实在是寡母居于辽西,怕她寂寞。你们不晓得,家母曾言,‘愿散千金,以求一猫’……真有一窝?”
“我这就为少君去取来。”朱睿心事已了,自然轻松失笑,竟然直接出门喊着仆从去取猫了。
一时间,厢房内只剩下许攸与公孙珣二人而已。
稍倾,看着公孙珣在那里伸手不停去逗那只懒猫,许攸心中不禁微微一动,然后忽然面有得色的捻起了自己的细须:“珣弟这些日子很是寂寞?还是说,你这人根本耐不住寂寞?”
“子远兄这是何意?”公孙珣手势一停,但却又继续顺捋起了猫毛。
“你我皆是务实之人,何必如那些人装模作样呢?”许攸闻言失笑道。“你这人其实与你那大兄公孙伯圭一样,功利心极重,恨不能每时每刻都能有所得……只是偏偏你又比那大兄聪明百倍,他是事倍功半,你是事半功倍。而如今,他这人整日宴游,自以为得势,你却自知,你们兄弟又入困境了!”
怪不得你以为会被曹孟德给宰了!公孙珣闻言心中却忍不住暗骂,但面上却笑意不减:“人生如逆水行舟,尝陷困境也是理所当然……”
“何须如此虚伪啊?”许攸连连摇头。
“也罢!”公孙珣收敛笑容道。“子远兄,我也不瞒你,这些日子,我确实又有些失意了。之前未曾得两位老师推崇,我是根本觉得自己如同困兽,可如今得到了老师推崇,并借此结识了许多人物,我却又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就拿你与我介绍的人物来讲吧,如你同乡逢纪、颍川辛评、西凉韩遂……哦,还有前几日刚见过的淳于琼,这些人物都是京中顶级的年轻才俊,能与之结识我是很高兴的。然而,也就仅仅能与之相交而已,这些人中最差的韩遂如今都是三署郎,只怕转眼间就要外放为朝廷命官,我一个未加冠的士子,又能拿什么和他们继续结交呢?”
“这倒也是。”许攸闻言嗤笑道。“如我这般爱财之人终究是少数……不过珣弟啊,你是不是太过于功利了?你也知道你只是个未加冠的士子,既如此,你已经做的极好了,总不能让这天下人都围着你转吧?”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俨然是那朱睿去取‘一窝猫’来了,二人当即闭口不言。
晚间,公孙珣负着一大袋猫,带着车夫冒雨回到自家在刘宽府邸旁的小宅院里。还不等他将一窝猫给倒出来,就看到自己族兄公孙瓒迫不及待的从屋里迎了出来:“阿珣,你可晓得出大事了?!”
公孙珣不以为然:“可是洛中内涝?我来时已经看到了……”
“哎!”公孙瓒无语至极。“你不晓得,我今日在袁府上得知,那袁本初的母亲得了重病,怕是熬不过这场秋雨,旬日间就要去见幽都王了……换言之,洛中士子领袖,袁绍袁本初马上就要回来了!这是你我兄弟的机会!”
公孙珣不急不躁,默然无语,倒是背后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喵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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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体体面面,实际上背后连只猫都没有。”——公孙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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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六章 不见
袁绍的名声极大,但凡在洛中待过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然而,这里面其实还有些弯道……比如最直接的一个问题,都是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同辈之中,且不说他叔叔袁隗的长子早夭,其余两子尚幼,单说那袁绍下面还有个嫡出的弟弟袁术,上面还有个嫡出的哥哥袁基,为什么不是这两个人名冠洛阳呢?
这就要说到整个洛阳人尽皆知的一些小道消息了。
其实袁绍的身世和公孙瓒几乎是一模一样,母亲是个地位接近于无的婢女,完全就是他生父袁逢一时激情的产物。然而,所幸这袁绍恰好有一个死的很早的伯父,那一房无后,于是袁绍就被过继给自己的伯父袁成,从而在身份上获得了一种类似于袁氏嫡子的认证。并且,还让他获得了相当程度上的行事自由度。
从这一点来说,袁绍比公孙瓒走运太多了。
然而更走运的还在后面,不清楚是不是卑贱出身给的加成又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东西,反正这个袁绍从小就比自己那两个嫡出兄弟强太多,而且是全方位的强,无论是先天的容貌身高,还是后天的学识水平都是如此……于是,袁家在世两个当家人,亲爹袁逢与叔叔袁隗,都非常看重袁绍!甚至于有意无意的把资源倾斜给他!
而说到这一点,讲实话,公孙珣总觉的自己那位族兄最近有些不对劲,明明一开始对袁绍回京最热切的就是他,可自从请许攸过来给自己兄弟几人科普完了袁绍的信息后,他反而有些不冷不热了起来。
当然了,如今的公孙伯圭只是一位一无所有的求学士子,他的态度如何变化都无关紧要。而随着天气渐凉,那位位于同龄人顶点的袁绍终于在一个秋意萧索的下午回到了洛阳城。
不过这个时候,没有不开眼的人去打扰人家袁本初,毕竟人家养母,也就是实际上的伯母此时已经快要咽气了;而六日后,袁绍的养母一命呜呼,跟汝南袁氏有明确关系的一些亲属、乡党、门生故吏,还有朝中各高官显爵,开始上门吊唁;又过了七日,袁绍的母亲下葬到了北邙山,与他的名义上的养父袁成合坟,而袁本初也开始在坟前正式结庐守孝,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忽然间,前往吊唁和拜访的人蜂拥而至,竟然直接阻塞了郊外的街道。
“这就是天下第一名门之威势吗?”公孙越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车子,不禁面色发白……他的前面自然是公孙珣与公孙瓒了,三人此次各自乘坐了一辆车子,然而刚出城门不久就被堵在了路边,变得亦步亦趋了起来。“当日我在太学,看到前来抄录石经的车子阻塞了城门和太学,已经觉得是生平所见之盛事,可如今……作为天下文教柱石的石经竟然也比不上一个名门子弟吗?今日来吊唁的,怕是得有几千辆车子吧?”
话说,后面公孙越如此感慨,其实前面那哥俩也是面色发白……这个时候,几个辽西土包子才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天下名门,什么叫真正的世家子弟,什么又叫做四世三公。人家不需要去结交谁,也不需要参与什么扬名立万的工程,只要坐在那里,自然会有成千上万的才俊你争我抢的去送到他跟前。
车队缓缓向前,却无一人动摇回转,因为据说那袁本初不问出身,不计地域,只要是去吊唁和拜访的,他都能够礼贤下士,让人如沐春风……甚至隐约间公孙珣就已经听到了‘天下楷模袁本初’这样的称呼。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是路上秋风呼啸所致,兄弟几人却渐渐都不再多言了,甚至面色普遍变得有些阴沉。
就这样,一直到了下午时分,公孙兄弟才驱车来到北邙山下,然后又下车步行上山,这才来到了袁氏坟茔前的草庐旁。
当然了,这里依然要排队。
负责接待众人的袁氏门生、宾客、家仆倒也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无论来人衣着华贵还是朴素,带过来用于祭奠的酒水是高档的还是低劣,基本上都能做到一视同仁。
但是很快三人就发现,这些家仆固然是能做到不失礼,但是名刺递过去以后却是有人能插队的。
几名一同到达的汝南豪门子弟被先放了进去,公孙兄弟都还能保持淡定……这个实在是人之常情,人家十之八九是能扯上关系的故旧;接着,又是几名关东名门子弟越过了他们前去拜见,这好像也没辙,因为这几位的家世摆在那里,就算是公孙兄弟也都听过;再往后,忽然又来了几位年纪稍长的人物,看起来都过了三十岁,那更不用说了,自然又要先请进去。
等到这时,公孙珣还好,公孙越也只是少年心性跺跺脚,而公孙瓒的脸色却是愈发阴沉了起来。
终于,眼看着前头再无人,身后几个刚刚递了名刺的人也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少年、青年,公孙兄弟立即放下之前种种心思,开始起身整理衣冠。
孰料,就在此时,一名文士打扮的袁氏宾客忽然快步从草庐那边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名慌慌张张手持名刺的袁氏家仆。
“哪位是臧洪臧公子?”这宾客来到此地,立即团团作揖行礼。
一名刚刚递上名刺不久的少年,看样子也就是十五六岁刚刚束发的样子,闻言立即从后方上前拱手还礼:“不敢称公子,小可正是臧洪。”
那宾客正色问道:“可是前太原太守,现使匈奴中郎将臧公之子?”
“正是。”那少年赶紧答应。
“速速随我来吧。”宾客拱手道。“我家少君听说是臧公之子,特使我前来迎接。”
臧洪忙不迭的答礼,然后从仆人手中接过自己带来的奠礼,亲自捧着,目不斜视的跟着进去了。
公孙珣等人相顾无言,公孙瓒更是直接涨红了脸。
“这臧洪我认识。”看着此人进去,站在一旁的公孙越忽然低声抱怨了起来。“此人因为父亲恩荫,在太学中做童子郎,前些日子修建石经的时候还听我们讲解过钩识标准,现在居然装作没看见我们……”
公孙珣面色抽动了一下,赶紧安抚道:“阿越何须说这些话?大家都吹了一整天冷风,个个哆哆嗦嗦的,恐怕这时候谁也没心思认人。”
“你也知道我们吹了一整日冷风?”就在此时,耳畔忽然响起一个音量极大的发怒声,却是那边的公孙瓒终于忍耐不住了。“彼辈欺人太甚,仗势邀名,说是一视同仁,却还是以出身相论!我们等了半天,这个同乡那个名门倒也罢了,区区一个童子,竟然也要挤到我们前面!如此这般的‘天下楷模’,见了又有何用?”
公孙瓒天生的大嗓门,北邙山上无遮无庇,一时间竟然惊得漫山的人凛然无语,就连刚刚走进去没几步的臧洪都惊愕的回过头来,而且面色涨红,不知所措。
然后,不待众人作出反应,他竟然直接将祭奠用的酒礼掼在地上,然后径直下山去了。后面的宾客宛如见了瘟神一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任由他去了。
公孙珣心中万分无语……莫非这二人天生相性不对?
但也来不及多想,眼看着一旁的袁氏仆从还有其他宾客回过神来齐齐变色,有人急忙进去汇报,还有人面露怒容,公孙珣与公孙越对视一眼后,赶紧低头跟上,去寻自己那位怒气勃发的族兄去了。
然而,北邙山下车马拥挤,人流不断,两人追下山来却又发现公孙瓒竟然是步行回去了,而他们偏偏又没法放着车子不管……无可奈何之下,公孙珣只得将公孙越支派出去去寻那位发脾气的大兄,然后自己和车夫守在原处,等待道路通畅再回去。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公孙珣一边尴尬的躲在车上一边暗暗吐槽自家那位族兄时,一名面善的仆人却飞速跑来,并转述了许攸的口信!
原来,那袁绍听说有人在他父母墓前大闹,面子上挂不住,已经叫人来寻他们兄弟问个清楚了……而许攸的建议是让公孙兄弟暂且躲一躲,毕竟此时见面,恐怕真的要闹掰。
仆人报完信就迅速溜走,秋日风寒,车上的公孙珣却瞬间急的满头大汗,眼看着那边北邙山上好像真有人马上就要下来了,他却突然心生一计……只见他和几个车夫交代了两句,然后竟然拎起一旁的酒礼,直接迎了上去。
你还别说,还真让公孙珣给赌对了,此时山道上本来到处都是人,这几个来寻人的袁氏家仆、宾客恐怕也不过是之前打过一个照面而已。所以,公孙珣低头快步迎上,居然让他给蒙混过去,直接擦肩而过上山去了。
到了山上也不是没处可取。
毕竟嘛,公孙氏总归是个世宦两千石的巨族,所以还是有这么两三位不知道八竿子能不能打着的先祖客死在京城的,然后也是葬在这北邙山上的,清明时公孙兄弟还一起来祭奠过,再加上身旁正好有奠礼……那不如一边祭奠一下先祖,一边躲一躲风头了。
天色将晚,日色渐暗,眼看山下的官道也渐渐开阔了起来,躲在祖宗坟前的公孙珣长叹一声,终于趁着暮色下得山来。
然而,他似乎还是没能躲掉公孙伯圭那厮造的孽。
“公孙少君,”一名明明是文士打扮却又有着罗圈腿特征的高大青年士子,正束手站在公孙珣的车旁,神色轻松,言语自若。“袁本初听说他家的仆人恶了你们兄弟,心中颇为不安。正好我在一旁,当时又恰巧认出了你家兄长的声音,便毛遂自荐来寻你们兄弟,不成想却在此处一直快等到日落才见到正主……且不说这个,回城路上,能否载韩某人一程啊?”
公孙珣心中惊疑不定,但也只能赶紧俯身行礼:“文约兄请了。”
“(袁)绍有姿貌威容,爱士养名。既累世台司,宾客所归,加倾心折节,莫不争赴其庭,士无贵贱,与之抗礼,辎軿柴毂,填接街陌……珣与瓒、越在洛中,尝共谒之,自旦达暮,方至庭前,瓒与越皆喜,起身互正衣冠,独珣坐而不动,瓒、越皆疑而问之。珣乃掷礼于地,呼曰:‘大丈夫当为天下先,何以为人客而喜乎?’满座皆惊,瓒、越亦惭,三人乃共退。或曰,座中有韩文约者,时为洛中三署郎,亦壮珣言,弃绍而走。”——《汉末英雄志》.王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 第二十七章 用武
公孙珣与韩遂其实并不是很熟悉……在洛中这段时间,他倒是尽力跟这些人物交流了,但是一个未加冠的白身士子,实在是很难取信于人。
毕竟,许攸那种贪财的人是特例,而吕范实在是个出身寒微的穷光蛋,至于眼前的韩遂韩文约,人家很年轻的时候就名动西凉,然后甫一加冠就被举为孝廉,来到京城后也是跟曹操、袁绍这种人为友……双方也就是经许攸介绍,见过两次面,通了姓名而已。
连握手言欢都没成!
而此刻,正是这两个略显陌生的熟人,端坐在同一辆车子中,晃晃悠悠的往洛阳城中赶去。
“又堵了。”韩遂扶着车子笑道。“来时就是这样,走时还是这样,这群人就没想过此路不通就绕着走吗?”
公孙珣闻言当即回首吩咐:“绕到西门,走白马寺入城。”
“哎呀。”车子拐过弯来,看着洛阳北门乱糟糟的一团,韩遂继续笑道。“北门堵成这样,幸亏曹孟德现在不是洛阳北部尉了,不然今日可是要杖毙上千人的!”
这下子,公孙珣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因为想想还真的挺好笑,曹孟德因为人家宦官的叔叔犯了宵禁就把人活活打死,这次轮到他发小袁本初的宾客,还是上千人因为堵车一起犯宵禁,真要是还在那个位置上,是法,袁绍袁本初的这种出位,很可能是大汉第一名门,四世三公的袁家对下一代的角色安排,并没有什么偏向性在里面。
比如说,袁基是嫡长子,他的角色就是守户犬,职责就是要好好读家传的,然后承袭爵位,学他叔叔袁隗一样将来当个尸位素餐的三公九卿;
再比如说,袁术是嫡次子,他就是要迅速的往上走,做最好的官,最有实权的官,而且越快越好,越早越好,与自己哥哥袁基一进一退,一急一缓,相互照应……很多人都说,袁公路三十岁左右就能做到超品大员,这不是没缘故的;
至于袁绍,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风险投资,甚至可能跟大部分人想的相反……他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因为出身的缘故,算是家族中的一枚弃子!
毕竟,这年头作为一个士人太出位是要冒风险的,须知道,上一位‘天下楷模’可是被宦官活活打死在监狱里的。
“但是这风险却不能不冒,”车子沿着护城河外面的官道不急不缓的向前,韩遂却忽然停下了话语。“公孙少君可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公孙珣早已听得入迷,此时骤然被问,竟直接脱口而出:“莫非是党人领袖缺位?!”
“妙!”韩遂猛地一拍巴掌。“正是如此,不想公孙少君也是个聪明人……那你可知道,之前党人的领袖都是哪些人?”
“党人中闻名天下的人物太多,但要说到领袖二字,我能想到的反而不多。”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公孙珣反而放开了。“若是说错了,文约兄不要见怪。”
“且试言之。”韩遂不以为意道。
“当今河南尹朱野之父,南阳朱穆,可算是昔日党人领袖?”
“朱穆宰相子孙,南阳巨族,且首倡灭宦,他不算领袖谁又算呢?这确实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党人领袖。”
“然后,三君之首,汝南出身的太尉陈蕃……这应当是最无争议的了?”
“这是自然,无需多言。”
“还有就是……就是上一位‘天下楷模’李元礼了,颍川李元礼应当也算是领袖人物吧?”
“李元礼是党人的名望所在,确实是一位领袖。”韩遂点头笑道。“就到这里为止吧……我实在是不曾想公孙少君是个如此伶俐的人物,心里竟然如此通透!”
公孙珣也笑了。
其实,二人对话中的关键并不在于这三人的姓名,而是这三位领袖人物的籍贯——南阳、汝南、颍川。
党人之论起于河北,但实际上撼动天下时却是靠着汝南、颍川、南阳三郡士人。毕竟嘛,汝颍一体,宛洛并称。
不过,话又得说出来,河南尹朱野的父亲,南阳朱穆在第一次党祸之后就忧愤而亡;天下楷模,颍川李元礼在第二次党祸后被拷打而死;三君之首,汝南出身的太尉陈蕃在九月政变中被拖入监狱中当场虐杀……自此以后,党人的领袖位置就一直空悬!
而既然是空着的,那任何人就都可以去争一争了。
比如,三世三公的弘农杨氏明显就有些蠢蠢欲动,关东的诸公,比如什么八厨中的几位啊,也有些不太安生……这时候你让汝南袁氏如何自处?说到底,杨赐虽然地位卓绝,但他毕竟是弘农人,是关西人,而党人的中坚一直都是汝、颍、南阳三郡的人物……大家翘首以盼啊!
而且再说了,上两次党锢之祸中袁氏的袖手旁观就已经引起了士人的巨大不满,再这么下去,真以为党人是露天茅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连高高在上的刘家人都不能无视党人,你袁氏就可以了?
所以说,主动也好,被迫也罢,除非汝南袁氏想要自绝于汝颍宛洛的士人,否则他们是不可能放弃这党人领袖位置的。
那么此时,这个小婢所生,又过继给了一个空门,还能力不错的袁绍袁本初,岂不是最佳人选?
真有一日事成,宦官诛灭,党人大兴,那袁本初自然可以让袁氏更上一层楼;若是不成,这袁绍‘无父无母,独占一门’,弃了也就弃了。
“这才是世家之道啊!”韩遂冷笑不止。“那杨赐但凡能多两个像样的儿子,哪里需要亲自上场?”
公孙珣闭口不言……实际上,他此时已经对韩遂的这种说法深信不疑了。
说白了,袁绍本人是否比袁术、袁基更出色,其实并无大碍,只要不是太差就行了;袁逢、袁隗是否疼爱,或者讨厌这个儿子其实也无妨,只要他们愿意把资源和家族名号给对方用就行了;甚至袁本初本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没有太大关系……真正的关键是,自从那场血淋淋的九月政变算起,汝颍宛洛的士人已经被压制了足足七八年,他们如饥似渴,真的已经等不及了!
这个时候,必须要有一个能让大家团结一致的天降领袖!而袁绍既然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出色,那自然可以在第一天就接受李元礼的隔空传位,成为天下楷模!
“明白了吧!”韩遂看到对方良久不语,不免失笑道。“袁本初今日之事,本就是人家宛洛汝颍的士人在做戏与天下人看,你说你那兄长,一个边郡来的土包子,竟然真的为此事生气了?难道他不晓得,袁本初那地方,本来就没有我们边郡士人的落脚之处吗?!”
公孙珣盘腿坐在车上,弯腰朝对方行了一礼……因为他晓得,对方这是维护自己兄弟来了,而不是问罪。
“不过,你那兄长虽然愚钝一些,我却格外高看他一眼。”韩遂忽然又正色道。“彼辈中原士人,自视甚高,视我等边郡之人为无物,既如此,还不如学你兄长那样拂袖而去,省的受气呢!这一点,他比我韩文约强!”
公孙珣喟然长叹:“话虽如此,可是来时也曾有一位长辈提醒过我,说着内地,宦官士人互不两立,而我辈虽然出身边郡,却总得择其一而从之……如今这情势,总不能投靠宦官吧?”
“投靠宦官倒也未必。”韩遂依旧正色。“但也要在士人面前有所自爱……”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公孙珣摇头道。“自爱须的有所恃。文约兄郎官期满,怕是马上就要外放回西凉了,届时握有兵马,自然有所恃。而我们兄弟,此番不过是入京求学……”
“这就是我要说与你的另一件事了。”韩遂也跟着摇头道。“你们兄弟非是无能之辈,恰恰相反,是能耐太多,以至于对自己产生误解,有了非分之想……你们能拜入卢公与刘公门下,并得到他们看重,已经是几个游学边郡士子能做到的极致了!再往后,真以为那些中原人会敞开大门视我等为心腹肱骨吗?”
话到这里,韩遂忍不住敲着车子的外檐提醒道:“须知道,吾辈边人,归宿终在边关,洛阳虽好,却实非你我用武之地!”
公孙珣赶紧再度屈身:“多谢文约兄指教!”
“指教不敢。”韩遂也喟然道。“我今日也是有感而发罢了。再说了,这天下纷纷扰扰,不知道什么时候形势就会变的晦涩难明起来,你我同为边郡出身,又如此投缘,不如做个结识,日后方便相见。”
公孙珣听到这话后实在是忍不住:“敢问文约兄,为何说这天下形势晦涩难明?如今这天下可是难得太平……”
韩遂闻言愈发无奈:“我也不瞒你,虽不晓得其他地方如何,但我们凉州一地,自大汉立国算起就羌乱不止,朝廷百年征伐,虽然每次都能勉强压制,但却从未根除。而且,去年我从凉州入洛,沿途所见,从金城到长安,几乎全被战乱掏空,流民满地,白骨露在路边都没人收拾……”
听到此话,公孙珣惊愕之余却也是笃信无疑。
惊愕是因为,他本来以为如河北那般表面安定、底下不堪,已经是末世之像了,没成想西边竟然已经把乱像摆到了表面;笃信无疑则是因为,西凉那地方毕竟是百年羌乱,三次大征,乱成那样倒也能理解……更重要的一点是,如今他心里隐约也有所准备,这大汉朝如此体量,若不是内虚外火一起来,断然不可能说倒就倒的。
“等朝廷诸公腾出手来迟早会安抚的。”心里如何想的且不说,但嘴上公孙珣却也只能如此说了。
“可笑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听到对方如此劝解,韩遂反而愈发愤恨。“但来到洛阳才发现,这群关东人根本不把我们边郡放在眼里。你们幽州还算好的,毕竟河北诸郡心里都明白,要是幽州边郡崩坏,那河北一马平川再无遮挡,可西凉……这群关东士人,不说去收拾人心,反而有人觉得西边有三辅之险,不如从容放弃西凉,割肉止血!”
“朝廷诸公不至于愚蠢到这份上吧?”公孙珣一时间竟然不敢相信。
韩遂也不答话,而是自顾自叹道:“自那日起,我便晓得,这祸乱天下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朝中这种自以为是的士人大员!”
公孙珣为之哑然。
洛阳城一般是二更宵禁,此时自然还算是为时尚早。而当车子经过城门咕噜噜的驶入城内后,天色虽然已经完全黑了,但挑着灯笼的豪门仆从、收起货物的摊贩、访人归来的士人车辆,反而正处于一个高潮,两人旋即闭口不言。
“是我失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眼看着车子即将到达自己所居的城西某处,韩遂终于再度开口。“若能快刀斩乱麻诛除宦官,想来中枢自然会上下通达,到时候陛下与朝廷诸公也会腾出手来收拾西凉……”
“谁说不是呢?”公孙珣连连点头,但心中却也忍不住吐槽,就怕等不到那天,这个大汉就已经‘晦涩难明’了。
车子咕噜噜的停在了韩遂居所前,公孙珣下车相送:
“今日多谢文约兄如此大度,不但轻纵了我们兄弟,还如此坦诚相待……”
韩遂立在自家门口,难免又多了几分神采:“今日之事你且放心,我自然会与袁本初一个说法……倒是辛苦你了,你兄长惹出的事端,反而劳累你躲到山上。”
“此事……珣深以为耻。”公孙珣颇为尴尬。
“无妨。”韩遂忽然上前一步,主动握住了公孙珣的手。
公孙珣一下子鸡皮疙瘩就起来了……往日都是他握别人的手,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握自己的手。
“你叫公孙珣是吧?”韩遂认真问道。“辽西令支人?”
“然也。”
“我乃凉州金城韩遂,字文约。”
“我自然铭记于心!”
“虽然之前有过两面之缘,但我只把你当成刘公与卢公的弟子,今日才算是真正记住你了。”韩遂闻言略显感慨道。“须知道,之前在北邙山上,我一开始只是被你兄长的豪气所激,动了我等边人同仇敌忾的心思,这才主动出头想帮你们抹平此事。不料,与你同车而返,相谈甚欢,却又知道自己小觑了天下人……袁本初此番夺取党人领袖之事,我也是在京中观察良久才恍然大悟,你一个未加冠的白衣士子,却能洞若观火,堪称是内秀了。而且现在想想,你兄长固然豪气,却又有失计较,反倒是你能忍一时之气,说不定将来前途更加远大。”
公孙珣赶紧低头口称不敢。
“兄弟皆如此,想来你们那个族弟公孙越也是不差的。”韩遂终于松开了手。“辽西一地竟然连出了三个俊杰,那幽州必然是要太平了,而西凉……也罢,日后再相见吧!”
公孙珣后退两步,拱手行礼。
双方各自回家不提,第二日,韩遂再度前往北邙山拜访袁绍。
韩文约西凉俊杰,又是这批郎官中的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再加上之前还有曹孟德书信大力称赞,袁绍当然不会视之为凡流。于是,他亲自从‘草庐’中出来,再度将对方迎接了进去。
双方寒暄完毕,当着众多俊杰的面,韩遂正襟危坐道:“此番前来,却是为了昨天那件事情,辽西的公孙兄弟于庐前愤然而去,我毛遂自荐前往问询……”
“哦?”话说,袁绍今年二十有一,确实生的相貌堂堂,而且四世三公,自幼养的一身贵气,此时虽然穿着麻衣,但却依旧显得气度不凡,俨然是党人选中的天生领袖。“不知此事可有个说法?”
“不知本初又想要个什么样的说法?”韩遂面不改色的问道。
“哪里是我要什么说法?”袁绍缓缓摇头道。“其实昨日你走后,逢元图曾对我说,这公孙兄弟乃是卢公与刘公共同的心爱弟子,也算不得外人,既如此,我也不是不能容人之辈,也就不计较他们在我母坟前失礼之事了。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昨日间听说他们兄弟走前还曾怒斥臧洪,说臧洪不过一童子……文约兄你想想,人家臧洪虽然确实刚刚束发,但此番前来吊唁我母亲,实无半分失礼之处,却横遭此辱。我袁本初若不能让他心平,岂不是让所有来访的俊才都心寒吗?”
“那本初以为该如何让这臧洪心平呢?”
“要我说,此事没什么可论的?”就在此时,一名立于袁绍身旁的文士忽然不耐烦了起来。“一事不烦二主,不如请文约帮帮忙,不拘当面或者摆宴,总归是让那辽西来的公孙兄弟去与臧洪赔个不是……”
“我却不以为然。”韩遂当即把脸一板。“那臧洪是个俊才,难道公孙兄弟就不是俊才了吗?”
这话听着就不对味,众人自然齐齐为之一滞。
袁绍正处于孝期,也不好强笑,只能勉力正色询问:“莫非这公孙兄弟也是难得的人物?”
“正是如此。”韩遂坦然答道。“昨日我未曾见到那兄弟中的最幼的公孙越,但是他的两个兄长,公孙瓒嫉恶如仇,豪气过人,公孙珣心思剔透,外华内秀……此二人,皆胜我韩遂远矣!再者,昨日之事我已经问得清楚,那臧洪固然是无端之祸,可公孙兄弟却也受了委屈,他们兄弟三人远道而来,却因为出身边郡,屡次受你袁氏奴仆小觑,三番两次不许他们进来,只是避让给其他高门大姓……如此‘礼贤下士’之法,也就是公孙兄弟度量过人,换成我,只怕拔出刀来,血溅五步了!”
草庐内一时鸦雀无声,唯独许攸几度张口却又始终不言。
良久,袁绍无可奈何,只能起身请罪:“不想此事是我失礼在先……只是事已至此,文约兄可有两全之法,让这公孙兄弟还有臧洪都能心平呢?”
“也有一法,就看本初有没有这个诚意了。”说着,韩遂竟然端坐不动,坦然受了对方的赔礼,如此这般,已经引得草庐内不少人怒目以视了。
不过,袁绍终究是‘天下楷模’,对方如此无礼他居然还是能耐得住性子:“请文约兄赐教!”
“此事简单。”说着,韩遂从腰中抽出刀来,倒持着就要递给身前的袁绍。“只需要从昨日负责引路的那几个袁氏仆从中挑出两个地位最高的来,然后一刀宰了,再把人头一个赠与臧洪,一个赠与公孙兄弟……此事自然无忧。”
袁绍看着递过来的刀把既惊且怒:“文约兄莫非是在说笑?”
“我就晓得。”韩遂终于不急不慌的站起身来。“尔等中原士人,视我等边郡士子如无物,既如此,我也没必要在此处盘桓了。走前只有一言说于本初,此事我已答应公孙兄弟为他们了结,若是本初心存耿介,还请你只罪我一人……告辞!”
说完,这韩遂也不理会草庐中人作何感想,竟然直接收起刀来拂袖而去。
“果然是边鄙之人!”
“无礼至极!”
“这种人怎么举得孝廉,又怎么被辟为郎官的,还西州名士?可怜我父自幼成名,却只能屈居在家,呜呼哀哉……”
“舞着刀子,吓唬谁呢?难道我等没有刀吗?”
袁绍叹了一声气,将义愤填膺的众人安抚了下来:“此事不必再提,说来,还是我袁本初德薄……”
“其实,此事倒也未必与本初你相关。”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抗声反驳,袁绍回头才发现是颍川名士辛评辛仲治。“据我所知,韩文约郎官期满,说不定已经得了任命,即将离京。而他之前在京中颇受内地士人鄙夷,心中不满之下,难免借题发挥。”
袁绍恍然大悟。
“说到底,还是边人无德,不慕教化!”有人趁机再度鼓噪了起来。
“彼辈边鄙之人个个桀骜不驯,这韩遂如此,之前在草庐前咆哮的公孙兄弟也是如此……”
“此事……”袁绍刚要说话,却注意到平日里一直很跳脱的许攸,竟然站在那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不禁心中微动。“子远可有什么言语要教我吗?”
“本初。”许攸闻言捻须笑道。“我与那公孙珣情同兄弟,洛中人尽皆知,这时候哪里能有什么说法?需要避嫌才对。不过,诸位做一个边人,右一个边鄙……倒是让我想起了数年前的一件往事。”
“子远尽管道来。”多少年的旧识,袁绍哪里能不明白这厮是在装腔作势。
“七年前,大将军窦武窦公与三君之首的太尉陈蕃陈公联手。”许攸冷笑道。“一个以外戚领有朝政、兵权,一个以天下党人之首领袖士人、舆论,当时所有人都觉得灭宦如同杀鸡一般简单……可为什么一夜之间,身首异处的会是这二人呢?说实话,陈公当年八十岁了,仓促之间被一群狱吏所执倒也罢了,为何大将军窦武逃入兵营中,还是死无葬身之地呢?宦官就这么厉害,能够万军之中取窦公的脑袋?割了卵子,就武功盖世?!”
草庐中寂静无声,因为所有人都听懂了许攸言下的意思。
话说,当年‘九月政变’,外戚与士人联盟,宦官即便是拼死一搏也没能真正控制局势,就是因为窦武仓促中直接驰入了步兵军营与之相持。
到了这个时候,其实胜负还未定。
然而就在此时,宦官假传君命,对当时刚刚回京一头雾水的凉州名将张奂下达了假的圣旨,说大将军窦武意图谋反,正在步兵营中鼓噪,要他速速平反。
张奂天下名将,平定羌乱的过程中更是被京中各路军马所景仰,所以他率领自己带来的五营士兵,以及宫中支援的虎贲、羽林两军,几乎是瞬间就把窦武的步兵大营给镇压了。
窦武无可奈何,只能自杀在营中。
事后,反应过来的张奂再后悔都晚了,只能拒绝宦官的赏赐,回家教授子弟,终生不再出仕!
但不管张奂如何了,随后数月,宛洛之间血流成河;随后一年,关东破家灭门者不计其数;随后七年,汝颍宛洛乃至于山东河北不知道多少名门士子遭遇党锢,空有家世、才学,却又只能在家闲居度日,老一辈郁郁而终,新一辈无处施展才能……话说,若不是都快被党锢憋疯了,哪里又来的袁本初一日间‘天下楷模’呢?
而且不仅如此,如果说张奂所为还算是一时蒙蔽的话,那另一位凉州三明之一的名将段熲,就是主动投靠的宦官了。这些年,段熲与宦官共进退,追索党人、镇压不满,一度出任太尉……压得党人根本喘不过气来!
那么回到眼前,许攸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们这些人聚在一起,是要做掉脑袋的事情,而想要成这种大事,就必须得拉拢边郡军事人才!
谁允许你们这么鄙视边郡出身的人物了?
“只是,当日张奂乃是使匈奴中郎将,而今日担任此职务的恰恰是那臧洪的父亲臧旻……”有人依旧是心不甘情不愿。
“非也。”辛评摆手纠正道。“若是这两年就要做大事,那自然是臧公优先,但两三年间真能成事吗?而若是一等五六年,怕就要倚重于这韩文约乃至于那公孙兄弟的‘用武’之处了。诸位,这些边郡士人,就算是拉不过来,也万万不能将他们推到对面去啊!子远所言,异常恳切,张奂、段熲,都是前车之鉴!”
众人彻底沉默,虽然在座的每个人都恨不得今天就能诛灭宦官,不然他们也不会对臧旻刚束发的儿子那么看重……只是,大家终究是明白人,都晓得这一天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若非是子远所言,我几乎要误大事!”袁绍思索再三,只好勉力起身吩咐。“我戴孝在身,不便行动。仲治兄,请为我追回韩文约;子远,你持我的刀去,杀了昨日那两个引路的奴仆,并将他们的脑袋装入匣中分赠给臧洪与那公孙兄弟……并……并代我赔罪!”
“袁本初四世三公,隐居洛阳,广纳爪牙……独珣与广陵臧洪方能与之抗礼也!”——.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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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八章 当走
许攸打开了匣子。
公孙三兄弟齐齐怔了怔,然后公孙瓒与公孙珣相顾无言稳坐不动,公孙越却豁然起身。
“阿越往哪儿去?”公孙瓒不解问道。
“不想看此污秽之物。”公孙越背对着匣子负手答道。
“你没见过人头吗?”公孙瓒分外无语。“卢龙塞一战,几百个人头堆在那里,你也没说他们血淋淋,反而挺高兴的啊?而且我隐约记得前年在去柳城的路上你还亲手射死过一个不开眼的鲜卑探子吧?那时你回来跟我们吹,说你当时是隔着八十丈远,一箭正中脑门……”
“大兄,这是一回事吗?”公孙越忽的回过头来,竟然是难得正色和自己的兄长争辩了起来。“若单论人头,我等长居边地,又哪一年没见过人头落地?鲜卑人的、乌桓人的、高句丽人的、汉人自己的……”
“那你避让个什么?”公孙珣把脸一拉,竟然也训斥了起来。“不知道子远兄还在这里吗?”
“我所避得的并非是子远兄,也不是这人头!”公孙越依旧抗声反驳。“乃是这种豪门贵族视人命为草芥的作风!我辈在边地,杀人也好,灭族也罢,只是因为地方苦寒,又族类相异,不杀就存活不下去……其实边地中人,反而最重人命,哪里有人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取自己家人首级的?”
“你……”
“几位贤昆仲且停一停。”听得脸皮直抽抽的许攸无奈打断了这三兄弟。“你们何苦为难我一个送信的呢?我许子远哪里对不起贤昆仲了,竟然要你们联手做戏与我看?”
公孙越闻言干笑一声坐了回来。
不过,公孙瓒却是一声冷笑:“不是要为难子远兄,实在是我们兄弟摸不透这袁本初的心意……你说,他送一个人头过来,到底是要赔礼呢,还是要吓唬我等几个边郡土包子?莫非以为我们没杀过人吗?”
许攸一声叹气:“真是赔礼!而且这是韩文约替你们提的条件……”
“我们未曾让韩文约说过这种话。”公孙珣赶紧否认。“当日我与韩文约同车而返,他只说替我们了结此事。”
“我自然晓得。”许攸继续叹道。“十之八九是那韩文约自作主张,但这真是他说的……杀了两个引路的袁氏家仆,一个送给臧洪,一个送给你们,这事就算了结了。”
“那韩文约现在何处?”公孙瓒蹙眉道。“若是真的,我们问清楚以后,就受了这人头又何妨?”
“这便是那厮奸猾似鬼的地方了!”对方不问倒也罢了,一问到此处,这许攸登时气得手脚发抖。“谁都没想到,那西凉蛮子竟然是前两三天就受了朝廷任命,今天去见袁本初时干脆是怀揣的印绶去的,甩了脸子又痛骂了一场后,他竟然直接骑马往西直奔西凉去了,追都没追到!”
公孙瓒愈发觉得好笑:“那便是你许子远空口无凭了,天知道是不是你欺上瞒下?说不定啊,人家袁本初明明是要让我们好看,你又觉得在我们这里为难,所以硬把警告当做是赔礼来糊弄我们……”
“伯圭。”许攸也是愈发无奈。“这真是韩文约做的怪,他将所有人耍的团团转,大家其实都是中了他的奸计!”
“且不说这个。”公孙珣摇头道。“子远兄也是智者,一事不烦二主,不妨给我们出个主意吧……该如何处置这人头才能两全其美?”
“我哪里晓得?”许攸茫然反问。“若非这人是我杀的,实在是脱不开,不然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但许兄还是来了。”公孙珣忍不住嗤笑道。“想来还是有些指教的。”
“指教不敢。”许攸无奈道。“其实这件事的关键根本不在这个人头,也不在韩文约替你们闹得那场事,而在于你们兄弟须要晓得袁本初的真正心思……”
“那袁本初的真正心思是什么呢?”公孙珣认真追问道。
“三位可还当我许子远是朋友?”许攸欲言又止,竟是先问了这么一句江湖气的话。
“这是自然。”公孙珣忍俊不禁。“刚才不过是个玩笑,并没有真要做戏欺骗子远兄的意思。”
“那便好。”许攸这才放下心来,接下来他却是一番恳谈,把袁绍集结党人谋求诛宦这种大事,给解释的一清二楚,然后又点出了党人缺乏武力,不得不倚重边郡士人的利害关系。
“换言之,”许攸最后恳切说道。“袁本初着实是想与贤昆仲相交的,而既然如此,那此番赔罪之事做的再有偏差也无妨,因为终究是有诚意在里面的……而贤昆仲呢,也不妨抱着合则两利的道理与他交往一番!”
公孙兄弟连连点头,俨然是听进去了,然后公孙珣也继续笑道:“其实何止是合则两利,依我看,恐怕是三利。许兄居于那袁本初与我们之间,独线经营,若将来真有大事,恐怕也免不了你的一番关键运作之功吧?”
“我许攸居其功享其利,有何不可对人言呢?”许攸倒是毫不避讳。“既然你们兄弟心思剔透,明白了利害,那就再好不过了……也言尽于此吧!毕竟,我许子远南阳出身,终究还是天然要尊袁本初为半个领袖的,对你们也只能说是尽心,尽力就要交给人家袁本初了……今日还有一个人头要去太学那里送给臧洪呢。”
公孙兄弟也不多留对方,而是一起起身送许攸出门……门口相送自然不提,且说他们再转回到室内,却是忽然变色。
“袁本初心思如何,关我何事?”公孙瓒率先开口冷笑一声。“昨日回来我就已经想好了,这袁本初天下楷模,我却是一点都不想高攀。再说了,京中又不是没人能与他抗衡,袁公路就一直对我礼敬有加……”
公孙珣与公孙越对视一眼,但都没有选择劝说。毕竟,别人倒也罢了,这兄弟二人却是心知肚明,什么袁公路,什么不想高攀都是虚言,主要还是自己这位族兄小心眼发作了。话说,大家都是小婢养的,看到对方如此威势后,又怎么能不触动公孙瓒心中的敏感之处呢?而人的妒忌心一旦起来,就根本不是什么理性、什么利害能说服的了。
“其实,不妨学之前今文古文之事,我们兄弟三人分头行动。”公孙越低头思索良久后方开口道。“大兄自去找袁公路,二兄去与袁本初相往来,我回緱氏苦读……”
“不妥。”公孙珣终于也开口,但却似乎早有定见,而是故意等到最后才说。“我以为,我们三人都应当尽快离开洛阳,一同返回緱氏……实际上,若非读书之事不满一年会为人轻贱,我都想尽快回乡!”
“这是何言?”公孙瓒惊愕万分。“莫非你以为宦官必然不能容袁本初,旬日间就要有动作?即便如此也不该啊……以你那种胆大包天的性子,只怕还要抢着留下来邀名呢!”
“大兄,我如今已经老成了许多。”公孙珣无奈答道。“而且,也不是担忧宦官……袁绍四世三公,终究不好轻动的,再说了,他现在身旁全都是书生士人,宦官向来实际,又哪里会把他放在眼里?”
“那是为何啊?”公孙越也是浑然不解。
“我担心的恰恰是袁绍!”公孙珣感叹道。“其实我之前在緱氏,曾无意间听卢师与人说……那袁本初外宽而内忌!表面大度,其实内里极为小心眼。他今日被韩文约当众折了面子,又不得不遣人与我们赔礼,表面不说,只怕心里面已经将我们兄弟给恨上了!”
公孙瓒将心比心,听到这里竟然缓缓点了下头:“阿珣所言甚是,这袁本初只怕确实心有恶念!”
“如果我们留在在洛阳,”公孙珣继续说道。“说句不好听的,人家家里四世三公,只需打个招呼,猝不及防之下,说不定我们兄弟就要遭受横祸!”
“是了!”公孙越听到这里也是一惊。“当日那曹孟德宵禁中抓了蹇硕的叔叔,直接以犯禁为名现场活活打死,想救都没法子的……而曹孟德不正是袁本初的发小吗?若有人受了袁绍指点,依着葫芦画个瓢,我辈又能如何?”
我肯定不会举这个例子,公孙珣心中暗道,但嘴上却顺势接了上来:“就是这个道理,你们想想,这洛阳城中我们只有三个人三把刀而已,遇到这种事情除了坐以待毙,却也没有别的法子。而回到緱氏,那里毕竟是郊外,又有一座义舍鱼龙混杂,养着几十号闲人,真要是出了岔子,让韩当引乱局势,咱们三人骑着马逃命也行啊!”
“看来还真要暂时避祸了。”公孙瓒咬咬牙道。“今日之事,来日必有厚报……只是不想阿珣果然是老成了不少,猜想人心愈发通透……要不,咱们现在收拾一下,不妨趁着城门未关连夜就走。”
“那倒不至于。”公孙珣连连摇头。“明日再走也无妨,关键是,这不还有一件要紧的事物没处置吗?”
公孙瓒与公孙越微微一怔,然后齐齐看向了那个还敞开着的木匣子。
“如今大兄与我都已经在洛中薄有名声,”公孙珣忽然拍了下公孙越的肩膀道。“唯独阿越名声不显,此事便交与你好了。现在就去吧,抱着这个匣子去隔壁找刘师和我们那些同门,就说我们不在家,你一个人接到此物……务必,把之前的戏作完!”
盯着眼前这个人头,不知为何,公孙越忽的打了个哆嗦。
“(公孙)越外严内敦……尝访友,友门下仆无礼至甚,愤而归。友返,闻之怒而诛仆,并匣其首请之。越开匣视之,大哭而厚葬。且曰:‘我不杀君,君因我而死,罪矣!’后与此友不复往来。其师刘宽闻之,乃告左右曰:‘越得仁矣!’”——《世说新语》.德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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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十九章 当归
一去三月,冬雪霏霏。
期间,许攸曾过来埋怨了一次,但被三人以受了卢植师命,不得不回此地苦读给打发了;
期间,刘备再度与公孙瓒合流,将緱氏县城搅得鸡犬不宁;
期间,公孙大娘曾从家中送来一次信,特别表扬了自己儿子在推动人类文明发展上所做的贡献,比如造纸术的推广;
期间,吕范回乡完了婚,众人难免又去叨扰了一番;
期间,公孙珣以抄录为名,让公孙越上门黑走了蔡邕全部的儒家七经以及四十二章经的手稿,准备当做传家宝;
期间,那窝不方便让人捎回家去的狸猫竟然又生了一窝小的,搞得緱氏院中到处都是猫祖宗,公孙珣甚至还不得不送给了蔡邕两只,说是公孙越养的猫把所有手稿都给吃了,因此把犯人交给事主亲手处置,要杀要剐随对方便……
不过,三个月的等待也让公孙兄弟三人放下了少许的警惕心,甚至公孙珣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反应过激……所谓外宽内忌也不过是一种泛泛而谈吧?
再说了,这一次袁绍真要忌,恐怕也要对准那天高任鸟飞的韩遂吧?
于是,到了年节之后,公孙兄弟终于还是决定入洛阳城一趟……探探风是一回事,刘宽还有卢植都在城里,总是要拜年的吧?
刘宽那边自然是热闹非凡,老头对谁都是宽纵到没谱的程度,而且地位高、年纪大、经历广,所以来访的人囊括了三教九流、五湖四海,不要说他光禄勋所属的属官属吏一大堆,门生子弟一大群,公孙兄弟甚至看到了自称从弘农而来,赶着牛负着两捆柴前来拜年的农民……刘宽府上完全一视同仁,倒也着实让人佩服。
不过,从刘宽那里出来,再去卢植处时,就显得凄凉了不少。
要知道卢植东观修史,而东观位于南宫之中,碍于宫禁严谨,一进去就宛如隔绝于世。而他的住处又位于南宫东门处的公房内,这地方虽然不算是宫内了,但也盘查的够呛,所以这半年卢植很少有什么交游,就算是緱氏的弟子想见他一面都难,再加上他这人性格清冷严肃……实际上,若非此番公孙兄弟受緱氏众人所托有代为拜见的职责,那公孙瓒都不一定乐意来的。
到了卢植住处,此地虽然称不上冷冷清清,但也不是什么气氛热烈的地方,三人大礼参拜一番,干坐了一会后就无话可说了。于是卢植干脆建议让其余二人再去拜见蔡邕等洛中长者,自己只留下了公孙珣在这里随侍。
一日无话,公孙珣大部分时间都在领着几个仆人招待前来拜年的东观下属刀笔吏,直到下午见到了杨彪,双方通了姓名,握手言欢一番,才算是不虚此行。
不过,到了晚上公孙珣也没有回去,因为等杨彪告辞离开时他才发现,大概是长时间盘坐的缘故,卢植脚上明显有些肿胀,于是赶紧派仆人往刘宽这边过来,索要了一些消炎温补的药材,又派人回緱氏去寻存在那里的人参……总之,很是折腾了一番。
而又隔了一日,就在刘宽府上早早送来了诸如当归等温润补血的药物,而金大姨也派遣专人将人参送到以后,这番举动却又引来了连锁反应——向来不讲规矩的刘宽听说卢植病了以后,竟然亲自赶着牛车前来探病。
当然了,刘宽倒不是什么真的探病,他这是随意惯了,然后家中又太过纷扰,所以来这边躲清净了——不说别的,哪有大过年探病什么都不带反而带着一坛酒来的?
不过他倒是来对地方了,尤其是午间蔡邕也过来以后……后者作为东观修史的副手,本来就该来拜会一番的。
于是,三人在里屋围着一个小方几烤火取暖,喝酒聊天,公孙珣则在外面看护着煎药……本来倒也相安无事,甚至公孙珣已经想着要是卢植并无大碍那今日下午就告辞离开了呢。但是忽然间,蔡伯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却将端药进去的他给叫住了。
“说起来,既然过了年,卢公这个唤做公孙珣的学生勉强已经算是二十了吧?”蔡邕扶着酒壶问道。
“看怎么说了。”刘宽捋着胡子笑道。“各地风俗不同,真要是强说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一般还是要等过了生日再讲……”
公孙珣也是为之一怔,他自己仰头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是这样……自己生于永寿二年,而今是熹平五年,虽然未过生日,但也确实勉强算是二十岁了。想想当日初闻族兄公孙瓒要来找卢植拜师,自己迫不及待的想搭顺风船,以至于被困在卢龙塞中,那时不过十八岁,而这虽然只是一年多过去,中间却连过了两个年节,也是不免感慨。
“如此说来……”卢植也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公孙珣。”
“弟子在。”公孙珣回过神来赶紧答应。“卢师有何吩咐?”
“你上前来。”
“喏……”
“既然二十有整了,那我问你,可有什么志向吗?”卢植按着桌子认真问道。
这下子,公孙珣正好被问中了心事,只见他俯身行礼道:“不瞒卢师,我这人自幼失怙,全靠母亲抚养长大,对她也是言听计从……她常对我说,若是有一日我能做到辽西太守,保一方平安,那就足以告慰她了。”
坐在上首喝酒的三人齐齐失笑。
“要做到两千石吗?”卢植笑问道。“倒也志向不凡。”
“你也是我这么多年难得一见的俊逸子弟。”刘宽也笑了。“怎么就老想着自己老家那个偏僻地方呢?”
“不管如何,这都是极难的一件事。”蔡邕也忍不住开口嘲笑道。“你不晓得三互法吗?”
三互法者,指的是做官做到一定级别后要避让一些行政区域的规则,大略而言就是如甲郡人任乙郡守,则乙郡人不得任甲郡守之类的。当然了,实际情况会更复杂、更严密,牵扯到官阶对等、婚姻关系等等……
不过无论如何,从六百石朝廷命官算起,你就不能担任本郡官员是一个铁律。
所以,蔡邕才会开口嘲笑……你一个辽西人如何能当辽西太守?
公孙珣闻言也笑,他当然懒得跟对方解释自家老娘的真正意思——先取高位、结交英雄,然后乱世一起,立即回乡,据辽西自守,这才是所谓‘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的真正前置条件。只有握住辽西这个要害边郡,压制住乌桓、鲜卑,保住河北重地平安,这才有资格不停的换大腿抱!
而据自家老娘说,后来徐州广陵就有这么一家姓陈的是如此做的,果然逍遥到了乱世最后。
“让老师和尊长见笑了。”一念至此,公孙珣只是如此敷衍道。
“不妨事……”卢植摇头道。“我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你去外面侧房中,将最上面那个柳木箱子打开,把里面的物件取来与我。”
公孙珣不明所以,但也只好依言而行。不过,当他打开箱子以后却是恍然大悟——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进贤冠。
所谓进贤冠是儒家很常见的一种冠,从普通士子到三公级别的超品大员都可以佩戴,甚至面君时也能用。仪制也非常简单……冠上有可以拆卸的梁,三根梁是公侯所用;两根梁是中两千石(九卿级别)到博士通用;而一根梁则是从博士以下所有儒生,包括私学弟子都能用的。
所以,公孙珣哪里还能不明白,卢植竟然是要趁此机会在这里给自己加冠!
“这是不是有点仓促?”公孙珣捧着进贤冠出来以后,刘宽倒没说什么,反而是蔡邕有些尴尬了起来。“我刚才的意思是不妨趁这个机会给他取个字,冠礼这种事情,不该等他回去由他族中尊长来实行吗?而且应该广宴宾客,作为见证……”
“哪有这么多说法?”卢植不以为然道。“他自幼失怙,从出生就未见过亲生父亲,母亲也是个不讲礼仪的,真要说起尊长,回去以后找的那些人未必有我和刘公更合适。”
“这倒也是。”刘宽也是摇头。“什么礼仪都是虚的,想当日西凉羌乱,朝廷于三辅征兵,我坐牛车回弘农,路上看到有十五岁刚刚束发的童子被点了兵役,他家长就直接取来一块布为他包裹了发髻,也算是让他加冠了……今日,有我端坐在这里,有子干为他扶冠,有伯喈为他唱礼……也足够了!”
反正轮不到自己做主,所以公孙珣全程面无表情,此时听到对方如此安排,更是直接跪坐在了三人的方几前,算是做好了准备。
“且住。”蔡伯喈还是再度喊了停。“终究是名家士子,还是要先取字的。”
“这倒也是。”卢植点了点头。“两位都是大家,可有所得?”
“珣者……语出《淮南子》,所谓东方之美者,有医无闾之珣玗琪焉。”蔡伯喈捋须叹道。“这医无闾山就在辽西,乃是上古贤帝颛顼所葬之处,给他取名的人也算是有学问的了。”
“说字呢,讲这个作甚?”卢植摇头笑道。
“非也。”蔡伯喈认真反驳道。“卢公需晓得,字多与名通,这辽西小子的名既然是个‘珣’,那字中就应当有‘玗’或‘琪’,不然,岂不是废了这个好名?我意,应当取一个‘琪’字。”
“那便是‘琪’了。”刘宽颇为不耐的点了下桌子,算是拍了个板。“然后呢?”
“然后……不如‘子琪’?”蔡邕轻瞥了公孙珣一眼后说道。“表字常用‘子’,以示谦退。”
“我倒是觉得,不如‘文琪’来的好。”卢植也看着公孙珣笑道。“刘公以为呢?”
“‘公琪’如何?”刘宽竟然又有了第三个方案。
前方上首的三人争论不休,而下边跪坐着的公孙珣一边听着一边面上变幻不定,但终究无可奈何……真没办法,这年头就这样,自己名字的事情,自己反而是最没有发言权的,哪怕自己过了今日就是成年人了。
“都不用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坐在主位的刘宽忽然抬起他那黑乎乎不知道多少天没洗的手往方几上一拍,然后昂然说道。“我年纪最长,名位最高,这种事情当然要以我的意思为主……就‘公琪’了!”
幸亏不是公鸡!不过,名珣字公琪,倒和名瑜字公瑾颇为相仿,也不知道那位母亲口中的绝世逸才美周郎今年到底多大……当然了,公孙珣心中暗暗吐槽之余也只能赶紧下拜道谢。
然而,就在公孙珣俯身之时,卢老师却忽然来了记绝杀:“不对!‘公’这个字与他的姓相冲了,不能用!”
刘宽闻言愕然,但也只能无奈摇头……复姓公孙,还字公琪,确实欠考虑了。
“至于说蔡伯喈所言,更是不用多想。”击退了最大的敌人后,卢植复又乘胜追击的否决了蔡邕。“此乃冠礼,哪里能弃老师的赐字而用他人的呢?”
蔡邕连连摇头:“明明是卢公先问我的……也罢,卢公个头最高,就依你所言好了!”
公孙珣再度下拜感谢,而这一次终于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刘宽以长者身份端坐中间,蔡邕站起身来唱礼,卢植则将抽的只有一根梁的进贤冠戴到了自己这个弟子的头上。
换言之,自今日起,他便是公孙珣,字文琪,辽西令支人也,如是而已了。
“也好!”待公孙珣起身,卢植后退两步笑道。“文琪既然已经成年,本来该让你上前来与我们同桌一起喝一杯的,但年节期间,你也在我这里盘桓了两三日,又为我亲自煎药……听说是什么当归补血汤?当归汤既然已经好了,你也当归吧,我就不留你了!”
公孙珣闻言愕然,一时间也不晓得这话是不是又有什么多重含义……但既然说到这里,又有刘宽、蔡邕在旁,他也不好多问,只好再度下拜告辞,只说过些时日再来侍奉老师云云。
然而,等到他回转到緱氏时,却发现贾超已经从辽西又一次返还,而且还在此等候了足足两日。
公孙珣愈发惊疑,不过,这份惊疑在他打开自家老娘送来的锦囊后终于还是消失了——无他,除了一封白纸所写的书信以外,锦囊中竟然还有一味中药。
“又把我当小孩子耍!”公孙珣看着手中的当归,气得连连摇头,差点没把刚刚戴上还不足一日的进贤冠给甩下来。
“太祖行冠礼,有刘宽、卢植、蔡邕诸尊长在侧,论其字,一曰公琪、一曰文琪、一曰子琪,争辩良久方用文琪。后数年,有左近赞曰:‘此三字皆美也,公年少必英武过人,方得此厚爱。’太祖笑曰:‘汝不知也,吾年少在洛,行为狡狯自私、胆大妄为。蔡公曰子,乃讽我无行劝我谦恭也;刘师曰公,实嫌我狭固期我不私也;卢师曰文,则厌我蠢悖望我能守德也……虽为厚爱,何谈英武乎?’太祖言行,坦诚至此。”——《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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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十章 中流击水
将长得跟人参挺像的当归扔给了脚下的小猫,公孙珣立即打开自家老娘的书信——这封信全用纸张所写,看的出来,送回去的造纸工匠确实是很有效果的。
实际上,公孙大娘在信中也要求自己儿子用她送来的空白‘纸书’去抄录一些经典,然后再分赠送给各地名流士子,用来宣传推广……至于为什么是各地而不是洛阳,书信最后把理由写的格外清楚,公孙珣和公孙瓒真的‘当归’了!
“阿珣何事唤我回来?”公孙瓒莫名其妙。“且住,你何时加的冠?”
“此事以后再说,”公孙珣扬了扬手里的书信。“大兄,我母亲来信,让我们尽快归乡……”
“为何?”公孙瓒茫然不解。
“大兄那位‘岳父大人’、我们的候太守,最近刚刚得了上头的调令,让他准备好交接,等新太守一来就要往上谷郡去了……”
“为何是上谷郡?”公孙瓒大惊失色,口中话也连番冒了出来。“我们在郡中为吏,看城池、户口的档案,都知道咱们辽西是幽州倒数第二户口的郡国,上谷是倒数第一……而且这辽西好歹面积大些,物产丰富,位置紧要,称得上商旅辐凑,那上谷有什么?履任数年,竟然不能换个好点的前途吗?莫不是得罪了朝中哪位大员?”
“大兄莫急。”公孙珣赶紧宽慰道。“你岳父这次调任,恐怕是好事……你想想,上谷与辽西都有什么?”
“都有……都有乌桓?”公孙瓒脑子根本不笨,他稍微一想就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我晓得了,莫不是上次卢龙塞大捷,朝中认定了我岳父善于用兵?这上谷那边要动兵?”
“母亲信中说辽西那边的人皆是如此想的。”公孙珣点头道。“而且如今洛中也隐约有传言说要对鲜卑动大军……大兄你想想,若真是对鲜卑用兵,一定是从代郡到云中一线出兵,到时候必然要用到西边的上谷乌桓而非东边的辽西乌桓。”
“这么说我岳父将有大用?”
“那倒也未必。”公孙珣若有所思道。“上谷乌桓多达九千余帐,按照惯例,一旦启用,朝廷自然会设置一位两千石的乌桓校尉直接统揽。但是,想用咱们侯太守的‘知兵’来稳固后路的意思怕也是有的……”
“这我就放心了。”公孙瓒长舒一口气道。“总归是好事。不过,这又为何着急要我们回去?就算是要动大军,那没个一年半载怕也是难成吧?如果是想让我们积累一些军功,再过半年也不迟。”
“大兄糊涂了。”公孙珣不禁失笑道。“阿越倒也罢了,我们二人可还是辽西郡吏呢,如何参与那种大战?我们是回去履职的!”
这下子,公孙瓒终于彻底明白了过来:“婶娘的意思莫不是要我们赶在我岳父卸任前回去,好让他给我们安排一个美差?”
“主要是你,哪里轮得到我?”公孙珣继续笑道。“我又没娶到辽西太守的女儿……信上说新太守姓赵,不晓得哪天就要到了,大兄你最好速速动身回辽西。到时候,或是随你岳父去上谷,或是占住一个要害职务都无妨。我和阿越在后面收拾妥当,再慢慢跟过去。”
“也罢!”公孙瓒也是干脆之人。“我先回去,努力求个好位置,若是有能力,尽量也为你求一个……就是不晓得这新来的赵太守又是何等人物,好不好相处?我辈为吏,终究还是受制于人。”
公孙珣笑而不答。
就这样,公孙瓒轻车简从,先行入洛辞行,然后直接上路,而公孙珣却开始在緱氏这里安排了起来。
房产是没必要动的,往后几年,公孙兄弟恐怕还要回洛阳当郎官并接受朝廷中枢的培训……而且十之八九会错开来京的时间。
再说了,緱氏这个院子毕竟在緱氏山下,实在不行留着给卢植也无妨。
真正的问题在于那栋义舍。
“义舍肯定是要经营下去的。”义舍大堂的侧间中,公孙珣与韩当相对而坐。“问题在于交给谁来经营,义公兄难道不和我一起回辽西吗?”
“这是自然。”韩当喟然点头道。“返乡是必然返乡的,只是在这边却也是难得痛快,而且这大半年来,此地聚集了不少义气人物,不知……”
公孙珣自然晓得对方在问接手的人选:“子衡兄之前找我说,要与我一同往辽西……”
韩当霍然一惊,差点没掀翻屁股下的几凳:“这是为何?”
“哦,”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其实早在细阳,子衡兄就已经认我为主,只是怕卢师知道后会有想法,所以一直未曾对外人说……你也不要对人说。”
“是。”韩当怅然若失的坐了回去,却又忍不住再度开口。“少君……”
“义公兄,我不是说了吗?既然已经加冠,喊我字即可。”公孙珣看到对方的反应,忍不住失笑道。“而且我也晓得你在想什么,恕我直言,你这是有些钻死脑筋了,你我二人乃是卢龙塞外同生共死出来的,而且又千里相随,何必在意这点名分?若是我有朝一日进位两千石,你不喊我一声明公我也不饶你的,可如今我不过一白身,计较这些反而让人笑话。”
“是我想多了。”韩当干笑一声,也觉得有些尴尬。“不过我终究是年少时便在安利号中贩马,又有幸拜见过尊母……还是喊少君吧,喊字终究不习惯。”
“随你。”公孙珣不禁摇头,也是懒得计较这些。“咱们接着刚才的讲,子衡兄虽然要随我去辽西,但我却觉得的他新婚燕尔,随我一行数千里难免不近人情,而且此地也少不了一个有身份的人主持才行。所以,思索两日后还是决定让他留下,以卢师学生的身份守驻在此。等过两年,我举了孝廉、得了郎官还是要回洛阳的……”
“这倒也是。”韩当回过神后点头道。“吕子衡这人虽然是个文士,但与人交往还算爽利,想来应该没问题……关键是,少君得用人手还是太少,不然这种地方何须用文士?”
公孙珣不以为然,却也懒得讨论这些,只是继续问道:“你刚才说此地聚集了不少义气人物,那这里面可有什么可用的人吗?”
“有几个人手上功夫还是不赖的。”韩当闻言忍不住叹气道。“但是未必愿意随我们去辽西。”
“这也是人之常情。”公孙珣依旧不以为意,他这三个多月一直都在緱氏,自然晓得这些人,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可惜的。“你且去问问,愿者去不愿者留嘛,便是有什么难处想归乡乃至于想投奔他人的,都尽管随意……不过,这其中可有新来的我不知晓姓名的人物?”
“并无。”
“看来贤才难得啊!”公孙珣起身摇头道。“既如此,你这里做下准备,我去寻子衡兄说话……”
“对了,少君。”韩当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然后赶紧站起身来喊住了对方。“既然我们要走,那个还关着的人又该如何处置?”
“什么关着的人?”公孙珣一脸茫然。“我们关了谁?”
时间来到下午,緱氏山下这个最大的院落里,某处狭窄厢房的床榻边上……公孙珣、公孙越、吕范、韩当四人或坐或立,却都面无表情,而原本住在此处近大半年的‘主人’,却青衣小帽笼着袖子干笑着站在地下。
“子衡兄,如之奈何啊?”公孙珣无可奈何,只能朝此间唯一一个‘文士’吕范求助。
“先别管其他的。”吕子衡咽了口唾沫。“义公兄常在义舍那边,可曾留意朝廷这半年的公文,是否有大赦?”
“不用留意公文也晓得。”韩当无奈言道。“两个月前就又有一次大赦,有几个在此处藏身的人直接回了乡……”
“可涉及到死囚?”
“如今这世道,不赦死囚岂不是白赦?”
“换言之。”吕范指着眼前的这人道。“我们私自将一名清白士子扣押在此处两月之久?这要是放出去宣扬一番,那文琪你在宛洛之间的名声还有半分吗?”
“不碍事的!”地下那仆人打扮的人赶紧摆手。“我这半年在此处过得甚为欢乐,此地不愧是卢公长居之地,我想读书都能送得书来,吃喝随意……明明是在做客,谈何扣押啊?”
“关键他家中是南阳名族,还豢养死士。”公孙越咬牙切齿,根本就没有和底下这人直接交流的意思。“若是往日倒也罢了,我们有刘师和卢师做靠山,又不缺人手,南阳名族也就名族,死士也就死士。可此番我们都要走了,只有子衡兄一人在此处,卢师又在东观修史……这要是放回去心存怨念,然后蓄意报复,一把火烧了义舍,再把吕兄给抹了脖子怎么办?难道还能从辽西飞回来救人?”
“断不会心存怨念的!”此人也不嫌冷,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几位务必信我,我娄子伯愿意对皇天后土明誓,此生绝不会与诸位为敌!”
公孙珣微微皱起了眉头。
“兄长万万不要有妇人之仁啊!”公孙越见状忍不住提醒道。
“文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吕范也咬牙提醒道。“人心叵测啊!”
“少君。”站在榻边的韩当扶着刀建议道。“要我说,此事极易。就在此地把他绑了,然后装入箱内,再补上一刀。天寒地冻既无气味也无血迹,等我们回程路上过黄河时,直接连箱子扔入河中,管他什么名族子弟,什么南阳豪杰,天不知地也不晓,人不察鬼也不觉……不就了结了吗?”
“义公兄此法甚妙!”
“兄长,就这么办吧!”
娄圭欲哭无泪,只能不停磕头……须知道,为什么他之前那么胆大,敢从死牢里逃跑?因为他当日晓得,官差终究是讲道理的,抓到他这个南阳名族囚犯也不会怎么样,最多再给扔到死牢里而已;而他在这里大半年,为什么又不敢逃跑呢?因为他同样晓得,这里的边地蛮子是敢随手杀了他的,真要是逃跑被发现,那恐怕自己家人清明上个坟恐怕都没地方找尸骨来哭一哭!
公孙珣摸着榻上的《汉书》竹简,思虑再三,终究还是缓缓点了下头:“也罢,就依你们所言,去寻一个箱子来……要大一些的,不能委屈了这位南阳豪杰,别忘了堵他的嘴!”
此言一出,娄圭再也承受不住,忍不住当场嚎啕大哭:“枉我娄子伯自幼奇志,如今壮志未酬竟然就要默默无名的死在一个木箱里吗?”
韩当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就要拿住对方……孰料,这娄圭忽然收声,竟然一头往韩当胸前撞去,把后者撞的一个趔趄,然后拔腿就跑。
屋内四人无一人动作,而不过数息间,那娄圭就复又被两名辽西大汉给扭着双臂押了进来。
公孙珣忍不住摇摇头:“看他也有一番勇气,且好生看管,给他吃两顿好的,等到出行前再绑起来装箱也不迟!”
言罢,他起身越过那表情呆滞的娄圭,竟然直接走了。
而往后数日,公孙珣将各处收拾停当,又入洛给卢植、刘宽等人诚恳辞行,又分增给傅燮等人一些纸质书籍,又回到緱氏山下宴请了一群放养着的‘緱氏山大学’同学……最后,就将此地与义舍郑重其事的全部托付给了吕范,这才与同样决定返乡的甄逸一起搭伴启程,一路往河北去了。
来时从五社津来,走时也从五社津走,而等到船队行到了黄河正中间的时候,眼看着甄逸甄大隐的船只超在了前头,韩当便亲自动手从舱内拖出了一个大箱子来。
箱子打开,口中的绢帛被取下,被整个扔到船头上的娄圭幽幽叹道:“幽都也有太阳吗?”
“幽都还有黄河呢!”坐在船头的公孙珣嗤笑一声,却是在低头翻看一本手抄的纸制《春秋公羊传》。“娄子伯,黄河就在脚下,你是要死要活?”
韩当拎着还被捆住手脚的对方来到船头,俨然是要等公孙珣一声令下。
“公孙少君何必再戏弄我?”被人从背后拎着的娄圭看着身下的黄河,忍不住长呼了一口气。“我心有壮志,便是到最后一刻也不愿轻生的,而你惜我才能,之前不杀我,又何必在此处杀我呢?再说了,不就是随你到辽西才能让你放心吗?苏武可以在漠北牧羊十九年不坠其志,我娄圭难道不能在辽西等个七八年吗?请让这位韩义公把我放下来,我娄子伯的命是要做一番事业的,绝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去逃跑的!”
“豪言壮语到也罢了,可为何是七八年?”公孙珣收起手里书籍,忍不住笑问道。
“天下纷乱,连我这种人都知道收拢亡命之徒,以求将来,何况是公孙少君呢?”娄圭坦然答道。“而以您的能耐,只需过个七八年,恐怕就能成就一番事业吧?到时候或是再也不用顾忌我,或是惜我才能收为己用……无论如何,我恐怕都不用再当囚犯了吧?!”
公孙珣当即失笑:“到了辽西也不用你当囚犯,且去做个账房吧……也罢,义公兄解开他身上绳子,路上严加看管便是。”
韩当依言而行,而娄圭甫一解禁却也不再说什么豪言壮语,而是忍不住冲到船边撩起了衣袍小解……倒也是人之常情。然而黄河上风高浪急,这一番操作之后,却是弄的他自己满手都是秽物。
“少君船上可有擦手的物什?”娄圭尴尬万分。“离船底太远,也够不着洗手……”
“便到了对岸再净手又如何?”韩当忍不住呵斥道。
“无妨,人家毕竟是个名族士子,是要脸面的。”公孙珣忍俊不禁之余,竟然将手中的书籍递了过去。
“这是……”娄圭只看了一眼此物,便连连摇头,最后竟然直接在衣服上擦拭了起来。“如此华美的纸书,我还是第一次见,而且上面抄录的还是经典,如何能用来擦拭秽物?我娄子伯宁可用衣物来擦拭也不能污了此书……”
“经典?”公孙珣闻言忽的冷笑一声。“你既然不用扔了便是!”
说着,公孙珣抬手往渡船一侧这么一扔,只见那洁白的纸书迎风而起,几个旋转之后终于还是直直的落入了到了黄河河面上,而且一个浪头涌来便干脆的沉入了水底。
娄圭抢夺不及,怅然若失:“何至于此?”
“我告诉你吧!”公孙珣迎风大笑道。“我来洛阳求学一年有余,就只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这读经是救不了大汉朝的!”
话到这里,公孙珣复又招呼韩当:“义公兄帮帮忙,去舱内告诉金大姨帮我取一套便于骑马的窄袖衣袍来,再取一顶武人用的鹖冠来……之前在河南,自然要儒生打扮,手持书卷,小心周旋;而此番回河北,我公孙文琪却要跨刀立马,再不仰人鼻息了!”
韩当轰然承诺,而娄子伯却扶着船檐往后探头望去,不知道是在看河上渐渐远去的沉书旋涡,又或者是在看渐渐远去的河南故乡,俨然……充耳无闻。
诗曰: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第二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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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一章 见识
去与返总是不同的。
当初在范阳集合,前往洛阳时,一共有好几十个士子,而且都带着仆从眷属行礼车马,一路上折腾不断,拖拖拉拉。
而此行返回河北时,就只有公孙珣、公孙越和甄逸三人结伴而返……后者是年纪较大,读一年混个名头就算了的意思,甚至,人家甄大隐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所以,这一路上难免有些思乡心切的味道,连带着公孙兄弟也不得不跟着提了速。
就这样,一路穿州越郡,眼看着来到中山无极时,众人才终于缓了一口气。
“两位师弟,既然到了此处,不妨暂且盘桓两日,也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最先松了一口气的反而是甄逸。
“所幸无事,正要叨扰一番。”
“理应如此。”
公孙兄弟倒也没有什么推辞,毕竟嘛,同学一年再回来,双方的交情早就已经今非昔比了,而且中山无极甄氏也是河北这边出了名的豪门巨富,倒也毋庸其他。
就这样,车队一起转入无极县境内,气氛也变得惬意起来。
“大隐兄一路上为何如此急促?”骑马走在甄逸车边的公孙越好奇问道。“就是之前你突然要跟我们一起搭伴返乡似乎也有些仓促的味道。”
“倒是让越弟给看出来了。”甄逸摇头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走后家中出了些许事情,实在是忍耐不住,这才决定尽快回来的。”
“原来如此,敢问……”
“也不瞒你们,乃是我走后我妻忽然又为我添了一个女儿,这一走一年有余,心中甚是焦躁!”
公孙越为之愕然,就连胯下的马匹都不经意间停了一下,然后才重新跟上对方车子正色言道:“原来如此,大隐兄放心,你我兄弟,但有所需尽管直言……若是你那妻子出身同郡、邻郡豪门,不便动手,就交与我们兄弟来做便是。还有那个什么‘女儿’,若是面子上撕扯不开也交给我们好了,我婶娘为人极好,我们带到辽西交与她来养,此生不复让你们相见如何?”
甄逸坐在车上,面露茫然良久,然后忽然扶着车檐大怒道:“你这竖子说的什么混账话?我这女儿乃是我离家九月后出生的,算着日子正对,哪里就需要你来帮我杀妻灭子了?!”
公孙越尴尬万分,连连赔礼不迭。
当然,这种事情终究只是小插曲,一行人依旧是沿着无极县内的官道直直向前,并未有任何耽搁。然而,一直来到富丽堂皇的甄府大门前,众人才无语的发现——此行的正主之一,公孙珣竟然不见了。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刚一进入无极县境内,这位就带着几个伴当去存问风俗去了。
“大隐兄不用管我兄长。”公孙越也是一脸无奈。“他这人一到一个新地方必然要跑到乡野间存问什么风俗的,看看当地人口地理,问问本地人的捐税杂役,还要偷偷查探一下本地弃婴多不多,太平道与佛门是否昌盛……咱们先去拜会你家长辈,让个认识他的人在门口这里候着他就是!”
“也、也罢。”甄逸本来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是思家心切,先一步跨入了自家大门了。
话说,此时春耕在即,乡野中的百姓几乎是倾巢而出,翻地晒土,公孙珣几人早早的一路从乡间行来,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忙碌景象,此时驻马于一个小坡上眺望过去,更是颇生感慨。
“河北一马平川。”韩当略显感叹道。“但与塞外相比,河道还是多了一些,骑兵在此处纵横之余,却也要事先探查地理,防止陷入死地。”
“满目都是良田与农夫,河北之地,不意富足繁盛至此。”一旁的娄圭因为马匹颠簸而面色苍白,好久方才回过劲,然后加入到了嘴炮的行列中。“光武孤身入河北,以此为根基,据黄河而窥天下,一十二年便一统天下,不是没有根由的。”
“你这人啊……”一直在背身看着西边太行山脉的公孙珣闻言忍不住摇头道。“还是太年轻。而且出身宛洛士族,眼高手低。河北固然是王霸之基,但只看人耕田便说此地富足繁盛,岂不是太过儿戏?”
“田亩是天下的根本,不看这个又该看什么?”娄圭颇不服气道。“公孙少君也是刚刚加冠,未必有我老成吧?”
“看弃婴!”公孙珣倒是正色把自己心得给讲了出来。“看一地富不富足,繁盛不繁盛,首先要看弃婴与人口相比多不多……须知道,繁衍生息是人的天性,除非实在是养活不了,否则没有哪家人愿意把亲生骨肉给杀死或者直接遗弃。如今这世道,没有弃婴是胡扯,但若是一地弃婴过多,那即便是看起来欣欣向荣,也是假象罢了!”
娄圭低头不语,俨然是想到了家乡中的一些情况……他这人,很早就有‘奇志’,成年后更是不停的收纳亡命之徒,就是因为隐约察觉到了这个世道有些崩坏的预兆,但具体哪里不对,又为何不对,他还真未曾想过。
正在思索间,果然有伴当回报,细细的讲述了此地偏僻之处弃婴的多寡……这些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按照他们的说法,此地其实与冀州其他地方并无不同,弃婴的比例都是吓人。
“我想了想。”娄圭一脸不解地问道。“正如公孙少君所言,但凡弃婴到了一定程度,必然是民不聊生……可是为何会有此类事呢?河北田亩如此肥沃,商贸通达,而这中山郡前年才废国制郡,所用郡守也是颇有贤名,似乎并不是能作出残民之事的人吧?”
“你既然不懂,那便随我去问问吧!”公孙珣忍不住摇头道,其实他很早就专门写信请教过自家老娘,并从她那里得知了这里面的逻辑……只是,反正无事,不如陪这娄圭去走一遭。
说是问一问,却并非是如娄圭所想去问那些田亩间的农民,恰恰相反,公孙珣带着人,高头大马,佩刀持弓,竟然是直接闯入了附近的一处乡寺。
所谓寺,并不是寺庙,而是指公所、公署、公舍,实际上寺庙的寺反而是起源于鸿胪寺的寺,也是公所的意思,那么乡寺,自然就是一乡吏员所居的公所了。
公孙珣这么一行人直接闯入,早惊得那些乡中吏员不知所措,纷纷出来迎接了。而娄圭刚刚好奇该如何问话,却看到那公孙文琪朝韩当努了下嘴,后者便忽然纵马上前将为首的乡蔷夫给提溜了起来,然后夹在腋下,转身就走……俨然一副强盗作风!
随后,韩当先走,其余人等纷纷拔出刀来,示意乡中人不许向前,然后才慢悠悠的跟了上去,娄圭目瞪口呆,但两边都是明晃晃的刀子,他也只好勉力夹紧马肚子,赶紧跟了上去。
等来到之前的小坡上,韩当一把将那乡蔷夫掷在了地上,公孙珣这才朝娄圭示意:“人已经请来了,你且问吧!”
娄圭张口欲言,却又忍不住回头:“该如何问?”
公孙珣连连摇头,不得已亲自上前,拔刀指向了那蔷夫:“我来问,你来答,晓得了吗?”
乡蔷夫被摔得五荤七素,又被刀子指着,哪里还敢多话,只是连连点头。
“我且问你,你们乡中去年一共收了多少次算钱啊?”
“十七次!”那蔷夫答得异常利索。
所谓算钱,就是财产税与人口税,前者叫訾算,后者叫口算,都应该是一年收一次的。
“倒也不算太多。”公孙珣失笑着收起了刀子。“你们郡守倒也真不负贤名……”
“且住!”一旁的娄圭目瞪口呆。“算钱征收十七次,怎么能说不算太多呢?贫苦百姓,不过是靠着几亩薄田生活而已,一百余钱的算钱变成两千钱,自然会民不聊生吧?如此郡守安能称贤?”
“这郡守确实不错了。”公孙珣无奈纠正道。“前汉文景年间,有些郡国的算钱就已经是每年五六次的光景了。”
“确实不错。”韩当也跟着附和道。“内地郡国收十七次,这太守确实称得上是清官……”
“那也不对啊?”娄圭愈发不解。“便是制度崩坏,百年间从一次变成五六次,再七八十年变成十来次……也不至于征收到十七次吧?”
公孙珣和韩当,乃至于身后的几个伴当都摇头不言。
“我晓得了。”娄圭似乎是醒悟了什么,然后忽然想拔刀指向那蔷夫,但回手一摸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佩刀,只好下马用手指指着对方喝问道。“你们乡中私自增添了几次?”
“诸位……诸位大侠在上。”那稍微回复了点精神的乡蔷夫一边咳嗽一边委屈至极。“这算钱并非是从次数来讲的,而是要从定额来说的。一乡的户数、人口摆在那里,一县的户数、人口也在那里,一郡也是如此啊!郡中府君那里根本不会下令收几次算钱,他只要符合户数、人口的算钱到账就行,而县君那里也是大略如此,唯独到了我们乡中,是要亲自动手收算的,为了凑足……”
“你且住,”娄圭再一次听出了问题。“既然算钱只是和户口、人口相对即刻,那为何要收十七次才能相符合?一次不就足了吗?”
那乡蔷夫偷看了娄圭一眼,心中暗暗无奈,怎么就遇到这种不通世故的蠢货?但刀子虽然收了回去,也还是握在人家手里的,所以此人还是勉力给出了那人尽皆知的答案:“回禀这位少君,这是因为能收算钱的户数、人口只有账面上的十分之一,再加上每次征收都要耗费钱粮,往上送去还要层层揩油,所以乡间不征收个十七八次是凑不足账目的,而若凑不足,上头就会给你下级考评,你就只能去官免职……”
“你再且住!”娄圭这位宛洛名族出身的士子,只觉得自己三观都被刷新了。“这河北之地人口繁茂,我沿途所见田野间都是百姓,怎么说户口不足账面十一呢?”
“这位少君!”这乡蔷夫实在是无奈了。“不是说户口真的不足,而是说能去征收的户口不足!乡间大户,家中不知道隐瞒了多少户口、田地,哪个敢去真的征收他们家的算钱?这多少年不都是如此吗?普通民户,一年多次征收,然后破产,就只能卖身卖地给大户,成为大户的徒附,而大户家中明明多了人口和田地,却无人敢去真收,就只能把失去的户口算钱再算到其他小民身上……如此百年,这算钱自然从每年一次变成五六次,再变成十来次,最后成了现在这种十七八次……哪里是我们残民啊?实在是这世道自己出了岔子!”
娄圭目瞪口呆。
这便是土地兼并败坏天下的逻辑所在了!饶是心中早就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公孙珣还是忍不住连连摇头。
“不对!”娄圭终究是个有脑子的人,忽然又反应了过来。“你既然能做到乡蔷夫,那必然是此乡大户吧?这隐瞒户口也好,不敢上门也罢,难道就没有你自己家吗?而且乡蔷夫终究是有秩的县吏,揩油也好,耗费钱粮也罢,也是有你一份吧?”
那乡蔷夫早已看出这几人并非真正歹人,所以胆子也跟着大了些:“这位少君请了,您此言我是不敢否认的。但是,乡中大户何止我一家?无非是上头吃肉我们喝汤罢了。你可晓得,我们县中一多半的土地人口都在一家人身上,其余所谓大户跟此家一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要我说,只要这家人愿意正常上交算钱,那乡间百姓一年的算钱怕是要直接改成一年三五收便可!”
旁边公孙珣闻言忍不住失笑:“你所言的这家大户,可是我此番要来做客的甄家?”
蔷夫瞬间面色发白。
“罢了!”公孙珣再度摇头,然后就在马上弯腰伸手,将对方拽起来道。“我等并非歹人,一时玩笑,惊吓了乡长,倒是我等的不是了……”
“万万不敢!”乡蔷夫哪里还敢多言。
“若是此番受了惊吓,回去哪里有了不适,请今日晚间或明日来甄家寻我,若是寻不见我,直接找甄家的甄逸也行……”
“万万不敢!”乡蔷夫几乎面如死灰。
“其实哪里不是这样呢?”公孙珣复又扭头看向那娄圭。“便是你家我家,一个宛洛名族,一个辽西世族,难道就能幸免吗?天下崩坏,无人清白,但是我辈需要心里通透才行!”
“受教了。”娄圭恍然若失。
“万万不敢!”那乡蔷夫看公孙珣不理他,居然直接跪地叩首求饶了起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韩当皱起眉头问道。“我家少君都没跟你说话了……再说了,之前我把你挟持过来,几把刀子对着你你也未曾叩首,如今都要放你走了,怎么还又叩起首来了?”
“之前实在不知道诸位都是豪门子弟,更是甄氏的好友……”这乡蔷夫叩首的速度更快了。“一番胡言乱语,还请几位公子少君不要当真!”
“我非是不知轻重之人,你安心回去吧,省的你乡中佐吏等的焦急。”公孙珣连连摇头,然后径直打马而走,也不再管这个乡蔷夫如何作想了。
一行人再次从田间走过,耳畔忽然有清脆童音隐约可闻:“宁负两千石,无负豪大家。两千石,去我冠;豪大家,去我首。去我冠,尤存首;去我首,冠不存!”
娄圭听到这个旧时著名的童谣,想起刚才所闻,不禁面色苍白,连连摇头。
而另一边,公孙珣也是眉头一皱,但他所思所想却又是不同——幽并之地一年半载间怕是就要起大军,到时候这冀州也难免要征发徭役摊派军粮,届时,这种令人感慨的童谣还能不能听得到,怕是都要两说吧?
不过,转念一想,他却又有些自嘲了起来,若是此战真能缓解边患,那冀州也是受益匪浅的,自己又何必作此小儿女态呢?而且,与其在此地感慨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倒不如想着如何才能趁机立一番功劳,然后早日达成自己‘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夙愿才对!
“昔前汉元康年间,涿郡有大姓西高氏、东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与牾,咸曰:‘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后百年,太祖过河北,见民生艰难,复闻童子传此旧谣于路边,乃驻马于侧,喟然良久。娄圭、韩当并在其侧,乃避左右讽曰:‘天下崩坏,正当英雄用武之时也,君当勉之。’太祖斥曰:‘田亩荒芜,民不聊生,不思报国,何谈己身?’圭、当并惭,乃退。”——《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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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章 望气
下午,甄府大门前,甄家的仆从们正在与一人隐隐对峙。
只见此人额头宽阔,偏偏又长着一张内凹的长脸,外加小鼻子鲶鱼嘴,以及下颌满满缠在一起的浓密胡子,也算是‘相貌雄伟’了。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此人还手持一柄光秃秃的九节杖,并身穿一件脏兮兮的宽袖长袍,而且还不带冠……但凡是冀州本地人对这幅打扮都心知肚明,此人俨然是一位太平道人。
所以讲,虽然是对峙中,但这群护卫、家仆却普遍性于警惕中还带着一丝好奇与畏惧。毕竟这年头的迷信思想,真的是从天子到氓首,无人幸免的。
“不是说张角上次谋反后,派遣徒弟远赴各地,冀州本地反而空虚下来了吗?”驻马在几十步开外的公孙珣忽然扭头朝身后的贾超质问道。“而且你昨日还对我说这中山本地的太平道软弱无力,只在乡间有所残存而已,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道人,竟然敢直接来到当朝执金吾的府上?”
“不敢欺瞒少君。”贾超也是一脸疑惑。“我查探的结果确实如此,乡间或许还有些残存,但是上次谋反的事情之后,这些豪门大户、官吏士人,却都和太平道断了来往,整个冀州,也就是钜鹿本地还依旧兴盛,”
公孙珣微微蹙眉……贾超没必要欺瞒自己,上次谋反不成后,冀州本地的官府、豪强有所警惕也是情理之中;而且,这太平道扩大势力的最主要一个途径乃是符水,要有大疫才会急速传播,而这半年可没听说哪里有什么疫情;更重要的一点是,自己一路行来,好像除了钜鹿也确实没看到多少太平道的痕迹!
可既然如此的话,眼前这个道人又是干什么的,竟然跑到甄氏嫡脉的府邸门口招摇过市?他难道不晓得这甄家是世宦两千石的巨族?
“公孙少君!”就在公孙珣一脸疑惑的盯着这个太平道人的时候,守在门口的甄逸亲随甄豹却是赶紧迎了上来。“少君可算来了,我家主人让我在此处候着,专门等您过来,越公子上午就已经安顿了下来……”
“这是太平道人?”公孙珣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
“是!”甄豹微微一怔,然后立即点头。
“为何在此处?”
“是这样的少君,我家主人明日要给小主人补办满月酒,中午刚刚给邻里间散了些酒肉布帛,然后这道人听说后就冒出了出来,只说自己善于什么望气,说什么我家将来要因为这位小主人飞黄腾达什么的。本来以我们甄家的大方,这种吉利话只要说了,自然会有管事的做主请进去招待一番。但这太平道半年前不是反过一次吗?而且此人面容猥琐,身上邋里邋遢,所以门口做主的几位管事也不敢轻易做主请进去……”
公孙珣当即笑了:“然后偏偏太平道在冀州颇有‘灵验’,你们又有些畏惧什么‘黄天’、‘太一’的,所以也不敢撵?”
“这是自然。”甄豹干笑道。
“道人!”公孙珣忽然下马走了过去。“你说你会望气?!”
“正是。”那手持九节杖的猪腰子脸道人其实早就瞥见了公孙珣,只是一直装作没看到,专等对方搭话而已。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太平道人也晓得望气。”公孙珣失笑道。“你们太平道最灵验的不是符水吗?心诚就能治万病,心不诚方无效……望气这种东西可是要有学问的!”
“我入太平道之前就修过《道德经》、《易经》。”邋遢道人昂然答道。“自然也会望气观星……”
“原来是位通经典的大家。”公孙珣敷衍着拱了拱手。“那我问你,你看我将来成就如何啊?”
“少君气势非凡,头贵不可言者,说的就是这甄氏的女公子,女公子将来为姬,为何不能贵不可言啊?!”
姬者,意义广泛,但指代女子时无外乎两个含义——一个是帝王之妾,一个是贵族妇女的美称。
话说,公孙珣早早就去乡间,并不晓得甄逸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他所说公子,也并非是刻意试探。当然了,误打误撞被甄豹撞出了破绽后,他本来也已经以为这个太平道人是个假货,就算不是假的那也是个混吃混喝的。
但是,所以说但是……此时听到此话后,他却又有些恍惚了起来:“你是说,这甄氏女或许将来为姬?而且贵不可言?”
“正是如此!”这个猪腰子脸的道人已经紧张的不行了。“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公孙珣回头看看那甄府上方干干净净的天空,又瞅瞅这宽额头的丑陋太平道人,满脸的不解:“你真会望气?”
“略通一二。”道人看出了一点端倪,不禁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看来一顿打是可以躲掉了。
“既然如此,随我进来吧。”公孙珣嘴角不禁抽动了一下……一来,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世间竟然还真有望气之术;二来,若非这道人提醒,他更是没想到,自己这位甄逸甄师兄竟然还是袁绍和曹操的双料亲家!
话说,由于甄逸伯父为当朝执金吾,算是超品,所以甄府的规模和制度都极为广大,一行人就在甄豹的带领下往里面走去,而一路上公孙珣都在和这个道人闲聊。
“道人是何处人家?”
“并州太原郡晋阳县人士。”
“听口音也像,那姓名字号呢?”
“姓王,名宪,字敏宏。”
“太原王姓乃是名族,我虽然不清楚这里面的宗族关系,但前有王柔、王泽兄弟,俱为两千石名臣,现有王允驰名海内,然后我还有一个同门,唤做王邑,也是一个俊逸之财……你既然是太原晋阳人,又姓王,可知道这些人士啊?”
道人面色尴尬,胆依旧回答的干脆:“宪辱没了族名,论起辈分,我正是叔优兄(王柔字)与季道兄(王泽字)的族弟……”
莫说公孙珣,就连那前头引路时一直愤愤不平的甄豹都目瞪口呆。
不过,众人再度打量了一眼此人容貌后,却又有些理解了——这幅长相想不辱没王氏的名头也难,也怪不得此人会弃儒学道。
实在是,彼路不通也!这幅容貌,恐怕连吏员都选不上!
心里稍微明白了一些后,公孙珣也就不再揭人家短了:“敏宏兄,你既然善于望气,不知道能不能细细说说我的前途呢?就好像你说这甄氏女,将来是为帝王姬方贵不可言,那我是该从文还是从武才能到两千石呢?”
“实在是惭愧。”这王道人赶紧摇头。“少君不晓得,我这人道术不精,想要细细辨气,需要见人居于自己家中,这才能有所得……”
“原来如此。”公孙珣略显感慨了一下,然后才正式说道。“不瞒道人,我也是来此间做客,你既然看出此户人家的女儿贵不可言,想来也是要有所交代,不如让我与你引见一番这女公子的亲生父亲?”
“不用,不用!”王道人赶紧摇头。“我只是路过此处,偶有所得而已,又不是图什么,也没什么可交代的……能借此宝地休息一晚,沾些贵气即可。”
“你是要往哪里去?”公孙珣正色问道。
“哦!”王道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我很早就弃儒从道,并在晋阳老家寻访道术、炼丹煮药,以至于家产破败,一度心灰意冷。但去年,忽然在并州那边接触到了太平道,闻得大贤良师的真名,正要去钜鹿拜谒!”
公孙珣恍然大悟——原来是个朝圣的,而且是个刚从太行山里钻出来的破产穷光蛋。怪不得此人会如此邋遢,也怪不得会不知道本地气氛,直接往官宦人家门口撞。
“既然如此……甄豹,你让人将这位敏宏兄与我们安排一起,再为他准备食宿沐浴的物什,还有一些布帛盘缠。”甄氏富有半城,公孙珣自然也不会帮甄大隐省着。
“请少君放心,我亲自去安排。”这甄豹连连点头,然后直接转身,那邋里邋遢的王道人直接忙不迭的跟上,就连公孙珣的几个伴当也知趣的跟着走了。
一时间,就只剩下娄圭和韩当是不同于别人依旧跟着的,不过此时却已经换成了婢女在前领路了。
“少君也是聪慧之人。”人一走,娄圭就忍不住皱眉问道。“怎么上来就信了这种方士的胡言乱语?我听他言语中,荒谬疏漏的地方未免太多。”
“这倒未必。”韩当对此却是深信不疑。“说不定也是有个道行的人物。”
公孙珣连连摇头道:“半信半疑而已。其实刚才一见面时,我也是认定了此人是个骗子。只是你不晓得,之前在洛阳就听一位善于相面的人说过,讲这大隐兄的女儿说不定会大富大贵……此番陡然遇到如此话语,两两相加由不得我有些心疑。”
“这倒是……确实不好说啊!”这下子,连娄圭都有些愕然了起来,莫说原本就有些信服的韩当了。
没办法……真是没办法,这年头的谶纬是显学,韩当是一开始就信,便是娄圭也只是怀疑这个道人的深浅,倒不是觉得望气观星什么的是虚妄。至于公孙珣,他一开始肯定是不信的,但这只是因为他身后有自家老娘这个能望气一千八百年的存在,所以无须去在意这方面的问题而已。
而如今,对方‘甄姬’一说,却也实在是让他惊疑不定。
“不对!”迈入甄府内院,公孙珣忽然又停住脚步。“大隐兄离家一年有余,现在才满月酒……这甄夫人此番怀胎几月才生下这女公子?这算是异像吗?”
娄圭与韩当愈发心惊肉跳……而前头引路的侍女却一时间满脸涨红,欲言又止。
就这样,公孙珣满怀心事进入内院,心不在焉的拜见了几个甄氏长辈,又受甄逸独自招待见了他的妻子张氏和那两个还在幼冲的男孩子,一个叫做甄豫,一个叫甄俨的,稍微赠送了些玉佩之类的礼物,这一日就算敷衍过去了。
而等到了第二日,话说,甄逸也是甄氏嫡脉,但此番毕竟是个女儿,而且族中、府中俱有长辈在,所以也不好做的太过……实际上也就是公孙兄弟勉强算是个客人,其余就只是叫了几个族内的平辈、后辈作陪罢了。
众人稍微喝了几杯,聊了些洛阳、冀州两地的趣闻,一直到午间,才见到张氏抱着一个婴孩走了出来,似乎应该就是自家老娘口中那绝世洛神‘甄姬’,也就是这个酒席的正主了。
“可曾有取名?”公孙珣忽然有些不礼貌的开口询问。
“女孩家刚刚出生哪有什么名字?”坐在上首的甄逸不以为然道。“文琪问这个作甚?”
“我倒是想了个好名字。”说着,公孙珣竟然直接扶着面前的几案站起身来,然后顺势朝张氏怀中瞅了过去……一个婴孩,哪里看得出什么倾城倾国,不过终究也有数月了,勉强长开,倒也称得上是可爱。
甄逸见状连忙起身,赶紧从自己妻子怀中将婴孩接过来护住:“我出外游学,一年多未曾亲近家人,尤其是此女,自出生以来,数月间才得一见,实在是枉为人父,今日不得已,补办一场满月酒,作为偿还……”
“所以呢?”公孙珣听得颇不耐烦。“我现有一个好名字,大隐兄可曾说完了?”
“所以讲,我的女儿,何须你来帮我取名字?”甄逸护住自己女儿,忍不住叹气道。“也罢,既然被你逼上来了,我就与她取个名字好了……”
“我观此女贵不可言。”公孙珣赶紧满嘴胡扯了起来。“将来或许为帝王姬,不如叫甄……”
“那便承文琪吉言了。”甄逸忽然点头道。“古语有云,姬姜为美,便唤她甄姜好了!”
公孙珣恍然若失,且惊且疑。
然而,等到满月酒事毕,他醉醺醺的回到客房后,韩当却又忽然带着贾超来报。
“那道人不告而别。”公孙珣茫然问道。“还留下文字?”
贾超赶紧将手中帛书递了上去。
公孙珣定睛一看,这酒登时就跟着醒了大半……原来,帛书上自陈的清清楚楚,他王宪根本不会什么望气,若是会望气何须去寻大贤良师张角?实在是从太行山上下来以后,又没钱又没吃的,还数月没能洗澡,无奈之下这才冒险来甄家门口做个江湖骗子。至于昨日所言,多是应景的江湖话罢了。最后,帛书还专门感谢了公孙珣,说他公孙珣是难得不以貌取人的君子,将来他王宪王敏宏若在大贤良师处学的真道,必有后报云云……
“此书你们可认得?”公孙珣满脸尴尬的朝二人问道。
“只认得两三字。”贾超坦然答道。
“我……”韩当尴尬万分。“也不过是两三字。”
“也只有你们二人知道此书吧?”公孙珣继续追问。
“是。”贾超莫名紧张了起来。
“自然。”韩当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公孙珣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当即取出火石,就在房中一个盆中将布帛给当场焚了,这才向满脸惶恐的二人吩咐道:“记住了,此事,还有这个道人,不许与任何人说,阿越都不行!现在,就只去告诉阿越与金大姨,教他们做好准备,明日一早咱们就立刻离开中山,速速回家!”
韩当与贾超全都口干舌燥,不知所措,却又只能连连点头。
“王宪,字敏宏,太原晋阳人也,世代名族,容貌雄伟,不习儒,善望气……初,与太祖相逢于中山豪门,座中目视太祖良久。太祖笑问曰:‘公善望气,可望的我能至两千石否?’宪曰:‘十年必达。’复问:‘十年后何如?’宪笑而不语。翌日,宪遗书于太祖而走。书曰:‘君气赤红而凝紫,冠绝座中诸人,十年后,君当青云直上,居凌霄而鞭挞宇内,如是而已!’太祖不信,笑而示左右即弃之,然书离手自燃,须臾灰飞烟灭,左右皆惊。”——《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第三章 路遇
春日花开,景色怡人,但到了晚间,在这年头的环境下却是什么景色都不复存在,人们只能日落而息罢了。
涿郡督亢亭亭舍,公孙珣一行人勉力在天色彻底黑掉之前赶到了此处。
话说,督亢早在春秋时期就是燕国腹心所在,后来的战国时期更是屡次兴修水利,使得此地愈发成为燕国精华所在。‘风萧萧兮易水寒’,当年荆轲刺秦王时的‘图穷匕见’的‘图’就是督亢的地图,此处对于燕国而言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而到了前汉与后汉,凡近四百年,人口繁衍、土地平整、水利整备,河北地区的开发与利用已经一路延伸到了辽西郡的临渝(后世秦皇岛西侧),督亢也变成了一亭之名,但是此地作为燕地的代名词,却是随着荆轲之名得享千古。
以至于稍微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过了易水,到了督亢亭,便是到了燕地了。
“劳烦亭长了。”既然算是回到了家乡,公孙珣等人难免客气了许多。“我等是辽西公孙氏子弟,自洛阳游学回来,不知亭中可还有空房?”
“少君来的巧了。”这亭长听说是公孙氏的子弟,当即热情了不少。“今日亭中确实空房不少,便是向阳干燥的好房子都还有两间,几位随便住下,就算是几位的仆从、宾客也能腾出一个大间来挤一挤!”
一行人当即面露喜色,而这亭长和亭中亭父等人在被公孙越分别塞了一小锭银子和不少铜钱后也是喜上眉梢,双方各自心情愉悦,很快就铺张完毕……然而,就在车马劳顿的众人准备用些热饭,喝些热汤,泡泡脚就睡觉时,只听到门外骨碌碌的马车上陡然响起,又陡然停下,然后就有人开始敲击起了亭舍的大门。
众人面面相觑,偏偏那亭长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还不敢不开门。
“亭长,敢问可还有住处?”亭舍大门的火把下面,一名穿着简朴,但身上却很干净的仆人拱手行礼,听口音隐约像是青、冀那边的口音。
“这个……”亭长一脸为难。
话说,这位亭长并非是故意装模作样,而是真为难。作为督亢亭的亭长,守着这么一个燕地的门户,来来往往的人也算是见得多了,所以,他真的没有对这新来的一队人有任何轻视的意思。甚至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种如此有礼貌和家教的仆从背后,必十之八九有着真正的厉害人物,甚至有可能还是位居高位的厉害人物。
但是,人家刚刚铺张好的公孙氏就好得罪吗?这可是辽西著名的豪强世族,放在整个幽州也无法无视的。
想当初,豪大家与两千石的段子可就是在涿郡产生的,先是豪大家得势,逼走了多少两千石,然后忽然来个名臣,直接又灭了豪大家。一番风雨之中,夹在中间的低等吏员,却是如韭菜一般拿自己的首级去成全双方斗法的精彩程度……所以说,吏员难做啊,尤其是底层小吏。
“不敢隐瞒贵人。”眼看着这个仆人弯腰鞠躬,却愣是一动不动等着回复,这亭长也只好实话实说了。“就在刚刚,这最后的房间也已经被人入住了,人家连铺盖都铺好了,厨房也被借来煮饭了……真不是我虚言,不信请去看一眼。”
这仆人闻言叹了口气,然后才道:“不瞒亭长,上路前我家主人早有各种吩咐,若是有空房,先来后到,不拘好坏能住便可;若是无空房,还请亭长帮忙说项一下,务必腾出一间房来……我等倒是无妨,关键是此行主要是我家女主人!”
这督亢亭亭长愈发无奈了,这黑灯瞎火的,自己身为亭长,无论如何,也不能真让人家这明显是官宦人家的女眷露宿吧?
“既然有女眷便不能坐视不理!”那边公孙珣闻言叹了口气,却也不再观网。“这样好了,两间向阳干净房屋已经收拾妥当,我们腾出一间来给这家女眷……反正我们兄弟都年轻,几人挤一挤也无妨。”
“多谢这位少君体谅。”这仆人闻言端端正正的给公孙珣行了一礼,然后才小跑出去汇报。
本就是举手之劳,公孙珣等人也不以为意。而等到对方车队驶入时,一行人分明又看到对面车上先后下来一位中年妇人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后者不用说,就连前者恐怕都已经可以称之为长辈了!那公孙珣、公孙越等人更是无话可说,反而要过去行礼问候了。
须知道,两汉时代,女子地位颇高,而成了婚的女子抛头露面更是寻常。比如说上门访友一般都要见见对方老婆,再比如大街上经常遇到女子贩卖自家所织布匹,这都是常态。
甚至就连公孙大娘这种做生意的寡妇也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比如朱儁他娘,也是死了丈夫去做布匹生意,然后把朱儁供养成如今这个成就,只不过区别在于朱儁家是寒门,朱儁老娘的生意做不大便是了。
而回到眼前,那位先下车的中年妇人倒也罢了,可后面这位被扶下车子,自称要去儿子任上常住的老夫人就很厉害了。不但言语得体,教养非凡,应对得体,而且行事干脆,落落大方,更兼‘长者’身份加成,所以甫一下车就成了亭舍的中心……
这番气度,实在是让公孙珣忍不住想询问对方籍贯身份,只不过,偏偏对方车上又下来了一位未出阁的女孩,乃是这位老夫人的孙女,站在自己祖母与母亲身后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楚容貌。
但无论是丑是美,这么一来的话,公孙珣都不好开口询问这种讯息了……不然会让人误会。
道左相逢,对方主事的又全是女眷,不好深交。所以,双方于亭舍中歇息一晚后各自赶路,似乎就此了结。
然而,第二日晚间,在涿郡与广阳郡相接处的阳乡城外亭舍内,公孙珣等人刚刚安顿好,却又遇到了姗姗来迟的这行人。
没的说,尊老爱幼女士优先什么的……别的都不讲,唯独一条尊老是如今大汉朝的铁律,皇帝来了都得捏着鼻子认,于是公孙珣等人不等人家开口,主动又把刚刚包圆的房子给让了出来,然后又去问候那位老夫人和中年妇人。
而第三日,双方行到广阳郡安次,路上就遇到过一回,而到了晚间,速度较快的公孙珣等人更是早早的在前面的亭舍中给对方预备好了一处房间,甚至还主动赠送对方一只猫崽子作为礼物。
第四日,双方来到了渔阳郡的雍奴,再次半路超车的公孙珣干脆带着公孙越与韩当几人早早站在了亭舍大门口候着对方。
“老夫人。”这一次,公孙珣不等对方下车就主动上前对着那辆最好的车子笑道。“房间已经为您打扫干净了,您每日车马劳顿,辛苦异常,还请早点歇息……”
车内笑声响起:“倒是劳烦文琪你日日辛苦。”
“既然顺路,小子义不容辞。”公孙珣晒笑一声。“反而是老夫人你们,每日早早启程,晚上不到天色彻底黑掉又绝不停下,着实辛苦。”
车帘掀开,露出了那位老夫人的面容:“思儿心切罢了,我这儿子自幼失怙,全是我一手养大,且又只此一子,乃是家中唯一顶梁柱,从我算起,还有儿媳、孙女,若不快快亲眼见到他本人,总是让人不甘的。”
公孙珣微微一怔,旋即正色点头:“这倒是人之常情。”
“之前初次见面,你便自称是辽西人,自洛阳游学归家?”老妇人身体强健,声音爽朗,在挥斥掉仆妇后干脆自己走下车来。
“正是。”
“辽西何处人?”
“令支……”
“也难怪此番会顺路。”对方失笑道。“我儿在塞外为官,只怕到卢龙塞前都要叨扰你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拱手行礼,然后让开道路。
“文琪为何不一起进去啊?”老夫人走了两步,然后才忽然反应了过来。
“不瞒老夫人。”公孙珣再度解释道。“自此处开始,我们公孙家便多有商号、货栈了,便是沿途各处的亲朋也多了不少,今日赶得早些,我已经把自家的车队、家人安排到了附近一处货栈中歇息……”
“那你为何又在此处啊?”这位老夫人似笑非笑。
“正是担忧老夫人无下榻之处。”公孙珣坦然道。“自渔阳郡往东,人口渐渐疏离,亭舍规模愈发狭隘,老夫人每次都尽力赶路,天色黑透了才下榻,怕是要经常遇到亭舍已满的困境。再考虑到老夫人一行皆是女流做主,到时候万一遇到一个不懂礼的住客,起了冲突,岂不是要吃亏?”
“这燕地人皆不尊老吗?”对方再度失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老夫人千金之躯,无须冒险。”公孙珣语气恭恭敬敬,但却昂首挺胸,一脸坦然。
“既然着亭舍狭窄,你又提前占了此处,就不怕逼得其他客人露宿?”
“回禀老夫人,是有几番客人,但都被我请到了我家货栈处安歇了。”
“那文琪为何却不请我去你家货栈处休息呢?”老夫人依旧似笑非笑的追问着。“那里应该更宽绰吧?而且之前看你的随行车队,想来那里的用度也是极好的。”
“避嫌而已。”公孙珣依旧昂首挺胸,面不改色。“老夫人乃是官眷,住在亭舍中是理所当然。但我游学之前,曾身为吏员,至今尚未去职,在不清楚老夫人身份之前冒昧邀请,说不定会有毁那位未曾谋面大人的清名……”
这番话背后是有很多典故的,须知道,两汉历史上很多名臣都有在任内驱赶自己家人归乡的事迹,很多时候仅仅是因为这些家眷接受了本地吏员的些许奉承。
“你还是吏员?”老夫人低头若有所思。“辽西吏员?”
“是。”
“也罢。”老夫人忍不住摇头道。“你可想知道我儿官职姓名?”
“想知,但不敢知。”公孙珣笑道。“不如不知。”
“善!”老夫人微微颔首,却是直接领头进去了。
随后那位中年妇人走过,公孙珣再度领头行礼,又过来一人,公孙珣出于本能,又要低头一礼,然而刚一低头却听到耳旁一声轻笑与一声猫叫。他抬起头来,趁着亭舍大门处的火光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次路过的赫然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大眼睛、鸭蛋脸,双颊处还有浅浅的酒窝,未必称得上是绝色,但也堪称容貌秀丽,温婉可爱了……抛开这些不论,此女手里还抱着一只猫,正是之前公孙珣所赠。
不用说了,此人必然那位老夫人的孙女了。
两人相顾一笑,各自颔首。稍倾,亭舍大门合上,公孙珣这才领着人上马离去,然后第二日一早再来问安。
就这样,一路过来,双方并不结伴而行,但每晚公孙珣却都提前来到亭舍旁为这家人打点好住处,然后自己去自家商号中歇息,并于第二日再来请安送行。如此再三,竟然一路走到了右北平郡的无终,而从此处再走,北路是出卢龙塞的近路,南路便是令支了,双方终于要就此告辞了。
“到了卢龙塞,就有我儿的属下接应护送了。”这日清早,老夫人拉着公孙珣的手笑道。“而且你之前也说了,你离家经年,又是寡母独自在家,也该就此离去,去探视母亲了。”
“正该如此。”公孙珣低头道。“还望老夫人到阳乐后代我向太守言明,此番回去与母亲相聚后,必然尽快去郡城奉公!”
这老夫人本来已经要扭头上车了,闻言却忍不住回头好奇问道:“文琪不是说‘不如不知’吗?怎么到了此处却又知道我儿官职身份了?”
公孙珣正色答道:“回禀老夫人,此一时彼一时也……既然已经到了此处,再说不知道您的身份,岂不是自欺欺人?”
这赵老夫人,也就是公孙珣未来数年顶头上司赵太守的母亲了,闻言连连失笑,笑完之后才道:“我本来以为,单以寡母教养儿子来论,我是不输天下任何人的,却不料此番遇到了对手,那安利号的公孙大娘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须知道,我儿二十岁时,确实不如你。”
这话根本没法接,公孙珣只能笑而不答,再度拱手行礼而已。而等到目送对方上车,往卢龙塞去后,这才打马向南,往令支去了。
“太祖为郡中吏……闻郡中郡守更迭,乃与(公孙)越自洛归郡。路遇官眷同行,中有长者夫人。每至亭舍,太祖辙执礼甚恭,问候如亲,越等皆不解也。及至无终,各自分别,长夫人感叹其德,乃自告为辽西郡守母也。越等皆惊,私叹曰:‘彼言语严禁,吾等皆不识也,兄长何其德乎?’太祖闻之笑曰:‘初相逢,便遗金其仆,尽知为郡守母也,安能不德?’越等愈叹。”——《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ps:抱歉,周日事情比较多,一下子睡到12点才起来,然后忙活了半天才想起来根本没码字,这章晚了点,大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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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四章 归家
公孙氏是举族聚居,实际上,在城中挨着西门那片,近八分之一个令支城都几乎是公孙家的地盘,一族独自占领了三个城内的‘里’,连里门、里墙都省了。
占地如此广阔,倒不是说公孙氏的主支人口有多少,而是说这里面出仕为官的公孙氏族人太多。须知道,但凡是做到六百石的朝廷命官,然后一旦分家立业,就可以按照官方规制建立起相应规模的宅院。而一来二往的,世世代代,如此大大小小的宅院逐渐增多,这才有了公孙氏在这令支城中一言九鼎的地位。
不过,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比如讲公孙珣家里虽然很有钱,虽然西门外的市场、南门外的货栈全是公孙大娘的手笔,虽然这近些年来新起的宅院十之八九有她的赞助,虽然他家的房地产开发项目都已经做到了塞外的管子城了……但是,他本人所居住的宅院门楣却实在是不高。
因为,不能逾制。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与公孙越随意挥手作别后,甫一踏入了自家的房门,公孙珣便看到了早早等在那里的自家老娘。
于是,他当即就在门槛处下跪,以示自己远游不孝之罪。
公孙大娘其实原本有万般话要说的,但此时看到自己儿子跪在门口请罪,瞬间也就眼泪婆娑,言语难治了。
“一走一年多,”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公孙大娘不待去擦自己的宝贝眼镜,却是赶紧上前把自己儿子从地上拽了起来。“连字都有了,还变得那么古板,进门就下跪?”
公孙珣起身强笑道:“确实如此,在外面经历的多了,咋一回来,恐怕跟母亲的风格不合……”
公孙大娘连连摇头:“我哪里还有什么风格?几十年过去了,风格再不一样,也要被这个世道磨平了。”
“还是能感觉到的。”公孙珣继续笑道。“在洛阳一年多,见了各种人物,言谈一定要遵循礼节,可见到母亲,终究是随意了不少。”
“那是因为我是你娘,跟风格什么的没关系。”公孙大娘再度摇头,可话说到这里,却是终于展颜一笑。“不过也无所谓了,我们母子俩管什么风格不风格呢?”
公孙珣看到母亲露出笑脸,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赶紧劝对方去清洗眼镜,好方便来看自己带回来的各项物什……你还别说,不愧是亲娘俩,这当儿子的带回来的东西基本上都能符合当娘的价值观:
那一大窝猫自然不用说了,公孙大娘抱起其中一只最重的胖猫连连感慨,说什么两辈子加一块总算也混成了一个有猫的成功人士了,只是这公猫既然已经做了种,出了一窝小猫,那就该尽早骟掉;
至于蔡邕所书的儒家七经和也是让公孙大娘欣喜异常,用她的话说,这原件不仅可以收起来当传家宝,还正好能用她正在研制的雕版印刷技术上,她可是准备用这玩意名垂千古的;
然后还有娄圭这个从南阳来的账房,公孙大娘更是分外满意……虽然据说是装箱子里偷运过黄河的,所谓‘偷渡’是也……但能有一个历史名人当账房想想都带感!不过她也说了,就是有点年轻,也不晓得智力值到位了没有,于是分分钟又叫来账房目前管事的李三娘,让她把人带走去做培训!
总而言之,公孙大娘之前积攒了一年的牢骚,却在甫一见面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如今更只是不停的感慨自己儿子孝顺罢了。
而这种表现,无疑也是天底下做母亲的通病。
等抱着那只胖猫回到屋内候,近二十年没走出辽西的公孙大娘又赶紧让婢女准备温开水,然后开始听自己儿子讲解一些趣闻……卢植的事情两人心照不宣的都没提,但是一些别的见闻却着实让公孙大娘有些情绪复杂:
比如说曹操和夏侯家只是世代联姻的亲戚,却并不是同一宗门;
再比如说吕范轻松识破自己的套路,却因为自己帮他仗义执言而当场认主;
还比如说那蔡文姬还在啃手指的年纪,考虑到她爹的长相,她也不可能是美女的猜测;
最后,还有自己同门甄逸恍惚间好像就是那洛神的父亲,但偏偏来时遇到他给刚出生不久女儿取名却叫甄姜……
总之,如是种种,倒是让公孙大娘跟着惊疑不定了起来。
“现在想想,这恐怕才是所谓历史真相。”公孙大娘略显不安道。“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东西,也不过是隔着一千八百年的雾里观花,很多说不定是如汉高祖杀白蛇之类的附会……”
“但大势是对的。”公孙珣咽了一口温开水后毫不犹豫的答道。“太平道张角心存二心,造反不成后反而懂得吸取教训卷土重来,熬过这段时间,恐怕会愈发做大;而按照韩遂的说法,西凉羌乱隐忧未去,指不定哪天局势就要沸腾;至于山东河北,儿子则是亲眼所见,豪强压迫越来越重,几乎民不聊生;可与此同时,朝中士大夫却个个尸位素餐,宦官又只知道强取豪夺,双方内斗不休,反而没几个人愿意照看局势……所以讲,母亲你说的那些,抛开小节,十之八九还是对头的。这就好像现在读,稍微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汉高祖斩白蛇之类的说法跟‘大楚兴,陈胜王’是一回事,但夺天下的终究却如所言,是那沛县刘家子!”
公孙大娘抱着那只大猫缓缓点头:“这便对了……我一个女频宫斗加灵异写手,又不指望能有什么本事辅佐你能称王称霸,只要咱们娘俩能熬过这个乱世就好。所谓‘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这就足够了!”
公孙珣连连点头,却又把话题引到了来时遇到的太守家人身上。
“换言之,”公孙珣讲述完这番遭遇以后忍不住称赞道。“那位老夫人着实气度非凡,这种人养出的儿子只怕也不会太差,就是不知道辽西这里如何看待这位新来的赵太守?”
“你还真问到点子上了。”公孙大娘闻言稍微皱了下眉头。“族里对这位赵太守其实是很犹豫的,而赵太守的作为也确实让人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这倒是奇了怪了。”公孙珣好奇道。“族中向来讲究一个趋利避害,这赵太守只要不动族里的根基,那他自然是个‘好太守’,若动了族中的根基,那他自然是个‘坏太守’,怎么会犹豫呢?而且母亲你也是见识非凡的人,消息灵通,评价人自有一番标准和路数……怎么连你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因为这个赵苞赵太守确实让人感觉无所适从。”公孙大娘继续皱眉道。“他从出身上就很奇怪……你知道他是中常侍赵忠的从弟吗?”
正要举起陶杯再喝口水的公孙珣猛地为之一滞,却是差点没把手里的水给出去。
从弟,却非族弟,这就意味着这位太守和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宦官是未出五服的兄弟。而这年头宗族观念极强,只要未出五服,那就是记入官方档案的兄弟,是非常亲密的,是要讲究一个荣辱与共的,甚至是要共同承担法律责任的!换言之,不出大意外的话,那天下人一般会视你们为一体的!
这里多说一句,如公孙珣与公孙瓒、公孙越,还有那个公孙氏嫡脉中的公孙范,其实全都是如此关系。
“明白了吧?”公孙大娘继续道。“这可是一位惹不起的真神。你之前刚到洛阳时不是还来信说什么宦官子弟肆意荼毒乡里吗?那咱们这赵苞赵太守,恐怕就是天底下来头最大,也恐怕是天底下官位最高的一个‘宦官子弟’……你说,族里能不犹豫吗?巴结吧,怕引起士人非议,不去巴结呢,又怕真的惹怒这位,直接一个大祸临头!”
公孙珣游疑不定,却总觉的哪里不对的样子。
“对了。”公孙大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阿瓒现如今也不在郡中了,侯太守也是担心自己自己女婿落入到宦官子弟手里,然后被人羞辱,再加上上谷那边也不是很远,说不定还有立功的地方,所以就直接就把他带到那边了……”
“那、那我呢?”公孙珣脑子已经成了一片浆糊。
“你……你不如先在家等等。”公孙大娘叹气道。“实在不行就辞去了这个吏员,在家养两年声望,然后直接运作一个孝廉……辽西是边郡,这方面有优待,人口十几万就能每年一个孝廉。而如今阿瓒去了上谷,公孙氏的底子又在这里,郡中也就是一个公孙范和一个田氏的田楷有些麻烦罢了,就算是不去当吏员,那两三年中轮也能轮到你这个当朝光禄勋的入室弟子!”
公孙珣为之默然,却是忽然又想起了那位赵老夫人的风采……说实话,就赵家人赶路的那副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宦官子弟’作风吧?反而隐约有些是名臣子弟的味道!这种人真要躲吗?
但是,但是……
公孙珣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公孙大娘继续皱眉说道。“按照你的描述,这赵老夫人也是一位人物,他儿子未必就是如我们所想……实际上,这才是我最担心的地方,不然,反而能安心让你回阳乐继续当你的主计室副史了。”
公孙珣愈发不解了起来。
“这赵太守虽来此地不过半月,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公孙大娘认真解释道。“他这人行事作风并没有想得那么粗暴无理,反而有几分名士风采。而且族中也好,我也好,都偷偷去他老家清河打听了……你知道吗?原来这位赵太守家中早在十几年前第一次党锢的时候,就跟赵忠做了切割,还直接从安平搬到了清河,那时这位赵太守才刚刚加冠。然后这么多年,他还一直上书抨击自己的哥哥……”
公孙珣终于按捺不住:“既然如此,岂不是应该放心交往,怎么反而要避让呢?”
“你还是太年轻。”公孙大娘为了扶下自己的黑框眼镜,却是将怀里的猫递给了旁边的丫鬟,把后者弄的手忙脚乱。“你晓得吗?虽然这些年,这赵太守每次更迭职务都会去一些苦地方干一些苦差事,而且每次都能勤恳奉公,还经常上书大骂自己哥哥,甚至因此引得不少党人名士的称赞。然而,他却从未有一次上书讨论过党锢之祸!而且,那赵忠虽然也经常跟人说自己挺讨厌这个弟弟,若不是有婶娘在,早就让他下大狱了。可实际上,每一次他赵苞作出政绩后,朝廷却又都会畅通无阻的给他加官升职!”
“母亲是怀疑……”公孙珣心中忽然一动,俨然是想到了韩遂与自己谈论袁绍兄弟的那番话。“他们兄弟是互为表里,心照不宣?想用这种方式保全家族?”
“就是这个意思。”公孙大娘猛地一拍手道。“没有白把你往洛阳送这么一趟!你还不明白吗?你如今已经是名儒子弟,放辽西也是一号人物,既然如此,何必冒险去这赵太守身边呢?一旦被他注意到,就很有可能会被赵忠注意到……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不如在家养名来的稳妥。”
这番话在情在理,公孙珣也只能缓缓点头。
“这就对了。”公孙大娘喜上眉梢道。“以前你娘我一个人,好多事情想做都做不了,如今有你帮忙,我们完全可以窝在家种几年田,攀一攀科技树,顺便再与我添些孙子、孙女……”
“孙子、孙女?”公孙珣悚然而惊。
“没错。”公孙大娘愈发得意了起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原本我还想着等你结了婚再讨论此事呢,但这一年我在家担惊受怕的,反而是想明白了……这年头乱成这样,鬼知道你在外面会遇到什么危险?既然如此,就不等结婚了,先给你安排些漂亮侍妾,生下两个再说!你不晓得,你来之前我就已经派人去高句丽、三韩、扶余给你准备了一百零一个婢女,都是年纪十五六岁又有些颜色的,全都放在了城南的庄子里,准备一边培养一边淘汰,不到一年就能为你搞出来一个顶级跨国侍妾组合……不要嫌弃人家是夷女,混血的孩子容易养活……”
公孙珣听得口干舌燥……先是有些期待,但到了后来却忽然变得惊恐起来。
“太祖自幼失怙,时汉末纷乱,时疫横行,其母常忧本家无后。家富,乃阴购美婢百人,教以文字、数术、音律、舞蹈。待加冠,即奉之充其后帏。太祖至孝,不得推,皆纳之。然至婚前,美婢前后罗列,温香软玉,以目传情,太祖依旧举烛苦读,坐怀不乱,由是名声日重。”——.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第五章 惊变
第二日一早,公孙珣就以孝道为理由写了一篇言辞恳切的辞呈,然后又从商号中叫了一个马术不错的宾客,让他快马送去塞外的郡治阳乐城,到那里自然会有在郡中为吏的族内长辈替他转呈赵太守。
毕竟嘛,一回家就辞职这种事情虽然有些不甘,但总归是自家老娘的安排,而且理性也告诉公孙珣这个安排还是颇有道理的。
等目送此人出城后,公孙珣就立即去围观了自家老娘那‘名垂千古’的事业,也就是所谓雕版印刷的第一次实验……呃,说到这里就不得不称赞一下蔡邕的名声,并感叹一下辽西这破地方的荒僻了。听说是要翻印蔡伯喈手录的七经,呼啦啦城里一多半有头有脸的人都来围观。
从县君到族中长老一个不拉!
然而,公孙珣也好,公孙越也罢,皱着眉头看那个所谓的雕版印刷,看的简直无语。
因为,公孙大娘口中这个所谓会改变全天下风貌的‘雕版印刷’,越看越觉得跟洛阳刻立石经所用的‘捶拓法’好像没什么两样。就是多折腾了两次,把阴文范本给像刻石经一样刻到一块枣木板上而已,最后再反拓到纸书上罢了!
只能说,这么做好像确实比抄录方便的许多,但你要说有什么特别精巧新奇的技术……似乎也没有吧?
而且很明显的,前面的捶拓和雕刻非常利索,几位老石匠稍微适应了木材以后,仅仅是花了大半头功夫就各自雕刻出了一块《诗经》的阴文木板,而且还在源源不断的进行着雕版的制作。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要万事大吉的时候,从傍晚开始的印刷工作却陷入到了停滞,因为一上手才发现这墨汁是有大问题的……污字未免太多了些,中间调整了很多次,又是加油、又是调整浓稀的,反正折腾来折腾去一整天都没弄出一个像样的结果来。
于是乎,第二天再搞的时候,来围观的人一下子就少了一大半,县君这次没来,只是让县丞为他代劳,而族中实际主事的元老,也就是公孙珣的二爷爷也没再来,只有他孙子公孙范跑过来继续围观……这里多扯一句,公孙珣爷爷那辈长子早夭,实际上的嫡长一脉主事人就是这位担任过上谷郡太守的二爷爷了,而公孙范也才是公孙氏的嫡长孙。
但是,嫡长孙的围观并没带来什么好运到,第二日又是在调试墨水中给茫茫然的过去了。
第三日依然如此,而到了此时,连公孙越都会去帮自己家忙活什么事情去了,那县丞明显也是在给公孙大娘娘俩面子才留下的,倒是那公孙范从头到尾都是跟在眼前认真围观……到让公孙珣另眼相看了一些。
不过这一天,公孙大娘终于还是没有再堕自己往日的威名,折腾到了下午时分时,墨水终于调试的不浓不淡,油性也正合适了起来。于是一番拓印之后,竟然真的就印出了《诗经》开篇第一首的《关雎》,带上所谓标点钩识,正好一百零二字而已。
而就是这一张大白纸上的区区一百零二字,瞬间就引得令支城中一群土包子全都惊叹不已!
县丞替自家县君要走了三日辛苦得来的最后成品,还叮嘱诗经整个印出来以后未必要通知他一声,而作为嫡脉继承人的公孙范竟然把之前污了很多字迹的残次品给抢走了,也不知道拿回去能有什么用?
当然了,这些想法公孙珣也就是在心里念叨一下而已,面上是一点都不敢露的。没看到自家老娘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吗?好像她做出了多大的贡献一样……
其实,这反而是公孙珣有些无知和自以为是了。
须知道,很多划时代的技术并不需要太多的门槛,很可能就是将之前已有的几项技术做适当的整合罢了,甚至有时候连整合都称不上,仅仅是作出适合推广的标准化改进而已……但它们偏偏就是改变了时代。
就好像这个雕版印刷,其实汉代的立石碑的风气特别流行,捶拓技术也基本上完全普及,之所以没有用到印书上面,仅仅是差一张好纸而已……然而,在另一个时空里,即便是材质紧密便于保存的左伯纸出现后又两百年,人们才猛地发现似乎可以把两种技术结合在一起用来印书!
这有技术含量吗?
没有,但它就是很重要,就是改变了世界。而公孙大娘这个毫无技术含量的‘发明’,就是让这种方便知识传播的技术提前了两百多年面世!
而且公孙珣不知道是,他这位老娘肚子里还藏着很多类似的东西,只是碍于种种限制与心思拿不出来或者不想拿出来而已。
呃,至于你说活字印刷是不是公孙大娘恶意隐藏的技术之一?不是的,真不是的……谁让她不是工科狗呢,对不对?墨水和活字的材料实在不过关,调制个雕版的墨水都要她老命了,别说活字的墨水和材料了。而既然她没那本事用活字,也就只好用毫无技术阻碍的雕版了!
总而言之吧,经过这三天的折腾,不管技术含量高低的问题,也不管这种方法还需要多久的改进才能成熟,但所有人都总归看明白了……别的不讲,以后这天底下的书籍恐怕会越来越多,而且以公孙大娘和安利号的手段,这卖便宜书的书店恐怕也会越来越多!
没错,你没看错……这年头是有书店的!
长安和洛阳都有书店,很早就有人把最基本的《论语》、《诗经》这些东西刻在竹简上发卖……但是那个价格可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而且也就是长安、洛阳这种大城市才有这种书店。
汉代历史上,著名的王充就因为家里穷买不起书,于是天天跑到洛阳的书店里看书,然后看一遍就能背下来,也不知道书店老板是怎么一个看法……当然,他在老家会稽的时候,想找个书店蹭书都蹭不到的。
而正在公孙珣看着这初显成效的‘雕版’胡思乱想之际,公孙范却去而复返,并带来了他爷爷,也就是现如今族中事实上族长的邀请……说要请大娘去他家中一叙。
至于邀请自家老娘去叙什么,不说大家也都知道。之前就讲了,这本朝传统,无经学传家,终究是二流世族。而公孙氏在二流世家什么好了。
不过也来不及多想,到了下午,随着军方信使的到达,令支城内就彻底骚动起来了……正如公孙珣之前所言,且不说鲜卑近万骑入侵,规模空前,单说一郡长官的母亲被敌国所执,就实乃是大汉立国四百年闻所未闻之事!想都不用想,中央都会全线震动,幽州全境也肯定会在刺史刘虞的调度下发精锐来支援,而至于辽西本郡所属诸城就更是不用说了!
这年头是以郡为国的!
郡守如国君,国君的母亲出了这种事情,说句不好听的,你们这些辽西郡的官吏、军士,甚至于本地的大户豪强,都该主辱臣死的!
实际上,令支县的县君在震动之后立即就下达了命令,尽发县中军马、士卒、大户子弟、粮秣、壮丁,赶往卢龙塞!
公孙珣身上的郡吏没有来得及辞掉,再加上他复姓公孙,又是当朝光禄勋的入室弟子,还是三十骑破营的少年英杰……所以被理所当然的委任为这支部队的首领,前往支援。
公孙大娘虽然一万个不舍,但也只能放自己儿子前去,甚至连牢骚都发不出来……没看到公孙越也是刚到家又跟着去了吗?连公孙范这个族中嫡长都被他爷爷给扔出来了!如今这个情形,似乎也就只能指望着韩当这个‘历史名将’能再护住自己儿子一遭了。
收拾停当,第二日就直接启程,也没有什么壮行这一说,说句不好听的,虽然兵强马壮,粮秣齐备,但人心惶惶,不知所措才是所有人的心情写照……实在是没人遇到过这种事情,连这仗该不该打都不晓得!
但就在公孙珣满告别了母亲,满脑子空白的带着韩当、公孙越、公孙范等数百‘精锐’准备从西门离开时,偏偏又遇到了一件恶心至极的烦心事。
“公孙少君,公孙文琪!”那个眼高手低到连基本地理知识都不知道的娄圭,正被两个商号伙计死死拽住,却依旧巴着安利号总号大院的门框,勉力往街上大声叫喊。“听我一言,听我一言啊!我有一计!我有一奇计啊!”
公孙珣本来就心烦意乱,此时更是被这厮气得眼皮直跳:“把他给我带过来,再与他一把刀!便是此战他不死,我也要顺路把他扔到乐浪郡与我收个二十年的人参!”
“赵苞字威豪,甘陵东武城人。从兄忠,为中常侍,苞深耻其门族有宦官名埶,不与忠交通。初仕州郡,举孝廉,再迁广陵令。视事三年,政教清明,郡表其状,迁辽西太守。抗厉威严,名振边俗。遣使迎母及妻子,垂当到郡,道经柳城,值鲜卑万余人入塞寇钞,苞母及妻女遂为所劫质,载以击郡。”——《后汉书》卷八十一.独行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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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六章 问策
刚回到家四五日就再度出征,隔了一年多又回到卢龙塞中,公孙珣颇有些恍惚的感觉。不过,周围的一切还是在提醒着他——物是人非,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上一次是冬天,这一次是春天;上一次是北风凛冽,这一次南风是熏人;更重要的一点是,上一次他还需要借助自己那位族叔的名号才能在此处横行,而这一次他却是自己一个人掌握了要塞中的局势!
这真不是开玩笑!
之前数月要塞中管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辽西郡长史,而这位长史前几日接到赵老夫人一行后更是亲自把老夫人护送出塞……换言之,人家十之八九是殉国了了。
至于要塞中剩下的几个曲军侯,讲句不好听的,郡守母亲被劫持,上官殉国,这几个人全都是戴罪之身,更别说事发突然,不知所措了。而就在此时,曾经在此地打过胜仗,一度令辽西、右北平两郡侧目的公孙珣却作为最先赶来的支援者,代表着公孙氏与令支县带来了数百精锐……也就由不得这群人把他当做主心骨了。
当然了,这也就是刘虞到来之前的权宜之计罢了——这位现任幽州刺史已经派人快马传信了,他会亲自过来坐镇卢龙塞。
甚至说,都不用人家刘虞到达,那边右北平郡来个朝廷命官也会从容接管局势的。
不过回到眼前,所谓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是不是该趁着这个要塞中的权力空白期做点事情呢?
理论上如此,但公孙珣冥思苦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首先,敌人兵力太多了。
来到卢龙塞中集合了更多讯息后公孙珣愈发确定,在柳城出现的那只军队确实不下万骑,而以要塞中的这点兵力来说,除非是全军出动,否则任何军事行动都毫无意义。可要是全军出动,万一卢龙塞被破了,河北一马平川……信不信洛阳那里能把公孙珣给夷族?
其次,敌情不明。
就像公孙珣教训娄圭时说的那样,从卢龙塞到阳乐足足五百里,鬼知道那一万多鲜卑骑兵的目标是哪里!是去阳乐直面赵苞赵太守了呢?还是学上次,分兵堵住卢龙塞和阳乐,再从容围攻两者之间的柳城与管子城?
总而言之,公孙珣难得手握一支军队,却发现自己只能困坐于要塞之后!这种感觉太憋屈了!
第二日,辽西其他塞内三城与右北平郡的支援相继赶到,前三者来的都是县吏,所以依旧以公孙珣为主,后者为首的赫然是不知道为什么转为郡兵曹左史的程普……这明显是被降职了!
而且程普自己也直言,他的老上级,也就是公孙珣的那位族叔公孙昭调往辽东后,他的日子其实一直不好过。这次更是因为他的直属上官,郡兵曹椽称病,这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才落到他身上的。
但此现在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因为此时的公孙珣虽然手中已经聚集了数千人马,力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极限,但却依然不能轻动!
又一日,探马飞速从管子城来报,说是敌情已明,此次率领这万余骑入寇的乃是鲜卑新任中部大人,前中部大人柯最阙的侄子柯最坦,他直接留下部分兵马围住柳城,然后尽起大军去阳乐城与赵太守直接对峙去了——貌似是要以赵老夫人为人质,迫降对方的意思!
弄清楚敌情后,公孙珣反而愈发无力了……因为敌人太远了,他不可能领着要塞内的几千步兵走个几百里路去柳城隔断敌军后路的;可要是只出骑兵,恐怕连对方留在柳城的后卫部队都怼不过;而如果等幽州各郡的精锐被刘虞一一调度过来,说句不好听的,送给赵老夫人的那只猫估计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兄长,此时想有所作为,只有出奇策了。”卢龙楼上,公孙范小心翼翼的看着站在最中间远眺北方的公孙珣,他是真没想到,这位只比自己大了数月的族兄在这要塞中竟然如此有威势。
“那你有奇策吗?”公孙珣脸黑的如釜底一般,头都没回就怼了回去。
“我是没有。”公孙范继续小心翼翼的答道。“但是之前不是有一个跟兄长你一起从洛阳回来的文士一直喊着他有奇策吗?事到如今,不如听一听。”
公孙珣闻言忍不住长叹一声……他所叹者,倒不是说公孙范如何识人不明,而是自己竟然走投无路到要去听那么一个人的‘奇策’!
没错,公孙珣还是决定要听一听那娄圭的意见——不是他突然改变了观念,觉得娄圭的小聪明又变成大智慧了,而是他这些天从程普问到韩当,从公孙越问到公孙范,从几个曲军侯问到来支援的几个县吏,全都是一筹莫展。
既然如此,小聪明说不定也是能听一听的。
“唤他来吧!”公孙珣叹气之后无奈的挥了下手。
作出回应的不是公孙范,而是公孙越,前者还没有那个资格去使唤公孙珣夹带中的人。而后者拱手离去后不久,就将头戴帻巾、腰跨长刀的娄圭给带了过来。
“文琪。”娄圭神采飞扬,一上楼对着公孙珣微微一拱手,就立即主动开了口。“我观你坐困孤城,必然是胸中乏计故进退不能,空有余力而无处施展。兵法有云,正所谓……”
“义公兄!”公孙珣忽然回头喊道。“他若是再说一句废话,你便将他从这楼上扔下去!”
娄圭当即闭上了嘴……很显然,他这是又清醒了过来,再度想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而等韩当走过来面无表情的下了他的刀子,又束手立在他的身侧以后,娄子伯这才斟酌语句,略显小心的重新开了口:
“少君,我确实有个想法。”
“讲来。”公孙珣盯着对方催促道。
“请少君屏退左右,或者随我去私室。”娄圭略显紧张的应道。
“你莫非以为我真不敢杀你?”公孙珣几乎被气笑了。
“少君!”娄圭扭头看了一眼身侧的韩当,赶紧拱手行礼。“不是我恶意卖弄,实在是如今局势险恶,除非出奇兵行险事方能有效,既然要出奇兵,便是要少君去赌命……这种事情难道是能当众说的吗?”
公孙珣的脸色缓和一下,但仍然冷言相对:“你莫非以为这城楼上的人会有人向鲜卑人通风报信吗?”
“少君,兵事凶危,人心叵测,这二者都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说着娄圭咬了咬牙,再度俯首行礼。“就好像你身边的那位族弟公孙范,据我所知,此人乃是你们公孙氏嫡脉所在,理应为族中翘楚。而如今,却是少君你名震河南,叱咤河北,此行更是受族中、县中所看重,完全以你为主……那么,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没有为此暗怀嫉恨呢?万一此人朝鲜卑人通风报信又如何?”
刚刚举荐了娄圭的公孙范目瞪口呆,竟然忘了生气。
“还有这些天一直跟在少君身旁的几位曲军侯。”娄圭干脆是豁出去了。“这一次赵老夫人被掳,郡中长史殉国,他们真能脱得了干系?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此事没有个好结果,恐怕不用朝廷治罪,赵郡守也要将他们一刀一个全都剁了泄恨……既然如此,少君又怎么知道他们中有没有人贪生怕死,会弃家人于不顾,直接投奔鲜卑呢?”
几名曲军侯面色苍白,甚至有人闻言干脆拔出刀来,但终究还是一脸沮丧的又塞了回去。
“少君,把他们屏退吧!”娄圭看了眼那个拔刀又松手的曲军侯,继续咬牙道。“你的姓命也好,我娄子伯的姓命也罢,是不能交在这些人手……”
“混账!”公孙珣终于忍受不住对方再度大怒了起来。“我就不该叫你上来的!阿越带他滚回自己的房间,不然我就让义公兄把他扔下去!”
娄圭闻言为之愕然,但终于还是缓缓低下头来拱手告辞,并在公孙越的看送中走下楼去。
卢龙楼上的众人看到此人下去,多是松了一口气。
“诸位也散了吧。”又过了一会,公孙珣无奈的摆了下手。“既然没什么好办法,与其站在这里晒日头,不如大家回去好好歇息,静待刺史驾临!”
众人也全都觉得无趣,便纷纷告辞离去。
一时间,楼上只剩下公孙珣与韩当二人而已。
两人一声不吭,公孙珣更是盯着穿塞而过的栾水发起了呆。
“少君……”良久,韩当终于忍受不住,但却欲言又止。
“别说话。”公孙珣闻言转过身道。“随我来。”
韩当茫然不解,但却赶紧跟上。
就这样,二人不急不缓的走下楼去,却是去了公孙越的房中。而推开门来,韩当更是瞬间愕然。
“少君!”坐在房中的娄圭看到来人后面露喜色。“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当日看你办那义舍我就晓得,你这人终究是和我一样,不甘寂寞!”
“少说废话。”公孙珣板起脸呵斥道。“阿越与义公兄帮我把住门口……我且听一听,你到底有什么奇策?!若还是如之前那般眼高手低,我就在这里杀了你!”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守在门外的公孙越和韩当已经交换了好几次眼神,但每一次都无果而终……而一直到了太阳西斜的时候,大门方才打开。
“兄长!”
“少君!”
两人齐齐问候。
“娄子伯这人的计划虽然粗陋,但我细细考量,竟然真有几分把握。”公孙珣瞥了这二人一眼后道。“而且我已经下定决心,行此险策了!义公,你去请程德谋来,记住只叫他一人。”
“喏!”韩当仿佛觉得自己胸口上移开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松快了起来。
“阿越。”等到韩当走开,公孙珣却又看向了公孙越。“我还是要你替我留守此处……”
公孙越张口欲言,但终于还是微微点头。
“没办法。”公孙珣无奈按住对方肩膀解释道。“我能信得过的人实在不多,而娄圭之前在楼上说的那些话未必就不可虑……我今晚就走,而你就在这卢龙塞里替我掌控局势,并静待刘刺史前来。而不管是刘刺史来之前还是来之后,只要那几个曲军侯有异动,你直接想法子杀了就是,反正我们人多而他们又都是戴罪之身,杀完之后安一个意图潜逃的罪名,没人会计较的!”
公孙越缓缓点头,然后又忍不住问道:“那……那公孙范又怎么讲?”
“要叫兄长。”公孙珣失笑道。“那是你三兄。”
“是。”
“正如我所言,他毕竟是我们兄弟。”公孙珣继续笑道。“总不能因为外人的一句话就把他当贼防吧?所以此行我会将他带在身边,以示亲信,顺便看看他是否得用……”
公孙越再度缓缓点头:“我去叫……三兄来!”
当晚,公孙珣带着公孙范、程普、韩当、娄圭,一行只有五人,一人三马,连夜轻骑出塞,直趋柳城。
“太祖虚怀若谷,知人善纳……熹平年末,郡中骤遇鲜卑万骑侵入,于柳城虏郡守母,载以叩郡治阳乐。太祖临卢龙,又汇兵数千,当有所为也。然辽西广阔,自卢龙出柳城三百里,出阳乐五百里,所虑尤无能也。时娄圭在侧,献奇计,欲以太祖亲身犯险,左右皆怒,拔刀示刃者数矣。太祖乃排众曰:‘子伯者,弃家来投,千里相随,吾视之为股肱,安可疑乎?’遂行。”——《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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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七章 出奇
上午,阳乐城西五十里处,鲜卑大营西侧,莫户部所在,披散着头发的部落头人莫户袧正宛如死了爹一般的看着自家那被划破的帐篷。
“你可知道之前出过几次这种事了?”莫户袧身旁,一名梳着发辫的高大鲜卑武士愤然喝问道。
“四次。”被质问的那个鲜卑兵也是一脸懊丧。
“既然知道都四次了,为何不晓得小心防备?”
“这事不怨他,别朝自己人发脾气。”莫户袧回过神来,赶紧强压着各种情绪安抚道。
“是。”
“喏。”
“这次又丢了什么?”莫户袧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
“回头人,”之前那个被质问的鲜卑兵闻言当即怒容满面。“两把长矛丢了,一件鞣制的皮袍也没了,还有一袋粟米……”
“狗娘攘的,”才听到一半,莫户袧就彻底装不下去了。“当这里是自家部落的粪坑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头人一骂街,原本如集市一般热闹的莫户部营地反而安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的握住手里的兵器,静静的看着自家这位深得众心的头人,就等他一声令下,便要抢回自家部落的东西。
莫户袧握着马鞭,面色变幻不定,但许久之后,终于还是换上了一副笑脸:“这件事情我会和柯最坦大人说的,大家不要坏了心情……起釜做饭!咱们今天吃肉粥!”
营地里一片欢腾,而莫户袧则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
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这番对话,莫户部的人用的全是燕地汉语。
没办法,鲜卑人没有文字,语言系统也不是很科学,原本是渔猎部族的他们,上了马以后就把打鱼织网的技术给忘了,跟着匈奴人在漠北学会了一定的冶金技术,可过了上百年后漠北却又用起了骨箭……那么问题来了,鲜卑人的文化前途在哪里?
这还用问吗?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种北方游牧民族的唯一出路就是汉化,没第二条路可走!唯一的区别是,这个过程中他们是主动还是被动的罢了。
那么回到眼前,莫户袧现在遇到问题其实正是莫户部汉化速度过快引起来的。
人家漠北的同胞还在用骨箭,还在搞活人祭祀;漠南的中央王庭则在想着如何推广铁箭头,如何在战争中从汉人手里抢一些铁甲,如何从汉人的边塞文化中汲取营养建立汗庭制度;可位于辽西柳城边上的莫户部倒好,通习了汉语不说,竟然还当起了二道贩子,什么烈酒、什么步摇冠,什么药材,什么布帛……见识了这么多东西以后,你让他们怎么可能再去开历史倒车,搞什么鲜卑化?!
说个极端点的,莫户袧本人现在去柳城做生意的时候都梳发髻的!实际上,现在周围的部落区分莫户部的一个重要依旧就是他们的发型……莫户部现在都留头发和胡子的!
秃头已经过时了,晓不晓得?!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样一来的话,你见识多,人家见识少,你好东西这么多,人家那么穷……都是同胞对不对,偷几样又怎么了?鲜卑人缺东西了不都是抢吗?偷你东西已经是给柯最大人的面子了。
而且,你是要为这种事情内讧火并呢,还是要一气之下撤兵走人?真当新任的中部大人是吃素的?
就这样,帐篷外面热热闹闹,可帐篷里的莫户袧却真的有些迷茫了……他当然不知道什么叫做文明进化,也不晓得什么又叫做汉化,但是自己和其余鲜卑部落的格格不入却是一个很明显的事情。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鲜卑人,但是却真切感觉到了鲜卑人的落后与愚昧。
“头人。”门口侍卫的那个发辫武士忽然掀开了帐篷的门帘走了进来。
这人原本是一个附近部落中一个著名的勇士。然而,去年冬天鲜卑联军突袭管子城的时候,这个部落撤退不及,被支援来的汉军给堵在了城外,按在地上摩擦不说,部落头人的脑袋也挂到了重新修建完成的管子城城头上……当时正在撤退中的莫户袧听到讯息后几乎立即行动,直接去端了这个部落的老巢,又以逸待劳将败退的零散武士给一网打尽,再将粮食和布帛拿出来,几乎是兵不血刃就把这个部落给兼并了。
昔日邻部的第一勇士,如今只是自己的走狗而已,而且忠心耿耿。
“什么事?”趴在一个矮几上胡思乱想的莫户袧没好气的质问道。“莫非又丢东西了?还是有人来抢我们的饭?”
“我看到莫户驴首领来了。”发辫武士小心的答道。“还带来了好几个身材雄壮的武士……”
“这头蠢驴!”莫户袧闻言猛地坐起,然后勃然大怒。“我来时就叮嘱他,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的,守住部落也是要紧的大事。我留下一些精锐给他是当种子的,不是让他来往这种战场送死的!数万人的大战,还全都骑兵,几个精锐武士顶个屁用?”
发辫武士一句话都不敢多言。
“我不见他,你去与我把他撵回去!”莫户袧咬牙道。“若是他敢多嘴,你就拿我这个马鞭抽他的脸!”
话音未落,莫户袧就将马鞭狠狠的掷向了帐篷的入口处。但不料为时已晚,因为就在此时,门帘就已经再度被掀开,然后马鞭便直接被一双大手给顺势接住了。
而莫户袧看到来人后,不禁面色发白,惊愕无语,乃至于失魂落魄。
“早就听说莫户部最近格外兴旺,不想莫户头人也是脾气见涨啊!”来人披散着头发、脸上涂着黑油,还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羊皮袍子,赫然是安利号的少东公孙珣,只见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手里的马鞭,在敌营中也是神态自若。
那名高大健壮的发辫武士本想做些反应,可看到此人身后的莫户驴以后,还是有些疑惑的安静了下来。
“阙力。”莫户袧回过神来,勉力朝那名发辫武士努了下嘴。“出去与那头蠢驴守住门口,我要和这位贵人说些隐秘的话!还有……立即请这位贵人的伴当进帐篷中休息,不要让别人看到……而且要礼貌!”
“喏!”名为阙力的发辫武士赶紧退出了帐篷。
就这样,片刻后,公孙珣堂而皇之的坐到了莫户袧的之前位置上,而莫户部的头人却站在了一旁。
“莫户头人。”公孙珣盯着对方良久方才开口。“我们之间生意往来也有多年,向来是互利互惠……不瞒你说,现在有一桩一本万利的大买***柯最阙的人头都值钱,而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只是不晓得你敢不敢做?”
听到柯最阙三字,莫户袧不禁打了个激灵,之前不自觉偷偷摸到腰刀的那只手也顺势放了下去。
“和帝永元中,大将军窦宪遣右校尉耿夔击破匈奴,北单于逃走,鲜卑因此转徙据其地。匈奴余种留者尚有十余万落,皆自号鲜卑,鲜卑由此渐盛。”——《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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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八章 中军
“此战局势如何?”公孙珣一边问一边抚摸起了面前脏兮兮的几案,这个几案似乎是抢来的,因为上面甚至有刀痕和血迹的残留。
“这是我花半只羊腿买来的。”莫户袧赶紧解释道。“不是我抢的,当时榻尤部的人正想把它批了当柴烧……”
公孙珣忍不住笑了笑,但却也不再去摸这个案几了:“莫户头人,你且说战局如何。”
“战局不是很好。”莫户袧叹了口气,但旋即又改口。“不对,其实局势应该还是挺不错的……”
“到底是好是坏?”公孙珣似笑非笑。
“对我们鲜卑人来说是坏。”莫户袧正色道。“可对于公孙少东你们汉人来说……”
“我已经加冠成年,有字了,喊我公孙文琪就好。”
“还是喊少东吧!”莫户袧干笑了一声。“我如今已经是安利号一级下线了。”
“随便你吧。”公孙珣失笑道。“你继续说,为何你们没在阳乐城下,反而是在距阳乐城五十里的这里?”
“其实就是你们汉人的反应太快……”莫户袧赶紧讲解了起来。
原来,局势跟公孙珣所想的虽然有所差异,但最终形势却并无两样,鲜卑人此时是进退两难。
首先,柳城太坚固了,以至于鲜卑人在那里白白浪费了时间!
想想也是,柳城是塞外诸城直面鲜卑的门户所在,城内的粮秣、兵器、士卒样样充备,即便是猝然遇袭,也不是鲜卑人能啃下的……开什么玩笑?几十年都没啃下,这次就能啃下来了?
其次,援兵来的太快太猛!
柳城往东两百里就是阳乐城,而阳乐城身后就是辽东郡、辽东属国、玄菟郡、乐浪郡……乐浪郡远一些,但是前三个郡的援兵可是说到就到的。再说了,还有辽西乌桓呢,大汉朝豢养这只狗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对付鲜卑人!
实际上,按照莫户袧的描述,赵老夫人的被掳可能有些弄巧成拙的感觉,非但没能用此迫使赵苞献城,反而让周围的汉军深受刺激,就连乌桓人都有点被踩了尾巴的感觉。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们分兵围住了柳城,准备去以赵老夫人为人质去迫降阳乐城,可是还没摸到阳乐城呢,就迎面遇到了赵太守率领的援兵?”公孙珣认真问道。“而且援兵足足有两万骑?”
“是。”莫户袧深呼了一口气道。“有装备铁甲的汉军骑兵,还有和我们一样以弓矛为主的乌桓突骑,混杂在一起得有两万出头,赵太守亲自领着来的……我们根本不敢打,但又不敢撤,因为对面汉军也全是骑兵,一旦撤退恐怕就要被衔尾追击,死伤无数。所以只能勉强借着之前修筑的营盘与汉军对峙,但对峙也撑不了几天,因为没人知道还会有多少援军赶过来……据我来看,或是撤退,或是决战,怕是就在一两日间。”
公孙珣盯着对方眯了下眼睛。
“那个……那个赵太守的家人都还挺好。”莫户袧跟对方对视了一眼后,忍不住干咽了一口唾沫。“之前中部大人是想用这些人去迫降阳乐,现在是想用这些人来换赵太守暂时后撤,从而逃命,所以一直都非常优待,侍女都没杀,就看管在中军……”
“你们鲜卑的这位中部大人莫不是在白日做梦?”公孙珣松了一口气之余忍不住嘲讽道。“还迫降阳乐?”
“确实。”莫户袧附和道。“我一开始就觉得这种方法太过儿戏,怎么可能拿人换一座城,现在也是……但此时除了这个法子,我看那位新任中部大人恐怕也是无能为力了……公孙少东是为这件事而来的吗?赵太守派你过来的?”
“是为此事而来。”公孙珣点头道。“无论如何,如果能保住赵太守家人性命总是大功一件。但我却不是赵太守派来的……你想想,我要是赵太守派来的,又怎么会从身后你们莫户部那边过来?”
莫户袧微微一愣。
“是管着整个幽州十几个郡的刘刺史派我来的。”公孙珣继续说道。“你知道什么叫刺史吧?”
“知道。”
“那就好,说实话,你们鲜卑人这次公然绑走一位郡守的母亲,实在是犯了忌讳,不仅是塞外这边行动迅速,就是卢龙塞那里也是如此,好几个郡的兵马都已经到卢龙塞了。不瞒莫户头人,我来之前,刘刺史已经屯兵三万在那边,并紧急选派了五千骑兵,准备急速攻击柳城,断你们后路……”
莫户袧面色大变。
“莫户头人,”公孙珣好整以暇的敲击了一下面前的几案。“你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我母亲都说你这人特别拎得清……既然如此你应当晓得,我此行,不仅是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还是在救你们整个部族的命!咱们这笔生意做成了,我升官你发财,做不成,我死在这鲜卑大营里,你们全族也要与我陪葬!”
营帐里安静的仿佛连两人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可闻,实际上莫户袧的呼吸声好像也确实越来越清晰。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莫户袧终于干笑了一声:“其实,就算是刘刺史没有派五千骑兵去打柳城,我也该努力协助少东的……这中军领兵的人物叫做柯最坦,正是那柯最阙的侄子,刚刚接位一年,形势还不是很稳,若真知道柯最阙那件事情,怕是也要把我杀了来收拢本部人心……”
“然后呢?”公孙珣不耐的打断了对方。
“然后请少东再救我一次,也救我全族一次!”莫户袧终于掌不住了,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而且涕泗横流。“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是要务必救我一救!”
公孙珣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请少东下令吧,要我做什么?”好不容易抹干净脸上的眼泪鼻涕,莫户袧当即抬起头来一脸期待的问道。
“我们要做什么?”就在同一时刻,在与公孙珣、莫户袧相隔数十步的一个小帐篷里,公孙范一脸嫌恶的放下了手里的瓦罐,转而朝身边几人认真问道。
“随机应变而已。”娄圭坦然答道。“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公孙范一脸愕然,然后再度像是初次见面一样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人:“不是你出的主意吗?你的奇策就是潜入敌军大营,然后随机应变?”
“那又如何?”
“那……”公孙范恨不能现在就宰了这厮。
“这位娄子伯的意思是,军情瞬息万变,只能定下大致方略,是不可能在一切未明的情况下作出反应的。”一旁低头喝粥的程普突然开口道。“而且我们只有区区五人,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敢问德谋兄,”公孙范不去理会娄圭,转而请教起了这个看起来更稳重一些的程普。“所谓大致方略又该是什么呢?”
“呃……”
“先要知道赵老夫人是否还安全。”这时候,娄圭忽然又主动开口,逼得程普继续喝起了粥。“若是赵老夫人已经遇难,那我们多待无益,马上就要潜出去;若是赵老夫人尚在,则以救助赵老夫人为主……毕竟这是辽西郡守之母,郡守如国君,也算是公孙氏的主母了,只要能在万军之中救下这一人,全了赵郡守忠孝之道,不说太守本人会感激涕零,就算是放到全天下那也是要人人侧目的;最后,如果能在救人之余再做些有助于战局的事情,那就再好不过了……”
公孙范强压着腻歪心反讽道:“至于如何救人,又如何有助于战局,想来娄子伯你就只有随机应变四字了?剩下的,都是要我兄长去以身试险?”
“我终究是替文琪想起了这如何破局的一点。”娄圭冷笑道。“不知道公孙范你个当弟弟的又做了什么呢?”
公孙范当即憋得满脸通红。
“两位。”程普此时已经大口喝完了一小罐略显腥膻的羊肉粥,便顺势将瓦罐放在了地上。“你们二人,一个是公孙主计的弟弟,一个公孙主计的宾客,所谓事兄、事君……如今,公孙主计一个人在外面与敌人周旋,生死不明,而两位却在这里抱着肉粥斗嘴斗狠,这是做弟弟和做宾客的道理吗?我程普是感念公孙主计的勇气与忠义,来此做大事的,可不是来听两位像妇人一样吵闹的!”
“德谋兄说的没错。”此时,韩当也已经喝完了一罐,正帮着自己和程普去桶中盛肉粥呢。“我韩义公虽然不晓得什么计谋,可却也知道此行只有我们五人而已。那救人也好,乱军也罢,甚至是马上逃命也行,都是要力气的,而且十之八九是要跟人搏命的……你们二人不吃东西,真行吗?”
公孙范与娄圭对视一眼,都是满脸羞愧,转而各自低头强咽起了腥膻的肉粥。
就这样,时间来到中午时分,就在营帐内的四人不明所以、忐忑不安之时,公孙珣却随着莫户袧来到了中军大营处。
“莫户头人!”
“莫户大人!”
“莫户首领!”
“莫户头人,大人让你进去……刀子放这儿就好,后面这位勇士也是如此。”
风水轮流转,一年多的时间,对于有些人来说,无外乎是跑了一趟洛阳,被各自高端人士鄙视一下智商,但对于边境上的小部落而言,那就是翻身做主人了。
前年冬天的时候,莫户袧还只是个只能凑出来百八十个歪瓜裂枣的边缘部落首领,而此时却是能出三百勇士,而且兵器、皮甲、弓箭齐备的有力头人了……鲜卑人的尊卑观很直接,这种变化,就已经足够让原本看不起他的人转而尊重他了。
“柯最大人。”解下武器,刚一进入大帐中,莫户袧就直接拱手一礼,然后就要下跪。
“坐坐坐……不要在意。”坐在上首的柯最坦赫然是一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还裹着一件狼皮袍子的年轻人,这个年纪就能统帅上万骑兵,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相对而言,公孙珣竟然还得朝对方似模似样的鞠躬行礼……得亏没让下跪!
莫户袧盘腿坐到了门旁边的一个脏褥子上,公孙珣则低头站到了他的身后,而刚一站定他就听到了一声猫叫……
斜眼偷看过去,却发现那个柯最坦之所以懒得让自己等人行礼,竟然是因为他在逗猫!自己是不是该谢谢这位猫祖宗?
“莫户头人来找我……是不是又有人偷你们莫户部的东西了?”这柯最坦一边撸着猫一边有些无奈的张口问道。
“不错!”莫户袧闻言当即面色涨红。“柯最大人你得为我做主才行!这都是第五次了,前后丢了四五袋粮食、七八件武器,再富有的部落也禁不住这种偷法吧?”
此言一出,坐在周围的柯最部腹心头人们纷纷失笑。
“这事我晓得了。”上面柯最坦也是有些无奈。“不过莫户头人,你也不用太操心这个了……我也不瞒你,明日咱们就要挥军与汉军决战了,那群漠北来的野人偷不了第六次。”
想好的理由被堵了回来,莫户袧不禁猛地为之一滞,但随着后背被人这么轻轻一顶,他还是马上又摇起了头来:“柯最大人,不是我想给大人你添麻烦,而是我们莫户部便是一晚上也不能和那几个部落住在一起了……今天早上,若非我管束得力,只怕当场就要火并起来……族人们的火气太大!”
柯最坦松开手里的小猫,忍不住皱眉道:“那你想如何呢?莫户头人,我得警告你,前面有汉人大军盯着呢,你得给我管好你的族人……真要乱起来,我绝不手软!”
“大人。”莫户袧一脸恳切。“所以我才来找你的嘛……前面有这么多汉人,真要乱起来,整个大营都得遭殃,可是族人的火气是越来越盛……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就现在,让我们莫户部换个地方?也省的真闹出事来。”
柯最坦闻言一时没有开口,倒是旁边一名本部心腹忍不住一脸警惕的打量了一下莫户袧:“莫户头人想换到什么地方?”
“后营如何?”莫户袧一脸希冀。
此言一出,营帐中的其他人个个变色,而柯最坦干脆冷笑了出来:“你怎么不说让我许你今天就撤回去?都说你莫户袧奸猾似鬼,今天果然是见识了……是不是准备明天一开战,就直接带着你的族人往回跑啊?”
莫户袧连连摇头:“怎么会呢?大人一定要信我,我岂是那种人?”
“莫户头人!”柯最坦盘腿坐直身子,正色说道。“我明白的告诉你,明天一仗还要指望着你的勇士出力呢,后营是万万不会让你去的。你也不要再提这个要求了,再说下去,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莫户袧面色尴尬:“那……中军如何?”
“什么?”柯最坦一时没能听明白。
“中军……”
“喵呜……”
就在此时,营帐中的跨刀持矛的侍卫、鲜卑中部的‘官吏’、柯最部本部的心腹头人,还有柯最坦本人,都忽然被一声猫叫给吸引住了目光……只见那只从赵太守家人车里抢来的,很像是小老虎的‘异兽’,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来到了莫户袧身后,并对着他那个身材高大的随从武士直叫唤……还想顺着裤腿往上爬。
公孙珣一动不动,背上却已经冷汗涟涟了。
话说,他刚刚还想谢谢这位猫祖宗呢,没白养它几个月,让自己免去一次下跪之辱,结果此刻却要因为这几个月的养育之恩,反而葬身在此处吗?
“这小东西……认得莫户头人族里的勇士?”柯最坦忍不住朝莫户袧笑问了出来。
“而且,这位勇士有些面生啊?”坐在莫户袧对面的一个秃头鲜卑头人也忍不住开口道。“我记得莫户头人之前身边跟着的一直都是个结着发辫的勇士,好像叫阙力……”
莫户袧神色僵硬的回过头来,和公孙珣对视了一眼……说实话,前者这时已经紧张到说不出话来了。
脚下的猫又叫了一声,并再度尝试攀爬公孙珣的裤腿,而周围已经有人探头探脑的去打量低着头的公孙珣了。
而就在此时,公孙珣忽然把手伸到了怀里……而这个动作迅速引起了周围鲜卑武士的警惕,甚至已经有人将长矛隐隐对准了他。
不过,就在下一刻,这个披散着头发、脸上涂着黑油的高大武士却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肉干,然后低头喂给了那只‘异兽’,而那只‘异兽’也顺势在对方手里舔了起来。
满营哄笑,就连坐在上面的柯最坦都忍不住拍打起了自己的膝盖。
莫户袧面色发红,却也是忍不住脸上的笑意:“让大人和诸位头人见笑了,这人最是贪吃,跟我出来还带着肉干……”
“这算什么?”柯最坦一边摇头一边笑道。“我刚才还以为是赵太守的亲信宾客混进来,想要刺杀我呢?!”
莫户袧再度讪笑。
“莫户头人刚才说要把营帐移到来中军?”上首的那名柯最坦部亲信也再度想起了刚才的对话。
“是!”莫户袧赶紧回过神来朝柯最坦恳求道。“来中军的话,大人总不会再怀疑我想跑了吧?便是明日大战,我也可以做先锋,跟着大人的本部中军列在最前面……”
柯最坦止住笑意,然后饶有兴致的盯住了莫户袧……又或者是盯住了莫户袧身旁那只努力啃着肉干的‘异兽’。
总之,看了良久后,这位年轻的鲜卑中部大人方才开口:“也罢,准了……正好中军这里也有一件事情,要麻烦懂汉话的莫户头人来做!”
正在喂猫的公孙珣心中微微一动。
“辽西边郡,直面鲜卑,屡遭入寇,太祖居于此,以弱冠之龄屡逆战之。尝以三十骑夜袭敌营,生死一瞬;又尝以数人潜入敌万军之中,直面敌酋,险遭不测。其为人不惜生死,乃名扬州郡。母数责之险,太祖当面谢之,仍不改。州郡中人多称其忠义,太祖当面辞之,后固笑也。或固问,太祖乃曰:‘家中素习商旅事,故自幼知利之所在……以三十骑劫营者,阻吾道也,以数人潜入万军中者,知功在彼处也。吾之行事,颇谓见小利而忘命,行大事亦不惜身也!何苛乎,复何赞也?’其行事,多如此也。”——.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第九章 临阵(上)
“兄长真神人也!”
当日晚间,莫户部位于中军的一处帐篷里,满身羊膻味的公孙范见到公孙珣后实在是没有忍住,直接就拽着对方的手神色激动地说出了这句话。
当然,是努力压低声音说的。
而一旁的程普韩当二人虽然没说话,但神色中的惊愕与佩服也是遮掩不住的。
想想也是,他们几个来到这里以后,稀里糊涂的往黑洞洞的帐篷里一躲,从上午到下午,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然后一出来就发现,公孙珣非但策反了一支三百人的有力部落,而神乎其神的把这个部落运作到了中军敌酋的跟前。
还有比这更好的局势吗?
这几人中,也就是娄圭因为在安利号会计房中察觉到了一些信息,发现很多边境上的小部落跟安利号往来密切,觉得可以利用一下,然后建议公孙珣往这个方向试探一下即便如此,他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公孙文琪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就这还不算,最后进入到这个帐篷里的莫户袧,也是汉话流利,登时又把公孙珣在帐篷里从容喂猫的胆气给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听得公孙范等人更是佩服无比。
当然了,坐在上首,面色如常的公孙珣自然也不会跟这些人解释,什么叫做柯最阙的人头效应,这么大一个把柄在手里,这莫户袧和莫户部想不‘绘声绘色’都难;什么又叫做柯最坦帐篷里猫咪测不准原理,那柯最坦就是一拍大腿同意了这个自己原本并未做多少期待的要求,那自己又能如何呢?
反正不如就让这些人把自己当做神人好了。
就这样,坦然接受了一番吹捧之后,公孙珣却忽然听到程普沉声问到了一个关键问题:“既然如此,敢问公孙主计,今夜何时袭营,好宰了那个鲜卑的中部大人?”
“而且,”公孙范也赶紧朝莫户袧问道。“赵老夫人的囚禁之处可曾打探清楚,彼处有多少兵马?”
帐篷中旋即安静了下来,众人皆盯住了这行为动作颇为猥琐的莫户袧毕竟,按照众人所想,既然手中有三百兵,又如此轻巧的混到了中军帐前,那自然要是在半夜突然发动奇袭了!
只要杀了那柯最坦,然后再护住赵老夫人,那自然会一战功成。
而且,根本不需要担忧援军的问题,因为赵太守就在对面,他但凡看到这边出了乱子,自然会尽起大军来救自己母亲的,绝不会有半点耽搁。
“我去问了下,看押之处似乎就在那柯最坦本人的主帐后面,到时候咱们杀了柯最坦,就能直接扑过去,至于看守人数”话到这里,莫户袧难免有些紧张了起来。“难道不是一打起来,整个中军数千人都会来围攻我们吗?”
众人一时无言。
“确实。”娄圭忍不住嗤笑一声。“万军之中,于敌人腹心开花,还问什么彼处多少兵马?我辈能指望的,不过是期待赵太守的大军速到,或者这些鲜卑人自乱罢了。”
饶是心情不爽,公孙范此时却也没心思和娄圭再多嘴,因为对方所言,其实并无差处。
“若是能与对面的赵太守约定时间就好了!”程普忍不住蹙眉道。“不过听公孙主计适才所言,明日这鲜卑人就要挥军与赵太守决战,那便是想潜出去联络恐怕也是来不及了”
“不妨。”韩当也瓮声瓮气的说道。“行军打仗吗,本就是看老天给不给面子的事情,刀剑无眼,流矢无情,尽力去做便是何况,我们已经来到敌军腹心之中,从大局上来说,此战必胜,从我们这边来讲,也有三分把握来竞得全功!如此我韩当以为,足矣!”
“确实!”公孙范的勇气也鼓了起来。“我辈区区五人到此,竟然已经有了三分全胜的把握,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兄长尽管下令,这一仗必然要让天下人知道我们公孙氏的威名!”
公孙珣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扫过了眼面前的五人,最后竟然把目光落在了莫户袧身上。
“公孙少东在上!”莫户袧见状赶紧扑通一声再度下跪道。“莫户袧绝不敢有二心,您尽管下令,我部三百武士,今夜都是您的忠犬!”
公孙范等人无不愕然,再瞥向公孙珣时俨然愈发敬畏。
公孙珣微微摇头:“莫户头人何必如此作态?我若是信不过你,一开始就不会来你这里,更何况咱们都已经到这一步了你且起来,我问你,我之前让你查探的另外一件事可有了结果?”
“喏!”莫户袧赶紧起身,然后重新盘腿坐在了地上。“公孙少东所料不差,我自己还有派出去的族人都察觉到了一些迹象,这些柯最部的中军精锐,还有柯最坦的心腹部落们,都在偷偷收拾行李”
娄圭闻言当即蹙眉:“他想跑?!”
“没接阵就想跑?”程普也是皱眉。
“为什么?”公孙范大为不解。
“或许是刺史大人从卢龙塞派出的援兵被他察觉到了。”公孙珣一开口那莫户袧就连连点头,而公孙范等人也都赶紧一脸恍然的跟着点起头来。“或许是他心里一开始就没有战意按照莫户头人所言,他这人是刚刚接手部落不久,也是刚刚出任鲜卑中部大人,人心未服,部落内部多有杂音。你们想想,这时候他若是打了败仗,损失惨重,只怕檀石槐都护不住他,柯最部内部就能把他掀了。”
“公孙少东这话是极有道理的。”莫户袧一脸叹服。“换成我这时候也是不敢打硬仗的实际上,我之前就听人讲,这个柯最坦这次集结大军出来攻击柳城,本身就是檀石槐大汗的亲命,不得不来而已。”
“可是既然没有战意,那他围住柳城做个样子便是,为何又要试图进袭阳乐?”程普颇为不解。
“投机罢了!”公孙珣冷笑道。“他根本就是在柳城撞到了赵老夫人,自以为奇货可居,所以才来试图迫降阳乐。结果路上迎面遇到赵太守的大军,他瞬间就又被吓破了胆其实我今日在敌营帐中就想明白了,一群鲜卑野人,制度不全c文字不通,立个大营都不晓得挖的壕沟,懂个屁的大局?见到小利就忍不住伸手,遇到硬骨头就忍不住腿软,能出一个檀石槐已经是上天眷顾了,还真指望这鲜卑人个个都是人物?”
莫户袧面色为之一黯,其余众人则纷纷点头,颇以为然。
“所以,”公孙珣环视众人道。“如我所料不差,这柯最坦明日根本毫无战心,他根本就是将全部希望都押到了赵老夫人身上,一心指望着赵太守能放他一马而已,然后不管成与不d会直接拔腿就跑。还有莫户头人”
“在。”莫户袧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今日许你进入中军,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公孙珣继续冷笑道。“只怕是觉得那赵老夫人颇有风骨,明日很有可能会交涉不成。既然如此,不如让你们莫户部这个精通汉话的部落上前负责交涉也好让你们在阵前做个垫背的!”
莫户袧嘴唇颤抖了两下,终于还是没说出话来。
“是莫户部明日去带老夫人阵前交涉吗?”娄圭忽然醒悟。“既然如此”
“不确定。”公孙珣凛然道。“但不管如何,明日阵前,老夫人全家十之八九会被推到阵前,而莫户部既然被拉到中军,明日自然也可自请担任先锋那时候的机会必然会比夜间强太多!”
“是了。”娄圭以掌击地道。“夜间不明老夫人具体所在,明日阵前却看得清清楚楚;夜间赵太守的大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抵达,而明日阵前却是须臾能至;更重要的是,夜间我们便是骤起,也未必能救”
“不必说了。”公孙珣瞪了对方一眼道。“我意已决,今夜并不袭营,而是明日阵前决断你们听我命令!”
“喏!”包括莫户袧在内,五人赶紧俯首。
“莫户头人,你明日在军帐中要自请为先锋,等老夫人全家被推到阵前时,你更要毛遂自荐上去做翻译!而老夫人逃走时,你也要尽全力阻断追兵!”
“请公孙少东放心,莫户部全族姓命都在您这里,断然不敢误事。”
“程普c公孙范c娄圭”
“在!”
“赵府君的家人一共有三个紧要人物,分别是老夫人c太守夫人,和太守千金。明日她们被推出去以后,不管莫户头人是否得到机会上前扈从c翻译,你三人都要扮作鲜卑兵跟在后面,只要听到我在后面发声,就一人一个,即刻护住这三人逃走记住,不要往赵太守阵前乱冲,数万大军对峙,那样只怕会弄巧成拙,往边上跑,赵太守必然会晓得厉害!”
“喏!”程普答应的极为干脆。
“是!”娄圭面色发白,嘴唇也在发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
“喏可是兄长你呢?”公孙范答应后却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我与义公兄留在敌阵中。”公孙珣坦然答道。“毕竟拿不稳的事情太多了不讲别的,若是莫户头人被叫到阵前传话,那谁来指挥莫户部的三百人去阻拦敌军?我们几人里,总得有个真正做主的在莫户部这里坐镇吧?”
众人心中一凛,却是都反应了过来,公孙珣这既是要留下来督军的意思,也是要以自己为质的意思毕竟,如果没有相应的大人物留在敌阵中,自己首领又不在,那莫户部三百人凭什么舍命阻隔敌军?
“公孙少东!”莫户袧果然也再度俯首道。“请您放心,公孙氏的威名在辽西是大大的厉害,我今天回去跟我弟弟那头蠢驴还有其他心腹说个清楚,到时候再把您公孙氏的名头搬出来,那明日就算是我不在,他们也一定会老老实实听您驱驰的”
“那就好,辛苦莫户头人了!”公孙珣收起严肃脸,难得朝此人和煦的笑了一下。“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回去交代一下心腹,让他们做好准备,然后就早点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场苦战呢!”
莫户袧再度跪下来叩首,然后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剩下众人则一时无言。就这样,等晚饭送来,几人勉强再度商议了一些第二日的细节,然后又收点好武器弓矢便按照公孙珣的吩咐,在这个脏兮兮的帐篷里铺开羊皮,直接睡下了。
然而,随着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帐篷里渐渐响起了鼾声之时,却突然有人开了口:
“兄长!”
“怎么不睡?”公孙珣动都没动,就势喝问了起来。
“下午在那边着实无事可做,已经睡了一会。”黑夜中也看不清动作,也只能听到公孙范的声音罢了。“而且,我有一事不明”
“说。”公孙珣颇为不耐。
“我总觉得兄长选在白天而非晚上,并非只是因为白日间胜率更大。毕竟晚上若是出其不意,敌营上来就乱掉,我们几个有勇力的青壮,还有三百兵丁,说不定会更安全一些。白天的话,万军阵前,一个不好,怕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夜间起事的话,赵老夫人她们很可能会死的不明不白。”公孙珣有些无奈的解释道。“夜战c数万军士c营寨起火c各自为战我问你,三个女人,我们又多大把握保全?死了一两个又怎么办?全死了又怎么办?”
“她们死了又能如何呢?”公孙范压低声音问道。
“她们死了,出于人之常情,赵太守很可能会迁怒于我们公孙氏。”公孙珣无奈答道。“别忘了在,这位府君是赵常侍的族弟,老夫人是赵常侍的婶娘,一旦迁怒,我们公孙氏怕是要有灭顶之灾”
“而如果在万军阵前,在必死局面之下,当他的面救人,便是他家人全都亡于流矢,那也跟我们无关,那也要感激我们,感激我们公孙氏兄长是这个意思吗?”公孙范似乎忽然有所醒悟。
公孙珣困意已经涌了上来,实在是懒得再张口答复。
“兄长!”公孙范忽然带起了很大的动静,似乎是坐了起来。
“又如何?”公孙珣无奈质问道。
“你我兄弟其实一直很少亲近。”公孙范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激动。
“然后呢?”躺在那里,闻着脑后羊膻味的公孙珣愈发不耐。
“但今日,请务必让我这个当弟弟的为你尽一份力!”听声音,公孙范几乎是在咬着牙说话。“明日兄长与程普c娄圭去救人,然后直接逃走,我与韩当留在敌阵中替你阻敌!”
“这又是为何?”公孙珣无可奈何的打起精神问道。
“我是公孙氏的嫡脉长孙,若说莫户袧只认兄长我是信的,可这莫户部既然是辽西本地的部落,没理由只认兄长却不认我”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何突然要如此做?”
“兄长,我是公孙氏嫡脉长孙”
“我知道!”
“祖父自幼教我,无外乎是要让家族兴盛之类之类的。”公孙范的语气愈发急促。“然而今日我才知道,若要公孙氏大兴,可以没有公孙范,却不可以没有公孙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围的鼾声似乎一起停顿了一下。
“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来替你阻敌,兄长务必保住有用之身!”公孙范语气激动的撂下此话,然后又是一阵窸窣,俨然是再度躺了下去。
鼾声再度响起,公孙珣良久方才回复:“我晓得了”
“公孙范,字文典,太祖从弟也,公孙氏嫡脉长孙,曾祖c祖c父皆两千石。辽西郡守母为鲜卑所执,范与程普c韩当c娄圭从太祖披发裸足潜入敌营,说的莫户部反正。太祖深夜定计,言翌日发兵,范与普c圭等执太守母疾归汉军阵,太祖自为质留于敌阵,与莫户部阻隔敌军。范不受,以莫户部鲜卑种不足取信,且以数百胡兵临万军阵间,固危矣,愿以身替之。太祖辞让,范跪地曰:‘天下崩坏,可无范,不可无兄。’普等皆以为然,太祖遂从之。”——《旧燕书》卷三诸公孙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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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章 临阵(中)
翌日清早,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众人就能隐约看到两大片炊烟在相隔十几里的地方各自升腾,然后在空中轻易搅合在了一起——没办法,十几里的距离对于空中的青烟来说实在是毫无意义。
实际上,这个距离对于几乎全数都是骑兵的双方军势来说,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而由此看来,即便是逃跑,这柯最坦恐怕也是被迫的,赵太守那边绝对是被骤变给弄红了眼,这才会像是一头被激怒的老虎一样直接扑了出来。
想想也是,这事摊谁谁能甘心?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啊?!
由于昨天的突发状况,公孙珣这一次没有再冒险跟着莫户袧进入中军帐,而是跟营中的大部分人一样,在早饭后就开始再度检查弓弦c擦拭刀剑c修检长矛而一直到这个时候,公孙珣才真切感受到了鲜卑与大汉之间的差异。
放眼望去,也就是少许富有的部落才配备刀剑这种用铁量极多的的兵器,大部分鲜卑人的标配应该是弓箭与长矛,前者只需要箭头是铁制,后者也是类似,一个铁制矛头就足以造成杀伤力。
至于说汉军中几乎普及到每个士卒身上的铁甲公孙珣似乎只有昨天在柯最坦的大帐中见到了一些,但现在想来,应该是那些头人,还有柯最坦这个中部大人最信任的亲卫才能享有的待遇。
所以说,怪不得会有一汉当五胡的说法,也怪不得汉军区区两百人就有一个秩六百石的曲军侯,两百汉军值这个价。
不过,当公孙珣将目光对准这大营中几乎到处都是的马匹时,却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不管如何,这鲜卑人是有自己一套可取之处的,不然何以成为万里大国?又何以成为大汉最主要的边患?
自己跟鲜卑人接触了那么久,难道不晓得吗?一个健壮牧民,带上弓箭c长矛,还有一匹马,就足够对任何人造成生命威胁了。
而自己也在其中!
“兄长!”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公孙范已经牵来了两匹马。
原来,此时莫户袧已经参加军议回来,整个鲜卑大营也都开始沸腾起来各部俨然已经开始在各自头人的带领下出营列阵。
“莫户袧说他争取到了前阵的位置。”公孙范低声解释道。“我们要先出营。”
“最好不过。”公孙珣有些心不在焉的上了其中一匹马,但旋即又翻身下来。“阿范,咱们换下马”
公孙范茫然不解,但还是把胯下的白马让了出来。
“战阵之中刀剑无眼。”公孙珣稍微解释了一句。“我直接纵马就逃,骑什么都无所谓,你留下阻敌的话,战阵之中白马太过显眼”
公孙范微微俯身,但此时却也紧张的不再敢多言了。
就这样,营门大开,万骑缓缓而出
而列阵对垒,也并不是像想象中的那样一开始就集结大军推进,然后算准距离停下。
实际上,双方的游骑从早上开始就在前方一处宽阔地点相互试探;接着,双方很快又有小股精锐试探性的扑出来阻吓对方抢占优势地形;最后,竟然是莫户部受命与一队鲜卑中军精锐集结在一起,以近六七百骑的规模忽然加速前行,来到前线后,与对面一只近千人的乌桓突骑打了个照面,相互射了几箭,算好距离,然后再各自约束游骑,后退数百米,方才彻底定下了两军对垒之处。
但所谓小心试探也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双方的军队按照事先的排兵布阵,分拨次各自疾行前往数万骑兵拉开阵势,卷起的尘土真真是遮天蔽日!
而一个多时辰后,两军稳住各自阵脚,以相距数百米的距离当面相对。而双方统帅恐怕都未曾想到,就在这两军对阵之际,鲜卑中军的最前方,竟然藏着五个汉人。
最先出来交涉的不是鲜卑人,而是汉军,一名通晓鲜卑语的低级汉军军官直接一边呼喊一边打马而来,而鲜卑人也放开军阵任其直入中军。
“我家太守让我问你,他母亲c妻子c女儿俱在何处?”这名看装束约莫是个屯长的汉军来到中军阵前后,也不去辨认谁是领军的大将,直接就勒住战马质问了起来。“若是已经遇害了,先说出葬尸之处,他自会在杀了你们之后前去祭奠;若是还活着,趁现在交出来,待会必然与你们一个好死!否则此战之后,不管生死,必然会烹了那主事之人分与万军食之!须知道,来时我家太守就已经在营中架起了一个大釜,专待尔等!”
鲜卑中军的诸位头人闻言各自色变,而那心无战意的柯最坦干笑了一声后,却是赶紧回话道:“我乃鲜卑檀石槐大汗部下,中部大人柯最坦,现在有一言,请这位壮士替我转告给赵太守我们大鲜卑虽然与大汉是帝国,可我在柳城遇到他家人后却一直都以礼相待,战阵之中,几位随侍的勇士自然是死了,可他的母亲c妻子c女儿,全都好生呆在我营中”
“那便直说放还是不放?”汉军军官不耐道。
“母子亲情,焉能不放?”柯最坦赶紧答道。“我乃是鲜卑贵人,难道不晓得你们汉人最重孝道吗?但请这位勇士回去告诉赵太守,人可以放,而且放人之前我会还让他亲眼看一看他的家人到底是否平安,不过仅限十人去阵前相见当然了,若是他能确定无误的话,还请赵太守看在我全他孝道的份上,先撤军到阳乐城,等我大军走后再来取他母亲,我柯最坦一定保证他母亲的安危。”
汉军军官上下打量了一下对面这个年轻统帅,冷笑一声,然后直接打马而走。
“莫户头人何在啊?”
随着柯最坦一声大喊,原本就在中军前沿位置的莫户部阵中不禁骚动了起来,从莫户袧到他的几个心腹,从公孙珣到娄圭,几人纷纷忍不住握住缰绳各自对视看来,公孙珣还是猜对了那柯最坦的心思!
不过,这也不是多想的时候,公孙珣当即就与程普c娄圭打马上前,簇拥着莫户袧,径直往柯最坦跟前走去。
“莫户头人。”远远的看到对方过来后,那柯最坦立即坐在马上吩咐了起来。“你精通汉话,待会带着我的一队本部精兵,还有那赵太守家人一起上前,务必告诉那赵太守我的诚意只要撤军,他的母亲妻女就全都无恙,但若是他不同意榻尤!”
“属下在。”一名直属于柯最坦的秃头心腹赶紧勒住马匹往前探出了半个身位,他身上赫然披着一件鲜卑军中极为稀罕的汉制铁甲。
“你不用管莫户头人交涉如何,只要护住那赵太守的家人,莫要被他们夺了去就好。”柯最坦厉声吩咐道。“到前面见了人,射出一支箭,许他们走近半箭之地相互说话。但要是再往前,不管是赵太守一个人,还是对方大军掩杀过来,你就直接动手从最小的那个开始,依次把人杀了!总而言之,除非是我与你派心腹告知放人,否则你就带着人在那里与我看住了!”
“属下明白了!”这个唤做榻尤的秃头大汉赶紧答应。“汉人过半箭之地就直接杀,否则就一直看护着那三个女人等大人消息!”
“说的好,去和莫户头人将人带出来吧!”柯最坦这才点头,而他的目光扫过莫户袧身后三骑时,却也没做多想,反而顺势从马后的挎包中掏出一只猫来,掷给了公孙珣。“那个莫户部的把这个也带上,若是那赵太守给面子,便将这个也还给他。”
公孙珣将小猫揣到怀里,也不多话,直接在马上微微一俯身,就跟着莫户袧去了。
“不会是哑巴吧?”柯最坦有些烦躁的摇摇头,但大军之中,终于还是没做太多理会。
而就在这边准备押解着三个女人往两军阵间走去时,另一边的汉军阵中,却是一片混乱。
“太守不可以去!”这是郡中兵曹椽死死拽住了马首。
“赵公是三军之首,你若是出了差池,莫说尊母能不能救回来,这三军无首,又是汉军c乌桓混杂,又是三郡混编,到时候怕是要出大岔子!”这是前来助战的辽东属国长史拉住了对方的甲衣。
就连旁边一名一直眯着眼睛的高大乌桓首领,此时也忍不住束马在旁劝道:“赵太守,我知道你们汉人讲究孝道,可如今真假不辨认不如让我侄子塌顿上前替你大略观一下虚实,他这小子武艺超群,您尽管放心”
“自己母亲的事情,怎么能让别人代劳呢?”马上披着铁甲的赵太守忽然拿掉了自己的头盔,只见他双目赤红,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自觉避让。“丘力居单于”
“我在。”那乌桓首领赶紧颔首。
“你现在就在我面前立誓,若是我赵苞没有回来,你也要服从辽东属国韩长史的指挥,继续作战不把这股鲜卑人打到柳城后面,就绝不撤兵!”
丘力居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才刚刚到任没多久的辽西太守,待他将目光移到对方那赤红的双目上时,终于还是无奈的叹了口气,然后指天明誓:“也罢!我丘力居在此立誓,不管是赵公此行是否有事,都要服从汉军指令,将阵前的鲜卑人逐至柳城方可撤军!否则,否则便让我丘力居亡于非命,被马蹄踏为肉泥!可行了?”
赵苞微微颔首,转而又看向了马头处的下属郡吏:“莫非你也要我逼你当众立誓吗?速速回去指挥兵马!”
这郡中的兵曹椽无可奈何,终于也是松开了手。
“韩长史。”赵苞最后看了身旁的辽东属国长史,却又将自己的头盔递了过去。“请你放心,我赵苞自幼被母亲教以大义,心中已有定计若我回来且不说,若回不来,还请你替我统帅三军,为我全家报仇!不要忘了,营中大釜还在煮着呢!”
那韩长史一声长叹,终于还是松开对方甲衣,然后双手接过了对方的头盔,并恭恭敬敬地捧在胸前。
事情到了这一步,赵苞再无留恋,只率九人,直接迎上了前方已经隐约可见的鲜卑一行人。
“就在此处!”那个唤做榻尤的铁甲秃头大汉直接立马在一处小缓坡上,然后回头用鲜卑语吩咐。“把三个女人带上来,留三人下马,与莫户头人他们站在女人后面,看好她们,也是随时准备动手!剩下的十几人骑着马立到小坡前面去,以防对面冲阵!下了马之后就把马赶回去,不要放在一旁,省的被利你个狗才,听到没有?我让你放马!”
“这鲜卑狗还挺周到!”娄圭虽然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但看着对方如此排列阵势,还放回了马匹,也是忍不住又惊又怒。“人都绑着双臂了,怎么还这么小心?”
“闭嘴!”公孙珣无奈斥责道。
“那三个莫户部的!”站在坡上的榻尤忽然又注意到了这三人。“你们三人分出两个到左侧,也下来把马放走”
“我们莫户部的人只听自己头人的话!”公孙珣不待对方说完,就用有些口音不对的鲜卑语驳斥了起来,说着,竟然还直接拎着长矛打马来到了那榻尤跟前。“你榻尤便是柯最部的亲信,那也管不到我!”
娄圭与莫户袧几乎吓得的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强做镇定的四处去看风景。
然而,那名唤做榻尤的秃头瞪大眼睛看了看公孙珣,又看了看公孙珣手里的长矛,再看了看一旁四处乱砍却根本一言不发的莫户袧,终于还是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随便吧,也不差你们三个不过你们莫户部还真是,汉话这么利索,鲜卑话反而不行!也不晓得算不算鲜卑人了!”
说话间,远处十骑飞驰而来,那榻尤见状赶紧举弓射箭,公孙珣则就势退了下来。
“左侧有一小丘。”程普确实是个有胆色的,如此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的也就是他和公孙珣二人了。“待会我们三人策马过去,一人捞起一个,直接跑到那边躲避。”
“看到了。”公孙珣低声答道。“我刚才出言其实是想让老夫人注意到我,但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连我这个跟她见过数面的人都没注意到所以,就别指望着她们能配合了。”
“既然如此,就必须要先杀掉秃头和那三个负责行刑的人了。”娄圭咽着口水低声加入讨论。“不然不方便救人。”
“而且还要等到赵太守后撤到安全境地才方便动手”程普补充道。“不然人没救成,反而赔进去一位太守,那我们就真是有罪无功了。”
“我去杀那个秃头,”公孙珣思索片刻后,如此吩咐道。“你们二人待会趁着说话时凑过去,跟莫户袧透个风,时机就是我动手之时等我一动手,你们也一起动手,务必一击而中而且那秃头立于坡上高点,便是后面义公与阿范他们也能看的清楚。”
低声说话间,坡上赫然已经传来了莫户袧翻译出的‘止步’二字。公孙珣不再多言,直接拎着长矛上坡,竟然就大摇大摆的立在了那秃头的身后。而那榻尤也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就也继续紧张的望向了坡下的十骑!
竟然没有认识的人!
公孙珣打量一番后愈发气馁,然后终于再度确定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
“母亲!”赵苞见到自己亲母,再无疑惑。
“威豪(赵苞字)!”那反绑着双臂的赵老夫人看到来人,终于好像也是从麻木中恢复了一丝精神。
母子二人遥遥对视,俨然是要说话,榻尤见状都没吭声,莫户袧自然也不会蠢到这个时候插嘴实际上,他倒是听到了身后程普的低声示意。
“母亲,我本该下马跪地请罪,可是甲胄在身,还请你恕我不能全礼。”赵苞在坡下泪如雨下,却是强撑着立在马上说话。“母亲无论如何,这一番事情是儿子惹出来的。我出来做官,本来是想赚一些俸禄和荣耀,来奉养您老人家,却万万没想到给您添了祸事!母亲,当日你教导我,既然出来做官,就是要尽人臣之道,就不能因为任何私事毁掉忠节,因为忠节大如天可是母子天伦,孝道难道不是也大如天吗?儿子处在这个境地,敢再请教母亲一次,是不是只有一死,才可以赎罪?”
“威豪!”赵老夫人站直身子,勉力喊道,似乎早有腹稿。“你既然问我,那我这个当母亲的自然有话教你听好了,人各有命,当母亲的怎么会因为半路上遇到敌军就怪到当儿子的头上呢?!但你也不是有做错的地方你须晓得,你身为一郡之主,三军之首,个人性命牵扯数万人的安危,怎么能做出来阵前弃军而来见我一个老婆子这种举动呢?”
坡下十骑汉军各自骚动,连通晓汉话的莫户袧都目瞪口呆。
“还不懂吗?”赵老夫人愈发大声斥责道。“事到如今,你唯一做错的就是竟然会出现在此处!速速与我滚回去发兵!”
赵太守原本有万般话说,孰料刚一来此便听到自己母亲如此话语,一时间只觉得胸中一片愤懑,便奋力一声大喊,却是忽然打马飞奔而走。
“这怎么了?”那换做榻尤的秃头茫然不解,赶紧回头用鲜卑话问到。“怎么刚来就走?刚才不是母子相见又说话又哭的吗?挺对头啊?说什么了莫户部的这大个子,人家汉人母子哭就罢了,你为何也有眼泪?人家母子关你”
“迎风迷了眼而已。”公孙珣抹了一把脸,却是顺手又指向了坡下。“快看,这不是那太守又回来了?”
那秃头闻言赶紧回头去看,却不料一把长矛忽然从他后颈处直接插了过来,却是下手极狠,透颈而出不说,矛头竟然复又插入胯下马首方才止住力道!
紧接着,随着战马的一声哀鸣,只见这鲜卑中部大人的秃头亲信,竟然在数万人目光所及之下,于两军阵前的小坡顶上,连人带马倒在了坡上!
“赵苞字威豪,甘陵(清河)东武城人母为鲜卑掳,载以击郡。苞率骑二万与贼对陈,贼出母以示苞,苞悲号,谓母曰:“为子无状,欲以微禄奉养朝夕,不图为母作祸,昔为母子,今为王臣,义不得顾私恩,毁忠节,唯当万死,无以塞罪。“母昂然遥谓曰:“威豪,人各有命,何得相顾以亏忠义,尔其勉之!“苞悲号而走,既归阵,一鼓作气,即时进战!”——《后汉书》卷八十一独行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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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一章 临阵(下)
“出兵!出兵!!出兵!!”赵太守尚未来到军阵中,便连声催促,但他疾速来到中军阵前后却坚持背对之前的小坡,根本不愿再转过身去,俨然是害怕亲眼看到什么不忍言之事。
大军上下早有准备,此时看到赵太守回来,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自然从中军到两翼,军令齐发,军阵齐动!
“明公快看!”而就在此时,一名辽西郡的郡吏忽然指着前方小坡出惊愕的喊了起来。“事情有变!”
赵苞实在是没忍住回过头去,却正好看到那秃头连人带马被人捅穿在地,然后目瞪口呆。
“我去迎回老夫人!”军令已经传到鼓吏处,鼓声隆隆之下那郡吏情知大军已经催动,断然不可能再收住,于是也不待赵苞出声,径直就与几名知机的军官领着所部率先往前迎去。
“动手!”就在公孙珣刺倒那名秃头鲜卑武士的同一时刻,程普也是于马上一声大吼,并将眼前的一名鲜卑人给直接剁下了脑袋,然后借着那背后反绑用的绳索将太守夫人轻松放于马上,接着就要往之前约定的小丘后面而去。
莫户袧自然不必说,他这人虽然体格不是很壮,但这种背后捅刀子的事情却是做惯了的。立即也是手起刀落,干脆利索的将自己面前那人给剁翻,甚至还来得及主动抬起那老夫人与公孙珣做了个搭手,使得后者不费吹灰之力就接过人来,直接跃马而走!
但也是同一时刻,娄圭那里却出了不大不小的岔子!
须知道,他这人终究是个南阳士人,杀人也好,马上手段也罢,都只能说可行,却哪里能比得上其余三个边塞上的人物?
所以这厮从马上一刀下去,竟然只砍到了那鲜卑兵的肩膀,而对方虽然吃痛丢掉了伤手所持的兵器,但另一只手却仍然还死死攥着赵太守女儿的捆缚绳索。
娄圭登时不知所措!
不过,所幸正好策马路过的程普是个靠谱的,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他一手扶住自己马上的太守夫人,另一手者却将马身上挂着的长矛轻轻抬起,并往那只手上反手一掷,竟然将那鲜卑兵的手掌还有手中所握着的绳索给直接切断!
然后,娄圭这才慌慌张张的把那太守女儿给拽到马上,跟着公孙珣与程普一起奔走。
但是,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或者说很多事情皆是如此,万般计划到头来却大多都只是临门一脚罢了。按照之前的商议,那莫户袧原本应该是留下阻敌,拖延片刻的。然而就在此时,对面汉军两万余骑在鼓声中一起催动,更有一波中军精锐径直往此出来如此气势之下,莫户袧没被那十来个鲜卑骑兵给吓到,反而是忽然想起自己鲜卑人的身份,登时就被还在数百米外的汉军给吓了半死。然后,这货居然抛下其余三人,直接往鲜卑中军,也就是自己莫户部所在的位置逃去了!
而此时,那十余个原本立在坡前的柯最部本部精锐骑兵也回过了神来,有人心思通透,直接打马逃窜;但也几个胆大的,或者说脑子不够转弯的,居然直接弯弓搭箭c纵马持矛,往公孙珣等人的逃窜方向追了过来。
话说,百无一用是士人,娄圭这厮关键时刻又手软——随着莫户袧逃跑,身后鲜卑骑兵追来,又清晰察觉有箭矢从脑后飞过,落在最后面的他居然双手一软,把人家太守千金给掉到了地上!
那边刚刚放下赵老夫人的公孙珣气愤之余却也无可奈何,当时也顾不得说什么,竟然又打马回去再度去救人!
但是,此时再回去把那太守千金给捞起来,鲜卑兵就已经真在脑后了!公孙珣甚至可以听到身后兵器挥舞带来的风声!而且根本来不及会看,他就明显感觉到后背某处一凉,俨然是受了伤,只是按照他老娘的说法,此时肾上腺素暴涨,根本不觉得疼罢了!
“我来!”
生死一瞬,还得看程普!只见那程德谋放下太守夫人后,也是赶紧回来接应。
公孙珣从他身边驰过后,再也支撑不住,直接抱着那赵氏女滚下马来逃命。而等他不顾疼痛,强撑着一口气回头去看局势时,却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那程普当面对上数骑鲜卑骑兵,竟然直接跳下马来,而且既不持矛,也不拿刀,竟然空手迎敌!
一骑到来,持矛便刺,程普侧身躲过矛头,居然就势反手拿住对方的矛身,然后一声大吼,往上一挑,居然将正在冲锋的对方给整个人掼下马来!
再反手一矛,方将此人了结!
这还没完,第二骑又至,程普也不拔矛,而是如样炮制,侧身一躲,空手接过长矛,又将这第二人给掼下了马!
然后还是再补上一矛,将此人了结。
第三人已经胆寒,根本不敢去刺,但马势却已经收不住了。而程普这次干脆拔出矛来,直接迎面一掷,就将这马势减弱的第三人给了结在了马上!
须臾之间,这程德谋赤手空拳,连杀三人,吓得后面那些鲜卑追兵心惊肉跳,看的躺在地上的公孙珣目瞪口呆,热血上涌,只是不停念叨:
“如此便是世之虎臣吗?这便是世之虎臣吗?!”
丧了胆的那几个鲜卑骑兵哪里还敢上前?心惊肉跳之下直接回头,却不料被一股汉军迎头撞下马来——赫然是援兵已至!
“老夫人在何处?”为首的那名郡吏赶紧滚下马来问询。
躺在小丘下面,全身酸痛的公孙珣不听到这个声音倒还罢了,听到以后气得直接骂了出来:“田楷你个王八蛋,早不见你们这群人来帮忙,老子都要死了却要来抢功?!你自己说,刚才要不是程德谋豪勇过人,把你给惊到了,你是不是还准备着把我们三人当做鲜卑人给趁势剁了?!”
春日间,草长莺飞,那郡吏一时间根本看不到公孙珣在哪儿,但闻言却是微微一愣:“听声音莫非是公孙主计?你可真是哎呀速速收刀,此处是自己人!是令支公孙氏的公孙主计!”
公孙珣闻言愈发大怒:“若不是公孙氏,你还真想把我们杀了抢功?!”
“这不是没看到吗?”那田楷一边大笑,却一边赶了过来。
而就在二人说话间,这队汉军已经迅速围拢过来并将人护住——到了此时,这件事情才算是有了一个善果!
公孙珣长出了一口气,又在一名汉军的搀扶下勉强坐起身来,这才有心去查看这赵太守三位家人的安危。
只见那赵老夫人和赵夫人都能勉力挣扎,俨然是没有大事,田楷等人也殷勤的帮忙割断绳子,扶着坐下,询问伤势什么的话说,这种局势哪里还有什么男女不方便可言?
至于自己身旁躺着的那个小娘——也就是赵太守家的千金了,虽然人躺着没动,但是眼珠子却能一直盯着自己打转,想来也是没有大碍。可能只是事情发生的太急,她年纪又小,生死一瞬又接着生死一瞬的,还有点发懵罢了。
不过,看完一圈后公孙珣却总觉的哪里还有所遗漏,勉力又看过去,见到程普坐在地上歇息喝水,几名汉军骑兵正一脸佩服的围着他问候,半废物的娄圭此时也躺在那里喘气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了!
公孙珣摇摇头,刚准备从田楷那里要水囊喝水,却是忽然觉得脚下大地轰隆隆作响,他茫然愣住,然后目光扫过了那匹鞍鞯已经歪掉的白马,这才猛地惊醒!
“田楷!田公直!”公孙珣忽然大声呼喊起来。
“何c何事?”正围在老夫人身旁的田楷闻言惊愕不已。“又何事?”
“速去救我弟!”公孙珣遥遥往西侧鲜卑大军所在处一指,声色俱厉。“我弟公孙范和我一样装成鲜卑人,正在敌阵中指挥莫户部数百人扰乱对方中军速去救他!”
“太祖尝攻鲜卑,大为所困,狼狈而走,普下马弃刀,迎面蔽扞太祖。贼以矛突普,普赤手夺矛,反挑杀之,复弃矛,如是再三,鲜卑胆寒,俱大惊而退。太祖在后喟然曰:‘当时虎臣,何如程德谋者?’普由是知名塞外。”——《新燕书》程普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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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二章 临阵(终)
时间回到数息之前,就在公孙珣刺倒那名为光头的榻尤之时,公孙范瞥的清楚,却也是在鲜卑阵中大喊了一声‘动手’!
然而,此处遇到意外却是最大的莫忘了,那莫户袧逃回来了!
实际上,当莫户部的几个首领,如莫户驴c阙力等人听到公孙范的喊声,刚要按照之前的计划动手时,命令还没来得及传达呢,就已经看到了自家头人往这边飞奔回来了。于是乎,莫户部的众人在茫然不解或者说一脸懵逼中诡异的保持了沉默,转而选择静待自家头人。
而更让这些莫户部部众不知所措的是,身后不远处的柯最坦眼看着自家最信任的心腹死在前面小坡上,又看到了莫户袧飞奔而来,再听到汉军鼓声阵阵一时间惊疑不定,居然直接策马排众来到了最前沿。
“到底出了何事?”柯最坦冲着直奔此处而来的莫户袧连声质问。“榻尤怎么死了?被哪个狗贼杀的?你又为何逃了回来?那三人在何处?汉军”
话音未落,忽然侧后方一箭射来,宛如流星,正中此人后脑!
想着这柯最坦年纪轻轻便继承了中部鲜卑数得着的大部落,并成为鲜卑中部大人,还没来得及享受日后的富贵,便在第一次率众出征中以如此荒谬的方式死掉。
也是可叹c可怜,更是可笑!
事发突然,随着那柯最坦扑通一声摔落在地,鲜卑中军诸位首领这才茫然回头,却看到莫户部所在处,一名细髯鹰目的精干汉子正缓缓收弓。
“分明狗一样的东西,也敢骂我家少君是狗贼吗?!”韩当面无表情,仿佛他之前所杀真只是一狗而已。
莫户部等人俱皆凛然,下一瞬间,却是在莫户驴与阙力等首领的带领下齐声发喊,直接与近在咫尺的鲜卑柯最部的中军肉搏起来,就在这大阵最前面乱战成了一团!
回到赵老夫人所藏身的小丘处,虽然那田楷因为知道公孙范是公孙氏嫡脉长孙,晓得厉害直接打马去救了,但随着周围轰隆隆的震动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此地围拢过来的汉军却是越来越多,还都是以阳乐城本部兵马为主的熟人。而眼看着连赵苞本人的大纛也往此处移动了过来,彻底安全下来的公孙珣却是一声长叹,他自知此时再为公孙范与韩当担忧也是无用,便自顾自的脱掉了身上的脏皮袍,然后顺便检查一下背上的疼痛之处然而,刚一解开袍子,一只毛球状的东西却是从怀里窜了出来,然后又钻入了那太守千金的怀里。
“这猫果然是有九条命吗?”公孙珣无语至极。“我都差点死了,它还活蹦乱跳?”
“多谢公孙少君了。”那赵太守家的小娘此时也是勉力坐了起来,朝着对方微微低头。“竟然帮我找回了这小猫。”
正在隔着丝袍去摸伤口的公孙珣愈发无语:“我之前救你祖母,又回身把你从地上救回来,半日也没听到你一个谢字,怎么救了一个猫你却如此大动干戈?”
“不是我不懂道理。”这赵氏小娘低头答道,俨然是已经带了哭意。“而是今日早上,我家中自幼便在一起的仆妇,被那些鲜卑人一个个的如杀鸡一般全都给杀了此时骤然见到一个故物,这才忍不住动容。”
公孙珣缓缓点头,倒也能够理解。不过,也就是理解而已,他该脱衣服照样脱衣服,该查看伤势照样查看伤势不跪,他所担忧的这个后背上的‘伤’很快就被证明什么都不是,一个力道尽了的流矢撞到了后背而已,还被自家老娘给预备的丝绸内衬给拦了一下,也就是出了点血的地步罢了。
到了此处,公孙珣是真的彻底放下心来,于是他也不管身旁落泪的那小娘,而是重新穿丝袍,大着胆子爬上了小丘,并朝着公孙范与韩当的方位查看局势。
然而,刚一上去,他便忍不住失神落魄!
原来,蓝天白云之下,立于小丘之上,公孙珣正好看到那两万骑兵分成两翼从侧方斜插入鲜卑大阵中的情形这种数万骑兵一起冲锋的壮观场景,绝非言语所能描述。
非要讲,只能说其势如山崩,如地裂,如此而已!
话说,汉军军服尚红,宛如一簇簇火焰一般跳动,而乌桓人久居汉境,常常能买到没染色的便宜白色布帛,并做成衣物,此时看来则宛如一簇簇白花盛开。那么此方军势,所谓如火如荼,恰如其分!
而普遍性穿着皮袍,望过去一片黑压压的鲜卑人大概是因为前面被莫户部所阻拦,根本提不起马速,整个军势完全僵在那里,简直如同陶罐之类的死物!而结果也宛如被石头击中的陶罐一般,一触即溃,瞬间就变成了一滩碎片!
上万大军,肆虐辽西数日,引得幽州震动,河北惊扰,前后不知道惹出了多少麻烦,而公孙珣等人先是一筹莫展,然后更是九死一生潜入敌营这个那个的但一切麻烦的源头,曾经在个人意识中根本无法抵抗的庞然大物,却在这么一次从两翼而来的斜插式冲锋中彻底消亡殆尽!
而接下来,在一击成功之后,汉军与乌桓骑兵却并不是继续冲锋,努力向前,反而就势散开阵型,分成一簇簇单独的序列在溃散的鲜卑军两翼轻驰而过。他们时而直入敌军阵中阻碍鲜卑军势的集结,时而弯弓搭箭齐射拦住鲜卑人逃窜的去路,汉军军势的这种奇妙节奏,宛如是在鸣奏着一曲仙乐。
没错,就是仙乐!
明明耳边全都是马蹄的轰隆声和杂乱无章的各种呼号声,但公孙珣此刻就好像是在听着仙乐一般,激动的不能自已。
然而,就在他享受仙乐的时候,偏偏总有人不开眼的出言打扰。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同样也是爬上来观看万军冲锋的壮丽场景,人家程普只是抿抿嘴唇,娄圭却是大呼小叫,毫无风度。“当年在南阳的时候,我天天跟人说,大丈夫有朝一日就要带着上千骑兵,上万军士,这样才能不枉来世上一遭!那群蠢货却只是笑话我!可若要他们见到如此情形,看看又有几人还敢再驳我?”
公孙珣与程普相顾默然。
“文琪!”娄圭状若疯狂,丝毫不顾赵太守的大纛已然来到身边,却是死死抓住了公孙珣的丝衣。“你来说,大丈夫是不是当如是?!”
“太祖既与程普c娄圭阵前救郡守母而归,乃与圭c普立于丘上观汉军击鲜卑,两万骑卒,呼啸如潮,天地变色,一击而破。圭大叹曰:‘人生于世,大丈夫当领万军如是!’太祖笑曰:‘既如此,若得势,且与你万骑。’辽西太守赵苞在侧,既感其恩,又壮其言,愈奇之。”——《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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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三章 插曲
赵苞没有能够呆太长时间准确的说,这位辽西太守过来以后,只是刚刚来得及神色激动的瞅一眼自己家人,确定都没大碍后就再度被自己母亲给强硬的撵走了。
毕竟嘛,数百米外还有好几万人在打仗呢,这真不是母慈子孝的时候。
于是乎,赵太守继续往前催动自己的大纛去指挥部队,而赵老夫人则在一群辽西郡郡卒的护送下返回了汉军大营休息至于公孙珣?
公孙珣并没有跟着这波人回汉军大营,甚至没和赵老夫人打招呼,就直接草草挽了个发髻,并借来了一套汉军的衣服,然后径直带着几个熟悉的郡卒还有娄圭c程普去寻公孙范和韩当了。
话说,这倒不是他不晓得趁热打铁,在赵老夫人面前把功劳做稳,而是这铁早就被锻造成钢了须知道,这里是辽西,有他和公孙范扯在其中,根本没人能黑得了他们一行人的功劳;而且再说了,就凭人家那赵老夫人那临阵教子的水平,也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翻脸不认人的狗血戏码。
如此情形下,当然是公孙范和韩当的安危更值得注意一些。
战场上寻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好在汉军速胜,又都是骑兵,所以大部很快就一路向西沿途追逐残敌去了,这才把莫户部那一坨给迅速显了出来。
“兄长!”
“少君!”
公孙范与韩当虽然满身血秽,前者更是胳膊上挨了一刀,但所幸都称不上是伤筋动骨说到底,还是要感谢之前汉军那次惊天动地的冲锋是从两翼斜插进去的,真要是按照几人战前脑补的那样,汉军直直的迎面冲阵,那公孙范和韩当估计很有可能第一时间就被踏成肉泥或者射成筛子了!
而说到肉泥,韩当就不得不有点小遗憾了。
“无妨!”公孙珣听说对方一箭射死了那柯最坦后愈发兴奋。“万军所见,便是首级寻不到了,你的功劳也没人能抹去这一次莫说屯长了,务必要给义公邀一个六百石的曲军侯出来!”
孰料,听到此话后,当日因为求一屯长而不可得就要弃官而走的韩当,这一次却丝毫没有喜形于色的意思,反而是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轻轻在马上拱手而已,也不晓得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须知道,公孙珣上次替人家求骑卒屯长一事就是放空话,事后都没脸去见人家的。
不过,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件事情的时候,眼前还有另外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公孙珣处置呢!
“莫户袧!”公孙珣转过头来,手持马鞭指着下方一人,真真是怒气上涌。“你怎么就敢半路与我逃了?!你晓不晓得,今日若不是程德谋大发虎威,我差点就要被你害死在这里?!”
身后的娄圭闻言一怔,当即往后勒马退了数步,假装去看风景去了。
而跪在地上的莫户袧无处可躲,也根本不敢躲,只能一边磕头一边放声大哭:“公孙少东临阵脱逃这件事情,我是一点都不敢辩解其实您想想,我一个鲜卑人,见到数万汉军冲过来,怎么可能不害怕别的不敢求您,只是求您看在我们莫户部死伤尽半却努力护住你族弟的份上,杀了我后务必绕过我全族性命!如此可还能消你恨意?”
公孙珣怒极反笑,刚要张口成全他却是猛地噎在了那里。话说,他现在反应过来,这莫户袧怕是真的不好处置!
原因嘛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莫户袧杀了容易,可莫户部却不好处置。
须知道,这一战,莫户袧固然做出了一件让公孙珣心生恶念的破事,但整个莫户部却真的是功莫大焉!死伤过半那是莫户袧胡扯,但是拼着不小伤亡搅乱了整个鲜卑大阵,使得汉军能够从容赶到一击而破却是谁也遮掩不住的,而且之前帮忙隐藏几人行踪的事情也是无法否认的,战乱中遮护住了公孙范更是让人无话可说。
当然了,如果仅仅是这些的话也无妨,给旁边那个心黑的郡功曹佐吏田楷打个眼色,趁着汉军的绝对优势,就在这里全都杀了便是反正是最正宗的鲜卑脑袋,谁又敢不承认?!
只是,一个真正的关键在于,公孙范和韩当的功劳基本上是和莫户部捆绑在一起的。换言之,如果否定了莫户部的功劳,那就相当于否定了公孙范和韩当的努力功劳,这是根本不可接受的!
而一旦绕回来的话,如果你承认了人家莫户部的功劳,又怎么好轻易杀掉莫户袧这个深孚众望的头人呢?须知道,这莫户部之所以愿意临阵反水,愿意干出这种大事来,主要原因不就是因为他们有一个精通汉文化,然后拎得清却又深得众心的头人吗?
没错,别看莫户袧这厮畏畏缩缩,毫无半点英雄气概,但据公孙珣所知,这个人在部族里面处事公道,又善于利用做二道贩子发展部族,还是很受部族上下拥戴的。甚至他现在在这里哭着说什么要一死来换部族延续,就已经引得面前的莫户部骚动了起来。
试问,杀了人家的首领再奖励了人家的部族接下来呢?在柳城边上养一窝狼吗?就不怕以后重演赵老夫人的旧事?
而且再说了,抛开民族歧视,站在一个公允的立场上来讲,你今天杀了这莫户袧容易,可以后这些边境上的半汉化鲜卑小部落,还有几个愿意信你的?
一时间,公孙珣面色青红不定,而偏偏娄圭这唯一一个‘谋士’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也没人给他个台阶下最后,只能是公孙珣自己干笑两声,捏着鼻子下马,亲自将莫户袧这厮给扶了起来。
“莫户头人说的什么话?”公孙珣勉力干笑道。“你们莫户部这么大的功劳,我还要替你向府君请功呢,怎么会杀你呢?刚才一时怒气发作,也是人之常情不要在意。”
莫户袧哆哆嗦嗦的站起来,然而瞅了一眼周围纵马来往的汉军骑士,还有那个总是往自己部族这边打量来打量去的田姓功曹佐吏后,他却是双腿一软,再度下跪嚎啕起来,而且死死还抱住公孙珣大腿不愿意松手:
“公孙少东的恩德如同再造,你与公孙大娘在上,我莫户袧与莫户部在此立誓,这辈子都是安利号的忠实下线,绝不敢再有如今日这样的事情了!”
公孙珣恶心至极,然而几次想拔腿却都没能拔出来,看的一旁正在处理伤口的公孙范目瞪口呆,连连感慨。
“本朝太祖在乡为吏,素有恩威,河北士人,边境豪帅,尽皆尊服。范束发未冠,见而奇之,乃问曰:‘兄何以至此?’太祖曰:‘以德服人也!’范固问:‘德者何物?’太祖曰:‘于士人为诗书,于豪帅为刀剑。’范闻之,愈尊太祖。”——《世说新语》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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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四章 大人(上)
天色昏暗了下来,柳城东侧三十余里处的一处山坡上,数骑飞驰而至,而为首的一名年轻乌桓武士刚一下马就忍不住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着山坡上大声询问了起来:
“叔父大人,怎么忽然下令停止追击?这可都是能换钱粮的功劳!”
乌桓人久居汉境,大部分人都已经汉化,尤其是不出口的。
就这样,乌桓人暗暗收兵,放鲜卑人逃走之事且不说。第二日,就在底层军士们在柳城与阳乐城中间继续收捡战利品、割取首级之时,辽西太守赵苞也正式在晚间将本阵移驻到了柳城,然后也开始了各项战后的工作……
话说,事到如今,赵太守自然不用再把那踏成肉泥的柯最坦找出来炖了,但普通炖肉还是要做的。实际上,赵苞当晚就发出指令,说数日后将在柳城大宴,犒赏军士与有功之臣!
参战的辽东、辽东属国官吏自然不用说,窝在卢龙塞被这个大胜惊得下巴都要掉下去的辽西诸城援军也赶紧解散了临时拼凑的部队,然后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则纷纷轻骑前往柳城祝贺。甚至,这次宴会还惊动了刚刚赶到卢龙塞的幽州刺史刘虞以及右北平的王太守,这二者干脆也直接往柳城而来,表示要贺此大捷!
不过,立下大功的辽西乌桓单于丘力居忽然身感不适,直接回转了本部,只让自己侄子塌顿代自己去赴宴,倒是让人颇有些……唏嘘。
而就在这么一个状态下,公孙珣在柳城的安利号分号中等候到了预想中的风暴。
“你怎么又干出这种事情来了?”公孙大娘人还在院子里呢,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已经传到了屋内。
公孙范和娄圭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情形,惊愕之下不知道是该行礼还是该躲避,而韩当与程普这次倒是已经有经验了……只见二人从容问候,前者甚至还和陪在公孙大娘身后的金大姨问候了一声,然后才淡定的走出去,与院中护送自家婶娘来此的公孙越说闲话去了。
公孙范和娄圭见状赶紧有样学样,也是瞬间逃了出去。
“你们也出去!”公孙大娘来到屋内,看到自家儿子跪在那里请罪,俨然是早有准备,于是愈发恼怒,转身将金大姨、权六姨等心腹全都撵了出去,这才扶了下眼镜,愤然坐到了上首的高脚椅子上。“看你这样子是真的长大了?是不是早就想好话应付我了?既然这样就你先说,我倒想看看你这次有什么可辩解的?!”
“母亲大人。”公孙珣这次果然是冷静多了,跪在那里既不慌也不忙。“这次确实是有些行险……”
“有些?”公孙大娘气不打一处来,哪里还容得下对方先说?“你们区区五个人钻到鲜卑上万大军里面的事情,整个辽西都已经传遍了,用不了多久,整个幽州、整个河北,甚至全大汉都要知道了!要名扬天下了,是不是遂你的意了?还有些?五个人对、对一万人?你要是真死了,那也真是活该去死!我也真是活该白养你二十年了!”
公孙珣低头不语,一直到自己老娘一口气骂完了开始喘粗气时,这才赶紧膝行两步来到对方跟前并拉住了对方的手:“母亲,这事虽然冒险……但它值!”
“命都没了,再大的功劳都不值!”公孙大娘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我告诉你公孙珣,你回去得好好谢谢阿越,要不是这小子半路上故意耽搁功夫,早两日让我到了此地,你的脸现在已经被我扇肿了!”
“母亲不舍得。”
“……”
“母亲大人在上……不是我恶意弄险,而是这世道明白的告诉我,想做太平犬实在是难!”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略显恳切的说道。“我当日问母亲,既然要苟全性命于乱世,为何反而要努力闻达于诸侯?母亲告诉我,因为无论世道怎么变,最容易活下去的还是最上层的大人物……不当个大人物,是没资格苟全性命于乱世的。”
“可你也不能为了当个大人物就先把命送了吧?”说着,公孙大娘又忍不住眼泪涟涟了起来。“我这辈子真没别的念想,只是想让你安稳活下去罢了。”
“母亲大人听我说完……我并没有反驳你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经此一事,我是看的清清楚楚,不用等到乱世,就是现在,就是两千石的辽西太守,也是没法子保全自己家人性命的!”公孙珣神情语气愈发恳切。“一个两千石高官,自己亲娘在数十骑兵的护送下好好的赶着路,都有可能被人抓走当人质,然后在阵前被剁掉……那我敢问母亲,见识了这种事情以后,你还以为活在当今的世道,生死之事是真能躲掉的吗?或者说,面对生死之事,是转身逃走活下来的可能大,还是迎面一搏活下来的可能大?”
公孙大娘拿下自己的宝贝眼镜,扶着额头思索良久:“你真不是为了立功才去干这种事情的?”
“我是为了立功。”公孙珣赶紧答道。“但立功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母亲大人莫要生气,且听我说……抛开瘟疫不说,你可晓得战乱开启之前你我母子最大的危险来自何处?”
公孙大娘一时语塞……她之前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看来,这个世道是一步步乱下去的,就算是三国乱世不曾开启,自己这独生宝贝儿子也不是那么安全的。
“两处而已,一处是边塞战乱,一处是朝中碾压。”公孙珣冷笑道。“前者不用说,后者所谓宦官与党人之间可也是动辄抄家灭族,血流成河的!”
公孙大娘终究是见识过人,也对自己儿子有这么几分了解,所以瞬间就有所醒悟:“你的意思是说,想要躲过前者就要迅速升官,到时候无论是逃离此地还是成为手中有实力的人物都是好的;而想要躲过后者就要有大后台……你是看中赵苞的关系,想走他的路子?”
“儿子终究是刘师与卢师的学生,党人那里再如何,也不至于会把我当敌人的……而这赵太守,您不是说了吗?表面上和自己族兄赵忠势不两立,实际上恐怕是心有默契。您说,我这一番冒险,立下如此功劳,要是再搭上这条线,那往后七八年,无论局势怎么变,岂不是都稳如泰山?”
公孙大娘微微一怔,却也一时反驳不得:“所以你才如此冒险去救下那赵常侍的婶娘?”
“是。”公孙珣坦然答道。“但还不够……还不足以让那赵常侍彻底记住我的名字,并暗中照拂我。”
“你还想如何?”公孙大娘忍不住警惕了起来。
“不瞒母亲……我已经加冠了。”
“然后呢?”
“那赵太守有一个独女,此番是被我从鲜卑人刀下给背出来的,当时并未多想,此时想来,或许……”
“……”
“……”
母子二人对视良久,却是突然陷入到了诡异的沉默中。
“那个……”公孙珣被自家老娘看的心里发毛,第一个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漂亮吗?”公孙大娘突然一拍椅子扶手,正色问道。
“灵帝初,乌桓大人上谷有难楼者,众九千余落,辽西有丘力居者,众五千余落,皆自称王;又辽东苏仆延,众千余落,自称峭王;右北平乌延,众人百余落,自称汗鲁王;并勇健而多计策。”——《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ps:上一章的孙自然是指孙权……而我想正史中除了张辽、陈登外……于禁是不是也算一个?他被俘虏后应该是送到孙权身边的,而之前在许都,以他的地位,也没理由没见过大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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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五章 大人(下)(5.6k2合1)
中午时分,就在公孙珣和自家老娘在商栈中嘀嘀咕咕着一些事情的时候,外面的情形其实很是热闹。
须知道,柳城这个地方并不是一个县城,而是一个纯粹军事作用的城池,西北面就是渝水,也就是大汉辽西郡面对鲜卑的天然边境……当然,如果觉得渝水这个词有些陌生的话,那大凌河一定能让人耳熟能详。
总之,这里是大汉朝与鲜卑边境上的一个重要军事支撑点,往东两百里是阳乐城,而阳乐城后面就是著名的辽河平原,也是大汉朝塞外五郡的精华所在,玄菟郡、辽东属国、辽东郡的郡治襄平,当然还有辽西郡郡治阳乐,全都在挤在此处。
至于往南三百里,就是卢龙塞了,那里是河北门户,自然不用多言。
换言之,一般只要柳城、卢龙塞这两个要点不失,那鲜卑人基本上就拿大汉的防御体系没办法……当然了,如果非得有人想要越城强杀,那你也没办法。
但是,请务必参考一下被踩成肉泥,然后连脑袋都找不到的鲜卑中部大人柯最坦。
而既然说到了边塞军事要地,那一般都还可以默认此处还是商贸发达之地……没错,安利号在这里的货栈大的可怕,不仅几乎包圆了柳城驻军的衣食住行,还直接在此处和周围的鲜卑小部落进行一些合法或者当地驻军上下普遍性认为比较合法的买卖。
那么回到眼前,随着公孙大娘的到来和大军云集到柳城,抛开在安利号当过临时工,所以有些心理准备的韩当,其余如公孙越、公孙范、程普、娄圭等人这次是真的是长见识了!
只见刚刚打完大仗的汉军、乌桓军纷纷都来到柳城中的安利号进行交易,交易范畴从高头大马到生锈箭头,从大批粮食到新鲜的马肉、马骨,从含盐量明显超标的咸鱼到洁白的布帛……几乎无所不包。
甚至还有塞内辽西、右北平、广阳等所谓‘包邮区’出身的军士,连东西都不要的,反而还抢着让出一些利来,只要安利号帮忙将钱粮直接送到家中就行。
至于前几天还痛哭流涕的莫户袧,此时更是上蹿下跳,利用自己安利号一级下线的资质,在那里包买包卖,上下其手,简直要把那些战场上强横无比的乌桓人给调戏的生活不能自理。
反正,在门口看完一圈后别人怎么想不清楚,做过几天会计,本身又有些见识的娄圭是觉得,这一仗的战利品得让安利号白白薅走三成!
但是,看着这一幕的可不止是娄圭等人,城中用于防御指挥的高台上,辽西太守赵苞也在神色古怪的盯着这边的盛况。
“府君……”柳城守将是一位千石的别部司马,见状颇为不安。“要不要鄙人带队去约束一下?”
“约束什么?”赵苞叹气道。“我又不是那些整日只知道坐啸的名士,军士们为救我母亲舍命而战,战场上发点小财又如何?那些鲜卑人身上扒下来的脏皮袍子他们带回去能做什么,洗洗接着穿?不如换些粮食稳妥!”
“府君仁德。”柳城守将瞬间松了一口气。
“而且再说了,咱们就算是约束得了本郡郡卒,难道还好意思约束前来助战的辽东各地精锐吗?至于乌桓人……哼,咱们约束了他们就听?”
这一次柳城守将就并没有再说话了……那丘力居追击到一半,忽然说什么天色已暗不好夜战,硬生生放走了原本可以尽数堵在大凌河南岸的鲜卑兵,头一个不爽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这个一早醒来发现忽然发现自己丢了大一坨军功的柳城驻军别部司马!
须知道,真要是能和追兵前后呼应搞死几千个鲜卑人,他这个千石别部司马只怕是能翻身做个两千石都尉的……那可真是鲤鱼跳龙门了!
然后呢?
然后就全都没了!你说气不气?
“就这样吧!”赵苞叹了口气,转身就走,身后一大批辽西郡吏随即跟上。“留意甲片和箭头不要落入鲜卑人手中,至于咸鱼……咸鱼就算了,总要给公孙氏一些面子的。”
“请府君放心,这安利号收购的甲片和箭头向来是不会资敌的!”那别部司马回答的异常利索。
此言一出,莫说前面走着的赵苞忍不住连连摇头,就连几名机灵的随行郡吏都有些无语的回头看了这别部司马一眼……这么干脆干吗啊,生怕郡守不知道你们柳城驻军跟安利号有各种勾搭?
“母亲大人!”
就在众人准备跟着郡守结束这次巡视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前面太守本人的一声问候,众人抬眼一看,正见到那赵老夫人亲自上到了高台,虽然心中疑惑,但也赶紧纷纷俯首问安……
原来,那日大战之后,赵苞下令大营前移至柳城,而这赵老夫人也是胆气过人,虽然经过了那么一遭险恶的事情,但竟然还是撑住劲拒绝被直接护送到阳乐,反而说要来当面感谢救助她的军士,然后,居然就带着自己的儿媳和孙女再度穿越了战场,并回到了柳城。
“母亲大人怎么不在官舍中歇息?”赵苞赶紧小心问候。“这高台上风大,春日间,小心着凉……”
“不瞒我儿,别的倒也罢了……有一事若不能早日与你敲定,心中就总是不安!”
“母亲尽管道来。”此言一出,赵苞自然无话可说。
实际上,莫说是赵苞,那些周边的郡吏、军官也都个个摩拳擦掌了起来,准备趁机在郡守大人和老夫人面前表现一下……须知道,但凡眼睛不瞎的人都明白,经过这一仗以后,这赵太守十之八九会马上封侯,而且他年纪也不大,那将来真的是前途不可限量!而这位赵老夫人,仅凭那阵前教子的两句话,只怕也是要入史书的。
既然如此,作为下官和属吏,不奉承着你还想如何呢?
“既然如此,芸儿还有芸儿她娘也一起上来吧!”赵老夫人微微点头,却又回头朝高台下喊了一声。
赵苞当即恍惚了起来,而一众郡中官吏马上也跟着恍惚了起来,因为很快他们就都看到了那太守夫人与太守的千金也上了这高台,后者还抱着一只狸之类的异兽……
话说,这年头已婚妇女的地位是很高的,抛头露面再正常不过。甚至讲,在举办正式宴会的时候,按照礼节,女主人是需要专门出来和客人见礼的。比如讲赵老夫人说她要亲自来感谢将士,然后赵苞就立即宣布要大飨将士,这里面其实就是在隐约执行这个礼节。
总而言之,赵老夫人一个死了丈夫不知道多少年的寡妇兼长者上来,那自然没有任何问题;赵夫人上来,那也是没有任何说法的;可是,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太守千金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忽然来到这么多官吏中间算什么?
而且,似乎是当众喊出了她的闺名?!
一时间,不少年轻的郡吏心思澎湃,俨然是想起了当日的同僚公孙瓒……那可是个榜样!
“我儿,”赵老夫人接下来的话,更是让这些人大喜过望。“你从广陵任上来辽西时,路上经过咱们清河,专门为芸儿及笄,而我带她来此,本来就有为她在辽西寻一个好人家的意思……”
“母亲大人看中了谁,不妨回官舍与我说。”赵苞虽然有些醒悟,但是看着自己女儿抱着一只猫站在那里,羞的满脸通红,还是有些尴尬。“届时我再去与那人沟通一二,让他遣媒人过来。”
“我都讲了,此事一日不敲定,我一日难安……而且这是一桩美事,又何需遮掩?”
“母亲大人教训的是。”赵苞一个大孝子,寡母都这么说了,除了赶紧低头称是还能如何?
看到儿子屈服,赵老夫人这才正色讲道:“其实,我来的路上就看中一个人家,当时心里就有意。进了卢龙塞,打听了一下此人的出身、事迹后,就更是决心已定,只不过偏偏遇到了这次的事情,不得不耽搁了下来。”
“儿子万死。”
“听我说完,不要插话。”赵老夫人不满的说道。“但也是巧了,此番又被此人给救了出来,也算是缘分……不瞒你说,我之所以要来柳城,一来固然是要谢一谢此番出力的军士,二来,就是不想失了这么一个好孙女婿。”
“何需如此着急?”赵苞一时间来不及多想,只是本能觉得有些掉份罢了。
“为何不能着急?”老夫人理直气壮的反问道。“你须晓得,人家家中也是高门大户,又如此英雄,若是来的晚了,此番立下功劳被征召入朝做个什么郎官,又被洛阳哪家公卿给看中,你说怎么办?而且再说了,若是人家家中是个好名的,觉得此时与我们家结亲,有些挟恩图报的味道,所以不愿与我们家婚姻又如何?故此,我找你来便是要速速敲定此事,免得夜长梦多!”
话到这里,这周围人怎么可能还不明白?实际上,不知道多少年轻郡吏此时直恨的牙痒痒,感情太守招女婿专门从公孙家挑啊?
而赵苞也是终于醒悟,却也不禁伸手指向了不远处的那家商栈:“母亲大人所言,莫非是这家人?”
“这也是公孙氏的产业吗?”赵老夫人略显惊喜的挑了下眉毛。“甚好!他家果然也如传闻中的那般豪富……你瞧瞧,这种好女婿哪里能错过去?”
“儿子晓得了。”赵苞无奈答道。“我这就找个人去透个风,让他家来说媒!”
“不用,”赵老夫人霸气侧漏。“我此时上来不为别的,乃是刚刚在官舍中听说他家长辈来了,所以才亲自上来叫你……你现在便脱了官服随我去提亲,今日咱们便把事情与我敲定!不然,你家大人我心中不安!”
赵苞目瞪口呆,官吏们也纷纷侧目……长这么大,可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女方去男方家中提亲的。
“喏!”僵持良久,这赵太守终于还是不敢违逆自家母亲,便如吃了个苍蝇一般拱手答道。“儿子这就去换衣服。”
就这样,赵太守一家走下高台,台上众人则面面相觑……
“咱们这位老夫人真真是女中豪杰。”良久,方是那柳城的别部司马忍不住第一个开了口。“如此雷厉风行,便是我等想去公孙家卖个好透个风都来不及……”
其余等人纷纷附和。
倒是那郡中功曹佐吏田楷忽然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想当年,那公孙伯圭和这公孙文琪在郡中都与我相善,相处起来素来是肆无忌惮……可这才一两年过去,怎么就一个个的青云直上了呢?我又何时能出人头地?”
田氏也是幽州大姓,所以众人闻言或是哄笑一声,或是勉力两句,然后却是各自散去了。
另一边,对此毫不知情的公孙珣还在屋内与自家老娘说着一些‘机密大事’呢……原来,在母子二人决定去攀这门婚事以后,公孙珣却又旋即说到了那程普与韩当的能耐,将前者连毙三人,后者一箭射死柯最坦的事情全都摆了出来,引得公孙大娘惊愕之余却再度惦记起了所谓‘豪华保镖阵容’。
不过,那公孙大娘和自家儿子说来说去,又算来算去,却只能确定一个东莱太史慈,一个常山赵云算是在自家周围勉强够得着的地方……然而,也仅仅就是够得着而已,因为仔细一想却还是发现有些为难,毕竟东莱和常山都是大郡,前者五十多万人口后者六十多万人口,在如今这种信息传递条件下,除非这二人能主动冒头,否则是根本找不到的。
可是,如果这二人真的冒了头,弄的一郡或者数郡皆知,仅凭公孙珣目前的资历和地位,想要跨地域把人收拢到手似乎也有些想当然……君不见,程普与韩当终究算是老乡,就这,现在的程普还最多算是个客将,根本不是他公孙珣的人!
甚至,公孙大娘隐约还有些别的担心,她害怕这赵云什么的年龄还小,就算是把人提早给找了过来,到时候却像娄圭那样弄成个半成品废物……岂不是害人害己?
就这样,母子二人正在这里一筹莫展呢,却忽然听到门外动静不小,然后那公孙范、公孙越还有金大姨、权六姨什么的纷纷拍门不及。
一问才知,竟然是赵太守一家举家常服来访,已经已经商栈外头的街口了。
“机会来了。”公孙大娘赶紧戴好眼镜道。“全家都来,还是常服,这应该是来上门谢你救命之恩的,咱们也不说别的,等他们感谢完之后直接挟恩求婚……我看八成能定下来!”
公孙珣连连点头不及。
就这样,公孙大娘领头,公孙珣等人则自觉跟在后面,两家人就在满满都是人的商栈门口见了面。
一番寒暄问礼之后,未及让进房中,那公孙大娘便忍不住去瞅后面那个满脸通红抱着一只小猫的小娘,等到她微微颔首,刚要正色请这家人进入正堂入座时。此间年纪最大,地位也最高的赵老夫人却忽然当众拉住了公孙大娘的手:“早在清河,我就听往来客商说,辽西有一位守寡的公孙大娘,为了抚养儿子而行商贾之事,当时心里就很佩服,今天见到这个商栈的盛景,方知道名不虚传……”
“不敢当老夫人谬赞。”公孙大娘嘴上连连推辞,但却掩不住脸上的得意之色……当众商业互吹她又不是不会。“我来时也听说了老夫人临阵教子的事迹……如此气节,加上此战如此大胜,老夫人想来必然是要名垂青史的。”
“说起养儿子。”赵老夫人当即摇头笑道。“我却是不如你,我儿子如此岁数可做不得如你儿子这般事迹。”
公孙大娘一时怔住,不是说好的商业互吹吗?要知道,周围大街上的人何止数百,那立在自己母亲身后的赵太守脸色都已经青黑了。
“我儿,你在等什么呢?”赵老夫人见状忍不住回头叱问道。
“母亲大人,这事不用进屋吗?”赵太守尴尬不已,却只换来自家寡母的冷眼相对,
于是,他半点不敢违逆,只得赶紧上前,与公孙大娘再度相互见礼。
“敢问府君有何要事?”公孙大娘颇为不解。
“不敢……”这赵太守刚作势要说话,却又忍不住卡壳回头,“母亲大人,此番救你们出来的公孙氏的小子须有两个,还都是挺合适的,一个唤做公孙珣,一个唤做公孙范,俱在此处……不知……”
话到此处,赵老夫人当即变色:“我之前只说你二十岁不如人家二十岁时有本事,今天才知道你四十岁时也未必有人家此时有本事!你这辈子,也就是两千石的格局了!”
过几个月就要封侯的赵太守尴尬欲死,恨不能此时便逃出去。
“这……”公孙大娘愈发疑惑。
“不瞒公孙大娘。”赵老夫人转而握住对方手笑道。“我们赵家养了个丑女,唤做赵芸……不知道你家文琪可愿意娶回去做妇啊?”
院外众人齐齐愕然,便是公孙大娘也惊惧不已。
“便是她了。”说着,赵老夫人把自己孙女拉到前方,亲自指与对方来看。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藏在旁边人群中娄圭忽然醒悟,暗暗赞叹那赵老夫人的手段……这么当众一指,除非你想跟人赵家从此翻脸做仇眦,否则就只能当场应下。这就好像当日自己在卢龙楼上把所有人都得罪一遍一样,看似不智,其实是暗示公孙珣自己与此间无牵无挂,最是可以依靠……所谓以退为进,莫过于此!
然而,叱咤渤海二十年的公孙大娘此时仿佛傻了一般,良久都没反应过来,搞得人家那太守千金愈发羞赧和委屈,若非是刚刚行礼时扔了猫,只怕是下一秒就要趴在猫身上哭出来了。
公孙珣心急万分,赶紧暗暗推了一下自家老娘,后者这才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老夫人如此厚爱,自然不必多言,只是我这儿媳名字极佳,到让我一时失措,让老夫人见笑了!”
“太祖赵皇后讳芸,清河东武城人也。昔,后父辽西太守赵苞甚奇太祖,欲约为婚姻,乃私告于母、妻。母、妻亦感太祖豪杰之气,且念其恩,私许之。然,赵皇后独生,其祖母多爱之,虽欲许,屡延也。苞恐有变,乃谏母曰:‘吾私念文琪慷慨豪气,恐终非池中物也,延之,则天下将笑吾门坐失英雄也。’赵母深以为然。时太祖母方至柳城,赵母乃牵后手,携子、妇出官舍直入太祖门前,于街上语太祖母,荐以为妇,太祖母愕然当场,不知所措。举郡传之,遂成佳话。”——.皇后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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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六章 大飨(上)
赵老夫人在商栈大门口对自己孙女抬手那一指,比什么三媒六聘加一块恐怕都要强上一百倍。
于是乎,这件事情就此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之理。
等两家人再进去商业互吹,热切讨论了一些礼节上的问题,公孙珣再亲自驾车把人送回去,然后再回来……就已经是天色擦黑了。
“以后不许把咸鱼摆在外面!”商栈刚刚收市,而权六姨正在院中传达自家主母的训导。“真以为朝廷的人都是傻子吗?不晓得东莱那里已经收咸鱼税了吗?说了多少遍了,我们安利号只卖‘鲜鱼’,不卖咸鱼!”
众人赶紧答应,然而有人俨然是看到了从旁边路过的公孙珣,便忍不住开口打趣奉承:“不过六掌柜,如今我们和太守家是亲家了,真需要如此正经吗?”
“若不是亲家,反而无需小心。”公孙珣头也不回的笑道。“就是因为做了亲戚才要讲究一些的。”
“听到了没有?”权六姨板着脸继续训斥道。“还有,今日又是谁让莫户袧拿走那么多货的,这明显超标了吧?”
“六掌柜见谅,实在是今日收的货太多,而莫户袧这人又素有诚信……”
公孙珣笑着摇摇头,直接回到堂上去见自家母亲了。而等他推开门来,却看到已经点了烛火的正堂上,公孙大娘正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扶着额头发呆呢。
“我回来了。”公孙珣行礼完后便顺势坐了下来。“母亲,我刚才就想问你了,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先是当街失神,后来进屋居然还问你儿媳会不会武艺?人家赵太守脸都黑了!”
“这事别提了。”公孙大娘难得老脸一红。“咱们之前不是正说到赵云嘛……你不晓得,我们……呃,我那时候……你晓得的,是有把赵云当做女子的故事书的,就像你小时候我与你说的花木兰一样。”
公孙珣早已失笑:“她若是你所言那个赵云,哪里需要我把她从战场上背回来?怕是要她把我背回来才对。人家不说了吗,芸是中的芸,所谓‘芸草可以死复生’……现在想来倒也贴切,她这次遇到我这个中的珣玉,也算是死而复生了。”
“说的跟似的。”公孙大娘嗤之以鼻。“还木石情缘呢?不过且不说这个,我也有话与你说……”
“母亲请讲。”
“之前安排的那一百零一个美婢,原本是想等闲下来就挑选挑选送到你身旁的,可如今这眼瞅着都要媒妁之言了,这事就不能再提了,只怕要散出去到商号各处做工。否则……否则人家那赵老夫人可不是吃素的。”
“母亲说的对。”公孙珣闻言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是可惜那一百多个美婢呢,还是在感慨赵老夫人。“赵老夫人着实厉害……只是不晓得她为何如此心急,而且还认定了我?”
“就是因为厉害嘛,所以才如此心急的。”公孙大娘愈发感慨道。“她这种人物,碍于见识所限,未必就知道大汉要倾覆,可这世道一年不如一年,眼看要出乱子却是没得跑吧?再说了,咱们担心宦官党人咬起来会血流成河,她又何尝不担心呢?所以,只怕这位老夫人也是心有所感,这才迫切想要在我们辽西边地留个存身之所。”
“确实。”公孙珣连连点头。“连娄圭这混子都晓得这世道迟早要出乱子,何况是赵老夫人这种人物呢?而这么一想的话,我们两家倒也是天作之合。”
“与你是天作之合,与我就未必了。”说着,公孙大娘又有些烦躁的按了按额头。“那小娘倒挺弱气的,那个亲家看上去也挺老实的,可是摊上这么亲家祖母……辈分高、年纪大、手段狠,而且往后几年恐怕还就要在辽西呆着,你娘我以后搞起宅斗来,怕是要吃大亏。”
公孙珣面无表情,假装没听到。
“不说这些了。”公孙大娘摆摆手赶人道。“你去吧!”
公孙珣起身行礼,刚要走人,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母亲,那一百多个美婢,未必就要散出去做工……”
“你这话与你妻祖说去。”公孙大娘嗤之以鼻。
“不是。”公孙珣赶紧解释道。“儿子的意思是……韩当和程普都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二者的生活也好,婚姻也罢,母亲不妨关心一下,因为这种事情倒是我反而有些不好多嘴了。”
公孙大娘闻言先是若有所思,然后却又忽然一拍几案:“对啊!”
公孙珣被吓了一大跳,然而虽然是不明所以,但自己老娘毕竟是答应了,所以他便不再多言,而是直接告辞离开,只留下对方一人在那里继续大开脑洞。
来到外面,商栈中还是热闹如初,原来,简单的训话已经结束,安利号的人马正在清点货物,分类入仓什么的,而且似乎还有借着自己定下婚事发喜钱的节奏……公孙珣没有理会这些,而是径直到后院去寻公孙越了,也是打听一下卢龙塞那边的局势。
然而,刚一转身,就在后院入口处碰见了韩当。
“恭喜少君了。”韩当迎面拱手。
“多谢义公,”公孙珣也笑着上来招呼道。“你可知道阿越在何处?”
“不瞒少君,越公子、范公子、娄子伯,还有德谋兄他们都在范公子处玩卡牌。”
“这倒是省事了。”公孙珣当即失笑,然后脚步不停,直接往公孙范处走去。
但是,走不到几步,他却忽然心中一动,紧接着又停了下来:“义公怎么不去玩牌呢,莫不是专门在此处候着我有话要说?”
“正是。”韩当正色答道。
公孙珣也赶紧正色起来:“你我之间,何至于此?有什么话尽管道来便是。”
“少君。”韩当闻言就在这后院中再度躬身一礼。“在下有一事,那日在战场上就想说了,只是我这人嘴笨,也不晓得如何开口。然而,今日看到少君与太守千金定下婚约,心知若是再不讲,怕就要弄巧成拙,反而不美……刚才听越公子说,再过两日,右北平王太守和刘刺史一起到来此处,咱们这位赵太守就要大飨士卒了?”
所谓大飨,必然要大赏。
于是,公孙珣当即反应过来:“义公莫不是对受赏之事有什么想法?我上次在战场上说到保你一个曲军侯,你似乎就……义公,你这倒是让我不解了,曲军侯是不够还是不好?”
公孙珣这声质问是有缘故的。
须知道,汉军是部曲制度,一曲两百人,设一曲长,即为曲军侯,秩六百石;再往上则是别部司马,这个位置下辖不确定的几个曲,可能两个,也可能是三个、甚至四个,那就标准的千石大员了。
而汉代官吏制度,六百石以上就是朝廷命官,就需要上报朝廷了,甚至可能还要进京当羽林郎……所谓培养一下忠君爱国之心之后,才能让你担任如此要职。
至于公孙珣当日这么说,其实已经有些吹牛皮的味道了……他当日只是觉得,如此大胜之下,韩当既有大功,又有在卢龙塞的军中资历,赵太守估计也拒绝不得。便是上头真要较起真来,召韩当入京当羽林郎,现管这事的人物也是刘宽,所以他才敢这么多一嘴。
但现在想来,韩当此人终究门第太低,怕是依然难办,也就是这赵太守成了自己岳父,才有多了一些把握。
孰料,这韩当现在竟然还有些……不太乐意?
“少君。”韩当见状,赶紧再度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语气也显得有些焦急了起来。“我岂是那种不知足之人?”
公孙珣面色稍缓:“如此,便是有些别的想法?”
“实在是不瞒少君。”韩当站直身子后叹气道。“若是一年半前,有人与我说,要保举我个六百石曲军侯之位,我怕是要高兴的睡不着觉,因为彼时我一心只想凭手中弓马来换来前途,并没有太多见识。但这一年多,随少君还有两位公子一起去游学,在緱氏山下的官道边上……眼中见到那么多达官贵人往来奔走、朝起夕落,耳中听到那么多豪杰有志难伸、落魄异乡,若是还不晓得这世道是怎么一回事,岂不是个傻子?”
公孙珣微微眯眼,他是真来兴趣了:“所以义公到底想要如何呢?”
“少君。”韩当正色道。“我直言吧,你在太守那里保举我一个曲军侯,我自然感激涕零……可是我须晓得,这世道的官想要坐得稳,不止是靠你有没有本事,还要看你有没有靠山。我今日做了这曲军侯,靠的是少君与太守,可太守三五年终究要走,而少君你更是不知道哪天就要飞黄腾达,去别郡任官。届时我一寒门居于此位,只怕是要如德谋兄在右北平的情形,所谓靠山一走,就被人给轻易掀了下去……”
公孙珣听到这里却是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上前半步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恕我冒昧……义公的意思,莫不是想说,这功劳如何都不管了,而是此生此身跟定我公孙珣了?”
“正是此意。”韩当坦然与对方对视道。“此意早就有了,只是我韩当一介武夫,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也不晓得有没有什么礼节,更不晓得那吕范又是如何……”
“无须表达。”公孙珣哪里还能忍住心中兴奋之情,当即昂然答道。“也无须想别人!今后你韩义公与我,自当共富贵!如此足矣!”
“韩当,字义公……太祖乡人也……汉熹平年末,尝以宾客身与太祖出塞,临阵决于鲜卑。敌酋骄横,越众出阵,当一箭而落,三军惊骇,乃有大胜。后,太祖谓之曰:‘义公英武,宜举为军侯。’当默然不语。太祖复问曰:‘军侯秩六百石,以白身宾客骤进六百石,尚不足乎?’当乃曰:‘固不足也。’太祖大奇:‘六百石军侯,吾之极能也,汝欲何秩?’当立于马上,昂然曰:‘当此生无别念,惟愿明公德加四海矣。届时,当自配青紫也!’太祖喟然叹曰:‘此天授义公与吾也!’”——.韩当列传
ps:感谢台妹的三度飘红。
还有……简介修改出了错……出了个病句,尴尬中,大家不要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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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七章 大飨(中)
且不提公孙珣如何志得意满,另一边,不过两日,右北平王太守和幽州刺史刘虞就联袂而至,于是赵苞当即与两位大佬一起在柳城大飨军士。
话说,之前就讲了,大飨必然有大赏。那以祭祀为名宰杀的几头牛,还有十几只羊,还有什么咸鱼、酒水之类的固然看起来挺热闹,但朝着两万人分下去后也就是那样了。实际上,即便是最底层的士卒也都心里清楚,一顿好吃的终究只是浮云,而且作为边军他们又不是没见过这种饮食上的加恩……最重要的当然是这次大胜后的相关赏赐。
你还别说,别看公孙珣和他老娘私底下总是嘀嘀咕咕,说什么大汉药丸之类的,但在这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胜之下,人家大汉朝的力量还真是彰显无疑。幽州刺史那里,本来就攥着青州、冀州、兖州三州每年例行支援边郡的钱粮,此时刘虞大手一挥,倒是毫不吝啬,而且颇为公正……只不过塞外运送钱粮太过耗费,想要见到钱还得等到士卒们回去后从本地府库里领。
当然了,这年头大汉朝的信誉到底都还在,所以下面的士卒自然是群情振奋。
不过,这终究只是底层士卒的赏赐而已,而且基本上也全都是钱帛之类的东西,对于参与此战的军官、郡吏、乌桓头人来说,相关的赏赐就要更加费时费力,而且也不可能只是钱粮了。
实际上,大飨从中午开始,而等到下午时分,刘虞出去当众宣布了底层士卒的赏赐后,军官们、头人们、吏员们,就迫不及待地簇拥着三位大佬来到了柳城中间的高台上,重新开宴……也是顺便讨论一下众人的赏赐。
“这要是鲜卑人有知兵的,”高台之上,跟着公孙珣过来的娄圭忍不住冷哼一声,却是又说起了风凉话。“不要多,只要那几千败军重新鼓起勇气杀回来,怕是汉军要反过来一败涂地,连柳城都要丢掉!”
“道理是这个道理。”公孙珣无奈摇头道。“但子伯你还是有些纸上谈兵了……你得晓得,军士们也是人,军官们人人想要功劳,哪个愿意此时放弃争功的机会留在营中驻守?而士卒们也人人疲惫,你又怎么可能让大部分人吃喝,却强令一营兵强打精神仔细提防?之前府君提前犒赏柳城军士,此时又分出一曲骑卒到大凌河处巡视,已经是做的不错了。”
“确实如此。”韩当也忍不住蹙眉道。“我之前就在边军之中,晓得军中最重要的便是赏罚二字,此时若强要这些军官、士卒如何如何,只怕不用鲜卑人来,他们自己就先晔变了!”
娄圭依然不服气:“可若是鲜卑人真打过来又如何?”
“这就要说到什么叫做上将军和古之名将了。”一旁的程普忽然叹气道。“鲜卑人那里此时又何尝不是丧胆?若是那边的首领真能鼓起士气杀回来,本身就可堪称名将之所为。而我汉军若能令行禁止,依旧提防如初,那领军之人也可以比肩周亚夫了!”
公孙珣听到此话,猛地一拍巴掌,当即称赞道:“德谋所言再对头不过,这天底下总是知易行难,道理谁都懂,可是真要是做时,又有几人能知行合一?真要是能知且能行,自然就是史书中有所开拓的英雄人物了。”
娄圭当即哑巴了下来。
而就在这边几人闲聊扯淡的时候,另一边,宴席却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先是赵老夫人与赵夫人出面感谢众人,然后整个高台上的人全都避坐问候,再然后公孙珣的那岳祖母和岳母又一起退下……接下来,争功大戏果然开始了。
最先跳出来的赫然是辽东、玄菟、辽东属国(昌黎郡)三郡的援兵……只见这些人借着酒劲,这个说什么本部多少斩获,那个说什么本部如何英勇,然后还有人说自己属下谁谁谁砍了谁谁谁的脑袋,一时间倒也热闹。
对此,坐在上首主位的三位大佬却是各自微笑颔首,并不以为意。
原来,这些人毕竟都是郡兵,按照汉代以郡为国的政治特性,这些人的升迁终究是他们自家太守、都尉或者长史说了算。所以,有州内军事统筹权力的刘虞也好,本战主将赵苞也罢,当然还有打酱油的王太守,全都不在乎这群人吹得有多大——你吹成自己一个人斩了六千首级他们都笑呵呵点头的!
反正嘛,到时候大佬们还要开小会,商议完之后自然会直接移文给这些郡国,说你们郡这次分了……呃不,斩获了五百个首级,这个数字是州里面和邻郡都认可的,你们郡里自己看着论功行赏吧。
到时候自然就了结了。
实际上,这些郡兵也正是因为晓得自己的去处,所以才毫不避讳的第一个跳出来吹牛,吸引一下目光、活跃一下气氛……反正大家都乐呵呵的喝着酒,何乐而不为呢。
再说了,万一这新来的幽州刺史刘虞是个傻子,然后一不留神把自己的话当真了呢?那岂不是赚大发了?!
不过,邻郡援兵们的表演终于还是适可而止了,因为天黑之前,要表演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这不,随着一阵心照不宣的安静之后,本郡的军官和郡吏们也开始出来表功了。而由于长史阵亡,郡丞是文官,更留守在了阳乐,所以,此番首先跳出来的竟然是柳城守将,那位秩高千石的别部司马。
然而,这位别部司马是真吹不出什么功劳来……不是说他没功劳,守住柳城就是大功一件嘛,可然后呢?
所以这位别部司马简单的叙功之后,就只是瞪大眼睛盯着那边的乌桓人翻白眼骂人了,根本没别的话。而刺史刘虞大概是觉得再这么下去会严重伤害到汉乌之间的传统民族感情,就忙不迭的认可了他守住柳城的功劳,然后让他坐回去了。
可是有意思的是,等这位别部司马坐回去以后,竟然一时无人开口了……按照公孙珣以往的经验,以前卢龙塞那边的几位曲军侯是挺骄横的,可别忘了,这一次他们都还是戴罪之身,估计都在卢龙塞那里唉声叹气等着降职呢,又哪里会来争功?
可是郡中几位正经的实权曹官呢?为何不见他们出来?
公孙珣一边想一边几乎是本能的看向了本郡的兵曹椽,论本郡兵事,此人应该是郡吏中的首席啊?然后甫一看过去,他却发现对方赫然在看着自己呢!再一扫视,何止是兵曹椽,满郡上下,竟然都在盯着自己这个他们昔日的同僚看呢!
公孙珣恍然大悟,当即失笑,只见他正了正头上的进贤冠,朝公孙范等人做了个手势,然后豁然起身参拜:“见过方伯,见过明府,见过王府君。臣,辽西郡主计室副史公孙珣,有一言在此……”
“外十二州,每州刺史一人,六百石。本注曰:秦有监御史,监诸郡,汉兴省之,但遣丞相史分刺诸州,无常官。孝武帝初置刺史十三人,秩六百石。成帝更为牧,秩二千石。建武十八年,复为刺史,十二人各主一州,其一州属司隶校尉。诸州常以八月巡行所部郡国,录囚徒,考殿最。初岁尽诣京都奏事,中兴但因计吏。”——《后汉书》.百官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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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八章 大飨(下)
“当时情形危急,非言语所能叙述右北平兵曹佐吏程普负明府夫人临阵脱险,复又回转阻隔追兵,于万军阵前赤手连格三骑,震骇敌兵,情形方安其勇略惊人,盖当时虎臣之风也,请王府君明鉴,善加提拔。”
“吾家中宾客,前卢龙塞令支塞障尉韩当,临阵射杀敌酋柯最坦,功当第一,臣恳请明府彰其义勇!”
“我弟公孙范,世宦两千石,不避刀矢,仗三百胡兵临阵反攻鲜卑中军,阻塞其路,使大军从容合击,功高劳苦,望明府察之任之。”
“南阳娄圭,家世名族,善出奇计,此番潜入多赖其计,且临阵格杀鲜卑兵一人,负府君女脱险,堪称大功,请方伯明鉴。”
“尚有辽西鲜卑莫户部,久居汉境,颇慕汉化,此战临阵倒戈,多赖其力,望明府善抚之。”
一番话说完以后,公孙珣长身直立于台上,却又微微俯首,保持住行礼的姿态,静待台上三位真正的权势者发话。
“文琪所言,我已经全都晓得了。”公孙珣的岳父,现任辽西太守赵苞稍微有些敷衍的答道。“这几人的功劳我自然会有所调配,你且退下吧。”
“哎!”一旁的右北平郡王太守却于此时突然插话。“赵公怎么能如此苛待功臣呢?我率军到卢龙塞时,一听到昔日三十骑破营的公孙文琪这次只带四人潜出塞去,就晓得他要和上次一般立下殊勋!战后一打听,果然如此区区五人,潜入万军之中,一人负赵公尊母脱出;一人负赵公夫人脱出;一人负赵公爱女脱出;一人临阵射杀敌酋;一人临阵乱敌中军依我看,这五人的功劳怕就是此战前五的功劳了!”
王太守的突然插嘴似乎有些让赵苞始料未及,搞得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愣在当场。
但这还没完,这位众人眼中纯粹是因为地理位置太近而过来打酱油蹭功劳的右北平郡王太守,说着说着居然又站起身来,并径直端着自己的酒杯来到公孙珣面前:
“而且再说了,文琪你对此行他人的功劳如此推崇,却为何只字不提自己的作为呢?这次潜入敌军难道不是你领头的吗?群英岂可无首,他们的功劳难道不该算在你身上三分吗?身为郡吏听说自己主君陷入忠孝两难的境地,不惜性命潜入敌营,结果不仅救回了主君的家人,还在临战前扰乱贼人部署,击杀贼人首领诸位,这叫什么行为?依我看,这叫忠义智勇兼有的大丈夫之举!来,文琪满饮此杯!”
王太守位居两千石,却去盛赞一个别郡的年轻小子,还主动给对方端酒,真的是无上荣耀了。
孰料,公孙珣双手接过酒来,却不着急喝下去,而是仰起头来正色回了一番话:“王府君以它国之君飨别国之臣,着实厚爱。只是我听说,君子不仅飨礼而且飨德还望王府君成全!”
王太守闻言忍不住捋须大笑:“我晓得了程普。”
程普闻言赶紧上前行礼。
“我郡兵曹椽最近托病,我已经顺应人心免了他的职务,让他回家养病去了,你立下如此殊勋,正好可以补上来!”
程普闻言面色微变,却终于还是喜色多了些,便当即俯身拜谢自家府君的提拔,并转身又拜谢过了公孙珣的举荐。
话说,这些天中不止一人替公孙珣试探过程普的心思,程普本人也是有所意动他是真觉得这个公孙主计是个敢做事情且能做事情的人,而且出身还不赖。但是,如今这世道怎么看都还在秩序中,作为一个上有着家庭牵挂,而且前途看起来还不错的年轻郡吏,他是不可能只凭意气相投这四个字就学着韩当那个无牵无挂之人如何如何的说白了,公孙珣前途在近在咫尺,但此时终究还只是个两百石小吏。
当然了,这个安排也足够了。因为经过公孙珣此番举荐之后,所有人就都知道,这个之前就是公孙珣族叔公孙昭属吏的程普,只怕一辈子都要打上公孙氏的烙印了。
想想也是,先后得到人家叔侄二人的举荐,还想如何呢?
从此以后,若是天下太平,公孙氏的谁谁谁死了,他程普是要弃官奔丧的。而若是真有那么一个天下有变的时节,所谓门生故吏举家来投,对于公孙氏而言,讲的就是程普这种人了。
看到程普有了个结果,公孙珣赶紧扶起对方,这才举杯满饮,高台上瞬间响起了一阵喝彩之声。
而另一边,幽州刺史刘虞听着这高台上满堂喝彩之声,又看着王太守c赵太守二人的装模做养,终于也在心里感叹一声,然后豁然站起身来。
话说不要把天下人当成傻子。
公孙珣潜入敌营一事也好,赵老夫人临街指婚也罢,都是众口传扬,满城皆知,而且用不了多久说不定就是天下皆知了所以,是那王太守不晓得此人根基,还是刘虞这个幽州刺史不晓得此人底细?实际上,这一番做作,无外乎是当岳父的要避嫌,不好亲自上场捧自己女婿,而王太守作为一个来蹭功劳的,有求于人,这才会心照不宣的上场来当这个托。
至于说托给谁看?除了刘虞这个幽州刺史还能有谁?
须知道,大汉以察举制为仕宦正途,别人倒也罢了,而公孙珣明显是要走康庄大道的。然而,孝廉这种东西辽西一年才一个,而赵太守既是刚刚履任,也是要避嫌的公孙范c公孙越他可以大笔一挥给个孝廉,那公孙珣这个亲女婿怎么讲?真要是举了孝廉说不定也会被人笑话的。
那怎么办呢,能不能有什么康庄大道让我们的公孙主计尽快当上正经大官啊?
答案是找州刺史!向朝廷推荐人才本来就是刺史的基本职责,除了郡里的孝廉,州里面每年也是要举一次茂才的!而且因为是州里面举荐的,再加上被举荐的人多是已经出仕的官吏,所以和孝廉相比,茂才的人数更少,重要性更高,前途更好!
那么回到眼前,这一番唱念做打之后,坐在上首的幽州刺史刘虞刘伯安人家爷爷做过光禄勋,父亲做过东海相,自己也是郡吏c孝廉一路上来的,又焉能不知道这两位太守的小心思?
当然了,知道归知道,许还是不许,你刘刺史总得给句话八?
于是乎,一念至此,这刘虞倒也干脆,直接起身就来到了公孙珣面前。
“方伯!”公孙珣心知真正的戏肉到了,当即躬身行礼。
“不要多礼。”刘虞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我在京中就听说过你们公孙仲昆的名字,知道你们是文绕公和子干公共同的爱徒,甚至将刻立石经中监察《毛诗》c《韩诗》这种大事情都托付给你们兄弟只是阴差阳错,可惜未能一见。”
“好像是有此事。”公孙珣瞬间装起了糊涂,毕竟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弟公孙越还是我兄公孙瓒记不大清了,好像曾经去拜访过方伯,但正好方伯不在府上,确实可惜!”
“原来如此。”刘虞表情微微一松,然后释然笑道。“且不说这个了,你出身辽西名族,家世忠良;又学于文绕公c子干公,通识经典;如今,甫一回到乡中,听闻郡守家人遇厄,又不顾生死前往营救,堪称忠勇;更不用说最后如王太守之前所言,立下那么多功勋了我为朝廷委派,巡视幽州十一郡国,本就有推举人才的职责在身,待今夏回朝廷复命,届时若不能将你这样的干才上表推荐给中枢,岂不是尸位素餐?!”
此言一出,旁边的王太守抚掌大笑,连连称赞,高台上的辽西郡军官c郡吏也是个个高兴他们是真高兴,这太守女婿走州里的路子,不抢大家的功劳和位置,能不高兴吗?
倒是公孙珣面色如常,只是依礼躬身谢过,俨然一副道德风范!
当然了,他心里却是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多年辛苦,一番舍生忘死,总算是换来了今日两位两千石联手为自己捧场做戏,但不管如何,他公孙珣总算是要出头了!
话说这做官嘛,背后有靠山就是容易出头!不服不行的!
大飨还在继续,又有娄圭c韩当推辞不受,公孙范被补为郡吏,然后乌桓单于丘力居的侄子塌顿为自己叔父求印被拒,莫户部被赏赐了大量财货但是对于公孙珣而言,却也都是不值得一提的琐事了。
就这样,两日后,大军解散各回驻地,王太守也志得意满的带着程普返回了右北平郡治土垠,然后刘虞则顺势往辽东去察访巡视,公孙珣c公孙范等人也直接跟随着赵苞去了阔别已久的阳乐城!
然而,就在此时,意料之中的天使终于姗姗来迟了,而且是连续数波,往来不断!
第一波乃是吊慰。
之前就讲了,这两千石郡守之母于境内为敌国所俘,实在是从大汉开国就没见过的恶性事件,事情必然会引起天下震动的。
所以消息传到京城后,并不知道事情后续发展的朝廷几乎是瞬间就派出了使节,快马加鞭前来和吊慰安抚赵苞,并紧急给刘虞还有辽西周边的各郡下达了措辞严厉的旨意,要他们迅速解救人质,击败来犯之敌。
当然了,这一波使节快马加鞭赶到幽州境内的时候,新的消息就出来了,只不过是碍于制度不得已才继续捏着鼻子来辽西‘吊慰’罢了。
而相隔了区区数日后,随着新的消息反馈到朝廷,这第二波使节也很快到来了,主题乃是封赏。
没办法赵老夫人和自己儿子赵苞临阵那场对话实在是太符合大汉主旋律和价值观,也太震撼人心了,而且最后大团圆结局以及大获全胜的军事胜利也是让朝廷上下为之振奋。
于是乎,当朝天子与三公齐发使节,各种表彰不要钱的砸了过来就是不晓得当朝天子的‘阿母’赵常侍有没有掺和罢了。
其中,赵苞以忠勇孝义之名加上立下如此大功,果然是直接封侯,号为鄃侯,鄃乃是赵苞现在所在的清河郡的一个古地名,也算是合情合理了。
然后赵老夫人也被朝廷公开表彰了她的忠谨气节,赐予粮食c布帛,同时在她家清河那里,由地方官主持,修建了专门的门楹建筑这大概就是后来贞节牌坊的来历了。
不过,这些表彰虽然很令人振奋,都却也都是理所当然,甚至是早有预料的。而公孙珣万万没有想到,他自己居然也会收到一封直接来自朝廷的表彰与推荐。
“特举勇猛知兵法?”公孙珣目瞪口呆。“而且我老师做了太尉?”
“然也!”这是太尉府的征召,所以来送信的使者可不是什么太监,而是正儿八经的朝中官员,眼前的这位更是太尉府直属的属吏,所以他自然会坦然相告。“公孙贤弟不在洛中,自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请贤兄教我。”公孙珣赶紧询问。
“就在上个月,益州郡蛮族集体反叛,扣押了太守,然后,辽西这边又传来了如此骇人的消息!两两相加,于原太尉陈耽陈公就被陛下罢免了,然后咱们刘公正式进位三公,为当朝太尉!”话到这里,这位使者不禁微微失笑。“而这边刘公刚接过官印,那边贤弟做的好大事便传入了京城,刘公抚案而起,说早就知道贤弟必成大器!等到第二日,朝廷商议平定四方边患,刘公以太尉之身奏请再开‘勇猛知兵法’一科,并当场以内举不避亲之言奏明了贤弟的事迹天子听闻是贤弟是咱们刘公的弟子,当即大喜,于是,贤弟就成了此次特开勇猛知兵法科的第一人!”
公孙珣表情复杂,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倒不是说刘宽记着自己是坏事,也不是说这三公征召的‘特举勇猛知兵法’是什么歪路子——这可是汉代察举制标准的正经路数之一,而是说,自己之前在高台上那一番准备和作为岂不是白白浪费,宛如一场笑话?
之前自己还感慨,这大汉朝做官,得有靠山才能出头!然而,此时看来恐怕还要再加上一句,这靠山还得越大越好!
“贤弟!”那太尉府的属吏见对方愣神,忍不住笑着催促了一声。“不要耽搁了,公车征召,就在外面,还请速速随我启程回京吧!此番经过公车署报道后,以贤弟名扬天下的功绩,怕不是要青云直上了?!”
公孙珣张口欲言,却又无言以对。
“昔,太祖既以弱冠立殊勋,辽西太守以女妻之。或曰:‘君少年知名,前途坦荡,然与太守婚姻,惜乎以避嫌失郡中孝廉之途也!’太祖不悦:‘吾辈择偶但以德行观之,焉能论前途得失?’不数日,幽州刺史刘虞过辽西,见太祖,大喜曰:‘见君如遇美玉也,岂能弃之野地?’郡中议论,皆言太祖将举州茂才也。然不日,有使自洛中至,乃三公并举,以天下纷扰,特以勇猛知兵法科,公车直入洛中。乡人乃复赞曰:‘锥处囊中,其颖自出也,辽西公孙,岂虑前途乎?’”——《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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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十九章 宦游(5.3k二合一)
“到底是变成宦游人了。”眼看儿子要走,公孙大娘再度伤心了起来。“本来以为这次回来,最起码能结了婚,然后等年底举了茂才再走人的,到时候说不定还能给我留个孙子孙女之类的,没成想这才刚安生下来几天,就要被征召入京……”
“母亲,终究是好事。”公孙珣无奈答道。“早一年经过察举,早一年在京中度过考核期,便早一年成为朝廷命官,到时候就安生了。”
“也罢,终究是好事。”公孙大娘心里到底还是明白的。“这就去吧,若是能在洛阳安生下来,我就想法把那个赵芸给你送过去,让你们在洛阳成婚……”
“喏!”
“但无论如何,这一次你要听你娘我一句劝,既然已经有了这么多后台,前途又稳稳妥妥的,就没必要再冒险了……你得给我改改这一见到功劳和前途就管不住自己的毛病!常在河边走,将来一定会湿了鞋!”
“母亲大人放心。”公孙珣赶紧躬身答应。“你也说了,我如今前途稳稳的,又怎么会再冒险?”
“也罢,走吧,走吧!”公孙大娘无奈道。“就当你是上大学放寒假回来一趟了……”
周围的仆人不明所以,公孙珣大概明白一点,但却又不想再多言,省的勾起自己母亲的心思。
于是,他俯身一拜,却终于还是上路了。
这一次,由于洛阳那边留有吕范在驻守,再加上还是公车征召,公孙珣自然是轻装上阵……但轻装上阵却并不代表是孤身上路。
韩当是必然要随着去的,必要的护卫和伴当也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公孙范这次也要跟着去洛阳,这明显是他爷爷看到了一个好老师的威力,所以忍不住也想让他去试试……公孙珣对此自然无话可说,举手之劳而已,又不会少自己一块肉。
当然了,走前顺手把公孙越运作到公孙范之前得到的那个郡吏位置上也是免不了的……说一万句话,公孙珣未必是信不过公孙范,但心里隐约还是更信任公孙越一点。
至于说……娄圭?
公孙珣干脆就把他交给自家老娘来看管了!
爱咋咋地吧,反正是不敢带到洛阳去的,别看这厮现在挺老实,鬼知道到了洛阳他会不会再翻了天?真要是把什么曹操、许攸之类的人扯进来,那可就麻烦了。
就这样,公孙珣一行人快马加鞭,一路直趋洛阳,在四月下旬就已经赶到了目的地,然后便在洛阳城外乘上了征召用的公车,戴上了读书人用的进贤冠、士子服,这才正式前往公车署报道。
走完流程,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拜会两位老师。
先是卢植,后是刘宽,这是因为刘宽那里公私两便,恐怕见了面以后就要讨论授官的问题了,不妨放在后面。
然而,来到卢植所居的南宫东门的公房处,却并没有没见到人……原来卢老师依然还在修史,只是早早猜到他被征召入京后要来此处,便让仆人递上两句话,让他随意云云。
于是,公孙珣干脆利索的带着公孙范转身前往太尉府去拜会刘宽了!
刘宽府上还是那个大门洞开任人出入的地方,刘宽本人也还是那个不洗手不洗脸,整天笑眯眯的人……而听说自己学生到了,他更是直接就把人叫到了大堂上,丝毫不顾堂上列席的众人俱是达官显贵。
当然了,这老头毕竟是从九卿做到了三公,从两千石混成了万石,从青绶银印变成了紫绶金印,精神头还是好了不少的,居然有心情开玩笑:
“人家被征召总是推三阻四的,文琪何来之速也?”
“老师此言差矣。”公孙珣昂首肃立,中气十足。“所谓‘勇猛知兵法科’本来就是朝廷为了应对危难而设置的特科,我辈负有整顿局势的责任,怎么能够为了些许虚名就在那里推三阻四呢?照我说,老师应该把这一次拒绝征召的伪名士给列出一个名单来,传文天下,让天下人都知道是哪些人不顾国难,在那里自抬身价……”
这话说的,前面刘宽还在不停的点头,到后来越听越不对劲,然而,还不等他来得及打个哈哈中断这个发言呢,座中一人忽然拍案而起:
“文绕公的这位高足所言甚是!彼辈沽名钓誉,何止是要行文天下揭露他们的嘴脸,要我看,应该全抓到官署那里,绑在官署前面的柱子上,再插个牌子写上‘沽名钓誉’四个大字,让路过的乡人都唾弃他们!”
此言一出,莫说是在座的众人了,便是公孙珣都吓了一大跳……讲实话,他这其实是觉得自己今天就要当官了,人逢喜事精神爽,未免有些得意忘形罢了,然后又仗着刘宽的放纵,这才敢梗着脖子扯个淡,谁能想到座中竟然有比自己还生猛的人物?
当然了,惊吓之后,公孙珣立即就对此人来了兴趣,如此人物,指不定又是一位‘三国豪杰’啊!
一念至此,他甚至来不及把公孙范引荐给刘宽,就直接上前躬身行礼:“辽西公孙珣,敢问……”
“这是平原相渔阳阳球,字方正。”刘宽大概是生怕这二人再扯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于是赶紧上前分开两人。“此番入京……呃,是为了公事。方正,这是我学生,辽西公孙珣,字文琪,近日辽西战事中临阵救回太守母亲的就是他了。你二人虽然不是同郡,但乡中距离不过百余里,也算是乡人了。”
二人闻言俱是眼前一亮。
“久仰阳公大名!”公孙珣闻言赶紧再度行礼问候。“珣自幼便闻得阳公孝名,每每常为之感叹,不想今日能够得见。”
话说,公孙珣却不是在客套,因为这阳球虽然不是什么‘三国豪杰’,却也是辽西那破地方周边难得一见的名人!此人年少时就因为吏员辱他母亲而聚众杀之,此后举孝廉入仕,一路做到如今的两千石大员……向来是幽州子弟佩服的人物,不想今日,竟然在此处见了面!
“文琪快快请起!”阳球也是颇为兴奋。“你可知道,我这些天窝在京中处处憋气,本来心情一直抑郁,就是听了你的英雄事迹才振奋起来的!前几天出门赴宴的时候还有人问我,既然是幽州人,可认识辽西的公孙珣啊?搞得我尴尬不已……而今日之后再去,我便可以昂然四顾了!”
眼看着这二人隐约有些臭味相投,刘宽当即有些头疼,于是赶紧再度打岔:“文琪且住,还没给你与其余诸公做引荐呢……还有,你身后此人又是谁啊?”
公孙珣闻言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又和座中其他贵人一一见礼,之后,自然又赶紧把有些惊吓过度的辽西土包子公孙范引荐给了刘宽。
而不得不说,人刘宽就是这点最讨人喜欢,虽然是做了太尉,但还是那个好脾气,他一听说公孙范家世清白,又是公孙珣那三兄弟之外的一个兄弟,于是二话没说便收下了这个学生。
当然了,经此一事之后,碍于身份差距,公孙珣也不好再和阳球多言,实际上,接下来的时间里,公孙珣就都只是侍立在刘宽身后听着这些人说话而已。而等到傍晚时分,众人纷纷告辞,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向阳球讨要一个名刺,便被刘宽给独自叫到后院去了。
“文琪,且坐。”后院凉亭处,刘宽命人摆上几案、蒲团,又上了酒菜,然后便让自己的得意门生与自己相对而坐。
“喏。”公孙珣也是有些激动,他那里不晓得这是要谈正事了。
“咱们稍住,”刚拿起酒杯,刘宽忽然又放了下来。“说正事之前先与你说一个别的事情。”
“老师尽管讲……”拿起酒壶正准备为对方斟酒的公孙珣颇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依言把酒放了回去。
“你可知阳球此番为何以平原相之身入京?”
公孙珣为之一怔,然后旋即摇头……此事确实奇怪,照理说守土有责,一个太守怎么就直接入了京,而且他好像也没佩戴绶印。
“他是被弹劾了,是以获罪之身入京自辩的。”刘宽点到为止,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以他的为人断然不会说出什么你不要这个人交往之类的话,能说到这份上已经是对自己这个学生的格外爱护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微微蹙眉道。“我晓得了。”
“晓得了便好。”刘宽一边点了点空着的酒杯,一边失笑问道。“此番来京有何想法啊?”
公孙珣一边给对方斟酒一边颇为奇怪的反问道:“恩师发公车征召我入洛,想来自有用处,怎么还要问我呢?莫非我还能自己给自己选个前途吗?”
“事有缓急。”刘宽一杯甜酒下肚后明显放轻松了不少。“我直言吧,如今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可走。一个是如常理那般留在洛中,做个郎官,又或者是来我太尉府做个属吏,等过个一年半载,便可如其他青年才俊一般,补入中枢,又或是到地方上出任朝廷命官……”
公孙珣连连点头,这本来就是大汉朝的制度所在,乃是最基本的路数,更是他来时所想的那样。
“而另一条路,乃是‘勇猛知兵法科’的特例。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这个科目是济时之举,是为了平定边患而特开的。所以,不是不能直接授你朝廷命官之身,但却需要你急速前往军中任职……”
公孙珣静静听着,心中原本是疑惑之余还颇有些意动的,可忽然间,他却是想起一件事来,然后登时惊慌失措,差点没把这一案酒菜给掀翻了:
“老师莫要开玩笑!我一个辽西人,哪里能去的益州郡?”
公孙珣这是真慌了!
须知道,他刚想起来,自己老师能做上太尉便是因为辽西和益州郡的战事,而自己之所以被征召,就是因为朝廷头疼边患开了这个‘特科’!但是,如今辽西战事已经告一段落,这莫非是要自己去益州郡平叛?!
你要晓得,这是益州郡,不是益州!这两者不是一回事!
益州是大汉十三州之一,是天府之国!而益州郡却是益州下属的一个同名郡而已,位于益州的最南端……听公孙大娘讲,那地方后世倒也繁华,甚至有个别名,唤做彩云之南!
可这年头呢,太守动辄被人绑票的破地方,真是人能呆的吗?
而且再说了,这地方跟公孙珣自幼长大的辽西,一个是大汉朝的东北,一个是大汉朝的西南,真要是赶鸭子上架去那里平叛,一个水土不服到地方直接一头栽下去死了,就真的就只能马革裹尸了!
可怜自己刚刚订了婚,却只是在战场趁机摸了下对方的手和腰而已,别的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尝试呢,这莫非就要客死他乡了吗?
不得不说,公孙珣这下子是真怂了,莫说什么跳过考察期直接授官,你就是直接封个两千石他都未必敢去!
“文琪想哪儿去了?”刘宽怔了怔,却是当即失笑。“朝廷再糊涂也不会让你一个辽西人去益州郡平叛的……益州那边的事情,你来的路上朝廷就已经做了处置,先是调任了一名任官出色的邻郡太守去彼处,然后又征发了当地忠于大汉的蛮族,想来不日就有好消息传来。”
公孙珣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转而又疑惑了起来:“可若是如此,不知道何处又有烟尘?这边患……”
“既然是边患。”刘宽一边夹菜一边苦笑摇头道。“于本朝而言,十之八九都是那鲜卑作乱!”
公孙珣闻言心中微微一动:“老师的意思,朝廷终于还是决定要对鲜卑主动出击了?”
“没错。”刘宽先是微微颔首却又转而微微摇头。“我其实对此并不以为然,但宦官们为了哄陛下开心,一直都在鼓吹鲜卑不堪一击,这一次辽西大胜,陛下更是信心倍增。你须晓得,自二次党锢以来,这朝廷终究是宦官居于上风……”
公孙珣微微蹙眉,既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
其实,作为一个经常要跟鲜卑人打交道的辽西人,他曾经和自家老娘正儿八经的讨论过鲜卑的问题……但得出的结论是,在战术上要重视鲜卑人,毕竟人家一箭射来你是有可能真的当个死翘翘的。然而,从大的战略上来看却未必需要太重视!
因为按照公孙大娘所讲,鲜卑人积攒起力量扰乱中原的时候,虽然记不清具体时间,但无论如何都已经是一二百年后的事情了。换言之,最起码这一百多年间,鲜卑人本身是不足以如何如何的。
既然如此,这一仗是不是意味着会有个好结果呢?而且再说了,自己那族兄公孙瓒不也跑到上谷,然后试图参与进此战吗?他可是个有大气运的男人,这是不是从侧面再次说明了一些问题呢?
这一仗,说不定是有战功可捞的!
当然了,既然是想到了自家老娘,公孙珣却又不禁强行按住了自己的功利心,毕竟来时他老娘可是千叮嘱万嘱咐的让他不要冒险的。
“当然了。”刘宽也继续说道。“既然朝廷的意思,我也无话可说。而且再说了,本朝多有兵事,素来兵精将广,又有匈奴、乌桓等胡骑助阵,再怎么样想也总能全师而归的吧?而你公孙氏本就是边郡世家,文琪你更是早早显出了名将之风,既如此,我就想,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不如就让你去彼处锻炼一下,于兵事而言颇有裨益,于你己身而言将来前途也会宽广一些。”
公孙珣继续蹙眉道:“那朝廷具体何日出兵呢,老师到底又是如何安排的呢?”
“出兵尚早。”刘宽轻松答道。“这种大兵事,需要堆积粮草、磨砺新征召的士兵,还要提前安抚乌桓和匈奴人,让他们到时候舍得下力气,为师估摸着……最起码要一两年才能成行,甚至于两三年。”
听到这里,公孙珣愈发对此战信心倍增了起来。当然了,也仅仅就是有信心罢了,他本人还是要尊重自家老娘的意思,留在洛阳当郎官与新郎官的。
“至于你的去处,此战无论怎么打,想来都是要走云中、雁门、代郡一条线的,所以我有意表你为佐军司马,去雁门辅佐使鲜卑中郎将臧旻……”
公孙珣瞬间面色不定了起来:“老师,既然是司马,不论是佐军还别部,可都是千石朝廷命官!”
“毕竟是边郡苦差,又不是内地膏腴之地的千石县令!”刘宽不以为意道。“你此番如此惊世之功,还是我的学生……千石又如何?怎样,你去否?在彼处连个几年兵,或许要去打仗,或许时局还会变化,仗也打不成,但再回来时,无路如何怕也能转个正经的千石县令了!当然,你若是不想去,那也无妨,我明日就给你补个三署郎!”
公孙珣抿了抿嘴,良久不言。
然而,眼看着坐在对面的大汉朝太尉自斟自饮,不一会功夫就要把半壶酒喝光的时候,公孙珣却是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开口了:“既然都是千石、都是司马,能否请老师帮忙改成自领一部的别部司马?我兄公孙瓒须与那臧旻之子有些过节,在他手下,怕有些不安!”
刘宽拊掌大笑。
“珣特举勇猛知兵法,公车入洛,乃须臾不停,过私门而不入,转公车署,直入太尉府中。乡中故人阳球在座,乃戏曰:‘君何其速也,忧得劣官乎?’珣以手按刀,慷慨曰:‘国家板荡,四海不宁,正当吾辈用命之时,珣正忧不得其职也,岂以名利患之?固求边郡军职,以效国家!’座中自阳球以下,皆正色避之。太尉刘公亦壮其言,乃表别部司马,出屯雁门。”——《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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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十章 辞行(6k二合一)
别部司马是一个秩比千石的官职。
所谓‘比’,其实有‘次于’的意思。
汉代制度,同样的官阶内用‘比’、‘真’、‘中’来进一步细化,而这个顺序是从低往高排列的……换言之,这是千石级别官员中最低档次的那种。
但是话得说回来,他就是档次再低,那也是个千石啊!你一个刚刚被征召的人,授予千石官位还想如何呢?这可是袁绍、曹操那种什么这仕途上扑街了几十年的蔡邕蔡伯喈,终于也要起飞了……似乎也是人之常情嘛。
甚至,就连蔡邕自己都信以为真了,搞得他每天都心情不错的在自己家里呼朋唤友,甚至还时不时的亲自为来访宾客搞音乐表演!
“哎呀!”坐在上首的蔡邕听完这些称赞以后,忍不住按住琴弦长叹一声。“可惜啊,今日有音乐却无文思,若是此番再有一篇好诗文,岂不美哉?!”
“蔡公既然说了,不如座中诸位贤达且试着对刚才的仙音做一篇文章来?”在场的诸多名士中,当即就有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了。“不拘诗文还是辞赋,不拘长篇还是短篇,且做上一篇来,然后请蔡公品评,若真是极好,咱们便再劳动蔡公一番,请他帮忙用那公孙纸、韦端墨、张艺笔,认真抄录一番……如此,足可传家啊!”
众人轰然应诺。
然而就在这个美妙时刻,却忽然有不速之客上门来了。
“听说此处要作诗?”公孙珣昂首按刀,带着一众辽西大汉直直闯入了此地。“如此雅事,蔡公为何不唤我来啊?难道不晓得我来京中了吗?”
众人一时愕然无语……没辙,很多人根本就不认得他。
蔡邕瞅了瞅对方身上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黒绶铜印,面色青红不定,却还是勉力站起来迎接:“文琪说的哪里话?非是我不叫你,而是洛中人尽皆知,你要去雁门赴任去了,所以就没好打扰!”
“蔡公啊!”公孙珣无奈叹了口气,然后快步上前走入堂中,并抓住了对方的双手,表情也变得是一脸诚恳。“你我之间的交情摆在这里,便是今日就要出城赴任,那也一定是来要拜会的,这么能说这种话呢?你不晓得,我此番来洛中,连袁本初那里都没去,就只是去太尉府拜会了我师刘公、去东观拜会了我另一位老师卢公,然后就直接来你这里了。”
“其实,文琪走前也不妨去北邙山见一见本初的,他一直对未曾与你一见颇为遗憾。”坐中名士太多,所以细细看来还是有些故人的,比如此时站起身来的南阳名士逢纪逢元图。“正好,也为文琪此番赴任做个践行!”
“不去了。”公孙珣继续捏住蔡邕的双手,然后略显无奈的扭头推辞道。“还请元图兄替我致意袁本初,就说他的好意我颇为感念,只是国事艰难,我是一刻都不愿意耽搁,今日拜会了蔡公以后,马上就直接出城,直奔雁门而去了。”
“既然如此,便不打扰文琪的一番报国之心了。”说话又是一个故人,乃是颍川名士辛评辛仲治,这位隐约感觉到公孙珣要闹事的聪明人赶紧站起身来替逢纪遮蔽了一下,俨然是要置身事外。
眼看着那边仅有的两个熟人坐了回去,而满堂列坐的名士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公孙珣这才满意的连连点头,复又回头看向了蔡邕。
蔡伯喈被对方看得心里发毛,哪里还不晓得这厮又要闹事?只是一来他双手被对方攥的生疼,根本挣脱不开;二来,他终究是听到公孙珣今日就要滚到那雁门戍边去了……所以,便有了捏着鼻子把对方打发走的苟且之意。
“莫非文琪有佳作?”一念至此,蔡邕强忍着愤懑之意与对方搭上了话。
“不瞒蔡公。”公孙珣继续握住对方双手道。“昔日在洛中做少年游,常常感念与您相处时的无忧无虑,而今作为宦游人,不过离开了数月,这满堂宾客就已经不认得了……心中颇有感慨,却是有了几句不合体制的歪诗。”
“哎呀!”蔡邕这时候只想打发对方走,怎么会管什么体制不体制。“诗以言志,只要有情感志气夹杂其中,那便是好诗,哪里需要什么格式、体制?要我说,便是只有一句感慨,那也是好诗!”
公孙珣当即大喜:“这便是蔡公的胸怀了,我这诗若是念在别处,只怕要被寻章摘句的腐儒给笑话,也就是蔡公能识货……”
“赶紧念来!”蔡邕只觉得自己那双能奏出仙音的手都要被对方捏断了,自然要连连催促。
公孙珣摇头失笑:“蔡公,诗已经在肚子里了,只是刚才我听到有人说什么传家之话,莫非……这诗做的好还有什么奖赏吗?”
蔡伯喈哪里还不晓得对方又要来打劫?只是他这时受制于人,只能是赶紧点头而已:“文琪豪迈过人,要我说,不论体制合不合,这诗必然是你的最有志气……所以,也不用其他人作文了,直接就断你的诗文最佳如何?不如你且松开手吟诵出来,我再替你誊录一番,也好作为践行之礼?”
公孙珣再度失笑:“宦途催人,就不用如此麻烦了,还耽误你我时间……”
蔡邕当即松了一口气:“既如此……”
“既如此。”公孙珣手上又加了半分力。“不如请蔡公赠我一些别的事物。上次蔡公赠我七经手稿,家母看到后一直感念,只是可惜太少,听说蔡公府上藏书万卷?”
蔡邕一方面暗恨对方如此贪得无厌,一方面却也无可奈何,反而愈发想尽快把对方给打发走了。
于是,这蔡伯喈当即勉力点头道:“不就是抄录的藏书吗?我家东阁里存放了不少,布帛上的也有,竹木简上的也有,松开手,我挑几件赠你便是!”
“不要布帛的那种。”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只要竹木简的旧货……”
“若是竹木简的,只要不是孤本,送你一车都无妨!”蔡邕愈发着急。“你快松手。”
公孙珣当即大喜,虽然手上松了两分力道但却依旧没有放开,反而即刻朝堂下招呼道:“阿范、子衡、义公……听到没有?速去搬运竹简,务必将咱们的车子装满!”
公孙范等人目瞪口呆之余却也是赶紧轰然称喏,然后便只见那群辽西大汉如同盗匪进家一般,直接往蔡邕家中的东阁去了。
话说,人家蔡邕的叔叔也曾位列九卿,所以这宅子自然广大,东阁与这正堂更是隔着墙院……所以那边一番鸡飞猫跳,被握住手的蔡邕却也根本看不到情形。
当然了,不是没人察觉到那边的‘盛况’,也不是没人注意到蔡邕的仆人想来报信却在院门前被一个细髯鹰目的辽西大汉给拖了回去……但是,却无一人敢言。
为何如此?
因为适才这段时间,众人交头接耳,却都知道了这个粗鄙之人竟然是新任太尉文绕公的得意门生,甚至甫一征召便授了千石军职……文绕公对此人的爱护,可见一斑。
而且再说了,一辽西边郡的蛮子,还是军职,还马上就要离开洛阳了,看他那雄壮身材,还有那些个佩刀持弓的伴当……自己堂堂名士,何必和这种人当场计较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
就这样,公孙珣昂首站在堂中,双手拽住蔡邕,便在那里旁若无人的瞎扯起了淡,堂上诸位名士也个个面无表情的听着……一直到蔡邕几乎要按捺不住之时,那公孙范与吕范才来到堂下微微拱手示意。
公孙珣瞅了瞅天色,点点头,也就松开了蔡邕的一只手:“蔡公,我将往雁门苦寒之地卫戍国家,你不妨送我到门前,再听一听我那藏纳志气的诗句……如何?”
众人旋即松了一口气,然后满堂名士几乎是出于本能一般站起身来,准备随蔡邕一起将这个瘟神给送出去。
“也罢,也罢!”蔡邕此时又何尝不想尽快了结呢?
于是乎,公孙珣与蔡伯喈执手在前,后面一众名士哗啦啦跟在身后,一直走到了门前。
而甫一来到大门外,看到那十几辆车子的蔡邕便如遭雷击,险些要昏过去……至于那些名士,也都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公孙珣面不改色,直接拽着跌跌撞撞的蔡邕来到为首的那辆朝廷公车之前,用一种戏谑的目光扫过这所谓满堂名士,然后一边以手搭住车檐,一边却的真的张口来了几句不合体制的歪诗:
“诸位,听我一诗……素琴金经迎满怀,无人不道仙音皑。蔡公府上满堂客,尽是珣郎去后来!”
吟诵完毕,这公孙珣一甩手,却是终于放过了人家蔡伯喈,然后便仰头大笑,翻身上车。
一时间,只见那十几辆车子排成一列,整整齐齐,宛如行军,竟然就在众人目前拉着满满腾腾的藏书往城外去了!
蔡邕失魂落魄,不知所言,而门前诸客,却也无不色变……无他,且不谈公孙珣打劫藏书的事情,也不说这辽西蛮子的诗合不合如今文风体制的问题,但刚才诗句里面,那种踩着所有人摆资格的霸气众人却是听的明明白白。
然而,数息过去,这些被当成了踏脚石的满堂名士虽然个个色变,却竟无一人敢出言驳斥。
良久,还是那躲在门内并未出去的辛评辛仲治,第一个忍不住低声感叹:“前有金城韩遂拔刀露刃,单骑而走;今有辽西公孙珣夺书遗诗,列车而行……元图,我今日方知,边郡豪杰,俱能杀人也!”
逢纪默然无言。
“蔡邕性迂阔,以直言敢谏称之……熹平年末,拔议郎,众以将起也,贺之。唯其自知,乃私叹曰:‘吾性不改,恐祸事近矣,然子女皆幼,唯虑东阁藏书万卷,不知所属也!’适太祖至洛授官,将辞,遗诗于堂,邕读之大喜,乃尽托藏书数千卷与之。士林美之也。”《士林杂记》.藏书篇.燕无名氏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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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推本书
《崛起在晚明》,老朋友独居者的书……明代朝堂,还养一个妹妹。
这厮当初也是写三国的……而据他说,这次是真的准备要崛起了。
具体如何,大家不妨去瞅一瞅,看一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第二十一章 秋风
夏秋之际,北风咋起,草木折腰。
大汉并州雁门郡平城东北,白登山下,几只毛色不一的狍子正在低头吃草。
忽然间,一只箭矢从远处呼啸而至,直冲着其中一头毛色寡淡的狍子而来。然而,可能是风太大的缘故,原本瞄准脖子的箭矢竟然偏离了不少,只是射中这只狍子的大腿。
身着鹖冠轻甲,射出此箭的公孙珣大为失望,但是不要紧,这只狍子毕竟失去了行动力,而其他这群狍子眼看着自己的同伴受到攻击,却不躲不跑,只是将屁股上的白毛炸开,好像这样就能吓走那边山丘上忽然出现的十余个负刀持弓的精锐轻甲骑兵一样。
这下子,跟在公孙珣身旁的韩当、程普乃至于其他精锐护兵再不犹豫,纷纷各自引弓,却是这群狍子尽数拿下。
“今日便烤狍子吃吧。”没有一箭毙命,驻马于阵阵秋风中的公孙珣也显得有些意兴阑珊。“风大,须找个背风且没有草木的地方点火,省的引火烧山……就去上次那个河谷吧!”
众人自然赶紧答应,便将狍子搭在马上径直往河谷处去了。
“少君。”到了地方,韩当刚要持匕首剥皮,却又忽然停下。
“何事?”刚刚坐到一块青石上的公孙珣不免好奇。
“不如你来下刀吧?”韩当指着那只膝盖和脖子上都中了一箭的死狍子说道。
“为何?”公孙珣愈发茫然。
“嗯……”韩当颇有些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答道。“少君你看这只狍子,颜色寡淡,是不是勉强可以算是一只白狍子?我虽然读书少,可也晓得,这白色的猎物算是祥瑞吧?”
公孙珣当即失笑:“你便赶紧剥了皮烤了吧!还白狍子?这狍子明明是季节交替提前换了冬毛,跟其他狍子一比才显得有些白……不信你翻过来看看它屁股,那才叫白毛呢!”
韩当闻言翻过这只狍子,往它屁股上一瞅,也是尴尬万分……而见此情形,其余众人,便是沉稳如程普也忍不住哄笑起来,羞的韩义公一刀下去先把这狍子的白屁股给穿了个大洞。
抛开这场小风波,众人当即就开始烤起了狍子。野外就餐嘛,也没那么多讲究,无外乎架起火堆,用陶罐煮些热汤,然后狍子也只是切割好,然后架起来烤熟,最后再抹上风干的咸鱼……没错,安利号的特产咸鱼,携带方便,风干之后捏碎了洒在汤里也好烤肉上也罢,都极为利索,甚至还隐约带着一股鲜味!
而自从这种使用方式被牧民们发明出来以后,这玩意其实隐约有成为草原和边塞地区硬通货的意思。
对此,公孙珣的那位老娘是有评价的……不管是鲜卑还是大汉,劳动人民都才是最伟大的发明家,而她公孙大娘只能排第二位。
“少君!”就在众人刚刚煮好汤、烤好肉,准备大快朵颐时,一名满头大汗,操着辽西口音的骑士忽然出现在了这个小河谷的入口处。“可找到你了……吕佐吏让我给您送信!”
公孙珣闻言赶紧起身,却是顺势将手里的狍子腿转而递给了对方,并示意对方去饮马喝汤,这才又取了一块狍子排,并坐回到那块石头上翻看吕范让人送来的书信。
书信很多,不止是吕范的,还有一些送到军营那里又被吕范转过来的……比如说当先第一封信,就是公孙大娘写来的家信。
打开一看,大概就是报下平安,说一些辽西的情况,然后继续犹豫要不要把人家赵小娘子给送过来。
公孙珣看了后无奈的摇摇头,只能想着回去以后再写信告诉一下自家老娘,这里的生活还称不上稳定,最后不要让人家小姑娘来这地方受罪。
再往下看,则是一封来自于公孙瓒的书信,而这封信,公孙珣不用看都知道是什么内容。
话说,现如今兄弟二人一个在上谷,一个在雁门,虽然分属两州,可实际上却只隔了一个代郡的高柳塞,交通起来反而更方便,书信往来更是频繁……但是,二人说来说去却只是在讨论一个问题而已,那就是公孙瓒的前途出路。
说起来,公孙珣这位大气运族兄的运气还真的挺差,当日在卢龙塞一战他正好新婚燕尔窝在令支,然后柳城-阳乐一战他又因为担心赵苞是宦官子弟会误了自己前途而跟着岳父跑到了上谷,啥啥都没捞到!
不然,以他本人那种敢打敢拼而且能打能拼的水平,怎么都能捞一个出身出来了。
而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呢?现在主要就是公孙瓒一个人不停的犹豫要不要回辽西,反正公孙珣是建议他回去的,因为回到辽西后赵苞怎么都能在一两年内给对方安排一个孝廉的……毕竟嘛,如今公孙珣自己有了前途,纯洁无瑕的公孙范又去了洛阳,浓眉大眼的公孙越年纪还小,那边的年轻一辈里除了一个田楷简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但是公孙瓒本人考虑的就比较多了:
首先一个是上谷、代郡这个方向,朝廷已经任命了名将夏育出任护乌桓校尉,整天厉兵秣马的,怎么看怎么都要有一场大战,他生怕自己回到辽西后又阴差阳错的错过了立功的机会;然后另一个,他也不想轻易离开一直在提携自己的岳父侯太守,省的被人指摘,留下污名,并影响以后的前途……
其实考虑到这两点,稳妥一点来讲,那就不要再动什么多余的心思了。
但是公孙伯圭偏偏又和那公孙文琪一样,都是按捺不住自己功利心的,尤其是他眼看到那个从小跟自己混在一起的族弟都混到了比千石的职务,而且还就隔壁郡那边碍眼……所以,这厮还非得每隔一旬就再起一次回辽西的冲动。
于是乎,公孙珣也几乎每隔一旬就要接到自己族兄的一次就业咨询。
将公孙瓒的书信随意的塞到最后,接下来,公孙珣却不禁眼前一亮,原来,下一封信赫然是公孙范从洛阳让宾客给捎来的。
打开一看,果然是个好消息。
话说,庐江那边的蛮子又造反了!然后朝廷考虑到卢植卢老师曾经担任过隔壁九江太守,既镇压过当地的蛮子,也熟悉那边的风土人情,想来处理这种事情应该是很有经验的,于是便让他出任了庐江太守,希望他能够像上次那样干脆利索的把这群蛮子给镇压掉。
不过,这个任命却也引起了一个连带效应,卢老师从东观出来,然后临出发的时候,大概是觉得緱氏山大学太过于有名无实了,实在不想误人子弟,就顺便把緱氏山给正式解散了……所有弟子稍微考核一下,写推荐信的写推荐信,不想写的直接遣散回家。
而公孙范也专门提到,他已经按照兄长的要求,给那个刘备私下送了一些财货作为盘缠。
看完这封信,公孙珣其实颇为感慨,想来这就是所谓‘历史剧情’了,可惜自己并未在眼前。
翻到最后,终于轮到了吕范本人的书信了。
而说是书信,其实更像是公务函,上面也全都汇报一些公孙珣不务正业出来打猎时的公务罢了,前面一页大概就是说兵甲什么的到了多少,弓弩箭矢什么的又到了多少,屯营的修筑又如何如何……然而翻到最后一页,公孙珣却是越看越怒!
最后,居然一个按捺不住,竟然直接将手里的狍子肋骨给狠狠的砸到了地上:
“臧蛮子欺人太甚!”
“少君?”
“司马,到底出了何事?”
韩当也好,程普也罢,还有周边的其他护兵,其实都应该算是公孙珣自己的私人亲信,看到这一幕自然要赶紧起身询问。
“臧旻还是死活不愿意给我们分拨兵力,我这次催的急了,他竟然送了两百多陪隶过来糊弄我!马匹更是一个皆无!”公孙珣摔着手里的信纸,简直气急败坏。“不就是当日伯圭大兄在袁绍门前骂了他儿子一句吗,至于这么小心眼吗?”
众人闻言也是怒容满面。
其实,公孙珣这还真是冤枉了人家使匈奴中郎将臧旻臧伯清了,甚至他自己本人可能也知道这一点,只不过怒气太盛,偏偏又无可奈何,这才给人家泼脏水罢了。
话说,从接到任命赶赴雁门这里,时间已经足足过去三个多月了,但是公孙珣的这个所谓别部却俨然一副光杆司马的味道,不然也不会闲的蛋疼跑到白登山这里打猎了,而且还一打就是好几天。
至于问题嘛,很直接也很无奈。
首先不是驻地的问题,朝廷明显给了刘宽面子,大笔一挥就让公孙珣的这个别部屯驻到了平城城外(后世大同附近),也就是大同盆地的最北端,这里东接幽州西部要冲高柳,身后是并州核心区域,无论如何都还称得上是交通便利的,也算不上是苦寒。
当然也不是兵甲的问题,大汉朝的铁器是官方统一管理,冶炼规模不用多说,军械监管和配送也非常严格。所以公孙珣很早就接收到了按照满编来算的铁甲、兵器、弓矢、甲片、矛头、牛筋……等各种各样的成品、半成品军械。而且一直到现在,都还有东西源源不断的沿着大同盆地或者从东面的高柳送过来。
就目前而言,真正的问题出在兵员和马匹这两个大头上面。
按照公文上的编制批示,公孙珣这个别部应该下辖有一个骑兵曲、一个步兵曲,外加一屯的材官,也就是半曲弓弩兵了。
而照理说,这些编制应该是使匈奴中郎将臧旻分拨出来才对。
但是想想就知道了,具体到落实的时候,臧旻直属的五个营兵力,十几个部,哪个兵头子舍得把自己麾下的精锐分出来?臧旻的话也不下狠心弹劾一个两千石,倒还差不多……”
“可我们又该如何是好呢?”程普为难的问道。“总不能真耗上一两年才把人员、马匹给凑齐吧?届时莫要说立功,怕是要战场都上不去的。”
“两三百匹马倒也不是很难。”公孙珣咬咬牙道。“在产马地不过是两三百万钱罢了。我写信给母亲,请她出钱在上谷、代郡那里替我买马,到时候咱们直接就能去旁边高柳接收……最大的问题还是兵员!且不说雁门这里人口稀少,征兵困难,就说新兵和老兵是一回事吗?”
韩当、程普齐齐默然。
“走吧!”思索再三,公孙珣忽的端起旁边的一个穿耳陶罐,狠狠灌了几口热汤,却是一抹嘴边短短的须髯,忽然招呼其余众人动身。
“少君,这是要回平城吗?”韩当一边将马缰递过来一边赶忙问道。
“不,去阴馆(雁门郡治)。”公孙珣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咱们去找雁门太守打秋风去!”
“初,太祖年二十,以别部司马屯平城,尝出猎白登山,获白鹿而归。”——《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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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十二章 撤屯(上)
“止步,便在此处扎营!”
雁门郡最西侧的城市武州再往西数十里处,天色虽然尚未彻底昏暗,但风却越来越大,所以随着公孙珣的一个手势,程普立即指挥着那些陪隶开始安营扎寨。
当然了,汉境之中,区区两百名陪隶、几十名甲士、七八个郡中吏员,说是安营扎寨,不过是挑个背风的地方支起布幔、皮蓬,然后稍微取一些石块、木头配合着随行的大车做一条简易的障碍线罢了。
最后,还是程普看不过眼,又临时在大车边上又加了一道壕沟。就这,却已经让那些陪隶有些骚动和不满了。
说白了,大汉并没有奴隶这么一说,说是陪隶,不过是犯了罪之后,以民夫待遇征集的戍卒而已,基本的人权还是有的。
“也不晓得这张太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趁着陪隶们搭建帐篷的时候,公孙珣则和吕范嘀咕起了一些什么。“我找他打秋风,他却让我过黄河去五原郡,还说什么如此跑上几趟,老兵也好、战马也罢,甚至军资都有了……哪来的这样好事,莫不是在糊弄我?”
“也不至于吧?”吕范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勉强答道。“这张歧张府君不是清河人吗?与文琪岳父既是同乡又是好友……应当不至于如此消遣我们。”
“同乡而已,哪来的好友?”公孙珣忍不住摇头道。“我刚来雁门时岳父还来信说此人最是擅长见风使舵……怕是见到我那岳父一战成名,既名扬天下,又马上封侯的,这才成了好友,唤我一声贤侄罢了。”
“官场之上不都是如此吗?”吕范不以为然道。“倒是文琪你,近来反而有些失于焦躁了……何至于此呢?”
公孙珣闻言不禁一滞,旋即自省起来。
话说,他也是郡吏出身,勉强也算是在这大汉朝的中层官署中摸爬起来的,哪里还不晓得这官场上的风气?臧旻那里的推辞,张歧这里的虚伪,本就是官场上的常态……正如吕子衡所劝谏的那样,真要是有些经验的人,就应该放下种种情绪,以解决问题为主。
可是话又说回来,只要一想着数年后就会有那么一场大乱,他公孙珣又怎么可能不对握住一只兵马而心存迫切呢?
“少君!”就在公孙珣胡思乱想之际,韩当忽然驻马来到了身旁。“张兵曹来了。”
公孙珣微微点头,然后赶紧换上了一副笑脸迎了上去:“张公辛苦!”
“哎呀,一介微末小吏,哪里敢在司马面前称公啊?”这随行的雁门郡兵曹椽张泽闻言赶紧就在马上推辞了起来。
“张公已经年近四旬,堪称长者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然后顺势与对方并马,并张开自己的大氅为对方遮住了风。“珣一介弱冠,怎么能够不以礼相待呢?”
话说,公孙珣来雁门已经三四个月了,虽然一直呆在平城,一副除了狍子各种无害的样子,但郡中上下又怎么可能会无视一个驻扎在本郡的千石别部司马?上下又哪个不晓得他底细?而人家既然能做到一郡的兵曹椽,必然是本地大户出身,且有些手段能力,又怎么可能是个不晓事的?
所以,这张泽看到对方如此态度,反而当即失笑:“公孙司马要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来,我张某断然不敢受你如此礼遇的!”
对方如此爽直,公孙珣反倒显得有些尴尬了起来,但即便如此,他手上为对方遮风的动作却终究是没停下来。
“不瞒张兵曹。”看到自家主公尴尬,一旁的吕范赶紧拱手。“其实也没什么特意要打听的,只是想请教一下长者,你家府君说此去五原走一趟,既能得到兵员又能得到马匹、物资……这到底是何道理?我等不知底细,实在是心底发虚啊!”
张兵曹闻言恍然,便赶紧解释:“我晓得了……其实,公孙司马和几位都不必多疑,我家府君确实是一片好意,此去五原也确实是个极好的美差,因为我们此去乃是接应撤屯的。”
公孙珣和吕范对视一眼,反而愈发茫然了,后者立即又问道:“敢问这撤屯又是什么意思?”
“所谓撤屯。”张兵曹微微正色道。“乃是说因为鲜卑人、羌人骚扰太过,有些屯点实在是无力支撑,所以就将彼处的民户迁移到内地。这也算是朝廷这些年对并州西部、北部诸郡的特许政略了。不过且不提这些,公孙司马和几位想想,五原这种破地方,十来座城却又只有四五千户人口,彼处说是民户,其实又与军户有何区别?而且家家养马,个个善战,天然就是精锐骑卒……”
听到这话,公孙珣与吕范、韩当再度对视,却都是眼前一亮——不想,这雁门太守张歧还真是给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张兵曹看到公孙珣醒悟,随即就很有分寸的不再多言。
“那就多谢张公了。”眼看公孙珣心中了然,吕范也就赶紧替自家主公谢过了对方。
“这有什么?”张兵曹不由笑道。“早知道诸位心有不明,我就该早点说与公孙司马的,也省的诸位一路狐疑……还如此礼遇。”
众人齐齐哂笑一声,然后却不由尴尬起来……话说,这事情如此简单就交代清楚,反而让人有些措手不及。须知道,那边营地还在搭建中,几人站在一起,公孙珣还在这里举着大氅为对方挡风,也不好撵人的,偏偏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嗯……敢问张公籍贯?雁门广阔,不知道是哪里人,可是世居此处?”公孙珣这就属于没话找话了,反正这年头没话可说时问问别人籍贯,讨论一下人家祖宗,总是没什么错的。
“我乃是马邑人。”果然,这张泽张兵曹闻言立即就微微感叹了起来。“而说到世居此处……不瞒公孙司马与几位,何止是世居?我们雁门张氏在延续门第之前就已经存于马邑数代了。”
“这倒是有趣。”一旁的吕范颇显好奇道。“姓氏之说源远流长,若是说某姓从某地开始,那倒常见,毕竟古时行封建制度,多有王孙贵族到了封地后改姓的。可要是说延续门第之前就存于某地,我却只能想到琅琊诸葛氏的例子……昔日秦汉之时,葛婴之后便长居彼处,后来汉武怜惜葛婴无辜被杀,便封其后人为诸县候,于是葛婴后人便大多改姓为诸葛……”
公孙珣听着什么诸葛、汉武、改姓之类的话,思绪杂乱之间,却是猛地想起一事,然后不禁脱口而出:“张公莫非是聂壹后人,为避怨改姓?”
吕范瞬间愕然:“竟然如此吗?马邑之谋的那个聂壹?”
张兵曹闻言苦笑:“公孙司马年纪轻轻,倒是见多识广,这便是我们雁门张氏的由来了……不过,二位须给我一些脸面,不要当众呼我祖上名讳。”
公孙珣与吕范赶紧致歉,而后者却又不禁愈发好奇,便忍不住追问道:“时隔三百年,不再纠结往事我自然晓得,只是不知当初令祖到底是避谁的怨,是避匈奴人还是在避自杀的王恢家人,竟然至于改姓?”
“都有!”张兵曹喟然感叹道。“当时汉匈征战不停,既然是在边郡,那家祖是既害怕匈奴人报复,又害怕王氏报复,便一时改了张姓。而等到汉武大获全胜,卫霍建功之后,家中一度是想改回来的,偏偏朝中又出了个匈奴王族金日磾,权势滔天,于是干脆便熄了这个念头。”
吕范闻言也是摇头:“据我所知,那金氏煊赫数代,到了王莽乱政之时,逃到山东,为了避祸改姓为丛,而当日那个被金日磾在宫中拿下的反贼马何罗,后代为了避祸也改姓为莽……这真是,这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张兵曹也不禁再度苦笑。
“俱往矣。”公孙珣的耐性早就按捺不住了,闻言却是趁机做了总结。“几百年的事情了,还说他做什么?”
“这倒也是,俱往矣。”张泽也跟着点头称是。“事情都过去三百多年了,我们家的底细郡中也都人尽皆知,甚至西河郡那边的匈奴人也都晓得我家的事情,却不见来报复半次……”
公孙珣连连点头:“张公能做到一郡的兵曹椽,想来你们张氏这些年在这雁门还是颇有根基的。”
“皆是祖上披荆棘之苦,方有我等后人坐享其成。”
“那敢问张公,不知你们族中如今可有些什么出色的年轻人物?”公孙珣继续强压着激动心情,装模作样的问道。
“边郡中人,只是舞刀弄枪罢了,就算是有几个不成器的孩子,也比不过公孙司马的文武双全吧?”张兵曹这番感慨倒是显得格外真诚。“实在不敢称出色……”
“我听人说有个叫张辽的。”公孙珣终于是没忍住。“有万夫不当之勇!”
“这话谁说给公孙司马的?”张兵曹不禁愕然反问。
“前些日子在白登山射猎,哪位本地豪杰随口一提我倒是忘了……张公族中果然有此人吗?”公孙珣越来越迫不及待了。
“有是有。”张兵曹忽然正色道。“不过公孙司马最好先与那个本地豪杰割席断交,不然不好跟我这个远方族弟相交。”
“这是为何?”
“我那族弟张辽虽然自幼体格健壮,却年方八岁,去年在乡中见他时还看到他拿热水浇虫蚁窝呢!这万虫不当之勇想来是有的,万夫不当之勇却万万不敢有!”
公孙珣闻言不禁哑然失笑,而那张兵曹和吕范,乃至于一旁的韩当也都跟着笑了起来……不得不说,大风嗖嗖的刮着,这气氛一时间还是挺快活的。
“拜见司马。”就在此时,一名陪隶忽然跑来禀报。“营帐已经立好,程军侯请您去休息!”
公孙珣止住笑,见此人体格壮硕魁梧,倒也是个勇武之士,只是碍于陪隶之身,于大风中也只着了一件单衣,而且此时额头汗水迭出,更是绽的满脸尘迹……颇为不堪。于是,他便随手将自己擎着的大氅解下,掷与此人防风,又道了声辛苦,这才打马过去休息。
“太祖年少为吏,颇知民间世情疾苦,又见天下纷扰,自感有用命之时,故凡从军伍,上至将属,下至隶役,皆效吴起之恤。久之,乃渐得死力。”——《新燕书》.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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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十三章 撤屯(中)
暂时放下万虫不当之勇的张辽不提,七八日间,公孙珣一行人连续两次从黄河上渡过,羊皮筏子这种在当地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东西吓得他这个辽西土包子胆战心惊,却又都有惊无险……毕竟,此处黄河水流并不急促,而且渡口都是历来就有的古渡,真的就只是羊皮筏子的视觉效果有点惊人罢了。
实际上,公孙珣不知道的是,他两次渡河的区域都处于所谓河套地区的东套,此地水草丰美,农业发达,地势平缓,乃是北疆难得的农耕阜美之地,和再往西的后套地区一起相得益彰。
而早在先秦代开始,中原政权就注意到了这个得天独厚的好地方,赵武灵王就在此处设置了云中郡,后来的秦汉,也都一直没有撒手。等到汉武帝时期,更是把游牧民族全都撵出了河套地区,独霸此地,著名的河套四郡——朔方、五原、云中、定襄,就此出现,一字排开将游牧势力牢牢的顶在在了北面的阴山之后。
不过……
“如此阜美之地。”公孙珣骑在马上,远眺着此处景色,一时也是失语。“阴山遮蔽了北面风雪,黄河供给了水源,可耕可牧,如何就要撤屯呢?而且偌大一个郡,人口为何又只有区区几千户?我之前只以为是北疆贫苦的缘故,可今日看来,这怎么都称不上是贫苦吧?”
“公孙司马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一旁的张兵曹也是叹气道。“阴山如今已经拦不住鲜卑人了,而西面的朔方郡、西南的上郡、北地郡,不仅要对上鲜卑人,还要应付羌人……兵事连结,民不聊生,所以,朝中渐渐就有了放弃这些地方的意思。这些年,虽然没有正式撤郡,但撤屯、撤城,乃至于撤县之举都是常见的,最厉害的一次,乃是右边的云中郡一口气放弃了阴山下的五座城!”
明明此处气候和煦,微风清凉,可随着张兵曹此言一出,公孙珣却觉得自己脑袋开始‘呼啸’起来,什么自家老娘所言的‘不教胡马度阴山’,什么韩遂韩文约口中的‘乱天下者,便是中枢诸公’,还有什么‘西凉鼎沸’、‘并州苦寒’之类的……搞得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公孙司马!”张兵曹忍不住催促了一句。“咱们快些走吧,你这一路从平城走到武州,又从武州来到此处,也着实辛苦,赶紧接了人回去,若是一次就能妥当,就不用再来了……按照之前发到我雁门郡中的公文来看,这次要撤的乃是九原县(五原郡治)下属的数屯,算算时间早就应该安置在临沃城了。”
公孙珣回过神来,却是连连颔首。确实,自己这一路太过于辛苦,堪称身心俱疲,不如捏着鼻子赶紧接了人回去,只管把自家兵马给整备起来……至于说朝廷大政,且不讲自己一个千石武官有没有资格讨论,便是有资格讨论,眼下这局势,讨论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再跟鲜卑人打一个大胜仗,缓解一下这几个边郡的压力呢!
于是乎,众人提起精神,又是一番辛苦赶路不说,却是终于来到了五原郡的临沃城下,并在城外一处严密的军营中见到了这次需要接手的人口……
众人下得马来,而趁着那张兵曹与这五原郡的郡吏交接文书之时,公孙珣却在打量这几百户移民。
不得不说,此地既然水草丰茂,又是边郡,果然如那张歧张府君暗示的那般,这民户中的男丁个个身体结实,行动剽悍,俨然都是自幼肉食、粮食皆不缺,而且看起来都有厮杀经验!更美的是几乎家家养马,人人持弓!这等兵员连人带马招了去,怕是须臾间就能成军!
然而就在公孙珣越看越得意之时,吕范却忽然凑到他身后,小声提醒了一句:“文琪注意这些移民的神色”
公孙珣闻言再度打量过去,然后也是不由连连摇头:“背井离乡,又有谁心甘情愿呢?有些怨气也是正常。”
“不对!”吕范压低声音继续提醒道。“你再想想,现在是秋初,秋收在即,官府却选在此时撤屯……那些吏员、军士,到底用的何法,才让这些民户放弃稼穑,不得不听从官府调配去往雁门落户?”
公孙珣先是有些茫然,然后旋即惊出了一身冷汗,偏偏却又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话说,吕子衡的意思看似含糊,实际上却表达的格外很清楚,那就是官府之所以选在此时撤屯怕是故意的,因为他们可以在此时毁了百姓的庄稼,而一年辛苦化为乌有的百姓,若是不想饿死,怕是只能选择屈从于官府。
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又怎么解释这些百姓会在秋收前选择移民呢?疯了吗?那可是一年的收成!
甚至再往后想,如果官府可以毁坏庄稼的话,又会不会拆房子?强征粮食?
一念至此,公孙珣瞬间就头大了起来。
“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何要两渡黄河,走南路过来了。”吕范的表情也愈发愁苦。“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北路不安全,有鲜卑人骚扰……现在看来,走那条荒凉且有黄河隔绝的路,怕不是为了防备鲜卑人,而是防备这些移民。”
“去告诉程普与韩当,回去路上要更加小心,那些陪隶也要更加优待一些。”公孙珣也只能如此说了。
不然呢,留下来帮这些移民生产自救?就算是出于仁心,对于这些撤屯的移民来说,尽快赶到雁门安顿下来才是最好的出路吧?
就这样,万事有老道的雁门兵曹椽张泽领着,做了交接,又从这边领了些粮食、草料等等,然后,公孙珣一行人就勉强在这临沃城下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便神经紧绷的踏上了归途。
而这次回去,却是有五原郡的驻军护送的。
双方前后夹着这几百户移民,勉力来到黄河边上的渡口处,张泽却又飞马过来,提醒公孙珣要和五原的军队一起,把移民的马匹、牛羊、弓矢、刀剑都给收缴上来!
公孙珣愈发头大,偏偏又无可奈何——他这时候哪里还不晓得那张歧张太守口中的‘多跑几趟,什么就都有了’是个什么鬼?!但是,如果不收缴马匹和武器的话,等过了河,只剩自己的这几十个甲士和那两百个陪隶,真能看的住这些弓马俱便的移民?!
想到这里,公孙珣也只能自我安慰,等回到雁门,便是这些人不愿意从军追随自己,自己也必然是要发还马匹和其他牲口的……他公孙文琪还不至于眼馋这种绝户财!
然而想归想,命令一下,真的是嚎哭声遍地!让人不忍闻、不忍睹!
须知道,这群五原郡九原县的百姓,都是农牧结合,而短短数日间,先是被本郡官吏派兵毁了庄稼,拆了房屋,又被征收了口粮,还有不少人被抢夺了一些浮财……现如今,对于他们来说,这些马匹、牛羊等牲口几乎相当于仅剩的贵重财货,甚至是以后生存希望所在,可这些却要和防身用的武器一起被官府的人给夺走,又怎么可能会心甘?
然而,铁甲刀枪就在眼前,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就算是男丁有些勇力,善于骑射,当着自己年迈父母、虚弱妻儿的面又怎么敢反抗……于是,虽然一时间哭嚎遍地,可除了几个大户之外,这几百户移民却依旧是被两边的军士给收缴了个干净!
“韩某真是生平第一次行此种事!”韩当来汇报时也是颇为羞耻,而坐在渡口旁一块石头上的公孙珣干脆从头到尾都没抬头看他。
然而,就在这位千石司马羞愤至极的时候,偏偏又有人不开眼来招惹他!
“(永初五年)诏陇西徙襄武,安定徙美阳,北地徙池阳,上郡徙衙。百姓恋土,不乐去旧,遂乃刈其禾稼,发彻室屋,夷营壁,破积聚。时连旱蝗饥荒,而驱蹙劫掠,流离分散,随道死亡,或弃捐老弱,或为人仆妾,丧其太半。”——《后汉书》.孝安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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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十四章 撤屯(下)
“公孙司马。”那雁门兵曹椽张泽忽然又快步跑来了。“临沃那边的那位曲军侯请您过去,说是要商量一下两郡之间如何分配那些牲口和武器……”
“你且住。”公孙珣忽然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来。“何为分配?等到了雁门不该把这些东西发还回去吗?”
张泽干笑了一声,并未作答。
公孙珣低头冷笑一声,却是忽然的从腰间抽出刀来,倒持着递给对方:“我就不去了,请张公替我去说,这把刀与他们五原,其余全归我,如何?”
张泽再度干笑一声,然后赶紧躬身行礼,也不敢接刀,而是快步跑回去,带着几个苦着脸的郡吏,在那里拉着那个临沃的曲军侯苦口婆心的说了些什么……想来大致就是说这个公孙珣后台如何如何硬,为人如何如何梗,然后再请对方给谁谁谁与谁谁谁个面子,以后再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反正,张泽满头大汗的解释一圈后,那个曲军侯终于还是一个牲口都没敢牵,直接骂骂咧咧的走了。
接下来,众人开始返程路上的第一次渡河,牛羊、马匹、刀剑弓矢等被收缴的这些物资先被送到了对岸,然后才是人。
而刚一过河,那几个之前根本没被冒犯的大户人家,就公推了一个姓吕的中年人带着十几个颇为雄壮的子弟和宾客过来问候,也不晓得是示威还是如何,反正是说他们不准备去雁门,而是要去太原投奔亲友……然后多谢公孙珣和这张兵曹的护送,却是准备就此分开独自上路。
公孙珣心中烦闷不堪,哪里会管这个,只是连连摆手任这几户人家走开。
而接下来,众人就在这黄河几字形的内边南岸日夜辛苦行军,然后终于又一次来到了黄河边上,准备再次渡河,而这一次的河对岸,俨然就是雁门郡武州县的辖地了。
到了此时,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就连公孙珣也有些释然,他已经想好了,等过了河,第一时间就把那些已经有些掉膘的牲口给发回去,这种整天被上千口人不分老幼仇视着的滋味实在是难受!
然而,就在当夜,却忽然出事了!
“少君!”后半夜时分,韩当忽然带着两个甲士掀开帐篷,并摇醒了自家司马。“速速起身着甲,好像要出乱子!”
话说,经过柳城一战,公孙珣多少是有些见识了,醒了后咋一听到此言,倒也不是很慌乱。
“你们二人一个把吕佐吏带来,一个去那些郡吏处,让他们不许出帐。”公孙珣起身后先指着那两个甲士吩咐两句话,然后才一边在韩当的协助下披甲一边询问情况。“是移民那里有骚动吗?”
“不好说。”韩当正色道。“刚才有值夜的陪隶来汇报,说是南边的山丘后面似乎有人在窥视,德谋兄让我去看了眼,果然是有异样!至于说移民,现在移民营地那里倒是很安静,然而此时有人窥探,如果不是冲着这些五原移民来的,又是冲着什么来的呢?”
公孙珣点点头:“这倒也是……就让德谋带领陪隶稳住营盘,你去召唤甲士过来,准备随时支援应对!”
“喏!”
收拾停当,公孙珣不急不缓的按刀走出营帐来,却发现除了去因为要控制大营的程普外,其余甲士果然已经在韩当的带领下汇集过来,便是吕范也套上一副铁甲紧张的带着两个护卫跑了过来。
“不要在聚在此处。”公孙珣看着周围漆黑的夜色,又听着被围着的移民营地中渐渐泛起的骚动声,然后当机立断,立即改变了注意。“去牲口栏那里!看住马匹与牛羊!”
众人轰然应诺,却是持戈负弓,铁甲铮铮,径直到了存放马匹与牛羊之处。
“如今又该如何?”吕子衡终究是第一次见此场面,难免有些紧张。
“不必如何。”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不管对方是何许人,又是为何而来,但既然趁着天黑才过来,必然是人数稀少,想抹黑搞乱局势,从而乱中生利。而我们这边虽然实力占优,但一来不熟悉地形,二来夜晚也不好追击出去。既然如此,不如看住营盘,再守住马匹,那他们自然就无计可施了。”
吕范和韩当纷纷颔首。
“对了!”公孙珣忽然又想到什么。“把不必要的灯火全都熄掉,留几个火盆也全都放在地上,附近也不要留人,省的被人放……”
话音未落,忽然一箭自黑夜中射来,来势凌厉,竟然直接将架在牲口栏前面的一个火盆打翻,盆中的炭火登时就溅了一地!
一时间,栏中的几个牛羊瞬间惊慌后撤,更惊得几个贾超这种私人徒附出身甲士们迅速围住了公孙珣。
韩当更是勃然大怒,张弓引箭冲着来势直接回射,然而,天色太黑,箭支射出去后,远处山丘处只是传来几声冷笑而已。
见此情形,韩当愈发不能忍,当即就要负弓追出去
“不要去!”公孙珣其实也被这一箭的力度和准度给惊到了,但却强做镇定,勒住了韩当。“对方如此神射却只射火盆,俨然是心存顾忌不敢杀人,趁此机会速速依照我刚才的吩咐熄火,省的敌暗我明,让他养起了杀心!”
听到吩咐,韩当立即带着七八名甲士散开熄火,或者放低火盆,但依然有数名甲士在他的示意下紧紧围住公孙珣。
而稍倾片刻后,随着灯火黯淡以及主将的镇定,这边终究是又恢复了冷静,而程普那边也立即按照指令采用了相同的方法,陪隶们纷纷按照吩咐减少照明,并躲入暗处,又要求所有的民户不得出帐……
这种应对措施一出,对面果然有些无奈,好一阵子没有反应。而过了一悔后,不远处的山丘后面忽然又有嗤笑声和喝骂声顺风飘来,却是被逼无奈下不得已用的激将法……
韩当倒是三番两次想冲出去,却都被吕范和公孙珣给制止了。
就这样,双方一致对峙到了四更时分,竟然有一人趁黑摸过小丘的山梁,来到近处大声喝骂:“雁门的官军就只知道熄了灯火挨骂吗?”
听到这话,黑夜中,早已经适应了光线的公孙珣与吕范不禁相顾失笑言,然后各自放下心来!
话说,对方这个表现,却是暴露了太多东西:
一来,如此失于焦燥,明显是无计可施到了极点,这就说明公孙珣的应对还是得当的,如此措施下对方根本无可奈何;
二来,此人口音居然和营中移民的口音极像,俨然是五原人,这说明对方根本不是图财的强盗,而只是试图在过河前接应一些乡人出去,既然如此的话,这就说明这些人心存顾忌,是不敢轻易制作大规模混乱,以免误伤乡人的;
三来,此人离得实在是太近了!
“无胆的鼠辈!”又一声喝骂响起,却被中途打断。“有本事……”
“魏越回来!”一个惊怒之声从后方忽然传来。“你这个声音我想射你首级就已经能射了!”
“什么?”这个姓魏的五原人一时没听明白。
“射腿!”
就在这时,公孙珣忽然下令,韩当与七八个散在黑暗中的甲士齐齐出箭!
一时间,黑夜中,公孙珣连续听到了远处山梁上北风的呼啸声,山丘后的惊怒声,甲士们扑出去的铮铮声,马蹄作响的逃亡声,之前骂人处的挣扎声……当然,东面的黄河流水声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变化。
“少君。”韩当一脸冷笑的过来汇报。“这贼人还挺利索,七八支箭射出去竟然被翻腾的只中了一只,还是钉住了他的皮袍……差点便被他逃了!”
公孙珣刚要说话,却又听到身后移民营地和牲口栏之间的某个地方,忽然又传来些许扑簌声与挣扎声。
然后程普遣人来报,那边也拿下了一个人。
“昔,太祖在军中,将兵十余,护徙民千余过黄河,有贼知其兵少,夜窥营寨。太祖坐于帐前,指挥若定,贼首举箭指之,然目其风仪,不忍杀,乃射辕门火盆而去。其得人心如此。”——《旧燕书》.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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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十五章 撤屯(终)
天色已经微微发亮,韩当与程普分别又遣人去看了一眼周围各处,确定剩下的人都已经走了,这才把抓到的两人给押到了公孙珣面前。
话说,公孙珣之前一夜都只是盘腿坐在牲口栏前的一块石头上,颇为冷静,但此刻,看着眼前这两个被扯散了发髻、剥了衣袍,又被按在地上的青年,他却忽然有些焦躁和不安了起来。
“你二人一个叫魏越,另一个又是何人?”吕范当仁不让,上前审问了起来。
两个青年被按着双肩,勉强对视一眼,却是冷笑不止,却一言不发。
“吕佐吏问你们话呢!”韩当第一个有些不耐了起来,他向来以公孙珣心腹爪牙自居,可昨夜那一箭的威势却让他毫无头绪,虽然后来抓到了一人,但却明显不是射箭那人,所以一直懊丧到现在。
“也罢。”其中一名青年忽然抬起头来看向公孙旭,露出了胡子拉碴的下巴,却是冷笑着开口了。“这个姓公孙的,我在你营中这十来日,也多少晓得你是个有气度的人,我若是答得痛快,你须保证不牵累我的乡邻!”
另外一人扭头看了自己同伴一眼,却也没有多言,俨然是这二人关系密切,相互之间信得过……想想也是,这都半夜过来捞人了,又怎么可能关系不近?
“自然如此。”公孙珣抢在韩当开口前就答应了对方。“听你言语是此次移民中人,后来被抓的那个?”
“正是,我与魏越都是五原郡九原县人。”
“作何姓名?”
“成廉!”
公孙珣微微蹙眉:“魏越、成廉……你这姓名倒也少见,成就的成?”
“正是。”
“昨夜接应你的人中有一个善射的,又是谁?”
“此人是之前走掉的同乡大户子弟,与我还有魏越都是生死之交,我们之前约定好了,临到黄河边上前一晚来他和魏越,还有其余几个兄弟一起过来接应我逃出去。却不料你竟然如此冷静,营中愣是毫无破绽,非但没让我走成,反而失了魏越这小子在这里。而他既然失陷,我又怎么可能独自藏在营中,于是就想过来救人……却不料竟然又被一个陪隶给徒手拿下……至于你说那善射之人具体姓名,恕我不敢言,毕竟我所求者,正是不连累他人。”
“也罢……你让那人和魏越接应你出去,又是要往哪里逃?”
“准备去西河,看看匈奴人那里能否讨生活。”
“一个汉人,竟然要逃到匈奴处生活吗?”公孙珣忍不住提高嗓音质问道。
“匈奴人那里须没有汉家官兵烧掉庄稼、拆了房屋,也没有汉家官兵抢了牲口,还要将人卖给雁门大户人家做家奴!”一旁的一直冷笑的魏越忽然大声抗辩了起来。“成廉这小子也是有力气的,到了彼处,匈奴人自然会与他一匹马骑,一把刀耍!如何去不得?”
“谁要把谁卖给雁门大户做家奴?”公孙珣忽然冷了脸。
这成廉和魏越见到对方变色都是不惧,前者更是哂笑不已:“魏越这小子是个破落户,整日就知道各家打秋风过日子。至于我,我兄长做戍卒,今年春日间已经死在了鲜卑人手上,如今我也算是独自一人,了无牵挂。你既然应过我不会牵累我屯中乡亲,那想杀我与魏越立威的话就快快杀了吧,不必再如此作色!须知道,对死人摆威风并无好处!”
“去移民营中打听一下,这成廉可还有其他亲眷……”一旁的吕范忽然招手叫来一命甲士,却是当面如此吩咐了起来。
“尔等答应过我,不牵累乡邻……”成廉当即慌乱起来。
“只是我家主公答应。”吕范冷着脸应道。“我又没答应!”
“你们到底要如何?”一旁的魏越也愤然质问道。“成廉确有一寡嫂也在营中,不然以他的本事早就逃了!你们也是七八尺的男儿……何必非要牵连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我只是想问!”公孙珣正色道。“是谁要把谁卖给雁门大户做家奴的?”
“难道不是你这个官军吗?”又听到此问,那脾气躁一些的魏越面色忽然涨红,几乎称得上是咆哮了起来,亏得两名辽西甲士死死按住了他。“只是哄骗我们说什么撤屯移民,然而四郡也是有大户的,早就打探清楚,移到太原、上党的还能有条活路,移到雁门的普通民户哪个不是被官府剥夺了财货,然后如猪样一般发卖出去?我和成廉也与一家大户子弟是生死之交,自然是知道这事的!”
公孙珣与吕范等人皆是面色大变。
另一边,看到话说到这份上,这成廉也是冷笑开口:“其实我若是一个人,被卖了做个骑奴也就罢了,或者早就纵马逃了!可我兄长死前须托付我娶了寡嫂好好待她,本就等秋收后完婚的,却被你们烧了庄稼、拆了房屋、抢了牲口,便是我那嫂子,等过了黄河怕也要和我被分开卖出去……草原上的野狗死前还知道挣扎一二呢,何况我成廉十岁便杀过野狗,十五岁便射杀过鲜卑人?!”
待对方说完,公孙珣却是心中愈发烦闷,然后忽的回头看向了吕范:“去将他嫂子取来!再取两匹马来!”
那魏越咋听到第一句,本还要破口大骂,但听到第二句却又不禁如一旁的成廉一般怔住,可竟然还是嘴硬:“莫以为如此,我与成廉就会感激你!”
“也不须你们感激。”公孙珣有些烦躁的挥挥手。“只要一件事即可,你们二人还有他嫂子可以去寻你们那生死之交,跟对方去太原谋生活,但不许去匈奴处!”
这魏越与成廉当即愕然。
“还有之前擒住这厮的陪隶,以及昨夜发现动静的那个,该赏赐也要赏。”公孙珣继续急促的说道。“若是犯的轻罪,就行文免了罪身,给个伍长之类的,若是犯得重罪不可赦的,便重重赏些财货……该起火起火,该做饭做饭,我要回去补一觉!”
说完这话,公孙珣竟然直接起身,径直回帐中解甲睡觉去了。
而吕范与韩当面面相觑,也终于还是依言而行,无奈取来这成廉的嫂子,又拿出两匹马来,放他三人走了。
等到中午时分,一行人再渡黄河,依旧是马匹、牲口先行,然后再走人,而公孙珣则选择了亲自押后。
水流平缓,羊皮筏子轻松就划到了黄河中心,而就在此时,韩当忽然起身,却让那撑筏子的‘掌柜’把羊皮筏子给‘停’在了河心处……话说,这个落在最后的大筏子,原本是可以载货极多的,但此时除了‘掌柜’以外,其实只有四人,一个韩当、一个贾超,俱都持刀负弓,还有两个便是公孙珣与张兵曹了。
而看到韩当的行为,对昨夜和早上的事情早就有所耳闻的张兵曹自然暗叫一声不妙。
“张公!”公孙珣叹气道。“你须是那万虫不当之勇的族兄,我与他神交久矣,自然也不会对你无礼……所以,还请你莫要让我为难。”
这张兵曹就算不是‘万虫不当之勇’的远房族兄,那也是个伶俐人,于是立即就在这河中心的羊皮筏子上坐稳,然后举手行了一礼:“我张泽有家有小,实在是不想去黄河底做客,所以司马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今日逃走那人,死活说四郡撤屯的民户,到了雁门就会被卖给大户人家……这话是真是假?”公孙珣正色问道。
“这有什么关系吗?”张兵曹听到此问,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甚至还松了口气。“这一拨移民必然是要先送到平城交给公孙司马您来挑选兵员的,断然不会误了你的事情……”
“我问以往的!”公孙珣正色提醒道。“张公可是刚刚说了知无不言的!”
“以往的……”张兵曹无奈叹气道。“却有此事。”
公孙珣勃然变色:“谁发卖的?!”
“自然是太守!”张兵曹赶紧答道。“公孙司马,你也是个心思通透的人,这些事情何须我说?一想就通的嘛……对于大户人家而言,这些百姓既然丢了田产、财货、房屋,又来到当地,他们自然有一万种法子合法的收为徒附、家仆,哪里需要掏钱向官府买?而我们这些小吏,又有几个胆子发这种财,最多是在移送移民时取些浮财罢了!这事不过就是我们雁门太守张府君有些贪钱,所谓雁过拔毛,中间横插一手,从大户人家和这些民户身上再捞一些好处罢了!”
公孙珣冷笑不已。
张泽被笑的发毛,赶紧出言来劝:“我晓得公孙司马的意思,你终究是年轻,动了恻隐之心,所以心存不忿。然而要我说,此事却真的无关紧要……你想想便知道了,那些移到太原、上党的民户,作为外地人,又没有财货做支撑,时间一长,又有几个不被大户人家吃下去的?说不定还有不少人是求着大户人家庇佑呢!到底都会是一样的!”
“到最后或许是一样的,然而这里面的经历终究不一样。”公孙珣收住笑声答道。
“有何不一样?”
“多了一个知法犯法的太守和一个多管闲事的千石司马!”
“你欲何为呢?”张泽只觉得浑身无力。
“不欲多为,等到了对岸,等请张公把这些事情与我一一写出来,并加上自己的官印,然后再上路也无妨……”
张泽连连摇头:“你要对付张府君?”
“然也!”
“那是两千石!”张泽尽最后一份努力劝说道。“而你只是个千石司马,还互不统属……”
“决心既然下了,若不能把他扳倒,我公孙文琪就如此物!”说音刚落,随着公孙珣的一个示意,韩当低头对着脚下就是一箭,竟是把羊皮筏子下面的一个浑脱给直接射爆。
张兵曹被溅了一脸的河水,也是张目结舌,不敢再多言了。
“初,(吕)范从太祖至雁门军屯,为门下佐吏……别部尝为郡中渡河接引五原撤镇民户,夜有逃人,捕之,闻得雁门太守张歧发卖民户至郡中豪强为徒附。太祖愤然入幕,众皆不敢言,独范与(韩)当追入。太祖乃曰:‘当诉之上!’当遮蔽帐门,范请曰:‘国事艰难,便无发卖之举,无产之民,固为豪强所取,诉之何益也?’太祖正色曰:‘民固困也,心不忍之!’范、当皆叹。太祖又曰:‘且论,我一燕人,入晋地独领一部,上下皆不正我,屡为所畔。若不去一两千石,何以膺服彼辈?’范闻之乃颔首,复献计。待渡河,太祖用范计,留雁门兵曹椽张泽一人于河心筏上,迫之发太守张歧之罪。”——《新燕书》.吕范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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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十六章 远迎
推书,《大唐节度风流》最近少有的安史之乱那个时期的历史文嗯,我赌五毛,作者是个可爱的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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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彻底到来,之前的大风天气也停了下来,而雁门郡平城(后世大同左近)外的军营处正在招兵。
得益于公孙珣过了黄河便发还牲口的举动,再加上一旦招兵成功就立即有口粮可以领,这些本来就是半军半民c半农半牧的五原郡移民倒是真有不少人牵着马背着弓来应募的。不敢说一曲骑兵登时就有了,但怎么讲架子也都拉起来了。
按照之前的设想,公孙珣原本是准备亲自为这些新招募的士兵记录在案,掌握他们信息的,并施以恩德的。但是这一趟五原之行,却是让他触动良多。
实际上,除了必要的各种身体锻炼外,从五原回来以后,公孙珣大多数时候宁可在营门口那个插着旗帜的黄土门楼上放个小马扎,然后一坐半天,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懒得去做这种表面功夫了。
“文琪。”随着身后土楼二层的门帘被掀开,吕子衡笼着袖子一脸衰样的走了出来,却是忍不住再度问起了那个已经被他问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问题。“刘公真会帮忙?”
“会!”坐在马扎上的公孙珣回答依旧那么干脆。
“刘公这人”吕范还是连连摇头。“他这人就算是做到太尉,怕也不愿意沾惹这种事情吧?”
“这就得看是谁的事了。”公孙珣看着营门口因为应募士卒而聚起的人群,嘴角不由扬起,也不知道是自得还是嘲讽。“既然是我的事,他恐怕就不得不沾惹了。”
“我晓得刘公很看重文琪。”吕范倚着土楼墙壁上跟对方闲聊道话说,明明是才版筑起来数月的土楼,被北风一吹后却显得格外破旧,愈发显出吕子衡的几分忧虑。“但到了他这份上,做人做事做官都是有原则的,莫说文琪你只是个学生,怕就是他亲儿子刘松都不好使。”
“你想歪了。”公孙珣眯起眼睛看着远方的官路笑道。“我之所以如此有信心,恰恰就是因为我晓得自己这位老师不愿意惹麻烦”
“这是何意?”
“能有何意?”公孙珣回头笑道。“我这位老师虽然做事情糊里糊涂,但心里面却是极清楚的一来,他总归会晓得这件事情是谁对谁错,真要是沾惹上了该往哪儿站不该往哪儿站;二来,他须更清楚我公孙文琪的性格与为人,心里比谁都明白,若是不顺着我的意思推一把,那我一定能把这事情给闹翻天!到时候,可就不是‘沾惹’二字能做利索的了!”
吕范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吕子衡总归也是明白公孙珣惹事本事的,所以这番歪理听到耳朵中以后总算是多了几分信心。
“既然如此。”稍倾片刻后,吕范踱步来到对方身后低声问道。“文琪以为刘公会怎么帮忙?”
“案子他是不会管的。”公孙珣失笑道。“但是为国荐才,催促朝廷尽快放一任并州刺史还是没问题的。”
吕范当即了然。
话说,因为一州刺史的权责极重,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潜意识的以为刺史是个行政官员,是太守的上级这其实是个重大的误解。
毕竟,汉承秦制,行政上的划分是标准的郡县制,从没有过州c郡c县制这种说法。
那么州是什么呢?答案是,这是朝廷监察系统的一部分。
所谓监察系统,自然就是上头派出的巡视人员,负责监察一个范围内相关行政人员的功劳c过错,然后检查相关工作完成情况,并接受检举或者代为表彰之类之类的。
实际上,不仅是国家会派出‘刺史’来监察一州内数郡的工作,郡里面也会派出‘督邮’来监察几个县的工作,更别说还有司隶校尉来监察中央和首都地区的官员
总之,这个系统的人,在大汉朝是典型的低位而权重,比如能决定千石县令去留的督邮可能只是百石的小吏,能吓得两千石太守睡不着觉的刺史则是六百石这个朝廷命官的,就连负责监察首都和中央的司隶校尉也不过是比两千石,也就是两千石的最低层次。
然而,这些人终究是代表上级权威的,而且权责极大就比如刺史,如今又有财权又有兵权,还有原本就有的司法调查权和工作审查权,时间长了,人们不自觉的就把六百石的刺史看的和两千石一样高了,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甚至说,如今已经出现了这么一种怪现象,说是如果哪个刺史表现太出色的话,那便是速速给他升职为两千石;而如果哪个刺史表现太烂的话呢,最好的处置方法不是别的,也是速速给他升职位两千石。
举例而言,公孙珣理论上的那个上司,使鲜卑中郎将臧旻现在是秩比两千石,他就是扬州刺史任内表现出色,给升上来的!
而回到眼前,听到公孙珣这么一说,吕范那边也是缓缓点头,却是终于也觉得刘宽是真有可能帮上一把了毕竟,用这种方式帮忙的话,那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到人文绕公海内长者形象的。
“不过文琪。”吕范忽然又忍不住叹气道。“我还是有些不能理解,这种事情便是费心费力的做了对我们也无益吧?之前见你如此态度,俨然是动了真火,我也不好劝”
“你也不必再劝。”公孙珣指着眼前应募的移民人群坦然道。“自古以来,乃至于将来,所谓豪杰人物多视底层氓首为无物,如我这般为他们动了火气的人,说出去别人无论如何都是不信的况且,我也不是没有私心。既如此,不如不做理会,凡事自为之。”
吕范当即默然。
就在二人在营门楼上一坐一立说着些闲话的时候,远处官道上忽然数骑飞驰而来,公孙珣和吕范齐齐打量,然后恍然对视,便一起快步下楼去了。
“辛苦诸位了。”公孙珣拎着一个随手从营楼里取出的水袋在营门口接上了这几骑。
“少君。”为首的一人赫然是贾超,只见他满头大汗翻身下马,甚至来不及接水袋,就赶紧汇报了一件事情。“我去洛阳给刘公送信,只等了两日他就告诉我可以回来了,说是朝廷任命了一名新的并州刺史我按照你的吩咐继续留在洛中,又等范公子打听到了这新刺史的来路后,方才直接回来!不过这刺史来的极快,我们几人不过在洛中又等了三日,竟然就在上党郡的高都(后世晋城)遇到了此人的仪仗。”
“竟然是个兵贵神速的吗?”公孙珣闻言愈发迫不及待,就在这营门口继续追问道。“那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籍贯c举主c经历你们应该都打听到了吧?”
“是!回禀少君,此人乃是一名西凉人,却出生在颍川,之前羌乱时被征召为郎官,然后在凉州三明中的张奂麾下于并州打过仗,做过别部司马,然后积累功劳转任这雁门郡的广武县令c蜀郡的北部都尉c西域的戊己校尉,说起来已经摸到了两千石的门槛,然后却又因为在处置西域变乱时杀人过多被免了职务年前,刚刚被司徒袁隗征召到门下做兵曹椽,此番也正是袁隗所举荐上任的。”
公孙珣面露恍然,却又不禁冷笑:“原来是袁氏门生,袁氏也开始招揽边郡人物了吗?是何姓名?”
贾超刚要去接水袋,闻言赶紧又报上姓名:“姓董名卓,字仲颖!”
公孙珣当即色变,手中水袋竟然直接跌落在了地上,袋中水更是溅的满地都是。
“少君!”
“文琪?”
一旁众人都是惊愕不定,贾超更是下拜请罪。
“无妨。”公孙珣回过神来,低头笑吟吟的又把水袋给捡了起来。“是我失手,这水已经凉了,你们去营中喝口热汤吧”
“喏。”贾超松了一口气之余赶紧低头答应。
“且住!”然而,未及两步,公孙珣忽然又叫住对方。“你说此人速度极快,若是按照他的行军速度,进入并州后,在上党并不过问公务也不停留,那此时应该到何处了?”
“回少君,自上党入太原有东西两路,按照我估计,若是走西路怕是已经到了祁县,走东路怕是也要到阳邑了”
“总之,此时必然是已经到了太原郡境内?”
“若是在上党不停,必然如此!”
公孙珣缓缓点头,终于是放对方离去了。
“文琪,”几名长途奔波的骑士一走,吕范立即焦躁了起来。“来的是袁氏门生,不是刘公门生,不知道可有什么说法?”
“或许有!”公孙珣失笑摇头道。“但无论是何说法都无妨,因为这董仲颖本身就不是个善茬!依我看来,他如此疾速,只怕就是冲着此事来的而要是依此来看,这张歧此番十之八九是要滚回家当他的清河名士去了!”
吕范闻言愈发茫然不解:“文琪莫非与这新任方伯相熟吗?”
“神交久矣。”
“这便是不认得了?”吕范无语至极。“既如此,你哪里来的如此判断?”
“走吧!”说着,公孙珣也不再多言,而是忽然把手中刚刚捡起来的水袋给扔到对方怀里,然后按刀返身往营中阔步而去。
“去何处?”吕子衡抱着水袋勉强跟在后面追问道。
“子衡马术不精,此番不用去,留在营中处理庶务就好。”公孙珣头也不回的答道。“我自带两三护卫,轻骑去太原迎接新任方伯!”
“驻军长官不经过两千石批准是不许离开所属郡界的!”吕范愈发焦急。
“我的军还在门口招募着呢!”公孙珣远远一声冷笑。“哪里来的驻军?再说了,人家董仲颖如此看重我,我公孙珣又岂能不出门远迎?”
吕范愕然当场。
“汉桓帝末,以六郡良家子为羽林郎。(董)卓有才武,旅力少比,双带两鞬,左右驰射。为军司马,从中郎将张奂征并州有功,拜郎中,赐缣九千匹,卓悉以分与吏士。迁广武令,蜀郡北部都尉,西域戊己校尉,免。熹平末,征拜并州刺史,持节巡九郡!”——《董卓传》陈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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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十七章 赠刀(8k)
董卓身材雄健,据说当年他被征召为羽林郎的时候,力大无比,能够佩戴两副箭囊,左右开弓。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董仲颖已经四十多岁,虽然还是能骑马射箭,但是腰围却不免大了一些
当然了,对于一名封疆大吏而言,如此姿容却也平添了几分威势。
实际上,晋阳城中的某处官寺里,此刻的他坐在床榻上翻看一封文书,下面地上侍立着的人,从他女婿牛辅数起,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屏声息气,不敢有一丝动静。
良久,眼看着这董卓微微一笑,收起这封书信之后,一名身材细长面容白净的年轻文士这才忽然越过一众甲士与侍从,径直来到最前面行礼:“岳父大人,小婿回来了。”
“文优回来了。”床榻上的董卓看到来人后微微展颜露笑。“如何啊?”
“能如何?”董卓的第二个女婿,也就李儒了,当即笑道。“岳父大人过上党而不入,轻骑驰入那太原,那太原太守委进惊吓的不得了,还以为是来治他什么罪呢?然后既不敢来见大人,也不敢不见,最后只好先把郡丞给派过来小心问候”
董卓闻言不禁哈哈大笑,周围人到这时方才松了一口气。
笑完了,董仲颖又开口问道:“那除了太原郡丞,其他人可有来官寺拜会的吗?”
“有。”李儒赶紧答道。“小婿正要回禀,那太原王氏遣一名族中子弟来说,想明日请岳父大人去赴宴,不知”
“呃”董卓闻言稍微仰头想了一下。“还是要去的。”
“喏。”李儒赶紧答应。
“你们不晓得。”董卓扶着榻上的小桌下榻穿上木屐,却又顺势解释了一下。“我出身边郡,而且家世极低,以前在洛中常常被人看不起,如今成为一州方伯,这王氏虽然是因缘际会,但总归是第一个来示好的名门大族脸面这东西是互相给的,他们能给我,我董卓难道不该还给人家吗?”
“岳父大人说的是。”李儒和一旁的牛辅都赶紧称是。
“不过,既然是一州方伯。”董卓一边说一边驻足在外间的窗口前,只见窗外细雨稀疏,俨然是秋雨渐至的样子。“不止要施恩,更要立威!甚至立威才是更重的!”
“岳父大人的意思是?”牛辅不免好奇。
董卓闻言轻瞥了一眼对方,却是不由叹了口气。
须知道,他带在身边的这两个女婿,一个文一个武。
李儒自然是标准的文士,主意很多,而且也能通人心c晓兵事,但不知为何,这厮一辈子最大的志向,居然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借自己的势力混到朝堂上做个五经博士可博士这种东西,难道不是搞笑的吗?!
而牛辅呢,则是西凉大豪出身,天然自带部曲,算是个标准的武士。其实啊,敢打敢拼,有兵有马也算不错了,但不知为何,这厮偏偏脑子不开窍,半点政治头脑都没有根本无法托付重任!
当然了,好在他董仲颖自己弟弟c儿子都不缺,甚至就在这次任命前,在家替自己为老母尽孝的儿子还来信说儿媳为自己添了一个孙女,要求赐名所以,这一文一武得用就行了,也不必苛求太多。
一念至此,董卓也懒得亲口提点:“文优告诉伯正该如何立威!”
辅者,车之小木,是支撑车子能够立正的东西取这个名和这个字,俨然是家中父母和赐字的长者都希望这厮能成才。
“伯正。”李儒倒也干脆,知道没法子跟这种粗人讲什么道理,便微微一拱手,说出了一句异常直接的话来。“咱们岳父大人既然是方伯,那想要立威,其实也容易直接撵走一个两千石,看州中还有谁不服?!”
牛辅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对付太原郡守委进吗?”
“非也。”李儒无奈道。“委进才赴任一年,把柄都不好抓的。再说了,此人如此胆小怕事,留他在晋阳城中,反而方便岳父大人在此地从容抓权!真要是撵走了,换了一个有本事的,反而让岳父大人难做!”
“那到底要对付谁?”牛辅愈发好奇。“使鲜卑中郎将臧旻这姓臧的竟然和叔父同名是要对付姓臧的吗?可姓臧的毕竟是袁公门人,和岳父大人算是一边的吧?”
“没有说一定要对付谁!”李儒愈发无奈。“岳父大人轻骑疾驰,直入晋阳,就是要惊吓并州九郡和各处将军c司马若是他们如这委进一般胆小怕事,个个忙不迭的遣使来问候,便是都不对付也无妨。可要是有人摆什么名士架势,或是不来,或是拖延,那自然要去一两千石,让上下膺服!”
“原来如此。”牛辅总算是明白了。
两个女婿之前说来说去,董卓却只是扶着腰带看着窗外渐渐变大的雨势,丝毫不以为意,一直到此时,才不禁摇了摇头:“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简单?正如这天下事又不是天子一个人可以决断的一般,这并州也不是做了方伯就能为所欲为的。当然,文优的道理,大致还是对的,只是你不晓得其中一些别的利害罢了。”
李儒与牛辅赶紧低头,做受教状。
但不知为何,这董卓说了一句后,却又不再多言了。两个女婿尴尬不已,偏偏又不敢抬头。
秋日雨水,一旦开始,便绵绵不绝,而董卓立在官寺的窗前,只是盯着雨水遐思须知道,此时虽然天阴色暗,却不过是才过正午,也不晓得这位并州方伯要在此处看多久。
一时间,这官寺所属的房舍中却又是陷入到了之前那种屏声息气的状态中去了。
“回禀方伯!”然而没过多久,一名在外值守的西凉甲士却忽然到来,直接就在门前的雨线下俯身行礼。“外面有”
“进来说话!”董卓不待对方说完就立即呵斥道。“下这么大雨,你就在外面淋着吗?若是战死倒也罢了,得了病客死他乡,这种死法我将来回乡怎么与你父母交代?”
“喏!”这名甲士神色微动,然后立即跨一步进入房内,这才继续汇报道。“回禀方伯,门外有两骑忽至,为首的那个配着黒绶铜印,自称雁门平城别部司马公孙珣,他说与方伯有约,故来请见!”
“怎么可能有约?”李儒是负责在前面迎送的,这事属于他的职责,自然当仁不让的开口。“方伯昨日晚间才到此处,能与并州的谁有约?”
“这个人确实大言不惭!”牛辅也是开口嘲讽。“我虽然对并州不熟,可也知道平城在何处,而岳父大人昨日才到此间,他今日就来拜怎么来的,莫非是飞来的吗?”
“怕是正好去西河见臧中郎将”李儒冷静下来后免不了皱着眉头推测了一下。“从此路回来,恰好遇到岳父大人到此,便前来巴结,倒也称得上是有眼力c有急智了。岳父大人,既然是来示好,如此人物可要见一下?”
“一个别部司马”牛辅依旧不以为然。“并州九郡,多有军士,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司马!照我说,撵出去算了!”
“你们两个小子!”董卓叹气道。“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此人确实与我有约。”
牛辅茫然不知所措,李儒且惊且疑,面色煞白。
“文优速速把人好生请进来,”董卓也不理会这二人的反应,而是径直吩咐了起来。“伯正把床榻弄的乱一些,我就在此内室与他好好聊一聊。”
言罢,这颍川出生的西凉武人刺史,却扶着腰带重新坐回到了榻上。
秋雨如注,公孙珣带着韩当满身是水的踏入到了房内,刚一进去,他这个千石司马就主动朝着潜规则上是两千石大员的刺史躬身行礼,口称方伯。
“哎呀,文琪身量真是雄壮。”董卓赶紧从床榻上下来,亲自扶起了满身是水的公孙珣。“来时袁公与刘公曾有交代”
话到一半,两人对视,却是各自怔住。
公孙珣发怔自然可以理解,他对人家董仲颖的印象,乃是从自家老娘口中得知,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肚脐眼点蜡烛的设定所以,此时见面自然会有所惊愕。
当然了,他马上也反应过来,这董卓已经有了发福的意思,然而刚开始发福和发福十几年之后是一回事吗?自己不免少见多怪,先入为主了。
“我知道文琪的名声,也曾听袁公说起过你。”董卓那边也是托着公孙珣的双臂连连感慨。“也晓得你年轻,却不料竟如此年轻!敢问文琪今年贵庚啊?”
“不瞒方伯。”公孙珣回过神后也是趁机盯着对方不放。“我加冠未及一年!”
“哎呀!”董卓大为赞叹。“这哪里是青年才俊,简直是少年英杰。如此年纪便在辽西做下那般功绩,又有刘公在朝中为援这前途可比我广大的多了!”
“如何敢与方伯相提并论?”
话说,公孙珣嘴上推辞,但听到对方情不自禁之语,心中却不免一动,乃是对着董仲颖又恢复了一丝清醒认识——不管是壮还是胖,边地军阀也罢,封疆大吏也好,此人骨子终究是自私自利居多,脑子里怕都是个人功业居多。
一念至此,他俨然对此行又多了几分把握。
“来来来。”这并州方伯亲手拽着公孙珣,就要对方上榻与他并坐。“文琪既然来了,我自然要扫榻相迎!”
说着,这董卓还真的以并州方伯之尊,亲自把显得有些凌乱的床榻给清理了一下。
公孙珣当即失笑,然后再度拱手行礼:“方伯如此礼遇,珣却不敢上坐!”
“这有何妨?”董卓不以为然。“我辈同出边郡,不必管什么俗礼,你看你满身是水,坐上来,再让官寺中的吏员奉上火盆,也好暖一暖。”
“非是如此。”公孙珣昂首答道。“而是思及到方伯此次行郡的艰难,珣不免有一肺腑之言,如果不能先说给方伯来听,这床便是坐了,也是暖不起来的。”
“竟然如此吗?”董卓微微一怔,当即正色。“我此行竟然会有有什么疑难吗?若真是如此,文琪尽管道来,我董仲颖也是善于纳谏的。”
公孙珣笑道:“乃是方伯私人上的疑难,不知此处侍从”
“无妨,引你来的是我女婿李儒,站在这边的也是我女婿,唤做牛辅,其余众人都是我乡人子弟,随我辗转各地,全都能够托付生死。”
公孙珣瞥了一眼之前因为下雨未曾看清楚的那个李儒,记住对方容貌,然后再度朝董卓俯首行礼:“既如此,方伯,我就直言了你出身很低,又多从武职,以一个西凉武人的身份来并州做方伯,虽然大家表面上畏服,但只是看在你举主袁公的面上,心底嘛,怕是多看不起你的!”
“你这”牛辅登时作色。
“闭嘴!”董卓坐在榻上,先是喝止了自己女婿,然后又正色朝地上的公孙珣问道。“还有呢?”
“还有,董公来的时间不好。”公孙珣丝毫没有在意牛辅的作色,而是继续从容说道。“董公与我一样是边郡出身,不用说也晓得,再往后一两年,并州将有大战,那才是大丈夫立下功勋的时机。然而,刺史巡查诸郡,一年就要回洛阳汇报情况届时,如果董公没有什么惊人之举的话,以您的出身,怕是直接就会被打发到什么穷弊地方做太守去了!可要是董公能够上来立下殊勋,让朝廷知道你的能耐,让你再巡视并州一年,那将来再讨论去处时,怕是河东c河内这样的天下顶级大郡也是能去的!”
话说,公孙珣这话还真是有几分公心的,在他看来,董卓再怎么自私自利,本人在军伍上的能耐都是毋庸置疑的,若是他能在并州统筹着的话,那这一仗的把握俨然更大!
而另一边,董卓听到河东河内这种话,有心想遮掩一二,但却怎么都遮不住,于是干脆再度跳下床来,握着对方湿漉漉的手问道:“文琪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做了刺史,将来必然是要转太守的可我的出身无论如何怕都轮不到一个上好的大郡!而且,文琪你只说道理,为什么不教教我具体又该如何行事呢?”
听到此话,李儒与牛辅忍不住低头相视而笑。
然而,不待两人笑完,却猛的听到那公孙珣大声应道:“此事容易!若董公能须臾去一两千石,则并州上下自然膺服,朝中诸公也自然侧目!”
李牛二人再度相顾,却齐齐失色。
“而且,”公孙珣继续昂然道。“并州苦寒,如河套四郡c西河c上郡等地全都穷弊,其郡守也无权无责,去之徒惹人笑。实际上我也不瞒董公,并州上下,唯上党c太原c雁门三郡郡守,与使匈奴中郎将臧公可称大员,董公想要立威,唯有从此四人中挑出一个来下手,方能震慑天下!”
“哎,臧公才德兼备不提,其余三位也是朝廷栋梁,无凭无据,又怎么能平白去一个两千石呢?”董卓忍不住手上微微加力。
公孙珣忍不住失笑,却又忽然正色:“不瞒方伯,珣此来正有一事相告!”
片刻之后,董卓捋着胡子感慨道:“这张歧也是清河名士,没想到竟然会作出这种无耻之事?还引得文琪轻骑驰来上告。我作为一州刺史,正该去雁门细细查探,然后上奏朝廷,或是还他清白,或是表明他的罪过!”
“何须董公亲往?”公孙珣凌然应道。“只要董公赐我一物我自然会替董公将此事料理清楚!”
董卓怔了怔,然后忽然捏着胡子大笑:“文琪是想学桥公吗?”
“有何不可呢?”公孙珣一脸坦然。
话说,二人所说的桥公乃是当世名臣桥玄,此人也是家世两千石,如今更是早早做到三公之位,位极人臣。而蔡邕蔡伯喈,还有曹操曹孟德都是因为格外受他赏识才能迅速打开局面的。
当然,董卓和公孙珣所说的这件事情就不是他后来那些事情了,乃是他年轻时借以扬名天下的一件往事。
当时,桥玄在老家梁国睢阳做县吏,然后豫州刺史如今日董卓这般来行郡视察,于是他就跑过去告状告的谁呢?告的是隔壁豫州陈国的国相,一位两千石大员。说实话,桥玄和这人的关系其实正如同公孙珣和张歧的关系一样,上下尊卑分的很清楚,可是却不相统属,但是桥玄就非是要去告状。
而把对方的罪过数落完以后,桥玄还主动请缨,去调查此事。那位豫州刺史当时就觉得眼前这小子很有本事,便当即拿出官印来给对方署了一个临时的职务,让他去调查此事。
后来的经历更是有趣这陈国国相根本玩不过桥玄,赶紧向洛阳求助,洛阳那边主持朝政的大将军梁冀,就是那位著名的‘跋扈将军’了,跟这个陈国国相有旧,于是立即严厉斥责那个豫州刺史。那位豫州刺史吓得不行,赶紧又发出一道公文去撤销桥玄办案人的身份。
但是,名臣之所以称之为名臣就是在这里了,桥玄之前仗着豫州刺史的牌面在这里处置一个两千石大员,现在却理都不理人家豫州刺史的公文他居然就能把公文给退回去,然后强行把陈国国相的案子给办实了,还把人塞进槛车里送走,这才算了结。
经此一事,天下侧目,桥玄名动天下,没过多久就举了孝廉,然后去洛阳当官了。
那么回到眼前,这件事和公孙珣要做的事情也实在是太像了!
总之,这种事情呢,你要是做不成,被人搞死也活该,但要是做成了,那自然名动天下,世人敬服!
这中间,哪里有什么仁义道德可言呢?哪里又有什么上下和气的说法?而且所谓上下尊卑在哪里?所谓程序正义又是什么鬼?
真当这是后世明清时代的官场呢?!
说白了,大汉朝自有一番国情和价值观在此!一方面是士大夫的普遍性堕落,另一方面却是个别英雄豪杰看透了其他人的无能与腐败,然后恣意妄为!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不杀人放火,有什么资格被察举为孝廉?不嚣张跋扈,有什么资格立下功业?不以下欺上,又有什么资格当大汉朝的名臣?!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公孙珣才会一脸坦然的反问:“有何不可呢?”
董卓听到这话,笑的更大声了,而笑完之后他却连连摇头:“文琪如此豪气,我却有些胆小,怎么就敢轻易署一张公文任命你去查案呢?”
这下子,公孙珣也跟着笑了起来:“董公若是胆小,我又有什么资格称豪气呢?”
要知道,他这话可是真心实意的,董卓胆小,那天底下还有胆大的人吗?
果然,董仲颖听到此话后立即正色了起来:“那就不开玩笑了,文琪如此豪气,我董卓一任刺史又岂能小气?李儒,去做公文,我自然会用印让文琪专署此案!”
房内众人纷纷色变这公孙珣进屋不到一会功夫,说了几句话而已,竟然真的就要让他学桥玄去治一名两千石大员之罪!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趁着女婿在那里写公文,董卓忽然又在周围亲信的目瞪口呆众从怀里掏出一把刀来。
“文琪,”董卓指着刀解释道。“这把刀乃是我年轻时,在乡中耕田,从土里翻出来的。算算当时年纪,恰好如你一般也是刚刚加冠。”
公孙珣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文琪你看。”说着,董卓忽然拔出刀刃来,只见刀面清华如水,虽然室内光线暗淡,但却明显有一团光华从刀刃上飘过。
公孙珣心里一惊,却是强做镇定,硬着头皮去看。
“此刀呢,”董卓指着刀面解释道。“上面的铭文已经被磨的不可见了,只有一些云纹隐约可见。但不管如何,总归是吹毛断发c削铁如泥,算是一把极好的宝刀。我之前在洛中,曾经请蔡伯喈为我看过,他说这是项羽之断刃!”
公孙珣大为赞叹:“如此更显贵重!”
“是很贵重。”董卓笑着把刀插回到了明显是补做的刀鞘里,然后却又连着刀鞘把这刀直接塞到了对方怀里。“但今日,文琪你与我一见如故,便赠与你好了!你切莫推辞听我说,这刀是有用处的。你我今日之事乃是拿桥公往事做的例子,可你公孙文琪固然少年英雄,我董仲颖却也有不输他人的半段暮年豪气届时,若是我如桥公故事中那个豫州刺史一般三心二意,居然派人去夺回你的专署任命,你也不用学桥公驳回了,直接拿此刀杀了那传命之人就好!”
满屋人俱皆胆寒。
而公孙珣也不禁再度认真打量起了眼前这壮硕的中年胖子不得不说,他此时已经确定,彼辈后来能有如此局面,绝非是因缘际会这四个字能解释的。此人作为自己见到的又一位‘三国豪杰’,着实有自己一番豪气所在。
一念至此,他却是不再推辞,而是接过刀来,后退数步,再次俯身行礼,算是拜谢了这赠刀之恩。
稍倾,李儒将公文写好,董卓亲自在封泥上用了印,公孙珣这才接过来用油布包起来,揣入了怀中。然后,他握着那把短刀再度行礼,居然是要直接告辞!
“外面大雨。”董卓上前握住对方胳膊劝道。“我与文琪一见如故,难道不能留一晚上和我抵足而眠吗?”
“既然受了方伯委任,那自然要尽心尽力!”公孙珣正色道。“我恨不能今日便能飞回雁门,为方伯除此两千石!”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了,走吧,我送你出去。”董卓一声感叹。
然后,这位堂堂并州刺史,一任方伯也不让人举伞,居然径直拉着公孙珣的手走出门外,又目送对方穿上蓑衣上马而走,这才冒雨返回了官寺内。
“岳父大人!”刚一回身踏入官寺门廊下,牛辅便禁不住称赞道。“不想你早有安排!”
“安排什么?”董卓颇为无语。“你莫非以为这公孙珣是受了老夫的暗示前来的吗?”
“不c不是吗?”牛辅茫然道。“若非如此,他怎么会说与岳父大人有约,还主动要替岳父大人‘去一两千石’?”
“愚蠢!”董卓终于是被这厮给气到了。“我一个凉人来晋地做刺史需要立威,他一个燕人来到晋地做别部司马,难道就不需要立威吗?他固然是帮我去一两千石,我难道没有在帮他去一两千石?这叫英雄所想略同!”
李儒面露恍然,牛辅则依旧一脸茫然。
“我怎么就瞎了眼把女儿嫁给你了?”董卓见状不由叹气道。“若是能和公孙珣这种才俊约个婚姻,那才对路呢!可惜,我已经没有多余女儿,他也早就和赵忠的侄女定了婚约想人家一个老太太都能看出来谁是英雄,我董卓的女婿却什么都不知道。”
牛辅忍不住抗辩:“论勇力小婿也是有几分的。”
然而,这话不说还好,说了以后却惹得他岳父愈发气急败坏。
只见这董卓一手扶住腰带,一手往外面雨幕中一指道:“门外兵士着实辛苦,让他们进来避雨,你这个有勇力的去与我站到那边值守!不到子时不许回屋!”
言罢,董仲颖摇摇摆摆,竟然直接扶着腰带进屋去了。
一旁的李儒尴尬万分,只能连连回头朝牛辅拱手,然后飞也似的跑了。
而有意思的是,这牛辅眼见这李儒跑走,他既不敢怨自己岳父,也没去怨那害的自己淋雨的公孙珣,却是把这个跑去躲雨的连襟李儒给恨上了当然,这就是另一番话了。
而另一边,雨势过大,口口声声说是恨不能今日就能飞回去的公孙珣却也和韩当没急着走,而是直奔城中的旗亭,在此处要了些饭菜c热汤,一边吃喝一边等雨势缓和。
多扯一句,旗亭便是城市中专门卖饭的地方,位于市场中汉代没有酒楼这一说,但既然有这种需求,就产生了相应的东西。而旗亭原本是管理市场的官亭,因为会起一个高楼并插上旗子而闻名。话说,既然是亭,那自然允许人在此落脚并煮饭菜,而又因为挨着市场便于获取食材,所以才会很自然的进化出这个功能。
甚至,这很可能就是后世酒楼的来历,因为仅仅是到了南北朝之后,挂着旗子的酒楼就正式出现了。当然,非要说公孙大娘设计的那个义舍呃,也不是不行!
“少君。”旗亭的楼上别无他人,韩当一口热鸡汤下肚,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当有一事不明。”
“说来。”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明明是为民请命的仁德之事,你为何要对方伯说是要为他去一两千石立威呢?”
“投其所好而已。”公孙珣放下筷子失笑道。“别看这董卓又是与我握手言欢,又是宝刀赠英雄的,甚至还要与我抵足而眠?其实他这人一开口就露馅了,此人心中只有个人功利,绝无半点律法c仁义c德行所以,我若是不如此说,莫说赠刀了,怕是公文都未必乐意给我。”
韩当当即感叹:“这天下人都太厉害了!”
公孙珣按着怀中的公文,笑而不语。
不过,就在下一秒,他与韩当却齐齐变色,后者当即握住佩刀,前者却也是猛地捏住了那把‘项羽之刃’!
“珣以公务谒并州刺史董卓于晋阳官寺,诸事公文皆毕,乃相谈甚欢。时卓二婿李儒c牛辅在侧,儒性阴骜,渐察珣英雄气也,将碍己。又见大雨滂沱,珣单骑在此,乃欲除之。其以目视牛辅,牛辅粗陋,敌意竟显,珣心惊而色不动,假言欲观卓怀中宝刀,得其刃在手,便执卓手辞行,卓且惊且疑,不敢轻动也。至官寺外,珣跃马而走,没于雨中不可见。儒以实相告,卓愤然若失,乃喝令辅立于雨中至夜。或曰:辅c儒至此不和也。”——《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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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就是了,在此处求个首订。
还有李儒是董卓女婿的设定其实来自于演义,正史并未提及,但是我觉得这个设定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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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十八章 鸡汤(上)
“这是碰巧了,还是专门冲我们来的?”从旗亭楼上的窗户往外看去,雨幕中的市场里赫然出现了一队人马,这让公孙珣不禁有些紧张。“莫非是董卓那厮忽然变了心意,派人追来了?”
“不晓得。”韩当握紧刀把答道。“反正从官寺来时路上并没有人尾随……说不定只是游侠?并州民风剽悍,又有牧马之地,游侠有马匹也是常见。”
“便是那雁门兵曹张泽背叛了我们也不一定。”眼见着那群人就势停在了旗亭下面,公孙珣愈发有些担忧。“对方有七八个人,而我们只有两人……总之,小心为上。”
“正是这个道理。”韩当说着却忽然按刀起身。“少君,我下楼去看看,若是真有事自然会出声示警,你届时不用管我,直接跳楼,夺一匹马往官府中跑就行。”
公孙珣张口欲言,却终究还是没说话,反而是任由对方去了……毕竟,他也晓得这大概是最好的一个法子,自己乃是千石司马,甚至不用去官府,直接去城门处都能凭着印绶叫来援兵。
而且再说了,指不定还真是不相干的人呢!
楼下原本因为七八骑的到来而嘈杂不定,但韩当下去后却忽然一片寂静,只剩窗外雨声淋漓而已……这可不像是不相干人的反应。于是,停了一会,公孙珣不由叹了口气,却是已经起身扶着窗沿了。
但是,韩当始终没有出声,而且随着少许根本听不清楚的低语声后,楼梯处忽然传来了动静——有人上来了,可上来的人却不多。
“少君!”韩当一上来便赶紧拱手解释。“确实是一群游侠,不过咱们却也认得!”
公孙珣长出了一口气,顺势松开了巴着窗沿的手,却又忍不住眉头一皱……自己在太原怎么会有认识的游侠?
不过,随着韩当闪开身子,露出后面那两人后,公孙珣却也不禁失笑,居然就盘着腿从容坐了回去:
“成廉,你可娶了你嫂子吗?”
“回这位司马的话,”不待这成廉回复,后面那个魏越却往前挤了一下。“你所说那人如今已经不是他嫂子了,是他老婆了!”
成廉也赶紧拱手行礼:“回禀公孙司马,承蒙您当日的恩情,我如今已经成婚了。”
公孙珣连连摇头:“既如此,你一个成婚的人,不去找份工来做,为何在如此天气下跟着一群不着调的游侠在城中纵马?”
“司马这话就不通人情了!”不待成廉解释,那魏越竟然再度往前挤了一步,却被立在一旁的韩当给黑着脸堵了回去,但这厮性格跳脱,身上吃了亏嘴上却依旧不停。“自幼一起长大的生死兄弟,总不能结了婚就给扔了吧?再说了,既然来到这太原,我们一群五原郡乡人自然要团结一致,否则岂不是要被太原人给欺压过来?”
公孙珣忍不住嗤笑:“然后便拉着人家有家室的人一起去做游侠,你这种人倒也罢了,可成廉总得寻个糊口的去处养他嫂子吧?”
话到这里,不待对方回应,公孙珣却忽然想到一事:“对了,你们上次说的那个什么大户子弟又如何?怎么也不去找他寻个出路?”
“回司马的话。”这次终于轮到成廉说话了。“我与魏越如今并不是做什么空头游侠,而是正随着那位兄弟厮混。这一次,其实也是他家中在梗阳城落了脚,故此来晋阳寻个出身。”
公孙珣面露恍然:“你是说那晚那人正在楼下?”
“正是!只是……只是碍于那夜的冒犯,不得司马的言语,他不太好擅自上来赔罪。”
“无妨,请上来一起喝口热汤便是。”公孙珣不以为意道。“我须不是那么小气之人。而且,那日的神射确有几分飞将军的神采,我也想见见到底是哪一般人物?”
“我就说嘛。”那魏越又迫不及待在楼梯处插嘴道。“自从雁门那边乡亲传来讯息,说司马你过了河便发还了牲畜,还在平城好生安顿他们,我们就都晓得,你是个阔气的人物……”
“赶紧去叫人来!”成廉无可奈何,当即拽着自己这兄弟下楼去喊人了。
“少君,”韩当也趁机过来低声提醒。“下面那领头之人虽然言语还算尊重,可我看他身量颇为雄壮,我们孤身在外,何必多此一举呢?”
“正是孤身在外才要曲意应对。”公孙珣无奈道。“楼下这么多人,又有如那魏越一般的愣人和那人一般的高手,真要是觉得我们不理他便是辱他,然后动刀子怎么办?不如假意应付一番,然后赶紧脱身。”
“这倒也是。”韩当恍然醒悟。
就在二人嘀咕的时候,那边楼梯却已经咯吱作响,然后那成廉和魏越,还有另外两个浑身湿透,稍显狼狈之人却是前后脚来到楼上。
其中一人,虽然相貌未必称得上是如何堂堂,甚至还因为被雨水打歪了发髻和头冠而显得有些狼狈……但所谓虎背熊腰、猿臂长身,恐怕仅凭他身材的雄壮就足以称得上是吸引人目光了。
不用多想,这应当便是那天夜中远远从山梁上一箭射翻火盆之人了。
实际上,此人甫一上来,便主动躬身下拜,俨然是要请罪的样子,而公孙珣也赶紧上前,作势扶起此人,准备虚与委蛇一番。
“九原吕布吕奉先,拜见司马。”此人低头请罪道。“当日之事,先要拜谢司马大度……无论如何,那日终究是布有些冒犯了。”
听到此言,公孙珣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一瞬间只觉得一股凉意莫名从后背出冒了出来,然后一路蔓延到双臂,乃至于双手的指尖之上……然而,连公孙珣自己都感到惊异的是,发凉归发凉,他居然还能保持着面色上的平静,继续将这个‘三姓家奴’、‘当世飞将’给面对面的扶了起来。
“奉先神射,宛如飞将军在世,我称赞都还来不及呢,又如何会怪罪呢?”公孙珣面上堆笑,却是赶紧虚拽着此人往那边几案前辞让。“况且那日夜间,奉先本就没有伤人之意,我岂能不知?”
这吕布见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千石司马如此好说话,而且言语中还有推崇自己之意,当即喜不自胜!不过,和对方面对面坐下去以后,他瞥着对方腰间的黒绶铜印,又看到自己被雨水所浇的狼狈形状,却又再度有些局促了起来。
几案的另一边,正在打量对方的公孙珣看到如此状况,不由一怔,然后却是忽然心里一松……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居然是占了腰间绶带的便宜?!
不过……似乎也很有道理啊!
想这吕布,到了乱世中做了一方诸侯,都还把什么官职、财货、女人看的那么重,如今大汉朝体制尚在,他一个刚加冠的白身又岂会不对自己这一个千石司马感到畏惧?
说来也好笑,这当世虓虎,居然会害怕这一个黑带子?
一念至此,公孙珣手也不凉了,腰也不酸了,更不至于去想着如何跳窗户逃跑了,而是隐隐恢复了几分中午和那董卓相见时的风采。
于是乎,双方一个神色自若,一个局促不安,就在那里互相询问了一些年龄、家庭的情况,而公孙珣也知道了一些吕布的大致信息:
比如对方祖父那辈还做过五原郡的都尉,而母亲家族则是世居在九原的富户,所以吕家人在当地颇有地位,吕布也因此粗通文书;
而且,当日在黄河边上与公孙珣辞行的那个吕姓中年人不是别人,恰好正是吕布的亲父,只不过当时吕布的父亲担心这厮年轻不懂交涉,所以没带他上前而已;
除此之外,此时跟着上来的年轻人唤做魏续,其姐姐与吕布已经有了婚约,家中也勉强算是有些资产,这次和吕氏一起搭伴迁移到了梗阳城。至于魏越,他固然与此人同族,但却非主枝,只是一个破落户罢了!
那么简而言之,此行人,其实便是以吕布为主!
“吕布字奉先,五原郡九原人也。以骁武给并州。熹平末,鲜卑侵略甚急,随家人辗转太原。”——.吕布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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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十九章 鸡汤(下)
“说起来,既然奉先家中刚刚在梗阳那边安顿下来,为何又有时间来这晋阳城中呢?”一边随口问着,另一边公孙珣却不顾身份亲自为对方从瓮中盛了一碗鸡汤,慌得这吕奉先赶紧双手接来。
“哎!”吕布接过鸡汤后却是一声感叹。“不瞒司马……”
“不必多礼,唤我文琪即可……天气湿冷,奉先又淋了雨,不如先喝口汤暖暖身子再说。”
“哦,那……文琪,其实不瞒文琪。”吕布身量极大,几乎是一口就把这碗鸡汤喝下,然后一抹嘴就继续忙不迭的解释道。“我父昔日在九原县中也是一个县吏,此番撤屯之时那九原县县君也是有公文给家父的,说是让他来到此处后拿着文书去此处县中继续寻个差事。而家父呢,却觉得自己年纪渐大,我又已经成年加冠,便把这个机会让给了我。于是,我父子二人就拿着这个文书去梗阳县中,想为我谋个差事……”
公孙珣闻言不禁心中暗自冷笑……这种明显用来打发人的文就没人理会,你们父子还要搞私相授受,人家要是能认就怪了!
果然,说到这里的吕布便颓丧了起来:“可是,那梗阳县中虽然富庶胜我们九原十倍,但大户人家也多九原十倍!父亲带着我把公文送到梗阳县君那里,对方却直言县中连个亭长的位置都没有……”
你堂堂吕奉先竟然连个亭长的位置都混不到吗?公孙珣当即无语,但一想到对方和自己年纪差不多……这,这好像就更可怜了!
“没有办法!”吕布继续低头叹气道。“我父苦苦请求那梗阳县君,对方却也终于给了几分薄面,便写了一封文书,推荐我来郡中……”
公孙珣已经懒得吐槽了……这种文书的效力你还能信第二次?
“于是,我又来到郡中想求见府君。”话到这里,吕布微微朝着窗外拱手以示礼敬,但又颓然放下。“使了好多钱,还送了两匹马,好不容易今天跟他家的门子相约去拜会……不料,今日上午到了才知道,那并州方伯忽然亲自驾临了本郡,郡守为了避嫌,居然闭上大门谁都不见!我在哪里等了半日,眼见着雨水越来越大,实在是没法等下去,这才带着一群九原出身的伴当们来这旗亭中用些汤水!”
公孙珣闻言再度起身,又亲自为对方满上了一碗鸡汤,然后却是猛地一拍几案,大声为对方鸣起了不平:“奉先的才能,别人不知道,我难道不知道吗?便是做到一郡兵曹椽怕也是绰绰有余的!那梗阳县君和这太原郡守委进,居然有眼无珠!可惜,我只是个军中司马,却没有举荐的机会……真是可惜!”
吕布闻言既有些喜不自胜,又难免有些失望,只好再度两口把这碗热鸡汤给喝了下去。
不过,鸡汤下肚,腹中稍微暖和一些后,吕布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文琪这个年纪,是如何做到千石司马的?”
“哦!”公孙珣表情淡然,稍微给对方解释了一下。“我也是辽西边郡出身,家世两千石,然后我老师须是海内名儒,我妻须是太守独女,然后我老师又做了当朝太尉,这才被公车征召入京拜了这司马……”
吕布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奉先啊!”公孙珣忽的又起身为对方盛了一碗鸡汤,这才叹气道。“不要觉得这些东西都如何如何……其实,说了这么多,最关键的一个不是别的,乃是我师为海内名儒!你须晓得,有这么一个老师,士人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而成了自己人后,自然会有太守与你约为婚姻,也自然会有公车征召入京,直接拜官!其实……刚才我有一言未尽,你这般求官求职,怕是没有什么效果的。因为在彼辈士人眼里,弓马再好那也不过是一个武夫罢了!”
“可如何才能寻得如此一位老师呢?”吕布捧着这碗鸡汤是怎么都喝不下去了。“不对,我也不指望能拜到一位海内名儒。文琪能否教我,怎么才能见容于士人呢?”
“这事容易。”公孙珣坦然道。“投其所好便可!”
“投其所好?”吕布茫然不知所措。“我只会弓马……你也说了,弓马上的手段,士人不以为然的。”
“那便学一些弓马之外的东西就是。”公孙珣不以为意道。“经传、音律、辞赋……有一个就行!”
“我母亲曾在我小时候教过我抚琴……只是多年性野,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那就再学起来!”公孙珣一拍案板道。“所谓凡事最怕认真,以奉先你的才能,只要沉下心来认真学两年抚琴,那将来指不定又是一个蔡伯喈啊!蔡伯喈你晓得吗?当初就是因为抚琴抚的好,被先帝和当朝六个侯爷一起征召入朝,然后官运亨通到现在。”
“竟有此事?”吕布惊愕不已。
“这事人尽皆知,我还能骗你不成?”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说白了,奉先,内地郡国与边地终究不同……想做大官终究要附庸风雅的!”
吕布思索片刻,却是一举手将这碗鸡汤给喝了个干净:“多谢文琪指教了,我今日才晓得这里面的一些门道……不就是抚琴吗?习武之余沉下心来学一学便是!”
公孙珣连连拊掌,然后却是豁然起身告辞:“今日与奉先一见如故,本想和你抵足而眠的,但是却有紧急公务,需要赶回雁门去……这样好了,你我三年为约,若是你还不能出仕,便来雁门平城找我,我自然保举你一番前程!好了,日后再相见吧!告辞!”
“文琪珍重!”吕布也是拱手相送。
雨势渐缓,晋阳城外的官道上,公孙珣和韩当身着蓑衣,并马而走。
“少君刚才莫不是在用家中逗猫的手段逗这只老虎?”眼看着脱出城外,韩当实在是没能忍住。“又是捋、又是逗、又是绕……最后还扔了一块只有腥气的鱼骨头出来!”
“义公真是见识见长。”
“我跟少君这么长时间,能不长见识吗?”
“不过,我也没想到效果如此出色。”公孙珣忍不住笑道。“这厮终究是初出茅庐,什么都不懂。”
“呃……”
“何事?”
“其实,若是这只老虎能用逗猫的手段给哄住……少君为何不就势养起来呢?”
公孙珣闻言不由喟然叹气:“我这人胆小,只敢养猫,不敢养虎。”
韩当会意点头。
而就在此时,身后细细的雨幕中忽然传来一声喊:“司马!公孙司马!且等一等!如此雨势怕是有山洪,你是辽西人,怕不懂这些,容我和魏越送你一送!”
“正是,正是,司马等一等!”又一人的声音由远及近。
“听声音是成廉和魏越?”公孙珣驻马失笑道。
“是他们。”韩当见对方失笑,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少君,看你这意思,虎你不敢养,可如此两条狼犬,却是敢收留的?”
公孙珣仰头大笑,却也懒得跟韩当解释。
其实,成廉、魏越倒也罢了,这太原之行,一日之内,先是董卓,再是吕布……虽不敢妄言这二人如何如何!可无论怎么讲,单从这二人的态度而言,他公孙文琪似乎也不是很差劲嘛!
初,太祖在并州,上至刺史、两千石,下至白身、黔首,莫不赤诚以待,推心置腹。凡数月,乃至于上下一体,豪杰相投。”——.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卷 第三十章 拿下
雁门垺县,雨后泥泞的道路上,四骑颇有些狼狈的穿过了古赵长城的关卡,然后驻马在了官道的路口上。
“少君。”韩当终于松了一口气。“再往后的路就好走了。”
“确实。”成廉赶紧附和。
“不过这并州东面几个大郡真有意思,平地都是一块一块的。”魏越倒是关注点颇为不同,
浑身都是泥水的公孙珣撇嘴笑道:“何止是这几个郡?其实从地理上来说河东那边也是一体的,然后加在一块就是所谓古晋地了。这块地方,内有平原养民,外有山河之险拒敌,可以让晋国从容积攒力量,然后居高临下四处出击,最后得以称霸天下……算了,此时不是讲古的时候,咱们还要赶路。”
韩当与那成廉、魏越闻言几乎是同时勒马,小心的往右侧路上赶过去,这是通往阴馆、平城的那条路。
“不用回平城那么远的地方。”公孙珣这边也是一勒马,却往左侧的这条路上去了。“去马邑就行,去马邑借一些人手,然后再直接去阴馆!”
成廉与魏越不明所以,韩当虽然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却也有些紧张:“少君,马邑的张氏未必信得过……”
“就是因为信不过,才要用他家人的。”公孙珣说这话时却已经不吝马力的上了路。“这是逼他发力!到时候我在外他在内,而那张歧又不过是个废物,只要出其不意,便可手到擒来……而到时候,咱们就可以趁机做不少事情了。”
话到最后,声音竟然已经有些远了。
韩当叹了口气,自然是带着摸不着头脑的成廉、魏越二人转向了通往马邑的道路。
马邑是古城,因为当年蒙恬来北疆军屯时在此地养马而得名,而使他名扬天下的则是汉武年间的那次马邑之谋。
当地经商的豪强聂壹向大行令王恢献策,他去找匈奴单于做间,诱匈奴主力来马邑,而汉军则可以利用这附近的出色地形和古长城等设施埋伏下来,打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型歼灭战。
实际上,那一仗汉军出动了三十万人,而匈奴单于率领了十万人前来……但是,终究是被对方发现了端倪,并在一个边防据点抓获了雁门的尉吏,从后者口中得知了一切,使得这一谋划化为乌有。
这一仗的后续影响太大,就不一一讲述,但是那聂壹的族人只是改个姓,就还能继续在此地三百年不倒,俨然从侧面说明了这一族人在这个地方的深厚根基。
实际上,公孙珣马邑之行的顺利似乎也说明了这一点,仅凭身上的印绶和那雁门兵曹椽张泽的名字,他就轻易从这族人中带走了二三十个骑马的青壮,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一个叫张泛的年轻人……然后仅仅是休息一晚,这一行人就气势汹汹,一路疾驰直奔雁门郡治阴馆而来了。
话说,作为一名千石军司马,而且还就在平城驻军,带着几十骑穿城自然不在话下,可要想入府就有些难了。
“公孙司马!”郡府中快步走出了本郡郡丞,只见此人一头雾水,见面就微微拱手质问道。“为何要带兵来到官署前堵住出路啊?此地乃是明府居所,一郡之都……”
“我还想问郡丞呢,”公孙珣骑马立在府衙门口的大街上,将马鞭一指,反过来质问道。“你身为一郡之丞,为何要纵容郡卒抗法啊?居然敢拦住我部,不让我进去执法?”
郡丞目瞪口呆:“我没有让郡卒抗法啊,我就是听说你带着人堵住大门……不对,别部司马何时能管住一郡治所了?”
公孙珣当即厉声喝问:“别部司马管不住,可并州刺史难道也管不住雁门郡府吗?”
郡丞心下一惊,再看向对方时却已经有些心虚了……这郡中官吏最怕刺史,正如县级官吏最怕督邮一般,天下谁人不晓得这个道理?
于是乎,这郡丞再次问话时不免就小心了两分,甚至拱手行礼时腰也多弯了几分:“敢问公孙司马,郡中前几日虽然接到新任方伯巡郡的公文,但那只是公文,想来此时方伯应该还在上党……而且司马一个军职,还是在平城那边屯驻,哪里又会和方伯有了关系呢?”
“郡丞的消息过时了!”公孙珣回头瞥了眼这大街上越聚越多的人群,和那些已经有些紧张的张氏子弟,却是依旧立在马上不动。“新任方伯董公乃是军伍出身,他一听到命令就轻车简从,直接上任了。而且过上党而不入,四日前就已经疾驰到了太原!”
郡丞微微有些色变。
“至于我?”公孙珣冷笑一声,忽然高声斥责道。“虽然只在平城屯驻数月,却也闻得本郡郡守张歧德行败坏、贪赃枉法,甚至于以府君之身买卖人口,堪称罪大恶极!而我公孙珣出身名门,先后师从海内名儒、庐江太守卢公;海内长者、当今太尉刘公……言传身教之下,如此恶行,岂能放纵?所以,便仿效当日桥公治罪陈国相的故事,轻骑前往拜见方伯,专署此案!”
那郡丞脸都黄了,他又不是这些只知道看热闹的城中百姓,哪里还不晓得这里面的厉害?
“郡丞!”公孙珣立在马上已经显得有些不耐了。“我也不瞒你,专署公文正在我怀中,而那张太守的罪责也早有人供认了出来……不信你看跟着我的都是哪家子弟?你身为人臣,这时候应该速速去劝你家府君出门迎拜,省的到时候我不耐烦起来,直接纵马而入!到了那时,或是为你家府君再加一个抗拒执法的罪名,或是将由不忍言之事!”
郡丞干咽了一口唾沫,也不敢回话,跌跌撞撞的就跑回了府衙。
想那张歧,本是清河名士,虽然不至于说整日只知道坐啸,但多年下来也称得上是养尊处优……故此,郡丞跑回来把事情一说,他便当时坐蜡!
“仿桥公故事,请了专署公文?”好不容易回过神后,这张歧却依旧有些不知所措的味道。“那陈国相是何下场来着?”
“槛车入洛!”郡丞一边说道一边却是跪地请罪。“府君,我受府君征辟,却不能为府君分忧,真是罪该万死。”
“你也无法吗?”张歧悚然道。
“实在是没有办法。”郡丞无力道。“这公孙珣不仅仿效桥公的故事,还又进了一步,他提前找到本郡兵曹椽张泽,已经把事情给探查清楚。不瞒府君,这次他带来的人手,全都是那马邑张氏子弟……”
“张泽负我!”张歧愤然道。“这公孙珣也负我!前者虽然是上任郡守所举,可毕竟是我属吏啊?而后者,我和他岳丈也须是同乡啊?这二人为何如此对我?”
“明府!”郡丞无奈再度跪地叩首,眼泪涟涟。“臣万死……可是对方就在府前立马,说是若明府拖延不迎,他就要纵马而入了!到时候恐怕明府要多一个对抗监察的罪名且不提,怕是……”
“怕是什么?”张歧惊悚的问道。
“那公孙珣说……届时怕有不忍言之事!”
“如之奈何啊?”张歧愣了两息,忽然就举起袖子哭了出来。
而就在这君臣二人对视垂泪的时候,一个郡吏却不顾身份的闯入大堂中,表情惶急:“府君、郡丞,二位快快想想办法,那公孙珣已经要鼓噪着闯进来了,而郡中上下都晓得他是刺史的专署,都不晓得该不该拦……只等两位拿主意!”
话音未落,又一名郡吏提着衣袍快步闯入:“府君,那兵曹椽张泽听到消息后举动怪异,他一边下令门口的郡卒让开大门,一边却哭着要来孤身请罪!”
“他哪里是请罪,分明是逼宫!”那郡丞愤然捶地道。“这是人臣作出的事情吗?”
“罢了,罢了!”张歧忽然一抹眼泪道。“终究是我小看了那个弱冠司马,也是我贪得无厌……鸣鼓聚吏,随我一起出迎专署吧!希望他看在那赵苞的份上,与我留一份脸面。”
片刻后的府衙大门外,大概是整个阴馆的人都知道郡守要被拿下了,所以上至郡中大户,下至徒附家仆,几乎人人来看,而府门前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就在这么一个情况下,那郡守张歧却是终于带着雁门郡郡吏集体出迎刺史专署。
“罪臣见过专署。”张歧甫一出来,便躬身低头。
“也好!”公孙珣看到对方如此配合,倒也松了一口气。“成廉、魏越,你二人便将张府君拿下吧,也不用用绳索了!”
成廉闻言颇有些慌张,俨然是畏惧那两千石之威,倒是那魏越是个跳脱的性子,自从来到这府门前听到见到这一番事情后,就越来越兴奋……此时听到如此吩咐,更是第一个翻身下马跑过去要拿下这雁门太守。
“且住!”忽然间,一名郡吏咬着牙挡在了那魏越的前面。
“我晓得你们这些郡吏都是郡守之臣,”公孙珣眉头一皱,当即厉声喝问道。“但如此情形下,你莫不是要抗法吗?”
“不敢抗法。”这名郡吏愤然昂首道。“但须请专署按照程序来治罪,让我们心服口服!”
此言一出,其余郡吏也都纷纷颔首。
公孙珣也不由点头,他当然晓得对方是在用索要公文这种方式来给自家举主求个体面,既如此,随他们愿便是。
“既如此,我就让你们心服口服。”说着,公孙珣一边下马一边就往怀中去掏公文,然而,甫一入怀,他确实陡然发现,自己怀中的公文似乎有些湿润……而偷偷往下一摸,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那公文有没有事情暂且不知道,但是署着董卓刺史大印的封泥却明显因为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然后淋雨受潮,变得软塌塌了起来。
这要是拿出来,谁会认账?怕是自己这个‘冒名专署’要被这满城的郡卒给逮起来挂城墙上吧?
“哎呀,雨后空气颇为清新啊?”公孙珣单手在怀,然后忍不住抬头感叹。
“凡做刺史、两千石伪书,及盗印者,大辟!无赦!”——.卢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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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三十一章 槛车
其实按照制度,这种公文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有专门的盒子来保护这裸露在外印泥的,毕竟嘛,这玩意就是一块黏土,碰到水就真的无奈了。
但是,谁让公孙和董卓在那里你来我往,嗨到不行呢?
一个慷慨激昂,一个豪气赠刀,就差恨不得能飞回来了,哪里顾得上什么盒子,最后只是李儒心细,包了一层油布而已。
然后就要怪到那吕布的头上了。
说白了,公孙对自家老娘所讲述的那个三姓家奴外加勇武当世无双的吕奉先印象太深刻了,再加上那天夜里的一箭飞仙,所以,哪怕是他自己也瞧出来了,此刻的吕布着实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二萌,但也还是有些迫不及待的逃离了此人……然后,就冒着雨上路了。
最后,公孙还小瞧了雁门郡与太原郡中间的那段山路,一路焦急走来,身上的蓑衣都几乎损坏殆尽,照理说应该停下来检视一番的,只不过当时人马俱疲……更重要的是,公孙一想到自己能够拿下一位两千石,然后如何如何,就又有些按捺不住了!
总而言之,还是太年轻!
“这雨后空气倒也颇为清新啊?”公孙单手入怀,然后忍不住抬头感叹。“张府君以为如何啊?”
“专署这是何意啊?”隔着几个横眉怒视的郡吏,雁门太守张歧忍不住哆哆嗦嗦的抬头问道。
“我意天气正好,张府君不必耽搁,今日就可以顺着清风槛车入洛了!”
“何必如此急促?”张歧忍不住哀求道。“我家小都在此处,请留些脸面容我收拾一二……”
“谁让你心存侥幸,敬酒不吃吃罚酒呢?”说着,公孙却不慌不忙的从怀中掏出了一把短刀来。“我原本是想给府君留些体面的,可你却纵容你的属吏作出如此行为……莫非,你真以为可以躲得掉今日的灾祸吗?”
自张歧以下,郡府众人见到短刀无不变色,就连那躲在最后面的兵曹椽张泽也是一脸惊恐。
“你们不是要个心服口服吗?那我就给你们一个心服口服!”说着,公孙将手中短刀高高举起,展示给周围所有人看。“不瞒诸位,此刀尔等可能不认得,但洛中无人不识,此乃本任并州方伯董公少年所得,天下名士蔡伯喈亲自断验,所谓项羽之断刃也!我去太原拜谒方伯,请他专署我治张歧之罪,他便亲手将这把佩戴了二十余年的名刀赠与我,然后对我说,若是他三心二意,又派人撤回我的专属,便请我持此刀杀了那传信之人!而若是那张歧敢鼓众对抗,便让我持此刀剿灭叛逆!好歹,他自担之!”
郡府门前聚众何止数百,然而数百人闻得此言无不凛然屏息,一时间只剩公孙一人的声音罢了。
话到这里,公孙哗啦一下拔出刀刃来,直接隔空指向了那张歧,并厉声喝问:“张府君,事到如今,你真以为你的事情还能有所转圜吗?!”
张歧面色灰白,根本不能发出一言。
看到对方如此反应,公孙愈发恼怒:“张歧,我问你,你身为一郡太守,为天子牧民,却将民户倒卖为奴,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恶劣的事情吗?犯了这种大罪,你居然还想纵容属吏抗法吗?你不是要看公文吗?那我便与你来看!”
话到此处,公孙呼啦一下扯开了胸前的裾袍,将那公文露了出来,然后不待那几名挡在张歧身前的忠心吏员有所反应,却是一手持着公文木简,一手持刀直接将往那公文切去!
不得不说,这‘项羽之断刃’不愧是董卓随身数十年的宝刀,这一刀下去,那公文木简却是被直接一刀两断。然后失去绳索勾连的那一半木简当即散落在地,另一半却被公孙顺势与那把刀一起狠狠的掼在了脚下污泥之中!
“公文与刀俱在此处,”公孙指着脚下污泥大声呵斥道。“张歧,你若想看,便以请罪之身与我膝行过来此处亲自观看,不要再唆使你的属吏作出什么无谓之举了!”
“专署听我一言!”张歧闻言再也承受不住,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烂泥中。“我并未有半分抗拒之意,这都是这群属吏擅自邀名之举,与我无干啊……至于我本人的罪责,我也并未有半分否认!”
雁门郡中的郡吏闻言个个色变,那几个挡在自家府君面前的忠心属吏更是涨的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为跟随了这么一个君上而感到羞耻,还是在单纯愤怒。
“成廉、魏越。”听到此言后,公孙好像忽然又恢复了冷静一般,当即负手而立,从容吩咐了起来。“拿下张歧,去掉他的青绶银印,然后带入堂中,我要亲自审问,并行文定罪;雁门郡丞、长史,你们也须有所为,一个去准备槛车,另一个去将他家小取出安顿,毕竟君臣一场,要好生去做;还有义公,辛苦你替我捡拾公文,拼接一下再送进去,省的有人届时又要查验……”
言罢,公孙昂首挺胸,径直从张歧及一众官吏身边走过,并步入那雁门郡郡府中去了。
至于那些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些许属吏们,这次却没有半个人再有所动作,更别说去看那破碎的公文了!
当然了,这玩意现在看了也无妨,毕竟刚才的问题主要在于那种群体性对抗氛围,跟公文本身并没有太大关系。而公孙一旦彻底压服了张歧,那万事自然无忧。
再说了,它本身就是真的嘛!
随后的事情自然不必多言,公孙堂而皇之的坐到了郡府议事大堂的上首,而后张歧的印绶被取下之后,他本人便以请罪之身跪在堂前,一五一十的将历次倒卖移民之事说的一清二楚,甚至卖与哪一家哪一户他都还能说个大概……而这些话语却无疑使得郡府上下愈发的鸡飞狗跳!
一时间,只见那些实权郡吏们忙上忙下,一方面紧张伺候着公孙这边的审讯工作;一方面又要去好生安顿和处置原郡守的家小;然后还要专门抽出空打探消息,并让人去和那些郡中大户传信;甚至有些人本身就是买了移民做徒附的大户子弟,此时更是忙不迭的去寻韩当、张泽、成廉、魏越这些人求个说法……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那马邑张氏出身的本郡兵曹椽张泽已经关上兵曹那边的公房大门拒绝见客了,而据兵曹中的小吏说,这位瞒着同僚做下好大事的兵曹椽正在挂印,据说是要素衣服侍那认了罪的张府君一路去洛阳,以此来表示他既忠于天子与律法,又忠于府君与风俗!
这真是……真是让人颇为感慨!
而面对着郡府中如此一番热闹情形,见识越来越宽广的韩当倒还好,那成廉和魏越却是有些如在梦中了。
想想也是,这俩人什么出身?五原郡九原县的破落户而已!
那他们来到迁移到太原以后又是个什么样的生存状态呢?
不说这俩人了,就是他们之前依附的原五原郡大户子弟吕布,居然也是一点前途都摸不着。说白了,内地郡国的人确实看不起这些只会舞刀弄弓,纵马搏命之人。
但是……所以说但是,这才区区数日而已,转眼间他们就在一个大郡的郡府中被一群昔日高高在上郡中实权官吏们给奉承了起来。
甚至……
“阿越。”大堂外的门廊下,成廉忍不住把自己发小魏越给叫到了角落里……边郡破落户,虽然成年却也没个什么字,相互之间也只能如此称呼对方。
“何事?”向来跳脱的魏越此时竟然有些受到惊吓的味道。
“你看……”成廉一边说一边面色苍白的拉开了自己衣袍,露出了缀在里面的一个口袋,而口袋里赫然是两小锭金子,很小,但绝对是金子。“刚才有个什么什么曹的属吏跑来塞给我的,我这一辈子第一次见到金子!”
魏越禁不住咽了口口水:“他让你做啥?”
“就是让我听一听那个太守招认的大户中有没有一个广武赵氏……然后说与他听就行,不要做别的。”
“你说了吗?”魏越有些紧张的问道。
“我想去说,却不敢说。”成廉低声答道。“你别忘了咱们俩为什么要跟上来?不就是在那个旗亭里发现这位司马比奉先那边强的多,想在这里谋个出身吗?这要是才第一天正经办事就收贿赂,不被发现还好,被发现了……怕是要把我们撵出去吧?咱们只有一点子弓马上的手段,可这位司马这里,怕是不缺咱们这样的人。”
“我……”魏越欲言又止。“阿廉说的有道理,那你准备如何呢?”
“我准备待会等司马审完案子就把金子递上去。”成廉有些艰难的答道。“我是个有家室的人,这种一时之财,不如一个稳当的出身。”
魏越连连点头。
“阿越你呢?”成廉忽然又问道。“不要装作没事的样子,不可能只送我不送你的……你准备如何?”
魏越张口结舌,但终于还是从怀里取出了一小锭金子:“我只收到一锭……也、也一起交了吧!”
成廉这才松了一口气。
片刻后的大堂上,公孙盘腿坐在上首的几案后面,已经开始给这个案子做首尾了:“张府君,既然案情已经清楚,你也已经画押认罪,那就不必多留了。槛车已经为你备好,你的家眷也已经收拾停当,兵曹椽张泽说是要尽人臣之道,准备一路伺候你去洛阳……万事俱备,就等你坐进槛车了!”
张歧面色灰败,然后不禁再度恳求了一声:“专署真不能缓和一二吗?如此仓促,我心中实在是不知所措……”
“张府君。”公孙有些无奈的起身来到对方身旁,然后低头安慰。“你有什么值得‘不知所措’的?听我一言……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就是怕进京的速度太快,来不及让家人替你联络打点吗?”
张歧根本不敢和这个昔日的‘贤侄’对视,只好勉力低下头来默认。
“这都什么年头了,你还担心这个?”公孙一副看土包子的眼神。“你这个罪名最多是流放交州……”
都流放交州了,难道还不许‘不知所措’吗?饶是这张歧心中灰败,听到这话也是有些不忿,只是不敢了,与其想着这些,倒不如想想如何才能趁着新郡守上任前在这雁门郡捣鼓出一些事情来……不说别的,自己的那个别部,这次可以满员了吧?
“后汉熹平年间,有郡守清河张歧坐事槛车入京,廷尉及尚书台审其罪状无误,依律当配送日南。然,歧素为清河名士,洛中多有故旧为之转圜。廷尉乃使人暗与之言,来日勾定,更改供词,可减罪数等。歧乃问:‘若改之,当何判也?’曰:‘髡刑充徒三年。’歧大叹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士者焉可髡乎?愿谒日南!’上下皆服其德,乃发日南。十一月,过长沙,遇蛇,黑质而白章,以北人不识之故,误为蛇啮,乃亡。十二月,天下大赦,时人惜之。”.德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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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三十二章 首尾
天色已暗,已经点燃了火把的郡府上下依旧是热闹非凡,各种低层小吏c郡卒不停出入,而郡府外面也是影影绰绰,不知道有多少人探头探脑
大堂上,公孙珣高踞在上首,正在用戏谑的目光打量着这些平日在郡中高高在上,此刻却俯首帖耳的实权郡吏们。
“诸位。”看了好一会后,公孙珣这才嗤笑一声开了口。“我也是郡吏出身,束发之后就在郡府中厮混,你们的本事也是晓得一二的咱们就别这么吊着了!如今刀在我手,你们可还有话说?”
听到这话后,不少成精了一般的郡吏反而是不由自主的松了一口气,因为既然有这种话,那八成就是有所要求,而但凡有所要求,与他便是!
想这个弱冠司马,一日间去一两千石,哪个不是两股战战?而且那把‘项羽之刃’和郡守的供状还都在上面摆着,郡中兵曹椽张泽那个狗娘养的甚至还在拍拍屁股走人之前把郡卒全都交给了对方。如今这种情形,分明是他想治谁的罪就治谁的罪,想破谁的家就破谁的家既然如此,还有何话可说呢?
甚至真要是非说不可,那发卖移民之事,难道郡中上下真有人没经过手呢?
“公孙将军但有所言,我等必将倾力相助。”为首的郡丞此时也没有了之前与自家府君相对而泣的那种哀婉了,反而有几分悲壮的味道,看来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哎呀,我一千石司马,哪里有资格称将军?”公孙珣连连摆手。“朝廷制度在这里,不要瞎讲。而且再说了,我这个司马一直都还是个空头司马,来雁门屯驻了好几个月,两曲一屯的编制,竟然连五百士卒都凑不齐,马匹更是一个全无。说起来,若非因为此事,我也不至于被那张府君遣到五原去,然后顺势发现了他的勾当你们说是不是?”
此言一出,座下众人四下交换眼神,俨然更加轻松了起来,什么士卒c马匹,怎么想都比没落下来的刀子强吧?
“呃,司马。”只见那郡丞在与周围几人相互交流几句后,却是于下手的蒲团上拱手行礼。“我有一言”
“讲来!”公孙珣倒显得和气。
“司马。”这郡丞认真说道。“我等也晓得,既然是认定了这张府君倒卖民户为徒附的事情,那就自然不能只有卖者被治罪,买者也是要做出一些交代的,否则方伯那里无论如何都交代不过去。而照理说,最简单的做法莫过于发还这些徒附,然后再对买民者处以刑罚”
“是啊,正该如此。”
“确实该如此,但司马容禀,那些撤屯过来的民户被发卖时,已经是被那张府君剥夺的既无资产也无牵连,这种人强要放出去,又怎么能过的了日子呢?便是那些大户们畏惧司马的威势,勉强又添上一些财货,也不过是一时之策,熬得过今年也熬不过明年。再说了,撤屯之事从十余年前就渐渐有了,这些徒附但凡能在本地安定下来到现在,又有几个真的愿意去做回平民呢?”
公孙珣微微颔首,他心里晓得,这郡丞虽然有为那些大户开脱的意思,但在某种程度上却也是在说大实话。
实际上,到了这个年头,普通平民百姓的负担越来越重,不要说时疫和饥荒这种摧毁一切秩序的存在了,仅仅是所谓太平日子,对他们而言也不过就是慢性死亡罢了。
所以很多时候,放弃自由身投奔大族为徒附,借着豪强的保护活下去,根本就是看不到希望的老百姓们自愿所为。而在某种极端情况下,有些人想做徒附都做不得,于是干脆自己抛家弃业,主动赌上一切去做流民,而这些流民的希望,恰恰不过是到一个新地方,彼处的大户豪强愿意接纳他们做奴仆和徒附罢了!
毕竟,千言万语还是那句话,做了人家的奴仆,终究还是能苟活下去的,
甚至再坦诚一点好了,在土地兼并和收拢人口这种事情上面,连公孙珣自己家里都称不上清白!而且,按照自己母亲所言,这种事情本就不是人力可以阻拦的,每隔数百年都只能靠一次轰轰烈烈的乱世来做一次了结上一次是赤眉绿林和光武,这一次就是所谓三国乱世了。
当然了,公孙珣也根本没准备去尝试解决这种大麻烦,他所能做的无外乎是让以后的河套四郡的移民们在撤屯过程中尽量多保有一些私产这其实已经是来自于上层的了不得良心了!
“既如此,”只见公孙珣微微颔首道。“郡丞想来是有话要教我了?”
“司马。”郡丞这边愈发的放松了起来。“我确实有一个想法,既可以让此案有个首尾,也可以让郡内不至于因为此案而失去秩序,还可以趁机稍微弥补一下司马那边军力的问题。”
公孙珣以手抚过几案上的‘项羽之断刃’,笑而不语。
“将军。”郡丞赶紧放弃了卖关子的想法,语速也加快了一些。“我意与其让郡中大户们退还那些已经安顿下来的徒附,不如让他们交出一些族中的亲信子弟,以到军中服役的方式来承担罪责,并以自带马匹c兵器的形式来冲纳罚金!如此,上上下下岂不是都能安逸?”
公孙珣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因为这个郡丞的话与自己所想其实不谋而合!
发还徒附,其实是在往死里得罪本郡豪强的同时,也不能让那些徒附们真的有所得,而眼前这种处置方法,却是一举数得:
首先,自然就是如郡丞所言,这个案子可以就此有个首尾。
有汉一代,边郡子弟向来就有以上阵服役来抵消其他各种徭役c赋税的传统,翻看史书,动辄就是某边郡太守发郡中大户子弟戍边云云,用这种方式来作为‘惩罚’,想来董卓那里也会理解的。
其次,公孙珣可以借此得到大量优质兵员。
毕竟,不管怎么说,大户豪族家的子弟,无论是弓马技术还是身体素质,确实比一般人更加出色。甚至,有不少有志气的大族子弟还会尝试读书识字,这就更让人期待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个行为,其实可以顺势将公孙珣与郡中上下结为一体!
届时,公孙珣的这个别部一日屯驻在平城,他一日就可以将整个雁门郡作为依仗,而反过来说,雁门郡上下也可以对这位突然暴起的千石司马放下心来。
不得不说,公孙珣这一波操作,着实让雁门上下有些胆寒来这里的前几个月,这厮整天就知道射狍子,然后忽然间暴起,就把堂堂一郡主君给塞槛车里送走了!
说不怕,谁信呢?
不过,虽然心里已经认可了这个方案,但思索一阵之后,公孙珣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瞒郡丞,只是大户子弟的话,怕还是不够。你要晓得,我这个别部是刚刚划下来的,连上过战场,熟悉军务的老卒都没几个”
“这点将军勿忧!”那郡中长史忽然接口道。“雁门乃是边地,虽然从去年开始,北面边防多被使匈奴中郎将臧公所接手,但郡卒中不少都是积年的老卒,您尽管挑选一些便是!”
“还有一个”公孙珣继续颇为不好意思的摇头道。“你若是让大户子弟自备马匹器械来投军,我军中却只有两百骑兵编制,那么多马,光是马料就怕支撑不住。而且之前臧公发给我数百陪隶,用作运输后勤,却偏偏没给相应的粮草分划,只说让我找雁门太守,但太守这不是”
“将军说的哪里话?”只见那郡中户曹椽又忙不迭的跪坐起来拱手。“区区几百匹马的草料,几百人的粮食,雁门就算是再穷困,也能支撑的住啊?而且再说了,这种事情,太守即便不在,我们也是当仁不让的!”
“哎呀!”公孙珣一拍案板,不由赞叹。“不想户曹还通《论语》,这个当仁不让用的好啊!”
“将军过奖,比不上将军在洛阳监修《毛诗》的盛举!”
“将军还有什么疑难之处,不妨一并讲来。”那郡丞眼看着气氛渐佳,便忍不住顺势提议道。“我等一并听着,一定会为将军解惑!”
“也好。”公孙珣终于正色了起来。“除了之前所讲之外,其实就只有两件事要说了第一个,不得再对四郡撤屯百姓行劫掠c贩卖之事,而且要尽量保住这些人的资产,迁移到雁门后也需要好生安置!”
“这是自然。”
“请将军放心。”
“谁人还敢再于此事上招惹是非?”
“第二件事,”公孙珣微微蹙眉道。“郡中兵曹椽张泽弃官随张府君去洛阳了,而郡中却不能没人执掌此曹,因此,我想向郡丞举荐张泽的族弟,马邑张氏的张泛为曹中属吏,并暂管此曹不知郡丞意下如何?”
汉代延续数百年,当然有很完备的制度,比如说郡守出了意外以后,那一般是由郡丞代为处置郡中事物所以,公孙珣才会向郡丞举荐人事,而郡丞也有资格来做这项临时任命。
但是,这个举荐却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问题出在那辞职的张泽身上。
话说,张泽这次其实是有苦说不出,他先是被公孙珣逼到了黄河河心里,若是当时敢不答应,怕是当时也就要失足落水了。而这次公孙珣来到郡府门前逼宫,却也是带着几十个他族中子弟,隐隐有胁迫之意搞得他不得不背弃了那张府君,转而协助起了公孙珣。
然而,这些无奈都只是从张泽的角度来看而已,从在座的郡中官吏们角度来说,这厮却是个十成十的出卖者!不仅是张府君的出卖者,更是郡府上下改的出卖者!而无论在哪个年头,这可都是大忌讳!
所以,这张泽的名声根本就是有点馊了的意思。
甚至,这厮之所以要放弃官职,跑过去陪着那张太守去洛阳一起待罪,其实也不过就是为了尽量洗刷一下身上的馊味,顺便躲避一下同僚们而已。
而这,也恰恰是公孙珣要举荐他族弟接替他职务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能把人当夜壶一样用过就扔了啊,不然以后谁还愿意再当你夜再跟你合作?而且再说了,如果这件事情做成了,这马邑张氏就算是心情复杂,那除了抱紧自己大腿外,还能有别的出路吗?
当然了,这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私人原因话说,这张泛不是别人,按照张泽之前所言,恰恰是那万虫不当之勇张辽的亲兄长。而公孙珣经过娄圭一事后,对半成品之类的东西愈发深恶痛绝,所以也不准备学草原上风俗认个义弟c义子之类的。
但是,提前与这种虎将栓跟绳子,总是没错的吧?
“如何?”公孙珣捧起了案板上的书状,从容问道。“若是这个事情也无大碍,我便可以将此案托付于诸位,一起查办了!而若是有所不妥的话,那我就只好忘掉今晚之前的那些话,从头再议了!只是,有一言提醒诸位多年辛苦,化为乌有,值得吗?”
这便是最后条件了,所以此言一出,自郡丞以下,这满堂高阶郡吏纷纷窃窃私语,各自讨论然而,终究还是达成了一致。
“公孙将军!”那郡丞来到堂中,正儿八经的躬身下拜。“此事可行!”
“待新太守上任后,”公孙珣并未叫起对方,反而趁机加码。“还请郡丞与郡中功曹,尽量推荐这张泛从属吏正式接任兵曹椽一职。”
九十九拜都有了,何必差这一哆嗦?于是,根本没和身后众人商量,这郡丞便直接把脑袋压得更低了:“一切皆如公孙将军所言!”
公孙珣终于展颜大笑。
“(太祖)既屯平城,数月,察太守之恶,遂单骑往谒刺史董卓。得专署,衣不解带,彻夜而返,一日而发其罪,便槛车洛阳。盖势如雷霆,乃郡中惊怖,上下惶恐,以至官吏不署。太祖于府中观郡中文书,察事业凋敝,民生艰难,乃叹曰:‘天下汹汹,皆此僚也!’乃奋不顾名而亲执郡政。凡数月,督理吏治,清察弊端,劝行农桑,举荐贤才,待新府履任,已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也。”——《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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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霜降
秋末冬初,霜花已降,公孙珣带着出营列操的所部数百军士回营,正准备用饭。
“司马。”已经提前穿上夹袄的吕范远远地在自己公房门前招呼了一声,虽然二人私下关系亲密,但当着军士的面,这位主管大营庶务的属吏却总是尽量用官称或尊称。
“不必等我,给我盛饭就好,我去去就来。”公孙珣随口对身旁的一名什长吩咐了一句,便立即迎了上去。“子衡,我刚才在外面场地上行操时忽然想到一事,正好问你,你觉得我是不是可以让人缝制一面挂旗,平日里就挂在营门上,出征时找个力士举在我身后,上面就书‘汉平城别部司马公孙’九个字”
“文琪这些日子倒是精神了不少。”眼看着对方来到身前,吕范束手站在那里,满脸哭笑不得。“但是九个字的挂旗,不免不免字数太多了吧?”
“谁让我姓公孙呢?”公孙珣连连摇头。“所以显得字数多了些。”
吕范愈发无语,只能说了实话:“一个别部司马,制作这种旗帜还是稍显逾越了些。”
“哎,”公孙珣当即反驳道。“一个挂旗而已,子衡要是想要也可以制一面。”
“上面写什么?”吕范是真有点怒了。“汉平城别部司马公孙属吏吕?你倒是做个校尉c将军之类的两千石,给我个佐军司马,我还能勉强像你这样腆着脸挂起来。”
公孙珣尴尬失笑:“将来一定努力做官,给子衡一个好名头。”
就这样,二人开了个玩笑,然后终于凑在吕范的公房前低声说起了正事。
“还是那件事情。”吕范正色道。“臧中郎将那里既然遣人送来的一屯精锐,总得做个整编,你不能一直拖着粮草好说,雁门郡中愿意承担,可我们毕竟只有两曲一屯的编制,并无多余官职分发。”
公孙珣忍不住叹道:“这臧旻哪里是好心给我兵马?根本就是听说我和董卓联手做掉了雁门太守后又惊又怒,用这种法子警告我呢。我这边都编制好了,他却才把这一屯人送来”
“也是有安抚你的意思。”吕范向来说话直接。“总是从西边抽调的百战精锐,战力必然比此处新兵强横。”
“子衡来找我,是不是有了些想法?”
“我确实有个主意。”吕范这人的建议永远是那么干脆直接,这也是公孙珣最喜欢的一点。“你为什么不从雁门这边招募的大户子弟中挑选出一二百人来,放到你身边作为直属的骑兵义从呢?这样既可以不占用编制,又可以将他们留下来。而这群大户子弟,既有雁门郡供给,又不在乎区区什长c伍长之类的职务,只要文琪你能善加拉拢,让他们以亲兵自居,他们自然也会心满意足。”
公孙珣登时眼前一亮,然后继续请教道:“那人事上子衡可有什么建议吗?”
“此事我虽然有想法。”吕范坦然答道。“但却不适合说出来,应该文琪你自己考虑为主。”
“如果抽出一二百义从来置换臧旻送来的一屯兵。”公孙珣笑道。“那统领这队义从的只能是义公,别人我真信不过”
“这是自然。”吕范禁不住低笑道。
“但是当初义公一箭射死柯最坦,却又主动辞去曲军侯的前程跟随我,所以今日若不能与他一个曲军侯的位置,我是万万过意不去的。”公孙珣继续一边思索一边言道。“所以就让他以骑兵曲军侯的身份统领义从,然后骑兵曲的两屯骑兵干脆越过曲这一级直属于我,一屯以成廉c魏越二人领五原移民为主,一屯以这臧旻送来的精锐老兵为主。然后步兵曲依旧以程普为主德谋是个大将之材,有用当用,便是那屯材官(弓弩手)也不妨交与他调配。最后子衡依旧替我执掌大营庶务,陪隶c粮草c兵甲那屯陪隶虽然不好配铁甲,但总归是可以与些皮甲c弓矛,也一并交与子衡处置了。”
“我就知道文琪心中自有一番认识。”吕范难得鼓掌道。“条理分明,安排得当,如此甚佳!”
“对了,既说到”
“还有一事”
二人同时开口,却不禁齐齐摇头。
“文琪是主将,你且说。”吕范干脆利索。
“昨日我母亲来信。”公孙珣点头道。“又说了一件事情,她建议我练兵要缓急得当,除了逢十休一日外,还要逢五要再休一日,并在那日让士卒蹴鞠c比箭c赛马,甚至每隔半月月最好还要带着兵士远行到白狼山射猎当然,每次都还要主动掏出钱来做赏。”
“我以为可行。”吕范低头思索片刻后当即回复道。“我虽然不懂兵法,但也知道当年王翦伐楚的故事,这种名将看到军中士卒投石做戏,便认为士气充沛,想来是有一番道理的。而且用这种方法施加赏赐也足够公平,众人都能看在眼里,是不会有人不服的。”
公孙珣当即再度颔首:“正是如此,此事还请子衡多加操办,待会我将我母亲所书的蹴鞠c射箭c赛马的规则与场地规划都给你”
“这种事情,令堂也都懂吗?”吕范难得惊讶了起来。
公孙珣喟然道:“不瞒你说,我母亲总是感叹,说她若是个男儿身,那我家的安利号早就能从辽西一路铺到日南了。但我却晓得,若我母亲真是个男儿身,只怕这天下早就被她一路从辽西乱到日南了不过也幸亏不是,否则便没我了!”
吕范为之愕然。
“我且去同士卒一起用饭。”公孙珣交代完事情,直接摆手离去。“子衡近日就辛苦一下这些事情。”
吕范微微颔首,转过身来方才想到自己好像忘了与对方说一事,但此时满脑子都是自家主公那位母亲的各种奇思妙想的来信与匪夷所思的传言,一时间却是怎么都想不起刚才要说些什么来了,只好就此按下不管。
另一边,公孙珣去和士卒一起用过早饭,然后复又亲自去分发本月军饷当然,这个就不用公孙大娘来信专门提醒了,早不知道多少年,他就被自家老娘耳濡目染,把这些惠而不费的手段学了个干净。
甚至可以说,什么士卒不食则不食,什么士卒不寝则不寝,还有对于表现出色和显出辛苦的军士动辄解衣衣之c推食食之这些手段,在他驱走那张歧c整备好军中编制,心意平复后,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然呢,这样做能少自己身上一块肉?反而是公孙珣隐约对那些保持清高姿态的名士感到有些不解明明对自己没有坏处的事情,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放下身段去做呢?
搞得自己像个另类一样!
“少君!”就在公孙珣发放完一屯士卒的军饷,准备稍作休息之时,贾超却突然喘着粗气捧着一封书信送到。“洛中范公子的书信,锦囊装的,红线封口,刚刚送到。”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是有些好奇的赶紧接过信来,因为按照约定,只有重大事件才会用到锦囊,只有紧急事件才会用到红线然而,就在上个月,公孙范却已经送来了一封如此制式的书信,当时信上告知自己,朝廷刚刚指认了太原郡名门郭氏的嫡传,前光禄大夫郭遵之孙c前大司农郭全之子,阳曲郭蕴为雁门太守。自己也因为得到这个消息主动收敛一二,一直窝在平城没敢造次。
而既如此的话,如今还能有什么大事c急事会从洛阳那边送来的呢?
不过,甫一打开放在缝锦囊中的信纸,看不过数行,之前还有些疑虑的公孙珣就当即面色大变!
“时太祖行平城别部司马,依制,为五百主。(吕)范行营中庶务,以并州豪杰多附,营中充盈,故多有裁撤。然,彼辈既撤,皆不愿去,乃哀求言:‘原自备弓马,不为职饷,但求留侍营中。’范大惑:‘何至此乎?’对曰:‘天下失措,人心不定,司马在军,多行仁义,吾等以德附焉!’范感其言,乃谏太祖建制义从,并举韩当将之。”——《旧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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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表文
洛阳出大事了。
事情的起始点其实是在公孙珣接受任命离开洛阳的第二月,那是一个闰月,伴随着朝廷下令益州郡剿匪的命令到达彩云之南的时候,同在彩云之南的永昌郡太守曹鸾的一封上书也来到了洛阳朝中。
上书的内容格外简单,就是直接了当的说党人都是大好人,而现在天下这么乱全都因为天子你把好人都禁锢的缘故,所以正式上书请求开放党锢!
这种事情怎么说呢?
虽然有些惊悚,但也不是不能想象。
从曹鸾的角度来说,他在永昌郡,也就是益州郡的边上,同处于大汉朝的最西南角,穷乡僻壤的,然后看到隔壁益州郡太守动辄被蛮族绑架那架势,估计宁可罢官回家也不想在那地方继续呆着了。
说不定,还有人许诺了点什么呢。
而从党人这边来说,眼看着天子成年,开始有了一些主见以及‘明君之相’比如修建石经,尊师重道了,也难免产生了一些幻想。或者说就算是没有‘明君之相’,那也该试探一二吧?
因此,曹鸾的上书真的可以称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甚至公孙珣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却不以为意。
但是,天子的反应就没让人这么淡定了。
一开始只是要槛车入洛,这当然可以理解,本来党锢就是个极度敏感而且也是朝中核心矛盾所在的问题,主导朝政的宦官不让他钻进槛车就怪了。至于来洛阳,不来洛阳的话怎么能在政治中心引发讨论呢?不引发大讨论怎么能看清楚天子的真正态度继而作出下一步行动呢?
然而,从闰月到九月,从彩云之南到洛阳,刚从槛车里出来的曹鸾面对的却赫然是年轻天子的雷霆之怒!
天子根本没有见曹鸾,也没让他说话,最起码没有让他直接说话这厮刚一下槛车就押送到了狱中,然后严刑拷打是否背后有人指使?拷打的结果没人知道,唯一确定的是这位前永昌太守直接在狱中被活活打死了。
然后,天子就发布诏书,下令重新清查党锢,严防漏网之鱼,凡是党人的门生故吏c父子兄弟,做官的一并罢官,未做官的不许出仕。甚至,这一次还进一步扩大了党锢的范畴,连五服之内的族人都不许出仕!
这是明明白白的向全天下昭告他刘宏的立场——党锢继续,而且加量不加价,某些人就不要白日做梦了!
于是乎,可以想象,恐慌c绝望c愤怒,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正在从洛阳中枢朝着整个大汉朝扩散开来,用不了多久,整个天下恐怕就堪称万马齐喑说白了,这舆论和人心多半还是士人和豪强说了算的,而士人和豪强总是多半同情党人的。
“子衡以为如何?”公孙珣等吕范看完书信后,不禁开口求证。
“天下多事矣!”军营门楼上,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的吕范合起书信后坦诚答道。“虽然党人多半晓得天子是不会开放党锢的,但如此强横,乃至于变本加厉怕也是没有想到的我是汝南人,比谁都清楚哪些党人在想什么,二次党锢已经禁了八年,而当今天子年富力强,要是再来个八年,甚至十八年,到时候一代人死绝了都没官做,那他们还算是士人吗?”
“这倒是实话,”一旁的公孙珣一边笑着一边也终于打开一个马扎坐在了门楼。“咱们大汉做官也好c做学问也好,第一个讲究的就是家世,若是一代人不做官,那这个家族怕是要就此败落了所以呢?”
“所以,”吕范也不禁摇头感叹道。“党人怕是要放弃幻想,积蓄力量搏命了。我估计,数年内,天子与士人,宦官与党人,怕是要精彩绝伦的做过几场,所谓破门灭族之事估计也是很有可能的文琪又怎么看这党人与宦官之事?”
“我嘛?”公孙珣摇头笑道。“倒是早有成见。”
“说来听听。”吕范不以为意道。“此处你还怕被人听到吗?”
“我以为宦官虽然可恶,但党人未必清白。”公孙珣若有所思道。“而宦官虽然气焰嚣张暂居上风,但党人的实力却更胜一筹。毕竟,这天下人心虽然未必都在党人身上,但却无半分在宦官身上。说到底,还是要看天子如何,能否有手腕和威望压制住人心。”
吕范忽然仰头看天道:“那文琪以为天子又如何呢?”
“从这番作为来看,怕是不如先帝多矣。”不知为何,公孙珣一时间也仰头看起了天。
就这样,二人说完此话,齐齐看天,良久不言。
“总归不至于波及到边防上来吧?”隔了不知道多久,公孙珣忽然扭了扭脖子失笑道。“咱们也不必看天,就隔岸观火吧。”
“希望能如文琪所言。”吕范也扶着脖子跟着笑了起来。“且隔岸观火。”
就在公孙珣和吕范因为这件事情而梗着脖子若有所思之时,这次党锢之祸的强化风波却已经开始向外波及了想想就晓得,天下那么多党人c那么多名士,而汉代风气本就是崇尚名声和结交,现在一个人被定为党人,居然牵连到整个家族和门生故吏的头上,一时间人人自危之余不免舆论震动,以至于到处都有人上下串联,左右摇摆。
在这种情况下,执掌朝政且富有政治斗争经验的大宦官们立即警觉了起来呃,这么说说一句,现如今朝中顶级的大宦官又是谁呢?
抛开所谓凑数性质的十常侍之类的说法,普遍性认为一共有四人:
曹节c王甫c张让c赵忠。
甚至再细致一点,这四人还是有区别的。
其中,张让c赵忠恐怕更年轻一些,权势也更弱势一点,他们二人之所以被认为很有权势,只是因为他们跟天子的关系比较紧密罢了,目前还称不上是朝政的主导者曹节和王甫才是,这二人才是这些年协助少年天子管理尚书台,主导朝政之人。实际上,当初的九月政变,宦官一方的主导者和领导者,也正是这二人。
当然了,曹节和王甫之间也还是有区别的,这主要是因为前者的地位格外突出。
话说,曹节此人不仅是四人中年长者,而且也是现任的大长秋,这个职务是宦官集团官方名义上的首领。同时,他还有拥立之功,当初去安平国把还是幼童的天子接到洛阳的人正是他。除此之外,虽然只是因为一时病重的缘故,但他居然是做过车骑将军的宦官!
而车骑将军是什么?是仅次于外戚主导朝政时所担任大将军的位置,他一个宦官,能受到这个任命只能说他本人的权势,还有当今天子对他的信重都达到了一个份上。
总而言之,曹节,堪称真正的权倾朝野;王甫次之,更像是他的副手;张让c赵忠再次之,但也更年轻,而且和天子的私人关系更加紧密一些。
那么回到眼前,最先警觉过来的自然是曹c王二人,两人参与的政治斗争经验何其丰富,哪里还不晓得要怎么做?
于是,仅仅是数日后,天下公认的海内名将,同时也是天下公认的宦官爪牙,和王甫关系极度密切的颍川太守段熲,被征召入朝,担任了太中大夫。
这是一个明确无误的警告再不老实,段熲就要转成监察朝廷百官的司隶校尉了,到时候小心宛洛之间再一次血流成河!
效果立竿见影,段熲的威名摆在那里,作为可能是大汉朝目前活着的杀人最多的一个男人,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不敢再说什么止小儿夜啼了,但是止名士张嘴还是能做的到的。
于是乎,天下立即太平了最起码洛阳这边是太平了。
但就在洛阳表面上水波不惊的同时,外地郡国的车骑往来反而显得愈发频繁了起来,最起码远在幽州上谷郡的公孙瓒就看到了不少。
“王门,这是这一旬第几次了?”看着数骑悍勇之士从上谷郡的官道上一路疾驰而过,勒马避让在路旁的公孙瓒忍不住回头询问了一下自己的副手。
话说,公孙瓒此时担任的是个两百石小吏,所谓御车是也呃,这个职务肯定不是让他专门给自己老岳父驾车,就好像公车署的工作也肯定不是帮着皇帝赶车一样。实际上,这个职务也确实是和公车署的职责极为类似。
首先,公孙瓒要负责一郡府那边政务信息的传达和收发;其次,他还经常要以一种仪仗队首领的身份去迎接那些被太守公车征辟的士人;最后,这个工作隐约还有些郡守本人直属亲卫头子的味道。
所以,这个职务已经算是一个非常好的美差了,不是太守最信任的人根本做不到当然了,只是在郡吏中相比较而言的好,公孙伯圭的目标还是正经入仕。
至于说到跟在公孙瓒身后的王门,恰恰是前者替自己岳父招募来的本地豪族子弟,因为弓马出色被他引为御车属吏,秩一百石。
“得有四五次了吧。”王门也是满脸的不解。“莫非是要动大军了?可看着也不像是朝廷的官方使节吧?没有节杖,也没见到背负公文的盒子”
“哪里会动大军?”公孙瓒当即不以为然道。“若是朝廷议定要出兵,必然会下公文来咱们太守这里,你我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而且再说了,这夏育夏校尉来到此处不过一年,哪里就能收服此地乌桓人?这边的乌桓人可是足足有九千余帐没乌桓突骑,这仗怎么打?”
王门连连点头:“确实,不要说乌桓人,我觉得怕是上谷c代郡两郡的郡卒他都还没整备好。”
“而且粮草c赏赐c民夫什么的也都没有动静。”公孙瓒最后下结论道。“所以此事必然与出兵一事无关,乃是着夏校尉个人的交通,他从羌乱中起身,故旧亲朋都是军职,那么往来信使多用悍勇之士也是可以理解的。”
“伯圭兄这话是很对头的。”王门再度点头赞成。“那我们还和上次一样?”
“和上次一样。”公孙瓒点头道。“咱们慢点走,让夏校尉先收私信,至于这些公文只要今日送到便可。”
长官发了话,其余人自不会多言。
而数个时辰后,天色都要擦黑了,公孙瓒一行人才慢慢悠悠的来到了上谷和代郡边界处的护乌桓校尉的驻地宁城(后世张家口附近),并在城中大堂上向夏育呈上了上谷候太守送来的公文。
夏育今年还不到四十岁,长得白白净净,咋一看像是个书生,然而谁都知道这是大汉朝目前少有的百战名将。从军中属吏开始,他就与自己的老搭档田晏一起辅佐着段熲,然后三人在羌乱中连战连捷,前后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苦战c恶战,最终平定了西羌,他本人也因此一路做到两千石,并被依仗为大汉朝廷在北疆的柱石。
之前是北地太守,如今是护乌桓校尉而乌桓校尉是持节的。
不过,这位北疆柱石此刻神色中却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烦闷,一直等见到公孙瓒才不由展露笑颜:“伯圭又来传送公文?”
“回禀将军,乃是关于之前上谷乌桓索求赏赐一事,我家太守与将军所见一致,也认为不应该超出法度c越过限额,给予他们多余的赏赐,因此他愿意与将军联名驳回此事!”公孙瓒躬身行礼后立在堂下,只见他仪表堂堂,口齿清晰c声音宏亮,当即就把公文大意给复述的清清楚楚。
“好!”夏育一拍几案,立即站起身来。“我就知道侯太守是个通晓边事的,比代郡那边的那位强太多,这次有了侯太守的公文,我看他还能有和话说?”
公孙瓒微笑躬身,这种话题他可不好插嘴表态。
“对了伯圭。”夏育负手在几案后转了两圈,却是不由自主的又打量起了下面的上谷太守的御车吏。“上次我与你说的事情想得如何?要不要来我军中做个属吏?你的武艺和性格留在郡中当吏员,实在是太屈才了。”
公孙瓒当即苦笑一声,他现在关于自己前途的设想又多了一个岔路最近这个持节的护乌桓校尉居然也看上自己了!而如果自己想要在此战立功的话,那无疑是此处更合适一些。
然而,这事是能一时间想清楚的吗?不如回去写信问问族弟公孙珣?不然问谁呢?反正自己是御车,送信不要钱的。
“我晓得了。”夏育见状后不由失笑。“你也是家世两千石的辽西大族出身,对前途自由一番考虑,而此事也并不急迫,但凡想好了直接来找我便是,我夏育的军帐中总是会给你留下一个空当的。”
“多谢将军体谅。”公孙瓒赶紧行礼致谢。
“好了,伯圭且出去吧,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就在宁城这里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夏育从容吩咐道。
“喏!”公孙瓒这才正色告辞。
而等到公孙瓒刚一离开宁城的校尉府大堂,夏育就不禁收敛了笑容,坐回到了自己的几案后面,并从上谷郡郡守的公文下方,抽出了一封私信,然后再一次细细品鉴起了上面的话语。
不得不说,公孙大娘改进了造纸术后,这一年来,书籍推广多少没人知道,可是却让人和人之间的书信来往变得更加方便了起来,书信的内容也越来越详实。
而夏育,现在恨死这个改进了造纸术的什么公孙大娘了因为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让他陷入到如此两难的境地了!须知道,在短短十来日之间,他竟然从洛阳那边接到了五封书信,而且一封比一封厚重,一封比一封露骨!
同时,这些信还全都是夏育的老上司,甚至可以称之为他故主的段熲写来的!
话说,这位前太尉c现太中大夫在这些信上写了很多话,表达了很多重意思:
有担忧时局的,比如说朝中氛围其实并不太好,作为一名老将军,他敏锐地察觉到士人们在表明平静的同时,暗地里正积攒力量反扑,对此,作为宦官拍戏头号打手的他心中颇为担忧。
也有感慨个人前途的,说是他再怎么讲都是做过太尉的人,之前却被扔到了颍川做太守,不是说颍川不好,而是说既然已经做到了三公之位,又怎么会看得上这种位置呢?而这次入朝担任太中大夫,怕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毕竟他的‘至交’中常侍王甫还在执掌朝政呢!
而且段熲还说,如今他已经五十多岁了,这年头,四十岁就可以称之为老朽了。而五十多岁呢,指不定哪天就自然而然的去见幽都王了。所以,希望夏育能够体谅一个老年人的絮叨!
当然,信中还有一些为夏育前途作想的一些话大概就是你也快‘老朽’了,得想个法子立下大功,然后他段熲再在朝中活动一下,那说不定就能得个显位,然后光宗耀祖了!
话说,夏育与自己的老上司多少年的生死与共,哪里会不懂这些信的意思?实际上他接到第一封信时就已经懂了,对方不就是想让自己尽快出兵,立下军功,与朝中局势相呼应吗?而如果呼应得当,那也是在帮自己老上司的忙,让他能够在朝中挺直腰杆证明价值,那主导朝政的宦官们高兴之余自然会以高官显位来酬功,只是不知道对方究竟许诺了什么位置而已。
然而,回到眼前,夏育才来到这宁城一年而已。正如之前公孙瓒和王门路上所说的那样,乌桓人那里都还没什么恩威呢!应对出塞大战的军械c粮草c民夫也统统没看到影子!
不是说不能打,毕竟弹汗山距离汉境不过区区三百里,率骑兵直扑过去指不定是能克建奇功的可对面的檀石槐真是那么好惹的,就让自己这么扑过去?自己此时的情况固然可以打顺风仗,但万一陷入劣势战局又该如何?
未虑胜,总得先虑败吧?
然而话还得再说回来,段熲是自己的故主,宛如君上!对方十余日间五封书信,他夏育怎么可能坐视呢?
就在夏育头疼万分之时,一名亲近属吏忽然快步迈入大堂:“将军!”
“何事?”心情正差的夏育不耐的质问道。
“外面出事了。”这名属吏赶紧低头解释。“那从渤海领着一群游侠来投军的高衡高玄卿,听说将军几次三番招揽上谷郡的御车吏公孙瓒,对方却不应募,所以心中不忿,便带着人去门前喝骂,此时两边正拔刀露刃相持不下呢!”
“王八蛋!”夏育勃然大怒,身上的书生气质顿时全无。“那高衡也知道人家没有应募吗?也知道人家现在还是上谷郡的御车吏吗?人家来传递公文,他却领着人围堵,还拔刀露刃,当军中是什么地方?!真以为还是他在渤海做游侠的时候吗?”
属吏赶紧再度俯首。
夏育将几案上的佩剑直接掷在了地上:“你持我的佩剑,现在就去,把那个高衡绑起来鞭二十!”
“喏!”
属吏自持佩剑去了,这边夏育却是不由哀叹一声,跌坐在了蒲团上原来,他自己刚刚这番应对却是让他忽然想起了段熲对自己的恩情。
想当年,他夏育在段熲的军中,也没少挨鞭子。可无论是还挨鞭子还是中箭,但凡受了伤,身为将领的段熲总是亲自来帮他裹伤,然后小心问候。跟随对方在边境十余年,自己就没见过段熲睡过一次好觉,因为对方总是与士卒同甘共苦。
然后夏育却又是接着想到了当年让自己彻底名扬天下的逢义之战,那一战分为春夏两次攻势。
第一战,段熲带着自己在内的一万多人紧急出击,只带着十五日的粮食,连战连捷,然后与数倍的羌人猝然相逢于逢义山。敌众我寡,而且力气已尽,但汉军却众志成城,上下一体,居然以少击多,大破羌军!那一战,羌人血流成河,光是斩首就八千余级,让天下振奋。
第二战,也是轻骑追击,一日夜两百余里,接战时,汉军已经断了粮水,又累又饿,但是却依旧在段熲的指挥下努力向前,反而把羌人的粮食和水源抢了过来!最后,羌人大溃,自己和田晏他们一起,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追击,连追三日,最后彻底把敌军军势给剿灭干净。
那么再回到眼前,夏育不禁面露羞意,段公对自己的恩德,自己难道忘了吗?八年前自己能做到的事情,难道如今就做不了吗?
一念至此,这位持节的护乌桓校尉终于不再犹豫,只见他翻出纸笔,并将几案腾空,俨然是要即刻亲手草拟表文,上书出塞,直趋鲜卑王庭弹汗山!
写完表文就学着段公那样,出去给那个挨了鞭子的高衡敷药吧?夏育刚要下笔,却一度失神。
而回过神后,他却又忘了自己刚才心中的腹稿。
对了,当日段公上表自请平定东羌时,曾经对先帝说过那么一段话,所谓‘今若以骑五千,步万人,车三千两,三冬c二夏,足以破定’,然后,他就真的破定了。这件事情至今想起,仍然让人热血沸腾。
不如就仿着来吧,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我夏育乃是为段公而战!
一念至此,夏育提笔便写。
“夫党人者,或耆年渊德,或衣冠英贤,皆宜股肱王室,左右大猷者也;而久被禁锢,辱在涂泥。谋反大逆尚蒙赦宥,党人何罪,独不开恕乎!所以灾异屡见,水旱荐臻,皆由于斯。宜加沛然,以副天心。”——《请赦党人书》汉永昌太守曹鸾熹平五年闰月
“鲜卑寇边,自春以来三十馀发,请征幽州诸郡兵出塞击之,一冬c二春,必能禽灭。”——《请征鲜卑表文》汉持节护乌桓校尉夏育熹平五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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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巡视(8k)
天气越来越冷,位于整个大汉朝最北疆的平城更是首当其冲。要知道,这地方北面的白登山可不是什么崇山峻岭,根本不可能像阴山那样为河套够遮蔽风雪,硬生生改变一个地方的气候。
实际上,入冬以后不久,平城这里就已经连续遭遇好几次降雪了。
不过很有意思的是,和以往一旦入冬整个地方就陷入到半冬眠状态不同,平城今年的冬天却显得格外热闹。
造成这一情况的元凶不是别人,正是公孙珣和他的那一部驻军。准确的是说,是他驻军冬日里每逢五就举行一次的军戏日!
没办法,这年头太缺乏娱乐活动了,以至于士人们坐在那里长啸都成为时髦,斗鸡走狗这种东西几百年后都还流行至极,何况是这一类动辄数百人的活动呢?
射箭c赛马倒也罢了,终究是看过的,但是这里的蹴鞠却与别处大为不同!
公孙珣和吕范一开始当然是按照公孙大娘的英明指导来运作的,什么按照屯分队,搞循环赛c晋级赛,然后什么十一人c什么守门员c什么不许手碰鞠c什么之类之类的。但是一旦实行起来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先不说这鞠的质量根本没法子像公孙大娘说的那样搞什么长传吊射,关键是一群左右都花了小半年才教明白的军士,哪里懂得那么多规矩?
于是乎,时间一长就变成了抱着球去砸门的戏码。
要是公孙大娘本人真在这里,她说不定会说这是足球c手球c橄榄球c俄罗斯群架等多种传统对抗运动的混合体!
反正挺好玩,异常受军士们欢迎就是了。
但是,事情的关键不在于这里,而在于由此引发的一系列连锁效应。
要知道,军中有一屯步兵屯骑兵,几乎全都是来自于那批五原移民,而当初公孙珣为了防止这些人被欺负,当然也是为了能够吃下这里面的优质兵员,便想方设法把这些上千口子全都安置在了军营左近,并在军营和平城之前为这些人修筑了一个比较简陋但总归是可以落脚的定居点。
而人嘛,天底下最厉害的东西莫过于是人了,这千余口五原移民在此处落脚后,很快就自我发展出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事物比如说有些老年妇女专门等逢五逢十军士们出营时间较多的时候,就挎着一个簸箩,里面装着布头c针线,等在军营外给军士们补衣服换钱;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移民,会制作弓箭,就跑到这里帮军士维护军械。
当然了,还有永远免不了的一种生意,而且不只是五原移民中的寡妇,平城本地人也在做公孙珣几次想阻止,但都被吕范给劝阻了,最后只能是让这些人不许靠近军营便作罢。
其实,公孙珣自己也明白,这种生意是免不了的,便是辽西那边的军营囤地附近都有所谓女闾,只不过那里的女妓多半是从三韩c高句丽倒卖而来的,没人在意而已。
总而言之,围绕这个军营和公孙珣大把撒出去的赏钱,一个有些奇怪但却符合某种规律的市场是彻底形成了。
而等到这种广受欢迎的蹴鞠活动展开以后,这个市场又迅速的和这项活动结合在了一起,并且进一步得到了发展现如今,每到逢五的日子,随着比赛的开始,一个几乎已经固定下来的市集就会在平城c五原移民定居点c军营这三者之间的官道上出现。
渐渐的,甚至不仅是平城本地人,整个雁门郡都有大户人家提前一天坐着车子赶到此处,就只是为了看第二日的比赛,而这又进一步刺激到了这个市场的发展。这其中,让公孙珣感到惊愕的是,他甚至因此第一次看到了那个才八岁的张辽,当时这熊孩子正因为场上进行的比赛而和本地的五原移民熊孩子进行集体约架。不得不说,就冲他敢打敢拼c以少敌多的气概,那万虫不当之勇的称号已经可以升级了——只是公孙珣尚未想好该唤他什么罢了。
而实际上,面对这些情形,公孙珣心里是有些忧心忡忡的,张辽什么的暂且不管,他其实极度担心这种情形会导致军士们心思浮动,然而偏偏又不敢突兀停了这种广受欢迎比赛。于是乎,这位别部司马只能一方面赶紧写信询问自家老娘这个专家,一方面忙不迭的用简易栅栏将其余三面老百姓自发弄出来的‘观众席’和比赛场地以及军营隔绝起来。
当然了,吕范还是觉得这根本没什么,或者说他一直认为自己这位主公心目中的那种军队无异于天方夜谭,而眼前的这个局面已经很不错了。
回到眼前,这一日又是一个逢五的大日子,虽然前两日下了雪,但还是压抑不住军士们和周围老百姓们的热情,上午时分整个军营内外就已经沸腾了起来今天除了上午的射箭以外,下午照例又有两场蹴鞠赛事,一场是自由约战,骑兵曲中的那从西河调来的一屯老卒要与公孙珣的雁门义从玩一场,然后还有一场有着正式联赛积分的循环赛要举行,参赛双方赫然是陪隶屯与五原骑兵屯。
而从上午到下午,公孙珣与军中的各级军官也都高高坐在黄土奠成的看台上进行观赛不管如何,哪怕是公孙珣对这幅场面心存不安,但只要一日没决定放弃这种犒赏的形式,那一日他就要亲临场地,然后亲自颁发赏钱和以及拜托雁门铁官署那边帮忙打造的小玩意——一个刻着勇字的小铁牌,可以挂在胸前,一场一个,乃是胜者一方中最出色队员的专享。
当然,依然是某位大娘的发明。
“魏越还是冲劲十足。”韩当指着场上抱着鞠奋力前冲的一人点评道。
“五原那边的士卒大多如此,”程普摇头叹道。“不管不顾,直接就往前冲,冲过去就成,冲不过去就要被韧性十足的西河老卒给打个反击”
话音未落,果然那魏越临到对方球门前数十步时就已经被数人层层阻截,失去后援的他不得不尝试远射,然而牛皮鞠来到门前时力道已尽,很轻松就被守门员抄到并迅速掷给了本队人马。
接下来,西河老卒们从容出击,一方面分出人来阻止五原士卒回援,另一方面却以一个精悍三人小组的形式急速冲向对方球门。中间虽然有成廉奋不顾身抱住了持球者,但却没能阻止持球人及时将牛皮鞠传递出来交于自己的支援者,而后者更是迫到五原屯的球门前,成功完成一次射门。
一片欢呼与哀叹,乃至于喝骂声登时响起,而看台上的军官只能摇头和感叹中称赞步卒曲军侯程普的先见之明。
“文琪。”
就在公孙珣一边大笑一边鼓掌之时,身后却突然传来吕范的声音,这让前者格外惊讶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种比赛和热闹的,吕范虽然对这种东西的存在很赞成,甚至是这玩意最重要的一位保护者,但他本人宁愿在营房中里读书,也不乐意来这里看什么球的。
“出了何事?”公孙珣赶紧回头询问。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赶紧出来。”吕范一脸严肃。
公孙珣不明所以,赶紧抽身随着对方离去,周围军官各自相顾,却无一人多嘴吕范只是个属吏,从官职上来说是不入流,但实际上不要说在座的这么多军官了,便是营中的伙夫都晓得,这位深得司马信重的文士与其说是属吏,倒不如说是营中的大管家!乃是营中实打实的二号人物。
二号人物找司马有事要说,岂不是再对头不过?
“这也太不对劲了吧?”刚与吕子衡并肩走了几步,公孙珣便不由一脸惊愕。“董卓c郭缊c臧旻三人一起往此处来了?而且距离平城不过二十余里了?这”
“没有不对劲的这种说法。”吕范正色更正道。“刺史要行郡,郡守要行县,中郎将更有资格来视察屯军。”
公孙珣一时语塞,但终于还是连连摇头:“我不是说这三人没理由来平城,而是说这三人没道理一起来必然是有什么大事吧?”
“文琪。”吕范无奈道。“我自然知道是有大事,不然也不会去喊你。但是现在做什么猜度都已经来不及了我只是想提醒你,既然这三人来此处都是按照法度进行正常的巡视,那你自然也要按照法度去应对,切不可授人以柄!”
公孙珣这下子终于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了:“我晓得子衡的意思了,臧中郎将来巡视军伍,我自然要即刻出发前往迎接至于路上遇到郭太守和董刺史,那便是偶遇了。而若是董刺史有事问我,我自然也要坦诚以对,可郭太守若是有话说,我就只好请他等到最后了。”
“大致是这个道理。”
“不过。”公孙珣忽然又皱眉道。“这只是基于三人立场不一的应对,若是这三人来时已经心照不宣又如何?”
吕范当即摇头道:“这就更不用做什么无谓猜想了,文琪,若是刺史c太守c中郎将三人心照不宣,你除了直接点头称是,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可行吗?”
公孙珣不由心中哀叹一声,却终于是无可奈何,只能赶紧回身又叫上了韩当与数名义从,然后紧急备马,径直去迎接来人去了。
然而,公孙珣虽然反应极快,可那边并州的三位军政大员却也不慢,刚出平城南门不到十余里,就看到冻的硬实的官道对面,皑皑雪原之中,迎面走来一大队人马,而且旌旗招展,仪仗连接,分明就是这三位大人物联袂而至。
排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作为东道主的雁门太守郭缊的旗帜,此人出身并州一等一的名门,家族在并州堪称根深蒂固,但凡是在并州这一亩三分地上,怕人无人能够小觑!
紧随其后的乃是并州刺史董卓,董仲颖的威风与豪气,就算别人不晓得,他公孙珣哪里会不晓得?更别说此人现为一州方伯,有权力弹劾和调查并州境内任何一名朝廷命官,谁又敢无视他呢?
至于最后一人,乃是使匈奴中郎将臧旻臧伯清且不说此人乃是一路积功至此,恐怕并非浪得虚名,便是全然虚名,那也要一万个小心!因为,对方不仅是自己的直属上司,此番更是持节而来!换言之,只要这臧中郎将乐意,一个比千石的别部司马而已,再大的后台,他也说斩便斩了!
这便是吕范列出的重视次序中为何是臧旻排在首位的缘故,也是董卓与郭缊自甘前驱开路的缘故后者的仪仗中,那根节杖远远的便清晰可见。
而等亲眼看到那根节杖以后,饶是来时早有准备,全套披挂,甚至还负着一条大氅的公孙珣此时也不禁寒毛倒立,登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汉平城别部司马公孙珣,闻得中郎将持节巡视,方伯行郡至此,明府行县途经,特在此侍立!”
“哎呀!”公孙珣刚刚喊完话,那边便立即响起了董卓的笑声,很显然,这位并州刺史刚听到声音就直接越过次序,抢先下车来了。“文琪何至于此啊,天气如此寒冷,你居然还专门出营十几里来迎候我们?”
“方伯进来身体安好?”
“安好,安好。”董卓哈哈大笑,然后带着自己女婿牛辅c李儒等人,不顾身份越过了人家郭缊的仪仗,直接上前抓住了公孙珣的手,然后忽然低声安慰。“文琪不要被吓到了,是臧公忽然要来你这里,我怕他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便趁机跟过来了。至于郭缊,估计是见我和臧公一起来了,便准备来你这里凑个热闹,随机应变的!”
“原来如此,让方伯费心了。”饶是公孙珣对人家董卓抱有成见,此时也不禁心中一暖。
“说来,我赠你的短刀,可还利吗?”点完关键之后,趁着其余二人并未反应过来,这董仲颖忽然就是一问。
公孙珣当然晓得对方在说什么,便也当即笑道:“董公的刀已经利到能断两千石的后路了,珣能做成此事,全赖董公的威风!”
董卓闻言再度大笑:“说到底,还是刀子比公文更利!”
公孙珣心中一惊,偏偏又无言以对。
这边公孙珣和董卓直接在路边不顾身份握手言欢,直接把那边刚刚下车的雁门太守郭缊搞得是眼皮直跳。
话说,郭缊来雁门也有一阵了,他家在太原,勉强算是半个地头蛇,而且家世也高,无论是水平还是执行力怕都不是赵歧那种废物能相比的。然而,即便是他这种强势太守,也不得不刻意忽略平城这边的情况,以及郡中莫名其妙支付出来的粮草毕竟,人家凭本事扳倒的一个两千石,谁敢不服呢?
但是,心里清楚是清楚,等到亲眼看到自己郡中屯驻的一个千石司马和自己头上的方伯如此亲密,也是由不得这郭太守心惊肉跳。
另一边,公孙珣见到郭缊下车来,自然也是赶紧上前问候,搞倒一个太守了,难道还要搞第二个?既然已经让整个雁门知道自己厉害了,就没必要再刻意的装腔作势了。
再说了,今日终究还有一个持节的顶头上司在后面呢。
“你便是公孙文琪吗?”最后出现的臧旻臧伯清仪表堂堂,上唇与颌下的胡须虽然不及董卓那么旺盛,但却打理的格外干净整洁,咋一看,还真有所谓花架子的感觉,但是他的下一句话,立即就让公孙珣收起了这个想法。“初次见面,你这人倒是让我猛地想起了昔日在扬州平叛时的另外一个部下,也是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勇猛,一样的百无禁忌不过,你与那个叫孙坚的小子还是有些区别的!”
刚刚行礼完毕抬起头来的公孙珣心中不禁微动,然而面上却是依旧微笑从容:“回禀中郎将,那位孙坚想来是南方的豪杰,而我却生于幽燕之地”
“不是这个。”臧旻一边说一边摇头道。“我是指他家世不如你!”
公孙珣不禁为之一滞。
“那个孙坚孙文台,家道中落,不过勉强算是个县中豪强之家。”臧旻扶着佩剑绕着公孙珣继续说道,而董卓与郭缊则明智的后退了数步。“自己募兵千人,辛苦讨贼,却不过是得了县丞之位。而你呢,却家世两千石,有海内名儒做老师,有当朝太尉收为入室弟子,还有家乡太守招为女婿,甚至听说,便是朝中名士如蔡伯喈者也与你相交甚笃,四世三公的袁氏子弟袁绍也颇为倾慕你的豪气,所以刚一被征召就被拜为了千石司马总之,你这人文武齐备,弱冠扬名,经学与武功都不缺,便是个瞎子也晓得,你将来必然是要成大器的。”
“都是长者厚爱。”公孙珣勉强支应道。
“厚爱不厚爱吧?”臧旻转完两圈后终于还是停在了公孙珣的前方路面上。“这年头做官靠的就是上头有人‘厚爱’,有什么可推辞的呢?只是文琪我来之前一直没有想通,你如此家世,如此得长者‘厚爱’,为何却还要和那孙文台一样,行事如此操切呢?孙文台是心中有功利心,而且终究是没读过多少经典,你心里却为何又如此急迫呢?莫非是我见识少,北疆边郡人物天生就是如此不与人留余地?”
董卓扶着腰带眯了眯眼,郭缊则面无表情的看起了树枝上之前惊起如今又飞回来的麻雀。
公孙珣先是瞥了眼董卓,然后才正色向臧旻回复:“臧公不知臧公所言‘急迫’二字,究竟是指何事?”
臧旻默然不语。
等候良久,眼见着对方不答,公孙珣鼓起勇气继续问道:“是指我在辽西潜入敌营救出府君亲母一事,还是说我数月前仿效桥公故事为雁门去一残民贼之事?”
臧旻依然不语。
“臧公。”一旁的并州刺史董卓忽然叹气道。“我听人说,心存忠义的人看事情总是能看出忠义来,有德行的人看事情也能找出德行来,而若是眼中只有功利,岂不是看天下万事万物就都只有功利二字了?文琪所行诸事,依我所看,俱是极佳的!”
臧旻扶着佩剑转过身来,而董卓也扶着腰带与对方迎上,二人对视,却是各不相让。而与此同时,两人部下的并州精锐与西凉甲士也在各自首领带领下隐隐相对郭缊本人倒还好,可是他身后的一群雁门郡吏不免就脑袋冒热气了。
就这样,持节的使匈奴中郎将与代表朝廷巡视并州九郡的并州方伯对峙良久,却终于还是前者率先叹了一口气。
“董公。”臧旻无奈摇头道。“我非是有意轻侮汝等边地豪杰,也不是要刻意刁难这个年轻人你想想,我若是想折辱他,直接到他军中,将符节立在一旁,到时候任我怎么折辱,你与郭府君还能像现在这样站在一旁说话吗?他本人又能如何呢?今日在这路边野地停下与他说话,恰恰是在爱护他,想与他说一些心里话罢了”
话到这里,臧旻回过头来再度看向了公孙珣:“公孙司马,我也并不是要与你为难只是你可晓得?洛阳那边传来消息,那赵府君流放日南,上个月走到长沙时,因为不晓得我们南方的蛇大多有毒,竟然被一条蛇给一口咬死了而这个月,却刚刚大赦天下!”
公孙珣目瞪口呆,一度张口欲言,却终于还是闭口不语。就连董卓和郭缊都不禁面面相觑了起来这死法,倒还真是清新。
“也罢!”这臧伯清叹气道。“董公说的有道理,你所行也终究占着国法,那赵歧也是他倒霉,反倒是我有些咄咄逼人,失了气度。”
“属下不敢。”公孙珣赶紧低头之余却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我这次离开西河来雁门也并不是为了那赵歧出气的。”与董卓对峙落入下风后,这臧旻忽然又打起精神正色道。“乃是有要紧军务,一来,你部既已成军,终究是要巡视一二的;二来,若是你部在此处经营得当,却还有两件大事要讲与你听此事,董公和郭公不妨也一并去听听,因为怕是要不了多久洛中就有消息到你们那里了。”
董卓与郭缊自然无话。
于是乎,三人重新回到车内,公孙珣自在前方开道,然后领着三位大员的仪仗绕过平城,直奔兵营去了。
另一边,吕范也早已经安排妥当,他令人中止比赛,驱散市集,然后让陪隶屯守营,其余各曲各屯则依次出列,就在那营门前排成了整整齐齐的队列,等候中郎将巡视。
而片刻后,臧旻c董卓c郭缊三人下得车架,看着眼前五六百军势,衣甲齐全,神采奕奕,虽然是寒冬,却能整齐列队,不由齐齐心惊。
“不想我还是小瞧了公孙司马。”雁门太守郭缊第一个感叹道。“如此军势,竟然才成军数月吗?”
“臧公?”董卓也忍不住大笑了一声。“能养出这种军势的人,难道还不能杀一个两千石吗?”
臧旻默然良久,然后瞥了一眼立在一旁公孙珣,却是直接持节帅众进入了军营中,董卓冷笑一声,自然是立即跟上;郭缊面无表情,当然也没有理由在此时退却;公孙珣这时更不敢轻动,只是赶紧叫上各级军官随自己进入营中听候调遣。
而等到臧旻登上了大营中间的高台,其余人等纷纷在台下肃立以后,这位使匈奴中郎将终于不再多言,而是直接唤公孙珣上前:“公孙司马,我也久在军中,所以你部我见一眼就足了,确实堪称强军!你做的不错!”
“多谢中郎将赞誉。”
“既如此,接下来,我便有两份军令与你。”
“喏!”
“其一,自今日起,你部将有一重任,便是督造并州各地民夫在此地修建大营,大营以万骑为准,并设置相应马廊c粮库c草库c军械库,除此之外,还要有约三万民夫与戍卒休憩的宿屋!”
“喏!”
“记住,你只是督造,”臧旻忽然语气缓和的提醒了一句。“不需要参与进来。待旨意到并州州内与各郡后,自然会有民夫来此地,主导此事者乃是董刺史与郭太守,你只需以明年六月为期,随时上报工程进度即可!”
“喏!”
“其二,”话到此处,臧旻不禁顿了一顿。“若是工程顺利,待明年年中,你部报我之后,便可直接离开此处,出白登山,往代郡高柳塞屯驻即可,届时,将由持节护乌桓校尉夏公接管你部!”
“喏!”
“就这些了。”臧旻一脸淡然的说道。“你起身吧!”
公孙珣直起身来,面色苍白且茫然,其实不仅是他,边上的郭缊c董卓,身后的吕范c程普,董卓身后的李儒c牛辅,郭缊身后的雁门郡吏以及平城的县君,全都是如此。
“公孙司马。”臧旻扶剑站在台上,从容问道。“可是心中有惑?若是有惑,尽管问来。”
公孙珣不禁拱手:“臧公,明年年中便要出塞吗?这也太仓促了吧?别的我不晓得,我部才齐员数月”
“公孙司马。”臧旻平静答道。“确实是明年年中要出塞我也不瞒你,就在数日前,护乌桓校尉夏公请战的奏折就已经送到了御前,朝中便公开讨论出塞事宜,虽然议论纷纷,更有蔡伯喈上书直言反对,但终究是议定了下来。至于你说仓促不仓促,我却不能答你了因为,既然朝廷心意已定,这就不是人臣该讨论的问题了。”
“那我部为何又要被调到高柳?”公孙珣继续问道,而且越问越糊涂。“不是在此地督造大营了吗?可大营为何又只有万骑,莫非雁门这边只有汉军要出塞?匈奴人不出兵?”
“非也。”寒风中的臧旻终于神色微动。“此地的营寨只是我本部还有匈奴骑兵所用,万骑足矣。”
公孙珣愈发不解:“原来臧公所辖的并州各地屯军呢?”
“和你部一样。”臧旻一边答一边走下高台来。“分与他人了。既然下了将台,那我就直言吧,朝中司徒袁公与我来信,说的格外清楚,前护羌校尉田晏因故犯罪免职,恰好在京。然后听到朝中议论出兵,便便去请托了主导朝政的中常侍王甫,而朝廷考虑到他当初与夏公一起作战时配合颇为得力,因此便拜他为破鲜卑中郎将,许他建功自效。至于我所辖各部汉军近万骑,已经被尚书台下令,尽数划分给他了,我如今的职责不过是都督匈奴屠特若尸逐就单于率军出塞而已。至于你这一部,据说是太尉刘公亲自调配,以你是幽州出身,更熟悉乌桓风俗,所以特别转给了夏公也是一番格外爱护之情。”
公孙珣愕然无言,他身后的吕范c韩当c程普等人也是面面相觑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临阵换将再分兵吗?而他这一部又是要督造大营,又是要移镇的,居然还算是特别照顾的了?
至于雁门太守郭缊和雁门本地的官吏们,此时已经是脸色苍白无色了可以想象,接下来一年间雁门要出多少劳役,然后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相比较这个而言,匈奴人的军纪都不在考虑范畴之内了。
“臧公。”就在此时,一直扶着腰带立在一旁的董卓却忽然凛然开口。“为何袁公与你书信,却不与我呢?”
臧旻不禁失笑:“董公以为呢?”
董卓当即勃然作色,而臧旻却微笑以对这二人居然又一次对峙起来。
然而,许久之后,这一次竟然是董卓率先干笑叹气:“我想起来了,我董仲颖是个粗人,袁公没有跟我写信的习惯!”
公孙珣看着这一幕,虽然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不禁感激起了远在洛阳的刘宽这时候,能让自己跳出并州,或许是件天大的好事!
“熹平末,持节使匈奴中郎将臧旻,为珣正官,其素与雁门太守赵歧相善。珣发赵歧恶事,槛车入洛,旻暗恨,乃假巡军之时难之。先使珣出营十里于道旁相迎,便持符节立于车上斥之:‘汝弱冠即为千石,何以功利驱名士太急乎?’珣昂然抗辩,曰:‘臣素闻,凡一事,德者见德,仁者见仁,义者见义,实不知明公何以见功利?’旻羞之。复行,至营前,观珣治军,愈大惭,乃持珣手曰:‘今日方知,天下事将在汝矣!’”——《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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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移镇
监督工程是件异常乏味,甚至是让人有些揪心的工作。
之前公孙珣在冀州时就曾经感慨过,如果一旦有战事,当地老百姓被征伐徭役的话,不知道有多少民户会因此破产……但那还只是河北,而河北终究算是大汉朝的腹心之地,富庶程度根本不是并州能相提并论的。
总而言之吧,为了这场‘一劳永逸’的军事行动,在熹平六年的上半年,公孙珣亲眼目睹了整个雁门郡是如何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破败下来的……前期征募民夫造成大量民户逃亡,中期征收粮草使得不少中产之家都跟着破产,后期为了加急完成工程,又有很多官吏、大户人家被牵连治罪。
一开始的时候,公孙珣还有些隐约舍不得这地方,毕竟是在这里建起了军营,毕竟是在此地招募了大量兵员,毕竟是在雁门有了些人脉和根基,毕竟是每旬都在这里看蹴鞠……但等到了后来,眼看着平城外面的市集渐渐消失,士卒们的比赛也渐渐无人问津,甚至于整个平城都变得灰败下来,他后来根本就是想快速逃离此地!
“公孙司马。”才半年的时间而已,郭缊就给人感觉老了三岁一样。“这半年来多谢你体谅我们难处……你将要去幽州,我没什么别的可做的,一杯水酒相送。”
公孙珣双手接过酒杯,一时苦笑:“郭太守客气了,应该是在我雁门一年多有叨扰。再说了,高柳虽然属于幽州辖治,但距此处不过区区九十里路,又不是什么山高路远的地方,以后咱们依旧是邻居。”
“怎么可能还是邻居?”郭缊强笑道。“虽然士民稍有疲敝,但我汉军终究甲仗锋利,士卒精悍,便是不能一汉当五胡,也能当三胡……而弹汗山就在高柳塞以北三百里处,又有辽西一战的大胜使得鲜卑中部空虚,所以此战终究是我大汉胜面居多,届时以公孙司马的威名,迟早是要高升的。”
听到这话,捧着酒杯的公孙珣也不由失笑……没错,不管如何,无论是自己的认识还是自家老娘的剖析,都表明这大汉,甚至于随后百年的北地军阀,都能对周围异族保持压制。所以这一仗,便是有些仓促,便是并州这里有些不对味,那想来总体大局上也不至于会有太多闪失的。
甚至那‘请托’大宦官王甫为将的田晏,本身也是大汉仅存的一代名将,他和夏育都是凉州三明中段熲的麾下最出色的将领,正如董卓之于张奂一般。而且,不久前公孙珣还得到消息,臧旻那里大概是觉得自己手里没有足够的心腹汉军压阵,竟然把在下邳那边当县丞的故吏,江东猛虎孙坚孙文台给叫来了!
后者前些日子刚刚带着几百个江淮游侠来到了西河……话说,公孙珣这时候才隐约反应过来,为什么韩当和程普这哥俩能与孙坚有交集了,不是这俩人去了南方,而是那只江东的老虎居然来过燕代之地!
总之吧,抛开这些人的人品、来路什么的不提,现在的情况是,田晏、臧旻、夏育三位宿将兵分三路,董卓以并州刺史的身份在并州压阵,刘虞以幽州刺史的身份在幽州压阵,而且军中还有孙坚、公孙瓒、韩当、程普等等大气运的豪杰……如此阵容,配合着一万多幽并汉军精锐,一万多乌桓、匈奴突骑,后面还有整个大汉做支撑,去打距离边防线只有三百里的一个弹汗山。
这……怎么看都没理由输掉吧?
最起码以公孙珣的理解是输不掉的。故此,他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就当笑纳了对方的好意。
而饮完送行酒,回头看了看身后整列完毕,旗帜、铠甲俱皆分明的六七百部属,刚准备动身的公孙珣却又忽然想起一事,便重新回过头来:“郭府君,还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尽管讲来。”郭缊不以为意道。
“不瞒府君。”公孙珣正色道。“我部中有三一之数俱取自于五原移民,他们之前所居的地方毗邻我部军营,我部在时自然无忧,可如今我们去了高柳,而匈奴人却要来此……”
“文琪想要如何?”郭缊微微蹙额问道。
“郭府君,”公孙珣指了指一旁的平城道。“这些人原本不过千人,我带走了一二百青壮,之前征发徭役时又逃了数百人,如今也不过就是数百妇孺而已……我听说平城那边之前因为逃避徭役也空出了很多房子,不知道能不能让他们分散移居到平城城内,妥善安置呢?”
“若只有几百妇孺,此事倒也容易。”郭缊叹道。“全都交给我便是。”
“多谢府君了。”公孙珣诚心一揖。
“这本就是我这个太守的职责。”郭缊无奈摇头道。“倒是司马这边,我之前就听人说,你在此地一年,愈发显出仁义之心了。”
公孙珣也是微微摇头,然后再度躬身行礼,就此正式拜别了郭缊与平城,转身朝着数十里外的高柳塞去了。
高柳塞与高柳县,并非是一回事,高柳县乃是代郡郡治,而高柳塞则特指紧挨着高柳县的长城要塞,直面鲜卑王庭弹汗山,乃是是幽州最西部的军事重镇。
话说,从这一点上来看,有汉一代,军事上终究还是不虚的,无论是辽西的郡治阳乐城,还是着代郡的郡治高柳城,都是首当其冲的军事要地,颇有几分郡守守国门的味道。
公孙珣这边带着六七百人从平城出发,全程都沿着长城内沿行进,由于道路通畅、沿途安全,中间只歇了一晚上,第二日中午就从容到达了高柳塞……而在这里,他居然在迎接自己的人中见到了两个阔别已久的面孔。
“大兄!”
公孙珣肯定没有蛋疼的去摆什么官谱,实际上,他在见到公孙瓒的第一时间就直接下马迎了上去。“大兄为何在此处?”
“我可不像文琪你这么年轻就配上官印了。”公孙瓒看了一眼自己族弟身上的黒绶铜印,忍不住连连感慨。“所以思前想后,终于还是去投了夏公,如今乃是夏公军中属吏,刚入幕中两三日而已……他听说你是我族弟,就让我来迎你!”
公孙珣先是连连点头,然后又赶紧安慰了几句:“大兄也不必在意,千石到两千石,指不定要有多少年的宦海沉浮呢,我不过先行一步,等大兄你有了正途,终究会赶上来的。”
“希望如此吧!”公孙瓒嘴上如此谦虚,但却掩饰不住自己那一脸的跃跃欲试。“不管如何,这一战我绝不会再错过去了。”
“大兄必然能立下殊勋!”
“承文琪的吉言了。”
言罢,兄弟二人不禁相视大笑。
话说,这俩人真不是在客套,更不是在暗含嫉恨笑里藏刀。实际上,原本这哥俩在辽西和洛阳的时候还是有这么一点若有若无的竞争意味的,但等到真正成了年,离开家乡,以官吏的身份在外地厮混起来以后,他们才纷纷意识到,如果没有真正靠的住的人相互支持,那么做事也好,做官也好,都是难上加难的。
更别说了,以此时二人的目光看过去,天下这么大,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公孙珣和一个公孙瓒吗?便是公孙珣心中知晓的更多,那也是隐隐盼着对方撑得更久一点才更好吧?
而和公孙瓒见过礼以后,公孙珣却又看向了对方身后的一人,不过却不禁挂上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娄圭,你又为何在此处呢?”
“回禀少君。”一年多不见,这娄圭也蓄起了胡子,显得明显成熟了不少,只见他微微拱手道。“主母听说你要出塞作战,又晓得你身边乏人,而我娄子伯又恰恰善于临阵指画,便将我遣过来在此处候着……”
听到此话,韩当与程普不禁面面相觑,却也懒得多言,而吕范气度极佳,根本不以为意……至于公孙珣,看在对方那句少君与主母的称呼上,权且原谅对方了。
“你家的账房。”公孙瓒完全不晓得此人来历,只是碍于义务插了句嘴。“婶娘派人送来的,说是让他帮你管个后勤什么的……我如今也是看出来了,想要做事终究是需要收拢一些人手。”
“大兄夹带中想来如今也有不少人物了?”公孙珣不禁一怔。
“我一个军中属吏,哪来的夹带装人?”公孙瓒不以为然道。“不过这一年多确实在燕代一地结识了不少豪杰人物,且等我像你这般带绶佩印以后再行招募。”
公孙珣连连颔首。
“不说这些了。”公孙瓒继续说道。“这要塞中我已经给你腾好了,现成的营房,让子衡与义公他们忙活便是,你且轻骑随我去拜会夏公!”
公孙珣再度颔首不及……话说,夏育的驻地就在宁城,位于代郡与上谷郡的交界处,距离高柳不过数十里路,轻骑前往完全就是一个下午的事情,跟之前在并州往西河送个信都要好几天根本不是一回事。而此时自己刚刚正式被划拨过来,公文什么的且不提,大战在即,总得见见自己的主将吧?
于是乎,公孙珣不顾辛苦,却是再度启程,随自己族兄去见那持节的护乌桓校尉夏育去了。
“夏公本部其实也没有多少汉军,不过两千余步骑,加上你那一部,勉强三千汉军。”一路行来,公孙瓒自然免不了沿途讲解风物。
“这也太少了点吧?”
“所以说,这次出塞,还是要征召大量乌桓突骑才能成行,而上谷乌桓与辽西乌桓也有些不同,他们生活在塞内,更加汉化,也更加温顺。”
“准备征召多少呢?”
“不好说,中枢的命令已经下了,出塞在即,可乌桓人和夏公却还没谈妥,主要是赏赐没有到位的缘故,所以他们现在只愿意出四千突骑,而夏公希望他们能出七千,乃至于九千突骑……”
“这明显过了,上谷乌桓勉强九千余落,这是出塞攻击战,又不是防守战,一落一骑……”
“文琪和我想的类似,我估计最终也就是五千乌桓突骑的样子。”
“不少了……相比较汉军而言,还是有些多了,一旦出塞,这能压得住吗?”
“我在校尉府接触公文,看夏公的意思很可能还会征调上谷、代郡两郡的精锐郡卒。”
“多少?”
“每郡两千。”
“如此岂不是边防空虚?”
“都出塞了,还在乎什么边防空虚?”
“如此倒也是。”
“……”
“……”
“宁城这里,夏公基本上已经能一言九鼎,而幽州刺史刘公也颇为和善,一方面很少过问这边的军务,另一方面钱粮却是一点都不会少的……唯一麻烦的是代郡太守王泽王季道,此人与我们侯太守一起以‘知军务’调来的,但他仗着自己是并州名门,本人是天下名士,三番五次的和夏公别着来。”
“王泽出身太原王氏,他和他兄长当年靠党人领袖郭林宗的协助才得以扬名天下,如今的局势下他要是能对夏公有好脸色就怪了!”来到宁城城内,公孙珣不禁随自己大兄放缓了速度。
“谁说不是呢?”公孙瓒也是摇头。“文琪,我与你私下说一声……我虽然只来这位夏公账下区区数日,却也看出了一点门道,此人治兵打仗虽然堪称宿将,但于政争一路,根本不入流……那王泽之事,之前一闹出来我岳父就与我说了根底,但是一直到现在这夏公都还搞不清楚人家为什么跟他对着来呢!”
“这种人迟早要出祸事!”公孙珣压低声音答道。“打完这一仗,弄个出身后,你我兄弟赶紧离了他才对!”
“正是如此……前面就是夏公的校尉府了,小心他的亲军义从队长高衡高玄卿,就是那个五短身材的,此人与我有隙,甚至一度拔刀对峙……不过没办法,此人颇有几分勇力,手下又有百十个从渤海跟过来的游侠,你不来之前,我手中无兵,还正愁如何压他一头呢!”
公孙珣闻言冷笑不语,只见他先把绶印往腰间一藏,然后径直加速打马上前。
公孙瓒不由失笑,却是慢悠悠的跟在了后面,一直等到前面发生了马匹撞人、争吵,然后自己那位族弟一鞭子抽到了高玄卿脸上以后,他才忙不迭的赶到了现场。
“所以,”那高衡捂着脸压着火气问道。“这位千石的别部司马便是伯圭兄的族弟了?”
“然也!”
“来此处是奉命谒见夏公?”
“然也!”
“一时失手撞到了我,然后是我高玄卿仗着人多势众,不识抬举想要讹他?”
“不是吗?”公孙瓒忽然厉声喝问道,声音震得半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你刚才还想拔刀呢!不知道军中阶级何在?!”
高衡当然不会说自己一开始没看到对方的印绶,这不是他的脾气,但如此一来,却也无话可说了,只好一时间在围观的军士、吏员的目光下涨的满脸通红。
看到这一幕,公孙珣心里登时就没了兴趣……一个粗人而已,还以为是什么出色的对手呢?于是便闭口不言,任由公孙瓒在那里发挥。
“公孙司马。”然而,没过多久,一名军吏就从校尉府中跑出解围,俨然是这个高衡颇得赏识。“将军请你和伯圭一起进去。”
公孙珣闻言自然无话可说,公孙瓒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悻悻而走,兄弟二人一起下马,直接步入校尉府去了。
“文琪一表人才,又与伯圭同族,乃是边郡世族之后……既如此,多余的话我就不讲了。”夏育显得格外利索。“朝廷旨意早已到了,一月之后便要兵分三路出塞。届时,田中郎将出云中,以图阻碍战力最强的西部鲜卑来援,然后臧中郎将出雁门,而我则将五千乌桓突骑、六千汉军出高柳,两路皆以骑兵为主,又相距不过百里,可互为奥援,然后直扑弹汗山!到时候,你自己整备好军马,随我大军出塞便是!”
“喏!”万般心思,此刻都已经被公孙珣抛之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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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坚字文台,吴郡富春人,盖孙武之后也。会稽妖贼许昌起于句章,自称阳明皇帝,与其子韶扇动诸县,众以万数。坚以郡司马募召精勇,得千余人,与州郡合讨破之。是岁,嘉平元年也。刺史臧旻列上功状,诏书除坚监渎丞,数岁徙盱眙丞,又徙下邳丞。熹平末,汉军出塞击鲜卑,以臧旻为将,召坚而往,遂弃官聚豪杰三百趋边塞。臣松之案:‘时,太祖、公孙瓒、程普、韩当、吕范、娄圭俱在军中,复有后汉名臣王泽为代郡守,郭缊为雁门守,汉末豪杰董卓督并州,刘虞督幽州,英雄汇聚,一时称道也。’”——.燕裴松之注
ps:上章张歧和赵歧能混了……主要是汉末不仅有张歧也有赵歧,后者更牛一点,印象更深刻一点。抱歉。不过正版的立即就改过来了……希望没影响太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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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出塞
一个月的时间,除了必要的为马匹上膘,打磨兵杖,激励士气外,公孙珣还专门遣人快马去辽西,问自己母亲讨要来了一个秘密武器——莫户袧和他莫户部中的数名勇士。
当然了,公孙珣肯定不是觉得莫户袧这几个人会有多大战力才这么干的,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几个人几乎全都是从鲜卑中部流亡过去的,他们认识弹汗山的路,知道塞外的地理。而夏育那里虽然肯定也有不少这样的人物,但终究不是自己能伸手要的,留着几个预备一二,总是没错的。
就这样,公孙珣刚刚做了几件微不足道的工作,夏日间,趁着南风正盛,汉军就依照之前部署,云集在了高柳塞。
其余两路暂且不提,夏育这边约有汉军六千,乌桓突骑五千,累计一万多战兵,其中汉军即便是步兵也配了驽马,所以堪称万骑。再加上随军的陪隶、民夫,这一路军势完全称得上是军势浩大,兵甲耀眼,旗帜分明。
而在约定日期当日祭奠了上天以后,大军便即刻出塞,直奔北方的弹汗山而去了!
其实,正如郭缊所言,这不是一汉当五胡的时代,但最起码是一汉当三胡的时代。乌桓突骑且不提,这么多精锐汉军,都是富有战斗经验的边郡精锐,从青州、司隶武库中调来的铁甲甚至普及到了陪隶中的伍长级别,材官们使用的弓弩弩机都完全是青铜打造……而对面的鲜卑人,却至今都还有人在用骨箭!
如此军势,确实是这个秩序尚存的时代最强大的一只武装力量!
所以,没有人有资格轻视这只军队,最起码鲜卑人没有轻视,因为仅仅是出塞二十余里,以别部司马独自领一军,负责大军右翼安全的公孙珣就与前来袭扰的鲜卑人打了个照面!
话说,既然是独领一路负责侧翼安全,夏育那边自然会有支援……实际上,此刻的公孙珣除了本部五百人、一百余雁门义从以外,麾下尚有五百余乌桓突骑、三百汉军步卒,累计约有近一千五百的兵力。再加上那负责后勤的两百陪隶与四五百民夫,这一路,基本上已经有两千余人了。
如此军力,鲜卑人便是傻子也不会无视他了。
“将军。”上谷乌桓的汉化程度恐怕是最深的,而这个领兵的乌桓小首领甚至连汉人的奉承话都会说。“鲜卑人退了,他们一看到我们有这么多突骑兵,根本就没有了战意!我们扑出去从马上射下来了五六个敌军,其中两个是活得,然后就没再往后追!”
“这都是首领你的功劳,你放心,这一战每个战功我都会牢牢记下,回去以后一定不会在夏公面前吝啬言语的。”绣着公孙二字的竖旗之下,被一群军官簇拥着的公孙珣自然温言有嘉。
“多谢将军。”乌桓首领自然喜不自胜。
“莫户袧。”公孙珣复又扭头吩咐道。“你去查勘一下那两个俘虏,看看能不能问出点消息来。”
“是,少东。”莫户袧微微一失神,但还是迅速带着人去了。
然后,仅仅是片刻后,这个汉化的鲜卑头人就重新追上了竖旗:“公孙少东……事情怕是有些难办了。”
“讲来,”公孙珣心中也是一凛,却依旧在面色上保持了镇定。
“两个小卒,都不是居于此地的王庭直属,也不是附近的中部鲜卑,而是东部鲜卑!按照他们的说法,东部鲜卑上个月就接到王庭命令,然后尽力动员了一万余人从大辽河那边前来支援……至于多余的消息,他们就都不晓得了。”
公孙珣这下子彻底装不住了,直接就勒马停住,开始消化这个讯息!
话说,檀石槐一代天骄,但终究是个草原上的枭雄,而且鲜卑人本身的文化太落后,所以鲜卑人建制以后,只是用一种最简单粗略的方式来进行内部划分而已……
具体怎么划的?很简单,王庭居中,这里有檀石槐的本部和少许所谓由各部落人质组建成的王庭卫队,然后就是按照地理,分成东、中、西三部而已。
其中,西部鲜卑由于那边羌族和大汉的混战,所以显得最有存在感,进取力度也最大,实力当然也是最强;中部次之,不过此地临近王庭,更受檀石槐信任;东部则是最弱,而且毫无存在感……
实际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东部鲜卑不仅要面对大汉的玄菟郡、辽东郡,还要面对扶余与高句丽,而这些对手可都不是好惹的!甚至,有时候他们打得激烈了还需要檀石槐去支援一下,平日里连骚扰辽西的‘美差’都不得已让给中部鲜卑。
故此,对大汉而言,东部鲜卑就显得有些存在感不足……但如今,面对着汉军的压力,他们居然无视了扶余人和高句丽人,然后轻骑来援王庭!
公孙珣一时失神……首先,汉军此次出塞,是不是漏算了这股力量?其次,汉军是不是小瞧了檀石槐对鲜卑人的号召力?此地距离东部鲜卑活动的大辽水,何止是小两千里的距离,然而他们居然就能随着自家大汗的一声令下,不顾自己老窝的安危直接过来支援!
“速遣人汇报与将军。”公孙珣强压下某种不安朝吕范吩咐道。“我军直面有东部鲜卑,而按俘虏所言,东部鲜卑援军约有万人,然后杀了那两个俘虏,继续上路……让乌桓骑兵撒的更远一点。”
“喏!”吕范自然赶紧去指派人手。
“少君。”等到吕范离开,娄圭忽然捻着自己那根本只有半根指甲长的须髯打马上前,当众说道。“多出这一万军势,怕是局面就会大有不同。”
“何意?”公孙珣勉力笑道。“一万多自大辽河数千里来援的鲜卑野人,本身就已经疲敝至极,又没什么装备,分散到三路,每路多出三千兵而已……”
“可要万一没有分散到三路迎敌呢?”娄圭正色提醒道。“若是敌军以这一万军势集中在一路加强实力,然后再用田忌赛马之策呢?如果是这样,我们这一路对面怕是要有敌方王庭精锐外加着这一万援军了,打起来怕是要格外吃力!毕竟,西路田中郎将那里远在云中,距离太远,所以他那一路只能是与西部鲜卑兑子而已,而我们这一路却因为直趋王庭,威胁最大……”
“你以为我没想到吗?”公孙珣终于没忍住,然后当众发怒打断了对方。“或者你以为夏公那里听到讯息后,会猜不到可能会有这种局势吗?娄子伯,你得明白,我们只是大军的侧翼,一千五百战兵而已,是能够擅自行动还是怎么样?局势如何,得要夏公作出判断并加以决断,咱们在这里说出来,只会乱了军心!”
娄圭登时讪讪。
“下次有话给我小点声说!”公孙珣没好气的瞪了对方一眼。“没有军令前,我部只能继续向前。”
这次不仅是娄圭,其余军官也齐齐颔首,只是气氛相较之前不免生硬了两三分。
而果然,距离右翼不过十里左右的中军那里,迅速传来命令——讯息已知,向中军靠拢两到三里,然后小心戒备,继续向前!
然而,让所有人都感到疑惑的是,当日安营扎寨,次日再度上路,如是两日,大军却只是不停的与东部鲜卑那装备落后的游骑作战,而且是规模越来越大的游骑,俨然对方是下了死力……但,根本就没见到所谓的王庭精锐!
很显然,对方是想尽量迟滞汉军的速度,并遮蔽汉军的斥候……这当然可以理解,而且这种经典的游击战术确实也起到了很出色的效果。
但然后呢?仅仅是迟滞的话毫无意义吧?毕竟弹汗山距离塞外不过三百里,而汉军就算是一路被骚扰,也依旧行进了百里有余,你还能迟滞几天?
而且再说了,这些东部鲜卑兵马的表演确实如公孙珣说的那样,远道而来,疲敝不堪,同时装备极差,在这种骚扰战中几乎完全被得到了汉军军事支援的乌桓突骑给压制,双方的交换比远远大于汉军的期待值。
所以,根本不用多想,敌方一定还有后手,只是还不清楚……或者说,对于下层军吏而言,只是军队统帅还没做出判断与决断而已。
不过,这种情况很快就结束了,因为在第三日傍晚扎营后,公孙珣就被紧急召唤到中军参加了军议。
“西路田晏那小子太远了,就不说了。”夏育并未在帐中会见诸将,而是就在外面席地而坐,同时还在与军士们一起用餐,据说这是他从段熲那里学来的习惯。“不过,中路雁门臧中郎将那里今日已经派人送来军情,说他那边也遭遇到了层层阻截,不过所面对的对手是中部鲜卑……这当然是早就有所预料的。”
一众军官军吏不由失笑。
“换言之。”夏育严肃起来道。“我以为局势已经颇为明朗了,原本我们以为三路出塞,是西路对西部鲜卑;中路对中部鲜卑;而我们则直面王庭……现在情况大致相同,不过是我们这一路又多了一万杂兵而已。若我所料不错,那檀石槐必然令三部鲜卑各对上我们三路大军,然后他亲率本部精锐在他的王庭等着我们,那地方背靠弹汗山,前面又有歠仇水,是个以逸待劳的好地方。且不说其他两路,如果我们在层层阻隔之下到了那地方,然后锐气尽失,进攻不利,两侧的东部鲜卑游骑再包抄过来,情况怕是就要大坏了!”
众人纷纷颔首,这是很多人一开始就能想到的,毕竟自己这一路距离弹汗山最近,威胁最大,所以东部鲜卑的一万援兵应该是全都摆在了自己眼前……也是有进一步加强弹汗山防卫的味道。而如今,臧旻那边传递过来的讯息更是验证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有军中属吏忍不住建言道。“不如稍微转向西侧,与中路臧中郎将的匈奴军汇合……毕竟,中部鲜卑之前进攻辽西,损兵折将极为严重。”话到这里,此人还看了正在低头吃饼的公孙珣一眼。“所以一旦汇合,两军合力往弹汗山去,无论是东部鲜卑还是中部鲜卑怕都是无能为力……届时那檀石槐要么让两部鲜卑回弹汗山死守,但这样也失去兵力的绝对优势;要么就只能率领王庭精锐扑出来,仓促与我们应战,到时候,以逸待劳的就是我们了。”
“不必!”夏育摇头道。“与这些异族作战,最重要的一条不是兵力,而是士气……彼辈蛮夷,既无制度,又无荣誉,往往是一开始时聚众而来,自恃悍勇,所以攻势如潮,可一旦久战不下,就会士气崩坏,一泻千里,任我等宰割。昔日,我与太尉段公平定羌乱,几乎每战都能以少胜多,不是没有缘由的。”
“可是檀石槐此人怕是羌人比不了的。”又有人赶紧说道。“而且在草原上,反而是我军军心浮动。”
“你太小瞧我们汉军了。”夏育依旧不以为然。“我们汉军制度齐全,自我以下各级部曲,层层叠嶂,只要上面军官不动摇,下面的士卒自然无忧。至于军官,有几个会临阵脱逃的?若成,便封妻荫子,若败,就不怕牵累家小?就好像那代郡的王太守,他仗着名门之后,之前一直与我不对付,可临到打仗前不照样是把代郡郡卒放开了与我?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军务上的事情违逆不得?我汉家制度,自有一番道理。”
众人或是凛然,或是认可。
“所以,将军的意思是……?”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意已决!”夏育放下手里的陶罐,一抹嘴唇道。“仿效逢义之战,全军变阵,轻装提速,直扑弹汗山!”
众人纷纷变色,却无一人敢言。
“左翼变后队,韩司马,你与你的左翼转为后军,看管辎重、民夫,缓缓而行!”
“喏!”
“公孙司马!”
“属下在!”来不及思考,公孙珣赶紧放下大饼低头。
“你是我麾下唯一一位别部司马,朝廷制度所在,此战就不能不再度倚重于你了,希望你不负当初在辽西时以五人临万军的胆气……我意,你的右翼变前队,同时我会再与你五百汉军,全都是我的本部心腹,然后中军还会再调拨足额的马匹与你,你给我扔下辎重,快速直趋弹汗山!后日晚间,我就要你逼到歠仇水前,震慑敌军!届时,你只要隔着河撑过一夜一日,他们便会士气沮丧,而我的中军也就会轻装赶过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话到此处,夏育死死盯着公孙珣喝问道。“军令以下,清楚了吗?”
“清楚了!”公孙珣只觉得浑身寒毛倒立,当即咬牙起身行礼。“珣必当效死命!”
“善!”夏育满意的点点头。
夕阳已下,这位军中主将身后的中军大营门前,那根节杖正在迎着晚风微微晃动。
“熹平末,汉军分三路出塞邀击鲜卑,檀石槐令三部大人逆战之,三路隔绝,军情恍惚,时太祖在右路夏育军中,烛见万里,窥的虚实,乃于晚日军中用饭时急谒之,自请为前部,不避剑矢,疾趋弹汗山!”——.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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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疾趋
小坡上,公孙珣立马于一个‘汉’字大旗下,他那绣着‘公孙’二字的挂式将旗也在一旁一名护兵的手中随风摇摆,周围则簇拥着数名文士、军官。
小坡下,数百步外,四五百鲜卑人的游骑正在死死与差不多相等数量的乌桓游骑缠斗,双方你来我往,不时有中箭落马之人,然后即便当时不死也会成为对方弓箭集射的对象。
然而忽然间,这四五百鲜卑人中猛地分出了足足一大半兵力,直直的朝着山坡扑了过来……不用想都知道,这一大股鲜卑人中必然是有身份足够的指挥官,这才能让部队作出如此干脆利索的变阵,也才能让那剩余的一小半鲜卑人留在下方拼死阻拦。
然而,下面的乌桓游骑也根本没有上前阻碍的意思,只是聚拢兵力,收弓换矛,准备一鼓作气吃掉这留下来的弃子而已。
不过也不要紧,因为根本不用公孙珣吩咐,山坡两侧的汉军骑兵就已经动了。
汉骑与乌桓突骑有着显著差异……不仅仅是战法、配备的武器,更重要的一点是,汉军骑卒身上是着甲的。在这个时代,身着铁甲的士卒,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都可以称之为最高级的兵种。
想想也是,你一箭射过去,扎在人家的铁甲上面,人家一箭射过来,你的胳膊就抬不起来了;你一矛刺过去,只是划破了人家的表皮,人家一矛刺过来,你的伤口就深可见骨;最极端的一种情况,你一刀砍过去,擦出一道子火星,人家一刀砍过来,你脑袋就没了!
公孙大娘天天宅在辽西跟自己儿子吹牛皮,说什么科技碾压,然而什么才是真正的科技碾压?这些汉军身上的铁甲就是这个年代最出色最有效率的科技碾压!
但是,既然披上了铁甲,就别指望在速度上还能比这些穿着皮袍,而且还自幼在马上活动的鲜卑人占有优势了。于是乎,又是一波自杀式的分兵,肉眼可见,这波鲜卑人几乎是分出一多半人来,直接撞向了汉军骑兵……质量比不上,人数也比不上,纯粹就是用自杀而已。
但与此同时,这却为中间的几十骑鲜卑精锐争取了空间与时间,他们根本没去看两侧,而是在一个披着铁甲的光头武士带领下直冲山坡上的旗帜所在。而且,须臾间就已经距离旗帜下的公孙珣等人不过几十步距离了。
一轮箭矢射来,两旁的亲卫赶紧举盾,而盾牌后面的公孙珣虽然神色忧虑,却纹丝不动,这让下面的光头面色大喜。
然而下一刻,山坡后面忽然闪出数百早已经准备完毕的弓弩手,赫然汉军中正式的材官与那两屯陪隶,前者持努,后者持弓,一轮攒射下去,这几十骑就当场连人带马摔倒在地……无一例外。
有人下去割来那个鲜卑头领的首级,公孙珣看都懒得看:“我以前以为鲜卑勇士留光头是为了表示武勇,现在才晓得,是为了防止生虱子。”
大概还是有些不适应这种大场面,一旁的吕范说话时依旧要捂着鼻子:“文琪,敌军如此疯狂,怕是得了死命令,我们这一日间已经遭遇了两次这种决死式的纠缠……”
“那就更要快速进军了!”公孙珣正色道。“只有加快速度,才能让这些原本散开的鲜卑人来不及集结阻碍!”
众人纷纷点头。
“传令下去,速度解决战斗,不许割首级,不许打扫战场,一旦结束,立即上马整队往弹汗山去!”公孙珣一边说着一边瞥向了身边一个五短身材的军官。“高衡,你是将军的亲卫队长,你带人去约束那些乌桓人!”
“喏!”这高衡也没有太多言语,直接就纵马下去了。
看着对方的背影,公孙珣愈发心情不爽利了起来。
话说,昨日晚上他明明是请夏育把公孙瓒给派来统领援军的……一方面固然是要给公孙瓒一个立功的机会,另一方面他却是真觉得这种生死关头,他那位族兄是靠的住的,无论是血缘关系还是能力,又或者是传说中的气运都是靠的住的。然而,如此公私两便之事,却被夏育给否了,反而派出了跟自己兄弟二人有明显矛盾的高衡高玄卿,也不知道是为了制衡一二,还是不放心自己,便干脆派来了一支督战队来。
说实话,好在这厮到来以后一直老老实实,再加上苦战在即不好生事,不然公孙珣一定找机会砍了这厮,把那五百军士也握在手里!
“文琪。”看着高衡远去,各级军官也大多在各自部署中,吕范却是趁机再度靠了过来。“这夏育给我们分派这样的任务,怕是用心不良吧?现在还好,等到了歠仇水前,对上鲜卑人的数万王庭精锐,即便是夜中,即便是隔着一条河,真能撑得住吗?太危险了!”
“没什么良不良的。”公孙珣面色更加难看了起来。“昨日我若是不答应,他当时便能斩了我……谁让他是持节的两千石,我只是个比千石的司马呢?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现在就是要去做人家的垫脚石,而且还不能不去拼命。”
“大丈夫的性命不能操之人手啊!”吕范像是在附和一样随口说了一句什么,就不再多言了。
两千军势再度上路,虽然速度已经极快,却依旧还是遭遇到了数次这样的阻击,虽然每次阻击的军势大小不一,但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却也给公孙珣的这只先头部队造成了巨大的困扰。
什么箭矢、马匹等军资的损失倒也罢了,关键是从第二天开始,伤亡就以一种不受控制的方式迅速增长起来。
第一日的数次战斗,包括那次遭遇了足足五百余骑的战斗,汉军的伤亡数量都被牢牢控制在了一个安全线以下……这是因为汉军之前一天休息的非常充足,他们有足够的精神和体力去应对,甚至可以不动声色的完成一次次精巧的战术配合。
但是从第二天开始,这些应对动作就变的吃力了起来,一些看起来并不如何,但却极为致命的小问题开始频繁出现……而在战场之上,任何大小问题都会转化为伤亡再体现出来。
伤亡最大的自然是外围的乌桓突骑,尽管公孙珣斩了一个敢闹事的乌桓小首领,但却根本没法阻止乌桓突骑的疲惫和失序,第二日的四次遭遇战之后,五六百乌桓突骑,足足损失了一百多……用娄圭的话来说,得亏这些乌桓人都住在长城里面,否则早就逃散或者干脆叛变了。
其次是那两屯陪隶,陪隶们是汉军中唯一没有普及铁甲的部队,而且还要负责最基本的扎营与埋锅造饭,也是格外辛苦。所以,在一次撤退不及后他们直接遭遇了一次鲜卑人的近身突击,当时就伤亡了数十人,然后还被砍杀了几十人。
最后,就连最核心最精锐的汉军甲士,也在第二日下午时分的时候遭遇到了一次让公孙珣极为心疼的伤亡……当时刚刚打完一日内的第三场遭遇战,再加上弹汗山都出现在了视野中了,汉军甲士们不免有些松懈,公孙珣也破例让他们暂时卸甲喝水进食,休息一番,再一鼓作气。孰料就在此时,居然有两三百个东部鲜卑的骑兵从后方追来,汉军仓促应战,损失极大。
总而言之,等到这日晚间,公孙珣率领这只别动队到达弹汗山下的歠仇水畔时,两千战力居然只剩一千四五百的样子……死了三百多,还有两百多伤员是架在马上的,未必就能活下来。
当然了,歠仇水前的公孙珣已经根本没那个心思去想伤亡的问题了,因为他现在有一个巨大的困惑摆在面前……没错,是困惑,不是挑战!因为这条被檀石槐看中,然后依山傍水建立起王庭的河流对面,怎么看都不像是屯有大军的样子!
军队肯定有,但绝不是之前想象中的数万王庭精锐!能有四五千就不错了!借着夕阳的微光,是个上过战场的军官都能得出这个结论!
所以……檀石槐的本部去哪儿了?
自己又该怎么做?
“檀石槐乃立庭于弹汗山下歠仇水上,去高柳北三百余里,兵马甚盛。”——.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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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进退
汉军如此迅速的出现在此处,明显让歠仇水对面的鲜卑军显得有些慌乱,而这,使得他们部队的虚实暴露的更加清晰无误。
然而,面对着这一幕,立马在河水南侧一处山坡上的公孙珣却是面色铁青。
“文琪,郡中队率以上的军官都到了。”良久,吕范实在是无奈,只能在身后轻声提醒了一句。
“诸位,”公孙珣调转马头,用一种掺杂了几分气急败坏味道的困惑语调问道。“你们都是俊杰人物,哪个谁能不能告诉我,檀石槐赖以压制万里草原的精锐本部去哪儿了?”
吕范c程普c韩当c莫户袧c娄圭c成廉c魏越c高衡,还有众多其他军中人物此刻全都勒马在公孙珣身后,但却无一人能言!
不是没有想法,而是不敢有想法!
这种情况下,天知道一个判断失误到底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少君。”最终,还是娄圭忍不住在马上拱手。
“你说。”公孙珣立即抬起马鞭指向了对方。
“少君,你之前就说过,有些话应该私下说,以防出现动摇军心的可能性。”娄圭倒是一如既往的让人讨厌。
“你还真是”公孙珣失笑了一声,却发现自己居然缓解了不少紧张。“也罢!大家这次不要有什么顾忌了,兵事凶危,出现眼前这种局势只能说明我们情况危殆,而出塞三百里,一千五百余人孤悬在此,又能如何呢?”
众人为之默然。
“时间紧迫。”公孙珣叹口气道。“檀石槐的王庭大军此时究竟在何处?我们又究竟该如何行事?大家务必畅所欲言。”
“或许,檀石槐绕过了我们这支前部,趁着夏公那里兵少,直接奔袭过去了?”说话的是高衡,也就是夏育的亲卫头子,他会如此作想倒也能够理解。
“不对。”娄圭当即捻须摇头道。“想要吃掉夏公那边的大军,檀石槐必然要尽出王庭主力,如今庞大的军队迎面而来,我们怎么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发现不了?至于绕道我们区区两千人,何须绕道,直接当面吞掉又如何?”
“没错。”旁边那名西河老卒出身的骑军屯长也是连连点头。“而且莫忘了,我们才与主力分隔不到两日而已,我们固然是疾趋而来,可主力也是轻装往这边过来的,相隔的距离没有想象的那么远昨日就不说了,便是现在,我估计夏公也不过就是七八十里外的样子。试想,数万人大战,我军又不乏突骑,草原上更是一目无际,又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
这渤海高玄卿当即闭口不言了。
“总不会是放弃王庭而逃走了吧?”魏越忍不住干笑了一声,但随着众人冷冷的瞪过去,以及成廉拿马鞭子在他腰上一戳,这厮马上收起笑容低下头来。
“围魏救赵?”有人试探性问道。“现在雁门c代郡c上谷三郡全都空虚”
“不会,最起码现在不会。”公孙珣此时也开始恢复清明,认真思索了起来。“三郡虽然空虚,但毕竟有要塞c有长城c有边墙,塞内的刺史c太守也都是人杰,必然不至于速败。而一旦不能速下,长城烽火点燃,鲜卑人反而会被出塞的大军掉过头去直接夹住不是说檀石槐不会去寇边,但是以己度人,若不吃下塞外的汉军,他哪来的胆量去攻击这三郡?”
“那就只有去西路找田中郎将或者去中路找臧中郎将了。”有人此时干脆答道。“不然呢,还能有第三条路吗?”
公孙珣闻言面色微变,稍微思索片刻后,却是猛地挥了下手:“尔等且下去照顾各自部属,子衡c子伯c义公c德谋四人留下。”
别人倒也罢了,那高衡却是面色突变,但看着周围俱是公孙珣的亲卫义从,他却只能强压住不满,跟着其余军官走下了山坡。
高衡的不满公孙珣自然看的一清二楚,但此时实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因为就在刚刚,电光火石之间,他却是有了一个猜想和几位大胆的决断,需要自己这几个心腹的支持。
“听我一言。”待人走后,公孙珣直接勒马上前与几个心腹相互交马说话。“若檀石槐去了西路,从我等而言反而无所谓了因为西路在云中,距此地七百里有余,实在是太远!中间还有臧公一路大军阻碍。我等只需要迅速报于夏公,等他命令即刻!”
众人纷纷颔首。
“所虑者,也是最坏的局面,亦是最有可能的情况,乃是这檀石槐一开始就把王庭作为半个诱饵来吊住我们这一路大军,然后自己在雁门北面张网以待,以图迅速吃掉雁门臧公那一路!”公孙珣压低声音道。“而如我所料不差,此时中路军已经怕是尽墨了!然后,那檀石槐正在驱大胜之军从西侧压来,往夏公处赶来!”
众人纷纷色变。
“中路雁门那一路这么弱吗?”其余三人倒也罢了,娄圭色变至于却是有些难以置信。“那臧公难道徒有虚名之辈?”
“非是臧公无能。”吕范低声解释道。“乃是中路军中汉军太少,甚至可能仅有臧公本部千人外加几百义从,其余皆是匈奴人且不说匈奴人战力毕竟不如汉军,只是一条,若全军八九成都是异族附属,又有几个有死战到底的决心呢?而一旦崩溃,臧公又哪里约束的住?”
“没错。”程普也是格外严肃。“若我是檀石槐,自然是要一开始就引王庭精锐潜在夏公c臧公两路人马中间,然后让东部c中部鲜卑各自逆战探得虚实,等察觉到臧公那里最弱后,便当机立断,直接扑过去,一战而定!然后再引军东进,来吃下另一路人马”
“如此说来。”娄圭面色愈发苍白。“我们岂不是已经陷入死地了?”
韩当等人面面相觑,但这一次却无一人作答。
“非也。”公孙珣忽然捏住马辔道。“你们可想过一事,为何我们疾趋弹汗山的路上,会遭遇到东部鲜卑的拼死阻截?而此处,却也留下了四五千守军?”
“因为檀石槐终究是不想丢失王庭。”韩当恍然道。“虽说是诱饵,但他从来没想过丢掉王庭,东部鲜卑更不敢在自己手上弄丢了王庭夏公和我们的进军速度,是他漏算的!”
“可这又有何用?”娄圭一脸苦涩。“不就是我们更加深入死地了吗?前面有四五千人隔河对峙,后面有檀石槐本部大军推过来,还不如走得慢,这时候能回头呢!”
“据我所知,天底下最蠢的一件事情莫过于在草原上面对胡骑时直接回头。”公孙珣冷笑道。“这时候唯一的生路便是迎上去而已不瞒诸位,我刚才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我们的生路不在后面,而在前面,甚至夏公这一路大军的生路,说不定也在前面。”
两文两武,四个心腹,听到此话后几乎齐齐抬起头来看向了河对岸,然后俱皆色变。
“这一战,我们未必有多么高看自己,但却小瞧了檀石槐,可檀石槐却也小瞧了我!”公孙珣背对着歠仇水,像是在跟自己的几个心腹说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天下事,再万全的计划,到头来不过是临门一脚而已如今这个局势,汉军若再言胜已是自欺欺人,当以尽量保全为上。”
“文琪的意思是?”吕范第一个收回目光正色问道。
“我意已决,”公孙珣凛然道。“今夜三更,强渡此河!火烧鲜卑王庭!如此,方有几分可能让檀石槐弃掉夏公主力,改道来此当然,我也是要让全天下都晓得,我公孙珣绝不是什么人砧板上的鱼肉!”
“汝等是臧公麾下义从?”就在同一时刻,六十里外,刚刚安下营的汉军东路主力处,东路军主帅夏育正站在中军大帐门口,一脸惊愕的看着眼前的数人。“有何证据?”
“回禀将军!”下面几人中为首的那个赶紧抬头回复,只见此人头戴赤帻c容貌不凡,虽然满身血污,却依旧显得中气十足。“我乃是臧公当年在扬州时启用的故吏孙坚,原下邳国下邳县县丞将军,如今在这草原之事,这徐扬口音万万做不的假啊!”
“是了!”夏育当即恍然,然后赶紧勉力在一个马扎上坐定下来。“这是做不得假的看你的样子,莫非是路上运气不好,遇到了鲜卑人的阻拦?”
“将军!”孙坚俯身再拜。“不是路上遇到了鲜卑人,而是中路我们臧公那里遭遇到了苦战,我等是拼死突围而来的”
夏育当即面色大变,只见他一挥手,立即就有心腹军吏赶走了无关人等,而那孙坚也是颇有眼色,也是立即闭口不言,等待对方训示。
“你接着说。”等到周围闲杂人等被赶走后,夏育这才不禁有些面色苍白的示意对方开口。“臧公情况如何,可是要我支援?”
“不是!”孙坚赶紧解释道。“来时我军就已经止不住溃势了,臧公已经准备撤军,让我来是要让夏公也速速撤军的!”
夏育既惊且怒,一旁的中军军吏也是个个面无血色。
“现在要我撤军?”夏育挥着马鞭愤然指着北方说道。“我距离弹汗山不过七十里,今夜修整一晚,明早饱食一顿,晚上说不定就能赶到了!前日你们还有军使来我军中通报,说只是中部鲜卑骚扰,若是强行军五七日就能在弹汗山与我汇合,怎么才隔了两日就溃势了?”
“夏公!”孙坚面色涨红,无奈解释道。“敌军是鲜卑王庭主力,再配合原本的中部鲜卑,我军实在是居于劣势”
“那也不至于两日就溃,而且两日时间为何现在才与我送信”
“不是两日,是半日!”孙坚也是一脸无奈。“昨日中午刚刚接战,匈奴的那个什么屠特若什么单于就直接胸口中了一箭,当时就昏迷不醒摔下马来,而单于一倒,匈奴军立即士气崩塌。臧公那里不过一千多汉军,根本就约束不住匈奴军,所以全军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只能顶着惨重死伤边战边退”
自夏育往下,周围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却是半点指责的意思都没了。
“而到了晚间,臧公发现敌军攻势稍弱,猜到那檀石槐应该是让中部鲜卑继续缀着我们杀伤,他自带王庭主力来此处来截断夏公你后路。于是,便与我几人一人多马,飞驰而来报信臧公不要犹豫,速速走吧!我料最快今日夜间,那鲜卑王庭主力便能插到你身后去!”
夏育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他之前固然是豪气万千,准备把鲜卑人的王庭主力堵在弹汗山下如何如何但那一切的前提是前面有一只精锐别动队先挫敌锐气,然后后面有一只近万人的骑兵部队会迅速赶来支援。
而如今这算什么呢?
田晏那小子距离此地太远,臧旻那一路半日就溃,自己岂不是成了孤军?而且辎重什么的还都被自己扔在了后面这个可就更要命了!
而且再说了,撤退固然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出师不利也必然会有所责罚,可要是全军覆没,那就不只是自己受罚,连段公恐怕都要受牵累吧?
“全军拔营撤!”终于,在沉寂了片刻后,夏育几乎是将这个命令给吼了出来。
随着这句话,周围的的军吏立即忙作一团。
不料就在此时,忽然有一人从斜刺里冒了出来,来不及行礼就直接开口:“将军,可否派数骑斥候去通知我弟也速速返回?”
听到公孙瓒此言,众人皆是一怔,但旋即继续忙碌了起来。
“伯圭”夏育勉力咽了口唾沫。“我这人不惯对部下说谎,此时你族弟若是能继续留在弹汗山下,那东部鲜卑的人马怕是就要分心对付他,对大军主力而言乃是好事!”
“可是”
“断一指而全整身。”夏育正色道。“这本就是军中应有之义若c若此战他能身还,先居先锋,再为断后,全师之功,他居首位!”
“将军!”公孙瓒俯身拜在那孙坚的身侧,再抬头时却已经急的满脸通红。“那也要能身还啊?如此局面下,我军若是走了,他岂不是要被檀石槐堵在歠仇水南岸,百死无生?”
“这就是军中的道理!”夏育面无表情,坦诚言道。“伯圭不必再言,军中总有人要做弃子。”
“将军!”公孙瓒气急败坏。“你要晓得,我这族弟乃是鄃侯的女婿,太尉的门生,而我那婶娘富有钜亿,却只他一个独子你如此行事,若是他出了差错,怕是段公也要受你牵累!”
夏育瞥了公孙瓒一眼,却不再理会对方,而是招手唤来了几名亲卫淡然吩咐道:“好生看住伯圭,莫要让他做傻事,他要是敢往北去,不用报我,即刻就以逃兵论处全军拔营,速速往南撤!”
公孙瓒目瞪口呆,便是那听出几分门道的孙坚孙文台也不禁摇头其中,前者是愤然种带着无奈,后者却是和军中大多数人所想的一样,无奈中带着少许可惜而已。
得益于孙坚的拼死突围报信,夏育大军在公孙珣的信使刚刚出发时就已经做出了最正确和理智的判断,然后连夜逃窜。
可即便如此,因为匈奴单于中箭落马而速胜的鲜卑王庭主力,依然还是在夜间摸到了汉军主力的尾巴。实际上,从二更时分末段开始,双方就已经在夜幕中进行小规模接触了,然后规模越来越大不过,好在双方的体力都已经到了一个极限,战斗的激烈程度还不是很那么令人窒息。
而到了三更时分,歠仇水南岸,夜幕中,公孙珣和他仅剩的一千五百多兵力也都列队完毕。
“伤兵都安排好了吗?”公孙珣坐在小坡上的一个马扎上,摸着怀中的短刀轻声问道。
“安排好了。”吕范低声答道。“按照你的吩咐,给他们一把刀,一匹马,等战事一起,就让他们自己顺着歠仇水往东南方向去”
“都在骂我吧?”公孙珣忽然抬头笑道。
吕范实在是没想到对方此时居然能笑出来,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确实有骂的,但很多人还是很感激的,如此局面居然还能想着给他们留一条生路。”
“都该骂的”公孙珣幽幽叹道。“都是父母抚养数十年才长成的好男儿,都是春闺梦里人,跟着我吃口饭而已,我本应该将他们都活着带回去,现在这个局面,凭什么不骂我?”
“我们也是没办法。”吕范勉力劝道。
“子衡前日可不是这么说的。”公孙珣继续笑道。“你当时说大丈夫的姓命岂能操之人手?然而这天下间的男儿,又有几个人的姓命不是操于别人之手呢?”
吕范当即无言。
“也罢,不说这个了。”公孙珣眯起眼睛看向河对岸道。“真要说到性命,今夜若不能成功,那两路大军尽失,怕是檀石槐要顺势席卷三郡了,届时死的人就不是这区区几千人了!”
“正是这个道理。”吕范赶紧答道。“正如文琪之前所言,趁夜渡过歠仇水,火烧鲜卑王庭,才有几分可能引得鲜卑军改道,给身后大军求的几分生路”
“高衡,你听到了没有。”公孙珣忽然面不改色的轻声问道。“既然是要拼死去救夏公,我令你部打头阵,先行拼命,可有问题?”
一旁当即转出了高衡的身影:“司马说的如此透彻,我又能如何呢?再说了,先渡后渡而已只希望司马不要扔下我在河对岸不管就行。”
“怎么可能会不管。”公孙珣冷笑。“若不渡河,生路在哪里?动身吧!把那座浮桥与我拼死夺过来!”
“喏!”高衡躬身离去。
俄而,两百多精挑细选的中军精锐甲士在这渤海高玄卿的率领下,齐齐出阵,直奔那座被鲜卑人重兵把守的那座宽绰浮桥上而去。同时,韩当也开始下令第二队由义从组建的队伍进行准备。
这是明火执仗的夜间强袭,所以,几乎是在高衡踏上浮桥的一瞬间,整条歠仇水的北岸就跟着沸腾了起来,而歠仇水的南岸,也忽然点起了不知道多少火把以做疑兵
———————我是滑稽的分割线———————
“育许之,太祖即拔本部千五百人,两日连趋百里,直至歠仇水下,鲜卑王庭方五千兵,见之震恐,待大军援,将毕其功于一役也。然中路使匈奴中郎将臧旻忽败,使麾下属吏孙坚突围告之,育闻之,亦肝胆俱丧,乃遗辎重c弃太祖而走。太祖深夜闻之,仰天叹曰:‘夏育虽恶,然军中士卒皆无辜也,且若其为檀石槐衔尾所食,则燕代之地无兵矣,数郡百姓将为荼毒。’乃决意,夜渡歠仇水,火烧弹汗,以身诱檀石槐回军!”——《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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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过河
整个歠仇水两侧乱成一团,鲜卑话、汉话、战马嘶鸣的声音、甲胄相互撞击的声音、喝骂声、欢呼声、拼死搏杀的声音,全都相互交织在了一起……这是夜战必然引起的混乱。要晓得,鲜卑人虽然一度对公孙珣如此疾速逼近而感到惊慌,但毕竟他们兵力占优,所以是真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敢连夜突袭,因而在战斗开始后愈发失措。
不过,两军虽然如此动静,可真正拼死搏杀的地方却只有那座架设在歠仇水的永久性浮桥而已,双方的关注点也几乎全都集中在那个地方。
话说,在一座桥上,不管是浮桥还是别的什么桥,它的狭窄地势都注定了双方只能近身肉搏!而在肉搏战中,披着双层铁甲的汉军甲士无疑更加显得锐不可当。
只见在无数火把的照映下,汉军们皆持刀架盾,弯腰低身,阵型紧密而不乱。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仓促应战的鲜卑人,他们个个凌乱慌张不说,更坑的是这些人多持长矛,近距离作战根本施展不开。经常能看到这些鲜卑人一矛朝着汉军刺过去却无果而终,然后来不及刺出第二矛就直接被汉军用盾牌给架住,最后或是短刀从盾缝中刺出,或是干脆整个人直接被推下浮桥。
当然,最显眼的莫过于那脱出阵外,冲锋在前的渤海高衡,此人端是悍勇无比,他一手持一圆形铁盾,另一手挥着一支短矛,利用自己身材矮小的优势,左右腾挪,前后闪躲,时不时的一矛下去便能了结一个鲜卑武士,然后率众前行数步……
所谓将勇而兵壮,在此人的带领下,那两百汉军阵型坚固,一路狂呼酣战,奋勇向前。而对面鲜卑人虽然数量极多,却居然被这股汉军沿着浮桥一路推得往后撤,惊得歠仇水北岸的王庭贵人们连连调兵遣将,将更多的鲜卑武士集中在了浮桥北面。而另一边,汉军见到那高衡如此神勇,同袍如此强横,也是愈发振奋,纷纷呼喊助威!
公孙珣坐在一个小坡之上,眼看着此人如此奋勇,却也是感慨万千,继而浮想联翩……这个什么渤海来的游侠头子都已经如此出色,却不晓得那同样‘五短身材’却能‘屡次先登’的五子良将之一的乐进又是个什么样子?而那个领着七百兵,号称千人,冲锋陷阵的高顺,又是个什么样子?
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话说,母亲总是让自己要苟全性命于乱世……然而怎么才算是苟全,怎么才能苟全?
最起码,不能今时今日这样将性命交于他人之手吧?而想要握住自己的命运……说句难听点的话,面对着如此多的豪杰,如此纷繁的乱世,不去拥有并展示出能够动摇天下的能力,真有资格握住自己的命运吗?
只是,可笑自己空活了二十岁,居然到了今日这个绝境,才生出一分去动摇天下局势的豪气与决心……希望不会太晚!
当然了,这个感慨只是公孙珣个人的想法,实际上他并不晓得,早在当初的卢龙塞外,他就已经于不经意间彻底改变了天下间的局势,只是始终未曾发觉而已。
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当日死在卢龙塞一战的柯最阙是个什么身份?
是中部鲜卑大人,是檀石槐手下三部鲜卑中的一任领袖……如此人物,因为一次夜间突袭,因为公孙珣的那一支箭,因为一个汉化鲜卑小部落首领的糊涂命令,稀里糊涂的就被砍了脑袋。
然后呢?
然后有些东西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柯最阙死了,但柯最部还是中部鲜卑最大的部落,于是就有了他年轻的侄子柯最坦接任中部大人;
而由于初登大位,为了稳固人心,柯最坦这个年轻而又无当的部族领袖又投机式的掀起了一次针对辽西的入侵;
同样是因为死了柯最阙,所以原本的辽西太守、公孙瓒的岳父很快就转任到了上谷郡,而公孙珣的那位岳父赵苞则孤身上任,并在随后派人去接来了自己的母亲……
双方阴差阳错之下,这才发生了那种级别的大战!
这个时候,公孙珣居然又跳出了搅和了一次局势,让中部鲜卑大人再度送命不说,更是把实力雄厚的中部鲜卑给祸害的五痨七伤!
实际上,公孙珣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知道……如果没有他之前在卢龙塞和柳城外的活跃,那么按照原本的历史进度,这一战檀石槐仅凭硬实力就可以从容吃掉全部三路大军,逼得三路主将只率领几十骑狼狈而走。
而在大战后,为了报复汉军,还会发生另一场辽西入侵战,而那一次,虽然汉军依然得胜,可公孙珣的岳祖母、岳母,还有他那个未过门的老婆赵芸,却全都死的干脆利索。最后,赵苞也弃官不做,回家一年多就忧郁而死。
但这一切的一切,早在数年前的卢龙塞外,被他那拼命的一箭给彻底扭转了。
公孙珣之前决定拼命时曾经对几个心腹说,檀石槐小瞧了自己,实际上,他自己也一直小瞧了自己!
“少君!”忽然间,韩当的声音将正在失神的公孙珣从心思飘忽中唤了回来。“高衡已经过桥了!”
公孙珣闻言立即看向了那边的浮桥……果然,那渤海高玄卿并未让他失望,凭着两百甲士与一腔悍勇,居然一鼓作气直接推到了浮桥的另一侧。
但是,也仅仅如此了,因为过了桥后战场面积迅速扩大,鲜卑人的人数优势立即得以显现了出来。而那高衡及其所部虽然依旧左突右进,奋勇无比,却也只是勉力将带过去的甲士团成了一个圆阵,尽力支撑罢了。
而这种支撑似乎也有些危险,因为战争经验丰富的鲜卑人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能够对付这些披甲汉军的方法,弓矢夜间容易误伤,而且对着重甲加盾牌的组合,除非运气极好,否则真的是毫无杀伤力。但是,近距离投矛却可以避免这种误伤,并且多少会产生一些有效的杀伤。
说到底,敌军太多,两百人撑住这个局面已经不错了……他们需要援军。
黑夜中,公孙珣见状不再犹豫,而是豁然起身:“既如此,义从随我渡河!”
“少君。”韩当闻言大惊失色。“你下令即可,河对岸我军兵少,太过危险!”
一旁的吕范等人也是惊惶不已。
然而不待他们开口说话,却听那公孙珣失声笑道:“义公,莫非你以为此处就不危险吗?我军已入死地,正该人人都效那高玄卿,拼死搏杀,求得一条生路罢了!大丈夫生于世间,怎么能够坐视部属去拼命,自己隔河苟且呢?”
韩当等人皆无言以对。
“再说了。”公孙珣复又握住对方臂膀。“此去不是还有义公你吗?当日在辽西你我握手相约,此生当共富贵,却也早该想到,亦当共死生。”
韩当闻言不再阻拦,而是立即单腿跪地:“既如此,请少君务必跟在我身后,若生,请少君且生,若死,请让韩当先死!”
“善!”公孙珣也不去扶对方,而是回头向吕范等人正色交代道。“若我渡河成功,子衡与德谋也不要犹豫,立即催动全军一起渡河。届时,子衡率乌桓突骑、材官、陪隶先行,德谋率汉军甲士压阵。过河后,前者即刻趁乱去放火,德谋则要努力击破桥后之敌……而若是能够成功,敌军大致崩溃,王庭大火烧起,就不要有任何恋战,也不要去寻他人,各自收拾身边的部队按照之前所言,往东面逃去……诸位,天明咱们在歠仇水下游相聚。”
“喏!”自吕范以下,程普、成廉、魏越等人俱皆俯首。
“走吧!”言罢,公孙珣这才一手托起韩当,一手扶刀往小坡下去了。
身后众将与诸多军士见到公孙珣离去,俱皆无言,只是各自回身收拾甲胄、刀具、马匹而已。
而另一边,公孙珣与韩当来到暗处与那一百多雁门义从相汇后,却并没有往浮桥处去支援,反而是脱下甲胄,俯身牵着战马,努力压低声音,来到了浮桥上游的一处浅滩前……
没错,公孙珣一开始就没指望从正面突破歠仇水,高衡那一路兵势,从一开始也就是负责吸引鲜卑人注意力的诱饵!
当然了,以汉军此时的战力来说,已经无所谓什么诱饵不诱饵了,公孙珣与韩当这一波渡河之后,等稳住滩头阵地,也是要赶紧过去解救那两百甲士的,否则断难破敌!
“就是此处吗?”公孙珣将甲胄放到战马身上后,试探性的下脚入水,然而刚一入水,随着冰凉河水的刺激脚下就不禁一滑,得亏身后有义从扶住。
“便是此处了。”前面的韩当在水中立住身后方才回头应道。“之前我们驱赶数匹马过河,它们都是从此处过去的,然后又让人扶着马脖子偷偷跟着走了一趟,确定此处是个能勉强渡河的浅滩。”
“那就快走。”公孙珣闻言不再犹豫。“趁着鲜卑人都被高衡所吸引,速速渡河!”
“喏!”
然而,说是浅滩,其实最深处几乎没过胸口,而且下面俱是石头与污泥,哪怕是扶着马匹,哪怕马匹前后用绳子相连,结成了一个怪异而另类的浮桥,但走起来也格外湿滑,一个不稳很可能就失去平衡……这种情况下,若是敌军在对岸有数十人持弓攒射,再来数十人持长矛立在对岸堵截,怕是来一个死一个,来一百也要填进去一百!
总而言之,这段路程过得极为艰难,中途不时有人一声闷哼就直接滑倒,这种情况下,虽然大多能够在前后的帮助下攀着马匹站起来,但马匹却难免被勒的生疼,直接嘶鸣起来,让众人心惊胆跳。
更有极端的情况,乃是其中一匹马渡过一半时忽然不堪重负,连着背上的兵器、甲胄整个翻倒,甚至还将一名军士摔入下游不见人影。最后还是前后的军士当即立断,挥刀斩断绳索,又立即格杀还在奋力挣扎的这匹马,并饶过马尸体,方才勉强成行!
然而,不管过程如何惊心动魄,韩当为首,公孙珣其次,这一波人却是终于偷偷摸过了歠仇水,勉强来到对岸喘了口气。但是,汉军的运气到这里也就了结了,因为不等他们披甲整备构筑阵地,一队路过的鲜卑人就赫然发现了这次潜袭,并在惊慌之余大声呼喊!
事到如此,已经来到河对岸的公孙珣等人再不顾忌,连甲胄都不及披上,就直接跃马而起,奋力应敌!
而此时,远在下游数百步外的浮桥处,久久不见支援的高衡甚至已经有些绝望了!
“……将渡,诸将皆努力争先,自求先登而请太祖安坐河南,太祖厉声问曰:‘临阵奋战,大丈夫岂可隔河而望活乎?’言尽,乃以一部疑兵临桥扰敌,自领军暗以马匹连绳相结做浮桥,遂亲握马首而渡。既渡,太祖不及披甲,便复发神武跃马突阵,众将隔河观之,无不振奋,乃争相入水。”——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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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放火
公孙珣所处的战场不过是仓促形成,跟点燃了众多火把、猬集了大量军队的浮桥处相差太多。再加上夏日的歠仇水十分宽广,所以黑夜之中,河南岸的部队根本看不清这边的情况,只能听到喊杀声而已!
但不管如何,刚刚渡河却遭遇到了敌情却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所以,一时间河水南岸的士卒军官们纷纷变色。
此时此刻,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吕范这个文士,只见这个军中公认的二号人物也不说什么废话,居然直接将刚刚放到马上的甲胄给扯了下来,然后一言不发抱着战马的脖子就下了水……身后的汉军见状顿时面露惭色,然后争先恐后的去甲渡河。
紧接着,被托以掌军之责的程普却也临时改变了策略,他当即回首厉声下令:“成廉、魏续,你二人不要在此处渡河了,直接纵马从浮桥处去支援高衡,不管如何,我只要让那边的鲜卑人不敢轻动!材官屯也去,敌军密集,直接就在浮桥上架弩攒射,不必顾忌些许误伤了!”
魏续一时还有些犹豫,但被成廉直接一拽,却还是赶紧回身上马……情况到了这个时候,心中若是存着几分良心的,那么自然会为了公孙珣豢养他们这一年多的恩德而拼死一战;便是心中没几分德行的,也要讲一个同舟共济,求一条生路才对!
因此,在一瞬间的愣神之后,河南岸的汉军居然是同仇敌忾,上下振奋了起来。
而歠仇水的另一边,形势却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话说,为什么不是傍晚就渡河,为什么一定要夜战?
理由当然多的数不清,但很重要的一条是,鲜卑人终究是个才出现不到二十年的部落联盟,哪怕是在檀石槐建制称汗的王庭处,他们的各种制度也是远远落后于汉军编制的。而一旦夜战,这群由大大小小部落连接而成的敌军,根本就没法做到上下一致,指挥通畅……
实际上当夜战开始以后,对于留守的王庭以及东部鲜卑贵人们而言,他们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在那个最明显、最亮堂的浮桥北段大声呼喊,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至于说忽然有人喊哪里又来了一股汉军……黑灯瞎火的,天知道在什么地方?天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是有人隐约发现了上游的动静,而且觉得应该赶紧派人应对,天知道又怎么在这种情况下把自己的部族给从桥头拽出来?
所以讲,公孙珣那里的情况真的不是很危机,他们需要对付的仅仅是路过的那一队敌军,和被这些人呼喊过来的零星部众……实际上,从头到尾都没有大股敌军前去支援。
甚至恰恰相反,得益于吕范的迫不及待和程普的临机决断,反而是两路汉军都得到了及时的增援。
公孙珣身后不断有士卒从河中爬出来,而且很快就在主将的激励下源源不断的加入战斗,而韩当也是奋力而战,不顾一切的在微微的火光中纵马冲驰……这股敌军迅速的就被压制了下来。
而与此同时,随着马蹄阵阵浮桥那边也是迎来了支援,当先第一波赫然是上百骑兵!
“让开一条路!”被困在桥头的高衡看到救援,几乎是欣喜若狂。“让骑兵冲阵!”
一众甲士自然依言而行……但是,让汉军感到失望,甚至是有些崩溃的是,战马实在是太聪明了!浮桥本来就严重阻碍了战马的提速,所谓‘冲阵’本来就是强逼着战马往前冲,再加上仓促应战之下也没有蒙住马眼什么的,所以聪明的战马在周围火堆与火把的映照下,面对着对面的长矛阵,根本就是驻步不前!
非只如此,高衡为了方便战马冲阵,把之前坚固的圆阵给散开,如今反而成为了鲜卑人的突破口。
这下子,在附近指挥的鲜卑贵人更不顾的什么哪里又有谁来了,反而是赶紧催动部队寄希望于吃下这股汉军……只要能吃下这股汉军并夺回浮桥,便是哪里真潜过来一支部队,也可以从容应对。
“完蛋了!”
满脸血污的高衡心中大恨!
想自己少年时浑浑噩噩,只知好勇斗狠,等到加冠时看到族中嫡系兄弟个个都有前途,这才发愤要作出一番事业。而等自己带着一群乡中游侠来到上谷投军后,虽然颇有波折,但总归是入了夏育这个贵人的眼。想来,前途总还是有的。甚至之前开战时,自己更是喜不自胜,只想着能立下军功博个功名。
孰料,此番大战却遇到如此事故……且不说这一战能否活着回去了,便是能活着回去,那自己依为根基的主君夏育还能有个好结果?这一战,明明就是他上书求战的!
一念至此,这心灰意冷的渤海高玄卿几乎是想一抹脖子了事!
不过就在这时,高衡耳畔却忽然又听到有人在呼喊什么,定神一看,却发现是那来支援此处的骑兵屯屯长成廉……只见此人既不去指挥作战,也不身先士卒,反而和自己部下那名队率魏越一起跳下马来,然后各自一手握住马尾,一手持刀,也不晓得要做什么。
“诸位九原乡邻!”那成廉抓住马尾,面色涨红。“若非是司马厚德,我等早在移民之时就已经要沦为他人徒附家奴之流了!且这一年有余,司马在军中可曾有半分亏待我等?钱粮可有缺污?赏赐可有中断?我等家人是否受其庇护?便是这牲畜,若非司马仁德,我们莫非就能保住吗?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言罢,只见这成廉与那魏越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抬手一刀,居然直接刺向了自己战马的屁股,那两匹战马当即吃痛发狂,然后也不顾前方有什么长矛火把,直接冲向了前方鲜卑阵中!
正当面的鲜卑人看到如此情形个个失措……若是这两匹马上有人,他们说不定还会出于战场本能咬牙顶住,然而只是两匹发狂的战马迎面冲过来,草原上是个活人都晓得应该先躲开吧?但是甫一散开阵型躲开,却不料从战马后面竟然猛地扑出两个人来,而这二人非但动作矫健、行动灵活,更是配合默契,须臾间便格杀数人!
很显然,这在高衡眼中近乎于儿戏的战术,俨然是起到了奇效!
身后那屯九原移民组成的骑兵见状,也都不再犹豫,纷纷有样学样,一边不顾战马死活割伤马股,迫使它们冲阵,一边却用拽着马尾的方式紧随其后冲入鲜卑阵中近身格杀!
这些事情,看起来让人眼花缭乱,然而所有事情却也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罢了。遭此大变,之前还踊跃向前的鲜卑人登时大乱,不少人直接转身逃窜,甚至有相互踩踏崩溃的趋势。
见到如此情形,高衡与先行渡河的那些甲士哪里还能忍耐,纷纷强行振作精神自后压阵冲锋,便是刚刚赶到浮桥上的那屯材官也当机立断不再停留,而是收弩抽刀,骑着自己的马直接过河踏阵!
整个桥头,乱作一团!但毫无疑问,相比较于汉军死中求活的气势,鲜卑人明显有崩溃的趋势!
外围的鲜卑贵人也是惊慌失措,好不容易撑住劲想要喝回溃兵,却不料身后马蹄作响,然后弓弦阵阵,数名大声指挥的鲜卑头人当即落马,俨然是公孙珣与韩当见到此处战机已现,不顾一切的自上游飞扑下来夹击。
这一击,堪称一锤定音,失去指挥的鲜卑兵本就在此处鏖战多时,死活也想不到为何侧翼还会有汉军过来,再加上身后的疯马式的突击,终于是彻底失去了战意。自王庭贵人到部落头人,再到下面的战兵与牧民,几乎是全部择路而逃,中间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踩踏而亡,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身后汉军追上,然后一刀了结。然而这些人依旧不管不顾的往北面跑,不知道是想逃入给人以安全感的王庭中呢,还是想潜入黑夜里?
话说,桥头鲜卑人的崩溃未必就表明王庭中军力受到多大损失,但是迄今为止明面上聚集起来的成建制鲜卑军是彻底没有了,汉军转眼间就已经获得了战场上的主动权。
这个时候,程普当然也不会让部队再从上游泅渡了,而是直接下令全员披甲,转从浮桥处过河突击!
“司马!”乱战之中,满身是血的魏越不知道从哪里又摸来一匹马,然后直接蹿到了面露喜色的公孙珣身旁。“敌军溃散的这么快……咱们不如不要理会王庭了,转而趁机收拢部队,顺着河往下游跑,说不定能全师而回呢!”
公孙珣当即怒目而视,只看在对方刚刚立了大功的份上没有临阵训斥对方而已。而魏越被这么一瞪,也赶紧调转马头,知趣地朝着前方的王庭冲去。
“湿了身子的人去捡火把!”撵走魏越后,公孙珣扭过头对着身后刚刚追上的一众陪隶、材官呼喊了起来。“捡地上鲜卑人遗弃的弓箭,趁着敌军溃退,速速追上去放火!”
还是要放火!
夜战不放火简直是扯淡,而且放火才是这一战最开始的战略目标,因为只有整个王庭烧起来才能让几十里外的王庭主力注意到这里的情况,并回身救援。
而公孙珣之所以决定如此冒险,本身也有这座王庭看起来就很容易烧的缘故……鲜卑人这种刚刚建制的草原民族,他们的房子是砖石结构吗?他们根本不会烧砖!他们的王庭有什么防火措施吗?这个地方从十几年前建成以来就根本没遭遇过任何兵灾,也根本就没想过如何对付火灾!
所以,趁着夏日的高温与南风,趁着周围草木正盛,趁着敌人溃散,这时候就该追上去放火!
“不要进入王庭巷战,”公孙珣纵马向前,一路追着鲜卑溃兵来到王庭的跟前,然后立在马上继续大声呼喊。“不要过分追索敌兵,只要放火!烧那些木制的栅栏、烧那些胡乱搭建的帐篷、烧他们的马廊、烧他们的仓房、烧他们晒在外面的草料!等火势一起,这一仗就是我们的大胜,咱们就可以沿着河回家了!”
话音刚落,乱糟糟的黑夜火光中,一只箭矢不知道从哪里忽然飞来,将没有披甲的公孙珣直接射翻马下。
这下子,周围汉军纷纷失色,鲜卑人个个惊愕,整个战场仿佛也是为之一滞!
一瞬间,有人惊喜过度,有人心思微妙,有人心中失措,有人惊吓欲死……然而事实证明,所有人都想多了,因为仅仅是数息之后,不待周围的军士上前查看,公孙珣居然就自己重新爬上了战马,然后咬着牙当众将肩膀上的那支箭给直接掰断。
“都看什么?”公孙珣将断箭掷在地上,然后按着自己的左臂放声怒吼。“胳膊上中了一箭难道会死吗?都去与我放火!”
看见这一幕的汉军,士气再度大振,而原本想依靠着王庭栅栏组织一些抵抗的鲜卑头人却个个面无血色,竟然直接再度转身逃窜,任由汉军放火!
自公孙珣下令让高衡出击算起,汉军与鲜卑前后苦战了大半个时辰,对双方而言都是意外迭出,都是计划屡屡失效,都是靠着临机应变来处置战局。但最终,还是汉军凭着一股血勇之气胜过了对方,先是强行越过了歠仇水,然后又点燃了鲜卑王庭!
适值夏日,南风微醺……而鲜卑王庭也毕竟是一个万里大国的王庭,各种帐篷、仓库、木制廊舍一路铺到了弹汗山的半山窝上,所以火势一起,再难相制。
远远望去,更是如同一支突兀立在草原上的火炬一般,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伯圭,我孙文台有一言,令弟是个真英雄!”数十里外,孙坚看着远处那道火光惊愕一时,然后终究是难以自持,忍不住转身对着身旁一人如此言道。
公孙瓒立马在旁,看着北方,手握自己的双头长槊,却是默然无言。
而就在距离这二人区区数里外的一个小坡上,黑夜中,今年刚刚四十岁,却已经满面霜痕的鲜卑开国大汗檀石槐,也是勒住马匹,扭头盯着自己的王庭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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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相入水。敌军甚众,太祖既当先而战,又无甲,乃屡受刀矢。凡受数创,皆不裹,凡受数矢,皆折而掷地,由是三军用命,贼众丧胆。当是时也,将有失马者或拽袍泽马尾突阵,士有矢尽者皆索鲜卑尸身续射,故贼虽众,仍至速败!太祖乃迫近王庭,举火焚之,夏夜风盛,其光烟直映百里,震动漠南!”——.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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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拽着马尾巴突阵的战术是捻军面对僧格林沁时的一个经典战术,一般是二人组合,一个人骑马甚至骑驴,一个人拽着马尾巴或者驴尾巴跟在后面跑,前者负责冲散阵型,后者负责补刀……这种战术对付组织度不高的军队简直不要太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章 当走
“大汗!”暗夜的微光中,一名王庭直属的鲜卑头人忽然回头看向了自己的主心骨。
“什么?”檀石槐收回目光后神色淡然的问道。
“我们”这个鲜卑贵族俨然是被自己大汗的这句反问给弄的有些失神,不过,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大汗,王庭如此光景,必然是被汉人攻破了,我们怎么办?”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檀石槐不慌不忙的继续问道。
“我,我不知道”这人颇有些胆怯的咽了口口水。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檀石槐轻笑道。“心里觉得该怎么办就怎么说好了。”
“大汗,我觉得应该回去。”另一名中年鲜卑贵族闻言不禁鼓起勇气上前回复道。“因为我们在王庭囤有大量的牲畜c帐篷c粮草c财货,还有之前数十年来积攒下来的财货。您说,现在要是尽快赶过去,是不是还能救出来一些?”
“或许吧。”檀石槐微微颔首,却不置可否。
“而且。”看到大汗并未反驳,此人话语愈发顺畅了起来。“那终究是汗王你的王庭,若是置之不理,任由大火一直烧下去,恐怕会影响人心。甚至有些什么都不懂的牧民,还会因此传播一些流言,一些边缘小部落讯息不畅,怕还会以为大汗你失去了日月星辰的庇护,因此动摇”
檀石槐继续颔首:“你这些话倒还是都说到了点子上,确实不可不防。”
“大汗!”就在此时,跟在檀石槐身后的一名年轻鲜卑武士实在是忍耐不住,直接不顾身份,面色惶急的打断了这个中年贵族的话语。“不能听他的,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
“是吗?”檀石槐依旧不急不怒,只是微微扭头看向身后的说话人而已。“这又是为什么呢?”
“大汗!”年轻武士赶紧回复道。“我们好不容易才把这一路汉军给粘住,这时候要是撤了岂不是白白辛苦一趟?至于身后的王庭,怎么想都明白,那最多是支两三千人的小股汉军趁虚而入罢了,损失一些财货,却对战局并无影响。再说了,只要败了眼前这股汉军主力,然后再顺势杀入汉人的边墙,那好东西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说的也有道理。”檀石槐略带欣赏的看了此人一眼。“可是既然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我又该如何做呢?”
“全凭大汗你的心意!”
“大汗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们只是建议,大汗才是草原上唯一的汗王!”
饶是此前众人各执一词,此时也不禁变成了众口一词。
“我个人的心意吗?”檀石槐微微感慨道。“真从我的本意上来说,是想继续追下去的,而且灭了这股汉军后我都不想去代郡劫掠的仔细想想,从当初云中那一战算起,我都好多年没有亲身去汉境劫掠了实际上,我更想掉头去西面,把云中那一路汉军也吃下来,顺便再和西部的诸位头人组织一次会盟。这样的话,十年间,汉人的边墙就会一直虚弱无力,而我们鲜卑人却会保持十年的团结,届时,汉境岂不是任由我们驰骋?”
听到汗王的陈述,之前那名年轻武士毫不顾忌的从檀石槐身后对着那名鲜卑贵族狞笑了一下,引得后者暗暗握紧了马鞭但也仅仅就是握紧马鞭而已。
“既然如此。”捏着马鞭的鲜卑贵族强忍着不去看那个年轻武士的脸,而是立即朝着自己的汗王低头。“请大汗下令吧,我们继续追击!干掉这股汉军主力后,再掉头去西面,只要大汗你抬起马鞭,我们柯嗤部的勇士就一定会一往无前!”
“说的好,”檀石槐继续笑着点了下头,但旋即就收起笑容,并抬起马鞭指着眼前黑洞洞c乱糟糟的场景反问了起来。“可是现在我怎么下令呢?你们说这种情况我该怎么下令?”
聚集在檀石槐周围的鲜卑贵人和精悍武士们闻言个个愣住,然后却又迅速各自无语了起来,因为正如檀石槐所言,此时此刻,哪怕眼前这位鲜卑大汗有想法c有威望c有决断,但也根本没法把命令传出去!
半夜三更,数万人马,一边在逃,一边在追,然后身后老窝忽然又有火光传出,而几十里外的火光虽然显眼却不可能刺破黑夜,反而为夜幕增添了几分混乱与迷幻的感觉。近处也是如此,各处都有战斗c都有嘶吼,然后还有燃烧的车辆c散乱的火把,一切的一切,反而愈发让人不知所措
这种情况到底该怎么传令?靠举旗子还是靠大声喊的?就算是强行把周围的精悍武士派出去,就能找到各部头人吗?
数万部队早早的就已经撒出去了,除非檀石槐是神仙,才能在三更半夜里收回来并再统一行动!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有人禁不住追问道。
“且看看吧,”檀石槐再度抬头盯住了自己王庭方向传来的那股火光,语气不免变得低沉了起来。“咱们就在这儿看着吧,看看各部头人们自己做主是到底会怎么想,怎么做?也看看我们鲜卑人建制二十年,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将军!”七八里外的一处地方,一名抱着符节的军吏忍不住拽了一下失神的夏育。
“什么?”夏育满头大汗,惊愕回头。
“我们是不是该回师冲一波?”这名军吏神色激动,语言急促。“如此情形必然是公孙司马死地求生,攻破了鲜卑王庭,黑夜中那些鲜卑人必然会失措回援,我们难道不该趁机回头冲一波吗?”
“是啊,将军!”旁边有人当即附和。“就算是为了顺利撤退,也该趁机反冲一波,以图收住阵脚!不然我们一直这么下去,损失也太重了!”
“我是神仙吗?”夏育终于回过神来,但却不禁勃然大怒。“如此情形,你让我怎么收拢部队?就算是白起和淮阴侯一起来了,也不可能反冲一波的!”
几名军吏闻言初时愕然,但也旋即无奈了起来。
“走!”夏育一勒马首,干脆的做出了反应。“趁着敌人前后失据,咱们快走!不然等到了白日,檀石槐先收拢起了部队,我们就真的没救了!”
言罢,这位昔日以勇气和先登闻名天下的将军,居然直接打马而走,瞬间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军吏们相顾无言,却也只能努力跟上。
然而,那名被呵斥军吏在此处停顿了片刻,居然是将手中的节杖给狠狠掷在了地上,这才低头去追。
时间慢腾腾的向前爬着,檀石槐带着几十个亲信驻马在黑洞洞的山坡上,也不出声,只是认真看着山坡下的情形而已。这段时间里,他们亲眼目睹着越来越多的鲜卑人停下追击的脚步,然后又在各部头人的带领下直接私自回军先是零星的单骑c数骑,然后是十几人c上百人的小股军势,到最后根本就是拦都拦不住的大队人马!
很显然,在这种全靠个人觉悟的时刻,一旦有人开了口子,那么大多数鲜卑人都不存在什么政治觉悟,他们心里只有自己在王庭的私人财货罢了。
而最让人感到讽刺的是,众人甚至亲眼看到了檀石槐大汗最小的儿子和连,按照风俗,这位应该就是鲜卑人未来的汗王了,而当时这位鲜卑王子正带着一股王庭直属的精锐部队,大呼小叫的从山坡下经过往北而去好像是在说,回去以后要先去救他的东西?
山坡上的檀石槐依旧表情淡然,让人看不出喜怒,而之前的年轻武士和中年贵族此时却全都面无血色了起来前者是在害怕这些撤退的贵人,他生怕自己今日的建言会传出去,然后被这些人给记住至于后者,却是在畏惧檀石槐的反应!
话说,从后者的角度来说,作为一名追随了檀石槐数十年c对这位大汗颇有些了解的人,中年贵族刚刚想明白了一个事情,那就是檀石槐并非没有下令恰恰相反,对方早就在白日就已经对着整个鲜卑王庭大军下了命令全军追击,不急不缓,务必全歼汉军主力。
然后呢?然后这些头人们居然敢无视大汗的军令,稀里糊涂的回军,也难怪大汗会如此反应了。
而且,如果说这些人还能找到理由,还可以说是黑夜中见到其他人都回师了,以为是大汗的军令那自己呢?
“大汗!”一念至此,这名鲜卑贵族再也禁受不住,直接下马跪在了檀石槐的身边。“我有罪!我不该为了私心而建议回军的,我刚才所言,其实只是担心自己帐中的宝物和财货受损,不是为了王庭的得失请您责罚!”
檀石槐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眼,只是微微摇头:“起来吧!错的不是你,是我!”
“大汗!”这名中年贵族愈发惊恐了起来。“我”
“我确实是在生气。”檀石槐看着山坡下一路向北的人流幽幽叹道。“但却不是在气你们,而是在气我自己我其实心里很明白,我们鲜卑人还是那个制度不全盘散沙的部族联盟,而非是汉人那样的强横大国!也比谁都晓得,若无约束,人家汉军的一路偏师可以在那种绝境下继续攻入王庭,而我们却只会因为担心自己的私产而集体违抗军令。这种时候,作为汗王,最好的应对方式本来就应该是八分顺着大家的心意来,剩下两分再做引导,可是我却指望着大家能抛弃私心跟着我走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大汗”
“我让你起来。”檀石槐平静的答道。“想让我们鲜卑人能够如之前的匈奴人那般在这草原上长久下来,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还需要你这样洞悉人心的人协助我!回去以后,你去帮我找一些巫婆c祭祀,让他们去给各部头人讲一讲什么叫日月星辰所命的汗王!”
“喏!”
“然后传我军令。”话到这里,檀石槐有些意兴阑珊的直接催动马匹朝着北面的火光走去。“随便你们怎么传,反正要告诉见到的每一个鲜卑人,就说大汗知道大家担心王庭的家人c财货受损,所以下令回援王庭,即刻出发!”
“喏!”身后一众鲜卑贵人与近卫武士纷纷低头。
“文琪,该走了!”王庭处,乱糟糟的火光中,吕范也赶紧凑到了公孙珣的身旁。“火势已经起来了,单凭这些丧了胆的鲜卑人根本挡不住,我们也已经做到极致,再留下来也没用了。”
公孙珣按着胳膊,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情形,确定没法收拢部队后,也是咬着牙下了最后一道军令:“全都撤走,按照之前所言,沿着这条河往下游东南方去,一路下去就是上谷郡,到了彼处或是天明再汇合!”
说完,他猛地一夹马肚子,却是带头往身后的歠仇水方向而去。
周围汉军见状,也都不再犹豫,而是各自打马或者寻找马匹迅速跟上。
“文琪,你的伤势到底如何?”吕范打马跟上,于夜色中勉力询问道。“真的只是中了肩膀?”
“不是肩膀不肩膀的问题!”公孙珣勉强答道。“子衡不懂这些,其实便是中了脚趾头也是个大麻烦因为夜间实在是没地方剜出箭头,此时只能指望这不是一支脏箭了!”
所谓脏箭,是指使用前以将箭头插入粪便来寻求增加杀伤的一种常规做法这年头北方和中原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猛烈的植物毒与动物毒液,最常用的砒霜也不可能真的见血封喉。所以,想要给箭矢加料的话,粪便是一种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做法。
当然了,有那么一个老娘,公孙珣比谁都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他晓得,且不说脏箭,就算不是脏箭也很容易感染,因为这年头根本就没有不脏的箭!自己之前那番话纯粹是为了激励士气罢了,根本做不得准。
而且不用他和他老娘来晓得,便是随便一个老卒都明白,若是箭头入肉,最好是一开始就不顾一切将其剜出,否则随着时间推移,气血流动之下,箭头上的脏东西会污染的更快!
但是,眼前这个情形,哪里能够管太多?
吕范一个汝南书生,对此完全是一窍不通,所以听到这话后,他一方面是担惊受怕,另一方面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对了,子衡。”公孙珣忽然又面色绯红的回头叮嘱道。“你是个文士,路上要尽量小心这一箭射来时我根本没看清楚来势,而且又在挥舞手臂,还不晓得是从前面来的还是从后面来的呢!”
吕范闻言神色一变,却是立即闭口不言,只是赶紧催动自己并不熟练的骑术,努力跟在对方身后而已。
一夜纷乱不必再言,然而眼看天明之时,公孙珣却愈发觉得伤口酸麻,额头烧热。于是,他一边暗叫不好,一边赶紧驻马喊住了一旁的吕范。
无论如何,这只箭头不能在拖下去了,好在周围有个心腹中的心腹,倒也不用担心其他!
“论曰:四夷之暴,其势互强矣。匈奴炽于隆汉,西羌猛于中兴。而灵c献之间,鲜卑迭盛。石槐骁猛,尽有单于之地!”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抱歉趴键盘上睡着了,不是第一次犯这种毛病了,所幸居然码完了好紧张,都不敢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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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处置(上)(8k补前两天的字数)
时间来到了第二天中午,歠仇水前的鲜卑王庭处姑且还这么称呼吧,总之,此地此时端是热闹非凡!
首先,山上的明火阴燃什么的都还没停,大有把整个弹汗山烤酥了的意思。
其次,大量刚刚回师的鲜卑贵族都聚拢在河道北面最早过火的地方,或是以手指天乱蹦乱跳诅咒喝骂,或是对着王庭哀嚎不断放声大哭,甚至还有几个巫婆和祭祀聚在了原本王庭栅栏的位置在那里愉悦的跳舞。
最后,理所当然的还有一大堆麻木的牧民来到这里看热闹。
而这其中,昨天夜里没来得及逃走的莫户袧,则裹着一个满是血污的破皮袍子,一脸的烟尘,正畏缩在河边和一些其他的鲜卑人围观这些场景呢!
以后自己的部落一定要住上汉人那种房子,虽然那里面也有木头,但总归不会像眼前这样烧的那么快,以至于很多人都来不及逃跑就变成了烤肉!莫户袧如是想着,却又忍不住从眼前的大火处扭过头来,看向了浮桥那边。
浮桥处作为昨日的主战场,此时已经清理完毕,而鲜卑人的大汗檀石槐正驻马在那个桥头的位置,一边查看王庭的火势一边跟一众鲜卑贵人说话说起来,我们的莫户头人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位鲜卑人的大汗呢!
“这么说,他们只有一两千人,就直接一鼓作气把你们四五千人给速败了?”檀石槐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
“请大汗责罚!”这名负责汇报的鲜卑贵人灰头土脸的跪在对方的马蹄前,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一汉当五胡嘛,我也是听过这话的。”檀石槐轻笑道。“若是那些汉人有一千五百人,算起来便是七千五百个鲜卑勇士了,然后又是夜间偷袭,还放了火也不是不能理解。”
下面跪着的那个鲜卑贵族几乎颤抖的说不出话来了。
“其他人呢?”檀石槐继续和颜悦色的问道。“我记得出发前,我把王庭托付给了包括你在内的五位头人,其余四位呢?”
“我也不知道。”这人哆哆嗦嗦的答道,然后又赶紧俯身叩首。“怕是要么战死要么被烧死了不然不会不来见大汗的!”
“原来如此。”说着,檀石槐不禁又仰头看起了自己那还着着火的弹汗山。
“大汗。”一旁的一名贵族武士忍不住建言道。“既然对方只有一千多人,昨夜必然又损失了不少,不如让我去追一追?或许能在汉人边墙前捞到一些伤兵?”
“追什么?”檀石槐不以为然道。“一千个汉军而已,真要是想杀伤,还不如昨夜在他们主力那边辛苦一些呢再说了,王庭都这个样了,大家又都这么累,哪个头人愿意跟你去追?”
贵族武士当即闭嘴。
教训完这名武士以后,檀石槐忽然又扭头看向了身旁的另一人:“卜贲鹿,你是我王庭中最聪明的人,也是我处理政务的臂膀,你告诉我,这火真灭不了吗?”
“大汗。”被问到的那人不禁苦笑道。“我们现在连取水的器物都没了,只能让人用水袋从河里取水,勉强把过完火的地方给浸湿一下”
“我听明白了。”檀石槐不由叹气。“换句话讲,我们只能等它自己烧完?”
“是嗯,也可以等下雨,这个时节等下雨说不定会更快一些。”
“哦,也是,天是挺闷的!那着急赶回来的头人们救出了多少东西?”
“”
“我晓得了有多少损失?”
“牛羊和战马倒还好,它们毕竟聪明,火一烧起来就逃走了大半,我们已经派人去周围收拢了。”卜贲鹿赶紧先捡着最好的说。
“做的好!然后呢?”
“然后比较难说的是金铜”
“这有什么好难说的?”檀石槐颇为不解。“我是见过工匠冶制箭头的,正如铁器可以熔来溶去,金铜难道还能烧没了不成?”
这卜贲鹿愈发苦笑:“大汗,不是这么说的,铁是用来做物件的,而金铜是用来花的,两边不是一回事其实金子还好说,只是掺入了杂质,我们慢慢来,按你的说法,迟早是能重新铸造好的。但铜钱就很麻烦了,因为只是铜块的话,根本不如五铢钱值钱,原来一百贯的五铢钱,烧成了铜块,再遣人去汉地买咸鱼之类货物的话,怕是只能换来四十贯不到的东西,若是一次拿出的多了,怕是更贱!”
“怎么如此之贱?”檀石槐目瞪口呆。“我们自己不能铸吗,那五铢钱不就是一个圆板开个方孔吗?”
卜贲鹿低头不语。
“我晓得了。”檀石槐颓然叹气道。“那存在王庭的皮货c草料c粮食c布匹你就不用讲了”
“是!”
“那个谁。”檀石槐忽然又回头看到了跪在自己马首前的那个守将,然后赶紧招呼自己身后的亲卫。“将此人与我请到山上的火坑里,让他务必替我向日月星辰还有火灵什么的送个信,就说这些被烧掉的东西就当是我檀石槐给诸位神灵的祭品了问问神灵们满不满意?”
“大汗!大汗!大汗”下面那人一直被拖行了数十步远才忽然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吓得当场尿了出来,然而不管这厮如何挣扎喊叫,却根本不能阻止那些武士执行草原上唯一统治者的命令。
而等他被拖到了山上近处一个还在燃烧着的地方好像是原本木料场还是什么地方的所在几名穿着牛皮靴子的近卫奋力抬手一掷,果然是不打折扣的把这位唯一活下来的王庭守将给请进了火坑里。
后者登时就变成了一个火人。
就这,这位火人居然还想满身带火的爬出来,却又被那几个近卫拿着长矛给捅了进去,最后手舞足蹈连喊带叫的在火坑边沿处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没动静。
如此精彩的节目,从山上到河边,从鲜卑最顶级的大贵人到最底层的牧奴,甚至是没来得及逃走的莫户袧,全都看的目不转睛,看的格外认真!而看完之后,一时间从上到下,几乎所有人都精神百倍了起来,指着天大骂的人也不骂了,对着王庭哭嚎不断的人也不哭了,就连那几名正在昔日王庭木栅栏前跳舞的巫婆与祭祀也跳的是愈发震撼人心了!
好像那个信使真能帮助他们沟通万物之灵一般!
而且你还别说,不知道日月星辰c水火雷电之灵是真的对这一波丰盛祭品比较满意,还是对那几个巫婆的舞蹈感到格外的欣赏,反正到了下午时分,天色渐暗,居然真的阴雨欲来了!
夏天嘛,突然下暴雨自然也是檀石槐大汗的功劳,没看到这边刚派人去送信那边就下雨了吗?所以说,王庭的大火马上就要熄灭了!日月星辰都还是很给大汗面子的!
所有人对这一点都深信不疑只不过,该躲雨还得躲雨罢了。
莫户袧也没有帐篷可钻,只能跟着几个当地的牧民乱跑,然后很快就在弹汗山的侧面找到了一个比较宽绰的山洞,并仗着自己年轻在里面占据了一席之地。但是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老老实实的跑到了洞口处和其他人挤成了一团,因为檀石槐大汗也进来躲雨了。
不过讲实话,这反而让莫户袧更加尊重起了这位理论上所有鲜卑人的汗王,因为一开始的时候,他和很多躲雨的牧民一样,是很自觉的往外跑的,然而,这位大汗却主动让他们留在洞口处躲雨。
不得不说,这份气度,不免让莫户袧在紧张之余又想起了那个御下不严的柯最阙怪不得一个是大汗,另外一个却被轻易砍了脑袋。
“咱们接着说。”檀石槐略显疲惫的在还有些温度的山洞里席地而坐,然后继续了自己的议事。“卜贲鹿,这下了雨的话,是不是就能少些损失了?”
“恐怕不是这样的。”卜贲鹿有些尴尬的答道。“大汗,这雨水来的太猛了些,山上又过了火,怕是要把仅存的一些东西也给冲进河里去了。”
檀石槐抿了抿嘴:“且不说这个了,这一次,本部王庭的赏赐就用那些战场缴获的甲胄c弓矢来代替你们看行不行?”
“头人怕是会有些不满的。”一旁有个中年贵族直言不讳道。“打了这么一场大仗,虽然是速胜,但也不是没有损失,更重要的是他们积攒多年的财物大部分都没了,怕是心里有怨气!”
“有怨气又如何?”有年轻武士不忿道。“难道还敢造反吗?难道他们不是大汗的直属?这种时候不该体谅一下王庭的难处吗?”
“不是这个意思,关键是西部那边,也不知道战况如何凡事要有对比。”
“中部那边去追击匈奴人去了,回来也要有赏赐的,毕竟中部各邑落对王庭向来恭顺,之前在辽西又损失那么惨重,这次强行出战,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既然如此说的话,那东部那边也要有赏赐和补偿的,他们虽然阻拦不利,但毕竟远道而来,忠心可嘉。而且此番损失异常惨重,若是不能扶持一二,怕是扶余人和高句丽要趁虚而入”
“东部那边之前就说过,他们那边太冷,而且常年作战辛苦,所以一直缺粮食,本来大汗是准备战后给他们一些粮食c牛羊做赏赐的,却没想到遇到如此境况。”
“便是王庭这里有所折损,可无论怎么算我们都是打了个大胜仗吧?可为何打了胜仗反而麻烦不断?”
“关键是这把火烧的太厉害了!”
莫户袧侧耳倾听,这些不认识的贵人们给他提供了大量的讯息:
首先,自己所熟悉的那些中部鲜卑头人们都还没回来,这无疑是个好消息,自己可以从容想办法逃脱!
其次,这边虽然打了大胜仗,但却因为王庭被烧,囤积的物资被毁,隐约有些经济上的麻烦经济这无疑是安利号那里学来的词汇,说给这些王庭贵人听,他们也未必懂吧?
最后,王庭和三部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微妙,不过,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凡事要讲究个亲疏!”檀石槐忽然发话了。“只有自己拥有了强大的实力才有资格去展示公平首先要让王庭本部的人得到安抚!”
“可从哪儿去弄赏赐呢?”停了一会后,檀石槐的臂膀,甚至可以称之为王庭执政官的卜贲鹿实在有些为难的开口问道。
“让西部鲜卑上交一些牲畜c布匹和粮食!”檀石槐表情淡然的答道。
“用什么理由?”
“就是王庭失火。”檀石槐表情淡然的答道。“不过可以专门先派出专门的信使斥责他们作战不利问问他们,为什么我这边能够两日内将汉军两路主力都解决掉,他们实力如此雄厚却连一路都还没吃掉?莫非是和汉军有默契吗?”
“大汗,西部那边应该是要准备诱敌深入再”居然有蠢货把这个质问当真了。
“你去!”檀石槐看了这人一眼。“现在就去,记住我刚才的话,替我质问西部的那些头人们为何作战不力!”
这人喏喏起身,终究是不敢有半分违抗的意思,于是直接顶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就走了。
撵走了一个傻子以后,檀石槐继续说着自己的处置方案:“等中部的人回来,就赏赐一些甲胄c铁器之类的东西,他们主要是军力上的受损,这种赏赐应该能让他们接受。”
“是。”
“这倒是可行。”
“不过大汗。”还是有人不放心。“若是西部真的因为您的呵斥和索求有了不臣之心怎么办?”
“那不正好吗?”檀石槐轻描淡写的看了对方一眼。“打一仗,牲畜c毛皮c粮食,甚至人口都有了!”
这下子,所有人都低下头来讷讷不敢言。
“我只是在玩笑而已,”檀石槐忽然又笑道。“大家都是鲜卑人,而我作为所有鲜卑人的大汗,又怎么会作出这种事情来?只不过,既然各部都有了些困难,西部那边实力最强,就要懂得帮助其他部落渡过难关不然,为什么要奉我为汗王?而如果违抗我的命令,不愿意帮助其他部落,那我作为汗王就要惩罚他们,这才是真正的道理,你们说对不对?”
众人纷纷俯首。
“这事就这么定了。”目光扫过了眼前的一众王庭贵人,檀石槐又回手按了按屁股下面忽然有些发潮的地面,这才继续说道。“再说了,西部的那些头人们应该还是晓得厉害的,因为敢跟我玩花样的早死光了还有什么事情来着?”
“还有东部的粮食。”卜贲鹿赶紧提醒道。“这次要数东部最为辛苦,死伤也最惨重。而且他们那边的粮食问题不是一日两日,一时半会的事情那边太冷了,而且似乎越来越冷,所以一直就缺粮!”
檀石槐长叹了口气:“这才是个要紧的事物,总得给他们寻个长久的法子!”
“要不,我们趁着天气暖和,领兵去协助东部打一次扶余人或者高句丽人?”有人忍不住建议道。
“打一次扶余人当然可以。”檀石槐微微蹙眉道。“以前年轻的时候我就是靠着帮他们打扶余人才让他们彻底心服的,但是这只能解决一时之困其实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想,我年年都抢劫,但靠抢劫真的能让部族昌盛吗?就好像这东部的粮食,他们每年都缺粮,难道我们每年都帮他们去抢扶余人的粮食?万一扶余人哪一年也缺粮怎么办?而且,凡是打仗,就算是勇士再强悍,兵力再充足,打十次总有一次会败得吧?就好像上次柯最坦那个笨蛋在辽西一样,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这就是大汗这些年很少愿意亲自再去汉地劫掠的原因吗?”卜贲鹿认真问道。
“没错。”檀石槐点了点头。“年轻的时候我只用几年的功夫,就挥舞着马鞭征服了整个草原,但掌握了一个万里疆域之后我却发现,想成为一个好的大汗光靠马鞭是没用的南边的大汉到处都是城墙,根本打不进去;西面的部族太多也太远,远征一次乌孙就花了我一年多的时间;东面的高句丽和扶余躲在树林里,就好像老鼠一样惹人烦最关键的是,打仗并不能让鲜卑人得到汉人那种昌盛,十年前是什么样子,我们现在居然还是什么样子我是所有鲜卑人的汗王,我要为整个鲜卑部族考虑,如果打仗能让鲜卑人昌盛,那就该去打仗,可如果其他东西能让鲜卑人昌盛,那就应该考虑其他东西!”
整个山洞里鸦雀无声,直到一股水流忽然从岩壁上渗出,淋灭了一只火把,这才让人恍然回过神来。
“可是,我们哪有其他东西呢?”卜贲鹿一脸愁容的问道。“汉人的手段我们根本就不会。就算是会也不行啊,东部那里也根本没法种庄稼!”
“可以捕鱼!”洞口处,忽然传来一个有些畏缩的声音,像是东部和中部交汇区域的口音,但却是标准的鲜卑话。
“谁在说话?”有贵族武士不耐的回头呵斥道。“大汗让你们在这里躲雨,不是让你们在贵人们说大事的时候插嘴的!”
“闭嘴。”檀石槐轻声道。
“是!”那名武士立即站了起来。“我就让他闭嘴。”
“我让你闭嘴!”檀石槐略带嘲讽的呵斥道。
那名贵族武士当即不知所措。
“刚才是谁在说话?”卜贲鹿代替檀石槐高声询问道。
“大汗!”莫户部裹着袍子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然后来到火光处时,立即伏在地上去亲吻对方面前那湿乎乎的地面。
“起来吧。”檀石槐等对方亲完地面后亲手把这厮给扶了起来。“你是哪个部族的?”
“大汗,我是辽西段部的段匹赞。”莫户袧起身后知趣的后退,然后跪在了一众王庭贵人的后面,这才把想好的身份给说了出来,话说,这段部乃是莫户部如今在辽西的主要对手。“论理应该是属于中部大人管辖,可是上次柳城大战后,中部大人的信使好久都不来了,反而是东部大人之前来了信使,所以我们头人就让我带了几个勇士来这里助战,却没想到昨夜一战”
“好了不用说了。”檀石槐看着对方身上明显有着褐色破洞的衣服,也懒得多听这种半真半假的解释。“段部我是知道的,口音也对你刚才说捕鱼是什么意思?”
“大汗,鱼是能吃的!”
“废话!”旁边的卜贲鹿无语至极。
“我是说,东部那边的大辽河里,鱼群特别多,而下游的汉人每年都能捕获很多鱼。”莫户袧继续小心的解释道。
卜贲鹿不由与檀石槐对视了一眼,然后方才问道:“大辽河里的鱼真的很多?”
“是。”莫户袧赶紧低头。
“既然鱼群很多,东部以前不知道结网捕鱼吗?”檀石槐忍不住亲自问道。“我可是见过王庭的人在歠仇水里捕鱼的。”
“他们不会!”莫户袧继续低头道。“中部和西部和汉人挨得近,所以都会,但是东部不会,他们那里很多东西都不会”
“我今日才晓得,东部那些野人居然连捕鱼都不会!”
“可是教他们捕鱼也太浪费时间了吧?”
“东部的人也都笨,未必就教的会吧?”一众王庭贵人一边恍然大悟一边议论纷纷。
“而且捕鱼这种事情,只靠织网怕也是不够的。”莫户袧终于微微抬起头说道。“大量捕鱼的话,得靠船只,还要有专门的大网,还要经验丰富的老渔民负责指挥”
“我懂你的意思。”檀石槐微微颔首。“你是说大辽河那里的鱼群很多,根本不是这边的小河能比的,得有专门的人来教他们。这就好像,这就好像教小孩子打猎,不能只给他们弓箭一样,还得有真正的好猎手教他们各种技巧你既然这么说,自然是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大汗,我们可以学高句丽人。”莫户袧赶紧仰头把自己从安利号那里听来的一件事情讲了出来。“高句丽人虽然也会捕鱼,但是却也不耐烦做这种事情,所以他们就去打了更东面的倭国,据说那倭国人挨着河靠着海,打鱼的本事很大,所以就抢了好多倭国人放到了大辽河边上,专门为他们捕鱼!”
“这下子我就更明白你的意思了!”檀石槐哈哈大笑。“你是说我们也可以去抢倭国人,让他们做我们的鱼奴,对不对?!”
“大汗圣明!”
“什么圣明不圣明,怎么说话像个汉人似的?”檀石槐不以为然道。“不要耽搁时间,来人,现在就去把东部的头人们请过来”
话刚说到一半,忽然间,山洞里的一众鲜卑人就觉得那里不对劲了起来,先是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一点都不像打雷的轰隆声,然后又是一点都不像下雨的水流声
别人到也罢了,莫户袧摸了一把被淋湿的脸,却是忽然醒悟,然后第一个从地上蹦了起来,直奔身后洞口!而一直等到这厮跑到外面淋了雨,这才忍不住回头大喊:“大汗快出来,这洞要塌了!”
檀石槐茫茫然起身,其他人也都有些茫茫然的样子,但终究是懂得洞要塌了这句话意思的于是赶紧半信半疑的跟着那‘段匹赞’跑出了山洞,来到了外面的雨水之中。
外面的天色有些黑,火把更是一出来就被浇灭,所以一时间也看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听到挺大的动静从眼前的弹汗山上传过来不过,随着一个闪电过去,檀石槐等人却是终于看的清清楚楚了,然后这些人当即目瞪口呆,甚至还有人直接跪了下来!
话说,这哪里是洞要塌了,简直是山要塌了好不好?!
被烧了一整夜的弹汗山,又被淋了一阵暴雨,石头都酥了!然后雨水一冲,居然卷着灰土c石块一起从山上滚了下来,然后直奔山下的歠仇水,沿途的一切都被土石c灰烬淹没真的是,真的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汗!”心里大概是明白怎么一个回事的卜贲鹿忽然回头跪下,并抱住了檀石槐的大腿。“大汗现在就走吧!让这个段匹赞带路,您亲自领着四五千精锐去帮东部的部落抢高句丽人的什么倭人鱼奴这里,这里我来应付就好!”
雨幕中的檀石槐忍不住干笑一声:“你c你又能怎么应付?”
“大汗!”卜贲鹿已经哭出来了,只不过雨下成这样谁也看不出来罢了。“山已经塌了c王庭也已经没了,我估计下面的歠仇河被阻断后也要泛滥发洪水这种事情,不止是我应付不了,就算是你也应付不了,而既然都应付不了,那不如让我来应付好了!反正不就是挨那些贵人的咒骂吗,有您在外面领兵,他们还敢杀了我不成?”
檀石槐不由仰头大笑,而等他笑完之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把自己的臂膀给扶了起来:“卜贲鹿我十四岁的时候,你父亲去抢我外公部落里的羊,我第一次跟人打仗,就杀了你父亲,然后把你给俘虏算算时间,都快二十五年了吧?”
“二十六年!”卜贲鹿站起身后一边哭一边勉力更正道。
“辛苦你了!辛苦你了!”檀石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然后大笑着转身就走。
莫户袧还有其他几个王庭贵族武士赶紧跟上。
然而,走不到三步,这位刚刚在数日间大挫了汉军,然后谈笑中定下了压制强势的西部鲜卑,扶持弱势的东部鲜卑的草原枭雄却忽然回头,指着眼前黑洞洞的山体对着一众随侍勃然变色:
“这是我的弹汗山!这是我的王庭!这么大一个山,这么大一个王庭,在此地二十年都好好的,你们谁能告诉我,怎么就忽然间就没了?!”
所有人,包括之前刚刚起身的卜贲鹿,全部都在这位草原上的至尊面前跪了下来,然后也全部都不敢发声。
檀石槐忽然又大笑,然后再度抹了一把满是雨水的脸:“你们谁知道那个领兵烧了我的王庭,烧了我的山的汉将叫什么名字?”
“大汗。”莫户袧小心翼翼的从泥水中抬起了头。
“你知道?”一个闪电从侧面飘过,露出了檀石槐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人叫公孙珣!”莫户袧赶紧把脑袋砸进了泥坑里。“我们辽西人都认得他,上次辽西大战,就是他临阵抢走了太守的母亲,还让部下射死了柯最坦大人!”
檀石槐三度大笑:“我记得这个名字,好像才二十岁,没想到还是个熟人?!”
众人依旧不敢抬头。
“卜贲鹿!”檀石槐再度变色大喝道。“你听到没有?你不是什么事都做不了!我去找高句丽人抢鱼奴的时候,你给我找巫师诅咒这个公孙珣!诅咒他不得好死!然后给我在所有箭靶子上都挂上他的名字,让所有鲜卑人的弓箭都给我对准他!”
“是,大汗!”卜贲鹿连连叩首。
“好了,”檀石槐忽然又一声冷笑,却是终于宣泄完毕了。“都赶紧走了,卜贲鹿要与我好好清理干净这座山和这条河,那个段匹赞与我去牵马,其余人则去召集兵马和东部的头人们,我现在是一分一秒都不想留在这个破地方!”
言罢,这位鲜卑大汗直接握着马鞭快步走开,而莫户袧也是赶紧跳起来追了上去。
就在同一时刻,远在七八十里外的一个帐篷里,公孙珣也终于在疼痛与雨水的淅沥声中醒了过来。
————————我是有债必还的分割线————————
“(鲜卑)种众日多,田畜射猎不足给食,檀石槐乃自徇行,见东部大辽水广从数百里,水停不流,其中有鱼,不能得之。闻倭人善网捕,于是东击倭人国,得千余家,徙置大辽水上。令捕鱼以助粮食。”————《后汉书》卷九十乌桓鲜卑列传第八十
ps:8k还债然后关于檀石槐抢倭人的问题我个人觉得很可能是东边的那个渔猎小国,然后因为日本在三国时期才和中原有交往,本身范晔对这个不太了解,才会记错不过,既然使用了范晔这么多文字,也得尊重一下人家的版权他说倭国就倭国好了。而如果真是倭国,那檀石槐也够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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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处置(中)
公孙珣努力挣扎着坐了起来,却已经耗尽了一身力气。
“文琪。”听到动静,守在帐篷角落里睡觉的吕范当即被惊醒,然后瞬间满脸喜色。“那给你剜去箭头的老卒说,若是今日天黑前能醒来,便八成没问题果然,我就知道你这人是有几分气运的。”
公孙珣闻言勉强忍痛笑道:“火把都点上了,这不是已经天黑了吗,哪来的什么气运?”
“还没有天黑。”吕范一边笑言一边过来起身探视,但刚一上前就发现自己满身满手都是泥水,便又停了下来。“才下午而已,这是外面下雨了。”
“下雨了吗?”做在那里的公孙珣尽量集中精力思考道。“下雨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在鲜卑人就不好追我们了,坏在那弹汗山的火说不定就要被浇灭了,倒也可惜。不过如今也管不得这些,我们还在沿着河水走吗我下面是块石头?”
“是,下午突然下雨,实在是找不到干燥的地方,只好把你抬到这上面来了。至于行军的事情文琪你莫要多想,一开始决定与你剜出箭头时,义公与德谋商议后就已经往东面先走了不少路,以图避开追兵与本地牧民。”
“那就好。”公孙珣复又问道。“为了我这伤势,咱们在这儿停了多久?”
“自早上到现在。”
“人员可曾收拢齐备?”
“不好说。”吕范不由苦笑答道。“乌桓突骑大部分都自己跑了,毕竟这歠仇水下游的上谷郡就是他们老家,其余甲士c材官c陪隶也在昨夜一战都颇有损伤,再加上很多人回来时未必找到马匹计点起来,此时周边只有七八百人了!”
公孙珣稍微沉默了一下:“各曲各屯的军官c吏员呢?”
“这个还好。”吕范微微感慨道。“除了你看重的那几个辽西来的鲜卑人没了踪迹外,便是那娄子伯都逃了出来!”
“莫户”公孙珣刚要细细去问,却又忽然觉得一阵昏沉袭来,只好赶紧咬牙作罢。“即刻召集军中吏员,我有话吩咐!”
吕范不敢耽搁,立即冒雨出去,并很快带回了不少人人。
公孙珣放眼望去,除了吕范外,程普c韩当c娄圭c成廉c魏越c高衡,还有其他数人,居然将这小小的帐篷挤得满满当当,此时都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呢!
怎么说呢?这些人居然都在,倒也算得上是个奇迹了。
“现在是下午,”公孙珣来不及多想,只能尽快进入正题。“那么士卒也应该都休息好了,伤者也应该都做了简单处理?”
“请司马放心。”程普赶紧作答。“我等不敢有丝毫懈怠。”
“少君的意思是要尽快赶路吗?”娄圭登时醒悟,第一个开口问道。“连夜c冒雨?”
“是!”公孙珣强撑着作答道。“此时辛苦一些胜过死在此处这里终究离弹汗山太近,而且既无粮食,又无草料,若有追兵赶到,我们根本无力抵抗。总之,一日不回汉境,我等一日不安!”
一众军中官吏相顾无言,却又纷纷颔首。
“不过,便是撤退也要保持阵型与战力”公孙珣继续强撑着吩咐道。“要把伤员集中起来,连着昨日苦战的九原骑兵屯c材官屯,还有那两屯陪隶c两屯高衡所部的甲士,组成中军,摆在最中间然后,义公带着战力最强的义从在前面两三里处开路,德谋带着剩下的还有战力的甲士拖在两三里做后卫晓得了吗?”
“喏!”
众人轰然答应。
“事到如今,那些没跟上来的倒也罢了。”公孙珣复又叹道。“而跟上来的这些既然已经来了,不敢说不让一人掉队,也不敢说全活,但总归是要尽力带他们归乡,便是死了也要找匹劣马驮回去安葬我受伤难以处置营务,只盼尔等务必团结一致!”
众人刚要说话,却又见公孙珣朝着吕范招手:“子衡”
“我在!”吕范赶紧向前。
“我力气已尽。”公孙珣缓缓向后躺倒。“中军事物便托付于你了!”
众人见状皆不敢再言语,于是赶紧退出营帐按照吩咐各自忙碌起来。
首先,韩当立即集中起了最精锐的义从,然后被吕范拉住叮嘱了几句,就即刻启程,直接往东面去了。
随即,昨日间损失惨重的那几部,也都强打精神,并集中了目前大部分牲畜,扶持着伤员,缓缓启程跟上。
其中公孙珣本人也被放置在了两匹马夹着的一个吊床上,摇摇晃晃,淋着雨水行进。
最后,等到中军走了一段路程,程普这才率领一些还有战力的军士,深一脚浅一脚的启程跟在了后面。
一夜辛苦赶路,公孙珣本来已经好了不少,但被雨水一浇,反而变得有些反复了起来,时不时的就会发热昏睡过去,而如此情形,众人虽然心焦,却也偏偏不敢停留。
不过,好在夏日的雨水终究难以持久,等到第二日上午时分,阳光就再次出现,火石等物也都可以再用了,更兼终究是离开弹汗山远了些。于是,众人便赶紧再次汇集,然后晾晒衣甲帐篷c生火煮汤c杀马充饥一时间,倒也算是喘过了一口气。
“少君可曾喝了肉汤?”见到吕范从一个帐篷里钻出来,韩当赶紧追问。
“喝了。”吕范叹道。“伤口也换了药,然后又睡下了,我也安排了陪隶中最得力的两个人物帮忙照看。只是,如今营中毕竟缺乏真正的医士,这样颠簸也不是养伤的法子,还是要尽快赶回去为好”
众人纷纷颔首无言。
没办法,箭伤这种东西,这年头真的是看运气居多。有人明明中的是脏箭,然而剜了箭头,半日便可起身活蹦乱,只需安心等伤口结疤便可;而有人明明是‘干净’箭头,而且还只扎入肉里,却一个不好就会直接死掉。
所以,众人除了想着尽快赶路外,还真的没有什么法子。
“我的意思,既然雨水已经停了,不如白日扎营休息,依旧晚上出行?”接过一碗马肉汤后,吕范一口未喝便试探性的问道。“一来夜间凉爽,二来这样也可以躲避追兵我终究不懂军事,你们觉得如何?”
“若是如此的话。”娄圭微微蹙眉道。“白日埋锅造饭,其实烟火也是颇让人瞩目的。”
“无所谓了。”韩当当即开口打断。“我们如此形状,若是真有人追来,哪里能够遮掩的过去?反正已经昼伏夜出一日了,不如继续如此,白日休息好了晚上走就是”
“没错。”程普放下汤罐,抹了下胡子拉碴的嘴角。“此时努力赶路,将司马与全军送到汉境要紧,无所谓什么白日与晚间了,就这么走!”
此三人如此说了,其余众人自然全都无话。
不过,那矮个子的高衡刚要低头喝汤,却忽然想起一事,然后赶紧抬头:“对了,韩军侯,我有一事要问你之前为了躲避追兵,我军往东走了一段路避开了歠仇水,昨夜行军更是大雨弥漫,也不晓得方位。你是开路之人,不知现如今咱们到底到了何处?还有几日才能到上谷?”
韩当闻言一怔,却是没有直接回复,反而看向了吕范这个动作顿时引得高衡顿心生不快,只是碍于如今局面,也不好发作罢了。
“不瞒高军侯。”吕范连啜了数口马肉汤后才勉强作答,当然,他根本不知道其实高衡只是个属吏。“我昨日还是有些担忧追兵之事,所以又让义公先往东走了一个时辰左右,才转向南面的不过你放心,义公所部的义从中不缺熟悉水文地理之人,便是下雨与夜中,也能根据水草走向辨认出方向。只不过,如今多少要考虑司马的伤势还有其他伤员,行路速度不免慢了一些,想要到上谷,还是要花上数日的。”
听到吕范抬出了公孙珣,周围所有军官都不再多想毕竟,那夜一战之后,这位别部司马这剩下的七八百人中威望再无可说,所谓上下皆服!便是之前跟公孙珣c公孙瓒有过私怨,又有监军意味的高玄卿,此时都难免有些讪讪。
就这样,经过一日休养,等到了天色擦黑时,众人便再度启程。而此时,所有人的精神都已经比之前逃走时强了百倍,再加上丝毫没有追兵的影子,所以众人难免有些放松,甚至行进间已经有了不少言语。
“大兄!”
高衡负着自己的矛盾衣甲,还有一卷帐篷,正在努力低头行路,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渤海口音,抬起头来在黑夜中眯眼瞅了一下,这才赫然发现是一名从渤海跟着自己的老兄弟这人因为腿部受伤,此时正趴在旁边的一匹驽马上呢!
“何事?”高衡一边失笑一边凑了过去。“莫不是想撒尿,所以来求我?要我说,你不如便尿在马上利索”
“大兄!”这名渤海游侠登时无语,只是赶紧指天。“不是开玩笑,你且看这星星!”
“这星星又如何?”高衡仰头瞅了一眼,然后大为不解。“夏日星星多,我又不是不晓得”
“不是这个意思。”这士卒赶紧答道。“大兄应该晓得,我之前曾跟着家人在海上行过船,往辽东运货。”
“自然,这又如何?”
“所以我认识星象!”
“你认的星象?!你若是认得星象,便请你告我,我何日能做到两千石?”
“稍微认识一点而已,”这士卒赶紧更正道。“最起码知道如何根据星辰辨别方向。你看北斗星在彼处”
高衡无奈叹了口气。
“我是说,”这士卒终于不再废话。“我们为何走了半夜还是一直向东?一开始往东还可说是离开歠仇水躲避追兵,现在再往东去还有什么意思?”
高衡瞥了眼左面天上的北斗星,然后大致比划了一下,却是也猛地反应了过来:“好像确实在往东走不过往东走一走也没什么吧?你要晓得,边墙那边不是所有地方都有路可通的,或许是东面有什么容易走的关口,就好像我们这次出兵也是先去代郡的高柳,然后才出塞的。”
“大兄!”这士卒无语至极。“这是一回事吗?那时候是上万大军,外加上万民夫,还有各种辎重,所以只能走高柳塞的大路!可如今我们只有数百人上谷边墙数百里,入塞的大路没有,小路还没有吗?”
“是啊!”高衡恍然大悟。“而且,我怎么记得上谷郡的边墙后面不远就是我们平日所居的宁城呢?那里乃是夏公的护乌桓校尉屯所,军资充足,人员齐备,去了那里岂不是就安生了?”
“就是这个意思!”这士卒赶紧点头。“如今这局面,早入塞一日都是好的我是觉得,怕是这些雁门来的人,都不知道这边地理,所以才会走了歪路!”
“是这个道理,我去找吕属吏。”高衡不再多言,直接将帐篷什么的仍在地上,只挎着一把腰刀,转身朝后去了。
孰料,也在低头赶路的吕范听到这个说法后,却当即既惊且怒:“高玄卿,你是何居心,居然在此时扰乱军心?!”
高衡微微一怔,也是立即愤然作色:“吕属吏这是什么话,我所言哪一点不对?”
韩当在前面数里外引路,程普在后面数里外断后,此时中军地位最高的本来就是这二人,所以甫一发生争执,就迅速引来了周围不少人的围观。
吕范张口欲言,可看到周围士卒停下围观,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勉力呵斥:“你只管行军便是,中军之事司马已经尽数托付与我!”
“可你有负司马所托!”高衡这人本就脾气暴烈,此时更是忍耐不住。“我明明告诉你,往南走很快就能到边墙下面,你偏偏还要往东面绕路!你晓不晓得,南面边墙后便是夏公所在的宁城,便是司马到了彼处也能速速休养调息”
周围军士闻言当即大乱,嘈杂声顿时四起。
“司马尚在昏睡,子伯速速去后面将司马带到后军德谋处安顿!”吕范听到最后一句,又见到周围人如此反应,也是忽然彻底变色,直接扭头朝一旁的娄圭如此吩咐道。
娄圭怔了一下,立即转身向后跑去。
高衡见状愈发愤恨,竟然直接拔出腰刀指向对方:“这又是何意?我所言,难道不是为了全军好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少士卒早已经禁不住违抗军令,点燃了火把,然后惊愕的站在二人周边
“太祖焚弹汗山而回,路遇雨水,士卒疾行失措,复又失途,至有反乱之事,而太祖不能制。”——《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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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处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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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何事?”夹着吊床的两匹驽马有些急促的往回走,刚离开中军不过百余步,就使得已经有些好转的公孙珣直接从颠簸醒了过来。
“少君!”娄圭有些慌张的跑了过来。“你怎么起来了?”
“我问你出了何事?”公孙珣右手抓住吊床坐起身来四处张望,而当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上半身的整个左部都使不上力气时,心情就显得愈发焦躁。“为何我们要脱离大队?为何夜间行军要亮灯火?又为何又不见子衡?”
娄圭欲言又止。
“娄子伯!”公孙珣直接厉色盯住了对方。
“中军那里有人作乱!”娄圭无奈躬身答道。“少君你行动不便,子衡大概是担心你受到波及,便让我送你去德谋兄那里”
“胡扯!”公孙珣当即呵斥道。“这种时候怎么可能会有人作乱,而且还是中军?中军多是伤员和前日夜间苦战余生的袍泽有什么理由作乱?而且还是在此时?”
娄圭直起身来连连摇头:“少君不晓得,确实是那渤海的高衡在闹事他本来就与我们不是一条心,此番更是想把少君你劫持到宁城去!还是速速与我去德谋兄那里为好!”
公孙珣微微一怔:“何谈劫持到宁城,我们本不就该直接回到宁城吗?”
娄圭再度欲言又止,而公孙珣这一次却是迅速的反应了过来:“你们担心我状况不好,会被夏育所图?”
“不得不防啊!”娄圭直接跺脚道。“当日剜出箭头时,我们亲眼看到创口是居于少君左臂侧后方。当时子衡就曾与我们说过此事,这一箭固然可能是来自于鲜卑人,但也不能下定论,说就不是来自于某些居心叵测之人!”
公孙珣沉默不语,既不开口否定对方,也没发话让对方继续带自己去程普处。
“哎,少君!”娄圭见状不由大急。“这时候何必冒险呢?你要晓得,此战之后,那夏育”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公孙珣再度喝止了对方。“也明白过来你们的意思了,但无论如何高衡此人终究是做过我几日部下,我不能就这么放任他不管。而且,以此人的性格我是不信他会作出所谓劫持之事的!”
娄圭闭口不语。
“我的刀在何处?”公孙珣复又问道。
站在一旁的一名健壮陪隶即刻捧着那把‘项羽之断刃’向前递上。
公孙珣松开右手去接刀,刚刚到手却不由身形不稳,幸亏那名陪隶赶紧上前托住,这才没有从吊床上摔下来。
“子伯。”公孙珣转手就想把刀给娄圭,但却中途收了回去。“不行,这事不能交给你来办你压不住场子,而且心中早有定见!”话到这里,公孙珣不由扭头看向了正单臂扶住吊床那名陪隶。“两屯陪隶向来都归子衡管制,而且我隐约见你面熟想必你颇得子衡信重?”
“是,司马!”这名健壮魁梧的陪隶赶紧回复。“吕属吏待我极好,常常委我处置陪隶中的事物。”
“你叫也罢!”公孙珣打量了一下此人,几乎是本能的想问上一问姓名,但终究也知道不是时候,只好赶紧说起正事。“你持我刀,去给子衡,一来协助他稳住局势;二来,要明确告诉他,我信那高衡在此事中的清白,不许伤他!”
“喏!”此人单手接过刀来,眼看着对方自己扶住以后这才小心松开手,并后退两步躬身行礼。“仆这就去!”
公孙珣连连摆手催促。
眼看这名高大陪隶转身跑向亮着火把的地方,娄圭终于没忍住:“少君,我知道你惜才,可那高玄卿终究不大可能入你的夹带吧?”
“你去后军找德谋来。”公孙珣无奈摇头道。“让他速速带人过来,以防万一”
娄圭无可奈何,只好赶紧拱手去搬救兵了。
就这样,一时间,夏日夜风之中,就只有一名陪隶c两匹驽马陪着公孙珣留在此处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终于还是小心翼翼的避让着创口,仰头躺回到了吊床中,并盯着头顶的银河微微感叹。
距离此处并不远的中军处,吕范与高衡的对峙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势均力敌实际上,当高衡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大声说给周边众人听完以后,莫要说他本人从夏育那边带来的甲士,便是成廉和魏越以及那个雁门来的材官屯都有些惊疑不定了起来。
其实,这倒不是说吕范在军中没有威望,而是说他一介文士,终究是需要依靠公孙珣的存在才能发号施令。至于说他本人的直属,倒也不是没有,中军这里的两屯陪隶就向来归他管制然而,这种时候,陪隶有资格插话吗?
而且说到底,此时这种状况,到底为什么要绕路?!
一时间,高衡握着刀,表情愤然至极,口中喋喋不休不说,持刀的手也随着他的言语上下挥动。而另一边,站在他对面的吕范则面色冷峻,一言不发,只是扶着腰间的佩刀冷眼相对罢了。
“我就不懂了!”高衡大声对着周围的军士鼓噪道。“为何要舍近求远?司马确实将全军都交与你们三人,可他断然也不晓得你们为何如此作为!若是心底坦荡,又为何不能当众将此事说个清楚?”
吕范依旧凛然不语。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魏越是个跳脱性子,忍不住探头问了一句:“吕属吏,到底为何一直要往东走,你说出来便是,总不会是让我们一群并州人去辽西”
话音未落,这明骑兵队率便当即变了脸色实际上不止是他,名堂堂的火把下面,几乎所有人都看的真切,那名因为最受吕范信任而去照顾公孙珣的陪隶头子居然跑了回来,然后双手举高,躬身将那把营中人尽皆知的短刀给捧到了吕子衡的身前!
“司马醒了?”吕范并未着急接刀,而是冷冷询问道。
“是!”这陪隶低头答道。“司马让我把刀送给吕属吏,让你全全处置这边的纷乱!”
吕范面色微微缓和了下来,这才接过了那把短刀,而此刀一入手,形势立即发生了逆转不仅是成廉和魏越赶紧上前一步作出俯首听命的动作,其余军中官吏,乃至于那随着高衡过来的原夏育属下也都拱手认命!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经过这一战后,若论威望二字,这支军中除了公孙珣之外再无其他人可言毕竟,明明是必死之师却能先胜后走,便是说这军中上下皆欠了公孙珣一条命也差不多少了。
“全军各回本处,然后继续向东!”吕范握着这把给了他巨大底气的短刀环顾四周,大声吩咐道。“我明言好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去宁城,但也从没要过要你们往东一路走到辽西不瞒你们,我们再往东走半日就可转向南面入塞,我们要去沮阳!尔等晓得沮阳吗?上谷郡治所在,那里的侯太守是我们公孙司马曾经的举主,也是我们公孙司马族兄的岳丈!多走一日半日,去个更安生的地方不行吗?”
全军喏喏,不少士卒如今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此处,而那些不好糊弄的军中官吏也都松了一口气宁城与沮阳而已,只要不偏的太远,谁会管太多?
然而
“我不服!”高衡忽然涨红着脖子怒吼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早早对我言?而且去沮阳倒也罢了,却又到底为何不能去宁城?刚才我问你时,你又为何要人先把司马送到后军?莫非以为我高玄卿是在故意作乱吗?!”
听到此言,周围的军官士卒不由再度驻足。而吕范则死死盯住对方,那把短刀也微微出鞘,俨然是杀心已起!
“吕佐吏!”一旁的那名高大陪隶忽然上前半步以请罪的姿态半跪在了吕范身旁,然后做出了一个颇具冒犯意味的行为他居然按住了那把短刀。
吕范惊怒交加,但他一个文士,又哪里是此人的对手?那刀子居然就进退不得。于是乎,一时愤懑之下,他居然伸出脚来直接踹了过去,但这陪隶恍然未觉,且纹丝不动,只是死死按住短刀罢了。
“平日里我见你这人严重而又勇壮,便把两百多人的陪隶全都托付于你。”吕范终于勃然大怒。“还准备此次回师后向司马进言举荐,可如今,居然连你也看不起我,想要犯上作乱吗?”
其实,若是情绪稳定,以吕范的机敏应该早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他之前实在是被这些自以为是的武夫给恶心坏了而且,他这人终究是对身份极为看重,以一个军中无品级吏员的身份替公孙珣执掌部队,心里本身就有一层心结。所以无论是高衡也好,还是之前成廉c魏越等军中官吏的敷衍也好,又或者是眼前这个陪隶也好,他们的冒犯都直接刺到了吕范内心的最深处!
“吕佐吏!”这名陪隶也看出了吕范是真的动了怒,只能无奈言明。“司马刚才有交代让我明确说与你,他说这高衡在此事中是个清白之人,不许你伤他!”
吕范闻言一时冷笑,然后方才恨恨的将刀插了回去:“也罢,论识人之明,十个吕子衡也比不上一个公孙文琪,他都这么说了,想必某人必然是清白的了!”
陪隶赶紧退后。
“这话到底是何意思?”高玄卿闻言反而愈发惊怒。“你们到底在疑我什么?”
“既然司马说你是清白之人,那就直言与你好了。”吕范喘了一口气道。“司马所中之箭,其实颇似从后方来”
周边军士闻言个个大惊失色。
“我哪里会作出这种事情?!”高衡愤然将刀子插入眼前的地面,满脸涨红。
“司马说你是个清白之人,那自然就是我吕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说着吕范微微一拱手,倒像是赔了个不是。“不过你也得知道,我等也不是无端生疑,全军上下,除了你部以外,其余多为司马的雁门旧属我若不疑你,难道还能疑别人吗?”
高衡依旧面色涨红,但却欲言又止。
“再说了,且不说你高玄卿曾与司马,以及司马的族兄有旧怨,便是你此番来我部,难道敢说没有从那夏育处接到军令,要严密监视我部并敦促进军吗?是不是还有军令,说若是事有不谐,可以就地拿下处置之类的话?你说,我等雁门旧部疑你,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止是高衡默然无语了起来,便是高衡下属的那些士卒也都各自低头众人又不是傻子,当日夏育将自己的侍卫头子和直属部队送过来,监军督促的含义几乎是明摆着的!谁又能否认呢?
“去吧!”吕范看到这一幕也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司马认定你是清白,那就清白好了我本想拿下你,现在看来也是无稽,只求你不要生事,老老实实随大部走。当然,也不用你一直跟我们一路同行,等两日后入塞你便直接带你的部属回宁城,我们自去沮阳!”
话到这里,吕范环视四周,连连催促:“速速熄了火把赶路,不要再生事了!”
众人恍如梦醒,当即散开,而高衡也失魂落魄一般的上前捡起腰刀,低头往队伍前头走去。
另一边,回去汇报的那名陪隶却是迎面撞上了来接人的程普c娄圭一行人。
听完那边的情况,本来就有些疲惫的公孙珣便直接让程普返回了后军,只留两名甲士和娄圭在此处,准备折返到中军。
事情似乎到此完结,然而走不到数步,刚刚准备闭上眼睛的公孙珣却忽然听到耳畔有人发问。
“司马,仆冒昧,敢问司马,那夏育此番到底会是个什么下场?”
公孙珣微微睁开眼睛瞅了一眼,却发现正是那名早在之前他就颇有印象的陪隶,于是不由心中微动:“子伯,你说与他听。”
“这个简单。”走在前面的娄圭头也不回的直接解释了起来:“虽然不晓得夏育主力那边受损到什么程度,但总归不大可能是赢了的,所以当先一个败军之罪他是脱不掉的;而且这次出塞,本身就是他上书促成的,朝中的陛下和贵人们肯定还要他为整个大坏的局势担责;当然,他这人毕竟是个持节的两千石,而且根基深厚,我估计无外乎是槛车入洛,然后削爵c降职罢了!”
“原来如此。”这名陪隶恭谨的低头应道,然后再度认真的看向了正在眯着眼睛的公孙珣。“那仆敢冒昧再问司马一句这夏育将司马置于死地,逼得我部如此下场,您心中可有怨气?”
“你这小小陪隶在胡说什么呢?”不待公孙珣作出反应,前面的娄圭就当即作色。
而公孙珣也侧过头来,认真打量了一下这名陪隶:“你原先是做什么的,又犯了什么罪?”
“原本是上党那里应募入军的军士,做过甲士队率。”这陪隶低头应道。“然后犯了杀人之罪,我在军中杀了上官!军律严谨,不赦!”
娄圭都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一下此人。
“军中杀了上官却还能活下来,那必然是袍泽一起帮衬。”公孙珣继续问道。“你为何要杀上官?”
“我下面有个什长,是本地人,妻子长得很漂亮。”这人言语极为简单,并未做过多修饰。“被上面的曲军侯给看中了,那什长懦弱,就和妻子一起自杀,我不能阻止,又不能忍受,便杀了那曲军侯。”
“那你刚才问我那句话,想来也是将心比心了?”公孙珣闻言微微叹道。“又或者是这两日在我身边听我说了不少梦话?”
此人默然不答。
“不错,”公孙珣看着头顶的星光,忽然狞笑道。“数百大好男儿,若是一般战死,我倒也不说什么。可这一战,从头到尾俱有荒诞之处,先是仓促开战,再是临阵换将,然后还有强行分兵却只是因为一些人的私心?!更别说我公孙文琪本人自问也是一个大丈夫,之前数日也是被他们多次死里逃生!自己与自己部属的性命皆操之人手你不能忍,我又怎么能忍呢?”
此人依然不答,而娄圭却忍不住回头张望。
“实际上我也不瞒你们,当日在歠仇水南边的时候我就想过了。”公孙珣继续冷笑道。“若是这一战死了,那自然一切都无所谓,便当我倒霉好了!可我公孙珣要是能活着回去,却必然要将那夏育视为生死仇人,好生作为一番,让他晓得厉害!”
“那敢问司马!”那名陪隶终于再度开口。“今日闹事的高衡在您眼中,究竟算不算得一个‘好男儿’?”
“若是不算,我怎么会专门叮嘱你去救他?”
“司马!”这陪隶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此事不是这么简单。”
“何意?”
“你视高衡为同生共死的‘好男儿’,却视夏育为‘生死仇人’可高衡与夏育却始终是一体的!”这陪隶坦然点出了一个要害之处。“而您的这番心思,且不说吕佐吏他们心知肚明,只说那高衡,虽然为人暴躁,但身处其中,今日又干脆被挑明,如今又怎么可能不清楚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清楚又如何?”
“司马,你刚才亲口所言,此人是个清白之人。”这陪隶忽然勒住两匹劣马,正色拱手而言。“清白之人,一边受司马再活之恩,一边又受那夏育简拔之德,而司马与夏育不日将生死对立他又要如何自处呢?”
公孙珣强忍着左肩处忽然间袭来的疼痛,思索片刻,却是猛地警醒:“你是说,他会自戕?!”
陪隶低头不语。
公孙珣登时大急,挣扎着就要从吊床上下来。
而娄圭赶紧上前扶住:“少君,何至于此啊?我晓得你惜才,可这么一个人,便是有才能也不能为你所用吧?人家终究是夏育从草莽中简拔出的私臣!再过两日离开这草原,我们与他就是敌非友了!”
“那也要等离开草原再说!”公孙珣勃然作色。“速速扶我下来,还有你娄子伯你与我速速去中军拦住那高玄卿!”
娄圭无可奈何,只能深深看那陪隶一眼,然后径直去了。
然而
折腾了足足一刻钟后,道边的一处小丘后面,数个火把之下,公孙珣却只能在那陪隶的搀扶下颓然坐到了高衡的尸首旁。
“我一来就四处找了。”娄圭赶紧解释。“但按照高衡旁边的士卒所言,他应当是那边乱子一结束就直接过来了根本来不及。”
“何至于此呢?”公孙珣喟然叹道。“何至于此呢?”
“主公,士有死节之烈,此人确实是个清白之人,是我妄加揣度了。”说着,吕子衡居然直接下跪将刀奉上,俨然是要请罪。“我的气度不堪执掌中军但我有一言,我之前嘲讽于他,并非是心存不善,而是确没想到他会如此刚烈!”
“我怨你干吗?”公孙珣将刀推回去道。“便是我都没想到,何况是你?再说了,你的职责既不是文士也不是武士,乃是我的腹心,在我无力之时替我执掌职权你的所为,便是我的所为,这件事情正要你和我共同担起来!而我伤愈之前,你依旧替我执掌此刀。”
吕范这才收回短刀。
公孙珣坐在坡前与尸首同列,看着周边越聚越多的伤兵残卒,以及赶来的多位军官,心中却是愈发不平,但又只能强行忍耐:“将高衡尸首带上,用我之前的吊床裹住,回去好生安葬!”
“司马!”众人刚要行动,却忽然又有人提醒道。“高衡已死,他的部属谁来统帅?”
这个问题虽然有些直接,却不可避免,而公孙珣环顾四周,韩当c程普都不在旁,娄圭终究只是个狗头军师,那魏越成廉又有些让人放心不下,一时间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要知道,这个位置要是换上个废物过去,指不定要出乱子的。
不过,就在此时,公孙珣却是忽然瞥到了那名高大陪隶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司马。”此人赶紧躬身行礼。“仆名为高顺,出身贫贱,并无什么字。”
公孙珣目视此人良久,却又不禁感叹:“失一高衡,得一高顺了,莫非是天命吗?你性格严重,这高衡性格骜烈,但你们却都尚清白二字高衡字玄卿,我便也与你取个字,就叫做素卿吧!高素卿,那高玄卿的旧部就拜托给你了,望你能安抚众心!”
周边众人纷纷变色,却无一人敢多言。
“走吧!”公孙珣试图站起身来,却还是发现有些脱力,全靠吕范与娄圭二人上前扶住,这才勉力起身。
周围士卒不敢多留,赶紧按照之前的吩咐将高衡尸首驾到吊床之上,而公孙珣也换乘了一匹劣马,然后吕范亲手扶着,娄圭在前牵马,也晃悠悠的与夏日夜色中往着东面而去了。
“我等从军上阵,本不该忌讳生死,”等到此时,公孙珣这才将刚才心中不平之处给两个心腹彻底说了出来。“但临阵而亡,终究还有个说法。如高衡这般英武之士,没有被鲜卑人杀死,却因为什么简拔之德为一个不知所谓的将军于路边丧命,宛如一条野狗凭什么?就凭他夏育是个两千石?我不晓得你们二人服不服,我总归是不服的!之前子衡与我讲,大丈夫的性命,不能操之人手,我其实深以为然。但那只是讲自己,而今日我才晓得,不止是自己,凡是清白之人的性命都是不该握在那种废物手上的!我公孙珣在此立誓,此番回师,不止是夏育,扯入此战的那些朝中废物,能杀一个我便不会饶过一个!”
“唯主公方可居上位,掌握天下清白之人,鞭挞腐朽之辈!”一旁的吕范压低声音,努力答道。
———————我是疲惫的分割线———————
“高顺,字素卿,上党人也发为军中陪隶,为太祖所部,其人严重清白,为吕范所得,常为臂膀。熹平末,从征鲜卑,焚弹汗山而返,路遇雨水,太祖伤重难为。时有渤海高衡高玄卿为夏育亲拔,亦在军中,育虑己败而太祖独胜,恐将罪己,乃阴使之反。时情急危殆,顺得范命,负太祖而走,至后军乃安。太祖握其臂,赐刀呼顺助吕范平乱,乃返,至营中举刀安众心,范亦以太祖之威德责夏育之无道,玄卿羞愧难当,乃自戕而死。待天明,太祖先收衡尸,复叹曰:‘衡亦清白之人也,今失一高衡,得一高顺,非天命乎?其以玄卿,君当素卿。’乃以顺功绩之重,赐字素卿,复自陪隶拔为军侯,一营皆侧目也!”——《旧燕书》高顺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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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小谋
鲜卑人没有追来。
所以,公孙珣终于还是平安回到了上谷郡,并屯驻到了沮阳城下。
而在稍作休整,并从侯太守那里确定了臧旻几乎全军覆没c夏育大败而归的事实以后,他立即分派任务,让娄圭去宁城见夏育,让韩当率骑兵去边墙外继续寻找并收拢败卒,然后吕范c程普c高顺c成廉c魏越等人就在军营中整备当然了,也免不了让贾超等人各自持着一封书信飞速送往辽西c洛阳c庐江c涿郡c太原c雁门等地。
往辽西送信自然不用说,而往洛阳刘宽处c庐江卢植处c雁门郭缊处c太原董卓处c涿郡刘虞处,则主要是为了通报战况,省的那夏育真的胆大包天埋没了自己的战功和辛苦。
而接下来接下来就是静静的躺下来养伤了,不然呢?
“文琪!”数日后的一个下午,眼看到自家主公居然自己从营房中走出,正在和程普等人说着什么的吕范当即喜不自胜,赶紧上前问好。“你来的正好,侯府君遣人送来牛酒慰问”
“牛煮了吃,酒留给伤员洗创口。”公孙珣干脆利索的应道。“还有,昨日安葬了那么多兄弟,士气低迷,你们可以安排几场蹴鞠赛鼓舞士气。而若是此事顺利,还可以去请侯府君和当地大户一起来看我看这场大败后,怕是连上谷郡这里都有些人心惶惶。”
“喏!”几名军官赶紧答应。
“还有那几个逃出生天的重伤员,”公孙珣继续拖着左肩说道。“告诉他们不要灰心丧气,我家中豪富,商栈c货栈c产业都不缺,总有他们一个去处。”
“司马真是”
“对了,”公孙珣忽然又问道。“夏育那里还没给个什么说法吗?从沮阳到宁城,一日的路程而已,子伯去了三日,那边在干吗?”
“这谁晓得?”吕范闻言一声冷笑。“要我说,还不如一直没言语呢,就等着他被槛车送入洛阳,然后我们岂不是就逍遥了?”
公孙珣似笑非笑。
然而,就在这边几人于军营中说着话呢,却忽然察觉到营门外的官道上远远卷起一片烟尘,然后就是战马嘶鸣,赫然是有数骑径直来到了营门前。
公孙珣领着众人往外查探,却是不由失笑:“说子伯子伯便至,而且大兄居然也来了”
“文琪!”有些人只要一出场,总会是最引人瞩目的那个,而公孙瓒俨然就是这种人,他的容貌c体格c嗓门真真是让其他人都无话可说。“又让你做成了一件好大事!而且伤势看来是无恙了?”
“总算是活下来了!倒是大兄你”公孙珣本想笑言一句对方运气不佳,又没捞到机会,但此话终究不好在外面讲,便老老实实改了口。“大兄你亲自过来,可是那夏公有了交代?”
“哪里来的交代?”听到这么一句随口而来的问话,公孙瓒却是不由一声长叹:“大军出塞仅数日,就十存六七大败而回,如此情形,他还能有什么言语?不瞒你说,我此番也不是专门和这娄子伯一起过来找你的,而是被遣到沮阳与我岳父送信,恰好顺路罢了”
“且慢慢来说。”公孙珣也想听听具体情形,便当及邀请对方在此处暂驻。“既然大兄都已经到了这沮阳城外,那就不急于一时,你我兄弟正该说些话。”
“这倒也是。”公孙瓒微微颔首。“正该说些话。”
这二人要讲话,其余众人自然知趣躲开,而少倾片刻,又有人迅速送来两个马扎,于是兄弟二人便在这营中一处树荫下坐下来慢慢交谈。而一直到此时,公孙珣才算是知晓了那边的具体情况。
其实,军情倒也罢了,大致上都还如公孙珣所想的那样当日晚间檀石槐便急行军抓住了汉军主力的尾巴,使得汉军损失惨重,而等弹汗山大火一起,鲜卑人纷纷撤退,这才给了汉军喘息之机,得以回师高柳塞。
然而,真正有意思的讯息却不仅仅限于军情比如说,夏育临阵失节!
“文琪不晓得。”公孙瓒冷笑道。“虽然大家众口一词都说那护节的军吏是战死了,可实际上,我入塞后分明是亲眼见到了那人的看此人意思,怕是只准备躲一躲而已。”
“此事竟然无人汇报夏公吗?”公孙珣好奇问道。
“此时谁会理会这个?”公孙瓒昂然反问道。“战败失节,这夏育的下场十之八九是要槛车入洛,然后贬为庶人的,而此番战败,死伤不少,军中上下多少都有些心存怨气。既然如此,何苦为此等人物再平白赔上一个袍泽性命?而且再说了,莫非去告发了此人,便能寻回符节吗?”
“我原本以为他只会降职。”公孙珣连连摇头,也是不再纠结此事。“却没想到还出了这种事情,大兄说的不错,此番这夏育怕是要被直接贬为庶人了。”
“所谓墙倒众人推。”公孙瓒复又叹道。“你知道你派去的那娄圭为何见不到他人吗?”
“愿闻其详。”
“刚一入高柳塞,代郡的王太守就以失节的由头直接将本郡郡兵给夺了回去,用来充实边防”
“这倒也怪不得王太守。”
“而等回到了宁城,那些乌桓部族的头人也是整日闹事”
“虽说蛮夷可恶,但这一次还真不能说这些乌桓人是在无理取闹咱们在辽西多年和乌桓人打交道,难道还不晓得这些头人的根底?他们个个都把部署当做私产,如今赔了那么多家产,自然是想要回来。”
“谁说不是呢?”公孙瓒嗤笑道。“其实就连乌桓人也晓得他要倒了,所以个个都不怕他。而于那夏育来说,此番折损那么多兵力,王太守又带走了代郡的郡卒,所以他本人更是无力施为不瞒你说,他今日让我来沮阳不是为了别的,乃是要我给我岳父送信,希望我岳父不要学王太守那般如此快的收走郡卒。”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太阳西斜,树荫移动,公孙珣扶着因为被阳光照射而有些知觉的左臂,一脸的不以为然。“我来沮阳几日,也见了我们侯府君两次,看的清楚,他对边防一事应该是忧心忡忡的,大兄这次来怕要两面不讨好!”
“谁说不是呢?”公孙瓒闻言愈发面色不善。“不过我也是倒霉,居然瞎了眼入了他的幕中做属吏文琪你不晓得,那日傍晚臧旻遣自己的义从孙坚去告知军情,我求他派一个信使去告知你,他反而也罢,此事你自己去问那娄子伯好了,此人在宁城两日,应该已经打听清楚了。”
这话里面的信息太多,公孙珣怔了一刻方才领会:“多谢大兄美意了所以,这便是夏育没有遣人来,索还他中军的缘故吗?他已经晓得我是不会给他的了?”
“我估计是如此了将心比心,我也不信你能忍下此事的!”
“”
“且不说这个。”公孙瓒忽然又问道。“还有一事,文琪可有什么能教我的吗?这两年时间我为了求个出身四处打转,结果却一事无成”
这是个老话题了,于是公孙珣当即也旧事重提:“大兄不如回辽西稳妥,毕竟那里一年一个孝廉,我写信去求岳父,总有你一个出处”
“我晓得你的意思。”公孙瓒连连摇头。“想要举孝廉确实也须回原籍。可是,经过这一次我也是看明白了,若是没有什么事迹和名声,即便是强行举了孝廉,只怕日后的仕途也困难就好像你,若非当日在辽西作下那种名动天下的事情,又怎么会得那并州方伯如此看重?而若非是得了方伯的支持,你又怎么会有如此精锐的兵马在弹汗山那边死中求活呢?”
这个逻辑最多是有些偏颇,却不能说有问题。可是,既想举孝廉,又想作出事迹来扬名,从而让人无话可说那就显得要求过高了。
“不知大兄意欲何为呢?”公孙珣本不想多理会这位有大气运在身的族兄之事,但是,看在对方之前在那个情况下还能想着自己的份上,他也不好装聋作哑。
“其实眼前就有一个好机会。”公孙瓒坦然道。“文琪你主意多,不妨为我参详一二”
恐怕这才是今日来找自己的真实缘由,公孙珣心中了然,却依旧面色如常:“大兄请讲。”
“以如今的风气,想要为天下人所重的话,无外乎是忠c孝二字,孝且不提,忠字还是可以做些文章的!”言罢,公孙瓒却是打量起了自己族弟的神色。
果然,公孙珣闻言神色微微一动,却是不由失笑。
话说,有汉一代,尤其是后汉,由于所谓二元君主观的广泛存在,所谓的‘忠’并不全指对国家和天子的忠,很多时候其实是指对自己举主或者郡守的忠!
就比如公孙珣自己之前被公车征召,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在辽西一战中展示出了多少军事才华,更多是因为他当时的行为极度符合这年头所推崇的价值观与道德观。
想想就明白了,公孙珣当时身上是有辽西郡吏员身份的,那么面对辽西太守的时候就有一种臣子面对主君的味道,于是乎,他当时为了主君母亲而舍生忘死的行为,就有了一种为主君奋死的‘忠’字加成。
这当然是一种极受士大夫们认可的行径了。
而回到眼前,把话重新说回来,公孙瓒所效忠的对象,或者说他此时的主君又是谁呢?
答案正是那个才做了兄弟二人不到数月上司的夏育。这位持节护乌桓校尉,于朝廷命官c别部司马公孙珣而言只是上司,但于军中属吏公孙瓒来说,却是不折不扣的主君!
一念至此,公孙珣扶住自己左臂,勉强压低身子问道:“大兄此言何意啊?”
“不瞒文琪。”公孙瓒也压低身子坦诚道。“我如今乃是那夏育的属吏,他如今又获罪在即,而我意,不如弃职随他槛车去洛阳你看如何?”
公孙珣心中一动,却赶紧摇头:“大兄想法是对的,但这个主意却是极为荒谬的!”
“为何?”公孙瓒不以为然道。“这可是我在此地认识的一个心腹好友给我出的主意,此人端是有些谋略,不输你那吕范c娄圭”
“是何人啊?”公孙珣一脸愕然。
“姓关名靖字士起我也不瞒你,此人便是那名弃了符节的军吏,投到我这里来了。”
公孙珣一时愕然。
“你且说,到底哪里荒谬?”公孙瓒继续迫切的问道。“莫非你小子这么着急报仇吗?恕我直言,此时报仇不是好时机,一来天下人都盯着他呢,二来但凡有心之人十之八九都能想到是你所为。”
公孙珣尴尬一笑,却又赶紧摇头:“大兄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还不够让你名扬天下又不是随他槛车去日南,去洛阳罢了,能扬什么名!”
公孙瓒当即叹气:“这倒也是但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大兄信得过我吗?”公孙珣忽然幽幽问道。
“我若信不过你,问你这个作什么?”公孙瓒闻言不由一怔。“听你意思,莫非是有别的良策?”
“我确实有个主意!”公孙珣冷笑道。“大兄不妨先行此谋,再随他槛车入洛若是如此,只怕你一旦入洛便能名扬天下。”
“你速速说来。”公孙瓒当即如百爪挠心。
“首先一步,今晚大兄入城见咱们侯府君,务必要让侯府君速速强行索回那些上谷郡兵,然后宁城兵马空虚,说不定那些乌桓人就会趁机发难,扣押”
“不对!”公孙瓒连连摇头。“这上谷乌桓与辽西乌桓不同,这边都是在塞内繁衍生息数代的,还是晓得轻重的,他们个个精明如鬼兵马已经葬送了,哪里会为了已经没了的事物而扣押一位两千石?!他们如此折腾不过是为了求财!”
“那便花钱请他们扣押便是!”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你也说了,他们不就是求财吗?找个闹得最凶,胆子胆大的乌桓头人,许他个五百万钱,看他不动心?!”
“做戏?!”公孙瓒一脸愕然。
“然也!”
“你婶娘掏钱?”
“瞧大兄说的,都已为你掏了婚礼钱c房子钱,还不能为你掏点孝廉钱吗?”
“孝廉钱届时,我便奋起勇力将这些人撵走?”
“非也!”公孙珣再度正色摇头。“大兄应该跪下,自请以身代之!”
“那五百万钱想来便是赎我的了?”公孙瓒终于恍然。
“大兄明鉴!”
“如此甚佳只是五百万钱终究太多。”公孙瓒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大兄想哪里去了?”公孙珣依旧正色。“一群蛮夷,犯上作乱,我身为军司马难道不该设计平叛吗?而我本部俱为精锐,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赎人,等大兄平安回来,我便一鼓作气把钱夺回来便是!到时候正好还能震慑一下这群不知死活的乌桓狗!”
“”
“如何?”
“文琪真的善谋,比那关士起强太多。”公孙瓒愈发佩服自己这个族弟了。
“小谋而已。”公孙珣本想微笑,却不料左臂一疼,便硬生生的给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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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瓒为护乌桓校尉门下吏,逢校尉出塞败师,归宁城点录,其下汉军c乌桓皆十去四五,乌桓素以部属为私产,众头人乃迫校尉,索以巨资。宁城军少,校尉不能制,以至乱起,刀刃相迫甚急。时瓒在侧,乃泣涕而跪请曰:‘昔为人子,今为人臣,岂可相负?瓒家中辽西巨室,颇有财货,愿以身代之!’乌桓逐利,乃许之,后辽西家人固以巨资千万赎还。后数日,校尉坐败师槛车征洛阳,官法不听吏下亲近,瓚复改容服,诈称侍卒,身执徒养,御车至洛阳侍奉。其师刘宽闻之,乃告左右曰:‘瓒得忠也!’”——《世说新语》德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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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大事(上)
公孙瓒的事情既是随手而为,也是刻意来做的。
首先嘛,在所有人包括公孙珣眼中,这个大嗓门的帅哥迟早会出人头地的,因为人家个人条件和人际关系早就到位了,真不差这么一点戏码。但另一边,公孙珣却也希望用这种方式加速促成自己这位族兄与夏育的切割,以防止将来出现一些让人为难的场面。
不过,在花了两百万钱买通了一个乌桓头人,然后再赎回公孙瓒c夺回这些钱c顺便杀人灭口并抢走了两百多匹战马之后,公孙珣却来不及亲眼看到自己族兄陪那夏育一起槛车入洛的戏码了因为朝廷使节可不是分拨来的,而是一口气足足放出了几十位!
想想也能明白,如此大败,整个北疆都为之震动,中枢怎么可能还会拖沓延误?
实际上,不要说监督夏育c臧旻二人槛车入洛了;也不用说慰问生死不知的南匈奴单于与死伤掺杂的乌桓人;便是要求各地边郡两千石以及两州刺史加强边防的使节,怕就不止是几十位
而公孙珣作为朝廷那边挂着号的别部司马,虽然表现极度亮眼,甚至可以说是取得了此次出塞北伐的唯一战果,但此时俨然不是讨论功过的时候中枢遣使,太尉府和尚书台联合用印,要他即刻率部返回平城,然后以朝廷直属的身份掌控原本的平城大营,并辅助雁门太守郭缊,维护目前最为空虚的雁门郡边防。
这当然没什么好说的,公孙珣接到命令后,不顾左臂伤势还没好透,便留下吕范看顾伤兵,然后便直接亲自率部穿州越郡,疾驰回到了平城。
话说,虽然离开此地并不是太久,但不知为何,自公孙珣以下,几乎所有人再度赶回平城后却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夏日间阳光明媚,入目俱是鲜艳的色彩,然而,军队自从过了白狼山,一路上根本就没见到几个人烟。
不是没有散落在平城北面平原中的乡里,但却大部分人去里空,不晓得是早就自己走了,还是看到有军队过来就直接躲起来了,又或是说先沦为了盗匪c流民c兵痞的老窝,然后看到军队过来再躲起来了。
来到平城城外,人烟固然是有了,而且认出这支军队旗号后还都挺热情,但却依然令人眉头紧锁因为,人太少了。还有城北的那座广阔军营,这个由公孙珣之前亲自督造,现在将要正式接受的大营,如今更是让人无言以对,称之为破败都显得有些文过饰非了!
总而言之,入目之下,俱是狼藉。
而由于吕范不在,公孙珣只能自己亲自来应对各种杂事。
“有九原移民军属在外徘徊?且放九原移民出身的军士入城探视,不过军官要尽快回来。”
“雁门太守郭公就在平城等我?且让我整顿好部属,晚上去拜会他好了。”
“不要一开始就想收拾整个大营,先集中清扫一营,暂且住下,再遣人四处查看是否还有你是说,大营中尚有军械c粮草?”
“是!”这名臧旻留下来的军吏低头答道。“请司马随我来。”
公孙珣赶紧带着一众军官跟着此人赶了过去。
“司马请看。”这军吏掏出钥匙来打开了一处仓室上挂着的广锁,然后推开了仓室大门。
果然,入目之下,俱是成捆的草料与成屯的粟米,左边是干草,右边是粮食,排列的整整齐齐,让众人颇为震动。
“如此这样的仓室还有两个。”这军吏低头言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仓甲胄,一仓军械前者是从河内c河东c河北诸郡国征集来的,后者是从南阳铁仓中直接发来的。臧公让我守在此处等候司马,就是为了这五个仓室了!”
话到这里,这军吏稍微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其实不瞒司马,其余仓室在败军而回时,已经被匈奴人和散乱的民夫给扫荡干净了,只有这五个仓室是雁门郡本郡郡吏领着郡卒看管的,所以才能保全”
周围的军官个个喜不自胜,唯独公孙珣面色如常,不以为意:“臧公也是可惜了。既如此,我自然会小心处置你也是雁门本地郡吏被召入营中的?”
“是!”
“那就回阴馆吧!”公孙珣随意摆手道。“晚上我见到郭太守,自然说明你的功劳的。”
“喏!”
从仓室中退出来,公孙珣连连摇头,也不晓得在想什么,而且他也不让人开仓动用这里的东西,反而是重新锁好,宛如没有看见这些仓室一般继续敦促营中军士清理大营。
当然了,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不一会功夫满营就都知道这里面存了大量的军械粮草,干活也都勤快了许多。
“你家中可还好,九原的那些乡亲们可都还平安吗?”下午时分,已经有些生气的大营正中,公孙珣正捏着马鞭坐在营中高台的台阶上和成廉说话,后者刚和魏越等人一起从平城内探视返回。
“家中只有妻子一人,自然无忧。”成廉赶紧躬身答道。“至于九原的乡亲们,确实有不少人因为担心匈奴过境而逃走了,但其余大多平安无事,还要多谢司马离开时将他们送入城内”
“留在沮阳城的伤员且不提,”公孙珣瞥了眼营中忙碌的军士后,方才继续问道。“这次战死的c失踪的,总之这么多没回来的,你可曾听到有人骂我这个招兵的吗?”
成廉与魏越,还有其余几个九原移民出身的军官不由对视。
“果然还是有怨气的。”公孙珣不由苦笑道。“我早该想到。”
“司马容禀。”成廉再度拱手道。“倒也不能说全无怨气,但”
“嗯?”
“但乡亲们大多还是觉得司马这里比较可靠。”成廉说到此处也不禁有些黯然了起来。“吃穿不愁,还不缺赏赐,一人参军便可养活一整户人家。所以,这次我去城内探视,反而有不少人问我,既然军中有所损伤,能不能把子弟再送过来?至于说他们有怨气,其实反而是听说司马这里已经拿宁城的精锐进行了补充,并不缺兵员,这才有些不识大体的人发了些牢骚”
“民生艰苦到这个份上了吗?”公孙珣不由微微叹气。“情况我已经晓得了,你们下去吧。”
成廉唯唯诺诺,倒是魏越有些跃跃欲试,不大想走。
“你想说话?”公孙珣当然注意到了这厮的动静。
“是,司马!”魏越赶紧上前一步行礼道。“恕我直言,虽然我军早已满员,可多养些兵马其实也是无妨的!”
公孙珣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对方:“这是什么意思?你看到自己乡亲生活没有着落,所以想替他们说情?”
“确实有这个意思。”魏越见状愈发得意。“但并非是信口开河养兵嘛,无外乎是钱帛c军械c粮草而已!”
“那你与我说,这钱帛c军械c粮草都从何处来?”公孙珣继续戏谑的盯着对方问道。
“钱帛嘛,司马家中想来是不缺的。”
“哦,”公孙珣面露恍然。“你是让我出私财充当军饷,那军械粮草呢?”
“军械与粮草就在眼前啊?”魏越指着仓室的方向道。“我们还在城中时就已经传遍了,营中还有数仓粮草c军械丝毫未动”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吧?”公孙珣忍着疼在背后将马鞭从左手交与了右手。“坐吃山空了怎么办?”
“那就再去找雁门郡府索要!”魏越毫不犹豫的答道。“他们之前就答应了我们承担义从与陪隶的粮草,不如再加一些,军械的补充也可以从雁门郡的铁官处索求,便是军饷若是司马不舍得那么多钱,也可以找他们要!”
公孙珣连连点头:“你的意思我晓得了军饷我来出c军械从大营中拿c军粮从本地征发,这样便可以多养几百兵马是这意思?”
“是!”魏越答应的格外爽快。
旁边的成廉已经面色发青了,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公孙珣没有再理会这个夯货,而是径直将马鞭从身后取出来扔到了成廉的脸上:“带下去亲自抽他二十鞭子,你是他上官,须让他晓得什么是他该说的,什么又不是他该说的。然后顺便再帮我问清楚,他这次到底又是收了谁的贿赂?”
听到最后一句话,魏越登时面色大变,而成廉看着自己这位发小突变的脸色却也有些目瞪口呆当然了,无论如何,后者终究还是握着马鞭和几名军官一起把前者给速速拖了下去。
公孙珣连连摇头。
而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来报,原来,不知为何,那雁门太守郭缊似乎是等不及了,居然只带数名吏员轻车造访,而且须臾间就已经来到了营门前。
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然后当即起身前迎。
“文琪。”郭缊一身便服,只带着数名郡吏,遥遥便在营门口拱手。
“郭公。”公孙珣却没有抬手行礼非不愿也,实不能也。“有伤在肩,难全礼数,还望恕罪。”
“我晓得,我晓得。”郭缊丝毫不以为意,而是直接上前挽住了对方看起来并无大碍的右手。“听说是文琪你要回来,郡中上下全都展颜你不晓得,这段日子里,我们雁门上下是一日三惊,塞外稍有风吹草动便心忧如焚。可是说到要来一些援兵,却又不晓得是该喜还是该忧,一直到郡中接到公文,看到文琪你的名字,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么一番动作,这么几句话,不得不说,这两千石的郭太守是给足了比千石的公孙珣面子的。
“郭公抬举我了。”公孙珣闻言哂笑道。“不过,说不定也不是在抬举我,而是在撒怨气那些匈奴兵真的那么差劲吗?”
郭缊微微一怔,但终于还是实话实说:“我也不好说匈奴人如何如何毕竟他们已经在西河呆了一百多年,族中连汉话都普及了大半,我们太原郭氏也和匈奴诸大族多有来往,而且此番用兵之前臧公终究是尽力约束了。但是,且不提战后败兵的行径,只说那一万多兵马,数万民夫,便是不说军纪,只从我们雁门出入这一番,就已经让我们全郡苦不堪言了。文琪晓得我们雁门有多少人口吗?”
“我看过郡府中的文书。”公孙珣听到此话倒也是不禁感慨。“不过十二万而已,十二万人口奉养一万多兵马,还有数万民夫,确实辛苦!”
“那你可知道三四十前年,鲜卑尚未起势之时,我们雁门郡中有多少人口吗?”郭缊复又问道。
“”
“二十四万!”郭缊愈发无奈,身后几名郡吏也是纷纷摇头。“三十余年间,人口少了一半!这都是鲜卑人不停骚扰的结果,但也是朝廷频繁用兵,本郡百姓难以支撑的结果!”
公孙珣依旧默然不语,只是忽然发力拽着对方往营门里面走去而已不过也没走太远,因为那被扒了衣甲的魏越正跪在大营正中高台前的地上挨鞭子呢,而成廉眼看着公孙珣过来,当即抽的愈发用力,魏越也是叫嚷的愈发激烈。
“文琪”郭缊有些不自然的瞥了一下这边,便拉住公孙珣的右臂,不让对方继续往前。
“郭公不顾身份以上访下,如此礼遇,想来是有事与我说,既如此不妨直接一点。”公孙珣无可奈何道。
“文琪心思通透,我就不做掩饰了。”郭缊终于正色道。“这一战,雁门这一路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臧公槛车入洛,匈奴单于生死不明,还在阴馆养伤,不敢轻动,而原本聚在此处的数万民夫也是一朝散尽,或是逃回家乡,或是与散兵游勇一起落入周边山中化为流民c盗贼不瞒你说,如今整个雁门郡的北半部是一片破败!那”
“郭公还请直言!”公孙珣再度催促了一声。“到底找我做什么?”
“有两件大事!”郭缊苦笑道。“请文琪务必协助一二。”
“讲来。”
“一则,若是边防缓和,还请你派出精锐部属与郡卒一起去清剿这周边各处盗匪,可好?”
“这当然无妨。”公孙珣微微蹙额道。“让这些人去做徒附,也比放任他们去做盗匪的好。还有一事是什么?”
郭缊一时颇有些尴尬,以他的水平其实早就隐约觉得此行怕是要碰钉子了,但事到如今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了一下:“文琪也应当明白,这些化为流民c盗贼的民夫一般是要入官中做刑徒或者发卖出去的这是合法的,与之前那张太守发卖移民不是一回事!”
“我晓得c我晓得然后呢,不是两件大事吗?”
“然后,就是雁门经此一事后生产废顿,明明秋收在即,青苗却遭受到了践踏若是不加以赈济,那很多百姓恐怕要在秋后沦为流民,可偏偏府库空虚”
公孙珣当即一脸恍然:“莫非郭公是看上了我这大营中剩余的粮草了,而偏偏这大营中的粮食乃是军粮,你无权动用,所以就想让我来开仓赈济?”
“不用你发放太多。”郭缊临时改了计划。“只要能在秋收前稳住形势就好,秋收后我行文往太原c中山等郡借粮便是。”
公孙珣连连摇头:“郭公此言差矣,我一路行来,沿途所见,百姓流离失所,士民苦不堪言,而我公孙珣若是没有资本倒也罢了,可既然手握这么多粮食,又怎么会坐视百姓不理呢?营中现有三仓粮草,一仓我要留着自用,剩下两仓中的粮食你就遣人来全都搬走吧!”
满营上下,一时无声,就连刚挨过打的魏越也不禁偷偷回头来看。
“这真是,这真是”郭缊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是忽然抽回手来,对着公孙珣公然一拜。“郭某替雁门上下谢过文琪了。”
公孙珣则坦然受了对方一拜。
“我这就遣人去搬粮食。”郭缊起身后当即就要回身。
“郭公且住。”就在此时,公孙珣忽然又笑着喊住了对方。“搬粮食你下个令,让别人去搬好了我与你的话可还没说完呢!”
郭缊闻言一边示意郡吏去喊人来搬粮食,一边却又赶紧回身:“文琪有话尽管道来!”
“郭公!”公孙珣微笑问道。“其实,刚才你有一番话,我是很不以为然的”
“敢问是哪些话?”
“便是雁门人口之论了。”公孙珣继续笑道。“你说三十年前雁门有二十四万人口,如今十二万”
“正是!”
“如今雁门真的只有十二万人口吗?”
郭缊悚然一惊:“文琪这是何意,文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啊?朝廷也是认得!”
“郭公何必欺我呢?”公孙珣当即摇头笑道。“我大汉朝东南西北,虽然风俗不同,但据我所知,所谓人口流失却都一个模子的事情,一半是天灾人祸,另一半却是被当地豪强所隐匿。咱们雁门周边多山,想来有不少人口应该都在某些山窝中的坞堡里吧?”
郭缊当即叹了口气:“文琪,这与我们今日所说之事有何相干?”
“并不相干。”公孙珣喟然道。“只是听说这些坞堡明明藏匿有大量人口,却根本不纳税c不服役,朝廷所谓劳师动众也根本不会波及到他们,想来存粮也会有很多!”
郭缊面皮不禁一跳:“文琪到底想干吗?”
“无他,我这人向来不愿吃亏而已。”公孙珣冷笑道。“郡府府库空虚我是信得,百姓流离c稼樯尽失我也是信得,所以碍于良心我不得不冒着中枢问罪的风险交出军粮来赈济,但是我出多少粮食,还请郭太守你让这些雁门本地的豪强也出多少粮食!否则,我心大概是不能平的!而心不能平就要有所鸣或有所为了!郭公,你说这雁门一地的坞堡,可有鲜卑王庭坚固?”
郭缊张口结舌,却不能言语。
“郭公,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两仓粮食我已经指给你了,断然不会收回的!而郭公那里,也请你务必以并州名门之姿,好生压迫一下这些豪强!你我二人联手,你不惜名,我不惜力,雁门上下谁能翻的起什么浪花来?再说了,臧公临走前不直接把粮食给你,却留给了我,不就是希望我能和你同舟共济吗?”
郭缊失神无措,但却终究不敢多言一方面,固然是公孙珣戳破了他和臧旻的小聪明,另一方面,那句‘可有鲜卑王庭坚固’的话语,也着实让他神摇意夺,不敢反驳只是,去动那些豪强,自己岂不是要摊上一个酷吏的名声?
“打完了吗?”公孙珣忽然不再理会这郭太守,而是转身朝成廉这边质问了起来。
“回禀司马,二十鞭,已经打完了!”成廉老老实实的弯腰将马鞭递回。
“魏越我问你,”公孙珣接过马鞭后绕到那光膀子的人身前。“你收了谁的贿赂建议我扩军的?”
“回禀司马!”魏越赶紧叩首解释。“并无人让我撺掇司马扩军,而是九原乡人们想入军中,便与我一些钱请托,我既好面子,又拿了他们的钱,这才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你这人素来贪财,又性格跳脱,我向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知为何今日却要打你?”
“我不该耍小聪明,自以为能摆弄司马于股掌中!”魏越再度叩首道。“其实我若是说实话,说不定司马还会心存怜悯,许我再收入几个乡人”
“倒也是长进了!”公孙珣不由失笑道。“也罢,看你如此诚恳,且与你一件美差早在沮阳时,我母亲就来信说要亲自动身来看我,还要带着我订婚的妻子一起过来完婚。你去领人迎接护送,好生伺候我母亲想来大方,说不定一高兴就赏你个两百万钱呢!”
魏越眼泪都要出来了:“除了司马所赐,断然不敢再收钱了,只求司马不要将我赶出营去!”
“郭公!”公孙珣忽又抬头朝那郭缊笑道。“你听到了吗?我不日就要在此地完婚,以成人生大事还请郭公到时前来捧场!”
“一定,一定!”已经往外走了数步的郭缊赶紧回头。
“我母亲也要来,郭公若是有心,还可以先与我一起登堂拜母。”
“一定一定。”郭缊只想赶紧离开此处,哪里听得清对方在说什么。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公孙珣忽然正色提醒道。“雁门百姓,都还在翘首以盼呢!”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郭缊被逼无奈,只能略显苦涩的回过头来,正式躬身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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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郭缊为雁门太守,逢臧旻出塞丧师,败兵做匪行乱,毁踏青苗,劫掠士民,一时雁门大坏,尤以秋收无望,恐以饥荒为甚。闻公孙珣回屯平城,营中有军粮未失,乃欲求之。左右劝曰:‘北疆破败,人人自危,豪强皆屯粮自保,军中虽有粮恐亦不应也!’缊不听,遂便服轻车往诣,并求资粮。待见,二人相言不过数语,珣知缊欲赈济百姓,时营中有三仓粟,各三千石,乃于营门指两仓与之。缊自此固知珣奇也。时缊三十有四,位两千石,珣年二十,位比千石,缊固以尊临下,以长临幼,登堂拜母,见证婚姻,定侨c札之分。”——《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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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大事(中)
天气炎热,蝉鸣不断,而且万里无云,只有热风,着实让人难以忍受。
雁门郡治阴馆城,一群刚从郡府中出来的人直接聚集到了城中旗亭所在,这群人前呼后拥,奴仆成群,一时间惊得原本在此处纳凉的普通平民纷纷逃窜躲避。
然后,很快又有奴仆从楼下的市场中各自为自家主人买来了一些新鲜蔬果,并取来深井凉水浸泡,方才奉上了二楼。
不过,这些在平民老百姓眼中极为奢侈的暑期美食,却没有一人轻动,整个旗亭二楼上的人全都如木雕一般,神色凝重的远远望着市场尽头的拐角,等候着相约之人的出现。
“实在是让几位久等了!”一名吏员打扮的年轻人满头大汗的上了二楼,大致的行了一礼后就赶紧坐到几案旁,并从眼前的水瓮里取出了一个大白梨,毫无姿态的啃了起来。
周围人自然无话可说,天热成这样,哪有这么多规矩?
而等这位在郡中出任户曹属吏的年轻人啃到第二个大白梨的时候,方才有一名长者正色问道:“敢问贤侄,其余几位郡中世交为何都没来呢?莫非是刚才在郡府中,我们的口信没送到?”
“世叔请了。”这属吏一抹嘴,赶紧拱手答道。“非是没有送到,而是他们不敢来c不愿来而已便是我,若非是因为世叔也在此处,怕也是不会来的。”
“这么说”年长者当即蹙眉低声问道。“府君这次是下定了决心?”
“然也!”户曹属吏回答的格外干脆。
周围众人闻言立即表情不一了起来。
“那再敢问贤侄一句,府君的决心到底到了何种程度?”这年长者心中一沉,不禁继续问道。
“世叔。”这属吏扔下第二个梨核,就在瓮里清了一下手,然后方正色拱手道。“我们孙郑两家相交多年,我此来只有一言与你不要心存一时之侥幸,葬送了你郑家在武州的百年基业!世叔可晓得,郡府中有所任职的那些大户,无一不应下了这捐粮之事!”
郑姓长者喟然叹气:“换言之,府君这是要铁了心的做酷吏之举了?可如此行径,就算是我们碍于君臣之义,不得不应,难道他就不怕坏了名声,使得他们太原郭氏的家世中途有所损折吗?”
“府君此事也是有些无奈的。”这孙姓属吏不由皱眉道。“世叔,经过这场兵灾,整个雁门都是一片狼藉,那匈奴单于现在都还在城外庄子里悉心调养呢府君身为一郡之长官,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可不是听说呃,不是听说府君前往平城借到了军粮吗?”忽然又有一中年富态之人忍不住靠过来询问,还主动从瓮中又取出了一个大白梨为这孙属吏奉上,姿态做的极低。“敢问孙副史,既如此,又何必要我等出粮呢?而且还要这么多?我们剧阳冯家小门小户,居然也要一百五十石?!”
“冯兄你这是问到点子上了!”这孙副史接过梨子啃了一口,却又不禁仰头一叹。“问题便出在这军粮之上!”
随后,这位户曹属吏却是绘声绘色,将那败军之将的臧旻如何不愿担责,只将军粮封藏留给后来人;而郭太守又如何候在平城等着新来的别部司马,然后等对方一来便去求粮;而那司马又如何精明,一眼识破那臧旻与郭太守欺他官小,让他担责,然后又如何桀骜无理,只说他出一石粮便要郡中也出一石粮云云
总之,如此精彩的事迹讲完一遍后,这些郡中边缘县邑的豪强俱是目瞪口呆。
“不瞒诸位!”这户曹属吏手持一大枣在那里无奈叹道。“现在整个雁门郡北到处都是匪徒和溃兵,郡中只能依靠这位握有强军的别部司马来剿匪。而且这位司马也不是什么野路子来的,听郡中其他同僚说起此人,也个个讳莫若深你们晓得,我刚刚从太原游学回来数月,然后才被郭府君征召,对此事也不是很清楚但总之,郭府君无论如何是想整顿局势的,便无奈应了他。但如今郡中府库确实极度空虚,那便只好找军中大户出粮来与那司马的军粮相匹配了!”
“这别部司马莫非复姓公孙?”那老者若有所思,然后忽然一个激灵。
“好像是如此,世叔莫非晓得此人?”孙姓属吏一边吃枣一边不由好奇。
“我自然晓得此人。”郑姓老者当即起身道。“而且我也终于晓得为何只有你一人来了你速速回去公干吧,莫要耽误了前途,此事我已经晓得厉害,几百石粮食而已,即刻就会奉上!”
“三路大军齐败!”就在此时,刚才那名为孙属吏递上梨子的冯姓胖子却忽然拍案而起,并振臂一呼,惊得旗楼上的众人个个失色。“北疆空虚,郡中板荡,百姓流离失所,兵匪横行乡梓,这时候本就该我乡中冠族行报国之举,如今郭府君与公孙司马志在整顿,心存赈济,尔等不思为国为君尽力,反而为了区区几百石的粟米在此处左推右却,这是何道理?!恕我冯某耻与尔等为伍!告辞!”
言罢,这冯胖子却是又抱起自己奴仆带来的那瓮蔬果,昂首挺胸的下楼去了,气得其余众人纷纷怒目以视。
“咳!咳咳!”而就在此时,那孙属吏却忽然面色涨红,剧烈咳嗽起来。
众人恍然醒悟,赶紧上前七手八脚的拍打,这才把对方嗓中大枣给拍了出来。
而喝下自己的洗手水,稍微缓了一口气的孙属吏却来不及多想,只是死死拽住了自己那郑姓世叔,俨然是心虚如狗了:“世叔不如指教一二!”
“贤侄啊!”这郑姓老者也是一脸羞愧。“其实再仔细一想,此番我已是拖累于你了回去就主动以游学的名义请辞了这户曹副史之位吧,不然那些郡中高位吏员怕是饶不了你的。”
“这是何意啊?”孙属吏愈发惊恐了。
不待郑姓老者回复,旁边一名中年人也是不禁苦笑:“贤弟啊,你居然不晓得这公孙司马是何人物仅凭此事便可知晓你在郡中颇受排挤了。”
“一个比千石的司马,便是再强横,莫非还能大过两千石的郡守不成?”孙属吏惊恐之下不由起身反问。
“哎!”此人连连摇头。“我倒不是说这公孙司马真的强横到何种地步其实依我看来,若是郭府君独自一人意欲有所为,那便是有机可乘的,而若是那公孙司马单人意欲有所为呢,也是可以想法子应付的此事无可解之处便在于这二人联起手来了!”
“不错!”郑姓老者闻言不由转身,然后迎风捋须,再度喟然一叹。“那想那郭府君以上临下,堂堂正正,所谓名正言顺;而那公孙司马侧立旁观,藏刃于怀,所谓锐不可当;更别说,这二人一个是并州名门嫡传,根深蒂固;一个是朝中显贵之系,深不可测了如此二人联手,但凡有些眼力的人就该晓得,这雁门一地,上下左右,他人断无插嘴的余地!”
“我晓得了。”孙属吏忽然醒悟。“虽然还是不晓得这公孙司马是何人物,但依照世叔所言,诸位所叹,此事其实绝无幸理!而如此情形之下,郡府中的各位显吏们明明都已经让自己家中屈服,却无一人提醒诸位边缘县邑的豪族,俨然是心存不良!而我却误打误撞的搅和了他们的好事回去岂能绕我?多谢世叔提点,我这就上书请辞,再回太原游学!”
“也是我等误了孙副史的前途!”
“若非贤侄来报,我等几乎要遭厄运。”
“将来贤侄归郡,必然有报!”一时间,楼上众人纷纷拱手许诺。
就在阴馆旗亭中一片和谐之时,与此同时,两百里外的平城中,被称之为锐不可当的公孙珣却也是一身便服,正帮着自家老娘筛选本地的水果呢。
母子二人俱坐在院中树荫下的马扎上,面前者摆着数个装满了本地水果的凉水瓮,也不用仆人伺候,端是母慈子孝,一片和谐之气。
“母亲尝尝这个。”公孙珣从水瓮里挑出来一个红红的小果子递了过去。
“太酸!”公孙大娘一口下去,眼泪都出来了。“这年头的苹果怎么都这个味的?不知道得花多少年才能选出后来那种大苹果不行,赶紧给我个梨缓缓!”
公孙珣立即取出一个大白梨递了上去。
“别的不说,山西这地方的枣和梨还是很稳妥的。”公孙大娘几口啃下去,这才缓过劲来。“而且夏日间,还是梨子最好!”
公孙珣闻言不由摇头。
“这是何意?”公孙大娘斜眼看着自己独子问道。“我说的不对?”
“不是不对。”公孙珣叹道。“于我们而言这梨子自然是比枣要好的,只是于这平城的百姓来说,这个时候枣却是远胜于梨子的枣子顶饿,且便贮存,家中缺粮的人现在都在漫山遍野的去寻野枣,而梨子虽然个大水多,却不能放到秋后做粮食。”
“你这话让我吃个梨都有负罪感了!”公孙大娘无奈道。“此时想这个干吗,可有用?”
“是儿子多嘴。”公孙珣赶紧摇头笑道。“我早已经和那郭太守联手征粮了,等有消息再论此事才对母亲应该是第一次出辽西吧?沿途感觉如何?”
“感觉幸亏儿子长大了!”公孙大娘扔下梨核自己取纸擦手。“如果不是你有所成就,我一个女人,哪里能出得了辽西?你晓得了吗,这次过来,上谷c代郡c雁门这一线的商路也跟着彻底打通了!”
“母亲大人出马,自然水到渠成!”公孙珣赶紧低头恭维道。
“哪里是我的缘故?”公孙大娘试图把纸团扔到院门处,却不料一阵风刮来直接将纸团卷走,只能无奈望天作罢。“这次能够打通这条北疆商路,主要是你火烧弹汗山的功劳知道吗,弹汗山都被你烧塌了!”
“巧合而已。”公孙珣低头答道。“母亲跟我讲过,泥石流而已。”
“不管如何,你这次是出了大风头,名震北疆是可以称得上了,这三郡的世族豪强此时都愿意给你面子也总不是假的等过几日你大婚之时,咱们把雁门的豪强世族都请过来,我要让他们全都变成安利号的下线!。”
公孙珣抿嘴无言。
“不过你也是惊险。”说完这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以后,公孙大娘又是随口说了一事。“你可晓得莫户袧从鲜卑那里逃了回去?然后我才知道那檀石槐是个何等人物,三路全胜之下,他不来寇边劫掠,反而跑去东边帮东部鲜卑抓捕鱼奴,教东北鲜卑那群野人如何捕鱼这种人物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代天骄的模板,再与他个二十年,怕是真要引兵南下中原,成就一番事业了?”
公孙珣听到此言不由反问:“既然如此,为何母亲当日回信中却坚持说鲜卑不足虑呢?”
“因为我找莫户袧再一打听就想明白了。”公孙大娘闻言干笑道。“此人都已经四十岁了,又在草原上那种得了病只会跳大神的地方生活,怕是活不了多久的鲜卑不成气候的大局还是没问题的。”
公孙珣闻言一声长叹,不知道是感慨这檀石槐的年迈,还是感慨这位鲜卑可汗的枭雄气质。
“不过说到路上见闻,我也正要问你一事呢!”公孙大娘复又问道。“沮阳那里,为何你要用低度浊酒给伤员洗伤口,我怎么觉得用这玩意反而更容易感染呢?”
公孙珣闻言当即一怔,然后再度反问:“不是母亲大人你教我用酒来‘消毒’的吗?”
公孙大娘也是一愣,但也马上更正道:“那是高度烈酒才行就是‘三碗不过岗’的那种才行!”
公孙珣无语摊手:“那怎么办?当时军中上下还挺感激,说我用如此贵重之物给他们疗伤”
“那就下不为例吧!”公孙大娘幽幽答道。“还能如何呢?”
母子二人当即沉默。
良久,还是公孙珣率先开口,主动问及了另外一件事情:“母亲此行到底是怎么说服我那岳父放人来的?那赵芸一个小娘跟着母亲大人你独自来此与我成婚,怎么看都不合礼法吧?”
“哪里是我说服的?”公孙大娘不由摇头道。“乃是你那岳父的老娘,赵老夫人一力主张的。当日只是听到大军兵败你断后未归的消息,人家就直接把自己孙女从阳乐送到令支咱们家里来了,后来知道你受伤回来后,人家更是连连催促,让我直接把人送到雁门来,让你们尽快完婚这事正好也和我的心意,再加上我也实在是忍不住想见你一面,便带着她来寻你了!”
公孙珣愈发无言以对,而母子二人者再度陷入到了那种反复出现的诡异沉默之中。
不过这一次,却是公孙大娘首先忍耐不住,将母子二人几次中断的话题重拾了起来:“珣儿文琪,这一次确实不怪你,反而是我考虑不周,让你误入了险地!”
“不关母亲的事情。”话题终于打开,公孙珣也不禁正襟危坐道。“人生于世,哪里能心想事成皆如人愿呢?再说了,母亲的导向终究是正确的只不过现在看来,方向再对,想走过去,却也免不了一些曲折和岔路。”
“我也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公孙大娘一边说一边认真看向了自己的独子。“你已经成年加冠,总有自己的心思c自己的心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更有自己的路要走这都没问题!只是我这个当娘的,还是希望你能牢记将来世道的惨烈,然后记住那句话!”
“努力闻达于诸侯,以求苟全性命于乱世”公孙珣忽然笑道。“割据辽西坐观成败嘛,我晓得的。”
“那就好。”公孙大娘不由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直接结束了这个让母子二人都格外艰难的话题。“对了,你之前说高顺在你军中?然后你还从董卓那里得到了一把‘项羽的断刃’?都与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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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熹平末,有雁门豪族冯氏,体胖而吝,尝行路,虽粒米亦折腰而取;与人交,多行宴饮,虽家中豪富未曾为东其行多如此,故素为乡人所鄙,而其人自若。及战乱连结,兵祸甚急,雁门青苗多坏,秋收无望,太守固发郡内豪右献粮赈之,豪右多贪鄙,乃相聚于旗亭楼上,共议抗拒太守,以冯氏家豪,亦请之。及日盛暑,众皆持蔬果至亭楼,冯氏亦亲抱一瓮上楼,众人皆奇也。将言,冯氏忽拍案而起,喝众曰:‘乡梓罹难,士民面有饥色,皆寻山择枣充粮,汝等既为郡中豪右,不思纳粮报国,反欲祸国乎?吾虽鄙,亦不愿与诸君为伍也!”众愕然,冯氏复举瓮曰:“君等故言吾吝,未尝做东,今有数物,皆某亲手采择,愿与诸君,以作了结,自后不相欠也!’言毕,乃掷瓮于柱,瓮破,满楼野枣滚落!冯氏乃拂袖昂然自归,献粮于郡。豪右俱惭,复感其德,皆争而纳粮。”——《士林杂记》教化篇燕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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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大事(下)
按照《士昏礼》的规定,古时候的婚礼一般是六个步骤即纳采c问名c纳吉c纳征c请期和亲迎,这就是被称之为“六礼”的所谓婚礼传统所在了。
而后世东亚地区无论是风俗如何变动,可基本上都还大致遵循这个流程与概念。
不过,也仅仅就是大致遵循罢了,因为真要按照《士昏礼》的步骤具体到每一个动作朝着哪个方向都来做的话,也未免太脱离实际了。实际上,哪怕是前几年郑玄对《士昏礼》做出了更符合这个时代的相应注解,也依旧显得累赘而冗余,让人喜欢不起来。
所以,各地依旧是各地的风俗,只要说媒下聘c媳妇过门这些主干礼节没变就行了。
而换到公孙珣本人的婚礼来讲,他更是跟这些礼仪挨不上边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赵老夫人站在大街上对着自己孙女那一指,而后来公孙家补上的那些各种礼节,其实也就是补上的而已。而此番合房,宴请宾客,人家赵芸更早就已经入了公孙氏的家门,而赵家人也全都远在辽西。
只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女方越是如此干脆,男方这边就越要尽可能讲究一点。所以,为了表示尊重,公孙大娘干脆戴着眼镜,在那里临时学习起了郑玄注解的《士昏礼》。
“我仔仔细细看了半夜,”公孙大娘坐在上首的一把椅子上,一手将眼镜拿下,一手却是微微颤抖着捏了一张帛书。“全是糊里糊涂的东西,后来半夜中实在是忍不住,又从床上爬起来,对着蜡烛看,却也只从这《士昏礼》的字缝中看出了三件有用的东西!”
束手站在下面的公孙珣忽然有些不安了起来。
“一个是所谓昏礼的昏,居然不是通假字,而是黄昏的昏,一切事情都要在黄昏时处置怪不得那曹操和袁绍年少时能在晚上抢到人家的媳妇!”
公孙珣一时倒也无言以对。
“还有一个便是大雁,干什么都要大雁若是如此长久下去,这大汉朝的大雁怕是都要被灭种了!”公孙大娘语气愈发不善了起来。“就不晓得保护一下资源吗?”
“当初在辽西时咱们已经送过四次大雁了。”公孙珣见状赶紧安慰道。“这次再补一个就行!”
“最后一个,便是蒸小猪的时候要把猪蹄子上的指甲全都给拔了!”公孙大娘理都没理自家儿子,反而彻底忍受不住,直接把帛书握成一团扔到了地上。“你说这都什么跟什么?!蒸小猪的时候去不去猪蹄上的指甲到底有什么用?难道不晓得猪蹄才是最好吃的吗?”
公孙珣也是一时茫然。
“罢了!”公孙大娘气急以后也是颇为无奈。“按照这上面的东西来吧,省的来宾笑话”
好歹都由公孙大娘说了算,她既然点头了,那公孙珣自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话说,既然婚礼的最后一步既然已经有了指导纲领,那从第二日起,平城这里就难免变得一日比一日热闹了起来。
不说别的,光是城南c城北那两处充当男方女方家门的宅院附近,每日就聚集了几乎整个平城的小孩子等在这两个地方,只是专门为了抢到正午和黄昏时固定散发的两次喜钱。
当然了,真正让整个平城活跃起来的,还是随着婚礼日期临近,那些从各地赶来的宾客雁门本地的豪族与官吏且不说,可是并州c凉州的方伯,上谷c代郡的太守,甚至于中山甄氏这样摸不着头脑的对象都有派人过来恭贺,那就难免让人咋舌了。
这些所谓‘贵人’,大量聚集在一个小小的平城,相互之间难免要交际与认识,一时间所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甚至于新郎官公孙珣还借机摆了个海内名儒弟子的谱,当众在某个热的要死人的下午于城中为雁门各地年轻贤达讲了一次《毛诗》!
据说,气氛及其热烈,当场激动到晕厥的就有五人之众!
除此之外,城北军营处的蹴鞠比赛也是极为让人心动的嗯,借着公孙珣大婚之际,由娄圭首倡,吕范组织,这些日子军中是专门一日一赛,搞了一个‘贺婚杯’!而司马大婚前的三日,最后的胜者,也就是九原骑兵屯的队伍,更是由公孙司马的母亲公孙大娘亲自给赐酒!
至于赐酒用的那个刻了字的小金杯,更是当众赏给了表现最出色的队率魏越!
一时间,真的是人人侧目!
不过不晓得什么时候,另一件事情却渐渐的成为了这些雁门豪族私下关注的焦点,并且逐渐变得公开化和白热化那就是公孙司马家中的安利号!
话说,这家安利号不但有各式让人大开眼界的新鲜货物让你挑选,而且还收货!山里的苦荞c浑芪c杏仁c萱草这些大家平日里虽然都知道有些用处,但却多半只能烂在山里的玩意,人家全都敞开了收购,据说是要卖到渤海和辽东的,反正不愁销路!
而这安利号其中一个让这些豪族欲罢不能的规矩是,若你家的山林c坞堡能保证每年的产量,便可以获得安利号相应的下线等级资质。而若是一人有了相应的下线资质,便可以用相应的折扣从安利号买入一定数额的货品!
且不说那些杂货了,便是纸张c书籍c笔墨c粮食c咸鱼c布帛甚至还有一些据说是辽西出产的精美银锭,居然全都可以打折!
要知道,粮食和布帛本来就是这年头的一般等价物,银子更是标准的贵金属,这种折扣简直就是送钱好不好?!
而按照安利号的规矩,若是你本人能为这家商号作出贡献,譬如组织起货源c商队,或者干脆协助安利号在某处开设分号与货栈,那这些利好都是要算在你头上的,然后进一步提高你的下线等级与各种提货的资质!
于是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平城的大街上,骑着马c坐着车,甚至是步行走着的,所有人相互见面时若是不问一句“汝晓得安利嘛”,那简直不要太丢人!而且,似乎隐约就是因为这个的缘故,来参加婚礼的雁门豪族数量也是日渐增多!
而等到婚礼前一日,随着郭太守亲自来到此地准备为公孙司马贺喜,平城新任的安利号掌柜更是爆出了最后一个让所有雁门豪族目瞪口呆之事原来,若是你的下线等级到了一定程度,居然可以允许你自己发展下线,然后将下线的一部分贡献算到自己头上!
换言之,若是再考虑仅仅到了二级下线的三等资质就可以佘买一定货品,那有朝一日,恐怕仅凭这个下线资格就能平白入利了。
如此好事,怎么等到今日才轮到雁门郡呢?!
换个说法,之前的代郡c上谷的那几家混蛋玩意怎么就敢断我们的财路,不许安利号过来呢?!
甚至再换个说法,这公孙司马怎么二十岁才来到我们雁门做别部司马呢?!早个七八早个半年不行吗?!
然而,这种迅速恢复的繁华背后却不是这么简单的。
想想就明白了。
若非是安利号要以平城为重要据点,在此处大兴土木,以工代赈,哪里轮得到小孩子去抢喜钱?怕是大人都要抢破头!
若非是郭缊撂下脸征集到了大量的粮食,民心也早就乱了,又哪还有人会有心去随着安利号的大兴土木来做工?早就去当土匪了!
若非是‘贺婚杯’之前,平城的驻军以曲c屯c队为单位,配合着郡卒轮流出击,四处扫荡雁门北部地区的盗匪c溃兵,哪里的如此多的各色货物送入平城?怕是半道上就已经被‘消耗’光了!
若非是之前征粮期限结束,郭缊和公孙珣齐齐拉下脸来,派程普与高顺远趋到雁门最南端的卤县,在太行山中打下两个不知所谓小豪强的坞堡,然后灭族示众,杀鸡儆猴,又哪里来的一大群雁门豪右顶着热浪在平城一等大半个月,只专候着一个比千石司马结婚?在家就着深井水吃个大白梨岂不美哉?!
当然了,这里还必须要额外的称赞一个人,那就是被烧了弹汗山的檀石槐大汗。
若非是这位英明神武的草原枭雄一巴掌抽到西部鲜卑的脸上,然后又跑去东面去抢倭国人当渔奴,那公孙珣这时候应该还在长城上疲于奔命怕是连洞房都进不了的。
但不管如何了。
熹平六年(公元77年)的这个夏秋之交,随着公孙珣与自己的新婚妻子一起享用了那只没有指甲的小猪,喝下用卺(苦葫芦)酌的苦酒,并进入洞房之后,整个雁门居然在一种不合时宜的繁华中,不知不觉的重铸了秩序!
“不知细君为何叫芸?”公孙珣按照礼节的最后一步,解开自己妻子彩冠的缨带后,却是问了一个颇让对方不解的问题。“这不是和岳父大人的名字相重吗?”
公孙珣那封了乡侯的岳丈叫赵苞,苞是草字头,而芸也是如此这确实有一些怪异。
“不瞒郎君。”烛光下,赵芸稍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此事与芸字的本意有关,而且还有一段故事”
“说来听听。”公孙珣一边好奇一边却是帮对方将彩冠取了下来。
赵芸不免微微低头:“是是这样的。当日我母亲生下我时,身体虚弱,医卜都不起效,几乎要有不测。然后一日父亲抱着我观《淮南子》,看到芸字一说后不由感慨,便对祖母言道,既然母亲是因为我出生才有这么一遭,不如唤我为芸,以芸草起死回生之效来医治母亲,后来母亲果然大好!”
公孙珣当即握住自己妻子的双手称赞:“这倒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确实。”赵芸不由有些羞色。“再后来,其实父亲也觉得不对,几次想改回来,但却都被祖母给拦住不瞒郎君,外人其实都以为我的芸是云彩的云呢!”
“便是我母亲一开始也以为你是那个云呢!”公孙珣不由失笑,然后一只手又扶在了对方的腰上。
赵芸面色通红,却依旧微微抬头道:“其实现在想来,却也是我与郎君的缘分,你我夫妻二人的名都取自《淮南子》,一为美玉,一为神草,倒也是相得益彰。”
公孙珣微微颔首:“确实有这么一层缘分,但却未必有那个云有意思”
赵芸不由惊慌:“郎君这是何意?”
公孙珣当即再度失笑:“细君来雁门前应该有滕妇教过你些东西,既如此,你可晓得什么叫七进七出吗?”
言罢,公孙珣却是终于忍耐不住,将自己妻子推倒在婚床之上,准备完成自己人生大事的最后一步。
吹烛熄灯,解衣褪裙,便是床底忽然一声猫叫,那也万般都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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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出,妇复位。乃彻于房中,如设于用室,尊否。主人说服于房,媵受;妇说服于室,御受。姆授巾。御衽于奥,媵衽良席在东,皆有枕,北止。主人入,亲说妇之缨。烛出。”——《士昏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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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麦饭
“古人称晋地为表里山河,今日一见,山河相依,自成体系,果然不差!”
“大河向西,渔舟唱晚,我也不意此地竟有如此盛景!”
深秋之际,晚霞怡人,雁门郡卤城南面的一条大河北侧,也就是后世的山西繁峙县境内的滹沱河畔,正有两位郡中贵人勒马于一处山坡上,侧身观景,心生感慨。而二人身后的坡下,虽然侍立着数十随员c仆从,甚至还有七八个年轻士子,却都一言不发,静待坡上那两人而已。
没错,首先说话的那个中年人,自然就是雁门太守c本郡府君郭缊了,而后来讲话的年轻人,则正是撸倒过一任雁门太守,后来又火烧弹汗c名震北疆的公孙珣了。
话说,人家太守郭缊此番乃是以郡守的身份行县到卤城的,而公孙珣却是不折不扣的私人出行呃,他是奉母命与妻子一起前往五台山的大孚灵鹫寺礼佛的,或者说游玩的。
要知道,公孙大娘难得出趟远门,所以在雁门盘桓期间,什么盐池c煤坑,什么黄河c太行,什么马邑c武州,能去的都去了,但步入深秋,她终于还是有些无奈的动身返回了辽西。不过这位离开之前,曾专门要求公孙珣与自己新婚妻子一起前往五台山找什么大孚灵鹫寺,说是那地方求子很灵验云云的。
经过白马寺那一遭,公孙珣当然对和尚没什么感觉,刚刚成婚才二十一的他也对子嗣没什么感觉只不过,毕竟是母命嘛!而且雁门最近局势稳定,又值新婚燕尔,夫妻和谐,那陪老婆走一遭也没什么。
然后途径卤城之时,既然相遇,那郭缊便主动邀请公孙珣参与他的行县活动,而说是行县,其实也就是在这城外的滹沱河畔,召集本县的青年才俊陪他秋游,顺便做些考察,以方便进行一年一度的孝廉选拔而已。
雁门最近一直平安,如此经典的文教活动进行的当然也很顺利只不过,正准备返回卤城之际,这为首的两位贵人却忽然来了兴致,突然要上坡观一观滹沱河的晚景,这才有了这么一幕。
“文琪是在说笑吗?”郭缊听到对方话后不由捋须而笑。“且不说这河中哪里有什么渔舟,便是这滹沱河水,也终究还是要向东的。你也不想想,天底下哪有一路向西的河水?只不过是河对岸的五台山地势险峻,这滹沱河方才被暂时迫向西而已,等入了我乡中太原郡境内,它便改道为东,经河北一路入海而去了”
“这我倒是知道。”一旁的公孙珣实在懒得与对方争辩什么向东向西,只是敷衍着连连点头而已。“河北那边的滹沱河可比这晋地的滹沱有名的多,我当日往返辽西与洛阳,也是多次路过的。”
“是啊。”郭缊闻言不由感慨。“其实说到美景,我还是觉得我家乡太原郡的滹沱河段最美,可是架不住人家河北的滹沱河段有着光武的神异,名载史册比不过的!”
公孙珣听到此言却也不由失笑:“郭公这话倒是实在,不说别的,那地方的公孙豆粥与公孙麦饭可是首屈一指的对了,府君要不要尝一尝,等晚间回到卤城,我亲手与你做一碗麦饭,或许也可称之为‘公孙麦饭’吧?”
郭缊闻言不禁握住缰绳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引得坡下的众多侍从不明所以。
话说,所谓的‘公孙麦饭’,其实是公孙珣拿滹沱河的一个历史典故开了个玩笑而已,而这个典故正是跟刚刚郭缊所言的‘光武神异’有关。
想当年,光武帝刘秀刚刚来到河北,身边就十几个人,而趁乱起势的河北本地豪强还悬赏十万户要他的脑袋不得已之下,刘秀只好发挥老刘家最擅长的跑路技能,一路从赵国往南逃。
等逃到饶阳城北的无蒌亭的时候,真的是又冻又饿,困厄到了极点,眼看着啥啥都没有了。这时候,云台廿八将之一,后来被称之为大树将军的冯异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了几把豆子,给光武帝一个人偷偷做了一碗豆粥,后者喝完后整个人都舒坦了由于冯异字公孙,所以刘秀第二天就跟人讲:“哎呀,你们不知道,昨天得了一碗‘公孙豆粥’,喝的我真舒坦!”
然后呢?然后只有刘秀一个人喝舒坦了是没用的,十几个人饿的不行,只能跑到绕阳城找粮食,结果被人发现了,差点一网打尽!不得已,一行人又如同野狗一般往南逃,而等来到滹沱河畔的时候,恰好又遇上了冬日间的冻雨,所有人又累又饿又冷而就在光武帝跑到路边的破房子里光着膀子烤衣服时候,冯异冯公孙不知道从哪里又搞到了一把野菜和一把麦子,就借着这个火堆,又给光武帝又做了一碗‘公孙麦饭’!
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吃完这碗麦饭以后的刘秀估计是有力气开挂了,反正后来就如郭缊所言的那样,各种‘光武神异’了,什么派人去看的时候还没结冰,可走到滹沱河边上的时候却偏偏就已经结冰能过人了,然后过河到了信都城下,信都太守任光居然开城相迎,纳头便拜,举郡而投再然后就是两年扫平河北的戏码之类之类的了。
等到了后来,光武帝只要一想起冯异,就天天跟人讲,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滹沱河畔的‘公孙豆粥’与‘公孙麦饭’!
这里多扯一句淡,冯异绰号‘大树将军’,是因为他从不争抢功劳,其他人战后争功时他就喜欢坐在一个大树下面发呆然而仔细想想,就凭这‘公孙麦饭’和‘公孙豆粥’,他哪里还需要跟谁谁谁争功劳啊?!
那么回到眼前,公孙珣现在与郭缊说这种话,虽然只是就着滹沱河这个地方拿大树将军的字和自己的姓开一句玩笑,但也未尝没有与郭缊尽释前嫌,结交一二的味道
毕竟嘛,相对于二人的官位来讲,他和郭缊其实都显得很年轻,仕途上的可能性都还是挺广阔的。再加上双方现在又没了利益冲突,甚至反而合作的很好,那为什么不做一个‘患难之交’呢?这样的话,日后相见也可以来一句‘滹沱河畔的故人’之类的,提高一下格调嘛。
郭缊当然也不是傻子,笑完之后他也是当即颔首:“之前北疆崩坏,雁门废顿,全靠文琪全力助我,方才能够安心行县,做此教化盛事,也方才有如此盛景可赏对此,我是铭感于心的!”
公孙珣也是微微一笑,却又不禁摇头感慨:“这哪里是一两个人的功劳?府君你鞭挞上下,我治安左右,豪右愿出钱粮,闾左甘心用力,又有文教收拾人心,商贸活络经济如此这般各安其责,这才是雁门能够稳住局势的真正原因。”
“说的不错。”郭缊一边点头,一边又扭头看向了河水北岸的那条官路,彼处正有安利号的商队从此处往东,俨然是准备连夜从此处去代郡,然后出太行山的飞狐径去往河北。“一郡一国,若是上下能够一心去做事,便是天大的困难也能熬过去不过你我之间在此处说句心里话,那檀石槐居然没有趁虚而入,也着实是侥幸。”
公孙珣为之默然,经此一回,他对于兵灾二字着实有些感慨真是檀石槐打来了,诸如之前的万般手段却也只能是个笑话了。但是话又说回来,对方没来打,反而藉此大胜用心去鲜卑各部的实力平衡问题,反而愈发让人觉得这位草原枭雄不可小觑了。
只不过,以公孙珣此时此刻的地位,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期待此人能如自己母亲所言,会天不假年了!
既然想到檀石槐,公孙珣却又忽然想起一人来:“其实细细说来,还得感激一人若非是方伯董公赶往河西北督河套,南抚匈奴,不要说檀石槐打来,只是河西那边的乱子波及过来,也够我们辛苦应付的。”
“这倒是实话。”郭缊微微叹气道。“国家板荡,正该虎臣良牧用心之时。不过,想来方伯如此尽力,朝廷应该也会看在眼里,他日得一美郡,也是指日可待了。”
公孙珣再度表达了赞同,然后不禁心中微微一动,复又扭头看向了郭缊,而巧合的是,对方也恰好斜眼看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倒是郭缊干脆了一点:“说起来,既然北疆局势渐渐稳定,朝廷也该到了论功行赏之际了,文琪可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当然很多。”公孙珣低声笑道。“就是不晓得郭公具体指何事?”
“你将往何处?”郭缊愈发恳切。“还能留在雁门吗?说实话,若你能再留雁门两三年,哪怕不是武职,做一个县令都好届时你我二人通力合作,雁门必然大治!”
公孙珣连连摇头:“郭公莫忘了,我之前受征召之后就是直接来雁门赴任的,已经算是权宜之计了。而如今立下功劳,朝廷想要继续任用我,若不让我去洛阳做一任郎官,又怎么会放心呢?汉家制度在此,想要走正经仕途,终究要经过一任郎官的!”
“看来还是要入朝为郎了。”郭缊无奈摇头。“确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文琪既然是立下大功入朝,必然不可能再如初选的孝廉一般担任三署郎(三百石)了,就是不知道是侍郎还是中郎?”
话说,汉代郎官是个非常有意思的职务,里面的道道非常复杂,而且各种官场的特例都能在此处找到,让人根本没法总结。但粗略而言,主要还是起着中央党校外加干部储备池的作用。
而其中,若是大略来讲,又可以勉强分为三个层次。
最高的是议郎,六百石,一般可以通过这个职务直接跳到两千石的层次,比如蔡邕现在就是这个职务;
最低是三署郎或者羽林郎,秩三百石,一般是刚刚举了孝廉的人,或者是刚刚从上计吏中选拔出来的人,又或者是刚刚立了出色军功的低级军官出任勉强再分一下,三署郎为文,羽林郎为武,董卓当年就是羽林郎。
至于侍郎和中郎,则居于两者之间,前者秩四百石,理论上是尚书台的属吏,而中郎是秩比六百石,理论上偏武职一点正如郭缊所言,以公孙珣的资历来说,十之八九是这两个职务。
“天晓得!”公孙珣无可奈何。“朝中恩师之子,我师兄刘松之前与我来礼恭贺新婚,只是顺便让家人送了句口信,提了一句郎官至于是侍郎还是中郎,也只能随他去了。”
郭缊默然点头,复又感慨:“只是不知道文琪去后,这雁门上下是否还能如这数月间各尽其责了?文琪勇烈,麾下士卒精锐,军官也都各有所长真是难得!”
言至此处,二人都彻底沉默,只是目视滹沱河上西方落日,看晚霞匆匆而尽,方才打马归城。
话说,公孙珣与赵芸自然住在了城中一处亭舍之中,而郭缊却住在县君所在的官寺中。所以,二人就在路口处拱手问候,便各自告辞回去休息了。
“郎君。”赵芸既然已经为人妇,自然就可以抱着猫抛头露面出外来迎了。“此番去河边秋游可还有趣,不然为何天都黑了才回来?”
“有趣什么啊?”公孙珣一边将猫抓起扔给一旁侍女,一边与自己妻子执手迈入院中,却是无语至极。“孝廉选拔在即,郭太守当面,这些卤城的年轻士子和吏员们个个跃跃欲试,有人卖弄才思,有人展示德行,还有人故意说大话引人注意你说我一个过路的朝廷直属军官,也不好在这么重要的时候说什么多余的话,便只好喝了一整天的闷酒,说了一整天的敷衍之语。也就是最后临走前,才得空与郭太守一起登高看了长河落日的景色,算是偶有所得。”
赵芸不禁失笑:“也是辛苦郎君了。”
二人再踏入亭中的房舍内,自然有仆从婢女点上了烛火,然后,作为妻子的赵芸居然也不提晚饭的事情,而是赶紧从自己那抱着猫的婢女怀中翻出来了一封书信:
“平城那里快马送来的!”
公孙珣接过一看,见是吕范所书,初时还不以为意,但等他打开来看了几眼,却又不禁长思不语。
原来,公孙范遣人从洛阳送给平城一个四平八稳的消息,乃是说朝中终于开始对夏育c臧旻c田晏三人论罪了这倒也没什么,正如郭缊刚刚在城外所讲的那样,眼看着北疆稳定下来,那朝中自然要对这一战进行各种讨论,然后论罪c奖功,之类之类的吧!
只不过,吕范接到讯息后却从他的角度向自己的这位主公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不说公孙珣这次很可能迅速要入洛,只说以后宦海沉浮,难道每换一个地方就要对旧部置之不理了吗?
汉代官场传统,故吏宛如门生,甚至有故吏为自己举主守孝!而反过来说,故吏也是举主最可以依靠的力量!
所以吕范的意思很简单,若是公孙珣走了,他吕范自然要跟着走,娄圭c韩当也一定会很轻松跟着走,甚至使把劲可以把整个平城那边看中的军官都带走但是,以后也能次次这么办吗?
而且你让一群有着官职,甚至在当地有着家小的人跟你去洛阳,暂时当个宾客,真的所有人都会乐意?
既然如此的话,吕范的最后一个问题即便没有写出来,也呼之欲出了为什么不试图举荐一位旧部心腹代替自己镇守此处呢?!
讲实话,从公孙珣这里的私心思考,平城那个别部也是跟着他出生入死淬炼出的精锐他也真心舍不得直接撒手!
而且,公孙珣之前不是没和自家老娘考虑并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想来想去也是没辙,当时也就只能说尽量把人才全都放在身边带走,然后依靠着安利号在此地和众多豪强的勾连,尽量维持对这支部队的影响。
不然呢,还能如何呢?汉家制度依旧在,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吗?
甚至说句惊悚点的话,真要是这时候一狠下心来,在平城割据信不信来镇压你的人乃是堂堂大汉忠良,虎臣良牧董仲颖?
不过,吕范的这封信却给公孙珣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角度,一个其实很容易就能想得通,但反而因为自己母子见识太广想的太深而忽略掉的问题解决方式!
为什么不举荐一名靠得住的心腹旧部,接管平城驻军呢?天下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若是这个心腹忠诚可靠又有能力,这只军队不就保住了吗?
当然了,自己举荐肯定不行,但是雁门太守郭缊的举荐,却是合情合理朝廷断然没有什么拒绝理由吧?
而这么一想的话,今日在那滹沱河畔,自己是不是没能完全领会人家郭公的善意呢?
“晚饭可备齐了?”一念至此,公孙珣忽然收起信纸,朝着自己妻子笑言道。
“自然。”赵芸赶紧答道。“郎君现在要用餐吗?”
“暂时不用。”公孙珣微微摇头道。“我忽然想起一事,准备去将郭太守请来一起用餐。”
“既如此我再做准备!”赵芸愈发有些慌乱,她还是第一次以人妻的身份招待客人呢,尤其对方还是一位两千石大员。
“不用。”公孙珣再度笑道。“你只告诉我,咱们可曾带了豆麦?”
赵芸愈发不解:“豆子自然是有的,但是麦郎君你忘了,咱们家的麦子都是事先磨成粉的,只有面,没有麦。而且,招待一位两千石,那里能用麦饭?”
“亭中必然有。”公孙珣笑道。“你去亲自借一些如何?然后再亲自去选一些野菜来只要这些就行!别着急做饭,不用你做,等我请郭公回来后后亲自下灶,为他做一碗豆粥碗麦饭!聊表心意!”
赵芸忽然醒悟:“莫非是滹沱河畔的‘公孙麦饭’?”
公孙珣没有答复,而是微笑起身,亲自去请那郭缊来用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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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王郎起,光武自蓟东南驰,晨夜草舍,至饶阳无蒌亭。时天寒烈,众皆饥疲,异上豆粥。明旦,光武谓诸将曰:‘昨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及走,遇大风雨,光武引车入道傍空舍,异抱薪,邓禹热火,光武对火燎衣。异复进麦饭,因复度滹沱河至信都后,光武诏曰:‘仓卒无蒌亭豆粥,滹沱河麦饭,厚意久不报。’”——《后汉书》冯异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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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折返
亭舍的正堂上,郭缊正襟危坐于正上首的几案之后,而在这位雁门太守的两旁,数名郡吏,还有本县县君,也都各自按照身份列序而坐。
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其余人面前早都已经各自摆上精致的菜肴与足够符合宴会标准的酒肉,唯独郭缊的身前空无一物,搞得这些当下属的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很快,随着众人纷纷避席问候出现在堂上的一男一女,这种尴尬立即就结束了原来,人家公孙司马夫妇居然要亲自执勺匙,为府君奉餐。
先是林林总总的诸如肉羹c蔬果c果酒之类的物什,夫妇二人跪坐在郭缊座位两侧,轮流为对方奉上。这倒是称得上所谓‘执礼甚恭’了。
实际上,一直到那公孙夫人赵芸将一碗豆粥奉到了几案上,然后微微屈膝行礼退出堂去,众人都还不以为意,甚至有人捋须感叹可是,等到那公孙司马最后亲手将一碗野菜蒸麦饭端到案板之上时,所有人的面色却不禁变得古怪了起来。
当事人郭缊更是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郭公请用膳!”公孙珣盘腿坐在了几案对面,然后正色言道。“豆c麦c野菜,乃是我妻亲手择洗,然后粥与饭俱是我亲手下灶为你做的断无半点虚伪之意。”
郭缊像是看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低头快速瞄了眼面前的两个碗,然后不由咽了一下口水:“文琪这不太合适吧?”
“这有什么?”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不过我们夫妇二人一片赤诚之心罢了。况且,豆粥与麦饭而已,天下间吃的人多如牛毛,有何不可啊?”
“豆粥和麦饭确实常见,”郭缊扫视了一眼那表情怪异的卤城县君和那几个郡中属吏,心情愈发无奈。“可滹沱河畔的豆粥与麦饭我却不敢消受!”
公孙珣一脸的不以为然。
“尔等且退下!”眼看着拿对方没辙,无奈之下,郭缊只好赶紧挥手先将自己的下属给撵出去。
“郭公,你谨慎太过了,你这不是弄的我白辛苦一场吗?”
“文琪你的意思我大致能想的明白可你我坦诚以待便可,何必搞这些花样?”
“想聊表心意而已!”
“你这哪里是表心意,分明是把我放在火上烤!你不晓得算了,有什么话还请你速速直言!”
“我想请府君上书中枢,举荐平城别部的后任人选!”公孙珣正色道。
“不瞒文琪。”郭缊直接感叹道。“我其实早有此意。”
一番交流之后,公孙珣不由大喜。
“但是。”郭缊又赶紧伸手制止了对方。“我这里也是有说法的。”
“还请郭公明言。”公孙珣赶紧拱手。
“其一,此人须有才能!”郭缊认真言道。“若是不能安定郡北,支援边防,我荐此人何用?”
“这是自然。”
“其二,此人须有官身。”郭缊继续讲道。“你莫要说什么队率c属吏之类的可以一跃而为司马,此人最好是你军中本来的军官。”
“我明白。”
“其三,”郭缊不由叹了口气。“你部终究是中枢直属的别部,跟我郡中其实并无关碍。只不过,如今臧公在洛阳待罪,方伯又在河西,眼看着你这个宿将要走,我这个太守忧心于雁门治安,这才不得已上书中枢推荐所以,成与不成到底是不好说的,你心里要有底子。”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不过,如今北疆空虚,太守有所忧心,想来中枢也会理解。”
郭缊也是微微颔首,俨然是对自己的推荐颇有信心。
其实说白了,制度固然是制度,可大汉朝如今到底还是人治为先的这郭缊家里是并州一等一的名门,他以两千石之尊举荐一个在境内驻扎的别部司马,如果资历对头的话,那想来中枢应该不会太过为难。
当然了,最稳妥的一个方案,乃是去求董卓,这董仲颖正是并州刺史,在原本臧旻失去权责后,这些中枢直属的野战部队正该他来统筹。但是怎么说呢?公孙珣一想到要把这种小心思暴露在堂堂大汉忠良董方伯眼前,心里就有些发虚黄巾起义都还没开始,自己居然就比董卓还道德败坏,野心难制了吗,这怎么说得过去啊?
所以,他宁可找只能敲边鼓的郭缊,也不愿意去求名正言顺的董卓!
“既然如此,文琪准备举何人啊?”双方既然如此坦诚,那自然也就放开了最后一道闸门,郭缊不由也盘起腿来歪了下身子。“你火烧弹汗,天下闻名,乃是公认的青年武略人才,想来心中早有成算。”
“那是自然。”公孙珣含笑道。“若论才能,能统帅一部独立而让我安心的,不瞒郭公,我那些部属中,其实只有四人而已。”
郭缊登时无语,就你那几百人,虽然很精锐,但是四人还而已?
“第一个自然是我的腹心属吏吕范吕子衡,此人曾与我共学于卢师门下”
“原来如此!”不等对方说完,郭缊就恍然大悟了。“卢公海内名儒,兼修文武,他的门生自然无话可说你是要我荐他吗?若是荐他,便是无职也不妨,仅是卢公门生四字与弹汗一战的经历,便可以让中枢侧目了。”
“非也。”公孙珣摇头笑道。“此人是我腹心,也是私臣,而且他随我来北疆,乃是弃了家中妻子在洛阳的,如今要返回洛阳,我又怎么可能舍得留他在北地?”
“这倒也是。”郭缊不由叹气。“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乃是我麾下一名曲军侯,姓韩名当,此时也随我出行,不过却先往五台山探路去了。”
“我晓得此人。”郭缊再度插话道。“文琪不管往哪里去,都要带着他。据说此人本是你的乡人,又极擅弓马之道,辽西柳城大战一箭射死柯最坦,弹汗山前渡河时他为先锋这些事情,你与人饮酒便常常说起,郡中上下都晓得。但是,此人文琪也未必就舍得吧?”
“不错。”公孙珣愈发得意。“我与义公生死相托,便是让他留在此处,他本人怕也不会答应。”
郭缊不禁感慨:“文琪确实能得人,可敬,可惜!那还有两人呢?”
“剩下二人,一名唤做程普,字德谋;一名唤做高顺,字素卿俱是当世虎臣,而且难得此二人都是稳重性子,可以放心托付方面!”
郭缊认真应道:“要得便是稳重二字,但职务只有一处,不知道这两人细细说来有何差异?”
“差异当然是有的。”公孙珣感叹道。“德谋出身良家,年少便被举为郡吏,被我从右北平郡召来时就已经做到了一郡兵曹掾。此人容貌出色,行为得当,待人接物也都有一番水平”
郭缊微微颔首。
“至于素卿此人,则为人清白严重,不苟言笑他曾经犯下杀人重罪被罚为陪隶,是我将他从陪隶中选拔出来的。”
郭缊不由微微蹙眉:“文琪总不至于想举荐一个陪隶为军司马吧?就算是我愿意上书,难道尚书台就会认可吗?”
公孙珣倒也认可:“所以说嘛,若是说才能,这四人皆可,但若说到合适,其实我心里早有计较,怕是只有程普程德谋一人而已!”
郭缊不由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要点头应下此事。
不过就在此时,这位太守的耳畔却又忽然传来对方的一声感叹:
“人才难得,如今我身边还是乏人可用!不像郭公你们这些两千石,下个征召,派辆车子,就能把一郡一国的人物给招揽到手心里也是可惜,可叹!”
郭缊一时无言。
“也罢!”公孙珣忽然摇头,复又端起那麦饭。“郭公可是答应我了?”
“答应了,答应了。”躲过那麦饭的郭缊颇有些意兴阑珊的感觉。“程普程德谋,我记下了,今夜我就写公文,明日一早便遣人快马送往洛阳公车署你把这麦饭和豆粥都端走吧!”
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公孙珣也就不为难人家郭太守了,当即就将那麦饭和豆粥倒入了一个陶瓮中,准备事后去喂猫。
当然了,干脆利索了结此事后,接下来卤城县君与一帮郡吏自然也要重新入堂,然后宴席再开,顺便行酒论文,谈些风月之事,那就不必多言了。
只不过,等到晚间,当公孙珣将对方一路护送到官寺门口时,这郭太守却忽然趁着醉意,拽住了公孙珣的衣袖:“文琪,若无意外,此番你若入洛,你我或许便不知何时方能相见了,对否?”
“然也!”公孙珣不由笑道。“宦海之上,随波逐流,本就是如此郭公这是何意,莫非要赠诗与我,聊表心意?”
“诗我是做不出来的,却有几句话与你,可表心意。”
“珣,洗耳恭听。”
“文琪,”郭缊长叹道。“你知不知道,我心中其实挺羡慕你的恣意风流,也极为佩服你的勇烈功业。因此,每次见到你时就不由去想,若是我也能像你那般一往无前,有进无退,做下如辽西c如弹汗山那等壮举,岂不是也不枉来此世间一场?”
“那郭公为何不做呢?”
“人生于世,多不能随心所欲的!”郭缊愈发感慨。“家族郡国c职责功业,都是要面面俱到”话到此处,这郭太守忽然压低声音。“我父有信从洛中来,言朝中云波诡谲,要我务必小心谨慎,不留把柄。而你即将入中枢为郎,身处其中,便是有天大的后台,也要小心为上慎之!慎之!”
言罢,不待公孙珣追问,这位并州名门出身的年轻太守,却是直接一甩衣袖,快步躲入了官寺之中,空留前者愕然于秋夜风中。
一夜无言,第二日,韩当探路而回。
“如此说来,那大孚灵鹫寺居然是百年古寺了?”赵芸好奇问道。
“回禀少夫人,正是如此,那大孚二字便是御赐的名字。”韩当赶紧拱手作答。“这五台山的寺庙竟然只比白马寺晚了区区数年,确实让人惊愕。”
“如此我们今日就走吗?”赵芸期待之余却又赶紧看向了自己丈夫。“郎君,需不需要向明府辞行?”
“不必”正在想着什么的公孙珣当即回过神来。“昨晚上送郭府君的时候已经做了辞行。”
“那我们现在就走,去那大孚灵鹫寺?”
“走吧!”公孙珣看似有些不以为意,又显得有些缺乏兴致。
但无论如何,妻子乘车,丈夫骑马,左右义从c家人护卫,却还是出城而走,然后沿着滹沱河往上游走去按照韩当所言,无需渡河,只要走个二三十里,来到滹沱河发源的那座山,便可以直接拐入五台山的核心部位。
“地势倒也险要。”一番行路,等到下午时分,公孙珣方才终于来到那座滹沱河的源流所在。“堪称雁门东部的门户了。”
“少君所言不错。”韩当指着眼前的山峰道。“过了这座戍夫山就是代郡了,然后便是通往冀州的飞狐径了,若是在这里屯一营兵,居高临下,又不缺水源,怕是无论代郡入雁门还是雁门入代郡就都要寸步难行”
“怪不得叫戍夫山!”赵芸终究年纪尚小,听到对话后便忍不住掀开车帘插嘴。“想来古时此地必然是常有兵马驻守。”
“少夫人明鉴。”韩当点头答道。“我前日在此处,曾问过本地人,确实有这么一种说法。”
“有一必然有二,”公孙珣忽然问道。“莫非还有别的说法吗?”
“是,少君。”韩当握住马缰答道。“也有人说,凡我大汉一朝,河北一带的征夫往边地戍边时,多是先过了飞狐径,然后在此山下的路口处进行分割派遣前汉时,若是发往并州对抗匈奴,便嚎啕大哭,若是去幽州戍卫长城便喜极而泣;后来本朝羌乱,就变了个样子,若分往凉州对抗羌人,便嚎啕大哭,可若是去并州戍卫长城,便反而喜极而泣了;而如今这十几年,羌人渐渐平定,可鲜卑人又起来了,所以又变了一个样子但不管如何,久而久之,当地人便称此山为戍夫山了。”
此言一出,赵芸与公孙珣都沉默不语,一时无人应答。
“少君。”韩当似乎也晓得自己这话有些不合时宜,便赶紧岔开话题。“还是快走吧,从这戍夫山往南,便可以进入五台山,见到大孚灵鹫寺了!”
“不必了!”公孙珣摇头应道,竟然是直接调转了马头。“戍夫山在此,那五台山又怎么可能是什么清静之地?咱们折返吧!”
韩当不由失措。
“非是义公你一言所至。”公孙珣见状赶紧宽慰道。“其实之前洛中来信,臧旻c夏育c田晏都已经开始论罪,须臾间怕就要有诏让我入洛如此情形下,强去此处礼佛,岂不是要误事?既如此,不如尽快折返,安心在平城候着好了。”
韩当这才松了一口气。
至于公孙夫人,虽然有些失望,但终究也是没说什么。
而果然,返回平城不过七八日,十月初的时候,公孙珣就在军营中迎到了洛中的使者诏令,除公孙珣为中郎,以功特加千石,爵位公大夫!
当然了,除了中郎二字外,后面那些东西在如今这个世道基本上没人在意,公孙珣更不在意。
与之相比,他其实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尚书台与太尉府也联合用印,下达了文书,以程普为假司马,代行平城别部。
换言之,这件事情终于还是做成了!
于是乎,等到接过诏书,营中上下自然纷纷先来恭贺公孙珣,然后又去恭贺程普,而程普自然也要感慨下拜,以大礼来谢过公孙珣的恩德。
一切顺利,又或者最起码都如之前所料,所以早有准备的公孙珣倒是不喜不悲,而在扶起程普好言劝慰一番后,他就顺势坐在营中与那位太尉府过来的使者聊起了洛中局势:
“敢问贤兄,不知那三人到底是何处置?”
使者不用问都晓得那三人是哪三人,于是当即笑答道:“我来之前,朝中对此三人还是争论不休,既有奔走营救的,也有上书求杀的”
“还有人奔走营救?”公孙珣不由嗤笑。“敢问是谁来救,又是救谁?”
“救臧中郎将的多一些,”使者虽然察觉到对方言语中的怪异之处,但并未在意。“臧中郎素有名望,又与太仆袁逢袁公相善,于是士人多有奔走为之脱罪的,而夏育夏校尉此战终究是保全了一二战力,而且麾下还有公孙中郎你立下如此功劳,于是便有光禄大夫段公为之鸣冤至于田晏,受贿求将,终究是名声臭了,并无人为之说话。”
“怕是也无须说话吧?”公孙珣继续嗤笑道。“这三人断然要赏罚一致的其余二人若存,他自然也能存活。”
“郎中明鉴!”
“只是不知袁公与那段公都是如何营救各自友人的呢?”公孙珣不免继续好奇问道。
“种种手段,哪里是我一个太尉府属吏所知?”这使者不由干笑道。“不过,也有一些有趣的事情确实是满城皆知的”
“哦?”
“不知道从哪日起,洛中忽然传言,说着臧公败退后,曾经封存府库,保护官粮,雁门能稳住局势,固然有郭太守和公孙郎中你们的辛苦,却也不能无视他留下的粮食”话到此处,这使者不由偷眼去看对方。
公孙珣微微颔首:“这倒也是实话。”
“所以说,”使者放下心来继续说道。“洛中一时传颂,所谓‘有公无私臧郎将’!”
公孙珣不禁莞尔,这种手段都用上了吗?
“然后不待数日,又有人忽然把这句话与夏校尉连到了一起,说是他当日非战之罪,若非他一往无前,公孙郎中也烧不了弹汗山于是便忽然有人将二人并称,变成了‘有公无私臧郎将,一往无前夏校尉’。”
“我晓得了,这夏校尉是吃定臧郎将了!”公孙珣冷笑摇头。
“对了,还有一事,”这使者继续言道。“令兄公孙伯圭一路变服易装去了洛阳服侍夏校尉,再加上他之前代替夏校尉被乌桓人劫持一事为洛中所知,因此在近来也是极为知名。再加上此案的波折,便有人将他与那奋不顾身护送自己举主臧公突出重围的吴地孙坚并称,一时间,洛中也有幼童传唱,所谓‘忠心耿耿公孙瓒,勇武豪烈孙文台’!”
公孙珣一时愕然无语,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他脑中忽然又冒出另外两句话来,正所谓‘大汉忠良董方伯,面面俱到郭太守’而把这六句话连在一起一想,一时间,公孙珣终究是忍俊不禁,然后仰头大笑了起来。
不过,笑完之后,公孙珣复又想起那戍夫山来,然后不禁微微黯然如此名臣良将,可这北疆又为什么一日日的落到如此下场呢?
诗曰:将军朝阙报不平,众人纷纷议边兵。若得三万趋弹汗,边地桑麻可得生?
第四卷,完。
ps:还是要解释一下,本人是兼职,基本上每天晚上回来现码偶然有个状态不对,就会艰难不少希望大家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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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渡口
送走使者,公孙珣立即开始整备,数日后就带着自己新婚妻子c仆从c侍卫,一行足足百余人从平城出发,往洛阳而去。
讲实话,这年头穷的穷死富的富死,如果不是僮仆过千的话那根本不好意思自称大户人家。而一出远门就是几十辆车子c几百号人的所谓‘贵人’,也真的是层出不穷!
别的不说,之前夏日间公孙大娘来雁门的时候,虽然名义上是探亲,但因为有着给安利号铺基地的任务,还有要见证独子成婚这样的大事,同时还带着辽西家族那边若有若无的一丝额外尊重与认可,所以当时那可真是实打实的僮仆三千,车辆数百当时就把留在沮阳城外的吕范和去接人的魏越给吓得心惊肉跳!
要知道,这两个近乎于赤贫阶级出身的人哪里见过这种威势?
那么回到眼前,公孙珣这种一行不过百余人,但大部分都是追随的义从,然后其中还只有辆车子,所谓家眷更是只有公孙夫人一个的出行队伍,似乎也不是很夸张。
但是,夸不夸张,引不引人瞩目这些东西,还是需要亲眼看一下才能做准的实际上,公孙珣一行人一路南行,真的是沿途鸡飞狗跳,等出了雁门郡后更是处处惹人惊疑,而到了后来,每每穿城越乡之时甚至都有一大堆小孩子跟在后面围观的!
话说,事故原因是这样来的
当日整备行程的时候,一行人不免设宴相送,其中娄圭忽然想起了莫户袧,只说那厮虽然是个鲜卑蛮子,但终究是几次都帮了大忙的,也不晓得这货当日到底是怎么从檀石槐眼皮底下溜回去的云云。
于是,喝多了几句的公孙珣便也说起了第一次与莫户袧相见时的情形——对方拿一匹几乎没有杂色的白马在柳城商号中与自己换了一个步摇冠。
然后便又接着感慨,那匹白马虽然极为神骏,可自己东南西北四处闯荡,真到了出生入死之时却根本想不起这匹马来,而夜战夜袭更是要经常避讳白马。最后,那匹马被常年空置在辽西不说,自己这几番出生入死,居然只是在柯最坦阵前骑过一次带杂毛的白马也算是暴殄天物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要知道公孙珣此去洛阳,义从与军官不可能真的全员追随。实际上,除了就任假司马的程普,专门被提拔为曲军侯掌握甲士步卒的高顺,算是公孙珣专门留下来的人以外,其余的人里面,多半还是看他们个人意愿。
如成廉c魏越这二人中,成廉因为妻子有孕,再加上性格稳妥一点,便也硬着头皮请求留了下来,而魏越这个破落户却是想去洛阳见识一番。义从中更是如此,这些雁门本地的大户子弟与良家子弟,个个都有自己的现实情况,有人贪恋家乡,有人想去浪荡,所以最后追随公孙珣去洛阳的人,拢共约有七八十人这个数字,也不知道算高还是算低。
但是不管如何了,去了这么多人,还是军官c义从居多,那留下来的人里面,自然会有很多人升职或者补缺。
实际上,公孙珣确实在卸任前一一用印,并行文给了远在西河坐镇的董卓,也算是给了这群人一个交代。
而既然如此,且不说受公孙珣这一两年的恩养,也不提与那些走的人之间的同袍之情,更不是出塞那一次的同生共死之义,只说这份临行前的恩德,留下来的人也都想有所表达只不过,公孙珣怎么看都不像是缺钱的主,而且他此去洛阳,明显是按部就班的往上奔前途,跟着他去的人也俨然都算是私臣了,所以,谁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份心意。
故此,酒宴之上咋一听到此话,却是有人不禁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个讨巧的法子。
没错!等到出行之日,军中居然将营中所有白马都换了出来,送与了公孙珣还有此行洛阳的随扈人员。
怎么说呢?也不是什么一根杂毛都没有的那种所谓神骏,更没有什么贪污军马的戏码,纯粹是换出来而已,所谓一片心意罢了。
既然如此,公孙珣当然也就直接笑纳了。
但是事情并未到此结束,雁门本就是边郡,临近河套c草原,本身不缺马,所以听到此事之后,公孙珣一路南行,雁门各地跟安利号有牵扯的大户c豪右,都在遣人送行时顺便带着几匹白马过来,好与公孙珣队伍中的其他毛色马匹相置换!
而到了最后,就连太守郭缊都派人在雁门的最南端阳平追了上来,然后凑趣般的将两匹上好的白马换了进来!
那么换言之,等到公孙珣一行人走出雁门之时,别的倒也罢了,但麾下随员c义从所乘,却都已经变成了一水的白马!
天底下,难道还有比这种玩意更吸睛的存在吗?
而且,这玩意是有钱就能搞来的吗?没看到那吕子衡每到一地,一定要牵着白马与当地士人讲一讲公孙珣柳城奋死的忠勇,火烧弹汗的英武吗?
这是雁门全郡上下的一片心意。
于是乎,公孙珣沿着雁门c太原c上党c河内一路南下,白马中郎之名也是沿途散播,搞得晋地人人侧目,个个失语!甚至有不少豪族c良家子弟出身的游侠试图追随。
不过嘛,公孙珣对这些人大多是问清姓名,然后再赠与一些财务,将彼辈几乎全都劝了回去!
而来到十月份,也就是熹平六年(公元177年)十月初一的中午,算是迈入冬季的第一日时,公孙珣一行人终于从河内来到了著名的孟津渡,准备再过黄河,直趋洛阳。
孟津渡位于洛阳城的正北方不远处,向来是黄河上著名的渡口,有汉一朝,此地两岸都是一等一的繁华之所,人口密集,商旅辐辏,而且达官贵人往来不休。
而来到此处后,公孙珣一行人虽然依旧显眼,但也不好随意显摆了。当然了,无论是渡口的吏员,还是其他准备前往洛阳的达官贵人,看到这边持刀负弓,轻裘白马的,也都没有主动找麻烦的意思,索贿c夺马的狗血之事更是扯淡毕竟,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命的问题!
总之,如今情形,只是大家按照先来后到,各自雇佣船只准备渡河而已。
只不过,行人实在太多,带着上百仆从的达官贵人也是随处可见,再加上这几日确实风大,船只往来时需要格外小心,所以孟津虽然是有名的优良渡口,却也是一时捉襟见肘。
“孟津该如蒲津那里一样建一座浮桥的!”渡口前的一个高地上,娄圭骑在一匹白马之上,却束手拢袖c弓腰缩脖,毫无风范。“若是如此,哪用得如此辛苦,还要在此处干站着吹冷风?”
“确实,”吕范看着黄河辛苦往来的渡船也是不由赞同道。“看此处河面也不是很宽广,而且水势平和,确实能建浮桥只是,事关洛阳防卫,中枢必然不愿罢了。”
“这倒也是。”娄圭登时醒悟,然后又再度摇头。“可终究是太慢!”
“子伯等急了?”看到对方如此,之前在看河上风景的公孙珣也勒住马缰回头戏谑问道。“莫非是准备一回南阳,便领着一堆亡命之徒去烧了我的义舍?”
“哪里还有什么亡命之徒啊?”娄圭不由喊冤道。“若是从被卢公识破那时算起,少君想想我都多少时日未曾归家了,怎么还会有人替我养着那些人?虽然之前在辽西有信回去,但天晓得族里人会怎么处置我的家产c宅院不瞒少君,等这次回去,我还指望借你的势力去把家产夺回来呢!”
骑在白马上的众人都不禁莞尔。
“不过子伯父母是何状况?”笑完之后,一旁的韩当不由好奇问道。“也未曾听你说过此事。”
“父母全都丧于疫中。”娄圭背风微微眯眼道。“若是有他们约束,我哪里会作出那种幼稚事情?”
“倒是与我还有子衡全都同病相怜。”韩当不由叹气。
吕范也是不由感慨。
听到此话,公孙珣环顾一圈,又瞅到另一边正好奇观望人家女眷上船的魏越,也是微微摇头。
话说,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自己麾下骨干人才,貌似除了一个程普外,俱是所谓孤儿,便是自己也是自幼失怙。而这可不是什么巧合,乃是说,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便是寒门子弟,若是家中还有所牵挂与约束,恐怕都不会跟着自己四处浪荡,尽做些没谱事情的。
实际上,这也是他选择将程普留在平城的另一个重要缘故——后者父母家人都在,求得乃是稳妥,若是强行要对方随行,说不定便会有些怨气。
甚至再想的深入一些,如果自己想大规模招募人才,还是要尽量做到一郡太守那种位置,这样才可以在本地从容征召。
当然了,说一千道一万,终究还是大汉朝的秩序尚存,若真是世道乱成一团麻,人人只求活路,那就没这么多条条框框可言了。
“少君!”贾超这时候终于满头大汗的从人群中挤回来汇报了。
“如何?”公孙珣当即笑问道。“可问清楚了吗,咱们还得多长时间?”
贾超连连摇头:“不瞒少君,实在是没法子,人太多不说,那些达官贵人还都是得罪不起的,不是哪位中常侍的族人,就是哪位两千石的家人不过,我们终究是有公文,所以那渡口官员便许诺今日一定将我们渡过去,只是排在了洛阳令司马防的家人之后。”
“司马防?”公孙珣不禁一怔。
“就是那边官路上的那队人。”贾超一边应道一边随手往渡口北面的官路上一指。
“司马防”公孙珣一边嘀咕着一边迎着风顺着对方手指看去,却正好见到那队人里有一个七八岁熊孩子从车里探出头来,正盯着自己这边的白马乱瞅呢,也是难得眼皮一跳。“我记得司马氏本就是河内人?”
“没错。”一旁的娄圭接过话来,如数家珍般言道。“洛阳c南阳的破事我还是晓得一些的。当年我好友孟德刚一出仕,乃是举得洛阳北部尉,就是在这司马防手下。此人字建公,为人极度古板严肃,但颇有才干,在洛阳令任上数年”
“曹孟德吗?”公孙珣一听到这三字,便当即把目光从那也不知道是司马第几达的熊孩子身上移走。“我久慕其名,也不晓得此番入洛,能否与这位相识,到时候还要让子伯做个介绍”
“少君安心吧!”娄圭轻松应道。“曹阿瞒若是不在洛阳倒也罢了,若是在,你尽管放心!”
“你与那曹操关系如此亲密?”公孙珣愈发好奇。
“不是。”娄圭不由撇嘴道。“我也不瞒少君,曹阿瞒这人呢,个子矮小,又出身阉宦,所以常常自卑,偏偏他还跟我一样喜欢边塞兵事而少君你呢,身材高大表人才,又名震北疆,说不定届时一见面,他便会如见到美女一般欢喜的扑上来呢!对了,少君恐怕还不晓得啊,他这人还极度好色,见到长得漂亮的歌伎和漂亮的女婢,说纳妾就纳妾,说上床就上床,今日能得手就绝不耽误到第二日!”
公孙珣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是连连摇头,让这些人在此处随意闲聊,然后便自己径直调转马头,迎着北风去后面找自家夫人了。
然而,路过那司马氏的车队时,却又见到那熊孩子探出头来,公孙珣这次离得近,看的清楚,只见对方居然没有梳任何发髻,还是所谓垂髫,而按照这年头习俗,男孩子八九岁开始总角,那说明对方不过就是七八岁而已。
总之,看到对方虎头虎脑,颇为可爱,而且又是那司马家的‘第几达’,公孙珣不由觉得有趣,便勒住缰绳,放缓了速度,然后迎面笑问了一句:
“司马建公家的小子,你几次偷窥,莫非是想乘我的白马吗?”
熊孩子闻言不由涨红了脸,然后居然直接从车上跳下来,就在路中央对佩着黒绶铜印的公孙珣迎面行了一礼。
后者吓了一大跳,赶紧勒住马,然后对着下方的熊孩子呵斥了起来:“你若是想坐,我抱你上来便是,一个小孩子怎么就跑到路上了,要是惊了马被踢到怎么办,我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非是要骑马!”下方的熊孩子面色愈发涨红,却依旧保持拱手姿态,然后大声抗辩道。“我是想告诉这位足下,你不应该当着别人家孩子的面称呼别人父亲的字!这是轻慢之举!”
周围的行人全都扭过头来看热闹,而那司马氏的家人也都个个惊慌,甚至有人明显是往后面去找队伍中的当家人去了。
公孙珣这边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却又强忍住笑,反而顺势逗弄起了对方:“便是我轻慢了你一个童子那又如何呢?莫非你要因为我喊了你父亲一声字,就要学那阳方正当众杀人吗?那司马建公不是向来严肃吗,怎么教出了这种胆大包天之徒?”
熊孩子脸涨的更红了:“这肯定不至于但是足下,你如此轻慢别人的尊长,难道不怕别人轻慢你的尊长吗?”
公孙珣闻言不由哈哈大笑:“我晓得了,你一定叫司马朗,对不对?不然断不会如此老实!来来来,我就在此处,你且轻慢一下我的尊长试试!”
看到如此情形,周边的路人却是各自一笑,然后继续赶路,而司马氏的家人们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就连后面车中一个刚刚探头的贵妇也直接回到了车中,任由公孙珣在这里逗熊孩子玩当然,唯独真实年龄才七岁的司马朗愈发不知所措,只好继续拱着手站在路中而已,眼眶却已经开始红了起来。
公孙珣嘴角一撇,刚要继续逗一逗这个‘司马第一达’,看看能不能在上船之前把这货弄哭,却忽然觉得胯下的白马有些躁动,而他本人也明显感觉到周围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然而,他安抚住马匹,四下环顾一圈后,却根本没看到什么异常,便又回过头来准备继续与那司马朗玩笑孰料,甫一回头,却发现对方居然一脸惊恐的仰头看着自己,然后根本不用他公孙珣再去逗了,眼泪就已经直接出来了!
自己有这么可怕吗?公孙珣差点真怒了但是,根本不及他开口,渡口处和这官路上的众人却是惊呼不断,小范围的慌乱瞬间就遍地开花。
公孙珣愈发不解,几乎是本能的就往渡口那边的韩当c吕范c娄圭等人处看去,却见到那三人也是面色慌张,吕范看着自己不停往天上指,娄圭只是赶紧下马握住缰绳,而韩当这种见惯了生死的勇士居然直接下马跪了下来!
公孙珣的目光从这三人身上扫过,又瞄了一眼被北风吹得波纹滚滚的黄河,再往天上一瞅话说,虽然早就被自家老娘科普过是怎么一回事,但初次遇见如此情形却也是一时手脚冰凉!
居然是日食!
等到此时,何止是公孙珣,几乎人人都已经注意到了头顶上的异像,而以后汉一朝对天象的迷信,又几乎人人变得惊慌起来!
讲实话,日食c大风c车马c人流c河水c渡口c道路这些其实都不危险,真正能引起危险的永远是人本身!
而反过来说,如果人开始集体惊慌以后,那这些东西都会成为危险的一部分!
官路上候着的车辆最先反应过来,他们直接调转车头,试图逃离此处这倒也无妨,可是后面的人,甚至连渡口上的车辆c牲口c人员都想离开彼处,逃到踏实地面上去的话,那就有点可怕了!
慌乱中,落水的声音清晰无误,也不晓得是人还是物件,然后又有人哭泣,还有人大声呼喊甚至,有一位包着绛色头巾的中年士子居然当众扯开了头巾,披头散发的就对着天空大声背诵起了孝经!
而很快,在这种慌乱的催动下,原本只有稍微一点反应的牲口也忽然有了失控的预兆,这使得混乱与危险几乎翻倍的增加
看样子应该只是所谓‘日偏食’!
再度快速的瞥了一眼头顶后,公孙珣立即闭上眼睛,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而等他再睁眼时,却俯身把那个司马朗给拎起来扔到了他家的车里,然后便纵马往官道后面而去那边草地上不止有他的妻子,还有数十精锐义从!
这是他此时对抗天象的最大依仗!
“郎君!”赵芸也是惊得小脸煞白。
“日食而已,有我在此,不必惊慌!”公孙珣迎面大声喊道。“夫人带着那些仆从,安心躲在车内和车旁,不要抬头看天,不要乱动!至于其余义从,全都与我上马,然后随我一起稳住局势”
赵芸还有些婢女c家人都不敢多言,只是赶紧依言而行。
“司马”义从那里有人勉强上马,却依旧惊恐难耐。“该如何稳住局势?”
“让所有人就地伏下身子,不许张望c不许呼喊!”公孙珣大声交代道。“若有不听命令依旧冲击你们的,直接与我格杀!而若是能靠命令把局势稳当下来,便下马与我进入渡口收拾局面,尽量救人!遇到惊马什么的,更不用说,直接格杀!”
义从一时间还是有些犹豫这倒不是他们不愿意听公孙珣的命令,而是头顶那个还在变暗的太阳实在是让他们不知所措!
公孙珣愈发大怒:“再有不动者,便如此马!”
言罢,公孙珣却是直接翻身下马,然后拔出自己那把短刀,直接将自己坐骑的马首给当众斩了下来!
那匹郭缊所赠的白马不及嘶鸣,就直接喷涌着鲜血倒地而亡。
鲜血淋漓之前,数十经过血战的义从们立即恢复了一丝清明,然后当即拔刀而出,勒马列队,然后沿着官路往渡口处格杀大声威吓,整顿秩序!
白马林立,刀剑闪耀,立即就让那些慌乱的士民清醒了回来,胆小的平民俯身不敢妄动,而少部分有见识的士子则开始低声安抚自己身边的人,大户人家中更是一人一言便可以轻易让数十人立即安静下来
秩序消失的极快,但恢复的也是极快!
说白了,公孙珣处置迅速,根本没有耽搁时间罢了!
“司马,此人如何处置?”渡口处渐渐安静下来以后,那背诵孝经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刺耳了,尤其是此人明显是个所谓名士风范,这就更让那些下马进入渡口的义从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眼看着周边有些再度微微骚动的趋势,公孙珣也是不耐烦,只见他收起刀来,直奔此人,然后一脚将这个书呆子给踹到在地:
“堵上嘴,绑了!”
这下子,渡口处彻底安生了下来,再没有起什么波澜。
日食的完全阶段会很长,但是能让这年头的古人在视觉上有直接感官的时间,最多就是半刻钟不到的样子这一次当然也没有例外,就在公孙珣的属下把那个书呆子绑起来以后不久,天色就恢复了正常。
于是乎,公孙珣再度安抚众人,让他们缓缓起身,然后打捞落水之物就打捞落水之物,该收拾那几个用来立威的牲口尸体就收拾尸体除了那个背孝经的,刚才还真没有第二个人傻到去和几十个精锐骑士的刀剑对抗!
“你这是侮辱经典!”那人刚被拔出了嘴里的脏布,还不及解开身上的绳子,便愤然对着公孙珣开喷道。“若是让我多诵一会孝经,这日食说不定便早些过去了!”
公孙珣一言不发,直接一巴掌抽了过去,把这厮牙都给打掉了两颗!
周围的官吏士民见状纷纷侧过头去,假装没有看到。
“你叫什么名字?”眼看着对方不说话了,公孙珣复又恶狠狠的揪着对方那披散着的头发掰过脸来。
“项羽”
“你怎么不说自己是本朝高祖?!”公孙珣勃然作色,又是一巴掌抽了过去。
“这位司马,他是向栩!”旁边有名渡口小吏忽然侧身低声提醒道。“我们河内朝歌的名士这次是被特征入朝的,据说是要被直接拜为两千石你务必小心些,打晕他,直接走人就行,我们安排你先渡。”
公孙珣面露恍然,却又是一巴掌抽过去:“如此废物,居然也能被特征?!”
“文琪不要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少君且住手,我刚想起一要紧事来!”
就在这时,娄圭和吕范一左一右,韩当更是弯腰从后面抱住,赶紧把气头上的公孙珣给拽了回去,而那双臂被缚着的向栩,也是歪歪扭扭,头昏脑涨的瘫坐到了地上,俨然是短时间内再也不能背什么孝经了。
“你二人放心,我心里有分寸。”公孙珣无奈道。“只是看到此人如此丑态,这才有些难以自制而已”
“非是虚言。”娄圭赶紧正色道。“我是真想起一件大事来少君,你说既然这洛阳有了日食,是不是该去一三公以告慰天下呢?”
“这是自然。”公孙珣不假思索道。
“北疆大败,怕是最近就要议定责任了,而太尉为武官之首”娄圭继续言道。“此番恐怕是难了了!”
公孙珣看了娄圭一眼,一言不发,却是忽然挣脱几名心腹,上前对着那向栩面上又是狠狠一脚!
—————我是愤怒的分割线—————
“(太祖)拜中郎,过河内孟津,逢日食,士民惊恐奔逐,唯太祖巍然不乱,自斩座下马首而震众心。须臾,日食过,孟津乃安,士民官吏无不膺服!及登船,左右问曰:‘公何恃也?’太祖曰:‘天象有常,君子自不惧也!’待渡河,有使来告:‘君师刘公以天象罢三公之位。’太祖面不改色:‘君子自强,如此琐事,何告之也?’左右愈服。”——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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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郎署
公孙珣此番来到洛阳,要应付的人和事多如牛毛,然而无论如何,他第一个要做的却是得先去公车署报道,然后再去郎署赴任至于其他的,不缓也得缓。
公车署那里自然无话可说,无外乎就是在这个中枢的大传达室走下程序,把公文交上去,换个印信,然后打声招呼,自然就可以走人了。
但是,接下来要去的郎署那可就要慎之又慎了!
毕竟嘛,那里可是藏龙卧虎,每一年选出来的孝廉都会在此处做一阵子郎官,每一年也都会有两千石子弟c列候子弟被恩荫为郎,然后每一年郡中派来汇报工作的上计吏如果表现出色的话也会被直接拜为郎
更别说了,就连官员的正常升迁一般也要先把你送入郎署,做一阵子郎官,既有考察培训的意思,也有强化中央权威的感觉。公孙珣这种卡在千石门槛上的官员要来,准备升职为两千石的大佬也要来,甚至于说,当某些两千石卷入政治风波在京师闲置的时候,那也要挂个议郎才好有后续的动作。
总而言之吧,公孙珣自问自己没那个在郎署中张狂的本钱,所以他从公车署出来以后,干脆把所有人都撵了回去,一个护卫都不带的,就直接一人去了位于南宫前的郎署。
这里必须要多讲一句,到了后汉的这个年头,郎官本身的意义已经彻底官员化了。根本没有什么拎着一个大斧头站到皇帝身边看朝争的戏码了,更没有多大可能跑进厕所把遇到野猪的妃子给背出来的那种事情存在
这倒不是说郎官没有随扈天子的可能性,而是说这已经不是郎官的正经职责了。
实际上,如今的情势是,如果天子想要在自己长居的北宫召见具体哪个郎官的话,是要专门发出旨意送到郎署,然后郎署再去发通知找人的。至于说郎署再去哪里叫人,那就是不好说了。
这是因为,如今的郎官在中枢这里,几乎什么都干!或者说,各个中央机构都会向郎署借调郎官做各种事情。
卢老师东观修史的时候,除了蔡邕和杨彪之外,东观里是有一堆郎官打下手的;尚书台处理政务的时候,周围是有一堆郎官中的佼佼者当秘书的;当然了,南宫c北宫的宫门,虎贲c羽林这些军事色彩浓厚的地方或机构,也还是能看到武职出身的郎官身影的。
换言之,公孙珣其实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要扛戟站岗,还是要去拎笔修书?可惜,自己两个老师一个还在庐江,一个刚刚去职,不然他哪里需要如此忐忑和小心?等着自己的一定是个美差啊!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公孙珣却是已经来到了郎署大门前,然而,他却不得已驻马在了此处,根本前进不得原来,郎署大门前居然有数十人在此处喧闹,还与那些戍卫官署的士卒们在相互推搡。
“为何不许我等入郎署分职?”
“我乃是天子亲赐的郎官,为何如此待我?”
“天子赐我们官身,莫非你们敢不认吗?”
“大汉朝不是以孝治天下吗?”
“有本事往这儿捅啊!”
然而,无论如何推搡,那些士卒却始终没有后退半步,而且该打就打,该推就推,丝毫没有在意什么‘天子亲赐郎官’的意思。
公孙珣下马在人群看了半响,却只是一头雾水。而就在他私下张望,准备问问这些看热闹的洛阳居民时,人群中,一名皮肤白皙c容貌俊秀,却又不失身材挺拔高大的年轻人,却是朝着这边微微一笑,拱手行礼。
而细细看去,此人居然也是配着黒绶铜印,而且手上的茧子也是和自己一般久握兵器的形状。
于是乎,公孙珣当即了然,对方必然和自己一样是个高级郎官,再加上此人容貌出色c行为礼貌,似乎还比自己年长几岁的样子,便赶紧拱手回礼。
周围的平民百姓见状,自然晓得实务,便赶紧让出一条道来,让这两个官员凑到了一起。
“敢问兄台,”甫一牵马过去,公孙珣便干脆直接的开口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都是宣陵孝子。”此人和气答道。“足下定是刚来洛中,所以才不晓得此事?”
“正是如此。”公孙珣依旧是满脸疑惑。“我刚从公车署过来,敢问兄台,这宣陵孝子又是怎么回事?”
“此事是这样的”这俊秀男子语气自然,当即就和颜悦色的给解释了一番。
原来,按照这帅哥的描述,所谓宣陵孝子其实多是洛阳本地人,靠着给宣陵哭孝而出名的。而所谓宣陵呢,其实就是指先帝汉桓帝刘志的陵寝。
话说,刘志无子,所以才会有当今天子在十来岁的时候被曹节从安平国接到洛阳登基的事情。而既然无子,所以也就给了一些人机会而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忽然就有一个脑子活泛的洛阳本地的市民想到,既然那些士子可以靠着孝行c忠行而扬名举孝廉授官,那如果自己去到宣陵哭孝,岂不算是忠孝两全?
到时候能不能就此扬名发迹呢?
于是乎,这位想到做到,立即就跑到了宣陵前大哭特哭,端是引人侧目。而很快的,这种行为就引起了效仿,最后是一大堆洛阳本地的商贾c市民,一拥而上的来到了宣陵前,大哭特哭,声震于野!
消息传到朝中,当今天子也是颇为感慨,便大笔一挥,下不为例,但却同时将之前去哭的这些人或者拜为了太子舍人,或者是拜为了郎官。
“不管如何了。”那名俊秀郎官干笑道。“这群人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只是从郎署的反应来看,士人们大概是耻于与这些人同伍的,也断然不会让他们如其他郎官一般在中枢锻炼!”
公孙珣连连点头,却是心中暗笑哪里是耻于同伍,士人们怕是恨不能宰了这群人!
毕竟嘛,一群商贾c市井小民,你们的忠孝算是忠孝吗?得先是个士人,才能有人权,然后才资格谈忠孝的。你都不是人,哪里有资格凭着孝行做官呢?士人们宁可去赞扬什么羊羔跪乳之类的事情,也不愿意去认可你们的,因为羊羔只会做成肉送上他们的筵席,而这群市井小民却要抢他们的官这还能忍?!
“不许再喧闹了!”就在此时,郎署中终于走出了一名黒绶铜印的朝廷命官,此人容貌严肃,一出来就吓得那些宣陵孝子安静了下来。“我乃是是羽林左监(羽林中郎将副手,分左右)许永,乃是郎署副印之一朝廷赏赐你们官身是朝廷的事,可我说不许你们进郎署,你们又有何话可言?”
一群宣陵孝子面面相觑,最后推出一个老成点的中年人上前:“左监”
“左监是你喊的吗?”负手而立的许永勃然作色。“市井小民,商贾之徒,群聚山陵,假名称孝,天子被你们蒙蔽,我可不会!我直言告诉你们,如尔等市井出身,便是得了官身又如何?真以为就能与我等经学士人相为伍吗?再敢多句话,我即刻行文请洛阳令去查你家中其他人的作为你是官身,你家人可不是!”
一众宣陵孝子当即惊慌失措。
“我要入宫值守,”许永继续冷笑道。“速速与我散开!”
宣陵孝子们当即四散而逃不得不说,许永这番作态或许恶劣了一些,但这些宣陵孝子们怕也真的是投机成分居多。
郎署前恢复了清静,但公孙珣和那名俊秀郎官却都没有立即上前的意思,而是各自面无表情的牵着马让开一条路给那许永不过很有意思的是,这位之前强横到极点的羽林左监骑马走过此处,看到公孙珣与那名俊秀郎官时,居然有些慌张的味道,主动在马上拱手一礼不说,还夹紧马腹,带着随员匆匆离去。
公孙珣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羽林左监,所以那许永断然不是因为自己慌张,因此等对方一走,他立即回过头来,盯住了眼前的这位俊秀‘同僚’。
“辽西公孙珣,字文琪,刚从雁门别部司马任上除了中郎一职,便来郎署这里看一看情形。”公孙珣拱手而笑。“尚不知贤兄高姓大名。”
“原来足下便是那火烧弹汗c名震北疆的白马中郎?!”此人当即面露惊喜之意,也是再度拱手行礼。“我早就听说你出身名门,拜师名儒,兼修文武不意今日会有如此际遇!不瞒公孙中郎,我此行也是被拜了中郎,前来郎署赴任,倒是一番缘分。”
“原来如此。”公孙珣愈发来了兴趣,然后不再犹豫,直接向前半步,便当街握住了对方的双手。“我与贤兄一见如故,喊我名字即可不过,我还是不知道贤兄姓名籍贯?”
此人被公孙珣‘握手言欢’,原本开怀大笑,此时却忽然面色一紧,方才认真答道:“不瞒文琪,我乃南阳人士,姓何名进,字遂高!”
“原来如此,久仰大名!”
话说,饶是公孙珣这些年见识愈多,城府愈深,可此时也不得不赶紧低头问候,然后足足深呼吸了三次,方才表情坦然的抬起头来。
讲真,别的倒也罢了,比如对方手上的茧子什么的完全可以理解,但杀猪的也可以长这么帅吗?!
然而,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吧?杀猪的就不能帅吗?而且再说了,人家妹妹应该长得很漂亮吧?妹妹的长得漂亮,哥哥凭什么不该帅吗?
“贤弟居然也晓得我吗?”就在公孙珣五味杂陈之际,这何进却是不由惊喜追问。
“这是自然。”公孙珣脱口而出。“我就算是远在雁门,也晓得令妹现居掖庭,并养有当今唯一一名皇子”
掖庭,在汉代指位于帝后两宫东西两侧的地方,一般是后宫妃子居住,所以在此时一般代指帝王后宫。
“是,是!”何进不由干笑一声。“我妹现居掖庭,为贵人也确实养有唯一一名皇子。”
“那看来遂高兄此来郎署怕是呆不了几日了?”公孙珣调整好心态后不由轻松下来,毕竟,人家何进好说话总比不好说话强吧?“怕是两三月就要拜得高位了。”
“这种事情又有谁知道呢?”何进握着公孙珣的手正色言道。“俱是圣恩而已。而且再说了,如我这样靠着天子恩宠骤然为官,也是万万比不过文琪那般出生入死,为国家立下功业之人的”
公孙珣不由展颜:“遂高兄的这番话倒是让我心存敬意了,骤然居于高位而心不乱,也是让人佩服。”
“让文琪见笑了其实,以文琪的出身和功劳,迟早也会成为朝廷支柱的!”
“那你我就不必在此处推搡了。”公孙珣继续笑道。“不如早点进入署中,将正事办了,看看能不能成为朝廷支柱?”
“理当如此。”何进也是一笑,然后一手拉上自己的坐骑,一手却还是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臂。
公孙珣无可奈何,也只能牵上自己的白马,然后与这位‘杀猪宋玉’,兼自家老娘口中的‘绝世蠢货’把臂同行,往郎署中走去。
拴马c出示文书c进入郎署。而不待片刻,便有一位千石官员出来接待。
“两位的文书早已经到了,也早有安排。”此人对上公孙珣倒是颇为和气。“先来后到,公孙中郎的文书早早就在此了”
公孙珣干笑一声,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讲实话,便是让他去东观当个刀笔吏,那此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毕竟,终究只是个过渡嘛!
“公孙郎中”此人将一封公文打开,却是不禁失笑。“怕是要改称郎中了。”
公孙珣微微一怔,还不及反应过来,那边何进便也拱手道喜了。
话说,郎中一词在汉代可不是卖药的,而是尚书台属吏的别称。作为如今汉家制度下实际上负责朝政运行的政务中心所在,尚书台一般会优先从郎官中专门进行遴选,选出其中的出色人物去尚书台做属吏。而一旦担任这个职务,一开始就会有被称为郎中,满一年就可以称之为尚书郎了,而满三年就可以称之为侍郎!
多扯一句,出任这个职务,实际上就已经是参与到了中枢朝政之中,所以位置极贵。而且这个职务虽然也是过渡性的职务,却经常是一干数年
公孙珣茫然失措,也不晓得是好是坏。同时,更是不晓得这是谁在背后使得力气是刘宽早早拉了自己一把,还是自己妻子的那位伯父暗中施为?又或者是自己功劳确实卓著,尚书台公论?
天晓得!
不管如何,公孙珣也没理由一脸嫌弃,回过神后便赶紧谢过对方,然后接过文书。
然后,便是何进上千了。
“何中郎自然要去虎贲军中,请去寻虎贲右仆射。”面对一名外戚,这名郎署中的朝廷命官不卑不亢,甚至可以说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与之前对公孙珣的热情截然不同。
话说,虎贲军的一个重要工作,其实就是拎着斧头在朝会上站岗。当然,人家何进肯定不会去站岗的,他应该会在和虎贲右仆射打声招呼后就回家等着,然后上头自然会忽然来一个祭祀秋雨之类得仪式性工作做完了,然后就可以说这是大功,再然后直接蹦到中郎将也难说。
当然了,只是可能而已。
毕竟,如今的皇后姓宋,乃是天子成年大婚时选定的元配。而那何贵人虽然生下了唯一一名皇子,但终究还不是皇后,而她一日不是皇后,如今大汉朝正儿八经的那家外戚就是人家宋家恐怕,这也是眼前这位官员不卑不亢的一个重要缘故了。
当然,候在一旁的公孙珣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何贵人是必然要成为何皇后的!
那么一念至此,他忽然就有些醒悟了过来,为何郭缊要说朝中最近云波诡谲,并让自己小心了。开始,他还以为对方指的只是夏育c臧旻c田晏等人的事情呢!
可现在看来,居然是后宫大乱吗?
“何进字遂高,南阳宛人也。异母女弟选入掖庭为贵人,生子辨,有宠于灵帝,熹平末,拜进郎中。”——《后汉书》何进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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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内堂
“贤弟不知道。”洛中小院的内堂之中,几碗酒下肚以后,这何进就已经变得废话连连了。“我家里情况特殊,我生母早死”
“节哀。”
“哎,实在是太早,已经记不得对方模样了。然后呢,我现在的母亲便带着我弟何苗一起嫁了过来,说是嫁人,其实是世道不好,算是两家人合在一起过日子等两家财货聚在一起,我父亲也颇善经营,一时倒也是衣食无忧,然后还连续添了两个妹妹,一个如今正是在宫中了。可谁能想到,我年岁还未及冠的时候,忽然有一日,我父居然也离世了”
“那遂高兄也是辛苦。”
“谁说不是呢?”何进愈发无奈,白皙的脸上居然闪过了一点泪痕。“我难道不晓得吗?那些人背地里都说我是屠户出身,也说我妹妹是屠家出身,可说这些话的人哪个不是家大业大不愁吃穿?当日的情形,我若不裹起头巾,提前加冠去经营屠业,谁来养活我一家五口?!若非是无奈至极,我难道就想去做屠户?去守孝扬名,去接着在私学中读书不好吗?”
公孙珣愈发肃然起敬,感情人何进不仅是个杀猪的宋玉,还是个励志爱家的典范!毕竟,这话说的有道理啊,爹突然就死了,然后上有一个后母,下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和两个异母的妹妹,不杀猪的话一家五口吃什么?
“交浅言深了。”何进自知失态,便赶紧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就站起身来告辞。“不过今日也是与文琪一见如故,日后你我都在洛中,不妨多多来往”
言罢,这何进却是微微拱手,然后一脸恳切的看着公孙珣,似乎是生怕对方拒绝。
“瞧遂高兄说的。”公孙珣赶紧扶住了此人开什么玩笑,且不论此人本身到底如何,可无论怎么样,人家都凑到跟前了,也没必要和对方生分啊?“不说其他,若日后遂高兄来我这小院中喝酒,难道我还能逐你不成?”
“那日后就要多多叨扰了。”何进不由大喜。
讲真,现如今的何进其实处于一个极度尴尬的位置上。
他是外戚,可是妹妹却只是个贵人,而不是那种能让他一步登天的皇后,而若不是皇后c太后家的外戚,那好像没什么用吧?然而,非说他是个废物外戚似乎也不是很准确,因为他妹妹生下了如今唯一一位尚未夭折的皇子,母以子贵可是后宫中最常见的事情,这说明他和他的家族其实还是很有前途的。
但与此同时,他家族的风险也很大,因为当先一个,挡在何贵人前面的宋皇后本人似乎在洛中风评极佳,基本上是挑不出毛病的;其次一个,也算是后汉一朝老刘家的特色了,这家人身体都不行,子嗣艰难不说,夭折c早死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换言之,指不定哪天那位才一两岁皇长子就直接夭折了,那到时候何进还有何家到底算啥啊?
除此之外,当然也免不了这出身被人歧视的问题。
想想也是,这年头人家曹节作为一个宦官去主管朝政以后,也一定要逢人便说,我家祖上是做过两千石的,你们不许歧视我!然后上到天子下到士人,还真就认了!
而一个屠户没听到今日那羽林左监许永在门口喊的话吗?
“市井出身,便是得了官身又如何,真以为能和我等经学士人共列吗?”
这种事情,在公孙大娘口中算是阶级歧视,可在当今世人耳中,却是理所当然。
而且不说别人,据公孙珣观察,只是这何进怕心中心中隐约认可这种说法的毕竟他出身南阳宛城,所谓宛洛一体,这地方世家豪族林立,从小长在这个地方,耳晕目染,也是自觉低人一等!
此种情形之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对他和气的公孙珣,不愿撒手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天色将晚,何进迷醉而走,公孙珣亲自送对方出门,又派了两名护卫跟着照顾对方,然后便直接转身去了旁边刘宽的府上当然,如今这已经是卫尉府了。
但不管如何,光禄勋府也好c太尉府也行c卫尉府也罢,此处总是那副松松垮垮的样子。公孙珣进门时,看门的老仆正在吃饭,而且还抱着一壶酒在那里喝的痛快,见到人来都不知道招呼一声,也不晓得是跟谁学的!
“文琪怎么此时才来啊,莫非是想蹭我家的饭吗?”刘宽眼看着着自己儿子刘松引着公孙珣进入自家内堂,却是直接笑呵呵的从高腿饭桌前的大椅子上站了起来。
没错,这刘宽家中的家具居然全都是緱氏义舍那边的样式了!当然了,考虑到刘婆婆只求舒服不讲礼仪的为人,也不是不可接受。
“老师所言不差。”公孙珣先是在门厅处躬身而拜,又朝坐在那边的刘夫人正式一礼,这才一本正经的走了过来。“我今日刚到洛中,妻子c随员c宾客c义从,全都去了緱氏那里安顿,刚才在自己院中与人喝了一顿空腹酒,着实无味。没成想,送人回来路上看到老师门前老仆在那里喝豆粥喝的香甜,实在是忍耐不住,便进来寻一些来喝”
刘宽哈哈大笑,然后赶紧吩咐旁边的婢女添饭添碗。而趁着这个当口,这位刚刚从三公任上下来的卫尉,却是直接迎上去,并伸出自己的那双黑乎乎的手,把住了自己这个学生的胳膊。
“老师这是何意啊?”公孙珣当即不解。“添了碗筷却不许我坐下吗?”
刘宽微微摇头感慨:“文琪啊,我固然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物,可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有本事!死地求活,覆敌王庭不说,还让后军得以脱身京中议论,你这一战,真的是有古名将的姿态!”
公孙珣不禁大笑:“当着老师的面我也不自吹自擂了,当日之事,不过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侥幸活下来了而已!”
刘宽越发感叹:“能在那种局势下活下来才是天命所钟,看来将来汉室的安危怕就要依仗你这样的年轻人了!”
公孙珣丝毫不以为意。
这不废话吗,将来的事情不靠年轻人难道还能靠老年人?至于说汉室安危,讲真,那似乎就不是人力可以阻止的事情了。
就这样,师生二人闲话两句便直接入席,然后呃,然后继续闲话。毕竟嘛,从刘宽这里得到的讯息可就比大街上打听来的高端多了,不然为什么要来这里喝豆粥。
总而言之,师生二人一边喝粥一边说着各种事情,从日食说到朝中人事,从北疆局势说到南蛮反乱,最后理所当然的回到了公孙珣最关心的朝中热点。
“已经议定了,前日的朝会上,三将全都贬为庶民。”在目送自己夫人带着大部分家人婢女离开内堂后,刘宽这才不急不缓的答道。“其实也是早就猜到的事情,只不过突然日食,我作为太尉都去职了,那这事也就不好再扯皮了。”
公孙珣不由抱着已经半空的粥罐笑道:“确实早该猜到,士人们既想救下臧公,又想杀了其余二将;而宦官们既要严厉治罪以推脱责任,又想尽量保住作为爪牙的二将性命,但是偏偏三人罪责相似,只能给个相同的处置来来往往,最后只能是这个结果。”
刘宽当即笑眯眯的摇头:“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一针见血,不给别人留脸面。”
“还有一事,”公孙珣也不想在此事上面多言,便低头喝了一口豆粥,复才问道。“请老师明言,当今皇后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刘宽难得一怔,但终究还是恢复了平日里那种笑眯眯的姿态:“文琪倒是消息灵通,这才回洛中第一日”
“今日去郎署,恰好遇到了何贵人的兄长何进,倒是个俊逸人物。”
“原来如此。”刘宽面露恍然,然后便缓缓给又自己这个最看重最欣赏的学生大致讲解了一下宋皇后的局面。
果然,正如公孙珣所料,宋皇后确实和当今天子感情不睦,而当何贵人生下一名皇子子,并一直存活到现在以后,她就很自然的多出了一位最直接和最有力量的挑战者。
“不过,”公孙珣正色询问道。“学生隐约记得,这宋氏家大业大,乃是洛中一等一的名门想来宋皇后也是有所依仗的吧?”
“这倒也是。”刘宽微微笑道。“宋家是数百年的名门,可以追溯到前汉名臣宋昌身上。而且,早在百年前就出过一个皇后彼时这位敬隐皇后虽然以贵人之身被窦皇后所妒,嫁祸巫蛊,再被毒死,然后亲子也被废掉了太子之位,但其孙却是本朝在位近二十年的先孝安帝。”
公孙珣当即面露恍然。
话说,孝安帝距离此时不过五十年,而之后的顺帝c桓帝也都是安帝的直系子孙,换言之,这宋氏已经以顶级亲贵的身份居于庙堂之中,然后在洛阳平安享受了近五十年的外戚风光。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香火情是之前三位皇帝的,现如今的天子可不是桓帝的亲儿子,当日这场婚姻怕就是洛中前朝的旧亲贵与这新天子之间的交易颇有一番相互作出保证的意味。
而这么一想的话,事情似乎就复杂了。
“当今宋皇后的姑姑,嫁给了前渤海王”
公孙珣听到此处真是愈发想笑,渤海王刘悝可是先帝,也就是那位埋在宣陵的那位桓帝的亲弟弟,也是当今天子当年最直接的皇位竞争者而且,五年他因为拒绝给当政大宦官王甫支付五千万钱的贿赂尾款,结果被后者直接安了个谋反的罪名告到了天子那里。
最后,这位渤海王外加他的妻子,也就是宋皇后的姑姑了,在狱中不堪拷打,被迫自杀,全家百余口更是没一个活下来的。
“而宋皇后的哥哥宋奇,也娶了前大长秋曹腾的侄孙女”
“也就是那曹孟德的妹妹了?”公孙珣猛的一惊。
“然也。”刘宽从容答道。“总而言之,这宋氏盘根错节,确实是洛中一等一的名门,其婚姻c世交几乎遍布洛阳。再加上宋皇后本人年纪虽小,却行事谨慎,从不越矩,所以也向来受洛中名门所期待”
“那何贵人又有什么依仗呢?”公孙珣喝完一罐粥,抹了下嘴,却是忽然问道。“只有一子吗?”
刘宽微微捋须,依旧面不改色:“听闻北宫禁中颇为得力的张让张常侍,已经让自己刚刚成年的养子张奉娶了何贵人的妹妹。而且还听人讲,便是另一位颇得力的赵忠赵常侍,也是与何贵人颇为相得对了,你所言那与宋家有姻亲的曹孟德,当日不是打死了蹇硕的叔叔吗?如今蹇硕也是颇受天子信任。而且莫忘了,如今执掌朝政的王甫王常侍,之前还进言说宋皇后的姑父谋反,为此,皇后的姑姑直接死在了狱中。”
公孙珣彻底明白过来了这宋皇后与何贵人之争,俨然已经不止是所谓的后宫争宠了:
于禁中,这是新旧两批宦官的内斗!
于朝堂,这是成年后的天子扫荡旧时权贵的好时机!
而两样加一块,势必要扯上那个老问题,也就是宦官与士人之间的对立!
而考虑到当今天子之前面对党锢问题时展现出来的性格,恐怕洛中确实要掀起一连串的风雨了。
不过
“这王甫,”公孙珣忽然面露异色。“照理来说,他应当是执政日久的宫中老人了吧?此番竟然要帮着新人对付宋皇后吗?”
“谁让他当年贪那五千万钱呢?”刘宽微微抬眼打量了一下坐在自己对面的学生,烛光下,此时的刘府内堂已经只剩下师生二人了。“掌权太久,自以为能够为所欲为,但他却不晓得,便是统揽大权也要讲究一个操守的。而若论宦官的操守,我生平所见者,以当日的大长秋曹腾最为出色,所以他能够让家族延续到此,而且渐渐为士人所接纳;而今日的大长秋曹节,虽然只有曹腾五分功力,但想来也能善终;唯独这王甫”
“多谢老师提醒,学生明白了!”公孙珣豁然起身。
“你明白什么了?”刘宽大惑不解。
“我确实已经明白了。”公孙珣起身凛然道。“王甫的爪牙在于段熲,而段熲在朝,所依仗的不过是田晏c夏育二名旧部,现如今两将被贬为庶人,那他自然算是失了爪牙;然后这厮又贪财好权,惹得天下人怒目之时,居然在宫禁中也反复无常,以至于在宦官中也失了立场,俨然早就根基不稳换言之,若此时能有潜心用力,或许能诛除此僚,以正朝风!”
刘宽目瞪口呆,许久方才言道:“我只是怕你在尚书台失了计较,所以与你分说洛中形势,何言教你诛宦了?还是王甫这种当朝第二位的大宦官?”
公孙珣不由正色行礼:“老师安心,此事不用你如何,你只需要安坐于府中,观小儿辈行事便可!”
刘宽愈发无言,而眼瞅那边公孙珣行完一礼后居然直接起身就要离去,这下子,这位当朝卫尉自然是更加心惊肉跳,便赶紧起身叫住了对方。
“文琪。”刘宽拽着自己学生的衣袖,诚恳言道。“你要做什么,我是拦不住也不会拦得的,但你要与我直言,这次回洛中,到底为何如此激烈?三言两语便要行如此之事?”
“老师,你既然如此问我,我就直言好了。”公孙珣看了眼自己被对方扯住的袖子,不由嗤笑道。“那王甫擅权自专数年,海内汹汹,想要杀他的人不计其数。不过,这其实与我无关,我也懒得计较”
“那你为何还要”
“只是前次出塞兵败,”公孙珣忽然色变,笑中带怒,俨然是情绪上涌,再也压制不住的模样。“数万边地儿郎死的不明不白,无数北地豪杰如一条野狗一般倒毙在野草之中无人收尸,便是我公孙珣老师之前不是也亲口所言‘死中求活’吗?大丈夫生于世间,如此一番‘恩遇’,难道不该有所报答吗?!”
“”
“老师,堂中只有你我二人你公允地说上一说,若论此战首尾,该以谁罪责为重?”
“”
“檀石槐那里,我自问已经尽全力捅了他一刀;天子这里,想要让他如武帝一般认错,宛如梦呓;至于臧旻,公允来讲,倒也勉强可以称得上是非战之罪然而,自天子以下,臧旻以上,如曹节c王甫c段熲c夏育c田晏五人,若没有机会倒也罢了,若有机会,老师你说,我公孙珣既然逃出生天来到洛阳,又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刘宽目视对方良久,却忽然释然,便松开了对方的衣袖:“文琪,天子也是我学生,我心里明白,他这人终究还是讲究一个旧情的而文琪你,若事有不谐,不妨来我府中,总能保你一番平安的。”
公孙珣躬身大拜,这才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而回到就在刘宽府邸旁的小院中,他兀自还有些气不能平
话说,自从北疆折返,这些日子里,公孙珣看似随意,看似无动于衷,但心中却一日都没有忘记那高衡死在路边的模样,也一日都没忘记与两名心腹所言报复之事。只不过,开始的时候碍于事情太过显眼,不得已暂时放了过去,后来更是远隔千里,强行将这件事情藏在心底,连对上自己母亲时都未谈及。
但如今,既然来到洛中,又逢政潮迭起之时,正可大有所为,便不免在人畜无害的刘宽面前失了态所幸,这位海内长者心中多半是个明白人,又有一份如此紧密的香火情,这才没有捅出篓子来。
而在就公孙珣坐在黑洞洞的内堂之中,借着凉夜平复心境之时,却忽然听到院处一片窸窣之声,居然是有人半夜摸进了院子里。而公孙珣怎么说也是名震北疆的白马中郎,自然也没有什么惧意,便直接按刀而起,迎了出去。
“文琪!”来人远在堂外边出声喊了起来。
“大兄!”公孙珣一时惊愕,旋即释然。“也对,怎么此时回来了!”
“我是偷偷过来的。”公孙瓒也不进屋,更没有喊仆人c侍从起来点灯的意思,而是努力压低声音与自己族弟交谈。“有一事要告诉你!”
“大兄直言。”
“夏育的事情已经了结,我明日便要与他辞行,回辽西去了”
“大兄方心。”公孙珣轻松答道。“我已经有书信给我岳父,必然有你一番好处,只不过今年的孝廉你怕是赶不上了,还要再等一年”
“这我自然晓得,不需要多言。”公孙瓒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是想告诉你,明日我先走,然后那夏育c田晏似乎也有离开洛中归乡的意思,少则日,多则半月一旬,他们就要结伴往凉州老家去了我现在住在段熲的光禄大夫府上,得赶紧回去了,省的他们生疑。”
言罢,身着黑衣的公孙瓒转身从里面打开大门,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从头到尾,公孙珣一言不答,直身默立,良久,他才松开了手中的刀把,一脸平静的走出去,将院门重新插上,这才回身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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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及入洛,以中郎拜尚书台行事,晚谒宽。相谈至夜,将走,宽度太祖年岁日长,雄气渐成,乃临门拗其袖叹曰:‘汉室兴亡,将操于文琪手也,慎之!’太祖不知其意,兼以前言诛宦事宜,乃徐答曰:‘王甫根基已动,小儿辈自破敌,恩师但于内堂安坐。’宽自知失言,乃曰:‘善。’”《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ps:感谢书友轻轻巧巧呵呵的二度飘红和台妹的第五次飘红打赏。上一章的后汉书有失计较,我改成了世说新语感谢大家提醒,还是尽量保持后汉书的纯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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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中台
推本书,《仙剑三国行》,看名字大概明白是个什么风格的书了幼苗,大家可以爱护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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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台有个别名叫做中台,还有个别名叫做台阁,这两个别名全都是因为它位于南宫正中央的位置才得来的。
抛开大朝会之时,平日里,北宫的皇帝c南宫的尚书台,以及一般由宦官充任,负责勾连内外c传达旨意的黄门系统,一起构成了这个偌大帝国的中枢执政根基颇有些三位一体的感觉。
实际上,正如这个黄门系统是日后司礼监的雏形一样,尚书台这个由光武帝刘秀设立的机构也正是日后内阁的雏形所在,其权责之重毋庸置疑,因为它代表了帝国中央集权制度下的权威。
而且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这个总揽政务,甚至可以对三公发号施令的中央机构,却又是如监察系统一般,属于典型的以卑临尊!
当然,也算是后汉的某种特色了。
其中,堂堂尚书令居然只是秩千石,尚书令的副手c尚书仆射是六百石;同样掌握实权的六曹尚书也是六百石不过,皇帝一般会给这些实权大佬加官的,尚书一般都会加侍中衔,而尚书令就更不用说了,经常由权臣c三公c列候兼领,所谓录尚书事而已。
甚至发展到了后来,录尚书事c领尚书事c平尚书事,这寥寥几字几乎成为了权臣的代名词。
不过回到眼前,如今实际上掌握朝政大权的是人家曹节c王甫两个大宦官,尚书台整个都在这两位,尤其是前者的阴影之下,也就无所谓谁尚书令,谁尚书仆射了。
至于说公孙珣?
此时不过是尚书台三十六位郎官之一,还是资历最浅的一个,什么权臣不权臣跟他更没关系。
“你便是那个在雁门颇为知名的公孙文琪吗?我记得你是文绕公和卢子干二人的高徒,还监修过《毛诗》的石经?”问话的人乃是公孙珣往后一段时间的顶头上司,尚书台六曹之中都官曹(主管水火灾害以及防盗治安)的尚书,加了侍中衔的刘陶刘子奇。
话说,这位体型瘦削c须发花白的大佬乃是颍川出身的汉室宗亲,外加海内名儒,身上同时拥有士人c名儒c宗亲等多种身份,而且隐隐约约跟党人有些暗地里的牵连,倒也称得上是一位朝中顶级大员了。
不过,他和身份颇为类似的刘宽相比却有两个巨大的差异之处。
首先,刘宽父亲就做过司徒,他本人更是在先帝朝就做过尚书令,家门天然高过刘陶不知道多少;
其次,刘宽面对局势的艰难,向来是心忧如醉,能装看不见就装看不见,但刘陶却是心忧如焚,一见到国家出了什么事情,那一定要唉声叹气,思前想后。
当然了,不管如何,这都不是公孙珣此时胡思乱想的理由,第一日来到尚书台的他听到此话后赶紧正式下拜参见,并呈上了郎署的公文,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不必拘束。”听完话以后,坐在上首的刘陶不由捻着花白的胡子叹气道。“你的名声我也听过,国家艰难,正需要你这种人才出来做事不过,尚书台做事不比行军打仗,一定不要把那种边地风气带进来,务必小心谨慎!”
“谨遵命!”顶头上司训话,公孙珣当然要恭恭敬敬。
“也好。”刘陶复又叹气道。“我这还有一篇表文要写,就不一一交代了威彦,老师繁忙的时候,学生就应该代行其责,你既是我的学生,又是我曹资历最深的尚书郎,便替我带着文琪在本曹中走一圈,也算是认识一下同僚,并交代一下职司!”
“喏!”一名恰好在旁的中年尚书郎当即拱手出列,然后便引着公孙珣出了刘陶的尚书公房。
“白马中郎的大名久仰了。”这名字威彦的中年尚书郎言语干脆,走动利索,唯独口音有些怪异,配着台阁外面呼啸可闻的北风,搞得公孙珣一时间有些蒙圈。
“可是听不惯我的口音?”这人俨然有自知之明,于是当即放缓音调并自己哂笑了起来。
“贤兄见谅。”公孙珣赶紧微微拱手致歉。
“无妨。”此人继续笑道。“我乃是交州人士,你初来乍到,自然听不惯我的口音等日后相处日长,你慢慢的就自然习惯了。”
“贤兄居然是交州人士?!”公孙珣倒是真的惊异了起来。“我乃辽西人士,平生真未曾想过会与交州人相识”
“哈哈哈!”此人也不禁笑了起来,只是碍于台阁重地,周围往来之人甚多,所以马上又收声了而已。“我刚来洛中的时候也未曾想过会和西凉c幽燕之地的子弟相识,但在尚书台干了三四年,便什么人都认识了。”
“敢问贤兄姓名?”公孙珣正儿八经的躬身一礼。
“交州广信人士燮,字威彦。”此人也是微微一拱手。“贤弟的大名就不必讲了,北伐之事已经在中枢折腾了许久,你的大名我已经是如雷贯耳了。”
公孙珣一声感叹:“士兄的大名我其实也是久仰了不瞒士兄,你刚一说到交州我就已经想起你家的家名了。”
“交州荒僻。”士燮倒是没有什么自得的意思。“而且边缘多瘴疠,蛮族也多所以像我们士家这种在彼处繁衍六世而不移的华族倒是仅此一例。”
“交州孤悬。”公孙珣倒是愈发感慨。“中央想要维系权威,还是要靠贤兄家中这样心系朝廷的世族才行”
“公孙氏在辽西不也也罢,你我既然同列,那以后有的是时候说这个。”士燮不由咧嘴笑道。“趁着上午大家都还精神,此时正该为你引荐本曹的同僚。”
公孙珣赶紧点头称是。
“尚书台六曹,每曹中如你我这般的尚书郎以满员计,当有六人。”士燮当即边走边大略介绍道。
“初来乍到,小小郎中,怎么敢和士兄同列?”
“哎,所谓郎中c侍郎c尚书郎不过是资历而已,与职司无关。”士燮不以为意道。“反正都是要做事的。除此之外,还有三名尚书长史,也算是同僚,不过他们没权直接处置文书,而是要直接协助尚书”
公孙珣面露恍然:“刚才在刘公房中所见,还有两位青年郎官,想来便是其中之二了?”
“正是。”
话到此处,士燮却是立在尚书台的廊下,先大致为公孙珣讲了一下这中都官曹的其余四位尚书郎和三位长史的名号,然后才又带着他四处拜访了其余四位尚书郎。
但是怎么说呢?
按照士燮的介绍,这些人不是如自己这般,乃是三公的亲厚弟子,就是如士燮本人那样,所谓世出名门不过,虽然各种好话不要钱似的被公孙珣当面送了出来,但他却不免心中暗暗失望,因为他全程并没有听到第二个如士燮这般让自己感到熟悉的姓名。
“文琪且看,”就在士燮准备带公孙珣离开廊下去某处时,却忽然远远见到一人抱着一个公文盒子走了过来,便当即止住脚步。“这位便是三位长史中的最后一位了,正好借机见一面他比你还年轻,今年刚刚加冠,便以通晓经典的名义直接做了郎官,然后入尚书台为长史。”
公孙珣立即点头:“我晓得,威彦兄之前说了的,司徒杨公(杨赐二次出任三公)最心爱的学生我记得刚刚贤兄说他唤做王严,字景兴?”
“然也!”士燮一边答道,一边遥遥招手。“景兴,速速来见这位新来的郎中。”
那年轻至极的王严面色不变,直接抱着文书走来,然后不等公孙珣开口,他却率先躬身一礼:“见礼之前,还有一事应当让两位贤兄先知道前日我随侍恩师杨公,恩师却嫌我这人太古板,便给我改了名,如今我单名一个朗字,爽朗之朗!”
“原来如此。”那士燮还没反应过来呢,这边的公孙珣却不由抚掌大笑。“原来是王朗王景兴此名甚佳!”
王朗当即眉头一皱:“这位贤兄应当便是公孙中郎了,我也是久仰大名。只是台阁重地,按照礼制,不应该大声喧哗”
话音未落,这位性格古板严谨的尚书长史身后,却忽然是一阵鸡飞狗跳,俨然是有一大群人不顾‘礼制’,一边大声喧哗一边径直沿着走廊走了过来。
王朗面色涨红,但终于是恨恨的捏住了手中的木盒,然后快步低头离开。
公孙珣万分不解,只是赶紧看向了自己的‘老前辈’士燮,却发现这士燮士威彦居然在神色复杂的看着自己这让前者愈发不解了起来。
当然,仅仅是瞬息之后,公孙珣就面露恍然了起来——因为走廊拐角处出现的那群人中,为首的一个明明是两千石的官服,明明年纪约有四十来岁,但却面白无须。
“见过赵常侍!”士燮无奈躬身一礼。
“见过赵常侍。”心下了然的公孙珣也立即躬身一礼。
“威彦啊,”这赵忠赵常侍眉毛一挑,便袖手停在廊下。“这位便是你们中都官曹新来的郎中?”
“正是。”
“可是复姓公孙,辽西人士?”
“正是!”公孙珣忽然抬头,直视对方答道。“鄙人便是公孙珣!”
赵忠斜着眼睛与自己这位侄女婿对视了一会,却不禁冷笑:“你岳父莫非没教过你礼节吗?”
一声喝问,这廊下多个房间,朝廷中枢所在,竟然登时雅雀无声。
“不瞒赵常侍!”公孙珣朗声正色答道。“当日被三公征召入洛之时,临行前岳父确实也有所教导,说若是等我去了洛中,务必不许和坠了家门声望之人有所往来”
“大胆!”赵忠额头青筋直跳,俨然是真的怒了。
“实言相告而已。”公孙珣凛然不惧。
话说虽然公孙珣早就猜到眼前这位‘赵阿母’与自己岳父那里有默契,而今日刚来尚书台就遇到对方,更是让他肯定了这份默契的存在。但既然是默契,就万万不能挑明自己岳父平日里怎么骂阉宦的,那自己就该如何骂阉宦,这才是最好的处置方式。
不然,恐怕这边微微露出一点风向来,士人们那里就要立即把阉宦子弟之类的标签给扔了过来,而这一点是万万不可取的毕竟,公孙珣比谁都清楚,短期内阉宦必然得势,但长期来看,却必然得不偿失!
连曹孟德那种人物都被嘲讽c歧视,何况自己呢?
所以,立场必须要站稳!
不过怎么说呢?也幸亏自己岳父还有自己那位岳祖母,在万军阵前拿自己全家人的性命刷了一个忠孝并立的标杆,让士人们就算是再心存疑虑也不得不闭口不言。这倒是让公孙珣此时怼起人来,颇为放松。
“你可知道。”气急败坏的赵忠终于转过身来,正面对上了公孙珣。“我一言即刻让你白身归乡?!”
“正要借赵常侍此举扬名于天下!”公孙珣依旧昂然大声,一点都没有相让的意思。
“我”
“赵常侍!”就在此时,侍中领中都官曹尚书刘陶却忽然出现在了走廊中,而他身后正是那位刚刚改了名唤做王朗的小小尚书台长史。
“刘侍中!”不知为何,这赵忠居然有一点松了一口气的味道。“你手下的郎中该管教一下了!”
“你也知道他是我手下的郎中?!”刘陶双拳紧握,愤然质问道。“既如此,何须你来如此咄咄逼人?!我就不懂了,同姓同宗,那赵威豪忠孝称道于天下,威名传播于四夷,为何你却只会整日带着一群小黄门四处流窜在南宫之中?”
“赵苞那混蛋忠孝两全,我便不忠不孝了吗?”赵忠也是勃然作色,面色红白不定。“我对陛下的忠谨人人可见,不信你现在便可以去宫中问陛下!而若论孝道,我虽然与赵苞势同水火,但逢年过节,也绝不少了对婶娘的孝敬”
“赵常侍的孝敬每次都被送还了。”公孙珣忽然插话。“无一例外”
“你这小子且与我闭嘴!”赵忠愈发大怒,当即以手点到了公孙珣的额头之上。“此事必然是赵苞私自所为我与你这小子直言,婶娘在一日,依人伦大礼,我且容你们翁婿一日,若有一日婶娘不在,我便要让你们翁婿尝尝的诏狱的滋味!”
公孙珣侧身不应,只是去看自己的上司刘陶。
不过,不等刘陶再度发怒,这赵常侍却终于拂袖而去了。
廊下一时无言。
而打破沉默的,居然是早就候在赵忠那拨群小黄门之后的另一个小黄门:
“公孙郎中,大长秋c司徒c太仆c太常领尚书令有请。”
公孙珣面露愕然,事情闹成这样,此间的大佬召见是理所当然之事,只是这么多大佬都在,却俨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在回头看了一眼刘陶,并得到了对方的首肯之后,他还是即刻告辞,然后随这个小黄门快步而去了。
话说,太常领尚书令是来艳,这个传自于后汉开国功臣来歙的顶级名门子弟此时已经老朽,反而可以无视。但大长秋正是曹节,太尉正是杨赐,太仆更是叫袁逢,宦官头子加上袁杨,可谓是大汉朝真正的中枢掌权者了。
“见过诸位明公!”公孙珣自然不敢再拿大,进门后便是团团行礼。
“且坐。”首先出言掌控局面之人果然是曹节。
而公孙珣谢过以后当即正襟危坐,然后抬头观察,只见这位执掌朝政的宦官面容瘦削,发色花白,竟然与刘陶颇为相似,只是其人面白无须,外加眼角含笑,则与胡子凌乱c满面愁苦的刘尚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昔日太学石经处一别,已经数年,不想文琪大有长进。”一旁的杨赐紧接着出言招呼。
“珣之前还想着去杨公府上拜谒呢。”公孙珣也赶紧笑答道。“不意竟在此处再会,”
杨赐立即满意的捋了捋胡子。
不过,也就是杨赐在曹节后面说了句话,那袁逢c来艳全都无言,而且来艳看起来还有些精神不佳,于是公孙珣只好干坐,等着曹节再度发问。
“刚才我与袁c杨c来三公正在议事,忽然一阵喧闹。”曹节细声笑道。“遣人出去一问才知道,居然是赵常侍在闹家务这是何必呢?做晚辈的应当尊重长辈一些。”
对上这几位实在是没必要再班门弄斧,于是,公孙珣只好含糊应对。
“原本只是因为喧哗喊你进来。”曹节继续笑道。“但既然来了,且再问你一些事情好了”
“大长秋请讲。”
“你从雁门而来,而且屡次与鲜卑交手那我问你,往后几年,鲜卑可会祸乱边疆?”
公孙珣不由正色,且沉吟片刻后方才作答:“不瞒诸位明公,依我看,五七年间,鲜卑只会骚扰,而不会再动如辽西那般的大兵戈!”
公房中的四人齐齐一振,然后面面相顾,颇有疑虑。
“这是为何?”最有精神头的袁逢率先认真追问。
“这是因为虽然未曾直面,但耳闻目染之下,我却觉的檀石槐此人实在是草原上难得的枭雄!”
“因为有枭雄之姿,所以才不会动大兵戈?”杨赐蹙额反问。“这算是什么话?军国重事,文琪不可轻言。”
“并未轻言。”公孙珣拱手一礼,坦然作答,却是赶紧把檀石槐大胜之后,借机削弱实力强横的西部鲜卑,并放弃劫掠,转而去帮实力底下的东部鲜卑捕鱼之事讲来出来。
“不瞒诸位明公。”公孙珣认真说道。“依在下来看,檀石槐早年陈兵四方,已经不需要用武略来证明什么了,而且他也应当晓得主动进攻大汉边防是个吃力不讨好之事,故此,他此番举动其实是有几分转外向内之意的,却也颇得几分治国术势的精要”
房内几人果然纷纷颔首‘攘外必先安内’嘛,别人不懂,这屋子里的人会不懂?
“那依你之见。”曹节也正色询问道。“檀石槐能平衡三部,然后使鲜卑浑然一体吗?”
“难!”公孙珣这话倒是诚心实意,他是真替檀石槐感觉为难就鲜卑人那种落后的体制,实在是难为檀石槐了。“所以凉州c并州方向还是要小心一下为好,毕竟此处直面西部鲜卑,当然,其余各地整饬c恢复边防也是少不了的。”
“如此说来此番战败居然还是一件好事了?”曹节点头之余不由释然。
“何谈好事?”公孙珣当即肃容反问。“数万儿郎死于野草,无人拾骨!而若是此战得胜,岂不是更好?”
眼前的小子如此失态顶撞,曹节也不生气,反而愈发轻松,公孙珣自知自己又是失态,便赶紧调整心态。
“不管如何,文琪如此见解倒是让人感慨。”那袁逢忽然又开口道。“不愧是卢子干的高徒文武兼得!”
“说起来,”不待公孙珣答谢,那边来艳忽然又笑道。“师生同居尚书台,也是这中台上常见之事了。”
几人纷纷颔首附和,唯独公孙珣不明所以。
“你还不晓得吧?”杨赐捋须笑道。“你另一位老师卢植卢子干,已经平定了庐江蛮族叛乱,前日他上书到禁中请求依旧回东阁修史但是陛下以为你师才德兼备,修史这种事情并不是紧要事物,便已经议定,加他侍中衔,为吏部曹尚书。”
公孙珣面色不动,心中却是不由狂喜!
话说,他此番虽然决定乘风起浪搞一些大动作,但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只是靠着一股血气与决然才下定了决心。
但是,入京第一日就有刘宽作出许诺,让自己在危急之时找他寻求庇护,俨然是先给了个保命的底牌;然后又有自己妻子的伯父今日专门来尚书台提点自己,这明显又是多了一份保证;最后,万万没想到,自己最为依仗的另一位老师,居然要来这尚书台中做主管官员选用的吏部曹尚书那自己岂不是多重保护,且后路无忧?!
如此局面,莫不是如自己母亲当年故事中的花果山孙悟空一般,脑后平白多了三根救命毫毛?!
既如此,这次在洛中,若是不能大闹天宫,做出一番事迹来,岂不是白饶了如此局面?!
要知道,自打公孙珣出生以来,便从来没有如此底气十足过!
“老师。”中都官曹的尚书公房中别无他人,而等到自己老师写完一封表文并封装之后,士燮这才不由再度行礼。
“如何?”坐在上首的刘陶一声叹气。
“我觉得倒是不错。”士燮从容答道。“其人颇有几分边地慷慨豪迈之气,又不失细密之处。至于才能嘛毋庸置疑。”
“我倒是觉得,此人与他妻伯之间有几分刻意形状。”刘陶愁眉苦脸道。
“这”
“不过这也无妨。”刘陶再度叹气道。“你不晓得,宦官势大,名门望族多行苟且之事,便是领袖群臣的袁家,四世三公,可那袁逢不也经常与中常侍袁赦称兄道弟,还把这一个宦官抬入到了自己的宗门中吗?袁家认一名宦官为同宗,这边明明是亲眷却做切割同样是连接内外,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袁家就是高行,而这赵家和公孙氏便是私下勾结吧?”
“那到底该如何行事?”士燮不由认真问道。
“且观之。”刘陶终于不再叹气。“你身为本曹尚书郎之首,负责分配工作,可以先让他少做些事,或是让他做些无关紧要之事慢慢来,若是没有异状,两三个月c过了年,便可以如常对待,甚至有所倚重也无妨。”
士燮当即松了一口气:“那学生告辞!”
“且去。”
士燮躬身后趋,退到公房门前方才拉开门栓走了出去,却不料,刚一拐弯,就迎面便撞到了候在廊下的公孙珣。
“威彦兄在与咱们刘公说什么悄悄话呢?”公孙珣指着一侧打开着的窗户笑问道。“我在此处等了许久,连这窗外养的鸡都喂了三遍了,也不见你出来。”
士燮欲言又止,却不禁干笑:“文琪不晓得,咱们中台这里的鸡多是母鸡,据说颇沾了些文气,下午走时不妨带一些蛋去,写文书的时候吃上一颗,最是补身子!”
公孙珣抚掌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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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四世三公,兼修内外,不与它同。”——《后汉书》袁绍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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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道旁
“中台那里也养鸡吗?”何进目瞪口呆。
“然也!”公孙珣轻声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然后感到稀奇,便以此为噱邀贤兄来喝一杯。不瞒贤兄,我妻之前见我带回来几个鸡子时也是如此反应。”
听到对方如此直接,何进不由失笑,他也是心里明白,什么中台的鸡蛋不过是个说头罢了,关键是对方妻子从緱氏的庄园中搬入了洛阳城内汉代礼仪,若是在家中做宴,双方身份差不多,又或者主人的身份略高一些的时候,那家中主妇就可以出来见礼。
实际上,他此行也专门把自己妻子尹氏带了过来,就是想趁着双方都还只是黒绶铜印的身份时,相互有个说法,所谓升堂见妻而经过这一遭往后,过几日他还可以从容邀请对方去自己家中,再来一出正儿八经的升堂拜母。
一来一回之后,自然就是可以托付家人的至交了。
双方主妇出来见礼完毕,便进入内室闲话去了,公孙珣也与何进在外堂饮酒相谈,然后里面逗起猫来,外面则端出来三碗不过岗来一时间气氛倒也融洽。
不过,那安利号所出的‘三碗不过岗’固然过瘾,可后劲也是不小的,两人从下午便开始喝,再加上公孙珣又隐约说了一些让何进大开眼界的话,于是二人愈发喝的入巷,最后还不到天黑就已经各自酩酊大醉。
不得已之下,内室刚刚有些熟络的尹氏与赵芸也只好中止用餐,然后带着女婢出来呼喊家仆,并各自让人搀扶起丈夫。接着,一个让人把丈夫搀扶起来往外走,一个让人搀扶着丈夫入室安置,一个告辞一个相送,又在门口相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这才依依分别。
而目送着何家一行人的车子消失在了视野之外,公孙夫人赵芸也回身入了自家的小院。
“你还挑食?”
“这可是中台的蛋!”
“知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穷人连个蛋都吃不到?”
“吃不吃?!”
赵芸在门前听了半响,实在是无可奈何,只好推门进来:“郎君,你何必欺负一只猫呢?”
“这猫已然被你养废了。”之前还醉的如同烂泥一般的公孙珣此时却精神抖擞,而且一手持一只吃了一半的鸡子,一手拎着自己妻子那只爱猫的脖颈,摇摇晃晃,非要逼那只猫把自己吃了一半的‘中台蛋’给吃下去。“你看我母亲养的那只大猫,肥肥壮壮c懒懒散散,给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多干脆,哪像这一只这么刁钻?”
赵芸无奈伸手把猫给夺了回来:“阿母那里的那只大猫是已经阉了的,自然老实”
“也把它阉了省事。”公孙珣不怀好意的打量了一下这只已经算是青年的小猫。
“郎君不是要出城做什么正事吗?”赵芸愈发无奈,只好抱着猫用肘再推了对方一把。“天色已经昏暗了,可以去了。”
“等过几日我再去白马寺寻一窝来,务必不能让这只猫独宠。”公孙珣嘴上依旧不依不饶,但却已经起身换起了衣物。
而稍倾,他终于套上了一件冬日间出行用的狍子皮大氅,又带上了自己的随身短刀,便趁着黄昏,径直寻了一匹黄鬃马,一路出洛阳西门而去了。
同一时间,洛阳往西数十里处,位于谷城与函谷关之间的一处亭舍外,一件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就发生了。
“我家主人让尔等滚出去!”一名操着宛洛本地口音c家仆打扮的人踱步来到亭舍的院中,然后谁也不看,直接面无表情的仰头对空呵斥道。“这家亭舍不许住外人!”
亭舍中已经住进来的人中,大多暗叫倒霉,但哪怕是夜色渐显c天气寒冷,却无一人愿意触霉头,反而纷纷起身,准备摸黑往后面的谷城方向去,准备那里寻住处过夜毕竟嘛,这是函谷关前的亭舍,如此这般事情简直太常见了,鬼晓得又是哪家权贵?
万一是哪位中常侍的家人,一个怠慢之下人家直接上了刀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位请了。”而就在此时,一个面色白净,宛如一个文士的中年人忽然带着两个孔武有力的侍从从一侧屋内走了出来,然后朝这家仆微微拱手。“我们乃是光禄大夫段公的家人,往西凉老家而去”
“光禄大夫段公?”这家仆也是为之一怔。“莫非是前太尉段公?”
“正是。”中年人当即松了一口气,他看的出来,对方明显是久在都中的豪族家人,所以应该会明白厉害。
“尔等且住!”这个家仆俨然也是对段熲的威名有所忌惮,便色厉内荏般的喝止了所有人的动作,然后一溜烟的跑到了亭外,俨然是去寻自己主人汇报去了。
然而
“我家主人说了!”这家仆回来后不仅带来了数名壮仆,反而愈发无礼貌。“什么狗屁段公的家人,明明是犯了法的罪人!不就是之前丧师辱国的田c夏二人吗,真以为他不知道?”
白净面皮的中年人,也就是夏育了,闻言面色愈发显得苍白了起来,但一时间却根本无言以对。
“其余人都不用搬了!”这家仆继续大声呼喝道。“我家主人今天只住这田c夏二人的房间就可!亭长何在?我家乃是与袁氏有姻亲的陈留高氏,奉命往蜀郡去寻任太守的我家宗主速速将这田c夏两个庶民赶出去!尤其是那田晏,我家主人说了,此人乃是阿附宦官的卑贱之人,他决不许此人与他同廊而居!”
此言一出,周围的普通商旅c出门办公事的小吏纷纷暗呼侥幸,而那亭长则不由暗叫倒霉。
话说,久在这种地方做吏,这亭长哪里不晓得厉害?
陈留高氏之名他也是知道的,乃是那四世三公袁氏的正经姻亲;至于这田c夏二人的事情,他也是听南来北往的公人们说的透彻,知道是段熲正儿八经的亲信,如今却因为战败被贬为庶民往西凉老家而去;而且他更晓得,这两拨人一边属于宦官爪牙,一边属于正儿八经的士人翘楚,统统不好得罪!
当然了,无论如何,正如这家仆所喊的那样,如今田晏c夏育二人全都是一撸到底的庶民,他此时只能选择去劝这二人离开亭舍。
“欺人太甚!”然而不等亭长开口,房舍中忽然有一人持刀抢了出来,借着亭舍中的火光,众人看的清楚,此人和那夏育截然相反,乃是一个矮胖的大胡子。“当日老子犯了罪,槛车入洛的时候都没人敢不许我住亭舍”
不过,这矮胖大胡子的威胁并没有起什么作用,这边几个高氏所属的健仆也是反应迅速,居然同样毫不示弱地拔出刀来,而田c夏二人的侍从虽然偏少一些,却都是段熲派来的军中精锐,也是凛然不惧,各自抽刀对峙!
一时间,彻底昏暗下来的亭舍院中,借着刚刚燃起不久的火把映照,居然是刀光闪烁,宛如战场。
周围的客商c吏员见状纷纷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各自后退,躲入屋内,俨然是准备避开这个是非之地。就连那刚要说话的亭长,也赶紧回头招呼自己的亭卒c亭父c求盗等人赶紧备好兵器c马匹,准备准备事后洗地。
“田阿晏!”就在此时,那一直好声好气的夏育却忽然朝自己同伴作起色来。“你还嫌害的我们不够吗?!”
那持刀的大胡子,也就是田晏了,闻言一时失措,也是不由尴尬。
“走吧!”夏育无奈劝道。“你就听我一言可否?且往回到谷城休息,不要给段公添麻烦了,我们已经给段公惹下不少事了”
大胡子的田晏一声叹气,却是有些百无聊赖的收起了刀子。
“蜀郡太守高公的家人对不对?”这夏育微微拱手道。“我们走便是,还请你们收起刀子让开一条路来”
那家仆在暮色中冷笑两声,倒也没有再为难对方。
于是乎,这夏育c田晏二人外加几名侍从,迅速收拾好了东西,便牵着马出门往东面谷城赶去,而这高氏的一行人也一直等着对方离去,这才得意洋洋的簇拥着一名宛洛口音的年轻士子搬进了腾出的房间里。
那亭长几乎觉得虚脱,只是赶紧关上亭舍大门不管如何,一场风波终于是过去了。
“阿育如今为何如此胆小?”牵着坐骑往谷城而走,之前在亭舍中给夏育留足了面子的田晏此时却忍不住连声埋怨。“十几年前,咱们一起出生入死,那时候你可比我大胆的多,我记得在湟谷的时候,分明是你提议招募一群先登,吊着绳索爬上羌人的营寨,全军都不敢动,只有我站起来附和你说白了,不就是一家本地豪族吗?别看他们人多”
“大庭广众之下,你到底想如何?”夏育不由停下脚步,冷冷质问道。“不要只想着自己,且想想段公!这里须是洛阳!”
田晏登时闭嘴。
“停下来。”夏育忽然又挥手。“就在这个林子里对付一夜好了。”
“不去谷城?”田晏目瞪口呆,胡子都随风而起。“这么冷的天,还刮着风”
“能有当日击羌时辛苦?”夏育冷笑道。“而且我们若是去了谷城,第二日跟丢了这群人怎么办?”
田晏不由神色微动:“阿育的意思是?”
“函谷关以东,是洛阳,是天子脚下。”夏育在宽阔的官道上跺了跺脚。“此地莫说你我的一勇之气分文不值,便是段公也只能小心谨慎可一旦过了函谷关,到了关西,那可就是我们这些关西武夫的天下了!”
“我明白了。”冬夜风中的田晏不由摇头赞叹。“我就晓得阿育你还是当年那个狠人。等过了函谷关,咱们悄悄缀上他们,然后找个僻静的地方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是出了今日一口恶气!”
夏育微微摇头:“我刚才看那几个健仆也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货色,怕是蜀郡太守高躬派来的百战勇士,我们人少,未必是对手过了函谷关,先去寻几个昔日军中同袍来再说。”
“也可以!”
“而且”夏育忽然拍了拍自己这个老兄弟的肩膀道。“我其实更气这高氏不把段公放在眼里的样子。”
田晏也是一声叹气,然后不由在晚风中揪住了自己的大胡子。
不过,就在下一瞬间,虽然暮色中根本看不清楚,但从田晏c夏育算起,到段熲派来的几名百战精锐侍从,几乎个个色变,然后齐齐摸住了自己的武器因为,黑夜之中,迎面的谷城方向居然想起了大阵的马蹄声。
“不用慌张。”夏育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然后不由失笑。“这是洛阳,如此多的骑兵,必然是有紧急军务往关西送去,此行应该是准备去函谷关过夜,我们躲在路边燃起火把静立便可”
“是了,十之八九是汉中c巴中那边的蛮子又反了。”田晏也是反应了过来,然后当即戏谑不已。“彼辈年年造反,却次次都反不出个局面,可又因为屡次隔断西南交通弄的朝廷不时大动干戈,也是可笑不过,这说不得这就是我们再度起复的一个机会。”
“正好能拦住之前去蜀郡的高氏一行人。”一名奉命举着火把,爬到旁边大石头上眺望的护卫不由跟着凑趣。“不过这使者中领头的也是个纨绔子弟居然全是白马,也不怕阵前太显眼?”
“非也!”田晏闻言再度笑道。“若全都是白马反而不显眼了,只是不好夜袭而已”
听到此番对话,猛地想到什么的夏育忽然色变:“速速熄火!”
众人不解其意,然而话音未落,随着马蹄隆隆,忽有一箭从前方出现的白马骑兵阵中破风而来,直接将举着火把的那名护卫射死在路旁。
田晏c夏育二人反应不及,就已经被这群白马骑兵给团团围住了。
转眼来到了三更时分,冬夜寒风呼啸,路上空无一人,而道旁的树林中,却隐隐传出一点闪烁的火光来。
“娄圭那小子不会出岔子吧?”公孙珣披着狍子皮的大氅,一边朝身边的众人笑问道,一边在一众心腹c义从的围拢中,踩着枯枝落叶步入了林中。“可别遇到了一位如卢师那般眼光的亭长,直接把他拿下了。”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听到这个声音,不等对话继续下去,身上挂了数处创口却还被绑住了四肢,并被两名骑士死死按住的夏育忽然抬头。
旁边几乎是一模一样姿态的田晏,闻言也是借着火把的光芒朝着来人看去。
“怎么会不来呢?”公孙珣站在那里搓着手,心平气和的答道。“自弹汗山归来后,我没有一日不想念校尉不瞒夏公,按照佛门的说法,你但凡活着,便是我的一番心魔。”
“你这话我不懂,何妨直言?”一旁的田晏喘着粗气插嘴问道。
“那我便直言好了。”公孙珣不由微微笑道。“夏公一日不死,我心中便一日不安!”
“既然是寻夏育这小子。”田晏忽然笑道。“不如放了我,如何?我如今不过一个庶民,已然是个废物”
“阿晏,且留些体面吧!”夏育再度出声呵斥道。“你真以为这白马中郎是个蠢货吗?”
“说不定能成呢?”田晏不禁再度笑道,然后旋即黯然。“我只是可惜自己而已,终究是半生戎马,也曾风光一时,也曾名扬天下,也曾坐事论刑,也曾为人耻笑却万万没想到,最后会如一条野狗一般死在这道旁,被野草c树叶所覆盖。”
“这正是我所求的!”公孙珣长叹一口气。“数万将士,数万民夫,却因为你们还有那段熲c王甫的一己之私,如野狗般死在道旁!你们还有树叶,他们却只有野草!”
“你还要对付段公?”原本已经认命的夏育忽的愤然,然后不顾身体气力流失便当即喝骂了起来。“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区区一个立了些许战功的军司马你可知道段公对汉室立下的功业有多大?”
“听说过,未曾见过。”公孙珣再度搓了搓手。“夏公,事到如今你也体面一些吧!”
旁边的义从听到此言,个个按刀看向了自己的主公。
“终究是有过逢义一战,算是做过国家功臣。”公孙珣不顾那夏育的大喊大叫,轻声对旁边的韩当吩咐道。“且留他们全尸!”
韩当会意,立即从背上取下弓来,直接来到田晏身后。先是一脚踩住此人背部,然后将那牛筋的弓弦勾住这位前破鲜卑中郎将的脖子,再将弓身一扭,后者便急速挣扎了起来。
夏育见状,愈发喝骂不及。
见到如此情形,不等韩当一一处置完毕,一直没说话的吕范,居然也从旁边一名义从身上取下了一把弓来,然后一声不吭来到了夏育身后,并有样学样,用弓弦死死勒住了这位出塞大军东路主帅的脖子当然,也是那位和吕子衡发生争执后自戕而死的渤海高衡的举主。
挣扎的时间其实很短,但弓弦勾着二人脖子了足足一刻钟才敢真正放下,以确保这二人是彻底死去。
公孙珣一眼不发,静立良久,然后忽然将身上的大氅扔下盖在了这夏育的尸身之上。
而他不等吕范等人跟上询问,他便转身走出了树林来到官道上之后没了大氅,冬日的寒风刺骨难当,但这个时候,公孙珣却觉得如释重负,便是神魂也跟着清明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中台的鸡子就是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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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本朝太祖以高衡事及边事大坏而怨夏育c田晏。及育c晏免,其自知失军为豪杰所怨,乃宿于太尉段熲府中,不敢动也,及冬日,方释然归乡。太祖闻之,速以吕范c韩当c娄圭兼伏兵数十于道旁,从容擒之。及往诣太祖。晏乃乞笑曰:‘晏废人也,何须缚也?’太祖亦笑:‘既废人,留之无用。’乃速杀之。复谓育,育乃肃容:‘愿求全尸体面’。太祖颔首,亦以弓弦速杀之,复取披氅覆其尸。”——《世说新语》假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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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宫前
天气寒冷,公孙珣正端着一个小簸箕,捏着一些干瘪的秕子在尚书台里喂鸡。
没办法,初来乍到,作为资历最浅的一个尚书郎,不喂鸡还能干吗呢?有些事情大家其实是心知肚明的,譬如新人到尚书台做事是有试用期的,本曹尚书不可能一下子把要紧的事情和权责交到你手里的这既是一种提防,也是一种保护。
公孙珣对此当然无话可说。
而且再说了,前几日函谷关外稀里糊涂的死了两个刚刚贬为庶民的两千石,那段熲都快疯了!
据说,这位前太尉真的是怒发冲冠,先是亲自提着刀跑到陈留高氏在洛阳的府邸面前喝问,当时差点就把人家高府当成羌人的营寨给拆了!而听到风声赶过去的司隶校尉和洛阳令的人根本就不敢动弹。
后来,还是袁逢的长子袁基忙不迭的跑过去,发誓赌咒地替高府作保,说这家人最近绝对没派人去蜀郡寻他姐夫高躬。然后又拿出高府的谱系,再把高氏在洛阳的子弟全都喊出来,让这位威震天下的段公亲自过目辨析这才勉强作罢。
不过,这段公绕了一圈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又把目标对准了公孙郎中!当然了,段熲肯定是明白尚书台不能乱闯,但是他也不准备放过对方,于是这位宿将便不顾天寒地冻,今日忽然间堵到了南宫门口,此时正候着这公孙珣出宫对峙呢!
所以讲,等到晚上的时候,这公孙郎中的脑袋都不一定在了,那还不让人抓紧时间喂鸡吗?
“哦,刘公!”听到有人踱步过来,专心喂鸡的公孙珣赶紧放下小簸箕行礼。
“文琪倒是颇有闲情逸致啊?”中都官曹的尚书刘陶背着手一声感叹,颌下的胡子登时被窗户那里的寒风给弄的凌乱了起来。
公孙珣见状立即就准备关上窗户。
“不必。”刘陶随手制止了这个动作。“透透气也好,省的憋闷。”
“喏。”
刘陶往前一步从簸箕里抓起了一把秕子,对着窗外的光线仔细看了看,然后才满意的撒到了窗外的鸡圈里:“都是秕子才对。”
公孙珣不明所以:“莫非咱们中台的鸡还要吃谷子不成?”
“何止是谷子?”刘陶摇头道。“文琪不晓得,我在这里做了两年多尚书,见过不少新来的尚书郎因为无事可做而到此处喂鸡,然后有人带谷子来,有人带小米,甚至还有人带着从吴地老家取来的稻米!”
公孙珣差点笑出声来:“那个喂稻米的尚书郎,刘公可是把他撵出尚书台了吗?”
“没有。”刘陶也是难得笑了一下。“那是大司农张济张公的弟子,我怎么好意思撵人?训斥了一番而已,然后让他多熬了几个月方才接手政务。”
“原来如此。”公孙珣微微颔首,倒是不觉意外。
“人是你杀的吗?”又扔了一把秕子出去后,刘陶忽然扭头问道。
公孙珣默然不应。
“我是中都官尚书。”刘陶复又言道。“此事在我管辖内。”
“恕在下直言。”公孙珣无奈正色答道。“田晏靠着阿附宦官为将,夏育将我扔在死地而走,两路大军更是因为他们的指挥不当而大败于公于私,我欲杀之久已!”
“我明白了。”刘陶拍了拍手,居然直接转身回自己公房中负手踱步而去。
“侍中这是何意?”公孙珣万分不解。“我只是说欲杀之久矣,当日我是有人证的”
“关我何事?”刘陶头也不回的应道。“我之前只以为你在我公房旁喂鸡,是跟之前那个尚书郎一样想找我说话呢,却不想你只是单纯在喂鸡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公孙珣一时倒也无言以对。
就这样,太阳渐渐西沉,随着公孙珣将一小簸箕秕子全都撒光,尚书台终于还是正经结束了一日的工作。随即,从尚书到郎官,从仆射到长史,所有人在封存好文书后,便都赶紧退了出去没办法,南宫重地,没人能够在天黑后逗留,便是尚书台c东观也都要在太阳下山前封门离人。
几名尚书很自然的先行一步,而数十名郎官也当即成群的准备出发只是,和之前几日不同,今天公孙珣身旁的人影却是显得格外稀疏。
“文琪。”士燮无奈劝道。“不如走东门出去,避开铜驼街”
所谓铜驼街,乃是南宫南门外的正经大街,也是绝大多数官吏从南宫离开后的正门所在。
“不必如此。”公孙珣不以为然道。“我不怕那段熲,他莫非敢杀人吗?”
“这天底下就没有比段太尉更能杀人的。”士燮愈发无语。“而且对方是做过太尉的大人物,你何必逞一时之气呢?便是此时躲过去,也无人笑你的。”
公孙珣回头一笑,却并未作答。
士燮无奈之下,只能一甩袖子,不再理会对方,而是快步向前去追自己老师去了。
话说,南宫占地广大,常驻机构也多,甚至平日里管理宫殿庶务的吏员就有小一百人,而此时数百官吏蜂拥到宫城南门处,却是纷纷放缓脚步有人是被堵在宫门口的段熲一行人给惊吓到了,但更多的人却纯粹是想看热闹而已。
而等到公孙珣走出南大门以后,众人也是纷纷避让,将这个倒了大霉的新任尚书郎给凸显了出来。
公孙珣没有理会这些,他直接来到宫墙外自家车马所在,与来接自己的仆从相会,但刚刚取下了仪刀,将带惯了的短刀擎入手中后,身后便传来一声喝问:
“你就是那公孙珣?”
铜驼街上一时鸦雀无声,只有冬日寒风凛凛作响。
“见过这位长者。”公孙珣闻言回过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头戴鹖冠的须发花白之人,便赶紧持刀拱手行礼。
老者微微色变,然后当即横眉长目,以手按刀:“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长者是哪一位?”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我乃太中大夫段熲!”
“原来如此。”公孙珣微微感叹道。“久仰段公大名,可惜”
“可惜什么?”段熲一边眯起眼睛质问一边微微抬起一臂来,随即,十余名精壮武士便跟了过来。
“是这样的。”公孙珣不以为意道。“段公当路喊我,想来是要与我结交一番只是,早在辽西之时我岳父就有话交代,说是入洛为官当以清白二字为重,万万不可以与污浊之辈相交!段公壮年之时虽大功于国,却以名将之身屡做大狱,早已污浊不堪,正是我需要避讳的”
这番话一出口,立即顺风散开,宫门前铜驼街上的数百官吏不由面面相觑。
段熲也是怒极而笑,当即替这些人将心中话语给说了出来:“我早该晓得,你是个胆大包天之徒!”
“为将者不可无胆气,多谢段公夸赞。”公孙珣依旧面不改色。
“我不想和你逞口舌之利。”段熲猛地深呼了一口气道。“今日来此只有一言问你,夏育c田晏二人可是你所杀?!”
“此二人为一己之私,丧师数万,幽并之士,皆欲杀之久矣!”公孙珣毫不客气。“我自然也想杀他们出气只是,却被别人抢了先。”
此言一出,官吏中立即就有不少人议论开来最起码,幽并出身的官吏大多有些反应,只是碍于段熲的威名不敢上前罢了。
“我只问你,此二人可是你所杀?!”一番对峙之后,段熲心中已有三分肯定,自己那两位心腹爱将便不是亡于此人之手,也与此人有些关碍。
“段公又不是负责查案的司隶校尉,故我只有一言。”公孙珣依旧不以为然。“此二人该杀!如是而已!”
段熲气急败坏,居然直接在这铜驼街上露出了一段刀刃来:“你这小子,以为我的刀不利吗?”
随着这句话,这位前太尉身后的十余名武士也是纷纷露刃。一时间,惊得周围官吏则纷纷后退,甚至有人直接拔腿就跑,连热闹都不敢再看。
话说,这倒不能讲这些人太过胆小,只是这段熲身为王甫的爪牙,不知道杀了多少太学生c官员,便是与王甫作对的中常侍也杀过两个其人在洛阳的威名,不比西凉那边差多少。
然而,还真有胆大包天的,只见这白马中郎公孙珣面不改色,居然就迎着那十余把刀抢先拔出了自己那把断刃,然后厉声喝问:“段公啊段公,莫非你以为,这天底下就只你一人有刀吗?!”
周围官吏被这句从容出口的话惊得目瞪口呆,不少转身便逃的人纷纷回身观望,就连那些停的远远的车马中此时也有不少两千石重臣掀开了帘子,甚至有人直接下车来看。
而段熲死死握住自己那才拔出了一半的佩刀,并眯着眼睛看向对方的那把略显眼熟的短刀,居然也是一时无言以对。
“老师。”百余步外,士燮也硬着头皮朝身后的一辆破旧马车开口道。“你还是出来调停一二吧!若是这公孙珣死在了咱们中都官曹的任上,那咱们跟刘太尉c卢侍中都交代不了!”
“且等等。”车内的刘陶语气急促的答道。
“且等等?”士燮无语至极。
“且等等!”刘陶肯定的答道。“且等等!”
另一边,公孙珣挺身拔刀,依旧在与段熲在内的十余人对峙,居然气势不减。而在自己身后的十余名侍从,以及数百官吏的注目下,这位堪称大汉朝杀人最多的段太尉,居然半响都没有将自己的刀子给彻底拔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忽然开始响起了议论声,而且议论声越来越大,而夕阳余晖之下,这段熲手上的青筋和颌下的白须也是越来越醒目。
“南宫门前拔刀,尔等意欲何为?!”就在僵持之际,忽然有一名两千石官袍之人越众而出,大声呼喊。
段熲与公孙珣齐齐看去,却发现来人居然是最近刚刚被拜为将作大匠的阳球,于是不由各自惊疑!
“段公!”阳球也是按着仪刀,直接挡在了二人之间,然后率先对段熲呵斥道。“你是朝廷重臣,应该要懂得法度,若是想要查案,需要人证物证,哪里就能领着人在宫门前露刃相逼?这是国家的法度所在吗?!”
段熲一时无言。
“段公,”阳球再度向前逼迫,居然直接按住对方的手将刀子推了回去,引得周围之人纷纷侧目。“我是将作大匠,不清楚此事前后,但我身居九卿,断然不许你在此处胡为!你要是想杀公孙郎中,请先杀我!”
段熲直视对方,却不知该如何回复。
“我只问段公,”对峙了一瞬之后,阳球也是不由咽了口口水。“那夏育c田晏二人到底是何时死的?”
“四日前晚间。”段熲环顾四周,心中不由哀叹。
“那好,”阳球复又扭头朝公孙珣问到。“文琪,我再问你,四日前的晚间你在何处?”
“四日前?”
“四日前!”
“四日前那晚,我与何贵人之兄,虎贲军中的中郎何遂高一起喝酒。”公孙珣握着手里的短刀戏谑笑道。“然后一起喝到烂醉如泥,若是方正公不信,不妨去何府找他问问。”
只听到何贵人三字,阳球与段熲就同时为之一愣他们哪里不晓得何贵人是谁?
稍微沉默之后,阳球勉力回头:“段公,这种事情一问便知,此事断然不会是文琪所为你找错人了。”
寒风之中,段熲缓缓抬起头来哈了一口白气,然后趁着冬日晚间最后的一丝余晖将视线锁定在了阳球身后的那个年轻人身上似乎是想记住着个还在亮着刀子的白马中郎。
不过,随着司隶校尉从事一行人飞速赶来,这位杀人如麻的前太尉却终于是愤然离去。
周围的气氛瞬间松懈下来,不少人发泄式的议论起来,而趁着这个时候,公孙珣也赶紧收起刀来,然后和这位上次见面还是个戴罪之身的阳球见礼。
“老师。”百余步外,士燮不由再度看向了车内。
“是段熲这把刀不利了。”刘陶依靠在自己的车中,稍微感慨道。“又或者是这公孙文琪的刀更胜一筹?威彦你觉得呢?”
“兼有之吧?”士燮有些无奈道。“兼有之吧!”
“是啊,怕是二者兼有之。”刘陶连连颔首。“我之前还以为这公孙珣是请了什么帮手,现在才晓得,这小子怕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刀子不比段熲的差,所以才会如此从容我倒是小看他了,你往后几日,不妨多陪他喂喂鸡,然后引着此人去御史台”
话刚说到一半,这刘陶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起来,而不待他反应过来,那士燮居然不顾礼仪直接拽开车门,然后负着自己老师就往铜驼街正中跑去。
另一边,公孙珣和阳球也不再寒暄,也是跟着街上的数百官吏一窝蜂一样往大街中央逃去。
“这是怎么了?”隔了数息,被放下来以后,刘陶依旧稀里糊涂。
“回禀老师。”士燮无奈答道。“刚刚怕是地震,不过不要紧,只是小震而已,并未见任何一处房屋坍塌”
“不对,”一旁的王朗忽然插嘴道。“一月之间,月初日食,月末地震,以天人感应相论,这是天大的警示!呜呼哀哉”
周围的郎官c大员也是纷纷议论,一时不知该作何解。
而作为海内名儒,刘陶先是心乱如麻,不知所言,但忽然间,他却是盯着眼前的南宫大声呼喝了起来:“我晓得了!日食者,是有小人专权,侵犯君威!而地震地者,阴也!这是有人以阴身而行阳政,所以才会起地震的!二者同月而起,必然是有阴身小人代行君权所致!”
周围的官吏闻言纷纷色变,却又个个信服!
不过,议论了一会之后,官吏们终于还是纷纷散开无论是就此事书写奏章,还是要回去查看自家在地震中有无损失,都没必要留在此处了。
不过,渐渐稀疏的人群之中,唯独公孙珣显得格外意兴阑珊,久久不想动弹!
要知道,他可是算准了那身上没有权责的段熲是个没牙的老虎,然后准备今日在这铜驼街上名震京华的!可怎么就好巧不好的遇到了这么一个只晃了两下的地震?便是那颇有意思的阳球阳方正,此时也不知道在慌乱中跑哪里去了真是无趣,更是浪费!
“公孙郎中真是好通透!”
“公孙郎中真是好胆气!”
就在此时,两名同样身材瘦削,然后穿着同样官服的官员,只是一个还算是年轻人,另一个却明显是个年纪偏大中年人却忽然齐齐逆着人流挤过来拱手问候。
街角处,公孙珣忙不迭的赶紧回礼,他须认得这二人官服——应当都是侍御史,而这个位置,若是年纪c资历c名声c家声一起到了,那可是能直接拜为一州刺史的!
“不想子师兄也来了。”年轻一点的那个侍御史先后退了半步。
那名被唤做子师的年长侍御史也不在意,而是当仁不让的率先与公孙珣见礼道:“太原王允,请为公孙郎中一礼!”
公孙珣赶紧忙不迭的还礼,口称久仰大名!
话说,他这可不是假话,这王允王子师的大名可不只是来自于自家老娘口中的那些故事,要知道,王允今年已经足足四十岁,是一位已经成名了近二十年的并州名士。他出身名门,性情刚烈,之前所说可以直接拜为一州刺史之人,指的就是他这种人了。
“公孙郎中无须还礼。”王允扶住对方道。“今日你豪气万丈,在宫门之前压住了那宦官爪牙的气焰,着实让人钦佩,你可知道,自从这人攀附上了王甫之后,便无人可制如今天象示警,刚才子奇公更是点出,乃是阴人簒越君权所制此时此刻,我辈正要依仗你这把利刃!”
公孙珣长呼一口气自己既然要想搞一场大事,那这王允怎么看都是一位好‘同志’啊!此番能和他结交,也算是得之我幸了!当然了,这王允有点莽,也有点直,所以还是需要先观察观察,然后再决定是否和此人合流,省的被他牵累。
一念至此,公孙珣当即就决定要趁机与对方把臂而归,先结交起来再说,但抬眼一瞥,看到那名年轻的侍御史还在一旁,便无奈先松下手来,又与此人见礼:“亦不敢当这位的礼遇敢问足下姓名?”
“钜鹿田丰,字元皓。”此人平静应道。“见过公孙郎中诛除阉宦,正当其时,郎中以为如何?”
公孙珣沉默良久,然后忽然上前,死死握住此人双手,并努力压低声音答道:“元皓兄所言甚是,我欲诛除阉宦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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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段熲阿附王甫,甘为爪牙,乃权倾朝野,其在洛中,时人未敢高声言于其目前(公孙)珣为尚书郎,志在诛宦,故与其痦。二者尝与铜驼街前相质,时熲引数十人,珣凡一人,天色既暗,熲乃引众拔刀欲行不利,喝曰:‘小儿辈以吾刀不利乎?’珣曾不色变,昂然抽刀对曰:‘天下健者,岂唯段公?’话音落,京师大震,房屋官寺坍塌者不计其数,熲大惊而退,由是丧胆!”——《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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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灾异
年关将至,有些人的日子越来越舒坦,有些人却是格外艰难。
其中,段熲政治上的失势几乎暴露无疑,大部分有心人都看清了他此时的软弱无力没有要紧的职务,没有军队部署,赖以维系旧部的两个亲信也被杀,军事冒险的失败又让天子和几位大宦官对他大失所望。
当日在铜驼街上,与其说是公孙珣的刀子如何,倒不如说是他段太尉根本就拔不出刀来!而刀子再多c再利,你拔不出来也是没用啊?
于是乎,这些日子,这位太中大夫四处奔走,只求能够获得一个显职。但是很可惜,士人们不会让他这么轻松遂愿的。等到卢植逸逸然从庐江返回,就任了负责选官的吏部曹尚书以后,那就更是如此了。
而说到卢老师的返回,那就不得不提公孙珣如今的风光了。
不管如何,作为当日第一个捅破段熲这个纸老虎的人,总归是让人服气他的眼光和胆略的,而且这番对峙,也是摆明车马确立了阵营。所以,这些日子里,公孙珣的日子真的是越过越有滋味。
先不提他渐渐接触到了尚书台的正经事物,开始在大汉朝的最中枢进行政治历练,也不说籍着田丰c王允接触到了御史台那边的愤青圈子,只说他如今在尚书台喂鸡的时候,都有往来不断的鸡友来与他一起喂鸡的!
嗯,当然了,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公孙珣这人终究是卢老师的弟子,那份体面是毋庸置疑的,所以,这群鸡友中谁家里办事缺钱了,谁家里少了出行的车子觉得丢脸了,只要在喂鸡的这地方开了口当时是不说话不打包票的,但是过了两天,十之就会有人上门帮忙。
一来二往,这中台喂鸡厨的名号居然隐约盖过了白马中郎和铜驼街乳虎的名号!可见,扬名什么的,还是要靠士人那张嘴。
而到了后来,为了支撑眼前的局面,公孙珣居然要将自己住处左右的院子一起买下来实际上,除了娄圭留在緱氏那里继续玩他的收拢亡命之徒的游戏,其余大部分人,如吕子衡夫妇c韩当和大部分白马义从,甚至于公孙范,如今全部都搬到了洛阳城里。
这么做,既有一起办事的意思,也有为了公孙珣个人安全考虑的意思,更是为了方便日后四面出击而做准备。
不过,和清楚无误的个人际遇相比,回到朝廷的大环境之上,这些天的氛围却着实让人捉摸不定。
地震之后,朝廷的反应还算是迅速,第一次大朝会,天子就例行的罢免了司空陈球,作为对天象的回应。
但是事情却并没有到此为止。
过了数日,刘陶领头,尚书台的数十人联合上书,直言一月之内,月初月末都有天象,俨然不应该单独应对,而是要合在一起解读,然后又明确无误的表示,仅仅罢免三公是没用的,而是从以阴侵阳这个角度做进一步的应对。
这意思,就差指着鼻子说宦官专政了。
然而,让人感到吊诡的是,这种规模的上书之后,天子的反应却是非常有意思他居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既没有说把曹节c王甫等人叫来呵斥一番,也没有把刘陶那些人下狱,来个拷打致死!就是置若罔闻。
这下子,所有人都心慌了。
要知道,天象这种东西,这年头可根本不是什么迷信,或者说就算是迷信,那也是全天下人大都相信或者认可的迷信你在洛阳大街上随便抓住一个老百姓问问,那他们也一定是对此深信不疑的,是个人就都觉的,一个月内日食和地震那一定是朝廷和天子那里出了问题的。
实际上,不要说刘陶本人对自己的判断坚信不疑,地震之后,就连曹节都专门去咨询了一些投靠自己儒生,这事到底该怎么办?然而能怎么办呢?海内大儒刘陶都给出了标准答案了,这群所谓阉党儒生也是无可奈何的。
于是乎,令人感到吊诡的是,天子那边毫无反应,反而是主管朝政的大长秋曹节自己颇为谨慎,一时主动收敛了不少。
这算什么事啊?莫非曹节一个宦官比天子还英明神武吗?
最后,就连公孙珣都忍不住泛起了嘀咕因为在他看来,就算是这老刘家的天子心里隐约对这种天象之事有点清醒的认识,那也不该不做理会吧?
毕竟,天人感应这四个字,不仅是士人对天子的最后一层约束,其实也是天子和士人之间维系关系的最后一种手段不说天象背后的意义到底如何,只是为了安抚士人,那也要象征性的作出一点反应吧?
如果连这个都不理会,那这些最起码是朝廷支柱之一的士人,在你这位天子眼里,到底又算什么呢?
渐渐的,有这种感慨的明白人是越来越多众人私下相聚时的话题也不再仅仅是以阴侵阳这件事情本身,而是愈发集中在了天子的态度上面。
“还是要上书!”这日上午,正值休沐之日,王允府上的后院小堂中,有人忍不住拍案而起,众人定神一看,赫然又是一位御史台中的侍御史。
“一定是北宫中的宦官蒙蔽了陛下!”此人举杯呼喊道。“我们一定要把声势造足,一定要让陛下明白宦官对朝政的侵害”
“说的没错。”坐在上首的王允愤然将手里的酒杯掷在地上,也是昂然起身。“若是在家耕读倒也罢了,可既然来到朝中,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现在这个样子,我辈居于朝堂之上,行御史之责,怎么能坐视阉宦在那里专权呢?!”
看到台谏领袖如此激烈,下面一众年轻的侍御史也是纷纷呼应。
不过,坐在左手边的公孙珣闻言却不禁微微蹙眉,这王允怎么跟想象中的谋定而后动差那么远?当然了,转念一想,他又跟着释然了起来王子师固然是个人物,但人家董卓更是个人物,后来的隐忍不动更像是被逼的。而等到他一朝反杀,便立即跟着本性暴露了起来。
“文琪为何蹙眉?”王允也是忽然注意到了公孙珣的反应。“可是我们所言有何不当之处?”
“非也非也。”公孙珣赶紧答道。“只是王公,仅仅一句宦官专权,落地无根,怎么可能对付得了曹节c王甫这种人呢?总是要抓住事情来做文章的吧?”
此言一出,周围人纷纷摇头,便是紧挨着公孙珣的田丰也是不由叹气。
这下子,公孙珣愈发不解其意了。
“文琪刚刚来京中不久,又是初入中枢,不晓得这里面的事情也是正常。”王允捻须叹道。“你不知道,宦官子弟所做的恶事,我们御史台那里堆积如山,而且我们御史台也从来没有停过相关奏事只是,宦官执掌黄门,天然隔绝内外,这种直言某人恶事的奏疏绝难送到御前。”
公孙珣微微一怔,然后立即明白了过来。
王允的意思是,宦官们把持着天子周围的黄门系统,如果奏折上写的是针对具体某个人的案例,那么一定会被针对性的阻拦。甚至,对方虽然没说,也是可以想象到的如果一个侍御史长时间针对某个宦官的子弟进行弹劾上书的话,那必然会招来直接了当的打击报复,为此身死族灭也是可能的。
至于说,依靠着地方官来处置这些宦官子弟,党锢之祸的教训就在眼前如今,哪里有地方官敢直接处置宦官子弟呢?或者说,当日敢处置宦官子弟的地方官,如今又有几个还在朝堂呢?
当然了,王允毫无疑问是其中一人,他家在并州势力太大,所以当年还是个吏员的时候就胆大包天的宰过一个小黄门,但代价也是有的,他本人逃过一劫,可是他的举主和保护者,当时的太原太守刘质却被下狱处死。
而这,也正是公孙珣认为王允是诛宦这件事情上可以依靠的一个重要理由,此人与宦官之间有生死大仇!
总而言之吧,眼前这个局面,揪住天象灾异的事情继续穷追猛打,把事情闹大,给宦官造成持续性压力,确实是一条理所当然的路子而且似乎也是唯一一条路子。
不过,就在公孙珣认可了这个道理,而侍御史们也在继续商讨上书之事时,却忽然有王府的仆人闯入后院的小堂,打扰到了一众年轻官员的互动。
“何事?”王允不由有些生气。“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不许在我和同僚们宴饮时打扰吗?尤其是在后院!”
“回禀主人。”这王允的家人赶紧伏地禀报。“不是存心打扰主人,而是门外忽然有人前来拜访现有名刺送上。”
王允面色稍缓,当即示意对方将名刺呈了上来,而只看了一眼,他就豁然起身:“速速请进来!”
仆人飞奔而出,堂内众人却不解其意。
“是刚刚卸任的司空陈公陈球遣人来访。”王允正色言道。“陈公海内名臣,当日若不是他在朝堂之上仗义执言,与曹节c王甫二人争辩,窦太后几乎就不能与先帝合葬,诸位,不如与我一起出迎”
众人自然纷纷颔首。
“此番事情难做了。”就在众人纷纷起身之时,田丰却岿然不动,而且还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元皓这是何意?”王允大为不解,公孙珣也是一脸疑惑当然,前者是对田丰的反应本身感到不能理解,而后者却是基于对这位他生平所见所谓智力值最高男人的信任而对这个结论有些好奇。
“陈公正是因为天象罢官。”田丰坐在那里正色解释道。“换言之,朝廷已经有所公论,地震之事便是他的过失。而此番他遣人来找我们,一定是想让我们不要再死抓着天象之事来做文章,省的牵累于他”
“陈公不至于”王允当即蹙眉。“当日日食之后我们就曾上书,也没见刘公有所言。”
“非也,”田丰从容解释道。“子师兄应该晓得,因为地震去官的陈公与因为日食而去官的刘公并不一样。刘公乃是宗室名门,又是当朝帝师,无论如何都稳如泰山,只要坐在家中迟早还是能从容登上三公之位。然而,陈公却是从河北做县令起家的,辛苦为政,全靠之前桥公桥玄不计私人恩怨,举荐于他,方才能登位为三公他心里对于官位怕是看的比较重的,想来也是希望有一天能以清白之身再登三公之位。”
众人多是将信将疑,便是公孙珣也迫不及地的想验证一下这田元皓的水准。
然而,众人刚刚重新整理迎接出去,那陈球的使者居然就直接大步入内,来到王府后院了。
只见此人虽然也是个文士打扮的年轻人,却身高七尺有余,剑眉梁冠,龙行虎步,更兼肃容按刀,颇有一番不可侵犯的武士风采几个侍御史几乎是同时回头看向了公孙珣,而后者也是饶有兴致的看向了此人。
讲实话,这年头以貌取人的习惯且不提,但能在动作姿态中显出一股气势的人物也着实让人心折,公孙珣当日当街横刀是如此,此人只是昂然而行居然也有一番气势。
“魏郡审配,见过王公。”此人来到堂前,昂首见礼。
刚才还饶有兴致的公孙珣当即扭头看了眼身边的田丰,然后心中一时纷乱如麻。
“久仰审正南的大名了。”王允赶紧扶起此人。“听说当日陈公为县令时,你还没有加冠,就已经是他最得力的门下吏员了。然后陈公屡受权贵责难,正南都面不改色,一直追随了多年。今日陈公遣你这种心腹来我住处,必然是他的亲意了”
审配后退半步,再度拱手一礼:“配为人激烈,不善言辞,今日只有一话替我家主公代为传达。”
“请讲。”
“还请诸位不要再以地震之事屡次上书不止了。”审配肃容答道。“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王允回头看了田丰一眼,却是不由感叹。
“然也。”审配没有半分不好意思的感觉。“恕我直言,我知道诸位常聚在此处是想诛除阉宦,此事乃是士人理所当行之事,无可辩驳。可我家陈公若能长居三公之位,必然会于此事更有裨益还请王公及诸位贤达多多思量!”
在场的不少人都有些面色发白讲真,这群人聚拢在此处,虽然是明确有着对付宦官的意思,但更多的恐怕只是想上书言事而已,未必就真的个个都敢如田丰之前在铜驼街上那般轻描淡写的提及诛宦二字,而此时听到这审配如此直白评价他们的聚会,反而有些惊吓了。
而不管如何了,这边早有准备的王允沉默了半响,也是终于还是点头认可。
眼看着得到了答复,审配也不再多言,更没有多留的意思,居然直接转身离去。
“上书之事就此作罢!”目送着这位不速之客离开后,王允不由无奈转头送客。“大家小心一些,不要透漏今天的事情,然后各自回家去吧!”
这群以侍御史为主体的年轻士人闻言,纷纷忙不迭的告辞。
一时间,王府后院就只剩下了公孙珣c田丰二人尚在罢了。
“彼辈皆不可依仗。”田丰上前对王允叹道。“只能造一造声势而已。”
王允愈发郁闷,但也只好勉强安慰田丰:“元皓之言我也懂得,只是若无天子诏书,如何又能行那一击必中之事,而若是想要天子震动,总是要这些人做些铺垫与声势的元皓放心,若是能有天子的一朝首肯,便只是半日,我王子师也要拼上性命杀了这群祸国之贼的。”
田丰默然不语,却是不禁回头看向了一直立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公孙珣。
“文琪为何一直不动?”王允赶紧问道。“可是有所得?”
“非也!”公孙珣回过神来以后赶紧躬身答道。“只是听王公所言,不由感慨时局艰难,也不知道我这把刀何时才能有用。”
王允缓缓颔首。
半刻钟之后,王府院外,公孙珣与田丰也不坐车也不骑马,只是各自让仆人缀后,双方缓缓步行闲谈而已。
“元皓兄当真敏智过人,陈公刚派人来,你就晓得结果了。”公孙珣由衷夸赞。
“这种话就不用说了。”田丰面色黯然道。“我在御史台也有一年,也是见惯了类似的情形多少次鼓起勇气,却始终不能有所作为。”
“那请问元皓兄,你之前说诛宦正当其时,又是何意呢?”公孙珣不解道。“总不是在哄我吧?”
“诛宦,还是要看天子。”田丰从容言道。“曹节c王甫二人,长久不动,天子成年,想来也会有所顾忌。再加上我当日见到一月内连续两次灾异,便以为天子会有所触动”
“原来如此。”公孙珣点头道,对方不比自己心知肚明,能想到这一层上,俨然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洞悉人性了。
“只是如此好的机会却无能为力。”田丰继续道。“倒是显得我当日有些大言不惭了。”
公孙珣忽然失笑。
“文琪尚有生路?”田丰不由心中一动。
“我在想。”公孙珣闻言微微笑道。“若是碍于陈公,地震之事不好再提,那何妨换一个事情做文章呢?若是旬日间洛阳又有异象如何?天子撑得住吗?”
“你莫非还能在旬日间请来天象吗?”田丰不由无语。“既如此,何妨请来一道雷直接劈死宦官,我等安坐家中便是。”
“天象请不来灾异又如何?”公孙珣负手而立,从容问道。
田丰目视眼前之人,久久不语。
“凡灾异数种,曰:貌不恭c淫雨c服妖c雞祸c青眚c屋自坏c讹言c旱谣c狼食人c灾火c羽虫孽c大水c水变色c大寒c雹c山鸣c蝗c地震c山崩c地陷c大风拔树c螟c牛疫c龙蛇孽c人化c死复生c疫c投蜺c日蚀c日抱c日黄珥c月蚀非其月若皇极惟建,五事克端。若罚咎入罪,逆乱浸干。火下水腾,木弱金酸。妖岂或妄,气炎以观。”后汉书五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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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汹汹
冬日间,天色亮的极晚,但公孙珣的住处却早早点起了火把,而这位根本不需要这么早去尚书台做事的郎中却居然把自己娇妻独自扔到了床上,然后早早起床忙活起了什么。
“文琪”院中的火把下,吕范面上几无血色。“你真要如此行事?”
“这是自然。”正在地上绑着什么东西的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不过子衡,之前杀人时也不见你如此失态,今日这又算什么?”
吕范依旧是面色苍白,然后忍不住再度问道:“文琪,此物真的是自然所成?”
“然也。”公孙珣坦然道。“我母亲小时候便与我讲过的,确实是挺常见的东西,只是读书人嘛,有几人会多见此物?而不是读书人,见了也不一定如何。”
吕范长呼了一口气:“道理是对的,但我还是觉得有些恶心,如此悖逆论”
“也罢。”公孙珣无奈打断道。“也是辛苦子衡你了,居然能帮我找到这么一个东西,且去休息吧”
吕范当即拱手:“如此便好,文琪最近两日不要来找我,容我休养一下。”
“好说c好说!”公孙珣非常理解的点了点头。
吕范旋即落荒而逃。
而眼看着吕子衡跌跌撞撞的从院中逃离,公孙珣这边终于也收拾停当,只见他一手抱起了一个盛放文书用的大木盒,一手负起一袋秕子,再一脚踢开脚边一只微微发胖的花猫,这才慢悠悠的踱步出门,然后便在韩当的护送下坐车往南宫而去了。
话说,南宫是帝国中枢所在,规矩森严,但毕竟是数百官吏办公的地方,和北宫那边纯粹的禁中还是有些差距的,因此宫门处终究是要松快不少细细探究一下,大概就是除了仪刀以外所有的兵器不许入内,至于其余的东西,只要不是太犯忌讳,想带进去还是没什么可说的,所谓许进不许出而已。
不然,公孙珣也不至于每日都能背着一袋秕子从容进去了。
“公孙郎中。”宫门口的虎贲军中郎趁着火光迎面微微拱手,这便是当日正面硬怼段熲后的一个好处了。“今日来到好早。”
“家中鸡叫的太早。”公孙珣迎面笑了笑,他双手都有东西,没法还礼。“左右睡不下去,便早早过来了。怎么,今日还是俞中郎你当值?”
“不是,”这名俞姓中郎当即苦笑道。“年关将至,同僚们都在请假四处走动,如我这般在洛中无根无势之人只能不停值守。”
公孙珣当即了然这是值守类郎官甚至是洛中军士间最常见的事情了,有势的人自然不必提,而有钱的人只要舍得花钱也能轻易偷懒,然后就会出现‘有钱人闲死,没钱人累死’的情况。
这种事情,在前汉的郎官中格外突出,以至于某位中郎将专门做出了相应改革而名垂青史。但到了后汉,就只有羽林郎和虎贲郎会有这种困境了当然了,也是国家延续了一百多年后理所当然的一种积弊和腐败吧,真要是这大汉朝政治清明,天下无忧,那就怪了!
“不过,公孙郎中也是大忙人啊?”这俞中郎复又指着对方抱在身前那硕大木盒言道。“这么多文书,莫非是别人请托的事物吗?”
公孙珣当即失笑:“哪里真是文书?是几罐蜂蜜而已,辽西老家遣人送来的年货中挑出来的,此番准备送给我老师卢公,让他办公时冲以温水饮用。”
“我就说嘛!”
“对了,晚间在此处等我,一起去我家中喝一杯。”公孙珣又顺便安慰了一句。“左右快过年了,大家又都是出门在外,不必拘束。”
“既如此,涉就多谢公孙郎中的美意了。”这名值守郎官当即抱拳应答。
随即,根本没有任何查验,公孙珣便逸逸然的迈入南宫,然后直奔应该是刚刚开了锁的尚书台而去。而步入应该是没有几个人的尚书台以后,他四下打量一番后就快步来到自己最熟悉的那扇窗前打开窗户,将木盒中用布条缚住的一物解开,直接放入鸡圈里全程干脆利索!
然后,公孙珣这才将一袋秕子放在窗边,从容抱着盒子c拿着布条踱步进入了自己的公房内开始点灯处理文书。
不过,作为主管水火灾害以及盗贼治安的中都官曹一员,这些竹简甫一打开,那种帝国根基处千疮百孔的现状便登时扑面而来。
其实,何止是洛阳?天下到处都是灾祸!
南阳数月没有雨,也不知春耕是否有碍;京兆那边起了一股数百人的盗贼,四处打家劫舍,而京兆尹正在病中,束手无策;河北诸郡遣人来报,监狱满员,不知该如何处置;南宫平城门处的各处房屋,地震时并无大碍,但地震后却是各处都出现了裂缝,怕是要塌
公孙珣叹了一口气,也难怪刘陶会整日心忧如焚,但凡是个忠臣,在这个中都官曹尚书职务上呆久了,怕都是要‘心忧如焚’的。
“论当请天子派遣近卫出南阳求雨!”
“论京兆乃西京重地,当速速加大悬赏捉拿贼寇,且原京兆尹疾病缠身,屡次上书求去,当转吏部曹论此事!”
“论当大赦河北。”
“论当修缮南宫平城门。”
“论”
刚要提笔再写,忽然间,数声响亮的鸡鸣声从外面传来,赫然已经天色大白。
公孙珣嘴角一撇,也不多理会,而是摇摇头继续提笔处置公文。
时间转眼来到下午,尚书台里忽然间就变得气氛凝重起来,身材高大的卢植面无表情的从廊下走过,周围的尚书郎c长史等人纷纷避让不及。而远处廊下的窗前,刘陶那捏着胡子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不已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领尚书事的来艳也气喘吁吁的在一名小黄门的搀扶下赶了过来。再过了半个时辰,曹节c王甫c袁隗c袁逢c杨赐c桥玄c张济c陈球c刘宽c阳球居然全都纷至沓来。
讲真,这里面很多大人物公孙珣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比如他曾经仿效过的桥玄,如今却已经垂垂老矣,不复故事中那个强硬如斯的模样;再比如自己心中拟定的主要目标王甫,却果然是张扬四顾,除了曹节c袁逢c袁隗c杨赐四人外,居然对谁都是不假辞色;再比如陈球,这个刚刚丢了三公之位的倒霉蛋外加审配的主公,此时赫然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当然,还有一个阳球,也不知道这个将作大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刘侍中!”王甫此人白白胖胖c鬓角花白,模样还挺周正,若不是没有胡子,倒也显得富态,此时他正笼着袖子站在窗边,满脸的不耐。“你怎么过年也不让宫里安生?十月的时候,又是日食又是地震,为此连着去了两位三公;上个月,你们连续上书,从尚书台到御史台,再到议郎,非要胡说什么‘以阴侵阳’,弄的陛下觉都睡不好;这好不容易安生下来,怎么又要无端闹事?!”
“事情莫非是我闹出来的吗?”对方刚一说完,刘陶就严厉的质问了回去。“日食是我刘子奇行巫蛊之事引来的,还是地震是我在铜驼街跺脚引来的?再说了,国家有阴气侵犯君主,才会引起这样的天象,这是几百年来先贤们的定论,是记载在经典中的!怎么是我胡说的呢?”
“什么记载在经典中的,难道不是你刘子奇在铜驼街上一嗓子喊出来的吗?”王甫越发阴阳怪气。“别以为我不知道,经典怎么解释,不就是你们说了算吗?”
刘陶闻言更是须发皆张:“儒家经典,不是我们这些做学问的说了算,难道是你一个常侍说了算吗?!”
“我这个常侍说的算不算不知道。”王甫不顾周围人脸色忽的冷笑道。“但最起码比你一个侍中说的算!毕竟,当年以为我说了不算的大将军和三公,我可记得都已经死干净了!”
此言一出,从年纪最大的桥玄开始,一直到最年轻的阳球,所有公卿大员纷纷侧目,便是刘宽这种老好人和袁杨这些人也全都似笑非笑的盯住了王甫这让后者一时浑身不自在。
“好了!”就在此时,满头花白的曹节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如何解释灾异本就是大儒们的本分,王常侍不必多言。而十月份的事情,也已经有文绕公(刘宽)和伯真公(陈球)为社稷做出了表率,也自然不必多言。咱们就事论事好了,刘侍中嗯,卢侍中好了,你这人干脆,麻烦你速速把今日事情讲来,陛下还在北宫等着呢!”
此言一出,不少大员忙不迭的点头,王甫和刘陶对视一眼后也是各自冷哼一声,然后不再多言。
卢植面无表情的上前对着诸位公卿一礼,却是不做修饰的直言了起来:“不瞒诸公,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我们尚书台一直有养鸡,今日喂鸡的时候,一众尚书郎却发现鸡圈中无缘无故多了一只雄鸡他们都以为是书中的‘雌鸡化雄’之兆,所以个个惶恐。”
“这不胡扯吗?”王甫再度忍不住插嘴。“或许是他们记错了呢?多一只鸡少一只鸡而已”
“王公。”公孙珣忽然不顾身份的插嘴道。“我等再是愚昧,也不至于把一只雄鸡记成两只,一和二还是不会错的。”
王甫不由一滞,挤在廊中的公卿也是面面相觑。
“这”王甫忽然再度若有所思道。“附近可有别处养鸡?尚书台可是在南宫正中央,雄鸡羽毛旺盛,或许是从哪里飞来的也说不定。”
“回禀王公。”公孙珣再度毫不犹豫的答道。“南宫内只有尚书台一处喂鸡。我查过文案,这是当年本朝名相杨淮公任尚书令时所留下来的风俗,他当年非常勤政,而且对属下非常严厉,经常天不亮就来尚书台工作,等到养的鸡打鸣时便出来巡视,查看各部尚书c尚书郎是否齐员,南宫别的地方还没有鸡”
王甫愈发无言。
“原来如此。”曹节忽然再度开口道。“那我记得是公孙文琪吧?你们可曾先行查验这这‘雄鸡’?”
“没有敢轻动,”卢植陡然接口道。“尚书台乃中枢重地,雌鸡化雄更是大凶之兆,所以我们不敢轻动。而且,我与刘侍中听到动静后立即守在这里,全程看顾,并未让任何人去触碰,只等诸公齐至”
“不瞒大长秋,”刘陶也是再度昂然抗辩道。“我敢拿性命作保,今日,尚并无一人去鸡圈中有所动作,只是在等你们来而已。”
曹节打量了一下刘陶,又看了看了身材高大卢植和藏在他身后的公孙珣,好一阵子才缓缓点头:“我明白了,既如此,大家都在此处,且下去遣人去捉来看看吧!”
卢植和刘陶各自示意,随即,一群尚书郎c尚书长史当即绕到尚书台的官寺外面,从鸡圈正门而入,一时间窗外真的鸡飞蛋打当然,一群鸡的挣扎毫无意义,很快不要说两只公鸡了,就连那堆母鸡也被捉了个干干净净,只是后来又放掉了而已。
最后,两个小黄门按照那曹节的吩咐,各自接过一只‘雄鸡’跑到了尚书台外面等候检阅。
而一众公卿显要,也是慢慢踱步朝外走去,准备亲眼验一验这两只鸡是否有妖异。
不过,就在众人在快走到尚书台官寺外面空地上的时候,曹节却忽然在一名持长戈的虎贲军甲士身旁束手而立:“我其实呢,有些小人之心的猜度,雌鸡化雄,怎么才算是化呢?总得有个过程吧?”
一众公卿c尚书纷纷止步,然后相顾不知所措。
“曹公的意思是?”跟在一旁的袁逢无奈开口问道。
“我的意思很简单。”曹节陡然冷笑道,言语中带来的白气在空中接连不断。“咱们待会来验鸡,若是那两只雄鸡中有个是半雌半雄的,那自然就是雌鸡化雄,你们想怎么说都行。可若只是多了一只正常的雄鸡,你们说是雌鸡化雄,我还说是尚书台里有心怀叵测之人偷偷装在衣服里带进来的呢!毕竟,之前就有一些党人,专擅传播流言,污染政局,心存不轨届时,我只好让虎贲军按图索骥,仔细清查一遍尚书台三十六个尚书郎c十八个尚书长史了。”
“何必清查?!”王甫也是陡然嗓门高亢了起来。“若是如此,宁可错判全部,也不可放过一个!要我说,只要那两只鸡是普通雄鸡,这五十四人就全部下狱打发了,便是侍中c尚书也要送入狱中两个仔细拷打!”
不待众公卿有所回应,这王甫反而加大了声音:“尔等没听到吗?速速多调些虎贲军过来!”
话音刚落,立即就有数名小黄门躬身领命,口称大人,然后飞奔而去。
一时间,尚书台中无风自凉,六部尚书c数十公卿,对上一个立在长戈下的头发花白的曹节,居然无一人敢复言。
而落在最后面的公孙珣,此时也是微微眯眼,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位初次见面时颇显和善的大长秋一般,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两位老师不约而同的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
“公鸡母鸡的差异人尽皆知。”眼看着局势得到掌控,曹节却又不禁失笑。“一在尾羽,二在鸡冠咱们也别耽误时间,让那两个抱着大尾羽的小子上前来,诸公尚书台的诸位就不用去了,请其余诸公再一起去瞅瞅有没有鸡冠便是,我一个阴人,就在此处站着,也不去跟着碍眼了。”
言罢,这曹节却是反过来催促这些公卿前去检验,王甫也是冷笑不已。
几位当朝公卿无可奈何,只能纷纷向前。
然而,数名公卿先后围住那所谓‘雄鸡’后,却是各自面带犹疑,一时不敢多言。
“如何?”眼看着一队着甲的虎贲军过来,王甫不禁催促道。“看一眼鸡冠而已,诸公都是饱学大儒,难道都是瞎眼吗?!”
“你自己来瞧瞧好了!”杨赐第一个忍耐不住。“你且过来瞧瞧这只鸡!尾羽鲜艳,完全就是雄鸡,可鸡冠却是短小无状,与雌鸡无异!这分明正是雌鸡化雄,而且只化了一半!”
王甫与曹节俱是一愣。
另一边,围着另一只鸡打量的袁逢也是转过身来,无奈拱手:“曹公,非是我等妄言,实在是亲眼所见,不敢不信,这只鸡居然也是如此,尾羽鲜艳,却鸡冠短小”
话音未落,王甫气急败坏,居然直接上前亲自查看,然后又在惊疑之中将这只‘雄鸡’给慌忙扔到了地上:“鸡冠才是判断雌雄的正理,既如此,如何不能是只尾羽鲜艳的雌鸡?说不定它还会下蛋呢”
话说到一半,这王常侍的言语却戛然而止,因为,那只被他扔到地上的‘尾羽鲜艳的雌鸡’居然高亢的打了个鸣!
众人纷纷无言,然后不分宦官c公卿,只是一脸惊恐地盯住那种奇怪的‘雌鸡’,好像在看什么史前怪兽一般,便是另一位抱鸡的小黄门,也是赶紧吓得撒手,将另一只‘雌鸡’给扔了出去。
“肯定是出了妖异啊!”就在这时候,尚书台这边,王朗这个小年轻忍不住第一个打破了沉默。“诸位,你们不知道,我有数次不及天明就来尚书台处置文书,每次都能听到雄鸡报晓可若是这两只鸡都是雌鸡,岂不是雌鸡化雄之后还有牝鸡司晨?!”
杨赐回头看着自己最亲信的学生,也是一脸茫然,无言以对。
而听到此言,受到惊吓的王甫愈发惊恐不已,居然以手遮面,率先领着一群小黄门狼狈逃走。而曹节也是束手无言,良久方才长叹一声,径直往北宫去了虎贲军们见状,也只好各自散开。
眼看着宦官和军士全都消失,尚书台前方却是彻底热闹了起来,众人一方面惊疑不定,真如看妖孽一般看那两只鸡,一方面却又引经据典,大谈特谈‘雌鸡化雄’与‘牝鸡司晨’出现在尚书台的昭示可是这还用扯吗?不就是宦官当权吗?
而与此同时,御史台c东观,乃至于执勤的洒扫小吏听到这边的消息后也是一个个飞奔来看!
公孙珣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正盯着自己看的田丰!
一片混乱之中,刘宽摇摇头,笼着袖子向着公孙珣这边走来,而等到他来到自己这个学生身旁时,一脸狐疑的卢植也往这边凑了两步。
“我只放了一只。”不等这两位开口,公孙珣便全部招认了。“我让吕子衡在緱氏的乡间寻了七八日,方才找到了一只,今日早上刚刚扔进鸡圈另一只,学生真不知道!”
卢植与刘宽不由僵立在当场。
而就在师生三人各自狐疑之时,却又有数名虎贲军甲士按刀自南面大道上飞奔而来,领头的正是守门的俞涉不过,这番举动仅仅引来所有人瞩目,却并未让众人感到惊恐,因为那几名甲士中间赫然护送着一位公车署的吏员,而这吏员又抱着一个盛放文书的盒子。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哪里出了大事,需要尚书台紧急处置,与此事却并无关系。
“何事!”出乎众人意料,不待几名尚书还有那‘领尚书事’的来艳上前,将作大匠阳球却快步迎上喝问。
这名公车署吏员原本就因为这么多人聚集在此处‘观鸡’而心存疑惑,此时被阳球一问,更是不知所措。
“我今日刚刚面圣!”这阳球见状赶紧大声解释道。“来公身体病弱,故天子将我转为尚书令,正月初一的正朔前便要负责统领尚书台有事报于我便可。”
这倒是一个颇有意思的任命了一个公认的酷吏,所谓天子的打手,居然在一年间从一个戴罪之身变成了议郎,然后又忽然蹦成了九卿之一的将作大匠,现在又变成了尚书令。
看来,天子也确实是有些想法的。
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了,只见那公车署的吏员听到阳球的自我介绍后,便赶紧躬身将手中公文奉上:“回禀尚书令,交州急报,合浦c交趾两郡的蛮族造反,九真c日南的也有乱民叛乱,交州七郡,如今已经陷落了四郡,还请尚书台速速处置!”
公卿官吏,再度乱成一团公孙珣也是目瞪口呆,那跟在刘陶身后的士燮更是急的团团转。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就在此时,只听如旱地起雷一般,就在众人视野之内,那南宫城门处的内屋c武库屋以及外东垣屋前后突然整个坍塌了下来。
除了公孙珣猛的想到了今日早间处理的公文外,其余众人全都是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是好。
“凶兆迭发,灾异频传,必然是国有妖孽!”刘陶实在是没有忍住,上一次就是他在南宫门前率先喊出类似口号的,这一次又在南宫正中央,又是他第一个喊出了这句所有士人都想喊得话!
一时间,南宫正中央真的是群议汹汹。
讲实话,若非是之前看到曹节轻描淡写就把虎贲军呼来喝去,公孙珣此时说不定就会被这群人的情绪所感染,然后振臂一呼,来一句‘国朝养士近四百载,仗义死节,正在今日!’并号召这群人去北宫伏阙请诛曹节c王甫。
但是,思前想后,公孙珣决定还是不冒这个险的为好。毕竟,按照经验,这大汉朝的政局,还是要以刀子为最终解决方案的,便是王允等御史台的人也晓得要拉拢公孙珣为刀子此番动作,不过是为了动摇天子的态度罢了。
“世事艰难,心忧如醉。”看着尚书台前如此乱作一团,刘宽却忽然微微摇头。“我且回家饮酒去了。”
卢植面色变幻几分,也是摇摇头,然后转身走入了尚书台中。
毫无疑问,即便是抛开刘宽不言,便是卢植也都觉得此时不应该太过急切。
但,就在公孙珣和他的两个老师都准备各自忍耐下去的时候,那边,怔怔看着坍塌宫门的阳球阳方正却是忽然将手中的公文盒子狠狠砸到了地上,然后愤然疾呼:“若天子能以阳球为司隶校尉,安能让这些妖孽如此猖狂?!怎么就做了个只能写公文的尚书令呢?!”
自袁杨以下,及至于公孙珣c王朗c王允c田丰等人,满朝士人公卿c尚书御史,各自侧目。
——————我是听说公鸡更好吃的分割线——————
“昔,前汉灵帝熹平年末,南宫尚书台有雌鸡化雄,一身毛皆似雄,但头冠尚未变。及发,洛中震恐,阉寺遮面而走,士人舆论汹汹。当日,复又交州事变,四郡陷落,南宫平城门无故自塌。时太祖为尚书郎,亲目所见,愕然当场。待归,左右私言曰:‘固知汉命不久矣,当潜心用事。’太祖不答。”——《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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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探问
那只突然冒出来的‘原生变态鸡’让公孙珣心里颇有些慌乱。
不是说从小被那么一个亲妈养大的他真和那些人一样信了邪讲真,昨天那么多事,从他的角度来说,大都是可以理解的:
一只变态鸡都可以有,为什么不可以有两只?
那城门地震后本来就出现了裂缝,而且几十年都没重新修过了,报告都送到自己公房里了,塌了又怎样?
至于交州七个郡一下子反了四个郡这算个毛啊,几年后大汉十三州一下子反了八个州你们知不知道?
就事论事,这次政潮的关键在于,事情发生的时间太过于集中,强度也太大,以至于超出了他原本的预想几乎可以想象,一股政潮马上就要席卷而来,而大年初一的大朝会又会有多么精彩!
总之,当日他几乎是强做镇定带着俞涉回来喝酒的然后,也只是以年货的名义赠送了些许财物潦草打发了而已。
不过,随着第二日辽西那边真的送来了大批年货,公孙珣反而恢复了几分镇定,他开始静下心来,试图捋清并验证朝中各方势力的应对方式和应对强度。
“熊掌八对,蜂蜜二十罐。”正在粗着嗓子念年货单子的人,赫然是一位跟着车队来洛阳的公孙大娘心腹,所谓林八姨就是了。“葡萄酒十瓮,貂皮二十件,东珠五十个,金五百”
“八姨且停停。”正在负手看窗外降雪的公孙珣忽然出声打断道。“金银钱帛且不提,是不是有意思的特产货物就这些了?”
“如少君所言,正是如此。”林八姨赶紧答应。
“那除了那些奢侈财货,最难得的是不是就是这蜂蜜与八对熊掌?”
“确实如此。”
“熊掌分出两对来,再配上一些其他礼物,夫人亲自带着去一趟何中郎家里,告诉何夫人,让他们家速速遣人去南阳看一看当地有没有下雪,若是没有下雪,那等到正月初一大朝会后朝廷应该就会派人去南阳求雨,可以让遂高兄留意一二。”公孙珣依旧看着窗外讲道。“就只说,若是此事遂高兄能成行的话,那说明天子心中已经有所决断,他们何氏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谨遵郎君所言,我下午便去。”赵芸起身微微曲身行了一礼。
“然后蜂蜜一罐都不必要留,全部分赠给两位老师,熊掌也可以送一对给刘师,不必讲礼数,待会收拾收拾直接送过去就行。”公孙珣继续头也不回的说着,根本没注意自己妻子在自己母亲心腹面前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礼节。“剩下的五对熊掌也全都整备好,我要送人都只配上一些杂色礼物就行,不要加什么特别奢侈的东西。”
“晓得了。”赵芸继续答道。“我立即安排,可都送给谁家呢?”
“义公c子衡分一对;御史台的王允王子师,还有田丰田元皓那里各送一对;还有一对我下午亲自带着送去,你不用操心;最后一对让阿范出面送给新任尚书令阳球阳公那里!”
“晓得了,郎君还有别的吩咐吗?”
“有。”公孙珣终于回过了头来。“那十几个三韩美妾,除了母亲指名给阿范c义公c子衡c子伯,还有魏越那厮的五人以外,其余的你要尽快和八姨商量着,在年前分给那些出色的义从们若是不晓得他们的功绩,可以先问问子衡。”
“晓得了!”赵芸的声音终于高亢了起来。
“还有八姨”公孙珣又转过头来看向了林八姨。
“少君请讲。”
“取出些钱财来,以年礼的形式送给义从们。”公孙珣认真吩咐道。“然后,卢师独自一人在京,你亲自去请他来我这里过年,顺便顺便挑一个性格好些的美妾与他暖床!”
“喏!”林八姨答应的同时,不由面色稍微古怪了起来。
“速速安排。”公孙珣一边说往外走去。“我稍微吃些东西,下午就要去别人家做客”
“喏!”这一次赫然连赵芸也赶紧答应。
思索再三后,公孙珣便不再多言,而是推门迎着雪花走了出去,但仅仅是数步后就去而复返:“还有一事,现在就取出百金外加十颗大东珠来!”
“哦?!”刚刚放松下来的赵芸与林八姨齐齐惊愕。
“交给义公。”公孙珣立在门前补充道。“告诉他,让他即刻送往许子远处,现在就送!”
言罢,公孙珣根本不等屋内二人答应,便即刻转身走入雪地中,往厨房处觅食去了。
雪花纷纷不断,到了下午的时候,地面上就已经开始有两三指厚的积雪了,而如果再继续保持这个速度降雪的话,可以想象,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说不定洛阳城内外就会有贫民的房屋被压塌了。
实际上,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出现,当公孙珣和家仆带着熊掌c书籍c彩帛c金银小锭c人参等物,和其他贵人一样满街乱窜四处出门拜访之时,很多穷人却在里长的带领下不停的清扫着里中屋顶上的积雪,以防止半夜里死的不明不白。
此情此景,公孙珣虽然心中通透,却也忍不住稍有感慨。
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唤来一个随从,让对方立即回去告诉林八姨,多买些木炭,再加上一些谷米,以年礼的形式赠送给周边的邻居,务必不要让自己家附近出现冻饿之事而已。
而交代完不久,公孙珣便已经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蔡邕蔡伯喈的大门前。
又是一曲仙音奏罢!
“诸位。”因为燃着炭火而暖熏熏的堂中,有人不禁摇头晃脑。“不管当日那公孙珣如何无礼,只是一句‘素琴金经迎满怀,无人不道仙音皑’,却也是道尽了蔡公府上的风华此时想来,居然颇为感慨。”
“谁说不是呢?”又有一人接茬道。“便是后面那两句,虽显得猖狂了一二,可如今看来,其人确实有一番英雄气,北伐阵中,万军皆走,唯此子孤身向前;铜驼街前,百官惊吓,独彼人横刀对峙”
“是啊!”双手按住琴弦的蔡邕也是终于鼓着自己的朝天鼻长呼了一口气。“千说万说,国事艰难之时,这小子终于没有辜负自己两位恩师的名号,总比我们这些终日只能在家中鼓琴喝酒之辈强上一些。”
话到此处,眼见着宾客们要说些什么话,这蔡伯喈又不禁微微苦笑:“唯有一事让我心怀耿耿,他当日抢走我太多书籍了,我家中藏书几乎少了一小半。而这一两年间,洛中太多事物,我也无心重新默念誊录,以至于我家东阁至今空置不少便此一事,我也绝难与他再付高山流水之意了!”
众人纷纷表示理解。
而就在此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旋即又有一人的高亢话音自远而近,引得堂上众人各自惊愕:
“蔡公!听你这意思,若是我把书给你还回来,你莫非就要与我高山流水,互成知音了吗?”
话音刚起时,堂上众人还不见人的踪迹,但说完这句话时,披着裘衣c戴着鹖冠c握着佩刀c满鞋都是雪水的公孙珣却赫然已经来到了堂中,引得众宾客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蔡邕目瞪口呆,但还是鼓起勇气起身质问道:“你如何进的我家大门?我早有吩咐不许放你进来的!”
“蔡公府上的看门人胆量还不如蔡公自己呢,我一拔刀他们就抱头鼠窜了,如此门防,岂不是任由我出入?”公孙珣边笑边说,身后又有数名家人抬着礼物摆到了堂上。“且不说这些,蔡公,我今日还真是来还书致歉的。”
蔡邕从那对硕大的熊掌上扫过,却是不由茫然反问:“致歉我大概晓得了,书又在何处?”
“在这里。”公孙珣转过身来按住了一个其中一个半人多高的箱子。
“何须如此欺我?”蔡邕不禁失望坐回原处。“当日你分明拉走了我上千卷书籍,用了足足十几辆车子,如今却指着一个箱子说要还书”
不仅是蔡邕,便是其他客人也是连连摇头。
不过,公孙珣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大笑一声,然后忽然拔出刀来。当时,就惊得这些洛中名士纷纷闭口不言,正襟危坐果然,对付这些人的嘴就没有比拔刀子更爽利的了。
然而,公孙珣拔出刀后却并未出言恫吓,而是将那箱子的木锁给轻松划开,随即,两名健壮家人会意,直接上前将箱子推倒,任由箱中之物给推倒在了堂中。
“哎呀!”蔡邕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然后飞扑下堂。“还真让你家给做成了?!”
堂上众名士定睛一看,也是反应了过来。原来,这一箱东西还真都是书,不过却都是用公孙纸所制公孙纸向来以紧致白洁著称,所以能装订紧密,怪不得这一箱纸书便是之前近千卷的竹木简所载文字了。
一时间,眼看着公孙珣收起刀子,众人也是纷纷来堂中捡拾观看这一看不要紧,原来,书中字体居然还是蔡邕本人刻印石经时的所谓‘一字体’,也不知道是怎么弄上去的。
再加上白纸黑字,外有宝蓝色的硬壳书皮,端是显得精美异常。
于是乎,且不说什么众人纷纷交口称赞,说蔡伯喈赚了大便宜,甚至有人偷偷将捡起来的书籍藏入袖中,引得蔡邕面色不快,却又发作不得。
总而言之,闹腾了好一阵子,等蔡邕喊家仆将这一地纸书纷纷送入东阁并把礼物收好之后,筵席间偏上首的位置却赫然多了一个加座,然后公孙珣堂而皇之的坐了过去了。
“文琪可还有诗啊?”众人重新落座之后,蔡邕心情大好,居然主动捋须调侃起了往事。
“且不说当日几句歪诗,不合风气,不符规制。”公孙珣当即捧杯笑道。“只说蔡公不抚琴,我又哪里来的文思呢?”
“话不能如此说。”下面有人微微拱手道。“公孙郎中不先兴文思,蔡议郎又哪里来的心思奏起仙音呢?至于说规制c风气天下文风c规制难道不是蔡议郎和座中诸位说的算吗?”
“正是如此。”又有人笑道。“刚才我们还说,白马中郎当年的那首短诗颇有几分意气呢!”
公孙珣再度失笑:“若是如此,还请诸位不要嫌我在诸位大家面前不自量力了。”
众人闻言愈发来了兴趣,然后各自期待。
“今日冬雪初兴,”公孙珣指着堂外的雪花言道。“便以此为主,胡诌上两口吧”
一众名士当即敛声息气,便是蔡邕也速速遣人取了纸笔而来,准备誊抄。
见到此状,公孙珣根本没有半分客套,而是张口即来:
“十亩庭中半洁白,枯木净尽雪花开。
抚琴蔡公何须叹,前度珣郎今又来。”
蔡邕落笔完毕,不等其他名士咂摸出滋味,他却率先大笑:“且不提你依旧自鸣自得,也不说两诗相映成趣。只有一事文琪为何对我堂上客人前倨而后恭啊?当日你那首诗可是不把堂上众人放在眼里的,今日却以雪花比拟堂上之客。而且,你真不晓得吗,当日我这蔡府上的‘枯枝’和今日的‘雪花’其实是同一批人!”
堂下客人听到这诗在自强之余还有称赞自己的意思,当即连连拊掌,各自大笑。而等到笑声过去之后,也是全都盯着公孙珣,准备听他解释,为何要对自己这些人‘前倨后恭’。
“非是我前倨后恭,而是就事论事。”公孙珣不以为然道。“当日我瞧不起诸位,是因为我将要远赴边疆,为国死战,而诸位却只是风花雪月,美酒仙音,那时自然会视诸位为无物。而今日,我再来此处,诸位虽然还是美酒仙音,却无人不心忧国事,哀叹时局如今局面,虽然是同一批人,却也值得我赞一声高洁之士了!”
蔡邕闻言忍不住一声感叹:“文琪说的好啊!国事艰难,妖孽频出,我辈儒生文士着实难再静下心来,抚素琴阅金经了。”
堂中也是一时寂静无语。
俄而,居然有人遮面而泣。
“诸位。”公孙珣盯着那哭泣之人,不由冷笑。“我刚刚夸赞你们心忧国事,不负名士之身,你们转眼就作出如此行径,真是让我瞧不起既然你们都知道国家艰难,那为什么不去想着为国家和时局尽一份力,反而在这里遮面啜泣呢?莫非以为这么哭上几次,便能把那些祸国之人给哭死不成?!”
“文琪不必激我们了。”上首坐着的蔡邕忽然捻须苦笑道。“我晓得你此来是做什么的了这些日子,你与御史台王允王子师c田丰田元皓等人来往甚密,定然是受他们所托来我们这里试探询问,对不对?”
公孙珣不置可否。
“你回去告诉王子师好了。”蔡邕忽然正色言道。“我辈虽然没有位居台谏,但国家到了这个份上,也绝不会顾惜自己的位阶与太平的!”话到此处,这蔡伯喈又不禁微微叹气。“过了年我就四十六了,却一事无成,被天子任命为议郎已经快两年,却也只是坐而空谈如此,又怎么会置国事而不顾呢?正月初一的大朝会,我辈必然会痛斥时弊,直言国事!”
公孙珣一言不发,当即起身行礼,告辞而走。
而走出门来,公孙珣却发现居然有人早早的等在门前了:“阿范那边如此利索吗?”
“是,兄长。”公孙范躬身一礼道。“尚书令那里去送礼的人太多,所以那阳球方正根本没有出面,只是让仆人记下姓名c职务c礼单就把人都打发了。”
“如此作风,不晓得是该夸他不拘小节还是该嘲笑他肆无忌惮!”公孙珣一边说,一边却是和自己族弟一起坐上了车子,往家中而走。“不过我也晓得一些虚实了此人确实是有所恃。”
“兄长所言不错。”公孙范轻声答道。“尚书台总揽政务,尚书令宛如宰相,这阳方正自然有所恃其实兄长此番来洛中后如日中天,不也是因为身在尚书台,为中枢所重吗?”
公孙珣哑然失笑,也懒得纠正对方的误解和幼稚见解。
“对了兄长,你在蔡公府上又如何?”说完自己那边的事情以后,公孙范继续认真问道。“我怕打扰你的正事,没敢进去。”
“一切顺利。”公孙珣摇头感慨道。“这次政潮太过猛烈,连这群最是胆小的所谓名士也都忍不住要上书论政了”
公孙范连连点头:“如此,想来天子也会有所触动蔡公也会上书吗?”
“这是自然。”公孙珣不由失笑道。“蔡伯喈不仅是天下名士,更是个宦途蹉跎之人,之前升任议郎时他只以为自己能马上一飞冲天,结果两年都不曾有半点进展,无论是为了国家而进忠言,而是为了个人前途而故作大言,他都不会干坐的。”
“原来如此。”公孙范当即醒悟。“想不到还是公私两便,倒是我想的少了。”
“不过说到此事。”公孙珣忽然又扶着车子边沿继续笑道。“阿范也在洛中一年多了,可对前途有什么想法吗?我的意思是,千万不要学这些名士,整日坐啸空谈,白白浪费人生。”
“兄长以为我该如何呢?”公孙范正色询问道。
“我以为不如归乡为吏。”公孙珣坦然答道。“经手些实事最好阿越这些日子来信,明显就能感觉到他成熟不少,俨然是在郡府中有所锻炼。”
公孙范一时有些尤难。
“不舍的洛阳繁华?”公孙珣似笑非笑。
“然也。”公孙范倒也没有瞒着对方。“在洛阳一年多的见识实在是比辽西那里多年都经历的多”
“可是阿范。”公孙珣复又指着车子后方的蔡府道。“洛阳虽好,却也有如蔡邕这边蹉跎人生之人我这么说吧,你是想如这蔡邕整日在洛阳府中鼓琴弄墨呢,还是想学我岳父在辽西边塞那里马上封侯呢?”
公孙范沉吟片刻,越发诚实坦白:“我更想如兄长那般在尚书台中喂鸡闲谈。”
公孙珣不禁哑然,然后便长久沉默了下去。
说到底,他心中还是有事。酷吏c名士c台谏c外戚,甚至于天子,这些人的大致脉络他公孙珣都已经有所感触和猜度,而若是再能透过袁本初探知出袁杨两家的想法和动作,那此番政潮来的再猛烈,自己也都可以从容应对,立于不败之地,并伺机有所作为了。
只是不晓得,那许攸能否看在自己的大方上面而给出些痛快话来?毕竟,自打田丰c审配同时出现在眼前后,自己就陡然警惕了过来朝野汹汹,诸方博弈,可为何那天下楷模袁本初却一直敛声息气,毫无动作呢?
更别说,他的亲父袁逢可还一直处于朝堂正中,左右逢源,却又偏偏让人猜不透心思!
四世三公,打仗的水平且不说,朝争的手段又岂是浪的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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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太祖尝与诸兄弟各私言所志。(公孙)瓒年十八,辽西为吏,乃自曰:‘当领受万军,驰骋南北,自成功名。’太祖立于旁,拊掌而赞。(公孙)越年十七,书信中道:‘当求抚镇一隅,守牧后方,为兄援护。’太祖于雁门,揽之微颔,自感其意。后,复于洛中与(公孙)范同车相谈,范直言:‘范无他志,此生当从兄左右,足矣。’太祖趣而笑之,不复言语。”——《旧燕书》诸公孙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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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凶淫(9.6k假设群里有人考了700分的加更)
钱确实是一个好东西!
这是公孙珣在自己家中看到许攸时的第一个想法。
两人见面,也不寒暄,只是微微拱手,便相对坐下。
“义公,去让八姨再取百金与十颗大珍珠来封箱!”对付此人,公孙珣此时已经再无疑虑,张口便让他再无犹疑。“我要与子远兄私下恳谈,等到说完话你们再来问我这这箱子该放到何处!”
“文琪。”盘腿坐在暖炉和肥猫旁的许攸不由捻须笑道。“你我兄弟,正该如此,你尽管问来,我知无不言。所以你放心,今日这箱子,必然能放到我车上!”
“既如此政潮将起,袁本初在做什么?”待韩当领着其余人全都退下后,公孙珣当即盘腿坐到对方面前,然后开宗明义。“子远兄,据我所知,去年我在雁门之时,你们就曾经鼓动过永昌太守曹鸾开党禁,以至于人家被活活打死,党锢也再次加强。怎么现在如此好的机会,你们却毫无动静?!”
“不是我们不想动作。”许攸当即叹气道。“而是袁本初被束缚了手脚你说,魁首都被束缚了,我们这些爪牙又怎么能发出力来?”
“何人所缚?”公孙珣紧追不舍。
“袁本初亲父,太仆袁逢袁周阳!”
公孙珣心中当即一动:“袁太仆意欲何为?”
“文琪,你应当问,袁氏意欲何为?”许攸轻声更正道。“毕竟,袁氏当家二兄弟,那太尉袁隗是公认的尸位素餐,万事不能绝,所以其兄袁逢袁太仆就成了如今袁氏一族说一不二的实际当家人。”
“那袁氏此番意欲何为?”
“好一个‘此番’!”许攸忽然失笑。
不过,公孙珣却懒得和对方打机锋。
话说,他哪里不知道,人家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满天下,什么袁半朝简直是侮辱人家。这种超级大世家,到处撒网,四处下注,八面玲珑,对他们而言,立场这个东西永远只是一时的。
他想知道的,也不过就是袁逢此时的想法而已。
但是,许子远不晓得是不是觉得前后两百金和二十颗大珍珠太过贵重,不拿出点东西来就不好意思,所以居然在那里喋喋不休起来。
“所以说,政局不是不能变,而是要尽量在他们的控制下变化才行。说白了,就是他们家大业大,想法多多,顾虑重重,要讲一个万全之策。”
“不说别的,御史台那些人嚷嚷着要诛宦,那中常侍袁赦诛不诛?这可是袁太仆亲自认下的兄弟,名号在汝南老家挂着呢!为此事,汝南那边看守宗祠的长房长子袁闳几乎和洛阳这边断了往来你说,如此勾连内外的重要人物,袁氏该怎么处置?”
“而进一步说,若是诛宦真有可能成功,那也不能让你们这些愣头青拿走这份殊勋吧?”
“甚至再进一步说,若是诛宦成功,曹节c王甫都死了,朝廷以后该是个怎么样的局面,人家袁氏可曾安排好了?”
“那就是要万事都随着他们袁氏走了?”公孙珣终于有些忍耐不住。“别人不许做事了?”
“这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许攸不由感慨道。“若你们真有本事成事,他们自然会转变立场,主动出击,绝不会有半点迟疑。可单就此时而言,不管如何了,袁氏似乎就是要助曹节c王甫c袁赦等阉宦稳一稳局势。”
“到底为何呢?”
“鬼晓得?或许是早在十月日食之前,袁太仆就已经和曹节等人有所默契,准备对一些事情共进退;又或许是他觉得这次政潮太过凶猛,以至于超出了限度,所以临时决定帮一帮曹节,缓一缓局势,也未可知。”
公孙珣心中不由一动。
要知道,从局面上来看,所谓‘政潮凶猛,稳一稳局势’可能性无疑更大一些。但是,对方的话却也让公孙珣陡然想起了自己刚刚来到洛中的情形那时候,日食刚刚出现不久,还没有政潮的迹象,自己就在尚书台遇到了曹节c袁逢c杨赐等人聚在一起的情形。
当时这个场面,固然可以说是要商量一些朝政大事,但也无可辩驳的说明,公族不是不可以和宦官坐在一起的。
可是,能让这些人放下各种利益纠葛暂时联合在一起的事情或者对象,又是什么呢?须知道,且不说公族和宦官之间的龌龊,便是袁杨两家之间也是心态微妙的。
“子远兄,我再问你一事。”一念至此,公孙珣不由叹气。
“请讲。”
“若天子与袁氏此时相争,孰胜孰负?”
许攸沉吟不语。
公孙珣等了一会后,眼瞅着对方还是不说话,便忍不住捏了下一旁胖猫的尾巴,惊得后者一声惊叫,然后直接跳起来逃走。
许攸不禁苦笑:“非是不愿答,密室之中有何不可说?也不是不能答,毕竟答案显而易见。只是这一问牵扯太大,我一时间也不能说个通透只能讲,单以天子与袁氏而言,若天子不顾一切,袁氏算个屁啊?”
“为什么这么说?”公孙珣不由蹙眉道。“袁氏根基深厚,名满天下,若是能与曹节相互勾结,掌握禁军,那”
“天下大势在于人心。”许攸当即嗤之以鼻。“当今天子刚刚成年,虽然有扩大党锢一事,但也有修筑石经,礼贤尊师之事。甚至对于河南以外的郡国而言,他们眼中的天子恐怕还是被阉宦所遮蔽的小孩子呢总而言之,别看袁氏如何如何,可天下人心如今七八成都还在北宫!”
公孙珣微微颔首。
“再说了,真要是和天子摆明车马的对抗,公族出身的袁氏怕是要人心尽失的。”许攸继续笑道。“本朝传统,能侵犯君权而执掌朝政的,无外乎就是阉宦和外戚而已,哪里有公族的份?他们这些人想要做事,也是要靠着这两者的发号施令才能有所成阉宦当权时敷衍着阉宦,外戚当权时追随着外戚,最好的局面不过是把二者架空罢了,但也只是架空罢了!”
话到此处,许攸不禁向前倾身,重重的拍了一下对方的大腿:“文琪啊,你得明白,这些公族之所以为公族,便是无论何时都不失体面,不失大节,不失独立,却又能在关键时刻稳固朝堂,不然,要他们何用?”
公孙珣再度微微颔首,然后却是忽然盯着近在咫尺的许攸笑出了声来。
“文琪这是何意?”许攸不禁一怔。
“无他,我只是在可惜子远你的通透,还有逢纪的才智c辛评的沉稳”公孙珣连连摇头笑道。“你们这么多俊才投身到了袁本初身边,本就是要继承党人之志,诛除阉宦,澄清朝堂的,却不想被人家天下楷模的亲爹给缚住了手脚。袁氏一族自然可以八面玲珑,可身为党人领袖的袁本初一身前途却都寄在了诛除阉宦这四个字上面,也是可怜可叹啊!”
许攸闻言也是释然一笑:“不瞒文琪,袁本初最近也是常常如此感慨的不然我哪里会这么轻巧来你这里?”
公孙珣陡然一怔:“想不到天下楷模袁本初居然对自己亲父心怀怨念?”
“摊你公孙文琪身上,你怨不怨?”
公孙珣为之默然虽然不晓得这袁逢什么时候死的,但想来他这一死,应该也就是袁本初和袁公路肆无忌惮的开始吧?袁隗那厮尸位素餐,宛如木雕,这等人物只凭一个叔叔的身份恐怕确实约束不住这两位吧?
“文琪可还有别的要问吗?”眼看着对方不说话,许攸不禁认真催促道。“机会难得。”
公孙珣认真想了一下,但终于还是直接起身了:“天色尚不是很晚,我送子远回去吧!”
“那百金与珍珠”许攸倒是毫不客气。
“自然会与你。”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许子远大感满意。
两人步出室外,来到门前时,外面已经是银装素裹。
“北国风光”公孙珣一声感叹,却又闭口不言。
“文琪啊文琪。”眼看着果然有仆人将一个小木箱抬到了自己的车上,许攸却是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公孙珣的手。“难得文琪如此大方,可我却早早的托身于袁本初了”
公孙珣懒得理他。
“不过,且说一句正事。”许攸拽着公孙珣手道。“我今天说的这么透彻,为何不见文琪有丧气之意啊?”
“我为何要丧气?”公孙珣当即睥睨问道。
“曹节c王甫主导朝政多年,诛宦一事本就要是要趁着政潮虎口拔牙。”许攸不以为然道。“现如今又有袁氏态度暧昧,隐隐相为表里,此番恐怕要难上加难”
“那又如何?”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若有一日,我能提此二人之一头颅,从铜驼大街上走上一遭,便是千难万难也值回来了!”
“这倒是实话。”许攸连连点头。“莫说是此二人的头颅,便是袁赦等其他随便中常侍的头颅,你能提着在洛阳走一遭,那天下人就再无人敢只视你为边郡一武夫了,你公孙珣身上最后一道桎梏也就没了将来,公孙氏因为你一跃而起成为天下顶尖世家,也未可知。”
言罢,这位为人通透c才智高绝的南阳‘凶淫’之徒,便转身上车,紧紧抱住那一箱财货,赶紧打发自己的车夫速速回家去了。
公孙珣负手立在门前,目送对方冒雪而去,这才转过身来回家。
稍倾,赵芸从何进府上回来,只说已经交代清楚;然后又有家人从卢植处回来,说卢老师受了礼物,却不会来此处过年,而且把美婢退了回来,并直言要公孙珣‘安分守己’!
对此,已经彻底了解情况的公孙珣却是不以为意了。
一夜大雪不说。
然而,所谓‘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之事,只是没了官做的穷书生自我安慰罢了。实际上,对于公孙珣这种位居中枢的朝廷命官而言,接下来的才是一年最麻烦和最辛苦的时间因为随着正月初一的临近,一年一次的大朝会马上就要在南宫嘉德殿举行了!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朝廷需要赶紧清理各部门的堆积事物,需要招待和安置天下所有郡国的王侯与上计吏,甚至需要加紧修建坍塌的南宫城门。
这一天的这个活动,连天子都没法偷懒的!
实际上,从天色未亮开始,在京的宗室c列侯c将军c官吏c博士,恰好在京履职的两千石,外加上从各郡国赶来的上计吏c盐铁专官,还有赶回来的监察官员,等等等等总之,数千官吏就已经开始在严寒中于南宫殿前列队,准备参与这场大朝会了。
上来自然是繁琐而必须的各种礼仪。
大鸿胪和太常,一个负责引导一个负责纠察,奏乐,迎奉天子,唱礼,行礼,献礼,手舞,足蹈一连串的礼节只把处在最外围的公孙珣弄的头昏脑涨,偏偏又不得不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天也已经亮了,京中六百石以上官吏终于得以进入广阔的嘉德殿跪坐列席,而这个时候也意味着要开始正经议事了。
当然了,公孙珣的位置太低下,只能勉强看到和听到堂中央一些活动,再往上的天子还是云里雾里,偶尔听到几句声音,样子那真是瞅都瞅不见。
先出列的赫然是司徒杨赐,他要按照批次接受各郡国的上计吏进行汇报。
当然了,真正的汇报资料都在尚书台和三公府各处,这里只是把资料拉上来做个样子而已,所说的也一般是场面话,基本上一问一答一应就直接下去了,然后赶紧换下一批人上来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官面文章也出现了一次难以避免的尴尬场面——交州七郡陷落了四郡,而这四个郡中的上计吏怎么都想不到,出发时还好好的局面会变成这个结果,因此只能在大殿上直接顿首,以实相告。
于是乎,理论上执掌‘民事’的司徒杨赐,直接免冠请罪,但是上面又赶紧安慰,让他重新加冠而立开什么玩笑,免三公再正常不过,但也不能在大朝会上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免吧?那简直是在逼人家自杀!
接着,是新任司空陈耽出列,这个位置是前汉的御史大夫转变而来的,换言之,应当是理论上监察系统的首脑而他出列,自然是要接受各州刺史,或者说刺史使者的汇报。
当然了,轮到交州的时候,这个也挺尴尬。
随即,太尉孟彧也没能免俗,甚至更加倒霉因为除了交州失陷以外,北疆出塞大败,几万人死在那里,三个两千石将军直接贬为庶人,一年一度的总结,怎么都绕不过去。
实际上,等这一波场面功夫做完以后,整个朝堂之中,上千官吏,就都有些面色不大自然了起来。
接着,是九卿奏事。
为首的太常刘逸无可奈何,只能将之前尚书台雌鸡化雄,还有南宫大门无辜崩塌之事一一上奏。
这个时候,年轻的天子再度开口,只说此事事关重大,当让大长秋曹节c中常侍王甫二人统领百官,议论此事。而凡是三公c九卿c博士c尚书c在京两千石及刺史c议郎c侍御史,皆可上前依礼自陈己见。
百官差点没相信自己的耳朵没错,这种事情居然是让曹节c王甫二人来主持!这简直就是让贼人自己审自己吧?
就连公孙珣听到此处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然而这就是大汉朝最具特色的阉宦政治!你以为万事俱备了,结果宦官却总能从最核心的地方直接扭转局势!
而听到天子御令,曹节c王甫二人也当即快步下阶,然后一左一右各自扫视百官。前排的官员被看到后,大多直接低头不语。而连前面的高官都不敢上前的话,那后面一年才只能‘见’一次天子的低阶官员更是不敢越阶言事。
一时间,摄于这二人的赫赫凶名,上千人的朝廷竟然一时鸦雀无声!
“漂亮!”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抽了,反正坐在最角落里的公孙珣见到如此情形后反而是心中不由暗赞。
当然,他是有理由的因为如果袁逢和曹节合流的话,那此番政潮说不定还真就让这两个大宦官给挡过去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让他们在天子和百官面前赤裸裸的展示自己的威风,且看看百官如何继续暗流汹涌,再看看天子是如何看待这两位‘老宦官’的。
然而,不待某个小人心中暗自为阉宦的威风高兴数息呢,那边却是忽然有人天不怕地不怕地站起了身来却正是司徒杨赐。
当然,这位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人家可是三世三公的帝师!除非来场正儿八经的政变,否则曹节c王甫最多也就是把这位再撵下三公之职而已。
话说,杨赐开口便是《春秋》,一堆典故听的人头晕眼花,不过他倒是通过这些直言不讳的下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些天象c灾异都是标准的坏事,如果朝廷和天子不能做出恰当反应的话,是要出大乱子的!
甚至,交州沦陷,本身就是之前对日食c地震不够重视而引发的后果。
话到此处,曹节当即束手代替天子发问:“既如此,天子有话问司徒,此事当做何解?”
“此事易尔。”杨赐毫不犹豫的捧着笏板对曹节应道。“出现如此事端全都是因为阉尹之徒,擅传国政。《周书》曰:‘天子见怪则修德,诸侯见怪则修政,卿大夫见怪则修职,士庶人见怪则修身。’所以,只要陛下能斥远这些阉尹佞巧之臣,然后速速征招一些真正的清高之士,那么上天自然会展示威仪,这些灾异也自然就会消弭!”
从阉字出口之后,王甫便当即面色涨红,然后就一直怒目而视,但曹节却是一脸淡然,他一直等到对方说完,这才从容问道:
“那敢问司徒,朝中到底谁是佞巧之臣呢?”
“回禀陛下,”杨赐继续抬了下手中的笏板道。“此间是大朝会,佞巧之臣也都在此处,此时当面斥责,无疑会相互攻讦,使得朝会难以继续臣斗胆,请陛下允许朝中欲言此事者回去后直接上书,让陛下御览!”
曹节回头看了看御座,然后便毫不犹豫的对着杨赐点了下头,道:“善!”
杨赐当即满意的坐了回去。
这下子,殿中当即群情激奋,以至于很多人都在交头接耳。
“肃静!”曹节微微抬声,并再次扫视了一边大殿各处的百官。
不得不说,效果立竿见影,他这一看比什么东西都管用,很快殿内就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司徒已有进言,可还有人欲言此事?”曹节昂首询问,并把目光停驻在了三公九卿之列许久。
这次依旧是鸦雀无声毕竟,杨赐当面用‘阉尹’二字为众人扭转了局面,争取到了不用直面这两个大宦官的机会,那又有谁会闲的蛋疼跟这两位玩当面直斥呢?
可不是人人都是帝师的!
然而就在此时,又有一位不怕死的公卿起身来到堂中,众人定睛一看,正是太仆袁逢,于是各自振奋。
袁逢和杨赐一样,张口便是经典,当然,他们袁家的家学是《易经》,跟杨家的《春秋》说的不是一回事。
不过,无论如何,这袁逢也是一口咬定,如此诸多事端也是天人感应下的灾异,如果不能及时处理,那一定要出大事的。
“太仆。”曹节依旧束手而立。“既然经典明确,如此灾厄确实是上天示警,那陛下请问你,到底该如何化解呢?”
“首先,迎气五郊,清庙祭祀,养老辟雍,这些祭祀活动都是陛下应该做的大事,可是陛下自从登基以来,长久都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袁逢一脸严肃的回答道。“所以,陛下应当亲自去城外进行祭祀,所谓迎气五郊。”
“哦!”曹节恍然大悟。“原来是缺少祭祀活动,陛下已经听到了,敢问太仆,还要做其他的事情吗?”
“还有,自然就是司徒之前所言的去小人而征辟贤人了。”袁逢此言一出,身后百官愈发振奋不已,连公孙珣都有些惊愕莫非自己误解人家袁逢了?
“那敢问太仆,征辟贤人倒也罢了,可所谓小人到底是指那些人呢?”王甫忍不住越过曹节蹙眉询问道。“莫非太仆也想说小人就在朝堂,但为了避免争执,应该让百官退后上书,直呈御前?”
“不用!”袁逢也是举着笏板昂首答道。“小人虽然就在朝堂,但臣却以为没什么可以避讳的,直言亦无妨。”
王甫以目视袁逢,正色问道:“那陛下再问太仆,朝中到底谁是小人?”
“当然是去年秋日所封赏的那些宣陵孝子了!”袁太仆掷地有声,正气凛然。
和主持问话的王甫一样,百官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这宣陵孝子是什么玩意?
当然,他们很快就想起来了,去年秋天在洛中似乎真有这么一场事情,而听这身为士人首脑的袁公的意思,这么多这么密集的天象和灾异,居然是这群玩意闹出来的?
别人不知道,公孙珣是没忍住笑。
“陛下!”太仆袁逢捧着笏板一脸恳切道。“臣听说当年孝文皇帝(汉文帝)专门下诏,要求天下人为天子制丧服三十六日,哪怕是继位的天子c亲生的儿子c亲手简拔起来的公卿列臣,不管是多大恩情,都要按照这个制度来办,不敢有半分逾越。现在那些虚伪小人,跟先帝既没有血缘骨肉的关系,既无私下的恩德,更没有食君之禄这种事情,那他们这些人的‘孝’到底是从哪里来呢?居然能等到先帝去世数年才来哭孝?”
曹节c王甫纷纷颔首,三公九卿除了一个杨赐死死盯住这袁逢的背影外,居然大多闭口不言,而百官之中,不少袁氏门生居然在那里频频点头。
“不瞒陛下。”袁逢继续说道。“当日出了天象之后,就一直怀疑是这群宣陵孝子惹得祸,所以专门去调查了,陛下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王甫迫不及待的问道。
“其中有一个人,居然是个逃犯!”袁逢一脸哀叹道。“此人在东郡,入室奸人妻,后来利用守孝的名义,夜间逃亡,最后来到洛阳,如今又跑到宣陵去哭孝。把这种人表彰为先帝的孝子,还封为郎官!能不出天象和灾异吗?臣恳请陛下,把这些人全部革职,然后该法办法办,该驱逐驱逐!”
“原来是这样!”曹节不禁正色询问。“那么如此,灾异就能彻底消除了吗?”
“若如此,何以服天下?”公孙珣清晰的听到身旁不知何人出言嘲讽。
“非也。”袁逢似乎是听到这句话一般,连连摇头。“如此,尚不足以安天下,还需要做第三件大事!”
“请太仆赐教。”
“臣,太仆袁逢,恳请陛下改元换号!”袁逢长身一躬,坦然言道。“如此,此番灾厄便自然消解!”
公孙珣目瞪口呆,却也不禁暗暗服气好一个该元换号!好一个袁氏魁首!
而回到殿中,这番话说出来以后,天子当即大喜,直接就越过曹节和王甫,在御座上追问,是否如此处置便可以彻底化解灾厄?
袁逢毫不犹豫的肯定了这个意思。
这下子,自天子到两位大宦官,各自喜笑颜开,而下面的朝臣,则各自面色复杂,然而,无论如何,却再无一人上前去讨论此事了否则,岂不是要把当政宦官和士人首领一起得罪!
“既然如此。”曹节一边往上面的台阶上回走,一边忽然宛如不经意般提起了一件事情。“陛下,此事应该就不需要再让百官私下上书了吧?”
天子当即首肯。
大朝会继续,众人却是五味杂陈宦官的凶淫实在是让人无言以对。
而终于,随着日头西斜c天色将暮,天子驾先行,曹节随侍,而王甫立于陛上,冷笑四顾,方才拂袖而去。
接着,三公九卿各自无言,或快或慢而走,两千石随后,再往后,百官争出换言之,这场被众多人所期待的大朝会却是终于‘胜利闭幕’了。
公孙珣一边随着人流来到殿外,却并没有直接出门往铜驼街而去,而是四处张望询问。准备找田丰说事情。
然而,就在公孙珣还在后面四处张望之时,他却不晓得——田丰此时早已经不在殿内,实际上着田元皓居然不顾礼仪,直接抢到殿外,并挡住了三公九卿的去路。
“司空。”田丰举着笏板朝着自己的顶头上司陈耽微微躬身。
“元皓!”不止是陈耽,三公九卿倒是八成都认得田丰,因为此人乃是冀州茂才,作为大汉顶级大州一年才出一个的人才,他们怎么可能会没有印象?
“若有事,不妨去御史台或司空府一谈?”陈耽指了指周围密集的官流,不由强笑道。
这里的司空府不是陈耽的府上,而是司空位于铜驼街处的官方办公机构。
“不用了。”田丰面色如常,不见喜怒,只是再度躬身一礼,便趁着夕阳解下自己的印绶,直接连着笏板一起递了上去。“丰是来请辞归乡的,还请司空恩准。”
旁边的袁逢率先变色,但旋即恢复了正常,倒是陈耽愈发着急他可不想背上上任不久就把一州名士大才给逼走的恶名。
“司空不必在意。”田丰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在这嘉德大殿之外,当着猬集的百官大声言道。“阉宦当道,丰心有余而力不足,强留在御史台,怕是心中不能平,既如此,不如归乡苦读。”
陈耽松了一口气,复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几乎是本能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袁逢,这才回过头来接过了田丰笏板和印绶:“既如此,我亦无话可说你且自去吧!”
田丰再度一拜,又朝自己的举主袁隗躬身一拜,这才退到了一旁。而三公九卿也各自低头,快步离开。
“元皓何必如此?!”从后面赶来听到此消息后,公孙珣宛如雷击,不禁不管不顾地直接拽住对方。“听我一言,此事尚有可为,我心中已经有了定计!今日不过是一时挫折而已,你难道不知道桥公百折不挠的典故吗?何必行此激烈之举呢?!”
三公九卿早已离开,但光禄大夫桥玄实在是垂垂老矣,此时慢腾腾的从旁边走过,听到这四个字倒是不禁一怔,但旋即还是摇头走开了。
“此事与百折不挠无关。”田丰不禁喟然。“文琪难道不知道吗?我这个侍御史乃是次阳公(袁隗)做太尉时征募举荐的,换言之,我乃是袁氏故吏。如今周阳公(袁逢)俨然是要与曹节c王甫等一干主政宦官互为表里,我留在此处居此职,然后再去想着诛宦,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公孙珣连连摇头:“那就不提做官之事了,还请元皓留在此处,为我出谋划策,我实在是需要仰仗你的智计”
“不必了。”田丰就在这人流渐渐稀疏的殿外石阶下,干脆利索的拒绝了公孙珣的邀请。“我意已决当归!”
“元皓!”公孙珣更加着急,只能死死拽住对方。“总要与我一句话吧?”
“也罢!”田丰不由叹气道。“我本不欲与文琪说的你知道我是哪里人吗?”
“钜鹿!”公孙珣当即答道。“这我早知道。”
“那你可知道,祸害钜鹿最大的一名权宦是谁?”
公孙珣当即为之一滞,双手也是不由撒开,但依然还是低声说了出来:“赵忠!”
“正是你妻伯赵常侍!”
公孙珣张口欲言,却无半个字能说出口。
“敢问文琪于赵忠,难道会比袁氏于曹节c王甫要清白?”田丰不禁正色反问道。“就算是诛了曹王,难道你还会诛赵?我也不嫌你厌恶当日我于铜驼街上对你言‘诛宦正在其时’,乃是因为看你拔刀对段熲后猜度到宦官新旧内讧,并未有半分真心景仰之意。”
公孙珣愈发无言。
天色已暮,田丰也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微微拱手,准备就此离去了。
这下子,公孙珣实在是没忍住,居然再度拽住了对方的衣袖:“若来日再见,不知元皓能否改颜相对?”
田丰一惊,然后不由回头苦笑:“我还以为文琪要问我何时动身,然后让你的白马义从沿路截杀我呢我如此直言刺你,你不愤恨吗?”
“怎么会愤恨呢?”公孙珣连连摇头。“若是个庸人,这么戏我c嘲我,我还真就让人暗地里截杀了他,但如元皓这般人物,才智卓绝c品质高洁,宛如一块美玉,我又怎么会因为买不起这块美玉而恨上它呢?只会恨卖玉的人罢了!”
“得文琪此言,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了。”田丰正色躬身一礼。“若有缘分再见,我田元皓必然视君为故交,届时,望你我能相顾坦然。告辞了!”
公孙珣撒开手,也是正色躬身一礼。
礼毕,二人便在这嘉德殿外直接分开了一往东门而走,一往南门而行。
讲真,今天的大朝会对于早有准备的公孙珣而言真不算什么,因为他真的有所准备,而且有了新的方案,是真的要学习桥玄百折不挠的但是,失去了田丰,却也真的让他失落了起来。
等出了南宫,公孙珣就愈发失落了,再加上天色已经漆黑,他便不禁趁着黑夜愤然怒骂道:“袁周阳凶淫之辈,他日必遭反噬!”
“无计可施之际,躲在暗处骂人家堂堂太仆是凶淫之辈,莫非也是百折不挠之举吗?”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把公孙珣惊得头皮发麻,甚至于直接摸到了自己的仪刀之上。
不过,几乎是一瞬之后,他就赶紧放下手来,然后老老实实的躬身大拜:“未想桥公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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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光和元年,曹节c王甫执政日久,天下汹汹,唯其与袁氏互为表里,实难骤除。尝朔日大朝,百官以天象c灾异扼之,几欲成事,袁逢为太仆,自起身言及改元,遂解曹王之困,百官多为袁氏故吏旧友,皆不敢复言。及晚,太祖出南宫,乃于铜驼街外私喟曰:‘袁周阳凶淫之辈,天下将乱,为乱魁者必此人也。欲济天下,为百姓请命,不先诛此子,乱今作矣。’光禄大夫桥玄桥公年六十有九,自后闻之,乃徐徐曰:‘如卿之言,济天下者,舍卿复谁?’”——《旧燕书》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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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夜访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很少有人活着的时候就被直接定论为‘一代名臣’,并引申出各种典故c各种逸闻c各种神异之类之类的。
但毫无疑问,桥玄是个例外。
毕竟,这位公认的后汉名臣成名太早了!
当初在太原官寺里,公孙珣跟董卓两个人拎着一把断了的破刀在那里互相吹捧,然后还拿人家桥玄的事迹当榜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答案是快四十年前的事情。
而且说句实在话,人家桥玄四十年前搬倒一任两千石的时候,只是一个县中小吏,而公孙珣当初则是一个千石司马,难度和水平差的真不是一点半点。
还有当初刘宽刚刚拜为太尉,公孙珣跟阳球在太尉府上相互吹捧的时候,说什么要把不接受征召的人绑到官寺前面这其实也是有典故的,而且还是和桥玄有关系。
大概在二十年前吧,桥玄当汉阳太守,征召一个人为吏,结果对方摆出了一副名士架子,称疾不去。于是桥玄就直接告诉他,你敢不来,我就按照鼓励寡妇再嫁的行政命令,把你那快五十岁的老娘给嫁出去!吓得一郡的人纷纷过来求情,这才作罢讲真,这还不如杀了对方呢!
除此之外,这位桥公身上还有一个神话故事,是可以写入志怪小说的
不过,抛开这些不说,对于官场人物来说,桥玄身上最让人服气的正是那‘百折不挠’四个字。
这四个字,此时还称不上是成语,也没有因为记载在什么碑文和史书上而成为典故,但自从某个人无意间说出来以后,确实成为了当世人们对桥玄的一个公论因为这位桥公在年轻时,曾多次宦海沉浮,一次主动弃官,一次被下狱为城旦,一次又被免职为庶民,所谓三起三落,却不曾失过半点志气。
当然了,公孙珣不知道的是,真正让百折不挠这四个字彻底和桥玄绑定,并流传后世的,其实是一件尚未来得及发生的事情
“这是桥公的孙子?”公孙珣亲自赶车把桥玄送到对方府邸前的时候,一个裹着厚重外套坐在门前灯下,大概才八九岁所谓总角之龄的小男孩便兴奋的迎了出来。
“非也。”桥玄先是在车下颤巍巍的揽住了小男孩子,然后才失笑解释道。“这是我的幼子真要是孙子,怎么会这么宠溺呢?”
公孙珣不禁再度打量了一下这位垂垂老矣的大汉名臣,也是暗自佩服。
而这边,桥玄低头继续摩挲着自己幼子的脑袋,笑着叮嘱了几句,便推了一把自己的幼子,说是外面冷,让他先行入内喊家仆备饭,然后才继续扶着公孙珣的手腕往门内走去。
话说,人家桥玄虽然出身不错,而且早三四十年就是两千石了,但家中却是简简单单,仆人都没几个,家具物件更是少的可怜,配合着所谓官修的偌大府邸,着实显得冷清。
“我当年也出任过度辽将军,总揽北疆军事,现如今却垂垂老朽,说话都显得精力不济,”桥玄边走边说道。“所以也没几个人愿意来我这里。不过有意思的是,偶尔来些客人,却都是些像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
公孙珣心中微动,不由直言道:“桥公,刚刚确实是我失言了,若你有所见教,还请直言。”
“不算失言。”桥玄不以为然道,说话间已经扶着门框踏入了二门。“我当年比你大七八岁的时候,在河南尹那里当属吏,去汇报工作,那河南尹梁不疑让我站着汇报文书,我当时就把文书扔地上辞职不干了跟我相比,你这种背地里骂个人的泼妇行径,又算个什么事?当面骂,袁逢难道就会杀了你?”
公孙珣满脸通红,便赶紧撒手,然后后退一步,再度躬身谢罪。
“本来以我的年纪,不该再过问这些事情。”桥玄丝毫没有理会对方的赔罪,而是停下脚步自顾自的拢起袖子言道。“再说了,我从顺帝年间就入仕,前后经历五朝,见的多了,也就对这些宦官c外戚之类的事情没什么想法了宦官与外戚联手主导朝政架空成年皇帝你见过吗?被毒死的小皇帝你见过吗?”
公孙珣无言以对。
“不过,这阉宦和外戚终究是刘氏的家奴和亲戚,一身权势都来于刘氏,所以他们之间折腾出来一百种花样也没什么可说的。唯独,”桥玄话到此处忽然微微叹气,冬日间的白气登时弥漫在了他的脸上。“唯独这袁氏,说实话,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和宦官联手的公族首领,也不知道袁逢这小子到底想干吗”
公孙珣不由头皮发麻,这话茬他根本不敢再接。
“对了,你这小子,之前说什么‘此事尚有可为’,又说什么‘心中已有定计’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心里想着,天子这个年纪,必然要清洗朝堂。所以曹节c王甫也好,洛中旧贵也罢,迟早要统统失势。然后,你就可以从容窥的机会,躲到天子爪牙身后,杀一两个阉宦,从而名扬天下?”
“是!”公孙珣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躬身答应。
“你不必惊慌。”桥玄继续立在二门上随意言道。“我这只是见惯了如此事情,所以闭上眼睛也能猜到,不是什么人老成精,更不是有什么密探校事之类的”
公孙珣愈发无言以对。
“然而,还是那句话,若是坐等天变,你这种行径又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呢?”桥玄继续说道。“就算是博得些许虚名,也不过是让那些庸碌小人佩服,你以为天底下的英雄,真看不出来你是个投机取巧之辈,还是个百折不挠之人吗?”
公孙珣复又想起之前的田丰,不由昂头长叹一口气:“桥公所言甚是”
“我也觉得甚是!”桥玄拢着袖子嘲讽道。“你明明身怀利刃,后有退路,却只是在开始时朝着段熲这个没了志气的死老虎亮了一把刀子,然后就整日行一些阴谋诡计,私下串联之举有什么意思?你也是打过仗的人,难道不知道,这政事如战事,政争如战争,关键时刻还是要看一股血勇之气和堂皇向前之阵的吗?!对上这群长于妇人之首的膏粱世家,你不主动打过去,居然坐等什么战机,也难怪来京三月却一事无成!”
公孙珣自然知道桥玄此人不至于害自己,所以听得极为认真,而此时听完这番话更是恍然若失,又醍醐灌顶,然后便赶紧俯首拜谢:“桥公的教诲,珣铭感在心”
“你也不必铭感于心。”桥玄微微拂袖,不以为意道。“我也只是想看看让刘文绕那小子看重,还准备托付家人的弟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我这番话,也只是替你那个无能的老师教训的而已!”
话到这里,不待对方开口,这位当世名臣却是连连挥手:“我家中人口很少,便是正月初一也只是做了少许的饭,你这人年轻,饭量怕是很大,就不留你了,自去吧!”
公孙珣本还想问问对方和自己老师刘宽的关系,还有对方是否如自己母亲所言,和曹孟德有深切关系,以及自己和曹孟德相比如何,甚至还想把电光火石之间相处的主动策略说出来让对方参详一二但是,千言万语,终究只能是无可奈何,唯有再拜而走了。
来到门外,之前去宫外接公孙珣,然后一路跟过来的韩当c魏越还有其余两名侍从便赶紧围了上来。
“义公。”公孙珣以手拭去额头上实际早已经干透的虚汗,便直接在桥府门前将自己的心腹喊了过来。“你与我直言,洛中这些高门大户的守卫水准如何?”
“少君何意?”韩当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能不能在这些高门大户中从容进出?”公孙珣低声询问道。
韩当当即醒悟,也是赶紧低声答道:“白日间很难,而想要潜入内室杀人更难,毕竟这些人家中不乏精勇之士,层层防护但若只是偷偷潜入,然后在外院突施冷箭惊扰一番,却也是容易。”
“回去换衣服,现在就与我去王甫家中惊扰一番。”
“喏!”
“记住了。”公孙珣忽然又拽着对方的胳膊叮嘱道。“喊我的名字!”
韩当目瞪口呆。
“就喊我的名字!”公孙珣冷笑道。“随便一箭射过去,便喊辽西公孙珣来为国诛贼!喊完就逃回去!而若是那王甫惊慌闭门倒也罢了,若是遣人来追,便让夫人出来应付。”
“喏!”虽然依旧不明所以,但韩当还是赶紧应下,然后上马便回家做准备。
“魏越。”公孙珣复又招呼了一声。
“中郎!”魏越赶紧上前拱手。
“你来洛中已经数日了,可曾见识过真正的高门大户?”公孙珣戏谑问道。
“越只觉得一山更比一山高,实在是不知道哪个才算是真正的高门大户。”魏越赶紧俯首。“边鄙小子,丢了中郎的脸。”
“既然如此,我且带你去见识一下大汉第一高门的风范。”公孙珣如此说着,居然立即上马,丝毫不停,径直往一处地方去了。
而魏越也当即大喜,赶紧与两名侍从打马跟上。
然而,公孙珣不晓得是,自己要去的地方,虽然是大年初一的晚间,此时已经是有些气氛不佳了。
“叔父大人怎么能与宦官相为表里呢?”一身素麻的袁绍正在与自己的口中的叔父,也就是他真正的‘大人’,言辞激烈的说着什么。“我辈是公族,公族是士人领袖,而且我们袁氏出身汝南,更是党人的天然领袖,当日党锢中与那中常侍袁赦相交,便已经引得宛洛汝颍的士人们心怀不满”
“那是你族叔,怎么能直呼其名呢?”一直低头喝着面片粥的袁逢淡然抬头,教训了一下自己的庶子。“没想到这麦饭磨成粉后如此柔软,上了年纪就是喜欢这东西让人去河北那边多买点来,顺便让家人学着自己磨一磨。”
身后立即就有家人答应。
袁绍闻言怒极而笑,却又只能跌坐回去。
“要我说。”就在这时,一旁一个容貌远逊袁绍的年轻人却不由嗤笑插嘴道。“父亲大人不知道,堂兄这是以己度人呢他可是天下楷模,凡事要为天下着想,不然也不会在孝中从城外草庵中偷偷跑回来,如此慷慨激扬的劝谏我们了大年初一,母亲都被他吓走了。不过,他却不晓得,父亲身为一族之长,只能为我们家族着想,天下是不敢考虑的。”
袁绍冷眼看了看自己的这个异母弟弟,却是懒得理会对方。
“袁公路!”袁逢忽然放下吃的正香的面片,然后面色不变。“去门口跪下,你家大人我问你一件事情!”
“是!”袁术赶紧离开饭案,后退数步到了内堂的门框处,然后跪地俯首。
“请四世三公,刚刚举为孝廉的袁术与你家大人解释一下,什么叫做‘路中恶鬼袁公路’?”袁逢一脸好奇的问道。“这些年,你到底在洛阳郊外踩坏了多少青苗?在洛阳城内又惊吓过多少路人,怎么就得了这么一个混号?”
“噗嗤!”一旁的袁绍直接笑出声来。
而袁术只能赶紧叩首。
袁逢回头看了眼小婢出身的袁绍,愈发感慨:“你还有有脸嘲讽你兄长?你知不知道你兄长的绰号是天下楷模袁本初,而你却是个路中饿鬼袁公路天底下还有比这个更丢脸的吗?”
袁术愈发磕头不止。
“袁术。”
“小人在!”袁术赶紧答应。
“给我记住了,你交往的那些人里面,除了一个广陵陈珪算是年长稳重一些且有些水准,其余的都不可恃,全部与我断交!”
“喏!”袁术浑身发抖,答应的格外利索。
“那好,现在起来吧。”袁逢复又笑道。“顺便去柴房取一把斧头来”
刚刚起身的袁术不知所措,便是袁绍也有些蹙眉不解。
“你亲自动手,把自己那些香车剁碎,宝马斩首。”袁逢轻描淡写的重新端起了陶碗。“然后明日去市中买一辆最简单的车子回来去吧,我就在此处等你。”
此言一出,莫说袁绍当即色变,便是之前一直低头吃饭,正襟危坐的三兄弟之首袁基,也是微微一怔,然后才继续低头进餐。
袁术张口欲言,却也只能瑟瑟发抖的躬身一拜,转身去寻斧头去了。
袁逢继续用餐,而袁绍却是根本不敢再言了。
不过,就在此时,前面忽然有家人来报,司徒杨赐之子c袁逢之婿,议郎杨彪陪同妻子来访岳家!
袁逢闻言不由叹气,便再度放下了陶碗:“哪有大年初一晚上来访问岳家的?杨文先这是替他父亲来问罪了也好,让文先来总是不愿意撕破脸的意思,只是少不了一番诘问。”
“父亲。”一直没开口的袁基微微低头道。“让妹妹去见母亲,文先也是晚辈,我去应付好了。”
“也只能如此了。”袁逢有些不耐的挥了下手道。“正月初一也不让人吃口安生饭。”
袁基便立即起身漱口净面,去迎接自己妹夫了。
“父亲。”等一兄一弟全都离开了,袁绍不禁再度开口,却是换了一副口气和称呼。“我实在是不晓得,父亲大人为何要如此做?且不说公族之中人人疑我袁氏,便是我不也是要被天下人嗤笑吗?”
“本初啊!”袁逢长叹一声,刚要说话却又戛然而止,原来,自己嫡长子袁基再度回来了。“何事?”
“回禀大人。”袁基小心答复道。“家人又来报,尚书郎公孙珣突然来访,说是要请见大人!”
“刘宽和卢植的学生,宰了夏育c田晏后又在铜驼街拔刀逼退了段熲的那个?”袁逢不由蹙眉问道。“什么白马中郎,尚书台喂鸡厨?”
“正是。”袁基继续低声答道。“而且,此人这些日子与御史台王允c田丰来往甚密,而田丰便是今日在殿外公然辞官,让父亲与叔父为难的那个冀州茂才。”
“那自然也是来兴师问罪的。”袁逢愈发无奈。“你替我一并挡了!”
“喏!”袁基当即告辞。
随即,袁逢再度看向了自己的庶子,却是三子中容貌c能耐c名声都最好的那个袁绍袁本初。
“父亲。”袁绍长呼了一口气,然后低下头来,俨然是在催促自己父亲继续刚才的话。
“本初。”袁逢微微蹙眉道。“这件事情也是事出偶然,天晓得一日间南宫出了那么多灾异,而且真真切切,众目所睹,所以我来不及有所安排。这样吧,等这件事情过去了,你便找个机会让自己心腹公开与宦官闹上一场,让天下人知道你袁本初还是那个天下楷模,然后便趁机回汝南老家去,那里是党人根基所在,你就在那里守孝养望,顺便放心抨击宦官,断然不会被洛中局势所困扰。”
袁绍微微颔首,然后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话虽如此,小人还是不知道大人为何要行此事?公族与宦官,实在是闻所未闻大人,我们袁氏乃是公族魁首,士人领袖,不需要像许氏那般靠阿附宦官才能获得高位吧?你看杨氏就从来对宦官不假辞色”
“那是因为杨氏只是天下名门第二。”袁逢忽然笑道。“我们袁氏却是第一”
袁本初愈发不解:“恕小人无知。”
“迟早会告诉你们的!”袁逢微微一笑,却又再次仰头看向了内堂门框处。“怎么又来了?”
“父亲。”袁基瞥了眼自己的庶弟,然后低声回复道。“那公孙珣言辞激烈,儿子抵挡不住”
“辽西边郡武人。”袁绍忽然头也不回的笑道,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我只晓得子远c元图c仲治都与我说此人乃是一把利刃,极善杀人,却不晓得他还有张利口?”
“听到了没有?”袁逢闻言诘问道。“杨彪那小子也好,这个什么尚书台喂鸡厨也罢,说的再难听你都与我以礼相待,让他们骂便是,骂完了不就行了?做了错事还不许人骂吗?”
袁基微微一低头,虽然面色上显得有些为难但终于还是不敢违逆父亲,拱手而走。
袁逢当即叹了一口气,这三兄弟也真心够自己喝一壶的,而公族c士人的反应,也实在是比预料中来的更快更激烈。
看来,自己需要作出某种姿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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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尝私入中常侍王甫室,甫觉之,乃呼喝宾客围堵。珣遂舞手戟于庭,逾垣而出,复又于垣上发失落一宾客。其才武绝人,甫莫之能害,乃大恐。”——《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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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惊动
“听说文琪昨晚上做的好大事?”中午时分,尚书台中,中都官曹尚书刘陶正捏着自己花白的胡子蹙额发问。
而在他身后,好几个尚书郎以及尚书长史都是用一种既佩服又有些闪烁的目光去偷看公孙珣至于那些阿附于阉宦之人以及袁氏门生,自然就不会呆在此处了。
“并未做什么大事,”公孙珣一脸诚恳道。“不过是看到朝会上阉宦太过于嚣张,心中不忿,就去王甫家中惊扰了一番,然后又去拜会了袁太仆,请他出面带领我们抑制阉宦气焰”
“不是说文琪兄去袁太仆家中破口大骂,声震于庭,左右邻居都驾着梯子趴在墙上去听吗?”王朗忍不住开口询问道。“这事情一早便传开了。”
“景兴此言容易让人误会。”公孙珣赶紧纠正道。“咋一听还以为我是在骂袁太仆呢其实,我昨日虽然破口大骂,但却是在骂当权阉宦!你们想想,招待我和杨文先的乃是太仆长子,我哪里会当着人家儿子骂亲爹?”
“我就说嘛!”
“果然是无稽流言。”
周围的尚书台同僚们纷纷释然。
“那文琪兄又是怎么骂阉宦的呢?”年纪最小的王朗忍不住追问道。
“骂人嘛,无外乎就是那些话,”公孙珣不禁失笑道。“一些粗鄙之语,这有什么好说的?”
“且不说这个了。”刘陶忽然招手道。“我喊文琪出来有正事,你且随我来尔等也要速速回去工作。”
众人赶紧称喏,而公孙珣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还是赶紧跟着自己顶头上司往尚书台某地去了。
“其实,粗鄙之语也可大雅之堂。”眼看着公孙珣和刘陶一起离开,就在这时,一名年长的尚书郎忽然开口,引得原本要散开的众人再度回头。“刚才刘公在这里,我不好说话你们不晓得,今日一早,我在南宫门前与杨文先相遇,他说昨晚坐在文琪身侧时居然汗流浃背,不知所措,我便忍不住请他诵了几句文琪的粗鄙之语,细细听来,果然过瘾!”
“韩兄请指教!”
“不如诵来听听?”
“是啊,此处只有你我兄弟,俱是同志,有何忌讳啊?”尚书郎们当即来了兴趣。
“只是寥寥几句而已。”
“寥寥几句也可啊!”
“那我就献丑了。”此人微微捋须道。“我依稀记得,先有‘汉统衰落,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之言”
众人不禁纷纷摇头叹息。
“中有‘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之语”
一众尚书郎又纷纷敛容,毕竟这话似乎有指桑骂槐之意,怪不得会传出公孙珣痛骂太仆的流言。
“不过,最让人觉得痛快的,乃是文琪兄起身告辞时的最后言语,所谓‘皓首匹夫,无髯老贼,罪恶深重,天地不容’也!”
“好啊,好啊!”听到此处,不待一众同僚作出反应,人群中最年轻的王朗便当即拊掌感叹。“朗生平从未听过如此酣畅淋漓之语!”
众人自然是纷纷点头感慨。
而就在王朗连声叫好之时,公孙珣却已经跟着刘陶步入到了新任尚书令阳球的公房内。
“阳公,就是如此了。”刘陶捻须对阳球言道。“你看文琪如何?”
“刘公乃是中都官尚书,这种事情何须对我说?”阳球对上资历和年纪比自己强太多的刘陶还是很给面子的。“再说了,士燮既然出了事情,那这个中都官从事,除了文琪还有谁能担起来?”
公孙珣一时茫然不解。
“你还不晓得吧?”刘陶见状不由叹气。“交州那边传来消息,威彦(士燮)的家人有参与到叛乱中,按照法度,他必须要去职了,这便是今日威彦没有过来的缘故”
公孙珣先是一怔,但马上也就那样了。
毕竟嘛,士燮所在的士家是交州唯一一家世代两千石的华族,是当初王莽之乱时从山东迁移过去的,势力和影响遍布整个交州因此,无论是朝廷还是当地的土著,都非常看重他们家。
讲真,这要是交州一口气反了四个郡却没牵扯到士家,那才叫不对劲呢!不过也无妨,因为以士家的家世,朝廷想要安顿交州,最后还得靠他们家,说不定这位去职的士燮士威彦一转身就会成为交州的什么太守也不一定。
所以,根本没必要为这位担心。
“至于说中都官从事。”阳球起身接着解释道。“乃是朝廷有感于洛中治安重任,所以专门在中都官曹中选任一名尚书郎,加上从事的名号,以求连结尚书台与司隶校尉,方便临机处置”
公孙珣面露恍然,这倒是件好事了,毕竟无论那个机构,都以洛中事物最为紧要,自己成为曹中主管洛中事物的那个人也算是变相高升了。
更不要说,临机处置这四个字最是让人喜欢!
而且自己昨日刚刚‘亲身’跑到王甫家中惊扰了一番,实打实的私闯民宅,今天就成了尚书台里主管洛阳治安,防盗防灾的头目,这里面的恶意,也不晓得王甫王常侍能不能感觉的到?!
当然了,公孙珣不知道的是,此时就在北宫某处小院中的王甫已经不需要这个恶意来给他添堵了。
“曹公!”王甫一脸悲愤的质问道。“为何不许我面圣?”
“我没说不许,我只是劝你不要去罢了。”曹节不以为然的应道。“你自己说,无凭无据的,何必要为此惊动陛下?”
“是啊!”
“王常侍息怒。”
“曹公也是一片好心。”院中一众年纪较大的常侍们也是赶紧劝说不迭。
“怎么是无凭无据呢?”王甫愈发愤恨,却摄于曹节的威势不好发作,只能扭头和其余几名常侍解释。“诸位不晓得,我昨日亲目所睹,那厮一箭直接射落了我儿子王萌的酒杯,差一点就要了他的性命!非只如此,一击不中之后,他居然还敢在逃走前大呼迟早要取我性命我家中宾客和周围邻居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就没把你一箭杀了呢?大长秋曹节一边听着一边心中无语,真要是杀了你,我再秉公执法,以此为借口杀了那小子震慑一下这群跳得欢的年轻人,岂不是万事大吉?
当然了,曹节面色上还是很平静的:“王常侍,这公孙珣是什么阿猫阿狗吗,你想除去就除去?天子那里,自然有赵常侍为他转圜,尚书台那里有卢植c刘陶为他回护,便是回了家,那也是在文绕公的隔壁。你若是没有证据”
“大长秋!”王甫几乎要跳起来了。“我都说了,那一箭直接射过来”
“见到人脸了吗?”曹节终于不耐烦了起来,居然负起手来幽幽质问道。
“我”
“只听到声音?”
“”
“凭什么不是别人诬陷?别人伪装?”
“”
“你知道那个公孙珣昨晚上还在袁太仆家中骂了一晚上的阉宦误国吗?说什么‘皓首匹夫,无髯老贼’”
“哈?”
“杨文先在旁作证,陛下都不会不信的!你强说人家去了你家,便是袁杨那里都过不去。”
“可我不信!”王甫陡然应道。“袁杨作证又如何?天晓得他是不是先杀我不成,这才跑到袁逢府上做戏?我只知道,那厮差点杀了我收在膝下几十年,准备养老送终的儿子!如此胆大包天之徒,我若是不能杀他,天下人如何看我王甫?”
“王常侍。”曹节愈发无奈。“我们昨日刚在大朝会上勉强过关,此时不是计较这种事情的时候,更不是和袁杨再起什么纷争的时候。”
“我就不懂了!”王甫忽然面色涨红,然后直接向前一步逼了上来。“大长秋,这天下事难道不是你我说了算吗?”
“九年前,窦武c陈藩何其猖狂,不也是被我们一朝击破,身死族灭吗?”
“五年前,有太学生蠢蠢欲动,在宫门上写字,辱骂我们是阉宦,我们根本就没亲自动手,只是让段熲出面,便处置了数千太学生怎么到了如今,我等反而要小心这个小心哪个了?”
话到此处,王甫直接朝着一个两千石官府的老年无须之人看去:“袁赦,你来说,我王甫欲杀一人,需要在乎什么袁杨的言辞吗?”
袁赦喏喏不敢言一群年长的常侍之中,王甫的嚣张和霸道是出了名的。
“还有曹公!”王甫忽然又扭头看向了曹节,并上前逼近了数步,与对方面面相对。“你是不是和那段熲一般老的不成样子了?若是你没了胆气,就将这个大长秋让与我做,也算是名正”
“啪!”
话音未落,曹节直接一巴掌抽到了对方的脸上。
王甫晕头转向,面颊肿胀,却是清明了不少,便赶紧俯身请罪,而实际上并没有沾惹此事的中常侍袁赦c淳于登等人也是立即躬身。
“诸位。”曹节长呼了一口气后,方才负手对眼前的一众老牌宦官说道。“你们以为我不想杀了这上蹦下跳的小子吗?你们以为我不想让朝堂变得如之前那么安生吗?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之前那么安生的朝堂,如今却是如此如此汹涌暗流?”
“请大长秋赐教。”王甫低头勉力应道。
“王甫。”曹节盯着眼前之人冷冷言道。“你刚才问的其实挺好不过我也想问你,我们二人联手诛杀窦武c陈藩之时,天子多大年纪?我们让段熲一口气抓了几千太学生的时候,天子又是多大年纪?而如今呢?”
一众年长常侍身子纷纷一颤。
“还是说,王常侍你以为天子是个蠢笨之人,可以任你施为?又或者说,你把张赵等常侍视为无物?”
王甫也已经不敢说话了。
“诸位,我们一群宦官,权柄全都来自于这身后的北宫,而如今天子年纪到了,又极为聪慧圣明,那外朝自然明白,天子这时候是要做个决断的,所以才会如此蠢蠢欲动讲实话,陛下若是想继续把事情交给我们,我们自然要尽心尽力,可陛下要是不想让我们再做事,以我们的年纪c身份,此时只能尽量谋身求个后路了!”
言到此处,曹节神色愈发黯然:“现在的问题是,陛下虽然与我们留了几分面子,但以新代旧之意却总是没变的你们一个个的,不想着如何存身,怎么还想着杀人放火呢?”
正月间,冷风依旧,王甫却是大汗淋漓,心乱如麻!
“不瞒老师。”公孙珣对着卢植解释道。“学生行此事,一来是要在朔日大朝后站出来,告诉天下人,我辈士人之血还未冷,并不会因为一时之挫而有所动摇,所谓逆境之中奋发向前,化身中流之砥柱”
卢植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来看了自己这个学生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写起了自己的公文话说,如今朝中非是最紧要的文书,大多都已经开始用纸。不过,这也没让公孙氏多赚了多少,因为仿造的纸张很快就出现了,如今洛中用的‘公孙纸’,除非是蔡邕那种书法家,否则都是从河南本地作坊里买来的。
见到自己老师如此反应,公孙珣难免有些尴尬,便赶紧低下声来继续解释:“老师,不管如何,天子以旧代新之意总是有的,既然如此,我辈就应当把握大势,主动出击一来,要提前布局,让己方的一些人在一些关键职务上就位,伺机而动;二来,应该用各种手段压迫局势,让事情尽早激烈难制,逼迫对方露出破绽,所谓以血勇之气催动堂皇向前之阵”
“你且住,”卢老师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纸笔。“昨日你去骂袁逢c吓王甫就是要压迫局势?”
“是!”
“你就不怕被王甫宰了?”
“南宫和家中我是不怕他动手的。”公孙珣从容道。“路上我安排了三十骑护卫,他要是敢来死的一定是他!”
“”
“老师以为如何?”
“谁教你的?”
“什么?”
“谁教你的‘压迫局势’?”
“桥公!”
卢植猛地抬起了头,然后方才微微颔首:“若是桥公让你如此做,那想来也是有道理的。你再说提前布局这也是桥公的意思?”
“非也。”公孙珣不由紧张了一下。“这就是我的有感而发了。老师你看,我刚刚被任命为了曹中主管洛中防盗防火防贼的从事,便不由思索,如此职务,若是得了尚书台和司隶校尉的首肯,那洛中随便一个两千石以下之人岂不是都能手到擒来?所以,我们应当把敢做事的人放到司隶校尉这个职务上,而让心中有大节的人来统帅尚书台。”
“那也没有。”卢植幽幽言道,然后再度从脚边捧出了一个公文盒子。“两千石以上,无论如何都是要请旨的”
“但若是有这样的准备,只需要天子点一下头,那事情就可以骤然做成了!”公孙珣勉力再劝道。“老师作为吏部曹尚书,一定要心里有所明悟才对。”
卢植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文琪你这位千石郎中不妨说上一说,谁是敢做事的人,谁又是心中有大节的人?”
“现尚书令阳球阳方正,可堪为司隶校尉!”公孙珣正色低声言道。“而光禄大夫桥公,最有资格做这个尚书令!”
卢植微微一愣,然后居然换换点了点头:“阳球此人比你还胆大包天,桥公此人更是节义为天下冠,所以,你这两句话虽然有些是愈矩,却真的无可辩驳!”
公孙珣继续低声言道:“还有,昨日我与杨彪同出袁府大门,他拉着我的手说自己要去京兆出任京兆尹,恨不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就对他说,京兆繁华,王甫等阉宦必然会有所荼毒,不妨在彼处暗中收罗证据,然后送到我处,以作备用!”
“哈!”卢植不由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再度放下了公文。“杨文先居然也被你拉上船了?你这一夜之间到底做了多少事?”
“真是偶遇。”公孙珣无奈解释道。“桥公是下朝时碰上的,杨文先是袁府碰到的,阳方正之事是刚才刘公带我去接受任命时陡然想起的,他不是之前便在尚书台前方喊过吗什么,若为司隶校尉,怎么会让阉宦嚣张?”
“还有吗?”卢植不由追问道。“除了这三人,还有人要上你这中流砥柱的船吗?”
“没了。”公孙珣赶紧摇头,复又急促诸位。“如此还不够吗?老师你的吏部曹实在是太紧要了,若是你能协助一二”
卢植一边再度打开一个新的公文,一边连连摇头:“文琪,你所言压迫之势尚未起效,此时曹节c袁逢都未显乱象运作司隶校尉c尚书令这种要命的职务,简直是徒让对方有所警醒。”
公孙珣固然失望,但却也知道自己老师所言不差,而且终究是他变被动为主动的第一日而已,也没想太多
一念至此,他只好微微躬身行礼,就此告辞,顺便再把那几个吏部曹的尚书长史唤进来了。
然而,就当公孙珣离开吏部曹所属,准备回中都官曹所在门廊时,一名捧着公文木盒的尚书郎却是迎面失笑喊住了他:
“文琪昨日骂的好痛快。”
公孙珣连连谦虚,二人寒暄几句方才准备各自归为。
然而,就在二人错身之时,这位吏部曹尚书郎却是忽然捧着他的公文盒子低声言道:“文琪确实厉害,那袁太仆似乎是被你骂的有些心慌,这都上表将一些灾厄归到自己身上,准备自请降职了。”
公孙珣只是微微点头,却并不以为意毕竟,对于袁氏嫡子而言,官位这种东西,今天降下去明天还要升上来的,人家袁逢始终免不了一个三公之位的。
不过,刚要抬腿,公孙珣却是猛地一个激灵,然后愕立当场良久,最后他居然再度转身往卢植这个吏部曹尚书处去了。
“初,本朝太祖在洛,与诸公相约诛宦,然曹王凶淫,袁杨昏鄙,故屡不得时。迁延日久,朝堂遂有黯挫之色,疲敝之语。及朔日,太祖殚夜而为,先惊王甫,再斥袁逢,复又说得杨彪同谋。翌日,趣见吏部曹尚书卢植,求以阳球为司隶校尉,桥玄为尚书令,乃速定人心。洛中闻之,无不侧目,皆以太祖为中流砥柱。”——《世说新语》豪爽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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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三章 相邀
连着好几天,公孙珣都领着十好几个白马护卫,以一种严密谨慎的姿态往来于家中和南宫之间,偶尔去洛阳城内处理一些灭火抓贼之类的公务,或者是去司隶校尉那里交接文书,也都是前呼后拥。
对此,知道的自然知道他这是在防备王甫报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路中恶鬼袁公路’换了花样呢!
可是,连着数日都不见王甫有任何行动,反而听说这厮开始关闭家中大门,深居简出,也不知道是吓坏了还是故意示敌以弱,反正搞得公孙珣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毕竟,这天底下只有千日做贼的道理,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子衡在何处,速速叫他过来,就说我有事要和他参详!”这一日傍晚,公孙珣刚一回来便忍不住连声呼喊,准备与对方论一论此事。
话说,不喊吕范喊谁呢?
若是掉脑袋的事情,不要说韩当c魏越,就连自己义从中随便一个人恐怕也远胜那些北军精锐,可这种动脑袋的事情,也就是吕范和娄圭了,而娄圭这个半地头蛇又必须要在緱氏那里不动,以作必要时的接应。
“子衡出去了?”数息后公孙珣不由大为惊愕。“故人相邀?他在洛中也有故人吗?”
“回禀少君。”韩当也是满脸不解。“我们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是昨日有人先投书到了緱氏义舍处,然后今日早间娄子伯便快马让人把书信送到了吕子衡处,他看了信后便径直出去了,还不许护卫跟随,如今大半日也没回来”
听完解释后,公孙珣更是一头雾水,这哪哪都对不上啊?但不管如何了,他也只能勉强作罢,准备等吕范回来以后再说。
而正当公孙珣准备留下韩当先行用饭的时候,门外却忽然有人来报,说是有人久候在门前,看到主人回来便立即递刺相邀。
讲实话,公孙珣第一反应就是王甫终于要下手了,因此心里反而如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般松快了下来。在他看来,今晚上彻底让对方吓破胆,让这厮记起来自己是从北疆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回来的男人,日后自然也就消停了
可是,当公孙珣接过家人递来的名刺后却又不禁怔住:“蔡伯喈相邀?邀我?”
“正是蔡府的仆从。”家人赶紧应道。“说是蔡伯喈蔡公请少君去府中一叙,还说已经备好了素琴金经”
公孙珣愈发无言,且不说蔡邕这厮被自己坑过那么多次,如何还会来请自己?只说如今这种局面下,他一个名士风流之人又怎么好和自己这个众矢之的咳,中流砥柱之人相交呢?
他就不怕被牵连?
当然了,想归想,公孙珣还是准备去应约的,而且还依旧做了完全的准备,叫上了数十人大张旗鼓的去了蔡府
毕竟,虽然蔡邕这个废物是万万干不出鸿门宴之类举动的,可是他叔父蔡质却是正经的九卿,而且之前还跟阳球发生过争执,双方背后都举着酒杯跟人吹牛,说迟早要弄死对方全家云云所以,指不定就是蔡质忽然背地里投靠了王甫,然后借他侄子的名字想搞死自己呢!
然而,话虽如此,公孙珣却一路平安,步入蔡府,也只是蔡邕一人立于阶下,微微拱手相迎而已。
换言之,居然真的只是蔡伯喈一人相邀做客,而且他还不顾身份和年纪主动做出了降阶相迎的礼节,这么一看反而是公孙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蔡公!”公孙珣见状赶紧遥遥行礼。“何至于此啊?”
“朝中云波诡谲,谁人不知道王甫欲杀你?”蔡邕鼓着朝天鼻叹道。“文琪能在此时不避风险而来,本就是信得过我,我又怎么能拘于俗礼呢?再说了,待会还有事情要拜托于你呢。”
公孙珣微微点头,也就不再客套,然后二人相扶,便步入了内堂。内堂中则早已经摆上两个几案c两个蒲团,也不分主次,只是一左一右边相对而列罢了。
而二人甫一坐下,作为主人的蔡邕便挥手让家人上酒上菜,对此,公孙珣心中虽然疑惑,可终究是对对方保持着巨大的心理优势,所以倒也能够耐住性子。
先吃饭,一直到酒足饭饱,然后几案上的酒菜全部撤下,又开始抚琴不得不说,人家蔡伯喈的音乐造诣确实是独步天下,更别说是一人专场了。
就这样,连续奏了三首曲子,蔡邕终于是按住了琴弦,然后仰头长叹:“我蔡邕平生最爱招待客人,聚众宴饮,然后等到酒酣之时,鼓琴作乐,一曲奏罢,数十名士一起捋须赞叹,那时候便会觉得飘飘然若仙,人生之乐莫过于此。却不想夜朗气清之时,一人一客独奏,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公孙珣闭口不言,只是连连点头,然后心中却是暗暗冷笑——我倒想看看你今日要玩什么花样!
“文琪,我琴乐已罢,你可有那种暗含志气的短诗相赠吗?”蔡邕复又诚恳问道。
公孙珣当即一摊手:“蔡公胸有感慨,所以才会仙乐飘飘,我一头雾水,哪里又有什么志气作诗呢?”
“这倒是我想当然了。”蔡邕不由尴尬一笑,然后忽然回头朝家人吩咐道。“去将夫人她们都叫来”
这下子,公孙珣终于有点心里发麻了,这就要登堂见妻了吗?不是,这蔡伯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无缘无故的咱们交情真有那么好?
不过也来不及多想,不一会,随着一阵佩环作响,公孙珣只能赶紧起身相迎,然后定睛一看,却又不由大惊失色!
要知道,公孙珣原本以为只有对方正经的夫人一人出来见礼这倒也无妨,礼节所在嘛,甚至说想要拉近交情这种事情根本就是士大夫之间难以避免的举动。
但此时,随着蔡邕的招呼,居然出来了一堆的女人!
而且细细一看,这些女人,无论是年纪还是装束,怎么看怎么像是姬妾之流,便是前面为首的一个,虽然牵着一个总角打扮小女孩,脚下还跟着一只白猫,却也不像是个正室打扮,顶多是个小妻夫人当然也可以指小妻,但这算个什么事啊?!
于是乎,公孙珣一时愕立当场,不知所措。
“哎呀,文琪不要急着见礼,也不用慌张。”蔡邕对对方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便赶紧站起身来捋须解释。“我今年四十有六,原配早逝,续弦的正室也于七八年前便去世了,可苦于膝下无子,便不得不多养小妻c妾婢不过即便如此,如今也只有五娘为我生育了一女而已,也就无论嫡庶了。”
公孙珣闻言不由看向了蔡邕小妻手中所牵的那个秀丽小女孩,倒是脱口而出:“这便是蔡文姬了吗?”
“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蔡邕无奈道。“我女儿的闺名在一个昭字,哪里又来的什么文?”
公孙珣只觉得头昏脑涨,便连连摇头:“倒是颇类其母,生的格外出色。”
“这倒是句实话。”蔡邕不由捋须失笑。“我只此一女养于膝下,自然是格外出色。”
“大人!”那小女孩闻言忽然仰头插嘴道。“他不是在夸你,是在说大人你长得丑。”
蔡邕微微一怔,也是不由有些面色涨红:“文琪还是如此让人讨厌。”
公孙珣尴尬不已,只能连连摆手:“蔡公如此作为,必然是有所要求且说正事!说正事!”
“那就说正事好了。”蔡邕闻言复又尴尬一笑道。“文琪既然见过了我的小妻c女儿c姬妾,那自然就算是有所托了”
“托什么?”公孙珣警惕万分。
“文琪不是前途远大吗?”蔡邕从容反问道。“而我却垂垂老朽,真要是有了些意外,总是可以帮忙照顾一二的吧?”
此言一出,不说那些姬妾个个哀叹,便是公孙珣也呆住了:“蔡公在胡扯什么?且不说托付不托付就是真要是托付,你交游那么广阔,何人不可托,怎么要托我一个中都官从事呢?”
“哎,”蔡邕赶紧摇头。“一来,自然是以防万一而已;二来,其实今日还有一事,非托付你不可,倒是家人只是顺便而为罢了!”
公孙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此人乃是中都官从事c白马中郎公孙珣,你们记住他的容貌和姓名便都退下吧。”蔡邕如是吩咐道,然后复又扭头看向了公孙珣。“文琪随我去东阁!”
公孙珣终于有所明悟了感情是这破事!
“大人,我也要去!”一众蔡氏的姬妾都要退下,唯独总角打扮的那蔡昭姬却是一手抱着猫一手拽住了自己父亲的衣角。
“也罢!”蔡邕自然不无不可。
当即,仆人挑灯在前,三人一猫自往蔡府东阁去了。
“蔡公可是想把东阁藏书托付与我?”公孙珣心中既然有了一丝明悟,自然就干脆直言了。
“然也。”蔡邕一边拽着自己女儿,一边坦然道。“我这些天仔细看了你家版印的书籍,确实精美异常,而且轻便整洁,比当日你从我家中带走的那些原本要好很多既如此,不如将剩余的这些藏书也尽数与你,将来还我纸本便可。”
公孙珣心中也是懒得吐槽,他刚开始见到自家老娘送来的那种书以后也是惊艳一时,但后来听说只要雕版不失去,就可以版印多次后,心里就立即明白了过来——物以稀为贵,这玩意跟天下名士蔡伯喈手录的原件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当然了,这个真相也当然不值在蔡邕面前一提。
说话间,三人一猫已经登上了蔡府东阁。
“文琪你看,我生平藏书万卷有余。”蔡邕松开自己女儿的手,然后接过自己家仆的灯笼,亲自在前方为公孙珣挑灯来看。“仅凭这万卷书,便足以傲视天下名士想当年,山东c关西,多少名门士子年轻气盛,对我蔡伯喈在洛中如此名声心存不忿,但见过我鼓琴c书文之后,一百个里面倒有九十九个甘拜下风。至于剩下的一个,我只要引他来这东阁之上走上一圈,便也要俯首而拜了。文琪,以为如何啊?”
饶是公孙珣这人心中并无什么文德可言,此时也不禁袖手而立,微微叹气:“满目望去,宛如玲琅美玉,让人心存敬意。”
“好一个满目玲琅!”蔡邕当即大笑。“我还以为文琪会不屑一顾呢?当日你可是面不改色,掠走我上千卷书”
“那是我心里清楚,书至辽西我家中,必然不会让蔡公家中的宝物如明珠蒙尘!”公孙珣听到此话倒是微微回过了神来。“不瞒蔡公,若论见识学问,我母亲须不逊于你这点便是卢师也常常感叹!”
“这话咋一听荒谬至极,但我却是隐隐信了。”蔡邕轻笑道。“不然,又怎么教出来你这种人物呢?在北疆,为白马中郎,被雁门一郡信重;在洛中,为中流砥柱,让阉宦全家胆寒。就算不说这些,那‘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之语,也是让人心服口服你可知道,自从听到这番言语之后,我常常在家中感慨,自己枉活四十有六,却实在是不如你啊!”
公孙珣不禁心中一动:“蔡公似乎意有所指?”
“刚才当着姬妾们的面我不好多说,但此时我便不瞒文琪了。”蔡邕昂然答道。“朔日大朝之后,天子下旨,让我还有几位博士c大儒参议改元之事,我便趁机在奏疏中夹纸上书,直言朝中人事,将那些‘狼心狗行之辈c奴颜婢膝之徒’各自一一点出!今日下午,这奏疏已经封盒送入北宫了,此时陛下应该已经预览了。”
公孙珣目瞪口呆,但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敢问蔡公,你都点了谁的名?”
“我不如文琪敢直对曹节c王甫二人。”蔡邕慨然道。“但是天子乳母赵氏的骄纵,中常侍程璜c光禄勋伟璋的贪鄙,城门校尉赵延c屯骑校尉盖升c越骑校尉曹破石的不法,我一个都没有拉下!而且,还向天子推荐了廷尉郭禧c光禄大夫桥玄桥公,还有和前太尉刘宠刘公”
公孙珣欲言又止讲实话,不是他不想吐槽一二,而是这个奏章里面的槽点太多,以至于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从何处吐槽了!
不过,总而言之吧,如果非要总结一下这封奏疏的话,那应该是下面几个评价:
首先,自然是大义凛然。
这点毋庸置疑,不管如何,总归是代表着士人对着阉宦一派直接撕破了脸,敌我立场分明没得黑!
其次,却是私货满满。
不说别的,这里面唯一一个被他直接攻击的中常侍程璜,便是阳球那边相为表里的宫中援手,为此,程璜专门收养了一个漂亮女儿,然后嫁给了阳球。而阳球和蔡家的关系,莫忘了他和蔡邕叔叔蔡质一喝多了就要嚷嚷着杀对方全家的破事了。
再次,必然会引起朝中局势紧张。
毕竟,直接点名牵扯的人太多了,而且个个都是实权大佬,遍布内外,这群人要是不着急跳脚就怪了!
最后,也正是因为这群人要跳脚,所以蔡邕本人必然会遭受巨大的打击报复当然,也就难怪这厮会半是炫耀半是真诚流露,又有些许心虚的想到要托付这满阁的藏书了。
至于说蔡伯喈本人为何会如此不智?
这倒是简单明了一来,毕竟是书生意气,幼稚可笑,老实人嘛;二来,他天天说四十有六什么的,也是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又没个儿子,不如搏一把,混个真正的大官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倒也没得黑;三来,却也不得不说,他心中这些迂阔之气力,还是有几分道德正气的。
当然了,这些都不关公孙珣的事,或者说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他正要压迫局势,让那些阉宦c权贵不知所措呢,老蔡如此惊天动地一搏,倒是让人期待万分。
退一万步说,奏章不是都已经送上去了吗?还能如何呢?
“文琪以为如何啊?”蔡邕涨红了脸,鼓起了鼻翼,一脸期待的问道。
公孙珣当即喟然,然后便以手抚住了旁边那蔡昭姬的‘总角’,道:“看在这万卷藏书的份上,总是要让蔡公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的!”
“大人,他在咒你!”抱着白猫的蔡昭姬当即仰头言道。
——————我是死无葬身之地的分割线——————
“后汉光和初,蔡伯喈死谏于上,自知将有大难,复以太祖横烈,乃尽以家中万卷书贿之,以求保全。”——《新燕书》名士列传
ps:之前某章写错了一个地方,陈珪是下邳人,我只想着他们父子割据广陵的事情了,没查资料直接写成了广陵,大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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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四章 大事
“子衡说什么?”晚间,公孙珣甫一带着韩当等人到家,便惊立当场。“有曹节的亲信宾客主动与你私会通信?”
“正是如此。”吕范赶紧拱手,并细细做了一番陈述。
原来,之前就讲过,义舍这地方守着洛阳东南要道,很容易就能招揽到各种闲人,不过,在不同人手里招揽到的闲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在韩当手里时,基本上就是些游侠c武夫
在吕范手里时,基本上就是一些想来洛阳求个出路的落魄士子
在公孙范手里时,则听说那里的格调隐约高了不少
而如今在娄圭手里,据说基本上都是一些野心家和亡命之徒了!
那么回到眼前,这次通过投书到义舍处,从而联系到吕范的人,其实正是吕子衡之前执掌义舍时收留的一名落魄士子。
此人乃是江夏西陵人氏,姓罗名慕字子羡,出身其实比吕范强多了,因为他祖上世代出仕于郡县,曾祖父甚至一度做到过三百石的郡曹吏。
不过,到了他这一代就跟吕范没什么两样了,所谓小县城里的穷书生,而且还没有富家刘氏女远远的隔河与他对眼,更没有一个好同学舍得出钱买他。
于是乎,眼看着家徒四壁,实在是落魄的不行了,这位世仕郡县的罗慕不得已抛弃家人和祖地,前来洛阳闯荡。而这个闯荡,其实攀附贵人,然后指望着混些财货,乃至于混个官做这也是大汉数百年来常见的事情了。
但话说回来,这罗慕一开始倒是个有志气的。
来到洛阳后,他眼瞅着那些高门大户看不起自己,而阉宦之流他本人又不屑一顾,便准备直接回乡,却没成想刚走出洛阳便淋了一场雨所谓异乡异客,却又穷病交加,不得已,便在义舍那里腆着脸住了下来。
“文琪。”坐在堂中一把高背椅子上的吕范略显感慨的继续说道。“当日我看他颇有几分才华,又有些可怜,便忍不住多存了几分心思,还想着等你回来送入你夹带之中,却不料”
“却不料如何?”坐在对面的韩当已经听得入迷,便忍不住探头催促了一句。
“却不料,他在緱氏住了一段时日,却忽然遇到一个江夏的同乡,同乡告诉他,就在他走后不久,他家中幼妹穷病交加,已然是一病而死了。”话到这里,吕范也不禁黯然。“而且,当他询问坟茔所在时,对方却又直言,他幼妹死后因为买不起棺材,只能卷个草席扔到了烂沟之中”
听到此处,公孙珣也不由喟然:“大丈夫生于世间,怎么能让自己的幼妹穷困而死之后,还被野狗分食呢?换我,我也要性情大变,直接去投奔宦官了!”
“不错。”吕范缓缓点头,神色复杂。“当日他并未多言什么,第二日却是用义舍中的纸笔留书一封,谢过文琪与我的慷慨,然后便直言自己要去洛中攀附宦官阉寺,以求财货权势。”
“看来是求到了?”公孙珣微微定了定心神。
“不错,今日我接到信后其实并没有直接去见此人,而是先去曹节府邸附近的市集打探了一番,才知道此人果然是成了曹节心腹。甚至有传言说,曹节曾经有意让他改姓做自己养子,而他虽然没有同意却也改口喊对方为大人了倒也是令人唏嘘。”
“不过如此看来,倒是真成心腹了。”公孙珣也是微微感慨颔首。
话说,宦官无势,所以极重雄风。也正是因为如此,只要能跟展示雄风沾上边的东西他们都喜欢,义子义父且不说,大人小人之类的称谓在汉宫中确实极为泛滥。
比如说,公孙珣现在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阳球,他在洛中待罪时与中常侍程璜结交,结果程璜送个侍女给对方当小妻都要专门认为义女。而这位中常侍在北宫里仗着年纪大,也是天天逼迫其他人喊自己为大人,以至于绰号便是程大人!
实际上,这些宫廷人物很可能就是将大人指代权势者,小人自指为位卑者的语意源头。
当然了,这些就是题外话了。
“不过子衡。”公孙珣继续认真问道。“既然已经成了曹节的心腹,那这个罗慕罗子羡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如何又要与你私会相通呢?总不会觉得当日我们几顿饭的恩情抵得上曹节这位大长秋给的东西吧?”
“据他自己来说,一方面固然是想偿还昔日的恩情,一方面却是因为最近知道的一些事情而心有不安。”
“不安?”
“他此行与我说了两件大事,也正是其中一事让他颇为不安。”吕范不由面色严肃起来。“他说,王甫这些日子深居简出,非是想要对付文琪你,反而隐约是想要施计让天子废后!”
此言一出,对面的韩当惊愕的直接站起了身来,而公孙珣倒是面色如常,让吕范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
“此话怎么讲,总得有前因后果吧?”公孙珣淡淡问道。“他是曹节的心腹,又不是王甫的。”
“是这样的,据他所言,当日王甫被义公惊扰后曾想去北宫面圣,但却被曹节所阻,而曹节当时还劝那些年纪较大的常侍要留意后路。谁成想王甫听进去后第一反应居然就是废后之事,这是因为他当初权势最盛时曾经为了五千万钱杀了宋皇后姑姑全家,为此他还专门找到曹节,希望曹节不要阻拦他此事咋一听实在是耸人听闻,偏偏又言出有据,我心中虽然信了几分,却也不好定论。”
公孙珣心中对此事首尾一清二楚,所以不用吕范在这里转述和判断就早已经信了十分,此时更是微微点头,反过来给两个心腹解释了一下:
“宦官势大,权倾朝野,可是碍于本朝制度,宦官中的核心位置,也就是两千石的中常侍之位只有区区十二个。既然位子就那些,那必然就有新旧相争,这群年纪较大的中常侍思及后路也是常见以王甫的性格,作出这种反应乃是情理之中而以曹节的角度来说,怕是要隔岸观火,不置可否。”
“居然是真的吗?!”那边韩当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皇后并无什么失德之处啊?”
“新旧相争,哪里会管什么失德不失德?”吕范倒是似乎是早有所悟。“况且,宋皇后本人或许无辜,但仅从她姑父敢许诺五千万钱便可知,她身后家族未必无辜不过,想来普通士人听闻此等事迹也确实会感到震动,也难怪这罗慕对王甫这些人起了忿念。”
“总之,天子废后早在预料之中。”因为赵忠的缘故,公孙珣不愿意将废后背后的更多缘由说清楚,只是匆忙直接下了结论。“且此事非是你我能够影响和插手的,记在心里,然后再往何遂高那里卖些好便可,他所言另一事又是什么?”
“哦,另一事,乃是天子要将鸿都门学给官学化,还要将此学中的佼佼者授予显位。其实这事也是颇为耸人听闻,那鸿都门学我也有所耳闻,里面的人多是善于辞赋c书画c音律之辈,因为这个给人授官,这不是让人耻笑吗?”
说起第二件事,韩当不明所以,吕范倒是有些难以置信。
公孙珣愈发感慨:“这事十之也是真的了,天子成年,但凡不是个糊涂蛋,哪里不想用自己的人?可如今所谓通经典的正经士人,又有哪个不是家学渊源?能找到通辞赋之人已然不错了。只是这么一做,天子就要与天下主流士人割裂的更厉害了!”
话到这里,公孙珣却又忍不住想起了刚刚分别不久的蔡邕。
话说,那蔡伯喈如此发疯说不定就是隐隐听了相关传闻要知道,蔡邕真是空负大名数十年,却也仕途上蹉跎了数十年,如今看到那些辞赋不如他c书画不如他c音律也不如他之人居然就要凭着那些玩意骤然登上高位,他心里哪里能平?
也就难怪这厮要在奏章里说这个两千石不能用,那个九卿是个王八蛋之类的话了。
“如果按照少君所言。”韩当忍不住试着作出判断。“这个姓罗的还真可信?他所言两件大事居然都是真的。”
“事情是真的,也算是颇有价值。”公孙珣坦言道。“但人还是要防着的”
“文琪的意思是”吕范不由低声问道。“这个罗慕或许的确是被废后这种耸人听闻之事所触动,所以诚心找我们言语又或许干脆是受曹节指示,故意透露此事给我们,以图必要之时以假信反间?”
“然也。”公孙珣毫不犹豫道。“不过子衡心中有此一番思量即可,此人的讯息还是要听得想来,他应该是和子衡有些说法了?”
“是,他与我约定了一些联络上的法子。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也有言在先,阉宦之事,只要不涉及曹节安危,他都愿意尽量告知,可若是牵扯到了曹节本人。”话到此处,吕范不由叹了口气。“他就断不会开口的,因为他终究是觉得受了曹节恩情。”
“这倒是更显得合情合理了。”公孙珣微微颔首。“此事子衡自去应付好了,有讯息报我便可义公,辛苦你一下,咱们再出去一趟!”
“什么?”大概是还在被之前废后一事弄的心神不安,所以韩当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此时已经二更快完要宵禁了。”
“我是中都官从事。”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宵禁管的到我头上?倒是何遂高那里,王甫想要废后之后,早说与他一日,收的人情便是十倍也不止今晚我就要让他对我感激涕零,将来做我一辈子的奥援!”
韩当思索片刻,倒也是无话可说,便径直出去准备了。
执行宵禁的乃是洛阳令直属巡查士卒,而他们果然是不敢对有执法权的中都官从事有什么说法的。
于是公孙珣只带着几名护卫一路疾驰,直接来到还不是很像样子的何进家门前,然后就立即下马砸门。
院内惊慌了一阵,但听到是公孙珣的声音,何进还是赶紧让人开了门。
“文琪何事半夜来访?”何遂高身上倒是裹了个袍子,但脚上却是光溜溜的只来得及穿了个木屐罢了。
“遂高兄。”公孙珣只一人进来,便直接回手关上大门,然后又推开何府打着灯笼的仆从,便拉着何进的手对方院中角落里而去。“我有一件要紧的大事要与你讲”
何进慌张不知所措,只是诺诺被对方拽着走,连问一句到底是什么事都没问倒是让公孙珣一时有些可惜对方的这幅好皮囊,还有那份还算是老实的人品了。
“遂高兄可知道王甫准备要做一件大事?”就在院中暗处,公孙珣也不说信息来由,只是与何进讲述了一番王甫准备主动去废后的打算。
说完后,公孙珣当即又问道:“遂高兄,之前所说求雨之事可有说法了?”
“我”何进终于有了些反应。“不瞒文琪,我c我昨日倒是真接到了北宫的旨意,要我去南阳求雨,今日还与我夫人说让她明日去你家中讲一讲呢!”
“这就对了,而且也正好!”公孙珣当即颔首,然后一脸严肃的问道。“我正担心遂高兄没法脱身呢遂高兄可知道这件事情中你该如何自处?”
何进一脸茫然。
“遂高兄我问你。”公孙珣不禁叹气,然后压低声音道。“天子既然让你去求雨,那必然是要大力提拔你,而按照我们之前所言,也就是说,其实天子此时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你家那位贵人登上后位了。换言之,换后之事乃是天子本意可既然如此,为何张让c赵忠等与你家贵人关系极好的中常侍里却无一人顺应天子心意,去对付宋皇后呢?甚至反而要坐视王甫行此举动?”
何进依旧是一言不能发。
“遂高兄,宫中贵人是你妹妹,你应当知道,宫中掌权的中常侍分为新旧两派,王甫可是与你家贵人周边的那些常侍并不对付的”
“这我倒是知道。”何进终于理清了一点头绪。“可是,到底为何呢?若是事成,岂不是让王甫趁机博得天子欢心,再进一步?”
“因为宋皇后无罪!”话到此处,公孙珣终于说出了关键。“这是堂堂皇后,一国正统所在,无罪被废,便是天子早有决断,也无人愿意去干这种脏事的!谁干了,谁将来一定会成为朝野众矢之的!便是仗着天子维护躲得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王甫是被逼的没法子他和皇后有杀姑之仇!而其余常侍们则是冷眼旁观,说不定还要故意推他入此火坑!”
“那我该如何?”何进不由有些慌张。“我身份敏感,又位置卑微皇后被废会不会让朝中士人仇视于我呢?”
“我就是要说这件事!”公孙珣立即答道。“遂高兄应该即刻出行,躲在南阳求雨,此事一日不定,你就一日不要回来!”
“我晓得了!”何进立即犹如得到了主心骨一般握住了公孙珣的手。“多谢文琪连夜来报,并予以指教,我明日一早便直接去南阳!”
公孙珣微微颔首,也不多言,而是抽身就走,径直回家去了。
何进赶紧追到门前,却只听到马蹄声声,而不见人影便不由微微一叹,幸亏自己能结交如此人物,方能躲过这富贵山前的最后一道坎。
一夜无言。
而从第二日起,整个洛中便开始乱做一团。
先是曹节半公开的泄露了蔡邕的奏疏这位大长秋终究是长了个心眼,对这些直达天子身边的奏疏留了意,然后趁着皇帝上厕所的时候变将这些表章看的一清二楚,回头就笑着和一些当事人说了个干净。
然后,且不提其他人,唯独这天子的乳母赵氏,还有那绰号程大人的中常侍,本身就是泼妇一般的作风,所以,根本不用一日,整个洛中就都已经可以背诵此文了!
而当奏折上的评价彻底传走样以后,这些当事人和他们的亲眷c故吏c家族,此时更是只想把蔡伯喈给活活烧死才觉得能出这么一口恶气!
总之,事情爆发的速度便是公孙珣都始料未及,吓得他赶紧让人往蔡邕府上去搬书。
但是事情还没完又过了几日,趁着尚书台一名尚书缺额,天子忽然任命了一个叫乐松的人来做此职务,还加了侍中衔。仔细一查才知道,这人居然是鸿都门学那边的天子近臣,靠给天子讲民间笑话而受宠的这种人坐尚书,也是有意思!
不仅如此,还没等尚书台的诸位缓过气来,数日后,这位天子又专门下诏给尚书台,要他们给鸿都门学的诸贤达画像,说是要挂在宫中那个阁楼上以示尊崇!
这下子,可是真的捅了马蜂窝了!
这么多汝颍宛洛的士人因为党锢都无法出仕,这么多孝廉都还在郎署里熬资历,这么多茂才都因为不得志辞职归乡几个画画的c做赋的,怎么就成了侍中c尚书,然后还要画像纪念呢?!
他们干啥了,就要给他们云台廿八将的待遇?!
实际上不要说蔡邕这种老式士人了,就连阳球这种天子心腹爪牙都受不了这事,因为毕竟他也是正经孝廉出身的人物。于是,这位当朝尚书令干脆利索的带领除了那个乐松以外的所有尚书台官员,联名上书,言辞激烈的驳回了这个要求!
天子碰了一鼻子灰,也就不再提画像的事情,但是继续下旨给这些鸿都门学出身的人封官的动作却是没停。
这里有个专门的说法,叫做一意孤行。
于是乎,满朝沸腾,几乎人人上书,请求罢免鸿都门学,便是早就豁出去的蔡邕都没忘了上了一封奏疏,直言天子是要与天下士人相悖!
而到此时,整个朝堂上都已经热火朝天了。
明面上,是所有人团结一致怼天子,顺便欺负一下那些鸿都门学出身的天子近臣!
暗地里,则是各有各的算盘,有人相互书信往来,结成集团,誓要杀蔡邕而后快有人暗自谋划,准备施行大事有人长处一口气,似乎是觉得自己躲过一劫有人心怀郁郁,对朝局的变化感到不安与不满,还有人跃跃欲试,等着火上浇油
当然,也有人怅然若失。
“枉我如此辛苦,只求稳定朝局。”太仆府上的内堂中,坐在上首的袁逢一脸无奈。“为此连九卿之位都丢了,跑来做一个比两千石的长水校尉”
“兄长。”坐在一旁的袁隗低声解释道。“没办法,你自请降罪,可中枢要紧的职务就只有长水校尉有空缺,其余都早早有了安排。”
“我不是真嫌弃这个职务。”袁逢愈发无奈的解释道。“这种东西做几个月等九卿出缺再回去便是了,我是心疼自己这么辛苦却还是没能挡住这股政潮。不仅如此,天下人都去看蔡伯喈和那鸿都门学了,根本没人看到我的委屈和小心,真是白白辛苦。”
袁隗微微颔首。
没错,如果从此时往回来看,朔日的大朝会和随后曹节c袁逢的默契退让,非但没有使朝局安稳下来,反而更像是给各方提供了一个肆无忌惮的发力点,也是阴差阳错了。
“对了兄长。”袁隗点头后忽然又拢袖而问道。“既然局势如此,我们该如之奈何啊?”
“还能奈何?”袁逢反问道。“天子的性格已经显露无疑,吃软不吃硬,所谓一意孤行,可这种事情事关根本,我们也不可能再让士人们退让的所以,你也上书我也上书就是了,一句话,鸿都门学不能留。”
袁隗微微点头。
“不仅如此。”袁逢继续说道。“接下来一段时日,天子必然会得寸进尺,清洗朝堂旧人的动作说不定会更大,指不定连拖了一年年的后宫之争今年中也要有个决断了所以我们需要小心谨慎一些,一方面要和朝堂主流保持一致,一方面又要不做出头之人,从而触怒天子,免得引起什么不测之事!”
“我懂!”袁隗赶紧点头。
你当然懂!袁逢心里暗暗对自己这个亲弟弟吐槽道说起尸位素餐,天底下就没有比自己眼前这人更在行的!
而就在袁逢心中不安之时,门外忽然闪过一人,然后直接拜倒在了门槛外面。此地乃是内堂,不是亲近之人到不了此处,所以新任的长水校尉还以为是那路中饿鬼袁公路来了呢,却不成想定睛一看才发现,居然是自己最稳重的长子袁基。
“何事?”袁逢当即皱眉。
“父亲大人c叔父大人,刚刚c刚刚北宫中叔父袁赦来报。”袁基面色潮红,连连喘气不匀,却是强行答道。“说c说是王甫那厮去见天子,称皇后行巫蛊之事,诅咒天子!天子大怒,下令王甫去彻查此案!”
“王甫就是个王八蛋!”事到如今,愈发无可奈何,以至于有些气急败坏的袁逢也只能捂着脸如此说话了。“这群宫中的内侍怎么都这么着急?!”
我是要出大事的分割线
“臣伏思诸异,皆亡国之怪也。天于大汉,殷勤不已,故屡出祅变,以当谴责,欲令人君感悟,改危即安。今灾眚之发,不于它所,远则门垣,近在寺署,其为监戒,可谓至切。蜺堕鸡化,皆妇人干政之所致也。前者乳母赵娆,贵重天下,生则赀藏侔于天府,死则丘墓逾于园陵,两子受封,兄弟典郡续以永乐门史霍玉,依阻城社,又为奸邪。今者道路纷纷,复云有程大人者,察其风声,将为国患。”对改元表蔡邕
:感谢书友冉莹缘的飘红和书友檀玩c书友用户不存在或已的打赏。
上一章犯了个巨大的不可饶恕的常识性错误,而且居然是半夜里才经过书友瑛山君的提醒发现的,已经修改,人一感冒头痛果然就智力下降吗?又或者是年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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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崩坏(上)
“昔,汉武有云: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故天下皆知,代汉者,当涂高也!”
被匆匆从洛阳郊外叫过来的袁本初拿起一张案上的公孙纸,然后细细读了起来,读完以后却是觉得自己父亲和叔叔太过于小题大做这个事情谁不知道啊?老掉牙的谶纬源头嘛,这种谣言也至于把自己从城外喊来?
“不要念出来,自己看就行!”一旁满面涨红的袁隗忍不住呵斥道。“下面还有。”
“喏!”依旧戴着孝的袁绍赶紧随意答应着,然后按顺序又拿起了一个木简,迎着光细细端详,只见上面赫然写到:
“然六七四十二者,未必指帝数,亦可为年数也,而自汉高祖斩白蛇而起,已近三百九十年。或曰,妖异迭出,乃天象自然,示汉命余三十载而已!”
看到这里,袁绍已经有些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了这话可就不是什么‘代汉者,当涂高’之类的老掉牙废话了。
而且这个新鲜的解释倒也挺有意思代汉者当涂高里的‘汉有六七之厄’,普遍性认为是指大汉朝六七四十二帝之后亡国,而这里却认为是四百二十年亡国。并且这里还认为,时间的起始点应该是从汉高祖斩白蛇而承天命算起,到今年其实已经三百九十年了,
这岂不是说,大汉只有三十年的命数了?!
而看完第二部分以后,袁绍又赶紧按顺序取了第三个物件,也就是一块帛布,定睛一看后,却不由登时心乱如麻,失魂无语!
原来,这第三段居然是这么写的:
“汉命在火,代汉者当土德,袁氏出于陈,应于此也!且四世三公,领袖诸姓,本为天下仲姓,正应天命!当许长水校尉袁逢剑履上殿c赞拜不名,加九锡,封仲姓天子,待三十年满,袁刘可效尧舜之事,天下亦可不经战祸而入泰世也!”
呃,这一段又是什么意思呢?
其实很简单:
先是说无论是从五行的角度来说,还是从实力角度来说,袁氏都是最符合代汉的那家人,毕竟现在袁氏已经就是天下仅次于刘氏的第二姓了。
伯仲叔季,仲姓就是第二姓的意思。
然后呢,写这个短文的人还创造性的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说不如汉家天子现在就封袁绍他亲爹袁逢为一个‘仲姓天子’,也就是‘老二天子’的意思,并慢慢的移交权力,然后等到三十年后两姓就可以和平禅让,省的出现那种社稷更迭血流成河的现象。
嗯,这么富有创造性的方法,怎么说呢?也就难怪袁隗会面色涨红,而袁绍看完以后会沉默许久,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本初觉得如何啊?”袁逢可不管自己儿子想不想说话,直接问了出来。
“大人。”袁绍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无奈开口。“恕我愚钝,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觉得’,也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
“总是要讲讲的。”袁逢指了指跪在门槛外面,不知为何还有些鼻青脸肿的袁基与袁术。“从你叔叔到他们,该说的都说了”
袁绍无可奈何,只能盘腿坐下,细细对着袁逢和袁隗说来:“恕侄儿直言不讳,咋一看,像是有人想要害我们袁氏,可仔细一想,未必就不是哪个迂阔的袁氏门生的真心实意。之前叔父在太尉任内不是举了一位河内名士吗?叫什么向c向”
“向栩。”袁隗颇为无奈应道。“去做赵相了。”
“对,向栩!听说此人在日食之时曾对天诵孝经求退天象,这种人都有,未必就一定没有什么想做从龙功臣想疯的吧?”
“然后呢?”
“然后如果再考虑目前政局不稳,乱象迭发,我倒是觉得,十之八九是某些人故意扔出来这些东西,让我们这个四世三公的士族领袖焦头烂额,无瑕妨碍或者顾忌他们的某些计划!”
袁逢微微颔首,这就说的很对头了,但也正是因为对头,反而无从猜度是谁干的了毕竟,如今的局势太混乱了。
“当然了,退回来讲,说不定也是真有人想害我们袁家!”袁绍最后叹道。“关键是这谶语的解读太过匪夷所思了,半真半假,似有似无,所论的势隐约有几分让人信服,偏偏最后提出的法子,又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而最最让人无力之处,乃是我们根本无从判断,这天下人会如何看这桩糊涂谣言!”
“总算有个明白人了!”袁逢难得一声长叹。“本初啊,你可晓得你叔叔见到这些,惊吓的不得了;你哥哥看到这些,只想着那晚上公孙珣和杨文先辱他之事,非得跟我说是这是那两家人做的;你弟弟最是了不得,他居然问我是不是我暗中所为,然后真想坐那仲家天子?!”
饶是袁绍心乱如麻,此时也不禁颇有兴致的回头看了一眼那袁公路,引得后者等怒目而视,不过,袁术的这个小表情立即就换来了自己亲爹的一只木屐迎面飞来!
“说了半日,天子到底会不会信这个东西?”袁隗忍不住在自己哥哥一家的亲密互动中插了句嘴。
“不知道!”袁逢低头看着自己的光脚连连摇头。
“公卿呢?”袁隗连珠炮一样似的又看向了袁绍。
袁绍连连摇头:“不知道!”
“天下人呢?”袁隗继续厉声追问道。
这一次,父子二人异口同声:“还是不知道。”
“那如之奈何啊?”袁隗几乎要崩溃了。
“自然是收缴这些传谣之物,然后上表自陈清白,同时请朝廷彻查此事!”头上裹着麻布的袁绍摊摊手,倒是张口即来。“叔父大人觉得还能如何呢?”
袁隗为之默然。
袁逢微微颔首:“已经都做了。”
“不知道这种东西多不多?”袁绍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一问别的事情。
“足够全洛阳人知道了。”袁逢仰头朝外看道。“这又不是什么特别难的手段,只要提前做好这些谶语,然后几个心腹,数辆车子,趁着没有宵禁前摸黑在城中走上一圈,各处抛洒一下,哪里能拦得住?”
“确实。”袁绍不由感叹道。“这其实跟以往的谶言c童谣并无二样,不过是公孙纸出现以后,方便书写大段文字罢了,咱们也不是没做过!”
袁逢微微颔首。
“而且也未必就是坏事。”袁绍继续勉力打气道。“如今废后之事已经开启,天子c公卿哪里会真的在意一个这么荒唐的‘谶言’?而若是天子c公卿并不因此疑我们,说不定天下人反而会因此更加看重我们的,我们袁氏自然也就坐实了这天下仲姓之名!”
袁逢轻瞥了一眼自己这个过继出去的儿子,并没有多说什么。
二月初,洛中局势彻底失控。
蔡邕上书之事尚未有一个结果,鸿都门学之事天子依旧在一意孤行。
可是另一边,王甫却迫不及待的公然告发宋皇后行巫蛊之事,引起天子震怒,使得后宫悬而未定的废后之事以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正式拉开帷幕;而与此同时,作为公族首领的袁氏却莫名其妙的被所谓‘仲姓天子’的谶言给缠上!
公卿大臣,市井小民,人人不知所措,人人又都各怀心思。
当然了,事有缓急轻重,这些事情里面,最激烈和最让人惊惶的还是废后之事。
不到三日,王甫那厮便声称‘证据确凿’,然后天子大发雷霆之怒,正式下令将宋皇后打入冷宫c宋氏家族全都下狱拷打。不仅如此,凡是跟宋氏有牵连的贵族c官员一律夺爵c罢官c免职!
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前大长秋曹腾的家族,这个家族因为和宋氏联姻,几乎一瞬间丢掉了所有官职。
讲实话,当今天子这种彻底撕破面皮,就是要搞一次大清洗的姿态与做派,无外乎引起两种反应,怂的人自然噤若寒蝉,有点骨气的人自然要更加激烈应对!
而如果再加上实在是让士人们难以忍受的鸿都门学,那天子与朝中旧势力对立的情形就愈发显得清晰无误了。
总而言之,天子和朝臣;士人和阉宦;旧贵和新贵朝中各方面势力的博弈使得局势乱成一团,而且阵营划分极度混乱,往往是每个人都身兼多种角色。明明此二人在此事上势不两立,却会在另一件事情上互为援手,转过头来还在第三个事情上一起被无辜牵扯
相对而言,蔡邕之事就显得无足轻重了,甚至中常侍程璜写信给蔡伯喈一个仇家,邀请对方联手时,对方却以鸿都门学之事远高于私仇为由,公然拒绝了这个邀请,并转而上书赞同蔡邕对鸿都门学的攻击。
至于袁氏的那个‘谶言’,或者说‘谣言’,又或者说是某种‘大字报’才更合适的东西,正如袁本初所想的那样,由于实在是太过于荒诞虽然在底层小民间闹得沸沸扬扬,可公卿之间却大多只是当成笑话来看的。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蠢货跑去袁府表忠心,然后也不是没有迂阔之人真的上书要求严惩袁氏。
但无论如何,洛中真正的大人物还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直到二月中旬,忽然又有人将一篇文章贴在了南宫那崭新的大门前。
文章写的很简单,甚至有些粗疏不文,先是列举了天子成年以来的斑斑劣迹从加深党锢到无端废后,从天象示警到放纵阉宦,从屏退贤人到启用鸿都门人。
然后,又列举了袁氏这些年举荐贤人的各种德行,以及汝颍宛洛士人对袁氏的支持力度
不过,最惊悚的乃是后面那段话,文章宣称,之前袁逢袁公放弃太仆不做而去做长水校尉,乃是为了执掌兵权;虎贲c羽林军中也多有心向袁氏之人;甚至就连大长秋曹节曹公也于袁公相善!
所以,若是天子懂得时务,就应当承认自己的无道,让‘仲家天子’来执掌朝政!而若是不懂时务,就免不了有伊尹霍光之事了!
这个标准的‘大字报’一出,立即朝野骇然要知道,后汉一朝谶纬成风,谁谁没研究过‘代汉者,当涂高’?可这种在南宫门前贴大字报要皇帝交权的破事,也实在是太耸人听闻了!
当然了,是个明白人都知道,边军c北军终究还是会听天子的,虎贲军c羽林军虽然听曹节的,但曹节最多是和袁逢达成政治同盟,他疯了吗这把年纪还要伺候袁逢做‘仲家天子’?
所以,这事情终究是无稽!
但无稽归无稽,这事却也得必须严肃对待了。
实际上,当大家听说曹节直接入宫请辞大长秋一职,而且还被天子当场答应了以后,所有人就都明白,袁氏这一遭也是麻烦了。
“两位袁公!本初兄c公路兄不想我与两位会在如此情境下相见!尤其是本初兄,你还在孝中,也要专门请你回城询问,也实在是冒昧!”袁府正堂之上,奉尚书台之命前来调查此事的中都官从事公孙珣,认认真真的朝着眼前几位袁氏嫡系骨干一一问礼。
当然了,说是一一问礼,却是毫不客气的将那之前没给自己好脸色的袁基给漏了过去,而且对袁绍格外高看一眼。
不过年轻人嘛,如此情形下,袁逢和袁隗也都懒得理会这些。
“倒是让文琪见笑了。”袁绍一脸哀容,连连摇头。“我也未曾想会与文琪在如此境况下相见家门横遭小人陷害,真的是让人一言难尽。”
“这件事情如此荒诞不经,谁都知道袁氏是清白的,不过是略作询问罢了,本初兄尽管放心。”公孙珣连连俯身安慰。“而且朝廷不让司隶校尉的人来问话,反而让我一个尚书台的中都官从事来此,本身就说明朝廷并未有疑袁公之意。”
“此事要多谢文琪了。”袁绍连连作出一副感激之意。
“好了。”一旁的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内侍忍不住皱眉道。“公孙郎中是中都官从事,是受诏令来问询此事首尾的,不是来做客的,还请尽快问询,我也好早回宫中复命。”
此言一出,立即就把所有人的目光给吸引了过去,就连对公孙珣颇有敌意的袁基也立即有些愤然的看向了此人但也仅仅就是看看而已,因为此人姓蹇名硕,乃是陪着天子长大的亲信宦官,虽然因为资历c资历还没有进位中常侍,只是一个所谓黄门侍郎,但人家毕竟是天子亲信。
“袁公!”公孙珣闻言不由叹了口气。“既然天子近侍在此,那咱们开门见山吧什么和大长秋曹节相勾连,什么图谋虎贲军之类的事情就都不必多言了,着实荒诞不堪。唯有一事敢问袁公,你家门显赫,世代公卿,却为何要自请为长水校尉这个武职呢?”
“我只是感于天象,自觉有愧于公卿之位,便上书请罪降职。”袁逢盯着公孙珣认真答道。“至于上书之后的事情,便是天子c尚书台c黄门监来处置的了,我也未曾想自己会被任为北军中的长水校尉。”
“照理说确实是如此。”公孙珣蹙眉道。“可是,当日袁公上书请罪之时,中枢九卿之下的两千石官位,居然只有长水校尉一职出缺。换言之,你彼时请罪去职,十之八九是要做这个长水校尉的。袁公可知道此事?”
蹇硕也死死盯住了袁逢。
袁逢当即摇头;“请从事上告尚书台诸公,逢并不知晓!”
“我明白了。”公孙珣微微颔首。
随即,二人一问一答,时不时的还让人呈上一些政务,倒也是极尽详细。
而眼看着中午将至,公孙珣看了看堂外的日头,便将最后一件证物从身边的木盒子里取出了出来,却正是数张‘公孙纸’。
“袁公,”公孙珣抖了抖那几张纸。“这些谶纬c谣言c妖书,你可晓得来路?”
“此有人欲害我袁氏,仅此而已!”被问了半日,袁逢也有些气恼,便当即斩钉截铁应道。“我一概不知晓。”
“但又有一事可虑。”公孙珣指着纸张继续说道。“这些所谓‘公孙纸’,名义上是我公孙氏安利号所出,但实际上安利号仅限于河北,而洛中的所谓‘公孙纸’俱是河南各家作坊自产。我们细细查验,却发现这些纸张与袁氏庄园中的作坊所产纸张很是相似”
“必是贼人处心积虑自去购买的。”袁逢依旧从容。“这有什么可讲的?”
“这就对了!”公孙珣不由松了口气,然后失笑言道。“说到底,全都是些查无实据的事物,袁公不必担忧”
“无妨。”袁逢大概也是意识到这种屈辱式的询问终于结束,也是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蹇黄门。”公孙珣又扭头看向了蹇硕。“其实此事就是如此了,各处皆是莫须有之言c莫须有之事,既不足以服天下,也不足以服律法,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蹇硕也是不由皱眉。“只是今日对答我必然会实言禀报天子的。”
“这是自然。”公孙珣也好,袁逢一大家子也好,都立即躬身。
而问询结束后,以袁逢袁隗的身份自然不会亲自去送一个郎中和一个黄门——乃是袁氏年轻一代的三兄弟难得一起将那二人送出门去,两位家中长者则自然而然的留在了原处静坐。
“如何?”等三兄弟一回来,袁隗便忍不住起身询问。
裹着麻布的天下楷模袁本初第一个开口答道:“我对公孙珣讲,以他在尚书台的表现早该出去放一大县,再仕途上更进一步,他却笑而不语。”
“这便是婉拒了。”袁逢干脆答道。“不过他老师是吏部曹尚书,不缺美职,也是情理之中了。公路那边呢?”
“也拒了。”袁术躬身老老实实答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不收钱的黄门五百金都不要,这蹇硕想干吗?”
“他是不敢要,”袁逢当即叹道。“他是天子近侍,必然是清楚天子对此事的态度不想,这天子清理旧权贵已经清的红了眼,然后真有些疑我袁周阳了!”
“这如之奈何啊?”袁隗不由紧张问道。
“能奈何?”袁逢不由嗤笑。“还不知道天子到底对我袁逢疑虑什么程度呢?若只小疑,那自然会置我不理,然后按照朝廷制度,等我在这个长水校尉上厮混个半年再调回到九卿中去;而若是大疑,怕就是要不顾成规惯例,直接一道旨意,将我调回到九卿之位上去了。”
“仅此而已吗?不会危及我袁氏安慰吧?”袁隗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宋氏也是百年大族,一朝举族下狱”
“狗屁的百年大族!”话到此处,袁逢忽然站起身来,然后走到堂前,负手望天言道。“我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哪里是一个过气的外戚家族能比?!若宋氏为萤火之光,我们袁氏就是这正午的骄阳!那谣言中各种荒诞,唯独一处说的极好我袁氏乃是天下仲姓!天子固然可以图一时之快将我们拿下,可若是如此,我倒想看看,还有几人为他牧民,几人为他卖命?!”
袁逢三子闻言,各自若有所思。
“好了,你们三个都去吧,我有话要与你们叔父说。”袁逢微微摆手,却是斥退了自己的三子。
三人赶紧拱手告辞。
“兄长。”眼看着堂中只剩下自己兄长和自己,袁隗赶紧拱手。
“我知道此事是谁干的了!”袁逢负着手回过头来言道。“就是刚刚来问案的白马中郎公孙珣!或者说,是公孙珣和他那些立志诛宦的同志!”
袁隗惊愕万分:“他为何要害我们?”
“不是害我们,他只是想捆住我们袁氏手脚,不让我们碍事罢了。”袁逢不由一声感叹。“这个人,还有御史台的王允c田丰等人一心一意,一直想对付宦官,却在朔日大朝上被我和曹节联手化解,为此那个田丰还当众辞官泄愤而经此一遭,曹节束手去职,我们袁氏全家被困,他们自然可以从容布置,再图诛宦了!”
袁隗目瞪口呆。
“我其实早该想到的,却不想今日见了他本人,等他刻意放掉我与曹节交通之事才陡然醒悟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胆大包天,而且一个比一个智力过人!”
“既如此,如之奈何啊?”袁隗忍不住再问。
“不用奈何,也不要告诉我那三个逆子。”袁逢轻松答道。“且容他们嚣张一时,过了这段日子,我再一根手指碾碎他们!”
“喏!”
“说到底,”袁逢忽然又背对大门,以手指天对自己弟弟笑道。“我袁氏之势大,宛如头顶之日,凛然居高不可犯。便是如今朝局崩坏,也不曾损我袁氏威风。而对方虽有小计,却不足挂齿!”
“兄长!”袁隗陡然变色。“日食了!又日食了!”
袁逢赶紧放下手来回头去看,然后旋即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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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布于天下。及袁逢c袁隗兄弟执掌袁氏,声势日隆,而汉室日衰,复又有‘代汉者当涂高,应于袁氏之言’。逢骄之,隗惧之。一日,逢于酒后倚门指天笑语其弟曰:‘弟何其虑也?袁氏之威,宛如大日,若要袁氏崩坏,除非今日如数月前日食也!’时光和初,二月辛亥日也,年前十月朔日,有日食过洛。一时,袁隗亦笑。然言罢,果有天狗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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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崩坏(中)
阳春三月虽然未到,但二月的天已经变得有些温暖了起来。而且和南阳不同,洛中这里的冬日间终究是下过一次大雪的,所以颇有水土丰润,春意盎然之意。
傍晚时分,心情愉悦的公孙珣随手折断了窗外鸡舍探入尚书台的一根绿芽柳枝,并关上窗户,然后才拎起脚下空空如也的秕子口袋转身就走嗯,话说,即便是出了‘妖鸡’之事,可尚书台这里面还是要继续喂鸡的,否则岂不是接不到上天示警了?
当然了,从昨天直接忽然冒出的日食来看,这上天示警的手段未免太多了些,应该也不差这几只鸡。
“公孙兄。”
“公孙郎中。”
“文琪~”
公孙珣拎着一只空口袋和一截树枝从尚书台一路走出来,沿途到处都是打招呼的声音,而他也是满面春风,逢人就举着个口袋与人拱手见礼。
甚至一直等他走出尚书台,走出南宫,准备往铜驼街上找自己的车马时,也还是有人主动上前招呼:“文琪!”
公孙珣听到声音,不由停下脚步,然后对着来人赶紧认真回了一礼:“王公。”
所谓王公,自然就王允了,赶紧上前拽住公孙珣,将对方拉到了街角一个僻静之处。
“王公有何见教?”公孙珣将口袋系在自己腰间仪刀之上,然后只捏着一根树枝问道。
“文琪。”王允握着对方的手,诚恳说道。“机会又来了。”
公孙珣既不答复,也并未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文琪。”王允愈发恳切道。“我知道上次朔日大朝之事让你们这些年轻人有所失望,聚会不再过来不说,元皓甚至直接辞官回家可是依我多长几岁的见识来看,想要做大事,还需要隐忍待机和百折不挠!如今,因为那一封贴书,曹节主动辞去了大长秋之职,窝在家中不敢动弹,已然是失去了对虎贲c羽林两军,乃至于黄门监的控制;而与曹节相为表里的袁公如今也是颇有麻烦”
“贴书是我做的。”公孙珣忽然冷不丁的说道。
“什么?”
“我说贴书是我做的。”公孙珣坦然重复了一遍。
“你为何要行此耸人听闻之事不对,你正是要借此缚住曹节和袁氏的手脚,然后继续谋求诛宦!”王允初时惊愕,但旋即就反应了过来。“可是此等大事,为何不与我商量一二?”
“我若是与王公商量了,王公不许又如何?”公孙珣昂然反问道。“又或者王公立场不坚,去找袁公告密又如何?”
“当日举我为吏的太原太守刘公,为了庇护我被阉宦下狱打死,我王子师与阉宦有杀君之仇!”王允面色涨红,愤然答道。“你既然是为了诛除阉宦,我便是不赞同你,也不至于去告密吧?!”
“可若非王公今日来寻我,我又怎么会知道王公依旧是同道中人呢?”公孙珣再度反问道。
王允忽然冷静了下来:“文琪,你是不是心中早有一番计量?且不提其他,如今局面大好,你必然还有后招,对否?”
公孙珣停顿了片刻,但终于还是微微点头应答:“不瞒王公,当日朔日大朝之后,我便对御史台诸位大失所望,而且更是明白了过来,诛宦一事乃是你死我活之事,哪里能靠着整日宴饮,坐等良机到来?因此,心中确实有一番盘算”
王允沉默了一会,却终于还是一发狠劲,死死握住了对方的胳膊,然后努力低声言道:
“文琪,我就不问你的通盘计划了,问了你也未必说,只告诉我,可有什么地方我王子师能帮得上忙吗?不瞒文琪,这十余年间,我都不敢为刘公祭奠一二非是不忠不孝,乃是若不能杀一中常侍,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九泉之下的刘公相言!可一转眼,我都已经四十了,也是垂垂老朽了!事已至此,你不必忌讳,尽管说来!”
“既然如此。”公孙珣盯着眼圈发红的王允深深看了一眼,然后从容问道。“王公,我欲让阳球为司隶校尉,可如今的司隶校尉一职却早已经属人,不知道你可能祝我一臂之力?”
“阳球酷吏,而且还和中常侍程璜相交,朝中如今风雨大作,让这种人做司隶校尉,岂不是要让天岂不是要让一些人更加肆无忌惮?”
“若非局势板荡,哪来的诛宦良机?而若非是酷吏,谁又敢杀宦官?”公孙珣一脸的不以为然。“其余家学渊源的诸公倒是坦荡,可谁又敢做此大事?而且阳球此人虽然与程璜相交,却不曾与其他中常侍相熟王公,此事你能助便助,不能助我也要尽力为之的!因为如今洛中,能出来主刀的唯此一人而已!”
言罢,公孙珣直接一甩衣袖,就撸着自己的‘中台柳枝’昂然离开,而一直等到他找到韩当等人,准备上马归家之时,身后才忽然传来一声疾呼:
“就依你所言!”
公孙珣闻言不由失笑,却是夹住马腹,往阳球府上去了。
话说,阳球这边其实也是刚刚从尚书台回到家中不久,正在自己最喜欢的小妻侍奉下更换衣服,顺便调戏一二然而,刚要入巷,却忽然听到门外鸡飞狗跳,宛如有人抄家一般!
然后,不等阳尚书令和自己小妻慌张穿上衣服,又有家仆不顾规矩,飞速来到门前跪报,说是中都官从事来访?!
“主人!”那跪在门外的家人连连叩首请罪。“非是我等无能,只是那什么中都官从事胆大包天,我们不让他进来,他就硬说咱们家厨房着火,正是他职责所在,然后便带着几个精悍之辈直接纵马硬闯了进来。”
阳球莫名其妙。
然而,不待他开口询问,那边公孙珣的声音居然已经出现在耳边了:“阳公,当日在我师府上时,你不是与我相见恨晚吗?怎么做了尚书令就忘了此事呢?还什么两千石以下不予通传,这等借口,怕是现编的吧?阳公,阳公你再不出来我便进去了!”
阳球的小妻惊骇欲死,然而偏偏越是着急越是穿不好衣服。那边阳球本还想打扮好了再出去,但是眼看公孙珣的声音越来越近,也是什么都不顾的了,只好直接把裤子一套便推门而出!他那小妻无奈,只能赶紧抱着衣物弯腰躲到门后。
“公孙文琪!”阳球气急败坏。“你今日若是不与我说出个一来二去,我明日直接以尚书令的身份免掉你的郎中之职!”
公孙珣瞥了眼门后那双赤脚,不由仰头失笑:“这刚从尚书台回来,阳公倒是性急也罢,若是我所言阳公听了不以为意,那边免去我这职务好了。”
阳球虽然余怒未消,但终于还是听出了一二分意思,便强压火气问道:“且说是何事?”
“出去!”公孙珣指着那阳府的家仆言道,然后又忍不住提高嗓门朝屋内喊道。“房中那位夫人,不妨堵住耳朵,这话听了是要死人的!”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团衣物从门后落下,将那双赤脚遮住。
“还真听话”公孙珣不由愕然。
“你且说话。”光着膀子的阳球眼神愈发不对劲了。
“哦。”公孙珣指了指院中空地。“既然夫人在此不方便,不如到那边”
“你说便是!”阳球毫不客气道。“我治家极严,便是家仆在此都无妨的,何况是我小妻?”
“也好。”公孙珣瞥了一眼正在缓缓关上的那房门,然后再度笑道。“既然是程夫人,反而就无妨了阳公,我想问你一句,那次雌鸡化雄c南宫城门崩塌之日,你在尚书台外所说的那句话,可还作数?”
阳球初时还有些不耐烦,但听到这里,却是陡然一振:“我阳方正诛除朝中妖异之心未曾有半分动摇,可是卢公等人遣你来的?”
“我自来之。”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不可吗?”
阳球一边低头系腰带,一边失笑:“文琪虽然有些能耐,去王甫家中惊扰,去袁氏府上痛骂倒也让人佩服,可要说到司隶校尉这种要害位置,文琪一个区区千石郎中,连千石县令的资历都没有的人,怕是有心无力吧?”
“可我已然为阳公安排好了。”
阳球怔在那里,连腰带都不系了,良久方才抬头盯住了眼前这个小老乡:“文琪莫要戏我!你怎么安排的?”
公孙珣毫不示弱,坦然答道:“御史台那边已经答应我,上书弹劾现任司隶校尉无能!我师卢公也应许我,若是有诏下,他必然会即刻安排,不出闪失再加上曹节如今待罪在家,袁氏谣言缠身,王甫正在追索宋皇后一案,所以此时并无人能阻碍阳公。”
阳球怦然心动:“还请文琪指教,我该如何?”
公孙珣抬手往对方身后一指,后者当即会意:“请程常侍在宫中为我说话即刻?”
公孙珣微微颔首,直接转身就走。
“文琪!”阳球不由大喜,只见他一手拽住自己裤带,一手抓住对方。“你我兄弟本是乡人,正该亲近,难得你来一趟,不如留下来与我喝上一杯,然后今晚抵足而眠,共商大事?”
公孙珣见到此人嘴脸,此时心里只存着利用之心,哪里还想与这个‘儿时偶像’深交?于是便再往对方屋中一指,就直接快步离去了。
阳球也是不以为意,便也提着裤子回到屋内却发现自己那心爱小妻正跪在门后瑟瑟发抖,竟然是梨花带雨。
“夫人何故如此啊?”阳球见对方衣衫不整,表情可怜,楚楚动人,再加上刚刚来了一桩天大喜事,便不由再度怦然心动,直接便把对方从地上扯入到自己怀中。
“回禀夫君。”这程氏更加小心言道。“刚才夫君与那来人说到大事,我虽然堵住耳朵不敢去听,但毕竟相隔太近,也还是听到不少夫君治家极严,我怕夫君会有所怪罪!”
“哎呀!”看到对方如此小心,阳球愈发忍耐不住。“夫人所言甚是,我正是要好好惩戒你一番的”
且不提阳方正如何大发雄伟,鞭挞家中妖异之辈;也不说公孙珣离开阳府后便径直回家,还把那个柳枝插入陶瓶中以清水静养;更不说春日晚风渐渐熏起,暖意盎然;只说一事,那就是昨日袁逢因为自己将袁氏比为太阳,却反而言出法随,正遇日食,便因此变得精神恹恹起来。
而且还不止如此,要知道,袁周阳久坐室内,一日夜都不得安,水米也不曾进得一二,精神愈发萎靡故此,除了返回城外草庐继续守孝的袁本初以外,袁氏其余众人都纷纷来探视。
然而,除了一个袁隗之外,其余人又都不知道这袁氏家主到底是什么心病,再加上袁逢c袁隗兄弟也不可能将此事说给小辈们听。因此,众人也只是瞎孝顺罢了。
不过,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又有人来通报,说是司徒杨赐亲至。
袁逢不敢拿大,便强打精神率领袁氏族人出来迎接。
“周阳,你我虽然是亲家,但值此朝局纷乱之时,我也不好多留。”杨赐就在门外把住自己亲家的胳膊,居然不想进去。“有一事务必要与你说,你听着便可”
袁逢精神萎顿,又被门外暖风一吹,便有些迷迷糊糊,也不想多做纠缠,就只好点头。
“今日天子招我入宫,说到日食之事。”杨赐只觉得自己这请假身子一抖,倒也没太在意,只是继续说道。“听天子之意,是希望我尽快辞去三公之位。”
袁逢微微颔首,张口便道,只是不知为何声音居然有些模糊:“天子太操切了,哪里有昨日中午日食,然后也不等朝会,第二日就逼着当朝三公外加帝师辞职挡灾的?莫不是怕此时耽误了改元之事?”
“我开始也以为如此。”杨赐不由叹道。“然后天子毕竟是我学生,便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道如何?”
袁逢微微一怔,然后看着杨赐那隐隐带着一丝嘲讽之意的嘴角,却是陡然反应了过来——天子此举乃是速速要腾出三公之位,让他袁周阳去做!
换言之,天子这是对袁氏疑虑极深,然后一日都不想耽搁,便要自己从这长水校尉之职上离开!
而自己这亲家来此处也不是什么纯好心,天子居然如此疑他袁氏杨赐这是来看笑话的!
“哈哈哈”袁逢努力摆脱自己亲家的搀扶,然后强压着心中郁郁之气,放声大笑,只求不让自己这亲家得意而归。
然而,笑到一半,袁逢忽然觉得半张脸都发不出力来,笑声也是突然怪异至极,再然后半个身子居然都没有了直觉一个不稳,再加上杨赐惊愕之余不及搀扶,这马上就要做司徒的袁逢居然直接后仰倒在了自家大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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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本朝太祖在洛,素为桥c刘c卢c王诸公所重,凡事皆听之,及乡人阳球欲求司隶校尉,乃邀至家中而露意。太祖以其横烈,遂许之奔走,球大喜,乃放浪形骸,裸衣酌酒,复以小妻赤足相奉于席上。太祖见之固辞。及出,乃语左右曰:‘君子当正身立德,阳方正者不方不正也,今虽许之,不可深交也!’左右皆以为然。”——《士林杂记》正身篇燕无名氏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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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崩坏(下)
袁逢中风了,而且瘫了!
袁逢是谁?袁逢字周阳,是袁基c袁绍c袁术的亲爹,是袁隗的亲哥,是杨彪的岳父,是四世三公袁氏的家主,是最近‘仲姓天子’流言中的那个‘老二天子’,还是朝中公族的领袖,门生故吏满天下这句话真不是吹得。
实际上,据小道消息说,颍川那边的荀氏已经有人开始偷偷准备丧服了,听说是要等这位袁公一死就来个守孝三年的大新闻!
当然了,回到洛阳这边,人家袁逢还没死,只是瘫了而已。然后然后也说不出话来,反而不停流口水,只能勉强眨巴眨巴眼睛,右半边身子也完全不能动,只有左边的手勉强有点力气可以做些动作
这种情况,天子派出太医令过来,也只能沉默以对。
其实想想也是,这年头中风瘫掉,还能如何呢?而且袁周阳多大年纪了,按照大汉朝的人均寿命,不瘫又能活多久?
再说了,以袁逢这个人的骄傲,恐怕自己都哀莫大于心死吧?他如今能做的,不过是强撑着一丝力气,用那个勉强还能使唤的左手,给自己弟弟还有三个儿子交代家中机密与后事而已。
不过,对于洛中人士而言,最津津乐道的还是袁逢瘫掉的原因。
因为无论如何,袁逢是在和自己亲家,三世三公的杨赐说了几句话后在大门前瘫掉的,众目睽睽,无可指摘!
所以,且不谈袁周阳自己的身体状况和之前遭遇流言的窘况,这第一责任人总是他杨赐没得跑吧?!
于是,一时洛中传言,袁杨即将分野,而且要反目成仇。
当然了,也有人隐隐传出来,说是袁逢自己被抬回到家中以后,醒来后第一时间就在自己弟弟c儿子,还有一直跟进来的杨赐等人面前用左手在沙盘上写字,说是‘天子杀我,与公无干,袁杨和谐,方能久存’等言语当然,这话难免就要小声点说了。
但不管如何,公孙珣这些天心里都一直是有点慌慌的。因为怎么想怎么看,这袁逢瘫痪都和自己搞出来的那个‘仲姓天子’的谣言有些关系吧?不然呢,天子今天因为谣言拍自己和内侍去质问了对方一番,第二天杨赐从北宫出来跟他说几句话就瘫了?!
讲实话,真要是追责,天子他们袁氏未必能怼的过,杨家也不一定真的反目,但自己这种沾边挨挂的要是被查出来,那在袁氏的雷霆之怒下,怕是要被碾成渣渣吧?不说别的,袁本初真要是领个七八百人在铜驼街上把自己剁成肉酱,然后和一众袁氏门生故吏分而食之,那必然是孝行彰显天下三万人为之奔走求赦的戏码吧?
天可怜见,公孙珣想到这一茬愈发无奈,他当时那么干,表面上全是冲着袁氏去的,但其实真正的杀招多半还是为了对付曹节,是为了迫使这个老宦官交出兵权至于袁氏,也不过就是希望袁氏一时被这些东西所困扰,腾不出手来而已。
但怎么就人家曹节那把年纪交出大长秋的职务还能在家里安坐,这袁逢反而扑通一声就崩盘了呢?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王允的嘴比较严实,还是说另有他因,反正袁氏只顾求医问药,却并没有什么多余之举。
而且没过多久,公孙珣也就来不及担惊受怕了话说,由于袁逢的政治生命一朝而丧,袁氏的政治把控力也是一朝瘫痪,朝堂上也因此失去了最后一道缓冲坡,所有人也都失去了最后一层顾忌,这使得政潮滚滚而来,局势彻底崩坏!
二月下旬,有人匿名写信诬告蔡邕结党,天子下诏让尚书台去质问,蔡邕随即通过尚书台辩解但和蔡邕只能通过尚书台上书自辩不同,之前蔡伯喈点名攻击的多是天子近臣,这些人一拥而上,直接就在天子面前用言语围攻诬陷。再加上蔡邕的上书中言辞悲愤,颇有怨怼天子忠奸不辨的意味,所以直接激怒了当今天子!
二月底,蔡邕和他的叔叔蔡质一起,直接下狱,论死!
当然了,蔡伯喈名动天下,消息传出后不用多说,总是有人赶紧上书求情的,就连公孙珣都开始活动开来,准备看在那万卷藏书的份上救人。
然而,根本不用公孙珣费力气,天子身边有一位叫吕强的中常侍,是朝中公认的难得品质极佳的宦官,此人坚持为蔡邕辩解,认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一封匿名信就把一个朝中九卿和一个天下名士给杀了!
天子回过神来,也懒得计较,就直接给改成了全家流放朔方边郡。
不过,蔡邕之事也只是朝中政争失控,撕下面皮肆无忌惮之后的第一波开胃小菜,接下来宋皇后之事才是最让人震动的
话说,二月末的大朝会上,随着朝廷正式决定从三月初一改元为光和,洛阳再一次遭受到了轻微的地震。然而,一月之内再次同时享受到了日食和地震,却也只是换三公草草了事而已,而且哪怕这一次升上去做太尉的是中常侍张奉的弟弟张颢,朝中大臣居然也都没有太多心思来考虑此时。
因为就是在这一天,天子以王甫的调查结果为依据,正式下令废后,并下旨将宋氏全族诛连弃市!
群臣蜂拥而上,俱言太过草率,处置也过于严重,请求减罪。
然而,和蔡邕一案的一笑了之不同,已经大权在握的天子直接起身回到北宫,将一群光着脚的公卿大臣弃在了朝堂之上!
同日,天子以之前司隶校尉被免职后一直空缺为由,将天下公认的酷吏,尚书令阳球调任此职。
满朝上下,全都无言以对。
再过一日,就是三月初一,大汉正式改元光和,进入了光和元年!
而这一天,公孙珣由于早早就找刘陶请了假,所以用过饭后便带上几个侍从,骑着白马,然后还拎着自己保存了大半个月,抽了芽后又快枯萎掉的那根柳枝,一路马蹄轻踏,来到洛阳城外非是郊游,乃是为全家流放朔方的蔡邕蔡伯喈送行。
要知道,蔡伯喈天下名士,他叔叔位列九卿,他们家在陈留更是世代高门大户,所以哪怕是被全家流放,来送行的人也还是密密麻麻,弄的城外十里的亭舍大门口宛如一处集市一般只不过,朝中最近局势很不好,天子的表现实在是让大家失望,然后又是送人家去流放,所以这集市上没人敢笑,反而个个面带愁容,甚至人人张口便忍不住落泪罢了!
公孙珣身份低微,等到一群公卿c宿老c在京两千石,还有他们陈留的老乡c姻亲家属挨个上去问候告别完了,这才好拎着那根已经没有叶子的干枯柳枝上去和对方‘折柳相别’。
话说,这蔡伯喈之前已然是和很多亲友哭的稀里哗啦,此时好不容易渐渐止住了泪水,面色微和,但抬头一看公孙珣,却又忍不住面色涨红,泪水涟涟:
“文琪是要以此来嘲讽我吗?”
刚要躬身行礼的公孙珣目瞪口呆,当即愕然反问:“蔡公说的哪里话?我今日诚心来送,怎么就是来嘲讽你的呢?”
“不是来嘲讽我的,为何要拿一根没有叶子的枯枝相送呢?”蔡邕闻言又是伤心又是生气。“枉我当日还想着若有不测,就把妻女托付于你,谁想到你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当面揭短!”
公孙珣自然知道这没有一根叶子的枯枝有点不合适,但‘当面揭短’一词他着实茫然,便只好看向站在一旁的蔡邕故交兼举主桥玄。
桥玄拢了拢袖子,不发一言。
不过,桥玄身后一个眼睛细长个子矮小的年轻人却忍不住低头干咳了一声,然后轻声提醒了一句:“公孙郎中,桥公是髡刑流放”
公孙珣恍然大悟,然后不禁回头看向了蔡邕脑门上那显得格外突出的帻巾。
“文琪果然不知吗?”蔡邕难得气顺了几分。“不过便是不知此事,也不该拿此等枯枝相戏吧?”
“哎!”公孙珣一声长叹,感觉解释道。“蔡公不知道,自从上次你喊我去你家中托付万卷藏书之后,你我不就都晓得你要迟早有今日之厄了吗?所以,等到尚书台那株柳树发芽抽枝之后,我便心生感慨,直接折了一枝来养在家陶瓶之中,静候今日相送。以示‘留’蔡公之意,发于诚心,而非应景敷衍之言。”
蔡邕也是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连道对方有心,并将那枯枝接了过来。
然而人,枯枝到手,这蔡伯喈却不禁又是口鼻齐张,然后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这又是为何啊?”公孙珣愈发无语。
“我是在想。”蔡邕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勉力答道。“文琪这次折柳相赠,虽然无恶心而有善意,但这柳枝叶芽丧尽,干枯无生文琪,你须晓的,我今年四十有七,已经垂垂老朽,既无子嗣,又无妻室,如今还被髡刑发配朔方,所谓九死一生,和着柳枝何其像也?!这不是天意借文琪之手告我,此去必尸骨无存也!”
话到此处,这蔡伯喈却是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抱着这根枯枝大哭特哭,捶胸顿足,嚎啕不忌!
而听到蔡邕如此解释,这蔡氏被流放的上百口,无论男女,也是跟着一起放声大哭,就连那才总角的蔡琰也是不知所措,哭闹不休。
这还没完,见到蔡氏举族皆哭,那些来相送的人中,别的倒也罢了,那些蔡氏姻亲c弟子也都陪着哭了起来一时间,整个洛阳城外的亭舍中,哭声震野,不说田野中春忙的农户个个驻足发愣,便是旁边小河上的水鸟都惊得飞了起来。
对此,始作俑者公孙珣只能尴尬无言,呆立当场。
然而,眼前这幅情形根本就不是装傻能混过去的,就在这时,坐在一旁马扎上一直没动弹的桥玄忽然伸出手来,直接拽了拽公孙珣的衣袖。后者无奈看去,却也只见到一张嫌弃至极的老脸。
公孙珣当然明白人家桥公的意思——你惹出来的祸你来平,且不说这么多人一起哭声音那么难听,光说这要是再这么哭下去哭岔气了,然后中风瘫一个算谁的?
无奈之下,公孙珣只能长呼一口气,然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将蔡伯喈的帻巾给一把拽下!
这下子,露出半个秃瓢的天下名士立即不苦了,周围众人也是惊愕当场,便是之前怂恿公孙珣止哭的桥玄也有些茫然了起来。
“文”
“哭哭哭,哭有何用?!”然而,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公孙珣便将那帻巾狠狠掷在地上,然后厉声喝问道。“天下知名的蔡伯喈就这点志气吗?当日你在自家东阁笑言自己已经上书直斥朝中阉尹,自知不能幸免,然后将万卷藏书托付与我的时候,是何等风采?为何今日却是如此不堪?!大丈夫在世,敢做而不敢当吗?!”
这一番质问,真是让亭舍之外的公卿士人全都愕然无语,怔立无言。
而那蔡邕,也只好拱手告罪:“非是我蔡伯喈敢做而不敢当,实在是我思及自己年已经四十七岁,老朽不堪,却又无子,所谓独特一身”
“若是因此而哭,更是可笑可悲!”公孙珣勃然作色,愈发怒气冲冠。“我只问你,你蔡伯喈在哭时可曾去瞥一眼坐在你身旁的桥公吗?!”
众人纷纷看向桥玄,却见桥玄从容坐在一旁,面不改色,只是微微捋须而已然后心中纷纷有所反应了过来。
“蔡公!”公孙珣继续大声斥问道。“你说你垂垂老朽,万事不堪我问你到底何事不堪?”
“我”蔡邕张口结舌。
然而,不及蔡邕回复,公孙珣却主动自问自答起来:“若论髡刑贬斥,你难道不知道桥公也曾经做过城旦吗?而且你才一次而已,桥公乃是三起三落!若论子嗣,你难道不知道桥公六十岁尚得一幼子吗?你才四十七岁,家中姬妾尚足,而且已经有一女,如此努力十三年,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子女双全?至于说老朽,更是可笑!”
话到此处,公孙珣却又不去看那面色涨红的蔡邕了,而是转过头来,对着身后面有哀容的各路公卿c名士言道:“诸位且看桥公,他已经年近七旬,却依然是朝廷根基,士人脊梁,无论局势多坏,都没见过他露出过半点哀容如今这蔡伯喈不过四十七岁,就在这里唉声叹气c涕泗横流!诸公不去学桥公面不改色倒也罢了,可为什么还要陪着蔡伯喈这种人哭个不停呢?!当日我在蔡府上便说,时局越是艰难,我辈反而越要自强不息,努力才对!难道是因为我年纪轻,诸位便把这些道理置之不理了吗?!”
话音刚落,别人倒也不论,那身后的蔡伯喈却是连连拱手,口称有错。
公孙珣闻言赶紧转圜面色,先回身扶起了对方,然后又把地上的帻巾给拿起来,重新帮对方裹住了露出半个秃瓢的脑袋,这才携手解释道:
“非是我看不起蔡公,也不是刻意大言,只是我自幼受寡母教导,为人不可轻言放弃,她曾有屡有屡有激励之言。蔡公,这柳枝虽然是个枯枝,但将它插入土中,谁又能知道它不会再出新芽,最后变成苍天大树呢?”
蔡邕扬天长叹:“不想,今日居然又遇到了文琪的满腔志气!若论百折不挠的节气,怕是天下一半都在桥公身上;而若论这自强不息的志气,只怕也是天下间一半都在文琪身上了!”
言罢,两人却是携手将那根枯枝插入道旁河边,然后,公孙珣又喊来两个义从护卫,说是雁门武州人士,正好归乡顺路,让他们沿途护送一二并握手私下小声交代,若是在朔方有所不便,刺史董卓就不说了,对方也认得,但雁门太守郭缊是可以报他公孙珣的名字的。而若是路遇盗匪c乱军什么的,也不妨往雁门平城处逃,到彼处去寻一个叫程普的人,总是能托庇一时的。
其实,到了这里,之前那被哭声中途打断的送行仪式就算是结束了,而公孙珣也是松了一口气,准备脱身旁观。
孰料,蔡邕却死活都不放手:“上次让文琪为我做首带志气的短诗,你却说自己当时胸中并无志气,着实做不来今日,你如此志气,将我教训的无地自容,明明是志气满怀,如何又没有诗文了呢?”
公孙珣头皮发麻,只能勉力解释:“家母常说诗文辞赋皆是小道,出门在外能不做便不做”
然而,好说歹说,蔡伯喈就是不愿意撒手,公孙珣被逼的没辙,只好扭头看那桥玄,只求对方看在自己夸了他半日的面子上出言襄助。然而,桥玄从头到尾都只是面无表情,宛如木雕,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哪里有半点帮忙的意思?
于是乎,无可奈何之下,公孙珣只好点头:“只有一首无名旧诗,乃是别人旧日所做,却也正好拿来应景”
“不管如何,且诵来为我壮行!”蔡伯喈鼓起鼻翼,双手拢袖,一脸期待。
公孙珣仰头一叹:“蔡公听好了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话说,公孙珣一开始背这首诗的时候还有些敷衍,但诵到最后,却也是不禁胸中块垒尽散。
而一诗既罢,周围的公卿名士也是各自无言思索,便是桥玄也忍不住微微打量了一下公孙珣,方才继续枯坐。
“多谢文琪了!”蔡邕躬身大礼相拜。“今日文琪的志气,已经从一枝柳c两句诗中送我心里了!诸位亲朋故旧,今日我也已经知足了,就不必再劳他人一一相送了劳烦诸位公人久候,咱们速速起行吧!”
言罢,这蔡邕居然就是要主动上路了。
那些押送的公人在这么多公卿名士面前哪里敢拿大?于是宛如家仆一般劳动起来,居然就护送着蔡氏百余口沿着官道往北一路去了。
公孙珣夹在人群之中,目送对方远去,既是送一口气,却也是有些五味杂陈。
“久仰公孙文琪白马中郎之名,今日一见不想文武双备!”就在这时,之前那名跟在桥玄身后的矮个咪咪眼的年轻人,却是忽然凑了过来。
公孙珣赶紧拱手回礼:“这位贤兄误会了,这诗真不是我做的,乃是一首旧日残诗,借花示意而已”
“公孙郎中何必唬我?”此人当即眯眼笑道。“‘千里黄云白日曛’,这不是就是今日洛阳之景吗?‘北风吹雁雪纷纷’,不就是讲朔方边郡的景色吗?还有‘天下谁人不识君’之言,除了蔡公,谁人能当此语?也就难怪蔡公听完此话后志气满满,一改哀容了!”
“朔方景色不是这个样子的。”公孙珣想起河套美景却不由苦笑摇头。
而不待此人继续搭话,公孙珣却忽然快步跑出,直奔准备转身上车的桥玄而去:“桥公且住,我有话说!”
那人笑着抬抬肩,也是满脸无谓的跟了回来。
“公孙文琪,你今日是来送行的还是来找我的?”桥玄不以为意的回头道。
对于这种人物,没必要多扯淡,所以公孙珣当即一个长揖到底:“既是送行,也是专程来找桥公不瞒桥公,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桥公为尚书令而已!”
桥玄不由会意失笑:“原来如此,怪不得今日如此当众吹捧与我。”
公孙珣不由尴尬:“就势而为罢了!”
“然人老体衰,不想做尚书令!”说着,桥玄直接钻进车子,示意家仆赶车。“你去寻别人吧!”
公孙珣怔立当场。
然而,就在这时,那矮个子眯眯眼,同时身上也没个印绶的年轻人从此处路过,居然直接钻进了桥玄的车里。
“孟德滚出去骑马!”随着车内一声怒喝,公孙珣更是恍然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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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光和元年,名士蔡邕举家贬入朔方,燕武前夜折柳养于瓶中,待翌日相赠。然柳枝一夜枯枝,落叶萎芽,左右皆以为不祥之兆,劝更之。燕武曰:‘折柳相别,本在于心,若见枝枯而更,所谓自欺欺人也。’乃持枯枝相送,实言以高。邕叹曰:‘吾年四十有七,独特一人,又髡刑举家入朔方,宛如此枝无叶无芽,此非天意乎?’燕武对曰:‘天意何忧?人当自强也,焉知枯枝不可成树?’邕感其意,复振作而走,临行,于河畔插柳枝,一夜而出新芽。复数年,河畔果成树也,复百年,此树蔚然如冠,蔡氏皆呼‘蔡柳’也!”——《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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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乱箭
桥玄的车子慢悠悠的驶在官路的一侧,而那个‘孟德’则骑着一匹黑不溜秋的马跟在旁边,两人一车一骑,也不带什么随扈,沿途说笑不停,倒也是乐在其中。
“桥公!”落在后面的公孙珣见状不由一声叹气,然后忍不住一夹马腹跟了上来。“桥公对我为何如此苛刻?”
“我哪里苛刻了?”桥玄扶着车檐不以为意的反问声。
“当日是桥公你勉励我百折不挠,积极行事的,怎么到了如今只差一步而已,桥公却撒手不应了呢?”公孙珣赶紧追问道。“不是我大言不惭,而是如今真的只差桥公这一处了,若是你能任尚书令,则”
“则什么?”车子里当即传来了一声嗤笑。“我当日只是勉励你而已,却没说自己要来参与此事吧?我这把年纪了你折腾我干吗?”
公孙珣几乎气急败坏,但瞥了眼一旁正饶有兴致看过来的‘孟德’后,他还是强压住了繁杂的心绪,转而在马上对着车子拱手行礼:“桥公,可是在下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若是有所疏漏,您是长者,尽管直言便是。”
“文琪啊。”车内传来幽幽一声轻叹。“诚心来讲,你这些日子做的事情还算不错,最起码挺合我的脾气总之,单以事论,我还是颇为赞赏的。”
“那便是人有问题了?”公孙珣登时自嘲一笑。“桥公不妨直言。”
“并无其他的意思。”桥玄扭头轻瞥了骑马跟在一旁的公孙珣一眼,这才继续缓缓答道。“只不过这种事情嘛,本就是随意而为。我年纪大的儿子都在各处做官,唯独一个小儿子在膝下却又太小,所以当日我也是无聊,这才与你随便说上几句,这几日孟德来了,正好又丢了官,就有人与我整日说笑话了,也就懒得理会你了”
“桥公不要张口就陷害他人!”那‘孟德’闻言不由把眼睛眯的更细了。“拿我这种老实人作借口,走不了两步是要遭报应的我如今不过是个丢了官的白身,来洛中蹭吃蹭喝而已,哪里就能当你老人家的梯子?要我说,人家公孙郎中是有正事,你差不多摆够了架子就答应便是,何苦这么吊着人家?”
公孙珣闻言不由精神一振,便赶紧再度看向了车子。
“我非是拿孟德你来做推脱。”桥玄在车里继续淡淡的讲道。“而是确实与这公孙郎中是泛泛而谈,并无正式想约罢了,而且他今日所为颇让我不喜其实,孟德你不来倒也罢了,你一来倒显得他愈发面目可憎了!”
公孙珣当即变色。
而那眯眯眼的‘孟德’闻言却是连连摇头:“桥公你是老糊涂了吧?我哪里比得上人家白马中郎?我做个洛阳北部尉,却只干不到几个月就被人撵出去,仗着家里的势力跑到顿丘去当个县令,自以为得计,却不料朝中风云一变,直接就被打回原形,这时候才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人家公孙郎中,卢龙夜袭c柳城救人c火烧弹汗,这三件事情我若是能做一件便可以吹上一辈子了。”
公孙珣沉默不语。
“若不是有这三件事情,我怎么会正眼看他?”桥玄不以为然道。“而且一码归一码,他以前做的事情了不起自然是了不起,但今日做的事情不合我意就是不合我意我这把年纪了,难道要顺着他的性子来吗?再说了,他以前干的事情再了不起,难道有我以前做的事情了不起吗?”
“那你就说出来嘛!”公孙珣还没有不耐烦呢,那‘孟德’就已经完全不耐了。“人家认认真真拱手问你那里不对,你却叽叽咕咕像个老妇人一样就知道给人添堵,桥公,这么讨人厌会遭报应的!”
“其实也未必哪里不对,”桥玄不由叹气道。“只是我与蔡伯喈也是多年相交,看他今日哭的如此凄惨,又要举家迁徙朔方,然后自己也垂垂老朽,却见到这小子如此欺负蔡伯喈,拿他做筏,于是便有了些同仇敌忾之意”
公孙珣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这不是你嫌人家哭的声音太大,才让人家去拦的吗?”那‘孟德’眼睛都不眯了。“桥公,你这般行事真是倚老卖老”
“不是倚老卖老,而是年老气衰,感同身受罢了!”话到此处,这桥玄终于又是回头对着公孙珣说话了。“文琪,你与我讲句实话,你见那蔡伯喈举家皆哭之时,莫非真的是毫无半点同情之意吗?”
‘孟德’听得此言,赶紧朝着车子那边骑着白马的人挤眉弄眼,暗示对方趁机服个软,然后该办事办事。
孰料,公孙珣听到此话后反而有些释然,便当即反问:“桥公年长,阅历惊人,当时你就坐在一旁冷眼旁观,我有没有同情之心难道桥公真看不出来吗何必再问呢?”
桥玄与车那边的‘孟德’齐齐叹了口气,而前者复又追问道:“这是为何呢,文琪铁石心肠到这份上吗?”
“他们有何可怜之处?!”公孙珣终于是忍耐不住,却是一声冷笑。“蔡伯喈天下名士,便是举家流放朔方,难道并州各郡太守c世族就会让他吃苦吗?只怕到了并州境内,那些文风不盛的并州世族要将他捧到天上也未尝不可,便是仇家想派刺客去报复都无处落脚!”
此言既出,桥玄倒是沉默了起来,而那‘孟德’也是饶有兴致的再度打量起了公孙珣。
“而若论哭声凄惨,”公孙珣语气中嘲讽之意愈发明显。“我曾去五原押送过撤屯百姓,他们被官吏焚烧稼樯c拆毁房屋c抢走浮财,走到黄河边却还要被接手郡县的官兵趁机掳掠牲畜c兵器。那个时候,数千人挨着黄河哭声震天,我作为官军,在旁边羞愧的连脸都抬不起来,经历了这种事情,桥公以为,我还会为这种一家人之哭而动摇心神吗?!”
‘孟德’一声长叹,而桥玄却依旧一言不发。
这下子,公孙珣终于是再难忍受,他直接勒马上前当路拦住车子,然后对着车上之人恳切言道:“桥公,一家人哭强于一乡人哭,这个道理,别人不懂你不懂吗?且不说你三起三落,阅历惊人,只说你也是做过度辽将军的人,边地百姓之苦,数万军士一朝丧尽,万家齐哭的凄惨,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可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你为何却尽拿一些无稽之事推推阻阻?真不能跟我说实话吗?!”
从亭舍去洛阳的路上车马极多,见到如此情形自然纷纷打量,而公孙珣则屹然不动,只是拦在路上,静待对方给个答复。
车子上桥玄不由叹了口气,然后终于是朝对方招了招手:“文琪你上来。”
公孙珣立即下马上车,而‘孟德’见状也是知趣的招呼那车夫过去,并催动马匹远离了几步,好让这二人说些实在话。
“文琪,你何必苦苦相逼呢?”车上,桥玄握着公孙珣的手,也果然是吐露真意了。“我也不瞒你,我之所以推阻不受,是因为我觉得天子这人实在是不足恃,指望着借他的势诛宦,或许能一时得逞,但最终怕是要遭反噬!既然如此,于我来说,不如不诛”
公孙珣心下了然,暗道你老人家终于说心里话了只是,‘天子不足恃’这句话,对于别的年轻人来说可能是晴天霹雳一般的话语,甚至可能当场就打退堂鼓,可对我白马中郎而言算个屁啊?
亡国之君怎么可能恃?而且我也没准备恃啊?
至于讲对你来说‘不如不诛’,可对我来说是‘必须要诛’啊!一天不拎出来一个中常侍的人头出来,我一天就是个边郡武人好不好?!就算是你桥玄,刚才说什么自己面目可憎,真的只是找借口?
我要是有‘孟德’这种出身,你会说出这样的话?
“桥公。”一念至此,公孙珣赶紧再劝。“无须天子如何,只要一时得逞,我们即刻就以雷霆之势下杀手便可,一日间就把人全都抓起来,直接便在狱中打死人都死了,天子事后后悔也无妨!”
桥玄收回双手,拢着袖子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说实话,他现在有些犹豫。
“桥公!”公孙珣继续逼上前来。“你没听过矢在弦上,不得不发吗?你们这些朝中柱石,当日怂恿我们这些年轻人赌上性命来给你们清理朝堂,可如今机会来了,却要把我们扔在死地吗?!天子不足恃,难道桥公此举就足以为我们这些人所恃了吗?!”
桥玄一声轻叹,终于是缓缓点头
公孙珣不由大喜!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数骑疾驰,转瞬便到眼前。公孙珣和桥玄都是上过战场的,自然是眼皮都不带眨的倒是那‘孟德’有些好奇,主动上去询问,而刚说了两句话,他面色发白,直接滚鞍下马,来和桥玄说话。
“桥公,大事不好。”那‘孟德’也不眯眯眼了,直接巴着车子便喊。
“孟德不必惊慌。”桥玄好整以暇的整理了一下衣袖,公孙珣也是从容下车侍立一旁。“有何事尽管说来。”
“桥公。”这‘孟德’不由苦笑。“都怪我多嘴说你遭报应你家那小子在门口玩耍,有几个不开眼的贼人,晓得那是你的幼子,便持刀劫持了起来,然后向你家人索要财货!”
桥玄全程没有半点神色上的变化,听完以后更只是微微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便速速赶路吧,我若不到场,贼也好,官也好,都是没法说话的。”
孟德赶紧点头,然后也不喊那车夫,却是转身自己亲自驾车,直接往洛阳而去而车子刚一启动,却见到那骑白马的公孙珣带着两个伴当,也是快马加鞭,先行驰往城内去了。
话说,桥玄是海内名臣,早早就做过总揽北疆的度辽将军,也很早就登过三公之位,所谓位极人臣一词简直是对他的量身订造。更别说,此时的朝堂之中,他乃是年纪最大的柱石之臣,无论如何,都要有一番政治上的优待而如今他家中出了如此事情,就算是事情的恶劣性质和政治高度都比不上当日赵苞全家人被鲜卑所劫持一事,但也足以让整个朝堂当做头发突发事件来对待了。
于是乎,从刚刚上任一天的司隶校尉阳球到洛阳令下属的巡防吏员,从附近各家权贵的宾客到河南尹所属差役,一时间,几乎是人人出动,将整个桥府所在地给堵得水泄不通。甚至于北宫天子听闻后也是惊愕万分,赶紧派了一队虎贲军来。
不过这毫无意义,因为正如桥玄所说的那样,他不到场,贼也好兵也罢,根本没法说话。实际上,别看来的人多,可所有人却都无动于衷,反而任由那区区三个贼人在桥府中自由活动,甚至从容占据了最是易守难攻的阁楼。
这倒不是说这三个贼有多强悍,而是因为他们太贱了!
讲实话,区区三个贼而已,放在其他地方,一个狱吏,七八个县卒就能把他们整的死去活来。可是话又说回来,谁让那三个贼人手里的小公子又太贵呢?
这是桥公六十岁才得的一个幼子,杀贼容易,可伤了小公子怎么办?真死了,桥公鼻子一酸,往北宫那里一哭,信不信司隶校尉和虎贲中郎将能一起给你扒拉下来?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作为现场地位最高,理论上有总揽其他所有人权责的司隶校尉,刚刚上任才一天整的阳球阳方正,此时都快急疯了!感情自己要成为汉室四百年间履职时间最短的司隶校尉吗?
“如何?”随着一阵马蹄声作响,中都官从事公孙珣也带着自己的几十骑白马的号义从出现在了此地。
不过,他的到来除了表示尚书台也很重视此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意义了。
“能如何?”阳球气急败坏。“文琪,亏得你我如此煞费苦心,好容易才让我坐上这个位置,没成想这上任第一日就遇到如此事情,如何还能大显身手?”
公孙珣对阳球这人的口无遮拦或者说是猖狂已经无语了,不过所幸大显身手一词并不至于让周边这么多人有所疑虑但也不能任他说下去了。
“贼人有几个,要多少财货?”公孙珣赶紧继续追问道。
“三个,一开始要一百万钱,然后一路加增,如今已经变成了三百万钱。”阳球冷笑答道。“不过,等附近豪门大家拿出黄金来凑钱时,他们瞅见后又改成了三百金!真是贪得无厌!”
汉制,一金万钱,但实际上由于五铢钱的常年发行,民间金与钱的置换已经变成了一金换一万七八千钱,所以三百万钱变成三百金干脆是直接翻倍了,也难怪阳球说他们贪得无厌。
当然了,对于想巴结桥玄的这些洛中豪门贵族而言,三百金也不过是毛毛雨了,而且凑完了还肯定不要还等这三人放了人,三百金立马就能回来。
不过,公孙珣倒是对这个赎金的变化来了点额外兴趣:“这倒是颇有意思”
“这有什么意思?”阳球愈发来气。
“阳公家中不做生意”
公孙珣刚要解释这个赎金的变化是如何体现出贼人的无知,以及他们并不团结的现实。却不料,身后忽然一片喧哗,回头一看,果然是那矮个子‘孟德’亲自驾车将桥玄送回来了。
这下子,众人宛如见到主心骨一般蜂拥而上,而跑的最快的就是新任司隶校尉阳球!
“桥公!”
“桥公可算回来了。”
“桥公,我等略尽绵薄之力,三百金已经备齐了就等你一句话了。”
“桥公放心,我等一定尽力保住小公子安全!”
“桥公”
“都滚!”桥玄慢腾腾的下得车来,对着眼前围上来的一堆人袖子一挥,直接让所有人都老实了下来。“司隶校尉何在?”
“桥公!”阳球硬着头皮拱手一礼这不仅是官位,还是年龄资历的差距。
“阳方正。”桥玄拢住袖子站在车旁质问道。“当年你在平叛的时候,可是以雷厉风行著称的,怎么区区三个贼人也对付不了呢?反而让他们躲入了阁楼中。”
“都是我的过错。”阳球此时也只能这么说了。
“哼!”桥玄不由自嘲一笑。“哪里是你的过错呢?我不在此处,投鼠忌器之下,谁能为此事?”
“桥公通透!”阳球心里也是一松。
“不过我此时既然来了,你们也就不必投鼠忌器了。”桥玄忽然正色道。“可以强攻了。”
桥玄语气淡然,但此言一出,周边数百官吏士卒却都觉得耳边陡然一净。
其中,那些不懂什么的底层士卒倒也罢了,但周围有些身份的人却都是同一个反应——桥公果然还是那个桥公,哪怕是七十岁了,却依然是这个百折不挠的性子!
不过,也未免心狠了点吧?
没人怀疑桥玄这平淡一句话里的决然,所以,阳球认认真真再度行了一次大礼,最后努力了一次:“桥公,其实区区三百金,不妨给他们,你六十岁才得此子,若死就真的死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贼人干出当街劫持幼儿这种事情,本身就是在挑衅国法与风俗,对于这种人,难道可以纵容吗?”话到此处,桥玄虽然面不改色,但眼圈却已经微微泛红。“至于一个儿子的性命至于一个儿子的性命,我怎么会舍不得呢?”
一旁的‘孟德’仰天长叹。
“速速发兵强攻!”桥玄再度催促道。“莫要再拖延下去,让这么多人为了一个小儿而浪费时间!”
“喏!”阳球终究是个狠人,得到了桥玄的保证后,也是一咬牙就要转身离开,准备去调兵遣将。
“反正都是要强攻,不如让我来攻!”就在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公孙珣却昂然起身,忽然挡在了阳球面前。
阳球一时愕然,但旋即默然——这么做,无疑对他阳方正是有好处的,因为真要是小公子死了,那就算是桥玄心里藏着一丝芥蒂,也是公孙珣挡在前面。
所以,阳球现在是既有一丝感激,也有一丝期待然后他便忍不住和其他人一样,看向了站在车旁一动不动的桥玄。
桥玄也是沉默不语,但打量了公孙珣良久后还是缓缓点头:“文琪名震北疆,攻如烈火,交给你或许会更快一些。”
公孙珣当即俯首而拜,算是谢过了对方的首肯。
“我也去。”等公孙珣转身离去后不久,那‘孟德’也是忽然出列,转而向桥玄恳求道。
“去吧。”桥玄叹气道。“若是有所不测,孟德可以替我先行处置尸首。”
听到此言,这矮个子细长眯眯眼的年轻人赶紧躬身一礼,便按刀追过去了。
“每人一把弓,三支箭,不要什么盾矛。”公孙珣自然看到了追来的这位,但却理都不理,而是继续昂然朝着自己的义从吩咐道。“再把那些金子抬进去。”
这‘孟德’见状也不多言,他仓促间找不到弓箭,就主动过去帮人抬起那箱金子。
随即,几十号义从堂而皇之的涌入桥府,也不避让,直接就在那阁楼下的空地上摆开架势。
公孙珣站在楼下,直接就开口搭话:“楼上三人,这府上主人桥公刚刚已经到了,我乃是尚书台中都官从事公孙珣,代他来问话此时小公子可还平安?”
话音既落,楼上窗户登时打开,然后传来一丝哭声但不及细看,窗户便仓促关上。
“善!”公孙珣点头道。“不瞒你们,桥公的邻人已经凑足了三百金”
“我等如今要五百金!”楼上忽然又有人喊道。
“五百金你们背的动吗?”公孙珣冷笑反问道。“而且怎么分?三百金,一人一百金,岂不是正好?”
楼上一片骚动,旋即,又是那个声音追问道:“金子就在那个箱中吗?”
公孙珣回头一看,立即就有人打开了那箱子。
楼上沉默了片刻,依然是那人询问:“这便是三百金吗?如何不是作假?”
“你们可以派一人下来验一验。”公孙珣不以为意道。“这有何妨?”
“若是派人下去被你杀了又如何?”楼上那人不禁质问道。“何须哄我们?”
“你这人胡扯什么?”公孙珣冷然质问道。“此事于你们是求财,于我们是保人,只要你们留人在楼上看住小公子,我们又怎么会乱杀人,徒劳激怒你们呢?”
楼上再度骚动了起来,但终于还是喊话,要求把金子抬的更近一些然后果然走下来一个战战兢兢的持刀之人。
此人哆哆嗦嗦,来到箱子前面,随意翻上一翻,便抓起一块来就直接跑上楼去。
而公孙珣面无表情,只是任由其施为。
一块金子送上楼后,上面的骚动声明显比之前大了很多,而很快,那声音便再度发问:“如此,你们便与我们送一辆车子进来,然后撤去这桥府的门槛,再将金子置于车上只要不追赶我们,等我们出城二十里后自然会将小公子放下,你们”
“你这人莫非是在说笑?”公孙珣忽然厉声质问道。“这件事情,你们求财,我们是求人,你们给我听了小公子的声音,我自然会与你们看金子;而我们让你验了金子,你们自然要让我们亲眼见一见小公子有无损伤才对?哪里就由着你们一步步下去?!且让我们也派一人上楼查看小公子有无伤势”
“你们若是遣一个勇武过人之士上楼,仓促中将小公子夺走又如何?”
“要夺早就夺了!”公孙珣负手冷笑道。“何须现在?既然决定以钱消灾,那只要小公子在你们手上,我们又如何强攻?不过,你们若是不放心,不妨三人一起抱着小公子出来让我们远远的一看,只要看到小公子身体无碍便可。再说了,既然要逃,你们迟早要下楼让我们看的。”
楼上又是一阵骚动然后,阁楼大门果然打开,然后那三个贼人一起抱着桥玄的幼子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那位‘孟德’不由朝公孙珣打了个眼色,不过后者依旧是假装未闻,只是继续与那三个贼人对话,一会要这三人展示一下小公子的四肢,一会又亲自问小公子有无被打
不过,眼看着这三个劫持犯终于不耐烦的时候,公孙珣也是终于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既如此,我现在就让人把门槛去掉,将车子送来,然后便引众撤去。”
三个贼人当即大喜。
公孙珣又道:“便是刚才未曾亲手验过黄金的两位,也不妨下楼来验反正小公子在你们手上。”
三人中的二人相顾一眼,一来,下面那个年轻人终究是一直很讲道理,未曾失信;二来,他们也终究只是为了求财,就在楼梯下的金子也着实让人眼热。
于是,这二人不由大胆起来,只让那第三人一手持刀一手抱着桥玄的小公子返回楼内,然后便毫无顾忌的直接去楼下探查金子。
二人在箱子前翻腾了一阵,见到公孙珣和他身后的数十人都无多余动作,便愈发大胆起来,其中一人还张口赞叹:
“不想生平竟然能见到如此多的真金!”
公孙珣听得清楚,知道此人便是之前一直与自己说话的那人,便微微笑着抬起手来,往箱子前一指:“那人便是贼首,射!”
话音既落,不及两个贼人反应过来,也不及那‘孟德’反应过来,只见数十支箭便如疾风一般密密麻麻的攒射过来,直接将这二人钉死在这满箱黄金之上。
‘孟德’半响无语,只觉得耳旁一片嗡鸣,只是隐约看见那公孙珣昂然对着楼上厉声斥责什么,想来应该是在与对方摊牌。
而良久,等‘孟德’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以后,阁楼上已经开了一条缝隙。
“我与你直言,桥公有命,便是不要小公子的性命,也不许放过贼人!”公孙珣继续大声呼喝道。“不过,贼首已死,你若是能弃暗投明,将小公子安全交出,我代桥公向你作保,总是可以轻判入狱的等到大赦之日,说不定也就出来了。”
楼上那人凄惶不可终日:“若是骗我又如何?”
“我便是骗你,你也不至于如这二人一般被乱箭射穿,死无葬身之地吧?!”话到此处,公孙珣从旁边接过弓箭来,抬手一箭射在了阁楼上。“与你三息时间,速速与我出来,否则必让你如这二人一般乱箭穿心而死!一c二”
刚到两息,阁楼大门便被打开。
公孙珣冷笑一声,直接将手中拉满的弓矢放松放低了下来,而那孟德见状则不管不顾,居然直接跑上前去就要接人。
看着此人冲上楼去的背影,公孙珣却不禁心中一动。
“玄少子十岁,独游门次,卒有三人持杖劫执之,入舍登楼,就玄求货,玄不与。有顷,司隶校尉阳球率河南尹c洛阳令围守玄家。球等恐并杀其子,未欲迫之。玄泪目呼曰:‘奸人无状,玄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促令兵进。”——《后汉书》桥玄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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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更胜
“诸位不曾亲眼所见,实在是难以言述,然而我曹孟德今日才知道,天下果然有人能杀贼于笑谈之中,弱冠既有古名将之风。由此可见,那火烧弹汗之战又是何等风采”
公孙珣走出桥府大门时,正听到那孟德在如此夸赞自己,而他却只是束手立于桥府门前一侧,任由那些士卒c宾客将尸首c黄金给抬出来,也任由那孟德在彼处替自己大出风头。
不过,大家终究不是糊涂蛋,尤其是桥玄,别看他垂垂老矣,可是若论心神坚定,眼光通透,这天底下怕是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所以,在稍微抚慰了一下自己的小儿子之后,这位朝中第一长者,便喝止了其他人,然后亲自挽着自己的儿子过来道谢了。
“文琪,大恩不言谢”
“桥公不必再说什么了。”公孙珣忽然抬手制止道。“我也不用桥公来谢,今日我救你一子,正是要挟恩图报。”
桥玄微微颔首:“受恩当偿,怎么能等着别人主动求报呢?乔某既然受你大恩,那自然就不会再说什么可恃不可恃了,力所能及之处必然要助你一臂之力我这就入宫请见天子。”
得到对方的承诺,公孙珣不由将积攒了半日的郁气一口呼出。
而转过身来,桥玄自去北宫,那些权贵邻居自然要取回各家带血的金子,阳球也自然要和属下带着尸首和仅存的一名贼人回去善后,其余来支援的朝廷各部治安力量也是如潮水般退走,便是自家的义从,公孙珣也直接让韩当领着他们回去了
一时间,之前堵得严严实实的桥府周边迅速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只有那孟德与公孙珣兀自留在原处。
“孟德兄。”四下再无杂事,公孙珣终于能够和这个矮个子眯眯眼的男人正式结识一番了。“可是沛国谯城曹孟德在此?珣久仰大名,不想今日诸事繁杂,到现在才能与兄见礼,还请贤兄不要怪罪。”
“文琪何必如此拘束?”对方哈哈一笑,浑然不以为意。“你我如此相识之法,胜过在酒宴上文绉绉的见礼十倍!再说了,像你这种人物,我之前便神交久矣,今日一见,其实恰如故人重逢。”
公孙珣想起自家母亲口中此人的行事作风,心下了然,倒也是当即改容笑道:“既然是故人相逢,哪里能不找个地方喝一杯呢?”
曹操闻言愈发开怀,然后直接上前拽住了公孙珣的衣袖就要往某处而去然而刚走了两步,他却忽然一拍脑门暗叫糊涂,最后居然直接往地上血迹未干的桥府中而去。
而桥府上下俨然是对这个眯眯眼的矮个子熟悉至极,居然也任由他直接跑到后堂不知何处寻来半壶酒,甚至不用他吩咐就主动让厨房去做了些热豆粥之类的东西奉上。
然后,这曹操亲自盛粥,公孙珣亲自斟酒,二人也没有什么避讳的意思,直接就在之前那栋贼人躲藏的阁楼之上相对而饮了起来。
而一口酒下肚,公孙珣却不由失笑:“怪不得桥公张口便拒了赎金一事恐怕他家中也确实无余财,这酒也不知道放了几日了,居然一点酒味也没有。”
“这是实话。”曹操眯着眼笑道。“桥公本就是性格简朴家无余财。其实,我家中也算是不差钱,年少时也是常慕繁华,但是结识桥公后却渐渐在衣食尚养成了一点寡淡的性子去顿丘做了一任县令,见到民生疾苦,就愈发觉得桥公教诲的极对,上位者就应当戒奢崇简,以为表率。当然了,如今我不过一白身,来洛中营救亲友而已,说这些话倒是让文琪笑话了。”
公孙珣连连摇头:“我家中豪富,但母亲也常常教导我,享受无妨,可浪费却毫无意义。所以说,天下间的道理都是想通的,何来笑话不笑话?倒是孟德兄所言另外一事恕我直言,你此时归洛并无用处!我在尚书台,大小事务都能听到一些,天子废后之心甚坚,宋氏满门也无可转圜。”
刚刚捧起豆粥的曹操闻言不禁黯然,居然把陶碗又放回到二人身前的几案上:“是啊,我在洛中数日,也找旧识亲朋打探到了不少讯息,大家也都是如此跟我回复的。但不管如何,身为姻亲,这时候总是要尽力营救的”
“救不了了。”公孙珣连连摇头再劝。“天子下令处死宋氏满门,却把皇后扔在暴室中不闻不问,俨然是要等皇后自己去死这等恨意,人尽皆知,孟德兄在洛不过也就是为亲故收尸罢了。”
曹操愈发黯然:“其实我也明白,看天子的恨意,怕是半点转圜的道理都无而且现在回头想想,当日得势之时,不说宋氏,便是我也有些肆无忌惮,打死了蹇硕叔父倒是简单,但也就不要怪蹇硕会暗恨皇后了。”
“孟德兄这是后悔了吗?”公孙珣进了一口豆粥后,不禁好奇了起来。
“何谈后悔?”曹操不以为然道。“我出身阉尹,袁绍那些小子常常以此事取笑我,我若是不能与阉宦对立,又何谈被士人接纳呢?而若不能为士人所接纳,我苦学十余年,立志为征西将军之志,又从何谈起呢?”
公孙珣也是感慨:“其实孟德兄还算好的,你家中终究有公卿之位,且族中交游广阔。若是如我一般出身边郡,那就不是靠杖毙别人来让士人认可了”
“那要靠什么?”曹操不禁强笑问道。
“靠博自己的命!”公孙珣冷笑答道。“不然呢?”
曹操当即肃容,便举杯道:“同是世间无奈之人,且饮一杯。”
公孙珣也赶紧碰杯,喝下了这杯寡淡之酒。
“不过,若只论此时情形,文琪终究胜我十倍!”曹操喝完酒后也是有些感慨。“你在尚书台与桥公筹谋大事,我却在洛中无所事事,坐等为亲眷收尸而已此番事了,也只能回乡闲居罢了,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方能起复。”
公孙珣倒也没有反驳,因为这是事实,眼前的曹孟德大概正处于人生最低谷,哪里有半点自己母亲口中的魏武豪气?
不过,对方这么一说的话,却又让公孙珣心中一动,理所当然的想起了孙坚和刘备这二人的处境来。
话说,孙文台虽然未曾谋面,但他出塞前不过是个县丞,而兵败后所谓寸功未立,怎么也不可能升职,好像模模糊糊听人说,他应该是继续回去当他的县丞去了。
至于刘备,虽然不晓得这小子如今到底在干嘛,但怎么想最多也就是在老家当个游侠头子吧?或许可以写信问问。
而一念至此,公孙珣复又想起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吕布,此时此刻,这位当世虓虎是学琴呢还是在练武呢?但总归是个白身吧?也不知道这厮有没有真信了那三年之约的鬼话?要知道,当时的自己可是以为要在雁门任上待上个两三年呢,所以才信口开河,便是对方真找来,也可以一封书信举荐给雁门太守而这要是等到三年之期时,自己恰好外放了一任县令,吕布再真找来,莫非自己要给他个算账的县吏做做?
再继续想下去,还有因为党锢之祸在家闲居的刘表,在西凉熬资历的韩遂,似乎一个个都混的不怎么样?马腾也是没有影子的人。便是自己那族兄公孙瓒,此时应该也在家枯坐,等着十月的孝廉吧?
也就是一个大汉忠良董方伯,稳定并州局势有功,据说朝廷有意要给他一个大郡做郡守,算是如日中天了。而刘虞似乎也快回洛升官了,他应该也是要外放一任两千石才对。不过,再算上刘焉,这三人终究是年长一辈的大佬,肯定是没法比的。
当然了,还有袁绍c袁术这哥俩,他们就无所谓官位和仕途了,因为人家的这个姓氏本身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身份。
可是,真要如此一算的话,公孙珣却又不禁有些心虚和茫然了起来毕竟,他总是觉得时不我待,然后恨不能明日便诛宦,后日便做县令,大后日就能成两千石,非如此便不能保命!可为啥,混来混去却混的比这些日后搞风搞雨的各路诸侯普遍性要更胜一筹呢?
真的是这样好不好?!
以此时光和元年的时间点来看,抛开年龄上长一辈的董卓c刘焉c刘虞三人,再抛开非战之罪的袁氏兄弟,放眼望去,日后横行天下的各路诸侯,哪个有自己混的开?!
“文琪在想什么?”曹操忍不住喊了对方一声。
“孟德兄见谅。”公孙珣赶紧笑道。“我是听到你说前途蹉跎,不禁想起了这些年南来北往之时见识到的豪杰之士,仔细想想,他们大半也是在蹉跎之中”
“哦?”
“孟德兄可听说过江东猛虎孙文台的事迹吗?”
“愿闻其详!”
“”
且不提公孙珣与曹孟德苦酒论蹉跎,另一边,桥玄终于也是要在北宫与天子直面相对了。
话说,天子事先听闻这桥玄敦促阳球强攻之事,心中已经颇为震撼,此时再看到对方虽然垂垂老矣却昂首挺胸c气势不减的立于阶下,当即就有些心虚:“桥卿家中出此大事,为何不留在家中抚慰一二,何必一刻不停就来宫中谢恩?蹇硕,速速赐坐”
“谢陛下美意,但却不必如此动众了!”桥玄躬身一礼,然后昂然答道。“臣此来宫中无外乎三句话,与陛下说完便走。”
“卿尽管直言。”
“臣家中幼子不过是个童子而已,却劳动天子关注,出动虎贲军相救,无论如何,臣当来致谢。”
“理所当然。”由于只是君臣私下相会,天子也没在意礼仪,当即起身应答。
“其次,臣以为,劫持一事可攻而不可纵,可强而不可弱,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宵小故此,臣恳请陛下明旨至尚书台,传示天下郡国,以此为定例!”
天子想起之前内侍所言的当时情形,愈发感慨,便不由微微颔首:“卿之言,当为万世法,朕即刻让黄门监拟旨,明发天下郡国,凡劫持者,只许强攻不许纵容,而且各地官员不许把人质伤亡归咎于当场强攻的吏卒!如此,卿以为如何?”
“大善!”
“既如此,桥卿第三句话又是何事?”
“回禀陛下。”桥玄微微躬身道。“臣幼子在自家门前游玩,却遭此飞来横祸,可见如今洛中治安是何等差劲”
“卿所言极是。”天子对桥玄的抱怨倒也是有些意料之中的感觉,于是当即解释道。“所幸朕已经罢免了之前毫无作为的司隶校尉,以阳球当此重任,此人虽然今日刚刚上任,但想来必不负所望”
“阳球横烈,或许能当洛中责任。”桥玄微微颔首,但却忽然话锋一转。“而且臣身为光禄大夫,本就不应该在意区区洛中一隅的局势”
“卿这是何意?”天子不禁一怔。
“陛下可知道,自从您登基以来,天下间的盗匪一日比一日多,局势一日比一日坏”
“咳!”
“不过,陛下彼时年幼,朝政都在曹节c王甫手中,局势如何崩坏与陛下无关。”
“这倒也是”
“但如今陛下既然亲政,三公c尚书台c黄门监俱为陛下所选用之人,那要是局势再崩坏就难免为天下人耻笑了!”
“卿不妨直言。”
“臣感于幼子一事,原以老朽之骨,为陛下清理天下治安!”桥玄当即俯身大拜。“阳球既然拜为司隶校尉,尚书令自然出缺,臣愿为陛下当之!”
天子当即愕然不语。
“陛下何故不置一词?”桥玄抬头追问道。
“哎”
“莫非陛下以为臣的资历c道德不足以担此重任吗?”
“卿海内名臣,负天下之望”
“那陛下为何犹犹豫豫,不置可否呢?”桥玄愤然质问道。“当日陛下年少时召臣入洛,拜为太尉,臣以老朽,原本是要推辞的,是陛下在旨意中说朝廷正需要臣这种忠良之士,臣感于陛下的恳切,这才以老病之躯离乡入洛的。可如今,陛下亲政,宁可任用王甫c张颢那种人主管朝政,臣主动求一尚书令而已,陛下却连几个月的时间都不愿意给臣,让臣试一试自己的锋矢足不足用莫非,这才是陛下的实心,而当日不过是看臣名震海内,想拿臣做朝中木雕而已?”
天子被质问的面红耳赤,无可奈何,只能左右求助,然而,便是他最为依仗的张让c赵忠两位常侍也是一脸无奈,反而全都示意他服软,于是,天子只好亲自下阶扶起地上的这位海内名臣。
“卿这说的是哪里话?”天子搀扶住桥玄后好言相应。“以卿的资历c道德c功绩,莫说是试行数月的尚书令而已,便是直求刚刚空出来的司徒之位,也是理所当然实际上,朕巴不得卿出任实职为朕分忧呢!朕刚才惊诧,只是未曾想卿如此年纪,还会主动求职罢了!”
桥玄微微颔首,刚要谢恩,却见天子又是一声感慨:“也罢,朕原本要以长水校尉袁卿为司徒之位,却不料他如此福薄这样好了,就请卿回去稍作准备,朕明日便要拜卿为司徒,领尚书事!”
桥玄昂首挺胸,拱手谢恩,俨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而这还不算,桥玄告辞请归,天子又让在场的几位中常侍一起出动,代他将老头送出宫去,这才算是了事。
话说,远在桥玄家中的公孙珣自然也不会觉得这老头搞不定一个区区尚书令之位,但得知对方这么快就回来以后还是颇为佩服。
“孟德兄令弟曹洪的逸事暂且放下。”指着一旁不少的空酒壶,公孙珣不由笑着站起了身来。“桥公回府,你我偷了人家的酒,不好不去迎一迎。”
曹操哈哈大笑,却也是赶紧站起身来,然后两人便相互搀扶着从阁楼上走了下来。
此时正值黄昏,光影婆娑,路过楼下时,曹操忽然又抬手指向了阁楼的窗户,然后眯眼笑道:“我之前在楼上就觉得窗户的影子不对,那一箭,莫非是文琪之前所射吗?”
公孙珣见状也是一笑:“我们在此处喝酒,害的人家尚未来得及将这一箭给拔掉。”
夕阳之下,曹操不由摇头:“文琪说自己苦于边地出身,但你恐怕不知道,我曹孟德却是极为艳羡你们这种作风,谈笑杀贼,纵马横行算了,不说了,倒是文琪这一箭真是神射!”
公孙珣面上愈发开怀,心中却是想起了之前中午时的劫持一事话说,当时一瞬之间,他是有趁机乱箭射死这位魏武之心的。
但是,一来他也不想伤及无辜幼儿二来,人多嘴杂,虽然同是白身,可曹孟德却非是夏育能比的,自己的义从未必就能守口如瓶三来,他起了那个心思后,也是一阵警醒,自己终究是要按照母亲所言割据辽西坐观成败的,既然如何,为何要起如此杀心呢?
当然了,此时此刻,公孙珣就更没有半分杀意了因为他早已确定,此时的曹孟德实在是落魄至极,自己着实无须畏惧。
二人半是真醉,半是自醉,相互扶着走到门前,正好遇到了回府的桥玄。
而桥玄打量了一下此二人,却是陡然变色:“我家中仅有的几壶酒,是不是都没了?!”
曹操点头如捣蒜:“初时只偷了上次那没喝完的半壶,后来我与文琪品评年轻俊彦,聊得实在是入巷,便忍不住将桥公那几壶未开封的酒也给开了”
“都与我滚!”桥玄当即勃然大怒。“三个贼未曾让我家损耗半分,你们两个抓贼的却要让我家破产!”
两人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然后就继续相扶着要走出去,口中还不停讨论,接下来该去谁哪里继续喝下去的事情。
不过就在此时,桥玄忽然又喊住了其中一人:“孟德先走,我明日要履任尚书令,正要与文琪商量一件公事”
曹操不由失笑,当即拱手告辞先行。
说是公事,其实不过是桥玄说明了一下自己的情况,直言自己的尚书令并不稳妥,然后正式敦促公孙珣速速发动起来而已片刻便已经把话说完。
对此,公孙珣自然是满口答应,然后便要去追曹操一起接着喝酒。
然而,刚走了两步,迎着夕阳,他却忽然再度回头喊住了桥玄:“桥公,恰好有一事问你。”
桥玄也不以为意的转过了身来:“有话快讲。”
“若诛宦事成,那在桥公心里,我与孟德相比,谁更胜一筹呢?”公孙珣醉意明显。
桥玄沉思片刻,却是一甩衣袖,径直回府去了:“我要去看自家儿子,这种小事,若诛宦事成,你再来问无妨!”
公孙珣不由失笑。
我是比城北徐公更美的分割线
“曹操,字孟德,沛国谯县人也昔操在洛,与太祖并得司徒桥玄所重,然玄以识操日久,尤以为甚。及光和元年,有贼三人持械劫玄幼子,登楼求货,玄素刚烈,不给,乃令司隶校尉强攻之。太祖在侧,自引宾客入内,诱贼首复一人下楼辨金,笑而射之,立毙于前,余一贼大恐,乃开楼降之,玄幼子亦安。既出,操乃喟叹曰:板荡识英雄,不意文琪勇烈,自有古名将之风,吾实不如也!后乃愈敬太祖。”旧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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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待死
公孙珣醉意熏熏的回到家中,然后在自家夫人和几个婢女的侍奉下跌坐到了内堂最上首的一把椅子上,差点没把那只越来越胖的肥猫给一屁股坐死。
不过,在擦了一把脸后,他马上就恢复了清明,当即就将自己夫人和一群侍女撵了下去,并转而召见了吕范和韩当。
“子衡,罗慕那边可有什么关于曹节的说法?”公孙珣直截了当的朝吕范问道。
“照他的话来讲,曹节被天子如此不留情面的剥夺军权后,一直是心存震恐,所以也一直在老老实实的闭门自保一开始的时候,我只以为他是为了维护曹节,但据我们亲自去查探回来的讯息,好像也确实如此,那曹节一直只是在家枯坐,宛如自囚。”
公孙珣仰头若有所思,但旋即放在了一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杨彪答应的证据还未送来吗?”
“想来是袁逢中风,然后杨氏有所收敛”吕范不由蹙眉答道。“不过,御史台王子师那里倒是送来了大量的证物。”
公孙珣也是登时皱眉。
“这不都一样吗?”韩当不明所以。“都是证物”
“义公,不是这样的。”吕范轻声为韩当解释道。“证物是一样的,但是谁送来是不一样的。王允的证物不仅是证物,还是御史台的态度,而杨彪的证物也不仅是证物,还是弘农杨氏的态度在天子那里分量不同!”
韩当不明所以,而吕范也只能把话说到此处,再往后就只能靠个人的感悟和理解了。
“明日我去杨府上催一催。”公孙珣摇头道。“最好是杨彪和王允的证物一起奉上!”
“文琪这么说,莫非是”吕范忍不住验证了一下心中想法。
“阳球为司隶校尉,桥公为司徒领尚书事,卢师为吏部曹尚书,刘陶刘公又是中都官尚书,我为中都官从事。”公孙珣带着酒气一一列举道。“再加上天子势大,清理朝堂之意明显是时候下手了!”
吕范与韩当俱皆凛然。
“义公,”公孙珣复又扭头看向了韩当。“来洛中也有小半年,不知道义从们都是作何想法?可有人想归乡?”
“少君说笑了。”韩当连连摇头。“这些人虽然都是雁门大族子弟出身,但大族不代表大户,他们昔日愿意跟少君来洛阳,本身不是家中无依靠就是觉得留在乡中寻不到前途,来洛中长见识也好,跟着少君寻个出身也好,哪里会半年就烦?再说了,少君对他们极为优渥”
“还能杀人吗?”公孙珣打断对方,直截了当。
“少君又在说笑了。”韩当分外无语。“边郡子弟,军伍出身,不能杀人要他们何用?!”
“那就让他们枕戈待旦,准备杀人。”公孙珣长呼了一口酒气,随意言道。
一夜无话。
而第二日,等到公孙珣在尚书台那里熬过了半日,眼见着拜桥玄为司徒领尚书事的诏书从尚书台走过以后,他便以昨日桥玄幼子劫持一案上需要与司隶校尉那边做了结为由,径直离开了尚书台不过,出了南宫以后他却并没有着急去找阳球,反而是往杨赐府上而去了。
而到了彼处,刚刚卸任了司徒,然后又把自己亲家给弄瘫了的杨赐居然亲自接见了公孙珣讲实话,这让后者难免有些惊愕。
毕竟嘛,不仅是双方身份差距过大,更重要的是双方并不是什么深交。
当然了,反过来一想,既然没有深交对方还要亲自接见,那恐怕就说明这次会面是有要事相谈了。
“文琪。”杨赐面色板正,再无之前见到晚辈时的那种和蔼之意,语气也是极为严肃,听人说,这位杨公是和下而肃上,看来公孙珣如今也是个值得他严肃的人物了。“你来得目的我已尽知,只是我想问你一句事关重大,你们真有把握吗?”
“杨公说的哪里话?”早有准备的公孙珣把脖子一梗,居然当即发起怒来。“诛除阉宦,乃士人本分,难道就因为没有把握便不做了吗?弘农杨氏三世三公,袁逢袁公既然不得天命,那杨公你就是公族领袖,士人楷模!而如今,我们这群小辈愿意不惜性命冲锋在前,为何杨公反而迟疑不定了起来?如此畏首畏尾,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嗤笑?”
“呃”
讲实话,杨赐一时有点茫然,因为一直以来都是他居高临下的去喷别人,实在是不成想有朝一日会被别人喷而且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似乎就是自己经常所言的那些。
当然了,人家杨伯献毕竟是一朝帝师,三代三公出身,所以很快就回过了神来,并放声大笑了起来:
“文琪不必发怒,我不过是出言试探一二罢了,诛宦之事我早有定计!”
“原来如此。”公孙珣面露恍然。“倒是小子孟浪了。”
“无妨。”杨赐再度干笑一声,然后立即恢复了肃容。“实不瞒文琪,我儿文先到京兆尹任上不过数日,便发现那王甫及其党羽在西京胡作非为,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你知道他借着处置宋皇后一案在西京敛了多少钱吗?”
这公孙珣怎么会知道?但肯定不会少就是了。
要知道,宋皇后这一波可不仅仅是皇后被废和宋家满门抄斩这么简单,在这背后,是当今天子继位前不知道几位天子延续不断扶持的一堆非刘氏权贵的倒台这一堆权贵主要分布在长安c洛阳c南阳这片核心区域,哪个不是延续数代,盘根错节?实际上,若非是当日曹操的爷爷大长秋曹腾太过威猛,槽式未必就能进得去。
这么一拨人,说他们是刘氏天子维系首都c关中统治权威的一部分也未尝不可,甚至有时候公孙珣隐约猜测,后来董卓死后一群西凉大头兵能如此藐视汉室权威,未必就没有这一大坨天子直属力量被清扫一空的作用在里面。
当然了,这就是所谓站在自家老娘那后知一千八百年的历史高地上放的马后炮了,此时此刻,不要说什么汉室将亡,那典型的酷吏阳球甚至还拍手叫好,说什么天子雷厉风行,颇有振作之意,就该如此扫荡一清云云
怎么说呢?真要是保持这种执行力来个三十年不动摇,这天子还就是一代中兴之主了但是,这也就是想想就行了。
“请杨公赐教。”不管如何,公孙珣情知戏肉已到,便当即躬身行礼。
“七千万钱!”杨赐不由冷笑。“区区数日而已,便敛财七千万!”
饶是公孙珣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禁一怔,然后立即肃容以对:“该杀!”
“正是这句话!”杨赐面色也是越来越严肃。“证据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待会走时带上便可但是文琪,有一事一定要与你问清楚,你们准备具体何时发动?”
“此事还要与司隶校尉相商。”公孙珣坦然道。“可恕在下直言,我以为虽然我等已经有了万全之备,但皇后宋氏满门一日不被处决,我们便一日不好发动。”
“文琪能有这个见识我倒是放心了。”杨赐不由感叹道。“其实,陛下在宋氏一案上行事过于操切,且过于激烈,身为老师我也是很无奈的,虽然有所劝谏,但根本毫无用处”
“杨公不比自责。”公孙珣赶紧劝道。“天子一意孤行,事情已经成了定局,也就不必做什么小儿女姿态了。相反,若能借此事诛灭王甫,想来宋氏亲朋与朝中的怨气也能纾解一二。”
杨赐不由颔首。
其实,两人所说的话还是有些隐晦,什么宋氏满门抄斩后方可发动,根本就是宋皇后死掉之后才能发动!
只不过,这话根本没法明说而已。
要知道,宋皇后一日不死,天子和宫中各路新贵就一日不会放下心来,也就要继续留着王甫来干脏活。但宋皇后一旦死了,天子和诸位新贵反而又会迫不及待的想甩掉这厮毕竟嘛,谁都知道,宋皇后巫蛊之事纯属扯淡,天子和新贵们只是单纯的想废后,想把前朝留下的旧权贵给清理干净而已,他们比谁都清楚皇后的无辜。
而在这个年头,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无辜惨死,对于宫中所有始作俑者而言,无疑都是一个巨大的心理负担指不定,如此狠心肠的天子某夜也会被噩梦惊醒呢!
当然了,杨赐也好c公孙珣也罢,其实也都知道宋皇后的无辜,但这就是政治一个巨大的政治旋涡中,一个女子的无辜毫无意义。而恰恰相反,当事情已经成为定局的时候,任何一个稍有理智的政治家或者政客,都应该懂得利用这个政治事件的影响来达成属于自己的目的。
而这,也恰恰是他们在做的。
两人相顾无言,也就没必要继续多谈,稍待片刻后,公孙珣就正式与杨赐作别。而门外,早有成箱的证据被装箱放到了马车上,直接就跟着公孙珣往司隶校尉处去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当公孙珣正要驱车去见阳球时,之前他与杨赐所交谈的房中却是呼啦一下,转入一个人来。
“父亲,”此人对着杨赐便是直接一个大礼居然是原本应该在京兆尹任上的杨彪。“儿子还是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杨赐陡然回头质问道。“我辈士人,诛宦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而且当日答应人家在西都寻查证据的不也是你吗?”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杨彪伏在地上勉力答道。“儿子是担心其他方面”
“此处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你直说便是,”杨赐面无表情的看向了门外。“不就是觉得我把你岳父给弄瘫了,此时应该收敛一二,省的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吗?”
“不该如此吗?”杨彪正色问道。
“刚才那公孙小子在我面前上蹦下跳,分外无礼,但有一句话说的极好。”杨赐昂然起身道。“袁逢天不假命,那我杨氏自然要领袖天下士人!此次诛宦,在我看来把握极大,既然如此,这么好的机会,我辈又如何能因为些许微名而弃之不顾呢?!若事成,说不定你还能代替袁绍成为那党人领袖呢!再说了,袁逢自己都对自己家人写了字,杀他的是天子,不是我!他瘫了,关我何事?”
杨彪欲言又止。
“你还想问什么?”杨赐斜眼看了一下自己的嫡长子,未来杨氏一门的领袖。
“儿子想问我那岳父真的瘫了吗?”杨彪不由压低了声音。
“瘫了!”杨赐实在是没忍住,嘴角不由上翘了一下,所幸自己儿子看不到。“是真瘫了,而且左手写字也越来越吃力了如无意外,他也是时日无多了。到时候,你正好从京兆尹任上下来,为他守几个月的孝,以示尊崇。现在,早点回京兆去吧,省的被人诟病擅离职守。”
杨彪一时无言,只好再度俯身:“喏!”
就在距离杨府不过数里的袁府中,另一场父子之间的对话也在进行中。当然了,这里的对话未免就艰难了些。
只见昔日叱咤朝堂的袁逢袁太仆正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时不时的便有口水不受控制的从嘴角滑过,而他的三个儿子则站成一排立在床侧,各自面无表情,只是由袁基时不时的上前擦拭。
偌大的卧室,却无一个婢女c家仆在内。
“今日叫你们来不是为了别的,乃是你们父亲的左手越来越吃力,”袁隗唉声叹气的开口道。“所以思前想后,他觉得还是要尽量交代一些事情才好昨日,他画了数个沙盘,我在旁默记事关重大,你们还是认真些好。”
袁氏三兄弟终于忍不住相互对视了数眼,随即,还是袁基上前一步朝自己叔叔行了一礼:“请叔父大人代父亲大人赐教。”
“你们父亲昨日说观天子所为,不知轻重,不明阴阳,天下或将乱起若不乱,自不必说,若乱,我袁氏未必不能未必不能”
“未必不能取而代之?”头上裹着孝布的袁绍忍不住打断对方问道。
“然c然也!”袁隗当即满头大汗。
听到这话,袁基也有些不知所措,但袁术却不禁向前一步:“不是说那仲姓天子是人恶意所为吗?”
“确实是人恶意所为。”袁隗赶紧解释道。“应该是公孙珣c阳球c王允那一帮人为了诛宦而下的手但”
“但也未必就没有可取之处吧?”袁术不禁捻着自己短短的胡子反问道。“代汉者当涂高,虽是人为,未必就没有道理。”
“这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吗?”袁绍勃然大怒。“既然知道是这些人所为,那便是助天子害我们父亲的帮凶天子够不着,阳球司隶校尉需要从长计议,但公孙珣又如何?”
袁术和袁基当即改容。
不过,正当三兄弟准备如何之时,却不料身后床上忽然传来一阵吸嗬之声,连着袁隗,四人回过头去,却看到袁逢张口欲言,左手乱画,口中更是不停的滑出口水来,便赶紧围过去收拾一番。
而怔了片刻后,袁隗却是忽然反应了过来:“你们父亲的意思,怕是要你们暂时不要动这些人他昨日曾有交代?”
“不动父亲是担心洛中情况不安,仓促动手会遭反噬吗?”袁基不由追问道。
而不用袁隗回复,那被扶起的袁逢却是当即眨了两下眼皮。
“原来如此。”袁绍微微颔首。“那我们等事后再出手”
袁逢一言不发,却是死死盯住了自己弟弟袁隗。
袁隗恍然大悟,然后赶紧说道:“昨日你们父亲曾写下一句话正是关于公孙珣和公孙氏的。”
袁氏三兄弟当即屏声息气。
“他的意思是,天下若乱,公孙氏如耿氏,而公孙珣此人当为北地主人,尔等若有天命,可自取之!”
听到此言,袁基默然不语,袁绍却是不禁恍然,而袁术则是微微颔首。
又是一团口水溢出,而这一次,三兄弟却无一人想着为自己的老父亲擦上一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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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太祖在洛,才德俱现,若鹤立于鸡群。太仆袁逢观之,乃暗语于诸子:‘此复北地主人也,不知谁能取之!’太祖闻之,愈恶袁氏。”——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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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 无生
公孙珣并不晓得自己因为被人当做耿弇而被轻易放过。
不过,假设他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应该……会是很高兴吧!毕竟,在他的人生规划里,所要去做的无外乎就是个耿弇,甚至只是个小一号的耿弇,给各路‘光武帝’老老实实打工,混个‘辽西主人’的称号,更何况人家袁逢如此抬举太,称他是北地主人?
所以说,应该会吧!
当然了,且不说公孙珣并不知道这些,就算知道了,此时恐怕也已经不是去想什么耿弇的时候了。
实际上,来到眼前,三月中旬的这日上午,他所见所想的却都是冠军侯三个字!
冠军侯是谁?
大汉历史上之前一共有三位冠军侯,第一位毋庸置疑,自然是封狼居胥的霍去病,这位的事迹就不必多言了;
第二位则是贾复,这人乃是后汉开国皇帝、光武世祖麾下第一武勇之将,封冠军侯倒也算是名副其实,更别说此人后期还改迁了爵位;
第三位者则是后汉外戚窦宪,去世距今还不到百年,话说,这位的人品固然不咋地,刺杀太后宠臣还嫁祸给造纸的蔡伦……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在政治斗争中被逼到墙角,无奈之下北击匈奴,却一战成功,勒石燕然!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这是注定要在历史上并称的功绩,那么人家大胜回朝,洋洋自得之下给自己加个冠军侯也是可以接受的。
然而,所以说然而……公孙珣万万没想到,这大汉朝居然还有第四位正牌的冠军侯!而且还是个宦官!若非是亲眼所见这表在王甫家门上的‘冠军侯’三字,他一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怜公孙珣出身边郡,自幼随着母亲通读史书的时候,也曾于梦中想过做一任冠军侯……孰料,今日才知道这冠军侯居然被王甫抢了去!凭良心讲,这个爵位在此人手中如此长的时间,那谁日后便是真的封了冠军侯,也会觉得恶心吧?!
“少君!”韩当跟在公孙珣身边以后也是略识了一点文字,但终究有限,所以并不明白眼前那富丽堂皇府邸上的字迹代表了什么,更不明白公孙珣为什么一直盯着大门看个不停。“已经布置完毕了,咱们要不要进去拿人了?这府中我来过,咱们这么多人,还有司隶校尉直属的甲士,直接冲进去保证能把人拿下!”
“还不行!”公孙珣回过神后赶紧言道。“阳公还没有从宫中请出旨意,再等等……这是办案,不是兵变,咱们现在也只是堵人,防止他蹿入宫中而已!”
“喏!”韩当不明所以,但总归懂得执行命令。
“小心一些,让周围的士民离得远一些,留神别有什么暗道之类的东西!”
“喏……”
二人正在说话,却听到眼前冠军侯府大门吱哟一声打开,正在家休沐的王甫居然气势汹汹的主动带着一群持械的宾客冲了出来。而这下子,原本停在附近探头探脑的过路士民登时惊吓万分,一个个的或是抱头而走,或是驱车而逃。
宽阔的洛阳街道上,瞬间一空,只剩下两帮公然执兵对立的人。
“公孙珣!你这小子,三番两次上门辱我,是想死吗?”白面微胖的王甫勃然大怒。“你妻伯的面子在我这里未必那么值钱!”
“我何时三番两次上门辱过他?”公孙珣一时不明所以,只能去问身旁的韩当。
当然了,这话刚一出口,瞥了一眼韩当的公孙珣就立即反应了过来……可不是吗?正月初一那天晚上,‘自己’曾经大晚上翻过这堵墙往人家家里射过箭,然后还大喊什么迟早要宰了对方云云!
这事半个洛阳都知道,没理由自己这个当事人不知道!
“王公!”就在王甫看到公孙珣根本不理会自己而准备直接发作之时,一名伶俐的宾客忽然拽住了王甫的衣袖。“事情不对,后面居然有甲士……”
王甫心中登时一惊!
话说,大汉朝的宦官在政治斗争上的敏感度和决断力其实是要远强于的士人和外戚的,出色的政治斗争传统加上北宫皇权的天然庇护,正是他们能够屡屡以弱胜强的主要法宝。
而王甫虽然已经执掌朝政十来年,也堕落腐化了十来年,但他毕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当初九月政变之时,十七个人一起合谋,曹节固然是首领,但王甫也绝非浪得虚名,正是他胆子最大,矫诏自称黄门令,然后一马当先掀起了血雨腥风……人家之所以狂,是有资本的!
那么回到眼前,休沐回家,刚刚还在家中宴饮作乐,点查此番所获财货的王甫,咋一听到甲士二字,登时就暗叫不妙……洛中豪门大家极多,宾客们持刀握弓乃是寻常之事,但披着铁甲的军士却只可能代表着正规的军事力量!
一念至此,骨子里残存的那点政治敏感,当即促使王甫不管不顾的直接往家中而逃。
见此情形,那群司隶校尉直属的甲士并没有什么动作……他们毕竟是近畿的重要军事力量,听得是司隶校尉的命令,所以阳球一刻不带着宫中的旨意出来,那他们就一刻不会出动。
不过,这也正是公孙珣的价值所在了!
“只要王甫、王萌还活着就行,其余一概不论!”
见此情形,公孙珣虽然暗叫不妙,但也不再犹豫,而是当即拔出那把‘项羽之断刃’往前遥遥一指,然后就一马当先率领手下义从向前攻去!
然后须臾间,这冠军侯府面前就惨叫声不断。
话说,王甫府上的宾客固然多有能人异士,但公孙珣手下义从却是边军出身,行事有度,再加上一方猝不及防,一方早有准备,所以一个照面之后王甫的下属就死伤惨重,然后瞬间崩溃!
至于说略显富态的王甫,也很快就被韩当拽着头发,当众从门内给拖了出来!
“公孙氏的小子,不要上了别人的当!”王甫披头散发,被韩当一路从带着血迹的台阶上拖了下来,口中犹自呼喊不止。“那些士人不过是见你刀快,想暂用你这把利刃而已,用完了就会扔的!你仔细想想,我是冠军侯,更是两千石的中常侍,无旨意当天化日擅自杀一两千石……你老师、妻伯都救不了你!何苦为那些士人丢了性命?!”
“无妨。”公孙珣甩了甩那‘项羽之断刃’上的血珠,不由喘了一口粗气。“王公且安坐,我并未要杀你们父子,等司隶校尉将旨意送来咱们再说话!”
王甫微微一怔,却又不禁直接坐在地上的血泊中放声大笑:“你们竟然蠢到这份上吗?咱们大汉朝数百年,向来只有我们这些人借北宫之势杀你们的份,哪里有你们借北宫之势杀我们的道理?!”
公孙珣笑而不语,这王甫果然是被十来年的富贵给腐化的不成样子……北宫中那么多人想杀他,他居然不知道吗?
而稍倾片刻,魏越也推着王甫的义子,永乐少府王萌走了过来。此人是听到自己父亲在外面被擒,直接出来投降的,全程没有什么反抗,所以衣服、冠履都好好的。
不过,等这王萌看到自己父亲那般形象躺倒在血泊中,而且言语失措,便登时大急,只是被魏越拽住不能扑过来而已:“我们父子固然是罪孽深重,但我父亲已经这等年纪了,为何要如此对他?!要用刑罚泄恨,可以从我开始!”
“萌儿!”所谓板荡见真情,那王甫眼看着自己义子如此孝顺,不急反喜。“我并无大碍,只是跌坐在血泊中而已,他们没有旨意,不敢杀我们两个两千石……且等宫中来人营救!”
那王萌见到自己父亲无恙,也是大喜,但听完这话后反而扬天长叹:“父亲不必自欺欺人了,这些年我们做过的事情别人不清楚,我们自己不知道吗?死一万次都够!还有幽闭皇后一事,我之前便说,天子让我们来做,未必是好意……”
“无妨!”王甫勉力安慰道。“大将军我都杀过,一个皇后而已……”
“大人!”王萌再也忍受不了了。“便是北宫愿意放过我们,我们今日也无路可走!你看看人家刀子上的血,如今已经到了刀子见红的局面,就凭这白马中郎火烧弹汗的狠劲,便是宫中真有旨意来营救我们,他逃窜之前也是要拿我们父子的脑袋来名扬天下的!大人,自露刃时起,你我父子,此番就注定没生路了!”
王甫终于色变。
不过,公孙珣闻言却不由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不想王公养了一个这么孝顺且明白的义子……可惜,如此福分却不知收敛,不学人家曹腾结交士人为子孙谋后路,反而要连累儿子去死吗?!”
王甫面色苍白,想爬过去拽公孙珣裤腿,却又被韩当拖着头发掼在地上,只能当街俯身叩首:“求公孙郎中饶我父子一命,我愿在此指天明誓,绝不追究此事,再将家中珍宝全部奉上,只求……”
“王公何必说笑?”公孙珣收起刀来负手站在对方身前,也是陡然变色。“正如你儿子所言,我们刀子都拔了,怎么可能就此了断?若宫中来旨意让你下狱,那自然是司隶校尉阳公与你说话,可若宫中来旨意要救你,我也只好杀了你们父子,学张俭跑到塞外去了……王公认识张俭吗?知道此人事迹?”
王甫伏在地上,抖如筛糠,却再无一言,而王萌也是一声感叹,闭口不言了起来。
一队司隶校尉直属的甲士当街而列,却并无动静;
一群冠军侯府的宾客被下了器械,然后被驱逐到墙角下团团抱头蹲地,不许发声;
数十雁门边郡来的义从持械在侯府大门前来回巡视,却也并不入府搜检;
侯府中一开始乱了一阵,但等他们发现前后门都被堵住以后,却也是陷入到了绝望的沉寂中;
撒了几具尸首的台阶上,公孙珣与王甫父子两站一跪,各自无言;
便是不远处探头探脑的各家宾客、仆人,还有一些大着胆子的路人,也都不敢轻易发声!
整个局势诡异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在沉默,也都在等宫中的旨意……而有意思的是,双方期待前来传旨的人居然都是司隶校尉阳球,而非是宦官。
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蹄声轰隆作响,所有人都不禁抬起头,而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是,来人果然是趁着王甫在家休沐,打着谢恩幌子入宫求见天子的阳球阳方正!
“不对!”事到临头,原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王甫却如回光返照一般恢复了一丝清明。“我一宦官,万般荣宠都来于北宫,如今天子弃我,便是苟活一时,等进了诏狱也是十死无生……”
那边王萌也是不由黯然:“若如此,其实尚不如死在这公孙珣利刃之下!”
“我就知道文琪那把佩刀甚利,绝不会让此贼逃了!”阳球远远见到王甫父子都被擒拿,当即就在马上大喜过望。“文琪放心,我将王甫在京兆数日敛钱七千万一事奏上,天子大怒,已经许我便宜治罪!这二人今日便是被你我分尸了也无妨!”
公孙珣也是不由大喜……能不学张俭当然还是不要学的为好!
阳球这边下得马来,也懒得出示旨意,只是立即催动那列甲士来拿人,又旋即对公孙珣吩咐道:“之前上奏之时,我已经将王甫的爪牙段熲,还有其他几个中常侍一并列入。其余几人倒也罢了,唯独段熲,此人一日不被拿下,你我边一日不能安稳,我现在分文琪一队甲士,麻烦你不辞辛劳,速速将那头老虎给缚住,省的他挣扎起来,惹出麻烦!”
公孙珣自然无话可说,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于是他当即答应,然后立即行动,转身就走。
“阳公!”就在这时,那王萌忽然当街跪地,恳切言道。“阳公,我当日也做过司隶校尉,按照官场规矩,你我是所谓前后为官,也算是有些交情的,更兼你我曾经多次宴饮相交……”
“然后呢?”阳球不由冷笑。
公孙珣也饶有兴致的停下脚步。
“我知道我们父子罪孽深重,必死无疑!”王萌连连叩首道。“但我父年长,只求进了狱中以后,不要拷打我父,给他一个痛快,万般刑罚皆冲我来!”
王甫已然面如死灰,并无反应。
但阳球听得此言,却忽然变色,然后猛地扬起马鞭狠狠抽到对方脸上,而且接连不断:
“你也知道你们父子罪孽深重吗?我昨日在司隶校尉府中查看案卷,你弟弟王吉仗着你们父子的势力在沛国为相五年,累计杀人近万,杀人后还要分尸放在车上不许人收,还要传送各县让人观看!白骨腐肉累累,天下人都亲眼所见,所杀万人的案卷更是他自己亲手所列,如今就在司隶府中……就凭这一件事情,我怎么可能让你们父子如此从容去死?!我为何等皇后刚死便冒险入宫?不就是因为不能忍这些事情吗?!”
公孙珣原本还对这王萌颇有几分赞叹之意,听到此话也是不禁面色转冷……一郡之人能有多少,居然杀人过万,难道都是犯了死罪的死囚?!万人尸骨背后,又有多少哀嚎哭喊,哪个不比他王萌可怜?!
正如阳球所言,仅此一事,这王甫一家就该被五马分尸!
就这样,劈头盖脸抽了一气之后,阳球算是出了半口恶气,而正当他转身准备招呼甲士来将这父子带走时,那自知再无幸理的王萌却又忽的抹了一把满是血迹的脸,然后梗着脖子坐起身来破口大骂:
“阳球,你这厮当日在洛中待罪的时候,像条狗一样到处摇尾巴!来到我们家中,像奴仆侍奉主人一样在筵席中侍奉我们父子!如今你反咬一口,以奴背主,将来必遭……”
“堵他嘴!”公孙珣和其他人一样一时发愣,但却第一个回过神来下令。
“拿石头堵!”阳球面色通红,几欲发狂!“再与我绑起来拖在车子后面,我要亲自驾车将他们父子一路拖入狱中,也算是再来亲自侍奉他们父子一番了!”
公孙珣微微凛然,却是不再理会这边的事情,只是示意韩当等人将王府门上表着的‘冠军侯’三字拆下,在血泊中蹭了蹭,便直奔段熲的光禄大夫府上而去了。
———————我是亲自侍奉你们的分割线———————
“王甫使门生于京兆界辜榷官财物七千馀万,京兆尹杨彪发其奸,言之司隶。时甫休沐里舍,颎亦归家。球欲假诣阙谢恩,因奏甫、颎及中常侍淳于登、袁赦、封羽等罪恶,唯虑甫闻讯入宫相持,便不敢行。太祖时为中都官从事,乃自告奋勇,率义从堵截其舍!待至,不及阳球得旨,太祖即刻亲持刃相博,引义从攻杀入舍,先擒甫、萌父子,复拖其发冠至门前看管。甫卧于血泊,惶然不解:‘不得旨而杀两千石,死罪无赦,于君何益?’太祖慨然应曰:‘汝父子族人五毒俱备,贪鄙殘命,天下苦之久矣!既已发动,自有进无退,便以亡命江湖,亦要为天下诛汝曹!’既攻,洛中士民临街而观,复闻此言,皆踊跃相颂,固知王甫无生矣!”——《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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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二章 速杀
公孙珣带着自己的义从和一队甲士,还有‘冠军侯’那三个字的沾血门楹表文……其实也就是后世匾额的雏形物件了……还没有走出太远,就被人给拦住了。
“文琪!”王允带着进贤冠、穿着一件家居直裾,却脚步匆匆,不顾形象身份直接就在街上拦住了公孙珣的白马。“我在家听人说,你们已经把王甫给拿下了?事情果然成了吗?!”
公孙珣当即颔首:“正要再去拿段熲!”
王允握住对方的缰绳连连摇头:“段熲一个武夫,不过王甫等人的爪牙,若王甫无生他也不足为虑了……只是文琪,你须与我直言,王甫此次必然无生吗?”
公孙珣当即再度点头:“王公放心吧,他父子活不过三日,或许活不过今日也有可能……我直言好了,便是天下下诏赦免他,阳公与我也必然会在诏书下达之前先杀了他们父子以谢天下!”
听到此话,王允不由松开缰绳,连退数步,居然就在街上泪水出眶:“不意老贼竟有此日!我当速速回家,整备牺牲,只等王甫死讯一到,便祭奠我旧主刘公……”
公孙珣自然是好言相对。
不过,就在王子师准备回家祭奠当日为他而死的太原太守刘质时,却一转身看到了那块匾额。
“这是王甫那贼子的血吗?”王允不由驻足。
这个时候,公孙珣当然不会扫人家的兴,便微微点头默认。
而听到此言后,这王子师在众目睽睽之下立即做了一件让人目瞪口呆之事——只见他捋起衣袖,伸出手指蘸了蘸匾额上的血污,最后居然放入嘴中舔了一舔。
不要说跟着王子师来的家人,不要说周围的路人,便是韩当等边地厮杀汉也是一时无言。
公孙珣当然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他终究是对王允这人略有认识,所以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然后强笑一声,勉力问道:“不知味道如何?”
“呸!”王允直接唾弃在地,然后面色发苦道。“腥臭无比,天下并无比此更恶之物了!”
“天下间的人血不都是咸的吗?”公孙珣继续干笑道。
“祸国阉贼之血,焉能不恶?!”王允理直气壮。
公孙珣仰头一笑,却是忽然面色一速,赶紧打马往段熲府上而去了。
话说,段熲乃是太中大夫,而太中大夫、光禄大夫,或者说之类之类的,都是典型的虚职,位阶很高,却并无什么实际上的职司。一般是三公九卿这种级别大重臣卸位以后,又无相应空缺,但是偏偏人家地位摆在那里,给个议郎无疑是一种羞辱,那就只好用这种官位给养起来。
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今天是个太中大夫、光禄大夫之类之类的,那明天人家忽然被拜为三公领尚书事,也不必有什么惊讶的……桥玄不就是如此吗?杨彪更是屡屡在三公和光禄大夫之间打转。
而回到眼前,当初段熲段纪明从颍川太守任上下来,然后入洛与曹节、王甫汇合,本就是想最后再博一把三公之位的。考虑到他之前就做过太尉,那真要是两度出任三公,这段氏的将来就算是勉强有个说法了,也算是在洛阳彻底站稳了……
当然了,如今谁都知道,这段纪明在洛阳这么长时间,却并没有等到三公的任命!
恰恰相反,段太尉先等到的是自己还有两个爱将一起所主导北伐的彻底失败!是政治上的彻底失势!
然后,他又等到了两个爱将被贬为庶人,并被人杀死在路边的消息!
而现在,他又等来了尚书台中都官从事的上门缉拿和司隶校尉直属的甲士!
不过这一次,向来以能杀人而闻名天下的段熲并未做多余的反抗。实际上,当公孙珣将王甫门上拆下的冠军侯三字匾额送入段府后不久,大门便直接打开,段熲的儿子也亲自出门相迎,说自己父亲正在院中白衣待罪!
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先让那队甲士入内,然后才领着义从阔步迈入了段府。不过,他显然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人家段熲就在院中白衣待罪,并无半点虚言。
“段公!”公孙珣站在院内对眼前坐在地上的那名老者微微拱手。“你这是认命了吗?”
“既然有甲士到来,必然是有天子首肯。”段熲须发斑白,无风自动。“而且王常侍也已经束手就擒,此事更是已成定局。既然如此,我身为臣子,难道要负隅顽抗,与你们白刃相对吗?”
“段公。”公孙珣微微点头,然后又饶有兴致的瞅了一眼段熲身后廊下那几十个面露愤恨的精壮宾客、家人,却是继续说道。“我不瞒你,别人倒也罢了,等你进了狱中,一定是要和王甫父子一起去死的,你须早作准备!”
此言一出,莫说段熲的妻子儿女惊慌失措,那几十个精壮宾客更是直接愤然露刃,引得韩当等人也是纷纷拔刀相对……刚刚还是一片悲凉之意的段府瞬间就有化为战场的趋势。
“不要中了他的计策!”坐在地上的段熲一动不动,甚至连头也没回,但只一声呼喝便让这些人全都安静了下来。“他是故意激怒你们,想让你们拔刀的。但此时拔刀,只是让你们徒劳死光而已,还要搭上一个悖逆罪人的名号!”
公孙珣不以为意的向前两步,来到段熲身前,也是盘腿坐下:“段公莫非以为我是在虚言吗?熹平元年,你为了迎合曹节、王甫,将上千太学生下入诏狱,然后在狱中打死了那么青年士子,后来更是因为这份功劳进位太尉,当日你喜气洋洋的时候难道没想过有朝一日要为此偿命吗?”
二人相对而坐,相隔不过区区数尺,所谓四目相对。
而此时听到如此质问,段熲却也是坦然开口:“我从军数十载,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厉害得失?正如你所言,当日我投靠宦官,谋求显位的时候早就想过有今日之厄,故此今日才会从容白衣相对。只是,我确实没想到你们会如此急切,上来便要置我于死地!更没想到,你公孙珣会如此理直气壮的来质问我……我当日还以为你是个人物,今日一看,不过是个蠢货罢了!”
公孙珣当即失笑:“段公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你是把士人和阉宦当做对垒双方,成王败寇,所以当日入局之时便已经有所觉悟,而我公孙珣明明也不过是在为士人当打手,他日事败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并不比你高明一二,却又洋洋自得,是这意思吗?”
“不是吗?”段熲一声冷笑。“你所恃的,不过是你如今退路多多,再如何张狂也一时性命无忧罢了!须知道,世事流转,二十年后你还能有……”
“没有二十年了!”公孙珣不由摇头。“段公可惜了!”
段熲茫然不解。
“不说这些了!”公孙珣忽然起身。“新旧交替、党争无情、私怨难平,段公……我再说一遍,你此去狱中,天子也好,阳球也好,我公孙珣也罢,都断不许你活着出来!但我出身边郡,比谁都晓得你段熲的对汉室的功劳,所以才在这里喋喋不休!只希望你先行了断,以免在狱中受辱……而若如此,我还可以从中斡旋,让你的妻子家人返乡安居!”
段熲思索片刻,却又连连摇头:“你三番两次骗我自杀,未必不是使诈,说不定此案还有转圜的机会!请把我带到司隶校尉的狱中吧,我是不会自杀的!”
公孙珣无奈点头:“既如此,我明日再去狱中探视段公,想来到时候段公就已经有所觉悟了……届时,我的承诺依然有效,便是让我亲自送你一程也无妨!”
段熲理都不理对方,而是豁然起身,昂首往外走去,而公孙珣一挥手,那队甲士便登时跟上,准备将这位昔日凉州名将押入狱中!
话说,段熲此去十死无生,可看着那几十个面色哀切,同时还隐约愤然看向自己的精壮武士,所谓私怨已偿的公孙珣却也是意兴阑珊,一时无言。
于是乎,虽然天色尚早,但他却也没去狱中观刑,而是径直往家中去了……不过,公孙珣也确实没有想到,家中竟然有客人等候多时。
“文琪,”坐在堂中,一边与吕范对饮一边逗猫的曹操微微举起酒杯,算作行礼。“不想你家中有如此天地,美酒狸猫,都是难得……幸亏我今日过来了。”
公孙珣见到对方如此纵意,却是不由有些尴尬……话说,他哪里不知道对方此来的缘由呢?
吕范作为一介家臣,之前也只是勉力应付,如今见自家主公回来,自然赶紧起身退下,而公孙珣也只好坐下,然后用那刚刚杀过人的手与曹操举杯对饮了起来。
“我是来辞行的。”连饮了数杯酒后,曹操当即开门见山。“却不想你们如此迫不及待,皇后刚死,便做的好大事……当日你与桥公所言怕就是此事了吧?”
“然也,”公孙珣微微颔首,然后不免讪讪。“皇后……”
“皇后死在了暴室里。”曹操举杯自饮自言道。“陛下并未提及如何安葬……”
堂中一时无人说话,只有屋檐上几只小鸟叽叽喳喳个不停而已……话说,什么并未提及如何安葬,无外乎还是不许收尸而已,真不晓得这天子到底是发的哪门子狠,这股狠劲又从何而来?
要知道,这毕竟是做了数年一国之母的皇后,就算巫蛊是真的,就算是想拿宋氏立威,将旧权贵给清扫一空……可人都死了,还不许收尸,这也未免太过了些!
讲实话,这已经不是立威,而是暴虐了!
而既然如此,也就难怪公孙珣会如此尴尬了……他们毕竟是利用了皇后的惨死,并借助暴虐的天子,迅速发动此事的。
“宋皇后一案本就是不清不楚,宫中朝中多有不平,天子如此行事,只怕要再生波澜。”停了半响,盘腿坐在那里的曹操继续说道。
“谁说不是呢?”公孙珣硬着头皮答道。
“文琪等人诛宦乃是大义,无须觉得尴尬。”曹操大概是看出了公孙珣的不安,于是出言安慰。“别人不懂你的难处,我不懂吗?若不奋力诛宦,士人哪里能容你?这几日正在关键,事已至此,务必不要动摇。”
公孙珣愈发苦笑,但也只好颔首。
“不过,也难怪文琪见到我会不安。”曹操忽然又自嘲笑道。“我这是真的可怜到头了!当初来洛中,一开始是想复官;走到半路上改成了想营救姻亲;进了洛阳却又变成了想给姻亲收尸;后来又变成了只求给自己堂妹收尸;可如今天子连皇后都不许收尸,那我只怕连自己堂妹也都无法安葬了!自然也就没必要留在洛中了!”
公孙珣也是一时感慨:“当日还说要把许子远和娄子伯一起叫来喝一杯呢,谁成想孟德兄这么快就要走?”
“不必做此小儿女姿态!”曹操忽然摇头道。“我堂妹一事王甫也脱不了干系,若是文琪能替我杀了他,也算是有几分得尝所愿了!”
公孙珣赶紧颔首,却又将王甫父子的下场再度说了一遍,直言此父子再无生理,听得曹操也是连连颔首。
而曹孟德听完以后,却又忍不住问及了公孙珣等人的具体诛宦计划。
对此,公孙珣自然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毕竟事情已经发动了,而且曹孟德此人想来也不会作出偷偷向阉宦报信之举的。
“不瞒孟德兄,朝中阉宦,以曹节、王甫为首,而曹节老谋深算,早早躲入家中,怕是急切难除;至于王甫此人则向来嚣张跋扈,气势滔天,故此,我当日与阳方正议定,就以此人为先,行雷霆之事!而若能先除去此人,那其余淳于登、袁赦、封羽等中常侍必然丧胆,我们也就可以借着王甫一案把他们牵扯进来,一举擒拿……等到此时,曹节尽失外援,也就可以从容击破了!”
曹操思索片刻,好像确实也觉得这个计划没有太大问题。不过……
“不过,”曹操忽然说道。“这些宦官久在朝堂,勾连甚广,文琪一定要行雷霆手段,能捕便捕,能杀便杀,切不可拖延日久……”
公孙珣再度颔首:“我意正是如此……明日我就要去狱中,催促阳方正速下杀手,以绝后患!”
“善!”曹操当即颔首。“且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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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熲曲意宦官,故得保其富贵,遂党中常侍王甫。熹平元年,窦太后崩,有何人书朱雀阙,言‘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常侍侯览多杀党人,公卿皆尸禄,无有忠言者。’于是诏司隶校尉刘猛逐捕,十日一会。猛以诽书言直,不肯急捕,月余,主名不立。猛坐左转谏议大夫,以御史中丞段熲代猛,乃四出逐捕,及太学游生,系者千余人,皆下狱。后熲复助甫枉诛中常侍郑飒、董腾等,乃增封四千户,并前万四千户。”——《后汉书》段熲列传、宦者列传
ps:今天有事,八点钟才回来吃饭,然后仓促码的一章,字数少了些,明天尽量补上……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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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三章 巡游
曹孟德看似豁达,但其实心中着实郁郁不堪。
想想也是,前一个月,你家中还风光无限,还是洛中有数的权贵,你还在外面当着千石的县令,前途大好!但忽然间,你妹夫全家死光光,然后你全家包括你自己在内所有人官位全失,你仓惶来到洛阳,却发现自己连给自己堂妹收尸都做不到……
这个时候,能做出表面的豁达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不过,可能是公孙珣家中酒水质量着实不赖,稍微聊了几句以后,心中郁郁的曹孟德就连表面的豁达也消失了。他一个劲的握着公孙珣的手,说什么自己多么多么艳羡对方此时的为所欲为,然后又不免谈及自己此次回到谯县老家,前途未卜云云……倒是让公孙珣感慨之余也着实无奈。
二人从下午时分一直喝到晚上,那曹孟德原本还准备晚间去城外寻自己发小袁绍辞行的,但彼时已经实在是醉的不成,路都走不稳,公孙珣根本就不可能放他出去,只是强拉回他又留了下来,吃吃喝喝的不说,还安排他在此处歇息一晚。
孰料,临到睡前,对方忽然又发起了酒疯,非拽着公孙珣说什么要抵足而眠。
眠就眠吧,一个醉鬼,也不怕他作出什么事来,而且还在公孙珣家里,想来梦中杀人那一套他也不敢玩……只是一边说要和自己抵足而眠,一边却又死死抱着那只胖猫又是什么意思?
两人一猫?!
不过,好在曹操喝的实在是太多,不一会就抱着猫睡得死死的,公孙珣这才勉强挨着床沿闭了眼……趁机脱身是不可能的,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真要是钻回自己老婆的被窝,那指不定就要被人说妻子如手足,兄弟如衣服什么的!
那可就别想在士大夫那里混了!
而一夜无言,第二日一早,公孙珣眼见着曹孟德依旧睡得如山稳、如雷响,更是无可奈何,只好安排了两个女婢进来伺候,又叮嘱了吕范仔细稳妥的应对一下此人,然后便匆匆洗漱完毕,往司隶校尉府而去了。
“文琪来晚了!”甫一踏入司隶校尉府下属的诏狱,阳球便面目狰狞的出现在了眼前。
只见这位大汉司隶校尉,非但身上血迹斑斑,而且双目通红,俨然是一夜未眠,甚至还亲自参与了用刑。
不过,来晚了又是什么意思?
“阳公何意?”公孙珣勉强压住心神问道。“我一早便来,何谈已晚?”
“那王甫父子已经被我活活打死了!”阳球狞笑言道。“嘴里塞着土,直接乱棍击打,哀嚎了半夜才死!”
公孙珣一时无言,却又忍不住泛起了一丝带着暴虐的快意。
“我知道你与段熲有私仇,所以没动他。”阳球继续冷笑道,甚至还拍了拍公孙珣的胳膊,在对方衣袖上留下了不少血迹。“我且去洗漱更衣,然后眯上一会,文琪随意为之!事情了结之后我还有其他交代!”
公孙珣干笑点头,之前还想劝对方早日下手的话此时自然是被他扔到渤海里去了,而两人交身而过以后,他也是径直去狱中寻段熲了。
话说,关押段熲的监狱房间并不是什么污秽不堪之地,实际上,这段纪明所居的监狱房间位于最上层,不仅有光照、通风,而且地面干净、整洁……看的出,这位段太尉确实受到了优待。
但即便是这种优待,一夜之间,静坐在房内的段熲还是不免精神萎靡了下来。
“你居然没骗我。”段熲见到来人以后不禁黯然。“果然从天子到士人,都想要我速死吗?”
“那王甫父子昨夜动静蛮大?”公孙珣当即反应了过来。“段公在此处也能听得清楚?”
“然也!”段熲闭目而言,语气微微发颤。“阳方正根本就是毫无顾忌,就是要直接把王常侍父子虐杀……他们都死的那么快,我哪里还有生路呢?只是我实在是不懂,士人要杀我理所当然,为何天子一定要置我与王常侍于死地?”
“其实……”公孙珣见对方如此姿态,也不由说了句实话。“国家制度,宦官中两千石的中常侍只有十二个位置,千石的中黄门不过二十个位置,若不杀尽旧人,新人又怎么能上位呢?当日段公为人爪牙时,不也曾为王甫、曹节连杀两位中常侍吗?天子如此态度,怕是和身边诸位年轻常侍、黄门脱不了干系。”
段熲不由默然……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会不懂,只是不甘罢了,而对方说透以后,他也是有所觉悟了。
“段公!”停了半响,公孙珣方才勉力问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要说?”
“此时自杀可能保全家人?”段熲抬起头认真问道。
“不好说了。”公孙珣正色答道。“毕竟是下了狱,就算是报上去一个自杀,也未必有一开始那么好办了。不过,我愿意为段公勉力为之,便是不得已发配边地,我也会从尚书台使力气,尽量让贵家发配到凉州故地……”
“如此,熲在此便多谢了。”段熲难得坐在地上躬身一拜。
“那段公想要如何了断呢?”见到对方有所觉悟,公孙珣再不客气。“鸩酒、白绫、刀斧……狱中都不缺。”
“并无别求。”段熲起身后端坐不动。“只是不想像王甫那样惨死在狱吏之手,也不想鸩酒、白绫那般不痛快……还请公孙郎中亲自动手。”
公孙珣点点头,直接抽出自己的那把断刀来,刀光如水,倒是让狱室内微微一亮。
“董卓那小子的破刀。”段熲见状不由失笑。“也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洛中名士只有蔡伯喈看的起他,随口胡说一句什么‘项羽断刃’他就信了……项王何时去过西凉?”
“或许是假的吧!”公孙珣一边走到对方身后一边不以为意道。“但此刀经蔡伯喈之口、董公与我之手,他日便是假的也要成真的了。”
“你与董仲颖还有我都一样,全都野心勃勃之辈。”段熲眼看着那把断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口中犹自不停。“但说到底全都是武夫罢了,迈不去那个坎的!过二十年,他们找到机会还是要把你这种人扫除出去!听我一句劝,你还年轻,不如早日……不对!你昨日所言‘没有二十年’,莫非是说国朝没有二十年了吗?!是这意思吗?!届时士人复为草芥,武人复为英豪?!”
公孙珣手上动作一滞,但也仅仅就是一滞而已,紧接着,那把断刃就沿着对方的脖子一侧轻轻滑过,瞬间血流如射……这种速度的失血其实并不足以让对方立刻死亡,但却也能让对方迅速晕阙,减缓痛苦。
一代名将,煊赫半生,注定要名垂青史,却因为名利富贵而投靠宦官,镇压无辜,也注定要毁誉参半……但不管如何了,随着这么一刀下去,失去知觉的他终于是注定要一命呜呼了!
公孙珣轻易下了杀手,再加上之前的夏育、田晏,还有昨晚上被阳球虐杀的王甫……那么按照当日高衡死后他心中郁愤所指,所谓私怨仇人其实已经解决掉了绝大部分,或者说只剩下曹节一人而已。
然而,看着地上依旧血流不止的段熲,手握利刃,溅了半身血的公孙珣却没有感觉到半分释然……不要说和当日杀了夏育后的浑身轻松相比,甚至连刚才听闻王甫已经被虐杀时那一点点心中暗藏的痛快都没有!
这是因为此时此刻,公孙珣只觉得眼前的段熲和当日的高衡,其实并无半点区别……甚至隐隐就是一个人而已!
清白之士,所遇不淑,君不因我而死,却又为我所杀!
枯站良久,眼前看眼前地面上的血液越来越多,公孙珣情知对方已然再无幸理,便甩了下刀子,收刀入鞘,然后快步走出了牢房。
“文琪。”阳球看着对方身上的血迹,并未多问此事,而是当即凛然道。“当日你我议定,杀王甫以震慑洛中……但我以为只是杀人却不足以让彼辈束手!”
“请阳公直言!”公孙珣拱手应道。
“王甫的侄子沛相王吉也已经在抓捕路上……”阳球冷笑道。“此人杀人之后最喜欢分尸,还要把所杀之人书写姓名罪状,一并挂在车上展览!我欲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分尸王甫,然后载在车上,书写其姓名罪状,巡游洛中!”
公孙珣当即再度拱手:“珣不才,愿借王甫尸首行走洛中,以震慑宵小!”
“好!”阳球当即拍案道。“我就知道文琪胆略非常,洛中所谓豪杰千万,却都是懦弱死犬,敢与我同列的,就只有你白马中郎一人而已!等巡视完毕,你便将其尸首挂在城门之上,让天下人共睹!而我现在就去查抄王甫的府邸和里舍!”
公孙珣当即领命而出。
而稍倾,就在司隶校尉府前,果然就见到一群狱吏将几块不成样子的血肉和王甫的首级取来,挂在了一辆公车之上,然后又有人取一木牌来,上书罪人王甫云云,给绑在了车上。
公孙珣不再犹豫,领着韩当等人骑白马在前,让一名狱吏驾车跟在后面,再往后又有一队甲士相随,居然就直接往洛阳街上去了!
话说,如果说昨日的逮捕行动还有些信息传递上的延误,如果说只是逮捕不足以让洛阳人相信昔日权倾朝野的王甫忽然就这么被打落凡尘,如果说那些士人、官员昨日还有些恍惚和不知所措……那么今日,当满身血迹的公孙珣骑着一匹白马,带着王甫被分成数块的尸首走上大街时,洛阳士民再无疑虑!
一代权宦王甫,前日还风光无限,让自己的门生吏员去各地公开索取财货,结果昨日就被上门缉拿,今日就这么忽然而然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当公孙珣刚刚走过一条街时,围观者和骑马传递讯息的人就已经上百;当他走过四五条街后,追随在车后呼喊追随的洛阳士民已经上千;而等到车子载着王甫的碎尸走上铜驼大街之后,公孙珣还不得不停下来,让人清理一下车辆——那辆车子沿途被洛阳士民投掷石子,居然已经不堪重负!
“不意王甫为恶到这种份上,百姓恨之入骨。”韩当看着身后汹涌人群,不由面色发白。
“百姓哪里知道王甫的什么恶行呢?”公孙珣不由冷笑。“除了少数受害者,其余大多不过是看热闹而已!今日王甫碎尸挂在这里,他们沿途跟随,欢呼雀跃,抛砸石子,若有一日我与阳方正落得如此下场,他们也会如此!”
韩当不由色变:“既然如此,少君为何还要应许此事?还要亲自骑马在前开路?”
“因为王甫的尸首根本不是给他们看的!”公孙珣如此答道,然后眼看着车子清理完毕,便再度勒马向前,沿着铜驼街而去。
韩当随即不再过问。
铜驼大街,一侧是南宫,一侧是三公府和诸多洛中衙署,当车子载着王甫的碎尸,引着上千洛阳百姓来到此处以后,三公九卿、豪门贵族、士子官吏,几乎人人出动,纷纷来看!
有人喜,有人悲,有人惊,有人惧,有人叹,有人怒,有人号,有人默……但无论如何,这些人观看王甫碎尸的同时,总是免不了神色复杂的打量一番走在前面,然后身上还血迹斑斑的公孙珣!
而公孙珣则目不斜视,跨刀骑马,就在这些人的复杂目光中大步向前,既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刻意停顿示威的意思……不过,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此时充斥了他的内心,握住缰绳的手更是隐隐发抖!
话说,到了此时,公孙珣哪里还不晓得,千辛万苦,自己在这股政潮之中孜孜以求的政治投机却是终于成功了!
过了今日,天下人就都晓得,那个辽西来的公孙珣是诛宦的主力之一,是他亲自带着王甫的尸首巡游洛中!
过了今日,他将会在士人中名震天下,那些被王甫、曹节打压过的党人、太学生更是会视他为同志,所有人都不会再只把他当做边郡一武夫!
过了今日,若是再遇到田丰,或许彼辈就会诚心一拜了!
过了今日,若是他能高升为两千石,然后去征召名士,那些党人、士人虽然未必不会继续摆架子,但终究不会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了!
过了今日,便是明天就被宦官反扑,亡命江湖,那他公孙珣最少也会有半个张俭的待遇!
当然了,这种身份上的自我超越只是暂时的,也是有限度的,而且是有风险和时限的!
为什么卢植、刘宽一开始不愿意让公孙珣参与诛宦,他们难道不是仅有几个对公孙珣真心好的长辈吗?!
为什么反而是杨彪、桥玄、王允这种并无关碍的士人重臣催促他行动,他们就这么认可和推崇公孙珣?
为什么王萌在自知绝无幸理后会出言嘲讽?为什么段熲会对公孙珣的行为不屑一顾?这俩人都是蠢货吗?
恰恰相反!甚至连公孙珣自己心里都一清二楚,卢植和刘宽是真正对自己好,杨彪、桥玄、王允只是想利用自己,王萌和段熲更是难得的明白人!
而且公孙珣还知道,这种过于激烈,甚至于残暴的手段,固然可以让自己一击而名扬天下,却也注定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刘宽、卢植,还有自己的岳父赵苞、妻伯赵忠,这些人或许可以保他一时性命无忧,但等到二十年后宦官再度换茬以后,他一定会和段熲一样成为新一批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就像公孙珣对将死的段熲所言的那样……哪里会有二十年后呢?
这次的诛宦,便是公孙珣的母亲也是一力支持的,甚至屡屡在信中鼓励他行动!因为这天下,唯独这母子二人比谁都清楚,绝对没有二十年了!赵忠这波宦官之后,就是英雄豪杰执干戈鞭挞天下的时候了!到时候,再没有什么宦官、士人、外戚再度重启轮回了,大汉都要没了!
这次投机,或者说这次豪赌,看似风险无穷,看似遗祸深远,但实际上却是公孙珣自入仕以后做的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将这个贼子的尸块挂在夏成门上,将这个木牌与我钉死在尸块旁!”城门之侧,身上犹自血迹斑斑的公孙珣努力压着颤抖的双手,厉声呼喝道。“不得司隶校尉之命,不许收尸!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昔日诛杀窦武、幽禁太后、再掀党锢的王甫,已经被阳公和我公孙珣一起像杀一条野狗一般杀掉了!”
“曹君……”城门外的官道上,吕范骑在马上,远远的看着这一切,却是忽然回头朝身旁的曹操问道。“我家主公马上就要完事了,曹君是否要等等他再走?”
“不必了!”曹操宛如刚刚回过神来一般,不禁失笑着拍了拍自己坐骑身上挂着的一个木筐。“哪有盗了人家家养的异兽,却还当面跟主人打招呼的道理?子衡替我向你家主公问好,就说洛中一会,着实难得,然而江湖路远,若有机会,再相见吧!”
吕范微微一笑,当即拱手。
曹孟德也是微微颔首,便带着两个仆从,迎着密集的人流,往东面的家乡而去了。
“太祖既诛王甫,复磔其尸于夏城门,大署榜曰‘贼臣王甫’。尽没入财产,妻、子皆徙比景。左右或劝:‘行事酷烈,早晚必遭反噬!’太祖凛然对曰:‘日食地震,雌鸡化雄,若不诛行酷厉之举,大汉焉有早晚?吾辈岂可惜身?’”——《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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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爷们
“曹公!”一名中年武士面色发白的从外面闯入后院室内,引得屋里数人惊慌失措。
“如何了?”见到此人回来,便向来从容的曹节也忍不住有些紧张。
“已经打听清楚,昨日下午阳球发出了公文,要张奉张常侍归案受询。”这名武士赶紧答道。“据说张常侍今日一早去了以后当场叩首,愿意以衰老不堪自请辞去常侍,然后还保证,只等下次天灾,就让自己弟弟张颢也请罪辞去太尉一职,兄弟二人孤身出洛,只求归乡……”
“那阳球怎么讲?”一旁曹节的弟弟,同样头发斑白却又多了胡子的曹破石忍不住追问道。“可曾许了吗?”
“那阳球开始不许,说宦官不能离开洛阳……不过,后来张常侍再三恳求,只说届时让自己弟弟回常山老家就行,他自己便在宛城寻个住处安顿,阳球这才答应!”
曹节未曾说话,曹破石却是松了一口气。
“还有一事。”这名武士咽了口唾沫,方才继续说道。“中黄门陈玖昨日傍晚死了!”
曹节猛地一怔:“怎么死的?”
“被那个公孙珣乱箭射死的。”这名武士面色愈发苍白起来。“按照阳球从宫中请来的旨意,陈玖也在案中,于是司隶校尉府便对他也发出了公文,让中都官从事公孙珣去召见他。听人说,当时陈黄门惊惧不已,哭着对家中宾客说自己若是和对方一起离去,一定落得和王甫一样的下场,便请家中宾客在前面假言迎接,他从狗洞中钻出准备逃回北宫……”
“然后呢?”曹节身后,一名操着江汉口音,面容清秀偏偏又胡子旺盛的年轻文士突然发声问道。
“然后那公孙珣眼看着等不到人,猜出对方出逃,便立即带着义从去追,就在北宫东墙外面的大街上追上!听人说,当时陈黄门跪地求饶,但公孙珣假装没听到,直接以追捕逃犯的名义下令乱箭射死,然后又当街把尸首拴在马后拖到了司隶校尉府……据说,街上的血迹现在都还没被掩盖。”
这次轮到曹节咽了口唾沫……而那中年武士见状,也是赶紧知趣的退了出去。
“都是你罗子羡的主意!”屋内安静了片刻,然后忽然间,这曹节的弟弟曹破石却是愤愤推了一把那个年轻大胡子文士。“非要我家大兄镇之以静!如今这个局面,那阳球与公孙珣分明是杀红了眼,若真是也来一个‘追捕逃犯’,然后乱箭齐下,我大兄岂不是要平白丢了性命?!”
这个大胡子文士,自然也就是和吕范有往来的罗慕罗子羡了,登时无奈:“此事确实是我失了计较,我实在是没想到彼辈会如此酷烈而又干脆……”
“不是子羡的问题。”曹节勉强安住心神,赶紧喝止道。“当日子羡的主意是我首肯的,便是我也没想到这两个竖子会如此,如此酷烈……大敌在前,咱们自己人千万不要自乱。”
罗慕当即俯身听令,而那曹破石一脸愤然,口中犹自不干不净,但终于还是碍于自家大兄的威势渐渐安静了下来。
“大人。”等到曹破石静下来以后,罗慕便立即进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局势既然已经超出预料,那大人就没必要再留在外面家中镇之以静了,还是要想法子速速入宫才行!这时候,整个洛中就只有北宫是安全的!”
“子羡所言甚是。”曹节连连颔首。“便是昨晚上咱们爷俩商定的那个法子,也终究是要在宫中发动的……”
“什么法子?”曹破石不禁好奇插口问了一句。
当然了,问也没用的,这位越骑校尉只是收获了自己大兄的白眼和那个罗慕的沉默以对而已。
其实也不怪自家长兄都看不起他,这个曹破石本身就是属于那种格外低端的人……要知道,虽然曹氏本身是魏郡世代两千石的家族,但等到他出生的时候家道已经彻底中落,什么什么都没了,自己哥哥入宫做了宦官不说,他出生后干脆就是取了个双字名,可见家势已经到了什么份上了。
所以,虽然随着曹节的一朝成功,他也一跃成为了两千石,但昔日乡野间的无赖气息却是再也改不了了!
一直到去年,他都五六十岁了,去做两千石的越骑校尉,帮助自己哥哥掌握军权。结果呢?一到军营,听人说自己手下有个五百主(也就是千石司马了),家里老婆长得漂亮,就居然不顾脸面的索要,最后逼得人家老婆无奈自杀……得亏越骑营中没有一个叫高顺的人,否则他估计也是要死的!
其实,这种低端恶心的事情,在崇尚功利实用主义的大汉朝并不少见,尤其是在军中的中下层格外泛滥……但是,做到高位以后还这么干,就实在是太掉份子了。历史上,从底层混上去的人,诸如吕布、韩世忠都有类似的毛病,夏侯惇也曾经喝多了让自己下属的老婆出来陪酒,以至于被人普遍性嘲讽。
当然了,这里面可能也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问题,吕布没人管不说,曹孟德说不定会觉得自己那哥们真性情,跟自己好像,所以好开心!而赵构和秦桧则恐怕巴不得韩世忠一直这么干下去呢!
那么回到眼前,曹破石虽然是曹节的亲弟弟,但在这种要紧的事情上,他却根本插不上嘴,反而是那个不愿意改姓,只愿意称大人的罗慕,更得曹节信重。
于是乎,无奈之下,曹破石干脆郁郁起身离开房间,到前院闲坐。然而,不等他在前院安稳下来,却忽然听到门前一片嘈杂,然后就看到门房处的宾客、徒附一窝蜂的往院中跑来……
“乱跑什么?!”曹破石登时大怒。“不晓得乃公我在这里吗?”
“二爷!”宦官府上的称呼永远充满着阳刚之气,为首的一名宾客首领当即慌张下拜。“祸事来了,那公孙珣引着他的白马骑兵和甲士一起过来了!”
曹破石闻得此言,登时吓得僵立当场……缓了数十秒后,却又不顾年龄、身份,慌忙拔腿向后院跑去。
“大兄,跑是来不及了,速速躲藏起来吧!”曹破石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后院,稍微一说以后便立即劝道。“这时候千万不要硬接……”
曹节也是面色煞白……饶是他老谋深算,饶是他见多识广,饶是他心中其实早有方略,但所谓拳怕少壮,这对方真要是不管不顾的冲进来,然后来个‘乱箭射死’,那自己万般谋划也都没有意义了啊?!
所以,一念至此,曹节登时就要往自家茅房处去躲避……他在那里早早就挖了一个地窖。
然而,就在这时,那罗慕却忽然伸手拽住了自己的恩主:“大人不要惊慌!”
“子羡有何道理,速速说来!”曹节颇为紧张的催促道。
“我曾在公孙珣的义舍中住过一段时日,也曾细细想过此人路数……观此人行径,虽然屡屡有求利而忘身之举,但终究是有条理的!”罗慕抖着颌下的大胡子迅速答道。“他参与此事,无外乎是想求名,而如今王甫已死,于他而言,其实已经算是有所得了。既然如此,他何必为了锦上添花之事而豁出前途呢?大人你并不在王甫案中有所牵扯,无旨意而擅杀两千石,于他而言其实并不值得!”
曹破石登时大怒:“我大兄执掌朝政十余年,扶立天子继位,如此金贵的性命,哪里就不值得那个竖子赌上一把?你刚刚还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闭嘴。”曹节思索片刻,忽然又安坐回到了原地。“子羡说的对,我们不必慌张,这竖子定然是来找对街袁赦那老小子麻烦的,我们暂且安坐!”
曹破石无可奈何,只能强压着不安跟着坐了下去。
而很快,前院的宾客就传回消息,说是对方果然是冲着袁赦的府邸去了,曹氏兄弟这才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不过,那罗慕依旧低头不语。
“子羡在想什么?”曹节见状不由问道。
“大人!”罗慕忽然俯身大礼参拜。“请大人做好准备,如我所料不差,待会这公孙珣必然要来府上寻大人……”
曹节当即愕然:“这话是怎么讲?”
曹破石也是立即愤懑了起来:“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一会功夫转好几个弯?又要留在家中,又要去北宫,又说不是来找我们的,又说是来找我们的……”
“大人。”罗慕没有理会曹破石,而是冲着曹节认真言道认真。“王甫被分尸示众以后,洛中诸位年长常侍、黄门纷纷丧胆,那张奉张常侍明明有做太尉的弟弟为外援都没想着对抗,只求全身而已,而袁赦袁常侍明明有袁氏这条后路,又怎么会无端反抗呢?可若是这样,这公孙珣带着骑兵、甲士来此处又是为何?”
“是来震慑我的!”曹节当即恍然道。“也是来试探我的……我一直都在家中静坐,他一定是有了疑虑!”
“正是如此!”罗慕赶紧点头。“所以,待会他一定会亲自上门拜访……”
“那我是见还是不见?”曹节认真问道。“若是不见谁又去应付?若是见又该用哪种态度?!”
罗慕毫不犹豫地答道:“要见!哪怕只能安他半刻之心,那也要见!至于态度,大人本就没有涉案,只是辞去了大长秋一位,依然还是封了候的两千石中常侍,该是什么态度就是态度!”
“说得对!本就……”曹节微微点头,刚要继续说话,却听到前院忽然一阵纷乱,便当即嗤笑改口。“这竖子还真够快的!”
罗慕当即赔笑。
“那你们爷们去见他,我去躲一躲?”曹破石忽然再度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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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节字汉丰,南阳新野人也。其本魏郡人,世吏二千石。顺帝初,以西园骑迁小黄门。桓帝时,迁中常侍,奉车都尉。建宁元年,持节将中黄门虎贲羽林千人,北迎灵帝,陪乘入宫。及即位,以定策封长安乡侯,六百户……节弟破石为越骑校尉,越骑营五百妻有美色,破石求之,五百不敢违,妻执意不肯行,遂自杀。其淫暴无道,多此类也。”——《后汉书》宦者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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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五章 牌戏
稍倾片刻,曹府正门难得打开一次,然后,曹节的弟弟、越骑校尉曹破石亲自出迎,倒也算是给足了某个自称前来拜访之人面子。
“曹校尉,”公孙珣笑靥如花,外加一身素袍、白马银鞍,若非是知道他之前几日做的好事,咋一看恐怕还以为这是女婿来探亲呢。“怎么劳动您亲自出迎,不知道曹公现在何处,莫不是看不起我,不想见我吧?”
“哎,公孙郎中说哪里去了?”曹破石死盯着对方腰间的短刀,硬着头皮答道。“我家大兄自从被流言所扰,辞去大长秋一职并交还符节以后,一直都在家闲坐,公孙郎中便是半夜来也能见到我家大兄。”
“那……”公孙珣不由失笑。
“请吧!”曹破石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脑门上已经冒汗,只是僵硬着身子让开了大门。
公孙珣见状也不客气,立即就带着韩当、魏越、贾超等一众武士,跨刀持弓,直接迈入曹府。而且根本不用那曹破石领路,他便一马当先,嚣张至极的快步直奔人家后院而去!
话说,曹府上不是没有忠心耿耿的徒附,也不是没有勇力过人的宾客,更不是没有人想拦住这些武士,但面对明显是军伍中人的对手时他们还是差了一些,几下便被推搡到一旁。而且,当他们出于本能立即看向自家‘二爷’时,却发现这位越骑校尉早已经面色煞白,非但根本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反而满头大汗的跟着那公孙珣往后院而去了……主人都没让拦,那自己这些人还多什么事?!
公孙珣带着一堆专职杀人的武士一路闯入后院,远远的便看到没有戴冠、头发花白的曹节正在廊下和一个大胡子文士玩牌,也就是三个猴带一个猪的那种……俗名唤做动物牌,学名则叫做四季生肖牌。
要知道,这可是如今天底下最主流的娱乐方式,天子都玩的。
见到如此情形,公孙珣就让其余人留在院中,然后自己独自一人上前,来到廊下负手观战,而仅仅是看了几眼后他便不禁发笑。
“公孙郎中何故发笑啊?”曹节一边看着身前立着的象牙质地四季牌,一边从容开口问道。“隔着牌背你也能看出来我玩的不好吗?”
“这是自然。”公孙珣愈发笑道。“两人玩牌,牌数固定,那么一方看着自己的牌便能大致想到对方的牌,而我看两位的出牌自然也能知道一些东西……恕我直言,曹公你年纪大了,所以屡屡乱出牌,出错牌!不过,最可怜的还是你府上这位胡子宾客,这位这么年轻,还一看就知道是个心里有分寸的聪明人,所以他虽然知道曹公屡屡出错牌,虽然明明早就握有胜机,却也只能跟着乱出牌,来逗曹公开心。”
曹节闻言哈哈大笑,他先是拿手指点了点对面的罗慕,然后却是将二人中间案几上的象牙四季牌给全部推倒。
“看来我是做了恶客啊!”公孙珣不由微笑感慨。“倒是坏了曹公的兴致。”
“非也非也,”曹节连连笑着摆手。“我倒是觉得公孙郎中来的正好。你不知道,老夫我在家闲居这么长时间,只能日日玩牌消遣。可这府上的人玩起牌来,大多是让着我的,唯一敢不让我的便是你身后擦汗的我弟破石。只是他这人,特别特别笨,而且只喜欢抽牌比生肖相克赌钱,一赌便是一晚上,所以我反而懒得让他来……所以公孙郎中若是无事,不如坐下随我来两局?”
“恭敬不如从命!”公孙珣当即拱手,便直接大马金刀的坐在了廊下。
然后,自然有女婢上来帮忙洗牌、摞牌、分牌、码牌,倒也是省事了。
“看公孙郎中这意思,莫非也是行家里手?”曹节看到对方如此干脆坐下,倒是有些好奇。“如此说来,我岂不是自寻死路?”
“曹公不晓得,”此时,那大胡子宾客,也就是罗慕了,赶紧笑言道。“这四季牌本就是公孙郎中亲母所制,也正是从他家商号中流传出来的,便是宛洛这地方也是从公孙郎中在緱氏的义庄那里开始传播开来的。”
“原来如此。”曹节恍然大悟,然后却又顺势指着罗慕对公孙珣做了一番引荐。“说起来,公孙郎中或许不知道,我这位心腹宾客曾经受过你的活命之恩!”
公孙珣不禁一怔,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大胡子便是那位屡屡传递王甫等人消息,却又只说曹节如何如何安静的‘内通者’了。
那罗慕听得此言,也是赶紧大礼相见,口称恩公。
而不管如何,这么一折腾,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而且三人打起牌来,几分趣味终究是有的。
说实话,若非是院中不远处便站着一群佩刀武士,那还真就越来越像是女婿上门陪长辈玩乐了。
“哎呀,文琪为何如此不留情面啊?”连输三把后,刚刚换了称呼的曹节却是彻底忍耐不住了。“你须知道我是个长者,哪里有像你这样咄咄逼人的?我这一把好牌被你憋得硬是全烂在手里,居然一张都没打出去!”
公孙珣哈哈大笑:“曹公误会了,我哪里又不想让一让你呢?可你得知道,这四季牌本就是家母所创,我自幼便陪她玩,偏偏家母又是个厉害人物,跟她玩的话,除非是趁着她疑神疑鬼之时猛打猛冲,否则极难获胜……时间一长,我这毛病便改不了!”
曹节微微颔首,却又微笑问道:“令堂这么厉害吗?”
“恕我直言。”公孙珣盯着对方继续笑道。“家母的才华,在幽州人尽皆知,便是卢师也是自叹弗如的。”
“哦?”
“其实,我有时候常常感慨。”公孙珣忽然又叹气道。“若是本朝许女子为官就好了,那样的话,哪里需要我如此辛苦在洛中博前途,只怕生下来便是公卿之子了!”
曹节和罗慕都不由咧嘴失笑。
“甚至,我届时或许都不用为朝局艰难而叹息了。”公孙珣也继续笑道。“因为,以家母的本事,什么阉尹、小人怕是早十年就被她铲除殆尽了,哪里又会有什么雌鸡化雄,然后隔几个月便地震日食个不停呢?”
曹节的笑意登时僵在脸上:“文琪果然是咄咄逼人!”
“些许牌技,让曹公见笑了。”公孙珣赶紧拱手。
“文琪难得来到我府上探视。”停了一刻,不知为何,曹节忽然又强笑道。“我又怎么能因为输的难看就此罢休呢?且再来几局,必然能赢回来的!”
公孙珣当即抚掌大笑,便再度催促婢女开启牌局。然而不知为何,等到婢女替三人码好象牙牌以后,他抬手一动却是将腰间的断刀给滑了出来,然后刀柄直接掉到几案上并撞倒了数张牌。
曹节不由微微蹙眉:“玩个牌,怎么还带着刀呢?”
“是我错了。”公孙珣不由笑着摇头。
可是话虽如此,他却在拿起刀时顺势握着刀柄把刀子拔了出来,刀光一闪,廊下不由一滞,院中也是跟着一紧,而原本就离得挺远的曹破石更是直接往后退了数步,就差跑出后院了。
“好刀。”罗慕忽然捻着大胡子正色言道。“这便是当日一刀逼得段纪明数十把刀不敢出出鞘的那把短刀吧?”
“听说是项王遗物?”曹节也微微好奇问道。
“正是。”公孙珣不由捧刀感慨。“所以说,对此刀来说,逼退段纪明又算什么功绩呢?项王持此刀分割天下,董仲颖得到后持之扫荡西疆,结果到了我手里,却也只能杀几个囚犯罢了……不瞒曹公,我常常为此感到惭愧。”
曹节连连摇头:“文琪说的哪里话?火烧弹汗一战,你不也是不避刀矢,挥此刀奋战在前吗?听人说,你临阵还中了一箭,却又爬起来继续催动大军?”
“曹公日理万机,居然也能知道前线的这种小事吗?”公孙珣正色问道。
“英雄壮举,自然会有人传颂,哪里是居于什么位置决定听不听到的?”曹节愈发正色。“但文琪,我有一言不吐不快。”
“曹公请讲。”
“在军中,敌我分明,自然要亲自骑马握刀,万事为军中表率。”曹节丝毫不避二人视线中的刀光,从容劝道。“可在洛中,事事盘根错节,人与人之间也绝非敌我二字可以道尽的,这个时候带着一把刀,天天四处劈砍,看起来威风凛凛,所有人都畏惧一时,可实际上,难道不是将自己的后路全给斩断了吗?”
公孙珣盯住曹节片刻,然后也是微微颔首:“曹公见教的极对,是我少年心气,行事无度。”
说着,他当即回首招呼韩当上前,就把那刀子递给了对方保管。
“这位壮士又如何称呼?”曹节见状不由轻松问道。
“这是我乡人韩当韩义公。”公孙珣自然顺便夸赞了一番自己心腹。“他追随我最久不说,弓马之利也是一绝,柳城一战一箭射死柯最坦的就是他,弹汗山一战也是他先渡歠仇水……”
“如此豪杰,先居何职啊?”一旁的罗慕不免追问道。
“出塞前便已经做到曲军侯,不过战后封赏之时,他却辞了军中职务,如今乃是我家臣,并无官身。”
“可惜了。”曹节微微摇头、
“是啊,”公孙珣也是如此感叹。“我也常常觉得委屈他了。”
“少君说的哪里话?”就在曹节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接过刀来的韩当却是当即蹙眉。“当不过是军中一武夫而已!而这天下间的武夫,若是都如我一般与少君并肩而战过,又有几个人会不为少君的气度所折服呢?当若能此生追随少君而不落后,想来必然能够慰藉平生!”
说完这话,韩当便立即捧刀退后,立在院中不动。
而曹节闻言也是愈发感叹:“天下间的人物,能有一个出色的地方便已经了不得,这位韩义公既勇且忠,文琪倒是好福份!”
公孙珣抬手指向那大胡子罗慕:“既忠且智又如何呢?曹公何必厚此而薄彼呢?”
话到此处,曹节先是一怔,然后终于与公孙珣一起再度大笑……接下来,两人不再废话,只是一边谈及家居琐事,一边认真玩起牌来。
而等到傍晚,公孙珣便正式告辞,那曹节居然亲自挽手,然后大开中门送了出去,而且还在门前许诺在洛中权贵家中寻几只猫送过去,以避免对方为此小事和妻子继续生分下去……这倒是令人啧啧称奇了。
———————我是牌艺精湛的分割线———————
“本朝太祖尝与族兄公孙瓒牌戏。太祖艺精,屡胜之,瓒既屡败,遂愤然厉色掷牌于案,木牌为之折。族弟公孙越在侧睹之,乃出而云:见族兄迁怒,乃知颜子淡然之贵。”——《世说新语》忿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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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 一招
“少君。”走出一条街来,韩当立即察觉到有些不对。“我们不回家吗?”
“立即去司隶校尉府。”骑马走在前面的公孙珣当即黑着脸答道。“曹节此人绝非浪得虚名,我们仓促上门,他先是假装玩牌,被揭穿后却又丝毫不乱,数十武士就在他眼前,可他见到我拔刀也是凛然不动,还能不卑不亢继续与我虚与委蛇如此人物,岂会真的安坐家中等死?必然有什么暗中手段等待发动!”
韩当立即点头,不复多言。
另一边,回到后院的曹节却也是转瞬就变了脸色。
“小子欺人太甚!”曹节直接一脚踢开了廊下的牌桌,吓得婢女纷纷逃窜。“区区一个千石郎中,居然敢对我曹汉丰拔刀威胁,真以为我是个没见过血的废物吗?”
罗慕刚要说话,但眼看着自家主人如此愤恨,却又明智的闭上了嘴。
然而,踹倒几案后,这曹节却在廊下重新坐下并深呼吸了数次,然后居然又笑了出来:“不过,这竖子倒也有些意思,子羡以为如何啊?”
“初次相见。”罗慕捻着自己的大胡子坦然答道。“比我想象的要有气度和风范。”
“是啊!”曹节不禁望着夕阳感叹。“比刚刚入洛时那次相见明显又强了三分不过也是人之常情,人嘛,总是要有所经历才能有所成就,不杀几个两千石又怎么能锻炼心境呢?难道有人生下来就是天下奇才?便是我,狠下心入宫之前,也不过如你一般,是个养不起家的落魄书生而已。”
“慕年少无知,多承大人照顾。”罗慕闻言立即肃容行礼。
“何必如此?”曹节继续不以为意道。“不过,我有时候也是难免羡慕子羡的年少无知。须知道,你与那竖子皆如初升朝阳,我却如这眼前的落日余晖一般尤其是你罗子羡,实在是太像我年轻时候了,所以每次见你,我都暗自感慨。”
“大人说笑了。”罗慕赶紧俯身再劝道。“您身体”
“咱们爷俩就不必说这些话了。”
“是。”罗慕讪笑着坐起身来。
“说到底,我年事已高,而且数年前一场大病几乎就要去见幽都王,虽然侥幸好转,却也落下病根。”曹节哀叹道。“此事别人不清楚,我自己难道不清楚吗?而且,无论如何,王甫等人也都死的死逃的逃了,便是真能如你我谋划的那般反击功成,可没了旧日伙伴羽翼的我,还能有昔日的威势吗?不过是苟延残喘,暂且自保罢了。”
罗慕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当然了,我也知道。”曹节复又摇头嗤笑道。“家族中全赖我才能个个位及列候c显位,而且大多无能c贪鄙。所以,若此时我不能撑下来,怕是他们都要尸骨无存!子羡,大丈夫生于世间,便是族人有些不对的地方,难道就要眼睁睁的等着他们被族灭吗?”
罗慕欲言又止。
“我知道子羡要说什么,不必在再劝了。”
“不是这个意思。”罗慕赶紧俯身再拜:“我是想说,既然如此,大人还是速速入宫去吧!”
“此时吗?”曹节茫然不解。“为何?”
“恕我直言。”罗慕认真答道。“大人与那公孙珣俱皆气度不凡,既然您能以暮年之身坚定心神,那对方想来也不会被我们所迷惑恰恰相反,此人见识到大人您的风度后,恐怕也会明白,您才是真正的大敌。而如我所料不差,那公孙珣此时应当是立即去见阳球阳方正了,以求速速拿下大人!所以,此时万万不要耽搁,还请您利用他去见阳球的这个机会,立即返回北宫!”
曹汉丰微微沉吟,然后当即立断,即刻起身,就要轻身入宫躲避。
“文琪想多了!”夕阳下,正要回家的阳球被公孙珣在司隶校尉府前撞到,不过他却有些不以为然。“曹汉丰垂垂老朽,不过一冢中枯骨罢了!何须多虑?便是文琪你此番试探,也有些多此一举。”
“阳公!”公孙珣无语至极,却又无可奈何得志便猖狂这种事情好像确实符合对方的性格,所以他只好行激将之语。“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心软啊!”
“谁说我心软了?”阳球也是无奈。“曹节迟早要动的,可咱们不是商议好了吗,先杀王甫,然后去除其他常侍c黄门,等到曹节孤家寡人,再从容拿下!去除羽翼再擒拿,难道不对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公孙珣勉力再劝。“若是他趁着自己并未涉案,忽然躲入北宫中又如何?到时候岂不是麻烦?”
“那你觉得该如何呢?”阳球也有些不耐烦了,但躲入宫中似乎也确实是个大麻烦,便当即蹙额询问。
“他弟弟曹破石现在和他在一起居住。”公孙珣不由大喜,然后赶紧献策。“而曹破石此人破绽太多,不妨揪住他身上一事,直接带兵闯入曹府,不求现在就能治罪曹节,但最起码可以趁机控制住对方,省的他逃入宫中”
“这倒是个妙法。”阳球当即一展眉头。“可行!我明日便查看曹破石此人的案卷,然后寻个破绽带甲士围了曹府!”
公孙珣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不过,他很快又想起一事:“那袁赦袁常侍一案该如何处置?他答应的好好的,明日下午一定亲自来见阳公,想来是要找袁隗做中人求个平安。”
“不要让他来见我了,让他去找你,然后你随意处置便可!”阳球此时已经不以为意的踏上了自己的车子。“曹节才是关键。”
这话倒也不能说是不对,公孙珣立即点头:“那到底该如何处置呢?是松还是紧,阳公是司隶校尉,务必先给个大致方略。”
“都说了,你随意。”阳球坐在车上不以为意道。“王甫被杀,洛中权贵丧胆,这些什么袁氏之类的废物,你这个中都官从事就可以相机处置了,何须我堂堂司隶校尉出马?”
言罢,不待公孙珣反应过来,那阳球便催促家人,立即驾车回家了而前者,只能茫然立于当场,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怒。
但不管如何了,天色已晚,公孙珣也只能先派个人通知袁赦明日只管来见自己,然后便无奈带人回家去了。
不过,还没走出几步,公孙珣却是忽然一个激灵,然后暗叫不妙,便带着一众义从快马直奔北宫东门而去那里是从曹节府上直奔北宫的最近路线。可是,不等赶到北宫东门,他心中却是微微一动,却又是第二次转向,快马往南宫东门而去!
这不是乱跑,实际上,北宫与南宫之间是有一座专属御道的,是相通的,只是平素里被虎贲军把守,理论上更只是天子能用然而,以曹节对虎贲军的影响力,若是从此处走想来也会无妨。
换言之,若是曹节长了个心眼,不走北宫东门,而是从南宫入宫,再走御道进入北宫,那公孙珣往北宫东门跑就只能算是被人戏耍一番了。
“俞中郎!”公孙珣喊出把守南宫东门之人后不禁大喜过望。“日落后可有人进我直言好了,曹节曹常侍可曾从此处入宫?”
天色已暗,俞涉此时早已经按照规矩退入宫门内,此时更是站在门楼上以手搭目对下答话:“公孙郎中说笑了,此处封门以后你还是第一个过来叫门的,何谈什么曹节那老贼从此入宫?”
公孙珣闻言大定,也不多话,便疾速往北宫东门处赶去。
然而,刚一见到北宫宫墙面,他却又陡然醒悟了过来曹节并未涉案入罪,自己也要喊一句曹常侍,那俞涉身为虎贲军中的郎官,乃是曹节旧部,如何又敢当着那么多下属的面喊什么‘老贼’?
分明是故意欺骗自己!
一念至此,公孙珣望着眼前的北宫宫墙,却是不禁心中一凉!
话说,千言万语,自己和阳球能够如此纵意诛宦,不就是靠着眼前北宫中的首肯吗?而现在,自己怎么就能让敌酋钻入到了己方要害之中呢?
—————我是牌差一招的分割线—————
“(公孙)珣既诛王甫,威震洛中,唯虑大长秋曹节一人而已,乃以探视之名,登门拜访,暗察消息。既入,见曹节与宾客牌戏与廊下,怡然自得。珣立于桌前,细观牌局,忽告罪而退。既出,韩义公在侧,乃问曰:‘主公何速?’珣快马加鞭不断,乃答曰:‘曹节面色怡然,然牌戏之中自有狠厉杀气,其必有诈!’当于马上复问:‘如之奈何?’曰:‘可禀司隶校尉阳公,以其弟曹破石之名速发甲士,锢而杀之,晚之,则其必奔北宫。’待见阳球,球以诛王甫既成,洛中权贵丧胆,拒不发兵,复戏言珣无胆。珣长叹而退。翌日,曹节果奔北宫,众遂策穷。”——《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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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七章 求见
天色已经晚了,但洛阳北宫中却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晚间照明最充分的地点之一。
不过,就在北宫西侧一处火盆下面,昔日北宫的实际掌控者c前大长秋曹节,却遭遇到了近乎羞辱一般的待遇。
“曹公!”一名小黄门小心翼翼的回复道。“赵常侍说陛下正要去西门外的濯龙园,怕是没时间见你,他说让您请回。”
“哦。”曹节拢着袖子微微颔首,居然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意思。“原来如此,倒是我来的有些孟浪了不过,陛下这个时候去濯龙园又是为何啊?”
“回禀曹公。”小黄门不敢拿大,便赶紧答道。“我人微阶底,具体大略是不知道的,但陛下最近一直喜欢往濯龙园去是实话。不过听人讲,赵常侍他们最近常常劝陛下在濯龙园中修筑新的亭台楼阁,并建立温泉水馆。”
曹节微微颔首,倒也能够理解,毕竟嘛,讨好天子本就是赵忠这些人的基本功。
“而且。”这小黄门又微微上前,低声言道。“听说赵常侍他们还建议陛下在濯龙园修筑钱库,贮藏钱货”
“你且住。”曹节微微蹙眉问道。“哪来这么多钱需要贮藏?”
“不瞒曹公。”小黄门的声音愈发放低了下来。“我也是听人讲,说是陛下准备收取官钱,然后让人直接输送到濯龙园里贮存。”
“何为官钱?”曹节也是愈发疑惑。
“据说是仿照本朝前例,将郎官c侯位一并发卖”
“这不就是捐官捐爵吗,还什么官钱?”曹节登时失笑。“本朝卖了不知道多少次,只是这郎官向来被士人们看重,届时不免会有些乱子罢了。”
“非只如此。”这小黄门连连摇头,看他那样子,似乎也算是信息灵通人士了。“听人说,先是夏常侍如此进言,可陛下却嫌按照旧例来钱太慢,然后赵常侍他们便一起进言说,这天下都是天子的家产,那朝廷正常任命官员以后,就应该按照官职高低c肥瘦,在上任前交出一些钱来,好‘捐助’给天子修筑濯龙园!据说价位基础乃是两千石两千万钱,千石千万钱,四百石四百万钱”
饶是曹节见多识广,此时也不禁为之愕然:“那天子同意那要是有家里穷的人被选了官,又该如何?”
“可以减免的。”小黄门继续解释道。“天子说了,诸位常侍的法子是好的,但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异!若是某人本来就有清廉干练的名声,便可打个对折,甚至再打个对折也不是不行。而且,家中若是真穷,还可以先去上任,等任内有了钱再补上!”
曹节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
“非只如此。”小黄门越说越得意。“天子还说,穷地方的价位可以再少一些,富地方的价位可以更贵一些,而公卿虽然显贵,却任职时间太短,所以公千万,卿五百万即可总之,凡事务必面面俱到,一定要做到公平c公正c公开,让天下人信服!”
曹节微微颔首,却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我懂了,既如此,你且赶紧进去伺候着吧,我先走一步!”
“曹公看着点路。”小黄门赶紧答道,然后,他又忍不住多加了半句。“曹公不必担忧,我等屡受您恩惠,瞅到机会,一定会在天子面前为您老人家进言的”
曹节回头微微一笑,这才转身离去,却是又抹黑去掖庭寻何贵人了。不过,在何贵人的居所这里,他却依然遭遇到了闭门羹。
“曹公!”一名小黄门跑出来后,胆怯言道。“何贵人正在与张常侍闲聊,据说是在说一些家事”
“哦。”曹节再度恍然。“如此,倒是我来的不巧。不过,我久不在宫中,不知道何贵人如今身体可还好?”
小黄门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失笑:“瞧您说的,贵人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万事争先,如今宋皇后既然被废,她自然是整日精神抖擞,一心想着再进一步,哪里有心思‘身体不好’?”
曹节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这小黄门忽然又道。“贵人最近也不是没有什么烦心事,她一直想让自己长兄何中郎速速从南阳回来,可是何中郎先是屡屡拖延,昨日回来以后却又不知道听了谁的话,居然劝她先给暴室那位收尸下葬,以稳定人心,颇让贵人不满。”
曹节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何贵人的长兄,却是不由心中暗自感叹了一声,便再度告辞:“我晓得了,我这就走,你也回去伺候吧!”
“曹公慢走。”这掖庭的小黄门也是依旧恭敬。“若有差遣,请您不必避讳。”
曹节又是微微一笑,然后却是再度摸黑出发,孤身一人去求见董太后了。而这一次,他居然遇到了一位‘正主’。
“程常侍!”曹节居然率先对阳球的‘岳父’程璜躬身一礼。
“曹”刚刚从董太后处出来的程璜见到曹节后先是一惊,但旋即捂嘴失笑。“曹常侍,今日怎么有时间回宫了?”
“程公啊!”曹节立即面色发苦了起来。“你说为何,还不是被你女婿给逼的吗?我虽然不在案中,可是左死一个王甫,右死一个陈玖,前走一个张奉,后去一个袁赦,我哪里还敢待在家中?还请程公务必帮我美言几句啊!”
程璜,也就是‘程大人’c程常侍了,闻言笑的更是开心:“瞧曹常侍说的,我久在宫中,乃是内侍中年纪最大c资历最长的一个,所以但凡宫中有人请托,我向来都是能帮便帮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曹常侍你又不在案中,究竟怕个什么吗?”
曹节不由干笑,却又顺势指向了董太后所居的宫室。
“啊,”‘程大人’见状赶紧再度捂嘴。“曹常侍今日最好不要去见太后了,她老人家刚刚安歇。”
“原来如此。”曹节赶紧低头。“那我就不去了,程常侍且归吧,我也要回自己房中休息了。”
“曹常侍先请。”这程璜不知为何,却又忽然客气了起来。
曹节当然晓得,对方这是不看到自己离开就不放心不过,他也确实不准备去见董太后,而是真的离开此处,远远而去了。
当然了,曹节也没有真去自己在北宫中的住处,实际上,当他迈入黑暗中后不久,就直接七拐八抹,往宫中一处僻静之地而去了。
这一次,没有人阻拦他,恰恰相反,此地主人听说他来了以后,便立即将其请了进去。
“老太妃身体可还安好?”曹节一入此地便大拜在地。“曹节给虞贵人请安了。”
“曹公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刚刚燃起的烛火下,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一边穿上外袍一边笑着迎了出来。“何必行此大礼,速速起来吧!”
曹节谢过恩典,这才坐起身来与此人相对。
“曹公,”这虞贵人等到对方坐定,便急切问了起来。“怎么这么晚了还来找我?”
曹节看着眼前比自己还年长许久的贵人,却是欲言又止。
“你们都出去!”虞贵人当即反应了过来。
此言一出,周围寥寥的几个年长宫女自然一起躬身退了出去。
“其实,”眼见着室内再无他人,曹节却是神色黯然了下来。“老奴今日过来,乃是来与贵人诀别的不瞒贵人,再往后,你我怕是就要九泉之下相会了。”
虞贵人闻言既不生气也不哀伤,却居然微微笑了出来:“曹公,人生数十载,到了你我的年纪,莫非还惧死不成吗?”
曹节闻言不由苦笑:“如贵人所言,这把年纪若是能老死床榻,自然没什么可言的。可实不相瞒,老奴如今已经是走投无路,怕是十之八九就要死于非命,然后身死族灭,所以,这才专门入宫来与贵人相别如今这北宫之中,昔日先顺帝之时就在的老朽,除了程大人那个老厌物,居然只有贵人与我了。”
虞贵人不禁摇头:“且不提程常侍那个老厌物,曹公,你也是知道的,我与当今陛下隔了三位天子,所以向来是安坐于此宫中,并不问什么多余之事所以,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了?天子刚刚成年不久,没听说什么外戚势大吧?莫非是前些日子宋皇后一案扯到你了?”
“非也。”曹节依旧神色黯然。“乃是天子欲杀我,与什么宋皇后并无干系。”
听的此话,这位虞贵人,也是汉顺帝的后妃c汉冲帝的生母,先是不禁心中一动,然后却又连连摇头:“曹公何必虚言对我?你非是不知进退之人,天子哪里会无端杀你?必然是宫中内宦尤其内讧,新晋者想要除掉你罢了!”
曹节当即尴尬笑道:“倒是让贵人看笑话了。”
“既然如此。”虞贵人再度问道。“曹公难道没有法子对抗一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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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八章 伺机
“曹公怎么不说话?”头发全白的虞贵人认真问道。“是不是有些为难之处?”
曹节良久方才颔首道:“我也不瞒贵人,王甫c袁赦c封羽c张奉这些人,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只有我孤身一人在北宫之中,已然是孤掌难鸣了!”
虞贵人不以为然道:“若实在是孤掌难鸣,那便和这些新人和解一二便是,他们左右求得不过是中常侍c中黄门之位,而如你所言,王甫他们或走或死,空下来这么多位置,还要如何?”
“事到如今,我哪里会不晓得该和解呢?”曹节正色言道。“只是贵人有所不知,诸位新晋常侍已经视我为砧板上的鱼肉,根本不屑于与我和解了。再说了,他们十余人盘布在宫中各处,我便是想表明心迹也得先想法子把大家伙都聚在一起,方能开诚布公私下一一交流,只是为了他们之前的攻守同盟,怕也是难以对我采信,便是一时采信,转眼间也要变化。”
“如此,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虞贵人不禁无奈答道。“我年事已高,宫中这些常侍也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便是想为你召集一下诸人,怕是也有心无力。”
曹节也是继续点头道:“这便是老奴我一定要与贵人相见一面的缘故了,我不是没有些想法,但眼前情形也实在是太过危殆,拼死一搏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和贵人做个告别毕竟,贵人与我都已经是如此年纪了。”
说着,曹节便取下头上的两千石常侍之冠,露出花白发髻,就在这虞贵人的寝宫之中五体投地,大礼参拜。
虞贵人见状忽然间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微微一笑,端坐不动,坦然受了对方如此一礼。
天色已经极晚,曹节行礼完毕便恭恭敬敬的趋步后退,然后就直接离开了虞贵人的寝宫,往自己的房舍中休息去了。
“所以,曹公是入宫去了?”
曹府门前,去而复返的公孙珣扶着刀直视拦在眼前的大胡子文士,至于说本来应该在此处主持的曹二爷,此时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回禀公孙郎中!”罗慕恭恭敬敬行礼道。“正是如此,我家大人本就是北宫常侍,哪里能一直呆在里舍之中?”
公孙珣不由冷笑:“你也是士人出身,这声大人倒是叫的情真意切”
罗慕低头不语。
“也罢,牌技差人一筹我也无话可说,但天下人心大势在何处,也望你罗子羡好自为之!”言罢,公孙珣却是松开手,准备转身离去。
“郎中不进去搜检一二吗?”罗慕忽然抬头问道。“你可是中都官从事,也是有执法权责的。”
“来的匆忙。”公孙珣凛然应道。“并未来得及伪造反书c印玺c虎符等物,而若不能族灭曹氏满门,此时抄检些许财货又有何用呢?”
罗慕孤身立于曹府门前,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了。
一夜憋闷且不谈,第二日下午,曹节的反击便赫然出现了。
“袁常侍且住。”司隶校尉官寺中的某处堂上,代替阳球处置袁赦的公孙珣忽然当着袁隗的面中止了交谈。“我且出去接个公文。”
袁赦c袁隗,还有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的袁术,纷纷抬眼看向了大堂外面出现的尚书台长史王朗王景兴,然后也都并没有多说什么。
“何事?”公孙珣来到堂外,心里几乎是立即升起一丝不妙的感觉。
王朗面色严肃,稍微顿了一下才认真言道:“文琪兄,有一件事情,桥公专门让我来告知你,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你且说来。”听到这话,公孙珣心里越发警惕。
“今日,有郎官上书朝廷,直言宦官误国,弹劾曹节c张让c赵忠”
只听了半句,公孙珣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弹劾曹节倒也罢了,连张让c赵忠一起弹劾,这是疯了吗?不懂得分化瓦解和区分主要矛盾吗?!但以现在来说,的宦官阵营的首恶说白了还是曹节和王甫这拨人好不好?
讲实话,这种扛着大旗破坏大局之人,若是在平常公孙珣定然以为只是某些人犯蠢,毕竟士人中的蠢货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光是认为《孝经》万能的两千石都能有一打
然而,曹节刚一入宫,这就有人如此迫不及待的搞事情,那必然就不是蠢,而是坏了!这里面一定是有勾结和预谋的,就是要把原本孤家寡人的曹节和其余新晋宫中贵人连成一体。
甚至可以想象,这个坏人一带头,马上还会有一大群蠢人立即热血上涌的跟上而更可悲的是,公孙珣也好,对此心知肚明的桥玄c杨赐也罢,却根本没法阻止,说不定还有可能被裹挟!
不然呢?难道你要站出来说,曹节是坏人,可张让c赵忠是好人?!
“就是这事,文琪兄好自为之。”王朗也是不由叹气。
话说,在尚书台这种地方待上一年半载,便是一朵白莲花也变成黑莲花了,何况是这么聪明的小伙子呢?
“我晓得了。”公孙珣叹气之余也只能如此说了。“回去转告桥公,就说我会小心的。”
就这样,王朗告辞回去,公孙珣便重新进入堂中与中常侍袁赦相对。
“袁常侍。”甫一回来,公孙珣便懒得跟对方废话了,只见他背手来到上位处坐下,直接变了脸色。“如今局面,只有一言与你,不要回府了,现在就白身出城,归乡养老去吧!”
袁赦当即为之一滞,但只是看了一眼袁隗,就马上鼓起勇气喏喏反问:“敢问公孙郎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然也!”公孙珣坦然道。“曹节昨日孤身逃入北宫,我们实际上已经拿他没有办法了。然后今日复有人弹劾曹节c张让c赵忠等诸多常侍沆瀣一气,俨然是要把水搅浑,让我们陷入进退不能之地”
“既然如此。”袁赦眼神不由微微发亮。“老朽我”
“既然如此。”公孙珣忽然拉下脸来。“就愈发不能对你这个漏网之鱼行宽宥之举了!我是看在你身旁同宗袁公的面上方才给你两分脸色,许你回乡的。可若你再不知趣,我今日就只好先把你打死在这堂上,然后再把你挂到城门前与王甫为伴了!你可知道,昔日张狂一时的王甫已经生蛆了吗?”
袁赦张目结舌,喏喏不知所言;袁隗也是目瞪口呆,惊愕无语;便是袁术,此时也不禁再度细细打量起了口出狂言的公孙珣,然后暗叹自己父亲所言不虚当然了,回到眼前,若是别人这么扯淡,这堂上三个姓袁的估计也就当个笑话听了,但是眼前这人,怕是真能说到做到,因为王甫c段熲c陈玖确实都是前车之鉴!
换言之,人家公孙珣都这么说了,你若是不信,恐怕也就真要生蛆了!
等了半响,眼看着堂上一时无言,公孙珣更加不耐烦了,便愈发作色:“袁常侍,如今局面但有允或不允罢了,你莫以为你真能在这里拖延下去。须知道,局面越是艰难,我越是要行雷霆之举,以正视听,以定人心!诛宦c诛宦,莫非你以为自己姓袁,便不是个宦官了吗?!我能留你一条性命,你还想如何?!”
袁赦扭头看了身旁一言不发的袁隗,然后拱手求饶:“老奴并没有什么侥幸之意,只是希望公孙中郎看在我是汝南袁氏一宗的面上,许我归宅带些财货再归乡,也好置些田宅养老”
公孙珣不由冷笑看向了袁术:“公路兄,你们袁氏难道没钱供养族中孤寡吗?”
袁术闻言只是低头一笑:“瞧文琪说的,若是不认倒也罢了,既然已经抬进门中,总不会缺这位长辈衣食,你说是不是?”
袁赦听得此言不由心中大惊,然后便觉得天旋地转,跌坐在了地上!
话说,人家袁常侍也是从梁冀时代便开始厮混的宦官大佬,哪里听不出袁术如此言语中的含义?且不说和昔日袁逢相比态度相差多少,只听这个意思,俨然就是觉得他已经失势,所以视他为冗余废物!
而若如此,真要是回了汝南老家而手中却又无财货,那岂不是真的要孤苦无依?可转念一想,当着这个真敢立马杀人的白马中郎的面,如果袁氏不给自己撑腰,那自己又何谈能留下什么财货呢?
所以,思前想后,眼前的局面居然是半个死局!
可恨那曹节,就不能晚一日再逃入北宫?这样自己说不定就能全身而退了!
总之,这袁赦坐在地上是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伤心,再加上思及自己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财货中,最后,他居然坐在堂上大声哭嚎了起来也是让堂上堂下的吏员c兵卒们看了场热闹。
“叔父大人。”袁术见状忍不住拽住了自己叔叔衣袖,将后者拉到堂外低声言道。“如此人物,也配姓袁?!”
“终究是有功于袁氏的。”袁隗无奈硬着头皮答道。“之前你父身体还灵便时也曾有过交代,务必要保他一保!”
“不是已经保他性命了吗?”袁术听到此处更加不耐了起来。“还想如何?叔父大人,如今局面下,便是诛宦之事难以为继,那也是宦官势力大落的局面。可偏偏之前我父亲出了那种事情,不能插手,居然坐视杨氏靠着扳倒王甫得了诸多人望如此情形之下,我们强护一宦官,天下人又将如何看我们袁氏?再说了,父亲之前灵便时不也是让我们接好公孙氏和这公孙珣吗?”
袁隗是个没主意的人,听到自己侄子如此言语,登时就有些犹豫了起来。而另一边,堂上的公孙珣也是彻底没了耐性,已然是喊了左右吏员就要将袁赦拿下拷打于是乎,袁隗也好,袁赦也好,立即惊慌失措,不敢再有所拖延。
最后,双方议定,袁赦家产抄没,白身出洛,而袁氏者保证一路护送对方到汝南,不再回来。
而既然发配了袁赦,那到此为止,昔日靠着九月政变和二次党锢确立朝政主导地位的宦官集团,几乎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头目曹节还在宫中苟延残喘了。
当然,局面也随着曹节在北宫持续性的躲藏变得越来越微妙起来。
要知道,和束手无策的阳球c公孙珣等人相比,士林中的情绪却是越来越振奋,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上书请求诛宦,目标更是从曹节一路延展到张让c赵忠。而到了后来,随着风潮形成,甚至有人公开提出了为大将军窦武c太尉陈藩平反的口号再后来,不出所料,解除党锢的要求也是理所当然的出现了。
对此,公孙珣也好c阳球也罢,还有杨赐c桥玄其实全都知道,这么做只能激怒天子,让天子对此事警惕起来,甚至可能直接转向,但他们却根本没法制止和反驳。实际上,便是公孙珣都硬着头皮和尚书台的同事一起联名上了本奏疏,大概意思就是请求诛灭赵忠什么的也是蛋疼!
当然了,私下里公孙珣和阳球也不是没有什么说法,他们早早议定,只要曹节敢脱离禁宫c禁卫,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指着曹破石身上的漏洞来个‘误伤’总之,万万不能放过曹节这个宦官党首,否则,且不说此事半途而废,便是猛烈反扑也不定说来就来。
但是话虽如此,时间一直来到四月份,眼看着洛中越来越热,人家曹节却还是一动不动,宛如乌龟一般,甚至比乌龟都能忍。
要知道,他昔日搭档王甫的尸体如今已经不仅是发臭生蛆的地步,有时候还会滴落一些淡黄色的不明液体为此,公孙珣不得不下令把它移动到了城门边上,以防止溅到路人!但是,人家曹节就是不动,似乎还真就准备在宫中苟延残喘到老死了!
不过,随着外朝越闹越大,这一日,曹汉丰苦等的某个临界点终于还是来了。
惹出事来的人是一名老郎官,乃是梁国人,唤做审忠。话说,这位审郎官公开上书请求平反陈藩c窦武不说,居然还天子彻底废除黄门制度,而且言语极端,又有些私心搏名之举,宛如之前的蔡邕一般这下子,天子终于不耐,直接就将这个自称‘为郎十五年’之人给罢官撵回了老家。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天子态度转变的信号。
而听闻此事,心中知道时机已到的曹节也终于还是迅速行动了起来。
“曹公。”这日晚间,一名中年宫女忽然面色惶恐的出现在了曹节的房内,后者这些天为了不引起其他常侍的敌意和提防,几乎整日就在这北宫中的寝所中枯坐而已。
“事情办好了吗?”对着铜镜而坐的曹节一边整理着白发越来多的发髻,一边头也不回的从容问道。
“办好了,可也没办好!”这名宫女当即叩首请罪。“还请曹公您恕罪。”
“这话倒有意思。”已经开始戴上自己两千石常侍之冠的曹节难免又好奇回过头来。“什么叫做‘办好了也没办好’?”
“回曹公的话。”中年宫女紧张的回头看了眼身后已经关严实的大门,这才低声答道。“老贵人喝下了那瓶酒,但却也有所发觉”
饶是曹节老谋深算,此时也不禁有些慌张:“虞贵人发现了?”
“是!”中年宫女再度叩首答道。“但贵人她并未生气,也未发作,而是遣开其他人,继续当着我的面把酒全都给喝光了,还让我给曹公带些话。”
曹节干坐半响,方才颤抖开口:“老贵人要你带什么话?”
“老贵人说她这人向来福薄,当日她虽有一子立为天子,但两岁便夭折,并无福缘,反而为此还招来梁氏的嫉恨,那些日子几乎日日虑不得生,全靠曹公你还有之前那几位已经去世的常侍照顾,才勉强活了下来;而数年前,又是曹公你让小黄门奏上,加封她还有其他没有名分的几位后妃为贵人c夫人,并许她死后与先顺帝合葬;甚至,便是她家中,也全靠曹公帮忙,才能有几名子弟出仕如此恩德,以命想报理所应当,更别说她这个年纪,生死已经没有什么可讳言的了!”
曹节听得此言,只觉得口干舌燥,心乱如麻,停了好久才缓过劲来:“你且下去吧,此事不要与别人说,待虞贵人下葬后,我便赠你千金,并送你出宫归乡决不食言。”
宫女千恩万谢,又紧张不已,便赶紧告辞离去。
而曹节等人一走,便忍不住站起身来在房中团团打转他几度想去虞贵人寝宫,趁最后的机会请罪,但几次都还是没有胆量走出去。
无奈之下,心神激荡之中,感激c惭愧c畏惧等各种情绪之内,这位执掌大汉朝政的十余年的权宦,只好再度免去自己的两千石常侍之冠,露出花白发髻,然后就在自己的居所立,对着寝宫方向叩首行礼,继而泪流满面。
翌日,汉顺帝贵人c汉冲帝生母,宫中辈分最高的一位妃嫔,薨逝于寝宫之中由于其年事已高,并无人做他想,而又由于她身为顺帝的贵人,当下葬顺帝的章陵,所以天子下旨,百官罢事三日,大内皆著素服两日,并以往日成例,着百官c内侍有阶级者会丧于章陵。
————我是腿还有点疼的分割线——————
“袁赦者,本汝南人也,幼以贫贱为黄门,后汉桓帝时渐得势。及灵帝间,陈藩c窦武事败,党锢再起,宛洛纷乱,太仆袁逢乃引之为同宗,互称兄弟c相为表里,袁氏遂安。至光和年初,王甫事败,赦亦失势归乡,以年老无子,乃求同宗子弟继承,时袁逢已病重不可视事,遂言于其子袁术。术闻之,勃然大怒,以手掴之甚急,曰:‘阉奴得袁氏庇方生,安得复求继承?汝以己固姓袁乎?’赦大哀:‘凡生为袁氏数十载,今日始知袁氏之贵也!’”——《世说新语》简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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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九章 争言
虞贵人用自己性命为恩人曹节争取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同时也为京中大小官员争取到了三日假期。
是的,朝中上下对虞贵人都是很感激,但基本上只是感激她为大家放了三天假而已。
阳球这厮只是早早的跑到章陵露了个脸,然后便直接偷懒跑回家,和自己宠爱的小妻玩‘入巷’游戏去了;没资格去章陵的公孙珣更是一大早便出门,然后硬着头皮在洛阳四处乱窜,只求买一只猫来,省的后宅不得安宁他们不是不知道曹节会出来,但是皇家仪仗之中,禁卫护卫之下,去抓人还不如尝试潜入北宫呢!
那么,既然连阳球和公孙珣这种人都没想到会如何如何,百官们又能怎么样呢?无外乎是身份够的不得不往章陵走一遭,身份不够的干脆就呼朋唤友各行其是罢了。
而这,便是曹节的老道之处了,除了早有预谋的他自己,没有任何人会觉得有事发生,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当宦官们因为需要往返于章陵和北宫而不得不聚集在一起时,百官却因为休假而在无形中丧失了组织能力和执行能力。
天气有些闷热,等到下午时分,眼看着章陵那里结束了仪式,百官立即一哄而散,而宫中的诸位常侍c黄门也和一众禁军c宫女什么的,则戴着孝布,一路往北宫而回。
“这是往何处去啊?”眼看着要走到夏城门了,才终于有人察觉到了些许问题。“为何要从夏门回宫,从谷门走难道不更近一些吗?来时咱们可就是从谷门来的!”
“谷门c夏门也差不了多少吧?”一旁的同伴有些不耐的答道。“天这么热,都走了一大半了,难道要折回去?”
“不是。”这个裹着孝布的小黄门马上惶急摇头。“你忘了吗,王常侍的尸首还在夏门挂着呢,上旬我曾经出城一次,恰好从夏门走,看见那尸首不停的往下掉蛆虫,然后一群野狗在下面舔舐,便再也不敢从彼处走了!”
同伴听到此言也是吓了一跳,但终究还是赶紧摇头:“便是如此也不好办,这么多人都在,还有不少常侍,哪里轮得到我们说话?到时候低头不看便是了。”
“要不,你我告假先走,直接回家如何?”原本那人终究是有些胆怯。“那地方太吓人,去一次三日都吃不下饭”
“告假倒是无妨。”同伴连连颔首。“带上我,咱们一起躲开便是,去你家喝酒。”
然而,让两个小黄门有些惊愕的是,当他们试图脱离大队时,却被沿途护卫的虎贲军给当众拦下:
“曹公有令,凡事回宫再说,中途不许离队!”
随着这句话,骚动立即蔓延开来,很快,那些中常侍c中黄门们就纷纷得知了消息,而且个个惊怒交加。
“曹公,你这是何意?!”赵忠第一个站了出来。“如今你已经不是大长秋,也已经交还了符节,并无权管束虎贲军!”
“我并没有管束他们。”曹节指着自己头上孝布,面色如常的答道。“只是身为宫中最年长的常侍,免不了要提醒他们约束一下秩序今日是虞贵人的下葬之礼,虞贵人乃是章陵的妃嫔,素来德高望重,平日里在宫中不拿架子是她生性和善,怎么能入土为安之时还要被人漠视呢?那些外朝官吏看不起虞贵人倒也罢了,我们一群阉人,乃是天家的奴才,做奴才的难道也要无视主人吗?赵常侍这话,恕我有些听不懂。”
赵忠并未反驳,反而是微微点头,一脸赞同的样子这倒不是赵常侍怂如狗,而是他忽然想明白了,若是曹节仗着自己在虎贲军中的权威在此时搞什么兵变c囚禁之类的狠招,他这时强出头不过是自寻死路;而若不是,那只要忍过一时,等入了北宫,万事自然无忧,说不定还能借此事争一争一直悬而未决的大长秋之位呢。
既然如此,这一小段路而已,且随对方意便是。
实际上不止是赵忠,便是张让c程璜c夏恽c郭胜c孙璋c毕岚c段珪等一众核心常侍,还有几乎所有的中黄门c小黄门,也全都相当的识时务,一个个的老老实实闭口不言,只是跟着大队往城内行进而已直到队伍行进到了洛阳夏城门前。
“止步!”曹节忽然面无表情的停了下来。
“曹公有令,止步!”一旁的虎贲军郎官立即按着仪刀传递了命令,而随着他的下令,原本只是充当仪卫的上百名披甲虎贲军士,也是纷纷持械驻足这下子,根本不用这些军士再说什么,周围的百姓立即一哄而散,而诸如张让c赵忠等人,也在相互传递了几个眼色后,老老实实的带着大队停了下来。
下午时分,天色愈发沉闷,数百戴着孝的禁军c内侍c宫女僵立在烈日之下,而把控了局面的曹节曹汉丰却一言不发,只是缓步来到城门之下,拢起袖子仰头看向了挂在城头的‘王甫’。
讲实话,此时的‘王甫’已经根本看不出半点人形了,只是几块烂肉和一个带着少许烂肉的干瘪骷髅而已想想也是,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中常侍先是被乱棍打死,然后又被分尸,再然后又被挂在这里风吹日晒c雨打虫咬,要是还有人形那就怪了!
而就在曹节面无表情的看向昔日搭档之时,忽然间,一阵风吹来,在让身后不少人感觉到些许凉爽的同时,却又将一丝带着些许‘肉汁’的烂肉给吹落在地。曹汉丰低头看去,只见那块烂肉中迅速爬出来几只白花花的蛆虫,也是让人愈发伤心然而,更让他无言以对的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几只野狗,见状居然飞奔而来,然后就在他的面前争抢起了这块烂肉。而一番撕咬之后,成功者叼着撕开的烂肉扬长而去,失败者却又不甘心,只能在那里用舌头舔着地面上的腥臭汁水解馋。
“虎贲军何在?!”曹汉丰看到此处再也不能忍受,便禁不住回头喝问。
“曹公!”数名军官赶紧上前。
“将这只野狗与我打死!”曹节声色俱厉,身体颤抖,俨然是动了震怒。
“喏!”几名军官也是头皮发麻,但终究是不敢多想,便立即应声。
然后,他们几人也不用招呼后面的军士,便直接抽出仪刀,将这只舔汁的野犬给活活在城门旁给分了尸!
“诸位常侍c黄门,请上前说话!”等到野狗被分尸,曹节便立在王甫尸首之下,狗肉堆旁,然后依旧拢着袖子,却又看向了身后诸多内官。“我有几句肺腑之言,今日不吐不快!”
些许微风之下,曹节头上的孝布随风飘扬,而张让c赵忠等人者不免面面相觑他们哪里还不晓得曹节要生事?
只是,眼前的局面却根本由不得他们,不要说虎贲军在侧,便是身后诸多内侍,在见到刚才一幕后,也是纷纷汹涌,顿生同仇敌忾之意讲实话,此时若不向前,只怕当场要寒了这身后不知道多少内侍的心!
于是乎,随着昔日大长秋的一句话,不管是位居两千石的中常侍,还是千石的中黄门,又或者是小黄门,此时居然纷纷聚拢向前,来到曹节与‘王甫’身前。
“诸位,”曹节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头上的王甫尸首,却不知是从何时便已经泪流满面。“我们这些内宦,相互撕咬,争夺位置,倒也是常事。可是,可是”话到此处,曹节几乎是哽咽不能言,但终究是被他压住泪水,复又指向那堆狗肉言道。“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沦落到被野狗争食蛆虫的地步吧?”
此言一出,除了几位常侍之外,夏城门前的内宦们几乎是个个交头接耳,不少人甚至如曹节一样直接哭了出来,而且声音哀切若是再加上他们身上的孝布,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这些人真是在哭孝呢。
不过,前面几位常侍虽然面色也有些哀恸之意,但却终究无言,尤其是张让与赵忠,这二人更是面色阴冷,屡屡交换眼色。
“我今日开诚布公!”曹节抹了一把眼泪,然后重新拢起袖子,却是死死盯住了眼前的数位常侍。“诸位如此放纵那阳球,不过是想除去我等老朽,借机占据常侍之位而如今,王甫c袁赦c封羽c淳于登c张奉,已经全都去位,你们也都大多如愿进位,昔日多名年老常侍,更是只剩下我一人而已。而我你们还不知道吗?向来年老体衰,三年前一场大病,根本不知道还能撑几年,便要去九泉之下伺候虞c去伺候先帝了。莫非你们如此还不知足,非要全都赶尽杀绝吗?!”
话到此处,几名新晋常侍,还有诸多千石中黄门大多面面相觑,而随着其中数人面带哀容口中连道不敢,其余众人也是纷纷响应。
然而,为首的赵忠与张让依旧凛然而立,没有丝毫动摇的打算。
“两位张c赵两位。”曹节果然也将目光对准了这二人。“我知道二位心思,大家伙都是求位子,但两位所求的却是我的位子,所以才不愿与我和解,对否?”
张让不禁干笑一声,赵忠也是低头不语这不是废话吗?他们本来就是权势仅次于曹节c王甫之人,这次相争,所求的不外乎是领袖内宦之位。
“但是两位。”曹节不由面色哀切。“便是我也和王甫一样死无葬身之地,这内侍领袖一位也只有一个,你们二人就算是有默契,届时又要如何切割权责呢?若是出了差错,莫非还要各自呼朋唤友,召集外朝势力,杀个你死我活吗?到时候,又会有多少宫中伙伴会落到王甫这个下场呢?”
曹节这话说的格外直白,但话中的刀锋却根本无法回避,张c赵二人一时也不由有些尴尬,诸多内侍也是纷纷交头接耳。
“那曹公以为我们二人该如何呢?”赵忠眼见着周围内侍们的眼神不对,只能无奈开口问道。
“我的意思,我曹节也是垂垂老朽之人。”曹节正色言道。“羽翼也已经被尽除,那么你们能不能看在往日我处事还算公道的份上留我一条性命,然后让我从容将权责一一切割给你们呢?虎贲c羽林的兵权;大长秋的职务;黄门监的权责大家好商量难道不行吗,何必要闹成这样?所谓执牛耳而分割,你二人真不能允我再做两三年的虚位首领吗?这对你们有什么坏处?”
赵忠和张让不禁对视一眼,俨然是有些心动,但却依旧没有表态。
“两位还不明白吗?”曹节一声长叹,却不由再度指着头上昔日战友‘王甫’言道。“我为何要在此处与你们开诚布公,实在是我辈相争,本不该引外朝势力介入!而我曹节今日的意思也很简单,我可以死在你们这些人的手上,却不能死在阳球那种人的手上阳球如今如此嚣张,敢问程常侍可还有半分能再制他?那公孙珣整日带着他的义从横行洛中,就好像驱逐类犬猎杀野兽一般猎杀我辈,你赵常侍真就能管的住他吗?你们信任他们难道超过信任诸位内侍了吗?”
赵忠和张让一阵无言因为不用回头他们也能感觉到身后一阵骚动。
“两位!”曹节忽然厉色喝道。“你们还不懂吗?若是再这么下去,我所言的那些权责怕是就要一一落入外人之手了,到时候我辈内侍还争个什么啊?就算是再要内斗,也不能因此坏了我们内侍的大局啊!”
话音刚落,那些小黄门c中黄门c中常侍便纷纷出言附和c劝说,而张让和赵忠心知若是在游移不定下去,怕是要丧尽宫中人心届时,指不定毕岚c段珪等人就要趁势取而代之了。
一念至此,这二人也不再拖延,当即就在那堆狗肉面前躬身下拜,口称不敢,然后也学着曹节的做派对着王甫落了几滴泪。
就这样,不管如何,曹汉丰借着王甫的尸首卖惨,然后以言语鼓动了几乎所有有品级的宦官,却是逼得张让c赵忠等人半推半就,当众接受了他的和解,并依旧暂时以他为首领。
“还请曹公指教,我辈该如何了断此事?”好不容易安抚下身后一群内侍,几名核心中常侍便当即发问。
“此事因何而起我心知肚明,所以我并没有反扑报复之意。”曹节正色言道。“只是想让求个安稳晚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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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章 何去
公孙珣是当日晚间才得知的消息,然后和多数人预想的一样,那叫一个惊怒交加。
“诏书怎么就直接送到司隶校尉手上的?”面对着来送信的王朗,公孙珣几乎是怒吼了出来。“让桥公领尚书台,不就是要他在这种时候拖延一二吗?”
王朗赶紧解释道:“北宫先有旨意让曹节替桥公为尚书令”
“然后他就点头了?!”公孙珣更加愤怒了。“他可是天下名臣,难道不会顶回去吗?顶回去天子还能杀了他?!七老八十的人了,天子敢杀吗?!骂都不敢骂吧?!”
王朗就更不好说话了,只好低头不语。
“不行,我得去找桥公当面问个明白!”公孙珣负手在自家堂中转了两圈后,终于是忍耐不住,最后干脆一甩手,直接出门去质问桥玄了。
然而,四月的夜色中暖风熏熏,公孙珣独自骑在马上,离桥府越近他就越是气馁。
到最后,干脆有些绝望了起来。
话说,公孙珣又不是个蠢货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和阳球之前大举诛宦如杀狗一般的背后,其实是宦官新旧内讧,是奉旨诛宦!而且这里面还有袁逢忽然中风所带来的万中无一机遇!
所以,当曹节和张让c赵忠,还有那群新晋宦官达成和解以后,万事其实也就都不可逆了。
实际上,早在那天棋差一招被曹节钻入北宫以后,公孙珣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甚至有过更糟糕的猜想。而今天之所以如此愤恨,不过是因为曹节的手段太过于出色,区区半日间就完全翻盘事情来得太急,而人嘛,又有几个真正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
至于说桥玄,讲真,老头何其精明的一个人,恐怕等他接到宫中旨意时就立即明白大局已定了。再加上他人确实也老了,一方面确实见识的多,一方面也确实懒得理会,所以就直接将印绶交出,甩甩手回家了。
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什么可质问的呢?
当然了,想到这点很简单,但迫使自己心平气和却很花时间,而当公孙珣觉得无趣以后,却是已经直接来到人家桥府门内了此时,不去见一眼桥玄再走似乎不是很合适,当然了,见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了。
于是乎,公孙珣干了一件匪夷所思之事,他随着桥府的仆从直入内堂,朝着正在逗弄幼儿的桥玄拱手行了一礼,便直接转身离开。
然而,桥玄看着公孙珣如此干脆,却忍不住起身喊住了对方:“文琪且住,何故来去匆匆啊?”
“愤懑而来,所以匆匆,无趣而走,也是匆匆。”公孙珣当即站住身叹气道。“不然呢,桥公以为我该如何?”
“我觉得文琪你不必愤懑,也不必无趣。”桥玄也叹了口气,然后便缓步上前言道。“你与阳球此番活动,虽然是借了天子权威,更是趁着宦官内讧借力打力,却也是实实在在的诛杀了王甫c段熲c陈玖,并驱逐了张奉c封羽c袁赦c淳于登等权宦于你而言难道还不足吗?”
桥玄的意思很明白,单从个人目的而言,别人倒也罢了,你公孙珣如今已经靠着这一波名扬天下,算是求仁得仁了既然如此,那你还有什么可想的?
“恨不能尽全功而已。”公孙珣连连摇头。“棋差一招,着实不甘。”
“不要有执念。”桥玄继续劝道。“既然事不可为,而且后路通畅,就应该早早脱身。”
公孙珣勉强点了下头,因为所谓‘理智’告诉他,正该如此:“桥公所言甚是,既然这样,我就去拜访一下卢师好了。”
“去吧!”桥玄随意摆手道。“此时不必有什么顾虑,速速借你老师的权责,找一个大县放一任县令,比什么都正经”
公孙珣自然无话可说,便躬身一礼,便再度告辞离去,而桥玄虽然一度看着对方的背影欲言又止,但终究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而果然,等公孙珣出了桥府大门后,也是强打精神,速速又往卢植处去了。
话说,事发突然,如今那曹节再度掌控了虎贲军和羽林军,真要是趁自己进入南宫来个朱雀门事变什么的呃,反正无论如何,公孙珣都没有理由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一个宦官的‘善念’上面!
想那王甫都被分尸了,怕是也没想到自己其实是被好搭档曹节扔出来血祭的祭品吧?
没错,现在回头想想,曹节当日以退为进,俨然有把王甫顶出来当祭品的味道,而那罗慕屡屡过来传递王甫等人的消息就是最好的明证!
面对这种人物,桥玄或许说的没错,是该见好就收,然后寻一条后路了。
“你准备往何处去?”卢植正坐在家中榻上写什么东西,听到自己学生进来都懒得抬头。
“老师以为我可以去什么地方呢?”公孙珣来不及坐下就勉力问道。
“让我想想。”卢植依旧在纸上写个不停,只是随口答道。“你年龄太小,否则以功劳论,直举两千石也无妨,可是既然只有二十三岁,那便还是弱冠,就只好去做一任县君了。但县君和县君也有所不同,我朝制度,小县甚至有三百石县长,而大县最高可以有千石县令你本来就是比千石的别部司马立功后入朝为郎,那么外放就只能是最顶级的大县,做一任千石县令才合规矩。”
这便是吏部曹尚书做久了犯职业病的结果,公孙珣倒也懒得打断对方。
“而以本朝惯例,授官当以三互法相隔,除此之外却又应该尽量靠近家乡,以全忠孝嗯,以距离辽西远近相论,周边万户大县,无外乎是右北平土垠c广阳郡蓟县c涿郡涿县c渤海南皮c河间乐乘c辽东襄平区区而已等;而若以河北知名而言,自然还有邯郸c邺城c晋阳c平原c临济等地,你以为如何?”
公孙珣登时头大如斗他哪知道该如何?按照做官的规矩,他应该最少做满一年尚书郎,等到十月份再讨论外放的事情,甚至做个三年都正常,可如今被曹节一朝反扑,分明是有仓皇而逃的意思,又怎么会想这么多呢?
当然了,这也算是某种幸福的烦恼,因为真要是没背景的人,估计就直接连夜逃回家了,又怎么可能还坐在这里为自己去哪个河北名县而烦恼。
所以想了半天,公孙珣也只能无奈拱手:“全凭老师安排。”
“也不好安排啊!”卢植继续写着他的文书不停,嘴上却复又无奈道。“我之前所言这些大县,其实并无缺员。而这些大县所任,不是宿吏便是如你这般青年才俊,吏部曹那里都是专门盯着的,断无理由让他们无故升黜。”
讲实话,一听到对方如此翻来覆去,之前因为诛宦而提升了不少信心的公孙珣又有点犯怵了,毕竟,对上卢老师,他总是有点心虚的。
“老师,其实也没必要离家太近,远一些也无妨。”然而无论如何,公孙珣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嗯,益州蜀郡成(防)都令正好缺员,那是天下顶级的大县你要去吗?”卢植终于放下笔扭头认真问道。
公孙珣摇头不断开什么玩笑,他一个辽西人去什么成(防)都做县令,怕不是失了智?而且公孙述的先例在那里,讲真,他对蜀中其实一直是有些忌讳的。
“洛阳令司马防劳苦功高,朝中一直考虑升迁他为两千石,所以随时都可以让他改任议郎你要做吗?”
公孙珣再度摇头疯了吗?自己之所以求着外调不就是为了避开曹节?实际上,不要说洛阳令,便是宛洛汝颍以及司隶其他各县他也不准备接受!
“那就难办了。”卢植扫了一眼文书后,终于转过身来直身坐在榻上答道。“文琪,要不你再等等?”
“老师。”公孙珣头皮发麻道。“可是如今学生有急难之危啊!”
“是吗?”卢植不以为意道。“你的急难之危是什么,莫非是有人要杀你吗?”
公孙珣微微一怔,但还是硬着头皮老实答道:“我之前杀了那么多宦官,可如今曹节却又重新掌握了虎贲军,尚书台又在虎贲军监管下,若是他万一发疯”
“既然如此着急,那就去做平郭令好了,辽东郡下属,六百石。”卢植忽然打断了自己的学生。“县令巡县的时候被老虎给咬死了。我明日一早帮你处置好公文,再让人给你送到家中,你现在就可以回家收拾东西了,然后明天中午便可以带着公文出发,到辽东与县丞交接。如何?”
公孙珣一时无言,凭什么千石县令变六百石啊?
“文琪。”卢植束手直身坐在榻上,面色依旧平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固然没错,可单以今日是看,你以为曹节真的会大开杀戒吗?”
“学生不知。”公孙珣放下多余心思,顺着卢植的提醒认真思索,但依旧是连连摇头。“毕竟讯息太少,只是从他反扑成功却只是让阳方正改任卫尉而言,似乎也有息事宁人的意思。而且,此事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毕竟是失了羽翼,而且便是与其他常侍和解,却也该收敛一二,不复他图,以免再度生分。可是,终究不能以揣测而堵上自己性命吧?”
“不错,讯息太少。”卢植不由点头道。“但是文琪,单以保命而言,事情虽然有些危险,但却没必要露出仓惶之意你之前一意诛宦,我其实是不以为然的,你知道为何吗?”
“借力打力,于大局无益,而且所行之事并非是自我主导,乃是为他人所用,更兼动作酷烈,将来或遭反扑恰如今日所忧。”公孙珣倒是坦诚。
“所以说,千万不要得势如疯犬,失势如败犬。”卢植正色教导自己的学生道。“这样,会被天下人所看轻的!你之前费劲心思完成的诛宦大事,也会因此而打上折扣的。”
公孙珣面露恍然。
“文琪,你所忧者,无外乎是虎贲军c羽林军而已,可这两军俱在宫中,轻易不会出动。”卢植继续言道。“所以,你不如安心在家读书,真要是事出突然,便躲入刘文绕府上就是了,天子这人讲究旧情,曹节的脸面未必有刘文绕的有用!而若如此,性命断然无忧。至于尚书台那里,我先替你告病,等日后看着哪个地方合适,哪个地方出缺,再从容将文书做好,并遣人给你送去!如何?”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又禁不住提到一人:“可是老师,之前桥公却劝我尽快外放”
“桥公不是担心你会被曹节报复。”卢植面色不变,从容言道。“是怕你们再度生事!”
“怎么可能?”公孙珣不由干笑。“我非是蠢货,如今大局已定,还能如何?”
“可是有人未必如你理智。”卢植继续说道。“你可知道,今日傍晚,阳球先是拒不纳诏,然后又直趋殿上,当着天子c曹节c张让c赵忠等人叩首出血,口称要继续诛灭豺狼,然后反复再三才接了诏书吗?”
公孙珣先是愕然,旋即释然这样就能解释的清为何桥玄要喊住自己,并劝自己早日离开洛阳了。
阳方正那个人,说好听点叫做性格激烈,说难听点叫做容易失控!
“既然如此,我反而要去探视一下了。”一念至此,公孙珣豁然起身。“阳方正终究是个干吏,且此次诛宦多蒙他照顾,若是不告而别并独善其身,终究是难过心结”
“那便去吧!”卢植叹道。“正如你所言,阳方正虽然是个酷吏,但于国家有功,能劝且劝,能抚且抚。”
公孙珣当即告辞,然后出门快马而走。
话说,之前阳球回到家中,心中郁郁不堪,也不吃饭,也不许家人擦拭他额头上的血迹,更没有包扎伤口,只是孤身坐在院中发闷而已而府中上下也无一人敢上前安慰。
不过,咋一听到公孙珣来访,阳球还是喜出望外,飞奔出去迎接。
“文琪!”阳球上来握住对方双手,眼泪就已经忍不住了。“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去寻卢公,然后求一大县外放呢,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想着来看我?”
公孙珣尴尬万分,只能强笑:“阳公说的哪里话,若是闻风丧胆,直接遁逃,天下人会如何看我?而且不瞒阳公,我是担心你受此挫折,心中郁结难解,又或是一意孤行”
“郁结难解有一些,”阳球拽着对方往自家后院而走,然后又喊着家人上酒上菜。“但是一意孤行又从何谈起?”
“以己度人而已。”公孙珣跟着对方来到后院坐下,然后赶紧出言相劝。“曹节当日一招胜出,差之毫厘却谬之千里,我也是心存愤恨但是阳公,失了司隶校尉的权责,你我根本就无能为力,切不可因为一时之恨而为人所制!”
“我阳方正还没那么蠢。”阳球不由苦笑。“便是要杀人也需要聚集人手,磨砺刀矢,如今我一个卫尉文琪难道不知道这个任命的含义吗?卫尉掌管禁卫军需c仪仗,可是所谓禁卫军,无论虎贲军还是羽林军全都为他曹节所节制,如此任命不就是想要借此看住我吗?明明你师文绕公的卫尉还未卸任,就要仓促与我这个职务!”
公孙珣也是不由失笑:“看来我老师要因为阳公的事情因祸得福了,怕是马上就要再度拜为三公了吧?”
“然也,”阳球喟然道。“太尉张颢滚回老家,河北又刚刚地震,然后说不定桥公也要辞去司徒之位,这样三公说不定要难得一起换一轮,而文绕公也十之八九是要再做太尉的。”
“三公九卿,太守县令,更换不休,又有几人能潜心做事?”公孙珣不由摇头。
“谁说不是呢?”阳球闻言愈发郁闷。“关键职司怎么能够中途更换?若是再能让我重登司隶校尉一职就好了,只要半个月,届时我拼出性命来矫诏,文琪自引手下义从杀了曹节,那天下就太平了。”
听到此话,公孙珣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且不谈这个方案的幼稚之处,毕竟这是阳球失意的牢骚而已。关键是,于他公孙珣而言,诛宦本不过是图谋士人认可的一种行径而已,当日针对曹节c王甫c段熲也不过是一时私人愤恨罢了。但是,等到真的把王甫c段熲这些人杀了以后,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对于士人来说,诛宦本身已经不止是政治斗争的方式,更是一种营造政治团结的方式,甚至是一种政治纲领。
对于士人来说,只有清除了朝中宦官势力,才能去做事,才能去为天下致太平!久而久之,就变成了诛宦成功就能天下太平。
讲真,话到此处,公孙珣也是清醒了不少,那种同仇敌忾的心态也是平和了不少。再加上人家阳球明确说道,他不会那么蠢,那自己也就没必要多顾虑什么了。
而稍倾,酒菜送上,公孙珣也就不再多提醒对方,而是陪着对方饮酒谈话,一醉方休。
不过,大概是公孙珣家中从小酒水不缺的缘故,又或者是阳球心中着实郁闷,反正等到后者醉意不堪的时候,前者居然还能保持几分清醒,还自顾自的叫来阳球府上的家人招呼他们主人休息,然后又自顾自的离开阳府,顶着宵禁牵马回家。
“子衡这是哪来的猫?”带着三分醉意回到家中以后,公孙珣却是觉得自己有些眼花。“莫不是曹阿瞒发了善心,把咱们家的猫给送回来了吗?”
“不是。”吕范尴尬言道。“是曹节府上的罗慕罗子羡亲自抱着送来的,说是文琪你之前亲口要求的”
公孙珣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堂上这只神似之前旧物的胖猫,却是忽然冷笑。
———————我是很惭愧放鸽子的分割线———————
“昔,太祖在洛阳,为中都官从事,与司隶校尉阳球共行诛宦,连日诛灭王甫c段熲c陈玖,驱除袁赦c张奉c淳于登等,赌漏曹节。及夏夜,骤闻曹节以虞贵人章陵之葬复盛,且除阳球甚急,因思尚书令桥玄不救,心生愤懑,乃不避宵禁巡查,夜乘马佩刀质之。然其一路乘马如风,固造玄内门不前,大拜而返。左右问其故,太祖叹曰:‘事本阳方正与我处事有漏,方至与此,故愤然而来,释然而反,何必言尚书令邪?’”——《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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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一章 何从
“文琪。”吕范见势不妙,赶紧上前一步。“万般不对,也没必要对着一只猫发脾气吧?”
公孙珣闻言不由嗤笑一声,却是随意挥了下手,示意女婢将猫带下去:“给夫人送去!”
吕范当即长出了一口气。
话说,抛开这只猫背后的什么不说,公孙珣留下它,还给自家夫人送去,与其说是为了照顾赵芸的小心思,倒不如说是照顾吕范的小心思当日这厮没把猫当做一回事,自作主张将猫送给了曹孟德,结果就是公孙珣和赵芸两口子大半个月没同房!
就连隔壁刘宽的夫人过来劝了几回都没劝好!
讲实话,真要是当日送猫的是娄圭或者魏越这种身份不清不楚的人,那反倒无话可说了,关键是吕范和韩当身份清楚无误,就是公孙珣正儿八经的私臣,或者说家臣!而家臣嘛,主公是主,主母就不是主了?
所以,赵芸才会毫不顾忌的闹了脾气,而吕范才会头大如斗的恳求自家主公不要对着猫发脾气他是真的想拿这只猫给自家主母赔不是。
“子衡。”等猫送走以后,公孙珣方才继续笑道。“且不说这猫,你以为曹节这是何意啊?”
“天晓得。”吕范赶紧言道。“看起来像是想息事宁人,但也不可不防着曹节那老贼是想继续拖住主公,然后突施冷箭”
公孙珣坐下身来,方才再度看向吕范:“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管如何,从明日起我本来就是要安坐家中以避祸的不过子衡,就事论事,你觉得曹节此番示好,到底有几分诚意?”
吕范欲言又止,半天才在自家主公的目光之下憋出了一句话:“恕我直言,曹节怕是也已经力尽了!”
公孙珣不由失笑话说,吕范这段时间的失误可不止是一个送猫的问题,那罗慕罗子羡也是通过他吕子衡来麻痹这边的。而尽管一开始他们就意识到罗慕很可能是‘奉命私通’,尽管公孙珣自己打草惊蛇造成的失误更多一些,但无论如何,从臣子的角度来说,他都有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然而,即便如此,吕范依然告诉自家主公,他觉得曹节应该已经力尽了。
换言之,向来说话直接的吕子衡是真觉得曹节此番示好是出于真心。
于是乎,公孙珣笑完之后不由微微颔首其实,从卢植c阳球那里转了一圈以后,即便是他,也觉得曹节大约c可能c应该是真的已经力尽了。
天色愈晚,女婢来报,说是胖猫送入了后院,夫人倒是面色和缓了不少,目前已经在给那只胖猫洗澡了,于是公孙珣随即起身往后院而去不管怎么样,老婆终究是要哄得。
“郎君何故如此?”夜到三更,刚刚下榻点好灯的阳球小妻程夫人,却是不顾上身裸露直接爬上榻来,有些心疼的为自己丈夫擦拭额头上绽开的血水。“不是都没事了吗?你之前还和那白马中郎释怀饮酒”
“饮酒倒还罢了。”干坐在榻上的阳球猛地伸手推开了自己小妻的手道。“哪里称得上释怀呢?不过是无奈之下强做应答而已。”
程夫人登时泪眼婆娑:“妾身虽然只是一个女子,却也是自幼长在我家大人府上,朝中之事也知道一些那曹节何其凶悍,当日大将军窦武都被他灭族,太后都被他幽禁,如今对方既然还予以郎君卫尉一职,那便是不来找麻烦的意思,郎君也该就此收敛一二,省的招来祸事!”
阳球听得此言,不禁仰头长声一啸,然后却又愈发愤恨:“之前数日,我还视彼辈为无物,不料今日竟然靠着这种人的施舍苟延残喘,如此,天下人将如何视我阳方正?!大丈夫生于世间,怎么能被人耻笑呢?!”
说完此话,这阳球居然以手握拳,狠狠的砸了向了自己的额头,一下c两下,刚刚被擦拭过的额头再度血水不断。
程夫人胆怯万分,只是哭哭啼啼想要上前为自己丈夫擦拭,却又被对方直接推开之前她便是被如此动静所惊醒的。
而良久,程夫人左思右想,却是小心擦掉眼泪,再度爬上前去:“郎君,我之前为你端酒菜的时候曾听到你言,若是还能为司隶校尉即可是不是做了司隶校尉便能做大事?”
阳球这才扭头正视了自己小妻,但语气中却难免一股嘲笑之意:“你莫非还能助我为司隶校尉吗?”
“妾身虽然不能,可是有人却能。”程夫人赶紧答道。“我有一姐姐,同为我家程大人收养,如今嫁给了步兵校尉刘郃之前几日,我回家探亲,正好遇到我那姐姐,据她说,她丈夫刘郃很得天子宠信,天子最近曾许诺过他三公之位。”
“刘郃”阳球若有所思道。“此人兄长刘倏乃是宗室重臣,当日拥立天子之人,于内侍则为曹节,于外朝则为窦武,于宗室便是刘倏了。后来刘倏被,被曹节c王甫嫉妒,非但逼迫他出任外职,还在路上暗害于他,以至身死。不过,天子日渐长大,也是常常念及刘倏的旧恩,所以对刘郃也是格外恩宠既如此,许他三公之位也是寻常。”
“既如此。”程夫人喜出望外。“郎君不妨与他相商大家本就是亲戚。”
“你想多了。”阳球当即又摇头道。“且不说刘郃到底还能不能为三公,便是真做了三公,如今曹节死死盯着我,又怎么能轻易说动天子复我司隶校尉之职?”
程夫人再度泪眼婆娑起来:“妾身愚钝,胡乱所言,只是希望郎君能释怀而已,万万不要为这些事情伤了身子!”
阳球闻言看了看自己小妻,也是一声叹气:“哪里会怪你呢?倒是我如此作态,反而吓到了你也罢,咱们暂且歇息吧!”
程夫人闻言自然喜出望外,便赶紧又爬过来小心伺候二人一番缠绵,便到天亮也是不提。
到了第二日,消息已然传遍了洛中内外,朝中百官都知道曹节绝地反击,非但再复大长秋之位并再度执掌军权,还再进一步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尚书令,便纷纷丧胆。
实际上,不止是公孙珣,等到虞贵人三日丧期满额,光是尚书台那里就有不下五六人称病不往。对此,曹节也是毫不客气,直接以尚书令的名义罢免了这些称病之人而有意思的是,尚书台中,唯独一个正主公孙珣却被他给公然漏掉,而那边,阳球胆大包天的每日入南宫在虎贲c羽林军眼皮子底下履职,也没有遭遇什么意外,倒是让人颇为思量。
而且还不止如此,随着数日过去,那曹节不仅忍住了对这两个诛宦之人的报复,甚至还捏着鼻子默认了王甫一案的合法性全程只是帮王甫收个尸而已!
话说,那袁赦听闻曹节复起,高兴的跟什么似的,专门写信回来以求复职,却挨了昔日战友的当头一棒,非但没能回京,还被吏员追到汝南加了一个‘流放汝南’的说法,从自请辞职的两千石官员变成了一介罪人,也是如丧考妣!
经此一事,朝中百官也是隐约看明白了这曹汉丰的意思。原来,这位大长秋虽然是靠着王甫尸身卖惨说动宫中各位权宦,然后又趁机裹挟大小宦官逼迫张让c赵忠等人与他和解,但终究是羽翼尽失或者说,正是因为羽翼尽失,才能和张让等人达成谅解!
再加上他年纪愈大,身体也不是太好,所以也不愿和阳球c公孙珣等人继续斗争下去了,以免再出事端,只是求一个富贵晚年而已。
嗯,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之前还心惊胆战的洛中士人,瞬间又恢复了斗志不说,甚至有士人在尚书台客曹尚书刘讷的掩护下,继续接连不断上书天子请求诛曹节,以告慰陈藩云云结果嘛,自然是被掌握了中枢所有大权的曹汉丰给吊起来打!
数日间,连着七八位郎官c御史被投入诏狱,这才让局势安稳了不少。
而等到四月底,随着刘宽出任太尉c原步兵校尉刘郃接任自请去职的桥玄出任司徒c袁隗再度出任司空c尚书刘讷转任步兵校尉,御史台c尚书台也纷纷补齐定额等等,朝中人事自三公九卿到尚书台,从各军校尉到御史台,却是在曹节的主持下完成了一次彻底的大换血。
这下子,局势似乎愈发安稳了下来。
而就在这时,整日在家读书写字,顺便哄老婆逗猫的公孙珣却突然接到了一个邀请。
“审正南别来无恙!”公孙珣接到新任永乐少府陈球的拜帖后直接扔下手中书籍,径直穿着木屐快步迎到了大门前。
“我与白马中郎曾相见过吗?”正在门外候着的审配俨然是惊愕不已。
“当日足下替陈公前往王子师府上递话,鄙人正在当场。”公孙珣不由分说握住对方手道。“有幸见识到了正南兄的风采!”
听到此言,原本倒是中气十足的审配反而有些尴尬了起来:“倒是让公孙郎中见笑了。”
“且不提此事!”公孙珣兴致昂扬。“审正南来鄙人家中,实在是蓬荜生辉,请入内说话!”
说着,公孙珣一边拽着人家的手一边又转过身来,狠狠一木屐踹到了自家大门上,唬的守门的家中仆从赶紧大开中门没错,这年头非是贵客的话,一般是不开中门的,而在洛中这大半年,公孙珣遇到大开中门的事情也是屈指可数,仔细想一想,最近一次居然还是曹节迎送他时遭遇的,也是有意思。
而进了门以后,公孙珣还赶紧让人去喊自己两个心腹,以及隔壁院中住着的公孙范等人一起来见客这倒是做足了礼节。
当然了,审配审正南也不是个矫情的人,他这人从之前那次相见便能看的出来,俨然是豪气外露,慷慨而不可犯,所以便以一个门客的身份堂而皇之的接受了对方的礼遇,径直昂然入内。
等到吕范等人赶来,一群人在堂上高背椅上落座,公孙珣这才郑重其事的询问了对方的来意:“不知正南兄来见我,到底有何见教?”
“并无他事。”审配立即拱手言道。“只是我家主公想请闻名洛中的白马中郎往府上一叙而已,便遣我专门前来邀请。”
公孙珣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人家审配现在不是自由身,而是做过一任太尉的名臣陈球的私臣不过,这也让前者立即不解了起来,毕竟,他好像跟陈球并无什么交往。
实际上,公孙珣左思右想,也只想到桥玄曾经跟陈球有一段恩怨二人先是私仇,但是后来桥玄却又主动举陈球为太尉,算是一段佳话了。
除此之外,二人真的没有任何联系!
“敢问这位审兄。”一旁的吕范见状赶紧替自家主公问道。“陈公是长者,更是当时名臣,我家主公不过是尚书台一弱冠尚书郎,如今突然邀约,不知所谓何事?”
审配闻言居然一时无语。
公孙珣与吕范对视一眼,更是疑窦丛生。
“不瞒诸位。”等了片刻之后,审配方才缓缓拱手言道。“我家主公确实有要事想请公孙郎中一会,而具体是何事宜我此时也不好多言而且也实在是难以久留,因为在下还要往阳球阳公府上一行。”
说着,这审正南居然就站起身来,直接告辞倒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了。
公孙珣赶紧站起身来,又直接送出门去,而等到对方坐车远去,他这才不禁在门前和吕范再度对视一眼。
“找我和阳球?”公孙珣甫一入门便忍不住出言笑道。“前一阵子诛宦,未见到有人请我和阳球做客,如今我二人全都只能苟延残喘,倒是忽然来了邀请莫不是想要在曹节面前卖好,便想借我二人首级一用?”
此言一出,公孙范和吕范倒是没怎么样,韩当立即紧张了起来。
“主公何必玩笑?”吕范见状不由无奈道。“陈球也是当朝名臣,当日窦太后身死,还是他仗义执言,与曹节c王甫对峙,请求以臣子理解下葬的哪里又会去讨好曹节?”
韩当闻言不由释然,倒是公孙范忽然插了句嘴:“可是关于陈球陈公,我倒是在洛中士子宴饮时中听到过几句闲话”
“说来。”公孙珣赶紧敦促道。
“听人讲。”公孙范一边走一边低声解释道。“此番朝中政局大变,三公也是空出两位来,陈公因为之前从太尉任上下来的过于匆匆,所以一度想要求三公之位但是,曹节因为当年窦太后一事,对他多有防范,反而趁机让他做了永乐少府的职务,这是之前王甫义子王萌的旧职!他深以为耻!”
“这倒是有意思了。”前面走着的公孙珣不由停下脚步。“不过倒也合乎我对此人的印象因为官职而对曹节生恨了吗?”
“文琪。”吕范赶紧言道。“既如此,再加上那审配的暗示,那此番陈球说不定就是想借你与阳公之力,再与曹节生事端!你没必要去沾惹此事曹节并未有报复之意,说不定旬日间卢公那里便有说法。”
“道理是如此了。”公孙珣不由哂笑。“此番局面下再度生事,其实并无多大可能,我也不想多事”
“那”
“那便去一趟好了。”公孙珣再度笑道。“陈球此人,我其实颇不以为然;对付曹节,我也觉得时机不对唯独审正南豪杰气度,他亲自来请,这面子又怎么好不给呢?”
吕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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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既诛曹节不成,遂闲居洛阳家中读书自娱,节惮其英武,亦不敢害。然其既闻节祸乱朝纲,乃常拊髀发愤,暗恨除恶未尽也。一日,永乐少府陈球遣门下审配往诣,珣于堂上闻之,乃掷书于地,大喜曰:‘’”——《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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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二章 急转
当日晚间,公孙珣平安归来,面色如常。
“文琪。”吕范主动过来询问。“如何?”
“还能如何?”公孙珣一边脱履换屐,一边不由笑道。“一如我们所料,那陈球原本指望再等三公,却反而做了永乐少府这种侮辱性的官职,于是对曹节心生愤恨,便想联络我和阳球图谋曹节。”
“陈球也是一代名臣”吕范不由摇头。“何至于此啊?”
“子衡这就不懂了。”公孙珣洗手净面以后坐到堂上,自然有婢女端上泡了解酒的酸汤话说,公孙大娘孜孜以求半辈子的‘茶水’迄今为止是死活没见到。“陈公虽然家学渊源,但却出身徐州下邳,并不是所谓宛洛汝颍所属,他之前能登上三公之位已经是有些力尽了。但也因为如此,他才会对三公之位格外渴求。你想想,以他的家世,若能在生前屡登三公之位,那他们陈氏自然也会挤入天下名门的行列。”
吕范不由失笑摇头。
话说,若是在以往,出身汝南的吕子衡其实说不定还会颇为认可这种所谓家格升降的道理。但是,跟着公孙珣南来北往见识多了,再加上还有娄圭这种明明是南阳豪门出身,却打小就认定,并一直鼓吹大汉药丸的存在在身边晃悠,他其实也对这种东西不以为然了起来。
当然了,不以为然归不以为然,人家以为然你也不能拦着吧?
“且不说这些。”吕范回过神来,赶紧又问道。“文琪答应他们了吗?”
“答应了。”公孙珣不以为意的吹着酸汤的热气答道。“不然呢?”
“为何?”吕范不由一惊。“文琪不是不以为然吗?”
“确实不以为然。”公孙珣低头咽了一口酸汤,这才放下汤碗认真跟自己心腹解释道。“但是子衡不晓得,这陈球也好,阳球也罢,两人虽然都是铁了心的想跟曹节再做过一番,但二人也都有自知之明阳球直言,若不能复为司隶校尉,那想要诛杀曹节无异于痴人说梦;陈球也说,若宫中不能有天子近人为内应,此事终究只是水中之月。”
吕范这才释然:“如此说来,他们也不过是嘴上的功夫而已,并不会擅自妄为?”
“正是如此。”公孙珣点头道。“再说了,指不定再过几日我们就要离京了,他们再如何也挨不着我们,所以且随他们去好了。而且此番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我在筵席中与那审配聊得不错,还认识了陈球的侄子陈珪,这二人都是难得人才!”
“说到离京之事。”吕范先是微微点头,然后忽然又道。“我候在此处,除了是想问文琪此番是何结果,还有件事情要与文琪说”
“讲来。”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今天尚书台的王朗王景兴过来了。”吕范如此言道。“他来为卢师递话,说是辽东襄平最近可能出缺”
公孙珣不由皱眉,然后旋即沉默而吕范则静立一旁,等待自家主公的答复。
话说,对于公孙珣而言,真要是按照自家老娘的意思,一辈子就经营辽西的话,那么辽东襄平未必是个坏去处,毕竟辽东郡是塞外五郡的核心所在,而襄平更是塞外第一名城c第一大县,乃是自家老娘口中所谓‘辽河平原’的首府。
再说了,如今的局势也容不得他挑三拣四,本来就是类似于出逃的行为嘛!
但是不知道为何,自从当日弹汗山回来以后,公孙珣心中就隐隐对自己母亲的那些安排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抵触感。
而且,如果说当日在雁门,面对自家老娘时他还能压制和忍耐的话,那么如今再度来到洛阳,眼看着后来的真命之主曹孟德如此落魄,再加上自己又成功宰掉了王甫这样的煊赫宦官,甚至还无意中将袁绍c袁术兄弟二人的亲爹给弄的半死不活讲实话,公孙珣心里如今已经多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自信心与躁动感。
当然了,话还得说回来,公孙珣心里也知道,去不去襄平其实跟大局无关,毕竟只是一任县令,只是个履历而已,又不能真的经营成什么样子。
总而言之吧,各种心思的作用下,公孙珣当即给出了一个不明不白的答复:“子衡明日且去拜访一下王景兴,就说若真无别的去处,襄平也不是不可以!”
这就是还想再看看的意思了,吕范当即就明白了过来,而且也没有多言什么毕竟,且不说如今局面还没有坏道马上就要逃离洛阳的地步,只说他一个汝南人,真要是跟着去了塞外辽东,那想想也是有些令人犯怵的。
话说,且不提公孙珣和吕范各自的小心思,只说另一边,这两个年轻人也是小看了阳球和陈球这二人心中对曹节的恨意!
陈球是半辈子仕途坎坷,终于靠着桥玄的不记旧仇熬到了‘位极人臣’这个份上,但却被曹节个一棒子打断了前途断人前途,这种恨意几乎是入骨的!
至于阳球就更不别说了,这哥们天生性格激烈,善走极端,用公孙大娘信里的话来说,那就是这人有病!
所以,同样是回到家中以后,公孙珣是逸逸然的喝着酸汤醒酒,然后还想着何日便要出京,又去何处赴任,再然后又继续窝在家中等着卢植给自己安排一个美差而那阳球和陈球在接下来数日间,却是呼朋唤友,一心一意要做大事了!
对此,公孙珣是一无所知或许,在陈球c阳球这二球看来,万事俱备以后,需要动刀子的时候,再来找公孙珣这把如今已经被天下人公认的‘利刃’也不算晚。
但是,二球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们这几日自以为隐蔽的行径虽然没有被公孙珣察觉,却早早的落入到了有心人的眼中。
“查到了吗?”随着大胡子罗慕步入房内,一直免冠而坐c闭目养神的曹节忽然睁开了眼睛。
“已有所得。”罗慕坐下身来从让答道。“我们买通了陈球府上的一个仆从,他是筵席上负责送酒的,所以听到了几句话那些人当日聚会确实是冲着大人来的。”
曹节当即怒极反笑:“这群人以为我是傻子吗?一个两个三个聚在一起,全都是跟我有仇有怨的,那阳球甚至当着天子的面拒旨不遵,还说我是豺狼他们也不想想,这种人我怎么可能放心的下?还有呢?”
“还有,”罗慕继续正色言道。“按照我们在陈球府外的监视来看,他这几日似乎和步兵校尉刘讷经常有所联系”
“刘讷?”曹节不由继续冷笑。“陈球真是眼高手低!刘讷如今可不是尚书台的尚书了,乃是步兵校尉!私下联络一个握有兵权之人,他想干吗?!就不怕天子忌讳?再说了,要是真有兵权倒也罢了,偏偏刘讷刚刚上任,步兵营哪个人听他的?”
听到此话,罗慕也是不禁笑了出来:“那陈球怕只是觉得那刘讷和他一样,是被大人阻了前途,所以单纯的拉拢一二,并未想太多什么兵权不兵权,忌讳不忌讳,一个关东世族出身的文士,哪里懂这些?”
“这倒是了,还有呢?”
“其余便没了。”罗慕不由蹙眉道。“公孙珣和阳球都只是一如既往,并未见到什么多余之举前者依旧躲在刘宽刘太尉隔壁读书,后者也是如常上朝c履职,只是偶尔陪自己宠爱的小妻程氏游玩c探亲。”
“这倒是奇怪了。”曹节也是有些不安的抚了抚自己花白的发髻。“公孙珣的路数倒也寻常,他已经杀了王甫名扬天下,就等着尚书台这里卢植给他安排一个好位置而已,自然可以整日在家读书,可阳球这个疯子又怎么会甘于平淡?其中必然有诈!”
“小人也是这么以为的。”罗慕不由正色道。“只是大人,陈球c阳球都不是什么小人物,我们现在也是不比往日了,如无实据来打动天子,恐怕也难以处置他们!所以,明知道这阳球有诈,明知道陈球有戴欣,我们却也要取得让天子震怒的真凭实据,方才能将他们拿下。”
“是啊。”曹节闻言也是幽幽叹了口气。“折腾了这么久,我曹汉丰也确实是力尽了。”
罗慕一时黯然,但马上就抗声提醒道:“大人,正是因为如此,您才越要行雷霆之举,让天下人知道厉害。不然,以后您便是想安度晚年都不成”
“说的是,说的是。”曹节强打精神道。“越是力尽,越要行雷霆之举,让天下人看不出我的虚实来,也只有震慑了所有人,我才能安度晚年,并让家族延续。子羡,你继续好生监视这些人,尽量帮我找出凭据来能不能震慑天下人,让曹氏在我身后平安,就看你了。”
罗慕低头不语。
“子羡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曹节当然注意到了对方的不妥。
“是,大人。”罗慕当即低声答道。“小人以为,若是可以,不仅要对阳球这些人行雷霆之举,家中一些人物也应该有所约束。否则,走了阳球还有阴球,去了陈球还有王球。”
“你说的对。”曹节不由点头。“便是为了子孙计,也要约束他们一二,要让他们晓得,我庇护他们一时,却庇护不了他们一世!过几日,让冯芳(曹节女婿)他们也都来家一趟,我要好生叮嘱一番。”
罗慕微微颔首,确实依旧没动弹。
“怎么了吗?”曹节不由失笑。“你我之间情同父子,若不是你死活不愿改姓,说不定已经是真父子了有话说话!”
“别人都好约束二爷怎么办?”罗慕不由咬牙问道。“大人在一日,您还能管束一二,若大人不在,将来替曹氏招来灭门之祸的肯定是他!”
这下子,轮到曹节一时无言了。
而良久,这位大长秋兼尚书令却是有些忐忑的开口问道:“那子羡以为该如何呢?”
“恕我直言。”罗慕继续咬牙答道。“二爷年纪也到了,不如送他回魏郡老家,也省的留在洛中惹事。”
曹节不由沉吟起来,但很快就摇起头来:“子羡的话固然是有道理,但我毕竟只有这一个亲弟弟,子女也都是从他那里过继来的怎么好就把他撵出去?不如等到我身体不行的时候,再安排此事,你看如何?”
罗慕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没有多言。说到底,谁让自己没有改姓曹呢?一个外人,虽然喊了大人,但终究是无法掺和到人家骨肉之间的看来,还是要另想它法。
一念至此,罗慕当即下拜应下,然后告辞离去。
夜色渐深,曹节耐不住年纪渐大,早早的休息了起来,而作为曹汉丰心腹的罗慕却仗着自己年轻,依旧捻着自己的大胡子在自己房中的油灯下比对各方情报这年头,不是没有专业的间谍和探子,但实际上效果却很差,所以,真实的情报来源五花八门。
摆在罗慕坐前几案上的,有买通对方对方仆从获取的情报;有门口守株待兔盯梢获取的情报;当然,也有精悍宾客尾随获取的情报;甚至还有来自于市井流言一类的东西!
密密麻麻,而且繁杂不堪不过讲真,罗慕现在的工作比以前简单多了,毕竟现在有公孙纸可以使用,而以前还都木简c绢帛杂用。
而说到这一点,罗慕其实还是很感激公孙珣的。
“五月初三日晚,程常侍在家中做宴,诸养女c女婿皆至,以司徒刘郃为首席,阳球携为次席”罗慕困倦不已,本来已经要睡觉了,但不知为何,他总觉的这条信息有些让他在意。
但是左思右想,刘郃和阳球都娶了程常侍‘程大人’的养女,人家老岳父做宴,两个女婿去赴宴难道还不准吗?
可是,罗慕就是觉得哪里有些遗漏!而罗子羡这人,能够得到曹节赏识,短短数年内成为心腹中的心腹,不仅仅是二人投缘,有这么几分‘父子之义’,罗慕本人做事的本事也是有的。
换成别人,可能此时早就睡了,但罗慕却是一咬牙,将那一个个繁杂混乱的情报全都摞在一起,然后居然重新阅读了起来。
“五月初一,公孙珣在家中阉猫,取名阿瞒夫妻再度和睦!”
“五月初二,公孙范随太尉刘宽入太尉府做杂事”
“四月三十,休沐,陈球与刘讷在陈球府中相谈整日,至晚间方出。”
“五月初二,陈球侄陈珪与叔父心腹审配往袁府会袁术,路遇袁绍探视其父,审配与袁绍相谈甚欢,传言袁术愤恨不已”
“五月初四,刘讷以步兵校尉一职交接不清为名,直入司徒府,与原步兵校尉,现司徒刘郃相争晚间,刘郃以礼相送,开中门而出”
到此时,罗慕实在是困倦不已,眼皮一耷拉,然后出于本能就想过掉这个情报毕竟,这年头邀名之举太过寻常,而且刘讷和刘郃确实是有交接职务这一事实的。
但是,随着罗子羡一个不稳将额头磕在桌上,他的眼神却是猛地犀利了起来。
“大人!”半刻钟之后,罗慕忽然直接闯入了曹节的卧室。“大事不好!”
曹节年纪很大,睡得很浅,所以几乎是立即就清醒过来,并起身披衣:“不要急,慢慢讲何事?”
“阳球c陈球已经说服了司徒刘郃入伙!”罗慕言简意赅。
曹节微微一怔,然后也是面色发白了起来:“此事十之八九是真的须知道,当日虽然是借王甫之手,可我确实是与刘郃有杀兄之仇!此事可有证据。”
“只是猜想,并无证据!”罗慕赶紧答道。
“这就难办了。”曹节急促言道。“刘郃位列三公,而且还深的陛下信重,如无证据,怕是实在是难办!”
“如此当行非常之举!”罗慕赶紧言道。“如我所料不差,应该是阳球先借着二人亲戚关系与刘郃相邀不成,然后陈球又通过刘讷去说服了刘郃!我们不妨拿下刘讷,严刑拷打”
“你且住。”曹节忽然摆手问道。“阳球与刘郃是亲戚?”
“二人小妻都是程大人养女。”罗慕立即解释了一下。“因为都不是正妻,所以并无太多人知晓这应该是程常侍程大人用来稳固关系的一种手段。”
曹节忽然发笑:“怕是不止!这老东西的心思我一清二楚”
罗慕茫然不解。
“抓刘讷,不如抓咱们的‘程大人’!”曹节愈发冷笑,却是忽的一下掀开了被子。“叫人准备珍宝财货,再喊上几十个宾客,全都与我佩刀咱们现在就找‘程大人’问个究竟!”
———我是新的一月要重新做线的分割线———
“事未及发,球复以书劝郃曰:“公出自宗室,位登台鼎,天下瞻望,社稷镇卫,岂得雷同容容无违而已?今曹节等放纵为害,而久在左右,又公兄侍中受害节等,永乐太后所亲知也。今可表徙卫尉阳球为司隶校尉,以次收节等诛之。政出圣主,天下太平,可翘足而待也。”又,尚书刘纳以正直忤宦官,出为步兵校尉,亦深劝于郃。郃曰:“凶竖多耳目,恐事未会,先受其祸。”纳曰:“公为国栋梁,倾危不持,焉用彼相邪?”郃许诺,亦结谋阳球。”——《后汉书》陈球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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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三章 直下
程璜,绰号程大人,乃是顺帝年间就入宫的宦官元老,由于资历摆在那里,所以很早就位列宦官中的吧,我又加了一箱宝贝,你不能只收钱不办事吧?”曹节继续不耐道。“阳球与刘郃在商议什么?”
“不敢欺瞒曹公。”程璜这才趁机抬起头来,火把映照之下,只见他脸上全是水珠,不知道是之前的井水还是泪水,又或者是汗水。“阳球和刘郃那两个蠢货确实是在图谋曹公。而且,一开始刘郃是不答应的,只是后来永乐少府陈球写信给刘郃,又请了步兵校尉刘讷去当面劝告,刘郃这才答应……”
曹节不由回头和自己心腹罗慕对视了一眼……这就对上了,罗慕的猜测一点都没错!
“而且他们也有自知之明,现在所求的,也就是想把阳球再推到司隶校尉一职上而已。”话到此处,程璜避开自己那个养女的首级,连连在地上叩首。“除此之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曹节闻言先是不由和罗慕齐声哂笑,然后复又回过头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程璜言道:
“程大人,你可不能‘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那阳球、陈球、刘讷、刘郃……呃,还有公孙珣,这些人相互连结,图谋不轨,意图先诛杀大长秋、尚书令曹节,然后再引步兵营士卒兵变逼宫,最后还要推举刘郃为天子一事,还是需要你来出首告发的!”
此言一出,不说程璜面露骇然,便是原本失笑的罗慕也是一时失色。
“曹公!”程璜立即尖声惊叫了起来。“这玩笑开不得!”
“大人。”罗慕也是有些惊惶。“除去首恶便是,何故要灭人族?这几家人背后俱是大族,个个沾亲带故……”
“子羡想多了。”曹节没有理会程璜,而是回头跟自己心腹耐心解释道。“我哪里是要灭人族?你也说了,这些人身后俱是名门大族,个个沾亲带故,盘踞一方……对付这些人,若要除首恶,就要以灭族之罪来处置,而若是一开始只求除掉首恶,那恐怕也就是贬官罢职的结果而已。”
罗慕当即恍然。
“说到底。”曹节复又在火把下得意笑道。“也是他们自寻死路,阳球之前当面了四人,怎么偏偏少了一个公孙珣?这小子当日可是打上门来的,平白让我们兄弟受辱……罗慕这小子不写上去,是不是记着当日义舍里几顿饭的恩情等着报恩呢?”
罗慕闭口不言,血水从额头流下,却又渗入胡须中。
“你能闭嘴吗?”曹节已经没力气生气了。“公孙珣的老婆是赵忠的侄女,他本人也是刘宽的学生,真要是写上去这个名字,却因为这个反而没能把其他四人拿下,那才叫失策呢!”
“那难道就这么算了?”曹破石不依不饶。
“有什么算不算的?”曹节不由起身反问。“一个借着他人势力乱蹦跶的小子而已,哪里有这么要紧?我曹汉丰还真未把他放在眼里过!”
“当日之辱,实在是难堪。”曹破石不由急道。
“那也要等我去面见天子之后再做决断。”曹节一边往外走一边随口答道。“赵忠若在,我便不提他名字好了。可赵忠若不在,我就顺口一提便是。届时啊,也不治他死罪,只寻个牵连之罪把他送入狱中几日,等刘宽把他救出去,说不定就已经被我们打残废了……我倒要看看,那时他连骑马都不行,哪里还能做什么白马中郎?”
曹破石当即大喜,然而再一回头,却又发现那罗大胡子正盯着自己,便不禁暗叫晦气,然后不管不顾的起身追着自己大兄出去,俨然是准备回家等好消息去了。
话说,曹节直入宫中,准备毕其功于一役且不提……而一直到中午时分,天子终于下定决心下诏擒拿涉案四人之后,陈球也好,阳球也罢,却几乎是全都没有防备便被早有准备的禁军给一一擒拿。
然而,当尚书台众人得知了阳球被擒拿的模糊消息,然后让王朗纵马往公孙珣住处赶去报信时,后者却惊讶发现……公孙珣早已经不在此处,倒是公孙夫人坦然出面相迎。
“嫂夫人!”王朗赶紧见礼。“郎受卢、刘二尚书之命,有要事相告,不知文琪兄见在何处?”
“见过尚书长史。”赵芸倒是依旧从容。“敢问王长史,可是为曹节诬陷阳公谋逆一事而来?”
王朗不禁骇然,旋即释然:“文琪兄既然已经知道此事那就最好,想来他已经出城躲避了?”
“刚刚知道的而已。”赵芸继续答道。“就在刚刚忽然有两拨人前后脚来我家中通报,我家郎君听到第一拨消息便赶紧出城去了。”
“无妨。”王朗心下惊疑之余也只能连连点头。“既然如此,我就去给卢公回复……”
“不必了。”赵芸继续从容答道。“我已经派遣家人去卢师处禀报了。而且,刚刚第二拨报信的人带了新消息,需要让我家郎君知道,而我又是一弱女子……王长史受卢师差遣,那就必然可信,不知……?”
“嫂夫人尽管道来。”王朗当然不会推辞。“我这就去追文琪兄好了。”
“那就好。”赵芸却是赶紧言道。“刚刚来的人乃是我族伯父所遣,他说,里今日曹节面见天子时眼见他就在眼前,所以并未提及我家郎君……还请王长史出城后往緱氏方向去追,将此事告知。”
王朗当然满口答应,不过,王景兴终究是王景兴,答应的同时也是反应了过来……这公孙夫人的伯父不就是中常侍赵忠吗?而赵忠既然在御前,那此事怕是没有牵连到公孙珣也理所当然。
当然了,如今阳球、陈球、刘郃、刘讷等人都已经成为钦犯,经此一事,曹节权势彻底复兴,这洛中也不是公孙珣可以久留之地了。
所以仔细想来,这公孙夫人一边往卢尚书处送信,一边又让自己去追她郎君……俨然是要自家郎君在緱氏暗驻,然后再拜托卢尚书那里速速发出一个任命,让前者打着赴任的旗号从容逃走!
讲真,这倒是比白身仓惶逃回辽西老家强上不少。
不管私下如何作想了,王朗面上却是丝毫没有迟疑,只是微微一拱手,然后就直接骑马出城,往东南方向去了。而且,出城往东南不过数里,就惊喜万分、勒马于道……原来,公孙珣居然就在坐在路边等候消息!
“文琪兄!”王朗微微一打量,然后便赶紧下马上前,将消息转告给对方,并在此处勉力劝道。“虽然此事并未牵扯到文琪兄,但事情已经很急迫了,贤兄不如去緱氏暂住,等卢公在尚书台为你做好文书,我再替你更换印信,就此直接离京赴任,岂不正合适?”
公孙珣侧耳倾听,前面听到自己因为赵忠在侧并未被直接牵连进去,也是不禁放松下来;但听到后来王朗的劝告,却又反而微微摇头:“我仓促逃离时并未知晓自己是否被同案通缉……若是真被通缉了倒也罢了,直接转身逃回老家就是;可如今既然还算安稳,又哪里能弃人于不顾呢?”
“文琪兄。”王朗赶紧解释道。“阳球、陈球、刘郃、刘讷等诸公如今已经全被擒拿了……你便是回去又有何用?能救他们四人吗?如何能算是弃人于不顾?”
“那其家人子弟又如何呢?”公孙珣面色凛然,然后豁然起身,扬眉驳道。“莫不是要被牵连入案?四公勾结,我其实并不知晓,但不管如何,既然曾为同志,他们四人俱下狱中,我却弃他们的家小孤身而走,天下人又会怎么看我公孙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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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慕字子羡,江夏西陵人氏,世仕郡县,代有六百石。幼孚文名,知于乡邑,就洛阳求学,为京畿豪门轻,困不得途,乃附权宦曹节,节以子想待,慕亦呼‘大人’。后屡睹曹氏为祸朝纲,终有悔意。光和元年,节诬遂通太祖反正,幕仓促奔太祖而告。”——.独行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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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四章 劫持(上)
“少君,”重新进入洛阳城以后不久,追上来的韩当却又赶紧拦在了自家主公的马首前。“那罗慕未必可信,少君没必要因为轻信这种人的话而亲身犯险!”
“我知道的义公的意思。”公孙珣不由叹气道。“你不是想劝我不要去救人,而是想说由你带人去解救那些人的家属,我回城外接应?”
“不好吗?”韩当当即反问道。“若是那罗慕撒谎又或者他根本拦不住曹破石的人马,届时狭路相逢……少君,你我都是边郡之人,难道不晓得刀矢在手杀心自起的道理?敌强我弱,少君何必亲身犯险?”
“这不是险不险的问题。”公孙珣正色摇头道。“义公,我若不去,如陈、刘等人的家属根本就不会跟你走的……有些事情,只有我能做!”
韩当不禁颓然,但还是让开道路,然后随自家主公往最近的陈球府上而去了。
话说,今日来报信的众人中,有一人比宫中、尚书台的人来的都要早,而此人的出现也颇让公孙珣和吕范震动——他们二人实在是没想到,当曹节即将大获全胜之时,第一个来报信的人居然是罗慕、罗子羡!
没错,正是那个罗慕,正是那个曹节曹汉丰最依仗和最信任的心腹,也正是之前靠着吕范救济得以活命的江夏穷书生……而且,也正是此人之前假装感恩,暗通于公孙珣与吕范,实际上却只是一边出卖王甫等人一边为曹节打掩护而已。
而这一次,又是这个罗慕,居然直接面带血污闯入公孙珣家的大门,不但将曹节前夜拿捏住程璜,然后准备将阳球、陈球等人一网打尽一事全盘托出!
对此,公孙珣和吕范自然是疑虑重重……他们倒不是怀疑曹节拿捏住程璜一事的真假,因为对方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他们;也不怀疑曹节能哄住天子并彻底掌握洛中局势,因为曹节此人确实有这个能耐和手段。
关键的一点是,罗慕同时还提出了一个建议,那就是他去拖住曹破石,让后者在四个钦犯被擒拿后不能尽快前往抄检,再由公孙珣趁着这个空档去救下四个主犯的家属!
讲实话,这就有点让人难以信服了,而且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在宫中结果未出的情况下,暂时躲出城去才是很稳妥的法子,也是最简单的一个法子。
所以在罗慕仓促离开以后,在自己夫人、心腹下属的劝解下,公孙珣还是选择了出城一避。只不过,出城不过数里,后者却又驻足不前,先是和吕范争执不下,然后又在王朗带回了一个确定性消息后,转而咬牙回城来了!
公孙珣不是真的信了这个罗慕,而是说是大汉朝的人,是个人就都知道羞耻二字!之前如此占优的局面却被曹节骗过,以至于功败垂成,而如今曹节凶焰滔天,他实在是做不出一矢未发就独自逃生的举动来。
陈球的府邸并未有太大混乱,这是因为虽然主人突兀被抓,可陈府上却依旧有两个出色人物能够主持局面……作为陈球心腹私臣的审配行事果决,而他侄子陈珪也是一个脑子极为清醒的人,所以二人在陈球被抓后立即就稳定住了局面,并开始商讨对策。
而且二人不过是稍一讨论,便立即定下了一个大略方案——审配留守陈府,而陈珪则立即去找他的好友袁术,一来是要请袁隗出面营救,而来则是要打听情况!
没错,事发突然,审配、陈珪,乃至于被抓的陈球,也都只大概知道此事是曹节所为,却不晓得对方到底给安了一个什么罪名!
而就在陈珪刚刚出门不久,公孙珣便带着数十义从直入陈府,然后迎面在前院撞上了审配。
“公孙郎中既然无碍,怎么不去躲避一二?”审配见到来人不由大惊。“若是曹节那厮借着案件肆意撕咬,牵连到你怎么办?”
“此时不是担心我的时候,”公孙珣见到此处还没有洛阳令与越骑营的士卒,而且审配还在此处主持妥当,便不由大喜,然后立即上前握住对方双手。“正南兄速速带着你家主公家眷出城躲避去吧!”
审配依旧不明所以:“公孙郎中何出此言?我家主公已经被禁军带走,正该想法营救……”
公孙珣闻言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就把自己所知道的讯息告诉了对方,并直言不讳:“谋逆大罪摆在这里,如今局面,便是想要解救四公,也只能靠袁、杨,还有我师刘公等重臣了,正南留在此处其实并无益处。而且不仅如此,据我所知,那曹节弟弟曹破石专门向他兄长索求了抄检的权责,须臾间恐怕就要来此处作恶……此人劣迹斑斑,若是陈公家眷留在这里,怕是要被他荼毒!”
饶是审配自幼以慷慨激烈闻名,此时先听到自家主公被定了谋逆大罪,然后又听到那曹破石要来抄检陈府,也是忍不住面色大变……以他的智谋哪里想不到自家主公此番十之八九是要死无葬身之地,而曹破石的劣迹斑斑更是让他目眦欲裂!
这要是主母,还有陈球的其他家眷落入曹破石的手中,他这个主持家中大局的门下私臣又有何面目去见天下人?
不过,审正南终究是审正南,稍微一定心神之后便下了决断:“若此时出城,可往何处去?”
“先往緱氏走!”公孙珣也是干脆言道。“到那里寻义舍安顿,我在彼处留有人手……而若是城门被锁,正南兄可以带着你家主公家眷去我师刘公府上暂避一二!”
审配也不答话,立即就在院前躬身行了个大礼,便转身吩咐起来,而公孙珣也来不及多理会,就直接出门上马,往下一家,也就是阳球府上而去。
但是这一次,还未到阳球府邸前的街上,一行人便已经看到了洛阳令下属的兵丁和越骑校尉直属的带甲军士了。而且不说别的,只是这一条街上,怕就要有二三百兵卒……
公孙珣面色发黑,心知不是那罗慕在耍自己,便是那厮没能拦住曹破石……但不管如何了,这局面就摆在眼前,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
“少君?”韩当不由叹气上前,实际上,此时也只有他能说的上话了。“不如先去救其余两家,我们已然是尽力了。”
“这四家中,”公孙珣不由摇头道。“单以情分来说,我其实并不认得刘郃,刘讷也只是尚书台中点头之交,反倒是阳球与我关系匪浅……这人虽然是自寻死路,但若连他的家属都救不得,只拿其余三家人说自己已经尽力,岂不是自欺欺人吗?”
“少君。”韩当再度言道。“你要救人我无话可说,但眼前的局面正是我之前所说的敌强我弱之势,既然如此,咱们需要有所计议才行。”
公孙珣微微颔首,然后却忽然猛呼一口气,并直接打马上前。
韩当、魏越等人再度无言以对,却也只好又一次赶紧跟上而已。
“止步!”守在街口的一名军官立即抽刀拦住。“朝廷办案,无关者后退!”
公孙珣勃然大怒,直接就在勒马在街中心呵斥道:“我是尚书台中都官曹从事公孙珣,专管洛中治安,此处办案我难道不知道吗?倒是你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领兵拦住尚书台从事的?”
此人也是一个禁军军侯,但和尚书台的从事相比也着实不够看,所以闻言一时失措,便赶紧收刀:“原来是闻名洛中的白马中郎,还请您出示印信,验证一二……”
公孙珣当即掏出随身佩戴的官印亮了一下……这倒是十成十的真物件。
不过,这军侯依旧为难:“不瞒公孙从事,我家曹校尉之前有令,不许放其他人进去……而且再说了,这是钦案,从事即便是专署洛阳治安,若无尚书台明文书信,我等也不敢……”
话音未落,公孙珣直接抄起马鞭抽在了对方脸上:“你只怕曹破石,便不怕我公孙珣吗?我不知道曹破石日后如何整治你,却晓得你若是再不让开,我便让你学一血王甫,今日就挂到城门上生蛆!”
此人一时惊愕捂脸,然后又觉得天旋地转,直接就摔倒在地……原来,韩当眼看着自家主公动了手,也是护主心切,便直接上前,如提一只小鸡一般将此人给拎起来,复又扔到路边。
然后,公孙珣便和韩当一起,领着数十骑,在左右数百军士、兵丁的瞩目下直接入内。而这些甲士、兵卒虽然不忿,却也没有人真的再准备阻拦,反而只是分出数人去扶起那名军侯……这倒不是说他们真怕了公孙珣这几十个人,而是说这些底层人物并不晓得对方是来干嘛的,说不定还以为此人是来和曹破石抢发财机会的呢!
中都官从事就是管洛阳治安的,都是执法人员,也算是内部矛盾……对不对?
然而,前面的兵丁固然好糊弄,可真正的朝廷命官就不好说了。实际上,公孙珣刚一来到阳球府门前,便不由心生警惕……因为,府门前赫然站着一位黒绶铜印的中年朝廷命官。
而且此人面相老成,文质彬彬,见到数十骑当街闯入也依旧从容,俨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你是何人?”公孙珣见到此人后,便驻马在阳府门前,然后面色凛然,以手按刀,他已经下定决心,真要是这厮是个头硬的人物,他也真的从此处便开始动粗了。
“洛阳令司马防见过公孙郎中。”此人面色如常,当即拱手。“鄙人奉旨协助越骑校尉曹破石前来搜检几个案犯的家舍,却不知道公孙郎中为何到此处?是宫中旨意,还是尚书台签令?”
公孙珣一声冷笑,便放下了手中的刀把。
然后,他对旨意、签令什么的根本就避而不谈,反而是问起了一件别的事情:“听人说曹破石此人极度好色,而司马公又与他如此相善……既如此,足下可知道曹校尉的一二传闻啊?”
司马防脸上不由一紧,然后又赶紧低头:“不知道公孙郎中哪里听说的传闻,鄙人与曹校尉只是公务有所交接而已,正如阳……正如阳球昔日在司隶校尉任上与公孙郎中一般无二。”
公孙珣假装没听到对方的话,而是继续自顾自冷笑言道:“我倒是听人说,曹校尉喜欢***女,每次作恶都要先给人家丈夫安个罪名,然后就让司马公领着洛阳令直属的士卒立在门前守卫,不许别人入户……可有此事啊?”
司马防以古板君子著称,此时听到这话,居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而且,随着身后忽然响亮了不少的哭喊声传来,他倒是更加为难了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朝中阉宦独大,不和他们打交道那是胡扯,可是到了地方上,家族却要靠着清名才能为人所重……名声坏了,如许训父子位列三公又如何?自己族人都不理你的。
更别说了,司马防本人向来就是要做道德君子的。
“把好门!”公孙珣见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然后直接下马扶刀进入了阳府。“不然刚才那传言就要流传天下了,河内司马的名声也要为天下人所景仰了!”
司马防低头不语,既没有答应,却也没有阻拦。
而公孙珣步入阳球府中,刚到前院,就看到里面乱成一团……
话说,虽然讲的是搜检证据,但其实就是俗话说的抄家而已!
而且,如果说是一般的抄检,其实都应该会有亲朋故旧前往坐镇,逼得抄检人员不敢太过分……比如说之前蔡邕家中被抄,就是桥玄桥老头为首,三五个两千石一股脑的往蔡府门内一坐,那比什么玩意都好使。
可是说到阳球,这一次毕竟事发突然,所以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也没有任何援护……而且,此时能入门抄检之人多是曹破石的心腹,也大致都听说了阳球是谋逆之罪,所以愈发肆无忌惮。
就拿翻检箱柜来说,如果能直接砸开,这些兵卒是绝不会认真打开的;然后府上的财货,真的是光天化日之中就直接装拢进自己的腰间;至于说漂亮点的女婢、徒附,那就更不要说了,能占便宜还能不占?甚至有大胆点的,直接白日之中行奸淫之事也是寻常!
“给我打!”公孙珣甫一入门便直接一脚踹翻了一个甲士。“打完之后全都绑了!敢有反抗的,就打断手脚再说话!”
韩当、魏越等人得到吩咐,立即上前依言而行……要知道,那曹破石在越骑营中的心腹,本就是久疏战阵的禁军,又在抢钱抢女人,哪里禁的住几十个义从的压上?而且再说了,事发突然,来人又挂着官印,他们还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很多人被绑起来时还大叫误会!
所以,不过一会功夫,韩当和魏越便带着人自前到后,将这些人梳拢了起来。
而且,魏越那小子还将与公孙珣有过一面之缘的曹破石从后院拖了出来,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哭哭啼啼、衣衫不整的女子!
“程夫人!”公孙珣朝后者微微一拱手……讲实话,从罗慕那里知道详情的他对这个女人是半点好感都欠奉。“受惊了!待会我就让人送你出城!”
然后,不及这程夫人收住眼泪,公孙珣却又微微笑着朝前面那个被拿掉头盔、打散发髻,还被魏越拖着头发的老男人微微拱了下手:
“曹校尉,曹二爷,你也不要慌……只要你听话,我是万万不会就地宰了你的!”
曹破石毕竟年纪大了,听得此话,不由惊喜交加,然后一时失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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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五章 劫持(下)
公孙珣是被逼的没法子了,这才出此下策……不然呢?想要阻止曹破石这个老混蛋作恶,除了直接拿下他还能怎么样?
所幸,这厮也着实废物,刚一拿下便肝胆俱丧,跪在那里老老实实,连句话都不敢多说,倒也让人省了不少功夫,甚至他如此配合,以至于连院外之人都来不及发觉里面发生了异变。
“关上大门,再把这些士卒全都绑好、堵住嘴,再关到大堂里去。”天赐良机,外加事情紧急,公孙珣便端坐院中,也不理会其他,只是自顾自的发号施令。“再把曹校尉的印绶拿来,然后寻些纸笔、封泥过来……”
话说,阳球家中人口虽多,但大多都是奴仆、婢女之类的人物,他真正的家眷不过是一个小妻、数个从渔阳老家跟来的族人,连正妻都因为当日要娶程夫人的缘故被送回了老家……而这个时候也不是讲什么人权的时候,所以公孙珣把徐夫人还有几个姓阳的简单聚在一起,连着一个带有越骑校尉泥印的卷纸交给了魏越。
“还请少君明示。”终究是在洛阳见识了不少,魏越此时也难得老实了起来。
“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公孙珣冷静的答道。“你带几个人以押送犯官家属的名义,把这几人带出城去,让他们去追审配……曹破石被我们按在这里,一时半会应该没人知道,路上也应该没人拦。如果有人拦,你就给他看这个有越骑校尉印鉴的书令。”
“喏!”魏越不敢多言,即刻就做出了一副押解的形状,带着那程夫人还有阳氏族人往外走去。
而眼看着大门打开,复又关闭,却又未听到门口司马防那里有多余动静,公孙珣这才放下心来……说到底,无论是人家能养出司马八达,还是说能在洛阳令这种特别难为人的位置上一干数年都不倒,那都说明这司马防绝不是个蠢货!
所以几乎可以肯定,对方应该是知道这阳府中有猫腻的!实际上,公孙珣也没指望能瞒得过此人。而说句难听点的话,这厮真要是脸一黑,然后咬着牙领着门外那几百人进来,再来个‘依桥公故事,攻杀无赦’,那自己也就是死了也白死的
然而即便如此,公孙珣却依旧要在作死的边缘继续试探对方的底线……没办法,如果不借助此人势力的话,他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义公。”公孙珣又写了两份文书,却没有直接交给韩当,而是朝对方吩咐了一声,便直接起身。“你随我出来一下……”
韩当瞥了一眼在地上瘫软成一团的曹破石,对一名义从递了个眼色,这才随对方出去。
“司马公。”公孙珣走出门来,四下打量了一下,才在距离阳府大门足足几丈远的地方看到了耷拉着眼皮的司马防,然后就在对方明显不安的神态中迎面走了过去。“曹校尉刚刚写成的军令在此,封泥都还是新鲜的,你验一验……?”
司马防束手束脚,但回头看了看身后更远处那些好奇的吏员、军官、兵卒,还是硬着头皮接过了两份文书。
“不错,正是曹校尉印鉴。”司马防很认真的检视了一番,确定无误后就要递还回来,但对方根本不接。
“曹校尉有令,”公孙珣负手朗声言道,以确保远处街上的其他军官士卒都能听得到。“四家钦犯,若是一一查抄,怕今晚上来不及的,所以就请司马公去查抄刘郃、刘讷二刘的宅邸,他和我待会去查抄陈球的宅邸……都已经写在文书上了,司马公不妨拆开看一看。”
司马防思索了片刻,觉得这话似乎没什么陷阱在里面,而且对自己而言也是个脱身妙法,再加上身后包括曹破石的下属在内,不少士卒也都个个兴奋不已,就等发财……便顺水推舟的撕开了文书,然后装模作样的点了下头。
“那就好。”公孙珣继续大声吩咐道。“你们去抄检,只要将二刘家属交与这位韩军侯带回来审讯便可,其余一概不问!”
司马防面色陡变,然而远处街上的士卒却已经兴奋不已,甚至擅自在某些心急的军官带领下开始离开此处了……
“司马公!”公孙珣伸手按住对方胳膊,面色坦然的盯住对方眼睛,然后低声问道。“你可知道朝廷钦犯张俭张元杰现在何处?”
司马防张口无言。
“不瞒司马公。”公孙珣轻声答道。“此人正在塞外我家一处产业中闲居……你要抓我去见曹节吗?”
司马防一时惊愕,确实愈发无言以对。
“不要怪小子我拉你下水。”公孙珣也是不禁摇头。“时局危难,正邪分明,司马公即便是没有破家赴义的勇气,也不妨难得糊涂!”
言罢,公孙珣也不理会对方,只是转身返回阳府,而得到示意的韩当早已经带着几名义从上前一步,拦在了司马防的身前。
司马建公实在是无言以对,而半响他终于还是捏着那两张公孙纸,转身吩咐街上所有兵丁都随他去查抄二刘府邸!
一时间,欢呼声是不敢有的,但是兴奋的嘈杂声却是少不了的,军士们全都立刻自行其是的发动可起来……至于一片混乱中,堂而皇之跟在自己身后的‘韩军侯’一行人,刚才没敢否决的司马防此刻却也只能是低头默许了。
事情顺利的过了头,可是回到阳府,叮嘱手下义从到外面看住大门后,公孙珣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死路之中……那四家人的家眷大概是能救出来了,可是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眼前的曹破石该如何处置?
是杀是放又或者是劫持出城?
跟着曹破石糊里糊涂被拿下的这几十号越骑营士卒又该怎么办?似乎既放不得也没法劫持出去吧?至于说杀……总不能挖个坑把这些人给活埋了吧?活埋了也没法毁尸灭迹吧?所以杀都不好杀的!
再说了,还有同样被吓傻了的阳府奴婢呢……也要杀光吗?
然后,自己是该现在就冒险逃走,还是说等到天黑的时候,大概那两家人也全都救出来了,再趁机溜出去?前者很可能会因为光天化日之下而迅速暴露,使得一切辛苦都白白浪费,而后者……天知道此处到底能撑多久?说不定下一刻就有曹节的信使过来喊自己弟弟回家吃饭呢!
总之,种种选择,其实全有弊端,实在是没有一个真正的万全之策!
不过,公孙珣思前想后还是勉强拿定了一个最优的主意,那就是先在此处干等,到天黑时扔下越骑营的这些士卒和阳府的仆从不管,直接劫持着曹破石逃出城去!届时,且看曹节如何说话,他要是心疼这个弟弟,给自己一条路还好,真要是不行,自己也只好一刀剁了此人了事!
话说,公孙珣坐在院中,盯着那裤裆湿漉漉的曹破石,面色阴晴不定,登时就把后者给吓得不行!
“公孙郎中……”干等了一会后,那曹破石实在是忍耐不住,便主动言道。“我只是奉命过来行事,阳球一案实在是与我无干,便是刚才那女子,也不过是妾室之流。当然,我也有错,还请……”
“割掉他一只耳朵。”公孙珣随口吩咐道。
此言一出,立即便有一名武士拔刀上前,干脆的割下了对方一个耳朵,然后随手扔到地上。
“不许叫,再叫割舌头!”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公孙珣便继续恐吓道。“我割你耳朵就是因为你擅自说话,懂了吗?!”
曹节桓帝年间就已经是中常侍,而曹破石也跟着作威作福了半辈子,哪里经过如此阵势?所以立即就捂着耳朵鼻涕眼泪血水一起涌了出来……偏偏又不敢出声。
“我问你答,”公孙珣不以为然的坐在那里,可是也是无聊,却是忽然想起之前心中的一个疑问。“到底是罗慕没有拦住你,还是你马虎大意,没想到我能越过门外的护卫直接出现在你面前?”
“郎中的话我实在是不懂。”曹破石面色扭曲的捂着耳朵,却又不敢不答,还不敢大声回答。
“哦……你就说罗慕有没有阻拦你来抄家吧?”
“自然是说了!”曹破石赶紧捂着耳朵答道。“今日早间在程璜尙冠里的家中,我说要来抄家,他说我为人不好,来抄家说不定会给曹氏招来灭门之祸。后来我一气之下还拿起案几砸了他一下,惹得我大兄极为恼怒……”
“还有这事?”公孙珣不以为意道。“罗慕今日找我时可没提,他只是说起他与你大兄是如何威逼程璜攀诬阳公等人的……”
“……!”
“且不说这个,我问你,今日宫中传来讯息后,你有没有被罗慕阻拦?”
“没有!”地上的曹破石赶紧摇头。“我今日来时根本就没看见他!”
公孙珣微微一怔,却又不由心中一惊……电光火石之间,他此时哪里还想不到,自己分明是和眼前这个废物一起中了那罗慕一石二鸟之策!
没错,正是一石二鸟,而非是单纯的借刀杀人……想想就明白了,曹破石这个曹府中的最大破绽外加他罗慕的对头,固然是被算计到落入自己之手,可自己这个曹节反扑下的漏网之鱼,不也是眼看着就要落的个朝廷钦犯的地步吗?
自己居然和眼前这人一样愚蠢吗?公孙珣不由大怒!
然而,刚要起身发泄一二,他却又忽然觉得哪里似乎不对……而坐下细想一番之后,公孙珣却又再度疑窦丛生!
话说,罗慕那厮过来报信,知道此事的可不仅是他公孙珣一个人,吕范还有其他人事后怎么可能会回不过味来?换言之,无论如何,他罗慕通风报信这件事情都根本是瞒不住的!那到时候他罗子羡算什么?曹节如何看他?!
而且再说了,若是真想把事情做绝,那他就应该留有后手,比如刚刚外面那么多军士的时候直接亲自过来喊破,或者干脆叫个人来也行……到时候自己和曹破石哪里还能有什么退路?!
为什么会让自己从容支走了司马防?为什么会让自己从容救走了这些人的家属?这罗慕到底存的什么主意?!
最后,扪心自问……自己一开始不也是没有按照对方的建议直接过来吗?不是走到城外才忍耐不住羞耻心,然后回城救人的吗?
所以讲,这罗慕到底存的什么主意?
但不管如何了,自己这个时候,除了等到天黑就逃命,似乎也没什么能做的了!
一念至此,公孙珣不禁面色阴冷的看向了眼前的曹破石……无论如何,如果说那罗慕的智计还能让人生出几分服气的感觉,那眼前这人从头到脚都令人厌恶。
“公孙郎中……我虽然有话想说,却并未擅自开口!”曹破石眼见对方瞪过来,却又犯了个大错。
“这不是刚刚擅自开口了吗?”公孙珣怒极反笑。
曹破石登时大駭,只是连连叩首!
“说吧!”公孙珣此时也懒得计较了。“不割你耳朵了,若是有话想说就直说。”
曹破石不由大喜,然后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指着地上纸笔言道:“公孙郎中,能否让我写封书信?”
“你识字?”公孙珣不由大奇。
“朝中为官数十年,不识字也识字了。”曹破石尴尬言道。“只是写的极丑而已。”
“却也是小瞧你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也罢,既然如此我让人打水与你洗手,你速速写封信便是……是给家人所写?”
“正是!给我儿子与女婿……当然,我独子独女全都过继给了我大兄,也可说是侄子侄女。”
“你儿子……嗯,你侄子,是不是叫曹陵?似乎刚刚升任了太仆卿?现在应该是在官寺公干?”
“对!”
“你侄女嫁给了我尚书台同僚冯芳?此人听说最近也要高升?”
“对!”
“想不到你这种人也有舔犊之义,眼看着自己快要死了居然知道要给儿子女婿留封遗书……”
“……”
“怎么了?”公孙珣当即蹙眉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不写?”
“我是……”曹破石欲言又止。
“你是什么!”公孙珣愈发不耐道。“掉了一只耳朵就不会写字了吗?!一封遗书而已!”
“不是!”曹破石不由大急道。“我是想写信哄骗我儿子女婿过来此处,然后替我做质……虽然过继出去了,他们难道就不该尽孝了吗?”
“……”
“公孙郎中,你劫持我不过是因为我大兄与你们作对而已,既然如此,劫持我又或者是我儿子与女婿,并无区别!还请你看在我一把年纪的份上,等他们来了以后将我放掉!”
公孙珣目瞪口呆,然后旋即大笑:“左右不过是个亡命江湖的结局……既如此,你速速写来,我正要与冯兄他们把酒言欢!”
且不说公孙珣被曹破石的下限所震动的无以复加,另一边,曹府之中,罗慕其实并不能说是食言……他虽然没有在之前拦住曹破石,却是在曹破石的书信发出后,亲身拦住了曹节曹汉丰。
实际上,公孙珣能够在阳府之中与曹破石继续谈笑风生,靠的正是人家罗子羡!
“子羡,为何让人匆匆召我回家啊?”下午时分,曹节甫一从北宫中返回到家里,便直接到罗慕房中去了。“你脸色不好?可是伤口未愈?”
“不是脑袋上的创口,而是腹中有物,”堆满纸张的几案之后,罗慕强笑着答道。“不吐不快!”
曹节闻言不由尴尬一笑,然后便侧身坐到了门前,也不去看对方,只是扭头对着渐渐拉长屋影言道:“我知道子羡是为了我好。但是子羡,你也不想想,破石将独子独女全都过继给了我,与我而言这是多大恩情?我虽然是做兄长的,在他面前却也是常常心虚,所以才会常常房中。”
“可是……”
“我晓得。”曹节赶紧言道。“不过你放心,经此一事,朝中再无人敢对我曹节下手,便是公孙珣也要去辽东襄平了……我来时路过尚书台,小冯亲口对我说的,说是卢植正在为他学生加急安排此事……既然如此,也无人会揪着破石的事情如何如何了。”
“可是大人,人皆有一死,便是智谋绝顶之人,也无法曹中死后之事,二爷他……”
曹节听到对方屡屡说到死字,不由皱眉,但终究是心中有愧,便依旧勉力言道:“既然如此,我便多加约束于他好了,等我死前,也一定把他撵回老家……子羡你看如何?”
“小子有罪!”
“什么?”曹节不由回头问道,门前的光线和屋内相差太多,他一时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我说……小子有罪!”罗慕咬牙答道。“我有负大人,我与公孙珣暗通信息……”
“你胡说什么?”迎着西面的阳光,曹节拿下自己的两千石之冠弹了一下上面的灰尘,然后不由失笑道。“你与公孙珣暗通之事乃是你我亲自定下来的计策,拿王甫等人出去骄阳球、公孙珣等人的心,再喂饱张让赵忠等人的胃口,然后再拿他们的惨像连结所有内官……这些全都是你辛苦定下来的计策,然后我首肯的,何谈有罪?”
“小子说的暗通不是指之前的事情,不瞒大人……我今日中午刚刚去见了公孙珣,将昨夜之事全盘托出……小子有罪!”屋内阴影之下,罗慕的脸色有些扭曲和难看。
曹节没有去看这个被自己视为亲子的心腹,他只是低头继续吹了下官帽的灰尘,然后面不改色:“无妨!说到底,彼辈毕竟有你有恩,你存了报恩之心也是人之常情,我又怎么会因为你知恩图报而怪你呢?再说了,你也应该知道,今日我入宫后那赵忠就在天子身侧,所以根本就没牵扯到彼辈……不过子羡,你能与我说我固然很高兴,但你之前直接找我求情,我也一定会答应的!一个只会借势乱蹦跶的小子而已,我真没放在眼里,哪里又能比得上你我之间的情分?!”
罗慕面上青筋乍现,然后却又缓和了下来,便继续勉力言道:“大人,不仅如此,我还建议公孙珣前去营救阳球等人的家眷,免得他们被二爷欺辱,还答应他,替他阻拦和拖延二爷。”
“无所谓了。”曹节不由叹道。“家眷而已……你知道我为何许久不会来吗?其实杨赐、刘宽、袁隗、桥玄全都入宫去面见天子求情去了!而天子对这几位还是有些尊重的,尤其是那两位帝师,情分不比我差。正如我们之前所言,谋逆之罪也不过是诛首恶的结果,这些家眷最多是流放边地而已。他救也就救了……无妨的。”
“不是这样的。”罗慕面色突然再度扭曲起来,好不容易才咬牙说出了下面一句话。“我其实,其实并未阻拦二爷……如我所料不差,如果二爷真是管不住而作恶,如果公孙珣真是个豪杰而亲身去救人……怕此时,二爷已经被公孙珣所制了!”
曹节微微眯了下眼睛,却是忽然醒悟,然后立即扔下手中两千石的高冠,就起身要去救人!
然而,沿着廊下走不过数步,却又反应了回来——自己弟弟此时恐怕确实已经在公孙珣手里了,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会被劫持着出洛……既然如此,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是要大举围困,威逼对方,还是要虚与委蛇,以保全为主?而且,仓促间又该调动那里的人马?又该让谁去谈判?
一念至此,曹节先是当机立断,决定以保全自己弟弟性命为主,便喊着远处的仆从,让对方去叫自己女婿冯芳火速过来……此人也是尚书台三十六名尚书郎之一,终究是可以与公孙珣说上话的。然后,他又返回到罗慕的屋子里,不仅是想趁自己女婿到来前质问一二,更是解铃终须系铃人,要对方放弃掉那个愚蠢想法,给自己出个主意!
只是……
只是刚一回到罗慕屋内,曹节便不由惊慌失措……原来,那被自己当成亲儿子一般对待的大胡子文士居然面色扭曲、滚到在地,甚至将几案、矮凳、纸笔、陶器蹬的凌乱不堪。
感情自己弟弟不一定先死,这干儿子就要先死了吗?!
“子羡是怎么了?”回过神后,曹节不由大恸,哪里还管什么质问的事情,直接上前扶住对方。“为何如此啊?”
“大人,疼!”罗慕面色扭曲,一开口眼泪鼻涕便忍不住都流了出来。
“哪里疼?!”曹节愈发惊慌。“说与我听!”
“腹中……”罗慕满脸涨红,声音嘶哑。“我知道日后大人子女难容我,却又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所以便存了死意!而又自知有罪,便用了吞金之法,以此向大人谢罪!”
曹节目瞪口呆,然后旋即泪流满面:“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
“我知道吞金之法会毁坏脏器,疼痛如用刑。”罗慕捂着肚子愈发难以忍受。“却不想如此疼痛……”
曹节泪流不止,想要喊人呼救,却又自知无用……吞金之法,本来就是靠着金属棱角毁坏脏器的一种酷刑,而且一旦吞下几乎没有幸理!不然呢,如此局面难道仓促间还能开膛破肚救人吗?
“大人,”罗慕咬牙继续说道。“我不后悔……二爷真的会给曹氏招来灭顶之灾,我是刻意要除去他的,可我也知道你们是骨肉之情,我蒙您大恩,只能与他抵命!”
曹节听到此言,愈发痛哭不止:“子羡真不知道,我也视你为亲子吗?!”
“大人。”罗慕痛苦不堪,根本听不到对方话语,只能自顾自言语交代。“我还有一事求你……若二爷真的身死,便也是我杀的,昔日我落魄之时,那公孙珣与我有救命之恩,若能饶他,请你务必饶他……而且,公孙氏居于辽西要冲,树大根深,未必就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曹节泪流不断,却是无言以对。
“天下将乱,北宫不可以久恃,曹氏迟早失势……我都写在了遗书之中。”罗慕忽然觉得浑身舒服了不少,语言居然也流利起来,眼神也清亮了许多。“总而言之,往后几年大人身兼内外,一定要和光同尘,不要再试图揽权!只要不触怒天子,便可以努力施恩于外朝,年轻豪杰更要多多忍让……”话到此处,罗慕气若游丝,然后目光渐渐涣散,却也是陡然醒悟。“这些都已经写入遗书,不该多言的……只望大人努力加餐……我死后,求归葬……”
一言未决,罗子羡已然是悄无声息,曹节则大恸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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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归,事发,曹氏幽囚考掠,五毒参至,又烧鋘斧,使就挟于肘腋。幕慷慨无言,色不变容。或问曰:‘岂不疼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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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六章 慷慨(上)
太阳渐渐西沉。
阳府院中,被捆住双手的太仆卿曹陵正在与自己叔父,当然也是他掉了一个耳朵的亲爹曹破石,于院中激烈却又克制的争论着什么,而几名雁门出身的义从则跨刀立在一旁,一脸认真的听着这对父子说话,也算是在监视和控制了。
至于公孙珣?他此时却饶有兴致外加颇为无语的看着自己面前这么一对正在瑟瑟发抖,以至于相拥而立的贵族母女!
话说,这对母女不仅衣着华丽,不比寻常,而且母女二人全都堪称殊色……做母亲的大概三十出头的样子,所谓风韵犹存是真的不虚,而那个才十四五岁的小娘,容貌则更是出色,不仅肌肤娇嫩、双目含星,更重要的是此时惊吓不已,倒也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姿态。
当然了,这对母女长得漂亮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曹节的女儿和外孙女,也是公孙珣在尚书台同僚冯芳的妻女。那曹破石为人淫暴,他屋内的女子容貌自然不必说,所以女儿有些颜色也是正常。至于说这个小的,不仅是因为她母亲出色,她父亲冯芳也是洛中公认的美男子,不然也不至于被曹节看重招了女婿。
“所以嫂夫人。”仔细打量了这二人一会后,公孙珣不由失笑问道。“冯兄临时被曹公召唤过去了,然后他担心你叔父为人刻薄,不来这边赴约会出岔子,便遣你们母女前来应对一二?”
曹夫人闻言立即按着自己女儿下跪求饶:“正是如此,还请郎中看在我家郎君与你同在尚书台为官的面子上,放过我们母女!”
“嫂夫人请起。”公孙珣赶紧摆手道。“我又不是你叔父那种人渣……怎么会为难两个弱女子呢?”
曹夫人当即大喜。
“但此时天色已经快暗,我正要出城,也不好即刻放了你们。”等对方起身后公孙珣忽然又转口说道。“毕竟不能将上百人的性命交与你们二人之手。这样好了,先委屈嫂夫人你们一下,等明日到了緱氏,或者后日出了关,我自然会与曹公细细交流一番,届时无论如何都会直接将你们母女二人放回……如何啊?”
自己亲父的耳朵还在脚下,曹夫人虽然心中叫苦,却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便当即点头应许。
“好了!”公孙珣豁然起身,便要吩咐众人动身。“将……”
“天下如何有你这般坑子女的亲父?!”眼看着就要被带出城去,就在此时,那正在与亲父争论的太仆卿曹陵实在是忍耐不住,当即大声呵斥了起来。“本来只是你一人的事情,父亲大人那里还能从容应对,现在倒好,家中至亲全都被你给哄来了,这让父亲大人如何敢轻易为之?”
“我乃是你亲父,替父代罪本就是……”
“堵嘴!”公孙珣根本懒得理会此二人。“将越骑营的军士全都堵嘴,捆绑结实,锁入房内。将这四人也全部堵嘴反绑,送入外面那两辆车子里,留人进去看管,咱们大模大样的出城去緱氏!至于府中仆从,留几个像样子的押车随行……其余就不必管他们了,让他们自己随着暮色逃散。”
一众义从并未多言,而是纷纷遵命而行……不过,这反而让公孙珣颇有些惭愧,彼辈随自己离乡背井,本就是求个出身,结果却被自己连累的要亡命江湖。
就算是七八年后天下大变,自己可以还他们这份恩义,但正所谓逝者如斯夫,这七八年的时间又怎么还呢?
于是乎,一时间,公孙珣也是满怀心事。
不过,且不说公孙珣这边小心翼翼的劫持着这曹氏一家人往城外而去,另一边,坐在自家后院廊下的曹节却也终于是止住了眼泪,勉强拿定了姿态。
“子羡与我情同父子,既然他家中已无旁人,族中也已经生分,那停灵七日以后就以我曹汉丰子嗣的名义,将他葬在北邙山我之前选定的那块曹氏宗族墓地中……就定在我的墓穴之侧,这样等到了幽都,我也可以与他再叙父子骨肉之义!”话到此处,夕阳下,头发花白、双目通红,外加声音嘶哑的曹节忽然抬头如鹰隼一般扫视了一下眼前的一群人。“都听明白了吗?”
一众宾客、徒附赶紧俯首答应,唯独一名身材高大,容貌出色的中年人俯首之余显得有些不安和焦躁。
“其余人暂且到前院候命。”曹节见状摆了下手,却又对那个中年人微微示意。“小冯,你可是有话要说?”
“大人!”等其余人一走,这个容貌出色的中年人便当即俯身在地。“眼前局势分明是我们全家都落入那公孙贼狗手中,还请您……”
“慌什么?”曹节面无表情的呵斥道。“公孙珣也是世族出身、名家子弟,难道还会淫你妻女不成?便是此番真要鱼死网破,他也会把芷儿母女先送回来的。而且依我看,那两封信未必就是他逼你叔父写的……”
冯芷,正是冯芳的长女,也是此番被她外公、父亲、母亲联手,然后稀里糊涂的给扔到了火坑里的那个小娘,深得曹节宠爱。
“大人说的是。”冯芳赶紧答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如此状况我也实在是难以静心!大人,且不说鱼死网破时有误伤之虞,只说万一此事被有心人知道,来个将计就计,将公孙珣那贼狗和叔父、陵弟,还有芷儿母女他们一起给攻杀,那我们岂不是要……岂不是要沦为孤家寡人?”
“无妨。”曹节当即摆手答道……不知为何,也许是罗子羡的尸首就在身后的缘故,他此时脑子居然格外清明。“袁逢瘫着呢,马上就要咽气了,桥玄又受公孙珣救子大恩,也断不会行此事。而除此二人之外,洛中并无一人兼有此决断与能耐!”
“是吗?”冯芳将信将疑。
“是。”曹节肯定的答道。“小冯,此时我只有一事问你,你是想保全妻女为上,还是想杀公孙珣泄恨为上?”
“大人说的哪里话?”冯芳立即摊手反问道。“公孙珣固然该死,但若能够先保全家人,暂时让他逍遥几日又如何?”
“既如此,我心中已经有了定计。”曹节淡然答道。“他所求者,不过两件事而已,一是保全二球二刘这四人家眷,二是他自己全身而退……许他便是!”
“道理是如此,可总得有所为吧?”冯芳一时茫然。“谁人去接触,谁人去善后,谁人去接应?”
“明日我去尚书台与卢植谈一谈便可,无须直接与公孙珣接触。”曹节依旧面无表情。“而且有卢子干在中间,那厮断然不会出尔反尔。也无须谁去接应,一群大活人,只要公孙珣收到信放了人,难道还不能回到洛阳?至于说善后……正有一事需要小冯你去做!”
“请大人吩咐!”冯芳听得头头是道,已然是信服了几分,此时更是赶紧俯首。
“我最担心的其实莫过于事情败露……真遇到哪个底下的愣头青,不知道遮掩,届时就会难办。”曹节指着远处的夕阳道。“如今天色已晚,我猜测公孙珣应该已经开始往外逃了,你即刻带人去阳球府上……是阳球府上吧?”
“是!”
“带足人手到那里,去寻你叔父手下越骑营的士卒。”曹节如是吩咐道。“若是活着就与我仔细监管起来,若是死了,就给我好好埋了!”
“明白了。”冯芳有了主心骨,登时也利索了不少,得到命令后便即刻爬起身来。
不过,往外走出了数步以后,他却又忽然反应回来,就在院中回身一礼:“还请岳父大人节哀!”
曹节面色一黯,也不答应对方,而是直接扶着廊下檐柱起身,慢腾腾的往身后停放着尸身的那间房中走去……他还有一封遗书没来得及细细观看呢!
公孙珣的出城行动几乎是顺利的过了头……实际上,一直到他带着人在城外与吕范、娄圭、韩当、审配等人相遇,都没有遇到任何正儿八经的阻拦。
明明自己弟弟、儿子、女儿、外孙女都被人绑走了,明明以曹节的水平应该很容易就从举止怪异的罗慕那里看出不对劲来,明明冯芳只要到自己岳父那里对照一下讯息就应该会引起警惕,进而真相大白……可是,人家曹汉丰根本就好像懒得理会他一样!全程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四公的家眷呢?”暮色下的一处树林里,公孙珣勉力按下自己心中的惊异,却是先询问起来城外状况。“都是怎么安排的?”
“回少君的话。”娄圭当先拱手答道。“我接到快马通传,直接带人迎面赶来,先是收拢了四公的家眷,然后就让魏越带着我那边收拢的一些本地人士,护着他们连夜往西南方向去了!”
“西南?”
“正是。”娄圭坦然答道。“北面有黄河阻拦,东面和东南两关虽然离得近,却也来不及今日就出关,而且一旦有追兵怕也是也要从这两处追上,至于緱氏那里如今也不是什么秘地所在,是人都应该能想到此处并派兵围剿……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连夜赶路,从西南陆浑关绕远道去南阳。这样虽然是连夜赶路,却也能明日一早便出关,并不耽误时间,而一旦到了南阳,彼处世家林立,党人、士人多如牛毛,朝廷便是有追兵也索拿不到了!”
“有道理。”公孙珣难得夸赞了对方一次。“倒是我仓促吩咐,有些失了计较。”
“而且,子衡也派人回去告知了少夫人和范少君。”韩当在旁补充道。“说是让他们都躲在刘公府上,事情有个说法前一步都不要出来!”
“也是对的。”公孙珣愈发颔首。“果然是人一多便周到了不少,不像我一个人胡搞,然后越来越失措……”
话到此处,他复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审配:“正南兄,我也不瞒你,又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我在阳公府上仓促撞到曹破石,不得已劫持了此人,而且后来此人还招来了自己儿子、女儿……换言之,如此局面下我与曹节已经是极难罢休,明日怕是会有刀兵之祸也说不定。你本是一个文士,留在此处也只是徒劳而已,不如去追你家主母,沿途照看一二,也可尽一份忠贞之意。”
审配静静听完此言,然后后退半步,就在路边大礼相拜:“郎中此番援手,配铭记于五内之中!但是去留一论,还请郎中不必多言,我心中早有计较!”
公孙珣当即颔首。
话到此时,西方最后一丝微光消失,星繁月弯,照理说,公孙珣正该连夜赶路,带着手上的四个人质往东南方的緱氏而走……一方面到那里落脚,一方面也是为从西南方逃窜的那些家眷作掩护……但不知道为何,他却迟迟没有动身,也没有发出号令。
审配是个外人,自然不好说话;韩当虽然因为跟在公孙珣身边又是识字又是习武,渐渐长进了不少,但终究是个武夫的格局,也是不懂;唯独娄圭与吕范,二人屡屡对视,俨然是各有一些见解和猜想。
“少君。”娄圭第一个按捺不住。“我约莫猜想到了你的一二心思,但此时又何必苛求圆满呢?”
公孙珣不由失笑摇头。
“恕我直言,”娄圭不以为意,继续劝道。“我在緱氏这大半年,也是与四方亡命之徒多有接触,然后愈发印证我年少时的想法,这大汉……无论如何,此番少君参与诛杀王甫、驱除袁赦,光是弄倒的中常侍就有足足四人,再加上此番救助四公家眷,已然是脱了边郡桎梏,成为了士人楷模!也不虚洛阳此行了!如此局面下,便是亡命江湖,不过数年,咱们也能从塞外卷土重来,而且声名愈振!”
公孙珣依旧摇头。
“文琪。”就在这时,吕范也是忽然向前,正色问道。“你与我直言,你是不是觉得若是此去浪迹江海,于我,于子伯,于义公,于这些自雁门一路追随你而来义从多有不忍?所以想尽力再与曹节坦诚一会,求一个稳妥之处,也好给大家留个清白前途?”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骚动,审配也是微微扭头看了过来。
公孙珣深深看了吕范一眼,然后倒也是干脆承认了:“确有此虑!”
“那就恕我这个作家臣的直言好了。”吕子衡立即应声言道。“你有此心是好的,可是曹节此人难道是个好相与的吗?王甫与他是多年执政同志,结果却被他转手抛出来,死无葬身之地;陈公、阳公他们有意图他,还没开始计较呢,就把他发现,然后立即就诬了个谋逆之罪,下狱待死……如此凶淫之人,当世罕见,便是我们手上有些人质,你又怎么能指望着这种人会跟你坦诚以对呢?”
公孙珣低头思索片刻,但还是缓缓摇头:“子衡不用多讲了,出城之时我其实已经沿路思索许久……若真是就此亡命江湖,从你们到诸位义从的前途就此罢休是一说,四公家眷成为逃犯又是一说,曹节凶淫之气就此不可制还是一说!如此,岂不是既负你们,又负四公,还负了天下吗?!”
“那公孙郎中意欲何为?”审配忽然开口大声问道。
“我意已决,要借着人质在手的良机,入城面见曹汉丰,让他措手不及。”公孙珣面色不变,缓缓言道。“然后还要当面压其威势,求一个尽力而为、问心无愧的局面!”
韩当和一众义从纷纷变色,娄圭不由长叹,吕范则面色不定。
话说,别人倒也罢了,吕子衡全程参与此事,又因为罗慕之事而颇为羞耻,此番尽力思索,却是早有所得……在他看来,若是真的要说一句话来点评眼前的局势,那就还是之前他曾对公孙珣所说的一句话——曹汉丰已经力尽了!
而如果再考虑到曹破石作死一般给己方带来的丰厚筹码,讲真,吕范是真心认为公孙珣此番去和曹节当面相抗是可行的,也是没有多大风险的。而且以吕子衡直言不讳的性格,他也确实准备如此言语的……之前拐弯抹角,其实是在趁机帮自家主公收揽人心而已。
不过,就在吕范瞅准时机,准备一锤定音之时,那审配却是直接对着公孙珣再度长身一揖:
“配年少知名,世人都说我慷慨激烈,有不可犯之风。可今日配才知道,什么叫做君子慷慨,不形于色!若郎中执意成行,配亡主之人,无德无才,唯有一身一剑愿随郎中入城,以为护卫!”
“不瞒正南兄,”公孙珣面色微动。“我也正缺一刃为我壮胆!”
吕子衡当即闭口不言。
——————————我是要浪迹天涯的分割线——————————
“审配,字正南,魏郡繁阳人也,昔,以繁阳令陈球故吏,弃职随侍,时人称道。光和年中……待出城,太祖欲复还与节抗礼。时娄子伯、韩义公与吕子衡俱在侧,皆曰不可,太祖固行也。正南以太祖慷慨,兼全球眷属之恩,拜而从之。后数年,或以陷主危境责之,配昂然对曰:‘非以危境从之,安的为主?’”——.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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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七章 慷慨(下)(万字还债)
“县令掌握一县政令,事无大小皆有专断职权,你此去襄平,我不怕你会有遇到什么挫折,也不怕你会被上官欺压c世族抵触,只怕你仗势欺人,肆无忌惮,以至再生祸乱!”天色未明,一束灯火之下,一个坐在蒲团上的瘦高男人如此说道。“要戒之慎之。”
“瞧老师说的。”坐在对面的公孙珣当即笑道。“我一个县令,还是郡治所在的县令,便是再肆无忌惮又能生什么祸乱?难道还能追着入侵的鲜卑人一路杀到弹汗山去?再说了,这个县令今日能不能走出洛阳城还两说呢。”
“一事归一事。”瘦高男子,也就是卢植了,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只是继续严肃的教训道。“你已经到了这里,今日之事我无能为力,便也只能敦促你到任后多行德政了”
“天下间哪里有什么德政?”公孙珣再度嗤笑道。
“什么意思?”卢植难得语调一高。
“这不是我说的。”公孙珣见状赶紧解释道。“这是我昨晚上先后在刘师和卢公那里听来的话,两位都是久任地方的长者,却不约而同有此言语,想来是有些道理的。”
烛火之侧,卢植的面色显得有些阴晴不定:“诚如你言,两位都是久任地方的长者,都如此说的话那必然有一番道理,只是你也不要擅加截取,曲解其义两位都是怎么说的?”
“大同小异罢了。”公孙珣微微笑道。“我先问刘师该如何执政,他对我说了一通宽恕之道,我便拿桥公执政的风格反问了回去;然后我又问桥公该如何执政,他果然对我说了一通严肃之道,却被我拿刘师的执政风格也给反问了回去”
卢植面皮微微一动。
“于是二位此时便都坦言,天下间哪里有什么德政?所谓行政地方,只要上位者能体察民情不做恶政,那便已经是地方的上的福分了,也就可以称之为循吏了;而若以此为基础,无论是进一步严肃法纪还是宽恕教化,其实都已经可以称之为良吏了;至于说,若是能进一步有所开拓,那便可以名流千古,称之为能臣良牧了。”
面对着侃侃而谈的学生,卢植一时居然无言以对说白了,卢老师虽然读得了博士,平得了贼寇,做得了太守,然后还能执掌尚书台中最紧要的吏部曹。但这其中,他其实在地方任上资历极浅,两次去做太守,任期极短不说,还都是去平叛的,所谓‘救火太守’而已,对于如何在地方上执政,还真没法子在自己学生面前挺起腰杆来,更别说还有刘宽c桥玄这两个公认典历地方的名臣摆在前头。
“既然卢公和刘公俱有交代,那我就不多言了。”停了半响,卢植方才摇头道。“总之,到了辽东,既不要以地方偏远而心生操切之心,也不要以你们家族势力能盖住彼处而肆意妄为二公虽然都说没有德政,但却也在言语中暗示你不要做酷吏!”
“这倒是听出来了。”公孙珣当即苦笑摇头。“而且也不怪二公言语中有所讽,实在是我洛中所为,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酷吏的模样,更别说还与阳球走的那么近阳方正此人此番便是身死也是要入《酷吏列传》的。”
卢植微微一叹,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而此时,门外廊下渐渐有了些声音,光线也明亮了不少,师生二人也就不再多言,只是吹熄了灯火,静坐以待。
过了不知道多久,渐渐听到门外一阵嘈杂,然后又过了一阵子,居然有人直接来敲门:“卢尚书,尚书令曹公有请!”
卢植端坐不动,公孙珣却是捧起面前几案上的两份文书,径直起身。
房间大门打开,外面走廊处晨光明媚,廊外鸡舍依旧嘈杂,而往来的诸多尚书郎c尚书长史,还有少许的小黄门更是一如既往的脚步匆匆没错,此地居然是洛阳南宫尚书台,公孙洵居然是天未亮便随自己老师直接来到此处了。
“公”门外叫门之人看到出来的人以后,只吭了半声便旋即惊立当场。
实际上不止是此人,廊下往来的诸多人也纷纷目瞪口呆这些人或许并不知道昨天中午以后发生的那些复杂事情,但是他们却都晓得昨日之前阳球c陈球等四人以谋逆罪下狱的事情,也大概都清楚王朗得了卢植和刘陶的示意去通风报信的事情,更是全都明白早在曹节出任尚书令以后公孙珣便躲入家中告假近一个多月的事实。
既然如此的话,是谁给他的勇气,让他今日逆风而动,忽然间来此处直面曹节疯了吗?
“董兄,尚书令已经来了吗?”公孙珣捧着两份文书,平静问道。
“呃,嗯是!”来人费了好大力气才缓过劲来。“尚书令请卢尚书”
“我有事找曹公一会,你且带我过去,待会再来寻我老师。”
“啊好!”来人也只能如此答复了,而且他也异常好奇公孙珣主动送上门去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咱们走”
话音未落,公孙珣已经双手捧着文书,当先动身了。
掌握天下政事的尚书台其实并不是很大,而尚书令所在的房舍也并不是很远,不过就是沿着走廊转过两个弯而已。而刚一走过最后一个弯道,公孙珣便看到了连高冠都遮不住那满头白发的曹汉丰了。
与此同时,曹节也理所当然的看到了对方。
“曹公。”公孙珣不卑不亢,低身半礼。
“公孙珣,”足足几十息之后,曹节才死死盯着眼前的年轻人开了口。“你为何在此处?”
“回禀曹公。”公孙珣抬了抬手中的文书,从容答道。“在下将要往辽东赴任襄平令,而您是尚书令,我是尚书郎,正该前来辞行并恳请赐教。”
“原来如此。”曹节微微点头,便在廊下负起手来。“且不说这个,其实你我之间也无须多少顾忌,我只问你,你难道不晓得这南宫内外的虎贲军俱是我持节都督的吗?”
此言一出,跟过来的那名董郎中和周围几人不禁齐齐变色,那几个探头探脑之人更是一起转头飞奔,不知道是去叫人还是报信去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公孙珣也当即应道。“不说虎贲军此时名正言顺的为曹公所督,便是当日不为曹公所督时,那俞涉不也是对曹公忠心耿耿,然后虚言哄骗于我吗?若非如此,怕是早就没有后来这些祸患了珣常常以为憾!”
曹节微微眯了眯眼睛。
“不过,说这些旧事并无什么意思。”公孙珣复又朗声道。“诚如曹公所言,虎贲军就在外面,也对曹公你忠心无二然而,关我何事?我公孙文琪犯了什么罪责吗?”
曹汉丰盯着对方沉默良久,却是忽然点了下头:“确实不关你事,倒是我还记着旧事,恍惚间居然以为你也在阳球案中,其实你早就告假一月有余,跟此案无关老了,公孙郎中不必在意。”
公孙珣当即微笑颔首,而此时周围人也是越聚越多,便是尚书都来了两位。
“但是,”曹节复又淡淡言道。“你我之间并未有深交,郎中找我辞行固然是礼节所在,我却没什么可以交待与你的!”
“这倒也无妨,”公孙珣忽然捧着文书上前一步,大声言道。“曹公虽然没有想对我交待的事情,我对曹公却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说来。”曹节依旧面不改色,却昂首挺胸,也是负手向前半步。“弱冠小子,到底有什么说法教我?”
“曹公兼领内外,执掌天下政令出入,权责为天下冠,既如此,难道不晓得仁恕的道理吗?”公孙珣开门见山,直言不讳道。“阳球c陈球c刘郃c刘讷四公的罪责我到现在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而且我地位低微,也不该议论这种层级的案件,但以常理度之,四人都位居公卿显位,便是有所图也不会是针对天子说他们是谋逆,天下人有谁信?!”
“你身份低微,自然不晓得此事首尾。”曹节不以为意道。“昨日陛下让我与中常侍程璜c张让c赵忠c太尉刘宽c司空袁隗c光禄大夫杨赐c太中大夫桥玄等重臣一起商议此事,早已经有了定论这四人便是没有谋逆之举,也有侵犯天子权威的大逆之心。他们四人相互之间互有书信,要安排阳球为司隶校尉,然后又要他上任后诛杀谁谁谁,还准备推举陈球为三公我问你,这种罪责难道可以轻易放过吗?!”
周围众人纷纷色变,便是闻讯赶来的刘陶也是面色惨白尽管知道这些人是为了对付曹节,但私相授受如此显位,怕是无论哪一个人君都要下杀手的。
“所以我说仁恕之道,”公孙珣不由叹气道。“诚如曹公所言,我身份低微,不晓得此事首尾,但既然不是勾连谋逆,曹公身为辅弼重臣,难道不该有所劝谏,保全四公的眷属吗?”
“我为何要保全这四人的眷属?”曹节不由冷笑。“彼辈自寻思路,连累家人,关我何事?”
“我说了,曹公兼领内外,是辅弼重臣,而重臣就该有重臣的姿态。”公孙珣立即昂然抗声道。“而且,即便是没有仁恕之意,那也不应该落井下石,擅自对无辜眷属行迫害之举,当日阳公与我诛杀王甫c段熲,也没有延及到无辜家属”
“我何时又擅自迫害犯官眷属了?!”
“纵容曹破石这种以而闻名洛中的淫暴疯狗去没有定罪的犯官家中搜检,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公孙珣厉声反问道。“如此举动,不知道曹公拿什么来服天下人?!今日你居于上,可以毁人眷属,他日别人居于上,难道不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吗?!曹公就没有家眷吗?!”
曹节一时无言,只是依旧死死盯住了对方。
“我知道曹公想说什么!”公孙珣将手中文书掷在地上,方才愤然言道。“曹公是想说你乃是持节重臣,都督虎贲c羽林二军,南北宫内外两千石以下皆可以先杀后奏我今日在你这种重臣面前失仪,曹公想杀自然可以杀掉!但请曹公却千万不要以为杀几个人,就可以堵住天下人之口!自窦武c陈藩始,曹公杀的人可还少吗?堵住了天下人之口吗?!曹公就不想想,为什么这么多人不惧生死,偏偏要和你作对吗?!”
众位尚书c尚书郎俱皆色变这是在找死吗?!如此情形,便是刘陶也忍不住握住了旁边一名尚书的衣袖,就等曹节发怒,便要强行扯着这个同僚上去拦一拦!
只是,卢子干在哪儿呢?!
曹汉丰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他颌下无须,却有一缕花白的发梢在高冠下轻轻飘动,不知道是一种另类的须发皆张还是根本就是对面窗口有风出来。
而另一边,公孙珣已经开始在心里打鼓了他发誓,这是自己这辈子迄今为止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当日卢龙塞夜袭柯最阙时,他还有胯下一匹马手中一杆点钢槊可以依靠;当日在柯最坦大营中的时候,他还有四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心腹可以做支撑;弹汗山下的时候,他更是有一千多精锐汉军作为依仗
那些时候,生死也好,都是自己主动选的,也都是自己主动做的死了也是技不如人,力不如人,但今日他虽然比曹节高,比曹节壮,也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的把握,但偏偏对方只要一句话,他就会落得和段熲一个下场!
不仅自己身死,还要连累家人,还要让自己母亲了无生念可怜自己还没有个孩子!早知道就不该凡事让着赵芸,应该早早纳几房妾室,生儿育女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曹节忽然有了动作!
只见他微微弯下腰来,将面前地上的文书给捡了起来,又拍打了一下上面的灰尘,然后居然递回给了公孙珣:“文琪所言,颇有道理,为政者当以宽恕为先,无论如何又怎么能祸及家人呢?这是你的上任文书,拿好了此番确实是我错了!”
且不提其他人如何反应,接过文书的公孙珣却是汗如浆出,只觉得浑身都轻快了不少。
“既如此?”
“既如此,”曹节拢手答道。“我当上奏天子,凡此四人眷属,皆发还原籍,不加追究。”
“曹公仁德,必有福报。”
“也不要什么福报了。”曹节不由摇头笑道。“只求家人平安便可我儿女皆去魏郡老家替我祭祖,文琪上任途中不妨往彼处一趟,替我捎个口信,让他们早日归洛。”
“顺手为之,这是自然。”这便是议定要在河北交人了,公孙珣当然无话可说。
“既如此,你且去公车署交换文书c上交印绶去吧!”曹节随意摆手道。
公孙珣大松了一口气,便朝对方行了半礼,又在刘陶等人的惊异目光中团团大礼相辞。
不过,就在公孙洵准备离开满是虎贲军的洛阳南宫之时,一直束手不动的曹节却又忽然失笑,然后喊住了他:“刚才公孙郎中大言煌煌之后,良久不语是在想什么?”
话说,曹节说话时细声细气,但甫一出声,原本还在出言相别的尚书台众多重臣c人员却都个个屏声息气,尚书台内也再度鸦雀无声。
“不瞒曹公,”已经准备离去的公孙珣没了压力,倒也算是坦诚以待。“在下刚才在想,自己其实应该早就多纳妾室,开枝散叶,这样便是今日死了,寡母也能有所依靠。”
“你这种人也会怕死吗?”曹节立在尚书令房前,面向廊外鸡舍,居然一动不动。
“天下间谁不怕死呢?”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曹节轻声接了过来。“这首诗写的多好!人啊,还是活着为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公孙珣默然不语。
“可公孙郎中,你既然怕死,可为什么还要专门入宫与我说这番话呢?就不怕我真的凶性大发,让你死在这南宫之内?活着不好吗?”
“人生于世,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公孙珣看着对方背影,已然是失去了耐性。“我辞行话语已尽,曹公好自为之。”
“你话语已尽,我却没有。”曹节忽然转过身走了过来。“刚才我说身为上官,并没有言语赠你赴任,但此时却已经有了。”
就在此时,立在尚书台门内的公孙珣远远看到了桥玄的身影,不由胆气愈足这是对方依照昨晚所言前来为自己压阵的,虽然有些晚,但也无所谓了。
“还请曹公赐教。”公孙珣心中突然大定,自然随意。
“我记得你初来洛中不久,便做了一件好大事,因此名扬畿内是与段熲在铜驼街上公然亮刃,对不对?”
“对!”
“然后你又在洛中与阳球连接,以中都官从事之名参与诛杀王甫,驱除袁赦,从而名动京华,为士人所重,对不对?”
“对!”
“那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看你这两番壮举的吗?”说话间,曹节已然踱步来到了公孙珣身前。
“不知道。”公孙珣坦诚应道。
“实话与你说,我是很不以为然的。”曹节微微摇头,然后居然伸手指向了尚书台的窗外的鸡舍。“当时的你在我眼中,与这尚书台窗外乱蹦的小鸡仔一样,堪称可笑!”
公孙珣不由面色突变。
“段熲垂垂老矣,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气魄,一个没牙的死虎罢了,而你一个血气正旺的白马中郎,对这种人亮刀子算什么勇气?!”
公孙珣捧着自己的赴任文书,默然无语。
“还有诛杀王甫,驱除袁赦一事,你扪心自问,你有半点尽力之处吗?全程不过是为人刀斧,最多称得上是顺势而为罢了!”
公孙珣依旧默然。
“不是说你做的这些事情不够,而是说要已己身之力相度!”曹节指着尚书令的是房间言道。“彼处曾有一人,号为‘童子内刀’你知道吗?”
“此乃本朝名相朱晖故事。”公孙珣认真答道。“他年幼时正逢新莽之乱,天下板荡,举家避祸,路上遇到强盗,抢走财货不算,还想侮辱族中妇女。当时族中男丁有勇气的已经死了,没勇气的只能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只有他一个人拿着一把小刀子上前与强盗对峙,说‘财货可以拿走,诸位长辈的衣服你们不能碰,否则就要与你们拼命’,强盗们感慨他的勇气,笑着劝他‘内刀’(收刀),便放弃了妇女转身离去了,从此朱晖以幼年名扬天下。”
“那老身我问你,本朝勇力过人者多之有多,逼退盗匪的也是多如牛毛,为什么一个‘童子内刀’却能流传至今呢?”曹节不待对方回复便自问自答道。“乃是因为他以童子之身,行孝义之举,对不堪之险!他的勇力发于内,而非是像你之前那般借行外物!所以我曹汉丰可以在读书时感慨朱晖的勇力,却对你之前举动并不以为然,因为你所为者,让他人处你位,也可轻易为之!”
公孙珣面色不变,可尚书台的同僚们虽然没有窃窃私语,却也纷纷左顾右盼了起来。至于早已经来到此处的桥玄,此时却是一动不动,反而饶有兴致的打量了起了这幅情形。
“不过,公孙郎中。”看了看对方苍白的脸色,曹节忽然又眯着眼睛继续言道。“你之前的举动在我眼中固然是如跳梁鸡仔一般可笑,但今日你为了故识眷属的安危,不避风险,孤身入宫与我对峙的举动,却隐隐有朱晖‘童子内刀’之风!”
众人面色登时变得极为精彩。
“同是以弱临强,同是以义为先,同是让我们这些做错事的人心服口服!”曹节缓缓言道。“我替你捡还文书,与当日盗匪笑言童子内刀,又有什么区别呢?”
“还是有些区别的。”看了半日的桥玄终于插嘴了。“朱公当日终究是一位童子,其刀虽发于内,却又不够锋刃。而文琪年岁日长,先为郡吏再为边军,现在又是尚书郎,马上还又要去做一县之长一番锻炼之下,他这把刀已经内刚而外刃,俨然就要锋利而为天下冠了!”
“桥公好言语!”曹节冷冷看了一眼桥玄,然后方才从容对公孙珣言道。“既如此,此去襄平,也望文琪你好自为之,不要堕了这‘内刚而外刃c锋利为天下冠’的威势!”
“也望曹公好自为之。”公孙珣手捧文书,躬身一礼,便起身与来接应自己的桥玄往尚书台外走去了。
曹节目送二人在沿着虎贲军的岗哨渐渐远去,这才回过头来对着尚书台众人冷冷呵斥了一语:“既如此,诸位也请各安本职吧!”
众人议论纷纷,当即散去,却有一位尚书郎局促不安,不敢轻动。
“不用请卢尚书了。”曹节见状不由吩咐道。“董郎中也自去吧,且容我独处片刻!”
此人赶紧拜谢而走。
然而,当曹节转身进入尚书令的房间内安坐,然后渐渐面露哀容之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在敲击自己的房门。
曹节不由蹙眉质问:“何人?”
“吏部曹尚书卢植,前来拜会尚书令。”房外居然是之前一直没露面的卢子干。
曹节赶紧收起哀容去开门,却又疑惑出声:“之前不是让董郎中不要再去请卢尚书吗?莫非他听错了言语?”
“非也。”大门打开,身形高大的卢植正捧着一个正式的公文匣立在门前。“是我本就有公务要寻尚书令”
“原来如此。”曹节赶紧将对方让了屋内,倒也是极为客气。“卢公这是奏折?”
“正是。”卢植坦然道。“有一奏疏需要直奉御前,恰好尚书令也是大长秋,执掌黄门监,便直接送来了。”
曹节自无不可:“卢尚书安心,下午我自然要去北宫,便替你捎上”
卢植也不多留,闻言微微拱手,便直接离去。
而等卢子干一走,曹汉丰却是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了起来话说,之前公孙珣与自己对峙,先有刘陶后有桥玄,一众人纷纷来此处观看,实际上是想从自己手中保一保那小子可为什么身为那小子的恩师,这卢植却一直窝在他房内呢?这诏书为什么又非得等那小子一走,才立即送来?
一念至此,曹汉丰便轻车熟路的直接打开了本来只有天子才可以启封的奏匣,然后解开绳结,径直阅读起了卢子干写在竹简上的奏疏。
而就这么匆匆一看数眼,曹汉丰却是大惊失色,原来,奏疏上寥寥数语,竟然都是直言不讳的劝谏:
一曰,党锢之人多非其罪,请赦党人;
二曰,宋皇后和她家属无辜被杀,却都暴尸不收,请天子下赦收拾,以安游魂;
三曰,郡守c刺史频繁调动,对行政不利,请以三年为期;
四曰,举荐为官应当走朝廷制度,擅自请求官职而又犯罪的人,应该牵连荐主;
五曰,天子应当自己亲自视事,不要将国家大政委托给一些不明不白之人!
读完奏章,又细细思量一番,饶是身为‘不明不白之人’,曹汉丰也是不禁扬天长叹卢子干果然是名臣风范。
而且,曹节也是立马就明白过来对方为何没有试图援助他的学生了,也明白对方为何等到他的学生走出尚书台方才递交这份奏章了这卢植根本就是一番苦心,担心他的举动会反过来连累公孙珣而已!
甚至可以想象,因为自己的学生跳的那么欢,他这封奏疏已经藏了很久了!童子内刀,郎中内刀,这卢植卢尚书又何尝不该内刀呢?
然而,这又关自己什么事情呢?
一番感慨之后,曹节重新系上绳结,不以为意的盖上了木匣,准备去北宫面圣他已经拿定主意,若是天子震怒,那他就不多说什么;可若是天子还记得卢子干算是他家乡大儒,有几分香火情,那自己便不妨劝说一二,保一保卢子干。
这么做,不是因为自己佩服卢子干的硬气,而是按照子羡生前所言,自己确实该与人为善了。
“那曹汉丰为何忽然对你如此另眼相看?”同一时刻,沿着南宫主道缓缓前行的桥玄忽然开口问道。
“我哪晓得?”捧着任命文书的公孙珣当即摇头。“总不会是见我豪气逼人,少年英雄,所以想把他外孙女嫁给我做妾吧?”
桥玄若有所思。
公孙珣不由无语:“桥公还当真了?”
“人老所思与少年不同。”桥玄当即笑道。“我隐约觉得曹汉丰锐气尽失讲实话,若是我幼子当日无救,怕也是如此了。”
“那桥公可有孙女待嫁?”公孙珣认真问道。“非是玩笑,而是我两个族弟俱没有娶亲”
“没有待嫁的孙女。”桥玄摇头道。“若是真有嫁给他们做正妻,讲实话,还不如嫁给你为妾。”
公孙珣一个字都不信。
“你们啊,还是不懂人老之后的心思。”桥玄正色言道。“当日我与孟德如此说,他也是嗤笑连连”
听得此言,眼看着就要走到南宫门前,公孙珣却突然驻足。
桥玄心中一动,倒是脚步不停:“昨日你能两次返身入城,着实让我高看一眼,此番你确实胜过孟德一筹了!”
公孙珣面色不变,也不言语,只是捧着文书再度追了上来。
而等二人出得南宫,来到铜驼街上,公孙珣便朝桥玄正身一礼,也是分道扬镳。
“郎中!”等桥玄一走,候在宫外的审配便满脸希冀,直接向前。“可有说法?”
“已然说动曹节,赦四公眷属无罪,发还原籍。”公孙珣坦然答道。“但是四公本身就不是我们能置喙的了!”
“我懂,我懂。”审配先是振奋,然后不由黯然,最后居然就在这铜驼大街又上正式一拜。“此番蒙公孙郎中高义了!”
公孙珣手捧文书,坦然受了对方一礼,等到对方起身后方才问道:“正南兄将要如何?”
“虽然不忍言,但我自知我家主公此番实在是凶多吉少,我做臣子的,首先应该要留在洛中,为他处置首尾,万一不谐,也该替他扶灵归乡”
公孙珣微微颔首虽然说是万一,但其实‘不谐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昨日他曾经亲口问及刘宽和桥玄,二人都说天子杀意已决,而且怕是要如段熲那般,速速杀死在狱中,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波澜。
毕竟,一个酷吏,一个世族名臣,一个步兵校尉,一个宗室重臣,这等人勾结在一起,便不是真要谋逆,那也有谋逆的事实了做天子的,怎么可能容得下这些人?这个道理,审配怕也是明白的。
稍一思索,公孙珣便坦诚问道:“我知道此时说及此事有些背离人情,但我今日就要离京,也是不得不问正南兄,若是事真有不谐,等你扶陈公灵柩去徐州以后,可有去处?”
“自然是归乡耕读。”审配不以为意道。“如何,郎中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吗?”
“将要出为襄平令,不善理政,若能有正南襄助,珣不胜感激。”公孙珣以手托住文书,也是在铜驼街上直接相邀如此局面,就没必要客套什么了,来便来,不来便不来了。
“配有一说一,”审配也是干脆言道。“我少年便闻名河北,跟着我家陈公从县吏至郡吏,再到三公椽属,眼界也是极高。而且,我们审氏本就是冀州大族,出身也不比公孙郎中你差。所以照理说,我是不会接受一个区区县令邀约的然而,古人因为女儿没被殉葬便要结草偿还,配受郎中如此大恩,又怎么敢不尽全力回报呢?请郎中自去赴任,待洛中事结,我自然要去襄平为郎中扶剑!”
公孙珣不由大喜过望,却又想起一事,然后神色微动:“正南兄先随我去公车署交换文书,然后再随我去见一人,此人或许能在洛中尽量襄助于你。”
审配自然不无不可。
“曹公且慢行!”
就在曹节将卢植奏疏递上,却又眼见着天子并未有发怒之意后,便直接辞行,以免被张让c赵忠等人嫉恨。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二人居然主动追了出来。
“两位常侍何事啊?”曹节如今无欲无求且心底无亏,自然底气十足。
“是这样的。”张让率先开口。“前些日子天子便与我们商定,要于昨日正式开濯龙园(西园)官钱的,凡百官任命都要以官秩缴纳一些钱来为陛下修筑濯龙园结果昨日曹公忽然带来那么大一个案子,然后又争论了大半日,天子一时也忘了,可今日就不能再免了!”
“哦!”曹节恍然大悟。“这样好了,自明日起我便将尚书台吏部曹发出的文书多与濯龙园此处一份便是届时你们自问他们要钱好了。”
“曹公不理会濯龙园之事?”赵忠警惕的打量了一下对方。
“不理会。”曹节坦然应道,然后便在二人惊异的目光中缓步离去。
不过,刚走了数步,他却又回过头来:“不过,若是自今日起的话,有一人怕是来不及到濯龙园交钱便着急走了,他是尚书台的人出外为官,所以自己能直接拿到文书二位常侍怎么看?”
“多大官职?”张让严肃问道。
“千石县令,一等一的大县。”曹节有一说一。
“这怎么能行?”赵忠勃然作色。“这可是实打实的一千万钱!而且是天子的钱,天子的钱他也敢黑?!哪个县,哪个人?曹公说与我们听,我们自然会派个小黄门追上去索要!”
“辽东襄平,原尚书郎公孙珣!”曹节依旧是有一说一。“二位常侍且忙,我家中还有事物。”
言罢,曹节径直离开,只留下二人在殿外发呆。
“既然已经走了,那便算了就是。”赵忠怔了片刻,然后忽然正色言道。
“哎,天子等着见到钱呢!”张让也是忽然回过神来不以为然道。“不过公孙珣素有清名,而且屡立大功,我看直接折扣三百万便可”
“你来掏?”赵忠当即拉下脸来,却是直接甩手入内了。
“吝啬鬼!”张常侍不由愤然。
宫中发生的一切公孙珣并不知晓,就算是知晓了怕也会直接赖账的。
就这样,又在洛中忙活了半日,等到当日傍晚,万事皆休,公孙珣终于是了结心事,问心无愧的带着公车署和尚书台联名的文书离开了洛阳城,然后在场外和早已经等在这里的赵芸c韩当c公孙范等人汇合,准备去追赶先行一步的娄圭c吕范,并匆匆赴任。
临行之时,夕阳之下,公孙珣却是不禁再度回头看了眼这个偌大帝国的首都,然后久久不语。
“当日从洛中归乡时,我记得少君曾有言,说是自洛中唯有一得,便是晓得了经书救不了大汉,莫非今日也有言吗?”问话的,赫然是独自拍马上前的韩当。
“这是自然。”公孙珣不由轻声笑道。“而且此番不止一得,而是有许多‘得’”
“哦”
“那便是天子不足恃c公族不足恃c酷吏不足恃宦官亦不足恃!”
“那到底还有什么可恃的?”
“唯有自己可恃!”说着,公孙珣微笑着调转了马头。“该走了该走了!”
“喏!”
韩当答应一声,然后立即跟上,二人返回车队,便径直往东连夜出虎牢关而去了。
诗曰: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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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元年六月末虎贲中郎将何进以琐事杀中郎俞涉。又,京兆尹杨彪进位侍中。又,洛阳令司马防进位京兆尹。又,河北地震。”——《三辅决录》赵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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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章 雷雨
夏日炎炎,公孙珣东出虎牢关。
然而,出关以后,汇合了其余人马的他并没直接转道过河去魏郡‘交货’,反而是暂时扔下了大队,只带着娄圭、韩当二人,还有几名白马护卫径直往微微偏南的沛国去了。
其实,这到不是公孙珣不讲究,而是出自于公孙范的建议……这小子提出来,魏郡毕竟是曹节老家,又是对方提出来的‘交货地点’,那说不定会有危险,所以不如让他去干这事,而‘兄长’则可以先行绕开。
这当然瞎扯淡,公孙珣并不觉得那日尚书台中那种状态的曹节会这么丧心病狂。但是怎么说呢?考虑到公孙范如今也已经算是成年了,离开洛阳时还被刘宽给起了个文典的字,也不好打击这厮的积极性,所以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至于为什么要来沛国这里绕个弯?
按照公孙珣的个人说法,那当然是因为曹孟德了,当日盗猫而走,不辞而别,当然要来兴师问罪一番了!不然呢,虎牢关以东,黄河以南,他公孙文琪也不认识几个人啊?
而且再说了,沛国虽然位置很靠南,可实际上曹操家中所在的谯县却正好处于沛国最北端的那个角上,公孙珣一行寥寥数人,快马疾奔,也不过就是穿过一个陈留郡和一个梁国而已,便能到达此处……这两个中原地区的郡国,典型的人口稠密却面积狭小,倒也真不会耽误什么时间。
谯县一会,便折身北上便是。
于是,便是赵芸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丈夫执意访友,还保证不耽误行程,她又能如何呢?
然而,等真的上路以后,公孙珣等人才发现自己把赶路想的太简单了。
“少君,天太热了,前面亭舍处且坐坐吧!”烈日当头,娄圭满头大汗、浑身湿透,而且说完此话后又是不管不顾,直接拿起水袋就是一通乱灌。
公孙珣勒住马匹,不由叹气……这从早上刚出浚仪城城不过三十里就要休息,这路可就有的赶了,但是他看着面色通红的娄子伯却也是无可奈何。
“少君。”韩当也是汗水浸透全身,不过他的理由就更充分了一点。“如此天气赶路实在是要小心一二,就算人能撑住,咱们的坐骑也撑不住吧?还是要适当缓行,行一段路便要让饮一饮牲口。”
公孙珣微微颔首,于是众人便又轻轻打马向前,就在前面官路旁的一处亭舍旁下马歇息了起来。
说起来,得亏这里是中原腹地,人口密集,所以路上并不缺亭舍供行人休息喝水,否则这种天气赶路说不定会真死人的。
“得亏从浚仪县到陈留县俱是人烟繁华之所,官路上也不缺亭舍。”娄圭甫一坐下便忍不住放声长叹。“不然我是真要热死的。”
“几位贵人还请这边坐,这里凉快!”
“还请几位公子进些深井凉水!”
如此繁华之地的亭舍中人,自然懂的察言观色,这亭中亭长待公孙珣等人刚一下马便主动为他们清理了一个树荫,并搬来几个马扎两个小案,伺候他们坐下。然后,这亭中亭父更是立即亲自动手从后院打来一桶深井凉水送到跟前。
而相对应的,诸如在亭门前树荫下避暑的其他各色人等……尤其以附近田中乡民为主,就只能用公用的大碗自己去门前一处大井中打水去了。
“亭长不必如此。”韩当轻车熟路的应道。“将这桶水送给那边众人便可,我自带了水袋引用,只麻烦亭中诸位帮我们照料一下坐骑,并再与我们烧一瓮开水来便可……这是一些辛苦!”
随着韩当话语结束,自然是一小锭安利号专用打赏白银塞到了亭长手中,而一把五铢钱也是由一名侍从出手,塞给了亭父、求盗等人。
这下子,虽然觉得奇怪和麻烦,但亭中诸人也是纷纷喜上眉梢。
“老丈!”眼见着那筒刚打的井凉水被拎到了其余避暑人群之中,然后一名年长者当先起身用大碗取了一些享用,并随即被瓜分殆尽,公孙珣却是拎起一个空出的马扎主动走了过去。“且坐!”
那喝水的布衣老者完全不以为意:“无妨,坐在地上更凉快些,亭中本来见我年长是送了矮凳的,被我推了而已,贵人也不必理会我。”
公孙珣一时无言,只好放下马扎继续劝道:“井水虽凉,却对肠胃不好,今日天气太热倒也罢了,以后老丈不妨多喝热水……”
“贵人说的哪里话?”这布衣老者不由端着大陶碗打量了一下对方。“烧水不用柴火吗?砍柴火不用费力气吗?又不是冬日须热汤暖身……喝什么热水?如今夏日炎炎,地里的庄稼烤的焦黄,有这力气去挑些水来灌溉不更好吗?”
公孙珣一时无言……其实,他本想说喝热水可以避免疫病,但却被柴火和旱情这两事给硬憋得说不出话来了。
仔细想想也是,便是自家母亲公孙大娘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还亲身经历了数次时疫,也只能让辽西半郡和安利号内部渐渐接受喝热水能少得病的道理,而且这还有火炕推广出去以后,北方地区对柴火需求量极大,形成规模以后不缺热源的缘故。
而此时自己在中原腹地,,此人之前屡次作态,公孙珣只以为此人是有些怪异洁癖,或者自恃是个士子,所以看不起乡民,所以心中也是冷笑不止,甚至因为他不愿随自己等人站在廊下,更是不禁有些愤然。
但听闻此人居然是要去马廊躲避,准备与众多牲口、还有牲口粪便相处一棚,而且在狱中也不失礼数,公孙珣却又不禁有些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因为此人与中常侍张奉有关,而有了先入为主的态度?
就在公孙珣犹疑不定之时,身后房中不知哪个乡民狼狈的打了个喷嚏,引得屋内一阵哄笑,倒是让他不由心中一动。
“上廊来!”公孙珣让开一个空位,然后催促道。“我乃新任襄平令公孙珣,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何处人士?”
此人闻言不由愕然抬头看向了廊下自然,却是依旧不愿上前,然后就在在雨水行礼作答:
“北海营陵人,王修王叔至,见过白马中郎!实在不想,会与郎中道左相逢!”
——————我是空气很躁的分割线——————
“王修字叔治,北海营陵人也,年二十,游学南阳,止义舍,后知中常侍张奉所设,将走。逢奉为阳球所驱,归宛,又举家得疾病,无相视者。脩亲隐恤之,病愈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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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章 不取
“王叔治是吧,上来说话!”公孙珣放缓表情的催促了一下对方,他对这个名字是真没有任何印象。“你这个身板再淋下去,怕是要出事的!”
王修犹豫片刻,却依旧不愿上前。
“为何如此呢?”公孙珣看着对方头上崩落的雨滴,也是无奈。
“恕在下有不得已之处。”王修狼狈不堪,但依旧不愿意直言。
公孙珣叹了口气,却是挥手让对方自去了。
这王修似乎也挺稀罕公孙珣的,可雷雨如注,他也实在是淋得受不了,便赶紧躬身行礼,然后狼狈逃去马廊中了。
而公孙珣眼见着对方转身逃走,却居然只是回头摆了下手,便昂然直入雨中,尾随而去。
韩当、娄圭相顾无言,但既然已经示意他们不要跟过去,那他们也不好擅动。
“叔治从何处来啊?”外面虽然大雨,但马棚中闷骚之气却显得依旧让人难以忍受,公孙珣立在马棚这头,废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不去捂鼻子。
“啊,公孙郎中!”那头的王修原本正蹲在地上检视自己那浸水的包裹,闻言赶紧又起身行礼。“学生见……”
“哪来那么多礼节?”公孙珣不以为然道。“都淋成那样了……我问你从何处来?”
“南阳。”
“往何处去?”
“北海老家。”
“为何不愿与人靠近?”
“我……”
“莫不是以为自己从张奉家中沾染了病气,所以怕连累他人?”公孙珣忽然出言问道。
王修登时默然。
“张奉乃朝中权宦,你为何要与他有所沾染?”公孙珣负手直立,突然往前一步问道。
王修不惊不慌,也不问对方如何得知自己与张奉有牵扯,便坦然答道:“学生从北海一路往南阳游学,囊中羞涩,恰好彼处义舍蔚然成风,而且其中一家非但可以免费食宿,还能给学子提供纸墨,我初来乍到,便忍不住入进住了此处,后来才知道居然中常侍张奉家中所设,便也想离开。却不料……”
“却不料如何?”
“却不料刚刚离去不到旬日,便听闻张奉为郎中等人所驱,归宛城闲居,然后闭门思过,谁也不敢多见,义舍什么的自然也是关了。”王修浑身湿哒哒的滴着水,但语气却依然斯条慢理。“若只如此倒也罢了,说不定还是好事一桩。但不过数日,又听人说他举家染病,俨然是时疫作祟,再加上他刚刚失势,也无人上门照看,学生受人之恩,不敢不报……”
“故此,等张奉家人有所恢复,再加上朝中曹节复起,他家中也恢复了交通,你便主动辞行了?”公孙珣饶有兴致的问道。
“非也。”王修低头答道。“学生当日是不告而别……”
“终究还是怕和宦官扯上关系?”公孙珣似笑非笑。“所以见到对方有些起色便匆忙而走?”
王修低头不语。
“而离开张奉家中以后,不知道是天气闷热外加身体劳累的缘故还是之前真的在张奉家中染了病,反正身子有些不舒服,便想着归乡……总不是想着落叶归根吧?”
王修愈发黯然:“总得以防万一。”
“路上规避行人也是此意了?”公孙珣不由嗤笑。“可自南阳到此处,你骑着那么一匹驽马怕是也有十余日了,哪有这么长时间还未发作的时疫?依我看来,倒是暑气太盛,整日又灌凉水,所以闹肚子的缘故多些。”
“总得以防万一。”王叔治还是那句话。
公孙珣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是轻轻颔首,然后便转身离去了。而王修望着对方步入雨幕中的背影,虽然是欲言又止,但终究是沉默了下来。
翌日,虽然有大半夜的暴雨在某种程度上止住了旱情,空气也清新不少,但还是迅速恢复了烈日当头的旧况。不过,从这日起,早有准备的公孙珣等人选择了天色微亮便即刻动身,每日早间和傍晚赶路,然后晌午歇息的方法,却是比之前几日闷头赶路舒坦多了。
而这样不过三日,公孙珣等人便已经走了大半路线,来到了陈留郡己吾城……这里其实已经挨着梁国边界了,距离曹操家中的沛国谯县也不过只有一百五十来里,两日路程罢了。
但公孙珣却忽然停下行程,并转道去了己吾城外一处地方。
“少君。”沿着城外大道骑马而行之时,韩当终于是没有按捺的住。“我有一事不解。”
“且说。”当先的公孙珣在马上左顾右盼,丝毫不以为意道。
“之前那个王修若是真如说的那样,只怕是一个难得的道德君子。”韩当当即言道。“这年头读书之人本身就少之又少,又有如此德行,而少君将来注定是要有所成就之人,又怎么能将这种人才弃之不顾呢?再说了,看他那样子,不禁年轻,而且还颇显穷困,少君又将出任千石县令,也不缺吏职,想要收拢也着实容易……”
“天底下哪里就缺一个书生?”不等公孙珣回复,娄圭便不以为然道。“而且义公你说他是道德君子,也只是靠着猜测和他的一面之词而已。便是真的,那也说不定是为了刻意邀名……这年头为了名声,这些书生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韩当倒是一时无言,毕竟,说起这些士子来,他哪里有宛洛世族出身的娄圭那么清楚?
“而且依我说,与其把心思放在这些什么‘道德君子’上面,倒不如尽快在塞外掌握一只雄健私兵的好!”虽然韩当已经闭嘴,但娄圭却依旧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等此番见过曹孟德,然后那边和曹节做了了断,咱们就即刻去辽东。那地方地广人稀,又处塞外,天高皇帝远,还有安利号作掩护,到时候就用襄平令的权责,打着商队护卫的旗号,打造出一只千人锐士来……”
话说,公孙珣原本正在贪看中原风景,根本懒得理会娄子伯的‘高见’,但是有些话越听越不对头……且不说再往前就是城外一处市场旗亭所在,人烟密集;只说身后的几名侍从虽然同生共死,也不能就如此放纵吧?
所以,公孙珣当即回头瞪了对方一眼。
娄子伯也立即闭嘴不言。
“少君。”韩当见状赶紧又来打圆场。“天色尚早,咱们为何要在己吾城外盘桓?”
“我听人说此地有一个熊虎之士。”公孙珣倒也没有遮掩,便直接说出了目的。“乃是一等一的武力卓绝之人。若是不从此处走倒也罢了,可若是路过此处还不去见一面的话,那就实在是有些遗憾了。”
此言一出,韩当倒也罢了,娄圭和那几名护卫纷纷变色……娄圭是立即来了兴趣,而那几名护卫则是不免有些愤然。
武力卓绝这四个字,对于武士而言实在是太碍眼了!更别说,公孙珣为了赶路,这几日也是辛苦透顶,却又专门为这么一个武士停下路程,也是更显看重。
“少君,不知此人姓名,有何事迹啊?”娄圭闻言立即忍不住追问,几名护卫也是纷纷竖耳倾听,倒是韩当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陈留典韦,你们听过吗?”公孙珣当即反问。
“原来是他!”娄子伯眼睛瞬间就发亮了起来……想想也是,这厮最喜欢结交亡命之徒,而且这大半年他也一直呆在緱氏的义舍那边,那里是交通要道,知道典韦似乎也不是很难以理解的事情。
其实,公孙珣也是今年在尚书台才知道了典韦的具体信息……然后立即就和自家老娘口中那个‘古之恶来’给重合起来了。
要知道,无论是娄圭还是公孙珣都能晓得典韦,绝不仅仅是他们本身在什么地方接触什么信息的缘故,主要还是这位‘古之恶来’上半年干的一件事情太过于出名了,说是名震中原也差不离,所以无论是市井还是署理天下政务的尚书台都能知道。
具体来说,典韦是杀了一个人。
这年头秩序一日比一日崩坏,杀人自然正常,但是典韦杀人却杀的格外霸气,霸气到所有人都生出无奈的念头来。
话说,典韦之前虽然身材雄壮,勇力过人,大家都知道他有本事,但却并不知道他有多大本事,直到今年上半年,陈留襄邑一个姓刘的人家找到了他,希望典韦能够替他们家报仇,仇人叫李永,是梁国睢阳人。
嗯,襄邑就在己吾西北面,公孙珣等人前一天刚刚路过,那刘家人自然就算是典韦的乡人了。而乡人找他办事,以报仇的名义去杀别郡的人,那以这年头的价值观来说,毫无意问是很‘高端上档次’的,更别说人家还‘卑礼厚币’,将姿态做的极佳,那典韦自然就一口应下了!
可是,既然麻烦到需要找外人来帮忙,那就说明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有难度。实际上,梁国睢阳李永这个人,本身是做过一任县君的……没错,就是公孙珣这个职务,虽然只是个小县县长,但人家毕竟是做过一任货真价实县君的。所以,他家中势力挺大,人也不少,防卫也很严密。
但是,所以说但是……若非如此,又怎么能衬托出典韦的能耐呢?
话说那一日典韦收到请托以后,就驾着一个车子,载着鸡酒,直接来到睢阳城李永家门外……那里是个市场,他就把车子停到人家家门口旁边,装作是等人的样子,也没什么人怀疑。
然后,等到李永夫妇一出门,典韦立即拎着匕首上前,直截了当在门口宰了对方二人,然后又从容回到车上,取出自己惯用的双戟架在车子上,方才扬长而去。
当时李永门市场上前数百人,哪里能放过他,于是一时间追上去的青壮不下数百,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真正靠近车子的。
而等他走出睢阳城后不久,遇到了接应的伙伴,又回头一冲,数百人当即散开,典韦也从容归家。
讲真,这个过程中,这‘古之恶来’杀的人其实也就只有报仇对象李永夫妇而已,不要说和公孙珣身后的边郡精锐相比,便是和寻常游侠相比也不是很厉害的的样子!但是,架不住这厮杀人如杀鸡,直入别郡城内,当市杀人,然后又从容而退……这过程真好像是去赶集一样!而那几百号追兵也是从头到尾做了个经典反衬。
几百个人不敢去跟一个人动手,至于吗?但真就发生了。
总之,经此一事,典韦立即名扬中原……不名扬也不行啊!这案子遮拦不住的,一个退休县君在家门口被人宰了,数百人全程围观件送行,怎么可能拦的住?!
而且,碍于这年头的社会风气还真就没法好好治罪!
“且不说为人报仇一事算是入了中原豪杰法眼,”那娄圭对着韩当还有几名侍卫依旧侃侃而谈道。“光是事情牵扯到两郡就极为麻烦……陈留郡自然要护着典韦,而梁国那边却又气急败坏,可越是气急败坏,越反过来触怒陈留郡府,所以陈留郡拖拖扯扯,就是不愿意拿人,最后干脆闹到了中枢!”
“那最后到底可曾拿人了吗?”几名护卫早已经听得入神,有人登时就忍不住追问。
“没有。”娄圭不由苦笑道。“你们莫忘了改元大赦……这年头,就是天子想杀人都得在狱中尽快处决,不然就得在大赦时加个什么什么不赦,然后徒惹人笑!那典韦如今也已经是罪减三等,而本地吏员自然就更懒得再为区区城旦、髡刑之类的刑责再来捉人了,此时这典韦怕是在家中闲居……”
“不管如何。”韩当在旁轻声言道。“数百人追赶却又不敢近身,此人确实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熊虎之士……不知较当日那吕布又如何?”
“一马战,一步战?”公孙珣眉头一怔,倒是随口而言。“且见一见好了。”
“少君。”韩当突然劝道。“当日吕布是一虎,今日典韦又何尝不是一虎,你是官身,他是刚刚被赦免的杀人犯,万一有所不谐又如何呢?”
公孙珣先是微微颔首,然后又微微摇头,似乎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此一言:“义公心意是好的,但这虎是不一样的……当日吕布曾于夜中以箭对我,自然会有些顾忌;可这典韦在门前市中杀人,却只是报仇,并未与那百余人相争,俨然是心存忠厚不愿伤及无辜。”
韩当当即颔首认可,而娄圭却又不禁又起兴趣,反过来追问吕布又是何人。
等说服了身后众人,公孙珣已然是来到那处极为繁华的市集旗亭下,他也没做遮掩,便直接下马询问起了此地的旗亭亭长:
“这位亭长,不知道当日睢阳杀李永的典韦家在何处?”
“典韦吗?”专门出营的亭长听闻此言后赶紧躬身答道。“不瞒贵人,典韦家中在东面无误,贵人若要见他,可要我着人把他唤过来?”
“哪里需要你唤,我亲自去拜会一下吧!”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不如遣一个本地亭卒给我带路?”
“呃……理所当然。”亭长稍一迟疑,还是低头答应。“而且哪里需要亭卒,下吏自当陪贵人前往!”
是不是官员,哪个层级的官员,这些基层吏员自然是一眼就能明白。
公孙珣自然无话,而那亭长也不牵马,只是步行在前缓缓引路,而且言语谦卑,倒是让一路上疾驰而来的一行人不免轻松下来。
“不知道贵人从何处来?”亭长言笑晏晏。“为何口音如此不寻常?”
“我家少君本是辽西人士,近来却是在洛中为官。”牵着马的娄子伯仗着口音相近笑答道。“故此我们是刚出荥阳,往此处来的。”
“下吏冒昧。”那亭长略显好奇的继续问道。“不知道贵人在洛中居何职务啊……实在是下吏长居乡野,未曾见过洛中贵人。”
“我家少君在尚书台中都官曹任尚书郎,协助中都官曹尚书刘公署理天下治安、灾害等事物。”娄圭倒是张口就来,俨然他在緱氏那里就是经常对那些亡命之徒如此吹嘘的……当然了,这也不算是吹嘘。
不过,听到娄圭和那亭长一个大言不惭,一个连连惊叹,牵着马漫步向前的公孙珣却是有些严肃了起来……因为此时想来,不管如何,緱氏的义舍交给贾超这个粗人打理,怕是要废掉的。
但这也实在是没辙了,当日出洛太过于仓促。而且说到底,正如娄圭之前所言,此番拜访完曹孟德以后,那自己的心思无论如何都该……或者说也只能放到辽东一地了。
而就在公孙珣胡思乱想之际,众人已然是来到了目的地所在。
“回禀贵人,这里便是典韦家中了。”亭长指着一处大门紧闭的宅院言道。
“大白天居然关着门吗?”韩当不由皱眉。
“还请……”
“这典韦家中颇为富裕?”公孙珣忽然打断了娄圭的话,然后直接出言询问。“这宅院倒也阔气,是他家中本就富还是刘氏给他的钱多?”
“贵人猜的不错。”这亭长正色解释道。“典韦在此处的家宅是刚刚买下的,用的便是那襄邑刘氏为报他恩德所赠的财货……须知道,典韦虽然是个豪爽性子,却要顾忌家中父母俱在,所以有了钱后便买了此处宅院奉养家中老人!”
“原来如此。”公孙珣恍然之后却又有些感叹。“父母俱在吗?那为何又白日大门紧闭呢?”
“回禀贵人。”这亭长继续言道。“典韦为人豪爽而又忠厚,有武力却不滥用,所以很得乡民的拥护,此地平日里也是常常大门洞开,然后往来人流如织的……”
娄圭和韩当愈发茫然,但公孙珣却不由失笑:“所以,只因为今日有我这个恶客上门,方才大门紧闭吗?”
“贵人!”这个亭长忽然免去头上所戴木冠,从容下跪请罪道。“下吏有罪。”
“你有何罪啊?”公孙珣一时叹气。“不就是以为我是来捉拿典韦之人,然后便亲自拖延于我,复又让人暗中前来报信,让他躲避吗?”
韩当和娄圭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下吏愿受责罚。”这亭长面色涨红言道。“然而下吏有一言不吐不快,还请尚书郎许我陈述一二!”
“说吧!”不知为何,公孙珣忽然间只觉得牙疼的厉害。“此事一出,怕是你也要郡中闻名了,我哪里管得住你说话呢?”
“请贵人明鉴,下吏虽然只是一个升斗小吏,却绝非是邀名之辈!”那亭长闻言面色愈发涨红。
“你且说,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公孙珣赶紧劝道。
“是。”亭长昂首咬牙言道。“那典韦杀人有罪,我自然知道,后来虽然有改元大赦,却也活罪难免,此事下吏也比谁都清楚!之所以不抓,乃至于今日开纵于他,乃是因为下吏惭愧!”
“惭愧?”
“然也。”亭长面色激愤道。“我出任亭长数年,眼见着世道一日日败坏,盗匪一日日增多,此地也越来越凋敝,却束手无策,而典韦虽然是个罪犯,可是因为他的缘故,此地却愈发繁盛……说起震慑盗匪,我一个吏员不如一个罪犯,难道不该惭愧吗?”
公孙珣一眼不发,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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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章 盛意(上)
“少君这是何故?”
韩当惊愕万分,赶紧松开缰绳去拦住自家主公,却终究是碍于对方威势渐长,不敢真的去拉拽,只好反身斥责地上那亭长。“我家少君刚刚被外放了千石县令,此行是去赴任的,听说典韦的勇名前来拜会,或许有征辟的意思,哪里是来捉他的?你这人真是可笑!”
中年亭长闻得此言一时惊愕,但马上还是低头不语了起来。
韩当见状也是无言,更兼自家主公依旧默不作声,居然直接翻身上马而走,那他也只好带着几个侍从转身追过去了。
倒是娄圭一时恍然大悟,然后不由幽幽一叹,方才牵着马调转身去了:“既如此,亭长须记得我家少君的恩德!”
“敢问贵主姓名?”那亭长闻言愈显惭愧。
“辽西公孙珣!”娄圭一边说着,一边却也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一时间,只留下那亭长孤身跪在典韦家门前。
“少君何必跟这种人生气?”韩当马术惊人,追上去以后就在马上询问。
“我哪里是生气?”公孙珣闻言不由嗤笑,却是放缓了速度。“正如你所言,我何必与此人生气呢?”
韩当一时无言。
“我之所以有些郁闷,其实是觉得自己被日头烤晕了脑袋,做出了这种无谓之举。”公孙珣说到此处倒是认真叹了口气。“我一个即将往辽东赴任的辽西人,妄图招揽一个有家有口,还甚得乡里拥护的中原武士,这不是白费心机吗?”
韩当毕竟只是个武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少君这是有自知之明,兼长者仁心!”就在此时,娄圭却是从后面拍马赶到。“所以何必叹气呢?”
这下子,反而轮到公孙珣一时无语了,仁心倒也罢了……可如何又成了长者?
“子伯这是这么说?”韩当也是一头雾水。
“义公你看,”娄圭当即在马上笑道。“这中原之地,乃是四战之地,一旦乱起,必然会兵祸连结,而典韦这个人,勇武卓绝,他在这里一日,却总是能保一乡平安的……”
“确实如此。”韩当不由感慨点头。“只是盗匪连结,这亭长便心忧不已,不愿意让典韦离开,何况是战乱呢?若真有战乱,只怕这典韦是要被推举出来做个军头,继续维护乡梓的。”
“正是这个道理。”娄圭不禁正色言道。“那亭长担忧少君抓了典韦后而让此处失去庇佑,可咱们少君却是明白,不说抓捕,便是征辟走了典韦,不也是一回事吗?都是让此处乡民失去依仗而已!所以咱们少君才会转身便走……他非只是知难而退,更是一片仁心,不希望本地在失去典韦后遭到兵匪荼毒。”
韩当和那几名侍从各自恍然大悟,然后再去看自家主公的眼光也是又多了几分尊重。
公孙珣自然懒得解释……其实,娄圭所言的仁心,也就是恻隐之心,自己还真是动了的,但也就是几分而已,却不能说是主因,真正的主因其实还是‘无能为力’四个字。
说白了,这年头地域认同感太高,你就算是有了出身和名望,那也只能吸引一些有选择权的士人,未必就能这些扎根地方的大小豪强动心……话说,经过上百年的分化和锤炼,现如今豪强在大汉是什么?是没法子获取正经仕途的地方势力,而他们的大部分利益都来自于本地乡土,这些人是没有勇气和实力脱离本土的。
当然了,你不能说典韦有资格称之为豪强,毕竟他这人的出身跟豪强差太多。
但是很显然,眼看着世道渐渐不安稳了起来,他这个武力卓绝的游侠却被动的受到了乡人的拥护和团结,隔壁大户给他送钱、请他报仇,当地吏员为他做遮护,乡人们把他家当做了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地方……
如此情形之下,即便典韦本人还是那个性格淳厚、武力卓绝的地方游侠,却也沾染了一些豪强的特征!
一句话,乡人们不会让典韦走,典韦也不可能因为自己一个辽东县令的招揽便抛弃家乡而走,就算是公孙珣许诺把对方父母一起带走好生照料怕也不成!
正如娄圭所言,典韦这种人应该就会呆在这里,保一方平安,而等到乱起,乡人们还会组织一支武装力量让他来领袖……若是盗匪来攻,他会迎击,而若是朝廷的人过来,他会带队投军……直到有一个人慧眼识英雄,将他引为心腹,然后转战四方,名垂青史!
当然了,这个人得是陈留郡正儿八经的统治者,或者是左近的乡人,又或者是左近的乡人兼陈留的统治者!
否则,典韦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的麾下!
所以说,曹孟德果然还是有天命的吗?!而说到有勇气脱离本土的豪强,孙文台果然是个一等一的英雄吗?那袁本初离开家乡往河北去建立基业,最后却陷入河北、南阳内斗的窘境,果然也是有深层缘由的吗?可为什么光武却能够调解手下河北、南阳两地豪强的矛盾,然后再造神州呢?
人生于世,莫非真有气运和天命?
公孙珣一路行来,也一路胡思乱想,却连续两日皆不得其解……而恍惚间,他却已经在夏日炎炎的盛暑中来到了位于沛国、梁国交界处的谯县郊外!
正在家闲居苦读的曹孟德听闻此事,大喜过望,然后执帚出迎。
公孙珣下得马来,不顾浑身汗水,劈手夺掉对方手中扫帚就扔到一旁,然后便与对方执手相笑。
“之前洛中一别,我还以为下次相见要等到各自鬓如霜呢,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文琪再会了。”相隔数月,曹孟德的身量并未长高,但说话间却显得更加放松和惬意,而且这种放松是由内而外的,和之前在洛中故作的豁达多了不知道几分自在之意。
“有人不辞而别,还做了梁上君子,我身为名儒子弟,又怎么可能不效仿先贤,来给贼人做一番教导呢?”公孙珣也是面带笑意,却是暂且将之前所思所想俱皆抛在脑后。
“原来是追过来劝我从善的吗?”曹孟德不由哈哈大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然后,他又赶紧上前与娄圭相见,便是韩当以及几名雁门出身的侍从,也都纷纷执手相见。
他这人为人豁达而又风趣,对谁还都不摆架子,倒是很快让来做客的一行人觉得‘宾至如归’了起来。
不过讲真,可能是最近想的事情比较多,公孙珣见到如此情形居然又想起了那个跟谁都能说上话的刘备来了……也不知道后者如今到底在干吗?
“文琪。”一番嘈杂之后,曹操便拉着对方手进入自家所居院落。“天气如此炎热,你还专门来访我,是真的来寻我喝酒,还是有什么正事?”
“却有三件要件事。”公孙珣挽着对方胳膊,也是正色言道。
“三件?”绕是曹孟德为人豁达,也是不由大奇,便当即停在院中。
“然也。”公孙珣也认真答道。“其一,我离开洛阳时记得孟德兄未竟之事,便专门寻了何贵人兄何进何遂高帮忙,此人与我相交极好,便一口应允我,一定要让宋皇后和宋氏全家得以安葬……孟德兄不妨派人去打探一二’恐怕旬日间就会有好消息了。”
曹操闻言也不说话,只是不由连连晃动对方双手,以示心意。
“其二,”公孙珣复又言道。“我来时洛中局势大变,孟德兄全家被贬,想来对此事也想知道的清楚些,却又无人在洛中旁观……此事说来话长,咱们不如晚间慢慢说来。”
曹操自然不无不可。
“其三,”公孙珣面色忽然一变。“孟德兄不要以为我是说笑……请务必将我家那只胖猫还我!”
曹操登时目瞪口呆:“你还真是来追究此事的吗?”
“孟德不晓得。”娄圭无奈上前解释道。“那只狸猫非比寻常,乃是我家少君与少夫人初识时赠与的礼物,后来我家少夫人在辽西柳城又遇到鲜卑,身边旧识家人俱被屠戮,只有这一只猫……”
“此事我知道,”曹孟德一时头大如斗,便赶紧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也晓得子伯你的意思了……莫非文琪家中还因此事闹得颇不和谐?”
娄圭自然闭口不答,而公孙珣则不由叹气:“这样好了,孟德兄将那狸猫还我,我过几日遣人送你一只相似的!”
“这个……”曹操尴尬搓手道。“文琪远道而来,又是盛暑,不如先沐浴更衣,然后去拜会我家大人,晚间设宴时再做说法?”
公孙珣心中登时有所警惕,但终究是浑身臭汗,黏着不堪……而且,反正人都到了,他还真不信对方能赖下去,便当即点头应许。
而接下来自然不必说,公孙珣等人沐浴更衣后立即去拜见了那位‘喜欢胖妞’的曹嵩……曹嵩对收尸什么的其实并不感兴趣,但是对洛中局势却是格外关心,不仅问题多多,还示意公孙珣晚间可以细细跟他儿子说,然后让他儿子再去汇报。
讲实话,公孙珣对对方的急切其实是颇不以为然的……因为曹氏如今的局面看似跌入了低谷,但却已经触底了。而且,曹操的祖父曹腾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朝中受他恩惠的重臣数不胜数,天子身边不缺为曹氏不停美言之人。
不说宫中了,只拿公族中举例来说,洛中名门种氏,这家人第一个登上三公之位的名臣种暠,就干过这么一件事……他出任益州刺史的时候,有蜀郡太守去贿赂曹腾,半路上被种暠给发现,这厮脑子一抽就直接拿这个去弹劾曹腾。而不出所料,桓帝见到奏章后勃然大怒,且不说这是蜀郡太守的单方面行为,曹腾并没有收到贿赂,便是曹腾真收贿赂了,拥立之恩摆在那里,该死的也是你种暠吧?
但是,种暠还是活了下来,并一路官运亨通,既出任过总揽北疆军事的度辽将军,也做过三公之位,真正的位极人臣……而洛阳种氏,也自此勃发。
怎么回事呢?很简单,当日天子大怒,要治罪种暠的时候,是人家被弹劾的曹腾找天子求的情!而且非只求情,曹腾居然还向桓帝一一列举了种暠此人的功绩和德行,然后公开称赞此人为能吏,并推荐重用……后来的事情自然不用说了,种暠从此以后天天跟人讲,‘若非是大长秋仁义,哪里有种暠的今天’?
话说,曹腾历侍四帝,参与辅政数十年,类似于这种刻骨铭心的人情遍布洛中内外……所以,曹氏怎么可能会一蹶不振呢?忍个几年自然会再次起复!
当然了,曹嵩是何想法公孙珣并不在意,他的想法人家曹嵩也未必在意……实际上,公孙珣真正在意的是接下来认识的人:
敢于‘休夫’的丁夫人,丁氏乃是谯县大族,向来与夏侯氏、曹氏并称,然后三族世代联姻;
尚在襁褓中的曹昂,乃是曹操小妻刘夫人所出,但但刘夫人产后不久死,所以这个孩子俨然是丁夫人亲自抚育;
还有曹操连襟夏侯渊,没错,这位妙才兄刚刚娶了丁夫人亲妹;
然后自然少不了才十岁的曹仁和才八岁的曹纯,二人的姐姐便是那宋皇后的嫂子了……所以他二人不知道是得到了长辈的吩咐还是经此大变成熟了不少,反正对公孙珣格外恭敬;
而有意思的是,曹操居然还有一个庶出的弟弟曹德,也是奇怪……当然了,仔细一想,怕是这厮日后是被他爹给连累了,故此名声不显!
“文琪怎么还不入席?”曹操一振衣袖,毫不顾忌的盘腿率先坐下。“是嫌我这里菜肴简单还是不习惯这种老式矮几蒲团?没办法,我家里最近开销不少,买不起洛中、河北流行的那种高腿家具。听人说,自从你师刘公带头在洛中用那种家具以后,那高背椅子都叫太尉椅的,价钱也是飞涨……”
“非也非也。”公孙珣也是随意落座,然后方才言道。“我是以为还有别人要入席呢。”
“哪里有别人?”曹操当即失笑。“我就是怕那些长辈过来闹得不自在,所以此间俱是同辈之人,随意便好!”
“我是说……”眼看着从夏侯渊到曹纯,从娄圭到韩当,众人纷纷入席,公孙珣便终于直截了当问道。“之前孟德兄洛中所言夏侯元让和曹子廉为何不在啊?你当日可是说要与我做个中人让我和他们都结识一番的……”
话音未落,向来通脱豁达的曹操面色突变,居然直接把脸一甩,连眼睛都不眯了!
而其余众人,除了出来见客的丁夫人微微蹙眉外,却是纷纷失笑。
公孙珣自然不解。
“白马中郎有所不知,”夏侯渊微微拱手笑道。“我那族中兄弟夏侯元让自从做了半年逃犯以后,常常四处游荡,结交豪杰……这几日,他正好往陈国访友去了。”
公孙珣微微颔首……这就没办法了。
“至于说子廉兄长和大兄之间,”旁边的曹德也无奈解释道。“二人最近正在闹生分……着实让公孙郎中见笑了!”
“见笑什么?”曹操听得此言气不打一处来。“他曹子廉家中怎么可能比我家穷?县里来收算钱,族中居然我家最多!我家哪有他家有钱?我说他暗地里贿赂了县吏,他居然说我诬陷于他……如此明显的事情,有什么好诬陷的?”
原来,曹操族中举族被罢了官,而当时的沛相不是别人,正是王甫的侄子,也就是那个滥杀的王吉,此人当然要做出姿态,于是便要谯县这里去他家收赋算,也就是人口税和财产税……收就收呗,而曹操回到家中亲自管了家之后才知道,族中各户居然他家的算钱最高!而族中最富的一家人明明就是曹洪家中!
这下子,初次管家的孟德兄登时就不高兴了……凭什么啊?然后还不免仇了一次富,对着自己族弟曹子廉摆了一次脸……说,是不是你曹子廉贿赂了县吏?
而曹洪听到这种指责后勃然大怒,无凭无据的,凭什么说我贿赂了县吏?
于是,两兄弟居然为这种破事吵了起来,也是有意思。
“就是这个样子了。”曹德介绍完毕,不由愈发尴尬。
然而,公孙珣听完介绍,居然不顾客人体统和曹氏脸面,当场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文琪这是何故?”周围人愈发尴尬,便是气鼓鼓的曹操也不面无语了起来……感情,我们兄弟起了纷争,你却在这里笑话吗?
“孟德兄果然是没错过吏员啊,”公孙珣止住笑意,赶紧言道。“依我看来,此事只怕还真不是曹子廉所为……乃是县吏自作主张!”
宴席中人俱皆茫然。
“这是何意?”曹操正色询问道。
“曹子廉家中可有人位列公卿?”公孙珣笑眯眯的问道。
“这倒没有。”
“两千石?”
“子廉父亲,我那过世的叔父只是做过一任六百石县君罢了。”
“这边对了。”公孙珣收起笑意正色言道。“哪里有位列公卿、又是族中嫡脉这家人,财产比族中其他人要少的道理?真要是那样,恐怕曹氏就要在县中丢大脸了!其实县吏也是辛苦……他哪里敢让你家的算钱比曹子廉家中的要少呢?”
且不说其他人,曹操何其聪明,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过来,然后便不由面色青红不定,以至于顾左右而言他:
“夫人,你之前所言歌舞何在?”
丁夫人闻言知机起身:“诸位稍待,我去为诸位请歌舞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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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四章 盛意(中)
歌舞这种东西,公孙珣见得太多了,毕竟他在洛中怎么说也算是半个风云人物,虽然自己很少享受,但见识却是到位的,所以也就没太在意。
实际上,也确实没什么可在意的,只见一个布衣老头和几个乐师进来团团作揖,然后就拿出琴瑟鼓笛来,并由那个老头率先独奏一曲琴乐为众人助兴呃,实话实说,还没蔡邕弹得好听呢,也就是地方风格不同,听个曲调而已。
总之吧,正如公孙珣所料,丁夫人借着上舞乐的时机直接告退,连带着把尚在襁褓中的曹昂也抱了下去,倒是曹仁c曹纯这两个半大顽童依旧留在了这里,而众人也不以为意,只是借着琴声开了宴。
当然了,说是开宴,也没什么礼仪可言,这主要是曹孟德本人是个不着调的,公孙珣其实也挺烦那些东西,而既然一主一宾都是那个样子,此地又无长辈,那自然是不免有些放浪形骸了。
先是公孙珣说了一些当日曹操不辞而别后的洛阳局势,引得众人啧啧称奇。但可能是曹操回到家中以后,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不大可能再登仕途,所以对这个话题有些不耐烦,到最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众人居然开始说起了笑话,以及各地奇闻异事。
“去年的时候,华佗华元让回家祭祖,然而刚一回来,就有梁国一家人邀请他过去。”曹德对着坐在上首与曹操并列的公孙珣认真言道,他也是看出来了,对方对这个华佗的故事格外感兴趣。“说是他家主人腹中有一硬块,坚如钢铁,疼痛难忍,华元让并未推辞,便直接去了,孰料他刚赶到彼处,那人居然已经死了”
“莫非是活死人?”公孙珣不由好奇问道。
“非也。”曹德连连摇头。“那人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不过他死前曾有遗言,一定要把自己腹中硬块挖出来,让华佗亲眼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否则绝不瞑目!而那人儿子虽然不舍,但终究父命难违,便忍痛挖出了自己父亲腹中之物,恰是一个铜铁矛头之类的东西。”
公孙珣愈发听得出神,而此时,那老头一曲奏罢,也是颇为识趣,便止住乐器,后退在堂前,只是在那里赔笑而已。
“那家人将此物奉与华佗,华元让只是一看便不由叹气,然后从箱中取出一药来,放在那矛头之上,铜铁矛头居然直接化成了一滩酒水。”曹德言道此处不由肃然。“按那华元让所言,饮酒之事万万不可成性,否则便会在体内各处化成硬物,一旦发作疼痛难忍”
“放屁!”刚刚给公孙珣斟完酒的曹操忽然作色。“人生在世,要的就是酒入喉肠,一番痛快,这番故事,必然是那个不懂酒中三味的蠢物拿华佗做名,故意恶心我辈人物的!喝酒便是一时有些头疼肚子疼,哪里又会疼一辈子?”
曹德欲言又止,但终究是不敢和自己亲兄长顶嘴,只能唯唯诺诺。
不过,公孙珣闻言却是先摇头复又点头,然后又举起杯来:“孟德兄所言甚至,人生在世,得意也好失意也罢,都可以先尽欢,美酒友人在侧,想什么以后之事且满饮此杯!”
曹操闻言面色微微一变,但马上就释然大笑,也是举起杯来:“说的好,文琪正在得意,我曹孟德正在失意,然而知己相逢,管他什么明日如何,且饮都饮,子伯,还有那位韩义公,都饮,曹仁c曹纯你二人也可以共饮一杯!”
众人当即大笑,也是一饮而尽,便是曹仁和曹纯两个熊孩子也有侍女上前给斟了半杯酒,然后暂时饮下。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放下杯后,才十岁的曹仁忽然站起身来,主动说起了一件神异之事。
“当日大兄并不在咱们谯县,所以没看到。”曹仁连比划带说,简直是手舞足蹈。“那条黄龙的眼睛比灯笼还大,而且夜里还会发光,就一直伏在那口井中,任人观看然后等到有一日风雨大作,第二天再去看时,那条龙就已经没了,我听我家大人说,那黄龙遇见风雨,便可扶摇直上!”
曹仁所言,公孙珣也知道,乃是谯县之前数年最出名的一件事情熹平五年三月,有黄龙出现在了谯县的一口井中,后来忽然不见,事情被当时的沛国相王吉上报到了朝中,被定为了天子成年主政的祥瑞。
“净是胡扯!”然而听得此言,坐在上首的曹操却一拍几案,当即就呵斥了起来。“曹仁,我当日不在谯县,你小子便在了吗?!我怎么记得黄龙见谯那一年你跟你爹都在洛阳呢?当日叔父大人是不是正在洛阳做长水校尉?小小年纪不学好,怎么瞎话一套一套的?”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就连之前听得最入神的韩当也是尴尬一笑。
而曹仁则面色涨红,连连摆手:“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伙伴们都这么说,想来也是真的”
“真个屁!”曹操又是一拍几案,半点都不给熊孩子留脸。“我再问你,你也说了那条黄龙当时是在井里的,井口有多大?如何眼睛又如灯笼了?那黄龙要是上了天眼睛如灯笼还差不多,在井里面的时候如何能有灯笼大的眼睛?”
众人再度哄笑,而曹仁被自己大兄怼的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在那里瞎比划反而更惹人笑。
公孙珣也是不禁摇头失笑这就是后来曹氏宗族第一大将,屡屡方面之任的顶级上将了。可如今却和一般好吹牛的熊孩子并无区别。当然了,那八千破十万的张辽想来此时也只是在乡中整日打架斗殴而已,而同在此间,日后领袖虎豹骑的曹纯,更是连吹牛都还不会呢,只是随着其他人一起傻笑而已,然后引得他那恼羞成怒的亲兄长一通乱锤。
“不过”笑完之后,公孙珣却不禁好奇询问道。“黄龙见于谯之事,天下人尽皆知,想来也不会是捕风捉影之事吧?”
曹操端起一杯酒来自顾自的喝下去,却是抬手指向了夏侯渊。
夏侯渊当即颔首,便认真答道:“不瞒公孙郎中还有兄长,当日我确实正在家中,所以事情出来以后,专门去那口井处看了那条龙,眼睛大如灯笼是胡扯,但果然是浑身黄色,颇显神异”
“居然真有龙吗?”曹操当即一惊。“我还以为是龙孽!”
“我也以为是龙孽!”一直只是听故事的娄圭也忽然出言道。
所谓龙孽是指无端传出关于龙的祥瑞谣言,按照儒家的解释,乃是天子不能掌控局势的应兆。
而且,曹操有这个想法是正常的,其实若不是这条龙出在谯县,公孙珣怕是也会认定那玩意是个谣言毕竟,当日沛相乃是当权者王甫的侄子王吉,而以王甫那厮的肆无忌惮,在天子成年,移交权力的时候,弄这种事情糊弄天子也是正常。
甚至,关于龙孽这种东西,曾经有明白人解释的很清楚。
比如说巴郡曾出现过类似谣言,说哪个潭水里有龙,巴郡太守便想上报,但下面的有个清正的吏员却干脆揭开了谜底原来,当时天气炎热,很多人下那个潭水中洗澡,看到水里有什么东西让水变得浑浊起来,就互相开玩笑说里面有龙实际上,并无一人亲眼所见。
但是听夏侯渊这半句话,似乎他当日是亲眼所见,这就难免让曹孟德有些愕然了。因为别人不清楚,曹操是很清楚自己这个连襟兄弟有多么实在的。
实际上,不仅是曹操,便是公孙珣也早就表情变幻不定了起来,而他的心思就更加复杂了黄龙见于谯,若真是有龙,怕就是应在你们曹家吧?!
不过,天命这个东西真的存在吗?要是真存在,那自己之前在洛中见对方落魄而升起的小心思,岂不就是个笑话?!
一念至此,公孙珣愈发心思晦明不定起来。
“那物确实神异。”夏侯渊此时已经在继续讲他的见闻了。“浑身黄色夹着黑斑,长有龙须,只是呆在井底不动,而井水又浑浊,我在井口守了半日,也只是看到一鳞半首,井底昏暗,我也不好说那是不是鳞片”
“有多大?”曹操认真问道。
“不好说。”夏侯渊微微比划了一下。“或许有一臂这么长?”
曹操当即举杯嗤笑:“想不到连妙才也被骗了,我就说嘛井水中犯浑,一臂长的黄色物什,指不定是井水被污了,然后一条积年的黄辣丁从底下冒了出来!或者干脆是条黄色水蛇也说不定!”
公孙珣不由笑出声来自己好不容易对这厮有了点神异之类的尊重,却又被这厮亲口给毁了。
“当日我也是不信的。”夏侯渊正色道。“可是兄长不知道,等到那夜黄龙消失之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满县人都能看到龙挂于天,电光闪耀,便是我也是从榻上坐起,观了半夜风雨。”
这话一说出来,从曹德到曹仁,从韩当到娄圭,堂内众人大多肃然。
“焉知是一条龙?”曹操放下酒杯依旧摇头。“雷雨天中有龙出没于天上本是自然,井中那条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物什指不定是当夜井水暴涨,从暗道逃了出去,未必真就是龙”
夏侯渊倒是一时无言,而公孙珣也是想起了自家老娘教导的什么闪电自然现象一时也是无言。
“且不说这些了,”曹操似乎自斟自饮的有些上头,便继续问道。“那口井见在何处?”
“县城南面十五里,涡水之畔的雉乡。”夏侯渊赶紧答道。
“明日且去看看!”曹操再度拍了几案。“文琪来否?你能留几日啊?”
“只能留三四日而已,”公孙珣坦然答道。“不过,我本来就要去涡水畔走一遭的,顺便一看也无妨。”
曹操登时好奇起来:“你去涡水畔何事?”
“我母亲便是沛国谯人,离乡二十余载,只记得旧日在涡水畔居住。既如此,我为人子,又来到谯县,岂能不去凭吊涡水?”公孙珣倒是理直气壮。
“少君之前为何未曾与我们说?”便是韩当也有些惊愕。“不曾想老夫人居然是谯县人。”
“我也不想文琪母族居然是我乡人。”曹操也是一时感慨,不仅如此,堂内谯县众人也都陡然多了几分亲近之意。“不知道是哪家哪族,又何时去了辽西?”
“不晓得。”公孙珣心中早有腹案,便当即坦然摇头。“我家大人从未提及此事,但从母亲才学来看应该也是世族我个人揣测,或许当年她乃是犯官之后,发配辽西,然后宗族离散,便在辽西嫁给我父。”
“这倒是合情合理。”曹操恍然大悟。“只是二十余载,彼时事件多已模糊,未必打探的到了”
“也不必打探。”公孙珣赶紧打了哈哈。“我家大人似乎有所隐,所以也不愿意我追索此事。”
众人听得此言,虽然皱眉,但却也无话可说。
“那就罢了。”曹操稍一思索也就不再多问,而是自顾自的又斟了一杯酒。“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明日带公孙郎中去看那条有黄龙出没的古井。”曹德赶紧提醒道。“顺便凭吊涡水。”
“是了。”曹操美滋滋的咽下了又一杯酒水,然后略显感慨道。“其实说到神异之事,我也曾亲眼见过,而且就在半月之前。”
公孙珣登时瞪大了眼睛。
“半月前天气渐热。”曹操眯着眼睛捏昂然言道。“我在家无聊,便弃了手中书卷,去往县西密林中射猎,当时去的仓促,只是一马刀弓狸而已”
公孙珣难得冷笑一声。
“一开始并未寻得什么要紧猎物,只是射了两只兔子,一只雉而已。”曹操继续言道。“然而到了午后,我拴马在林中,自己在树荫下午睡之时,却是忽然感到腥风阵阵,然后马匹嘶鸣,惊醒之后,仓促持刀而起,却是见到一头吊睛白额猛虎自林中扑出”
听到这里,公孙珣将信将疑;夏侯渊只是摩挲着自己膝盖,颇有些坐立不安;曹德低头不语;娄圭连连捻须冷笑;倒是韩当和曹仁c曹纯两个熊孩子一起瞪大了眼睛,俨然是听进去了。
“当时我是准备奋力一搏的。”曹操以酒杯连连叩击几案,却是专门扭头跟自己身边的公孙珣讲道。“孰料,那老虎一声大吼,我这腿就先软了”
公孙珣面无表情,也不出声,只是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可就在此时,”眼见着对方并不上钩,曹孟德只能硬着头皮扯下去了。“我身边带着的那只狸也就是文琪所赠的猫了,忽然上前,跳到了那老虎的头上”
“然后吊睛白额大虎便一动不敢动,任由你逃离?”公孙珣冷笑反问道。
“不是不是!”曹操赶紧摇头。“我那时候怎么会逃呢?我当时直接就拎起刀来,将那只老虎砍死在了林中”
“老虎见在何处?”公孙珣双手一摊,毫不客气的反问道。
“抬进来,抬进来!”早有准备的曹孟德扔下酒杯连连挥手喊道,然后居然真有一张虎皮被几个仆人给抬了进来。
曹德依旧低头不语,夏侯渊扭头无言,然后曹仁和曹纯兄弟俩立即兴奋的跳到堂中去摸那只死老虎而公孙珣却再度冷笑一声,并朝韩当努了下嘴。
韩义公得到自家主公示意,当即上前摸了下虎头,并认真查看了一二然而,这一查看不要紧,仔细打量完毕之后却不由大失所望。
“义公,这老虎死了几年了?”一旁的娄圭见状不由拊掌笑问道,然后复又对着自己座旁的曹德解释道。“皮货在北疆是硬通货,义公是辽西人,这种检验皮货本事便是不熟练也应当知晓一二”
曹德尴尬万分。
而果然,韩当连连摇头,然后朝公孙珣躬身一礼言道:“不瞒少君,这只老虎怕是已经死了年了”
公孙珣仰头哈哈大笑,曹德与夏侯渊俱皆脸红,倒是被人当场拆除的曹孟德强做镇定,丝毫不慌。
而曹仁这熊孩子却是有意思,只见他伸手往自己大兄身上一直,不由愤然:“大兄说我吹牛撒谎,为何自己又吹牛撒谎?”
“我自是吹牛,关你何事?!”这下子,曹操终于也是恼羞成怒。“小孩子喝了二两酒便不知尊卑,速速与我滚出去!”
“我去找嫂子说此事去!”撂下这话,曹仁也不生气,只是拍拍屁股便走了。
只把曹孟德气得七窍生烟。
“行了!”公孙珣见状不由无语。“孟德兄不必再装了,你到底是多不想还我的猫,以至于编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我不是说了吗,这猫是我妻爱物,你带走不过数月,难道真爱的不行?等我汇合妻子,回头送你一只相仿的便是!”
曹孟德也是尴尬万分:“不瞒文琪罢了,明日去涡水,我自然给你解释。”
公孙珣心知有异,便也不再追究。但经此一闹,酒宴气氛终究也有些尴尬了,而下首众人皆是上首二人下属c弟兄,又不好插嘴多言。
“诸位公子c少君。”就在这时,那弹琴的老头却很有眼力界的笑着上前作揖。“小老有一请,不知道各位能否应许啊?”
下首众人中,要数娄圭反应最快:“你这老头来此处当时收了钱的,可到现在也不过弹了一首琴曲,已经是便宜你了,怎么还有所请啊?”
“不瞒这位公子,”老头赶紧谄笑言道。“我所请者,正是要献上歌舞一事我们卞家本是琅琊乐家,世代为乐人,也是有些压箱底的东西的,乃是一人独舞。”
“那便送来就是”曹操也反应过来,然后连连催促。“还有何请啊?”
“乃是请以此虎皮为台,让小女奉上一舞。”老头赶紧俯身恳求道。“不知少君意下如何?”
“曹操常行猎,逢狮子,使人格之。杀伤甚衆,乃自率常从健儿数百人击之。狮子哮吼奋迅,左右咸惊汗。忽见一物从林中出,如狸,超上王车轭上。狮子将至,此兽便跳于狮子头上,狮子即伏不敢起。于是遂杀之,得狮子一子。此兽还。未至城三十里。路中鶏狗皆伏。无鸣吠者。”——《搜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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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五章 盛意(下)
见到公孙珣与曹操俱皆呼喊舞乐,众人也齐齐强打精神,准备将这件尴尬之事给就此放开。
然而,那卞姓老头退回到堂前门槛处以后,却并未直接喊自己女儿出来,反而是由他开始,几个人率先奏了一段音乐。那乐声虽然是几人合奏,却节奏缓慢,毫无吵闹之意,倒是显得飘忽而清婉……
不过,这么奏了一小会功夫后,却依旧不见有人来。
公孙珣和曹操倒也罢了,毕竟见多识广,所以都还能沉得住气,可夏侯渊与韩当却都是一等一的老实人,一时间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义公不知道,”就在这时,那娄圭见状忍不住发声道。“这是舞乐常用的手段,故意磨蹭下来拖延时间,专等到你心浮气躁之时,那舞女才会出来……届时心焦之下,便是只是五分颜色的人你也能当成八分的人物!”
韩当和身旁的夏侯渊恍然大悟,但下面一个吹笛子的乐师却是定力不够,闻言直接被呛了一下,然后干脆走了音调,并随即引来了上首主宾二人的怒目而视……当然了,公孙珣和曹操的怒目不是对着乐师的,而视对着娄圭这厮的。
“娄子伯,你不卖弄会死吗?”公孙珣无语至极。
“子伯,你便是随文琪做了这么多事也未曾有半分长进。”曹操也是分外无言。
娄圭讨了个没趣,便赶紧低头装死。不过,得益于他的剧透,那老头也不好再硬撑下去了,所以随着一个陡然拔高的音符,正主也是终于出场了……从堂外踱步进来的乃是一个素衣女子。
公孙珣定睛一看,却不禁有些失望……倒不是说女子容貌不行,对方低着头,一时也看不清容貌,而是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装,一个民间流浪乐户的女子终究是没什么行头的。这一身素衣,不要说跟公孙珣在洛中所见的宫廷乐户女子相比了,便是寻常郡府、军营宴饮时郡国、军营的乐户也是比不过的。
当然了,等走到亮堂的堂中,踏上虎皮之后,还是能够看出来这女子却有特色的,最起码她的身材倒是不赖,尤其是夏日炎炎,对方却只能久候在堂外门边,一身汗水早已浸透衣服,此时倒是显得身材格外玲珑有料。
不过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他有如此想法或许是因为年龄的问题……要知道,他的正室妻子赵芸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就算是容貌不错,但身材却是天然不足了……缺什么想什么嘛!
而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这女子已经抬起头来了,周围众人也是不由一怔。
无他,此女约有双十模样,却果然有七八分颜色!而如果再加上之前令人失望的素衣妆容反衬,倒是显出了八九分颜色的感觉。
“贱婢卞玉,见过两位少君。”乐声未起,女子也尚未起舞,只是微微一礼。
“好!”色中恶鬼曹孟德当先拊掌。
公孙珣心中一动,却也是微笑抬手。
话说,乐户这个东西,乃是如今天底下少有的超出私人奴婢范畴的贱籍,当整个社会都已经近乎于完整的步入封建时代的时候,乐户却仍处于近乎于奴隶的社会阶层……从宫廷中的乐户到这种流浪乐户,都是如此。这些人被整个社会所抛弃,没有婚姻的自主权,没有择业的自主权,世世代代无法翻身,根本就是奴隶社会遗留下来的残物。
而汉代历史上仅有的两次乐户翻身也基本上是靠着女子姿色……一个是汉武帝时的李夫人,一个是汉成帝时的赵飞燕,二者全都是成为了天子的玩物才得以史书留名。
那么可以想见,这家流浪民间乐户,大概是把自家的这个女孩当做了摆脱命运的依靠了,不然也不至于快二十岁还是一个女孩打扮……至于今日为何出现出现在此处,还不是因为堂中大多都是年轻贵族男子吗?
不过,公孙珣虽然想到了这一层,却不止是哀叹于乐户的命运,也没有想着什么阶级仇恨大于天之类的东西……他所想在意的乃是对方姓氏!
卞姓女子,乐户贱籍出身,此时来到色中饿鬼曹孟德府上,又被这厮一眼看中,那还能有谁呢?
俨然只能是超出赵飞燕、李夫人的卞夫人了!这位可是自王后至太后,母仪天下数十载。
自己莫非是见证了历史吗?或者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日后的魏王往后来给自己跳舞助兴?
一时间,随着女子翩翩起舞于那只破虎皮之上,堂上众人虽然全都瞩目于此人,却又各怀心思。
歌舞散尽,众人也多醉意朦胧,曹操呼喊着让这队舞乐多留几日后,也是被出来清扫局面的丁夫人下令给扶进了后院,公孙珣等人自然也要再去沐浴休息。
等回到了客房,曹家虽然派来了美婢过来侍奉,却被夏日嫌热的公孙珣给撵了出去……倒是一夜无言。
第二日一早,公孙珣草草在曹家用过早饭,便带着娄圭、韩当和曹操、夏侯渊,还有过来凑热闹的曹仁、曹纯兄弟,一起按照昨晚的约定径直往涡水而去了。一行人兜兜转转,日上三竿之时便已经来到此行目的地的雉乡,然后众人不及做正事,那曹仁、曹纯便嚷嚷要去看出过黄龙的古井……熊孩子在哪里都最讨厌,更兼几人也确实好奇,便索性唤来了当地里长,让其带路去观看一二了。
“曹少君,还有这位公孙郎中,”到了地方,里长毕恭毕敬立在一旁,然后就往一处前面立着碑的破井指了一下。“此处便是那黄龙之井……当日黄龙飞天以后,县君便让人在此处立碑,以做记载。”
曹仁和曹纯飞速从车上跳下,然后直奔井口,却又畏畏缩缩不敢去看,直到其他大人一起上前,方才小心探头。
“什么都没有!”曹仁大失所望。“而且这井也太破太小了些!”
曹纯也是连连点头。
公孙珣仔细观看一番,也是眉头紧皱……要知道,自家老娘虽然说过闪电什么,但却唯独对龙之一字并未深解,再加上这毕竟是曹操家乡,此龙也是有所暗示,所以他对此事一直都是半信半疑!
可是回到眼前,看着眼前的古井,仅以常识而论,这井虽然幽静,却真的是破烂不堪,而且井口窄小,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出真龙的地方吧?
“只怕我猜的不错,纯粹以讹传讹而已,名为黄龙,实为谣言。”曹操打量一番后也是不禁摇头。“这种破井,哪里出的了真龙?妙才当日所见怕真是一条黄鱼或水蛇!”
“也不好说,”自带抬杠属性的娄子伯捻着短须答道。“俗话说,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指不定此处确实曾有蛟龙化为黄蛇在此处长居呢……”
“子伯你且闭嘴。”曹操忽然解衣言道。“我有一法,可证真伪!”
说时迟那时快,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原本波澜不惊的井水之上,忽然就有一条黄色水线自上而下,从天而落,却是将这番静谧气氛击了个粉碎……也将公孙珣自遇到典韦以来,心中缠绕的那一份天命的迷信给干脆利索的击了个粉碎。
那边曹操已经开始拎裤子了,而众人却大多面色苍白外加神情呆滞,似乎生怕下一瞬便风云突变来个雷劈电闪把大家一起给活劈了。
然而,夏日炎炎,晴空万里,哪里又有什么变化呢?
“如何?”曹操得意问道。“你们还以为此处有真龙吗?”
公孙珣大笑一声,第一个反应过来,然后居然也是解衣宽带起来,并将自早间积攒到现在的腹中还元汤给倾倒了出来……曹仁、曹纯两个熊孩子也是有样学样,瞬间古井旁便变得不忍卒睹。
可怜此处的里长,有心想拦却又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被认为是乡中吉祥宝地的地方被这群贵公子所毁……一阵头晕目眩之下,这位差点晕了过去。
“走吧!”转过身后,公孙珣已然神清气爽,不再犹疑。“且去凭吊涡水!”
于是乎,自曹孟德以下,众人发一声喊,就带着东西径直往涡水畔而去了,然后再无一人眷恋什么黄龙什么古井了。
不过,说是做正事凭吊河水,却因为有母命的缘故,实际上乃是改成了祭祀的姿态。
案几摆上,牺牲奉上,先是众人一起上前,向涡水本身,还有生长于涡水畔的老庄二人祝酒行礼。然后,曹操等人退下,公孙珣便以祭祀先祖的礼仪奉上玉帛,再度认真行礼。
而值得一提的是,非只是韩当,便是娄圭也以家臣的名义留在了公孙珣身后,完成了此番祭祀……这倒是让曹操略生感慨之意。
祭礼繁杂而又严肃,可是辛苦许久之后,等到最后一步时,公孙珣却不等身后里长招呼乡民上前帮忙,居然突兀一脚踹在了充当祭台的几案上……那几案登时就从河岸上跌落,连着玉帛、牺牲俱皆翻入涡水之中。
“且去,且去!万物若真有灵,先贤也好,河伯也罢,时空彼岸先祖也行,俱当飨我意!”烈日之下,波涛之上,浑身汗水的公孙珣转身拂袖言道。
夏侯渊、韩当等老实人再度不知所措,倒是曹操见状愈发大笑起来。
当然了,不管曹操和公孙珣这二人如何狂性大发,今日的正经事情也算是就此完结了。
“文琪。”一番折腾之后,就在众人准备转向回身后的乡里中避暑时,曹操捻着自己湿透的衣服当先言道。“夏日酷暑,既然来到河畔,哪里能不去沐浴一番呢?”
公孙珣也是登时失笑:“正是这个道理,这河伯刚拿了咱们的祭品,若是不能沐浴一番,岂不是便宜他了?”
话到此处,众人又唤来那面色惨白的里长,询问何处方便沐浴。
那里长心惊胆战,但还是指向了一处地方:“不瞒曹氏少君和这位公孙郎中,彼处树荫后有乡人专门在河边浅滩处挖出了一处水潭,水流平缓却不失活水清丽,更兼深浅得当,还铺了石子,不至于失足,所以向来都是晚间劳作归来的农人洗浴之处……”
“如此便好。”曹操也不理会其他,便挽住公孙的手径直过去了。
曹仁、曹纯刚要跟过去,却被夏侯渊给一手一个拎了下来。
“既如此,”娄圭也失笑言道。“妙才还有义公,咱们去乡里中躲躲太阳如何?”
众人自然无话。
且不提身后如何,另一边公孙珣与曹操来到河畔,便直接脱衣解带,裸身入水,俄而又有人送来些搓背的草木灰放在岸边,然后离去……依照儒家制度,河边沐浴乃是一等一的雅事,甚至很多地方都有以此为主题的节日,所以二人才脱得如此利索。
“他们并未跟来,”公孙珣一个辽西人,水性自然不好,便只能倚在岸边浸泡。“孟德兄可有见教啊?”
“乃是专门与文琪赔不是的。”树荫之下,水潭之中,二人赤身相对,依靠在水潭另一侧的曹操也终于吐露了实情。“你那狸猫如今并不在我身边……”
公孙珣面不改色……以他的智慧,哪里会想不到这一点?若曹孟德只是不想还,那也不必一直不让那只肥猫露面吧?
只是怎么说呢?自从典韦一事后,公孙珣心里便装着天命、地域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着实有些思绪不大集中;再加上天气确实炎热不堪,他一个北疆之人,也真的是有些萎顿而已。
“是逃了还是死了?”公孙珣眼看着曹操说不下去,也就只好擅自猜度起来了。“若真是如此,也实在是不怪你……”
“非也。”浸在水中的曹操不由尴尬言道。“是被人索走了。”
“家中哪位长辈?”公孙珣面露恍然。“要是这样,也是无妨,终究不是你过错。”
曹孟德不由干笑:“乃是被文琪在尚书台当面直斥的权宦曹节给索要走了!”
公孙珣不由一怔,然后目瞪口呆。
曹操见状愈发尴尬起来:“当日曹节遣人快马来此处,许我父如何如何,以求此猫。而当时,虽然曹节并未复起,但我父、我叔父还有我,都觉的曹节此人必能再掌局势……再加上彼时我虽然表面豁达,内心却郁郁不堪,也是把曹节当做了一根救命稻草,便一时糊涂许了此事。”
公孙珣张口欲言,却又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文琪。”曹操不由叹气道。“你并不知道,将那狸猫送走以后,当日我便后悔了……非是怜惜一猫,乃是我渐渐想通,大丈夫生于世,怎么能耐不住蹉跎呢?孟子所言,你我俱能背诵,可为什么事到临头却要寻求苟且手段呢?我曹孟德既然已经是这个局面,不去潜心读书,磨砺己身,反而靠送礼物去投机一个权宦,事情传出去,岂不是要被天下人笑话?”
公孙珣终于叹了一口气。
“当然,”曹操继续在水中言道。“我当时也没想到文琪会因此家中不睦,更没想到你会给我家帮忙,求得何贵人之兄来安葬我家亲戚,最让人想不到的是,你居然如此有慷慨志气,孤身入宫与曹节相争……如此局面下,我的所作所为,岂不更像是小人行径?”话到此处,曹操以水泼面,擦脸言道。“文琪,我百般设计,以至于闹出昨晚笑话也不愿意直言此时,真不是赔不起一只猫,而是实在羞耻难耐,不想提及此事!”
公孙珣缓缓摇头:“孟德过虑了,士有忍耻之辱,必得就事之计……我的慷慨,乃是被曹节反制,逼入一隅,不得不做的;倒是你能够知耻而后勇,懂得砥砺自身的道理,反而让我艳羡!”
曹操连连苦笑:“话虽如此,有时夜间梦醒,却也是心绪难平啊!”
“哦?”
“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我直言好了,别看我豁达恣意,但看到文琪白马银鞍,往任千石县令,然后又想到你诛杀王甫,面斥曹节,为天下人所重……官职也罢,声望也好,俨然后来居上,我心中其实也是有些妒忌的。”
“曹孟德也会妒忌别人吗?”公孙珣不由失笑。“莫不是在唬我?”
“我唬你作甚?”曹操当即撇嘴。“你可知道,我昨夜见那卞玉其人如玉,一度想直接纳进来的,就是因为文琪在此处,我心中装有心事,所以才没心思的……昨夜辗转反侧,我没有想那卞玉,却是在想文琪你啊!”
公孙珣不由暗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也是想了一晚上的黄龙与你曹孟德,这才拒绝了美婢服侍。
而一念至此,公孙珣却是面上微微一笑:“不管如何了,孟德兄与我坦诚相对,这猫的事情就此作罢,我回去自然与我家夫人有言语相对……除此之外,我还有一言要与孟德兄你说。”
“此事你能不笑话我便好。”曹孟德长呼了一口气道。“其余话语,尽管道来!”
“黄龙之事此时我也觉得虚妄可笑,”公孙珣忽然正色言道。“但虚妄之中亦有道理所在,我昨夜听到你那连襟兄弟夏侯妙才所言,曾有所思……”
“愿闻其详。”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井盆之内……这是我母亲所教我的,不知对不对?”
“若是真龙,自当如此。”
“其中,真龙未得风雨之时,时常被人认成水蛇黄鱼,也是常事吧?”
曹操大笑颔首。
“可若是真龙,又怎么会因为自己萎缩于井盆之内而自惭形秽呢?待到风雨汇聚,它自然会腾空而起。”公孙珣靠着潭壁认真劝道。“孟德兄才德俱佳,当日你我共饮,你说愿得征西将军以慰平生,我是没有半点怀疑的,今日也是如此!大丈夫生于世间,应该一日不堕其志!弱冠志气,更该如此!”
曹操听得此言,忽然从潭水中站起,不顾浑身赤裸,便于水中行礼拜谢:“文琪今日激励之盛意,操绝不敢忘!”
公孙珣也是大笑,他水性很差,便伸手扶住潭岸,想站起身来还礼……然而,甫一按住岸壁却觉得手下有一活物滑腻不堪,回头一看,更是大惊失色,然后一声惊呼,连跑带游,直接往对面逃去。
曹操抬眼一看,不由大笑不止:“大丈夫以龙自比,居然怕一条水蛇吗?”
公孙珣逃离彼处,回头一看,果然只是一条黄色水蛇,便不由面色通红:“我一北人,不识南方风物,还以为是毒蛇呢!”
曹操不由嗤笑:“圆头水蛇,也未曾闻有什么毒……”
公孙珣愈发脸红:“蛇类纷杂,你怎知这一只不是个有毒的?”
曹操连连正色颔首:“文琪说的对,这哪里是个毒蛇,分明是一只要化龙的毒蛟……只是被文琪一掌给压的半死不活了。”
公孙珣尴尬不已,细细一看,果然那蛇是被自己当时一掌给压得不行了,便恼羞成怒,直接上前揪住蛇尾给远远的扔入了涡水之中。
出了这种事情,更兼二人心结俱解,自然也就懒得再废话了,于是,两人互相帮忙拿草木灰搓了背,便匆匆起身而走。过说来也巧,等二人出浴以后,天色渐渐阴沉,也多了些凉风,却又没有雨势的感觉,倒也让人觉得舒坦,想来归途中就不会如来时那么让人烦躁了。
甚至于风清气爽,众人凭马而立,居然有些舍不得离开涡水了。
“涡水汤汤,”曹操立马于水畔,昂然指点。“仔细想来,虽不是什么大河,但却处于中原腹心之地,沿途文华风貌,倒也不弱其他地方……”
“这倒也是。”公孙珣面不改色坦然应和道。“不说别的,只老庄二人便足以称道了,何况还有孟德兄你这条潜龙呢?”
曹操当即大笑,不知道算不算恬不知耻:“其实文琪母族也在此处,说不定将来此处也会以你为荣啊!”
二人一时尬吹,倒是让夏侯渊这老实人听着有些尴尬,便赶紧上前劝道:“刚刚凭吊了先贤,此时又怎么能对他们如此随意呢?”
“妙才如此看不起我吗?”曹操闻言愈发大笑不止。“我曹孟德今日虽然落魄,但焉知我日后不能与两位先贤并列?”
“非是此意……”
“说的好,孟德兄志气可嘉!”夏侯渊刚要反驳,却被公孙珣张口截断。“弱冠之岁尚无志气,难道要等到七老八十,烈士暮年,才壮心不已吗?”
“正是此意。”曹操愈发爽快,然后打马乘风而走。“焉知我曹孟德日后不能为曹征西,文琪不能为公孙镇北?又焉知我二人今日斩蛟之会不能为后人千古凭吊?!”
“如何又来的斩蛟?”娄圭无语至极。
“哦,”公孙珣随口应道,也是打马去追曹孟德去了。“刚才沐浴的时候,我和孟德兄遇到一只毒蛟,想要潜袭我们,孟德兄按其尾,我执其首,却是一分为二,宰了了事!”
说话间,曹与公孙二人已经远去,而且看样子应该是大笑不止,倒是这两句话被清风迎面吹了回来,留在原地,让众人一时凌乱。
—————我是即将变成分割线的龙—————
“后汉熹平五年三月,有黄龙现于谯。谯者,太祖亲母乡也。后三年,太祖往谒曹操,与之共浴于谯县涡水,复遇毒蛟,共杀之,太祖得其首,操得其尾。”——.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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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六章 意外
温度降了下来,风清气爽,众人难免就多了一些活力。
所以,从涡水畔回来以后,曹孟德就直接寻他兄弟曹子廉做和解去了……这是人家族内兄弟的事情,公孙珣自然不必掺和,但此时天色尚早,左右无事,他便也从房内换了身衣服,然后便在曹氏庄园里随意走动了起来。
话说,这种庄园是天南地北都很常见的那种大型宗族式庄园,占地广阔,人口繁茂却又秩序井然,兼有宗族政治、军事治安、经济互助等等色彩。
从宗族角度来说,这种庄园俨然能够强化宗族地位和族内关系……只说那曹洪,他可能因为参与经商或者善于经营而比曹操家富有,但在这种宗族聚居的环境中,却毫无疑问是要服从于嫡脉曹嵩、曹操这一支的;
军事防御角度就更不用说了,这是庄园的基本功能之一,而且如今世道越来越差,即便是中原腹地的盗匪也日渐增多,更别说还有如典韦那种一言不合就要专业‘替人寻仇’,要你一条命绝不会只要一条胳膊的存在;
经济互助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曹氏宗族的僮仆、徒附,还有一些本地依附性的普通乡民,在庄园里进行交易能够有效避开官吏的盘剥,同时别忘了,庄园中一般会有一些小型手工作坊。
如此种种,从曹氏的角度来说自然都是好处,这也是这种庄园坞堡遍布天下的缘由,但是从中央政权的角度而言它们却是典型的疮疤了,官吏在这里失去权威,司法执行得不到贯彻,经济收入遭到截留……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中央政权威信的一种极大损害!
当然了,当中央政权权威尚在的时候,依靠着中央威权体系才能建立这些秩序的庄园主肯定也不至于如何如何,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威权来自于何处……就好像曹氏一样,上头一翻脸说要过来收算钱、口赋,曹氏不也老老实实的交了吗?
而且再说了,为什么这么多人宁愿抛弃自由民的身份也要来大户人家当牛做马,世代为奴呢?他们疯了吗?就以自己在洛中所见识到的那位天子、那些百官来说,他们真的不需要为地方的崩坏负责吗?
不管如何,一个复杂的‘社会型事物’……是这个词吧……渐渐变得不受控制,不能总归咎于单纯一方吧?
公孙珣自然是上来就胡思乱想。没办法,这是他的老毛病了,主要是他老娘教给他的东西太过于凌乱和前卫,所以每次结合着现实一思索,就容易越想越多。
不过,可能确实是天气清爽起来的缘故,再加上此时乃是一个大型庄园最具生命力的时候——本地主人都从城中出来避暑,极大的刺激了庄园经济的活跃,所以,随着公孙珣在庄园各处走动起来,他的注意力终究还是被当地各种中原特色物什所吸引,也就渐渐不去理会那些复杂而又注定没有什么结果的东西了……
“这是陶器上画的何物?”公孙珣停在了庄园内的一处市场中。
“回贵人的话,是龙。”不待卖陶器的小商人开口,旁边蹿过来的一名曹氏家人便颇显机灵的开了口。
“我还以为是猪……”公孙珣一时愕然,但自己一想,自己老家辽西那地方所谓的龙型玉器带到洛阳后被人笑话根本就是蛇,他也马上就释然了。“不过龙形万物,万物化龙,倒也正常。”
“贵人说的是!”那应该是看管市场的曹氏家人赶紧附和。
公孙珣笑了笑,眼瞅着自己的到来让即将休市的市场变得停滞起来,也就立即放下陶器,自顾自的转身而走了。
不过,当他刚要转入前方一处隐约传出丝竹之声的空地时,却被那名曹氏家人给紧张的拦住了。
“这是为何,彼处有什么私隐吗?”公孙珣不由失笑。“莫非孟德兄在那里藏了什么宝物?”
“不是这个意思。”这人赶紧摆手。“实在是彼处污秽,贵人千金之躯,没必要过去……”
公孙珣闻言也不生气,反而愈发好奇了起来:“此处干干净净还挺热闹,哪里会污秽?”
“贵人,”此人立即揭开了谜底。“彼处其实是那些乐户所在……这些乐户居无定所,低贱无凭,除了那些要去为贵人们献技的,暂且可在房舍之中安顿,其余那些人的家人就只能在此处搭窝棚暂居了。”
“哦,”公孙珣当即恍然。“是了,既然是乐户,那自然也是拖家带口,是这意思吗?”
“不错。”这名曹氏家人赶紧再度俯身作答。“贵人通透,乐户中技艺好的自然可以入室,中等的还可以被中产之家请去协理婚丧之事,可他们的家人,或者老幼残缺,就只能在此处练习、表演了,说不定也会有大方乡人给一些打赏……但一般是没有的。”
公孙珣心中愈发了然,便抬脚往彼处而去,那曹氏家人原本也要跟去,却又被前者给打发回市场处了。
这里的丝竹声果然比昨晚所闻差了很多,而且杂乱不堪,仔细一看倒也真的是老的老小的小……一般是老者在教导幼者而已,称不上表演,但围观之人也是挺多。与此同时,也有几个粗手粗脚的中年妇人带着女童在那里清洗野菜,准备做饭。
不过,大概是看到一个身穿锦,佩戴玉饰衣的贵人过来,这些人马上就中止了练习,几个小孩子被撵到了窝棚后面,转而是几名老者认认真真的奏了几个曲子……人家一番盛意,公孙珣倒也无话可说,可是身上刚刚换过衣服,偏偏又没带钱,也就只好尴尬一笑,转身往空地尽头的土围上而走,假装去看落日了。
日暮夕阳,眼前血红鲜艳,身后丝竹悠扬,倒是一番意外收获了。
然而,夕阳无限,只是转瞬即逝,公孙珣立在围上远远的看了一会,也只好转身而走了。
不过,等他甫一回头,却见到几名曹氏家人在夏侯渊的带领下居然立在围下等候。
“公孙郎中。”夏侯渊赶紧拱手行礼。“我那兄长请你回府中赴宴,说是还要与你引见昨日未见的子廉……我去请郎中,却听闻你独自出行,如今又见郎中看夕阳看的出神,我也不好打扰。”
“倒是让妙才久候了,”公孙珣不由失笑言道。“其实我也想见见善于治财货的曹子廉,既如此,还咱们赶紧回去吧!”
天气虽然清爽,却仍是夏日,一众僮仆也不好簇拥着二人,便赶紧散开领路。
不过,路过那处窝棚时,公孙珣却是心中一动,然后不由驻足:“刚才这几人音乐奏的极佳,我听人乐曲却不该毫无表示,只是恰好没带钱来,不知妙才身上可有钱,替赏他们一些……”
此言一出,那几名借着微光收拾乐器,已经准备去吃菜粥的老乐户便赶紧下拜感谢,而几名曹府家人也是赶紧各自搜罗,努力凑出了一把五铢钱来,倒是夏侯渊一直没有动弹……其实,公孙珣不知道的是,这位白地将军家中是真有些普通,不要说跟曹氏那几人相比,就连夏侯惇家中都远远比不上。
所以,这些懂分寸的曹氏家人才赶紧凑钱。
然而就在此时,大概是天色也暗,公孙珣等人也没发出太大声音,那片窝棚后面忽然就转出几个十来岁的熊孩子,并且相互追逐打闹,直奔此处而来……等到他们发现此处情形时,却已经是冲到跟前,为首一人更是撞到了那个刚要上前将钱币送出的曹氏家人。
几十个五铢钱登时洒落在地。
不用曹氏家人说话,这些熊孩子便在乐户们的带领下惊慌下跪谢罪,恳求饶恕。
当然了,夏侯渊也好,公孙珣也罢,却倒是没有计较的意思,只是摆手便走,但走不过数步,身后却传来了有意思的对话。
“都怪卞秉,也不知道有没有钱洒落到什么地方看不见了!”
“且不说这些,卞秉你可知道自己差点闯了大祸?刚才这位贵人听人说乃是上任途中的千石县君!你姐姐辛苦卖艺,岂是让你在此处为她招惹是非的?”
“莫要说了,举族都指望他姐姐能带着我们脱离颠簸呢!”
“指望着什么?”有人愤愤然言道。“他们姐弟早早死了爹娘,全靠我们全族养活,好吃好喝全都供着他们,就是想着有一日他姐姐能凭着自己颜色嫁一个贵人,然后带着我们享福……结果从十五岁指望到十九岁,却并无人看中,昨日那么多贵人在场也还是不见有人看中她!这要是到了明年还嫁不出去,岂不是白白养了个赔钱货?”
“你才是赔钱货!”
一声怒喊,接下来却又是一番杂乱之声。
暮色中,公孙珣与夏侯渊面面相觑,各自叹气……然后,夏侯渊原本准备置之不理,却不料作为客人的公孙珣居然径直折返回去了。
“小孩子无知,我也没有怪他,你们自家人如何又要这么对他?”公孙珣远远的喝问道。“而且骂两句就算了,何必打人呢?”
那群乐户咋一听闻此言,自然知道贵人没走,于是赶紧放了那个卞秉,然后俱皆丧胆,个个匍匐于地。
为首一名老者,更是主动上前请罪:“实在不想惊扰了贵人,更不想让贵人听到如此卑鄙之言……我等实在惭愧。”
“且起来,”公孙珣再度叹道。“我也没有怪你们的意思,贫贱之中百事俱哀,又能怪谁呢?只不过,一来这小子着实无心之失,你们实在不该因为生活困苦而迁怒于一个小孩子;二来,他姐姐昨日我也见过……虽不晓得别人如何作想,我却觉得是个有出路有福气的女子,你们既然已经指望着她来寻个富贵,又何必背着人家殴打她弟弟呢?”
话到此处,公孙珣复又看向地上那个小小身影:“你是卞玉的弟弟,唤做卞秉?”
“是……是,贵人。”小孩子哪里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有一说一。
“你父母俱亡,只有你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
“是。”
“为何昨日那领头的老者却称呼你姐姐为‘小女’呢?”
“那是班头,也是族中长辈,也算是义父……不过,只认了姐姐为义女,没有认我。”
公孙珣心中恍然:“既如此,你随我来吧!”
卞秉不明所以,旁边的一些乐户却兴奋不已,连连叩首。
公孙珣自然知道他们想什么……但也无妨,按照曹孟德那色中恶鬼的进度,昨日想着自己,没能纳他的卞夫人,那今日应该是跑不了的。而所谓贫贱之中见真意,今日举手之劳,说不定能换来那位卞夫人日后感激不尽。
卖对方一个好,有何不可?
再说了……
“本以为公孙郎中只是英武过人,不意尚有恻隐之心。”身后的夏侯渊也是再度拱手致意。
“孟德兄该等急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且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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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推书《开海》《盗汉》
两本幼苗,成绩质量都很好,开单章节推荐。
《盗汉》同为汉末文,切入视角很有意思,是张奉,张让的养子,何进的妹夫。
汉中平五年
这是一个烽烟将起的时代。
此时曹操初为典军校尉!
此时诸葛亮和司马懿手捧书卷,窥探天下!
此时西凉董卓尚未霍乱寇京,十八镇诸侯却已初露峥嵘!
此时洛阳宫内的老中医,张奉盯着自己的手指,摇了摇头,看向刘辨,瞳眸精光一闪,“殿下,这天下是咱刘家的!”
《开海》不用说了,同期历史文成绩第一,个人认为文笔也是第一,作者君上本书《纵兵夺鼎》我也很喜欢。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
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
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腐败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
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
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第七章 女人(10k还债)
回到曹氏府上,果然是灯火高悬,然后再度开宴……曹孟德虽然是个朴素之人,但此时曹氏家主乃是曹嵩,所以这方面还真不是他想省就省的。
而且再说了,公孙珣也呆不了多长时间,此番事了,明日再来一顿践行宴,估计后日一早便可以走人了,也无所谓什么宴饮过度之类的说话。
“文琪怎么来的如此之迟啊?”曹操远远的便在堂内喊道,其余众人也纷纷出迎。“妙才呢,他不是去寻你了吗,又怎么没来?”
“哦,闲来无事去围上看了个落日。”公孙珣一边从容答道一边步入堂内,然后眼睛一转便看到了一个和曹操类似,同样身材短小的生面孔。“至于妙才,我请他帮我安顿一事,马上就该来了……哪位是曹子廉啊?”
“沛国曹洪见过公孙少东!”那个生面孔闻言,却是直接上前拱手行礼,还用了一个让周围人一时反应不及的称呼。
公孙珣心中一动,然后不由上前握其手笑道:“子廉也知道安利吗?”
“这是自然!”曹洪嗓音粗豪,直接了当的答道。“之前你家安利号虽然也是天下数得着的大商户,却只是在渤海一圈打转,可这两年居然隐约有往并州、徐州两翼齐飞的架势……别的我不知道,那徐州糜家还有这兖豫的大户们如今根本是坐卧不安,据说他们也要仿效你家,不再直接经营,而是要联合起来组建商号对抗,甚至还有人找我入内呢!”
公孙珣哑然失笑:“哪里就能吓到这些人?我家安利号能往并州走那是因为我在雁门、代郡有所为,然后我公孙氏姻亲也做了一任上谷太守,如此而已。至于徐州那里,除非我能做一任徐州方伯,否则我家的生意还是过不了琅琊……至于组建商号嘛,只怕是一些有心的大户想借着我家安利号的名义行自行扩张之举。”
“这倒是更有些道理啊!”曹洪悚然一惊。“打着共御外敌的名号,扩充自家生意,其实也是老手段了,我居然差点着了他们的道!”
公孙珣不由再度轻笑。
“可是也不尽然如此,”曹洪忽然又低头言道。“别的不说,只看你们安利号的榜样,如今这年头想要做生意赚钱,怎么看都得正规化、标准化、规模化才行吧?这些词可是你们安利号传出来的……不瞒公孙少东,其实我也隐隐觉得组建商号乃是大势所趋吧?”
“我晓得。”公孙珣无奈连连颔首。“确实是大势所趋。”
“其实,便真是兖豫大户们组成了一个大商号,子廉兄也没多大好处。”就在这时,不待曹洪继续说话,娄圭却忽然向前言道。“届时你所得的,大头不过是谯县一地的买卖专营之权,然后外加一些零星红利而已,而谯县专营之权此时你便没有吗?”
这边刚一见面就聊得入巷,可曹操却在一旁听得糊里糊涂,他有心想喊停,但四处打量一下后却陡然发现,似乎只有自己弟弟曹德和自己一样显得有些糊涂,其余人看脸色还都是挺明白的……这就很尴尬了!
“子伯兄的意思,”曹洪略一思索便抽出手来正色朝娄圭问道。“莫不是要我走安利号的商路,做安利号的下线吗?”
“有何不可呢?”娄圭摊手反问道。“在商言商,兖豫本地有什么厚利之物吗?粮食、布帛、陶器固然是万世不移的大宗买卖,可一旦结成商号,又有你曹子廉几分收益呢?反倒是我们安利号,骏马、东珠、人参,哪个来到中原不是一本万利?”
“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曹洪也是颇为心动。“只是这事有两个大大不妥的地方,一个是你们安利号如何能把商路铺到我们谯县;另一个,我若是这般和本地大户不对路,会不会对不住乡梓,他们又会不会反咬我一口?”
“那就带着他们一起做安利下线嘛。”娄子伯口若莲花,看来这厮之前在辽西那段时间里怕不是只当过会计。“这些年河北的豪杰给面子,让我们安利号在邺城立了一个大商铺和大商栈,虽然只是单线,但以此为根基拓展一下商路也是可行的……”
“有何说法?”曹洪一时心动。
“子廉你想想,邺城已然临近大河了,若你能再说动陈留梁国两处的豪杰和大户,然后两家再一起打点一下黄河上的豪杰,这商路岂不是就通了?”娄圭继续蛊惑道。“至于说反咬……既然你都说动了这两处的豪杰和大户了,陈留、梁国、沛国连城一片,那兖州境内谁又能把你如何呢?”
曹洪愈发觉得对头了!
其实,也由不得曹洪三言两语便被说动,毕竟这年头做生意,无外乎就是两个问题,一个信息,一个安全。
从信息角度来说,大多数时候,很可能谈下一条商路只需要一次面谈就行了,但反过来说,这年头一次出行也绝对不容易,若不是公孙珣这安利号少东专门来这谯县一趟,那曹子廉是万万不会有安利号下线这个选项的。
而且,这年头所谓一言千金,大家都是体面人,一句话就行,也不用签什么合同的。
至于说安全问题……就算是他们曹家在中枢暂时失了势,可往日的交情人脉都在,又是一起发财的好事,陈留、梁国的游侠与大户又怎么会真不会卖曹家面子?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有人敢不卖,兖豫这片地方,曹氏、夏侯氏、丁氏这三族抱团组成的宗族势力又怕过谁?!
知不知道什么叫十五岁杀人,刚烈无双夏侯惇?知不知道朝中不知多少公卿动辄感叹,若非是大长秋,焉能有我今日?
真要有人不开眼,黑白两道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
当然了,这种话题到此为止便可,曹洪若是真能下定决心,自然可以遣人去邺城具体谈论一下。可眼前嘛,还是喝酒吹牛的为好,不然,正在抓耳挠腮的曹孟德恐怕就要受不了了。
酒宴再开,这一次得益于白日曹操与公孙珣一主一宾心结俱散,外加新来的曹洪此人粗疏不文,而偏偏难得老实的夏侯渊又迟迟不归,所以宴席上难免比昨日更加随便和低档了些……说来说去,众人一路从豪杰人物说到奇闻异事,最后居然开始讲起了黄色笑话!
荤段子嘛……乃是酒席上自古以来的东西,得亏曹仁和曹纯两个熊孩子也不在,倒不至于担心教坏小孩子。
不过,曹洪等人带头讲了几个之后众人都觉的不行,便让公孙珣和曹操两个文化人来讲,曹孟德自然是当仁不让了!
“你们可曾知道释家?”曹操先正色问道。
“这是自然。”众人纷纷点头。
“徐州彭城那边信的释家信徒的怕是已经有上万人了,平原怕也有如此规模。”曹洪更是催促言道。“兄长有什么段子速速说来。”
“那你们知道释家正经僧人是要剃度的吗?”曹操再度问道。
“这倒是少见。”曹德在下手笑道。“如今释家正经僧人要么从西域来,到洛阳、五台山便止步,要么从海上狮子国过来,到青徐便止步,我们这里还真没有正经番僧……不过,剃度这种事情人尽皆知,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脑门是剃的圆溜溜的,也不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正是如此。”曹操得意笑道。“我今日要讲的,乃是京兆长安城的一桩事情。须知道,彼处释家繁茂,信奉释家的世族却是不少,便是番僧也有许多……这一日,有一家人嫁女儿做喜事,因主人家信佛,便请了一位正经番僧带着他们的佛陀大像来做赐福,并做嫁妆。而那番僧因是第一次有世族来请作此大事,便不由诚心以对,又是沐浴又是熏香,还专门让人拿刀细细的刮干净了头皮,然后当日便着仆役架着大木佛去随人家送亲去了。”
这年头,实在是没有人能把和尚和荤段子连在一起,所以曹操这么一扯,众人还真就打起精神来了,便是公孙珣也想起某人抢人家新媳妇的旧事,不由跟着忍俊不禁起来。
“可这一日吉期却定的不好,送亲的队伍走不过几步便下起雨来了。”曹操以手指天哂笑言道。“那番僧因自己浑身熏香,到新郎家还要摆出架势赐福,所以便不想湿了衣服。只是这天色是骤然阴沉,又是半路上,众人也没带雨具,所以和尚便想了个怪法子……原来,那大木佛肚子里是中空的,有暗格相挡,他便吩咐了自己仆役,偷偷打开暗格钻入木佛肚内躲雨,只让仆役们依旧架着木佛,宛如抬轿一般继续去送亲。”
话到此处,不少人已经笑了出来。
“不过嘛,这风雨之事实在是说不好的,不过数息,那雨水便越来越大,宛如瓢泼。”曹孟德依旧从容笑言道。“于是众人路过一处祭祀龙神的大祠处,便顺势进去躲雨,而因为仆妇众多,便将陪嫁的物什和仆妇都安顿在祠堂后殿屋檐下,男丁们则聚在前院躲雨……”
“如此说来,那番僧岂不是独自一人陷入到脂粉窝里了?”曹洪不由淫笑。
“你且听我说完!”曹操不由拍案斥责。“话说仆妇们多已经成年,又因为是婚事,所以便不由出言调笑,个个指着雨说:‘这雨如此之大,莫不是此处龙神撒尿来着?’”
几人想起对方今日对着井口撒尿一事,也是纷纷失笑。
“而就在这时,那佛肚中的番僧先是觉得佛像被放下,然后又听闻外面叽叽喳喳,偏偏言语不通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便以为到了地方。”话到此处,曹孟德眉飞色舞强忍笑道。“所以他就打开佛肚上的暗格,探出头来观察……众妇女见到如此情形,个个惊慌,纷纷大喊:‘不想龙神未曾尿完,这佛陀也要撒尿了!’”
说完此话,曹孟德自己忍俊不禁,率先拍案大笑。而座中其余人等,各自茫然,都不晓得哪里该笑。
倒是娄子伯见多识广,茫茫然端起酒杯后喝了半口,然后陡然反应过来,却是直接将酒水喷了出来!
这下子,其余众人也是猛地一激灵,不论快慢,各自明白过来,然后失笑不止,将整个堂中弄的七倒八歪!
“呸!整日就知道这些花花肠子!”门外廊下,带着两个人来到此处,稀里糊涂听得挺认真的丁夫人也是一时反应了过来,然后忍不住红着脸低声啐了一口。“也不晓得害臊!”
此言一出,旁边作为丁夫人妹夫的夏侯渊更是尴尬无比,直接红着脸低着头,飞也似从自己大姨子身旁窜出,逃入堂中了。
然而,眼看着堂内众人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有事过来的丁夫人却也不好就此入内,反而只能继续等在外面,眼巴巴的指望着里面的气氛不要那么低俗下去。
不过,堂内一众爷们等着曹操说完这个笑话后,纷纷说读书人的笑话就是好听,却又死抓着公孙珣不放,非要他也说一个相当的……公孙珣推辞不过,也只好半推半就的从了这些人。
“我这个笑话较短。”公孙珣瞥了一眼刚刚入座不久的夏侯渊,知道对方在门外听到之前曹操那个故事,然后不由也想起一个故事。“乃是说一户人家,丈夫常常出门在外,女子不耐寂寞,便与邻人勾搭起来。”
众人敛息以闻,而门外的丁夫人有心想走,却又心中有事,所以终究也是带着一人驻足在门外廊下侧耳偷听。
“只是这家邻人男子碍于女子丈夫常常归期不定,有所疑虑。”公孙珣继续语调正经、面色严肃的讲道。“那女子便言道:‘如此便在你我两家墙壁上挖一孔,晚间你将那物伸来,如他不在,我自然有所通信。’”
“你这笑话不行!”曹操当即插话道。“不合常理嘛,笑话也要讲规矩才好笑的……既然约定暗号,哪里要用这种东西?”
公孙珣理都没理对方,只是自顾自继续言道:“这日,女子丈夫自外地突归,便坐在墙壁之侧与妻子讲自己在外地听来的笑话,忽然见到墙孔中出一那物来,当即指之诘问!女子喏喏不能答,许久方才应道:‘许是来听笑话的也不成!’”
众人一时愕然,然后哄笑,最后纷纷笑骂不止,坐在一旁的曹操更是将一块饼扔来,落入公孙珣面前汤盆中,溅的后者狼狈不堪!
屋外丁夫人听到公孙珣与曹操这一群弱冠年轻男人在堂中放浪形骸,嬉笑喝骂,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回头看到身后那人,更是尴尬不已。
而左思右想之下,她居然掏出一片手绢来递与对方:“既如此,妹妹就不要杵在这里了,且去为屋内客人擦拭一二……也让他们安生一些。”
后面那人,自然就是卞玉了,虽然也是满脸通红,但还是不敢违背对方,便微微行礼,然后就接过手绢入内了。
果然,屋内瞬间鸦雀无声。
卞玉满脸通红,上前对着首位屈膝行礼:“丁夫人遣奴婢为贵人擦拭汤水。”
说着,她便直接上前,跪坐在公孙珣身侧,然后就要为对方擦拭脸上汤渍。
话说,公孙珣本来就尴尬不已,此时见到这人上前更是大惊……这怎么看都有点不对吧?丁夫人如何要让这位来为自己做如此亲近的服侍之举?
而此时,色中恶鬼曹孟德也是一脸惊愕的看了过来,俨然也是糊里糊涂,一时半会没有消化过来。
公孙珣被曹操这么一看,又想着眼前人乃是身旁人日后的正室妻子,颇有几分占人家老婆便宜的感觉,然后恍惚间那卞玉已经上前跪坐在自己身侧为自己擦脸了,他便赶紧举杯架起胳膊遮挡曹操的视线。
不过,半口酒咽下去,随着公孙珣扭头往那卞玉红扑扑的脸上一看,却又忽然反应过来——感情自己说那个‘听笑话’的笑话时,丁夫人和这位居然都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听笑话’呢!
一个控制不住,公孙珣居然也学着娄子伯那般半口酒直接喷了出去!
这下子,局势愈发糟糕了!人家娄子伯终究是对空喷的,自己则是对着一个美人喷的!这能一样吗?
果然,那卞玉委委屈屈,脸腮愈红,又丝毫不敢先理会自己脸上的酒水珠,只是继续跪坐为眼前之人擦拭身上汤渍而已。
可另一边,色中饿鬼曹孟德则已经愤然起身:“文琪,你自己变成落汤鸡便可,如何还要荼毒美人,让人家也变成落汤鸡?!”
公孙珣听到曹操为卞玉仗义执言,那种当面盗人妻的感觉也是愈发猛烈!而在些许怪异感觉的作用下,他又赶紧朝身侧美人道歉:“卞姑娘莫要生气,我这是落汤鸡不错,可是于姑娘而言,却是红玉盛珠,朝花拾露一般……”
卞玉闻言,面上的通红之意已经延伸到了脖颈上:“不敢当贵人如此盛赞,贵人有所垂青,妾身便已经五内俱感。”
这话听了更不对劲了,所以,不待公孙珣做出反应,另一边,早就觊觎此女的曹孟德却已经直接俯身拍案控诉了:“文琪,我当你是知己,所以今日在涡水中才与直言的!你倒好,昨日未曾与你言时,你也不曾看上人家,今日刚刚与你直言,你反而却又暗中做了手脚呢?你且与我说,怎么个‘红玉盛珠,朝花拾露一般’,又怎么个‘垂青’的法子?”
台下众人一时愕然,但公孙珣此时已经是理清头绪了,于是他便当众往大门处一指。
曹操何其聪明,此时也是猛地一惊,然后立即反应了过来——是了,这卞玉一进来便直言,人家是奉自家夫人之命来为公孙珣‘服务’的!
一念至此,饶是曹孟德这厮向来贪花好色,此时心中也如被浇了一盆冰水一般,登时就冷静了下来,然后跌坐于几案之后。
事已至此,丁夫人也不再躲藏,便径直拢袖昂然入内:“夫君,这卞玉年纪已经十九,又尚未嫁人,我见家中贵客来咱们家盘桓,身旁却无人伺候,便私自做主买下了她,准备赠与贵客,也好照料一二……省的失了礼数,夫君以为如何?”
曹操目瞪口呆,连眼睛都不带眯的了,但终究不舍得说出一个‘好’字来。
“夫君。”丁夫人见状不由叹气,便又往前行了一步。“我一女流,本不该过问你们男人之间的应酬,但从昨日至今日,也是隐约看出来,咱们家似乎对贵客有所亏欠……既如此,本就该有所表示才对。”
曹操喏喏不知所言。
“夫君!”丁夫人面露不解,只能无奈再向前一步。“我知道此女有殊容,但如今我已经遣她去贵客身边伺候了,难道你还要再夺回来吗?若如此,你将我与贵客二人的脸面置于何处?还是说,夫君以为我是善妒之人,刻意行此事吗?!”
“绝对没有!”曹操赶紧摆手。
“嫂子说的哪里话?”一旁曹德也赶紧起身替自己兄长赔罪。“我这兄长向来好色,往日分明是见一个纳一个……若是如此还要说嫂子善妒,那我这个做弟弟的也只好劝嫂子早日和离,省的遭此罪了!”
不止如此,便是夏侯渊也上前对曹操赔礼:“此事其实起因于我……刚刚我迎公孙郎中回来路上,恰好遇到这卞姑娘的幼弟被人欺凌,郎中出言劝解了几句,便带着她幼帝回来交与我安顿,我又去寻妻姐,妻姐这才招来卞姑娘询问一二,得了她点头后方才做主去让家人找卞姑娘义父将人买了下来!实在不想兄长居然有所思……”
“我……”曹操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兄长!”这下子,连曹洪也看不下去了,直接把酒杯拍在了案上。“一个侍妾而已!做主人的难道要把送给客人的礼物再讨回来吗?!你要是真缺女人,等安利号的商路铺成了,我掏钱,从安利号那里给你买一百个鲜卑女人过来伺候!”
曹操勃然大怒:“我且等着你的一百个鲜卑女人!”
不过,这声呵斥之后,曹孟德终究是重新坐定下来,然后以目光扫视过堂内众人……只是,眼见着自己这边的人个个委屈和不解,而那边娄子伯也是冷眼打量自己,韩义公更是面有愤然,似乎觉得自己侮辱了公孙珣一般……既如此,便是曹阿瞒向来对女人‘真性情’,此时也是不禁心凉起来!
“既如此……”曹操无奈之下连连朝堂上众人摆手,只能扭头亲口问道。“文琪以为如何?”
一直没开口的公孙珣听得此言,也是缓缓捧杯答道:“孟德兄可知道,你在这里紧咬不放,我身边的美人却是全程颤抖无言……我公孙珣虽然于女色之上并无贪恋,但人之常情所在,也有怜花之意。她一个乐户女子,自少便孤,如今既然已经做到我身侧,我又岂能让她反复所有,为人所轻呢?”
身旁卞玉当即松了口气。
而曹操也是彻底泄气:“既如此,且随你们吧!”
话说,若说刚开始公孙珣还有些盗人妻被抓现行的畏罪感,但随着曹操那边的人物一个个出言反过来去怼曹孟德,公孙珣这才恍然大悟……是了,此时这卞玉终究不是为曹操生下继承人的正室,乃是一介流浪歌伎,身份比一般侍妾还低,而曹孟德的正室夫人乃是丁夫人!
现在夏侯渊有所误解并促使丁夫人将此女赠与自己,自己理直气壮嘛!没看到所有人能都觉的曹孟德这个形状才是最理亏吗?
再说了,既然自己此行破除天命之说,然后心思渐长,那如此美人,主动依偎过来,自己又如何取不得呢?!不过,此番宴饮闹成这样恐怕是继续不下去了,自己也不好继续再拖延时日了,不如明日便辞行走人吧!
当然了,事已至此,当日晚间,卞玉也免不了要亲身侍奉,公孙珣也自然把这位卞姑娘变成了公孙氏的卞夫人。
正所谓:丰润可餐十九余,
红花正艳七月初。
春风十里兖州路,
珠玉晨露总不如。
说来也怪,公孙珣这一晚居然没觉得太热?!
而等到第二日,公孙珣按照昨日所想,堂而皇之与曹孟德告辞而走。而曹孟德此时终究是理性了不少,也不去看那车内的卞氏姐弟,倒是挽住眼前男人的手,依依不舍了一番……毕竟这一次,再相见时真的是不知何年何月了!一个只见了两面的歌伎,也着实不该为此生分的。
“孟德兄,且记潭中相语。”一时间,公孙珣也是颇为感慨,只好与对方把臂相别。“金鳞岂是井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曹孟德一时感慨,也只好笑语相对:“文琪先行一步,我自当勤勉自持,他日必将后发而至!”
“希望如此吧!”公孙珣也不再言语,便接过一旁曹仁捧上来的践行酒,与对方共饮而尽,然后便酒驾打马而走。
就这样,公孙珣与韩当、娄圭骑马在前,卞夫人与她十岁幼弟,还有几个丁夫人所赠女婢乘几辆车在中,几名侍从在后压阵……至于那些卞姓乐户,公孙珣早早的与他们一些财物,又说了安利号的名字,来与不来就不是他该管的了……总之,七月流火,天气渐凉,公孙珣一行人辞别曹操后,便径直往河北而去了。
然而,一行人缓缓沿原路往北走,才行到梁国不久,就迎面遇到了一队分外眼熟的白马骑士。
“少君!”领头之人在官路上迎面看到公孙珣,便立即滚鞍下马,就在路边下拜,然后奉上一封书信。“吕佐吏说有重大消息,遣我等迎面来寻少君!”
公孙珣当即肃容……想都不用想,吕范如此焦急和严肃,必然是魏郡交接人质时出了大事!
果然,刚一在马上撕开信封匆匆浏览一番,便看到上面当先写到魏郡交接一事,而再往下看,公孙珣干脆面色苍白了起来。
“少君,不知魏郡出了何事?”娄圭在旁见状也是不由焦急询问。
公孙珣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书信递了过去。孰料,娄子伯大略一瞅信函,却只是变得面色古怪起来。
“如何?”韩当识字不多,读信吃力,便直接开口询问。“可是魏郡那里出了事情?”
“确实。”娄圭蹙眉答道。“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吧?或许还是喜事?”
言到此处,这厮还直接回头看了眼身后车子。
“这是何意?”韩当偷偷打量了下面色依旧阴晴不定的公孙珣,不禁压低声音询问。
“曹汉丰遣人来换人的时候只换走了自己的义子、义女,却把自己亲弟弟和外孙女留了下来。”娄圭收起信函徐徐答道。“说是让咱们少君替他管教一下二人……还说什么‘只要不死就行’。”
韩当一时有些茫然。
“然后,咱们少夫人见到范少君和吕子衡把人领回去以后,就直接在魏郡朝曹家家人下了聘礼,将那冯氏聘为了少君小妻。”话到此处,娄圭也是幽幽无言。“不过,这也应该是曹汉丰本意吧?”
韩当立即颔首……那曹破石倒也罢了,管教估计是真管教的意思,可将那么一个刚刚到了十五岁的娇滴滴小娘留给自家主公这么一个年轻男人‘管教’,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
可是这事有什么关碍吗?莫非是与权宦结亲让人看不起,所以自家主公才如何严肃?但这事也挺私密的吧?全程并未有外人知晓……总之,韩当一介武夫,一时半会也是想不通透。
“少君。”娄圭则是干脆发问道。“你莫非是担心曹汉丰那边会大肆宣扬?”
“非也。”公孙珣连连摇头。“曹汉丰当权阉尹,我一个区区千石县令,事情宣扬出去,怕是对他的打击更大一些,我只是……”
“只是如何?”娄圭好奇问道。“所以我才说此事说不定是好事吧?为何少君反而面色苍白?”
“我……”公孙珣欲言又止,却又忽然言道。“子伯、义公。”
“是。”韩当和娄圭赶紧应道。
“你们说一个人,一天到晚一直带着身边的……爱犬,走失了一月后再回来,会不认得吗?”
“旁人可能不认得,本人焉能不认得?”娄圭当即摊手反问。
“正是这个道理。”韩当也跟着笑了。“当日我在军中做骑卒,有第一匹马时,也不用整日带在身边,那马的每根毛我也清清楚楚,别说走失一月,半年怕也认得……甚至不用说彼时,便是此时我等胯下白马,别人看起来都是个个相像,可我们本人难道分辨不出吗?”
公孙珣看着自己胯下白马,又回头看了眼身后车子,也是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
“少君到底在想什么?”娄子伯愈发好奇。“此事已成定局,而且多半无害,你就纯当收个小妻便是!”
公孙珣瞅了自己这些心腹,却终于是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自己在想什么,还能想什么,不就是在想女人吗?只是,这让自己坐立不安的女人却非是那冯芷,也不是身后的卞玉,而是自己的正室夫人赵芸!
这女人本来就有些小性子,之前不过是送一猫便让自己家宅不安……后来猫回来,她明知道底细却居然一字不提此猫的缘由,为什么?无外乎是自己在洛中那半年整天搞事,无瑕夫妻亲密相处,有些冷落了她,而自己在失猫后自觉理亏,不由小心翼翼,因为夫妻和谐了不少,她不想坏了这个气氛而已。
说白了,女人天然求得是独宠!自家老娘闲时扯淡没少说那些什么后宫争宠的段子,自己当时没反应过来,如今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既如此,如今赵芸看似大度替自己把冯氏收为小妻,表面无事,鬼又晓得她心里有没有炸毛?
甚至根本不用猜了,吕子衡送来书信本身拍就是在暗示这个事情……此番他夫人刘氏也跟在赵芸身旁,对此恐怕一清二楚,再加上有失猫的前车之鉴,所以才郑重其事的遣人来与自己报信说明!
一念至此,公孙珣不由愈发有些犯怂……一个小妻就已经让吕子衡惊慌失措来给自己报信,自己又带来一个呢?
这可是自己正妻!而且还是那位自家老娘也服气到不行的老太太独孙,更是辽西太守的独女,真要是家宅不安的闹起来,怎么感觉是自己要吃亏呢?尤其是此番去辽东,若是大队人马经过辽西时,这女人见到娘家人也不用作别的,只是一个真情流露委屈不堪的哭出来,怕是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吧?
说白了,正妻是一人终生对等伴侣,而且牵扯太多,哪里是别人能比的?
不过,一念至此,公孙珣恍惚间又在马上想起了那曹操的夫人丁氏,并回头望向身后车子……当日晚上,对方真的只是听了她妹夫夏侯渊的言语而有所误解?怕不是故意的吧?
可风流肆意如曹孟德又能如何呢?
自己与曹阿瞒各自摊上这种家族势力极大,却又性格强势的正妻,也真真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好像袁绍的夫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刘表后来也是……
一个个出身越高老婆越厉害,真的是偶然吗?
“少君到底在想什么?”就在这时,韩当实在是忍不住喊了一声。“信已经接到,路途漫漫,我们总得速速赶路吧?”
“哦!”公孙珣忽然反应过来,却立即做思索状。“我也是忽然想起一人来……那日遇到的王修王叔治你们还记得吗?不如咱们去北海见见他,然后从青州走水路去辽东如何?”
“少君不是不信他的德行吗?”娄圭当即蹙眉。
“也不是不信,只是有所疑虑而已。”公孙珣正色言道。“当日我也只是想回头让贾超在南阳那里验证一番而已,现在想想,倒不如直接去他家乡亲眼看看……若真是如此一个道德君子,吃苦耐劳却又不计名利,怕也是个可以托付后方重任的人物!”
娄圭微微捻须颔首。
“那……卞夫人呢?”韩当不由出言询问。“也要随我们转向北海吗?陡然转向的话,路途遥远,车子不免太慢了。”
而听得此言,便是卞夫人自己也有些慌张的从车内探出头来。
“你们几个。”公孙珣指着来送信的几个护卫言道。“路途之中却要辛苦一二了!”
几人赶紧拱手。
“留一人回去找子衡报信,其余人帮我护送新得的家眷去辽西寻我母亲。”公孙珣认真叮嘱道。“不要与阿范还有子衡他们的大队汇合,直接从东面走,避开夫人……我手书一封,你们务必连人带信亲自送到我母亲跟前。”
那几名护卫们赶紧拱手作答,而韩当倒也罢了,娄子伯听到‘避开夫人’四字却是忽然大悟,然后不由在马上失笑。
公孙珣狠狠瞪了后者一眼,也是赶紧下马去安慰身后爱妾,并去写信寻自家老娘求助去了……实际上,他此时能指望的也就只能是自家那位老娘了,希望后者不是只会整日吹嘘那些什么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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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皇后性仁孝俭素、温婉大度,好读书,常与太祖从容商略古事,因而献替,裨益弘多。且夫发于潜邸,帝后亲近和睦,素无耿介。太祖亦尝赞曰:‘怒不变容,喜不失节,故是阿芸最为难。’芸者,赵皇后名也,其无隙如此!”——.皇后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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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八章 清楚
七月,辽东沓氏,身着一件布衣,带着一个旧梁冠的公孙珣终于面色蜡黄的爬上了岸,然后立即趴在码头上吐起了酸水!
天可怜见,渤海乃是众所周知的内海,他们此行也没有遇到什么大风大浪,所谓风不急浪不高,而且从韩当到娄圭再到那几个雁门山窝子里爬出来义从,个个没事,偏偏就只有辽西长大的公孙珣晕的七荤八素,也是奇怪!
“我虽然自幼在北海长大,”新来的王修因为是北海人,所以被众人轮番询问,却也只能在旁手足无措。“可晕海船这事着实是因人而异,令君如此身体,以后还是少走海路为好,别的也是无法……”
好不容易没了眩晕感的公孙珣连连摆手,示意对方不要多讲,他现在一句话都不听,只想缓一缓气!
王修也登时闭嘴。
没错,这北海王修终究是被公孙珣给撸来了,而且很轻易就弄来了……为啥?
要知道,之前便说了,公孙珣手下腹心多是孤儿,跟来的义从也多是不能继承家业的家中次子、幼子、庶子,甚至干脆是没什么家业的穷困之人。
少许有家有室还愿意跟他的,其实仔细想想就只有一个程普而已,而程德谋着实是乡党加公孙氏故吏的缘故。
至于说再高一层的高等世族嫡系人物,其实只有一个审配审正南了……这个是突逢大变,天塌地陷,然后受了公孙珣大恩的特例。
那么王修王叔治又如何呢?
答案是,此人首先是个孤儿……王修当年第一次出名、所谓闻名乡里的一件事,便是七岁那年死了娘,而当时正值春社祭拜土地神,结果因为他哭的太厉害了,弄的周围所有邻居都没心思祭神,于是一时称孝;
然后,此人还是家中老三,叔治嘛,伯仲叔季,上面有两个哥哥,不用他来想着如何操持家业,守住祖产,当然也没多少家产能分给他的;
除此之外,他族中虽然是个当地二流士族,有条件让他读书,但具体到他家里就有难免些不如意了,祖父做过一任六百石的县君,父亲就只是个郡吏了;
最后,这年头辽东和北海,虽然分属两州,但是因为渤海自古通船的缘故,相互之间其实并不觉得是多么远的地方,便是朝廷任命官员时都把这两个地方当做近邻来看,比如说最近刚刚上任的玄菟太守剧腾,本身就是北海人。
当然了,这里多扯一句,得益于安利号在十余年间都以渤海为核心打造自己的商贸网络,这使得辽东、青州两地民间交流愈发频繁,倒也是个意外之中的地方了。
总之吧,公孙珣与这位王修之间,身份地位、名声建树,都实在是毫无对称性可言。
于是乎,当前者往从北海此处过了一趟,并来到营陵暗地里打听了一下对方平日里的作为和名声,发现这王修还真是个年纪轻轻就任劳任怨的道德君子以后,就果断就向对方发出了邀请。
至于王修嘛,无牵无挂,外加游学归来本就要寻个差事养活自己,此时眼见着道左相逢的天下有名俊才专门又来追上自己,那自然是想无可想,毫不迟疑的便跟着公孙珣往辽东而来了。
“早知道就坐自家安利号的大货船了,”公孙珣半响缓过劲来,这才勉力起身言道。“本以为跟着这船能与百姓多攀谈一二,多些施政的思路,哪里想到上船半个时辰就脱了力……”
众人也是无言。
倒是王修依旧是个实在人,低头夸了这位新任襄平令君一句:“不管如何,令君的心思还是好的。”
“这话就不必说了。”公孙珣勉力朝四处张望道。“如今既然已经来到了辽东,不妨依旧不露行踪,潜行去往襄平……反正白马都在青州卖了,且去买几匹杂色牲畜来,也好赶路。”
“这种事情我们自然会去做,”韩当也是无奈。“少君不妨且歇息一晚再说,你这个身体实在不适合直接商路。”
公孙珣微微颔首,便也不再多言,而稍倾之后,众人却是簇拥着他住进了一处安利号所经营的客栈之中……此处与緱氏那边的义舍大同小异,无外乎是食宿不再免费罢了,实际上这地方正是仿效那边义舍设立的新鲜玩意。
“之前很早母亲便有沿着商路设立客栈的想法。”客栈门外,标着安利号三字的布告板前,公孙珣不由驻足感叹。“但朝廷自有亭舍制度,所以一直没能在辽西以外的地方开成,寥寥几家义舍也只是在辽西本郡设置,不想今日居然能在辽东见到……也是奇怪。”
“确实奇怪。”韩当也是略有感慨。“以前确实没有听说此处有客栈之事,不然别人不知道,我们在辽西那种地方又怎么会不知道?”
“并不奇怪。”就在这时,一旁娄子伯忽然出言道。“当日少君陡然被三公征召,公车直驱洛阳,义公也是直接离开,所以并不知晓此处内情……少君少为辽西郡吏,可知道这塞外五郡,向来有辽东、辽西二郡太守领衔塞外的惯例?”
“这是自然。”公孙珣恍然答道。“塞外五郡大小不一,乐浪偏远自不必多言,玄菟狭小、富饶,且有专对高句丽的职责,而昌黎郡自从改为辽东属国后向来不设太守,只是以比两千石的都尉监督属国中的五城还有些许鲜卑、乌桓部落,故此,朝廷常常以辽东太守或辽西太守都督辽东属国。不过……”
“不过,”娄子伯接口捻须言道。“这其中辽东郡占地广阔,人口繁多,内辖十一县,而且又位于其他四郡环绕之中,所以这都督辽东属国的重任十之八九都是辽东太守来担当,便是这属国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只不过,这辽东太守向来是这塞外五郡权责最重之人,遇到一个蛮横的太守,常常会越权行事,直接指挥其他两郡一国。故此,偶尔朝廷也会让辽西太守去都督或者兼领一下辽东属国,以此来敲打一下辽东太守,以防尾大不掉。”
“正是如此。”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只是这与我家客栈开在此处又有什么关系?”
“少君啊!”娄圭不由叹气道。“你还不明白吗?你如今书那伙计不识字,半月都未曾更新一节,客人们多有不满……”
“你是何意?”公孙珣不由失笑。
“我意,若是几位多有心思,能为我家那伙计再读一节故事,那在下愿意为诸位免去这一晚的房费!”掌柜的赶紧言道。“当然,诸位赶得及,或者不屑行此事,我等也是可以理解的。”
此言一出,周围众多客人纷纷安静下来,而且翘首以待,偌大客栈一时清静。
“且拿书来,我看一眼。”娄子伯伸手言道。
掌柜的喜不自胜,便随即让身后伙计从柜台处取出一本手抄纸书来。
公孙珣也是好奇剧情是否与自己幼年所听有所差距,便当先一步接过,然后只是随手翻开一页,便又是登时怔在当场,而且手指僵硬,几乎露出手背青筋出来。
娄子伯也是好奇,便伸手取来,仔细观看,然后也是愕然。
原来,只见这页书中第一段如此写到:“这杨戬入了中军,把自己所设一计说与对方。姜太公闻之大喜,当即便奖谕杨戬曰:“智勇双全,奇功万古。”又谕令哪吒协助英雄,赤心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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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自诛杀王甫,面斥曹节,乃声名日显,渐为天下重。”——.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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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九章 明白
客栈最好最大的一处客房,乃是所谓观海景房,门楹上方正中书有观海听涛四字,颇有气势,也不知是谁的手笔。
而此时,这家客栈的继承人,公孙珣公孙少东,也正盘腿坐在这间房中临窗的床榻上,然后往窗外看着大海、听着波涛,一时出神。至于他手下两个文士,一个娄圭一个王修,也都各自坐在床榻另一头,却是一个抬头一个低头,然后俱无话语。
“少君,”良久之后,居然是从外面而来的韩当打破了沉默。“那掌柜已经把严禁流出内部书籍的通告交给咱们的商队,然后紧急沿商路往各处发出去了;你写给主母那边的书信也已经快马送走了;而且那掌柜还从商队和附近客商那里帮我们换了几匹白马出来;至于他本人我也按照你的意思安抚了一下。”
“这就好。”公孙珣恍然从窗外收回目光,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辛苦义公了……此事其实是我母亲奇思妙想,下面的人一时疏忽而已,咱们就到此为止,不必多言了。”
娄圭和与王修,还有刚刚坐下的韩当,赶紧颔首称是。
“不过,既然已经在有那么多客商的客栈中显露了身份,那接下来也就没法再潜藏行踪了。”公孙珣强打精神答道。“休息一两日,等我身体恢复了,咱们就直接打马入襄平。”
三人又是忙不迭的答应。
“可若是如此,”公孙珣复又叹道。“初来乍到,我既没有主政一方的经验,又不知道彼处的底细,到了襄平又该如何行事呢?”
“这个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娄子伯向来是喜欢第一个发言的。“毕竟天下多有共通之处,一县之政事也不过就是那些东西罢了。”
“你说来听听……”公孙珣此时也是无可奈何,更兼身边无人,便也只能选择听信对方了。
“其一,在于劝农;其二,在于兴教;其三,在于治安。”娄圭捻须从容答道。“这三件事情是一个县令的根本职责,至于再多的事情,什么兵事啊人事啊,那就是太守的职责了,与县令其实无关。所以,县令理政无论如何都要以这三事为核心展开。”
此言一出,韩当倒也罢了,旁边的王修却是连连颔首,就是公孙珣思索再三也只能点头称是……本来就是嘛,这三件事情的确就是一个县令理政的三大原则,也是一个县令职责范围内的主业。
甚至到了一郡太守,所谓以郡为国,堪称一国之君,也最多再加上一个人才选拔的重任,然后边郡地区再加上一个军事戍卫的职责……而且真要细细来讲,人才选拔其实也是兴教工作的一部分,军事活动也是治安工作的一部分。
“既如此,”见到娄子伯难得说了点正理,公孙珣也难免认真了不少。“子伯以为这三件事情又该如何具体开展呢?”
“先说农事。”娄圭侃侃而谈道。“农事无外乎是两策,一个叫做推广农艺,这是为了肥沃土地,增加产量;另一个叫做兴修水利,这是为了防灾开荒、扩充耕地面积……”
公孙珣微微颔首,表示赞同:“说到兴修水利、防灾开荒,我倒是忽然想起了本朝名臣张堪。想当初渔阳郡不过只是一个中等郡国,可是光武用张堪为渔阳太守,他居然能一边对抗匈奴一边在沿着沽水开荒,最后不仅打得匈奴人不敢寇边,更是开荒八千余顷,生生让渔阳多了一个狐奴县,使得渔阳一跃为著名大郡,这应该便是此举的极致了……辽东地域广阔,却河流纵横或许正适合水利开荒。”
“然后是兴教……”娄圭见到公孙珣如此赞同自己的说法,也是愈发得意。“此事不必多言,无外乎是建立学校、奖励风俗二策。”
众人再度纷纷颔首。
“至于说治安,其实也是两策,首先是要理讼断狱,宣扬法治;其次是群防群治,奖励乡里。”话到此处,娄圭不由朝自家主公递了个眼色。“辽东终究是边郡,应当选拔勇士,锻炼成民防,以备不时之需……本郡可是有铁官的,不能浪费。”
公孙珣自然懂得对方在说什么,便微微颔首表示意会。
“子伯兄说的极对,”就在此时,那王修却是忽然蹙眉问道。“想来也是治政的道理所在……可是据我所知,这些道理天下官吏也是明白的居多,但最终却少有人能够做到,想来其中必有些真正疑难之处吧?”
公孙珣也是当即蹙眉看向娄圭。
孰料,后者似乎早有准备,非但没有觉得王修这个年轻新人有所冒犯,反而捻须称赞起了对方:“叔治此言正说到点子上,年纪轻轻就能有此一思,将来必然有所成就!”
王修赶紧拜谢对方的夸奖,又顺势放低姿态请教……这其实是替公孙珣来问的了。
“道理大家都懂,为何却做不成事情?”娄子伯哂笑言道。“其实只有两个缘故,那就是擎肘与无力!”
“何为擎肘,又何为无力?”公孙珣不免正色问道。
“所谓擎肘,乃是说为官者,不免为上下官吏、左右同僚所滋扰,心思全都耗在了官场之上……正所谓上官有所求,下吏有所隐,然后同僚又来争权,根本没那个时间去做这些事情。”
“这倒是说到了根子上。”公孙珣不由摇头失笑。“从中枢到地方,官场之上,哪里不是党同伐异呢?这事作何解啊?”
“这事无可解!”娄圭忽然厉声道。“官场之上想要有所为,就只有奋勇而上,与彼辈争斗而已!而且还要争而胜之方可施政!”
王修一时诺诺,欲言又止。
“倒也是金玉良言。”公孙珣的精神头明显高了一层。“可到底又该如何争而胜之呢?”
“襄平城内,那高焉为一郡之主,又是少君你之主君,是何姿态且再观之。”娄圭明显是早有准备,于是立即应声而答。“至于其余人,无外乎是排除异己四字而已!自郡府至县吏,谁不从之,那便去之!而如何去之……那就由少君自决了!”
王修一时无言,便是韩当也有些惊愕,唯独公孙珣缓缓颔首:“此事我已经知道了,那无力又是怎么个说法?”
“所谓无力,乃是指执行政策之事,需要人力物力,而当今天下,人力物力却泰半都在世族、大户、豪强、宗族之手。”话到此处,娄圭不由冷笑。“而他们多是贪鄙无知,欺上瞒下之辈,平日间连最基本的算赋都不愿意上缴,何况是要他们出力?所以,即便是官吏一体,认真施政,可若不能抑制和使唤这些豪强世族,怕也是办不成事的,这个就叫做无力!”
原本有些沉默的王修,此时却也不禁一叹:“子伯兄所言甚是,我在青州,常常见到豪强无德无行,为所欲为……那么想来不管拉拢还是镇压,这抑制豪强便是子伯兄为令君所献上的第八策了?”
“不错!”娄圭捻须昂然应道。“推广农艺、兴修水利、建立学校、奖励风俗、理讼断狱、群防群治、排除异己、抑制豪强……这便是我娄子伯为少君治理襄平所献八策!”
公孙珣听到此处,也是不由振奋,然后就在榻上起身,握住了对方双手感慨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实在是不该把子伯还看做是当日连征收算钱内幕都不懂的世族子弟!这八策,我公孙珣尽数收下了!”
娄圭也是得意失笑:“少君不必介怀,所谓知耻而后勇,若不是当日在中山所见所闻,大为震动,我也不会在辽西、緱氏时,与周围人多学多问这些事情。”
公孙珣抚其手而笑……之前上岸后的尴尬,更是一去不复返。
就这样,一夜无言,等他们再度上路时,定下‘听涛八策’的公孙珣一行人却是胸有成竹,昂然往襄平而去了。
而果然,一路上,众人沿途所见,只觉得辽东地域广阔,遍地沃土,而且虽然处于塞外,却气候宜人,居然隐隐和青州仿佛,乃是天然的开垦之处,怪不得青州一有流民就多往塞外而来……而这,也与娄子伯所献兴农二策隐隐相合。
然而,时值农历七月,正在秋初,庄稼都在地里,公孙珣一行人一边指点河山一边纵马向北而去,却总觉的周围荒地多的过分……等到他们来到汶县,进入了辽河平原的范畴以后,眼看着周围土地肥沃、地势平坦,却依旧荒芜多多时,众人才终于感觉到哪里好像有些不对劲了。
于是公孙珣径直寻了一处官寺,带着侍从入内寻出了一个乡啬夫,然后便在乡寺中亮明身份,询问此处耕地之事。
这乡啬夫虽然有些稀里糊涂,但等到对方亮出身份来,他却是立即毕恭毕敬起来,然后就请公孙珣做了主座,自己立在一旁回复了这个疑问:
“回禀公孙县君,本县确实未曾行过兴修水利、垦荒建田之举……”
“这是为何?”娄圭当先一步,插嘴问道。
“这是因为此地不缺田啊!”乡啬夫对上娄圭就坦然了许多,便当即摊手言道。“不满几位,我们辽东这地方,一郡大小不亚于中原半州,而且自我们汶县往北,乃是一片平原,所谓河流纵横,多有沃土。所以莫要说本地人,便是青州、冀州逃荒的过来赤贫之人,只要愿意卖力气,也随随便便就能寻一处良田自由开垦种植,哪里需要县中、乡中再行此事呢?这不是浪费本就稀少的民力吗?”
娄圭一时无言,便是坐在那里没出声的公孙珣也有些怀疑人生,是真的怀疑人生……要知道,他年少时就在辽西郡府为吏,这种边郡不缺地只缺人的事情,便是辽西远不如辽东这么明显,那他其实也是应该知道的。
可是为何当日在沓氏会没有想起来这些事情,反而信了娄子伯的鬼话呢?
是自己这些年东奔西走,渐渐忘了塞外风物?还是当日自己晕船晕的太厉害?
“襄平那边也是如此吗?”娄圭有些不甘心的问道。
“这是自然。”乡啬夫直言道。“襄平虽然人口多些,但终究是人少地多的大局未变……而且诸位想想,便真有一日襄平那边缺耕地了,只要太守一声令下,直接往我们这里迁移便是,何必要大动干戈修什么水利呢?”
娄子伯一时黯然。
“便是兴修水利、开垦耕地一事不必再提,子伯兄其他七策也是极佳的。”王修是个老实人,见状赶紧安慰。“比如说推广农艺……”
话刚说到一半,王叔治自己就戛然而止了……其实仔细想想就明白了,既然是人少地多,只缺民力不缺耕地,那粗耕便是,何必一定要学内地那样推广所谓农艺呢?难道以往循吏们大力推广的那些农艺,诸如沤肥、细耕等事就不需要人力吗?
实际上,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所谓劝农一事多是根据耕地与人口这个矛盾而来的,而如果这个矛盾不存在的时候,那传统意义上的劝农手段就都没多大意思了。
甚至,连一旁的公孙珣和远在辽西的公孙大娘恐怕都不晓得的是,历史上辽东一地由于土地矛盾没有那么严重,再加上没有战乱,所以在汉末到魏晋时期,它的农业水平都是非常发达的,甚至几乎要超过长江流域。
而且往后百余年,便是此地气候转冷其实都没有影响到农业发展,因为这年头多是一年一收,寒冷气候非但没有侵蚀农业周期,反而间接的使辽河下游的大片沼泽盐碱地自然转化为了良好的耕地,并成为了很多辽东割据政权的基业……
总之一句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辽东这里不缺地,只缺人!
“我早该想到的,”娄子伯观察了一下坐在那里的自家主公面无表情的脸色,然后不由干笑言道。“当日在辽西,整日都见到青、冀两州之人往塞外迁移,本就是因为此处有活路。少君……”
“我再问你,”许久没开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公孙珣忽然再度向那乡啬夫问道。“辽东此处学校、教化之事如何?辽东十一县,各处县中可有学校?乡野之间,可有私学?”
“这不至于吧?”娄子伯也有些慌了。
“回禀公孙县君。”这乡啬夫果然又毕恭毕敬起来。“县君不愧是我幽州难得的‘智勇双全’之士,这还没有上任便已经知晓虚实。说起学校,本来咱们塞外也是没几个学校的,但自从去年,听人说令堂公孙大娘外出一趟回来以后,贵家安利号便开始主动在塞外各城行所谓‘捐资助学’之举,如今塞外诸城,不止是辽东,便是乐浪和玄菟也都每城都有学校了。”
公孙珣再度发愣。
“可是老师从何处来?”娄圭愈发慌张。“捐资助学一事我在辽西也有所闻,可当日不是说担心读书人不愿意来商号学校中教授经典吗?”
“这事我也不清楚。”乡啬夫坦诚道。“只知道好像是贵号请出了一位青州来咱们辽东隐居的大儒,去往襄平教授,而此人甫一出面,周围那些原本推三阻四的退休吏员也都纷纷出来执掌各地学校了,便是各地县君,如今也屡屡有亲自下场讲学之事……说是行教化之举!”
“此人唤做什么姓名?”王修好奇问道。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这名乡啬夫继续言道。“那些上面的官吏,还有那些读书人多知道此人姓名,却不愿意告诉我们……”
公孙珣尴尬一笑,那里还不知道这是被自家在塞外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张俭张元让被请了出来?
“那私学呢?”王修瞥见公孙珣脸色,心知有异,便赶紧换了话题。
“私学并不多。”乡啬夫坦然言道。“毕竟咱们塞外并无多少名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可既然每城都有学校,而且只要不差安利号便代为出束脩,那为何还要问什么私学呢?”
王修先是欣慰颔首,却又再度无奈看向了一旁不知所措的娄子伯……这还未到襄平呢,八策就已经废了四策,等到了襄平却又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吧?
“那敢问足下,”公孙珣忽然又问道。“你也是辽东治下吏员,可知道本郡太守是何人物?”
乡啬夫一时失笑:“若是别人来问,我哪里敢轻易出言,但公孙县君乃是自家人,你有所问,我自然有所应……”
“自家人?”公孙珣也是失笑。“我也辽西外郡人啊!”
“县君这话说的,塞外人口稀少,周围异族四伏,五郡本就该团结一致,何谈辽东辽西?”乡啬夫也是继续拱手轻笑。“而且再说了,安利号行走塞外二十载,我少年时就闻其名,然后贵号又是捐资助学,又是流通商道,我们辽东人哪里会把公孙县君看作外人呢?”
公孙珣哑然失笑,便抬手示意对方继续。
“不瞒县君,”那乡啬夫上前一步道。“这太守之事,我一个斗食小吏知道的也不多,但塞外诸地,本就有一个说法,乃是将这塞外辽西、辽东两位太守的……”
“请试言之。”娄圭赶紧催促道。
“忠孝勇烈辽西候,懦弱不堪辽东守!”乡啬夫当即言道。“这话,路边小儿都知道。”
公孙珣愈发失笑无语,而娄子伯则不由和王叔治对视无言。
“其实一开始,大家还以为高太守是内地世族子弟,只慕文华,厌恶武事呢。”这乡啬夫越说越来劲。“后来才渐渐知道此人是真的懦弱不堪,毫无一郡府君的气度,不要说临近几郡的太守,便是郡中大户还有郡府中显吏,都可以对他随意欺瞒,而他却只是整日高坐,不愿与任何人相争。”
“说到大户。”公孙珣忽然插嘴问道。“你可知郡中势力最大的一家人是谁家啊?”
刚才还谈兴正浓的乡啬夫登时面色古怪了起来。
公孙珣一声冷笑:“莫不是复姓公孙,其家主唤做公孙域,乃是刚刚从玄菟卸任下来的前玄菟太守?”
乡啬夫尴尬颔首。
公孙珣闻言不再多问,只是微微拱手,然后便大踏步走出乡寺。
“少君!”那娄圭赶紧从后面追上,然后径直问道。“这公孙域莫非是与辽西你同族之人?好像与你家分家不过十余年?我曾在安利号账簿上见过他名字,玄菟、辽东生意他可是占大头!”
“是啊!”公孙珣一边收拾马具一边坦然言道。“此人按辈份乃是我族兄,而且我刚刚想起来,现任辽东属国长史公孙昭也是我族叔,而且还没分家呢!这襄平最大豪强,乃至于塞外最大豪强,怕不正是我公孙氏?!”
“我实在是惭愧!”娄圭满脸通红,拱手尴尬言道。“不想今日依旧是眼高手低,言过其实!”
“这一次哪里是你娄子伯无智呢?”公孙珣停下手来正色安慰。“实在是有人早早安排,你我俱不知情罢了!”
娄圭登时一怔,然后当即蹙眉:“少君的意思是,老主母那里专有所为?可是,少君出任襄平令,哪里是她能知道的?”
“她如何能不知道?”公孙珣闻言仰天长叹道。“只怕是我这个襄平令都是她老人家一手所为!凡事给我安排的明明白白,我真不知道是该跪谢她老人家慈母心肠,一片良苦用心,还是该佩服她知子莫若母,当日雁门我只不过暗动心思,还未直言,她便主动寻了个折中的计策!”
话到此处,眼看着王修还在乡寺中与那乡啬夫执礼告辞,几名侍从与韩当也未来得及回到跟前,公孙珣不由低声对娄圭言道:“我母亲之前的意思,只是想让我占辽西、跨卢龙、拒塞外异族以观天下成败!但雁门一行查我心思以后,便大概是退了一步,想让我据塞外五郡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再从容观天下兴亡!”
娄子伯面色惨白,许久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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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子伯智计过人,汉室未亡则已明之,燕室未兴而已奔之,兼追随日久,度查人心,屡献奇策,有定策元勋之功。故太祖亦叹:‘子伯之谋,吾不如也’。”——.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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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章 不甘
汉光和元年七月,公孙珣只率数骑直入辽东郡治、塞外第一大城襄平城。然后,他就在襄平城中的县官寺内与留守县丞交接了文书、绶印,正式成为了新一任襄平令。
多说一句,这位县丞姓田名韶,乃是本地仅次于公孙氏的大户。
其实,田氏在幽州本来就是少有可以在规模上跟公孙氏相提并论的大姓,只不过这个姓氏的主要聚居地在广阳、渔阳等幽州核心地带,然后再往两翼延伸,呈一个长条状;而公孙氏却是以辽西为根基,然后沿着渤海分布,分布图像宛如一个未合拢的圈圈。
至于说公孙珣之前在辽西的同僚田楷,以及眼前的属下田韶,其实跟他尚未谋面的那位本地族兄公孙域一样,都是离开家乡出任异地官职,卸任后有了资产人脉,也就懒得回家,就在任所附近立户的结果……其实,这也是这年头姓氏传播扩散的主要手段了。
不过回到眼前,就是对着这么一位本地强力人物,还有数十县吏,刚刚挂上印绶,立在县寺大堂上的公孙珣却有些面色阴晴不定起来,既不坐下,也不说话,只是扭头上下打量对方。
那田韶今年三十来岁,面色富态,姿容出色,既是大族出身,又做了一任县丞,眼力自然是有的,于是当即俯身下拜:“县君可还有吩咐?您初到任上,正该我们为县君效命。”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面无表情,一时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正有一件疑难之事需要田君替我分忧。”
“县君但说无妨。”田韶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襄平之地,县君发出命令来,然后让臣下去做,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此言一出,下方数十县吏纷纷颔首……毕竟,这话倒也实在的过分。
“是这样的。”公孙珣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蹙眉言道。“我上任前在洛中恰好遇到当朝阉尹、大长秋兼尚书令曹节,在那里陷害本朝忠良、前司空陈球陈公,安了个谋逆的罪名还不算,居然还要连累家人!当时出于义愤,我便与曹节在尚书台对峙,算是出手救下了陈公的家人。”话到这里,公孙珣稍微一顿,然后就拿目光扫视了一眼显得有些呆滞的田县丞以及下面的县吏。“田君听明白了吗?”
“哎,”田韶茫然作答。“臣下好像是听懂了,但却又有些恍惚,实在是这个尚书令、大长秋、司空、谋逆……这个,这个……然后又如何呢?县君又要臣下如何呢?”
“你接着听我讲。”公孙珣不以为意道。“我既然救了陈公的家人,当时他府上的家宰,河北名士审配审正南便对我感激涕零,而我当日接到任命,又不知道该如何行政,他主公陈公又不免要冤死狱中,所以便邀请他来襄平,替我理政,说不定一两个月就要到了。县丞久在任上,能否帮我安排一下审正南的职务呢?一定要安排好,千万不要让我担上苛待名族的名声。”
“哦!”听完这话,田韶这才恍然应了一声。“我明白了,这个司空府家宰,河北名士要来我们襄平县屈就?县君想让我帮他安排一个合适职务,然后务必不能让您担上苛待名……”
这话刚重复到一半,田韶田县丞便面色苍白,却是半句都说不下去了……俨然是彻底明白了过来。
话说,明明是苛待名士为何要说成苛待名族,名士和名族是一回事吗?名士指的是那审配,可是名族呢?辽西公孙氏的子弟来做襄平令,此地最大宗族辽东公孙氏便要避嫌不能用,那么所谓本地名族无外乎就是自家田氏了。
换言之,眼前这位县令刚刚进入官寺挂上官印不到半刻钟,便要撵走自己给他亲信腾位置了……而且,还想让自己主动辞职,省的他担上‘苛待本地名族’的坏名声!
这可真是,可真是霸道!
然而,田韶立在堂上,左思右想,却又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对方……直接答应对方,那是着实不舍,毕竟这县丞一职乃是正经一县实权副手,所谓总揽县政是也,襄平又是塞外第一名城,万户大县;可要是不答应,这公孙珣难道是个无根基、无靠山、无本事的县令吗?且不说刚才晕晕乎乎的什么曹节、王甫,只说着公孙氏在本地的势力,自己真要是硬是魏越,便是娄圭都没法讨论的。
而无可奈何之下,公孙珣却又只能拍案而起,对着门口那引路县吏大声呵斥:“你站在那里作甚,速速与我催促一下田韶,卷宗与人犯为何还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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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吏受取贪饕,依倚贵势,历前令不见举;及太祖至,一日尽去。乃政教大行,一县清平。”.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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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一章 无力(上)
卷宗和人犯迟迟未到是有原因的,当一次催促不到后,公孙珣便带着娄圭和魏越直接闯入了县门下贼曹的公房,却正遇到田韶和那门下贼曹在烧一些纸张和木竹简。
公孙珣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感情这群王八蛋居然还真的是贪赃枉法之辈,而且他们居然胆大包天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情?!
想自家老娘为自己又是写评书又是张布告的,这群人难道真不知道自己是和王甫谈笑风声,跟檀石槐惺惺相惜的人物吗?!
可自己这样的人物怎么连这几个吏员都没镇住呢?
谁给他们的胆子?
真以为自己不敢杀人怎么着?
“跪下!”公孙珣面无表情轻声吩咐道,宛如在吩咐家中仆从帮自己倒水一般。
然后,等他直接坐到门下贼曹的藤椅上之时,这二人果然也老老实实的跪下了。
“外面天挺亮的,”门外风和日丽,公孙珣指着公房大门认真问道。“光天化日之下,我就在官寺大堂,你们与我说实话,怎么就敢行如此事端呢?”
魏越和娄圭对视一眼,各自拔出刀来。
“因为我二人问心无愧。”而随着身后‘哐啷’两声,这田韶回复的倒也干脆利索。“此处焚烧的卷宗俱与我二人无大关碍!”
“正是如此。”贼曹也是胆战心惊。
“不与你二人有关,难道跟我有关?!”公孙珣登时发怒喝问道。“你当我公孙珣是蠢驴吗?”
“确实与县君有关!”田韶赶紧惊慌答道。“我等只是怕县君难堪!”
公孙珣自然冷笑不信:“我今日乃是平生第一次入襄平城,你倒是说说,如何与我有关?”
然而话音刚落,他自己就面色突变,然后不由和对面的娄圭无言对视一眼是了,与他公孙珣有关未必就是他公孙珣亲手惹出来的事,此处可是还有他家的安利号和他远方族兄公孙域呢!
“县君何其睿智,想来也大概明白了吧?”那田韶察言观色,然后便膝行上前,靠近对方低声言道。“不瞒县君,我襄平县虽然是辽东首府,却北与玄菟郡相邻,东与高句丽相接,故此,颇有不少案件是安利号从玄菟c辽东带来的。”
“站起来,”公孙珣只觉浑身无力。“然后细细说来。”
娄圭c魏越闻言俱都收刀,而这田韶也赶紧与身后的门下贼曹一起起身,算是就此松了口气:“其实此事从情理上来说也不怪安利号嗯,县君身为安利号少东,可晓得东珠c人参的买卖吗?”
“这是自然。”公孙珣愈发头疼,只能无奈催促。“你直言便可。”
“人参与东珠,俱是我塞外特产。”田韶倒是直接揭开了谜底。“安利号发掘此物,确实让本地人多有助益,可是这两样东西非但便于携带,还贵重异常,而那些参客c珠客又多是亡命之徒,所以就多在野地c野道中行劫掠c谋杀之事”
公孙珣一声长叹,便是娄圭和魏越也是不由面面相觑。
“别的地方倒也罢了,咱们襄平县东侧地方极广,人烟却极少,又与高句丽交接数百里,所以彼处的小道旁就多有无名尸首出现。这种案子也查不出什么首尾,仅靠容貌也不知道是汉人还是高句丽人当然多是异族贱民居多但毕竟是人命一条,而且国法严厉,便只能由县中收尸,并设置卷宗,压在贼曹这里”
“我晓得了。”公孙珣当即摆手。“那玄菟那边又如何?彼处的人参和东珠应该可以直接在玄菟郡内收拢吧?”
“依然是财帛动人心罢了。”田韶说着,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玩意来。“县君可认得此物?”
那是一个所谓元宝形状的小银锭,安利号内部常用来奖赏员工c下线的顶级贵金属。而公孙珣见到此物后,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县君。”田韶再度压低声音解释道。“咱们大汉历来缺银,不仅是缺少银矿,更是缺少便于冶炼的上好银矿,故此,境内寥寥的几处著名银矿都是如金矿一般由少府直接派人管辖,比如咱们襄平县(辽阳)和西平安县(丹东)交接处就有一处难得的好银矿,朝廷却是要定量收取的,别人也摸不着而你家安利号之所以能有这么多银锭,乃是因为你们家从境外收矿!具体来说,是玄菟郡正北方的扶余某处地方来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公孙珣不由无力追问道。“你只说为何不在玄菟收矿冶炼,反要让那些运送银矿的人来襄平呢?”
“因为冶炼这种事情需要人来照拂。”田韶也是无奈解释道。“贵号收矿之事,乃是从之前贵族兄公孙域公孙太守在玄菟任上时开始的,甚至听人说那个银矿本就是十几年前他出兵助扶余人抵抗高句丽人时才入了贵号眼的后来他卸任来到襄平置业立户,贵号的银矿冶炼之地也就跟着从玄菟来到了襄平。”
公孙珣完全无言以对。
“其实县君不必挂怀。”田韶见状最后安慰道。“从扶余人手中赚钱,从高句丽那里收参,都是好处远大于坏处的事情,真若是停了,郡中百姓反而不愿意此事主要是咱们辽东地广人稀,然后又是边郡,高句丽c扶余c鲜卑c乌桓c三韩环绕,诸边地野人俱不修德,甚至还时不时有战乱出现,这才会有些治安上的纷扰。”
公孙珣微微颔首,聊表认可,然后忽然问道:“这些案子到底有多少?”
田韶回头看向那门下贼曹,而贼曹赶紧上前解释道:“累积的无头案卷宗约有百余,有证据确凿擒拿下来的人犯也有五六人。”
公孙珣不由松了口气:“十几年间积累下来这些案子倒也寻常”
贼曹低头不语。
公孙心里一咯噔,当即硬着头皮再问:“这百余件案子,到底是几年的攒下来的?”
“两年半。”贼曹低头言道。“这种案子每任县令上任时都要清理一番的,上位县令恰好在本县掌印两年半!”
公孙珣默然无语。
“既如此,我们还要不要烧卷宗?”田韶见状赶紧试探性问道。“我之前只是怕县君年轻气盛,面子上不好看,这才自作主张”
“不用烧了。”公孙珣无奈摆手道。“将这些因为银子c东珠c人参而出的案子,全都给我送到官寺后面我住处我晚上慢慢看!”
怕是爱面子,暗地里自己慢慢烧吧?
田韶与那门下贼曹心中暗讽,却各自无言。
然而不管如何,经此一事,公孙珣初来乍到时的嚣张气焰多多少少是矮了三分,整日只是低头认真清理其余的案件卷宗和在押人员。凡数日,也不过就是揪住了一个案件失误,将那个贼曹贬出去做了个亭长,却还专门赏赐了些许财务以作安抚。
怎么说呢?这些日子,他对汉律的认识倒是又多了几分。
而在数日之后,他更是如约去拜访了那高焉高太守,还有那个年纪相差极大的远方族兄公孙域,也都是一帆风顺。
前者确实如传闻那边软弱,听公孙珣讲了些许洛中诛宦事物后便面色惨白,难以自持,反倒是郡中各位显吏纷纷追出来示好;至于后者,颇有些边郡武将粗豪之风,更兼确实是同族之人,而且利益相关,所以言语中颇有几分大包大揽并看对眼的感觉,只让公孙珣遇到难处尽管寻他!
怎么说呢?这城中比自己大的两个人如此作态,倒也是纯粹的好事了。
唯一的问题在于学校中教书的张俭,不知为何,这位昔日诛宦先锋,天下名声,见到公孙珣递上来的名剌后却只是托病,并不愿见面。
对此,公孙珣没辙之余倒也不是很生气因为他很理解对方。
经历了那么多事,又背井离乡这么多年,家破人亡的,还连累那么多人,这张俭苟且偷生到现在,无论是豪气不减还是早生惭愧之心,有什么样的想法其实都正常。
而从人家依然愿意在自家建造的学校里教书来看,这位名士应该是对自己没有恶意的,这就已经很不错了,其余的就没必要再追究。
等拜访完了这三人,公孙珣就算真正走完一个新上任官员的正常流程了,不过,此时秋收却也要到了。
须知道,春耕秋收,乃是这个封建时代中最重要的两个根本大事,所以他来不及多想,便开始带着骑马巡视各乡,监督秋收,一时也是繁忙不堪但就在其中一日,当公孙珣在治下某个乡中巡视之时,却突然见到有人快马来报,说是县君的家眷诸人已然从辽西来到了襄平境内,眼前居然已经到了大辽水。
公孙珣惊喜之余不免多问了几句果然,不仅是赵芸等人,便是自己母亲也亲自过来了,于是他当即起身往大辽水处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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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句骊,在辽东之东千里,南与朝鲜c濊貊,东与沃沮,北与夫余接。地方二千里,多大山深谷,人随而为居。”——《后汉书》东夷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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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二章 无力(下)
秋风沃野,大河南流。
这里是大辽水,乃是塞外第一大河,大汉朝塞外五郡的精华其实都依靠着这条河流所缔造的辽河平原而生。
而即便是地广人稀的辽地,这辽河左右水草丰茂之地也是一等一的良田,断无人舍得浪费,所以此处稼樯俨然也是粟米垂穗,黄绿一片,更有无数百姓沿河收割,自山坡上往下看去,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此时在山坡上观看盛景的只有公孙大娘母子二人,外加一只肥猫蹲在脚下挠痒痒,至于刚刚渡过辽水不久的一行人,则围绕着赵芸,老老实实的留在了山下驻足等待。
“辛苦母亲了。”母子二人闲站片刻后,公孙珣往下瞥了一眼,却是无奈开口言道。“母亲之前说找我算账,为何见面后却只是看风景?”
“你不觉得辽东确实风景极不错吗?”远眺辽河的公孙大娘拢着袖子言道。“地方大,远离是非,而且这里适合提前经营布局,若是真能积蓄力量也未必就不能有所为”
“只怕是会被辽西那五百里野地给锁死,自阳乐出发,跨地五百里去打卢龙塞打得进去吗?”公孙珣见到对方如此干脆,便也直接了不少。“此处虽然格局远大于辽西一地,却又形同死地。”
“为什么总要打打杀杀呢?”公孙大娘闻言不由叹气,语气分外无奈。“我这辈子最大的指望就是你我都能平平安安的最起码我活着的时候你我都能平平安安的,我要是死了,随你怎么折腾?!”
公孙珣头皮一麻,之前想着赌气说一说的想法登时烟消云散,然后便立即下跪请罪。
“起来吧。”公孙大娘无奈道。“多大的人了,都开始蓄胡子了,还做了县令,哪能像小孩子那样动不动下跪?”
这年头无论多大的人给亲爹亲娘请罪时都要下跪,公孙珣心中暗叹,但却不愿多说什么了,只是依言起身。
“不管如何。”公孙大娘看到自己儿子再度屈服,便勉力继续劝道。“你看看咱们在辽东这边的基业,这么多商栈,这么多人脉从豪强到百姓,哪个不认我们?等乱世一开,你只要握住一个朝廷大义,届时稍一发力,以你现在手下收拢的人才,这辽东就只能姓公孙了,你真舍得就此扔掉不管吗?”
公孙珣连连点头称是这倒也不是全然装模作样,说到底,这五郡之地终究是一份基业,而且还是自己母亲心血,哪里就能甘心扔下呢?
公孙大娘心知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致了,也就不再多谈此事,反而笑着指向了山下那拨人:“之前你问我为何不找你算账你知道为何吗?”
“还请母亲指教。”公孙珣赶紧问道。
“是咱们都会错意了。”公孙大娘不由笑道。“咱们母子俩在乎的是那卞玉,都没把曹节的外孙女当回事,可是人家赵家在乎的就只有那个冯芷,什么卞玉问都没问”
公孙珣面露恍然这便是难度陡然减少了一半,怪不得这么快就来了。
“而且这冯芷被纳娶过来还跟你没关系,”公孙大娘微微挑了下眉毛。“怎么说也怪不到你头上,所以在辽西等了这么长时间,倒只是你老婆在她家里自我调节安慰,还真没怪到咱家。不过,那个曹节听阿范还有吕范两个人讲述,也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说来也是我的错,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自己不认识的便以为只是路人甲,明明人家早十年就是阉党领袖,总领朝政的大人物,我也早就听过名字和事迹,可不到跟前我却总是置若罔闻。儿子你知道吗,你岳母听说这人的外孙女来给你当妾,都快吓死了,你岳父如今在塞外那么大的名声,也有些不安,得亏是那赵老太太依旧拿的稳当。”
“曹节曹汉丰”想起这个之前在洛阳差点就能把自己弄的死无葬身之地的权宦,公孙珣也是一时感慨。“如我所料不差,他应该是觉得自己快死了,万般雄心权欲都散了,这才把他那个惹事的弟弟交过给我保全,再拿自己外孙女结个亲,求一个死后家族延续。也难怪我那岳祖母如此坦然,她恐怕也能够理解人家的意思。”
“谁说不是呢?”一阵风自北方吹来,公孙大娘略显感慨的拿下了自己的宝贝黑框眼镜,然后亲手擦拭。“以前我只是把这些人当成故事里的角色来看,觉得这个人如此不堪,那个人毫无气概,可在这大汉朝生活的久了,再加上年纪渐长,也就渐渐能够理解了这年头的医疗水平就这样,通信水平也这样,四十老朽,人身体一旦不行,无论是怎么样的英雄豪杰,也是豪气顿消。”
公孙珣不由再度头皮发麻,然后赶紧安慰:“母亲长命百岁。”
公孙大娘闻言不由失笑,然后才戴上眼镜言道:“乖儿子想多了,四十老朽说的不是我,这年头四十岁死人正常不过,所以才会称老朽可那次瘟疫我就看出来了,我这身体怕还是我那边那个七八十死人才正常的身体。换言之,与我来说,指不定还有三四十年可等呢?那魏越喊我老主母,我都有点烦他!如何就嫌我老了?”
公孙珣一时无言,只能说及其他:“这事就这样了?”
“也只能就这么接着了,人曹公公主动把外孙女送上门来,还是这么一个小美女为啥不要?今晚上你就收了。”公孙大娘倒也干脆。“我担心的,其实还是那个卞玉!”
公孙珣:“”
“你是怎么想着去谯县找曹操的?”公孙大娘认真问道。
“当然是想卖好,”公孙珣无奈答道。“当日在信中便与母亲说了,曹操家中跟宋皇后的关系,现在他正是人生最低谷,我说服何进帮他堂妹收尸,自然要去告诉他一声当然了,母亲之前便说自己是谯县涡河畔人,我也顺便过去见识了一番。”
“曹操和你在洛阳这半年的事情,咱们回去慢慢说。”公孙大娘当即摆手道。“先说眼前的事情,卞玉着实让我吓了一跳,然后到现在还有些发愁”
公孙珣无可奈何,这一点他倒是猜到了。
“一开始我是觉得你偷了人家老婆。”公孙大娘无奈言道。“你可知道,当时我把那程夫人许给魏越也是担心你会看上那个小寡妇,以防万一”
“”
“可后来听卞玉自己细细一讲,好像反而是曹操理亏一样,而且不说丁夫人什么的,就连曹操自己第二天都不在乎了,我也无话可说。”
“那为何现在还发愁?”公孙珣不解问道。
“自然是养孙子的问题!”公孙大娘长叹了一口气。“这卞玉不用想都知道是个善于生养的,真要是给你生了三四个男孩子你说人家在曹家生的那是三曹中的两曹,是两个大文学家,然后还有个黄须名将,可要是生在咱们家却只是边郡野孩子该怎么办?这不是说明我无能吗?”
公孙珣茫然发怔,俨然是没有反应过来。
“且不说卞玉父母早亡,这养孩子一般不都是当祖母的来养吗?”公孙大娘见状不得已解释道。“你这一个儿子当年我就累死累活,还养的那么失败,养个黄须武将倒也罢了,哪里能再养出来两文学家?”
“其实儿子我觉得”公孙珣这才反应过来,然后当即反驳。“母亲抚养儿子抚养的并不失败,我在洛中,蔡邕夸我文采好;桥玄夸我内刚而外刃这分明是文武双全,不亚于曹孟德吧?!”
“你的文采都是从我这里偷出来的吧?”公孙大娘也是当即嗤之以鼻。“至于说武勇,去了一趟弹汗山中了箭的是谁?柳城那里若不是程普厉害,你怕是要被鲜卑人串成葫芦吧?别稀里糊涂的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公孙珣居然无言以对。
“算了!”又是一阵北风吹过,公孙大娘搭住自己儿子的手往山下而去。“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我连孙子都没见到影子呢你在襄平这里难得安稳下来,最好给我添个孙子,而且最好还是让你正妻先生,这样你岳父那里也好说话。”
耳听着亲母的叮嘱,眼见着山下自己夫人领着两个妾室微微低腰行礼,公孙珣也是一时感慨——之前曹孟德被困于时局之中动弹不得,自己心中还不免暗自得意,但今日来看,自己又何尝不是也被亲情c家眷所困呢?
困局由善意交织而成自己到底该如何破局才能不伤及这些善意呢?
来到山坡下,公孙珣暂且收起了这个念头,转而对着候在此处的一妻二妾微微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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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太祖冯夫人者,后汉阉尹曹节外孙也,其母曹夫人,节义女,其弟曹破石亲女。后节以老迈,兼破石无德,忧其肇祸家族,遂发往辽地太祖家中看管,明言严加约束,只求性命得保。破石闲居于辽,不堪管束,乃阴求于冯夫人,太祖不在,冯夫人遂复求太后,太后忿怒:‘无德之辈,正该劳动改造!’翌日,即发曹破石为家中织鞋工,一日三鞋换餐,不复许之相见也。”——《世说新语》贤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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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三章 张俭
公孙大娘不是一个人来的,也不是只带着儿媳妇来的,随着她的到来,吕范以及大量的义从也随之赶到,然后安利号总号的大量核心人员也随之而来。
很显然,公孙大娘是要顺便奠实一下辽东这边的基础。有些时候,能做主的人能来一趟,无论怎么做,或者哪怕什么都不做,效果都是极佳的。
这不,公孙大娘刚一到来,襄平县官寺后面刚刚买下的那处宅院很快就门庭若市了起来。本地的豪强c商人,或者豪强兼商人,以及附近边界处的各种奇葩小部落头人,甚至曾经位居两千石的那位‘老’族兄公孙域都亲自过来问候拜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哪怕年纪上公孙域比公孙大娘还要大,但辈分是摆在那里,再怎么样也是婶子不是?
总之,公孙大娘在自己经营许久的地盘上还是很有牌面的,尤其是她如今还有这么一个年纪轻轻便官运亨通的儿子,后者明显补上了前者这些年来最大的两个短板——一个是官场上最深切的联系,一个是强大的武力保障。
如今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辽西公孙珣于外则火烧弹汗山,让檀石槐恨之入骨;于内,则虐杀王甫,悬尸夏门,然后还孤身直入尚书台面斥曹节,并全身而退!
如此作为,随着桥玄那番话几乎传遍天下最起码辽东这里是人尽皆知内刚而外刃,锋利可为天下冠!
那么这母子二人配合在一起,基本上在辽东这一亩三分地上便是无可阻挡了。
比如说,原本公孙珣曾经准备义从到位后,趁着秋后收算赋的机会好好犁一遍本地豪强大族的。结果命令刚一下,自家老娘那边就送来了一份本地豪强的大致资产列表,然后还来了一番商业恳谈会,让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主动上缴了算赋。
至于说,少数实在是贪心不足不舍得交那点钱的,公孙珣也不客气,抓住一个最恶劣c最嚣张的土豪,直接让这些人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破家灭门的县令!全家男丁的人头沿着襄平县城门一字排开,搞得高太守好长时间都不敢出城赏景,更遑论那几个自以为头铁就能熬过去的土豪?
再比如说,组织‘群防群治’一事,有了本地豪强的人力支持,有了安利号财力的反馈,有了县令那边名正言顺的号令,再加上高太守那里眼不见心不烦的大手一挥,居然把郡中著名的平郭铁官铁官丞都任命给了一个安利号出身的掌柜这事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这里务必多说一句,后汉一朝的盐铁之事虽然一开始看管的很紧,但是由于官吏的贪渎无能,所以盐铁政策翻来覆去,而到了眼前,却终于还是渐渐放松了下来。
这样的后果是,很多小型盐铁矿产被豪强私占不说,便是天下有名的大铁官也普遍性变成了类似于官造民营的一种模式具体来说就是朝廷的铁官负责冶炼打造,然后将产物一分为二,朝廷需要的兵甲自然是往上送,但剩下的东西就一般交给民间买卖了。
安利号之前一直就负责这塞外第一大铁官,也就是平郭铁官的民营业务不给这家负责给谁呢但公孙珣的上任和高焉的软弱,却让如今这平郭铁官的铁官丞都变成了安利号的掌柜,也是让有识之士不由唏嘘这个世道的沦丧!
毕竟这种情况下,不说兵器了毕竟兵器是不禁买卖的可是其他东西,公孙大娘那里岂不是想造什么就造什么?!
而回到眼前,话又得说回来,公孙大娘的到来也不尽然是好处,有一个明显的坏处是,公孙珣变得太闲了,以至于他都快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了有些时候,他好像只需要点个头,或者签个名,事情就能一番风顺下去!
而其他人,从他本人最亲近的心腹吕子衡到据说是要大干一场的娄子伯,也全都有沦为公孙大娘那边家宰的感觉,也就是韩当整日训练乡勇,搞他的群防群治,颇显忙碌一些。
“拜见元杰公。”步入九月,天气渐冷,闲着无事去做信使的公孙珣,靠着自家老娘的名剌,终于见到了一直吝啬一面的张俭张元杰。
不过,这位朝廷第一钦犯外加海内名士依旧没有将孤身而来的公孙珣让进房内,反而是直接来到院门口与对方见了面。
“你便是刘文绕与卢子干一起看重的公孙文琪了?”张俭今年已经六十多了,比刘宽还大五岁,但一身布袍立在院门前,身材却显得格外笔挺,须发也只是些许斑白,反而乌黑的居多,倒也显得精神不赖。
“不敢称看重,侥幸得两位恩师垂青。”公孙珣赶紧俯首。“而且我们四兄弟俱得恩师垂青”
“四兄弟”张俭手持名剌仰头若有所思。“除你之外还有哪三人?”
“俱是辽西本家的兄弟。”公孙珣赶紧解释道。“大兄公孙瓒,字伯圭,听说因为忠义之名刚被本郡点了孝廉,马上就要去洛中为郎了;族弟公孙范,自文典,他之前替我护送家眷,此番事了,好像也准备要回洛中随侍刘师;还有最小的一个族弟公孙越,因为尚未加冠,倒是正在辽西郡中为吏”
“一门四兄弟。”张俭不由干笑道。“俱是年轻俊才,再加上之前你族兄公孙域看中的那个义子公孙度,听说也是官路亨通,在外宦游得意,如此算来,将来你们公孙氏怕是要大兴了。”
“无经学传家,终究是二流世族。”公孙珣陡然听到另一位‘三国英豪’,甚至还是那位占据了辽东的公孙度之名也不慌张,反倒是应对如常其实,他来此一月有余,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公孙度和自己远方族兄的关系呢?
想当初,自己族兄公孙域在玄菟任上时,曾有一子唤做公孙豹,却早死无生,而那公孙度非但小名也叫公孙豹,还和自己那早死的大侄子一个年龄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二人自然是情同父子,而作为玄菟太守的公孙域非但给公孙度取了老婆,还在十年前动用了自己的人脉,让后者以朝廷的特征的名义入朝为郎,踏上了官场正途,然后一直宦游至今。
而那时候,公孙珣才陡然反应过来,怪不得公孙度能够如此简单便接管辽东,并在此处立业,感情是他是有政治遗产的!而且还是从自家这里偷来的!
不过,多想无益,因为正如张俭所言,公孙度早在十年前被特征入朝,如今听说正在河北一带宦游,无论是想宰了他也好,还是收为己用也罢,都只是空想而已。
“无妨,”张俭听到对方说及经学,却也依旧坦然。“这不是有你吗?弱冠之时便做下如此多事物,闯下如此名头,三十岁前做到一郡太守怕都是迟的至于经学,经学将来未必有就用吧?”
这话听起来是推辞之语,可公孙珣却是心中怪异,然后心中一动,就要再问。
然而,对方只此一句之后,却又忽然停止了这种初次见面时的寒暄言语,转而主动说及了正事。
“这些年在塞外闲居,我其实并不想再掺和什么事情,但受你们公孙氏,尤其是你母亲大恩,倒也无话可说。”张俭挥了下手中名剌淡淡言道。“既然你母亲专门有约,那咱们就赶紧去吧”
就猜到你是看开人生了,公孙珣心中暗自腹谤,却又赶紧在前引路朝外面而去。
“知道是什么事情吗?”张俭从容迈步问道。
“只是说开宴。”公孙珣其实也是一头雾水,便只能勉强答道。“据说是高句丽那边来了一位身份显赫的客人,要设宴招待,大概是想请元杰公在异族面前展示一些中原文华风貌吧?我族兄前玄菟太守公孙域也一起去,想来是要借他的高句丽的威名震慑一下对方一文一武,大概如此吧?”
“原来如此。”张俭依旧淡然。
“对了,”就在这时,公孙珣复又想起了一事。“好像听人说铁官那里打造出了什么特殊物件,母亲似乎也是想借机展示一下”
听到这话,一直从容的张俭却忽然身形一顿,然后忍不住警惕的看了眼前年轻人一眼。
而几乎电光火石之间,对上张元杰眼神的公孙珣却也是恍然大悟这位海内名士之所以对自己冷淡,怕不只是因为经历的太多以至于看破红尘,恐怕也有不想跟自己这个‘反贼’多有往来的想法吧?!
塞外偏远,远离中枢,本就是法外之地,不然望门投止的张俭也不至于能在此处能安然长居,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能体会得到,在这个远离中枢统治核心的地方公孙氏到底有多么强横!
公孙氏的族人遍布渤海一周,公孙氏的核心子弟和直系姻亲出任各个郡国的显要官职,这倒也罢了!而与其他地方的大族不同的时,公孙氏的安利号居然能用商贸之利将这些人甚至是下面的各路豪强给团结了起来这些事情,在本地人看起来司空见惯,甚至早就乐在其中,可真要是中枢有明白人知道了,那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不是反贼怕也是胜过反贼了!
张俭与公孙珣陡然对视了一眼,然后各自叹了口气,明白人嘛,一个偶然失态外加一个眼神就能心意相通的。
“不愧是刘文绕和卢子干一起看重的年轻俊才。”县中学校墙下,眼看着四周无人,张俭便不由袖手驻足言道。“其实我也知道,塞外偏远,凡事自有他的一番道理,而我一个钦犯也不会疑你们如何只是在此处长居多年,眼见着中原来此处逃难的流民百姓日渐增多,哪里还能不知道朝廷如今昏乱成什么样子?听新来的客商说,如今官吏正常升迁都要按职务高低油水多少来交买官钱了?”
“是!”公孙珣也是无奈。
“这便对了。”张俭低声应道。“国家昏乱,不知道前途在何处,你们公孙氏即便心存忠义,等到洪水滔天之时,又怎么可能不顺水推舟呢?”
“朝中袁氏亦有‘仲姓天子’一说,”公孙珣无奈辩驳道。“而且袁逢虽死而归乡,其三子却早有安排,俨然颇有章法”
“袁逢死了?!”张俭难得再度动容。
没错,袁逢死了,这位天下仲姓的领袖,终于是抵挡不了天命,在瘫了数月之后,还是渐渐萎顿,死在了家中按照他的遗言,归葬汝南老家,二子扶灵守丧。而葬礼之后,袁术和袁基自然是要结庐而居,可袁本初居然也顺便在汝南祖坟旁建庐而居,还声称在为母亲守孝结束以后,要继续为之前早死的父亲袁成守孝三年。
早死的养亲还是刚死的亲父都无所谓了,但准备在汝南长居的袁本初的名声却是愈发扶摇直上,趁着葬礼,汝颍宛洛的党人们纷纷前往谒见,却没有多少人去拜会同样在此处的袁基和袁术。
一时间,三者之间颇有龌龊,可他的叔父袁隗却根本谁都管束不动!
“所以说不怪你们。”回过神后的张俭继续言道。“袁氏尚且要闻风而动,经营根基,何况你们呢?而我也没有指责你们的意思,实在是朝廷无道失政在前所谓上失其道,下必失其德,而后,中则必失其仁,再失义”
公孙珣静立听候,孰料对方却再度中途停下。
“不说这些了,”张俭忽然感慨道。“你只知道一事便可,那就是我张俭虽然身为钦犯,却始终自恃为汉臣c汉民,如此情形下,索性跟谁都不愿意再有过深牵扯罢了。”
公孙珣闻言也是感叹,便不由躬身一礼。
“走吧!”张俭复又摆手道。“我也是脑子糊涂了,你母亲也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便是打造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兵甲,怕也不会拿出来展示。依我看,说不定是个铁盆铁碗呢!”
公孙珣不由失笑,二人旋即出门上车,然后公孙县令亲自驾车,送这位朝廷钦犯来到了公孙大娘所居的宅院中。
“子衡,”公孙珣请回了张俭后,不免无聊,便顺势找来主理此事的吕范,就在院中打探了一番。“这位高句丽贵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确实是彼处一个难得的贵人。”吕范正色解释道。“文琪知道高句丽制度吗?”
“久在辽西,有所耳闻。”公孙珣坦然应道。“你直言便可,我自然分得清轻重。”
“这位乃是高句丽五部中的贯那部族长,听说我们安利号与高句丽的生意多蒙他照料,名字则唤做哑哑可虑不过老夫人那边却唤他蘑菇大王!”
公孙珣一时茫然前面半句他听懂了,高句丽这玩意嘛,本就是扶余野人南下,然后接触到了中原文明,最后演变成了自家老娘口中所谓半部落联盟半封建化的国家,而这种制度下,那五部之一的族长自然是彼处数得着的贵人,恐怕还是执掌朝政的实权人物之一!
可后面半句,那个什么蘑菇大王是个什么鬼?!天子赐他王位了吗?!区区小国,不过两千里江山,人口不过大汉一郡,五部之一,焉敢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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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道德经》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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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四章 狂言
“你想哪儿去了?”正在与儿媳妇等人撸猫闲坐的公孙大娘见到自家儿子如此愤然,也是直接笑出了声。“他哪敢称王?这是我与他起的外号!”
公孙珣当即释然:“这倒罢了,可这外号又是如何来的?”
“你可记得小时候吃过的那种放在汤里的干货我唤做蘑菇的那种?”公孙大娘不以为意道。“全都是他送的,而且他因为害怕送错,便每次都送几十上百种到咱们家。”
“所以才有了蘑菇大王的说法吗?”一旁的冯芷眉眼初开,不禁含笑插嘴询问。
公孙大娘笑而不语。
而公孙珣仰头思索片刻,却是忽然大怒:“居然是那个蘑菇大王吗?此人还不死心吗?而且何时又成了高句丽五部之一的族长?!”
冯芷吓了一跳,赵芸和卞玉也好奇看了过来,公孙大娘却是再度大笑:“他本就是贯那部的族长之子,他爹死了,他自然便是族长了。”
公孙珣面色青红不定,也只能是甩手出去了。
原来,这位蘑菇大王公孙珣是知道的,不过那时他还很小,而安利号也尚没有那么强大,彼辈也不是什么族长。当时,对方曾经亲自带着自家部族中的货物来到辽西贩卖而现在想想,这厮恐怕是探听军情的意思居多一些。
毕竟,自从高句丽反出新莽,趁机做大,大汉朝的东北政策,向来是扶助最弱小的扶余人,阻止高句丽人的扩张,而如今的玄菟郡,其实本身最重要的一个功能便是对付高句丽。
且不替这些了,总之,当时这厮来到辽西做生意,因为货物众多,便得到了正在扩展业务的公孙大娘的召见。
而这一召见便了不得了,试想,这么一个高句丽土包子,何曾见过中原贵族妇女的风采?所以,彼辈与公孙大娘见过一面,眼见着对方如此气度形象,便不由视为天人,又听说对方是一个寡妇,便念念不忘,多有求亲的意思。
当然了,结果自然不必多说,公孙大娘哪里会跟对方去做什么高句丽野人?当场被打了出去不说,差点连命都丢了。
不过,这厮倒是锲而不舍,数年间屡次从高句丽送金送银送珍珠送蘑菇,公孙大娘见得烦了,便送了对方一个蘑菇大王的称号。这个称呼,与其说是调笑对方当日送的蘑菇种类多,倒不如说是嫌对方磨人的功夫惹人烦!
这事,公孙珣小时候是听过周围人当笑话说过的。
然而,时事易转,如今公孙大娘怕都要抱孙子了,公孙珣也从一稚童变成了一任襄平令,这蘑菇大王哑哑可虑却居然还活着,而且还专门来辽东拜会故人,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但痒痒归痒痒,人家若不失礼,当着自家老娘的面,公孙珣还真没辙。
到了傍晚,宴席大开,公孙大娘毫不客气的坐到了上首,然后以前玄菟太守公孙域c海内名犯张俭c自己儿子襄平令公孙珣还有诸如吕范c娄圭等人作陪,就在自家堂上招待了这位隔壁高句丽过来的客人哑哑可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公孙大娘更是展示了自己让铁官精心打造的新作品数口铁锅,并让人在堂中亲自演示了如何用猪油炒菜!
这倒是让张俭给猜中了。
不得不说,炒菜的味道确实让人感到新奇,这几口锅的出现似乎也有颠覆众人对饭食认知的意味,倒也可以称得上的妙品了众人吃的极为舒服,酒宴气氛更是上了一层咯。
至于说公孙珣死盯着的哑哑可虑,可能他如今的年纪已经算是所谓老朽了,肚子都鼓起来了,往事如云烟嘛,倒也什么看的开,所以全程都没有多余的话题,也没有什么失礼的表现。再加上他这人汉话不赖,又知礼仪,而且梁冠直裾,修发蓄胡,一身打扮宛如一个胖乎乎的汉境老儒生似的,众人自然也都少了几分轻视,倒也是一片和谐之意。
不过,公孙珣既然存心要找茬,又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呢?
“这些年多蒙大娘和公孙太守照顾我们部族生意,族中能够积蓄些许财富,都是靠两位给面子,容老朽敬二位一杯。”哑哑可虑起身举杯满饮了一次,方才坐了回去。
“说起高句丽商路。”就在公孙大娘和公孙域准备举杯回敬的时候,公孙珣却突然插话言道。“我这里却有一些与之有关的疑难之事,正要借这个机会说给几位听”
当着外人的面,公孙大娘还是很给自己儿子面子的,便当即放下酒杯,
而公孙珣所说的,便是那些送入自己住处的卷宗了。
“凡不到三年,便有百余人丧命于商路之上。”借着烛火,公孙珣以杯拍案叹道。“也不知道这之前十几年,为此死了多少人命?总得想法子抑制一下。”
“文琪想多了。”第一个出言反驳的居然是前玄菟太守c公孙度的干爹公孙域,他如今也已经垂垂老朽,但终究是打过仗的边郡太守,所以倒是出言干脆。“边地野人,命不值钱,你想他作甚依我说,死便死了!”
不过,公孙大娘倒是认真的皱了皱眉头:“无辜丧生,终究有愧,要是能有法子减免一些还是好的。”
“这确实没法子!”公孙域赶紧劝道。“婶娘切莫因噎废食,真要是因此影响了商路,怕是坏处更大!这种东西,本是边郡商路上不可免的,以前咱们安利号没有铺开的时候,这边只是马匹和布帛生意,却比现在更乱边郡之地,尤其是靠近别国的地方,本来就没有什么秩序可言!至于说这些卷宗,文琪听我一言,一把火烧了便是!”
“话是如此了。”公孙珣不由蹙眉道。“可如今既然在编练民防,若是能多有巡逻,恐怕也会好上不少。”
“莫开玩笑,”公孙域登时正色。“我朝与高句丽之间虽然已经数年没有战事,可若是边境陡然添兵,怕是要引起干戈的,到时候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人了!”
公孙珣闻言当即扭头看向了那位高句丽的蘑菇大王。
众人面露恍然,从公孙域到公孙大娘,便是下方陪坐的吕范c娄圭等人,也都顺势看向了此人。
哑哑可虑见状不由苦笑:“从我贯那部而言,自然是希望边境安稳,大家和睦相处,但诸位可知道如今高句丽的局势?”
“我自然是知道的。”公孙域摇头叹道。“但我这族弟却并不知晓,可虑公不妨与之直言。”
公孙珣微微蹙眉,他本是想借个由头让对方在自家母亲面前显得无能,从而出口恶气而已,还真没有想太多高句丽之事,然而如今局面,这高句丽居然真有什么内情不成?
“我们高句丽的来历,自然不必多言。”哑哑可虑见状,倒也没有想太多,只是正色对公孙珣等人讲解起来。“乃是源于北面的扶余,当时初代大王在扶余争夺王位失败,便带着一群附庸部族一路南下,然后遇到大汉边界,便在此处定居下来依附大汉,为玄菟郡高句丽县的侯国,而当时便有一侯加五部之分。而后来王莽代汉,驱我族北伐匈奴,族人不愿行,王便被诛杀,从此我们高句丽称王独立,并日渐扩张做大这些倒不必多言,只是一王五部的规格却是一直没变的,王自为王,政事则出于五部贵人,便是中间有王族衰弱,强部代替为王一事,也依然是一王五部。”
众人纷纷微微颔首且不提众人皆知的高句丽历史,对方强调的其实是所谓的高句丽的内部政治制度。按照他的说法,高句丽五部,是不包括王族的,换言之,应该是有六部,这六部甚至可以内部轮换王位!而后来所有的扩张红利,都是这六部一起享用。
而这六部,便是高句丽内部政治基本盘了。
“但是,”哑哑可虑忽然摇头感叹道。“大约是二十余年前,五部之一的椽那部渐渐强横,远超我们其他四部。其中更是出现了明临答夫这个人物,此人素来执掌军权,十余年前势力达到极致之后,便擅自废立国主,王族成年者也几乎被他杀了个精光,如今我们的那个什么王虽然是被弑之王的亲弟弟,却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便是出了权臣了!
“刚开始的时候,”哑哑可虑继续言道。“明临答夫还愿意跟我们其余四部做些交换,我和桓那部的于畀留甚至一度被他邀请执掌国政,但随着他权势日涨,一把年纪还尚公主c分公有国土为他私地,还挡住了两次大汉的攻击如今的他已经是大政独揽,甚至还仿效贵国大将军之例,建了一个官职,唤做莫离支,独揽朝政,准备父死子继!”
“天下事都是一回事。”张俭闻言难得感慨一声道。
“我曾与明临答夫有过交手。”公孙域也回忆道。“当日听闻高句丽内乱,便起兵五千,准备帮扶余人夺回一些失地,也好平衡一二,结果五千骑兵到了坐原那里,彼处却已经沿着河流山脉建好了城寨,骑兵无法攻坚,便无奈退了回来!”
“那明临答夫回去吹嘘,”一旁的哑哑可虑不由笑道。“说公孙太守五千骑兵被他迎面击败,于是威望更重”
公孙域冷笑一声:“若是我被他击败,然后有所损失,怕是要被槛车入洛了,哪里还能与可虑公你在这里喝酒笑谈此事呢?”
“不止呢!”哑哑可虑继续笑道。“后来公孙太守卸任,换成耿临耿太守继任,他也是起玄菟郡五千骑兵去坐原试探,而那时坐原的堡垒防线更加稳固,耿太守干脆是中途返回结果明临答夫回到我们高丽朝中,又是一番吹嘘,说汉军五千精骑,匹马不得返,从此高句丽得他护佑,就可以平安了!”
公孙域和公孙珣一起呛了出来这要是真被高句丽人杀了五千骑兵,怕是玄菟郡都没了吧?这明临答夫怎么就敢这么吹呢?!
当然了,高句丽内有权臣,而大汉两次试探不成,就此熄火倒是真的,怕是高句丽内部的愚民相信的也不少。
“倒算是高句丽人的传统了。”公孙大娘也是难得摇头失笑,众人却不解其意。
“总而言之。”那哑哑可虑正色对公孙珣拱了拱手,复又摸了摸自己肥大的肚子,也是不由感慨。“公孙县君,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可我虽然是高句丽五部之一的族长,如今能指挥动的却不过是本族之人罢了,能保护商道就已经力竭了,至于国政一事,非是我不愿与大汉和平相处,实在是身不由己!不然,我一个之前做过执政的五部族长,怎么就能闲到来辽东访友呢?实在是在国内被排挤的不成样子了。”
公孙珣一时无言他本就是想办对方一个难堪而已,并未多想。而对方如此坦诚,把高句丽国中内情告知不说,还直接说明了自己的尴尬现状,那自己反而不好再逼迫下去了。
于是,他当即颔首,就此放下此事不提。
接下来,自然铁锅炒菜,美酒故人,倒是一醉方休了。
但就在宴会结束,公孙珣在卞夫人的服侍下回到一街之隔的官寺内,准备就此休息之时,之前在宴中毫无表现的娄子伯与吕子衡却携手尾随而来。
不用多言,卞玉知机的暂时退出了房间。
“何事?”公孙珣随手拿起榻上一个卷宗翻看,面色上颇显无奈。
娄圭与吕范对视一眼,各自无言。
“有事且说”
“少君,刚才那哑哑可虑在上面细言高句丽局势,分明是有所暗示!”娄子伯正色言道。“而我与子衡在下方商议,却是正得一妙计,非但能让少君于朝廷立下奇功,于辽东士民有所补,更是可以让少君本人借此计跳出辽东樊笼!”
“我也觉得子伯此计可行,就是不知道如今局面,文琪还愿不愿离开此地了?”吕范的言语向来更加直接。
公孙珣怔立良久,却忽然扔下手中卷宗,然后翻身坐下:“若真有用,便尽管说来,切莫效高句丽人煌煌大言,为天下人笑。”
我是送蘑菇的分割线
“太祖迁辽东襄平,辽东者,本太祖邻郡,地阜而民敬,其乃安之。时吕子衡c娄子伯在侧,患辽东偏远,不得展志,遂效重耳齐之故伎,假其醉而行事,阴戴其名结高句丽流人。待归,太祖则昂然坐于榻上候之:约已成乎?二者方悟其志,愈大振。”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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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五章 谋断
娄圭的计策很简单——这‘蘑菇大王’哑哑可虑看似是来访友的,但观其言行,若是能在汉地找到外援对付明临答夫这个政敌,怕也是一万个乐意的,甚至很有可能就是专程出来找外援的。
所以,答应他,然后帮他这个忙就行了。
“这就行了?”公孙珣目瞪口呆。“娄子伯你莫不是来耍我?”
“少君听我一言。”娄圭毫不怯场,直接上前一步低声言到。“此事看似荒诞,其实”
“其实如何?”公孙珣嘴上质问,可脑袋一转,却是自己率先转过了一个弯来。
那就是,这哑哑可虑此次辽东之行,恐怕确实就是来寻求外援的!
自己之前只顾着赌气,没往深处想,而想在回想一下,即便是自己当时没有引出这个话茬,对方恐怕也会主动说起此事。
来求援的内因自然不用说了,政治斗争失势,甚至这厮权力根基所在的部落联盟旧制都有被明临答夫这个权臣打破的可能性,对这些旧贵族而言,明临答夫就是最可怕的敌人!能有任何机会把对方撵下去都是要抓住的。
而具体怎么撵下去呢?
按照明临答夫如今的气势,无外乎是内部小规模流血政变或者请外援干涉,可即便是小规模流血政变,恐怕也要做好无论成功失败都要打内战的准备,那也是要有外援才有把握清理国家,重建秩序的。
所以外援必然要请。
而说到请外援,这年头从高句丽的角度来说,谁有资格做外援?
大汉和鲜卑?!你不找衣冠凛然的大汉难道去找鲜卑吗?信不信檀石槐大汗再掳上几万个捕鱼奴到辽河西边去?
“其实正有奇效!”吕范赶紧上前一步插话解释道,这个时候他从第三者和公孙珣最信任之人的角度来解释娄圭的计策其实是更有说服力的,而娄子伯也明白这个道理,便登时闭嘴不言。“文琪,你被老夫人困于此处,看似被包裹严密无可反抗,但你可曾想过,她的设计中最薄弱一处在哪里?”
公孙珣屏声息气,认真思索片刻,然后立即得出了结论:“在朝廷,或者说是在掌握官员调用的卢师身上!”
“不错。”吕范不由振奋,却又赶紧压低声音道。“老夫人的意思文琪你已经与我们说的很透彻了,但卢师便是与老夫人有再多交情,怕也不会和老夫人一般心意吧?不管卢师出于什么考虑帮助老夫人行此事,但他终究是大汉忠臣!”
吕范这人总喜欢说一些太过直接,却又让人无可反驳的大实话。
而公孙珣一声长叹,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卢植这人,公孙珣是向来服气到不行的,文武双全,而且世事人心俱皆通达。
早生二十年,说不定是一代名相;晚生二十年,怕是天下又要多一与曹刘相抗的枭雄然而,他终究是生在了这么一个最尴尬的时代,只能以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在朝中立身。
说他海内名儒,却又连緱氏山大学都要弄到倒闭的程度;说他安定地方,却只是个救火太守;说他掌握官吏升迁实权,执掌朝政中最重要的一环,可是天子卖官他拦不住,宦官专权他也无可奈何!
一封奏章上去,好几条恳切建议,却半点用没有!反倒是何进这个杀猪宋玉说服了何贵人,天子这才默认宋皇后还有宋氏族人可以暗地里收尸下葬。
但是不管如何,卢子干终究是卢子干,他出生的时代和成长环境,还有他本人的修养和品德,注定了他只能是大汉朝的忠臣!
可以想象,卢老师是有足够理由协助公孙大娘的,可能是单纯出于二人的交情,纯粹是想让母子挨得近一些?可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学生,让其远离政治风波,省的过刚易折?便是退一万步说,他就算隐约察觉到了一些东西,那也肯定只是想把自己这个野心勃勃的学生扔到角落里,让他翻不了身!
但无论如何,卢植是不会允许别人经过自己的手,直接或这间接促成公孙珣形成割据格局的他跟逃亡了几十年的张俭不是一回事!
换言之,他和公孙大娘的合作背后,双方的出发点是截然不同的!而这一点,无疑是给公孙珣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破绽。
那么回到眼前的局面,公孙珣想要破解眼前的困局,最简单的一个方式便是在辽东搞出大动静来,然后让卢植警惕起来。不管是警惕什么,只要能让卢老师警惕起来,他老娘的设计便不攻自破了!
而且,届时公孙大娘还说不出什么话来,那是她自己设计上的失误,她既怨不了自己儿子,也怨不了卢植母子情面自然也会保全。
而至于说朝廷会不会警惕,想法子处理一下塞外的局势,或者就此在他身上打个什么标签,公孙珣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张角都能谋反被赦免,自己做什么了,介入高句丽局势,为大汉扬威安民怎么就成罪过了?
只有卢植这种直接关联人才会有所警惕的。
“可是,得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卢师觉得我不该再留下来?”公孙珣负手在官寺卧房中踱起步来。“灭了高句丽?若真能灭了高句丽,不管卢师是觉得我能折腾能闯祸,还是觉得我野心难制,怕都要出手挽救一下他的失误。可人家立国数百年,哪里是我说灭就能灭的?而且我一个县令,拿什么灭人家的国?”
“不用灭,”吕范从容言道。“只要借哑哑可虑此人介入高句丽局势,然后在高句丽行废立之事,便足以震动中枢!”
“而且此事若能成,高句丽从此低眉顺眼,便是辽东也能安稳不少。”娄圭也赶紧趁机进言。“这便是我所说的一事三得,立功c安民,跳出辽东樊笼!”
公孙珣沉默片刻,却还是摇头:“你们还是想的差了这事若能成固然会有此三得,可想要成功,却非得大动干戈才有可能!而即便是有哑哑可虑为内应,想要击败明临答夫,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吕范和娄圭一时无言说起战事,他们虽然经历了一些,但和公孙珣相比还是差了不少,甚至不在城内,而是在外面教练民防的韩当韩义公也要比他们知机的多。
“你们知道高句丽有多少户口吗?”
“不过户五六万,口三十余万而已。”娄圭这次倒是知道了一些内情。“恰如我们一郡之地。”
“便只是一郡之地,”公孙珣无奈坐回到榻上叹气道。“也有数千矮脚骑兵,一万步兵。而我们今日又有什么?不过七八十义从,然后千余民防民防还刚刚编练,不足为战。”
吕范和娄圭一时茫然。
“你们说的路数是对的,”公孙珣直言不讳,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这二人。“但此事若想成功,我们力量不足!”
“那要是多等待半年,等民防编练成功呢?”娄子伯神色黯然,但依然不愿放弃。
“依然毫无用处。”公孙珣坦然答道。“想要形成政治上的震动,必然需要军事上的胜利换言之,只有手上能够有正面击败明临答夫的实力才能在高句丽行废立之事,也才能让中枢和卢师忍受不了我继续留在辽东。”
吕c娄二人愈发无奈如何正面击败明临答夫,公孙域和另一位前玄菟太守耿临其实刚刚已经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那就是五千铁骑!
没有这个数字的兵马,谈何灭一国权臣?
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毕竟,这个数字对于眼前的公孙珣而言看起来遥不可及。
“你们二人不要灰心。”公孙珣勉力安慰道。“路子终究是对的,不妨再去想想辙,看看我们是否有所遗漏,然后再去和那‘蘑菇大王’细细聊聊,说不定高句丽内部的反抗势力不止是他一人呢?若是五部中三部都有反意,咱们自然就不用想着什么五千铁骑了”
“是了!”
“没错!”
娄圭和吕范全都精神大振,若真是高句丽五部里反了三部,公孙珣说不定只需要打着大汉的旗号冲过去,便可以兵不血刃而有所得。
一念至此,二人也不再耽搁,而立即拱手告辞,准备商议如何与那蘑菇大王相商,而此时卞玉也才再度入室。
“辛苦了,”公孙珣收起之前颇显无奈的表情,略显心疼的上前挽住对方的手。“辽东一旦过了秋收便冷的极快,让你在外面久候,也是辛苦”
“郎君真是温柔。”卞玉一时低头失笑。“我自幼孤苦,流落四方,十九年都等了,门口等一等又算什么呢?”
“这话怎么说呢?”公孙珣也是一时感慨。“若身无桎梏,自然可以静心以待天时,可若是心处死地,心绪不宁,便是半刻也不愿等的。”
卞玉低头看向对方伸向自己胸口的手,也是一时失笑:“郎君等不及了吗?”
公孙珣顺手剥开对方衣物,目光直视良久,方才坦然言道:“确实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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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太祖麾下多名臣虎士,乃互有称格如娄子伯善谋,吕子衡善断,且二者相交日久,多有合璧定策之论,故时人赞曰:‘伯谋衡断’,一时美谈。”——《士林杂记》交游篇燕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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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六章 亲厚
“回禀令君,此次秋收后的算赋征纳俱已完结,请您过目。”
时间是招待了蘑菇大王晚宴的第二日中午,王修正捧着厚厚一卷文册立在公孙珣身前三步远的地方汇报,身后更是还有两名佐吏抬着一整筐文册……得亏是用了纸制的账册,这要是换成竹木简,那可就太坑了。
不过,襄平身外塞外第一大城,也是第一大县,辖民万户有余,商贸发达,大户云集,有这么一个算赋数据反而是理所当然。
“叔治且不必多言了,”公孙珣上前接过卷宗,却又放在一旁,反而顺势拉起了对方的手。“你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再说了,连日奔波乡里核对户籍财赋,其中辛苦我都看在眼里,今日事毕正该休息一二,不如且随我去拜见家母!”
话说,这年头的长官自带君主属性,尊其位就要忠其人,进而忠其眷属。那么,一个上官对下属作出升堂拜母的举动就显得格外看重和亲近了。
而这种事情,也就是现在还只是个县令的时候能勉强做做,等到了两千石或者更高的位子上,再随意作出这种举动就显得有些滥恩了。
实际上,便是做了县令,这种举动也有些出格。
不过,凡事都要看人的,为什么说礼贤下士……对方要真是个士,那自然应该以礼相待,降阶相迎。
就比如这王修,公孙珣一开始以为是个邀名做作的人,后来去对方家乡打听一番才有所信任,而公孙大娘对此人也是毫无印象。
然而等人家到了襄平,来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干活,公孙珣这才发现,此人真的是个难得的人物……这王叔治每日勤勤恳恳,埋头于户曹的工作,非但把工作做得井井有条,还从不徇私。手上银钱、财货如流水般滑过,却一直都只是来时那身衣物和少许俸禄换取的物什,身边伺候的人也不过是户曹该得的两个官婢和一个公孙珣赏下的三韩牵马奴。
更让人高看一眼的是,当公孙大娘过来以后,多少县吏都无视那一街之隔,往来于官寺和公孙大娘的私宅之间,以此来逃避面黑的县君,然后在看起来更和蔼、更大方的县君亲母面前尽量有所表现……可是,这王修却一次都没有去后街上县君母子的私宅,外出核查各乡里数据文案时自然不必说,若是在城内,这人不是在公房中干活,便是在官寺分给他的小院子里读书。
这就很了不起了!
所以,也难怪公孙珣会渐渐起了爱才之心,准备给对方一个说法。
就这样,下午时分,后宅这里,王修正式拜见了公孙大娘,然后后者更是大手一挥,从奴婢到财货,给出了一个让人咋舌的赏赐,而王叔治倒是坦而受之……毕竟是尊长者所赐,理所当然的嘛。
然后,众人便安坐下来,由公孙大娘出面问及了一些王修家乡之事,一时间倒也称得上是气氛绝佳了。
但就在众人言谈甚欢之时,却忽然有人不顾礼仪,径直来到了后堂之上。
看着这个门房打扮的人,在场的不少人,从配做的县君夫人赵芸到府中管事的林八姨,都是不由眉头一皱,
不过,公孙珣却在此人开口前忽然醒悟,然后当即大喜起身:“莫非是审正南到了吗?”
门房赶紧点头。
原来,公孙珣早有吩咐,若是审配到来,那不需要有任何耽搁,直接让人入内便是。而公孙大娘听到这个名字,也是一时失笑:“正好想要见见这位河北名士,文琪亲自出去把人请来!”
公孙珣自然依言而行,亲自起身去迎接了。
这就是人与人的差距了……王修这人道德高尚,水平也不赖,而且对待工作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却宛如角落里独自生长的一只蘑菇一般好长时间都无人问津。一直等到他过了考察期还表现极为出色才给予了一些待遇,就这估计还有不少县吏是不服的。
为什么?因为大家以前并不知道这个人,从公孙珣母子到襄平的这些人,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小年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如此,自然就像是安利号刚招入一个伙计一般,需要考察和观察才能确定对方水准和品质了。
而审配呢?
人还没来呢,公孙珣就预留了县中他能给予的最好职务,甚至心细到提前叮嘱门房届时要特殊待遇,而公孙大娘也是一听此人名字就要召见……同时,襄平这里的人,包括那之前说好了一人来就要主动退位让贤的县丞田韶,都只是心疼自己的官位,而没有认为审配不该这个待遇的意思。就连对官位其实很有些想法,但这次只做了一个县尉的吕范,也没有多说什么。
所有人都觉的理所当然。
当然了,这种理所当然的背后本质上是不一样的,田韶还有没吭声的吕范这些人,都是看重审配河北名士的名气,外加他曾经为陈球家宰的履历……三公家宰为了报恩,居然屈就于一个县令手下当县丞,谁都觉的佩服!便是不爽也没法说出来的。
而公孙珣母子二人却是更看重审配这个名字的含义……在公孙大娘的印象里,这位虽然也有些毛病,但却是一个一流的将军加谋士,而且他在袁氏政权最后关头表现出的忠诚与能力也都让人格外高看一眼。
忠臣嘛,谁不喜欢?有能力的忠臣就更别说了!
而且再说了,现在的审配虽然年轻,却早就经过了从郡县到洛阳的历练,恐怕不是什么半成品能比的。
总而言之,以公孙珣现在的地位和年纪,这种人真要是能收在麾下,那可真是赚了天大的便宜……要知道,当日公孙珣冒着天大风险,一咬牙折返洛中去救那四人的家属,那股狠劲里面,到底有几分是在田丰走后受了刺激,所以不愿意再放掉审正南,恐怕也未必可知的。
而相比较而言,那个或许能靠砸钱请过来的许攸,还是让他老老实实跟着袁本初为妙!
“正南来的正好!”公孙珣昂然出迎,果然是喜上眉梢。
“令君!”审配孤身单骑而来,甫一见面便松开扶刀之手问礼,并直接改了称呼。“配履约而来,还望令君收纳。”
而这更让公孙珣大喜过望,直接就在院内把住对方臂膀,然后居然忘记转身带对方去拜见了自家老娘,反而就在院内问起了对方一些洛阳故事和沿途见闻……而审配也是知无不答。
就这样,二人说到陈球等人在公孙珣走后即刻被拷打至死,也是一时哀叹听到宋皇后全家被各路亲眷收尸,唯独皇后本人无人敢冒风险,最后居然是一群小黄门、小宦官凑了钱安葬,也是让人唏嘘最后问到审配为何来的有些晚时,对方却又直言,他扶故主陈球灵柩归乡之后,恰好又听到袁逢葬礼的消息,因为当日也曾受了袁隗御前说情的恩德,所以他居然是往汝南去了一趟,才转身回来……这倒是让公孙珣不由有些后怕。
而说完这些,审配有主动反问:“配受令君大恩而来,正要有所为,不知道令君有没有什么疑难之事,需要我去做?如有差遣,尽管直言。”
院中秋风微动,公孙珣一时发愣,却是一咬牙直言不讳:“我有心在高句丽行废立之事,建立奇功,却不知道何处能有兵马为我所用……正南熟悉郡县典章,又为三公家宰,高屋建瓴,眼光不同,可有能教我的吗?”
审配沉吟片刻,然后居然缓缓点头:“或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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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配天性烈直,每所言行,不假虚伪,多慕古人之节,故有千里赴约,风尘不洗,下马立问疑难之说。”新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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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七章 定策(上)
公孙珣在审配刚刚到来之时因为聊得太过入巷,便忽然脑子一热提出了昨晚上与心腹遇到的疑难之事。
当然,说完之后就有些后悔了太冒失了。
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而且随即惊喜莫名的是,对方居然能这么利索的就给出一个肯定答复。
“令君所担忧的应该是县令的规制让你无法集合足够兵力,而若是将此事托付于太守,甚至联合周围数郡太守,功劳却又难以落到令君的身上?”审配认真询问道。
“正是如此。”事情到了这一步,公孙珣自然就平复心情,坦然作答。“正南可有能教我的吗?”
“据我所知,”审配从容言道。“本朝兵马向来以精不以多,所以一旦战事连结,中枢便会直接从发令,就地征募c雇佣成军,而这些临时兵马却不止是汉军我从辽西过来,沿途所见不知道多少鲜卑c乌桓杂胡俱皆畏服汉化,令君何不仿效湟中义从临时招募一二?”
公孙珣连连摇头,然后又忽然放声一笑他不是在嘲讽审配,而是在嘲讽自己,身为边郡子弟居然忘了这一茬?居然需要审配来提醒自己?也是真糊涂了!
没错,大汉朝的体制内自己很难获得兵马,但是大汉朝的体制外,或者说半体制外,却有的是兵马说的就是那些在边界线上生存的各种半汉化少数民族部落。
话说,这年头当然有这么一点民族主义存在的,但在大汉朝周边,这种民族主义却更多的是单向民族主义。换言之,就是汉朝爸爸歧视其余所有人,不许你们偷偷摸摸假装自己是汉人,然后周围所有民族除了一个檀石槐既头铁又有点本事外,其余大部分也都是跟着汉朝爸爸一起歧视自己的没看到那蘑菇大王哑哑可虑都穿着直裾c戴着梁冠,假装自己是个老儒生吗?
还有那氐族公孙珣可能是受到自家老娘的影响,所以价值观有点歪,他在尚书台看到氐族那边的公文时简直觉得没天理!可怜人家氐族在陇西种地,从汉武帝开始就被置于汉郡治理之下,足足种了小三百年的地,标准的汉化农耕民族,却还是没人愿意给人家一个大汉朝国籍,怎么求都不给,也是可怜到不行!
而按照公孙大娘的说法,后来的什么朝代居然因为什么改土归流弄的西南夷天天造反也是让人难以理解!
总而言之,这些边境上的少数民族,并不在意自己要跟谁打仗,甚至可以说除了要跟大汉打仗有点心虚外,便是回头打本族人也是毫不顾忌只要有赏赐便可,时间久了产生效忠思想,也多半是对单个人的效忠,而与民族c国家无关。
比如说审配所言的湟中义从,其实就是从西域迁过来的羌化异族,结果在段熲对西羌的战斗中却表现极为勇猛,以至于名震西凉,搞得西羌人和段熲对战时专门喊着要湟中义从出来跟他们打,这雇佣军做的也是做出一定水平来了。
而回到眼前,其实幽州这里也有类似的朝廷专门豢养的部族没错,正是乌桓人。而以公孙珣的规格自然没有资格召唤算是体制内的大型乌桓部落,但他却有资格用自己的名声c家世c官位c财力来召集视线范围内的所有杂胡和中下层鲜卑c乌桓部落!
多说一句,莫户袧和他那极度汉化的莫户鲜卑部落,本就是公孙氏的最常用的一个附庸部落而且听说这厮最近混的愈发不赖了。
深夜,审配的接风宴之后,公孙珣喊住了吕范c娄圭c王修,以及被临时快马叫回来的韩当当然,还有审配本人。
然后区区六人,又一起来到了赵芸的院中再开一个小宴,秋风瑟瑟的,却是没有让侍女在旁长久伺候。
“可行吗?!”吕范认真问道,他对幽州塞外五郡的所有认识都是这两个月临时知晓的,所以真的是一头雾水。
当然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吕子衡如此急促且粗浅的质疑却又隐约有些为他自己‘正位’的感觉——须知道,审配到来颇有些影响他原本异常稳固的地位。只不过,他吕子衡也不是个蠢人,自然知道以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俊才投入自家主公的麾下,而他身为公孙珣第一个私臣,既要摆正姿态,又要有所提防。
这个时候,抢在所有人面前问一个必然要问的问题,其实先声夺人的意义远大于问题本身。
“可行。”韩当放下酒杯第一个出声回应,他是辽西本地人,所以回答的干脆利索。“辽东往乐浪方向这边我还没摸清楚,但仅仅自辽西到玄菟,便有不下有数万杂胡可以收拢,甚至号称百族。而且,即便是很多在朝廷与弹汗山挂着号的乌桓头人和鲜卑头人,若是有钱帛可分,也是愿意带兵过来做私活的甚至于说,少君火烧弹汗之后,名震北疆,这群人受到征召未必就敢不来!”
“居然有这么多杂胡吗?”便是提出意见的审配也是一时惊愕,手中筷筹暂住。“我只是路上见到有不少部族依附于我大汉,然后互通商贸,却不料有如此规模?!数万杂胡,万一聚拢起来,会不会如西凉诸羌那般,养成祸患?”
“狗一样的东西,哪能成祸?”坐在上首的公孙珣丝毫不以为意道。“我们该担心的是这些人的战斗力别看他们号称什么百族,然后又有数万之众,真要是主力部队有所顿挫,他们跑的比谁都快!我小的时候听族里长辈说,以前檀石槐刚刚兴起的时候,鲜卑人寇边他们跟在后面,我们汉军出去扫荡他们也跟在后面,时间长了,两国交战时都不会允许这些人靠过来,省的浪费军粮!”
“少君说的不错,”韩当失笑举杯道。“便是想要跟在大军后面打秋风,也要讲究出身和实力的,什么百族c什么数万之众,本地人哪个不知道?就是杂胡太杂太乱而已不过,莫户袧那厮的莫户部,倒是辽西这边难得的正统鲜卑部落,而且难得的是那小子手下几个人打仗的手艺也不赖。”
“要的就是这种部落了。”公孙珣坦然抚案言道。“莫户鲜卑c段部鲜卑,乌桓人那里再喊出两个体面的头人来,这就能有三千精锐了然后我们再从这些杂胡中选出七八个能有个两三百青壮的那种,让他们敲敲边鼓打顺风仗,这基本上就能凑一支可以勉强一战的军队了。”
“但还不够!”韩当听到此言不由放下酒杯正色劝道。“少君,还需要一支压得住阵脚的汉军!那一千民防只能做个后卫而已,最好再来一千真正的汉军精锐!”
公孙珣缓缓颔首:“确实,这些部落最强大的也就是七八百人,按照他们的脾性,我们汉军得是最大那个才能指挥的动他们最少一千精锐!而且最好是骑兵!这才能有足够的战场统治力!”
“而且少君,”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娄圭也缓缓出言道。“想要让莫户袧他们从辽西过来,怕是只能经过安利号的途径进行召唤吧?”
众人一时沉默无语,唯独审配略显不解:“令君,之前拜会老夫人时,你便让我不要说高句丽一事,这是为何?莫非老夫人不愿见此事促成?”
“然也。”公孙珣尴尬一笑。“我母亲不愿意我再出风头具体原因,以后慢慢再讲。”
审配心知有异,便暂时微微颔首,不再多问。
“若是如此,”同样是第一次参与这种会议的王修也是不禁插了句嘴。“大军一旦发动,按照适才令君所言,届时恐怕要有七八千人如此规模大军,虽然只是去临近的高句丽,可后勤补给之事却依然庞大。届时若不让州郡出面,民夫与粮草从何来?”
公孙珣一时无言刚填了一个看似不可能的坑,却又接连发现了这么多新坑吗?
“一支最少一千人的精锐骑兵;动员各部落的渠道;后勤补给”眼见着众人良久无言,吕子衡继续充当了会议的总结者。“便是这三事了。”
“且不说这个。”公孙珣忽然展笑举杯问道。“子伯与子衡与那蘑菇大王在院中谈了一整日都没出来,到底谈的如何?”
“这哑哑可虑老奸巨猾c信口雌黄。”吕范方要开口,娄圭便已经愤然放下筷子开了口。“上个时辰还拍着肚子说自己能拉来同样被排挤打压的桓那部,然后五部中必然有两部能做内应;下一个时辰却忽然又正儿八经的讲,之前都是胡扯,其实他真正的倚仗是什么一千五百宫廷戍卫军,因为他做过那支戍卫军的总帅;等我们气得要走了,他却又拉着我们说什么之前俱是试探,此番他是独自行动,能依靠的只是他本部人马而已”
“两个意思了。”吕范无奈在旁补充道。“他此行确实是来求外援覆灭明临答夫的,而且意志坚定。可若不能见到真正的权势人物,他也是不会把真正的倚仗讲出来的。”
“马上让他来见我便是。”公孙珣不以为然道。
众人纷纷颔首高句丽不过如大汉一郡,其中一部族长,还是落魄如丧家之犬之辈,自家主公一个襄平县令与他谈还能怎样?
不过,那三样事物,倒是让人犯愁了
“都不必多虑。”公孙珣见状复又失笑举杯道。“总比刚开始的时候毫无头绪强,下面的问题,似乎是瞒天过海的小手段多些,仔细想想必然是有的你们都回去等我消息,顺便义公去把那哑哑可虑喊过来。”
众人赶紧举杯告辞。
这里本就是赵芸的内院,所以一旦结束,人便走的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人多留,不过稍倾,那哑哑可虑却又腆着肚子随韩当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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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八章 定策(下)
“少夫人,”远远观望的侍女赶紧回身入房内汇报。“吕县尉他们走了,可是那个蘑菇大王却又被韩县尉引来了。”
赵芸闻言不动声色,却又重新拿起手边一本书来,然后枕回到身后胖猫的身上:“无妨……郎君身为万户大县的县令,各种事物本就繁杂,你们不要去打扰。而且见一个人而已,应该很快就该有结果了……你们也不必再事事回报。”
从洛阳带回来的侍女们赶紧躬身后退。
“可虑公,”公孙珣这边果然已经黑着脸开门见山了。“我敬重你是长者,所以以礼相待,你却为何推三阻四?你一个区区高句丽小国失了势的族长,我一个履任的千石县令,指不定谁比谁强呢……”
“这不是强不强的事情。”哑哑可虑无奈低声应道。“公孙县君,我自然知道你们大汉强过我们高句丽百倍,只是此事事关我族人生死存亡,我若不能看到有足够的可能性,是万万不敢掏心挖肺的。”
“我母亲只有我一子,我岳丈辽西太守兼都督辽东属国的鄃侯也只有我这一个女婿……你觉得我真无力吗?”公孙珣黑着脸质问道。“我若定下决心立此大功,我们辽东高太守真会不给我面子?而且可虑公,你之前在筵席中主动提及此事,不是说给我听得难道还是说给我娘听得吗?”
哑哑可虑也是一时感叹:“我也不瞒公孙县君,昨日在筵席中我那番话其实是说给公孙域太守听得,县君出头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之喜了。”
公孙珣一时愕然,却面不改色。
“其实,此番我一开始本就是去玄菟郡寻援手的,毕竟彼处兵马强盛,而且多与高句丽相接,知晓地理、内情。但不巧的时,我刚刚到玄菟郡才知道,彼处居然刚刚换了太守,如今新来的剧腾剧太守我是半点不认识,想来人家也是不认识我的,这才无奈转道往南,一方面确实是拜访故旧,一方面却是想说动公孙域老太守,请他催动一下他的门生故吏,让玄菟那边局势有所改观,最好能有一两个别部司马愿意出头,或者干脆说服剧太守。”
话到此处,哑哑可虑坦然摊手言道:“我们高句丽人国小民弱,很多人连辽西和辽东属国在哪里都有些迷糊,所知者无外乎是辽东、乐浪、玄菟和北面的扶余人外加西面的鲜卑而已,其中玄菟郡因为专以军务分割我们高句丽和扶余,而且屡有交手,所以彼处兵马在我高句丽名声极大,若要震慑国内局势,还是要以玄菟郡为先。”
这便是只认铁斧头,不认金斧头的意思吗?公孙珣一时失神,但很快他还是调整心态正色问道:
“我那族兄,卸任十年,居然在玄菟威势依旧吗?”
“这是自然,”哑哑可虑随口言道。“比如屯驻在西盖马后世抚顺的别部司马徐荣,此人手下一千五百余骑兵,足足占了玄菟兵马三一之数,,颇有些以色娱人,换求赐予的感觉,所以便在此处专候。”
赵芸实在是忍俊不禁:“如今你要寻我做事,居然算是以色娱人吗?”
“……”
“也罢,那便是以色娱人好了。”赵芸无奈道。“什么事情,你且速速说来,说完咱们好回房中歇息,此处太冷。”
“不许告诉母亲。”公孙珣握妻手而正色言道。
“必然如此。”赵芸愈发无奈。“有事速速说来。”
“我想请岳父大人帮我一个忙……”
“这算什么……咱们速速入内便是。”
“你可以写信给祖母大人,再让她去和岳父说,否则岳父为人迂阔,未必答应……”
“速速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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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幼年失怙,起于郡吏,凡数十载披荆斩砺,出生入死,不假他手,乃功成帝业!”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ps:分章到底好不好啊?之前不分章大家都说要分章,可为啥一分开还有人说接受不了呢?
顺便,再度感谢第五萌莫少殇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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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九章 秋猎(上)
辽东之地,秋收之后向来是一日比一日冷的,而自从十几年前民间兴起火炕这一物什后,对于塞外百姓而言,无论是杂胡部落还是豪强大户,秋冬之际却都添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农活要做——那便是砍柴!
这是当然的,自从燧人氏点燃第一个篝火之后,燃料就一直是人类亘古不变的必需品。
不过,在地广人稀山野林密的辽东,这种大规模囤积木柴的活动总是显得富有地方特色,因为这个时候同时进行的,一般还有一场全民性质的狩猎行动。
而狩猎这种活动又总是能够调动几乎所有人的情绪,一次出色的猎获不仅可以给一个家庭带来一份难得的余财,还会给猎手带来足够的荣誉。如果有谁能够射杀围猎一头老虎或者熊罴,作为当时狩猎主力的人甚至会在一定程度上名扬郡县,外带着成为整个冬天众人的谈资。
不过,之前多少年渐渐兴起的秋狩屯木的活动,在光和元年这一年却是显得前所未有的热闹,甚至有别郡的出色良家子和凶狠游侠专门跑到辽东参与狩猎……而一切的一切,只因为辽东太守高焉高公,居然要亲自率领自己下属的郡县官吏、大户豪强、士卒民防,进行了一次半官方的大围猎!
没错,太守可是通过各地亭舍、客栈布告栏发布了正式布告的,布告中如此写到:‘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届时吾当亲射虎,奖民防!’
看到没有?秋日丰收之后,郡中大治,然后辽东高太守居然要借着秋日屯柴的时机,亲临猎场,射杀猛虎、遵循边地风俗、奖励士民,这是何等的让人欢欣鼓舞?而如此言语,又是让全郡年轻男子何等的热血沸腾?也就难怪那些想求个出路的别郡良家子和游侠如此踊跃欲试,准备在高太守面前露一份脸了……呃,便是本郡官吏一时没搞清楚的,都还以为自家高太守突然转性呢,何况是这些被哄来的人呢?
“文琪误我!”郡府官寺门内,高焉握住眼前一人之手,死死不愿动身。“我只答应你去奖励民防,何时变成了亲自去秋狩?!而且你那文告也写的太不实在了……凡人焉能射虎?”
“府君!”
公孙珣鹖冠束甲,却被对方拽住双手,也不好把堂堂一郡之守给从门里拖出去不是?
所以,这厮只能无可奈何,认真解释道:“没人让府君亲自射虎,那文告不过辞赋说法,只要你亲自去猎场转一圈露个脸就行,然后便在高处置酒炒菜,高歌向天,当晚便回来,后来的种种事情交给我便是!你安全的很!”
“那也不好说安全吧?”高太守连连摇头。“这年头猛兽袭人,哪里是你不去招惹他便行的?文琪你不知道吧,之前咱们辽东平郭令,便是巡县时路上骑马,然后被老虎从路边忽然窜出来咬死的……你说你让我在猎场那种地方骑马巡视一圈,怕是也不好说什么万全吧?!”
“不用骑马!”公孙珣赶紧言道。“坐车便可以!”
“坐车也不安全!”
“我再遣二十亲卫骑兵全程护住府君,”公孙珣真是无可奈何了。“这些骑士都是我从雁门带回来的,经过北伐弹汗之役,全都是一等一的精锐……二十个人,全都披甲执矛,佩刀负弓,便是真有老虎熊罴也不够他们一人一矛戳的!”
高太守撒开一只手,捻须沉吟片刻,却还是有些犹豫:“你说这行猎之事,血腥至极,为何还有人把他当做风俗呢?届时总不至于让我出面点验猎物吧?”
“不会,一切交与我!”公孙珣毫不犹豫的答道,同时大概也是气急败坏了,便不由出言半是提醒半是警告道。“府君万万不要再拖延了,你也知道这是本地风俗……既然为一郡之君,你就该去奖励风俗,让士民鼓舞才对!而现在全城、全郡都在等你一个人,你怎么还好继续拖延下去呢?”
高太守无可奈何,只能伸头看了看郡府门口左右……而果然,此时郡府前的大街上早已经满满腾腾的站满了人马,并布满了旌旗!
从本地第一大户、前玄菟太守公孙域,到郡中各级官吏;从装备精良的公孙氏私人义从,到本郡的郡卒、县卒,一个个的不是立矛持弓,就是跨刀扶旗……而现在,这些人或是骑马或者肃立,居然全都面无表情的在看着自己。
讲实话,高太守心中实在不想去干这种事情的,但他再笨也知道自己的拖延惹了众怒,所以更不愿意违逆众意。再加上他又想到自己后宅那里自公孙珣到任后多有安利号的馈赠,面子上也抹不开。便只能一时捏着鼻子走出来,然后任由襄平令公孙珣扶着他上了车子,最后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中往城外而去了。
当然了,把乱叫的猎犬撵到后队去,似乎也是免不了的。
“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不去朝中做个五经博士,为什么偏偏要来辽东这种边郡要害地方做太守?”车子速度缓慢,头发花白的公孙域打马走在后面,眼看着那个带着威武海东青的高句丽鹰奴也被撵到了后队去,便实在是忍耐不住了。“好好的一件事,却被他坏了兴致!”
“塞外五郡自成一体,朝廷总是要有规矩的。”公孙珣不禁笑道。“时不时的就要从内地调用一些官员过来出任边郡长官,也是防止地方做大的意思……至于说兴致,兄长不必多虑,到地方他自然去闲坐,一切你我自便就行。”
公孙域连连摇头:“你身为他的下吏,自然要为他辩解,可这话说的却未免太过敷衍了些……这哪里是什么内地出身的事情?你那岳父也是冀州清河出身,为何就能打得了仗?玄菟郡的剧太守也是青州北海人,听说到任后也会开弓舞刀。怎么偏偏咱们这一位,整日连点血腥都不敢见?!”
公孙珣笑而不答……这不更好吗?不然自己怎么敢私自行眼前的事情呢?
其实,公孙珣自己对高焉高太守也有这么一点怪异的感觉,他总觉的对方有点胆怯的过了头,会不会是在扮猪吃老虎?但是慢慢的接触久了,也就真确定了这厮的水平。
而且公孙珣并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时空里,这位高太守在上谷任内,同样是边防大郡,同样手握重兵,却在大乱起后立即死于非命,而且死的极为让人难以理解——袁绍逃出洛阳后向他要钱资助关东联军,他把钱全都送出去以后还是不够,于是袁本初就一封文书让他以命相抵,然后这位上谷太守居然真就抹脖子以命相抵了!
这种死法,不知道他究竟算是懦弱到一定境界了呢?还是说算被逼急了,用生命展示了一把汉末刚烈士风?
总之,这种人来当,咱们兄弟之间不必顾忌……”
公孙珣当即会意点头。
时间转瞬来到正午,耳听着周边击鼓如捶,居于半山坡上的公孙珣却是亲眼看见足足五六千人的队伍按照各自路线,分列往山中喧哗而去了……一时间旗帜分明,刀枪闪耀,外加猎犬奔驰嚎叫,倒是真有几分沙场气息了。
当然了,一个很可惜的事情是,山岭上只能用所谓‘果下马’,也就是山岭间常用的负货矮马来驮运猎物……这年头,只有高句丽骑兵因为所处地形的缘故才会以这种矮马为战马,别的地方只是用来驮货而已……总之,大部分用于平原驰骋的骏马都留到了原地,而没有足够雄壮的战马,却也不免少了几分气势。
而更让公孙珣感到可惜的是,眼前这么多堪称出色兵源的壮丁,乃是太守一张布告招来的人马,数日后就要散去,跟自己并无太大关系……也不知道今日之事是否能成?
“令君!”
就在公孙珣束甲鹖冠,坐在半山坡上看着行猎队伍往山中进发时,王修却手捧账册在旁欲言又止,他是少数没有主动参与狩猎,而非是被涮下来的襄平县吏。
“何事?”公孙珣头都没回。
“是这样的,安利号所提供的粗盐、赏钱都已经送来了,但各处队伍遗留的马匹和驻留人员所需要的粮食、草料却没有太多……你看,是不是可以让县中速速从城内发一部分粮草出来?”
“这是郡中大事,”公孙珣豁然起身,然后负手往后走去,似乎早有准备。“哪里能让县中出钱,太守不就在山上吗?”
王修面露恍然,却又闭口不言,只是手捧账册随自家县君往山上去寻高焉了!
“文琪来的正好!”高太守此时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胆怯和无奈。“没想到人走后此处还算清静,置酒谈经也别有一番风味……快快来坐!”
“哪里能坐呢?”公孙珣不由苦笑。“叔治。”
王修闻言赶紧上前,却是把粮草一事给说了一下。
高焉闻言丝毫不以为意,当即便喊人过来制作文书,准备用印调粮。
“府君稍待,”就在这时,公孙珣忽然上前坐到了高太守身侧,然后以手止住了对方解印的动作。“如此太过麻烦了!”
“这是何意啊?”高焉登时不解。
“回禀府君,”公孙珣与对方相距咫尺,坦然言道。“需要郡府调动粮秣之事恐怕不止是这一次,这三日是要调用一些粮秣;等三日后狩猎归来,奖赏士民的时候又要调用一些钱粮;此事之后,等到入冬之时还有民防会操的年末奖赏;而且,我还准备在冬日举办蹴鞠大赛,让郡中十一城全都参与进来,以求振奋士气鼓舞人心……这又是一笔粮秣!”
“文琪哪来的这么多花样?”高焉登时无语。“狩猎是本地风俗,是为了士民囤积冬日所用的木柴,所以我才就势而为,这什么民防会操,什么蹴鞠联赛又算什么?”
“府君明鉴,”公孙珣正色解释道。“此举是为了震慑高句丽!”
高焉登时一慌,连忙揪住对方手腕问道:“文琪的意思是,这高句丽要来侵略我辽东?”
讲实话,高府君这话倒是反过来把一肚子各种准备的公孙珣给问住了……明明是自己潜心用力,准备废了高句丽,怎么就变成高句丽过来侵略了?给那明临答夫十个胆子也不敢来辽东吧?
真要是那样一切都省事了好不好?
不过……这不正好吗?!
“府君所言极是!”公孙珣陡然反抓住对方手腕正色言道。“据我所知,高句丽权臣明临答夫野心日炽,最近似乎是有篡位之心……而权臣嘛,想要行此举,一般就要在外建立武功,以求威慑国内!而冬日间,浑江结冰,于高句丽而言而返正适合大军出入境内,集结犯境!”
“那可如何是好?!”高焉愈发慌乱,复又扭头朝身旁一人问道。“元杰公,你久在此处,可知道高句丽情况,是否正如文琪所言?”
“或许如此吧?”张俭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糊弄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明临答夫有意在国内更进一步乃是实情,我也听人说过……”
高太守愈发手脚冰凉起来。
“府君不必惊慌,”公孙珣赶紧趁势言道。“我们辽东十一城,地广民阜,真要是遭遇入寇,也并不怕他。但正因如此,所以才要鼓舞士气,多多聚拢民夫、郡卒操练才对!若是能够气势渐涨,民心可用,明临答夫想来也不敢贸然进犯的。”
话到此处,之间公孙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握住自家太守从容言道:“这就叫一国之固,在德不在险,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而且这些事情也不需要府君您来出面……您尽管在城中安坐,无论是鼓舞士气还是真有敌来主动迎击,万事交给我便可!”
“文琪说的好啊!”高焉登时大喜。“正该如此……你本就是海内名将,事情托给你我是放心的!如此,你刚才好像是要我如何啊?”
“便是粮秣一事了。”公孙珣坦然道。“这种训练、聚集之事,要看着高句丽的活动而举行,日期不定……需要府库即时提供粮秣。所以,臣下冒昧,请府君发一个许我春日化冻前便宜调动府库的文书,而非是事事请教。”
“这倒也好,”高太守捻须若有所思道。“省的你我多有辛苦……”
“只怕于制度不合吧?”就在这时,一旁一个小年轻忽然轻声插嘴道。“府君,我族叔只是一县之令,这郡中事物他来负责……”
“小子所言甚是!”公孙珣狠狠的瞪了一眼自己那位老族兄的义子……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然后才扭头愤然看向了近在眼前的高焉。“我公孙珣本是一片赤诚为公之心,若是府君疑我越权过问府库,有贪渎之心,便请另寻他人好了!”
说着,他居然就要起身而走。
“文琪说的哪里话?”高焉登时抓住对方衣袖劝道。“若是别人我还真就疑他有侵占府库的嫌疑,可文琪家中豪富,哪里会缺这些钱粮?所以文琪不必多想,我这就写一封正式公文,许你随意调用府库!”
“那用行猎、会操、蹴鞠等方法聚拢民夫又如何?”公孙珣顺势反问道。
“只要不用我出面,随你操作便是!”高焉毫不犹豫的答道。“我顺便再下一份文书,许你随意征调本郡十一城的壮丁民夫,以作防范之用,如何?”
“只要春日化冻之前便可,”公孙珣这才答应下来。“毕竟浑江、鸭绿江一旦解冻,高句丽国内出入便麻烦了起来……也省的又有人说我意图不轨!”
一时间,高焉与公孙珣握手而笑,尽释前嫌;公孙域的义子在旁面色青红不定,尴尬万分;王修肃立不语;张俭闷头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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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章 秋猎(下)
高太守当晚便回城了。
这是当然的,外面这么黑这么冷,要是有猛兽夜袭怎么办?
不过,当着郡中官吏的面获取了两份文书的公孙珣却也不在乎对方的行动了,物资和民夫的调度权全都到手……这厮走了更好!
“没想到此事如此简单!”晚间的帐篷里,便是老实如王修在接过文书的时候,也是不禁感叹。“我以为本该是最难的一件事呢。”
“叔治,”趁着对方将文书小心翼翼的放入木匣的时候,公孙珣不由在旁轻笑道。“你说咱们这高府君是真傻还是假傻,如此轻松就将府库与民夫交给我?”
“他……高府君应该只是没想到而已。”王修锁好木匣又亲身缚在怀中上,方才正色言道。“令君您想想,只要没想到您会去主动打高句丽,这给你府库与民夫的征调之权有又何妨?更何况,万一高句丽真打来了怎么办?”
公孙珣哑然失笑。
“不过令君。”王叔治话到此处,又不禁正色下拜言道。“臣下有一言奉告……这种诡谲之事有失正道,还请你以后尽量少为,而且高府君也是一郡之主,算是你的主君,万万不该背后有所议论。”
公孙珣收起笑意,也是赶紧肃容:“叔治所言甚是,不该,若能以正道做事,谁又愿意如此呢?无外乎这件事本就是要异想天开之事,不用些坑蒙拐骗的手段怕是不行的。”
“既然令君知道此事有些异想天开,那为何又一定要打高句丽呢?”王修依旧不解。“您在襄平明明是上下和睦,事事顺心……”
“我是有苦衷的,”公孙珣负手尴尬言道。“不然以吕子衡的通透、娄子伯的智计,为何也要助我行此事呢?”
王修微微低头不语。
“不说这些了。”公孙珣忽的起身掀开了大帐的皮帘子走了出来,然后仰头往东北方望去。“既然粮秣、民夫都已经齐全,也该加快节奏,聚拢战兵,然后瞅准时机,会挽雕弓如满月,东北望,射天狼了!”
王修本想张口解释一下,眼前虽然步入秋冬之际,天狼星已经可见,但却是在天空南方位置,并不在东北方;便是从天狼星东南侧的天之弓角度来说,也应该是西北望才对,而且天之弓主伐叛怀远,正合目前情形,令君是否又有口误……但王叔治终究不是吕子衡,不在职责之内的事情他其实并不想多说什么,只是静静侍立在对方身后而已。
连续三日,一切顺利,想想也是,这种规模的大型围猎,人人引弓持矛、纵犬放鹰的,老虎、熊罴什么的真不是个事……在使用铁制工具的大规模人群面前,猛兽到底算什么?
当然了,也不是全然没有倒霉蛋,但大多是摔伤、蹭伤之类的,不得以连同猎物一起被果下马给驮了回来,甚至还有一人被摔死……不过,往年也有不少伤亡之事,倒是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而抛开这些细枝末节,三日之后襄平城东的山脚下终于再度喧闹了起来。毕竟,没什么比收获和攀比更让人兴奋的了!
“你叫什么名字?”一番热闹之后,依着山坡搭建起的高台之上,公孙珣正语气和蔼而又不失声音宏亮的向面前一名中年布衣男子发问。“又是哪里人?”
男子发髻粗疏,多有风霜之色,一看就知道只是个身体健壮的普通民户,可能只是狩猎经验丰富一些才被乡中推举为首领的。此时他被叫到台上,面对公孙珣这个贵人的和气询问,更是涨的满脸通红,想张口回答问题,却喏喏的连话语都说不清楚。
于是乎,一时间台下哄笑声阵阵,而那中年男子听到笑声后更是不知所措。
原来,此时公孙珣正在出面奖励此次狩猎的有功之人,三个领先队伍受了集体赏赐后,又专门奖赏了那第一名队伍的首领……这只队伍除了猎获最多外,居然还有一虎两熊一彘的惊人收获,而且多是依赖此人手段高明,故此要专门奖励!
“怎么就叫这种人占了先机?”台下大部分人是笑,可某处游侠队伍里就是愤恨不已了。“区区一个普通猎户,怎么就能领队杀了一虎两熊一彘,还上台受县君的奖励和接见?若是换成大兄上去,只要待会不要奖励而求个随侍身旁,这出身岂不是就有了?”
此言一出,这个队伍中为首的中年首领,平郭一带一个颇为出名的游侠头子也是当即皱眉不语。
“小四不要乱说,兄长也不必在意,”旁边有人见状不对,也赶紧劝道。“也是台上这乡巴佬走了运道,正好遇到了这么多猛兽,咱们也只是运气不好而已,真遇到了,以兄长的武勇也能拿下!”
“这不是运气不运气的问题,”中年首领终于开口叹道。“因为以咱们的总成绩来讲,跟前三名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便是能侥幸猎到两只熊虎又如何?现在回头想想,确实是我指挥失措,第一天遇到那头獠牙野彘之后,居然弃了半山的猎物去追它,结果野彘没追到,半山的猎物还受了惊吓逃走,白白浪费一日的功夫!真是三心二意,事事不成……”
周边众人也是无奈,而此时周围忽然又一片喧哗,便是这群游侠也惊呼了起来,原来台上那个与自己兄长一样姓刘的猎户除了为自己和队伍得了满满几箱的钱帛赏赐外,还私人还受了那白马中郎的格外赏赐——后者,也就是公孙珣了,居然亲自解下了自己的鹖冠为对方系上!
这还没完,旁边又有两名吏员忽然捧出两样东西来,一个乃是绢帛所制作的大红花,据说是公孙县君夫人亲手所制;另一个则是一个铜质腰牌,据说是官府监制打造,乃是郡中唯一一个,上面所书‘光和元年辽东第一猎手’字样……然后,那公孙县君又亲自俯身为对方在胸前挂上了红花与腰牌,还声称要对方待会骑马巡游于此处,以彰显名声!
“可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挂上铜牌后,等喧闹声稍微安定下来,公孙珣再度和颜悦色的问道。“尽管说来!”
台下再度屏声息气,都想看看这个刘姓猎户会再要什么?再要一箱钱?还是要个亭长做做?
“俺、俺……俺家孩子今年六岁,还没个正经名字。”挂着花的刘姓猎户喏喏言道。“求、求县君贵人给孩子起个名字!”
公孙珣当即失笑:“男孩女孩?有没有什么忌讳?”
台下一片叹气声,不少人人纷纷为此人提了一个如此可笑的要求而可惜。
“要个亭长做啊!”之前那个游侠队伍中也是有人忍耐不住。“这人怎么笨,此时求个亭长位子,县君难道会不许他?”
“你懂个屁?!”看着台上的情形,听着耳边的话语,原本还能沉住气的刘姓游侠首领也是忍耐不住了。“为人父母,本该如此!就凭这个赐名的事情,将来孩子长大了去县中学校求学,学校会不收?!安利号会不给照顾?!这猎户分明是赚大便宜了!”
此言一出,一众游侠纷纷醒悟。
“其实何止是他呢?”游侠首领呵斥完下属以后又是不由一时黯然。“我仗着家中在平郭勉强算是个豪族,年少时轻狂无所事事,做了半生的游侠也浪荡了半生……还不是眼看着我家原儿一日比一日长大,这才想着努力求个出身?还有玄菟郡的王刀那厮,平日里仗着北面的银道混的风生水起,人五人六的,可一听说此事不还是速速组了队伍飞奔而来?他缺钱吗?不过是跟我一样,人到中年,想洗了身上的过往,再为儿孙求个出身而已!”
众人见到首领如此黯然,也是一时无言,只能硬着头皮勉力劝说,讲一些明年再来之类之类的话语。
“就怕没有明年了。”这些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这刘姓游侠头子反而不由愤恨低头握刀。“天知道明年这个时候,高太守和公孙县君还在辽东吗?若不在,这种大游猎还搞不搞?这年头,愿意给底下人一个出身路子的贵人实在是太少了!好不容易遇到两个,又有如此机会,我却只能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之前不能计划周全!”
“兄长……”周围人愈发不知道该怎么劝了。
但就在这游侠头子自怨自艾之时,周围忽然又是山呼海啸一般的惊呼声,这豪族出身的刘姓游侠头子赶紧抬头张望,却被欢呼声所充塞双耳,一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何事欢呼啊?”有知机的跟班赶紧拽着旁边队伍的人询问。
“刚才县君先是给那猎户孩子取名叫刘毅,”旁边人当即兴奋答道。
“这有何值得如此欢呼雀跃的?”
“我这兄弟是村里的混人,啥都不懂。”旁边赶紧又有耳朵伶俐之人主动解释道。“其实是县君贵人又说了,说咱们这些个队伍一个都不要解散,因为冬日间还要定期来此处会操、定期蹴鞠,还来了就管饭!”
“只管饭吗?”那刘姓游侠头子不由心急撩火,亲自追问道。
“当然不止,”旁边队伍里那耳朵伶俐的人赶紧言道。“刘大兄不晓得,县君还说了,会操中好的那一半人,还有蹴鞠优胜的队伍,都有额外钱粮拿。而无论是蹴鞠还是会操,最优的那些届时也有如今日这般奖励的!”
“会操我晓得是什么,”这游侠头子闻言先是惊喜万分,却又赶紧回头朝着自己的弟兄大声询问。“蹴鞠只是听过名字,你们谁会?!”
众人一时茫然。
“刘大兄莫慌,”隔壁队伍这耳朵伶俐之人全程听到这平郭刘姓游侠头子的话语,自然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便赶紧卖好道。“县君说了,他的蹴鞠不比其他,待会这猎户游行夸功后,他自会让的义从在校场演示三日,还让我们先处置猎物为先,不必着急……”
“我家中殷实,要甚猎物?你只说校场在何处?”
“我刚才从山中回来的时候,看到一处地方有石灰白线,想来或许是校场?不过刘大兄你若是看不上这几只猎物,能否托付于我们青石乡,我们替你们剥皮,届时毛皮贵重,自然还给你们或者替你们卖与安利号,只求肉食赠与我们青石乡中?”
“一切随你,速速带我去……”
且不提台下如何纷乱热闹,又如何自有吏员引导着腌肉、剥皮,安利号又如何趁机收购皮毛、发卖日常杂货,并演示新物件铁锅……只说另一边,公孙珣已经早早从台上退了下去,然后带着几个心腹与自己的老族兄公孙域并肩在坡上闲庭信步起来,也是说了不少闲话。
而等到那边校场再度响起惊呼声以后,公孙珣却又挥手示意,让跟来的审配、吕范等人全都暂且退下,便独自与公孙域往刚刚粗略划出的校场处慢慢负手走去了。
“万万没想到最出色的居然是本地猎户,而非是那几队勇名在外的游侠队伍,”公孙域一时感叹道。“如此老实之人,居然能连连猎虎杀熊吗?”
“凡事有专攻之论,”公孙珣不由失笑道。“我虽然也是惊讶,却并不疑惑……这些老实人合作起来最起码不会耍滑弄巧,不会出纰漏让猎物逃脱;而游侠们虽然个人武力出色,但在数十人的队伍里,武力出色又有何用呢?”
公孙域微微颔首:“怪不得前汉强军多收良家子,而非招募游侠……这里面是暗合兵法的。”
“狩猎本就是暗合兵法,不然古人也不会以行猎之事代为练兵了。”
“说的好,”公孙域忽然驻足,然后以手指向坡下言道。“可是文琪,你练这么多兵意欲何为呢?”
公孙珣登时笑而不语。
“文琪啊,咱们辽东可不是一般边郡,”公孙域见状不由幽幽叹气道。“计有县十一,户六万有余,人口四十万,这还没算上这些年从河北、中原流落过来的无籍流民,算上了肯定比高句丽一国还要强上三成的!可这样的大郡,府库征调之权、民夫壮丁征调之权,全都被文琪你拿到手……再加上你如此作为,总不只是为了蹴鞠求乐吧?”
“兄长既然说到高句丽,那便是已经猜到了对不对?”公孙珣瞥了一眼对方身上的劲装,丝毫不以为意。
“不然呢?”公孙域连连摇头。“如此架势,不是要去打高句丽,难道是要在此处藏兵于民,然后意图造反吗?”
我那老娘还真是这么想的,公孙珣心中暗暗腹谤,但面上却是干脆一笑:“确实是有意于高句丽。”
“哑哑可虑后来去寻你了?”公孙域蹙眉道。
“我去寻的他。”公孙珣坦诚言道。
“为什么?”公孙域大为不解。“你功劳卓著、后台深厚,总是不缺前途的,只是被年龄所限而已,安坐县中打熬资历,过个两三年自然会跳上去!何必冒险行此事呢?”
“哪里会冒险?”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带着兵去看坐原试探一番,若能突破高句丽的坐原防线,自然可以趁着冬日浑江结冰兵临高句丽都城之下,届时哑哑可虑在都城内一动,事情也就成了……而若是坐原防守严密,也不过就是退兵而走罢了,难道高句丽人还敢追出来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孙域正色止身问道。“我是问文琪你为何要行此事?”
公孙珣立身于山坡上,看着下方校场的热闹,倒是忽然换了个莫名其妙的话题:“兄长既然知道了我拿下府库、民夫的征调之权,那想来也知道你那义子在当时的表现吧?”
“愚蠢至极!”公孙域登时变了脸色。“他作为族侄,之前没能帮你倒也罢了,反而要拆台吗?便是拆台也要看能不能拆的动吧?!你与府君两个当事人都已经谈成了,他还想如何?!除了愚蠢二字,我也想不起其他!”
“其实我倒是能够理解他的心思。”公孙珣淡然叹气道。“他自幼活在两位公孙豹的阴影之下,不免有所逆反……故此,兄长你让他习武,他就要学文;你让他狩猎,他就要去捧着经文寻太守。但是兄长,不管如何,愚蠢也罢,悖逆也好,他既然事事都有所为,而且愿意站出来说话,总是有些想法的,最起码是想朝你证明点东西的。公孙度虽然好,却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我这个族侄虽然蠢了些,但终究是要继承您香火的……兄长不妨对他优容一点!”
公孙域一时黯然:“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期待越深,失望越重罢了……算了,且不说他了,文琪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其实我也是个悖逆之子。”公孙珣正色答道。
“文琪如此出色,也算是悖逆之子吗?”公孙域不由嗤笑不已。
“为何不算呢?”公孙珣一时迎风肃容。“与我那族侄活在两个公孙豹的兄长阴影之下一样,我也是自幼活在母亲与安利号的阴影之下……做郡吏是她老人家安排的;拜师是她老人家安排的;来到此处做官,更是给我安排的明明白白,什么政务只要一张嘴便能妥妥当当……故此,我也和我那族侄一般,忍不住想做点愚蠢之事,说些愚蠢之语。兄长,这本是人之常情。”
公孙域默然不答。
“兄长,”公孙珣复又言道。“不瞒你说,为了此番举动我谁都去求了,唯独没有求母亲请她发力……且不说兄长答应不答应,但无论如何请你不要去告知于她。”
公孙域立在坡上,良久不应。
“兄长,”等了好长时间,公孙珣实在是没能忍耐的住。
“你母亲是个女中豪杰,二十多年间创下如此局面,环渤海十余郡的公孙氏各支,谁人不服她?”公孙域正色言道。“而她以一个寡母的身份抚养你到如此出息,又是何等让人敬服?”
这两句话之下,公孙珣一时居然有些动摇。
“想闯出一个自己的局面当然可以,”公孙域继续认真言道。“但你须保证,不能有负于自己母亲!”
“这是自然!”公孙珣收起心思,当即颔首。“若事不成,我自然会遵从母意,安心在辽东各处随侍于她老人家!”
“那就好,”公孙域此时方才低头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已经卸任多年,玄菟那里的屯军怕是只有父子俱为我故吏的徐荣一支军队愿意受我调遣私自出兵助你,而彼处不过一千五百骑兵而已……当然,你应该也只是看中了这一部对不对?”
“正是!”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然后拱手拜谢。“一千五百骑兵足矣!多谢兄长大恩!”
“不必谢我,”公孙域转身负手往山坡下热闹非凡的校场处走去,花白的头发被秋风迎面撩起。“等我死后,你若是还能记得这份恩情,便多照顾一下你那蠢货族侄……还有公孙度,这家伙虽然出色,却因为起于贫贱,功利心太重,以至于行事偏颇,若有一日真出了事情,必要之时帮我救他一救!”
“……”
“再说一事,扶余人百余年间都受高句丽人侵略,全靠我们大汉扶持才能长存,你若真能攻入高句丽,但有所征召,他们必然会举全国之力从你,而且会奋不顾身,甘心为你马前卒!”
公孙域一边说一边走,不等他族弟公孙珣答应,人就已经消失在山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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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域者,玄菟太守也,域本居辽西为太祖同族从兄,后徙近支于辽东襄平,为辽东公孙氏。其在边郡数十载,恩威扬于远国,太祖迁襄平令,亦多蒙其善。后,其以太祖英雄,兼己身老迈,乃托付传承,太祖感其恩德,许之……后数十载,太祖蔚然功成,建制立业,不与汉同,遂不以同姓而擅封国土,唯域子公孙止以父德封候国于辽东千山侧,父死子继,子绝女传,世代不休。”——.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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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一章 冬狩
光和元年的腊月初三,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无风,却又冷的厉害。
这日清早,公孙珣又是天蒙蒙亮便起身,然后就从冯芷的房中出来洗漱,最后不等用早饭便直接要束甲出门。
府中诸人对此倒是早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早有准备,因为一到会操、蹴鞠的日子,公孙珣总是要亲自去校场那里与昨晚就聚集的各队壮丁们一起用餐,从无例外。
至于今日,据说乃是会操中最辛苦的所谓‘武装奔袭拉练’,也就是全副武装、带足粮草,模仿行军之事往来数十里路,甚至可能到地方还要安营扎寨,再围剿完某个山头的野兽才能解散返回。而会操嘛,向来是禁止外人观看的,不像蹴鞠……举行蹴鞠联赛的日子总像是过节一般,全城大户小门除了一个高太守不喜欢之外几乎所有人都要去看,端是热闹而且有意思。
“夫君。”当两个妾室帮自家郎君束完甲之后,赵芸却又上前将那柄断刀亲自捧了过去。“愿夫君此次冬狩能有个好收获。”
之前几次拉练到达目的地以后,一般都要例行围剿某个山头猎物作为最后的演练,所以说是冬狩也未尝不可。
“希望如此吧!”公孙珣接过刀来微笑言道。“天色还早,母亲大概还在睡着,而且这两个月隔三差五便要去校场,也是寻常之事,我就不去专门找母亲请安了,你们也不用送我,待会等母亲起来以后代我好生照料她便是。”
赵芸与公孙珣对视一眼,只是微微躬身以示作答,倒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郎君放心,我们一定让母亲大人开心。”倒是一旁的冯芷见状赶紧出声应道,并旋即面色绯红。“你今日也要早点回来。”
“郎君保重。”卞玉也是倾身一礼。
公孙珣不以为意,直接将断刀佩在甲衣的内侧,然后出门哈了一口白气,便径直往外去了。
“咱们收拾一下就去陪母亲大人用早饭,”等到对方出了院子,赵芸此时方才回头扫视了一眼两个妾室。“阿芷去我房中帮我把猫抱来。”
冯芷咽了一口口水,当即不敢再多言。
同一时刻,襄平城的东侧,挨着一处水源,位于郡守府和东城门之间一处地方,襄平县丞审配带着户曹王修,也是正与一人寒暄。
“今日也要辛苦田公了。”审配上来便是和气一礼。“今日乃是拉练,而且是全员拉练,所需粮草甚多,还请田公尽快打开仓门,待会便有人入城运粮。”
“哎呀,职责所在,这有何妨?”对面那人乃是田韶,这厮卸任了县丞之后公孙大娘似乎是有些为儿子过意不去,便主动为这厮在郡中求了一个主管常平仓的三百石仓吏职务。
从县中到郡中,面子上倒也过得去了。而且自从常平仓被李悝发明出来以后,在秦汉时代早就成为了官方的主要仓室,不仅仅是贮存防灾和备战用兵的,还有平定粮价、调解市场的日常功能,甚至发放俸禄时也要从此经手,所以并不是一个闲职,反而是一个显职。
“不知道今日需要调用多少粮食,多少草料?”田韶将对方引入仓房前的院子内以后便让人拿出账簿,认真询问记录。
“粮食要五万石,草料要拿走一半。”王修上前捧出文书认真言道。“此外,这次行军所需的杂物,诸如帐篷、油料、盐醋等物俱要加倍!”
田韶接过那两份郡中人尽皆知的由太守盖印的文书,也没打开,便直接又交还了回去,然后便示意身后佐吏记录在案……却不料,那佐吏手持细笔,墨滴于纸,却张目结舌,一字不落,宛如被这天气给冻僵了一般。
“有什么问题吗?”审配扶着刀眯起眼睛朝那名佐吏问道。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田韶也是不由蹙眉。“不就是五万石,然后帐篷加倍吗?帐篷又不是不会归还,一点盐醋,这可是府君点过头的……”
“田仓丞,”那佐吏颤抖着将账簿与细笔递上。“此事事关重大,不如你来写如何?”
“有何不可?”田韶当即不耐的夺过账簿,然后提笔就要写,但刚写了一个字,便也是张目结舌的抬起头来。“五、五万石?两位,帐篷、盐醋之物倒是无妨,草料也不是不行,可五万石粮食……审县丞和王户曹是否弄错了?”
“没有弄错,”审配扶着佩刀,毫不犹豫的答道。“正是五万石粮食,民夫此时已经聚拢在东城门外,只等仓丞开仓,便要入城取用。”
田韶面色苍白、欲言又止,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因为,正如他刚才所言,其他的都好说,唯独这五万石粮食太敏感了!
石,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计量单位,它首先是容量单位,汉制中的一石大概有两万毫升左右;但是,由于它主要的用途是用于度量国计民生的粮食,所以很快又被引申为重量单位,一石粮食,也就是两万毫升的粟米大概是一百二十汉制斤,所以又有一石四钧,一钧三十汉制斤的说法;最后,由于粮食常常用来被作为官员俸禄,所以,石很快又被引申为官阶……
但不管如何,无论是从容量单位来看,还是从重量单位来看,一石粮食都应该有一百二十汉制斤左右,而如果考虑汉制下的一斤大概是后来的二分之一市斤,四分之一公斤,那么大略的把一石粟米当做后世的三十公斤粮食,还是没得跑的。
五万石,就是一百五十万公斤、或者三百万市斤粮食,这个数字,假如不计较什么运输损耗的话,大概能够让一万人省着吃上大半年。
而这么一想的话,也就难怪田韶会目瞪口呆了……他刚才还以为是五百石呢!
“审县丞不要开玩笑?”田韶双手发抖,只能咬牙核实。“五万石……一日拉练而已,便是明日解散,也不过四五千人吃上三顿,如何需要五万石?”
“此次拉练乃是仿效运粮之事。”审正南大言不惭道。“将五万石粮食取出来,护送到玄菟郡,然后再送回来而已,门口运粮的人连牲口、大车都备好了。”
“何须用真粮食啊?”田韶无语至极。“弄五万石土坯做个样子便是……”
“我家县君就喜欢用真粮食真草料……又如何呢?”
“这……”
“田仓丞不要说这些话了,”审配明显有些不耐烦了,他直接扶着刀向前一步正色问道。“我只问你,辽东幽州大郡,地广人阜,又有支援周边四郡的边防重任,这仓中不会连五万石粮食都没有吧?”
“有是自然有的。”田韶慌忙解释道。“但囤积粮食是为了备边和防灾,除了出兵和赈济哪里能一口气发这么多……”
“都说了,不要说这些,”审配再次扶着刀向前一步问道,将面前之人逼得不得不后退一步。“我再问田仓丞一句,我们的文书是假的吗?文书上的郡府大印是假的吗?”
“这自然……”
“既然如此,此事又关田仓丞何事呢?”审配继续问道。“真要是出了岔子,你觉得我们公孙县君是会推诿连累你们这些吏员吗?而且再说了,五万石而已,便是真出门就丢了,公孙氏莫非就赔不起吗?”
王修此时也赶紧上前认真言道:“田公,今年塞外大丰,如今辽东市中这上好的梁米是四百钱一石;仓中这种有往年陈米掺杂的粟米,不过是二百二十钱一石……五万石,也不过是一千万钱左右,而若是以如今市面上的金价来论,不过是七八百金,再加上塞外今年大丰,您真觉得我们县君赔不起吗?”
田韶一时默然……这个道理他自然懂,实际上按照他的估算,便是安利号不专门收购粮食,此时在塞外各货栈中的存粮恐怕也有五万石。
但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有些骇然,因为这公孙县君不用自家粮食,而非要用官仓,俨然是为了方便城外的民夫集中运输,再考虑到对方之前调用全郡民夫壮丁练兵、蹴鞠的做法,分明是早有预谋,然后意图做一些超出自己想象的大事。
真的是超出想象……练兵、调用官粮出城,总不会是造反吧?田韶一开始也只能如此想了,可如果造反的话,为何不直接在襄平城内发动呢?为什么要把粮食运出去?
审配见到对方面色不定,心知对方有些动摇,便松开握刀之手,上前拱手坦诚言道:“我家县君有一句话,我来告诉田公,今日之事,事败他不会连累任何人;事成则不会忘记所有人的援助之恩!至于是何事,过几日你们便都知道了。”
田韶长叹一声……是了,便是以最恶劣的想法,也就是这公孙氏真要造反来说,怕也是能短时间内席卷辽东的,自己即便是不想从贼,也不能不讲时务吧?
再说了,看样子人家也不是要造反,对不对?所以,且躲过这一遭便是!
“五万石便五万石。”田韶咬牙低头记录,却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但此时事关重大,能否让我事后去禀报府君?”
“待会粮食一出城,怕是就要惊动城内了。”审配不由笑道。“不过若是高府君没理会,田公还有诸位仓署佐吏不妨等上两三日再说,届时我家县君必然感激不尽。”
田韶听到此言,更加放松了起来……允许自己告知太守,那边十之**不是造反,而只要不是造反,管他呢?!
“账簿已经录入,”田韶收起账簿,拱手言道。“我这就让人抽调院门的门槛,点验粮草,还请审县丞即刻让人入城运送……趁着天还不亮,人还不多,此时运输业快捷一些。”
“正该如此!”审配后退数步,俯身拱手行礼。“此番多谢田公了……想来田公日后必会因此事而知名天下。”
田韶不由苦笑。
城门早就在县尉的命令下打开,昨日下午就奉命带着兵器和乡中车子、牲口赶到城东校场的民夫和壮丁们其实早就在校场吃了早饭,此时更是在韩当的带领下入城搬运粮草……他们得到的消息,乃是郡中正好要发五万石粮食和不少草料去玄菟,便被公孙县君顺便邀来作为此次演练的内容。
这虽然有些征发劳役的感觉,但有人组织倒也无妨了,反正有饭吃,而且玄菟实在是太近,就当是一日辛苦演练了……连续两个月的会操和蹴鞠倒是让这些人对公孙珣的信任达到了一定程度。
五万石粮食,外加半仓草料,必然不少,但在数千早有准备的民夫,以及大量牲口、车辆面前却只是轻轻松松。更不要说王修指挥得当,封锁道路,入城从右,出城从右……最后,居然是天色大亮之时便已经尽数出城去了。
而此时城中早已经人流熙攘,可即便是早间出来采买的公孙大娘心腹崔七姨,也只是听路人说郡府发粮草去玄菟,临时征调了会操武装民夫,然后一时封路而已……并未做他想。实际上,便是公孙大娘第二日未见到儿子,随口一问,得知此事后,也没有多想。
毕竟,从辽东郡郡治襄平城到玄菟郡郡治高句丽城,不过一百余里,在车辆、牲口足够的情况下,沿着大路前行,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而已。
然而,走了一日而已,腊月初四这天早上,公孙珣却没有再下令让民夫动身,反而是依旧候在了营地中不动,甚至还让民夫去旁边已经结冰的小辽水中凿冰捕鱼,改善伙食。
民夫由分队组成,各队队长本就是推举而出的,素有威望。而公孙珣这两个月又让这些分队在会操中继续淘汰整合,比较出色的那些队伍是按照汉军军制来的,所谓两队一屯,两屯一曲,五曲一部,总共留出了一部,正好是优选了一千人;剩下的五六十队,却是大略的按照是五、六屯一曲的编制,编了一个足足两三千人的大部。
但不管如何,军队建制是有了的,再加上公孙珣素来有威望,粮草足够,倒是没让这些民夫、壮丁多想,只是依言而行罢了……直到当日下午,河对岸烟尘滚滚,居然有数千骑兵从河西岸赶到,而细细看去,居然是胡骑居多。
“尔等不必惊慌,立即回去告诉本队之人,这些胡骑是受到了玄菟太守的征召,将与我们同往玄菟而去。”
吕范和韩当各自执掌一部,此时便挎着刀,带着数十义从对着早已经召唤过来的两部军官如此吩咐道。
而两部军官虽然有些操练,却毕竟是民间心态,所以甫一散去便各自议论不休。
“又是运粮,又是征召胡骑,怕是玄菟那边要打仗!”
“听人说高句丽有权臣想要篡位,所以要外战立威,而我辽东时时操练,高句丽人肯定不敢来……”
“你是说说高句丽人要去打我们玄菟?怕也是没胆子吧?!”
“王兄想差了,我是说高句丽人怕是要打扶余人,而你们玄菟郡人不是向来要出兵扶住扶余人吗?”
“老弟这话倒是说对路了!只是可惜,我们居然只是要将粮秣运往高句丽城吗?”
“老哥以为如何?”眼见着周围人议论纷纷,而且随着解释传达到底层后愈加纷乱,那平郭来的刘姓游侠头子,却也不禁朝着身旁一人发问。
“曲长说笑了,俺哪懂得这些?”被问那人,也是之前的刘姓辽东第一猎手,此时不由面色涨红。“但若是高句丽那群矮子,咱又不是没见过,便是真打起来俺也不怕,说不定还能立下一些功劳,只是怕没咱们的事。”
“谁说不是呢?”中年游侠头子不由有些焦躁起来。“就怕送了粮食便回来,跟我们无关……”
话说,这二人虽然出身相差很多,但因为同姓刘,又都被选入那一千精锐的部众,游侠头子做了个民防曲长,老实猎户则做了曲内一个屯长,倒是日渐熟稔起来。
而就当二人准备继续议论之时,另一边小辽水西岸的胡骑却是列队分明,在几个人的带领下入了营门,便赶紧扔了这些话语,各自带着部署,握着器械来到营中间的大道旁围观来人。
孰料,在所有胡骑和胡人贵族前面的,居然是两个汉人打扮的年轻贵族公子哥。而立在大营正中的公孙珣看着这二人后,虽然是眼中笑意不止,却依旧鹖冠束甲、大氅握刀,然后领着吕、娄、审、韩、王等人从容而立、纹丝不动。
“拜见兄长!”
“数年不见,兄长无恙?!”
这两个带着数千胡骑的年轻贵人一入营便下马,而甫一来到公孙珣跟前,还居然直接拜倒在地。
“阿越,阿范,辛苦你们二人了。”公孙珣微微抬手,并没有亲自上前扶起对方的意思,倒不是他托大,而是仨人心照不宣正要借此立威。“阿越数年不见,倒是英武渐长;还有阿范……呃,文典,为我的事情耽误了去洛中,也是惭愧。”
“本来确实要随伯圭大兄一起去洛阳,但接到兄长信函,喜不自禁,弹汗山一战不在眼前,这次正要见识兄长虎威!”公孙范昂首挺胸,拱手而言,倒是一套一套的。
当然,公孙珣知道,这厮并没有说实话……当日这家伙本来确实是准备和举了孝廉的公孙瓒一起去洛阳的,但公孙瓒不待见这个嫡脉的族弟,所以当时公孙范是主动留在家中,准备错过一段时间再去洛阳,却不想突然接到了赵苞转交的公孙珣私信。
没错,公孙珣这一次征召这些胡骑,乃是走妻子赵芸那边的路子,用的乃是自己岳父赵苞的名义,然后让公孙越和公孙范在辽西去做的。当然,这中间也有些波折,比如自己那位岳父开始不肯,但好在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自己岳父一个妈宝男,哪里能顶得住自己那位既有魄力又看的通透的岳祖母呢?
于是乎,终于还是议定了这件事情,并按照公孙珣的意思,将莫户鲜卑、段部鲜卑,乌桓单于丘力居侄子塌顿的私部,三部精锐胡骑,连带着几部零散中等部落,共计三千余骑,直接拿着辽西郡的文书,走辽西大路往此处而来了。
见过了两个族弟,公孙珣这才往对方身后数名胡人首领看去。
话说,领头的塌顿虽然有些身份,但终究是尊重赵苞,也知道眼前之人不是当年只带着数人于阵前救人的匹夫了……弹汗山一战,北疆无人不知……所以,也是暂且收起锋芒,恭敬一礼。
接着,第一次见到公孙珣的段部鲜卑首领段日余明,也是赶紧上前恭敬下拜行礼……要知道段部如此恭敬是有理由的,这个鲜卑部落在柳城之战后失了根基,差点就要被乌桓人吞并,带回去当奴隶处置,但好在首领段日余明素来有些见识,便纠集了大量战败后本地残存鲜卑势力,向赵苞输诚。
故此,他非但重新立足,反而成为大汉官方豢养的鲜卑势力代表,段部也是日渐强盛,在辽西鲜卑人中也不比莫户部差。
但是,段日余明的恭敬下拜并没有起到太好的效果,反而有些显得有些尴尬和不够恭敬。
因为紧接着,刻意等着此刻的莫户袧忽然上前,然后当着包括自己部族在内的数千汉军、数千胡骑的面五体投地,并死死抱着公孙珣的一只脚放声大哭!
“弹汗山一役,小奴与大人失散,本以为要被人搜检扑杀,就此与大人阴阳两隔,却不想蒙天神庇佑,居然还能活着再见到大人一面!”莫户袧泪如雨下,哭喊不休,险些哭的背过气去。“更没想到,还能再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审配与塌顿等大多数人目瞪口呆,段日余明与王修等老实人齐齐面色涨红,倒是见识过此人水准的娄子伯、公孙范不由冷眼相待。
“莫户头人请起,”公孙珣忍着恶寒将对方扶起。“此番征讨高句丽,我为总帅,正要莫户头人相助一臂之力,怎么能将双臂都缠在我脚上呢?”
此言一出,那些胡骑和汉胡两边的贵人倒也罢了,围观的汉军却是渐渐骚动,最后忽然间营中再也也压制不住,居然全营欢呼雀跃起来,以至于声震辽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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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二章 岔口
欢呼声中,公孙珣也是一时惊愕无言。
要知道,打高句丽人当然没问题,对谁而言都没问题,因为这年头大汉是唯一的中央之国……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大汉霸道和强横成想打谁就打谁的地步。毕竟大汉也会陷入战争泥潭,也会战略退缩,也会惨败。而是说大汉从骨子里根本没把周边别的政权当做是个什么什么国家来看,打了你、吃了你以后,所有的汉人都并不觉得这是打了你、吃了你……
他们管这个叫做开疆拓土,叫攘夷内化。
或者换个说法,大汉和别的政权之间,不存在任何对等性,国界、宣战、外交纵横,这些概念早就已经消失在始皇帝统一六国那个时候了,何况是四百年后的此时此刻?便是鲜卑人,便是檀石槐这样的一代天骄,桓帝一开始的也不过是捏着鼻子要封对方为王而已,不愿意接受赦封,那就捏着鼻子怼呗!
而互怼的时候,边郡上报的文告也经常是贼人寇边……一个贼字,一个寇字,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回到眼前,玄菟郡只是一个区区五座城的小型边郡,却愣是跟高句丽来来往往打了几十回,也没看到谁说这叫擅自开战。实际上,边郡发动反击或者扫荡是不需要跟中央汇报,也不需要跟刺史打招呼,极端一点的时候,一个长史就能引兵出界,都不用太守和都尉的。
当然了,这一切都得有两个前提。
首先是你得靠自己的力量,真要是像上次打鲜卑那样,不统一调度不可能有力量出击,那你自然要找天子讨论一下;其次,你得懂得承受自己军事冒险的后果,成且不说,败了也不要埋怨人,夏育死的时候就很体面嘛!
不过,公孙珣并不觉得自己会输,他只是去打一下高句丽人的坐原防线,若是哑哑可虑真有那么大本事从内部撬开这个让玄菟郡十几年都没辙的防线,那他自然要顺势而为,趁着浑江结冰,一举冲到丸都山下的高句丽国都,来一票大的。
而若是哑哑可虑不给力,然后坐原防线敲不开又如何呢?
那就敲不开呗!
这种堡垒密集的防线若是一下子敲不开,那他公孙珣是疯了吗还拿人命往上填?最多就好像公孙域和他的继任者耿临一样,大不了灰溜溜转回来,然后也不会有什么过分的伤亡,该抚恤抚恤,该给高太守还有自家老娘赔不是就赔不是,还能如何呢?
实际上,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吕范和娄圭才会提出这么一个计划,公孙越和公孙范才会这么毫无保留的跟过来,赵苞才会捏着鼻子认下……因为所有人都不觉得对一个外族政权的动武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至于说审配和王修?
审正南是报恩心态,他这人仰慕古人烈风,公孙珣便是让他去犯罪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去做;而王叔治,王叔治当时虽然有所劝谏,却是劝公孙珣应该对太守坦诚一点……而这才是问题真正所在,眼前这些人中,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公孙珣是瞒着高焉高太守私自成军的!
不过,即便是如此,即便公孙珣本人胆大包天,可私下里也是有些忐忑的,他最担心的便是这些几乎算是被他诓骗来的民防……这些人是汉人,是正儿八经的大汉子民,若是真不想打仗,那自己又能如何呢?
实际上,这也是公孙珣一开始计算兵力时,只是把这些人当做押运粮草的民夫来看待的缘故了。
而现在,这些人听到自己此行是要去打仗的消息后,居然是欢呼雀跃……这如何能不让公孙珣惊喜交加?
“不想兄长来襄平不到半年,便已经得人心如此!”回到眼前,一片愕然之中,公孙范倒是第一个出声感慨。
“主公,”吕范掌管那个数千人的民夫大部,自然是对军中情形有些耳闻,所以往自己身后随口问了几句后,也是立即出列。“士卒都称主公您是北疆名将,战必胜,攻必克;而且赏罚分明,恩威并重……故此,全军上下皆愿为主公效死。”
公孙珣当即大笑不止,而几名部族首领也是看着周围汉军各自凛然。
“恭贺令君,闻战则喜,军心可用!”就在这时,审配也是昂然出列,拱手而言。“既如此,配就不再等到明日了,我现在就过河去高句丽城!”
“辛苦正南了。”公孙珣也是赶紧甩开莫户袧,转而握住了审配的双手躬身半礼。“玄菟这边的局势就靠你一力维持了。”
话说,对待下属,无论是谁,作为上位者你首先都得有利益保证,你要给人家升迁的可能性、财富的奖赏……等等吧,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但是具体来说,这些奖赏却是千差万别的。
有的人就是求财,就是畏惧上位者的力量,那么许下财富、展示力量,他们自然会来老老实实,就如眼前的这些部落头人一样;而有的人本就处于体制之中,但因为位于最底层,所以常年受不到公平对待,那上位者只要赏罚分明,在给予位阶、财富的同时尽量做到不偏不倚,那自然也会甘心卖命,大部分民防壮丁其实都是如此。
但是,对于审配这种人,你就要展示出一些别的东西了。
说白了,人家审正南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求的乃是一种精神满足,在必要的位阶之余,你还应该拿出一些微微超越礼节的尊重。
而果然,见到公孙珣对自己微微行了半礼后,审配当即正色答道:
“令君愿意将后方托付于我,我审配又怎么会有负所托呢?但有我一条性命在,就断不会让玄菟郡这里对令君此战有所阻碍。”
言罢,这审正南居然是丝毫都不耽搁,直接告辞后就领着几名护卫穿过已经封冻的小辽河,径直往玄菟郡首府高句丽城去了……其他人只以为审配是去和玄菟太守剧腾在援军之类的事情上有所沟通,其实,他却是去阻拦剧腾争功的,更是防止剧腾对徐荣所部有所阻碍。
“诸位,我军现在已经有汉军三千余人、胡骑三千余人,累计约七千众。”公孙珣目送审配离开后,也是不由志得意满。“等到了玄菟最东北的西盖马城,还会有玄菟郡常驻的一千五百精锐汉骑,扶余人也会尽量有所支援,届时兵力不下万人,而且粮草、军需充足,正该是有所为之时。”
周围军官、士卒闻言愈发振奋,便是塌顿等几名胡骑首领也是添了几分喜色……毕竟,既然已经决定参战,那目前唯一该考虑的,自然就是胜负问题了。这时候,知道己方还有更强大的兵力组成,谁又会不高兴呢?
当晚,因为尚在长城内汉境之中,又是难得会师,所以公孙珣下令搬出之前腌渍的肉食,并特许饮酒,以此来鼓舞士气。
第二日,公孙珣正式下令拔营,然后沿着小辽河转向往东北方而去,俨然是直接越过了高句丽城,并前往西盖马去寻徐荣。
而审配那边此时便起了巨大作用……新任玄菟太守、青州人剧腾自然听说过河北名士审配的名声,更是敬重对方曾为陈球的家宰,所以是分外以礼相待。而对于‘辽东郡’因为‘高句丽越界劫掠商路’而要借道动武之事,这位新任玄菟太守虽然有些觉得莫名其妙,却也只是按照审配建议暂时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发了一份公文往襄平那里询问……
拖延糊弄嘛,就是这么来的,等到文书送出以后不久,公孙珣却借助这冬日小辽河冰封形成的快速通道,迅速来到了西盖马城,并见到了徐荣和他的一千五百精锐。
徐荣是个比较沉闷,甚至显得有些木讷之人。
当然,这更可能是他作为一名正儿八经的边防将领,虽然因为恩主的要求不得不私下出兵,却不想真的为了眼前这个陌生之人出死力,所以才会刻意冷淡……毕竟,除非公孙珣此战能打赢,否则他徐荣和他本部的一千五百精锐骑兵,就只能是白干活,甚至白死人,最多也就是一些钱物上的补偿而已。
而毫无疑问,徐荣在很大程度上认为公孙珣是打不赢这一场仗的。这一点,即便是大军在西盖马稍作休整,然后出城往东继续行军,并遇到了早已经约定好的那一千多扶余援军以后,以至于总兵力规模近万以后,也是没有丝毫改变的。
“公孙令君请看。”西盖马城东五六十里处,高句丽与扶余、大汉,三国实际军事分界线的辽河畔,徐荣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的介绍道。“从此处开始便有一个要紧的路口,若是继续沿着小辽河往东北去,则依旧是一条宽阔大路,而且沿途都有高句丽村落、良田,但此道数百里外的尽头却是小辽水发源地辽山,此山极为险要,而且为高句丽驻军所控制;而若是离开小辽水转向往东南,也有一条路,此路虽然周边山岭纵横,通畅远不如辽河,却也可以行走大军的,高句丽人的坐原防线便卡在了这条路中最适合用兵的一处原野上,名字便叫做坐原,距此不过二十里。”
徐荣这番话,居然比他之前在公孙珣面前说的所有话合起来都要多,俨然是军情讯息不得不说。
而此间大部分军官,也都是有些军事素养和军事经验的,闻言登时个个蹙眉。
“换言之,”娄子伯骑在马上捻须问道。“若是顺着小辽河通道,再走几百里去打辽山,或者只是意图扫荡上游数百里的地方,坐原的高句丽人便可以轻易从此道中涌出,截断我们的后路和粮道?”
“不错。”徐荣坦然道。“这也是之前公孙老太守和前任耿太守为何都要打坐原的缘故了,实在是不打不行,坐原在此,不说伐高句丽了,便是小辽河上游数百里的疆域也根本无法控制。”
“换个说法,”公孙珣不由蹙额言道。“就是因为坐原防线的存在,这小辽河上游数百里的肥美之地,才被高句丽人吞下的?”
“正是如此。”徐荣恭敬而又有些疏远的答道。
“但是,坐原防线屹立此处十余载,”公孙珣叹气道。“两任太守都无功而返,想来必然是有说法的?彼处是何计较?”
“回禀公孙令君。”徐荣继续有气无力的答道。“这里面有这么几条……其一,实在是高句丽人经营日久,堡垒纵横;其二,彼处虽然是原野,却显得有些狭小,实在是不利于我军骑兵决战;其三,这二十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补给、进军都是个问题,可坐原后面的道路却渐渐开阔,有利于高句丽援兵的快速支援……而高句丽也是几十万口的国家,一旦不能速下,此处援兵充塞,便极难攻取了。”
公孙珣微笑颔首:“既如此,就先在这个岔口扎营吧!”
徐荣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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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三章 亮旗(还债了)
上万军队直接在小辽河畔的大路通道上安营扎寨不说,那徐荣回去以后,却也突然看开了……毕竟,拖延个几日,等高句丽援军全到,到时候坐原那里只是看一眼便让人提不起攻略的兴致,说不定这个玩笑一般的征伐就也到此结束了。
省的拼命,岂不正好?
一念至此,徐荣自然是彻底放松下来。
不过,等到了傍晚时分营寨建好,徐荣却又忽然接到传令,说是公孙县君请他去主账议事,也是让他无奈之余对这位名声极大的年轻贵人更加不屑了起来……白日闻难而退,此番倒是议论起来了,也不知道能议论出个什么?总不是要趁机饮酒取乐吧?
等到了地方以后,怎么说呢?不能说徐荣猜错了,也不能说他猜对了,因为中军帐中确实是在用餐,而非是在‘议事’。不过,这里确实没有一滴酒,也谈不上什么宴饮取乐,只是用餐而已。
“徐司马字伯进?”坐在上首用餐的公孙珣倒是把八成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右手第一位的徐荣身上。“乃是我族兄给取的?”
“是!”听到对方说起公孙域,徐荣也不好再刻意冷淡。“当日公孙老太守对我父子二人的恩德实在是没齿难忘,父亲去世前也常常跟我说要对老太守谨守为臣之道。”
只是对老太守谨守为臣之道,而非是对公孙氏,这话里暗藏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老太守有信,我自然会尽职尽责帮你打这一仗,但多余的事情就别提了!
“那你认得公孙度吗?”公孙珣边吃边问,依旧显得不以为意。“我人听说他当时也是在我族兄府中为吏,算起来跟你应当是同一段时间?”
“不错。”徐荣徐伯进再度提了一些兴趣。“我与升济兄年少时同门为吏,相处甚佳!”
“既如此,伯进且速速用餐。”公孙珣微微颔首,然后再度面露微笑。
话说,虽然公孙珣很早就在很大程度上猜出对方应该就是自家老娘故事里那个正面击败了曹操,然后还帮助公孙度获取辽东太守的徐荣,但此时当面一问之后,却又板上钉钉了。
毕竟,不管怎么样,且不说故事中第一次用兵的曹孟德到底有几分水准,仅从徐荣本身来讲,一个辽地边郡军官能受到西凉人董卓的看重,并成为西凉军中几名重要将领之一……最起码此人用兵水平应该是不虚的。
而打仗嘛,谁不希望自己手下人水平更高一点呢?也就难怪公孙珣会发笑了。
不过,这笑容在坐在侧手边的徐荣看起来却显得极度莫名其妙……自己跟公孙度关系好又如何,能打开二十里坐原那里的防线吗?这铁锅腌肉炒蘑菇配上煮面片确实好吃,但能把坐原那边的高句丽人给引到这里,然后跟上万大军在开阔地带决战?
但不管如何了,铁锅腌肉炒蘑菇配上煮面片确实好吃,不要说第一次吃的徐荣了,那塌顿和段日余明连吃了三五日都没吃腻的,甚至于苦惯了段日余明刚刚还捧着陶碗讲,他若能一辈子有这些东西吃,便是给人做奴也无妨,引得今日才汇合的扶余援军的头子简位居也是连连打量对方……也就是一个莫户袧,整日就知道揪着娄圭打探铁锅销路问题,今日也不例外。
而眼见着吃的最慢的段日余明将最后一口咽下,公孙珣却是放下了漱口的面汤,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圈帐中诸人:
“诸位都吃饱吃好了吗?”
“多谢令君款待!”从徐荣和塌顿往下,算是客将的这些人纷纷拱手道谢。
“那就动身吧!”公孙珣微微颔首,然后扶刀豁然起身,而在他左手侧,除了一个吕范外,娄圭与韩当,公孙范与公孙越,也是当即扶刀而起。
“去哪里?!”见到如此情形,徐荣身侧的塌顿一时惊愕,连敬称都忘了喊。
“是……嗝!令君要去哪里?”段日余明也惊得直接打了个嗝。
“天色已黑!”莫户袧也是一时惊慌干笑。“大人千金之躯,难道还要出营不成?”
扶余人简位居亦是四下乱瞅,只是他初来乍到不好说话,也不敢说话而已。
而此时,除了韩当、娄圭等公孙珣心腹外,徐荣也有些恍然的站起了身来……这不是说徐荣就更聪明,塌顿和莫户袧等人就都愚蠢,而是说他身为一个汉人军官,尽管不大看得起公孙珣,却也知道对方不会害自己,所以能够去正常思考。至于那些头人,全部都是雇佣军,所以即便是莫户袧,遇到一个显得莫名其妙的命令时,第一反应也是警惕居多。
“徐司马带路吧!”公孙珣没有理会这些人,而是直接昂然朝徐荣笑道。“既然来了,咱们趁着夜色且去坐原一趟,看看彼处到底是何情形!”
“喏!”徐荣难得中气十足的应了一声。
塌顿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出得门来,众人眼见着大帐前立着一屯汉军弓手,还一人双马,然后又有人专门牵来不是白马的几个坐骑,自然是明白公孙珣早有准备,也就个个安生下来……最后,除了一个吕范和王修留守大营外,其余营中所有高级军官,一个个的也不专门披甲,也不带着长兵,只是刚才用餐时的打扮,然后取了放在大帐前的短兵,就直接趁着暮色,小心翼翼的往坐原而去了。
……
坐原,西北侧的一处山洼中。
“令君请看!”
趁着淡淡星光,徐荣的好!”一直盯着远处正中大营的公孙珣忽然回头。“墨守而成规,防守嘛,真要是都这么讲规矩那还真就只能强袭了……我心中已经有定计,叫上义公他们,咱们回去吧!”
黑夜中,徐荣愈发愈发看不清对方脸色了。
………………
一路上,众人不免多有顿挫之意,但忙着赶路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而且身边随行的那一屯汉军弓手一直是兴奋万分,他们更不好多言,以防止扰乱军心士气……毕竟,从这些底层士卒的角度来说确实值得兴奋,一百个人就烧了小半个营寨,那上万人一拥而上,拿下区区一个坐原岂不是轻而易举?
可是,等回到营寨之中,目送着这屯军士被韩当带着往后营王修处记功以后,作为胡骑中为首之人,也是实力最强、身份最高的塌顿却是忍不住在中军大帐前开了口。
“公孙令君。”塌顿拱手正色言道。“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公孙珣浑然不以为意。
“令君。”塌顿咬牙言道。“今夜打草惊蛇,怕是高句丽人已经连夜去寻援军了,若是令君下定决心,还请你即刻发兵,再无拖延。”
公孙珣一时失笑:“我还以为塌顿首领见到对方营垒坚固,号令分明,起了退意呢,居然是求战吗?”
我领着一千多人在你一万人的军队里,疯了才会有什么‘退意’,就是有也不敢说啊?塌顿心中无奈,只能强做慷慨道:
“令君说的哪里话,我们乌桓人世代居于辽西,与公孙氏素来相善,更兼赵太守恩威并重,上下无不膺服……此番得蒙令君征召,正该效死命才对!营盘坚固又如何?若令君有命,我们乌桓人便是舍弃突骑之利,也要为令君舍命白刃一战的!”
“莫户头人怎么说?”公孙珣忽然又回头朝莫户袧问道。
“大人说的哪里话?!”莫户袧当即挺胸。“我莫户袧视您与安利号为再生父母,您若有令,我莫户部必然倾力死战!”
“段部呢?”公孙珣满意的点点头,复又看向了段日余明。
“段部受赵太守大恩,也全凭令君调遣。”段日余明赶紧答应。
“那扶余简位居猪加又意欲何为呢?”公孙珣继续往下问去……猪加,乃是扶余四道官位之一,其余三道分别是牛加、马加、狗加,也是有意思!
“将军说的哪里话?”赶紧俯首的简位居也是一口不赖的汉话,或者说这年头各族人士也只能用汉话才能相互交流。“我们扶余人屡受高句丽人压迫,也屡受大汉扶助……若是跟着大汉去打高句丽人还不使出死力来,那这身性命留着何用?”
这倒是合情合理了,一旁的徐荣暗自思索,抛开跟高句丽有直接利害关系的扶余人不说,遇到顿挫之时,一群辽西来的杂胡野人,居然不耍赖偷奸,反而只求抓住最后一线战机勉力一战……虽然有些不得已的味道,但这个公孙氏出身的年轻令君,恐怕确实在这些人心中地位非比寻常!
“说的好!”问完几个外族头人后公孙珣也不再继续追问了,就在中军大帐前昂然下令。“既然诸君都有战意,那今夜好生休息,明日我们便兵发坐原!”
此言一出,眼前众将不管各自心思如何驳杂,却都再无多余言语,只是轰然称喏!
众将纷纷告退回营,公孙珣自然也是掀开中军大帐入内,不过,娄子伯倒是依旧跟了进来……众人也不以为意。
“一个个的说的好听,背地里却多是存了不良之心。”娄圭一进帐便忍不住冷言嘲讽起来。“分明是看到敌营坚固又条理分明,然后又个个吝惜自己部族,所以便只想趁着高句丽援军未至之时勉力一战,好给少君你还有赵太守一个交代,这样等到相持之后就能腆着脸要求撤军了。”
“你管这个作甚?”坐回到上首位置的公孙珣卸下自己的断刀,握在手中不以为意道。“本就是雇佣军,本就是只求一战而已……再说了,若能大胜,他们自然会继续追随,若不胜,我们难道也会执意留在此处吗?”
娄圭一时沉默,却又忽然问道:“刚才少君可曾看清了讯号?”
“看清了。”公孙珣点头作答。
“我还以为是我看花眼了,”娄圭略显狐疑的言道。“居然是最中间那座大营……哑哑可虑安排的人难道是坐原主将?若是如此,岂不是太过轻易?!”
“鬼晓得。”公孙珣终于严肃了起来。“但不管如何,明日便能见分晓了!”
娄子伯微微颔首不语。
………………
寒冬腊月,天色未明便能看见一股白气从整个汉军大营中飘散出来,这是大军为了早间用餐和随行干粮而在埋锅做饭。
而等到早间饭后,从战马到干粮引水,从器械到移营的各项事务却都已经完备……吕范在雁门总揽军营庶务,锻炼得当,再加上一个认真负责的王修,二人领着一众军吏,倒也是称得上是井井有条。
士卒们开始列队出营,公孙珣也开始一早便辛苦分派起来……要知道,上万大军,胡汉纷杂,战力不一,想要前行二十里再战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首先一个,此处大营作为进军根基是不能放弃的,所以吕范要带着两千人,其中一千杂胡一千汉军,皆时最弱之人,在此处留守,并兼做后勤;然后王修还要带着五百人随军前进,准备沿途设立补给点,并在坐原谷口处建立一个小营以防不测!
而战兵中也是要分门别类,最先出发的乃是韩当和莫户袧二人,他们俩领着汉军一千、胡骑一千,作为先锋先去坐原谷口稳住阵脚;然后则是公孙范督导着一些不能上台面的杂胡所部,约有五六百人,沿途清理道路,并兼为第二阵;接着才是塌顿、段日余明、徐荣等各持本部,前后护卫着公孙珣,约有四千人作为主力第四阵跟上,而公孙越则和扶余猪加简位居领着那一千扶余人作为后卫。
大军过万,无边无沿,前面的韩当和莫户袧二人的旗帜已经消失不见,公孙范也已经全员出发,公孙珣这里的主力方才出营列阵完毕,并往前方坐原出发!
“主公稍待!”公孙珣刚刚动身,身后却又忽然传来吕范的呼喊声,俨然是后者忽然从营中追出。
刚刚动身却又停住脚步的士卒们纷纷议论不休,众人见状也皆是蹙眉不语,便是公孙珣也有些暗暗心惊……吕范不是个不识大体之人,这都要行军了才忽然追出来,怕是真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主公!”吕范负着一物,匆匆从营门中打马而出,然后又赶紧将那物塞给了自家主公。“夫人刚刚让人从襄平送来一物,我不敢留存!”
接过此物,公孙珣先是心下一惊,只以为是自家老娘追索而来,但马上他又反应过来,吕范口中‘夫人’应该是赵芸而非是自己母亲……只是,阿芸那丫头此时来添什么乱?你吕子衡又跟着惹什么事?
不过,强做镇定低头将此物打量一番后,他却又一声感叹:“夫人拳拳厚意,为人夫者不可不受,立即与我挂起来!”
原来,这竟然一个绣织而成的精美锦制挂旗,红底白马,端是威风,放在此时也算是一件宝物了……而此物绝非是仓促完成,那么之前两月,知道自己将要出征的赵芸是暗地里花了多少心思,也是可想而知了。
至于公孙珣之前所挂的大旗,不过是之前在襄平练兵时草草织成的一个公孙字旗而已。
“主公!”
眼看着新的大旗挂起,与描摹着公孙二字的旗帜并列在公孙珣身后展开,娄圭见状也是临时改了称呼,并直接下马,与吕范一起俯身而拜,大声当众言道:
“临阵而得旗,正为吉兆,此战必当旗开得胜!”
其余将领见状,也是纷纷醒悟,个个下马而拜,士卒们则议论纷纷,惊叹不已。
坐在马上的公孙珣目光扫过两个心腹,却是昂然扶着腰间断刀,大笑而行:“既如此,全军随我速发坐原,决胜正在今日!”
………………
到了中午,公孙珣引着主力军阵来到坐原,尚未前行进入谷口,迎面便有韩当、莫户袧、公孙范三人一起来报。
“如何?”公孙珣也不下马,便径直发问。
“得大人护佑!”莫户袧有些茫茫然的答道。“两座前途营寨已经为我军所获!”
“这么快?!”一旁昨晚上来过此处的军官也是个个惊异,徐荣更是直接问了出来。
“确实如此。”公孙范一脸喜气。“兄长不知道,我到来时,义公兄正与莫户头人分别攻打那两座顶在谷口的前突营寨,义公兄打得是昨日着火的那个,莫户头人打得是另一个……孰料,昨晚上军情不明他们不派支援倒也罢了,今日天色晴朗,军情一览无余,高句丽后方大营居然也不派支援,然后任由义公兄率众先攻破昨夜失火那营,并转向与莫户头人夹击另一营!”
众将依旧有些惊疑,而公孙珣眼看着韩义公朝自己微微使了眼色,便晓得这其中必然是内应起了作用!
“速速前进,以那二营为本阵,部署兵力!”一念至此,公孙珣再不犹豫,直接敦促列阵发兵。
“少君,只怕那内应不是主将,也是主事之人!”一刻钟后,在高句丽人遗弃的军营之中,韩当这才有机会低声汇报。“我率部来此后,对方居然主动出营迎击,而迎面接战追入敌营后,酣战不过一刻,高句丽后方大营居然又来传令,让这个营盘之人主动撤离……听懂高句丽话的士卒讲,他们喊得是此处营盘被烧,不必再守!至于另一个前突营盘,后方没有援军,侧面营盘又被夺,也自然是一鼓作气了。”
公孙珣和娄圭对视一眼,刚要说话,却看到各部已经占据好营盘、列队完毕,而徐荣、塌顿、段日余明等人也是纷纷赶来,便立即闭口不言,转而端坐不动。并让人赶紧亮起自己的白马军旗,与公孙字旗,与对面的高句丽大营遥遥相对!
而稍倾,正当公孙珣手指坐划,分派马上各部攻击任务之时,却忽然一抬头,登时愣在当场……原来,可能是看到自己这里升起旗帜,对面的高句丽大营正中的高台望楼上,居然也升起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旗帜,并且能够立即听到高句丽士兵的欢呼声。
“徐司马,”公孙珣不由蹙额问道。“这旗子上面画得什么鬼东西?是高句丽的旗帜吗?”
“画得是金蛙,”徐荣久在边疆,只是看了一眼便心底通透。“传说高句丽开国大王朱蒙的父亲便是金娃王……金娃红底,应该是高句丽五部中贯那部直系贵人在此。”
“贯那部直系贵人?”娄圭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正是!”
“少君!”娄圭忽然再度下拜。“敌将自傲无能,战机已现,请让胡骑尽出,隔断高句丽大营与其他营寨联系,然后将全部汉军交与义公,即刻猛攻大营!”
其余诸将闻言都是一头雾水,公孙珣却是豁然起身,拔出自己许久没有亮出来的那把断刃,直接劈断了刚刚摆上前的几案:“子伯秒策,诸将就依此言而行!不止如此,中军也与我拔营向前,将我的军旗与本部摆到敌营跟前,再鸣鼓助威!此战当一鼓作气,一战而定!”
众将俱皆骇然,无一人再敢多言,只能转身催动兵马。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再起——对面大营居然直接打开,兵力虚弱的高句丽人居然主动放弃了防御完备的大营,举着金蛙旗出寨迎敌。
汉军诸将再度目瞪口呆,而对面营中高台之上,一名披甲将领却是惭愧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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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句丽屯塞坐原,连营十一,凡十余年汉军屡不得下,边境苦之。太祖徙襄平令,以治安事号令本县民防、各族杂胡进军,众皆以为不可行。及当日将发,独赵皇后遣家人送白马旗至,以做激励,众皆以为吉,太祖亦叹之,乃速发而攻……到坐原,贼人惶恐大惊,以至中军刚至,前军已破二营。太祖遂令兵马不驻,直趋向前,又亲持白马旗,督师至敌营门前而坐,敌当即大溃,全营尽失!”——.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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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四章 雾气
从明临答夫建立起坐原防线算起,这个高句丽的堡垒群十年间都没有陷落过,两任玄菟郡太守都来过,但都无功而返可是今天,公孙珣带着数量上可能多一些,但战斗力上却未必强哪里去的一支杂牌军,却居然一日而下!
故此,作为一个几乎参与了每一次坐原战役的人,徐荣一时间颇有些恍惚不定,宛如身在梦中。┏104399.┛
但是睁开眼睛,成串的俘虏,欢呼雀跃的汉军军士,四处捡破烂的杂胡兵卒,还有那挂在高句丽中军大营高台上的白马旗,却又明白无误的告诉他,坐原确实易手了!
而且,这一切还是有合理解释的,那就是高句丽坐原防线的守将是个十足十的蠢货!
先是骄傲自大,以劣势兵力主动出击;败退之后却又不懂得及时稳住阵脚,居然放任汉军尾随而入,几乎是将坚固无比且防备设施完好的正中大营拱手相送;最后,等汉军攻入大营后非只是个人投降,甚至还替汉军主动招降了其余营寨!
这个贯那部出身的守将几乎是将一个将军能犯的的重要错误犯了个遍,如此人物担当守将,便是给他一座卢龙塞又如何能守下来?!
当然了,话还得说回来,徐荣仰头看向了头多疑不多疑!”娄圭此时忽然开口道。“既如此,少君,我有一计,或许可以从容破此局!就看你有没有这个魄力了!”
“何计?”公孙珣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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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见鬼雾,主国家丧乱。”——旧燕书.五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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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五章 渔夫
腊月,冬日的山谷中到了傍晚时依旧会雾气缭绕,不过驻扎在这里的汉军却已经毫不在乎,因为他们很快就发现,这雾气只是傍晚出现,到了晚间就会自动消散,恰如某些地方习惯性的早上起雾到了上午就消散一般。
换言之,这很可能是本地特殊地形导致的一种小气候而已,没必要少见多怪。
不过,军中主将公孙珣却以‘雾气太大’为理由,在此处足足拖延了四日都没有动身,也是让全军上下一时颇有猜度。
“将军,”最后,就连徐荣都忍耐不住了。“再等两日,不说逃逸入山林的败兵会有所泄露,只怕每旬都要来送补给的高句丽人也要到了,届时高句丽人有所准备……不要说他们会集结大军了,只是坚壁清野、早做防范,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件麻烦事吧?”
“为何是徐司马来说此事?”正在与王修核对文书的公孙珣暂停了下来,转而饶有兴致的对上了徐荣。“其余诸位人呢?”
徐荣一时无言以对。
没办法,他总不能说其他人都不敢来讲,只有他自己敢过来吧?
哦,别人都畏惧主将,就你徐荣脸大?
一旁的王修见状只是微微一拱手,就知机的暂且退下了。
“只是略有不解而已。”徐荣见到周边无人,这才稍微解释了一下。“十年不见的良机就在眼前,我军又足有万人……利刃在手,杀心又岂能不生?”
“说的好,利刃在手,杀心自起。”公孙珣当即颔首。“或者说,大军来此是干什么的?一万大军,辛苦集结起来花了我多少心思,动用了我多少人脉,总不能无功而返吧?”
徐荣连连点头,其实这才是他最难以理解的事情……要知道,这只军队乃是眼前这位年轻县君辛苦万分七拼八凑出来的,比如自己这边,应该公孙珣动用了极大人情才换来的一次出击机会;又比如那些胡骑,多半是要花钱的雇佣军;还有那些辽东的民防、壮丁,若是不尽量打些大胜仗,难道回去后不需要对辽东太守高焉有所交待?
所以照理来说,眼前的军中主将才应该是那个最迫不及待的人才对。但是,他偏偏按兵不动。
“徐司马。”公孙珣扶着身前的几案继续叹气言道。“不是我推诿,实际上我恐怕才是军中最想进军的那个人,因为这只军队其实是我的私军,皆因我的个人私念才到此处……”
“是!”徐荣毫不犹豫的再度点头应道。
“但是,越是如此我越要小心谨慎。”公孙珣继续认真言道。“毕竟我不能让军中士卒因为我个人的私念而埋骨他乡。你想想,一万人,其中足足五千汉军,当日北出弹汗山乃是朝廷钦命,我都为死伤之众而日夜难眠,如今仅我公孙珣一人,那就更加背负不动了!徐司马……”
“是!”徐荣居然有些紧张了起来。
“我宁可在此枯守,然后无功而返、丧失良机为天下人笑,也不愿让一郡人哭……没有保全大军的觉悟,我又这么可能私自出兵呢?”
徐荣沉默片刻,方才继续追问道:“莫非前方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不瞒徐司马,”公孙珣坦诚言道。“我之前是因为有内应才决定过来赌一把,然而坐原下来的太容易了,那守将的行为举止也太过奇怪,便不免起了疑心……”
就这样,公孙珣又将哑哑可虑之事娓娓道来,并将自己的疑虑全盘托出……他其实也是想说服对方,毕竟对方本身就是这只七拼八凑杂牌军中实力第二强的人,而且本身还是汉军,如果他也选择无条件支持自己的话,那军中无论如何都不用担心再起什么波澜了。
“明临答夫确实年逾七旬了,”徐荣蹙眉言道,“身体渐渐不行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从大局来看,哑哑可虑和贯那部有所举动也是常理……不过,将军谨慎为先我也无话可说,您是想守株待兔?”
“没错,”公孙珣终于将自己的打算摆了出来。“我准备再等几日,若是对方真有埋伏,那必然比我们耐心更差!”
是了!这个道理徐荣当然明白……高句丽便是真的搞出了类似于前汉‘马邑之谋’的惊天巨幕,那国小民弱的他们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支撑不久!
毕竟,想要捕获一万大军,即便是杂牌军,那高句丽人也必须要有三万到五万大军提前在前方布置好才行,而以他们的人口来论,基本上是需要国中总动员才可以做到这一步……而这么做,基本上会让整个国家的一切生产生活行动都陷入到停滞状态,并且还会对军事储备形成巨量的消耗。
而他们消耗不起!
这就是穷国、小国的悲哀!
所以,真要是这么耗下去,最先忍耐不住的一定是高句丽人……而且,他们还肯定不可能放任汉军占据坐原,肯定会主动趁着大军集结发起反攻!因为如果坐原反过来落在汉人手里,那之前高句丽数十年辛苦扩张获取的辽河上游数百里沃土就会立即被汉人和扶余人给重新夺回去,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而这其实就是娄圭的所谓颇具妙计——守株待兔,然后随机应变!
但是,所以说但是,这一切都是以公孙珣的无端猜度为前提的,十之**是对局势的错误判断。而且,公孙珣也需要为这种无端猜疑付出代价……这也是娄圭所言的魄力了。
当然,这个代价倒不是说他在这里一直按兵不动,会让真心搞政变的哑哑可虑和贯那部陷入危险之中。
讲实话,贯那部死绝了都跟他没关系,蘑菇大王死了更好!
真正的代价和压力来自于后方!
首先一条,刚才就已经说过了,如果事后证明前面一片坦途,却只是因为公孙珣在此处耽误了大量时间,导致后来的军事行动无功而返的话,那‘为天下人笑’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其次,随着时间推移,抛开公孙大娘不说,辽东太守高焉也好、玄菟太守剧腾也罢,恐怕都会彻底醒悟过来,而他们会以两千石之位阶对公孙珣作出什么样的反应谁也不知道!
高焉虽然懦弱,却是公孙珣正儿八经的主君,不需要前者狠下心来,只需要一个正式签署着他高焉太守大印的撤军文书送到,那公孙珣要么撤军,要么就要明白无误的负担起一个违抗军令的罪责……洗不掉的那种;
至于剧腾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信使过来,徐荣走不走?说白了,徐荣来这里本身就是违背军令的……按照原来的想法,坐原这里碰一下,打不赢直接回去,屁事没有,而打赢了一路高更猛进,什么后果也都会淹没在重大的军事胜利中。
现在呢?
徐荣为何忍耐不住,公孙珣心里真没有点数吗?
“伯进!”公孙珣说完打算后,又直接起身来到对方身前。“请你放心等待,我公孙珣就算是事不成,也不会让别人替我担责的……剧太守那里,我自然会告诉他坐原乃是你一力攻打下来的,有这个功劳在手,剧太守也不会为难你的!”
“那将军你呢?”徐荣当即反问。“若是拖到需要坐原为我赎罪的时候,将军你又会是什么处境,没了坐原的功劳,你又如何向辽东那边交代!”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公孙珣执其手而劝道。“万事我自担之,只希望徐司马你安心再等几日,而若是高句丽人真不派兵来,我也一定不会再有拖延,届时必将身先士卒,务必在年前让战事有个结果!不过这几日,还希望徐司马多多配合,在此处严防死守,以防万一!”
徐荣当即不再言语,转而躬身告辞。
亲自将对方送出大帐以后,公孙珣看着外面一到傍晚就出现的薄雾,也是一时感慨。
“令君!”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帐外的王修忽然出声。
“何事?”公孙珣被吓了一大跳。
“我刚刚想起来一件事情,正要提醒令君。”王修认真言道。“咱们粮草虽然充足,但主要都存放在辽河岔口大营中……”
“这是何意?”公孙珣登时蹙眉。“你是说高句丽人会派遣奇兵突袭河口大营?真要是那样,我们距离大营不过二十里,骑兵须臾便至,多少高句丽人也能把他们拍死在辽河边上。更别说那里距离玄菟本土极近,玄菟那里最少还有三四千骑兵,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我不是说高句丽人,我是说两位太守。”王修正色提醒道。“令君你想想,如果使者来营中,或许还会忌惮令君你的家世、威望、人脉,然后您强硬起来,他们说不定也是无能为力。可要是眼见着直接让你撤兵走不通,转而派人去接管后方大营呢?留守的士兵是认太守的使者呢,还是认吕县尉?届时两位太守把吕县尉抓起来,占据辽河岔口大营,然后不发粮草,我军也就只能自退了吧?!”
公孙珣悚然而惊,但旋即干笑:“换言之,若两位太守真有使者来到坐原这里,那我要么急速进军向前,要么就只能全军而退了吗?”
王修微微颔首:“届时恐怕并无第三条路可走,或者说使者到来后再想着强行拖延就不大现实了!”
“娄子伯的守株待兔、随机应变……”
“令君说什么?是要召子伯兄来吗?他不是刚刚奉令君命去试探那弥儒了吗?”
“没什么!”公孙珣尴尬失笑。“且再等等吧……毕竟,这都四五日了,不是还没见到两位太守的使者吗?说不定高太守和剧太守给我面子,根本就没使者呢?”
“令君不该有侥幸之心。”王修认真谏言道。
公孙珣当即无言变色。
………………
天色愈发变暗,而坐原的薄雾也例行散开,就在这个时候,数百里外的玄菟郡郡治高句丽城中,审配却是再度敲响了玄菟太守的官寺大门。
“这审正南又来干什么?”剧腾本已经睡下了,却又无奈起身。“我敬他是河北名士,家中也是河北巨族,屡次给他面子,连徐荣私自调兵出去也没有追究,更没有发出文书追索,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来烦我……”
“要我说,府君何必理他?”一旁伺候剧透起身的小妻不由赔笑劝说道。“我听人说,那公孙珣是私自出兵,却走运打下了玄菟十年都没打下的坐原,然后却又顿兵在那里打不下去……府君此时以徐荣的事情拿住对方,逼那公孙珣撤兵,再把坐原握到自己手里,岂不是大功一件?”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主意,一套一套的?”剧腾当即失笑。
“郡中李郡丞的夫人找我说的。”小妻当即答道。“大军过万,直接从城外穿过然后去西盖马汇合徐司马,又去打了坐原,算算这都七八日了,什么消息满城不都传遍了?”
“李郡丞的心思真是可笑,你也是鼠目寸光。”剧腾闻言再度失笑道。“你明日去告诉李郡丞,这样做固然能拿下坐原的功劳,却未免失了面子,得罪了在这塞外势力广大的公孙氏和辽西赵太守……其实,这件事最着急的人应该是那公孙珣的到。“天下人都知道我审配在我家陈公举族有倾覆之危时受了公孙令君的大恩,此恩不得不报。而如今,公孙令君将后方托付给我,本就是要在两位太守这里有所为,若今日放任剧公借此文书断令君粮道,我审配将来又有何面目立足于士人之中呢?还是那句话,书在腹中,剧公尽管取之,而且此事是我咎由自取,我便是死了,也只会感激剧公全我名声!”
言罢,审配叩首再三,以示罪身。
剧腾咬牙失笑再三,但终于还是将手中刀子给插回到了刀鞘中……只是他手臂微颤,插了好几次才放回去。
“起来吧!”刀子装入鞘中后,剧腾满脸冷笑的将其扔到了地上。“我真杀了你,与我有什么好处?你审氏是冀州大族,陈氏是徐州大族,公孙氏是幽州大族,然后我一个青州人为了一个区区坐原的功劳就把你们三族得罪到死,还要不要在士人中混了?!再说了,就算是此时不取,这坐原的功劳也迟早是我的……为此事杀你,不值得!”
审配面无表情的起身束起衣带,又从容配上刀子,然后拱手拜谢。
“记住了,”剧腾满心无力的挥手道。“以后辽东再来文书,你随便烧了便是,吞下去容易闹肚子……换言之,以后别来见我了!”
那王兵曹见机就要离开,却不料被审配一把拽住,然后后者依旧昂然立于厅中。
“这是何意?”剧腾登时无语。“审正南,你还要作甚?!”
“回禀剧公。”审配昂首扶刀答道。“外臣深受剧公礼遇,又受剧公不杀之恩,不能不报!”
剧腾当即耻笑不止:“你如今如何报我?”
“剧公已经准备不再干涉我家公孙令君在坐原的行动了?”审配认真问道。
“我怎么敢?”剧腾一时气急。
“那剧公是准备等此事平息后再收取坐原的功劳?”审配继续追问。“反正我家令君无论是否再有斩获,坐原都是有了的,对否?”
“那又如何?”剧腾无言反问道。“我已经替你们无视了高太守的文书,换取这个功劳不行吗?你还要我如何?”
“可是剧公,”审配正色建议道。“既然你已经准备放弃此时干涉,转为从战后分功,那为何不助我家令君一臂之力呢?他在前线越有斩获,你不是越能有所分润吗?”
剧腾目瞪口呆,良久方才反问道:“你的意思是,他拐走了我一千五百人马,我不追究他责任,还要我反过来为他追送援军?!”
“有何不可呢?”审配依旧认真劝说道。“我虽然不清楚我家少君为何在坐原按兵不动,是因为兵少呢,还是因为担心埋伏……但无外乎就是这两件事情。而剧公手中,最少还有三四千精锐可以调动,而按照惯例,玄菟的军马本就该是用来对付高句丽人的,那为何不能送到坐原那里呢?辽河岔口大营那里,我们可不缺军粮……去一趟又何妨?”
“但是……但是你家令君会让我做主帅吗?”剧腾当即反驳道。
“不会!”审配当即否认。“我家令君辛苦拉出来上万大军,又是他打下了坐原,凭什么剧公做主帅?您要是真去夺权,怕是其余万人会一哄而散……”
“那我……”
“不吃亏啊!”审配昂然打断对方。“反正剧公已经不准备帮助高太守召回我家令君了,那为何不反过来试着助我家令君一臂之力呢?剧公可以让你的军队只到坐原嘛……事不成,你也能提前守住坐原,事成你可以分润更多功劳!”
剧腾先是茫然,后是恍然……是了,对方这是拿坐原为抵押,来向自己借兵!而自己之前想着借高太守的名义逼迫公孙珣撤兵,不就是为了提前把坐原拿到手吗?
这里面的区别无外乎是得罪高太守还是得罪公孙氏的问题!可是自己已经被审配用性命逼着先行得罪了高太守啊!
既如此……借出援兵?!
试一试嘛,反正不吃亏!
山间的雾气已经彻底散开,夜到三更,对审配在玄菟的神操作丝毫不知情的公孙珣此时根本没有睡觉的意思,而是在和娄子伯在大营高台上一边打着动物牌,一边对局势继续进行无稽的猜度。
“弥儒怎么样?”一局战败,公孙珣不安的扔下了手中木牌。
“他越来越着急,”娄圭略显无奈的言道。“越来越失控,只是不停催促我们出兵,有可能是前方确实有埋伏,他担心高句丽人撑不住……”
“也有可能是在担心自己哥哥会暴露,然后有灭族之忧。”公孙珣补充道。“所以还是不好说。”
“侦骑也没有太多效果。”娄圭愈发无奈。“撒的近的没什么结果,撒的远的那几个侦骑倒有三个没回来的,却不知道是真有埋伏还是迷路了。”
“是啊,地形不熟。”公孙珣不由叹道。“千山山脉将辽东和高句丽分割开来,平日里只有参客、珠客能走,能行军的大道只有此处,却因为坐原的存在阻碍交通十余年……前面的地形究竟如何,不能拿哑哑可虑之前的情报为准。”
“说到底,还是哑哑可虑此人,咱们之前太大意也太轻率了,以为有他在,那情报必然无忧……可一旦起了疑心,之前自以为掌握周全的东西就都不可信了。”
“还是要把侦骑撒远一点。”公孙珣仰头望着头顶越来越圆的月亮,也只能如此说了。“然后,若是高句丽人真有什么打算,他们一定比我们更加难以忍耐,咱们再等等……再等等……钓鱼是要有耐心的。”
…………
“月亮越来越圆了。”九十余里外的横岗,当几名值夜士兵挪开拒马的时候,一名腆着肚子的高句丽贵人趁机愁眉苦脸的看着头顶月亮感慨了起来,却正是哑哑可虑。
“可虑公,咱们赶紧进去吧!”旁边一名山羊胡子的高句丽贵人不由冷笑催促道。“别看月亮了,难道要莫离支等我们等到过年吗?”
哑哑可虑无奈叹了口气,于是当即下马步行走入了占地极为惊人的高句丽大营,而刚才那名出言催促的贵人却是依旧骑马而入。
“可虑、畀留,之前就听到卫兵说你们都来到营门前了,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到?”一刻钟后,灯火通明的中军大营里,正在喝人参鸡汤的一名矮小老头听到声音后不由抬起头来,俨然正是高句丽之前数十年的当权者,出身椽那部的高句丽莫离支明临答夫。
“莫离支!”
哑哑可虑和于畀留一起下跪问候,而后者也是当即解释了一下:“莫离支,可虑公不知道发什么疯,局面都成这样了,还步行入营,我没有办法,只能随行!”
“算了。”须发皆白的明临答夫放下汤碗,然后认真言道。“我招你们来的意思你们应该也明白了……四万大军,我们总共才四十万人口,再这么下去国家就撑不住了!”
“莫离支……”哑哑可虑一脸忧虑的劝说道。“再等几日,我把我儿子派过去,一定把对方引诱出来。”
“再等几日是多少天?”明临答夫盯着对方反问道。“对方要是还不来,我们大军就要自溃了!便是他过几日真信了,然后引兵过来,再走上三天,然后再打上三天,我们还有余力去拿回坐原吗?为了这一仗,女人们都去跟松鼠争食了!奴隶中,甚至国人中,年长的人也都被我们放逐到野地里了,再这么下去奴隶会造反,国人会失控,贵族会内乱……”
“一开始就不该听可虑公的异想天开,什么汉人的马邑之谋……马邑之谋成了吗?!”山羊胡子的于畀留愤然起身朝身边的哑哑可虑责问道。“只有你读过汉人的书吗?”
“当日你们也都同意的!”哑哑可虑不由挺着肚子着急反驳道。“莫离支身体不好,大家都担心汉人届时生事,才想着用这种法子先行削弱汉人,以求二十年安定……”
公孙珣的疑虑居然是真的!这哑哑可虑根本就是个出去钓鱼的高句丽老渔夫!
“事到如今说这些干什么?”瘦小的明临答夫一句话就制止了国内两大族族长的争端。“畀留!”
“在!”
“趁着还有足够一搏的粮食,趁着大军尚在……咱们立即兵发坐原,以绝对兵力趁其不备将坐原夺回来,然后解散青壮,以常备军死守坐原!”明临答夫如此吩咐道。“两翼的埋伏也都撤掉,准备随我一起进军!”
“喏!”可虑和于畀留一起拱手。
“可虑,这话不是跟你说的。”明临答夫不由蹙眉道。“两翼大军全都交给畀留指挥!”
话音刚落,账外便闪进来四五名铁甲军士。
哑哑可虑面色苍白,但终于还是在眼前矮小之人与身旁于畀留的注视下缓缓点头:“我知道了,这此徒劳失去坐原是我的过失,我这就解掉佩刀,回王城待罪,再不过问政治。”
“不必了。”明临答夫依旧蹙眉。“坐原一战还需要你出力,你随我一起出征。”
可虑茫然不解,却也只能颔首。
—————我是擅长钓鱼的蘑菇牌鱼线—————
初,配为襄平县丞,使过玄菟郡。玄菟太守北海剧腾异之,结为亲友。戏谓配曰:“以县吏而交二千石,邻国君屈从陪臣游,不亦可乎!”配笑而不答。及中原大乱,腾客死他乡,家中凌散,皆配悉心收拢。——.德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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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六章 祭旗
在坐原又苦熬了一日半,就在公孙珣度日如年,心惊肉跳的等着身后催命符的时候,腊月中旬的某一天下午,催命符没等到,却等到了前方侦骑来报,说是东南方有大股敌军正在靠近。
具体数量很难判断,但仅是前军骑着果下矮马,甚至于骡子、驴子的高句丽骑兵就不下七八千人!至于总数则只能说是三万到五万不定,甚至于更多也说不定。
公孙珣听到情报,先是惊愕,然后却在寒冬腊月出了一身冷汗,最后居然仰天大笑起来!
诚然,自己是赌对了,但若是之前一个拿捏不住冲出去,怕是要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然而反过来一想,一念之差,却又形势逆转!
说白了,对方来的人虽多,却只有一万人是有战争经验和军事训练的常备兵,其余多是临时动员起来的壮丁。而且虽然天气晴朗,却依旧是冬日间,这高句丽人装备不如自己的好,粮草不如自己的多,然后还是在野地里向着守备设施完全的自己发动攻击,那兵力一比五,甚至一比六又如何?
你五万,我八千,你来攻,我来守,看谁先撑不住!而届时等高句丽军全军溃散之时,也自然是大军出击横扫高句丽腹地的时候了!
实际上,当公孙珣将这番话分析给麾下军官、士卒们听的时候,大家也都是群情振奋。不少将领更是对公孙珣之前的忍耐心服口服,如莫户袧之流,更是忍不住拍马屁声称什么‘大人神武英明,料敌于先’……弄的公孙珣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又不免又夸赞了一通娄子伯,毕竟后者也是难得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给出了一个最终虽然被证明很笨但却也被证明很有效的主意。
谋士做到这一步,已经不能说是半成品了,六七成还是有的。
除此之外,公孙珣还趁机好生宽慰了一下扶余人……简位居明显也是被骗了,毕竟从扶余人和高句丽人以及汉人的关系上来看,这厮实在不大可能是哑哑可虑的卧底。
大敌当前,正需要扶余人的全力协助。
而事实证明,公孙珣对扶余人的及时宽慰显得格外正确,因为仅仅是第二日中午的时候,全军上下的这种振奋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饶是众人心中有数,饶是众人都知道己方有坚固营寨可以依仗,饶是众人都明白己方才是占优的那一边,但当漫无边际的高句丽大军举着无数金蛙旗堵塞了坐原东南方宽阔通道的时候,所有人还是免不了齐齐变色!
“土鸡……”
临时改建不久,专门应对东南方通道来犯之敌的大营高台上,公孙珣不免大声强笑……然而,他还没笑完就觉得尴尬了,因为眼前这个架势他实在是说不出‘土鸡瓦狗’四个字来。甚至按照原本的设想,他这个时候应该要放出乌桓突骑冲一阵的,但此时也是绝口不提。
这跟当日卢龙塞夜袭不是一回事,当日对面几千人摆在卢龙塞北面的大道上显得是稀稀落落,等到晚上两眼一抹黑时,更是什么都显不出来。而今日,这四五万高句丽大军却是阵型严密,将眼前的千山通道堵得严严实实。而且仔细看去,高句丽大军左右是骑着果下马、骡马的丘陵骑兵,中间前排是穿着铁甲、皮甲的长矛手、刀盾手,后面一排排只穿着灰扑扑厚布军衣的也个个手持弓弩……俨然颇有章法!
甚至可以说,在冬日中午的阳光下,高句丽军阵中的骡马、枪矛、旗鼓、铁甲、皮甲、盾牌、弓矢,虽然各色各样,虽然质地一望便知不堪,但却依旧因为数量的堆积显出了一种别样的雄壮感,然后还伴随着军阵的前行如波浪板翻滚向前逼近……这种阵势下真要是敢出营列阵,一千乌桓骑兵,怕不是要被一轮箭雨射成刺猬!
实际上,便是见识过不少阵仗,所谓之前拍着胸脯自请冲阵的塌顿此时都面色惨白了起来。
“敌军气势虽强,但攻守之道,本就是要不停顿挫对方士气。”公孙珣看到没人在意自己的‘土鸡瓦狗’,便赶紧改了口,他也是需要这一千乌桓人帮着守卫大营的,还是不要随意撒出去的好。“我们只要稳住局势,守上几日,对方如此庞大的军阵,届时反而会日渐成为拖累!”
众人站在防御高台上,看着着数万大军身后渐渐出现的如蚂蚁般往来的奴隶、民夫……甚至是女民夫,却也是纷纷颔首表示赞同!
毕竟,此时此刻便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算出来,眼前这支高句丽军队,虽然是本土作战,却依旧是竭尽了他们举国之力……寒冬腊月,三五日攻不下自己等人脚下的营寨,那他们就会丧失七八成的希望;而若是七八日都攻不下来的话,那对方唯一的选择就是撤退,然后指望着自己这一方追击时人手不够,或者刀子在之前防守时已经变钝了!
不过,真正的问题在于,你得从眼前这个局面开始,守个七八日才行!
“立即派出信使给子衡,”公孙珣给众军官打了一口气以后,立即又回头悄声对面色煞白的王修叮嘱道。“让他把辽河岔口那边所有军备、粮草都送来,俘虏全都送到玄菟郡中就地赠与当地百姓为奴,然后大营那里只留一千人就行了……还有,让他也不要在乎什么脸面了,事关重大,给我向最近的剧太守那里去请援军!然后让简位居也向扶余人那里请援军!如今来得及起作用的就只有这两处了!”
王修赶紧点头,却是拉着扶余猪加简位居暂时到一旁说话去了。
“少君,”一片沉闷之中,倒是娄子伯依旧能够咬紧牙关主动进言。“咱们得提升一下士气,不然这前两天怕是极为难熬!”
“你有什么想法?”公孙珣认真请教道。
“那个弥儒,拉出来祭您的白马旗!”娄圭咬牙建议道。
公孙珣仰头看了眼头了几句话,然后他身侧就突然转出来一队样式古怪的高句丽士兵……说是古怪,乃是因为这队披甲士兵都是骑着牛的骑兵,而且牛身上还都驾着木辕……
“这是要耕地?”刚刚带着弥儒上来的娄子伯不由好奇。“还是高句丽人的什么阵前习俗?”
“这是要阵前处刑!”已经和王修结束交谈的扶余猪加简位居,突然出声解释道。“而且是牛裂之刑,我听人说汉人中也有类似的刑法,不过是用车马……”
“车裂!”
“五马分尸!”
“车裂谁?”
众人恍然大悟,却又旋即不解。
“我们之前有几名斥候没有回来。”有人当即想到了一种可能。
“若真是我们的人,待会乱箭齐下,”塌顿当即建议道,几名斥候都是他的乌桓下属。“一来解脱自家兄弟,二来把这些行刑的高句丽人一起宰了……都是甲士,想来是明临答夫直属亲卫,宰了不亏!”
公孙珣当即颔首认可,一旁的公孙越更是赶紧朝前方第一道栅栏前的弓箭手发出示意。
“将军,不是这样的。”一旁的简位居赶紧又解释道。“按照我们扶余人和高句丽人的习俗,只有本族贵人才会用这种刑罚,而且这里用了足足十五头牛……那必然是高句丽那边了不得的贵人!”
“他们要杀自己人?”段日余明当即无言以对。“在两军阵前杀自己人……有什么用?!”
公孙珣也蹙额不语,而在这时,他却突然觉得身边有人在拉扯自己,回头一看,赫然是娄子伯。
“什么?”公孙珣一时不解。
娄圭指了指高台一角,然后依旧没说话。
公孙珣顺着对方指示看去,却是恍然大悟……原来,那被堵住嘴并反绑了双手双脚的坐原守将,也就是哑哑可虑的亲弟弟弥儒,此时正在士兵的牵拽下,直直跪在台上,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的牛队惊惶不已。
“哑哑可虑要被用来祭旗了,”娄圭不由捻须向众人解释道。“埋伏既然已经失效,那坐原如此要地轻易易手,就得向高句丽上下有个交代!如此局面,亲弟为坐原守将的哑哑可虑岂不是最好的替罪羊?”
实际上,根本不用他多讲了,因为很快公孙珣等人就亲眼看到那昔日与自己同堂宴饮的大肚子哑哑可虑,被人从军阵如牲畜一般牵引出来,并一直带到阵前。然后,这位堂堂高句丽五部之一贯那部的族长,还被当众扒光了衣服,并被套上绳索。
汉军与高句丽军,一时俱皆无言,全都冷冷的盯着此处动静。
“放开他嘴!”一直看着前方营门前动静的公孙珣忽然忽然开口吩咐道。
众人愣了片刻,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家将军指的是情绪激动,然后不停耸动身体,却又难以发声的弥儒,便赶紧依言而行。
“兄长!”甫一能够发声,那弥儒就疯了一般朝着前方大喊道,声音在无人敢发声的两军阵前格外刺耳。“你说话啊!你告诉莫离支和我们的国人,你不是卖国贼!”
被按在地上,然后正在捆绑四肢的哑哑可虑表情呆滞的往这边看了一眼,张口欲言,却是满口血迹……俨然是被事先割了舌头!
弥儒当即嚎啕大哭!
对面的明临答夫眼看着突然冒出来弥儒这个搅屎棍,也是有些紧张和不耐,便立即趁着前方捆缚之际转过身来,让一名嗓门大的骑士用高句丽语或者说扶余话,对着身后的高句丽官兵大声讲解着什么。
而不用简位居翻译,在场之人也大概能猜到,无外乎就是说这个哑哑可虑和贯那部都是卖国贼,就是他们讲坐原拱手让给汉人的,如今莫离支明临答夫如何英明神武,识破了贯那部的阴谋,然后今日要如何明正典刑,又如何要赏罚分明,先将国贼处刑,再将坐原夺回!
“不是这样的!”弥儒本来只是哭喊不休,然而听到这些话却又实在是忍耐不住,便大声跪在台上回喊道。“分明是莫离支说自己要死了,两个儿子不中用,准备传位给我们贯那部或者桓那部,让两部立功争位……让出坐原便是明临答夫的命令,我的守将也是他亲手任命的!”
“我兄长不是国贼!”
“我们贯那部没有叛国!”
“莫离支处事不公!”
种种凄厉反驳与质问,刚开始只是用高句丽语,众人还听不清楚,但后来随着对面的人改用了汉语,他也是随之改成了汉话……真是听得一众汉军军官人人侧目。
但是,无论弥儒如何哭喊,台下的处刑却没有丝毫停止的样子。
随着一声怪异的乐器声响,四肢和脑袋都被绳索仅仅套牢的哑哑可虑忽然被十五头牛凭空给拽直了起来。
弥儒不再辩驳,只是一声哭喊,然后转而用各种语言混杂着咒骂起了对面的明临答夫……而随着,哑哑可虑身体被诡异的拉长以后,他却又转而对着公孙珣连连叩首。
公孙珣一声长叹,却终于是点了下头,随即最前面栅栏处的汉军弓手立即发箭……但箭头落下之前,这哑哑可虑却砰的一声,如同一个爆炸了的蘑菇一般变成了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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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七章 天命
战斗一触即发,却没有即刻爆发。
实际上,明临答夫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包括地上那几个还有些动静的‘牛骑兵’,居然挥手示意,选择了全军暂退了区区两里路,并开始安营扎寨!
“两里路的距离立寨?!”
“一出门便能直接攻击?!”
“这可真是下定了决心要将我们推下来!”
“示威之意是有的,但也是地形的限制,说到底这是一个山间通道!”
“是不是该派兵出击?”
“对面的骑兵根本就没动,只在两翼看着呢……出去多少人都得被包起来!”
“他们的矮脚骑兵能在呆山岭中里,我们不行!”
“难道要坐视对方在这么近的地方立营?!”
“他们就是认准了我们不敢出去!”
“一群土鸡瓦狗!”一片争论之声中,目视前方良久的公孙珣忽然开口,然后冷笑不止。
众人俱皆愕然……大部分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
“大人说的是!”停了好久,倒是莫户袧不要了这个脸皮,率先附和道。“一群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然而,莫户袧这难得的附和之语却并没有引来公孙珣良好的反馈,后者甚至直接冷冷的瞪了他一眼:
“那莫户头人你来说说,敌人是如何土鸡瓦狗的?”
莫户袧登时闭口不敢言。
“我问你们,敌人为何要阵前杀人,还杀的是国中那么大贵族?”公孙珣一手指着营门前的狼藉血肉,一手扶刀厉声喝问。
因为有莫户袧的前车之鉴,众人一时皆不敢答。
“子伯,刚才我们把他带上来是要干吗?”公孙珣复又指向了跪在那里,只是茫然盯着营门外发呆的弥儒。
“杀了祭旗……”娄圭小声言道。
“为何要杀了祭旗?”公孙珣凛然追问,然后却又自问自答。“因为敌方军阵严正,数量众多,而我们担心士气低落,所以才要借此鼓舞士气!”
娄子伯眼神一亮:“少君的意思是……敌人也是信心不足,所以才会如此大动干戈的作此举动?”
“不然呢?”公孙珣陡然反问道。“如此装模作样的大闹一场,只是为了推卸责任?国中五部之一的族长,说杀就杀了,贯那部其他人怎么想?其他部的贵人会不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明临答夫不是老的快死了吗?不是都要到了行这种险策以求身后高句丽二十年安稳的地步了吗?或者换个说法,若是他明临答夫真的信心十足,可以借着手中绝对兵力一战而下坐原,那为何要行此注定后患无穷的一举呢?”
“因为他来到这里,看到咱们严阵以待后,根本没有把握一战而下!”眼看着众人俱皆无言的同时却又个个认真倾听,公孙珣冷笑一声,又是自己主动解释了出来。“还有他现在后退安营扎寨……难道不是他心里清楚,自己手下的这数万大军素质不足,长途而来之后根本无法立即作战吗?!”
台上不少军官表情渐渐有所松动……虽然他们明白公孙珣终究还是在激励士气,但也无法否认对方言语中的道理所在,而激励士气,本身就在于说服众人。
“至于为何在只有两里多的距离下寨。”公孙珣继续指着前方凛然讲道。“固然有借着地势逼迫我们的意思,也固然有方便出击的意思……可你们想过没有,对方如此设计其实也有担心事情一旦不谐,而方便大军撤退逃脱的意思?!”
众人一时疑惑,但很快又被公孙珣直接点透。
“敌军之强在于数量,我军之强在于质量,尤其是我军骑兵众多,向来善于野战。前方虽然依然处于山脉中,但通道渐渐开阔,已然可以使用骑兵追索……换言之,如果对方一旦攻我大营不利,转而后撤的话,而我军骑兵又尾随追击,那高句丽人必然会全军崩溃,绝无二想!可如今他们将自己的营寨摆那么近,我军骑兵又如何能够在两营之中从容列阵呢?”
众人恍然大悟……对方此举确实是阻碍了骑兵的列阵。两里多的距离,如果骑兵从营门中涌出,然后再于营前列阵的话,恐怕会遭遇到来自于对方营垒的直接打击,让骑兵根本无法形成阵型。
“明临答夫其实已经未战先怯!”想到这里,公孙范忍不住喊出了声。“甚至想着逃跑了。”
“正是此意!”公孙珣愈发冷笑不止。“诸位,我再问你们……为何战事会落到如今这个局面?为什么高句丽人要不惜拿坐原为诱饵行此险事?哑哑可虑是为了立功,是为了成为明临答夫的后继者,那明临答夫一个快死的糟老头子又为何要同意此事?”
此言一出,便是那目光呆滞的弥儒也是微微扭过头来。
“请主公赐教。”娄圭上前半步,认真拱手问道。
“很简单,因为高句丽国内局势已经很不堪了。”公孙珣扶着佩刀,昂然打量着自己手下这些或是若有所思或是茫然不解的下属军官。“当日明临答夫行废立之事,王族几乎被他杀了个精光,而他本族椽那部虽然势力凌驾于其他四部之上,却又不能以一己之力彻底压服其余四部……换言之,高句丽立国近两百年的六族政治平衡被他毁的干干净净。这些事情,他活着的时候,还可以靠自己的威望遮掩住,可他自己都清楚,一旦他死了,高句丽必生内乱!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同意哑哑可虑的意见,试图用一场大胜,完成内部的交接!却不料,被我们给轻易破除!”
这种高端的政治分析,对于眼前所有人而言,几乎都是难以想象的……他们只是世族子弟、高级军官、一部头人,公孙珣不说,他们怎么可能想到如此关节?可一旦说了,却又都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
“诸位,”公孙珣环顾左右。“事到如今,你们难道还不清楚吗?高句丽国运已衰,我辈却又机缘巧合来到此处,还尽握主动……这难道不是天命所钟吗?!天赐其命于己身,若失机延误,是要遭天谴的!”
众人齐齐变色。
“听我命令!”公孙珣忽然拔出自己那柄刀把颇长、辨识度极高的断刃来。“公孙越、公孙范!”
“喏!”二人赶紧下拜。
“左右两营也要直面高句丽大军,你们二人是我的至亲兄弟,当身体力行以作表率!”公孙珣面无表情的吩咐道。“昨日军议时就说了,公孙越去左营,公孙范去右营……现在,我再有一言给你们,那就是除非我军大举反击,否则你二人决不许离营一步,一旦擅自出营我一定悬你们二人的首级在此,以儆效尤!决不食言!”
“谨遵兄长命令!”二人不敢多言,立即再度下拜答应。
“莫户袧!”
“在!”
“你和莫户部随公孙越去左营!”
“是!”
“段日余明!”
“在!”
“你和你的段部随公孙范去右营!”
“徐荣!”
“在”
“高句丽人你最熟悉,我将大营前的正面防线全数交与你应对!”
“喏!”
“塌顿,你为徐荣副手……如今突骑暂且无用,且将你部打碎分队,编入汉军队列,轮番上阵。”
“是!”
“叔治!”
“下吏在。”
“让简位居和他的扶余人暂时助你一臂之力,处理后勤,务必保证前沿军需!”
“谨遵令君号令。”
“将此旗帜撤下,”公孙珣指了指了头是这些底层士兵了,便是整支军队,有时候也都只是顺理成章的消耗品而已……这一点,公孙珣早在弹汗山下就已经学到了。
而果然,随着明临答夫身边的锣声响起,高句丽人终于暂退了。
可是,仅仅半个时辰之后,高句丽人就卷土重来,而且这一次出动的居然是骑步混搭!
“骑兵攻城?!”
汉军阵中,不知道多少人都在哄笑……便是公孙珣一时也是如此。
然而,仅仅是数息之后,居高临下的公孙珣却陡然变色……因为他清楚的注意到,冲在前面的敌军步阵中再无木梯,而这些举着盾牌的步兵冲到木栅跟前后,居然扔出了打着结的麻绳!至于绳索另一头,则赫然是那些骑兵的坐骑。
“不要射人!”前线的徐荣第一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反应。“牲口!全都与我对准那些骡马!”
但命令刚刚传达下来,一处栅栏就已经被骡马和高句丽士兵一起拖拽着倾斜了下来。
那明临答夫果然不是个徒有虚名之辈,他几乎是立即找到了一个针对汉军栅栏的有效手段……木栅嘛,爬不过去就推倒好了。
汉军即刻陷入到了被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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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于坐原对阵高句丽,敌军五万,汉军八千,众皆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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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八章 献策
高句丽人一旦找对了法子,那剩下的就是纯粹拿人命来消耗了!
而公孙珣也并没有跟对方搞什么血勇之争,他在台上看的清楚,等到第一道栅栏被拖拽开了三个口子后,就立即向徐荣发出指示,让对方主动放弃了第一道栅栏。收藏本站
当然,高句丽人第一日的攻势也仅仅是如此了……毕竟天色渐暗,以高句丽士兵的素质,实在是不足以支撑夜战。这要是被汉军反冲回来,那说不定会一夜溃散,那可就乐子大了。而明临答夫也还不至于犯这种错误,所以高句丽人终究是在破坏了第一道栅栏后,便扔下大量的尸首直接退了回去。
正式交战的第一日就这么结束,汉军伤亡与高句丽的死伤几乎不成比例,而汉军付出的代价更多的仅仅是那一道栅栏。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高句丽人也毕竟掌握了对付汉军防卫设施的方法……至于说这种法子注定要付出大量死伤的问题,讲实话,兵力异常充足的高句丽人明显不惜命!
实际上等到了第二日,掌握了应对法子的高句丽人甚至还驱赶了那些原本用来运粮的奴隶、妇女来充当肉盾,哀嚎声响彻战场,不要说阵前的汉军了,便是遥遥看到这一幕的公孙珣一时都有些动摇。
而得益于高句丽人的这种不惜性命,这第二日的战斗,非但把之前汉军连夜补修好的第二道栅栏给拖倒、拖走,便是营墙前的第一道栅栏也被告攻破!
“如此下去,绝不可能再撑过三日!”
和沉浸在‘大胜’中的底层士兵相比,徐荣等高级军官看的更为透彻。
“说的对,便是王叔治和简位居他们提前在后面制作了不少成型的栅栏,我们可以连夜再修补好一层防线……可那又如何呢?明日高句丽人若是不惜牲畜和人命,半日就可以将这条破破烂烂的栅栏给彻底拔掉,而下午就能举着梯子云集爬墙!”
“高句丽人死了那么多,怕是要休整一日才好正式攀爬营墙吧?”
“便是明临答夫下令修整一日,也不过再拖一日罢了,后日还是要直接攻击营墙,而营墙一旦被攀上,便要直接肉搏!”
“正是这个意思,军中士卒多因为之前两层栅栏杀伤甚重,而营墙又比栅栏坚固,所以个个振奋,以为胜券在握……但实际上他们哪里晓得,之前能够杀伤那么多,靠的全是营墙和栅栏的配合,营墙上的弓箭才是杀伤主力!而营墙一旦被攀上,便要沦为肉搏战场,弓手就不能再居高临下从容杀敌了,届时我军杀伤力就会大打折扣。”
“其实我军本就是骑兵居多,并不善于防守。”
“那又如何呢?如此局面难道还能主动攻出去吗?地形限制太大,对面营寨也压的太近。”
“终究只是山谷中的营寨,上面的望楼、高台全都是临时搭建的,营墙本身的高度、厚度都远远比不上正经的城墙!而以高句丽人这种不死不休的气势,怕是一旦陷入肉搏后就撑不过两日……徐司马三日之说,还是有道理的。”
“而且相比较于此处,左右小营更是危险,他们的营墙更薄弱,只是稍微有些地利而已。至于左右小营一旦失去,大营三面被围,怕立即就要撑不住。”
“左右小营一失,两位公孙家的公子又如何呢?他们二人现在还在二营中没有过来,仅此一事,信不信你我都不能再回辽西?”
众人一时沉默不言。
“将军在何处?”良久,还是率先议论开来的徐荣忍不住再度发问。“为何还没来?”
“在与王户曹一起慰问伤员。”刚刚上到台上的韩当坦诚答道。“我家少君将自己原本的大帐改成了伤员养伤的地方,所以才会让你我来到此处高台上等候军议。”
“慰问伤员固然是古名将之风。”徐荣蹙眉道。“但眼前局势……”
“眼前局势又如何?”就在这时,高台下的阶梯上登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俨然是公孙珣慰问伤员回来了。
“将军!”
“少君!”
“令君!”
“大人!”
各种乱七八糟的称呼立即响起。
“都且住。”公孙珣带着王修出现在高台上,手里居然还端着一个盛着热汤冒着热气的陶碗。“徐司马刚才说到眼前局势?”
“正是。”
“眼前局势如何呢?”公孙珣啜了一口热汤后正色询问道。“两日辛苦作战,大家都很疲惫,但此时反而应该愈发小心,还望伯进从实讲来。”
徐荣欲言又止……讲实话,他不信在边郡长大,跟鲜卑人打过大仗,然后之前又一眼看穿高句丽人埋伏的公孙珣会看不懂最基本的战局发展。没看到其余所有人都闭口不言吗?
说白了,事情来到这一步,大敌当前不说,眼前的这些将领不是如几名部落头人一般没了后路,就是如韩当这种本来就是公孙珣心腹之人。便是徐荣自己,此时因为自己的兵马混在了大部队中,却也是被死死绑到了此战之上!
换言之,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借着这次大战,公孙珣却已经在这支军中说一不二,而众人也都对他有了畏惧之心。
“我猜猜,尔等是想说我军栅栏战术已经无用,必须要另出奇策应对,否则局势必然败坏?”公孙珣微笑问道,却是端着热汤直接坐回到了他实际上已经坐了整整两日的位置,也就是白马旗下的一个小马扎上。
“正是如此。”徐荣这才敢躬身称是。
“那你们可有奇策?”公孙珣将热汤陶碗放到了脚下,然后才正色问道。
“敌人不善于夜战,或许可以夜袭!”徐荣率先提议。
“如何夜袭?”公孙珣继续正色询问道。
“两营相隔太近,方便他们攻击我们,自然也方便我们攻击他们。”徐荣坦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敌营广大深厚却又简陋不堪,敌军士气无忧却又素质低劣……我意等到明日傍晚薄雾之时,也是他们刚刚撤军休整的时候出击一次,不指望能破营或者如何,但能惊扰一番也是好的。”
公孙珣闻言微微颔首,却又缓缓摇头:“以攻为守是对的,但不到一锤定音或者迫不得已的时候却也不必刻意尝试……敌人其实才刚来第三日而已,焉知没有防备?不管是多小的部队,若是被对方反过来吞下,那就会严重挫伤士气。这个意思可以暂且记下,若是真到必要之时,还是可行的。”
徐荣立即躬身接受这种认可。
然而,所谓的应对之策,除了这一条之外也就仅仅如此了,因为当公孙珣继续挨个询问时,所获得的答案却都大同小异……无外乎就是主动出击,然后又因为白日难以起效,所以还都是夜袭,还都是绕营扔火把之类的手段。
说白了,这些人中的大部分,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几乎都是北方边郡出身,以骑兵见长,善攻不善守,你让他们突袭、追击,他们个个都能说出花来,说不出来的也能做出来。可是你让他们想防守上的法子,那确实有些为难人的意思。
“那就这样吧!”公孙珣面带微笑,让人看不出他所想。“诸位有了主意尽管私下自己跟我说,或者遣人来说也行,但大敌当前,诸位还是要谨守防线为主。”
这便是要撵人了,众人不敢多留,便纷纷告辞。
“侍卫也都先下去,子伯留下。”
公孙珣此时忽然出声,却又让转身离去的众人心中一时有所期待。
“少君留下我可是有私密话要讲?”娄圭等众人各自散去,这才好奇问道。
“私密话当着三人面讲便不是私密了。”公孙珣闻言不由笑道。“子伯,你我之间确实应该有私密之言,但却不是我对你讲,而是你对我讲……我问你,如今局势,高句丽人明显是要结硬寨、打呆仗,跟我们拼消耗,不出奇策怕是真的要局势崩坏,审正南和子衡都不在,你身为军中难得的文士,可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娄圭当即苦笑:“原来少君是以为我有所藏私吗?”
“我是见之前子伯你颇有长进,不免有所期待。”公孙珣倒也坦诚。“不过,你这真没有什么想法吗?”
娄圭先是无奈摇头,然后却又不禁反问:“跟前两日相比,我倒是觉得少君你现在似乎轻松了不少……莫不是已经有了一些成算?”
“这是哪里的话?”公孙珣当即再笑。“前日间咱们临战窥的对方根本虚实,然后以血敷面蒙誓对敌,士气振奋;然后这两日开打后虽然有一些隐忧,可战况到底称得上是出色,我自然也是情绪高涨;而到了今日下午,栅栏全然被破,只剩孤墙而已,到现在还没有解决的法子……局势越来越糟,我又怎么会变得比之前两日还要轻松呢?”
娄圭闻言不由嗤笑:“那少君,今日之事咱们暂且不说,你前日临阵尽言高句丽国运之事,到底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公孙珣闻言不由尴尬……讲实话,别看他前日说起高句丽人时一套一套的,甚至说的一度自己都信了,毕竟就高句丽眼前那局势,他自己想起来也确实有几分道理啊!
但是,他偏偏来之前又专门从自家老娘那里细细打听过的,这高句丽日后非但没有亡,反而渐渐做大,成为了辽东地区真正的霸主,最后到了几百年后才被那个与大汉齐名的大唐给灭掉。若非如此,他之前也不会那么看重对手!
而换言之,公孙峋心里非常清楚,若是真说起天命二字,那高句丽估计才是更有天命的一方。
当然了,公孙珣更不知道的事情是,他那位老娘满脑子其实都是二把刀的历史知识,这高句丽在历史上还真就是从明临答夫死后迅速衰落以至于被灭国,只是后来人家高句丽人又趁着中原数百年板荡分裂,成功复国然后又再度坐大了而已……那个自家老娘口中的什么‘三征高句丽’的高句丽,虽然与眼前的高句丽同文同种,却又不是一个传承了。
“此事大概莫须有吧?”公孙珣虽然有些尴尬,却终究是在黑夜中拿捏住了姿态,并转而问了一个问题。“不过,除了防守上的计策以外,我倒是还有些别的事情请教子伯。”
“少君请说。”娄圭倒也干脆。
“你说,如果我真的握有足够的应对之策,我是说如果,”公孙珣坐在马扎遥遥指着东南方的敌营笑问道。“那我是该一并将应对之策摆出来,还是该一件件的摆出来呢?是该一开始就亮出来呢,还是该等到前线最终不支的时候亮出来呢?哪一种才能最有效的打击高句丽人的士气?”
“这就要看少君究竟意欲何为了?”娄圭不由捻须失笑。“其实,若真有多种应对之策,一并摆出和一件件摆出无外乎是胜负与杀伤的区别罢了……前者,能让战局迅速决出胜负,后者则会更有效杀伤敌军。”
公孙珣微微颔首。
“至于早晚嘛,”娄子伯继续笑道。“若是少君只是想迅速解决当面之敌,解眼前之困,那自然是应该尽快摆出应对之策来;而若是想让敌军士气溃散,一发不可收拾,却应该晚一些再亮出来才对。”
“我懂了。”公孙珣再度颔首。“子伯的分析很中肯。”
“那想来少君应该有所决断了?”
“我哪里来的决断?”公孙珣不由失笑。“说的好像我出去跟叔治慰问了一圈伤员后,就真的有了足够的应对之策一样。”
“少君真没有吗?”娄圭不由无语。
“子伯真没有替我想出来一些额外应对之策吗?”公孙珣反而反问了起来。
“我是真没想到。”娄圭倒也坦诚。
“那我也是真没有。”公孙珣摇头失笑道。“可是我却有了四千援兵!”
娄圭登时目瞪口呆,却又兴奋不已:“竟然如此?!前日才发信于子衡,让他去请援兵,为何今日就能到?”
“非是子衡所请,”公孙珣失笑坦诚言道。“乃是审正南数日前替我从玄菟太守剧腾那里要来的,前几日集结起来花了不少时间,而今日下午就到了辽河岔口大营,我是刚才在下面才接到的消息……他们原本要明日赶来,而我却准备让他们在子衡那边再等一等。”
“等的好!”娄子伯不由兴奋言道。“四千援兵,足以逆转局势。若是明临答夫早知道我军不是八千人,而是一万两千人在此,说不定都不敢来打!而若是我军能多耗几日,再将援兵亮出,怕是敌军要瞬间崩溃……怪不得少君问我是该尽快还是该晚一些,是该一次放出还是要分批放出,居然是有足足四千援兵吗?”
公孙珣心中一动,倒是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另一边,娄子伯得了准信,当即心中一片块垒放下,然后转身就走。
但是刚走到一半,他却又忽然回头:
“少君,我有一计,或可让这四千兵既能逐渐增加,又能突然一并出现,你可要听一听?!”
公孙珣不由嘴角微微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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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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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九章 失控
天色大亮时,汉军营寨前再度多出了一道木栅……不过与之前的相比,这道木栅显得残破了不少,很显然,这是汉军连夜依靠着营墙草草修补而成的残次品。收藏本站
“汉军也不过尔尔了,今日上午辛苦畀留你领着骑兵拔掉这道栅栏,然后我们不用休整,到了中午我就让全军蚁附登营!”高句丽大军中,明临答夫对着身旁的桓那部族长于畀留如此笑言了几句,这才翻身上马,威风凛凛的出现在了阵前正中的位置。
不过,面色阴沉的于畀留只是在马上勉强一礼,便直接去了前军,并未跟这位高句丽莫离支搭话……话说,虽然于畀留曾经有意的排挤过哑哑可虑,也曾为获取了全军骑兵的指挥权而兴奋一时,但作为桓那部族长,他终究是没想到,明临答夫会如同撕烂一个大蘑菇一般将与自己齐名的哑哑可虑当众撕成碎片!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当日,这明临答夫可以轻易撕碎贯那部和哑哑可虑,那明日自然可以轻易撕碎自己和桓那部。
而这种焦虑与愤怒,一开始还是隐藏着的,可随着于畀留手中武装力量的飞速流逝,却变得愈发明显和疏于遮拦!
要知道,当日于畀留从明临答夫那里获得的原本用于左右包抄的一万多骑兵,居然成为了这场攻坚战中死伤最重的部分……没办法,缺乏攻城武器和技术的高句丽人想要拔除营寨的话,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畜力。
那一万骑兵,两日间就损失了两三千人,而且牲畜由于目标突出,死亡倒毙的明显更多!至于没了骡马的骑兵,那还算是骑兵吗?
如果不是明临答夫同样提供了大量的步卒,舍出性命来来帮助骑兵拖拽那令人胆寒的栅栏,说不定于畀留都会以为这位高句丽莫离支是想和汉人联合起来削弱自己!
想到这里,盯着眼前的那道破烂栅栏的于畀留不禁无奈的闭上了眼睛……为了这一道莫名其妙的栅栏,不知道又要死多少高句丽人!然而,仗打到这份上,除非一方主动撤退,怎么可能会中途结束?再说了,等把这一道栅栏拽下来,说不定高句丽人就能掌握局势主动了。
一念至此,于畀留几乎是忍着恶心向自己的副将发出了命令——不是进攻的命令,而是让督战队率先就位的命令。
于是乎,随着一声号角,督战队率先就位;然后,那些战战兢兢的高句丽骑兵才一手持木盾,一手死死拖拽着那些过于聪明的果下马,往满是血腥味战场上列阵;最后,才是被剥夺了武器的奴隶、国人壮丁,甚至一部分国人妇女,抱着绳索表情呆滞的被驱赶着往前方空地上集合!
寒冬腊月,虽然无风无雪又有太阳,但依然是标准的寒冬腊月,可这些被驱赶出来的人中居然有一部分人只穿了一件单衣,甚至还有人光着膀子!
“怎么回事?!”情况太明显了,于畀留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为何有的兵士没有衣服?!”
“回禀左相,”稍倾片刻,立即有人转身回报。“负责收拢这些国人武器的明临阙门将军说,本来就是上去送死的人,没必要浪费衣服……这么做,也是省的扒尸首时衣服会烂掉!”
这两日的战场上,除去被填了壕沟的倒霉蛋外,大部分尸首都是有着营墙依靠的汉军在晚间进行清理的……箭矢、铁甲、皮甲自然是要回收利用,毕竟汉军那边也有点杂牌军的意思,这种东西自然会缺……可尸首,汉军却没有侮辱的意思,大部分尸首会被默契的抬到距离汉军营寨两箭之地的空地上,然后等到第二天清晨由高句丽人的壮丁收拾。
届时,这些人身上仅存的有价值物品,也就是原本的衣服了,自然是要被回收利用的。
听到这个解释,于畀留低头半响无语,然后却又忽然起身,居然直接抛下前军去了中军。
“是这个样子吗?”明临答夫愕然在马上。“我的侄子做出了这种事情?”
“是!”于畀留双目通红,与这个他之前畏惧了大半辈子的人昂然直视。
“他做的不对。”明临答夫仰头看了看对面高台上白马旗下的那个身影,然后方才连连颔首。“他做的确实不对,畀留你是前军主将,你说你准备如何处置他?”
“我想请莫离支杀了他,以安定军心。”于畀留红着眼睛答道。“奴隶可以随意对待,野人到了如今的局面也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国人是我们的根本,他们是去打仗的,不是当肉盾去送死的……最起码不能这么说出来!坐原的得失,关乎着我们之前数十年的扩张成果是不错,但是国人的人心,却关乎着这个国家的存亡!”
明临答夫低头看着眼前的于畀留……自己的国家是部落联盟和封建制度的混合体,一方面学着汉人那样,有王有相,有城有民;另一方面却又如扶余人、三韩人、鲜卑人那般,骨子里是部族头人的制度。所以,什么国人的人心,什么国家的存亡,这种话从几部贵人口中说出来以后,虽然道理是对的,却总是有让人感到有点滑稽,尤其是这番话的目的还是要杀掉另一个起这种小道,”娄圭忽然想起一事。“少君,你为何让告诉全军,那泼水为冰的法子是我所想?我只是想到了这个反设疑兵之策而已,眼见着还没了个结果。”
“泼水为冰筑城防御之策,本就是从你这里而来的。”公孙珣不由失笑。“当日高句丽人未至时,你曾在随我巡视防线时随口一言,我记在了心里,你本人却忘了……”
“有这等事情?”娄子伯一时茫然,但旋即释怀。“但不管如何,疑兵之策既然无用,那能在别处为战局起一些助力,也算是有所交代了……审正南不愧是河北名士,甫一出手,便扭转战局,莫说是我,便是子衡那里,我昨日在辽河岔口见到他,也是对自己只能枯守后营主管后勤而心怀郁郁。”
“有机会得告诉子衡,他的功劳,我公孙珣心里自然清楚。”
“是……”
“你娄子伯也是如此!”
“少君的恩德我已经确切感到了……”娄圭赶紧俯首行礼,然而话刚说到一半,却听到耳边欢呼声再起,便赶紧回头去看。“高句丽人撤兵了?!”
“明临答夫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公孙珣无奈摇头,却又忽然起身。“大军尚未战败,却因为往日过于专权而无法统帅人心,实在是应该引以为鉴。”
“那……”娄子伯试探性的提醒道。
“既然敌人军心已乱,那就召集全军军官,包括左右小营的阿范和阿越,准备反击!”公孙珣一边说,一边径直走下了高台。“反击之策,依你之前计划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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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圭从征高句丽,连献奇策有三,军中称道,审配于后闻之,以断后结援之功不为军中所知,颇有愤懑之言。珣闻之,乃于营中书信于配,曰:‘河北多名士,谁如审正南?’配遂大喜,示书于左右,不复与圭争功。”——.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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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章 长驱
“我来留守吧!”
冬日晚间的山雾如约而来,高句丽大营中军帐内,站在地上的明临答夫终于咬牙对于畀留说出了如此言语。
“且不说此事,”坐在几案后的于畀留低头端着一碗热鸡汤,却也不喝。“我让人在营寨的栅栏上仿照汉军泼水的事情已经在做了吧?”
“这是自然。”
“外面小心防备夜袭之事交代的怎么样?”
“前营已经空出来了,如果汉人真要来,我们未必就不能让他们吃个亏……不过,营门相距太近,他们没法不声不响的出动足够的骑兵。”
“那就好。”于畀留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鸡汤。“不来骑兵就好。”
“左相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明临答夫认真询问道。
“想要阻拦汉军,唯一的指望就是这座大营,”于畀留终于是抬起了头来。“但是这边的通道又未免开阔了一些,所以留守的部队既要有能力守住大营,又要有能力在汉人的骑兵出营列阵时果断出击,把汉人的骑兵憋回去……莫离支觉得该留多少兵?”
“最少一万人。”明临答夫认真答道。“不然根本不定都会自动演变成大溃散。可另一边,即便是白日间的撤退,也是需要严密防守的,因为这个时候汉军没有任何理由不主动追击。
而在追兵之中,高句丽人最担心也是最提防的,乃是汉军的骑兵。
毕竟,在开阔道路上的大撤退,一旦遭遇汉军那种成建制的高大骑兵,恐怕直接就是高句丽人的灭,现在已经来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然而,无论是决定拼死断后的高句丽大军,还是明显准备豁出一切追击的汉军主阵,却都毫无动静。只有两侧山丘的山脚下,依然有小股骑兵在互相追逐阻拦。
明明是冬日间,于畀留却是满头大汗,他一边担心对方的骑兵会以小股形式不断增兵形成规模,一边又迫切想从哨骑那里从获知对面情报,然后时不时的忍不住一抬头看到对面高台上端坐的汉军主帅,他却又不禁心乱如麻……
这一切的一切,直到一名高句丽矮脚骑兵浴血奋战,拼死传递回了一句话后,才算是告一段落:
“左相,我看清楚了,汉军是在拆他们自己的营墙!”
于畀留目瞪口呆,他隐隐抓住了一些东西,然后也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危机感,却还是没能把事情理通顺……汉军为什么要拆自家营墙?!
然而,此时已然是来不及了!
随着轰隆声不断,原本被高句丽人视为根本不可能逾越过去的汉军东南方营墙,此时却被汉军自己成段成段的推倒、扒开!
若是高句丽全军都在眼前,说不定就能一拥而入了!
然而,事情没有若是……此时的情况是,高句丽人大部已经都在撤退路上了,后军刚刚离开了大营,眼前更是只有一万人在用被动放手的方式来做断后。
“我真傻,我真傻!”于畀留看着营墙后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骑兵军阵,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却已经是彻底来不及了。
没错,汉军骑兵本就是要在营内列阵,然后扒开营墙,直接从大营中冲出来!
而于畀留也不是傻,他只是读书少而已……毕竟,娄子伯献的这个骑兵营内列阵出击的计策并不是他原创,而是历史上晋楚鄢陵之战中晋军的一次经典战术。
当时晋军面对的情况和汉军眼前的情形很像,营地周围被地形限制,然后又被楚军依仗着人数优势压到了营地前……那年头打仗是靠车阵,真要是在楚军打击范围内从营门出去勉强列阵,只怕是要被楚军给堵回去。
于是乎,晋国国君采用了范宣子的计策,将帐篷收起,灶台铲平,然后全军在大营中列阵完毕,再一举将自家大营推倒,直接出去打了一个楚军措手不及,对面的楚共王甚至被射瞎了一只眼睛。
实际上,当明临答夫一开始试图用狭小的营地距离来压制汉军骑兵的时候,公孙珣也好,娄圭也罢,甚至于公孙范、公孙越这二人,几乎都想到了这个典故!
毕竟,乃是本朝士人必须要学习的经典,是个大汉朝的读书人就都知道这个法子;毕竟,眼前的情形和书里的情形实在是太像了。
至于说明临答夫和于畀留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猜不到,甚至后者还被这种战术给惊得不知所措……那只能说,谁让他们是高句丽人呢?!
高等文明对低等文明的碾压,就是这么残忍,人家那边烂大街的计策,你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来。
营墙被推得七七八八,公孙珣自然知道不能留给对方反应时间,于是,随着他在高台上的微微抬手,汉军大营中当即鼓声阵阵。然后,那集中起来使用的七千多汉胡骑兵在徐荣的统一指挥下,从白马旗下缓步向前,穿过了倒塌的营墙,径直向敌阵而去。
对面的高句丽断后部队,对此根本毫无办法,甚至,以步兵为主的高句丽军阵因为大股骑兵的集体涌出,已经开始动摇了起来。
战鼓如雷,作为被公孙珣临时委任的骑兵统帅,徐荣甫一越过营墙断口,便看清楚了对面的局势,然后便当即立断,催动所有骑兵逐渐加速向前,直扑敌阵!
“大局已定!”见识过大规模骑兵冲阵威力的娄子伯登是彻底松了一口气。“高句丽人来不及反应了,恭喜少君,大局已定!”
“是啊,大局已定,不想今日复见此盛景。”公孙珣负手起身,也是忍不住连声感慨。“可惜缺了一个程德谋不在此处与你我共赏此景。”
娄圭仰头大笑。
两里多的距离,不过就是让骑兵能冲起来而已,但是,骑兵一旦冲了起来,便不是人力所能阻挡的了。
于畀留面色惨白,他几次想张口说话,让自己的部队作出一些反应,却终究是没有出声。恰恰相反,一个念头却随着对面汉军骑兵的铺天盖地而来越来越大一切都没用了!
公孙珣重新在高台上坐了回去,然后静观其景……如果说,之前在柳城亲眼所见,两万骑兵突袭一万骑兵,还有点像是行云流水的味道,那么今日这七八千骑兵短距离内加速,去硬撼一万步兵,就有点像是以石击卵了。
速度、力量、撞击、牺牲、破碎……甫一接阵,高句丽军阵便整个溃散开来,然后朝着自家大营倒卷而去。
“完了!”
于畀留终于说出了卡在嗓子眼里的那句话,却已经是在几名忠心家臣的围护下跌坐在地,然后痛哭流涕。
“不要管这些败兵,我们身后还有几千步兵来接管大营,收拾残局,全军给我穿营而过,打散他们的建制,然后去追那些先前逃走的高句丽人!”徐荣立于马上大声呼喝,他发布命令时只觉得浑身都兴奋的在打颤,作为一名军人,他不是没有想过会有一天带领着七八千骑兵摧枯拉朽的击败敌人的一日,但却根本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迅速,而敌人却又如此不堪!
带着满腔的兴奋,徐荣下达完命令后,就径直纵马直接往高句丽大营里而去,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的败兵堆里有一个痛哭流涕的山羊胡子老头,更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是之前数日与他对垒的高句丽前军主将。
当然,便是知道了他恐怕也不会在意和停留,因为从今日起,从七八千骑兵从汉军营垒内呼啸而出的那一刻起,高句丽一切的一切,就什么都不算了。
—我是长驱直入的分割线—
“徐荣,字伯进……初,为玄菟别部司马,高句丽引军五万来攻,太祖持兵八千相据于坐原,以荣为前军督导……酣战三日,贼不能克,汉军援军又至,将退,乃立大营于汉军营前两里处,复以万人断后。太祖遂效鄢陵之战,撤帐平灶,立骑阵于营中,复推倒营墙,拜荣为骑兵司马,总揽全军骑军七千直出敌阵。荣横刀马上,扬声直攻向前。贼左相于畀留率万众相迎,一战而溃,自知事坏,乃跪哭于营前。荣过于畀留而目不暇,曾不下马,又追陷溃兵直入贼营,尽陷其营,复不下马,又长引骑军穿营而过,辍贼大众于后。
太祖立于高台上,见荣如此,乃笑谓左右曰:‘吾自幼读史,及所闻古之善用兵者,未有长驱径入敌围如徐司马者也!’军中遂尽呼荣‘长驱司马’,乃名震辽东!”.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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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一章 直入
兵败如山倒!
兵败如山倒!
而且,高句丽人的溃退还在不停的扩散中,在断后的一万人被一击而溃之后,徐荣甚至没有下马,就将营地与战俘转交给后面的步兵,然后勒令所有骑兵穿营而过,去直扑高句丽人正在撤退途中的大队人马。
至于撤退途中的数万高句丽人,根本不需要多想。没有防御工事,难以组织部队进行反击,没法进行补给和休息,却要不停遭受伤亡……古往今来,大撤退演变成大败退的事情多如牛毛,不差这一次,更别说这还是机动性极强的骑兵对步兵的追击了!
高句丽人不是没尝试过反抗,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曾经在一些贵族的召唤下,尝试聚拢成战斗阵型进行阻击,却被迎面而来汉军骑兵一次大规模冲击给打击的战心全无;
然后到了傍晚,他们又没法埋锅造饭;
最后到了晚上,他们也没法找到安全和暖和的地方休息!
又累又饿又冷,还不停的死人……所以,哪怕汉军只是在第一次接阵时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突袭而已,但仅仅一个晚上之后,高句丽人的撤退还是顺理成章的演变成了标准的大败逃。
渐渐的,从跟汉军直接接触的后军开始,一些乡野出身的高句丽人士卒,明知道冬日的千山山脉有多么可怕,却还是仗着自己有些野外狩猎经验,三五成群的,带着身上的弓箭,义无反顾的钻入道路两侧的山林中;
还有一些明显是国人出身的士卒、军官,他们很清楚回到自己家乡所在的城市才是唯一的希望,便也是纷纷聚拢人手,然后直接往脱离大部队从各种山林小路中转进;
贵族们此时也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他们中的不少人仗着自己还拥有坐骑这一优势,仗着自己知道一些地理知识,便带着自家的奴隶,放弃了对军队指挥,然后直接越过行军次序往前逃窜!
换言之,在汉军骑兵的衔尾追击下,在死亡的威胁下,昔日作为一个整体的军队,正在由后往前,慢慢的变成了一堆零散的小团体甚至个体!这种解构宛如瘟疫一般,而一旦传染上的话,整支军队就没有任何战斗力可言……想想也是,当集体概念消失后,所有人都只是为了自己活命,又哪里再会有人为了他人而牺牲呢?
实际上,这种结构为高句丽部队带来的巨大伤害,甚至要远远多于汉军骑兵造成的伤害……有时候是为了一口袋粟米,有时候是为了一头骡子,有时候甚至仅仅是想抢占一处路口先行,昔日并肩作战的同袍就会拔出刀子、亮出弓弩,并在身后故意停顿下来的汉军面前展开一场莫名其妙的火并!
而与此同时,衔尾追击的汉军却保持着极大的组织性和纪律性,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塌顿甚至在半路上抓住了三个试图强暴一名高句丽随军妇女的鲜卑骑兵,然后亲自明正典刑!
不是塌顿多么尊重妇女,也不是公孙珣有什么三令五申要打造什么文明之师……实际上,战绩再出色也掩盖不了这支军队是杂牌军的现实,那个妇女十之**也有营妓的色彩……而是说到了这份上,哪怕是这些胡骑头人都已经明白过来了,只要绷紧最后一根绳,那就绝对能彻底摧毁眼前这只数量庞大的军队,而一旦摧毁掉这支高句丽人最大的武装力量,那整个富饶的高句丽腹地,将会任他们施为!
可是这个时候,这三个士兵不去继续逼迫高句丽人,然而拿出精力来做这种可笑的事情,万一引起仿效,使得军队失控,最后让高句丽人成建制的逃脱了怎么办?!
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徐司马有令!”眼见着塌顿杀完了人,头上插着白羽的传令兵才骑着马从血泊上踩了过去。“总攻改为今日午后,届时全军放开手脚,驱散目中可见所有成规模的高句丽人,杀掉所有拦路和反抗的人,一路追击对方的帅旗到最后,司马请塌顿头人届时千万不要误事!”
“我晓得了。”不知道是夜间只睡了两个时辰的缘故,还是刚刚杀了人的缘故,塌顿的双目全是红色血丝。“请回报徐司马,届时我的乌桓突骑一定如狼群撕咬猎物一般,让高句丽人彻底断气!”
传令兵微微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且住。”塌顿猛地想起一事。“徐司马可说为何要提前总攻,原来不是说要等明日清早吗?”
“将军要来了!”明显是汉军官方建制的传令兵倒也没做什么隐瞒,直接回头解释了一下。“据说是我们玄菟郡中的太守,还有辽东那边的贵人都已经知道了我们大胜,所以派出了大量人手去坐原,将军也就亲自催动剩余兵力压了过来……我家司马说,他不想等将军赶上来以后,还能看到有高句丽人举着他们可笑的金蛙旗。”
塌顿立即点头,表示理解和认可。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就在同一时刻,那个可笑的镶边金蛙旗之下,身材矮小的明临答夫上气不接下气的勒住了自己的矮马,改为缓步行动。“如果我猜的不差,明日,最迟明日,汉军只要再消耗我们一个晚上就会动真格的了,届时如果不能有所准备的话,那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怎么准备?”旁边一名中年贵族没好气的质问道。“现在这局势怎么准备?全军失控,根本没人敢停下来,便是你明临答夫也控制不了军队了!”
“我知道。”马上的明临答夫气喘吁吁的答道。“其实事到如今,全军都已经丧胆,一夜未眠,全军也都没有了战斗力吗,所以,大军尽溃已经是躲不掉了,而我也没说要在这里组织防御……”
周围的高句丽大贵族齐齐看向了这位昔日在国中说一不二的莫离支,俨然是从对方口中咂摸出了一点味道。
“莫离支的意思是……?”有人忍不住低头询问。
“就是尔等想的那般。”明临答夫擦了一把白发中渗出的汗水言道。“事到如今此处已无幸理,所以我们应该脱离大部,先行赶到纥升骨城……这不是为了逃命,而是说,我们只有提前到了那里,才能够尽可能的收拢败兵,然后依仗着城池拦住汉人攻势!留在这里,只会徒劳送命罢了!”
周围的大贵族门反应不一,但大多数人都保持了沉默,俨然也是没人愿意在这里徒劳送命。
“得有人留守莫离支的大旗。”不知道是谁突然嚷嚷了一句。“还得换衣服,不然不用汉人追上来,我们也会被自己人踩死……”
“换衣服好说,我们都有自家的私兵精锐,找个地方换下装束就是了,关键是要留人,留真正的贵族撑住场面……谁走谁留?!”
“每族每姓有两人以上的都要留一个人保护大旗!”明临答夫咬牙言道。“我侄子已经被军法处置了,但还有一个儿子在身边!”
一旁明临答夫的次子登时面无血色。
“不是让你送死。”明临答夫无奈解释道。“等打起来你也可以丢掉旗帜跑,关键是让我们这些国中重臣先回去有所准备,这样国家才能有希望!”
周围当即沉默下来,而明临答夫说干就干,却是直接带头拐入了路旁的一处树林中。稍顷后,他更是身先士卒的换上了一套脏兮兮的皮袍。
“莫离支这身衣服穿在身上,像是个真正的老奴,”有人忍不住阴阳怪气的嘲讽道。“汉人一定认不出来。”
须发皆白身材矮小的明临答夫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拽着自己的矮马离开树林,宛如没有听到一般,周围人发出了些许意味不明的声音,但也是终究是各自换装,然后与镶边的金蛙大旗做了正式分离!
然而,正当这只军队的真正首脑试图瞒天过海销声匿迹的时候,身后却是忽然想起一个愤然至极的喊声:
“莫离支是个胆小鬼,他要扔下我们跑了!”
伴随着这句话的,乃是那名负责举着镶边金蛙大旗的高大武士将代表了莫离支权威的旗帜公然扔到了地上,复又一头钻入旁边的山林里。
一群穿着脏袍子的高句丽最顶级贵族和周围的大队精锐高句丽武士,几乎齐齐怔了一下,然后居然没有去追击和逮捕此人,也没有人去把那个要命的大旗给扶起来,而是不约而同的直接转身各自逃窜!
其中,明临答夫跑的最快!
此时,距离昨日汉军出击还不到一整日……讲实话,如果说昨日高句丽人的撤退变成溃退还算是可以理解。那么现在,熬过一夜以后,汉军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动致命打击,他们就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从败退变成了全军崩溃,这就有些让人意想不到了!
当然,汉军也是立即就察觉到了此事,而徐荣也是当机立断,第二次改变了总攻的时间。全军七千余骑登时就分成三段,然后沿着宽阔的通道分拨次进行突击和屠杀!
这下子,数万高句丽人彻底溃散,他们沿着通道一路逃逸不迭,旗帜被扔下、粮食被抛弃,甚至真的有人只为能够跑的比同袍更快而脱下了身上珍贵的铁甲!
而很快在这种混乱之下,杀红了眼的汉军骑兵也是不再吝惜马力,不再顾忌战斗队形,只是出于本能沿着大道追杀所有挡在身前的活人。
从早到晚,杀伤无数,等到晚间汉军突破了所有大股高句丽溃军,然后疲惫不堪,不得不聚拢休息的时候,很多人才发现,自己的佩刀和长矛甚至都已经出现了豁口和缺损。
但此时他们的敌人,也就是数日前那遮天蔽日一般在坐原立营的高句丽人大军,却已经是真的全军尽覆了……
拔剑四顾心茫然。
徐荣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部队不可能把这数万人全部杀光,肯定还有足够数量的高句丽人就在附近,然而却也到此位置了,因为他徐伯进根本不知道那些人现在哪里,甚至那些人本身都不知道他们自己在哪里……这种情况下,该如何继续完成出发前公孙珣那‘斩尽杀绝’的命令呢?
一时间,徐荣也是有些恍惚和茫然。
…………
“都不要惊慌!”
距离徐荣二十里外的东方某地,明临答夫正在红着眼睛安慰身边的贵族武士……得益于胯下牲畜的速度和身后无数高句丽败军用性命换来的时间,大部分中军贵族还是都逃了出来。“汉军追了一夜,也一定疲敝的不行了,而且再往前就是我们国家的腹地,道路纵横,根本不像之前那样可以一条道追下来……我们可以放心休息。”
周边的贵族武士们个个表情呆滞,很多人听到如此言语也只是抬起头瞥一眼,却又懒得理会对方。
“我们得去纥升骨城。”一身脏皮袍的明临答夫继续苦口婆心的劝道,他的胡子上此时也是沾满了灰尘和油腻。“眼前只有依靠着纥升骨城才能收拢士兵……”
“哪来的士兵?!”有人直接将一个冻的硬邦邦的牛皮水囊砸了过来,却是正中明临答夫的眉角,之前并无半点负伤的后者登时血流不止。“国中的士兵已经被你败光了!”
“莫说是士兵,”又有人冷笑道。“国中的男人都已经要被我们的莫离支给葬送没了……”
话到此处,这笑音却又不由自主的转变成了哭声,随即,月色之下,一众贵族不由哭成一片。
“请诸位不要哭!”明临答夫见状,不顾自己血流满面,直接跪地恳求道。“可虑和畀留怕是都不在了,既如此,我自然要承担责任。可是如今国家危殆,根本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诸位你们好好想想吧,若是能在春日解冻前拦得住汉人,那么高句丽就还在,你们就都还是贵族,我们就还有五座城、几十万人口可以依仗;可若是拦不住,被汉人突破了浑江,高句丽就真要亡了,到时候你们难道就不怕从贵族变成奴隶吗?!”
“所以还是要去纥升骨城?”有人带着哭腔反问道。
“不错!”明临答夫赶紧言道。“诸位听我一言,都和我一起去纥升骨城吧,到了那里我们就一边收拢溃兵,一边立即召集各自家中的力量,若是能来得及,依照着纥升骨城的险要,撑到春日,还是能够守一守的。”
回答明临答夫这位昔日高句丽莫离支的乃是一片沉寂。
但良久之后,还是终于有人站起了身来,这让跪在地上的明临答夫登时大喜……在他看来,只要有人带头便好办了。
“我要去集安山下的国都,”孰料,此人一开口便让明临答夫如坠冰窟。“莫离支终究只是莫离支,这个时候我们更应该依靠自己的王!诸位,国度那里不仅有留守的最后一只兵马,还有大量的贵族私兵,把王请出来,我们再贡献出自己家的奴隶,再依仗着国度的雄伟,是能够拦得住汉人的!”
“说的没错!”
“我们是有大王的!”
“可虑公死了,畀留公估计也死了,莫离支根本就是个葬送了国运的国贼……跟着他不如跟着大王!”
明临答夫屡次想要张口,却终于是无言以对。
……
“我意已决!”就在同一时刻,作为一名出色的汉军军官,徐荣也是干脆利索的改变了自己的战略目标。“今日好生休息,明日一早,留下两千人继续扫荡道路,并接应将军,其余人和我一起去纥升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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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抱歉睡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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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二章 请降
浑江是鸭绿江此时唤做马訾水)是最大支流,甚至一度被认为是鸭绿江的主干,但抛开这些不说,中途有近九十度转弯的浑江和鸭绿江上游一起,完美的在长白山下围出了一个长方形区域。
这对于人类而言,无异于最大的恩赐。
历史上,高句丽人被王莽逼反以后,又与光武建立的大汉和解,但是随着这个国家的军事扩张最终引起了大汉的警惕,两国终于还是进入到了漫长的军事摩擦期。而面对着大汉的巨大军事压力,原本立都于浑江西侧纥升骨城的高句丽人,随即将目光投向了自家都城的对岸,也就是之前所言的那块风水宝地!
三面环水,一面背靠长白山,这为这块领地了古典时代最出色的防御设施,然后这片领地又极为开阔,完全能够足够的农业保障而这就足够了!
百余年间,高句丽人就是以这块长条形土地为立身根基,不断扩张,硬是在大汉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个人口数十万的‘大国’,还动辄与大汉的玄菟郡打得有来有回,有声有色,也算是足以告慰被王莽像杀鸡一样杀掉的初代高句丽王了。
然而回到眼前,就在大汉光和元年即将过去的时候,汉人却是终于突破了高句丽人在外围营造了上百年的防护,将战火烧到了浑江之畔。
这么说或许又有点不大准确,因为徐荣攻破浑江上高句丽人最重要的据点,也就是他们的旧都纥升骨城时,并没有放任何一把火,死人也只是死了七八个后者主要是因为先头部队进入高句丽人在此城的行宫时,忍不住进行了一些劫掠,然后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巷战。
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小插曲,随着数千骑兵的入驻,以及上百名敢于反抗的高句丽人脑袋被挂了起来,这座高句丽人的旧都还是彻底的落入到了汉军手中。
而且不管如何,无论此城的陷落有多么轻易,都不能抹杀汉军获取它的巨大战略意义
首先,这是高句丽人的旧都,本身就是高句丽国中第二大城市,它的陷落本身就有足够大的政治意义,即便是汉军到此为止,那把这座城市搜刮一下,然后一把火烧了回家,也足以青史留名了,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也足以达到预定目的了;
其次,纥升骨城同时还是浑江上的枢纽城市,控制了它,就意味着高句丽人最核心的那段长条区域被彻底打开,甚至即便是浑江开冻,集安山下的高句丽人国都,也照样会对汉军敞开着大门!
更别说了,徐荣还在这座城中无意中抓到了一条超级大鱼。
“你便是明临答夫?”看着眼前身材矮小、而且衣着破烂的小老头,徐伯进也是半信半疑。“既然你比我们早半日入此城,那为何没能据城而守,反而让我们如此从容便冲入城内呢?”
“回禀这位将军”坐在地上的明临答夫倒也称得上是低眉顺眼了。
“唤我司马即刻,我们军中只有一位将军。”徐荣当即蹙额打断了对方的吹捧。
“是,这位司马。”明临答夫当即改口,用还算利索的汉话答道。“我原本确实是想守卫一下旧都的,但无奈之处是我这次乃是孤身入城,身边乏人,一开始连身份都没人帮忙证明。”
“你身边人呢?”徐荣闻言不由好奇。“堂堂一国莫离支,总揽朝政数十年,便是兵败如此,身边也该有些人追随吧?”
“老夫这些年有意废除旧制,对国中各部贵种多有得罪兵败如此,他们自然顺势把我推开了。”明临答夫依旧显得极为坦诚。“之前被司马沿途追索时,我曾让他们来纥升骨城,可他们却一起鼓噪,要趁着浑江结冰直接过江去国都”
“那你为何不一起去?”徐荣愈发奇怪。“你去你们国都,说不定还有所为,孤身来此,不是正送入我手中吗?”
“一来,此城实在是要害之地,不敢轻弃;二来,在下实在没想到司马如此急速。”话到此处,明临答夫不禁苦笑。“三来,以如今的情势,在下也不敢去国都了。”
“怕被你们大王治罪吗?”
“回禀这位司马,不是怕治罪,其实我们高句丽国中本就没有明文司法,人若是犯罪的话,大家一起公议时比谁嗓门大便可而我家乃是本国大族,便是兵败如此,他们也很难治我罪的。”
“那你到底怕什么?”
“正是怕他们”
“且住!”徐荣忽然挥手制止了对方的讲解,并转而侧耳倾听了起来。“外面出了何事,我怎么听着似乎是有人在远远的喧哗不止?”
几名护卫当即转身跑出了行宫,却又迅速返回,然后一脸兴奋的下拜回复“司马,外面的人都在喊,说将军已经入城了,不少人都在往西门那里去欢呼迎接!”
“来得好快!”徐荣和明临答夫一起惊愕了一下,不过后者没敢喊出声而已。
“让此人换套衣服,然后速速带上随我去见将军。”徐荣惊愕之后也是赶紧中止了这场临时审问,并迅速朝身边的侍卫吩咐了另外一件事。“顺便把行宫收拾一下,让给将军下榻!”
公孙珣确实是来了。
实际上,当他确定了前方高句丽大军彻底覆灭以后,就只带着数十名白马骑兵,沿着满是尸首千山通道,径直往此处而来了。
这倒不是说他功利心迫切,恰恰相反,他只是单纯的想恶心一下玄菟太守剧腾罢了话说,后者听闻前方大胜,高句丽五万大军一日尽没以后,先是和所有人一样,惊的下巴都要掉了,然后却也是显出了一个大汉朝边郡两千石的风采。据说,当时这位剧公剧太守连鞋子都不顾的换,就直接跑到官寺的庭中发动了整个玄菟郡的力量,大车小马,民夫壮丁的,直接往坐原而来,然后他本人也是高头大马,鹖冠铁甲,威风凛凛的紧随在大队之后了。
讲实话,仗打到这份上,公孙珣并不觉得自己会少掉功劳和名声人家剧腾也确实出了不少力,甚至可以说没有剧腾的支持这一仗胜负都未可知,那么分润他些功劳,让这厮混个封侯之功也无妨。
但是问题在于,当公孙珣得知了审配当日求取援兵的细节,也就是后者不得已吃下文书一事后,他不免起了几分护短之心,所以就趁着对方还没来,径直往前军处来了,故意让剧腾扑个空这宛如拿鱼干逗猫一般的行为,其实并无实际作用,只是单纯的任性罢了。
当然了,没人会觉得公孙珣现在没有资格任这个性尤其是转眼间连纥升骨城都已经被汉军拿下了以后。
“诸君辛苦了!”白马旗下的公孙珣眼看着仓促出迎的汉军大小军官,也是恶作剧一般的迎面招手问候。
没人昂首挺胸喊一句‘为大汉效命’,而是几乎所有人都慌忙下拜。
公孙珣仰头大笑,这才下马上前扶起了众人,而此时徐荣也是忙不迭的出现在了视野中。
“拜见将军!”
眼见着和自己一起追击出来的塌顿、莫户袧、段日余明、韩当、公孙越等人居然早已经簇拥在了公孙珣身旁,城中诸将居然就只差自己一人,明明打了胜仗的徐荣反而有些莫名心虚,于是当即远远拜倒。
“徐司马请起。”公孙珣也是赶紧笑着上前,然后揽着胳膊将对方扶起。“几日前我在高台上见司马长驱过敌营,今日又听说你马不停蹄直入此城,所谓长驱直入,真是有古名将风范。”
徐荣旋即大喜,之前莫名涌出的不安也是消失不见“将军料敌于先,又指挥若定,大局既成,才有此战大胜!”
“好了,你我就不必相互吹捧了。”公孙珣拽着对方手臂,与对方平行而立。“且说正事,剧太守已经到了坐原,我便先行一步我问你,纥升骨城既下,不知道军中士气如何,能否尽快动身围攻高句丽国都?”
徐荣一时愕然“虽然兵贵神速,可将军为何如此着急?我意既然纥升骨城已下,那不如休整一二,等后方兵力赶到,然后集结大军,从容攻下高句丽国都。”
“徐司马此言差矣!”就在这时,莫户袧忽然跳了出来。“将军既然有军令下来,你我直接奉命行事便可,何须多问?”
此言一出,周边诸将居然全都点头附和于莫户袧,倒是让徐荣一时无言,而且刚才刚刚失去的那种不安感也是陡然回来了,偏偏他又不明所以,便不由有些喏喏。
不过,眼见着身后侍从从行宫中跑来,徐荣也是赶紧转移了话题,力邀公孙珣入行宫下榻,先行宴饮,然后宴会上再论进军一事。
然而此言一出,周围居然又是一时冷场,便是公孙珣也是当即止步。
“这”虽然依旧有些不明所以,但徐荣好歹也知道自己应该是哪里办错事情了,便不禁有些慌乱。
公孙珣见状倒是觉得好笑,他现在才发现,这徐荣打仗固然是把好手,但政治方面却迟钝的厉害。
要知道,高句丽虽然只是撮尔小国,但毕竟开国建制快两百年,他们的高句丽王更是光武正式册封过的,换言之,人家这个大王的规制是正儿八经,名副其实的,受到中央朝廷认可的。而公孙珣此行,就算是最后真的在覆灭了高句丽,那估摸到最后上报时,也要捏着鼻子来一个‘替高句丽王讨伐叛逆’之类的废话以做遮掩的
这种情况下,本就是私自出兵的公孙珣焉能不明不白的入驻敌人的行宫?这不是找不痛快吗?更别说,身后还有个玄菟太守呢,万一被身后的剧腾揪住了尾巴,到时候癞蛤蟆爬到脚上,咬不死你恶心死你怎么办?
实际上,这一点政治敏感性,不要说是公孙珣、公孙越等人了,便是莫户袧、塌顿、段日余明等胡人头领也都是有的甚至对他们而言,这种名分上的事情恐怕还更严肃一些。
然而,偏偏是汉军将领徐荣表现的有些失措了实际上,他刚才似乎就是从行宫方向而来,说不定昨晚上他本人就是在那里休息的也有可能,甚至可以想象,那边应该也有被徐荣下属给搜刮的可能性。
而从其他将领的反应来看,大家应该是普遍性心怀不满,所以才会在他公孙珣面前含沙射影。
“也罢,不过行宫而已,”一念至此,公孙珣倒是主动为徐荣开脱了一二。“而且如今的高句丽王还是权臣私立,也未必就要有所敬重这样好了,住就不必住了,且在里面摆宴,然后除必要防守之人外,全军队率以上军官,都进去见识一下。”
众人这才各自有所舒缓,然后又纷纷来了兴致。
“刚才一会功夫里,徐司马连犯了两个大错。”来到行宫,眼看着公孙珣又趁着开宴之前挨个慰问那些能够入内的中级军官,徐荣耳后却是陡然传来一个声音。
徐伯进回头定睛一看,才发现说话人居然是明临答夫原来,刚才的事情让前者一时慌乱,所以并未来得及将此人交与公孙珣。
“小老儿并无他意。”明临答夫赶紧低声言道。“只是蒙司马以礼相待,再加上我本人多行政务,对人心多几分把握,所以才不顾身份,多言了几句”
“你且说来听听。”徐荣倒是真的有些疑惑。
“一来,徐司马你不该当众将行宫献上,这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之前也不该私自占用”
“此事确实是我欠缺考虑。”徐荣当即恍然大悟。“我忘了这是王宫,不该请将军下榻,昨晚上更不该留宿于此。”
“二来,徐司马你不该当众反驳你家将军速速进军之意”
“将军已经下定决心要进军了?”徐荣登时无言。“他不是专门问我该不该进军吗?”
明临答夫一时也是无言“徐司马,你家将军既然说到什么剧太守已经到了坐原,分明就是不想将功劳分给那位剧太守的意思,所以才要速速进军,拉着你的手说这话,更是要你主动出言赞同这番道理,便是那几个鲜卑人都能听得出来,你一位汉将如何不懂这些关节?!”
徐荣目瞪口呆。
“而且,”明临答夫继续言道。“虽然不知道徐司马你和那位剧太守是什么关系,但你家将军既然主动寻你说这件事情,俨然是对你有所期待的”
徐荣闻言愈发尴尬“我乃是玄菟郡正职司马,剧太守正是我的主君。”
明临答夫微微耷拉下了眼皮“那徐司马到底是怎么想的,是想助这位公孙将军,还是想助那位剧氏府君呢?”
“当然是助公孙将军。”徐荣倒是毫不犹豫的应声道。“剧太守来我郡中数月,未见恩德,反而是公孙将军虽然不过相处数日,却隐隐有大将之风,我辈能执掌万军,一战至此,全靠他的指挥有力!而且何止是我一人尊崇将军,军中上下谁人不服,便是后来剧太守遣来的其他援军,不过几日而已,也是心服口服。”
“我想也是。”明临答夫赶紧点头道。“这位公孙将军虽然年轻,但确实御下有术。刚才也是一眼看出徐司马落入僵局,便主动维护于你,先闭口不再谈进军之事,又引全军上下来行宫,省的有人嚼你舌头”
徐荣闻言不禁缓缓点头,然后却又忽然开口“其实,我还有犯了第三个大错。”
明临答夫不由一声干笑。
“他便是高句丽莫离支明临答夫?”公孙珣不由失笑。“我还以为是徐司马从哪里找的账房先生呢不过,多日对峙之下,虽然看不清面容,可身形与这须发形状倒是对头,应该是没错了。”
“败军之将,让将军见笑了。”明临答夫赶紧干笑着下跪请罪道。“本不该与大汉天兵对抗,以至于徒惹人笑。”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几日前你也非不可能胜之局,若是你赢了,我岂不是也徒惹人笑吗?”坐在上首的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不过战事大局已定,接下来无外乎是贵国国都能不能被我们拿下,然后此战又如何收尾而已莫离支此时如此坦诚,想来是有些言语与我?”
“正是。”明临答夫赶紧下拜行礼。“既然大局已定,还请将军许我在战后继续主持高句丽国内局面”
公孙珣在问话,众人自然要屏声息气,然而这明临答夫此言一出,周围却登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之声,便是公孙珣也跟着怔了一怔“你倒是够实在!”
“外邦小臣,不敢在将军神威面前有所欺瞒而已。”明临答夫跪在行宫大堂上,然后昂首应道。“还请将军许我自述缘由”
“你且讲来。”公孙珣倒也不至于没有这个耐性。
“将军,”明临答夫诚恳言道。“鄙人在坐原一口气败光了我们高句丽国中几乎所有兵力,上至各部贵人,下至各城国人,都恨我入骨,我要是依旧做高句丽执政,那战后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大汉了,因为我不会不忠!此其一也!”
“有其一必有其二,”公孙珣满脸戏谑的接口道。“莫离支继续!”
“其二,”明临答夫丝毫不在意上首之人的嘲讽,而是继续言道。“我虽然被举国仇视,但族中椽那部毕竟是高句丽五部之一,再加上贯那部哑哑可虑已死,桓那部于畀留也不知下落,王族也被我昔日杀的元气大伤,故此,这些人虽然恨我却拿我没办法,我还是有能力为大汉做事情的。”
“你族中势力尚存吗?”公孙珣倒是真来了点兴趣。“据我所知,你们国都中不是说还有一千五百宫廷卫军吗?你如今人不在都中,要是你立的那个大王稍微有些手段,此时你家中怕是已经要覆灭了吧?”
“将军太高看我们那位大王了。”明临答夫不由冷笑。“也太小瞧我们国中贵族势力了,王族也不过是六族之一,而且当日宫变废立之时他们便已经势力大消,便是那一千五百宫廷卫军,也不过是我们三那部的私兵而已谈何覆灭我们椽那部?”
“竟然如此吗?”公孙珣不禁若有所思。
“而且不止如此。”明临答夫跪地叩首言道。“其实我们高句丽人制度缺失,凡事并无明文法度作为依承,官职大小也是看族中势力大小而分依我看,我们高句丽都中局势,不要说覆灭我椽那部了,那些逃回去的贵族恐怕连个领头的都还没推举出来呢!”
“所以你才不回去吗?”公孙珣不由恍然笑道。“你若是回去了,给他们立上一个靶子,反而会让这些乌合之辈联合一心与你家椽那部作对,然后引起内乱?”
明临答夫趴在地上,一时没有回复。
“既如此,”公孙珣见状不由眉头一挑,复又扬声追问。“你们国中一盘散沙,我此时进军岂不是能轻而易举?”
“恕在下直言,恐怕并非如此。”明临答夫赶紧抬起头来认真作答道。“将军若不去,他们自然会纷争不断,可将军若真是围城,恐怕他们就会围绕着我们那位大王团结一致一番也说不定,各族中最后藏着的力量也是要全都掏出来的我们高句丽国都已经建城一百多年了,背靠集安山居高临下,而且城垣坚固易守难攻,若是贵族们能够团结一心,将军未必能急速拿下!”
一旁韩当等人原本想蹙眉喝骂,但此时开宴未久,并没真失了分寸,所以眼看着上首的公孙珣居然变得面色严肃起来,一时间,也是并无人敢多嘴。
“那么这就是其三了,”公孙珣缓缓言道。“你莫不是想说攻城未必有利,所以想劝我不要攻城吗?”
“将军明鉴!”明临答夫瘦小的身形不禁一震。“实在是攻城则确实未必可下,可若是将军能饶过我们高句丽国都,并届时让在下执掌国政,那在下保证,国中财富必然倾力付与大汉、将军还有诸位”
“高句丽撮尔小国,”公孙珣忽然起身言道。“主动起刀兵之事,只是钱财便可吗?”
“我家大王自然是愿意去洛阳走一遭的。”明临答夫继续恳切道。“要杀要剐都无妨,而将军有他在手,那此番功劳自然是不必忧虑,至于称臣割地之事也是理所当然”
“可我若是还觉得而不够呢?”公孙珣持杯来到对方身前问道。
“若是将军觉得不够,在下还愿意将国中矿产、山林一应交与将军家中的安利号经营!”明临答夫当即再度叩首不止。“务必量高句丽之物力,结将军之欢心!”
公孙珣长叹一声“我明白了,明临答夫!”
“是!”
“刚才徐司马说你事时我还奇怪,以你的才智,难道不晓得孤身一人并不能守住纥升骨城吗?既如此,为何还要孤身来此,以至于自投罗网呢?来不了纥升骨城,去不了国都,去随便一个其他偏远小城躲着又如何,为何一定要来此处?”
“”
“现在看来,明临答夫,此番你其实是主动求俘,想与我说这几句话吧?”
“将军明鉴!”明临答夫深深压低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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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三章 兵临
明临答夫五体投地一般趴在地上请罪,公孙珣则端着一个青铜酒杯冷冷看着脚下之人。
话说,此战之后,后者的权威在军中自然是不用多讲的,所以,周围自徐荣、公孙越以下,居然无人敢擅发一言,高句丽那可笑的行宫之内,也是一时鸦雀无声。
然而讲实话,公孙珣此时其实也并不是像周围军官们所想的那般在权衡利弊,他只是在认真观察脚下这个小老头而已因为此时此刻,他居然有些疑惑和不解,此人到底是忠是奸?
堂堂一国执政,国都尚在,居然专门跑过来投降?
还恳求战后依旧由他执政?
还要送出自家大王?
还要量一国之物力,结自己之欢心?
从这几条讲,此人真的是无德到了极点,绝无半点忠诚可言!
然而,公孙珣却也听出了对方真正有所坚持的地方,那就是让汉军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攻打高句丽国都,而是允许高句丽用一种虽然屈辱却依旧维持一个国家实体的形式进行全面投降!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明临答夫无疑是在尽全力维护自家国家的存续毕竟,如今高句丽兵马主力俱丧,仅凭着都城那一千五百宫廷卫队和一些贵族的私兵,即便是‘团结一致’也不过就是‘未必可下’,而一旦攻下的话,那传承近两百年的高句丽恐怕就要真的亡国灭种了!
这个时候说到忠诚,难道还有为了国家存续而不惜一切更忠诚的行为吗?至于这种忠诚背后隐藏的些许个人和家族私心,也未必就不行吧?
私心和大义,忠诚与奸黠,个人与国家,真的就势不两立,不得不二选一吗?
再说了,过个几百年,若高句丽尚存,那他明临答夫指不定还是忍辱负重的典型呢!
“我再问莫离支两件事情。”公孙珣踱步到对方身后,也是终于重新开了口。“望你坦诚以对。”
“在下必然知无不言。”明临答夫赶紧应道。
“当日你为何要同意可虑的荒唐计策?”公孙珣捏着手里的青铜酒杯认真问道。“可虑是被前途迷了眼,但你身为国家执政就没想过此战的风险吗?倾国一战,落得如此下场,你难道没有预想过一二吗?”
“实在是将军神武英明”
“这话就不必多言了。”公孙珣不由冷笑。
“非是吹捧,乃是实言。”伏在地上的明临答夫认真答道。“当日我乃是从可虑口中得知将军虚实后,又犹豫再三方才应许的将军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又出身世族,年纪轻轻便执掌襄平这种大城,年轻气盛、立功心切才是正理。然后一万大军中,一半是各自为战又只会骑射的杂胡,三四千是不过成军数月的辽东民防,只有玄菟本地的一千五百人算是精锐,如此军队一旦离开坐原半步,谁又敢说没有覆灭之虞呢?”
公孙珣这次倒是没有打断对方。
“而将军你呢,非但吞饵而去钩,而且领着一群杂胡、民防守卫得当,让我们四五万大军在坐原营前几乎绝望。恕在下直言,此战之关键正在于将军能够统合贵军全军,上下一体,该守则守,该战则战;也在于我们高句丽人三心二意,难以坚持”
“就是这里了。”公孙珣忽然再度打断打断对方。“我听于畀留所言,你们国中局势不稳,以至于他可以在战事不顺之后立即联络军中贵族夺你权柄既然国中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了,又为何要一意孤行,主动挑起一战呢?”
“畀留还活着吗?”明临答夫不由昂首问道。
公孙珣没理他。
明临答夫当即点头:“是,在下篡越了回禀将军,正是因为国中局势不堪,才要冒险一战的!”
公孙珣依旧无言,只是静待对方说明。
“将军。”明临答夫坦诚解释道。“我高句丽立国近两百年,一边像是扶余、鲜卑那般以宗族部落为主行事,一边却也在不停学习大汉典籍,建立城市,释放奴隶,提升国人地位。时至今日,是个明白人都知道,建立明文法度,变成大汉那种制度才是正理。然而部落宗族的势力太大,便是我们这些管理国政的明白人,也都是大族出身,又怎么可能做到割自家的肉以完善国家呢?”
话到此处,明临答夫不禁黯然:“如此,国中便陷入到了两难的局面,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偏偏大势所趋,国人、贵族相争越来越激烈,而我这个还能勉强维持局面的执政又越来越老!这种情形下,除了去打一个大胜仗,还有什么法子能让国中鼎沸之势暂缓一二呢?而要想打大仗,不去招惹大汉,难道要去搜刮三韩?至于说想要打胜仗,不去诱敌深入,难道要去碰大汉的坚城要塞吗?”
公孙珣闻言不由心中暗自感慨!
话说,明临答夫这番话,倒是让公孙珣对他老娘平日所讲的一些玄而又玄的事情多了不少理解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不亲眼看到这些聪明人、明白人如何将自己的国家败坏成这样,怕是真还以为他们是什么悲情英雄呢!
说了半天,不就是因为自家私利,所以明知哪条路是对的却不愿施行吗?反而宁可去拿整个国家的前途赌一把!毕竟,国家是他们所有人的,又不是一家独有。
但是反过来说,自己这一战若是首尾不够干净,那是不是反而让这个国家彻底扔下了历史包袱,然后来个破而后立呢?
“这件事情我懂了。”一念至此,公孙珣却又终于折返回了上首的座位上。“还有一问,尚需要请教莫离支!”
“请将军直言。”明临答夫赶紧再度俯首。
“莫离支觉得,国家存续这种事情,真的可以寄希望于敌人的大度吗?”公孙珣认真问询道。
而此时,周边的汉军军官们也是个个紧张不已他们也看出来了,毫无疑问,自家将军接不接受投降高句丽人的投降,应该就在这一问一答中了。
“那我还能如何呢?”明临答夫颤抖这抬起头来,面色白的如同自己胡子一般。“公孙将军,你虽然年轻,却是一个懂得利害之人,请您明鉴,若受我降,则所获远大于破城灭国!”
“当面欺瞒一个死人,这种事情我公孙珣还做不出来,”公孙珣将一直没喝的那杯酒连杯带酒掷到了对方面前。“我直言好了,高句丽不除,于我或许所得更多,但于百年后的辽东数郡汉家百姓而言,却必成大患!遗祸于后人这种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被泼了一额头酒水的明临答夫伏在地上,浑身瘫软,俨然是已经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拖下去砍了!”公孙珣平静吩咐道。“人头送到坐原剧太守那边,也算是给他个交代了,再让留守坐原的文典和子伯即刻发兵来此处,准备围攻高句丽国都换杯子来,我等且行宴饮,以飨诸位数日苦战之功。”
明临答夫当场就被拖拽了出去,而就在旁边有人奉上新的酒杯之时,徐荣却是忽然闪出。
“将军!”徐伯进单膝跪地,颇有请罪的味道。“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攻克高句丽都城,那在下愿意先行领三千骑兵,急速进军到集安山下。届时,若高句丽人没有防备,便可以仿效纥升骨城这里一般直接拿下,若是他们有防备,也可以威慑一二”
“不必如此了。”公孙珣微笑抬手道。“先锋是要派的,但我刚刚已经有了人选,徐司马连日作战,不妨休整一二,等来日攻城,还是需要你出大力的。”
徐荣当即不敢再言。
宴饮继续,然而宴罢之后,连续几日,公孙珣却只是在纥升骨城这里安抚军心,重整士气,还往高句丽主要通道上派出大股骑兵扫荡威吓,防止有什么人打起旗号,收拢败兵,却唯独没有见到他按照之前所言往高句丽都城派出什么先锋。
但偏偏又没人敢询问此事,因为这几日全军上下在他面前都有些两股战战的感觉。
要知道,汉胡联军七八千骑兵一股脑的冲入这座高句丽第二大城中,固然是一手战略上的好棋,但大军进入敌国城市,和狼群进入了羊圈基本上没什么区别毕竟嘛,这年头的军纪,尤其是一只杂牌军的军纪,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于是,公孙珣连续数日都在这里整顿军纪。
不是不许抢劫,更不是要搞什么整编,而是说他需要制止超出限度的犯罪行为,和夺取战利品以外的无端行径,因为这些行为并不能提升军队战斗力,反而会让部队失去控制。同时他还要集中一些财物,预留出一些东西,分润给即将到来的后军。
总之,数日之内,公孙珣拉下脸来狠狠的杀了一批,罚了一批,还奖了一批在重新整备了部队的同时,也是让不少人心惊肉跳,搞得根本就没人敢在他面前乱蹦跶。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等到三日之后,娄圭和公孙范领着后军来援,然后还听说剧腾剧太守和审配带着些许玄菟郡卒马上就到,公孙珣也是直截了当的尽起上万大军,然后打起自己的白马旗,拉长拉开阵型,浩浩荡荡的往浑江、鸭绿江中间的集安山而去了。
集安山下,正是立国近两百年的高句丽人首都所在,而此处,已经百余年未见刀兵了。
不过,进军途中,却也发生了一件颇有意思的事情原来,不知道是不是玄菟太守剧腾捞功劳的欲望太足了点,所以在被公孙珣甩在坐原以后,他这一次来到纥升骨城,发现自己居然又一次被甩开后,也是梗着脖子发了狠劲,居然把纥升骨城一股脑的交给了审配驻守,然后这位堂堂大汉两千石,居然只率领十几个随从,在乱象迭生的战乱区域内,轻骑追上了大部队,也是让人彻底没辙!
确实没办法嘛,人家是两千石,公孙珣当然要把面子给足,位子摆正不过,兵权和指挥权就不要想着插手了。
然而,开头几日还好,到了后来,明明知道无法真正的夺取军权,明明知道底下的军官不会听他的,可这位剧太守却总是心底发痒,总是忍不住指手画脚,倒是让经常需要陪着这厮的公孙珣腻歪的难受。
就这样,过年之前的某日晚间,经过数日行军之后,汉军终于来到了集安山下并就地扎营,然后全军高级军官也都汇集一堂,商量明日一战的首尾。
“既然此城居于集安山下,那能否站住集安山,居高临下以窥虚实呢?”中军大帐中,军议甫一开始,坐在上首的剧腾便忍不住开口了。
“或许可以吧?”跟对方坐在一起的公孙珣无奈答道。“要不剧公连夜去窥一窥虚实?若是城中无备,就劳烦剧公领人从山上裹着皮毯滚入城中,然后或是从里面打开城门,或是直接杀了高句丽大王,那此战就就能一日而胜了。”
“文琪莫要开玩笑,”剧腾不由尴尬应道。“夜间哪里看得清山势,滚下来岂不是命都没了?”
“夜间既然连山势都看不清楚,又如何去窥虚实呢?”公孙珣终于反噎了回去。
“我是说明日再派人上山去窥城中虚实”剧腾无奈更正道。“还可以在山上建筑一座小寨,以作监视。”
“不用。”公孙珣再度否决道。“我意已决,明日便开始伐木制作撞木和云梯,等器械稍有齐备,便即刻攻城!不用搞什么监视!”
“是不是太仓促了?”剧腾当即又反驳道。“岂不闻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而且今日白日的时候,咱们行军途中分明是眼见得天气阴沉起来,这若是下雪,我意应当建造坚固营寨,以作防备”
“若是真要下雪,那就更应该急速攻城。”公孙珣当即言道。“以防天寒地冻攻城不利。”
“这倒也是。”剧腾闻言倒是一滞。“就是怕城中学会了文琪你冬日泼水成兵的防护法子”
“学会了也无妨,这高句丽都城有八座城门,而且城垣宽广,我们四面齐攻,高句丽人根本防守不住”话到此处,公孙珣不由眯了眼睛。“据我所知,如今城中能战之兵,怕是没有多少了。”
“你怎么知道?”剧腾再度一愣。“城中局势”
“我早已经派了先锋入城搅乱局势,”公孙珣终于显得有些不耐的解开了谜底。“如今城中虚实虽然称不上尽知,却也有所预料。”
中军账内,公孙珣和剧腾二人的身份远远超出其他所有人,所以二人在上首胡扯八道的时候,其余众人都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在马扎上不敢动弹然而此言一出,所有人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因为,实在是没人知道公孙珣派出了谁率先潜入城内军中并没有少人啊?!
“你派了前锋潜入城中?”剧腾倒也是一时惊喜莫名。“派了多少人?”
“两人!”公孙珣昂然答道。
“莫要开玩笑!”剧腾立即气急败坏了起来。“公孙县君,我自知道这大军是你一手拉起来的,也知道军中因为之前坐原一战都尊崇于你,可你也须知道,我也是堂堂国朝两千石,军中更是足足有五六千人是我玄菟郡军士我好意问你战策,你就算是不耐烦,又何须辱我?”
“我并未辱及剧公。”公孙珣坦然应道。“确实只派了两人做先锋!一人乃是哑哑可虑之弟,贯那部如今领袖,昔日坐原守将弥儒,此人在我开拔前三日便已经出发;而等到开拔前,我又将降将于畀留,就是高句丽前左相、桓那部领袖,给放了回来我听说从坐原一战后,剧公在这边来的路上便细细寻人做了高句丽国内还有此战的功课。那您以为,我这两个先锋可当多少兵?”
剧腾愕然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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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伐高句丽(高句丽)素以六部为尊,六族共政,虽王位亦可更替。及椽那部渐起,其族长(明林)答夫行废立之事,王族多有覆灭,名存而实亡,乃去其一;后贯那部族长可虑行坐原之谋,事败,为椽那部答夫、桓那部于畀留所诛;及军败,答夫为汉军所斩,于畀留与可虑弟弥儒乞降而归,弥儒先行三日,入王城,聚众尽杀椽那部老幼,以慰杀兄之仇,乃去其二;于畀留再归,弥儒复欲杀之,畀留大惧,遂引本部兵反攻,二者接连朋党,连日白刃战于王城,以至各部十死七八,而汉军至于王城下,竟如入无人之境,乃去其四。珣于军中闻之,悲而大叹:‘本以只诛首恶而释二将,然国之将亡,而兄弟阋于墙,安至于此乎?’”——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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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四章 国破
年关将至,公孙珣已经下定决心要在光和元年年内结束这场一波三折的‘冬狩’了。
实际上,当天空越来越阴沉,甚至开始响起少见的冬雷以后,所有人也都知道,这场最后的战斗是拖不得了,否则说不定就会有什么恶劣天气来袭,届时一个不小心搞出大规模非战斗减员可不是什么玩笑话。
不过,所有人也都对及时结束这场战争保持了乐观心态因为就在大军团团围住四座城门然后建造攻城器材的时候,高句丽的国都中的情形也是随着少许人员的逃离变得暴露无疑。
原来,公孙珣的‘先锋’计策起了奇效。
弥儒先三日回来,兄长当面惨死在面前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性,再加上明临答夫已经被公孙珣处决,所以他几乎是刚一回到城内就毫不犹豫的动员起了本部的贯那部族人,然后对群龙无首的椽那部进行了毫无心理负担的攻击。
而且,由于有战后追责的大义在,再加上平日里也有不少人对明临答夫的压制感到不满,所以这种时候,很多贯那部以外的人都参与到了对椽那部的围攻中。
而椽那部几乎是在短短的两三日内就被灭族,人头滚滚,连婴儿都没放过的那种。
这还没完,先行控制住了局面的弥儒到底是杀红了眼,眼见着于畀留回来后,他又把目光对准了后者毕竟此人也应该要为可虑之死负部分责任的。而于畀留虽然一开始还有些气度,希望能够团结弥儒一起对抗汉军,但随着刚入城当晚的一次不成功袭杀,他还是迅速抛弃了幻想,并转而连结旧部意图反扑。
要知道,于畀留虽然回来的晚一些,可毕竟是做过左相的,本就是可虑和答夫死后国家政权理所当然的执掌者,根基深厚根本不是弥儒能相比的。只不过,弥儒毕竟早来三日,对椽那部的清算也起到了极大的震动效果,再加上贯那部同仇敌忾,所以倒也不怕他。
于是乎,二人数日间攻杀不断,却始终不相上下。到最后,城中几乎是一分为二,于畀留占据东城,弥儒占据西城,各自控制一半,甚至连仅存的一千多宫廷戍卫军也是一分为二,王宫同样是一分为二。
至于失去了宗族势力的高句丽大王,明明是躲在自己的王宫中,却瑟瑟发抖如同一条丧家之犬了。
这个时候,两拨人还能记得分出一些城内民夫和奴隶上城头装个样子,已经算是他们心忧国事了。
“下雪了!”
这日中午,眼见着天空开始飘起的白絮落在自己鼻尖上后变得冰凉起来,胡子拉碴且双目通红的于畀留终于是有些清醒了他刚刚失去了王宫,正在去夺回的路上。“汉军不会再等了,马上应该就要攻城了!”
“那该怎么办?”一旁于畀留的庶弟不禁茫然问道。
“告诉弥儒,我受不了这种敌人立在门前,自家人却相互残杀的局面了。”于畀留忽然觉得全身酸软,然后他当着上百武士的面脱掉了自己身上满是暗红色污垢的铁甲,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且我也没力气了。他不就是想杀了我给自己兄长报仇吗?跟他说,我把命给他,让他领着人去城头好不好?!”
“兄长在说什么胡话?”此言一出,旁边于畀留的弟弟当即跪地反斥。“连日攻杀,两族早已经成了生死仇敌,若是你白白死了,那弥儒还不放过我们又如何?便是他放过我们,弥儒都知道为自己兄长报仇,我就会甘心在他手下效命吗?再说了,弥儒这么早被俘,又这么早被放回,回来后又如此疯狂,谁知道他有没有在汉营中投奔了汉人将军?兄长你不要忘了,弥儒的哥哥可虑本就和城外汉人将军家中有交往,天知道可虑到底是不是汉人奸细?!”
一连串的反问,让于畀留不由黯然起来,而左右无法且无能为力的现状越想越无奈,最后居然只能是当街痛哭起来。
“剧公!”就在此时的城外,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下,公孙珣却是笑吟吟的后退一步,对着身旁的剧腾做了个手势。“攻城在即,正该激励士气,要不您先来一段?”
“哎,行吗?”剧腾闻言也是惊喜莫名。
讲实话,剧太守虽然之前总是乱蹦乱跳,但那也是因为他心里清楚,他根本夺不了公孙珣兵权,所以才希望藉此刷存在感,从而在洛阳那边尽量的露脸。
然而,公孙珣屡屡把他怼回去不说,还确实是胸有成竹,之前一仗足堪载入史册不说,此番征讨高句丽国都他更是早有秒策,两个降将放回去,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高句丽人最后的防御力量给泯灭的无影无踪。
这种时候,我们剧太守其实已经很服气了,所以也是万万没想到对方临到最后居然这么愿意给他面子!要知道,此时阵前率先鼓励一番,回去写奏折的时候,照实话一说,指不定尚书台就把这最后攻城的功劳给按在自己头上了呢。
早知如此,何必之前闹得那么僵硬?
“剧公随意。”公孙珣果然是真的不以为意。“快下雪了,你我不要耽搁为好,今日务必拔城。”
“那就多谢了。”心情大好的剧腾当即鹖冠束甲,然后昂然上台,而全军将士有认得有不认得的,全都好奇观望。
“诸位将士!”剧腾昂首挺胸,扶刀立身于台上,然后扬声喊道。“攻城在即,望诸君努力向前,奋勇杀敌,我必将诸位功劳详细记载,一一向洛阳天子汇报”
台下众人闻言反应不一,但多是保持了对剧腾的尊重,几句话讲下来,还在公孙珣的带领下热烈鼓掌了一番,然后议论纷纷讲实话,这种怪异的表达方式让剧太守很是有些不适应,没有欢呼声也让他颇为失望。
但不管如此,该露脸的还是露脸了。
接下来,剧腾走下高台,公孙珣则扶刀拾级而上,却也是站在了白马旗下的高台之上。而等他甫一站稳,刚才还一片嘈杂的军阵却是陡然鸦雀无声,看的一旁的剧腾眼皮直跳——一将之威,焉至于此?
“自月初出兵算起,已历近月,”公孙珣一开始倒是没有刻意大声,只是随口道来。“辛苦诸君奋勇作战了。不过,凡此种种辛苦,过了今日也就有个了断了,因为我等身前正是立国近两百载的高句丽国都,打下它,万事皆休。而且,城中高句丽百余年积攒来珍宝财货,也足够让诸位不枉此行!”
此言一出,军阵中不免轰然,自上至下,皆不能免俗。
头上飘雪渐渐明显,公孙珣却静静等着全军安稳下来才继续言道,而这一次,他的口音未免响亮了不少:“诸君,昔日在坐原,尔等应该从自己官长那里听过,我曾与军中诸将敷血为誓,此次出战,我公孙珣分文不取,所获尽归于诸君,今日,此言依旧历历在目,也绝不反悔!”
台下将士刚要欢呼,却被公孙珣抬手制止:“我今日直言好了,高句丽国中青壮一战而尽丧,国运尽系于一城,而此城如此松怠,岂不是天命我等覆灭此国?”
“事到如今,我直言不讳,此战得胜,当亡其国,灭其种,俘其王,并毁其社稷,废其城垣,断其传承!”
“届时,高句丽人口,当尽发于塞外各郡士民为奴,所以不许擅自杀戮!”
“届时,非只此城,凡国中财货一分为三,一与天子,一与军官,一与士卒,我与剧太守则分文不取!所以,入城后大宗财货当取子共分,不可私藏!而我与剧公若违此誓,当以天雷共噬!”
听到此处,台下汉军胡骑俱皆按捺不住,齐齐欢呼雀跃,而真正懂事的军官、吏员却早在那句亡国灭种之言时惊得目瞪口呆。
尤其是剧腾,根本就没听到后面自己被立誓的荒唐之言,因为早在亡国灭种之言时他就已经面色煞白,不敢多言半句,不敢轻动半步,宛如见了真龙的叶公一般!
“开战!”欢呼嘈杂之中,公孙珣轻轻拔出自己的断刃,然后也是轻轻吩咐了一句。
随即,各级军官恍然若惊,也是各自催促攻城。
“塌顿头人,该走了!”莫户袧良久才反应过来,然后赶紧压抑着乱蹦的心跳去催促手下进军,然而甫一回头,却发现身旁还有一人未动,就顺便催促了半句。
“大丈夫当如是!”塌顿恍惚间回国头来,看着莫户袧失态言道。“就该一言而毁一国,一令而废一族!”
莫户袧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乌桓单于的侄子,却是不禁摇头虽然分属两族,但都在辽西,他哪里不知道辽西乌桓单于丘力居是个有有威望有本事的人,而且人家是有儿子的,除非丘力居死得早,这塌顿有何资本说这种话?
而且便是塌顿有朝一日真能成为乌桓单于,那以辽西乌桓的实力和那种被汉人圈养的现实而言,他说这话也是徒惹人笑。
鼓声隆隆,上万汉军围住四面八座城门,开始强攻高句丽国都,不少大段城墙上面,原本就很零星的高句丽民夫、奴隶,几乎是转身就走。而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就在此时,好像约好了一般,城中王宫居然冒起了青烟,这使得高句丽城头上的逃窜行为愈发不可控制。
所谓的攻城战,一开始就陷入到了摧城拔寨的节奏之中!
一刻钟前
“叔父!”一名面色苍白的少年高句丽贵族满头大汗的奔到王宫前面,然后将弓弩扔到一旁,并立即跪倒在瘫坐在台阶上的弥儒身侧。“我犯了大错!”
“何事?”弥儒疲惫至极,嗓音也有些嘶哑。
“刚才我领人把桓那部的人撵出王宫时,结果于畀留家的小子劫持了大王”
“然后呢?”
“我一箭射过去,那小子跑了,大王被他推过来挡了箭”
饶是弥儒早已经有些神经质,此时也不免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眼自己的亲侄子:“可檀,大王被你射死了?”
“还没死。”哑哑可虑亲子,哑哑可檀当即摇头。“但现在止不住血,宫中的巫医早已经逃了!”
“咱们自己的巫医呢?”
“两日前他说攻打王宫不吉利的时候就被叔父你砍了!”
“那就不救了。”弥儒忽然放松了下来,然后低头失笑道。“一个傀儡大王,举族男丁都被明临答夫杀了,两个妹妹也都被答夫给霸占了。给人当了几十年傀儡,前后生了七八个儿子也全都被答夫杀了,十几个女儿则像东庙里卖身的巫女一样被答夫送给这个送给那个这种大王活着有什么意思?他指不定还想谢谢你呢!”
“可是,马上于畀留就该引兵回来了,若是被他揪住此事又该如何?”可檀不由大急。
“来不及了。”弥儒仰头看了看天空,然后勉力站起身来接住了一片雪花。“下雪了,汉军要攻城了,于畀留来不来都无所谓了。”
“那”跟着起身的可檀稚嫩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莫名的期待。“我们是不是应该事先开门?”
弥儒当即一怔,手居然不自觉的握住了他腰间的刀把,但旋即就主动松开了:“可檀你以为我是汉人的奸细?还是说你以为我和你父亲都是汉人的奸细?”
可檀喏喏不敢言。
“说话!”弥儒厉声追问。
“叔父大人。”可檀咬牙应道。“我听父亲说过的,他确实是和城外将军家中长辈有交情。”
“交情归交情。”弥儒当即没好气的应道。“国事是国事。”
“而且不止是我,这么多人愿意跟着我们和于畀留打,本就是指望能在战后投奔汉人。”可檀继续着急言道。“再说了,叔父你回来以后领着我们打椽那部就算了,于畀留回来后还接着跟桓那部打,再接着汉人就来了很多人都说,你这是奉城外汉军的命令。”
弥儒一阵头晕眼花,重新跌坐在了王宫前的台阶上。
而就在这时,城外鼓声隆隆,俨然是汉军即将入城这让弥儒当即恍惚了起来。
坐原被自己送出去了,兄长死了,四五万大军没了,明临答夫死了,纥升骨城没了,大王没了,六部贵族也没了一大半,现如今自家大王也没了,然后都城也要沦陷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或者说,自己这群高句丽贵人们到底干了什么?!
一念至此,几乎是回光返照一般清明起来的弥儒再度起身:“可檀!”
“是!”
“你带族人去投降吧,见到汉人就直接说你家中和公孙氏是至交,安利号的公孙大娘曾在通过信函收你做义子这话当众说出来,汉军和对面的公孙将军都拿你没辙的,等到了辽东见到了安利号的公孙大娘,你再说自己是可虑的儿子,国破家亡求她收留,这样族中说不定就能延续下去了!”
“是!”年少的可檀不由大喜,能活下去当然是好事。“那叔父你呢?”
“我去收拾一下王宫,宫中的印玺和大王的首级都是咱们以后立身的本钱。”弥儒轻笑一声,却是转身往宫中而走。“赶紧回去召集族人,能多召集一人就能多活一人快去!”
可檀大喜之余,当即率众飞奔而走,一路往家中而去。
然而,他还未及到家呢,便和汉军一样,惊愕的看到了王宫处冒出来的一股青烟。青烟在零星的雪花中直上云霄,几乎与头顶的阴云连成一天,煞是好看!
东城街道上的于畀留盯着青烟看了半响,又耳听着身后汉军呼喊之声由远及近,也是一声长叹,然后毫不犹豫的拔出刀来,并一刀插到了自己的喉咙上。
身边数百武士见状,也是登时做鸟兽散。
而到了当日晚间,战斗平息,趁着地面上落得一片白茫茫真干净,公孙珣与剧腾也是并马入城。
到此日为止,自王莽杀掉朱蒙,逼反高句丽算起,这个半渔猎半汉化,半部族联盟半封建的东北亚政权实体,在立国一百六十六年后,正式亡国。
面对着国中贵族和国人的激烈矛盾,一群明明见识过人,德行昭彰的贵族豪杰之士,也是煞费苦心,然而却最终并没有让自己国家的国祚熬过新年,再勉强多算上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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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光和元年末,太祖为襄平令,引辽东、玄菟兵马,灭高句丽于集安山下,亡其国,灭其种,杀其王,并毁其社稷,焚其宫殿,废其城垣,断其传承,后尽发其国子女数十万口于辽东、辽西、玄菟、昌黎、乐浪诸郡,一户一口,配而为奴。诸郡地广人稀,民多乐之,而士多惭之。”——新燕书.东夷列传
ps:历史上高句丽就是汉末以后内乱渐渐亡国的,不过由于中原内乱,这个衰落过程是渐进性的,后来隋唐时代的高句丽则是其部族复国换言之,这个时期的高句丽内部矛盾不可调和才是他们亡国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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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五章 定夺(还债)
“往前突击,不要去攻打王宫和府库,那里必然是要封存的。”莫户袧骑在马上,一脸的气急败坏。“你们蠢吗?给我去分割城区,抢占那些贵族府邸,那里面油水最多!”
“不要强暴女人,给我去拿东西,有钱了把女人买回来给自己生一堆儿子不好吗?!”
“不要乱杀人,这些人都是要送到汉地为奴的,杀多了将军会生气但是反抗的,无论男女都给我直接砍了!”
“时间,时间你们懂不懂?安利号货栈上斗大的字你们都忘了吗?时间就是金钱!不用抬梯子了,那边就有圆木,给我撞门!”
“我莫户袧怎么就带了你们这群蠢货?!到底懂不懂我的话?!”
“兄长!”刀光火影,雪花血泊之中,满脸是血的莫户驴忽然一脸惊慌的从一个特别大的宅子里跑了出来。“我又闯祸了!”
“这时候你还能闯什么祸?!”莫户袧一脸的不耐烦。“赶紧把这个宅子给我清理干净,值钱东西一样都不能放过,门口上的铜字也要给我撬下来!”
“我刚才砍了一个人。”抱着自己兄长大腿的莫户驴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砍完了他才说他是安利号公孙大娘的义子这不是闯祸了是什么?”
“什、什么玩意?!”骑在马上的莫户袧目瞪口呆。
“他说他是哑哑可虑的儿子,弥儒的侄子,安利号在高句丽的总上线,自己刚生下来就被公孙大娘收了当义子”莫户驴几乎要崩溃了。“我是不是害了整个部落,咱们这次是不是一个五铢钱都拿不回去了?”
“王八蛋!”莫户袧拿着刀鞘劈头盖脸的就往莫户驴身上砸了下去,弄的自己亲弟弟满头满脸都是血。“这是能不能拿回去钱的事情吗?你要害死咱们莫户部吗?!”
周围人见状惊慌不已,诸如阙力等心腹更是赶紧上前死死抱住自家头人。
“我也是听兄长你吩咐,”莫户驴一把血一把泪的跪在雪地上解释。“不要耽误时间,谁敢反抗就砍了谁,我进去让他们都趴下,就只有这个人站在那里自顾自的说话,我一个不耐烦就剁掉了他一个胳膊,然后才听明白他刚才话里说的是啥”
“你还怪我了?!”莫户袧愈发气急败坏。“人在何处?是死是活?旁边可有其他人?”
“就在院子里,还有气,不过听到这话的高句丽人不少,得有七八十个,应该就是专门等在这栋宅子里的”莫户驴赶紧答应。
莫户袧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却是不由看向了自己的心腹阙力。
扎着发辫,浑身都是肌肉的阙力也是微微一怔,然后旋即反应过来,便立即拔出刀子领着人冲入了院中。
惨叫声当即响起,莫户驴也是陡然反应过来,然后也要转身冲回去,却又被莫户袧在马上狠狠瞪了一眼,这才又老实跪了回去。
片刻后,又是一团青烟直上云霄。
“王宫刚刚扑灭,怎么那边也起火了?”刚刚入城的剧腾不由好奇指向了冒烟的地方。
“看看那边是谁,喊人去灭火。”公孙珣随口吩咐了一句,却又依旧向前。
而稍倾片刻后,公孙珣与剧腾已然是打着白马旗来到了高句丽王宫前,却是不由齐齐摇头原来,眼前火势虽然已经被雪花和军士们联手扑灭,但砖木结构的王宫却早已经烧塌了,那高句丽大王和弥儒更是齐齐死在了宫中。变成半焦半糊的状态。
“可惜啊!”眼见着一具尸首上还戴着王冠,剧腾当即惋惜的不得了。“帅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这要是能把这个在位几十年的高句丽大王送到洛阳去,那可是名载史册的盛事,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可惜啊!”公孙珣也是看着一具尸首一时感慨。“没想到弥儒,还有那个路边的于畀留也都是有些血性的人,一个自戕一个自焚不过亡国之人,还能如何呢?”
言罢,二人对视一眼,却又只好尴尬无言死活说不到一块去,还能如何呢?
不过,稍顿片刻后,剧腾终究是没有忍住:“文琪!”
“剧公请言。”公孙珣立在马上,面不改色从容应道。
“高句丽怎么说都是本朝世祖(光武)册封的王爵,”剧腾咬牙问道。“是不是该依礼厚葬?”
“此言甚是。”公孙珣连连颔首,这倒是随手而为的事情,他也懒得再跟剧腾顶牛。“高句丽贵人死后崇尚厚葬,而且一般要葬在城外东面的东庙旁厚葬就罢了,但一定会按照礼仪下葬,而且不止是高句丽王,便是城中其余贵人、国人,我也会一并发葬于东庙,并让东庙那边的巫医巫女好生祭祀一番再迁移走。”
剧腾无语至极:“就不能给人留下些许人口祭祀?到了这份上我也不说什么兴亡继绝了,毕竟彼国王族已经是荡然无存,只希望你处置手段不要如此激烈”
“那剧公的意思呢?”公孙珣继续问道道。“该如何处置才算不如此激烈,留些许人口维持彼国祭祀就不激烈了?”
“正是。”
“那该留多少人呢?”公孙珣不由叹气道。“留的少了,信不信他们自己跑了,或者会被沃沮、濊貊给覆灭了?留的多了,他们会不会以此为根基重新聚拢,以至于卷土重来?剧公,不是我不懂你的意思,只是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就要把事情做绝,万万不能再做摇摆。”
“文琪,你既然懂我的意思最好。”剧腾认真劝道。“我何尝在意这些?只是多行王道之举,洛阳那里才不会有什么说法”
“我们不兴王道之举,不做兴亡继绝之事,洛阳那里难道就会有说法吗?”公孙珣终于是忍不住一声冷笑。“区区一个高句丽,亡都亡了,难道还要治我们的罪?”
剧腾也是一声干笑。
“高句丽权臣当道,内乱不休,以至于惊扰边界。”公孙珣有些百无聊赖的答道。“而我这个襄平令受剧公、高公两位太守所托,领两郡兵马攻取坐原以求威慑,不料高句丽人不自量力,举国来争,又被我一战而覆灭了国中所有男丁,此乃战之罪也,非是你我不仁”
“这是自然。”剧腾当即肯定。“坐原一战杀伤虽重,却无碍大义。”
“眼前这一战也无碍大义。”公孙珣忽的指向脚下的焦尸凛然道。“他们高句丽本国大王、执政、贵族因为兵败之事起了争执,以至于全都死于内乱,还自己焚烧了都城关我们什么事?而彼国中既然没了大王,又没了贵族,男丁也死了个精光,我怜惜他们国中老弱无所依,便将他们迁徙到汉境中以保存性命,这难道不是兵者仁心吗?!辽地百姓和眼前上万大军人人得利,难道谁还诚心要与大家为难不成?兴亡继绝剧公不妨去问问你手下玄菟郡郡卒们乐不乐意!”
剧腾仰头无语,半响方才答道:“这些话固然能凑出来,但尽发一国为奴,我总觉的瞒不过洛阳诸公”
“何须瞒过他们?”公孙珣不以为然道。“我在洛中大半载,对洛中局势也有所知,朝中诸公,只要能给他们个说法,又有几个原意一究到底的?而且再说了,咱们将这高句丽国中财富三分之一都奉与天子,我就不信,天子会不心动不管不如何,到时候能少的了剧公一个侯爵?!”
剧腾彻底无言以对,或者说他也不想再多言了。
要知道,昔日汉高祖刑白马为誓,‘非有功者不得候;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
这个誓言,虽然屡次遭到破坏,比如宦官封侯和公开贩卖关内侯,但总体上而言依然算是把持住了的,在大汉朝,对于一个非刘姓人而言,侯爵依旧是爵位上的最高峰,而且含金量依旧十足。
便是今年年中时天子西园卖官,也只是见他仿效安帝卖关内侯,而且这个关内侯还是不能传下去的阉割版伪候,还真没见他卖什么正儿八经的侯爵。
总之,对于剧腾而言,若真是能混到一个侯爵,不求如隔壁公孙珣岳父那样的乡侯,也不求亭侯,便只是个列候,那也可以不枉此生了吧?甚至只是个关内侯,凭功劳获得的关内侯而非是那种买来的不可传世的关内侯,也足以让他昂首挺胸了吧?
既如此,此人还有什么废话可说呢?
仗是你打的吗?
一时间,二人伫立马上,各自无言,只是看着盯着天空发呆,而长白山下,雪花正大如席!
其实,一场厚实的降雪外加一场短促的寒流,从农耕角度来说是件大好事,但对高句丽战后的善后工作却起到了严重阻碍,以至于很多行动都被迫暂停下来。
当然了,高句丽整个国家从军队到官吏,从大王到贵族,基本上是全部覆没,而汉军占据了高句丽都城后,后援也从辽东、玄菟、坐原、纥升骨一路畅通无阻,那接下来也无外乎是等开春雪化后慢慢拾掇而已。
不过相对应的,公孙珣也好,剧腾也罢,还有上万大军都只能被困在高句丽过年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了。
然而过年期间,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近在咫尺,然后早该有所反应的公孙大娘却一直悄无声息,既无信件也没有亲自‘移驾’来慰问,便是母子之间应该有的正常问候也是毫无动静,倒是让公孙珣捉摸不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但所幸的是,安利号并没有在战后缺位,这倒是让公孙珣窥到了一点虚实,于是便暂且压住了性子,静等开春回师后亲自见面再说。
不过另一边,一国都被灭了,军情重事摆在那里,所以便是大雪也没有阻挡吕范、审配、娄圭等人妙笔生花,还有剧腾、高焉的先后用印年后不过十几日,一封辽东、玄菟二郡太守联名的长文奏疏便直入洛阳尚书台!
事关高句丽,所以奏章上来便被分入了负责管理异族藩属事物的客曹中,而由于是两位两千石联署,所以负责处置的文书的人赫然是客曹尚书崔烈本人。
话说,温暖如春的公房之内,崔烈崔尚书打开公文后只看了一半便觉得头晕眼花起来,然后便直接起身一边是让自己曹中的尚书郎、尚书长史去喊其他各曹尚书,一边却又亲自捧着文书往尚书令、大长秋曹节的公房中而去了。
等到已然是满头白发的曹汉丰看完后,也是一阵头晕目眩,却又赶紧让人去把铜驼街对面的太尉刘宽、司徒杨赐、司空袁隗和北宫中的黄门监赵忠给一起请了过来。
就这样,等到三公、黄门监,与尚书台各曹尚书齐至以后,曹节方才把这份文书传阅了下去。
但很有意思的是,等众人将文书传示了一圈后,一时间,代表了中枢权威的诸位大人物居然无人开口。
“是谎报军情吗?”良久后,倒是黄门监赵忠眉毛一挑,忍不住恶狠狠地开口质问道。“一个小子,领着两郡凑出来的一万人马,一个月灭了一个立国一百余年的国家四五万大军一战俱丧,可能吗?”
“这种事情如何谎报的了?”既然赵忠表态了,那中都官曹尚书刘陶自然要愤起反驳。“一国覆灭,国都沦陷,大王身死,青壮俱丧如此事情便是编出来,又如何能瞒得过天下人?赵常侍,你久在宫中,怕是认不得天下英雄,一万人马灭一国又如何?当日班超在西域,三十六人灭一国岂不是神话了?”
赵忠冷笑不语。
“那么就是真的了?”尚书令、大长秋曹节这时才恍然应道,仿佛刚刚确认了文书真伪一般。
“自然是真的。”客曹尚书崔烈也是出言肯定道。“其实仔细想想,这件事情的关节主要还是在于坐原一战,高句丽人陡然失去了坐原,倾国来攻却不能持久,以至于被公孙珣窥得战机,趁对方退军时挥军掩杀,方才伏尸百里。这种固守反扑,以少胜多的战例,其实也是屡见于史册的。”
“内刚而外刃,锋利为天下冠。”杨赐朝身边的刘宽幽幽笑道。“当日桥公给刘公这个学生的评价还真是一语中的。别的尚且不论,年纪虽小,可打起仗来却隐隐有古名将的风采。”
“不错。”曹节也是微笑言道。“甭管如何,真到了刀兵相见之时,刘公、卢公这个学生倒是一个可以依仗的人物。”
刘宽低头搓了下自己的黑手,微微一笑,却并未直接回复二人:“不管如何了,此事既然已经已成定局,我们身为中枢主政之人,就应当尽快拿出应对善后之策,一来好上报天子,二来好安抚有功将士。”
“不错,”崔烈也是当即颔首。“高句丽终究只是撮尔小国,一战灭了四五万青壮,亡国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况且现在彼国都亡了,说这些也没用,尚书台应当着重议论此战之善后!”
话到此处,崔烈稍微一顿,方才继续言道:“于我们客曹而言,此事终究是件天大的好事,高句丽乃辽地大敌,如今彼国陡然一亡,宛如人身陡然去一重负。自此以后,若是能够继续与扶余保持和睦,然后对三韩、沃沮、濊貊恩威并施,则幽州塞外的局面也就彻底打开了,辽东、玄菟、乐浪三郡更是可以休养生息。”
“不错。”一直愁眉苦脸的中都官曹尚书刘陶面上也忍不住多了几分喜色。“如今国家处处都很艰难,高句丽又与我们纷扰百年,是敌非友。所以不管如何,塞外五郡终究去一心腹之患,是件大好事。只是”
“只是如何?”尚书令曹节认真问道。
“只是这奏章上说,高句丽四十万人口,青壮俱丧,贵族内乱,连他们的大王和王宫都被烧了,塞外几郡已经准备移其民入内了?”
“不错。”
“既如此的话,高句丽故地该如何处置?”刘陶蹙眉正色询问道。“若是彼国尚有生存之道,直接将纥升骨城以及高句丽国都划拨玄菟郡,再分一城让高句丽人兴亡继绝,以为属国,然后依旧让玄菟郡主管扶余、沃沮、濊貊诸族事物,岂不正好?可按照如今奏报上的说法,他们已经开始将高句丽余民子女分散安置了别的倒也罢了,马訾水下游两岸熟地岂不是要荒废?”
“文绕公怎么讲?”曹节复又看向了刘宽。“您是当朝太尉,此事又事关边防,尚书台这里总是要听一听您的意思的。”
“我意”刘宽拢起双手微笑言道。“事已至此,不必再有所苛求,不妨顺手推舟。”
“还请刘公细细道来。”
“当日朝廷划分玄菟郡,乃是专门为了连接扶余对抗高句丽,如今高句丽既然已经没了,却可以依旧连接扶余对抗鲜卑,我意不妨将辽东郡西侧直面鲜卑的无虑、望平两城划拨玄菟,辽水上游土地也可以复归玄菟,然后依旧以玄菟为边郡,行军事重托;至于马訾水下游土地,西岸自纥升骨城以下可以划拨辽东,这样辽东便可以免去兵事之忧,安心休养了;而马訾水东岸土地则可以划拨乐浪,并由乐浪郡专门负责经营三韩、沃沮、濊貊等小族”
“不错!”
“妙计!”
“刘公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
众人纷纷颔首认可城市和老百姓虽然没了,但土地却可以分拆让三郡消化,而且这样的拆分方案又能让三郡各有专一职责,应该是目前最好的临时处置方案了。
于是乎,一众中枢大佬你一言我一语,又添了些细节,总算是将高句丽国土善后一事给弄出了一个大略方案,倒是可以上报给天子了。
但是,这还没完。
“既然已经议定了战后高句丽故土分割之事。”一直没开口的司空袁隗等到诸人议论完毕后才忽然言道。“那也该议一议封赏之事了吧?玄菟剧腾、辽东高焉还有此战主将公孙珣,都可以封侯了吧?”
司空本就是御史大夫改过来的三公之一,理论上总揽天下纠察之责,袁隗这么一问倒也是合情合理。
“封侯有些过了吧?”之前还怀疑真假的赵忠忽然又凛然应道。“一个小小属国而已。”
“高句丽是敌非友。”刘陶依旧是迎难而上。“骚扰边境百余年,此乃公论。而一战灭敌国,又覆没四五万之众,焉能不封侯?!”
“刘公乃是中都官曹尚书,此事非你可论。”赵忠冷眼瞪了对方一眼,方才扭头看向了卢植。“卢公,你是吏部曹尚书,你来说!”
一直端坐在公房中,宛如木雕的卢植,闻言终于有了声音:“高焉、剧腾,本就是两千石重臣,又有灭国之功,自然少不了封侯之赏,可公孙珣却可再议!”
“我就知道卢公会举贤而避亲!”赵忠闻言微微一怔,倒是不由干笑。“比有些人强多了。”
“文琪之功如何要再议?”须发凌乱的刘陶当即蹙眉,也转身直面起了卢植。“子干莫不是真的在避讳?恕我直言,灭国之功,主将若不得公平赏赐,怕是下面上万将士们也有会怨言的。”
房中诸公俱皆无声,只是定定看着卢植,等他解释。
“我就不说他一个襄平令如何成了两郡联军主将了,又如何去的坐原。”卢植面色如常,缓缓言道。“毕竟高太守和剧太守都已经认下了。只说,他身为军中主将,居然坐视高句丽内乱,王室死伤殆尽,须知道高句丽王爵乃是世祖光武所赦”
“卢公未免强词夺理了一些。”崔烈听到一半便不由皱眉反驳。“世祖册封又如何?早一百年就反了!之前十年间两次攻打坐原的难道不是本朝两千石边郡太守?之前二十年,吞并辽河上游数百里土地,逼迫我大汉放弃数座城池的,难道不是这个奏疏上所说的高句丽执政明临答夫?乃至于五十年前,高句丽大王联合三韩、濊貊围攻玄茨城时,狼狈向扶余人求援的难道不是我们汉军?百年恩怨,是敌非友,这时候说什么册封不册封岂不是自欺欺人?我不晓得卢公是何看番,反正我们客曹这里,早五十年就把高句丽当敌国来对待了!”
“不错。”刘陶也是抗声反驳道。“而且奏疏上说的也已经很清楚了,不是我们对高句丽王室无礼,乃是大军入城前彼国都中就已经内乱数日,他们高句丽六部的恩怨写的清清楚楚,王宫和高句丽王也是入城前被叛臣劫持着烧掉的最重要的是,高句丽王族早在数十年前便被权臣杀的只剩一人,如今高句丽王族绝种了,难道也要怪到文琪头上吗?”
“他在奏疏中说如何就如何吗?”卢植也难得黑了脸。“天知道到底是何情形?!”
“不是他说如何就如何。”杨赐也是忽然开口言道。“而是两郡太守,军中上下都如此说,而高句丽那边却已经消亡殆尽,莫非要因为你我心中的无端猜度而无视辽地诸位的功劳吗?!”
“好了。”曹节适时喝止了争论。“就事论事,都不要动火气。卢公,大家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高句丽是敌非友,此战是功非过,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我只再说一事。”卢植面无表情的言道。“什么‘高句丽青壮俱丧,忧其无所养,遂移高句丽残民入辽地各郡,各户养一人’这是发为奴呢,还是充为民?奏疏上遮遮掩掩,真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吗?真有汉民愿意收夷人为家属?!何况是辽地五郡几十万户?!擅自尽发一国之民为奴,这算什么?!四十万人口的国家,少了四五万青壮,真就活不下去了?!跋扈一词,岂是对梁冀一人所表?!”
众人一时无言。
“卢公说的好!”一片沉寂之中,又是赵忠忽然言道。“既如此,就当把这跋扈将军槛车入洛,以示中枢不可欺!”
众人一片无语,而卢植虽然死死的盯住了赵忠,却终于是无可奈何。
“子干,”杨赐环视四周后,也是适时开口。“我们不是不懂得你为人师者对学生的期许,但是私心归私心,国事归国事,如今是你教学生的时候吗?文琪虽然行事有些操切,但如此情景下,惩戒他一人断不可为惩戒他,要不要惩戒同在前线的剧腾?要不要惩戒他的直属府君高焉?两郡兵马尽皆受他统属,要不要一并惩戒?塞外五郡俱受高句丽夷奴,是不是也都要惩戒?朝廷给高剧二人封了候,又怎么可能拉下这位军中主将呢?‘非功不得候’,仗是谁打的?”
卢植心下黯然其实,这正是他难以接受的地方!
作为一个幽州出身还亲自剿过匪的人,他卢子干怎么可能在意什么夷人发不发为奴?儒家经典里也没有那本书教他要把战俘供起来当祖宗。
他在意的是,公孙珣居然可以以一名县令的身份轻易调度两郡兵马攻打高句丽,而且还能战而胜之,还且还能在战后拿出战利品去拉拢整个塞外五郡的民心。
这些举动,或许眼前的一众帝国中枢精英都能想得到其中的不妥,但却又都觉得不太在乎毕竟,又有谁能如自己这般清楚,自己的这个学生是个无君无父之人呢?!
公孙氏本就沿着渤海周边多有分布,安利号更是如此,而公孙珣这个无君无父之人到了辽东后反而是如鱼得水辽东五郡,他岳父执掌两郡,从他能够调动辽东玄菟两郡人马去攻打高句丽来看,怕是这两郡也能被他轻易摆布,而偏偏他又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一万打一国,愣是能灭其国亡其种!
若是万一天下有变,这厮起了野心,那一举席卷整个塞外怕也是轻而易举吧?到时候,他卢子干算是什么?!
将来有一日,后世青史昭昭,他卢子干当日刻意所为又算什么?!
哪怕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难道就能问心无愧吗?!
一念至此,卢植当即就在尚书令的公房中豁然起身,他的身高在这么一圈人中简直是鹤立鸡群当然,若是嵇康能知道此事的话,必然会乐意将这个比方拱手让出来的。
“封侯可以!”卢植扫视房内众人一圈后厉声应道。“但一码归一码,身为尚书台吏部曹尚书,我绝不会再放任这小子肆意妄为!”
“卢公的意思是你要调文琪入洛?”刘陶当即一怔。“就近管教?”
“不可!”
“不行!”
曹节与赵忠几乎是齐声驳斥。
“还嫌上次闹得不够吗?!”赵忠毫不客气的瞪住了身旁的杨赐。“杨公也是这个意思吗?”
杨赐冷眼看了对方一下,却没有吭声他是帝师,而且年龄摆在这里,若是曹节发问他还会回复一下,一个还没正式接管内廷权柄的赵忠并不足以吓到他。
“袁公,”曹节果然也开口了,却是对着袁隗说的话。“阳球已死,你们现在又看中公孙珣这把利刃了吗?”
“曹公放心,绝无此事。”袁隗低头应声道,然后复又转向了自己妻子的师兄。“子干,此事不妥!”
站在那里卢植居高临下的看着屋内众人,似乎早有预料:“那也不能让他继续呆在辽东!”
“这倒无妨。”
“立下殊勋,本就该有所升迁”
“也不必升迁!”卢植冷冷言道。“封侯足矣!”
“焉有不是两千石的君候?!”崔烈一个路人都听不下去了。“卢公过激了。”
“年纪太小,焉有弱冠的两千石君候?”
“卢公,”刘陶也是无奈劝道。“以文琪当日在弹汗山的功劳,其实早就已经可以封侯了,当时便是觉得他年轻,然后有所压制但你这是何苦呢?压得了一时,压得了一世?他今年二十有三,你压上两年,等到二十五,还能不给他两千石?!洛中各公族、侍中子弟,哪个不是年纪轻轻便两千石,与文琪的功劳比起来,他们算什么?!”
“是啊,世出名门,拜得名师,又是如此功劳,若还做不得两千石,何以服天下人?!”崔烈也是再劝。
“天下不得两千石者,只是一个公孙珣吗?”卢植咬牙驳斥道。“如何便服不了天下?等他二十五再做两千石又如何?”
“其实不妨做个边郡都尉,过渡一下。”曹节倒是又笑呵呵了起来。“此职务不显,等过两年再履任正职。”
“做个襄平令便能灭了高句丽,若是做了边郡都尉岂不是要再打一遍弹汗山?”卢植不由冷笑。“依我看,继续做两年县令便可,去赵国做个邯郸令就很不错,等到了二十五岁,再从内地郡国的都尉做起,若是依然出色,我又岂能阻他在三十岁前做得一任太守?”
崔烈与刘陶等路人面面相觑,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卢植是对自己学生动了真怒!
这种安排,几乎是把公孙珣的仕途在‘合理’程度上压制到了某种极致!
曹节回头看了看赵忠,发现对方只能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又看了眼刘宽,却发现这位海内长者居然已经昏昏欲睡,便不由在心中一声长叹两个老师一个不闻不问,一个却又努力压制自己学生的仕途,反倒是让自己和赵忠无处着力了。
也不知道破石在辽地过得如何?芷儿又有没有跟赵忠的侄女起冲突?
“既如此,”努力摆脱了这些繁杂念头后,曹节忽的断言道。“大略便依此次论事而定吧!劳烦各部尚书行文,然后直接交与黄门监赵常侍,请他带入北宫,由天子决断!”
众人旋即散场。
一白日轻易过去,到了傍晚,卢植面色阴沉的走出了尚书台,往铜驼大街上而去周围同僚无一人敢多言。毕竟,平日里不发火的人陡然一怒才是最可怕的。
当然,有人却不怕。
“子干!”铜驼街上,太尉刘宽笼着袖子,笑眯眯地朝卢植喊了一声。
卢植微微一怔,倒也是老老实实的跟了过去,二人一同钻进了刘宽的那辆牛车,然后由着刘宽家中的那名老仆驱赶着老牛,晃晃悠悠的往刘府上而去。
而到了刘府,进了堂上,二人也不专门摆开宴席,只是在两把太尉椅中的高脚几案上摆上了一壶酒,两个小菜,两个杯子,这才就着堂中温暖的地龙说起了闲话
“子干今日失态了。”刘宽虽然是笑眯眯的,但一开口倒也不客气。
“不如文绕公万事宽以待人。”卢植依旧显得心情不渝。“万事皆不动容。”
“算了,且不说此事,”刘宽端起酒杯来一口而下,却依旧笑道。“你可知我去找你时,是从何处来?”
“不知。”卢植也是端起酒杯一口而下。
“我刚从北宫出来。”刘宽倒也毫不遮掩。“子干只知道在尚书台以文琪老师的身份强行拿捏住诸公,却不曾想过天子才是定夺之人吗?”
卢植登时一怔,连酒杯都不及放下,却是愤然问道:“文绕公是说,赵忠直接在天子面前改了尚书台的决议?!”
“赵忠怎么会改呢?”刘宽登时一笑。“他可是与赵苞赵太守势不两立的进言夸赞文琪的,乃是张让张常侍。而天子听闻奏疏中所获高句丽财物将有三一之数奉与洛阳,也是大喜过望。”
“自欺欺人!”卢植气血上涌,也不知道是在骂谁。“自欺欺人!”
“还是那句话,子干今日失态了。”刘宽不禁缓缓摇头。“而且你也不必为此心忧,我因为早有预料,所以今日午后专门留了心,去面见了天子,并当场与天子直言,文琪乃是我的学生,正有意打磨于他,所以天子也是没做更改,文琪依旧封亭候,改任邯郸令!”
卢子干这才松了一口气,复又看向了刘宽:“倒是文绕公先见之明让人敬佩,文琪也确实需要打磨一二。”
刘宽缓缓摇头,不置可否:“我非是为文琪才进此言,只是见子干气血上头,数十年涵养今日尽丧,不想让你失了分寸,这才去面见天子的。”
卢植不由一滞。
“至于说文琪征伐高句丽一事。”刘宽复又言道。“子干可知道,数月前文琪曾有信与我?”
卢植愈发茫然:“莫非他在信中与你有所征询?”
“是有所征询,却也不是高句丽一事,但此时回想,也不能说不是高句丽一事。”
“这倒是怪了。”卢植不由低声嗤笑,然后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下。“到底怎么讲?”
“文琪在信中问我的乃是张俭张元杰的事情。”刘宽从容言道。“不少人都知道张元杰这些年流落塞外,却不晓得他正是受了公孙氏与安利号的庇护,在襄平闲居教书。”
“公孙氏与安利号势力遍布塞外,这个我倒是早有猜度。”卢植愈发摇头。“塞外孤悬,一家独大,怎么可能没牵扯!不过且不说这个,他问张俭何事?”
“他问我为何张俭昔日锋芒毕露,今日却又浑浑噩噩,万事沉默?”刘宽直言不讳。
“那文绕公又是怎么答的呢?”卢植不免追问道。
“我并未直接作答,而是与他说了范滂的事情。”刘宽一边说一边也是不免怅然。“当日张俭望门投止,被他牵连到破家灭门的人不计其数。而同为党人,范滂的行径却与张俭截然相反,下令逮捕他的诏书到了县中,他独自去投案,县令想扔下自己的印绶,助他逃跑,他却以不愿连累任何一人而情愿去死。”
“文绕公的意思是说,张俭当日年轻气盛,连累那么多人,如今多有自责之念?”
“我不是这个意思。”刘宽缓缓摇头道。“我想给文琪说的,乃是范滂被逮捕入洛处斩时交代给自己儿子的那两句话。”
卢植博闻强记,所以当即恍然若失。
“范滂拜别老母后对自己儿子交代道:‘我希望你以后作恶人,可是天底下却没有教儿子为恶的道理;我希望你以后行善,当一个道德君子,可是我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就是做道德君子的缘故,所以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教你!’”话到此处,刘宽难得有些黯然。“于是,我在信中对文琪说,张元杰如今怕是和当日范滂差不多的,也是世道艰难,乾坤颠倒,所以不知道该教别人为善还是为恶,好在塞外所有人都跟他没关系,可以索性不说”
“文绕公其实是想说,你其实也和范滂一样不知道该教他公孙文琪为善还是为恶吧?”卢植不由一声长叹。“为善没有好下场,为恶却不是老师该教的,所以你也只能在信中写一写别人的故事了!不过以文琪的聪慧,大概也是收到刘公你的教诲了正如我今日也是承蒙教诲。”
话到此处,卢子干站起身来,走到堂中,然后恭恭敬敬的朝刘宽行了一礼:“刘公,正如你所言,我今日过于失态了。”
“子干。”刘宽起身扶住对方。“我没有苛责你的意思,但你也不必对文琪他们过苛。若是整个天下被我们这些长辈梳理的干干净净,万事清明,而文琪他们依然还有邪念,那自然是他们的过错,当老师的自然也要严厉督导。可是,若我们自己都没有这个世道理清楚,以至于为恶者青云直上,为善者死无葬身之地,那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学生这样那样呢?”
卢植缓缓颔首,却又摇头问道:“可若如此,文绕公为何又要到天子那里助我一臂之力,压制于文琪呢?”
“还是那句话”刘宽不由失笑。“天底下哪有老师要放纵学生为恶呢?公孙氏在塞外独大,文琪又是个有本事的,放任他在塞外折腾,怕是天下太平之时都能被他弄出一个国中之国来,我身为汉臣,又怎么能忍呢?而若是如公孙伯圭这种水准,也就随他去了。”
卢植一声感慨,不复再言,二人各自坐回,也是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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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滂将就义其母与之诀。滂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养,滂从龙舒君归黄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辞。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莫不流涕。时年三十三。”——后汉书.党锢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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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大家说个真事昨晚上写的不满意删掉以后,心里特别惭愧,总觉的自己太坑,对不住大家,尤其是之前还有sao瑞君的半盟打赏和编辑给的大推荐位。于是夜里做了那种特别有紧迫感的梦,就是不停被人追,被人撵,总是迟到什么的昨天具体而言是梦里房子一日日到期,却没钱交房租(笑)。
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梦里画风一转,变成了我被人砍一群人抓住我砍掉了我左手,说留着右手接着码字醒来以后一下子罪恶感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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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六章 背德
刚刚过完年,辽地的雪就立化掉了,然后天气以一种让人难以适应的速度一日日变得暖和起来。
这当然是有好处的,就在洛阳那边的信使快马加鞭之际,趁着春暖花开,大批的高句丽人已经被整屯整城的沿着南北两路迁移到汉地,北路走坐原入玄菟、辽西,南路走马訾水入辽东、乐浪。
历史上,只要是迁移就注定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更何况是战败后的迁移?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战争嘛,国家都被摧毁了,青壮男丁也都死了个差不多,事到如今高句丽人也没有任何使用暴力反抗的余地了。而且再说了,这些人一旦被输送到汉地就会被正在准备春耕的当地民户给直接‘消化’,也没有什么土、客矛盾。
所以,最起码从上位者的角度来说这场迁移很‘安静’就是了。
不过即便如此,公孙珣这里还是遭遇到了不少麻烦事,而且很当然的,这种问题来自于胜利者内部。
其中一些,倒是司空见惯但有一些,司空见惯之余就有点让人心烦意乱了。
“所以这是真事了,你们真就盗墓了?!”高句丽国都中的某个大堂里,原本还不以为意的公孙珣忽然间勃然大怒。“除了你们,做这件事情的还有谁?!领头的又是谁?!谁给你们的胆子?!”
跪在下面的几名低级汉军军官当即惊吓叩首,而站在一旁的几名玄菟郡郡吏则是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不动。
没错,就是盗墓!
之前就说了,高句丽人喜欢厚葬。而且按照他们的风俗,每个城市的东门外都会有一座东庙,而东庙对高句丽人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生老病死几乎都要依托于此,它几乎同时兼顾着宗祠、妓院、医院、公墓等等社会职责。
比如说,高句丽人在汉化程度还不是很深之前,每年春耕后,东庙的巫女都会在东庙旁召开无遮大会之类的集会,将全城年轻男女聚集在一起,先去河中洗浴,然后再聚集在东庙旁的大坑中放肆野合,以促进种族的繁衍怎么说呢?其实无论是春日沐浴,还是青年男女一同郊游定情这种习俗,都是全世界各种文明中的普遍性现象,而巫女兼任妓女,寺庙兼任妓院这种事情更是影响深远,没必要歧视高句丽人。
只不过,文明成长起来以后,按照这个文明对婚姻制度的建设水平,这种习俗到底还保留到什么程度那就各有不同了。
当然了,回到眼前,这里要注意的不是什么无遮大会,反正高句丽都亡国了,这里真正的关键在于厚葬和公墓。高句丽五座城,每座城的东城门外都有一个大型东庙,然后城中贵人、国人自己死亡后一般都会选择带着一部分贵重财物葬在东庙旁的公墓里,日积月累的,天知道埋了多少东西,何况是上百年的积累?
那么眼见着城里的活人在渐渐消失,死人的骨头渣滓也大部分都腐朽了,甚至城池恐怕都要消失了,唯独一部分陪葬物天然的具有持久价值,而且还依旧集中的、明显的躺在那里作为侵略者的一万多杂牌军得知了这种事情后会有什么反应?
消息是从高句丽大王的葬礼中传开的,然后等迁移工作步入正轨后就开始有人挖坟了就是这么简单!
不过问题在于,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
“不要跟我提鲜卑人和乌桓人?”公孙珣看着眼前几个被抓了现行的低级军官,不由怒火愈盛。“我就问你们,汉军中到底还有谁做了这种事情?!”
“公孙将军没必要问还有谁?”就在这时,一名玄菟郡郡吏忽然上前一步干笑道。“也不必苛责他们恕在下直言,将军不如问,军中有谁没牵扯到此事?到地方挖地便有金银,然后又没有事主,敢问谁又能忍住呢?”
公孙珣当即默然。
而良久,他却忽然起身朝郡吏们问道:“剧公尚在纥升骨城督导移民之事?”
“是,我家府君尚在纥升骨城。”郡吏当即俯首回复。
“既如此,此处事物你们且去城南与吕县尉讨论处置,我去拜会一趟剧公。”公孙珣面无表情,却是扔下堂中几名参与盗墓的军官和那几名检举的玄菟郡吏,然后带着韩当和几名义从径直出城去了。
军官们茫然不知所措,郡吏们则一时面带喜色。
话说,在辽西郡府中做过郡吏,又在中枢当过尚书郎的公孙珣当然清楚这件事情的首尾太史公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公孙大娘亦有言,‘物不平则鸣’!
那么,主动检举此事的玄菟郡郡吏们无外乎就是两个目的而已:一个是自己未曾从中得利,或者所得甚少,所以蓄意报复;一个是妒忌此次徐荣等同郡军官所获功劳、财富太多,纯粹出于妒忌,所以抓住把柄进行攻击。
本质上还是争功!
而和之前军中那种争功不同的是,这次争功明显规模更大、牵扯更多,事情也更棘手要知道,公孙珣虽然因为此战积累了大量的威望,现在这些军士也依旧愿意无条件服从和尊重于他,但毕竟战事已经结束,所以对部队中这些玄菟郡出身的正牌边军,他还是丧失掉了合理合法的控制权。
实际上,现在同时对这些玄菟郡的汉军、吏员拥有着法理控制权的,乃是剧腾。换言之,这件事情更像是人家玄菟郡内部的事情!
于是乎,作为军队的实际控制者,公孙珣虽然不能无动于衷,可是面对这些玄菟郡吏对玄菟郡边军的攻击,他还真没有什么有用的法子,不可能说他一句话就让这些人放弃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与剧腾进行利益交换来施加影响了。
“正南!”公孙珣甫一来到城中,便遇到了匆匆出迎的审配,然后当即下马。“辛苦正南了!”
审配被安排到纥升骨城不仅是因为这里乃是迁移的高句丽民户的重要枢纽,甚至本身就有‘看顾’着剧腾的意思。
“整日在后方高坐,焉有令君辛苦?”审配倒是一如既往的干脆。“不知道令君此番前来是否是为军中擅自掘墓一事?”
“正是如此,”公孙珣微微一怔。“此事已经传开了吗?”
“这是自然。”审配赶紧解释道。“数日前此事被玄菟郡丞公开检举出来以后,徐司马便被召入城内,但既没有治罪也没有放回军中,俨然是要等令君过来与剧公一会之后再做定夺,我也知道令君一定会来的”
“徐荣已经被禁足了?”公孙珣面露恍然。“剧腾如此恨我吗?在军中时与他一些气受,这刚一尘埃落定,便要报复回来?”
“那倒未必。”审配不由正色摇头。“剧太守其实是个分外务实之人,令君与他有小龊却无大碍,所以他应该是顺水推舟、隔岸观火的意思居多。毕竟,这次军中确实是被那些郡吏们抓住了痛脚,盗墓一事,一旦被掀开,怕是徐荣能否全身而退都不好说。”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又忽然认真询问道:“正南智计过人,此番能成大事全靠正南在后方独当一面不知,此事可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我有上中下三策,”审配从容应道。“就看令君是怎么想的了。”
公孙珣不由心中苦笑不想自己有一日,也能享受到自家老娘口中上中下三策的待遇。
“正南尽管直言。”心中苦笑之后,公孙珣还是认真以礼相询。“敢问是哪三策?”
“下策,不必理会此事便可。”审配也跟着笑道。“毕竟令君此战功盖天下,怕是不日便要高升,既如此何必理会区区玄菟一郡内务,大好前途尚在前方。”
公孙珣盯着对方似笑非笑。
“下策,趁着大军尚未解散,将军直接寻个借口,也不要找别人,直接当众宰了那个闹事的郡丞便是。”审配继续堂而皇之的言道。“此人一去,剩下几个郡吏还能翻了天不成?而功劳没有下来,剧太守此人也断不会和令君翻脸。”
“既如此,”公孙珣忽然正色起来。“就取中策好了!”
审配一时怔然:“令君,中策我还没说呢!”
“正南先说上后说下,却把中策放到最后,必然是想让我取中策而为。”公孙珣认真答道。“而我之前便在信中说过,河北多名士,谁如审正南?正南的气度谋略远胜于我,既然是正南想让我取中策,那我便取中策好了,何须问中策是什么呢?”
审配先是沉默,然后才后退两步,认真朝眼前之人行了一礼。
“将徐司马请过来。”
半个时辰以后,下午时分,纥升骨城的行宫处,剧腾下完命令以后便微微将身子扭向一侧,俨然是要以一种逃避或者是置身事外的姿态来面对身旁坐着的公孙珣、站着的审配还有即将到来的徐荣。
而此时,满满腾腾站在堂下的,乃是玄菟郡丞以下的不少玄菟郡吏,这些人在年后几乎是倾巢出动,来到此处为迁移高句丽民户之事劳心劳力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对那些粗鲁无文的军士随意获取大量战利品,将来还有不少战功赏赐之事感到妒忌和愤恨,似乎也不是多么难以理解了。
回到眼前,稍倾片刻之后,换掉印象中始终不离身的甲衣,装束齐整的徐荣方才来到了行宫大堂处看的出来,他虽然没有受到什么硬性的对待,但却明显神色萎顿,面容憔悴,俨然是因为这件事情而在精神上受到了极大冲击。
这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明明立下了殊勋巨功,却因为这种事情成为了戴罪之身,不要说升迁什么的了,一个处置不好怕是牢狱之灾也说不定。
“拜见将军,拜见府君”徐荣就在昔日自己审问明临答夫的地方下跪请罪。
“伯进,你知道错吗?”端坐在剧腾身侧的公孙珣面无表情地询问道。
“我”跪在堂前的徐荣欲言又止。
“伯进啊伯进,我知道你心里不甘不服。”公孙珣见状也是长叹一声,然后便才走下堂来扶起对方。“明明立下大功,却又因为这种无稽之事而被剥夺了兵权,乃至于隐约有牢狱之困!但这就是天下间的道理所在。有的事情,不上秤称量之前,未必就有几两重,可一旦上了秤,立即就有千钧的分量,你的这个身板也就未必压的住了!这件事情,暗中做的,面上做不得;别人做的,你做不得;他日做的,今日却做不得懂了吗?”
徐荣面有恍惚,隐约听懂了一些意思,却依旧不能完全明白。
“徐司马,我家令君的意思是”审配见状干脆上前一步,将话摊开了说。“你是汉将,是国家命官,是要讲规矩的!那些鲜卑、乌桓杂胡可以做这种事情,你能做吗?退一步说,当日令君下令,亡其国灭其种毁其社稷之时,你也可以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但那是因为凡事有我家令君和剧公一起为你们承担,而今日战事已结,万事便只能你自己一力担之了。更别说,如今正在记功论绩,这种不堪之举就更显得突兀了!这盗死人墓之事,虽然是在偏远塞外野地之中,可一旦上了公文,到了中枢,那你觉得中枢诸位经学出身的公卿,将会如何处置于你?!”
话说得这么直接,徐荣哪里还不明白?于是,他当即羞愧的再度拜倒:“荣让将军为难了!”
“这有什么为难的?”公孙珣也是重新扶起对方。“我刚才问你知不知错,不仅是要你反省此事,更是担忧你以后的命数从当日在这行宫中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人只懂得打仗带兵,却不晓得人心险恶,今日我与剧公在这里,万事自然能替你遮挡一番,若是将来宦海沉浮,你又遇到了一个险恶小人,那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徐荣闻言几乎鼻子一酸,便要流下眼泪。而剧腾和堂中其他郡吏听到‘遮挡一番’这话,却也是各自狐疑心惊尤其是剧腾,这人又不糊涂,所以心中早已经警惕心大作。
“剧公!”果然,审配忽然转向了剧腾,并从怀中掏出一份公文来。“事已至此,徐司马虽然犯了大错,但我家令君爱惜他人才难得,来的路上已经决心要为他担此罪责,揽下此事还请剧公成全,用印助我家令君发请罪文书至尚书台,他愿以战功换徐司马免罪!”
剧腾当即死死盯住了眼前之人,却是半响无语,而堂下众多郡吏,从那位郡丞开始也是个个惶恐起来倒是徐荣愈发感激涕零。
须知道,盗墓这种事情,本质不在于什么金银,而在于事情的不道德!你做下了,就要有挨一辈子乃至于几辈子骂名的心里准备,所以,越是身份贵重之人,它的伤害性反而越强。
就好像这一次,谁都知道,莫户袧、段日余明、塌顿这些人几乎全都参与到了挖人祖坟的破事里,然而杂胡嘛,挖人祖坟好像还跟他们的身份挺搭配
但反过来说,一旦公孙珣把这事揽上去,那基本上就跟封侯没有什么关系了,而且还会为此担上一辈子的不明污点袒护盗墓之人嘛,甚至还可能是同流合污也说不定!
然而,所以说然而,届时天下人又如何看待此事中的剧腾呢?
盗墓的是徐荣是玄菟郡直属的别部司马,他犯下此事,为之承担过错的却是公孙珣?而且事后你剧腾该立功立功,该封侯封侯,打仗的公孙珣却为了你的下属丢了封赏?偏偏在这个过程中,你剧腾还是一个判案者立场
而这就是审配的‘中策’,不做辩解,直接替徐荣揽罪,逼迫‘务实’的剧腾出手了结此事实际上,也只有剧腾能够轻易了结此事,让此事不再起波澜。
当然了,这种胁迫式的解决方式,无疑要再度得罪剧太守。而且此时双方已经没有了战事在前,也没有了利益捆绑,得罪了,也就是真得罪了。
“正南是在说笑吗?”果然,良久之后,剧腾终于是将目光从眼前的河北名士身上移到了立在堂中的公孙珣身上,并冷笑言道。“此事尚在询问之中,尚不好说是否为诬告郡丞!”
阶下僵立着的玄菟郡丞赶紧下拜。
“你去查明此事,”剧腾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咬着牙言道。“务必还徐司马和军中诸将士一个清白!查不清楚,我拿你全家是问!”
郡丞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当即俯首。
事情就此了结,而剧腾也是一口闷气在胸,所以直接起身准备拂袖而去。
“剧公!”一直没对剧腾说话的公孙珣此时却忽然叫住了对方。“且住。”
剧腾回首冷笑:“公孙令君还有何见教?”
“此战已了。”公孙珣一边拉住徐荣的手,一边平心静气的应道。“我前途不知在何处,此处别的倒也罢了,唯独徐司马刚才剧公也听到了,他这人不懂人心不知变通,我怕他将来还会遇到如此事端,故此,想请剧公多多为我看顾一下他。”
剧腾登时怒气勃发!
然而,就在他以为对方是在得寸进尺,刻意警告自己的时候,却不料,公孙珣居然一边按着徐荣,一边连带着他本人躬身相拜
上位者的礼节不是这么轻易的,两人本就互不统属,而当着满堂郡吏的面,公孙珣此举反而几乎有认错服软的意思了。
“剧公,我也知道,盗墓一事终究背德,而且诸位玄菟郡中吏员为移民之事多有辛苦,”果然,公孙珣抬起头后继续言道。“你看如此可好此番征战,军士们所得的财货其实多是从我家商号中折为米粮、布帛的,我家商号所获之利其实也不少,我做主让商号拿出一些钱帛来给诸位玄菟郡中吏员以作嘉赏,兼为赔罪?”
“文琪!”且不提那些郡吏们纷纷转忧为喜,剧腾受了公孙珣一礼后虽然气消了大半,却也依旧紧皱眉头,疑惑不解。“你既然愿意私人出钱安抚我郡中吏员,那我自然无话可说。只是我就不懂了,你前途远大,为何要为一别郡司马而做到如此地步?又是要挟别郡太守,又是出钱安抚,又是赔礼请罪,如此三番,劳心劳力你难道不晓得,他只是一个无根无基的边郡武夫,便是此番功劳甚大又能如何?此生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格局吗!而你我却是世族出身,朝廷重臣!”
公孙珣也是微微感叹:“剧公,将来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但是之前过去的事情却历历在目。当日我在坐原大营的高台上,眼见徐司马挥军而出,长驱直入,却是已然心折为将者,运筹帷幄,辛苦计划,不就是求的麾下有人能够如此一瞬吗?不瞒剧公,惊鸿一瞥,再难相负,仅此一瞬,便足够我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了。”
“剧公,士欲为知己者死,故先当为知己者珍重,女既为悦己者荣,故后当为悦己者长存。”审配也是在旁言道。“我当日在洛阳为我家令君慷慨气度一日心折,便追随至此,而我家令君见徐司马一战功成,便屡次护佑,这种道理难道不是一回事吗?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求得便是一时光彩,名垂后人,又何必说什么官位出身呢?而且剧公,此番计策乃是我为我家令君所划,再加上之前的事情,还请您不要怪罪!”
言罢,审配也是躬身一礼,向着对方赔罪。
剧腾尴尬失笑,虽然终究是没能接受这个说法,却也不好说什么了,便转身而走。
“将军之德,荣绝不敢忘!”等到剧腾一走,一直俯身保持拜姿而让人看不清面色的徐荣,却是朝着公孙珣再度鞠躬,然后又跪地而拜、再起而兴,俨然是汉礼中的最高参拜。“此生终不再为背德之事!”
一番辛苦,终于听到这话,再加上审配话中隐约表露的意思,公孙珣自然是喜笑颜开的扶起了对方。然后,既然事了,而且心情又好,他便又带着审配、韩当将对方接到了安利号所占据的一处庭院中,所谓宴饮去晦!
然而,酒过三巡,就在公孙令君醉意朦胧之际,却是忽然有人来报,原来,公孙大娘居然亲自来到了战后的纥升骨城,而且已经入城。
午后阳光西沉,公孙文琪的酒登时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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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灭高句丽,太祖归辽东,荣归玄菟,二者相辞于道,太祖知宦游海内,再难相逢,乃捉手而别,依依不舍。荣大拜辞曰:‘荣蹉跎多年,逢明公方显米粒光华,昔人有言,士为知己者珍重,明公之德,荣终不敢背也。’太祖遂安。”——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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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七章 定论
听说公孙大娘忽然赶到,何止是公孙珣,便是审配、韩当、徐荣等人也是知机的纷纷避席而公孙珣原本想骑马出迎,却也忽然想到自家老娘不许自己喝多了骑马,就老老实实的遣散了审配等人,又让人清空了院落,然后独自候在了院门前。
然而,明明说早就已经入了城,但公孙大娘的车队却左等不见,右等不来,引得公孙珣心情愈发忐忑不安。几次派人去迎探问候,却都发现对方只是走的慢而已。
莫不是诚心要让自己候着?三次以后,公孙珣也只能如此想了。不过,既然是当娘的想要儿子站着等,那就站着呗,纯当罚站了!
但不管如何了,就这样,等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公孙大娘终于还是在金大姨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出现在了自己儿子跟前。
“母亲大人安好?”等了大概足足大半个时辰的公孙珣赶紧上前躬身行礼,一边是问候,一边是请罪。“儿子不孝,过年都没来得及回家”
“起来吧!”公孙大娘面无表情的从身后一个侍女那里接过了眼镜,慢腾腾的戴上,又示意另一个抱猫的侍女将肥猫放到地上,方才径直走入了院中。“你这边在做大事,我又怎么会拖你后腿呢?”
“儿子有错。”公孙珣低着头,眼见着那只肥猫扭着屁股从自己脚下蹭过去,也是赶紧追入了院中。“当日也没和母亲说一声。”
“说不说吧?”公孙大娘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貌似不以为意道。“反正你这次根本就没用我的半分助力,全是靠着自己一力施为。兵马是自己凑的,粮草是自己骗的,就连公孙氏和你老婆一家也全都愿意偷偷避开我帮你,甚至就连高句丽这边都是哑哑可虑自己作死,率先下钩我知道了又能说什么呢?”
话挑的这么明白,公孙珣只好连连挥手,示意院中仆役全都散去。
金大姨领头,其余所有人全都知机的退到了院外,一时间,院中只有母子儿子立于夕阳之下。
“母亲大人。”等人一走,公孙珣直接咬牙跪倒在地。“不是儿子刻意隐瞒,只是想”
“只是想向你娘证明一下,你翅膀硬了,足够脱离我的羽翼了,是不是?”公孙大娘幽幽叹了口气,然后走上前来拖着自己儿子胳膊将对方拽了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而且我也认了!”
站起身的公孙珣一时无言,却又不禁带了一丝窃喜‘认了’是什么意思?是认可了这次行动,还是认可了自己的野心?居然如此干脆吗?
“我这次是专门从坐原那边过来的。”不待公孙珣多想,公孙大娘却又松开自己儿子的胳膊,转过身来打量起了有些残破的院落。“和留守在那里的人仔细打听了一下那场仗的细节,沿途又看到了迁移的高句丽民户所以说,高句丽是真没了,这个国家算是被你亡国灭种了?”
“确实如此。”
“入城的时候,听说连人家祖坟都被你刨了?”
“这不是我刨的。”公孙珣赶紧解释道。“整个国家都成了白地,军中又都是莫户部那种无组织无纪律的杂胡,偏偏高句丽人又喜欢把坟墓建在一起”
“那也不该刨坟!”公孙大娘毫不客气的打断道。“这一次挖绝户坟,下一次是不是要踹寡妇门了?你娘我能把你一手带大,靠的还是风俗道德的保护,真要是不讲礼、不论德,咱们娘俩早就没命了!大汉朝好就好在这地方,你靠这个长大,却转手把它扔了,算什么?”
公孙珣当即面红耳赤,也不知道自己母亲话中是否算是夹枪带棒,意有所指。
“且不说这个了,”公孙大娘见状摆手道。“灭国灭种这事总是你做的吧?听人说,你在高句丽都城外,对着上万军士所言,要让高句丽亡国灭种,断绝祭祀有这回事吧?”
“这是自然区区小国,和辽东一郡相仿。”公孙珣赶紧应声解释道。“所以一战而灭,也数寻常。”
“寻常归寻常,但是你我都知道,它本不该亡的,而且你也可以不让它亡的。”公孙大娘隔着眼镜盯着自己儿子言道。“这说明什么?或者说你想通过这个说明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你就这么恨它?”
公孙珣闻言,终于也是挺直身子,长呼了一口酒气:“母亲大人,正是如你想的那样。”
“我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清楚。”公孙大娘不由摇头自嘲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想告诉我,一国一城的事情你自己足够应付,还是想告诉我,历史大势你可以轻易改变?”
“母亲大人,”公孙珣闭上眼睛片刻,然后也是借着酒劲忽然跪地昂首言道。“我此番举动确实有些任性,但你想过儿子我这些年的不甘没有?袁绍、曹操、刘备,还有伯圭大兄,这些人我全都见过,也全都打过交道敢问此时,我真不如他们吗?而若是此时比他们强,那将来他们能为的,我为何就不能为?”
公孙大娘面无表情,只是定定看着自己儿子在那里长篇大论。
“母亲问我是何目的?”公孙珣见状愈发激昂。“我其实只是想告诉母亲大人,别人能做的事情,你儿子我一样可以去做,而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未必就做不到!事到如今,我也不说曹操、袁绍,只以我那位族兄公孙瓒而言,我有哪一点不是远过于他?他都能割据北方与袁绍争雄,我为什么不能?而既然我远胜于他,他都能和袁绍相争多年才惨败,那我去做,未必就会是如此下场吧?!”
“母亲大人诚如你所想的那般,大争之世在前,利刃又已在手,天命之说在高句丽面前更是已经破除,那你还让我不争,儿子心里总是不甘的!”
“你要怪儿子不听话,就得先怪自己把儿子养的如此出色,又给他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
“你总算是把这话说出口了!”话到此处,公孙大娘忽然插嘴把自己儿子给呛住了。
“确实是早想说给母亲了。”良久之后,公孙珣方才咬牙应道。
“只是我也有一句话早想说给你听了。”公孙大娘一声冷笑。“大争之世,你挥着你那把断刀去争,是要赌上命的!而且非只是你一个人的性命,乃是全家人、全族人的性命!一旦战败,从你娘我算起,到你的娇妻美妾、兄弟下属,都会是一个什么下场,你到底想过没有?”
公孙珣一时愕然。
“其实根本不用想。”公孙大娘指着破败的院落继续冷笑道。“这快被搬空的高句丽就是个绝妙的榜样!公孙珣,你就这么自私吗?为了一个人的雄心壮志,就要让周围所有人为你搏命?!”
跪在地上的公孙珣居然无言以对。
暮色降临,黄昏时节,非白日也非黑夜,而在这种朦胧之中,不清楚是不是之前喝多了的缘故,跪在院中的公孙珣也显得有些恍惚了起来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母亲的话很有道理,自己确实过于自私;而下一瞬间,他又觉得自己母亲的话哪里有些强词夺理,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去争雄称霸;而再一细想,却又觉得两者都有些不对头,可偏偏就是抓不住关键所在。
“起来!”公孙大娘见到自己儿子低头不语,却忽然没好气了起来。
“喏!”公孙珣赶紧站起身来。
“文琪。”隔着眼镜,公孙大娘神色复杂的盯住了自己儿子,然而语气却显得格外笃定。“你要真想争一争,那就去试一试吧!”
公孙珣登时失措:“母亲大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公孙大娘叹气道。“大争之世,去争固然是九死一生,可是不争,也未必就能保全一场乱世下来,死了那么多人,九成九都是不争的!这个道理我心里早就清楚。”
“那”
“你打下高句丽以后,族中你二叔公立即就有书信来。”公孙大娘忽然说起了另外一事。“说是阿范和阿越这两个小子向来视你为支柱年轻一辈中,总共不过四个出色人物,两个都认定了你,那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所以族中也愿意视你为下一辈的核心,也愿意多听听你的言语。”
对此,公孙珣倒是没有什么额外的感觉既然决心取公孙瓒而代之,那公孙氏的力量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再说了,从公孙域的作为和反应来说,从公孙越和公孙范如此顺利赶到此处而言,族中也应该早有倾斜。
“于是,我便以你的名义,建议族中迁移到辽东来。”公孙大娘继续言道。
公孙珣当即恍然大悟:“母亲大人的意思是说先留后路吗?”
“你做下这样的大事,你卢老师必然会有些反应。”公孙大娘根本没有回复对方,只是自顾自地言道。“所以你此番必然要走,这也是我不得不撒手的一个缘故。但不管你去哪儿,我都也准备将安利号的根基扎在辽东了。”
公孙珣只能缓缓点头称是。
“还有公孙度徐荣你好生拉拢一下,这样或许就不用杀他了,但若是瞅着不对头,一定要在董卓入京前把他宰了。”
“是。”
“至于你那族兄公孙瓒,终究是个人才,还是自小一块长大的亲戚,既然下定决心要自己成事,那能收拢便收拢不然就远远的打发到一边去,千万不要闹出袁氏兄弟那般内耗的笑话。”
“这是自然。”
“最后,这次不管你去什么地方上任,都暂时不要带卞玉去了”
“这又为何?”
“因为她怀着孩子呢!”公孙大娘终于说出了又一个理由。“年后才发现的。我已经想好了,无论男女,这个孩子生下来后,我这个祖母先养着便是,这样便是你死在外面了,我也能有个念想和依托!”
公孙珣恍惚失措,先是大喜,旋即又莫名有些悲恸起来:“儿子如今羽翼丰满,也有些本事和依靠,终究不会随意便死在外面的!”
“你好自为之。”说完这话,公孙大娘摇了摇头,却是没有再多言语,只是拿下眼镜,径直喊了仆从进来点燃烛火,便带着那只肥猫入内去了。
夜色之下,醉意全消的公孙珣立在院中,也是陡然反应了过来自家母亲终究不是什么凡俗之辈,这么长时间,她应该早就看透了儿子的意图和决心,也早就知道儿子的布局的结果——卢植的反应她同样能够预料,也同样无法干涉。
换言之,她心里清楚事情早已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只是,长久以来的既定方针和对儿子看顾之情,让她难以接受罢了。而一直等到高句丽被灭的后续影响一个个如约出现,然后卞玉又忽然确定怀孕,这才让她下定决心过来亲自给儿子释放枷锁。
自己在高句丽这边呼风唤雨之际,自己母亲却在为自己的任性而左右为难吗?刚才的哀恸之意怕是就来源于此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子女不顾一切造成既定事实以后,又有几个父母会真的一意孤行呢?
多是顺水推舟吧!
公孙珣一边想,一边走出了院落。
而就在此时,清风朗月之下,一队巡街军士恰好路过此处,见状赶紧齐齐躬身行礼,等他挥手之后方才离开。而等到军士们远去,公孙珣忽然又莫名振奋了起来不管如何,高句丽一役终究是让他暗生底气!
原本有数百年国祚的高句丽都被他灭了,那若真有天命,也是天命在我!而天命若是在我,又焉能横死在外?
母亲过虑了!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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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素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度东辽。卷旗夜劫单于帐,乱斫胡儿缺宝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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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章 封侯非我意
春日间,万物勃发。
上午时分,朝廷的使者来到襄平时,公孙珣正在与辽东太守高焉一起在城外视察春耕。所以,还没回城呢,他就从自家老娘派回来的使者处知道了自己的封赏。
无虑亭候,食邑四百户,迁邯郸令。
没有立即成为两千石,而是要再做一任县令,这无疑是惹怒了卢老师的结果。不过,从食邑四百户来看,这个亭侯很显然是有优待和补偿的看来是当日公孙珣宣称的三一归天子那句话起了某种作用。
之前就说了,由于存在着非刘不得封王,非功不得封侯的白马之誓,所以汉代侯爵极重,于是进而又在侯爵内部有了更明显的细化抛开没有封邑的关内侯不说,有封邑的侯爵里面,县候、乡侯、亭侯是三个最主要的等级,大汉朝一千来个县,近四千个乡,然后近一万二的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譬如,公孙珣岳父赵苞的鄃侯,其实就是鄃乡侯;历史上关二爷的汉寿亭侯,就是一个亭侯,只不过这个亭唤做汉寿亭;至于说诸葛亮的武乡侯,历来争论不休,有人说是乡侯,但也有人说某地有个县唤做武乡,所以是最顶级的县候这也不是没可能,因为大汉朝就有一位记载于史册的马亭侯,咋一看是个亭侯,其实是马亭乡侯,那个乡恰好叫做马亭乡而已。
不过除此之外,这其中还有都亭、都乡的区别,所谓都亭、都乡就是指城市中的乡和亭,而不用想都知道,城市中的亭和乡,它的富庶、户口、地位都要远高于普通亭乡,于是就有了高半级的感觉。
至于说孙珣的无虑亭侯,就是一个典型的都亭侯,无虑亭的无虑二字起源于医无闾山的别称,此亭正位于令支城内,所以他才能食邑四百户!
而真要是封了令支城外的其他亭,比如说卢龙塞北面有白狼亭、白鹿亭,还有青龙亭,都是属于令支县所辖那届时冒出来一个什么白狼候或者青龙候,名字古古怪怪且不说,食邑也是绝不可能过三百户的,政治地位更要低上半级。
所以回到眼前,虽然还没有到两千石,可是一个都亭侯即将在手,便是对着自己名义上的主君高焉,公孙珣也不免底气十足了起来说白了,大汉朝的侯爵可比两千石少多了!有的两千石,干一辈子都未必能拿到侯爵,可一个侯爵,不可能到了年纪做不成两千石的!
而且,侯爵可是金印紫绶!
实际上,回去的路上,高焉便堂而皇之的邀请公孙珣与自己同车而行了。
“文琪啊文琪!”上车后,高太守也是忍不住握住对方的手连声恭贺。“灭国封侯本属当然之事,可是弱冠之龄就做下此事,不仅前途远大,更是能名垂史册的难得难得!”
“府君听说也封了乡侯,只是暂时不知封乡何名而已。”
“全靠文琪前方苦战,”高焉此时倒是显得实在。“我才能贪天之功为己有,想我之前居然还听信下吏胡言,专门遣人去追你回来,也是可笑更望你不要见怪。”
“其实我一人委屈又算什么呢?”公孙珣缓缓摇头叹道。“此次出兵高句丽,抛开那些为了财货而来的胡骑和玄菟郡那边本有编制的汉军不提,我辽东出兵三千有余,或是在前方奋勇而战,或是在后方尽心尽力,却多是临时编制的乡勇、壮丁明公啊,我实话实说,封赏之事若不能推及到他们身上,那我便是得了亭侯之位,便是转身去邯郸赴任了,心中也总是不安的。”
“我懂文琪的意思。”高焉抓住对方手恳切言道。“这样好了,文琪让人将定下的封赏尽数送来,只要郡中能有所安排,我一定在你卸任之前全数照办,尽全力与这些人一个出身!”
公孙珣闻言终于是展演一笑:“得高公一言,真的是让人如沐春风!”
“文琪啊。”高焉见状也是撒开手一声叹气。“也就是你功成名就,且将远行他乡,我才在这里多说一句的你是有本事的人,我哪里不晓得?而我是个没本事的人,只靠着家门高远才能做到一任两千石,又哪里会没有自知之明呢?你这种人要做事,我与你顶着又有什么用呢?你难道就不做了吗?届时徒劳自取其辱而已。更别说,此番终究是受你大恩,得封侯之位,也是足慰平生了!你想做什么事,安排什么人,走前尽管施为便是。”
公孙珣干笑一声,便在车上朝对方微微拱手,以作礼节,而等到入城以后,二人更是下车辞行,各奔东西,分入官寺迎接各自的封赏使者。
“君候!”
等到接了宫中旨意,又受了太尉府、尚书台、公车署的公文,最后配上金印紫绶以后,公孙珣就正式变身为了一位侯爷,而魏越更是等使者刚刚被送往后院休息时便抢在第一个改了称呼。“恭喜君候!”
“见过君候!”
与魏越的大呼小叫不同,其余人,从吕范开始,审配、娄圭、韩当、王修等一众在县寺有官身的人物,却是整整齐齐列成一排,朝着公孙珣正式行礼参拜,引得魏越尴尬不已,却也只好后退去学。
然而,等魏越退到后面一排跟着去行礼时,这几人却已经礼毕起身了,这让前者愈发尴尬。
“列位。”公孙珣正在得意之时,见状也是懒得理会魏越的处境。“珣能有今日之成,多靠诸位才德相嘉,我也是半刻都离不开诸位。而朝廷今日偏偏又有旨意,让我去邯郸为令子衡、正南、伯圭、义公、叔治,尔等可愿随我去邯郸见识一下赵地风情?”
“君候之德,无以为报”这个时候公孙珣所喊名字的序列就很有政治意味了,所以吕范当仁不让,第一个上前拱手。“故,范虽然无才无德,却也愿意为君候尽心尽力。”
“善!”公孙珣与吕范相识日久,后者乃是他真正的信任之人,所以也懒得说什么煌煌大言,只是微微点头。
“士为知己者死,”审配也是昂然承诺。“君候信我重我,我又焉能不知,配愿从君候做一番事业,以了平生志向!”
公孙珣也是微微颔首。
其实,之前大半年,审配与公孙珣之间更像是某种‘试用’,真要是互相看不顺眼,这个襄平任期一结束,也就一拍两散了。但所幸高句丽一战,二人又都给对方相互打了满分,一个觉得对方智计水平着实出色,一个觉得对方是做大事的人物,同时还愿意对自己无条件信任。于是乎,早在春耕前还没有撤军的时候,二人就已经心照不宣的在纥升骨城相互达成了共识。
而这一次,双方定的便是‘长约’了。
接下来轮到娄圭,他倒是捻须一笑:“早就做了主公私臣,主公还是越过我和义公,直接去问叔治吧!”
众人闻言倒是放声齐笑,而韩当笑声之余却也不免感激真让他学着吕范、审配这样说话,他也说不出来的,娄圭倒是变相解了他的困。
“叔治有何言语呢?”公孙珣等众人笑过,却又看向了王修,而其余众人也是颇为期待。
讲实话,王修这人是属于那种初见时觉得平平无奇,可相处越久却越觉得离不开的人他不仅是工作做得好,更重要的一点是尽心尽责、任劳任怨,绝不给上下左右添乱。而且,如果真的是职责内遇到了特别不对头的事情,这王叔治还是会直言不讳,给你提点出来的。
也算是上是一位难得的纯臣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公孙珣期待之余却又不免有些忐忑,因为他此时倒有些担心之前盗墓事件的影响了!
话说,虽然在包括自家老娘在内的众多人指责下,公孙珣在保护住了军队之余,也对参与盗墓的众多军士、军官,甚至于莫户袧、塌顿那些人进行了相当的处罚。但终究是雷声大雨点,而且那些处置跟他们所获之利根本不成比例。
于是乎,在公孙珣解散杂胡军队,班汉师回国的途中,刚结束了迁移工作的王修乃是第一时间第一个直言进谏的,而且语气也是难得一见的激烈搞得公孙珣一度下不来台,偏偏又自知理亏,也没脸反驳的。
所以说,如今王修虽然也是第一时间行礼称贺了,可人家真要是顺水推舟,就此作罢,那公孙珣也是真没办法。
“回禀君候,”认真思索了一番后,王叔治拱手一礼道。“昔日自海上来辽东,于听涛馆闻得子伯兄治县八策,一直深以为然,但辽东地处塞外与中原风俗不同,故一直耿耿于怀而今日,修愿随君候往邯郸一行,看一看君候在彼处抑强扶弱,治理地方之能!”
这个回答倒是让众人一时感慨,对王修也是另眼相看,而审配大概是不知道什么是听涛八策,所以更是略显疑惑的多看了王叔治几眼。不过,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倒是无所谓了因为眼前几个看重的人才终究是要全乎着随自己而走,这对下定了决心且眼光更长远的无虑亭侯而言,也是比什么邯郸不邯郸重要的多了。
而完成了这边最重要的一环后,公孙珣却也不能闲着,因为他毕竟很快就要离职赴任,所以得按照和高焉的约定,赶紧让几位心腹审定辽东这边的收尾之事才行。
先是此战有功之人,如昔日辽东第一猎手平民刘某一跃成了某乡啬夫;又如平郭豪强出身的游侠头子刘某陡然变身为平郭县尉;还有为公孙珣放了军粮的田韶,绕了一圈后此时居然又做回了襄平县丞,准备在公孙珣离任,新县令到来之前执掌县政
这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但无论如何,终究是有军功在册,也不能说是私心之举,反而有些光明正大、无懈可击的味道。
非只如此,公孙珣还派出了信使往玄菟,让人去问一问徐荣和他的那些同僚下属们有没有得到彻底而公平的升迁;然后忽然一拍脑袋,又赶紧在案上写了一封书信,给公孙范补上了义勇从征的说法,堂而皇之的让人拿到高焉处,准备用辽东郡公文发往辽西;最后,忙到傍晚,辛苦回到家中,老族兄公孙域还有一众郡中大户更是早早遣人过来称贺,又是稀里糊涂的做了一晚上奉迎。
就这样,一直到了二更时分,县寺后面一街之隔的公孙氏私宅中也还是灯火通明。
“少君候!”林八姨过来喊人时,却是一开口就出了错。“主母喊您过去。”
“八姨何必如此?”带着几分醉意的公孙珣掂了掂自己的金印紫绶,也是不由摇头。“客人都走了,私宅之中,便是不如小时那般唤我阿珣,依平常唤我少君也无妨。”
林八姨不由苦笑。
“也罢,母亲在何处?”公孙珣见状也是收敛了几分洋洋得意,稍微正色起来。
“就在后院赏月。”林八姨低声提醒道。“少夫人和卞、冯两位夫人都在。”
公孙珣愈发清醒了几分,稍微谢过对方后便赶紧往后院而去。
“咱们侯爷来了。”坐在摇椅上的公孙大娘没戴眼镜便远远的看到自己儿子进来了,然后,也是一声嗤笑并放下了怀中肥猫,让后者去欺压自己儿媳脚下的猫儿子。“如何,得尝所愿了吗?”
自高句丽而返,母子二人虽然实质上放开了心结,可表面上却反而有了些不对劲当然,主要是当娘的对当儿子的单方面冷嘲热讽,然后当儿子的腆着脸受着。
“母亲说的哪里话?”公孙珣借着一丝酒劲在那里信口雌黄道。“须知道,封侯非我意,惟愿辽地安”
“巧了!”公孙大娘当即拉了下脸。“我也正与你媳妇说呢,问她有没有‘可怜坐原山中骨’,又有没有‘悔教夫婿觅封侯’?”
公孙珣当即老实长身而立,然后闭口不言,便是三位夫人也赶紧起身侍立。
“都坐下吧!”公孙大娘登时无趣起来。“不是诚心说你们,就是跟我们的无虑候逗趣呢!无虑候爷”
一妻二妾赶紧坐下,弄的唯一站着的公孙珣愈发尴尬不已。
“阿珣,文琪!”躺在摇椅上的公孙大娘不禁摇头。“有件事情我拿不定主意,要问你一下。”
“母亲直言!”
“你此去赴任,卞玉留在这里养胎若是孩子出生,该叫什么名字?”
此言一出,再往卞玉小腹上一看,什么功名利禄,什么下属前途,公孙珣登时忘了个干干净净。可真要是认真思索起来这事,他脑中偏偏也是空空荡荡,不知所措。
“我的意思是,还得是你来留个字。”公孙大娘叹气道。“没必要多么出色,简单点,男女都合适的就行怎么,即将离别,你居然没法给卞玉,给你这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一个交代吗?”
公孙珣越过低头的赵芸与冯芷,迎着卞玉期待的面庞,空想了半日,也只是憋出了一个普通至极的字来:“不拘男女的话,便唤做‘离’好了,以对离别之意公孙离,母亲觉得如何?!”
公孙大娘坐起身来,然后张了张嘴,几度欲言又止,但终究是点了点头:“就唤做阿离好了,希望是个女孩!”
公孙珣猛的一怔,却是缓缓颔首。
卞玉低头不语,冯芷忍不住微微昂首,倒是赵芸心中终于是长呼了一口气只是未曾显露出来。
一家五人,居然是不同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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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章 树下索流年
定下了‘离’字以后,公孙珣便真的要离了朝廷任命官员,本就不好拖延下去的,尤其是人家使者这次过来,居然提都没提上任前的‘官钱’,已经给足了面子,还想如何呢?
于是,稍待了几日后,公孙珣便领着自己的义从,还有吕、审、娄、韩、王、魏等人一起,备齐车马,先行一步去了。至于赵芸、冯芷这二人,并非是要和怀孕的卞玉一样留在辽东伺候婆婆,而是说会后来启程,慢慢跟上,以求不拖延赴任的行程。
没办法,这就是所谓的宦游,随着官职的不断变迁,一个朝廷官员很可能要花上数旬整月的时间去一个地方赴任,然后一旦出了什么变故,又会很快卸任或者转迁。而这,也是朝廷一般只任命郡县主官,而郡县主官一般也只从本地征召职能官员的一个重要缘故了。
在维护中枢权威的同时,总得保证政府的持续性运行吧?
不过话说回来,这半年来,自从当朝天子开始大规模系统性‘卖官’以后,朝廷就开始不自觉的频繁调动朝廷命官的职务以求‘创收’,作为吏部曹尚书的卢老师几次针对这个现象公开上书,却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这种情况下,中枢和地方的平衡问题,就显得更加微妙了起来。
当然,这个时候公孙珣并未考虑太多这个问题,他正趁着春日时节大踏步的沿着陆路往邯郸而去。
穿过辽河,越过著名的医无闾山,拜会了自己的岳父兼昔日长吏鄃侯赵苞,再匆匆过柳城、管子城入卢龙塞,然后又在令支停留了两三日,乃是要汇集族中长老,祭祀祖先而等到协同终究准备去洛阳侍奉刘宽的公孙范再度上路之时,眼前其实已经来到了河北腹地,便是看起来遥远的路程其实也已经过半了。
而值得一提的,公孙珣此时身边的义从数量,却是远远大于他之前往辽东赴任时的情形了。
其实,从辽东出来的时候,反而是有几个失了雄心还有高句丽一战负伤的义从看中了辽东的富饶与安逸,然后选择留在辽东安家落户的,而公孙珣也与他们有了些妥善安置。但是,公孙大娘却在自己儿子动身时临时追加了一支数十人的骑兵队伍,乃是安利号这些年收养抚育的孤儿,之前多是准备放到安利号做护卫队骨干的。
对此,公孙珣当然明白,这些人,大概是自家老娘的心腹多于自己心腹的味道,在护卫自己之余,怕是也有充当耳目、传递信息的意思。这种设计以前也有,只是这次的人数太多,而且太明显了一些而已。
但是怎么说呢?母子之间在大略上终究是天然一致,而且公孙珣也想让自家老娘放心,便直截了当的接受了。
而接下来从塞外一路走来,又有一些杂胡小部族的头人子弟,也是骑着白马一路跟随,其中包括了一个莫户袧的堂弟和一个段日余明的堂侄。对此,刚刚用完人家的公孙珣倒是不好撵人,也是捏着鼻子收了十几个。
最后,来到了位于河北平原上的令支公孙氏本家以后,那就更是从者如云了。
讲实话,这个时候骑着白马围上来的人里面,那些慕名而来的弓马俱全的边郡良家子倒也罢了。有些当地世族子弟,还有公孙氏本家的子弟,乃至于一些其他七七八八的人物,其实是很不入公孙珣眼睛的,便是韩当也有些不满意但是,公孙珣偏偏不能推辞,甚至一个都不好否的!
因为,这代表了本地世族、乡亲的正式投效,代表了公孙氏本家的正式认可,他们来自于方方面面,每一个人背后都代表了一些东西。
这些人选择跟在你身边,是你变成无虑亭侯、佩戴上紫绶金印,并得到了公孙氏全力支持以后理所当然的事情,至于人家不得已淘换了一匹白马,然后装成一个精锐武士的样子,那只是你公孙珣自己个人风格所致,反而跟人家没关系。
于是,公孙珣最终也只能收下了这批从水平到道德,恐怕都明显优劣不定的义从,然后准备到了邯郸以后再慢慢辨识、淘汰。
就这样,从令支开始,公孙珣的白马义从居然已经膨胀到了两百人的规模!而两百号人,全都骑着白马招摇过市这个时候,只能说幸亏已经到了河北,这里人烟城市众多,也见惯了大场面;也幸亏这年头贵人出行的排场都很大,动辄几千人也不少见,汉官更讲究一个威仪。
否则,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
但不管如何了,终究是太扎眼,所以公孙珣并没有仿效当年从并州往洛阳时的情形,还跟沿途游侠搞什么互动,更没有见什么亲友,只是一意赶路,速速往邯郸而去罢了两百骑士,白马黑车,居然片刻不停。
不过,路过涿郡的时候,公孙珣却是开了例外,乃是专门停下可行程,准备去拜会一户人家,然后再看一处景色。
一户人家,自然是指范阳城中卢植府上卢老师常年在洛阳,也中途出任过两任太守,却都是孤身一人,偶尔带两个学生在身边侍奉罢了,所以他的家人都还在老家。
而公孙珣既然路过此处,那就断然没有过门而不入的意思。
至于一处景色,却是在范阳北面,隶属于涿县的某地了。
“兄长婉拒了涿郡太守的邀请,就是为了来看这颗大树的吗?”同行的公孙范盯着眼前的大桑树,也是一脸的好奇的上前围观。“确实有些不凡,之前来的路上就觉得这树冠宛如车盖,来到跟前后更显得壮观。这得有得有五丈有余吧?!”
锦衣白马,紫绶金印的公孙珣仰头看的出神,却是一言不发。
“叮嘱下去,停在里门外的人不许踏坏青苗,进了里门的人不许惊扰百姓门户,谁犯了忌讳谁自己直接回家!”
正值春日,采桑之事刚刚渐入佳境,所以,虽然有大批骑士留在了里门外,可即便是进入里门的这几十人,也足以把大桑树下的大小姑娘和老少媳妇们吓得一哄而散。而韩当也是赶紧把公孙珣的例行规矩给吩咐了下去,然后方才抹着额头上前与其他人一起在公孙珣、公孙范二人身后并马观树。
不过,韩义公这边甫一抬头,便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像车盖的大桑树,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人说过似的?”
“我也听人说过。”一旁的吕范初时也是皱眉,但终究比韩当脑子更好一些,所以当即恍然失笑。“而且说话那人怕是马上就要出来了!”
韩当依旧有些茫然,而其余人等闻言则是纷纷好奇询问,倒是最前面的公孙珣依旧仰头盯着此树出神不已。
而很快,大树的西北方,隔着一个篱笆墙,一户挂着一咎白布的普通人家院中,此时也是和里中其他地方一样,变得纷扰起来。
“阿备在吗?!”一个年轻人此时忽然推门进来,却吓了一大跳。“怎么如此多人?”
话说,院中随意坐着得有十来个佩刀的年轻人,还散落着几匹劣马。此时见到有人突兀进来,下面的人俱皆四顾无视此人,而为首坐在院中席子上的四人中,一人面不改色,两人皱眉不止,还有一人干脆一翻身斜躺了下去。
“阿备!”进来的年轻人见状当即催促了一句。“你快起身,外面大树下来了好多人,想是贵人造访,偏偏又没有召唤里长和族老,所以我父亲遣我过来喊你,要你我一起迎奉一下,顺便问个清楚。”
此言一出,两个皱眉之人中,有个面部须发旺盛,而且身材高大雄壮的年轻人登时扶着刀站起身来:“你们族中自去奉迎贵人,何须让玄德兄去做这种低三下四的事情?!”
来人也是不惧,而且当即大怒:“你这人真是无礼,我们族中长辈有所差遣,于晚辈而言哪里有什么贵贱?!我不也是要去迎奉吗?!”言至此处,此人复又扭头看向了那个面不改色之人。“阿备你也是的,之前倒也罢了,如今你乃是在孝中,如何还是拿捏不住性子与这些人来往?你我受卢师指教,是为了有个前途出身,难道一辈子就只是要做个游侠头子吗?!”
“你这是何意?!”此言一出,另一个蹙眉之人也是勃然大怒,甚至于直接拔出刀来。“看不起我们游侠吗?!”
“且住!”此时,倒是先站起身,然后那个有络腮胡子迹象的年轻人伸手阻止了对方,其人虽然也是愤然,但却言语清晰。“这刘德然乃是玄德兄的族中兄弟,便是他无礼,我等也没有在人家族中聚居之地拔刀的道理!”
“德然,”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名面白无须之人,也就是刘备了,当然不能再坐视不理,便站起身来平静应道。“你不要见怪,这些人俱是我好友,听说家母去世,专门前来拜祭,乃是依礼而来。其中不少人,也是从名士读过书的。至于奉迎之事,你且等一等,我整理一下仪容就随你去”
刘德然闻言看了看对方腰间系着的麻绳,还有额上扎着的白布条,也是不禁叹了口气,然后便摇了摇头,拢手靠在门口静候。
另一边,刘备并没有着急去整理衣服,而是先扭头朝着那名拔刀之人微微躬身一礼:“阿路,舍中纷扰,倒是让你见笑了。”
那名唤做阿路的少年游侠见到如此情形也是尴尬不已,便赶紧将刀子插了回去,然后反而承认自己过于冲动。
“叔父遣德然来不是轻视于我。”刘备此时方又进一步朝周围认真解释道。“族中只有我和德然是拜在名师门下进学的,而且还是在洛中进的学,叔父此举乃是要借重我二人的见识,反而看重之举。”
此言一出,这边的几个游侠也好,那边门口处的刘德然也好,脾气尽消。
而刘备见状依旧是面无表情,不喜不怒,只是进入房内,寻出一个蒙了尘的梁冠来,仔细擦拭一番后戴上,便准备和刘德然一起去‘奉迎’贵人话说,刚才马蹄声作响之时,几个便游侠早有察觉,只是正在说话,没来得及查看而已,而刘德然便先进来了。
“玄德你且住!”
就在刘备走到门口的时候,那名躺在席子上的年轻人忽然翻身起来,并喊住了对方。
“宪和有什么见教?”刘备轻声询问道。
话说,这位之前躺着的人姓耿名雍,今年刚刚成年,与刘备同龄,取字宪和,乃是之前两年从冀州迁移到涿县的一名破落世族子弟,而因为耿姓在幽州音与简同,他居然便直接改了姓,自称简雍,其人疏狂也是可见一斑。
“确实有,”耿雍,或者说简雍闻言也是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不管来的这贵人是谁,总不能堕了玄德你的威风,不如我们几人一起出去排列整齐,为你做个陪衬你觉得如何?”
院中一众游侠轰然叫好,便是那络腮胡子和唤做阿路的二人也是微微颔首,刘德然蹙眉想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这样也是助涨了自己和刘氏的威风,便也没有反对。
“那就辛苦诸位兄弟了。”刘备环视一圈,见到无人反对,便从容躬身作谢。
话虽如此,然而,当十几个布衣打扮的游侠走出门来,准备挺胸凸肚,耍一耍威风之时,对着大桑树下几十匹白马,数十名精干武士之时,也是登时有些挪不动脚。
细细看来,居然只有刘德然、刘备、简雍、络腮胡子,还有那个阿路勉强绷住了劲。
“涿县刘德然、刘备见过贵人/客人!”
在一水的白马之中,撑住劲上前来到树下后以后,这对族中兄弟一边弯腰行礼,一边朗声而言,却是出现了明显的配合失误。
而作为回应,两个似乎是没有忍住的笑声便当即从前面一群锦衣华服之人中传了出来。
低着头的刘德然憋得面色通红,还忍不住微微扭头瞪了刘备一眼,而后者虽然面无表情,却也是借着低头的动作微微抿了下只有淡淡绒毛的嘴唇。
一直在看树的公孙珣闻言终于扭过头来,然后越过刚才忍不住发笑的吕范与韩当,径直来到了这对刘姓宗族兄弟的跟前。
且不提身后早已经愕然乃至于惊慌的那群游侠,刘备和刘德然几乎是同一时间忍不住抬头往上打量因为这二人的俯首并没有耽误他们第一时间看到来人腰间系着的紫绶金印!
公孙珣灭了高句丽,然后理所当然的封了侯但却也在第一时间就直接上路赴任了。令支那里或许是早有讯息和准备,官场上也自然有公文随之传播,可涿县这里的民间,又怎么可能会知道的那么快呢?
于是乎,饶是刘备如今渐渐有了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感觉,抬起头后,惊愕之意也是不比旁边的刘德然少上半分!
“师兄!”
“珣兄!”
“阿备,德然。”公孙珣一手扶起一个,顺势打量了一下只是依稀还有些少年轮廓的二人,又认真看了眼刘备梁冠下额头上的白布,也是不免感慨。“一别经年,再遇故人,却是流年追索不及啊!阿备这是令堂仙去了?”
此言一出,刘备和刘德然俱皆恍然动容,俨然是同时追索流年,心情震动不过,前者思及亡母,也是愈发哀伤;而后者则是见到眼前师兄的成就,不免有些惊喜。
实际上,刘备身后的那些游侠,心情也是同样的一波三折他们先是不以为然,然后见到来人威势和紫绶金印后则是震动惊惧的无以复加,最后眼见着这位年轻的大贵人居然是刘备和刘德然的师兄,却也是同时起了窃喜之意。
“阿备,刚才未注意你身上戴孝,见到你来一时欣喜,忍不住失笑发声,还请不要见怪!”韩当和吕范对视一眼后,也是赶紧肃容上前致意。
“子衡师兄!义公兄!”刘备自然是赶紧肃容挨个还礼。
“去年春日间,韩师兄去范阳拜访卢师家宅,听他说师兄做了尚书郎,已经让我佩服不得了。”而此时,刘德然则是忍不住把住公孙珣扶起他的胳膊,变得喋喋不休起来。“如何一年间又挂了紫绶金印?”
“我在辽东兴兵灭了高句丽,”公孙珣也是淡然应道。“刚刚封了无虑亭侯”
听到此言,二刘身后那几个游侠愈发目瞪口呆,便是前面为首的三人也是睁大了眼睛。
公孙珣打量了一下这几人,也是佯做不在意,只是又捉住了刘备的胳膊,对自己身后众人扬声言道:“此二人乃是涿郡刘备、刘德然,俱是与我、与子衡同学于緱氏山卢师门下的师弟,与义公也是故人阿范,正南,你们不妨来认识一下。”
公孙范、审配、娄圭、王修等人听到此言,也是收拾了各自的心思,正色上前见礼话说,公孙珣此时才知道,刘备母亲冬日得病没有熬住,去世刚刚一月有余,因为户中只有他一人残留,便请族中长辈给起了玄德这个早有预料的字。
众人闻言先是叹息了一番有人是叹息刘备自幼失祜,如今又没了母亲,难怪变得这么成熟,以至于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有人则是叹息怪不得公孙珣会对这种人物格外看顾一眼,原来是命运相仿,都是父亲早死,寡母抚养长大;还有人却是叹息刘备运气不好,这既然是在孝中,便是公孙珣有心提携一番他,也不好办了!
当然,不管如何,既然知道此事,同窗一场,那自然是要入内祭拜一番,以成礼仪的。
而等到在刘备家中简略祭拜完毕,又因为他院中又狭窄,二刘便只好去邻家各处借了席子,铺在那大桑树之下,正坐叙旧。
也就是在这时,公孙珣忽然朝那几个布衣游侠微笑招手言道:“几位可是我弟友人?不妨来此一坐!”
公孙范、审配、王修闻言俱皆蹙眉,但终究是尊重公孙珣,没有说什么。
倒是刘德然立即解释了一句:“君候,这是玄德的朋友!”
此言一出,却使得吕范、娄圭、韩当三人也当即蹙额,一时间,居然只有刘备面色如常。
然而,公孙珣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微笑着细细审视这几个游侠,而让他感到振奋的是,那个络腮胡子且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果然是第一个走了过来。
“此乃我生死之交!乃是”
“让壮士自言便可。”刘备赶紧直身介绍,却被公孙珣挥手拦住。
“见过君候,”此人虽然样貌豪迈,却礼节不失。
这就对上了!公孙珣见状不由心中暗道。
“在下姓牽名昭,也是年后刚刚取字,唤做子经,冀州安平观津人!”此人徐徐言道。“乃是玄德兄生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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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章 日出东南隅
讲实话,公孙珣一直都以为此人姓张名飞字翼德呢!
不过此时反过来一想,那张飞年纪应该比刘备小上不少,此时或许还是个少年,别说此人未必已经与刘备相识,便是相识了,一个身量都未长成的‘万人敌’抓在手里又有什么用呢?跟雁门那位‘万虫不当’有什么区别?
说白了,公孙珣早就意识到,一个人物的成长是需要经历的。
娄圭这个半成品的例子且不说那曹孟德当日涡河里洗澡时的混样子,难道就是鞭挞天下的魏武姿态了?十几岁整日斗狗赛车的刘备和现在了死了娘成孤身一人的刘备,明显不是一个人吧?
便是他公孙珣自己,如果没有去洛阳学经,又怎么可能放得下对经学的尊崇?如果没有在尚书台诛宦,又怎么可能会彻底放下对皇室与公族的最后一丝期待?如果没有提一万之众,覆灭一国,又怎么会变得像现在这般自信呢?
当然了,公孙珣也并不是轻视这些‘三国豪杰’,恰恰相反,他是很看重这些人的毕竟,自家那位老娘当日讨论这些人时所用‘幸存者效应’的说法在他看来还是很对头的。或许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或许有自己身后这堆义从中就隐藏着大量的豪杰人物,但这些青史留名的人却是从能耐和运气都‘已经’证明过了自己。
甚至进一步说,既然自己下定决心要去争一争,那如果能对某些人的性格和品行提前有所了解,也是好处多多的审配就是一个绝佳的正面例子嘛,若非是当日自己大胆将后路托付给这位审正南,高句丽一战的结果,还真未必就这么干脆利索!可是公孙珣为什么又会如此大胆将后路托付给此人呢?还不是他早就知道,这个审正南不但有智谋,而且是忠心耿耿的人物,绝不会作出背主之事!
所以说,公孙珣对这些‘三国豪杰’的态度,其实是期待中带着一丝坦然的认可他们在自家母亲故事中展示出的能力和品质,愿意花力气去探寻,但却并不强求。而且,真要是遇见了,还要根据自己和对方的现实处境选择真正适当的交往方式。
比如之前的董卓和吕布董卓如今是标准的大汉忠良,你心里暗暗提防对方的同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家当做国贼来对待吧?至于吕布,这位现在也不知道在干嘛的当世虓虎,公孙珣当日第一反应就是离得远远的,不仅仅是因为母亲口中那个三姓家奴的恶劣品行,更重要的是当日吕布是曾经射过他一箭的。
两两相加,公孙珣当然自然就会对此人警惕万分了!
其实,若是公孙大娘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一定会来一句,这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大杂烩不讲究!
总之,而回到眼前,听闻对方不是张飞,而是什么根本没听过的牵招后,抱着一丝期待的公孙珣先是一怔,但旋即就按下失落并恢复了常态:
“既然是我弟的生死之交,不妨一坐。”
“多谢君候!”牵招也是刚成年的小年轻一个,闻言不由惊喜。
“子经非是俗流。”刘备在旁面不改色,看似是随口而言,其实是有所提醒道。“他和那边那个尚未加冠的史路一起,都是安平国名士乐隐乐公的学生,通学过经典”
此言一出,公孙范、审配、王修几人俱是眉头一展,而其余人也是普遍性高看了这人一眼不管如何,这年头有文化的人总是让人尊重的,尤其此人看起来孔武有力,也算是文武双全了。
经刘备如此一言,那个未成年的史路也是勉强壮着胆子过来行礼坐下。而接下来,仅剩的一个领头之人,也是不好不来了。
“涿县简雍,简宪和,”这人大大咧咧一拱手,倒是比之前二人还放得开。“家世破落,也无名师,只是勉强识几个字而已君候不用在意我。”
公孙珣认真一听,倒是不由摇头失笑恐怕眼前还真你算是一条大鱼了!不过,此人如此疏狂,怕是未必能招揽到手。
一念至此,公孙珣却是回头望向了刘备:“德然、阿备玄德弟!”
“是!”刘德然和刘备赶紧躬身作答。
“我将往邯郸为令,并不能耽搁太久,此番来此处更是专门寻你二人的。”公孙珣干脆言道。“你二人年纪都已经到了,可愿意随我出去做些事情?届时在官府中锻炼一二,也胜过在家闲居?”
“师兄既是长,如今又是尊,尊长有召,焉敢不从?!”刘德然当然没话说,甚至掩盖不住自己的喜色。
“正如德然所言,”刘备也是再度俯身致谢,却又难免有些失落。“兄长一片好意,我哪里敢拒绝?只是母丧未除,哪里就有弃家而走的道理?”
这倒是意料之中了。
其实,刘备族中家中都明显衰落,如今他家中更是只有他孤身一人而已,已经隐隐有些到了没有出路的地步为什么做游侠,一方面固然是燕赵之地的尚武风气,但另一方面,游侠何尝不是不得志没出路的少年、青年不得已而为的‘职业’?所以,公孙珣来召,这位根本没看出大汉朝要完的‘昭烈帝’,其实是很乐意去跟这位向来很照顾自己的师兄登堂入室的!便是他母亲尚在,怕也是要催促自己儿子去追随这位紫绶金印的贵人而去的。
但是,偏偏他正在母丧之中。而且,事情吊诡的地方在于如果刘备没有走正路的机会,那他一个落魄游侠,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他服了多长时间的丧;可若是他准备走公孙珣这条‘康庄大道’步入官场,那他刘玄德就必须要在母丧服期这个事情上让人无懈可击。
换言之,他只能选择当众放弃这个机会,甚至公孙珣也只能当众接受对方的推辞,然后连一点馈赠都不好留的服孝期间,理论上要杜绝物质享受的。
果然,公孙珣长叹了一口气,方才正色答道:“玄德孝行昭彰,我又怎么会强人所难呢?不过你我之间乃是少时至交,不必在乎一时一刻,等你母丧结束,随时来寻我便是。”
刘备只能在大桑树下再三俯下身来,大礼称谢。
“尔等又如何呢?”就在众人以为事情要因为刘备的服孝而就此结束之时,公孙珣忽然看向了简雍、牵招。“史路尚未加冠倒也罢了,你二人既然是玄德的挚友,便是我的挚友,想来也是才德俱佳难得相见,可愿随我往邯郸一行?”
刘备当然没有什么反应他要有反应就怪了!简雍和牵招都是他朋友好不好?他连游侠头子的职业生涯都被母丧打断了,又如何会干涉自己两个友人?
甚至恰恰相反,他倒是因此对公孙珣愈发感激起来。
要知道,当日他刘备在洛中緱氏山的时候,天天斗鸡走狗,招惹是非,也就是眼前之人愿意看顾于他,然后无功而返时也只有此人专门记着他,给他留了大量财货虽然被他回家后大手大脚散的精光了便是。
当时年少,还只觉得理所当然,而现在看来,简直是恩情甚重!
甚至,刘备心中也隐约有些和旁人类似的猜想,那就是二人都说自幼失怙,然后寡母抚养,所以不免同病相怜!
只是,同病相怜,对方如今已然是紫绶金印,封侯拜位,满身熠熠生辉。而自己如今却是连唯一可以依靠的母亲都没了。
“子经,宪和!”眼见着两个友人有些不安,不知道是想推辞还是不好开口直接答应,刘备便勉力收起心思,正色与二人言道。“我这位兄长非是一般人物,你们二人不必拘束,也不必犹豫,不妨”
“玄德!”简雍闻言忽然扭动了一下身子,坦然开口道。“不如让子经先去吧,我在此处陪你,将来你若是要再去寻这位君候,我便随你一起去好了”
牵招当即面色通红,俨然是被说中了心思,却又觉得独自前去不免显得太过功利。
“这又是何道理啊?”公孙珣当然不想丢掉简雍,于是当即认真反问。“宪和如此安排是有什么说法吗?”
“回禀君候。”简雍也是难得正色起来。“雍确实不是随意调侃,而是有所闻有所思”
“宪和请讲。”
“君候,你初次见我与子经,只是因为玄德的交情便做邀请,却没在意你身后这么多骑士不忿之色吗?”
公孙珣也是失笑摇头:“哪里会看不到?但是宪和却不知道,我对玄德乃是知根知底,他的刎颈之交,他的挚友又怎么会是无能之人呢?你们二人来我身边,必然是锥处囊中,然后脱颖而出既如此,何必在意同僚一时的眼色呢?将来他们一定会对你们二人服气的。”
话到此处,且不提简雍如何反应,公孙珣自己心里却是中途悚然一惊是啊,这牵招既然是刘备如此看重的人物,又这么可能是废物?怕只是运气不好早死还是如何吧?
既如此,自己刚才实在是不该轻视人家的。
“君候谬赞了。”简雍依旧无视周边各种复杂目光,只是在桑树下侃侃而谈道。“实不相瞒,我二人中,子经文武双全,气概不凡,他与玄德向来是安平、涿郡两地少年游侠中公认最出色的二人。这种人物,既然决定要去走正路,那自然是越早越好。也就是君候所言的锥处囊中,必然脱颖而出的那种典范了”
公孙珣低头一笑,便是周边的吕范、审配、娄圭等人也是嘴角轻翘他们哪里还看不出来,这个简雍乃是看透了牵招的心思,又发现了周边义从们的不忿,所以专门揪住公孙珣,对牵招吹捧一番,也好先声夺人。
当然,仅从此处来看,这个简雍恐怕也是个出色人物,最起码是个出色的舌辩之士,因为他既能察言观色,又能抓住事情与人物的重点进行发挥对这个年纪的一个落魄士子来说,确实很不错了。
“不过,在下却只是一个无礼狂士。”眼见着眼前几人的反应,简雍心中也是明了,便跟着干脆了起来。“会击剑,却只是玄德和子经十招之内的手下败将;稍微读了点书,却只是跟人侃侃而谈,于经学大义并无涉足;更重要的是,我这人于礼法上分外猖狂所以,真要是去了君候身边,不光是怕误了君候的正事,自己还恐怕有些压抑!”
言罢,简雍俯身大礼致谢:“故此,君候的美意我铭感于心,但是还请你多多看顾和使用子经,我是真的闲散惯了,不愿远行。”
“我晓得了。”公孙珣眼见着对方如此坦诚,也就不愿强扭此瓜了,只是转而看向了那个牵招。“这位牵子经玄德与宪和的美意想来你也感受到了,如何,愿不愿意来我义从之中,做一个脱颖而出的锥子?”
牵招感叹一声,当即俯身:“诚如君候所言,两位挚友的心意我也一清二楚,招不才,原供君候驱使,将来也一定不会负了两位挚友的一番苦心!”
“既如此,与你一匹白马,一柄好刀,且好自为之!”公孙珣倒也干脆。
旁边立即有人取刀牵马而来,乃是公孙大娘当日在辽东派出那队人的首领,唤做杨开的,标准的边郡孤儿。
而牵招先是大礼参见了公孙珣,又给刘备、简雍行了一礼,然后居然就起身给杨开也是一礼,便佩刀牵马,扔下自己那个目瞪口呆的小兄弟史路,直接往义从中列队而去了倒是让从公孙珣往下,一直到那些义从,纷纷高看了此人一眼。
“既然这边事情已了,”此时,早就等的不耐烦的刘德然也是忽然出声。“不如请君候还有子衡师兄等诸位去我家稍坐,也好让我尽地主之谊?”
“不必了。”公孙珣眼见着此处并无留恋之处,便豁然起身。“德然你父乃是长辈,我与子衡自然要去拜会行礼可天色尚早,尽快出发的话还可以再赶一段路程,就不必停留了!邯郸尚在前方!”
众人皆不敢多言,便纷纷起身称喏。
当日,刘备因为要服丧,不能远行,便请简雍、史路领着一些游侠替他送行,一直送了两日,行了上百里路,将公孙珣送出涿郡范围入了冀州,这才返回报讯如此,自然不必多言。
而辞别刘备,出了幽州进入冀州范围后,公孙珣更是迅速不已,中途也只是在中山无极那里停了片刻,去拜会了甄家然而,此时他才知道,甄逸和自己一样被点了县令,正在河南宦游。
当然,由于这年头婴儿孕妇不适合远行的缘故,所以和公孙珣留下卞玉在辽东一样,甄逸的妻子居然也是带着几个年幼儿女留在了此处,而由于是登堂拜妻的交情,所以此时也是毫不避讳的出来招待了一番。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当日那个甄姜微微长大不提,让公孙珣格外佩服的是,这甄逸甄师兄居然又多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而且还是和正妻所生不过,依然不叫甄宓,乃是唤做甄脱!
对此,公孙珣只能感慨一番,就重新上路了。
而从位于中山国最南端的无极再往前,其实赵国与邯郸也就不远了。
话说,邯郸位于赵国最南端,跟魏郡首府邺城,其实相隔不过区区五十里实际上,如果再加上后来出现的大名府,那就是百里之间三都并存的格局。
换言之,虽然分属赵国和魏郡,可邯郸和邺城却一起构成了整个河北的核心都市群。这个地方经济发达,土地肥沃,更有漳河、滏阳河作为水运通道,端是四通八达,一片繁茂景象。
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卢老师把公孙珣安排到赵国邯郸为令,也是煞费苦心赵国太小,三分之一人口都在邯郸,把公孙珣放这里,从行政角度来说他折腾不出花来;而冀州刺史所在的邺城就是几十里外,也方便看管监视于他;同时,邯郸城着实富饶,把他仍在这里,总是勉强能交代过去的!
不然呢?
要知道,这年头赵国最出名的两个特产,一个是襄国的妖女,一个邯郸的舞女都是美女!你还想如何?!
就这样,春日将消之时,日出东南,邯郸城外却有一番与辽东截然不同的景色。
一边是农耕柴桑,一边是商旅辐辏,而且还有达官贵人往来于大道之上,采桑赵女妖娆于乡间陌上。
着实让人心醉。
而这时候,一个年轻的贵人,车马麟麟,前呼后拥,坐着格外威风的公车从邯郸城中驶了出来,然后沿着田陌劝桑去了!
至于为什么是劝桑而不是劝农,谁让采桑的都是闻名天下的赵国美女呢?而谁又能说采桑不是农事呢?
光明正大嘛!
“少君,前面就是邯郸城了!”驻马捻须的娄圭倒是依旧采用了自己习惯的称呼。“城池隐约可见,你可有什么计划吗?”
“能有什么计划?”公孙珣骑在马上,也是望城而笑。“按照沿途打探的说法,赵国相居然是那个对着日食背孝经的向栩,这种废物做国相岂不绝妙?”
“可是柏人长也说了。”审配冷笑不止。“国相整日高卧不起,郡丞李胜便去巴结赵王的郎中令赵平这赵平乃是中常侍赵忠的族人,于是一国政事居然被一个阉宦子弟把持住!真实岂有此理!”
话说,汉制,郡国并列,郡中主政的是太守,国中主政的则是国相,二者其实互通。只是刚才也说了,这赵国相居然是之前公孙珣遇到过的那位神一般的书呆子,或者说疯子但不管如何,反正这厮听人说只是整天躺床上看书,根本不管事的。
那么再加上这年头又不是乱世,所以国中也没有什么都尉;而按照汉制国傅又是一个虚职;至于赵王本身,汉代的诸侯王不被国相找麻烦就不错了,何况是赵王这种光武帝叔叔传下来的偏远支脉?
所以,如今赵国中居然没有一个管事的两千石!
不过,再往下的千石中,正如审配所言,却有个公孙珣的亲戚在作威作福。
郎中令,理论上是封王的属官,但因为这个职务负责管理诸侯王的库房,所以是公认的美差、肥差实际上,这个位置,好像是专门设立给不成器的宦官子弟一般!冀州六国,每个诸侯王的郎中令都跟宦官子弟脱不开关系。
而赵王所居的邯郸又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地方,那么本就在冀州祸害地方的赵忠族亲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位置。
当然了,如今公孙珣来了,千石邯郸令,加上紫绶金印的无虑亭侯他倒想看看,自己那位亲戚给不给脸?
“好了,”公孙珣瞥了眼偷看自己的众人,也是轻描淡写,随意言道。“赵氏族人又如何?老老实实给我安生下来,自然给夫人一分薄面若是敢乱蹦跶,宰了便是!”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不过正南,”公孙珣忽然又正色言道。“你是魏郡人,既然来到邯郸,魏郡就在眼前,不去家中看一看吗?”
审配一时迟疑。
“且去,”公孙珣叮嘱道。“我为一地长吏,不好离开,不然也要去拜会一下你家尊长的。而且正南,回来时,不妨替我打听一个人”
“君候直言便可。”审配应下同时倒也颇为自信。“魏郡没有我不认识的人物!”
“听说就在邯郸东南几十里处的广平,有一位沮授沮公与”
“君候放心!”审配当即应承下来。“沮公与我焉能不识?恕我思家甚切,现在就走,也好尽量为君候打听到沮公与此时的情况”
公孙珣当即颔首,然后目送审配领着几个侍从直接转道而走。
“少君真是求贤若渴。”娄圭见状不由失笑。“之前便让子衡去钜鹿寻田丰,这又要审正南回家探亲时也要帮你找什么沮公与”
“你也去!”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与义公一起去。”
“什么?”娄圭和韩当面面相觑,当即愕然。“我又不认得什么河北名士”
“你二人也去钜鹿。”公孙珣正色言道。“替我查探太平道张角带足人手,小心查探!”
娄圭与韩当依旧不解,而后者也是赶紧追问:“少君,到底怎么查探?”
“如打探敌军一般查探。”公孙珣认真应道。“可以从昔日那个太原王氏的王宪身上入手!”
娄圭和韩当纷纷面露恍然。
“不过少君,我们都走了,这赵平?”
“我自己对方便可!”公孙珣自信满满。
“那边那位采桑姑娘!”出来莫名其妙的劝农的赵平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恰恰相反,此时的他忽然眼前一亮,只觉得整个人生都被点亮了,只见他匆忙让人停下仪仗车马,就在陌上扶着车檐惊喜询问。“你唤做什么名字啊?”
被唤住的漂亮采桑女子无奈回头,微微曲身作答:“回禀贵人,小女子乃是附近东南处”
“问你叫做什么名字!”赵平喜不自胜的打断了对方。“姑娘叫做什么名字说这个便可!”
“小女子秦罗敷。”事到如今,采桑姑娘只能放弃幻想,昂首坦然作答。
——————我是采桑的分割线2——————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养蚕,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汉.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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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四章 陌上正相思(咸鱼大佬的白银盟!)
“罗敷姑娘!”
赵平看着对方严肃起来,反而愈发忍耐不住,居然就在自己的车上错开一个身位,然后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你看我车子华美吗?”
“贵人的车子乃是从王上库房中取出的宝车,”秦氏女罗敷倒是有一说一。“恐怕是邯郸最漂亮的车子了”
“这么说,你居然认得我吗?”赵平愈发惊喜。
“贵人执掌王上宿卫已经有大半年,邯郸城内外谁人不知?”
“既然如此,”赵平不禁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然后起身在车上做了一个请的姿态。“那就不废话了,能否请罗敷姑娘同车而行啊?春夏交汇,人心相昧,我正好带你入城见识一下王宫的繁华与威仪如何啊?”
男女同车,还要去这赵平所居的王宫侧近,这就是当场忍耐不住,准备要把人载回去成好事的意思了!
而且还是当众相邀,准备白日成事!
所以说此言一出,不要说田间巷陌正在劳作的邯郸百姓,和周边道上停下来看热闹的商旅过客,便是赵平自己手下的仪卫、士卒都觉的自己这位上司未免太过于无耻了急色也不是这么急的吧?!
你要是真看上了,下个聘礼什么的也好,当场邀人同车而归算什么?!
只是话得说回来,除非是此时打南边魏郡那里突然来了个州中的贵人,否则谁又能制得住这位郎中令呢?
国相?
是,国相向栩听说是河内朝歌名士,一等一的名士!可自打这位名士到任以来,城内外的士民愣是没人见过那位国相长什么样!
于是乎,几乎所有人都为这位邯郸城南著名的美女而感到担忧和惋惜,但偏偏又无可奈何谁让人家年纪轻轻便是千石郎中令,更有天大的靠山呢?周围有些年轻的小伙子,此时甚至于感到面红耳赤,然后羞愤的想要逃离此处!
“贵人说的哪里话?”秦氏女一开始听到此言也是慌乱失色,但旋即就羞愤驳斥。“贵人来我邯郸大半年,城内外都知道你是早就有妻子的人”
“那又如何啊?”立在车上的赵平当然不以为意,甚至振振有词。“我固然有妻,可大丈夫妻妾成群,本属平常事。至于罗敷姑娘你,虽然看衣着你家中也不是普通人家,但既然出来采桑,总不可能是邯郸李氏、魏氏、邯郸氏这几家的嫡女吧?哦,你姓秦对否?那不就更对了吗?我虽然在邯郸不久,却也没听过什么秦氏有什么门第既如此,你自己说,你为我千石郎中令之妾,岂不是门当户对?!你要晓得,我同车邀你回去,并不是看不起你,只不过是怕耽误时间,嫌再往你家中跑一趟费事而已”
秦罗敷几乎要怒极而笑是,自己家中在邯郸只是个三流家族,千石郎中令要取自己为妾似乎也是门当户对。可是眼前这位阉宦子弟,来到邯郸不过一年,就已经纳了七八个妾室,且不说月月做新郎,光是这个喜新厌旧又有哪个未嫁女子愿意委身呢?
自己家世颇好,颜色也是半城知名,寻个好人家做正妻难道不更好吗?
然而,眼前这个郎中令虽然让人厌恶,却正如他言真要是去自己家中求娶,让自己去做妾,自己父母为了家族恐怕也是不敢违逆的吧?!
一念至此,罗敷心中一边是愤然不堪,一边却又慌乱不止。
“如何啊?”赵平见状也是冷笑不止,他立在车上居高临下,宛如洛中名兽狸猫戏鼠一般。“罗敷姑娘还有何话说?”
“不瞒贵人,”罗敷放下装着桑叶的藤筐,咬牙曲身行礼。“罗敷确实有话未曾对贵人言明小女子已有婚约,如今是约为人妇!”
“幸亏你没说你已然嫁为人妇,”赵平依旧戏谑言道。“梳着倭堕髻还说已经为人妇那就是明着骗人了我只问你,你既然约为人妇,那你所约者是谁啊?说出来,我去寻他毁约!”
女人嘛,一个谎言出口后自然是接连不断,罗敷到此时反而放下了包袱准备周旋到底了:
“回禀贵人,我所约婚姻者,并不在此地,而且还在离家在外,怕是贵人一时寻不到!”
赵平更加确信对方是胡诌了:“原来他是外地人,还离乡日久?”
“是!”
“是经商还是游学?”
“是宦游!”
“宦游?”赵平看着周围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原本的戏谑之意却根本不停他就不信了,今日居然不能把这个如此漂亮又有味道的秦氏女给载回去?非但要载回去,他还多了一层别的决心,乃是要当众把这个秦氏女给批驳干净,然后借围观的邯郸人把自己的威势传出去,让整个赵国都明白,此地无人能抗衡于他赵平。
“正是宦游。”
“那我问你。”有了想法的赵平更加不急了,只是慢腾腾地继续问道。“他是如何入的仕啊?如今又是怎样的履历?”
“他”罗敷自然是微微一怔,不过很快她就想起前几日父亲与族中长辈相谈时说起的一人故事,虽然记得不是很全,但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只能直接拿来用了。“他十五岁束发后便去郡中为吏。”
“出身本地世族的话,又有心仕途,自然都会束发后为吏如此说来,此人出身不错?然后呢?”
“然后到了二十岁成年,便是被公车征辟入朝。”
“征辟乃是入仕正途,你倒编得圆滑接着说,入朝后又如何?”
“罗敷并未虚言编纂入朝后,我夫君他便被举为了郎官,做了尚书郎。”
“居然没闹笑话,你接着讲,尚书郎以后又该是何职务?”
“自然是专城而居,为一地主官!”
“说的对极了!”问答之间,眼见着周围无知氓首居然被这女子骗的信以为真,赵平却也是连连颔首,不急反笑。“若是一人本事、出身、名望都到了一定份上,确实该是如此履历。只是如此人物,不是一州俊才也是一郡十年难得出一个的人物,更别说朝中尚书郎都是有数的,之前数年我都在洛中侍奉我家伯父,也多能记得这些了不得的俊才所以罗敷姑娘,你我直言好了,你的这位约了婚姻的夫君姓什么名什么,籍贯为何?然后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又是如何约定来娶你的?要真是对的上我脑中某位尚书台走过一遭的才俊,我赵平自然退避三舍!可要是对不上,秦氏女我倒想看看你今日如何敢不上我这赵国郎中令的车子?!”
一开始的时候,赵平堪称笑靥如花,而说到最后的时候,这位赵忠的族人却已经面色阴冷不定,语气也是强硬万分,就等对方谎言拆穿,来个霸王硬上弓了!
被问的言屈词穷的秦罗敷先是抿嘴咬唇,然后却又变得茫然起来:“我的夫君,应该是长得白白的,身材高大,然后留着很漂亮的胡子”
赵平差点没笑出声来,怀春少女心中的夫君莫非都长一个样?
“有朝一日,他一定会骑着白马,领着成百上千的骑士,被众人衬托的格外威风,然后从邯郸城东那里,背对着上午最明媚的日光,来城东南的我家楼下迎娶我。”秦罗敷似乎是没有注意到眼前车上之人的嘲笑,反而越说越投入。“他腰中的宝剑一定是辘轳剑,价值千金的那种;最后,他的白马尾巴上一定要系着当日分别时我拿刀子割下的发丝,马头上的笼头一定要是黄金的,这样才会跟我的黑发,还有那匹白马相配”
邯郸城外的陌上,一时鸦雀无声,只有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不停的修饰着自己‘夫君’的形象,周围真正有些脑子和阅历的人此时哪里还不明白秦罗敷所言的夫君根本是不存在,根本是为了吓退对方而胡言乱语。而到了这份上,眼见着再也编不下去,她就只好放肆的幻想自己心目中‘夫君’的形象了。
当然,没人会打扰这位秦氏女,因为周围人和这个未出嫁少女一样,心中非常清楚,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放肆幻想心目中最美好婚姻的机会了。
然而,就在几乎所有人都带着一种哀伤之意,听这位邯郸南城公认的美女说着自己怀春时所想的一切时。根本没人注意到,坐在车上,一直用戏谑的态度对待这个女子的赵平,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变得面色忐忑起来。
因为,这个女子口中不停出现的一个词汇,让赵平升起了莫大的危机感!
白马!
这个女子怀春时心中经常浮现的物件,却是现实中一个人最大的特征!更重要的是,赵平非常清楚,那个真的在尚书台有过尚书郎经历的人,那个当日在洛阳拖着王甫尸首横行在铜驼大街上的人,那个孤身一人进入尚书台和曹节对峙反而取胜的人,那个跑到辽东一年就灭了一国的人如果所料不差,再过一段时间,就应该会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
而且还真是专城而居!专自己身后的邯郸城而居!
如此局面下,自己居然不懂得收敛一二,反而依旧肆无忌惮吗?!
自己之前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会被那些吏员吹捧着以为人家会给自己这个亲戚面子,甚至于刚才还想着要当众立威,震一震邯郸人然而,等过一阵子那个骑白马的真从辽东赶来,并得知这种事情以后,真会如那些吏员所言给自己面子吗?
王甫那个滴着汁水的‘尸体’,自己当年可是专门偷偷去看过的!也不曾见他给王甫和曹节面子吧?!
“你夫君居然是如此人物吗?”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平才一个激灵从昔日洛阳的回忆中脱离了出来。
而此时,眼前的女子居然已经说完了,正低头神伤,俨然是要任由自己宰割。
“是。”春夏之间,阳光温暖,罗敷却在对方视线下瑟瑟发抖,也只能曲身抱起放在脚下的藤筐,然后昂起头来,妄图来保持最后一瞬的尊严。“这就是我秦罗敷的夫君了!”
“我晓得了。”赵平看了眼车前这个难得身材曼妙,颜色殊丽的青涩美女,居然又凛然坐了回去了。“居然是如此人物吗?!是我冒昧了,告辞!”
众人目瞪口呆,不要说浑身发抖的秦氏女,便是赵平手下的这些随侍吏员、郡卒,也是一时不知所措。
“没听到吗?”赵平强压着心中的不安催促道。“调转车头,回城!”
吏员和侍从们慌乱不堪,赶紧在狭窄的陌上调转仪仗,周围的乡人们则是用一种神奇的目光看着罗敷,好像这姑娘真有一个做过尚书郎、还专城居的白马郎君一般。
而就在此时,忽然间,十余骑白马自东方疾驰而来,让众人愈发惊疑不定。
“我家君候让我来问,何人敢擅自铺设仪仗在田陌之上,不知道这会踩踏青苗吗?”为首一名骑士年纪轻轻却长着一脸络腮胡子,面对赵平身上的黑绶铜印也是凛然不惧,居然就当众拔出了刀来。“问你话呢?你是何人,现居何职?!”
赵平和其余人一样,怔了半响,然后忽然间从车上跳下来,连跑几步来到对方跟前,并在陌上拱手行礼:“赵国郎中令赵平在此,敢问可是无虑亭侯使者当面?!”
对方如此态度,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牵招此时反而和身后的几个义从一起面面想觑起来自家主公居然有如此威势吗?这郎中令赵平不是之前一路上议论的国中头号对手吗?此时居然因为自家君候的名头对着自己几个侍从纳头便拜?!
真是跟对了人!
但是,让赵平和牵招都没想到的是,那位人未到就已经威震了邯郸的‘君候’,此时此刻,却在城中的国相官寺处结结实实的栽了个大跟头!
是真栽了个大跟头!
——————我是王甫挂城头,此物最相思的分割线——————
“本朝太祖美姿容,雄仪态,复以左右乘白马为令,风调开爽,器彩韶澈,故少以风流知名左右。其十五于辽西为吏,则太守以女妻之,即赵皇后也;其二十在洛中为郎,则尚书令以外女妾之,即冯夫人也;又常与曹操共饮,操喜闻一歌伎,唤而上前,反偎太祖,即卞夫人也;待弱冠封侯加位,流转河北,其每赴任,女子皆蹑其影而观之!至今,缔结婚姻,河南风俗,唤曰‘乘龙快婿’;河北风俗,则称‘白马郎君’!”——士林杂记.风俗篇.燕无名氏
ps:居然是白银盟宛如梦中然而我摸遍全身,发现除了自己这百八十斤之外也没什么能报答守梨咸鱼坤大佬当然,开个玩笑众所周知,我是兼职写手,从上本书开始就整天嚷嚷着你们再盟我也不加更,不是傲娇,而是没有任何存稿,整日现码,做不了任何承诺!不过,白银盟还真是头一回见,我只能说趁着周末,努力码字,尽量多些字数来报答了毕竟,这确实是对一个写手极大的认可和褒奖。
原本想晚些放大章,但终究决定先发一章表态,大家看完就和老婆开房,不要耽误大好时光然后最好忘了加更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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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五章 荒庭生芳草
平心而论,公孙珣年少封侯,然后戴上紫绶金印以后,明显是有些飘了。
邯郸城在前,他先是早早的遣了吕范去邀请田丰;又让审配直接回家探亲,并顺便帮他邀请河北知名的沮授;最后居然把娄圭和韩当这贴身的一文一武也遣了出去,只是去打探太平道和张角的情形。
而这个时候,早已经孤身一人的他居然还是万事满不在乎听闻那个担任郎中令的赵平正在城南,又居然只派出了牵招和几个新来的义从去拿捏对方,然后便自己一个人直接入城,去面对一整座邯郸。
紫绶金印,白马呼拥,又是此城专居,自然是一路通畅。
然而,等公孙珣直接来到国相所居的官寺处以后,却陡然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小瞧了天下人
“君候小心!”
一众侍从七手八脚的涌上来,把公孙珣给扶了起来,顺便将绊倒了自家君候的那条藤蔓给碎尸万段。
“那什么?”公孙珣起身后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指着地上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堂堂国相官寺内长满了野草,地上藤蔓遮盖住了道路?我从辽东到洛阳,这辈子就没见过这种官寺!”
“回禀回禀君候。”一旁两个立在草丛中的郡吏浑身发抖,直接吓得跪地请罪。“春夏之间万物勃发,几日前又下了雨,一不小心这草木便茂盛起来,我们也是始料未及。”
这话如此有道理,公孙珣居然无言以对。
不过,他马上还是反应了过来:“这是春天还是夏天的事吗?我问你,向栩向国相平日里居然不在官寺里办公吗?莫非王上赏赐给了他一处偏殿用于公务?若是如此,你们为何还要引我来此处?”
公孙珣这么问是有理由的,因为邯郸是古城,是六七百年的古都,而且从前汉时就一直为诸侯王居所,那赵王王宫几百年修葺下来,更是巍峨壮观。
再过几十年,甚至还会有一位本地文士写下著名的,专门称赞邯郸、邺城、洛阳。其中如此言道:
都城万雉,百里周回,九衢交错,三门旁开,层楼疏阁,连栋结阶。
赵王宫和邯郸城的雄伟壮丽可见一斑。
既如此,那向栩嫌弃官寺破烂,找赵王要一处没人住的王宫偏殿来用,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而这样的话,也自然就能解释为何国相官寺会长满野草了。
不过,如果向栩不在这里,这两个郡吏为何又把自己引入如此荒芜可笑的地方?是得了谁的叮嘱,刻意让自己闹笑话吗?!
“回禀君候!”一名年长一些的郡吏大概是阅历丰富,猜到了对方所想,便当即在地上苦笑不止。“我等如何敢戏弄君候?实在是我家国相自来邯郸快两载,便一直都在这官寺中。”
公孙珣四下张望,茫然若失,实在是不晓得这位国相是如何生活在这种地方的。
“只是他向来只喜欢在官寺后院的房中高卧,”一旁的年轻郡吏也是赶紧解释,“除了吃饭如厕外,两年间我们也未曾见他下过几次床,那床板被他躺的都有人影了,何况是这边院中长草?”
“确实如此,”年长郡吏继续言道。“其实若是从后院进入,彼处有一条送饭送水、浆洗衣物,兼掏粪除污运送秽物的小道,倒是日常行走,地面干净。可君候初次上任,前来拜会国相,我们又怎么敢让您从后院小门走呢?”
公孙珣到底是反应了过来,便编挣脱自己侍从的扶持往前走了数步,就在这门内站直身子,并望向了眼前的赵国国相的官寺大院。然而,无论怎么看,满院子碧绿的野草藤蔓,还有那几朵随风摇曳野花都让他心中升起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
这里可是赵国权力核心所在,那国中权柄最大的国相向栩就在眼前的官寺内,可怎么就长草开花了呢?!
其实,从赵国最北面的柏人县入境之时,由于当地县长申毓申仲彦乃是刘宽的学生,公孙珣的同窗之一,所以他专门在彼处停下来打探了一番赵国和邯郸的局势什么本地大姓都有哪些,豪强又有哪些,治安如何?什么太平道在此处有何影响?最近邯郸可有什么大事?
该问的不该问的全都问了!
既然如此,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国相是谁,又是何等人物?公孙珣自然不会遗漏。因为这可是邯郸城内理论上唯一一个权柄超过他的大人物,也是他的顶头上司。
而且讲实话,当听自己师兄说赵国国相乃是黄河边上的‘故人’向栩,又听说此人整日只知道‘高卧’的时候,公孙珣是一万个放下心来的。毕竟在他看来,那种废物,天生就是和高焉一样让自己这种人揽权的!只要先拿那个郎中令赵平给杀鸡儆猴一般立个威,再逼迫惊吓一下这个向栩,那恐怕很轻松就能拿捏住这位只会背诵孝经的河内名士,然后把这厮架空,再从容侵占郡府的权力吧?!
到时候,岂不是跟辽东一样自在吗?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公孙珣死活都没想到,这向栩的‘高卧’居然这么离谱!官寺里都长草开花了好不好?
长草开花了!
“两位请起,”被满院子荒草给震住了以后,公孙珣倒是收敛了不少,居然朝着两个郡吏微微拱了拱手。“敢问两位,国相平日里都是怎么办公的?”
“回禀君候,”起身以后,那个年轻些的郡吏见到对方态度缓和起来,也是当即松了一口气,便直言不讳起来。“我们国相并不办公。”
“郡中事物”
“郡中事物,若是诉讼、税收、治安这些类别,自然是郡丞与各曹主官为之。”
“郡丞与各曹主官又都在哪儿?”
“他们日常在家中办公,”年长郡吏猛地插了句嘴。“今日君候来的太快,又直接到此,他们怕也是赶不及,不然一定会在此处迎接不过,等到明日后日,王上和本郡大户都见过了君候以后,想来也是一定要拜会的。”
“且不说这个,人事任免、赏进罚退这种事情,向公也不管吗?”公孙珣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自然是不管的。”
“那这国中吏员就没人老病离职,以至于缺员吗?”公孙珣实在是难以理解。
“君候说笑了,”年长郡吏闻言不由干笑。“我们国相来此处不到两年而已,也不管事,也不赏罚,哪里就会空出多少人事来?”
“也确实不瞒君候,这国中上下,便是我二人,也都还是他到任前的任命”年轻郡吏也是插嘴言道。“便是国中功曹掾年纪渐长,不也是在家办公吗?自然有他子侄帮忙处置公务的。”
公孙珣连连点头,大概是表示自己是真长见识了。
不过,既然这两个郡吏颇为乖巧配合,那他便干脆继续问了下去:“那去年的孝廉”
“孝廉乃是国中诸姓公议的,推出了魏氏的麒麟儿,然后国相把他喊来,让他在床前背诵了一遍,又考教了一番,觉得不错后也是直接用了印的。”
“公议?”公孙珣闻言一愣,俨然是有些警惕。“那若是有其他郡国的公文,还有州中来文呢?”
“这倒是没有耽误。”年长郡吏此时也是坦诚作答。“这种事情国相都能从容应对,直接在床上写文书回复过去。至于说州中有人来查看,开始确实有人来质问,甚至刺史王公还亲自过来了一趟,意图督促国相,但却被国相给骂了回去!到了后来,刺史那边也不敢派人过来了”
公孙珣欲言又止他也是陡然反应过来,人家向栩乃是河内名士,而且是大大的名士,还是袁隗亲自举荐,一出仕便是两千石,谁又敢惹他呢?再说了,人家只是懒政,懒政就注定不会犯什么大错,没犯错的话刺史也无可奈何啊,对不对?
那么你来督促他,人家骂回去,你又能如何呢?你还不许人家心思放在宇宙玄黄,星辰大海上吗?!
只是只是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他是要准备夺权的。可向栩这厮抱着自己的官印,整日躺在床上,你去招惹他他只骂回来,又如何能夺权呢?
而且,这位赵国国相的权柄到底在哪里?!要是这权都不存在,公孙珣又如何去夺?
是,有官印在可是官印又怎么夺呢?难道要像黄河边上那次一样,把当众抽晕过去,然后抢走他的官印?可真要是这么干了,信不信之前被向栩骂回去的冀州刺史王考,立即就能从几十里外的邺城赶过来,把你这个以下欺上的邯郸令给治了?
总之,一进门便干脆利索地栽了一跤后,一刻钟前还信心满满的公孙珣此时颇有些手足无措。
当然了,不管如何,人还是要见的,这可是自己的直属上官。
官寺后院,屏退了侍从的公孙珣在两个郡吏的带领下来到了卧房之前。其实,诚如这些郡吏所言,此处倒还算干净,甚至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官婢在周边伺候,此时见到公孙珣到来便赶紧惊慌躲避赵国出美女嘛,而且无论如何,谁也不敢真就怠慢了这位一国主政。
饿死了算谁的?
“向公?国相?”敞开的卧房前,公孙珣长呼一口气后终于是鼓起勇气迈步入内。“国相在否?新任邯郸令公孙珣前来拜见。”
“我记得你!”刚一入内,卧房最里面的床榻上,便有一个眼窝深陷的,包着紫色帻巾的高瘦男人陡然翻身出声,将公孙珣吓了一大跳。“你是当日在黄河边打了我的人!”
公孙珣初时吓了一大跳后,但马上不急反喜因为他看来,最怕的其实是这厮就这么躺下去不找事不做事,而只要这位河内名士找事做事,哪怕是找他公孙珣的茬,那他也有一万个法子让对方掉坑里,然后顺势而为。
“国相说的不错!”一念至此,公孙珣当即上前,昂然承认了当日之事。“那日在孟津,正是我打了你!”
“我一直在寻你。”见到对方承认,眼窝深陷的向栩居然呼啦一下子从床上站了起来。“当日在孟津醒来以后,我就问过渡口的吏员之前打我的是谁,他们却说不认识;到了洛阳将此事说与别人听,他们也都说不知道;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是你,我却要来赵国赴任圣人在上,今日居然让我向栩又亲眼见到了你?!”
公孙珣偷偷看了眼对方身后床板上的人形印痕,也是微微感慨,然后便依照礼节正色拱手:“正是在下所为,不知国相有何见教?”
身后跟着的两个吏员面面相觑,几乎就想要逃出去天可怜见,为啥这俩位大人物会有私仇,这让自己两个吏员如何自处?论实权和现管,当然是国相向栩更重一些,可此人却是个废物;而眼前这位新来的邯郸令分明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奇葩人物,千石县令,标准的国相下属,却挂着紫绶金印,这难道就好得罪吗?
眼前二人若是在这里争执起来,自己二人莫不是要被坑死?你说,怎么就跟了这么一个国相呢,但凡这向栩稍微正常一丁点,也不至于让自己二人如此为难吧?
正在两个吏员惊慌失措之际,那边向栩已经拖拉着木屐,瞪着眼睛,几步来到了公孙珣身前:
“我正要与你理论!”
还好不是互殴。
“请国相直言。”公孙珣也是愈发挺直了胸膛。“我公孙珣并不惧与你理论。”
“你说,”向栩抖动手指,愤然言道。“当日日食褪去,渡口秩序井然,难道不是我吟诵所致吗?你为何贪天之功,无视道德文章,却对别人说日食下渡口无乱,乃是你杀马立威的功劳呢?!血光之灾,焉能治退日食?道德经典,如何又被人无视?”
公孙珣目瞪口呆。
“可恨那些愚民愚妇,也恨那些朝中无知蠹虫,明明知晓我在河边唱诵,却依旧被你蒙骗,只说你如何如何临危不乱,却不言我的功劳?不言我的功劳倒也罢了,为何要无视呢?国家能够长存,士人之所以为士人,百姓能够安稳,难道不是这些经典的功劳吗?”言到此处,向栩居然掩面嚎啕大哭。“可怜我一身才学,却要来此污秽之地,连个辨经的人都没几个,然后今日还要与你这种人做同僚,甚至要同城而居呜呼哀哉!”
公孙珣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回到床上嚎啕大哭的国相,心里则是三分憋屈三分无奈又有三分烦躁,最后还有一分可怜!
他宁愿让董卓来做自己上司,也不愿意跟此人打交道!
一念至此,公孙珣看也不看此人一眼,也是直接转过身来,拂袖而去!
两名刚才同样被自家国相给吓到的郡吏,此时也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便随着公孙珣悄然退了出来。
“我刚才还觉得你们郡中吏员不在官寺办公,乃是无人管束之下欲在私宅行苟且之事。”公孙珣走出后院,回到了草长蚂蚱飞的前院,也是摇头感慨。“可现在却能懂他们了,天底下哪有人能与这位国相相处一地还能坚持办公呢?”
两个郡吏不由相视苦笑。
“你二人辛苦守在此处,且不说相见也是有缘,也算是恪尽职守了,都叫什么名字啊?”公孙珣带着候在这里的义从抬脚便走,然而走到官寺大门前却又忽然回头。
“王冉,字启明,现为国相佐车。”年纪大的吏员赶紧下拜回复。
“这个职务也是辛苦你了。”公孙珣闻言不禁恍然。
佐车,也就是御车,都是一个意思,其实就是管理着郡国中的公车,然后负责着太守或者国相出行、征召、传信,还有和护卫等工作的职务,平日里应该算是一等一的美差,权责也很大。然而,摊上这么一位整日躺床上的国相,这个职务也就只能看大门了。
“佐车副史。”一旁的年轻吏员也是尴尬回复。“李明,字易之。”
“两位都很辛苦!”公孙珣同情的看了看这两个吏员,也是直接摆手而走,却是直接往隔了两条街的县寺赴任去了。
而等到下午时分,牵招也引着一大堆人从城外过来了。
不过,刚刚在县寺安定下来的公孙珣才在堂上问了几句话,便有不速之客忽然到来。
“我家王上恭请无虑亭侯赴宴!”
回头瞥了眼僵立在一旁的郎中令赵平,又看到坐在堂上的公孙珣黑着脸一言不发,来送信的使者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王、王傅俱在等候!”
“等我先办完这个案子。”公孙珣随口言道,然后便再度扭头看向了那个赵平。“郎中令赵平,你刚才说你没有强抢民女?”
“千真万确!”赵平闻言赶紧再度赌咒发誓,继续了使者到来前的话题。“城南诸人都是亲眼所见,君候你的使者到达前我便已经让人掉头转向了君子好逑,发乎情止乎礼也,人家秦姑娘不愿意,我自然要扭头便走!”
“秦氏女。”公孙珣几乎有些气急败坏了。“他所言是真的吗?你不用害怕,直言便可,须知道我本就是邯郸令,专此县一切政务,只要敢在我的辖地犯下此等恶事,便是郎中令亦可杀!”
陡然回过神来的采桑女秦罗敷也是恍然作答:“不敢欺瞒君候,实在是这位郎中令确实忽然间主动退去,罗敷、罗敷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秦罗敷的声音越来越小,赵平则喜上眉梢:“君候,不止是秦氏女,便是我之前在赵国纳的数个小妾,也都是情意相投的”
都已经成了你的妾,然后结了姻亲,还能如何?公孙珣心中腻歪的不得了,只能黑着脸打断对方:
“不管如何,踩踏青苗总是真的吧?!”
“下吏愿意受罚!”赵平听到此言,甚至有些欣喜若狂的感觉。“削俸、罚铜,我这就让人去取钱来赔偿户主,并交纳罚金,还愿意去寻国相自认削俸!”
公孙珣闻言左思右想,也是无可奈何,最后只能豁然起身,喊上那个使者,又唤起几个侍从,便带着一肚子无奈径直往巍峨瑰丽的赵王宫赴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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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本朝太祖迁邯郸令,会河内名士向栩为赵相。栩,河内名士也,性素卓诡不伦,及到官,略不视文书,日夜但坐于榻上,或长啸,或高卧,乃至舍中生蒿莱。太祖入内,与之言语,三言即走。左右怪而问之,太祖叹曰:‘使汉室亡天下者,皆此类假谲人也!安可相交?’”——.假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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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六章 檐下多蓬蒿
峙华爵以表甍,若翔凤之将飞。正殿俨其造天,朱棂赫以舒光。盘虬螭之蜿蜒,承雄虹之飞梁。结云阁于南宇,立丛台于少阳。以壮丽华美而闻名天下的赵王宫内,仅是坐在殿外对着一张小几,然后隔着门槛看着殿内的歌舞,牵招等人便已经觉得神晕目眩起来。他们这些年轻人,尤其是今年公孙珣封侯后才跟过来的幽燕子弟,又有几个会想到,自己仅仅是追随了这位君候数日,就能够直接坐到赵王王宫中列席宴饮呢?当然了,那些并州跟过来的义从就淡定多了,铜驼大街都逛过,太尉府上也不知道帮刘宽老头抗过多少次酒坛,主管朝政的曹节、王甫家里也闯过,甚至还有人亲手安排过一两个中常侍、中黄门什么的,那么对上一个虽然王宫很华丽,但却没有任何实权的诸侯王,自然也就那样了。甚至于多喝了几杯后,杨开、牵招等新人还被这些老资格嘲讽了一番。不过,这么一开嘲,那些陪坐的赵王护卫和低级属吏们,却也变得面面相觑,乃至于心惊胆战起来这酒席的气氛就不大好了。而且不止如此,稍倾片刻口的正殿之上,当闻名天下的赵国舞女撤下来,公孙珣随口说起了郎中令赵平今日在城南所干的那件破事以后,殿中的气氛居然也变得有些尴尬起来。原本一直言笑晏晏,跟公孙珣还算是主客尽欢的赵王刘豫更是托辞不适,直接走人。“这是何意,赵王如此轻视于我吗?!”公孙珣见状不由有些半真半假的恼怒,诸侯王虽然尽享富贵,却无半点实权,属于那种面子上相互过得去便相互给面子,面子上过不去就不必给面子的人,有汉一朝,不知道多少大臣都是靠着踩诸侯王上位的结果呢,自己却居然被一个诸侯王先拂了面子?讲实话,虽然不至于和这种人计较,但第一次见面,大庭广众之下,无缘无故的遭受到这种待遇,不发怒反而会被人看不起。剩下的周围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是知道一二内情。不过,由于为首的国傅韩拓碍于身份倒是不好开口,最后,这些赵王属吏相互使着眼色,却是把赵王属吏中的另一位千石显吏——赵王仆陈郦给拱了出来。“无虑候真不知道?”陈郦无奈苦笑发问。“我知道什么?”公孙珣愈发莫名其妙,然后也是愈发愤然。“赵平今日做的事情半城皆知,而且也正犯在了我的手中,如何说不得?”这个时候,公孙珣就有些真的来气了想想也是,自从他从进入邯郸城后似乎就没一件顺心的事情,所见的三个最重要人物,更是一个比一个让人无力:国相向栩是那个德性;背靠赵忠的郎中令赵平又滑不溜秋;现在一个居于深宫的赵王居然也无缘无故给自己甩脸色,然后这些人居然还觉得理所当然?真当自己好欺负吗?!“看来无虑候是真不知道了。”陈郦当即叹气道。“不过,还请无虑候不要过于气愤,我家王上那边还以为无虑候是在嘲笑于他呢”“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吗?”公孙珣不由蹙眉。“不瞒无虑候,”陈郦尴尬言道。“上代赵王殿下,也曾经有过城外路边遇到采桑女子,然后意图邀请同车却被当众责备之事,而且先王当时所邀同车者还是他的家令王仁之妻这件事情虽然没有做成,可是先王名声却坏了,再加上先王还曾经化妆去往邺城玩乐被人辨认出来,于是便被当时的国相几件事合在一起直接上奏给了先帝,先帝震怒,还削了赵国一县封邑。”公孙珣听了个八卦之余也是当即恍然。“子不言父过,”这时候,坐在上首的赵国国傅韩拓也是适时开口。“王上虽然有些无礼,但念在他是事出有因的份上,还请无虑候不要在意。”“也是我孟浪了。”既然纯属误会,公孙珣自然要给地位尊崇的韩拓一个面子,便也是当即起身行礼,避席谢罪。“王仆,”韩拓微微颔首,复又吩咐陈郦道。“既然无虑候也是不知情,你去说与王上,劝他回来共饮一杯,以免事情传出去生出谣言来。”陈郦立即躬身趋步离开。而稍倾之后,赵王也是尴尬返回,不过,公孙珣这一次却没有主动起身赔罪的意思,只是坐在下手与对方一起举杯饮了一口,算是就此揭过罢了他之前对韩拓行礼,乃是敬这位王傅是长者,又有学问,更是一个朝廷任命的两千石,与之相比,年纪还不到三十的赵王刘豫又算什么呢?值得他去多躬一次身?二者初次见面时的那一次大礼参拜,已经让公孙珣很不以为然了高句丽王的传承比眼前的赵王传承还多几十年呢,不也是被自己一招借刀杀人弄的不知道是被砍死还是被烧死了吗?但不管如何了,宴会进行到这个地步,虽然天还没黑,但已经没法继续了,于是众人勉强坐了一会,随着赵王一杯酒下肚,来了句‘寡人不胜酒力’,便顺势结束了。有意思的是,代替赵王将公孙珣送出来的并不是王仆陈郦,而是地位崇高的国傅韩拓。公孙珣对此丝毫不以为意,他居然就与这位虽然空有名位,但毕竟是国中唯二的两千石之一的人物,在赵王宫内于夕阳下缓步而行,乃至于言谈甚欢。“其实,当日先王哪里只是路边强索人妻?”韩拓冷笑摇头道。“君候”“韩公是长辈,唤我文琪便是。”公孙珣赶紧言道。“也罢!文琪不晓得,他当日此举还是在孝中!而且索自己家令王仁妻子不成后,不但把王仁给驱逐了出去,更是大选秀女,购置了七八个小妻”“真是胆大妄为。”公孙珣只能如此说了。“不止于此啊。”韩拓继续叹道。“他那次白衣出司马门,往邺城玩乐,也是惹出了一条人命来的。路上他带着仆役宿在亭舍中,隔壁有人认出了他,他居然让属下拿刀子去杀人灭口,刀子太小,没把人当场杀死,这才惊动了亭长,把他抓了起来。只不过,为尊者讳嘛,所以只说他白衣出司马门不然何至于让先帝震怒?”“真是”公孙珣这时候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真是可笑可耻!”“算了,且不说此事了。”韩拓对公孙珣笑道。“其实,赵国女子多以美貌闻名,其中颇有不少类似今日郎中令赵平之事,也不止是先王一人典故”公孙珣这才来了点兴趣:“除了先赵王外,居然还有类似事情吗?”“这是自然,而且更加精彩。”韩拓拢袖漫步言道。“据说是数十年前本地曾有一女子,不知道是自小许给了魏氏还是邯郸氏又或者是李氏的一名年少俊才,二人结为了婚姻然而,婚后不过数日,妻子不过十五六,丈夫二十,便因为丈夫被举了孝廉而分开。那做丈夫的入朝中为郎,然后便是一番宦游沉浮,再归来时已经是五六年后,乃是贵为一县之令,专门绕道归家来接妻子。”公孙珣听着身边的赵王傅漫步而谈,大概也就猜到了后来的故事:“莫不是这县令的车架走到田陌上,也遇到一个漂亮的采桑女子,便一时把持不住,邀请对方同车?”“不错。”韩拓当即捻须而笑。“文琪当真聪慧”不是聪慧,而这种故事套路听太多了,公孙珣心中暗暗无言。不过,对方接下来的讲述还是让他再度提起了兴趣。“而更巧的是,这个采桑女却正是这位久未归家县令的妻子。”韩拓继续言道。“甚至此事还一直有两个说法,一说是这位县令认出了自己妻子,所以刻意调笑试探若是如此的话,也算是美谈了;另一说则是讲他并未认出妻子,而妻子却为他谨守妇节,严词拒绝,可回到家后,夫妻相见,妻子愤然之下更是与之和离这便是恶事了!”“那韩公以为哪个才是真的呢?”公孙珣好奇问道。“哎,这种事情何须辨认真假?”韩拓轻松言道。“或许本就是两个故事编在了一起罢了。便是再加上先王的故事,和今日郎中令的故事,其实也无妨,都是让人敬服于采桑女子之美其人之美,在于颜色,也在于陌上桑田,更在于女子气节。不瞒文琪,我倒是准备做一首叙事歌谣,让人称颂这邯郸城外陌上桑,而且还准备只写女子抗拒之言,却不写结果,以求余韵。”“桑者,丝也,女子所代。”公孙珣不由感慨。“陌上桑即为持农事之女,也是巧妙,而叙事戛然而止,空有余波让人猜度,更是绝妙只是韩公,你做这种歌谣,就不怕赵王和那郎中令,还有那不知道哪家的县令由此愤恨于你吗?”“愤恨又如何?”韩拓依然笑道。“我乃王傅,国中唯二两千石,又专门管着这个大王既如此,只要国相不来找我麻烦,这赵国谁能奈何我这个整日在宫中读书写字的人呢?”“既然如此,”公孙珣忽然驻足正色言道。“若此诗谣成文,还望韩公一定让我先睹为快。”“何止先睹为快?”韩拓也是正色道.。“还要借你家商号刊行呢我宦途不顺,估计也就仅止于此了,但这些年却是颇为收集了不少河北民谣、故事,正准备出一本小书,聊以慰藉生平呢。”“一定,一定!”公孙珣拱手而笑。“之前在緱氏山时便听韩锐那小子整日自夸,说他本人虽然辞赋极差,却有个一等一才学的叔父,我还不信其实,若非是我义从中有个安平人,否则我刚才也是万万不敢相信王傅居然是我那位同窗的叔父。”“说到底还是没名声罢了。”韩拓也是再度失笑。“如文琪这般人物,你当日火烧弹汗山时,我那侄子便整日挎着刀立在家门前与人吹嘘,说文琪你乃是他同学,好像他也曾与你并肩而战过一般不过,文琪侍从中居然有安平乡人吗?”“子经,”公孙珣当即招手介绍。“牵招牵子经,安平观津人,师从名士乐隐”“还是乐兄的高足吗?”韩拓越发感觉亲切了起来。原来,这赵王傅韩拓与公孙珣之前相互介绍之时,后者便察觉到了前者话语中的亲近之意,然后经牵招这个安平人提醒才恍然反应过来,这位韩公居然是自己当日在緱氏山中共学的一位同窗的长辈!而且那位安平国出身的韩姓同窗,当初还跟公孙珣一起,就在这邯郸城东边不远的钜鹿郡杀过人好像杀的还是今日这赵平的一个族兄,当然也是赵芸的一个远方族兄了。这种相遇,说是缘分,其实更是必然之事。就好像那赵国最北面的柏人县县长申毓,不也是同学吗?不过是刘宽的学生罢了。而这就是贵族子弟的人脉圈子了,找两个好老师,结几个好姻亲,在尚书台当一任尚书令,到北疆打过两仗,再参与几场洛阳政潮这些履历走完后,随便去一处地方赴任,若是找不到拐弯抹角的亲朋故旧,那才叫怪事呢!公孙珣此时发配交州都不怕的,不是还有昔日同僚士燮帮忙照看吗?!不过反过来一想,人家那四世三公的袁本初、袁公路又是如何一种人脉,光是想想恐怕就让人心中发怵、头皮发麻吧?而回到眼前,不管是必然还是偶然,此人的出现倒是陡然让无处施力的公孙珣在邯郸城内多了一个支点今日种种郁闷无奈之余,也是多了一点安慰。二人相视而笑,然后便乘着最后一缕夕阳步出赵王宫,国傅韩拓也随即停在了王宫门前的台阶上以他的身份确实不好再继续送下去了。“文琪啊,”韩拓最后指着宫城外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言道。“我是国傅,不好多言国政,也没什么能帮你的。但既然你与我侄有同窗之谊,我也不能不有所表达,就此处越矩提醒你一句好了”“韩公请直言不讳。”公孙珣当即俯身称谢。韩拓微微颔首,这才正色言道:“邯郸城乃是数百年古都,周边也是一等一的繁茂之地,一县在册人口便有五六万,更别说世族、富户各持仆役长居于此,商旅游民往来不断,依我看,邯郸实际人口没有七八万,也差不离了朝廷将如此重地交给你,还望文琪进退得当,好自为之。”公孙珣心中一动,却并未多言,只是拱手告辞。诚如韩拓所言,邯郸城的繁茂不是辽东可以比拟的,骑马走在街上的时候,公孙珣甚至一度生出此地居然比洛阳还要热闹几分的错觉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后者很快就发现,此处的民风颇有奢靡之感。往来富商、大户个个前呼后拥,仆役们举着灯笼前后列队,临街的大户人家更是纷纷把大门张开,将院落显露出来,歌伎、舞女,豪客、亲朋,也是毫不避讳的不停出入门庭。春夏相交,邯郸浮华,人声鼎沸之余,灯火光华也散落的到处都是。换言之,这地方的人明显更在意生活享受,同时民风更加开放,不像天子脚下,大家凡事都要讲个规矩。而且看样子,也就是客栈、酒楼的概念还没从辽东那边蔓延开来,否则应该还会更加热闹。实际上,沿途走回县寺,公孙珣早已经注意到自己身后义从中有不少人被这眼前浮华景色给弄的心思浮动,便是在緱氏混过,此时是宾客身份的刘德然都有些目不转睛的感觉但对此他也懒得理会。须知道,机会他公孙珣已经给了,能跟上来的自然会跟上来,跟不上来那也就随你便了。反正接下来几年,公孙珣是下定决心要在这内地繁华之所,刷出来一个典历郡县的名头来,好好的积攒名望、丰富羽翼、经营人脉、锻炼能力,等到数年后天下大动,再顺势而起。这中间,跟不上来的,自然可以在升迁更职的时候随意扔到一旁。且不提公孙珣心思婉转,而等到入了县寺,刚准备梳洗一二,去去身上的尘埃酒气之时,留守在县寺内的王修却是突然寻了出来话说,王叔治的确是个实在人,一入邯郸城便先带人来帮忙接收县寺,之前拜会向栩他没去,后来公孙珣被那个滑不溜秋的赵平弄的心烦意乱,直接拂袖去赴宴,也是他留在此处处置那个案子的首尾,算的上是任劳任怨。“叔治辛苦了。”公孙珣都已经去了外套,却还是亲自来到门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将这个能吏给让进了卧室。“且进来再说可是之前的赵平与秦氏女一案还有什么首尾?”“回禀君候。”王修一边追上自家君候进入房内一边认真应道。“之前的案子倒没什么多余的可说,秦氏女已经被她家人接了回去,赵平刚刚又亲自跑来缴纳了罚金我所要说的,乃是刚才去大略查验了一些户曹账簿,发现无论是财务还是田亩都有不少明显遗漏错误的地方。”“错漏很多?”公孙珣反问一声,却没有多少愕然之意。“正是,从算赋征收到田亩交易,从治安什伍的抽丁到徭役摊派,各处都有问题。”“比如说呢?”“比如说,去年本县解往郡中常平仓的”就在二人准备仔细谈及此事的时候,忽然间,官寺前院一阵喧闹,俨然是临时挤在官寺内住宿的义从们在喧嚷什么,弄的公孙珣当时就黑了脸刚才在路上他就觉得这些义从人一多就良莠不齐了些,可现在看来,这些人未免原形毕露的太快了点。不过很快,随着义从中几个领头的,如魏越、杨开、牵招等人安抚住局势后主动来报,知道了原委的公孙珣倒是反而能够理解这些年轻武士了。“赵王送来了闻名天下的赵国舞女?”公孙珣不由一声冷笑。“作为之前失礼的赔罪?”“是!”“既然是一片好意,带进来我瞧瞧。”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若是有些多就分一些给你们做老婆,反正我这里也没多少地方跳舞”韩当、吕范、娄圭都不在,如今义从中资历最深的魏越则是个有些跳脱的好色之徒,明明家里那个漂亮小寡妇很快就要跟着主母的车队过来了,明明义从中单身的人太多,也轮不到他来欢喜,可此时居然就数他最为兴奋,然后第一个跑出去引路。杨开、牵招等人无可奈何,也是纷纷尴尬退出。上不了台面的货色!公孙珣心中暗骂,却又准备继续跟王修讨论之前的话题。然而,话题刚一重新开始,魏越又在门口呼喊:“君候,你卧房里恐怕装不下还是请你出来院子里看一眼吧!”公孙珣和王修对视一眼,明显都有些无奈,却也只能出来查看,而这个时候前者才发现自己确实小瞧了赵王的手笔。“这是多少人?”面对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便是公孙珣也一时有些愕然。“应该48人。”王修在旁脱口而出。“君候是侯爵,诸侯六佾不过这只是舞女,应该还有一些奏乐的人。”公孙珣当即恍然,天子八佾,诸侯六佾,一佾八人,六佾自然就是四十八人。“带上奏乐的,分两佾送与沛国曹阿瞒,其余的,挑拣义从尚未婚配的人,以资历、年纪为准,赏赐下去,做妻做妾随他们自己”公孙珣几乎是立即就做出了决断,赵国舞女的名头再大,他也不至于被曲曲女色所惑。而且真要是说女色,今日下午那个健康可爱的秦氏女都比眼前这些出色,所以不如舍出去收买人心。果然,此言一出,这些辛苦行路近月,基本上许久没有碰女人的义从们也是欢呼雀跃。“都散了,”公孙珣见状一声呼喝,将这些人还有舞女全都赶了出去。“牵招、杨开、魏越三人做主,到前院去讨论此事,不要扰到我和叔治说话!”后院顿时清静下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公孙珣甫一回到屋内便忍不住对赵王的厌恶大肆嘲讽起来。“邯郸舞女天下知名,襄国妖女也是天下知名,而赵国区区五城,却有两城因为女色而知名天下,这是好事吗?正经人家若是能正常嫁为人妇,生儿育女,谁愿意做舞女、妖女?不都是家中凄惨无可度日,才将儿女卖出吗?!一个地方以女色出名,应该感到可耻才对,可笑赵王身为一地诸侯王,居然以此为荣?!”王修怔怔盯着眼前人发怒,却是一言不发。“算了,不说此事了。”公孙珣被王修盯得发毛,还以为对方是嫌自己失态呢,便赶紧转移话题。“刚才所言账簿错漏甚多,那叔治觉得,这里面跟上任县令的干系多一些还是跟本地吏员牵扯的多一些?”“多是陈年错漏。”王修这才长呼了一口气应道。“应该跟前任令君并无太大关碍只不过那位令君怕也是如我们如今这位国相一般,不愿意沾惹这些庶务罢了。”才半日的时间,居然连王修也知道向栩的‘风采’了。“这便是了。”公孙珣坐在榻上低头叹道。“之前在辽东时地广人稀,子伯所言的种种治理之策颇显空洞。但邯郸百年繁华之所,又居于山河之间的阜茂之地,世族、豪强林立,争豪斗富,而百姓却只能卖儿鬻女成就赵都舞女的名头,这种基于土地、人口上的事情怕是少不了的。”王修当即颔首。“叔治知道吗?”公孙珣冷笑言道。“之前从王宫出来的时候,国傅韩公因为他子侄与我同窗的缘故,曾经出言提醒我,大概意思是本地世族、富豪力量强大,让我好自为之也不知道这是在劝我拿出刀来痛下杀手,整治一番呢,还要我和光同尘,少惹祸事呢?反正我是没听明白。”“君候何必在意别人的意思呢?”王修正色劝道。“为一任,履一职,行一事,担一责。国傅的职责是规劝赵王,监督王宫风化,他愿意有所提醒是超出职责的善意;而君候的职责则是统揽整个邯郸的政务,处置这些人正是您的本分”公孙珣微微颔首。“再说了,”王修继续劝道。“咱们正正经经的按照原来的规划去做事,如果君候你本人所为的事情没有违背法律和道德,那这个时候再遇到拦路的人,就不应该在意对方的身份和势力,反而要干脆放开手来剪除掉才对!说到底,君候于中枢诛王甫,黜阉宦,于北疆破王庭,灭高句丽,难道如今到了小小的邯郸,还要给某些不法豪强世族留面子吗?”“若是正南在这里,说不定会与你有一番计较的。”公孙珣不由失笑。“当然,叔治的意思我也明白只是叔治你也未免小瞧了我,我哪里是因为这些人的势力大小而为难呢?我之所以发愁,乃是因为向栩失位,赵平油滑,再加上赵王和他的属吏长居宫中,也没有越权的样子于是便搞得我心中失了计较,弄的我现在连国中权柄在何处都没想清楚!你说,这要是子衡、正南他们回来,却发现我如此失措,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君候有些无能呢?”“君候想多了。”王修当即摇头,但又忽然认真建议道。“权谋之事上我不懂,但却有一个笨法子。”“你说。”“只要君候你主动收权,那有权柄之人自然会自己跳出来”公孙珣再度失笑:“叔治真是嫉恶如仇,喜欢遏强扶弱我晓得了,义从中颇有家世不错文武双全之辈,也有人在安利号中专门学过算术,你随意去其中挑选,然后越过县中直接彻查账簿,缉拿人犯。无论是县吏还是本县大户,又或者是牵扯到郡中吏员,你都可以随意拿人万事我自当之!”“多谢君候信任!”王修拱手一礼,然后便要告辞,但等他刚走出两步,却又忽然回头。“君候”“什么?”刚刚脱下丝履换上木屐的公孙珣登时不解。“非是在下喜欢遏强扶弱,”王修立在门内扬声应道。“实在是我自幼所见所闻,当今世上,强者多不自爱,弱者无所依存!”公孙珣怔了一下,也是穿着木屐起身,对着眼前的下属正色行了一礼:“叔治今天的话,我一定铭记于心。”————————我是八佾舞于庭的分割线——————“昔,太祖以亭侯迁邯郸令,州郡侧目及到任,一日内,谒国相而郁之,见赵王而忿之,待归县寺,吏献公务,视而怒矣。左右不解,太祖遂曰:‘国相无能,大王无德,公务纷扰,一国之政至于此乎?’王叔治在侧,抗声对曰:‘食其禄担其责,君候至此,众皆碌碌,岂非大丈夫有所为之时乎?’太祖喜其言,起而拜之。”——新燕书.卷七十一,列传二十一ps:还有新书群684558115大家可以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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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七章 淡淡夕阳景(还债)
来到赵都邯郸以后,公孙珣之所以总觉的烦躁不安是有缘故的。
首先,无论是从公孙大娘那里学习到的某些奇怪论调出发,还是公孙珣亲眼所见,又或者是来自于王修的反馈,眼前的赵国或者说邯郸都是有大问题的最起码一个阶级矛盾突出是免不了的,更别说还有一个在位近两年却啥事都不干的国相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赵王和赵王傅的权力虚化,还有向栩这个奇葩的存在,甚至连有着赵忠做后盾的赵平都主动缩头,也就直接导致公孙珣没法用一个简单而有效的手段,来迅速抓取赵国的核心权力!
没错,只是没有简单而有效的手段而已,并非是没有法子其实公孙珣完全可以像王修建议的那样,从邯郸令的职责开始,秉承着法律和道德,通过严厉打击拦路者和阻碍者,将盗取权力的人给揪出来;
他当然也可以沉下心来,到乡里之中,去巷陌之间,自下而上,将邯郸城内外的脉络给彻底理清楚,这样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东西会被继续隐瞒着;
甚至也不是没有别的手段,郡吏、世族、豪强权力不在赵王、国傅、国相、阉宦子弟手中的话,总不可能再逃出这些人的手心吧?所以也不用别的,直接一个宴会把所有人叫过来,然后门一关,中间架一个安利号新式大铁锅,谁扯淡就把谁扔下去,都不用鼎的,就不信这群人敢多事!
各种法子,王道霸道,一应俱全。
说白了,公孙珣之所以觉得难以接受,并不是局势艰难到什么份上,而是他轻松灭了高句丽,所谓灭国堕城封侯得位以后,难免有些倨傲自满,还多了一些惰性总觉的人人都该敬服于他,凡事就该手到擒来,。
但是话得说回来,这么多年了,得益于公孙大娘还算是尽心尽力的教育,再加上周围始终有一些算是良师益友好下属的存在,公孙珣从一个轻剽的边郡子弟一步步走到现在紫绶金印的地位,最起码在关键时刻从没有掉过链子,无论是坚持正确的立场还是豁出去拼死一搏,都还是让人服气的。
于是乎,借着王修的劝诫,这一次公孙珣也终究是沉下心来,准备多管齐下,好好的将这邯郸给涤荡一番。
等到翌日一早,新任的邯郸县君便召集来了整个邯郸县的县吏,先是当众用印,给那个叫王修的一个‘专署县事’的公文,让他全权负责接收和检查县中各曹公务。然后,这位县君就口口声声说是要去巡县,也是让两个掌握着县卒的邯郸县尉准备车马仪仗,然后就要直接出城。
要知道,这位县君可是难得一见的亭侯,肯定不能按照区区千石县令的身份来置备,所以县里的县卒、公车几乎是倾巢而出,甚至又往郡中借了不少郡卒、车马,这才勉强按照仪制凑足了人手和仪仗然后,直接出城而去!
公孙珣这么做,当然是有调虎离山的意思,县卒和县尉都带出去的话,那么王修在城内搞大动作的时候就能够减少相当的阻力并避免多余的流血事件。
而且,这里面其实还有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感觉不是说向栩高卧在床,以至于公孙珣寻不到一个主事的人吗?那好,等过两天,一群拎着刀子骑着白马的边郡子弟大举清查县政的时候,某些人怕也是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的。
除此之外,公孙珣隐约有撒手交给王修,试探一二的感觉他想看一看这位在他手下文士中毫无疑问排名最后的人,到底有多少成色!
当然了,回到事情本质上,无论如何,一个地方上的长吏初来乍到,去自己的辖地巡视一番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免不了的!
车辚辚,马萧萧,公孙珣出城之后第一站乃是邯郸城南的繁茂之地。
之前就说了,邯郸城和南面几十里外的邺城一起构成了河北最核心的都市圈,这个方圆百里的地方,除了两个大都市外,还有梁期、曲梁、易阳、广平、武安等好几座大县,如果再算上诸如平阳城、污城等小城的话,那就更显繁华着实是这个时代整个河北地区的精华所在。
而大概正是因为这个的缘故,所以,公孙珣的仪仗虽然盛大,可田间陌上除草的农人、采桑的姑娘,乃至于路上的商贾、行人,却全都只是好奇,而不是惊吓。
公孙珣对此也是分外满意,有活力的地方没人会不喜欢,更别说身为一方长吏,看到治下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那自然更是分外认可。
而视察了南门大道上的一处亭舍后,与亭长作别出来以后,公孙珣倒是忽然想起了昨日之事,便顺口问了起来:“昨日赵平与那秦氏女闹出是非,又被我手下义撞到的地方,是不是就在左近?”
“回禀县君。”恭送出来的亭长自然清楚此事。“正是在东面那条乡陌上,挨着那片桑林的地方就是。”
公孙珣当即颔首:“那么说来,秦氏女所处的秦氏也就在附近居住了?”
“回禀县君,秦氏正是居于本亭治下的滏北里,此里得名于昔日滏阳河改道之前,位于邯郸城东南,已有百年光景,而秦氏也在这邯郸城东南立足百余年了。”这亭长倒是对秦氏的情况如数家珍。
“既如此,反正是要去入乡里察看,不妨就去这滏北里中看一看好了。”公孙珣直接上车,也是颇为随意的定下了下一个去处。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那亭长更是牵了一匹马出来,亲自为甫一上任便吓到了郎中令的县君做前导引路,并按照自己职责额外做了些许介绍。
原来,这秦氏女所出的秦氏在邯郸本地也勉强算是个‘大户’,最起码这个位于邯郸东南的滏北里一半都是秦氏一族所居,城东南左近的田亩也多是这秦氏的田产。
而且,其家中有人做过郡吏,有人做过县吏,年轻子弟中有人有些游侠名头,还有人颇知诗书,然后族中还有两处作坊,在东面的魏郡曲梁县还有一个支族如此算来,自然是这个亭下数一数二的大户了。
当然了,这个大户也只是地方上的,没有担任朝廷命官或者显吏的话,那在邯郸城顶多算是三流。
车架来到滏北里,得到消息的秦氏族人赶紧出来迎接。
而有意思的是,大概是因为昨日之事让秦氏族中觉得这位新上任的‘君候县令’乃是一个讲法度的人,所以,哪怕这姓秦的人里面有不少人都曾经出任过有秩吏员,可抱着扫帚站在里门前迎接的却只是这滏北里中的里长和里监门然而,里长依旧姓秦就是了。
甚至,等到众人在里门前见礼完毕,然后匆忙赶来的乡有秩(富庶乡的长官,啬夫为较小乡的长官,宛如县令和县长),居然也是自陈姓秦。
“既然乡里长官都姓秦,那亭长为何不姓秦呢?”公孙珣也是觉得有意思。“我记的刚才亭长自言姓王?”
“回禀县君,”那本地的王亭长当然明白这位年轻县君的意思,却也不敢隐瞒。“下吏妻子姓秦。”
“也罢!”
公孙珣仰头失笑,然后昂首负手直接走入了里中。
果然,从南向的里门走进去以后,左手边尽是低矮土房,偶尔才能见到几户人家有些齐整的院落;至于光线日照极佳的右手边却皆是砖木结构的正经房舍,错落有致不说,中间几个占地面积较广的门户中甚至有多层的楼房存在。
日出东隅,照我秦氏楼在这之余,闾左豪右,也是一目了然。
正值上午,和右侧诸家都有人在不同,左侧民户却是万籁俱寂考虑到时节,俨然男丁都是在田间除草,妇女皆在采摘桑叶。
从两个县尉到本地的秦氏大户,没一个人知道这位年轻贵人的脾气到底如何,但昨日所见一鳞半爪,外加公孙珣的出身、履历摆在这里,这些人也只好往杀伐果断、酷烈跋扈上面去想此时,见到这位县令不按规矩办事,只是立在里中四下打量,也是心下忐忑。
“县君,”一名年纪较大,又做过郡吏的秦氏族人被人推举上前,只能硬着头皮问候道。“县君巡视辛苦,不如入我秦氏房中安坐,我们家中虽然没有宽门高楣,却也干净,里中有德的三老、知书的少年,马上就来。”
“不必。”
公孙珣一边说,一边却是直接向前数步,然后推开了左手边一家矮土房的房门走了进步可能是这年头外面有里门遮蔽,也可能是家中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更可能是根本买不起锁,所以左边房舍这里一般是没什么阻碍的。
后面众人面面相觑,便是两个跟来的县尉也都紧张不已,可偏偏这贫民家中门房狭窄,又有一名县君私属的义从跟了进去,其余人等反而不好再围上去了。
“家徒四壁,仅能度日罢了。”稍倾之后,公孙珣抱着一个脏兮兮的陶罐出来,对着院中阳光看了一眼,也是无可奈何,却又把陶罐塞给了自己的侍从。“放几个钱进去,以示叨扰。”
那是房中床板下藏得最深的一个陶罐,还压着一块土坯,结果里面却只是几把陈年粟米而已。
里门之内,土房之外,自县尉以下到秦氏族人,这群人哪里见过这个架势,看到如此情形,只是愈发胆战心惊。
“县君观民生有感,想来是有所教诲,我等愿意洗耳恭听。”没奈何,那位秦氏族老只能再度迎着头皮搭话。
“哪里是有所教诲?”公孙珣当即摇头。“不过,诸位恰好都姓秦,又眼见到这闾左豪右之别如此分明,也是不由心下慨然你们说,为何当日暴秦当政,山东六国贵族屡不得反,最后却是陈胜吴广一群闾左草莽振臂一呼,毁了秦氏天下呢?然而,本朝到了现在,却为何又要多赖豪右支撑乡里?闾左豪右,到底哪个才是天下柱石呢?”
身后众人面面相觑。
不是这些秦氏头面人物听不懂这话,毕竟这里面有不少人是读过书做过郡吏的,而是说他们摸不透这位县君的心思,再加上这个问题明显是指着自家秦氏有所感,所以不敢轻易作答生怕一个不好,就要惹来祸端。
但是,上官既然问了,岂是能躲过去的?便是别人躲得过去,那名领头的秦氏族人却无法的。
于是乎,这位做过郡吏,懂得利害的秦氏族老只能勉力跪下来请罪:“回禀县君,我等秦氏虽是里中豪姓,却并未有过残民之举,乡里之间相处百年,向来以道德相处,平和无事,断不会作出吞食乡里之举的。”
“且当你们是有德望族,”公孙珣立在土房前的空地上,不以为然道。“可是积弊日久,有些事情又哪里是道德能管的住的?这一乡有秩、一亭亭长、一里里长,都是你们一族之人,不说别的,那算赋徭役、诉讼纠纷、辜榷专卖,岂不是好处全归你们秦氏,坏处全归闾左他户?久而久之,便是你们秦氏没有残民之意,可这周边百姓却会因你们日渐艰难当日蔡邕蔡伯喈上书天子,说三互法以至幽冀两州多有缺额,这便是书生之见了,有些位置,宁可缺着也不能随意放出去;有些法度,即便是国家日渐不支,也要坚持下去的。”
“县君的意思是要我们秦氏辞去本地乡亭之职?”那秦氏族老也只能如此应对了。“不过是斗食贱职罢了,我等愿意奉命。”
“算了吧。”公孙珣负手长叹一声,显得百无聊赖。“就眼前这情形,若乡里之间你们秦氏不做这乡亭长官,谁又能做呢?让闾左这些人来做,他们怕是连字都不识的,法令都搞不清楚,而且愈是无产之人愈是奸猾无定心,说不定他们欺压起百姓来更加猖狂。而若让其他豪族来做,又何尝会比得上你们百年大族,懂得谨慎而留余地呢?”
秦氏族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们哪里又舍得将这所谓斗食贱职交出去?毕竟,正如这位县君所言,这些底层吏职可是掌握着乡间的算赋徭役、诉讼纠纷、辜榷专卖的权力,这是一个家族发展壮大,也是他们维持局面必需的东西。
数百年间,豪右就是靠着握有这些基层权职,才能立足本地,然后才能大加兼并与扩张,都成了定例了。
不过,这些姓秦的人中也有些年轻气盛的,松口气之余却又不免愤恨起来在他们看来,或许他们这些人固然不自觉的有欺压闾左贫民的举动,然而上头的官吏就不欺压他们这些乡中大户了吗?昨日那郎中令赵平不就直接在桑陌上拦住他们族中视为珍宝的罗敷,准备强纳吗?这种举动难道不是更加不堪?!
说到底,一层压一层,谁比谁干净呢?
若非是眼前之人乃是一位紫绶金印的侯爷,又是邯郸县本属的县令,否则,就凭刚才这些话语,一定是要打一顿再扔出去的。
“说起来,”公孙珣似乎也是想起了之前之事,所以复又望向这右侧高楼言道。“昨日赵王忽然有请,未及了断案件,你家那秦罗敷可曾平安回家,又可曾受了惊吓?”
“多蒙县君秉公执法。”有一名中年秦氏男子上前,赔笑称赞。“小女并无大碍,而且她生性天真活泼,一大早又和族中姑嫂姐妹一起去陌上采桑去了。”
“那就好。”公孙珣也终于是勉强开怀。“尔等放心,有我在这邯郸一日,总是轮不到赵平那种人猖狂的”
“是。”
“说起农桑之事,这城南最好的田土一亩可产多少?”
“回禀县君,一亩产粟三石,此乃本地常理。”
“贱地呢?”
“也是三石城南并无贱地。”
“这是为何?”
“本朝初年白公为赵相,于滏阳河整修水利,修建沟渠,至今通畅。故,自邯郸城南至与魏郡交界的滏阳河皆是上好的良田,旱涝保收按照我们秦氏在此百年所记,除非是劳役、盗匪、瘟疫,否则并无差池。”
“都是如此美田,那按照本朝人以末得利,以本固家的法子,此处应该聚拢了大量大户豪族吧?”
“诚如令君所言。”这名秦氏族老眼见着县令开始有点正经‘询问风俗’的意思了,也就难免放开了一些。“其实以往邯郸虽然是赵国古都,却只是背山临河,为军事形盛之地,而连结邺城,日渐繁华,乃至于并称二都,却是从白公开始的此地田地极佳,而邺城为河北往河南的枢纽之地,久而久之,邺城的富户、豪杰便都纷纷往此地置业,渐渐也就让邯郸兴盛了起来。”
“贵族自称立足百年,想来也是类似方式迁来的吧?”公孙珣忽然插了句嘴。
“县君明察,”对方当即苦笑承认。“各族立于此处多年,根基尽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们秦氏一开始不过是个游商,往来邺城贩赠,获利之后便在此处置业繁衍。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本地其余诸族也都看不起我们秦氏,便是秦氏根植百年,潜心培植子弟学业,也始终难以出一个六百石朝廷命官,我能做一任郡中主掾,便已经数代中的极限了。”
“商贾又如何呢?我自幼丧父,也是母亲行商贾之事把我养大。”公孙珣也只能打个哈哈了。
这是一回事吗?周围人也是不禁苦笑,你族中本就是世代两千石的边郡巨族,而且又是你寡母一人行此事
公孙珣自然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也是在心内叹了口气,却又忽然转移了话题:“其实这天下豪右,来历无外乎四种,一个是自古以来的先秦贵族;一个是官吏卸任归乡或移居;一个是商贾得利后以利垦殖;最后一个,则是乡中强人以力兼并我来赵国之前就知道赵国有魏氏、邯郸氏、李氏等三族世族,又有诸如王、张、鲁、申四族豪强颇为知名,你既然说各族立于此处多年,根基尽知,那能否告诉我他们都是何来历?”
秦氏族老心中一动,居然怔了片刻,然后方才回复了这个简单至极,同时也是郡县长官巡视时的常规问题:
“回禀县君,这个倒也简单,国中诸族,魏氏为尊,其家世显赫想来县君也是知道的。而按照县君的说法,那这魏氏应该是一二两种来源皆有他们家本是魏国王族在河南兖州的后代,后来在本朝又转行经学,祖上出任过一任魏郡太守,卸任后便在邺城北面的邯郸定居。”
公孙珣微微颔首,他当然知道邯郸魏氏的底细。以目前来论,其上任族长曾官至九卿为光路勋,现存的两千石也有二人,一为现任族长魏青,其在朝中刚刚出任了尚书仆射(尚书令副官),加了侍中衔;一为魏青之弟魏松,之前出任了一任鲁国相,现在因事罢官在家,实际上主导族中之事。而之前两个郡吏说去年大家公推了魏氏麒麟儿为孝廉,指的便是魏青之子,如今据说是入朝做郎官去了,恰好和自己族兄公孙瓒同期。
至于其余诸族,说是与他家齐名,其实加一块也未必有魏氏显赫。而这种事情,之前在柏人遇到了师兄申毓,公孙珣便已经打听的清清楚楚。
“至于邯郸氏和李氏,”秦氏族老继续笑道。“便是标准的第一种的来源了,邯郸氏以邯郸为名,本就是赵氏小宗,而赵国李氏乃是李牧之后都是在本地延绵五六百年的土著巨族。”
公孙珣连连颔首,却也不是很在意之前就说了,这邯郸氏和李氏虽然跟魏氏齐名,却只是因为源远流长而拉出来凑数的。而且这俩家之间差距也很大,邯郸氏人口多一些,整个赵国都有分布,好歹出过一个两千石,估计这代人再努力一把还能再出一个;至于说李氏,最高的居然只是个千石县令,也只能靠祖宗名号挺直腰杆了。
当然了,这也是公孙珣有眼无珠人家这赵国李氏后来延续千年,跟他老师卢植家里、还有王允家里,一起并称什么五姓七望,而魏氏与邯郸氏却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也是世事难料。
当然了,那就是后来的事情了,而且也未必就能再成真了。
“而至于王、张、鲁、申这四家,”这秦氏族老继续言道。“既不是先秦贵族,也不是本朝官吏卸任,更不是如我们秦氏这种小门小户商贾出身否则,焉能高我们秦氏一头呢?”
此言一出,其余秦氏族人一时脸都白了,完全不晓得自家这位向来有能耐的族老为何要说这种话这不是当众说这四家横行不法,全靠强力兼并乡里才有如今威势吗?这话当着这么多县卒传出去,还能有个好?
实际上,那两个县尉早已经面色青红不定了起来。
不过,公孙珣听到此言,却只是哑然失笑,不做评价。
笑完之后,他也不再多待,而是摆摆手便昂然出了里门,却是下令仪仗转往邯郸城的西北,俨然是对城南城东的富庶之地没了念头,准备去看一看邯郸县中最穷最苦的地方去了。
这一去便是足足三日。
而这三日间,邯郸城中却已经是乱成一团了。
“此处可是国中功曹掾申蒙家中,申蒙可在?”青天白日之下,一群骑着白马配着刀弓的武士却是呼啦一下踹破里门,然后将城中一处临着街耸着高楼的庭院给前后围住。“县中有吏员招认,说是受你指示擅改算钱账簿,速速随我们去县中见王专属说明此事!”
申蒙家中居于邯郸最繁华的地段,所以对面街上的一处高楼上,很快就聚集了大量的相关人士,然后汇聚成团,居高临下的看着对面的情形,并议论纷纷,各自惶恐。
“完了,连申功曹家中都要倒霉了!”
“这县中吏员抓了精光倒也罢了,毕竟是邯郸县中所属,谁也不好说什么,可申功曹乃是国相直属的郡国显吏,申氏又是国中大族,如何就能抓呢?”
“人家连王甫、段熲都能杀,一国都能灭,如何不敢抓一功曹掾?!”
“可是哪里有以县凌国的道理呢?这些跋扈过头了吧?!”
“国相安在?!国相若在自然可以与他理论,可是国相那个样子”
“摊上这种厉害人物来我们赵国,偏偏国相又是那个样子,也是我们倒了大霉!”
“之前你不是说国相那个样子正好吗?”
“我何时说过你不要污蔑。”
不过很快,让这群人戛然而止的是,大概是因为那申蒙年纪渐长,几个儿子又有些颐指气使惯了,此时居然堵上了大门,设立了围障,然后直接抗拒问询。甚至,那申蒙的三子还带着一些家中青壮手持弓矢刀剑爬上了临街的楼阁去威吓。
这群白马武士没有攻坚的手段,也是不得不一时僵持下来。
街上之人远远散开,却没有躲远,而对面楼上之人虽然各自无言,却都带着一丝兴奋看着这一幕,也是暗暗指望这申蒙的几个儿子能够拦一拦那邯郸县中的妖风
话说,三日前,新任邯郸令公孙珣带走了县中两个县尉,还有大部分县卒,然后往县西北面的山丘地带里一钻,便无影无踪了。而那个得了县令文书,接手县中事物的王专属,却是一丝不苟,从刑狱到诉讼,从算赋到徭役,从升迁到罢黜,愣是将县中各项事物认认真真的滤了一遍。
讲实话,天底下凡事都怕认真,何况是本来就乱七八糟的破玩意呢?
于是乎,这邯郸县内的县吏们是彻底倒了霉,面对着漏洞百出的账簿、卷宗,现任的各曹主官、副史,几乎没有一个脱身的,纷纷被这群幽并出身的边郡武士给破门而入,捉了个干净,然后还干脆利索的扔入了县狱中。当时就有不好的话传出来了,说什么边郡蛮子不给赵国人活路了什么的而现在,这县中有所整顿倒也罢了,居然还顺藤摸瓜,开始朝着县外株连起来了。
这如何不让邯郸内外上下的各个大族、郡吏惊慌呢?
而有意思的是,惊慌之余,那些怪话反而听不到了。
“那王专属来了。”随着不知道谁的一声喊叫,只见一群白马从远处街上轻驰而来,被簇拥之人赫然是最近城中最为知名的王修王叔治,而他的出现也是让长街两侧楼上之人或紧张或兴奋了起来。
“申功曹可在家中?”王修直接在街上下马,然后便扬声询问。
“我父在家中无误,却是不会随你走的!”持着白刃立在临街楼上的申家第三子申致直接露出头来,然后大声呵斥。“尔等想要入我家门,就要先杀了我们兄弟再说!”
“王专属!”又一人探出头来,赫然是申家第二子申静。“非是我等恶意抗法,而是郡县有别,我父亲是郡国中的显吏,位居功曹,你们县中的案子若牵连到我父,还请县中递交文书与国相,国相有公文下来,我们自然无话可说。”
“王专属。”随着之前二人缩回到阁楼里,又一人,也就是申家长子申宁了,也是出现在了临街的楼上,只见他对着楼下微微拱手。“王专属,非是我等想要和无虑候作对,我们也知道无虑候的功业与名声,只是老父已经年逾六旬,而王专属这些日子所请之人,几乎全都下了县狱为人子者,岂能坐视老父深陷牢狱?再说了,你也只是无虑候专署县务之人,如此强横,真的是无虑候本人的意思吗?不如等到无虑候巡县归来,再定夺此事。”
“这申家三子,也是各有所得了。”对面楼上,有人不由捻须叹道。“三子得勇,次子得法,长子得孝看来申家是要大兴了!”
周围人也是纷纷颔首称是,然后却又死死盯住了街上那个一直安静等申氏兄弟说完的‘王专属’。
“三位说的都有道理。”王修拢着手立在楼下朝上答道。“只是我受我家君候所托,专属县政,这要是等他回来,却没个首尾,怕也是交代不过去的。那贤昆仲看这样好不好既然令尊年事已高,就不用去县寺内与本县户曹对证了,我亲自入你家中询问几句,且看他还记不记的这些旧事,你们看如何啊?”
服软了!
不知道长街两侧的楼上多少人心中惊喜莫名,顺便长出了一口气。
而申家的楼上,在争论了几句以后,也是长子申宁再度探出头来,干笑拱手行礼:“王专属愿意来我们家中做客,我们兄弟又怎么会不以礼相待呢?只是,门外这些无虑候的义从,多是边郡凶悍之辈,家父年长气衰”
“你们兄弟几人啊?”王修忽然失笑抬头问道。
“呃,三人”
“我也只带三人入内问询,其余人等都退出里门,就在街上等着如何啊?”
“如此甚佳!”楼上的申宁思索片刻,又看了看自家院中楼上满满腾腾的宾客、徒附,也是放下了心来。
“好了!”
“这下好了!”
“申家兄弟真是有勇有谋又有礼有节,将来这赵国必然有他们兄弟的一番去处!”
对面楼上的郡吏、大户子弟,此时纷纷弹冠相庆,同时在心中为那申家兄弟暗暗点赞。
而果然,下面的那位王专属也是说到做到,一群白马义从悻悻的从里门内撤了出来,然后仅有三人随着王修来到了申家门前。
“撤掉障碍,打开大门!”眼看着楼上和墙头上的人都纷纷点头,申家长子申宁也是松掉了最后一口气。“咱们请这位王专属进来,要以礼相待不过,墙上的人和楼上的人不要下来,收起弓矢握住刀把,继续小心监视。”
一众宾客、徒附纷纷称喏。
撤掉门后的围障花了相当一段时间,而门外,王修领着牵招、杨开、魏越三人立在门前,却没有半点不耐。
“王专属久等了。”门一开,申宁便主动拱手赔礼。“还请您入内。”
王修微微颔首,无视掉周围墙上拿刀负弓的壮汉,直接来到院子正中,却又忽然不再前行。
“嗯,王专属这是何意?”申宁一时不解。
“你是申家大郎吧?”王修拢袖问道。“刚才在街上,居高临下质问于我的不是还有两人吗?其中一人还持着械。现在我孤身入你们院中,为何不见其余两人出来与我见一见啊?莫不是看不起我?还是说看不起我家君候啊?”
“瞧您说的。”申宁看了看左右这么多家人、宾客,也是不由再度干笑一声。“我等乡野之人,哪里敢看不起无虑候呢?不过,刚才我们兄弟确实有些失礼,也确实该为王专属赔罪你们俩,都下来吧!”
言语一落,旁边临街楼上便闪出两人来,看的出来,落在最后的那老三刚刚把腰刀揣上,嘴里还有些不干不净,俨然是心不甘情不愿,只是碍于两位兄长不得已来圆这个面子。
当然了,在申家两个兄长看来,这王专属已经在大局上先服软了,就不能再硬怼了,不然等那位侯爷回来,便是请了国中顶级的贵人去说和,也未必就能善了。
甚至在申宁看来,自己兄弟此番作为,堪称有勇有谋,有礼有节,明显把这王专属给压了一头,而那无虑候回来听到此事,因此看中了自己兄弟也说不定那自己兄弟岂不是要跟这位王专属成为同僚,这样的话,就更加冤家宜解不宜结了。
三兄弟各怀心思,但终究是纷纷来到院中,然后朝着王修正色一礼,口称谢罪。
王修扫视了眼前三兄弟一眼,然后微微颔首,后退一步。
就在此时,那王修身侧的魏越、杨开、牵招三人忽然从容上前,一人一个,宛如拎小鸡子一般,将这三兄弟给轻松擒拿在手中。
周边宾客徒附目瞪口呆,却又闻得王修一声冷喝:“还等什么,抗法拒捕,临街持械设垒,直接杀了!”
不等三兄弟和那些宾客反应过来,得了命令的魏越三人径直抽刀,也是依旧如杀小鸡子一般将这茫然的三兄弟给剁了脑袋。
此时,街上一声发喊,候在外面的义从们登时一拥而入,那些宾客、徒附眼看着主心骨死的干脆利索,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居然纷纷在王修的呼喝下缴械投降。
而到了这个地步,那一直没露面的赵国功曹掾申蒙,也是一脸痴呆模样被人从屋内拎了出来。
“申功曹!”王修根本不看地上血迹,只是立在院中冷冷质问这个须发斑白的老头。“我问你一事,三年前县中户曹来你家收算钱,你不愿意缴纳,还对他言可以高估左右邻里财产替你缴纳,他说不够,你便教他更改账簿,甚至于估邻人一陶瓮值三千钱,当纳钱三百六十后来这家人被迫弃产流亡,可有此事?!”
老头茫然不应,也不看地上自己三子的血迹,只是被对面楼缝间的一丝午后阳光所吸引,微微张口抬头。
“这是怎么了?”王叔治当即无言。
“老钝(老年痴呆)了!”一旁的牵招看了一眼,便知道了真相。“应该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情然后申家兄弟贪恋国中功曹之权,再加上国相不办公,便隐瞒了此事。”
王修愈发愤然,却只能攥紧了拳头,然后顺着这个痴呆老头的目光看向了对面楼上。
话说,对面楼上众多围观之人,一直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此时被那王专属一看,倒是个个浑身冰凉,惊醒了过来。
“速速去求人!”有人不顾体面大声喊出。“不拘是谁,都要去求,再一起把无虑候请回来交涉,不然你我性命不保!”
———————我是性命不保的分割线———————
“起而拜之。翌日,太祖复加其专署县务,自行县于邯郸西北。时邯郸多狡吏,有申氏为赵国功曹掾,渐老钝,当辞,其子三人,恃其宗族强横,又贪功曹位著,乃匿其父于家,呼吏民至其家中为公务,私自用印。修整备县务,县吏以苟且事言至于申氏,修遣左右拿其归案,申氏大警,乃临街自为营堑,不肯应发调。脩独将三骑径入其门,斩其兄弟,左右宾客惊愕莫敢动,乃抚慰其余,由是一城肃然。太祖归而叹:‘邯郸为政,赖修以成之。’”——新燕书.卷七十一,列传二十一
ps:尴尬,解释一下,昨天是这样的,码字睡着了,然后12点以后有同学私聊我,醒了然后继续码字,却发现卡文卡的厉害查了不下数十篇汉末乡里豪强的论文,越看越无奈越看越不知道怎么写。
而且讲实话,虽然现在码出来了,还债了,但我觉得前半章花了大量心思查资料后写的乡里情节,你们也未必喜欢。但是这些枯燥内容必须要写,不写就使得这一卷失去了存在意义。
无奈不过总算还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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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八章 妄妄山中言
这些郡吏们和大户豪强们或者本来就是一群人,一开始找的其实是郎中令赵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慌了手脚的他们第一反应就是这位了,而且他们这些人本来就跟赵平不清不楚。
然而,这位被寄予厚望的赵郎中令却干下了一件让邯郸城内外人人侧目的事情——就在王修宰了那申氏三兄弟的当晚,他居然就将第一个来寻他请托的人,也就是国中户曹掾鲁斌了,连着礼金一起,‘检举’到了邯郸县寺里!
人证物证俱在,这鲁斌意图贿赂朝廷命官,甚至还想离间赵王与无虑候这罪责肯定是没得跑了。
而王修也不客气,先扒了裤子打一顿,便直接扔到了狱中,准备让公孙珣回来再处置。
这下子,邯郸城中的那些人也是个个崩溃他们不晓得是该为自己当时去的慢而庆幸呢,还是该为如今邯郸城愈发暗无天日而哀叹?
当然了,人嘛,求生欲比较强的时候总是能发挥主观能动性的。第二日,王、张、鲁三族便纠集了七八家所谓其余的大户,又带着因为老年痴呆而免于逮捕的国中功曹掾申蒙,然后依次去拜访了李氏、邯郸氏、魏氏。
王叔治只是按部就班的整理自己的县务,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动作。
不过饶是如此,李氏也直接闭门不纳,邯郸氏则招待了这些人,并派出了自家组族长和这些人一起,去拜访了在城南庄园中讲学的魏氏当家人,前鲁国相魏松。
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自己学生和围观乡人的面,魏松实在是耐不住这么多同郡之人的哀求请托,于是便应许下来,先是让这些人都在自家庄园内安顿,然后也不去寻城中的王修说理,只是让自己儿子魏畅亲自驾了一辆辎车,载着他往邯郸西北去寻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公孙珣去了。
而仅仅是走了一日,前光禄卿之子,现尚书仆射之弟,故鲁国相魏松,就在距离并不远的邯郸城西北马服山中找到了无虑亭侯,邯郸令公孙珣。
当时,公孙珣正立在一处山坡上,负手观景,长啸如叹。
“君侯倒是好雅兴!”魏松在自己儿子魏畅的搀扶下气喘吁吁的爬上山来,甫一见到对方背影便无奈苦笑。“莫非是来追吊马服君吗?然后有感于先贤的功业,这才于山间长啸?”
君侯,其实一开始专指既是宰相又有侯爵在身的人,比如吕不韦,比如周勃。但是到了后汉,丞相这一职务都消失了,那这个词汇自然就丧失政治敏感性,慢慢演变成了一种普遍性的尊称。
一般而言,有侯爵又有正经职司在身的人都可以如此敬称。
然而,魏松已经年近四旬,又是做过一任两千石的大员,他兄长魏青更是半个宰相这种级别的大人物到了此处后,非但没有等在山下的乡寺内,反而主动徒步上杉来寻人,而且一开口便是君候,别的不说,其人的态度倒是足够诚恳了。
“魏公在前,哪里敢称君侯?”面对对方的低姿态,公孙珣只是回头随意客套了半句,却连回身去迎接都懒得做,反而继续负手看着眼前山脉地形出神。“而且,在下也非是在赏景和追吊先贤,而是在观这赵国的山川形胜”
“原来如此。”魏松喘了两口粗气后,也是实在忍耐不住,便不顾仪态直接在自己儿子的搀扶下坐到了山坡上的一块石头上。“君侯军功卓著,以武事闻名天下,那每到一处便效仿古之名将,视察本地地理,参赞军划想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魏公又错了。”公孙珣这次连头都没回。“我只是单纯看地理而已,并无军事谋划的意思。”
魏松干笑了一声,顺便拽住了有些面色不渝的其子魏畅,也是一时不再吭声,看他那样子,也是抓紧时间把气喘匀,然后再准备说话。
实际上,趁着这段时间,魏松心中也有了决断——这公孙珣初次见面便态度强硬,俨然是要直来直往。不过高坡之上,几个护卫离得远远的,区区三人在此,正适合直言不讳,那么索性开门见山,说不定反而会有奇效。
一念至此,魏松也是忽然开口了:“君侯,你在这里观山川地理,可曾知道邯郸城内最近起了一些波澜?”
“不知道。”公孙珣依旧是负手背身言道。“我只是让一名心腹替我专属县务,接受县政,然后便出巡乡中,邯郸城内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清楚呢?”
“是这样的。”魏松正色言道。“君侯那个专属,行事未免激烈了些。接收县务自然是他的本分,无人可指,但是国中功曹掾乃是国相所署,只因为牵连案中便被他连杀三子,而功曹已经年迈,如此,岂不是形同灭门吗?”
“虽不知道其中内情,但既然牵扯案中,杀了又何妨呢?”公孙珣依旧从容。“魏公不知道,昨日随我行县的一名县尉,公然越矩轻慢于我,也是被我杀了的,却未曾见他手下县卒围着我要什么道理还是说,魏公觉得小子我行事不堪,有意指点我如何行政?”
魏松怔了半响,方才盯着对方腰间隐隐露出的紫绶尴尬应道:“我一免官之人,整日只是在家教学而已,如何能指点君侯行政呢?”
“我想也是。”公孙珣终于回过头来,也是一脸嘲讽。“若是魏公觉得我残暴不仁,不堪为官,可以去寻冀州方伯王公检举,王公人就在邺城,从邯郸去寻人的话怕是比到此处还快;也可以写家书给洛阳魏仆射,魏仆射为尚书台佐政,位高权重这二人,处置起我来都是举手之为,何必来专门寻我呢?”
魏松面色难堪,默然不语。
场面僵硬了下来,而那魏松之子魏畅身为人子却眼看着自家父亲有些受迫,自然也是忍耐不住,便当即对着公孙珣拱手而言:“君侯,我家大人非是要借着伯父权位干涉地方行政只是,那申氏虽然不堪,却也是本地大族,在此地绵延百年,须臾间其中一支嫡脉便遭灭门之祸,也是让国中上下诸宗族、大户惊恐不已。不瞒君候,这一次,我家大人乃是受国中诸多宗族联手推举,代表了整个赵国的名族来请君侯行事缓和一二。”
年轻人嘛,又觉得自己腰杆子蛮硬的,于是不免慷慨激昂。
“原来如此,我晓得了。”公孙珣看着眼前这对父子也是‘恍然大悟’。“你们魏氏并不是要借着权位来压制我”
“这是自然。”魏畅赶紧昂然应道。
“而是要领着我治下的宗贼公然抗汉家之政!”公孙珣忽然面色一冷。“整个赵国的名族受了我的委屈,不去寻别人,却要去寻你们魏氏,想来,你们魏氏在赵国已经作威作福日久,早已经视汉土为私域了吧?故此,这才容不得我这个大汉忠良。你们与我直言,那向栩向公是不是被你们魏氏逼迫,这才整日高窝于房中,不敢出官寺半步?”
魏畅目瞪口呆。
“君侯!”那边魏松听的头皮发麻,再想到眼前这人的战绩和自己兄长的嘱咐,也是赶紧从石头上起身迎着对方行礼。“请您明鉴,我们魏氏在乡中多年,从未有丝毫不法之举,这一次也没有与君候行政对抗之意实在是受了那些乡中宗族的蛊惑,这才有所误会,还请你万万不要有所误解。”
“你们魏氏在乡中,从未有丝毫不法之举?!”公孙珣一声冷笑。
“苍天可鉴!”魏松不顾一切,直接俯身行礼。
公孙珣嘴角轻翘:“如此说来,魏氏连算赋都未曾少过县中半分了?!”
“我在鲁国任中时的情形着实不知,”魏松一把拽住了自己还在发愣的儿子,让其行礼赔罪,然后便迫不及待的言道。“但自从我回乡打理族中政务以后,我魏氏绝没有半分算赋上的拖欠、欺瞒。而且不止如此,我在家中这些年,凡是遇到家中族中与别家别户有所争执,从来不问区直,都是将好处让给别家,尽量乡中避免诉讼;遇到乡邻生活困苦,也从来都是馈赠不断,断然不让乡邻出现饥馁之事;办理私学,教授子弟,也是不论出身,来去自由;甚至我家中大门都是四季常开,只要是愿意来的,都是随意出入君侯、县君,这些事情,赵国国中人尽皆知,还请你明察秋毫!”
公孙珣不由一声嗤笑,却是忽然上前扶起了对方父子:“开个玩笑而已,魏公如何就当真了?魏氏在赵国的德行我早就清楚,两位魏公的大名我更是在洛阳时便有所耳闻什么君侯县君,喊我文琪便可。”
魏畅茫然起身,依旧是目瞪口呆,而魏松则是气喘连连,汗流浃背,好像又爬了一遍山一样。
说实话,这魏松是真怕了,也是真后悔了你说,他一个宗族老小都在本地的人,怎么就想着趟这种浑水,跟一个有着屠城灭国、杀人灭族履历的边郡武夫来交涉呢?按照之前他兄长信中所言,眼前这人是真的胆大包天,不是假的。
你说,当时他怎么被那群人给撺掇的抹不开面子,然后飘飘然的点头应下了呢?
说到底,对方再张狂,也不过是一任县令而已,而且挂着紫绶金印县令也是这天底下独一份人家干的再出格,最多最多,按照自己兄长所言,忍个两年便可。等此人过了二十五岁,成为两千石走人,万事也就都过去了。
到时候,天还是那么蓝,这赵国的风景还是那么美,自己也可以来这马服山中长啸的,对不对?
“魏公啊。”公孙珣扔下魏畅,专心扶着魏松言正色道。“不是我这人天生愿意做酷吏之举,然后留下残虐的名声,而是这邯郸的情形逼得我不得不严肃纲纪魏公知道我刚才在看什么地理吗?”
魏松张口欲言,却又觉得胸口依旧心跳不止,然后血气上翻,也是不敢再多嘴。
“不瞒魏公,我停在此处,乃是在看这赵国的三层分线。”公孙珣宛如没事人一般,就在这坡上揽着对方的胳膊,对着周边景色指点了起来。“魏公请看你们赵国虽然是南北走向的长条状,可从地理上来看,却是自西向东在高低上呈阶梯状。”
魏松总算缓过劲来,微微点了下头对方所言确实是大实话。
“五座县城,俱在最东侧,乃是平原之地,而且水系丰富,不说都是邯郸南面亩产三石的美田那般,但有水利之处,也都差不离的。”公孙珣继续拽着对方转向西面言道。“然后中间,也就是从马服山往西,乃是山丘纵横之地,此地百姓大多躲在山谷临河出散居,便是用心耕种,一亩田不过两石粟而已,日子只能是勉强度日,却还要遭受到官吏、豪强的盘剥,以及盗匪的袭扰”
“何来盗匪?”身后的魏畅一时没能忍住。“我等在家中并未听过邯郸还有盗匪之说啊?”
“这就要再往西看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过了山丘地形,再往西进入太行山岭,绵延数百里,这个号为黑山,那个号为紫山的,里面到处都是流民聚居之处,他们或是在家中受不了欺压盘剥,或是为了躲避官府徭役征收,便弃了家业,据山野而居,半匪半民,宛如野人正所谓,‘苛政猛于虎也’,魏公德高如此,怎么可能会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呢?”
魏松面色半青半红,勉力尴尬言道:“我幼年游学,然后宦游十余载,自打卸任后便长居在邯郸城南富庶之地,确实不知道此处百姓之艰难,不过我在鲁国为相,彼处挨着泰山,也是颇有相似之处,‘苛政猛于虎’之言反而恰好出于彼”
“魏公啊!”公孙珣听得不耐,便直接打断对方言道。“依我来看,你们赵国的某些豪强大户的主事之人,还有郡县吏员,其实个个该杀。而说到灭族,每家都灭大概是有些残暴,但什么据街设垒的申氏,灭了也就灭了,轮不到人家往你家门口一跪,然后你们魏氏便跟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魏松当即不敢再言话到此处,他哪里还不晓得,那邯郸城内外的事情,早就被这个年轻的县君洞悉,自己此行能够这么快撞上来,说不定是人家早有准备,专门候在这里呢。
“不过,魏公既然来了,我自然是要与你一个面子的。”公孙珣到此时方才松开手言道。“那些人不是在魏公家中吗?还请以我的名义在你家中设个宴,将那些请托与你的诸位,还有在城中观望的诸位朝廷命官,还有闭门不纳的李氏,以及此次没有跟着那群人走的秦氏总之便是邯郸城内外所有头面人物,全都请过去。届时,还请魏公出面说和一下,只要他们愿意当面给我认错,然后各族能保证谨守法度,郡吏们再让出郡中所有显职,我就既往不咎,饶他们一条命也是无妨的。”
魏松思索良久,终究是气势已泄,居然缓缓点头。
“这不就成了吗?”公孙珣当即大笑。“魏公德高,此去必然能为我说动这些赵国豪杰不如,且乘我的车子回去?我稍作准备,便去魏公家中一会?”
魏松不敢不应。
然而,扶着自己儿子往山下走了几步,魏松忽然又回头正色询问:“县君,若是我尽力游说,他们依然不应,届时铤而走险又如何?”
“魏公说呢?”公孙珣昂然反问。
魏松叹了口气,继续扶着自己儿子往下走,又走了几步,又是忽然回头:“其实,据家兄所言,君侯任此县令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两千石也是迟早之事,甚至中枢诸公也多有为君侯不平的既如此”
“魏公到底要说什么?”公孙珣不以为然的打断对方。
“老朽的意思是,既然君侯没有功业之累,何妨缓缓行政?”魏松满脸疑惑的问道。“便是要处置这些人,便是要取国中职权,也不必如此惶急吧?花个半年时间,慢慢行事,总是不至于落得一个酷吏之名的,有了这种名声,届时想要入朝为公卿,便显得艰难了。”
“无妨。”公孙珣居高临下,正色应道。“天底下艰难的岂止是仕途,我观民生也很艰难,而且感同身受,所以便是半刻也等不得!至于酷吏之名若能让河北士民知我有保境安民,整顿秩序之能,酷吏也就酷吏了!”
魏松长叹一声,这才扶着自己儿子缓缓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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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光和年间,太祖为长吏行政,常有急令,左右讽之。太祖乃曰:‘天下渐沸,士民如在釜中,吾观之,如己身在釜中,安的不急?’”——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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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九章 羔羊临釜鸣
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初夏时节,邯郸城外的庄园里处处都显得生机勃勃,从蝉叫到蛙鸣,从绿树到青苗,若是能沉下来心来,想来也是一片难得的盛世光景。
只是,如今的局势哪里能让人沉下心来呢?
好不容易请出了国中最德高望重,也是最位高权重的故鲁国相魏松,大家本想着这位主一定能够马到成功,说服那无虑候。结果呢?人家居然反过来替那无虑候劝说起了国中诸族,让大家服软,交出所有职权,抹平所有账簿卷宗,以图一个家宅平安。
不忿吗?当然不忿。
但是,想想魏松在国中的身份,再想想之前那主动揪着鲁斌出首的赵平。讲实话,这两位如果都这么干脆的话,再想想那无虑候带来的义从,此事也就真的无可奈何了。
换言之,这赵国的豪杰官吏们基本上也都已经绝望了。
因此,他们也就基本上准备按照魏松的劝说,在今晚上的宴会中,当众给这位无虑候老老实实的认个错,以求个家宅平安了。
这一日,魏松早早的遣散了自己的学生,又将自家宅院收拾的干干净净,还专门请了厨子,杀了两只羊,备了蔬果、酒水。然后从上午时分,他便吩咐自己儿子立在门前开始迎客,自己则在堂中陪坐毕竟,不止是之前求到魏家的人都在,未露面的李氏、秦氏,还有置身事外的大量赵王直属显吏,这一次也是纷纷赴宴而来,不得不让魏松重视。
恍惚间,似乎除了在国中官寺内高卧的国相向栩,以及按照制度不大好出城的赵王刘豫、国傅韩拓以外,赵国上下的有力人士居然齐至于这魏氏庄园中了。
而到了傍晚,眼看着火把点亮,几案排好,蔬果上席,随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响,不用魏氏的宾客、仆从来报,众人也是纷纷明白,正主要到了!
毕竟嘛,作为获胜者,又有些年轻,故意拖一拖时间,再耍一耍威风,本就在众人意料之内。
但是,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即便是知道那公孙珣要立威,等这些赵国豪杰们亲眼见着数百骑步各自持械,宛如行军打仗一般簇拥着那紫绶金印的无虑亭侯昂然而至时,也是纷纷色变。
而且这还没完!
临到庄园前,义从骑马,县卒持戈,先是分出一队人来左右环绕,将庄园前后围的水泄不通;然后又分出一队来进入庭院,立于那些几案后面;就这还不算,最后,居然有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壮丁涌入庭院正中,就在这些赵国豪杰之士的目瞪口呆中在宴席座次正中架起了两个木架和一个砖石圆灶
一直到此时,公孙珣方才领着那位王专属和几名悍勇之士出现在了众人视野之内。
“君侯这是何意啊?”魏松指着那还在架设中的圆灶,嗓音都是发颤的话说他可是饱读诗书之人,什么五鼎食、五鼎烹之类的典故怕是比谁都知道的多。
“哦!”公孙珣当即远远笑言道。“闻得魏公做宴,怕你这里吃食不够,正好我义从中有几个辽西鲜卑人,自幼便善杀羊,便专门让人从邺城商号里取了一只最大的新式铁釜也可以唤做铁锅,然后又买了两只活羊,也是给诸位赵国豪杰之士添点乐子。”
魏松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敢驳斥。
而接下来,一个他们之前从未见过,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煮饭用的大圆薄皮铁釜,也就是那公孙珣口中的大铁锅了,也是被干脆利索的架到了圆灶之上,还倒入了水,下面还添了柴火,还点着了
最可怕的是,两只活羊居然也真的被绑在了那旁边的两木架之上!甚至两个散开了发髻的鲜卑武士,也是真的光着膀子,然后拎着几个怪模怪样的小刀子,立在了那两只咩咩直叫的小羊身旁。
这下子,满院子赵国豪杰都觉的自己脚步有些酸软,甚至都忘了给公孙珣行礼。
“诸位,我有一言,”公孙珣也是此时方才扬声言道。“初夏时节,我从邯郸城内赶来赴宴,沿途看到路旁桑麻不断,端是一片太平景象,故此这几日巡县淤积的气闷也是一时散尽!依我说,咱们今日蒙魏公慷慨招待,就不要谈什么政事了,只论时节风俗便好故此,诸位也不用拘礼,随意入座便是。”
说完,公孙珣也不管其他人,只是挽着那魏松的胳膊,径直越过了刚刚开始烧起来的大铁锅,坐到了本就是给他和魏松预留的上首位置上。
其余众人早已经心乱如麻,胆小的只是盯着那锅和那活羊发呆,胆大的也生怕这初次见面的公孙珣骨子里是个武夫性子,弄出什么大新闻出来。
当然了,几个心中如明镜的人倒是不担心这个,因为这毕竟是魏氏庄园之中,想来魏松便是豁出性命来也不许公孙珣在这里展示什么新式烹饪技巧的真要是那样,魏家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不过,魏氏和公孙珣彻底翻脸的话,是不是意味着赵国将来的局面还会两说?
就这样,一阵纷乱之中,众人按照之前安排好的座位仓促入席,却又各怀鬼胎,一时无人出声。
公孙珣端坐在上首,也不出声,他身后立着几个心腹,众人瞥的清楚,如那个络腮胡子的,极为好认,便是当日杀申氏三兄弟之一的人,而那王修王专属,居然也不落座,只是捧着一个匣子立在一旁,也不晓得里面到底装的什么玩意!
如此情形,倒是让一旁捧壶的魏畅万分别扭。
“君候自县中赶来,一路辛苦,且用些酒水。”稍微顿了顿,魏松这个主人忽然昂首举杯。
其实这位故鲁国相也是想明白了,事到如今,他这个宴会主人是脱不了干系了无论是有人想铤而走险、鱼死网破,还是有人嚣张跋扈,行酷烈暴虐之举,他都决不允许!因为这是他家!
而且,事情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坏,就目前看来公孙珣只是在吓唬人的居多,所以,最好的局面还是按照之前所言,一方服软,一方放出一条生路,万事皆休。
“且等一等。”公孙珣轻笑着抬手制止了魏畅的倒酒。“铁锅不比厚釜,此时锅中之水已经冒烟了,不如我这两个侍从现在动手杀羊,等到水沸,正好下锅”
此言一出,庭院正中的两个鲜卑大汉,一个姓段,一个姓莫户的,自然不敢怠慢,直接一手揪住那咩咩交换的羊,一手擎出雪亮的小刀来,甚至还忍不住相互对视一眼,暗暗较劲。
“君侯!”魏松气急败坏。“君子远庖厨杀羊这种事情不能去我家后院吗?”
公孙珣哑然失笑,刚要作答,却忽然眼角瞥见席中一人拍案而起。
“我有一言,不吐不快!”此人厉声作色,几乎喊破了喉咙,一眼望去,居然是那赵国郎中令赵平!“还望君候与魏公让我说话!”
公孙珣和魏松面面相觑,都晓得不是对方扯得幺蛾子扯也不扯这种人啊?而偏偏这赵平瞅着面红耳赤,气喘如牛,好像情绪很激动的样子,若是不让他说话也不好吧?
人家怎么说都是之前赵国国中的一个顶尖实权人物,还是千石的郎中令。
“且住手。”公孙珣也只能挥手喊停了那两个鲜卑下属。
“让郎中令说话。”魏松也是赶紧就坡下驴。“郎中令有话直言我等还能不让你说话吗?”
“诸位!”赵平团团一揖,然后快步来到庭中大锅与首座之间,干脆利索的指向了坐在上首的公孙珣。“诸位认得此人吗?!”
偌大的庄园庭院里坐满了赵国的大人物,但乍闻此言却一时无人知道该如何应对,便是公孙珣也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众人反应,并未插嘴作声。
“张郡丞,”眼见着无人作答,赵平干脆点名了。
这下子,坐在右边上首一人也只能干笑起身作答:“虽是初次见面,但无虑候之名又岂能不知?!”
“你就是不知!”赵平勃然作色,以手指着对方面部直接斥责道。“你们这些人若是真知道无虑候的底细,如何敢这么轻视于他?!居然还想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无虑候讨价还价?!”
庭中一时鸦雀无声,便是公孙珣都听呆了,只有铁锅下的劈柴在火中微微作响。
“尔等应当知道,我族父,乃是当朝黄门监,中常侍赵公!”赵平对着西南侧洛阳方向遥遥拱手言道。“而我之前随他老人家久居洛中!”
众人屏声息气,静待此人言语。
“当时在洛中,我族父还不是黄门监,上任黄门监不是别人,乃是冠军侯王甫!王甫此人的威势你们听过没有?”赵平情绪激动,愤然言道。“都是只有耳闻,未曾亲见,对不对?可我见过!你们在国中,所见过的最尊贵之人,不过是赵王,然而渤海王刘悝,乃是先帝的亲弟弟,却只是因为许诺的贿赂没给,便被王甫安了个谋逆的罪过,全家杀了个精光!废后宋氏,那是一国之母,尚未废其后位,王甫便敢让她全家弃世那是亲王,那是后族!你们这群赵国的土包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亲王,什么又叫做后族?!”
座中众人齐齐变色。
“还有新丰县侯段熲,西州名将,白帽羌人都快被他杀绝种了,当日宫门案也是他动手将太学逮捕一空!二次党锢,更是他出任颍川太守,监控党人这个人在洛中大街上走着,是没人敢正色看他车架的!”
“还有你们刚刚听到的高句丽怕是之前都不知道高句丽是什么吧?我来告诉你们,高句丽和赵国一样,有五座城但却有四十万人口,是赵国两倍!”
“张郡丞我问你,你们整个赵国所谓名族的权势,加一块有王甫一人权势大吗?”赵平依旧激愤难平。
“自然是没有的。”那张郡丞喏喏言道。
“那你们赵国这些在座的豪杰之士,加一块有段熲强横吗?”
张郡丞低头不敢言。
“至于高句丽,我已近说了,是赵国人口的两倍。这么大一个国,也是传承近两百年,不比你们这些大族短,但却须臾间灰飞烟灭。”赵平言至此处,却是忽然失控流泪。“你们说,以王甫的权势,段熲的强横,高句丽的深厚,却都亡于无虑候之手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一群乡下土包子而已,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平日里在国中作威作福惯了,便自以为是你们知不知道,他腰中那把形制怪异的短刀,乃是昔日并州方伯董仲颖所赠,蔡伯喈亲口所断,项羽之断刃!你们知不知道,当日在尚书台,太尉桥公曾亲口感叹,说这把刀锋刃为天下冠!我就问你们,这把刀拔出来,你们真还有命吗?!”
话到此处,赵平勉力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哭的更厉害了:“这种人,他要收权,你们认了便是;他要整治吏治,你们辞了便是;他要抑制豪强,你们跪下来便是为何如此无知,为何要屡次鼓动,找这个找那个的?而且你们找别人便是,为何还要几次三番牵连于我?我不想活下去得吗?我家中美妾十好几个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以为这锅真是用来煮羊的吗?!我当日见王甫的尸首,惊吓的都吐了出来,不想今日却要被你们连累,死的比王甫还难看我求你你们了,给无虑候让个错,让他把锅撤了吧!”
庭院中依旧寂静无声没办法,实在是自公孙珣以下,一时无人知道该说什么好。
其实,经过这厮这么一闹,又说的那么透彻,这个时候大部分人反而想明白了,那就是公孙珣根本没有必要搞什么烹饪艺术,他这一个大锅,怕是吓唬人的恶趣味多一些。
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赵平如此惊悚脓包之余,倒是让这些赵国的豪杰之士以及国中各大名族对公孙珣有了一个更加直观和清醒的认识。
说白了,公孙珣来的太快,本来就让这些人没有什么准备,然后他到了此地后也是第二日就走,然后那王专属就开始收权着实让不少人没反应过来。便是后来打听到了不少讯息,却都是先做贼心虚,又因为申家的事情有了些兔死狐悲之感,所谓预设了立场的。
而人一旦预设了立场,那脑子便容易转不过弯来。
当然了,即便如此,当他们通过赵平和魏松的态度转变有了一些感触后,不也是决定认怂了吗?
而今日这赵平面对着一口锅的失控,那就更是让不少人省了不少事了。
“老朽无知!”思索片刻,郡丞张舒,也是张氏族长了,也是长叹一声,然后当即就对着上首的公孙珣跪下来请罪。“之前不识君侯威名,乃至于为人蒙骗,这才聚集了不少国中亲好,然后妄自来寻魏公”
“如今这局面居然是你为的吗?”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正是。”
“张郡丞,”公孙珣豁然起身往前走去。“你如今应该也猜到了,魏公去见我以后,知道百姓为你们这些豪强所迫,宛如身处于那沸锅之中;而县中也因为你们这些豪强、官吏的不法,多有不堪之事。故此,他早已经与我达成一致,下定决心要助我涤荡这邯郸尺寸之地既如此,你以为此事该如何了结呢?”
“如今局面,老朽并无他求,只愿君侯能够留我族中祭祀便可。”张郡丞俯身言道。“我愿意辞去此职,也愿意让族中配合县中清查账簿、卷宗,但有所缺,我们张氏都愿意补上,但有所犯,我们张氏也都愿意受罚,便是君侯觉得我为国中副署难辞其咎,我也愿意以身作则,任君侯处置如此,君侯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不少赵国名族、国中显吏,纷纷出列下跪,俨然是做出了最低姿态。
而看着地上跪了一大片,从上面的魏松开始,到脸上还有泪痕的赵平,再到尴尬捧着酒壶的魏畅,全都松了一口气早认怂了不就得了吗?!
然而
“我以为不妥。”公孙珣走到张舒张郡丞身前,居然摇头拒绝了对方的无条件投降。
这下子,满庭之人齐齐变色,不要说这些跪着的人惊怒之下抬起头来,也不要说上首的魏松和一旁的赵平差点背过气去便是如王仆陈郦、李氏族长、秦氏族长等一众喝酒看戏之人也是纷纷面有不忿。
人家都如此投诚到底了,还真要继续灭人族来立威不成?!边郡武夫,果然都如此残虐吗?!
“君侯有何言语?”张舒抬起头来愤然质问。“难道真要我们如申氏那般近乎灭族才能让君侯满意吗?莫非我们这些人权势能耐比不过王甫,罪责却比他更过吗?”
“张公哪里话啊?!”公孙珣一声感慨,然后忽然俯身扶起了对方。“莫非张公以为我这人只会拔刀杀人吗?正如赵平所言,我固然是手持项羽之刃,并被桥公称为外刚内韧,锋刃为天下冠。可赵平却未曾想过,我也是当朝太尉刘公的子弟,也是海内名儒卢公的子弟我公孙珣除了一把腰中的刀子之外,也是讲道理的,刘师宽仁与卢师的法度也是学了一些皮毛的。再说了,真把你们这些国中名族给赶尽杀绝,那整个赵国还有人堪为吏吗?怕是连识字的都没几个吧?到时候秩序崩坏,又是谁的责任呢?”
庭中众人茫然失语,却又旋即大喜过望。
“魏公啊,”公孙珣扶着这赵国郡丞张舒,又回头看了眼上首的故鲁国相魏松。“你还记得几日前我们在马服山上谈及的赵国地理吗,就是阶梯的那个?”
“这自然记得。”魏松此时也是大喜过望,自然是脱口而出。
“那张公。”公孙珣扶着对方和气问道。“你晓得你们赵国的地理吗?自西向东,先是太行山峰,然后是丘陵之地,最后则是一片坦途,宛如阶梯一般,一层压着一层。”
“家乡地理,如何不知?”张舒莫名其妙,但此时情形也由不得他不答。“不仅是我,怕是座中诸位都是一清二楚君侯和魏公所言极是。”
“这便对了。”公孙珣看着对方轻笑道。“那我再问你,赵国之中,魏氏、邯郸氏、李氏,为世族,你们张、王、鲁、申为豪强,再往下如秦氏他们算是大户,大户下面还有平民、闾左你说,为何有为官员到任不去碰世族,不去碰大户,反而都要打击豪强呢?”
张舒默然不语。
公孙珣不以为意:“我来说好了,乃是因为相较于世族而言,豪强无德;相较于大户而言,豪强不法对不对?我让王叔治专属县务,他这人一丝不苟,绝不行攀扯之事,如此轻易牵连到你们,只能说明你们确实不德不法吧?”
张舒依然不语。
“但是,这些官员只知道打击豪强,却未曾想过,为何豪强会不德不法,”公孙珣依然和气,但也顺势松开了张舒的衣袖,转而扬声对着亭中所有人言道。“不瞒诸位,那日我与魏公立于马服山上,看到赵国地理分明,相互探讨,却是忽然有所得”
魏松茫然捻须,也是一时不知所措,偏偏众人听得细心,也没人理他。
“你们想过没有,世族为何为世族?乃是因为其世代为官者,而既然能够世代为官,那他们自然可以修德修身,治学齐家,专心养名养德。可若是一个有力大族不能世代为官那他们能做什么呢?便只好转求地方权势和经济财货了,于是这些人便大肆兼并扩张,然后不德不法,于是就成了豪强!至于大户也就是被豪强压着,不能获取地方权势,不能大肆兼并而已,否则也会成豪强!”话到此处,公孙珣忽然负手笑道。“诸位,世族、豪强、大户你们说,像不像是这赵国地理,层层阶梯,一层压一层,每一层之间都壁垒分明,不给他人活路啊?而这个道理,便是我和魏公有所得的地方了。”
不少人纷纷颔首,魏松却悚然而惊。
“张公!”公孙珣忽然收起笑意,正色问道。“我且问你,若是你家子嗣能够得一任孝廉,你还会放纵自己族人如此不法不德吗?”
张舒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位君候,也是陡然颤抖了起来:“若子嗣能有一份前途,谁又愿意不修德行呢?君侯,若我子真能举孝廉,然后还能入朝为郎,我必然如魏氏这般广布德行于乡里啊?!君侯,我”
“那边那位眼熟的秦氏族老”公孙珣没有理此人,而是转而叫起了另一人。“我在你们里中看闾左穷困不堪,你却言你们族中并无违法之举。那我问你,若你族中子弟能有人复为一任国中功曹,主一国吏员考评,你还会与你乡邻百姓斤斤计较吗?!”
秦氏族老闻言当即避席下拜:“君侯恩德,若能如此,必然不负君侯期待!”
一旁张舒张郡丞恍然大悟,也是赶紧再度下拜:“君侯恩德,若能让我子得一份正大光明的仕途,张氏举族皆愿为君侯马首是瞻!”
“孝廉一国才德所在,我怎么可能随手指一人为孝廉呢?”公孙珣任由对方拽着自己裤脚,只是发笑。“不过,按照我与魏公在马服山上所论,既然如今赵国情形特殊,孝廉也是公推,既如此,不如魏氏、邯郸氏、李氏这三族往后两年不举孝廉,大家在张王鲁三族中公推出来,再去寻国相定夺而且,你们的郡职也是要辞掉的,不然其余郡中大户们一则不忿,二则也就没有去处了;不法之事也要有个补偿与了结,不然且不说我,我身后这位王专属也是不乐意的,惹急了他,谁也保不住你们。”
“全凭君候吩咐!”张舒赶紧后趋数步,大礼相拜,复又转向上首的魏松,也是大拜不止。“多谢魏公高德!”
而王、鲁两家,乃至于其余七八个如秦氏这般的所谓国中大户,也是纷纷出列,高声谢过君候之恩,魏氏之德!
邯郸氏、李氏的两位族长皆是一脸不解的看向魏松,却发现这位前光禄卿之子,现尚书仆射之弟,故鲁国相,此时只是端坐于上,然后对着下方十余家拜谢自己的大族族长、族老,以及背对着他却握着那把项羽断刃的无虑候,干笑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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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能臣转任,多托他事杀州郡豪强以立威刑。”——后汉书.酷吏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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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晚上不要等……明天还债
非常抱歉,有点事情出去耽搁了刚回来,手上才两千字大家不要等。
明天一起发。
还有一些事情我也记着呢月末等着吧不会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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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章 老雉望河叹(补昨日)
一锅沸腾,二羊惊叫。
暮色中,赵国上下的有力人士们滚做一团,而公孙珣立在那里手扶腰刀等待良久之后,魏松也终于是干笑起身:
“诸位请起,大家本是乡人,如今国中长吏高卧而百姓煎熬,颇有急难之处,正该同舟共济,若能损自身而利举国,又何尝不可呢?”
“魏公高德!”众人齐齐整整的拜在地上,大声呼喝。
旋即又有知趣或者有心的人连声呼喊起了‘邯郸兄高义’、‘李兄高义’,逼得那两家族长也只能赶紧起身拱手应对。
“诸位,”公孙珣眼见着这三家认了怂,也是忽然出声,当即让乱糟糟的场面安静了下来。“都坐回去,我还有事要说你们二人,接着杀羊涮肉!”
庭中当即秩序井然,赵平都惶急的逃回去了,那两个鲜卑大汉也是趁机干脆利索的划开了那两只羊的脖子,鲜血直流之余却无人再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了。
恰恰相反,庭中诸人此时多有警惕之意,当然,大多数人是振奋中带着些许警惕。
要知道,赵国是个在册人口十八万的郡国,是冀州最小的郡国,那么按照制度,每年不过一个孝廉名额所以,即便是假设所有人都愿意遵守这个约定,假设向栩往后两年不走,使得这种公推制度继续存在,那往后两年也不过就是两个孝廉而已。而王、张、鲁三家人争两个名额,也是有意思!
还有这几家让出来的郡职,这无虑候要不要拿走几个要紧的?剩下的再分给七八家国中大户,也不够分吧?
换言之,这群人也是立即就反应了过来,这位反客为主的无虑候是要拿这些东西以观后效的,而他这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恐怕就是关键。
“叔治,且辛苦你了。”果然,公孙珣堂而皇之的坐回去以后,便当即回头吩咐了一句。
一直默不作声的王修闻言微微颔首,然后便捧着手中木匣走了下来。而每到一个几案前,他左手边的杨开便帮忙抬起匣子的木盖,再由右手边的牵招将木匣中的事物取出一份来分发下去,此时此刻,哪里还有人敢怠慢,也是赶紧起身,恭恭敬敬接过此物。
这是一张纸,白纸黑字,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条款。不过,能来到这里的人自然是都能通文书的,所以借着左右火光一看,也是心下了然。
原来,纸上清清楚楚,先是一行大字,称之为:
邯郸县两年计划。
而大字下面则列着一条条的事物,从上到下,且不论里面的细则,依次是这么几件事情:
其一,剿抚并举,让邯郸西部太行山中的流民归乡,或者就地编户齐民;
其二,通查户口、人丁、田亩,编制什伍;
其三,建立公学,整顿祭祀;
其四,仿照当日白公在邯郸城南治理滏阳河之举,在城北治理圪芦河,修建水利。
坦诚的讲,四件事情,单独任何一件事情拿出来,在如今这个情形下,都没有什么出格的感觉:
可能清理太行山会显得很艰难,毕竟山窝窝里的事情太难搞了,但这件事情的难度主要集中在公孙珣本人的操作上,在座的豪强大户需要付出的只是少部分军粮、向导;
可能其中治理圪芦河这件事情会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但却有着绝对的政治正确,就算有人背地里推诿逃脱,但表面上,说破大天也无人能反对的;
还可能最后一个清理户口、编制什伍对隐匿户口的各族而言有些敏感,但经过这几日的折腾,公孙珣的武力威慑已经摆出来了,不服就要灭族的,而且此时开诚布公明显有既往不咎的感觉,算起来也只是要保证以后算赋,一种变相的交钱保平安而已,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
“君侯。”无奈之下,理论上还没卸任郡丞的张舒只能在周围人的目光中勉力站起身来,双手捧着这薄薄一张纸行礼说话。“关于君候的计划,我等是一力赞同的,但有一言”
“张公请言便是,不必拘束。”公孙珣轻松应道。“我将此物散于大家,本就是要开诚布公,广纳建言的。”
“君侯。”松了一口气之余,张舒也便直言不讳了。“依老朽来看,这几件事情都是极好的,若能做成其中一两件便足以愧煞别郡素有能臣之名的两千石,何况君候是以一县长吏而成四事?然则”
“然则?”
“然则,事情太多,怕是力有未逮。”张舒很诚恳的言道。“第一件事情,需要军粮和士卒;第二件事情需要我们国中诸族上下倾力配合;第三件事情且不说,第四件事情,更是需要国中大举动员壮丁、民夫。故此,这三件事情放在一块,便是我们国中诸族都愿意倾力帮衬君侯,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公孙珣先是微微颔首,但听到最后一句却又不禁失笑:“张公误会了我从未言这四件事情要一起做,也从未言这四件事情一定要都做成。”
听到这话,张郡丞也是不由一振:“君侯是说?”
“我的意思很简单。”公孙珣坐在上首对着下面侃侃而谈,一时间除了杀羊时割肉剔骨的声音,就只有他一人之声了。“这四事依次而行,而且一事不成便不做下一件事情。至于我今日借着魏公的宴席请大家来,除了跟大家说一说国中秩序之事,便是想请大家议一议这四件事情的次序”
众人长出了一口气这样的话,就更显得有诚意了。
“不如先从建立学校开始。”有人迫不及待的言道。“诸位看这纸上所言,建立学校后将请魏公常驻学校,为主讲,便是君候也将会往学中讲毛诗与韩诗如此一来,你我将自家子嗣送去学校,岂不是成为魏公的学生?还成了那海内长者刘公与海内名儒卢公的再传弟子?!”
说这话的人明显是想避重就轻,因为这件事情做起来最简单不说,关键是还不用诸族出力好像反而得利?
只是,说话的人俨然没注意到周围情形,那公孙珣又是架锅又是杀羊的,逼得赵平二十好几的人了,哭的像个孩子;然后又不知道如何说动魏松让出两个孝廉来,自上而下,层层分润国中诸族,岂是让你避重就轻的?不说‘赠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了,便是看着身后立着这么多武士的面上,这第一件事上面无论如何也要有所表示吧?
所以,此人刚刚出言便被一众明白人给喷了回去。
不过,将此人喷回去以后,这些人其实也有些不太统一如张、王、鲁三家,虽然失去了郡职,但孝廉之重却是什么都比不过的,三选二这种东西既显得有压力,又显得有动力,再加上公孙珣没有竭泽而渔的意思,那他们便不免有些跃跃欲试,居然争相提议去整修圪芦河!
俨然是要显出自家力量来!
而那些小一些的富户、大户,由于力量不足,便不免对修建水利这种事情有些胆怯,生怕抽调的人力太多,会对他们的生产生活产生负面影响。
当然,这些人也有别的心思首先,相对于那三家豪强,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少不法的事情;其次,如今得了郡职,却也想借这个职务显出一些能耐;最后,他们需要为公孙珣离职后做考虑,所以有联手打压那那三家豪强,然后取而代之的意思。
故此,他们居然是想从最敏感的那件事情着手,也就是请查户口、人丁、编练什伍。
一时间,两拨人你来我往,争的不可开交。
有意思的是,就在两拨人僵持难决之时,邯郸氏和李氏的族长对视一眼后,居然也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他们建议从第一件事情开始做起,也就是清理太行山!
这个建议,就有隐隐考验公孙珣能耐的感觉了若是这位横行霸道的君侯上来栽倒在了太行山里,那国中局势是不是可以两说?这什么三个世族退出公议孝廉之事是不是可以再议?
这下子,魏氏庄园中不免更加热闹起来,便是周围持矛站岗的义从、县卒也都纷纷侧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锅中已经沸腾到不得不重新加水的地步,两个鲜卑人也是早早将羊血放干、羊皮剥去,只等切肉下锅了偏偏公孙珣只是端坐于上首主位,捧着一杯酒在那里细细品味,却一言不发,也是让众人无可奈何。
“诸位,关于此事,我有一言!”就在这时,许久没有说话的魏松忽然开口,让众人当即安静了下来。
“正要请闻魏公高见。”公孙珣立即举杯示意。
“我的意思很简单,”魏松拢着袖子正色言道。“尔等各自有所图,相持难决,却有没有考虑过天时的问题?又有没有想过这四件事情是可以相互连结的?”
众人纷纷一怔,便是公孙珣都不免多看了魏松一眼这毕竟是做过一任国相的主啊。
“先说清理山区,编户齐民。”魏松以手敲案,认真言道。“难道不是青黄不接的夏日间最合适吗?就是眼前这个时节最好,我们完全可以用粮食来诱导那些山中的逃户、流民接受官府的编导,而且接受了官府的赈济后,那些人也更容易重新信任官府。便是凶性已成的惯匪,此时因为缺粮也是最容易对付的!”
众人一时恍然。
“还有清查户口,”魏松继续侃侃而谈。“为何要清查户口田亩、编制什伍?还不是为了算赋公正,为了广开财源?这种事情,其实正适合与秋后赋税之事一起并行,以节省人力。而且秋收之时,田亩大小、收成一览无遗,好田、坏田也更容易定夺!”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是服气的不得了,便不由纷纷正襟危坐。
“至于说建立学校,让各家子弟入学之事”魏松一声叹气。“你们忘了举孝廉是什么时候吗?是十月,也正是秋收之后!这个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从张、王、鲁三家中推出来一个俊才,其余的各家子弟不该正好留下来入学吗?”
话到此处,不要说下面这些人了,便是一直不动声色的王修都忍不住盯住了这位故鲁国相因为公孙珣和他一起整饬这个计划的时候,本就是按照这个来的。
“等到十月份,”魏松此时已经毫无顾忌,便放开了言道。“若是公孙县君之前在夏日间清理了山区,安定了治安,还因此展示了自己的才干,让众人再无疑虑;然后又藉着秋收清查了户口、田亩,了解了邯郸上下的实际力量,还对百姓编制了什伍,便于动员;最后,还在此时履行了诺言,推出了孝廉,还建设了学校,举行了祭祀,以此团结了人心那到了冬日农闲时分,为何不能趁机开挖沟渠,兴修水利呢?!”
话到此处,魏松喘了一口粗气,方才继续言道:“诸位,兴修水利是件大事,几乎要动员整个邯郸的力量,而且还要经过春汛、夏汛的考验,随时修补,才能算是成事。所以除非主政者威望、德行、力量并存,是不能轻易施行的!而无虑候的计划上,其一其二其三其四,看似无端,其实却都是按照天时和法理来安排好的,只有前面三件事情按照天时顺序做好了,他和县中获取了威望、力量、德行,最后一件大事才能进行!诸位,你们在这里为了各家私利,叽叽喳喳,争来争去,居然没有看出来无虑候的一番苦心吗?你们以为他是为了个人功业、名声才随便扔出来这个东西吗?真是让我这个老头子都看不下去!”
众人呆若木鸡。
公孙珣却是抚掌大笑:“知我者,魏公也!你们俩下羊肉,然后端给诸位,而诸位若是对这个两年计划并无疑虑,还请署名于这计划书上,以换我这锅中肉食!”
汉人极重信诺,写了名字,白纸黑字,便是国中公论,众人皆服的东西了。而署名之后拿这文书去换无虑候‘锅中之肉’,也是不要太露骨。
这几乎相当于盟誓了当然,只是赵国上下单方面对公孙珣的盟誓而已,主从地位极为明显。
但是,这个时候又有谁会不愿意署名呢?便是邯郸氏和李氏的两位族长也是怦然心动两年间不能争孝廉,在公孙珣和魏松的背书下基本上已经成了定局,而这样的话,一事论一事,若是这计划书上的事情真成了,赵国几乎是旧貌换新颜,对他们难道就没有好处吗?
再说了,如今刀斧在后,国中诸族皆在左右,然后一锅羊肉正在面前开煮这哪里是能置气的地方,又哪里是能置气的时候?
更别说,笔墨奉上后,那魏松居然是第一个落笔署名之人,甚至还用了自己的私印。
如此情形,自然由不得别人再继续想下去,那邯郸氏与李氏两位族长对视一眼,也是各自干脆落笔然后是张舒为首的一众豪强、大户最后,便是喝酒看戏的赵王属吏们居然也在赵平的威逼之下,无奈签上了自己姓名,也不知道有个什么用处?!莫非还能掏出赵王私帑来修河不成?
片刻后,笔墨未干的文书收了上来,热气腾腾的羊肉摆在了诸人案上,公孙珣终于是端着自己那杯酒昂然起身,美其名曰:
“为魏公寿!”
众人不敢怠慢,也是纷纷起身,杂乱着呼喝起来:“为魏公寿!为无虑侯寿!”
旋即,便各自落座,分食羊肉蔬酒。
一时间,原本以为会愁云惨淡的‘鸿门宴’,居然宾主尽欢,到了晚间,更是几乎全员歇在了魏氏的庄园中。
晚间,窗外蛙鸣不止,被腾出的上房之内,多喝了几杯的公孙珣正在与此番让自己大为惊喜的王修,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还望叔治此番不要怪罪于我。”
“君侯说的哪里话?”王修大为不解。“我如何又会怪罪君侯?”
公孙珣不由干笑一声:“今日之举虽然早早便告诉了叔治,但放过这些豪强,没有让你收取全功,我也不免有些心虚。其实我也知道,这些郡吏个个杀了都活该,那几家豪强,个个灭族也都无妨。只是,我的难处也望叔治能有所体谅。”
王修也是觉得好笑:“君侯何至于此,我王叔治岂是擅杀之人?当日我便说了,非是在下喜欢遏强扶弱,而是强者多不自爱,弱者无所依存现在君侯所行之事,不正是让这些豪强有所规范,让百姓有所依存吗?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怪罪君侯?再说了,这里面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呢,没有这些豪强、大户,这邯郸又如何能行政呢?便是打击豪强,也只能挑一些最过分的立威罢了。”
公孙珣长叹一声,这才仰头躺了下去。
“不过君侯,我确有一事不明。”坐在对面的王修忽然又认真起来。
“讲来。”公孙珣已经直接躺倒在了榻上。
“君侯给豪强留有余地,我其实是懂得,毕竟要做事情,还需要他们的协作。可是,为何要拿属于世族的东西,层层叠叠,往下施恩呢?古往今来”
“古往今来,能臣干吏多只是打击豪强,却无人碰世族。”公孙珣哂笑言道。“道理嘛,人尽皆知。这么干,世族们会因为不关自己的事情而袖手旁观,底层百姓会称颂官员的英明,一地窘境也会暂时缓解只是,等这些能臣干吏一走,其余的豪强和原本被豪强压制的更低一层的大户们则会一拥而上,重新变成新的豪强,事情依旧糟糕。”
“君侯的意思是,如此这番便能让长治久安了?”王修疑惑不解。“豪强会反弹回来,世族难道就不会?”
“我哪里知道啊?”公孙珣仰头看着头顶的房梁叹道。“或许真有点效力,或许会更糟也说不定。只是,自从高祖建鼎以来,世家、豪强、百姓这个相互碾压又相互依存的乱局,数百年间都未曾变化。可是本朝几百年间坚持的老法子却已经渐渐无力。既然如此,那无论好坏,总得有为政者弄些新法子吧?而今日之事,不管如何,最起码尽量团结了国中的力量。”
王修一时无言,良久方才叹道:“也只能是尽力尝试一番了。只是君侯心里要清楚,便是此番为政能成,或许也难以长久世族世代为政,连接中枢,而且他们也并无失德之事,哪里是这么好得罪的?”
公孙珣笑而不语,其实,他比王修更清楚某些道理。
世族、豪强,前者垄断着知识、官职,后者垄断这社会财富,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口,将二者视为一体时,他们的强大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因为在知识普及之前,跟这些人作对,宛如跟自己作战一般。
甚至可以换个说法,这个时代的主角本来就是这些人,之前数百年,是中枢和这些人的平衡游戏;之后百余年,是帝国倒塌以后,这些人中的豪杰之士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然后试图自己站出来重建秩序的游戏。
真的少不了他们的。
当然了,公孙大娘或许一时兴起能说出这种极为精辟的总结话来,她儿子却是绝对说不出来的这位邯郸令其实只是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概念,然后才像他跟王修说的那般,进行一些新的尝试,或者说是用实验的手法来迎接即将到来的乱局。
没错,王修说的很对,世族更难对付,但是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这不是再过几年天下就要大变了吗,社会秩序不是要重整吗?
到时候,中枢权威一旦崩塌,世族跟豪强之间的差距便会立即消失,因为那个时候的政权是建立在州郡之中的,这些平日里拥有巨大财富、人口的州郡豪强将会迅速的跟地方军阀相结合,从而获取政治权力,摇身一变成为了一种新的世族既有政治权力,又有地方上的经济实力。
这个时候,就不能单纯的用打击豪强的思路来对付他们了,执政者需要用一种既打又拉,还能维系住秩序的方式来应对这些世族和豪强的混合体。
而这一次,便是公孙珣苦思冥想下的一个尝试首先,对于格外不法的豪强还是要打得,要无条件支持王修的执法力度,为他背书;但是,打击完豪强之后,却要从世族往下,将原本被垄断着的某些权力一层层下放,以寻求最大限度的团结所有人。
当然了,这种尝试很幼稚,也只是基于国相向栩缺位这种特殊情况的临时措施,甚至还可能得不偿失正如王修所言,他得罪了赵国三家朝中有人的世族嘛,而这些人可不是好得罪的。
但是,当其余所有人都还懵懵懂懂弄不清路况的时候,公孙珣最起码是清醒着往拦路大河中试探性迈出了一条腿。而如果这一脚迈出去还能站稳的话,那这个邯郸令也就没白干了!
至于如何确定站稳与否今天的计划书不就是最好的检验方式吗?
魏松说,兴修水利这种举国来做的事情需要威望、力量、德行然而,如果把威望和德行换成人心二字,那乱世到来,比拼的不正是这些吗?
不过,魏松今日的态度倒也有趣。
想着想着,思绪繁杂公孙珣也是一阵朦胧,迷迷糊糊的睡了下去王修虽然依旧清醒,却也不敢多待,便出门唤使女进去伺候,自己也是放下那些多余心思,赶紧休息去了。
“都安排好了吗?”就在同一时刻,庄园后院,盘腿坐在窗下的魏松听到开门的声音,便当即出声询问。
“回禀大人,都安排好了。”魏畅一声叹气。“幸亏早有准备,否则这么多人未必安排的下。”
“那就好。”魏松微微颔首,然后继续望向了窗外,似乎是在盯着头顶的银河发呆。
“大人!”过了一会,魏畅终于是没有忍住。
“心中不忿?”魏松头也不回的问道。
“是!”魏畅坦诚言道。“而且不只是为我一人得失,关键是国中上下,便是那些不德不法的豪强,都有所补偿,唯独我们德行昭彰的三家世族失了利,而且在其余两家眼里,我们隐隐还有失信之虞这无虑候所为,着实过分。”
“或许吧。”魏松叹气道。“畅儿你年纪已到,本来这举孝廉是十拿九稳的事情,硬生生延后了两年,有气我也能理解。只是,若你以族中事相论,却不能只是有气,还需要将两件事情看在心里。”
“请大人指教。”魏畅当即俯首。
“其一,人家是有刀子的。”魏松仰头看着星空,面色如常。“无虑候腰间那把刀子一直未出鞘,但赵平的惊恐与所言却并不虚,你我皆知,那把刀子真要是出了鞘,任你是世族也好,豪强也罢,这赵国上下无人能当那申氏一族并不只是申蒙一支,可今日却无一人到此,你觉的他们族中剩余的人物会是个什么下场?这些义从、县卒又从何而来?怕是恰好那赵平跳了出来,省了无虑候再拿出一些东西做作了。那口大锅里面,真的只是预备着煮羊的?”
魏畅也是倒抽了一口气,但嘴上依旧很硬:“但是以武力胁迫,终究是失之下流边郡之人,着实野蛮。”
“这就要说到第二件事了。”魏松缓缓言道。“人家最终没有纯用武力胁迫,今天的计划书你觉得如何?”
魏畅当即哂笑:“父亲大人不是已经说过了吗?用心良苦,而且若是事事顺利,怕是着实可行。”
“那若是真的事事顺利,最后做成了,又是个什么局面?”魏松对自己儿子紧追不舍。
“这”
“我来说吧!”魏松终于转过了身来。“若是太行山中的流民、土匪得到招抚,国中名族们隐藏的户口、人丁、田亩得到清理,公学得以建立,圪芦河得到治理,那邯郸便堪称进入治世了这种局面下,两个孝廉名额罢了,也不过四两拨千斤的引子而已,我们魏氏立足邯郸百年,难道这点心胸都没有吗?世族之所以为世族,不就是在于学问与德行吗?!晚两年举孝廉,你就这么着急吗?!”
“父亲大人恕罪。”魏畅听到自己亲父语气越来越重,也是赶紧下跪请罪。“小人并不是无德之辈,只是今日见到那无虑候谎话连篇,又以势压迫父亲,心中多有不忿”
“起来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魏松也是长叹一声。“我是在生自己的气你知道我为何从鲁国相任上罢官后便再不出仕吗?”
“大人?”
“当日我与你伯父在乡中并称二魏,然后又一起游学汝颍宛洛,又一起入仕,最后先后登位两千石。他性格急,我性格缓,他胆子大,我行事稳重,他善于做事,我善于识人。故此,一直以来,国中人都说我们兄弟一时昆仲,互为表率。但他们不知道,我自小便心里清楚,你伯父是个凤凰,我只是个野雉罢了羽毛一样华丽,一样振翅而起,一个能飞到梧桐树上搭巢,另一个却只能在落在草垛上喘息而已。”
话到此处,魏松不免微微蹙额:“当日我在鲁国任上,彼处也是民生艰难,豪强无度,我也曾想有所作为。但是真的处置起来,才发现自己如此无能。不要说如今日无虑候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谈笑间收拢国中诸族之力定下大计,便是一开始想处置一家豪强都没有那个立在无虑候身后的王叔治的本事先是被人行了缓兵之计,又被人捏了个痛处不得不辞官而走。”
自己亲爹自揭其短,做为人子,魏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仲茂(魏畅字)!”
“是!”
“你需要谨记,世族能够绵延下去,其一,在于门庭传承,不要轻易招惹反抗强人,如今人家有刀子,又是现管着我们的长吏,不许你心中愤恨;其二,要有德行作为支撑,人家在做有为之事,我们不能因为私怨而废公心,所以你也不应该心存愤恨只有记住了这两条,魏氏才能久存。”
“大人真知灼言,孩儿受教!”魏畅一拜到底。
“哪里是什么真知灼言啊?”魏松扭头看着窗外星空感叹道。“时局艰难,前路混沌我一个无毛老雉,眼见着飞不过河去,只能望河兴叹,干叫两声罢了夜深了,你也去歇息吧!”
魏畅再拜将走,却又陡然回头:“然则大人向来以识人著称,那今日您观无虑候到底是何等人物呢,能长久吗?”
魏松回头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却是毫不避讳:“长久不长久我不知道,但其今日之举,约为高祖配霸王刃,大概如此吧!”
魏畅悚然而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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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尝为邯郸令,引义从两百履职。及到,旬日间,先尽废一县吏职,复族诛国中奸豪申氏,乃引兵聚国中名族于魏氏园中。众皆惴惴难安。然太祖扶刀而至,不论它事,乃尽言国中繁杂政务,自剿寇、建学至于恳田,不一而足。众皆大慰,乃纷纷立誓相从。待宴罢,各归,魏氏长者魏松,故鲁国相也,世代名臣,以识人著称,乃掩门而喘。其子畅茫而问之,遂曰:‘今日见汉高祖持霸王刃与赵国父老约法三章矣,焉能不惊?!’”——世说新语.识鉴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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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一章 深居俯夹城
夏日浮华,诸事繁杂。
公孙珣是那种说干就干的人,宴席之后,他先是专门约见了魏氏、邯郸氏、李氏三家,说是要为三家子弟写介绍信去洛中寻名师也算是勉强做了个姿态,其实人家哪里需要他来写什么介绍信?
然后,他就在这庄园中重新召集了那些本地大族的头头脑脑,相比较于昨日而言,这一次他以非常严肃的口吻,正式要求这些人发挥他们本地人的特长和国中大户的能量也就是所谓地头蛇的优势了以粮食开道,先行去太行山中招抚并查探消息。
最后,他和王修等人甫一回归邯郸城内,就各自行动,后者继续署理县中庶务,前者开始安排起国中、县中的那些要紧职位。
然而有意思的是,当事情展开以后,公孙珣面对的第一个困境并不是来自于山中让这些地头蛇拿着粮食去诱导山中流民确实是最正确的选择,毕竟本乡本土的,还有粮食问题来自于一个让他之前一度忽视掉的人。
直接说好了,公孙珣分排好了职务,整理好了文书,但向栩却不愿意用印。
“为何不愿意用印?”县寺内,公孙珣对着前来报信的佐车副史李明质问道。“这些职务都已经空出来了,报上去的人选也是郡中上下公推出来的,他凭什么不用印,难道要一直空着?”
来报信的佐车副史也是一脸无奈,但也只能低头不语。
“你且回去帮我好生照看于他。”公孙珣思索半天,几度想直接去找向栩比划两下子,但最终还是强行压住火气,并勉力装作无事模样。“等我忙完这几日,自然会去寻他了结此事。”
这个李易之当即俯身告退。
然而,此人一走,空荡荡的县寺大堂内,公孙珣却是不由颓然起来毕竟,抛开火气不说,他哪里不明白,这件事情好像还真的挺难办!
人家向栩不愿意用印,他公孙珣还能用强不成?而如果没有国相用印,那这些吏职又有谁认呢?到时候岂不是失信于人?尤其是此时,那些大户为了有所表现,都已经热情满满的拿出了粮食,然后往太行山窝子里拉人去了这种时候失信,简直是致命的好不好?
当然,他也不是没法子,比如说可以去找魏松那老头,此人说不定能跟向栩这个经学疯子有所交流。但是,公孙珣却不愿意轻易在任何人面前露怯,尤其是在赵国人面前他想维系住那种威不可测的形象。
“君侯!”
就在公孙珣胡思乱想之际,堂外忽然传来侍从宛如天籁一般的声音。“审先生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沮先生!”
公孙珣大喜过望,什么向栩,什么赵国都不由抛在了脑后。
但是,这个喜气半刻钟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原来如此,”外堂中,饶是公孙珣意图遮盖,也还是难掩眼中失落之情。“公与兄接受了朝廷任命,上个月点了千石县令,已经去了青州赴任?”
“正是,”与审配一起到来之人也是干脆直言道。“但君侯尚未到任便遣正南兄厚礼来请见家兄,堪称礼仪备至,我们沮氏不可失礼,因此家父便遣我登门回复,致意于君侯,以示感激。”
“这有什么可致意的?”公孙珣苦笑摇头。“倒是我冒昧了,之前来的路上模模糊糊听人说广平的沮授沮公与少有大志,善于谋划,而且去年举了茂才后却迟迟没有入洛为郎,便忍不住动了心思其实,我虽然因故得了亭侯之位,但却只是一个县令,而公与兄初举茂才,便拜授为令,同职相请,已经分外失礼了。”
“君侯过虑了。”沮宗,字公祧,也就是沮授的胞弟了,闻言赶紧宽慰。“君侯拜托正南兄的时候,尚不知家兄已经接受任命,怎么算是失礼呢?”
公孙珣再度苦笑,其实这才是问题真正所在,他无奈的不仅仅是沮授离家出仕难得再见,而是对方直接点了县令。
什么意思?因为公孙珣自己混到现在,便是有爵位在身,也不过就是个县令同为县令,他是没有资格去招揽沮授这般人物的。
而且,随着公孙珣眼界渐渐开阔,他也渐渐明白,这种情况并不是特例。
大汉朝的人才,尤其是顶尖的智谋之士,多不多?
其实遍地都是,田丰沮授就在邯郸两侧,荀氏叔侄就在颍川安坐,蒯氏兄弟就在襄阳读书个个看起来触手可及,可实际上呢?
实际上,这些人都是大族出身啊!人家凭什么要投奔你?或者你凭什么让人家投奔你?!这并不是君择臣臣亦择君的意思,而是说这年头根本没有择或者不择的必要!
河北两个顶尖的智略人士,田丰是茂才,然后一出来点了侍御史;沮授也是茂才,然后直接上任县令那这两个人面对你公孙珣的心态,恐怕是平等的吧?
还有颍川的那对叔侄,荀氏的名头天下人尽知,而且根本不需要从自家老娘那里获取情报,公孙珣仅凭自己的政治经验都看的出来,只要党锢一解开,在陈寔已老的情况下,这荀氏作为颍川世族的龙头必然会有人登上三公之位!
这种人物,会在董卓入洛前择主吗?
还有蒯氏兄弟,人家家里早四百年前就是著名谋士了,专业的,祖上蒯通就是汉高祖刘邦手下的一个著名谋士,家族绵延四百年疯了吗,跟你走?
甚至极端一点,还有现在正是熊孩子的陈元龙和周公瑾,很早之前公孙珣便将这两个人物和现实中的两个世家对照了出来陈登的亲父怕就是陈球的那个侄子陈珪,而陈球正是审配之前效力的那位位列三公的陈公;周瑜也是如此,正如下邳陈氏是徐州第一世族一般,庐江周氏也是大汉朝扬州第一世族,族中领袖人物周景累迁将作大匠、尚书令、司空,最后官拜太尉,甚至于在先帝死后参与到了选定当今天子的事情中,享有拥立之功!
真以为这些大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他们的良好教育从何而来?他们的开阔眼界从何而来?他们进行锻炼和磨砺的职务从何而来?
天下不乱,他们自己才是主角!
天下乱了,他们的身份比不上刀把子了,他们才会因时而动,无奈去做个配角,而且还是喜欢跟主角抢戏的配角!
当然了,这就有点扯远了。
不过从公孙珣眼前的局面来看,说到底,天下不乱起来,秩序也未曾崩塌,那官职在身也好,名声在外也罢,这些早早进入秩序轨道的大才,尤其是智略之士,是没有什么心理准备给什么人当什么谋士的!大汉朝煌煌而立,好端端,凭什么要给刘家以外的人当私属?!
真以为人人都像娄圭那样吗,没爹没妈的,打小就觉得大汉要完?!便是大汉要完,凭什么要给你干活?
那么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公孙珣对在家闲居的田丰也是熄了几分期待,甚至有几分后悔即便是田丰对朝廷官职有了厌弃,即便是你诛了王甫,人家也没有理由投奔你公孙珣吧?毕竟,人家田丰之前可是跟你公孙珣并列的侍御史,凭什么就要居于你之下?
或者在田丰看来,吕范的拜访更像是来自于你公孙珣的嘲讽吧?
说白了,还是公孙珣之前封侯之后太飘了,能得到审配已经属于特例了,他居然还人心不足蛇吞象,想着沮授、田丰这样的人物,简直是自取其辱。
就在公孙珣胡思乱想,心情不渝之际,却猛地听到耳畔一声干咳,抬起头来一看,正瞥见审配在朝自己打眼色。
公孙珣微微一怔,也是恍然大悟,便当即朝沮宗笑道:“公与兄不在,终究是我缘薄,但也是他天生大才,必有大用。只是可惜,我如今初来邯郸,施政困难,正要借重本地大才却不想四处寻访皆无所得,也是让公祧见笑了。”
年轻的沮宗赶紧低头一笑,便要说几句场面话。
“不过,”公孙珣继续言道,根本不给对方留说话余地。“沮氏久居广平,算是与邯郸也近,不知道公祧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才俊向我推荐呢?”
他将合适二字咬的极重,俨然是不想再自取其辱。
“君侯这不是灯下黑吗?”不待沮宗多言,旁边的审配倒是忽然开口。“公祧年少俊才,兼出身名族,向来为乡中所推崇,如今年纪也已经到了,正该出来锻炼一二”
公孙珣心中一动,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但转念一想,事已至此,留个牵扯也好,便也不再犹豫:
“那公祧以为如何?”
“嗯”沮宗被陡然一问,也是有些慌乱,但他毕竟是世家子弟,也是迅速恢复了清明,并在稍一权衡后选择了应许。“宗才能不足家兄十一,不敢轻易出仕,但依赖家名在本地还算多有交往,愿以帮君候做个信使,聊表心意。”
公孙珣心下一转,便当即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可能是因为自恃身份,这沮宗并不愿意出仕为县吏。不过,可能是碍于审配的面子,也可能是因为沮授不在,那若是再拒绝的话就显得有些轻视公孙珣的意思了,所以着沮宗就选择留下来做一个宾客。
当然了,这种人来做宾客,肯定如刘德然一般做那种最顶级的来去自由的贵宾,而非是如今豪强地主家中那种宛如佃户一般的宾客。
说白了,这里面的逻辑很清楚,你在邯郸出任主官,我在广平,相距不过几十里,那你遣人送厚礼来找我帮忙,我就去帮一帮。等到有朝一日你离开此处,那咱们自然就好合好散这就是个短期合同,还是有地域限制的。
但不管如何了,毕竟是一言就定了主宾的身份,于是公孙珣也就起身坦然受了对方一拜,算是各自行了半个主宾之礼,这才重新各自坐下。
接下来,公孙珣便直接说起了向栩之事,这件事他着实头疼,而且身边实在是乏人当然了,此番主要还是说给审配听的。
至于沮宗,说实话,无论是接纳为宾客,还是以礼相待,都只是因为他是沮授的亲弟弟而已,公孙珣还真没有太多期待。
“向栩此人,乃是河内朝歌名士,故道家名士向长之后。”审配闻言也蹙额。“河内与魏郡相邻,我也听过他的一些举止,据说是行事向来难测”
“哈!”就在这时,那旁听的沮宗却忽然忍不住嗤笑一声,直接打断了审配。“正南兄离家日久,却不知道,这些都是向甫兴以前的故事了,他来到赵国以后早已经本性毕露,哪里有什么难测不难测的?”
这话说的,公孙珣和审配当即好奇了起来,尤其是两番见识了那向栩风采的公孙珣,更是尤为惊愕感情这向栩居然是装的不成?
看到眼前二人如此反应,那沮宗也没有卖关子,便当即说出了向栩的另一件事情:“君侯与正南兄不知道,当日向甫兴被征召入朝后,依旧是装疯卖傻,但一朝被任为赵相,身居两千石,便在过了黄河的上任途中,直接购置华车骏马,换上绸缎锦衣,然后昂然直入邯郸!此事,河内、魏郡、赵国,人尽皆知。那个时候,周围人就都议论,说这向甫兴之前所谓种种,其实都是装疯卖傻,邀名之举而已”
此言一出,审配面露恍然,而公孙珣却是目瞪口呆。
话说,汉代是察举制度,长久以来,便是世家子弟也要先扬名再出仕,所以经常有人为了扬名而作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很多时候,这些人为了扬名,那简直是没有困难也要人为制造困难,然后迎难而上。但到了如今这个年头,大部分手段都已经玩的让人审美疲劳了,那自然就要另辟蹊径。
当然,也就会有更多奇葩出现了!
比如说,有人亲爹死了,在自家父亲坟前挖了一个土窝子,光着膀子住在里面,据说一住好几年不回家的,简直是天大的孝子,只是后来朝廷征辟他的时候才无意间发现,这厮几年内居然多了一堆儿子!
‘举秀才,不知书;
举孝廉,父别居;
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这首童谣,真以为是无源之风吗?
也就难怪审配恍然大悟了。
不过,公孙珣却是依旧不信:“不瞒公祧与正南,我两次与向甫兴当面相对,实在是看不出此人是故作诡谲”
“君侯有此言也是正常。”沮宗轻笑解释道。“那向栩当日骏马香车,直入邯郸,不过四五日便不知所措起来,最后居然高卧于官寺后院不再理事,方伯王公遣人来问,他就反说自己是效黄老之道,无为而治,反骂王公无知当时家兄尚在家中,便曾与我言,说这人大概心里还是明白的,只是他装狂卖傻了半辈子方得高位,等到想享受一下人生风华时却除了装疯卖傻已经不会别的东西了!”
话到此处,旁边的审配也是目瞪口呆,而年纪轻轻的沮宗则费了好大劲才憋住笑继续言道:“最后,假狂变成了真狂,假傻也就变成了真傻毕竟,只会装疯卖傻之人除了整日高卧还能如何呢?当然,这一年多,据说这位向公还学会了骂人,也是大有进步。”
公孙珣表情变了又变,却也是肥了好大劲才忍住笑:“那此事依公祧来看,该当如何呢?”
“此事容易。”沮宗随口言道。“君候须晓得一个要点,那就是此人此番与君侯为难,只是为了为难而为难而已,而非是真要与君侯作对,更与事情本身无关”
这绕口令一般的话语,弄的公孙珣愈发无语。
“所以,”沮宗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君侯不妨寻一个道家名士,与他写信论战黄老,等他把心思都放到与此人对骂之后,再随便遣个郡吏进去求印,他自然就无所谓了。”
公孙珣缓缓颔首,也是长出了一口气:“若非公祧,此番居然要闹笑话。”
沮宗倒是谦虚:“不过是本地人,知道的事情多了些而已。”
公孙珣尴尬无言。
而这时,门外侍从忽然再度喊道:“君候,吕佐官、韩统领和娄先生一起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道士!”
公孙珣先是一喜,但旋即又是一肃。
而审配则是恰恰相反,他先是一肃,但旋即又是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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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栩)后特征,到,拜赵相。及之官,时人谓其必当脱素从俭,而栩更乘鲜车,御良马,世疑其始伪。”——后汉书.独行列传.范晔
ps:说起来心酸我今天足足睡了十六个小时起来还是乏的不行果然是太疲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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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二章 春去夏渐腥
“呱!”
午后时分,随着一声戛然而止的蛙鸣,官寺后院池塘边上,公孙珣一脚踢飞了一只青蛙,后者在空中翻了三五个跟头才扑通一声砸入水面。
随即,他转回到了廊檐下,重新盘腿坐在了几案后并提起了笔,却发现自己还是文思枯竭大概是因为蝉鸣的缘故?
于是公孙珣再度起身,先去寻了竹竿,又往厨房讨了块做面片剩下的面筋,准备去亲自粘蝉。
然而,蝉没来得及粘下来一个,后面却有人在廊下失笑发声:
“文琪好兴致。”
“什么好兴致,纯粹是被田元皓给气得,半日只写了五个字。”公孙珣闻言无奈一叹,便只好随手放下手中竹竿回身坐下与吕范说话自从封侯后他威严日重,哪怕是私下相处也就只有这吕子衡敢叫他字了。
“这难道不怪你吗?”吕范随意坐在了廊下,然后轻瞥了一眼几案上近乎空白的白纸,也是觉得好笑。“人家一个州茂才,又做过一任侍御史,你却请人家过来帮忙来了是做宾客呢,还是做县吏?”
“那子衡之前为何不提醒我?”公孙珣无奈反问。“反而依旧替我去送信?”
“文琪这就不讲理了。”吕范幽幽言道。“若不是那田元皓拆了信后气愤难平,我哪里知道信中内容?再说了,当日便是猜出来你信中的意思,依你当时的心气,说了你便能听吗?”
公孙珣一时无言他哪里还不明白,对方专门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此事确实是我自以为是了,”良久,公孙珣方才正色言道。“倒是辛苦子衡替我白跑一趟。”
“也不能说白跑一趟。”吕范盘起腿来看着飘着绿萍的小池塘,也是若有所思。“最起码文琪你的眼光是没得跑的。当日在洛中,诸事繁杂,也没有和那田元皓细细接触,这几日在他家中盘桓,与他讨论时局故事,倒确实能看的出来,此人是个顶级智谋之士。所谓言必中,论必果,就是”
“就是脾气糟了些,不喜欢给人留面子。”公孙珣指着自己案上的纸张言道。“他居然在回信中嘲讽我,说我私心杂念太多,看似冠冕堂皇,可实际上收拢人才却只为己用,着实可笑搞得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回他!”
“这不正是一针见血吗?”吕范闻言也是忍不住发笑。“难怪文琪你不知道该如何回信,居然是被人说中痛脚了吗?要不,不理他了?”
“一州九郡,一年独出一茂才。”公孙珣闻言也是分外感慨。“非是高门,便是俊才,而田元皓与沮公与却是茂才中的茂才,河北顶尖智谋之士,我实在是不舍得撒手”
“那便想法子糊弄下去吧。”吕范连连摇头。“不过,我今日来寻你,不是说田元皓的你去请人家,人家不来,也没法再说下去我是想与你说一说另一位河北名士。”
刚要再度落笔的公孙珣心中不由微微一动,却又再度放下了笔:“子衡是说哪一位?那位大贤良师还是审正南?”
“我是想说审正南之事,”吕范当即蹙眉。“可是看文琪的样子,似乎对那个张角和他的太平道更看重一些?之前你就偷偷遣子伯与义公去钜鹿打探讯息,还带回了这么一个猪腰子脸丑道人若非是在回来的路上恰好遇到,我都不知道此事,至于如此郑重吗?”
“我也不瞒子衡”公孙珣以手抚案,一脸严肃。“张角必反!”
“他本就反过一次。”吕范将手一摊言道。“实际上文琪,据我看来,这河北豪族大家多有对中枢不忿之意,不差这一个。”
公孙珣当即默然,因为他知道吕范所言其实并不虚,尤其是这些日子跟邯郸的豪强大户有了更深切接触以后,他就更加认可这种论断了。
众所周知,河北和南阳是汉光武帝刘秀的两大基本盘,而且其中河北的分量还要更重一些这一点,从刘秀假装自己结发妻子阴丽华不存在,而娶河北大族郭氏的女儿为妻,并立为后一事就能清楚得知。
然而同样的道理,从后来刘秀废掉郭氏,重新以阴丽华为后一事也能看出来,这位汉世祖在有意识的打压河北势力。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且不说刘秀本人的出身和个人感情,仅从河北和南阳的大小、分量上也能想象得到,河北的底蕴和实力应该是远远强于南阳的,而一个皇帝是不能允许手下某一个地域集团独大的。
但是,虽然刘秀活着的时候用他出色的个人魅力完成了这一系列打压动作,可是随着他一命呜呼,后来的矛盾却愈演愈烈,并最终引发了郭氏所出的楚王谋反案,这个案子几乎牵连了半个河北功臣势力。
而接下来,中枢和河北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微妙一方面,河北是国家统治核心区域,一定是要当做腹心经营的;另一方面,政治传统、地域对立,以及河北自身的深厚政治、经济、文化底蕴又使得中枢不自觉的在压制河北的政治势力。
最终,随着经学的兴起,河北的传统政治势力终于一分为二。
其中一部分,尤其是幽州部分,选择了武职化。这些人以边郡为根基,以武职为传统,进化出了一大批边郡世族,他们不用读经就可以世宦两千石,但却很少能够超出这个限度这批人,最开始便是以那位‘北地主人’耿弇身后的耿氏家族为代表,发展到后来,便是如今的田氏、公孙氏了。
袁逢说公孙珣是北地主人的格局,其实还真是有政治内涵的,因为从出身的角度来说,这里面本来就有政治传承的感觉。
另一部分,也就是人口最多,实力也更强的大部分非边郡河北人了他们很自然的选择了转型经学。
这一部分,不能说没有人成功,涿郡的卢老师,安平国的崔氏家族,甚至这赵国的魏氏家族,都是其中的成功者。但是,相较于整个河北的人口、面积,以及豪族大户的数量而言,却不免太少了些。
这一点,从两个角度来看,显得清晰无虞。
首先,从中枢来看,三公之位为群臣之尊,然而从汉章帝以后,也就是经学彻底兴起以后,坐拥巨大政治潜力的河北籍士人,却只出了区区一掌之数!其中一个,还是被公孙珣和阳球给撵下去的张颢嘛,靠着当中常侍的哥哥得到此位的,撵下去以后他哥哥还差点在宛城病死,还是王修救的命。
也是缘分!
其次,从赵国本地的情况来看,整个赵国,真正稳定的世族不过是魏氏一家,然后邯郸氏算半家,李氏更像是凑数的。然而,下面的豪强大户中,立身百年,根基深厚者却不下十几家。
而这十几个家族都是想做官的,不然也不会被两个孝廉的位置给弄的神魂颠倒!
总而言之,河北势力在东汉经学兴起后,在政治上受到严重打压是一件很明显的事情。
可是话说回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嘛,经学这玩意的话语权掌握在汝颍宛洛之中,洛阳也终究是在黄河南面古文今文对抗在本朝的激烈化可不是没有深层缘由的。
那么回到眼前,既然在非边郡的广大河北地域内,到处都是这种想做官而不可得的豪族大户,那此地对中枢的观感也就可想而知了。
甚至恐怕没人知道,张角所学习的太平经,也曾经是学着那些古文被从墙壁里挖出来的套路,往中枢那里进献过当然了,中枢的今文诸公也很快就下了定论,说是‘妖妄不经’,从此彻底绝了这批道家经学人士的入仕之路。
于是乎,很自然的,作为一名公认的非主流经学家,尤其是太平经的正经传人,张角和其他河北豪族一样对中枢有所不满似乎也是寻常只不过,他几年前真的造反之前,大家都没想过,这个经学家居然会这么极端而已。
不过这么一想的话,当日朝中对张角的赦免,似乎也未必就没有刻意安抚的感觉。
“我的意思倒也简单。”吕范见到公孙珣久久不语,也是直言不讳。“文琪,张角有反意我是信得,你遣子伯与义公去细细打探,还带回了一个太原王氏的腰子脸道人,想来也是知道更多内情的。可即便如此,也未必就如何吧?昔日他也曾造反,不是被轻易拿下了吗?说到底,若是河北豪族不愿助他,仅他一个太平道又如何能翻起波澜呢?”
“数年前不愿意助他,焉知道数年后还不愿意助他呢?”公孙珣依旧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言道。“而且,这天底下除了中枢,除了世族,除了豪强大户,其实还有一股力量。这股力量轻易不发作,一但发作却是要掀起滔天巨浪的!而据那王宪王道人昨夜与我所言,这张角与他的太平道,诚心也好,无意也罢,其实已经隐隐摸到了这股力量”
“怎么讲?”吕范蹙眉问道。
“太平道上次造反被赦免后,张角设立大小三十六方,弟子遍布大汉十三州初时并不见成效,结果荆州一场瘟疫,太平道便在彼处多了上万信徒;而去年,东郡也是一场瘟疫,太平道便也在彼处打开了局面;今年这才刚刚入夏,你听说了吗?豫州那里便也有了时疫!”
“文琪是说天命?”吕范一脸骇然。
“我是说氓首,但氓首有时即为天命。”
“氓首何来”
“此事子衡不要多问了。”公孙珣忽然长叹道。“我心中自然有计较,反正你本也不在意此事”
吕范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也是知机的点了点头。
“之前你想与我说审正南?”眼见着视野中一只绿皮青蛙跳上岸来,公孙珣复又赶紧问道。
“正是。”吕范也是收拾心思坦诚言道。“审正南自请去太行山中剿匪一事,文琪为何要允他?”
“为何不允他?”公孙珣当即反问。
“审正南河北名士,单论名气,同辈之中也只是稍逊那田丰、沮授二人吧?”
“这是自然。”面对吕范,公孙珣倒也坦诚。“以我今时今日的成就,能得正南相助,也是走了运道的。”
“可是太行山中的所谓匪徒,你又不是不知道根底。”吕范继续劝道。“我今日见到叔治那边的文书,说是彼处足足有十几处不愿意接受招抚的,少则十几人,多则七八十人,这等半匪半民的奸猾之徒,虽说不得不剿,可终究是件费力却无功之事,让义从中的牵招、杨开等人各自领人扑灭便是,为何要用审正南这等人物?岂不是杀鸡用牛刀?”
“子衡是怕我此举伤了本地士族的士气?”公孙珣不由失笑。“以至于传出什么苛待名族的说法?”
“正是。”吕范一丝不苟。“尤其是有田丰、沮授二人的前车之鉴,我实在是不懂文琪为何要如此行事?”
“我这么做其实也很简单。”公孙珣不由笑道。“实在是正南一意孤行,不得不放他去罢了。”
“这是为何?”吕范是真糊涂了。
“审正南名士风采,自少年便有仿效古人作风,渐渐养成了慷慨激烈,凛然不可犯的风气。可是慷慨激烈、凛然不可犯嘛,换个说法便是争强好胜,不服于人”
“我晓得了。”吕范当即醒悟。“别人倒也罢了,唯独这王叔治平日里不声不响,未曾被审正南放在眼里,却不料在旬日间就随文琪你做下如此大事,他这是有些有些不安了。”
“这是你说的。”公孙珣嘴角轻翘,不由连连摇头。“要我说,乃是他见我辛苦为政,知难而上你想想,如今有王宪王道人与咱们向国相相得益彰,整日坐在榻上辩论不止,之前烦扰的郡吏任命一事已经无碍,那这山中冥顽不灵盗贼岂不是就成了最大的症结,又如何能再拖延下去呢?招抚已过,不愿意下来的自然积年的匪徒,是时候杀人了!”
吕范也是失笑摇头。
话说,二人少年相识,虽然是结为主从,却其实是难得友人,而今日天气渐热,二人谈完了正事却也没有就此分开,而是继续说了些闲话与各地局势乃至于天色渐暗,居然一直说到了傍晚。
但就在两人谈性不止,议论不休之时,忽然有一名刚刚上任的县吏仓惶来报。
公孙珣见状不由有些气节,便当即出言呵斥:
“何事如此惊慌,莫非鲜卑人打到邯郸来了吗?”
“回禀君候,”此人赶紧俯身行礼回报。“好像是从太行山中突然窜出了一股盗匪,昨日先在北面襄国县做了一案,烧了张氏在彼处一个庄子,然后就往我们邯郸辖地来了张氏族长张舒公得了消息后不敢怠慢,专门遣人来了!”
公孙珣怒极反笑:“我就说了,招抚已过,此时正该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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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三年,宏复见太祖于邯郸,时太祖伐高句丽有功,为无虑亭侯,紫绶金印也。太祖遂笑谓曰:‘君言吾十年登两千石,吾今三年为侯,将易相言否?’宏亦笑而答之:‘十年必答,何易也?’太祖乃复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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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三章 天意怜孤草
凡事皆有两面性,也有即时性。
就拿这些山中盗匪而言,当他们被贪官滑吏、豪强大户们盘剥到一无所有,不得不弃家逃往太行山中当盗匪和流民的时候,这一时刻的他们无疑是天底下最无辜最可怜之人;
然而,当他们因为缺粮而不得已下山劫掠以后,事情也好,人也罢,性质就变了这个时候,只能说一声他们是可怜人,生死有命的那种;
而到了后来,当他们渐渐沦为惯匪,开始用那些豪强大户们对付自己的手段来对付贫民百姓以后,此时此刻,也就只能说一声死有余辜了!
所以说,在秉持着这种观念的公孙珣眼里,拒绝招抚,只是固守山窝子的那些人都已经可以毫无顾虑的动手剿灭了,更何况是这种做出了裸反击动作的匪徒呢?
这种俨然已经有了组织性的盗匪,是没有任何怜悯必要的!
于是乎,盛怒之下的公孙珣即刻不顾天色已暗,直接召集了所有心腹,商量此事对策。
然而,说是召集,但此时县中仅存的心腹却只有吕范、娄圭、王修三人,吕范还早就在官寺后院呆了半日了。
“敌情不明,讯息也不完整,只知道有盗匪可能从北面襄国县过来,却不知在何处?”刚刚赶到的娄圭捻着自己的胡子如是分析道。“为今之计,应该先遣人通知城外诸乡里,让他们好生提防,然后再派人打探贼人数量,匪首来由,最后,还要遣人与襄国县联系,以图两面夹击”
这其实就是问题所在了。
首先,讯息不明,现在是只知道有一股贼寇好像往邯郸来了,而且还是走民间渠道传来的消息,至于这股贼寇的数量、兵器和其他什么情报,则全然不知,便是行迹都还没搞清楚;其次,事情牵扯到北面的襄国县,虽然公孙珣很‘跋扈’,虽然襄国县长不过是个五百石的低级县长,但却需要给人家最起码的尊重。
而很快,公孙珣却又发现自己还有别的窘境。
“襄国县县长我记得是叫甄度吧?”公孙珣抬头向早就闻讯过来的王修问道。“速速让县中发一封公文联络他。”
“是。”王修当即应声而答。
“且住。”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吕范忽然好奇问道。“甄姓县长,与中山甄氏没有关系吗?”
“并无关系。”王修也是从容解释道。“子衡兄不知,其实君侯路过彼处时也曾好奇,并专门打听了此人根脚这县君虽然姓甄,却与河北中山甄氏无关,乃是颍川甄氏。”
吕范闻言忽然一怔“颍川甄氏?”
“是,子衡兄初入襄国县境内便转道去了钜鹿,所以不知道此人情况也正常。”
“我不是这意思。”吕范摇头笑道。“我是汝南人,是听过颍川甄氏大名的不过却不是什么好名声。你们不晓得,这家人原本也是一户二流世家,但在三十年前却出了一件天大丑闻,因此一蹶不振,如今又有人出仕为官,也是让人感叹。”
王修一时茫然,而旁边的娄圭细细思索,却是恍然大悟“莫非是闻名天下的甄邵吗?”
此言一出,便是王修也好,公孙珣也罢,不由齐齐怔了一下,然后也跟着想起了这个著名人物。
其实,这个闻名天下的颍川甄邵干所行之事情说来也很简单。
当时甄邵在邺城当县令,而当时当权的人是‘跋扈将军’梁冀,甄邵又恰好有个好友得罪了梁冀,便跑来投奔他。结果呢,这甄邵一边好言相慰,将人收留下来,一边却把事情暗地里报告给了梁冀,害得这个好友直接被逮捕和处刑这叫典型的卖友求荣。
接着,梁冀因为这事奖赏他,给了他一个两千石的职务,但此时这甄邵的母亲恰好去世,他为了不影响自己的仕途,便将自己母亲偷偷埋在了马厩里,先昂然接受了任命,确保官职和名位到手,这才给母亲发丧这里也有个说法,叫做贪位埋母!
至于这种人的结果嘛后来梁冀一死,有知根知底的同僚在去洛阳的半路上遇到他,直接一拥而上把他车子砸了,衣服扒了,又捶了一顿,最后又在这厮背上写下了‘诌贵卖友,贪官埋母’八个字,并揪着此人立在大街上向所有人讲述此人的丑事。
中枢听到以后,立即下令永不叙用。
事情其实非常很简单,就是一个真小人的故事,但无奈这厮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跟大汉的传统价值观太冲突了,所以名声极大,以至于都三十年了,这天南地北的人居然都还记得。
“且不说他祖上如何了。”公孙珣脑子过了一遍此事后,便立即摆手。“赶紧按照子伯所言,先通知各乡里亭舍,让他们做好防盗警备,再发文与那甄度,请他派人去堵截这股盗匪,咱们自己也要派出一支人马在邯郸城北巡视”
“回禀君候,”王修等公孙珣说完以后方才拱手提醒。“我们此时并无人手。”
此言一出,公孙珣悚然而惊是了,自己长久以来依仗的基础力量,也是手中最强大的一股力量,也就是那两百屡经大战的义从了,此时绝大部分都不在邯郸!
非只如此,便是邯郸城中的机动武装力量,也就是那些县卒,还有郡卒,其实也全都不在。
这些人,还有少部分当地大户的宾客、壮丁全都和义从编制在了一起,又打散开来,分别交与了审配、韩当、魏越、杨开、牵招等人,此时正在太行山中分片包干,辛苦凿着贼窝子呢!
如今城中所余郡卒、县卒,无外乎是勉强守城、治安,就连公孙珣所居县寺也只有十来个义从留下,既是护卫,又是信使。
“看来这股贼寇本就是要趁虚而入。”吕范也是想到了这一点,然后不由摇头。“他们本来就是瞅准时机,看到我们最得力的力量都陷在了太行山中,这才避实就虚,直插我们腹心”
“要不要将山中的人手都调回来?”王修忍不住建议道。“太行山中的贼寇可以慢慢来,但邯郸腹心之地若遭荼毒,不说君侯威信有损,百姓也无辜啊?”
公孙珣一时默然。
“不可!”停了一会,还是吕范再度开口,轻易否决了这个提议。“若是如此,且不说剿匪攻坚之事要前功尽弃,就怕他们会闻风而退,然后故技重施,让我们始终剿不了匪叔治你想一想,这群襄国县境内的太行山匪下山,是不是本就是有感于唇亡齿寒,欲行围魏救赵之法?”
王修也是无奈颔首,但却又连连摇头“既如此,如之奈何呢?敌情不明、事涉两县,关键是还无兵无人。”
“其实国中还是有兵的。”许久没开口的娄圭忽然失笑。“而且,若是用这只兵马的话,便是和襄国县交涉之事都能免了”
众人纷纷一怔。
然后,吕范倒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莫不是指赵王手下的卫戍之士?”
“我近日回来后无所事事,只是每日四处闲逛。”娄圭轻笑言道。“也是听到了不少事情听说那郎中令赵平是个机灵之人?君侯为何不以他为将,调度赵王卫戍出面剿匪呢?大不了再派一个稳妥之人随军指导一二?”
“妙啊!”公孙珣也是不禁展颜。
娄圭所出的主意,着实出色!
首先,赵平是郎中令,是国中官职,他领兵出去可以无视疆界,自然就省的襄国县甄县长那里面子上不妥了;
其次,赵王的戍卫虽然有些花架子的感觉,可山中盗匪,又能强到哪里去呢?再说了,赵王作为一个封王,手里是有大量车辆、马匹的,所以这只戍卫真能出动的话,无疑是一个机动军事力量,这对平原上寻找并剿灭贼寇而言可不要太方便。
当然了,正如娄圭所言,赵平只是一个名分和招牌,肯定还要再派一个心腹之人进行直接指挥的。
然而这么一想的话,这个人选也很麻烦。
毕竟,这种跨区域的剿匪行动,和太行山上不一样的,领头的人不仅需要有战争经验,而且终究还要有和邻县打交道的政治交涉能力,同时还要能代表公孙珣压制住赵平换言之,要能打仗,能交涉,地位也要高一些。
“我去吧!”吕范起身自荐道。“我是郡中功曹,又是颍川邻郡之人,见了那甄县长也能从容应对至于行军打仗,我也曾多年主管大营庶务,最起码约束部队,严肃军纪还是能做到的,些许盗匪,应该不在话下。”
众人面面相觑王修一直在协助公孙珣署理县务,所以此时真正能派出去的人手无外乎是吕范和娄圭,而吕范可能确实更合适一些。
“子伯陪子衡一起去好了。”公孙珣稍一思索便干脆言道。“再把县中剩下的这十来个义从一起带过去”
“这未免”吕范赶紧推辞。“剩下这十来人是要护卫君侯安全的。”
“我不出城便是。”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反倒是你们,是要出去打仗的,而战场之上,万事不能托大,那些宫廷戍卫多是架子货,万一贼首是个有本事的怎么办?所以子衡、子伯你们二人相互取长补短不提,这十来个人则是要充当军官的,有他们居中,你们才能指挥得当!”
吕范和娄圭刚要再劝,公孙珣却再度摆手,语气也严肃了起来“此时不是争执这个的时候,你们也是知道我在邯郸全盘施政方针的,乃是一环扣一环。而所谓万事开头难,所以正如叔治之前所言,此时决不能放任这股盗匪为祸邯郸,丢了面子是小事,失了刚刚聚拢起来的人心就是大事了!故此,你二人此去,不仅要尽快拿下这股匪徒,还要干脆利索,以此来安抚和稳固人心!”
这话合情合理,而且鞭辟入里,于是吕范和娄圭各自对视一眼,也是不再推辞,便齐齐拱手。
蛙声依旧,一夜无言。
第二日一早,公孙珣便将赵平喊到县寺中好生一番要求和叮嘱,逼得此人不得不指天画地,先是答应即刻将王宫那三百宫廷戍卫和赵王私属的马匹、车辆全部发出,又再三保证万事一定以吕、娄二人为尊然后,方才狼狈而出,便径直去调度兵马了。
至于此人如何与赵王讨论,那就不关公孙珣的事了。
而到了中午,就在城中诸事准备完毕,信使、预警也都已经发出,三百车骑也全数预备整齐之时,公孙珣这边也受到了襄城县甄县长的正式通报。
其实,说是通报,可襄城县也是只晓得有一股太行山匪从山中聚啸而出,中途攻击了一个张氏的庄子,大概是取了一些粮食、金银,然后便往南面邯郸县而来,具体情况依然两眼一抹黑。
当然了,公孙珣倒是从公文中看出了些别的东西此人对治下出了这种事,然后又牵扯到公孙珣领地,明显显得极度不安。
就是不晓得是对这股贼寇不安呢,还是对公孙珣感到不安?
但不管如何了,事情得到了进一步验证,这三百车骑也就不再犹豫,直接出城往县北去堵这股贼寇了。
接下来,一日间并无讯息,两日间也并无讯息,邯郸城北的乡亭无人发现这股有能力烧毁一个庄园的盗匪,而吕范和娄圭在确定邯郸县境内并无贼寇以后,一边发信回来,一边变按照原计划领兵进入了襄国县境内。
不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公孙珣却稍微有些担心了起来。
“君侯所意,莫非是担心这股贼寇的动向?”问话的不是王修,而是无所事事的沮宗,这日上午,细雨纷纷,此人正陪着公孙珣闲坐在官寺后院的廊下一边观雨一边下棋。“如此局面,莫不是回山去了?”
“其实不瞒公祧。”公孙珣眉头紧皱,俨然心思不在手中木牌上。“我也是这般猜度,但不知为何,后来越想越不安,其实并不是担心他们回山会如何难剿,而是对此事有些通盘的疑虑,可偏偏又了无头绪,这才找了公祧你过来”
“君侯请言。”整日无事的沮宗倒是一如既往的轻松。
“你说,若是这股贼寇抢了一把便直接回山,岂不是说彼辈只是乌合之众?”
“他们本就是乌合之众吧?”沮宗随意接口道。
“可若是如此,他们又如何下的山呢?”公孙珣放下棋子,正色询问道。“太行山中的盗匪,我们如今看的分外清楚,乃是极为散乱的,而能烧掉张氏一个庄子的大股盗匪,明显是从山中各处汇集出来的试问,能把这些各不统属的盗匪聚拢起来的人物,又怎么会坐视他们一哄而散呢?”
沮宗稍一思索,便也认真起来“莫不是怕了官军?眼见着官军去讨伐,便顺势散掉”
“且不说这个,”公孙珣连连摇头。“我再问你,能将山中盗匪临时聚拢起来的人,应该是何等人物?”
“不该是山中积年的老匪吗?”
“若本是太行山中的人物,趁此机会聚拢各股贼人,未必会避战的,便是避战也不会悄无声息的”公孙珣再度摇头。“这种人需要胜仗和劫获来稳定人心。”
“那就只能是本地大豪了!”沮宗坦诚言道。“只是本地大豪多对君侯你心怀敬畏吧?”
“未必!”公孙珣低头下了一字,然后抬头瞥了对方一言。“申氏被我灭族说不定有漏网之鱼,也说不定有申氏的亲朋故旧,深恨于我!”
“这倒是也有可能。”沮宗缓缓颔首。“申氏立足百年,不说漏网之鱼,也不是亲朋故旧,便是魏郡、钜鹿都有申氏的小支,真有人来寻仇也未必可知可若是如此,也是不对,因为深仇大恨,更兼豪强子弟多有手段,更不该让费心聚拢出来的盗匪就此消失不见吧?”
“这便是我所疑虑的了。”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总是想不通能将山中盗匪聚拢出来的人,怎么讲都是个人物,断不会就这么虎头蛇尾!是还有后手,还是出了意外?!”
沮宗亦是无言。
“君侯!”就在此时,一个县吏顶着蒙蒙细雨忽然来报。“襄国县遣人送来文书,同时还带来了一个张氏庄园幸存的徒附,说是此人知晓那股盗匪的内情!”
沮宗一时大喜“这岂不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
公孙珣手持棋子,既不落下,也不放回,居然一时面无表情。
——————我是无耻的分线——————
“颍川甄邵诌附梁冀,为邺令。有同岁生得罪于冀,亡奔邵,邵伪纳而阴以告冀,冀即捕杀之。邵当迁为郡守,会母亡,邵且埋尸于马屋,先受封,然后发丧。冀死,邵还至洛阳,议郎李燮行涂遇之,使卒投车于沟中,笞捶乱下,大署帛于其背曰‘谄贵卖友,贪官埋母’。乃具表其状。邵遂废锢终身。”——后汉书李杜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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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四章 人间多真情
“奇怪!”邯郸县寺一间宽阔的公房内,此时早已经因为天色发暗而点着灯火,而灯火下,署理县中庶务的王修正对着手中公文一阵蹙眉。“公文确实无误,我也已经遣人去通报我家君候了可是,为何这公文上署的日期是四日前?若是四日前你们便从襄城县中出发,为何三日前你们甄县长快马来报的公文上却没有提及你们?”
“王县丞见谅,”为首的一名高大吏员赶紧俯身解释了一句。“这等事物便不是我们这些下吏可以知道的了,许是我家县君一时笔误也有可能不瞒县丞,我隐约记得两封公文是前后脚发出的,之前并未寻到此人,便先发了那封快马公文。后来此人被寻到,我家县尊不敢耽误无虑候的大事,便又赶紧匆忙写了这篇公文,让我们连夜送此人过来。”
“或许吧。”王修也是认可了这种说法。“匆忙之下有所错漏也属正常。你们稍待,我家县君应该马上就要召见你们此人这是淋了雨受了凉嘛,要不要先喝碗热汤?”
说着,王叔治却是顺势指向了地上匍匐的一人,这应该就是那个文书上的。
“上官过虑了。”依旧是那名高大吏员昂然拱手示意。“他其实并无大碍,只是那日遇到匪徒不免有些惊吓一个张氏豢养在庄园中的游侠宾客,平日里仗着主家的权势好勇斗狠,在我们县中还颇有勇名,向来是不可一世的,可等遇到了真刀实阵,却不免露了行迹。”
王修眉毛一挑,刚要再问几句,门外报信的吏员却已经回来了,说是君候要在官寺后院私下召见襄国县来人,便不得不就此作罢。
而既然是后院相见,那就不好去这么多人了,来报信的吏员更是直言只要两人过去。于是乎,那高大吏员兀自拽起那个身体僵硬的张氏宾客,直接随着来人往后院而去,而其余两三名随员便只好留在了这边。
几拐几抹后这二人终于来到了后院,而这身材高大的吏员甫一进来,只是抬眼一瞅,便看到了足足有四五人候在此处。
不过,最吸引他目光的却只是其中两个人。
为首一个盘腿坐在廊下几案旁,华衣白肤,气度不凡,端是世家作风,正在好奇望着自己。不过,让高大吏员尤其注意的是,此人年纪轻轻身上便配着这天下少见的紫绶金印,身后更是立着三个县吏打扮的握刀之人不用想,这应当便是那位无虑亭侯了!
至于另外一个人,乃是站的格外向前,却立身在廊檐外细雨中一个身材高大男子。细雨蒙蒙,也看不清面相,身上衣物也不是特别华丽,从站位上看应该也是个侍卫之流高大吏员之所以注意到他,只是武者出于本能,晓得此人在这些扶刀男子中间最有勇力罢了。
“你便是甄县长遣来的吏员吗?”正在高大吏员四下打量之时,那气度不凡的无虑候已经轻声发问了。“且上前来,手中之人便是公文上所言的知情之人了?”
“回禀君侯,”高大吏员在对面两三名县吏的紧张注视下,直接踏上走廊来到对方面前数步之处,却是直接将手中之人扔到了地上,原来此人不知何时已经被他用什么法子给弄昏了。“此人是个知情之人倒不错,可在下却不是襄国县的吏员。”
那无虑候闻言一怔,然后方才好奇追问:“那你是何人?”
“回禀君侯,”高大吏员再度拱手行礼,然后从容应道。“在下是个刺客,这地上之人与我百金,请我来此刺杀君候,方有此行。”
廊下一时无言,而隔了足足数息,那几名立在无虑候身后的县吏才恍然拔出腰刀,与这此人对峙,其中一人更是赶紧上前抓住地上那昏迷之人搜检捆缚果然是从这人怀中寻出一柄利刃来。
盘腿坐在走廊上的无虑亭侯也是怔了一下,但终究是气度不凡,反应过来以后倒是不慌不忙:“看此情形,壮士是不准备杀我了?不然也不至于迷途知返,将此人擒获奉与我。”
“却也未必。”高大刺客从容对道。“只是先把此人擒获奉上,至于我有没有‘迷途知返’,其实尚有一问,若不能弄清楚,在下总是不甘的。”
“如今这情形”盘腿坐在那里的无虑候回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几名持刀县吏,也是忍不住一时失笑。“也罢,你问吧,我也好奇你为何要临时改换主意!”
“也不算临时改变主意。”身材高大的刺客连连摇头,虽然处在多人包围之中倒是凛然不惧,甚至有些谈性正浓的感觉。“君候晓得这个被我击昏之人是谁吗?”
无虑候轻瞥了一眼自己身旁已经被捆起来的昏倒之人,也是轻轻摇头。
“此人唤做申虎,正是赵国申氏子弟,他平日里好勇斗狠,乃是一个游侠作风之人,在赵国、魏郡、钜鹿、常山都算是有些名气当日,申氏先是嫡脉三兄弟被诛,然后又被君候灭族立威,此人恰好在外游荡做客,便躲入了一个友人家中,算是活了下来。”
“原来如此,”那侯爷倒也不慌不忙。“这就说的通了,凡人想要做一事,总是要有缘故的为友报仇也好,为家族复仇也罢,都在情理之中。那壮士你呢,因何与此人混在一起?”
“我?我本是常山人,先也是做游侠,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入了太行山中厮混当然,不是邯郸境内的太行山,而是在北面襄国、柏人乃至于常山境内厮混总之,之前的名声还在,所以经常下山做些生意罢了。”
“看来你生意不错,百金的佣金可不是小数目。”
“却也是被逼无奈。”这刺客此时倒是有些动容之意了。“我自少年便在常山出名,得了些许混号,等入了太行山后这名号反而越来越大,以至于不少人扶老携幼专门去山中投奔于我,最后越积越多,也是难以养活,这才不得已做这种生意,因此得了此人千石粮食和百金邀约后便联合了襄国县那段太行山中的朋友,一起下来帮忙”
“原来如此”那位紫绶金印的无虑候闻言一怔,也是有些醒悟的意思。“既然你便那股太行山匪的首领,想来是要问我们邯郸这边剿灭山中匪徒一事?你想为他们求情?”
“不是,”刺客当即摇头。“我在城中潜伏两日,也知道了些讯息恕我直言,山中那些人既然下定决心反抗,那便是成败由人,何必再问?我只是想问一问贵人,之前被你招抚出来的流民固然是被安置了下来,可天长日久,又如何能保证这些人不再被逼上山呢?正如我之前所言,我在山中,只是见上山之人越来越多罢了!”
盘腿坐在那里的侯爷一时无言以对。
“为一任,履一职,行一责,做一事,只能说是尽力而为了。”就在这时,旁边渐渐有些紧密的细雨中,一人忽然出扬声作答。“别人我管不到,但我公孙珣既然主政一方,有一时便是一时,又怎么可能任由这世道废弛下去呢?”
那刺客怔了片刻,方才茫然回首,却发现居然是立在廊檐外的那个高大护卫在说话,也是不由惊愕反问:“你又是谁?”
“这是我家君侯。”此时,坐在走廊木板上的那位‘无虑候’方才失笑起身,然后居然直接解下了腰中的印绶,从容上前交与了那名‘侍卫’。“我乃是魏郡广平沮宗,我家君侯听到你来便猜到事情有诈,本想借此设局就地擒拿,却不想遇到了一位义士。”
刺客恍然若失他这人平素自视甚高,进来以后也是一直把控局面的主动,但此时被陡然遭遇翻转,也是不由失态。
“这便是我的应答,义士以为如何啊?”公孙珣从雨中步入廊下,从容接过印绶,便回身重新看顾起了这名身材高大的刺客。
“回禀贵人。”刺客回过神来,无奈叹了口气。“贵人的回复虽然并不能让我满意,但却足以让在下无话可说说到底,若非是城中这两日知晓了贵人作为,知道贵人是个做事的能吏,我又怎么会临阵献上此人呢?”
“我想也是。”公孙珣跺了跺脚上的水渍,也是毫不避讳。“自古刺客以义为先,我公孙珣自问在邯郸所为之事皆是大公无私,若是这申氏余孽私人欲行报复之举,我自然无话可说。可今日之事,你自陈是个仁义之人,却要为了百金而杀我,又算是什么呢?”
刺客欲言又止。
“你还有何话说?”公孙珣不以为然的反问道。
“并无他言”刺客无奈拱手。
“既如此,我也不问你姓名,也不打听别的讯息,你毁百金之约,我也赠你百金偿还人情,江湖路远,就此别过,下次相见便是官贼不两立了!”公孙珣连连挥手,居然是想赶此人出去。
而这人怔了许久,却也终究是无奈,也只好拱手而走。
沮宗登时也是欲言又止。
“将这申虎拖下去严刑拷打,”公孙珣继续凛然吩咐道。“问清楚此事缘由”
几名县吏当即拖着还昏迷不醒的那人往官寺前面而去了。
片刻后,就在公孙珣满身潮湿,对着走廊外的雨线若有所思之际,沮宗终于是再度鼓起勇气想要开口但此时,外面却又一阵喧哗,俨然是忠于职守的王修听闻消息后匆忙赶到。
“属下失职!”王修甫一来到跟前便直接俯身请罪。“竟让刺客混到君侯身前。”
“叔治不必如此,”公孙珣赶紧扶起这个在他心中分量越来越重的得力下属。“本就是看穿了此人行迹,想要趁机擒拿的,并不碍事倒不想遇到了个有意思的人。”
“可君侯为何不直接下令让人在官寺前院拿下这些人?”王修依旧难以接受。“何必要引入后院?”
“叔治兄这就是不体谅君侯的苦心了。”沮宗终于是开了口。“君侯这是怕打草惊蛇,以至于让叔治兄陷入险境,所以才引入后院的用君侯的话来说,将来人分割开来,引入后院的话,仅是一两个人,又早有准备的话,那自然可以从容应对,更别说我们还定了下幻影移形之策。。”
“不错,”公孙珣也是苦笑。“身边得力武士不多,我自己反而是官寺内的难得好手真是人到用时方觉少啊!”
这次轮到王修欲言又止了。
“我正要问君侯。”沮宗闻言眉毛一挑,也是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那个刺客听闻君侯行政有道,便临阵倒戈,也算是个难得的义士,更兼他身手矫健,只一掌便把这申虎给击晕了过去,也是个难得的武勇之士君侯为何不趁机留下他呢,反而拒之于千里之外?”
“因为他会回来的。”公孙珣当即回头嗤笑。
“这是怎么说?”沮宗也是愕然。“君侯怎么知道的?”
“从两件事中猜出来的而已。”公孙珣看到地板浸湿,便依旧站在那里解释。“公祧只见他义气过人,却没想过他是个不安分的主吗?年少豪侠知名,后来更是上太行山为寇,估计也是平素多行不法;而上山为寇后,其人更是招揽流民,邀买人心,按他自己说法,太行山绵延千里,他居然从常山到赵国多有名望他想干吗?!”
沮宗喏喏无言。
“若是愚蠢,便是想造反为乱,取汉室而代之;若是聪明,必然是和大部分游侠一样,想寻个出身只是走岔了道,不小心沦为贼寇罢了。”一旁的王修冷言道破了此人心思。“然后依旧心有不甘。”
“必是后者了。”沮宗也反应了过来。“不然断不会留意君侯招抚太行山之事,也不会专门问那些人后来处置之事”
“非只如此,”公孙珣愈发冷笑不止。“他入内后明明也看出了我的不凡,但眼睛一落到公祧你身上的绶印后便挪不开视线,再也不疑其他,只是盯着你这位‘君侯’说话,俨然是有心表现或者说他不直接将那申虎拿下之后入内,或者直接杀了申虎来见我,怕是本就想借机在我面前表现一番。心思太重!”
沮宗彻底无言现在想来,对方一言一行,竟然都像是主动阐述自己能耐,宛如宛如大户人家招揽宾客时,某些人上去自吹自擂一般。
“君侯说从两事猜到他必然会回来,一事是他心思不纯,另一事又如何说?”王修蹙眉追问。
“另一事”公孙珣此时表情已经不是嘲讽,而是阴冷了。“我问你二人,能烧掉一个庄园的贼寇得有多少人?”
“按照张氏族长所言他家那个庄园的规模,最少二三百,多了不好说。”王修稍一计算便轻易得出答案。
“那现在人呢?”公孙珣猛然反问道。“这么多贼寇,现在人在哪里?!”
王修和沮宗都不是军略上的人才,所以都没有反应过来当然,王修跟着公孙珣全程参与了征伐高句丽一役,可能明白了自家君侯的意思,但此时,公孙珣明显有些动怒,却是不好多言了。
“当日申氏灭族,这申虎恰好外出,然后被友人所匿这友人是谁?”
“这贼寇早不来晚不来,等到我身边武勇之士都被派出去剿匪以后方才动手,逼得把我身边最后得力之人都给调了出去,方才行险一击这是何等宽阔的视野与何等敏锐的眼光?是一个素有豪侠名头的豪强子弟能想到的吗?”
“千石粮食,外加百金为约,请刚才那个在赵国和常山两地名声极大的刺客领着这么多太行山匪出手这是一个家破人亡的豪强子弟能做出来的吗?!”
“那股贼寇之所以消失不见,只怕是被这位友人给特意隐匿了起来。”一连串的发问后,公孙珣如此断言道。“而这位‘友人’如此大的势力你们说说,该是何等人物?”
“只怕是赵国为数不多的那几家人了。”沮宗失态言道。“表面畏服于君侯,背地里却做出这等事端,着实可恶!”
“我所恶的可不止是这一点。”公孙珣伸出手来接着走廊外愈发紧密的雨线言道。“你们再想一想,既然那股太行山匪全都握在那位‘友人’手中,这刺客为何又敢轻易将申虎奉上?!”
王修和沮宗对视一眼,也是各自遍体冰凉像刚才那个刺客一般的人物,俨然是靠名声吃饭,所以他断然不可能不顾那股山匪的性命!然而,此人还是将申虎直接奉上,谁给他的胆子?!
而且再一想,其实百金也好,千石粮食也罢,必然是那‘友人’所出,所以那刺客来之前,俨然是直接与‘友人’讨论‘生意’。
换言之,这个刺客是得了确切讯息的,这才敢轻易将申虎奉上。
再换言之,那位‘友人’本来就存了事情不谐,杀掉申虎的心思。
“不过百密一疏”王修忽然言道。“那个什么‘友人’必然是要求刺客以申虎首级奉上而非是以活人送到君侯跟前,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刺客区区一个山中匪寇,居然也存着自己的心思,此人为了直面君侯居然擅自行动。而刺客醒悟过来以后,也必然会回来寻主公求助!”
“就不知道这个申虎何时招供?”沮宗今日已经屡次失态了。“我沮宗也认识一下这位古道热肠的赵国‘友人’!”
“只是”王修复又疑惑道。“我还是有一事不明如果这位‘友人’一开始便存了对申虎不良之心,为何一开始还要收留他?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当时检举,或者直接拒之门外又如何呢?”
“我已经大致猜到了。”盯着屋檐下雨线许久的公孙珣再度开口道。“不过不急或是申虎招认或是那位‘义士’来与我竹筒倒豆子,反正今日便真相大白了!”
天色渐晚,然而雨势却渐渐放缓了。
公孙珣换了身衣服,也没把王修放走,反而重新架起几案,再加上一个沮宗,三人打起了四季动物牌,然后静静等着消息到来。
“回禀君侯!”稍倾片刻,一下午来了好几次狱吏再度折返,面上全是水珠,不知道是雨淋的还是如何。“那申虎还是不招,我们按照沮公子的意思直接告诉他,是他那‘友人’卖了他,如今只要知道那‘友人’性命便放他一条生路。可他却直言求死,还声称前车之鉴,虽为人所卖,但己身却不愿做卖友之人!”
公孙珣哑然失笑:“无所谓了,他既然如此重情三只猴他既然如此重情,就在狱中杀了他,全了他的心思便是。”
狱吏当即告辞可怜一个申氏余孤,费劲千辛万苦见到仇人,却来不及说上半句话,到如今便匆匆送了性命。
“只是不知道那褚(通堵)飞燕何时会来?”王修俨然是对牌局心不在焉。“该不会是被人灭口了吧?”
“那倒不至于。”公孙珣连连摇头。“之前听那申虎说此人唤做褚燕,号为飞燕之后,我就觉得此人有些运道当然,再不来,我也要生气了虽说河北真定人,但却又不信赵,我何须给他脸面?!”
话音刚落,池塘后面却是转出一个浑身血迹的人来:“褚燕拜见君侯,请君侯恕在下之前无礼之罪,并请君侯救一救我的那些下属,我知道他们是贼寇,不敢求饶恕,只求活命”
说着,这褚燕居然直接在池塘边上下跪恳求。
“果然是飞燕。”沮宗忍不住嘀咕了一声。“何时翻进来的?”
“怎么一个个都如此重情重义呢?”公孙珣冷笑一声,然后豁然起身。“搞得好像只有我一人不通情面一样褚燕!”
“在!”
“我只问你一件事!”
“君侯请讲。”
“那个之前收留了申虎,现在又握住了你那些下属的‘友人’是不是襄国县长甄度?”
王修与沮宗齐齐愕然,然后又齐齐看向池塘边的那只‘飞燕’。
不知何时开始,天色已经渐渐放晴,此时晚霞尽出,映照在池塘边上,水珠幽草,煞是好看!
褚燕闻言也是一怔,但终究是长叹一声,便叩首在草地上请罪:“君侯文武韬略,可笑褚燕却自以为是,真是班门弄斧请君侯救一救我那些下属,但能活他们性命,在下愿意结草衔环来报君侯大恩。”
“你说地方,我写一封信让在襄国县游弋的三百车骑去寻人便是。”公孙珣脸色依旧有些不好看。“但事先说好,如此未必有用,而且寻到他们也要依法处置!”
“有用没用是一说,依法处置也是一说,但君侯愿意去救一救,已经让在下感激涕零了!”褚燕赶紧言道。“我的人都被那甄县长带着隐匿在苏人亭下的一个庄园里。”
此时,王修、沮宗早已经推开木牌,奉上纸笔,公孙珣抬手便要写便笺。然而,刚写了一行字,门外便忽然有县吏来报。
“又是何事?”公孙珣心中一动,面色更是难看。“莫告诉我是襄国有了讯息!”
后院其余三人齐齐望向来人,而来人一时茫然,却依旧强笑:“君侯真是神机妙算襄国县来了公文,说是襄国甄县长调得到了贼情,然后攻下了一个襄国县苏人亭治下的一个庄子,将贼人一网打尽!不过,这公文上还说,比较奇怪的是,这个庄园居然是邯郸氏的私产!”
公孙珣豁然起身,一脚踹飞了面前的几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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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晚晴.李商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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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五章 只见旧人哭(上)
公孙珣失态大怒是有缘由的。
今日若非是遇到褚飞燕这个身在草莽却志在庙堂的奇葩山贼,他差点便被那甄度给彻底蒙混过去!
然而,甄度是个什么玩意?!
区区五百石的县长,连县令都不是,却试图将他这个超品的亭侯给玩弄在鼓掌之中。
想这位无虑候今年不过二十四岁,从緱氏山到弹汗山,从辽东到洛阳,虽然也遇到过一些变态的鞭挞,但不是长辈便是被人轻轻放过,何曾被一个不曾放在眼里的人耍成这样?!
更重要的是,他公孙珣这边可是在收拢人心,辛苦为政啊?怎么就被人稀里糊涂的又戏弄又抢功,还要被人当刀子使呢?!
“沮公祧!”公孙珣劈开几案后,继续手持利刃,也是怒气不减。
“在下在此。”沮宗几乎是用发颤的嗓音应声。
可怜他一个世家公子,来到此处也只是整日陪公孙珣打个牌下个棋,如何见过对方如此盛怒?
“这件事情你已经想清楚了吗?”公孙珣一手握刀另一手却指向了对方。
“大略已经想通了!”沮宗赶紧低头。
“复述一遍!”公孙珣冷冰冰的言道。“让我看看你与你兄长到底差多少”
“是。”沮宗干咽了一口口水后应道。“申虎本人应当只是个意外,但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他便去投奔了有些交情的甄县长”
“怎么可能是巧合?”
“是”沮宗当即更正道。“申虎应该早就知道这位甄县长祖上出过一个因为卖友求荣而闻名天下的小人,明白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作出类似之事,否则颍川甄氏花了几十年重建的名声便要毁于一旦,这才专门去投奔对方。甚至还可能把自己投奔此人的讯息提前通知了别人,逼得甄度不得不接纳他,也不得不襄助于他!”
“接着说。”
“甄度因为祖上的故事不得已收留了申虎,然后便陷入了到了两难之地。一边,他无论如何不能再让甄氏担上卖友之名,所以必须要保住申虎;另一边,这个申虎却要执意报仇,与君侯为难,这其实也是死路一条。”猜度到这里,沮宗也是不由一叹。“于是甄度便苦心设计了这一切表面上是一力协助申虎报仇,又是利用太行山匪转移视线,又是突袭刺杀;而内里却有多重准备,大致是要借君侯与山匪之手了结此事,最后再灭口山匪,瞒过君侯。”
听到这里,公孙珣的表情愈发阴暗,也就兀自接过了此言:“若是此事成了,那申虎明明是他雇佣褚燕杀的,却在外人看来是褚燕有感于我的德行而动手了断的;那盗匪明明是他引来的,也是他灭口的,却成了他的功劳,我辛苦出兵却只是白饶;最后还要嫁祸给邯郸氏,让我去找邯郸氏的麻烦?!这算一石几鸟?!”
“他还故意在公文日期上留下了极为明显的破绽。”王修也在一旁补充道。“便于推脱”
“机关算尽太聪明,聪明却反被聪明误!”公孙珣看了一眼因为甄度下手太快还颓废在池塘边上的褚燕,却是将刀子转手递向了沮宗。“既然公祧对此事已经明了,那便好办了拿着这把刀子!”
“喏!”沮宗小心翼翼的接过这把颇为知名的断刀。
“做我的公车去,以使者的名义去襄国县寻郡功曹掾吕范。”公孙珣忽然轻轻咧开嘴角笑了一声,语气也变得温柔了不少。“将你刚才所说的这个故事说与督军的吕子衡听,再把刀子给他让他把人与我带到邯郸来!”
“明白了!”沮宗猛地打了个寒颤,然后躬身一礼,便逃也似的捧着刀子离开了后院。
“多谢贵人为我那些兄弟报仇”褚燕此时方才回过神一般,俯身叩谢不止。“褚燕感激不尽!”
公孙珣抬眼看了下此人,若非是此人武力、野心都超出一个山贼的范畴,否则他这位无虑亭侯今日怕是真要栽在那个甄度手中。但是,与胁迫他人相助自己的申虎相比,与用心歹毒,杀伤无辜的甄度相比,此人难道就很纯良吗?
“我不是为你。”恢复平静的公孙珣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走入了房中。
王修目视自家这位君侯转入房内,心中也是一时感叹其实,他早看的出来,自家主公心中向来有一股难以描述的傲气,不是对某个人的,也不是对某些人,而是对这普天下万事万物的,故此今日险些被邻县县长玩弄于鼓掌之后才会如此震怒。
当然,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王叔治这人历来勤恳忠谨,便赶紧招呼来婢女仆役,收拾几案,并安顿那只‘飞燕’,又寻人来与他看伤当然,人家褚燕既然号为飞燕,便是公孙大娘都隐约提过的人物,那几个想要灭他口的人又怎么会是他对手,一身血迹到多是旁人的。
不止如此,后院安顿好后,王修还不忘转到官寺前院,叫来所有县吏,一边让他们调度了些许守城的郡卒来防卫官寺,一边却又安抚人心,准备迎接那三百车骑归来后的风波。
一连数日,平安无事。
但也仅仅就是数日后,随着吕范、娄圭、沮宗、赵平还有三百车骑自襄国县返回邯郸城,然后那个大胡子牵招也带着几十个义从匆忙从太行山中返回后,城中气氛却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自魏氏以下,赵国大小宗族全都在忐忑不安中被邀请到了城中,而相聚的地点居然是满是野草的郡府官寺按照公孙珣派出去请人的义从所言,那里地方宽敞,也是赵国名正言顺的治所,正适合明正典刑!
没有座椅,没有几案,没有宴席,更没有大锅煮羊,所有人都只是表情呆滞的站在满是荒草官寺院中,忍受着蚂蚱与蚊虫,然后悄悄的跟面色惨白的邯郸氏族长保持了一定距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到如今,便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人也都知道了,申氏余孽刺杀公孙珣不成反被杀,而与此同时襄国县长却在治下苏人亭的一个邯郸氏庄园中围杀了数百太行山贼!
怕是傻子才会以为这中间没有关系!
实际上,邯郸氏族长这几日光是信件都写出了七八封去,甚至还给冀州刺史王方写了信得亏公孙纸的出现让这年头写信变得如此轻松反正,就差请巫女做法将自己死了几十年的亲爹请回来了!
要知道,邯郸氏族长的亲父,之前便说过的,可是官至两千石的。
然而,写出去的信几乎全部石沉大海,最期待的冀州刺史王方也同样连个回信都没有,这就难免让邯郸氏上下人心惶惶了。
而到了今日,这邯郸氏族长也是认命一般跟着来请之人入了城据说,来时哭哭啼啼,重新检查了一遍遗书不说,连个服侍在身边的后辈都没舍得带,生怕到时候多送一个人头。
也是可怜!
就在众人一边忍受蚂蚱,一边暗暗打量这邯郸氏的面相之时,公孙珣也是在一群心腹和数十持刀武士的簇拥下忽然间涌入了官寺,前者捧着这位无虑亭侯堂而皇之的立在许久没有打开的官寺大堂前的台阶上,后者则四散开来将所有人围住。
众人当即肃然,连魏松都在儿子的搀扶下低下了头。
“诸位,自申氏灭亡后,我本不想再杀人的,也不想在诸位面前露出此刀的刀刃。”公孙珣站定身子,干脆利索的拔出了自己的那柄断刀,也是开门见山。“但有些人实在是做过了头,不杀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我今日叫诸位来,并不要求诸位做什么,只求一个见证!待我杀人后,尔等尽管将此事说与你们的好友至交,故人旧识只求不做修饰,直言不讳即刻!”
邯郸氏的族长几乎摇摇欲坠。
其余人也是愈发用同情的目光关照起了此人众人皆是心思通透之辈,如何听不懂公孙珣话中的意思?这位侯爷虽然言语平和,好像轻描淡写,但其中的决心却是显露无疑,更是早有准备,绝不动摇!
“邯郸公”公孙珣果然开口了。“你到前面来,我有话问你。”
邯郸氏族长心知再无幸理,也是深呼吸了一口气,挺直腰杆来到院子最中间,并对着公孙珣微微拱手:“君侯可是要问襄国县一事?”
“不错。”公孙珣微微眯起眼睛质问道。“贼寇数百,隐匿在你家的庄子里,此事你有何话可说?”
“回禀君候。”事到临头,邯郸氏族长再度长呼了一口气,也算彻底放开了负担。“此事我真不知晓,那个庄园因为占据河道,最近被襄国县连发公文,要求退出”
“所以你便退出去了?”
“是!”邯郸氏族长赶紧言道。“当时君侯刚刚在此地诛申氏立威不久,我怕襄国县长有意仿效,为以防万一便赶紧”
“那此事便简单了,”公孙珣从容打断了对方话语,倒是依旧不喜不怒。“现如今是先有数百贼人犯案后消失不见,然后又有襄国县长用印公文到我手中,直言在你家庄园放火围杀了数百贼人然后邯郸公你又告诉我,是襄国县官府之前让你们清退了那个庄园?”
“正是如此。”
“那你们邯郸氏与襄国县官府中必然有一个与太行山贼人有所勾结对不对?”
“或或许或许吧?”邯郸氏族长结结巴巴应道。
“把人带上来。”公孙珣忽然百无聊赖地一挥手,倒是让满院子人目瞪口呆。
原来,目光所及之处,居然有一位众人的熟人被反绑着双手给推了进来此人出任襄国县长已经两年有余,赵国境内的大族管事人,又有几个不认识的呢?
“甄县长,”公孙珣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当日匆匆赴任,未曾拜访,不想你我今日以如此局面相见。”
“公孙县令!”甄度勉力应道。“我大概知道你误信了一个山贼和一个逃犯,对我有了误会”
“且不说这个,邯郸氏也是本地名族,他们也觉得是你勾结了太行山匪”
“正是如此!”邯郸氏族长恍然大悟,不顾礼仪连声出言。“君侯明察秋毫,正是如此!”
听到此处,一旁围观的赵国名族长老们也是纷纷愕然无语看来这公孙珣居然以为此事是襄国县县长所为,而邯郸氏无辜了?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证据或证言,居然直接不顾法度,将人家一县之长给捆缚到了此处。
“公孙县令!”甄度赶紧反驳。“你不信一县之长,反而要信一个屡次与你为难的地方豪强之辈吗?!”
“我父乃是两千石,家中乃是世族”
“放屁!”甄度怒斥道。“你们邯郸氏仗着人口繁多,势力庞大,肆意侵害乡里,只因为之前要你家清退侵占河道的庄园,便勾引太行山匪荼毒我县!如今更是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如此作为又有什么资格自称世族?!公孙县君,请你明鉴!”
“那来行刺我的太行盗匪也说自己是你甄县长所佣又做何解?”
“一个盗匪!”甄度再度重审了一遍自己的理由。“君侯何以信一盗匪,又信一残民豪强,而不信一县长?!如此,何以服天下人?”
周围围观众人一时无言乃至于议论纷纷。
毕竟,确如此人所言,尽管出于兔死狐悲之意对邯郸氏有所同情,但平心而论,甄度也是一县之长,从官府的角度来说,都是一面之词,不信同僚难道要信别人吗?
其实,这也是甄度计划中的绝妙之处,尽管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滴水不漏,但他毕竟是一县之长。所以从常理来说,公孙珣没有理由去信一个明显跟他有利益冲突的邯郸氏、一个太行山中跑出来的陌生山贼、一个跟他有灭族之仇的申氏余孽,却去怀疑一个同僚。
实际上,便是吕范、娄圭等人也都对此事有一些不同看法,他们认为或许真是邯郸氏所为也未必只不过公孙珣盛怒之下,把刀子和‘故事’都送过去了,那吕子衡也只好捏着鼻子在宴席上将此人绑了回来。
当然,和其他人因为对山贼的轻视,而总是不愿意相信那个关键证人的证言不同,公孙珣却是从骨子里更愿意去相信那个绰号‘飞燕’的太行山贼的,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后来的成就自家老娘是隐约说过一个黑山‘飞燕’的,虽然彼时姓张,但山贼嘛,改个姓似乎也没什么,关键是,公孙珣记得很清楚,此人居然在黄巾之乱后一度拥众百万。
一个拥众百万的山贼没有理由去刻意污蔑一个五百石的县长这么一想不就很自然了吗?
“说的好!”就在甄度气色渐缓之时,公孙珣忽然失笑。“但是,你家中名声也很不好。故此,那姓申的说你们颍川甄氏多为卖友之人,你之所为宛如你叔祖一般时,我也是难辨是非”
“申虎无耻!”甄度额头青筋暴露。
“你焉知此人唤做申虎?!”公孙珣忽然冷笑。
—————我是哭泣的分割线—————
“太祖为邯郸令,襄国长暗妒,乃遣刺客做使者至。逢太祖与沮宗棋于县寺后院,见宗世家风范,风流倜傥,遂解印绶,戏使沮公祧代己,自捉刀立檐下雨中。既见,刺客入内,直弃刃于地,告以区直。宗奇而问之。刺客乃曰:‘君侯雅望非常,然雨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故不敢动。’太祖笑而赦之,复赠百金以慰。”——世说新语.诡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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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六章 只见旧人哭(下)
“你焉知此人唤做申虎?!”公孙珣忽然冷笑。
甄度旋即惊惶语塞。
而这一惊惶便足以改变局势了说到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位甄县长根本不是在自辩清白,而是在争一股气势,就看他能不能保持住自己受冤屈的形象,用那种悲愤的气势压住场面,然后取信于公孙珣了。
但是,他这一惊惶,便有些万事皆休的感觉了。
不说公孙珣,在场的其余人等,哪个不是心思玲珑之辈?此时又有哪个还猜不出此人最起码跟那场刺杀脱不了干系?
“不是,我是在襄国那里隐约听人言,当日好像走失了一个申氏子弟,唤做申虎”甄度心知中计,也是满头大汗,连连解释。
“你确定?”公孙珣面色不动,只是低头看手中之刀,居然没有就势将对方一棍子打死。
“我确定!”被缚着双手的甄度此时多少恢复了一些气势,便一口咬定。“申虎此人乃是赵国颇有名气的游侠,经常四处游荡,当日君侯处置申氏族人时,便隐约听说他不在族中,应该是恰好逃了出去。只是后来忽然又消失不见,我还以为是君侯的人将他寻到明正典刑了。现在想来,必然是邯郸氏隐匿了他,这才一口断定是申虎”
“你胡扯!”邯郸氏族长气愤莫名。
“君侯,申虎欲找君侯寻仇,而邯郸氏向来不法,所以对君侯与我这两个执法严密的朝廷官员不满,这才联手定下如此歹毒的计策!”甄度根本不去看那邯郸氏族长的模样,只是对着公孙珣解释。“那申虎早已经存了死志,死前感激于邯郸氏,想借君侯之手替邯郸氏除去我这是何等歹毒的心肠?!”
“君侯!”邯郸氏族长跪地叩首。“事情恰恰相反啊,此时看来,必然是甄度收留了申虎,然后嫁祸与我邯郸氏,望您明鉴!”
“君侯,朝廷委任你我为一地长吏,就是要对付这种奸猾豪强的,切莫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甄度死死抓住朝廷官员与豪强这两个词连声抗辩,一时间,气势居然扳回来不少。
“这可真是奇怪。”公孙珣依旧是面色不变。“不瞒甄县长,我刚才质问于你,不是好奇你知道申虎此人,而是因为你说错了人名那个申氏余孽的尸首我已经请国中与申氏相熟之人辨认过了,乃是申氏在邯郸城外的一个偏裔,唤做申诲,字长谆甄县长为何一口咬定是申虎呢?”
甄度再度一滞,然后便面色惨白起来其实,什么申诲申长谆说的跟真的一样,别人不知道他难道不知道吗?但无论申虎还是申诲,不都是眼前之人说了算吗?答案在别人手中,自己无论怎么强辩,怕都是要漏洞百出!
而换言之,此时他哪里还不明白,对方早已经认定了是自己所为,根本没法取信于此人!
“你大概是明白了。”公孙珣冷眼看着对方。“其实如此强辩到底有何用呢?你在襄国做下这么大的事情,供给盗匪的金银、粮食从何而来,谁去与盗匪做的联络?难道真的毫无破绽?我去襄国,让人把你左右拿来,仔细讯问,真的定不了你的罪责?之所以只擒拿你一人,不是心存犹疑,而是不想拖延下去浪费时间而已!”
“但我乃是尚书台点任的一县之长,你不可杀我”甄度也是低头恍惚。
周围人这时也才纷纷确定无疑居然真是此人所为!
“没过六百石,终究不是朝廷命官,有尚书台点任,却无黄门监传旨,谁说不能杀?”公孙珣冷冷反问。
“那也是一州方伯或一郡主官!”甄度猛地仰头怒斥。“你虽然是亭侯,却只是爵位上的超品,论官职也只是一县之令!如何能杀我?!是,正如你所言,太行山匪一事牵扯众多,我瞒不过去,但那是我任中之事,应该是交与国相、方伯调查至于你说我遣人刺你一事,却只是空口无凭,你若不服也应该去寻国相!公孙珣,你就不想想,你一个县令,擅杀邻县县长,天下人如何看你?!至于吗?!”
“至不至于我心中自有计较,”公孙珣依旧冷静如常。“你以为我为何要在此处来讯问你?你以为自己能借着向栩那个奇葩活下来吗?”
甄度茫茫然看了一眼周围的荒草,又看了看官寺大堂的布置,这才反应过来此处居然是国相所居的官寺!
事到如今,万事不由己,甄度也只好闭口不言了。
“此人已经承认了勾结山匪一事。”公孙珣回头朝沮宗吩咐道。“就用这个罪名杀他!公祧速速将准备好的公文取出来”
沮宗不敢怠慢,感觉放下怀中的木匣,从中取出了一册竹木简刻写的文书居然是早有准备。
“随我来,去请国相用印!”公孙珣将刀子交于一旁的牵招,然后拿过文书便往官寺后院而去。
沮宗和牵招不知道是说谁,便只好一起跟上。
三人步入后院,直接闯入向栩的房内,却见到这位赵国国相正与一名腰子脸的道人盘腿在榻上,激烈的说着什么,身旁还摆着几本书。
公孙珣也不客气,直接上前捧着公文微微躬身一礼:“国相,襄国县县长甄度勾结山匪,屠杀无辜,现已招认,请国相用印,明正典刑!”
向栩和那道人俱是一怔,然而,不等前者有所反应,公孙珣便直接上前去解对方腰中印绶。
向栩登时慌乱不堪,一边护住腰间印绶一边出声喝问:“公孙珣,你欲何为啊?!”
公孙珣也不答话,也不动容,而是直接反手一掌,宛如数年前的孟津渡口前一般将此人一掌抽的七荤八素然后他也不解开印绶了,而是直接让目瞪口呆的沮宗取出黄泥化开,并将国相官印盖了上去。
随即,更是弃那道人与国相于不顾,直接扬长而去。
而片刻后,甄度看着去而复返的对方手中多了一块泥封的文书,也是登时崩溃起来:“我不服!”
“你有何不服?”公孙珣将还软塌塌的泥封连同文书一起交与魏松等人检查作证,却是直接朝牵招使了个眼色。
后者见状不再犹豫,便捧着刀往甄度身旁而去。
甄度愈发惊恐失措,直接跪地求饶:“君侯你应当知道,我其实并未真有刺杀你的意思,还请体谅我一二,绕我性命!”
“那谁去体谅张氏庄园中的无辜性命呢?”公孙珣不以为然。“说破天去,你这条性命也留不得”
“我要检举邯郸氏!”甄度忽然又厉声道。“君侯不知,此事乃是邯郸氏与我同谋,那申虎来见我时便说他的行踪邯郸氏尽知,若非如此,我早杀了他了,何至于到现在这一步?!那个庄园也是邯郸氏主动让出!”
邯郸氏族长面色原本已经狂喜,此时又不禁慌张起来,偏偏却又无从辩解。
“好了!”竹木简带着泥封的文书传了一圈回到了公孙珣手中,后者也变得不耐起来。“你也是朝廷官员,留些体面吧我与你直言好了,申虎死前并未透漏你半字,反而言道‘前车之鉴,不愿为卖友之人’”
“他还有脸说这个吗?”甄度忽然青筋乍露,面色通红。“我在襄国做我的县长,那申虎却以我族中名声来胁迫我,我又能如何?!我若不应,再出卖友之名,我们颍川甄氏便要彻底绝了仕途了!此事借由他起!”
公孙珣怔了一下,却还是朝牵招做了个手势,后者也立即抬起手来
“只有一事相求!”甄度心下冰凉,却又不禁大声呼喊。“只有一事相求!”
“说来!”公孙珣倒也不至于不给对方这个机会。
“我死后,请君侯只以勾结盗匪一事报给州中和中枢,不要言及申虎一事”甄度涕泗横流,却又不停以头抢地。“当日我叔祖以卖友求荣一事而知名天下,结果我家中二十年未出一六百石。想我自幼苦读,却也是受尽白眼,最后费劲千辛万苦方才补到一任县长!如今,实在是不想让族中后辈再受此难!若是再传出卖友之名,我们颍川”
“知道了可悲!”公孙珣忽然抬手示意。
牵招见状不再犹豫,直接一刀而下,便将这位为家声所累的可怜之人给斩首在了官寺堂前。
血水四溅,但多被野草所挡。
围观众人大多无言,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
但就在这时,官寺角落处却忽然传来不合时宜的呼救声,众人麻木的闻声望去,却发现是一个腰子脸的丑道人正在勉力搀扶着一个瘦高之人在呼喊。后者双目紧闭,牙关咬紧,面色白中带青又透红,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
当然,看到这位腰间的印绶后,众人还是不敢怠慢,便是公孙珣也无奈挥手让人去查看一二。
两名义从扶着此人,那猪腰子脸道人,也就是公孙珣派来专门陪聊的王宪王敏宏了,则狠狠的掐住了向栩的人中这让甫一踏入前院便被被刚才那一幕吓得失了魂的赵国相终于是幽幽醒了过来。
“诸位,让开一点,让国相透透气。”公孙珣没吭声,身为郡功曹的吕范此时也只能无奈开口了。
众人赶紧让开。
向栩茫然的四处打量起来,目光从远处隐藏着尸首的草丛转向了面无表情的公孙珣,又从那个手持带血利刃的络腮胡子武士转向了身边的王宪王道人,最后,却是紧张的看向了后院方向。
“诸位且稍待,”公孙珣见状也是心中冷笑不止。“我送国相回房马上便回来。”
国中诸位世族、大户首领自然不敢多言,而公孙珣也是一挥手,便让两个侍从抬着这位国相往后院而去,而他自己也是重新了跟了上去。
沮宗想要跟上,却被娄圭给顺手拽了回来;而吕范是顺势将公孙珣的那把刀子从牵招手中索回,然后掏出绢帛擦拭了起来。
转回后院,两个侍从将这位赵国国相放到了榻上便退出了房中,公孙珣旋即负着手再度步入这间卧房,然后直视起了这位国相。
向栩躲躲闪闪,但终于还是开口了:
“王道人,我以你是太原王氏出身,又兼修道法,所以以知交待你,可你刚才为何要在殴我一掌啊?”
王宪一声长叹,而公孙珣却是一声嗤笑:“原来国相真如他人多言,心里面是不傻的!”
躺在那里的向栩闻言当即流出两行清泪来:“公孙县君何必戏弄于我?我年少时做那些事情,三分是真的疏狂,三分是为了不负先人之名,剩下的三分也不愿瞒你,便是为了邀名做官了可是疏狂半生,真做了一国之相,却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甚至连与人好好说话都不能为,以至于张口不是经文便是骂人。如此局面,不高卧在榻上,做一个‘无为而治’之人,还能如何呢?”
这话公孙珣是信得向栩之前数十年疏狂,每次见客,都是撅着屁股一言不发,几十年下来,连正常与人交流都不行反而是理所当然。
“这么说,我倒是对国相有恩了?”公孙珣继续负手嗤笑。“若非是我把王兄送来与你作伴,整日陪你说话,怕是今日这番话你也是讲不出来的。”
“不要不要取笑!”
“向公,”公孙珣忽然敛容言道。“我何曾取笑过你?我来这赵国不久,却也看出来了,被做官二字逼疯逼傻之人哪里没有?说白了,都是可怜人罢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只问你,你们要做官,而我要做事,难道哪里不对吗?!”
“无为而治才是对的,治大国如烹小鲜,你做的太过了,总是杀人、劳民”
“可如今,”公孙珣摇头道。“向公你连屋子都出不了,何谈烹小鲜?而我却已经把人都杀了,马上就要劳民了二者总得从一吧?”
向栩愈发泪流不止:“你为何偏要与我为难?”
“我直言好了。”公孙珣干脆言道。“向公是国相你要是想无为而治,直接发文书往上面去,言我擅杀、殴上、夺印,王刺史和中枢诸公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届时我槛车入洛,你自然可以继续无为而治;而你若是不想把我送入牢中,就请两耳不闻窗外事,尽管放权与我!如何?!”
向栩勉力守住泪水,然后左思右想,心中也是又惧又怕,一时居然有些犹疑。
“向公。”猪腰子脸的王道人忽然叹气劝道。“还是从了公孙县君吧他要是真的槛车入洛,你以为他的手下能放过你?”
向栩闻言大惊,许久方才勉强言道:“那公孙县君,我便将印绶与你,你以后不要来逼我如何?”
公孙珣缓缓摇头:“哪里有县令掌握国相印绶的?这样好了,你将放在旁边屋子里,锁上门,配上两把钥匙,一把在自己带着,一把给王道人后者以你的亲信身份掌钥匙,而我也是逢公事皆来此请教,这样便能说的通了!”
“全都依你!”说着,向栩直接解下印绶,扔给了王道人,然后便俯身恸哭不止,后者无可奈何,也只能勉力接住。
公孙珣与王道人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当即扔下向栩步出卧房。
“且收好。”公孙珣叹道。“凡事我自然会让郡功曹吕范来找你有时间,你我再好好聊聊至于这位国相,我再分拨一些人手,且替我好生照看于他”
“君侯放心。”事到如今,王道人也只能如此回答了,但其丑陋眉眼中却难掩悲色
其实,正如公孙珣之前所言,被做官逼疯逼傻的人,哪里没有?
且不提后院如何悲戚,这边公孙珣转回前院,却是立即收起哀容,换上了之前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诸位,国相已经许了我的奏请,以冀州名士审配为北部督邮,督查柏人、中丘二县,以南阳名士娄圭为中部督邮,督查易阳、襄国二县五县并举,一同招抚山中贼寇、清查田亩、建造公学,若事成,则发全国之力整修圪芦河!诸位乃是赵国名族,可有人对国相与我之策有话说?”
话到此处,不等他人开口,那邯郸氏族长只觉身上一冷,便惶急相应,连连称赞。这下子,其余国中大户自然也是无话可说。
其实,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要知道,督邮乃是郡中监察吏职,秩仅百石,但正如一州刺史六百石可以代表中枢监管两千石郡守一般,这个职务也可以代表郡守监管下面的县长、县令,向来权责极重。不过,之前向栩那个样子,这个职务自然就荒废掉了。而今天,公孙珣先是当众杀了邻县县长,然后堂而皇之的将自己亲信安插到这两个职务上去,俨然是要彻底撕破脸皮,公然夺取赵国整国的权柄了!
这个时候,他们这群签了名的国中大户,除了表示赞同又能如何呢?
也就是魏松有这个底气当众摇了摇头罢了,但也仅仅就是摇头罢了。
邯郸距离邺城极近,所以,过了两日,当赵国加盖了国相泥封的文书到了州中之后,早已经从赵国那边知道内情的冀州刺史王方居然是如坐针毡起来他不敢拆此公文。
旁边的一名心腹州从事,乃是王方亲手提拔之人,见状不由认真询问:“方伯所虑的,莫非是这文书打开后,居然手续齐备,并无擅杀之举?”
“不错!”王方无奈应道。“公孙珣擅自擒拿一个邻县县长到邯郸,然后当众杀人,此事赵国上下人尽皆知可怕就怕,那向栩无能至极,居然任由公孙珣补齐了手续。你说,若是如此,我是该就此认下呢?还是该去赵国仔细问询,查明此事呢?!”
“难!”这心腹赶紧言道。“这件事有三处极难的地方其一,乃是那襄国长甄度确实与贼寇勾结,此人当面承认,赵国名族全都在场,确实罪责难逃;其二,乃是公孙珣嚣张跋扈至极,以县令绑缚县长,然后公然处刑,此事也是人尽皆知;其三,便是这赵相向栩不能常理度之而如此局面下,方伯不查,恐怕要为人诟病,说方伯畏惧公孙珣,放任他跋扈无度,欺上杀下。可若真是追究此事,反而会查无可查”
“不错!”王方愈发无奈。“正是这个道理,我若是不查,怕是清明有累,可若是真心追究,又只怕惹得一身骚如此,如之奈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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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七章 不闻新人来(上)
不管其他人承不承认,光和元年以后,洛阳其实进入到了一种难得的政治稳定期。
这里面当然有很多原因,但从本质上来说,更多的是熹平末、光和初那段时间的大政潮之后,几乎各方势力都不愿意,也没有力气再轻易起波澜的缘故。
王甫死了,旧宦官的主体势力大部分烟消云散,可曹节却不退反进,依旧稳坐宦官领袖的位置,而且这位卷土重来的执政者还一改往日的强势,行为处事间居然真的有了几分宰辅气度,让人颇为称道;
袁逢死了,杨氏看似一家独大,但如今稳居太尉之位,明显被朝中上下所接受的公族领袖却是人见人爱的刘宽刘婆婆,他和曹节领袖朝堂,确实有几分相得益彰的感觉;
宋皇后也死了,旧勋贵势力也是一朝散尽,但天子却有些为当日的行为感到后悔,最近居然渐渐放宽了当日对旧勋贵的官职禁锢,而且据小道消息说,他曾经梦到宋皇后和渤海王刘悝在梦里质问他,而一场噩梦醒来后他居然不找宦官,反而找到了殿外执勤的羽林许永询问此事
当然了,尽管局势暂时稳定,但是个明白人都能看的出来,这种稳定与和平持续不了太久。
首先,曹节身体本来就不好,几年前那场病就差点去见了幽都王,这一次还能撑几年未必可知,宦官势力迟早要为贪财的张让、刻薄的赵忠二人领袖,而朝政大权落在这些人手里之后的局面也是堪忧;
其次,刘宽看起来无懈可击,但三公之位本就轮替无常,一个日食一次瘟疫就会导致洗牌的局面,他这个领袖始终坐不稳,不要说杨赐了,便是袁绍、袁术、杨彪等下一代公族子弟也在迅速成长,而且愈发猖狂
除此之外,一股新的势力也在冉冉升起。
可能不想再出乱子,也可能是对宋皇后的愧疚,天子并没有着急立何贵人为皇后,但是这注定持续不了太久。而且何贵人的兄长何进,昔日南阳一屠户,如今已经是从虎贲中郎将的任上转任为颍川太守了。所有人都知道,何贵人一旦进位皇后,这个南阳屠户就会返回洛阳,而且会依照本朝政治传统迅速成为政治势力中的一极。
但是,不管其他人如何,最重要的一点其实还是处于世界中央的大汉天子。这位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天子在取得政治主导权以后,非但没有如之前他支持者想象的那样,能够振作起来,做一些有为之事,反而日渐耽于享乐、搂钱
便是当日他做噩梦的那一次,羽林左监许永为皇后鸣冤时,这位天子当场默然不语,然而第二日一早,依旧西园享乐,卖官如旧。
平心而论,在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里,别人再怎么努力,政局再怎么稳定,只要这个人还在败坏着局势,那大汉朝就不可能往好的方向走。
“冀州王刺史上书,自陈年老体衰,久病成疴,不能视事,恐负皇恩”
下午时分,位于中台的尚书令中,满头白发的曹节正慢腾腾的叙述着王方的辞表,以及此人在辞表中对天子卖官的最后谏言。
而在曹节周围,一如既往的坐满了这个帝国的中枢权势人物。
没办法,无论是对谁而言,冀州刺史都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让出的位置那里是河北的腹心之地,也是帝国两大根基之一所在,九个郡国,地广人茂,一个出色冀州刺史的能量足以让任何人忌惮,也足以让任何一个政治势力垂涎三尺。
讲道理,公孙珣必须要感谢王方,这个人的辞职不仅暂时避免了冀州刺史部对他擅杀的即刻处置,还让中枢某些气急败坏的人也不得不暂时放下此事。
毕竟,一个有罪的县长死了,虽然死法严重违背了官场规则和士林风俗,可跟冀州刺史官位空缺相比,还是不值一提。
整整一天,中台中的争执就没有停下来,没有任何人愿意放弃这个位置河北那么多诸侯王,乃是宦官们揽财的重要去处,更是赵忠等很多大宦官的家乡,他们当然希望去个和事佬;然而,尚书台真正办事的人却都知道,正是因为如此,才需要一名雷厉风行之人去清理冀州;更别说,几乎每个大人物都还有些私心杂念了
“魏郡郡丞宴席之上自陈愿为赵氏门下一走狗,繁阳令贪渎无行,南皮令一年三十次算赋,逼反百姓。”卢植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的申诉着自己的理由。“如今,更有襄国县长甄度勾结太行山匪屠戮百姓,邯郸令公孙珣又擅杀甄度冀州吏治崩坏确凿无疑,此时正该有一位肃穆方伯,涤荡河北!”
卢子干是吏部曹尚书,在此事上有着极大发言权,更兼他所言种种事端确实耸人听闻了一些,所以公房中居然一时无言。
“这样好了,”等了许久,黄门监赵忠忽然言道。“天色已暗,不如就不议了,咱们直接请天子拿主意好了”
此言一出,从卢植开始,大部分人都神色一黯,然后所有人闭口不言这就是这些士人最悲哀的地方,你理由充足,你据理力争,你所陈述的事实让这些宦官根本说不话来,但最后人家一句请天子定夺,便轻飘飘的让你的努力化为乌有。
天子定夺对不对?这是理所当然的正确,对士人和朝臣而言更是绝对难以反驳的选项。
然而,随着当今天子履政已久,谁也都知道,如今这位天子虽然很聪明,但耳根子软,讲私情,而且还很贪婪,所以定夺之时,这些宦官可以从容在旁提出建议,表达看法,影响天子的判断,外面的朝臣却是无能为力。
而这,便是宦官势力的强大之处,他们受天子信任,也受天子保护,他们跟天子一起居住在洛阳北宫之中,宛如一体。
事到如今,只能说,希望北宫中的那位天子今日可以敏感一些,也聪明一些了。
太尉刘宽和大长秋、尚书令曹节对视一眼,各自无奈一笑,然后一起起身解散了这场会议。
“子干”刘宽走出公房的时候,忍不住喊了一声自己的酒友卢植。“今日要去我家中饮一杯否?文典昨日给我送来了一个新鲜玩意,做菜用的。”
“文绕公先行一步。”卢植平静的回过头来,眼神和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黯然与愤怒交杂的感觉。“今日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我还有几个郎官的去处没有点任,稍微处理一下,晚上再去寻文绕公”
刘宽当即颔首,便在周围人期待而又警惕的目光中随意的拢着袖子,和其余人一起走出了中台。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人是世界的中心,如果有,也绝不是此时的公孙珣。
不过,或许是听到了冥冥中朝臣们的祈祷,这一次北宫的天子终于没有迷糊,他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居然选用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人选。
刘焉,字君郎,江夏竞陵人,以汉室宗亲免纳官钱。
话说,刘君郎此人早二十年便已经成名,在桓帝朝时便征辟入朝,却在出任郎官之时因为老师司徒祝恬的去世,选择了挂印弃职,并去教书育人,这一去就是十八年当然,也有人说他这是预见到了党锢之祸即将兴起,不愿意卷入是非,这才主动离职的但无论如何,如今政局稳定,这位在洛阳城东教书养望十八载的汉室宗亲,终于还是在去年的时候接受了征辟,并代替升任京兆尹的司马防为洛阳令。
如今,他更是摇身一变成为了冀州方伯,而且朝中上下纷纷称赞,竟然无一人反对。
说到底,汉室宗亲四个字,足以堵上所有宦官的嘴,更别说人家刘君郎世代居于江夏,家族在荆州盘根错节,他本人更是在洛阳城东养望十八载了!
“恭喜大人!”刘焉长子刘范正是弱冠之龄,向来是随侍着自己亲父的,所以等到自己父亲从北宫、南宫依次出来,正式变身为冀州刺史以后,也是忍不住喜上眉梢。
由不得他不喜啊这可是冀州刺史!
按照汉室政治传统,只要刘焉这一任平平安安的做完,回来怕就能位列公卿了到时候,刘范再出仕,岂不是很轻松就能本着公卿而去?
“一州刺史,区区六百石,有什么可高兴的?”刘焉今年四十余岁,却面色红润、须发旺盛,举止轻便如三十余岁之人,此时闻言明显有些得意,却又碍于在处在宫门之外,不得不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感觉。
“这倒也是。”刘范恍然失笑。“父亲大人养望十八载,本就该如此之速的”
“走吧走吧!”刘焉看着周围无数官员的车架仆从,也是连声打断自己长子的恭维,然后直接翻身上了自家停在铜驼大街上的驴车。
“是!”刘范赶紧坐上了车夫的位置。“大人,咱们是先回家还是先去拜访袁府?”
刘焉去年被征辟为贤良方正,乃是袁隗所为,于情于理都该去一趟的。
“都不用,直接出城便是!”刘焉在车内干脆言道。“刚才在中台已经见过了袁公,还有其他诸位中枢要臣,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可出城又去哪里?”刘范持着鞭子一时茫然。“不该回家吗?”
“去冀州!”新任冀州刺史在车内从容言道。
“去父亲莫要诳我。”刘范无语至极。“哪里有一出宫门便去赴任的?”
“为何不行?”刘焉在车内失笑反问道。“我儿,你莫非是担忧人家嘲讽我得了官位便惶急上任吗?”
“那倒不至于”刘范尴尬应道。“那些人之所以被人嘲笑是因为他们得了官后立即鲜衣怒马,香车仪仗,如父亲这种让儿子赶着一辆驴车惶急上任的,又怎么会被人嘲笑呢?我只是觉得有些仓促。”
“有什么仓促的?”车内刘焉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我已经面见了天子、三公、尚书令、吏部曹尚书,然后接了圣旨、拿了公文,此时不去赴任又待如何?缺钱、缺衣物,可以顺路到阳城山(刘焉讲学处,位于洛阳城东,虎牢关内)取用,非要留在洛阳如何?莫不是向要借机向你新认识的那些朋友炫耀,你父做了冀州方伯?”
“不是这样的。”天气正热,刘范也是满头大汗。“不对算了,父亲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现在就出城往冀州便是”
一声鞭响,驴车启动,车内的刘焉这才一声嗤笑,没了声音。
当然了,毕竟是自己嫡亲的长子,教训一下也就行了,等到父子二人从铜驼街出发,辛苦大半日,到半夜方才来到他们长居十八年的阳城山下时,刘焉却是终于对自己儿子说了实话。
“大人想要私访?”夜风习习,刚给父亲洗了脚,正抱着一个桃子在胡啃的刘范终于听到了原委。“这是为何?”
“能为何啊?”刘焉光着脚坐在席子上叹气道。“吏部曹尚书卢植卢子干所托。他的学生任邯郸令,却在赵国肆无忌惮,以县令杀县长。卢子干担忧这个学生会闯祸,想让我替他去警告一番。可是赵国的事情我之前便有所耳闻,事情复杂,怕是并不好办,甚至于前任王刺史突然挂印而走,也有这个事情的缘故。所以,我就让你赶着驴车直接送我去赵国,先暗中探访一圈,以求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这真是辛苦父亲了。”刘范此时方才恍然。“这卢子干做了多年的吏部曹尚书,稳如泰山,轻易不可得罪,而他想借父亲之手惩处自己的学生,便既要有所惩处又要有留有余地,方才能对付过去怪不得父亲大人这么着急,想来是要让那个邯郸令措手不及。”
“不错。”刘焉迎着夜风轻轻颔首,却又不禁伸手抚了一下自己长子的发髻。“不过,此番我儿也是辛苦了,如此暑气,还要辛苦赶车”
“父亲大人何出此言?”刘范不由尴尬一笑,然后将手中桃核直接扔了出去。“真当儿子不懂事吗?你此番如此作为,说到底不还是为了我和弟弟们以后做起官来能够轻松一些吗?弟弟们我是不知道,可父亲当年在此处感叹时局的时候我可是已经懂事的。”
“是啊!”刘君郎也是再度失笑。“不过此时咱们家也总算是时来运转了,天子年轻,政局稳定,正是做官的好时候我刘焉断不会让你们四兄弟再如我年轻时一般,将大好时光全扔在这山中了!”
—————我是父慈子孝的分割线—————
“刘焉,字君郎,江夏竞陵人,汉鲁恭王之后裔,章帝元和中徙封竟陵,支庶家焉。焉少仕州郡,以宗室拜中郎,后以师祝公丧去官。居阳城山,积学教授,举贤良方正,辟司徒府,为雒阳令。翌年,迁冀州刺史,以冀州治坏,乃出南宫门,遣子驾驴车,微服而往。”——旧燕书.刘焉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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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八章 不闻新人来(中)
且不说阳城山的这对父子如何的父慈子孝,又如何的踌躇满志,但大热天该赶得路却还得赶。
第二日一早,父子二人先是从老宅中取了一些寻常衣物,又到周边富户家中借了不少钱刘焉在此处办学十八年,又去当了洛阳令,别说借钱了,怕是借老婆都有人抢着给反正是收拾的挺像样子,然后便直接赶着驴车到了著名的五社津,准备北渡黄河。
然而,既然是私服而行,就别指望有什么超常待遇了。
人家渡口的吏员眼瞅着这对父子像是个读书人,虽然没有为难的敲诈的意思,却也明确告诉他们,除非有包船的人乐意载他们,否则便只能请这二位老老实实去载货载牲口的船上跟自家的驴车呆在一起。
刘范当即就不乐意了,孝子就是这点麻烦,货船多脏啊,自己父亲何其金贵?便是刘焉其实也不想跟除了自家老驴以外的牲口挤在一起——天太热,谁受得了?
不过,终究是刘君郎气度不凡,就在他犹疑之时,一名展示了公文获得了专船,据说是要去河北上任的矮胖年轻士子倒是主动相约,替这对父子省了不少闲心。当然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这个泰山那边口音年轻官员实际上占了大便宜,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和冀州方伯同船而渡的。
当然了,稍一开口,知道此人恰好是去冀州赴任为县长以后,刘焉反倒是沉住了气毕竟,他迟早要巡查整个冀州,各地县长多少要喊来一见的,于是索性全程连姓名也没通,就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不是一心图报。
不过,这个矮胖的年轻县长倒也随和,一脸的忠厚老实,刘焉父子受他恩惠却不通姓名,他也只是憨笑相对,丝毫没有半点失态。
等上了岸,他更是与刘焉从容拱手相别,让自家老仆驾着一辆旧马车先行一步,也是让刘君郎父子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
“不想如今居然还有如此忠厚老实之人,”刘范目送此人上路,也是连连摇头。“想我之前还疑他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大人,今日的恩情摆在这里,你将来见了他,一定要好生提拔才行。”
刘焉同样感叹连连:“提拔是一定的,但却不仅是看在今日受他一次小惠的面上,而是人心不古,如此忠厚老实的年轻人本就难找,正该重用!”
“大人说的不错。”刘范自然是赞同万分。
就这样,父子二人感慨了几句,也就不再耽搁,他们赶着驴车,顺着河内郡四通八达的大道走怀县、武德,过朝歌、汤阴,进冀州入魏郡,然后又临邺城而不入,倒是很快来就到了赵国邯郸境内。
进入此地,刘焉父子便算是到了正经目的地了,自然也就留心了不少。而很快,他们便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去处。
“敢问这位兄台,”得到自己父亲的示意,刘范抹着额头汗水从驴车上跳下,对着迎面一名牵着瘦马、负着行囊,然后明显面有不忿的士子拱手问好。“前面是何地方,又出了何事,为何聚拢了如此多的人?兄台又为何如此行色匆匆?”
“不瞒车内长者和这位小兄弟,”这士子终究是个有教养的,眼看人家主动行礼,车上还坐着一个长者,便老老实实停下来拱手以告。“前面乃是我恩师魏公的私家庄园,向来是他讲学之处,从来都是邯郸城南最热闹的地方。不过,今日如此情形却非是讲学所致,乃是恩师受那邯郸令的胁迫,不得不停了此处私学,要迁往邯郸城去,正在询问同学们意见,有些没骨气的要跟过去,有的却如我这般不愿意去受辱,一时闹得不可开交”
听得邯郸令三字,刘焉和刘范哪里能放过此事,前者更是直接下了驴车细细询问:
“敢问令师魏公,可是赵国魏氏出身,曾为鲁国相的那位?”
“长者识的我们恩师吗?”
“不敢称认识,但赵国魏氏之名也是久仰的,魏氏兄弟一为当朝副相,一从鲁国相任中归乡讲学,谁人不知呢?”刘焉失笑道。“不过,魏公既然如此家门,那邯郸令区区千石县令又如何能逼迫于他?他可是曾为两千石的人物。”
“长者是从外地来?”这学子听到此言反倒好奇的打量起了刘焉。
“没错,”刘焉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老夫我是外地来赵国赴任的,之前在豫州任上为县令,却因为没钱行贿宦官,被人奏了罪责,降职贬到了襄国为县长”
“原来是新任襄国长,怪不得”那学子闻言先是拱手补上一礼,却又连连感慨。“怪不得老县君什么都不知道。而那宦官也是歹毒,居然就把您这样的长者放到这种虎狼之地来。”
刘焉与自己儿子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但面上却都是一副茫然模样。
不过,这学子明显是心中愤愤,正要找人诉说,所以也就没有再卖关子:“老县君,其实不怪你种种不解,实在是这邯郸令公孙珣仗着自己有亭侯之爵,又有数百边地武士为爪牙,行事肆无忌惮,莫说是曾为两千石了老县君还不知道吧,你的前任便是被他杀的!”
“竟然如此跋扈吗?”刘焉很配合的反问了一句。
“来邯郸短短两月不到,他便先有灭门之举,后有擅杀邻县县长之事,”这学子愈发愤恨不已。“现如今,听人说他更是囚禁了国相,然后私自任命郡吏、督邮,将整个赵国政事纳入手中,最后居然逼得方伯也弃官而走您说,跋扈县令之名岂是虚妄?”
刘焉一时捻须无言这明显不对路好不好?
别的倒也罢了,真要是囚禁国相,那前任冀州刺史王方怎么说都是个有名望的人物,怎么可能会一点都不管就直接辞官了?而且再说了,这公孙珣是边郡出身,又是当初诛宦的主力之一,作风有些粗暴想来是有的,可人家终究是卢子干和刘文绕的学生,不可能会如此无稽的吧?
“兄台说的都是真的吗?”刘范也是一点不信。
“其实也不是很确定,”这士子被刘焉这么一看,然后刘范这么一问,倒是面色一红,说了实话。“只是影影绰绰听周围人这么传的当然,灭申氏满门和擅杀老县君前任一事绝对确凿无疑,不然我恩师也不会受其胁迫,不得不将私学解散,前往邯郸去组建什么公学了!”
“其实,”刘焉捻须反问。“别的暂且不言,这私学改公学不好吗?老夫年轻时也曾办过学的,知道私学的利弊。至于公学,虽然不大清楚是个什么章程,但最起码场地、纸笔,还有贫困学子的衣食,都是有些保障的,便是吏员的任用上”
“哎呀,”这士子被问到心坎上,也是不顾礼仪打断了对方。“老县君不知道,真要是只是换个地方,然后私改公倒也罢了,我们做学生的又哪里会舍得离开恩师呢?只是那邯郸令区区一个二十余岁的人,居然也要入公学当老师讲学,据说虽然他也是海内名儒的子弟可我辈怎么能让这种人跟我恩师同列呢?!”
“这倒也是”刘焉虽然心底不以为然,但总归是对这个士子有了几分理解,这个怨憎邯郸令的理由还是说的通的,但也仅此而已了,他也不想再与此人纠缠。“这样好了,我既然来赵国赴任,无论如何也该拜访一下魏公的,你带我去拜会一下令师,我也顺便劝一劝他。”
“这”这士子听到此言,居然一时有些慌张。“老县君自去拜会好了,我刚刚与同窗争吵,此时不好再见面。”
言罢,这士子居然拽着自己的瘦马,吭哧吭哧的就往南跑了,看的刘焉父子一时无言以对。
不过,很快他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刘焉在前,刘范拽着驴车在后,二人进入大门敞开然后热闹非凡的庄园,正见到一个还在束发的年轻学子站在一处屋顶上大声嘲讽:
“要我说,什么不愿看到老师与彼辈同列?之前只说移学的时候也未曾见你们有这么多说法,不是害嚷嚷着邯郸城中热闹非凡吗?说到底,乃是一些滥竽充数之辈,今日知道了公学中每月要月考,每年要统考,还要定排名,这才乱了手脚,生怕被考试拆穿底细”
“你胡扯!”下面立即有人涨红着脸反驳。“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定什么排名呢?况且,学问能排出来,德行能排出来吗?这不是有辱斯文吗?!”
“你怕露馅!”
“你有辱斯文!”
两拨学生再度吵闹不休,倒是让刘焉不禁为之一乐他可是干了十八年的私立学校校长,哪里不知道这些学生的花花肠子?实际上,便是自幼跟着父亲在私学中长大的刘范都反应过来,为何刚才那个学子不敢再进来反而匆匆而走了。
父子二人围观了一阵热闹,便要去寻人去拜谒魏松其实何止是来这里做官之人应该拜访这位魏氏长者,便是从刘焉此行的根本目的而言,也是应该听一听此人对公孙珣观感的。
不过,二人放下驴车,以襄国县长之名随仆人来到后院时,却是遇到了一位故人。
“见过长者!”这名身材矮胖的年轻人见到刘焉后也是赶紧行礼。“不想与长者还能再会!”
刘焉父子看到此人也是心情不错一方面,他们父子俩其实心情一直不错;另一方面,如此忠厚老实之人总是让人生不出恶感的。
“实在是失礼了,”那领路的家仆见状赶紧出于主人家的礼仪解释了一下。“我家老主人正在后院见客,不然前院也不会如此纷乱了不过,两位都是赴任的县长,而且还都认识,那倒是省的在下多嘴了,我这就去通报,还请两位县君稍待。”
刘焉自然不以为意人家魏松是卸任的两千石,而自己此时的身份不过是个区区不入流的五百石县长,身份差距极大。实际上,若非是刘焉是个年长之人,又自称是赵国本地新任的襄国长,否则怕是连通报都要晚一些的,身旁这位早已进来的矮胖老实县长便是明证了。
“不知道长者居然也是赴任之人,”这矮胖的年轻县长果然老实,此时居然显得颇为尴尬。“之前还擅自请老先生父子上船。”
“哪里哪里?”刘焉赶紧拱手。
“不知长者是要去哪里赴任?”此人认真问道。
这时候再不问对方姓名来历反而奇怪了,不过刘焉也是早有准备了那襄国长刚被邯郸令宰了,而刘焉却是直接出了南宫宫门便直奔此处,正好用来伪装糊弄。
“家父姓黄讳琰,讳字子琬,而小子我姓黄名范,我家祖籍江夏,家父此行正是要来赵国本地任襄国长。”刘范赶紧替父亲言道。“其实,我父本是豫州的一名县令,因为得罪了宦官才被降职至此。之前便想问了,不知道兄台姓名,此行又要去哪里为官?”
黄琰字子琬,其实是黄琬字子琰的便化,后者乃是刘范的表叔,刘焉的表弟,也是江夏名士,其祖上历任尚书令、太尉,黄琬当年更是年纪轻轻便做到了五官中郎将,不过却随即遭党锢十六年,迄今还在江夏读书刘范用这个名字,又绕了个弯,俨然就是要对方摸不着头脑。
而果然,这名泰山附近口音的矮胖县长微微思索了一下,大概正是在想对方的姓名籍贯,而一无所得后也是干脆应道:“不瞒贤父子,我姓李名进,字进先,乃是济阴郡乘氏县人,此行被尚书台点了钜鹿郡的瘿陶长,恰好跟长者是邻居路过此处,听说是魏公家中,便来顺道拜访一二。”
“原来如此,果然是邻居。”稍一思索,化名黄琰的刘焉便捻须失笑。“瘿陶与襄国虽然分属两郡,却是相邻,也是你我的缘分!不过,你如此年轻便与我同位,也是让人羡慕”
那李进赶紧谦虚不止。
而就在二人在这里勉强通了姓名,刚要再谈下去的时候,须臾间,一名老者却是在一个年轻人的搀扶下,带着足足十几号气势十足之人从后堂中迎了出来。
不用说,为首的自然是魏松了,而他身边如此多华服之人,刘焉几乎是一眼便猜出,大概是本地世族、豪强、大户之流看来,魏松确实是在见客,不是在刻意怠慢。
“听说本地新任襄国长已至,实在是有失远迎。”魏松一出门来便立即拱手赔罪。“此间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失礼、失礼!”
“襄国长何来之速啊?”旁边也有人好奇问道,看样子也是本地大族首领。“也是让我等措手不及哦,在下是乃是赵国李氏族长李”
“既然是新任襄国长,便不是外人,不如一起进来相商。”又一人匆忙喊道,显得有些无礼。“务必要在君侯回军之前拿定主意的!”
不过,刘焉既然是来微服私访,又怎么会在意这些世族、豪强的作态呢?他巴不得趁机见识一下这些人对公孙珣真正态度呢。
于是乎,这位‘黄琰黄县长’与众人纷纷见礼,然后便在儿子的扶持下随着众人入了后堂从容落座,便是那钜鹿郡的瘿陶长李进也沾了光进去占了个高背太尉椅旁听只是这些赵国有力人士没人在意他罢了。
“诸位在议论何事?”稍微寒暄几句后,‘黄县长’便好奇问道。“君侯我大概知道,乃是指邯郸令、无虑亭侯公孙县君,可何事又需要他回军之前定下?公孙县君一位县令,如何又要‘回军’?”
“呃其实说来也简单。”魏松勉强解释道。“最近襄国不是出了太行盗匪一事吗?国相,国相震怒,便委任了公孙县君去扫荡太行山贼。其实,本国境内的情况倒还好对吧?”
赵国的有力宗族首领们当即颔首表态。
“邯郸这边本就是剿抚并行给清理的掉了,襄国那边的太行山贼也因为遣人襄国长暗通盗匪一事有所清理,后来更是因为缺粮被诱降的差不多了,唯独赵国最北面和常山国最南面的太行山段,俗称黑山、紫山的那片地方,聚拢着一大波山贼,原本是难以扫荡的,但最近有一名匪首主动投诚,多有劝降所以,所以”魏松一时也是说不下去了。
“所以这位赵国最南端的邯郸令便领兵去北面的常山国剿匪去了?”饶是‘黄县长’早有心理准备,也是一时无语。
“剿匪终究是好事!”魏松勉力强调道。“襄国长不必在意!”
黄县长看着周围点头如啄米的一众赵国名族首领,也是彻底无言。
“那诸位所议之事又是什么?”停了一会,‘黄县长’方才收心问道。“何事需要他回军之前议定,莫非是前院公学之事?”
“这倒不是,”魏松无奈哂笑道。“其实老夫也想去见识一下无虑候口中的那种公学的,更别说国傅韩公也已经应许入校为师,大王都愿意出资助学了此事已经议定,只等秋后开学了。至于刚才张公所言之事,说起来也是难以启齿。”
“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刚才开口之人,也就是前任郡丞张舒了,直接拍案而起。“要我说,此事是可行的!”
“我也觉得可行,但是如今局面俨然不能入之前所议”又一人急促开口。“还是只要一人便可,而若只要一人,魏氏不参与此事,我们邯郸氏自然是家门最高,也最合适之人。”
“邯郸公够了!”又有人干脆拍案而起。“我们知道那甄度死前泼了你们邯郸氏一盆污水,你们心中惴惴,但君侯当日连那曾行刺他的山贼都接纳了下来,并直言用人不疑,何况是你们家呢?要我说,还是我们王氏家的”
“那王公、鲁公、张公三位所言就没有私心了吗?”邯郸氏的那人当即抗声驳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此番君侯回军,这太行山便清理干净了,第一件事就算是做成了,接下来便是秋收时清理田亩,然后顺势举孝廉、建公学了你们如此惶急不就是想和君侯结亲,尽量让自家子弟更有把握得到这个孝廉吗?恕我直言,既然只要一人,那你们三家瓜田李下,便不好参与此事了。”
房中登时一片沉寂,之间那被称为张公之人更是摇头一叹:“真的只好送一人吗?”
“诸位,”即便是‘黄县长’自问聪明通透,此时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一般,便不由出声询问。“到底是何事?”
房中又是一片沉默,良久,还是有人说了实情:“既然黄县长接下来要与我们同甘共苦,说与你听也无妨其实,乃是邯郸令无虑候主政国中,上下世族、豪强、大户、百姓俱皆膺服,但他行事颇有酷烈之风,诸位叹服之余也有些畏惧,便起了和他结亲的念头,刚才所议者,乃是国中名族讨论该让谁家女子赠与无虑候为妾。”
‘黄县长’捻着胡子,一时目瞪口呆,他儿子也是一时愕然无语,便是那名一直认真倾听的老实人,隔壁瘿陶李县长也是张大了嘴。
感情这群人争来争去,争的乃是送自家女子给人家为妾?!
当然了,见多识广的‘黄县长’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其实,这也不算什么!
一则,出身地位摆在那里,这些人的族中子女送过去似乎也只能为妾;二则,本地大户通过结亲的方式跟有力执政者达成更紧密的同盟,倒也是常见事
实际上,不仅是‘黄县长’缓了回来,便是那边李县长也缓了过来,后者甚至还趁没人注意他偷偷从高腿几案上取了个大桃子,然后闷头啃了起来。
不过,回到正题,如此一来‘黄县长’倒是确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不管这个公孙珣是不是有越矩之举,也不管他是不是行事酷烈最起码,本地的名族大户都是认可他的执政水准的。
卢子干倒是真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然而
“不过,”‘黄县长’回过神来,也是继续追问。“若是要联姻,为何只能奉上一人,又为何要抢在公孙县君回来之前呢?”
“这就要说到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了。”有人叹气道。“就在君侯动身去北面招降山贼之时,他夫人正好带着他的家眷从辽地老家赶了过来”
“可是鄃侯之女?”‘黄县长’当即醒悟。“老夫明白了,既然赵夫人已到,那最好是趁着无虑候不在,将人送到赵夫人那里让她拿主意,省的人家夫妻为此事不谐”
“正是这个道理。”
“但为何又只能送一人?”‘黄县长’忍不住笑问道。“莫不是这位赵夫人为人善妒,与你们言明了只能收一人?还是说无虑候本就妾室极多?”
房中瞬时又安静了下来,许久方才有一人苦笑道:“倒不是赵夫人之故,也不是无虑候妾室极多此番赵夫人只带了一个无虑候的妾室来此。不过,襄国长可知道,我们国中的郎中令赵平,乃是黄门监赵常侍族侄?”
‘黄县长’微微摇头,他是真不知道,但却也反应了过来:“既然是赵常侍族侄,也是鄃侯族侄了自然是赵夫人族中兄弟?”
“然也,”一直没开口的魏松忽然说话了。“这赵平平日在国中多有不法,但无虑候到来后却是如驴子见了老虎一般,再无半点动静。而赵夫人既然来了,无虑候又不在,他自然是要去献殷勤外加攀亲的亲戚有没有攀到我们不晓得,却带回了另一个讯息。”
“是何讯息?”‘黄县长’已然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襄国长可知道赵平曾在洛中久居?”那魏松盯着对方认真询问道。
“这老夫如何知道?”‘黄县长’眼见着对方眼神不对,心知大概是自己表现的太大胆了些,被此人看破了几分端倪,便不免有些尴尬。
“那襄国长可认识曹节?”魏松依旧紧盯对方询问。
“老夫认得人家,人家认不得我啊!”‘黄县长’,也就是冀州刺史刘焉了,捏着自己胡子晒笑不止,他几乎已经确定,这魏松应该是从自己难以掩饰的志得意满中察觉到自己身份不对路了,但是刘君郎终究是有恃无恐,所以倒也不是很在意。“魏公难道不是如此吗?此人虽然是阉宦,确实阉宦中的相尹之辈,凡执政十余年,天下人共知!”
魏松闻言也是摇头失笑,然后便从容解释道:“那赵平听说赵夫人到来,便出城三十里相迎认亲,虽然被撵了回来却依旧兴奋不已,然后忍不住告诉左右,他的族妹乃是无虑候正妻,可那曹节至亲的外孙女却只是无虑候的一介妾室襄国长你说,我们国中这些名族,又有谁敢去送上一堆女子去与当朝执政的外孙女争宠呢?”
刘焉几乎要把自己胡子给揪下来了卢子干真是个好老师!
“咳!”这时,忠厚老实的李县长却也是一口喷出了一个卡在嗓子里的桃核。
————我是咽下了个一个桃核的分割线————
“昔,本朝太祖为邯郸令,刘焉迁冀州刺史,其以子范驾驴车微服至邯郸,欲行查访,求宿于魏氏园。赵国魏氏松者,故鲁国相也,善相人,知其何为也,乃侃侃而叙太祖之功。焉闻之,默然不语。待夜,翻覆难眠,范问其故,焉起身抚其子背曰:‘观邯郸令为政,乃龙虎势也,吾父子之能不过一驴马之材,驴马欲制龙虎,可乎?’”——世说新语.赏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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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这章等明早发,大家不要等
我的错沉迷知乎下午开始,无意中刷到一个历史专栏,看的入迷了晚上也没忍住我的错现在熬夜码,大家不要等,明天早上一定有万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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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十九章 不闻新人来(下)(熬夜8k补偿)
傍晚时分,邯郸城内。[随梦]ā
在渐渐失去燥热感的阳光下,县寺斜对面的一栋建筑里,无虑候夫人赵芸正板着脸坐在屋檐下看着仆妇们收拾东西,而她那只命运多舛的胖猫则丝毫不体谅女主人的不爽,反而正在和另一只稍微瘦一点的花猫在院子里追逐递爪。
瘦花猫是冯芷临行前专门从公孙大娘哪里讨来的当日公孙珣送了一窝猫回去,公孙大娘虽然也挺喜欢这个礼物,但只对那只最肥的大猫情有独钟,乃至专门阉了带在身旁,其余的却也只是任他们在家中自由繁衍生息。
所以,冯芷的讨要除了让公孙大娘暗笑于她过于明显的小心思外,倒也是顺顺利利。
当然了,赵芸倒不是因为院中的两只猫而板着脸,实际上,作为公孙珣的正室夫人,她有着足够多的理由在此时不开心:
自己辛辛苦苦赶到邯郸,丈夫却恰好不在;
来时婆婆安排了一些安利号中的事物,这是一种认可但也是一种压力;
丈夫粗心大意,低估了自己此行的规模,居然没有预备好住宅,逼得自己不得不临时购置房产,安置仆妇,辛苦了数日还是一团糟;
还有之前自己那位族兄的拜访这种事情本不该一个女子出面应对的,但对方如此殷勤,自己也只能出面板下脸来拒绝了!
然而,这些都还只能说是添乱,却不足以让赵芸感到郁郁。真正让她感到难以释怀的,乃是两件事情:
一个是自己那位族兄私下遣人告知的,说是本地大族正在私下串联,试图与自己丈夫联姻,而这种事情但凡是个女子恐怕都不会高兴;
另一个事情,却是刚刚赵国国傅突然遣人送来了一首乐府诗歌据来人所言,这是赵国国傅韩公和自己丈夫初次见面便私下约定好的一份诗歌。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不知为何,相比较什么地方大族的联姻,赵芸反而更在意这首诗,只看了一边,便始终忘不掉这个简单而又朗朗上口的开头了。
“姐姐!”正在赵夫人胡思乱想之际,随着一声清脆的喊声,却是冯芷满头大汗的从刚刚才打通一日的别院赶来了。“我打听清楚了”
赵芸轻瞥了对方一眼,却并未说什么。
“就是郎君来邯郸第一日,”冯芷涨红着脸急促言道。“他便处置了一个案子,乃是你那族弟赵平意图强占一个秦姓女子为妾,被郎君给拦住了,还重重罚了你那族弟想来便是那时看对眼了!”
赵芸幽幽一叹,却是依旧无言,只是挥手示意那些仆妇都远一些。
“姐姐!”冯芷愈发急促不已。“这个时候如何还忌讳这个,他们听到又何妨?这个秦氏女跟别人送的侍妾之流不一样!你没看到那诗中写的吗?什么白马、什么专城居的,俨然说的便是咱们郎君,可这诗歌却是郎君央着人家韩国傅做的,只怕是郎君一眼便相中了那个女子,还日思夜想,然后便”
“然后便如何?”赵芸终于忍耐不住了。“既然是夫君一见钟情,看中了那个女子,你又要如何处置呢?”
“我”冯芷登时声音低了下去。“我的意思是,宁可让夫君纳一堆别的妾室,也不能让这个秦氏女进门,夫君这人向来注重功业,何曾见他对一个女子如此动情过?”
“具体怎么做?”沉默了片刻后,赵芸居然升起了一丝期待感。“你莫非有什么好法子?”
“姐姐的那个族弟不是正在城中吗?”冯芷登时大喜。“要我说,趁着夫君不在,姐姐不妨让他出面,去把这个秦氏女给光明正大的给纳了,结了婚嫁与别人,如何还能再入我们家的门?”
赵芸闻言不免有些犹豫不定。
当然,赵夫人倒不是犹豫这个方案的可行性,而是在疑惑这个方案提出人的智力。讲实话,她现在实在是搞不清楚,眼前的小丫头到底是无知到了极点,还是在故意一石二鸟,准备把自己和那个秦氏女一块收拾了?
当然了,赵夫人终究是自家老祖母带大的,所以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冯芷应该是真蠢,因为如果对方真聪明到能施展一石二鸟这种计策,那她又怎么可能会天真的以为自己会接受这种建议呢?
莫非,相处了快一年,这冯芷居然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傻子?
想到这里,赵芸干脆懒得理会对方了但是,那首陌上桑的诗歌,却也是久久挥之不去。
说到底,公孙珣还没给自己夫人弄过这种诗情画意的东西呢!
暮色苍苍,星河高悬。
大约是在用过晚饭一刻钟的时候,果然有魏氏的仆从来到客房,替自家主人邀请‘黄县长’私下一叙。
刘焉对此也是早有准备,便先是随口叮嘱了自己儿子一声,然后就大摇大摆的随对方去了。
而这一次私下相见,双方坦诚至极。
“敢问足下姓名?”只有两人相对而坐的房舍内,魏松开门见山。“现居何职,因何在此?”
“魏兄请了,”在这种人面前,刘焉自然不用再扮演什么襄国长黄琰了。“江夏刘焉,字君郎前为洛阳令,因王刺史归乡,特受诏书,巡视冀州。”
“原来是方伯当面,实在是失礼至极。”虽然有所猜测,但事到临头魏松依然还是吓了一大跳。“在下原以为是朝中某位侍御史来此专属襄国长一事,却不料方伯甫一上任便亲自来探查此事刘君郎阳城山办学十八载,我也是久仰大名。”
“魏兄不必多礼,实在是我隐瞒在前。”刘焉也是随口客套了一句,便也是直来直往了。“然而,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便直言不讳了,受任之时,尚书台诸公曾言及邯郸令公孙珣擅杀襄国长甄度一事,我为一任刺史,不得不清查此案魏兄,你是赵国名族之首,又一直在邯郸行教化乡里之举,对此事必然有一番见解。”
这是当然的,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魏松都是最有力的证人之一身份、家世、人脉、德行,不听他的听谁的呢?
魏松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言道:“既然方伯问我,又指名道姓、就事论事,更兼当日甄度被杀之时我确实正在眼前,对此事知之甚详,也是不好不言”
“还请赐教。”
“若论事情经过,赵国上下人尽皆知,多数无妨。”魏松耷拉下眼皮从容应道。“而若论我个人观感,则邯郸令当日行事则可称‘越矩而不违法’,当日从心则曰‘失小结而守大义’正如这眼前邯郸令出境剿匪一事,固然有些越矩,方伯想要处置也无人能说一个不字,但终究难服赵国人心。”
刘焉哑然失笑,他也是没想到对方居然如此态度坚决,毫不拖泥带水。实际上,按照他的想象,大部分人处在魏松这个位置,都是有一万个理由来打哈哈的。
但是但是怎么说呢?对方如此干脆的态度,对于已经有些为难的刘焉来说其实也是好事。
“原来如此。”一念至此,刘焉也是干脆捻须肃容。“魏兄的意思我已经确切收到了。但赵国之事不可不听国相向公之言,明日我将以襄国长的身份去邯郸城见一见向公,想来届时此事便应当水落石出了。”
“方伯自问向公便是。”魏松不由面皮抽动了一下。“我已经是个下野之人,如今一心在教学之上,公务上的事情也就不多掺和了”
刘焉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是干脆起身,准备告辞休息这种私下问案的行为其实本不是什么能上台面的行为,甚至有些不合士人交往的风气,所以既然问清楚了,也就没必要多待了。
真要想结交的话,可以换回公开身份,光明正大的来。
“方伯。”就在刘焉拱手告辞,准备回去休息之时,魏松忽然又抬头说了一句。“你久在阳城山修身养性,此番又从中枢匆匆而来,或许对邯郸令有先入为主之见我有一言相赠。”
“魏兄尽管直言。”刘焉自无不可。
“其实,邯郸令虽然是文绕公与子干公的学生。”魏松平静言道。“但在我看来,倒更像是桥公当年举止,只不过出身边地,行事更强横一些罢了”
“桥公?”刘焉若有所思。“桥公为政五十载,百折不挠而又经历丰富,哪里是公孙珣一个年轻人能相比的呢?或者说,他与哪个时期的桥公相像?”
“以梁国一县功曹而废陈国相的桥公,招名士不应便要将人寡母发嫁的桥公,三起三落的桥公,出将入相的桥公!”魏松仰头正色言道。“其实都称得上是颇多类似方伯,我拿桥公相比不是要论及二人功业、名望,而是说两人性格相仿,并以前车之鉴提醒方伯,与这种人共处一地,若只是以官位、职司、名望相压,只怕是要自取其辱,将来还要著于史册,贻笑大方的。”
刘焉恍惚而走。
一夜无言,自不必多讲。
到了第二日,‘黄县长’和李县长早早起来梳洗用餐,然后便与魏松,还有昨日留宿于庄园中的一众本地豪族大家相辞‘黄县长’来襄国‘上任’,自然是要先去拜访国相向栩、国傅韩拓,还有赵王刘豫的。
而便是李县长,虽然不好去拜访赵王刘豫,但也是听说过向栩河内名士大名,决定拖延一日,去拜会一番再转向钜鹿的怎么说呢,虽然有些不太合规矩,但也算是人之常情了。
然而不知为何,魏松倒也罢了,依旧从容,其余那些本地豪族却个个挤眉弄眼,一副颇不以为然的样子。
“且不提什么国相不国相,”实际上,这些豪族不仅对国相毫无尊重之意,反而趁机取出了一封信来递给了双目俱是血丝的‘黄县长’。“襄国长此去邯郸,各家各户都应该有所拜见,还请成人之美,顺道替我们将此书交与无虑候府上”
“诸位已经议定了昨日之事?”‘黄县长’,也就是刘焉了,一时好奇。
“非也。”为首一人,隐约记得好像是复姓邯郸的,在那里摇头叹气。“依旧是相持不下,但昨晚上来了消息,说是君候回师极速,怕是不日就要回来了,我们便不好再拖延下去了”
“那”刘焉愈发茫然了。
“我们议了一下,”另一个姓张的,好像还是做过郡丞的,也是直言不讳。“既如此,便不如将各家女子姓名各写上一个,然后让赵夫人挑选一个也是各安天命的意思。”
“如此倒也公正。”刘焉’一时恍惚,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若是如此,为何你们不自己送去呢?”
“谁去送呢?”邯郸氏族长一时苦笑。“谁去送其他人怕是都不放心,而且送信之人终究是面子上有些抹不开”
那我一个堂堂冀州方伯去给你们干送妾室这种事情就抹得开了,而且还是几选一这种?!
刘焉恍然之余却又憋屈的不得了因为好歹他也知道,自己此时只是个五百石不入流的‘黄县长’,还是本地的襄国长,此行非但顺路,就势拜见那公孙珣的府上更是一个知进退的襄国长该干的事情所以,去做此事好像还真挺合适!
转头去求助魏松,然而魏松低眉顺眼,假装什么都看不到,这刘君郎无可奈何之余又想到了对方昨日之言,便只能压着一肚子不爽接了这信,然后和李县长一行匆匆往邯郸而走。
当然了,李进李县长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他大概是看出了‘黄县长’这位长者的不爽,便在路上主动提出,若是长者有些不妥,那这个信件可以由他来递交。
刘焉无可奈何,终究是怕事后身份暴露丢人现眼,便捏着鼻子将信给了李进,并在心中再三记住了瘿陶长济阴李进这七个字,决心此事之后一定要好好提拔对方此事不必再提。
晌午时分,刘焉父子与李进三人匆匆入城,来不及欣赏这数百年赵都的繁华,便一起往赵国相的官寺而去当然了,饶是以刘焉十八年修身养性,饶是那李县长如此忠厚老实,饶是刘范自问这一年在洛阳有所进益,此时也是长了一番前所未有的见识!
三人立在满是荒草的官寺门内,大约是听赵国的佐车王冉、佐车副史李明二人讲了一刻钟的故事,便匆匆留下各自所谓官名,然后就齐齐落荒而逃!
便是刘焉都不能想象该如何与这种人面对面交流,更不知该如何问案!实际上到了此时,不要说刘焉了,便是刘范都已经明白过来今日早上那群本地豪族的奇怪眼神了!
“都说邯郸令跋扈,”官寺外的路口处,刘范拽着自家驴车摇头无语。“可他若不跋扈,那之前的襄国长犯下如此重罪,谁来处置?他不接管国政,谁又来处置国中政事?怪不得国中名族个个唯邯郸令马首是瞻,怪不得前任方伯弃官而走,这赵国哪里是邯郸令一人跋扈的问题?这个国相分明也是一个天大的玛法!父亲十八年父亲入仕十八年,官越做越小,怎么偏偏这种人也能一跃而为两千石?袁公为何要征辟此人?”
“休要多言。”刘焉听到自己儿子差点说漏嘴,赶紧瞪了儿子一眼其实,即便是向栩如此奇葩,他也可以去当面聊聊的,只是他本就是来巡查对付公孙珣的,向栩如此作风俨然已经不能指望,再加上李进在旁,这才选择暂时告退而已。
“哎!”一旁的李进也是面色惨白无语,只能拱手告辞。“本以为能见识一番的,却不料是如此情形您是长者,一路相交,进受益匪浅,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情我也”
“我随你去拜会那邯郸令家中,顺便去送书信。”刘焉无力的摆摆手。
“这就依长者好了。”那矮胖忠厚的李进也是无可奈何。
于是乎,二人各怀心思,又来到了县官寺,打听到了公孙氏赵夫人的新宅,然后各自报上名来,便受到了那赵夫人的款待。
“实在不巧,”赵夫人大家出身,倒也是落落大方,直接将二人引入堂中,自己隔着帘子见了客。“我家夫君恰好剿匪未归,家中也是刚刚迁来尚未安定,倒是怠慢了两位县君。”
刘焉和那李进纷纷口称不敢,然后忠厚老实的李进便将怀中书信递了上去,并直言了那群赵国名族们所托之事。
赵夫人闻言倒也不诧异,反而直接撕开信封,就地查看了起来。
李进暂且不说,刘焉看到对方如此认真反而心中松了一口气没错,其实刘焉突然选择和李进一起过来,乃是就是存着坏心思找茬的,只要这赵夫人敢接受名单上的任何一人,他便要借此发挥,治公孙珣一个证据确凿的贪色之罪,并狠狠罚他一年的俸禄!
然后,这件无奈之事也就可以不清不楚的揭过去了,也算是对卢子干有了一个不清不楚的交代!
这倒不是刘焉真怕了公孙珣,而是说他之前选择来调查便是看了卢子干的面子,而此时却又觉得不值得了。
毕竟嘛,有汉一朝,人治还是要大于法治的,德行风评也是跟法律一样让人生畏的,甚是更高一筹或者换个说法,用魏松昨日所言,有些事情越矩是越矩了,你要想处置也是没问题的,但却无法服赵国人心。
而从一个新任方伯的角度来说,从一个认真做官的人角度而言,刘焉是绝对不允许自己不服人心的——即便是为此让稳坐吏部曹尚书的卢子干感到不满他也不在乎。
那么什么是赵国的人心呢?无外乎便是当地官吏士民的态度。
而说到官吏士民,魏松和当地豪族鲜明的态度,其实已经代表了士与民的意愿至于更低等的平民是没资格称民的!而吏呢,谁不知道这赵国吏职已经被那公孙珣给私下侵占了个干净?最后说到官,此时这个赵国唯一稳压邯郸令一头的官员向栩又是那般光景,便是真见了面其实刘焉也没有什么心思听这种人的意见!
更别说,这里面还隐隐有什么赵姓常侍、曹姓尚书令之类的乱七八糟的暗线了。
何必呢?
实际上,就在刚刚从满是荒草的官寺出来以后,这位新任冀州方伯便已经对这‘邯郸令擅杀’一事有了决断。
赵夫人在帘子后面细细的看完了书信,然后不禁微微蹙眉:“两位县君请了,恕小女子直言不讳,这些女子都是大家所出,若是夫君纳下其中一人,岂不是有勾连本地大族的嫌疑,将来行政处事怕也是要被人说闲话的”
刘焉又把自己胡子揪得生疼了这些人就不能按照套路来?你一个小女子,丈夫又不在,如此拒绝的干脆利索不怕被人说善妒吗?勾连本地大族,关你什么事?
“而且再说了。”那赵夫人将书信放在一旁,语气也是有些奇怪。“我身为主妇,本就有为我家夫君添置妾妇,绵延子孙的义务今日上午,刚刚已经遣人去城南秦氏为夫君正正经经光明正大求纳一妾,如今还没得到讯息,此时何必还要用这些私下投献,乱七八糟的东西为夫君再添乱呢?”
刘焉真的把一根胡子揪下来了。
而就在堂中一时气氛尴尬,主客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却闻得外面院中一片骚动,然后更有仆妇兴奋回报,说是那无虑候在北面招降了紫山、黑山中的盗匪,就地妥善,如今已经急速回军,俨然今晚便能到了。
“两位县君若不急于一时,不妨暂住片刻,今晚见一见我家夫君?”赵夫人半是欣喜半是敷衍言道。
‘两位县长’各自对视一眼,虽然是各怀心思,但还能如何呢?也只能各自颔首了。
夏日天长,到了所谓晚上那无虑亭侯入城之时,其实还算是光照充足,一片清明。
刘焉与那李进因为是县君,所以反而越过了所有人并肩站在了街口处的最前方,目视着远方车马麟麟,由远而近。
夕阳下,只见旌旗煊赫,兵马雄壮,义从郡卒,义勇降兵,足足有五六百人马。而为首的一大队精锐武士更是打着白马旗,全都白袍白马,鹖冠持械,然后沿着街道迤逦而来。邯郸城中人口众多,商业发达,街道宽阔,此时自然有大量士民闻风而动,他们或是沿街而观,或是攀楼眺望,然后时不时齐齐发出感叹惊呼之声。乃至于有游侠扶剑跟随询问,女子抛物示意。
虽然刘焉心中明白,这是这位邯郸令刻意耀武扬威,好让邯郸士民知晓赵国匪患全是他一力除灭,但此时也不禁看的心驰神遥说到底,他一个官宦出身(父亲是长沙太守),江夏长大,然后又在山中办学十八载的文士,何尝见过如此局面?
这段路走的极慢,但远远的还有百步之遥时,还是有人匆忙上前去禀告消息,随即,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轻白马武士便越众而出,带着几名装扮明显突出的的侍从直奔街口而来。而刘焉父子也都看的清楚,此人年纪轻轻便紫绶金印,恐怕是天下独一份的,自然便是那邯郸令公孙珣了。
“不想新任襄国长竟然是一位长者?”这无虑候见到刘焉形象,也是赶紧下马拱手行礼,没有失了半分礼数。“见过长者,听说长者姓黄,乃是江夏人?”
“非也!”刘焉暂且将之前种种心思抛之脑后,只是捻须而笑,立在原处既不回礼也不问好。“襄国长也好,黄姓也罢,俱是虚言,我姓刘名焉,字君郎,乃是新任冀州刺史,听说任下有一邯郸令跋扈无度,越权擅杀,特变名私服,偷偷查访”
此言一出,那无虑候身侧几名侍从俱皆变色,倒是那无虑候本人,非但不惊,反而一言不发,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起了眼前的这位新任方伯,弄的刘焉一时颇为尴尬,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方伯勿怪,”那邯郸令打量了半天方才失笑言道。“实在是久仰方伯大名,不想今日在此处相见只是方伯为何是冀州方伯,不该是幽州方伯吗?!”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刘焉当即捻着胡子无语反问:“这上任冀州王刺史因为你擅杀襄国长一事弃职而走,我才被点了冀州刺史邯郸令为何反而问我?”
那无虑候再度失笑:“如此说来倒是怪我!”
说着,这位无虑候也不在意对方之前的恫吓,而是转向了旁边的李进:“这位李县长呢,你也是假名假姓假县长不成?”
“县长是不假的。”那矮胖忠厚的‘李县长’憨笑一声,不由尴尬言道。“但姓名和去处也是假的不瞒方伯与君侯,也与两位请罪了,在下济阴董昭,字公仁,乃是尚书台刚刚点任的襄国长。”
那无虑候听得此言,不知为何,隐隐面露疑惑,看样子似乎是听过此人却又一时记不清来历的样子。
但是,旁边的刘焉父子此时却已经目瞪口呆了。
“你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如何也来骗人?!”终究是刘范年轻,第一个忍耐不住。“一路上居然都是装的吗?”
“公子何出此言啊?”那董昭董公仁依旧是一副忠厚无奈样子。“不是你先说方伯是襄国长吗?既如此,我还能说实话吗?而且当昨日哪里知道方伯是方伯,若是有难言之隐冒充官员,贸然揭穿,岂不是会害人?”
“这倒也是啊?!”刘范居然一时无言。“倒真是我们逼你改了名字、官职,你也真是老实,明知我们是冒充依然心存善意不愿揭穿”
“只是,你如何又如此之巧,恰好是襄国长呢?”便是刘焉也揪着胡子无语了起来。
那董昭愈发无奈:“方伯这襄国长不是勾结盗匪被无虑候杀了吗?我一刚举孝廉半年的郎官,此时被点官,不该正被尚书台点到此处吗?”
公孙珣闻得此言,也是暂且放下对方姓名来历,然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董公仁真是忠厚老实!”
董昭惊愕色变:“君侯此话何意?”
公孙珣笑而不语=答,只是复又朝着刘焉拱手一礼:
“方伯甫一到任便变名私服,辛苦查探,堪称尽职尽责;襄国长处惊不变,心存善念,却也是忠厚老实想来不久这赵国便要传唱,尽职尽责刘方伯,忠厚老实董县长了!”
对方如此称赞,似乎是好意,但刘焉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如今赵国匪患既平,又恰逢方伯与襄国长到任而且,恰好我妻也从辽地赶来团聚,三喜临门,正该大举宴席,以示庆祝!”公孙珣不以为意,反而扬手相邀。“两位,还请随我一起入内,共享一杯薄酒。”
刘焉看了眼眼前豪气大方之人,一边难免尴尬,一边却也暗自叹服对方的豪气,便只好放下立威的念头,哂笑一声,接受了邀请,准备折身宴饮。
“对了,”刚一转身,那刘焉想起下午之事,复有捻须摇头失笑。“其实于无虑候而言何止是三喜?据我所知,你家赵夫人今日刚刚为无虑候提了一门亲事,乃是城南秦氏女想来此时已经成了,如此便是四喜临门!”
公孙珣登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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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昭字公仁,济阴定陶人也。举孝廉,除襄国长过邯郸,时太祖为邯郸令,谒而见。太祖见其人而笑:‘董公仁望之忠厚,实则内秀,将为社稷臣也’。左右奇而问之,太祖应:‘昔我不得志于洛中,以白身谒袁本初,亦忠厚如彼。’众默之。”——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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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请假一日,明天晚上恢复更新……还账
1一百万字了,马上进入黄巾,需要时间重新排一遍大纲换言之,确实卡文了。
2前天那章熬夜码出来的让我作息彻底崩了我白天是需要搬砖的所以昨天一回去就睡着了,然后晚上十点以后起来到今天早上又是一夜没睡着,七八个小时一直没闭眼,但却只码了两千字,还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那种当时的感觉是码不出来特别急,然后越急越码不出来字感觉身体、心理彻底崩盘的那种现在也是又困又累。
3虽然我这人经常请假更新不稳定但是大家应该都知道,我每月最后的实际字数上不会亏的请放心期待。
4眼皮直打架,还是决定先正式请假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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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章 摒除万般事(上)
介绍其他人
“公仁与我同岁吗?”
“方伯与公仁从洛中来,可知道我两位恩师身体如何?”
“我族兄公孙伯圭也去年冬日举的孝廉,如今听说入了虎贲军为郎,不知公仁可曾与他见过他?”
“颇为知名?这倒也是,我大兄终究是洛中皆知是白马中郎的族兄?哦”
“方伯在阳城山教学十八载?!”
“江夏黄氏也确实与方伯是姻亲,蒯氏、蔡氏也相交数代的亲朋真是奇了怪了,方伯既然在荆州如此根深蒂固,为何算了!”
“李进并非虚人济阴李氏人口数万?!一家豪强的实力便抵得上半个赵国的豪强隐匿户口了,这种人在乘氏,谁去做官能我有事问他!”
“今日确实有些操切了。”同一时刻,公孙珣也是对自家几个心腹文士坦诚认错道。“不过,今日行为乃是因为之前在洛中恰好知道此人一些事情,又多喝了几杯,这才忽然失措,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却也是试探之举。”
几名心腹面面相觑,他们之前只以为公孙珣是脑子一时发热,但既然是有针对性的举动,那他们反而不好多言了。
“董公仁,你是个老实人,我只问你一事,你从实说来。”刘焉见到董昭过来,居然是一刻也等不及,便开门见山。“如今天下局势,真的是如公孙珣所言那般看似清平,实则势如危卵吗?”
董昭思索片刻,倒是缓缓颔首:“方伯,我是个老实人,不愿说谎十八年前天下是个什么光景我没见过,但这天下确实一年不如一年,倒是真的。”
—————我是惭愧的分割线—————
“”
ps:感谢新盟主澲灭之光这个字念ye吗?尴尬,断更请假反而多了个盟主,惭愧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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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一章 摒除万般事(下)
公孙珣带着几分酒意,说不清是真醉还是假醉,缓缓踱步来到后院,却见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妻子坐在后院檐下一处栏杆上,正仰头眺望星辰。随梦小说Щщш.suimeng.lā
“阿芸倒是好兴致,”公孙珣漫步走过去,将侍立在妻子身后的婢女挥手赶走,然后顺势弯下身来将对方揽住。“夏风悠悠,星河皎皎,确实够美。”
赵芸头也不回,只是盯着头顶的银河坦诚言道:“非是看皎皎银河,乃是在看其中两颗星而”
“让我猜猜,”公孙珣侧身坐到妻子身旁,然后戏谑言道。“莫不是牵牛织女二星?”
牵牛星与织女星的故事,早在诗经中便有雏形,到了此时,故事更是已经完备,大概就是彻底将牵牛和织女二星拟人化、夫妻化,然后营造出银河将夫妇二人分隔两岸,只有七夕相会的情节,并因此诞生了一个传统节日——七夕佳节。
然后,还随即衍生出了大量的风俗习惯。
“然也”赵芸依旧仰头望着星空,声音却不禁有些慌乱,因为她的丈夫忽然把鼻子凑到了她的脖颈上。
“阿芸这是专门熏香了?”公孙珣深嗅了一口后问道。“七夕未至便要仿七夕风俗熏香求子吗?”
“没、没有的事情。”银河下的赵芸面色微微泛红,却在极力否认。
“这身衣服也很奇怪,”公孙珣忽然又拽了拽对方身上的紫色上衣。“哪里有在家中穿这种衣服的?”
“这不是”赵夫人终于忍耐不住了。“这不是你喜欢的赵国款式吗?”
“且不说什么赵国款式,”公孙珣也是终于揽着自己妻子失笑。“咱们接着说这牛郎织女,各地风俗不同,故事不同,不知道阿芸你们清河那里牵牛织女二星的故事与我们辽西有何不同?”
“并无不同吧?”赵芸虽然对对方陡然岔开话题感到不满,但终究是能够‘理解’,便也就顺势说起了自己从小听来的故事。
“就是这样吗?”公孙珣听完后不以为意道。“河东织女是天帝之女,嫁给了河西牵牛郎,婚后织女荒废机杼,引起了天帝大怒,让她回河西织布,每年七月初七才许与丈夫见一回?”
“不然呢?”赵芸不解道。“莫非你们辽西的故事还不同吗?”
“倒也不能说不同。”公孙珣摇头言道。“只是阿芸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牵牛郎如何娶得一个天帝之女?你与子衡的夫人相善,应该也知道,便是一个县中豪强大户都嫌贫爱富不愿嫁女儿给有才却家穷之人,何况是天帝之女呢?”
“这这倒也是。”
“故此,我们辽西那边却是有一番牵牛郎如何娶织女的故事。”公孙珣一边将妻子抱到腿上,一边戏谑言道。“你要听一听吗?”
“说来也无妨。”赵芸倒也是大胆的环住了自己丈夫的脖子。
然而,听完以后,赵夫人却是有些面色古怪,乃至于隐隐有些膈应:“盗人衣物,胁迫回家为妇,这不是强拐女子为妻吗?”
“然也。”公孙珣倒也坦诚。“依照律法,牵牛郎活该被处死并分尸”
公孙珣没说话,汉承秦制,拐卖良家与群盗、盗墓都属于严重罪行,因为这些行为除了犯罪本身外,普遍性都还有其他社会影响,群盗是团伙化的意思,盗墓是毁人祭祀的行径,而拐卖良家则对社会风俗起到了巨大的破坏作用,所以都是要格外严厉处置的——也就是杀死以后还要分尸示众。
当然了,到了此时此刻,豪强的肆无忌惮和流民的大规模出现,使得社会秩序出现了根本上的动摇,这些律法的执行也就变得‘因地制宜’且‘因人而异’了起来。
“那为何会有如此故事流传?”赵芸当然不解。
“首先当然是有人‘无意间’编出了这个荒谬故事,”公孙珣叹气道。“其次,却是豪强富户妾婢成群,贫民百姓苦无一妻那么若是能偷一件衣服便能取一美妻,又如何不是好事呢?故此,这种故事在中上人家里还是少有耳闻,但在下面贫民中却是口口相传实在是他们太受制于无妻之患了。”
赵芸坐在丈夫怀中,吊着对方脖子,张口欲言,却又面色一红,然后方才勉力质问道:“那秦罗敷不是夫君你看上的吗?还为此专门央了这赵国国傅作了一首陌上桑!”
“那首诗跟我没关系。”公孙珣连连摇头,宴会前他便第一时间打听了秦罗敷事件的缘由,哪里会不知道这里面缘由。“那是国傅做的诗,约好了让咱们家给他做雕版的而已。”
“是吗?”赵芸将信将疑。
“而且,这首诗背后的故事不止是秦罗敷当日一人一事”
公孙珣愈发失笑,却是将国傅韩拓这首诗歌背后的三件事一一讲解清楚:“你懂了吗?诗歌本就是歌以言情、歌以论志,其中所述未必经得起推敲,甚至为了对仗和工整,有些时候还会生搬硬套恰如这什么‘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说实话,当日官寺内我也曾见到那秦氏女,倭堕髻和明月珠是真的,但什么黄裙紫衣我可是到了今日方才见识到的。”
黄裙紫衣,缀着明月珠,只是因为为人妇不好做倭堕髻的赵芸面色绯红发烫,心中却已经信了七八分自己丈夫傍晚才回来,一回来便做宴款待自己认错的冀州刺史,此时身上都还有还有些酒气、汗味,若是临时编的,也不大可能将诗的来历编的如此天衣无缝。
更不要说,对方的态度还如此坦诚直接了。
“那秦氏女”良久,在自己丈夫戏谑的注视下,赵芸这才恍惚出声。“秦氏女家中都已经接了我送去的聘礼。”
“那便接了呗,”公孙珣轻松应道。“秦氏女确实有几分殊色,我虽然不至于有什么想法,但夫人一番心意我又能如何呢?难道要再去退亲?”
赵芸一时气急。
“不过,阿芸你须知道,”公孙珣以掌抚过妻子脸颊,顿时便让对方安静了下来。“我今年二十有四,算上今日受了聘礼的秦氏女,乃是一妻三妾,而这三妾的来历你也应该心知肚明唯有一妻,乃是我唯一倾心相求的,当日你祖母不来寻我,我也是要去你家求纳的。”
“我不信”
“便是不信也无所谓,”公孙珣依旧从容。“结发夫妻,本是同路启程,至死方绵绵,除非你我之间自生嫌隙,又怎么能因为一些别的人或者别的事情而有所顿挫呢?”
“我只是只是见阿玉怀孕,心中乱了一些方寸而已。”赵芸勉力应道,说到底,她终究只是一个勉强二十岁的人妻。
“那便借着星河之光,也与你一个孩子便是。”
“可惜,当日在并州没去成五台山郎君,且回屋去!”
“我刚才便已经把人打发了,此处并无人。”
“哪里能在院中”
“诗经有云: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正该借星辰精华求子阿芸你这裙子为何系的如此紧?我且用刀了。”
“猫猫在院中,它在看!”
“阉了的,没事再说了,诗经有云:林有朴樕,院有阉猫,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正合大义!”
“诗经哪里哪里有阉猫?!”
刘焉一夜没有合眼,只是坐在院中仰头盯着漫天银河发呆,等到天色渐明时困倦的不行了,再加上院中又起了露水,这才回去稍微歇息了一会然而,太阳刚刚化了露水,那公孙珣便忽然来访,逼得这位冀州刺史不得不仓促起身,在院中与对方相会。
“方伯!”公孙珣双目通红,俨然也是昨夜未曾好好休息,但在院中与刘焉相对而坐时,言行举止中却透着一股神清气爽。“珣一夜未眠,却是思前想后,有一言不吐不快,所以冒昧来访,还请你不要见怪。”
“邯郸令且直言便是。”同样双目通红的刘焉不由连连哈欠,也是强打精神毕竟他知道,这种私下相会才是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场合,必须要认真应对。
实际上,便是亲子刘范,此时都被刘焉给赶到院子外面去了。
公孙珣正襟危坐言道:“今日要说的,乃是下吏治理邯郸,心有所感”
“心有所感?”好不容易打起精神的刘焉简直想骂人,但也只能微微板起脸来嘲讽两句。“我怎么觉得邯郸令治理邯郸是肆意妄为呢?上下无人敢不从,无人敢不应。”
“我初来邯郸之时,确实气势嚣张。”公孙珣对对方的态度完全不以为意,只是从容言道。“受到手下王叔治的规劝后才稍微收敛。但是,等我巡视邯郸西北,见到当地丘陵中的贫民后,虽然重新变得恣意妄为起来,但此时多是出于怒气而非傲慢方伯可知道我在巡视路上亲手杀了一个县尉吗?”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刘焉一脸疲倦的答道。“而且从辽东到洛阳,从塞北到邯郸,无虑侯杀人太多,何止是一个县尉?”
“下吏虽然杀人众多。”公孙珣幽幽直言道。“但多是战场相对,或是刑狱之下的执法之举唯独这个县尉乃是我怒而杀之,无法可依!”
“你是来寻我自首的?”刘焉登时精神一振这是送把柄给自己吗?
“当日我到一处山坳乡里,正好遇到一伙太行山中的群盗下来劫掠。”公孙珣根本没有理会对方,只是自顾自言道。“拿下后问话时他们便招认,曾在何处何处杀人,又曾在何处何处掳掠最后其中一人居然招认,他曾经在某处劫掠时摔死过婴孩。”
饶是刘焉也算是年长之人,此时也不禁为之一怔:“竟至于此吗?”
“我因为家中妾室正怀有孕,也知道为人父的道理,便当即大怒,质问他劫掠之余为何如此猖狂无度?方伯知道他怎么答的吗?”
刘焉缓缓摇头。
“他反问我,一婴孩而已,摔便摔了,贵人为何如此愤怒?”
“无耻至极!”刘焉面露厌恶之感。“像这种罪大恶极又不知悔改之人,正该严刑处置!”
“这是自然。”公孙珣昂然道。“此种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我便斥责他不知道为人父母的天性,然后下令处死然而,此人死前依旧不服。”
“他有什么可不服的?”刘焉冷笑反问。
“他说,他自己的亲子、亲女凡八人,都曾被他直接摔死,以避口赋。”公孙珣缓缓言道。“而且乡里之间多是如此,那时为何无人说官府中的贵人与税吏不知父母天性,逼他杀子求活?而等到他摔死了别人家的婴儿,就要被处死呢?”
刘焉面色大变他虽然在阳城山避祸十八载,但毕竟是个有学问有智略的人,哪里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呢?
史书上清楚的记载,税吏们征收算赋,到了极端情况,甚至会一年收几十回,以至于路上的征收队伍前后连接这必然是类似行径了,以至于平民百姓一个婴儿都养活不起,最后还入山为盗。
然而,更可怕的是,正如这个盗贼所言,平日间别人都不把他们当人看,那么一旦他们掀起祸乱,又怎么会把那些贵人当人看呢?
烹了你又如何?屠了你又如何?
彼时,尔等贵人官吏难道不是将我们看做鱼肉吗?难道不是践踏我们如污泥吗?
“我又问他籍贯,再询问当日地方税吏是谁,那县尉回护于本县同僚,不肯作答。”公孙珣继续言道。“但我正在怒气之上,便以冒犯于我为罪名,直接亲自动手杀了这县尉出气,然后又将那贼寇明正典刑后来,也正是因为如此,后来遇到一个黑山下来请降的贼寇,我虽然不喜欢他的为人,却依旧留他任用,便是要告诉这赵国人,我不与其他人相同,愿意不计出身容纳他们。”
刘焉惶惶打断对方:“邯郸令想说什么,可直言于我,不必再说这些了!”
“方伯!”公孙珣跪坐而起,大礼相拜。“昨日我借酒所言,实在不是虚妄戏言。如今天下的局面,是底层百姓无立锥之地,存活不由身,指不定便有陈胜吴广、赤眉绿林之事;然后,豪强大户虽然家富势大,却无上升渠路,心中对中枢也是多无尊崇,宛如秦末六国贵族,又如王莽治下各地豪强一般。一旦乱起,怕是有倾覆之危啊!”
“为何屡次与我说这些话?”刘焉不由苦笑。“不与别人说呢?”
“因为我知道别人是不信的。”公孙珣叹气道。“天下间的官吏贵人何其多也,有几人愿意如我这般每到一处便去乡里间点查死婴呢?天下间的才智之士也很多,但又有几人会如我这般将心思放在做事而非做官上面呢?所以,我从未与别人说过这些心腹中的言语。而之所以要与方伯讲,乃是我昨日便隐约猜到,方伯乃是一位真正尽职尽责之人,您是愿意信我话的,也是少有愿意去亲眼看一看这大汉倾覆之危的。”
刘焉默然无语。
“方伯!”
公孙珣忽然将怀中断刀掷在了对方跟前,然后又将上升衣袍解开,露出了胸腹。
“这是何意?”刘焉目瞪口呆。
“我知道方伯来时一定是受了朝中某些人的交代,与我为难您不要否认而我也不愿意做推辞之语,以县令杀县长是我所为,今日所言县尉更是无罪被我擅杀!刺史权责极重,所以,您若是想治罪,现在便可以杀了我!”
“胡扯!”刘焉直接从席中跳了起来。“焉止于此?!”
“桥公言我外刚而内韧,锋利为天下冠,”公孙珣光着上身,凛然抗辩道。“也有不少人言我像桥公实则不然!桥公百折不挠,三起三落,我却是难受一时之辱!这天下间的官吏多为碌碌无为者,少有的聪明人也都只想着个人进退之道,如我这般辛苦做事之人少之又少那些人无为而有位,我却因为做事而犯禁凭什么?!这种心思别人不懂,如方伯这般尽职尽责之也不懂吗?”
刘焉张口结舌,面红耳赤,良久方才质问道:“你到底要如何?”
“简单。”公孙珣以手指刀。“士可杀而不可辱,方伯今日,或是治我擅杀之罪,现在便以刀杀我,以定汉室威严,我觉无二话!或是彰我行事干练,行文州郡为我扬名释罪!只此二法而已,中间模糊敷衍之论,恕在下不受其辱!”
刘焉几度欲言,却又几度闭口,而公孙珣只是昂首挺胸,凛然相对。
良久,终究是刘君郎长叹一声,俯身将对方扶起:“我哪里不知道邯郸令的委屈?世事人心,多轻浮可笑,邯郸令是一心做实事之人,所以才会被他们议论我今日便去邺城赴任,然后今晚便一定将文书发往冀州九郡,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所为之事,亦是我刘君郎所想!邯郸赵国有文琪在此,我可以放心了!”
“若是如此。”公孙珣缓缓着衣佩刀,从容答道。“我现在便送方伯父子往邺城”
“也好,也好!”刘焉现在确实只想离开此处那魏松所言着实不差,跟这个无虑候打交道别指望有半分便宜可赚,对方今日愿意关起门来脱衣服已经是给自己面子了,还想如何?!
早饭后,方伯直言此间事物已有决断,便要回邺城,众人虽然茫然不解,却也只好随公孙珣列队相送。
“待到十月。”将对方送上车子后,公孙珣心中忽然一动,便揽着对方手笑道。“方伯可再来此间巡视彼时,田亩、户口也该清查的差不多了,公学也该建好了!”
“希望到时候再来,能让我安稳睡个好觉。”刘焉一手与对方握住,一手捻须苦笑。
随即,二人相视一笑,刘焉的驴车便在几十匹白马骑士的护送下,慢悠悠的往几十里外的邺城而去了。
众人一时无言。
“董公仁何在?”停了半响,公孙珣忽然回头,且笑靥如花。“我今日纳妾,且晚一日上任如何?!”
矮胖的董昭憨厚一笑,抹了一把额头汗水,便赶紧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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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焉至冀州为刺史,私服潜行,暗察秋毫,归邺,乃连发文九郡,尽言各郡国情势,彰直斥浊,一时解印而逃者凡数十人,州郡肃然。野间亦起歌谣,曰:‘尽职尽责刘君郎!’”——典略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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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二章 一意起高楼(上)
到了金秋十月的时候,邯郸城突然多了一座高楼,此楼的高度远远超出周围所有建筑,宛如平地而起一般。
当然了,这个年头,数月的时间,不可能出现高楼平地起的奇迹。
其实,这里原本就有一个巨大的建筑群,乃是赵王不怎么用的一处偏殿,后来公孙珣想方设法请对方捐献了出来,然后还在其中一座最宽阔的三层砖木楼房上又额外添加了两层半的木制塔楼,并围绕着这座塔楼进行了大规模改建而已。
一开始刚刚改建完成的时候,还出了一档子事情,说是按照法度,这邯郸城内不允许出现超过赵王宫高度的建筑这是明文规定,没法瞎糊弄。后来,得亏是巡县回来的娄子伯想了个好法子,又给赵王宫中一处较高的阁楼上多加了两层木架子,让后者重新超过了前者,这才让人无话可说。
不错,这栋原本属于赵王的偏殿,便是如今的邯郸公学了。至于那栋格外高挑瞩目的高层建筑,乃是无虑候家的赵夫人给这个公学捐助的藏书楼!
用赵夫人的话来说,南宫中有东观,太学中有石经,蔡伯喈府上也有东阁,那邯郸公学中也自然少不了一座藏书楼恰好无虑候府中有图书万卷,便专门版印了出来,供邯郸士人、学子共享。
怎么说呢?
这话刚放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冷眼旁观这不是立场问题,而是真的不信!
你说万卷就万卷了?!
当日蔡伯喈之所以名震天下,无人不承认他的才华,还不就是靠拉着小愤青往自家东阁一逛,挑着灯让对方看看他家中的万卷藏书?!而你公孙珣一个边郡出身的世族,哪里来的诗书传家?
便是有传闻说当日蔡伯喈被贬斥之时曾与你不少书,你就舍得拿出来了?!
当然了,赵国土包子的水平也就是如此了,确实不怪他们。毕竟,这年头信息传递的就是这么慢,而且即便是口口相传传到了他们耳中,传个两三次也就变了味道君不见,当日公孙珣以紫绶金印之身来邯郸,赵平也上来直接表明了态度,那群本地土豪却依旧得等申氏灭族,然后公孙珣又在宴席上层层许利这才心服口服的跪下了吗?
所以,他们哪里知道,当日公孙珣真的是把人家蔡伯喈家的东阁给几乎搬光了?!
实际上,即便是有些人真知道公孙珣家中有万卷藏书,也真知道安利号能够雕版翻印,却也依旧不敢相信藏书楼中也会出现这么多书因为,这种规模的书籍刊印活动是之前绝对没有的!
没发生过的事情,即便是有些合情合理,他们也依旧难以想象。
于是乎,当赵芸命令家中仆妇,按照序列、沿着大街,每人一卷,捧着一式十份的版印图书络绎不绝的从自己家中往藏书楼中循环送去以后,邯郸人宛如疯狂当日晚间,魏松便让自己儿子魏畅亲自赶着车从城南赶了过来,甚至连赵王都趴在自家那个摇摇欲坠的木制阁楼上往这边偷窥!
好学之心,溢于言表!公孙珣已经决定了,一定要上书刺史刘焉,称赞这位赵王的德行。
而从第二日开始,邺城、易阳、襄国、污城、广平纷纷来人,后来更是有半个河北的士子、豪族子弟闻风而来。这些人多半是驾车骑马,甚至于前呼后拥,一下子就将偌大的邯郸城弄的堵塞不堪起来,严重时,车子甚至从邯郸公学大门前一路排到城外。
而七日之后,邯郸城中用来抄录书籍的笔墨纸砚价格都干脆直接翻了三番不止!
“都说公孙县君行事酷烈,善刑不善德可如今看来,又有什么德行比得上这藏书楼呢?!”
“可不是吗,刚才进去领号,这公孙令君以君候之身亲切问我们姓名,还亲自赠送号牌分明是个谦谦君子!”
“其实如今想来,那申氏必然是鱼肉乡里过度的无德无行之辈,襄国长更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不赦之徒昔日谣传实在是不足为道,也怪不得新任方伯一来,便摆明车马表彰公孙县君了!”
“只是可惜,你我不是邯郸公学的学生,只能按照号牌轮流入内抄录听人说,邯郸公学的学生有一种特别号牌,可以自由出入,还能借书回家!”
“这倒是羡慕不来,你我都不是邯郸人,更重要的是你我皆有师传”
“却也不好说,兄台可曾看到今日坐在公孙县君身旁的那些人了吗?其中便有安平国名士乐隐乐公我刚才隐约是听到,公孙县君想请乐公留在邯郸公学中任教。”
“这倒是一条路子啊号牌后日才能轮到,我且回去修书一封与恩师,一来说一说此地盛况,二来也透露一二邯郸公学之事!”
中午时分,县寺外,由于道路阻塞,两个刚刚从公孙珣手中领到了藏书楼暂入证的河北士子,一边等在路口,一边随口感慨,许久方才动身离开,却是让一名逆行而来堵在路口的帻巾老者愤然难平,居然连连捶动车轼撒气。
“大人!”两个士子走过去以后,老者身后突然钻出了一个粉琢玉雕,总角打扮,约莫十来岁的小女孩来。“人家在拿咱们家的书卖好邀名呢刚到常山的时候这无虑候风评还不是很好,如今却因为这藏书楼之故,引得众人交口称赞,是个读书人就夸他!而你这个送出万卷书的,却只能被人撵得到处跑!”
那戴着帻巾,长着一副朝天鼻的老者闻言愈发愤懑,刚要说点什么,却不料一只大白猫忽然从小女孩身后又钻了出来,然后在人群中一蹿,登时引发一阵骚乱。
车旁几个健壮仆从见状赶紧慌乱去捉,然而本就是交通拥堵,四下都是车马、人员,哪里能捉到到?便是原本要去投递名剌的一名身材格外高大的年轻男子,此时也是回身襄助不及,眼睁睁的看着那大白猫一溜烟的钻入了官寺对面的一处宽阔宅邸中!
官寺门口的众人何曾见过如此异兽,也是一时茫然!但稍倾片刻,居然又见到那只大白猫追赶着一只瘦花猫从那宅邸中窜出,先是穿街而过,复又窜上沿街墙壁,也是再度把刚刚愣神的街上给弄的鸡飞狗跳起来!
这还不算,须臾间,数名仆妇惊慌从宅邸大门中追出,但又在满满腾腾的人群面前傻了眼。
“奉先,不去官寺了!”那朝天鼻的老者见状微微一怔,却是将投递名剌的高大男子招呼了回来。“也不必管猫这县寺斜对面必然就是公孙家的府邸,将名剌投给此家仆人便是!”
“是,老师!”那高大男子稳稳一礼,这才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又对着追出来的公孙氏家人正经一礼,这才递上了名剌!
此举果然有效!
半刻鈡后,随着那名家人慌忙捧着名剌从后院绕进县寺,只见县寺门前一阵嘈杂,县中官吏、名士居然倾巢而出,簇拥着紫绶金印的无虑候往外而来。
门前众士子一时纷纷不解,而随着那公孙珣一声昂然发问,却又显得惊愕难名:“洛中故交蔡伯喈蔡公何在啊?珣有失远迎!”
那朝天鼻的老头,也就是蔡邕了,闻言先是抖了抖衣服,然后才不慌不忙下的车来,复在满街士子、豪族的瞩目下负手昂头,阔步缓行。
足足走了三大步,蔡邕才低头平视来迎众人,然后伸出一只手来虚扶道:“啊文琪别来无恙?”
公孙珣当街驻足失笑,然后便以手指向蔡伯喈,复又扭头对着身边一堆河北名士笑言道:“诸位不知道,这老头习惯摆谱!前几日雁门便有故交来信,说有个叫蔡伯喈的罪犯好不容易被赦免了罪责,走到五原时却摆谱得罪了中常侍赵忠之弟,五原太守赵延,被逼的连夜逃窜,靠着他故人公孙珣在雁门的旧部越境营救,才勉强在黄河边上凄凄惨惨的收拢了家人不想此人匆忙逃到河北,好不容易见了救命的故人,却居然又忍不住当街摆谱!”
众人面面相觑,而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伸出的蔡伯喈,也是瞬间羞得面色通红、尴尬无言。
“蔡公啊!”公孙珣依旧笑容不减,这时候方才上前握住对方伸出来的那只手。“开个玩笑而已,你我之间何至于此呢,还投名剌?当日洛中王甫势如滔天,你我相约诛宦,后来你先事败,便将家族、妻子、藏书尽托与我怎么如今反而生分起来了呢?且入我家中暂歇,我让夫人腾出正堂来与你使用!”
这下子,老实人蔡邕当即不好意思起来不管怎样,让出正堂给客人使用,本身就是一种极高的礼仪。
更别说,公孙珣马上还关心起了对方身后的小姑娘:“蔡氏的女公子也不必再张口多言了,你家猫是去追我家猫了,迟早会回来沿途颠簸,你也早些进我家寻我夫人好生安顿吧。”
公孙珣自然是怕蔡琰再张口胡言,当众让人下不来台。但他哪知道,后者终究是跟着父亲贬斥边地,多少有些见识,如今除了吐槽亲父外,在外面已经很懂事了。
“诸位,”公孙珣堵住这对父女的嘴,此时方回头正色道。“蔡公天下名士,至邯郸乃邯郸之幸,今日白天暂不说了,且让他休息一二,晚间我再设宴与他接风洗尘,届时诸位不妨一同过来,也好见识一下蔡公闻名天下的仙音琴技当然,若有人畏惧赵忠之势,不妨不来,或者去寻那赵忠族侄赵平告密也无妨。”
众人自然纷纷表态响应却大部分不知道赵平家门是往哪儿开的。
而到此时,那些在官寺门前排队领号的年轻士子以及豪族子弟,也才彻底反应过来居然是天下闻名的蔡邕蔡伯喈来了邯郸!
而且,这蔡伯喈居然跟公孙珣是托付妻子的生死之交?!
这可真是长见识了!今日当街听闻此事,回去莫不是能吹嘘一二?!
“蔡公且直入我家中休息便可!”说着,公孙珣便撒开手,复又往前数步,与那名投递名剌的高大年轻人拱手问候。“奉先,一别三载,你果然也是来了?可如何又与蔡公同至于此?”
吕布看了看对方腰中的金印,赶紧后退数步,大礼相拜:“布与恩师之事,说来话长三年之约已到,布依言而至,还望君候收留!”
“三年春秋,物是人非,奉先追随蔡公,倒是变得彬彬有礼了。”公孙珣笑意不减,也是赶紧上前扶起对方。“你且放心,你我本是故人,有些事情乃是自然之理你也且随蔡公入我府中休息,晚间咱们细聊。”
不知为何,面对着同一个世之虓虎,这一次公孙珣居然没有再感到凉气逼人。
总之,一番折腾,公孙珣当街迎来了早有预料的蔡邕一家与一位意料之外的当世虓虎,然后便让对方暂且入自家休息,他倒是依旧回到官寺内,继续带着一群河北名士亲自给闻名而来的士子,以及豪族子弟们发放藏书楼的暂入证。
当然,免不了要问一番姓名来历的!
而等到下午时分,将后日的号牌全部分发殆尽,又送走了一群准备拉拢来用作公学老师的名士,让他们回去准备赴宴,公孙珣却没有着急回家中招待蔡邕和吕布,反而是让人喊来了目前正在城中的吕范、娄圭与韩当三人。
“君侯是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这蔡伯喈?”娄圭一如既往的第一个出言询问,吕范与韩当倒是全都若有所思。
“不是。”公孙珣倒也坦诚。“之前德谋来信,说了他遣素卿在五原、雁门边界救下蔡伯喈一家后,我便早有准备实际上,他能此时来邯郸,乃是我刻意安排的,正要借他的名声来定下本月孝廉之事,也要借他的名声稳住邯郸公学不过,我之前也实在是没想到,这当日蔡伯喈赠我的一万卷书居然有如此大的效力,此时似乎倒也只是锦上添花了!”
“有总比没好,”吕范轻笑言道。“而且蔡伯喈的名头也是摆在这里的不过此事终究是老夫人有先见之明,如此大的手笔,我也是长见识了。”
“那君侯的意思,就是不知道如何安置那个什么吕布?”娄圭细细思索自家君候之前言语,此时陡然反应了过来。“这是为何?听刚才言语,此人不过蔡伯喈一个弟子,老师都不在意,何况是学生呢?”
公孙珣一时沉默以对。
“当日子伯不在,所以有所不知,”扶刀侍立在旁的韩当轻声言道。“昔日在黄河边上,主公奉命押解移民,路过黄河,恰好在移民中的成廉要逃这吕布便带着魏越去救,夜间曾经射过主公一箭!”
“其实后来君侯回到雁门军营,也曾与我说过此事,”吕范也接口道。“他曾直言那吕布吕奉先乃是当世虓虎,勇武过人,更兼此人曾于夜间射过那一箭,所以对上此人时如芒在背!”
“原来如此。”娄圭恍然大悟。“若只是一勇之夫,又有冒犯,君侯不想留此人在身边也是常理。那”
“不如杀了!”韩当忽然言道。“晚上拿烈酒好酒灌醉他,一刀宰了!只说是”
“不可!”
娄圭与吕范几乎是同时出声。
“欲做大事,怎么能因为这种事情擅杀来投之人?!”娄子伯难得正色。“再说了,连那褚飞燕一个山贼主公都特意容了,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他广纳人才的决心,何况是蔡伯喈的学生?这些日子辛苦所为,还不是为了收揽人心?”
“正是这个道理,绝对不能因为个人观感,便无故杀人。”吕范也是干脆言道。“而且再说了,主公麾下义从,其实多有五原移民,他们认得这吕布,也知道他本事与来历,更不要说魏越、成廉二人乃是有功之辈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若此事一个不小心被义从所知,怕是要寒了不少人心。”
“那该如何是好?”韩当反问道。“你们不知道,主公实在是对此人难耐”
“恕我直言。”吕范无奈言道。“便是再难耐,也要与他个前途,以示诚心,最多与此人少见面罢了再说了,若真是如此文琪之前所言,此时乃是世之虓虎,勇武无双,焉知不能图为己用?!”
公孙珣终于是一时长叹这便是此事为难之处了,自己嫌人家是三姓家奴,更兼那夜一箭,所以心存忌惮,可周围人却不以为然!实际上,如今人家吕奉先乃是个彬彬有礼的豪杰之士,还是按照昔日自己口不择言下的约定来投,自己怎么可能不用人家?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日嘴贱!
“其实。”就在这时,娄子伯忽然捻须失笑。“我倒有一计策,或许能两全其美。”
公孙珣心中微微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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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后汉光和年间,太祖迁邯郸令,清盗匪,抑豪强,多有见效,继欲淳教化,移风俗,乃张榜问计于寺前。有邯郸名士魏松者进言,曰:‘养士之大者,莫大虖公学;公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邯郸久乱,今幸得明公神武英明,清澈地方,方为安地,故请立公学,以益彰明公之德。’太祖善其言,遂发公学。既发,赵王闻之,乃献宫室为校;河北名士知之,乃争相奔为师;太祖亦倾家中世传书籍十万卷者,立藏书楼,任士出入摘抄事成,邯郸纸贵矣。”——士林杂记.燕.无名氏.劝学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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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三章 一意起高楼(中)
如何判定一个人的品质是个很有意思的命题。
就拿吕布来说,另一个时空里,他先是火并了自己的恩主丁原投靠董卓,又杀了新的恩主董卓转而跟随同乡王允,然后还有什么淫下属部将妻妾之类的神操作……从这些角度来说,吕布的私德绝对是烂到底的那种,板上钉钉再加盖的那种。
所以,任何一个有正常思维能力的人都不应该信任他……君不见曹孟德、刘玄德二人白门楼上的操作吗?能被这当世最能容人、用人的两位一起厌恶成那样,可见他们实在是被这厮恶心到了。
然而,如果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呢?
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他当然可以按照自己母亲的故事来断定一些人的才能与品质,并善加利用……但是,如果说一个在故事中拥有好品质的人,公孙珣可以不吝欣赏、扶持与拉拢,那一个所谓将来会干出坏事的人,在人家没有作出坏事前进行有罪推定,岂不是有些奇怪?
没看到吕范和娄圭都如此严肃吗?在他们眼里,此时的吕奉先乃是标准的清白人物,没理由用极端手段对付人家,甚至一旦对付了,很可能还会对公孙珣的声望造成极大的打击。
再说了,这终究是吕布,是故事中的那个虎牢关前天下无双之人,也是飞将一出中原便将曹操弄的根基全无之人。
“明公将步,令布将骑,则天下不足定也”……这是虚妄之言吗?
实际上,公孙珣之所以专门召集三个最信任的人来此商议,本身就说明他犹豫了……时间不同,身份不同,所思所想自然也不同,当日公孙珣初见吕布,只求乱世存身,当然是想离这种人远之又远;而如今,公孙珣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母亲,脱身来到河北,以求将来大事,更兼连番建功立业,堪称势不可挡,又怎么可能不对这位当世虎将动心呢?
只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故事中的那个吕布也确实太坑了点!所以,公孙珣才会要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
“蔡公远道而来,本不该劳您轻动的。”晚间,酒至酣时,魏松在周围一群河北名士以及赵国本地世族豪强们的暗示之下,却是终于从席间起身,长身拜于坐在上首的蔡邕蔡伯喈。“但我们河北士人多只是久仰大名,却未曾见识过蔡公的仙音神技,不知……”
这意思很明显,就是这些人想听听蔡邕名震天下的音乐了,好回去吹嘘。
实际上,酒酣耳热之际,本就是最适合兴起音律或者舞蹈的时间。
而这里先多说一句,蔡邕之所以仓惶逃窜到公孙珣这里,就是因为他在酒席中不合时宜的摆谱!
话说,这厮被赦免以后,五原郡太守赵延设宴给他送行,中途‘以舞属之’,而蔡伯喈却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不要说拿把琴长歌一曲了,就连起身陪对方扭两下,说几句酒场上的话都不愿意做,居然就翻了个白眼,假装没看到对方!
赵延是赵忠的亲弟弟,当然知道对方是看不起自己,再加上一贯骄横,于是立即就破口大骂,弄的两人当场不欢而散!
但是,一时摆架子是很爽了,后果却很严重。那赵延毕竟是正经两千石,外加权阉之弟,所以一回去就立即公开上书,说蔡邕在朔方这里被监管的时候,常常心存怨望,诽谤朝廷!
另一边,估摸着暗地里也会写信给自己哥哥赵忠,请他对方给自己出气!
蔡伯喈当然也不是傻子,回去以后睡了一夜,酒一醒,就知道自己又闯大祸了……当日他们叔侄二人一个位列九卿,一个是议郎,却也因为得罪了人而被弄到全家流放,如今二人都已经是白丁,回到洛阳又如何能对付的了那些人?
而回家呢,怕是也要连累家族。
所以,蔡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便按照公孙珣昔日送行时所言的讯息,先遣人偷偷联络了雁门的别部司马程普,请求护卫,然后便带着自己家人瞒过赵延的耳目,从五原一路逃到了邯郸!用他的话说,从今往后,便要泛舟江湖,不问世事了!
当然了,蔡伯喈在赵延那里摆谱不给面子,到了此处却是要给河北士人们面子的,便是不想给河北士人面子,那也要给公孙珣与魏松一些面子的。
于是乎,他当即喊来自己仆人,将自己的爱琴取来两件,一个自奏,另一个却是让吕布抚着为他做应和。
这下子,堂中气氛立即变得快活起来……听懂的人自然是一脸陶醉,听不懂的却比听懂的更加沉醉于其中,估计回去吹的时候也比那些懂行的吹得更带劲。
而果然,等到一曲奏罢,堂中更是欢声一片,不知道多少人连声恭维蔡邕不及。
然而,且不说公孙珣之前便大概是堂中唯一心不在焉之人了,此时他更是趁着场面热闹向收起琴盒的吕布偷偷招手,邀在身边,细细询问起来。而彬彬有礼,尽显文雅风气的吕布也是早有准备,二人当即便在席间寒暄问候了起来。
原来,当日与公孙珣定下三年之约后,吕布便继续留在太原本地活动,以求出身。然而,那些太原本地官吏哪个又真把这些边郡移民放在眼里,无外乎是看他家中有些财货实力,想趁机薅羊毛罢了!
于是乎,结果自然不必多言,近一年的功夫,这吕布非但职务始终没有个结果,反倒是家中经济因为他的活动变得日渐萎缩起来。得亏这时候他按照婚约结了婚,得了老婆魏氏陪嫁的大批嫁妆,这才勉强缓过劲来。
但经此一事,这个五原边郡出身的小子也看明白了一些事情,便绝了在太原出任吏员的心思。
而等到了第二年春天,刚刚结婚的吕布重新鼓起了志气,更兼他得知自己昔日两个伴当,成廉、魏越居然都已经成了曲军侯、屯长之流,比自己白丁一个强上无数,便第一次动了去寻公孙珣,然后在战场上博个出身的心思……实际上,当朝廷北伐鲜卑一事传出后,他也确实咬牙去了,只是到了雁门平城以后才陡然发现,公孙珣已经离开彼处去了高柳塞,本地管事的也变成了使匈奴中郎将臧旻。而臧旻因为缺少汉军,此时也恰好在征兵。
一不做二不休,可能还有不想为成廉、魏越之后的意思吧,也有可能是觉得臧旻一个两千石比公孙珣一个比千石的军司马更强……这些公孙珣没问,吕布也没说……反正后者是拿了自己老婆嫁妆,制备了一些兵器、马匹,又招揽了一些同乡子弟,然后就投了这位臧旻臧将军。
后来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臧旻那路兵马固然有孙坚和吕布这两只老虎,然而两夫之勇在一场上来就崩盘的大溃败中又有何用?上万兵马,七八千都是匈奴人,随着匈奴单于被射落马下,全军立即变成了檀石槐口中之食!
吕布也几乎是孤身仓惶随着大部队逃回了雁门!
而和孙坚不同,由于他吕奉先既不是谁谁谁的嫡系,也没在阵中立下什么像样功劳,那臧旻自然是连面都没露,就抬手把他打发了。
正所谓祸不单行……家中最后一份值钱资产赔光了且不说,吕布的亲父也因为日渐衰落的家势和战败后的谣言而一病不起,等吕布回到家中以后不久便一命呜呼了。
亲父去世,自然是要守孝的,所以接下来即便公孙珣重新回到了雁门,吕布也只能窝在家中,一边习武,一边试着拾起少年时的琴艺了。而等到公孙珣入洛为郎,这位可怜孩子干脆就是失掉了公孙珣的音讯,直到蔡邕全家被贬,路过太原郡,生活才重新起了些许波澜。
“当日我在家闲居,”吕布苦笑言道。“实在是没了君侯音讯,还屡屡受当地吏员、大户的欺压,这时太原王氏忽然派人上门招揽我做剑客……为了生计,我便狠下心来去应募。而到了地方才知道,乃是恩师被贬,路过太原要往五原而去,太原王氏担心朝中会有恩师对头派刺客,又听闻我武艺出众,恰好还是五原人,便要我去沿途护卫。”
“原来如此。”公孙珣面露恍然。“那奉先便是彼时认下的师生吗?我记得当日我曾跟你说过蔡公之名,应该在路上便说了我姓名吧?”
吕布缓缓摇头“不瞒君候,恩师当日嫌我琴艺不佳,便是提及了君侯的姓名,他也并未收我……”
公孙珣闻言不由失笑“当日蔡公对我有些气闷,怕是听你说了我的名字后反而心存不满,这才故意给你脸色……说来,倒是我连累了你!”
“便是如此,如今也是受了君侯的恩泽,才得以最终拜在老师门下。”吕布闻言也是认真答道。
“此话怎讲?”公孙珣也是一时好奇。
“君侯知道我是怎么与恩师重逢的吗?”吕布轻笑言道。“乃是最近恩师被程司马所救,要遣人送他来邯郸,但军中不好遣人出界,而成廉恰好想起往事,提前写信于我,这才难得重逢。而恩师也是刚刚在路上又听我说了一遍三年之约一事,这才收了我为记名弟子。”
“也是奉先琴艺出色,让蔡公动心了。”公孙珣心中暗骂成廉多管闲事,面上却是依旧随意,只是忽然放下了手中酒杯而已。“奉先……”
吕布闻言也赶紧放下杯子,并正身肃容一礼“君侯!”
“三年之约,乃是你我当日亲口所言。”公孙珣正色言道。“故我也不虚言与你,你既然来这冀州寻我,那我公孙珣必然会有一个出身给你,只是我不知道奉先的志向到底在哪里……”
吕布闻言大喜,立即就在席间起身大礼相拜“君侯在上,三年经历,布也算是历尽坎坷,哪里不晓得人事艰难?君侯愿意收留,布已经感激不尽了,至于职司,无拘大小,还请君侯尽管分派!”
“那……”
“文琪、奉先,你二人在干什么呢?”就在这时,拘束日久,此时早已经放浪形骸的蔡邕忽然放声呼喊,却是打断了二人的交流。“为何还拜起来了……且不说此事,文琪觉得魏公之前所言如何啊?”
“魏公之前说了什么?”公孙珣莫名其妙之余也是憋了一口气在肚子里。
“你说你……”
“呃,君侯。”魏松闻言倒是笑呵呵的起身拱手言道。“我们……”
“魏公且坐。”当着这么多河北名士的面子,公孙珣自然要做个好人。“酒宴之中,大家正该无拘无束,随意说来便可。”
“哦。”魏松重新坐下后,便微笑言道。“我们刚才与蔡公论及邯郸公学之事,众人一意请他留在此处为公学祭酒,可蔡公却言自己是受过髡刑之人,不堪为祭酒,只愿入藏书楼做一楼长……”
“蔡公这是什么道理?”公孙珣闻言也是失笑。“明明可以效仿孔子为万世师表,为何却只愿效仿先贤老子,藏身于守藏室呢?莫非在朔方待长了,居然弃儒从道了?”
“文琪莫要胡说!”蔡邕一边笑靥如花,一边连连摆手。“我哪里能比两位圣贤啊?只是浪迹江湖之人,实在是不想再做这些争先比后之事了。”
“非是争先比后,也不是在下非要厚此薄彼,”魏松确定了公孙珣的态度后,也是干脆起身言道。“而是论及才学,蔡公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宛如鹤立于鸡群,虎啸于群兽……蔡公你若不做这个为首之人,又有谁敢做呢?”
“魏公此言甚是,”一名今日刚来邯郸的名士,便是牵招的老师安平国人乐隐了,此时更是扶着腰中之剑长身而起……这作风,怪不得是教出来牵招之人。“蔡公若不来此地,我乐隐大约是不服他人的,可既然蔡公刚才已经直言要留在此处了,若是他不做这个祭酒,我乐隐大约也是不服的!”
席间一时寂静,众人皆是看向了坐在首位的蔡伯喈。
蔡邕一声苦笑,便也只好捻须而起“诸位的好意我蔡邕心领了,但是……”
“蔡公!”就在这时,大约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的公孙珣端坐不动,一边低头斟酒,一边忽然扬声言道。“我知道你心存顾忌,然则此间但有我在,又有谁能奈你何呢?还请你不要负了自己的满腹经书与此间诸位的一片美意,安心留在此处,以祭酒之名教书育人便是!”
说着,公孙珣却是面向对方,双手捧杯,昂然而起。
魏松与乐隐见状,也是赶紧各自斟酒,旋即,满座之人俱皆捧杯起身,便是在公孙珣眼角余光中的吕布,也是如此举止。
蔡邕一时有些慌乱,目光转过公孙珣略带戏谑的眼神后更是不敢再多言,便径直捧起杯来,满口饮下,算是应许了此事。
一片欢腾之中,公孙珣嘴角轻翘着坐了回去……话说,他哪里不晓得,蔡伯喈这个官迷,便是到了如此境地,也是忘不了那种众星捧月感觉的。此番推辞,更是装模作样!不然,刚才专门喊自己干什么,还不是要征求自己同意?
一念至此,公孙珣复有扭头看向了身旁之人“奉先久等了。”
“君侯客气了!”吕布赶紧推辞。“恩师此番才是正事,我等再久也无妨的!”
“那便再等三日好了。”公孙珣依旧嘴角轻翘言道。“三日后,奉先自然会知道自己的去处!”
吕布不由轻咬嘴唇。
———————我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分割线———————
“蔡邕自徙及归,将就还路,恶于五原太守赵延饯之。延者,中常侍赵忠弟也,素贵骄,乃密告邕怨于囚放,谤讪朝廷。内宠恶之。邕虑卒不免,闻太祖在邯郸为令,遂亡命江海,远迹来投。既至,逢太祖立邯郸公校,乃拜之为祭酒。河北士人闻之,多崇其名望学识,奔而往。邕与众士白日教学辩论,晚间唱和宴饮,凡数日,即相乐无忧。太祖见而戏之‘闻公在此处,每日念洛中旧宅,思昔者位阶,则黯然垂涕,尽言左右宛洛之盛,有此言否?’邕勃然作色‘孰人谬言如斯乎?此间乐,不思洛也!’太祖复戏曰‘人之无情如斯乎?’邕无言相对,左右皆笑。”——言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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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四章 一意起高楼(下)(四合一还债)
三日后的上午,刘焉第二次来到了邯郸。
这一次,他做了万全的准备,先是提前一天到达了城南魏氏庄园中,在那里和公孙珣的委托人魏松长谈了许久,然后今日一早才全副仪仗,威风凛凛的进入了邯郸城。
不得不说,这位冀州刺史的到来似乎也让原本就很热闹的邯郸变的锦上添花起来。
毕竟,这年头天子几乎没有出巡这种说法,而地方长吏又非故不得轻易离开驻地,所以即便是像邯郸这种大城,最多最多也就是迎来一州刺史了。
当然了,相较于邯郸城内的百姓而言,更吃惊的人反而是刘焉和他的州中随员们。
“文琪,”公学门前,刘焉刚一下车,便忍不住指着那高耸的藏书楼认真询问道。“区区数月,我就不问你这是如何平地起高楼的了?你只告诉我,此处真如传言那般藏有十万卷书?”
“方伯说笑了,”带着一群人来迎接对方的公孙珣行礼后会意的笑了一下。“不过是万卷书,一式十份而已。”
“哦……”刘焉面露恍然。“如此,也算是大手笔了,便是万卷书,这天下又哪里能轻易凑得齐呢?而且,虽然版印之说之前便有耳闻,但一次十万卷,也足以震慑世人了!”
“万事万物都是这般,”公孙珣不以为意道。“第一次总是让人难以置信,习惯了也就那个样子了。”
刘焉微微捻须颔首,却又四下打量,吓得不少本地豪强大户纷纷低头装作不见:“听说这天下闻名的蔡伯喈也在此处,我久仰其大名,却始终未得缘一见……”
“蔡公确实在此处,且任了公学祭酒,方伯若是有意,随时可以去见一见。不过……”
“不过何事?”
“不过这两日事情繁杂,”公孙珣轻笑道。“需要劳烦方伯的地方很多,蔡公身为祭酒怕也要沐浴熏香,为明日的祭祀做准备,若是要深谈,就得晚一些再说了。”
“这倒无妨。”刘焉自然不以为意……祭酒一词本就源于祭祀时持酒主祭之长者,大汉的太学祭酒博士也是这个意思,而祭祀嘛,这年头本就是很神圣的重头戏,天子都要保持尊重的,那蔡伯喈沐浴熏香不见客什么的也可以理解。
而且再说了,刘焉此行诸事繁杂,恐怕要在赵国待上一段时日,倒也不在乎这一点时间……实际上,参与邯郸公学明日的什么‘开学典礼’,本就是他此行目的之一。甚至今日他就要按照约定,来为公孙珣在公学中做一件事情的。
就这样,刘焉带着州中诸人与来迎之人挨个寒暄,即便是面对昔日让他去送小妾的一群赵国豪族也是毫不在意,端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大约浪费了半刻钟,才在公孙珣的相邀下直接往公学门内而去。
不过,踏入门内,甫一饶过满是布告的影壁以后,这位冀州刺史便登时愣在当场。
原来,公学门内便是一处宽敞至极的院落,院落中用白灰划出了大量的横竖长线,分出了一堆方格,而每一格内都有一个草蒲团、一个小几案……当然,还有一个装束不一、年龄不定的学子,或是满头大汗阅卷不止,或是面色轻松挥笔不止。
大略看去,居然有三四百人不止!
“这是在考试?”刘焉怔了足足数息才陡然反应过来,魏氏庄园中的见闻倒也历历在目。
“入学的摸底考试而已。”公孙珣当即失笑。“也好给他们分班,因材施教不是?”
“怕是不止如此吧?”有着十八年办学经验的刘焉当然一听就知道什么叫作摸底考试,但是想到昨晚魏松与自己交的底,却也是捻须轻笑不止。“文琪不是说今日便要公推出孝廉吗?还让我今日赶到,为你们做个见证。”
公孙珣再度轻笑一声,倒也没有反驳。
原来,早在蔡邕、吕布一行人到来之前,藏书楼刚刚立起来的时候,一向不出门的赵国相向栩便突然传出话来,说既然要立公学,那国中今年的孝廉,便由公学中推举出来好了,届时他自然会荐于朝廷。
这话听起来当然有些不着调。
但是,偏偏就在前几日,即将成立的公学中也干脆通过官方渠道,传下了几份文书粘在了国中各处亭舍那里,一边自然是说要继续招生什么的,号召本地士子前往公学中报道;另一边却又干脆言道,因为国相有命,要在开学典礼前一日临时来一场摸底考试,所有人都要考……而且还专门说,只要是赵国籍贯子弟,无论是否要入学,也无论是否有职司在身,只要能在今日上午赶到邯郸公学,都可以参加这场‘摸底考试’。
这就暗示的……几乎相当于明白的告诉所有人,之前的流言是真的,而且今年的孝廉,不管别的,最起码也要参加这场考试才行。
当然了,真正的孝廉早有安排,赵国本地的那些大户豪族子弟,也早就纷纷入学,甚至公孙珣早已经从张、王、鲁三家提早送来的名单中划定了那前郡丞张舒的幼子……这是因为张舒之前的表现最好,而且还死了一庄子人。
但是,这不代表公孙珣不能拿这个当鱼饵,进一步提高公学的格调以及公学学生身份的含金量。
实际上,看着眼前考试人的规模便知,对于乍闻此事的赵国本地学生们而言,此事确实是让人激动不已,便是很多在职的国中吏员也都纷纷请假来参加这个什么‘考试’。
没办法,这可是孝廉,乃是大汉朝正经入仕的根本大道所在……一旦一个学校跟这玩意明着暗着挂钩,那就由不得他们心动难耐了。
甚至,刘焉居然看到了之前在魏氏庄园前对他们父子痛斥公学,似乎是一意逃避考试排名的那个魏松的学生!
“文琪真是奇思妙想。”刘焉当即压低了声音,并小心屏退了仪仗。
公孙珣笑而不语……他总不能说从藏书楼到摸底考试全都是自家老娘给出的方案吧?
当然了,便是公孙珣自己都觉得自家老娘这个摸底考试的主意是一万个好。要知道,之前给那些人发藏书楼的临时准入证时,他就已经被那些各地士子的名字来历弄的脑袋发胀了,眼前这么多学子,不考试,哪里知道他们真正水准?
当然了,为了考验出这些人的真正水准,题目搞得很难,也很多就是了……
“妙啊!”
饶是知道此时不该再多出声,但当刘焉拿到一份版印的卷子以后,却也是难掩一个十八年民办教师的本能,居然就当众赞叹了起来。“从经学原文默写到段落中圣人大义的阐释,再到独立作文,然后还有刑律题……尤其是这最后这一道题更是精彩,以之前赵国清查田亩一事为原案,先以图计隐匿田亩数量,再计一年欠算,还要以、结合阐述国中行此事的微言大义,合算术、律法、经学为一体……诸位还请恕我直言,这卷子绝不是一人之力能编纂出来的。”
“正是公学中多位名士一起辛苦所出。”旁边自然有人插嘴解释。“最后一题乃是无虑候与魏公合力所出……”
“原来如此。”刘焉愈发感慨。“其实此卷出色之处不仅在某一题,更在于全篇简繁并举,更能显出应试之人的差距……”
“方伯所言甚是,”魏松也是哂笑言道。“虽然我儿魏畅此番无心于孝廉之位,却也让他下场中试了一试……多少看看他到底是何等水准?毕竟嘛,这张试卷乃是雕版而成,多印上一份也无妨。”
刘焉闻言缓缓颔首,愈发盯着这张试卷看个不停,而就在这时,跟着刘焉仪仗来到此处,立在刘范身后的一名束发少年,却是面色一慌,然后缓步后退……
“阿范年纪大了,也就算了,阿璋。”刘焉头也不回,却是抬手将手中卷子往后一递。“你尚未加冠,且下去试试!”
束发少年惊慌难耐,却也只能苦着脸接下了这份试卷,然后接过旁人送来的纸笔,往一处没人的几案前坐下……众人哪里不知,这必然是这几日才赶到邺城来的刺史家的子侄,甚至听言语,很可能就是刘刺史家的公子。于是,目光也难免变得戏谑起来。
当然了,公孙珣的眼神格外戏谑。
考试终究不可能持续一整天,甚至不可能持续半日,到了中午时分,一众学子便紧张起身,将试卷和自己的答题白纸恭恭敬敬的递到了前面收卷老师的面前。
而交卷以后,公学中也没有让这些公学的学生就此离开,而是让他们就立在当庭,静候自己的成绩……原来,公学中居然要当场阅卷,评定出一等三十人,晚间参与国中招待刺史此行的宴席。
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自表了……国相不问政事,下面的诸公无奈,那孝廉就只能用这种奇葩的方式来了——先以才学选拔出三十人,再从这三十人中来论德行、出身了,而且全程都有刺史在旁监督。
而这,其实便是公孙珣请刘焉来此的一个重要目的了,他需要对方全程为自己‘推选孝廉’这一离经叛道之事背书!
没错,是为‘离经叛道’而背书,不是为私相授受孝廉名额而背书……后者太过寻常了,反而不会招致流言蜚语,反倒是公孙珣这种假装是用考试来定孝廉的法子,哪怕只是初选三十人,才更显得让世人难以接受,才需要一州刺史来镇场子。
当然了,试卷根本没有糊名,即便是初选成绩也不可能太公平……公孙珣唯一能保证的是,乃是其中真要是有极为出色的人物,那就多加留意,以便收入囊中而已。
为国选材是假,为己选材是真……田丰慧眼如炬。
由于早有准备,国中、公学中的几十位自己确实将茂才定了下来,而由于魏畅刚刚已经随那些士子一同离开,所以魏松也只好起身连连推辞。而公孙珣却依旧一脸愤然,就好像这双方都欠了他一个茂才似的。
只能说,得亏席间还有安平乐隐等河北名士,还有州中別驾、治中,还有诸如吕范、审配、娄圭、王修等人……众人一起上阵,连番劝说,公孙珣面色方才有所转圜。
“非是在下无端生事,”公孙珣长叹一声。“实在是觉得方伯有些小看我们赵国英杰人物。”
“绝无此意。”刘焉无可奈何。“文琪眼光出众,我哪里不知道,实在是茂才只有一个,却已经定下了人选……”
“那州中从事可已经满员?”公孙珣忽然冷不丁的一问。
刘焉微微一怔,却不怒反喜:“座中英杰,文琪想要向我荐谁?!”
汉制,州中从事,乃是一州刺史的佐吏,位阶很低,和督邮一样,只有区区百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州刺史才六百石!但是,另一个和督邮一样的特点是,这个职务的权责极重,一般而言,从事就是州中事物的常规处理者!
至于从事这个职务的来源,乃是说一州刺史巡查到某个郡国的时候,经常都会从当地选一位能力出众的低级吏员为自己的从事,理论上是每郡一个,然后就由此人负责这个郡的日常事物……冀州九郡国,那一般就是九个州从事。
然而,真正到了现实中,却并不是那么简单直接的。
首先,随着州刺史的常设和州治的常设,从事这个职务也变得制度化和常设化了,所以很多刺史离任时都会留下不少从事,新任的刺史也不可能说一上任就把前任的从事全都换光,也不大可能一郡一从事的那样重新提拔一圈。
其次,这个职务权责很重,原本从各地低级吏员中选拔的制度就渐渐变的不合时宜了起来……实际上,一州从事一般是能和一个县长谈笑风生的,也经常出现千石县令卸任回家后被州刺史征辟为从事的情形。
到了后来,这个职务连本土化的特色都丧失了,渐渐变成了州刺史任用私人的所在。
当然了,话还得说回来,公孙珣公开索求一个从事之位,刘焉反而是格外惊喜的……毕竟,现如今早不是刘刺史一个儿子一头驴直入邯郸的时候了,更不是公孙珣领着两百骑兵轻骑上任的时候了,双方距离区区几十里路,知根知底,公孙珣手下的这些得力之人,他刘君郎哪里会不晓得呢?
甚至可以说,刘焉对审配、娄圭、王修等人早已经眼馋至极了。
“奉先!”公孙珣缓缓点头,然后抬手示意坐在角落一人出列。
吕布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住心中激动之情,便起身出列。
“此乃州伯刘公。”公孙珣正色介绍道。“刘公,此乃蔡伯喈弟子五原吕布吕奉先……其人善琴,有伯牙之能,又精通武艺,如飞将再世!文武双全,莫过于此了!以州从事相辟,已经很委屈他了!”
吕布当堂大拜,执礼甚恭。
刘焉怔了半响,方才无奈点头:“既然是蔡伯喈的弟子,又是文琪一力举荐,且州中从事正好缺员,便请他来做一任从事吧,以后赵国的事物便由你来替州中处置!”
吕布大喜过望……他真没想到,当日连县吏都求不得,如今成了蔡邕弟子,又有了公孙珣的举荐,居然能成为一州从事,而且还是冀州这种大州从事。
辛苦数年,居然时来运转了吗?!
惊喜之下,他连刘焉的语气都没听明白,更不要说公孙珣此时与娄圭微微对视颔首了。
没错,这便是娄子伯的建议了——施恩、举荐、用于他处。
这个建议是考量了程普、高顺、成廉、徐荣这四人的处置……大汉朝煌煌在立,不可能说把这些有职司的武将全都一直带在身边,但是公孙珣却很少担心这四个人将来会如何如何。
首先,程普是乡党,又几乎是公孙氏一手提拔起来的,从出任公孙昭的佐吏,到公孙珣的两次举荐,便是前一阵子他的假司马转为正职别部司马都是公孙珣托的人情,堪称公孙氏的门生故吏兼乡党……这种人,除非是公孙珣日后无能无德到了极点,否则真的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其次,高顺这个人,一个自然是看中了此人的忠诚清白,另一个却是公孙珣自问也对他有莫大恩情……从一个军中陪隶,一举提拔为曲军侯,这份恩德,够他高素卿还两辈子的!
至于徐荣,其实是介于两者之间。
安利号东迁辽东,让他们有一些乡党的感觉,却没有程普这么近;父子皆出身公孙域的提拔,又在公孙珣手下立功,也是标准的公孙氏门生故吏,只不过公孙域终究是辽东分支,还是没程普那么牢固而已;除此之外,征伐高句丽之时徐荣几次无知闯祸,也是公孙珣一力保下来的,算是也有些恩德,却也是不如高顺那么深重……但加在一起,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而成廉……说白了,公孙珣不在乎,他一开始就是当猎犬养的,不差这一个两个!
那么吕布的处置便是从这些人的处置得到的灵感了,所谓距离、恩德、个人观感的综合处置:
首先是举荐,大汉朝最讲究的就是这个,无须再多言了,一旦吕布的仕途从此处开始,那吕奉先就要承公孙珣和刘焉一辈子的情……就好像理论上他需要感激丁原、董卓一辈子一样。
其次,这个处置使得二人处于一个不远不近便于观察的距离。
毕竟,吕布这个州从事虽然理论上是刘焉的部下,但却要负责赵国事物,再加上邺城距离邯郸实在是太近了,州从事也不需要固定在邺城不动,这就意味着他实际上是在为公孙珣和刘焉同时工作。
除此之外,州刺史任期较短,刘焉本人是天子看中的‘宗室长者’,随时可能高升离任,而据公孙珣对自己那位老师的猜度,恐怕对方不会让自己轻易去边郡,宦官们也不大乐意自己回中枢,那么继续在河北打转的可能性就很大了……换言之,刘焉随时可能滚蛋,而吕布一个并州来的边郡人,想要在河北继续维持下去,就必须要依附于公孙珣。
届时,如果公孙珣真的观察够了,完全可以纳为己用的。
最后,假如吕布蹬鼻子上脸,一攀上刘焉便看不上自己,反而要忠心耿耿的跟着刘君郎一辈子,刘君郎又觉得奉先这人不错,认个干儿子什么的一路带到成都……那就让他跟着吧,正好省心了!
当然了,娄圭原本其实提供了两个方案,一个举荐给州中,另一个则是让赵平出面给吕布在赵王的属吏中寻个出处……但是,后者其实跟直接任用没什么区别,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公孙珣到底是尊重吕布这两个字的分量,州从事是权责极重的职务,而赵王属吏,如果不是千石以上的朝廷命官,那基本上是废职,只怕反而让吕布心生怨望。
不过就眼前而言……吕布大礼拜过刘焉以后,又赶紧朝公孙珣致谢行礼……倒是依旧彬彬有礼,且显得真诚可靠,好像确实是对公孙珣感激不尽。
只能说,天长日久,且观之了。
此事既了,宴席也就再无事端。
众人散去以后,公孙珣又亲自带着吕布送刘焉去歇息……后者倒还是依旧给面子,居然宿在了公孙珣府上。
不过,就在公孙珣以为今日各事皆有了断之时,刘焉却主动拽住了他,并屏退了包括自己儿子在内的所有人,就在当日相谈甚欢的那个小院中重新坦诚以对。
“文琪。”刘焉正色言道。“你我也算是有了交往,我问你一事,你须向我直言……”
“明公有话便说好了。”公孙珣倒是不以为意。
“你剿抚并用,招纳流民;清查户口,清理田亩;如今更是兴建学校,推举孝廉、从事……将来还要做什么?”刘焉认真询问道。
“明公看样子似乎已经知道了。”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莫非是魏公告诉你的?”
“那么传言是真,你接下来真要兴修水利,治理圪芦河吗?”
“正是!”公孙珣毫不犹豫的答道。
“文琪。”刘焉一声叹气。“我这几个月去了钜鹿、安平、常山、渤海,算是大开眼界……渤海乃是河北第一大郡,人口逾百万,兼有鱼盐之利,却吏治崩坏,青天白日流民不断;常山左山右原,山贼流窜,你清理了黑山不过数月,那边就重新变成了贼窝;安平是天子龙兴之地,但也正因为如此,彼处与宫中联络的不法之徒多之又多,实在是难制;至于钜鹿,就在你身边,我不信你不知道太平道的事情,一个造过反的人,四处勾连豪强、收徒惑众,难道赵国没受影响?”
“明公到底想说什么?”公孙珣有些无奈道。
“赵国你治理的很好。”刘焉认真言道。“若是接下来水利能修成,那就更不要多言了。但是你之前在这个院中对我的警告却更是正理……一国之勃勃,哪里能抵得上天下一起崩坏呢?便是天下没有崩坏,只以赵国而言,钜鹿太平道在侧,一旦出事,你这辛苦所为难道就不怕化为泡影吗?”
公孙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刘焉这个一时的悲观主义者……他总不能说,我知道天下要崩坏,而且比你更坚信天下的崩坏很快就要到来,但是我需要为解决乱世积累政治经验,需要让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相信自己有那个重建秩序的能力,从而在这个天下崩坏以后让更多的人选择自己。
所以,哪怕到时候乱起,自己的努力会化为乌有,那也是值得的。
肯定不能这么说。
但是,不这么说,又该怎么回复对方?
“既然是对的事情,那就应该去做,”公孙珣微微蹙眉,用一种自己都不是很肯定的语气敷衍到。“大丈夫生于世间,见大厦将倾,总不能坐视不理吗?”
刘焉一时默然,良久方才言道:“其实,我上月巡视四郡回来,山贼、流民什么的没提,却已经向朝廷直言太平道一事,但却石沉大海……天子只是西园享乐,不问政事,倒是杨公写信与我,说今年春日,太平道趁着时疫扩张之时,他和令师刘公就曾经一起上书说过此事,但奏疏奉上,天子恐怕根本就没看。”
公孙珣反倒一时无言了。
“我观你万事妥当,唯独没有处置赵国境内的太平道,”刘焉低声提醒道。“还是要提防些好……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事,能存多久是多久。”
公孙珣缓缓颔首……他之前一直没有处置太平道,一来是赵国此地太平道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二来却是觉得钜鹿就在身旁,处置了也没有。
两个矛盾心理,这才漏过了这个问题……实际上,据跟随韩当、娄圭回来的王宪王道人当日坦诚披露,太平道张角兄弟的野心其实在太平道内部已经是路人皆知了。而王道人之所以选择托庇于公孙珣,正是因为出身太原王氏,不愿做个反贼而已。
“就这样吧!”刘焉无奈摆手。“私下相论,言止于此,你我皆好自为之。”
公孙珣当即回过神来失笑道:“私下相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屋内有份重礼,权当是件雅事,刘公不必推辞。”
言罢,却是直接告辞离开了。
刘焉不明所以,但喊了儿子、侍从入院,再回到早已经点燃灯火的那间曾经住过的卧房以后,却是陡然怔住!
原来,床上整整齐齐,居然摞有无数书卷,上面更是压着一张纸,刘焉匆忙伸手拿下,却见到上面清晰写有一句话:
‘遗人一经,如赠千金,今方伯受我千万贿赂,依律当斩。’
刘焉一时失笑,却又不禁大喜过望,之前对公孙珣种种强行忍耐、不渝,乃至于刚才对局势的悲观不安,此刻全都在这万卷书前消失殆尽。
当然了,这便是欺负山中十八载的刘君郎不懂技术了。
万卷书进行版印,一式一份与一式十份所耗差距其实并不大,九成九的辛苦都在这万卷书的印刷雕版里……而那些,乃是从公孙珣获得了蔡邕家中藏书后一直到现在,安利号书坊辛苦数年所在。
至于说,版印时一式十份和一式二十份的区别,其实恐怕比前者的差距更小,刘宽、卢植、田丰、沮授家中其实都收到了一份,辽东那里也有很多,便是雁门平城,程普他们都收到了安利号捎去的不少书。
只能说公孙大娘从安利号初建时收集造纸技术到现在,厚积薄发,几十年辛苦却是终于一朝爆发,也是让当儿子佩服不已。
人都是这样,跟亲人没有了矛盾,又离得远了些,就不免总是想着对方的好处了。
转过拐角,告别吕布,不知为何,公孙珣却显得心事重重起来,一直到了灯火通明的后院都恍然不知。
而一抬起头来,却正见到自己妻子赵芸居然在晚间正与一名年轻白面男子在后院小堂中言谈甚欢……也是让公孙珣一时恍惚,弄不清是否之前喝的有些多。
当然了,公孙珣马上就反应了过来,正堂让给了蔡邕一家,妻子若要会客怕是只能在此处了。而且,信步走过来了以后,却见到非只是自己妻子以及她的侍女,便是那蔡琰也还在此处与两只大猫玩耍,想来就是赵芸会客时专门让她过来以避嫌隙的。
“夫君!”赵芸见到公孙珣回来也是一时眉开眼笑。“辽地传来好消息,上月月中,玉儿给我们添了一个女儿……母女平安!”
公孙珣恍然大悟……自己的小阿离出生了,自己当了父亲,算算日子确实也该是现在传来消息的。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早有准备的公孙珣此时反而没有多少惊喜之意,所以只是微微含笑点头……同时,也对自己妻子的兴奋有了一点点恍然和理解。
“那就好。”不管如何,公孙珣终究是难掩喜意。“她们母女在母亲那里我也放心……这位是信使,如何面生?”
“见过君候!”旁边早已起身侍立的年轻男子赶紧行礼问候。“在下……”
“府君,这位不是咱们的家人,乃是顺路的信使。”赵芸大概是怕自己丈夫误解,便赶紧解释。“他是我们清河的乡人,我父亲不是封的鄃候吗?他们清河朱氏恰好便世代居于小鄃城……”
随着妻子的介绍,公孙珣彻底恍然大悟,原来,此人乃是赵芸清河老家的同乡,当日柳城一战后,自己那位岳父名扬天下,因为景仰,也因为是非常近的乡人,此人加冠后便干脆去了辽西投奔自家岳父,在郡中有所任职。可是,最近自己那位岳父考虑到他任期或满,将来去处不定,再加上赵芸曾写信回家说到公学与藏书楼之事,那自己岳父便建议这个年轻乡人趁着年纪尚轻来此处入学,也是要等自己岳父新去处定下来,再让此人追去的意思……
清河人,本就是冀州所属,离此处不算远;妻子乡党,岳父的门生,不是一般家人,估计出身也不低,不然也不会专门出面招待;然后自己今日一直在外,这个顺路捎来的消息又是如此之重,再加上还需要引见此人,所以妻子便带着此人一直等到现在……
“你姓朱?”公孙珣正色询问道。
“清河朱灵,小字文博,见过君候。”此人等到赵芸喋喋不休介绍完毕,公孙珣重新发问,方才长身一礼,以示恭谨。“在下乃是鄃候家臣,还请君候不必见外!”
公孙珣缓缓颔首,只能说,看这性子,倒是个稳妥之人了。
“我能回去睡觉了吗?”就在此时,蔡琰忽然抱起自己的大白猫起身询问。
“辛苦你了。”公孙珣倒有些不好意思……这年头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让小孩子熬夜倒也很不地道。
小姑娘抱起自己的大白猫,急匆匆的往前院走,走到门前,却又忽然回首,曲身一礼:“君侯在上,你如今遇到这样的喜事,不知道最近几日能不能不要欺负我父亲了?”
公孙珣的不好意思瞬间全无,只是连连摆手,驱赶不及。
———————我是四合一的分割线———————
“雕版之术,或言太祖见熹平石经而生义,归辽西言于太后制木版捶拓,录公孙纸而成。然一雕版所耗,数倍于抄录,故初不闻于世。至后汉光和年间,太祖于邯郸大兴文教,以家中累万卷藏书雕版,复刻三十余录,得书三十万卷,各分十万卷藏邯郸、襄平,并广赠于大儒名家,一时海内轰然。或言,昔太祖求赵国事于冀州刺史刘焉,焉固不许,复屡视邯郸藏书楼不止。太祖知其意,暗遣人遗万卷书于焉榻上。焉归,揽之大叹:‘赠人千金,不如遗人一经,今邯郸令贿我千万金,何事不从也?’世人闻之,固称邯郸藏书楼亿金楼者。”——.文苑列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卷 太困了……这章我睡醒再码
撑不住眼皮直打架
多灾多难的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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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五章 皆怜宫阙土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刘焉离开赵国的第二日,也是开学数日以后了,邯郸公学后院的某间教室内,一番吟诵之后,头戴梁冠的公孙珣放下手中书卷,看着台下一群其实并不比自己小多少的学生,倒是显得格外老练:“今日讲黍离,此乃诗经.国风.王风第一篇。为何为第一篇?乃是因为王风采的是周天子都城之风,不仅论地理,还要论政治。”
“周幽王之乱后宗周(西周)灭亡,平王东迁,即所谓东周,天子之势也就此衰微,诸侯混战,春秋战国就此开端。那么按照毛诗所序,此诗乃是东周大夫西行,过宗周(西周)故地,见黍苗生于昔日宫殿之中。如此情形,恰如昔日武王伐纣以后,纣王的叔父箕子被封朝鲜,路过商朝故都,见到自己出身的商朝故都中长满黍苗一模一样。于是,这位大夫怜悯宗周(西周)衰亡,彷徨忧伤不定,就此作诗悼念一个经历着诸侯战乱的东周大夫,以商朝灭亡的典故,悼念宗周衰亡的诗作,列在王风第一,难道不正合适吗?”
“最后,便是抛去刚才所言种种关于兴衰罔替的微言大义,只以诗意而言,此诗也足以位列王风第一。其中浩荡哀思之意或是如人登高思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或是如屈原临江,见国势衰微而肉食者鄙,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魏仲茂(魏畅字),你有话说?”
台下学生听得如痴如醉,此时骤然中断,便不由对着那惹事的魏畅怒目而视。
“非是学生想要打扰,只是一时有惑,不免表露了出来。”惹了众怒的魏畅赶紧起身道歉外加解释。“公孙老师,您刚才那两个典故描述,简直是道尽了这首黍离的浩荡哀思之意,我也是听得难以自持。然则,后一个屈原投江的典故人尽皆知,我也晓得‘举世皆浊、众人皆醉’之言与屈子投江典故同出于楚辞。‘肉食者鄙’更是人尽皆知;但前一个登高怀古‘前不见古人’之语如此浩荡之意,为何我闻所未闻?不知出于何典?”
学生们听到此言也是面露疑惑,而且纷纷议论不休。
公孙珣端坐在台上,只是轻瞥了下方一眼,骚动就立即平息了下来。
然后,他才从容的对魏畅解释道:“你想的倒也不错,前面的登高思古之语,其实并不是什么典故,乃是数月前我初到赵国,于马服山上登高怀古,思及邯郸城六百年兴衰,心中一时所感而发的两句闲言而已。”
“居然是老师自己的言语吗?”魏畅一时恍惚,当然,他也肯定想起了自己与这位老师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了。“是学生孟浪了”
“无妨。”公孙珣示意对方坐下,又抬头看了一眼立在教室外听了好一阵的娄圭,却是没有再继续讲下去的意思了。“其实,纸上得来终觉浅,登高怀古之悠悠也不可能凭空得来,好在邯郸城左近古迹颇多,今日时日尚早,你们不妨结伴出游,各自寻古迹凭吊,写一篇感时的文章来,不拘字数多少,下次课时交上来便可且散了!”
言罢,公孙珣直接拾起书卷,起身离开,台下诸多学子也赶紧起身行礼相送并在随后呼朋唤友,三五成群的各自兴奋离开公学。
“主公真是好才思!”迎面接上自家主公后,娄圭也是连番感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可惜,当时我不在主公身侧!”
“你若是在我身侧我也不会怆然而涕下了。”公孙珣手持书卷,边往外走边笑言道。“且不说这个了,子伯现在过来,想来是前日我吩咐你去做的事情多少有了结果?”
跟在后面的娄圭当即肃容:“确实如此,前几日受了君侯吩咐后我便去请教了一下王道人,又着人细细查探,如今已经大致清查了赵国境内的太平道势力”
“怎么说?”
“其实倒颇有些意思。”娄圭直言道。“从整个天下而言,太平道大小三十六方,堪称气势如虹,但在核心之地的河北虽然极为普遍,却也称不上泛滥。尤其是当日张角造反不成以后,反而一直以赵国来说,一共有三处紧要的地方,一处自然在邯郸城,另外两处却都在襄国县,都是直属于张角的。”
“这倒是奇怪。”公孙珣闻言难免疑惑。“襄国县虽然毗邻钜鹿,但终究只是一个小县,而且也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再往西就是太行山了为何此处还要在此处设置窝点,而且还是两处窝点?”
“回禀主公。”娄圭倒是早有准备。“我们已经细细查探过了,乃是说邯郸是大城,此处单独而列,至于说国中其他四县的太平道人,却都是直属于襄国那两个窝点,然后再往钜鹿而去的至于为何是两处,乃是贫富二字而已。”
公孙珣陡然驻足回首。
娄圭见状不敢再卖关子,便赶紧言道:“襄国这两处地方,一处是钜鹿赵氏的庄园,据说是郎中令赵平某个远方族兄的产业,此处的太平道人乃是以庄园管事的名义在襄国与北四县豪强大户交通,顺便在他们中间传播太平道;另一处,却只是襄国城外一处普通乡里所在,主持此处的乃是一个落魄本地士子,他手下几十个道人,平日往来却多是市井之徒与闾左贫民这两处地方义公都已经着人看住了,他人也在襄国。”
“这倒是有些意思。”公孙珣若有所思。
“主公到底是何意?”娄圭也认真询问道。“之前派遣我与义公去打探太平道,却并未有什么动作。而如今按照计划,下个月就要动员民力整修圪芦河了,圪芦河流经邯郸、襄国,入钜鹿大陆泽此时与张角扯出事端来,虽然不怕他生事,却要担心误了农闲工期,致使水利之事难成。”
“之前我并不愿生事,确实有这番考量。”面对娄圭,公孙珣倒没什么可隐瞒的。“但是前几日刘刺史与我私下交谈,说是朝中诸公和他都觉得太平道的势头有些过于吓人了,偏偏天子并不理会便只好建议我恪尽职守,在赵国这边清理一二,以防万一。”
“原来如此。”娄子伯面露恍然。“那”
“连邯郸在内,三处地方全部拿下。”公孙珣思索片刻,也是立即有了决断。“邯郸这里让叔治去做,赵氏庄园让义公去。至于另一处让褚燕以襄国县尉的名义出面,拿下后全都送往襄国县中交给董公仁处置。然后你我现在就出发,打着你这个中部督邮的旗号,坐着你的车驾去襄国走一趟。”
“主公还是要试探那董公仁?”娄圭不禁蹙眉。“此人自从来到襄国,还算是配合吧?之前主公让褚燕出任襄国县尉他便不吭一声,我为中部督邮,也未见到他有什么小心思主公为什么屡次三番,依旧不愿信他?”
公孙珣低头看了看手里卢植亲手批注的毛诗,倒是意外的没有作答。
娄圭不好多问,便赶紧去安排此事了。
话说,襄国和邯郸虽然是临县,但是两县治所邯郸城与襄国城却相距百里,比邯郸与邺城的距离还要远一些实际上,如果再考虑到两县中间圪芦河的存在,单纯以经济、民生角度来说,襄国倒是和东面的钜鹿郡瘿陶县关系更紧密一些。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太平道渗入赵国的触角才以此处为节点。
“董公仁什么反应?”襄国县县寺外,公孙珣依旧是之前在公学中的梁冠直裾打扮,连印绶都不带,俨然是一副豪门公子书生的样子,不过,甫一从督邮的公车上下来,他便对着来人当头而问,那气势是怎么遮都遮不住的。
“回禀君候,”前来迎接的韩当越过褚燕,直接了当的答道。“昨日我们将人拿下送与县中,董县长只是将人收监,便没有再过问,说且等督邮前来处置。而今日咋一听到子伯的仪仗到来,却只是下令将人犯提上堂,倒并没有出来迎接的意思。”
娄圭连连摇头:“这是有些赌气了,只是他恐怕也没想到,君候已经亲至。”
“你们二人拿人的时候可有什么说法吗?”公孙珣没有理会这些,只是正色询问太平道一事。“彼处可有人鼓噪对抗,又或者是束手就擒?”
“君候真是明鉴!”韩当闻言倒是不禁扭头去瞅落后他半个身位的褚飞燕。“我去庄园中拿人的时候倒也是寻常,那管事见到白马便先慌了,连辩解都不敢,便稀里糊涂被我拿了过来,倒是褚县尉那里”
“回禀君候。”褚燕赶紧拱手做答道。“在下那边确实出了不少岔子,当地人见到我去拿那个太平道人,多有围观的举动,甚至还有人鼓噪鸣冤。不过,那太平道人中领头的一人倒是让人佩服,他居然亲自出言安抚,然后束手就擒”
公孙珣面无表情不见喜怒,只是继续发问:“褚燕,你在山中的时候,太平道与你们可有接触联络?”
褚燕闻言连连摇头,甚至一脸困惑当然了,实话实说,以如今太平道在赵国的局面,似乎也确实没有到联络山贼这种地步。
“算了,走吧!”公孙珣思索片刻,便从车上抓起自己那本一直带着的毛诗,昂然往县寺中而去了。
众人不敢怠慢,立即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他往里而走。
县寺大堂上,只有区区五六人而已,稍显矮胖的董昭高坐首位,一名高瘦布衣道人直身立在堂下,俱是面无表情。倒是另一名比董县长还要矮还要胖的年老之人,身穿绸缎宛如一个土财主,此时跪在堂前,不停的左顾右盼,一刻不得安分除此之外,便只是两个县卒而已。
当然,当公孙珣领着一众人昂然迈入此处之后,矮胖的董公仁便如同见了鬼一般惶急站起身来。
“见”
“听说董县长抓了两个太平道的人。”公孙珣负着手,直接打断了对方的问候。“鄙人实在好奇这二人所犯罪责,便冒昧随娄督邮的车架来此一观,还望董县长不要见外,依旧秉公处置!”
董昭僵立半响,也只能下令让县卒给公孙珣、娄圭二人看座,而挂着邯郸县尉名号的韩当与在任襄国县尉的褚燕则只好各自立在门前了。
“恕鄙人冒昧啊,”就在公孙珣刚刚落座以后,那名矮胖至极的年老人犯却是忽然膝行向前,然后谄笑开口。“贵人从邯郸来,可认得郎中令赵大人?”
“郎中令赵大人?”公孙珣将手中书卷放在一旁几案上,倒是面色不变。“你所言赵大人可是朝中黄门监赵常侍族侄的那个?”
“正如贵人所言!”这矮胖老头见状愈发大喜。“我就知道赵大人不会弃了我的。”
“我乃是你所言赵大人的姻亲。”公孙珣坐定以后微微笑道。“我妻子也姓赵,与他倒是未出五服的兄妹。”
“原来如此!”这矮胖老头再度膝行向前,言语也更是不堪。“大人在上,我女儿嫁给了钜鹿赵大人的一位得力管事,您是邯郸赵大人的妹夫,那自然也是钜鹿赵大人的妹夫,也自然算是我家大人小老马肥,昔日在钜鹿乡间,人称马老公的便是此番,多谢大人前来搭救!”
说着,这马老公居然就在堂前对着公孙珣叩首致谢。
“什么搭救不搭救?”公孙珣听着这话一时有些恍惚,因为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但面上却是不显,只是跟着对方假笑了两声而已。“我又不是襄国县人,只是来做个旁观与见证罢了,你这案子还是要看董县长的意思才行。不过董县长”
“足下有言直说便是。”董昭恍然而应。
“在下并无他意。”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只是案件未定,这马老公又是个上了年纪之人,没必要让他一直在地上跪着,取个蒲团让他歇着又如何?”
“就依足下所言。”董昭无可奈何,只好挥手示意县卒去取蒲团,当然,也免不了多解释了一句。“不是本县让他跪的,而是他自己一上堂便自称什么弘农马氏云云,又说什么女婿是赵氏的亲信,我气不过训斥了他两句,他便跪地叩首不止”
不管这位董县长如何解释了,此时的马肥马老公早已经是大喜过望因为在他看来,此番已然是无忧了。
“董县长不必多言这些细枝末节。”公孙珣以手抚案,轻声敦促,就好像这犯人真的是人家董县长抓的一般。“你只赶快了结此案便是董县长抓这两个太平道中人归案,以至于乡里震动,可他们到底所犯何罪,还请县尊名示?”
董昭也是颇为无语,半响方才反问:“足下觉得聚众淫祀可行?”
淫,并不是指性事的淫,而是指不节制、放纵过度的意思。而淫祀,顾名思义,就是打着祭祀的旗号,过度的组织祭祀行为,浪费人力物力。同时,由于迷信过度,淫祀往往伴随着愚民愚妇的对一些宗教代言人的过度尊崇,以至于这些巫师、巫婆借着宗教势力成为另类的地方豪强,他们一边隐匿户口、田地,一边借着宗教旗号搞一些特殊的商业行为都是官府难以容忍的一些事情。
而有汉一朝,有作为的地方官一般都会打击治下不正规的祭祀活动和巫族世家,以解放人力物力。
实际上,关于数十年前会稽郡的著名孝女曹娥,就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说法。说是曹娥家中世代为会稽巫族,其父便是死在了当地地方官的打击之下,但此人死后当地百姓不仅没有断绝淫祀,反而愈发猖獗,曹氏的势力也一如既往。后来的地方官为了安抚和压下此事,这才转而宣传起了曹娥的孝行这就是官府的某种另类屈服了。
而回到眼前,董昭想到这个罪名,其实也是出于对公孙珣突然对付太平道的一个猜度是不是这位侯爷觉得太平道的广泛存在影响到了他对赵国的控制力度?怕接下来修建水利的时候,这些人会跳出来阻碍,所以才会先下手为强?
不然呢?无缘无故的
“依我看。”公孙珣闻言也是叹了一口气,然后也不理会那个什么马老公,只是盯着那名高瘦的太平道首领言道。“太平道罪责不止是淫祀,而是有五条大罪一曰淫祀;二曰妖言;三曰惑众;四曰勾连内侍;五曰谋逆造反这五条,董县长以为如何?”
马老公坐在蒲团上,一脸茫然,俨然是没反应过来。
倒是一直昂首直立在堂下的那高瘦道人,此时终于微微曲眉,愤然看向了公孙珣:“君侯自要排除异己,何须给我们安下如此不堪的罪名?!”
公孙珣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意:“许你自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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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钜鹿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蓄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呪说以疗病,病者甚愈,百姓信向之。角派遣弟子八人使于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转相诳惑,十余年间,众徒数十万,连结郡国,自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入州之人无不毕应。”——典略.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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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六章 谁问道左人(2合1)
“所谓淫祀之过,并不是说集会c祭祀太多,而是在于揽财c误农。我们太平道行事,虽然也经常集会,但却极少向贫民索求财货,更不会耽误他们正常劳作!”
“而妖言之说,更是耸人听闻!我们太平道所事奉的,乃是‘黄老之道’!何时汉家天下,这道家学问却成了妖言?!”
“还有惑众既然不是妖言,而是正道经学,那便是有聚众宣讲之举,又如何称惑?难道不是教化之举吗?”
这名高瘦的太平道人慷慨激昂,而公孙珣也是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毕竟,后者也知道,前者所言基本上是实话。
如今的太平道真的是半点都看不出有什么离经叛道的地方,更别说是什么妖邪之道了。便是朝中有识之士意识到了它的危害性,也是因为注意到了它强大的动员力以及构成人员的复杂性,而不是说太平道的经义和行为方式有问题。
实际上,和儒家一样,太平道也是把上古时期当做了一个理想模板他们认为黄帝统治时期的天下没有剥削压迫,也无饥寒病灾,更无诈骗偷盗,人人自由幸福,而这个世界唤做‘太平世界’,太平道的职责则是‘致太平’。
而且,这些人拜得是老子和黄帝总不至于说这两位是什么妖邪之辈吧?
至于说传教手段,据公孙珣所知,无外乎是两种:
一个是忏悔,凡是犯下过错的人,只要跑到路上诚恳的磕头,向天磕头向地磕头,那你的罪过就可以消解;
另外一个则是所谓的符水治病,烧符喝水,病好了自然是心诚则灵,病不好去见幽都王了那自然是心不诚的缘故。
这两种把戏,很能吸引人也很能迷惑人,但是,即便是公孙珣都不好说什么因为这年头就是这么迷信!没看蔡伯喈都说了吗?只要天子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诚心诚意的对着哪个方位恭恭敬敬的祭祀祈祷,那这个天下的什么痼疾就会得到解决。
既然如此,你凭什么不许人家太平道心诚则灵?!
再说了,如果不是绝望到极致,又有几个人会信这种东西呢?
“至于勾结内侍”这个太平道人依旧在辩驳,而且言到此处,之前一直面露愤然的此人却忽然冷笑不止。“这一条罪过我们太平道便是敢认,君侯便是敢定,朝廷也绝不敢许吧?请问,如今处理朝政的尚书台,是不是内侍所掌?替天子传达旨意的黄门监,是不是也为内侍所掌?文武百官升迁之时交钱的西园,是不是还被内侍所掌?若是勾结内侍也是罪过,自三公以下,满朝文武都该同罪便是君侯你,一妻一妾,不也是两位阉尹的亲眷吗?!”
“放肆!”董昭难得拍案而起。
公孙珣不以为意的看了眼董昭,却是回头示意那太平道人继续:“你不必管他,且接着往下说,还有一条罪没辩呢?”
太平道人原本是昂首凛然直对董昭怒气的,但此时被公孙珣一逼,却又不禁为之一滞。
因为,最后一条罪名乃是‘谋逆造反’。
平心而论,这其实是一个很轻易就可以反驳掉的罪名,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需要辩驳,因为任何一个人要想说别人谋反,总得拿出证据来吧?如果像眼前这样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别人谋反,让别人反过来证明他没谋反,那天下是要大乱的!
换言之,太平道人可以轻易避开这个话题。
但是,这里是赵国下属的襄国县,跟钜鹿毗邻,此地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张角曾经谋逆过一次被赦免了而已。所以,如果这个太平道人是个真想讲道理的人,那他是绕不开这个话题的。
“昔日大贤良师乃是误解了《太平经》中的经义,以为若要黄天降世,则需要鼎革天下”良久,这道人才勉力解释道。
“我也通读了《太平经》。”公孙珣在堂上不少人的惊愕目光中忽然打断了对方。“所谓大贤良师,难道不是取自‘柱天群行之言,不若国一贤良’的经文吗?既然如此,这个自称大贤良师的人便应该能够先知先觉,超越世人目光才对,如此错解经义,又如何能称大贤良师呢?”
高瘦的太平道人一时语塞,只能讷讷而言:“若非是以为黄天将降世,又如何会出那等事故?”
“难道不是听说汉中张修大兴五斗米教,生怕落后于人这才仓惶起事的吗?”公孙珣难得嗤笑一声,这是他从王宪王道人那里听来的秘辛。
没错,张角第一次造反不是脑袋进水了,他是听说汉中五斗米教和关中一个什么什么教突然兴起,生怕被人抢了生意,这才一个按捺不住,举旗子造反了结果自然是‘纯当练习’了。
太平道人闻言面色愈发惨白:“昔日之事,天子都已经宽宥了,君侯又何必盯着不放呢?况且,当日之后,大贤良师便将心思放到了教化百姓c治病救人之事上,以昔日之罪谴今日之行,难道这也可以吗?”
这便是主动在这个话题上认怂了,看来,此时这些太平道人对大贤良师的个人崇拜还没到后来那份上。
“不是我刻意找太平道的茬。”公孙珣闻言也是轻松笑了起来。“说了半日,你这道人叫什么名字我还都不知道。”
“张晟!”
“哪个sheng?”
“日光最耀的晟!”
“那张晟,”公孙珣继续笑问道。“你喊我君侯,应该是知道我是谁了吧?”
“这是自然。”张道人坦诚言道。“赵国上下,可有第二个君侯?!”
坐在地上昏昏然的马老公此时也是陡然一惊。
“那你知道我为何要寻太平道的麻烦吗?”公孙珣继续追问不止。
“实在是不知道。”这张道人无奈答道。
“乃是因为妒忌。”对方愈是无奈,公孙珣就愈是轻松起来。“我实在是妒忌你们那位大贤良师”
“君侯家世出众,且家中富甲一方,如今更是年少封侯c前途远大为何要妒忌我们大贤良师?”张晟莫名其妙,甚至有些愤怒。
实际上,不要说张晟了,便是董昭c娄圭也都纷纷侧目,只有那个刚刚隐约回过味来的马老公,恍惚跌坐在蒲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罢了。
“如何不妒忌呢?”公孙珣仰头感叹道。“我是春夏之交上任的,甫一上任便感慨于民生多艰而豪强无度,于是大力打击豪强c罢免滑吏,并清查户口c田亩,还招抚太行山中流民,最近又兴建公学,捐赠图书。冬日间甚至还准备整修一下圪芦河。凡种种事端,我自问是尽心尽力,无愧于赵国百姓的对不对?”
张晟沉默了一下,但还是点头承认:“君侯为政,赵国确实清明不少,甚至于闾左贫民而言,君侯简直是再生父母一般今年秋收之后,官府居然只收了一次算赋便再无侵犯,只是编制了一下什伍而已,想来也是为修河做准备,民间至今难信!”
话到此处,张晟稍微一顿,却又不禁加上了半句:“我今年三十有四,可自记事起,赵国却未曾有官吏如君侯这般有所作为。”
“然而我如此辛苦所为,却比不上一个别郡的大贤良师。”公孙珣戏谑的看向了眼前的道人。“我为他们这些赵国人做了那么多事,中间不知道搭上多少辛苦c名声,却只是一个难以置信。大贤良师又为他们做了什么,居然让他们顶礼膜拜?”
“君侯何至于此?”张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自有前途。”
他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不必多言了。”公孙珣摆手示意道。“我直说好了,你便是再有道理,我今日也要寻个不是处置一番太平道的马老公!”
“小民在!”那马老公面色一突,却是直接从蒲团上下来,重新跪下,然后膝行向前。“小明实在不知道是侯爷亲至,妄自大言,还望侯爷饶恕!”
“我问你。”公孙珣没有理会对方,只是自顾自问道。“我刚才所说太平道的五个罪状,这张道人驳倒了四个你就说这四个罪状,到底有没有道理?”
“有!”马肥往地上狠狠一叩首,然后当即言道。“那张道人平素便是个呆子,他刚才所说的其实都是胡扯!”
张晟气得面色通红,却又强压了下来。
“说来听听。”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就比如说淫祀什么的,”马肥努力言道。“小老儿虽然不懂什么叫淫祀,但却知道我们太平道也是收钱的!那些人入了道中,一般多少都会出钱给我们!既然给钱,那便是张晟说的不对,而张晟说的不对,那想来这太平道就必然是淫祀了!”
“我如何不知收钱的事情?!”张道人实在是忍耐不住。
“你管的是一文不值的穷腿子!”马肥当即扭头嘲讽道。“哪里需要收钱,赵国这边的钱都是从我这里收来的,大户们每次前来求符水,做叩首,都多有供奉,只是被我直接转交给了钜鹿而已!”
张晟再度语塞。
“还有什么妖言。”马肥努力思索道。“太平道供奉的是黄天中一,这似乎是个正经神仙但是,我也曾听大医张宝在筵席中与我们言道,说是苍天不死,黄天难立,如今这朝廷依仗的便是苍天这或许算是妖言吧?”
此言一出,公孙珣倒还好,娄圭也有些心理准备,董昭和那张道人却是齐齐变色。
“至于勾结内侍”马肥咬牙言道。“侯爷看我,我便是他们太平道勾结内侍的明证!”
“你也是内侍?”公孙珣也是觉得有趣。
“我不是,可我女婿是内侍侄子家的管事啊”那马老公言之凿凿。“我本是钜鹿本地一大户,家中田舍俱备,只是无端遇到一个归家的兵痞,约了群盗烧杀了我全家,因为产业全无,子嗣也都没了,才不得以跟着女婿过日子。后来这太平道寻我,让我来此处做一任太平道人,图的什么?我又什么都不懂。还不是看中了我女婿是钜鹿赵氏家的管事。此处收的钱,一开始便说定了,钜鹿那边大贤良师处拿走四成,本地留三成日常花销,还有三成给赵大人那里当供奉”
“这么说,这太平道于你,其实就是一个生意了?”一旁娄圭忍不住插嘴问道。
“这位贵人明鉴。”马老公倒是对这种说法甘之如饴。“什么黄天苍天的小老都乐意拜一拜,但这个符水的事情真就是当成个生意来做的,无非是替我家赵大人做个抽成,小老也赚个辛苦钱,跟太平道并不是一路人。”
随着马肥之前的叙述,张晟的面色原本是惨白难制的,但是,这句话出来以后倒是多少有了一些缓和毕竟嘛,对方并不是真的太平道人,对方只是太平道贿赂赵忠族人的一个渠道,既然如此,就没必要为他的不堪而感同身受,更不用担心太平道被这种人所污秽。
唯一麻烦的,便是那‘苍天不死,黄天难立’之语虽然十之八九是假的,因为自己根本就没听过,但终究是个麻烦。
“足矣!”
然而,就在马肥刚要按照公孙珣的指导思想进一步阐述太平道的反贼性质时,身为始作俑者,后者却突然喊了停毕竟,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而太平道是不是反贼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知道?
“此事到此为止。”公孙珣再度重申道。“不要再说了,我心中已经有所决断。”
“君侯要如何处置我们?”张晟也似乎是做好了准备。
“我并不会亲自处置你们。”公孙珣轻轻摇头。
“那敢问君侯,我又该如何处置这二人与本地太平道?”上首的董昭听到此言后无语至极,这算什么事啊?
“也不需要你处置这二人。”公孙珣不以为然,却又朝门外示意。“无关人等都散去,义公,你去将我放在子伯车子右便车檐上的那封信取来”眼见着堂上剩下的几人全都茫然不解,他才跟着解释了两句。“来时我听到本地太平道居然有两套人马,就起了些许兴趣,便一边坐车往这边来,一边专门遣人快马给钜鹿去了一封信,然后没想到太平道中的大医张宝还真给我快马回了一封信。”
韩当已经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中,娄子伯早有预料自然不必多言,可是董昭突然有些明悟,然后有些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体,倒也是让人遐思。
“我在信中直言不讳。”公孙珣看着紧张的马老公,还有一脸疑惑的张晟,也是不由失笑。“方伯眼见太平道猖獗,我又准备兴修水利,害怕误事,所以建议我清理本地太平道,以防冬日兴劳役时生乱。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本人对太平道并无恶念,不仅身旁有人笃信太平道,甚至本人也曾通读过《太平经》,对经中一些说法深以为然”
“君侯到底想说什么?!”张晟已经忍耐不住对方这种云淡风轻,万事尽在掌握的姿态了。
“没什么。”公孙珣见状便也不卖关子了。“我只是对钜鹿那边说,方伯有命,不得不从,但也不愿赶尽杀绝故此,赵国三处太平道节点,先将邯郸那边的太平道分支礼送出境,以示诚意;而襄国的两处太平道节点,将于今日择其一而处置,以敷衍方伯,另一支则弃之不顾,依旧许其留下。至于你们两处分支,谁可以直接脱身,谁又要严惩不贷,请钜鹿那边给个说法,我依言而行便是!”
一直立场坚定的张晟终于面色惊恐了起来,马肥更是一时抖如筛糠。后者是担忧自己的命运,而前者则是畏惧公孙珣杀人诛心之举,万一
然而,没有万一。
公孙珣接过韩当取来的书信,当众撕开如今在富贵人家渐渐变得流行的蜡制印封,只是轻瞥了一眼便随手交给了身旁的娄圭,然后就立即轻飘飘的吩咐了下去:“马老公,你把此处当生意,可钜鹿那边的大医张宝却以你为太平道在赵国的干城,回去吧继续做你的生意,别耽误我的事便是!”
马肥当堂下跪叩首,并发誓赌咒一番,然后便不顾身旁的道友落荒而逃。
而张晟,却只是僵立当场,一言不发,不知是万念俱灰还是心存不忿。
“张道人,”公孙珣见状也是觉得好笑。“你其实心里隐约猜到钜鹿那边会弃你而选马老公,是不是?毕竟,你的大贤良师要做大事。而做大事嘛,信众固然是要的,可富贵人家的财力物力却更紧缺,更别说宫中常侍们的势力也是需要依仗的,对不对?所以,哪怕是马老公是个假的太平道人,你却是个真的,钜鹿那边也是毫不犹豫弃了你而选了他。”
张晟不禁握紧了拳头。
“并非是恶意嘲讽。”公孙珣轻飘飘的言道。“只是确实好奇,事到如今,你依然笃信太平道吗?”
“为何不信?!”忽然间,张晟勃然作色,声震屋梁,引得门外的褚燕一时警觉,韩当更是后退半步,挡在了公孙珣的身前。
但张晟却只是大声发怒,并无更多激烈之举:
“民生凋敝,百姓饥寒交迫,豪强率兽食人,可天下坏成这个样子,你们这些儒家士人却只知道和宦官争权夺利,无一人去看一看这乡野间的百姓!百姓生而下贱,从生到死宛如道旁野草,生不知c死不知c病不知c老不知大贤良师再是有私心,也多少让这些野草有所依凭!太平道再是有些不妥,也多少让他们有所寄托!求一个无饥馁,无压迫的太平世界,也有错吗?!”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莫说娄圭c董昭各自被震住,便是此行胸有成竹的公孙珣居然都无言以对。
“是我错了。”良久,居然还是张晟出言打破了沉默,而且一开口便否了自己之前的慷慨激昂。“对别人尚可出此言,公孙县君却是个好官,刚刚还说过,你做的事情我全都看在眼里,此言说给别人倒也罢了,说与君侯简直荒诞我如今并无言语,君侯要杀要囚都不会多言的。”
“你也回去吧!”公孙珣忽然没了之前猫戏老鼠的优越感,反而变的百无聊赖起来。“我冬日将整修圪芦河若事成,不仅邯郸北c襄国南各地劣地变良田,怕是也能多出不少新田来。此番获利,我将尽力分出一些来安抚闾左贫民你在国中贫民身前多有威望,要多加讲解,不要让他们被人利用闹事。”
张晟深深看了坐在自己身前的年轻贵人一眼,躬身一礼,然后也不理其他人,便直接转身而去。
“君侯真是好手段。”许久之后,董昭才勉力开口恭维。“一封假书信,就让赵国的太平道不攻自破,想来冬日整修圪芦河之时,这国中最后一个不稳的地方也不会再闹出事了。”
“或许吧!”公孙珣随口应道。
诚如董昭所言,公孙珣一开始就不是真的要对付太平道太平道三十六方,哪里是他能对付的?而且再说了,出于某种个人野心下的阴冷心思,他也不准备对付太平道。
所以,此番行动真的只是如公孙珣之前对娄圭所言,他是按照刘焉的提醒,对太平道稍加处置,摒除自己行政的不稳定因素而已。而且不得不说,太平道的实际组织水平,和他们低劣的领导人素质,也确实让公孙珣和娄圭联手打造的计策变得十二分的成功一封伪造的书信,就让赵国本地的两个太平道领导人彻底丧失了对公孙珣行政的危害性。
甚至,这之前的不稳定因素,隐约还有些变成助力的味道。
可是话说回来,这个过程中暴露的某些东西却也不是这么让人感到舒服的张晟最后的咆哮与质问,虽然他自己很快就否定了,但也足以让公孙珣感受不到半分成功的喜悦与得意。
“君侯”董昭依旧想说些什么,却不料迎面飞来一物,仓促接下后更是心中一紧。“这是何意?”
“本想敲打你一下的。”公孙珣斜坐回了太尉椅上,微微正色言道。“所以带了一份卢师亲手注释的《毛诗》与你,原本是准备走时丢在此处与你暗示的,但事到如今,我也没那个心思了。直言好了,我知道你此番上任必然是和方伯刘公一样,受了卢师托付,要替他监视于我的一明一暗,倒也是相得益彰。”
娄圭与韩当面面相觑,而董昭欲言又止。
“不必在我面前遮掩。”公孙珣愈发叹气道。“你的才智初次见面时我便已经看透了,你在方伯前的那副样子,跟我当年在洛阳去拜访袁本初的时候一模一样何必呢?”
董昭思索片刻,也是一声干笑,然后终于走下堂来,躬身一礼:“让君侯见笑了,上任之前卢公确实有所托付,不然以我的资历,也不至于这么快便能补到一个县长事到如今,只能说任凭君侯处置。”
“都说了,不要做这些无谓之举。”公孙珣也赶紧起身握住对方双手恳切言道。“公仁,我虽然不晓得卢师到底是如何与你说的,但我自问在赵国所作所为并无多少亏心之举,你尽管汇报便是但是,你我的才智,不应该放在相互提防上面,且想一想自己的职司,一县之长,总是要做些有用之事吧?”
董昭将脑袋埋得更深了。
“天色尚早,”公孙珣进一步建议道。“之前有不少人献了多种修河的法子,应该择其善者而从之,早早定下来的如今天色尚早,圪芦河又在两县之中,你我同车去看一看吧,也算是送我离境了。”
“谨遵君侯之命!”董昭再拜而起。
就这样,众人出了县寺,褚燕c韩当等人自去骑马开道护卫,而由于娄圭的车子只是督邮仪仗,仅能坐两人,于是众人又取了董昭的县君仪仗,然后让三人同车,径直往城外而去。
不过,有意思的是,当耽误了许久的车架仪仗出了襄国县城,来到城门外的主要路口处,众人却居然又看到了那马老公与张晟!
其中,马老公带着几名衣着华丽的太平道人,跪在空荡荡的乡野路口,叩首告天,叩首问地,周围路人则纷纷避让围观,甚至有不少人跟着叩首不用说,这自然是太平道两大特色之一,向天地叩首忏悔免过了。
而张晟,则和几个同样穿着布衣道袍的太平道人一起,立在一旁,神色复杂的看着马老公的忏悔,却是一言不发。
不过,见到公孙珣等人的车架到来,那马老公也自然不敢再拦着路,也是赶紧中断了忏悔仪式,闪到了张晟对面的路边上。而载着公孙珣c董昭c娄圭的车架路过此处时,两侧的太平道人更是齐齐带着路人行礼问候。
车子轻松驶过路口,公孙珣的眼角余光扫过这两拨人,复又看向了前方的山野天地,也是顿时心生感慨,并继而想起之前自己在公学中所教的那首诗来。
最后,他居然情不自禁,当场摇头轻诵:“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车架远去,张晟看了一眼重新回到路口叩首忏悔的马老公,却是理都不理,只是带着自己身后的几名太平道人,大阔步的跟在车架后面向着自己家中而去,而且沿途高歌不止。
所谓:“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黄天,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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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肥者,或言弘农马氏,迁巨鹿而居也,从张角,布太平道于邯郸,赫然一时。时太祖为邯郸令,识其淫祀妖言,欲尽驱除之。肥素以经义强辩闻名河北,乃持《太平经》谒官寺,自言通读《太平经》三十载,欲以道家黄老之术求赦。太祖借肥《太平经》,诵之片刻,复以经义对之,凡诘五,肥皆不能应,乃惭而退。后,太祖复上书朝中,请察太平道不轨,以肥勾连内宦,书不得至。”——《旧燕书》方士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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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七章寒随霞堤去
十月底的时候,整个赵国就开始进行大规模动员了。
等到十一月初,邯郸c易阳c襄国三县的两万民夫就已经按照之前秋收时进行的什伍编制,大量的聚集到了邯郸北c襄国南的圪芦河畔这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这三县百姓是水利工程的直接受益人;
而左近的赵国豪强大户们,也纷纷按照公孙珣的正式命令,依凭着自家庄园建立起了大量的民夫营地,用以接收安置;
与此同时,邯郸县丞王修和襄国县长董昭则各自带着本县吏员倾巢而出,承担起了圪芦河南北两岸的民夫管理工作;
无数的钱粮c燃料c盐醋c工具也从府库c县库c豪强家的圆顶仓c地窖里一起汇集到了王c董二人手中;
北面两县,柏人县的壮丁们开始大规模收割芦苇c打磨石料,中丘县的人也开始承担起了物资运输工作和南三县只管饭不给钱的无偿劳力不同,这两县的劳动是可以换取一些微薄钱粮补助的,对于冬日间无事可做的穷人来说,这更像是一门生意;
当然了,一只以公孙珣的义从为主干,混杂了大量郡卒,还借调了赵王几乎所有车马的军队,也开始在赵国境内进行有条理的部署与巡逻,聚集了大量民夫的圪芦河畔更是有着常规的军事驻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落后的农业社会里,这种大规模劳役任何时候都蕴含着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必须要严加防范。
不过事实证明,水利工程毕竟是水利工程,作为农业社会中集政治意义c经济意义和民心工程为一体的集大成者,从最贪鄙的豪强到最愚昧的平民,任何一个非流氓阶层都还是愿意倾力配合的因为几乎每一个正常人都明白,一旦工程完成,他们或多或少都可以从中获益。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一个‘强力’之人给所有人信心,让所有人都相信这个前期耗费巨大的工程可以真的完成,也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此人会在整个工程前后,从付出到收益,都一直保持着一定限度的公正。
做到这一点,事情自然会水到渠成。
实际上,公孙珣之前的种种作为,从排除异己到清理治安,从清查田亩c户口再到建学捐书,固然有他本身的意义,但却也是为了这一日而作酝酿。又或者说,当他做了那么多事,对赵国上下的控制力到了如此地步以后,不去尝试着做一个水利工程反而有些说不过去!
至于说一旦工程完成自大禹治水以来,郑国渠c都江堰c芍陂,各种著名水利工程向来都是一个农业社会的标杆,它代表了神权c道德c功绩c财富c威望如果你能做成一个水利工程,那就意味着你对某地的‘统治’已经达到了某种层次。
当然了,一条小小的圪芦河,不过是漳河的一条支流,扯的未免有些远了。
实际上,圪芦河的治理方案甚至都没有涉及到水库这种高端设计经过讨论和征询,公孙珣最终选择的是沮宗所献的‘霞堤’。
所谓霞堤,是一种开放式堤岸,就是在修筑大堤的同时,主动在大堤上开口子,建立起一条条与河道方向斜向并行的沟渠,从形状是来看,就好像是给河道长出一条条树枝一般。
这种水利设施的特色在于两点:
首先,防洪能力极强,骤然到来的洪水会通过对沟渠的倒灌大幅度减缓对两侧主要堤岸的压力,而大规模降雨以后,也可以通过这种设计让田地里的内涝迅速通过沟渠得到排解。
这是针对赵国本地的地理特点设计的,圪芦河自西向东,从太行山区倾泻而下,很快就来到平原地带,水位落差极大,所以山中稍一降雨便容易形成洪峰。
其次,从工程操作上来说简单直接,就是整修河道c建立大堤,然后再挖水渠就行了。真操作起来,工程进度几乎肉眼可见,每一个工程参与者都能随时看到自己努力的结果,这有助于提高大家积极性,也便于管理者督促管理!
当然了,或许弄个水库的效果可能确实更好一些,但架不住公孙珣手里没有充足的水利人才实际上,即便是沮宗的这个方案都不是他自己搞的,而是说他们家族利用自己地头蛇的优势从魏郡招揽了一位有黄河防涝经验的人士,由后者设计完成的,甚至这里面还得到了审配家中的襄助。
总而言之吧,随着冬日的到来,整个赵国开始沸腾了起来。
不过,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当整个赵国上下都在为这项工程而努力的时候,甚至就连蔡邕这种废物都可以领着一群老头子装神弄鬼搞祭祀稳定人心时,始作俑者公孙珣却陡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他能做什么呢?
什么分段包干c奖优惩劣之类的法子,上下嘴皮子一碰也就没了,说出去以后自然有王修c董昭去落实,而且看他们的样子这些法子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更像是给自己留面子才假装点头称是的;还有谁谁谁阳奉阴违,说好的粮食没送到,让审配拉下脸领着几个骑士走一遭便是;就算是下游大陆泽有水匪窥探,让韩当c牵招c杨开这些人去对付也就足够了
然而,就算是没事做,别人都在河岸上,你公孙珣总不能一直呆在邯郸城吧?再说了,邯郸城也有吕范坐镇啊,也不需要你啊?!
于是乎,思前想后,公孙珣做了一个让人沉默无语的事情,他将赵国所有能想到的不安定因素,从那些豪强大户首领,再到诸如赵平之类的闲人,甚至还有那个张晟,全都叫到了河堤上,然后编成了一个队,一起搬石料去了。
是真搬石料去了!
从公孙珣本人,到郎中令赵平,每天必须要运三次石料到工地上,然后诸如退休郡丞张舒之类的老年人则负责烧水做饭
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异议,毕竟孟子都说了,所谓‘大禹治水,八年在外,三过家门而不入’,人家李冰修都江堰都累死在了河堤上,你们是个什么东西,还挑三拣四?!
再说了,不就是搬石料吗?一天三趟,从大堤外面搬到里面,做个样子而已,纯当锻炼身体了,要你命了吗?!最后,大家心里也都明白,谁不知道公孙县君把你们这些人叫到一起是便于管制,你不来,是想趁机生乱吗?!
所以,居然没有一个人吭声!
而且不得不承认,榜样的力量的无穷的,据说不仅工地上的民夫大受鼓舞,便是蔡伯喈来看了两趟以后都准备作文称赞此事
“君侯!”
大概是着急赶路的缘故,明明是冬日间,可从邯郸城匆忙赶来的沮宗却满头大汗,不过,好在他很快就在已经颇显整齐的河堤上寻到了公孙珣的身影。“子衡兄让我告诉君侯,蔡公下午要陪着方伯过来。”
“算算日子也该来了。”微微的寒风中,公孙珣尚未开口,一旁的娄圭倒是拢着袖子笑言道。“再不来,这功劳便没他的了。”
沮宗也是干笑一声,却没有反驳不是碍于娄圭更受公孙珣信重,而是说人家娄子伯所言乃是天大的实话,刘焉此行必然是来抢功劳的,此事人尽皆知。
之前便说了,在农业时代,水利工程的意义无论怎么高估都不过分,从主持者的政治功绩到社会个人评价,从当地的经济利益到民心士气,几乎全都会带来显著的提高所以,刘焉要不来蹭一蹭就怪了!
而且平心而论,之前公孙珣多次拿人家刘君郎作伐,各种借着对方名号搞事,如今也该人家过来收一收利息了,也算是你来我往,公平交易。
实际上,除了刘焉以外,这份功劳,注定还要有向栩c董昭,乃至赵王的一份。甚至可以想见,等到了中枢以后,赵忠一定还会再加上赵平的一份,说不定赵平这厮经此一事就能直接一跃成为两千石太守了。
宦官子弟嘛!
但公孙珣却并没有感到不忿的意思没有必要为此不忿,也不该为此不忿,因为赵国上下c河北士民都知道河是谁修的,中枢那些聪明人也肯定都知道,少不了他那一份的。
恰恰相反,此时的公孙珣心中泛起的是一丝难以描述的情绪。
大堤并不是很高,但立在此处,对着因为冬季枯水期而稍显低矮的河床望去,尤其是其中还有不少密密麻麻的劳动人群,倒也颇显得高屋建瓴起来。
娄圭和沮宗立在堤上寒暄谈笑了一会,也是注意到了公孙珣的异样。
“君侯?”娄子伯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什么?”公孙珣此时方才回过神来。
“方伯下午就要来了。”娄圭提醒道。“还是稍微做些姿态好些”
公孙珣缓缓颔首:“既如此,公祧(沮宗字)去迎接一下吧,再把那些被我禁锢在此处的豪强c闲吏全都带过去,认真做个样子。”
“君侯不去吗?”沮宗一时好奇。
“我要换衣服下去搬石头。”公孙珣从容应道。“亲力亲为,这才是古名臣的风范方伯见到也只会称赞我的。”
沮宗也是一时失笑相处久了,他才发现自己暂时投奔的这个君候虽然生气时很可怕,但平日里却也是个有趣之人。很明显的一个特征是,这位君候面对几乎所有‘大人物’时,都很难掩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傲慢,而对于‘小人物’却总是在不经意间产生些许不符合他身份的尊重。
而且,这种傲上而重下并不是基于什么特定的分类,而是纯粹的拿身份高低来判定换言之,最起码当这种人的下属还是很舒服的,因为你总能获得意料之外的尊重与报酬。
到此为止,三人一起回身沿着河堤外侧往下走去,然后沮宗径直去寻人,而公孙珣则沿着堤岸去往石料点。娄圭立在河堤下,捻着胡子想了一下,却是直接动身追上了自家主公。
“子伯要来陪我运石料吗?”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确有此意。”娄圭昂然答道。“冬日天寒,久不动作,正该发一发汗”
公孙珣不以为意,兀自在此处脱下外面的直裾,露出短打扮,然后直接捋起裤腿,径直和娄子伯一起抬起了区区百来斤的一筐石料。
汉制,四斤合后世一公斤,百来斤也就是不到三十公斤的样子。
呃,这里必须要辩解一下,这绝不是公孙珣没力气,也不是他诚心偷懒,真要是下狠心干活的话,两百斤的石料公孙珣一个人都能扛着上大堤,而且照样健步如飞只是说,他要照顾那群被他禁锢着的国中权贵们的水平!平日里一日三个来回,这些人不敢比公孙珣抬的多,但也不敢比他抬的少,偏偏又个个养尊处优没有太大力气,这才逼得公孙珣跟着他们作弊!
说白了,筐子里只有表面一层是碎石,下面其实多是大块碎土,而这些筐子都是事先预备好的,还有专人看管做秀做到这份上,也是丢人现眼!
然而,就是这区区百来斤石料的筐子,两个可能是这段河床上最高大壮实的一对年轻人,却在只运了一趟后就戛然而止。
“刚才堤上的时候,我见君侯神色有所不渝?”避风的河床里,就在公孙珣倾倒完石料,然后拎起抬筐准备去运第二趟时,娄圭却是忽然拽住筐子上的绳索,趁机问了出来。“敢问君侯,是工程有什么不妥,还是对方伯此来有些不满?”
“都不是。”公孙珣闻言倒是干脆放下了手中的抬筐,只是拄着抬杠苦笑摇头。“只是因为这工程将成,一时胡思乱想,却不想被子伯看的一清二楚。”
“工程将成却为何要胡思乱想?”娄圭拽着抬筐四下打量,也是疑惑不解。“我固然是不懂水利,但自上月初开始,近两月辛苦,如今大堤渐成,沟渠也渐渐密集,来往之人无论民夫还是权贵多有喜色,原本易阳所属的那块沼泽之地也渐渐排空,肉眼可见化为良田所有人都说,等过完年再来整修一番,这事俨然是要成了啊?”
“正是因为人人面有喜色,肉眼可见沼泽化为良田,我才对这次工程心生感叹的。”说着,公孙珣居然真的叹了一口气。“子伯,你我之间不必遮掩什么,别人不清楚,你应该知道,我来赵国做官所求的是什么?典历地方的资历而已,或许还有争一争本地民心c人才的意思,然而此番修堤虽说是水到渠成,却突然觉得有些浪费民力了。”
“君侯想多了吧?”娄圭心中一动,倒是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了。“水利不比其他,乃是效用数百载的事物,邯郸城南的白公渠都沿用了百余年便是过些年,天下有所动乱,君侯此番辛苦也不会白费的。”
“我不是担忧这个霞堤会荒废。”公孙珣摇头言道。“我是刚才在堤上,看到修堤的民夫面露喜色,担忧这些辛苦修渠的人却并不能享用自己的辛苦所得过几年,真要是如你我所想的那般起了乱象,这些人真能有命在此处种田吗?而那时,你我又在何处呢?可能庇护此地百姓一二?”
娄圭一时默然无语,良久方才缓缓摇头:“君侯还是想错了!”
“子伯请言。”公孙珣倒是一如既然的坦诚。
“君侯,天下将要动乱,你担忧赵国百姓不能独善其身,今日再多辛苦将来也会化为泡影,是不是?”
“不错。”
“可是君侯,动乱在前,赵国百姓的辛苦或许有用或许无用且不说,如你这般在此处唉声叹气又有什么用呢?”
“”
“恕在下直言。”娄子伯难得严肃。“我娄圭少年时便觉得这天下要乱,便整日在那里招揽亡命之徒,以求一番工业,可为什么见到君侯后却鞍前马后,任君侯驱驰呢?难道不是因为我觉得,和我相比,君侯才是那个更有资格平定动乱的人吗?”
公孙珣一时默然。
“至于说如何平定动乱。”娄圭扭头看向了河堤上陡然出现的刺史仪仗和一堆赵国权贵c名流,却是面露不屑。“君侯掌一郡之权,建一处霞堤,便使一郡百姓安居乐业,然而天下却有百郡,所以才会担心本地百姓可是,若君侯有朝一日能执掌天下百郡,立百处公学,建百处霞堤,又哪里会有动乱呢?!”
“我晓得子伯的意思了。”公孙珣拱手致谢。“这话反过来讲,若今日不能使一郡得以安乐,将来又怎么有资格让百郡享得安乐呢?”
言至于此,二人相视一笑,却是都没有多说什么然而,两人心中都知道,若是天下不乱,一个边郡来的小子,凭什么去执掌百郡的权责呢?
阉了自己入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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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为邯郸令,筑霞堤于邯郸北圪芦河,辟三县良田五千顷。将成,子伯随侍太祖于堤上,见士民力夫皆有喜色,乃叹:‘天下将乱而犹不知,霞堤固成,良田固辟,焉有几日太平享此乐?’太祖不喜,斥曰:‘水利百年之事,其人不受此德,子孙固受也!且夫,若天下各处皆有霞堤,使天下寒士俱欢颜,焉能将乱?’子伯惭而退。”——《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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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八章 人从河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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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琪真是有古名臣之风啊!”隔着老远,刘焉便不由捻须而笑。“居然亲自担石负料,垒堤筑坝。”
公孙珣闻言只是看了对方一眼,便继续与娄圭抬起了一筐百来斤的‘石料’,兀自再度往大堤上而去,根本没有理会对方。
“哈……”
刘焉倒也不尴尬,而是仰头一笑,然后便带着一堆不敢吭声的赵国本地豪强与州中官吏等在了石料堆旁。然后一直到公孙珣和娄圭带着空筐回来以后,这才上前一步搭住了对方的抬杠和绳索。
“文琪……”
“使君莫非也要试一试?”公孙珣终于开口,却是趁势将抬杠往对方手里一送,然后不免表情戏谑起来。
刘君郎登时一滞。
“为人子者,当为父分忧!”身为孝子,刘范当仁不让的撸起了袖子。
“正好贤父子一起。”娄子伯也是一个喜欢讨趣之人,居然就把手里的筐子也顺势交了出来。
刘范接过筐子,和亲爹一样,登时为之一滞。
几名州中吏员见状面面相觑……他们都是刘焉的属吏,此情此景自然要赶紧上前解围。
然而就在这时,公孙珣却忽然拉下了脸,并严厉斥责起来:“你们这些人,是要败坏方伯的德行吗?”
这些州中吏员心下一惊,然后也是跟着怔在当场。
“昔日禹圣治水,胼手胼足、身体力行;当日汉武填堤,将军以下皆负柴、石下河;如今我身为超品的亭侯,也是亲力亲为,为何到了方伯这里就要人代行?!”公孙珣言辞愈发激烈,宛如受了什么委屈一般。“河堤上这么多人看着,传出去岂不是要人笑话你家方伯虚伪?”
时间是午后偏下午时分,按照公孙珣的安排,这个时候的民夫是有资格回工棚喝上一碗小米粥的……陈年小米,稀拉拉的,但即便如此,也是这年头难得的‘福利’……当时公孙珣立在堤上,看到人流如织,个个喜笑颜开,其实就是一群人去工棚领粥。而等到公孙珣兀自与娄圭去抬碎石,并说出那样一番话,也是趁着左右无人。但如今,一碗粥轻松下肚,民夫如蚁,也是各自回来围观新来的‘大贵人’!
州中吏员们个个面色通红,有人甚至于气愤不已,但终究不敢担上‘坏方伯名声’的罪过。
不过另一边,当事人刘焉见状倒是在心中颇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高兴……精明如他哪里不晓得,公孙珣耍这种小脾气小手段,恰恰说明对方根本不准备阻止自己蹭功劳!
大节上人家都让步了,这种小事情又算什么?
再说了,堂堂宗室世族,却当了十八年民办教师,别的不会,装模作样难道还不会吗?
于是乎,刘刺史当即又摆出了一副尽职尽责的模样,挨个训斥了手下一番,然后便与儿子抬起了一筐足足两百来斤的十足石料,咬着牙、扶着腰往大堤上走去。
此时上工的人已经很多,这群民夫原本就已经对公孙珣这个‘贵人’有些失去了新鲜感,此时听说又来了个新贵人,自然是一边纷纷聚拢围观,一边却又纷纷避让不及,一些胆小的听说是州中的一把手,比着之前的公孙珣要高上两级,居然还主动下跪叩首。
一群州吏顾不得其他,包括之前一直沉默着的吕布,此时也是赶紧跟在刘焉身后,准备照应一二。
公孙珣从容穿回衣物,带着一群默不作声的赵国权贵们泾渭分明的缓步在后,登上了大堤,然后居高临下的等着还穿着官服的刘焉运完这趟石头以后回来扯淡……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不出意外,眼看着这大堤将成,今日下午这位冀州刺史就应该会和执掌赵国的公孙珣正式讨论一下上奏表文的事情了。
也就是讨论如何分功的事情了!
而不管怎么样,哪怕是再水到渠成,这也是很严肃,同时很必要的事情……从各个角度来说都是如此:
对刘焉而言,刺史任期短促,一两年吧,他刘君郎就应该会出任一个大郡郡守。然而,大郡和大郡是不一样的,董卓如今在河东做郡守,也是顶级大郡,但肯定比不上南阳和河内啊!实际上,刘焉最完美的任期结局就应该是天下第一大郡南阳太守……这是如今当朝太尉,宗室重臣刘宽昔日转入中枢前的最后一个履任地点。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恐怕才更迫切的需要这个霞堤的功劳,甚至需要邯郸公学的功劳来给他的任期做点缀……这位‘尽职尽责’的宗室重臣容忍公孙珣这么多事情,可不仅仅是因为他欺软怕硬。或者说,因为看到有利可图而做出某些投资跟胆小并也不矛盾。
另一边,赵国国中的权贵们也都在沉默中各自有所期待……原本自家的旱地变灌溉良田固然是天大的好事,但是,易阳县那片向来只能出野鸭子的沼泽一个冬天陡然就要变成上好良田,又该怎么说?
坦诚一点好了,就连魏松和蔡伯喈都有点动心了……尤其是后者,蔡邕毕竟只是发配,家里的财货还是不少的,如今他有家不能回,又做不了官,好不容易在赵国安定了下来,教书育人吹水之余又有一堆人捧着自己,那置点田地安生下来,恐怕也是士大夫的本能了。
当然了,还有之前便说过的赵平。这厮虽然知道自家族父一定会有所安排,但他赵平自己又何尝不想更直接了当一些呢?若是刘焉和公孙珣的奏疏中能提到他,那将来无论去哪里,恐怕都不至于遭受到如自家另一位族父赵延的待遇吧?
堂堂一位两千石太守去给蔡伯喈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囚犯跳舞,人家居然理都不理!
更可怕的是,所有人都深以为然,就因为这位太守是阉宦子弟。!
回到眼前,即便是公孙珣其实也称不上波澜不惊……因为等过了年,大堤经过了春汛‘初检’的时候,他公孙珣也勉强算是到了二十五岁,按照他之前积累下来的功劳和这次修筑水利的事实,也应该就能堂而皇之的升为一任两千石吧?
两千石、亭侯,那到时候他的脚步又有谁能再阻拦下去呢?
甚至往深了讲,公孙珣一旦升任为两千石,很多事情都会有连锁的互动。
最明显一个,按照三互法,公孙珣的岳父赵苞就没法再出任辽西太守了……实际上,之前朱灵的到来就已经说明朝廷和赵苞都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要知道,公孙珣并不晓得自己这位岳父是一个被他逆天续命的人物。但事实上是,原本的赵苞应该会在柳城之战后因为失去家人郁郁而终,但现在却好好的做着他的大汉关外第一重臣的位置,并且在仕途上愈发显得不可一世。
试想一下,当天下万马齐喑之时,一个有着强大靠山(赵忠)、丰富资历(多年履任,辗转各地,文武并称)、巨量声望(阵前教子的戏码简直可以拍样板戏),并且还是乡侯之身的两千石,会给这个时代带来多大的涟漪……恐怕还真不好说吧?
往小了说,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往大了说,说不定将来哪路诸侯就被公孙珣这位好岳父给不自觉的堵死在了半路上。
除此以外,公孙珣一旦成为两千石,就可以大规模、公开的征辟人才,还可以给自家安利号与自家老娘提供前所未有的帮助……比如说,他要是去了下邳,信不信徐州糜家当场就会被安利号给并购了?再比如说他要去了吴郡什么的,是不是安利号就能把大娘孜孜以念的茶叶给弄出来了?
比如说……
“何事喧哗?!”
就在公孙珣眼见着刘焉父子扶着腰往上走来,同时心思乱飘之际,忽然间,不远处的河床上响起了一片惊呼之声,惹得他和刘焉一起转头看了过去。
“吕从事,且去看一看出了何事!”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刘焉的治中随口吩咐了一句,却是打发了吕布前去查探。
而不一会,吕奉先便立即回报:“回禀使君、君侯,午后河床污泥变软,彼处有民夫在其中挖出了祥瑞,乃是一只背上有奇异纹理的老鳖,看起来格外玄妙!”
刘焉当即惊异不止,连腰都不扶了,便是蔡伯喈和魏松也是惊疑不定,更别说赵国本地的这群土包子了……然而,公孙珣闻言却忍不住在心中一声冷笑!
开什么玩笑,几百年没清理的河道污泥里挖出一只老鳖很奇怪吗?!至于乌龟、鳖鼋之类的玩意背上的纹理,你说玄妙就玄妙了?老子涡河里和魏武帝一起看过黄龙、宰过毒蛟的!尤其是后者,一掌就摁死了!
经过涡河一行再与我说什么这种神异……岂不是班门弄斧?
只是万万没想到,吕布如此一个并州来的土包子,才到州中几日,就变的如此圆滑了……还玄妙?!
“奉先速速协助那些民夫将这玄妙之物取来!”
公孙珣不信,有的是人信,刘焉稍一思索便挺着腰面露喜色。“伯喈兄,如我所记不差,这河中现鼋鼍之物,应该是吉兆吧?!”
“啊……确实!”蔡邕张着嘴仰头想了一下,然后也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不过具体而言,吉兆并不是龟鳖鼋鼍之物本身,而是此物背上的纹理……《易经》有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河图,乃是龙马出黄河负之,而这个洛书,便是有神龟自洛水负书而出……有人就说,这个洛书非是实书,乃是龟壳之上自有书文……据说,有人曾见过这种带有文字的龟壳……”
若是公孙大娘在此,一定会喷一句,那叫甲骨文!
当然了,且不提公孙大娘,就在此处的公孙珣虽然心中也不信,甚至于不屑一顾,却也只是站在一旁并不言语,反而由着这些赵国权贵和州中吏员们被刘焉和蔡邕弄的目瞪口呆、意动神摇。
说白了,此事对他公孙珣而言又有什么坏处呢?当年陈胜吴广不也鱼腹藏书而让众人下定决心吗?只要这些人别把事情捅破天,徒惹人笑,倒也无论其他了。
果然是挺大一只鳖,足有如今才普及了区区数年,用来磨面的磨盘那么大!
吕布在前面引着,两个精壮民夫在后面一左一右的抬着,鳖背上的花纹在阳光下还真显得有些玄妙……众人相互看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看向了为首的刘焉与公孙珣。
公孙珣倒也没有矜持,便与急不可耐的刘焉一起向前迎去,众人也是紧随其后,一拥而上。
然而就在此时,公孙珣却陡然觉得哪里不对起来——既然是河中污泥刚刚挖出,为何这只鳖的背上居然光洁如斯,只有四肢和下腹处有泥?似乎是被人刚刚放到泥坑里一般。而如此一想的话,相较于普通民夫而言,两个扛着鳖的人也太过于精壮了一些,穿着也显得格外干净和厚实。
是刘焉还是诸如赵平之类的人刻意安排的?
公孙珣第一反应便是如此了……因为前者需要这类东西点缀,后者那些人则需要讨好自己和刘焉。
但是仔细看去,无论是刘焉还是赵平这些人,又或者是那些赵国土包子,还有州中吏员,似乎都是真的好奇,并且在真的啧啧赞叹……就连蔡伯喈,也被这玩意的个头给吓了一大跳。
事情不对!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偌大的活鳖与往下行的刘焉、公孙珣一行人相遇之时,那二人陡然将手中巨鳖掷向了立在一旁,身材最是高大威猛的吕布,然后瞬间从腰中摸出了匕首。
其他人尚在茫然,早有一丝醒悟的公孙珣一把抓过身后刘范手中的抬杠朝着前面一人狠狠砸了过去。但此举却只砸退了一人而已,而且还被此人迅速抓住抬杠给扔了出去,然后依旧奋不顾身朝着刘焉扑来!更别说另一人已然冲到了冀州刺史刘焉身侧!
公孙珣再去身后刘范那里摸东西,却只摸来一只筐子。
然而,等他再回头准备将筐子掷出时,却愕然发现,当其他人还在茫然之际,两名精壮刺客居然全都已经被制住了。
其中一人被发怒的吕布用那只活的老鳖给反手直接砸到在地,眼见着连人带鳖怕是都没气了;另一人俯身倒在地上,身侧却躺着那只原本应该被此人转手扔出去的抬杠?!
恍惚间,周围人纷纷反映过来,各自一拥而上,一边围住了这两个刺客的‘身体’,另一边,却是赶紧护住了公孙珣和惊魂未定的刘焉刘君郎!
片刻之后,众人回到权贵们所住的那个设施齐备的‘工棚’中,刘焉等人这才回过神来。
“何至于此啊?”刘君郎拽着公孙珣的手,半是做戏,但更多是真的悲愤莫名。“文琪你说,何人要杀我啊?”
公孙珣也是一头雾水,甚至周围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是啊,天可怜见,为啥有人要杀这尽职尽责、欺软怕硬的刘君郎呢?
人家只是来当官的啊!
真要是刺杀,要杀也杀公孙珣好不好?就好像之前的申虎那样……公孙珣干的破事太多,活该被刺!可是,偏偏刚才所有人都看的真切,这二人虽然没喊什么口号,但却分明是只冲着刘焉一人而去的,而且从准备这么大一只王八来看,他们还早有预谋,俨然是打探到了刺史的行踪,提前安排。
“方伯且安歇。”思索片刻,却一无所得,公孙珣也只能勉力安慰。“此事既然是在这邯郸境内发生,我一定与你一个交代。”
“也只能靠文琪了。”刘焉这个时候倒是说了一句真心话……此时此刻,他好像真的只能相信公孙珣了,且不说公孙珣的能力,就说刚才若不是对方一抬杆扔出去,怕是他已经在猝不及防下挨了一刀了。
更重要的一点是,刘焉毕竟是刘焉,他此时已经想明白了,此事虽然让人费解,似乎人人都有嫌疑,但却不大可能是公孙珣……这不仅仅是因为刚才公孙珣的表现,而是说大堤将成,辛苦一年,将要收获之际,对方没有生事的理由。而且再说了,真要是公孙珣想生事也不该在这个地方生事……这里是邯郸,是公孙珣控制下的工地,所谓瓜田李下,嫌疑之所也,此时刘焉没死他都要负责任的,那真要是死了,他公孙珣跳进圪芦河里都洗不干净。
安慰了一下刘焉和其余诸如魏松、蔡邕等几个受惊不已的老头子,公孙珣便直接出了工棚开始查探此事。
“怎么说?”两人一鳖的尸体之侧,公孙珣也是难得黑了脸。
“君侯,在下惭愧!”吕布拱手跪地请罪。
“不关你的事情。”公孙珣赶紧挥手示意对方起来。“你有功无罪!刚才张情形,幸亏奉先你能反应过来……”
“君侯,”一旁的娄圭忽然上前,汇报了一个情形。“刚才叔治在民夫中询问,好像有人隐约认出,此二人是下游钜鹿大陆泽湖匪中的出色人物……”
公孙珣头皮瞬间发麻,他非但没有为此事这么快就有说法而放松,反而是心中一紧。
“让……”公孙珣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回头瞥见脚下的尸首,却又很软想起另外一事。“这……这两个刺客,一个被奉先反手诛杀,另一个又是如何死的?我怎么记得我扔出去的抬杠被此人轻易拨弄开了?”
娄圭也是恍惚不觉。
“回禀主公,”此时沮宗倒是躬身一礼,给出了个答案。“我在当时瞥见的清楚,那人将抬杠反手扔进了民夫堆中,却被其中一名身材极为高大的男子伸手抓住,只一反手便砸在了这名刺客的脖颈上,让其当即致命。”
日色西斜,公孙珣仰头若有所思,片刻后,却是忽然问道:“身材极为高大?”
“体格不弱于奉先。”沮宗坦然言道。
“此人见在何处?!”公孙珣愈发好奇。
“此人是外地来的,靠运石材到工地来赚钱,刚刚从我这里领了赏钱,便直接推车走了。”王修捧着一册文书,远远的便作答道。“君侯,属下惭愧,居然让湖匪……”
“且不说此事。”公孙珣伸手打断对方。“那人是外地人士,已经走了?”
“是!”王修坦诚言道。“不瞒主公……”
“哪里口音?”
“并州……并州偏北,又有点像是京兆?”
“容貌如何?”
“身材高大,不比奉先稍弱,面色发红,虽然年轻,却有已经开始蓄胡了……”
公孙珣恍然若失,稍却,他回头看了看身旁还在懊丧,显得极为狼狈的吕布,却是忽然大喊:“且牵我的坐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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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光和年间,太祖修圪芦河,事成,有神龟自河中出,众皆以祥瑞,独蔡伯喈在侧,见而惧之。众不解,邕乃曰:‘神龟负书,书于龟甲,事之祥凶在于书文,今观之,乃兵祸之文也!主有悖乱之将过此河也!’众哂之。至年末,有星悖于天狼、天弧,众渐悚然……时,太祖、刘焉、吕布、娄圭、王修、董昭、关羽,俱在河也,或云,圪芦河直入钜鹿大陆泽,张角兄弟亦在河也。蔡伯喈之言,不亦应乎?”——《新燕书》.五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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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十九章 喜怒形于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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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悠远。
大概是只露了半张脸的缘故,月亮带来的光线并不是很足,这让人说不清这夜色到底算是清亮还是昏暗。
襄国境内的某处官道上,数骑自北面飞驰往南,旋即便随着马蹄声远去了。而许久之后,一辆双轮的大板车方才吱哟哟的从道旁树林中被人推了出来,然后沿着官道一路继续往北面而走。
话说,那推车之人身材格外高大,细细打量起来,居然有将近九尺,似乎比吕布还要高上几分,而大板车上明明堆了不少物件,他也是只如闲庭信步一般,可见也不是虚高……没错,此人正是河东解县人,如今正在做逃犯的关羽关长生。至于说之前在河堤上出手,顺手一棍子将那名刺客给当场打死之人,其实也正是他了。
没办法,关长生身为杀人逃犯,却是个有气节之人,死活不愿意做盗窃、抢劫之类的事情,也不愿意给那些权贵做什么徒附、宾客,偶尔有些游侠头子看重他的勇力招揽他,他却看不上对方……所以,从今年春日在河东犯了事以后,一路流亡到此处,他便只能靠卖力气、做小贩过活。
所谓码头上给人扛过包,黄河上给人撑过船,山窝子里猎过熊,秋日间还贩过枣……如今到了冬日,实在是没什么出路,恰好路过北面柏人的时候又听说这边在修渠,便干脆买了一辆大车,随着本地人一起运送石材,准备以此赚些钱财来熬过冬日。
然而,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运一趟石头而已,居然会遇到一州刺史被谋刺的事情?还顺手救下了对方!
这对于普通人而言,当然是很大的功劳。
但是怎么说呢?关长生偏偏不是个普通人,他是个犯了大罪之人,抛家弃业、亡命江湖可不是白说的,而且他本人的身材、形象格外突出。那到时候,那些权贵当众把他叫来,问一句来历,他关羽又该怎么说呢?真报出了姓名来历,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是有此功劳,那刺史也未必就能如何如何吧?
当然了,如果关羽是个所谓知机之人,报个假名字假来历,就此糊弄过去,那即便是大家心里明白,也一定会假装不知道。他关长生也自然可以就势停了这亡命天涯的脚步,在赵国安顿下来,说不定还能享用一番富贵!
然而,关键就在于……他是那种假托姓名以求平安之人吗!若是如此,当日又怎么会在加冠之日一怒杀人呢?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假若之前真没来得及走脱,刺史又当众询问,他关羽一定昂首作答:
“河东解县关羽,现为杀人逃犯!”
然后逼得那刺史将他当众拿下,然后又使尽了力气给他洗脱罪名……搞得他关长生仿佛是要挟恩图报一般!
实际上,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关羽这才匆匆告辞的。而那位发放赏钱的县丞明显也是个有眼力之人,一眼看出了他的为难,也应该大略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直接了当的给了大笔的现钱,并放他离开。
平心而论,若是到此为止,这对双方而言都是好事!但不知为何,明明事情可以就此了结,随后却偏偏有人从后面再度追来,也是让关长生惊疑不定之余屡屡主动躲避,以防生出多余事端。
当然了,回到眼前,不管如何了,随着月上中天,这群追索之人也是纷纷无奈折返,关羽也可以趁势连夜赶路,离开此地了……直到他来到一处路口。
“壮士为何不告而别?”一人忽然从路口一处枯木之下走出,也是负手而立,俨然久候在此。“也是让我一番好找。”
关羽停下手中板车,第一反应便是往自己身后来路上望去,然后瞬间醒悟——对方居然是让侍从骑马折返,佯做放弃,将自己骗到路上,然后在此守株待兔!
“足下也是用心良苦!”关羽回过神来,也是无奈摇头。“出手救了你家刺史一次,也领了足额的赏金,本可就此相别,为何一定要苦苦相逼呢?莫非是足下受了你家刺史的严令,我若不回便要治罪于你?”
那人立在枯木下,一时看不清容貌,但闻言所作回复却是分外有意思:“‘足下’一词语出不详,但自古流传乃是依寒食节典故……昔日晋文公重耳怜惜介子推,伐木为屐,固称足下,以示礼敬……如何,莫非足下是晋人吗?也曾读过书?”
介子推,乃是重耳出奔时的功臣,但重耳回国后大肆封赏时却忘了他,于是乎介子推心灰意冷之下直接上山隐居……重耳想起他以后屡召不至,便一气之下放火烧山想把对方逼出来。谁想到介子推性格执拗,宁可负着老母抱着一棵树活活被烧死也不跟重耳低头。
最后,重耳懊悔之余也只能伐木为屐,穿在脚下,并日夜以‘足下’之物提醒自己曾经负过这么一个人。
关羽分外无语:“我读没读过书,是否为晋地之人,与阁下何干?”
“那我便干脆一些好了。”枯木之下的那个人,也就是公孙珣了,也是恍然醒悟到自己的言语未免有些莫名其妙。“足下可是河东关云长?!”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关羽蹙眉言道。“我乃河东关羽关长生,何言关云长?!”
公孙珣一时愕然,但旋即失笑……毕竟,云长也好,长生也罢,终究还是对上了。再说了,相较于云长而言,长生未免多了一些乡土气,后来改字也应该是学问长进后的寻常之事。
“你为何发笑?”关羽见状愈发不耐。“此处只有你我,我直言好了……你回去查一查通缉便知,我本是杀人逃犯,在河东杀了不少人命,故亡命在外。今日路过此处,也是恰好遇到你家刺史与此,举手而为罢了,并非是贪图赏赐。若是随你回去,怕是你家刺史与我都会难办!且让开路来,放我离开……”
“足下误会了。”公孙珣摇头作答。“刘刺史是个什么东西,哪里能使的动我?今日在此久候,乃是我本人一意孤行,专门来见足下而已。”
关羽微微眯眼:“倒也确实有些眼熟,好像今日与那刺史一起领头的便是你,我原以为是刺史后辈……阁下到底是何人?”
“足下问我是何人。”公孙珣愈发摇头失笑。“你在这霞堤处运石为生,居然不知道我吗?”
关羽当即将脸拉下:“我为何要知道你?”
“鄙人辽西公孙珣,小字文琪。”公孙珣昂然负手作答。“乃是昔日熹平中出塞烧弹汗山之人,也是当年洛阳诛王甫之人,还是去年辽东覆灭高句丽之人,更是此间邯郸令、引赵国万民修足下身后霞堤之人!足下……居然真不知道我吗?”
关羽立在当场,一手扶车,默然不言,公孙珣者依旧昂然负手,静待对方回复。
而二人对视良久,果然是前者首先开口道:“君侯如此人物,为何要轻骑来见我一逃犯?”
“正是因为足下是逃犯,我才一定要来见一见的。”公孙珣负手缓步上前,来到板车跟前言道。
“君侯这是要拿我归案吗?”关羽依旧肃立车后不动,眼睛却是再度眯了起来。
“足下此言未免小瞧于我。”公孙珣当即驻足。“我的意思是……一介逃犯,救下冀州方伯,本可挟恩图报,就此改名换姓享一份富贵,却只是领一份赏钱,便径直告辞……这难道是一般人能做出的事情吗?如此行径,堪称义士了。更别说,危急之间,一朝制敌,也是勇武过人……”
“君侯是要招揽我吗?”关羽恍然反问。“一介逃犯?!”
“若是放足下就此离开,岂不是如同重耳忘掉介子推一般……将来后悔终生?”公孙珣凛然相对。“不瞒足下,我确实是想招揽足下为我所用!”
公孙珣此言并非是在刻意说好话……他是真心觉得,若今日放掉关羽,那将来必然要后悔终生的!
话说,关于眼前这位关长生,公孙大娘和公孙珣母子之间其实颇有些分歧。
在公孙大娘的嘴里,此人的骄傲简直是什么天大的过错一般。然而,公孙珣却有些难以理解自己母亲的这种态度……因为在公孙珣看来,即便是此人有些傲慢,可按照此人在那些故事中的表现,也绝对称得上是那些三国豪杰中的翘楚。
首先一个,忠心不二总是跑不掉的吧?曹操对他那么好,最后一听到刘备的消息还是弃了高官厚禄,去随后者流浪四方,这一点有的说?
其次,以战阵论,诛颜良斩文丑,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便是只斩了一个,那也是一员战将能做到的极致吧?
最后,以统帅论,后来水淹七军、威震华夏,几乎一度动摇了魏武的天下……这也是一个方面大将的极致了吧?
所以,以一个将军的身份而言,此人绝对是一时名将!甚至于公孙珣之前总高看刘备一眼,隐约觉得这些三国英杰确实有天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厮一个游侠头子一般的人,甫一决定去建功立业,就居然就能招揽到两个如此层次的人物跟随。
这不叫天命叫什么?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出色的人物,公孙大娘却总是不停说此人多么多么骄傲,就好像他不是个将军,而是神仙一般,就不该骄傲似的……便是神仙,就不许人家骄傲了?又不是圣人!公孙珣对此简直是一万个不理解。
更别说,今日那两个刺客一个为吕布所杀,一个为关羽所诛,都是一击致命!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衬托出了关羽的可贵!吕布,公孙珣都能因为惜才而不远不近的牵扯着、观察着,如关羽这般人才,为何不用?
看他年纪和字号,应该也是加了冠的,算是成年之人了,武将之辈再是半成品,那八成也是没得跑了吧?
“我关羽不做剑客!”就在公孙珣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身材高大关羽却来了一句让人颇为无语之言。“我敬君侯是个英雄人物,而且为政清明悯农,还请你让开,许我自行离去。”
“我以国士待君,乘夜追索,便是明证!”公孙珣不怒反喜。“又怎么会让足下做什么剑客呢?!”
对方能视自己为英雄,这便是好事了,想刘备那小子以一个游侠之身都能招揽到此人,自己此时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关羽再度沉默,他盯着公孙珣许久方才继续问道:“但是以君候如今的地位、羽翼,何须以国士待我一勇之夫?”
如你这般一勇之夫天底下有几个?!
公孙珣心中如此抓狂,嘴上却是微微叹气:“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我见天下强者无所制约,弱者无所依凭,便有意鞭挞天下,斧正世间,又怎么会觉得身边义勇之士太多呢?再说了,在我看来,足下身上还有一样我身边其他人没有的东西。”
“愿闻其详。”关羽再度眯起了眼睛。
“阁下不畏权贵!”公孙珣正色言道。“刺史为一州方伯,贵不可言,长生却弃之如敝帚……我身边的人,或许也会抑强扶弱,但多是奉命而为,主动有心之人,只有一个王叔治,乃是我手下邯郸县丞,却又是一个文弱之士……”
关羽微微颔首,俨然是想起了此人。
“长生,过了年我便二十有五,也该履任为两千石,主政一方了。”公孙珣往前一步,直接抓住对方手腕。“正要你这样的人才替我锄强扶弱!不管如何,且随我一时,若我有不义之事,便弃我而去又如何?”
关羽个头极高,也是低头直视对方,良久方才缓缓言道:“羽终究是一介逃犯……”
公孙珣心中欢喜莫名,只是勉力压住,然后才认真问道:“你所犯何事?”
“乡中有豪强无度,逼掠贫民……”
“如此杀便杀了!”公孙珣咬牙冷笑道。“我用足下,正是要借足下胆气,镇压此辈!回去以后,我便修书于河东太守董卓,质问他为何任由此辈横行,反倒要让长生你出手行此事?”
“我犯事时董太守刚刚履任。”关羽倒也恩怨分明。“不关他事……”
“不管如何!”公孙珣失笑道。“且归河堤大营,咱们自有分说。”
关羽思索片刻,却是后退半步,干脆躬身一礼,口称君侯。
公孙珣见状终于遮掩不住心中喜悦……不想今日也能有如此运气,于是便当即大笑,然后又从远处林中取了系在彼处的两匹马,管都不管路上的那辆板车,就径直带着年轻的关羽于月下往回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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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为邯郸令,遇刺于河畔,时关羽为逃犯,负石于堤上,乃飞石立杀一贼,助珣于危难之中。事毕,遂去。珣待起身,遍寻左右不见,乃乘夜沿途追索,得之与路。固问之,羽乃应曰:‘公英雄也,羽一逃犯,若存之,公必跨州求赦,恐累及声名。’珣大笑:‘如此,卿亦英雄也!’乃携手而归,引为腹心。”——《汉末英雄志》.王粲
PS:关羽年龄,历史只有一个比张飞大的说法,本身毫无记录……但为了尊重大家的常规认识,以跟刘备差不多来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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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章 喜怒形于色(下)
公孙珣此番能得关羽,似乎可以说是有些运气,但如果纯粹说是运气怕也不尽然毕竟,若非是他之前在赵国的一番作为,或者说他之前数年一系列的作为,多少打出了一些名号,让年轻的关羽多少有几分佩服和认可,恐怕也不会仅凭言语就能如何如何了。
当然了,抛开种种玄学不言,最关键的一条还是关羽此时身份太过低微一介逃犯,而且居然还用着‘长生’这种土到掉渣的小字!如此境遇,连刘备都可以招揽到他,何况是刘备的老大哥公孙珣呢?
可这么一想的话,似乎还得把功劳归于公孙大娘,若非是她,公孙珣又怎么可能想象的到,一个河东来的杀人逃犯,身体里会蕴含着那样的能耐与潜力呢?
但不管如何了,公孙珣终归是将关羽暂时招揽到了麾下,而等他连夜回到河堤上以后,也几乎是兴奋到差点忘了一些事情。
“叔治,且带长生先去安歇。”公孙珣看着侍立在自己‘私人定制工棚’外的一堆人,也是当即恍然起来。“长生,我们明日再谈!”
关羽并不莽撞,事实上他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只是看了一眼便当即醒悟过来,必然是之前午后刺杀一事此时尚没个说法这种事情他一个初来乍到之人,什么都不清楚,什么也都不懂,确实不该掺和。
“君侯。”等到关羽和王修离去后,娄圭方才将目光从前者那格外突出的体格上收回,却是转而皱起眉头来。“方伯追问了数次,你又突然离开,我等实在是无奈,湖匪的说法州中诸位也全然不信”
“这是自然,湖匪无缘无故为何要杀方伯?放我我也不信。”公孙珣驻足在工棚外,此时心情倒是颇为复杂,一边是得了关羽,心中不免惊喜得意,另一边又想起这件头疼事,又不免颇为无奈和紧张。“怎么,你们这半日也只是之前那些讯息吗?”
“差不多吧。”娄圭一时摇头。“叔治之前一番辛苦,两人身份辨认无疑,正是大陆泽的湖匪,然后如何隐藏,又如何到达此处,也大略有了一些脉络。但正如君侯你所言,仅是湖匪二字何以服州中人心?”
“那便等一等再服人心好了。”公孙珣略一思索,却是直接抬步往前走去。“我且睡下。”
“那”沮宗此时忍不住上前半步问询道。“该如何答复州中与方伯?”
“不用答复。”公孙珣头也不回的扬声应道。“就告诉所有人,我为方伯安危出去查案,此时辛苦了半夜,已然是累的不行,让他们明日再来找我好了。当然,谁若是实在想说话,也不是不行,便让他们亲自来此处找我好了,我就在榻上随时恭候。”
沮宗欲言又止,但公孙珣说话间便已经钻入了他平日安歇的‘工棚’内,两名轮班的侍从更是直接了当的跨刀立到了门前如此情形,沮公祧却不好再追进去了,只能转身叹了口气,准备去应付那些州中官吏。
夜色毕竟很深了,其余赵国一众人眼见着有了公孙珣撑腰,也是一哄而散。
倒是娄子伯,转悠了两步后,却是突然回头与两名侍从打了个招呼,然后隔着厚重门帘请进。
“竟然是子伯吗?”公孙珣盘腿坐在榻上,听到外面的声音后登时打了个哈欠。“也是让我空欢喜一场了且进来吧。”
“君侯如此疲惫却依旧不愿意歇息,想来是在侯客?”娄圭掀开门帘进去以后,见状也是捻须轻笑。“可否容我旁听一二?”
“你连中午那番话都敢说得,又有什么不能听的?”公孙珣不由摇头。“且坐到床边火炉旁,地上有寒气。”
娄圭轻轻颔首,便干脆坐到了床边,随公孙珣静候来人。
而果然,片刻之后,工棚外忽然传来一声问候:“草民张晟,有事请见君侯!”
娄圭登时恍然大悟。
张晟一入工棚便直接跪倒在地很明显,这是在请罪。
“说吧。”公孙珣面色疲惫,只是一声叹气。“此事何人主使,你事前又是否知情?”
张晟面色苍白,长跪不起,然后勉力叩首言道:“晟也是事后见到这二人尸首方才有所醒悟,至于指使者,在下只能说并非是赵国太平道所为”
“那便是你家大贤良师在钜鹿亲自指使了。”娄圭在旁拉下脸来言道。“对否?”
“大贤良师也未必知情。”张晟跪在地上恳切解释道。“想来是有人私自做主”
“有人又是谁?你们太平道真是人才辈出!”
“”
“你看,”娄圭板着脸紧追不放。“大陆泽位于钜鹿郡中心,彼处湖匪既然跟你们太平道有关联,那便只能是你们大贤良师直属才对!而且刺杀一州刺史是何等大事?若非是你们大贤良师首肯,又有谁能做主呢?”
“”
“张道人!”娄圭也是一脸愤然了。“请你扪心自问,我家君候对你们太平道可算是优容?对你张晟更是有过网开一面的善举吧?他修这霞堤,对你们赵国百姓的恩德,是否有悖于你们太平道‘致太平’的理念?可你们在此处动手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存心牵连我家君候?别人倒也罢了,你这人竟全然不懂恩义二字吗?”
“若非是感激公孙令君的恩德,我又如何会来请罪?”良久,在娄圭连连逼问之下,张晟也只能如此说了。
“张道人也莫要说大话。”娄圭一声冷笑。“其实说到底,既然已经知道这二人没能逃走,又留下尸首被人认出来自大陆泽,那以我家君侯对你们太平道的重视,迟早也会真相大白的别人不清楚,你应该晓得这个道理吧?”
张道人一时无言以对。
“你此番来此处,到底是心存感激,还是知道抵赖并无用处,所以才来此处提前装一个忠义难两全的样子?”娄圭的嘲讽越来越直白。“怕是只有天知道了!”
张晟心下愈发悲凉这便是问题所在了,如今的他简直里外不是人。
“算了!”然而就在此时,坐在榻上的公孙珣忽然开口却居然是喝止了娄圭。“他也有他为难的地方身为本地太平道首领,却被钜鹿那边轻易瞒过此事,可见若非是钜鹿那边视他为无物便是早已经不信他了。而且,”话到此处,公孙珣轻轻摇头。“此事即便不是张角也是张角两个弟弟所为。然而,大贤良师于他而言宛如老师,又宛如主君,便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又怎么可能开口招认这三兄弟中的一个出来?”
张晟面如死灰。
“这倒是。”娄圭也叹气道。“但总归是三兄弟一体,也无所谓了”
“应该就是张宝!”张晟忽然伏地给出了一个人名。“而且与当日君侯释放我一事有关!”
公孙珣与娄子伯面面相觑。
“张宝为人向来焦躁蛮横。”张晟既然已经开口,倒也变得干脆起来。“成为大医只是因为他是大贤良师的弟弟而已当日我与马老公被明公抓捕又释放后,他以为君侯没有给我看那封信,还曾专门遣人装模作样来问。而我为了教中团结,对书信一事也并无提及,只是如君侯那般所言,说是刺史刘公逼迫你清理太平道。”
公孙珣再度和娄圭交换了一下眼神,却都没说话感情刘焉居然是因为两人伪造的书信遭了秧,这也不知道算是谁的锅了?!
“后来他便在教中放出话来,说要对付刘刺史和君侯当日大贤良师便曾斥责过他的。”张晟越说越愤然。“我也以为此事会到此为止。谁成想他居然私自调动藏在大陆泽中的黄巾力士!”
“这便是黄巾力士了吗?”公孙珣登时来了兴趣。
“不错。”张晟无奈言道。“黄巾力士乃是大贤良师挑选具有勇力的信众集合而成的,专门用来护卫钜鹿总部安全的。因为上次造反后官府难免盯得紧一些,便安置到了龙蛇混杂的大野泽,还让张宝负责。谁成想,他居然私自动用黄巾力士做出如此事端!无知一举,却将我们赵国太平道陷入如此不堪之地!”
“我知道了。”公孙珣心下明了,便摆手示意对方没必要再多言。
“君侯!”张晟尽最后一份努力言道。“此事大贤良师怕是真不知情,在下愿意做信使,往钜鹿沟通一二。说到底,大贤良师对君侯并无恶意,此番刺杀也只是对着使君而来,而君侯对我们太平道也向来多有优容!我们俩家,不至于刀兵相见的!”
公孙珣一时默然。
“君侯!”张晟叩首不断。“请君侯再信一次在下!”
娄圭捻着胡子,不由自主的看向了公孙珣。
“既如此,我暂且在方伯那里替你瞒下,你去一趟钜鹿也好,替我问一问你们大贤良师,此事到底是不是为他首肯?”公孙珣思索良久,却居然是同意了对方的方案。
张晟大喜过望连忙叩首,然后居然连夜就要离开。
“主公。”娄子伯半是监视半是目送此人远去,然后又钻回了‘工棚’。“此人真不知情吗?一面之词,哪里能看出真假,会不会只是想趁机逃离控制?还有当日咱们伪造书信一事,若是张宝不来问,或许能瞒过去,可张宝既然来问,那便不好说了吧?”
“无所谓了。”坐在榻上的公孙珣不由打了个哈欠。“或许此人是同谋,或许不是;或许此人知道了当日你我伪造书信离间他们的事情,或许并不知道,反而只是个顾及大局c委曲求全之人但这关你我何事?”
娄子伯一时茫然:“不关我们事吗?若是让方伯晓得,他居然是因为你我伪造书信中的一些言语而遭刺杀”
“那又如何?”公孙珣缓缓摇头。“都是细枝末节,人人一张嘴,各有各的说法,方伯本人还向朝廷进言过太平道一事呢,还算冤枉他吗?!如今而言,唯一能确定的事实乃是太平道刺杀了方伯未遂而已。”
“这倒也是。”娄圭面露恍然,而且举一反三。“又譬如张晟此行,他本人态度无关紧要,关键是要看张角此时有没有跟朝廷翻脸的意思若是对方不想生事,自然可以用这个渠道来沟通。当然,还要看方伯到底是何态度?”
“张角的态度一时猜不到,至于方伯,我去见一见他好了!”公孙珣忍住倦意豁然起身。
“此时去见,难道方伯就能做决断吗?”娄子伯分外无语。“太平道根基深厚,天下三十六方,方伯那人又是个瞻前怕后的”
“子伯想多了。”公孙珣一边穿鞋一边摇头失笑。“我只是半夜未眠,困倦难耐,偏偏又睡不下,那索性让方伯也陪我睡不好而已!”
娄圭挑了下眉毛,倒是愈发无语。
结果是立竿见影的。
刘焉哪里是睡不好觉,当听闻是太平道所为后,他几乎是一瞬间便勃然大怒,甚至当着公孙珣的面踹飞了地上的尿壶!
幸亏里面没来得及装什么东西!
然而,怒气勃发之后,尤其是得知很可能只是张宝私自行事后,刘君郎却又终于不知所措起来:“文琪,事已至此,如之奈何?!我堂堂一州刺史,在治下被人刺杀,甚至险些丧命,总不能装作没事人一般吧?可偏偏太平道”
公孙珣立在当场,心思流转不定讲实话,他倒是想看看,太平道此时究竟有怎样的力量?!
于是乎,稍顿片刻,公孙珣便给出了一个义不容辞的回复:“全凭方伯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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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处,一尊黄巾力士出现,但见:面如红玉,须似皂绒。仿佛有一丈身材,纵横有千斤气力。黄巾侧畔,金环日耀喷霞光;绣袄中间,铁甲霜铺吞月影。常在坛前护法,每来世上降魔。”——《水浒传》
ps:尴尬我居然忘了发昨天夜里码完字后昏昏沉沉的,直接点了保存,还以为已经发布了尴尬死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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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一章 喜怒形于色(续)
宗室重臣,冀州刺史刘焉刘君郎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一言以蔽之的简单人物。但是,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概括此人的话,公孙珣一定会说,这一个自私到极点的聪明人!
欺软怕硬,趋利避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乃至于皮里阳秋,面似忠谨这些都是外在的表现形式而已,这个人骨子里就是一个自私到极致的人!包括对公孙珣的避让与谦退,也都只是不想遭遇风险而已,并没有什么欣赏和尊重可言。
那么现在,这么一个人又该如何应对太平道呢?公孙珣是真的来了兴趣。毕竟,刺杀本身无疑是侵犯了一个自私自利之人最核心的利益,刘焉不可能不对太平道作出倾其所能的报复;但与此同时,大势滔滔太平道真的那么容易对付吗?
夜色深沉,刘焉负着手,双目通红,一圈又一圈的在自己下榻的‘工棚’内绕圈子,而公孙珣则饶有兴致的看着对方。
“太平道胆大包天!”不知道转了多少圈,刘焉忽然驻足咬牙言道。“公然行刺一州刺史,宛若造反!若不能除灭,你我何以立足于冀州?!”
公孙珣依旧默然不语。
“然则”刘焉忽然又语气平复了下来。“彼辈信众众多,遍布天下,若是不能一击而中,恐怕又会掀起祸端,让无知小人将祸乱天下的帽子盖在你我头上。”
公孙珣依旧不言。
“为今之计。”隔着数步远,刘焉死死盯住公孙珣言道。“只有先在朝中给太平道定下一个说法,然后以雷霆一击将张氏三兄弟尽皆拿下,就地处决若此三人一朝而亡,则太平道虽大,却爷群蛇无首,自然会消散了!”
公孙珣终于正视起眼前这位地位尊崇的小人来了,因为对方居然真的提供了一个似乎可行的方案若真如此,太平道说不定真要完了!因为张角和他的太平道此时力量太分散了,虽然全国各地大小三十六方发展迅速,但单就他的老巢钜鹿而言,却不至于说聚拢了多少信众!
便是所谓黄巾力士,不也只能藏在大陆泽中吗?
换言之,采用斩首战术,领着几百骑兵突然袭击,直接宰掉张角三兄弟,竟然完全可行!
然而若是如此的话,公孙珣却必须要考虑一件严肃的事情,那就是天下大局又将如何?
张角与太平道,可是敲响四百年大汉王朝丧钟之人!
当然,这个思考过程并不需要很久,因为答案很简单——真要是如此做了,不论成败,无外乎是两条路,要么太平道提前奋死一博,乱世提前数年开启;要么太平道就此衰亡,等到朝廷一日日继续败坏下去,乱世再从诸如西凉等其他伤口处崩裂而来。
不然呢?
就凭这天下的态势,莫非大汉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一念至此,公孙珣倒也是把心一横,放开了心思,大丈夫既然要建功立业,怎么能如此婆婆妈妈呢?!若真是自己一手开启了这番乱世,倒也不枉来这赵国一遭了!
“方伯想要我做什么?!”公孙珣正色问道。
“其一,请文琪替我接洽太平道,虚与委蛇一番,莫让他们警觉!”刘焉拉着脸言道,却是往前走了一步。“就说我刘君郎胆小怕事,已然被这次刺杀吓破了胆,愿意不再过问他们传教之事。”
“可以。”公孙珣眼皮都没眨一下。
“其二,我自去朝中联络,不管如何,努力给太平道定下一个说法。”刘焉继续红着眼睛说道,然后又往公孙珣身前走了一步。“你放心,我大概晓得他们为何能让天子不加理睬无外乎是内侍中有人被他们买通了而已,我自然有法子越过他们!”
“然后呢?”公孙珣追问道。
“然后,便是最后一击了。”从公孙珣入内后,刘焉便已经屏退左右了,工棚中从头到尾便只有他们二人,但这位冀州刺史此时依然努力压低了声音,并近身到公孙珣跟前。“我在阳城山教学十八载,身边并无半个心腹,州中诸吏也都是从冀州本地临时提拔的,天知道他们与在本地盘踞多年的太平道有无勾结?再说了,便是无辜,他们也多是文吏居多,怕是做不了大事。而若汇集各郡兵马,再行处决,又早已打草惊蛇。总而言之”
“总而言之,”公孙珣接过话来。“明公是要借我这把刀来斩张角兄弟的首级了?”
“文琪这把刀,我是久仰大名!”刘焉双手扶住了对方的胳膊恳切言道。“还请文琪让我见识一番!”
“可然后呢?”公孙珣面不改色昂然询问道。“当日我求明公为我撑个场面,都能奉上万卷书以酬。今日暗室之中,明公想要我为你行下如此险事,为何还要做一副豪杰凛然之态?天知地明,岂不是要为天地所笑?”
“我岂是有功不酬之人?”刘焉闻言倒是直接放开了对方的胳膊,转而捻须缓步冷笑。“虽然不知道你那位老师因为何事要敲打与你,但你在朝中为他所制乃是实情。如今,霞堤将成,你年龄功劳也到了,他固然拦不住你为一任两千石,可以他的职司所在,想法子与你一个如赵国这般的小郡c小国却也是寻常事吧?”
公孙珣欲言又止。
“所以,此事交与我便是。”刘焉负手挺胸言道。“我刘君郎虽然久在阳城山,可江汉人脉却在,而且终究是冀州方伯,你的功劳我说了算!故此,只要你今日在此处应我,就一定有一个大郡在等着你!”
“就怕事情万一失败,方伯不认账啊!”对方开的酬劳正合自己心思,公孙珣本想一口答应,却又勉力强压了下来。“此处终究只有你我二人”
“我可以先为文琪讨下这份任命。”刘焉冷着脸,捻须回头言道。“这样你便能放心了吧?”
“正好。”公孙珣倒是毫不畏惧的迎着对方的冷脸答道。“届时我假装入洛接任新职,光明正大集合人马,然后走到一半直接杀一个回马枪反而更容易成事!”
刘焉认真思索片刻,也是面色缓和了一些:“如此,确实正好!”
“那我便回去睡觉,然后静等与张角交涉了?”既然定下计来,公孙珣倒也懒得与对方继续纠缠了。“有事方伯不妨让你家阿璋传递书信”
“可以。”刘焉幽幽叹道。“我明日便以惊吓过度为由,先回邺城。”
公孙珣拱手告辞。
“文琪!”刘焉忽然喊住对方。“你不要瞒我,若是诸事皆顺利,那你有几分把握?”
“若只是如眼前情形”公孙珣不由失笑,却是头也不回的往外而去了。“十分还是有的!”
刘焉只觉得自己眼皮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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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为任河北,见张角以太平道妖言惑众,其势愈不可制,乃心忧于此,屡上书言之。然,角以财货通内侍,书屡不得奏。珣知其为祸,乃暗合冀州刺史刘焉,私图张角。”——《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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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二章 顺逆藏于心(上)
一日夜之间,先是与娄圭感叹于时局,又骤然遇到太平道行刺刘焉,再忽然得一关羽,后来又与刘焉连夜定计去杀张角兄弟饶是公孙珣自问见识广大,回去后居然也有些心乱如麻,只是与娄圭随口说了几句大概,便终于是忍不住昏沉沉的躺了下来。
而这一躺不要紧,半醒半梦之间,历史c时局c将来;英雄c小人c反贼;忠臣c良将c地盘;天下c黎庶c野心种种事端居然蜂拥而来,倒是让公孙珣愈发辗转难眠,昏沉不已。
第二日,刘焉‘惊吓过度’,直接带着州中随员逃回邺城,而公孙珣这个标准的‘下官’外加后辈,却居然没有出来相送,反而说自己也病倒了。
从刘君郎到那些州中属吏,自然都以为公孙珣是在装病只不过,前者是以为这厮是要以此为理由留在河堤这里,从而方便就近与太平道交涉,而后者却以为对方是在借此推卸方伯遇刺的责任,甚至颇有人说了不少风凉话。
然而,送别了刘焉以后,赵国诸人回到‘工棚’处,却是个个愁眉不展,因为公孙珣是真的病了。
发烧c咳嗽c鼻塞典型的‘偶感风寒’。
然而,必须要强调一点,偶感风寒并不是一件小事情,最起码对于这个年代而言不是一件小事情。毕竟,这年头对于疾病本身其实根本没有太多办法,因为一时感冒而一命呜呼的人太多。更可怕的是,有些‘风寒’还会传染的,因为一人偶感风寒然后全家偶感风寒,最后全家死翘翘的也不少。
甚至于演变成瘟疫都有可能!
为什么公孙珣当日遇到王修后会有所怀疑?
为什么这年头晚辈侍奉长辈汤药属于标准的孝行?
为什么如今的‘时疫’这么多?
答案很简单,也很一致因这年头缺乏相关的卫生知识,得了病和照顾病人都是真有危险的。
实际上,这些赵国权贵愿意来到公孙珣的工棚处探视都已经是看在如今还是冬天的份上了,按照他们的认识,好像的冬天的风寒不至于传染的太猛烈没见到春夏秋的时疫再怎么猖狂,到了冬季都会渐渐平息吗?
但是来归来,探视归探视,众人却也无可奈何。而更糟糕的是,稍作探视以后,一群人反而在公孙珣病卧的工棚外争论了起来。
事情起因在于如何安置公孙珣。
如王修c沮宗,便商议着说应该将邯郸令送到邯郸城去,好生修养;而魏松c蔡邕等老成人却有些担忧冬日间赶路,本身会加重病症,未必就胜过留在此处。
其实,一开始这两方争论不休,也算是各有各的理由,而且也算都是为了公孙珣好。但偏偏昨日刺杀之事此时尚没有一个说法,之前州中吏员甩了脸色,也让人心中有气;更重要的是,公孙珣这么一病和刘焉这么一走,原本对河堤事成之后的论功行赏也瞬间变得虚无缥缈!于是乎,围观的一群赵国本地权贵心头难免有些焦躁感,便不由纷纷站队,你一言我一语的闹腾了起来。
一时间,工棚外乌烟瘴气。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做主了!
然而,此时唯一有这个资格的娄圭却临场退却,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了起来。
苦衷当然是有的,从他娄子伯本人角度来说固然是愿意赞同王修c沮宗的,但他却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昨晚上自家主公所行诸多事端的,所以生怕此时将公孙珣送回邯郸会有些误事。
当然,这就是娄圭自己想多了,回邯郸还是留在此处其实都不是个事,一咬牙定下来,中止这场争吵才是最主要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娄子伯这人或许在出主意方面渐渐有了些长进,可说起承担责任c作出决断这种事情,他却有些天然不足!
公孙珣手下一堆人里面,有很多能做主的人,但唯独不是他南阳娄圭。
若是吕范吕子衡在此,恐怕根本不用这些人讨论,一大早便让人将公孙珣送回去修养,然后代行其责了。而且,众人也肯定无话可说。因为吕范长久以来都是扮演着类似的角色,副将c留守,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公孙珣明文指定的副手了,专门就是要应对如此情况的。
而若是审配在此,以他的性格,也一定不会让争吵持续下去的,因为审正南肯定是要‘慷慨激烈’的,先拔出佩剑来,谁敢嚷嚷就把谁给绑起来!
即便是韩当在此,恐怕也不至于落到如此这般光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韩义公是公孙珣的乡人,是公孙将军的‘主骑’,是公孙县君的侍从首领,本就有在非常时刻维护c照顾自家主公的职责。所以,他但凡是开了口c表了态,就没人会再多嘴了。毕竟,在公孙珣病着的时候,对韩当作出什么对抗举动,会显得很敏感。
但是,吕范坐镇邯郸,审配在柏人c中秋二县巡视,之前出现大陆泽湖匪异动时,韩当更是带着魏越以及一部分义从去易阳查看(现在看来俨然是事出有因了)反正,此地地位最高的是娄圭!王修c沮宗c魏松c蔡邕等人,因为各种缘由都不好越过娄子伯的。
而娄子伯偏偏不是那个料!
最后,双方争论不休之下,倒是也觉得尴尬。而且霞堤虽然快成了,但终究是还没成,邯郸公学里也要准备期末考试总之,还有很多正事要做,于是便相互打了个圆场,各退了半步,决定让公孙珣移动到附近的一个大户人家里,再轻骑告知邯郸,让邯郸赵夫人派人过来照顾。
一日夜无言,而第二日清早,当浑身酸痛的公孙珣翻身从榻上坐起以后,却也是一时蹙眉。
任谁一觉醒来,结果发现自己换了个睡觉的地方,恐怕都会皱眉头的。
当然了,稍一思索,再加上即便是病中公孙珣也不是一直睡着不动的,也有些许清醒时的记忆,便当即反应了过来。
于是乎,大概意识到了状况的公孙珣翻了个身,却是准备偷个懒,再赖一下床。
然而,他刚一趟下,便重新坐了起来。
“门口是谁?”公孙珣借着清晨的微光,隐约察觉到了门口有人侍立,而且身材格外显眼。
“君侯!”门外那个身材格外高大之人推门而入,然后拱手问候,竟居然是关羽。“君侯居然醒了吗?可是觉得窗户开着太冷?这是娄督邮吩咐的,说是对身体有益。”
“窗户留缝是对的,我也应该无碍了。”公孙珣一边说一边勉力挤了下眼睛这是人想要活动前为了探知自己身体状况的本能动作。“只是长生,你为何在此处?看天色未明,你居然是侍立了一夜吗?是谁让你来的?”
话说,关长生虽然性格刚强,但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他几乎是立即就明白对方的意思。
很显然,公孙珣这是见到关羽在门前侍立,有些担心对方受到了冷遇,或者是被迁怒。毕竟,是个人都能想到,他公孙珣之所以受了风寒,恐怕跟昨夜去追索那个大个子脱不了干系。
实际上,若不是是基于这样的事实,性格倨傲的关长生又怎么会甫一投靠便主动提出来为对方看守大门以作护卫呢?
说白了,他虽然骄傲,但更讲究知恩图报,事情因为自己而起,又怎么会腆着脸无视呢?
不过,此番公孙珣甫一自昏沉中醒来便主动询问此事,关心的姿态溢于言表不说,尤其显得真诚可信,倒是更让关羽有些过意不去了这年头,愿意做出姿态的贵人本身就很少,这种很难作伪的真诚就更是难得了。
一念至此,原本想正色解释一番的话到了嘴边,关长生却只是轻轻揭过了:“既然受了君侯招揽,又怎么能无所为呢?河堤繁杂,诸位皆有职责,羽闲人一个,便正好前来值守。”
坐在榻上的公孙珣听到这话,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失笑言道:“说到这话,等我托付董太守销了案子,便为你安排职司只是长生,这郡国之中你可有什么中意的职司吗?”
这便是尽所能及之下,职司尽管你来挑的意思了。
“若还是在河东之时,君侯如此问我,我大概会言愿去军中为职,但如今自河东一路行来,倒是方知《春秋》所言不虚。”关羽听得此言,便昂然立在门前应道。“故此,君侯将来但有疑难之处,便交与我便是,无须刻意安排。”
这话听起来像是推辞,但更像是一种自得。
但公孙珣也不以为意,只是下得床来,随口而问:“《春秋》所言何事?”
“《曹刿论战》篇,肉食者鄙!”关羽倒是面红心不跳。“羽沿途所见,执政者c当权者多为碌碌无为之辈,更有甚者,则鱼肉百姓c贪鄙无度。所以说,在下便再是无能,也不至于比这些人差吧?!”
公孙珣一时失笑无言。
只能说,眼前这位九尺巨汉的回复倒也很关羽了,最起码这份基于下层立场对上层人物的骄傲还是很让人身临其境的,跟自家老娘故事中一模一样。
而且还必须得承认,人家骄傲归骄傲,但所言却不虚别人不知道在各处都摸爬滚打过得公孙珣难道不知道吗?无论是肉食者的贪鄙,还是关羽本人自恃的才能,确实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就这样,趁着天色已明,从大病中醒来的公孙珣顺势与关羽交谈了起来,二人从这户人家院中出来,边走边谈,渐渐移到了外面的一处小坡上,话题也多半是围绕着后者家中情形,以及逃亡途中之事而论。而到了这时,公孙珣才知道,关羽居然已经有了婚约,而且家中在河东解县也不是什么底层,因为其祖父是教授过自己孙子《易经》c《春秋》这已经很了不得了。
至于说他身上如此明显的傲上而重下,怕是跟之前逃亡途中的经历有所关联关长生恪守道德,不偷不抢,那便只能和底层百姓混迹在一起,难免体会到了民间疾苦。可以说,此番逃亡对关羽的性格起到了强烈的塑造作用。
然而,交谈未久,朝阳之下,二人远远的便见到河堤上一片骚动,然后数骑飞驰而来,为首的赫然正是娄圭。
“君侯!”娄子伯远远见到公孙珣立在山坡上,倒是不由大喜。“你果然已经大好了吗?我听到侍从去报信,还一时不信。”
“子伯不晓得。”公孙珣见到对方也是远远失笑。“我这人天生不怕生病,无论是大病小病,昏睡一两日便都能好转,想来是有一番说法的。你想,当日弹汗山那般情形不也活下来了吗?”
娄圭闻言愈发欢喜,又赶紧从马上取来一个马扎,亲自撑开请自家主公坐下。
公孙珣倒也没有推辞,一边坐下一边径直询问:“如何,堤上可有妨碍?”
“这倒没有。”娄圭仔细打量了一番公孙珣的气色后,终于是彻底松了一口气。“众人听说君侯清醒,大多兴奋不已,便推我来看。不过,前天晚上那件事”
“长生不是外人。”公孙珣见状会意笑道。“尽管说来便是。”
娄圭也是会意,再加上他昨日其实已经跟关羽有所交流,便只是拱手一礼,便赶紧与公孙珣汇报道:“张晟昨天夜里便回来了,还带来了太平道的大医,张角的幼弟张梁。”
“来的如此之快吗?”公孙珣倒是为之一怔。“此间虽然靠近钜鹿,可一日夜而回,俨然是半路上没有半点停留。”
“不错。”娄圭正色道。“看对方的意思确实是张宝私自所为,张角并不知情。而且此番遣张梁过来,应该也是得了张角准信,有话与君侯交代。”
“那便麻烦子伯将人带来好了。”公孙珣本就要与对方虚与委蛇一番,自然无话可说。
娄圭当即依言而行,返身去堤上寻人。
话说,公孙珣此番偶感风寒,也是让娄子伯有了一些更加清醒认识对方一旦不在,分明大权在握,他却只觉得诸事难为,而等到对方刚一醒来,他却又觉得万事尽在掌握。
也是可叹!
“长生”等到娄圭返身去带人来,公孙珣也是重新与关羽交谈了起来。“你此行顺着黄河一路东进,沿途数千里,也算是见多识广了,那我问你,你可曾与太平道打过交道?”
“这是自然。”关羽从容应道。“河东倒也罢了,等入了河内后,太平道便时常有所见了,尤其是黄河上,龙蛇混杂,水匪民夫,颇有不少人信奉什么大贤良师。而等我转向河北,到了魏郡c赵国,这太平道就更是如官府一般处处设点了。”
公孙珣笑道:“那你对太平道又有何观感呢?”
“羽颇不以为然!”关羽坦诚言道。“但也称不上厌恶。”
“这是为何?”
“不厌恶,乃是因为百姓实在无所依,而这些人此时终究愿意不论贫贱,治病救人c施舍符水。”关羽认真应道。“而不以为然,却是因为其中大方小方,渠帅首领,其实依旧多为各地豪强长久下去,这太平道怕也要变成各地豪强鱼肉百姓的手段罢了。”
公孙珣闻言微微一叹:“但不管如何,仅以此时论,这太平道终究是将豪强和百姓捏合到了一起,倒也不可小觑。”
“这倒是实言。”关羽缓缓点头。
“既如此,”公孙珣忽然又笑道。“长生还是改个字吧,我看云长就很好!羽者,翼也,得之则可腾于云中。而我今日得卿,则如虎添翼,不免期待你我能够长久相持,能长腾于云中。”
关羽一时愕然。
而不等对方开口,公孙珣却又继续笑言道:“毕竟,长生这二字颇有道家之嫌疑,你之前不是也说了吗?你祖父‘冲穆好道’”
关羽愈发莫名其妙,道家又如何?然而刚要询问,却又不禁心中一动,然后有些恍然了起来:“君侯之意,莫非这太平道将有事?”
“然也。”公孙珣此时倒是干脆了不少,便遥遥指着远处奔驰而来的数骑言道。“昨日刺杀刺史之辈,正是这太平道了!而且彼辈大贤良师张角,数年前便曾公开造反,此时勾连豪强,愚昧民众,怕正是要有所图”
长身而立的关羽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既如此,改为云长倒也无妨!”
片刻后,娄圭便引着张晟还有另外一个持着九节杖c裹着黄色抹额的中年男子来到了小坡上。
后者,也就是那张角的亲弟张梁了,见到公孙珣后便干脆拱手行礼,以作赔罪:“拜见无虑候,前日之事,实在是我二兄受人蛊惑,擅自妄为,家兄以我为使前来告罪。”
“我修筑霞堤,立下如此功劳,年后多半就要转任它郡了。”公孙珣缓缓摇头。“你家兄长还有太平道的大名我也早有耳闻,故此并不想多生事端。”
张梁俯首倾听,倒是一时看不出什么喜怒来。
“然而,一州方伯在我治下被刺,若不能有所处置怕也是要损我威名!”公孙珣音调忽然一紧。“你们太平道须要知道,自辽西而往洛阳,自雁门而往辽东数年间鄙人所对局势,所敌豪杰,却也不比什么太平道还有你们兄弟三人差上几分!”
“正是无虑候威名赫赫,这才专程前来请罪。”张梁抬起头来,勉力言道。“我家兄长此番也有所交代只是,还请君侯屏退左右。”
“前日刚做刺杀之举,今日便要我家君候屏退左右吗?”娄子伯在旁一声冷笑。
“无妨。”公孙珣缓缓摇头,却是示意除了娄圭和关羽,其余众人俱皆暂退关长生呃,关云长在此,难道还怕这张梁再玩一次刺杀吗?
张梁见到娄圭与关羽留下,却也无法,可然后他居然转身示意张晟也暂时退后。
张晟一时黯然,但只好遵命,随着一群公孙珣的侍从退到了小坡之下。
“君侯!”见到周边只剩区区几人,这张梁终于咬牙言道。“若君侯此番高抬贵手,替我们安抚下那刘刺史,我家兄长愿意奉上千金相酬。”
“我缺钱吗?”公孙珣凛然质问道。
“君侯家中豪富我们也是知道的。”张梁坦诚言道。“这千金不过是一番姿态”
公孙珣面色微微转圜:“既如此,这千金我自然会转交给方伯以作安慰但还是之前那句话,我虽然想要息事宁人,却终究是此地长吏,要给上下一个明面上的交代的!”
“这我们也早有准备。”张梁忽然压低声音言道。“我们太平道在赵国的首领,无论是马老公还是身后那张晟,还有他们所属的太平道人,也全都愿交与无虑候处置!总之,我家兄长请君侯明断,太平道实在是无半点悖逆之心这赵国上下的太平道道人便是明证!”
公孙珣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眼前之人。良久方才笑道:“是啊,虽然屡有传言,说你们太平道意图谋逆然而,哪里会有自断其臂以证清白的谋逆之人呢?”
张梁不由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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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羽,字云长,本字长生,河东解人也。亡命奔赵国,路乏资财,守节不为盗,闻太祖筑堤于圪芦河,遂输石于堤。太祖立于堤上,见而奇之,乃引为腹心。左右以逃人相讽,太祖笑而对曰:‘羽者,翼也,今欲升腾于海内,当植羽翼,焉以罪责弃壮士而不用?’”——《新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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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三章顺逆藏于心(下)
张梁来去匆匆。
小坡上,公孙珣却是一直沉默,乃至于闭目出神起来,许久方才睁开了眼睛。
“主公!”娄圭见状赶紧上前。“此事……”
“唤张晟过来。”公孙珣干脆言道。
“喏!”
张晟失魂落魄,手持九节杖的他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来到公孙珣身前……其实,昨日张晟到了张角处为了将事情解释清楚,便将诸事全盘托出,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当日襄国县寺内公孙珣所持‘张宝书信’是假的了,而且也因此一时脱开了心结,并因为对大贤良师的愧疚而愈发主动了起来。
然而现在嘛,只能说这位赵国太平道首领之前的种种心思,都宛如笑话一般了。
而且大起大落之下,昨日这张晟越是对张氏兄弟心生愧疚,越是觉得拨云见日,今日就越是觉得愤恨沮丧!愤恨,自然是愤恨大贤良师兄弟如此薄情寡义,将自己和一众赵国太平道道人拱手让出;沮丧,则是哀叹自己身为一个小人物,在刘焉、张角、公孙珣这些大人物的交易中宛如风中枯草,毫无半点自持之道。
不过即便如此,张晟也不愿意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自己手下那些笃信,一心一意为了致太平而奔走于乡野的基层太平道人。
“君侯在上!”张晟扔下手中的九节杖,僵硬的给对方叩首之后,也是异常干脆。“方伯被刺,要拿赵国的太平道人做交代,晟身为首领,自知毫无幸理,唯独手下诸多道人,本是清白之身……”
“莫非还冤枉了你们不成?”一旁的娄圭闻言颇为无语。“刺杀方伯的难道不是你们太平道?你难道不是你家大贤良师在册的弟子?你的那些属下难道不是太平道人?说到底,你们若是觉得死不甘心到也罢了,至于清白……你们又何清白可言?”
面对娄子伯如此连番追问,高瘦的张晟一时抿嘴无言,只是干跪在那里,因为他知道,若是这番问题回答不好,恐怕是救不了自己那些下属的。
当然,公孙珣也没有催促他的意思,坐在马扎上的无虑候只是和身旁关羽一样,眯着眼睛去看远处因为早上开饭而变得繁忙热闹的河堤工地罢了。
“回禀娄督邮。”良久,张晟侧身对着娄圭叩了下首,然后方才咬牙解释道。“刺杀方伯的悖逆之辈,乃是钜鹿张氏兄弟,而我们太平道上下不过是被他们借着经义欺瞒哄骗而来的可怜之人罢了……还请您和君侯一并明鉴!”
“你能说出这话来,倒是真有几分醒悟了。”坐在马扎上的公孙珣从远处收回目光,然后再度盯住了此人。“可我还要问你……那张角到底为何要哄骗你们?他们要借你们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张晟勉力抬起头来,对着公孙珣咬牙切齿言道。“当日君侯不是还曾让我辩解过此事吗?我家这位大贤良师苦心经营,各方联络,无外乎是要谋逆篡位,以黄天代苍天,以张氏代刘氏!”
“说的好。”公孙珣微微颔首,却是再度追问。“那我再问你,你们太平道中真的全是清白之人吗?真的全是被你家大贤良师哄骗进来的吗?”
“不是!”张晟毫不犹豫的应道。“此事君侯当日也同样有所见教,我们太平道中除了如我这般用来传教之人外,其余首领多是各地豪强大户,他们或是因不能入仕对汉室不满已久,或是干脆就为野心炽烈之辈……这些人才是跟大贤良师一体的,如我辈笃信之穷困之人,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公孙珣循循善诱。
“造反嘛,总是要有兵卒冲锋在前的。”张晟一时失态苦笑。“我辈自以为是在教化百姓,是在治病救人,是在致天下太平,其实不过是在为大贤良师图谋大事而纠集人手,宛如帮凶……我明白君侯的意思了,我辈确实该死!”
一直都好像没有反应的关羽终于睁开了眼睛,转而看向了圪芦河的下游……刚才张梁便是沿河而走的。
“其实能说到之前一步,我便不会杀你那些下属道人了。”公孙珣眯眼看着此人言道。“说到如今这一步,我连你也都不会杀了……你也是知道的,太平道大小三十六方,遍布天下,万一不可制,势必祸乱天下,留着你主持赵国太平道事宜,倒是比杀了你更合适一些。”
张晟早就红着眼睛抬起了头来,听到此言,更是毫不犹豫的俯身再拜:“君侯的意思我已经懂了!但有我在,就绝不让赵国太平道生乱。便是真到了事情不对的那一日,也一定会对君侯有所报答!只是……只是,君侯此时若不杀我,何以在方伯处交代?而此事若不能有所交待,钜鹿那里又怎么会不对我生出疑虑呢?”
“无妨!”许久不言的娄子伯忽然插嘴。“你认得王宪王道人吗?”
“太原王氏出身的那个丑道人?”张晟心中微微一动。“此辈经义并不出色,但因为出身名门,钜鹿那边格外高看他一眼,在教中也是和大贤良师多有亲近的。只是最近听说,他去了在邯郸向国相身边做了宾客。”
“便说是他求情好了。”娄子伯不以为意道。“我们也自然会让王道人有所配合。至于说,如何与方伯交代,你莫要忘了,这赵国太平道首领可不止你一人……”
“不错。”公孙珣也再度面无表情的开了口。“云长。”
“在。”关羽昂然作答。
“你案子未销,不好有所任命。”公孙珣平静言道。“但此时我身边乏人,正要借你勇力!”
“请君候吩咐。”
“这太平道刺杀刺史一时,你也听到了许多内情,还有一些事情并未来得及对你言……不过,刚才所言马肥之人,虽然年长,左右皆称马老公,却是阉宦子弟的家人,更是本地太平道专与豪强、富户相通之人,算不得无辜。”
“谋逆之辈的弟子,阉宦子弟的家人,哪里会无辜呢?君侯要我如何?”
“无他,现在便请云长去河对面,以我的名义找襄国县长董昭、县尉张燕,然后让他们出人随你一起去捕杀那马肥马老公,还有依附于他的那些太平道人,平素与太平道走的近的豪强、富户,也挑几个无良之辈一并杀了!声势要做足!”
“喏!”
“杀完人以后将首级腌了,还要拜托云长,从襄国到邺城,一路沿途公开传示这马肥的脑袋,还要公开告诉所有人,前日刺杀方伯的,便是这太平道马肥了!”
“喏!”
“还有子伯,”公孙珣复又吩咐道。“等到云长杀完人回来以后,你便立刻遣人去邯郸,让子衡起草一篇文书,以国中名义质询张角……要张角献出千金以资州中,作为他管教太平道不力的罚金。”
“明白了!”娄圭也是拱手称道,而且干劲满满。“君侯可还有吩咐?”
“暂时没有了!”公孙珣一边说,一边豁然起身。
“对了。”眼见着公孙珣吩咐完毕有往河堤处的意思,娄圭却也是忽然想起一事。“君侯虽然病好,但不妨继续住在此处,没必要去河堤……”
“我既然已经病好,为何还要住在此处打搅人家?”公孙珣不以为然道,然后脚步不停,已经是往坡下而去了。“再说了,河堤将成,这是百年功业,我怎么能因为一场刺杀、一场风寒就虎头蛇尾呢?”
“不是这个意思,”娄圭赶紧解释。“不瞒君候,之前我等私自做主,去邯郸请主母遣人来照顾君侯,使者连夜来信,说是主母如今已经派了秦夫人过来,怕是今日晚间便能到了,河堤上怕是有些不谐……”
“我不回邯郸,也让罗敷直接转回去。”公孙珣目不斜视,已然负手来到坡下。“张晟,之前许诺分一半新田与赵国贫民的言语,如今依旧算数,你好自为之!”
众人一时无言,娄圭稍顿片刻,自然是遣人迎接并送回秦罗敷,然后便立即追了上去。而关羽也要去杀人,还要腌渍脑袋,所以一开始便已经昂首随着公孙珣往山坡下去了。
唯独一个张晟,先遭背叛,如今又起死回生,便只觉得浑身酥软了下来,一直伏在地上。然而,稍等片刻,他还是勉力扳直身体,并紧握着自己的九节杖站了起来!
不管如何,手下那些道人活了下来,自己也活了下来,赵国的太平道信众依旧尊重自己,也总算是还有些许直起身子的理由了。
临到年末,其实天色已经渐渐转暖,圪芦河也有些化冻的迹象,所以刚刚改了字的关云长乃是踩着浮桥过河往北去的,他要去杀人,以此来回报公孙珣的简拔与信重。
而等到关羽的身形消失在北岸以后,河堤上的娄圭却是忍不住开口了:“君侯为何要如此处置张晟?”
“我为何不能如此处置?”公孙珣收回目光,当即扭头反问道。
“前日晚上,”娄圭认真言道。“君侯不是说了吗,已经应下方伯光明正大的借刀杀人之邀,准备全力一击,覆灭太平道吗?既然如此,何必还在张晟身上下如此心思?一并杀了,赵国不就安稳了吗?而且如此行事,也能让太平道放松警觉。”
“我直言好了。”公孙珣瞅着堤上主动避开自己人流,倒是依旧没有隐瞒自己这个心腹。“今日张梁举动,以及他替那位大贤良师表达出的态度,总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头……”
娄圭微微一怔。
“太粗糙了。”公孙珣干脆言道。“我总觉得太平道这种处置方式太过于粗糙了!而且这种随意抛弃下属的行为也未免太过功利了,难道这张氏兄弟就不怕失了人心?”
娄圭稍作思索便反应过来:“君侯的意思莫非是觉得张角另有安排?又或者觉得这位大贤良师跟我们一样,是在行缓兵之计,然后暗中意图动作?”
“不对吗?”
“我觉得君侯高看他们了。”娄子伯连连摇头。“这张氏兄弟自从当日造反失利以后,所行之事皆是为了谋逆功利之举,当日哪里有所不足,如今便在哪里有所补充而已……勾结豪强是为了人才、兵器、钱粮;与周边大儒辩论经义是为了大义名分;广传教义是为了兵员。”
“或许吧。”公孙珣一声叹气。“但总归是要小心的好。而且再说了,便是张角那边或许只是高估,可刘焉这里,也未必就一定靠谱……”
“此话怎讲?”娄圭这才正色了起来。
“能怎么讲?”公孙珣冷笑言道。“我也是刚刚在那边才想到这一点……人家刘君郎是冀州刺史,是宗室重臣,身后还有一堆江汉世族做倚仗。那么万一他要借着职务和洛中人脉的优势,反过来给我还有张角一起下套呢?稍微使点小把戏,这明码标价的借刀杀人,说不定就会变成鹬蚌相持渔翁得利的情形吧?”
“譬如说呢?”娄圭一时疑惑。“这方伯可是许诺说要先给君侯一个大郡的,既然我们先得酬劳……”
“这件事情里面的得失可不止是酬劳。”公孙珣愈发冷笑道。“给了一个大郡太守又如何?若他给了我太守,却没有像许诺的那般绕过那些内侍给太平道定下确切罪责……最后万一事情有所不谐,张角被我这个擅杀无辜的酷烈之辈‘逼反’,那天子岂不是要杀我以谢天下?!”
“确实。”娄子伯悚然而惊:“其实说到底,太平道势力广大,一个处置不好便要出乱子,届时天子必然不喜。而方伯这人滑不溜秋,万事只为私利,便是为了报仇又怎么会真的愿意担上这种泼天的干系?但似乎也说不好,毕竟太平道前日所为是想要他命……”
“这就对了。”公孙珣收起笑意,也是对着娄圭一声感慨。“人心难测,天知道刘君郎是怎么想的?”
“可若如此,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能如何?”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自然是要将这番怀疑的心思藏在心中,然后一边对太平道小心提防,一边对方伯镇之以静了!”
“镇之以静便可了吗?”娄圭依旧不解。
“这是自然。”公孙珣失笑道。“镇之以静,只等事前向他求一份正式公文过来便是。他若是给了,我必然会履行约定,回身拿下张氏兄弟;而他若是不与我这份公文,我便不去碰张角,直接拿了他送来的大郡太守之职,直接上任便是。”
娄圭一时无语。
“当然了。”公孙珣看着北面河堤幽幽言道。“这番计算就没必要让这位新来的壮士知道了,更不要让其他一些什么人知晓……”
娄圭拱手称是,却又忍不住回头看向了远处一群闻讯赶来的赵国权贵……这些人听说公孙珣醒过来,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来分地论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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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固虑太祖神威,自知不可长免,乃暗结刺客,谋于太祖。事泄,庇于魏郡赵氏,赵氏者,中常侍赵忠族也,煊赫河北。然太祖以关羽为使,固诛肥于赵氏园中,复传其首于州郡。太平道首张角见之,一时丧胆,遂奉千金以贿冀州刺史刘焉。事方止”——.方士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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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四章 万众皆北走
马老公的脑袋,还有钜鹿那边用半公开方式送来的一千金,毫无疑问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最起码之前一州刺史的刺杀案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交代’,不是吗?
然后?
然后还能如何?
然后有人要继续辛苦修河堤,以求过年前完工,从而获取传言中的些许赏赐;也有人急着在春耕前划分好那片因为修筑了沟渠而排空的沼泽地,以求尽快开垦成田;还有人祈祷着诸事平安,让大堤的功劳尽快直达中枢,然后摆脱赵国这片藩篱!
当然了,肯定也有人如公孙珣这般,外松内紧,面上千般事物在握,心中却种种揣测不断。
然而,时日流转,冬去春来,一直到过了年,却只是诸事顺利,竟无半点反常。
“阿越母亲去世了,”邯郸县寺对面的私宅后堂内,公孙珣一声感叹,却是有些无奈的放下了手中的书信。“我那位婶娘也是福薄,年轻时如此辛苦,如今阿越眼看着要有出息了却直接撒手而去……过完年派个人回家一趟,做为咱们的吊唁,我也写封亲笔信捎给阿越。”
这种应对理所当然,所以,坐在几案对面的赵芸当即停下了手中事物,微微颔首以示赞同。
然后,夫妻二人就顺势跳过了这个关于公孙越的话题。
不是薄情,而是没法深入讨论……毕竟二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对公孙越而言不仅是丧母之痛,更是中断了后者的前途,原本公孙珣已经说服了自己的岳父、辽西太守赵苞,让他在离任前给公孙越整一个上计吏之类的前途,但此番却只能打水漂了。除此之外,刚刚成年的公孙越恐怕还会因为此事错过最好的婚配时间。
但还是那句话,大汉朝以孝治天下,出了这样的事情,没辙就是没辙……属于不可抗拒之力,而且这年头谁也不能确定自己什么时候死。
“荆襄起了瘟疫。”公孙珣拿起了第二封信,却是不禁皱了下眉头。“曹孟德信中说,早在年前,较为暖和的荆襄便起了瘟疫,无人可制,而且随着天气转暖,还渐渐有北面中原席卷而来的意思!”
赵芸闻言也是一时紧张,但终究无奈:“冬春时节,本就容易流传风寒之症,演变为时疫却也无奈,只能指望黄河能挡住这波瘟疫了。”
“应该会挡住的。”公孙珣连连摇头,这应该便是自家母亲口中的流感了,然而远隔千里,这种事情谁都没办法。“若是从荆襄一路染到河北,那可就是要载入史册的大疫了。”
赵芸低下头,继续做起了手中的事物。
“看来岳父大人要入中枢了。”公孙珣又拿起了一封在刘宽身边伺候着的公孙范的书信,稍微看了看便得出了结论。“以后阿芸你说不定便是所谓公卿世族了,莫不会就此嫌弃我?”
“阿芷祖父还是当朝尚书令呢。”赵芸这次连头都没抬。“去年她父亲和舅舅就一起位列九卿了,不还是老老实实给夫君你做妾?还为了求子弄了个什么佛像在家里,结果猫打架时被摔得稀烂,哭的跟个猫似的……”
“……”
“不过说起父亲离职一事,倒是有一件事情要与夫君你说。”赵芸继续言道。“祖母大人其实也曾来信说过此事的,她说年纪大了,这次便不随父亲再移动了,而且还准备带着清河那边的一些族人移动到辽东,还准备在彼处购置土地就此安居。”
“祖母大人着实有眼界。”公孙珣也只能如此说了。“知道哪里是个安生地方,不像某些人……”
赵芸闻言不由失笑:“何至于此呢?你就让蔡公多买些良田便是,如今闹成这样,连蔡琰都被他父亲禁足,不许来后院玩了。听人说这次郎君开垦了数千顷良田,也不差那些吧?”
“不是差不差的事情。”公孙珣当即摇头否定。“而是众人皆如此,不会为他破例的。”
“其实……”虽然稍显犹豫了一下,但赵芸还是说了实话。“不止是蔡公,前几日罗敷她母亲来府中探望,也是忍不住说起了购地限额一事,似乎秦氏,乃至于国中上下都对分地给平民颇有不满。”
“不满便不满,但法度不可乱。”公孙珣一边继续看着手中这堆因为过年而骤然增多的书信,一边缓缓摇头。“这次的五千顷地,乃是整个赵国的世族大户,还有三县百姓一起辛苦所得,该谁多少就谁多少,万万不能厚此薄彼,以防失信于人!若是分赏不公,将来谁为你再出力。”
“话是如此说了。”赵芸轻声应道,然后又一次抬起头来。“但……”
“但如何?”
“但夫君正能在赵国待长久吗?还有下次要平民出力之时吗?”
“你听到了什么?”公孙珣不由嘴角轻翘。
“也没什么。”赵芸微微转了转眼珠道。“昨日我那……族兄赵平的夫人来到府中,倒是意外感谢于我,说是年前时方伯便把修堤一事的表奏文书送到了尚书台,我那位宫中的族父听说赵平名列其中,欣喜若狂……”
“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公孙珣当即笑出了声。“你这位便宜族兄俨然是马上就要一跃为两千石了。而若是连赵平都能为借此事两千石,我又怎么会得不到一个郡国呢?然后届时这赵国种种,怕也就没下次了!是这意思吗?”
赵芸早已经重新低下头来对付着手中事物,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何止是我那位族兄的缘故,以夫君你之前灭高句丽的功劳,早就该为两千石的。而如今过了年,郎君也二十五岁了,无论如何都该你专政一郡了,而且还一定要与一个大郡才像话……”
“吾妻之美我者,私也。”公孙珣倒是顺势开了个玩笑话。
“或许吧。”赵芸倒是依旧从容。“不过,依夫君的英明神武,若是阿芷、罗敷她们去赞美郎君的话,却一定不是畏了……”
公孙珣刚要反驳,说话间,一只胖橘猫与一只瘦花猫却被一只大白猫追索着从堂前仓惶而走,弄的整个后堂左近乱成一团,他倒只能闭口无言了。
而好不容易等到三只猫被仆妇们熟稔的分开,公孙珣这才回过神来:“咱们坐了半日,我一直没问阿芸你到底在做什么?我可是第一次见你在七夕之外做针线……”
“在做幼儿的衣物。”赵芸坦然举起了手中的物件。“夫君瞅着好看吗?”
公孙珣一时无言,只是愣愣盯着对方。
“只是猜度而已。”赵芸见状不由有些忐忑,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夫君回来不过二十天,我也是恰好日子有些不对,本该有红的,却连着三五日都未曾见到,本来以为只是寻常事,孰料问了几个年长妇人后她们竟然都说恭喜……当然,若是没有,便当成是给阿离做的好了。”
公孙珣也是恍然。
这种事情……怎么说呢,应该算是喜事吧?
只是日子太短了些,也着实说不定,便只能静观其变了。
一念至此,公孙珣倒是有些好笑:“看来席天慕地,取星汉精华未必有用,倒还是要老老实实宿在床上……”
赵芸一时羞愤,却终究难以掩饰眉目中的忐忑与期待。
往后几日,赵芸期待愈盛,似乎越来越能确定了,不过公孙珣却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就如何如何……他还有事情要忙的:
比如,利用春节的名义,四下写信联络感情、打探情报;
比如,在赵国全境敦促和准备春耕事宜;
当然还有派人去河东替关羽销案并接他未过门妻子来邯郸;
甚至还组织举办了一次公学学子与义从之间的蹴鞠对抗赛……并顺势发放了大量赏赐以及所谓奖学金。
总之,河堤落成之后,春节往后的这些日子里,公孙珣的生活倒显得格外充实。
不过,就在这轮对抗赛之后的第七日,也是公学重新开始讲学的第六日,正月廿三的下午……小胖子刘璋忽然在课后快步追上了公孙珣。
公孙珣会意的拐入了公学中一处僻静之地。
“老师!”刘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然后方才紧张言道。“今日早些时候,我家大人派吕从事过来送了一封信,让我阅后即焚,然后说给老师听。”
向来自问见多识广的公孙珣乍闻此言,居然一时有些恍惚,只是没有表现在脸上而已。
“老师!”刘璋只以为对方是在催促,便赶紧解释了起来。“确实是大事,而且是件好事,我家大人说,朝廷已经议定了您的功劳,怕是要即日升为两千石了……”
“无妨。”回过神来的公孙珣一时摇头失笑。“你直言吧,是什么地方?”
“好像是平原。”刘璋立即答道。“但也可能是中山……这个要等老师往洛阳走一遭之后才能确定。”
洛阳走一遭是必然的,两千石任命都要去中枢一趟的,以前是面圣,现在是交钱。不过……
“你家大人竟然连这个都不给一句准话吗?”公孙珣居然被气笑了。“莫非还要以观后效?中山跟平原是一回事吗?”
中山国和平原国自然不是一回事,中山国人口六十五万,算是一个大郡国了,可是平原国却人口百万,乃是青州第一大郡!两者之间差了足足两个赵国的人口……能是一回事吗?便是刘璋都晓得不是一回事!
然而晓得归晓得,刘璋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弯着腰然后一言不发……毕竟,他只是个传话的。
当然了,公孙珣也明白眼前这小子只是个传话的,什么都不懂。
于是乎,他便干脆回复道:“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这个‘或中山或平原’我可以忍,但有一件事物我却要亲眼见到才行!”
“请老师明示。”稀里糊涂的刘璋赶紧俯身。
“让你家大人把擒拿要犯的文书拿来。”公孙珣凛然言道。
“文、文书?”
“然也!不拘是尚书台、黄门监,又或者州中方伯自行发文,但一定要有正经文书到我手中我才会动手!”话到此处,公孙珣忽然俯身拎起了对方脖颈后的衣服,将对方耳旁声声提到了自己嘴边。“刘璋……”
“在!”刘璋一头雾水之下也是被吓得不轻。
“回去告诉你父亲,接到朝廷让我去洛阳的征召后我便动员义从,大张旗鼓往洛中而去……过邺城之前,只要有文书到来,我公孙珣决不食言!但若是过了邺城,便是他能拿出一份圣旨来,我也绝不会理会了!”
“……”
“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我放你一日假,现在便回家亲自传讯吧。”公孙珣忽然松开手来。
刘璋不敢多言,只是赶紧告辞而走。
“且回来。”可就在这时,公孙珣却忽然又想起一事。
“是!”小胖子刘璋赶紧又满头大汗的转过身来。“请老师吩咐。”
“你说是吕从事来送的信?”公孙珣若有所思道。
“正是……”
“吕从事很受你家大人信重吗?”
“这是自然。”刘璋一时间颇有些不好意思。“老师不知道,自从上次遇刺以后,父亲便愈发看重吕从事了,常常对人说奉先有万夫不当之勇,当日若非奉先几乎丧命,所以不仅为他在本地大户人家中纳了妾,还将他家人妻子接到了邺城,甚至听人说,当日太平道送到州中的一千金,倒有三百金赏赐给了吕从事……”
“原来如此,那吕从事送完信以后呢?”公孙珣追问不及。
“便直接回邺城去了……”
公孙珣低头思索了片刻,却发现自己虽然有些失落,但总体而言却居然不是特别在意……不知道是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说有了关云长之后多少有些不在意对方了?
只能说,果然人的观感还是能抹平一些东西的。
“老师。”刘璋小心翼翼的问道。“可还有事?”
“滚吧!”公孙珣听到此言一声呵斥,然后便直接捏着自己手中的昂然而去了。
刘璋茫然四顾,也不知道为何挨骂,但终究是按照吩咐匆忙往邺城去了。
…………………………
“他是这么说的?!”
晚间,邺城官寺内,刘焉一边捻须一边却又禁不住嘴角抽动了起来。
“是!”刘璋胆战心惊。
话说,之前在邯郸公孙珣就吓唬这个小胖子,如今这厮辛苦赶了几十里路回来,却发现自己亲爹也没个好样子……当儿子哪里能不知道,他这位父亲嘴角抽动之时,便是气急败坏到极致的意思了。
另一边,刘君郎废了好大劲方才止住自己心中的怒气,居然赶紧甩手,如同撵什么东西似的:“既然话已经带到了,你就不必留在此处了,我让人给你开城门,连夜给我滚回去……告诉公孙珣,我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
刘璋有心求自家亲爹让自己在此处留宿一晚再走,但眼瞅着连自己兄长刘范都在不停打眼色让自己赶紧滚蛋,却终于是没敢说出口,编只能惶惶然又连夜赶路回去。
只能说,对还在束发求学的刘璋而言,明明是家长和老师闹矛盾,却都只拿他出气,着实有些过分了!
“父亲大人!”把自己弟弟送出门去,甫一回到房内,刘范便不由手足失措。“这公孙珣居然看出了我们一石二鸟之计!听他这意思,宁可弃平原而择中山,都不愿意冒这个险?!”
刘焉默不作声,只是捻着胡子冷眼瞅着地面。
“父亲大人,为今之计还是要做决断的……这太平道是除还是不除?”刘范强压住心中慌乱,认真追问道。
“不是太平道而是张氏兄弟,两者不是一回事!”刘焉气闷至极。“太平道除与不除关我何事?关键是张氏兄弟都已经要我命了,我若不能杀之,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我刘焉无足轻重,人人皆可欺压?!”
“可张氏兄弟毕竟与太平道一体。”刘范讷讷言道。
“这便是为难之处了,也是我要找公孙珣做替死鬼的缘故了。”刘焉无力应道。“太平道势力广大,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动乱不说,便是宫中也有不少常侍、黄门与之交通,所以才有多位重臣上书天子却不以为然的事情出现……我是既不愿意,也没那个本事讨来太平道定罪文书的!杨公和刘公都没法,我又能怎么办?!”
刘范一声叹气。
“还有公孙珣。”刘焉也是越想越气,竟然捻着胡子在房内绕起圈来。“他真当我是傻子吗?若非是他在赵国敲打太平道,那张氏兄弟又怎么会留意到我上书给朝廷的事情,继而对我下手?本来一个两全其美之策……杀张氏兄弟报仇、将事情推到公孙珣身上并顺势敲打于他……谁成想这厮看似高傲无匹,心里却居然能如此通透,而且还如此沉得住气?!那可是平原国!二十五岁主政百万人口的大郡国,他居然能忍耐的住?!”
刘范愈发无奈。
“算了,多想无益。”话说,这位冀州方伯终究算是半个智者,而且尤其擅长分辨利弊所在,所以,转了许久之后,他还是忽然停下了脚步。“我儿……”
“父亲。”听了半天埋怨的刘范赶紧上前。
“张氏兄弟既然想要杀我,就一定要除掉才行!”刘焉死死捏着自己胡须言道。“你去备一份文书,用州中名义……”
“这万一激起变乱?!”刘范吓了一大跳。“真要冒这个险?”
“听我说完。”刘焉一边拽着胡子一边狠狠瞪了自家儿子一眼。“等到公孙珣来到邺城城北以后,届时便让吕布这个公孙珣自己推荐的州从事私下去送这份文书,而等公孙珣那边受了文书、领着人马一动身,当晚我们便将吕布这厮给抓起来,说他私盗我的官印……”
刘范目瞪口呆。
“对了。”刘焉忽然又轻声言道。“吕布这个蛮子武力不赖,须防生事,这几日多与他一些金银女子麻痹于他,当日也要先灌醉了、绑住了再说。”
刘范张目结舌许久,方才轻轻点了下头。
“张角那里依旧正常吗?”同一时刻,数十里外的邯郸城内,坐满了心腹的私宅后堂上,公孙珣实在是忍不住重复问了第三遍这句话。
“确实正常。”韩当也是第三次正色回复道。“君侯放心,我向你保证,大陆泽的黄巾力士没有丝毫动向,张角三兄弟也是一如既往……只不过他们三人偶尔会分散行事而已,却也摸清了行动规律。”
“既如此。”公孙珣扫视了屋内众人一眼,却是不由叹了口气。“我有两件事要说与诸位听……”
众人俱皆无声。
“其一,用不了几日,或许我便要往洛阳受两千石之任。”
除了娄子伯,众人大多为之一振。
“其二,太平道行事诡谲,反意昭彰,更有刺杀方伯之实……故此我与方伯有约,若我过邺城前他有明文公文到我处,那我便回身诛杀张氏兄弟,以正法度!”
除了娄子伯与关云长,堂中众人大多为之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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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君郎才堪勉强,器非英杰,图射侥幸,不足为虑。”——.三刘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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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三十五章 我独向南行(2合1,大家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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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的时候,中枢的命令果然就到达邯郸了,无虑亭侯公孙珣典任地方,劝学而兴教化,筑渠而垦良田,挂议郎衔,入朝论功。
无论如何都要入朝的。
因为抛开三公不提的话,两千石便意味着一个大汉官员在官阶上走到头了,比两千石、两千石、中两千石、真两千石都是两千石,本质意义上是同一阶层,而三公则是需要年纪、德行以及经学成就的。所以无论如何,组织考察也好,给天子交个买官钱就得回身也罢,都得走这一遭的。
赵国各路权贵听说此事,自然纷纷来贺!
能不贺吗?一个边郡世族出身的小子,二十五岁就要成为两千石,成为这年头‘以郡为国’风气下大家公认的‘一国之主’,关键是这个两千石还不是边郡职务……如此,确实很了不起了。
当然了,这些人在看待这件事情时注定有着自己的局限性,他们内心所想或者私下所探讨的,大概就是辽西公孙氏会不会因为公孙珣的异军突起而有所突破,成为一个真正的顶尖世族?又或者说公孙珣的个人上限在哪里,是最终越过宦官、外戚、士人之间的旋涡真正有所成就,还是如诸多能臣干吏一般,毫无价值的在某一天死在这种政治辗轧中?
讲实话,公孙珣都懒得理会这些……毕竟毫无意义不是吗?
但是,这不代表公孙珣心情就多么愉悦,哪怕他早就盼着这一天到来了。
这种并不怎么愉悦的情绪,并不是因为很快就要对付张角而紧张。作为一名战斗经验丰富,甚至可以说从小就是作为边郡军事贵族子弟而进行培养的人而言,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定下了计划,那就没必要多想,到时候还是要拼刀子的。
实际上,这种黯然的情绪来源于公孙珣对自己在赵国任上成就的惋惜,或者说是当日在河堤上对筑堤民工感慨的放大版……直白的说吧,一想到无论是初显规模的邯郸公学还是霞堤筑成后开垦的良田,以及辛苦清查出的隐匿户口,甚至还有刚刚扫荡清理一空的太行山,都有可能在即将到来的战乱中变得毫无价值,公孙珣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这些东西是他辛辛苦苦所为,虽然一开始就是存着功利目的,就是为了升官,为了锻炼,为了让人注意到他的行政才能,为了在河北平原上凸显自己‘治乱之能’……可是事到临头,一想到这些辛苦都要荒废,又有几个人能无动于衷呢?更不要说这里面还不止是他一个人的辛苦,如此放任不管,对其余人就公平吗?
可是,又怎么管呢?
“诸位!”
作为举行践行宴会的临时场地,邯郸公学宽阔的前院中此时已经满满腾腾的坐了何止百余人,但高居首位的却只能是今天的主角公孙珣了。“承蒙诸位前来践行,本该是置酒高歌,慷慨而去的,但有些话若不能明白的交代出来,怕是诸位与我都难安心,对不对啊?”
众人一时失笑,却又旋即安静下来。
“当日与诸位相约,事情多是以两年为期的,而如今我上任不到一年便要离任,也是愧对诸位了。”公孙珣放下酒杯,循循言道。“不过,所幸当日相约诸事大多已经办妥,也就是今年入冬时的察觉公推一事尚无定论……”
和当日定约之时相比,此时公学院中不免人员复杂,故此只能点到为止了。当然,相关人等自然能够会意。
“那老朽便直言好了。”魏松闻言倒是当仁不让。“当日之约不会因为无虑候离任而有所变更,我魏氏子弟今年依旧不会参与国中孝廉推举。”
李氏、邯郸氏,也是纷纷表态。
“我也和国相还有方伯谈及了此事。”公孙珣见状接口道。“两位都对去年推举孝廉的法子格外赞同,故今年的孝廉依旧从公学中选出,秋收后大开院门考试,前三十名者,又是赵国本地人的,即可参与推举……还有张公,你那幼子如今在洛中为郎,却也与我有半师之论,此行我也一定会有所安排和引荐的。”
别人倒也罢了,那张王鲁三家自然是喜上眉梢,只是除了前郡丞张舒外,其余两家便不好公然起身作出感激表示了。
喝过张舒起身敬的酒,公孙珣本可就此打住,但酒入喉肠,反倒有些忍耐不住了:“诸位,我许下的言语自然是要言出必行的,可诸位许下的言语,也希望你们能够遵守!莫要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而且跟眼前气氛颇多不合,所以,刚刚想要喧闹起来的公学院中登时变得安静下来。
“不知道君侯所言到底是何事?”众人面面相觑之后,依旧是作为本地人首脑的魏松,从几案后避席正色询问。
“我直言好了。”既然已经开了口,公孙珣倒没有必要再遮掩了,他扫视了一圈眼前的众人,干脆而直接。“我走后,那分给当地平民的两千顷良田,是不是要被你们立即瓜分殆尽?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缓一缓吗?”
院中一时鸦雀无声,但马上就有人试图开口辩解。
“不必多言……这不是你们一口咬定便能承诺的事情。须知道,你们是官、是吏、是贤达,也是豪强富户。而那两千顷地,有的是被我分给了修渠中卖了大力气的苦力,有的是给了太行山中招揽回的流民,还有的是给了因为修河而丢了原本田地的百姓……这些人在你们面前简直是予取予夺!”
“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无外乎是嫌我多事,嫌我刻薄,嫌我苛待你们这些名族,嫌我都要走了还依旧为难你们……但是我得告诉你们,我此举实在是为了你们好!”
“暴秦带甲百万,却从陈胜吴广一群闾左、刑徒开始覆灭;王莽也是带甲百万,却也从赤眉、绿林开始身死族灭……这是巧合吗?!你们今日对国中平民、单家好一点,将来说不定就能因此免去灭族之祸!懂了吗?!”
“……”
“问你们话呢?”公孙珣用酒杯磕了磕面前的几案,面上始终分辨不出喜怒。“为什么不说话?”
“君侯的提点我们一定铭记在心。”邯郸氏的家主第一个反应过来,也是赶紧俯首。“请您……”
“你的‘铭记在心’只是记在嘴上,”不等其他人呼应,公孙珣却是突然冷笑嘲讽。“实际上心中早已经不耐烦……对不对?无知者无畏嘛!”
邯郸氏的家主只当是对方临走前还想要做点什么了断,当即吓得面无人色,只能赶紧避席跪拜谢罪:“君侯在上,当日甄度死前所言确实是污蔑攀咬,邯郸氏上下绝无半点对君侯的不敬!”
“我不是借题发挥,更不是针对你。”公孙珣继续冷笑言道。“我是说这里所有人……从魏公这种君子算起,到你这种人,其实全都是无知蠢货!我诚心诚意地提醒你们,你们却无半点自知之明!个个目光短浅,大祸临头却浑然不觉!”
众人面面相觑……你说要是指责自己道德,那还能争上两句,可指责智商,尤其是指责所有人的智商,那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尤其是还有什么大祸临头之类的话,听起来更是无稽,宛如醉话,更是让人难以应付。
索性不说!
“也罢,”公孙珣见状一声长叹,自斟自饮了一杯后却是终于停了醉话。“我也不跟你们解释了……只记住一条好了,我公孙珣此番入洛,八成还是要落在河北为官,离你们多半是不远的!霞堤是我政绩所在,你们谁敢擅动我的政绩,我便要谁立即好看!”
这番威胁,反倒是让本地豪强们多少有了几分安心……毕竟习惯了嘛!
“还有,我走后,公学中的资助会依旧如常,但蔡公为人迂腐,而且为人无定心,还望魏公能够妥善协助于他,好生守住这个公学。”
本来事不关己的蔡邕当即面色青红不定起来,但却又不敢当众跟喝了酒的公孙珣嚷嚷,再加上对方之前居然将整个宅院拱手相送,便只能掩面去喝闷酒了。
“请君侯放心。”魏松无奈跟着叹了口气,和别人不同,他对公孙珣的认可倒有八成来自于这个公学,听到对方如此郑重其事的交代下来,便是言语中有些对蔡伯喈不尊重的意思,那也只能昂然受了下来。“松自鲁国相任上下来以后,便已经绝了仕途之心,一心都只是办学而已,承蒙君侯赠下这座藏书阁,又办起了这座公学,那我后半生便已经没了别的想法,一心一意都在此处了!”
公孙珣微微颔首,复又扭头看向了赵平,引得后者一个哆嗦,也是赶紧避席相对。
然而,公孙珣看了此人半响却只是一句废话而已:“郎中令好自为之吧!”
“喏!”赵平依旧是郑重其事。
“也罢!”公孙珣环顾四周,实在是找不出还要交代的人,只觉得索然无味,便再度自斟自饮了一杯酒,然后就昂然起身。“诸位也都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居然不顾满院数百宾客,直接离开了筵席。
“君侯。”一出门,跟上来的娄圭便不由摇头。“何必花心思提点这些人呢?”
公孙珣摇头不语。
“君侯。”另一边的吕范倒是说了另外一件事。“褚燕也来了,看意思是想追随君侯换个地方,要不要见一下?”
“不见了,让他安心在董公仁手下做事。”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但可以告诉他,若是董公仁真有对他不公的地方,那到时候无论是平原还是中山,都可以随时来找我!”
“那沮公祧又如何?”吕子衡继续追问道。
“他下定决心了吗?”公孙珣依然不以为意。
“是。”审配在旁赶紧插嘴道。“他说只要明公还在河北,就愿意继续追随……”
“不要逼迫人家。”公孙珣看了一眼审正南,依旧显得浑不在意。“让他随子衡留在邯郸,替我照顾家眷,然后等我去处定下来之后,或是随子衡一起来寻我,或是从容归家也无妨。”
“如此正好。”审配也是松了一口气。“两全其美。”
公孙珣不再多言,只是径直回到府中,歇息一夜。
第二日一早,他先将郡县中的印绶交与匆匆任命的郡丞、县丞,然后就汇合义从,整备马匹兵器,只留下吕范、沮宗看守邯郸城的家眷,便浩浩荡荡,出邯郸往南而去。
没办法……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公孙珣当然是想让褚燕、沮宗,乃至于董昭都跟他一起走。
但是,这种想法俨然并不现实。
董昭是孝廉出身,一任县长,此次功劳下来以后,很可能会立即转为县令,那便是朝廷命官,又怎么会弃官跟他走呢?
还有沮宗,沮宗倒不是不愿和公孙珣走,而是说他兄长沮授在外做县令,他本人便不好离家中父母太远,审配因为个人原因希望沮宗早定决心,早做承诺,但公孙珣却不能不为对方考虑难处。
再说了,也确实需要一个地头蛇协助者吕范留在邯郸,看护着已经怀了孕的赵芸等人在此等候消息。
至于说褚燕……这其实跟带走不带走无关,因为这是一个后手!
万一此番刘焉真的来了公文,但袭杀张角兄弟却出了差错,继而引出动乱!那褚燕这个在太行山厮混许久的山贼就有大用处了,带在身边反而浪费,放在襄国才是正途。
毕竟,真要说杀人,自己身边有磨刀霍霍的关羽,有韩当,有牵招,有魏越,有杨开,有两百骑兵……真不差褚燕这一个人。
而类似的处置其实还有王宪王道人,以及张晟……张晟自然不必说,但王道人这里却是和褚燕恰恰相反。毕竟,人家王道人与公孙珣并没有什么从属,他一个方外之人,来到邯郸也不过是为了暂时摆脱有意谋反的太平道而已。如果说他真有追随之人,那也只是向栩罢了。但是,公孙珣却看中此人曾与张角交往密切,知道张角情况,所以便强迫着人家随行,乃是要此人当向导的意思。
总之,种种安排不一而足。而趁着二月春风,众人也是终于离开了邯郸城,沿着大道往南从容而行。
然而,行不过十余里,未出邯郸境内,便有前出的哨骑突然折身回复。
“怎么说?”公孙珣蹙眉不止。
“回禀君候,前方有些许烟尘。”哨骑有些紧张言道。“韩统领带着牵统领先去查探了,他让您小心从事……”
“邺城邯郸之间?”骑在马上,握着缰绳的公孙珣闻言变色之余却也是难以理解……这即便是太平道有所埋伏,也不至于选在这种地方吧?
当然了,小心为上!实际上,随侍在一旁的关羽,干脆已经握紧了挂在马上那并不顺手的长槊。
“君侯!”不过,稍倾片刻韩当便呼啸而回,只不过脸上多了一块布做的类似于面罩一般的东西而已。“无妨,只是虚惊一场……前方路口处行人太多,有些阻塞了道路而已,我细细查看,真的只是寻常百姓。”
“原来如此,可你为何戴上口罩?”公孙珣释然之余也是不由好奇。
口罩,大概是公孙大娘众多‘发明’中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东西了,公孙珣花重金养着的义从有着这样的装备当然也是正常……但即便如此,这玩意的普及率其实也依然不高,这是因为安利号影响地域外的人很难理解这玩意能够阻拦‘病气’。反倒是辽西、辽东包邮区那里,虽然依然难以理解,但秉承着对公孙大娘和安利号的信任,多少是从喝热水到戴口罩适应了不少东西。
“因为这些行人乃是从河南而来的,而河南不是正有时疫吗?”韩当瓮声瓮气的答道。“听这些人的意思,此番倒多是为了逃避时疫和流民才来河北暂避的。我也是有些担忧这些人里面谁会有病气。”
公孙珣恍惚间想起了曹操之前来信时说的那件事情,也是登时醒悟,看来,这场大疫终究是席卷到了黄河边上!那么小心无大错,他当即下令所有人戴上口罩,继续前行。
然而,绕过这波明显是大户人家逃避时疫的车队以后,再往前走,公孙珣一行人却发现道路是越来越难行了……因为这种自南往北逃避瘟疫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密集,而且所遇的队伍规模也是越来越大!
渐渐的,大概是中午时分的时候,公孙珣和他的一众心腹们终于察觉到事情不对了,然后停止了艰难的前行。
“君侯,之前的那些人衣着都还干净,车马都还有秩序,可现在这些人……”虽然带着口罩,可依然能看的出来娄圭面色极为严肃。“俨然便是流民一般了。”
戴着一个黑色口罩的公孙珣驻马在路边,默然不语……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越往后,这些行人的衣着就越是简陋,面色就越是不堪,队伍中的车马行李也越来越少。而更可怕的是,这些行人看向公孙珣这两百多白马黑面的骑士时,他们的眼神也从畏惧变成了麻木!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实际上,停下来细细观察的众人,此时心头已经渐渐升起一丝不妙的感觉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孙珣忽然扯下面罩,然后跳下马来,拦住了一个面色不佳,但衣着还算整齐的老者……更重要的是,此人居然拄着一个光秃秃的九节杖。
“老丈!”公孙珣下得马来,认真询问道。“你是太平道人吗?”
“见过贵人,我不是太平道人。”这老者明显有些神魂不定,不知道是行路疲惫还是如何,但所幸言语并无差错。“这九节杖乃是太平道人见我行路难,好心赠我扶着走路的。”
“那敢问老丈,你们这些人从何处来?”一旁的王道人忽然也是拉下口罩,然后跳下马来亮出九节杖。“河南的太平道人又要将你们带往何处去?我是北面的太平道人,不知道你们南边的事情,还请勿怪……”
“不怪不怪,我们往钜鹿去寻大贤良师的。”很显然,王宪的九节杖起到了奇效,这老者双目中几乎是瞬间泛起了一丝神采。“至于我们这些人的来历,也是从荆襄到中原,各地都有……全都有!”
对方突然打起精神,反而让公孙珣心头愈发觉得不妙起来:“河南的太平道为何要带你们去钜鹿寻大贤良师?是大贤良师有命令还是如何?”
“都有!”老者僵硬的面上露出了一副古怪的笑意。“先是荆襄大疫,然后天气转暖,连兖豫两州都跟着染了疫病,我动身时,我们陈国南边就已经跟着染了病,北面的百姓又惊又怕,只能指望符水,可偏偏南面的太平道人太少,治那些得了病的人都来不及,何况是我们这些没得病的人……结果后来就有太平道人召集我们说,若是能来河北找大贤良师,他一人做出的符水一次便可以让我们一千人用……我们也不想等死……七年前的大疫,我四个儿女便死了两个,这次不敢再等……”
“所以你们便抛家弃子跟着来了?”公孙珣又惊又怒。
“太平道管吃的,管喝的……沿途有挺多大户扶住。”老者勉力笑道。“锁了门,带着粮食钱财全家一起来的……不比在家等死好吗?而且还有人说,等到了大贤良师身边,便不会再有饥馁、欺压……”
“你们来了多少人?”公孙珣只觉得口干舌燥。
“不知道,过河的时候听人说有七八万……后面还有。”
公孙珣瞬间觉得头晕目眩起来。
“你四个儿女七年前死了两个……如今全家一起来河北寻大贤良师?”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娄子伯忽然出言询问道。“那你剩下两个子女和他们的家人呢?”
老者张了张嘴,却无半点声音发出,第二次才强笑道:“过河时失散了,失散了!我先渡的,他们在后面!还得去寻大贤良师,找到大贤良师,就有救了!”
说完,这位陈国来的老丈便径直拄着九节杖绕过了拦在前面的公孙珣等人,继续带着一丝古怪笑意往北而走。
公孙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因为眼前自南往北的人流还在不停地变大变密……而且行路之人也变得越来越麻木和落魄!
“有些不对劲!”娄子伯也觉得心头发闷。“若是照那老丈所言,流民应该并未失去粮食,还没变成饥民,而且还应该有太平道人沿途管理……可若如此,不该是如此情形才对?”
当然不对劲,这么多人迎面而来,却根本没多少喧哗之声,宛如行尸走肉,而且还根本没看到几个太平道人……这肯定不对劲!
“去问!”公孙珣忽然回头吩咐道。“都去问!”
眼见着自家君候发怒,一众义从纷纷散开,四处询问……总归是有清醒之人,所以很快众人就知道了事情始末。
原来,正如那个老丈所言,南方大疫有趁着春日卷向中原的趋势,面对时疫百姓惶恐之余几乎无能为力,于是张角便在河南大肆鼓动当地人在瘟疫到来之前去河北投奔于他……但事情一开始便出了差错!
“太平道以为,只有青壮才有力量来河北见他们的大贤良师。”牵招面色铁青着陈述道。“但不知道是百姓太过于惧怕瘟疫,还是这些太平道人夸大了南方的瘟疫,又或是觉得留在当地本就没有活路,结果弄得兖豫不少百姓变卖家财,拖家带口随着当地太平道人往河北而来……他们只以为到了钜鹿,见了大贤良师便能过上‘太平’日子!”
“在河南时,队伍还小,也都有太平道人管束,粮食、物件也都没用完。”杨开也是沉声讲述着自己听来的讯息。“但到了官渡后,却因为无法渡河而不得不停顿下来……队伍在几日间便大到难以控制,太平道支撑不下,陈留的官府也是严加防范,不许卖粮食给他们,流民无可奈何下只能强行渡河,结果……”
“结果如何?”
“结果越渡越乱,到了当日晚间,渡口更是踩踏生乱……据说当时死伤者便不下数千人!”
“……”众人齐齐想起了刚才那位老丈。
“所以,前面的人大多无差……可越后来的人,财货、粮食便越少。”娄圭勉力提醒道。“君侯,此时或许还行,可咱们再往南走,怕就是饥民而非流民了!”
公孙珣沉默无言。
“张角当杀!太平道当诛!”关羽双目睁开,却是愤恨难平,吓得那王道人一时手抖直接丢掉了手中的九节杖。
“此时反而已经杀不了了。”娄圭用几乎无奈的语气反驳道。“这些人俱是往钜鹿寻大贤良师的,咱们两百人如何去杀?!”
“这应当便是张角的计策了吗?!”审配咬牙言道。“彼辈早就有利用疫情从河南聚拢大股青壮到身边的意图,之前不过是可以与我周旋,拖延时间……”
公孙珣依旧默然无语,心头却已经难以自持。
这是张角的计策吗?
很明显,即便是张角的计策,那也是失败了吧?他求得是青壮,可现在呢?但是,单纯以应对自己和刘焉的谋划来说,这反而比纯粹有组织的青壮更有效吧?若只是有组织青壮,利用骑兵的速度依然可以回头一刀致命,可现在呢?
关云长说张角该杀,太平道……是该杀!但是,若是能在本地安居乐业,又有谁会把远在河北的‘大贤良师’视为人生的希望呢?仅仅是对瘟疫的恐慌就让他们抛下一切往此处而来吗?!
张角和太平道的行为很可笑,这些流民的行为也很可笑……但他公孙珣和刘焉更可笑!
不仅是针对张角的击杀谋划显得可笑,他公孙珣之前对赵国的担忧和安排更显得可笑!如果前面真的还有十余万流民,乃至于饥民滚滚而来,那跟钜鹿挨在一起的赵国乡野之间还能有什么东西剩下?
太行山会立即被盗匪填满!
新开垦的田地会立即被豪强们紧急修筑的坞堡所吞并!
那些刚刚获得了些许土地的本地百姓会争先恐后的去请求豪强大户们接纳他们为徒附,以求自保!
大量的流民也会优胜劣汰的被豪强们所吸收!
或许只有邯郸公学能继续存在下去?
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尽管张角只是单纯的为了造反而煽动这个煽动那个,可他却在无意中得到了一股强大无匹的力量,数年后的某一日,这股力量会将一切秩序撕碎!
所谓黄巾起义……确实只是个一个野心家彻头彻尾的谋逆而已,两汉四百载,这种事情多如牛毛!但是,这次造反和这位野心勃勃的大贤良师却恰好出现在了一个历史节点上,使得这场阴谋谋逆在开始后迅速改变了性质,演化成了一场真正的起义!
老百姓真的已经绝望到只能相信一个宗教疯子的地步了!
自己之前把一切想的太美好了!该醒了!
“君侯!”审配面色严峻的来到公孙珣身侧。“请您决断!”
“决断什么?!”公孙珣没有带口罩,只是面无表情的翻身上马。“继续赶路……过邺城,转河内,去洛阳……咱们两百骑兵,难道还担心被饥民撕了不成!”
审配无言以对,只能翻身上马!
“君侯……”就在这时,那王宪王道人忽然拄着自己的九节杖面色苍白的开了口。“我不跟你走了……这里没有太平道人约束他们,会出事的,我认识路,也跟张角熟,我试着送他们去钜鹿!我不跟你走了!”
众人俱皆无言,便是刚才放言要杀张角的关云长都默不作声。
“去吧!”公孙珣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转身向南。
流民滚滚,铺天盖地,自南向北而来,离王道人越来越远的公孙珣握着缰绳的手都在颤抖,却只能强行压着各种心思,然后在一众心腹的簇拥之下,头也不回的带着两百义从逆流向南。
等到了邺城的时候,公孙珣大概可以肯定,确实应该有不下十万流民往钜鹿而去了。
而且,公孙珣也没有接到刘焉文书……实际上,后者惊慌失措,在流民从邺城外路过之时,数日间,他都躲在城门紧闭的邺城中不敢出声。
宛如一只缩头乌龟!
诗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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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三年,春,大疫;二月,京兆地震,太尉刘宽罢;又,辽西太守赵苞拜光禄勋;又,公孙珣拜中山太守……十二月,上立何贵人为后,大赦天下,加何进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三辅决录》.赵歧
本卷完
PS:大家中秋快乐……这章昨晚上是有4k的,但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写完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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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一章 宴于桑庭
汉光和六年末,公元183年底,涿郡,涿县城南。
可能是今年天气转暖比较早的缘故,上午阳光下,如果细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那棵光秃秃的大桑树居然已经开始有些嫩芽抽出了!
正值农闲,又将过年,中山广昌县尉刘德然的父亲刘元起正在这棵即将返青的桑树下闲坐晒太阳,顺便与族人闲谈。
“叔父,”有差了一辈的妇人一边在太阳下晾晒衣物,一边忍不住插嘴道。“你家德然这么年轻就已经做到了县尉,还是广昌那种大县的县尉,从玄德父亲那里算起,这可是咱们族中好久没见到的正经差事,你为什么非但不高兴,反而一直说他不如玄德一个白身呢?”
“你们懂什么?!”刘元起闻言蹙额起身,拢着袖子连连摇头。“如今中山公孙太守即将离任中山,才给我家德然忽然安排了这么一个职务,俨然是觉得他不堪大用,只不过德然终究追随了他数年,又只碍于同学情面,这才给了个交代而已!其实,若公孙太守真是看重他,就应该让他辞去职务依旧带在身边才对,这样,前途才能真正算广大一些!可笑我家德然,对此浑然不知不说,得了此官以后还让人回家四处宣扬……”
话说,刘元起毕竟年纪有些大了,一张嘴便喋喋不休,而且这种得了官还埋怨的行径也着实让人难以理解,于是周围的族人纷纷来劝,便是那些晾衣服的妇人们也都偷偷说着刘元起夫人得到消息后截然不同的表现,然后不禁掩口而笑……
当然了,说了半日,刘元起也看出来了,自己这些族人和自家老婆一样,完全不懂这里面的道道,只当是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呢!于是,气急败坏之余,他便准备起身离开此处。只是一时犹豫是出里门去外面转一转,还是去寻刘备说说话……在他看来,这几年愈发沉默寡言但也愈发长进的刘玄德俨然比自家儿子强太多了,说不定这小子才是族中将来真正的依靠。
这是刘元起的真心话。
如今世道越来越差,可刘备非但闻名涿郡,手下还有几十骑幽州少年游侠追随,族中安稳将来恐怕真要落在他身上了。而且再说了,如今这小子守孝期满,那公孙太守之前又屡屡有信使来,便是论官场前途,自家德然怕是将来也要远远不如对方的。
然而,就在刘元起心思百转之际,忽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里门外由远而近,俨然是有十余骑奔着此处而来了。
世道不好,虽然知道可能是来寻刘备的,但族中青壮依旧小心的爬上树登高而望,见到那些骑士礼貌的里门前下马方才放下心来。
仔细一问,果然就是来找刘备的。
于是,刘元起一边让族中人引着来人去刘备家中,一边早早让人去喊刘备出来相迎,然后,他倒是无须多想了,直接顺道出了里门,往外面遛弯去了。
而就在刘元起出了里门的当口,大桑树下西北处的篱笆前,一个面白唇红,须少大耳的年轻人果然也带着一个衣着不整的文士、一个络腮胡子的青年壮汉,出现在了来客之前。
“涿郡刘备,见过二位,”刘备轻轻与两个为首的中年人见了礼,却又不禁有些疑惑,只是面上没露出而已。“两位素味平生,不知为何……”
“中山商人,苏双/张世平……见过玄德君。”两个中年人自然要赶紧报上家门。
刘备和身后二人听到中山二字,俱是有些恍然,便也不再客气,而是当即邀请对方入内。
“这是我两位同乡好友,张飞张益德,简雍简宪和。”双方就在院子里铺席坐定以后,刘备抬手一指,便开门见山。“此二人俱是我生死之交,两位若有什么言语,还请不要避讳。”
苏双与张世平对视一眼,却也不说话,只是朝院中随从打了个眼色而已。而几个随从见状,立即从院门外的马背上取下来些许事物,并陈列在了两拨人中间的席子上。
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足足数百金而已。
然而,刘备端坐不动,看都没看身前的这些金子一眼,便是那简雍和张飞,也只是一个歪坐着捻须若有所思,一个端坐着满脸好奇而已。
苏双和张世杰见状,不由面面相觑,只能躬身一拜,说了此行目的。
“你们是中山贩马客商,想托庇于玄德?”简雍听完以后,第一个失笑开口。“如此说不通啊?玄德虽然在涿郡颇有名望,本地游侠愿意给他面子,但若只是想借玄德之名让那些游侠不骚扰你们,只要给我们少许资助,一顿宴席、几匹马、几把兵器都行,何至于数百金相赠,又直言托庇呢?而且,还一来两家?!”
“说的对!”满脸胡子的张飞嗓门极大。“你们这些商人向来是算计的厉害,今日既然能与我家兄长数百金,那想来所求之事也是极难……莫不是犯了什么事情?”
苏双和张世杰欲言又止。
“两位自中山来,”就在这时,刘备忽然开口。“可知道我兄中山公孙太守即将离任,或将来涿郡为郡守?”
苏双和张世平各自叹了口气,然后齐齐俯身再拜,起身后,那苏双倒是干脆揭开了谜底“不瞒玄德君,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情,我等才来寻求托庇!”
刘备面无表情,默然不应,倒是简雍继续接过口来,与对方从容交流。
原来,按照对方说法,这里面牵扯到了安利号和甄氏等中山豪商数十年来的竞争问题。
要知道,安利号的根基向来是在环渤海一代,而且之前多年未曾有所突破,但这不是因为安利号本身不愿意扩张,也不是它没有这个竞争力,而是说这年头做生意是要政治庇护和当地豪强配合的,而公孙氏的势力范畴之前始终出不了这个圈子!
往南,东海糜氏始终依靠着泰山的复杂情况卡住琅琊一线,而往河北腹地,之前一直挡道的便是中山甄氏为首的一大群中山、安平的显贵们了……他们沟通南北,向来是独霸河北平原西部、南部这些地方。
但是,这不是公孙珣从雁门做官做到赵国,又一路做到了中山吗?
之前公孙珣在雁门、上谷北面的弹汗山打了一仗,甄家立即老老实实的将北面通往并州的那条贫瘠商路让了出来,用以示好;后来公孙珣去了赵国,安利号虽然没有大肆并吞式的扩展,却也顺势和中原曹氏、夏侯氏、丁氏这波人结成了一个永久性商道;然后公孙珣去做了中山太守……
呃,你说以公孙太守的手段,便是没有对谁谁谁下黑手,这甄氏和一众中山豪商也免不了在和安利号的公平竞争中七痨八伤,元气俱丧啊?
“去年春天,天子设置騄骥厩丞,囤积马匹一事,诸位应该也知道吧?”张世平正色询问道。
“这是自然。”简雍抱着膝盖再度失笑。“听人说是天子卖官卖的钱太多,西园都要堆满了,十常侍们眼馋,就出了这个主意……结果各地马匹被豪强大户垄断买卖,一匹好马卖到上百万钱!也就是我们一群游侠没门路,不然不也发财了吗?!如何,两位当日可曾有机会发财?”
“幸亏没机会!”张世平摊手言道。“此事在别处自然是闭着眼睛赚钱的好机会,但河北这边……诸位不知道,中山、安平的各家豪商当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被安利号用手段拿住,几乎一败涂地,亏得不成样子,从此再无余力与安利号在河北相争!不过,安利号却也没有下死手,反而退了一步,依旧让对方维持了一个架子。”
“我大概明白两位的难处了。”简雍继续笑道。“之前诸河北豪商以中山甄氏为首,与安利号相争。如两位这种,俨然是十几年来都是趁着双方互不侵扰的默契,往来于辽西、中山二者中间,做些马匹、布帛的转手生意。而如今局势大变,安利号实际上已经掌握河北生意主动,便总觉的之前的行商方式有些过时了,是也不是?”
“宪和明鉴!”苏双大为感叹。“真是一点就透……”
“但我还有一事不明。”简雍忽然打量了一下二人,然后猛地坐直身子问道。“你们来找玄德,大概是听说了公孙太守与玄德的情分,又知道公孙太守将为涿郡太守,将直接影响你们生意……然而,生意而已,若只是求保全,直接加盟了安利号便是,何至于找玄德这个不相干之人求庇护呢?而且,如此多的金子,还是有些过了吧?”
“不错。”刘备也是终于淡淡开口了。“我刘备非是贪财之人。若你们只是求平安庇护,又来登门造访,那出于道义,我自然可以为你们引荐本地安利号掌柜。至于这些金子,乃是你们辛苦行商多年赚来的,还请收回去吧!”
“玄德君的义气果然是如传闻那般,此行是找对人了。”张世平感慨之余却又缓缓摇头。“可不瞒玄德君,若是真是只求加盟安利号,以我们二人之前多年往来辽西、中山,却也无须引荐……”
“那你们……?”刘备终于疑惑动容。
“玄德君,”苏双无奈解释道。“今年秋后,便有传闻说公孙太守将为涿郡太守,我等那时便已经主动去寻了安利号请求加盟。然而,安利号直言,为了公孙太守清名,他们非但没有吞并涿郡各路生意的意思,反而要主动求退……”
“我不信!”张飞忍不住插嘴言道。
“一开始我们也不信。”张世平苦笑道。“可如今涿郡及涿郡以南,只有些许大城中还有商号,其余种种,安利号居然是真的主动弃了!我等无可奈何,而今后生意却几乎全要看公孙太守脸色,便只能四处寻访,求一位有根基的本地豪杰来做庇佑……”
“而且我们也不瞒玄德君,”苏双继续接口言道。“现如今范阳卢氏那里已经人满为患,我们二人小门小户,根本无力去登门,打听了半响才找到玄德君这里,还请玄德君收留!”
刘备恍然大悟,而思索片刻后也是毫不拖泥带水“我兄如此行事想来只是心存清白之念,并无他意,但你们心存疑虑也是正常……既如此,承蒙二位看得起我刘备,且容我打探一二,若真是如此,我便腆着脸帮一帮二位又何妨?”
苏张二人不由大喜。
“然而无功不受禄。”刘备复又言道。“以后生意若能平安,便以干股名义送来一些资助便是,这些金子拿回去安心整顿生意吧!”
苏张二人愈发觉得此行是找对人了。
而当日,这苏张二人便在刘备家门外的桑树下置酒买鸡,邀请刘备乡邻族人宴会一番,自然就不必多言了。
不过,宴席之后,众人兴尽而归,刘备和简雍、张飞回到家中闲谈,却是心中忍不住疑窦丛生……之前公孙珣在中山,可这没这么清白的?!
或者说,这年头天下真有如此清白之官?
不要说简雍和刘备,便是家里杀猪的张飞也是不信的。
但是,刘备手下那么多豪侠少年,多不事生产。单靠张飞的资助以前尚可,以后呢?以后公孙珣来到涿郡为太守,他刘备孝期也早已经过去,正要做些大事,以求建功立业……没钱怎办呢?
收这种正经来路的钱,总比届时贪污强一些吧?
故此,三人议论纷纷,终于还是满怀踌躇的睡下了。
但这三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此时,涿郡南端的樊与亭,他们口中的主角,新任涿郡太守公孙珣却已经踏上了幽州的土地了。
“云长还在读书吗?”亭舍中,公孙珣见到邻屋灯火依旧,便径直掀开布帘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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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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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二卷 论于樊舆
“云长还在读书吗?”公孙珣掀开门帘,旋即失笑。“子曰:学而不厌,说的就是云长这种人啊!”
屋内抱着熟睡孩子的关羽妻子胡夫人见状知机退下,而关羽则放下手中的,起身从容一礼,口称君侯。
话说,和关羽接触越是久,公孙珣就越来越觉得,这种人是注定要有所成就的……身高九尺、力大无穷,本可以靠老天爷吃饭,天天吃饱喝足练练肌肉,当个冲锋陷阵的将军都是最,仅是中山左右三个邻郡中他便寻到了三位旷世人物,一个在真定,唤做赵云,数日前加冠,称为赵子龙;另一个却在即将上任的涿郡,唤做张飞,字益德;还有一个在河间,叫做张颌,字儁乂。
照理说,这三人寻到以后本该直接纳入手中才是。
然而,就在寻到赵云以后,一件突然到来的事情却让公孙珣有了极大的触动,从而改变了主意——自家大兄公孙瓒从辽东属国任上立功,转为了涿县县令,而他未到任时便写信与刘备请他为涿县县尉,但刘备这小子却居然以服孝为名,没有接受!
牵招和刘备是刎颈之交,倒是察觉到了对方些许意图……原来,原因格外简单,公孙珣在侧,刘备宁可等候前者,也不愿意跟从公孙瓒,他觉得公孙珣才是做大事的人,而公孙瓒未免失之于狭隘。
换言之,白身一个,而且怎么看都还没什么野心的刘备此时居然看不上公孙瓒!
这件事情是牵昭以拍马的形式在私宴中随口说来的,却对公孙珣本人起到了极大的震动作用。而且与此同时,公孙瓒的到来也让他联想起了自家母亲故事中赵云与自己这位大兄的始终……赵子龙初从公孙瓒,名分已定,但最后却以兄长去世为由一去不复返;然而,一等七年,等到公孙瓒败亡以后,赵子龙在邺城遇到寄人篱下刘备,却又誓死而从,随之奔走半生!
换言之,公孙珣此时才有所醒悟,如这般英豪,难道仅仅会因为自己征召了对方便如何如何吗?道不同,宁可弃职七年也不愿助你一臂之力,而志同道合,便是千难万难也要跟你到底!赵云是这样,已经纳入麾下的关羽难道不是这样吗?那张飞又如何呢?
而且再说了,黄巾将至,自己筹划已久,将迎面而起,涤荡河北……这些幽冀名将,包括刘备本人在内,恐怕都要在自己的影响之下,届时,若自己真有威德,那不用招揽,怕也能主动汇集到自己手下才对!而若是自己威德不加,或者能力不够,强拉这些人又有何用?!到时候一个个都随着更能得人刘备走了,岂不是要如公孙瓒被人笑话?!
公孙珣有所谋划,韩当立即闭口不再言此事,但刚要转身去歇息,却又想起一事来:“君侯,既然乱象将起,是不是该让夫人她们带着两位公子,一起回辽西,乃至去辽东与两位女公子相会?便是不去彼处,暂时去渔阳又如何?”
渔阳,乃是公孙珣迁任涿郡太守以后公孙瓒任职的地方,他现在是渔阳令;两位公子,乃是公孙珣嫡长子公孙定,与庶子公孙平,前者是赵芸所出,后者是冯芷所出,都还小,也都各自带在身边;而两位女公子,乃是长女公孙离、幼女公孙臻,前者出自卞玉,后者出自秦罗敷,却都养在辽东公孙大娘处,反倒是两个妾室重新跟了过来。
“不必了!”公孙珣犹豫了一下,却又立即坚定的摇了摇头。“就让他们住在涿县……若我连涿县都要失陷,还不如在此地自刎了事,省得被天下人笑话呢!”
韩当当即拱手称是。
言至于此,其实已经逼近了四更,公孙珣便要与韩当一起各自歇息……然而,就在这时,亭舍外面的大道上居然又是一阵马蹄疾驰,然后一路不停由远而近,最后俨然是停在了亭舍之外。
莫说公孙珣和韩当各自色变,便是如吕范、娄圭、关羽、审配、王修等随行之人,也纷纷警觉起身……亭舍中一时纷乱不断,灯火通明。
“是在下冒昧了!”门外也是同样乱了一阵子,然后忽然有人昂然出声。“不该来的那么急,以至于惊扰了诸位……敢问亭舍内可是公孙太守见在下榻?鄙人幽州刺史郭勋,闻讯前来相迎!”
公孙珣黑着脸,冷眼盯着亭舍大门,半响没有说话,而亭舍中人见状也是纷纷屏声息气。
耳听着亭舍内再无动静,门外顿了一顿,却又额外加上了几句话:“鄙人乃太原郡人,为前雁门太守郭缊族兄,前凉州刺史郭闳之弟……与公孙太守实乃世交!此行虽然冒昧,却实非恶意!还请公孙太守当面一会!”
“开门!”一夜未眠的公孙珣无奈甩了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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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为中山守三载,固知太平道之恶也,惜乎中枢不为,乃潜心用事于中山,意后发制人。然,后汉光和年间,灵帝求财愈甚,多更各地职司,以求官钱……太祖为任三年,一朝移为涿郡太守,固失根基。”——.燕.裴松之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第三章 郭公之愿
郭勋来的很奇怪。
幽州刺史乃是幽州十一郡国的监察者,而且主要监察对象便是这十一位郡守……虽然说这年头与人为善的刺史蛮多的,可双方终究是要讲究一个避讳的,最起码一条,无论如何也不能大半夜的就找上门来吧?
实际上,一州刺史和一郡太守夜间私会,便是各自只放了个屁,传出去都会是个大新闻的,也就难怪公孙珣没有好脸了。
更别说,太平道大乱在即,他此次上任只是想赶紧清理郡中人事,然后聚拢兵马、物资,实在是不想多事。
当然,话还得说回来……人家郭勋乃是太原郭氏出身,所谓世出名门,其兄郭闳做过凉州刺史不说,其族弟郭缊更是在雁门与公孙珣有过一番来往,如今他以一州方伯的身份连夜而来,总不能把人家拒之门外吧?!
就这样,郭勋还是闯入了亭舍之中。
灯火通明之下,只见此人年纪已经是四十往上,外加仪表堂堂,俨然是个有气势有经验的一方大员。只不过,此人甫一进来便拉下脸来,见到公孙珣后也是正色以对,明显是有什么严肃之事。
讲实话,若非自己本就是从冀州过来,公孙珣几乎就会以为这大半夜的太平道已经反了呢!否则如此一个人物黑灯瞎火的黑着脸过来干吗?等在涿县不好吗?还专门骗开大门才拉下脸?
事有反常,一念之下,公孙珣先是回头和吕范审配等人使了个眼色,然后却又出言将众人纷纷撵回去睡觉,这才邀请郭刺史来到亭舍的正房中独自交谈。
“公孙府君,”郭勋眼看着对方屏退左右,也是不由叹了口气,方才告罪落座。“此行冒昧了。但事已至此,还请府君随我安坐……我非是从涿县赶来,乃是从范阳而来。”
公孙珣不以为意的点点头,这年头的涿郡下辖七县,其中有两个县,或者说两座城格外出众……一个自然是郡名来由的涿县,另一个就是范阳了。
其中,涿县在北,范阳在南,堪称涿郡两大核心城市,而公孙珣此时歇息的樊舆亭距离涿县大概得有一百多里,可距离范阳却不过三四十里路而已……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对方能够此时出现在此处了。
毕竟,公孙珣此行也是由于担忧黄巾生乱,所以招呼都不打急速而来的,对方也必然是仓促得到消息才对。
然而,明白了对方能出现在此处的缘由后,公孙珣却忽然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起来……因为对方这话怎么越听越有点像是软禁的意思呢?
什么叫做‘事已至此,随我安坐’?!
想到这里,公孙珣也是彻底无言起来……这郭勋一州刺史总不可能投奔了太平道吧?然而便是投奔了太平道想对自己来个先发制人,那也不对劲啊!就门口那几十个人,怕是还不够关云长领着人一通砍的吧?!甚至就算是这屋里面,自己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力壮之人,对付这么一个四十多岁老朽,也是手拿把攥吧?
莫非自己犯了什么法?
“方伯之前为何在范阳?”公孙珣无语询问道。“专门来迎我的吗?”
“公孙府君何必开玩笑?”郭勋年纪毕竟有些大了,言语中也有些疲惫。“我在范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若非是得了范阳卢氏的邀请,你何至于如此之速呢?”
公孙珣愈发莫名其妙,良久方才问道:“莫不是范阳卢氏家中谁犯了什么法?”
郭勋一时气急:“我族弟曾言,公孙府君乃是难得的直爽之人,何必屡次明知故问?”
公孙珣目瞪口呆之余也是有些恍然:“那便是范阳卢氏真的犯了法度,然后郭公专门挑了我上任前的空档往范阳处置此事,又以为我急速来上任其实是为了救助卢氏,这才一边着人在范阳继续处置,一边亲自来堵我?!冒昧一问,卢师那几个儿子到底做了什么?”
郭勋看了对方一眼,却一字未答,俨然是成见已深。
公孙珣见状也是失笑不已,自己居然成为别人秉公执法的‘阻碍’,也是有趣。
不过,一来,卢老师的面子还是要给的,真要是让卢老师那几个儿子死在了自己眼前,那到哪里都会有人戳脊梁骨的;二来,他公孙珣绝不是软弱可欺之人,不该他担的污名他一分也不会担!更不要说大事临头,此时若是丢了份子,那涿郡还能不能速速握在手中?!
换言之,无论如何,此事的主动权都需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里,这位新任的涿郡太守,无虑亭侯公孙珣,却是豁然起身往门外走去。
“公孙府君。”郭勋气急败坏,赶紧去拦。“请为清名计,莫要贻笑大方!”
“郭公污我清白,却居然要我为清名计……这才是贻笑大方的举动吧?”说着,公孙珣把对方往‘太尉椅’上轻轻一推,便径直出了门去。
郭勋年纪毕竟大些,更没想到对方身为两千石大员居然说动手就动手,一个趔趄,便倒在了椅子上。而等他再度起身,准备追出去的时候,却见两扇大门被直接关上,他在里面连连敲打,外面却是无动于衷,反而一时喧闹惊扰了起来。
大概过了足足半刻钟,大门方才打开,借着灯火,郭刺史只见到一位眉清目秀的文士哂笑立在门前,倒是躬身一礼不卑不亢。
郭勋心如火焚,顾不得与此人说话,连忙再往外走,却又见到自己下属个个面色涨红,居然是被纷纷卸了兵器,然后又被一名鹰目细髯的武士领着更多的人围在了院中。
根本不用等郭刺史开口,这位武士便主动让手下人散去,还交还了兵器,任由那些州中属吏、兵卒奔出包围簇拥起了自家方伯。
几个属吏刚要开口诉说,郭勋却又脚步不停出了亭舍,然后无奈立在了门前……果然,所有的马匹都不见了!
可恨自己还是没有听族弟之言,小瞧了这把锋利为天下冠的利刃!
这种人强势起来,哪里是政治规矩能拦得住的?还不如一开始便留在范阳,连夜审讯那些商贾、滑吏、豪族,早早定下罪名呢!
“方伯!”之前那名眉清目秀的文士笑着来到跟前,躬身一礼。“我家君候让我留下来招待方伯……您一把年纪又颠簸了一晚上,不如早点安歇吧?房舍都已经腾出来了。”
郭勋回过头来,看着这个跟公孙珣差不多年纪的文士,不由冷脸相问:“我听闻公孙府君身侧有两位河南文士,素来亲信。其中一个善谋,唤做娄子伯;一个善断,唤做吕子衡……听你口音,必然是其中之一了?”
“不想区区薄名居然能为方伯所知。”这文士倒是微笑如故。“在下正是汝南吕范,至于子伯,刚才已经随我家主公去范阳了。”
郭勋再度打量了对方一眼,方才负手凛然问道:“看你模样也是个俊秀之才……我问你,你家君侯年纪轻轻便已经到了如此位阶,却居然要为了一群商贾和一个纨绔毁了清名,你身为人臣,为什么非但不去进谏,反而要助他作此荒谬之事呢?”
吕范依旧不急不气:“方伯怕是误会了,我虽然不知道范阳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却知道我家君候与此事无关!”
“若是无关,何至于来的如此之速?”郭勋怒极反笑。“我好不容易觑见两任太守皆不在涿郡的良机,准备清理整饬范阳,结果你家君候居然只等上任太守刘卫出了涿郡三日便到了此处……”
“方伯!”吕范再度失笑。“我家君候性格刚烈而又果断,向来上任都是急速的……范阳之事他真的是不知!”
郭勋一时默然。
“不瞒方伯,”吕子衡上前一步,依旧彬彬有礼。“如今这亭舍中,尚有我家主母,以及三位夫人,还有两位小公子;非只如此,如我妻子、儿女,其他部署家眷,也都在还在此处……请问方伯,若是我家君候得了谁的信件来救助一些不法之人,又哪里会带家眷呢?”
郭勋恍然大悟,然后慌忙看向门外道路,却又再度回首:“既如此,你家君侯为何不与我直言,反倒是直接去了范阳?”
吕范笑而不语。
郭勋也是立即明白了过来,不仅懊丧至极:“我一时失察,倒是让公孙府君以为我有州郡相争之意。不过,非是我信不过你家君侯,实在是范阳一事不仅沾染到了范阳卢氏,也与你家君侯家中有牵扯……”
吕范这才好奇了起来,却是先请对方再度入内避风,又让韩当稍微做个样子赔了礼,然后便忍不住认真问询起了此事。
原来,事情还得要从这几年安利号和冀州那些大族们的商业斗争说起。
话说,公孙氏主导的安利号如今几乎是彻底掌握了整个幽州的商贸,但却一直给冀州中山、安平那些大族留了些体面,这就使得涿郡这个地方成为两股商业势力心照不宣的缓冲地,而范阳,因为是幽州门户,所以借着地理优势,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其中最核心的一个商业交汇点。
商贸发达,或许是好事,但是在封建时代,在一些深受儒家思想的统治者眼里,它更可能是坏事……大量的二道贩子以范阳为中转地,往来幽冀之间,一边和当地豪族勾结分润,一边又豢养着大量游侠借着商贸之利生存,以至于本地鱼龙混杂,多有不法之事。
对此,作为刺史的郭勋非常不以为然,几次都想出手整顿一二。
然而,之前的涿郡太守刘卫,大概是为了不得罪和此事牵扯甚多的本地名族,也有可能是郡中获得了些许财务上的好处,反正一直没有管束,甚至还有所为维护。再加上之前公孙氏的公孙瓒也一度来到了涿县任职,这就使得郭勋根本没法动手。
而现在,随着刘卫和公孙瓒的离任,一个明显比之前二人与此事牵扯更大,甚至很可能就是这些商人和卢氏大后台的公孙珣即将到任,也是逼得郭勋铤而走险!
这位嫉恶如仇的幽州刺史准备利用两任太守权力交接的真空期,直接下狠手彻底处置范阳的游商,以及和此事牵扯极大的坐地虎范阳卢氏。
但是,正当郭勋小心翼翼送走了刘卫、公孙瓒,又放出谣言,使得大量游商汇集到范阳那里,再准备以雷霆之势了结此事之时,公孙珣却是忽然到来了……震动之下,这位郭刺史便一边让范阳那里做好准备提前到明日一早动手,一边却是亲自连夜来到樊舆亭,准备阻拦公孙珣。
“子衡。”郭勋端起热汤轻啜了一口,然后继续义愤填膺道。“我非是不通情理之人,若是天下太平,百姓丰衣足食,彼时大兴商贸,或许还是好事。可如今呢?如今檀石槐身死,鲜卑却反而劫掠无度起来,上谷、代郡百姓时常受到掳掠;涿郡、广阳、渔阳这些大郡乡野之间也开始变得贫乏起来,这个时候大兴商贸,真的是好事吗?所谓《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曰货,得先有食,才能兴货吧?!”
吕范自然连连颔首不及,但却又不禁有些担忧……讲实话,什么商贾、安利号,肯定是娄子伯更透彻一些,至于范阳卢氏在这里面的牵扯,肯定是审配更洞悉一些!
然而,这俩人都跟着公孙珣连夜去了范阳,自己也只能稀里糊涂在这里听着了。
“呃……方伯!”吕范又听了几句,只能无奈问道。“若依照律法而言,彼辈到底犯了多少事情?”
“那些燕地游侠团伙,为了争夺商道,多次持械殴斗,有几个手上没有人命?”郭勋喟然放下手中汤碗。“那些游商,整日只知道贩卖奢侈之物,平日里争富斗奇,又有几个没有贿赂挑拨的行径?至于城中那些大户,尤其是范阳卢氏,便是平日里遮蔽他们、藏匿他们的所在了……这些人以利结为一体,多行不法,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是范阳之大害!”
吕范一时无言。
“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能治罪于卢氏了。”郭勋越说越是黯然。“只求你家君侯能稍微秉公执法,留些些许严重人犯,不要等我回去后却发现这些彼辈全无踪迹了!”
“郭公想多了!”吕范愈发无言以对,只能心中暗自撇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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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郡卢氏者,范阳豪门也,素有不法。有幽州刺史郭勋,久欲治其罪,向为本郡所阻。光和中,太祖迁涿郡太守,卢氏者,太祖师卢植宗门也,勋愈患之,乃以前守刘卫出境,太祖未至,急行范阳捕拿……将成,闻太祖至樊舆亭,乃赦令州吏急索不变,亲夜行至樊舆,阻太祖于道左。太祖叹其德,固止之。”——《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第四章 范阳之枉
郭勋终究是年长一些,歇息了半日方才动身回范阳……而且有意思的是,他居然是在吕范屡次催促下成行的。
实际上,后者天一亮便出去为这位幽州刺史去准备车马了,反倒是让落在樊舆亭的公孙珣以及众部属的家眷又不得不等上了一日,也是让人预料不及。
但不管如何了,到了当日晚间,天蒙蒙黑的时候,郭勋也是终于回到了范阳城内,而甫一到城中,便迎面撞上了一群面色惶惶,早已久候的州吏。
“如何了!”郭勋紧张不已。
州吏们面面相觑许久,才有一个主事之人上前回报:
“方伯,你还是去管一管吧!今日上午,那公孙太守入了城中,我们不过刚刚拿下县令而已,接着他便强行索去了事权,而我等皆不能抵抗……”
“先不说此事。”郭勋一时气急。“我只问你,之前我们定下的那些案件还有人犯他都是如何处置的?”
“不敢隐瞒方伯,我正要说此事。”城楼灯火之下,此人满脸惊惶。“如今,城中那些杀人、没杀人的游侠,俱以团伙之名整伙整伙的被夺了兵器罚为城旦,各处游商也一律抄家下狱,而几家豪族主事之人也多被捆缚起来关在了官寺之内,谁敢说半个不字那新太守便说人家要谋反……如今,只剩卢氏勉强被围着还没动手罢了!”
郭勋一时茫然,许久方才彻底明白过来,为何那吕范屡次催促自己尽快过来了……这要是再不过来,范阳城岂不是要被扫荡一清?!
于是乎,郭刺史顾不得多想,便赶紧重新上了车马,让一群州吏引着急速往卢氏宅前而去。
到了彼处,只见卢氏宅门前灯火通明,不知道围了多少人,都是一手火把一手兵刃。而那公孙珣紫绶金印,昂然端坐在卢氏门前的一把太尉椅上,身旁也围着数个不凡之人。其中一人更是身高九尺,长髯赤面,然后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奇门大刀,威风凛凛之余也是让人望之生寒!
而卢氏家中的长子,此时则趴在墙头,在灯火映照之下,一边痛哭流涕,一边与对面之人说着什么,见之便让人觉得可怜。
“出来吧!”公孙珣瞥了一眼赶来的郭勋,却理都不理,只是继续有些不耐的对墙头之人言道。“看在卢师面上,我不给师兄你带刑具,省的人家说我不敬师门;也不会把你送到洛阳让老师管教的,省的你被他当众打死,以正门风……”
“我不出去!”那卢植长子愈发痛哭流涕不止。“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人全都被你们罚为了城旦,若是我也被你剃了头,充了城旦,还不如被我父打死呢!”
“不至于的!”公孙珣赶紧又大声相劝。“只要师兄你出来后再捐一些财物……布帛、粮食为佳;再让你家中徒附、奴仆全出来当司寇,那你说不定便不需要剃头了!”
城旦与司寇,俱是汉律中的劳役刑罚方式,前者是负责维修整饬城池的劳役,后者是进行戍卫和巡查的劳役。
而按照汉律,前者的适用罪责比较重,一般需要服役六年,然后因为适用的罪名比较重,所以一般都还要带着剃头,也就是所谓髡刑;后者服役的年限就少一些,一般是两年,所以附加髡刑的比例也会更小一些。
“如此这还不如剃头呢!”卢植长子哪里有半点乃父的风采,几乎是丑态毕露。“师弟、君侯、府君……你就看在我父的面上饶了我吧!我断然不敢与你家安利号争利了,我以为你家是真的要撤走,才忍不住收拢这些游商的。而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货,俱是家中平日里守法所得,是辛苦赚来的……”
“师兄这就让我很难办了啊!”公孙珣扭头看了眼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郭勋,再看向墙头自己这位师兄时语气也变得无可奈何起来。“你看,我为人门生,总不能当众砸了自家老师家的大门吧?你到底准备这么下去多久啊?熬一夜吗?!”
未待那卢植长子回复,郭勋也是叹了口气,便上前一步与公孙珣正色交涉起来。
须臾后,公孙珣转身离开此处,然后接管了场面的郭刺史便下令手下州吏攻打卢宅,将那位哭哭啼啼的卢氏子给当众揪了出来!
一日间而已,范阳城便彻底翻了天。
郭勋拿下卢氏长子,回到县寺前,自然有州吏接手去细细审问,而他本人则满怀心思,又去寻那公孙珣了。
走不过两步,刚来到县寺门内,却正见到对方负手立在彼处,与那名捧刀的九尺大汉在灯火下说一些莫名胡话:“云长若是用不惯此刀,便还是用长矛好了,战阵之上生死搏杀岂能小觑?”
而那红脸大汉也是依旧从容:“君侯之意我是明白的,只是此刀虽然奇怪,却胜在千锤百炼,削铁如泥,堪称神兵……到了战阵之上,或许反而有奇效!而且,此刀极重,平日里用来锻炼臂力,也远胜石锁。”
“既如此,便依旧用长矛,再专门寻一人为你战阵负刀,以便临时更换兵器。”公孙珣倒是细致。
“这倒是个法子。”那红脸大汉微微感叹。“我本就身重,数月便要废一马,若是再加上此刀八十二斤,怕是要一月一匹马了!”
“那就在今日罚的这些城旦、司寇中寻一个体壮的,赦免了他的罪过,专与你捧刀。”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却方才回头看向了来人。“方伯为何姗姗来迟啊?”
见到一州刺史要与本郡太守说话,自那名九尺大汉往下,一众人各自告退,其余往来州郡县吏,也是纷纷绕开大门这一侧,各自小心出入,然后依旧忙碌起来。
“我为何来迟,公孙府君不知道吗?”郭勋见到众人避让开来,也是一时叹气,却又拱手赔礼。“且不说其他,之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了府君,还望公孙府君见谅。”
“方伯秉公执法,我佩服还来不及,又哪里会不满呢?”公孙珣不以为意道。“只是不愿清名受损,所以清早时才做下那般事情,倒是让方伯见笑了……还有,你我世交,方伯年长,唤我名字便可。”
郭勋欲言又止。
公孙珣依旧心不在焉。
“既如此,文琪。”郭勋无奈言道。“我且问你,你刑罚是不是重了一些?我听州吏与我说,城中游侠无赖,无论罪责,俱被你罚为城旦;商贾富户,俱被你抄家下狱……一个不从,便说人家要谋反,而且刚才来的路上我才知道为何那卢公之子会如此惊恐,你居然已经因为别人反抗,而杀了七八十人吗?”
“七八十人算什么啊?”公孙珣一声叹气,眼睛却是飘忽不定起来。“哪年大疫,哪年流民骚动不死个成千上万?而且我身处嫌疑,连方伯都以为我跟这些人有所关联,若不能下重手,如何自证清白呢?便是退一万步说,我堂堂一郡太守,甫一上任便朝令夕改的话,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郭勋一时默然,许久方才开口言道:“那如卢氏还有这些豪族呢?你准备如何处置?”
“交出家中大部钱粮、徒附、奴仆,可免刑罚。”公孙珣坦然言道。“涿郡是大郡,这些豪族、世族在各处多有牵扯,还是要留几分体面的。”
“文琪。”郭勋正色道。“你要这么多粮食、布帛、钱物到底要做什么?而且这么多城旦、司寇,未免过了些吧?”
“郭公想多了。”公孙珣依旧幽幽答道。“钱粮嘛,用来赈济周边乡野贫民,总是不怕多的。至于这么多城旦、司寇……过了年,等到春日、夏日,朝中必然还会大赦天下的,届时开释了便是……而趁着这个机会,整修一下本郡各城城防又如何呢?譬如这范阳城,乃是幽州门户,向来是巍然大城,却年久失修。”
“这倒也是!”郭勋面露恍然。
“我将往涿县,这范阳便劳烦郭公在此驻守两月如何?”公孙珣继续言道。“一来看管这么多城旦、司寇,需要得力之人;二来整修城池也是件大事,我多留一些财货、粮食与郭公……反正春耕不过,郭公总不好去巡视州郡吧?”
“话虽如此,你莫不是不想与我同城而居?”郭勋微微蹙眉。“这才让我来范阳?”
“也有几分这个意思。”公孙珣眼皮都没眨一下。“我行事向来雷厉风行,若是与郭公共居在涿县,怕是你我皆有关碍……与其相争相碍,不如就势分开一段时日,反正范阳这里也确实需要有人坐镇嘛,也不耽误郭公处理州中事物。”
郭勋思来想去,倒是直接颔首……对方甫一上任便出了这种事情,他也不想继续和对方闹太僵,而且关键正如对方所言,范阳这里处置了这么多人,还要整修城池,也确实让人放心不下。
要知道,这个案子本是自己率先动手的,对方将此案人犯交回来,也算是有始有终。
双方议定了大略,小节自然会有手下去做,而郭勋一番车马疲惫,也是准备要去休息的,但转过身后,却终于有些忍耐不住,居然又回过头来:“文琪,你之前便一直眼神飘忽,到底在看什么?”
“在看字迹!”公孙珣失笑言道,然后退后数步,并指向了这范阳官寺大门。
郭勋顺势看过去,只见灯火之下,官寺一侧大门上赫然用白粉写着‘甲子’二字……不大不小,既不是很显眼,却也很难让人忽视,也不知道是谁调皮捣蛋写下来的。
“哦!”郭勋想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要过年了,来年便是甲子年!也是辛苦文琪了……怕是要年节之下也要辛苦接收郡务。”
公孙珣微笑以对。
旋即,二人一左一右,各自离开。
其中,郭勋要去官寺休息,而公孙珣却声称要去自家恩师宅中休息,也不晓得被砸破了大门的卢府到底欢不欢迎这位无虑候再度登门造访。
不过,事实证明,卢家人应该没把公孙珣怎么样,因为隔了一日后,这位新上任的涿郡太守,便精神饱满的带后面赶来的家眷,依旧昂然往北面的涿县而去了。
距离涿县还有足足十里的时候,刘备便带着张飞、简雍,还有提前一步赶来的牵招,领着几十名在涿县左近厮混的游侠,相迎在道旁了。
“玄德!”公孙珣远远见到对方便不由失笑跳下车来,因为他看到一名身格外材雄壮,胡子也不逊于牵招的大汉居然也在朝自己恭敬行礼,于是一时心情大好。“别来无恙啊。”
对方如此亲热,刘备却苦笑不止。
话说,他无恙是无恙,只是有些忧虑而已……前几日对方和州中方伯一起动手,将范阳那边的游商集团一举拿下,顺便还将数百城中游侠无赖一并剃了头发罚为城旦,甚至连卢师的那个长子都因为接纳不法游商给剃了头、下了狱、罚了钱粮。此事闹得涿郡上下人人惊慌失措,那他刘备这个刚刚收了游商的游侠头子,又怎么会不担心呢?
“我弟勿忧。”公孙珣走上前来,亲手扶住刘备,然后又一手拽着这厮,另一手亲自将简雍、牵招,以及那个雄壮大汉依次扶起。“我已经听子经派人说了此事,放心,此事不是你想的那般,苏双、张世平也不是我要清理之人,你安心便是。”
刘备不禁长呼了一口气。
“君侯。”就在公孙珣刚要开口询问之时,那简雍简宪和却忽然开口询问。“范阳一事,众人议论纷纷,却都不知道底细。如今君侯又对玄德言苏双、张世平不是你要清理之人,那到底有什么章程呢?还请君侯指教,好早安涿郡人心。”
“此事简单。”公孙珣看了眼刘备三年都还没多几根毛的嘴唇,倒是立即说出了一番道理。“玄德我问你,苏张二人是做什么生意的?”
“马匹……也有布帛。”刘备赶紧认真答道。“自辽西贩马,自中山贩布!”
“这便对了!”公孙珣当即解释道。“马匹、布帛,俱可算是实用之物,而范阳那群游商,却多只是往来贩卖奢侈之物……”
刘备等人俱皆恍然。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公孙珣继续冷笑言道。“不整饬他们整饬谁?”
“原来如此。”此言一出,刘备更是无言以对,但却又陡然想起其中一份干系,也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可是之前伯圭兄在这里任职,却对彼处游商多有放纵,我曾问他,他却说这是……”
“这是安利号的货物,对不对?”公孙珣也是有些尴尬,但旋即消失不见。“不过,我母亲也是注意到了一些事情,便主动让安利号收缩了……她数月前与我来信,就说过此事,说是各地民间日渐贫苦,大宗民生商品越来越难做,反倒是奢侈之物未曾有所减弱,便有了撤到涿郡以北的心思。”
“竟然是因为这个吗?”简雍也是彻底恍然。“老夫人之名也是久仰,却果然是女中豪杰!”
公孙珣默然不语……话说,当日公孙大娘选择撤离,一来固然是因为太平道一事;二来,确实也有注意到所谓河北民间消费能力下降之后的一个考量。只是,这个考量只是觉得大宗商品减少后,仅是奢侈品的话,并不需要铺设太多商业网道而已。
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言,更是无稽!
实际上,公孙大娘当时的意思是,这种富人的钱,不赚白不赚!
至于公孙珣为什么要对范阳那些人下如此狠手……答案很简单,道德高地,他不能让郭勋给拿走!真要是被郭勋搞定了范阳那帮人,他公孙珣成什么了?!所以,我比你更狠,更严肃,更爱民如子,更反对这些杂碎!
而且,反正都是要尽快动员郡中战争潜力的,那开大会鼓励大家乐呵呵的交出来钱粮和壮丁的话,还不如借着人家郭刺史早就准备的盘子,直接用刀子划拉出来了!
没见到甲子二字就在范阳官寺上写着吗……还有几天?
这边公孙珣勉强将刘备、简雍等人糊弄过去,刚要去问问那位身材雄壮的大胡子,却忽然见到迎面路上来了一个车队,大车小车,僮仆累累,居然绵延半里路!
公孙珣蹙眉不解:“这是在作甚?年节将至,还要搬家?!”
刘备回过头来,默然不语。
倒是那身材雄壮的络腮胡子张口便道:“回禀君候,这是城中一家大户,向来不法,想来是听说君候在范阳清理奢侈,心存胆怯,想要去广阳避一避风头……他族中在广阳有分支。”
公孙珣恍然点头,却是忽然回首:“云长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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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素重简朴,为政清厉……迁涿郡太守。涿郡豪右者,以奢侈无度闻于天下。及得太祖将至,豪右咸皆震怖,奸宄遁逃,窜入他郡。太祖速至,于道旁逢之,凛然斥曰:‘尔辈者,入他郡便得安否?’豪右奸猾知其神武,皆惶恐,乃各自归郡,复膝行请罪。一郡遂安。”——《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第五章 岁在甲子
甲子年说到就到。
一月间,公孙珣身为一郡太守,主要做了三件微不足道的工作。
首先,是下狠手大力打压了一批豪强、世族。
作为一个有为的两千石,干这种事情倒也数寻常,只是公孙珣这一次却未免太急太速了一些,他几乎是甫一到任,便直接用上了最粗暴的手段——用来杀鸡骇猴的那一家居然被安上了谋逆之名,然后举族被诛!
对于这事,不是没人感到忧虑,审配就专门劝谏了一次……他的意思,这里是幽州,君侯你家族和你本人在这里的名望向来很高,根本没必要这么粗暴,完全可以威德并加,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
对此,公孙珣的回复是“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吾从速也!”
这话莫名其妙,但偏偏审正南是个聪明人,虽然有些事情他并不如吕范娄圭那么清楚,但此时回想起公孙珣往日的某些作为,和这次急速上任的举动,却也有些醒悟,便当即闭嘴不言了。
而当向来主张对世族豪右讲规矩的审配都不说话时,那涿郡本地的这些豪右,一时倒也是真的毫无办法了……因为诚如审配所言,涿郡这地方虽然跟中山挨着,却已经是幽州的地方了,公孙氏在这边的影响力,加上公孙珣本人在这里的名望,根本不是别的地方能比的!
如果再加上宛如一国之君的堂堂本郡太守身份加持,那不说为所欲为了,最起码这些人在公孙珣面前,宛如那些闾左平民在他们面前一般……所谓弱者为何要反抗?
于是乎,涿郡这群豪右目瞪口呆之余,也只好任由官府将他们家中钱粮、布帛、牲口,以及各种物资,以一种抢劫式的手段送入了官府府库之中。
然后便躲在家中瑟瑟发抖,连大街都不敢上的。
第二件事情,就是广纳游侠,整备郡卒。
整备郡卒很容易理解,而广纳游侠嘛……幽州的游侠天下闻名,刘备、简雍、张飞,其实都是标准的幽州游侠。这些人和南方的游侠相比,并不是说他们更不怕死一些,而是说他们一般会比南方游侠多一匹马,有的人还会多一柄长兵,而且普遍性对军功更加推崇一些。
而这一次公孙珣也并没有一刀切,他一边处置和围捕了城内的那些‘无赖游侠’,另一边却又公开打出了招募的旗号,去乡野间收拢那些名声较好的游侠团伙。
前者不围捕不行,因为一旦乱起,这些依存于城市的无赖子很快就会成为动乱的根源,至于收拢后者……其目的不言自明。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情公孙珣交给了新任贼曹掾刘备去处置……只能说后者作为本地地头蛇确实是此事最佳人选。
第三件事,则是巡视春耕。
今年天气回暖的比较快,所以从一月中旬开始,就已经有百姓尝试下犁试耕了,而作为新上任的太守,公孙珣几乎全程在郡北的良乡到郡西的遒国一带巡视春耕。
从几名心腹的角度来说,他们以为自家君候是在外送内紧,故意麻痹越来越密集的太平道眼线。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公孙珣自己也没有说的是,后者真的是在认真督导春耕!
因为,到了涿郡以后公孙珣才恍然发现一件事情,那就是幽州本地的太平道势力远远不如冀州……这一点,从各地官府大门上的‘甲子’二字便能看出端详!
譬如涿郡这里,南边的范阳城公孙珣就亲眼所见有这二字写在官寺大门上,可是涿县城中大小官寺却不见这二字踪影!然后,派出去的人汇报,据说涿县东南侧的方城有,北面的良乡却无。
于是乎,公孙珣又急速遣人去邻郡查看,却发现居然也是类似——隔壁广阳郡那里,南边的安次、中间的蓟县赫然就有这二字,北面的昌平城却无;再往东的渔阳郡那里,东南方的泉州、雍奴有,可西北面的狐奴、安乐,以及公孙瓒任职的渔阳城却无!
接下来,娄圭对本地太平道势力的暗中调查也呼应了这种说法,据现在所知,幽州这么大的一个州却居然只有太平道的一个大方和一个小方,然后还都聚集在幽州的东南角这个位置上,北面根本没有太大的力量。
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整个幽州十一郡国,有十个郡国都是边郡!边郡那里,要防着鲜卑人,要防着乌桓人,要防着杂胡……当地豪强世族们普遍性愿意让出些许利益,来换取下层阶级的团结。
换言之,对于幽州大部分地区而言,当地的民族矛盾和边患居然有力的缓解了阶级矛盾!
实际上,很早的时候,公孙珣往来于幽冀之间时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是没有往太平道这个角度想而已。
当然了,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此时公孙珣在郡北辛苦督导春耕的举动也就更容易让人理解了——天下将乱,但若能够拒敌于涿县以南的话,北面的老百姓每种下一颗种子,将来都可能多救一条人命……也说不定!
时间转眼到了二月,公孙珣已经开始动员起了郡中的军事力量。
首先,除去护卫在公孙珣身侧的韩当以外,关羽、张飞、牵招、魏越、杨开等人纷纷各自入屯军营。
其次,审配更是独自领一屯人马出镇位于范阳城西侧的北新城,他得到的命令是就地编练士卒、整修城垣、严防盗贼,与范阳城互成犄角之势!
这下子,审正南之前因为得知讯息较晚而产生的些许心思彻底烟消云散……说到底,事到临头,能够被托付独当一面,去援护州中方伯,比什么信重之语都要来的利索?!于是,这位河北名声当即立誓,人在城在,人亡城也不会失!然后,便慷慨赴任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能瞒得住人?
于是到了二月十四这一天,郭勋派遣自己的心腹从事,从右北平提拔上来的幽州本地名士魏攸,径直往涿县这里而来了!
“谁?”午后时分,公孙珣正在与刚刚到来的族弟公孙越闲谈,对于郭勋派人来询问,他当然有所预料,只是来人居然有些耳熟,这才一时怔住。
“是魏攸。”公孙越经过三年闲居,倒是依旧老实诚恳。“魏公是右北平的名士,算是咱们乡人,而且他也向来与我们公孙氏交好,又年长一些,兄长不要怠慢了……”
“原来如此。”
话说,公孙珣原本还以为此人又是哪个‘三国豪杰’呢,谁成想是自己乡中名士,想来这耳熟乃是自家少年时便有所闻。但不管如何了,既然郭勋派遣了这么一位人物前来,那他自然是无话可说,一边答应着,一边便引着自己族弟亲自往外迎去。
魏攸今年并没有到四十岁的样子,但神色中却尽露疲态,俨然是身体虚弱,不堪行路所致。
但所幸公孙珣敬他是乡中长者,根本不拿架子,反倒是以后辈的姿态在后宅招待了对方,倒是让这位北平名士一时感叹不已。
“你们公孙氏的几位俊才,如之前任这涿县县令的伯圭;如举了茂才,如今在尚书台为郎的文典;又在家中守孝恪节的文超,我都早已经见过多次……倒是文琪你今日才得一见,却不想如此宽宏有礼。”落座以后,奉上加了鸡蛋的热姜汤,出乎意料,魏攸缓过气来以后居然没直接谈论公事,反而是真如同乡中名士相见时那般,上来就点评起了公孙四兄弟。
公孙珣一时失笑“魏公此言倒是有趣,我如何就不能宽宏有礼了呢?而且听魏公的意思,非只是我,我族中兄弟几个居然都有失宽宏吗?”
魏攸也跟着摇头失笑“或许只是我妄加猜度而已。据我所知,你们公孙氏的子弟,多有些许相似之处,所以才会管中窥豹,见一而论三……文琪想要听一听吗?”
“魏公直言便是。”对方不谈正事,公孙珣更是无所谓。
“其一,贵家子弟多生的仪表堂堂,身材高大,而且武艺过人。”
“这倒是……”
“这倒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君家中乃是边郡名门,世宦两千石又多有武职。”魏攸自问自答般的剖析道。“数代下来,自然有此家风。”
“魏公说的是。”公孙珣只能点头称道。
“其二,贵家子弟,尤其是近些年的年轻子弟,多重商人、财货。”魏攸继续言道,然后又是主动剖析了一句。“这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大族聚居,免不了渐生贫富,可偏偏贵族中出了一个安利号,独大于塞外、渤海……这钱财商贸之利,你们这些年轻子弟耳濡目染,自然会有所轻重。”
“倒也无可辩驳。”公孙珣与公孙越对视一眼,也是干脆承认。
“其三,贵家子弟,多心高气傲,官阶、身份不到的时候,还能遮掩一二,可一旦登得高位,便遮不住自己的傲气了,而且还尤其看不起如我这般的清白士人!”说着,魏攸从容放下手中汤碗,却不知不觉中改了称呼。“不知君侯以为,我说的可对?”
公孙珣哑然失笑,却并未作答。
“君侯,我此番言语,非是无端之言。”魏攸盯着眼前这个年轻到不像话的贵人认真言道。“当日你家那位长兄公孙伯圭去往辽东属国上任之时,路过右北平,曾专门去拜访过我,当时谦卑有礼,宛如刚才二位出门奉迎我时一般。可等到他在塞外立了功劳,成了千石县令,再与我相见时便隐隐有些遮不住的傲气了,而且平素里官寺中往来的俱是商贾、方士,对读书人与郡中世族子弟俱皆冷眼相对……”
公孙越忍不住插嘴言道“魏公想多了,我家大兄确实有些……呃,有些傲气,但我这位兄长却多能礼贤下士……”
“阿越中了魏公话术了。”公孙珣不等魏攸开口便陡然言道。“他正是要你维护与我,然后反问我为何失礼于方伯,并有所欺瞒……魏公,我所言可对?”
公孙越当即闭口不言,魏攸也是一时措手不及。
“魏公。”公孙珣看着对方继续笑道。“你我乡人,又是长辈,有什么话不能直言呢?”
“攸正有此意。”魏攸颇显尴尬,但终究是起身正色一礼。“还请君侯正式回复于我,为何郡中大聚兵马、粮草、物资,而且还让我家方伯休整范阳……莫非要打仗吗?”
“一时猜度罢了!”公孙珣坐在主位上,面色从容,倒是将自己对太平道的‘猜度’一一言出。
…………
“就是这样了。”临到最后,公孙珣坦诚言道。“我从在赵国任职时,便与当时的冀州刺史,如今的南阳太守刘公有所共识——太平道必反无疑!然而,自三年前到如今,我虽然与朝中多位重臣多次检举此事,却始终不得旨意,便只好暗自防备……”
魏攸早已经面色惨白。
“魏公。”公孙珣也是自我检讨了一番。“你回去后,一方面要请方伯谨守范阳,小心应对;另一方面,却也要代我致意,聊表歉心……非是我公孙珣傲慢无度,乃是我之前久对太平道有所提防,数年间在中山多有布置,陡然移到涿郡,又临此大事,不免心中纷乱。或是心存不安,或是意图建功立业,又有几分自得,又有几分懊丧,一时强做镇定,一时又失于操切……所以……”
“我懂了!”魏攸感叹起身道。“其实大事临头,君侯这般年纪,能做到这份上已经很了不得了!回到范阳,我也会对我家方伯有所解释。而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事想问……君侯所以为,彼辈何时举事?”
“我猜或许是旬日之间吧?”公孙珣也是很不确定。“最近乡野间歌谣相传,‘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又言,‘三月初五,太平将至’……或许便是三月初五!然而,这种谣言天下传动,朝廷或许有所察觉也说不好!”
魏攸恍然若失!
“范阳大城!”公孙珣拽住对方提醒道。“粮草、壮丁齐备,魏公一定要劝住方伯谨守城池,不要擅自发兵应敌,等我自后方发力,里应外合,自然可以一举破贼!”
魏攸满口答应,也是顾不得车马劳顿,就赶紧出门呼喊州中吏员,护送自己往范阳而去了。
公孙珣立在堂前,负手目视对方远去,一时出神。
“兄长,如此便是你唤我来此处缘故吗?”公孙越倒是没什么顾忌。
“然也。”公孙珣回过神来一声感叹。“我要你入军中为军司马,替我看顾……刘备等诸将。”
公孙越不以为意“此行本就是要为兄长效力才来的。”
公孙珣点点头,然后继续望着空无一人的堂前出神。
公孙越一时不解“兄长在看什么?”
“什么都没看。”公孙珣长呼一口气道。“你以为我刚才对魏公所言的那番自省之语是假的吗?我在中山准备三年,事到临头却忽然被撵到了涿郡……之前种种做派,不过是在下属前强做镇定而已!阿越……文超……大事临头,我心中其实早已纷乱如麻!”
“兄长何必自堕声威。”公孙越倒是难得笑出了声“你便是再如何失措,也总比大兄那个得势便不饶人的姿态强吧?连魏公这样的乡中长者他都能使出脸色,也是厉害!”
公孙珣一时沉默,只是依旧望向空荡荡的前方。
顺着公孙珣的目光延展,数千里外,就在同一时刻的汉都洛阳,做了足足三年议郎闲职的曹孟德,却正好从公孙范的院子里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坛顺出来的辽西佳酿。
“孟德。”一个形容高瘦,然后双目炯炯之人自后赶了过来。“公孙文典今日休沐,却去河南尹何进家中了,袁本初那里相约的乃是晚间,这时候咱们去哪儿?”
“去……”曹操抱着酒坛子上了车,然后方才眯着眼睛想了一下。“还是去找袁本初吧!”
“孟德。”这人追上车来无奈言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袁本初前后守孝六年,号称天下楷模,如今隐居到洛阳……”
“隐居到洛阳!”曹操一时笑出了声。“元让,你说他怎么不隐居到北宫?真以为我不知道他袁本初打得什么主意吗?”
“孟德。”这双目炯炯之人,也就是夏侯惇夏侯元让了,闻言再度无奈劝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是不是要避让一下?”
“避让什么?”曹操忽然肃容起来。“以前曹节当政时,到底是为政十余年的老成之人,还能与刘公、杨公他们勉力维持局面。可自曹节死后,张让贪鄙无度,赵忠肆无忌惮,朝政荒废,士民生厌……若不解决他们,这天下迟早要出乱子!袁本初一万个不行,就这件事情算他撞到了大义所在!元让你少年刚烈,如今做了多年流亡之人,怎么反而胆小起来了?”
“不是我胆小。”夏侯惇正色言道。“只是以我来看,袁本初那边如今只因为宦官倒行逆施而得大义,却不得其势,也不得其时……”
“你错了。”曹操微微眯眼道。“皇长子如今长成,已无夭折之相,何进、何苗迟早要分揽朝纲,而依照那何遂高对士人的倾向,怕是这个‘势’,只是迟早罢了!”
夏侯惇细细思索,也是当即颔首,却又再度询问“那‘时’呢?”
“你莫不是傻了!”曹操无语至极。“‘时’这玩意难道不也是‘迟早’的吗?”
夏侯惇恍然大悟,却是直接动手赶车,往袁本初的住处而去。
洛阳午后车水马龙,这二人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与一个满头大汗之人交车而过。后者一路疾驰,直接来到了铜驼大街南侧的那片区域,这才停车伫立。
这里有公车署,有三公府,有九卿官寺……总之,除了北宫的天子与南宫的中台、御史台以外,此地大概是一个普通人能接触到的最高权力所在了。
然而,从午后到傍晚,估计那边曹孟德都已经跟许攸那些人喝上酒了,此人却只是坐在车上一动不动,而且还双手执缰,似乎是准备随时想跑一样!
也不知道来此人来此地是要干什么!
而就在此人依旧犹豫不定之时,一名候在公车署外许久的地方吏员却是注意到了此人……可能是觉得疑惑,也可能是觉得久候无聊,这位吏员居然径直往此人处走来。
这下子,这个马车上的人再也忍受不住,他当即翻身下车,然后举着一封书信跪在了铜驼街上
“济南唐周,出首相告太平道张角谋逆,中常侍封谞、徐奉与之相约为内应,共约三月初五,攻打洛阳!贼军已匿于河内!”
这名来自益州的地方郡国吏员怔了一怔,居然半响没听懂对方的齐鲁方言,周边也依旧是车水马龙。
当日晚间,宿醉的曹孟德被丁夫人从床上强行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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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角遂置三十六方,方犹将军也。大方万馀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以白土书京城寺门及州郡官府,皆作‘甲子’字。大方马元义等先收荆、扬数万人,期会发于鄴。元义数往来京师,以中常侍封谞、徐奉等为内应,约以三月五日内外俱起。未及,春,角弟子济南唐周上书告之。”——典略》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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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六章 天下大吉
曹孟德被拽起来并不是因为太平道谋逆,而是因为这厮居然是趴在那里睡的!
有经验的人可能都知道,宿醉的人如果趴在床榻上睡眠,很可能会被自己的呕吐物给淹死,而很显然,丁夫人就是这么一个很有经验的之人。
这些年,曹孟德读书习武不断,但也酒色不停,真真是活得痛快。
但痛快归痛快,一个在洛阳满大街都是的议郎职衔,却终究不足以让他第一时间就获悉朝中‘大事’的发生。
没错,唐周的出首让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一件‘大事’!但也仅仅就是一件大事的程度而已。
有人要谋反了,还勾结了两个中常侍,这些宦官果然可恶!
然后再一问,居然还有个叫马元义的反贼头子领着十万荆州扬州而来的流民青壮渡过了黄河,然后在邺城那里转向西面的河内郡,准备占领孟津很显然,这个反贼居然是想用这种方式绕过洛阳东面的汜水关c玄门关等等关卡,然后跟这两个大宦官里应外合,直接攻取洛阳!这更得严肃对待!
最后再一问,什么唐周,什么马元义,居然都只是那个张角众多徒弟之一,而张角潜心多年,设立大小三十六方,居然遍布全国!
事情脉络暂时清楚了,而帝国中枢的精英们也立即连夜布置好了应对方案。
首先,洛阳的安全最重要,河内的马元义和那十万流民距离洛阳只有一条黄河,必须要立即决断,趁着对方还不知情,连夜派遣精锐干吏按照唐周提供的情报去直接逮捕此僚归案!
其次,急速诏书给冀州官吏,让他们同样采取逮捕首脑的方式,立即拿下张角!
然而,这两条紧急措施布置下去以后,接下来,关于各地渠帅和他们三十六方的成员,可能是因为牵扯太多,中枢这里第一次却发生了分裂与争论!
看看那两个投靠了太平道的中常侍就知道了,黄门监的大宦官们速来跟太平道就有所牵扯,所以他们俨然不愿意见到拔出萝卜带出泥的情形,于是这些人纷纷建议天子从渠帅这一层就可以公开赦免了汉室威德在此,天子圣名如故,都是汉室的子民嘛,受到了匪首的蛊惑而已,一封诏书下去自然就能迷途知返,何必一定要弄的你死我活呢?
但是,三公也好,尚书台的诸位也罢,虽然也纷纷觉得此事应该尽量消弭于无形之中,千万不能因为擅自扩大打击面而产生全面性的动乱,但却又普遍性认为,渠帅等反贼骨干必须要严惩!否则汉室威仪何在?
对此,天子有些疑虑,这个聪明人在西园荒废了太多时间,已经丧失了基本的判断力他当然知道此事很严肃,必须要认真对待,但也知道这两拨人不同态度中的些许猫腻,所以不免有些怀疑。
总之,天子觉得自己需要再听一听c想一想。
实际上,何止是天子呢?平日间直接掌握帝国权力的中常侍们c三公尚书们,这些对人心c律法c政治把戏透彻到极点的大人物们,又有几个能想象的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呢?
说到底,此时看来,这终究只是一个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揭穿的谋逆举动而已!
规模大了一些,组织更严密了一些而已难道还能动摇了大汉的天下不成?难道外面的乡野之间已经开始‘天下苦汉久矣’了?!
于是乎,外面开始急速追捕,但朝中却依旧没有往军事动态上思索,只是从刑律角度争执不休好像那三十六方的渠帅个个都能手到擒来一般。
二月十五日,太平道最受信重和实力最大的一位渠帅马元义被捕,手到擒来。
二月十六日,暂时没有刺史在任的冀州刺史部在邺城接到了朝廷正式旨意,同日,马元义被押回到了洛阳。
二月十七日,连夜审讯无误以后,马元义被公开车裂,同日,按照马元义同案被执的太平道骨干,外加两名中常侍及其心腹的招认,洛阳关闭城门,三公c尚书台c黄门监c司隶校尉府齐出,从被收买的宫禁卫士开始大索全城,数千太平道信徒被捕下狱。
二月十八日,冀州刺史部在朝廷使者的催促下试图逮捕张角,但尚未成行,便已经有多个藏匿在州中的内应泄露了消息。张角得到讯息,不再犹豫,即刻在钜鹿提前起事,并同时用尽了一切手段四面传递消息,号召各地大方小方一起起兵。
于是乎,旬日间,无数黄巾信徒头裹黄巾,口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三十六方,分布七州,一时俱起!
而张角又自称天公将军,其次弟张宝自称地公将军,幼弟张梁自称人公将军,各自按照之前计划联络调度,攻打官府,杀官吏祭天!
事情到了这一步,中枢已经有些慌乱了,但终究还是稳住了阵脚。他们先是在御前中止了那可笑的刑罚争执,然后难得团结一致,以极高的效率制定了军事策略,并随即在天子的催促之下快马传讯于各地郡守c刺史c校尉,让他们调度兵马,以军事手段就地剿灭这些黄巾贼!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要说中枢那些人,怕是连张角都没想到没办法,各地官府太过于不堪一击了!
数日间,中枢之前的军事命令尚未得到反馈,洛阳那边却先一步见到了各地主动快马送来的传讯文书,文书显示,幽冀兖豫青徐荆七州二十八郡居然一时全面告急!尤其是在冀州c兖豫这两处地方,太平军简直势如破竹!各地长吏纷纷弃官逃窜,官寺空无一人,在清河和安平,两国封王居然都被活捉!
不要说就地剿灭了,大汉朝在这两个地方的统治都几乎已经全线崩溃了!
所谓天下响应,京师震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而到了此时,天子和中枢诸公才彻底醒悟过来但却又反过来慌乱到不知所措的地步了。
真不怪这些中枢精英太平了一百多年,最多就是凉州羌乱狠一点,谁见过眼前这种局面呢?!
甲子年二月廿六日,幽州涿郡。
此时距离张角钜鹿起兵不过区区七八日,但公孙珣却已经陡然得知了黄巾军大部队的踪迹。
当然,这七八日间他也没闲着,前三日他基本上在清理涿县城内和涿县北面太平道的核心成员,将半个涿郡的太平道事端努力控制在了‘案件’的范畴内至于说涿郡南边的很快就造反的那个小方,基本上只能放弃了。
至于后几日,准确的说是听到东面广阳郡大半个郡都被太平道攻下来以后,他其实是在努力的迁移涿县东侧的百姓。
按照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先努力收入城中,然后再尽量往涿郡西北侧的山区移动。然而,这种事情刚刚做了几日,只是收拢了区区两三万人口,东面突然就传来消息,说是广阳郡的黄巾军主力放弃了对广阳剩余城池的攻击,反而是汇合了更东面渔阳郡的黄巾军,直接往涿郡而来。
预料之中的事情涿郡是幽州门户,其中涿县c范阳两座大城若是能落入这些幽州黄巾军手中,那便可以立即连通他们在冀州的大本营;而且还能反过来以进可攻c退可守的姿态威胁北面的幽州其他郡国。
实际上,公孙珣一开始便认为,只要幽州黄巾军还有一点点战略思想,就一定会尽全力拿下这两座城的。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来的如此之快!
此时,距离张角起兵不过七八日,距离当日魏攸前来询问之时也不过十一二日,距离他公孙珣上任涿郡太守也不过区区六十日罢了!
“多少人?”官寺内,鹖冠佩刀却在低头写着文书的公孙珣明显怔了一下,然后立即抬起头来。
“回禀君候。”堂下这名义从赶紧言道。“约莫有两三万人最少两万五以上!人太多,而且主要是贼军行军无度,章法太乱,我们不好细致估计今日晚间或许便能见到贼军前锋了。”
广阳郡和涿郡接壤,或者干脆说与涿县接壤,其失陷的南部诸城完全可以直达涿县,距离也不过几十里而已只要来攻,大部队最多也就一日,而幽州多马,攻取了多个城池的黄巾军前锋以骑兵姿态而来的话,说不定半日就能赶到。
“不是这意思。”一旁的吕范皱眉插嘴问道。“我问你,广阳不是只有太平道一个大方吗?算上我们涿郡南边的这个太平道小方,就算是加一块,也不该过两万人吧?”
这义从赶紧摇头:“回禀吕君,彼辈都是刚刚谋逆之人,行军并无章法,怕是做不出疑兵来平原之上,遮天蔽地,必然是两万五千大军以上!而且,这支大军几乎全都是从东面广阳郡越境过来的,并没有见到东南方有贼军汇合的情形。”
吕范立即放弃了幻想,却是让对方赶紧去休息实际上,这个义从在雁门追随公孙珣之前便是当地边军的斥候,向来是这方面的行家,吕子衡也是一开始就从骨子里相信了对方的判断。
只是,这个数字依然有些让人吃惊和紧张。
“叔治,城中现在有多少可用之兵?”人一走,主位上的公孙珣就立即握着笔转而看向了另一边一直没说话的王修。
王修捧着一卷文书,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复道:“这要看君侯是想守还是想攻了?”
“守能有多少兵?”
“若守的话,城中现在就有四五千人手,紧急时刻,招募世家子c良家子,再动员城中青壮话,可有万余人手!”王修稍一思索便给出了一个确切答案。
“换言之。”公孙珣微微点头道。“单以守城论,大概是无忧了?”
“不错。”
“那我要是想出城野战迎敌呢?”公孙珣继续问道。“能有多少兵?”
“算上之前临时招募的游侠c扩充的郡卒,现在是三百义从,一千两百骑卒,一千六百郡卒”
“三千兵马?”
“没有!”王修当即修正道。“之前罚做城旦c司寇的壮丁也有千余人,这些人可以协助守城,却需要人看顾。而且,入城百姓也有两三万,这么多人,其中必然有太平道信众,也需要人看管c震慑。”话到此处,王叔治坦诚言道。“君侯若此时出战,以此城安稳为念,怕是只能带那一千五百骑兵”
“若是从城中临时再加招募又如何?”公孙珣依然没有放弃。
“需要时日。”王叔治正色答道。“粮食c布帛是充足的,铸铁c木材也是够的,但做成军械c军服c旗帜全都需要时日,没有军械,又如何出战?”
公孙珣无言以对。
“若是在中山就好了!”就在这时,许久没有吭声的吕范此时忽然泄气的插了句嘴。
堂中三人,外加门内侍立的韩当,全都一时沉默。
话说,眼前这个局面便是公孙珣忽然从中山换到涿郡所导致的必然恶果了!
在中山,他辛苦三年,不仅囤积了大量军备物资,设置了完备防线,而更重要的一点,他还打着治安的旗号,以所谓什伍之法,在郡中编练了一个多达五六千人的‘治安’军。
这是一个充斥着当地豪强子弟和良家子,然后有组织的根植于中山各城县c乡里的半职业军事队伍,完全可以在乱起之后迅速动员起来,并扩充为一个一万人以上的职业军队若真还在中山,那便是有更大规模的太平道来寇,不敢说立即反扑,可御敌于国境之外公孙珣还是很有信心的。
哪像现在?
当然了,以六十天的任期而言,公孙珣其实也已经做到了极致,他最起码尽全力将范阳和涿县这两个郡中大城给做到了守城有余而且耗下去的话,也应该能够积攒力量反扑出去。
但还是那句话,若是在中山此时早就打出去了!何至于只能枯坐城中,任人兵临城下?!
不过,四人的这种憋屈,随着娄子伯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以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君侯!义公c子衡c叔治,黄巾军的兵力你们知道了吗?”满头大汗的娄子伯甫一入门便慌里慌张的问道。“我在门口遇到信使,见他辛苦便先让他去休息了,若你们还不知道我便代他说明”
“已经知道了。”吕范无奈叹气道。“两万五千人以上,自广阳越境,直奔我们涿县而来”
娄圭怔了一下,然后赶紧摇头:“不是这个,这个我还不知道是审正南那边派人传讯,说冀州那边张宝亲自提大军五万北上,俨然是往范阳去了!”
堂下其余四人齐齐愕然。
“广阳居然也有两三万黄巾军吗?而且冲我们这里来了?”停了半响,还是娄子伯自己忍耐不住,连连追问求证。“这应该是受了张宝的军令,前来挡住我们的意思吧?”
无人应他,毕竟这个问题不问自明。
实际上,许久之后吕范方才铁青着脸难打破了沉默:“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贼兵?!”
“问的好啊!”公孙珣不怒反笑,却是将手中毛笔掷于桌上,然后缓缓靠在了身后太尉椅椅背之上。
黄巾军哪里来的这么多‘兵’呢?
叛乱前,广阳郡那里不过只有太平道一个大方,一开始起事时也就是小一万人的样子,但区区数日后转向涿郡这里时却陡然变成了两三万人不止当然不止,他们可是打下了广阳郡数座城以后才过来的,那里必然有留守。
而张宝固然是什么地公将军,但冀州黄巾军目前的主攻方向必然是南面魏郡那边,北面幽州注定只是一个偏师而已,怎么就能在旬日间变出五万人出来呢?!
答案很简单,说到底,天下欲反久矣!最起码河北腹地这里是如此!
政治腐败c土地兼并c天灾人祸,官府c诸侯王c宦官c世族c豪强,层层盘剥,处处吸血,平民无立锥之地,不反是死,反了也是死,为什么不跟着太平道一起反?!
还有那些豪强,一边作威作福c肆意妄为,以至滋养野心,一边又无上升渠道,求不得名c当不成官,对汉室愤恨难平那他们为何不能脑子一抽跟着张氏兄弟赌上一把?
就眼前而言,甚至是往后一段时间来说,黄巾军都应该会急速膨胀才对。攻城略地之下,每下一城,实力便能增长一分,每略一地,兵员就多上一堆也就难怪会有‘这么多贼兵’了!
当然,回到眼前,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现在并不是能够感慨的时候,实际上这些念头也只是在他心里转了几圈而已,始终没有说出口
“君侯,范阳怎么办?”娄圭无奈问道。“敌军五万去攻范阳,广阳黄巾又已经越境而来,郭刺史此时便想退回到咱们这里,怕也是来不及了吧?”
沉默不语良久的公孙珣此时终于幽幽叹了口气:“何止是方伯?整个刺史部如今都在范阳,卢师家眷也在范阳,就连正南(审配字)都在范阳西侧的北新城屯驻哪里能不救呢?而且便是不计较这些,范阳c涿县,一南一北连结一线,堪称幽州门户,一旦范阳失陷,我们涿县这里又能安稳几日呢?范阳必救!”
王修张口欲言,却又主动闭嘴他其实是想建议从北面良乡c西面遒国调兵,但转念一想,且不说能调多少兵,便说如今人心不定,调了兵后万一有人作乱又如何呢?岂不是抱薪救火?
“郭刺史毕竟是一州方伯,其余郡国应该会全力发援兵吧?”稍待片刻之后,吕范也是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援军几乎是必然的,抛开塞外不说,幽州这边也有好几个郡的太平道力量薄弱不堪,但这里面有两个说法。”娄圭立即回应道。“其一,广阳失陷,隔断道路,援军能有多少,几时能到,未必可知;其二,五万黄巾围攻范阳,彼处郭刺史到底有几分本事,能不能等到援军,也同样未必可知。”
“子伯说的不错,不能将指望放在别人身上。”就在这时,久坐不动的公孙珣忽然面无表情的扶刀起身,然后缓缓言道。“而依照现在局面来看,所谓大势之下,身不由己,我们为今之计,其实也只有一策而已那就是先诱广阳黄巾到涿县城下,一边借坚城消磨其锐气,一边全力动员城中良家子c徒附c刑徒,以求速速成军,然后出城应战,先破当面之敌,再引精锐南下,以解范阳之围!而且要快!”
话到此处,公孙珣直接点了名:“子衡c叔侄,你二人现在就开始在城中全力动员,一边招兵一边急速打造军械!带上那个简雍!”
“喏/是!”吕范和王修赶紧应许。
“义公去军营召唤诸将到城头,子伯现在就随我去,一边观察城防,激励士卒,一边等候敌军到来,窥其破绽。”公孙珣说着,却也不披甲,只是经直接握着腰间那柄断刀走出了官寺大堂。
娄圭c韩当自然也是各自凛然应命。
公孙珣面无表情的走出官寺,在官寺前上马时却俨然已经面带笑意了,等公孙越c刘备c关羽c张飞c牵招c魏越c杨开等人在韩当的带领下走上城楼去面觐这位涿郡太守之时,他居然已经在彼处和娄圭谈笑风生了。
众将面面相觑,却又暗自佩服要知道,这些人里面,别看大多都是什么‘三国英豪’,然而但以此时而论,却有一多半是没上过战场的!
公孙大娘故事中,那个看对方主将向来都视为插标卖首之徒的关云长此时只杀过人,还真没打过仗!
张益德雄壮威武,公孙珣与对方认识了六十天,却也从没怀疑过此人是个如关云长一般的‘万人敌’,然而这位涿县本地人却只杀过猪,也没打过仗!
这件事,满城人都能作证!
至于嘴上没毛的刘玄德,不要说什么昭烈帝了,此时更是个只知道收人家马贩子保护费的黑社会头子!
还有牵招,公孙珣并不知道这个和张飞一样满脸络腮胡子的亲信义从,在另一个时空里是什么曹魏名将,边疆柱石,所谓秉义壮烈,威绩显著但毫无疑问,此时这牵子经也绝无半点军事经验。
实际上,就眼前来说,这四位‘三国名将’加一块,恐怕还不如一旁公孙越c韩当c魏越这三人中随意一个见识的战事多呢?!然而,即便是同为‘三国名将’,所谓‘江表虎臣’的韩当,之前在堂中听闻消息后不也是面带忧色吗?
要知道,此时涿县城中诸人的任务可不是守城而是要迅速覆灭即将到来的两万多广阳黄巾,还要驱除即将进入涿郡的五万冀州黄巾!
亏得他公孙珣笑得出来。
“诸位。”涿县东面城门楼上,看到诸将到来,公孙珣停止了和娄圭的谈笑,但侧过身时却也依旧笑意不止,只见他一手扶刀一手指向了东面那平坦的地平线。“你们也该都知道了,广阳黄巾不下三万就在眼前,今日不至明日也要到的一群土鸡瓦狗,我欲十日覆灭此僚,以报国家,诸君可能为我吞之啊?”
除了面红的关云长,诸将俱皆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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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年末,黄巾猝起,时珣为涿郡守方六十日,郡中兵马未足c粮草俱缺,又半分刺史郭勋于范阳,乃愈见不足一日,其在城上与诸将巡防,忽有报曰:‘广阳黄巾三万将至。’众以城中三千兵不足,皆色变。独珣缓缓而笑:‘彼辈土鸡瓦狗尔,且借诸君雄武,试吞之。’诸将遂安。未几,又有报曰:‘安平举国失陷,其王被掳,贼酋张宝引兵十万已至范阳。’众复色变,以目视珣,其乃缓缓扶刀应曰:‘如此,诸君当速吞之,复助我拒张宝于范阳也!’诸将皆叹服不止。”——《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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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七章 匹夫之勇
黄巾军来的比想象中的要快。
到了傍晚时分,城头上的众人就看见东面平原之上烟尘滚滚了起来。
话说,涿县这片地方多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农业极为发达,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是燕国根本所在……公孙珣之前督导春耕固然是以涿县以西、以北为主,但这不代表东侧、南侧的农民就会因为起义的民间传言而放弃春耕。
故此,此时的河北平原上放眼望去俨然是满眼翠绿,青苗累累。
然后,黄巾军便来了。
众人立在城头,只见在金色夕阳的映射下,满眼青翠的大地上,头裹黄巾、擎着黄旗的偌大军势蜿蜒而来,宛如一条黄色巨龙。而巨龙的两侧,上千骑卒分散开来四下奔驰、护卫两翼,恰恰就如这只大军在张牙舞爪一般。
一时间,黄色的旗帜、头巾,青绿色的大地,金色的余晖,古朴而稳固的城墙,朱红色的汉字大旗,躁动的烟尘,跃动的游骑……居然格外显出了一股让人难以名状的气势。
这下子,不要说守城的郡卒、刑徒了,便是关羽、牵招、刘备、张飞这几个初见军阵之人此时居然也有些难以自持。
不过,这个时候就能看出众人的素质差距了。
那些临时招募的郡卒、罚没的刑徒,几乎全靠军官们弹压才勉强稳住阵脚。而那些刚刚入伍不久,跟着这些军官上来的游侠,则明显表现的参差不齐……有人勉强咬牙站直了身子,有人恍惚失神,还有人干脆两股战战,若非身旁就是露刃的武士,若非担忧军法,他们怕是要直接弃城逃走!
可与此同时,关羽这四人的表现却是格外一致——他们先是睁大眼睛细致观察,然后却又迅速站稳身姿,而等到些许贼军骑卒挑衅式的先行疾驰到城墙数里的地方时,他们居然跃跃欲试了起来。
当然了,表现最引人瞩目的还是涿郡太守公孙珣,以及他手下那些战争经验丰富的私臣与义从们!
前者笑意不减,巍然不动;而后者,包括被抽调出来发到城墙上充当军官的义从们,却大多不屑一顾。
最奇怪的是娄圭,这位公孙珣非常信任的军策之士居然忍不住唉声叹气了起来,引得回过神来的众人纷纷侧目。
“君侯,义公,还有公孙司马,你们说……你们说若徐伯进在此,何须十日?”娄圭狠狠一拍城垛,然后终于忍不住指着前方数万大军愤恨出声。“今日是不是便可覆灭此獠?!”
众人大多目瞪口呆,因为他们根本不晓得这个徐伯进是何方神圣,可偏偏被问到名字的韩当、公孙越二人却都缓缓颔首,表示赞同。
“好了。”公孙珣摇头止住了自己心腹的私自加戏,但语气中居然也有不少遗憾。“徐伯进被调入洛阳了,在北军当校尉,若是此番贼退,说不定还能再度相会……”
然而,这种制止非但没有终止这个无谓的话题,反而进一步勾起了一些人反应。
“敢问君侯,”一旁的关羽忍不住捋着长须憋闷问道。“你与娄君所言徐伯进者,是不是当日去洛阳赴任,专门在中山拜会过君侯的那位徐荣徐校尉?曾助君侯在玄菟平灭高句丽的那个?”
“正是他。”城外黄巾军大军越逼越近,公孙珣确实不想多谈,但既然话题已经扯开了,倒也无所谓了。“云长有何疑虑?”
“那再敢问君侯,”关羽果然追问不止。“这徐伯进徐校尉到底有何等的本事,居然能一日覆灭这眼前数万精壮黄巾贼,莫非是神仙下凡不成?!”
“云长误会了。”娄圭无奈插嘴解释道。“我不是说徐伯进一人便能灭这数万黄巾贼,而是说若此地有人能有徐伯进带领骑兵的本事,此时或可一鼓而下……你不知道,当日高句丽五万大军围寨,君侯以徐伯进为将,仿效晋楚鄢陵之战,列阵于寨内,然后推营而出,一鼓作气,敌军五万一日而溃……”
娄子伯接过话题,在那里喋喋不休,一番讲解,却也引得诸如关羽、张飞、牵招、刘备等从未打过仗的人各自沉吟。
而稍倾之后,倒是公孙越这人向来诚恳老实一些,说出了实话:“其实君侯也好,子伯和我及义公也好,并非是在小觑诸位,而是我们几人都看出了这黄巾贼华而不实,行军杂乱无章,想到此时若城中能有如徐校尉那般骑兵宿将,又有如徐校尉当日在玄菟时麾下那等精锐骑卒,然后趁贼人立足未稳,或许便能一战而胜!”
“竟至于此吗?”牵招依旧有些难以相信。“我看贼人颇有气势,并非是寻常贼寇……”
“子经说的不对。”在这几人说话时一直在打量黄巾军的公孙珣终于也摆手言道。“贼军虽然气势很盛,但在我看来却破绽百处,此时若真有数千骑兵,或许真能一日尽覆彼辈!”
刘备心下一动,赶紧拱手请教:“我等初从军伍,见识不明,还请君侯指点。”
公孙珣瞥了对方一眼,倒也没有推辞,当即便在这些大小军官面前指点起了眼前的黄巾军:
“你们看,敌军虽然有上千骑卒,但却不知道集中使用,反而分散在各处,一旦遇大股骑兵突袭,俨然不能急速阻拦,此其一也;而且你们再想,广阳距此数十里,数万贼军步卒大股齐进,一日便行军到此,看似是威武雄壮,又让我们措手不及,可实际上贼人此时普遍性已经外强中干,疲惫不堪,此其二也;还有时间,你们看此时日头,现在一边是夕阳西下一边却又是余晖刺眼,而他们自东面来……”
“我懂了!”饶是刘玄德这些年愈发沉默寡言有所长进,此时骤然有所得,也是忍不住插嘴言道。“若此时趁敌立足未稳,引骑兵迎面冲锋,则贼人逆光难以应对,而稍一退却马上又要天黑……届时,敌军饥肠辘辘、疲惫难耐,暮色中边退边走,怕是首尾难顾,全军崩溃!”
公孙珣笑而不语。
刘备自知失礼,感觉拱手补救:“现在来看,这贼将果然是不知兵之人,手握如此大军,又气势正盛,却还是弄的一塌糊涂,破绽百出,在兄长面前宛如三岁稚儿……”
公孙珣依旧笑而不语。
话说,相比较之前的经验之谈,刘备这句话才真正说到点子上了,他一语道破了黄巾军此时极为明显的优缺点。
黄巾军优点是什么?
答案是气势和数量!
这个时候的黄巾军刚刚起事七八天,却攻城略地,捷报连连……他们这个时候并不缺粮食,也不缺物资,而且因为有不少豪强大户、市井游侠参与进去,以至于他们的单兵素质都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羸弱,甚至可以说比较出色才对!
至于说流民不断,相互裹挟,然后一军中足有过半的妇孺,还都吃不饱饭……那种情况现在还没有发生!
实际上想想就知道了,这个时候的广阳黄巾能放弃即将到手的广阳诸城,转而协助冀州黄巾本部围攻涿郡,这就说明的组织性依然很强……这是地道的反贼,还没发展到公孙大娘口中军民不分,杀不尽、散不开的那种地步。
然而,彼辈的弱点也很明显,那就是毫无军事经验!
之前公孙珣对几个军官所说的几条都不是为了安抚人心而编出来的,全是事实!
但是话说回来,就算是看出来对方将领是个无能之辈,全军上下缺乏军事经验,公孙珣也无能为力……因为徐荣终究不在涿县,他手下也没那么多久经战阵的大股精锐骑兵。
所谓城中那些游侠,要是论单打独斗、小股作战,或许比徐荣当日手下那些边军还要强上三分,可若是集中冲阵?还是不要开玩笑的好……信不信公孙珣此时下令,天黑之前这些人都不能在城门外列队完毕的。
至于说三百义从……疯了吗,三百冲三万?
而且再说了,这三百人全都是公孙珣悉心培养的军官,他也不舍得啊!让郭勋去死,也不能他们一股脑的送死啊?
实际上,此时在城楼上的大部分人也都明白这个道理。
‘若’是徐伯进在此,不就是说眼下城中的将领和那些游侠干不了这些事吗?
“贼首是谁?”眼见着对方主将大旗映入视野之中,心中满是遗憾的公孙珣忽然回头问道。“那旗子上是个程字吗?”
“应该就是‘程’了。”娄圭一边极目远眺,一边应声而答。“广阳原本就有一个太平道的大方,他们渠帅便唤做程远志。”
公孙珣闻言心中一动,似乎是抓到了一点什么,却又不得其所,便只好按下狐疑心思继续询问:“那彼辈军中可有什么出色人物?”
“有一个姓邓的或许值得注意。”娄圭稍微思索后答道。“前几日有斥候来报,说是当日太平道起事围攻安次城时,城中有一个县尉,本是当地豪族出身,却被县令看不起,便杀了县令,引县中几家大户、部分游侠、还有不少县卒一并投了太平道……此人据说是叫邓茂,颇有几分勇力。”
“君侯容禀,我认得这个人。”张飞忽然很有礼貌的在此时插嘴道。“彼辈做县尉前曾是广阳大豪,也曾在本地游侠中知名,不想居然投了贼!不过,此人所谓勇力之说,怕只是谣传,因为此人武力确实不足为道……”
跟你比肯定不足为道,公孙珣心中暗暗吐槽之余也愈发升起了一股莫名心思,然而却也愈发不得其门。
好像隐隐约约抓到了一点关键,能够将眼前这两三万到处都是破绽的‘雄健之军’如庖丁解牛一般巧妙撕碎的关键,但却隔了一层纱布。
城楼上诸人也都看出了公孙珣似乎有所得,便纷纷肃立,不敢多言。
然而,总有不开眼的人……汉军这边固然无人敢惊扰于公孙珣,可黄巾军那边却是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居然就有一队约莫才二三十人的骑兵仗着身后大军无数,直接摸到了城门楼前百余步的地方。
无赖游侠出身嘛,所以自然是嬉笑辱骂不断。
这倒也罢了,可为首一人,大概是仗着自己身上有一领之前攻破城池时抢来的铁甲,然后胯下马匹也操纵的颇为熟稔,忽然就纵马向西,来到距离城门几十步的地方,弯弓搭箭,往城门楼上射来。
要知道,涿县是涿郡郡治,也是幽州刺史部所在,放在整个幽州都是什么。
但是,事情没并有到此为止!
只见张飞夹着此人回到城门前数十步外,忽然却又将此人扔到地上,然后便从容下马,从地上捡起一物……不错,正是这个黄巾军骑士之前射向城门楼,又被刘备射回来的那只箭矢。
凶性乍起的张飞手持此箭,来到已经没有几口气喘的这人跟前,对着那群远远观望,却无一人敢上前的黄巾骑士展示了一下手中之箭,然后方才反手将此物插入了此人脖子上。
城上城下,一时悚然,便是自恃勇力之前出言嘲讽的魏越此时都已经看傻了。
一片寂静之中,张飞这才牵着马,慢悠悠的往城中而来。
受命出来援护的关羽其实刚刚披挂完毕不久,他领着二十人出城掠阵,恰好便见到了对方箭杀那名骑士这一幕。然而,和身后那些骑士目送张飞牵马入城不同,关云长只是任由张益德从自己身侧挺胸凸肚牵马而过,一直都没有去看对方,更没有下马表示什么。
恰恰相反,当张飞过去以后,他反而是往上方城门楼上看了过去。
其实,从张飞生擒那个射箭黄巾头目后,公孙珣便也没有去看他,反而是眺望远方许久。此时回过神来正好对上墙下爱将的目光,便干脆直接在城头上扬声传令:“让云长领他的二十人出战,告诉他,我只要二十贼人首级,别的不论……”
隔着一堵墙,城门楼上下而已,哪里需要人通传?关羽听得此言,直接眯起眼睛,持矛而出,身后一人更是负着一把样式古怪的大刀,紧紧跟随,剩下十九人不敢怠慢也是立即将目光从身后城门洞中张飞身上挪开,赶紧呼啸出战。
微光之中,那剩下的十几名黄巾骑士早已经一哄而散,而关羽也理都不理他们,反而长驱直入,径直冲到了数百步外敌方刚刚试图立起的营垒之中。
天色渐渐昏暗,城楼之上的众人根本看不清关云长是如何大发神威的。
但是,等到张飞脱掉铁甲,洗净血污,然后换好衣服之后,关羽居然便已经引着二十个骑士返回了。
城外受袭的黄巾军中一时纷乱嘈杂不断,而关羽和他手下二十人却无一伤亡,并且还真的带回了二十个首级。
其中一个脑袋,甚至还带着铁质头盔,俨然是个不小的头目。
“君侯!”缓缓关闭的城门内,关羽身不动气不喘,昂然对着缓缓从城门楼走下的公孙珣拱手言道。“幸不辱命!”
饶是周边众多军官自以为见多识广,今日见到这关张二人的表现,也是凛然无声。
公孙珣也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临到关羽身侧之后才停下脚步,失笑回首:“诸位,我已有破敌之策……五日之间,必灭此獠!杨开今日值夜,好生巡防,其余诸君随我回官寺设宴以飨两位‘万人敌’!”
黑暗之中,尚未点起火把,众人神色全都模糊不清,然而听得此言,无论是各自骄矜的关羽张飞,还是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又或是已经麻木的其余诸将,却齐齐顿在了当场。
火把点起,公孙珣已然扶刀而走,娄子伯也是捻须跟上,众人眼眸在火光之下显得愈发闪亮,却久久无人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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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光和末,广阳黄巾三万众围涿城,太祖为涿郡守,见敌至城下立寨,乃引公孙越、刘备、关羽、牵招、张飞、魏越、娄圭凡二十骑出城,透贼寨而还,贼不能伤也。及入城门中,众将自矜夸斩获不止,独太祖不言。待诸将噤声,太祖乃缓缓曰:‘已得破敌策也,五日当覆。’众将俱惊。”——《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第八章 雕虫小技
三月初一,草长莺飞。
“渠帅!”这日早间,黄巾军后军大营主寨中,刚刚吃完早饭的程远志正在与各层‘小帅’c‘副帅’讨论军情,忽然间,一名裹着黄色头巾的普通士卒惊慌闯入。“汉兵刚刚又遣人扫荡了一轮左前营!”
大帐中,一群小帅闻言个个变色,不等程远志发话,便七嘴八舌问询起来:
“这次来的人是谁?”
“何至于此啊,大早上的也不让人安生!”
“是红脸的还是白脸的?”
“骑白马的还是杂毛马的?”
“来了几股?”
“有没有扫荡到我们中那里?”
“左营中有不少渔阳兄弟,可曾杀了我哪个熟人?”
话说,一连串的问题之中,黄巾军最大的问题也就暴露出来了,这些之前还是道人c豪强c游侠c农民的人,实在是不懂军事!
开着这样事关生死的顶级军事会议,让一个小兵直接闯进来,还张口便将军情透漏出来?然后一群小帅也不理会‘渠帅’程远志,居然就能越过主帅直接在这里开小会?!
这不是说他们不尊重程远志的权威,后者可是大贤良师的弟子,好多年前便是广阳太平道大方渠帅了,怎么可能不尊重他?
实际上,程远志听了半响,喊了一声后,营帐里还是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然而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程远志不一开始就喊住这些人,维持秩序呢?因为他也同样毫无军事经验与素养,他本能的觉得这样不对,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位黄巾军渠帅今年四十来岁,面色黝黑,语言粗鄙,行为也很粗鲁,看起来就像是个老农。但实际上,他家中是广阳本地很有名的豪强之家,素来有些威风的。不过,他父亲那一辈时,大概是因为威风的过了头,所以被某一任广阳太守当成政绩给打击了一次,父亲被砍了头,家产充公了一半,然后程远志兄弟三个人也全都被罚髡刑城旦,熬足了六年才开释。
等到结束了刑罚以后,程远志本想就此安生过日子的,不再学自己父亲耍什么威风。但忽然间一场大疫袭来,两个弟弟全都病死,唯独他一个人‘因为喝了大贤良师的符水’活了下来,便彻底改了念头,几乎是捐家弃产,一心一意只为大贤良师奔走效命。
这么一个人,最擅长的是讲《太平经》,次擅长的是做城旦那些年练出来的挖沟的本事,最喜欢的是制作符水不过,这个技能他向来有些不足,以至于很多喝了他制作符水的人依旧死的很快。
但不管如何,他真不会带兵,做了大帅也不会带兵!
“都别嚷嚷,也别一坨坨的说话。”程远志坐在一把太尉椅上,伸手指向那个闯入的小卒言道。“报信的,你先说,前面这一次到底又咋样了?!”
军帐中立即安静了下来。
“这次是红脸长胡子,专门带个人背刀的那个。”这名黄巾卒苦着脸应道。“还是领着二十个人来的,一开始杀了我们二十个人后便要回去,结果渔阳的王丙王小帅因为自己弟弟上次便是被这红脸巨汉所杀,所以这次事先借了七八张弩,早早候在前营路口那里,等到那红脸巨汉带人回去的时候,他便突然放箭”
“怪不得王丙不在。”有人一时没有忍住。
“说这个作甚,你只说可曾射中了那红脸巨汉?!”又有人插嘴问道。
“射中那巨汉了,但那巨汉身披铁甲,并未受伤,只是四名汉军当场落马而已。”话到此处,这名报信的黄巾卒脸色愈发难看了。“四个汉军当场死了三个,一个却摔在地上喊‘将军要弃我吗’?结果那巨汉回过头来,眯着眼睛取了自己那把大刀,趁着王小帅他们来不及张第二次弩,直接冲到跟前,将小帅从肩膀到腰,整个人切成了两半,血流了半个营地然后还抢走了那几张弩,又救走了那个汉军,这才回了城!”
黄巾卒说完之后直接离开了,而这一次,军帐中安静了许久。
但是,安静再久也得重新说话,坐在中间上首的程远志双手扶着太尉椅的把手,低头想了半天,却也只能抬头询问:“都说说吧,叫大家伙来不就是问这个事吗?这一天十几趟,一趟二十个人,根本撑不住啊!”
一众黄巾军首领哪里知道该说啥?
“大家都是地公将军认可的小帅,都不说话咋办?张副帅,你年纪最大,你说说呗。”无奈之下,程远志只好点了名。
今年已经快五旬的张副帅闻言怔怔的看了眼上首的程远志,也是无可奈何。
话说,这位张副帅是真不想说话,甚至他都不想造反的!
他本是广阳郡安次城中的一个大户,吃穿不愁,又这把年纪了快五十了,在这年头算标准到极致的老朽,也确实没啥追求了。然而,谁让十来日前那安次县尉邓茂突然纠集县中豪右c大户c游侠一起谋反了呢?!
明晃晃的刀子架在那里,不为自己性命考虑,也要为自家那才十七岁的宝贝儿子考虑吧?后者整日浪荡,跟那些游侠纠结在一起,当日邓茂在县中起事,这厮居然就跟着第一个杀了人不跟着反还能如何?
于是,张副帅这才将就着从了黄巾贼,然后又因为年纪大,被那个邓茂推着做了个首领,最后又被黄巾军接纳了为了副帅。
而现在渠帅程远志让他说话,他便也只能将就着说了。
“这样肯定是不行的。”张副帅也是摆出了一脸愁容。“我数过了,二十六晚上咱们立营那天不算,今天也不算,不过是二十七c二十八两天时间,汉军就足足来了五六十趟,每次都是二三十人,杀了人就走,粗末算起来已经死伤了七八百人,汉军却只死了几十人但要我说,关键还不是死人,死些泥腿子未必就如何,咱们有三万大军呢!可他们天天来,不断地来,军营里上上下下全都人心惶惶,吃饭吃不安生,睡觉睡不安生,走路都心惊肉跳,什么都干不成!就像程帅你说的那样,再这么下去他不是个事,真要是再来这么个天,说不定城中官城中汉军攒够了人手,养足了精神,然后突然上万人跟着这些骑兵一起杀出来,咱们就要打败仗了!”
众人纷纷点头,都说张副帅说到点子上了,程远志也跟着点头不止然而,后者点完头后却发现对方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也是厉害!
当然,真正厉害的还是汉军骑兵,还是关羽c张飞那些人,不是这些只会躲到后军大营的黄巾军统领,甚至不是公孙珣别看公孙太守当日胸有成竹,立在城头上手一挥,什么十日破敌,什么七八日破敌,好像翻翻手就能让这小三万黄巾直接投降似的,又好像关羽c张飞这些人的勇力在他公孙太守的运筹帷幄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似的。
可实际上,但说到底,他所谓的‘策略’恰恰就是要依仗关羽这些人的勇力。
公孙珣当时就注意到了,黄巾军军事素养极差,明明因为游侠c豪强的参与而拥有了上千骑兵,但他们居然不懂的集中使用。而且相互之间也没有特别有效的军事呼应手段,营盘分布也是乱的不像话。更重要的是,他们也缺乏真正的强力勇士这才让关云长领着二十个刚刚入伍的幽州游侠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来去自如。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黄巾军根本无法应对这种小规模精锐骑兵的突击!
既然如此,公孙珣为什么不能让关羽多跑几趟?
再加上张飞,也让他带二十个人这么一天跑几趟!
然后弓马娴熟的韩当,本来就在阴山下长大,天然擅长这种战术的魏越,还有本就是游侠头子的刘备c牵招,以及自幼被公孙大娘悉心培养,一开始便习惯于带着小股骑兵对付杂胡部队的杨开让他们统统去!
一千两百多号幽州本地自带马匹c长矛的游侠,优中选优,挑选出四百个,分成二十队,每队二十人,轮番跟着这些武力卓绝的将领们出去扫荡!
没有刻意的战术目标,就是杀人,带回来十个首级算及格,二十个及以上格外嘉奖!
钱帛c军职c吏职,甚至是美婢,都可以赏下去!
这些游侠不是刚刚入伍,不擅长大集团作战吗?那就让他们用他们最喜欢的方式去作战好了!
你黄巾军,又能如何呢?步兵追不上赶不及,小股骑兵根本不敢直面这些武力卓绝的将领,只能被动挨打。
而如果黄巾军一直被动挨打,无可奈何,那就不要怪军中士气日渐低落了。连续七八日以后,公孙珣更是有足够的底气,将刚刚招募的那些新兵,甚至那些被强迫守城的刑徒全都拉出去,让他们用木杆举着刚刚铸好不久的铁矛头,来一波万岁冲锋了!
雕虫小技,未必没用,也未必有解。
果然,黄巾军后帐中,众人说来说去,却依旧是一无所得,而程远志也变得愈发焦躁起来。
“要不,请地公将军派些黄巾力士来?不是说那些黄巾力士喝了符水就能刀枪不入吗?”一人忽然认真问道。
众人纷纷点头,面露希冀,可程远志却当即摇头,而且更加烦躁不堪起来开什么玩笑?且不说符水这玩意只能治病,哪里能刀枪不入?便是真有黄巾力士,他程远志也没脸请啊!
“决不能请地公将军的支援!”就在这时,一个始终没有说话的人,也是陡然开了口,而且振振有词。“地公将军那里都是冀州人,我们都是幽州人,这才来到城下两日半就请增援,知道的自然知道眼前那些汉军首领们的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幽州人都是废物呢若此番请了支援,日后地公将军那里看不起我们幽州人怎么办?黄天立起来,封官也都只封冀州人怎么办?!”
“这话是有道理的。”程远志不安的在太尉椅中挪动了一下身子。“再说了,事情也没那么糟毕竟这次地公将军让我们来涿县这里,也不是让我们攻城的,只是让我们看住这个新来的涿郡太守公孙珣不要他去救援范阳,等地公将军领五万大军破了范阳,就会来跟我们合兵一处的届时,我们有八万,甚至可能会有十万十万大军围城,还有什么吃不下的?!困难都是暂时的,不要因为这种小事就觉得天塌下来了。”
帐中诸人闻言倒也是纷纷一振十天前,他们根本不敢相信一万大军是什么样子,然后忽然间就有了三万大军,听这意思,再过几天就能有十万大军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黄天终究是要立起来的,而作为黄天之下的黄巾军首领,迟早是要当太守c县令的。
既如此,还真不能轻易请援军,省的被冀州那边看不起。
但是若不能解决眼前这个麻烦,怕也是不行吧?
“邓副帅。”程远志略带希冀的看向了刚才开口那人。“你以前当过县尉,咱们军中就属你的见识最多,你说说呗,怎么能撑下去呢?”
“我确实有主意。”之前那人,也就是前安次县尉邓茂了,闻言挺胸凸肚,昂然正坐,居然是早在这儿等着呢。“但却怕诸位小帅不乐意!”
“赶紧说!”程远志忍不住催促道。“事关大局,哪里有谁乐意不乐意的?”
邓茂面无表情的扫视了账内这些人一眼,然后方才扭头对着程远志献出了自己的策略:“我这法子其实也简单,就把咱们军中所有的骑兵都放到一块,交给我来统一使用!”
众人或是不解,或是犹疑。
“诸位想。”邓茂嘴上说着诸位,却只是对着程远志认真解释道。“汉军不就是仗着骑兵来去如风,然后小股作战又厉害吗?那我们就把手里的骑兵放到一起,等到汉军出来,不要管他几路来,又从哪个城门出来,我就只截住其中钻的最深一股,带着上千骑兵一起涌过去,射箭c刺矛,区区二十人,淹都能淹死他们!若是能连着杀掉两三股,怕是城中汉军就不敢出来了吧?”
程远志细细思索,然后猛地一拍椅子把手,却是以手指向了帐中其余小帅:“我也不瞒你们,这个法子如何我并不晓得,但邓副帅此时是唯一一个出了主意的,你们要是没别的法子,就得给我按照这个办!谁要是藏着自家的骑兵不愿意交出来,便是对天公将军不忠!我就要治谁的罪,听懂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心里面更明白邓茂这是想要大家手里的骑兵,但终究不敢多言,只能各自起身勉力答应。
邓茂见大势已定,也是不由喜上眉梢,这一千多骑兵若是都到了自己手里,那哪里去不得?
于是乎,他当即起身对着程远志拍了胸脯:“程帅放心,这一千骑兵上午给了我什么红脸的白脸的,长胡子络腮胡子的,今日便为你生擒一个回来。”
程远志也是满意的点点头这股子气势还是要的嘛!
而就在程大帅准备勉励两句的时候,军帐中突然又闯入了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黄巾卒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渠帅!”这黄巾卒宛如之前那个一般,依旧是面色惨白。“汉军又来扫荡了,这次来的是那个络腮胡子,张副帅的儿子,就是邓副帅的那个义弟,看不过去,凑了五十个骑兵去拦,结果被人家一矛就戳死了!”
军帐中一时恍惚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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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战黄巾于涿郡。黄巾精兵万余,骑数千匹。太祖乃是麾下健将关羽c张飞c韩当c牵招c魏越c杨开等,各数十骑驰突黄巾军阵,一日或至三四,皆斩首而出。连战数日,黄巾渐疲。”——《典略》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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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九章 掷首而还(7.7k)
午后,广阳黄巾副帅邓茂面色阴沉,正坐在自己前营之中等候敌将来袭。
周边的一堆游侠头子纷纷赞叹邓副帅侠肝义胆,因为自己义弟之死而如此伤神,以至于不苟言笑,然而谁又能想到这位前安次县尉真正的心思呢?
实际上,邓茂此时恨死自己那个张姓义弟了……哪怕对方已经死了!
要知道,连续两日数十次如小刀子割肉一般的受袭,黄巾军中早已经对汉军那些骑兵首领有了清醒的认识。
谁都知道,上午砍了刘小帅的那个红脸巨汉以及杀了张副帅之子的那个络腮胡子却皮肤白皙的巨汉,乃是汉军中最神勇的二人;然后一个鹰目细髯善于射箭的,一个也是络腮胡子却体量稍弱的,一个总是喜欢学着胡人骑马时怪叫的,这三人次之;最后,还有两个浓眉大眼的,外加一个小白脸,则是最弱的。
人嘛,趋利避害,邓茂今日的计策,本来八成都是为了让自己掌握军中这只骑兵而已,所以,他一开始准备用来下手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看起来最弱的,然后总是挂着两把剑割首级的没胡子小白脸!
然而谁能想到?邓茂那位义弟,也就是张副帅之子,居然都不带脑子的,稀里糊涂自己送了命倒也罢了,却还连累他义兄当众发誓一定要为弟报仇!
须知道,上一个在营中发誓为弟报仇的,如今已经变成两截了……想想都不吉利!
而就在邓茂满脑子不吉利之时,外面突然骚动了起来。
“副帅!”一名游侠出身的黄巾卒忽然闯入。“那络腮胡子的大个子来了!”
邓茂眯着眼睛看向对方,不慌不忙:“确定是他吗,没认错吧?汉军中可是有两个络腮胡子的……”
“没认错!”此人赶紧言道。“此人唤做张飞张益德,本就是涿县本地人,虽然胡子旺盛却肤白体壮,向来出名,咱们广阳也多有认识他的……不瞒副帅,此人是家中是屠户,我少时还去他家买过肉呢!”
邓茂无言以对,只能低头紧了紧头盔上的黄布,然后便披挂齐备,持着一直精铁长矛出战去了。
午后的阳光下,张飞一如既往,或者说比前两日更加莽撞,也更加深入黄巾军那杂乱的营盘之内……今日早上,那河东来的关云长明明折了三人,却只因为回身斩了一名小帅,救了一名伤兵,便被城中众人交口称赞,从诸位军将到下面的士卒,甚至于自家兄长刘备,居然也对那红脸之人赞不绝口,称他有名将之风!
这还不算,等到了刚刚中午时分,太守公孙珣带着肉食下来劳军之时,甚至亲自给关羽赐下一领翠绿色的锦袍下来,还与他亲手披上!
然而,此举看的众将眼热之余,却如何能让自恃武勇和本地人的张益德服气?
故此,张飞明明上午已经来过两趟,却还是用过加餐后,便匆忙叫了一队人,然后再度出击……这一次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砍一个像样的贼军首领就绝不回去!
“这汉将居然往后营去了!”邓茂从军帐中出来,不及上马,先是攀在高处看了眼局势,然后不由大喜过望。“速速击鼓发令,让全军骑兵在前营与城门间的空地上集合!”
“副帅,不去后营拦人吗?”有人忍不住插嘴问道。“程帅正在后营……”
“稳重为上!”邓茂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今日只求杀此人为我弟报仇,别的一概不论!”
众人当即不敢言。
然而,鼓声响起,预先埋伏在左近的各股黄巾骑士纷纷上马往大营前集合时,却也有些出乎预料的麻烦……骑士们依照之前的来源各自为政,在营盘之间你拥我挤,很多游侠出身的冒失之人一上马便夹住马腹匆忙提速,结果却被前面的骑士给堵住,强行勒马却又失控相撞。
还没集合呢,便先有数十人磕伤、摔伤,还有十几匹珍贵的战马当即丧失了战斗力。
这还不算,等到了上千骑兵聚集到了营盘之外,骚动和混乱反而愈发明显,很多黄巾军骑士四处游弋,却根本找不到自己原来的队伍,而邓茂固然传令给了那些骑兵首领,可这些首领却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下属在哪里!
看到如此情形,邓茂也顿时有所醒悟,为何城中汉军要采用那种小队战术了……彼辈多也是刚刚入伍的游侠,而他们的主帅和将领们却比自己这些人更出色,也更有自知之明。
“不要乱了!”稍作思索后,邓茂也是当机立断。“告诉所有人,不要分队了,各自盯着自家首领走,各家首领也不用回去整队了,全都跟着我直接听我的号令……”话到此处,邓茂稍微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各家首领依旧带着黄布裹头,其余人全都与我解开,以作区分!”
这俨然是要捏着鼻子一窝蜂上的意思了,但也不得不承认,邓茂终归是做过县尉的,急切之下的这个法子还是有用的……最起码骚乱立即停止了,一个千人的骑兵集群勉强在大营前的空地上搭建完毕,并挡住了张飞的回撤之路。
甚至,邓茂还知道派出两队人逡巡在涿县东门与南门附近,以作防护。
张飞虽然莽撞,却非是傻子!
这边动静如此之大,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发觉,所以刚刚闯入后营的他早早便试图抽身,但眼见着上千人挡住大营前的回路上,他也只能转向而走……开什么玩笑?上千骑兵当前,不说别的,怕是一轮箭雨下来自己这二十来个人便要人马俱丧吧?而即便是自己披了鉄甲,能勉强撑过箭矢,马匹也活不下来吧?
没了马,岂不是要被这上千骑兵给活活按死在这里?!
故此,现在唯一的法子便是冷静下来,咬牙从黄巾军营盘侧面甚至后面纵马突出,绕城而回。
但是,事到如今,对情况有所醒悟的又何止是张飞一人呢?
后营这里的程远志也是当即立断,一力调兵遣将,试图尽力绊住这个汉军虎将!前营也有知机的黄巾军小帅主动派出弓手,在涿县东南两门处协助邓茂的手下看顾城门,以防城中遣人支援。而邓茂在稍作判断后,立即下令,兵分两路从大营两个侧面呼啸包抄!
一时间,春日午后的涿县东南方黄巾军大营中,三万大军尽数调动,居然是铁了心的要将张飞和他二十骑留下。
张飞在后营中左右疾驰,试图在骑兵包抄前突出营盘,但有了准备的黄巾军哪里愿意放过他?箭射矛戳,堆垒大盾,套索木叉,在程远志的亲自指挥下后营这里的黄巾军几乎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
于是乎,张飞本人虽然依旧骁勇无当,可每一回头去也总能发觉身后回少人!
两侧黄巾骑兵呼啸而至,勉强冲出营盘的张益德心下焦急无奈,回头一看,却又不禁心下一惊——原来,他的那二十骑汉军不知道何时居然已经尽丧!
这下子,张飞目眦欲裂,只觉得一股无名业火自胸中烧起。
话说,午间公孙珣与刘备都刻意在张飞跟前称赞关羽,为什么,真的是因为关云长斩了一个小帅吗?说到底,乃是因为那人家回身救回下属之举格外亮眼,而他张飞每次出战却总是忽略下属,以至于跟随他的骑士伤亡最重!
那两个人,于张益德而言,一个是郡君,一个是兄长,却全都在劝诫他要爱护下属!
张飞也不是不懂,只是觉得此举无谓,假装不知罢了,然后将怒气放在斩获上面而已!
但此番呢?此番气怒之下出击,非但尽失了下属,还无出色斩获,便是孤身回去,又有什么脸面去见郡君与兄长?更不要说那红脸的河东汉相对了!
一念至此,张益德也不管什么策马逃生了,更不顾两翼黄巾骑兵密密麻麻将要围拢,前有围堵,后有追兵,他居然就重新勒马持矛,孤身往黄巾军骑兵中那个最显眼的首领方向冲去!
邓茂见到汉将孤身一人被拦在后营外头,原本大喜过望,甚至还想着待会驻马之后要从容指挥,活捉此人以壮军威呢!但抬眼一看,却发觉对方不管不顾,居然单骑往自己这里而来,也是心下一惊!
关键时刻,邓茂的第一反应不是迎头一战,也不是下令放箭,而是想起对方的悍勇,又自恃兵多,居然就调转马头,往侧边躲了过去……
这一躲,就出事了!
张飞马势不减,眼中只有邓茂,而邓茂调转马头却又速度稍缓,等到提速以后,那黑胡子白皮肤的大汉却已经距他只有两丈远了。
这下子,邓茂愈发不敢驻马,只能勉力逃窜;而张飞神智已失,死活要拿下对方!
至于那剩下的上千黄巾军骑士,瞬间慌乱之后,出于本能的唯一动作便是紧紧跟随这二人……毕竟,追上去,杀了这汉军武将,万事皆好说!不过,如今唯一麻烦的便是不敢放箭,前面二人就差那两丈,这一阵乱箭下去邓副帅和这汉将一起死了,那到时候算谁的?!
就这样,邓茂在前,张飞居中,上千黄巾军骑兵乌泱泱、乱糟糟的跟在后面,在涿郡东南方的旷野之中尽情驰骋,营中两三万黄巾,城上数千汉军俱皆目瞪口呆。
没错,汉军也早已经发觉了城外的异动,甚至一开始便有试图救援的举动,只是靠近黄巾军大营的东门和南门多有黄巾军的弓手看守,一时施展不开而已。而此时,魏越和杨开也已经分别带了人从西门、北门遁出,试图前后夹击,清理掉东、南二门的阻碍了。
但是,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两侧城门处尚未接战,公孙珣和其余汉军军官便已经在城墙东南角的望楼上,居高临下的看到了远处的奇景!
“战机已现!”
危机即战机,失态之中,娄圭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君侯,黄巾贼聚拢骑兵围杀益德君固然出乎我等预料,可此时若能一举将这千余骑兵吞下,则贼军反过来便再无半点应对手段了,大胜亦可期!”
披着一件玄色锦缎披风的公孙珣手搭凉棚眯眼看了远方良久,此时闻言却也不再犹豫,而是立即放手,扶刀回头呼喊:“云长、子经!”
“请君侯下令!”身披锦袍的关羽当即抱拳。
“属下在!”牵招也赶紧拱手。
“你二人即刻从西门出兵,将城中那四百上过战场的骑兵全部带出去。”公孙珣肃容下令。“不求吞灭彼辈,只要黏住敌军这一千人,让他们难以回头归营,与贼人步军汇合便可!”
“喏/属下听令!”二人立即俯首。
“义公!”公孙珣复又凛然喊道。
韩当立即上前。
“此战关键在你,聚拢所有义从从北门列阵抄出。”公孙珣一边缓缓下令,一边却又从腰间将自己的那把断刃取下,并单手递给了自己的心腹。“你为我主骑,又素来善于骑战,今日我将三百白马义从尽数托付于你,还请义公务必让这些黄巾贼见识一下什么叫边地精锐,百战骑兵……些许无赖游侠,又投了贼军,怕是不堪使用,无须留念,尽量保存战马便可!”
韩当一言不发,只是上前一步接过刀来,而城楼之上众人也一时震动无言……他们哪里听不出来,公孙珣这是要韩义公不必因为骑兵稀少而存了招降保全对方的念头,务必下死手震慑黄巾贼。
“玄德!”公孙珣没有理会众将的震动,复又面无表情的喊醒了一人。
“君侯。”刘备回过神来,赶紧拱手。“请君侯吩咐。”
“与你三百刑徒,两百郡卒,从东门而出。”公孙珣认真吩咐道。“文超,也与你三百刑徒,两百郡卒,从南门而出。你二人多带旗帜、气势造足,先汇集城下魏、杨二将,剿灭门前黄巾贼,再合兵一处,佯攻贼军前营……让他们不敢分兵去救那些骑卒。”
“明白。”公孙越赶紧拱手接令。
“谨遵号令!”扔下刚才对公孙珣杀伐果断的震动,刘备此时复又紧张和急切起来,毕竟,张飞可是他引为生死兄弟之人,哪里会不愿意尽力呢?
“既如此。”公孙珣挥手催促。“诸君即刻动身,我自在城头观诸君破敌……若此番能胜,晚间自当设宴以飨诸君之功。”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凛然而走,一时间,城楼之上只有娄圭一个文士依旧陪着公孙珣立在当场。
远处张飞、邓茂依旧引着上千黄巾骑兵放肆驰骋,千骑并行,根本不是往日几十个游侠一起活动能够比拟的,此时早已经有不少黄巾军因为骑术不精而活生生落马,并被踩踏而亡。
而东、南两座临近黄巾军的城门前,酣战也已经开始了,杨开从北门出来转向东门,魏越从西门出来转向南门,各自奋勇。而稍倾片刻后,两座城门打开,门内的刘备和公孙越各自率众涌出,倒是杀的门前的黄巾军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公孙珣本就在东南角的望楼上,先瞥见这两处战场后也是一时感慨。
须知道,杨开是公孙大娘培养的孤儿,算是公孙氏的家臣,胜在忠诚稳重,但公孙珣因为对方有向自己母亲汇报情形的职责,所有多有偏见;而魏越阴山下长大,北面是鲜卑人,南面是匈奴人,胡化明显,强在悍勇激烈,可公孙珣也因为他贪财好色多有压制……这些东西,从二人跟随已久,却一直都没有得到公孙珣赐字便可见一斑。
不过现在看来,正所谓论迹不论心,人家如此奋战,该给的资历优待还是要给的。
“开者,张也。”公孙珣盯着城楼下若有所思道。“杨开可以取字为子张;魏越嘛,越者,超也,可惜阿越已经先取了这个字……”
“叫子度如何呢?”娄圭失笑插嘴道。“越也可以做‘度’的解释嘛。”
“这倒也好。”公孙珣微微颔首。“杨子张、魏子度……子伯以为如何?”
“不以为如何,杨统领为君侯家臣,得赐字或许喜不自胜。”娄圭摇头言道。“可魏统领嘛……素来喜欢实在东西,君侯赐字与他他未必在意,还不如多赏赐他些财货。”
公孙珣冷哼一声,半怒半笑道:“若是放在以前,怕是要赏他美婢才更合他的意……结果他当日擅自求家母将阳球小妻赐予他,倒是意外多了层管束,反而愈发贪财了。”
“魏统领那位夫人。”娄圭也是捻须发笑。“压不住司隶校尉还压不住一位百人将吗?”
公孙珣不禁摇头。
二人闲话几句,眼见着东南两门前黄巾军已成溃退之势,公孙越、刘备、杨开、魏越合兵一处,声势震天,推着溃兵去凿黄巾军前军大营,便各自闭口观战。
然而,黄巾军实在是无能,小三万人的大硬盘,面对着一千多步卒的佯攻,明明仅靠前营中的弓手小心压制便能应对得当,却居然整个大营慌乱一团,各处援军蜂拥而往……
汉军战术目的当即达成,公孙珣与娄圭见惯了大场面,倒也觉得无趣起来。
“其实,主公识人之能倒是颇让我惊异。”娄圭复又摇头不止,重新言语了起来。“关云长、张益德‘万人敌’之言或许还可从体态仪表上有所猜度,可这刘玄德……我往日也听子衡、义公他们说过,都只言此人少时在緱氏山不学无术,整日喜华服、犬马,谁能想到居然能变成如今这个形状?”
“如今是什么形状?”公孙珣好奇问道。
“君侯没听说吗?”娄子伯失笑解释道。“君侯此番将诸将放入军营中安置,原本的诸位倒也罢了,四位新人却表现各异……关云长傲上而悯下,对同僚不以为然,对下属士卒却格外看顾;张益德尊上而慢下,对于军中佐吏、文书之属,还有各位同僚,相互之间还是有礼节的,对于下属士卒却刻薄寡恩;牵子经是对谁都有礼有节,却很少刻意交往,堪称清白;唯独刘玄德,虽然少言寡语,可上下左右,他全都是诚心以待,别人看不起他,他也能不以为意,别人看的起他,他更要双倍奉还……故此,此人在军中声名鹊起,人人都说他能得人。”
公孙珣一时默然,隔了一会,方才扭头质问:“子伯的意思,莫不是觉得我弟玄德能得人,又与张益德、牵子经为生死之交,将来或许会有自成一体的姿态?”
娄圭一时愕然。
其实,他只是在此处观战,看到刘备在下面打仗,随口一说罢了,而还真没这个意思。但是……公孙珣这么一问,身为策士,他哪里不晓得,自家这位君候反而就是这么想的呢?
稍作思索,娄子伯便正色劝道:“君候想多了!众将平等居于君候之下,而若君候赏罚分明,又不失大义,又怎么会有人因为一个同僚善于待人而起二心呢?”
“子伯所言是王道之语,这件事情是我多心了。”公孙珣缓缓颔首。“但是子伯,你我之间有一言无须遮掩……乱世将起,如何秉持大义,也是极难的一件事。更别说,人跟人之间大义未必就相同。就如眼前的黄巾贼,你我皆呼他们是贼,但他们之中,难道就没有几个人真心相信大义在黄天吗?”
“君侯也知道只是寥寥几个人吗?”娄圭一时捻须冷笑。“我知道君侯自从当日邺城遇流民之后便起了不少怜悯之意。然而就眼前这黄巾贼而言,太平道众、失意豪强、无赖游侠,哪个不该死?便是裹挟了些许良民,难道就不是反贼了吗?若非如此,君侯刚才为何又下令让义公下死手呢?”
公孙珣理屈词穷,无言以对,只能勉强含糊应道:“怕就怕事情会有变化……”
“那便等到有变之时再说吧!”娄子伯认真劝诫道。“此时君侯当以扑灭黄巾,建功立业,壮大自我为主……便是城下诸多豪杰,不也是秉着这种心思在君侯麾下勉力奋战吗?”
公孙珣心知对方忠心耿耿,乃是一心为自己谋划,便也就抛开自仓促转移到涿郡后的种种纷乱心思,缓缓点头……准备先灭眼前之敌,再做其余讨论了。
骑兵不比步兵。
步兵出战准备稍快,速度却慢;而骑兵出战准备颇为耗时,可一旦运动起来,胜负便也就在眼前了。
就在公孙珣与娄圭论心之时,也是在公孙越、刘备、魏越、杨开等人佯攻不断之时,关羽和牵招已经带着那四百汉军骑兵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并朝着黄巾军骑兵与黄巾军大营中间的空地上疾驰插入!
在旷野上奔驰些许时间,已经有些疲惫的黄巾军骑兵见状多有慌张,再加上邓茂仍在狼狈逃窜之中……这些人居然有八成当即弃了邓茂,转身试图归营!而剩下的人稍一犹豫后也是立即掉头跟上。
两拨骑兵几乎是以一种九十度相冲的方式迅速在旷野中遭遇,并即刻战成一团。
双方都是入伍不久的菜鸡游侠,都不会玩什么集团冲锋,也不会什么结阵骑射,两拨骑兵战在一起,居然就是如步兵一般结成阵势对戳!
而且,一方人多,却多少有些疲惫;一方人少,却胜在这两日多有出战,有所锻炼,再加上还有关羽这种万人敌一马当先作为震慑……于是乎,四百对一千,居然一时战了个旗鼓相当!
程远志爬在后营一处高台上,前后左右仔细打量,终于看出了些许端倪……然后赶紧呼喝不断,下令出兵接应自家骑兵归营。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就在这时,涿县西侧城墙外面,三百义从,全都骑着白马、披着皮甲,什伍长还都各自有一领铁甲,跨刀负弓,持矛握缰,已然是列队完备。
韩当回头看了身后这三百白马义从一眼,也没有什么大言激励,只是当众拔出了公孙珣赐下的那柄刀柄奇长刃面却很短的所谓‘项羽之断刃’,然后在空中一挥,便缓缓催动胯下白马往前方而去了。
瞬息之间,便已经提速轻驰了起来。
黄巾军和公孙珣同时发现了韩当的踪迹,前者愈发慌乱,后者却是当即传令,全城击鼓助威!
鼓声隆隆响起之后,彻底提速的三百白马义从如韩当手中那柄断刃一般在碧绿的旷野中滑过一道弧线——居然是在那千余脱战不及的黄巾军骑兵身后绕了半圈,然后马势不止,齐乎完胜,便势如雷霆一般转身插入了黄巾军骑兵的后心!
一次冲锋,十余冲锋在前的义从便因冲势过度,直接落马,生死不知。但那一千黄巾军骑兵,却也当即崩溃!
上百黄巾军骑士一瞬间便被从身边冲锋过的白马义从刺下马来,并有大概同样数量的骑士死于随后的白刃劈砍。接下来,外围不少黄巾军骑士直接四散逃窜,但更多的人却因为被前后夹击,边只能赶紧扔掉兵器,下马求饶。
城上城下,营中营外,不少见到这一幕的人,一时俱皆失声,四百游侠骑兵也都各自失色……他们刚才面临冲锋,虽然隔着厚厚的黄巾军军阵,却也有人双手发抖,勒马而逃。
便是自恃武勇的关羽,此时也驻马在阵中,盯着眼前的白马骑兵捋须不止。
虽然有四百骑兵在前面做阻拦,可以三百击一千,只死伤十余,便将敌军一瞬而覆……这种战力,这种暴力,这种气势,这种美感,没有那个豪杰之士能够把持的住。
片刻之后,城头之上那些汉军郡卒、壮丁,欢呼雀跃不止!
黄巾军则仓促收回援兵,改为防护大营。
公孙珣也是仰头大笑,便下令鸣金收兵。
傍晚时分,回城之前,路过黄巾军大营,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诸将纷纷让部下将砍下的首级扔入营中并嬉笑嘲讽,而大营中的黄巾军或是惊慌躲避,或是哭泣不止,却无人敢背靠大营出营反击……俨然士气已经败落到了极点。
夕阳下,张飞骑着邓茂的马,拎着邓茂的首级,负着邓茂的铁矛,孤身一人从远处折返回来。看到这一幕,再想起之前一下午的遭遇,与杀了邓茂后看到的那波惊艳至极的冲锋,也是仰头一声愤懑大喝,便将手中之物掷入黄巾营中,然后便闷闷回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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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飞,字益德,涿郡人也。黄巾乱起,投军,太祖为涿郡守,以其豪勇,擢而为将。尝引二十骑扣敌三万营,敌聚千骑伏于左右,待至,猝发。二十骑尽失,益德怒,直刺敌骑将邓茂,茂慌而走,千骑失措,俱从而走。太祖立于城上,见飞逐千骑如驱牛羊,乃顾左右曰:‘飞亦万人敌也!’遂发白马义从三百,侧击贼骑,千骑一时俱丧。”——《旧燕书》.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第十章 卷旗而出
一秒记住百文择【】 清晨,公孙珣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居然是睡在秦罗敷怀里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继续躺下去好了。
然而,就在这时,秦罗敷居然也睁开了眼睛,然后戏谑问道:“郎君醒了吗,一夜枕的可舒服?”
“哎”公孙珣无奈应声。
俗话说,温柔乡即英雄冢,公孙珣是真不想起来,偏偏他面子上又抹不开,便一时犹豫,似乎是要挣扎起身。
“郎君若是还有些疲乏,不妨再躺一会。”秦罗敷以手抚过对方额头,轻声失笑。“反正已经躺了一夜,罗敷也不在乎这一时。”
公孙珣闭上眼睛,甘之如饴。
须知道,他一妻三妾,赵芸自不必说,其余三妾也算是特色分明如卞玉,向来温柔体贴;如冯芷,向来小心奉承;如罗敷,倒是常有青春之态。
而昨夜今日罗敷的举止,难得如卞玉一般温柔,倒是因为昨日晚间二人聊起赵国往事,罗敷得了自家郎君之言,觉得家中应该无碍,又说起幼女在辽东更是安心,这才难得水乳交融。
当然,换做公孙珣的角度来说,却是他来到涿郡以后,忧心大战连绵,所以向来劳心劳力。而昨日那场意外捕捉战机所获的大胜,却基本上称得上是奠定胜局。经此一战,十日之说,七八日之言,都不再只是鼓舞人心的话语。
他才如此放纵。
醒掌一郡权,累卧美人腹,这场春困之下的回笼觉倒是格外让人沉醉。
“夫君!夫君”
公孙珣再度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妻子赵芸赫然出现在了罗敷房中的床榻之前,也是让他一时惊悚,宛如梦中。
“夫君!”赵芸无奈提高了声音。“不是我不想让人睡下去吕子衡c娄子伯c王叔治,这三人都在门前等你说是黄巾军好像攻城了,文超弟在城头引着诸将暂时应对呢!”
公孙珣闻言怔了一怔,然后翻身抱住了罗敷的腰肢,居然要继续睡下去!
此举立即引得原本就面色古怪的秦罗敷笑出了声。
立在榻前的赵芸也是无言以对,半响方才攥拳喊道:“我没骗你!你也不是做梦!”
公孙珣头也不回,只是闷声在自己爱妾怀中应道:“我知道不是做梦,你替我传话,让阿越都督前线,子伯参赞军务,子衡留守郡府,叔治总揽军务后勤,义公领义从不动其余诸将听他们前四人调配,若有冲突以子衡为主!”
赵芸愈发无言,但还是勉力提醒:“夫君,外面在打仗你就不怕被人笑话?!”
“不怕!”公孙依旧不愿回头,可声音却终于变得清晰了起来。“而且夫人还要告诉诸将,今日上午春光明媚,风和日旭,我要在房中宽衣解带,临窗高卧读书,除非敌军有援兵忽至,否则午时之前不要来打扰!”
赵芸这才有所醒悟,但一看到对方依旧抱着秦罗敷的腰肢不动,却也一时气闷:“那我便去替你传令你继续‘读书’吧!”
罗敷被抱住腰肢,只能憋着笑在榻上微微低头相送,赵芸无奈摆手,也是赶紧离开。
其实,诚如公孙珣所想的那般,不管城外黄巾军发的哪门子疯,可若是没有援军忽然到来的话,那就不必有什么担心交给吕范那些人,自己在房中高卧,岂不美哉?!
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感受着罗敷双手在背部的抚摸,公孙珣大概是真的连日疲惫,居然又睡过去了。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中犹怀抱。
公孙珣在这里继续温柔乡,外面的涿县城墙处却迅速变成了修罗场。
当然,死的是黄巾军这日上午,不等昨日大胜的汉军重新组织起来继续出城扫荡,大量的黄巾军士卒就扛着最普通最简朴的撞木c长梯,进行了蚁附攻城。然而,这些黄巾军士卒士气低落,战力可笑,撞木和长梯也都只是临时组装的,不堪使用。故此,面对着局部战场数量并不处于弱势,而且还士气高涨c修整齐备的汉军,他们几乎是一触即溃。
等到公孙越和娄圭获得了正式指挥权,下令让关张牵魏等骑将各自引百人骑兵出城沿城墙根一番扫荡后,黄巾军更是血流成河,一时惨不忍睹。
然而,骑兵撤回以后,过了中午,勉强修整一二的黄巾军再度来袭,这一次大概是在后硬专门耗费时间和精力整理和制作了器械,所以撞木和梯子显得牢固了很多但也仅此而已,依旧是在坚城之下毫无建树。
等到骑兵再次出去扫荡时,黄巾军不等鸣锣收兵,便纷纷仓惶逃窜了。
“彼辈到底是怎么想的?”娄子伯看着城下密密麻麻惊慌逃走的黄巾军士卒,愈发难以理解。“此时不该深沟壁垒,小心严防死守吗?为何要攻城?!”
一旁的诸将,从公孙越往下,纷纷无言以对。
“能有什么?”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的公孙珣扶着佩刀昂然走上城头,身后则跟着负责后勤的王修。“不是贼军主帅太蠢,便是他控制不住营中局面了,又或是二者兼有”
众将赶紧纷纷问候。
“不必多礼。”公孙珣居高临下,先是看了眼城墙下方和前方的黄巾军尸首,又盯着对方的营盘看了起来,却是微微眯眼。“既然到了这种地步吗?”
“君侯是何意?”刘备大着胆子问道。“到了哪种地步?”
“无他,”迎着满是血腥味的春分,公孙珣蹙眉言道。“我本以为经过昨日一战,黄巾贼骑兵尽丧,我们可以放开手脚大肆袭扰,这样七八日间便能举众反扑可今日一看,彼辈多了如此多的伤亡,怎么感觉已然是摇摇欲坠了呢?”
众将一时若有所思。
“叔治。”公孙珣扭头问道。“城中征兵进行的如何?”
“黄巾贼之前初来时军势如此浩大,后来我军又多有取胜故此,倒是一帆风顺,如今城中可用青壮已经勉强过万。”王修依旧是从容应对。
“可能出战?”公孙珣继续重复了五日前的对话。
“还是之前所言。”王修坦诚道。“将军强要出战,别的倒也罢了,可军械却不足以供应新募之军,如今城中便是只以长矛为主,不锻刀剑,也不过是准备四千多只矛,发动城中百姓制作的弓箭,也不过是区区五千多套,还都是那种”
“足堪使用了。”公孙珣指着城外黄巾军营盘微微笑道。“只要一波冲锋,打下对方营盘,军械不就充足了吗?正如昨日一战后反而多了七八百匹马一般。”
王修当即闭口不言这就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了,他只是如实汇报了自己的工作而已。
“会不会有些仓促?”娄子伯勉力问道。“君侯,明日后日间,再消耗贼军两日如何?顺便也让叔治那里多做准备。”
“不必了。”公孙珣盯着城外方向微微眯眼道。
而娄圭等人顺着对方视线看去,却是齐齐变色原来,黄巾军居然要在日落前准备第三次攻城。
疯了吗?!
“我没疯!”晚间,黄巾军的军帐中,头发花白c眼中满是血丝的张副帅全身披挂,双目圆睁,正立在军帐中间对着上首的程远志恳切言道。“程帅你想想,地公将军让你来此地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阻拦涿郡太守支援范阳?如今我们没了骑兵,若是继续如前几日一般,任由对方骚扰杀伤,怕是再过五六日大军就要不战自溃了!这时候,除了以攻为守外,根本没法子!所以依我说,明日还要出战!”
额头上帮着一条黄色绸缎的程远志端坐在上首的太尉椅中,面色阴沉,让人看不出喜怒。
“程帅!”张副帅还是要劝。“听老朽一言”
“张副帅就不要自欺欺人了!”就在这时,一旁忽然有一名小帅实在是忍耐不住,从座中跳了出来。“你说这么好听,其实还不是为了给你那独子报仇?!满满都是私心”
“我有私心又如何?”张副帅丝毫不惧,花白的发丝从绑着黄巾的铁盔中露出,竟然无风自动。“诸位哪个没私心?没私心造什么反?!再说,我虽然有私心,却也未曾为此耽误大事,不以攻为守,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你还有脸说未耽误大事?”另一名衣着稍微简朴的小帅愤然起身。“为你私心,今日一日便死伤近两千人”
“些许氓首,如何算人?”张副帅依旧振振有词。“几日间便能聚拢来三万人,那日后还能聚拢来三万人!若能靠死两千这些东西便能拖延时日,等到范阳城陷落,地公将军来源,则此番大事照样没有耽误!”
“张副帅强词夺理!”又有一人站起身来,却是对着程远志而言。“程帅你想想,便是氓首之命不值钱,此时也是极为紧要的,因为我们现在蹉跎在城下,士气低落,唯一依仗便只是兵力雄厚而已。而若是照张副帅的意思去做,昨日没了一千骑兵,今日没了两千步卒,明日若再没两千步卒,那几日后汉军倾巢而出我们怎么挡?!我们败在这里不要紧,七八日便让那涿郡太守引兵去支援到范阳可就罪过大了!”
张副帅刚要再言,却见一直未发一言的程远志忽然拍着椅子把手站起身来:“说的不错!我们这边败了倒也罢了,可决不能误了地公将军的大事!张副帅,你就不必多言了,从明日起,安心在营中修养,其余的大家伙仔细布置营地,小心防护撑到地公将军来援,万事好说!”
营中还没人能够质疑程远志的地位和决断,尤其是邓茂死掉以后所以,即便是张副帅也只是面无表情的拱了拱手便不再多言。
就这样,当日晚间,程远志先是格外叮嘱了值夜与防护作为家中拥有庄园的大户,晚上需要格外提防夜袭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人教,甚至这些黄巾军统帅都不认为这是一种军事素养,而是一种本能之举然后,身心疲惫的程渠帅才满怀心事的躺在了自己的军帐中。
三月初,换成以后的阳历大概要算成四月份,真正的阳春三月,天气不冷不热,完全可以和衣而睡,还睡得很香。
然而,身为一军统帅的程远志却怎么都睡不着。
这个天资愚钝,但却因为格外勤恳而被张角高看一眼的广阳人,开始回想起来到涿郡以后的种种事端从前几日被汉军用小股骑兵大肆袭扰,到邓茂请求聚拢骑兵却被人在远离大营的地方一击而灭,再到昨晚上稀里糊涂听了张副帅的鬼话然后今日乱糟糟的攻城,当然还有今日的争端种种事情都在这位黄巾军渠帅的脑海中反复盘旋。
渐渐的,程远志有所醒悟其实,他一开始就应该把骑兵聚拢起来,这样才能应对汉军的小股骑兵,但却不应该放任骑兵离开营地,失去援护早知如此,便不会有如此的局面了。
以后,应该记住这一点才是!
想到这里,程大帅居然起身喝令士卒重新点灯,然后又就在灯下掏出一个安利号专门用来抄书的白本书册,并翻身取出了一支大鹅毛,在这小本本上记下了此番心得,甚至还复诵了两遍,这才难得安下心来,昏沉沉的重新睡去不做那些多余之事了,安心守好大营,等地公将军来援便是。
多日疲惫,程大帅这一夜黑甜一觉自然不必多言。
然而,第二日清早,天色尚未大明,当他被一名闯入营帐的小帅亲自晃醒以后,却是被一个坏消息给弄的再度七上八下起来:
“张副帅领人攻城去了?!”
“回禀程帅!”这名算是程远志亲信的小帅,也是太平道出身之人,当即跪地请罪。“不止是张副帅,还有邓副帅的旧部,还有不少安乡县出身之人,都被他昨晚回去后偷偷说动,然后今日一早便一起驱动各部去攻城了,说是要杀汉军一个措手不及我等阻拦不动,便只好赶紧来寻程帅!”
程远志慌忙出营,爬高而望,然而却已经晚了只见春日朝阳若隐若现,远处涿县东侧城墙下已经有不少黑影晃动,俨然便是那张副帅凑起的安次县出身的黄巾军部属。
这个时候,再把人喊回来已经没意义了,还不如期待着清晨的汉军毫无防备,张副帅等人能够成功登上这边的城头呢!
当然,程大帅这个期待很快便化为乌有因为不等他看到自家军势逼近城墙,涿县县城的东侧大门就已经主动打开,然后装备去全密密麻麻的汉军便从城门内涌出!
双方在城门前的空地上迅速遭遇,然后直接接战!
“这是汉军发现了?”在远处还不是很激烈的喊杀中,登高而望的程远志一时有些糊涂。
“要不要派人接应?”一旁的小帅忍不住提醒。
“这是自然。”程大帅当机立断。“既然汉军已经发觉,这便没啥用了,让人把安次那伙子人接进来你亲自去,传我的命令,带着整个前营的人去做接应,千万不要学前日那般,整支军队被人在营盘外灭掉!”
小帅赶紧奉命而走。
然而,程大帅继续观望,却是眉头越来越紧原来,远处城门中涌出的汉军居然越来越多,便是两侧城墙后也涌出了不少汉军队列。
渐渐的,张副帅那股子‘奇袭’的部属在三面夹击下开始支撑不住,隐然有了溃退的迹象。不过所幸,此时黄巾军前营大门已经打开,接应队伍也及时涌出,
但就在这时,一面白马旗也从城门中卷出,汉军忽然齐声欢呼,然后便压着黄巾军的溃兵不止,居然朝着黄巾军的营盘倒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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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尝与黄巾战,黄巾三万围城,其高卧于榻,观书不止,秦夫人在侧,问:‘城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更多请关注百文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第十一章 呼喝而死
一秒记住百文择【】 程远志和黄巾军一开始就弄错了一件事情。
汉军此番出城迎战,根本不是为了应对突袭,而是早有准备,一开始就要在今日清早倾巢而出,然后大举突袭黄巾军大营的。只是好巧不巧,那位死了儿子也发了疯的张副帅正好也看准了清晨这个时间段便于突袭,于是双方就这么直接撞到了一块。
战场之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情也只能说份属寻常,而接下来才是真正考验双方部队的地方无论是双方前线部队的战斗力,还是双方指挥官的判断与应变能力,此时都显得至关重要!
对于黄巾军来说,这种猝然相遇最起码让他们提前发现了汉军,避免了被突袭的情形,而如果程远志程大帅能够一开始就意识到这种可能性,转而提前在前营有所准备的话,说不定黄巾军还真就抗住了呢!
但是他没有想到,而且也没有做出正确的反应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明了。
可与之相反,公孙珣看到黄巾军前营涌出援军后,却是当机立断抓住了战机,在最合适的时候以堂堂两千石的身份亲自出城迎战,激励士气,鼓舞全军向前。
一正一误,胜负之势当即分明。
张副帅的奇袭部队,率先溃退,惊慌之下直接向着黄巾军前营倒卷而去;而出营接应的援军未及作出反应,便稀里糊涂的失去了战斗力,被连带着往后而走,反过来成为了溃兵的一部分;至于当先获胜的汉军,则驱逐败兵如驱牛羊一般,紧随其后追入敌军营中!
前营当即失守!
而且,事情还没有完!本就决定今日决战的公孙珣怎么可能会让胜势就此终止?
先是所有骑兵不顾一切,一分为二,在大营外左右突击,彻底遮蔽住了战场两翼;再是大量只是简单持长矛c负木盾的布衣轻装步兵奋力从城中涌出,跟着前面的汉军继续往前推进;然后又有无数简直就如同壮丁一般的士卒,只是持一副弓箭便紧随而来
林林总总,居然不下万人!
这一战,大概是黄巾军自起事以来所遭遇到的最大规模汉军反击了。
汉军攻势如潮如浪,自幼在临海的广阳郡长大的程远志一开始便有了面对大海的感觉,而在他试图调度后营以外的军队却没有半点回应以后,这位黄巾军渠帅更是完全陷入到了慌乱之中他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五日前还攻城略地气势如虹的小三万大军,会变成眼前这个局面?
不过,程远志一定还不知道,身为一军统帅,在这种规模的战斗中手足无措,本身就是一种极度不负责任的行为,他便是喊两嗓子,亲自聚拢后营这边的部队迎战也是好的,也比立在这里手足发凉要强!
连日战败导致的士气崩乱,毫无作为的军事统帅,擅自行动的军事将领,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所谓‘大军’本身其实毫无真正的大规模战斗经验!
于是乎,在汉军有层次c有计划c有组织的大反击中,黄巾军几乎是从一开始便呈现出了崩塌式的溃败!
当然,在有着密集营盘的战场上战斗,黄巾军又有如此的规模,而汉军终究也是良莠不齐,所以即便是一开始便已经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可战斗依旧是从清早开始一直持续到了中午时分才彻底告一段落。
几名太平道信众出身的小帅,强行将程远志架起来逃离了战场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举动,却也让疲惫至极的汉军得以不战而取下了几乎完整的黄巾军后营。
不久之后,那个白马旗也得以取代了写着黑色黄天二字的土黄色大旗,挂在了之前程远志所立的后营高台之上。
全身披挂,还覆着那件玄色锦缎披风的公孙珣骑着一匹白马,直接来到了旗下的高台上,然后眺望着这些黄巾军逃窜的方向若有所思。
“君侯!”
“请君侯下令!”
“请君侯明示。”
诸将兴奋之余,不免纷纷前来请示。
请示是必然的汉军接下来何去何从只能公孙珣做主,而且确实有些难以让人决断,因为按照眼前局势估算,大概是因为汉军兵力有限,然后又被占地面积广阔的营盘所阻碍的缘故,居然有上万黄巾军逃了出去!
那么接下来,是宜将剩勇追穷寇,鼓动全军追击不止,以求彻底覆灭黄巾军?还是到此为止,先行休整,同时接手黄巾军遗留下来的大量军械物资,并就地从俘虏中招募青壮好呢?
前者的好处毋庸置疑,可后者也绝非是因小失大须知道,这一战虽然获胜,可从整个战役的角度来说,接下来还需要即刻出兵解救范阳之围才行!
这么一想的话,前者固然是痛快了,也省的这一万多人逃回广阳郡或者让他们汇合范阳之敌,以产生后续的麻烦;然而,后一种方式,似乎才是应对广阳之围的最优解!
那边的黄巾军,就算是下面的兵员和中层军官如这边一样素质堪忧,可其中毕竟还有张宝!他作为张角的亲弟弟,多少年前便是这个谋逆集团的核心人物了,彼辈准备如此充足,那他和他亲信下属的军事素养无论如何也得比这边的什么程远志强上不少吧?
更不要说,那里有足足五万人!
数量差距摆在那里,还要在失去城池庇护的状态下远行几十里去救援范阳,既然如此,早一天弄出来一支装备充足c数量说的过去的军队,似乎比什么事情都更加重要吧?!
这里必须得分清楚战斗目标和战略目的的区别。
公孙珣收回眺望的目光,又看了了看身后有些纷乱的其他各处营盘那里是士卒们在控制住俘虏后趁机做一些小规模掳掠但公孙珣也好,乃至于各级军官也好,都不想阻止,因为如果不让这些原本只是郡卒甚至平民c徒附c刑徒的人得些好处,那他们怕是很难在短时期内再度升起对战斗的渴望。
实际上看了一会后,公孙珣果然微微笑着回过头来,反而立在马上对着诸将问询了起来:“那你们以为呢?该动员全军追下去,还是就此放弃,转而就地吸收战俘,武装士卒?”
诸将中不少都是聪明人,大略便猜到对方是有了主意,只是在考验诸将而已,于是乎也就纷纷畅所欲言起来。
稳重一点,思绪长远一点的,诸如公孙越c杨开都纷纷说要留下来接收营盘;好战一点的,诸如魏越c张飞等,还是提议要尽快追击,争取利用那两千骑兵的优势在天黑之前将敌人彻底包围吞下,以免夜长梦多。
至于此时顺着白马旗匆匆聚拢过来的其余诸多中低层军官,也多是附和这两边的建议。
不过,依旧有些许人的意见显得比较有意思等到双方争论不休时,向来有才略和智力关羽居然主动出列,建议追击,而且他的话未必没有道理。
“君侯。”关羽拱手行礼,然后正色言道。“我军五日破敌,堪称速胜,而范阳那里毕竟是难得大城,又有审正南在北新城与之互成犄角之势,想来彼处虽然局势迫切,却不至于危殆故此,与其弃逃贼不顾,在此处整编新军,倒不如先吃下这股逃兵,然后夺其青壮并修整几日,届时大军军势更胜,再去救援岂不是事半而功倍?”
这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的意思了,本就有些道理,再加上关羽这些天的表现堪称神武,颇得军中赞赏故此言一出,这白马旗周边越来越多的军官中,倒有不少人或颔首c或出言称赞。
公孙珣笑而不语,复又将目光转向了跌坐在一旁地上的刘备:“玄德,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刘备闻言一时苦笑,却是顺势指向了自己的右边小腿:“回禀君候,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话。若依照我的本心,此时正该速速追击才对;可我刚才作战时有些不小心,腿上被一个老头给扎了一刀,虽无大碍,却怕是难以立即动身参与追击了,故此,我又私心想劝君候缓一缓,过两日再打”
众人一时哄笑,连公孙珣也是无奈摇头。
其实,公孙珣早已经察觉到了,军中这些军官普遍性还是想继续追击的。便是那些为大局考虑,或者说猜度自家君侯心思,说不管逃兵,先接手营盘准备救援范阳之人,从其本心而言,怕也是想追索的!
原因很简单,正如身后的士卒们此时迫不及待的趁机掳掠一般,这些军官也同样有所求不过,他们看不上这些士卒抢掠的几尺布与几十钱,他们求得是功劳!所以,他们普遍性不愿意放过这一万左右的败兵!
这是一种本能的求索,跟人品c智力c性格并无太大关碍。
而实际上,一军主帅进行决断之时,必须要同时考虑到士卒的需求c军官的渴求,以及上司的态度当然,有时候考量对象会更多但总之,主帅做出军事部署时必须要有所取舍,也必须要注意自己的决断有没有彻底悖逆人心!
悖逆了上司会被撤职;悖逆了军官会发生哗变;悖逆了士卒会出现逃兵反正什么东西一旦过了线,不战而败绝非虚言。
当然,回到眼前,这些红线对公孙珣而言都还太遥远,作为宛如本地君主的一郡之守,又刚刚打了如此这般胜仗,手下核心军官又多是多年恩养起来的,甚至还有一支在这个战场上精锐到不像话的亲兵义从,那他做出什么决定都没有风险!
这些人肯定会俯首帖耳。
“传我令。”果然,等众人笑完之后,公孙珣眯着眼睛看着黄巾军逃离的东南方向,倒是干脆的下了命令。“子经(牵招)c子张(杨开),各自带领八百骑兵,分两路去追索逃兵,不求杀伤,只求迟滞最重要一点,截断他们往广阳方向的去路,不许他们逃回广阳,只须他们往范阳方向走,还要降下速来!”
这个要求很简单,阻截和迟滞嘛一千六百骑兵,对兵杖丢了大半c又没了粮秣的一万败兵做这种军事动作,几乎是手到擒来。
不过,有些莫名其妙就是了,而且人选也颇为微妙牵招为人做事有节制,杨开稳重忠诚,让这二人去做此事,俨然真的是不求杀伤,只求不出纰漏。
当然,不管如何,牵招和杨开还是立即上前拱手称喏。
“其余诸将,就地挑拣俘虏,选出三千青壮可用之人充入军中便可,其余无赖c伤兵c老弱便是真还有些青壮得力之人,也全都一并释放,并驱逐他们去寻他们的渠帅!”
众人愈发摸不着头脑明明俘虏了七八千人,却居然只留三千,其余全都放还?!
“挑完俘虏之后,王功曹等人自然会出城接手营盘,尔等自去寻他补充军械c物资。”言至此处,公孙珣也变得严肃起来。“方伯尚在范阳不知生死,审正南受我之托出镇北新城,也祸福不知尔等速速依令行事,不许推脱,明日间我便要看到三千青壮分编完成,而且军械齐备!”
说完,公孙珣直接下马,兀自往程远志原本所居的军帐中而去,而众将眼见着牵招和杨开各自速速动身,也是纷纷有些茫然。
不过须臾后,不待众将有所反应,一直没露面的娄子伯却忽然从军帐中走出,代公孙珣发布了一个新的指令。
不是军令,而是简单仓促的职务安排——除了本就以军司马名义都督诸将的公孙越以外,其余诸将如关羽c刘备c张飞c魏越,各自许了假军曲候一职,并让他们分领新募之兵!
下面的军官也多有提拔。
这既是某种赏赐和安抚,也是临时扩军后必须的举措唯一可惜的是,战事来的太突然,朝廷也不知道在干嘛,一郡之守也没资格掏出来正式编制,这些人的曲军侯多都是‘假’的,而且还只能‘假’到曲军侯这一层次,连个假司马都不好给的。
譬如腿上挨了一刀的刘备,此时身上最值钱的职务其实是郡中贼曹掾,然后才是这个什么‘假’曲军侯。
当然了,此时发布这个命令的意思,怕还是有催促众人赶紧滚蛋干活的一层意思,倒是用心良苦。
于是乎,众将虽然多存疑虑,可依旧是赶紧拜谢封职,然后纷纷散去。
“子伯兄。”然而,别人倒也罢了,关羽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当即就上前一步拦住了娄圭的去路。“你为君侯军务参赞,可能为我解惑?君侯此番布置到底是为何?”
“无妨。”娄圭大概来之前就猜到了有这一遭,倒是不气不恼。“这条计策乃是之前诸位将军奋战之时,君侯与我想出的计策”
一番言语之后,不说关云长,便是其余走得慢看热闹的诸将也大多当即醒悟。
不过,关羽毕竟是关羽,醒悟之后依旧微微捻须伫立,并肃容看向前方军帐:“既如此,君侯之前为何不与我们直言,是以为我们不堪提点吗?”
娄子伯当即摇头:“云长想多了。依我看,无论是昨日高卧不起,还是今日不做解释,君侯怕都只是觉得当面之敌太过于让人失望,因为没有精神而已”
“失望?”
“然也。”娄圭坦诚言道。“云长也是当日在邺城随君侯见识过十万流民之人,应当知道,君侯由此对太平道格外重视,之前数年在中山殚精竭虑,又在这涿郡悉心应对”
“这是实话。”关羽捻须。
“可然后呢?”娄圭无奈摇头失笑。“开战后,黄巾贼声势广大,颇有震撼天下之意,然而,等到所谓黄巾大军兵临臣下,咱们与他们一交手,却发现彼辈如此不堪一击你说,咱们君侯又怎么会不失落呢?”
关羽一时默然无语。
话说另一边,程远志程大帅领着一万来溃兵,先是试图向东窜回广阳,却于当晚在涿郡与广阳郡交界的圣水河处遭到了汉军骑兵的强力阻击,根本无法渡河。于是,他便只能在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后,于第二日一早领着残兵败将转朝南面范阳方向,试图与地公将军张宝的五万大军汇合。
而这一次,汉军虽然没有像圣水河那边利用天然屏障大举阻击,却也依旧利用骑兵优势在前面阻拦不断。而且这个时候,还有大量被放还的黄巾军俘虏,伤兵c老弱,当然也有些许有战斗力的人纷纷从后面追上种种情形都逼得程远志这个渠帅不得不以一种异常缓慢的速度向距离涿县只有四五十里的范阳渐渐靠拢。
溃兵又累又饿,而且沿途遭受骑兵骚扰。
只能说,好在黄巾军溃兵数量众多,后营那里也带出了些许军械,总算是有些战斗力。而且,程远志本人又多少有些威望,危急之下行事也颇为妥帖,居然就将牲口什么的全都让给伤兵,然后亲自步行勉励众人,倒是依旧能够勉力维持住军势,并催促残兵向南行军。
到了这一步,程远志其实也别无他念,只求尽量带出一些军势去和张宝汇合而已。
但是,程大帅万万没有想到,现在这个情形本就是汉军主帅公孙珣希望他保持的状态,他从一开始就被有些失望的后者玩弄于鼓掌之中!
又隔了一日,距离范阳只有十余里了,程远志甚至遇到了张宝的探骑,并催促对方即可骑马折回,去搬救兵。
而另一边,得知范阳和北新城尚算安稳的公孙珣也不再犹豫,他先是命令骑兵不辞辛劳,全面遮蔽战场两翼,然后便亲自带领昨日晚间便已经追上来,今日一早便缀在溃兵后面七八里处的汉军主力突然发力启动,准备就在今日借这股黄巾军溃兵来解范阳之围!
汉军骑兵不要命的四处奔驰,再度对黄巾军溃兵进行迟滞,为此,他们甚至已经与少数茫然的张宝军哨骑进行了接战。而当公孙珣和他的汉军主力终于涌现到了跟前之后,这些疲惫至极的骑兵却又转而分散到两翼,一边遮蔽战场,一边也是用这个方式逼迫黄巾军只能往张宝那个方向逃窜。
事情到了这一步,战局似乎又成定局了。
程远志见到身后忽然出现的大规模追兵后,几乎丧胆!然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恰如公孙珣设计的那般,准备尽快往南去和张宝的大军汇合!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花白头发c拄着木棍的黄巾军败兵却出现在了程大帅的身前此人正是一开始便被俘虏,后来却因为‘老弱’被放回的张副帅。
“张副帅怎么还有脸来见我?”程远志气急败坏。“如此局面全都是你导致的!”
“本不想来见程帅的。”气喘吁吁外加狼狈不堪的张副帅数日间宛如老了十来岁,整个人都垮了。“但有一句金玉良言要说给程帅听,所以我不得不来程帅若是忠于你家大贤良师,此时就不该再逃的,应该折身与汉军死战!”
不等程远志作出反应,周边几名太平道出身的小帅或是冷笑,或是悲愤,却俱都拔出刀来:
“老儿又在为私心而害人!”
“如此局面哪堪为战?”
“你是要程帅送死吗?”
“老朽此言确实是在为私心而害人。”张副帅面色悲戚却又忍不住自嘲而笑。“因为正如几位所言,如此局面,我们一伙溃兵虽然人多却也不堪为战,而我也确实是想要程帅去送死但程帅,请念在我这把年纪的面上,允许我多说一句话!”
“程师!”有明显是程远志徒弟出身的小帅赶紧进言。“汉军就在后面,不要着了这老儿的道,杀了他,咱们速速往南逃!”
程远志回头而望,复又看向前面正南方隐约可见的范阳城和城下稍微模糊的营寨,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危机感鬼使神差之下,他居然制止了自己的下属,反而期待着看向了这位几乎一手毁了整个幽州黄巾军大局的老头。
“程帅。”张副帅脸上带着一股古怪笑意,不慌不忙。“我只有一句话你想想,汉军此时驱赶我们这万余人往地公将军那里而走,是不是恰好就如同当日在咱们大营前,他们驱逐我手下部署往咱们大营而走一模一样?!”
程远志心头猛震,然后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日兵败汉军没有立即追杀自己!
怪不得前日晚间自己想要渡圣水河归广阳却被汉军骑兵奋尽全力阻拦!
怪不得自己转向范阳后汉军只是试图迟滞,却不下死手!
怪不得汉军会放还那么多战力参差不齐的俘虏!
怪不得此时汉军主力尽现,却依旧缀在后面两里的地方而不着急发动总攻!
这汉军主帅居然是要故伎重施,将前日涿县黄巾军大败之势,隔着几十里卷到范阳城下!
“我该如何?”程大帅失措之余,却是赶紧抓住张副帅之手认真问道。
“我之前便说了。”张副帅握着手中木棍,盯着对方眼眸从容言道。“若程帅忠于你家大贤良师,以黄天为大义,便该当即折身死战,血溅当场!”话到此处,张副帅自嘲失笑。“老朽不识黄天c苍天,但造了反,又死了儿子,此番早已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可恨前日我一时不明,居然没有战死,反而连累程帅,今日愿随程帅信半日黄天,半为偿程帅之德,半为求身后地公将军将来替我子复仇,如何?!”
“本该如此!”
程远志此时心下清明无比,先是亲自动手将一名趴在驴子上的伤员负下放到一匹已经驼了伤员的健马之上,复又从身旁一人身上夺来一面黄天之旗擎在手中。然后,这位广阳太平道大方渠帅便纵身上驴,擎着旗子在败兵阵中东西而走,并沿途呼喊,历数‘苍天’之罪,号召溃兵中的太平信众随他为‘黄天’而战!
张副帅不顾年高力尽,拄杖高呼黄天不止,第一个跟在对方身后奔走呼喝。俄而,那些本就是程远志徒弟c信众的小帅们也纷纷举刀持矛,摇旗巡行,催促手下败卒折身为黄天死战!
数里外,白马旗下,公孙珣骑在马上,押着成军才一日,所谓只能打顺风仗的汉军主力,逼迫着黄巾军败兵往范阳城下而走话说,本该有些紧张的他,此时居然有些难以名状的失望心思,反而有些百无聊赖起来。
然而忽然间,前方一阵骚动,公孙珣一时茫然,抬起头来才发现,前方黄巾军败兵居然有些停滞的迹象,并随即变得骚动不已。稍倾,汉军才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居然是有一人,负着黄旗,骑着驴子在贼军中左右奔走,呼喝整队,煞是显眼。
公孙珣一边疑惑一边继续督军向前,却又听到前面黄巾军溃兵中渐渐躁动起来,嘈杂之声也愈发响亮,到了最后居然汇成了一句虽然耳熟至极,却实际上在黄巾起事后极少听到的口号: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声音越来越大,这声口号也越喊越响,早已经疲惫不堪,一路南行的黄巾军此时纷纷驻足而立,而原本士气旺盛的一路前行逼迫的汉军主力却愈发显出了一些迟滞之感。
公孙珣心知有异,但依然作出决断,准备在此处提前交战,再度击溃黄巾军。于是,他便当即下令全军驻足,然后便往一处微微凸起的小坡上行去,准备占据视野优势指挥战斗。
军中其余诸将见状,也是纷纷往此处聚拢而来。
而就在公孙珣来到坡上之时,忽然间,坡上汉军有些杂乱的阵中,一名不知道是降卒出身还是之前涿郡本地刚刚入伍的持矛汉军,忍不住小声学了一句:
“苍天已死”
声音很小,说了一半便赶紧咽下,但却格外清晰。
这让骑马走过一旁的公孙珣陡然勒马,一时失神看向这名‘汉卒’!
跟在身旁的韩当不敢犹豫,即刻纵马拔刀来到这名汉军士卒面前,一刀斩下此人首级,并严加训斥,周边士卒当即悚然!
公孙珣没有理会韩当其实非常正确的处置,而是将目光从这名‘属下’的尸首上移开,复又面无表情的看向了前面一里多外的黄巾军阵。
彼处,局势再度发生了变化。
那名骑着驴子c额头上绑着黄布带子的黄巾军首领,一手擎着黄天之旗,一手持着一把没了刀鞘的环首刀,居然昂然出列,准备以卵击石!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没有什么训诫,没有什么鼓舞人心之言,八个字喊出来以后,此人居然一驴当先,负旗举刀,望着汉军阵中一往无前而来!
随即,不下两千黄巾败兵居然都随着他一边蜂拥而下,一边呼喝不止!
八字之言,声震于野,或者说响彻天际!
“真是”立在公孙珣侧前方的魏越忍不住嘲笑道。“喊得响便能胜吗?彼辈无粮无械,累饿交加,隔着大半里路,我们不用反击,只需稳住阵脚让他们来冲,彼辈便要一触即溃的那领头的莫不就是程远志吗?居然骑着一头驴哈哈”
魏越一边说一边笑,然而笑到一半便笑不下去了,因为坡上的公孙珣盯着那个骑驴之人,和这股不自量力反扑之势,脸色居然越来越严肃这时候再笑,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当然,魏越依然不知道公孙珣为何如此严肃。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而就在这时,公孙珣忽然幽幽重复了一遍这个响彻于耳的口号,然后却即仰头大笑,笑的肆无忌惮。“哈哈哈哈”
众将闻声俱皆色变,有如魏越这种,依旧不知自家君侯为何发笑,只是觉得惶恐而已;但有些人,如娄圭,恍惚间却觉得耳旁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般;又如关羽,仿佛听到了有刀子在自己身畔出鞘一样。
“诸位!”公孙珣笑完之后,忽然提马向前越过诸将,面上笑意不止,却是抬手指向了南面呼喊不止渐渐逼近的黄巾军军阵,声音也是格外响亮。“自黄巾贼起事谋逆以来,天下纷扰,州郡失措者数十不止。可我携诸君与之相战,却只觉得彼辈黯淡无能,昏悖可笑,破之更如小儿戏于井瓦之间!”
众将纷纷于马上昂然挺胸。
“不意,”公孙珣忽然变色。“事至于此,却能见一黄巾渠帅知耻而奋勇,也能见上千太平道信众悍不畏死,以身殉其黄天,虽然依旧可笑,却也不失豪烈。诸君,我欲先借此骑驴人之首,悬于范阳城门之下,以求震慑,又欲再收之而厚葬,以慰其豪烈谁能替我取回来?!”
除了主骑韩当以外,众将几乎齐齐震动响应,然后便纷纷越过公孙珣,各自回阵去呼喊亲近骑士,准备持矛裂阵而出。
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直接转身拔刀,然后居然亲自催动大军迎面压上。
两军尚有数十步之时,没有回阵,一马当先孤身而出的关云长就已经来到程远志跟前,这位注定要以万人敌名垂青史的当世虎将只是抬手轻轻一刺,便将这位又累又饿,只是心中清明,所以兀自呼喝黄天不止之人杀于两军阵前。
轻飘飘的,毫无半点难度可言。
随即,上万汉军滚滚压上,上千决死反扑的黄巾军当即被碾为齑粉。
战斗没有停止,四面围住范阳城的张宝军之前便得到讯息,然后北营主将便亲自引兵而来,公孙珣指挥若定,持刃督军向前,果然还是成功仿效了前日一战,让黄巾军败兵反冲自家营寨!
郭勋得知讯息大喜过望,只因四面大门都被他从里面用土堆堵住,便赶紧从城墙上悬下不少勇士汉军两面夹击,范阳城北面的黄巾军大寨旋即告破!
而张宝闻讯后虽然惊怒交加,却依旧不甘示弱,反而督军试图夺回营寨,但终究是失了先机,又被大股汉军占据原本黄巾军的北面营盘,据营而战,所以激战一整日却毫无进展。
当日傍晚,黄巾军无奈收兵,而娄子伯却得了一个命令,要将程远志人头交与城中郭勋,好让对方将之悬在南门那边,以求震慑张宝。
趁着范阳城内赶紧清理打通北门之际,娄子伯好奇的打开了眼前的木匣,却看到那程远志的首级双目圆睁,口鼻打开,宛如依旧在呼喊黄天不止当然,娄圭也算是久经战阵,倒也不至于怕一个首级。
故此,他只是微微摇头,便复又合上了木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你拼上性命也要喊出来的这句话,却只说对了半句啊!”
天色渐黑,一日奋战,范阳城内外俱皆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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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请假一日
太忙太累……心情也很崩溃……放假根本不是放假……反而要处理更多的事情。
调整一下,明天继续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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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十二章 不负天下
公孙珣和他的‘大军’赶到范阳城北门第二日的上午,幽州黄巾军统帅程远志那死不瞑目的首级也顺势被挂到了范阳城的南门之上。收藏本站
当日,似乎是真的被震慑到了一般,依然拥有足够军力优势的张宝却整日悄无声息,既没有做出攻城的举动,也没有试图夺回昨日猝然失去的范阳城北面大营。而等到中午时分,这位地公将军居然又派使者来到了城下喊话,说要拿之前在冀州俘虏的达官贵人来换取程远志的首级,以及被俘的幽州太平道高层。
对此,城里的幽州刺史郭勋一时拿不定主意,或者说,他必须要尊重公孙珣的意见。于是乎,当日下午,幽州刺史部从事魏攸便匆匆出了北门,再度去拜访了自己这个乡人后辈。
话说,魏攸出城入营,从汉军占领的北面大营中路过时,却眼见着从涿县来的援兵正在各级军官的监督之下紧张修复着营垒,也是不由面露忧色。
不过,等他被引入到公孙珣的军帐前之后,却又稍微放下了心来……因为在帐门被高高卷起的军帐中,身为一军主将的此地主人正侧坐在营帐正中,然后好整以暇的读着书呢!
“魏公请坐。”公孙珣放下手中书卷,起身以礼相迎,却也没有什么寒暄的意思。“不知何事造访?”
大敌当前,魏攸也知道不是弄这些繁琐礼节的时候,所以便随意在军帐中的一个马扎上坐下来,然后便开门见山,直接将张宝索求首级、交换俘虏一事给讲了出来,并代郭勋求教此事该如何应对。
“应许便是。”公孙珣也是颇为随意。“我让人悬程远志之首,本就是重他有敢死之志气,便是张宝不要,也准备在战后收敛下葬的。至于交换俘虏,更是不用多言,各取所需罢了!唯独一件事情,得问问张宝安平王和他眷属的下落……不然,我与方伯俱都交代不过去。”
魏攸当即摇头:“这个不用问了,安平陷落时,有不少彼处人士一路仓惶逃入范阳,据他们所说,安平王被执后即刻送往了张角处……”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公孙珣更加不以为意道。“让郭公自去处置便是。”
魏攸欲言又止。
公孙珣心知戏肉在此,便当即失笑言道:“不是说了吗,魏公是我乡中长者,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直言?况且,此时大帐虽然敞着,可帐中却并无他人。”
“其实也不是私密之语。”魏攸见状也是尴尬失笑。“乃是因君侯为北疆名将,所以想问问这战局走向……毕竟,我等文士,实在是不通军务,此番阵势更是生平未见。”
“看出来了。”公孙珣摇头笑道。“通军务之人又怎么会不等城池危殆,便自己封了四门呢?”
魏攸闻言不免有些面红:“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黄巾贼刚围城时,因贼军势大,城中颇有不稳,而我等自方伯以下又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便只匆匆好行此下策,以防城中有贼人内应作乱。”
“如此倒也勉强说得通。”公孙珣依旧不以为意道。“魏公直言吧,你想问哪些?”
“当先一个,”魏攸起身挪动身下的马扎,向前挨着对方几案言道。“范阳之围该如何解开?又如何才能将张宝驱除出境?”
“范阳之围已经解了。”公孙珣从容答道。“张宝不日便要自己退去……”
魏攸一时怔在当场。
坐在几案后面的公孙珣见状不由好笑,便无奈提醒道:“魏公你想想,若是不急着退去,彼辈为何要着急交换俘虏,索还首级?”
魏攸缓缓颔首,复又缓缓摇头:“可若是贼人故意以此麻痹你我,然后再暗中有所布置呢?文琪,贼人虽然败了一场,可只失了一个营盘,五万大军实力尚在,依然倍于你我,他若强行要战……”
“如此岂不正好?”公孙珣应声而答。“魏公你想想,如今我引援兵至此,再加上范阳城本身墙高城坚,急切之间,彼辈已经难以克城。而若是他强行要战,幽州其他各郡兵马又发来援兵……这什么地公将军岂不是很可能要和他的五万大军在范阳城下一举覆灭?而若是他张宝葬送了这五万大军,南面张角的后路谁来把守?”
魏攸恍然大悟。
其实,公孙珣说的这个,就是战斗、战役、战争三者之间的复杂联动关系了。
从战斗层面而言,正如魏攸所说的那般,张宝实力未损,他强行要打谁也拦不住。可是,回到战役层面,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他张宝是来试图与广阳黄巾一起,联手攻取涿郡这个幽州门户的,不是来跟谁赌气的……强行打下去,就要冒着整个战役失利的风险。
然而,回到最根本的战争大局上,张宝却是不能失利的!因为,是个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黄巾军起事,主攻方向必然是洛阳,便是突袭洛阳的图谋失利,也该继续往那个方向打,所以张角本人才会带着幼弟张梁在魏郡、清河一线往南打……而北面张宝的职责,一开始就只是保护自家兄弟后路而已。
换言之,黄巾军针对涿郡发动的这场战役本就是因为太平道起事以后局势发展超出预料,然后张宝本人进行的一次军事冒险……对战争大局和原本的计划而言,这是超纲的。而现在,既然战役取胜的希望大大降低,那他张宝就应该立即收缩力量,往后退却,从而继续保证自家兄长的后路。
这一点,公孙珣坚信张宝和他的军队会保持理性,因为这场造反他们已经计划了不知道多少年,最基本的思路肯定是有的。即便是张宝本人或者谁因为失利而有些上火,南面的张角和绝大部分造反骨干也都会让他冷静下来的。
说白了,事到如此,黄巾军真没必要再耗下去了。
那么回到眼前,魏攸虽然未必懂得这么复杂的军事理论,但这个大概逻辑肯定是能理解的。于是,他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并转而询问起了下一步计划。
“既如此,文琪。”魏攸放松之余复又微微压低声音继续询问道。“贼人退却以后,又该如何?”
公孙珣闻言并未直接作答,反而略微沉吟着抚摸起了几案上覆着的那卷书,魏攸趁势看去,却又不禁眼皮一跳……原来,这居然是一本版印的《太平经》。
“魏公。”公孙珣盯着案上的《太平经》封皮缓缓言道。“你跟我说实话,这一问,你是替方伯问的呢,还是替燕地乡梓问的呢?”
魏攸将目光从《太平经》上收回,倒是又有些尴尬起来:“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分别大了!”公孙珣连连摇头。
“若是替方伯问的呢?”魏攸闻言不由正色起来。
“那就请魏公转告方伯,”公孙珣摇头道。“我手下这一万兵不过是仓促召集的壮丁之类,连番大战已然是强弩之末,不堪为用。故此,张宝退军之后,我便要解散此军,然后全力抚慰涿郡百姓,以求本郡平安。至于将来如何守卫范阳,抵御冀州之敌,又如何清理广阳、渔阳失陷诸城,便请方伯自去以州中身份调度各路兵马,慢慢分派,慢慢清剿好了……”
“那若是替幽州乡梓来问的呢?”魏攸急切追问道。
“这就更简单了。”听到此言,公孙珣却是陡然一肃,然后当即扶刀起身,凛然扬声以对。“请魏公转告燕地百姓,我公孙氏世代居于幽州,向来受本地乡梓恩德,如今广阳、渔阳多城陷落贼手,于我而言宛如亲眷失落贼手一般。故此,便是兵马疲惫,便是方伯不准,便是朝廷将来有所怪罪,我公孙珣也要提军尽快扫荡幽州叛逆,还燕地一片朗朗之势……”
话到此处,公孙珣放慢语速,却又松开腰中断刃,拱手向天:“如此,方能无愧于燕地乡梓!”
魏攸半响无言,却又忽然起身,朝着对方躬身一礼,便匆匆而去了。
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又招来营中诸位军官,让他们布置一番,这才重新读起了《太平经》。
当夜,星繁而月弯,范阳城内外和昨日一样,陷入到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不过,到了午夜时分,幽州刺史郭勋在花了大量时间抚慰傍晚交换回来的一群安平国显贵之后,却还是按照这几日守城时的惯例,召集了州中、城中的各路属吏、军官,并询问城头情况。
当然,今日似乎也就只是走个流程罢了……从负责粮草的州治中从事属吏,到城头上的军官,纷纷只是拱手称无事而已。
郭勋见状,也就准备摆摆手让人散了。
然而就在这时,堂下众人中地位颇高的从事魏攸却忽然一声叹气,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魏从事。”上首的郭勋也是一时无语。“这眼前局势大好,你下午回来时更是与我们说,公孙太守断定了贼人将退兵,到了此时为何又如此作态呢?”
“攸失礼了。”魏攸赶紧拱手向郭勋乃至于周边诸位同僚致歉,并顺势解释起来。“其实,在下不是忧心眼前局面,而是因为城外贼兵将退,忽然想起右北平家中的族人了……贼人忽然起兵,广阳失陷半郡,渔阳那样听说也陷落了两县,道路断绝,音信全无,如今实在是心忧不已。”
郭勋一时默然。
而堂中其他同僚,此时却陡然分成了两拨人……其中一拨如郭勋本人一般,只是默然而立;另一拨却俨然是受到了触动,然后忍不住交头接耳、悲切难明、议论不休,这个说自家也是隔断交通,不知情形,那个却干脆说自己哪个学生、亲友干脆便在广阳、渔阳,实在是让人牵肠挂肚。
出现如此局面,原因其实格外简单——郭勋的幕中一半约是并州人,一半约是幽州人。
这个当然很好理解。
前一种来自于郭勋本人老家,是他在并州的故旧、亲朋,这就好像公孙珣上任时带着那几百义从一样,实在是这年头就讲究这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谁谁做了太守、刺史,经常有亲戚举家投靠的;而另一种,却是如魏攸一般,乃是从幽州本地征召而来的……这点就更不用说了!
堂下立场分明,一边沉默不语,一边却又议论不断,甚至悲戚声渐起。
而终于,郭勋忽然一声长叹了,这才让堂中暂且安生了下来……不过,安静归安静,魏攸和那些幽州本地州吏,却依旧昂然立于堂中不动,没有归位肃立的意思。
“魏从事,”郭勋见状头疼至极。“你下午自城北归来所言,我虽然没有当场同意,却也没有驳斥,分明是要等敌退之后再做讨论……可你们为何如何着急呢,连一日都不愿意等候就逼迫我许诺呢?”
魏攸不慌不忙,躬身而拜:“明公,在下此举非是逼迫之意,乃是尽忠职守之为,还请使君明鉴。”
“这是何言呢?”郭勋一时摇头不止。
“明公,”魏攸依旧不慌不忙。“敢问明公为何要征召在下为州中从事?”
“乃是异地为官,看重你为本地名士,借你名望,沟通地方!”
“那在下此举,正是在替明公沟通地方,以示幽燕士民之心。”魏攸躬身一拜,却不再多言。
郭勋再度默然,而堂下诸多州中官吏,也无一言相对。
能怎么对?
魏攸这么说一半留一半其实已经很给郭勋留面子了……难道非得让他直接说,你身为幽州刺史,需要为幽州士民着想,尊重幽州本地士民的意见?
要知道,在范阳被围之前,朝廷第一波让各州郡就地镇压的命令还是用快马飞速传到了各处的,所以大致局势众人心里还有有谱的。比如说,所有人都知道,并州那边根本就没有太平道主力,而所有人也都知道,幽州这里是遭了黄巾军的,涿县那边血流成河不说,范阳城下五万贼众却是众人亲眼所见!
那么,当魏攸公然搬出这种诛心的地域言论,无论是郭勋也好,还是他手下这些并州出身的吏员也好,就真的无言以对了。
至于那些幽州本地吏员,此时不出声,其实更是在直接了当的表达态度。
郭勋思索再三,倒是无可奈何:“我非是贪功求名之人,之前所虑也只是担心公孙太守会遭朝廷怪罪,可既然他愿意……”
话刚说到一半,忽然间,众人只听到远处鼓声阵阵,喧哗呼喊之声更是如炸雷一般响起,也是惊得堂中众人各自变色。
一时间,州中众人也顾不得什么并州人幽州人了,纷纷簇拥这郭勋往外而去。
然后,看清楚是城北处火光隆隆后,众人一边派人去管束城中,一边又赶紧敦促城墙上守军打起精神,而稍一安稳,郭勋更是立即带着众人直接往北面登城观察起来。
果然,是公孙珣亲自驻扎的城北大营那里出了事。
然而,正值午夜,又是月初,天色格外黑暗,城中众人根本不敢乱动,只能立在北面城楼处,看着前面热闹至极的汉军大寨各自提心吊胆。
“若是公孙太守此番失了手,”黑暗中,有人在城头失声苦笑。“我们之前争执岂不可笑?莫说谁去收服广阳、渔阳了,怕是涿郡也要倾覆。”
匆匆点起的火把映照之下,站在最前面的郭勋与魏攸也是面面相觑,各自面色苍白起来。
然而,城北大寨的纷乱尚在持续之时,城西处却也忽然亮光四起,然后鼓声、喊杀声响成一片……城上诸人愈发慌乱,只以为是黄巾贼仗着兵力充足,两路齐发,调虎离山,然后直接攻城了呢!
但是很快,城头上便有士卒飞速来报……原来,闹出如此动静居然是西面的贼营!
这下子,城头诸人的表情便变得耐人寻味起来了。
接下来,城北大营、城西大营渐渐平息,众人甚至亲眼看见一条火龙自北面大营而出,将喊杀声一直推到了城东面,然后复又折返。
而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城上复有人来报,说是四面大营俱皆安静了下来,但却都变得灯火通明起来。州中诸人知道外面大局已定,但终究不敢开门,便学着之前,用箩筐悬着一位勇士下了城,跑去北营询问。
又等了一会,便看到数骑打着火把匆匆驰到北门城楼之下,然后与州中诸人相对。
“鄙人南阳娄子伯,前日曾入城与方伯相会过……”为首一人甫一开口,便让城上众人长呼了一口气出来。
“子伯!”郭勋亲自询问道。“刚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伯无须忧虑,刚刚乃是好事!”娄圭在城下喊道。“那张宝虽然有了退意,可心中多少不甘,然后又因交换了俘虏,没了后顾之忧,这便孤注一掷,聚集精锐,试图以夜袭夺回北面大营!而我家君候神机妙算,早有预料,刚刚不仅从容击退了彼辈,还暗中遣人埋伏在外,反袭了贼人空虚的城西大营……经此一事,黄巾贼必然是要退了!”
城上之人听到这里,就差弹冠相庆了。
而郭勋此时也是心服口服:“公孙太守不愧是当世名将,幽州有他在,万事可以无忧了。”
娄圭自然要替自家主公谦让两句……然而,刚要说话,却听到城头郭刺史各自安排,大概是要別驾、治中负起责任之语,然后却见到城头再度悬下一个箩筐来。
这郭刺史居然要去亲自拜会公孙珣,以贺此大胜。
娄子伯也是一时傻眼,但更是无可奈何,便只好下马陪着这位郭刺史一路往大营过去。
然而,到了大营这一行人才又得知,公孙珣居然夜间打马去了刚刚夺取的城西大营。到了这份上,已然是下定了决心的郭勋倒也不以为意,居然就要再追去城西……或许,他本就这个性格,不然当初也不会连夜去樊舆亭阻截公孙珣了。
娄子伯依然无奈,便只好多叫了些义从,陪着这位幽州刺史,再度转向城西。而这一次,他们没有白跑一趟,城西还有些刀光血迹的大营中,尚未来到跟前,这一行人便听到了公孙珣的声音了。
“河北多名士,谁如审正南?!”夜色之中,火光剑影之下,鹖冠披风,配刃负甲的公孙珣正拽着一人衣袖仰头大笑。“我就知道正南绝非无所为之人,孰料居然与我不谋而合?今日张宝速败,怕是败的他已经心生惧意,想必此时他还想不通透,这西营为何失的如此之快?!”
被抓着那人,也是就从西面北新城而来的审配了,倒也是不由大笑:“配之小谋,实在是不足挂齿。君侯在涿县五日覆贼,我已经惊讶难名了,却不想仅隔了一日,君侯居然又取了范阳北营,实际解了范阳之围,救下了方伯。这便想着,自己受君侯所托,出北新城,为范阳犄角,却一事无成,而若再不能建功业,怕是真无颜相对君侯了!于是,方才出此计策,选集勇士,夜间奔袭此处……却不料,正遇到君侯再显神威。”
公孙珣愈发大笑:“正南说反了,我当日在涿县破贼后着急南下,可不是为了解范阳之围并救出方伯,乃是想着正南在此,若来得晚了,怕是五万贼军全都知难而退,这才仓促而来……”
娄圭立在后面,听着这二人如此互相吹捧,深夜中也是一阵阵鸡皮疙瘩咋起……偏偏身侧还有一位方伯,好像还刚刚被顺势踩了一脚,也是愈发让人尴尬。
“文琪真是用兵如神啊!”郭勋也是听不下去了,便主动出声。
公孙珣松开审配衣袖回头一看,也是一时尴尬无语,但好在夜色中火光之下,人人面色红如关云长,倒也不至于太丢脸。而等到夜风一吹,他更是立即调整过来,然后面色一肃,假装没事人一样直接带着审配迎上来了。
“方伯!”公孙珣微微拱手行礼。“你年事渐长,怎么不在城中安坐,反倒出了城?城外刚刚还在交战,实在是危险。”
郭勋微微摇头上前:“正如文琪所言,城外大军乘夜交战,而我在城中忧虑局势,简直如烤如炙,又怎么可能安坐?”
公孙珣感觉随口安慰:“今日之后,张宝必然退兵,范阳已经无忧了,方伯也可以睡个好觉了。”
“范阳虽然解围,也不过是涿郡无忧罢了。”郭勋拢着手看着眼前披甲佩刀之人言道。“州中事、国家事,依然让人片刻不得安。”
公孙珣会意一笑:“那方伯的意思呢?”
“我想问问文琪。”郭勋依旧拢手而言。“此番涿郡得安,而黄巾贼依旧荼毒四方,你为一郡太守,将要何为?”
公孙珣微微眯眼:“那我敢问方伯,你此言是以一州刺史身份来问的呢,还是以汉室一臣子的身份来问的呢?”
“这有何不同吗?”带着腥气的夜风中,郭勋摊手相问。
“自然不同!”公孙范放下手来,按刀而顾左右。
“以刺史问如何?”郭勋正色相询问。
公孙珣按刀面北而答:“若如此,事情便简单了,不瞒方伯,我愿不顾禁令提涿郡之众,急速清扫广阳、渔阳之残敌,速速还幽州乡梓一个太平!”
“甚好!”郭勋难得拊掌。“若如此,我愿以幽州刺史之名为你分说担责。”
公孙珣低头一笑,旋即不语。
“若是我以当朝一臣子身份又如何呢?”郭勋此时才想到刚才之言。
“这就更简单了!”公孙珣扶刀转而向南,当着这位幽州刺史和诸多心腹、军士之面,扬声作答。“黄巾贼猝然谋逆,所谓三十六方,一时俱起,天下震动,京师板荡!而我本辽西一匹夫,自弱冠时便屡受国恩,爵至亭侯,官拜太守!值此危难之际,又怎么能因为所谓法度而止戈于郡中,勒马于州中呢?方伯!珣不才,愿向方伯借三千幽燕骑士,直下河洛!上救首都,下拯黎民,由此,方不负天下人!”
夜风飒飒,郭勋怔立许久,却是忽然后退数步,当众拱手而拜。而审配、娄圭,及侧近军中诸将,也一时俱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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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既五日破涿县黄巾,十日而驱范阳之贼,声威愈振于燕地……是时,广阳、渔阳尚陷,州吏多有家中失陷,乃谏议幽州刺史,请发涿郡兵讨之。刺史以有违法度,不定,乘夜而入珣营相询。珣乃责曰:‘公以刺史身问,以汉臣问?’刺史大奇:‘以刺史问何?’珣答曰:‘仆世居燕地,虽越界征讨,亦全乡梓也,以此获罪,何负燕人乎?’刺史复问:‘如汉臣者何?’珣扶刀面南而答曰:珣本燕地一匹夫,自弱冠而受国恩。今黄巾骤起,天下震动,仆不才,愿提三千幽燕之士,南下河洛,以定社稷,以此获罪,何负天下人乎?!’刺史壮其言,起而拜。”——《汉末英雄志》.王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第十三章 不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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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太守觉得自己发挥超常了!
无论是那番临时起意的煌煌大言,还是这天夜里针对张宝的出色夜战,都有点发挥超常了!
甚至于一瞬间,他自己都差点信了自己那番忠心可鉴日月的鬼话。
不过,公孙珣自己信不信是无妨的,关键是郭勋居然信了……这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从之前对方在樊舆亭阻拦自己,然后一意执法范阳卢氏这件事情就能看出来,这位幽州刺史应该是个很有脊梁,或者说很有担当的大汉忠良……人家愿意信,那……那自然就很爽了!
要知道,刺史和太守的政治地位虽然是相等的,双方谁也不怕谁,可说到承担政治风险这个东西,还是代表中枢监察地方的刺史更高一筹,郭勋愿意相信自己,并且愿意为自己分担政治风险,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更不要说,身为幽州刺史,郭勋手里有一个让公孙珣垂涎三尺的东西……那就是本州的临时军事调度权……换言之,那三千幽燕铁骑,郭勋是真能变出来的!
当然了,即便是郭勋表态愿意分担政治风险,愿意调兵给他,公孙珣也不会坑到不管不顾直接领兵南下河洛……如此举动,不要说被人认可为大汉忠良了,怕是洛阳那边要扔下黄巾军不管,先动员起三河骑士宰了他再说!
实际上也无须如此,因为公孙珣手里的那所谓一万兵根本不堪远征,而认可了他的郭勋调兵也需要时间。
这个时间,足够做很多很多事情了。
首先,张宝紧张退却之后,涿郡这里跟洛阳的交通也立即就恢复了,信使完全可以走中山、常山、赵国、魏郡、河内一线迅速抵达洛阳,于是公孙珣和郭勋即刻联名起草了一份奏疏,既汇报了幽州这里的战况,又主动提出了一个简单的战略计划。
其次,公孙珣趁着这个时间,还尝试着打了一下隔壁广阳郡的失陷地区。
而且你还别说,在程远志已死,张宝退兵的情况下,广阳那边的黄巾军占领区几乎是望风而降……或者说当地豪强看清局势后立即拨乱反正起来。
不过有意思的是,在拿下广阳失陷的南半郡以后,公孙珣惊愕的发现,渔阳那边居然已经完全光复了,而且带兵之人不是别人,正好是公孙珣在奏疏中有所举荐的自家族兄,渔阳令公孙瓒!
不得不说,自己这位族兄终究是个有能耐有气运的人,时机到了,该冒头总是能冒头的。
而就在公孙珣、公孙越、刘备等一众故人与公孙瓒在渔阳郡泉州城相会的时候,公孙珣和郭勋的联名奏疏也送到了洛阳。
话说,公孙珣的所谓简单战略计划确实很简单,就是在外围迅速作出分割动作,以求控制住黄巾军在河北的扩张势头!
他建议,让郭勋动员幽州步卒即刻南下,利用城市、县邑层层推进,以压制张宝,进取冀州北部大量失陷区;然后公孙珣领着上谷、代郡、渔阳的骑兵,借助骑兵的速度迅速沿着太行山南下,一路扫荡到河内,以确保黄巾军的势力不往并州以及洛阳方向进展,这就是他所谓的南下河洛,上救首都,下拯黎民了。
这个计划怎么说呢?
看似颇有章法,步骑协同,动静有力的,颇有将张角三兄弟直接关入笼子里的架势!
可问题在于,公孙珣心里比谁都清楚,别看张角现在攻城略地,可实际上他们三兄弟本来就会被迅速关入冀州中部这个笼子里的;而且,所谓郭勋南下的推进,根本就是在捡张宝后撤过去的漏;至于公孙珣所走的这个路线,现在根本就是‘国占区’,除了河内那边有些马元义的残余部队在闹事外,别的地方真的是一马平川!
所以,这个计划根本就是为了让公孙珣领着几千骑兵迅速南下,在中央面前露脸,然后在即将进行的军事部署获取一席之地!
不然呢?领着三千骑兵扫荡张氏三兄弟?还是一路闯入中原,覆灭中原几十万黄巾?
他叫公孙珣,不叫陈庆之!
那么如此坑蒙拐骗,难道公孙珣就不怕中枢那些人发觉吗?
发觉什么啊?此时的黄巾军除了一个张宝在幽州这种力量薄弱的地方被有所准备的公孙珣稍微阻拦了一下外,其余各处依然是如火如荼……别说是公孙珣所言的太行山东侧一线郡国了,朝廷到现在都还在担忧洛阳是否能被保全呢!
而就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朝廷忽然收到了一州刺史和一郡太守联名送上来的捷报,以及他们毛遂自荐的‘小方略’,还有公孙珣那句铿锵有力,堪称忠心表率的‘不负天下人’!
正处于半是不知所措,半是惊慌不定状态中的朝廷中枢是万万没想到,幽州居然已经打了一个如此大的胜仗,并稳定住了局势。更没想到,彼处已经有如此忠臣良将,不顾个人得失,毛遂自荐了!
于是乎,天子大喜过望,直接批准了这个方案不说,还要求公孙珣在‘打通’太行通道以后,立即入洛汇报河北情况,并参与后期的军事方略。
当然了,大汉朝上百郡国,不差公孙珣和郭勋两个忠臣良将。到了这个时候,随着帝国中枢的渐渐醒悟,洛阳也已经变得格外热闹了起来,天子、宦官、外戚、党人、公族、边将……在黄巾军看似要掀翻一切的力量面前,纷纷有所动作。
公孙太守和郭刺史的举动不过是个开胃菜而已。
实际上,就在这二人的奏疏到达并得到回复的第二日,天子就做出了一个自黄巾军起事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型军政举措——任命何进为大将军封慎侯,并让其总揽左右羽林军、五营营士屯驻在都亭,然后修理库藏器械,镇守京师!同时,设置函谷、太谷、广成、伊阙、轘辕、旋门、孟津、小平津八关都尉,防护洛阳!
这个任命,足以改变一切。
“天子愈发不耐了!”
“那又如何呢?”
“皇长子未到十岁,便有大将军了。”
“这个要看时事的,如今黄巾贼如此势大,确需有所倚重和打算。”
“可若如此而论的话,朝局却要再生乱像了……最近颇有人谏议天子开放党锢,党人、外戚、阉宦……宛如车轮翻转一般。”
“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之念,万事以平定黄巾贼为上!”
傍晚时分,南宫宫墙下,须发皆白的杨赐和刘宽缓步而行,而侍从、属吏们则远远落在后面。二人中,后者依旧随和,可前者眉眼中却也已经没有了往年间的那种凛然之气。
“说起平贼,之前天子问我谁堪为将?我还一时茫然。”杨赐叹气道。“却是忘了你这个学生。”
“这有何妨?”刘宽不以为意道。“如今也无须你我来举荐了……”
杨赐一时无言,却又不禁摇头:“文绕公,我今日寻你,乃是心中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刘宽驻足在宫墙之下,从容依旧。“便是以往还要绕些花花肠子,如今国事如此,你我也如此,又有什么可遮掩的呢?”
“也好。”杨赐也驻足而言。“如今朝中都知道要定军略,选将才,故此我今日下午专门去了东阁调阅了一些档案,主要是想查一下幽并凉等边郡世族子弟如今的情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刘宽难得展露笑颜。“你是否是想问,为何如今年轻一些的边郡世族子弟多为我的弟子……对否?”
杨赐微微点头:“不看不知道,一看真的是被文绕公你给惊到了,幽州公孙氏的四兄弟,并州王氏的王邑,西凉傅氏的傅燮,现在冒头的年轻将门子弟几乎全在文绕公门下。马上将要平叛了,这些人全都是骨干之才,如那个公孙珣怕是还能担当一面也说不定,难道文绕公你早就猜到天下有今日吗?”
刘宽缓缓摇头:“若是早知有今日,何至于如今手足无措,心灰意冷呢?”
“那是?”
“乃是当日见曹节、王甫借张奂之手杀大将军窦武,心有所感,又见你那位过世的亲家袁周阳(袁逢)趁着扬州平乱收拢臧旻等武事干才,这才起了心思,专心聚集了一些尚在弱冠的边郡子弟,想要为日后事做打算,却不料竟然先逢此乱。”
杨赐怔立片刻,却又更加感慨起来:“如此倒也不错了!想当日文绕公你收这些学生的时候,大家都说你是自掉身价,又说你滥传经文……可如今看来,倒还是你与袁周阳更高明一些。”
刘宽再度摇头:“如今这个局面,难道该为此感到自矜吗?”
杨赐也是黯然无言……话说,都是见惯风浪的老臣,他杨赐又怎么可能不晓得刘宽的意思呢?
大局已然动摇了啊!
前几日,年纪最大的桥玄直接卧床不起,这几日刘宽闭口不言,宛如木偶,还有他自己也突然觉得心力交瘁,斗志俱无,难道真的只是偶然吗?
当然不是!
其实,三人虽然性格截然不同,身份、派系也都不同,生平所求者更不同,但却无一例外皆是汉室老臣,他们一身荣辱得失全都系在这棵大树上。而如今,正是凭着丰厚的政治经验隐约预见到了大树将倾之势,偏偏却又无能为力,这才恍惚失措,心灰意冷,生怕生前身后俱都毁于一旦。
仅此而已。
就这样,二人继续缓缓前行,似乎可以说很多话,讨论很多事情,但却始终没有多言,只是于夕阳下并肩出了宫门,然后便各自告辞回家。
而杨赐甫一到家,就发现一位久未上门的亲戚正在家中等他呢!
“本初不在家中隐居,怎么有时间来找我呢?”杨赐颇显疲惫的躺在一把太尉椅上,跟对面高凳上昂扬奋发之态的袁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要知道,袁本初前后在洛阳、汝南守孝六年,倾心结交汝颍宛洛等地的英豪,然后又来到洛阳‘隐居’,隐隐有负天下之望的姿态。故此,他虽然迄今为止依然是个白身,却是很多两千石,乃至于公卿仰视的存在。
那么,其人眉宇中的这股英气自然不必多言。
“杨公!”袁绍恭谨行礼,并无半点不敬,只是甫一开口便气势昂扬。“时机到了!”
“什么时机?”杨赐随口反问,明显不以为意。
袁本初当即被憋在那里,但很快他就调整了状态,然后依旧凛然作态:“杨公,你说黄巾贼何以为祸至此?”
杨赐难得失笑:“我也想知道啊,这大汉朝怎么突然就被几个学道的人给弄成这样了?”
“恕小子直言。”袁绍是杨赐地道的子侄辈,倒也不必多做遮掩。“乱天下者,正在北宫,使黄巾贼蔓延至此的贼人不是张角,乃是十常侍!彼辈族人子弟遍布海内,残害忠良,为祸天下,致使民不聊生,愤懑汉室久矣……张角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原来如此。”杨赐‘恍然大悟’。“那本初又意欲何为呢?”
“当诛宦!”袁本初之言铿锵有力。
“诛宦……”杨赐一时若有所思。“上次诛宦之时,大将军尚在啊。”
“小子当然知道欲诛宦须待大将军为政。”袁绍会意笑道。“实际上,昨日赦封的这位大将军也向来对我等颇有亲厚之意,我等也愿意与之相交。”
“那便去寻他好了。”杨赐微微笑着挑眉言道。“何故来寻我呢?”
“杨公。”袁绍不由失笑。“大将军一被任命便领兵出镇城外都亭了,然后还要巡查军备,修整器械……这个时候怎么去寻他?”
“那你的意思呢?”
“黄巾四方并起,天下震动,就连天子都心神难安,难得从濯龙园(西园)中走出……如此好的机会,不该试一试天子心意吗?”袁绍正色询问。“若天子有所顿悟,也就无所谓什么大将军了。”
“弄反了。”杨赐半是有些疲惫,半是不耐。“事情需要循序渐进,先想法子解除党锢再说什么试探天子吧!”
袁绍闻言立即起身,然后大礼相拜:“正要请杨公上书天子,直言废除党锢!如此,则天下士人必将承杨公之德!”
杨赐怔了一怔,但旋即就回过了神来:“原来本初早就在此等我了……可既如此,为何不是你叔父袁隗上书呢?”
袁绍尴尬一笑。
杨赐见状倒也依旧不以为意:“本初啊,你叔父是不愿为,他要为家族考虑,不愿意恶了宦官;而我是不能为,我老了,什么都不想做了!”
袁绍欲言又止。
“此时此刻,确实是破除党锢的最好时候,”杨赐继续言道。“但于此时天子而言,你叔父与我联名说的话,未必比得上一位将要上前线的将军随口一提,也未必比得上一位宫廷内侍的暗室提醒……记住,不要找你家门生故吏!”
袁绍恍然大悟,当即再拜,然后居然径直告辞。
杨赐目送对方离开,想了想正在城外都亭陪着何进整备军队的儿子,五官中郎将杨彪,却居然没有失落的心思,只是愈发疲惫而已。
天色渐暗,袁本初刚一昂然走出杨府侧门,许子远便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但直到二人坐上车子往街上而去,这才相互开口。
“本初,咱们这位之前数年都想让自己儿子做党人领袖的杨公怎么说?”许攸捏着自己的小胡子冷笑不止。“是同意直接试探天子呢,还是愿意先出言鼓动解除党锢呢?”
“杨公老了。”袁绍摇头叹道。“我看他心灰意冷,已经没有了朝堂争雄的志气,不能把他当陈藩,万事还得靠我们自己。不过,他倒是也指点了我一番,让我去寻边将和吕常侍,大概意思是让这些人借着局势恐吓一下我们那位天子,好让党锢之事速速解开……”
吕常侍,指的是中常侍吕强,虽然是阉宦,却素来倾向士人、同情党人,乃是士人在北宫中难得的奥援。
“吕常侍倒好说。”许子远摇头晃脑道。“本就是题中之意,可边将……谁知道天子到底属意谁做主将?而且还要避讳你家的门生故吏,这就更不好说了!须知道,如今只有公孙文琪一马当先,上表自荐,而他的年纪太小,天子虽然壮他的言行,却未必真会把大局托付给他。”
“无妨!”袁本初志气昂然不泄。“不管是谁来,若是不愿诛宦不愿解党锢,就让他当不成这个将军!”
“正该如此!”许攸当即拊掌大笑。“我辈便是上不了战场,难道还不能决胜于朝堂吗?”话到此时,许子远复又压低声音言道。“本初,我与公孙文琪素有旧交,下个月他自燕地来,我自去寻他,保证说服他不误大事!”
袁本初心中颇为无语……解除党锢这事,就人家公孙珣那种政治觉悟,哪里需要你去说服啊?打个招呼的事情而已。
当然了,袁绍的无语也只是藏在心里而已,面上倒是丝毫不以为意,甚至他还直言让对方回府后取些钱财以做交往打点之用。毕竟嘛,他心中何尝不知道,这许子远是想把控着两边关系,然后两边都蹭点钱花呢?
蹭就蹭呗!
就这样,二人在车中密谋不断,居然就要以白身而操纵朝堂大事……一直到了热闹非凡的袁氏宅邸处,方才止住不提。
话说,虽然到了晚间,可袁绍居所门前却依旧门庭若市,值此天下动荡之际,不少人更是一直久坐不走,只求得见天下楷模袁本初一面。不得已之下,袁绍也只能让车子绕到后门,这才下车!
然而,二人在后门甫一下车,便被一久候在此之人给直接拿住:“你二人在车中鬼鬼祟祟,做的好大事!”
许攸和袁绍齐齐吓了一跳,然后又齐齐叹气。
“孟德!”袁绍没好气言道。“你莫不是闲的?不在里面等我,专跑此处吓人?”
“你还真就说对了!”曹操当即眯起眼睛言道。“国家动乱,天下板荡,人家公孙文琪在幽州五日破贼,十日而清平燕地,然后马上还要什么提三千幽燕骑士南下河洛,而我却只能在你家后门吓人……不是闲的,还能是如何?”
许攸愈发好笑:“孟德,你着什么急啊?不就是趁势起用,建功于疆场吗?你的家世摆在这里,我们再为你造出些许英才的舆论,倒时候寻几个世交一举荐,难道还能少了你的不成?”
“子远所言甚是。”袁绍也颇为无语。“何必孜孜以念呢?天下事有轻有重,此时要用心的,乃是借着黄巾贼之势大,而且阉宦与之沾惹不清之良机,尝试动一动十常侍!”
“既然黄巾贼势大,不该先剪除贼势,以安顿人心吗?”曹操不以为然。“如何在此时掀起朝争?若是我等能杀贼而平天下,建功立业之余也应当会取信于天子吧?”
“孟德此乃无知之言!”许攸当即驳斥。“你以为当今天子是什么人?信不信,若不能趁他惊惧之时加以诛宦,等黄巾贼剿灭后,他便会翻脸不认人,依旧以宦官为阿父阿母?”
曹操心中不以为然,却也只好抿嘴不言,假装信服。
而三人一起从后院入了袁氏宅邸后,又听闻御史台王允来访——因为最近王子师有出任豫州刺史,巡查当地黄巾荼毒的传闻,再加上张让家中正在豫州颍川,于是袁绍更加兴奋不已,便当即邀见,继续讨论如何剪除宦官一事……曹孟德见状愈发不耐,于是稍作片刻就径直告辞,然后出来寻上夏侯惇,准备去到公孙范那里蹭顿酒菜,顺便打探一番公孙珣的踪迹。
可不巧的是,到了彼处,曹孟德却又得知,刘宽今日自南宫返回后身体颇为不适,公孙范不敢怠慢,居然早早便去侍奉在旁了。
于是乎,半是无处可去,半是触景生情,曹阿瞒只让夏侯惇自己回去,然后便从公孙范院中抱出一坛酒,又拿了一只烧鸡,便亲自赶车去了桥玄府上——桥公祖今年七十有五,此番倒下之后虽然神智尚在,但也怕是再难起身了!如此情状,再加上二人之间的知交,又如何不让曹孟德记挂呢?
桥玄府上对于曹操而言自然也是任由出入的,故此,他拎着鸡抱着酒便直接来到了桥玄床榻之前。
桥公祖眼见着来人,同样是难得展露笑颜,只是看到对方抱着鸡酒却又不禁大怒:“孟德,你这是要提前祭我吗?!”
曹操赶紧放下酒菜解释:“若是要祭奠桥公你,怎么也得太牢啊!我今日不过是未吃晚餐,顺便拿来鸡酒,看看桥公有无好转,能否共饮而已。”
桥玄在榻上听到此言,不由勉力冷笑:“行了吧,以你这小子的行事来看,将来我死了,你从我坟前过,怕是连一只鸡一斗酒都没有的,何况是太牢?!”
曹操倒也不含糊,闻言当即就在桥玄榻前面南下跪发誓:“请桥公放心,若是将来我从你老人家坟前过,没有一只鸡一斗酒来供奉,上了车,走不出三步远就要我曹孟德肚子疼!”
桥玄依旧冷笑:“如此来说,果然没有太牢了吗?”
曹操无奈至极:“那桥公到底是要太牢,还是要鸡酒?!”
“我什么都不要!”桥玄在榻上凛然斥责道。“我还没死,何须你来祭奠?!”
“你看,这话又绕回去了。”曹操坐下身来,当即拊掌大笑。
桥玄也跟着笑了起来,却又摇头叹道:“话虽如此,可以我如今的身体来看,真要是想吃你的鸡酒,怕也真得等到死后了。不过,我这个年纪,死了也就死了……局势愈发混乱,此时死了好歹能以汉臣之身泰然而去。”
曹操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桥玄缓缓摇头。“不要去理会那些党人、阉宦啊之类的……这种事情,如今表个态不做错就好。而天下将乱,终究是要比谁能做实事的!孟德,往后几年,若是局势允许,便要好好治理地方、平定纷乱,若是局势不许,便回老家读书修身,静心养性,以待时日……许子将之言多是临场奉迎,可唯独你这一评,所谓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我颇以为然,亦颇以为荣……若天下将乱,还请你不要负了英雄之名!”
曹操难得起身肃容相拜。
“走吧!”桥玄说了一通话,已经气喘不止,此时只能勉力强撑。“国家将乱,好好做事……不要输给刘文绕那个学生,丢了我的脸面……其实,此时看来,丢了脸面也无所谓了……总之,以后也不要再来见我!垂死之像,实在难看!”
曹操无言以对,只能俯身再拜,然后便强做潇洒,转身而走。然而,等出了桥府之后,这厮却又后悔自己走的太急,连对方刚刚容貌都未看清,偏偏又生平第一次胆怯,居然不敢回去探望,便在桥府门前徘徊不止。
“孟德兄!”就在此时,门内突然转来一人,却正是桥玄幼子,昔日被人劫持的童子已经是个翩翩少年郎了。
“何事?”曹操赶紧正容。
“父亲让我将这二物还给你。”桥玄幼子从身后仆从那里将鸡酒拿来,勉力抱起递给了对方。“他说让你莫忘了今日的誓言。”
曹操接过鸡酒,心下悲戚莫名,几乎不能自恃,只能于月下仓惶而逃。
“文典。”同一时刻的数里外,太尉府中,虽然有些疲惫,但神色尚佳的刘宽终于细致的写完了一封信,然后亲手以蜜蜡小心封口,这才递向了侍立在旁许久的公孙范。“我的门生中数你兄长公孙文琪最为出色,若一日我死,他必在外郡为任,届时将此信与他……之前,就不要让他知道了。”
公孙范怔立许久,方才恭恭敬敬上前接过了此信:“范必不负老师!”
“负不负我无所谓。”刘宽缓缓起身而笑。“当效仿你兄长,不负天下人……且随我去用餐,数日仓惶,今日难得心顺,一定要饮上一杯。”
公孙范与一旁的刘松齐齐答应。
————我是饮上一杯的分割线————
“故太尉桥公,懿德高轨,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士思令谟。幽灵潜翳,哉缅矣!操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质,见纳君子。增荣益观,皆由奖助,犹仲尼称不如颜渊,李生厚叹贾复。士死知己,怀此无忘。又承从容约誓之言:'徂没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怨。'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哉?怀旧惟顾,念之凄怆。奉命西征,屯次乡里,北望贵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享之!”——《祭桥公文》.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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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十四章 上下相疑
一秒记住百文择【】 得到朝廷旨意后,早有准备的公孙珣即刻从泉州启程,转向上谷郡涿鹿,在那里他汇集了上谷c代郡的两千精锐突骑,再加上从泉州那边带来的一千渔阳铁骑这便是郭勋此番为他准备的三千幽燕铁骑了然后,他就立即按照之前方略,勒马而行,沿太行山一路南下不止!
话说,公孙珣这一次并没有带上自己麾下那些显得阵容格外强大的‘名将们’,恰恰相反,他让大部分部属都随公孙珣返回了涿郡,然后只是让娄圭c韩当这两个向来随行的心腹引着三百白马义从,然后外加一个张飞随行以增加个人安全系数而已。
这也没办法的事情,因为如果此行在洛阳没有获得正式任命的话,那这些人带过去也毫无意义反而很可能会被朝廷顺势分拨给谁谁谁。
至于说带着张飞嘛,也不过是有些着意拉拢的小心思而已。
实际上,此番在公孙珣手下真正以客将身份统帅这三千骑兵的,不是别人,乃是公孙瓒和一位叫邹靖的别部司马,都是正经的朝廷官员就关羽c刘备,甚至公孙越那些人,想统帅这些正经精锐,都是没资格的。
其中,前者,也就公孙瓒了,乃是渔阳太守分出渔阳铁骑收复失地时任命的本郡首领,然后被郭勋顺势从渔阳那边要了过来当然,这里面有公孙瓒难得拉下脸来偷偷找到自己族弟,然后言辞恳切请求随从立功的缘故如此局面,公孙珣又怎么能拒绝呢?
所以,他能跟来,乃是公孙珣和郭勋以及渔阳太守分别打了招呼的结果。
至于邹靖,其人本就是朝廷直属的别部司马,并引兵屯驻在涿鹿,就该正儿八经听从朝廷和郭勋调度,然后专门干这种活的。
不过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公孙珣本以为这位邹司马和刘备有旧。然而一问才知,对方并不知道刘玄德是谁恰恰相反,他和公孙瓒才是生死之交,并且对公孙珣虽然初次见面却也格外感激,恭敬异常!
原来,当日汉军自高柳出塞,这位邹司马居然也在夏育麾下!而且后撤之时,他曾被胡人困住,几乎准备自杀殉国,乃是撤退路上的公孙瓒和孙坚适逢其会,听到消息后,亲自回身奋力格杀,将他救回去的。
如此,便是公孙珣也只能愈发感慨世事无常了。
三千铁骑得了朝廷旨意,从涿鹿出发,沿途南下,先到中山郡。
此处,公孙珣自然不缺眼线和威势,很快他就对中山情形有所了解原来,正如他所想,新任太守张纯到任不过区区一月有余,骤然遇到这种事情,也是慌了手脚。故此,随着安平国失陷,中山东南方临近边境的安国c监吾两县几乎是瞬间落入贼手。不过,也仅仅如此了,因为之前便得到公孙珣暗示的一些本地大户们在自家生死攸关之际,即刻作出反应,动员出了那支民防,黄巾军终究没有再进半步。
而且,据说那新太守张纯听到张宝兵败之事后,也是动了心思,隐约有收复失地的意图。
这个事情说不清楚是好是坏,唯一肯定的是这里面一定有运作空间但时机不对,此时公孙珣唯一重任乃是要即刻南下,取得中枢任命,否则一切都是扯淡!
不然呢?人家好好的太守在这里,你一个前任太守,凭什么插手?!真以为汉室法度是虚的吗?
于是乎,公孙珣只是以参略军情为名,沿广昌c上曲阳c新市一线接见了大量当地官员c世族c大户,稍加安抚之后便匆忙引兵离去,往常山国而走。
常山和中山类似,都是在黄巾军起事后被钜鹿那边波及到了几个小城,或许马上张宝回军后此处便会有战事掀起,但此时真的只能说诸事无大碍而公孙珣也只是在沿途真定c栾城c房子等县,敦促当地郡守县令赶紧动员军势,防护乡里,然后便继续南行了。
至于常山赵云,公孙珣倒是依旧理都没理原因很简单,一来仓促,而且也没什么名义征召人家;二来,如今公孙瓒c邹靖c刘备都在他手下,他倒是想看看,如果这赵云真的投军,还能去哪里?
万一真定最后没被战事波及,或者说人家没有出仕心思只是在本地戍卫乡里,那倒也罢了。可真要是有心出仕还能逃出他公孙珣的掌心只能说,有些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然而,沿途恍恍,从中山过的时候,因为中山郡面积太大,公孙珣又是从西面匆忙而过,所以不及细问东面情势;从常山过得时候,他更是在当地毫无亲信眼线,所以倒也未必就能知道什么真切讯息;一直到了赵国,入了赵国北面大县柏人,见到了柏人县令董昭,这位奉命南下的涿郡太守才知道了一些额外的情形。
“不瞒君候,外面虽然显得安定,赵国也未有失陷,但局势却很不妙。”董昭带着本地大户,拿着牛酒在城外亭舍附近劳军,顺便与公孙珣说了一个让后者根本没有想到的现象。“因为乡野之间,甚至于城市之中,已经整个坏掉了张角起事后,首先乃是从大陆泽西侧出兵,自己引着张梁往南打,让张宝往北打,柏人这里并没有遭受半点兵事,然而乡中闾左贫民,城中市井小民,甚至于吏员c郡卒,却逃亡甚多!”
“是被惊吓的吗?”公孙瓒在旁一时好奇插嘴。“这倒也寻常,我们幽州那里,渔阳南面失陷的地方并不多,却几乎逃亡一空。”
“是主动逃离,去投奔张角的。”矮胖子董昭闻言也是有些无力的指向了东面。“我费了好大力气,也不过是维持住表面局势而已君侯,不瞒你说,你若不来这一趟,怕是城中就要有豪强大户勾结县吏跟着做乱了!”
“怪不得太平道繁盛的地方,各地长吏多有逃亡。”娄圭在侧也是感慨。“这种局面,宛如坐在火上烧烤一般,又有几人按捺得住?”
“你所言甚多,究竟是多少?”坐在上首的公孙珣终于正色开口询问道。
“乡野之间约莫有三一之数,”董昭拢袖而言道。“城中士民c吏员怕也有一两成而且绝非只是太平道信徒!君侯还记得当日向公为国相时的两位佐车吏吗,就是看守长草官寺大门的那两个?”
“自然记得。”公孙珣恍然言道。“一个叫王冉,一个叫李明,我当日走时一度还想看在他们辛苦份上提点一下这二人,却又想到向公也当不久那个国相了,便没多理会怎么了?”
“全都弃职而去,去投黄巾军了。”董昭冷笑言道。“中枢大概是知道向公在国中无所为,所以前年底来的新国相乃是刘衡刘公,此人乃是一代纯儒,个人道德,行事作风都是无可挑剔的所以,他来到国中以后,对公学之事大加赞赏,公学中的名儒也越来越多,学子的待遇也越来越好;然而,他却也对之前国中的吏职安排颇为不满,认为彼辈家门不彰,不足以出任国中显职,于是多加考核,或以家门,或以治绩,多有贬斥可怜两位佐车吏,在向公任内因为向公举止枯坐数年,后来刘公到来,却又因为‘无能为’而被罢职这张角一反,他们便纷纷往钜鹿从贼去了,听说已然是小帅了!”
董公仁其言未尽。
其实想想就都知道了,罢了官的王冉c李明愤懑而走固然是个人行为,可那些同样被罢了官的赵国低级豪右就能不愤懑吗?就不能分一些子弟出来去张角那里下一注吗?
然而,低级豪右难以取得高级吏职,大一些的豪强又被这些士人c纯儒所鄙视这个现象本就是常态,反而是公孙珣之前在赵国所为有些离经叛道。换言之,这种上下反目,士民憎怨之态应该是普遍性存在的,也就难怪张角甫一起事,这才二十来天便将冀州腹心之地的安平c钜鹿c清河扫荡一空了。
而且可以想象,在这种百姓逃亡三一之数,吏民逃亡十一之数的情况下,黄巾军接下来应该还会继续扩张一段时间才对。
话说,三千多幽州骑兵本就是在城外屯驻,董昭劳军而来,也是在野外就地设席。然而,三月南风熏然,将士喜笑颜开,这为首数席人却都一时发冷,凛然无言。
“此事乃是国相职责所在,我今日为涿郡守,又奉旨引兵南下河洛,倒是无暇理会此事”隔了半响,公孙珣方自几案后举杯,看似不以为意言道。“不过,褚燕c张晟二人何在啊?我当日可是将二人托付给公仁你的!”
董昭闻言也是不禁轻笑起身捧杯:“君侯安心,我改任柏人令之时,专门将褚燕褚县尉带在了身边,依旧托付县中治安;而张晟也依然还在襄国不过,他对君侯感念至深,赵国毗邻钜鹿,此番能够没有一哄而起,倒是多靠他在本地安抚信众。而如魏公等国中显贵,也多知道他的辛苦,所以并未让他受了委屈。”
“那就好。”公孙珣对着董昭遥遥示意,却是举杯不饮。“且唤褚燕来饮上一杯。”
董昭当即避席而出,尴尬再笑:“君侯这便是为难我了,我出城劳军,自然是要县尉留守城中”
“如此安排,你就不怕彼辈忽然起事,夺了城池吗?”公孙珣不慌不忙,轻声追问。“你之前说,我若此番不来,怕是就要有县吏起事响应张角难道不是在说他吗?”
周围诸人,或是如公孙瓒c邹靖c张飞不明所以,或是如娄圭c韩当一时惊愕。
而董昭僵立当场半响,却也只能放下杯子,无奈躬身请罪:“君侯明鉴,我非是心存歹意,欲借刀杀人;也非是要学郑伯克段,肆意放纵于他此番刻意留他在城中,不过是想借君侯威势震慑他一二,让他以后不敢再起乱心!”
“如此说来,你倒是一番好意了?”公孙珣蹙眉道。“可我还是要问你,万一彼辈作乱,失了城池,然后我大军在侧,固然可以速速夺回可城中百姓又何辜呢?”
“下吏不会让彼辈真夺了城池的!”董昭毫不犹豫应道。“我在他身侧早有安排只是君侯,我也有苦衷,人人皆知彼辈是君侯指与我的,我若是不教而诛,将来又如何面对君侯呢?”
“唤他来!”公孙珣叹气道。“国家遭乱,人心浮动,虽说正该精诚合作,可实际上却是上下相疑不断,我也不能苛责你们”
“多谢君侯。”董昭长出了一口气。
半个时辰之后,褚燕孤身而来,恭谨而拜。
“国事急难。”公孙珣此时居然翻身上马,将要继续南下。“我并无太多话叮嘱于你此番入洛,若能以方面之势引兵平叛,我定然将你二人一起举到身边使用!在这之前,好生辅佐董县令,其人智计百处,尽识人心,你不要有太多心思”
褚燕连连再拜,不敢多言。
再度启程,比之之前的一路昂然兴奋,公孙珣此时倒是收敛沉稳了不少话说,自黄巾起事以来,公孙珣初时是紧张不安,然后是失望透顶,后来程远志一役倒是让他第一次感到了大势风潮,颇有了几分迎面而起的壮志。
然而今日之事,倒是别开生面,让他对黄巾二字多了几分凝重心思。
虽说要迎风而起,可最起码得心中有底,防着一时失控被吹折了腰才行!
三月二十三,公孙珣过邯郸而不入,连赵王和国相刘衡的劳军之物也都没受,便昂然引兵出邺城,转向西行,入河内。
三月二十六,公孙珣引骑兵三千,破马元义黄巾残部于孟津,河洛之间,一时大振。
三月二十八,无虑候公孙珣以公孙瓒c邹靖屯兵于孟津,自己带着些许心腹侍从,渡过黄河,再临洛阳。当晚,便入都亭拜会大将军何进。更多请关注百文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第十五章 左右为难
一秒记住百文择【】 公孙珣跟杀猪宋玉何进何大将军,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贫贱之交。
当时的公孙珣本人且不说,何进也还只是一个郎官,他外甥皇长子刘辩正在襁褓中,瞅着未必就能长成这是因为天子之前几个孩子全都夭折,无一例外。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当时天子的结发妻子宋皇后还在皇后位置上稳坐,宋氏根深蒂固,外戚之姿态似乎连天子都难以动摇。
故此,那时候真的没几个人在意何进何遂高,更遑论他出身如此低贱了。
不过这么一想的话,好像曹孟德c刘玄德都算是某人的贫贱之交了还挺多!
总而言之,贫贱之交不可忘,何遂高也算是厚道老实之人,自然没有因为自己当了大将军就摆起脸色来。实际上平心而论,在这一点上面,似乎是个人比在黄河那边等着的公孙瓒都要强上三分!
于是乎,二人相见大喜不提,当日晚间更是在充当军营的都亭正房中同塌而眠,顺势说了许多言语。
其实,公孙珣此行固然是有求于何进,可何进又何尝不是心中忐忑,想找个可靠之人问一问该如何行事呢?想他一个屠户,三四年间稀里糊涂就变成了当朝第一人,如今整个洛阳的武职勋贵都在他手下‘修理器械’,他难道不担心做错事情被人笑话?
更别说,如今大事临头,黄巾贼此时依然还在四面出击攻城略地,南阳太守褚贡都刚刚战死,他何遂高保卫的洛阳依旧显得岌岌可危了。
“换言之,”烛火之下,从榻上翻身而起的公孙珣替对方分析道。“如今遂高兄无须多想,亦无须多言,只要摆出姿态来,让洛阳人心安定,便可以称得上是尽忠职守了外面颍川c南阳两地黄巾进逼洛阳之前,天子一定会尽起大军出关的,不会让战事波及到洛阳。”
何进微微有些恍然:“文琪这番话我听懂了,可是身为大将军,便是不用参与战事,就不该多做一些事情吗?”
“若遂高兄不是大将军,那想做事倒是有的做。”公孙珣晒笑言道。“比如进言天子开放党锢,再比如进言天子将西园的钱财拿出充当军费c马匹充为军马这些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局势,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但是,这些事情天下人谁都可以去做,唯独遂高兄刚刚履任大将军,却不好轻易表态,省的引发一些人的误会。”
何进固然天资不足,但也不是笨蛋,闻言当即再次有所醒悟:“是因为解除党锢会让诸位常侍不满,请出西园藏钱会让天子暗恨的缘故吗?”
“不然呢?”公孙珣也是愈发晒笑不止。“遂高兄的这个大将军当的太早了是好事,但也失之余根基不稳,如今正该谨言慎行,以求立足稳妥。至于说做事情嘛,最起码要等到羽翼丰满之后再说吧?”
何进再度信服颔首:“文琪说的极对,大将军一职得来的太过仓促,偏偏却又职责极重,此时只应该以稳妥为上,却不该轻易与天子c常侍之间有所龌龊。”
公孙珣低头轻笑后卧。
“不过。”何进见状也是一时失笑。“如今我毕竟也是大将军,只要不去招惹天子和常侍们,也不引起士人众怒,那别的事情总是可以有所为的文琪直言好了,此番可有所求?”
“只求平叛之后,亭侯变县侯,然后再换一大郡便可。”仰头躺在那里的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我想也是”何进当即颔首。
话说,从正常人角度而言,这年头两千石再往上走,普遍性也就是这两个追求,一个是爵位自然不必多说,而另一个就是履任地方的富庶与大小了这是因为有汉一朝,太守权责极大,宛如一郡国君,而偏偏郡和郡之间差距又极大,有的郡只有几千户,几万人,还在边境上;而有的郡国却是几十万户,上百万人口,偏偏又挨着中枢,政治地位格外的高!
实际上,即便是当朝天子收官钱的时候,也都很讲究这个的——比如说穷的郡会打折,再比如说富庶的郡国会多加钱,还比如说三公格外便宜,这是因为本身有资格买三公职务的人太少,属于买方市场云云不过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能看出来富庶大郡的附加政治地位。
那么总而言之,天下人看到公孙珣此番如此跳脱,认为他忠诚恳切之余也纷纷觉得他似乎是想追求一下个人功名,倒也数寻常之事了。
毕竟,有汉一朝,从来没有人会把功名利禄当做什么羞耻和负面的东西来看待,也从来不会有人觉得这玩意会和忠诚相悖逆人人皆不讳尽忠报国之余,以求个人建功立业。
“可是若想有如此晋升,怕是要做一路主帅才可以。”何进也躺了下去,然后以手敲打床榻边沿,压低声音继续言道。“而文琪适才为我讲解局势,说是如今黄巾贼南三北二,最多五路军势却不知你看中哪一路?”
所谓南三北二,五路黄巾贼,乃是公孙珣结合刚刚从何进这里获取的情报后得出军事态势分析,具体而言是这样的:
黄河以南,黄巾军有三路主力,一路在东郡,当地渠帅唤做卜已;一路在南阳,刚刚杀了南阳太守褚贡,首领唤做张曼成;还有一路,乃是颍川黄巾,首领是波才c彭脱,这一路目前最强势,基本上已经将颍川c陈国c汝南连城一片,而且俨然还有厉兵秣马,汇合南阳张曼成一起进逼洛阳的趋势。
在黄河以北,乃是按照公孙珣本人的观察和分析,张角兄弟虽然几乎完全控制了钜鹿c安平c清河三国,使得黄巾贼的控制区域连成一片,却也明显分为南北两个战区,一个是张角c张梁率领的大部分主力,正在努力往魏郡这边攻打;另一个却是张宝带领的北线部队,目前正在冀州最北面设置防线,试图为张角主力做后卫。
而南三北二,五路黄巾主力,强弱不一,紧迫性也不同,也就难怪何进要问公孙珣的打算了。
对于这一点,公孙珣当然早有准备:“不拘哪一处,若能为一路主帅,此番便足够了”
何进当即会意应声,而二人也不再多言,似乎将要昏睡。
不过,顿了一顿后,公孙珣却又忍不住多加了一句:“别的倒也罢了,唯独我从河北而来,亲眼目睹张角处人心不定,若万一往彼处而去,还需要遂高兄在朝中为我稳一稳局势。”
何进立即有些疑惑起来:“以文琪之能,也会觉得张角难打吗?彼辈如此厉害?”
仰头卧在那里的公孙珣一时苦笑:“遂高兄想多了,我不是怕张角,乃是怕天子张角那里占据河北多座大城,又颇能蛊惑人心,万一深沟高垒,便不免拖延时日,而天子怕是届时会对此有些不耐。”
何遂高这才恍然:“如此,我尽量替文琪求别处主帅便是。”
公孙珣这才放下来心来,二人就此在都亭中和衣而睡,倒是一夜再无言语,似乎之前言谈中一路主帅便已然到手一般。
然而就在第二日,公孙珣与何进一早起床,在都亭大堂上用了些许早餐,然后前者正准备暂时辞别对方,出都亭进入洛阳公车署上书请战之时,却忽然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将某人的小算盘摔得七零八落。
“大将军!”来人虽是在军中,却依旧梁冠儒袍,进入何进所居都亭正堂中后居然也只是对着何进泰然一礼,便与公孙珣拱手相对。“文琪,素来不见,气势愈发雄伟了。”
“文先兄。”
公孙珣和何进见到来人后居然全都起身微微示意回礼原来,此人居然是当朝名门之后,司徒杨赐之嫡子杨彪。此时,杨彪杨文先的职司正好是五官中郎将,便无奈随着何进一起来到城外‘修理军械’了。
“文先兄是来寻文琪的吗?”寒暄完毕,又让了杨彪座位,何进这才坐了回去。
“不错。”杨彪倒也干脆。“我在门前久候,看到二位用餐之后便直接求见了,乃是有话要与文琪讲大将军若无事,不妨一起听来。”
“文先兄寻我有何事?”公孙珣心中也是好奇。
“倒也不是什么正事。”杨彪俨然早有准备。“不过是昨日晚上家人例行送来洛中消息,其中一件,我猜想文琪或许会有所好奇,便想着来告知一声。”
原来是来卖人情来了,公孙珣与何进对视一眼,却是俱都放松了下来。
“文琪。”杨彪见状不由捻须而笑。“你可知道,凉州将门之后,北地太守皇甫嵩,人虽然尚未到洛阳,这奏疏却比你快了一筹,于昨日先到公车署了?”
“皇甫义真吗?”公孙珣倒是心中陡然一动,他自然是听自己母亲提过一句,知道这位皇甫将军在黄巾平叛中的功绩。“可是上陈了破贼方略?”
“然也!”杨彪愈发笑意不止。“皇甫义真昨日奏疏经公车署如尚书台,再直达天子,其中言辞恳切,请天子罢党锢,同时又请天子发西园藏钱与廊马以作军用!”
公孙珣和何进听到此言,却是反应不一。
何大将军昨日听到了公孙珣的建议,自然是长松了一口气,这事有人去做倒也省他事了。而公孙珣紫绶金印,端坐在都亭正堂之中,听得对方报上此事,却是恍然大悟,然后一时摇头失笑只能说,怪不得这位皇甫将军会在自家母亲故事中稳坐一路平叛主帅之位了!就凭这件事情,朝中士人又如何能不投桃报李呢?
果然,那边杨文先已经直言不讳了:“文琪求战心切,人尽皆知,可此番对上皇甫义真,怕也是要避让三分了!听人说,昨日这封奏疏一到尚书台,朝中士人就俱皆鼓舞,纷纷以皇甫义真为将门表率,都说此番平叛非他不可!可惜了,文琪之前在涿郡覆贼数万,却要输在这封奏疏上了。”
公孙珣当即摇头不止:“这又何妨?此疏足以抵覆灭十万贼人之功,我甘拜下风。”
公孙珣这话一点都没有作假的意思,他当然甘拜下风,因为这种级别的政治投机,来的却如此之早,如此干脆,那皇甫义真的出色与决断也确实让人佩服。
“不错。”何进回过神后也同样不以为意。“比不过皇甫义真便比不过好了。毕竟,此番贼人有五路主力,倒也不缺这一路主帅职务,文琪自可避开皇甫义真,去寻他路”
“这也很难说啊!”杨彪忽然又插嘴言道:“昨日送信家人顺便也说了一些洛中别的情势,看朝中意思,怕是未必有那么多分兵之策。以眼前局面,虽然说贼人有多处,可天子的意思却居然只是要一南一北出两路兵,一路走颍川解燃眉之急,一路走河北应对张角”
“即便如此。”何进依然不以为意。“两路中总该有文琪一路吧?”
“不好说。”杨彪终于把底子全露了出来。“依照中枢诸公议论来看,似乎有三人足以抗拒文琪,去争一争这第二路主帅。”
不要说何进一时茫然,便是公孙珣闻言也不禁一肃:“敢问文先兄,到底是哪三人?”
“一个是刚刚回洛中不久的谏议大夫朱隽朱公伟。”杨彪倒也干脆。“朱公很早之前便平定扬州叛乱,此番更是刚刚平定交州叛乱归来。家父朝中议论,若是以军事而言,朱公的经验未必比文琪稍少一二,而且更加年长,或许更足以依仗。不过,看朝廷意思,倒是有派遣他会扬州募兵北上以做偏师的念头。”
公孙珣一时无言之余倒是松了一口气,只能勉力再问:“还有二人呢?”
“还有二人,一个是文琪岳父,当朝光禄勋鄃侯赵公。”杨文先幽幽言道。“赵公在辽西时便有天下闻名的战例,而且忠诚可靠,素来为天子所重;另一个是文琪恩师,当朝吏部曹尚书卢公,卢公多有平叛之举,又是海内名儒,天子和朝臣多有倚重他的意思。”
公孙珣与何进面面相觑,终于也是无言以对尤其是前者,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太把自己当根葱了。
“只是些许洛中讯息。”杨彪见状当即昂然起身而言。“觉得文琪会有所牵挂,这才顺势前来告知便是我不说,今日到了洛中文琪也会知道的告辞。”
公孙珣欲言又止,但终究只是抬手示意,倒是何进起身相送,而杨彪也不以为意,便匆忙而去了。
“文琪。”甫一回身,何遂高便在都亭大堂上无奈摊手。“别人倒也罢了,若是你老师c岳父为帅,你又如何能与他们相争?!”
“还不止如此。”公孙珣坐在几案之后苦笑言道。“若是老师倒也罢了,可若是我那位岳父大人出任一方主帅,依照本朝对军事的看重何提防,我怕是连回涿郡,引幽州兵做个偏师都做不得了!”
何进闻言更是半响方才颔首:“确实,哪里有至亲二人同时为帅的道理呢?”
公孙珣低头不语天可怜见,他来时按照自家老娘所讲的那些曾细细思索了一番,只觉得唯一要防的便是避开取代卢植,成为直面张角的那一路主帅。毕竟,从故事中隐约可以得知,天子恐怕没有耐性,而河北张角处却非是能速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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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十六章 进退而定
一秒记住百文择【】 “居然被议罪了吗?”烛光侧,一个映照在墙上的高瘦人影闻言稍显一怔,然后便不禁黯然摇头。“不想离家数年,却如此有失管教,也不知将来卸任归家,该如何面对宗祠香火?”
“老师不必苛责,师兄也只是和其他世族豪强一样,借着家世对不法之徒有所藏匿和庇护而已。”对面一身材高大健壮人影倒是有些不以为意。“如今这天下,如此行事倒像是理所当然一般。便是方伯也只是因卢氏为当地世族之冠,若不处置则难以对他人下手,这才稍加惩戒即便如此,也只是有所罚没而已,并未失了体面。”
“郭刺史遣人破我家门擒拿你那位师兄时,你在何处?”高瘦之人,自然也就是卢植了,盘腿坐在蒲团上,闻言不喜不怒地看了眼前人一眼。
“我我在别处擒拿不法之徒。”身材健壮之人,也就是公孙珣了,不由顾左右而言道。
“为何不是你去擒拿你那位师兄?”卢植紧追不放。
“哈!”公孙珣一时尴尬失笑。“天下哪有打破自家老师大门的学生?”
“为何不能有?”卢植继续追问。
“因为天下无不是的老师!”公孙珣肃容以对。“最起码天下人都是这么想的。”
“你今晚过来便是想说这句话对不对?”卢子干平静的反问道,一如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一般波澜不惊。“你知道前些年你的任职是我在作梗,最起码从辽东到赵国,都是我在背后调度,所以现寻我要个说法,露点委屈,然后想让我在选帅一事上避让三分,助你成事对否?”
公孙珣半响无言,这就是他为什么讨厌跟这种聪明人说话了,憋不死你也总能噎死你。
“文琪。”卢植继续问道。“你以为我会应许你吗?”
公孙珣若有所思,良久方才在灯下喟然应道:“老师满腹才学,一腔忠诚,只为安邦报国,连家人都弃置十余年,又怎么会因为我的私情请托而放弃为国平乱呢?”
卢植端坐不动:“那你为何还来找我?”
“总是想试试的。”公孙珣摇头苦笑。“下午我已经去寻过我岳父了,希望他能避开一二,省的我无法选将。一番苦劝之后,岳父大人还真就应许了我,我这才想着再来老师你这里试试,或许有万一希望”
“文琪。”卢植正色言道。“你岳父虽然忠心可嘉,却只有一个独女,自然会应许你。可你若是以此推断我会因私情而枉公事”
“老师。”公孙珣忽然起身打断对方言道。“我来为将,如何就是枉公事了呢?论人,难道不该论迹不论心吗?如今国家到了这种局势,你难道还要因为谁谁谁平日心中对谁没有畏惧便要有所抑制吗?此人再怎么如何,也比那些纯儒君子却一事无成之人要强吧?国家到了如此局面,到底是谁所为?!”
“我非是说你不行。”卢植半响方才答道。“乃是说,我既然可以自身前往,又何必再用你如何呢?我此番争将,确实没有抑制你的意思,只是恰好对上,实在是无愧于心”
“老师你之行事无愧于心,我之行事也无愧于心!”不等对方说完,公孙珣便愤然拂袖而去。“且观之吧!”
烛火之下,卢植依旧凛然不动。
话说卢植所居的地方依然在南宫东侧,这片区域是朝廷给入洛的大小郎官们提供的所谓‘公房’,然而实际上除了一些家中穷困或者远道而来在洛中呆不长的人以外,很少有人会长居于此。当然,卢子干是个例外,他从当年被征调到东观修史开始,到后来进位吏部曹尚书,主管天下官员选举调用,却一直都一个人住在这个地方,只不过后来有了侍中的加官,居所档次高了些许而已。
“文典。”
“兄长”
公孙珣立在卢植居所门前,却是招呼了一声候在此处的公孙范,而后者也立即应声而前。
“你久在洛阳,”公孙珣负手而言,让人看不出喜怒。“有件事情托付于你。”
“兄长直言便是。”
“去给卢师买几个出身什么都挺干净的侍妾美婢过来伺候。”公孙珣摸着下颌,面无表情的盯着对方言道。“要能生养的那种”
公孙范怔立片刻,几度欲言又止,但终究只能在自家兄长的逼视之下拱手称是。
说完此事,兄弟二人也不坐车,也不骑马,只在几名侍从的环绕下步行出了南宫东侧这片区域,一直到了灯火阑珊c车马不息的大街上这才坐上车子,而侍从们也才纷纷上马,护卫着自家主人往刘宽那里去。
三月底的洛阳并没有因为黄巾大起义扫荡了大半个关东而有所萧条,恰恰相反,因为某种怪异而紧张的气氛,洛中居然显得有些超出常规的热闹,放眼望去,居然到处都是豪门奴仆四处开道,车马仪仗各处蹿行。
不知道的,怕是以为年节将至呢!
车子行的很慢,公孙珣和公孙范坐在车上闲谈不断,此时说的正是洛中之前的各种新闻,而大概是眼下的局势太过严肃和紧张,而且还晦涩不清,二人说着说着却发现根本进行不下去,反而只能聊起黄巾起事前的一些洛中逸事。
“兄长不知道。”公孙范晒笑言道。“洛中常常有锋锐新人名扬于世,而在黄巾贼起事之前,正如昔日兄长的白马中郎名动洛中一般,当时御史台也恰好出了一位人物,因为喜欢骑骢马,所以号称骢马御史,此人屡次弹劾宦官c纠察宦官子弟,恰如曹孟德当日出山时杖毙蹇硕叔父那般不留情面”
“我听过此人。”公孙珣倒是也有耳闻。“桓典嘛,人家祖父是太尉,家族与袁杨联姻数代,乃是天下知名的经学世家,若非是桓典父亲体弱多病,未曾出仕,如今也是历代公卿了这种人家的继承人出来做官,便是阉宦也要给些面子的。”
“兄长说的极是。”公孙范坦然答道。“不过,其实也是这些年阉宦气焰过于嚣张,几乎无人可制,所以这位骢马御史稍一针对阉宦子弟,便得了好大名声。”
“我晓得。”公孙珣闻言不禁叹气。“我数年皆在河北,焉能不晓天下不直北宫久矣?!”
这句话隐隐约约有些歧义,再加上又在大街上,公孙范倒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了,而公孙珣也有所察觉,不由一时干笑掩饰。
兄弟二人各自无言片刻,而等到公孙范缓过劲来,准备再换个话题之时,却忽然身体一晃原来,居然是有辆车子突然间拦到了二人车驾前面,逼停了车子不说,车上之人还直接攀着车檐起身呼喝起了公孙珣的字:
“文琪!可是文琪来了洛阳?”
身后数名骑士纷纷面露怒容到了公孙珣这份上,其实已经很少有人能再直接喊他名字了,何况像眼前这人先当街拦车,又直呼自家主公之字呢?而且看对方形状,身上并无印绶,俨然是个白身!
不过,公孙珣听到这声音后倒完全不以为意,反而嘿然一笑:“子远兄别来无恙!”
“哎呀,无恙又如何啊?如何比得上文琪你紫绶金印,年纪轻轻便封侯拜将啊?”对面车上的许攸装模作样,捻须而叹。
公孙珣愈发失笑,却是朝公孙范打了个眼色,然后居然直接下车,去了对方车上。而公孙范无奈,也只好微微拱手告辞,先行回去了。
公孙珣与许攸一起,目送着公孙范的车子消失在路上,这才相视一笑,然后就让车子径直驶向了路边原来,这二人臭味相投便称知己,素来都是知道彼此的:
公孙珣知道只要许了钱,这许子远就一定会尽心尽力帮你做事;而许攸也知道,这个公孙文琪乃是一个诚信之人,只要你帮他做成了事,或者提供了有价值的讯息,那总不会少了你的钱!
故此,二人居然没有半点前戏试探,直接就趁着晚间暮色做遮掩,在这洛阳城中的路边巷口处开门见山的交易起来。
“文琪还不知道吧?”许攸不禁低声笑道。“前日皇甫嵩奏疏送到后,天子也知道党锢之事要听一听阉宦们的意思,于是今日下午便召见了诸位常侍询问此事,刚一开口,吕强吕常侍便直言如今局面危殆,若不能开党锢,则党人或将与黄巾贼合流,届时汉室天下难保!”
“天子和其余诸位常侍都是何反应?”公孙珣正色问道。
“能有何反应?”许攸依旧不屑。“天子当即失色,而诸位常侍虽然对吕常侍愤恨不已,却也居然无可反驳不瞒文琪,凡数十载,这党锢一事终于要有个了结了,朝堂局面将来也不比往日了。”
公孙珣缓缓颔首受党锢的党人本来就集中在河南的汝颍宛洛和河北的清河c魏郡一带,如今正是黄巾军主要的盘踞地点,从天子的角度来说,也就难怪会有所担忧了。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是汉室在这些地方人心尽失,又怎么会让黄巾军速速扫荡这些地方呢?
一念至此,公孙珣倒是忽然问了个有些荒唐的问题:“子远兄,你与我说实话,黄巾贼骤然夺取清河,扫荡颍川c汝南c南阳,这里面有没有你们的缘故?”
许攸闻言也是一怔,但旋即摇头:“文琪的意思我懂。其实,你若说有意无意放纵一二,或许也是有的,但若是说起暗中勾结,以此来逼迫汉室,怕就是有些高看我等了!别的不说,如今黄巾贼起事一月便扫荡二十余郡,若真是有所勾结,我们也不会让人求开党锢了直接放彼辈入洛阳不好吗?”
公孙珣也不禁摇头,俨然是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想多了:“那子远兄再问你一事,皇甫嵩是你们暗中联络的吗?”
许攸依旧摇头:“这件事情我可以与文琪作保,确实也与我们无关,乃是皇甫义真自己突然上书其实不瞒文琪,本初那里之前确有此论,而负责此事的正是我许攸,我们本是要等诸将入洛以后再私下联络的,谁成想皇甫义真居然有乃叔之风,行事如此有眼光!”
许攸说的乃叔之风,指的乃是皇甫嵩的叔叔,昔日凉州三明之一皇甫规的故事。
话说,当年桓帝时发起了第一次党锢之祸,众人避之不及,但皇甫规居然主动上书朝廷,说自己向来羡慕那些党人的学问与道德,请朝廷把他也当做党人来对待桓帝可不是如今这位天子,心里比谁都明白,于是理都不理,直接把奏疏扔了。
而从那以后,士人就再也没把皇甫氏当做是单纯的边将世家来看了,而是视为自己人。
换言之,无论是真的想向士族靠拢也好,还是善于投机也罢,皇甫氏从来都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
至于说公孙氏?若真有人有相应眼光,也就不需要公孙珣当日拼上性命陪着阳球在洛中拿王甫当饺子馅来剁了。
而如今,人家皇甫嵩又轻飘飘的一封奏疏再度将公孙珣压了下去只能说,单以投机而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也就难怪公孙珣闻言连连感慨不已了。
“文琪。”许攸见状捻须笑道。“党锢大开既然已成定局,那么接下来朝中必然大举征发动员大军出关迎战,你此番虽然先至,却被人后来居上如此还想要为一路主帅,怕是要有些难啊!”
“正要借子远兄的能耐替我造一造舆论。”公孙珣闻言倒也干脆。“皇甫嵩我是不准备与他争了,但总不能让洛中诸位贤达忘了我吧?”
“若只是造舆论,倒也容易。”许攸当即再笑。“如今党人将起,我在袁本初处又算是得力之人”
“只造舆论便可,别的不要你管。”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凛然而言。“若事成,珣为一路持节主帅,何妨许你五百金?而若事不成,我这里钱虽然多,却没有一文与你!”
许攸当即肃容,与眼前之人击掌为誓。
三月匆匆而去,四月惶惶而至。
到了四月初,果然如各路小道消息所猜度的那般,当今天子实在是忍受不住黄巾军的愈发做大,更不允许黄巾军对洛阳的威胁日益增强于是终于决定放开一切,动员所有力量应对眼前局势。
四月壬子日,天子经黄门监c尚书台正式连番下诏:
解除党锢;大赦天下,并召回所有徙徒,唯黄巾贼不赦;发西园藏钱c廊马以资军用;令公卿世家捐出家中驽马c资材;整备北军五校,征发三河骑士c天下各路精兵;又诏令朝中各路公卿大臣举荐军事人才,推举将门世家子弟,甚至允许任何有报国之心,又自问有将才之人前往公车署自荐为将!
公孙珣不甘落后,来不及拜会洛中故旧,便匆忙上书言事,除了自荐之外,又直接从公车署上书,连番举荐位于雁门的程普c高顺c成廉,以及正位于北军的校尉徐荣,还有位于赵国的董昭!
这几人乃是朝廷命官,必须要提前上书以作应对。
而仅仅是两三日后,随着皇甫嵩等关西将门世家出身的子弟们赶到洛阳,朝廷便正式大开朝议,公开讨论进兵方略,并选拔将领。
这不是一次正式大朝会,如今也没有那个时间进行那种仪式性的东西,但会议依然囊括了几乎所有在朝两千石其中,公孙珣c皇甫嵩c朱儁三人,因为本身身份就足够高,得以直接前往南宫嘉德殿列席讨论。
会议开始后,皇甫嵩几乎抢尽了风头,因为几乎所有的公卿大臣都第一时间推举了他,而皇甫义真本人也向高据陛上的天子面陈方略,说的头头是道。
而天子也毫不犹豫,第一时间就定下了皇甫嵩为南面主帅,持节,引兵迎击颍川黄巾的方案。
没办法,换成谁是天子也应该都会选择皇甫嵩的,这不仅是因为此人世出将门;也不仅是因为此人年愈五旬,看上去便更可靠一些;更重要的一点是,吕强之前提醒要防止党人与黄巾贼合流之言尚在天子耳畔,故此,面对着到处是党人的颍川c汝南,受党人信任似乎才是这一路主将的最大前提。
这一点上,无人能与皇甫嵩竞争天子都是没法更改的。
接下来,是第二路主帅这一点同样极度重要,因为无论如何,都得有人持节去河北主持大局!
那边可是张角的主力,而且昔日汉室向来倚重的河北腹地冀州,如今已经糜烂一多半了。
不过,从这里开始,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
“臣推荐涿郡太守,无虑亭侯公孙珣。”上来出言推举公孙珣的人乃是宗正刘焉,数日前便被公孙珣打过招呼的刘君郎言之凿凿。“公孙太守历任邯郸令c中山太守c涿郡太守,素知河北地理;此番更是当先覆灭广阳黄巾,光复幽州,战绩出色;而且其人当先请战,忠勇之心,天下人尽皆知;更有一事,当日黄巾贼未乱之时,公孙太守尚为中山太守,便曾上书直言太平妖道之险恶,请求治罪,可见其人对太平道颇有知晓”
“还有这等事情吗?!”天子倒是颇为惊愕。
“回禀陛下。”公孙珣手持笏板,当即排众而出。“太平道之险恶非只臣一人所知,太尉刘公,司徒杨公,前尚书刘陶刘公,还有宗正刘焉刘公,俱曾上书言及此事。而宗正此番所言,应该是当日臣赴任中山前往洛中而来,先受时任冀州刺史的刘公所托,后请见司徒杨公,然后联名上奏那一次。”
“原来如此。”天子色青形瘦,闻言看了眼闭目养神的杨赐和一脸恳切的刘焉,却又暂且按下此事,然后趁势询问起了公孙珣破敌方略。“若以卿为将,当如何应对河北局势?”
“当斩首而已!”公孙珣倒也有所准备。“河北糜烂数郡,失城数十,若是徐徐图之,怕是失之缓慢,将有后变!所以,不如聚集兵力南北齐发,一路以幽州兵马取北面张宝,一路以朝中精锐汇集凉并精兵,取南面张角c张梁。若三贼俱下,则河北失地便能一朝而复。”
天子缓缓颔首,似乎颇为认可。
然而就在此时,一人忽然排列而出,居然是一直在城外驻扎的大将军何进:“臣有一言。”
“大将军请讲。”天子当然会给自己大舅子面子。
实际上,若是天子信不过自己大舅子,又如何会在乱起后第一时间封其为大将军呢?用人唯亲,本就是人之常情。
“陛下。”何遂高今年刚过三旬不多,端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只见他昂然立于殿上,倒也是一番气势所在。“公孙太守所言方略我以为极佳。但如今贼军势大,而朝廷仓促应战,却也须有所谨慎。”
“大将军的意思又是如何呢?”天子不由蹙眉。
“臣意方略极佳,但公孙太守过于年轻了一些,不宜为将。”何进当即回复道。“陛下,我与公孙太守素有交往,固知其人虽善用兵,却只是善用骑兵野战,而非长于攻坚围城河北多坚城,所谓斩首,怕也是要围攻大城才行。既如此,不如采用公孙太守所谓‘斩首’之策,再换一名年长宿将去北面督军!”
殿上诸位公卿大臣一时纷纷颔首说到底,公孙珣太年轻了,这种国家兴亡之事交给他,这万一在河北败了,张角大军压入洛阳又怎么办?
“那大将军可有人选?”天子稍作思索便当即点头称是。
“臣以为,光禄勋赵苞赵公素来知兵,又是清河出身,或可出任北面持节主将!”何进当即举荐了一人。
此言一出,赵苞也是当即昂然请战,不少公卿也纷纷称赞这个人选。不过,其中吏部曹尚书卢植倒是不及表态,反而是不由瞥向了自己那个立在殿中,依旧面无表情的学生。
话说,到了此时,卢子干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分明是中计了!
公孙珣根本没有说服他的岳父,他岳父赵苞分明也是一腔忠义,凛然不让而当日这厮去见自己,乃是刺激自己主动争将,以抑制他岳父赵苞!
毕竟,若自己为将,公孙珣还能在别处为将,可若是赵苞持节,那朝廷又怎么会同时举用翁婿二人呢?
只是不晓得他后来的安排在何处。
然而,来不及多想了就在此时,以司徒杨赐为首,诸多受了卢植请托的公卿却已经纷纷出列,并推举他卢子干北面持节应对张角了。
卢植本人报国心切,也只能暂时按下心思,当即出列自请为将。
果然,赵苞看了卢植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女婿,倒是干脆请让了——他虽然不会因为女婿的私下请求而主动推辞,可卢植既然来争,他就没必要再如何如何了,因为他对卢子干也是服气的,而这样也省的占住这个位置耽误自己女婿建功立业了。
随即,公孙珣也随即以师生之仪,请卢植为将。
见到这一幕,卢子干心中更加恍然,但事到如此也无法多想,反而只能愈发昂首挺胸,慷慨请出河北了。
天子本就对卢植向来有好感,而且非常信任,如今公卿大多推举于此人,便在大加勉励之余,直接定下了卢子干持节北上,总揽河北军事一事。
而接下来,公卿们又纷纷推举朱隽为南方次将,公孙珣与郭勋为北面次将,各自在扬州和幽州募兵,然后辅助皇甫嵩和卢植,两面夹击这种事情合情合理,似乎就要成为定局。
不过这里面有个问题是,南面黄巾军主力分散三处,所以颍川之后朱隽将来一定会和皇甫嵩分兵,故此应该予以持节。可幽州军那边,却只要面对一个防卫后方的张宝郭勋和公孙珣两个人,一个年长的幽州刺史,一个封侯的太守,谁来持节?
支持公孙珣的公卿大臣其实不少,而一番争执之下,倒是公孙珣主动请让,以郭勋本就职责所在为由,建议对方持节总揽幽州兵马事情似乎皆大欢喜。
但就在这时,大将军何进却再度昂然请言:“臣还有一策,或可使黄巾贼速平。”
“大将军请讲。”天子当然不无不可。
“陛下。”何进正色言道。“南阳是臣故乡,颍川是臣任职的地方,故此,臣知道彼处水网纵横,不利骑兵。那么,何妨调度其中骑兵,集中用于他处?”
“大将军的意思是,要将骑兵集中用在河北吗?”一直没有开口的五官中郎将杨彪忽然插嘴,引得他一直闭门养神的父亲睁开了眼睛,却又旋即闭上。
“非也。”何进凛然对道。“我意,公孙太守善用骑兵,以其将才为次将之辅,未免用人不当。而东郡黄巾贼卜已连陷十二城,拥兵数万,连结河南河北,亦是心腹之患。何不以公孙太守为将,总督河内c并州c洛中骑兵,并速速沿河而下,扫荡东郡,割裂南北,以定局势!若事成,亦可以借骑兵之速,各处支援局势。”
公孙珣当即自请出东郡!
“可如此,又要调度多少骑兵呢?”杨彪似乎跟大将军杠上了。“调度太多,会不会影响颍川之战?”
“不会。”何进当即回复。“公孙太守自幽州本就带来三千骑兵,并州那边还可以从雁门c太原调来两千,而洛中,也不是要出什么精锐骑兵,乃是要陛下发西园廊马数千,然后就地招募三河骑士便可以公孙太守之能,三千骑兵便可破广阳黄巾,并扫荡太行,若与他七千骑兵,想来便足以横行大河上下了!”
杨彪一时无言,若有所思。
和诸位公卿大臣一样,天子也一时反应不及,因为他本意乃是先定颍川,再去扫荡他处。但依照何进所言,只需要七八千骑兵,尤其是去掉公孙珣带来的三千幽州突骑,再去征召两千并州兵马,如今更是只要三四千廊马便可,倒也一时有些犹豫引骑兵沿大河出东郡,割裂南北,自成方面,或许的确是个好主意。
而且另一方面,天子也需要协助树立起大将军的威信,刚刚何进推荐的赵苞,便已经被众人否了,此番又如何呢?
实际上,便是皇甫嵩c朱儁二人也没有因为自己要被抽调马匹而出言驳斥,因为他们也需要尊重新任的大将军。更别说,这里面还有大将军跟杨氏之间的纠葛这杨彪吃的哪门子醋,居然跟大将军争执起来了?
“若只是七八千骑兵。”正在此时,五官中郎将杨彪忽然向天子躬身行礼。“臣以为可行!而且,东郡遥远,又失陷十二城,当请公孙太守卸任涿郡,以五官中郎将之名持节而往国事危急,臣愿意辞职让贤。”
杨赐再度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他哪里还不晓得,自家这个儿子素来想求士人之名,此番解除党锢一事被皇甫嵩所得,心中不免失衡,却是被公孙珣借机利用了起来。
当然,这终究是无谓之事罢了,杨赐一边想一边闭上眼来,和身边始终未发一言的刘宽c袁隗一样,再度宛如木雕。
于是乎,在众人复杂面色中,天子认可此事之余,复加杨彪为虎贲中郎将,依旧宿卫宫廷,以示荣宠。
当日,天子下诏:拜北地太守皇甫嵩为左中郎将,持节,驻河东,待兵员齐备,出颍川;
谏议大夫朱儁为右中郎将,持节,先领兵出长社,以求汇合徐杨募兵;
侍中c吏部曹尚书卢植为北中郎将,持节,驻洛阳,待兵员齐备,出魏郡;
幽州刺史郭勋,持节,驻范阳,待兵马齐备,引幽州各部出高阳;
涿郡太守公孙珣为五官中郎将,持节,驻河内,待兵员齐备,出东郡。
复三日,天子再诏:以宗元为护乌桓校尉,为郭勋所属;以议郎曹操为骑都尉,为公孙珣所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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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董仲颖强暴无度,刘伯安沽名钓誉,王子师刚而无能,杨文先进退无据。”——《旧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更多请关注百文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今晚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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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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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十七章 歃血
俗语有云,军情如火。
然而,在天子与中枢迅速选出将领,并定下出兵方略以后,整个四月份的上旬与中旬,几路汉军却巍然不动,反而任由黄巾军肆意做大不止。
这当然不是一众大汉忠良故意拖延,恰恰相反,各路持节诸将也都算是求战心切,忙碌不停……只不过,没有兵又怎么出击呢?
要知道,依照汉家制度,即便是闻名天下的洛阳北军五校,加上什么羽林、虎贲,也不过区区一万多人而已。不过,这个一万多人乃是按照军官制度设计的,一旦有事,立即可以动员首都周边的预备役,也就是三河之地的骑士、材官,然后迅速形成一支规模巨大的汉军主力部队。
两者加一块,专门有个说法,叫做三河五校,也是后汉一朝的禁军部队所在。
那么换言之,无论有多着急,几路主帅都最起码得等到三地预备役动员起来后才能勉强动身,这是一个谁都无可奈何的硬性流程!比如说公孙珣这一路就得等到河内这边的预备役集合起来,然后可能还要再等一等分派给他的并州援军到来才能出兵。
那么,屯驻在洛阳周边的四路持节主帅这些日子又在做什么呢?
答案很简单,四个人都在不停的给洛阳公车署那边写公文,至于公文的内容,无外乎便是要钱、要粮、要军械、要物资、要战马、要人!
比如朱儁,第一时间便举荐了自己的扬州小老乡,兼当日江南平叛的小战友孙坚孙文台,表其为佐军司马,并让其立即在徐杨一带募兵,然后战场汇集。
再比如皇甫嵩,第一时间就举荐自己的凉州小老乡,公孙珣的小师弟傅燮傅南容,让他做了护军司马,并要求他就地在北地郡募兵,然后带人过来。
有意思的是,宗正刘焉居然向卢子干举荐了自己的属吏吕布,前者声称后者文武兼得,更知晓河北地理,可堪一用……卢植当即取为护军司马。
对此,公孙珣自然没有落后于人。
他先是请调身为北军校尉的徐荣到麾下为副将;然后人家董昭辛辛苦苦花了三年从县长做到县令,也不问人家乐不乐意,就被他一封推荐公文送到公车署,变成了护军司马;县尉褚燕则是被他直接征调,然后举荐为了曲军侯;驻扎雁门的程普、高顺、成廉等旧部,被他一封公文整个调了过来;涿郡那里就更不用说了,不提公孙越、关羽、牵招、刘备、杨开、魏越,就连吕范和王修都被他一股脑的召了过来,然后假军侯变真军侯,假司马变真司马。
不过这里面有一人倒值得一提,那便是很早便追随公孙珣,一直在洛阳这里辛苦守侯緱氏义舍的贾超。人家没有功劳也有数年苦劳,故此公孙珣也有意抬举他,准备借机给他个官身,谁知他却主动请了一封荐书,去了卢植麾下……公孙珣这才想起人家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在钜鹿呢,倒也没什么好说的,大笔一挥便送了过去。
总之吧,公孙珣绞尽脑汁,有官身的走公车署,让中枢去调人,没官身的自己写信举荐征调,按照如今的局势和这年头的风俗,中枢也没有什么理由不去加印任命。
而如此大的动作,倒不是说公孙珣要如何如何……实际上,和朱儁任用了一堆扬州人,皇甫嵩任命了一堆凉州人一样,这就是这年头的风俗,就是在光明正大的施恩、笼络于自己的旧部、乡党,而被举荐之人也纷纷响应不及!
毕竟,军功实在是这年头出身不好之人迅速蹿升地位的主流通途,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隐性鸿沟基本上只能靠这种硬功劳越过去。
譬如公孙珣之前的封侯,再譬如徐荣的两千石校尉,都是如此来的。而公孙瓒之前扔下千石县令,不惜拉下脸死活跟着自己族弟来河内,也是出于这个缘故……这厮想要急切越过千石到两千石的鸿沟,有军功会省下很多功夫。
所以说,这里面的大部分人应该都会感激公孙珣此番举动的。
之所以说大部分人,乃是因为其中有一个董昭董公仁……公孙珣实在摸不清此人心思,他到底是想求功名利禄,还是想明哲保身?
但总归是可以试一下的。
当然了,跟其他几位相比,公孙珣此番举动一开始的时候多少有一些格外的小心思。譬如,他也想看一看到目前为止他到底有多少军事力量可以调度,又积攒了多少班底,然后战斗力又如何……
但这个怎么说呢?早在上来索求徐荣不成反而来了一个骑都尉曹孟德以后,公孙珣便瞬间醒悟过来,自己之前的这种小心思有多么可笑。须知道,此时他公孙珣能调度这么多人,靠的全是汉室权威,靠的全是汉室体制……跟他本人的威德有个屁的关系?!
否则,曹孟德、公孙伯圭、刘玄德俱在他麾下,便是孙坚,他公孙珣都不是不能通过何进耍个小手段,把朱儁那里讨要过来……然而这又有什么用?难道可以立即代汉自立了?
不过,想通了这一点后,公孙珣倒是忽然开窍,居然主动通过人家何遂高将公孙瓒与邹靖送到了卢植那里……不是想刻意坑自己的这位大兄,真心不是,他只是想让自己的心腹们直接拿捏住这三千幽燕铁骑而已!
实际上,公孙伯圭去卢植那里的时候还挺高兴,因为到那边他是独掌一军的别部司马。当时,因为公孙越刚刚从涿郡赶到孟津,三人便又唤来洛阳那边公孙范,四兄弟难得相聚,还一起私下喝了一顿酒为公孙瓒饯行。
当时,公孙伯圭难得豪气毕露,号称要三年间学公孙珣配紫戴青,并勉励其他两个弟弟赶紧跟上,不要负了公孙氏的名头……弄的这俩人颇为忐忑,也弄的公孙珣颇不好意思,只能连连相劝,一醉方休!
当然了,这种好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四月下旬,程普、高顺、成廉等人,以及他们从雁门、太原招募、集合的两千骑兵尚未赶到,朝廷便忍耐不住了,居然就让只有六七千骑兵的公孙珣即刻动身,沿着黄河速速扫荡东郡黄巾。
原来,就在这区区二十天内,东郡的卜已便已经向北打通了清河,与张角、张梁连成一片,然后还再度南下,试图连接波才、彭脱的颍川黄巾,如今连破十余城,惹得济阴、山阳、陈留三郡一起告急了!
只能说,这位在历史上本就被公认为南面三路黄巾主力之一的卜大帅,绝对是有些架势的。
于是乎,公孙珣也不再犹豫,即刻就在孟津仓促誓师,准备沿大河东征。
同时,提前出征的还有朱儁那一路,彼处也不过一万余人,编练都还没齐备呢,也要迎战颍川黄巾……后者已经攻破阳翟,叩问轘辕关了。
局势危殆,没人有资格再等了。
“将军,”黄河边上的军营中,向来嬉皮笑脸的骑都尉曹操这次倒是难得严肃起来。“牺牲已经备好,正要请你主持祭祀。”
数千将士在军营中列队,还有不下这个数量的战马、牲畜、车辆候在一旁,南风烈烈,气氛肃穆,倒也遮盖住了几分仓促之感……按照规矩,这时候该杀牺牲流血抹旗,以做誓师的。
然而高台下,公孙珣扶着腰中断刃,看着眼前高台旁被捆缚好的牛羊,又看着高台上依次立着的汉字大旗、五官中郎将公孙字样的将骑、自己私人的白马旗,还有天子所赐的节杖,倒是一时失笑,驻足不前。
“将军何故发笑啊?”骑都尉也是两千石,但曹操此时面对着持节的公孙珣也无可奈何,差了一根节杖,二人在军中的身份其实非常分明。
“孟德兄喊我什么?”公孙珣似笑非笑,似乎根本不在意眼前的祭祀。
“将军啊!”曹操愈发紧张不已,他也是个从军的初哥好不好?
“未曾想孟德兄有一日会居于我之下,”公孙珣愈发笑道。“不妨多喊几声,不然打完仗便听不到了。”
曹操当即无言,甚至还有些羞愤……这正祭祀呢,还这么多人看着呢!
“将军莫要开玩笑。”好不容易压下这股心思,曹孟德也只能如此勉力言道。“数千将士翘首以待呢!”
公孙珣愈发大笑不止“那便不开玩笑……可孟德兄,区区牛羊牺牲,焉能壮我军威啊?”
曹操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当众询问“请将军明示!需要何物,我等立刻去办!”
公孙珣摆摆手,直接按刀到来到台上,然后环视四周。
目视所及,有刚刚来孟津不过两三日却精神抖擞的关羽,有面色沉稳的公孙越、牵招、杨开,有紧张不已的刘备、褚燕、张飞,也有跃跃欲试的韩当、魏越,又有面无表情的矮胖子董昭,还有双目炯炯立在曹操侧后的夏侯惇,当然还有一群洛中北军出身的贵族子弟。
公孙珣心中暗暗感叹,不管以后如何,此时此刻,这些人中的大部分人应该都是一个心思——大丈夫生于世间,按剑而起,于上平叛报国,于下安抚百姓,与己建功立业,如此而已。
看了半晌,最后,公孙珣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心腹吕范、娄圭、王修等人身上片刻,这才忽然扬声开口“诸位,我等奉命出东郡,然而贼已连破二十余城,罗众数万,我军六千疾趋,当以何胜啊?!”
这话问的很没道理,因为虽然局势很危殆,消息传得很开,有心人都知道绝世如何,可明晃晃的把敌人的强大和己方的弱小当众说出来,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可以称之为动摇军心了。
然而,不等下面的军士反应过来,便有一人当先出列昂然作答“回禀中郎将,当上下一心,不离不弃,以六千骑为一人,如臂使指,方可应对。”
众将校看过去,果然是公孙珣的头号心腹,此次一来便被拜为裨将的吕范。
“既如此,”公孙珣叹气道。“不如暂缓牺牲祭祀,先杀一马歃血盟誓如何?”
众将校面面相觑,其中曹操被逼无奈,只能上前相询“敢问将军,此番盟何誓?”
“无他。”公孙珣立在台上,昂然应道。“我意此番出征,无论出身贵贱,官职高低,当不离不弃,不使一人落于敌阵而不救,不使一人骸骨落异乡无所奉,违者……天谴之!尔等以为如何?”
曹操一时语塞,四面的军士闻言不由大喜过望,而周边的军官们却有些异议。尤其是本就在洛阳久居的北军军官,和涿郡而来的军官,基本上立场相对。
而稍倾片刻,居然有一名北军出身的军司马拱手行礼而出“将军,若是有别部被围,相约而救自然合理,可若是一无阶骑士落于敌阵也要想救,岂不是因小失大?大军六千余,甚至于近七千人,天谴之言当慎之……”
“大军出征,出此无端之言,乱我军心!”眼看着一群北军子弟要纷纷附和,公孙珣不等此人说完,便忽然干脆打断。“请节杖……斩!”
众人猛地听到一个斩字,还茫然不醒,就见到数名中郎将的亲兵义从径直将这名军司马从行列中拖拽出来,然后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直接有人抽刀将其一刀枭首……血溅三尺,这时满营俱惊!
台下军士自然是骇的半晌没反应过来,而台边诸多军官,尤其是北军出身的军官反应过来后却更是心惊肉跳……一来是生怕公孙珣是在恶意找北军出身的军官立威;二来却又更担心对方只是纯粹发怒不满。
便是曹孟德,也是一时手脚冰凉,不知所言,更遑论来送行的河内太守等不相干之人了。
“这便是我为何要盟誓的缘故了。”公孙珣环顾四周,再无人敢轻易出声反驳。“军中仓促,或自北军而出,或自幽燕而来,或于河内征召……来源斑驳,互不心服,且仓促成军。或有人依仗出身鄙视他人;或有人初次从军不知生死之重;如今,更诱人连我这个持节主将当众所令之事都不在乎……那若不能歃血盟誓,以作约束,此行怕是真的要一败涂地了!诸位,如这等宵小若不严加处置,几日后上了战场轻易死了不要紧,要是误了朝廷大计,牵累军中袍泽,又该如何?!”
曹操听得此言,已然有几分佩服,便赶紧率众拱手称是,以作呼应……一时间,倒是无人再理会这地上之人了。
“将军。”有人忽然又建议道。“既如此,是否要借此獠之血行盟誓?或是以此人为牺牲涂抹旗帜立威?”
“不觉得恶心吗?”公孙珣在台上冷笑一声。“此等卑劣小人之血,含在嘴里不怕得病吗?若是抹在旗帜上……我却怕他污了我的将旗!孟德,将此人悬首于辕门之上,然后杀马,盟誓!云长,你来接任此人别部司马一职,兼领其军。”
曹操赶紧接令而出,领人挂首级回来之后,便看到有人从周边牵出一匹骢马来,他来不及多想,便在木槽之前亲自动手,一刀两断。
血流满槽,又有人早有准备,依次分出来兑上酒水,满营军官将士人人取用分抹嘴唇,然后纷纷慷慨立誓不弃,再无一人出挑……倒是隐隐有巍然一体的感觉了。
汉光和七年四月廿二日,五官中郎将公孙珣以骑都尉曹操为副,以假别部司马关羽为前锋,以公孙越为佐军司马行戎律事,以吕范为裨将,以王修为粮草官,以韩当为主骑,领刘备、牵招、张飞、魏越、杨开、夏侯惇凡诸将,都督六千五百骑兵出河内,征伐卜已。
临行盟誓,不许弃一人落于敌阵,不许遗一骨落于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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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典,后汉灵帝朝拜侍御史,常乘骢马,人呼为‘骢马御史’。是时宦官秉权,典执政不避,京师畏惮,为之语曰‘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黄巾起,逢太祖将兵出河内,将杀马盟誓。典奉使督军,在侧,以军马将战,献己骢马,曹操刃之。”——世说新语》品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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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十八章 杯酒祭黄河
一秒记住百文择【】 公孙珣领着六七千骑兵,沿着黄河北岸一路东进,即便是需要照顾到黄河中的补给线大量的船只载着不计其数的补给c军械顺流而下,沿途为大军提供补给但依旧迅速到达了东郡,并遥遥见到了黄巾军的旗帜。
这里面没什么疾如风之类的说法,纯粹是因为东郡距离河内太近了,或者说,两郡根本就是隔着黄河勉强接壤的!当然了,右中郎将朱儁那边更坑,他从洛阳往东走几十里地,一出关就看到了黄巾军的踪影。
回到眼前,河内郡最东侧的朝歌城正南方,隔着一道黄河,其实便是东郡最西段的燕县了,此时也已经陷落。而燕县再继续往东,便是白马和韦乡。
其中,燕县c白马是县城,韦乡是乡,但却有格外坚固的古城可以依靠,燕县在西面,白马在东北,韦乡在东南,三者在黄河南岸形成了一个品字形,牢牢拱卫着三者更东面,然后同样在黄河南岸的东郡首府濮阳。对应的,也形成了东郡黄巾最西侧的一个牢固铁三角防区,以应对洛阳当面的汉军。
公孙珣和他的部属们所见到的黄巾军旗帜,其实便来自于黄河南岸的白马城黄天二字高高耸立,立在白马城上,而汉军从黄河北岸大堤上经过,双方隔河遥遥可见。
“这黄河穿东郡而过,将东郡分裂为南北两部,也不知是好是坏。”骑都尉曹操穿着铠甲c披着大氅,领着一大堆中军官吏,陪着公孙珣下马驻足在了黄河北面大堤之上,然后便望着南岸白马城的黄巾军旗帜一时感叹不已。
曹孟德乃是军中唯二的两千石,地位突出,此言一出,周边军官自然纷纷顺着他的言语议论开来。
有人说,黄河横亘于郡中,确实不利于己方骑兵在东郡发挥优势;
也有人说,己方骑兵固然渡河困难,可相较而言黄巾贼渡河却更困难,因此反而是对己方有利如此顺流而下,先扫荡黄河北岸的东郡北部八城,再渡河扫荡南岸诸城,倒也不用担心两岸的黄巾军相互支援。
而很快,大概是公孙珣和曹操这两个上官都在此伫立的缘故,第二种观点迅速占据了上风。一时间众人纷纷认为,或者最起码口头上认为,黄河的存在对汉军是有优势的,然后在公孙将军和曹都尉的带领下,大家此去必然能够扫荡东郡郡北,覆灭黄巾,建功立业!
眼见着火候差不多了,曹阿瞒这才眯着眼睛干咳一声,然后对着扶刀向南,迎风不语的公孙珣开了口:“文中郎将!”
“数日前在孟津不还是将军吗?”公孙珣身形一动不动,只是嗤笑而问。
“将军。”曹操也是不要脸了,其实中郎将本身只是一种位于将军和校尉之间的官阶。“将军以为如何啊?”
“我能以为如何?”公孙珣看都不看对方,只是失笑答道。“未出河内之时,孟德兄整日与自己的裨将夏侯元让窃窃私议,一刻不止。可出了河内后又整日粘着我不放,说东说西的。如今又趁机鼓动众人说这种言语怕是要进言行什么计策吧?”
曹阿瞒的眼睛眯的更细了:“将军真是神机妙算!”
“说来听听也好。”公孙珣双目依旧看着前方的黄河或是黄河南岸的白马城不止,嘴上却也给了曹操几分面子。
“将军。”曹操不由正色言道。“黄河北岸的东郡部分,最西面当先一城不是别处,乃是我昔日任职县令的顿丘”
不止是公孙珣面露恍然,绝大多数在场的北军军官,乃至于公孙珣从幽州带来的旧部也都恍然起来曹操在洛阳北部尉任上打死了蹇硕叔叔后就是改任顿丘令,换言之,那里有他的根基。
“孟德的意思莫非是,顿丘那里有内应相助?”随军参赞的曹操故友娄圭当即忍不住挑明发问。
“然也!”曹操不由得意道。“不瞒子伯,不止是顿丘,顿丘身后的卫国县,我亦能有所为!”
“敢问曹都尉,你到底有何准备?”公孙越认真询问道。
曹操看了眼浑不在意,依旧往南看个不停的公孙珣,也是不免有些丧气,便赶紧言道:“不瞒将军与诸位同僚,我昔日在顿丘为令时,有一个得力下属,姓乐,名进,字文谦”
公孙珣终于微微回头看了这厮一眼。
而被这么一看,曹孟德也终于再度昂扬起来:“文谦其人颇有胆识,且勇烈过人。他家中本是东郡阳平人,后来迁到顿丘西边的卫国,又被我看中举为顿丘县中属吏,故此,其人在整个东郡北部都颇有名望。如今,我们大军即将往东郡而去,我当时便想起了他,也专门遣人与他联络他也回信说,若是大军将至顿丘,他可以领着自家族人乡党提前入城以为内应!而依我看来,若是用计得当,或许可以先以文谦为内应拿下顿丘,然后再让他做伪装去诈取卫国!”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却多是惊喜莫名,然后赞同不已。
公孙珣也是连连点头:“此事绝对可行,那乐进乐文谦,光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个能成事的。”
曹操终于大喜:“既如此,不妨加快行军,速速往顿丘而去,以免黄巾贼有所发觉,增加援兵。”
公孙珣复又摇头:“此事不急。”
曹孟德不由一滞:“军情如火,如何不急?”
“不瞒孟德兄。”公孙珣闻言也是叹了口气,然后以手指向眼前大河言道。“我今日观大河奔腾如龙,却是忽然想起一人来你们知道是谁吗?”
虽然上官问了出来,然而何止曹孟德,其余诸人几乎全都懵在那里。
“你们说,”公孙珣见状愈发感叹,甚至有些不平。“诸位今日能够临河而叹,是不是该谢谢人家王景王仲通啊?”
曹操无语至极,其余众人也面面相觑不是大家不知道王景王仲通是谁,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大家多晓得此人是谁,这才会觉得无语!现在正行军,马上要打仗了,你身为一军主将,不想着如何筹画用计,反而在这里凭吊古人?!
那么王景王仲通到底是谁呢?
答案是,此人乃是东汉初期的庐江太守,出生于平壤,不过,此人名扬后世数百年不是因为他的出身和仕途,乃是因为他是有汉一朝最伟大的水利工程专家没有之一。
很多人大概会疑惑,为什么普遍性以山川地理为天然边界的汉代郡国,到了东郡和平原国会弄的乱七八糟这两个大郡国居然全都全都是被黄河一分为二(东郡其实是被一分为三),根本说不清楚是河南还是河北。
实际上,在东汉初年的时候,这两个郡都是标准的河南地域,然后北面边界也全都是以黄河为天然界线的。
但是,那个时候的黄河经常泛滥,而且和汴河相互侵扰,弄的沿途三州数郡百姓苦不堪言,而王景便是被汉明帝派出来修黄河的。在王景的治理下,黄河下游全面疏通改道,并建立起了一座坚固的黄河大坝,东郡和平原国被黄河从腹中穿过的奇怪地理状态便是那个时候被王景给人为塑造而成的。
而在河道和大坝重新整修以后,东郡和平原一跃成为天下著名的富庶之地且不说,关键是从那以后,整个汉朝,黄河就没出过乱子!
当然了,公孙珣还是小瞧了人家王景的他不知道的是,历史上王景整修的这个黄河河道良好运行了近八百年!八百年间黄河都没有因为河道的问题产生大乱子,连决口都很少!这个成绩,简直要羞煞不知道多少后来人!
“王仲通”曹操停了半晌,也只能勉力附和。“王仲通确实遗泽世人百余年,不愧是一代名吏。”
公孙珣连连摇头:“何止是一代名吏?我当日曾在邯郸修过一座小小的霞堤,深知水利的辛苦和好处,故此常常引以为傲。可今日来到东郡,见到王仲通的黄河大堤,这才知道自己的成就堪称微末孟德兄,我辈建功立业,却也要分清好歹,如攻城略地,便是成就再高,又怎么能比得上人家王仲通的功业呢?”
曹操颇为无语,若非是与眼前人认识许久,他几乎会以为对方是个善妒小人,只因为自己提出了破城妙计便故意出言敲打自己。
“那文将军以为该如何呢?”曹操无奈问询道。“要不要等打下顿丘后给王仲通立个碑?”
“不用。”公孙珣当即挥手言道。“百年大堤比什么碑文都要久存我意明日暂停行军,然后在河中献上牺牲,祭祀王仲通!”
曹孟德是真的无语了一瞬间,他真的怀疑眼前之人是在刻意打压自己!
明明告诉对方了,自己在顿丘安排了内应,可对方居然要突然停下行军,祭祀什么本朝名吏?!
就算是你嗓门起的高,说的也有道理,可现在在打仗好不好?数千骑兵,连着河中船只c民夫,估计得有上万人,就因为你一时兴起,全部停下来一整天?
然而,曹操终究是曹操,他固然也有疑惑,并一度愤懑,可终究是想起眼前之人的战例,以及二人的私交,所以勉强保持了姿态。
不过,在场众人的大部分还真就以为公孙珣是在专门敲打曹操,不让后者轻易建功呢!实际上,夏侯惇都已经瞪大双眼盯住公孙珣了!只不过,随侍在此的张飞也盯住了他,让这位十几岁便杀人的夏侯元让不敢有所反应而已。
话到此处,公孙珣看都不看其余人面色,而是径直回身上马,然后一边前行一边发号施令细细听来,居然全都是为河中祭祀做准备。
比如,今晚要在一处河面宽阔,水流平缓之地扎营;
再如,河中船队要取出不少军械分发下来,以腾出船只;
还有,这些船只还用铁索连环,简单拴在一起,以搭建成数个稳固平台,方便五官中郎将入河中行祷祭祀。
种种措施不一而足,根本不像是开玩笑!
军中议论纷纷,但之前出行时的那位千石司马的人头还历历在目,根本无人敢向公孙珣建言。
唯一有这个资格,也不怕节杖的曹孟德,偏偏又有些敏感,不好轻易去谏的。
于是乎,一时间这些荒唐的命令居然就被传达并执行下去了。
黄河南岸,白马城,黄巾军在此地的小帅眼看着河北岸的汉军大队车辚辚马萧萧,船队c骑军俱都齐整,浩浩荡荡往东而去半是忧虑不止,半是松了一口气。
忧虑的是,汉军军势极为壮观,沿河而下速度又快,一看便知道是官军精锐,此番东去,那东郡河北岸的数城怕是要陷入苦战了;而松一口气的理由更是实在,大河隔绝,汉军既然选择沿着北岸进军,去打北岸诸城,那自己这里多少能够安稳一些。
说白了,从起事以来,东郡黄巾基本上是望风披靡,便是有些城池有所抵抗也顶不住黄巾军用绝对数量优势一拥而下,此刻朝廷精锐尽出,三河五校之名,他们也是久仰的,故此忐忑不已。
“往濮阳派出快马!”这忐忑不安的小帅眼看着汉军大队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赶紧吩咐了下去。“告诉卜帅,跟前日燕县那里报的一样,汉军军势好大,军容齐整,沿着北岸直奔顿丘而去,请他老人家决断!”
下面人得到命令,自然不敢多言,便匆忙动员起数骑往东面濮阳而去。至于濮阳那边得到了情报,渠帅卜已一边匆忙往河北张角处请大股援兵,一边却又尽职尽责,继续敦促东郡北部数城集中精锐去支援顿丘这些也自然不用多说。
回到汉军那里,这一日隔河过了白马,大军因为主帅发什么神经要在第二日去河中祭奠先贤,故此早早便寻了一处水流平缓之地,依河扎营。
然后,果然就如公孙珣吩咐的那般,河中民夫不辞辛劳,又是腾出船只,又是铁索连环的,晚饭前忙个不停,晚饭后依旧忙个不停!引得众人议论不止。
面对如此情形,确认了公孙珣不是虚张声势的曹操枯坐在自己的军帐之中,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更兼夏侯惇在旁愤然难平,也是让他心烦意乱,有所动摇!而等到了夜中,乐进突然又遣人连夜送来急信,说是顿丘处黄巾贼援兵不断,而且还都是精锐青壮,怕是难以下手却终于让曹操彻底忍耐不住,即刻不顾天色已晚,居然就闯入到了公孙珣大帐中!
“孟德兄不在自己帐中休息,来我这里做什么?”公孙珣早已经脱了盔甲,此时正在帐中研习他的《太平经》,见到来人后,这位五官中郎将既不是很惊讶,也不是早有准备,只能说是一脸的无所谓。
“文琪。”曹操难得正色劝谏。“军情如火,能不能等战后再祭祀王仲通?”
“有什么说法吗?”公孙珣依旧一脸的不以为意,甚至都没有请对方坐下来。
“乐文谦刚刚遣人来送信,说是顿丘连番有黄巾贼精锐援军入城,他怕是要力不能及!”
“这是自然。”公孙珣合起手中《太平经》叹气道。“我军浩荡出河内,前日过朝歌时,燕县的黄巾贼便应该有所知了然后贼人快马送信去濮阳,濮阳又赶紧让河北诸城去支援顿丘,算算时间也应该是昨日便应该有卫国等地的贼人援军匆忙赶到了。”
“既如此。”曹操赶紧言道。“为何还要迁延,何不急速进军?”
“急速进军便能打赢吗?”公孙珣坐在几案之后失笑反问。“便是急速进军顿丘,也要后日才能到吧?彼时顿丘会有多少援军赶到?”
曹操一时语塞,但旋即摇头:“总比慢慢赶过去围城僵持好吧?我军骑兵居多,不善于攻城,而贼人河南河北连绵二十余城,得出奇策才行乐文谦勇烈过人,或许能成!”
“我也信得过你口中那位乐文谦。”公孙珣再度笑道。“可是如此局面,便是能成,又会又多少损伤呢?我军六七人,带上民夫诈称万人贼人占据二十余城,何止数万?若下一城便要损伤数百,便不如不胜!再说了,我之前临行时盟誓,说军中来源复杂,不成体系,难道是假的吗?万一初战不利,岂不是要大伤士气?”
曹操仰头若有所思,却忽然眯起眼睛问道:“既如此,文琪想打哪里呢?”
公孙珣笑而不语。
“文琪,盟誓那日,你唬我杀了监军桓典的坐骑,借此立威,我只假装不知”
“孟德兄,太小气了吧?”公孙珣终于无奈起身而笑。“桓氏祖籍在沛国,与你算乡党,又怎么会因为你杀了他的坐骑而迁怒于你呢?”
“你去哪里?”曹操眼见着对方径直负手而出,不由紧张不已。
“既然孟德兄嫌我耽误时间,那我只好连夜匆匆祭奠一番王仲通了。”公孙珣一边负手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言道。“你莫非以为我白日所言俱是虚妄吗?我对王仲通确实是遥隔百年而心存感念!”
曹操见状叹了一口气,也是匆忙追了出去。
二人借着满天繁星和营中灯火来到黄河坝下,又上了铁索连环的船队彼处此时依然在挑灯忙碌不止。
没有三牲,也没有祭文,更没有人头奉上,只是一杯薄酒被公孙珣撒入河中,以示祭享。随即,一袭单衣的公孙珣便昂然往回而去。
曹操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
河中船队,尤其是那些下午和傍晚早早歇下军械的那些大船,此时依然还在忙碌不止可公孙珣明明已经不需要他们连接成河中方阵平台,用来举行仪式了!
“这是要做浮桥吗?”在踏回黄河北岸的那一瞬间,曹孟德心中一个激灵,彻底反应了过来!“你要明日一早突然过河去打白马?!”
“何须明日?”公孙珣大笑而答道。“孟德兄,你说明日我们领着那些未曾上过战阵的‘北军精锐’们直接去白马城中休驻,他们会是怎样一份表情?还敢面服心不服吗?!”
曹操跟在对方身后,半是语塞,半是焦急询问:“连夜出兵,你想让谁去?审正南吗?”
公孙珣连连摇头:“既然是打白马,自然是要关云长了!”
话音落时,身材矮小的曹操终于跟着对方爬上了北岸黄河大堤,却猛然见到堤岸上包括公孙珣的白马义从在内,足有七八百骑兵列队齐整灯火下,为首二人,一个鹰目细髯,赫然是公孙珣的主骑,他的乡人心腹韩当韩义公;另一个却是面红长髯,正是那个河东九尺巨汉关羽关云长。
“春日夜间稍凉。”关羽目不斜视,看都不看曹操一眼,只是对着公孙珣昂然行礼道。“君侯还请回帐中安歇,明日直接引兵去白马便是!”
公孙珣闻言失笑:“酒水已祭王仲通,本想还有一番豪气借与云长的,却不想云长也不缺这几分豪气且去,明日白马城中再见好了!”
关羽拱手不答,直接便与韩当领着这些早早选入靠近堤岸侧营的幽州精锐骑兵和三百白马义从,轻装下堤上浮桥去了夜风飒飒,关云长威武不凡,幽州精锐军容威武,直看的的曹孟德精驰神遥,心动难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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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巾起,珣拜五官中郎将,操为骑都尉,并出河内,征东郡。至魏郡,军中欲过黄河袭白马,晚间浮桥初成,忽风浪骤起,浮桥跌宕难行,军中或言张角行妖法,一时惶恐。操乃备三牲以祭河伯,三牲入水,风犹不止。珣复单衣至前,以杯酒夜祭王仲通,酒如河中,风停浪止,众皆大喜,军中亦安。遂以关羽c韩当引骑兵八百,夜渡浮桥,趋白马,一鼓而下。”——《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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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十九章 虚言复东阿
白马城前,城中父老备酒相迎,而公孙珣只是让吕范替自己受了酒水,并聊做安慰,本人却带着汉军诸将鱼贯入城去了。
路过城门时,无论是谁,军中将领也好,那些出迎又回城的地方豪强也罢,都会忍不住抬头看一看城门上悬挂着的那个黄巾小帅人头,并为之震动感慨。
平心而论,官军精锐八百,夜间突然到来,然后悬索爬墙、开城突袭,而敌人又只有一两千分散驻扎的新成之军,得胜倒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这一战的突然性太过强烈了,无论是汉军还是黄巾军,又或者是白马城本地的豪强百姓,全都没有想到官军顺河而下后的第一战居然会是白马!
不得不说,公孙珣略施小计,然后极具表演性质的拿下首胜,倒是让军中那些贵族子弟出身的北军军官们彻底服了气,也极大震慑到了本地豪强。
“将军真乃神人也!”说这话的是乃是曹操,不过他所言的对象却非是公孙珣,而是早早立在城门内的相候关羽关云长。
讲实话,曹孟德这个人,优点非常突出。
比如他很聪明,又善于学习,然后本身受过很好的精英贵族子弟教育,行政、文学、武艺没有哪个是差的,其中文学水平简直是天赋级的,而行军打仗也只是目前经验不足,没怎么练过手而已,后来也是天赋级的;
然后他为人还很有幽默感,做事也不顾小节,还很简朴,更重要的是敢于不计出身、形象与人交往,堪称能‘得人’;
最后,得益于他那位宦官祖父,此人还有着充足的政治资本与家族资本,无论如何大汉朝的核心政治圈都不少他一张门票。
这种人,乱世一旦开启,简直是天然的英雄模板……或者说,他本人的确影响到了后世对乱世英雄认知概念,许子将那句‘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绝非虚妄。
然而,另一个无可否认的事情是,曹操本人却应该是有些自卑的。
这主要来自于两点,一个是出身,毕竟曹氏宦官发迹路线天然让士人有些看不起,而另一个就是个人形象了……曹操身材容貌短小!
曹阿瞒曹阿瞒,阿瞒可不是说曹操小时候狡猾,实际上,瞒字本身就是闭上眼睛的意思,就是根据曹操从小眯眯眼这个特征得来的,而这些东西在这个时代的官场与贵族圈子里本身是一种原罪。
所以,真要细究起来,曹操和袁绍关系好,跟公孙珣关系,甚至于此刻对关羽一见钟情都是有原因的。
前者是家世,中者是容貌,后者是身材……一切都是气度与风采。
当然了,曹操永远不会知道,在另一个时空里,他本人居然会成为风采与气度的代名词!可见,英雄不英雄,跟这三样东西还是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
回到眼前,从城门到县寺的路上,曹孟德一直对关羽大加赞赏,而随行众将也纷纷上前与关韩二人称贺,而到最后众人散去时,韩当固然是回到了吕范、娄圭等人的行列,可关羽却一直被曹操和刘备围着称赞个不停,倒是让公孙珣产生了一种怪异至极的感觉。
然而,相互身为军中袍泽,一个军中副将和一个曲军侯,一起称赞另一个刚刚立了功的假司马,又有什么可质疑的呢?
自己不也在趁机摆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来,借势安抚那些北军将校吗?
总之,白马一战,汉军士气大振,更重要的是公孙珣此时才将这股来源复杂的骄兵悍将给勉力镇住了,算是拧成了一股绳。
既然如此,接下来正该借着这股气势再有所动作才对!
果然,甫一到白马县寺大堂上安坐下来,军中诸人便纷纷请战了
“关、韩二位司马如此强横,可喜可贺,然属下自归君侯麾下,寸功未立,实在羞愧……”
“将军,我家与燕县王氏颇有交往,请让我领兵为先锋去取燕县,必然能引动王氏襄助,以成内应!”
“君侯,从幽州来到河内,我等也许久未曾打仗,不如也请分派我三人八百人马,必然将韦乡拿下!”
“将军,白马陡然易手,濮阳必然震动,不如全军速发濮阳,或许能一战而擒灭卜贼!”
公孙珣坐在堂中上首,任由这些人说来说去,倒是一时没有表态。
不过,听了半晌后,侍立在一旁的娄子伯却忽然失笑,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诸位,白马城落入我手,周边黄巾贼据点无外乎是西侧燕县、东侧濮阳、南侧韦乡,却被你们说了一遍。而若是照你们这种分派,先引一两千兵马去打燕县,再分八百骑兵去攻韦乡,然后还要君侯尽起剩下的‘大军’去打濮阳……濮阳乃是东郡首府,我听说那里城高粮足,还引濮水为护城河,卜已更是聚兵两万精兵在彼处,如此动作,莫不是失心疯了吗?”
众人反应过来,也是纷纷尴尬失笑。
当然了,笑归笑,还是要继续军议并讨论出兵方向的……既然突然拿下白马,又怎么可能不趁着敌军反应不及继续出兵呢?
来东郡是干吗的?!
“濮阳是不能主动去打的。”曹操也得了一把椅子坐在公孙珣左手侧,倒是趁机有所言语。“我曾在顿丘为令,故此上任、离任时都去过郡治濮阳,正如子伯所言,那里城墙高大坚固,又引濮水成护城河。而如今卜已又在彼处深藏粮草,聚兵两万……我军俱是骑兵,若是不能将其调动出来,怕真是要等后援到来,方能成事。”
众人冷静下来,也都纷纷颔首。
“既如此,”一直没出声的公孙珣突然开口,却是直接了当的点起了人。“崔司马!”
“属下在!”之前那名求战的崔姓北军司马当即大喜,然后向前行礼。
“你说你家与燕县王氏是世交,能在燕县境内调度人手,获取内应?”
“是!”这崔司马赶紧大略解释道。“不瞒君候,燕县王氏家中成名的二王,小点的那个做东郡上计吏然后选入朝中为郎时,正是家父为郎署副丞。故此,二王虽然都不在家中,可我一句话,却必然能让王氏倾力相助,说不定还能借王氏在燕县的威势说服城中不少从贼的豪强反戈一击……”
“白马城既然在我们手中。”公孙珣笑道。“韦乡和燕县便被隔绝在了黄巾贼大部之外,倒是可以尝试一取……这样好了,你本部七百人,加上你北军同僚刘司马那里五百人,还有魏越、张飞、褚燕三位曲军侯各两百人……累计一千八百精锐战骑,你做主将,其余四人为你副手,归你调度,待会军议散了,便去取燕县试一试。”
“必然不负将军托付!”崔司马大喜过望。“请将军静候捷报便是!”
被点到名的其余四人也是面露喜色,纷纷上前谢恩。
“至于韦乡……”公孙珣若有所思。
“韦乡虽然有城,却不过一乡!”曹操闻言忽然起身。“不如让关司马随我去,依然是还是昨夜那八百兵,必然能下!”
“孟德兄。”公孙珣不由失笑。“我直言好了,我虽是幽州人,又引三千本州兵至此,但既然为一军主将,却要一碗水端平……幽州兵马之前在孟津已然立功,云长和义公昨夜更是在此地领着那八百人建立奇功,此时正该以其余诸部曲为主,也是要让刚刚入伍的河内骑士们与北军军官们见见血的意思。”
此言一出,仅剩下的那两个北军出身的司马不由眉飞色舞,各自对视一眼,便来到堂中俯身行礼。
“一乡而已,也不用孟德兄一个两千石去亲自督军。”公孙珣沉吟片刻,却是忽然看向了堂中侍立一人。“夏侯裨将……夏侯元让何在?!”
夏侯惇恍然大悟,看了一眼当即颔首的曹操后却也是不由面露喜色,便赶紧上前拱手行礼“请君侯吩咐!”
“元让为主,统帅两位司马去取韦乡。”公孙珣如此言道。“我再让我弟玄德引他的那一曲人马作为你后应……如何?”
夏侯惇看了一眼那个闪身上前,并对自己微微一笑的小白脸,倒是无话可说。
毕竟,公孙珣自己都坦言了,这个搭配就是为了按照派系分润功劳……而区区一个韦乡,终究只是一乡,那旧城也就是一土围子而已,他夏侯惇逃亡之时又不是没来过,既如此,给崔司马分派猛将,给自己一个小白脸又何妨?!
也不耽误自己建功嘛!
一念至此,夏侯惇居然还朝着刘玄德微微拱手致意。
“好了!”公孙珣言至于此,却又忽然正色起来。“所有人,都不许截断贼军信使。去韦乡和燕县的两路人马,还要大张旗鼓……子经、子张,你二人也不要闲着,明日一早便要去濮阳方向仔细侦查。若是卜已不知好歹,离开濮阳坚城出兵来复白马,或是去援护燕县、韦乡,所有人便不要恋战,即刻回军,咱们借用骑兵之锋利,说不定就能决战于白马城下,让东郡黄巾一举覆灭!”
包括曹操在内,众人此时复又恍然起来……如此看来,眼前安排还有围城打援,或者说故意空虚白马城从而引蛇出洞的意思。
如此妥当,又有计策,倒也愈发让人无话可说了。
就这样,军议停止,众人各自去忙,而公孙珣却引着吕范、娄圭、董昭、公孙越等人去接手俘虏,处置从贼官吏,并寻查本地未曾从贼的吏员、大户,从中选拔人物,以求重新建立秩序。
然后他们又去查看和接收了白马城中黄巾军的库存……看到其中有颇多钱财布帛后,又拿出来一些,分别赏赐给了昨日立功的八百人以及关、韩二人。还遣人往黄河边屯驻的审配、王修处送了不少,好让他们赏赐和抚慰河中辛苦行船的民夫和船员,以及在野外露营的审配别部。
等到忙完这些,便已经是一整日过去了。
此时,那些县中豪强大户又来请见,说是要设宴款待,此时既然已经安排妥当,公孙珣自然不无不可,就喊上了曹操,带着公孙越、吕范、董昭、娄圭、关羽、韩当等在城中之人一起去赴宴,也有打探东郡具体情形之意。
“东阿县没有落入贼手?”公孙珣大感意外。“东郡几乎全境沦陷,如何东阿县独免?”
“不瞒将军!”被问到那名当地薛姓豪族赶紧避席行礼,恭敬解释道。“彼处在黄巾贼初起之时其实是一度落入贼手的,当时县令都翻墙逃了,只是隔了一日而已,便被一名县吏联合我们东郡薛氏在东阿的同族一起夺了回来!然后一直坚守至此!”
此言一出,莫说公孙珣等人俱皆惊愕,便是一直没对这些豪强大户有好脸色的关羽也跟着好奇了起来。
“居然有如此豪杰之士吗?”曹操忍不住追问道。“此人叫做什么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昔日在顿丘任职时的故人!”
“回禀都尉。”薛姓豪族当即言道。“此人姓程名立,字仲德,乃是东阿本地人!”
公孙珣不由眼皮一跳。
“原来是他吗?”曹操一时疑惑未得,那边的矮胖子董昭倒是有所醒悟了。“我听过此人名声。”
董昭乃是济阴人,济阴就在东郡南边挨着,此时也有城池陷落的……实际上,夏侯惇和刘备下午便动身去攻打的韦乡就是在陈留、东郡、济阴三郡的交界处。邻郡中的人才,董公仁知道一些倒是寻常……何况,在另一个时空里,这二人在史书中根本就是同传呢?
“那此人是何等人物啊?”公孙珣明知故问。
“回禀君候。”董昭摇头道。“其人身长八尺有余,美须髯,而且清瘦……与我倒是相得益彰。”
众人看着董昭那矮胖身材倒是不由失笑。
“他这人很早便在周边闻名,其人是公认的有胆识有谋略。”董公仁扔掉笑话,继续言道。“不过,此人性格极恶,不善与人交往,如我未记错的话,他今年应该已经四十四岁了,却还是屈居于县吏……倒是战乱一至,显出能耐来了。”
众人纷纷感叹,而公孙珣却尤其惊愕……毕竟,四十四岁,这都标准的老朽了,该抱孙子了,谁能想到这么一位老人家,日后还能继续横行乱世数十载呢?
“敢问,程仲德是如何一日便夺回城池的呢?”那边董昭已经忍不住朝这个薛姓大户追问了起来。
满堂俱是挂印配绶之人,这个薛姓豪族巴结还来不及,当然不敢隐瞒。再加上他家的亲戚也曾参与其中,也确实知道一些内情,一时间倒是描绘的绘声绘色。
原来,东阿县中的打着黄巾旗号作乱的首领不是别人,居然就是东阿县丞王度,而县令闻人生又是个软蛋,一听说城中有人作乱,也居然就能直接翻墙逃跑。故此一夜之间,东阿便被黄巾军占领了。
到此为止,其实跟大部分黄巾军起事时失落的县城基本上是一个套路。
但是,所谓乱世出英雄,平日里大家觉得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可真到出乱子的时候才是检验水平的时候……当时程立在乡下公干,听到消息匆忙赶回,在半路上的渠丘山上遇到了很多逃亡的吏民,以及不少当地的大户人家。
程立先是派人去侦查城中情况,发现王度也是仓促起事,城中空虚,又觉得渠丘山上聚拢着这么多人手,未必就不能反攻夺回!而且夺回后,仗着城中的吏民与积蓄,也未必不能固守下去。
于是,他就联络起了包括本地大户薛房在内的很多人,劝大家返身夺城!
然而,天下承平已久,骤然遇到黄巾起事,这些大户豪强或许还有些胆量,那些本地的吏民百姓却没这个胆量,只说城池在东面,里面有贼,应该往西跑,而且要逃的越远越好……程立当时便感慨了一句‘愚民不可以共商大事’,然后便做出了一个很骚的操作!
这程仲德居然让人假扮黄巾军,打着旗号从西面身后过来,然后那些大户豪强便在逃亡的吏民中大喊,说贼人从西面来了,然后裹挟着山上的老百姓一窝蜂的往东面城中而去!
那王度稀里糊涂,便被程立和薛房领着一群莫名其妙的返身的老百姓给活活从城中赶了出去!而等到前者醒悟过来,聚拢黄巾军来攻城的时候,城中程立却已经找到了翻墙而走的县令,打起朝廷的旗号,安抚了人心,已然是攻不下了!
“不瞒诸位贵人!”那薛姓豪族最后言道。“那王度后来逃往濮阳,见到了贼帅卜已,卜已此人无知无能,不懂得赏罚有度,非但没有惩处那王度,反而安抚于他,又让他领着三千恶贼,去守韦乡……如此可笑之辈为守将,想来朝廷大军必然能一战而取韦乡的!”
饶是曹操知道对方是在拍马,但此时闻言也不由眯起眼睛大笑“说的好,我弟元让年少杀人,号称刚烈,如何攻不下如此可笑之辈驻守的一个小乡?!”
席中众人自认纷纷讨趣。
然而,打脸之声说到便到。
三日后,燕县先来捷报,那崔司马笔生莲花,说是自己如何如何善战,又如何如何善谋,一战而取下了燕县县城!
当然,公孙珣从褚燕派来的侦骑那里知道的清清楚楚,还是人家燕县世族王氏起到了巨大作用……王氏之人见到崔司马后,亲自连夜入了燕县县城,说动了数家投奔黄巾军的豪强。那日一战,这几家豪强先是鼓动当地小帅领兵出城迎战,却又在对方出门之后直接在城内封了城门!黄巾军慌乱不堪,前后失措,然后又有人从那小帅身边发动,突然取下了他的首级!等到迎面官军铁骑隆隆而至之时,贼军自然不战而降!
但是,这种隐瞒其实也无所谓了……那几家豪强本就只求不计前嫌,哪里还会要功劳?至于王氏,自然请他们去寻崔司马好了!
然而,就在白马城中的众人兴高采烈,以为东郡黄巾不堪一击之时,夏侯惇却狼狈遣人来报……那个被无能之辈王度把守的韦乡实在难以攻克!
而且,按照信使描述,这一路的汉军主将夏侯惇本人还因为试图亲自上阵攀爬城墙,被城中黄巾军守将王度从高出一箭射中……伤了肩膀!这还不算,那王度居然还就敢趁势引兵出城反击,将受伤的夏侯惇与失去指挥的汉军一路追杀出十余里!
虽说大家都是骑兵,跑得快,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伤筋动骨的损失……但在后军压阵的刘备却因此肋骨上挨了一刀,也是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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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惇字元让,沛国谯人,夏侯婴之后也。年十四,就师学,人有辱其师者,惇杀之,由是以刚烈气闻。黄巾乱起,曹操借势亦起,惇常为裨将,从征伐。其以悍勇,多持兵戈,亲临阵前冲锋陷城,故创痕不止。”——《旧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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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二十章 帐中言三策
一秒记住百文择【】 白马城县寺大堂上,狼狈不堪的信使汇报完军情后,上首的公孙珣和曹操面面相觑,各自无言。而堂中也是一时鸦雀无声想那双目炯炯的夏侯惇是曹都尉姻亲上的兄弟,长臂大耳的刘备在公孙中郎将那里也是一口一个我弟玄德的,如今这俩人吃了败仗,就算是幸灾乐祸也不好表示出来啊?
过了许久,倒是董昭董公仁在旁干笑了一声,勉强打破了尴尬:“不想这王度知耻而后勇,竟然有此番作为,确实不可小觑。”
堂中诸人一时纷纷点头这个打仗打败了,夸一夸对手总是没得跑的,大家都是洛阳混过的,如何不知道这种话术呢?
当然了,所有人心里也都明白,这话也就是缓和一下气氛,甚至说连缓和气氛都未免太过生硬了点。想那王度不过区区一个县丞出身,还有被东阿程立一日夺城的先例在前,硬吹他也吹不起来啊?
实际上,事到如今真要想把这一败遮掩过去,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把韦乡给速速拿下来!拿下来,万事好说,可若是再迁延日久拿不下来,怕就真的要尴尬了。
而且再说了,稍微有点战略眼光的人都明白,随着燕县光复,汉军后路彻底无忧,依照眼前的局势本就该大举进攻扫荡才对!
“濮阳那边还没动静吗?”果然,稍作思索之后,公孙珣就暂且放下难以名状的被坑心情,转而询问起了局势。“卜已这是准备死守濮阳?”
“东郡黄巾跨黄河连绵二十城,如今不过失了两城而已,那死守濮阳又如何呢?”娄圭捻须言道。“看卜已这姿态,应该也是知道我军俱是精锐骑兵,极善野战,所以深沟高垒,连城互助他要的便是手下各处城池皆如韦乡这般能挫我军锐气,并造杀伤。如此这般的话,等我们疲惫无力之时,自然也是他们反攻之时!”
“这是阳谋。”吕范也出言道。“拼的便是我军是否能势如破竹,迅速扫荡濮阳周边诸城,从而逼迫卜已出城决战!君侯,此时我们还是要尽快发兵援助,以求速速攻下韦乡才对。”
“不错。”董昭也出言肯定。“而且,如今燕县已复,道路已通,再加上我军都是骑兵,黄河处又有审正南的别部和王叔治的舟船驻守,便是卜贼有些许动作,也能及时反应故此,君侯应当即刻倾全力发大军往克韦乡,以维系攻势与士气!”
军中三个智谋之士都这么说,公孙珣也是微微颔首。
其实,除了这三人所言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不知道他们三人是没想到还是不愿说,不过公孙珣自己心里倒也清楚那就是此战从头到尾就得讲究一个从速,因为洛阳处是等不得的。
毕竟,自从黄巾军起事以来,天下震动,洛阳一日三惊,天子寝食难安,公卿更是心神动摇,局势一日坏过一日,如此情况下,中枢自然只需要一个大局上的从速平叛,又怎么会在意军事上的细节与困难呢?
而中枢这种心理其实也是非常正确的如此大规模叛乱,若不能迅速扫平的话,怕是会动摇天下人心的!
一念至此,公孙珣不再犹豫,他即刻起身拔刀,分画军令:一面以吕范c公孙越c牵招c杨开四人为白马留守;另一面,他本人和曹操一起,将亲自带领其余诸军,包括燕县那边的兵马在内,合兵往韦乡而去!
换言之,公孙珣倒是要亲自看一看,这个让刘玄德与夏侯元让一起挫败的土围子到底有多么厉害,能不能挡住他公孙文琪和曹孟德的联手?!
“君侯,末将实在是惭愧。”韦乡旧城之前,公孙珣的白马旗下,曹操直属裨将夏侯惇躬身请罪,再无之前的昂然气魄。
“属下也是。”两名司马和刘备也随后躬身而言。
“无妨。”公孙珣看他们二人形状,多少只是轻伤,倒是放下心来了,便赶紧下马依次扶起这四人。“胜败兵家常事,况且只是未成功而已,并未有太多兵力折损,尤其是元让与玄德,养伤才是要务。”
见对方如此大度,夏侯惇和刘备还有两位司马,倒是愈发显得惭愧了,而旁边的曹操原本也想安慰一二的,此时反而不好再多说什么。
“且说一说这韦乡吧!”公孙珣抬手指向不远处旌旗密布的韦乡小城,也是赶紧错开了这个话题。“到底有何玄妙?”
“其实要说有什么玄妙却也未必。”绑着一侧肩膀的夏侯惇尴尬应声道。“小城还是我当年游历到此时的那座小城,不过两丈土墙而已但城中士气严整,粮械充足,守卫严密,仅此而已。”
公孙珣和一众军官四下打量,却也知道夏侯惇说的实情一目了然嘛。
“君侯看那里。”娄圭忽然指向了小城东侧的一个方位。“树林居然也未砍伐,这不是给我们留下从容制作攻城器械的余地吗?”
“正是如此。”刘备也扶着胸口答道。“之前我们便是从彼处伐木做的梯子”
“由此可见,这王度还是那个王度,并没有太大长进。”公孙珣不由微微蹙眉,然后继续询问道。“贼军可有出色武勇之人,或是有一些精锐之士?”
“并未得见。”夏侯惇低头言道。“而且现在细细想来,前日一战贼军虽然势不可挡,但其实攻势混乱,杀伤不重不然玄德也不会用区区两百后援骑兵便阻住贼军。”
“这么说来,前日一败只是因为元让你受伤而已?”曹操忍不住眯眼插嘴问道。“既如此,何须请援兵呢?你二人只是轻伤,继续督战攻城便是!”
“不是这样的。”不待夏侯惇等人解释,娄圭便恍然醒悟了起来。“其实想想便知道了,若非是攻城不得力,夏侯将军又如何会亲自上阵呢?说到底,还是贼人一开始便严防死守,不曾露破绽,再加上彼辈既有土城可以依靠,又有兵力上的优势,这才让人无从下手的。”
夏侯惇和刘备等人听得此言,一边点头承认之余一边却又不免愈发羞耻难耐,而军中其余众人也一时议论纷纷虽然碍于公孙珣和曹操的面子无人出言讽刺,但却免不了流露出了一些耻笑之意。
想想也是,人家隔壁崔司马是一战而复一县,这边面对着一个公认的无能之辈和一个区区两丈高的土围子却从一开始便无能为力,以至于被逼到主将亲自攀墙,还被人一箭射退反击出来,这种敌人和友军的双重对比之下,也难怪会让人看不起。
而说话间,不远处的土城墙上,黄天大旗之下,此时也已经涌上了一队黄巾军,为首一人身披铁甲,遥遥与这边相对观察,看样子应该便是那王度了而此人仔细观察来援汉军军势之后,却是直接环城而走,沿途监督勉励,并未有什么试探之举。
公孙珣见状也不说话,只是微微摇头,然后便领着众将环绕着这座其实并不是很大的土城走了一圈。
绕完一圈后,他依旧没说什么,只是按部就班的下令在城北和城东扎营,并一边派人监督白马黄巾俘虏c降兵去伐木造云梯c撞木,一边又让人催促燕县的军队速速赶来。
众人自然也都无话可说这种情形,有什么可说呢?等到大军到齐以后,奋勇登城便是。
就这样,一直到了傍晚时分,用过晚饭之后,眼见着夕阳未落,公孙珣却是负手在营中信步巡视,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居然不自觉的再度来到了韦乡城前,矗立观察。
随行的韩当看出公孙珣心中有事,却不知是怎么回事,便也只好带着一些侍从随侍在旁而已。
而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天色彻底黯淡下来,公孙珣方才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便转回大营,准备读读书便去休息。
孰料,一直来到自己军帐之前,他才惊愕的发现有一个自己未曾预料之人,居然早早等在此处了。
“君侯!”飞舞着火苗的火盆之下,身材矮胖的董昭恭恭敬敬朝着公孙珣行了一礼。
“公仁等了多久?”公孙珣一时有些恍惚。
“见到君侯晚餐后去土城前观望,我便来此处等候了。”董昭从容答道。
“倒是辛苦你了。”公孙珣微微笑道。“既然来了,不如且入帐中一谈。”
“正有此意。”董昭毫不犹豫的应声,倒是让公孙珣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随即,韩当会意领人留守,公孙珣便独自与董昭入帐,相对而坐。
“自从今日见到贼军情形后,君侯便少言寡语,晚饭后更是独自去观察城池,可是担忧攻城之事吗?”甫一落座,董昭便开门见山。
“然也。”公孙珣倒也干脆。“军中都觉的夏侯元让和我弟玄德败得可笑,但我今日来看此城,却觉得他们输的不冤这王度虽然并无奇谋神勇,但怕是真如公仁昨日在白马所言那般知耻而后勇了,最起码是懂得谨慎严密四字了!而守势嘛,得此四字,其实已经足够让人头疼了!”
“君侯所言不错。”董昭难得正色严肃道。“其实,以平庸之辈而言,如此严谨,一心打呆仗反而是最优之选,更遑论这韦乡之敌居然还有一座土城呢?”
“公仁说的好,正是这个打呆仗最让人无奈。”公孙珣愈发感慨道。“三千黄巾贼据守一城,粮械充足c水源不缺,若真是强攻,便是能速下,怕也伤亡不少,如此反而会正中濮阳卜已下怀!”言道此处,公孙珣复又抬眼看了下眼前的矮胖子。“如何,公仁此来必然是有计策教我吧?”
“计策称不上。”董昭闻言缓缓摇头。“而且我不善于临阵画策,君侯和娄子伯今日观察许久都未得法,我又能如何呢?只不过,有些大而化之的想法罢了。”
“说来听听。”公孙珣兴趣更浓了。
“君侯奉命征讨东郡黄巾,想来总体方略便如昨日吕子衡所言,拔出各处据点县邑,逼迫濮阳的卜已出城与我军决战如此而已,对否?”
“不错。”
“那请问君侯,贼军盘踞城池近二十有余,你难道要每战临城而思,就没有一些统一思路吗?”
“这才攻下两城。”公孙珣不由失笑。“如何便能得出通用的法门来?”
董昭闻言微微欠身道:“恕在下直言,我以为这通用法门实际上已经有了,而且就是从这白马c燕县c韦乡三战之中得来的。”
“请公仁指教。”公孙珣当即正色。
“其一,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董昭侃侃而言。“将军在黄河之上以铁索连环诸舟船,使我军跨黄河如履平地既如此,便应当肆意横行于大河上下,忽南忽北,让卜已和他的下属贼帅们不知所措。”
“公仁所言甚是。”
“君侯不必夸奖。”董昭晒笑摇头道。“如我所料不差,君侯本就想如此行事的。”
公孙珣也是当即点头承认:“确实,大河之利在我,取南取北皆随我愿,既如此,完全可以借铁索舟船南北乱行,让贼军失措。还有呢,公仁还请继续。”
“还有”董昭不由神色一敛。“这其二,其实可以仿效黄巾贼和程立的做法,各处催动裹挟降兵与壮丁。”
“这是什么意思?”公孙珣不由蹙额反问。
“敢问君侯,”董昭不慌不忙。“若我今日不来,你明日要行何法?难道要驱动我军精锐骑士下马攻城吗?”
公孙珣一时沉默,却终于是无奈承认:“公仁的意思我懂了不错,若是真无良法,便只好动用黄巾贼之前白马c燕县的俘虏,逼迫彼辈蚁附登城了!而且下一战,怕还是要顺势收拢韦乡的俘虏,连续裹挟,连续攻城!”
“但事非得已,君侯并不愿如此,对否?”董昭急切问道。“不然君侯也不会独自去查看土城破绽了?”
“不错。”公孙珣倒也没做遮掩。“如此方法虽然有效,我却不愿意多做只是,若无它法,却也只能如此行事。公仁,我须是一军主将,两军交战,必要时总是要有所为的!”
“其实我也不愿如此。”董昭长叹道。“我家中就在韦乡东南处几十里的济阴定陶,这兖州各郡国大多地势狭小,此处于我便如乡梓一般,又如何愿意见到如此光景呢?说不定,这韦乡之中便有我们济阴的同乡呢!”
公孙珣不由再度抬眼看向了对方:“既如此,想来公仁必然有第三个通用的平叛方略了?”
“是还有一个。”董昭拢手而言道。“昨日听到燕县捷报,颇有所感君侯,你说若是驱动本地降兵c壮丁去攻城,何如驱动此地豪强大户去攻城呢?”
公孙珣张口欲言,却是恍然大悟。
话说,公孙珣这个时候对于黄巾军的性质已经有了更深入的认识此时的黄巾军顶层乃是不折不扣的宗教人士,中上层却普遍性是各地对前途不满的豪强大户,而下层才是真正无立锥之地的老百姓。
而大略而言,顶层和中层是相互利用,然后又一起利用底层百姓,借以成事。但此时且不说顶层的顽固和下层的骇人的力量,只说这些纯粹为投机者的中上层,其实反而是黄巾贼中最容易动摇的一环!燕县一战,清楚表明了这种现象的客观存在。
而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但以当地豪强来攻城,便是攻城兼攻心了!
那么董公仁今日而来,便是要献此策了。
见到公孙珣恍然大悟,董昭也是跟着憨厚一笑,然后继续剖析道:“君侯,你想想,这些豪强见到黄巾贼如此势大,又有几个没有分出一些子弟跟着搏一搏呢?便是没有,那黄巾贼中的豪强又有几个不是他们的亲朋故旧呢?”
公孙珣回过神来,若有所思的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问道:“公仁,韦乡附近都有哪些有力人家?”
“我不知道。”董昭连连摇头。“我是济阴人,如何知道东郡情形。但是在下却知道,我们济阴乘氏的李氏,家中隐匿户口便何止上万?其族人更是遍布济阴c东郡c陈留c任城c山阳在整个兖州都是一等一的大户!”
公孙珣仰头思索良久,却又忽然拍案而起:“我忘了在何处了,有人曾与我说过,说是济阴李氏有一个叫李进的豪杰之士,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满腹经纶之才,可惜却不知为何得罪了他同乡一个姓董的,以至于蹉跎至此不瞒公仁,我正准备持节亲往征辟此人,你愿随我去见识一下吗?!”
董昭不由抿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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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人品不足称,然其谋略之妙,不下贾荀。”——《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ps:李进c李典家族势力极大,李典家在山阳,李进应该在乘氏,后来李进父子死后,根据史书记载,经历了战乱的李氏在乘氏就有三千余户,一万好几千人,为此李典专门请求把自己族人迁到邺城当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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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二十一章 堂中辟一人
一秒记住百文择【】 公孙珣说到做到,毫不拖泥带水。
当日他便将大营托付给了曹操,却又只是下令让对方悉心打造攻城器械,等待自己引‘援兵’回来再开战,然后居然就连夜带着韩当c关羽与八百骑往韦乡东南侧几十里外的济阴郡乘氏而去。
如此举动,搞得曹孟德莫名其妙之语也是浮想联翩。
而另一面,一直到越过韦乡,进入济阴郡以后,路上通过矮胖子董昭的详细描述,公孙珣这才对济阴李氏有了一个更加直观的概念:
实力强大,这家人户口数千,丁口万余,并不是夸张说法,而是事实;
势力也广,这李氏以济阴乘氏为核心,以乘氏东北侧的巨野泽为私产,商业c田地沿着濮水c济水c巨野泽一路扩展,势力几乎遍布兖州各郡;
家中向心力极强,明明已经强大到跨郡连州的地步了,可实际上整个宗族依然牢牢掌握在嫡脉主枝的手掌之中,并未有任何分家的迹象。
“如今整个李氏当家的乃是嫡脉的三兄弟。”夜间,半路上停下来歇息喝水的时候,董昭继续介绍道。“最长者李乾字伯健,目前就在乘氏,是实际上的当家人;次者李震,字仲断,现在却是在山阳郡,主持那边的李氏势力;三者李艮,字叔节,如今为长兄辅佐,依然在乘氏”
“那李进是何人?”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问道。“如何让你董公仁念念不忘,以至于在冀州还要拿此人名讳做遮掩?”
董昭一时正色言道:“李进嘛,字进先,乃是这李氏当家三兄弟的堂弟,也算是近枝了,今年刚刚二十有余,平日里好勇斗狠,大概便是经常聚拢族兵做武事之人,听说李氏与徐州糜氏的私盐生意便是此人日常来做至于当日我为何要拿此人做遮掩?不瞒君侯,不是我对此人有成见,乃是因为李氏势大,我便是举了孝廉,当了朝廷官员,也不敢拿人家这嫡脉三兄弟做阀,用一个李进的名号,已然是到头了!而明日一早到了乘氏,我也建议君侯便只征辟这个负责武事的李进便可,不要征辟人家当家的李氏三兄弟,否则,便是君侯日后无忧,我董昭家在济阴,也是要难过的。”
“哼!”不待公孙珣说话,一旁听了许久的关羽却终于是忍不住冷哼一声。“中原腹地,竟然有如此强横人家,听董司马你这言语,郡守c刺史居然也不敢招惹吗?还是董司马你胆小怕事?”
董昭自然不会跟关羽这样的人物置气,当即便只是憨笑一声:“关司马见笑了,我这人确实胆小怕事不过,历来郡守c刺史不敢碰这户人家也是事实,不然我也不会借君侯之威来压制此辈了。”
“既如此,我明日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竟然嚣张至此?!”关羽横眉怒目,半是鄙视半是愤然。
眼前的董昭和关羽有些小摩擦,可公孙珣并未多言,只是望着漫天繁星不由暗暗感慨而已其实,到了此时他那里还不明白董昭会何要暗中对这家姓李的使绊子?这种巨无霸一般的豪强人家,盘踞在中原腹心之地,跨州连郡,肆意妄为,刺史c太守无人敢管,那么同郡之人又如何会不觉得如芒在背呢?
实际上,从这家人如此大的势力可三兄弟却都只是白身来看,怕也是他们平日间行事肆无忌惮,名声极差,这才引起了州郡中的警惕,早两辈子就绝了对方整个家族的仕途。
至于说董公仁为此借用自己的手敲打这家人一二,公孙珣倒也依旧无话可说,因为且不说人家董昭并无有什么遮掩的意思,便是他公孙珣此行平叛,似乎也的确需要一股强横的地方力量来替他打破眼前的黄巾军的壁垒连城自己没理由放过这家人。
当然了,公孙珣不知道的是,他还是小瞧了人家李家。
在另一个时空里,董卓乱政,关东群雄并起之后,这家人在李乾的带领下是一度试图自立的。只不过,他们实在是空有实力而缺乏政治名望,所以无法获得天下人认可,这才在半割据的状态下投奔或者说带资入股,强强联合了当时的东郡太守曹操。
然而,即便是曹孟德,面对着实力强大而又向心力极高的李家,也是无可奈何。李乾死了是他儿子李整接手族兵,然后李整死了他在山阳的堂弟李典接手族兵所以李整年纪轻轻便是青州刺史,李典不到二十岁便是中郎将c太守!
最后,一直到曹操击破袁绍,势力无可动摇之后,李典才将自己家族整个迁移到邺城以示彻底降服。而这个时候,经历了几十年的战乱,李典居然依旧在乘氏保留着‘户口三千,人口一万三千余’的惊人族中私有实力!
换言之,这李氏很可能是中原第一豪强之家,甚至是整个大汉朝的第一豪强!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怼不过世族人物当然了,这也许跟李整c李典这堂兄弟俩死的太快有很大关系,因为即便是这个家族乱世中掌权最长的李典死时才三十六岁,而公孙珣从自家老娘故事中的认识的那个李典李曼成其实更像是李乾c李整c李典这三人的历史集合体。
不过,公孙珣倒是未曾把这户人家往李典那里想这实在是因为他母亲故事中的李典形象极佳,而眼前李氏的豪强做派,即便是未见其人,那种狠厉嚣张的气势便已经迎面扑来,实在是让人难以产生相关联想。
当然,联想到了怕也没用,因为此时的李典不过三四岁而已,俨然打小在张辽c乐进这两位面前就是个做弟弟的。
一夜疾驰,等到第二日上午,公孙珣便引着八百骑兵陡然出现在了乘氏县城之外。
县中见到有兵马出现,先是慌乱不堪,等看到汉军旗号这才稍微安稳,却依旧是紧闭城门过了许久,才出来了一个县丞,战战兢兢的领着几个人抬着一些汤饼出来劳军。
公孙珣倒也没心思吓唬这些人,只是安安静静的接过热汤和胡饼吃了起来。然而,根本不用他吓唬,等到那位县丞和董昭说上几句话,又往公孙珣身上配着的双份印绶(亭侯的紫绶金印,中郎将的青绶银印)上一扫,再看了眼白马旗旁的那根节杖,却几乎是自己要被自己吓晕过去。
于是稍等片刻之后,城门当即大开,县令和一众城中官吏c豪族首领也纷纷列队出迎,这一次,还有大量的酒水和未及宰杀的牲畜。
然而,公孙珣依旧不以为意,只是继续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喝热汤吃胡饼,任由董昭在那里应付而等到他不慌不忙的吃饱喝足了,方才起身看向了这一拨人。
“乘氏李氏可有人来?”公孙珣根本没有拐弯抹角的意思。
“鄙人李艮,字叔节。”一个二十五六岁,年轻士子模样的人当即越众出列,恭敬行礼。“见过君候!”
“李乾c李进何在?”公孙珣面无表情,凛然问道。“居然没来吗?”
“回禀君候。”这李艮听着话头不对,赶紧直接俯身请罪。“君候刚刚来到乘氏,便是县尊与我等也是临时得知,家兄与从弟尚不知君候到此!”
“现在知道了吗?”公孙珣居高临下看着此人问道。
李艮立时汗如雨下,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对方明显来者不善,而自己长兄本就是听说有兵马在城外,以谨慎起见才只让自己出来探视的。若是按照眼前这位的意思,让当家人长兄李乾还有负责族中武事的从弟李进一起出来,那要是被对方当场拿下,济阴李氏岂不是要一朝覆灭?
然而,面对着一位持节的将军,此时不答,又待如何呢?不要说当事人李艮,便是一旁的县令和城中其余豪右官吏,也都已经两股战战了。
“果然。”公孙珣见状不由叹气。“定然是你们济阴李氏素来无德无行,平日间怕也屡有不法之举,这才心虚难耐,不敢来见我李艮!”
“小民在。”满头大汗的李艮干脆利索的跪了下去。
“我也不为难你。”公孙珣负手而言道。“李乾与李进既然不愿意来,我便入城去见他们好了听说这城中一半都是你家产业,收拾一下,让我这赶了一夜路来寻你家的八百骑兵好生歇息一下,也替我收拾一间干净房子。”
这位持节将军的语气依旧不善,可骤然听说对方要带兵入城去自己家中,李艮此时反而松了一口气无他,此举最起码说明对方并没有猝然发难的意图,不然不至于亲犯险地!
没错,虽然公孙珣带了八百骑兵,可在李艮看来,只要这八百兵入了自己家中,那就是入了‘险地’,也就没有了直接动手的余地!
当然了,没有动手余地不代表不需要继续尊重这位持节而来的中郎将,虽然有黄巾乱起,可看着眼前的局势,李氏却也不觉得就能不尊重汉室全为了,他们也没准备造反如何的实际上,看看地图便知道了,若非是济阴李氏的立场摆在这里,怕是从幽州到荆州,黄巾军上来便能连成一片了!
至于说,这李氏有没有在东郡黄巾攻城略地时分出一些族人c亲信加入其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一边公孙珣不管不顾,直接翻身上马,引兵入城;那一边李艮赶紧遣人去通报安排,然后却又亲自在前引路;至于城门外的乘氏县令c吏员c其他豪右,却也只能目送这些人径直行事,视他们为无物了。
进入城内,诚如董昭对公孙珣所言的那般,整个乘氏县城,恐怕一多半都是李家族人的聚居之地这还只是城中,城外的田地c庄园恐怕也是一多半都属于李氏所有。这种级别的豪强之家摆在眼前,真出了事,怕是八百骑兵也不够用。
然而,公孙珣确实没有动手的意思,他看都不看规模庞大的聚居之地,也不理会李氏族人如何招待自己带来的八百骑兵,反而直接顺着李艮的引导,来到一处极为宽阔的院落,并下马进入其中后堂!
然而,正当数名精干中年c青年人物匆匆赶来,恭恭敬敬来到院中以后,公孙珣却居然没有召唤这些人的意思,反而直接在后堂榻上躺了下来。
李艮茫然看着发出了微微鼾声的这位将军,又看了看侍立在堂下的两个挂着印绶的军官,最后将目光转向了那个其实很熟悉的黑胖子但终究也只能无奈退出,和自己兄长一起侍立到了院中。
就这样,包括李乾c李艮c李进在内的李氏族中权势者们立在了院中,董昭立在廊下,关羽与韩当立在了堂内,公孙珣睡在了最里面的榻上虽然前两者偶尔有些交流,但整体而言,情况却是僵持住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昨日晚间尚未看出来,可今日早上八百骑兵来到乘氏县城外的时候天色就有些阴沉的意思了如今公孙珣一睡不起,外面居然渐渐的昏暗起来,乌云密布,俨然有落雨的意思。
身材高大,且年轻气盛的李进第一个忍耐不住:“两位兄长,不如咱们去廊下躲一躲吧?”
年逾三旬,却面部线条强硬的李乾仰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根本理都不理自己族弟的话。
而看上去文质彬彬,之前在公孙珣面前也挺礼貌的李艮闻言却张口便骂了回来:“躲个屁,若是能淋一场雨便能躲过此劫,便该让全族之人一起出来淋雨才对!”
李进当即憋得面色通红,只能将脑袋强压了下去。
“董君。”骂完了自己从弟,李艮复又盯住了立在廊下的那个矮胖子。“你我是乡人,何妨透个底,这位好大名声的白马将军不去打黄巾贼,缘何到了我们乘氏,还专门寻到我家?”
董昭听得此言,也是赶紧拱手:“叔节兄羞煞我了,我一个千石司马,在你面前如何敢称君?”
李艮似笑非笑。
“至于说公孙中郎将为何来此处,”董昭见到对方表情不由苦笑。“说来不好意思,倒与我有几分关碍前几日我军连克白马c燕县,然后昨日又围住了韦乡,这公孙中郎将知道我是济阴人,便主动问我,此地方圆百里谁家中英杰最多,势力最大你说,贵家的名声怕也不缺我一张嘴吧,我这也就只好实言以告了!”
“然后,这位持节的中郎将便弃了韦乡,直接来我家了?”李艮愈发失笑。“公仁,你跟我说实话,他是想要钱还是想要粮,又或是韦乡围攻不利,想要壮丁?”
“没错,”低头强耐的李进在旁也是突然插了一嘴。“听说韦乡前日打了一仗,官军被打的落花流水,主将屁股都挨了一刀,是真是假?”
“是真的。”董昭微微笑道。“正是韦乡作战不利,中郎将昨日才亲自提大军到了韦乡的,然后才有今日来此之事至于说公孙将军想要什么,恕在下位阶不高,并不知晓。”
“董公仁,你须也是一千石司马,如何能不知道?”李进闻言愈发不耐烦起来。“莫不是明知而不愿言你我乡人,何须为一外人隐瞒?”
“其实我大略还是知道一些的,但却又实在不敢明言!”董昭忽然严肃起来。“贤昆仲可知道,堂内这位将军自弱冠以来,攻鲜卑而烧其王庭弹汗山c杀权宦而悬其尸首c覆灭高句丽则发其国四十万丁口为奴如此人物,我便是知道他的心意,又怎么敢跟你们说呢?我不要命吗?”
李氏兄弟一时语塞便是一直抬头看着天的李乾也终于低下头来认真看向了自家后堂。
春夏之交,闷雷滚滚,院中也一时安静下来。
而稍倾之后,身为李氏族长,李乾也终于第一次开口了:“公仁,你有难处我是晓得的,但有一事你须与我坦荡一些这位公孙将军身为朝廷一路主将带了多少兵马?韦乡处又有多少?”
“不瞒伯健兄。”董昭微微拱手作答。“这一次朝廷尽发三河五校,外加幽并凉徐扬各州精锐,各处累计动用精锐大军不下十余万不过,公孙中郎将这里目前手上却只有六七千人!”
三兄弟闻言神色各异,李进明显面露不屑,李艮若有所思,李乾却是愈发郑重其事起来:“是后援未到,还是要就地募兵?这六七千人莫非都是如今日这般的骑兵吗?”
“伯健兄明见万里。”立在廊下的董昭依旧很是恭敬。“这三件你都说对了!军情紧急,并州兵马其实未至;而军情紧急,中郎将持节而来,两千石以下皆可斩,自然可以就地征募兵士;至于这六七千人,也全都是朝廷精锐骑兵。”
李乾微微恍然,然后复又问道:“既如此,我便只有一问了董司马,韦乡处如今有多少朝廷官军?”
“除白马城千余留守,其余尽在韦乡。”董昭直接了当。
李乾难得动容:“俱在韦乡?”
董公仁低下头来,不再应声。
李乾也恍然醒悟,然后微微拱手称谢:“多谢董君看在同乡之义的面上直言相告了。”
院中众人再度安静了下来,连李进都老实了很多。
然而闷雷滚滚,天色愈发阴沉,眼看着已经有稀疏雨滴落下,堂内依然无声,倒是让原本性格不一的李氏兄弟俱皆不安起来他们当然不是担心会淋成落汤鸡,他们担心的是堂上那人的态度。
“我去替几位问一问好了。”董昭见状倒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味道。“贤昆仲稍待。”
言罢,这位矮胖的济阴名士便大摇大摆的往内堂而去了而且一去不复返。
大雨倾盆而至,院中三人各自狼狈之余却全都面色青白不定:
最年轻的李进是纯粹愤慨于对方的轻视;
稍长一些的李艮是在担忧这次出血的额度;
而身为族长的李乾却是忧心忡忡,思虑更重。
但无论如何,三人却终究没有敢轻易离开院中去廊下躲雨哪怕这是他们家中!
大雨之下,不知道过了多久,董昭才又重新急匆匆的出现在三人视野之中。
“对不住贤昆仲。”董昭苦笑连连。“我进去想要喊醒将军,却被那位个头极高的关司马给挡住,不许我打扰将军之余居然还不许我出来不过,现在将军已然醒了,唤我喊三位进去。”
狼狈不堪的李乾看了看董昭一眼,终究是没说什么,反而在雨中认真行了一礼,这才大踏步的往自家内堂而去。
步入内堂,果然,公孙珣高坐在自家内堂上首,身旁一名鹰目细髯的军官则抱着节杖立在一侧,而那名身材异常高大,据说是姓关的司马,则手持长兵,眯着双眼立在内堂门内,而且还毫不掩饰自己双目中的憎恶之意!
李进终究是年轻气盛,再加上他最后入内,两个堂兄难以照看到他,所以居然与这位司马毫不示弱的对视了起来倒是李艮站定后将要行礼时发现身边没人,这才一把将其拽了过来。
“你便是李进?”公孙珣坐在上首,不等三人行礼,便饶有兴致的伸手点向了那个年轻人。
“然也!”李进强压怒火,浑身湿漉漉的下拜言道。“小民便是李进!”
“倒是一个昂然武勇之士。”公孙珣微微笑道。“可有字?”
“小字进先!”
“谁取得?”
“族中长辈。”
“不好。”公孙珣失笑摇头道。“名进,还字进先,太过于激烈了,将来会吃亏的,改了吧!叫退之如何?为人须谦冲一些。”
饶是门内的关羽之前面色冷峻,此时也不禁有些笑意,便是捧节的韩当也有些忍俊不禁,而李进本人却陡然抬起头来,面色涨红不定!
“多谢将军赐字!”不待李进出言,族长李乾便当即大拜以表感谢,而那李艮也赶紧拽了下自家堂弟的衣角。
“多谢将军赐字。”李进无奈,也只能恨恨而言。
“如此勇士,藏于乡野之间也是可惜。”公孙珣复又淡淡言道。“黄巾贼祸乱国家,如今正是勇士保国安家,疆场用命之士,你也不要留在家里了,随我从军去吧!”
李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呆呆看向自己长兄件族长。
“能得君侯看重,这是退之的体面!”李乾赶紧伏在地上言道。
“那就好,就让这位李退之且做个屯长吧!”公孙珣不以为意道。“我虽持节,却只能杀两千石以下,而不能替朝廷奉上六百石以上你们要懂得我的苦衷。”
李进弄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家兄长口中的退之是谁,又闻得一个区区屯长也就是所谓百夫长,也是愈发悲愤,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公孙珣复又缓缓言道。“虽然许了屯长,可军中却无多余兵马,也没有哪位军官战殁之事你们族中且替他凑些兵马壮丁来。”
“请君侯放心。”李乾咬牙应声道。“必然在乡中替我弟优选出一百勇士来,并自带兵器c牲畜c粮草,然后随将军征伐蛾贼,以示我们族中对朝廷的忠谨!”
“不是一百。”公孙珣居高临下看着这个李乾李伯健从容言道。“是三千你堂弟这一屯中须有三千人马才勉强堪用!除此之外,但凡我军在河南有所为,你们济阴李氏还要替全军准备粮草补给,调查黄巾贼布置动向,如此方才勉强可示忠谨!”
浑身湿漉漉的李乾怔怔抬头看向了高踞于自家堂上的这位‘君侯’,长久不知该如何言语。而他的弟弟与堂弟,也都各自攥紧了拳头。
“不愿意?”公孙珣迎着对方目光坦然看了过去。
“这实在是”李乾不顾礼仪无奈放声言道。“君侯,我族中不过几千户而已,三千人岂不是举族而出?!”
“举族而出为我与朝廷尽力又何妨啊?”公孙珣依旧不急不怒。“如此方能显出你家的忠谨,不对吗?莫非你这堂弟居然要不应我的征辟吗?”
“若不应又如何?”李乾实在是愤然难耐。
“李伯健是吧?”公孙珣终于再度笑问道。
“是!”李乾咬牙答道。
“识得此物吗?”公孙珣抬手指向了韩当怀中之物。
“第一次见到,却早有耳闻。”李乾勉力答道。“此乃节杖,代天子权威,两千石以下皆可斩君侯难道是想说,若我弟不应君侯之辟,就要杀了我们三兄弟吗?”
“我如何会做如此低端可笑之事?”公孙珣昂然作答。“我再问你,你知道就在韦乡处,我还有四千骑兵吗?”
“自然知道。”李乾听到对方否认要杀人,也是不免浑身一轻。
“既如此。”公孙珣不由冷笑。“若你弟不应我辟,我何须杀你区区三人?族诛你李氏三千人又何妨啊?”
堂中众人一时呆住。
“伯健啊,你说,我是无力而不能呢,还是心有顾虑而不愿啊?”公孙珣见状继续笑言道。“我手上握有强兵,又有节杖,还是一个跟兖州八竿子打不着的幽州人你们说,这个道理你们是真不懂,还是跋扈惯了,就不愿意往那边想呢?”
堂中三人依旧不言,只是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当然,也不是没有第三条路。”公孙珣愈发笑道。“现在我就在你家中,你们或许可以拼死一搏,先杀光了我与这八百骑,然后趁着韦乡援兵未到,仓促四散而逃,去海外,去交州或许还是能有人活下来的,但兖州数代根基,就不要想了!故此,还是那句话,今日我若不能辟人,便要族人!”
堂中鸦雀无声,屋外闷雷滚滚,李氏兄弟俱皆面色惨白而无言。
片刻后,倒是一直抱怀憨笑的董昭忍不住收起笑意,并僵硬的咽了口口水,惹得众人齐齐看了过去。
“尽如君侯所言!”片刻后,从董昭身上收回目光的李乾无奈叩首言道。“三千李氏子弟,即刻随退之出征,粮秣c器械,河南各地情报也请君侯放心!”
“如此,”公孙珣终于从座位上起身,向前依次扶起了这三人。“退之便是我同袍了,他之家人,也是我之家人了!”
李进c李艮各自双手发抖,李乾则不由苦笑起来。
随即,三人告辞而出,说是事关重大,要冒雨准备,而公孙珣却也没有多做挽留。
“哦。”一直到将三人送出以后,公孙珣倒好像才刚刚反应过来一般,却又看向了身后一人。“公仁,你看如此可还行?你家总不会被他家欺负了吧?”
董昭也是尴尬苦笑,然后微微躬身以对:“明公之情,属下没齿难忘。”
雷声隆隆中,公孙珣不由拊掌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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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伐黄巾至东郡,闻济阴有士名李进者,素知诗书,乃殚夜而往辟之。李进感其德厚,逢太祖克城勤苦,乃慨然举族而助。”——《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更多请关注百文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第二十二章 轻兵取双城
一秒记住百文择【】 上午时分,细雨迷蒙,天色却称不上昏暗,韦乡土城处,汉军正在击鼓攀城。
“文琪,前日大雨如泼,昨日和今日雨水也未曾断过,如今到处泥泞湿滑,此时攻城未必合适吧?”曹操手搭凉棚,撑着马鞍在马上直起腰来看了好一会前方战况,却又不禁回头向身后伞盖下安坐的公孙珣请教了起来。
“不好说。”公孙珣安抚了一下胯下白马,不以为意道。“但韦乡毕竟只是一土城,贼人那边怕也不好受的。”
“是了!”曹操闻言当即恍然。“之前大雨浇灌,黄巾贼们悉心经营的土城城防怕是要被雨水冲垮不少。”
“不错。”娄圭也在旁捻须笑道。“而且还不仅是土城城墙,依我来看,城中临时堆建的几座墩台恐怕也要受损严重。除此之外,守城一道,首在居高临下以弓矢做战为主,而雨天弓弦受潮,倒是他们更吃亏一些!”
“若是照子伯这么说来,雨日攻城反倒是更有利了?”曹操不由好奇反问。
“这倒不是。”公孙珣摇头道。“说到底,只是这土城太过矮小的缘故,换成城防完备的大城,城墙上干净c宽阔,器械也能储存良好,雨日攻城便是自找麻烦了。而单就今日而言,也只能说不吃亏,攻城却也同样辛苦!”
众人纷纷颔首,复又看向前方战场。
话说,此刻的韦乡城下,三千李氏弟子正打着汉军旗号,兵分三路,从西c南c北三面同时蚁附攻城。由于雨天弓矢受潮,再加上视野多少受了影响,故此交战双方多弃弓箭不用,而以刀盾枪矛为主。另一边,正如公孙珣c娄圭等人所言的那般,韦乡的土城和那些仓促修筑起来的工事在前日的大雨中垮塌了不少,倒是让汉军上来便寻到了突破口。
故此,双方甫一接战,便是直接肉搏。
然而,在顶着雨水,踩着泥泞,辛苦肉搏接战的状态下,之前看似气势相仿c人数相近的双方却迅速拉开了差距。
汉军这一边全是李氏子弟,互为宗族c乡党c邻里,守望相助,不离不弃。
同时,汉军主将李进也表现格外突出,他身边聚集了数十族中精壮,俱是常年在大野泽c濮水c济水各处厮混的武士,战斗经验格外丰富。而他本人也颇显武勇豪气,居然一手持刀一手持盾,亲自攻杀在前。
如此姿态,倒是颇如他名字一般,有些一往无前的气势了。
而相对应的,黄巾军那里却是心思紊乱,各自为战。
雨日遭袭本就出乎意料,土墙被突破后更是有些不知所措,再加上黄巾军在韦乡的首领王度再怎么知耻而后勇,也无在雨天指挥数千人全线交锋的战斗经验实际上,雨水淋漓之下,王度只觉得四处失措,根本弄不清战况如何,遑论从容指挥?
故此,一时间黄巾军连连败退,四处骚动,居然有被汉军一举冲垮防线,失去三面城墙的姿态。
“文琪真是用兵如神。”曹操从雨水中纵马而回,再次忍不住感叹起来。“我军接战不久便三面得胜,黄巾军却三面不支。若非是亲眼得见,如何能想到雨日攻城竟有如此效用?”
“我也是小瞧了君侯的智略。”娄圭闻言也是连连摇头叹气。“我只是想到城墙c墩台c箭矢这些事情,却忘了打仗终究是要论人的这李氏献出的军队多是宗族子弟,相互牵扯,相互熟识,乱战中绝无动摇之念,而黄巾贼却多是成军不过两月的乌合之众,乱战之下,自顾不暇,根本不愿相互援手看来,君侯一开始便想到了这一点,乃是因为不愿失去战机,这才让那李退之初来乍到便即刻攻城!”
此言一出,周围诸位军官纷纷恍然大悟,其中,如关羽c刘备c曹操c夏侯惇c褚燕c张飞者皆若有所思,而如魏越与那些洛阳北军出身的司马c军侯们却是拍马不断,连番称赞。
众人环绕之下,伞盖仪仗下的公孙珣也是不由面上微微一笑,仿佛智珠在握一般然而,周边恐怕没人想到,这位五官中郎将压根就没想过雨天乱战能有如此效用,或者说,哪怕今天是个大晴天,他也照样要逼着李进速速攻城的。
一来,李进领着三千子弟兵初来乍到,正要借他们的气势奋力一战,顺便看一看他们的战斗力究竟如何;
二来,则是公孙珣不愿意浪费时间,继续拖延在一个区区韦乡之下,须知道这东郡黄巾还占着十好几座城呢,哪来这么多时间继续浪荡?
下雨要攻,天晴要攻,便是下雹子也得攻!
一念至此,公孙珣却是忽然抬手制止了众人的拍马,而伞盖周围也一时安静下来,只是不远处的喊杀声c淅沥沥的雨水声,还有身后的击鼓声依旧响亮清晰罢了。
“玄德,元让,还有郭c杨两位司马。”公孙珣板起脸来正色下令道。“之前一败,虽然没有责罚你们,但对上如此小城,败绩却终究让人难堪还是你们四人,引各自部署,督战向前,从城西正面压入,即刻动身,务必要助李进速速了结此战!”
夏侯惇c刘备,还有两名司马当即凛然受令,并立即不顾伤势,勒马各回本部,然后喝令所部骑士下马,准备推入韦乡城内。
“子度(魏越)c翼德(张飞)。”目送四人离开后,公孙珣继续言道。“你二人分别去城南与城北,不要攻城主要是游弋压迫,务必阻断黄巾贼从这两方向的去路,等到贼兵溃败以后,你们还要尾随追击。”
刚刚从燕县赶来才一日的魏越与张飞自然喜笑颜开。
“褚军侯。”公孙珣复又喊住了褚燕。
“末将在!”褚燕激动难耐。
“你现在动身,去城东往濮阳的道路上提前埋伏等王度引败兵到彼处的时候,你须放过王度和少许败兵,然后再截断大部逃兵去处。”公孙珣如此言道,然后又认真看了看三个负责追索败兵的曲军侯,倒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懂我的意思吗?”
“懂得!”褚燕连忙拱手。“放过王度和少许败兵为先,清剿败兵为次!我等绝不误事!”
“请君侯放心!”
“一定不会出岔子的。”张飞和魏越也赶紧拱手作答。
“如此便去准备吧!”公孙珣微微颔首,便也不再言语。
大军压上,试图速速了结此战,自然不必多言,可放过王度,倒是让好奇宝宝一般的曹操再度疑惑起来,而等众将一走,他便干脆问道:
“文琪,看你这意思,若是王度死在城内倒也罢了,若是逃了,还要专门放他走?这是为何,莫非你还要扮演败兵在后,试图诈城吗?”
“非也!”公孙珣连连摇头。“濮阳城太大,兵力又太多,诈城的话,去的人多了会生疑,去人少了却无用终究还是要把彼辈钓出城来才行。此举,只是想要压迫卜已与濮阳城中贼军罢了!”
众人明白的不明白的,也是或再度颔首,或重新吹捧起了公孙将军。
战局迅速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随着大股生力军的从西侧的陡然压入,汉军几乎是瞬间压垮了对方的西侧防线。
而守城嘛,一点破则一线破,一线破则一城破,随着西侧城墙整个被汉军夺取,黄巾军几乎立即崩溃数千士兵,大部分人本能的朝着汉军专门漏下的东面而走,少部分人自以为精明的则试图从南北两侧突围,却被早有准备的汉军绞杀殆尽。
到了此时,与伞盖下愈发游刃有余的汉军军官们不同,城中一处墩台旁,黄巾军主帅王度身边却已经是仓惶凄离了起来这位昔日的东阿县县丞刚刚从前线被自己的亲信下属拽了回来,浑身湿漉漉的滴答着血水不说,身上的铁甲也早就因为泥泞沉重而脱了下来,额头上的黄色头巾更是被染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颜色,只有身边勉强聚拢着这百余心腹还能彰显他的身份罢了。
而喘了几口气以后,王度猛地甩开身边试图搀扶他的一个亲信,拄着刀爬上了身侧湿滑的墩台,然后便站起身来试图观察战局。可是,放眼望去,只见整个韦乡土城中到处都是汉军,而黄巾军则一败涂地有人仓惶撕下头巾,有人跪地请降,有人聚众夺路而逃,有人不愿做俘干脆举刀自戕!
雨水淋漓中,王度见到如此惨景不由仰天大哭,然后便也要拔刀自尽,却又被跟上来的几个亲信再度拦住,并夺走了刀子,还强行拖拽着往城东而去。
然而,逃亡途中也不安全,凄惶掏出七八里地以后,汉军甚至早有一股数百骑的伏兵在此久候,并当即杀出截断了逃亡大队。当然,这群伏兵只顾阻拦大队,王度和他的亲信终究还是险险逃生。
又大概逃了五六里地,眼看着身后并无追兵,众人这才勉强喘了一口气,跌坐在路上休息。
其中,王度茫然跌坐在泥地上,回头看着依旧有喊杀声隐隐传来的西侧方向,怔了半晌方才张口悲戚言道:“尔等俱是我多年亲信,应该都知道,我并不信所谓黄天。当日我在东阿夺城起事,不过是觉得那县令闻人生乃是个无能之辈,却仗着家世官位屡屡欺压嘲讽于我,这才试图借黄巾大势报复于他而已。结果呢?程立半路上杀出,硬是把我撵出了东阿,当时我便羞愤难耐”
“王君不必如此!”旁边有人听着不对,便赶紧苦劝道。“便是当日败在程立手下,我们不也是熬过来了吗?依我看,那濮阳卜帅为人宽厚,今日虽然败了,也未必就会处置于王君,咱们且去濮阳安生下来再论前途如何?”
“我非是担忧个人前途!”王度单手握起一把泥浆,愤然言道。“我王度亦是懂得忠义之人!须知东阿事败后,我势穷往投濮阳,卜帅宽厚而不以为意,非但没有闲置于我,反倒与我三千兵马,让我驻扎韦乡我当日便心中暗暗发誓,必将一心做事来报卜帅知遇之恩可这才守了几日,就将城池与兵马丢的如此干脆?如今又如何有脸面去濮阳见卜帅?!”
这亲信听得此言,反而松了一口气:“那敢问王君,你刚才在城中死了,便能报答卜帅的恩情吗?你此时坐在泥浆中愤恨难平,就能报答卜帅吗?”
“那该如何呢?”王度不禁再度落泪不止。
“汉军来势汹汹,精锐难匹。”此人愈发放松了起来。“卜帅迟早要与汉军相对的,值此用人之际,王君你便是再无能,也有匹夫之力吧?更不要说我们这百余徒附被你养了多年,皆愿随你同生共死,总算是一股力量吧?既如此,王君何不忍下这些耻辱,留此有用之身,便是在濮阳城头做一个小卒,为卜帅持戈而战,也胜却在野地里哭泣,在乱兵中丧命吧?”
王度听完这个亲信的劝解,一言不发,只是强忍泪水站起身来,便仓惶率众往东北向的濮阳而去了。
就这样,韦乡一日而下。
到此为止,濮阳西侧三城尽失,再无拱卫,再加上败兵仓惶而归,汉军重新集结白马,也是惹得卜已紧张不已起来。他一方面让濮阳城中仔细防守,另一方面却又赶紧调度东侧诸城和河北诸城的兵力,试图重新部署,以作应对。
然而,汇集兵力,在白马稍作休整以后,汉军持节主帅c五官中郎将公孙珣却故技重施,只留下杨开一人领着本地乡勇戍卫白马,便铁索连舟化为浮桥,全军再度过河,往河北诸城扫荡而去。
首当其冲的,便是顿丘。
而顿丘一战,打得极为轻松原本聚集在这里的黄巾援兵因为公孙珣在河南作为的缘故,早已经重新部署,可曹孟德的门下故吏乐进却因汉军战绩趁机联络鼓动到了更多人!
于是乎,李进引兵列阵攀城,尚未接战,乐文谦便已经帅众夺取城门,汉军骑兵纵马而入,张飞争的本地小帅首级整场战斗可以称得上是望风披靡。
这还不算,顿丘既然拿下,公孙珣却马不停蹄,又依照曹操所献计策,以乐进和他的乡党伪装成黄巾败兵,当日便一路往乐进家族所在的卫国县而去。
卫国距离顿丘不过二三十里,败兵本就连续不断,慌乱中自然被乐文谦给再度当场拿下城门,紧随其后的汉军骑兵随即突入城中傍晚时分,卫国便也光复。
“文谦作战勇悍猛迅,胆烈过人,真有古之名将的风采!”公孙珣当晚赶到卫国县,却是对着这一日作战中毫无疑义立下首功的乐进大加赞赏。“如此人物,何至于屈居于县吏?!不如且引乡勇从军,随我扫荡黄巾,以求建功立业?”
乐进身材矮小,在公孙珣身前只到对方鼻尖处而已。而此时他听到如此言语虽然心动,却还是主动看向了在一旁身材和他相仿的曹操,眼见着后者负手而笑,这才慨然应诺。
公孙珣见状虽然有些憋屈,却也无奈谁让这乐进上来便是人家曹孟德的属吏呢?自家老娘故事里也好,这眼前也罢,俨然都是曹阿瞒刚一出场便自带的那种绝对班底。
想想也是,曹操刚成年不久就来做了顿丘令了,而乐进这个距离顿丘只有这么点距离的卫国县人,又如此能耐,还同样那么矮,也难怪曹操会这么早便发掘他了。
不过,公孙珣自问自己的班底也不差,看到眼前这名良将早有名分,便熄了多余心思,大方的与了对方一个裨将的身份,就重新放到正事上来了。
“我军将往何处?”乐进给自己涨了大脸,哗啦啦就打下了两座县城,曹操也不免得意忘形起来,直接就在城头上捻须装出了一副用兵如神的姿态。“我观文琪又放那本地小帅过河去了濮阳,想来还是要调度出濮阳人马可顿丘c卫国俱与濮阳隔河相对,彼辈应该不会带着被我军半渡而击的风险擅自往此处而来吧?不如继续转战,拔除诸城,隔绝濮阳,逼迫彼辈出城决战!”
“孟德兄所言甚是!”公孙珣站在城头盯着南面隐约可见的黄河大堤,倒是有些疑虑了。“可若是再往下打,该转战何处呢?是继续在河北扫荡,拿下东面东武阳c发干诸城,彻底断绝东郡黄巾与张角的联系?还是该再度跨河,击穿咸城c甄城c范县,打通东阿,连结青徐,彻底孤立濮阳呢?孟德兄素有高见,能教我吗?”
曹操思索片刻,立即放下学着娄圭捻须的手,老老实实束手而立,不再多言。
然而,曹孟德怕是没想到,公孙珣半是调戏于他,却也半是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或者说,此时公孙珣骑步俱全,士气充足,军需齐备,猛将谋士更是到了溢出的地步,那么所谓手握强兵悍将,除了一个濮阳动不得外,怕是想打哪里就能打哪里了!
“说起东武阳,”就在公孙珣将要准备随意定下进军方略之事,难得跟在身侧的审配却忽然出言道。“我在彼处有一故友,本欲借他之力仿效今日这位乐文谦之举的,可惜刚刚在城下问了一下本地人才知道,他如今并不在乡中,而是早在乱起之前便去青州游学去了”
公孙珣不由好奇:“既然是正南好友,想来也是位豪杰之士。”
“然也。”审配同样看着远处黄河,微微颔首道。“此人姓陈名宫,字公台,素来慷慨激烈,刚直不阿,且足智多谋!”
公孙珣怔了怔,然后不由心中暗道若是此人,那还真怪不得与你是故交!
只是可惜,此人居然不在!
“只是可惜,此人居然不在。”不等公孙珣开口,审配便主动摇头。“否则东武阳必然轻松可下!”
“既然陈公台不在,那就去看看程仲德吧!”公孙珣哑然失笑。“让牵招留守此处监视濮阳,其余全军明日便动身进发,当着卜已的面铁索连环,渡河南下,务必化濮阳为孤城!”
夕阳下的城头上,映着远处黄河大堤,自曹操以下,诸将纷纷拱手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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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伐东郡黄巾,贼帅卜已引兵临于濮阳,背河而守。太祖见而避之,数过黄河而不取。”——《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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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二十三章 铁骑横百里(上)
一秒记住百文择【】 汉军铁索连舟,浩浩荡荡,万余人马正准备第三次跨过黄河。
而且这一次汉军渡河的地点根本就是选在了濮阳黄巾主力的眼皮底下,濮阳正北面的黄河大堤上,上万骑步铠甲闪耀c旌旗招展c马嘶人鸣,外加伞盖仪仗,连绵数里,已经开始过河不止了端是气势非凡。
天色晴朗,万里无云,居高临下极目远眺可以看得很远,故此,濮阳城头上,从普通士卒到城中大小黄巾军头领纷纷围拢起来,远远观望汉军动静。
而此时看到汉军如此威势,城头上的黄巾军头领们却不由各自面带忧色:
“汉军数量比之前还要多了!”
“这是自然,每打下一城都有左近豪杰勇士率众投奔,咱们当日攻城略地时不也如此吗?”
“数量倒也罢了,如今你我也是打过仗的人了,难道不晓得铠甲c马匹才是紧要事物,汉军如此多的铁甲和骑兵才是最吓人的。”
“是啊,汉军如此锐利,这次他们饶过咱们濮阳再来河南,若是咸城c甄城c范县也学着白马c顿丘那些地方稀里糊涂一下子全失了又怎么办,咱们这里岂不是成了孤城?”
年逾五旬,一副朴素布衣打扮的兖州黄巾渠帅卜已,听着自己手下这群小帅如此议论,却只能紧皱眉头,默然不语。
“渠帅,不若半渡而击!”就在这时,城头上的一人忽然昂然请战。
众头领闻声看过去,见到说话之人后却又各自敛息,俨然是对此人有所畏惧。
话说,此人姓梁名远,字仲宁,乃是卜已最倚重的两个副手之一,今年三十来岁,观其容貌举止颇有气势。
其实都不用看举止的,光是听名字就知道此人是个有来历的,而梁氏也确实是濮阳城中历来的大户,梁仲宁本人也是一度游过学读过书的只是其家中出身不好,所以蹉跎多年都没官做,这才举家投了黄巾军而已。
“梁副帅这话不妥吧?”停了半晌,卜已的另一名助手,一副质朴老农打扮,连名字都没有,只是平素里唤做张伯的太平道上师方才缓缓出言反驳。“俺看汉军虽然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过得河,可却专门从濮水东面上的岸,咱们想要打他们也得过咱们东面濮水上的浮桥,到时候谁半渡而击谁怕都是说不定的。”
此言一出,包括卜已在内,大多数人纷纷点头称是,全都不愿意擅自出击这年头的濮阳位于濮水与黄河的三角交界处,从经济c交通c防守上来说都是上上之选,这也是它能成为连接南北的中原顶尖大城的缘故,可若是水道被制,那就反而让人疑虑重重了起来。
梁远梁仲宁见状长叹一声,却只能耐住性子朝卜已解释道:
“卜帅,我哪里会不知道汉军在濮水东面上岸乃是故意为之,看似嚣张其实小心谨慎?又怎么会不知道此时出击并不能有什么大效用?只是,之前汉军屡屡得胜,如今又当着我们的面直接渡河,若不能挫其气焰,怕是城中将士心中又会有所动摇的”
卜已和张伯,乃至于其余头领瞬间便醒悟了过来须知道,汉军此次来势汹汹,连续打下四个县五座城,都是干脆利索。而且连番渡河,忽上忽下,根本让黄巾军无从下手应对,只能被动挨打。再加上屡次有败兵投入濮阳,其实城中士气早已经有些低迷的味道了。
诚如梁仲宁所言,若是再不有所动作,怕是真要出事!
“可若是强行出击,败了又如何呢?”卜已思索一番后正色询问道。
“败了也就败了。”梁远无奈答道。“我们已经败了那么多场,失了这么多城,何妨再败一场呢?可若是突袭得手,却又情况不同了我意亲自率领城中小股骑兵,突然过濮水冲杀一番,不论胜败都即刻抽身回来,最起码要让城中数万大军都明白,我们不是怯战之人。”
“不好。”卜已立即摇头。“城中大军还要倚重仲宁的才学和智谋,派遣一个勇力小帅便可”
梁远闻言倒也不由觉得有些感动这黄巾兖州渠帅卜已,一来为人宽厚,二来善于听言纳谏,三来确实也诚心倚重他们这些太平道之外的人,倒也不枉他梁远当日狠下心来投奔此人了。
当然了,宽厚归宽厚,身为一军主帅过于宽厚了也不行。于是乎,梁仲宁返身吩咐下去,却是让前几日败退回来的韦乡守将王度,亲自领兵出城越过濮水尝试一击如此举动,乃是有代替卜已作出惩戒的味道。
不过汉军最先渡河的先锋乃是燕人张飞张益德。
城中黄巾军诸将高高在上,看的清清楚楚,那王度按照吩咐领着濮阳城中七拼八凑弄出来的三百骑兵急速越过濮水,直扑刚刚上岸的汉军,而汉军彼时不过上岸区区五六十人,倒也算是没有了失了战机然而,甫一交战,这五六十骑便在一名汉军将领的带领下如撵鸭子一般将自己这边的三百骑兵撵的七零八落!
王度收都收不住,便被自家败兵裹着逃回了濮水最后,反而是汉军那边主动鸣金才将这股五六十人的汉军骑兵给收了回去,否则怕要是追过濮水来到城下也未必可知。
濮阳城上,黄巾军头领们和周边的普通士卒一样,几乎个个面色发白,不知所言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而言,这应该是第一次见识到汉军正规军的野战之威。
“张伯,”缓了片刻后,还是卜已第一个醒悟过来,然后赶紧在城头正色吩咐道。“你带人出城去濮水边上接应一下王度,再安慰一下他告诉他,这次我看的清楚,确实不是他的错,让他放宽心回城修养。”
张伯随即拱手而去。
“仲宁。”卜已继续言道。“汉军如此强力,咱们”
“卜帅!”面色青白不定的梁远忽然躬身大拜而言道。“是我小瞧了汉军,我请卜帅许我出城”
“此时如何还要出城?”卜已愕然不已。
“卜帅!”梁仲宁也不直接回答,反而是当即指着黄河上络绎不绝的汉军队列言道。“你说,如此军势去取咸城c甄城c范县诸城,哪个能挡?”
卜已当即默然。
“既然挡不了,这时候就不能留他们独自在外了!”梁远赶紧恳切言道。“卜帅,赶紧下令,让我去河南诸城,张伯去河北诸城,速速收拢集结兵力吧!只有把军势集结起来,才有可能挡住汉军!”
“你说的对!”卜已恍然起来。“是该如此不过,聚拢兵力以后呢?我们还有十三四座城,都聚起来怕又是两万兵,濮阳虽大,却已经装不下了。”
“去打白马。”梁远俨然早已经想好了。“先把兵聚集起来,然后再去打白马和韦乡打下来,两处各摆一万兵,跟濮阳一起在濮水以西黄河以南形成一个互为犄角的阵势!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汉军去肆意夺城,不然我们就真的只剩一座濮阳城和两万兵了!”
“说的对。”卜已扶着城垛,连连点头不止。“现在是如果我们不动,就一定会被汉军各个击破,最后连濮阳怕是也要被汉军聚拢整个东郡的力量给打下来!”
“那就这么办吧!”梁远继续催促道。
“还是不对。”卜已忽然又醒悟到一事。“河北那几座城好办,可河南呢?汉军已然过河,你怎么聚拢兵马?”
“咸城放掉吧。”梁远沉默片刻后无奈言道。“等汉军过完河直扑濮水下游的咸城,我就偷偷从彼方身后绕过去,到甄城c范县那边集结兵力。”
卜已一时面色黯然,却又无话可说。
“等我集合两县兵力以后,也不直接回濮阳,省的被汉军迎面撞上。”梁远继续言道。“而是联合本郡最东侧的几城兵马,左右夹击,打下东阿,再从东阿北面的苍亭渡河去河北找张伯,届时我们联军一起再从北面回濮阳”
卜已缓缓颔首,又顺势叮嘱了一句:“东阿那边王度打了好几次都没打下若是汉军追的急,你就不要打,直接从苍亭渡河好了!”
梁远当即应诺,然后便要直接下城准备。
然而,走了不过几步,他却又想起一事,复又回首朝着卜已拜了一拜:“还有一言,请卜帅谨记!”
卜已慌忙上前扶起对方:“仲宁尽管说。”
“我知道卜帅为人忠厚宽仁,可若是我与张伯被汉军截住,”梁远恳切言道。“还请卜帅千万不要救我二人,就当我二人死了好了谨守濮阳大城,静待北面天公将军和南面波才波帅便可。”
言罢,梁远直接扶刀而走。
而卜已欲言又止,却终究是无言以对。
果然,汉军过了黄河以后,恰如梁仲宁所想的那般,直接选择了顺着濮水一路南下,而且张牙舞爪c肆无忌惮,俨然是要兵锋直指濮水下游的咸城。
而到了傍晚时分,濮阳这里眼见着汉军大队远离,水面舟船c民夫也选择了暂时折返黄河南岸的顿丘c卫国停靠安歇,那张伯与梁仲宁便也纷纷各自带人趁着暮色离开濮阳,准备各自收拢河南河北诸城兵马。
卜已立在城头,亲自远远目送不止。
但就在两路人马匆匆消失在暮色中以后,卜已也准备下城安歇之时,一名小帅却忍不住在城头之上当众朝着这位兖州黄巾渠帅下跪恳求了起来。
“这是何故啊?”卜已茫然不解。
“渠帅!”这小帅咬牙道。“之前梁副帅在此处,我不敢多言,他走了才敢求一求你老人家能不能让我去接应一下咸城的兄弟?我亲弟也在彼处,实在是不忍啊!”
卜已一时作难。
“我知道卜帅有为难的地方。”这名小帅赶紧再度叩首不止。“我刚才在旁听得清楚,也知道该以大局为重,更知道梁副帅自己都不顾生死,俨然是为了公事故此,属下只求卜帅许我在汉军攻城后去接应,让咸城的兄弟们有机会四散突围,不至于苦守全殁就行!”
卜已仔细想了想,似乎此举并不至于耽误大局,再加上他天性心软,便忍不住点了头。
这小帅叩首不止,感激不尽。
时隔一日,东郡咸城城外的汉军军营中,公孙珣正被曹孟德领着来看一件未完工的物什。
“这是要做投石车?”公孙珣蹙眉不止。
“然也!”曹操昂然答道。“之前在韦乡时文琪让我打造攻城器械,当日我便想到了要学着洛阳那边的图样做投石车,不过一来突然下雨,二来你一回来便急攻不止,就不免耽搁了我意,此番若是咸城并无善法,不如造投石车破城!”
公孙珣先是缓缓点头,却又再度缓缓摇头。
投石车,大概是人类进入城堡时代后最理所当然的一种常规攻城武器,简单的杠杆原理发射石头嘛在中国,春秋战国时期就普遍性使用了,而同时期的古希腊和古波斯也都没有拉下,甚至古罗马还出现了更高端一点的扭力投石机。
当然了,什么扭力什么配重公孙珣和曹操肯定是不知道的,他们对投石机最清晰的认识,大概就是史书中关于秦国灭楚失败那一次当时的情形被记载的格外清楚,楚军提前在河边准备好了大批投石机,等到秦军过河时突然集中发射,河中舟船c浮桥全都被砸毁。
但是
“拆了吧!”公孙珣缓缓摇头,复又干脆言道。
“这是为何?”曹操颇有些不高兴。“如此利器”
“也不是什么利器。”公孙珣嗤笑道。“几十个人才能操作得力,然而几十人发一砲的功夫,射出的箭矢怕是效用更高”
曹操欲言又止。
“而且还移动不便。”公孙珣继续言道。“若是咱们被逼到围攻濮阳,那到时候孟德兄你不妨一口气建个十几台,对着一处砸,真要能砸出个缺口或许就能有大用可现在,建了又有何用?能一路带着吗?最关键的是,这得多长时间才能造好?”
言罢,公孙珣不再多言,便径直负手而走。
曹操听到此处,也是干脆甩手,示意那些个民夫停了此物,然后才匆匆追上对方:“文琪此言,还是要尽快蚁附攻城,以求速下?还用李进?”
“不然呢?”公孙珣朝着咸城方向言道。“让他们来是做什么的?而且,如今东郡各处黄巾贼明显士气低迷,也未必就要他们多么辛苦孟德兄在怜惜他们?”
“我不是怜惜他们。”曹操在旁摇头道。“我只是怕会折损兵力,将来在濮阳城下或者别处决战时他们会疲敝彼辈战力确实上佳。”
“可若是能从速下城,其余各处贼军反而会因此失措,下一战也就会更好打一些。”公孙珣无奈解释道。“不然呢,难道指望彼辈自己举城而降吗?”
曹操再度无言以对。
然而就在这日晚间,城中忽然来人,自请投降,而且是只求性命保全,便可出城弃械,将城池拱手相让。
“濮阳那边弃了你们?”公孙珣饶有兴致的看着跪在自己帐中的这名城中信使。
“不错!”此人连连叩首,愤恨之意溢于言表。“我等虽早就知道官军强横,但感于渠帅卜已素来宽仁,本还是想死守城池以报卜帅恩德的但孰料,官军昨日围了三面城墙后,濮阳今日下午才来信使,我等这才知道副帅梁远欲拿我们做诱饵将官军牵扯在此处,他自去收拢甄城c范县,还有东阿以东的河南诸城兵力,准备回濮阳坚守。想我等”
公孙珣怔了片刻,却又扭头看向了自己的侍卫:“取地图来!”
众人不敢怠慢,赶紧在几案上张开地图,而公孙珣微微一瞅便将目光对准了一座县城——东阿!
话说,黄巾军如今在河南其实不止是濮阳,以及咸城c甄城c范县这三个地方,准确的说,黄巾军在河南目前一共有还足足七八座城,只不过偏偏这中间有一个东阿县被程立强行夺回,并牢牢守住,将东郡黄巾军黄河南岸的城市强行分成了两部分而已!
所以公孙珣之前和曹操讨论这一步军事计划时,便只讲这三座城当初一个统一战区,而未考虑被东阿隔开的那几座城。
然而,瞅一眼地图便知,只要此人想收拢整个河南的黄巾军兵卒,就必然绕不开横在两部黄巾军占领区中间的东阿。
“算算时间,”娄圭拢手蹙眉言道。“那个梁副帅怕是咱们刚一渡河过来便启程了,而且还是轻骑去收兵而若是他不去一城一城的收,只是派出信使,让各城人马往一处汇集,那此时诸城恐怕也都已经得信了”言道此处,娄子伯很忽然大喜。“君侯,此时得知此事,实在是天意如此啊。”
曹孟德也当即反应了过来:“不错,咸城举城而降,彼辈便也失了时机正该从容进军,破贼于东阿城下。”
帐中诸将此时纷纷反应过来,也是个个喜上眉梢。
然而,公孙珣低头盯着地图半晌不语,许久后方才抬起头来,却又摇头不止:“我知尔等心意,但此时,我却并不愿直接吃下这股贼人了。”
帐中诸将俱皆不解。
“着李进率步兵即刻入城。”公孙珣当即负手下令道。“接手城池,骑兵连夜动身,抢在黄巾贼之前赶到东阿,让贼人不敢窥城!”
“东阿距此百里。”本地人董昭忍不住言道。“而且路上甄城c范县终究尚在敌手,夜间行军,怕是不妥吧?”
“铁骑横行,百里何妨?”公孙珣不以为然。“东郡战机已现,或可一战而定,不可失机!”
娄子伯和曹操盯着地图同时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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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伐东郡黄巾,下咸城,闻贼梁仲宁聚众将取东阿。曹孟德在侧,乃屏退左右,献策曰:‘军中方下咸城,士卒苦疲,或可暂住咸城,缓至东阿,彼时贼必失锋芒于城下,则河南诸贼一举而覆!’太祖对曰:‘东阿百姓俱在,兵只疲也,民将无生,何以言缓?’是夜,乃尽起骑兵,驰援百里,贼遂避东阿而走。”——《旧燕书》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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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二十四章 铁骑横百里(下)
一秒记住百文择【】 公孙珣的想法其实没有多么玄妙——他只不过是举一反三,想到卜已不可能只派人收拢河南部队而不派人收拢河北部队而已。
换言之,公孙珣是将目光放到了整个东郡战场,不愿意只把梁仲宁此番聚拢的部队当做目标,所以才要急速进军,用骑兵围追堵截对方,逼迫彼辈渡河往北,去联合更多的部队,从而毕其功于一役罢了!
甚至,一旦截住黄巾军更多部队的话,或许还能把卜已从濮阳坚城里给调出来呢!
帐中诸将,曹操和娄圭是自行领悟,而其他将领在听完娄子伯的解释后也迅速醒悟了过来,并即刻奉命行动起来。
后来的情形也证明了公孙珣的判断,数千汉军连夜横行百里,强行赶往东阿,果然让刚刚聚拢起了数县黄巾,领着足足万余人的梁仲宁陷入了惊慌状态他根本不知道汉军来了多少兵,又是在何时洞悉他计划的。
而慌乱之中,这位东郡黄巾中唯一有些战略目光的副帅,一开始还试图直接往濮阳方向走,却被汉军利用骑兵优势给迅速截住,往更东面的那几座城去也是如此。盘桓了两三日,缺衣少食,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在心惊肉跳中按照汉军所期望的那样,直接从东阿北面的著名黄河渡口苍亭强行搜罗船只渡河,试图去和北面的张伯会师去了。
有趣的是,渡河期间,汉军居然没有半点骚扰。
回到两日前的早上,东阿城外。
“你便是程仲德?”席地而坐,正喝汤吃饼的公孙珣当即端着手中物什起身相迎。
“我是东阿县令闻人生。”为首一人佩玉涂香c身高七尺c面色白皙,闻言赶紧恭敬行礼。“城外露水颇多,将军辛苦一夜,不妨暂且入城歇息。”
“我没跟你说话。”公孙珣抬手将手中汤饼塞到对方怀里,而这闻人县令实在是有些措手不及,一个不稳便被泼了一身热汤,然后引得坐在地上的曹操哈哈大笑,胡子都撅到汤碗里去了。
“阁下便是程仲德吗?”公孙珣对着闻人县令身后一名身材极高,却又清瘦无比的‘老年人’拱手行礼。“珣自从来到东郡,也算是久仰仲德公大名了,东郡诸城皆陷,独东阿一县保全,全赖仲德公的智谋与胆识啊!”
程立虽然性格恶劣,但他区区一个县吏,被一个身份高了不知道多少层的持节将军如此礼遇,倒也没理由甩脸色,于是当即恭敬回礼:“多谢将军美意,却不敢在将军面前称公,将军自来东郡数战数捷,光复甚速吾辈区区小功,焉敢在将军面前提起呢?”
“仲德公过谦了。”公孙珣轻笑道。“我听说‘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人的才能平素里是看不到的,得到了危难处境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本事如仲德公这样骤遇大乱,几乎以一人之力保全一县,这才是真正的本事。而如我这般统帅上万精兵悍将,扫荡一些只有千余人的县城,便是再快,那也只是本分罢了!”
程立刚要回复,却不料公孙珣一步向前,居然不顾自己满手饼渣直接拉起了人家手来,然后低声笑道:“这个道理,乃是当日我年轻气盛,在洛阳诛杀王甫c段熲,却被曹节一举反扑,大败而归时,人家在尚书台中当众教训的至今铭记。”
程立不由微微变色。
“如何?”公孙珣握着对方手继续恳切言道。“我欲辟仲德公随军而行,文职武职俱由你来挑选,待东郡事罢,必有千石前程!”
周边众人纷纷侧目。
然而程立闻言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但却依旧摇头:“将军厚爱,然老夫已然四十有四,垂垂老朽,何以堪驱驰啊?”
“姜太公八十,百里奚七十,公孙弘六十,朱买臣五十自古贤才大器晚成,程公难道比不得这些人吗?”公孙珣依旧不愿撒手。
程立叹了口气:“将军拳拳之意我哪里能不知道?只是我区区一个小吏,又如何敢比这些上古先贤呢?”
“我听人说,”公孙珣还是不撒手。“程公少年时曾梦到在泰山上捧日而起,我名为珣,医无闾珣玗琪之珣,名中带日,你说,这莫非是天意让你我成事吗?”
程立一时愕然这件事情是他少年时的事情了,知道的人其实不少,但此时骤然被公孙珣提起,不得不说,还真让一直对此念念不忘的程仲德有些心动了。
“文琪就知道唬人!”就在这时,曹操忍不住放下汤碗嗤笑一声。“你名中带日,我姓中就不带日了?董司马名中就不带日了?人家不愿离乡,你何必如此死缠烂打?”
公孙珣闻言不禁哂笑,然后终于松开了手。
而程立听到曹操此言,也是不禁失笑,复又朝着公孙珣拱手正色言道:“将军厚爱,我五内俱铭,但实不相瞒,如今世道纷乱,我正欲在家中保全儿女并非是沽名钓誉,不愿相助。”
公孙珣一声叹气,倒也真不好多言了对于如李氏那般豪强,便是彼辈势力再大自己也能毫不顾忌,可一个士人,还是一郡名士,尤其是这把年纪了,恐怕真不好强行征辟。
而且再说了,这程立听说是个超级坏脾气,真逼急了,作出什么不对路的事情来,那可就悔之莫及了。
“也罢!”公孙珣叹气道。“不过东郡战事还需程公鼎力相助,请你不忌从属,替我多行筹划。”
“事关乡梓,此事理所应当。”程立后退数步,恭敬行礼。“还请将军暂驻小城,以作安顿。”
“有劳了。”公孙珣抹了一把嘴上的饼渣,倒是毫不客气的接受了对方的邀请。
随即,程立作为引导,公孙珣领着身边众人从容进入东阿城中,双方全程都没有去看顾身侧还捧着汤碗的那位闻人县令。
然而,当日在东阿城内其实并无多少军事筹划,这主要是因为公孙珣手下大部分兵马都还在外面,分兵去驱赶和堵截梁远和他手下的那万余黄巾军去了,情况不明,也不好妄加讨论。
实际上,公孙珣这一日在东阿倒是难得好好休息了半日他占用了人家闻人县令的县官寺,一进城便洗了个热水澡,复又昏昏睡下,到了下午才精神抖擞的起来,却又和吕范随意的房中榻上摆起了棋盘,下起了围棋。
可大概是听说公孙珣已经醒了的缘故,此时却忽然有人来访。
来人自然是娄子伯了。
“军情未明,子伯便已经有妙策了吗?”公孙珣不禁停下棋局好奇看向了自己这个心腹。
“非是军情。”见到只有吕范,娄圭也是微微行礼,便随意坐下,然后开门见山。“乃是今日早间之事君侯,依我看程仲德早间所言俱是托辞,其人不过是审时度势,眼见天下将乱,却又天无二日,不知谁才是那个他该捧之日,所以不愿轻易出卖身家而已!”
公孙珣一时失笑:“既如此,你觉得我又能如何呢?”
娄圭双手一摊:“只是略有所得,过来提醒一下而已,能否如何,还是要看君侯自己心意。”
这倒是娄子伯的一贯作风了,管杀不管埋,出计不出力,于是三人一起失笑,便就势掀了棋盘,转而一起玩起了动物牌。
然而,牌刚打了两局,却又忽然听到门前侍卫汇报,说是随军司马董昭求见。
吕范c娄圭各自怔住,倒是公孙珣早有所料一般,依旧不以为意,反而让二人稍安勿躁。
“公仁是来打牌的吗?”人一进来,公孙珣便戏谑问道。“这动物牌三人可打,四人亦可打,且上榻来便是。”
董昭见状苦笑,也只能挨个拱手行礼,然后告罪直言:“君侯见谅,昭沐浴休息完毕,思来想去,觉得有一事应该要说与君侯,这牌等说完再打也无妨。”
“那便说吧!”公孙珣依旧不以为然。
董昭看了吕范c娄圭一眼,咬牙之余倒也干脆:“君侯,今日程仲德婉拒君侯,怕是不止是因年纪渐长,而是另有缘由。”
“说来听听。”公孙珣好奇不止,而吕娄二人也一起正色相对。
“回禀明公。”董昭肃容相对道。“怕是程仲德以明公是燕人而心有疑虑。”
“地域吗?”公孙珣难得一声长叹。“不想程仲德如此智者,也有此念?”
“天下间风气如此,不是只有一个程仲德的。”董昭愈发无奈。“乡人乡党,以郡为国,这是哪里都免不了的事情,便是明公你在河北不也因此得利吗?”
“只有此言吗?”公孙珣思索片刻,复又沉声问道。
“还有一事。”董昭建言道。“终究是程仲德囿于地域,不识明公风采,我愿意去帮明公再与他谈一谈。”
“如此强横人物,公仁与他谈的来吗?”公孙珣不由笑出了声。
董昭无言以对。
“既然谈不来便不要去谈了,省的学我自取其辱。”公孙珣招手道。“且上榻来,行军辛苦,难得清闲一日,不要多想了。”
董昭长出了一口气,又向吕范c娄圭二人拱了拱手,这才上榻取了一席之地。
四人刚刚坐定,门外侍卫再度前来禀报,说是本县程立请见。
几人恍然四顾,最后齐齐看向了坐在榻上东侧的公孙珣身上,后者思索片刻,一边下令请人进来,一边却依然坐定不动。
这下子,其余三人便也耐住性子坐在了原地。
程立步入房中,迎面看见这一幕,也是一惊,但旋即醒悟,然后便立在门内从容拱手一礼:“将军!”
“程公且坐,不知有何事教我?”公孙珣微笑相询。
程立闻言先是不慌不忙在榻前高凳上坐下,然后才正色以告:“不瞒将军,在下思来想去,觉得有一事应当坦诚相告,以免相互生疑,这才忽然来访。”
“说来听听。”
“且问将军。”程立捻须肃容问道。“乱起以后,将军自涿郡至河内,又从河内直发我东郡,沿途所见,可曾见百姓流离失所,乱象丛生?”
公孙珣听到这话,倒也是终于认真了起来,便从塌下放下双腿站起身来,而他这么一动作,吕范c娄圭c董昭三人也纷纷落地,或是侍立,或是端坐。
“不瞒程公。”公孙珣眉头紧锁,想了好大一会,却还是摇头不止。“可能是自乱起后,我心思多在军事上面,所以实在是没有看到过乱象丛生之事而中途在赵国,虽然与董司马谈及过一些吏民逃亡之举,但那些却多是投贼之人,却似乎不是程公所指的那般乱象敢问程公,这是为何呢?”
“因为时候未到。”程立板着脸言道。
“时候未到?”娄子伯一时好奇。
“不错。”程立不由冷笑。“大乱刚起,黄巾贼多在攻城略地,以夺取府库城池c大户豪右庄园为主,很少有侵扰乡里的举动;而官军仓促而出,却兵甲齐备c库藏充足,心思也多在战事上;甚至,此时因为各地长吏逃散,百姓可以逃避平日的税算,日子反而好过不少!然而秋收之后又如何呢?战事迁延又如何呢?”
公孙珣负手仰头,若有所思他之前没往这个方向想,但此时经过程立一点,却是心思透亮了起来——此时不见乱象不是什么好事!
恰恰相反,这说明乱子太大,而汉室的天下也太大,需要时间才能显现出来而已。
战事迁延下去,地方长吏又多逃窜,很快就会有大量盗匪出现;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真正可怕在于秋收公孙珣沿途所见,战乱对青苗的毁坏是很剧烈的,而且很多非黄巾军所占区域的农民也都纷纷弃家从贼,这意味着抛荒的地方也很多那么到了秋收,人还是那么多人,却少了那么多粮食,一个农业社会会产生多大的动荡呢?
不是不乱,时候未到而已。
“自然是冻馁交加,盗匪四起了。”一旁的娄圭忍不住插嘴道。
“这就是鄙人不愿轻易离家的缘故了。”程立看都不看娄圭一眼,便起身昂然朝公孙珣拱手言道。“将军的威德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但是,乱事既起,便是有将军这样的英雄替朝廷扫荡四方,可天下的动荡怕是才要刚刚起来而已故此,我程立虽然有些许立身之德,却也要以保全乡梓为念!还请将军不要轻信一些小人之言,以为我是和他们一样待价而沽,心存不良!”
公孙珣沉默片刻,却是回身依旧笑道:“程公多心了,并无人如此进言。”
“那就好!”程立再度拱手道。“冒昧来访,出冒昧之言,全赖将军大度,还请告辞。”
“明日军议,”公孙珣轻笑挥手道。“还请程公依旧不吝才智。”
“理所当然。”言罢,程立看都不看其余三人一眼,便自顾自出去了。
房内一时无言,尤其是娄圭,他面色青白不定,估计算是见识到了程立的‘性格恶劣’所在。
“我也先回去了!”董昭干坐片刻,似乎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就主动拱手告辞。
公孙珣不以为意,挥挥手便让对方去了。
董公仁一走,倒是吕范伸手弹开榻上一片木牌,自嘲失笑:“其实,我本是想等董公仁走后进言文琪征辟那程仲德长子程武,以作牵制和胁迫的现在看来,倒也是心存不良的小人了。”
娄圭闻言难得泄了一口气,不由捻须反嘲:“小人难做,我既然已经做了,子衡何必再做?!”
“都罢了吧!”公孙珣也是仰头自嘲。“三个小人所侍之人,他又怎么会来投呢?还是用心于战事吧!就由你我这臭味相投之人,帮他荡平乡里。”
吕范c娄圭听到此言,各自起身拱手。
另一边,话说董昭出了县寺,拉住一人随意打听了一下,却居然往程立家中而去,后者刚刚返家,便闻得这董公仁来访问,难免错愕当场。
“董司马有何事见教?”稍微调整一下后,程立终于还是出门相应,而且没了之前在县寺中的昂然直色,这是因为对方本就是邻郡名士,相互早有耳闻,算是半个乡人。
“程公,”董昭甫一入门便正色问道。“我听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人各有志,既然你早间已经拒绝了公孙将军的招揽,为何还要咄咄逼人,上门再行讽刺之事呢?如此举动,岂不是徒惹人厌恶?”
程立蹙眉反问:“敢问董司马,若我不去耿直一番,真有小人进言让公孙将军辟我子为吏又如何?我届时还能以老朽之语应对吗?”
董昭沉默片刻,却又不禁反问:“且不说此言,公孙将军真不是程公之‘日’吗?”
程立难得感慨:“动乱将起,龙蛇并举,不如自保于乡梓,且坐观时事。再说了,公孙将军终究是燕人,德望亦在河北。”
董公仁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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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巾起,太祖尝过东郡,董公仁为随军司马,举东阿程立,太祖喜而辟之,立不应。待出,昭私问曰:‘将军不能乎?’对曰:‘天下将乱,龙蛇起陆,且观之。’昭默然,立遂走。待归,昭喟然语于吕c娄:‘吾素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今程仲德见机不早,悔之晚矣。’”——《新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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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二十五章 思南忽思北
一秒记住百文择【】 隔了一日,随着梁仲宁领着河南诸城那一万黄巾军仓惶从苍亭渡河往北,汉军各路人马也都纷纷返回距离苍亭其实并不远的东阿听令。
“事到如今并无太多可言的了。”东阿县寺大堂中,娄圭当仁不让的建议道。“无论如何,都应当召唤黄河上的审正南与王叔治到苍亭,然后骑兵即刻渡河,以求在河北开战!”
诸将俱皆凛然,而凛然之余有人面色严肃,又有人喜上眉梢前者多为持重之辈,后者多想的是建功立业。
“这是自然的事情。”坐在上首的公孙珣立即应声道。“但除此之外,还要考虑濮阳之敌。”
“濮阳之敌如今无外乎是两条路可走,一是固守濮阳不动;二是全军发兵跨河支援张伯与梁远。”娄子伯捻须而答,依旧昂然自若。“而从我军这边来看,无外乎是也是两条路可走,一是让白马杨子张c顿丘牵子经c咸城李退之三人不动,隐隐对濮阳成合围之势,钳制卜已;二是全军过河,集中兵力打仗,不对濮阳做任何理会!”
“子伯已经说得很透彻了!”曹操不由拊掌大叹。“军情复杂,可子伯却能临阵筹划,相机分派,无有遗漏,堪称明于军计了当日你我少年顽劣于宛洛之间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有今日呢?”
“孟德兄此言算是说对了。”公孙珣也是失笑言道。“这些天,军中诸位总是说我用兵如神,但他们却不知道,子伯的谋略比我还要强!”
此言一出,一众洛阳北军校尉自然拍马不迭,便是韩当c吕范这些熟人也难免出言夸赞,搞得娄圭面色绯红,只好捋须笑而不言。
然而,就在堂中热闹一时的时候,一人忽然从堂下闪出,昂然做声:“娄君条理分明,解析战况宛如庖丁解牛,在下也是佩服的。然而公孙将军身为一军主将,到底想要如何?是要决战于河北呢,还是要先取河北之地再围攻濮阳?是想要濮阳卜贼死守不动呢,还是想要卜贼起全军过河毕其功于一役呢?”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此人身高八尺有余,容貌清瘦,年岁显长,一双剑眉微微竖起,更是显得姿态强横,赫然正是本地名士程立程仲德。
平心而论,此人此时陡然插嘴,已经属于无视气氛的举止,算是很不礼貌了,但众人复又想起公孙珣对此人的礼遇,也只好各自冷笑噤声。
“那我就直言好了。”公孙珣朝娄圭打了个眼色以作安抚,然后即刻回头正色答道。“以我之意,自然是想要濮阳贼军尽数过河,会兵一处,在河北一战而定东郡之事。只是”
“只是濮阳之贼军在于卜已而不在于将军,”程立肃容以对。“故此将军虽然想要有所为,却又只能被动而为对否?”
“不错!”公孙珣不由面露期待。“程公莫非有计策,能将卜已从濮阳调出来?”
程立不由拢手而笑:“将军,能不能调出来还是要看彼辈有没有出来的心思只有他心里面愿意出来,才有按照他性格和思路针对施计的可能。”
公孙珣也是不由起身而笑:“那程公知不知道这卜已的心思与性格呢?”
程立当即再笑:“卜已本是本郡东武阳人,从十年前太平道草创时就是张角弟子,彼辈为人宽厚,不计出身,常常草鞋布衣行走于郡中,与人施水治病,我也是见过几次的。”
堂中诸人此时方纷纷认真起来,也就是关云长一个人继续昂着脖子不去正眼瞧堂中诸人,但耳朵却也竖了起来。
“那”
“不瞒将军。”程立坦诚言道。“依我看,按照卜已宽厚的性格,只要我们把河北黄巾贼的危殆形势泄露一二,他就会起一些援救之心这是他的性格,天然如此。而若是能在在他耳旁添加一些别的谣言,彼辈必然按捺不住,直接过河相援。”
公孙珣倒也干脆,居然直接站起身来向前问道:“还请程公明言。”
“据我所知,这卜已对张角笃信无疑,”程立从容答道。“如今局面只要说河北那边张角与将军老师卢公交战不利,朝廷更要将军你消灭河北之敌后弃濮阳于不顾,直接北上,自后方突袭张角如此的话,彼辈必然按捺不住!”
“可谣言怎么才能传到卜已耳朵里呢?”公孙珣再问。
“将军连下数城,连李氏这样的大族都举众来助阵,连梁远这样的黄巾贼支柱都仓惶往河北而走,濮阳城中哪里会安生呢?”程立不由失笑应道。“将军不妨撤走白马c咸城各处兵马,再四处留些话语,则消息自然会传入卜已耳中。”
“程公有多大把握?”一旁的董昭忽然开口冷不丁的问道。
“我有九成。”程立昂然回复。“但若如此说,恐怕诸位也不信,便说七成好了。”
“凡战五分胜即可为之。”公孙珣毫不犹豫。“何况九成?就这么做!告诉黄河上的审正南与王叔治,全军即将北渡,咸城李进c白马杨开也要一并过河,让他们做好准备。”
众将自骑都尉曹操往下,俱皆凛然听令。
“敢问将军!”然后,一片衣甲作响之中,程立依旧长身而立。“若濮阳卜已过河,卜已两万兵c梁远一万兵c张伯一万兵,计有四万兵马,将军军中虽然屡有豪杰投奔,但细细算来也不过万余人,以一敌四,将军又有多大把握呢?”
“你这人自己煌煌大言,却又疑我等战力吗?”关羽虽然是第一次见到程立,却觉得分外看不过眼。
“我不能疑吗?”程立巍然不让。“须知,若行此策,则东郡六十万百姓安危,俱在此一战之下。”
“哈哈哈”
关羽刚要再说,却见公孙珣扶刀仰天大笑,声震屋瓦,这才稍微收敛,退后半步,如其他将领一般微微拱手行礼却是有几分告罪的意思。
而这一边,公孙珣笑了好久之后方才收起声来,但面上却还是笑意不止,只是复又对着程立扬声言道:“程公,我若说此战有十成把握你必然不信,既如此,便说九成好了!你觉得如何啊?”
程立当即色变,却又恭敬后退,大礼相拜。
“准备渡河。”公孙珣不再多言,只是一声令下,便扔下满堂文武,凛然扶刀而出。
就这样,军议既然已经定下,便再无转圜可能,汉军大张旗鼓,第四次全军横渡黄河。其中,除了白马城的杨开先行从上游过河外,其余各处全部汇集到了苍亭,由一直在黄河上游弋的审配c王修接应着,晃晃荡荡,从容动身。
而这日上午,临行前,鹖冠佩刀的公孙珣却是在苍亭河堤之上,又一次握住了程立的手,不愿放开,引得曹操等人在旁纷纷侧目。
“程公啊程公。”公孙珣难得唉声叹气。“此去河北,怕是要一战而定东郡,届时你我也再难相见,难道咱们二人真的无缘吗?”
饶是程立性格刚戾,此时也不免有些感动,以至于苦笑连连:“那将军觉得呢?”
“我不知道。”公孙珣不由摇头。“正如你前日所言,战乱连绵,局势动荡只是刚刚起来,将来的事情谁说的清呢?”
程立也是一声感慨。
话说,公孙珣此言不是虚言,虽然公孙大娘放他出了辽东,多年间他也算是青云直上c屡有所为,在旁人眼里更是当今天下难得的青年倜傥英雄,但于他本人而言,却始终有些随波逐流的感觉。
一来,还是因为汉室的权威和体制依旧强大到让他难以有所作为,换言之,汉室一日不山崩地裂,他一日难伸开手脚当然了,袁本初和曹孟德这些人也不可能有所为;
二来,从今年的黄巾乱局开始,局势的变化虽然早有预料,可是真的到来以后却又如此势不可挡,所谓大势滔滔难以动摇,在激起了他斗志的同时,却又让他对前途产生了些许深层次的迷茫;
三来,随着他本人越来越强大,公孙珣也是发现了,自家母亲的那个故事虽然很有参考价值,可实际应验起来却又有些雾里观花想想也是,隔着一千八百年,那个时候的人又怎么能深入了解这个时节的风俗人心呢?
譬如眼前的程立,若是按照母亲故事中的节奏,没理由不接受自己的,但事实上无论是聪明人的待价而沽,还是地域上的隔阂,却都是客观存在且很难逾越的东西。
相应的,还有门第高地c经学流派c门生故吏这些事情你根本无法回避。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随着黄巾乱起,如今终究是可以凭着幽燕地子弟最擅长的弓马刀枪决一胜负了,公孙珣虽然疑惑迷茫,却也不惧谁了!
届时,真遇到万般难为之处,打个胜仗不就行了吗?实在不行,打两个胜仗,还想如何?!
就这样,黄河南岸的苍亭大堤上,公孙珣与程立执手无言许久,便是曹操等人都看的无趣,转而纷纷上浮桥而走了,也就是审配和王修一直配合在黄河上游弋,未曾知道这里面的事情,所以远远在河心中好奇眺望询问而已。
良久,眼见着身边各部曲纷纷过河,只有韩当领着三百白马义从和五官中郎将的仪仗c伞盖c节杖还在这边,公孙珣也就不好再耽搁了。
“程公保重吧!”公孙珣心知对方性格刚强,不会轻易改弦易辙,也只好无奈告辞了。
“别的我不清楚,但我对将军数次都没有好脸色,将军却能依旧视我为国士,听我言语,用我策略,还以礼相待仅此一事,便可知将军能得人了!”程立最后慨然言道。“将来乱事纷纭,说不定还真就是将军你如日中天呢!”
公孙珣闻言轻轻一笑,趁势撒开了手:“不知程公这话又有几成把握?”
“说十成将军怕是不信的。”程立也是不由捻须而笑。“便说是八成好了。”
公孙珣仰头大笑,便转身往浮桥上而去。
然而,刚下到大堤底部,他忽然又想起一事,便驻足回身,朝堤上的程立扬声喊道:“程公,还有一事!”
“将军请讲。”程立当即在堤上拱手回应。
“程公,我心中有一念,乃是初见你时便冒出的,只是一直不好意思说,而今日也算是握手言欢了,又相见不知可期,便冒昧一次好了。”公孙珣也遥遥拱手道。“东郡人尽皆知,你年少时梦到在泰山捧日而起,以为神异。然而平日间程公却只是屈居一县吏,而且还已经四十有四如,此梦境便只显得可笑。可如今世道纷乱,海内板荡,如程公这种英豪不也是趁势而起c闻名天下了吗?既如此,何妨在名中立字上面自加一日,改名程昱,以此作为激励呢?些许荒诞之言,程公自决好了。”
程立在堤上听得此话,张口欲言,却眼见着公孙珣昂然转身,在一众牵着白马的雄健军士护卫中踏上浮桥往北而走,居然一时失落,不知所云。
转到河北,汉军铁索连环,四渡黄河,端是让东郡黄巾彻底失措。
刚刚在河北合兵一处的张伯c梁仲宁聚兵两万有余,其实正在苍亭对面的东武阳县城中驻扎,却因为已经丧胆,不敢做多余动作实际上,等到傍晚时分,公孙珣领着万余官军在东武阳与黄河之间偏西的地方立营以后,这二人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河北平原一望无际,从东武阳城头之上,不要说只有五里距离的汉军大营了,便是二十几里外的黄河大堤都能隐约可见。故此,从张伯到一堆小帅,登城窥探汉军军营的一众黄巾军头领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纷纷面带忧虑。
然而就在这时,之前一直肃容的黄巾军副帅梁远梁仲宁却忽然扶着城垛失笑起来,并旋即指着整齐有序的汉军大营大声言道:
“汉军果然中计了!”
从张伯到众小帅自然不明所以,然后纷纷请教。
“你们不知道。”梁仲宁回头继续笑道。“这是我跟卜帅定下的计策我问你们,我军现在在东武阳有多少人?”
“两万啊!”这种事情,在场之人人尽皆知。
“不错。”梁仲宁继续从容问道。“那汉军呢?”
“一望便知,其实跟当日从濮阳过河时相比,似乎并未有多少新增人马,还是万余!”
“不错。”梁仲宁愈发得意。“那我再问你们,若是我军两万出城迎战,交战正酣时,卜帅忽然带领濮阳两万人马自黄河大堤上掩杀过来,会是何等局面?”
不等众人回复,这梁副帅便主动循循善诱的解释道:“便是四万打一万,而且还是两面夹攻!你们说,汉军是不是中计了?”
众小帅恍然大悟,然后各自喜笑颜开,又纷纷求证,卜帅是否会来援?得到肯定答案后自然是惊喜万分毕竟,以他们的战术水平来看,若是卜帅真来,那这以四敌一,前后夹击,自然是理所当然之事。
于是乎,众黄巾军小帅兴奋之余便也放下心思,只说听从梁c张两位副帅的调遣,何时出兵都没问题,然后便各自回城享受之前军中夹带的珍宝c美食c女人去了。
一时间,城上只剩张伯与梁远二人而已,而梁仲宁也是瞬间面色阴冷起来。
“梁副帅。”张伯见状思索了片刻,却又诚恳的拱手言道。“既然你来时跟卜帅有约定,那俺也不跟你争权,你放心河北这边你尽管调遣,俺绝不会耽误事情。”
梁仲宁闻言不由苦笑:“张伯想多了,我与卜帅并无前后夹击的约定实际上,我此时正担忧卜帅会因为我们人数太多而于心不忍,然后真的弃濮阳而来此处。”
“这是咋回事?”张伯当即心凉了半截。
“没有怎么回事。”梁远指着远处夕阳下的汉军大营悲怆言道。“我在河南与汉军骑兵交手才知道,咱们黄巾军的战力与汉军相比实在是不成样子!如此精锐骑兵,以一敌四咱们这些人又如何能挡?”
“可前后夹击?”
“夹击不成的。”梁远继续叹道。“汉军一万有余,其中六七千骑兵,三四千步兵,都是精锐。而且,河堤离此处终究有些远,便是卜帅真的过来,他们也可以让步兵依靠着营寨抵挡拖延咱们,再用骑兵趁着卜帅刚刚过河一战而下,最后才掉转头来吃掉我们!所以卜帅来此,除了白白葬送大军外,并无用处。”
“那那你为何还要诓骗大家?”张伯心惊之余依旧不解。
“不骗又能如何呢?”梁远愈发黯然。“东武阳是个小城,本就没有多少粮食,而诸帅之前占据各城时只图享乐,咱们仓促让他们出来汇集时,他们却根本不带粮食,反而带着财货c女人,我又在河南被汉军骑兵撵来撵去,根本就是空身到此张副帅你说,城中能撑多久?而若是撑不住,除了诓骗众人,让大军主动出城一战,以期死中求活,又能怎么办呢?”
张伯低头思索了片刻,却还是恭敬拱手一礼:“不管是前后夹击,还是死中求活,梁副帅打仗胜我十倍故此,为黄天大业,还是那句话,此番听你调遣,绝无二话!”
梁远若有所思盯着眼前这人,倒是无言以对起来。
转回河南濮阳,正如程立与梁远一起猜测的那样,光是知道张伯c梁远两人领着东郡黄巾其余所有部属近两万人在河北东武阳受困以后,向来宽仁的卜已便已经心中失措起来
他哪里懂得什么打仗?!
实际上,黄巾军终究只是黄巾军,一群成军不过两月的乌合之众,如果说底层兵员的素质和军备还不是很落后,那么顶层首领的军事经验与能力就无疑是最弱的一项了别的不说,一群平日里画符施水的宗教人士,让他们去带领数万大军如何如何本身就显得很可笑,更遑论制定局部战场的军事策略了。
于是乎,卜已先是自己本身起了援救之心;然后,一众有亲友c故交在彼处的黄巾军上下又纷纷来求在这些人看来,即便汉军强横,可四万人打一万人,依旧是有的打的。
不过,卜已此时依旧没有下定决心,因为他还记着梁远走前的话语直到城中谣言忽起,说是汉军此番连白马c咸城都弃掉,乃是要在河北打完这一仗后便不理濮阳,转身向北,去冀州断大贤良师后路!
谣言有鼻子有眼,而卜已结合自己知道的情报,也是忧心忡忡:
譬如,卜已是知道的,眼前汉军首领公孙珣正是北路与天公将军作战那卢植的学生;譬如,汉军撤离咸城时曾有军校失言,若一举破灭张角,则万事大吉;又如,在顿丘c卫国失去之前,道路通畅时,卜已也确实是知道,大贤良师在魏郡有些败退的迹象
而人心一旦不定,便怎么想怎么不对了,譬如这几日南面传来好消息,说是颍川波才波帅与汉军交战大获全胜,逼迫南面汉军主帅朱儁引兵退守长社但此时,居然也成了公孙珣可能会出兵截断大贤良师后路的佐证了!
不然呢?一定是汉军战事失利,准备改变战略,一举围杀大贤良师,而大贤良师一死,黄天大业不就不战而破了吗?
当然,卜已也不是个糊涂蛋他也想过会不会是汉军策略,故意引他渡河。
但是
“但是王帅。”卜已扶着城头往北而叹道。“我这里败了又何妨呢?大局在大贤良师处!或是在南面颍川处如今南面战胜且不提,北面大贤良师若有失,我苦守濮阳又有何用?而且,便是此说的确是谣言,北面梁c张两位副帅两万大军尽失,濮阳难道就躲得过去吗?届时汉军举众围城,我也不过勉强挣扎而已。”
进言的王度刚要再说,卜已却连连摆手,直接言道:“王君,我昔日听梁副帅说书中一言,说的极好,他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卜已年逾五旬,如今举兵反汉,一心便只是为了帮大贤良师开创黄天,而若大局不在我,我便要为大局而动,以免死如鸿毛!”
王度长叹一声,却也不再多劝:“卜帅说的不错,且不说我军死守濮阳,困顿而亡,会被天下人笑话,便是北渡黄河,四万大军对一万官军,却也未必无得胜之法!”
“王帅有什么妙策吗?”卜已连忙认真相问。
“连番战败,不敢称有策。”王度苦笑道。“只是我想,如今河南并无汉军,而濮阳之前又搜罗了不少船只,这岂不是说咱们从何处渡河都可以?既如此,若我军从苍亭渡河,陡然出现在汉军背后不说,东武阳的梁c张两位副帅也一定看得见,到时候,不仅是咱们能够在他们的援护下从容渡河,说不定还能够前后夹击,一举获胜呢!”
卜已思索再三,却终于是攥起一个拳头砸在了城垛上:“王帅何必过谦,如此乃是极高明的策略!便请王帅你来统帅舟师,小心应对汉军舟船,往苍亭而去咱们就从苍亭过河,决一死战!”
王度见到对方不顾自己三次战败,又予以重任,也是感激不尽,当即俯首下拜,立誓相从。
三日后,驻守黄河的审配亲自将濮阳黄巾军顺流而下,到苍亭汇集的消息送到了东武阳城外的汉军大营。
坐在军帐正中的公孙珣听完汇报,不由仰天大笑,而笑完之后,却是看向了帐中三个面生的昂然披甲大汉:
“德谋c素卿,还有成廉,你三人还需忧虑此番来的太晚,无功而返吗?我看,我们前些日子如此辛苦,都是在为你们做嫁衣呢!”
听得此言,审配捻须扶剑,忍不住连连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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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将渡河,于堤上执程立手而别:‘汉室倾危,正当英雄用命之时,程公才智过人,当起矣!’立感其言,然以年长为乡梓念,终不应。待归,立夜梦于泰山托日而起,复思珣字正应此兆,乃为之夜叹不止。翌日,遂更名程昱,以励将来,毋再失天机。”——《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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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二十六章 战左复战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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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程普、高顺、成廉三人以及他们那两千余并州军马侧目以对的,不止是审配一个人。实际上,军中上下普遍都有些审视的目光。
这当然是有缘故的。
须知道,无论是主帅公孙珣,还是中军的吕范、娄圭、韩当,以及那些白马义从中地位较高的人,当然也包括已经出来单独领兵的魏越了,普遍性对这支军队报以了‘自己人’的态度。而且这支军队的主将程普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虽然他相貌出众、应对得体,颇的上下好评,但甫一到来,这厮却是直接了当的把自己和这支军队摆到了公孙珣麾下中军基石的位置上,也是让人无语。
而公孙珣偏偏还就认了!
那么换言之,无论是幽州诸军将还是北军-河内骑士,都有些吃味了。
不过,这或许是公孙珣刻意为之,大战将至,他乐得见到军中产生这种积极的竞争意识。
“诸君。”这一日晚间,公孙珣汇集诸将,开门见山。“审正南今日自黄河处亲自来报,卜已引兵两万,浩浩荡荡已至苍亭,如无意外将于明日一早渡河,战略分画,不知诸君可还有什么言语?”
军帐中意外的一时沉默,便是平日间最跳的曹孟德和娄子伯也都抿嘴不言。
曹孟德是有些紧张,他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规模的大战;至于娄圭,却是没必要再说什么了,因为战场布置其实早就议定了,甚至还都分派下去了,而且还非常简单!
正如东武阳城中的梁远梁仲宁想的那样,汉军是准备留下步兵依仗着营寨阻碍住城内的黄巾军,然后骑兵尽出,以逸待劳,在平原上将刚刚从苍亭渡河过来的卜已军一举击溃,再返身击破东武阳当面之敌!
至于说东武阳之地越过汉军营寨不顾,那就更好办了,骑兵先回头和营中步兵前后夹击一个,再去河边迎战就是了。
而当两千余以骑兵为主的并州军赶到后,这一战似乎就更无话可说了……可以想象,除非天降陨石,否则,光凭这八九千汉军骑兵的存在,就已经能够将公孙珣当日口中的所谓‘十成’给锁定了!
那么这种情况,还有必要说什么吗?实际上,公孙珣已然是准备解散了。
然而……
“君侯!”
就在这时,帐中忽然闪出一人来,众人齐齐抬眼看去,然后纷纷警惕起来,原来,此人正是并州援军主将,别部司马程普程德谋。
“德谋有何高见?”公孙珣也是一时好。
“并无他意。”程普鹖冠披甲,铿锵有力,昂然作答道。“只是请战而已。”
“既然来了,还能让你们和步兵一起守大营吗?”烛火下,坐在几案之后的公孙珣当即失笑。“明日让文超(公孙越字)与义公持白马义从为督战,你部为我中军,且观德谋、素卿破敌英姿如何?”
“君侯一番好意,普及并州诸将士自然感念不及。”程普依旧昂然作答。“只是我部初来乍到,寸功未立,如此分派,只怕军中不服!”
公孙珣抬眼看去,果然,除了向来对谁都不服气的关羽外,刘备、张飞、牵招、杨开,以及北军诸军官,甚至于立在曹操身后的夏侯惇、乐进都面色有异……可见,程普所言并非虚妄。
而见到如此情形,公孙珣先是叹了口气,然后便当即出言安慰:“这有何妨?彼辈不知道你们功劳,我难道不知道吗?弹汗山一战,我与并州诸君同陷险地,乃是诸位拼死向前,火烧弹汗山,又带着负伤昏迷的我潜行数日,回归汉地……我与诸君同生共死,难道只是一句虚言吗?”
听到同生共死一言,想起之前盟誓的帐中诸将纷纷面色稍缓,但程普却依旧立在帐中央昂然不退:“君侯,我等与君侯之间本不须多言,但受人轻视却不能有所示,怕是帐中诸位也是面服心不服,如此下去,将来作战日久,也要生出隔阂的。”
“那德谋的意思呢?”公孙珣倒是好了起来。
“我与账下几位曲军侯商量了一下。”程普坦言道。“欲分兵为二,一千新募骑兵让成廉领着,自去随君侯往黄河处迎敌,剩下一千精锐老卒,弃马步战,然后我与高素卿亲自带着,留下来阻隔城中蛾贼!”
话音刚落,之前立下殊勋的北军崔司马便忍不住嗤笑起来:“一千精锐,披甲者上百,又依仗着守备完全的营寨,换成我我也能拖住……君侯,请与我随便添上哪支燕地骑兵曲,凑足一千人,我也请战,下马阻隔城中蛾贼!君侯自去河畔破贼便是!”
不待公孙珣出言,程普看都不看此人一眼,便继续出声道:“我所言阻隔,乃是野战!我欲以千人大盾短刃、长枪劲弩列阵于营寨之外,于当道阻隔城中两万贼人!”
此言一出,从那位崔司马开始,帐中诸将几乎人人色变,便是公孙珣也是一惊,然后却又低头不语。
须知道,野战与据营而守根本不是一回事好不好?
而别人倒也罢了,娄圭眼看着吕范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准备出言缓和一二,以求拦住此事。
可是不及他开口,公孙珣却忽然抬头笑道:“德谋与素卿如此豪勇,我又岂会挫尔等锐气?!”
娄圭登时大急,居然不顾身份直接喊出了声:“君侯莫要把军事当儿戏!”
便是曹操也忍不住出言相劝:“文琪何必如此,本是必胜之局,何必拿上千精锐性命来赌气?一千人当道列阵,或许确实扛得住,可一旦扛不住,这千人性命便要直接葬送了!”
“我非是儿戏。”公孙珣一边起身一边摆手制止道。“我意……让李退之(李进)、乐文谦(乐进)领各自所属子弟兵,依旧在营中作为接应。而若德谋、素卿能成此大功,自然不必多言,若是事有危殆,便让李、乐二人出营援救……如此,岂不是万无一失?”
众人旋即默然。
公孙珣的意思很明白,原定计划不变,只不过利用援军的兵力余裕,专门给并州这伙人留出一片地来,让他们展示一下自己的豪勇!
如此安排,不知道这位公孙中郎将是对这支并州援军有充足信心,然后准备借他们压制一下军中其余各部的娇气呢?还是准备让这支并州军认清现实,就此安生下来呢?
不过,二者似乎并不矛盾,怎么着都能合他公孙珣的心意?
而且再说了,这么安排,终究不关大局……若成,汉军必然士气大振,若不成,也必将掩盖于全盘大胜之中。
何乐而不为呢?
见到众人无言,公孙珣便定下计划,并重申一遍,然后便挥手让众将退去,养精蓄锐,以待明日之战。
第二日一早,汉军早早做饭,在营中饱餐一顿,然后便整理甲胄、分发器械、抚劳战马,准备作战。
而东武阳城上,得到消息匆匆来看的梁远自然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也在城中杀牛分酒,赏赐慰劳,准备出城与卜已援军‘前后夹击,大破汉军’!
卜已那边更不必多说了,自清早便也是饱食一顿,然后勉励全军,准备渡河。而那王度知耻而后勇,更是仿效汉军那般有所准备,提前将濮阳带出的船只铁索连环,修成一座虽然不及汉军那般宽阔却又实用的浮桥,倒是引得卜已连连称赞。
一时间,黄河两岸的汉军、黄巾军各自有所觉悟,都知道决战在此,且都信心十足!
上午时分,随着昨夜布置好的数十哨骑通过连续摇动旗帜,示意南岸黄巾军已经开始渡河,公孙珣便也不再犹豫,当即以吕范为留守驻扎大营,总揽此处全局,然后便要和程普一起,各自领兵出营。
然而,两军在营门前将要分南北而行之时,公孙珣却忽然驻马,然后翻身下来。
众将不解其意,也只好纷纷下马。
“子衡。”公孙珣解下佩刀,递给了留守大营的吕范。“此刀与你,我在河畔指挥,若东武阳这边有人不听号令,你可随意处置!”
众将恍然,相处日久,谁都知道吕范乃是公孙珣第一信重之人,更是他的首席家臣,所以俱皆无话可说,而难得披甲的吕范也是从容上前接过刀来……二人相处日久,更是不必多言。
然而,正当众人以为仅此而已的时候,公孙珣却复又解开自己的玄色绸缎披风,给程普当众系上,于是不由人人侧目。
程普在低头受过披风之后,也赶紧准备俯身而拜,谢过此番恩义,却不料被对方直接扶住了肩膀。
“德谋!”公孙珣扶着对方肩膀正色言道。“我知道你久驻雁门,经年不移,有心为自己与本部正名,所以并没有拦你。但是你要知道,我对你的期待并非只是一临阵豪勇之将,乃是希望你能以持重的大将姿态,立于世间……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程普羞愧万分,却只能拱手以对。
公孙珣越过程普,居然又来到沉默寡言的高顺身侧,然后开始解下自己罩在外面的精细铁甲……娄圭见状,赶紧与韩当、杨开打了眼色,后者二人当即领人上前,一个帮着公孙珣,一个帮着高顺,倒是利索的将甲胄给换了起来。
“素卿不善言,所以也没人知道你的名声。”公孙珣换好衣甲后,也是由衷扶其肩叹道。“但我却明白你为人清白,治军严整,也是一等一的大将之材……也罢,临阵无需多言,此战且观你成名!”
言罢,公孙珣便不再做多表示,而是返身上马,径直往河畔而去了。而程、高两将则径直俯身下拜,待跟着公孙珣的白马旗和节杖伞盖远去百余步,这才各自转身,往东武阳城南大道上而去了。
时值五月,天气渐热,本属自然。但黄河之畔、东武阳之南,这段二十来里的狭窄空地上,温度却攀升的格外之快!
不及日上三竿,各处便已经燥热起来!
“卜帅已然到大堤上了!”东武阳城头上,张伯远远指着河堤颤抖言道。“正在列阵。”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渡河……”梁仲宁远远看去,心情悲怆之下,却是忽然想起一首乐府名辞来,但是默默吟诵到一半,也是不敢再诵下去了。
“梁副帅。”张伯勉力问道。“你说汉军早早引骑兵去河畔……那骑兵若是如你说的那般厉害……卜帅会不会不等不到我们?”
“且不说此事。”梁远一手扶城垛,一手却忽然指着南门前五六里大道上的一队汉军人马冷笑言道。“张副帅,你说汉军这是何意?我原本以为这只人马是遮护骑兵离营的,可现在却居然还在此处?四千多步卒,三千余静候于营中,一千当道而立……莫不是看不起我们,是觉得一千汉军便能在野地里挡住我们两万人吗?!”
“梁副帅,你连卜帅那边不愿意理会,何况是此处多了一千人马?”张伯在旁咬牙勉力劝道。“要我说,就按照你之前见到汉军增兵时所言,不必理会人家,咱们全军出城,奋力一战便是。”
“张副帅所言极是。”梁远忽然狞笑道。“咱们出城奋力一战便是,说不定此战还能咬下彼辈一块肉呢!”
言罢,这梁仲宁握着手中长剑,昂然下城,便对着城下一群聚集而来的各路小帅鼓舞连连,而这些小帅之前也已经看到汉军主力离开大营,只有几千步兵尚存,自然是愈发信心满满,故此纷纷呼喝响应。
城头上的张伯苦笑一声,但抬头看了眼头顶上的黄天大旗后,却是忽然变色,然后抽出刀来,居高临下,对着下方诸帅奋力喊出那句许久未曾出口的口号来: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自梁仲宁以下,墙下众人怔了一怔,却也是猛地醒悟,然后在梁仲宁的带领下齐声呼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随即,城门大开,黄巾军两万自四门倾巢而出,并滚滚往城南集合列阵。
……………………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几乎是与此同时,眼见着大部都已经渡河,阵势也勉强顺着高大宽阔的黄河大堤一路铺开,头裹黄布的黄巾军兖州渠帅卜已便拔出剑来高高举起,在河堤之上喊出了这句在之前两月间撼动了整个天下的口号。
卜已在东郡是何等威望?郡南郡北,黄河两岸,多少太平道信徒,多少东郡百姓都是因为他的威信才持锄、镰而起,杀官逐吏,响应黄天的。
故此,卜已于黄河金堤上一声呼喊,登时周边临近之人俱喊,俄而河中浮桥之上、河南苍亭未渡之处,还有已经正在河堤上试图列阵的黄巾军主力人人俱喊,其声震于黄河两岸!
大堤南侧三里处,初经如此阵势的曹孟德瞬间吓得脸都白了,以至于连连回望……然而,身后十几到二十里的地方,此时也是烟尘滚滚,俨然是彼处黄巾军大军也正在奔走列阵。
一时间,其实不要说曹操了,便是整个已经列队完毕,正下马节省马力的骑兵军阵也有些骚动起来,骑马的军官一时纷纷制止不及。
中军伞盖下,自然不用下马的公孙珣回头瞥了身侧这位‘魏武’一眼,却是猛地在伸出一只手来:“孟德兄,我佩刀给了子衡,你刀借我。”
曹操不敢怠慢,当即解开佩刀,在马上双手奉上。
公孙珣也不直接接刀,却是握住刀把,直接在曹操手中抽出刃来,然后挥刀指向身侧不远处的护军司马公孙越:“公孙司马,传我军令,除督战白马义从外,传令十遍结束后,自骑都尉以下,擅语而乱军心者,斩;擅动而乱阵型者,斩;擅退而违军令者,斩!”
公孙越不敢怠慢,先在马上领命,然后便亲自下令让一屯百余名白马义上马离阵,然后又自军阵后方往来疾驰,呼喊传令!
果然,随着传令声一遍遍喊出,军阵骚动当即渐渐息止,砍了几个违抗军令的骑兵后更只有马匹呼哧声隐约起伏可闻。
曹操见到如此大为佩服,便要开口称赞。然而,话在嗓子眼才恍然惊悚——‘自骑都尉以下’,到底包不包括骑都尉本人?
一念至此,骑都尉曹孟德虽然大略觉得自己身为两千石,又是这位持节中郎将至交,不至于因为一句话被砍了脑袋,却终究是没敢出言。
黄巾军人数众多,且纪律散漫,所以列阵极慢。卜已之前喊口号时似乎是觉得列阵已经完成,但实际上,等他们全军渡过河来,在大堤上列阵齐整之时,却已经是一刻钟之后了。
卜已骑在一匹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三里外肃静的汉军骑兵军阵,虽然觉得有些瘆人,但复又看了看远处东武阳城下的烟尘后却还是鼓起了信心……便当即挥剑,催动大军向前。
一时间,黄河大堤处也是烟尘滚滚,头裹黄布的黄巾军主力,卷着密集的黄色旗帜,朝着身前的汉军军阵翻腾而来。
曹操紧张不已,公孙珣却一言不发,宛如木雕,连全军上马的命令都没有发出。
……………………
距离东武阳五里地的营寨中,李进攀着高高的营寨硬木栅栏,看着不远处的滚滚烟尘在那一千并州兵马前数百步的地方停驻下来,也是宛如木雕。
平心而论,李退之此时的心情很复杂。
首先,他很想看到这支军队的失败。
因为他知道这支军队是军中主将公孙珣的老班底,若是这只军队全军覆没或者损失惨重,那公孙珣必然会心痛不已,若如此,他凭什么不高兴呢?
其次,他很妒忌眼前这只军队。
毕竟,从军以后李进便发现,自家的族兵战斗力其实非常不赖,最起码对付起那些黄巾贼是很利索的,与所谓河内骑士、官军精锐之间也只是差了一匹马和一些好的装备而已。而说起将领素质,他李进自问也不逊于那些公孙珣信重的幽燕将领,比之所谓北军五校出身军官,他更是有信心。然而,那些官军享受如此好的待遇,军官们更是这个千石,那个六百石,宛如不要钱一般,可他李进领着三千子弟兵奋勇作战,却只是一屯长,还要粮草、军械自理……那么,面对着受到公孙珣如此倚重的一只朝廷精锐,他又怎么可能不愤恨?
但是,若是这支军队失败了,就意味着自家子弟兵要出战,就意味着李氏子弟的损伤;而若是营救不及时,恐怕李氏还要受到公孙珣的报复……这如何能让李进接受?
于是乎,当期待、妒忌、担忧、愤恨、鄙视……等等复杂情绪集中在一个人心中的时候,也就难怪他只能面无表情,宛如木雕了!
“全军听令!”密密麻麻的黄巾军阵前,梁远骑在一匹马上,挥着手中长剑大声呼喊。“先击破当面一千汉军,汉军若败,必然向汉军大营,咱们便衔尾追击,杀入营中……若大营再破,便可以奋勇向河堤处接应卜帅,只要两军合一,则此战必胜!谁来做先锋?!”
“俺来做先锋!”话音刚落,旁边的张伯便立即举刀狰狞喊道。“发干、聊城的大家伙须认得俺张伯,都跟俺一起……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黄巾军全军也立即呼喊助威!
言罢,果然有两部三四千兵马蜂拥而出,喊杀不断,并簇拥着张伯往凛然无声的汉军阵前冲锋而去。
和栅栏上的李进、乐进一样,梁远也在马上直起身子,瞪大眼睛看着张伯所带的那面黄天大旗向南挥舞而去,直直的撞向了刚刚举起盾牌的汉军盾阵。
然而,正如不远处黄河波浪百余年间都没有击碎王景修筑的河堤一般,这三四千声嘶力竭的黄巾军也在汉军盾阵前陡然稀碎!
程普居后,呼喊指挥弓弩手抛射不止;高顺在前,让大盾倚着地面前顶,长枪越盾捅出……二人皆称得上是指挥若定、
至于这一千人中的军官、什伍,乃是于相当一部分普通士卒,其实都是经历过弹汗山一役的老卒,其余部分则是从边地招揽来的富有战斗经验的边郡青壮……换言之,这一千人,若是综合论经验、论装备、论战术素养,恐怕是这年头汉军中最出色那一小部分。
而考虑到大汉朝在此时这个星球上的辉煌与伟岸,甚至可以说,他们就是这个星球上此时最精锐的一只军队!
纪律严明、阵型齐整,在此番征召调度后更是获得了最好的装备,如此军势,三四千连阵型都摆不好的黄巾军拿什么来冲破他们?
脑袋吗?
战斗了大约一刻钟,黄巾军便在最前线扔下了上百具尸体,中间中箭之人更有不少……这若是阵型松散,后面的人看的清楚,说不定早就心生退意了。然而,天气燥热,尘土弥漫,再加上张伯又督战在前,后面的人根本看不清前面情况,只是继续喊杀向前罢了。
可忽然间,隔着盾墙,随着一把汉军制式环首刀被他的主人从盾墙缝隙中猛烈而又留有余地的捅出,然后又迅速抽回……一面代表了聊城小帅的旗帜当即伏地!
虽然这位聊城小帅人还好好的,但是周边黄巾军却各自惊悚,纷纷后撤,并带动了不少人后退。
程普见状当即喝止弓弩手,而高顺也配合默契立即下令撤盾反扑,前排倚着地面的大木盾就势按倒,不少跌进来的黄巾军被刀手砍杀殆尽,然后三百长枪手阵型齐整,即刻前推,当面的黄巾军登时失措,纷纷慌乱而逃。
几乎是片刻间,攻守便易势了。
不过,汉军并未有追索的意思,长枪手向前数十步后,便迅速后撤,后面的弓弩手则纷纷再度集中抛射杀伤……慌乱中,便是张伯也被突然的溃退给带着往后而走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梁仲宁看着这一幕,还是失望透顶。
当然了,话说回来,即便是失望透顶,可梁仲宁却也不至于因为一波预料之中的失败而有所动摇,他当即稳住阵脚,收拢败兵。然后,一边再度让张伯组织正面攻势,一边却又喊来谷城、临邑两路小帅,让他们带着本部兵马做好准备,只等张伯再度酣战接阵之后,便从容出击,从两翼包抄。
……………………
转到河堤前,公孙珣一直等到黄巾军自壮阔的黄河大堤上涌下来足足一里地时,才让汉军全体上马。
话说,仅此一项操作,曹操便已经服气的不得了了……因为之前依靠着大堤列阵齐整的黄巾军经过一里地的前冲,此时非但喊杀声弱了些许,更关键的是,他们大军的阵型明显因为各部体力差异而变得有些混乱起来。
而汉军上马完毕,黄巾军不过又前行了百余步而已,根本没有什么大碍。
“全军听令,迎面冲阵!”公孙珣算准距离后毫不犹豫的大声下令道。“冲阵之后,依照之前军议,若无我旗语、金鼓,则诸将以各自部曲反复冲杀,驱除贼军往堤上走!”
言罢,公孙珣当即挥刀示意开战。
听到军令,最先动作的是白马义从,他们也一分为二,一些随韩当护卫着公孙珣与白马旗在原处,一些则随公孙越举着节杖左右横行,游弋督战。
随即,娄圭也当即下令擂起军中带来的两只大鼓……一时间,各军旗帜纷纷向前,全阵齐发,喊杀声也是瞬间而起。而稍过片刻,战马速度便已经起来,马蹄隆隆,宛如雷声,直扑向前,俨然是要与黄巾军煌煌一战,各自迎面直冲!
此情此景中,便是之前有些胆怯的曹孟德居然也按捺不住,然后亲自披甲持戈,越出中军,引着夏侯惇等几十名亲卫,跟着大军向前疾驰,并奋勇疾呼了起来!
公孙珣理都没理他,只是回头瞥了眼身后北面方向,便依旧面如雕塑,从容观战了。
骑兵七千余对两万轻步兵,双方气势皆足,似乎各有所恃。然而,未及接阵,之前自恃人众的黄巾军便面色煞白,皆无战心……如此规模骑兵军阵,这些以黄河两岸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人为底层主力的黄巾部众,何曾见过?
之前在堤上,他们居高临下远远望去,再加上汉军并未上马,便觉得己方人多势众,必然能胜,然而此时骑兵滚滚而来,这些人却又觉得汉军何止七八千,怕是数万也不止了。
骑在马上的卜已都是这么想的。
大军相撞,没有任何可以多言的计策、谋略,就是这么直接了当的奋勇一突,黄巾军前部便一触即溃!
汉军骑兵主力马不停蹄,穿阵向前,或刺或砍,追杀不停,而他们的大部分伤亡都是最初接阵时由于自己控制不住马势,落马摔在地上,或砸在黄巾军士卒身上所致……而且如此情形下,大部分其实都是直接死亡。
黄巾军军阵颇厚,故此,一次冲锋力尽之后,虽然黄巾军军阵全溃,但杀伤却不足以称道。于是,汉军骑兵各部曲将领便依照之前军议所言,纷纷召回本部,各自回头,然后或是对着人群厚密的地方再次组织冲锋,或是直接对着军阵松散的部分直接砍杀。
娄圭、韩当,还有留守的白马义从,甚至是公孙越和督战队都看的激动难耐,公孙珣却面无表情。但眼见着各处黄巾军全都被冲垮以后,他还是干脆的努了下嘴,让韩当和公孙越全部出动……不是求斩获和功劳,而是希望尽快造成杀伤,让眼前黄巾军彻底丧胆,以求转向身后。
实际上,当韩当和公孙越一起出动后,公孙珣终究是忍不住再度向身后看了过去,但隔了十几里地,又能看清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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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普以豪勇,多行激烈事。一日,将征,太祖解其氅覆普背,复谓普曰:‘卿之豪勇,吾固知也,昔日征鲜卑,非卿斥手夺贼刃,救吾于危难中,几不得免。然时事易矣,卿今日欲为大将,不可止豪勇,亦当持重!’普感念下拜,自此渐为大将之才。”——《旧燕》.卷六十九.列传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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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二十七章 赴前连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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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公孙珣身后十五里的地方,程普、高顺的那一千人其实已经被黄巾军彻底淹没了。但离此处不远的汉军大营中,无论是已经披甲完毕的乐进、李进,又或者是亲自攀上营中望台观战的吕范,此时却都没有出击接应的意思。
当然,吕范一度是有些犹豫的。但是,眼见着黄巾军一波波涌上去,又一波波退下来,而已经变阵成圆阵的汉军,非但能够死守,却还能时不时的反冲时……总之,汉军虽然有些许伤亡,但吕子衡却实在是觉得没有下令的必要……尤其是河畔那边战况不明,吕范不知道什么时候公孙珣才会引兵折返。
相对应的,东武阳黄巾军实际上的主帅梁远此时却几乎已经快要崩溃了!他不是因为汉军顽强战斗力而崩溃的,而是因为对两万黄巾军丧失了控制力而崩溃的!两万黄巾军,随着自家小帅,各自为战,阵型混乱,步调不一,简直围着区区千人乱打!
实际上,从吕范那个高高的望楼上来看,同一时刻与汉军接阵的黄巾军绝不会超过三支以上,根本形不成围攻之势。
而就在梁仲宁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的时候,这个平日里自恃才高的濮阳大户子弟,却忽然在电光石火之间醒悟了一个道理——他才发现自己对大规模战争有多么深的误解!这不是自己无能,也不是黄巾军全都是废物,而是所有人从上到下都没有大规模作战的军事经验!
或许多打几仗,便可以调度自若了?然而,汉军会给你练手的机会吗?
战场之上,面色恍惚的梁仲宁想通了这一点,却又更加绝望和崩溃起来……因为再往下想,这个聪明人便进一步明白过来,无论是那里,看似势大的黄巾军都没有和汉军野战的底气,大规模野战,黄巾军几无幸理!
实际上,梁远还真就说对了。便是他此时还不知道的波才大胜朱儁,其实也是朱儁攻打阳翟不克,被四面八方的黄巾军援军汇合起来并反扑了出来而已。可即便如此,朱儁退守长社后,两万主力居然依旧没有多少损伤。
而顺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以后,梁仲宁几乎是举止失措,因为这最终意味着在汉室反应过来并排出十万主力分兵南北后,看似势大的黄巾军其实根本就没有多少可能性真正夺取汉室天下……可若是如此,他举家投奔卜已又有什么意义呢?
梁远梁仲宁原本还想着,便是东郡失利,自己也可以带着残部转而去找张角……可现在看来,岂不是白白浪费心机?
一念至此,已经指挥不灵的梁远半是带着愤恨之意,半是自暴自弃的放弃了指挥,反而只是呼喊不断,鼓励这些黄巾军朝着区区一千汉军努力进攻。
当然,依然是乱攻不下。
………………
黄河畔,黄巾军终于找到了一处暂时安慰之地——那便是身后坚实挺拔又状况的的黄河大堤!
骑兵是冲不上大堤的!
更有意思的是,当黄巾军全军溃退到大堤上时,汉军居然鸣金收兵了,甚至还扔下两个大鼓,干脆转向北面而去!
卜已被一众黄巾军兵卒给强行护到了河堤上,他先是对着堤下数千东郡子弟的尸体大哭不止;一抬头看到汉军北去,却又醒悟到汉军是要去歼灭东武阳那边的梁远、张伯那两万人马,心情便更加紧张;再一转念,又想到了梁远走前跟他所言的话语,却是愈发后悔不迭;然而一转眼听到身边有人哭泣,他又回忆起刚刚汉军骑兵冲锋时的阵势,想到如此强悍之兵或许之后就要去对付大贤良师,就更是心中悲戚难耐了……
“卜帅!”眼看汉军远去,终于有人从死里逃生中有所反应了。“速速让人下去搬运咱们自家伤兵上大堤来吧!”
卜已猛地醒悟过来,便赶紧抹泪,强撑着下令。
然后,又有人赶紧进言:“卜帅,事到如今,东武阳两位副帅已经救不得了,还请你速速下令撤兵过河吧!回到濮阳,咱们还有万余人,还有粮食,或许能撑到大贤良师和难免波帅的援军!”
卜已此时哪里还不晓得骑兵的厉害,所以闻言倒先是想到北面那两万俨然已经出城的黄巾军要在平原上被汉军猎杀殆尽,一时心如刀搅……然而,他却也知道,此时不能再耽搁了,自己多待无用,趁着汉军掉头,从浮桥上回河南才是对的!
然而,未等强撑着站起身的他张嘴下令,周围哭声却是猛地剧烈了何止一筹?而且不少人都是在大堤顶上对着黄河南岸或者说是对着黄河恸哭不止。
卜已大为不解,在几个士卒的搀扶下勉力爬上大堤,却也如这些人一样,恍然跪地,然后痛哭流涕!
原来,黄河之上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浮桥?
只有汉军舟师横于区区数百步宽的黄河之上,然后一个挂着审字大旗的铁索连盘之舟群正威风凛凛居中指挥,调度着无数小船载着一队队持弓汉军壮丁,游弋于河面之上,并对北岸虎视眈眈!
想想也是,汉军怎么可能可能露出如此破绽?那审正南连夜回军,与王修一起准备妥当,等到这边战事一开,他们便从上游借着水势与大船的威势直冲而下,当场冲断了黄巾军浮桥!
构成黄巾军浮桥的舟船,要么直接沉入河底,要么被俘获后解开铁索,反过来连在了汉军舟船周边,成为汉军助力。
实际上,负责浮桥的前东阿县丞王度,比卜已都更早的绝望下跪了,此时他正下游某处大堤内侧仓惶痛哭呢。
卜已哭了一阵,立在堤上张望半响,想要劝全军向北,去寻梁远、张伯,但却始终张不开嘴;想要劝全军顺着大堤左右而走,却更明白此举徒劳!
绝望之下,他倒是止住了哭声,而是僵立在了烈烈河风中……无他,只是在等北面消息而已。
万一呢,万一北面得胜了呢?
………………
十五里路,或者说不到二十里路,对骑兵而言不要太快……在另一个时空里,曹孟德为了追杀刘玄德,一日夜三百余里,这可是不停歇的极限操作,而此时汉军酣战了不过大半个时辰而已便疾驰而回,马力其实还算充沛。所以,就在卜已望河无泪的时候,汉军前锋几乎是转眼便到!
而此时的东武阳黄巾军,却还是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
最先赶到的成廉部千余并州骑兵,一马当先,直接插入黄巾军那庞大而又事实上已经毫无秩序的军阵中,成廉更是瞥的清楚,持矛左右突进,直接来到那个最大的黄天大旗之下,将一名在马上呼喊不止的年长首领给一矛捅了下来。
恰是东郡黄巾副帅张伯!
而就在张伯战死之时,汉军骑兵主力也已经接阵杀入;而早在这之前,远远看见烟尘的吕范便也直接下令,大开营门让营中李进、乐进全军出战;程普、高顺更不是会丢失战机之人,二人亲自拔刀奋战,领着一千士卒于敌阵中心开花……三面夹击之下,东武阳南门前这两万黄巾军比黄河畔那两万辛苦渡河而来的黄巾军溃败的更快!
后来赶到的公孙珣仓促间也只好下了一条极为粗略的命令,那就是让步兵抢占空虚的东武阳城,骑兵驱除砍杀两万溃军往黄河而去!
乱战一片!
此处两万黄巾军,死伤数千,降者数千,在骑兵成功包抄驱赶之前,见机不妙四散奔逃者在倒也有不少……但此时已经顾不得了,剩下的七八千人,在汉军刻意的驱赶下,边死边降边逃。而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这支溃军才被同样疲惫不堪的汉军驱赶到了河堤前,但居然只剩下了五六千人。
这些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大堤,算是躲过了汉军的追杀,却又和此地的黄巾残部一样,望河而绝望了起来。
“告诉他们!”奔驰了一下午,此时已经疲惫至极的公孙珣叹了口气。“没有粮食,据区区河堤而守是没用的,我军歇过劲来便要动手……许他们投降便是!”
众将多疲惫至极,便是据说喜欢屠城的曹操此时也无力气多言,至于此时围拢过来的关羽等人,更不必多言……似乎后者本就要谏言如此的。
然而……
“不降?”公孙珣诧异问道。
“不是不降。”前去劝降的牵招立即答道。“堤上一万五六千人,约有五一之数闻言便直接投降,但更多人却要等那卜贼下令……依我看,愿意当场投降的多是原本的游侠、无赖之流,大部分原本是平民百姓之人却因为笃信太平道而要听信卜贼之言!”
“彼辈太平道荒谬绝伦,却不料蛊惑人心至此!”因为战马不堪重负早早下马的关羽在旁不禁捻须而愤然起来。
“俗语不是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吗’?”刚刚纵马来到此处的张飞也是无语,不禁当众咕哝起来。“如今死了那么多人,黄河也无去路了,他们怎么还不死心?”
众人看向了骑在白马上的公孙珣,后者思索片刻,终究还是不忍之心占了上风,便下得马来,勉力言道:“先着人封锁上下游堤岸,不要让他们逃脱,然后再去寻一寻那卜已在何处,劝他引人投降……告诉他,我不是好杀之辈,战事已定、东郡已平,是不会视他们为仇寇的,便是他卜已和这些太平信众也可以就地安置!”
众将反应不一,但经此东郡速战速决,此时早已无人敢在他面前质疑什么,因此众人很快便将命令执行了下去。
卜已早已经不哭了,也没有继续干站在堤上眺望,只是在一堆溃兵的主动围拢下安静的坐在河堤顶上而已。
不过,当劝降和公孙珣找他的消息传来后,这位大贤良师著名弟子倒是多了几分生动的表情:“这位公孙将军莫不是在消遣我们?无论太平信众和骨干与否,全都就地安置?他善战立功,日后自然可以去别处当官,也自然可以不把我们这些留在东郡的太平道信众视为仇寇。可是,我们杀了这么多官吏,当地官府日后能不把我们当仇人吗?今日他不杀,他走了日后官府不会杀我们吗?而我们被汉军杀了那么多人,能不把汉室和官府还有他公孙将军当做仇人吗?他今日强横在此,我们不敢动,他走了,我们为何不能复仇呢?”
言道此处,卜已居然如平日间讲道那般朝周围黄巾溃兵笑了笑。
而一众溃兵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哪怕是有些人身上带伤,此时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总而言之,苍天不公不仁,让我等活不下去。而我等信奉的乃是黄天,黄天下无饥馁、无欺压,不用一年交几十遍算钱;生了孩子不用溺死;男孩女孩都能养大,到时候就不至于讨不到老婆;得了病喝符水就能好……这个你们都见过了。”卜已继续盘腿而笑道,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所以说,苍天黄天势不两立!我辈为降黄天于现世,便一时败了,也是不能投降无道苍天的!”
“那我们怎么办?”周边几乎每个人都本能的想问一句,但所有人都没开口,因为他们知道卜帅会告诉他们的。
“那么咱们就只能死了。”卜已继续从容笑言道。“我听梁副帅所言……人皆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于我们太平道众而言,为黄天而死,便是重于泰山!”
“卜帅,我不敢!”旁边一人忽然惭愧落泪。“汉军的骑兵太厉害了,刀子下来会断胳膊断腿的,枪矛戳过来,身上也会多一个洞……”
“我也怕。”卜已当即笑着安慰道。“我也嫌疼……不过,我们不必去和汉军的骑兵、刀子、枪矛相争,身后不就是黄河吗?我们都是东郡子弟,生于河畔,死于河中,难道不好吗?还能保全尸首,这样泉下与祖宗相见也不必羞愧……而且,虽然《太平经》中没讲,大贤良师也没说,可我每次过黄河的时候还是会想,黄河跟黄泉跟黄天有没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黄河下面连着黄泉,从此处而死,便能享黄天之福?”
话到此处,卜已挣扎着起身,却是不再看堤下汉军,也不再理周边惨象,而是跪地叩首,念念有词。
之前便说了,之前大部分无赖、游侠,早已经投降,此处堤上密密麻麻的溃兵倒多是太平信众,见状也是当即醒悟过来,知道卜已这是在叩首恕罪,便也纷纷仿效。
而很快,以卜已为起点,夕阳下的大堤上,黄巾军溃兵居然多数下跪叩首,念念有词,行太平道叩首恕罪仪式。便是大部分伤兵,也不顾断肢血污,挣扎起身仿效。
“真是妖道!”曹孟德原本坐在地上,此时见到如此情形却几乎惊得跳了起来。“文琪,如此妖道,你居然还要招降吗?你一当世名将,如何来的这般妇人之仁?你没看到此辈皆是妖人吗?!”
公孙珣黑着脸凛然盯着眼前情形,一言不发,俨然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另一边,卜已念念有词,诵祷咒文,意图恕罪,但却终于颓然闭口不言……想他葬送数万东郡子弟,又因为不知军事使得大贤良师大局动摇(他到现在还都以为公孙珣是要去夹击张角的),所谓罪孽深重,哪里能靠一时的仪式而变回清白之身呢?
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如刚才所想的那般,借黄河之水涤清身上血污了!希望彼处真能通着黄泉,连着黄天吧!
一念至此,卜已一言不发,第一个起身,步履踉跄而又坚定,居然是宛如想要过河之人一般昂然走入黄河之中,所谓蹈河而自绝是也。
河堤上的太平信众纷纷醒悟,一大半人失措转身选择投降,但却依旧有不少人学着卜已这般径直投水!
而不知是谁突然说起,说是卜帅死前曾言,若投黄河而死,死后便可得享黄天之福,不再受苍天之苦……听得此言,不少犹豫之人居然斩断念头,直接转身投河;伤者更是纷纷恳求周围人带他们入水;甚至有已经来到堤下准备投降之人,也返身向后,往死如归!
一时间,黄河大堤上,降者七八千,而纷纷自尽者居然也不下此数!
堤下汉军无数,俱皆目瞪口呆!
话说,前东阿县丞王度却是个走运的,他失了浮桥,所谓四战四败,但此番被审配击败后,却是在一条较大的舟船上被整个冲到了下游。然后,汉军包围溃兵,却把他将将露在了包围圈外面。而此时自尽而亡者密密麻麻,汉军上下俱皆骇然,也无人懒得清理周边,倒是让他手下那群心腹窥到了机会。
“王君!”依旧是那名心腹门客,此时咬牙来到了王度身边进言道。“现在正是逃亡的好时机……我们几个看过了,这条船破损不重,区区河面数百步,是能勉力过河的。而汉军主力此时俱在河北,将来几日也是要在河北清扫败卒的,趁这个时机,咱们过河往南!马上天黑,汉军不会追来的!”
王度苦笑一声,却是豁然起身,然后一边整理身上甲衣,一边轻松言道:“你们自己走吧!”
“王君这是什么话?”这心腹陡然一惊。“我们些许无赖之徒,被你养了多年,怎么能弃你而走?如此举止,与禽兽何异?”
“诸位投奔我,本就是求一番功业,我却一事无成,反而牵累诸位为贼为寇,分明是我对不住诸位。”王度从容言道。“我起事前曾在东阿西城老宅中埋了不少财物,以图将来,如今也用不着了,正好赠给诸位以作赔礼……”
这心腹听到此处,当即打断对方:“王君莫非是要陪那卜已送死?他们太平道中人,是因为信奉黄天才行此愚昧之举的,黄河死后便是黄天,如此荒诞之言王君这种人怎么能信呢?!”
“谁说我是因为信黄天而要去赴死呢?”王度失笑言道,却又哽咽难忍。“士为知己者死,于君……我……我这人当日为县吏时,尽心尽力,却被那些历任县令们当做抹布一般用完就扔,还嫌我豪强姿态污了他们县寺。而投入黄巾后,虽然一事无成、屡战屡败,但卜帅却从未弃我,反而屡次委我重任!今日兵败,卜帅……卜帅为他的黄天而死,我却只是为他而死,所谓臣死君是也!还请诸位……还请诸位成全!”
言罢,王度朝着自己这位心腹和一群惊愕难名的门客、属下们恭敬行了一礼,这才转身向着堤上而走。
走了数步,他又恍然醒悟,回身对着这几个要有动作之人再度行礼:“诸君,尔等与我不同,卜帅与我是知遇之恩,是我负他多次,他却对我信重如常;而我对你们却是无德无恩,你们也对我尽力尽力……再说了你们都是有勇力有智谋之人,又年轻,将来必有前途!还请不要跟来!”
几人当即怔在河边。
另一边,说完这话,王度也终于是孤身一日,于夕阳下勉力来到堤岸之上,然后沿着大堤向前去寻卜已去处了。而把守堤岸边缘处的汉军军官见他主动来投,又听他从容说的来由,也敬他视生死为无物,便慨然带他去了中军伞盖处,去寻公孙珣做主了。
“你便是王度?”已经移动到大堤上的伞盖下,公孙珣从俘虏处听到了卜已死前之语,此时面色正极为难看,但见到此人来,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东阿县丞?欲寻卜已葬身处赴河从死?”
“是!”王度不慌不忙,恭敬行礼。
“为何要从他死?”公孙珣黑着脸质问道。“你一个县丞,莫说也信了他的狗屁黄天之道!”
“外臣不信。”王度依旧不慌不忙,却是将自己的理由从容道来。
此言一出,不要说公孙珣默然,周围人从曹操以下也都对此人刮目相看,甚至多了几分敬重。
“不愿降吗?”公孙珣替周围人问出了这个问题。
“唯一死而已。”王度昂然作答。“无能半生,将来已经要被东郡乡里耻笑数十年了,若死前复降,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千载了。”
“此处便是卜已投河处。”公孙珣觉得胸口发堵,但终究是如此人所愿,指向了去处。“你随便吧!”
王度恭敬拜谢了公孙珣,然后便停都不停,直接转身投河而走,却也如那些以黄河为黄天的愚民一般,往河如家,视死如归。
“可惜了!”娄子伯终究是忍不住言道。“若非是从了贼,如此慷慨赴死之姿,足以名传州郡。”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话音未落,身后大堤下,忽然有人扬声诵道。“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如此慷慨赴死之姿,便是从了贼,将来也足以名传州郡!”
声音悲怆而又清朗,堤上众人还以为是某位名士在此,但回头一看却居然是个之前投降的黄巾军俘虏!然而众人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却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好诗歌!”公孙珣回身言道。“此乃乐浪郡朝鲜城的乐府名辞《箜篌引》,讲述一疯癫愚者强渡河水溺亡之事……天下读人那么少,黄巾军中为何一个又一个?说吧,你又是何人?”
“黄巾军兖州副帅梁远,字仲宁!”此人在堤下遥遥拱手。“手下败将,让君侯见笑了!”
“我听过你!”公孙珣正色道。“既然降了,便安心留下,替我安抚降兵如何?”
“君侯!”堤下人放下手来失笑言道。“我非是故意唱诗,引你主意,乃是原本丢盔弃甲,佯装普通降卒意图蒙混过关、苟且偷生,却不料见到王度那废物却有如此气度,不由心生惭愧。再加上我离濮阳时曾劝卜帅不要过河,他却一意孤行,引兵来此,宛如此诗歌中之人一般让人悲怆……故此,心怀激荡之下,不由想起此歌,便起身吟诵出来,为两位愚者送行!”
“然后呢?”公孙珣脸色愈发不善了。
“然后自然是自吟此歌,送我自己这个愚者‘渡河’了!”
公孙珣忽然强笑:“那卜已不听你言,擅自渡河,葬送东郡黄巾,你不怨他,反而和王度一般要报他知遇之恩吗?”
“当然不是!”堤下人昂然作答。“卜帅妇人之仁,葬送局势,乃是他咎由自取,只是天下虽大,除了河中之外却也无我这等人去处了……”
“这是何意?”公孙珣依旧笑言不止。
“君侯,你难得善念,想收留本地降兵,却可曾想过,此举与卜帅相仿,纯属妇人之仁?”堤下人忽然说起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刚才有人向你转述卜帅死前所言,我也听得清楚,他那些愚民的胡话,固然不值一晒,但有一言是对的……苍天、黄天势不两立,而既然为其一,便要视对方为仇寇,变不了的!不然哪里有这么多人随他‘渡河’呢?那我既然也曾为黄天而战,便是不信它,苍天之辈也容不下我了!既如此,与其苟延残喘,依旧为苍天之辈欺压,不如慷慨一死,以‘渡河’之姿笑一笑苍天之辈!”
公孙珣张了张嘴,他本想说‘我可容尔等黄天之辈’的,但自曹孟德以下全军军官大多在此处,再加上黄天之辈也多少让他感到不对路,所以这话终于是没有说出口。
言到此处,天色渐暗,那堤下人径直往堤上而来,虽然公孙珣和堤上诸将都有默许之意,但两名义从担忧他暴起伤人,还是如之前押送王度一般小心看顾着此人往上而来。
路过堤上,此人看都不看周围无数目光主人一眼,停都不停,便径直往下面波光粼粼的水面而走,而随着两名义从驻足,此人更是如刚才那般高歌而起: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自堤下至河中连唱数遍,走到河中水齐颈之时,夕阳下的一个浪花打来,却终究是再无声响了。
堤上众人俱皆无言,也久久驻足不动,一直到黄河上游的夕阳彻底沉下。
“太平道真是妖言惑众!”曹孟德许久方才如壮胆一般勉力对着黄河呵斥道,但所言却只是之前旧语。“卜已亦是妖人,竟然迷惑了如此多人随他笃信妖道,以至于随他投河,真是罪无可赦!”
周边诸将也是纷纷醒悟一般,各自出言赞同。
“然而,是谁逼得这些人宁可去死,也要信这个虚无缥缈的黄天呢?”公孙珣有心想当众问一问曹孟德这个老问题,却终究是没说出口,反而转身就走。
取而代之的,乃是刚才听了数遍的乐府名辞。
诗曰: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我是渡河而死的分割线——————
“光和末,夏,五月,太祖与黄巾兖州渠帅卜已、副帅梁仲宁、张伯战于苍亭、东武阳。贼众四万,卜以梁、张引兵两万屯东武阳临太祖营,复亲率两万众过苍亭渡河攻其背。审配驻于黄河侧,知情夜报太祖,太祖以程普、高顺将精锐一千,于东武阳南五里道中相阻,自勒骑兵,驰赴河畔,待卜至,急击之,卜大败,而配亦自河中断其浮桥,不得归。又梁、张举两万兵,屡不得破程、高千兵,待太祖驰返,亦败之,复驱败兵至河,连结前后,大破之。计获首自张伯以下万余级,降万余,赴河死者自卜已、梁仲宁以下,凡七千众人。东郡乃平。”——《典略》.燕.裴松之注
Ps:关于黄巾投河……我仔细查了资料,黄巾战败除了被屠杀外,自杀反而意外的多,《资治通鉴》上关于某战之后黄巾军的表现,原文是‘赴河死者五万许人’……五万许人……最后,前后一万六千字……明天真没了……别期待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卷 推书新弹——《大宋明月》《逍遥小赘婿》《兴汉室》
《大宋明月》
大佬新书,毋庸多言。
“天不生公子,千古如长夜。”——岳飞。
五花马,千金裘,北宋宗室公子赵皓,身怀功德系统,原可逍遥一生,却不惜举世皆敌,誓与天争,欲扶大厦于将倾之际,如同明月当空,照耀华夏千古。
ps:1.已有完本精品小说《兵甲三国》,人品保证;2.本书依旧是爽得high的系统文。
《逍遥小赘婿》
看标题就知道是什么流派的文了……垃圾二梦的新书。
大乾十年,天下靖平,诗书盛行,通商发达。
虽然外表看似光鲜亮丽,但却难掩其腐朽的内在。
帝王世家,皇权争斗,阳谋阴谋,杀机四起!
官府荒淫,蒙混倾轧,迂腐暴敛,昏天黑地!
名门望族,淫邪荒诞,绣榻野史,丑陋不堪!
敌国虎视,烽烟欲起,群雄逐鹿,波云诡谲!
而在此时,风云变幻的温陵城中,一个卖包子的街边小贩,阴差阳错入赘商贾之家,开始偷偷过着他那与娇妻斗嘴、潇洒风流、悠闲自在的逍遥人生……
《兴汉室》
你们天天推,弄的我烦不胜烦,既如此,我自己来推,如何?
一觉醒来,他成为汉献帝刘协!
杀了董卓,又有王允擅专,除了王允,又有李郭之乱,雍凉初平,又有豪族割据。
制天下易,制人心难!
群狼环伺,如何建安?
且看他运用帝王心术,成霸业,兴汉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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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二十八章 盗马亦盗人
东郡东北的发干县,城中正乱作一团。
约不到三个月前,本地黄巾军骤起,杀了县令,县中几家豪右则命运多舛,他们或是被灭族,或是逃到了乡下,又或者举家参与到了黄巾暴动中,当时就狠狠的乱了一阵子;
而十来日前,本地黄巾军小帅又因为接受征召率城中黄巾军主力前往了东武阳,那时候城中就已经因为丧失控制力而显得很不稳了;
但是,等到黄巾军战败后,这座城市才真正陷入到了彻底无组织的乱境中!
黄巾军的溃兵;打着光复旗号从乡中反扑回来的豪右;城中的无赖地痞;周边的游侠盗匪……总之,各路人马在城中四处火并,到处打劫,纷纷意图在官军到来前狠狠捞上一笔!
当然了,这些人所求之利并非一致,甚至有人根本就不是求财……于是乎,等到汉军旗号遥遥出现在地平线远方时,城中大规模械斗便立即心照不宣的停了下来,只有那些不上台面的盗贼、地痞,依旧不知死活的纵火杀人劫掠。
“先不急接手县寺,也不着急扫荡黄巾驻点。”甫一入城,满目狼藉之下,奉命来此城扫荡黄巾败兵并接手县城的关羽便勃然作色。“与我堵住四面城门,然后让骑兵沿街道、巷市细细扫荡,无论劫掠、偷盗、强暴,凡作奸犯科者一律拿下!无由而持刃者,也都与我驱逐上街救火!”
听到命令,属下们自然纷纷严肃以对……他们哪里会看不出来,自家……”薛房恍然看向了眼前那行字,这个于毒作为王度的心腹他也是认得的。“此时洪水刚退,便已经龙蛇并起,虫豸乱舞了吗?”
“你也知道洪水刚退吗?”程昱面色铁青,猛地一挥衣袖,便昂首而走了。“这算什么?日后龙蛇纷争、群虫蔽天的日子还早着呢!”
薛房抿嘴不言,只是紧随程昱脚步不停。
诗曰:
五贼忽迸逸,万物争崩奔。
虚施神仙要,莫救华池源。
但学战胜术,相高甲兵屯。
龙蛇竞起陆,斗血浮中原。
—————我是跟着你不放的分割线—————
“潘璋,字文珪,东郡发干人也。性博荡无赖,素无形状。黄巾起,太祖至东郡,其年十六,先于城上观太祖仪仗,复于城中见关羽威风,乃大叹之,遂盗马相从,为羽账下负刀卒。”——《旧燕书》.卷七十三.列传第二十*****s:重申一遍,为了大家的健康,请晚上不要等……强烈建议每天早上看……而且这不是今天的,这是明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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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二十九章 释怀难释意
五月十五,距离苍亭-东武阳一战不过区区五日,东郡就全面光复,公孙珣也没有理由再占据那些县城,于是他立即汇集了因为吸收俘虏所以数量已达两万余的全军,来到了东郡郡治濮阳这座大城集结。
到了这个时候,公孙珣已然知道了关羽收下了一个名为潘璋的盗马少年,也知道了一个叫于毒的人杀了东阿县令替王度报仇……倒是一时唏嘘。
但恐怕也仅仅就是唏嘘了,他将那匹神骏白马转手赏赐给了关云长,又叮嘱对方好生教养潘璋,还将东阿县令死亡的消息报给中枢,其余的也就只能那样了。
不然呢?
实际上,公孙珣本人自从那一战后虽然称不上心怀郁郁,却也显得久难释怀,这种情况下,连刘备挨了那么深一刀他都来不及感慨,何况是什么潘璋、于毒呢?
话说这一日入了濮阳城,这位五官中郎将惯例先去探视了一圈被安置下来的伤病员……当然也包括不知道算是倒霉透不好……你若能把住本心,居身持正,忠心事我,将来说不定也会有一日配青戴紫,光宗耀祖的!”
成廉叩首连连感激不尽,王修捧卷不语,审配则不由眼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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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太祖破黄巾于东郡,得钱钜亿,其以家富,欲尽散于外。时东郡历兵祸,残破无形,王叔治乃谏济士民求德。未几,审正南复至,谏言尽分财帛于上下,以求军心。太祖思屡再三,乃更其章,分军粮于民,散财帛于军。上下遂称其德。”——《新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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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第三十章 亿钱予一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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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由于局势的缘故,洛中使者来的极快,而且上来就干脆利索的同意了公孙珣免去东郡一年赋税的请求!
不过,中枢对东郡方面军这边,无论是下一步去向的安排,还是最重要的封赏,却全都称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去向很简单,天子经尚台转黄门监下达了正式的旨意,要求公孙珣迅速引兵去颍川长社,与皇甫嵩、朱儁联合,击破颍川波才的十万大军。
平心而论,从多骑兵和士卒籍贯这两方面来看,公孙珣和他的这支军队明显更适合在河北作战。
但就目前局势而言,河北那边却打得顺风顺水,根本不需要公孙珣的支援。
卢植领着四万北军精锐,打得张角、张梁的部队连战连败,如今天公将军、人公将军已然是一路败退到了钜鹿郡、安平国、清河国的交界重镇广宗了,而且他们还主动放弃了清河国的占领区,将兵力、战线、物资全面集合收缩。
更北面也是一样,幽州刺史郭勋带着幽州各郡兵马,以护乌桓校尉宗员为副,小心谨慎,四面张,也同样把地公将军张宝逼得放弃了安平国的大面积占领区,将兵力、物资集中到了钜鹿最北端的重镇的下沮阳城内。
相对应的,南边局势可就很不妙了。
原本波才这一路大军就是距离洛阳最近,威胁最大的(都打到轘辕关了),所以中枢才逼迫朱儁急速出兵的……然而,朱公伟出关后不知道是轻敌还是中枢给的压力太大,居然上来便想夺回颍川郡郡治阳翟城!
结果嘛,坚城难下不说,十万黄巾军围拢过来,差点没把朱儁全军交代在那里。最后,这一路小两万人一直退回到颍川东北角的长社才稳住脚跟,但却被波才引兵十万团团围住。五月上旬,朝廷见势不妙,直接让皇甫嵩紧急率领两万援军前往长社,双方合兵四万,却依旧数日不动,宛如这两万援军也被围困了一般。
如此情形,再加上公孙珣就在东郡,距离长社其实不远,有些慌乱的朝廷自然想到了让他引兵去彼处援护。
至于说封赏。
讲实话,军中从上到下本来没几个人对此报以太大期待的。这主要是因为有门路有出身的不在乎……就好像公孙越、审配,这一眨眼一征辟直接都是千石司马,朝廷上下,军中左右都觉的理所当然啊!一个河北名士,一个公孙氏的子弟,本就该一出来就是千石司马啊!还有曹操,一跳出来便是两千石,等这一仗结束必然是一任太守或者国相等着他,大家也都觉得就该这样!
而对于那些没有门路的,尤其是特制那些从幽州跟来的出身不好的豪杰们,其实早在公孙珣在河内整军时,就已经很满足了,他们普遍性觉得当时的任命足以作为恩赏了。
就好像最近刚刚面前爬起来的刘备,历史上辛辛苦苦在河北打了一整年的黄巾,最后给了个县尉,县尉算个什么,秩两百石……还要被一个秩一百石督邮索贿!可现在呢?得益于公孙珣的庇护,数月前在涿郡还只是个白身的他,转眼就变成了正儿八经的曲军侯,秩六百石!
不要小瞧了六百石,汉家制度,六百石开始为朝廷命官,掌管万户以上大县县令就是六百石起头的,而再往上也不过就是千石、两千石这两个大阶级,便做官做到头了!换言之,这三个门槛,每越过一个都难上加难,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难以逾越到下一层。
而此时,不仅是刘备,张飞、牵招、杨开等人也全都是在短短数月内从白身变为正式的六百石朝廷命官,便是褚燕也是从一个两百石县尉变成了六百石曲长,那还想如何呢?
实际上,军中上下之前普遍性猜测,最大的恩赏很可能出自于关羽关云长,他的假司马应该能变成真司马,从而迈入千石行列。
故此,封赏真的下来以后,军中才纷纷目瞪口呆!
原来,关羽、张飞、高顺、成廉,四人居然全都摇身一变,成为了千石的军司马!
而仔细一想,还真是很有道理的,其中,关羽是斩杀了广阳黄巾渠帅程远志,张飞杀了广阳黄巾副帅邓茂,高顺是领一千兵挡住了两万贼军,成廉则宰掉了东郡黄巾副帅张伯。
有理有据,让军中上下诸人皆无话可说。
更不要说,这四个司马在另一个人的封赏面前显得极为黯淡——原别部司马程普程德谋,进位校尉,一举成为两千石大员!
这似乎也能说得通。
首先,程德谋资历很高,他少时便历任州郡吏员,然后投军雁门为曲军侯,转假司马,迁别部司马,一步一个脚印,走的很稳。
其次,这次大战中,虽然并州军来的很晚,但战功卓著……毕竟,按照大汉的部曲制度,高顺、成廉理论上也只是程普下属而已,他们的功劳也要算到程普头上的。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全军上下人人皆知,程德谋是公孙氏的乡党、故吏!很明显,这是朝廷和中枢因为战事迁延,无法对公孙珣这种级别的政治人物进行正式赏赐之余,选择的另类褒奖方式!
其中,必然有公孙珣的主动暗示……或者说推崇、让功。
相对应的,公孙珣这次连爵位都没提一级半级的,赏赐褒奖要啥啥没有……就算是他这种级别的政治人物封赏需要战后才能做出妥善安排,那也不对路啊?
他的功劳去哪儿了,毋庸多言。
于是乎,自程普以下,还有四名新任司马,在接到旨意后纷纷第一时间便往公孙珣处谢恩不及……不过,却被韩当当场拦住并劝回去了,因为这位持节的五官中郎将正在见客,而且是很重要的客人。
“子远兄辛苦。”官寺后院的树荫下,公孙珣正席地而坐笑眯眯的招待一位故人。“朝廷使者快马而来时,我就想着你也会来,却不料如此之速……”
“辛苦是辛苦。”许攸揉着屁股小心坐到了给他预留的软垫上,却又立即抬了起来,俨然是天太热的缘故,于是最终以一种怪的姿势箕坐在了地上。“可文琪如今炙手可热,我是不敢不速来的!”
公孙珣笑而不语。
“一共五路兵马,两路相持,两路被困,唯独文琪提一万兵,旬日间四渡大河荡平东郡,四万贼人一朝覆灭……故此,朝中上下惊叹之余却也对你更加重视与期待了。”许攸见状当即言道。“文琪是聪明人,你我之间也是至交,我直说好了,此番袁本初遣我来寻文琪,乃是要试探一下文琪心意……”
“这有什么好试探的?”公孙珣不禁失笑。“子远,本初兄莫非以为我这个杀了王甫之人,绕了一圈最后居然会和北宫沆瀣一气吗?还是觉得我会和张奂一般被人蒙蔽?子远,我和今日这位大将军可是贫贱之交。”
“文琪说的极是。”许攸缓缓而笑。“但你也不要苛责本初了。不瞒文琪,如今洛中局势格外紧张,不仅是我来寻你,便是曹孟德处,本初都派了何颙去试探,甚至连被困的皇甫嵩处都有人去……他也是生怕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啊!”
何颙,是南阳名士,很早就有为友报仇而闻名天下的举动,二次党锢时以党人身份成为通缉犯后更是名重天下,而和许攸一样,他一直是袁绍的‘奔走之友’,算是以袁本初为首脑的这个党人集团核心人物之一。
不过,这位何伯求何先生日后在史上之所以出名,却不是因为他是袁绍的亲信,而是他对两个人的评价:
一个是曹操,何颙在某一个时期对着和他关系极佳的曹孟德说出了那句‘汉家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另一个则是荀彧,很早的时候,何伯求路过颍川,突然就对还很小的荀文若来了一句‘颍川荀彧,王佐之才’!
曹操、荀彧,几乎是汉末最顶尖最出色的那一小撮人,却被此人一语道破天机,而且还非常准确!也不知道这何颙何伯求是真的目光如神,还是见谁都喜欢说大话,然后瞎猫碰上死耗子。
“洛中真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公孙珣当然来不及思考何颙的水平问题,因为他听得此言后,立即就紧张了起来。
他是真紧张了,因为党人和宦官要是真现在就有动刀兵的意思,考虑到当今天子尚在,那他这个领兵在外的五官中郎将到底该如何行事?
“不至于到文琪想的那般。”许攸当即摇头,然后恳切言道。“但朝堂之争已趋白热,双方都在以防万一罢了。”
“到底怎么回事?”公孙珣蹙眉问道。
“文琪走后。”许攸捻须冷笑道。“天子在南宫看到了当日杨公、刘公诸位对太平道的奏章,一方面给杨公,还有咱们刘公封了候,以示褒奖,并安人心;另一面,也让杨公去执掌了尚台。”
“这是好事!”公孙珣正色答道。
“更好的事情还在后面呢。”许攸继续冷笑言道。“谁也没想到,杨公录尚事总揽朝政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宛如木雕一般,凡事不发一言……十万大军在外平叛,州郡沦陷,天子都开始认真处理朝政了,又如何能忍?于是不到七八日,天子便又免了杨公的录尚事,以前尚、宗室重臣,也是文琪你的老上司刘陶刘公为尚令!”
公孙珣恍然大悟。
话说,如今党锢解开,各地党人纷纷开始活动,很多人现在就已经被征辟了,一时实力大涨,而宦官又因为跟太平道不清不楚大受打击……此消彼长之下,本来就一定会有朝堂上的政治斗争发生,不然公孙珣也不至于一上来便明白许攸口中‘试探’二字的含义了。
然而,新上任的尚令刘陶,却无疑会极度激化这种中枢层面上的政治斗争。
毕竟,公孙珣太了解自己这位老上司了,他虽然是宗室,但却是个党人色彩浓厚之人,对宦官的立场和态度向来是激进到了极点的!
有他在尚台总揽朝政,赵忠那人担任大长秋,两个如此偏狭之人撞到一起,洛阳不闹出乱子就怪了……几乎可以想象,中枢很快就要出人命了。
“怪不得。”公孙珣不由叹气。
“那文琪……”许攸进一步问道。“能否做些事情表明立场呢?”
“当然!”公孙珣眼皮都不带眨的。“子远兄放心,我会从速的。”
这是当然的。
宦官和党人弄成这样,谁都得站队,而早在公孙珣年少来洛中游学时,便已经明白,他只能选择党人,因为党人就是士大夫……士大夫和代表了皇权的宦官二选一,还用说吗?除非你割了卵子进北宫,否则疯了吗做个阉党?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外面数十万大军乱战,牵连七八个州几十个军,死伤数以万计,朝中却迫不及待的开启全面政争,而且还逼着在外领兵的将军门表态,倒是愈发显得可笑了!
许攸得到肯定答复,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会面到了这一步,其实已经算是有始有终了。然而,公孙珣却没有结束会客的意思,反而是意味深长的看着许攸许久没有说话。
许攸登时会意,却又不禁抓耳挠腮起来:“文琪还有事?”
“子远兄可知道我这次击破东郡之敌,所获多少?”公孙珣干脆利索的问道。
“多少?”许攸闻言当即便觉得浑身一软,不自觉的便攀着地面将身体向前倾去。
“金三百斤,银五百斤,锦缎百匹,布缯万匹,钱……三万万!”公孙珣似笑非笑。
许攸张目结舌,是真的张目结舌,他眼睛都直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可惜啊!”公孙珣见状愈发好笑。“如此多的财货我却已经答应审正南尽数赏赐给全军将士了……”
许攸闻言心如刀绞,好像那钱是他的一般,但却也顺势清醒了过来:“文琪一定是有事情想问我吧?!”
“是啊。”公孙珣坦诚道。“军中将领晋升颇多,我就不准备赏赐他们过多金银了……或许还能凑出一百斤黄金来!”
许攸双目圆睁,胡须颤抖:“文琪莫要戏弄我取乐……我身上哪有值这么多黄金的东西?”
“只有一问。”公孙珣压低声音,盯着对方询问道。“子远你与我说实话,袁本初到底是如何看我的?”
许攸也不顾屁股疼了,立即坐直身子捻须不定,一时沉吟不语。
公孙珣长叹一声,当即起身:“子远兄不愿意说便罢了!”
许攸想都不想便赶紧伸出双手抓住了对方衣袍,然后恳切言道:“非是不愿说,乃是怕回答不善,对不住文琪那一百斤黄金……我正认真思索本初对文琪你的态度呢!你且停停!”
公孙珣这才重新坐下,静候对方。
“你今日不问倒也罢了,仔细一想确实怪。”想了半日,许攸方才蹙眉答道。“袁本初对文琪其实非常关心,并在大节上屡有拉拢试探,可偏偏却又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好像是在文琪这里颇有顾忌,又好像是想刻意保持风采形象一般!这、这是为何啊?”
公孙珣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些波澜四起,其实这也是他疑惑的地方。
很早之前,他便察觉到了这一点,自己明明和袁绍在政治立场上毫无冲突,而且还都是喜欢交朋友的年轻人,同时还都是年轻一辈典型的风云人物,可偏偏二人却总是相互敬而远之。
从他的角度来说,自然是因为袁逢之死难免有些心虚,但袁绍呢,袁绍为何对他也是这般?
“文琪。”许攸思索再三,也是头疼无奈,便只好勉力恳求。“我一时半会实在是搞不清楚,不如且将这百斤黄金寄下,等我回到本初身边细细为你查探……如何啊?”
“就这么说定了。”公孙珣当即应声道,没办法,随着党锢解开,袁本初势不可挡的成为了洛中政争主角,他也确实迫切想弄清这个问题。“我差人将黄金一百斤送到我弟公孙范处,你何时得了准信,我何时与你……”
“君子一言!”许攸迫不及待的起身摊出一个手掌来。
“驷马难追!”公孙珣面无表情的抓住对方手,又顺势将对方拽了起来。“子远且去……这边还有事情。”
许攸当即满心疑惑的捂着屁股告辞而走。
目送许攸离开后,公孙珣直接让人去喊来吕范与娄圭二人。
“如何?”对着两个心腹,公孙珣开门见山。“赵常侍派遣心腹家人来寻我做什么?”
“说来好笑。”娄子伯捻须而笑。“他居然是来索贿的。”
“我二人与他谈了半日,他只说是赵常侍听闻侄女婿‘所获颇丰’,而他侄子赵平最近转任永乐少府,需要钱打点,故此前来索求一些。”吕范也忍不住发笑。“问他要多少,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公孙珣负手立在官寺后院庭中,听着头顶蝉鸣,只是在树下冷笑不止。
赵忠这哪里是来要钱的?
从许攸代表袁绍过来便知道,赵忠这分明也是眼见着洛中局势不定,党人、阉宦之争再起,心中多少存了惊恐之意,所以便专门派人前来试探自己这个有兵在手的‘侄女婿’。
不然呢?
公孙珣自己都是在奏章送入洛中后才晓得自己缴获了这么多钱,他赵忠如何隔着几十上百里路就知道‘所获颇丰’了?便是猜到了,索贿也得有个数吧?就这么稀里糊涂过来?
然而,心里明白是心里明白,思及黄巾乱起后的所见所闻,公孙珣却又忍不住觉得可笑甚至悲凉起来——这些日子,他多少见识到了黄巾贼、豪强、世族的两面性和复杂性,意识到了一些深层次的问题。
然而,这些人都有问题,那宦官与他们身后的天子就是对的吗?
一个只知道搂钱的天子,一个连做政治试探都要用索贿这种方式的政治集团领袖,怕是连生气都让人懒得生气吧?
漫漫苍天,无一人清白!不过,宦官这边干脆上来就是八成黑的,他们的道德水平,让人连可惜都不用觉得可惜,悲哀都不用觉得悲哀。
当然了,贿赂了许攸的公孙珣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本人却是不自觉的将自己过滤了出去。
总之吧,便是不考虑谁对谁错,天下大势摆在这里,公孙珣又如何会上他们的这艘破船呢?!
实际上,吕范和娄圭发笑也是这个缘故了……那赵忠究竟是怎么想的,真以为公孙珣会看在亲戚的份上改变政治立场?!开什么玩笑,不要说公孙珣了,这次出来领兵的五路主帅,怕是无一人会向宦官输诚的,否则就等着天下士人唾骂和分割吧!
“只是可惜了。”吕范也是不禁摇头道。“朝中党人、阉宦政争激烈,之前和赵常侍互为表里这种东西怕是再也行不通了,日后反而需要有所提防才对。”
“那是后话了。”娄圭也插嘴道。“如今大军在手我们谁也不怕,便是将来得胜归朝,军功在手,又经过黄巾一乱,天子也会对善战之将有所雍容的,更何况还有何大将军呢?”
“这倒也是。”吕范点头赞同。“那就不说将来之事了,文琪,这赵常侍的家人该如何打发?”
“来了几人?”公孙珣终于回头问道。
“两人。”娄圭当即应声道。“还有一个去见了曹孟德。”
公孙珣忍不住眯了下眼睛,却又终于缓缓言道:“军情如火,明日便全军进发,往颍川而去。临行前在城南阅兵,将这个来寻我的赵常侍家人与我当众绑起来,活活鞭死!让许子远与何伯求一起来看!也让天下人一起来看!”
吕娄二人当即色变,却又赶紧拱手称是。
一日夜转眼而过,公孙珣说到做到,第二日,这名据说要找公孙珣索贿亿钱的赵常侍家人,被堵住了嘴,绑在了柱子上,由新晋军司马张飞亲自动手,活活鞭死在了数万大军跟前。
旋即,公孙珣登台向上,将所获金银锦缎赏赐与了军中军官,又将万余匹布、两万万余钱,公平赏赐给了此战前的一万余汉军精锐,然后,之前随军顺河而下辛苦操船,如今又要辛苦随军运输军粮民夫,居然也人人获得了数千钱不止。
至于那些之前的一万七八千黄巾俘虏,也就是如今新编的万余输粮民夫,和数千步卒,却是分毫没有了……也不可能给他们的。
总之,烈烈骄阳之下,汉军山呼万岁、兴奋难耐,全军士气高昂,直接从城南拔营而起,动身往颍川而去了。
曹孟德作为两千石骑都尉,这次又被分了四五千新编之卒作为后军,所以最后动身,他临行前倒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个被鞭挞到不成人样的尸首,俨然是想起了昔日洛阳往事。
夏日正盛,多事之秋俨然也不远了。
“何公还不走吗?”午后空荡荡的校场处,眼见着大军启程,已经骑上马的许攸忍不住催促了一声何伯求。“你我此行算是不辱使命了,一个尸首还有什么可看的?当年孟德不也打死过蹇硕叔叔以明立场吗?一回事!”
何颙从这个被鞭死的尸首上转过目光,却不禁摇了摇头:“我非是看尸首,乃是看人!”
“看谁?”许攸终究是个才智之士,立即琢磨出了味道。“五官中郎将?那何公你觉得公孙文琪是何等人物呢?”
“你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何颙回头捻须笑道。“和曹孟德相仿佛……皆非本初能制之人!”
心中有事的许攸一时赔笑,却又思绪万千。
话说,就在此时,距离濮阳数十里外,有一人正辛苦驰骋,正是赵忠派往曹操处却被轰出住所的那人……夏日天热,他单马疾驰数个时辰,终于是满头大汗,酷暑难耐,便下马暂且歇息片刻,却又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了一枚被汗水浸湿的五铢钱来。
没错,此钱正是他们此行索贿的结果,昨夜一个叫韩当的人闯入他们住处,绑走了他的同伙,却又放了他连夜而走,还给了他一文钱,说是此钱正是五官中郎将对赵常侍的回复。
“这是在侮辱自家主人吧?”此人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如此理解了。
然而,大人物之间的事情,便是侮辱也不是自己能置喙的……来时赵忠早有细密嘱托,无论是给了多少钱,他都要亲自点验,一枚钱也要送到的主人身前的!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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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破东郡,得钱数亿。中常侍赵忠闻之,自以后从父名,遣家人往东郡及财货事。时许攸奉袁绍命在军中,亦求财货。太祖遂发千金与许子远,复指一钱与忠家人。忠知太祖意,乃不两立矣!”——《世说新语》.俭啬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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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一章 曹孟德暑日怀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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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下午时分,豫州颍川郡长社,烈日骄阳。
“这五官中郎将到底是何意?”
长社城墙上,看着西面密密麻麻的浩荡黄巾军营,性格向来以激烈著称的朱儁愤然难平,居然一拳锤在城墙上。“我军四万被贼人十万大军困在此处,他引如此浩荡军势,却只驻扎在十几里外的洧水后面坐视不理!这都三日了,为何还毫无动静?若是他能提大军渡河,以黄巾贼的战力,咱们两面夹击,贼人早就全军溃退了!”
“公伟且稍安勿躁。”相处十余日,年逾五旬的皇甫嵩早已知晓对方脾气,于是当即在旁笑道。“公孙中郎将虽然军势浩大,但其中一万倒是在东郡临时招募的,不堪一战。而若是以一万兵轻易渡河来此处援助,怕是反而要担忧后路……”
“义真兄的意思是……他是胆小不敢战了?”朱儁当即嗤笑一声。
“怎么会呢?”皇甫嵩望着北面遥遥可见的洧水一声长叹。“依照这位往日的举止、战绩来看,他怎么可能不敢战呢?依我猜度,他应该是在思索破敌之法。”
“那便是不想战了。”朱儁依旧冷笑。“全军渡河来攻难道不是破敌之法?此时不动,无外乎是想看你我出丑,乃至于坐等我军拼死一战,他再坐收全功!”
“将军!”
“中郎将!”
就在这时,不待皇甫嵩再劝,旁边却是忽然闪出两个人来。
其中一人,相貌雄伟,眉毛粗厚,眼神锐利,头戴一顶赤色帻巾,操着徐扬口音,却正是昔日参与过征讨弹汗山的吴郡英豪,佐军司马孙坚孙文台。
另一人,身长八尺,容貌威严出众,佩剑鹖冠,却又眼神纯净,说的是洛阳雅音,乃是公孙珣的师弟,北地名门之后,护军司马傅燮傅南容。
二人抢了个话,然后傅燮当即礼貌的在城头上后退了半步,而孙坚倒也当仁不让。
“将军。”孙文台恳切言道。“昔日我从臧中郎将出塞击弹汗山,曾经奉命去夏育处传递消息,当时全军皆退,独公孙将军一人引兵向前,烧弹汗山而返,全军皆赖其生还……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其人是个真英雄!恕在下冒昧,如此英雄绝非坐收渔利之辈!”
“中郎将。”傅燮也随之拱手道。“我与公孙将军同学于恩师刘公门下,虽然相处时日不长,但其人既然为刘师所重,素有称颂,想来必然不会有负德之行!”
“不错。”孙坚复又言道。“我此番从徐州过来,路上便听人说,公孙将军破广阳黄巾后,便不顾律法,跨境击贼,自请南下,其言有‘不负天下’之语,闻之让人壮怀激荡,至今让人心绪难平。”
话说,孙坚是朱儁的小老弟,手上有他自己招募的千余淮扬子弟;傅燮是皇甫嵩的凉州小老弟,更是北地名门出身……二人此时都任千石军司马,独领一军,身份、地位、信重在两个持节中郎将跟前都是数得着的。
故此,他们二人一起开口,倒是让朱儁和皇甫嵩各自神色有异了起来,再加上公开贬低一个和他们身份一样的持节中郎将终究是有些过分的,就只好讪讪几句,不再多言什么了。
当然了,不言归不言,却不代表这两位持节中郎将心里没想法。
其中,朱儁这个人是出了名的‘刚’,历史上他从年轻一直‘刚’到死,也算是给‘刚’这个字在史上做了一个完美的注释。所以虽然看在周围人都劝的份上不好再扯什么,但他心里始终是对公孙珣不来过河存了几分偏见。
至于向来善于做人的皇甫嵩,则是另有想法。
皇甫嵩也有意见,但他的意见不是针对公孙珣这个人的,而是针对公孙珣这路援军的……说实话,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暂时示敌以弱,居然让朝廷急的添了一路援兵过来!
没办法,谁能想到公孙珣只花了二十天就将东郡黄巾一战而覆,并扫荡一空呢?
可是……真不需要啊,他皇甫嵩真的只是示敌以弱而已!他已经找到了破敌之法,并准备瞅准时机实施了,结果忽然间就来了这么一个援军,反而让原本已经松懈下来的波才警惕了不少好不好?
须知道,眼前的黄巾军统帅波才出生颍川大族,很早便开始持家并操作颍川太平道的活动,算得上是有上位者的历练。而在颍川这个地方长大的豪族子弟,想来也是读过的,同时他还年富力强。
实际上,在皇甫嵩看来,此人确实是个有些头脑和水准,甚至是用兵天分之人,不然也不会击破朱儁,然后又抓住战机逼近到长社,还操持十万大军如此井井有条了。甚至可以说,这么一个人,本身的唯一缺陷便在于军事经验不足罢了,所以才会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
而如今,此人陡然警惕起来,那皇甫义真心中那个有些袭感觉的计策,便不免降低了不少成功率,着实坑人!
一言以蔽之,公孙珣的到来,让两位持节中郎将都有些不满起来!
但不满归不满……仗还是要打的!
此时此刻,不算民夫、后勤,十万黄巾大军在长社西面,自长社城南到北面洧水,一路连营二十里有余!而汉军在长社城中两万、城东两万,共计四万相互连结坚守!
其中,黄巾军背靠几乎全面沦陷的颍川、南阳,后勤充足,民夫输送军粮、器械不断;而汉军也背靠陈留,勉强能保持后勤供给……故此,两军半是对峙,半是围困,形势颇为紧张。
最后,居然又有两万自东郡呼啸而来的援军,隔着一道区区洧水,坐观这边的十四万大军对峙,并把形势搅得更加微妙起来。
“将军,吃瓜!”洧水北岸,魏越打马而来,却居然从马后拎出半筐瓜来,并亲自寻出一个最大的在河中洗干净了才给公孙珣恭敬递了上去。
话说,公孙珣单衣束冠,此刻正端坐在洧水北岸一个小坡上的大树下,然后遥望河对岸的黄巾大营。所谓迎面夏风习习,头顶荫凉怡人,脚下水流不停,本来就够神清气爽的了。而如今居然又有瓜吃,战场之中倒是难得有了几分惬意的感觉。
“孟德兄不来吃瓜吗?”公孙珣遥遥捧瓜朝着赤脚立在河中的曹操致意。“你都盯着对岸看了半日了……不累吗?”
“贼军如此势大,如何有心思吃瓜?”曹操头也不回的应声道。“文琪,贼众十万,连营二十里,我们只是隔河相对吗?”
“那你以为我该如何呢?或者说孟德兄另有决断?”公孙珣不以为意的掰开了手里的香瓜。
没错,这年头西瓜和葡萄一样还不是很普及,但香瓜却是本土作物,极为普遍。
历史上,曾清楚记载东吴市场上有夏日卖瓜之人,甚至此时河对岸孙坚祖上就是种瓜发家的,汉代诗文中的瓜果二字就是更是普遍了……而想来,应该就是多指香瓜而非西瓜。
换言之,公孙珣这个吃瓜围观之人是有些掉价的……堂堂持节五官中郎将,配着双印双绶,号称天下名将,却连个西瓜都吃不起!也难怪人家就在洛阳厮混的曹孟德看不上了。
“我……”曹操本想说自己提本部那几千兵先过河去救的,但瞅着河对岸密密麻麻的黄巾军大营,到底是心虚,便又把话咽了下去。“我是说,眼前局势势如危卵……”
“危卵?!”公孙珣一口吐出了几片瓜子,脸上嘲讽之意不要太明显。“彼方虽然有十万大军,可皇甫将军与朱将军那里也有四万大军,还有一座城池可以依靠……如此局势,怎么就变成势如危卵了呢?”
“是啊,四万大军又有坚城可以依靠,还是朝廷精锐,如此军势对上十万黄巾贼,与其说是被困,倒不如说是对峙吧?”
“如此局面,哪里需要我们去救?”
“天气太热,不如呆在这里多歇几日。”
“要我说,等他们打出狗脑子来,我们再全军渡河,从贼军背后狠狠的来一下,届时贼军首领必然被我们所获,斩首也应该我们最多……”
魏越和几名北军司马厮混的极佳,几人一边吃瓜一边附和着公孙珣,但这种捧场面的话,却说着说着就极不像话了。
“还是官军处于下风的,也确实算是被困。”曹操眯着眼睛从河中走上来,立即打断并纠正了魏越和几名北军军官的言语。“皇甫将军和朱将军并不是被困在长社城里,而是被困在长社……其中关键就是这条洧水。”
公孙珣忍不住看了一眼一语道破汉军困境的曹孟德,这厮果然是个天生的将军,这才出来领了几天兵,就已经有如此眼力了。
“洧水在咱们眼前是自西向东。”曹孟德继续对着几名北军军官还有魏越侃侃而谈。“可在咱们下游十里处却又陡然转向南面而流,将长社城包了进去。而这条河虽然不是很宽阔,甚至还可以行船输送物资,但若想要在十万黄巾贼的跟前强渡四万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所谓官军被困,其实是被黄巾贼困在了这条洧水身前!现在的情况是,长社官军不敢过河,亦不敢弃城,宛如陷入死地,而贼军却毫无顾忌!”
话到此处,曹操复又赤足来到公孙珣身前,正色询问起来:“文琪……如此局面虽然称不上势如危卵,可我军既然已经受命来此援护,那总不能一直隔岸观火吧?长久下去,长社城中友军还是会士气渐渐低落,洛阳那边也会焦急不堪的。”
“来,吃瓜!”公孙珣掰开了第二个瓜,并分了一半给眼前的曹孟德。
曹孟德也不接瓜,只是摇头不止。
公孙珣愈发觉得好笑起来:“孟德跟朱公、皇甫公两位关系很好吗?还是说彼处兵马全都出自北军,多与你相熟?”
“非是为私情。”曹操难得正色。“文琪,刚开始出兵的时候,随你四处转战于大河之上,彼时只觉得军旅匆忙,还看不出什么局势。可自东郡一战,到此为止,凡所见种种……”
“所见种种如何?”公孙珣不以为意。
“东郡河堤上的惨烈之事倒也罢了,毕竟是战场。”曹操闻言叹气道。“只说全军穿过陈留……此地几乎可称是我家乡,乃是旧日我往来惯了的……可昔日繁茂,如今一朝俱无,更兼田野荒芜,百姓流离,盗匪四起!文琪,这大乱才起来三个多月,就已经是如此局面,若是迁延日久,又当如何呢?”
公孙珣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吃瓜不止:“那孟德兄又觉得会如何呢?”
“我哪里会知道呢?”言道此处,曹孟德仰天而言道。“之前出兵时,我受封骑都尉,一跃为两千石,彼时只想着建功立业,还曾写信给家中的妙才,说我是‘志怀霜雪’!然而,现在盛暑难耐,我沿途却只想一事,那就是夏日好过,可等到霜雪之日,陈留、沛国、梁国等乡中士民又该是何等局面……却居然也是‘志怀霜雪’!”
曹操这番话说的极为恳切,也极有高度。
他前一个志怀霜雪的‘霜雪’乃是刀兵白刃的文雅说法,换言之,曹操当时给夏侯渊写信是暗示他此次从军,是想着用刀枪拼出来一个前程的,是对军旅生涯存有极大的浪漫主义遐思的。
然而,后一个霜雪,却是地地道道的霜雪本意,并引申出了民生之多艰,换言之,曹操此时居然有几分对社会秩序崩坏的深层反思了!
不过,公孙珣看了看眼前这个矮个子男人,心下却居然没有半分触动之意……毕竟嘛,眼前之人可是曹孟德,经此大乱,何处人心不动,何处人心不乱?这位另一个时空中的‘魏武’若是没有因此产生半点政治家的觉悟,那只能说明眼前是个假的曹孟德了!
对不对?人曹孟德毕竟是曹孟德,又不是只会择人瓜的魏越。
一念至此,公孙珣也不去看曹孟德了,而是陡然扭头盯住了魏越。
魏子度被盯得发毛,当即扔下手中瓜皮老老实实站了起来。
“我问你。”公孙珣黑着脸询问道。“瓜从哪里来?”
“回禀君候!”魏越当即松了一口气,复又赶紧解释道。“就在营后五里处,那里有好大一片瓜田……”
“给钱了吗?”公孙珣陡然打断对方。
魏越也猛地怔住,半晌方讷讷解释道:“此处十几万大军云集,人早就逃得干干净净了,彼处那个里中也就只有一个做里门监的老头还在看家……”
“魏子度。”公孙珣愈发不耐了。“人走了便能直接拿吗?而且你也知道还有一个老者守在里中吗?你缺这几个瓜钱?”
夏风激烈,卷的头顶大树哗啦作响,河畔众人俱皆不敢出声,魏越也是觉得有些无奈和委屈。
“魏曲长!”公孙珣终于叹气道。“你到底懂不懂,我是主将,你是我下属。你这瓜既然是给我吃的,那若是你给了钱,便是我受你招待,你好我好大家好;可若是不给钱,便是我这个上司失德……而且你到底缺这个瓜钱吗?难道要逼着我割发代首,以正视听?!”
魏越不敢再废话,当即叩首请罪,然后麻溜的上马送钱去了。
而相对应的,依旧还在仰头做‘志怀霜雪’状的曹操听得刺耳,却是忍不住想要说话了。
可就在这时,一骑从身后营中忽然疾驰而来,与魏越擦肩而过,便飞速在公孙珣身前滚落马鞍,恭敬行礼:
“君侯,吕、娄两位先生,还有审、董两位司马请您速速回营,说是今日一早出去探查的诸位司马、曲长俱已经探查完毕,各自回来了!”
“探查何事?”曹孟德顺势低头问道。
“我让云长、翼德、素卿、子经他们各自带队,兵分两路,并州军官往下游,幽州军官往上游,去找方便大军潜渡的地方了!”公孙珣豁然起身,一边解释,一边便往身后大营步行而走。
几名同样被蒙在鼓里的北军军官面面相觑,复又赶紧跟上。
而曹操也是登时大喜,便顺势也要回营,然而刚一动身,才醒悟自己没穿鞋子……一低头,却又看到黄橙橙的半块香瓜正摆在河边草地上。
曹孟德穿好鞋子,顺势抓过瓜来,闷头一口,不及速速去追公孙珣,便已然在心中暗自赞叹:
“这瓜……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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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汉军四万,为黄巾贼波才十万众困于长社,势如危卵,城中旦暮皆惊。珣既平东郡贼,复奉旨引兵至长社,乃临洧水而不渡,又营后有瓜田数亩,旦夕唯引军中校尉临河品瓜望阵,指点河山。贼遥遥见之,皆笑。操适为珣副,亦劝曰:‘吾等与长社诸军,俱有袍泽之谊,若坐视不救,惟知临河啖瓜,恐被天下豪杰耻笑。’珣笑而不应。城中左中郎将朱儁,性刚,登城而见,愤懑愈加。唯右中郎将皇甫嵩见而劝之:‘辽西公孙,素昧生平,然观其过往,固知其志怀霜雪,心存谋略。今引而不发,必有后为,且观之。’”——《汉末英雄志》.王粲
PS:借最风流一个标题……志怀霜雪其实出自孔融称赞祢衡的《荐祢衡表》……啧啧,大佬也是恶趣味。然后求推荐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二章 傅南容乘夜拭白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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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渐渐消失,暮色迷茫。再加上这几日的夏风变得格外喧嚣起来,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微微冲淡了数日间肆无忌惮的暑气。但不知道是不是还被黄巾贼围困着的缘故,在已经变成一座大军营的长社城内,气氛却依旧显得燥热不堪。
此时,城中临时搭建,用来瞭望敌情的一座高台之上,皇甫嵩与朱儁两位持节中郎将倒是单衣素服,难得享受到了一些夜风。
“如此说来,义真兄居然是早有破敌之策吗?”交谈数言以后,坐在台上吹风的朱儁忍不住认真回首问道。
“是啊。”坐在一旁的皇甫嵩坦诚应道。“那波才虽然有些天资,但其人经验不足,夏日草木繁盛,他扎营的时候居然不知道除去营旁的长草、树木,甚至有些小帅因为天热私自将军营放到了树林旁。再加上我军在东,贼军在西……呵呵,夏日东南风正盛,如此局势,咱们若是能仿效当年田单出城火攻之策,岂不是能一战而尽全功?”
“确实!”朱儁细细思索一番,也是不由连连颔首。“如此局势正该火攻,义真兄此策极佳,但为何久拖不定,今日才与我说呢?”
“因为有两个难处,”皇甫嵩认真答道。
“愿闻其详。”
“其一,纵火须借风势。”皇甫嵩抬手往南方遥遥一指。“夏日东南风起,敌营又是南北列营,故此需要有一旅精锐敢死之士带着火把、柴草冒险出城,绕到敌营最南端,方能将纵火之策做到最佳,也只有那时方能全军进发,趁火杀敌!”
“此事易尔!”朱儁当即昂然起身。“我……”
“何须将军亲往?”不待朱儁说完,旁边侍立的孙坚就直接闪了出来,然后昂然作答。“请两位中郎将与我调拨足够物资,我本部的千余淮扬子弟足够冲破敌阵,杀到敌营最南侧顺风放火!”
朱儁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与得意:“义真兄觉得如何,文台如此勇烈,可堪驱驰啊?”
皇甫嵩也是微微捋须颔首:“若用此计,必以文台为先锋!不过,既然是以放火为主,当能潜行便潜行,实在不得已再去强突也不迟!”
孙坚得了应许喜不自胜,自然连连答应。
“不过除此之外,”皇甫义真复又言道。“我之所以屡有犹豫,其实还有第二个难处,那便是北面洧水后的白马将军公孙中郎将所部了……”
“这有什么说法吗?”朱儁重新坐下身来,却不由蹙眉以对,插嘴问道。“如今咱们有了如此妙策,有他没他又如何?”
皇甫嵩连连摇头:“一开始犹豫,乃是因为他提援兵忽然到来,多少让波才警惕起来,搞得贼军连日防护也认真了不少……”
“那如今便无须担忧这个局面了。”朱公伟忍不住再度插嘴道。“这位白马将军领兵两万,却整日只是隔河坐观成败,别说我军上下失望透顶,便是贼人都松懈了不少!”
“这便愈发需要沟通了!”皇甫嵩拍了拍对方的膝盖,恳切言道。“公伟,我之前便说了,观这位白马将军的过往,其人绝非不敢战,亦非不能战之辈……你且听我说完……之前还有所怀疑,但这几日眼见着黄巾贼重新变得松懈起来,却是认定了他是在故意麻痹贼人,将要出计!你说,我部一分为二,若是双方各有谋,却互不沟通,届时坐视战机不提,万一弄巧成拙、相互失措,出了岔子又算是谁的?你我槛车入洛倒也罢了,就怕局势崩坏,贼人直接席卷河洛啊!”
朱儁一时沉默了下来。
“将军所言极是。”皇甫嵩身后此时也陡然闪出一个傅燮来,他朝坐着的二人微微拱手,便直接言道。“如今战场之中局势极为复杂,有城池、有河流,有夏风、有烈日,又要行火计……一着不慎,十六万大军乱战之下,又有什么不会被碾为齑粉呢?故此,沟通是必要的。而燮不才,愿往洧水北岸走一遭,替三位将军做个联络!”
朱儁终于勉力点了下头:“我非是不知大局之人,若是南容愿往,自然是极好的,你本是那白马将军的同门,想来到了那里也容易说话。只是……一来一回这么远,如今还来得及吗,会不会坐失战机?”
“请朱公放心。”傅燮当即拱手言道。“为防延误军情,我就不从身后过河绕道了,直接连夜出城往北便是!”
此言一出,不说朱儁和皇甫嵩一起怔了一下,便是孙坚都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个向来跟在皇甫嵩身后,像个生多过武将的高个子军司马,并对其大为改观。毕竟,所谓连夜出城往北,毫无疑问是说他要放弃走身后东面安全但却偏远一些的那条路,转而冒险从两军阵前直接越过,然后泅渡洧水去找公孙珣……后面这条路,虽然很快,但却无疑会冒很大风险,丢了性命也属寻常。
要知道,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和孙坚这种豪强出身不同,傅燮出身凉州名门,前途大好,却敢为战局而不顾个人生死,也难怪在场其他三人纷纷侧目了。
但是,刚刚人家孙文台已经昂然出列,自请为先锋了,这个时候英雄气概尚在,皇甫嵩反而不好多劝,半晌也只能勉强颔首:“既如此,不妨多带几人去?”
“不必。”身量极高的傅燮在夜色中依旧从容。“从两军阵前潜过去,人带多了,反而容易引起贼人注意,我一人便可!”
左中郎将愈发无言。
而傅燮见状也不再拖延,居然直接拱手告辞,准备下去收拾一番,就连夜出城。
不过,孙坚见到对方如此风采,心中也是佩服起了这个名门子弟,便当即拦住了对方:“傅司马英雄气概,本不该再有所言。但司马此番前去,恐怕要泅渡洧水,我身边有一个信重的豪杰,唤做蒋钦蒋公奕的,乃是九江人,其人水性极佳……带上他同去如何?”
傅燮稍一思索,倒也没理由拒绝这个,便直接答谢并应了下来。然后又与这孙文台相约,半个时辰后,让那蒋钦去长社城东门与他相会,便直接乘夜出城好了。
言罢,二人便直接下台各自回去准备。而话到此处,两位将军也没了吹风的心思,便也各自散离而去。
就这样,傅燮自回到住处准备,然而说是准备,也只是稍微让两个亲兵帮着忙打点好了衣甲、武器、马匹而已,便再无什么可为了,偏偏时间又早,他也只好干坐在自己所居的这栋民房院中望天静候而已。
然而,刚刚坐下没多久,他便听到门前一阵喧哗,然后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陡然传来:
“南容在吗?”
傅燮一听便知道是皇甫嵩,当然不敢怠慢,直接起身打开大门相迎,然后口称将军不止。
“我就知道南容没什么好准备的。”皇甫嵩来到院中,见状不由失笑道。
“本就是通知一下讯息,让对方不要误判罢了,又有什么要准备的呢?”傅燮也是失笑相答。
“话不能这么说。”皇甫嵩挥了下手,一名侍卫立即捧着一个托盘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既然那白马将军是你同门师兄,不妨带上这个吧!”
另一名侍卫将托盘上的布匹扯下,登时露出了四大四小,所谓八块四对晶莹剔透的白玉圭来。
傅燮一时愕然,但旋即恍然——这是给公孙珣的礼物。
“两件用我与朱公伟的名义,两件用你与那孙文台的名义……孙文台既然派了心腹随你去,便也得给人家备一份,不然面上不好看。”皇甫嵩如此解释道。“而君子相交,以玉相赠,既称不上是贿赂,也称不上是寒酸。不过,若是路上遇到了贼人,倒也不必顾忌,将玉圭扔到地上,说不定反而能拖延一二。”
傅燮想了半天,最终也只能暗叹皇甫嵩滴水不漏考虑周全,于是当即苦笑一声,先是谢过对方,然后又亲自将四块玉圭小心接过来,放在廊下。
另一边,皇甫嵩送完玉圭,却没有走的意思,反而趁势坐在了院中,并挥手斥退了左右。
“南容。”屏退左右后,皇甫嵩难得正色起来。“我在北地为太守数年,郡中上下,唯你一人深得我心,我也向来引你为腹心……这一次,我连自家子侄都没带,唯独荐你来随军,你可知道我心意?”
傅燮沉默片刻,却是陡然在院中对着对方恭敬一礼:“明公的爱护我哪里会不知道呢?只是国事烦忧,我又怎么能不尽心尽力呢?”
“不是不让你尽心尽力!”向来从容的皇甫嵩难得没好气道。“可是这种孤身穿越十几万大军战线的举动又有什么意义呢?派个别的信使去不行吗?非得学那个孙文台,次次拼杀在前?”
“孙文台也是豪杰!”傅燮梗着脖子答道。
“我就知道你是怕丢了我的脸,这才主动请去的!”皇甫嵩愈发气急败坏。“何必呢?”
“也确实有想会一会我那位师兄的意思。”傅燮尴尬低头道。“算算时日,我与他上次相会时居然是熹平石经初成的时候……那时我与公孙三兄弟、太原王文度俱在刘公门下,我整日读不止,他们三兄弟却长袖善舞,多行交际之事……而一转眼居然快十年了,心中颇多感慨,确实想见一见他,想看看他数年间是怎么作了那么多大事,怎么名动天下,又怎么将我们所有人甩在身后的!”
“且不说这个。”皇甫嵩凛然道。“总归是有三分跟孙文台较劲的意思吧?”
傅燮默然不应。
“这就不对!”皇甫嵩见状更是无奈。“南容,你我与那孙文台还有朱公伟是一回事吗!”
傅燮闻言猛地抬头望向眼前之人:“将军,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我们是读的边将,他们是不读的边将,当日令叔皇甫公在内的凉州三明,就是因为读不读而分道扬镳。可依我看,孙文台也好,朱公也好,都是心中有大义之人……”
“我没说他们不是英杰。”出乎意料,皇甫嵩居然冷静了下来。“而且,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差异也不在于读不读,而在于能不能存身,或者说所求何物!我问你,朱公伟寒门出身,孙文台豪强做派,二人全都轻剽忘生,宛如亡命之徒一般,是巧合吗?”
傅燮微微一怔,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寒门也好,豪强也罢,想配紫挂青,何其难啊?”皇甫嵩也是有些感叹道。“所以他们为了求一份前途,多少有些不顾性命,甚至不顾名声……可如此做派,怕是迟早要害了自己,然后死无葬身之地的!”
傅燮低头不语。
“而我们呢?我们早过了求名求前途的地步了。”皇甫嵩继续言道。“所谓关东为相,关西为将,我们是将门、名门,只要不惹事自然能官至两千石,遇到战事也自然能封侯荣祖……但是,这天下终究是天子和士人的,我们武人跟他们没法比,所以我们所求的乃是在天子与士人之间寻个平衡!是要让天子用我们,要让士人推崇我们!孟子有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才是至理名言啊!”
皇甫嵩难得失态说了半日,傅燮却依然低头不语。
“南容。”皇甫嵩忍不住拽住了对方的手。“凉州凋敝而又动乱不堪,我们的读人太少了,像你这种出色的读人就更少了。再加上段熲一系与我们反目,堪称人心不定,偏偏这个时候朝中眼见着又要起纷争……南容,我已经五十岁了,此番又咬牙为党人张目,已然引得天子心中暗恨,如今迫不及待将你带出来,乃是希望你能挑起担子的!凉州将门将来要靠你维持,怎么能在战场上学着那个孙文台一般如此轻佻呢?”
“将军。”傅燮忽然抬头,双目在黑夜中炯炯发亮。“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如今大汉飘摇欲坠,天子寝食难安,士民惊惶不定,这个时候,难道不该学着孙文台他们先为国家拼死效力吗?如果此番征讨不利,那你说的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皇甫嵩迎着对方的眼睛看了半响,终究无言以对,便拍了拍对方肩膀,仰天长叹而走。
对方一走,傅燮便再无刚才凛然之色,反而是有些犹疑的坐回到了廊下,俨然是被皇甫嵩说的有些心乱。然而,等到他目光闪过那火把下洁白的玉圭并顺势拿起其中一块后,面色却忽然变得肃然起来。
话说,傅燮冠礼之时,本字幼起,但一日读《诗经》的时候,读到了其中一篇,诗曰:
白珪之玷,尚可磨也;
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这首诗的意思是,如果白色的玉圭上有污点,可以磨掉它,但是如果一个人做错了事情,却不可能再收回的。
当时傅燮感念其言,朗诵数遍不止,然后忽然又联想到了历史上的一个典故,乃是孔子的弟子南宫括(字南容)读此诗时同样忍不住数遍不止,登时引得孔子大为欣赏,并将侄女许配给对方……一念至此,傅燮居然立即改字南容,以此来激励自己不要有半分违心失德之举。
而如今,傅南容于夜中再度抚摸玉圭,倒是重新坚定了信念……对的就是对的,错的便是错的,该为的就该去为,不该为的就不该去为……国难当头,难道是惜身的时候吗?
“不想那傅南容倒有几分豪气!”孙坚屯处,这位江东英豪居然也正私下与朱儁相谈,而且对傅燮颇有几分推崇。
“傅南容是个直爽之人。”朱儁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声。“比皇甫将军满肚子玲珑心思强多了。”
孙文台登时无奈:“朱公这是怎么了?依我看,公孙将军、皇甫将军,都是难得的英豪,怎么你却一个个的都看不上?”
“看不上又怎么了?”朱儁双手一摊,凛然反问。“我又没弹劾他们,也没有当面骂他们,更没有暗地里给他们使绊子,难道还不许我心里看不上?!”
“非是此意。”孙坚愈发无奈道。“只是,我觉得这两位都……确实很出色啊……皇甫将军待下属极好,而且深有谋略;至于那位白马将军,我也没说谎,当日弹汗山一役,其人确实英雄了得,我孙坚至今感怀!”
“然后呢?”朱儁嗤笑一声。“然后现在一个为了不得罪同僚,居然不惜耽误战机;一个功成名就,年纪轻轻配双印双绶,却依然想着独享其功,而不与我们通气……我如何不能看不上?”
孙坚无言以对。
“文台。”朱儁难得长叹一声,然后在夜色中负手前行了数步。“彼辈个个出身名门,如皇甫嵩、傅燮,一出生便不愁前途;如公孙珣,或许年轻时因为失怙的缘故,还要奋力拼搏一番,到了如今也早就不用如此辛苦了……倒是你我,一个寒门,一个豪强,除了拿命去拼一个出身外,还有什么呢?而既然时时需要搏命,又何须在意些许外人眼光?”
孙坚难得心中微动,忍不住出言询问:“敢问将军,那如我们这班人又该在意什么呢?”
“在意天子,在意中枢,在意洛阳,然后不负举主,不负恩义,不负乡梓……若有一日真的出息了,那便不负天下!”朱儁停下脚步,回头盯着自己最欣赏的下属坦诚言道。“如此便足以傲视天下豪杰了!”
孙坚思索片刻,后退数步,恭敬一礼。
“其实也没那么玄乎。”朱儁扶起对方,复又冷笑道。“依我看,我们固然是辛苦搏命,不知道哪日死在什么地方。可那些人个个算计辛苦,却也未必就能把握住局势,将来指不定会被天下大势所吞没呢!还不如你我能够活得痛快一些!所以啊,文台,真不要想太多,这一仗你好好打,只要火烧起来,你便是首功……我就不信以你孙文台的勇猛,此生做不到两千石,封不得侯!”
孙坚再度俯首而拜,再起身时心中已经是战意盎然。
片刻之后,孙文台送蒋钦到东门与傅燮相会,只是微微拱手,便潇洒回身,而傅南容也与蒋钦乘夜出城,双骑并驰,直往北面而去了。
不得不说,这名唤做蒋钦字公奕的九江豪杰确实出色,二人路上先是遇到一队黄巾军哨骑,却被他连杀三人,驱赶尽散。而等到来到洧水前,又是极善水性的他轻易在黑夜中寻到了一处方便泅渡的地方,然后轻松过河,直奔河北岸的汉军大营前。
此人的存在,使得傅南容轻易便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公孙珣,但却随即愕然当场,一度张目结舌。
“南容多年不见,今日倒是来的正好。”坐在马上的公孙珣见到来人倒是一时失笑。“这位蒋钦蒋公奕来的也妙,两位不妨与我们同行!”
“文琪兄这是要做什么?”回过神来的傅燮来不及寒暄,便先惊慌拽住了公孙珣的缰绳。
实在不是傅燮大惊小怪……原来,此时的汉军大营前面黑漆漆的,安静如常,可大营后的瓜地里却已经聚拢了近万骑士,还有数千驽马。火把之下,只见这些骑士个个装备完全,人人准备停当,驽马上更是绑着柴草、未点燃的火把之物。
很显然,这位白马将军正要去做一场大事!
“如你所见,”公孙珣坐在他的白马上,居高临下,坦然笑答道。“正要连夜潜行,去上游过河,然后绕到敌人南侧,顺风放火……”
“这……”傅燮欲言又止。
“你也不必回去报信了!”公孙珣俯身握住了自己小师弟的手掌。“我已经遣人过河去长社城了,此时应该已经到了……你也不必与我说城中两位将军的计策了,如此局面,他们若是想不到放火之事,岂不是徒有虚名?”
傅燮登时默然。
公孙珣拍了拍对方手掌,然后便撒开手,复又回头对身边诸将昂然言道:“走吧,全军缓步噤声,且辛苦一夜,明日便叫十万贼众一朝覆灭!”
言罢,他居然直接打马率先而行,诸将也各自凛然,督促各部人含枚、马束口,紧随其后。
傅燮怔怔看着近十年未见的这位师兄,半晌无言……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皇甫嵩分析的头头是道,什么读的边将,不读的边将,什么要在天子和士人中找平衡的将门,要拼命求个出身的寒门、豪强……然而,这一切的一切,真的能套到自己这位师兄身上吗?
这位白马将军,到底算哪一类?
傅燮茫然了半晌,可眼见着大军如流,前进不断,却终于是和身后蒋钦对视一眼,然后便打起精神,重新翻身上了各自湿漉漉的坐骑,加入到这宛如一道洪流般的骑兵大军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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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儁字公伟,会稽上虞人也。少孤,母尝贩缯为业。儁以孝养致名,为县门下佐,好义轻财,乡闾敬之。时,同郡周规辟公府,当行,假郡库钱百万,以为冠帻费,而后仓卒督责,规家贫无以备,儁乃窃母缯帛,为规解对。母既失产业,深恚责之。儁曰:‘小损当大益,初贫后富,必然理也。’”——《后汉》.朱儁列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三章 孙文台所向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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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孙坚参加了临时军议,然后便匆匆返回自己驻扎的地方去了。而他手下一群徐扬英豪,身份大多不够参与军议,便匆匆围了上来,询问事端。
“恰如皇甫将军之前所猜度的那样,洧水那边的公孙中郎将早有谋划。”孙坚倒是干脆利索,直接便全盘托出。“而且他居然还和皇甫将军计划的一样,准备用火攻……公奕(蒋钦字)刚走,那边便不约而同派了一位叫褚燕的曲长前来通气,据说此时那位白马将军已经引万骑绕洧水而行了,明日清晨应该便能绕到敌营南段放火!”
“那我们又该如何呢,之前不是说让我们这一部做先锋去放火吗?”问话的唤做祖茂,字大荣,乃是孙坚吴郡乡人,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了,所以说话毫无顾忌。“如此到手的功劳岂不是没了?”
此言一出,着实有几人颔首赞同。
不过,孙坚身侧有一人相貌堂堂,闻言倒是微微蹙眉,而且不惜当众反驳:“原本千人敢死出城就是冒险之举,既然公孙中郎将有万骑承此重任,那破敌的胜算岂不是更高了一些,何必为此烦恼呢?少死一些人不好吗?不如先行休息,明日一早随大军出城破敌!”
这人一说话,周围人便都有些讪讪起来,最起码不好反驳……原来,这个叫朱治字君理的人跟其余追随孙坚的人不同,如祖茂、蒋钦纯粹是地方豪强子弟,算是以武力侍奉孙坚;又如吴景孙坚是妻弟、孙静是亲弟、孙贲是大侄子、徐真是妹夫……这些人,在孙文台跟前是没有任何决断力的,他们最多也就发发牢骚,真等到孙坚大手一挥说如何如何的时候,这群人肯定会闭上嘴。
但朱治真的不同,这位朱君理是正经举孝廉出身,之前便已经做到了州从事……此番之所以跟着孙文台,乃是扬州州中的派遣!
换言之,在这一千多徐杨子弟里,他是合伙人,不是打工仔,他有资格不顾及孙坚而提出自己的私人意见。
当然了,这一次朱治的反驳注定毫无意义。
“都不用多说了。”孙坚扶着腰中的古锭刀昂然言道。“之前军议时右中郎将便已然下了决断……我部依然为前锋,而且要连夜出城,务必抢在五官中郎将到来之前先行放火!你们各自收拾,一个半个时辰后随我从南门潜行出兵,天亮前务必到位!”
朱治当即为之一滞,而祖茂等人却也没有大喜过望……因为这太仓促了,士卒们连好好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而且还是夜战,甚至可以想象,仓促之下,连引火的东西怕都没备齐!
不过,孙坚既然说了,正如之前所讲的那般,除了朱治外,其余众人也只能听命行事而已。
而眼见着其他人纷纷散去准备,孙坚这才扶着刀正色看向了面有犹疑的朱治:“君理,你与那些混货不同,有着大好前途,而且此战确实凶危,不妨留守城内……”
“司马说的哪里话?”朱治当即尴尬失笑。“既然军中已有决断,我又如何会贪生怕死?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请司马不要瞒我,这一战明明可有可无,为何一定要冒险?”朱治敛容询低声问道。“是城中二位将军想要和洧水那位将军争功吗?”
“或许吧!”孙坚倒也坦然。“但于我而言却无所谓,我也想拼一拼,看看能不能立下此殊勋……毕竟,若真能烧起火来,那位白马将军应该不会是窃人功劳吧?”
朱治怔了一怔,许久方才反问出来:“如此说来,这一战,乃是两位将军提出来以后,司马主动接下的了?”
“然也。”孙坚依旧坦荡。“是右中郎将(朱儁)所提,我主动接下的。”
“为什么啊?”朱治不免有些气急败坏。“此战如何凶危且不说,关键是没必要啊……”
“君理!”孙坚扶着刀看着对方轻声道。“大丈夫生于世间,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负人!右中郎将败退此地,若破敌再无功劳,将来因此获罪,我岂能心安?”
朱治一时语塞……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孙坚此番能为千石司马,靠的便是朱儁的举荐。
“而且再说了,不都是为国杀贼吗?”孙坚继续笑道。“总不能说咱们抢到那白马将军身前放了火,便是贻误战机吧?”
朱治欲言又止。
“还有,”孙坚忽然又含笑叹气道。“我其实也不甘心啊……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人,人家已经‘不负天下’了,我连不负自己都做不到……大好男儿生于世间,又逢天下板荡,我吴郡孙坚为何就不能建功立业,然后去不负天下呢?”
朱治默然无言,他其实很想问一句,你如此举动固然不负朱儁,也没负了自己的志向,可有没有负了这一千徐杨子弟兵呢?但思索再三,终究是只能拱手告辞,回去披挂准备了。
孙坚见状自然也不再多言,只是兀自披上了自己的铠甲,然后就端坐在屯所前闭目养神。
一个半时辰以后,算算时间,夏日日出时间较早,此时距离天明也不过还有一个时辰的样子,众将已经纷纷收拾停当,各自领兵前来汇报。孙文台睁开双眼,一言不发,便兀自领着千余徐扬子弟,往城南而去。彼处,自然早有预备停当的些许驮马、火把、柴草等物……正如众人猜度的那样,什么都不缺,却什么都不多……不过,既然到了这里,孙坚也没有抱怨的意思,当即便与送行的朱儁昂然一礼,然后就接收了这些事物,乘夜小心出城去了。
话说,越是靠近天亮越是夜色浓厚,孙文台领着千余兵马一路小心往南行,沿途既不敢大声喧哗,也不敢上马快行,更不敢点燃火把照亮道路,而偏偏敌营十万众就在身侧……确实正如他之前自己所说的那般,此战凶危至极!
甚至完全可以说,从一出城开始,这只黑夜中凭着星星指引小心前行的部队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至于说公孙珣?
二者是一回事吗?
一万骑兵自带战力,一万人带着充足引火之物齐齐放火火势必然成功,而且进退自如……而孙坚这里呢?火能保证一下子烧起来?被发现了能撑得住?最关键的一条是,城内大军不到天亮是根本无法有效调度出击响应的!换言之,孙坚一行人必须要保证在天亮时有火势才行……最好是保持隐蔽,然后天亮前一刻再放火;或者就是顶着十万黄巾贼众,把火势保持到天亮!
前者是天堂难度,后者是地狱难度,但是孙坚依然出来了!
而且义无反顾!
不过不得不说,孙坚这一次运气还是不错的,他们一直行了四五里路,距离目标地点,也就是黄巾贼大营的最南头只有区区三个营盘的时候,都还没有暴露。但也仅仅就如此了,漆黑的夜色中,孙坚所部一曲扬州新募之卒一个不慎,居然一头扎入了黄巾军的营盘中。
黄巾贼登时大惊,然后醒悟过来!
而有意思的是,这支部队的首领不是别人,恰好是孙坚这个别部中最具独立性的朱治。
“姐夫!”一直跟在孙坚身后的吴景惊慌询问。“该如何是好?”
孙文台不急不躁,反而怪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舅子:“如此局势,还有如何?”
“姐夫,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趁着贼人慌乱赶紧走啊!”吴景咬牙道。“慈不掌兵,再加上朱治这人向来在营中傲气逼人,本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不如就让他留在这里吸引注意,咱们趁机加快速度向前,岂不是……”
话说到一半,吴景便老老实实闭嘴了,因为孙坚已然从旁边驽马上取下了火把,然后亲手点燃!
冉冉火光之下,这位吴郡英豪一手举着火炬,一手拔出自己的古锭刀来,凛然对着周围下属言道:“诸君,贼人营中所陷落的乃是与我们同行千里的徐扬子弟……我也不问你们该不该弃,愿意随我来的,点起火把,所向无前!不愿随我来的,趁着暮色,自己往东逃便是!”
话音既落,一条火蛇便次第燃起,便是吴景也都默然举起了一个火把。
见到如此情形,孙文台也不激励什么士气了,只是翻身上了一匹驽马,直冲敌营,临到营前,更是大声对着慌乱的敌营一声呼喝:
“吴郡孙坚在此!”
言罢,他便将火把奋力扔出,随即以刀背拍马,真的一往无前跃入敌营中而去了。
受到自家司马的鼓舞,汉军千余人俱皆举着火把转身直冲敌营,一边放火一边杀敌,黄巾军本就是夜间受袭,惊慌不已,此时还以为是汉军大举来袭呢!慌乱中,朱治那边自然压力骤减。
实际上,黑夜中,当朱治远远听得孙坚自报姓名时,便已经嘿然一笑,然后不顾一切,拔刀往彼处汇合而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小半个时辰后,十几里路之外,转过一个小坡后,曹孟德惊愕在公孙珣身侧勒马,并望着东南侧的微弱火光一时失神。
“必然是长社那两位得到讯息后连夜发兵了。”公孙珣远远看去,却居然不喜不怒,甚至语气有些淡漠。
“那我们又该如何?”曹操茫然追问。
不止是曹操,刚刚从洧水上游偷渡而来汉军将领俱皆围拢到了公孙珣身侧。
“如此局面,算是已经惊动了贼人吧?”公孙越蹙眉以对。“偏偏这火极小,俨然是没烧起来。”
“不好说。”娄圭在旁有些紧张的言道。“照我看来,这火固然是没烧起来,贼人也固然是被这动静惊动,但经此一闹,黄巾贼也都把注意力都放到了彼处,或许此时更适合我军潜行……”
“还潜行什么?”公孙珣倒也干脆。“全军人去枚,马去束,疾驰而往,就从彼处接上放火……这一战也从彼处开始!”
全军上下登时便如有了主心骨一般,也不再理会什么争功抢功,各将各回各自部曲处传令,刚刚渡河的上万骑兵一时解开束缚,便在黎明到来前的浓厚夜色中往火光处疾驰而去。
傅燮、蒋钦原本还想进言一二的……他们大概猜到了此番正在作战之人正是孙坚,或者说少不了孙坚……但此时倒也省的废话了。
话说,公孙珣率众加快步伐,一边往火光处疾驰,一边却又忍不住时时变色……原来,远远望去,那火光处分明动静不大,分明是没有烧成阵势,但却依旧如烈火焚城一般势不可挡,自南往北一路向前蔓延!
很显然,火线即战线,这分明是小股纵火之人战力强横,虽然纵火不成,却一路连破贼营,所向无前!
公孙珣想到跟着傅燮来见自己的蒋钦,其实已然醒悟彼处是谁在作战了,然后不禁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孙文台心生感慨……只能说,此人不愧是江东猛虎!
然而,转向到黄巾军大营处,这位江东猛虎却几乎已经陷入到绝境了:
首先,他的人太少,仓促准备下的引火之物也确实不足,苦战了半个时辰,居然都没有将大火燃起;
其次,没有援军……这不怪皇甫嵩和朱儁,因为天不亮起来,城中和城后的大军根本难以组织出击,而如果只是派小部队出来支援,在黄巾贼已经全部惊醒的状态下又毫无意义;
再次,黄巾贼确实应对得当,那波才临危不惧,一边不断增添援兵堵截孙坚,一边又传令让各营小心谨慎进行战备,一边还让人不停拆掉营寨,防止火势蔓延,也正是如此才逼得孙坚一路奋战破营;
最后,孙文台额头上居然早早便中了一箭!
得益于额头上的赤色帻巾,这一箭并没有伤到他的要害,也当场就被他一把扯了下来,但是周围的敌人实在太多,而且接连不断,再加上孙坚又屡屡冲杀在前,导致他根本就没时间处理伤口,所以赤帻后面居然就一直血流不断!而经过半个时辰的奋战之后,如今血水早已经糊住了他的眼睛乃至于整张脸,黑夜中失去完整视线,又失血不断,于是他整个人也跟着摇摇欲坠起来。
一把抹去眼睛上的黏糊血水后,孙坚眼见着又一波黄巾贼从营盘外支援了上来,他却是忽然有些疲惫了!
“大荣!君理!”孙坚眯着眼睛,一刀挥出去,直接砍死了一个不知死活的黄巾军小头目,惊得数名贼兵后退逃窜,便趁机厉声大喊。“到我身边来!”
祖茂、朱治也早已经疲惫不堪,闻言却又奋力搏杀,朝着孙坚靠拢了过去。
“我和幼台(孙静字)来给你们断后!”黑夜与火光中,孙坚根本看不清来人在何处,只能一边眯着眼睛躲避额头上的血水一边奋力大喊道。“我长兄早死,你们一定要帮我把孙贲带出去,至于我那妻弟,能救则救……你们二人各有文武之才,不要为我在此送命!”
“我不走!”孙贲第一个喊了出来,原来他一直都在孙坚身侧。“哪里有侄子走了,留着叔叔断后的?”
“司马说的哪里话?”朱治一刀了断了一名黄巾卒后,也是应声而答。“你之前不负我,我现在又岂能负你?受人活命之恩,此生便当以命相报,我朱治虽然只是吴郡一个匹夫,难道不晓得这个道理吗?”
“说的好!”祖茂也忍不住遥遥大喊道,他的生意居然更远一些。“我虽然不懂得朱从事那么多道理,可司马你是上司,我是下属,哪里有上司为下属断后的道理?照我说,今日死则同死,如此而已!”
孙坚哈哈大笑,却又不禁一叹:“可惜,少了一个蒋公奕,否则以他的豪气,必然要同列的!”
众人齐齐哄笑,俨然视死如归,却又豪气并生,于是越发奋战不止。然而,战不到半刻钟,就在这群存了死志的徐杨豪杰越来越以为要断送性命在此的时候,陡然间,众人几乎是齐齐觉得地面震颤起来,然后当面的战斗压力居然也猛地一空。
夜色未销,其他人当然不明所以,但孙坚却曾经随臧旻出塞而战,所以心下了然。
这位江东猛虎拄着手中刀子闭着眼睛瘫坐在地,并愈发大笑起来:“看来今日不用死了……辽西白马,果然不负天下!”
言未迄,朱治等人还不明所以呢,便见到不远处有无数火把一时亮起,然后不知道有多少举着火把的骑兵宛如一条火龙一般直扑此处而来!随即,上万骑兵借着蒙蒙亮色便已经蜂拥到黄巾军的军营前,只见人人负一捆柴,又举一火把,来到最前面时却又将点燃的火把插入柴捆中,整个扔入敌营……如此数量的引火之物,如此多的引火之处,大火登时便随风而起,连成一片!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朝阳也猛地跳了出来……城中的战鼓遥遥可闻!
清晨的微光中,孙坚喘着粗气爬了起来,透过他那糊着黏糊血液的双眼,只觉得眼前大火如海,火苗如浪,波涛汹涌,势不可挡,居然直直顺着黄巾军大营往北面翻滚而去!而火浪之后,红色的火光中上万骑兵持矛在后,真真势不可挡!
“哪位是孙文台?”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哪位是吴郡孙文台?”
俄而,数百骑着白马的精锐武士一瞬间便涌入了这个吴郡武士们占据的破败营盘,并渐渐齐声询问:“哪位是吴郡孙文台?”
孙坚情知是公孙珣赶到,便不顾伤势与疲惫,更不顾眼睛此时只能睁开半条缝,直接强行站起身来,并对着根本不知道对不对的方向昂然作答:“我便是吴郡孙坚!”
周围一时相对安静下来,公孙珣循声打马而来,清晨的阳光下,只见对方如血水中捞起来一般,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姿态雄伟,心下愈发敬服,便干脆在马上拔出刀来,隔空指向此人:“诸君请看,此人便是江东第一豪杰,尔等既然随我来到此处,可以不认识皇甫义真与朱公伟,却不能不认识孙文台……传令下去,所有军司马以上与我先来看过此人,再去督军作战!”
孙坚闻得此言,闭目仰头,一时大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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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坚字文台,吴郡富春人,盖孙武之后也……光和末,黄巾起,三十六方一旦俱发,天下响应,燔烧郡县,杀害长吏。汉遣左将军皇甫嵩、右中郎将朱儁将兵讨击之。儁表请坚为佐军司马,乡里少年随在下邳者皆愿从。坚又募诸商旅及淮、泗精兵,合千许人,与儁并力奋击,所向无前。”——《新燕》.卷六十三.列传第十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趁机调整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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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四章 公孙珣且战且思
【】 大火烧连营,其势不可当。
然而,看似惊天动地的火势不过是让黄巾军指挥系统和防御阵地瘫痪的手段而已,战场之上真正对这十万黄巾军造成杀伤的还是六万汉军!
六万汉军,作为这个时代最强大帝国的主力部队,装备着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武器c甲胄c战马,享受着可能是这个时代最高的后勤待遇,本来就不可能被所谓十万刚刚起事的黄巾军给困住!
而如今,在蛰伏了数十日以后,这六万汉军一起反扑,其势才是真正的不可当!
一万骑兵在南,四万步骑混杂的大军从当面长社城中c长社城后蜂拥而出,还有一万步卒在程普的带领下趁势强渡洧水,从北面突出强袭六万大军分成三面一边相互靠拢一边自东向西全线推进,而黄巾军空有十万之众却根本组织不了任何有效防御,瞬间便沦为被屠杀的对象!
原本公孙珣还想着以战事为重,所以只是给孙坚留下些许粮水之物便匆匆督大军向前去了。但是,整场战斗的顺利让公孙珣上来便失去了指挥的欲望——不是他轻敌,而是说随着大火扫过黄巾军营寨后,战事瞬间便沦为了追逐战与密集的小股对抗,这种情况下他就是想作出有效指挥都很难,只能依靠着中层军官们自己的发挥了。
于是乎,公孙珣就势在一处高地上下马,并亮出自己的白马旗以作督导,然后就开始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远远观望战局。
至于军中另一位两千石骑都尉曹孟德,虽然分给他的‘本部’,也就是那几千黄巾降卒全都留在了洧水那边交给了程德谋统一指挥,但面对着如此大规模的战斗,他还是忍不住神魂激荡,居然就带着夏侯惇和几十骑亲卫抡刀子上去了。
一时间,公孙珣身侧居然只剩下自己向来的心腹了。
“妙啊!”娄圭看着前方战况,立即就有些忍耐不住了。“原本以为放火是为了造杀伤,可如今看来,这分明是驱火为前锋,简直是神鬼的手段看来兵法之妙还是要以水火为上!”
“风火水冰,自然而然,这些非人力能抵挡的东西本就是兵法的精髓。”公孙珣也不禁微微叹道。“子伯心有所得,不妨记下来,将来写成一本兵法纪要,我替你刊行天下。”
“这不好吧?”娄圭当即有些慌乱。“我这种人,也能写兵法书吗?”
“如何不能写?”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依我看,子伯数年前还只是个眼高手低,空有智谋却无为的人,如今俨然可以当得起一个军中智囊的称号了再往后,声名日显,战例增多,说不定千年后也是个用兵如神的典范。”
此言一出,娄圭和周围韩当等人不由齐齐失笑。
不过,笑完之后,娄圭看着公孙珣神色,却忽然心中一动,然后便忍不住轻声试探问道:“君侯,若是千年后我都能称得上是用兵如神,你又当如何呢?”
公孙珣眯着眼睛盯着下面,却是默然不应。
韩当当即醒悟,直接一挥手,便带着周围白马义从往周边退开来数十步方才停下。
“子伯何出此言啊?”周围人一走,公孙珣也是忍不住叹气质询道。“此时正打仗呢!”
“实在是心有所惑而已。”娄圭坦然应道。“而且事关己身。数年前在赵国霞堤上,我以为君侯的志向就已经定了下来,那便是迎乱世而起,复而定平天下两位公子的名字难道不正是以此而来的吗?”
“然也,”公孙珣缓缓答道。“而且我也未尝改志,不然又如何会说子伯将来会名垂青史呢?只不过,这种话心里明白就好,何必非要说出来呢?”
“不是说了吗,心有所惑而已。”娄圭失笑道。“依君侯今日姿态,若不亲耳听君侯说一句,我是心中难安的。”
“你能看出我有所犹疑?”公孙珣不由好奇反问。
“不错。”娄圭伸手指向下方喊杀声不断的战场道。“我刚才若没看错,君侯敷衍相谈之余居然面露不忍此时局势,君侯总不能是在不忍我军损伤惨重吧?”
公孙珣一时无言,而隔了许久他才缓缓作答:“是我有些妇人之仁了彼辈固然其情可悯,可既然举旗相抗,战场之上终究是要你死我活的。子伯你放心,这个道理我心里清楚,断不会再于将士们面前有所展露了。”
“我随君侯多年。”娄圭拢手叹道。“心里大概明白一些事情君侯傲上而悯下,这是好事;之前东郡河堤上这么多人视死如归,军中上下有所感慨也不只是君候一人。但君候,天下现在这个局面难道是我们弄出来的吗?!黄巾贼一旦起兵,攻城略地,杀官屠吏,弄的天下板荡,难道是能心软的吗?君侯啊,局势越是崩坏,我们就越是要抢着建功;贼人越是前赴后继,我们就越是要干脆才对!苍天当死,黄天亦是邪道!”
“子伯的这些话,我怎么会不懂呢?”公孙珣也跟着感叹道。“可然后呢?”
“什么然后?”娄圭茫然道。
“若是有一日,你我各自遂了志向,然后便不管事了吗?”公孙珣不由反问道。“倒时候该怎么收拾局面?用谁收拾局面?你想过没有?”
娄圭一时无语:“这天下刚有乱象,君侯居然就想的那么远吗?我和子衡之前便议论,说你最近为何总是失神失态,还以为”
“子伯。”公孙珣从马扎上起身道。“既是如此,我便正式与你说一遍好了,你届时跟子衡再说,我就不多言了”
“君侯请讲。”
“我的志向没有改变,也不至于因为一战之惨烈就心生不忍。”公孙珣看着自己心腹认真言道。“只不过,仗打得越多,见识的东西越多,我就越觉得将来安定天下会越难不知为何,我总觉的自己还少了一些东西。所谓且战且思,唯此而已。”
娄圭怔了一怔,倒是干脆拱手赔礼:“如此,倒是我想多了!等再见了子衡,也一定说给他听。”
“其实,如子伯c子衡你们这般为我多想反而是好事。”公孙珣伸手托住对方恳切言道。“这些日子,终究是我心思晦暗,钻了牛角尖,以至于居然淤积到面上是我不对!天长日久,这种事情不妨以后再说,且看现在才对!”
“君侯说的极是。”娄圭也松了一口气。“如今不妨且看现在局势!”
话虽如此,但眼前局势也未看许久。公孙珣眼见着黄巾军最后的抵抗努力也化为乌有,转而全线溃退,正要移动旗帜,亲自压上前去时,却忽然有人来打扰。
“皇甫将军请我入城?”公孙珣指着眼前无边无沿的战场似笑非笑。“现在吗?”
“是!”来人是个四十来岁,操着凉州口音的文士,他闻言当即拱手道。“我家将军说,战局已然成定局,且让儿郎们立功便是,如君侯这般,不如入城安坐!当然,若君侯有心督导战事,不去也无妨。”
公孙珣不由和娄圭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摇头失笑,便是这个来请人的文士也跟着笑了起来。
话说,这片战场上的汉军三位主帅,理论上是平等的这是因为什么左右五官中郎将,什么爵位,在代表了天子权威的节杖面前毫无意义。非要分个上下,那也只能说论资排辈,皇甫嵩年纪最大,大家敬重一下,唯此而已。
既然如此,为何此时皇甫义真又要摆出一副姿态,请公孙珣入城呢?
答案很简单,这是要给朱儁让功劳!
而公孙珣之所以和娄圭相视一笑,乃是他们对此早有准备。
实际上,还没来到颍川的时候,此时应该留守大营,正隔岸观火的董昭就在路上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董公仁当时的话很直接,也很简单,那就是朱儁败了一场,是需要功劳的,不然很可能会获罪。而公孙珣却不需要功劳,所以来到颍川后他应该等皇甫嵩出头,趁势让出功劳。
前者好理解,后者又怎么说呢?
董公仁依旧给出了一个直指人心的解释——此番平叛,不能做名义上功劳最高之人,也不能做得人心最多之人,否则必有后患!这个后患可能来自于野心家,也可能来自于宦官,甚至有来自于天子但无论如何,都一定是有的。
那么,一边让功给可能会负罪的朱儁,就是为了不做功劳最大那个;而不主动提出,便是不做赚取人心最多的那个;至于为何还有身体力行去辛苦打这一仗,这就公孙珣本人一意坚持的了毕竟他知道,在真正的明白人眼里,尤其是集合了无数豪杰的军中,大家始终会明白怎么一回事的。
这仗不是白打的!
总而言之,皇甫嵩的邀请,公孙珣和娄圭其实早有准备,不就是让他入城,然后让朱儁一个在外指挥吗?
随他去好了,鸱得腐鼠而已。
于是乎,公孙珣当即应许,然后便带着娄圭c韩当,还有三百白马义从,直接越过战场而不顾,随着这位皇甫嵩的幕僚往数里外的长社城而去了。
而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路上的时候,耳听着娄圭与这名皇甫嵩的幕僚交谈不断,公孙珣这才知道对方居然是个有来头。
“先生是故信都(安平国首府)令?”娄子伯好奇问道。
“然也。”此人在马上干笑拱手道。“信都令,张角起兵的时候仓促而逃,到了洛中后,中枢因为安平举国沦陷没有治我的罪,但也被免了官。正好我是凉州汉阳人,又正好在洛中,便去投奔了我家将军。让君侯见笑了”
“这有什么?”娄圭不以为意道。“那种局面谁能如何?不过,先生既然是凉州人,又出任千石大令,想来必然是凉州名士敢问姓名?”
“阎忠!”此人干脆答道。“字叔德。”
“叔德先生姓阎?”公孙珣忽然好奇插嘴道。“那敢问叔德君认得贾文和c韩文约呃,还有一个叫阎行的人吗?”
阎忠反过来好奇的打量起了公孙珣:“白马将军威震天下,但终究是幽州人,如何知道这几人?”
“你居然都认得吗?”公孙珣一时惊喜,然后赶紧掩饰。“这都是昔日在洛中与韩文约c傅南容相交时随意得来的名字,听说都是凉州人才”
“这便说的通了!”阎忠不由叹道。“韩文约不说了,本就是我们西州名士,将军自然知道。贾文和这小子虽然向来不知名,但却与我是至交,我心里非常清楚,此人有张良c陈平一般的谋略可说给别人听,别人却总是笑话我,说我乱吹其实,不过是文和出身较低,他们看不起罢了。至于阎行,凉州阎姓多是我同族,而我族人颇多,或许是文约相交的其中一位吧!不过,我兄长长子也唤做阎行,但今年尚未加冠,想来应该不是他。”
公孙珣当即尴尬失笑:“凉州也是人才辈出啊!”
阎忠闻言半是得意,半是无奈:“可惜,边鄙之人,再高的才能总是让人看不起的。”
“不知贾文和何在?”公孙珣懒得随他感叹那些东西。“叔德兄不是说他有张良c陈平一般的谋略吗?能否与我引荐一番,我想请他来做个千石军司马”
“文和当日举孝廉后便一直在家读书。”阎忠恍然摇头。“不过,我与文和相知久矣,他这人居安思危,断然不会千里应募的,将军就不用想了。”
公孙珣细细思索一番,倒是无可奈何了。而接下来,他也不再开口,只是任由娄圭与这位阎忠继续攀谈试探,直到一行数百匹白马轻松驰到长社城前,然后远远看到了在城门外迎接的皇甫嵩一众人。
公孙珣不敢怠慢,当即率领自己的义从下马。
却不料就在此时,那阎忠忽然一手牵马,一手指着皇甫嵩身后一人言道:“公孙中郎将既然想求幕中人才,何必隔着千里万里找我们凉州人呢?颍川多名士不说什么荀c陈了,我随我家将军在长社城中十余日,便已然认识了一位长社钟氏的俊逸,君侯且看,此人唤做钟繇鈡元常,胸有韬略,实乃相国之才!”
公孙珣目瞪口呆,但旋即苦笑。
——————我是苦笑的分割线——————
“孙子尝曰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乃敌傍近草,因风烧之;二曰火积,乃烧其积蓄;三曰火辎,乃烧其缁重,四曰火库,当使间人,之敌营,烧其兵库;五曰火燧,燧,堕也,以火堕敌人营中也。昔日余随太祖平黄巾,以火攻覆长社十万贼众,即‘火人’c‘火堕’并行也。”——《子伯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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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五章 城门口公孙仗势欺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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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珣苦笑是有缘故的。
钟繇就在眼前总不能是坏事,而且他何尝不知此人乃是‘相国之才’呢?
但问题是,人家长社钟氏本就是颍川著名士族。钟繇曾祖钟皓乃是颍川四长之一,提携过陈群的爷爷陈寔,当过司徒掾,公开讲学数十年,常侍的学生就有两三千。而且钟氏还和上一位天下楷模李膺的家族联姻数代,相互纠缠,连成一体。甚至钟繇本人历任郡职,早在上任颍川太守阴修任内就做到郡功曹这一堪称郡吏极点的位置了。
换言之,在如今党锢解开的大背景下,依照钟氏的人脉关系和钟繇本人的才能,这位鈡元常怕是会随时接到朝廷的征召,入朝去做个尚郎之类的职务,并一路清贵,前途大好。
当然了,以上只是常理上猜度,是绝大部分人可以想象到的,而公孙珣比谁都清楚,钟繇的官只会比想象中做的更大。
这种人,你拿什么去招揽?手里的刀子吗?
同样的道理还有跟长社相邻的颍阴荀氏,那里人才更多,然而更加凶猛……据说刚一解除党锢,京城就已经开始讨论征辟荀彧的叔叔荀爽去做个公卿什么的了。
总而言之,党锢未开之时,公孙珣身份未到,机缘未到,这群士族出身的颍川英才他是够不着摸不到;而如今党锢大开,他公孙珣的身份虽然够了,可人家却一个个的前途大好,却也不用想着曲身为谁的幕僚了。
而且再说了,此时也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毕竟,钟繇只是将来的大人物而已,而一位当下便是大人物的皇甫嵩却已然就在眼前,这个才是首先要对付的。
话说,公孙珣遥遥见到出迎的众人便直接下马,然后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往前而去,却不料,那边钟氏一大家子还有皇甫嵩及其幕僚也在神色复杂的观察着他。
“如何?”眼见着皇甫嵩也动身向前相迎,落在后面的钟繇叔父钟瑜趁机低声朝自己侄子问道。“元常出任多年郡功曹,阅人无数,你觉得这位白马将军是何等人物?”
钟繇一边缓步向前一边缓缓摇头:“一无所得。”
“何至于此?”钟瑜有些难以理解。“至不济也能从他风仪中窥探一二吧,更遑论此人过往事迹天下皆知!”
“太年轻!”钟繇低头答道。“此人年纪比我还小五六岁,便已经有位极人臣的趋势了,故此万般常理皆不可在此人身上映照……况且,如今天下的局势已经隐隐有些不对了,昔日的道理还是不是道理都不好说了。”
钟瑜一时默然。
“不过。”钟繇忽然又言道。“既然入城,我等又相陪,或许能靠近观一观这位的虚实,届时说不定有所得。”
“得不得也无所谓了。”钟瑜倒复又苦笑起来。“反正此战大胜,长社之围已解,何必在意此人如何?又不是之前十万大军围城,一旦倾覆便要举族化为齑粉,那个时候才会对这些将军们猜来猜去的……”
这次轮到钟繇不说话了。
“皇甫公!”相近十余步,公孙珣便遥遥执礼。“嘉德殿一别匆匆月余,不想今日复能目睹皇甫公的风采。”
“文琪真是羞煞老夫了。”皇甫嵩年近五旬,世出将门,却宛如一位纯儒般语气和蔼,跟海内名儒的卢老师形成了鲜明对比。“自黄巾乱起,各州聚众数万者,先覆平的无外乎是广阳、东郡二处,居然全是被文琪轻易荡平,也正是因为如此,今日你我方能再见。”
公孙珣当即失笑:“广阳黄巾三万,东郡四万,加一起也比不上朱公这一战倾覆当面十万之地吧?若论善战,首推朱公才是……不知朱公在何处啊?”
皇甫嵩微微一怔,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诚如文琪所言,朱公伟诈败至此,窥的田单火计,居功至伟……他如今出城督战去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听到此处,却是回头对着韩当一肃。“义公,即刻传令下去,如今城外持节将军唯有右中郎将一人,故自骑都尉曹孟德以下,各部曲皆要奉右中郎将朱公号令!”
韩当当即拱手称是,而数十骑白马也即刻四散离队,奉命传令去了。
“文琪的白马义从果然名不虚传!”皇甫嵩终究是个将军,见到公孙珣的义从令行禁止,倒是不禁捻须赞叹。
“皇甫公想多了,他们虽然有些名头,却与战场功劳无关,而是成名于数年前洛中诛宦。”话到此处,公孙珣不由再度摇头失笑。“于天下人看来,我辈武人战场再如何辛苦,再如何拼命,也比不上当日闯入王甫宅中耀武扬威一番的。”
话说,双方甫一见面便在言语中不动声色说定了推功给朱儁的事情,皇甫嵩还以为对方是个好说话的呢。孰料,这刚要再进一步熟络起来呢,公孙珣便说出这种暗讽之话来,也是让皇甫义真当众讨了个没趣。
不过,皇甫嵩毕竟是儒将风采,也不与对方多计较,只是一声干笑,便就此打住,转而朝公孙珣介绍起了身侧其他人。
而为首一个,居然配着青绶银印。
“这位是颍川太守文公。”皇甫嵩以手指向了一个四十多岁面色苍白之人。“阳翟告破,整个颍川十九城只有东面许县、颍阴、长社三城得保,文公不得已便推到此处了。”
此人见状也赶紧赔笑:“不想今日方识白马将军风采。”
“文府君啊!”公孙珣知道对方身份后也不还礼,反而居高临下当面负手冷笑起来。“赶紧请罪辞职吧!若是你的奏表能趁着此番大胜消息一起入朝,陛下说不定能许你全身而退!可惜了,颍川太守一职何其贵重,你辛苦大半生方至于此,却要一朝散尽,说不定将来还要影响家门族人。”
这文太守当即面色苍白起来……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要倒霉呢?十九个县丢了十六个,其中还包括颍川首府阳翟,弄的洛阳门户嬛辕关都被波才攻打,这要是不倒霉就怪了。
只不过,心里明白是心里明白,被当面扯出来就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了。
“将军何出此言啊?”文太守勉强问道,也是心存侥幸。
“文公还不知道吧?”公孙珣见状愈发嘲讽起来。“我从东郡来颍川时,朝中就已经议定了太原王允王子师为豫州刺史,巡查豫州各处。我与那王子师有些来往,知晓他的强傲脾气……你若不趁他动身前主动请辞,怕是要被槛车入洛的。”
文太守当即失措跌坐,幸亏后面有两个郡吏慌忙上前扶住,才不至于让他出丑到极点。
话说,公孙珣刚刚下马和皇甫嵩暗中说定了推功朱儁一事时,众人还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然而转眼间他便连续出言讽刺当场身份最重的二人,倒是让城门处军中、郡中各处人物纷纷侧目。
当然了,在所谓明白人眼里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包括皇甫嵩在内,很多人都觉的公孙珣这种小脾气完全可以接受,毕竟年轻而又位高,还主动让了这么大的功劳,发点小脾气又如何?
譬如钟瑜,也只是忍不住对自己侄子低声笑了一下:“终究是边郡人物,喜怒形于色……”
“非也!”钟繇当即否定。“如此大的功劳说让便让了,这是何等气魄,又怎会因此而郁郁?”
“那是何意?”钟瑜茫然不解。
钟繇也是深深低头答道:“只怕是在先推功于右中郎将,复推德于左中郎将……皇甫公先进言解党锢,复恩德显于左右,将来怕是要出事!”
“你说谁要出事啊?”
就在这时,鈡元常却忽然听得身旁有人出声询问,抬头一看,居然正是那白马将军,无虑亭侯,持节五官中郎将公孙珣!
西面喊杀声越来越远,而城门处叔侄二人对视一眼,登时便汗流不止。
“也罢!”公孙珣居然就此轻轻放过。“足下便是鈡元常吗?”
“正是在下。”钟繇从大汗淋漓中醒悟过来,也是赶紧恭敬行礼。“不想将军也知道在下薄名。”
“颍川多英杰,元常却是英杰中的英杰,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公孙珣失笑言道。“更不要说,刚刚还有人跟我说你是相国之才呢!”
话到此处,只见那公孙珣复又对身后一名文士言道:“子伯,之前在战场见孙文台英姿豪迈,已然觉得今日有所见识了,不想此时复又见到了鈡元常,一日而识两英杰,这难道不是我的运气吗?”
那年轻文士闻言也是当场失笑,然后微微拱手称贺:“君侯运气了得!”
众人自然能察觉到公孙珣此时言语之中居然多有礼貌与和气,而他对一个闲居在家的前郡功曹如此高看,比之刚才对上皇甫嵩的暗讽、文太守的明嘲,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倒是让人啧啧称。
然而,钟繇俯身拱手作揖,却又再度汗流不止。
——————我是汗流不止的分割线——————
“钟繇字元常,颖川长社人也。尝与族父瑜俱至洛阳,道遇相者,曰:‘此童有贵相,然当厄于水,努力慎之!’行未十里,度桥,马惊,堕水几死。瑜以相者言中,益贵繇,而供给资费,使得专学。”——《世说新语》.识鉴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五章 城门口公孙仗势欺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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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珣苦笑是有缘故的。
钟繇就在眼前总不能是坏事,而且他何尝不知此人乃是‘相国之才’呢?
但问题是,人家长社钟氏本就是颍川著名士族。钟繇曾祖钟皓乃是颍川四长之一,提携过陈群的爷爷陈寔,当过司徒掾,公开讲学数十年,常侍的学生就有两三千。而且钟氏还和上一位天下楷模李膺的家族联姻数代,相互纠缠,连成一体。甚至钟繇本人历任郡职,早在上任颍川太守阴修任内就做到郡功曹这一堪称郡吏极点的位置了。
换言之,在如今党锢解开的大背景下,依照钟氏的人脉关系和钟繇本人的才能,这位鈡元常怕是会随时接到朝廷的征召,入朝去做个尚郎之类的职务,并一路清贵,前途大好。
当然了,以上只是常理上猜度,是绝大部分人可以想象到的,而公孙珣比谁都清楚,钟繇的官只会比想象中做的更大。
这种人,你拿什么去招揽?手里的刀子吗?
同样的道理还有跟长社相邻的颍阴荀氏,那里人才更多,然而更加凶猛……据说刚一解除党锢,京城就已经开始讨论征辟荀彧的叔叔荀爽去做个公卿什么的了。
总而言之,党锢未开之时,公孙珣身份未到,机缘未到,这群士族出身的颍川英才他是够不着摸不到;而如今党锢大开,他公孙珣的身份虽然够了,可人家却一个个的前途大好,却也不用想着曲身为谁的幕僚了。
而且再说了,此时也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毕竟,钟繇只是将来的大人物而已,而一位当下便是大人物的皇甫嵩却已然就在眼前,这个才是首先要对付的。
话说,公孙珣遥遥见到出迎的众人便直接下马,然后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往前而去,却不料,那边钟氏一大家子还有皇甫嵩及其幕僚也在神色复杂的观察着他。
“如何?”眼见着皇甫嵩也动身向前相迎,落在后面的钟繇叔父钟瑜趁机低声朝自己侄子问道。“元常出任多年郡功曹,阅人无数,你觉得这位白马将军是何等人物?”
钟繇一边缓步向前一边缓缓摇头:“一无所得。”
“何至于此?”钟瑜有些难以理解。“至不济也能从他风仪中窥探一二吧,更遑论此人过往事迹天下皆知!”
“太年轻!”钟繇低头答道。“此人年纪比我还小五六岁,便已经有位极人臣的趋势了,故此万般常理皆不可在此人身上映照……况且,如今天下的局势已经隐隐有些不对了,昔日的道理还是不是道理都不好说了。”
钟瑜一时默然。
“不过。”钟繇忽然又言道。“既然入城,我等又相陪,或许能靠近观一观这位的虚实,届时说不定有所得。”
“得不得也无所谓了。”钟瑜倒复又苦笑起来。“反正此战大胜,长社之围已解,何必在意此人如何?又不是之前十万大军围城,一旦倾覆便要举族化为齑粉,那个时候才会对这些将军们猜来猜去的……”
这次轮到钟繇不说话了。
“皇甫公!”相近十余步,公孙珣便遥遥执礼。“嘉德殿一别匆匆月余,不想今日复能目睹皇甫公的风采。”
“文琪真是羞煞老夫了。”皇甫嵩年近五旬,世出将门,却宛如一位纯儒般语气和蔼,跟海内名儒的卢老师形成了鲜明对比。“自黄巾乱起,各州聚众数万者,先覆平的无外乎是广阳、东郡二处,居然全是被文琪轻易荡平,也正是因为如此,今日你我方能再见。”
公孙珣当即失笑:“广阳黄巾三万,东郡四万,加一起也比不上朱公这一战倾覆当面十万之地吧?若论善战,首推朱公才是……不知朱公在何处啊?”
皇甫嵩微微一怔,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诚如文琪所言,朱公伟诈败至此,窥的田单火计,居功至伟……他如今出城督战去了。”
“原来如此。”公孙珣听到此处,却是回头对着韩当一肃。“义公,即刻传令下去,如今城外持节将军唯有右中郎将一人,故自骑都尉曹孟德以下,各部曲皆要奉右中郎将朱公号令!”
韩当当即拱手称是,而数十骑白马也即刻四散离队,奉命传令去了。
“文琪的白马义从果然名不虚传!”皇甫嵩终究是个将军,见到公孙珣的义从令行禁止,倒是不禁捻须赞叹。
“皇甫公想多了,他们虽然有些名头,却与战场功劳无关,而是成名于数年前洛中诛宦。”话到此处,公孙珣不由再度摇头失笑。“于天下人看来,我辈武人战场再如何辛苦,再如何拼命,也比不上当日闯入王甫宅中耀武扬威一番的。”
话说,双方甫一见面便在言语中不动声色说定了推功给朱儁的事情,皇甫嵩还以为对方是个好说话的呢。孰料,这刚要再进一步熟络起来呢,公孙珣便说出这种暗讽之话来,也是让皇甫义真当众讨了个没趣。
不过,皇甫嵩毕竟是儒将风采,也不与对方多计较,只是一声干笑,便就此打住,转而朝公孙珣介绍起了身侧其他人。
而为首一个,居然配着青绶银印。
“这位是颍川太守文公。”皇甫嵩以手指向了一个四十多岁面色苍白之人。“阳翟告破,整个颍川十九城只有东面许县、颍阴、长社三城得保,文公不得已便推到此处了。”
此人见状也赶紧赔笑:“不想今日方识白马将军风采。”
“文府君啊!”公孙珣知道对方身份后也不还礼,反而居高临下当面负手冷笑起来。“赶紧请罪辞职吧!若是你的奏表能趁着此番大胜消息一起入朝,陛下说不定能许你全身而退!可惜了,颍川太守一职何其贵重,你辛苦大半生方至于此,却要一朝散尽,说不定将来还要影响家门族人。”
这文太守当即面色苍白起来……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要倒霉呢?十九个县丢了十六个,其中还包括颍川首府阳翟,弄的洛阳门户嬛辕关都被波才攻打,这要是不倒霉就怪了。
只不过,心里明白是心里明白,被当面扯出来就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了。
“将军何出此言啊?”文太守勉强问道,也是心存侥幸。
“文公还不知道吧?”公孙珣见状愈发嘲讽起来。“我从东郡来颍川时,朝中就已经议定了太原王允王子师为豫州刺史,巡查豫州各处。我与那王子师有些来往,知晓他的强傲脾气……你若不趁他动身前主动请辞,怕是要被槛车入洛的。”
文太守当即失措跌坐,幸亏后面有两个郡吏慌忙上前扶住,才不至于让他出丑到极点。
话说,公孙珣刚刚下马和皇甫嵩暗中说定了推功朱儁一事时,众人还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然而转眼间他便连续出言讽刺当场身份最重的二人,倒是让城门处军中、郡中各处人物纷纷侧目。
当然了,在所谓明白人眼里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包括皇甫嵩在内,很多人都觉的公孙珣这种小脾气完全可以接受,毕竟年轻而又位高,还主动让了这么大的功劳,发点小脾气又如何?
譬如钟瑜,也只是忍不住对自己侄子低声笑了一下:“终究是边郡人物,喜怒形于色……”
“非也!”钟繇当即否定。“如此大的功劳说让便让了,这是何等气魄,又怎会因此而郁郁?”
“那是何意?”钟瑜茫然不解。
钟繇也是深深低头答道:“只怕是在先推功于右中郎将,复推德于左中郎将……皇甫公先进言解党锢,复恩德显于左右,将来怕是要出事!”
“你说谁要出事啊?”
就在这时,鈡元常却忽然听得身旁有人出声询问,抬头一看,居然正是那白马将军,无虑亭侯,持节五官中郎将公孙珣!
西面喊杀声越来越远,而城门处叔侄二人对视一眼,登时便汗流不止。
“也罢!”公孙珣居然就此轻轻放过。“足下便是鈡元常吗?”
“正是在下。”钟繇从大汗淋漓中醒悟过来,也是赶紧恭敬行礼。“不想将军也知道在下薄名。”
“颍川多英杰,元常却是英杰中的英杰,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公孙珣失笑言道。“更不要说,刚刚还有人跟我说你是相国之才呢!”
话到此处,只见那公孙珣复又对身后一名文士言道:“子伯,之前在战场见孙文台英姿豪迈,已然觉得今日有所见识了,不想此时复又见到了鈡元常,一日而识两英杰,这难道不是我的运气吗?”
那年轻文士闻言也是当场失笑,然后微微拱手称贺:“君侯运气了得!”
众人自然能察觉到公孙珣此时言语之中居然多有礼貌与和气,而他对一个闲居在家的前郡功曹如此高看,比之刚才对上皇甫嵩的暗讽、文太守的明嘲,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倒是让人啧啧称。
然而,钟繇俯身拱手作揖,却又再度汗流不止。
——————我是汗流不止的分割线——————
“钟繇字元常,颖川长社人也。尝与族父瑜俱至洛阳,道遇相者,曰:‘此童有贵相,然当厄于水,努力慎之!’行未十里,度桥,马惊,堕水几死。瑜以相者言中,益贵繇,而供给资费,使得专学。”——《世说新语》.识鉴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六章 堂舍内钟繇狼狈荐英雄
这一天注定漫长而无聊。
长社的战事当然是这一天的主旋律,然而从火攻成功后整个战事就陷入到了一种完全可以预料的境况中。
几乎可以想象,六万汉军会在朱儁的指挥下一路向东沿途追杀,而十万黄巾军的大部也应该会折损在长社城西面的旷野中……这种情况大概会一直持续到汉军追到西面的淇水畔为止。
实际上,位于长社城西侧几十里外的淇水,似乎注定是这场战役的分界线。这不仅仅是因为淇水的天然阻碍作用,更是因为汉军追到淇水时天色就应该会晦暗下来,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过了淇水再往西几十里处便是颍水,而颍川郡治阳翟城就挨着颍水,位于颍水西边。
总之,阳翟城城墙坚固高大,而十万黄巾军根本不可能全被汉军剿杀殆尽,一定会有核心头目领着数万残兵趁着夜幕成功渡过淇水、颍水的。故此,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汉军今日追到淇水以后,战役将会告一段落,并在数日内迅速进入第二阶段,那就是围城攻坚!
无聊的不仅是战场,长社城中也显得有些乏味。
公孙珣没有和皇甫嵩来一段洧水会师,共叙革命友谊的佳话,他从城门处便冷嘲热讽个不停,进城后更是直接拒绝了和对方一起屯驻官寺的邀请,反而领着自己的数百白马义从,带着自己的节杖、伞盖住进了人家长社钟氏的大宅院中……据说,这位白马将军和钟氏核心子弟钟繇鈡元常一见如故,当天便要登堂见妻的!
这种操作,也就是公孙珣这个年纪的人能使出来,皇甫嵩想使都没脸使,而钟氏上下更是无言以对。人家毕竟是堂堂持节将军,两任太守,配紫挂金的,你总不能因为现在党锢大开自家前途无忧,便腆着脸把人家标准的‘礼贤下士’说成‘刻意奉迎’吧?
该刻意奉迎的只能是长社钟氏!
更不要说,颍川这个地方的士族,一方面以学术上偏法家闻名,一边却同样以善于存身存家而闻名天下了。
连张让亲爹的葬礼他们都不敢缺席,何况是来自于一位刚刚解救了他们乡梓的将军的如此善意呢?
于是到了晚间,钟氏在舍中大摆宴席,几乎是阖族俱出,来招待五官中郎将公孙珣。而此时城西数十里间,此时依然是刀兵火种,血沃劲草……倒是让人心生感慨。
公孙珣不会因此心生惭愧,毕竟战场搏杀,生死相对,胜败由天。他现在在意的,乃是一些别的事情。
“君侯若是问起别人,我还未必清楚,但是荀文若嘛……”坐在左侧下手的钟繇一时停杯失笑。“上任太守阴公任内,我为郡功曹,文若便是郡中主簿,而且当时荀氏的荀攸荀公达虽然碍于党锢难以出仕,可阴公却依然举他为孝廉,只是未曾被洛中取为郎官而已。这叔侄二人,一个王佐之才,一个内秀经达,堪称郡中翘楚。”
公孙珣缓缓颔首,孝廉是入仕的正途,但却只是途径而不是官身,荀攸碍于党锢难以出仕,跟他能不能举为孝廉没本质关系。
但反过来说,这也能说明一些问题,那就是荀氏确实是颍川人望所在……哪怕是明知道荀攸做不了官,那阴太守照样也要给人荀公达一个价值连城的孝廉名额;明知道荀彧不能再往上走,也要给他一个主簿这样亲信吏职,以示恩宠。
这样的人物,拿不下就是拿不下,没什么好讲的。而且,本来公孙珣就没指望荀氏这两位天下一个名字我是万万不敢想的,但将军说年纪小、徐庶、徐福、浪荡,又不是出身大族……那就只有一人了!此人乃是我们长社本县单家子,幼名徐福,正名徐庶,他自幼失怙有失管教,年方十四便整日佩刀做贼,偷鸡摸狗……书也不曾读几本,才学也未曾见过,只是可惜了他母亲知书达理,自幼便辛苦与他开蒙……我与他母亲相识,故此知道。”
公孙珣长叹一声,也只能无奈摆手了:“届时我多送些钱来,你们替我也与他百金,就说我也望他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钟瑜也赶紧行礼称是。
“故此。”公孙珣百无聊赖的看向了钟繇。“元常,你夹带中果然无人了吗?”
钟繇无可奈何,只能诚恳行礼道:“回禀将军,按照将军的要求,委实无人了。”
“看来你还是差荀文若三分火候的。”公孙珣无奈摇头。
“既如此。”钟繇心中一动,又看到左右不是家人便是公孙珣带来的义从军官,便忍不住当场言道。“将军何不往颍阴一行,荀文若和荀公达俱在家中避难,还有荀氏八龙中的四位也在彼处……便是君侯不苛求荀文若、荀公达的效命,请他们荐一些人才,想来也是可以的吧?”
公孙珣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缓缓摇头,并顺势起身:“这就算了,今日事也到此为止吧!承蒙招待,我且去休息。”
钟氏众人不敢怠慢,赶紧引着避席引着对方去专门腾空的院落休息,并且知机的止步于院外。
而公孙珣带着娄圭、韩当以及几名侍卫步入院中,先前面色还算和善,但却突然止步于房前,而且面色也陡然一滞。
“君侯还在生气?”娄圭当即出声。
“不想辛苦数年,中原士人还是视我为边郡武人。”公孙珣面色不喜不怒。
“或许是君侯当日强辟李氏三千子弟一事传了过来。”娄圭勉力劝道。“他们有所误解。”
“如此说来,倒好像是我分不清豪强与士族一般。”公孙珣不由冷笑。“我怎么可能用那种法子强辟他们颍川钟氏的核心子弟?不过,彼辈这番做作,倒是差点引动了我的杀心,刚才一瞬间,我是真想来个若不辟人,便要族人的!”
“君侯。”娄圭叹了口气,便在星夜下正色劝道。“这世间的规矩未必合理,世间的道德也未必就是对的,而这便是君侯想要鞭挞天下的缘故了。可若一日不能掌权来鞭挞天下,君侯便一日要顺着这个世间的规矩来才行……如荀、钟、郭、陈这样的颍川大族,又盘根错节,真要用强,怕是真要失掉天下士人之心的。而没了士人,就靠那些豪强、寒家子弟,真能治国?彼辈或许有不少人是混浊之辈,可真正的人物倒也有八成出自彼辈的。”
公孙珣尴尬笑道:“我何尝不懂这个道理?这都是日常你我还有子衡三人说惯了的话,只是今日我对钟氏如此礼贤下士,他却依旧如此看我,实在是有些气结。”
“君侯倒也不必烦忧。”娄圭这才缓缓言道。“依我看,一个是党锢原因,一个是颍川本地风俗,这边的士族多有明哲保身的心态。除此之外,君候的德行终究还在河北,此处只有威势,他们有所畏惧也属寻常。”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又不禁想到了沮授与田丰,还有沮授的弟弟沮宗,自己去了中山,这个相处还算愉快的宾客便主动请辞了……若是德行真在河北,又何至于此呢?
自己一直觉得有所欠缺的莫非就是这个德吗?可德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又该怎么攫取呢?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旁边的娄子伯却又忍不住再度出言:“颍川文气所在,君侯不想入宝山而空回也是理所当然,既然因只得了二人而觉得不足,何妨如那鈡元常的建议再去见一见什么荀文若呢?君侯不是说他识人之明更在鈡元常之上吗?我也挺好奇此人的,年纪轻轻,人人称道……”
公孙珣欲言又止,却是忽然想起一事来,然后陡然怔住,并旋即失声大笑:“我知道袁本初为何要对我敬重有加却避而不见了!他居然是把我当做荀文若了!”
娄圭莫名其妙,你公孙珣再怎么着也跟人家荀彧不是一回事吧?
如何会弄混?!
转到另一边,钟繇大汗淋漓的回到自己房中,第一件事情便是洗手擦汗,然后却又亲自磨起了韦氏墨,拿出了张氏笔,并铺开了公孙纸……没错,对于鈡元常来说,什么十万黄巾围城,什么酷暑难耐,总是比不过静下心来写几个字要紧的。
或者说,但凡能让他写几个字,也总是能静下心来的。而且,钟繇这人有个本事,那就是他写完字后的半刻钟内无欲无求,脑子总是格外清醒,思索起事情来也是一针见血……所谓贤者通达,莫过于此了。
钟繇提笔不语,信手写来,开始是一串串人名……从公孙珣到他自己,从枣祗到戏忠,从荀彧到荀攸,从皇甫嵩到文太守,从朱儁到孙坚,从郭嘉到徐庶,似乎要把今日所见所闻所言的人名都要写一遍似的;而忽然间,他不再写人名,只是专心写起了公孙珣的官位、名字、师承、籍贯、绰号、经历,又仿佛在为公孙珣写履历;而到最后,眼看着满满腾腾一大张纸将要写满,他沉吟片刻,却是写上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整好塞满整张纸。
“如何?”眼见着自家侄子掷笔于案,和钟繇关系极好的亲叔钟瑜忍不住上前询问。
“这位公孙将军确非是武人做派,只是河北豪气使然而已。”钟繇负手看着自己的字迹平静言道。“我们确实误会了。而且,其人颇有涵养与自知之明,应该不会因为今天的事情对我们钟氏怎么样的……叔父不必挂虑。”
钟瑜长出了一口气。
“非只如此。”钟繇复又幽幽叹气道。“此人胸怀大志,确实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他弃我而求寒素出身为私属,不是看不上我,也不是觉得我难以驾驭,而是知道此时以他的名位威德难收我心,故不强求……叔父,如此务实姿态,我倒是真有些动心了。”
“不要胡扯!”钟瑜面色一肃。“我们这一辈兄弟三人,俱都因为党锢蹉跎半生,如今你父、你二叔全都郁郁而去,只有我这个废物还在苦苦支撑家门,下一代更是只有你一人成器!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党锢大开,又哪里能许你去随着什么辽西来的将军浪荡呢?他这种人,便是真有可能成事,那也是万分凶险的,你死了不要紧,咱们长社钟氏怎办?”
钟繇默然不答。
“你若真有心,那以你的才德,等他成事后,你也功成名就,再去交往也不迟啊!”钟瑜再度恳切劝道。
钟繇苦笑一声,终究是缓缓颔首。
“那就好。”钟瑜彻底松了一口气,只见他抹了一把头上汗水,便径直往外走去。“我去让家人好好招待那些义从……幸亏战事频繁,他待不了多久,不然光是草料粮食就能吃穷咱们。”
钟繇愈发苦笑,然后便再度铺开一张纸,重新练起了字,一直写到午夜时分,犹自笔耕不辍,直到他妻子派人来催促,这才无奈弃笔洗沐,上榻睡觉。
然而,躺下去半晌,鈡元常却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睡,最后居然忍不住坐起身来,并对自己身畔已然熟睡的妻子恳切询问道:“莫非,我真不如荀文若吗?”
窗外虫鸣蛙叫,却无人作答。
一夜无言,第二日天色刚亮,皇甫嵩便再度派阎忠来请公孙珣……不出所料,昨日朱儁一直追到了淇水畔,然后便派人回城,邀请公孙珣和皇甫嵩一起过河,讨论破敌之策。
公孙珣并未多言,直接与钟繇告辞,拿上对方两封介绍信便动身随皇甫嵩出城去了。不得不承认,皇甫义真儒将做派,真的是气度非凡,昨日公孙珣那般讽刺他,他沿途却依旧是和气至极,堪称让人如沐春风。
不过,二将仪仗、伞盖、节杖依次出城后,便在各自亲卫的护送下并行到了昨日战场之上,沿途所见,黄巾军伤兵死尸不绝于途,而二将亲卫更是沿途补刀不止,这种时候的如沐春风总觉的让人怪怪的。
而行进不到二十里处,尸首之类的便少了很多,相对应的,主动前来求见的汉军兵将则显得多了起来,成群成队的俘虏也开始出现。
等到下午,二将行进到三十里处时,汉军主力所在便已然出现在了目前,便是朱儁都引着全军高级军官前来相迎……不过有意思的是,公孙珣麾下多数将领却都不在此处。
话说,朱公伟此时见到公孙珣,态度跟之前未见时截然不同……他这人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之前觉得公孙珣坐视不救有投机取巧占功劳的嫌疑,而如今对方却主动让出指挥权,将大部功劳拱手相让,还救了他的心腹爱将孙文台,于是,现在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实际上,朱儁此时对着皇甫嵩也诚恳了不少。
对此,公孙珣倒是泰然受之。
不然呢?难道让出功劳后还要学着皇甫嵩那般做派,逼着别人明里暗里去称赞他的德行?
就这样,三将表面上一团和气的来到了仓促搭建的一处营帐中,帐中早已经摆好了三把高凳,而军中千石以上也纷纷入内躬身问候,军议理所当然的就开始了。
“公伟。”皇甫嵩年纪最大,被推到了正中间,此时甫一坐下便当仁不让的正色询问道。“那波才可曾逃过淇水去?”
“确实被他逃了。”朱儁摊手言道。“乱战之中全凭运气,波才身边颇有敢死勇力之士,也是无法。不过,五官中郎将麾下多是骑兵,据我所知其中昨晚颇有几个幽燕部曲跃马过河去追索了……或许能擒获彼辈也未可知。”
公孙珣一时失笑,却不多言。
帐中众人见状也都失笑……其实,人尽皆知,淇水那边数十里处就是颍水,而颍水边上就是阳翟城,波才趁着夜幕过河,十之**应该是能凭着对地理的熟悉入城的。至于那些幽州骑士,面对着层层水网,又是夜间,如何能寻得到波才?
不过,人家想要去追,总不能说不行吧?
皇甫嵩也是笑着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到底要靠运气的,且随他们去……不过,于我们而言,却要以波才入了阳翟城来打算。”
“不错。”朱儁正色接口道。“阳翟城坚固高大,府库充备,波才归城后收拢败兵,固守大城,怕是急促难下,你我需要有所准备。当然,如今咱们毕竟大军云集,倒也不惧攻城了!”
公孙珣依旧不言。
皇甫嵩微微点头,然后忽然想起一事,面色也严肃起来:“对了,公伟是如何处置那些俘虏的?此时可万万不要杀降!”
“我懂得。”朱儁也严肃起来。“若是此时杀降,逃入阳翟城的黄巾贼必然生起同仇敌忾的意念,届时再想攻城便难了……所谓‘穷寇勿迫’。故此,战俘都勉强收拢起来了。”
皇甫嵩再度点点头,却又忍不住看向了一直未曾言语的公孙珣:“文琪,你素称名将,向来也以多智计闻名……阳翟城在前,你可有什么妙策吗?”
“攻城哪有什么妙法?”公孙珣不以为然道。“尤其是阳翟这般大城……皇甫公若有计策,不妨直言便是。”
“其实也不是什么妙策。”皇甫嵩正色言道。“依我看,咱们可以暂时不过河。然后不妨先调度一些本地忠义之士,佯做黄巾败兵入城为内应,顺便联络城中大户豪族……等到时机成熟,再突然大军压境,连过淇水、颍水,急攻阳翟,说不定便能一鼓作气!”
军帐中诸多军官军吏纷纷颔首不止,便是朱儁也点头不止……毕竟,这确实是如今最值得一试的法子。
于是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在那里说来说去,添砖加瓦:
这个说,颍川口音本就和洛阳类似,不妨混些军中锐士在其中;
那个说,这里面应该放一些伤兵,这样才能更逼真一些;
还有人讲,他接收了一波降兵,其中首领颇有戴罪立功的意味,不妨就大胆使用真的黄巾溃兵!
皇甫嵩和朱儁听得连连颔首,而前者更是善于纳言,须臾间便整备出了一个颇为可行的计划来。
然而,就在军帐中热火朝天之时,帐外忽然一片随着一阵马蹄响起了喧哗之声。皇甫义真不由蹙眉,当即便打发阎忠出帐去看。
而仅仅是片刻之后,阎忠便面色古怪的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喜讯:“回禀三位将军,五官中郎将麾下曲军侯刘备刘玄德,生擒了波才,此刻正在帐外!”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
而隔了许久,皇甫嵩第一个回过神来,便忍不住微微捻须颔首:“不错,这是天大的好消息,若是波才未能逃入阳翟城,那阳翟便好打了不少!”
“不错!”朱儁也是昂然扶剑而起。“要我说,此时也不需再行什么计策了,即刻全军渡过淇水、颍水,等明晨大军突然临城,说不定贼人便直接人心惶惶,当场降了呢!便是不降,说不定也能一举而克!”
“既如此,属下愿做先锋!”话音未落,帐外忽然闪入一人来,众人抬眼看去,赫然便是昨夜死战不退的江东猛虎孙文台,此时头缠绷带,依旧气势雄壮。
“文台尚能战否?”公孙珣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了。
“昨日晨间得白马将军如此盛赞,若不能战,岂不是负了将军的称赞?”孙坚昂然扬声答道。
“既如此……”公孙珣不由摇了摇头。“且唤我弟玄德入帐。”
众人不明所以,但立在帐门处的阎忠还是赶紧把刘备叫了进来。
“三位将军!”刘备根本遮不住自己满面喜色,当即躬身行礼。
“玄德运势来了。”公孙珣也笑道。“我问你……你是在何处,又怎么抓到波才的?”
“回禀君候!”刘备挺胸答道。“那些人过了河都直接往阳翟方向去追,唯独我觉得审正南是个有本事,一定能把阳翟打下来,与其与他们相争,倒不如早早去南面颍阳城路上去守株待兔!果然,今日上午,波才那厮因为阳翟失落,不敢久留,直奔颍阳而去!他们赶了一日夜的路,人困马乏,正好被我一举擒拿!”
这番话说的极有气势,却居然无半点反响……自皇甫嵩、朱儁以下,到下面的各路军司马,只是人人侧目,却人人无言。
“你且稍待。”旁边的阎忠忍不住负手蹙眉问道。“阳翟……审正南是何意?”
刘备终于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了,便忍不住和帐中所有人一起看向了坐在皇甫嵩右手侧的公孙珣。
公孙珣摇头失笑,也是当即起身,一边缓缓往外走一边缓缓言道:“不瞒诸位,前日晚上全军进发之时,我麾下审配审正南便自请领两千兵伪作黄巾败卒偷袭阳翟,以绝后路……我向来信重审正南的本事,便应许了他……看来如今应该是侥幸得手了!”
“那我们……”孙坚忍不住扭头朝已然走到自己身边的公孙珣出言询问。“我们如今又该如何?”
“不如且歇歇吧!”公孙珣握住对方手掌,恳切言道。“今日我部大营也该过洧水到此处汇合了,正要设宴庆祝玄德擒获波才,文台不妨带着你部勇士来喝一杯!”
言罢,公孙珣拍了拍对方肩膀,却是带着刘备昂然出了大帐,只留下一帐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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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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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七章 群英会玄德做歌
公孙珣说到做到,当日晚间,随着吕范、王修等人移动本部大营来到淇水畔,而不少渡河去追波才的一众将校也纷纷回转,这位五官中郎将真的就在要在河畔设宴,犒赏全军。
平心而论,这是很危险的。
因为如果黄巾军中有孙坚那样的猛骜之士,有审配那样既有谋略又有决断的才智之士,说不定就能瞅准机会集结败兵过河,一个反扑,来个黑虎掏心,反败为胜!
但很可惜,黄巾军注定不可能有这种人才,最起码颍川黄巾没有……如果有的话,又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实际上,宴会开始之前,公孙珣正要先处置另外一件关于颍川黄巾的重要事件。
头顶的太阳热辣辣的如之前两日一般,哪怕是黄昏将近,也依旧酷热难耐。
然而,仓促搭建的临时军营中,众多刚刚归来的公孙珣所部军官们却不顾燥热纷纷围做一团,直到公孙珣当仁不让的踱步而来,他们才各自敛声,并纷纷后退让开。
“你便是波才?”公孙珣戴着鹖冠,扶着腰间断刃,披着锦缎披风,在一众将校的环绕下低头对着地上那人正色询问道。
此人身形高大,虽然被捆缚严密,却依然有数名甲士小心看管压制,此时听到声音方才抬起头来,却出乎意料的在火燎的半拉头发下露出了一张比想象中要年青一些的脸。
“你今年多大?”公孙珣见状不由蹙眉再问,又嘱咐甲士们稍微后退。“且微微松开他。”
几名甲士闻言后退两步,只是依旧拽着手中绳索而已,而波才这才在地上直起腰来昂然作答:“我便是波才,今年三十二岁!”
看着对方双目满是血丝,脸上也有不少黑灰血污凝结成的污渍,公孙珣难得感慨摇头:“堂堂颍川黄巾渠帅,竟然只比我大四岁吗?大好青春何必做贼,以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这有什么好摇头的?”波才双目满是血丝,脸上黑灰血污凝结成块,闻得此言居然当场笑了出来。“你二十八岁可以当太守、当将军,还是个侯爷,我三十二岁做一个渠帅便不可了?若非兵败,我还想杀入洛阳,宰了刘氏天子,让我家大贤良师做天子,我做个大将军呢!”
周围一片哗然,甚至有人直接拔刀握矛,但眼见着公孙珣默然不答,这才重新冷静下来。
“我问你,可愿降?”公孙珣眼见着周围熟人越来越多,便是朱儁和皇甫嵩也引人来此处观看,但终究是在沉默片刻后问出了这句话。
“你是在说笑话吗?”波才闻言当即嗤笑不止。
刚刚随皇甫嵩到来此处的傅燮也当即拱手相劝:“君侯,之前洛中尚书台、黄门监曾于殿上论及各地渠帅赦免一事,而当时虽然没有明文旨意下达,可陛下与诸公之意均是不赦……这事你也应该知道才对。”
此言一出,周边将校纷纷蹙眉,但公孙珣只是看了自己这位小师弟一眼,却并未作答。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皇甫嵩此时却自后踱步上前,并解了这个围:“南容这就错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陛下和中枢诸公真正在意的乃是颍川当面之地能否肃清,而如今局势,若是波才愿降,则颍川剩下的诸城和数万逃兵便无须耗费时日、力气扫荡了,届时颍川速平,天子只会高兴才是。”
“不错。”便是素来刚硬的朱儁此时也叹了口气,然后在后面接口道。“若能速平颍川,中枢只会高兴……只是波才,你到底愿不愿降?”
“若是如此,我就更不能降了!”波才听了半晌,此时倒是干脆应声道。“本就只想一死,若能再与尔等添些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朱儁冷笑不止,当即拔刀而出,却被皇甫嵩回头一个眼神给制止了,而前者嗤笑一声,倒是干脆收刀驻足不语了。
话说,虽然公孙珣遣人抓了波才,取了阳翟,算是耍了个花招,而且有些刻意倨傲的姿态。但不管如何,此番大战六万对十万的功劳却还是让给他朱儁将功赎罪的。故此,对于右中郎将朱儁而言,这份恩德本质上没有什么改变,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不好在此时越过公孙珣去处置人家的俘虏。
“波才。”果然,公孙珣扶着手中断刃缓缓出声劝道。“两军对阵,杀伤甚重,你恨我们理所当然……然而,如今颍川战局已定,再打下去,于我们而言只是费时费力,于你们黄巾贼残部而言,却是要拿命来博的!故此,我让你投降,不是看重你一人性命,你的性命对我来说有什么用呢?你便是等此间战局了了,自戕求仁又如何?我所望的,乃是你还尚存些许良心,顾念那逃出去的数万颍川子弟性命,仅此而已!”
波才沉默片刻,却还是低头笑了起来:“你这些话骗骗下面那些人便罢了,何必骗我?我们既然已经反了,在你们官军眼里便是蛾贼、叛逆,怎么可能会真饶了我们性命?现在说不杀我们,无外乎是怕屠戮过甚,引得逃出去的那数万残兵心生惧戒,拼死抵抗而已。等颍川都被你们拿下了,十万子弟,怕是要在黄泉渐次相会吧?!”
公孙珣居然无言以对……因为经历过东郡黄巾覆灭的他知道,即便是自己出言保证,这些人也绝不会相信自己的话。或者说,自己在他们这些造反的人眼里,本身就不是个可信的人。
更不要说,颍川就在洛阳边上,此地还有两个持节的中郎将,他还真不一定能保证那些降兵的安全。
“无话说了吧?”波才抬起头来,冷笑不止。
“那你也无话了吧?”公孙珣凛然直对。
波才叹了口气,却又摇了摇头:“还有两言。”
“你说。”
“我知道你们杀了我后一定会悬我首级去各地黄巾军尚存的城前展示,以威吓迫降……若有降者,请在他们投降后告诉他们,我波才并未苟且偷生,是主动求死!”
“投降后说这一句话也无妨。”已然见惯了生死的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若是我部去做此事,必然会有此言。”
“还有。”波才继续在地上昂首大声道。“昨日我黄巾军战亡数万子弟,夏日天热,你们一定会尽快焚烧以防瘟疫吧?”
“这是自然。”
“那就请焚烧时告诉他们的尸首,让他们到了黄泉下去务必去寻我!”话说到一半,波才忽然面目狰狞起来,声音也陡然变得狠厉,引得牵着绳子的甲士纷纷拽紧拉住。“到了泉下,我一定知耻而后勇……若还能聚鬼卒十万,定然能砍了幽都王的脑袋,立黄旗于幽都!届时不负他们,也不负了大贤……”
此言刚说到一半,周围将校便纷纷变色。
其中,有人如那些北军出身的军官,大部分是止不住的惊恐;有人如吕范、董昭、王修、关羽、李进、乐进纯粹是面色惊异;而有些人,如程普、韩当、高顺、张飞、刘备、牵招、杨开、褚燕等人,虽然面色不一,却是纷纷各自拔刀在手。
但公孙珣怎么可能让波才把这种话说完?又怎么可能让别人动手呢?
他亲自拔刀上前,一手揪住对方发髻,一手挥动那把断刃……断刃削铁如泥,割首亦如割帛,只是一刀便将此人的首级直接取下。
前一刻还在昂然做声的十万黄巾统帅,下一刻便再无半点声响。
夕阳西下,一时万籁俱寂。
“不意此贼血气如此旺盛。”公孙珣扔掉首级,又将刀子递给了第一个涌到身旁的褚燕,却是看着自己身上那胳膊位置被溅了一摊鲜血的裾袍闷闷不乐。“我刚才看淇水多是尸首,此时尚未打扫干净,怕也不好去洗的,难道要穿此袍去宴饮?就不该在宴前着急处理此事的。”
“将军带血夜饮,岂不更添气势?”皇甫嵩正色劝道。“文琪何必挂怀?”
公孙珣接过被褚燕用衣袖擦过的断刃,重新配好,这才再度笑着应声道:“怎么,皇甫公和朱公也要来我营中夜宴吗?你们在此处,怕是军中将校俱要不安的,也不好放肆宴饮。”
朱儁倒是有些醒悟:“怪不得之前你只请了我部的孙文台与皇甫公麾下的傅司马,我还以为文琪是看不上我二人呢……现在看来,居然都是青年才俊,果然是我老了吗?”
皇甫嵩闻言也是低头一声苦笑,然后摇头不止。
“既如此。”公孙珣甩了下衣袖。“反而要请两位将军入内饮上三杯,否则岂不是要让人说我们年轻人不懂礼数?”
朱儁不由大笑,便是皇甫嵩也不无不可。
于是乎,众人不再理会地上尸首,公孙珣也不理会自己腋下的血渍,众人在吕范的带领下来到后营一处临河的高台地上……此地果然早已经备好了酒肉。
夕阳沉的很快,周围迅速点起了颇多火盆、火炬,火光映在高台下的淇水中摇曳不断……军旅匆忙,临河晚风飒飒,乘隙置酒宴饮,以避署害,居然颇有一番滋味。
公孙珣是此营主人,所以当仁不让的坐到了主位,两位中郎将则一起坐在西侧上首位置,其余诸人也纷纷按照品阶、官位列坐完毕。
“可惜!”火光下,公孙珣举杯起身,刚要说话,却又忽然心中一动,转而说了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词汇。
“君侯何言可惜?”孙坚拱手问道。“如此大胜之下,又难得豪杰汇至,咱们置酒宴饮,哪里可惜?”
“正是可惜豪杰汇至啊!”公孙珣举杯叹气道。“可惜孟德兄过河追索过于深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可惜我兄公孙伯圭见在河北,随我师卢公对垒张角;还可惜,有一位旧交,唤做吕布吕奉先的也在彼处……若这三人也在此,此宴堪称群英会矣!”
“是不是在说我?”话音刚落,忽然有人在台下大笑回应,而且声音由远及近。“听说刘玄德已经拿下了波才……枉我与元让辛苦追出几十里,又辛苦几十里地跑回来……不过回营后听说居然有宴,也是总算没让我曹操白辛苦这一日……来来来,群英会在何处?宴饮焉能少我?!”
此话说完,曹操果然一身风尘,带着夏侯惇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公孙珣举杯大笑:“孟德兄既然来了……那我兄公孙瓒还有那吕奉先不在也无妨了,此宴确实是地地道道的群英会!不过孟德兄,你既然来晚,便得有表示吧?!”
“我自罚三杯!”曹操摇头晃脑,丝毫不以为意,俨然是酒场老手。
“不可以!”公孙珣依旧举杯凛然道。“当为诸君一舞!”
众人哄堂大笑,纷纷要曹操来舞一曲……这年头宴饮者亲自歌舞本就是宴席上的常态,别忘了蔡邕这老头就是因为席间别人对他跳舞而没做回应才得罪人的。
实际上,曹孟德也没有拒绝,反而直接拔剑笑道:“大丈夫志怀霜雪,我既然来晚,为诸君剑舞一番又如何?只是有舞没歌吗?谁来为我歌一曲啊?”
曹操这意思本来是要公孙珣跟他应和一番的……这真是这年头宴饮的常态。
但是,公孙珣举杯四下张望,然后忽然一伸手指向了一人:“玄德,今日在场之人,数你功勋最大,而且当日在緱氏山为学,你也是喝惯了酒的,便由你来歌一曲,为孟德兄相和!”
刘备虽然自从母亲去世少言寡语,但今日立下大功,前途在望,也是着实兴奋,便当即起身应答。
“且住!”就在这时,座中一人也跟着起身道。“一人剑舞,不足为乐,今日得见诸位英豪,又蒙白马将军临阵夸耀,坚也愿持剑伴舞,以属五官中郎将!”
公孙珣坐下身来,一拍几案,酒水撒了不说,还几乎要笑出眼泪来了:“那就请曹孙刘三位为我这个主人歌舞一曲!”
众人自然无话可说……而等刘备在那里稍微思索,想了几句歌词套如昔日酒席中的常见曲调后,宴席也是即刻再开。
“且慢!”公孙珣看了看那边坐着的朱儁、皇甫嵩二人,又看了看面色不渝有些古板的傅燮,然后猛地想起一事来,却也是拔出了自己那刚刚杀了人的佩刀来。“德谋何在?”
程普闻言赶紧出列。
“今日宴饮,只论风月,不谈军旅,万事不忌,务必放肆一饮!你持我刀,再移我节杖至你身后,为此宴监酒令,敢以礼仪、军旅事相论者,杀无赦!”言罢,公孙珣便佩刀递给对方,然后复又一甩带着血渍的衣袖,对着台中已经准备好的曹孙刘三人昂然笑道。“你三人速速开始,莫要误了大家兴致!”
众人一时凛然屏声,静待剑舞。
——————我是汉末天团曹孙刘的经纪人——————
“歌曰:“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
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八章 阳翟城子伯辟贤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公孙珣第二日从军帐中醒来后只觉得头疼欲裂,全无半点昨晚的潇洒与放肆。他隐约记得,昨晚刘备做歌,曹操、孙坚舞剑,然后自己觉得刘备的歌词太烂,主动补上了一个比较恶趣味却挺应景的歌词,又让三人来了一遍,最后才放肆一饮!
期间,貌似傅燮还来劝自己不要饮酒过度,而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的自己好像又掏出了一首从自家老娘那里偷来的诗词以应对,并博得了一片叫好之声……什么来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好像是这个吧?倒也不算出格,毕竟没有当众喊出,今天下英雄,唯某某与某某而已!对不对?
一念至此,公孙珣摇头苦笑,倒是酒醒了几分,然后便勉力起身,撩开军帐走了出去。
然而,甫一走出军帐,下一瞬间,这位五官中郎将便被燥热、蛙鸣、人声,还有空气中的焦糊味给弄的有些发懵起来。实际上,他的笑意也渐渐消失甚至表情凝固起来——因为抬眼望去,军营东侧的平原上到处都是黑烟和往来不断的军士、民夫、俘虏。
很显然,这是军中为了防止瘟疫而在大规模焚烧尸首……前日大战,从长社到淇水这几十里中,不知道抛洒了多少黄巾军的尸首。
面对如此情形,公孙珣当然无话可说,但是好心情却不可能再有了……浪漫和放肆只是一时的,残酷的战争才是目前的主旋律。
“文琪。”吕范从旁走来,第一眼便看到了自家主公那张僵硬的脸。“淇水中尸首已经打捞干净,你若倦怠,不妨去洗一洗。”
“无妨。”公孙珣连连摇头。“有事说事便是。”
“皇甫公和朱公今早来辞行,见文琪酣睡便直接走了。”吕范正色言道。“说是让我们去扫荡郡西北,他们带波才的首级去扫荡郡南诸城。然后俘虏和伤兵也全部留给了我们,说是协助我们焚烧尸首、打扫战场……还有,傅南容和孙文台也都各提本部去了,也是见到文琪醉卧不起便直接告辞而走。”
公孙珣稍一沉吟,便明白了过来。
话说,此番黄巾动乱,颍川十七县,仅有郡东三县得免,而所谓郡西北,不过是阳城、轮氏这两个挨着嵩山的县邑而已。而皇甫嵩和朱儁领兵去的颍川南部,却有足足十余县,而且都是昆阳、郾城、颍阳、许县等耳熟能详的大县、富县。
那么,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皇甫嵩和朱儁此举其实并没有多少功劳上的说法,倒更像是在为下属抢夺战利品……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这年头哪怕是正规军也要靠这个来维系士气,而且之前就说了,这是朝廷中枢默认的军事人员的‘福利’。
不过……
“这是好事。”公孙珣叹气道。“他们这么做最起码没有跟我们争夺阳翟城战利品的意思……阳翟是郡治,又是波才之前的总据点,一座城所获就足够了。而且,三个持节中郎将挤在一起,也总不是个事情。”
“我也是这么想的。”吕范坦然言道。“既如此,文琪可有分派?”
“让杨开、牵招这两个省心的人去取轮氏、阳城,以求速速打开往洛阳的通道!”
“喏!”
“你来替我写一篇正式奏疏,细细讲解此战……大层面上就按照与那两位的默契,推功给朱公伟,只说此战全然是他总揽指挥。但下面军官们的功劳,就不必有所掩饰了。”
“喏。”
“德谋不可能再有所封赏了,可以将他的功绩分润一些出去给别人……”
“……明白了。”
“然后便是敦促全军,赶紧烧完尸首,再驱赶俘虏,一起到阳翟汇合。”公孙珣看着眼前处处黑烟,不禁再度摇头。
“这是自然。”吕范也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烟柱,然后无奈摇头。
“对了。”公孙珣忽然又想到一事。“别忘了要派信使给审正南,让他提前取些金银钱帛等便于保存、输送的东西出来,准备用作赏赐,到地方咱们就大赏军士……届时轮氏、阳城一下,道路一通,河内、并州、甚至幽州的士卒就又可以把赏赐安全送回家了,这样也能让后勤松快一些,否则人人背着几匹布行军算怎么回事?一定不要耽搁事,因为朝中旨意不知道什么就会过来。”
“文琪,军中赏赐过多,又从洛阳招摇过市,会不会引起人议论?”吕范不由蹙额建议道。“之前在洧水北面驻扎时,你就遣人护送军中河内籍、并州籍将士、民夫的赏赐回家,从陈留过境时络绎不绝,就有人说个不停。”
“议论便议论。”公孙珣摇头道。“此时军心为重,而且让中枢以为我是个贪财的,以为我德行不如皇甫嵩,岂不正好?”
话到此处,公孙珣却又不禁怔住……他俨然是又想起了自己‘缺德’的现实,然而董昭当初却建议自己让德与皇甫嵩?而且偏偏自己一直到现在还颇以为然,这是为什么?
德这个字真的是一言难尽。
“文琪在想什么?”吕子衡自然注意到了公孙珣的姿态。
而公孙珣也自然不会对吕范这个人有所隐瞒,当即便在帐外将心中疑惑給对方坦诚以对。
吕范闻言却是忍不住失笑:“文琪果然是酒未醒!”..
“这是什么话?”公孙珣一时疑惑。
“德是论人的。”吕范摇头笑道。“文琪……董公仁让你让的‘德’,是对中枢而言的那种德;你自己觉得欠缺的‘德’,是对士人而言的那种;而如今你赏赐给军士们的财物,难道不也是针对军士们的‘德’吗?不过……”话到此处,吕子衡忽然面色一肃。“真正的问题在于,对于不同人而言,有时候‘德’是共通的,有时候却干脆又是相逆的,如何把握住其中分寸,依照时事作出取舍,才是文琪你最应该注意的。”
公孙珣一时恍惚,然后旋即醒悟:“不愧是子衡!我之前还以为子伯越来越长进了,现在看来,他长进的只是军旅谋略,大节上还是差了子衡你一筹的。”
吕范再度失笑:“不是说了吗?‘德’因人而异,或许只是子伯的‘德’与我不同而已,若是文琪再换个人去问,怕是又不同了!”
“所以说,”公孙珣仰头感叹道。“身边智谋之士固然越多越好,可上位者却要认清自己所需,有所取舍才对……可这又是一个矛盾了。”
“文琪且醒醒酒吧!”吕范摇头便走。
往西数十里外,颍水畔,阳翟城。
在几十名白马骑士护卫下,街道上驻足侯立的娄子伯突然忍不住在燥热的太阳底下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却又继续勒马前行。
几十名骑兵不敢怠慢,也是纷纷再度护卫着对方启程。
没错,娄圭此时根本没在军营处,他昨日便奉命来到了阳翟城,乃是专门来征辟枣祗和戏忠的……公孙珣生怕战乱之下这二人会出意外,所以当日从长社出来,他一边与皇甫嵩去汇合朱儁,另一边却派遣了娄圭直接领着数十骑赶到阳翟寻人。
而娄子伯昨夜歇了一宿,今日一早便开始辛苦了起来。
他先是打探好了枣戏二人住处,然后便一边让人去审正南驻扎的县寺那里索要大笔财货,一边又遣人去郡寺去‘取’些公车,俨然是要将姿态做足……不过,在街上等了半日,审正南那边的钱老早便送来了,可公车却始终未见到!
所以,娄子伯此行乃是去郡寺寻个究竟的。
一行几十骑,跨刀骑马,引得街上路人纷纷侧目,甚至有些惊慌起来……要知道,阳翟光复不过一两日,城中血迹未干,很多人固然都急匆匆出门走亲访友,询问平安,可面对着成群结队骑马佩刀的军人,总还是让人有所畏惧的。
但是,有人不惧!
“这位将军。”郡寺内,一名连个印绶都没有,只是挂着木牌的升斗小吏昂然正色拦在一群全副武装的骑士面前,丝毫不惧。“郡府里的公车都是郡中财产,不是你们的缴获,你们不能就这么抢走。”
娄圭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感情是遇到了一位尽忠职守的郡吏!
于是,他停了半晌方才勉力解释道:“不是抢夺,是征调!我家将军是持节五官中郎将,如今城中郡守不在,只有我家将军麾下审司马军管此城,那我们征用车子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有文书?”这年轻小吏依旧不放。
娄圭一时语塞,但旋即无语:“阳翟刚刚光复,谁会想到郡寺内这么快就有人来看管?”
小吏也是躬身行礼:“将军明鉴,我非是无理取闹,也不是什么强项令,不然也不至于等到城中光复才来奉公。但今日郡寺内委实只有我一人在,那便有值守的权责,决不能让公中的财物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何况是足足十辆公车?还请将军去请一份文书,便是城中审司马的文书也可以,届时我一定放行!”
娄子伯愈发无语,他仰头看了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又看了看同样无奈的一众义从,终于是气急败坏的挥了下手:“绑起来,把车子赶走!”
周围的义从早就不耐烦了……他们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识过?如今被一个升斗小吏堵在这里,又哪里会心甘?故此娄圭一声话落,他们便立即动手。
小吏大急:“将军何至于此?我尽自己本分难道有错吗?分明只是一份文书的事情!”
“你没错!”娄圭无奈上前答道。“可我们也没错啊……你且等一等,等我今日办完事情,再让审司马给你补一份文书,如何?”
“将军一去不复返怎么办?”这年轻小吏居然还是嘴硬。
“那你说怎么办?”遇上这么一个人,娄子伯是真的无奈了。
“请将军把我绑在车上!”小吏愤然道。“随将军而往,事毕后再与我文书如何?”
“哦!”娄圭登时叹了口气。“如此也就不必绑了,你随我们来吧……事后我直接带你去见审正南!如何?”
几名义从复又无奈松绑,衣服都被扯破的小吏却扭头不语。
就这样,众人得了车子,便立即启程,而那小吏也不攀车,居然就步行跟在了马队、车队的后面,而前面的娄圭对他也有气,故此也不理他。
众人对阳翟城不熟悉,左拐右转,废了好大力气才涌到了枣姓族人聚居的里门内。
而那枣氏族人和阳翟城中百姓差不多,对于军士的到来总是有些紧张的。慌乱了半天,看到那些军士纷纷下马伫立,而为首之人总体还算有礼貌,枣氏这才举族而出,来迎接这位自称是朝廷使者的人。
“有礼了。”娄圭难得正色拱手,然后昂声问道。“敢问可是枣祗枣文恭府上?”
“舍侄确实居于此处。”为首的族长俨然是对这个名字的出现有些措手不及。“这天底下仅有的两百来个姓枣的都在此处住。”
“这便对了!”娄圭听得此言,之前的郁气顿消,反而一时大喜。“我自长社连夜至此,专为令侄而来!”
言罢,不等这枣氏族长说话,那娄圭便微微侧身示意,旋即,数名义从便从车上捧着不知道多少托盘依次过来。
审正南那边倒也干脆,托盘上都不带遮盖的,金银锦缎,纷纷显现在了中午的阳光下。
“我家将军乃是前涿郡太守,现五官中郎将,持节督颍川黄巾事……”话到此处,娄圭微微顿了一下,稍微观察了一下对面一群姓枣人的表情,然后方才满意的继续言道。“前日过长社,临十万兵,宿于前颍川郡功曹钟繇处,鈡元常以阳翟枣祗素有才德,荐于我家将军。我家将军闻贤则喜,可惜战事未平,仓促不能到此,故以我为使,以金五十,银一百,锦缎十匹,玉璧三对,车五辆,求辟枣文恭为幕属,以咨军事!请枣文恭出来吧!”
枣氏族人闻言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又不停的将目光在那些珍贵财货和那些白马骑士之间晃动,最后方才无奈的看向了娄圭。
娄子伯等了半晌,眉头不由紧皱:“许与不许,还请枣文恭出来一见!”
“尊使!”那族长无奈拱手答道。“文恭久为升斗小吏,今有贵人如此礼聘,这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我那侄子见到官军光复了城池,今日一早便穿上吏服,不顾劝阻,直接往郡寺内奉公去了。要不,我派人喊他回来?”
娄圭怔立半日,方才和身边许多目瞪口呆的义从们一样,朝着队伍尾巴处看了过去。
而之前的小吏倒也干脆,不顾身上衣服破损,直接就从后面昂然走了出来,先朝自己族叔那些人拱了下手,又朝着娄子伯微微躬身行礼,倒也没有什么拿捏的意思:“见过尊使,我便是枣祗!”
娄圭欲言又止。
“五官中郎将的礼聘我受了!”枣祗抬头言道。“这么做不仅是为了个人前途,也是想要在五官中郎将身边有所规劝……须知道,天下事只凭强力去做,或许能够做成,但却未必能平人心!但若能依矩法而行,再施强力,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
娄圭依旧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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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九章 辨声知人心
“将军。”
傍晚时分,颍阳城中,阎忠抱着一匹极其精美的蜀锦走入到了正燃着熏香的县寺内。“你来看……”
“什么?”正在堂上静坐,几乎要被熏香熏得睡着的皇甫嵩循声抬头,然后不禁笑了出来。“哦,好锦缎!”
“不错。”阎忠边走边笑道。“这可是正经的蜀锦,不是楚锦,也不是吴锦,更不是河北市面上常见的新式辽东锦。将军你看,花纹别致,光亮动人,真的宛如金银生于丝帛之上……这是那投降的本地黄巾贼小帅专门取出来献给王校尉的,而王校尉虽然家在洛阳,见惯了宝物,却也觉得此物格外出色,便不敢专享,转而让我拿来给将军!”
“你们啊!”皇甫嵩苦笑摇头。“此物固然是好宝物,可我一个五旬老朽,要它作甚?!便是做了两套袍子,也没脸穿出去吧?”
“也是啊。”阎忠抱着蜀锦坐到了皇甫嵩下方一个几案后面笑道。“将军德高望重,或者说,自从三年前然明将军去世后,将军便是我们凉州德望所在……哪里是我们这些俗人能比的?”
“那这蜀锦叔德留着便是。”皇甫嵩依旧不以为意。
毕竟嘛,董卓和公孙珣都能知道将财货全部给下属,人皇甫嵩还真不至于做不到。
“不对。”阎忠将蜀锦随手放到几案上,却又摇头不止。“宝物有德者居之,如此宝物,若是将军不要,我又怎么敢接手呢?将军便是自己不用,也不妨拿回家去,给几位公子留着用……”
“都不成器啊!”皇甫嵩摇头叹道。“如此蜀锦作成的锦衣最好配上紫绶金印,可他们这辈子哪里有资格做到那份上?”
“其实便是做到了又如何?”阎忠忽然摇头笑道。“凉州穷困边鄙之地,封了候做了将军又怎样?朝廷不还是视我等为边鄙?”
皇甫嵩微微眯眼,并无反应。
其实,从汉世祖刘秀登基称帝时算起,后汉已经历经一百六十余年,社会问题哪里都有,眼前波及了七八个州、二三十个郡的黄巾之乱便是明证。
但是,如果非要评出一个问题最严重的地方,那就只能是如今格外安生的凉州了。
其他地方的问题,在黄巾之乱前最起码还是潜藏在汉室权威身下的,但是凉州那里却是从一开始就暴露无遗,而且上来便是最直接最血腥的暴力战争。
实际上,假如除去开国时期的战争不算,那么从光武帝咽气当年开始,凉州前后四次大乱,基本上就相当于没有停下来过:
第一次烧当之乱,从公元57年断断续续持续到了公元101年,连绵四十余载;
第二次先零之乱,发生在烧当之乱结束后的第七年,也就是公元108年,延续了十一年……这一次虽然时间很短,但汉室付出的代价却格外沉重,光是明面上的军费支出就达240亿,而且直接造成了凉州、并州的全线人口衰落以及百姓的离心离德,‘弃凉’之说也由此而生;
第三次大乱其实是中央朝廷的镇压动作,主将是当时的名将、护羌校尉马贤,马贤以出色的军事水平和粗暴的镇压手段,对凉州羌族进行了长达近三十年的血腥镇压;
第四次,便是桓帝时凉州三明对羌族的彻底镇压活动了……皇甫嵩的叔叔皇甫规、董卓曾经追随的张奂、后来投靠了宦官的段熲,皆因此成名。
而且这四次大乱虽然名义上都是羌乱,可对凉州中下层的豪强百姓们而言,频繁的战争摆在那里,军事动乱的破坏性摆在那里,用简单的民族矛盾来安抚他们无异于掩耳盗铃!更不要说到了后汉中后期,羌族、汉族混居严重,底层的民族隔阂其实已经越来越小,而外地来的官吏又多是腐败残暴无能之辈了。
总之,完全可以说,整个凉州的中下层,对朝廷的厌恶未必低于对异族的厌恶……因为屠杀和战争太频繁了!
这种情形下,偏偏中枢对待凉州又是一种普遍性的排挤和歧视态度,不要说应该有的安抚补偿了,能不欺负你已然是给你脸了。
故此,凉州对汉室和中枢的厌恶感,基本上是处于一种压抑中的蔓延状态,如今连凉州士人都对汉室与中枢极度不满了起来。
而皇甫嵩家族虽然是靠着军事镇压羌乱而闻名天下的,属于当地地道的忠汉派代表人物,可既然生在凉州、长在凉州,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民间的这种情绪?而且,他叔叔皇甫规和张奂作为读经书并向士人靠拢的边将,本与段熲这个不读经书、投靠宦官的边将,本身就存在着剿抚之间的对立姿态。
所以,即便是知道这种情绪,皇甫义真也没什么好办法,唯一的应对方式便是装聋作哑罢了。
阎忠看了看皇甫嵩,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却是不再多言,并顺势提及了另外一件事情:“将军,你观北军五校、三河骑士战力如何?”
“差不多吧!”皇甫嵩闻言这才微微打起了点精神。“毕竟是承平日久,可终究体制摆在那里,又有洛阳武库的精良装备,还有西园廊中的战马……对付黄巾贼应该是足够了。”
“这是自然。”阎忠缓缓言道。“苍亭-东武阳一战东郡黄巾覆灭,前日长社一战颍川黄巾覆灭,经此两战,我想天下应该没人会觉得黄巾贼能再成事了,剿灭他们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也不能这么说。”皇甫嵩叹气道。“时间迁延太长也会出问题的……之前在长社我便看军报上讲,河北张角三兄弟将钜鹿、安平、清河、魏郡、河间等地的黄巾贼全部收缩到了钜鹿一郡,依靠着南北两座大城广宗、下曲阳,各自聚众十余万,屯着几年吃不完的粮食,几个郡国收拢来的财帛、器械,准备负隅顽抗……叔德,你说这要是守个一年两年的,岂不是寻常之事?届时天下指不定便要出乱子的!”
“谁说不是呢?”阎忠哂笑道。“不过,我今日不是要说这个……将军,我是看到这中原河北如此富庶,连这种宝物都能在一县中随意寻到,而黄巾贼终究又只是蛾贼一般,那何必只让三河五校这些本就家中豪富的中枢子弟来发财呢?你看五官中郎将那边,人家出来打仗,不仅照顾到了本乡,还照顾到了并州旧部,这才几日,手下便已经有积功到两千石的一位校尉,四个千石司马……还有昨日那个刘备,俨然就要是第五位了!而咱们凉州子弟,做官也难、发财也难……苦啊!”
皇甫嵩沉默片刻,却缓缓摇头:“我知道叔德的意思,但是……凉州的情况你也知道,让那些偏远地方的士卒武将来内地,他们野性难制是一说,朝廷有所提防又是一说。故此,我当日便只举荐了如南容这种名门之后。”
“是啊!”阎忠冷笑起身道。“傅南容的才德我无话可说,但是凉州如傅南容这样的又读书又是名门之后的英才,总共才有几个呢?”言至此处,不待皇甫义真回应,阎叔德便复又指着几案上的锦缎言道。“将军真不要这匹上上品的蜀锦?这可是底下人的一片心意。”
皇甫嵩只好干笑:“既然是大家一片心意,我留下便是。”
阎忠这才缓缓一笑,告辞而去。
皇甫嵩目送对方出门,叹了口气,转眼间便昏沉沉在熏香中眯眼睡了过去……没办法,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昨日晚间的宴饮,更让他格外注意到了这个事实。面对着年轻的公孙珣、曹孟德,还有当时在场的很多很多年轻英豪,他是真的有些羡慕和无奈。
“志才兄。”
回转到阳翟城中,太阳已经快落山,一处空落落的破旧宅院里,心情郁闷至极的娄圭终于忍耐不住了。“成与不成,你倒是请给句话啊?”
“我且问一问子伯先生。”戏忠今年三十来岁,生的细眼肤白,从他的衣着和不怎么打理的胡子上来看,也从他双目深陷的的眼窝来看,其人生活确实显得落魄。“这财帛、宝物、车子,都是我的了?”
“然也!”
“便是我不去,按照礼仪来说,这些礼物也不用偿还的了?”戏志才继续负手好奇问道。
“不错!”娄圭无奈点头道。“故此志才兄,还请你不要再打量了,许与不许还请你直言不讳。”
“不瞒子伯先生,我……不知道。”戏忠摊手一笑。
“不知道是何意啊?”娄圭只觉得自己额头青筋直跳,不是说好了这两个人一个任劳任怨一个明达术势吗?那应该一个像王修一个像吕范啊,如何就变成今日这个样子了呢?
“不知道的意思便是不知道。”戏忠摸着眼前托盘上的黄金道。“子伯先生,我穷了快三十年,平日里又总是浪荡无行,虽然有元常兄的举荐,可那位五官中郎仅凭一面之词便愿意如此厚币重礼匆忙遣人来请我,我还是很惊讶的,也是蛮感动的……平心而论,人非草木,陡然对此番情形,若不心动就怪了。”
“那……”
“但是,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戏忠负手转过身去,对着自家爬满了看热闹邻里的低矮西墙缓缓言道。“我戏忠混沌了三十年,连个老婆都不敢娶……当然也无人愿意嫁……不就是想求一个真正能托付志向的人来一展才学吗?那万一你家将军是个锦绣其外,败絮其中之人,我岂不是所托非人?”
娄圭在对方身后欲言又止。
“子伯先生,这做人私属便如嫁人娶老婆一般。”戏志才回过头来笑道。“你说,这要是新娘子过了门才发现那丈夫跟我一样是个整日赌博好酒之徒,岂不是白负了人家新娘的一片青春?而我……要是你家将军是个废物,难道到时候要我做背主之人吗?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娄圭终于拢手叹气言道:“志才兄这番话倒是颇有几分法家术势的味道……那你的意思是,莫非要等我家将军来阳翟后你亲眼见上一面再做决定?”
“那就不必了。”戏志才负手摇头道。“你家将军是持节的五官中郎将,又刚刚在长社一把火废了十万黄巾贼,届时他浩浩荡荡,引数万得胜之师来阳翟城,手下虎士良将无数,我一个浪荡子去见他,想来只会汗流浃背,乱了方寸而已。”
“那你究竟要如何?”娄圭又一次快忍耐不住了。
“子伯先生不要急。”戏志才缓缓笑道。“想来你是五官中郎将的心腹?”
“然也!”娄子伯昂然道。“不然何至于遣我来此?”
“那先生追随了你家将军多长时间了?”戏志才继续问道。
娄圭张口欲言,却恍然若失,半晌方才应声道:“居然有八九年……眼瞅着快十年了!老夫人赐给我的那几房姬妾都给我生了三个孩子了。”
“原来如此。”戏志才也正色起来。“如此看来,子伯先生与你家将军倒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了?”
“或许吧!”娄圭感慨言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考教我一番,从而窥的我家君候些许深浅吧?”
“不错。”戏志才点点头。
“可我心思多在军事上。”娄圭摇头道。“若是论人心诡谲,须董公仁来此;若是论剖析事理,则须吕子衡在此……”
“无妨。”戏志才摇头道。“以小见大,未必就要论及天下大势或人心厉害……这金银财帛俱是我的了?”
“然也!”娄圭又有些不耐了。
“子伯先生会打动物牌吗?”戏志才复又笑道。“咱们二人,再随便从这围观的邻人中唤上一个善赌的,我将这些财帛中的金子一分为三,赠你们二人一人一份,咱们赌一把如何?你若输光,无须其他,只要将金子留下自己离开便是;而我若输光,则任子伯先生处置!”
娄子伯一时捻须冷笑不止。
天色昏暗,公孙珣转回到了军帐中,而自曹操、程普、公孙越以下,除了已经率先去取轮氏、阳城的杨开、牵招二人外,军中将领多已汇集至此……原来,尸首一日间焚烧了大半,军中便有些浮躁起来,然后迫不及待的准备商讨全军移营阳翟的事情。
“没必要在此耽搁太久。”曹操打着哈欠言道。“大战一日而定胜负,波才又已经授首,阳翟也在我军手中,郡南扫荡的事情又被两位中郎将取走……依我看,剩下的尸首虽然还有些,但却散落在各处,不足以劳动大军,完全可以托付给长社、阳翟、颍阴等本地官吏,让他们动员本地民夫来做便是。咱们,还是全军拔营去阳翟休整吧!”
其余众人也纷纷出言,却大多是赞同曹操的言语。
便是向来不与主流相合的关羽也捻须直言,说是天气太热,又经过一场大厮杀,军中士卒颇为疲惫……倒也不妨如此。
然而,唯一能做主的公孙珣虽然也厌恶此地,也想尽快去阳翟休整,但却不免有所犹疑和担忧。他所担忧的,倒不是说这些本地人会偷懒如何的……毕竟事关生死,想来无人懈怠……但是,这些本地民夫集中起来需要多长时间?而且他们真的有那个‘科学’的防范意识?
天气如此酷热,尸体两三日便要腐败,他公孙珣在这里看着,让军士和俘虏们掩住口鼻,不许扒腐尸衣物,怕是所有人都不敢不听吧?可他要不在呢?
一念至此,公孙珣倒是咬了咬牙,然后做了一次独夫——按照他的军令,伤员和大部分辎重、疲惫至极的骑兵和他们的马匹可以先行去阳翟,但大部分步卒、少部分骑兵,以及所有健全的俘虏却要留在此处,继续寻找尸首,然后就地焚化。
公孙珣在这支军队中威望一日胜过一日,他既然正式下了军令,众人虽然不满,却无一人敢当众叫苦,只是当即应承下来罢了。
而军议也到此结束。
但是,当日夜间,军中忽然起了骚动。
“何事喧哗?”公孙珣被韩当叫醒时简直莫名其妙,走出军帐后,面对着匆匆赶来的各部将校,他甚至有了一些怒气。“赏赐何时少过他们,不过让他们多留一两日而已,如何便要夜间喧闹?瘟疫这种事情是能大意的吗?”
“君侯勿忧。”就在这时,身材矮胖的董昭也腆着肚子披着衣服赶了过来,而他远远一开口便直接让公孙珣冷静了下来。“肯定不是咱们自己的军士,若是君侯这般养兵,军士还要作乱,那天下何处不乱?依我看,必然是俘虏中起了谣言。”
不止是公孙珣,所有人都登时醒悟。
而稍倾片刻后,护军司马公孙越果然查明了事情来龙去脉,并全副披挂来报。
原来,正如董昭所猜度的那样,是俘虏中间起了谣言……话说这日军议后,辎重、骑兵都在收拾行装,然后又有全副武装的步兵移营到俘虏营周边以作看管,当时俘虏们便不知所措,而有所疑;等到后来,王修又依照军令遣人挑出了俘虏中受伤老弱之人,准备明日随骑兵、辎重一起启程,这下子,俘虏们就更加惊慌了!
不过,当时汉军刚刚全副武装移营完毕,他们并不敢出声议论,直到夜幕降临,这才忍不住互相言语,而一番议论之后,他们却是极度疑虑自己明日会被集体坑杀,偏偏又无处可逃!所以才会惊慌失措、抱头痛哭,乃至于有喧哗鼓动之举!
“君侯勿忧。”又过了片刻,随着公孙珣身侧人越来越多,程普也终于全副披挂赶来了。“我已让营中持械戒备,并安排妥当了……两万余手无寸铁的俘虏,掀不出风浪来。”
众人这下子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君侯。”此时,身后的魏越忽然插了一句嘴。“如此反贼,又出了这种乱子,何必一意辛苦迁到阳翟安置?要我说,不妨真的坑了,以免后患!”
魏越魏子度是个边地出身的混球,军中众所周知,故此他说的话没几个人在意,也就是关羽眯眼看了他一下而已。
不过,公孙珣刚要出言喝骂,却忽然瞥见身旁一人,然后不禁心中一动,直接转而朝着此人问道:“孟德兄觉得如何,要不要稍加惩治?”
曹操思索片刻,但当即摇头不止:“毕竟事出有因,坑杀太过无稽……我意,可以挑些挑头闹事的,按照之前给俘虏们编的什伍,进行连坐处刑!”
“那玄德以为呢?”公孙珣复又点了一人名字。
“我……”一直沉默不语的刘备思索片刻,却居然没有给出自己的意见。“我并不知该如何处置,请君侯明鉴。”
公孙珣闻言微微颔首,却又缓缓摇头。
颔首者,是因为他内心对曹操还有刘备的预估判断是正确的。
其中,曹孟德颇有法家作风,但却不是生性残忍,更不可能是天生枭雄,一个人怎么可能刚上战场便想着屠城杀俘?实际上,自家母亲口中的那个‘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曹孟德,更像是被乱世豢养渐渐出来的。而刘备也是类似,面对着刚刚开启的乱世,还很年轻而且毫无头绪的他甚至并没有自己的主见,所以只能保持沉默,并选择去学习和观察。
他们都还需要经验……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但却都很有前途。
至于摇头,乃是公孙珣早有决断……讲实话,若是准备收为己用的新降之兵,公孙珣说不定会来一出夜宿降军营中的戏码,以招揽人心。然而,这两万多人不过是因为颍川各处残兵存在而逃得性命的俘虏罢了,他疯了吗玩这一出?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仔细看管,严厉威吓,若有逃窜者杀无赦,若不作乱便不必理会!”公孙珣朝着程普吩咐道,然后便直接回身往帐中而去,居然是要继续睡觉的样子。
众人一时茫然。
“管这些俘虏干吗?”吕范突然醒悟失笑道。“明日他们自然知道我们不是要坑杀他们,再过数日,朝廷旨意一来,他们多半也与我们无干了!既然德谋已经安排妥当,那诸位也都各自回营安抚好本部军士就是了!”
众人一时醒悟,纷纷无语回营。
不过,一夜仓惶,众人都没有睡太好,清晨醒来,也多有疲惫,但好在那两万多俘虏渐渐醒悟并安生了下来,且经此一事愈发勤恳老实,倒是让收尸的工作轻松了不少。
不过也有人例外,譬如公孙珣,他昨日似乎就睡得极好,日上三竿方才从容起身,倒是格外令人艳羡。
“两头猪!”阳翟城内,一夜未眠的娄子伯双目通红,却是冷静的扔出了五张木牌中的三张。
戏志才双目通红之余也是满头大汗,他看着自己手中独独一张木牌,真真是无可奈何,而旁边他的那位邻居也是连连摇头。
“再两头猪!”娄子伯复又扔出两张手牌。
戏志才这次连脸都涨的通红了。
“一头牛。”娄子伯将手中最后一张牌砸了下去,然后冷静言道。“你二人把钱给我。”
戏志才低头看着自己最后一镒金,抿嘴不言半晌,但终究是咬牙将这一镒金推了出去:“认赌服输。”
那名邻居见状也赶紧扔出一镒金来,却又抱着自己剩余的五六镒金匆忙而走。
娄子伯翻身下榻,打开窗户,阳光刺眼之下,他陡然眯起眼睛,然后又捻须回头,死死盯住了榻上仅剩的这一人。而被看的发毛的戏志才却是强做镇定,昂然与对方对视起来。
“我记得志才兄并无妻子?”娄圭忽然捻须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然、然也!”
“看你家这情形,想来也是父母早早仙逝了?”娄圭继续捻须问道。
“人尽皆知。”戏志才额头上不免再度出汗。“不然我何至于浪荡至此?”
“你之前……你昨日还说愿赌服输,任我处置?”娄圭宛如没听到对方言语一般,继续捻须问道,眼神也是越来越古怪。
“不错!”戏志才勉力答道。“大丈夫……”
“那边行了,来人!”娄子伯忽然一声大喊。“将这个烂赌鬼与我绑起来,装入一个大木箱中……现在便从街上与我抬到县寺审正南那里去!”
戏志才目瞪口呆,然后欲言又止。
“若非如今暑气难耐,你又是个身体弱的。”娄子伯捻须冷笑。“否则定然将你装入木箱,直接送到我家将军那里去……你且知足吧!”
言罢,他便昂然负手而出。
而随着数名义从蜂拥而入,戏志才再度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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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珣击破黄巾,降服数万。至晚,屯于长社,忽夜惊乱起火,一军尽扰。珣乃谓左右曰:‘勿动。吾待士卒为手足,焉能反吾,此必降兵为流言扰,稍有动乱。’乃令军中各部持械安坐,复聚将于帐下,遂安。待事平,固知为军中移营故,降兵皆恐,流言或为坑杀,乃夜间相拥而泣,以至喧哗不安,纵火相抗。众皆服。时操为副将,以降兵违度,可实坑之。珣默然不应,径单衣入降兵营,宿于中帐。众将愕然,宿卫不休,至天明,珣从容出帐,降兵皆叩首不休,尽感其德。众益服。”——《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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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十章 思故明来意
俘虏的骚动第二日很干脆的平息掉了,所以公孙珣继续留在淇水畔数日,以监督焚尸,等到六月中旬快要结束的时候才移营去了阳翟,然后才见到了娄圭为他寻来的枣祗与戏忠。
双方见礼完毕,公孙珣自然是好言宽慰,而戏忠和枣祗倒也没有玩什么戏码……因为正如戏志才之前自己说的那般,当这位闻名天下的白马将军引着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在麾下无数名将、勇士簇拥着来到跟前的时候,他们根本不可能忽视掉自己这位新主公身上的层层光环。
再说了,戏忠早已经被娄圭整治了一番,而枣祗根本不是那种会使幺蛾子的人。
“枣文恭尽忠职守,勤勤恳恳,但却失于固执,不如王叔治许多。”等到二人暂时退下以后,娄子伯是如此对公孙珣言道的。“但其人终究在郡府中辛苦多年,算是个可以信任与直接使用的人才。唯独戏忠,此人虽然有些才智,却是典型的眼高手低,所谓只有嘴上功夫而已,想要直接托付正事,未免太急。”
公孙珣对此深以为然,因为这跟他想象中的二人形象基本对路,而且他也确实做出了让枣祗直接去军营中帮助王修奉公,却把戏志才当做娄圭副手,然后并未给予职司的分派。
这里必须得说一下。
要知道,在公孙大娘的故事里,那些谋士个个才智过人,好像一出山一言能决天下大事一般。但在官场历练多年的公孙珣却早就知道,打仗和政务都是需要身体力行的,而真正有本事的人也都是有职司和经验的,像那种纯粹出主意的职业谋士不是没有,但并不是主流。
譬如皇甫嵩账下的阎忠,他最大的身份是凉州名士和前信都令……是因为丢了官才去入幕做了个单纯的谋士;而公孙珣身边的吕范、娄圭,实际上是心腹私臣,或者说是家臣。
而且坦诚的讲,公孙珣是能看出来的,娄子伯这个从小觉得大汉药丸的人倒也罢了,对官职并没有什么想法,可总领幕府的吕子衡心里对正经官职却是很期待的,只是碍于自家主公的事业,将这心思藏起来了而已。
然而,公孙珣能察觉自己下属的心思,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做派……恐怕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是,他如此安排戏志才,也就是动辄将才智之士‘谋士职业化’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受自家母亲影响的严重非正常行为。
因为真正历史上的那些顶级谋士,纯粹以谋划为生的人基本上是凤毛麟角!
就拿这颍川最出名的几个谋士而言:
荀彧是尚书令,实际上主持国家政务几十年,那是宰相一般的工作;
陈群前期在曹操幕中做西曹属,后来参赞军事,但很快魏国建立,他做的是吏部尚书、御史中丞,然后也是尚书令,成为了实际上的宰相;
钟繇呢,是相国、廷尉、中尉、太尉,从举关中而助曹操开始,就是标准的公卿重臣;
郭嘉呢,他死得早,可依然是‘掌戎律’,是负责军法的;
唯一特殊的似乎是荀攸,荀公达这辈子基本上就是在为曹操出主意,而且军事谋划极多,算是个标准的谋士,可即便如此,他也一度出任尚书令!
至于说公孙珣见识过得其他人,诸如程昱、董昭、沮授、审配等人用谋士二字来论,那就更是可笑了!
历史上,程昱出将入相,太守、将军、尚书、公卿都干过,可就是没干过什么‘谋士’;
董昭呢?此人历任魏郡太守、冀州牧、徐州牧、侍中、光禄大夫、太仆、卫尉、司徒,简直是位极人臣;
沮授更干脆,在韩馥手下就是骑都尉,而袁绍一来也许给了他军队,后来更是奋威将军,一直都是独立领兵的将军;
审配则和荀彧类似,他是袁绍的总幕府、托孤大臣,也是实际上的丞相职务……
总之,所谓谋士,其实并不存在这个专有职业,最起码并不广泛存在。更多的,乃是会给君主提意见的宰相、尚书、牧守、将军。而由于他们的日常工作不能被详细记载,史书上又只会记录他们的智谋高光时刻,所以后世总结性的将他们统称为谋士,如此而已。
或者再举个例子……王允王子师历史形象算是谋士吗?
当然是!
但此时人家却是大汉豫州刺史,标准的汉室重臣,手下众多才智之士,又像是个君主模板!
连公孙珣都要在到达阳翟三日后,便匆匆出城十里,还要带上城中、军中所有六百石以上级别官员,一起相迎……当然了,关羽是不好带的,公孙珣长了个心眼,让他和公孙越一起留守大营。
没错,王允来了!
这位新上任的豫州刺史分外尽忠职守,此时汝南尚在黄巾贼手中,路上到处都是贼寇,可他听说轮氏、阳城、阳翟这条路通畅以后几乎是立即动身,直接开始巡视起了豫州……要知道,此时连朝廷给公孙珣的新旨意都还没影呢!
但不管如何,人家来了就是来了。
而且,这正是公孙珣之前不得不迅速赶到阳翟的一个重要缘故,他必须要赶在王允到来前将阳翟城的浮财给赏赐下去……颍川文太守是个政治生命已经事实完结的待罪之臣,可王刺史却不是!
那么,分了人家州中财货的公孙珣,又怎么可能不心虚到引众来迎呢?
“子师兄,数年不见,你真是风采日盛啊!”来到阳翟城西门外的长亭处,眼见着豫州刺史的仪仗停在了几十步远外,然后王子师领着自己的从属下得车来,公孙珣也赶紧直接引众向前。
“文琪!”已经足足四十八岁,眼瞅也有五旬的王允须发已经全都有些泛白,但此时精神却极佳,当即便步行向前,捻须大笑。“我一老朽,便再是有风采,又如何比得上你呢?旬日之间扫荡东郡,复又联手左右中郎将大破十万颍川蛾贼,两战后洛阳当面之危已经尽去,真真是力挽狂澜!还有当日鞭死赵忠索贿家奴一事,也是让人闻之振奋不已。”
公孙珣拱手而笑,一副很自得的样子,实际上却是无言以对……感情在人家王刺史眼中,打死一个阉宦索贿家奴站稳立场这种事情,居然是和那两场大战差不多重要的事情,如此姿态,公孙珣实在是不知道是该吐槽他呢,还是该称赞他?
“文琪过来,随我来认识一下我的两位从事。”双方各自寒暄一声,公孙珣刚要按照官场规矩引荐自己身后两个两千石,也就是曹操和程普二人了,却不料王允居然一反常态,先要介绍他的两个从事。
也是奇怪!
当然了,随着王子师接下来一开口,公孙珣也好,身后的曹操、程普也好,还是说在更后面冷眼观察的娄圭、戏忠也罢,居然全都恍然大悟。
“文琪,此乃颍川名士,海内硕儒,荀氏八龙中的六龙荀爽荀慈明!”王允指着身后为首一个年纪颇大头发花白之人得意笑道。“荀氏八龙,慈明无双,朝中诸位都想征辟咱们的六龙先生,却不料被我抢了先。”
公孙珣等人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拜见,口称六龙先生,算是做足了礼仪。
要知道,荀爽是荀氏八龙中的第六龙,是荀彧的亲叔叔,而正如荀彧在荀氏这一代中最为出类拔萃一般,荀爽也是他们那一辈中最出色的一位。不过,因为党锢的缘故,他之前常年隐居在汉滨做学问,号称硕儒,已经多年未回家了……而这种人,只要想做官,公卿之位手到擒来,根本没法用官场规矩来对待人家。
实际上,此番党锢开释,朝中三公九卿都想征辟他,但是荀爽都没有接受罢了。
不过,他现在愿意屈居一个从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就眼前而言毕竟是他家乡遭了兵祸,无论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乡梓,他都没理由拒绝这个从事的职务……大不了此番乱平以后再辞官归家就是了。
出乎意料,号称硕儒的荀爽居然是个开朗干脆的人,举止言语中没有任何架子,当即便反过来拱手问候:“久闻白马将军大名,此番乡梓得保,正该谢过将军与诸位朝廷栋梁才是。”
言罢,他居然后退数步,对着公孙珣与他身后的曹操、程普躬身大礼一拜,慌得这三人赶紧去扶。
然而,这还不算,被公孙珣扶起后,这荀爽复又转身,向前两步,居然又朝着公孙珣身后的一大堆千石、比千石、六百石、比六百石的军官们躬身一礼。
那些军官素质参差不齐,有人自然知道对方底细,有人却根本不知道此人是谁,但看着公孙珣、曹操、程普还有这豫州刺史都对此人如此客气,又哪里敢拿大?
于是乎,亭舍前一时慌乱如麻,许多人都赶紧躬身回礼,而公孙珣三人又自然赶紧去搀扶。
“好了。”王允见状不禁笑着解围。“天气暑热,亭舍这里本就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赶紧见礼完毕,然后入城再聊。”话到此处,这王子师复又指向了一位年纪并不是很大的“文琪、孟德,还有这位程校尉,你们来看,这里还有一位你们一定要认识的,他正是鲁国孔融孔文举,乃是至圣先师二十世孙!”
曹操和程普等人愈发无话可说,也是赶紧与对方互相执礼相问,尤其是曹孟德,闻言简直是大喜过望,好像他和这孔融相性多好一般。
然而,公孙珣听得此言,却猛地一怔,然后居然对着正在朝自己行礼问候的孔融一时叹气摇头。
孔融行礼完毕抬起头来,正好看到这一幕,登时就变了脸色,然后不顾周围如此多的官吏,直接冷哼一声,侧过头去……居然是因为对方一时失礼,就半分不愿意相让。
不过有意思的是,王允却似乎对此早有所料:“文琪,你如此举止,莫非是已经得了大将军的信函吗?”
“什么信函?”公孙珣回过神来,莫名其妙。“我虽然与遂高兄书信往来颇多,但这些日子战事迁延,却没有什么书信往来。”
“若非是因为大将军,你何至于此啊?”王允当即蹙眉问道。“而若非是因为大将军,你以为文举为何在我幕中啊?”
公孙珣依旧莫名其妙,但还是勉力解释道:“我并不知道文举兄与遂高兄出了什么岔子,但刚才之所以叹气而忘礼,却是因为先见到六龙先生,又居然见到文举兄,然后陡然想起一位故人来,因此感慨。”
“哪位故人?”这次轮到王允疑惑了,便是身边曹操和荀爽也好奇了起来,唯独孔融依旧冷脸侧身相对。
“今日党锢既然已经解开,我也不瞒诸位了。”公孙珣摇头道。“当日元杰先生出塞避祸,凡十余年一直是住在我家塞外别业的……四月党锢既开,我人在洛阳,便第一时间写信回去告知他并劝他归乡。只是,战事连绵不断,路途又遥远,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信,又有没有动身归乡,故此感慨而已。”
此言一处,王允、曹操等人固然是目瞪口呆,而荀爽却是一声长叹,至于之前还倨傲无行的孔融居然是当众潸然泪下,失态难言。
这里面是有故事的。
当年孔融让梨,幼年便名扬天下,然而谁又知道,后来他的兄长却拿一条命来偿还这个梨子呢?
没错,当日张俭因为党锢缘故,望门投止,不知道多少人因为收留他而家破人亡……其中一家正是孔氏。
张俭逃到鲁国来到孔氏家中,本想是去寻孔融兄长孔褒的。但孔褒当时不在家,而在家的孔融却只有十几岁。于是乎,张俭犹犹豫豫,觉得对方是个小孩子,不大好藏在对方家里,便想离开。结果孔融看出对方的意思,毫不犹豫的将对方留了下来,孔褒回到家后自然也无话可说。
然而,等到后来事发,桓帝大怒,一定要严厉追究,事情来到孔家……官府却根本无法评判到底算是孔融收留了张俭还是孔褒收容了张俭。于是兄弟二人抢着认罪,但最终由于孔褒是当家人,被朝廷直接下旨治罪杀头!
所谓幼年让梨,成年争义,孔融名重天下……一方面是他的家世在这个经学为主的世道里堪称当世无双,一方面却是他哥哥用性命给顶起来的,他身上有双份的顶级名望。
至于说,公孙珣为何会感慨?
倒不是说他故意要扯出话题套近乎,而是说刚刚那一瞬间他真的很好奇……当日在辽东,张俭明显是后悔了自己牵累了如此多人的,所以,公孙珣真的很想知道孔文举心里有没有后悔?
当然,这话永远问不出一个答案来,甚至很可能孔融自己都不知道。
但是,孔褒毕竟已经身亡,事到如今,不管是真心争义也好,还是为了延续和维护死去哥哥的名声,孔融都必须要坚持某种立场和姿态。
“惭愧!”孔文举抹去眼泪,果然是将傲气藏了进去,并重新朝公孙珣行礼。“不想将军居然是同志。”
同志……公孙珣虽然对这个词汇有些发懵,但还是迅速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并重新回礼,双方再无芥蒂。
“文举原本在杨司徒门下做掾属。”王允也是赶紧解释道。“当日何遂高从河南尹任上被拜为大将军,杨公让他持名剌去祝贺,结果当时拜会的人太多,故此不及及时通传……”
“哪里是拜会的人太多?”孔融当即甩袖子愤然道。“名剌已经到了那门子手里,他如何不知道是杨公的名剌,是我孔融来见?无外乎是彼辈自觉水涨船高,轻视于我……”
“那文举兄是怎么做的呢?”曹操忍不住探头好奇问道。
“我忍耐不住,夺回了名剌,直接回去了!”孔融当即昂然言道。
在场之人俱皆无语。
要知道,这事毕竟牵扯到杨赐与何进两位当朝超级大佬,那门子固然有些不对,你这么夺回去就对了?
你觉得对方在羞辱你?可你这个举动难道不是在羞辱人家?
更不要说,这件事情里面杨赐与何进都很无辜好不好?你身为杨赐的属吏,无端替自家上官惹出这样的事情……为啥还理直气壮呢?
然而,众人又想了想此人的家世和名望,却俱都无言。
“大将军追究此事了?”一念至此,公孙珣也是无奈蹙眉问道。
“没有。”王允摇头道。“大将军没有追究此事,杨公也没在意……但是事情传开后,当时作为大将军属吏的河南尹门下诸位却都觉的受了辱,居然联合起来,行刺杀之举。数日前,文举差点就要死在洛中了。故此,杨公将他托付到我这里……”
“我晓得了。”公孙珣当即醒悟,复又对孔融言道。“文举兄且随子师兄奉公,我回去便写信给遂高兄……河南尹那些人固然无礼,但遂高兄却不是个慢贤之人,我一定会尽力奉劝他一番的。”
孔融微微拱手,算是承情,但眉宇间却依旧有些不服气的样子。
“那便好了!”曹操也是松了一口气,便赶紧嬉笑言道。“天气太热,王公、六龙先生、文举兄,咱们速速入城吧!”
公孙珣和王允对视一眼,俱皆笑着点头,而荀爽多年未回家乡,阳翟自然也是多年未来了,所以他更是迫不及待。
然而,就在这时,孔融却握着佩剑梗着脖子突然大声言道:“之前我有所疑虑,乃是因为担心五官中郎将的立场,如今知道他也是当年党锢中的同志,如何还要拖延?方伯,要我说,不如就在此处与五官中郎将说个通透,请他助我等一臂之力!”
王允和荀爽一时沉默,而公孙珣和曹操却是同时心中一动,复又同时看了对方一眼。
等了半晌,在孔融的气势逼迫下,王允终于缓缓言道:“文琪,你可知道你的奏疏早早到了洛阳,如今连我这个豫州刺史都来上任,可中枢却一直没有回复吗?”
公孙珣笑了笑,然后也按住了自己腰中佩刀:“军务繁杂,中枢的事情我确实不太清楚。但文举兄刚刚因往事而称我为同志,我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诸位的来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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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见辽西公孙珣,年二十八,字文琪,淑质贞亮,英才卓砾。初涉艺文,升堂睹奥。目所一见,辄诵于口;耳所瞥闻,不忘于心。性与道合,思若有神。其人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若仇。任座抗行,史鱼厉节,殆无以过也。”——《举公孙珣为车骑将军书》.孔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十一章 汹汹人寰犹不定
覆汉正文第十一章汹汹人寰犹不定其实,何止是公孙珣猜到了对方来意呢?
曹孟德心里也是门清的,甚至于身后诸多军官怕都是有些明悟的,至于说藏在队伍里的娄圭、戏忠等人就更不用说了。
一句话,无外乎是要诛宦!
诛宦!诛宦!诛宦!
公孙珣都已经听烦了,然而,这却是这个时代朝争的主旋律,也是士人们一致的心愿。
反复数十载,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甚至有多少人被破家灭门,然而就是要诛宦!如果说前面还是有大义所在,那么到了后来双方根本就是家仇国恨,生死大敌了!
看看王允和孔融就知道了。
王允的恩主因为王允年轻时的冒失而死在了阉宦手里,那么以他王子师的‘刚’,对宦官存在半点妥协的可能性吗?
孔融的亲兄长是怎么死的?虽然是张俭的牵连,可动手的还不是阉宦?这两个真的是家仇国恨!
那么对应的,以如今的朝堂局势,不管是政治投机,还是说想要真的做事情……都得要诛宦!因为只有诛宦才能将士人团结在一起,并获取他们的支持!
如今的天下,做事情也好,为个人前途野心也好,你总不能说我不用士人中那些正经人才,我用十常侍吧?!
不过,虽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但是公孙珣、曹操,还有众多在场的官员们却各怀心思。那些底层官员们的畏惧或无知且不说,公孙珣和曹操这两个懂得‘大势’的年轻两千石此时心态却也是很微妙且严重不一致的。
曹操很纠结,而且说实话,他此时居然有些无奈和疲惫,之前见到这两位士人翘楚后的兴奋也是一时黯淡了下来。
宦官该不该死?所谓‘诛宦’中该持何种立场?
这两个问题毋庸置疑,且不说宦官本身的恶劣举止,便是曹操家族整体从宦官出身转向士人家族的方略就不允许他三心二意。便是桥玄不也交代了吗?最起码不能站错队。
但是,曹操毕竟有自己的苦衷。
要知道,从之前到现在的几年内,在张让、赵忠二人的带领下朝中宦官势力气焰正盛,简直不可一世。而曹操的家族却偏偏因为之前皇后被族诛一事而一落千丈,不得不中止了向士人家族的转型,转而依靠着之前宫中的关系寻求恢复势力。
没错,曹操家中如今处于转型中,根本没法和宦官作出完全的切割……譬如现在,作为家族下一代的长子嫡孙,也是将来的曹氏、夏侯氏、丁氏这个集团的领袖人物,按照他曹操以往的作为和政治立场,他毫无疑问应该是诛宦主力;然而也就是此时,曹操的亲爹曹腾,却依靠着跟宦官打得火热在做大鸿胪,而且按照那位的德行,说不定将来还准备花钱整个三公玩玩呢……这是个标准的阉党!
那么就算是父子俩早几十年就相互看不顺眼,然后真能拎刀子砍自己亲爹吗?真要是闹出刀兵相加的场面来,以如今曹氏家族这个诡异的状态如何能保证自家不被政潮撕裂?
可话又说回来,躲得过去吗?
而且再说了,自己一个区区比两千石的骑都尉,连个太守都没干过,真有事情压下来,这肩膀也不硬啊!
于是乎,曹孟德是真的表面如常而心惊不已。
至于一旁握刀而立的公孙珣就从容多了……因为他站的高看得远,对局势洞若观火,而且有恃无恐!
首先,公孙珣心里明白这伙人是怎么一回事。
王允、孔融,这俩人和之前的袁绍、许攸那群人一样,毫无疑问都是士人中的激进派,也就是恨不能今天就杀了宦官全家那种,同时他们还互有联络,甚至有可能早已经形成了一个激进政治联盟。
但是,必须正视一点,那就是两伙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袁绍和他的那群人是标准的武斗派!
赵忠警告袁隗,说他大侄子袁绍‘坐作身价,好养死士’绝不是胡扯,实际上袁本初这厮的几个‘奔走之友’中,诸如张邈张孟卓,早早靠着自家财力在家中‘养士数千’,而另一个吴巨吴子卿,据公孙珣所知,干脆就是专门为袁绍招揽剑客死士的。
换言之,最起码袁绍那伙人心里面早就对局势有了清醒认识,知道不动刀子是不行的。
然而与之相对应的,就是王允和孔融这种传统士大夫了,他们是天真派。
所谓天真派,就是讲这群士大夫眼高手低,明明跟阉宦是血海深仇,却根本没弄明白,所谓阉宦是皇权的延伸和爪牙,居然还是一腔的热血,一腔的忠君爱国……在他们眼里,天子居然可以跟阉宦分割开来。
换言之,他们居然还对天子抱有幻想,指望着天子能被形势逼迫着认清局势,主动选择士人而抛弃阉宦。
没错,他们根本不敢想象,也绝不会做出冒犯皇权的事情,他们只想诛宦!别看孔融握着佩剑雄赳赳气昂昂的,真要是让他如何如何,第一个怂的肯定是他。
这不是天真是什么?或许是幼稚吧。
但即便如此,公孙珣也不怕这些人的幼稚会引火上身,因为他有恃无恐……他手上有好几万大军,张让和赵忠可没有王允、孔融这么蠢。而且,据公孙珣观察,天子或许是个重度财迷,或许被西园享乐消磨了许多精力,却绝不是个蠢货,这位天子绝对能分清楚什么人能杀了祭天,什么人能扔大狱警告,什么人还要继续依仗从而维护他屁股下的御座。
所以,放马过来吧……公孙珣泰然自若,甚至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这群人能玩出什么花来!
回到眼前,王允和荀爽毕竟是老成人,当然不会由着孔融这个愣头青继续惹事生非。于是二人得到公孙珣如此干脆的表态后当即松了一口气,然后一番遮掩,却是各自上车上马,先行往阳翟城而去了。
到了阳翟,王允拒绝了入城的按照规矩住进了城中的都亭亭舍内,然后稍微一番宴饮,心不在焉的这几人便屏退了闲杂人等,一时只留区区数个关键人物还在宴席场上——王允、荀爽、孔融;公孙珣、曹操,以及作为皇甫嵩使者刚刚来到阳翟的阎忠。
当然,还有个‘半人’,程普被公孙珣招手留下,却是让他扶刀坐到大堂门槛外监视动静的。
“之前在城外,听子师兄所言,似乎洛中有些事情耽搁了我的奏疏?”片刻的沉寂后,端着酒杯的公孙珣忽然向前微微倾身,貌似不以为意的开口道。“你也是因为此事匆匆”
“然也。”王允瞥了眼正襟危坐在门前的程普,然后陡然正色言道。“文琪知不知道,自从你与皇甫公、朱公一起覆灭了颍川十万之众后,朝中局势忽然一紧?”
“意料之中。”公孙珣端起酒杯轻啜一口道。“之前天子愿意解除党锢,朝中阉宦惊惶不定,多少是因为十万贼人在前不敢肆意妄为……一朝当面之敌散去,松了一口气之余,依照张、赵两位常侍睚眦必报的性格,若不反扑出来,岂不是白称呼他们是阉宦首恶了?”
“文琪通透!”孔融忍不住插嘴道。“正是此意。其实,你们这边动手前若是能与我们有所联络就好了,不然何至于此?”
此言一出,莫说曹操还有那阎忠当即面面相觑,便是王允和荀爽都有些尴尬,也就是公孙珣泰然自若,仿佛早就有心理准备一般。
“文举糊涂了。”最后还是王允无奈言道。“军国大事,战机稍纵即逝,哪里是能通报的?再说了,黄巾贼祸乱天下,能早除一日总该早除一日的。”
“不错。”荀爽也忍不住说了一句。“天下局势还是很严肃的……五官中郎将还有骑都尉或许还不知道,就是几日前,汉中五斗米教也反了。那教主张修与张角仿佛人物,聚众谋逆,寇掠州县。而且,交州也复叛,合浦郡出了一个什么天柱将军,听名字似乎也与巫道有关系,太守、刺史全都被俘。当时三位中郎将捷报未至,洛中百姓私下相谈,都说蛾贼未去,米贼又来,天下十三州,方平一兖州,复乱一益州、一交州。”
这两件事公孙珣等人还真不知道,听完也是唏嘘,便是阎忠都捻须摇头不止。
能不唏嘘吗?如此算来,大汉十三州居然只有司隶、凉、并、扬四州未遭兵祸,而凉并那种早破乱上百年的地方……总之,这汉室天下如今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一阵唏嘘之后,瞅着孔融被众人怼的尴尬,曹操倒是趁机解围卖了个好:“文举兄如此愤然,不知道洛中阉宦这几日到底是如何反扑的?”
孔融张口欲言,却又一时气愤难耐,反而低头灌了一大杯酒水,而荀爽也当即耷拉下了眼皮。
倒是王允,依旧昂然正坐,直接将手中酒杯砸到了几案上:“吕强吕常侍死了!”
公孙珣和曹操当即一怔,阎忠也是一时愕然。
旋即,孔融也终于咬牙补充一个事情:“郎中张钧之前曾上书言天下之乱,俱皆十常侍乱政,请诛十常侍,十常侍当时不言,如今等到颍川战事一定,却又诬张郎中与黄巾勾结,也直接下狱打死了。”
众人一时愈发无言以对。
“还有侍中向栩。”荀爽忍不住看向公孙珣言道。“因为这两件事情在南宫嘲讽阉宦,如今也被下狱了。”
公孙珣微微一怔,却是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敢问诸公,不知道这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片诡异的沉寂之中,阎忠忍不住出言询问。“我回去该如何向我家将军回复?如吕常侍,亦是宫中常侍,素来受天子信重,如何忽然死了?如张郎中一案,天子又是何等态度?还有那向侍中……”
“我来说吧!”王允板着脸缓缓言道。“吕常侍一事起因自不必多言……他本是北宫中难得正派的常侍,此番天子解除党锢,他居功甚伟,却也因此招来其余阉宦的敌视。这一次,乃是其余常侍集体进谗言,说吕常侍贪污,复又说他与党人相会密谋,最后居然说他常于密室读《霍光传》!”
众人心中一凛……贪污倒也罢了,如今这年头从宫中常侍到底下所谓清流哪个不贪?但是和党人密会的同时读《霍光传》就太阴险,也太要命了!
这个读《霍光传》可不是嘲讽人不学无术的,而是暗喻吕强想要学霍光行废立之举。
“莫非是因为这个罪名,外朝不便营救,所以吕常侍才被杀了吗?”公孙珣蹙眉问道。
“非也。”王允双手发颤。“天子受阉宦蒙蔽,让中黄门引兵去传召吕常侍下狱待审,吕常侍不愿受辱,直接自杀了。”话到此处,王子师声音都发颤了起来。“据说他死前拔剑对来逮捕他的人说,大丈夫尽忠报国,怎么能落到去面对狱吏的下场?唯一可惜的是,他死后怕是局势真的要乱了!”
公孙珣难得震动……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吕强这个阉人居然很可能是个真正的大丈夫!
这个大丈夫,不仅是说他能慷慨一死,更重要的是此人最后那句‘吾死将乱’彻底改变了公孙珣对他的认识。
长久以来,公孙珣都把这个士人在北宫的奥援当成了一个‘精神士人’,一个内应,甚至是一个政治叛徒。但现在看来,此人很可能是因为对局势洞若观火,所以刻意妥协。
想想就知道了,作为唯一一名能够沟通士人的北宫中重量级常侍,他的死,无疑会彻底断绝双方和谈的可能性。而作为帝国最强大的两个政治集团,一旦失去了相互妥协的弹性,会有什么后果根本不必多言。
吕强死前的这声悲鸣,如果处于真心,那说明他很可能真不是为了个人而为士人做事,乃是真正为了大局和国家着想。
“久闻吕常侍大名,却可惜未曾谋面。”公孙珣长叹一声,正襟危坐,然后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却又倾倒在了地上。“且飨之。”
曹操几人不敢怠慢,纷纷仿效。
“敢问子师兄。”公孙珣放下酒杯,严肃问道。“张郎中又是如何?我记得他出身中山,其弟正是我所举孝廉,还曾去过他家中……”
“张郎中反而没有什么可说的。”王允肃容相对。“他当时上书直言诛杀十常侍,就已经触怒了天子,天子在殿上当时便大怒,说他是‘狂子’,又质问左右十常侍难道没有一个好人吗?然后当场下狱。此番吕常侍既然自戕,十常侍自然不会放过他,直接让自家子弟诬他勾结黄巾,于狱中处死。”
公孙珣叹了口气……这便是吕强所说的‘吾死将乱’了!
“向公又如何呢?”公孙珣复又问道。“向公为赵国相多年,与我虽有龃龉,但多是为政相争,却并无私人恩怨。而且,他这人只是为人轻狂一些,嘴上不饶人,如何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向公建议,可让人去临黄河对河北诵《孝经》,凡千百遍,则张角必亡!”孔融不由嗤笑一声,但旋即肃然。“这话嘲讽张让赵忠极甚,亦论及天子,也就难怪天子和张、赵二贼如此愤愤了,便也安了他一个勾结黄巾事,下了狱。”
公孙珣懂孔融的意思……当今天子有很多名言,注定要传世的那种,抛开刚刚处置张钧的那句‘十常侍难道没有一个好人吗’这种话,还有一句更加出名,那就是‘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
故此,对河北念《孝经》则张角覆灭,在孔融、天子、张让、赵忠这种聪明人看来,恐怕是针对天子那句话绝佳的讽刺之语。
然而,作为跟向栩打过数次交道的人,公孙珣却隐隐觉得向栩八成是真的犯傻了。但是,既然大家都觉的向栩是个大无畏的铮铮之人,自己又何必扯淡呢?
“向公曾为我上官。”一念至此,公孙珣当即言道。“不可不救,我当速速上疏天子,请以己功赦其罪!”
“文琪此举大善。”
“如此最好。”
“正该如此。”
一片称赞之中,之前凝重的气氛也稍稍松快了不少。
而公孙珣听完这件事却是已经没有了多少敷衍的心思,他再度自斟自饮,却是干脆问道:“事已至此,请子师兄与六龙先生、文举兄坦诚相告,此来意欲何为?”
“欲以黄巾事除张让!”孔融第一个昂声作答。
曹操与阎忠当即变色。
倒是公孙珣依旧自斟自饮不断,面色不变:“何以除张让?”
“朝中阉宦屡次以勾结黄巾事杀我同道,可天下人尽皆知,我辈士人乃是儒家正统,如何会与巫道相勾结?”王允厉声应道。“倒是彼辈阉宦,实与黄巾勾结不断!文琪,我问你,黄巾俘虏尚在否?”
“俱在。”公孙珣心下了然。“我这里有两万余,皇甫公和朱公处还在攻略不断,待颍川事平,应该也会各有一万余!”
“既如此。”王允咬牙道。“我欲大索贼俘,并搜检阳翟张氏宅,寻得张氏与贼人交通之信物,以呈天子!”
听到搜检张氏宅一语,曹操不由心中一突,但面色不变。
而公孙珣依旧昂然自若,居然也丝毫不停:“愿助子师兄一臂之力。”
这么干当然不是没有风险,但是早有觉悟的公孙珣心里清楚,这种事情不管风险多大,事到临头都根本不可能拒绝的。
王允当即大喜。
而曹孟德见状,面色不动,心中也是无奈一叹,准备当席表态。
然而就在这时,一人忽然避席下拜,抢在了他的前面:“此事不必回身请教我家将军,我家皇甫公来时早有交代,在下此时自可应承……而且方伯,在下还有一言。”
“叔德先生请言。”王允见状愈发大喜。
“黄巾起事已数月,张氏宅怕是搜不出什么东西的。”阎忠失笑道。“而公孙将军这里的两万战俘,也已经经过多日移动整编,怕也是没什么东西了,倒是我家将军那里尚在攻城略地……应当先去那里寻访证据!”
王允不由沉吟,孔融则是跃跃欲试。
而公孙珣和曹操,还有荀爽,却是今日第一次正眼打量起了座中这位凉州名士。其余两位怎么想的不知道,但公孙珣却很好奇,这阎叔德是在坑皇甫嵩呢?还是心存大义,真的想要协助王允剪除阉宦?要知道,原本皇甫嵩是可以轻松避开这波风潮的。
若是后者,这凉州名士居然也这么幼稚吗,以为能靠天子来扳倒张让?!然而这可是贾诩的知交,公孙珣死活不信对方这么水!
可若是前者……那就有意思了。
而且,岂不是正好少了一个麻烦?甚至,一举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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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常侍赵忠等遂共构强,云:‘与党人共议朝廷,数读《霍光传》。强兄弟所在并皆贪秽。’帝不悦,使中黄门持兵召强。强闻帝召,怒曰:‘吾死,乱起矣。丈夫欲尽忠国家,岂能对狱吏乎!’遂自杀。忠等复谮曰:‘强见召未知所问,而就处草自屏,有奸明审。’遂收捕宗亲,没入财产焉。”——《后汉书》.宦者列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十二章 时时斗战欲何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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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洛阳北宫,午后暑气正盛。
在数十名中黄门、小黄门的簇拥下,大长秋、黄门监、中常侍赵忠自南宫经御道返回此处,迎面便撞到了自己的政治盟友,中常侍张让。
自从曹节、王甫纷纷死后,张让、赵忠二人便一人专攻北宫,奉承天子、太后、皇后;一人专攻南宫,干涉尚台,压制外朝……相互之间居然配合默契,倒也让人啧啧称。
当然了,这二人心知肚明,实在是他们面临的局势跟以往的那些前辈们不同,外面党人、士族天天半公开的讨论要杀他们,不去齐心协力小心奉承天子,不去团结一致压制外朝,如何能保住自己和家族的荣华富贵?!
真要是这二人能有曹腾、曹节那压制朝纲的本事,早就互相咬出狗脑子来了。
所以话说回来,就目前而言,这种互相扶持的局势怕是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继续下去。
“天怪热的,奏疏与我,其余都散了吧。”赵忠似乎对张让的等候早有预料,直接一挥手遣散了周边一堆黄门,并亲自接过了一摞奏章,来到了张让跟前,然后二人从容并行。
如今随着公孙纸的推广,再加上战乱的倒逼,朝廷为了方便传达信息,已经正式允许奏疏改为纸质,从这点上来说,南宫北宫尚台、黄门监都得谢谢公孙大娘才对,抱着一摞奏疏还走的如此从容的赵忠更得谢谢这个拐弯抹角的亲戚。
“今日都有什么要紧的啊?”张让一边走一边解下自己中常侍的冠带,还抱在怀中弹了一弹,阳光下却是露出了一头花白的头发来。
而赵忠虽然冠冕堂皇,但冠带中同样是花白一片。
“你的麻烦事来了。”赵忠朝自己怀中奏疏微微努嘴言道。“王子师这次往颍川去果然没安好心,他上奏疏说跟着皇甫嵩接收郾县黄巾贼投降时,翻检出了你家人跟黄巾贼的往来信,然后弹劾你勾结黄巾,意图谋逆。”
“这算什么麻烦事,预料之中罢了。”张让居然不急。“当日他们趁着黄巾贼声势极重的时候推举王子师做豫州刺史,我便料到有这一天,便早早在陛下那里做了铺垫……只是不想彼辈如此急促,且如此可笑。”
“张常侍有准备便好。”赵忠一时冷笑。“不过,王子师既然撕破了脸,你欲何为啊?”
“既然是来寻我的,我自己来处置便是。”张让叹气道。“只是可惜啊,王子师乃是太原王氏支柱所在,更是一州方伯,还在御史台数十年,所谓根基深厚兼孚海内人望,若真要杀了他怕是要出大乱子的……还在打仗,不合适!”
“那边想法子下狱,说不定人家和吕常侍一般性格刚强,不愿受辱于狱吏呢。”赵忠依旧冷笑。
“也只能如此了。”张让笑道。“届时想法子在狱中辱一辱他,看他能不能受得了。”不过,话到此处,这张常侍却忽然面色一肃,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其实这事依我看,最紧要的不是什么王子师与什么信,而是皇甫嵩!”
“这难道不也是早在预料之中吗?”眼见着来到了一处高大宫殿的荫凉下,赵忠就势停下了脚步,语气也和对方一样变得严肃起来。“彼辈边将,如今一个比一个跳的厉害……”
“还在嫉恨你那个侄女婿?”张让也不由驻足,并顺势给自己戴上了中常侍的冠带。“你看你,口口声声说什么预料之中,却还是愤恨不平。”
“我只是未曾想那小子如此嚣张!”赵忠闻言不由咬牙切齿起来。“他当众鞭死我心腹家人以求声望虽然可恶,却也是常见姿态,我虽恨,却不怨!唯独这小子居然还敢给我一文买命钱?!他以为他是谁?莫非他以为我堂堂大长秋将来还须要向他这个幽州儿买一命吗?”
张让当即大笑。
“有何可笑?”赵忠愈发愤然。
“赵常侍。”张让不慌不忙,凛然相对。“自从张奂事出来以后,这群边郡出身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就要格外提防才是,你自己见势不明,徒劳自取其辱,事到如今何必还如此作态呢?”
“得了吧!”赵忠收起怒气,倒是反嘲了过去。“你之前不也想着朝皇甫嵩索贿,以试探一二吗?只不过,如今皇甫嵩自己跳出来,省得你作态了而已。”
“皇甫嵩与你那个侄女婿是一回事吗?”张让不以为然道。“皇甫嵩已然五旬,行事多有余地,故此虽有请开党锢的先例,却更像是顺水推舟投机取巧而已,其本人心意如何在眼前这事出来之前还真不好说!”
“你也知道是在眼前这一事之前吗?”赵忠再度顶了回去,但终究还是放弃了这种可笑的对峙,并转而正色起来。“张常侍,你刚才所言倒是有些道理……这件事情里,麻烦的不是王允王子师,而是皇甫嵩。实际上,如今的局势是,这些领兵的几乎个个跟我们过不去……咱们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确实要有所反击。”张让也不由正色起来。“但却要知道轻重……皇甫嵩、公孙珣、朱儁,这三人现在都不能轻举妄动!”
赵忠微微一愣,然后忍不住问了出来:“何出此言?难道他们还敢引兵入洛不成?”
“这倒不至于。”张让嗤笑不已。“天子健在,汉室江山数百年,谁敢擅自引兵入洛?便是真有一日大将军掌权了,喊这些人引兵入洛,又有哪个敢碰南北二宫?”
“那……”
“关键是,天子不会同意你我动这三位的。”张让第二次收起笑意,认真看着对方言道。
赵忠一时沉默,但还有些不甘心:“在陛下眼里,边将竟然比那些士大夫重要吗?”
“不是陛下,是天子。”张让拢手看着自己这个性格狭隘的盟友言道。“但凡是个心里清楚的天子,都知道边将比士大夫更重要一些……而若是如现在这般打仗的话,便是你我在常胜将军面前都不值个几文钱。”
“凭什么?”几文钱的说法当即让赵忠再度炸了毛。
“赵常侍、大长秋!”张让不由叹气道。“你觉得咱们跟天子之间是什么关系?天子为何信重我们?”
“我们是家奴。”赵忠当即随口言道,但旋即又补充了一句。“也是门客……你与我说过的。”
“不错!”张让重重点了下头。“天子,其实是以天下为产业的大户人家的一家之主……你我既是门客,又是家奴,天子终日在我们的环绕与奉承下,自然信重我们。而那些士人却总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是什么?他们其实就是那些庄园的管事、宅邸的管事,不安安稳稳挣自己的工钱,却总要对产业的主人指手画脚,还要干涉产业!还天天诛宦,哪有主人听外人的话杀光自己亲信门客与家奴的?!”
赵忠低头看了眼怀中那摞奏疏,不由干笑了一声:“张常侍这番话说的极有道理,那么你是想说,那些武将便是主人家巡守的护卫了?”
“不然呢?”张让反问道。
“确实如此。”赵忠缓缓点头。“张常侍的道理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外面正在闹贼,咱们即便是主人家信重的门客或家奴,也不能说动主人去处置正在御敌的护卫,尤其还是表现出色的护卫。”
“退一步说,家门若破了,不要说主人家,我们做家奴的便能逃得了?”张让愈发摇头。“故此,战事一日不平,皇甫嵩、朱儁、公孙珣三人便一日动不得……天子不许,你我也不该,以免自找难堪!”
“那便忍让一时吧!”说着,赵忠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怀中的奏疏。“既然这三个打胜仗的动不得,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同样弄不死。”张让摇头道。“天子不糊涂,他不会在此时杀任何一个无反意领兵之人的,那样会让天下武人唇亡齿寒,说不定就要激起新的乱子。”
“也杀不得吗?”赵忠叹气道。
“杀不得却未必动不得。”张让从容安慰道。“毕竟天子未必不会嫌弃他们作战不力……其余三个都在打胜仗,四万、十万的说灭就灭了,为何你们几个打不利索?”
“那就由我们出面,夺了他们兵权,以作警告!”领悟了对方意思的赵忠语调当即高亢了起来。“省的天下人以为我们动不了这些武将而自作聪明!”
“可以向卢植、郭勋索贿。”张让俨然早有腹计。“但也没必要逼太紧,你我二人不用出面,寻个中黄门、小黄门出面去试探……若彼辈不从,再向天子进言,说他故意迁延战事,图谋不轨!”
“还是不妥。”赵忠忽然冷静了下来。“南面三将刚刚平定颍川,都在等中枢诏令,若不能先有所安排,便是除去卢植或郭勋,怕也是徒劳增加这三人的功劳……”
“哪里不妥?朱儁去南阳,皇甫嵩去颍川,公孙珣……”张让说到一半主动看向了赵忠。“公孙珣去河北助阵卢植,这些都是之前朝中议论的大方向,陛下也许了的,过两日封赏、调令就都要送出去了。”
“公孙珣不能去卢植那里。”赵忠咬牙言道。“你想过没有,若是公孙珣在卢植身侧,一旦卢植被我们撵下来,他岂不是会顺势统领六万精锐官军主力?这小子手里有一万精锐,一万新募兵屯驻在阳翟,你我都寝食难安,若是与他六万军,然后又打赢了张角、张梁,威震天下……届时,难道要我真的拿一文去买自己性命吗?!”
张让也是微微一滞,并认真颔首:“公孙珣年轻,行事激烈无度……确实不得不防。”
“让他滚回河北,去北线接替郭勋!”赵忠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他手下本就是幽州兵、并州兵、河内兵,不去河北说不过去……先以作战不利为名拿下郭勋,然后让他代替;等他到了北线,正式接手战事后再试探卢植不迟!”
张让也略微思索一二,然后旋即颔首:“如此正好!王子师那里,也等到皇甫嵩离开了豫州再说。”
说完,午后宫殿的阴影下,二人先是一阵轻松,但很快就全都默然不语起来。
好半天,赵忠才忍不住摇头叹道:“真没想到,你我二人想要整饬几个人,居然也要费心费力到如此地步?”
“且等等吧。”张让无奈笑道。“非常之时,自然要非常应对。等到国家乱平,战事消解,咱们再和这些人慢慢算账……走吧,去西园递交奏折吧,今日在天子面前你我还要默契一些才行。”
赵忠缓缓颔首,率先抱着怀中奏疏往西园而去,然而刚一起步,他却恍然大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居然又停了下来,并朝不远处的一个中黄门招了下手。
张让不明所以,但却懒得多问,只是在旁静候而已。
“两位大人请吩咐。”中黄门不顾天气炎热飞奔至此,一来便直接弯腰行礼。
“行了。”赵忠不耐道。“没什么别的事,你速速去咱们黄门监狱中,将那个向栩先给我割了舌头,再给我乱棍打死……要快!”
中黄门微微点头,一言不发便转身飞速去办了,而赵忠也继续转身朝西园而去。
“这是为何?”张让跟了上来却又不明所以。“我还想好好调理一下这个嘴贱的狂士呢!”
“公孙珣今日有一奏疏,说向栩是他任邯郸令时的赵相,上下恩德难忘……故此愿意以己功抵彼罪。”赵忠随口言道。“以防万一罢了。”
“原来如此。”张让恍然,也是完全不以为意。
夏日暑气难耐,自北宫往西园的路上,两个头发花白的中常侍被阳光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居然是让我回去对付张宝?”数日后的阳翟,空荡荡的郡寺大堂中,接完旨的公孙珣一时疑惑。“不该让我去广宗助战吗?”
“回禀良乡侯。”前来传旨的小黄门当即笑道。“据说是郭勋郭刺史屡攻下曲阳不下,且不能统帅钜鹿郭太守、中山张太守得当,两位两千石屡有怨言……故此朝廷有意让你代之。至于广宗处,中枢有意让骑都尉曹操领兵去助阵北中郎将卢公。”
已经变身为良乡侯的公孙珣看了眼眼前谄笑中带着一丝畏惧的小黄门,倒是心下恍然起来……中枢这个任命有理有据,自己恐怕还真的无话可说。
一群幽州、并州、河内的骑士随自己回河北北部作战本是理所当然,而曹操领着东郡新得的那些步兵去助阵距离东郡不远卢植似乎也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安排。
而且再说了,就眼前这个局势,中枢调度你去某处打仗你还能拒了不成?而且平心而论,广宗那里固然是主战场,但似乎也不是什么好去的地方。
“皇甫公和朱公呢?”停了半晌,公孙珣暂且按下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复又认真问道。
“皇甫公封都乡侯,往陈国、汝南,征讨彭脱贼部。”小黄门赶紧正色答道。“朱公封西乡侯,往南阳宛城而去……颍川既平,诸位都有去处的。”
“我下属的那些封赏……”公孙珣顿了一下,继续询问道。
“天子对三位将军俱皆称赞有加,三位所请一律允之。”小黄门再度迫不及待的言道。“这一次您所请的两位比千石的任命也都已经许了。不知……”
“你们自去与刘玄德说。”公孙珣伸手言道。“另一个将要分行,我来亲自与他好了。”
“情理之中。”小黄门不敢怠慢,而他身后侍从也立即捧上一个装着印绶、文的盒子。“良乡侯自为之。若无他事……”
“去吧!”公孙珣没心思对一个如此姿态的小黄门耍威风,直接甩手示意。
小黄门如蒙大赦,即刻匆匆带人离去,准备去别处宣旨。
然而就在这时,刚刚将盒子放到几案上的公孙珣忽然想起一事,然后陡然回头:“你且住,向栩向公是如何处置的啊?我曾上求以己功偿彼罪,可如今我居然升为良乡侯……这良乡如我未记错,应该是幽州州治广阳郡蓟县下辖首乡,如此显赫封赏,那向公是何下场?”
小黄门额头绽汗,只能勉力胡言乱语起来:“其实皇甫公的都乡,也是右扶风首府槐里县首乡;朱公的西乡,也是扬州刺史部所在的厉阳首乡……都是一样的显赫。”
“死了?”公孙珣待对方说完,方才冷冷质问道。
“将军奏疏至洛中之前他便死在狱中了。”小黄门无奈言道。
公孙珣冷笑不止。
小黄门见状不敢多待,匆忙落荒而逃。
小黄门既然出去,吕范、娄圭、戏忠、韩当等私臣便蜂拥而入,他们刚才在外面听得清楚,公孙珣升为良乡侯,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自然要来恭贺。
公孙珣对此倒是不以为意……他这种级别大员的封赏,肯定要等到战事平息后才能真正到来,所谓爵位的增加,在其他人眼里是了不得的事情,可在他眼里却只是一个事情还在掌握中的政治信号,别无他意。
至于向栩之死……怎么说呢?公孙珣居然不喜不悲,半点惆怅也无,毕竟大乱已生,这种人本来就活不长的。唯独一点,那就是对宦官的狠辣有了一点更加清醒的认识……前门接旨,后门杀人的把戏,好像谁不知道一样?
故此,公孙珣只是匆匆略过此事,然后与几个私臣说了一下去向,便要韩当去取一物来,却又示意让娄圭去喊一人来。
“志才。”眼见着二人出去,公孙珣这才饶有兴致的看向了戏志才。“你可知,我要子伯去喊何人?”
戏忠略作思索,倒是干脆拱手言道:“回禀君候,属下以为,此人或许姓李,又或许姓乐。”
公孙珣与吕范对视一眼,倒是不由齐齐失笑。
“志才确实聪明。”吕范由衷叹道。“还真猜对了。”
娄圭不在,戏忠难得扬眉吐气了半次,故此,他眼睛一转,倒是忍不住又多了句嘴:“君侯,所谓恩威并重,属下倒是有个想法……”
公孙珣愈发来了兴致。
须臾后,韩当自后院抱来一个盒子,而又过了一会,堂前也来了传报,说是屯长李进随娄圭请见。
不错,李进自韦乡一战被征发以后,领着三千子弟兵,两场大战,数场小战,几乎没有拉下任何一处,死伤数百,堪称辛苦……可这厮一直到现在却都只是一个屯长!三千子弟也只能领着一百人的军饷!
非只如此,那济阴李氏也是血崩一般的待遇,三千子弟兵转战两地,都是他们自家供应兵器、粮草,甚至于在东郡时,整个大军在河南作战时都还要他们辛苦支持,并充当耳目。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公孙珣这个边郡出身的持节中郎将所为!
故此,若非万不得已,李进李退之是万万不愿来见公孙珣的。
“李退之。”公孙珣见到对方大拜在地上,依旧冷淡。“与你说个好消息……天子刚刚下旨,让我引军中骑兵往冀州北线下曲阳处应对张宝,你们这些东郡招来的步卒,全都归骑都尉孟德兄处置了,据说是要去广宗迎战张角。”
李进心中猛地一喜,按在地上的双手几乎要颤抖起来……自己和三千李氏子弟兵终于要挣脱堂上这人的魔爪了吗?只要不跟着此人,想来日子总会好过不少吧?
“不过也有一个坏消息。”公孙珣居高临下,复又缓缓言道。“你既然离了我,那以你这个豪强出身,仕途怕也要断了。我原想带你转战四方,最后给你家一个两千石的前途的,却不料中途相别……日后万万不要挂念我,毕竟如我这般不计出身而用人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饶是李进不想看公孙珣那张脸,此时也不禁莫名其妙的抬起头来。
“给他吧!”公孙珣微微努嘴示意。
随即,韩当和娄圭各自捧着一个盒子上前。
其中,韩义公率先放下手中盒子,打开来看,赫然是一套印绶与文。
“这是东郡之战后,我家君侯替你李退之向朝廷请封的六百石曲军侯官身。”吕范在旁负手言道。“你不要惊讶,我家君候绝非用功不赏之人,只不过你们李氏豪强姿态过甚,若在军中屡屡提拔,恐有人不服……故此一直存在君侯身侧。”
话到此处,不待李进反应过来,旁边娄圭也放下自己手中盒子并将其打开,然后起身嗤笑言道:“这是长社一战后,君侯替你请得千石别部司马印绶……原本也准备暂存在身侧的,但既然要分开了,便无所谓了。”
李进盯着身前地上两份印绶,一时百感交集,居然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此时的心情,但半晌不言后,他终究是再度缓缓俯身,于地上大礼相拜:“君侯的恩德,没齿难忘。”
话音刚落,还未及反应,地上的李进便觉得身后陡然一重。回头一看,居然是有四五名在旁侍立的义从从身后死死按住了他!而不等这李退之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或者该不该反抗……前面韩当复又过来,居然是一把揪住了此人的发髻,将他的脑袋揪了起来,露出了脖颈。
而此时,堂上端坐的公孙珣一言不发,便径直走了下来,然后居然拔出他那柄早已名闻天下的断刃出来。
地上的李进惊慌失措,浑身发抖……如此突然而然的情形,也由不得他如此反应。
然而,公孙珣持刀而来,笑着在对方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却忽然挥刀,只是斩断了此人发髻,便收刀回座。
义从撒开手来,整个堂上,俱皆冷笑。而此时,整个堂上也只有娄圭和李进一起有些懵住而已。
“有功固然赏功,可你整日在你家族兵中诽谤君侯,难道以为君侯不知道吗?!”戏忠在旁昂然呵斥道。“但念战事未平,国家尚要用你,暂且割发代首!滚下去!”
李进头脑一片空白,只能抱住那个千石印绶的盒子,披头散发,落荒而逃。
娄子伯愈发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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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黄巾起,天下惶惶,党锢尽开,士人阉宦多不两立。豫州刺史王允,闻十常侍张让家颍川,而颍川贼甚,固思二者相通,乃搜检黄巾降众以求信,屡不得。孔融为州从事,乃与左中郎皇甫嵩幕中谋士阎忠共谋,伪作信,借降兵献之。州別驾荀爽窃察之,以阉宦无道而不举,复以为人属吏不举而惭,乃挂印归乡,以求自安。”——《世说新语》.术解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十三章 借问佳人何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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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旅匆忙。
圣旨一下,不论是天气炎热也好还是要分兵也罢,都是不可能打任何折扣的。故此,六月下旬公孙珣接到圣旨,七月初便已经带着那一万幽、并、河内出身的骑兵跨过黄河,回到了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河北地界。
而甫一来到河北,公孙珣就暂时将皇甫嵩、朱儁、孙坚、傅燮、王允、孔融以及颍川诸多人和事全都抛到脑后了,莫说什么党人阉宦了,便是刚刚在渡口处分开的曹操一行人也都不再多想。
没办法,这就是时代的限制,交通条件注定着无法进行全面的信息交流。有汉一朝,以郡为国的概念深入人心,一方面是先秦时代的风俗影响,另一方面说白了还是交通不便。
一万大军,出了河内,转向北面,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愈发强烈,地界还是那个地界,风俗还是那个风俗,但是公孙珣却能明显感觉到整个情形的失控……人口流失,盗匪横行,老百姓见到兵马第一反应就是躲避,甚至路边已经开始出现衣不蔽体的流民了。
换言之,尽管秋收还未到,但是程昱之前欲言的那个局面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而等进入魏郡,来到邺城城外时,这种失控带来的影响更是直接传导到了公孙珣和他的一万大军身上……按照旨意,过了此处后,公孙珣这支部队的补给线便不是单独从洛阳引入了,而是要沿途的地方州郡来供应。
于是乎,几乎是立竿见影一般,抛去了大量民夫和辎重的这一万骑兵速度反而速度缓慢了下来。
不过缓慢有缓慢的好处,毕竟,晚一天到达下曲阳,公孙珣届时便能和中枢那里多搪塞两句。
要知道,这位五官中郎将对河北战局心里是有谱的……人家张氏三兄弟战略收缩,依靠着广宗和下曲阳两座坚固大城,各自聚兵十万,粮草财帛无数,这种仗怎么打?
古往今来,坚城难下的战例少了吗?
实际上,早在战前公孙珣还在中山郡做太守的时候,他便跟自家母亲写信详细讨论这个问题。而按照公孙大娘所言,张角三兄弟实在是不好打,恐怕要等到张角自己病死战局才能自动崩溃。
而公孙珣对此其实也是有数的,早在黄巾之乱前,那猪腰子脸的王道人便秘密传来讯息,张角当时身体确实有些不对路,甚至整个黄巾之乱定在甲子年三月,本身就有忧虑张角年龄和身体这方面的考虑。
既如此,公孙珣本人也乐得慢腾腾的赶路,借以推卸责任……当然了,他肯定没忘了不停的往中枢那里上奏折,以彰显的无辜和无奈。
而就在公孙珣慢吞吞的越过魏郡,即将步入赵国境内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出现在了公孙珣跟前。
来人是贾超,钜鹿本地人,乃是当日卢龙塞的一名戍卒,归家时恰好与求学的公孙珣同行,却刚一回家便杀了人,最后又靠着公孙珣的庇护得以逃命,便从此跟着做了护卫……实际上更像是徒附、家奴一般的人物,而且向来是公孙珣的心腹。
此番征讨黄巾,是他担忧家中情形,主动请战的,而公孙珣也顺手将他安排到了其实他本人也认识的卢植处做了个曲军侯。
“见过少君!”贾超是单骑至此,见到公孙珣后更是直接下马跪在了路旁问候。
“起来吧!”公孙珣见状只带着韩当等寥寥几人勒马离开大队来到路边,然后立即忍不住教训了几句,但言语中却掩饰不住那种亲近的意味。“你如今也已经是曲军侯了,算是朝廷命官,如何这般姿态?而且战事辛苦,你一个军官,怎么还能单骑至此?不怕卢师军法从事吗?”
“少君误会了。”贾超当即起身扶住公孙珣坐骑的马嚼子,然后仰头笑应道。“我来时是专门向北中郎将告了假的,而且广宗战事并不是很激烈……张角居城中,张梁引兵在城外扎营,深沟高垒,军中如今倒是在打造器械、堆垒土山的居多,不差我一人。”
“原来如此。”公孙珣缓缓点头,却依旧不下马。“那你来此处是有什么事情吗?”
“并无他事,只是听说少君要路过此处,我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的……唯独少君来的太慢,原以为要在赵国邯郸相会,却又回头走了几十里才见到了少君仪仗。”贾超依旧笑吟吟的答道。
“这又何必呢?”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不过,既然战事不急,那倒也无话可说,只是下不为例。”
“是,下不为例!”贾超赶紧答道。“不过,看到少君神采依旧,还有之前在前军见到的越公子、子衡先生,眼前的义公兄、子伯先生都能无恙,那就最好不过了。”话到此处,贾超难得动情。“战事险恶,流矢无情,回到军中数月,见到战场残酷,百姓失离,虽然知道少君还有诸位都无大恙,还是忍不住想亲眼来看一眼。”
“说的好哇!”公孙珣闻言也是感慨,便在马上用马鞭杆子戳了一下对方肩窝。“你能有这个心思,也不枉我和义公当日将你捞出来……如何,你兄长可有音讯?”
“有了!”贾超当即应声道。“已经见到他人了,幸亏我来到此处,不然以现在这种乱象,怕是真不得见了。”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又抬眼看了下密集的行军队伍。
贾超会意撒开手中的马嚼子,就在路边再度行了一礼:“不敢耽误少君时间,少君且行,既然来到河北,通讯总是方便不少,我既然已经见过少君、越公子还有诸位旧人,也要着急回广宗了。”
公孙珣再度微微颔首,却是勒马上路。而韩当与娄圭也各自在马上招呼了贾超一声……后者是微微颔首致意,前者却是学着公孙珣伸出马鞭的手柄轻轻戳了一下对方。
要知道,韩义公和贾超认识的时间更久,比认识公孙珣还有,不然当日二人也不会相约同行,一起离开卢龙塞了。
贾超的事情只是路上的插曲,公孙珣并不以为意。不过,当日下午来到邯郸城外时,他却忽然想起那赵国太平道首领马老公,这才将事情串了起来……有心想与贾超说一说此事,人却应该已经折返广宗许久了,便也只能作罢。
更不要说,眼前邯郸城阖城俱出,从国相到赵王属吏,从名士到豪族,各自在城外相候,俨然都是来迎接他这位良乡侯的,而公孙珣如今也需要赵国本地供给粮草,倒也确实没时间多想什么贾超了。
“魏公、蔡公、乐公……还有这位,应当便是国相刘公了吧?”公孙珣笑呵呵的引众下马,主动出言问候。
除了现任赵相刘衡,这里的人谁不知道谁啊?更别说公孙珣如今加官进爵,又是持节又是升爵,而且平乱后俨然又是一番格局,所以赵国上下自然是忙不迭问候不止。
便是赵相刘衡,作为一个公认的纯儒,也没有惹是生非的意思。
故此,一时间邯郸城外宾主尽欢,就算是之前对刘衡颇有些言语的董昭此时也有几分喜闻故人的味道了,有着六百石官身的褚燕更是忍不住原形毕露,所谓洋洋得意、左顾右盼……引得关云长、张益德、魏子度这种喜怒形于色的人纷纷侧目。
而邯郸既然不比他处,公孙珣便也趁势作出安排,让程普辛苦一下驻守大营,然后军中千石以上官身之人,外加褚燕、魏越这种赵国旧人则纷纷入城,接受了赵国本地豪族们以刘衡名义进行的宴请。
酒酣人醉,众人难得有放浪形骸的姿态……而酒后,牵招去寻自己老师乐隐聆听训导不说,公孙珣也是带着大部分赴宴之人,宿到了昔日旧宅,如今的蔡府之中。
私堂之上,公孙珣更是与公孙越,还有吕范、娄圭、王修、董昭、戏忠、韩当、关羽、张飞、刘备等等这些或是亲重或是上得了台面之人,与蔡邕多聊了几句。
“党锢既开。”刚一坐下来,公孙珣便借着七分醉意问道。“蔡公有没有回洛中的意思呢?”
蔡伯喈连连捻须摇头:“此间乐,不思洛也!”
公孙珣哑然失笑,便是吕范等知道内情的也多失笑不语……蔡伯喈不是不想回去做官,而是当时他一口气恶了天子和张让、赵忠这些人,这三个人有一个在他回洛阳都没好果子吃。与其如此,还不如在赵国这里被所有人捧着呢!
“文琪。”蔡邕稍微红了下脸,便捻须反过来问道。“你是天下名将,又在南面多有建功,可能与我个准信,这战事何日才能有个结果?”
“河北与河南之敌不同,不好说。”公孙珣坦诚言道。“或许两三月便可有结果,或许迁延到冬日也不定……”
蔡邕当即叹气:“可惜了!”
“可惜何事?”公孙珣随意反问道。
“张角起事后,公学中泰半学子告假归乡,然后许久都不回来,偶尔有信来,却也是这个家破那个人亡。而若是战事迁延不定,秋日招生再少,怕是公学中人就更少了……文琪,咱们邯郸公学已经是河北最好最大的学校了,尚且如此,你说我能不可惜吗?”
公孙珣沉默片刻,却是忍不住摇头回应:“大乱一起,天下虽大,怕是也放不下一张安稳桌的!”
“所以才想着能早日乱平啊!”蔡邕感叹连连。
公孙珣却愈发无言以对。
堂中一时沉默了下来……毕竟,这里人虽然很多,也都上得了台面,可公孙珣和蔡邕的身份却也非比寻常,便是吕范、王修这些人也因为要顾及公孙珣的姿态而不好乱说话。
实际上,整个堂上这么多人,唯一能浑不在意直接插话的人也就是一个公孙越罢了。而公孙越这个浓眉大眼的自从三年孝期之后,也明显和刘备一样,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感觉……换言之,也有些闷葫芦的感觉了。
到最后,居然是一声猫叫打破了沉默。
公孙珣看着穿堂而过的那只大白猫从公孙越身侧溜走,不由心中一动,然后忍不住看向了依旧在长吁短叹的蔡伯喈。
“蔡公!”
“何事?”蔡邕俨然被吓了一条。
“为何不见你家昭姬啊?”公孙珣借着酒意似笑非笑。
“昭姬已然及笄,大晚上的,如何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出来随便见人?”蔡邕不由大怒,却又猛地戛然而止,并一时惊惶不定。“你……你,你是何意啊?”
“当日在洛中,你可是将她托付与我的。”公孙珣晓得愈发得意了。“既然及笄,我做主,与她说一门好亲事,如何啊?”
蔡邕面红耳赤,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还是单纯的被这句话所激怒,但他看着公孙珣得意猖狂的那张脸,与俱是此人属下的满堂文武,又想起白日间对方引万军而来的威势,居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公孙珣不免不耐,便忍不住想要催促一声。
然而,蔡伯喈忽然一咬牙,下定了决心:“文琪来晚了,昭姬已经许给了国相刘公的独子……只不过,其子尚在洛中为郎,故而只是相约,并未成礼罢了!”
公孙珣怔了怔,脸上的笑意几乎是瞬间消失:“公孙氏配不上蔡氏女吗?”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纷纷醒悟,也多是面色不渝起来。
其中一人唤做关云长的,更是拍案而起:
“如你这等老匹夫,全无半点治国安邦之能,只知道沽名钓誉,悠闲自得!你能躲在此处安稳度日,全是我等随君侯在前苦战换来的,如今安敢如此辱我家君侯?莫非以为我们这些人刀不利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十四章 尽道亡人在无极
【】 关云长这么一怒,惊的何止是蔡伯喈,便是公孙珣都怔住了。
没办法,实在是因为这个举动太不‘关云长’了,或者说太狗腿了,若是魏越跳出来,肯定没人在意,然而就是因为知道魏越是个混球,又喝了酒,所以根本就没让他上堂好不好?
不过,公孙珣思虑片刻,倒是有些恍然起来因为他看出来了,关云长此举与其说是‘狗腿’,倒不如说是借题发挥!
须知道,关羽此人傲上而悯下,慢虚而务实,对于蔡邕和刘衡这种‘纯儒’c‘名士’,总归是心里面极端鄙视的。之前在酒席上,那刘衡c蔡邕c乐隐等人高踞其上,他心里怕是早就腻歪了,如今蔡邕显然又以门第相拒,那他自然厌烦至极。再加上他这人多少有些大男子主义,对于女人这种事情未必多么以为然。
故此,才有这么一出。
然而,公孙珣俨然是真喝多了,他只顾着去理解关羽的心思,却全然忘了自己此时眯着眼睛保持沉默会带来多大的误解一时间,不要说有人制止关羽的咆哮了,便是原本都已经起身准备相劝的张飞在看了一眼公孙珣后都有些慌张和无奈,遑论他人?
当然了,或许本身就是公孙珣在任性而为也有可能,毕竟他确实被蔡伯喈给激怒了。而且,被激怒的何止是公孙珣,便是此时唯一可以出声了结此事的公孙越也端坐不动,宛如木雕,能将如此浓眉大眼之人弄成这样,可见蔡邕实在是不识抬举!
“非是家门论调。”事关自己女儿,蔡邕便是再惊慌不定也只能咬牙撑住了。“实在是已经跟刘公有所约”
“刘公c刘公,汉室天下都是彼辈纯儒所乱!”关羽终究只是倨傲无礼,倒也称不上是真的凶狠,于是一甩手便扬长而去。
吕范见机打了个眼色,不少人当即追了出去。
而此时,公孙珣长叹一声,理都不理身旁的蔡邕,也是径直而出而且是直接出了自己昔日宅邸,往公学中而去。彼处既然少了那么多学生,想来应该是能住得下的。而此处既然已经如此不欢而散,又何必强留呢?
蔡伯喈眼见着堂中一空,一度想起身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双拳紧攥,强忍着忧虑坐了回去。
走出门来,眼见着星河横于头顶,带着酒气的众人却俱皆无言,只是随公孙珣默默向前,然后草草安歇在公学内的空房中而已。
而等到这时,公孙珣方才让韩当亲自去将公孙越喊了过来,并在舍中勉力安慰:“阿越且放心,为兄必然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蔡伯喈自矜于家门,无视于我等边郡子弟,将来一定会吃亏的,且由他去!”
听得此言,今晚上一直沉默寡言的公孙越终于抬起了头来,却是满脸愕然:“兄长是为我说亲?不是求妾吗?”
公孙珣也怔在此处,喉结一动,居然一时无言以对。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哪里还不明白刚才是酒后言语中失了方寸让人误会,便是一旁的韩当也欲言又止。
而就在此时,门外去忽然来报,说是王修请见。公孙珣头大如斗,但也只能放人进来。
而果然,王叔治一进来,先无奈看了眼公孙越与韩当,然后便正色行礼:“君侯,蔡伯喈天下名士,虽然白身漂泊在外,可他的女儿又焉能轻易为人妾?”
公孙珣沉默不语。
倒是公孙越这个时候无可奈何,硬着头皮上前稍微解释了一下:“叔治兄想多了,兄长本意是想为我说亲。”
王修一时恍然,却又不禁跺脚:“酒后言语不谨,怕是要被人误会的!”
“我其实是没有误会的。”韩当在旁终于忍不住插嘴道。“须知君侯请问蔡氏女前是看了一眼护军司马的。”
众人愈发头疼。
“误会就误会了。”半晌,公孙珣也只能无奈摆手。“难道要我去和刚才堂上那么多人挨个解释吗?再说了,蔡伯喈空有大名,其实是个无用之人,我欲与他结亲本就有提携照料的意思,若无我总之,他自决道路,我难道还要再贴过去吗?不要真把他当回事了!而且阿越我也会替他寻个好人家的届时寻个家财万贯的,一嫁过来便能让阿越少辛苦数十年。”
因为守孝而错过最佳婚期的公孙越自然尴尬万分,韩当也无言以对。
而王修左思右想,也觉得此事到此已然是条死路。
毕竟,强行解释也有刻意掩饰的感觉,反而会让人误解。至于主公找女人这种事情,做臣子的本就该避讳才对,他也只是觉得今日公孙珣有些酒后失德的感觉这才忍不住来劝一劝而且再说了,从关羽的表现和韩当这个呆人的话来看,堂上之人也未必是全然如他王修这般有所误会。
甚至于说,此时想来,那蔡邕本人的意思也有些让人摸不透了。
这位海内名士固然可能是误以为公孙珣想讨他女儿做妾,为了防止蔡氏名声被辱,这才假言相对;但也有可能是没理解错,确实是看不起公孙氏出身边郡;而更多的,恐怕是两种想法都想到了,却不敢冒险接口,又心中多少有些看不起公孙氏,这才干脆假言推脱从这个角度来说,还真有些侮辱公孙氏门第的味道。
须知道,公孙越千石官身,世族子弟,又被公孙珣如此倚重,娶他蔡伯喈的女儿不该正合适吗?
一时间,王修心思百转,居然也沉默了下来,而且他也终于明白为何一进舍内来,就看见自家君侯还有公孙越c韩当全都沉默不言了。
说白了,事到如今事情乱做一团,既无法解释清楚,也无法断明人心只能一边自由心证,一边绝了此事的念头了。
就在三人各自无语的时候,门外侍卫忽然又来报,说是吕范和娄圭联袂请见。
公孙珣宛如吃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连连摆手:“都出去,阿越与叔治也出去,今日已晚,我要早些安歇,谁也不见!待会审正南与董公仁来了也不见!”
话音刚落,果然舍外又有人来报,说是审配和董昭也来了!
公孙珣懒得再说话,只能带着一肚子气翻身入房上榻去了天知道今日会有多少人以为他是个荒淫无耻之徒?偏偏又辩解不得!
然而,他公孙珣真的是耽于女色之人吗?那姓蔡的小丫头除了嘴贱有半点好?!
公孙越与王修还有韩当面面相觑,只好退出去到舍外解释去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不知为何,居然无一人再提及此事,若非蔡伯喈也没再露面,公孙珣几乎以为昨晚只是他个人醉梦罢了。
就这样,双方佯做不知,赵国这边上下齐力勉力提供了军需补给,而一万骑兵也尽数启程,等到公孙珣越过自己亲手建筑的圪芦河霞堤后,更是彻底放下了此事,一心一意转向了军旅。
过襄城c走柏人c入常山c越真定,便是大军拖延的再慢,那下曲阳也俨然就在眼前了。
平心而论,张宝,或者说张氏兄弟选择下曲阳作为黄巾军北线核心据点是有缘故的:
首先,这座城极为坚固和广大,因为下曲阳并非只是一个普通县城,它在数百年前一度是一座郡城,但是最终没被后汉启用而已。实际上,到了南北朝时期,钜鹿郡的郡治最终还是移动到了此城的。
其次,地理位置很好,这座坚城北面三四十里便是中山郡无极县,西面六十里便是常山国真定,此城在张宝手里,北面诸郡根本无法越过此城往南出兵影响张角身后。而更有意思的是,那条著名的浮沱河恰好从下曲阳城北十余里处流过,再加上一条自南向北注入浮沱河的不知名支流,几乎是完美的为下曲阳形成了一道天然防线。
可见,张宝和太平道造反前确实是用了心的。
不过,话还得反过来说,眼看着浮沱河北面大营的浩荡军势,老实说,郭勋被撤职撵回幽州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领着周围数郡好几万兵马,却死活都没越过浮沱河!虽然说朝廷也没指望郭勋这里仅靠郡兵便能有突破,但相比较于其他几路,包括已经成功逼到广宗城下的卢植,这位郭刺史也着实进展慢了些。
一个月内打破这条防线,应该便能给朝廷一个交代了吧?顺河而来的公孙珣遥遥看着浮沱河对岸有些慌张的黄巾军,却也是顺势下定了拖延的决心,然后便勒马向前,往身后的汉军大营而去。
“文琪!”浮沱河北的汉军大营外,相别数月的郭勋头发泛白的地方愈发多了起来,而他见到公孙珣的白马旗后非但没有郁闷的意思,反而松了一口气。“你能来此处主持大局,我也就放心了!”
“郭公何至于此啊?”公孙珣自然不会在此时说什么大实话,他翻身下马,赶紧向前数步握住对方双手,一脸诚恳言道。“五路人马,各处皆是朝廷精锐,唯独你这里全是郡兵能打到下曲阳城下,已然是无愧于心了。”
郭勋闻言愈发叹气:“文琪,我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这人确实不擅统帅,莫要说郡兵如何郡兵再如何难道还能比浮沱河南面的那些黄巾贼弱吗?当日你不就是引仓促成军的郡兵败了数万黄巾贼吗?”
公孙珣闻言失笑,赶紧又要安慰。
却不料,郭勋忽然向前半步,主动低声言道:“文琪,实不相瞒,难的不是郡兵,是郡守这个地方是三郡交接之处,足足四位两千石!节杖可杀千石,却不可杀两千石!而除了一个宗元听话些,其余三位实在是难缠,尤其是钜鹿郭典和中山张纯!”
公孙珣这才反应过来,照理说,那护乌桓校尉宗元c钜鹿太守郭典c常山相冯歆c中山太守张纯都应该在大营或者大营左近才对,便是装模作样说什么军情紧急或者太守不好出辖区,那也一定要派个使者过来迎接自己才像话但此时居然无一人至此。
这肯定不是四人胡乱串联,他们没这个胆子,必然在营中得到自己传递消息的郭勋心存郁闷,故意没喊人来。想想之前小黄门传旨时所言罢免郭勋的理由不仅有战事不利,好像还有‘不能制’这几个太守国相的风声。
一念至此,公孙珣倒也心中了然了。
看来,这位郭公即便是脾气再好,也是心里有气的,不然何至于都要回幽州了还专门跟自己打这几位两千石的小报告?
当然了,郭勋到底是个精忠报国的老成之人,说到此处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是不懂,钜鹿郭太守守土有责,故此行事操切,只想速速夺回下曲阳;而中山张太守和常山冯相却事不关己,只想保存实力,不欲大战;而我偏偏是个持节的幽州刺史,也没什么法子约束他们不过,文琪是五官中郎将,又是转战多处的天下名将,或许他们应该会收敛一些。”
公孙珣此时不明所以,但却依旧颔首不断,并当即义正言辞当众指责起了这几个太守不顾大局的表现。
实际上,是个人都该知道要站在哪一边!都不怕冤枉那几个人的!
毕竟,从公孙珣的角度来说,这几个太守c国相,敢跟郭勋较劲,那将来就照样敢跟自己较劲,而人家郭勋回到幽州后还要继续从后方负责这边大营后勤的疯了吗,不站郭勋站那几个人?
于是乎,这对故人在营门前好生一番交流,真真是情真意切,一直到护乌桓校尉宗元和钜鹿太守郭典闻讯匆匆从两侧营中赶来,这才牵手入营,看的宗元心惊肉跳,郭典愤恨不已。
稍倾,大军正式入营,交接军事,被郭勋涮了一道的军中上下军官匆忙汇集中军大帐,一时间印绶满目,铠甲耀眼然而,正如郭勋刚才吐槽的那般,加上程普和实权不逊于两千石的郭勋本人,营中一共五个大员,一条节杖,哪里有这些千石以下军官说话的地方?
甚至,两千石和刺史都无话可说,因为话都被须发皆张的钜鹿太守郭典一人给说了!
“国家遭此大难,如常山相冯歆c中山太守张纯二人,心思暧昧,不顾国家,手握重兵却不听调遣!冯歆聚大军在真定,整日吟诗刻碑,祭祀天神;张纯聚大军在无极,整日寻欢作乐,求女问田反正就是不肯出兵!”郭典年近四旬,须发也有些灰蒙蒙的了,而其人言语激烈,居然当众发作,丝毫不给同僚留面子。“将军既然来此,还请即刻征召他们的部队来此若能合三郡及郭公c宗将军自涿郡c河间c安平沿途招揽的人马,还有五官中郎将带来的一万骑兵,我军便将有五六万之众,渡河向南,直趋下曲阳城下,便是拔城也未必不能行吧?!何至于蹉跎在此?!”
公孙珣得了郭勋提点,自然不会被他直接说动,只是微微点头:“既如此,待我稍作休整,便往冯c张二位处遣使调兵”
“只是遣使绝无用处!”郭典是关西冯翊人,也就是长安以西渭水以北之人,所谓关西出将,关东出相,披着盔甲的他语气中更像是一个将军而多过一个太守。“将军须持节亲自去征兵,否则二人必然推脱!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他们二人真的一个在刻碑想着出名,一个在说媒想着发财!”
虽然不晓得说媒跟发财有什么关系,但公孙珣这次倒是意外的没有反驳,因为如果那二人真如郭典所言那么过分的话,他也确实准备亲自往这两处走一趟,将兵权夺来耗下去也要分积极的耗下去和消极的耗下去,消极的是要被中枢给盯上治罪的,而不管是积极还是消极,都不能丧失主动权,也就是兵权!
郭典愤愤然的在中军大帐里发了一通火,然后大概也是看出来公孙珣因为郭勋的缘故对他不以为然,便自去自家小营中去了。两日后,随着郭勋正式收拾行装告辞,公孙珣也等来了距此五十里处常山相冯歆的使者与问候不过相对应的,他却没等到距此只有二三十里的中山太守张纯的使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于公于私公孙珣都不能再犹豫,他即刻布置下去,让吕范c程普安守大营,本人却亲自带着节杖,并让韩当c娄圭c戏忠引着白马义从护卫着他往身后的中山无极而去。
而甫一踏入中山地界,公孙珣便彻底明白了这边是怎么一回事。
“回禀君候。”一名有些面熟的本地豪族族长躬身将公孙珣迎入自家庄园歇息,然后便朝着之前四年内当了三年本地太守的这位五官中郎将,把实情一五一十道来。“乡中传言,张府君留在此处,不是为了保存实力,甚至听军中的乡人子弟说,他还是挺想去下曲阳那边立功的之所以不愿意走,据说乃是为了本地甄氏!”
“这是何意?”刚刚坐下喝了口水的公孙珣莫名其妙。
“君侯的同学,上蔡令甄逸甄大隐在黄巾贼起事后匆忙逃了回来”
“哦,大隐兄!”公孙珣面露恍然,也是顺势放下了陶碗。“这又如何?”
“听人说,甄大隐路上遇到好几次危急之事,又是强盗又是乱兵,颇受惊吓,半路上便病得不行,是被亲信甄豹一个人背回来的”这本地豪族族长言道此处,不由干笑了一声。“然后那甄大隐在家中养了半年,人参都吃了几十斤下去,却还是渐渐撑不住了,只是干吊着命而已。那张郡守集合郡兵到此,本欲出兵,却正好见到如此情形,又不知道听了谁的谗言,居然心动了!”
“他心动个什么?”啃了一口梨子的娄子伯在旁莫名其妙。“甄家尚有人在洛中为官,他还能夺了甄氏这钜亿家资不成?”
这本地豪族族长也认得娄圭,当即拱手苦笑:“子伯先生,有些法子使出来,便是甄氏本家都不好说话的而且,也不一定要拿走全部家资对不对?”
公孙珣和娄圭依旧不明所以,刚要催促,却闻得耳旁戏忠忽然大声鼓掌笑道:“我懂了,之前那郭太守在营中曾言做媒发财莫非这甄大隐的妻子如花似玉,美貌端庄,而那张太守也恰巧死了老婆?是这回事吗?”
侍立在旁的这本地族长当即拱手而笑:“这位先生明鉴,我们这位新来的张府君虽然没死老婆,可他族弟前泰山相张举却死了妻子,然后至今尚未续弦,据说正火速从渔阳老家赶来。”
公孙珣和娄圭相顾无言。
但稍一思索,娄圭是摇头不止:“这张太守想当然了,且不说甄大隐伯父在洛中为公卿,便是他妻族我也隐约记得是常山大族,那里是这么好欺负的?除非甄逸主动托妻献子,否则此事他注定要碰一鼻子灰。”
“谁说不是呢?”这本地豪族族长依旧笑靥如花。“之前便传闻前面大营中郭刺史和常山那边的冯相都对此有些不满,而如今君侯又回来了,哪里会有他们张氏的余地呢?”
公孙珣微微一怔,也是恍然大悟是了,这事正该自己出头才对!而且自己也该出这个头!
一念至此,公孙珣倒是不再多想,居然直接起身,便要继续赶路,而本地主人也明白这个道理,赶紧让人将洗好的水果分发给这些义从居然是早有准备。
然而,公孙珣翻身上马,往无极而去,行不过数里,眼前忽然闪过昔日甄逸还有他那妻子温婉漂亮的形状,却是不由心中一动,然后陡然勒马,一时犹豫。
“明公若有此心,不妨一试。”娄圭勒马在旁,不由幽幽捻须言道。“也是尽同学的本分嘛。而且,从情理来言想来甄大隐也该明白,如此对谁都好说不定此事顺势而为便能成!届时明公也不必再因邯郸之事有所惭愧了。”
马术不精的戏忠好不容喘匀了气,却一时茫然。
而公孙珣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招手喊来一名骑士:
“速速回营,将护军司马公孙越叫来,就说昔日同窗故人命不久矣,让他来送一程!”
戏忠恍然大悟。
晚间,三百白马义从护卫着公孙珣的仪仗与白马旗直趋无极县城,然后越城外兵营与城内驻扎着一位两千石的县寺而不入,直接来到了曾顺次造访的甄府。
甄氏上下,自然认得来人,故此,公孙珣几乎是一路畅通径直来到甄逸床前。
“文琪也罢!”甄逸斜靠在榻上,已然瘦的皮包骨头,不成人形,但见到公孙珣到来后却是双目陡然泛出了一丝神采来,然后缓缓言道。“你来,我便能死了!”
饶是公孙珣见惯了生死,甚至可以说有些心怀不轨,但此时见得故人如此情形如此言语,也是鼻中陡然一酸。
—————————我是陡然一酸的分割线—————————
“太祖勒兵浮沱河,以临下曲阳。时故人甄逸疾于无极家中,枯销无行,病卧不起,闻太祖至,恍然叹曰:‘乱世如麻,不敢惚亡,今文琪至,吾可死矣!’乃极力延请。太祖明其意,乃疾驰一昼夜至,见而潸之:‘兄且去,汝妻子吾养之。’”——《世说新语》品藻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十五章 孝衣白肥冲南风
【】 公孙珣只看了一眼,便知道甄逸基本上是十死无生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少年游学时的情形又历历在目,所谓昔日风采今日枯槁,如此分明的形状就在眼前,他哪里还会有什么多余心思?原本只是想着趁机解决公孙越的婚事问题,此时倒是真心多了几分替对方接手身后事的想法。
实际上,勉强保持住姿态后,公孙珣便上前握住了对方那只枯瘦如木的手,语气也平稳了下来:“大隐兄自去吧!世乱如麻,可但有我在,必然有你妻子儿女一份周全。”
“正是此言。”甄逸明显有些回光返照的感觉,居然能挣扎起身。
见到如此情形,听到如此对话,原本就在榻下候着的甄氏家人哪里又会不明白呢?除了原本就候在舍前的张夫人,其余家人又赶紧去将族中长辈请来,还将甄逸的几个子女全都抱来。
“我本俗人,又生而富贵,所以此去并无他愿。”甄逸看着公孙珣勉力言道。“唯独一个,便是妻子儿女,还有这份家业若托付文琪,不知文琪想如何安排?”
公孙珣握着对方的手许诺正色道:“我嫡长子公孙定,愿以甄氏女为妻。”
“如此甚好。”甄逸眼中光彩更盛了几分。“但你我子女俱为幼年,世道又这么乱,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公孙珣欲言又止。
“我知道文琪要说什么。”甄逸手上居然有了几分力气。“若让我妻改嫁,我是愿意的,她常山族中也必然是愿意的,怕就怕我族中有碍但既然是文琪过来,此番便无碍了。”
“那君妻本人愿否?”公孙珣不由叹气道,他实在不想甄逸本人居然已经有了让妻子改嫁的念头。
当然,真要是仔细一想,倒也寻常一来,想那张举留在城内,徘徊不定,此人的心思城外路人都知道,何况是甄氏本家人呢?二来,也是如今风俗如此。
实际上公孙珣不知道的是,历史上荀攸和钟繇曾经一起算命,算命的人说荀攸会早死,荀攸本人自然不以为意,可旁边的钟繇却当场开玩笑,说等荀公达一死便要把他最宠爱的爱妾当场改嫁出去。
后来,荀公达果然早死,钟繇居然就以这句话为根据从荀氏族中索要来了荀攸的后事处置权,一边帮荀公达打理后事一边将他屋子里的女人全数嫁了出去时人称赞他们二人乃是真性情。
归根到底,这是这年头的生死观念格外通脱,又没有后世礼教大于人性的情形,如此而已。
“我妻大概是不愿的。”甄逸微微抬眼看了下自己妻子所在的房舍外间,却是坦诚言道。“但我有遗言,她也一定会听的所以,还望文琪日后能好生待她。”
“我已有正妻,焉能再委屈君妻?”公孙珣吃一堑长一智,所以这次决定把事情说清楚。“不过阿越因为守孝三年的缘故,尚未婚配,如今正在滹沱河北大营处,为护军司马,他既是你我兄弟,又是你我同门不如让他替你照顾妻子儿女?”
“阿越吗?”甄逸思索片刻,这才恍然醒悟过来,然后居然是连连点头。“阿越也非不行,如此对我妻而言也是好事,但”
“你的子女自然是甄姓长大,将来你家的财产也自然是你二子成婚后来分。”公孙珣赶紧做出保证。
“非此言也。”甄逸勉力晃动了一下脑袋。“这等事何须你亲口保证?我是说若阿越来娶我妻,那张纯”
“此亦无需多言。”公孙珣按住对方手言道。“我既然来了,又如何料理不得一个张纯?”
“那就好,那就好”甄逸缓缓言道。“如此,文琪且出去吧,我有言说与我妻,还有两个幼子。”
公孙珣叹了口气,便抽身而出,而已经将二人对话听得七七八八的张夫人也是泪眼婆娑,勉力朝着迎面之人微微曲身行礼,这才低头入内。
公孙珣不想听人家夫妻的体己话,便径直走出堂外,而这时,甄氏族中长辈,还有甄逸的子女也全都到了跟前而这个时候公孙珣才从甄豹口中得知,原来甄逸长子已经夭折,眼前连妻带妾,所出二子五女,居然全都算是幼冲之龄。
其中,次子甄俨,长女甄姜,幼女甄宓,乃是嫡出;幼子甄尧,次女甄脱c三女甄容c四女甄脱,乃是出于两个妾室。
如此满院孤儿寡母,老弱幼冲,偏偏甄氏唯一的依仗,也就是甄逸的伯父甄举尚在洛中,而且如今隐隐有阿附赵忠的恶名,政治地位也不是很稳固,也就难怪张纯会有多余想法了。
当然了,世事纷乱,十数万大军就是三十里外对垒,而甄氏这占据了半个无极县的财富偏偏确实让人心动不已这才是张纯起了贼胆的根本原因。
而张纯这厮非只是私事有碍,便是公事也让人恼火!
一念至此,公孙珣自然知道自己此时该干什么,他再度向外,径直出了院落,然后对着候在此处的娄圭c戏忠c韩当劈头而问:“我欲杀张纯,尔等可有计策?”
韩当且不提,娄圭与戏忠只在院墙下对视一眼,便已经有话要说了。
“君侯。”娄圭迫不及待的应声道。“君侯想要杀张纯,实在是易如反掌。”
“不错。”戏忠到底是等‘前辈’说完一句话后才跟上的。“若论权威,如今君侯持节而来,节杖即天子代表,便是不能无故斩两千石,却也足以号令一方;若是论实力,南面滹沱河处便有数万大军,足以碾压张纯和他的郡卒想杀他,总是有法子的。”
“志才你还少说了一条。”娄圭捻须冷笑道。“之前四年,君侯为中山太守三年,而那张纯来此勉强半年而已,此地人心甚至于无极城外的郡卒之心,也俱在君侯!故此,想杀此人,实在是轻而易举。不过,此人终究是两千石,总得找个理由行事,而君侯此问大概便是这个意思吧?”
“正是。”公孙珣负手而立,难得惜字如墨。
“其实这个也简单。”戏志才稍一思索便干脆答道。“若想求速,在本地寻一刺客,直接杀了,他又待如何?若是求稳,何妨催促他进军若是他不听令,便奏免他的太守之职,路上再杀;若是他听令去前线,便让他死在乱箭之下!”
公孙珣缓缓颔首。
“当然,还有一法。”戏忠忽然笑道。“若是君侯想尽力求名,不妨等这此间主人去世,然后直接大会宾客,说此间主人托以后事,请君侯杀张纯报仇然后君侯便明火执仗,当众攻杀此辈,再向朝廷请罪!届时最多功过相抵,免职一时,说不定还能戴罪立功,依旧任用呢!”
公孙珣微微一怔,稍一思索,却发现这似乎也不是不行不过前提是他准备放弃眼前下曲阳一战,并暂时归隐养名。
当然了,眼前的局势和优势都摆在这里,这种法子和直接派刺客一样,未免失之于猛烈。倒是那个把对方喊到前线,直接来个惨烈殉国更靠谱一些。
而就在公孙珣将要拿定主意之时,娄子伯却忽然在旁摇头:“志才计策确实对路,但总觉的哪里有些浪费将军在中山如此人望根基,为何不用呢?”
“子伯兄有什么想法吗?”戏忠昂然反问。
“我并未有他意。”娄圭笑言道。“只是想着本来就要调度中山兵马,而张纯来此半年,必然在军中有所安插,不如趁势做一番准备一举多得之余也能把事情做得圆润一些。”
公孙珣再度缓缓点头,刚要吩咐,却忽然听到身后院中哭声陡然一起,然后不由长叹一声,双目居然也有些泛红:“我心已乱,更兼要处置大隐兄身后事此事你们三人去为吧!只一条,等过几日我走时,务必要让张纯也老老实实到前线等死!”
言罢,公孙珣头也不回折身向内,而娄圭c戏忠c韩当三人也赶紧躬身相送。
晚风暗拂,哭声中,蝉鸣蛙叫不断,娄子伯三人相互感慨了几句,便直接出门运作去了。
话说,张纯出身渔阳大族,族中兄弟二人俱为两千石,倒也算是个世族。但是边郡世族嘛,德行清望这种东西是扯不上边的,经学什么的也是扯不到的,倒是武事上颇有建树,这种人讲究的就是欺软怕硬和误判形势其实,公孙瓒这人似乎也是这德行。
那么回到眼前,之前公孙珣来到滹沱河接管本地战事,一开始这位中山太守其实是被郭勋耍了一下,故意没告诉他新任节帅来此的。而后来,等他得到消息,原本也准备遣使而去的,却又被郡中有心人提醒了甄逸和公孙珣的关系,以及公孙珣在中山的根基。
换言之,这位张太守是意识到了自己很难在公孙珣介入的情况下有所作为无论是谋求甄氏财产还是试图保有对中山郡卒的控制力,皆是如此这才一咬牙,准备蒙混过去。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身为五官中郎将的公孙珣才来到滹沱河两日而已,便亲自持节来此,而且一来到此处就直接入了甄氏宅中。
三百白马骑兵,还有节杖伞盖c旗帜仪仗,怎么可能躲得过众人视线?故此,张纯当日便已经在县寺内心凉凉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公孙珣,又担心会被当众发难,这才没有当时去见对方而已。
实际上,这日晚间,等到甄府哭声一片的时候,他也是心乱如麻,然后赶紧召集心腹私下询问,而之前给他出主意的那个郡吏,作为郡府中少有的亲信,此时也被他愤愤然叫来指责不断。
这名郡吏姓徐名盏,乃是中山本地人,现为兵曹掾,生的俊秀白净c容貌出众,跟吕范有的一比然而,这位容貌出众的俊秀之辈,在公孙珣任内却郁郁不得志,直到张纯到来,方才成为郡中显吏。
实际上,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对公孙珣有所愤懑。
至于说公孙珣为何弃他不用,倒也不是说他无才而是此人出身大户,又容貌出众,所以自幼便沾染上了断袖之癖!
这种事情,在如今也是寻常之事,但是谁让公孙珣被公孙大娘教成了一个钢铁直男呢?所以当日公孙珣原本还想提拔此人担当重任的,却在听闻此事后直接将他发配为一个管车马的升斗小吏。
故此而言,徐盏是真的冤枉,也是真的对张纯感激不尽,更是真的对公孙珣心存怨恨。甚至城外那支郡兵都是他牵手帮着张纯聚拢起来的。
当然,这徐兵曹此时被张纯喊来一阵训斥,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硬挺着挨了一顿训而已不然呢?正如娄圭c戏忠之前所言的那般,公孙珣真的大势所在,节杖c实力c人望,甚至道理都在他手中,张纯在对方面前本就没有什么反抗余地好不好?
便是有,这种级别的对抗,又哪里是他一个小小兵曹掾能置喙的?
但是,当张纯身边的渔阳亲信中居然有人建议自家主公主动辞官,连夜挂印而走,以避锋芒时,徐盏还是忍不住了。
毕竟,别的倒也罢了,唯独这个建议,他徐盏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他才当了半年不到的兵曹掾好不好?
于是乎,这位中山兵曹掾当即勉力与对方争辩,极言公孙珣不可能撕破脸皮如何如何不如且静观其变。
张纯大概也是舍不得好不容易到手的两千石位子,所以借着徐盏的话,反而训斥了自己的乡人宾客一顿,并顺势留了下来。
然而,第二日一早,情形却当即失控了。
“何事?”张纯昨夜本就心事重重,并未睡好,却一早就被自己下属喊了起来,也是心惊肉跳。
“府君。”家人躬身直言。“五官中郎将遣使上门,催促你即刻发兵往滹沱河大营。”
张纯自然知道这是该来的事情已经来了,但此时他毫无准备,便也只能硬着头皮拖下去而已:“让他们等一等,你再去将徐兵曹速速请来”
家人无奈,只能回头去办。然而,不及数息,便又匆匆而返,而此时张纯尚未着衣完毕。
“如何这么快?”张纯茫然不解。
“府君!”这家人惶恐流汗。“那来使说你是故意拖延军情,转身已经走了。”
张纯心中一凉,却也只能无言以对。
话音未落,又有家人匆忙赶来:“府君,那使者走后片刻,县寺外聚拢了不知道郡吏c县吏,还有城外郡卒军官,全都穿着孝衣,说要请府君速速上路!”
张纯愈发惊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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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纯,字叔仁,渔阳人也。光和末,为中山太守。其人激烈英武,素怀壮志。黄巾起,自以孝衣出征,以示不回,郡中c军中见之,乃纷纷效也,世称中山白衣军。”——《士林杂记》燕无名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十六章 铁刃瘦黑立北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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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纯惊慌是有缘由的。
首先,当然是公孙珣的逼迫太过于急切,来得快,发作的也快,根本不给人任何反应时间;
其次,却是门外这些郡吏、县吏、郡兵军官的集体出现,这毫无疑问进一步展示出了二人的实力、影响力差距……即便是在中山,两人的能量都不成比例;
最后,便是这个孝服了……
张纯张叔仁怎么说也是个世家子,虽然经读的不多,可本朝上下近四百年的一些著名典故他还是懂的。
而下属们穿着孝服一起来,历史上恰恰是有类似故事的。
薄昭,是西汉文帝唯一的亲舅舅,前期自然是自家外甥登基并坐稳皇位的重要功臣。但既然是皇帝唯一的舅舅,后期他的不法放纵也是能够想象的。不过有一次,这厮终于干出格了,他居然杀了代表了汉室权威的使者,从而引发了汉文帝的彻底震怒。
不过,毕竟是亲舅舅,汉文帝便想‘隐诛’……这是汉代的特色,不治你的罪,你自己自杀,祸不及家人,甚至他们该享受什么待遇就享受什么待遇。这种事情,对于好面子的汉人来说是非常常见的手段,两汉四百年就没断过。
然而,薄昭富贵荣华在身,又有薄太后这个天大靠山,哪里舍得去死呢?于是他一边赖着不动,一边苦苦恳求自己姐姐对外甥施压,看能不能把自己再捞回来!
但是,正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汉文帝手一挥,当即下令群臣孝衣登门,为对方哭丧……这下子,薄昭实在是撑不住劲,便也只好自杀。
那么回到眼前,张纯听到满城文武属吏全都来孝衣谒见的时候,第一反应自然也是这群人今日便就要把自己给逼死了!他……他能不惊吗?
想他张纯虽然已经快四十了,可生活这么美好对不对……为啥一定要死呢?
“府君!”茫然失措中,家人第四次来报。“徐兵曹来了。”
“喊他进来!”张纯宛如捞到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急切言道,并赶紧起身相迎。
“府君!”徐盏倒是没穿孝衣,可甫一来到舍前便忍不住直接跪了下来。“臣有罪,昨晚出城回营后便被人软禁了下来,根本没法与府君通气。”
“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张纯赶紧在舍前扶起对方。“我心已乱,还请徐君替我说清楚形势……”
徐盏尴尬起身,却是毫不犹豫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府君,无论如何,中山已经不是你能容身之所在了!”
张纯长叹一声,便枯坐在了舍外廊下……居然是默认了。
须知道,无论是满朝文武孝衣去见薄昭,还是眼前满城吏员纷纷孝衣来见他张纯,都是一个套路……那就是明白的告诉你,大家伙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都容不下你了!而且,前者有狠下心来完全可以直接动手的汉文帝做依仗,后者有持节而来真狠下心来你也无处逃的公孙珣做依仗,不要想着作幺蛾子了!
换言之,被徐盏一语道破后,张纯还是放弃了幻想认清了形势……如此情形,来硬的只能快点死,来软的自己却已经被逼到了某种绝境上。
“不过,府君不要过于惊慌。”徐盏赶紧又上前劝道。“如今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彼辈孝衣而来,不是以将军不愿出征为借口吗?那为何不顺水推舟,从了他们的意愿,速速引兵出征滹沱河呢?”
张纯惊愕回头,却一时恍惚……他隐约中好像抓到了一点什么,但又好像模糊不清。
“府君之所以对出征滹沱河畏惧,无外乎是觉得彼处军中,五官中郎将权威更盛,入之便是死地。”徐盏急切解释道。“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徐君为我细细说来。”张纯忙不迭的握住了对方双手。
徐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握住的手,咬牙说出了自己的见地:“不瞒府君,我觉得滹沱河大营那里是有一线生机的……您想想,彼处有洛中三河五校的军士,有钜鹿郭太守,有护乌桓校尉宗校尉!而且府君一去,向来那常山冯相也是要去的……届时三位太守,一位常设校尉俱在,而府君处于大军之中,看似落入这五官中郎将的手心里,其实他反而要投鼠忌器!”
是啊!
张纯听到此处心中不由一动……这么多两千石挤在一起,公孙珣若是来硬的,就不怕其余几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吗?而且自己也可以一去那里便联络交好这些人啊!
而最关键的一条是,顺水推舟似乎是唯一能够破眼前孝衣之局的法子!
至于说将来……将来战后必有封赏,自己再活动一下,便可以不会中山了啊!
“这真是……这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是死中求活。”张纯一念所在,立即通达。“徐君真是大才!”
说着,未及徐盏做出反应,这张纯居然撒手起身,就在廊下对着自己的兵曹掾躬身大拜行礼,口称谢过救命之恩。
徐盏也赶紧大拜了回去,再抬头时却已经是泪流满脸,然后居然便在廊下立誓:“士为知己者死,府君与我先有知遇之恩,又有今日大拜之礼,此去滹沱河,我徐盏必然束甲持戈,为府君赴汤蹈火!”
张纯自然也是感动万分……晨光露水,君臣二人廊下一时相得,倒也堪称佳话。
就这样,稍倾片刻,张纯本人披甲佩刀,又罩上了一件素衣,昂然而出,不等眼前诸多孝衣吏员说话,他便拔刀而起,慷慨激烈,直言要速速出兵以死报国!
然后,居然便直接出城,然后敦促郡卒出兵向南去了。
这当然本就在娄子伯和戏志才二人的计划内……实际上,若非他们心中一动刻意放水,徐盏今早能不能从城外军营中脱身都不好说的。
话说,中山是六十万人口的大郡,这支郡兵本就是公孙珣一手策划组建的,关羽、韩当、牵招等人多有参与,堪称素质不赖,所以一时间明里暗里得了命令,大军几乎呼啸而动,直往滹沱河而去,倒也干脆。而等到第二日的时候,无极城外的军营便已经空落落的了。整个无极城,唯一吸引人目光的,也自然就只剩下目前无极甄氏嫡脉当家人甄逸的葬礼了。
葬礼也且不提,只说公孙珣唯一担忧的乃是公孙越的态度。
不过还好,公孙越到底是个实诚孩子,让他娶个寡妇,但却有如此多的好处,也不是不行……毕竟,这年头婚姻是要论实利的,而美色什么的完全可以在妾室甚至女婢身上索求,不耽误事的。
当然了,归根到底,还有两个缘故。
首先,公孙越甫一成年,刚要说亲的时候,恰好亲身母亲去世,于是守孝三年,然后三年期一过又被公孙珣匆匆招来,如今军旅生涯又是大半年,按照虚岁说法,他已经二十四五,等到战事结束去结婚的时候,堪称单身老狗了……还能讲究个啥?
其次,关键还有一条,便是公孙珣如今的权势地位已然是到了一定份上,隐隐约约有了家长的做派!二者此时的关系,不仅仅是兄弟,更有了一种同时掺杂着家族、君臣味道的人身附庸关系。所以公孙珣指的亲事,做的安排,对公孙越而言已经有了礼法上命令的感觉了。
总之,公孙越既然无碍,那公孙珣自然也就没什么阻碍了。
他先是好生替甄逸处理完葬礼,又替对方做出了诸如散财给族人,免租给佃户这种举动,然后还见到了从常山赶来的张夫人亲父,同时还给洛中甄举写了一封信……等做完这些,并将事情彻底敲定以后,公孙珣便将此地事宜交给张夫人父亲和甄氏族中长辈收尾,他本人则去了麻衣孝服,复带着公孙越等人回滹沱河大营去了。
而早在这之前,果然如所有人想得那样,张纯被迫动身后,常山真定那边的冯歆冯国相也坐不住了,他碑也不刻了,诗也不念了,直接领着常山国万余郡卒来到了滹沱河畔。
换言之,到此时,滹沱河北岸汉军大营处,累计有持节五官中郎将一位,校尉两名,太守国相三人,六位两千石,聚兵七万众与黄巾军十万余隔河相对。
而且,双方都堪称‘本土作战’,后勤无虞……故此,一时间,南风呼啸,金戈铁马,所有人都知道,必然要有一番大战将至了。
“过河吧!”中军大帐中,千石以下的军官愈发没了开口的余地,只见钜鹿太守郭典将兜鍪狠狠砸在了地上,看的对面的冯歆面皮一跳。“我军如今拥兵七万,正该速速渡河破贼!”
公孙珣将目光从穿着一身孝衣装死的张纯以及其人身后的徐盏身上收回,不慌不忙的看向了郭典:“渡河也要讲策略的,敌我十七万大军隔河对峙,若要强渡,稍有差池先渡之师便要覆灭在河滩上的……君业兄可有策略?”
“并无策略!”郭典顶着有些灰蒙蒙的发髻昂然回应道。“然而你我受诏讨贼,难道还要怕死吗?非要问我策略,便是我以两千石之尊,亲自率众过河,然后在河南岸破贼立垒!”
此言一出,公孙珣也好,其余几位两千石也好,还有下面一群随公孙珣转战多地的骄兵悍将,几乎全部侧目。
平心而论,所有人都能够理解郭典的冒进……毕竟他是钜鹿太守,守土有责;但是,所有人也都以为郭典的这种冒进只是一种姿态和伪装。
毕竟,多少年了,大多数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些上位者的骄纵、虚伪,所谓肉食者鄙是也!那么陡然发现此人居然是真的准备以死报国之时,也就由不得众人心生异样了。
“郭君想亲自引兵过河筑垒?”对人家印象改观后,公孙珣也忍不住改了称呼。“这也太危险了,何必亲身犯险呢?”
“不错!”郭典沉声答道。“既然为人臣牧守一方,就有守土职责,张角一时起兵,钜鹿几乎全郡沦陷,我身为太守却被人逐出居城,早已经没了生念。能苟活到现在,一是因为朝廷大度,二是想以有用之身尽量扫平贼乱而已……又怎么会顾忌什么生死呢?五官中郎将,你是天下名将,又持节代天子讨贼,名义上你我俱是两千石,实际上乃是此间主帅,还请你下令成全!”
“郭君有如此胆色忠忱,我又怎么会拖你后腿呢?”公孙珣忽然拍案起身言道。“且留三日准备调度渡河事宜,三日后郭君引兵出东侧,张太守引兵出西,两位率先渡河设垒……然后两位校尉各自引兵为后继,冯国相督后营,我再遣骑兵事先下游渡河,以求夹击只要两位能够立足一时,必然能破滹沱河!如何?!”
话音刚落,郭典振奋不已,即刻来到帐中央捡起兜鍪,并躬身下拜;接着,听到只是督后营的冯歆居然第二个跳了出来表示赞同;程普、宗元自然也无多余话可说。
一时间,帐中人人请战,多少有了一些豪气。唯独张纯如坐针毡,他心里自然清楚公孙珣存了不良之心,但眼前氛围哪里是他能反对的?更不要说,按照之前计划他的生路乃是在其余几位两千石同僚身上,那就更不能在此时违了众意了。
而就在张纯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边,公孙珣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反而直接拔出他腰中那柄名闻天下的断刀来,直直插入到了身前几案之上。
“既然诸位都不反对。”公孙珣环顾四周,肃容相告。“那便定下此事,三日后全军强渡滹沱河……此战事关重大,全军须团结一致,定要先破滹沱河,以振军威!以此时论,再敢有言不战者当杀无赦!”
眼见着明晃晃的刀子插在前方,张纯心下一横,倒是激起了一份凶性……边郡世族,自幼求得便是弓马富贵,他就不信,自己性命会交代在河滩上?!而若此番不能交代,对方难道要猖狂到逼迫自己爬城墙?!
一念至此,一身孝衣的张纯也是拔刀而起,插在了自己身前几案之上:“我知道五官中郎将的意思,可将军自是天下名将,又何必小看于我?郭君不畏死,我便畏吗?纯此番孝衣出征,亦有以死报国之念,此时正该死战,以报国家,以求功业!”
张纯此人于公孙珣而言,在私那叫友人所托仇寇;于公,那叫典型的军中异己……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要除去的。
然而,此人被逼到绝路之上,露出一个边郡世族子弟应该有的爪牙之后,公孙珣不怒反喜,居然拊掌而笑。
晚间,公孙珣正与王修、枣祗在帐中点验军中名册,忽然娄圭、戏忠联袂来访。
王修与枣祗知机暂停,娄子伯便当即拱手而问:“敢问君侯可是对张纯起了轻纵之念?”
“这是哪里来的话?”公孙珣看着手中名册,不以为然。“私怨公仇,如何轻纵?”
“那为何至今不见君侯有所安排?”戏忠也忍不住好问道。“我二人刚才整理军事分划,并未见君侯在军事上有所保留……还是说君侯已经做了安排,而我二人并不知情?”
“确实并未在军事上做安排。”公孙珣坦诚答道。
“那……”戏志才瞥了眼旁边侍立不语的王修、枣祗二人,有些无奈问道。“那又该如何除掉他呢?须知,陷他于死地,才是最干脆的手段。”
公孙珣一时欲言又止。
倒是娄子伯此时稍微叹气,忍不住问了出来:“君侯,你可是想到了当日弹汗山一战,觉得自己与张纯,宛如彼时夏育与自己倒转过来一般,因此颇有不忍。”
“然也。”公孙珣放下名册抬起头来,倒也依旧坦然。“却有如此一番感慨……”
娄圭当即再度叹气,然后张口便要劝解。
然而,不待对方开口,公孙珣便已经言道:“子伯不必相劝……凡人排除异己,互争势力,本无道德可言,我既然下定决心要争一争,又如何会妇人之仁?所以,我并未熄了对此人的杀心。但杀人没必要连累无辜,军中士卒何辜?何必一定要牵连他们呢?若是因私故、因无能而弃士卒于死地,我与当日自己最厌恶之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二人,应该想个好法子,既能杀此人,又尽量不连累战局、士卒,还能替我这个主君出一口恶气。”
娄圭与戏忠相顾无言,只能大拜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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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至滹沱河,贼酋张宝以十万众临河据城而守,汉军七万,凡两千石者十数人,皆坐谈客也,不敢战。纯至军帐,见而大忿,乃掷盔于地,怒曰:‘吾等受诏讨贼,正当死战,何言玄之又玄?愿亲率本部先渡,过河设垒,以报皇恩。’时太祖武皇帝为五官中郎将,持节在营,闻之独壮其志,遂许后应。座中太守、国相、校尉俱惭,乃纷纷从之。”——《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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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十七章 太守孝衣横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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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七月十五,乃是后世因为道教盛行而渐渐流传于世的中元节。而此时,虽然没有中元鬼节这一说,却也是孟秋之日,素来有祭祀传统的。
不过这一日,不要说汉军了,便是信道的太平道信众都没有祭祀黄天的欲望……因为从两三日前起他们便察觉到了对面汉军的异动,而昨日傍晚更是亲眼看到对面炊烟不断,俨然是在制备第二日的干粮与凉开水!
没错,这里必须要额外称赞一句公孙大娘,得益于她年复一年的教导与影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河北地界上的军中乃至于民间普遍性都开始使用开水以避病疫……有大量幽州兵、中山兵在内,主帅又唤做公孙珣,那滹沱河北岸的这支汉军自然更会如此。
总之,那种铺天盖地的炊烟之下,傻子都知道这是要大战了!何况人家地公将军张宝并不傻呢?
于是乎,从今日四更开始,早就有了完全准备的双方军队便开始隔河列阵。
等到清晨朝阳升起的时候,两岸已然是刀枪林立,甲衣耀眼。然而,最让人感到震撼的,乃是双方的军阵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黄一红两片巨大的海洋……汉军尚红,故此汉军普遍性穿着赤色的直裾,大旗也是理所当然的赤色,而黄巾军更是不用多言,他们本就因为尚黄天,裹黄色头巾而得名!
如此情形,胆大的人自然觉得气势雄壮,准备今日建功立业;而胆小的人怕是已经双腿打颤了。
七月十五的清晨,旌旗于微风中轻轻扬起,滹沱河依旧平静的流淌,伴随着忽然响起的鼓角之声,两军中军间一时骚动,然后纷纷向左右裂开,并旋即从后方涌出了一大堆伞盖、仪仗、旌旗、金鼓之物。很显然,这是双方主帅各自准备妥当,准备要亲临阵前了。
其中,公孙珣引众直接来到大营正前方的滹沱河畔,遥遥观察对面局势,而在他对面,连夜布置好阵地的张宝居然也亲自带领下曲阳城中精锐,举着他的地公将军大旗还有黄天大旗,来到了一个之前人工堆建的土山之上,居高临下,与他遥遥相对。
滹沱河波澜不惊,最窄处不过两三百步,最宽处不过千余步,双方全军尽出,军阵绵延十数里,但中军对峙之处却是很近,甚至有些不约而同的味道……这不是偶然,实际上此处南岸黄巾军之所以建造有土山,而汉军之所以将中军大营摆在这里,本就是因为此处便于渡河,而汉军之前数月也多次尝试从此渡河,只是未能尽功而已。
“就是那里了!”一片肃穆紧张之中,位置高一些的张宝不由自主的折断了手中的马鞭。“伞盖仪仗俱全,更兼白马卫队与白马旗,必是此人无误了!”
周围大小渠帅俱皆无言,他们当然知道自家将军所言是哪一位。
人的名树的影。
涿县城下覆灭了广阳黄巾,范阳城下逼退了自家地公将军,黄河畔一战逼得无数道众投水自尽,长社一把火又将颍川十万大军消亡殆尽。除此之外,还有程远志、波才、卜已三位大方渠帅的性命……对面那个号称白马将军的官军主帅于黄巾军而言,实乃血债累累!若能擒获,必然千刀万剐方能解心头之恨!
实际上,要不是此人到来,下曲阳黄巾何至于如此紧张?十万对七万,处于守势居然还惴惴不安?
“血债累累啊!”看着河对岸黄色旗帜铺天盖地,几乎连成一片海洋,俨然如临大敌,而公孙珣骑在白马上,也是一声嗤笑。“你们说,若是黄巾贼真取了天下,你我在史中会是个什么样子啊?”
“五官中郎将莫要开玩笑。”常山相冯歆忍不住言道。“彼辈巫道,如何能胜的过我们儒家正道?”
“是啊。”公孙珣似笑非笑。“巫道哪里胜的过儒家正道呢?然而,儒家正道居于庙堂,巫道却植于小民……安平崔公《政论》有言: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就怕你我能割其首,却不能止其鸣啊!”
冯歆是个文弱之士,听得此言,便不敢再争辩,而宗元、程普是纯粹武人,张纯又有心事,他们哪里会有心思去说这些?
唯独已经披挂完毕的钜鹿太守郭典郭君业,闻言稍微顿了顿,然后方才出言批驳:“五官中郎将的意思我大概明白,河北中原乃我大汉腹心之地,却一朝俱反,可见为政确有不妥之处,不然贼人也不至于聚兵如此之众……然则,你我既为汉臣,就应该明白,汉室之德不是这些巫道、豪强、蛾贼所能动摇的,最起码,今日依然有七万虎士,六位两千石愿为国家赴死……故此,战后的事情,战后有命再说吧!”
言罢,这郭君业便昂然勒马,要往已经列阵完毕的其本部而去。
“郭君且住。”虽然被顶了回来,公孙珣却依旧不慌不忙喊住了对方。“尚有一言。”
“五官中郎将直言便可。”郭典驻马回头。
“虽然我也早有渡河之念,但此战如此仓促多少还是因为郭君的敢死之志摆在那里,我不好不应。”公孙珣以马鞭指向对岸清晰可见的黄巾军阵地言道。“而且,此战之根本也在于两处,一处在于我军一万余集中使用的骑兵,而另一处则正在于两位太守能否强渡成功……若能过河立垒,稳住阵脚,吸引贼人注意,则骑兵再来必然获胜!可若……”
“我晓得。”郭典双目淡然,从容在马上答道。“可若我与张太守皆不能立足,则五官中郎将便无须让骑兵再行攻击,更无须遣人渡河救我,以免徒送将士性命!至于已经过河之人,包括我在内,届时生死由命成败在天……此乃我亲口所应,诸公皆可作证!”
“说的好。”似乎是示威一般披着一件孝衣的张纯也是咬牙戴上了兜鍪。“此战生死有命,成败在天……可我正要搏一搏命,斗一斗天!”
“那两位便请速速去吧!”公孙珣同样干脆。“程校尉、宗校尉,你二人也各自往两翼看住阵脚,何时支援,怎么支援,你们可以相机出事!”
这是早就定好的方略,四人自然无话可说,便各自转向……汉军六七万军势,倒有三四万一时间齐齐运动了起来。
数刻钟后,对面土山上,黄天大旗之下,头裹黄布的张宝眼看着汉军军阵开始移动,当即便紧张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这种十几万人对阵的大场面!
人太多了,人过一万无边无沿,何况是十余万人?
即便是防守,即便是设立了专门的阵地,即便是平原之上,可十多里的战场宽度摆在那里,张宝又不是真的神仙,如何能清晰明了周边所有局势?
甚至可以说,他唯一能够清晰观测并直接作出反应的,只有眼前中军对峙的这片区域而已。
故此,当河对岸的汉军动作连连眼瞅着就要渡河,他却只能遥遥望见旗帜与烟尘时,这位人公将军立即就有些心慌了:
汉军要渡河,从何处渡?
对岸汉军骑兵数量极少,是因为要渡河所以根本就没骑马,还是说骑兵已然集体出动准备大规模绕道奔袭?
若是绕道奔袭,又从何处来?什么时候来?
该留多少预备队?放在何处?自己的那些准备够不够?
需不需要立即对便于渡河的那几个口子增加兵力?又或者再等等,等对方上岸后再聚兵?
一连串的念头在张宝的脑子里乱窜,却不敢有半分展露出来,生怕影响到军中士气……从二月底到现在,他已经在军中做了半年的主帅,最起码的一些东西还是知道的,
“诸位以为,汉军将从何处渡河?”强压着不安,张宝摆出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然后回头对身后一群军中得力之人询问道。“又该如何处置啊?”
这群得力之人大概分为三类,一类是太平道所属,起事后理所当然的成为了黄巾军的渠帅、副帅、小帅;一类是张宝本人多年来的门客子弟,算是他的心腹亲信;最后一类则是起事后投奔来的豪强、郡县吏员、边军老卒,甚至于土匪盗贼头子……却又在战事中渐渐崭露头角,从而出现在了张宝身边。
而此时张宝所问的对象,正是后两类,半年了,他心里非常清楚,也只有后两类人才能给他提供真正有用有效的军事建议。
然而,周围人虽然很多,此时却普遍性无言以对……若论小规模作战,这些人或许还算有经验,但如此大规模的军阵,仅仅是立在此处便觉得肃杀气氛铺天盖地,哪里又敢轻易置喙呢?
半晌,也只是有人提议,不如从中军分出两拨各三千人的精锐,在两翼游弋,一边督战一边应对汉军渡河的突破口。
平心而论,这已经是很中肯的建议了。
而且,张宝此番言语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寻求自我安慰,能得到这么一个建议,他已经很满足了。
于是乎,两支各三千众的黄巾精锐从土山后涌出,分往东西而去,而滹沱河北岸的汉军两位太守也开始有所动作……双方在此地对峙数月,试探性渡河数次,早已经摸透了河情地理,也早已经有渡河的经验与准备。故此,随着郭典和张纯这两个念头通达的太守各回本部,汉军立即发动,一时间滹沱河平静的河面上千舟尽发,河对岸的黄色海洋也随之卷起了阵阵波浪以作回应。
汉军两翼齐动以求强渡,对面的黄巾军也纷纷运动起来以作防备,旋即,黄巾军主帅张宝立即动员了两支精锐去左右支援,双方甫一开战,便有见招拆招的意味……然而,到此为止,作为汉军主帅的公孙珣却巍然不动,他理都不理两翼形势,也不理对方的动作,只是骑马向前来到军阵最前方,然后眯眼看着对面的土山上的黄天大旗而已。
常山相冯歆估计是初次见到如此大阵势,眼见着对方调度兵力之后,便已经有些慌乱,当两翼喊杀声响起后,他更是忍耐不住,当场便小心翼翼的在马上问了出来:“五官中郎将以为,我军此战能胜否?”
最前方公孙珣无语至极,却也只能回头瞪了对方一眼,然后闭口不语。
冯歆大概也知道自己丢了脸,还有动摇军心的嫌疑,所以当即尴尬闭口。
不过就在这时,位于中军阵中的娄子伯稍一思索,却忽然捻须而笑:“冯相勿忧,依我看这一战还是很简单的,胜败之势极为明了……冯相只需随我家君侯稳在此处,安抚中军,便可坐等成功!”
冯歆听得此言,倒并不觉得惊喜。
想想也是,他即便是不通军事,可既然能混到常山这种五六十万人口的大郡国国相,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毕竟不可能所有两千石都跟已经仙去了的向栩那般葩……所以,他马上就明白,这是娄圭想趁机说些大话,鼓励一下周围的军官们。
毕竟是自己惹出来的事,所以即便不信,冯国相还是摆出了一副认真求教的样子:“本相不通军事,还请子伯为我讲解形势,咱们胜算究竟如何?”
“不瞒冯公。”娄圭勒住胯下白马,扬声笑道。“依我看,此战我军有五胜,贼人有五败!”
饶是有些心理准备,冯歆也当即愣在当场。
而居于二人前侧的公孙珣闻言同样无语至极,当时就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自己这个心腹谋士。
“其一,”娄子伯假装没看到自家君侯的怪眼神,昂然言道。“自东郡、颍川战事平息以来,天下有识之士就都明白,这黄巾贼大事难成,迟早覆灭……故此,贼军虽众,却士气渐消;我军兵力虽略有不足,却士气昂扬……此所谓一胜一败!”
冯歆也好,公孙珣也罢,还有旁边的宗元、程普,以及往下的那些河北各郡国汇集过来的援兵首领、军官,居然全都默然之余颔首不断……因为,娄子伯这话确实无可辩驳。
“其二,”见到众人纷纷颔首,娄圭愈发得意。“我军只是兵力略逊,却非战力不足,贼人多出来那两三万杂兵,抵得过我军那一万精锐骑兵吗?!从滹沱河到下曲阳城墙下,最窄处也有六七里,还多是平原,正是骑兵用武之处……而河北宽阔之地,以骑临步,这便是二胜二败了!”
众人依然点头不断,甚至已经有人开始附和了……黄巾军打了半年的仗,历练了不少,官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军营里呆半年,这种基本的军事常识早就已经普及了,谁都知道平原上大规模骑兵作战,一万骑兵的作用意味着什么。
而汉军也确实是早就有所安排。
此时,除了韩当领着三百白马义从,高顺领着一千并州精锐留下来充当程普所部的箭头战力外,其余幽并河内骑士,包括原本各军的零散骑兵,早就被公孙珣集中起来从下游绕道渡河去了……公孙珣的得力下属,也几乎全部都被派出去带领骑兵了。
甚至,为了防止关羽和审配这两个最得力的别部司马闹矛盾,抢指挥权,连公孙越都被扔了出去,充当了这只多达万余的精锐骑兵部队名义上的主将。
真的没什么可说的,这一万骑兵就是能终结这一战,而其余所有汉军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给这一万骑兵创造最好的切入时机与态势而已。即便是郭典和张纯这两个太守亲自带领的强渡设垒,也可以理解为替这一万骑兵布置好下锤的铁毡。
见到众人越来越关注自己的言语,娄子伯当然是语气越来越高亢:“其三,便在于贼人背后的下曲阳城了……”
此言一出,好不容易听得来劲的汉军中军军官们当即无语……感情背靠坚城还是劣势了?
“诸位,我知道诸位是如何想的。”娄圭勒住马首,嗤笑言道。“下曲阳高墙坚城,人尽皆知……然而,此番我们是攻城吗?诸位不妨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我们背后有这么一座坚城可守,那么一旦战局动摇,我们是要拼死一战呢,还是干脆折身暂退呢?”
“说的对!”冯歆恍然大悟。“正是这个道理……贼人身后有坚城,设身处地想一想,一旦战局动摇,必然会忍不住想着后撤入城的!
“非只如此。”娄子伯捻须而笑。“与之相对的,乃是我军此番强渡,过河之人实为背水一战,轻易不会动摇……而这便是三胜三败所在了。”
众人恍然大悟,冯歆更是连声感叹:“子伯真不愧是五官中郎将的谋主……战局看的如此通透!”
娄圭一时喜笑颜开,一直等到众人称赞完毕,方才收起笑意继续言道:“至于四胜四败……诸位且看,此时两翼两位太守应该已经开始接战了,可你们在此处能看清两翼战况吗?”
众人闻言纷纷探头探脑,然而除了烟尘、船只和些许模糊的旗帜外,却一无所获。于是乎,大部分人再度如刚才那般疑惑不定起来。
“正是此意啊!”戏忠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子伯兄此番见地极高……诸位想想,十几万人的战场,相隔数里,我们中军看不到两翼战况,也不能及时插手,对岸张宝便能指挥得力吗?这种情形下,只能各自为战!”
“然而。”娄圭接口言道。“同样是各自为战,贼人大帅小帅无数,各行其是,指挥极乱。可我军除了主帅之外,终究还有五位两千石可临阵相机指挥调度……这便是四胜四败所在了。”
战场面积过大,战事规模过大,指挥系统中多了一层极具权威性的指挥官,好像确实是己方不容辩驳的优势吧?
汉军军官们稍一思索后,看向娄圭眼神都不一样了,这俨然便是传说中张良、陈平一般的人物啊?
便是公孙珣,也在和左手侧的吕范对视一眼后又一次回头瞥了这厮一眼。
“那敢问子伯先生,”满怀信心之下,冯歆此时称呼都变了。“这第五胜第五败又在何处?”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娄圭朝着正回头看自己的公孙珣抬手一指,声音不禁再度提高了不少。“正是如今敌我两军主帅!我家君候自弱冠便名扬天下,平黄巾以来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对面的张宝,早在范阳城下便已经是我家君侯手下败将了……主帅之优劣,难道不是胜败的根基所在吗?这便是此战我军第五胜贼军第五败了!”
冯歆握拳捶掌,忍不住连声赞同……看他那样子,好像居然是从应付差事变成真的信了娄子伯鬼话一般。
至于周围那些各个河北郡国来的军官们,不管信不信,自然也是忙不迭的点头附和,顺便拍马不断……不然呢?非要当着人家五官中郎将和他那条节杖的面说这条不成立?
而且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吧?
总之,不管是真是假,娄子伯一番大言煌煌,倒是让汉军中军处气氛热烈了起来。
不过,与此同时,在从中军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形的地方,汉军率先强渡的两翼却已经跟河对岸的黄巾军白刃相交了。
“杀!”
徐盏身披双层铁甲,头戴兜鍪,将钉着足足七八支箭矢的大木盾狠狠砸在了对岸一名黄巾军武士身上,然后从船头一跃而起,趁势挥刀杀入了黄巾军的滩头阵地上。
其人仗着铁甲之威,更兼势如疯虎,居然一下子就把斩杀了数人,使得全船十余名先渡的甲士纷纷平安落地,然后结阵向前。
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徐盏当然明白公孙珣逼迫自家府君当先强渡是不怀好意……实际上,此番渡河,就在身后船上的张纯甚至都没敢选用跟公孙珣关系更紧密的本部中山兵,反而是当众索要了跟着郭勋来此的渔阳兵充当前锋,便是指望着这些乡人能够更‘安全一些’……但是,战事既然开启,白刃已经相加,事到如今,总得先顶过黄巾军的明刀明枪再去防备某人的暗箭冷矢吧?徐盏扪心自问,真要是让自家府君是在滩头上,怕是那无耻之贼能当众笑出来吧?!
故此,此战非但要胜,还要显出自家府君的勇烈来,让公孙珣慑服于自家府君的胆气,就此罢手!
一念至此,刚刚稳住了一小片滩头的徐盏不等身后更多汉军在滩头上集合完毕,反而捡起地上一个圆盾,主动朝着密密麻麻的黄巾军军阵中扑了过去。
得益于徐盏的奋战,张纯居然从容渡河于滹沱河南岸列阵。
而几乎与此同时,西侧的汉军也随着郭典亲自挥刀杀敌,士气大振,大军呼喊上岸,几乎是瞬间便将黄巾军的一个滩头阵地给夺了过来。
由此看来,娄子伯的五胜五败之论,未必虚言。
“麻烦了!”
然而,上午时分,耳听到两侧哨骑捷报不断,一直盯着对岸黄巾军中军军阵的公孙珣虽然面色不变,却忍不住在心中暗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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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将者须晓洞察之明,断敌虚实,料敌先机,了胜败之微毫于心,晓形势之反复于胸,方能百战不殆,以成全功!”——《子伯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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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十八章 将军白马过滹沱
【】 “麻烦了!”
身边诸将喜笑颜开,可公孙珣望着滹沱河南岸的黄巾军中军大阵,却忍不住在心中暗叹一声。
他当然不是因为张纯那边战事顺利而感到麻烦身为一军统帅,要为整个战局负责,要为七八万汉军性命负责,公孙珣还不至于无耻到这种程度。
实际上,这位五官中郎将所感慨的正是战局的隐忧。
两翼分明战事顺利,汉军占优,而且无论是这些传令兵所言还是众人遥遥观察旗帜都可以清晰无误的发现汉军确实已经站稳了滩头阵地。
然而,这不代表战略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强渡立垒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立垒而立垒,而是为了吸引敌人兵力,调度敌人阵型,从而为汉军骑兵一锤定音制造一个完美的铁砧。
可现在的问题是,公孙珣立马在河畔看的清楚,在两翼汉军主力已经站稳脚跟的情形下,自己对面的黄巾军中军主力数万人根本就是巍然不动。
他们不动,就意味着始终会有一支强力的战略预备队以应对那一万骑兵的到来;也意味着黄巾军两翼的兵力还很充足,足可应付住局面,最起码在两支汉军部队仅能依靠渡船勉力补充部队的情形下能够保持住压力,不需要请援。
这样的结果,或许最终依旧能在骑兵到来后获得胜利毕竟嘛,娄子伯的那些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身后有坚城,当骑兵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他们很可能会丧失战斗欲望,选择撤退。
但是,受到重大打击全线损伤混乱的撤退,和只是侧翼受袭,在中军大部队掩护下稳妥的撤退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
而如果正对面的张宝始终沉得住气的话,那他一旦从容引大军回城,很可能会使下曲阳变成一座根本不可能靠常规军事手段攻下的坚城!
即便是心里面已经有敷衍拖延下去的准备了,可公孙珣依然不喜欢失控的情形即便是将来要长时间围城,他也只想围一座自己随时可以攻下的城池,而非是真要下定决心却又无可奈何的坚城!
这种感觉很不好。
两翼喊杀声不断,汉军不断用渡船运送援兵上岸,好消息也不断随着渡船的往来被传递到了中军无外乎便是郭太守部夺了某个垒了,然后张太守所部又斩杀了某个小帅了。
但渐渐地,大概是随着两翼滩头阵地的扩大,战线拉扯开的缘故,这种报捷的频率明显降了下来。于是很快,一些有军事经验的人也察觉到了某些问题。
“黄巾贼的战力进步神速啊!”娄圭有些焦躁的勒马上前来到公孙珣身侧,然后压低声音言道。“对岸的黄巾贼中军居然依旧不动?”
“是啊。”公孙珣面色如常的应道。“放在二月刚起兵的时候,贼人早就被调动的乱成一团了,而如今彼辈居然懂得留下预备队应对骑兵了对垒数月,倒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娄圭微微蹙眉言道:“不止此处,两翼战事渐渐僵持,可见黄巾贼的士卒们也是今非昔比。”
“这更寻常。”公孙珣叹气道。“第一次打仗和打了次仗的士卒是一回事吗?没见过尸首断肢的和杀过人的士卒又是一回事吗?依我看,相较于下层士卒的进步,彼辈的弱点怕是还在于上面这些贼帅身上只是,如今实在不能如戏弄童子一般轻易戏耍他们了。”
娄子伯缓缓颔首,但旋即还是释然一笑:“不管如何,贼军士卒战力进步也好,贼军首领学了一些东西也罢,总归还是普遍不如我军的。等骑兵一到,我不信他们能撑得住,无外乎是逃走的人多或者人少罢了!”
公孙珣也跟着笑了笑,却默然不应。
日头渐渐偏西,中军众人依旧随主帅公孙珣和对面的地公将军张宝遥遥对峙,不过,众人的心思却都放在从上游飘下来的浮尸上面去了其中,当然是头裹黄巾的多一些,但时不时的依然会有一些汉军尸首甚至伤员,此时也自然会有中军士卒顶着对面的弓弩操舟入河去打捞营救。
“将军!”
然而,就在中军军官们心思渐渐麻痹,身后的中军大队也休息到百无聊赖之时,一骑沿着河岸忽然飞驰而来,直接在中军前滚落下马,却是郭典所部派来的一名心腹卫士,其人遥遥见着公孙珣的伞盖便忍不住大喊起来。“我家府君请派增援,这是他在战场上用印的临时请调文书。”
中军众人猛地一惊。
吕范不敢耽搁,直接下马上前接过信,然后一边打开一边往公孙珣这里送来。
而另一边,这卫士送出信来,疲惫不堪,直接坐在地上喘起了粗气,还不忘用手抹了一把脸其人身上本就是三分汗水三分河水三分血水外加一分污泥,此时这么一弄,倒是愈发显得彼处战况激烈起来。
那常山相冯歆见状又一次没忍住,居然还是当众问了出来:“可是郭府君处战局堪忧?”
“这倒不是!”这卫士被问到,赶紧又在地上挺直腰杆言道。“黄巾贼虽众,但不是我们对手,更兼郭太守亲持白刃奋战在前,故此我军依然是胜势。只是如今战圈越来越大,贼人却还是源源不断团团围住,眼见着我军迟迟不能破围,所以我家府君才想借调中军渡船,以方便身后宗校尉速速多发快发援兵。”
“原来如此。”非止冯歆,中军众人俱皆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便是强渡作战的一个重大问题所在了——渡船不足,投送兵力的速度有限。
须知道,滹沱河不是黄河那种大河,没有金堤,没有专门渡口。平日里水势不强的时候,各郡县之间一般都能找到适合的地点,轻易架设浮桥充当往来路径,所以整条河上根本没有那么多船只可以搜罗。
实际上,公孙珣和张宝相对的这个地方以前就是从下曲阳过河往北的浮桥所在,只是被张宝撤到河南时给直接拆了而已。而后来汉军在此处立营,又尝试从此处渡河,还被黄巾贼立土山阻隔,也不是没有缘故的毕竟,建设浮桥的地方总是最窄的地方,两岸浅滩也被夯实,正适合强渡。
回到眼前,公孙珣瞥了眼郭典仓促送来的战场文书,却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淡淡摇了摇头:“我也不写文书了,回去告诉你家郭君,按照约定,我军骑兵再有半个时辰左右便要从下游,也就是自东面过来了,而郭君在西侧,此时增兵并无大用故此,中军的渡船我另有用处!”
那卫士颇为失望,但也无话可说,只能赶紧听令而走。
不过,周围军官听得此言倒也释然起来公孙珣此意明显是要支援下游,也就是张纯c程普那一路。
这么做,于公,却是对从东面而来的骑兵作战更有好处;于私,那程普乃是五官中郎将的私人,让功劳给他所部,也是理所当然。
果然,公孙珣等到郭典的卫士匆忙离开,不慌不忙,转身朝身侧下令:“让程德谋即刻将高素卿所部精锐集中起来送过对岸去,骑兵早晚将至,不要留手了!”
数名白马义从即刻动身。
娄圭和戏忠对视一眼,然后依旧是娄圭上前建议道:“君侯,我军骑兵应该已经在下游处歇息好了,若是想极快了结此战,不妨速速动用旗语,催促他们发兵毕竟,张宝和他的中军看来是不会动了。”
公孙珣闻言不由回头看了眼对岸土山上居高临下的地公将军大旗,他知道,诚如娄子伯所言,那座土山和那个大旗后面必然有三万左右最精锐的黄巾军主力巍然不动,恰如自己身后也有两万余汉军席地而坐休息了大半日一般。
然而,公孙珣会让这场强渡之战就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甚至无关痛痒的‘胜利’结束吗?
让张宝保存精锐与大部实力,退到城中从容据守?
郭典一把年纪,亲自拎着刀跟黄巾军搏杀,连张纯这厮都能于绝境中咬牙奋起,慨然渡河,他公孙珣就这么敷衍?
一念至此,公孙珣冷笑一声,复又回头面北,却是面色一肃,陡然对着中军所在大声喝问:“河间国兵马何在?”
“河间兵曹掾c假司马东州王蒙拜见将军,请将军吩咐!”众人怔了片刻,然后其中一人赶紧匆忙闪出大礼参拜,却正是河间国在乱后奉命派出的援军首领。
“王司马。”公孙珣凛然问道。“我前日点验名册,见你部中有一曲人马居然全都是戟兵?!”
“正是!”王蒙赶紧答道。“幽州突骑弓骑,冀州长枪劲弩,我河间兵素来有用长戟大枪的习惯,此番战乱起,国相奉命便宜行事,便发地方武库,专门征召组建了一曲戟兵,一曲枪兵,两曲弩兵,两曲大盾兵,一共一千两百精锐,外加一千材官,两千丁壮虽然较其它郡国稍少一些,但战力c装备绝强!”
“将你部各曲假军侯全都叫来!”公孙珣当然懒得理会河间国出了多少兵的事情。
周围众人也好,王蒙也罢,情知公孙珣是要选调精锐,为骑兵到来做最后一次冲击,所以无人敢怠慢只是王蒙颇为兴奋,而其他人颇为艳羡,不知河间兵如何就入了五官中郎将的眼睛而已。
须臾后,十来个所谓‘假曲长’纷纷带甲而至,在河滩上集体躬身大拜。
“哪个是戟兵曲长?”战事紧凑,公孙珣根本懒得做遮掩。“河间鄚县张颌张儁z何在?”
其中一人猛地一惊,然后立即抬起头来,兜鍪下露出一张二十多岁的清秀脸来:“河间张颌听令!”
“不错!”公孙珣骑在马上,居高临下,见到对方仪表堂堂,倒是颇为满意。“我问你,你的‘大戟士’能战否?”
张颌哪里会废话,当即拱手作答:“愿为将军前驱!”
“好,那我便要将生死托付在你这个前驱身上了。”公孙珣不由失笑。“王司马,即刻调度你部只要着一千两百精锐正卒,不用材官,盾兵先过河开辟战场,然后弩兵掩护,让这张儁z领着三曲长枪大戟前突,给我能突多远有多远!”
王蒙和张颌一样俱皆喜不自胜。
不过,王蒙兴奋之余还得问一句:“敢问将军,我军是从此处发舟吗?将往何处去,是去下游与程校尉所部精锐合兵吗?”
“何须舍近求远?”公孙珣头也不回,只是拔刀向后一指。“便在此处渡河,与我直取土山之上的张宝速速动身!”
众人一时变色,但军阵之中哪里是能犹豫的?故此,王蒙与张颌还有其余河间军官齐齐起身去后面招呼兵马,但面上已无喜色,而周围诸将却是神色复杂起来。
开辟第三战场,无疑会极大扰乱黄巾军的兵力部署,从而让骑兵的作用进一步发挥出来但同样毫无疑问的是,虽然此处渡河极易,可当面不但有土山,还有土山后的数万贼军,一个不小心怕就是就要被压在土山下到河滩前的这片区域中,然后伤亡惨重。
如此立功的机会,还是不要争的好。
当然,事到临头,河间国所部已经无路可退,无论是那王蒙还是张颌又或是其他军官,纷纷严厉督促,大声鼓励,不到半刻钟便已经纷纷在河滩上集结完毕,并安作战顺序登船完毕!
汉军中军鼓声大作,在河对岸黄巾军终于按捺不住的骚动中,数百舟船一时齐发!
此时,郭典刚刚得到自己卫士的汇报,便闻得远处动静,登垒相看,遥遥见到中军动静,倒也不由感慨对方如此处置,确实比自己盲目请求增援更得兵法三味。
便是下游已经疲惫不堪的徐盏,在勉力杀了一人后,也不禁登高相望。而待他发现非只中军突然发兵直趋张宝外,便是身后程普也将他那只精锐至极的高顺所部整个送来时,此人长呼了一口气,然后便与军阵中穿着一身孝衣的张纯遥遥相对大笑看来,此番战阵之危,二人算是勉强逃掉了。
然而,两翼汉军压力猛地一松,中军处的河间兵却是甫一上岸便遭遇到了预想之中的苦战!
首先,跟所有人想象的一样,土山之上张宝居高临下,上来便调度了大量的弩兵上前齐射想想也是,击破了半个河北,人地公将军哪里会缺劲弩呢?
登岸的汉军气势汹汹而来,军官多有铁甲,士卒多有皮甲,可除了盾兵以外,不少人直接在船上c滩头便被整个钉死在当场。即便是当先上岸的盾兵也不是那么好受的,他们举盾冲入弩兵阵中,却被劲弩靠近而发,直接穿破厚实的铁皮大盾,直接死掉的还好,最可怕的有人甚至被弩矢连人带盾钉在一起,直接哀嚎到底,又被乱刀劈死。
这种情形,直到身后长枪大戟兵勉强排好阵型冲上前来,才得以中止。然而,此时两百大盾兵已然死了五六十;两百大戟,四百长枪也没了七八十;四百弩兵也死了四五十。
而且,这并不意味着此处战局就此转优弩兵散开后不久,不等河间兵摆好阵势,很快,张宝连番下令,身边最精锐的肉搏又被接连调度出来,迎面奋死阻拦汉军,以求不让后者靠近那座关键至极的土山。
平心而论,河间兵固然惨烈,但如此急迫的调度何尝不说明黄巾军何尝也被对方这突然黑虎掏心一般的袭击给弄的惊慌失措c方寸大乱呢?
张颌是个明白人,他也看出了对面的慌乱,心知那位五官中郎将的调度安排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堪称绝妙然而,死伤如此之众,却都是河间子弟,待会立下大功的骑兵却多是那五官中郎将的体己人,他心里又如何不膈应呢?
可膈应又如何呢?还得按照军令先拼命吧?
就在张颌准备咬牙下令突击之时,忽然间,身后滹沱河那一侧的鼓声再度大作,前面的土山上,乃至于眼前的黄巾军居然纷纷失措,便是些许身边袍泽也望着河北岸目瞪口呆
张颌疑惑之极,忍不住回头去看,然后居然也被河对岸一幕给弄的心神激荡。
原来,此处颇窄,就在河间兵勉力站稳脚跟的同时,这一波舟船已经回到北岸去接下一波援兵了然而,下一波登船之人,居然全都兀自牵着白马!
为首一艘船上,一套熟悉的伞盖直接摆在了船头,下一艘船上代表了天子的节杖也是同样立在了船头,而那张白马旗则在随后第三艘船上迎风飘扬不断。
非只是张颌一时怔住,便是郭典c张纯c程普c宗元,以至于两岸汉军c黄巾军的所有人此时都恍然明白了过来——汉军主帅,五官中郎将,持节,良乡侯公孙珣,居然在只有千人在前的局势下,亲自渡河而来,要当面直取张宝!
张颌恍然回过头来,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却是不再犹豫,只见他扔下手中长枪,直接拔刀而起,呼喊下令,要手下大戟士全力向前,不管不顾,直趋只在三百步外的土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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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合字俊z,河间鄚人也。汉末应募讨黄巾,为假军侯,属太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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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还是要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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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十九章 带长剑兮挟秦弓(不欠账了)
公孙珣以主帅之姿,亮出大旗与仪仗,亲身强渡滹沱河,几乎是一瞬间便让汉军全线奋起,也几乎是一瞬间就让黄巾军全线动摇起来。
左右两边的黄巾军纷纷犹疑,不少小帅甚至擅自撤兵,引其部署去救中军,而河对面原本已经疲惫至极的汉军则普遍性士气重振,纷纷不约而同往黄巾军中军处发起突击。
而与此同时,河北岸,娄圭等人苦劝不成,也只能赶紧发动旗语,传递消息,让下游骑兵速速启动,即刻参战。
“辽西白马,不负天下,五官中郎将果非浪得虚名!”
看到周边士卒不用自己督促便朝着东面中军蜂拥而去,郭典长叹一声,却是不顾自己已经奋战半日,年岁又长,居然再度拄着已经满是豁口的环首刀起身,大声勉力全军向前。
东面的情形完全类似,黄巾军立即动摇,汉军几乎是瞬间便反扑了出来。
然而与郭典不同,此处的最高长官张纯怔怔盯着河道上的白马旗,却是一时失神……平心而论,公孙珣的这个举动,着实超出了张纯的想象,在这个中山太守看来,如他这般被逼到绝境上不得不拼命倒也罢了,可如对方这般大局在握却还如此强横霸道,那就有些让人不寒而栗了。
“府君!”
就在张纯远远盯着河中白马旗径直向时,身旁忽然有人狠狠将他从倾倒的土垒上拽了下来,却正是徐盏。“府君,此时不是发呆的时候!程校尉手下那只最精锐的千人部已然上来了,咱们要速速随渔阳兵行动才对!”
张纯回过神来,顺着对方指向北面的手势一看,登时醒悟……程普是公孙珣的私人,而这个领着一千极其精锐并州悍卒的高顺听说更是那五官中郎将从一个陪隶提拔起来的心腹,这要是乱战中落在他们军阵里,怕是要被直接剁成肉泥,然后落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一念至此,张纯也不敢耽搁,他直接拎刀而起,带着身旁徐盏,便随着已经发起突击的渔阳郡卒一起奋勇向前了。
黄巾军中军处,土山之上,地公将军张宝眼睁睁看着公孙珣率本部登船渡河,然后一直到对方从容上岸,还都手脚冰凉,大脑空白。
“该、该如何是好?”张宝勉强坐了回去,然后强做镇定向周围人询问。
“我军兵多,主公不用慌张。”有人赶紧安慰,这是张宝的一个心腹门客。
“大医,依我看,汉军主帅如此动作非但不用慌张,反而是战机!”有人面红耳赤咬牙切齿道,这是太平道在河间国的渠帅。“彼辈杀我太平道同仁何止十万,此时对方既然敢来,正该尽发中军,将他留在此处!”
张宝登时一愣,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理所当然的一种选择。
然而,马上就有人出言反驳了,这是一个边郡老卒出身的副帅:“将军,此时不可以乱动,这白马将军既然亲身而来,必然是有所恃……你忘了之前咱们猜度官军骑兵的事情吗?现在已经不用猜了,官军骑兵必然马上就到!”
“那该如何是好?”这老卒颇有军事威望,故此周围慌乱更甚。
“不必如何,也不能如何!”这年老副帅跺脚言道。“大股骑兵将至,最要紧的保住阵型,是不能乱!还请地公将军速速传令,安抚两翼部队,然后只从本部周边调小部队话!”
“府君所言甚是,所以河南不能留!”徐盏赶紧再言道。“最起码今晚不能留……我们不走临时搭建的浮桥,随便寻一处渡船,然后赶紧趁暮色寻个人少的地方过河往北,今晚就宿在河北大营……您看如何?”
“好!”张纯稍一思索便干脆应声道。“而且不到北营不能卸甲,以防暗箭……还要用今日一起作战的渔阳兵沿途护卫,他们是我乡人,此时军中唯一能信的部队便是彼辈了。”
二人商议已定,便立即相互扶持,然后又寻到这几日刻意拉拢的一位渔阳军官,让他领着几人随行护卫,这才刻意转回东面去偷偷寻找渡船。
且不提张纯和徐盏刻意要避开今日威势无匹的公孙珣,却说另一边,随着日色渐渐西沉,军中诸将纷纷聚拢到了原本张宝所在的土山处去拜会五官中郎将。
而第一个到来的两千石,却居然是原本在西侧强渡的钜鹿太守郭典。
郭君业虽然也很服气公孙珣的表现,但他这人却也依旧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稍微寒暄之后,他便当众询问起了公孙珣下一步动作。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方略?”公孙珣摇头言道。“该围城围城,该设垒设垒,造土山、制器械,或许还可以挖地洞、诱降守军……总之,清扫四面,围三缺一,待城内敌人士气低落,一鼓而下便是!”
郭典倒也无话可说,便复又问道:“经此大败,城中士气低落惶恐,我军又有骑兵,围三缺一乃是正道,只是军中诸将该如何分派,还请五官中郎将言明。”
“这也简单。”公孙珣赶紧分派道。“郭君本就在西面,便引一万兵在西面设垒围堵,然后宗校尉引一万兵去东面设垒,我自引大军主力在城北设大营就是!”
郭典闻言微微蹙额,本还想再问些什么,但眼见着周围人多是欢天喜地,也知道自己这么盯着不放招人厌,而且此番大胜终究难得,便就此作罢,转而放松下来,解甲休憩。
但是,有人却根本不让他休憩,就在郭太守解开甲胄,试图在土山上喝水用餐之时,北面滹沱河上那条过于简陋的浮桥侧,却忽然有船只载着冯国相还有吕范、董昭二人往此处而来……而那冯歆冯国相甫一来到岸边,也不看地上尸首无数,更不管周围还有无数士兵辛苦,便大呼小叫往土山上而来。
其人终究是个两千石,之前郭典嫌弃人家不发兵,可如今也发兵了,而且还没拖后腿,最重要的是此战大胜,他也不好驳了对方面子,便随已经在此处的护乌桓校尉宗元一起起身相应。
“五官中郎将,白马将军!”冯歆来到土山下一边攀爬一边呼喊。“我刚刚在河北观战,为你做了一首诗……堪称我生平之杰作,你一定要……咳咳……你一定要听听!”
这下子,原本还算正常的公孙珣反倒腻歪了起来……他听过的‘千古名诗’何其多,哪里会在意这冯歆的一首诗?还佳作?
而且,这年头真正登大雅之堂的乃是四言诗、五言诗,而且五言都很少。这种诗天然跟公孙珣那被养叼了的审美观不合,他哪里会期待呢?
不过,一旁的郭典倒是来了兴致,而公孙越、审配、张飞、牵招、刘备、成廉、魏越,乃至于身侧裹着臂膀的张颌,不管是真是假,也都来了兴趣。
唯独一个关云长,因为没抓住张宝,又被张颌一个无名小卒取了头功,本来就有些不耐,只是碍于这诗是称颂公孙珣的,这才没有当场撂脸。
公孙珣干笑一声,终究也是不想毁了气氛,便拉住对方手臂,将冯歆一路扶到了土山高台上,然后便微微拱手行礼,口称期待。
冯歆得意大笑,然后也不推辞,便转身捻须对着夕阳连行数步,这才如唱歌一般将自己所做之诗给诵了出来……果然,正是一首五言雅诗。
诗曰:
“将军发白马,旌节度黄河。
金鼓震川岳,沧溟涌涛波。
武安有振瓦,易水无寒歌。
铁骑若雪山,饮流涸滹沱。
扬兵猎东郡,转战略长社。
倚剑登土山,残阳列嵯峨。
萧条钜鹿泽,耕作常山多。
一扫清河北,包虎戢金戈。”
此诗一出,饶是公孙珣多有成见,但他的基本赏析能力还是告诉他这是一首好诗,而且还历数自己自黄巾乱起后的战功,分外契合!
当然,郭典、吕范、审配、董昭、公孙越等人也是纷纷赞叹!
“当立碑在此!当立碑在此!”仰头诵完此诗的冯歆一时回头,却又继续手舞足蹈起来。“正面刻此诗,背面记载此战,叙诸位之功劳,言此诗之始末……当立碑在此!”
这一次无人再反对这位了,郭典当即表示赞成,只等收拾好此战战局,便立碑记功记诗!
而公孙珣也缓缓颔首:“死伤无数,惨烈一时,不仅要立碑,还要借机祭祀,招魂慰灵,以求来年安康。”
众人愈发赞同,更把此事推给了冯国相来做,而冯歆得意之余自然一口答应。
而一番热闹后,夕阳继续西下,俨然已经要彻底沉下,众人中真正有文化的触景生情,便忍不住连连朗诵此诗,以慰战事之辛苦,战场之惨烈。
便是关云长,此是居然也捋须轻诵此诗,然后望夕阳渐落!
然而,天色渐晚,就在众人在土山上设一简单小宴,一边讨论今日苦战,一边感慨冯歆此诗雄浑之时。忽然间,娄子伯也不知自何处来,一脸仓惶,而且一到灯火通明的土山上便告知了众人一件意外的‘坏消息’。
“张太守渡河之时无意间落了水?”公孙珣大惊失色。“可曾把人救上来?”
“回禀君候。”娄圭在土山上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时感慨。“听人说张太守上船时身披双层铠甲,又是在夜中,此番落水……怕是尸骨难寻!”
公孙珣闻得此言,一时仰天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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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既亲身过滹沱伐张宝,须臾阻于土山下,不得登,乃募先登数十,皆重甲持楯,张颌为副。先登进当之,贼弓弩乱发,矢至如雨,自首河间王蒙以下皆倒,颌独存,乃拖蒙归阵,复孤身持楯负矛而上。不视,谓山下人曰:‘山高二十丈,登五十步,乃白之。’既至,山下人齐乎:‘五十步矣!’颌乃撤盾,奋掷矛向旗下,有副帅忠宝,以身当之。矛穿胸而过,副帅惨痛难耐,宝大恐,哭斩副帅首,即抱于怀而走。宝众遂乱。后,珣亲扶颌登山,问曰:‘卿何以孤身登上?’颌伏地大拜:‘将军亲身而渡,不避生死,安敢不为将军取全功?’珣大叹之,复大赏之。”——《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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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二十章 首身离兮心不惩
张纯死了。
一位堂堂两千石,边郡世家子弟,经历了这么一场大战,刀枪剑戟、弓弩锤石的什么都熬了过去,最后却在战后淹死于滹沱河中。
而且,现在黑灯瞎火的,估计也没法打捞,可等到天明后,天知道尸首又会被河底暗流冲到什么地方去?
换言之,这位张太守是十成十的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故此,等娄圭退下去以后,土山上的众人表现各异,有人摇头感慨,有人无言以对,有人一时慌乱,还有人目光闪烁四下乱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更有人面色凝重,认真盯住了上首的公孙珣。
人虽然多,但跟之前军议时一样,由于阶级差距过大,当此地汇集了五位两千石的时候,其余人多少有些缺乏存在感。
“敢问五官中郎将,张太守这事……这事如之奈何啊?”第一个正式发声的赫然是刚刚作了自己生平最得意诗篇的常山相冯歆,其人咋闻一位两千石猝死,明显难掩慌乱。
其余郭典、宗元,还有程普则纷纷随着冯歆一起看向了坐在上首的公孙珣。
公孙珣微微蹙眉:“张太守虽然因为出兵还有中山甄氏的事情,与我有些龃龉,但他今日之战,‘舍生忘死、奋勇当先’这八个字还是当得起的。诸位,你我既为其同僚,又是袍泽,若是将溺水实情报上去,怕是未免失之公道……故此,我意请诸位联名具奏,表张太守报国忘生,临阵而亡之情状,如何啊?”
众人不由面色稍缓。
便是冯歆稍一思索,也自然醒悟:“不错,张太守既然十死无生,纠结此事并无益处,你我身为同僚,于情于理都应该以其身后事为先,与其让他‘溺毙’,倒不如让他‘战死’!”
“表奏文章之事,还是要辛苦冯相的。”公孙珣顺水推舟。
冯歆连连感慨,倒是没有推辞。
程普自然不必多言,而郭典、宗元等人也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经过初期的震动与感慨后,众人居然没有更多的表示……稍微又说了几句,便继续进食饮酒,谈诗论事去了。
想想也是,十万黄巾军一日崩溃,此时周边怕是躺着数万具尸首也说不定,所谓人命如草芥,大家今日见多了生死,又和那张纯普遍性没有多少交情,两千石又如何呢?
死了也就死了,没了也就没了……不知不觉间,世道和人心其实已经变了。
不过,宴饮本就准备仓促,所以稍微进了一些酒食,强行谈了一些风月与战功的事情后,众人也就一哄而散,各自回去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而趁着一些亲卫在土山平台上搭建简易军帐的时候,公孙珣也忙活了起来,他先是趁着月色去左近探视了己方伤员,复又询问了今日战死的几十名义从的讯息,多加抚慰后方才转回土山上,却又点起烛火,在刚刚搭建完成的简易营帐内写起了书信。
其中,有给辽东自家母亲的,有给在范阳停驻着的自家后宅的,几个妻妾都有所慰问,甚至还有一封是要赵芸转给吕范妻子刘夫人的,大概是告了下吕范的平安,并道辛苦。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吕范是公孙珣私臣,而且刘夫人是公孙珣私臣中少有明媒正娶并管家的夫人……其余韩当、娄圭诸人虽然早有儿女,但却普遍性只有公孙大娘赏赐的姬妾,上不了台面的。
而至于说魏越的那位夫人,还是不要理会的为好,省的瓜田李下。
一堆书信写完,尤其是写给公孙大娘的信未免长了些,公孙珣一时疲惫,便回到有些晃悠的榻上休息。然而,等他熄了灯火躺上去以后,却居然又重新翻身坐起,亲自点起了烛火,然又去给洛中公孙范、广宗城下的徐荣再各自写起了信来。
七月十五,帐外月圆朗朗,账内灯火悠悠,一时无眠。
话说,从头到尾,最起码到此时为止,公孙珣都没有专门召见娄圭询问清楚张纯到底是怎么回事。实际上,这位五官中郎将根本就没有这个念头!
反正,他要张纯死,张纯就死了;他要不影响战局不牵累军中袍泽,也同样没有牵累过多的样子……如此这般,还要如何?至于其人身上发生了什么惨烈之事,关他公孙珣何事?
说破大天去,张纯也是‘奋力战死’,最多是‘溺水而亡’!说不定,人家张太守真的是无意间坐了一艘破船呢?
七月十五,月圆中天。
郭典披着衣服,枯坐于城西的一处壁垒之上,左右军士早已经困倦的打起了瞌睡,收拢着降兵的地方还隐隐传来哭声,滹沱河水波浪不断,时不时还卷来一些血腥味……一切似乎都已经沉寂下去,但郭君业却依旧望月难眠。
说起来很可笑,即便是公孙珣本人都拿定主意,‘认定’张纯是溺水而亡了,可孰不知,人家郭典郭太守却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张叔仁之死跟那位今日大发神威的五官中郎将脱不了干系。
没办法,公孙珣在郭典面前露了破绽。
郭君业早在请示围城事宜时便有疑惑,为何对方分派围城工作,让他这个本就在西侧屯兵之人就势围垒西城,却让宗元去围垒东城?须知道,东面分明已经有了张纯这个中山太守奋战了一整日!
照理说,不该是张纯去围东城吗?
当时,郭典还只以为是公孙珣要借大胜之威压一压这张纯,或者就此弃用甚至折腾一下人家……毕竟,无极距此地不过三十余里,那位张太守之前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之前这厮又孝衣前来,更是把事情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故此,如今军中上下几乎都知道,那张纯张叔仁之前惦记着的甄逸居然是这五官中郎将的旧交,甚至托付了身后事的那种关系,也早就猜到他要倒霉。
然而,谁能想到居然是‘溺水而亡’呢?谁又能如他郭典这般悚然而惊,一下子醒悟过来呢?
一念至此,郭典不由仰头对月微微叹气……一个位列两千石的太守,堂堂国家重臣,就这么被另外一个两千石给直接谋杀了,放在平日,这一定是泼天一般的大案!而以他郭君业的为人和脾气,一定是要不顾一切也要向中枢揭开此事的。
但此时此刻,郭太守却发现自己居然无能为力,因为无凭无据;而且他也不敢败坏军中大好局势,毕竟公孙珣太厉害了,之前五六万人打了几个月,却不如人家几天;这倒也罢了,真正让这位关西出身的两千石感到惊悚的是,哪怕是从道理人心上来讲,他本都没有为那张纯讨公道的**……
实际上,敏锐如郭典也很快就醒悟了,这个世道变了!
以前的规矩,行事手法,早已经不合时宜了。甚至于连对错善恶的标准,都已经截然不同了。
可是这样的话,那他郭君业之前几十年所学的东西,所坚持的东西,又算什么呢?
郭太守仰头看着月亮,心中难掩哀戚之意……大概,真正千古不变的就只有头暗话,且不说卢植被罢免这一事背后体现出了天子的焦急姿态,以及宦官的反扑。就事论事,只说卢植本人安危其实不值一提,因为他毫无危险……天子不会真的蠢到在战事还在继续的时候杀人的,而且人家卢老师腰杆子极硬,朝中大将军何进和三公刘宽、杨赐、袁隗,以及尚书令刘陶,没有一个会不去救他的。
更别说冯歆动笔,全军两千石联署,并以公孙珣送过去的捷报正在一个好时机上了。
当然了,该做的姿态还是要有的,公孙珣当即表示阉宦可恶,并要以自己功劳求赦恩师……众人也纷纷表态一番。
而象征性的闹了一阵子以后,众人却又对董卓的操作感到无语……很显然,董仲颖也是知兵之人,到了广宗城下,一瞅这城池根本打不动,偏偏天子让他来接替卢植是要看到战果的,所以才会起了暂时放弃广宗转向北面下曲阳的举动。
然而,谁能想到公孙珣会大发神威,借着张颌的出众表现和张宝的无能,一举奠定局势呢?
董卓被天子和公孙珣给坑的死死的……重新布置围城,说的好听,天知道要耽误多长时间?到时候天子能饶他?卢植耽误时间被槛车入洛了,你董卓耽误了更多时间,还前功尽弃,若不能处置你……莫非你脸大?
怕是这个时候董仲颖的下场就已经被注定了……只是可怜又一位大汉忠良,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要槛车入洛了。
当然了,这个时候是要装作猜不到这个结局的。
一番热闹之后,帐中诸位两千石也没了多余心思,便纷纷告辞。
然而,公孙珣送人出去,回到帐中,却发现娄圭和韩当依旧面色沉重,甚至有些哀戚的感觉。
“怎么了?”公孙珣敏锐察觉到了异样。“还有何事?”
“君侯。”向来有些呆气的韩当难以自持,居然眼圈一红。“徐伯进还让人传信说,贾超死了……”
公孙珣缓缓落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贾超?如何死的?”
“大军放弃广宗,他独自骑马往城下举旗而攻,被乱箭射死在了城墙下。”娄圭补充道。“他出阵前留有遗言给左右,徐伯进这时候才知道,贾超的兄长便在广宗城内,为黄巾军小帅,他不敢负君侯的恩德,又不能舍弃唯一的家人,便只好如此,一死求心平……君侯,他当日去见君侯与我等,怕是就存了死志,故此来别。”
刚才还自问看淡生死,甚至连卢植槛车入洛都无动于衷的公孙珣,此时只觉得心中一片难言之意,既有哀伤,又有愤懑,还有几分迷茫和烦躁……居然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对眼前这两个心腹。
“汝等且出去。”沉默片刻之后,公孙珣只能扶着面前几案如此言道了。“容我独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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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九歌.国殇》.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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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推书新弹
《回到明朝当暴君》
朕为天子,乃受命于天,握秉乾坤,奋太祖之余烈,提天子剑,荡平不臣。晓谕八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蛮夷番邦,皆为汉臣妾也。
暴君大佬这本书,早就想杀了祭天了,趁此机会,血祭一番。
《无双国仕》
大业十一年,征辽战役落幕,隋帝忙着北狩南巡。
这是一个黑暗混乱、瓦釜雷鸣的时代,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这一年,李渊在太原剿匪,戏精王世充成了杨广头号小弟,山大王翟让聚义瓦岗,**丝朱粲咸鱼翻身,鹰扬府的梁师都瞎折腾;
这是一个风起云涌、豪杰辈出的时代,一批英雄枭雄开始搅动历史:李靖、程咬金、尉迟恭、秦琼、李密、窦建德……
而此时,来自漠北的少年方黎却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
《丰碑杨门》
大郎替主把命丧;二郎无力而阵亡;三郎马踏入泥浆;四郎失落在辽邦;五郎一怒当和尚;七郎乱箭透心凉;六郎只身见高堂……
一部《杨家将》,半部血泪史,忠臣流干血,妇孺流干泪……
21世纪宅男杨希穿越成天波杨府第七子,他该如何拯救这忠烈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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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二十一章 志气方自得(上)
七月下旬,天气渐渐转凉,河北大地上依然还是那两处主战场,一个在南面广宗城下,一个在北面下曲阳城下。
不过,之前数月一直相持着的两地局势,此时却已经截然不同。
下曲阳那里,经过渡河一战,从中枢到地方,从军中到运粮的民夫百姓,几乎人人都知道只等围城布置完毕,此城便能一战而下。而广宗那里,对于去而复返的官军而言,却无疑有些令人丧气。
“孟德!”
傍晚时分,眼看着骑都尉曹操骑马从中军大帐中处回来,候在营门口的夏侯惇实在是忍耐不住,刚一迎上对方便在路中询问了起来。“我已经按照你吩咐,重新立栅设营了,中间有些许黄巾贼来窥视也被驱赶走了……军议怎么说?”
“能怎么说?”曹操下得马来,转了转脖子,这才一时失笑,牵马入营。“营盘既然稳了下来,自然要重新布置围城呗!被黄巾贼毁去的器械需要重新打造,被推平的围垒要重新建起来,周围被夺去的据点、土山、壕沟也要再夺回来……”
“这不是前功尽弃吗?”跟上来的夏侯惇一时有些难堪。“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如今这局面,我身为军中两千石,若是不笑,难道还要哭不成?”曹操不以为然道。“便是董公,他刚才在帐中也同样是言笑晏晏,未曾失了半分志气。”
夏侯惇长叹一声:“我知道你们要顾及军心士气,不能失了体面,可咱们营中俱是转战多地的老卒,真以为能瞒得过他们?”
“不是要瞒他们,而是为将者本就该从自己开始鼓舞士气。”曹孟德瞥了眼自己营中的士卒,却依旧不以为然。“我军如此局面,固然一时攻势受挫,但也只是攻势受挫。大局上来讲,黄巾贼日渐不支的局面,难道会因为这次去而复返就有所改变吗?还是咱们占优。”
“这谁不知道?”夏侯惇愈发焦急。“关键是进度!当日跟着五官中郎将转战数地,破贼立功宛如喝水吃饭一般随意,为何到了广宗却如此辛苦?”
“依我来看,董公和卢公并非是无能之辈。”曹操来到自己营中帐前,将手中马绳随意扔给了一名亲卫,便直接入帐。“只是广宗这里贼军人数众多,却又普遍善战,还多笃信太平道,那领兵的张梁偏偏也是个稳重的……这才迁延至此。”
“之前下曲阳不也是说兵精将广,城高河宽吗?”这次轮到夏侯惇不以为然了,他追身入帐,避开了周围人,倒是趁机把话说的更加直接了一些。“五官中郎将如何一战而杀的张宝只剩两万兵?要我说,之前卢公也好,现在的董公也罢,不说他们无能,却都有些浪得虚名。”
出乎意料,这一次曹操并没有直接否认,他在帐中停住脚步,一时感慨:“如文琪那般用兵如神者,天下间不也就一个人吗?不能都一概而论的。若真要比较,你我不也比他年龄大一些,这局面还不如卢公董公呢!”
这次倒轮到夏侯惇笑了起来:“我就不说了,孟德之前未习军事,自然是不如五官中郎将的,可如今你才从军半年,军中上下庶务便已经娴熟,想来将来也是能成为国家名将,不负生平志向和长辈所托的。”
曹操陡然变色。
夏侯惇情知失言了,也是赶紧改口询问:“七月十五乃是孟秋祭祀之时,当时恰好移营,错过了时机,孟德要不要此时寻香烛祭祀一下桥公?”
没错,桥玄已死。
五月份死的,但当时乱糟糟的,从洛阳去桥玄老家梁国的道路也不是很安全,所以就没有及时发葬,一直等到皇甫嵩引兵去汝南连战连胜,稳定了周边局势,桥玄家人这才起灵归乡……当然,这时候朝廷也好,天下间桥氏的门生故吏也好,也都有了心思去悼念,便是蔡邕都专门动身去梁国帮忙写碑立传,而曹操这才在广宗知道了对方的死讯。
“不必了。”思索片刻后,曹操缓缓摇头。“功业未成,有何面目祭祀故人呢?且让军中屯长以上俱来帐中,商议围城和作战的事宜。”话到此处,曹孟德才稍微补充了一个情报。“我看董公的意思,是想要明天堂而皇之与贼人战上一阵,借以恢复士气,然后再去重新围城……你喊人时将这些事情说给乐文谦和李退之他们,让他们各自做好准备,或许是个露脸的去处。”
自知勾起了对方心事的夏侯惇不敢再多言,便赶紧拱手而退,却是去组织营中小范围军议去了。
一夜无言。
第二日一早,果然,汉军主帅,东中郎将董卓上来便调度了几乎所有高级军官,并集中了各部精锐一起出营,来到了广宗城下后,更是军旗齐举,浩浩荡荡,缓缓直发,往城下一处之前被黄巾军夺走的土山而去。
这座土山位于广宗城的西侧大门外,上面还设有一个临时营垒,乃是之前卢植派人堆建而成,用来监视当面西门贼兵的,董卓选择转向时被张梁亲自出城夺了过去……从战略上而言确实有些说法。
但此山不是太高,无法对当面城门楼形成绝对压制,面积也不是太大,称不上是什么决定性的东西。故此,此番董卓引众举旗缓缓而来……挑战的意味明显大于夺取。
对面城中的张角和城外立营的张梁也立即明白对方的意思,再加上他们也需要提振士气,所以很快,两军便心照不宣,各自集中了万余精锐在广宗城西门外的空地上相互对峙了起来。
其中,张角亲自来到了广宗城西侧门楼之上观战,而张梁则亲自引兵来到了这个土山之上,董卓更是亲自驱兵来到阵前遥遥观望。
话说,和之前几年相比,此时的董仲颖居然体态更丰满了一些,也多了几分老态……这里面是有原因的,比如说仕途来到河东太守后,对于一个边郡寒门子弟而言,未免走到了尽头,让人看不到将来的前途所在;又比如说他的嫡长子去年突然因病去世,只留一个嫡亲的孙女,虽然他还有侄子、女婿,甚至妾室还能给他继续给他生孩子,但这份打击也是毋庸置疑的。
当然,话得说回来,人西凉董卓到底是西凉董卓,自有其几分豪气在那里。儿子去世产生的打击虽然让他一时颓废,以至于身材有些走样,但很快他就调整了回来,并试图将所有心思放在个人功业上。
这次,他其实是听说了一些风声,然后主动请战……并终于如愿以偿,持节为东中郎将的。
不过,持节后的第一个军事动作便让自己陷入到了深坑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去问问他们,知不知道张宝在下曲阳惨败一事?”董卓没有骑马,而是站在一辆便于指挥的高大战车之中,等到双方列阵完毕后,只见他一声冷笑,便挥手招来一名亲卫,其人面色上居然看不出有什么失落的感觉,好像前途未卜的不是他董仲颖一样。“若是知道,便问他们有何想法,若是不知,便重新说与他们听!”
实际上,不要说董卓这次带来的西凉兵与河东兵了,便是曹操和原本卢植所部此时也大为佩服这位的姿态与气度。
那名西凉出身的卫士听得此言,立即接令,然后便疾驰而往,孰料,他刚到土山之下,未及开口,便迎面招来一阵箭雨,立即死于乱箭之下。
这下子,汉军全军愤然。
董卓更是勃然大怒:“跳梁小丑,杀我爱将,必要他五马分尸……谁来替我攻下此山?!”
虽然同样是攻取土山,但跟下曲阳那边渡河而击不同,此地汉军兵力并不弱势,而且汉军战力到底是要对面强上好几分的,所以只是单纯的攻坚而已。
于是乎,随着董仲颖一声喝问,军中上下,一时摩拳擦掌,居然纷纷请战。
“荣愿为国杀贼!”一片请战声中,身为两千石校尉的徐荣居然也主动请缨。
“徐校尉的本事我早就知道。”董卓见状赶紧在车上回头安抚。“但区区一座土山,用兵最多数百人,何须两千石亲自上阵?”
徐荣刚要再言,董卓便已经趁势指向了自己身侧一人:“樊稠,刚刚死的是你乡人,你能战否?”
那名唤做樊稠的西凉武士当即翻身下马:“请将军遣弓弩手为我援护,再遣一部为我后援,我自去为乡人报仇!”
董卓一时满意点头,便连声鼓励,同时下令军中将甲胄集中给樊稠部使用,周围人也自然无话可说。
鼓声隆隆作响,樊稠引两三百西凉武士,各自集披甲持盾、佩刀横矛,径直往土山上而去,俨然颇有气势。
不过,这般悍勇冲阵的情形,曹孟德也算是见识多了,倒也不以为意。
实际上,和不少人一样,他的目光很早就被战场上另一拨人给不由自主的吸引住了……那是从身后中军处出来的一支千余人骑兵部队,为首的乃是一个叫李榷的军司马,此番出来则是要给樊稠部做弓弩压制和后援。
至于说这只千人部队之所以吸引人目光,乃是因为其中泰半居然都是羌人……披头散发,左衽眼皮,骑马出阵时更是怪声不断……曹操等人虽然早就知道董卓这次带来的的西凉兵中有不少羌人,也在中军见过一两次,但第一次见到彼辈集合起来正式出战,也是难免好奇。
毕竟,黄巾之乱前,羌乱才是大汉朝最常规战争,对于这些人,他们可是久仰大名。
“河北空虚,让这些羌人来到内地,会不会有些不妥?”夏侯惇当即蹙眉低声言道。“看他们的样子,便知道彼辈毫无军纪。”
“谁说不是呢?”曹操眼见着那些羌人骑兵一边呼喊怪叫,一边左右疾驰,开弓不断,也是蹙额不止。“不过,军纪是小事,就怕这些羌人中有些野心之辈,此番从征知道了大汉腹心遭此大乱,回到西凉又起了异心。”
夏侯惇微微一怔,倒是愈发严肃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那樊稠果然不愧是董卓的心腹爱将,其人颇为悍勇,居然在身后羌兵的援护下一鼓作气,直接冲上了土山半山腰上,而且势不可挡。与此同时,张梁本人居然在左右的护卫下直接从侧面退下了土山。
战事顺利的不可思议,曹操几乎是本能的在身侧欢呼声中察觉到了一丝危险。而第一次与广宗黄巾交手的董卓也是一时面露犹疑……黄巾贼如此不堪吗?这可是在张角的督战之下!
果然,就在此时,战场陡然出现了异动——当樊稠登上山顶后,忽然间,一支头裹黄巾、格外雄壮的兵马从土山后左右涌出,居然将李榷逼退,将樊稠困在了土山之上。
而与此同时,广宗城西门打开,两彪装备齐全的骑兵也是顺势杀出!为首二人,一个身材粗壮,面带浓密胡须,一个身材高挑,手中一杆长矛更是长的不可思议。
“是左髭和丈八这二贼!”见到此人,相距不远的地方,位于徐荣身侧的公孙瓒不由眼皮一跳,一张俊脸瞬间扭曲了起来。“还有之前藏在山后的黄巾力士……贼人居然敢有诈?!”
而不等有人给董卓解释清楚这两只黄巾军精锐部队的来历,那左髭和丈八居然领着黄巾军的骑兵部队不管不顾,直扑汉军大阵当面而来,黄巾力士更是理都不理被隔开的李榷所部,径直往缺乏远程武器的土山上围攻而上。
山上的樊稠和汉军阵前诸将立时大惊失色,局势也瞬间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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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既渡孝衣滹沱河,为左面当之,钜鹿太守郭典当右面,俱亲冒弓矢,奋勇无匹,连夺营垒。贼既稍动,太祖见机,即发河间兵千人先登,复亲引义从持节渡河直趋贼帅。中军大乱,左右贼人并恐,疾退,欲合中军也。纯见之,自引少兵断贼归路。左右稍劝,纯乃曰:‘营中多坐啸士,皆不任也,唯五官中郎将以国士视吾,许为后卫,吾虽粗粝,亦知当以身报之,纵死无悔也。’遂战,身披七创,殁于阵中。太祖胜,闻之大叹,遂以纯功第一推之,并刻碑以铭。”——《士林杂记》.燕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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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跟人撕逼论战呢……耽误了时间,抱歉……还有书友群,684558115有兴趣可以加一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二十二章 志气方自得
黄巾军非但隔绝了樊稠部,还放出了约两千余骑兵主动来攻汉军本阵,当即便将局势反客为主。
和其他人一样,汉军主帅c东中郎将董卓也是瞬间色变不过很明显,他是愤怒大于震惊。之前他自己战略判断失误,使得战局大变,卢植辛苦营造的围城准备付之东流倒也罢了,可如今对方区区黄巾蛾贼也如此猖狂,居然准备反客为主拿他做阀立威,这不是看不起他董仲颖吗?
想他董卓自幼边郡长大,转羽林郎,从张奂平叛,完全称得上是身经百战c沙场宿将,如何就要被区区黄巾贼小觑?!
就在董仲颖愤怒难掩之际,黄巾军的骑兵却已经径直冲到了跟前。
当然了,虽然军中将领普遍性有些剧烈反应,但汉军大阵却依旧井井有条c巍然而立,丝毫没有动摇的趋势,根本不用面色铁青的董卓下令,身后大量的长矛兵便已经在几位两千石校尉的指挥下从容涌出,顶在了阵前。然后,两部汉军骑兵也开始自动往两翼集结,并随着暴怒中的董卓的一声令下,直接从两面扑了出来。
与此同时,李傕部也重新调整转身,一时间,西凉兵c河东骑士c羌人组成的大股汉军骑兵与左髭c丈八二人带领的黄巾军骑兵一时在阵前往来混战不断。
然而,稳住局势以后,汉军大阵前列的高级军官们却依旧个个面色难堪,并时不时的放眼看向被困在土山上的樊稠部。
没错!
所有人都清楚,虽然董卓有了战略上的失误,可他带着河东兵c西凉兵前来支援后,无论如何从大局角度来看还是黄巾军处于总体劣势,倚城而守对方还或许能继续撑下去,可若想反扑出来大获全胜,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换言之,无论此战如何,总体上而言应该还是围城对峙的泥潭局面。
所以,此番黄巾军骑兵直突汉军大阵,或许是有这么一点点侥幸心理,但更多还是想让局面如眼前这般骑兵混战阻隔战场,从而让黄巾力士当众吃掉土山上的樊稠部。
而一支整建制的汉军一旦被当众全盘吃下,那对汉军士气的打击,对黄巾军士气的鼓励,都将是显而易见的。
“贼人奸猾!”董卓回过神来,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强笑自我安慰。“且看我军骑兵如何覆灭蛾贼骑军,再去从容救樊曲长回阵。”
周边众将俱皆无言此时除了指望自己这一方的骑兵能速速解决战斗外,否则还真的没太好法子。
难道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于敌方城下全军压上不成?
这万一哪里出了岔子,大败一场,怕是还不如让樊稠这几百人死在那里呢!已经前途堪忧的董卓更是不可能进行大规模军事冒险。
此情此状,只能指望骑兵速战速决了。
然而,虽然汉军骑兵颇显骁勇,数量也明显多于头裹黄巾的骑兵,可数千骑兵放开手脚的乱战,哪里是片刻能分出胜负的?
尤其是张角亲自出现在了身后的城楼上!
樊稠那里愈发岌岌可危,黄巾力士作为张角很早便准备的亲卫武士,其悍勇战力有目共睹。
而与此同时,眼前的黄巾骑兵却居然也个个悍不畏死,董卓等人亲眼所见,有头裹黄巾的骑士受伤落地,竟然就在地上奋力爬起,直接抱着汉军马蹄撕咬马腿,弄的汉军骑兵马匹受惊,二者同归于尽。
士卒勇猛拼死,军官也不逊色,那么多中下级黄巾骑兵军官,无论是什长还是队长,每次冲杀到战场边缘再回转冲锋之时,必然要连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语,以鼓励士气。然后那些士卒居然就宛如喝了符水一般百病痊愈,疲惫俱消,然后再度奋力冲杀不断。
不过,乱战之中最惹人瞩目的却还是左髭c丈八这二将。
须知道,作为黄巾军中数得着的勇士,左髭c丈八这二人素来为汉军所熟悉。其中,前者满脸胡子,汉军只知道他姓左,或者出任过黄巾贼中什么左字开头的职务,除此之外别的便不清楚了,于是就喊他左髭而后者则体格硕长,手中长矛更是长达一丈八尺,故被汉军士卒起了个外号,唤做丈八!
其实,匹夫之勇并不应该是个贬义词,最起码这该是个中性词毕竟,对于统帅万人及以上的将军来说,再上去耍棍子确实失之轻率。可在千人级别的乱战中,拥有两个所向无敌的勇士作为部队将领的话,那就要反过来说了!
左髭力大无穷,丈八马术过人,二人相距不远,配合默契,远者为丈八长矛所挑,近身者为左髭持槊扫荡而且二人还专门挑汉军军官下手,不一会功夫,便领着十几名亲卫连杀汉军十余骑,惊得汉军骑兵纷纷避让不及。
如此情形,根本不用身后董卓有所表示,之前一时慌乱以至于失陷了樊稠的李傕就主动带着自己心腹卫士迎了上去,以求速速了结此二人,将功赎罪。
毕竟,他李稚然也是此番董卓带来的西凉军中出了名的悍勇之士,倒也想试一试这二人底细。
左髭和丈八自然也早早看到了李傕心腹往自己这边而来,他们又何尝不想解决掉对方呢?于是乎,双方阵前各自一声大吼,便心照不宣相互引亲卫直冲向前。
话说,李稚然是个有心之人,他眼见这丈八手中长矛奇长,心知有异,便临到跟前慢了一步,藏身在自己一个心腹卫士身后而果然,那丈八既然敢用如此出众的长兵自然有他的所恃之处,只是一夹马腹,便迎面轻松刺中当先之人。
紧随其后的李傕见状不急反喜,他与身后的其余卫士马势不减,后者仗着人数优势自去阻拦左髭和黄巾军骑兵,至于他本人则径直顺势加速,从刚刚被刺中的亲卫身后冒出来,去取刚刚刺出兵器,不便回手的丈八!
丈八战斗经验丰富,不敢大意,立刻撒手放掉手中长兵,先在马上躲过了李傕一矛,复又抽出刀来迎战。然而正如之前所言,李傕本是西凉军中出众的勇士,再加上马上交战本就讲一个高度和长度优势,失了长矛的丈八拎着环首刀与对方相抗,很快就落入了下风所谓只能勉强招架而已李傕那边见机更是大喜,只是仗着长兵大马死缠着对方不放,以求先解决此人。
相隔颇远,再加上战场烟尘四起,成股成队的骑兵往来不断,喊杀声c鼓声更是震动耳膜,故此,汉军阵前诸将只能大约看到李傕亲卫仗着人数优势阻拦住了左髭,然后李傕本人压制住了丈八,于是不由喜上眉梢
“哈哈哈!”用手遮蔽着头顶日光的董卓见状一时大笑,然后便立在车上对左右军中诸将笑道。“为将者须知,强兵是将的倚仗,而强将何尝又不是兵的胆呢?若李稚然能了结此二人,怕是前方黄巾贼骑兵也就要泄气了,届时非但可以从容将樊曲长救回,说不定还能就势占住那座土山。”
周边一群两千石,无论是徐荣还是曹操,又或是邹靖,闻言全都纷纷颔首。
这倒不是纯粹附和长官,而是说在场之人多是与黄巾军交过手的人,心里非常清楚,眼前的黄巾军骑兵虽然悍勇无匹,但根本上的战斗力还是要远逊于汉军骑兵的。此时能和汉军打得有声有色,更多的是靠突然袭击和那种搏命的气势真要是泄气了,那也确实就好办了。
但就在此时,随着董卓大声强调战局变化,以鼓励士气的时候,瞬息万变的战场却又急转直下,前一刻汉军将领们还喜上眉梢时,下一刻便惊骇一时了起来。
发威的是左髭!
左髭与丈八相比,马术和长兵上并没有那么娴熟,但他天生神力,更显勇壮。之前,他和本队十几名卫士被李傕手下二三十名骑兵卫士们团团围住,以少对多,再加上和他配合默契的丈八被隔开,所以也难免落了下风。
而就在李榷仗着长矛欺负持刀的丈八,那边董卓哈哈大笑之际,这边一名羌兵骑士也是窥的破绽,突然飞矛往左髭脸上掷去。
左髭匆忙闪身,饶是如此,半张带着密密麻麻胡茬的脸,还是被长矛割破,约有小半张脸皮当即血淋淋的耷拉了下来。
见得如此形状,周围汉军骑士自然以为得手,于是更是大喜,纷纷欺身上前,准备了结对方。然而,这左髭立在马上一声大吼,却一手持矛大开大合,逼退围攻之人,另一手却居然直接将割破的脸皮给当众撕了下来,还塞入自己嘴中硬啃了下去!
如此举动,视觉体现力何止令人发怵?对面的汉军骑士几乎是登时便吓得失魂落魄须知道,这年头是讲究神异,讲究鬼怪,更讲究胆气的。如左髭这般在阵中撕破自家面皮,当众吞下,俨然是神异一般的举动了,汉军如何不惊?甚至其中几个羌人更是如见天神一般,双腿哆嗦不住,连胯下马匹都稳不下来。
而左髭咬着自己的血肉,半张脸血红一片,半张脸黑髭根根如针,俨然面目全非,他趁机强行举矛追上,带着自己刚刚还处于下风的卫士连杀数人。周围汉军骑士早就胆寒,此时更是各自夺路而逃。
那边李傕还在欺负丈八呢,恍惚间一转向,却看到一个面目如鬼神一般的人迎面冲来,也是一慌,却被丈八窥的战机,翻身捡起自己的长矛,然后举矛而至李傕头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突然一回头,人数优势不在了,兵器优势不在了,更有这么一个怪物在前,说破大天也不敢再迎战的,便勒马而逃。
平心而论,这真不能人家李傕无胆无能,换谁处于这个情况怕是都要心慌的。
然而,正如人家东中郎将董公所言,强兵是将的倚仗,而强将何尝又不是兵的胆呢?这李傕李稚然李司马这么转身一逃,周围汉军骑士倒是呼啦啦跟着逃了一大片!
不过,好在这厮脑子还算清醒,知道要往侧翼逃,不能往本阵跑,否则今日两次被黄巾军逼退,暴怒中的董中郎将绝对饶不了他!
“我要杀了李稚然!”车上的董卓看的真切,几乎是暴跳如雷。“他没见过死人还是没杀过人?掉胳膊掉腿都不怕,脸皮掉了又如何?”
没办法,也不能怪董中郎将不体谅,实在是这李傕太给他长脸了!
要知道,董卓之前为啥不用徐荣?为啥这么多人请战还一定要用樊稠突击,还要用李傕引自己心腹兵马去接应?这里面固然有小瞧了今日战事,让自己心腹抢功的味道。但更多的,乃是因为之前的战略失误必然会让原本跟着卢植在此辛苦围城的汉军有所鄙夷和轻视,他需要让自己的心腹武将和跟他关系紧密的西凉援兵展现实力,以堵住军中诸人的嘴!
实际上,这一仗倒是八成为了这个才打的。
而现在可好李傕几乎将西凉兵的脸丢尽了!
“将军息怒!”阵前不能称私谓,旁边车下董卓的女婿李儒赶紧出言劝慰。“此时不是治罪的时候,还请速速发军中精锐覆灭眼前贼军,樊曲长那里已然快撑不住了!”
众人闻言向土山上望去,此处视野更好,所以看得清楚果然,那黄巾力士虽然是仰攻向上,当前樊稠部也甲胄齐全,却依然是步步紧逼,推进不止。细细看去,好像前排的黄巾力士居然备了斧头和拳头大小的战锤,也不知道是从河北哪个武库里缴获的这玩意可是破甲的利器。
甚至众人不晓得的是,樊稠已然肩窝子上挨了一锤,此时已经退到阵后了拳头大的实心铁锤抡实了砸过来,啥玩意能熬得住啊?
见到局势如此,阵前诸将也不请战了,只是纷纷握起兵器,看向了董卓。
董仲颖清醒了过来,他也知道,这要是被两军好几万人眼睁睁看着土山上的樊稠部被绞杀殆尽,那今日便是说破大天去也是一场难堪至极的惨败不能留手,也不能再拖了了!
“传令下去!”董卓回过头来,愤然拔剑。“让郭汜尽发中军剩余所有骑兵,务必将樊稠救回来救不回来,就让他们杀了李傕再自尽在阵前吧!”
周边一时骚动很显然,一直到这份上,董卓都还想着让西凉兵自己拉回场子,不是不能理解,只是这种举动对极少有功劳的其余军官而言,无疑还是有些让人不爽。
不顾,眼见着郭汜往后面去调度兵马,眼前左髭c丈八二人却愈发肆无忌惮,董卓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便再度顾左右出言:“可惜,我来的仓促,亲卫首领华雄刚从凉州募兵结束,尚未赶到,否则断不让这二人如此猖狂尔等不晓得,华雄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人足可击杀这二贼就是不知道,军中可有如此这般勇士,能杀此二贼重拾军心?”
这是明显的激将。
但不得不说,效果显著。
这边董卓话音刚落,周边一将就彻底忍耐不住:“将军既然遣什么西凉兵去救樊曲长,那这二将便不需要什么万夫不当之勇的华雄来杀了属下替中郎将杀了便是!”
言罢,此人居然直接领着十几骑越众而出,自取左髭c丈八竟然是公孙瓒!
公孙伯圭是想立功想疯了,再加上之前卢植在时他向来负责带领骑兵,跟眼前二人颇有恩怨,这才一时愤怒无匹,径直冲出来的。而他的战术和李傕很类似,乃是让他的心腹卫士首领王门引侍从堵住左髭,然后自己与丈八对垒。
你还别说,甫一交马,公孙瓒荡开对方长矛后,立即舞动自己的双头长槊,居然一时跟对方不分上下。
但是,看到如此情形,中军阵前,回过神来的众人非但不喜,反而惊慌了起来因为这可是公孙瓒!是北面那位的族兄!
曹操目瞪口呆,也不顾人家乐文谦c李退之擅不擅长马战,就连忙回头招呼二人上马跟上那左髭丈八如此强横,这要是公孙瓒折在这里,他曹孟德怎么跟北面那位交代?
非只是曹操,回过神来的徐荣更是惊慌失措,之前莫名其妙让一个公孙珣的心腹贾超死在自己麾下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交代了,这要是再死一个公孙瓒,他是不是要拿命来还?
受过公孙瓒救命之恩的邹靖也是如此。
便是董仲颖都心惊肉跳了起来,却只能在车上大跳起来:“军中勇士速速为公孙司马掠阵!”
听得此言,徐荣c邹靖等人赶紧各自引亲卫去救,便是曹操手下的乐进c李进二人也飞驰出阵。
但是,有一骑引着十余人,马术格外精湛,居然比所有人都要快上那么一息,率先排众而出。
而且此人飞驰之中竟然直接从马上取下弓来,遥遥一箭,宛如流星,便在千军乱战之中,将同样骑在马上奔驰不断的丈八给一箭射落!
如此准度,如此力度,如此速度前面奋战的公孙瓒c身后跟来的众将,还有车上的董卓俱皆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之前还毫无办法的两个贼将,就这么干脆的失去了其中之一。
但这还没完。
趁着两军骑兵俱皆愕然之际,只见这个身材高大矫健的骑士也不换矛,也不抽箭,只是依旧持着一张大弓引着十余骑直扑到面目皆非的左髭面前。然后,其人轻展猿臂,先是以弓背从长矛杆处轻轻隔开了左髭匆忙刺出的一击,然后便反手将手中牛筋硬弓套在了对方脖子上!
身后追随过来的十几名骑士一起涌上来,护住两侧,而这名武士则将这个之前还悍勇无匹宛如鬼神一般的黄巾勇士给直接拖拽下马在地,并勒其颈而行那架势,就好像大人提着一个孩童一般轻松,一直到数十步后,地上的左髭停止了挣扎,此人这才松开手来。
从董卓到对面城楼上的张角,两军彻底失声!
这高大武士此时方才喘了一口粗气,只见他下的马来,拔刀从容割去对方首级,然后又从容上马,这才对着前方城门楼的方向将首级狠狠掷出,并将在此地蹉跎半年却无立功良机的郁气给一时嘶吼了出来:
“杀人者,汉护军司马九原吕布是也!”
黄巾军c汉军俱皆悚然,如临虓虎。
我是世之虓虎的分割线
“黄巾起,布为刘焉举,从卢植征广宗,为护军司马,见左右禁军皆无能辈也,复不得用,乃长郁气不能展。一日临战,乃夙夜望月不眠,左右问之,乃大叹曰:今日方知,天下居高位者,未必英雄也。然,大丈夫生于世间,岂能郁郁久居无能辈之下?当勉之。翌日,乃临阵亲斩二将,军中闻之,俱呼虓虎。”旧燕书卷六十六列传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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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二十三章 天凉好个秋
虓虎者,咆哮之猛虎也!
九原吕布早在卢植引兵出洛时便被刘焉举为了护军司马,但卢植却因为此人出身冀州从事,以文官来看待,所以很少让他上阵。
再加上军中上下有来历c有出身的人远多于他,故此向来声名不显。
孰料,今日一战此人当真是如猛虎出山,一声咆哮威吓河北,震慑万军。依赖着他的出色表现,汉军大举掩杀,竟然在广宗城下大获全胜,城前土山c围垒重新夺回不说,张梁仓惶绕城逃窜,张角也在人搀扶之下匆匆退后估计是担心对方从土山上远远给他来一箭。
不过,一番大胜对于汉军而言固然是提升了些许士气,可对黄巾军十万大军而言却不足以称得上一锤定音。
说到底,董卓的战略失误到底是让黄巾军获得了难得喘息之机,城池修补完毕,伤员c兵员重新得以整备,所以,在第二日扩大战果的意图失败之后,面对张角居于城中,张梁居于城外,相互倚仗c深沟高垒c严防死守的局面,汉军终究只能重新归于艰苦的围城僵持局面去了。
一将之勇,或许能定千军生死,万军胜负,可面对十余万人级别的大战役,却力有未逮了。
须知道,即便是像张颌那般野战中逼退敌军主帅,却也需要一万骑兵及时赶来在野战中一锤定音才行更不要张角为人谨慎,自始至终都引精锐小心笼城,毫无破绽呢?
当然了,随着迁延日久,军中也有一些别的传言,说这里面或许还有主帅董仲颖的私心,毕竟其人此番终究是战略失误严重,怕是洛中已经选定了代替他的人选,所以既然找回了面子,便不想再辛苦作战为他人做嫁衣了。
不过,同是围城,下曲阳那里便显得嗯,便显得轻松多了。
在二十天左右的时间内,没有任何胜负压力的汉军一边进行围城,一边还依次进行了祭祀c刻碑c赏功c汰弱等等举动。
等到八月份到来,汉军甚至派人去收割周围未曾被糟蹋的粟米,并将新米额外赏赐给了一线围城部队享用。
而就是在粟米粥的香气中,下曲阳周围土山渐成。
土山是攻城的老法子,费时费力,可在实际应用上却效果显著。
实际上,土山垒成以后,面对着汉军从土山上有秩序的压制打击,下曲阳城中的黄巾军果然更显摇摇欲坠,不少豪强出身的黄巾军小帅也开始动摇。
有人试图从放开道路的南面逃跑,却被汉军骑兵从容逐杀;有人试图约期,汉军却理都不理;还有人直接晚上从城上悬索叛变,结果却被卖到了辽东去开荒。
不过,据这些人统一描述,城中确实已经不成样子了——最直接一个,乃是张宝自那日战后便失了锐气,整日酗酒不理军事,如今城中大小事务全都交给了他的亲信门客,那些人又不通庶务,而且行事颇不公正,故此,如今城中黄巾军士气已经是跌落到了谷底。
八月中旬,下午,滹沱河南岸,挨着中军大营修筑的球场上,军中正在围观一场蹴鞠赛。
话说,自从借着封赏缩减了部队规模后,由于汉军多以籍贯成军,于是公孙珣便干脆以郡编制为营,进行战事轮换,这样的好处和坏处都显而易见,但临时编制倒也无大碍了。
而如今,场中比赛的两只队伍正是那日大出风头的河间营与颇受公孙珣看顾的渔阳营。而这场比赛也不是平日间赌斗去挖土山的‘友谊赛’,而是公孙珣出面亲自组织的一个‘贺胜杯’的正式比赛。如今,赛事早已进入淘汰赛,今日胜者后日便要和将蹴鞠带入军中的并州营争夺头名了。
故此,军中上下一时蜂拥来看。
“不行啊!”魏越居高临下,装模作样。“这两队俱是庸才,无论谁胜谁负,后日必然都不是成廉他们的对手子衡先生,你说是不是?”
旁边的吕范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微微一笑,却没有多言。
魏越继续得意道:“依我看,除非是将军让义公兄发白马义从中的兄弟们出来参赛,否则军中本就没有能和并州营相提并论的,成廉那小子蹴鞠还是有几手的不过,白马义从中也本就是并州老兄弟居多,怕还是昔日雁门老兄弟的内战。”
吕范再度微笑,却是终于开了口:“子度想多了,将军本就有趁着此番蹴鞠赛从各营中挑选勇士扩充白马义从的意思,如何还能让义从再组队参战?”
“正是此意啊!”魏越赶紧趁势言道。“子衡先生,军中传言,张宝既下,大军便要趁势解散,各人皆要论功行赏到时候,这些人多要转往各处为官,唯独咱们这些人和白马义从是要跟着君侯走的既如此,义从中留这么多异乡人有何用处?而且,子衡先生难道不觉得如此一来义从中冀州人会太多了吗?依我来看,并州老卒c幽州乡人就已经足够了!”
“依你来看?”吕范一时失笑。“你魏子度倒是长进了不少。”
魏越尴尬一时,好在球场中渔阳营反超了一球,引起一片欢呼,倒是让他趁势稍作思考,然后便全盘托出:
“不瞒子衡先生,乃是此番君侯有意扩充白马义从的心思传开后,并州乡人们多跃跃欲试,却又见军中河北英豪颇多,所以有心寻我问个究竟”
“那我也不瞒你。”吕范坦诚言道。“此番征召扩充义从,确实要多选一些冀州出身之人,你心里有底便好,回去不要乱说。”
“这”魏越一时犹疑。
“你也是雁门平城时便追随君侯的老人,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性吗?”吕范不以为意道。“有什么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
“我不是对君侯和诸位先生的决定有所疑虑,你们既然如此定下来,那想来自有考虑。只是子衡先生,”魏越突然压低声音道。“我唯一担忧的,乃是君侯身边冀州人渐多,会不会让审正南审司马更得看重?他这人本就霸道,偏偏还是个有本事让人服气的,若是再有了这么多乡人协助他,会不会对子衡先生你有所影响?”
吕范饶有兴致的打量了一下魏越,却是不由嗤笑:“魏子度,我直言好了,若是我在这种事情上刻意打压于审正南,那才是给他取而代之的机会至于说眼前局面嘛,还是让审司马先压过关司马一头再来寻我的麻烦吧!而你魏子度,与其整日受乡人请托,倒不如去学学高司马c成司马,那才是堪为爪牙的带兵之人!”
言罢,吕子衡负手起身,昂然而走,只留下魏越在从滹沱河那边吹来的北风中凌乱一时。
而与此同时,下面的蹴鞠场中,河间队趁着这阵北风忽然启动,居然再度反超了比分,引得全军齐声呼喊,或是助威,或是喝骂。
魏越无可奈何,只能坐回去加入到了喝骂的行列中。
这边,吕范从球场上离开,径直转向中军,然后朝那座土山而去,乃是要到中军大帐来寻公孙珣,却不料迎面看到王修和枣祗引着几名军吏捧着一堆账簿而来,便顺势停下问候。
“子衡兄稍待。”一番寒暄后,王修不由提醒道。“我们出来的时候,一名信使刚刚从北面而来,应该是带来了君侯的家书”
吕范闻言微微一怔,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范阳家书多是集体往来,前日才刚刚一起送到,都已经第三茬了今日若有家书至,怕是老夫人的书信你我倒是不得不避讳一二。”
王修也是轻声感慨:“老夫人的书信确实要格外避讳,而且,看君侯的意思似乎等老夫人的这封回信等了许久,我们正是因为如此才匆匆出来的。”
吕范缓缓颔首:“咱们这位君侯遇到真正大事,倒是跟老夫人商议的居多,着实让我们这些私臣文士多有惭愧可却也不得不服。”
“敢问子衡兄。”王修和吕范二人心照不宣,说的多有隐晦,旁的枣祗实在是忍耐不住,便开口问了出来。“老夫人亦参与政事谋划吗?我以为老夫人只会在安利号的生意上有所调度参与而已。”
“何止是政事谋划?”吕范幽幽迎风言道。“君侯曾有言,若老夫人为男儿身,怕是天下早就是另一个景象了,如今辽东事物多是老夫人一手掌握除此之外,文恭你可知道,君侯幕中诸多人物,如娄子伯(娄圭)c杨子张(杨开)c魏子度(魏越),当然还有护军司马(公孙越),若是老夫人有命,怕是也要即刻听命的。”
“所幸君侯为老夫人独子,老夫人为君侯寡母,二者自为一体,倒是相得益彰。”王修突然言道。
“这倒也是。”吕范一时失笑。“只是身为幕中文士,感慨于老夫人的见地,颇有惭愧罢了但这也终究是好事。”
王修微微颔首,躬身而走,枣祗也赶紧跟上。
吕子衡伫立在土山侧,望着对方的背影渐渐远去,又听到不远处球场中再度喧闹一起,不由连连摇头,这才往土山上中军大营中而去。
“文琪,听王叔治说有家信到?”掀开帐幕入内,眼看着并无第三人,吕范倒也干脆如常。“此时来信,莫非是老夫人?”
“然也。”坐在几案后的公孙珣正低头对着一个名单圈圈画画,闻言头也不抬道。“正是家母来信。”
吕范当即沉默一时,但当他就势坐在一个马扎上后,很快就忍耐不住了:“信这么快就已经读完了吗?老夫人的信件不是向来极长的吗?”
公孙珣闻言抬起头来,看着吕范有些按捺不住的情形,也是不由轻笑:“这次家母来信只有一句话,并没有什么指点和说法,与其说是书信,不如说是便条,我看完就烧了倒是让子衡失望了。”
吕范欲言又止。
“你我之间名为君臣,实为挚友c诤友,有何不可言?”公孙珣继续低头勾画人名,丝毫不以为意。
“老夫人信中说的什么?”吕范咬牙问道。“辽东至此如此辛苦,老夫人却只送来一句话依我来看,怕是这话越短,就越是重要。”
“没什么。”公孙珣坦诚道。“你要听我便说与你听就是了。”
“愿闻其详。”
“吾儿能说出此番话,确实可以争一争这天下了。”公孙珣从容复述,然后饶有兴致的抬眼看了下自己这位首席心腹。“便是如此了。”
吕子衡恍然失措,径直站起,他几乎是本能的看向了帐外,却又醒悟过来,忍不住靠上前去,压低声音问道:
“那文琪你又是如何给老夫人写的信?”
“那日战后我在此地给家母写了许多文字。”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从大战之惨烈到张郃之勇壮,从黄巾之衰落到关c审之争端,从王子师(王允)下狱到张纯落水倒是事无巨细。不过,家母所回的这句话怕是针对我信中最后一番言语感慨。”
“你感慨了什么?”吕范依旧紧张难耐。
“我感慨道,”公孙珣豁然起身道。“自当日从辽东转为邯郸令,到今日黄巾大乱,我历经数年,转仕三处c大战三场,所见所闻,只觉汉室之衰败实在是事出有因!譬如,豪强兼并,致使自耕百姓纷纷破产,多化流民;譬如,儒术经学渐为做官之唯一阶梯,上下不通,使豪强对汉室渐生怨恨;又譬如,天子c宦官以及公卿世族腐败无度;还譬如,边疆异族动乱难安当然,也少不了此番黄巾起事更添一把火!”
吕范张目结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我最后还说。”公孙珣继续言道。“这些东西里,边疆动荡和巫教作乱实属乱象迸发之处,多为偶然;而朝中天子c宦官c公卿之腐败与朝争则是症结伤口所在;至于豪强兼并和上下通途尽失,才是天下落到今日这个场面的根本痼疾所在自成年后,许多年了,母亲少有如此称赞我的时候子衡觉得如何啊?”
吕范思虑片刻,却依旧心乱如麻,只能缓缓摇头:“且不谈老夫人信中话语与文琪的本意莫说什么争天下,你要争我随你去争便是只是文琪这番话,我c我实在是只能懂三分!”
“这就对了。”公孙珣扰到对方身后,以手按着对方肩膀言道。“这便是我为何要倚重母亲的缘故了,有些东西即便是子衡你,也只能敢说自己懂三分!”
言至此处,公孙珣复又绕回来,并捡起几案上的名单递给了对方:“名单拿去,常山营就按照这个来请他们入义从可惜没有与夫人性命相仿之人。”
吕范失魂落魄结果名单来,便往外走去,临出帐前复又忍不住按下万般心思,回头言道:“文琪!”
“何事?”公孙珣已经重新坐下并拿起了又一份名单。
“今日已经起北风了,天气要凉了。”吕范认真提醒道。“张宝也该拿下了!”
“既然天凉,那便让张宝去死吧!”公孙珣恍然醒悟。“后日蹴鞠决赛你去寻郭太守,便定在大后日发动吧,省的影响军中士卒心情!”
吕范拱手而退。
而等他走出帐来,秋风飒飒,出了半身汗的吕子衡却又听见身后复传来自家君候的幽幽一声感叹:“正所谓,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依然还是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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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伐黄巾,将功成,围垒设壁,不攻。更使军中蹴鞠为乐,兼整备营属c汰弱选优,复选军中勇士充白马私兵义从。待事成,城中士气已堕,左右皆服。”——《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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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二十四章 秋风起兮白云飞
无情的战争中,时间才是最无情的。
公元184年,汉光和七年秋。
八月二十四,下曲阳城内的黄巾军发生内乱,部分豪强出身的小帅发动叛乱,试图挟持地公将军张宝投降城外汉军,却引发了城内的军事冲突。
忠于张宝的黄巾军和发生动摇的黄巾军进行了大规模火并,结果是汉军大举入城,绝望之下,忠诚于张宝的黄巾军首领带着烂醉如泥的地公将军一起在城内高台上举火自焚,宁死不降。
昔日合兵十余万,纵横河北北部,扫荡六郡的张宝部黄巾就此覆灭。
不过,可能是因为真正决定性的大战早在之前滹沱河畔就已经结束了,这一战索然无味,尤其是张宝和相当一部分首领自杀,使得像样的军功都没有多少,想如河间张郃那般一战而被表为正式的别部司马,就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
当然了,好在下曲阳城中府库没有被波及太多,聚拢了六个郡的财货被汉军轻松收下,然后五官中郎将依旧大方如斯,大手一挥,除了额外留给郭典这个钜鹿太守部分钱粮外,其余财货几乎全部赏下。
一时间,城内外军心鼎沸。
八月二十六,未等公孙珣的捷报送入中枢,南面广宗的董卓就正式和从汝南匆忙赶过来的皇甫嵩进行了交接,并老老实实的坐进了槛车往洛阳而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当董仲颖上来做出了战略误判,致使攻城进度全功尽废以后,这个下场就基本上已经注定了。
等待他的,毫无疑问是和卢植卢老师一样的下场——减死一等,安心等大赦吧!
消息传来,公孙珣无可奈何,只能又例行上了一份奏疏,请求以自己的功劳给昔日董方伯换来优待。
九月初四日,朝廷中使到来,并未提及任何封赏和功过之论,而是要公孙珣速速提兵向南,与皇甫嵩合围张角。
可见,朝廷真的是等的不耐烦了毕竟,张角一日不死,中枢一日难安。而如今越是到最后,天子和中枢就越是焦躁不安。
九月七日,辞别了常山相冯歆,并托付了包括甄氏族人在内的公私各种首尾给对方后,公孙珣便与钜鹿太守郭典,校尉程普c宗元一起引精选后的精兵三万,直下广宗。
然而,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和无言以对的是,就在公孙珣刚刚动身的第二日,也就是九月初八日,广宗大局突然间有了些尘埃落定的意味!
皇甫嵩死活都没想到,他来到广宗城下才数日,张角就死了!
这简直是黑色幽默!
数月间,举兵三四十万,从南到北c从东到西,让战火绵延七八个州c近三十个郡的太平道首领,号称符水救人数十万的大贤良师就这么病死了。
几个月前都还有成千上万人坚信着此人能将大汉朝掀翻,建立黄天基业,几日前朝廷还咬牙切齿,为了杀此人而屡次更换主帅,催促合兵但此人此时却在广宗城中化为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
城内外一片缟素,哭声震天,做戏绝不可能做到这份上,而眼看着张梁放弃外营匆忙入城,皇甫嵩作为百战宿将也立即醒悟战机已到!
要知道,此时城下汉军有一开始卢植带来的四万大军;然后董卓又带来了一万西凉兵;现在皇甫嵩又从汝南带来了两万余兵马合兵近七万,兵力本就不弱了!再加上董卓的西凉兵乃至于羌人部队对西凉名门的皇甫嵩也是格外尊重,所以也不存在指挥不协调的问题。
于是乎,就在当夜凌晨,皇甫嵩尽发大军直冲位于城外清河与广宗城中的黄巾军营寨。
之前便说过,十万之众,一半随张角在城内,一半随张梁在城外,互为倚仗。而此时,一来张角新丧,城外黄巾军绝望难承;二来指挥官张梁此时刚刚入城,城外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主帅;三来,此时两军实力对比也确实到了一定份上了,而且还是夜袭。
故此,黄巾军一战便溃,城外五万余人,战死者不下两万,逃走者不下一万,剩下的则选择转身向城外清河国与钜鹿郡的界河,也是清河国得以得名的清河中赴河而死。
此战后,尽管张梁还带着好几万人苦守广宗,但黄巾之乱却已经在事实上平定了。
说到底,这跟军事无关,实在是张角的死,让绝大多数黄巾军丧失了生存和奋斗的意义。没了他,黄巾之乱也就注定要在汉军的打击下迅速烟消云散。
而就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九月中旬公孙珣引兵来到了广宗城下。
从北面过来的三万大军旗帜迎风飘荡,战马c辎重车辆c军士绵连十余里不停,在广宗城内外的黄巾军c官军十几万部队的复杂目光中到达了目的地,并立即开始安营扎寨。
至于说主帅公孙珣,不及寒暄,便在第一时间汇合了皇甫嵩,两个持节且不尴不尬合作过一次的中郎将马不停蹄,直接往城下一处土山上登高观看形势。
“文琪且看。”二将披着披风,骑着高头大马,引着各自属下心腹c亲卫c仪仗c旗帜并马来到一处土山上,皇甫嵩旋即开口介绍敌情,而其人一如既往的温和。“广宗城经过你恩师卢公还有东中郎将董公的围困,其实已经摇摇欲坠就等你来,咱们一鼓而下了。”
公孙珣勒马仔细观察,然后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毕竟,皇甫嵩说的是大实话有些东西是肉眼都能看的清的。
借着卢植在时搭建的围垒工事,董卓和皇甫嵩重新进行了围困,这使得之前昔日坚固无匹的广宗城,如今已经城防破败。
放眼望去,整个城中一片凋零之意,城墙上的简易防护工事几乎丧失殆尽,而且防守区段严重确实,已经在下曲阳用过一次土山的公孙珣对这幅情形心知肚明,俨然知道这是汉军从土山上进行抛射压制的后果。
除此之外,公孙珣甚至看到了一片城墙整个有摇摇欲坠的感觉。
“那是地道。”皇甫嵩见状指向那片城墙言道。“借着土山掩护,我们挖了一条地道,然后在地道中堆柴放火,那段城墙的根基已经烧酥了。”
“皇甫公其实已经尽全功了。”公孙珣闻得此言,不由失笑道。“我此番援助倒像是画蛇添足。”
皇甫嵩也是摇头失笑,却并没有否认,因为确实没必要:“侥天之幸罢了,谁能想到张角忽然病死呢?其人一死,万事皆休,可见天命在汉不在彼辈。”
此言一出,不知为何,公孙珣居然难得有了一番萧瑟感慨之意,故此秋风飒飒,二将一时并肩无言。
而半晌之后,公孙珣方才继续开口问道:“既如此,皇甫公有什么想法和安排吗?尽快了结此战,以给洛阳一个交代吧!”
“是啊,我确实有个想法。”皇甫嵩缓缓颔首。“文琪,之前卢公命全军围住此城,乃是因为北面自有下曲阳互为依仗,担心彼辈直接逃窜汇合张宝,祸乱幽并。而如今,张宝已死,下曲阳已定,又有你带来的那么多骑兵做依仗,那便无所谓这么多事情了。我意放开广宗三面围城,然后集中全军精锐强攻此面城墙,迫使城中黄巾贼张梁部五万大军往漳河c巨鹿泽而走,然后便交与你的骑兵进行追逐和杀伤你觉得如何?”
公孙珣思索片刻,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其实,战局这个地步,怎么打都没问题了,甚至对于公孙珣c皇甫嵩这个层面的主帅人物的事后封赏也都没问题了从中枢那里看下来很简单的,公孙珣宰了张宝,皇甫嵩逼死了张角,其余的功劳对这二将并没有太大影响。
真正需要考虑的是手下士卒的心态。
皇甫嵩这里,那两万从颍川转到汝南再到此处的两万士卒倒也罢了,可是一直蹉跎在城下的四万汉军以及一万西凉军却是什么都没有没有赏赐c没有功劳,只有辛苦。
故此,这座聚集着魏郡c钜鹿郡c安平国c清河国等地财货,供给着十万黄巾军后勤的大城是需要让给这些士卒发财的。
说起来有些野蛮,但却是无可奈何之事。而皇甫嵩如此安排,既考虑到了战利品的划分,又考虑到了战事的合理分配,确实称得上是面面俱到。
与此同时,已经让属下部队吃饱了的公孙珣似乎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和余地。
“听说广宗军中有一些羌人?”心下了然的公孙珣刚要答应,却是想起了之前吕布大发神威后,徐荣c曹操等人给自己的信件描述,然后忽然蹙眉问道。
“是!”皇甫嵩莫名其妙。“乃是董仲颖之前从西凉征募兵马后带来的人数不多,跟西凉骑兵混杂着组队,两三千人吧!”
“一起调拨给我充当追兵吧!”公孙珣不以为意道。“毕竟城中还有五万黄巾军,一旦逃窜,还是很难尽全功的”
“彼辈也算是辛苦围城”皇甫嵩微微一怔,但旋即苦笑。“文琪何必如此?若是缺骑兵,我将从汝南带来的骑兵亲卫全都给你便是。”
“只要羌兵!”公孙珣毫不退让。“将军莫要装糊涂,我的心意你真不知道吗?西凉板荡,离心离德,若是让这些异族抢上瘾了,养出了桀骜之心,一回去便造反怎么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我自幼在辽西便学来的东西!皇甫公若是觉得他们辛苦,可以提前赏些财货,或者我来赏赐也行,唯独不可以在汉室腹心之地放纵他们!”
这次轮到皇甫嵩沉默了。
不过,过了一会后,其人终于还是勉力点头:“文琪如此直白,我倒无话可说了,但有一言在先,我是凉州人,你是幽州人,故此有些东西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般于我们凉州人而言,羌人和汉人其实在民间早已经混居,你不能不把他们当人看。而且,此番他们终究是为国效力,敌我之分清晰无误。”
“我不至于如此不通道理。”公孙珣叹气道。“皇甫公也不用担心我半路上把他们全杀了毕竟是为国效力的国家军士,我还不至于如此。”
皇甫嵩尴尬一笑倒是不再多言。
“五官中郎将此举岂不是掩耳盗铃?”就在两名持节主帅议定方略,并一度想转身各自归营时,旁边一名文士却忽然间忍耐不住了。“凉州之事我们凉州人难道不懂吗,非得将军来教?你可知自凉州三明起,凉州所谓屡次羌乱,其中汉人却是多数?你若嫌我们西凉人无忠谨之意,那便不要只在意两三千羌人骑兵,怕是要将一万西凉兵还有我家君候,以及我这个文弱之士一起带走才妥当!而且,汉室之衰微,中原河北腹地之板荡,难道不是人尽皆知吗?其余十二州难道就没有野心之辈见到如此光景而对汉室心生杂念吗?”
说话的是熟人阎忠,而他这番言语,说的极为不客气,甚至可以说,其人言语中未免充斥着太多怨怼之气,堪称无礼至极。
跟来的吕范c娄圭等人倒还好,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此人,而韩当等武士便不免怒目而视了。不过此人巍然不惧,更是有不少跟这个皇甫嵩的西凉亲卫涌上前来护住此人。
不过,最有意思的乃是皇甫嵩和公孙珣的态度,这二人分明已经定下协议,此时却居然放任属下武士如此对抗很显然,涉及到家乡清誉,哪怕是温和如皇甫义真也绝不像他表面上表现的那么和气。
至于公孙珣,却不知道有什么倚仗可言了。
一番对峙之后,公孙珣率先笑道:
“皇甫公,我听说南阳那边朱公一番辛苦也要尽全功了,想来黄巾之乱不日将平。然而黄巾虽定,可今年秋收匮乏,天下汹汹之象却已经显露无疑你我统大军在外,需要对天下人有所交代的愿公好自为之。”
言罢,公孙珣便不再计较,而是直接转身勒马而走,空余对方在土山上面色严峻。
稍待片刻后,皇甫嵩大概也是觉得无趣,便引兵回营。
然而,等到入帐之后,那之前还气势汹汹的阎忠却忽然屏退帐中士卒,并让人小心看守左右,然后却是对着有些疲惫的皇甫嵩说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
“君侯!”阎忠此时居然转怒为喜。“你看到没有,便是公孙珣这种人都觉得汉室有倾颓之危,其人看似忠谨异常,但其实说出这番话来,说明其人内心也对局势不安,以至于内心动摇,心中不安这是天赐良机啊!”
皇甫嵩缓缓抬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这位自己的乡党名士,方才轻声静气问道:“哪里来的什么良机啊?”
“君侯!”阎忠表情狰狞,一刀见血。“今天下善用兵者,无外乎君侯与五官中郎将而已,而且天下精兵,现在将军手握七万精锐,河北唯一可战之师三万正在身侧,也不是不能拉拢既如此,为何不先破张角,赢天下之望,然后南面称制,并许白马将军幽州之地,二人联手,成则进去天下,推则割据河北呢?庸主在洛,如芒在背,五官中郎将尚且不安,何况是德行功劳更高的将军呢?”
皇甫嵩看了看自己的这个乡党,忽然失笑:“我皇甫嵩夙夜辛苦公事,心中从不敢忘记忠谨二字,既如此我为什么要不安啊?”
阎忠同样摇头失笑:“君侯,五官中郎将今日言语虽然有些不客气,却也是窥尽人心的你知道我兄长从乡中来信,直言凉州汹汹,今冬必反吗?秋日之后,便是冬日了吧?”
皇甫嵩一时色变。
与此同时,还在搭建营寨的北面军营地中,娄子伯实在是忍耐不住,终于还是当众夸奖了公孙珣一句:“君侯卖的好破绽!”
公孙珣嗤笑一声,没有理会自家心腹的奉承,然而,秋风萧瑟中,面对着眼前大好河山,他却又缓缓肃然起来。
——————我是南面称制的分割线——————
“太祖既平下曲阳,遂进广宗,联皇甫嵩,合兵十万。时张角已亡,南阳渐平,天下皆知黄巾事将了。至夜,嵩心腹,故信都令阎忠谒见太祖,乃说曰:‘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不旋踵者,几也。故圣人顺时而动,智者因几以发。今将军操难得之运,蹈易骇之机,而践运不抚,临机不发,将何以保大名乎?’太祖缓缓问曰:‘何所言也?’忠对曰:‘今天下善战者唯将军与皇甫公也,天下精兵亦在二君,若二君先取黄巾,得天下德望,则庸主必扰,将军心何安也?’太祖笑曰:‘夙夜在公,心不忘忠,何故不安?’忠惭而退。”——《汉末英雄志》王粲
ps:抱歉,十一点左右的时候忽然困得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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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二十五章 草木黄落兮雁北飞(上)
想要理解公孙珣和皇甫嵩这么一次云里雾里的交手,必须要知道一个前提,那就是天下的明白人都清楚,凉州那边对汉室是离心离德的!
多年前,公孙珣尚未加冠,尚未出仕,就从韩遂那里感觉到了某些东西;而慢慢的,做了官,接触到的东西越多,他就越清楚凉州那里上上下下对洛阳的厌恶和愤怒。也越来越明白中枢对凉州的忽视与歧视意味着什么。
转过头来,在另一个时空里,黄巾之乱一年不到就迅速被镇压,为什么却是公认的乱世征兆?
答案很简单,正如公孙珣和阎忠互怼时透漏的那般,它让所有人意识到,大汉朝是多么徒有虚表,是多么千疮百孔,这天底下对这个苍天不满的人又是何其多?!
经此一乱,对于那些心存大志以及才能卓绝的豪杰们而言,他们会去质问和怀疑为什么那些人都能高踞显位,我却只能拼死拼活换个六百石、千石?甚至不入流?
对于那些对汉室向来不满的野心家就更加直接了张角区区一个病入膏肓的邪教头子,都能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弄出来三四十万兵马,搅得天下板荡,那我为什么不行?我是不是之前太小心了?
而什么地方对汉室不满的人最多呢?自然是凉州了。
黄巾之乱眼看着就要迅速终结,公孙珣必须要考虑和探明前方的局势。而在他和他的亲信幕僚们看来,将来一段时间的事情,除了中枢天子、宦官、士人这老一套外,凉州的局势,自己和皇甫嵩这样的武人才无疑是最大的变数。
于是,这才有了今日的投石问路,拿最敏感的凉州问题和汉室衰微的现状去试探和刺激皇甫嵩。
有意思的是,皇甫嵩本人老奸巨猾,并没有吃这个破绽,却突然冒出来了一个阎忠。
当然了,即便是对成功并验证了一些事情,但打死公孙珣他恐怕都不敢相信,人家阎忠阎叔德居然会是如此迫不及待或者说,这得赖公孙大娘,居然不知道这个阎忠在另一个时空本就是凉州士人中的激进派,不用他公孙珣刺激都要鼓动皇甫嵩造反的!
凉州人,真的是迫不及待了。
只有两个人的营帐内,皇甫嵩怔怔坐在正中的太尉椅上,许久都不能回过神来。旁边的几案上,一份熏香正在香炉内轻轻燃烧着,给营帐里带来了一丝微甜的奇香。
阎忠的话再明白不过:
首先,凉州人受中枢歧视和不公对待那么长时间,欲反久矣,是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的;
其次,这位西凉名士此番言语并不是一时有感而发,而是处心积虑的,也并不是他一人的意思,而是代表了很多人凉州人的意思。
然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对于身负凉州人望的皇甫义真而言,他震惊的还真不是这两点,因为他早就看出来自己这个幕中谋士的某些不妥之处,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至于凉州那边的局势,从他的角度而言,更是洞若观火。
真正问题在于,如果凉州冬日就要反叛,那就意味着阎忠口中那个计划,居然是真的具有可行性的!最起码从军事角度是有很大概率成功的!
进入冬季,这边刚刚平叛结束,凉州那边就造反,然后洛中兵马空虚,他皇甫嵩只要能拉住手中这支军队,完可以随便找个理由直趋洛阳,解释连接西凉叛军他是真的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覆灭汉家天下。
然后,河北、中原这两个汉室的根基所在如今都力尽,他完可以轻松引雍凉之士,用司隶之财,轻松扫荡这两处地方。
但
“君侯!”阎忠见到对方沉默,心知这位凉州名将已然动摇,然后居然直接跪了下来。“天予不取,必遭其祸你忘了韩信的下场吗?公孙珣今日言语,明显也是对前途有所犹疑,拉住了他,天下就真的是我们凉州人的了!还说,你居然要对北宫那个昏庸之辈效死?”
皇甫嵩依旧沉默不语。
“君侯!”阎忠低声一吼,居然叩首出血。
“起来吧!”皇甫嵩依旧躺在帐中太尉椅上,然后一声长叹。“叔德这汉室要倾颓,我从中原转战到河北,哪里会看不出来呢?你以为我真是个愚钝之辈吗?”
阎忠一时惊喜,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
“而且,咱们凉州要乱,便是天下人都不知道,我这个姓皇甫的人又哪里会不清楚呢?”皇甫嵩继续缓缓言道。“还有这天子,素来无德无行,战后必然要压制我与公孙文琪还有朱公伟等人你们都知道,连公孙文琪都知道投石问路,我何尝会不知道呢?”
阎忠愈发惊喜,气息都粗了不少。
“但是叔德。”皇甫嵩忽然一笑,却是缓缓将头上兜鍪给解开取下,并漏出了满头花白的头发。“你看我这个年纪,连睡觉都要熏香才能安眠,真的能取天下吗?”
阎忠陡然一怔,欲言又止。
“不要说什么高祖四十八岁起兵七年而取天下,你扪心自问,我有高祖的威德?你们有萧何、韩信、张良的本事?如今天下是秦末的局势?”皇甫嵩微微笑着反问道。“不要自欺欺人好不好?天下是要乱,汉室是要倾颓,可我这个老朽却不可能是天命之人,除非你能求得仙药,让我和公孙文琪、曹孟德、孙文台那帮人一般年轻否则断不可行!你还记得他们在淇水畔的群英会吗?那些人才是将来定天下事的人,也就是那日宴席起,我便心有觉悟,断了一切雄心壮志。”
阎忠勉力咬牙言道:“便是君侯不行,以皇甫氏在凉州的威名,我们也必然会拥戴君侯的长子”
“他更不成器。”皇甫嵩将兜鍪放到了身前的几案上。“为家族存亡计,你们越是拥戴我越不能从你们!叔德,如今的局面是我进取不足,强要起事,十之八九是要自取其辱,而若能安之若素,为一汉室忠臣,尚可名存千古此中计较,我早就想的通透了。至于今日事,我只当没有听过,你就不要多言了。”
阎忠彻底语塞,踉跄而走,但临到帐门前,却又忍不住悲愤回头:“将军真要弃凉州人吗?!”
皇甫嵩终于凛然:“叔德,你真有资格代凉州人问此话吗?若凉州真无一个忠臣,你怎么不去寻傅南容让他陪你造反?而且,你以为事到临头,公孙珣真的会被你的那些什么割据幽燕的言语给扯住?!天下事,不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坐谈客可以定的!”
阎忠羞愤一时,立即落荒而逃。
转到营地处,汉军辛苦立营,至晚间方才勉强成型,而后又有曹操、徐荣、邹靖、公孙瓒、吕布、傅燮等人纷纷过来问候、诉苦等等
公孙珣也自然要设宴招待。
然而酒过三巡,公孙瓒率先郁气难耐,对官职注定要撵上自己的公孙越酸气逼人;然后是关羽与吕布起了冲突,差点没大打出手;好不容易将这些人安抚掉,最后却是曹操喝上了头,并在酒后大哭特哭,自诉无颜祭祀桥公弄的公孙珣也感慨了起来。
说一千道一万,他何尝不对桥玄有几分感激,几分复杂心绪呢?
不过,公孙珣终究不能和曹操相比,以至于为此在军中直接醉酒,而事实证明他这种小心还是很正确的当夜凌晨三更往后快到四更的时候,突然间,汉军营震动,然后皇甫嵩那边匆忙遣人来报,说是广宗城中有异动!
公孙珣根本不用去看,就已经醒悟了过来,这必然是下午皇甫嵩下令撤开周围三面围垒,然后城中张梁迫不及待的想要趁机逃窜。
不得不承认,张梁如此举动,是很合理也很正确的反应,甚至堪称出色。
兄长去世、军队损失过半、士气低落、城防崩塌,已成必死之局。而这个时候,皇甫嵩已经让开了三面围垒,可包含着大股骑兵的援军却远来立足未稳,疲惫至极,简直是唯一的远遁良机!
平心而论,真要是让这厮渡过漳河进入钜鹿泽,说不定后世就会有一个‘黄天重来未可知’之语了!
然而事到如今,公孙珣也好,皇甫嵩也罢,哪里会让他如愿呢?
“拜见五官中郎将!”
皇甫嵩百战之将,这一次,根本不用公孙珣去要什么羌人了,因为无论是带着西凉骑兵和羌人骑兵的李傕,还是昨晚上在此处做客的公孙瓒、傅燮,此时纷纷听从皇甫嵩的指派,直接紧随报信的信使来到了公孙珣身前他们都是皇甫嵩那边统帅骑兵部队的将领。
“军情如火,不必多言了!”乱糟糟的营盘中,火把下的公孙珣也懒得客套,直接拔刀下令。“营中步兵交与程德谋统一指挥,去随皇甫公破城,所有骑兵将领即刻带本部随我启动,去追张梁告诉所有军士,此乃此番黄巾大乱最后一战,我不要首级不要缴获,只要张梁部覆灭!谁若误事,杀无赦!”
众将纷纷凛然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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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瓒尝以公事迎太祖,越在侧,为护军司马。瓒以越官阶平己,乃作色不夷。越觉恶,于席间移身就之,持其臂慰曰:‘兄弟相处,何以官阶论之?’瓒拨其手曰:‘九月天寒,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太祖于首席闻之,乃暗解紫绶金印,瓒遂羞。”——世说新语.忿狷篇
ps:昨晚上睡醒后熬夜写的,勉强先更一章省的晚上睡着再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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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二十六章 草木黄落兮雁北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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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九月是标准的秋末,北风渐盛,天气转冷。
这个时候,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全都会为过冬做最后的准备。
辽东的松鼠们在趁机囤积松子,太行山的熊罴在积攒脂肪,河北的大雁更是在排队往南飞……然而这个时候,四五万黄巾军却纷纷往北走。
天气寒冷,汉军远道而来,刚刚安营扎寨,立即便于夜间动员,仓促上马追击,真的是又困又累又冷,连马力都很疲乏。然而,真的在路上接触到了黄巾军大队,并于夜间仓促乱战之后,却发现战事毫无阻力。
原因很简单,仓促北逃的黄巾军也同样是又困又累又冷,而且他们终究是死了主帅后的仓促逃窜,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战斗的欲望。
然而,秋末时分天亮的晚,四五万黄巾军一触即乱以后,反而让局势彻底失控,黑夜中连着汉军也跟着失去了组织性,双方只是按照战前各自主帅的命令,稀里糊涂的一边相互砍杀,一边相互裹挟着往北面的漳河而走。
不过,总有天亮的时候,等到朝阳东升,天色清明,秋霜化开以后,局势终于清晰了起来——有马的总比没马的跑的快,追击的总比逃窜的要更有侵略性,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在汉军不顾一切的追击下,黄巾军沿途丢盔卸甲,遗失辎重无数,终究是困顿在了漳河畔,丧失了渡河所需的必要组织性和防护能力。
到此为止,汉军的战略意图已经完全达到,黄巾军虽然还保有数万大军,却实际上已经败局难免,只是等死而已。
“君侯,我军虽然疲惫至极,可只要等后面皇甫公率领步卒大军追上来,便可全军向前,了结此番祸事了。”傅燮疲惫难耐,只是看到公孙珣引着一众白马骑兵自后方缓步而来,这才重打精神迎了上去。“辛苦经年,此番大乱终究要有个首尾了。”
“未必。”
公孙珣也一夜奔袭疲态尽露,不过很明显,他对自己的小师弟判断并不赞同。
“确实未必。”戏忠不善骑马,此番被公孙珣留在了营中,可唯一跟来的谋士娄圭也是对傅燮的判断不以为然。
“战局尚有反复吗?”傅燮一时惊愕不定。“恕我愚钝,实在不知对方转机在何处。”
“不是战局反复,而是此间有大河在前,黄巾军又已入绝境。”娄子伯在马上感慨道。“怕是不用等身后大股步卒追上,便要有个结果了。”
傅燮几乎是瞬间醒悟:“子伯先生的意思是,贼人要么会趁步卒未至,拼死反扑;要么会干脆转身投河,宛如当日浊河畔与清河畔那般?”
“不错。”娄圭微微捻须应声道。“大概便会如此了。”
“终究是数万条性命。”马上的公孙珣不知道是疲惫还是因为战局轻松至极,所以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去喊一喊,问一问张梁在何处?告诉他,败局已定,若还有一分骨气何必牵累无辜?要么出来引亲卫与我决死一战,要么与我做个别,自戕而死。无论如何,我都会念在昔日赵国霞堤一面之缘,勉强算是故人的面子上,保证给他个痛快……总之,败局已定,不如趁早让这数万青壮绝了念头,也好有个生路。”
傅燮闻言颇为犹疑,却是不免劝谏:“君侯,此辈皆是邪教妖人,四五万之众便是降了,朝廷又如何能容?如今已然是战局末尾,怕是要杀了立威的。”
“这种事情自然有我和皇甫公还有中枢讨论,你就不要掺和了。”公孙珣挥手催促。“速速去做!”
傅燮不敢多言,当即率众打马而去,招呼其他人去呼喊张梁去了。
“君侯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等傅南容一走,娄圭便不由再度叹气。“便是东郡时初见心存震动,如今一而再再而三,也该适应了。况且,将来这样的事情怕是越来越多,哪里是能一一救得过来的?”
“既然当面,且试一试嘛。”公孙珣依旧面无表情。“再说了,如今局势跟之前还是不一样的,东郡时黄巾尚在势头上,彼辈心存刚烈之意也是寻常;清河畔那两万人,多少是有为了张角殉葬之意……如今呢?若是张梁也死,黄巾烟消云散,他们又怎么会纷纷为之赴死呢?为谁死?黄巾起事不过数月,哪来这么多忠臣孝子?”
娄圭缓缓摇头,却也不再多劝。
片刻后,前方某处一阵骚动,一个黄天大旗和一个人公将军的大旗同时举起,然后两个大旗便齐头并进,居然是直接往形象显著的白马义从处杀来。
很显然,这是张梁听到了喊话,然后根本想都没想,便下定决心要来会一会公孙珣这个赵国故人了。
公孙珣抬头示意,韩当即刻引五百余白马义从飞扑出去。
没有金鼓,甚至喊杀声都有气无力。但见到此处举旗,无论是黄巾军还是汉军全都骚动了起来,黄巾军试图来援,汉军骑兵则一边阻隔一边试图过来斩杀张梁,夺取这最后一个大战功……双方一时全线混战。
但很快,随着五百新近重编的白马义从迎头撞上那两杆大旗后,原本就疲惫不堪的两军便各自重新沉寂了下去——因为那两杆标志性的大旗几乎是瞬间被推倒。
而须臾后,那两面大旗更是和被捆缚着的张梁一起,被傅燮、韩当一起送到了公孙珣身前。
“果然是昔日故人。”娄圭迎面而上。“只是清减衰老了不少,我家君候……”
“见到我如何不拜啊?”马上的公孙珣忽然眯着眼睛打断了娄圭的言语。“当日我为县令,你在霞堤见我时尚且以大礼相拜,如今我为五官中郎将,又持节而来,你却为阶下囚,为何不拜啊?”
“昔日之拜,正为今日不拜!”隔着七八步远的距离,张梁头裹黄巾却发髻凌乱,然后双目充血一脸憔悴之意,却依旧直身昂首相对。
其人虽然语气和缓,到底还是有几分气势的。
“我明白了。”公孙珣缓缓点头。“既然你赴约至此,我也不会食言,你要如何去死?”
“若是可以,还请故人以弓弦代白绫,留我全尸。”张梁叹气道。“此事若是别人来做,怕是要摊上一个勾结黄巾的嫌疑,可故人覆灭我黄巾数十万,杀我二兄,逼死卜已,手刃波才……想来应该是不必在乎的。”
不待周围傅燮、娄圭等人来劝,公孙珣便缓缓颔首:“我还不至于失信于人,义公,你来……”
“算了!”就在这时,倒是张梁自己忽然低头叹气道。“落到如此下场,何必还要强装英雄做凛然姿态?请斩我首吧!”
“为何?”公孙珣当即蹙眉。
“我观故人存有些许恻隐之念,既如此,不妨杀我后让属下持我首级招降一二,或许能多活几人。”张梁依旧从容。
公孙珣默然颔首,旁边傅燮、娄圭也各自无言。
韩当随即抽刀,而张梁此时却忽然又有了怪异举动——他先是转身向南而站,然后不等韩当过来,却忽然又转向北面,最后,一直都没有失了体面和从容的他倒是忽然失措流泪,反而让其他人措手不及。
“故人之前如此从容,事到临头居然也怕死吗?”公孙珣当即不耐。
“非是如此。”张梁泪流满面,语气惊惶失措。“我刚刚以大兄在南,想要面南而死,却又忽然想起,二兄与家乡廮陶俱在北面,又想要面北而亡……然而南北不得两全,败军之将居然连死都不能坦然相对吗?”
周边众人一时沉默,便是傅燮这种视彼辈为贼所以没有半点好脸色之人此时也不禁肃容。
公孙珣叹了口气,朝着韩当摆了摆手,后者不再犹豫,一刀而起,血溅三尺,不知魂魄该往南走还是北飞的张梁便就此丧命。
杀了张梁,可以说这最后一战也算是有了一份交代,公孙珣百无聊赖,毫无战意,只是让傅燮持张梁首级还有缴获的两面旗帜去四处招降,他本人却干脆折返到不远处一处高地上,下马闭目养神了起来。
而正如公孙珣以及娄圭所猜测的那样,张梁授首后,黄巾军当即丧失了最后一丝抵抗意图,然后确实有很多人选择投降,但也确实有很多人转身往漳河而走。
公孙珣闭目以对,也是无可奈何下的一种应对方式了……面对着明显带着邪教性质,而且一开始就注定要覆灭的农民起义,身为世族子弟出身的一个将军,他自问已经做到了极致,最起码下曲阳那边卖到辽东的数万战俘可以让他问心无愧。
而这个时候,按照东郡那次的经验和教训,闭目不看、闭嘴不言,并给这些人自由选择的机会,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但是……有些事情不是他说了算的。
“君侯!”关羽忽然引数骑来坡前汇报。“我在黄巾贼中见一故人欲投河而去,本想喊他来降,他却不应,想来是我位卑,言语不得其信重,便只入阵好将他绑来,带到此处请君侯承诺一句……”
公孙珣微微睁开眼睛,却是噗嗤一笑:“王道人,你本就是我安插在张角身侧的间谍,如何也要为黄巾赴死啊?”
被捆缚着放在地上的王宪王道人,闻言也抬起自己那张猪腰子脸强笑起来:“将军不要取笑,更不要污我清名,我何时为将军做过间谍?”
“君侯!”关羽拱手而言。“王道人必然是常年在张角身侧,以至于被邪教蛊惑了,请念在其人行事多有可取之处,赦免他一会吧!”
公孙珣微微颔首。
然而,不等这位五官中郎将配合这关羽准备救下此人时,这个全身捆缚,只能在地上勉力昂首之人却已经干脆大声答道:
“张角固然妖道,太平道亦是巫道,可我太原王宪也是妖邪之辈,皆世所不能容之物!今日死前能见到诸位故人,并与诸位相辞,已然足够了!还请君侯与诸位故人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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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自邯郸别,不复闻也。数年,太祖伐黄巾于广宗,将克,夜宿于营中,忽梦宪。其欲梦中白太祖曰:‘今夜黄巾将往漳水,可断之。’太祖问曰:‘君道人,与张角素往来,何以告吾?’宪复应:‘天下惶惶,定人心者在君不在角,且夫天下相争,无辜者众,愿君长以仁念怀之!’太祖醒,尽发骑兵于漳水,获张梁首,遂平黄巾。”——《旧燕》.方士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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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二十七章 草木黄落兮雁北飞(下)
覆汉正文第二十七章草木黄落兮雁北飞公孙珣沉默以对,因为他几乎立即就明白了王道人的意思。
一方面,这个人虽然出身太原王氏,但却容貌丑陋,自少年便绝了仕途,所以只能学些旁门左道,然后流落江湖,无疑是个典型的不为世人所容的歪门邪道。
另一方面,王宪虽然于造反什么的无所求,但黄巾军和太平道却依旧给了他生存的价值与做人的尊严。
而眼下,黄巾军要覆灭了,那些愿意尊重他,甚至可以说需要的人也要没了。如此情状,与其苟延残喘于容不下自己苍天之世,倒不如陪着这些需要他的黄天之民一起上路……恰如数年前邯郸往邺城路上那般。
一念至此,公孙珣心中不由微动……他哪里还不明白?实际上,当数年前一众人从邯郸一路往南,路遇流民之时,这王道人便已经做出了今日的选择——他和所有人分道扬镳,孤身向北,选择了以太平道人的身份融入流民之中。
那一日,自己没有拦住对方,今日之事便已经注定了。
“给他松绑。”公孙珣挥手示意,然后复又正色询问道。“可有什么交代?相识一场,必不负所托。”
“并没有!”被解开绳索的王宪先是恭恭敬敬朝公孙珣、娄圭、韩当、关羽等故人团团行礼,以示感谢,然后坦然言道。“诸位皆是做大事的人,一介邪道,无牵无挂,何言托付?非要问我,无外乎是希望诸位勉力加餐,保重身体,如此而已。”
言罢,其人头也不回,直接扶着头上黄色抹额,便转身往北,踉跄而走……相比较于数年前在邺城北面的身影,倒是坚定了不少,甚至居然有几分急促的感觉。
王道人这个人虽然向来有些疯疯癫癫,但其人废物到人畜无害的地步,更是难得有几分行善之心,故此,眼见着他如此坦然赴死,倒是让关羽、韩当、娄圭等见惯了生死之人纷纷有些震动难言。
公孙珣端坐在小坡上的马扎上,目送对方消失在纷乱的河畔中,却是再度闭眼。
不过,稍待片刻,忽然又有牵招来报,说是有擒获的一个黄巾军小帅自称故人,请见君侯,已然缚来。
有王道人的前鉴,公孙珣倒也认真了起来,但等他睁开眼睛,看着地上被捆缚着的人却又一时蹙眉:
“你是何人,为何要妄称我的故人?”
此言一出,送人过来的牵招干脆拔刀,就要在此地了结这个胆大包天之徒。
“小民不敢称大将军故人!”这个相貌平平的中年黄巾军小帅赶紧双膝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却又狼狈解释起来。“只是若非如此,实在是难见大将军的面,问清楚我弟的下落……”
公孙珣依旧糊里糊涂,但韩当却立即明白过来,直接抬手用刀鞘挡住了牵子经。
公孙珣见到韩当的反应,也是登时恍然大悟,却又旋即勃然大怒,居然直接起身将座下马扎整个狠狠砸到此人面上:“你也有脸问你弟弟的下落?!若非是你做了贼,贾超何须去死?!”
地上这中年人,也就是贾超之兄贾平了,被硬生生砸了一下,却恍然未觉,只是以头抢地,宛如在回应公孙珣的质问一般,又宛如喃喃自语:“如此说来,那日独自荷旗往广宗城下送死的,正是我弟了?乡人们都说像,我还不信……”
贾超之事乃是公孙珣离开东郡后最是愤恨懊恼之事,此时他见到贾平在前,又如此窝囊,全无其弟弟半点风采,难得气血上涌,居然直接拔刀……不过,眼见着韩当突然扑通一下跪在贾平一旁,公孙珣终于还是冷笑一声,收起刀来。
“不要再嘀嘀咕咕了!”收起刀后,公孙珣依旧气愤难耐。“看在你弟弟的面子上,自己回家去吧!”
牵招虽然对贾超的事情不太清楚,但眼见如此情形,哪里还会犹豫,于是立即动手,便将贾平解绑。
孰料,解绑之后,这贾平回过神来,先是就地叩首,然后却又缓缓摇头:“不瞒大将军,小民已经没有家了,而且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弟一直跟着大将军做事……”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去当黄巾?当日随便逃出来寻你兄弟便是!”这次当众喝问起来的,却是上前一步的娄圭,而娄子伯俨然是生怕这个不懂进退的人彻底惹怒了自家君侯,到时候让韩当更加难做,这才强行出头。
“这位先生。”贾平惶惶摇头。“我家在安平钜鹿交界处,二月那时候忽然间满乡满县满郡之人都做了黄巾,我若不去当黄巾,如何能保住我妻子呢?她当时怀孕七个多月,而我之前的孩子又都夭折,如何敢逃出去?故此,乡中太平道人寻到我,以当日施符水给我娘、给我几个夭折孩子的事情,还有替我遮掩案情一事来做说法,强要我去做黄巾,我哪里敢拒呢?”
娄圭为之一叹,却是回头偷看了公孙珣一眼,然后无力挥手:“速速走吧,回家带上你妻子儿女,去邯郸、邺城寻安利号,报上你弟弟的名字,让他们捎待着你全家便往辽东走……以后再也不要回来。”
贾平再度叩首,却也是一叹,弄的娄圭颇为无语。
倒是那边牵招牵子经一时摇头,然后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子伯先生,适才这人便说他已经无家了……”
娄圭与旁边还在跪着的韩当对视一眼,忍不住头皮发麻。
“当日大贤良师召集各地黄巾往广宗去,我们本地那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帅不想去,便拿捏着我将要临产的妻子,强要我来做小帅,领人去广宗……我不得不去。孰料半路上妻子难产,孩子生下来便是死胎,到了广宗,她思念孩子过甚,没几日也死了……我之所以苟且,便是想熬到事后再去寻我兄弟,若能见他成家立业便也知足了。”贾平言至此处,不由泪流满面,只能连连叩首。“其实,当日乡人都说城下死的人是我兄弟,我便猜到了一二,只是不敢信而已,今日知道了,也没有挂念了!”
“那便去吧!”公孙珣听得心里发堵,只能扶刀转身过去,然后背身催促了一声。“何必在此处絮絮叨叨个不停呢?”
“还是要谢过大将军,还有这位韩统领的恩德。”贾平依旧泪流不止,兼叩首不止。“若非两位,我们家中人早在七八年前便已经死绝了,而且我在广宗也打听到了,那马老公也是大将军杀的……倒也不亏了!”
言至此处,此人再度伏在地上对着身前诸人挨个叩首,然后才起身往北而走。韩当站起身来,往北跟着走了两步,终究是垂头丧气的停了下来。
而看到事情告一段落,候在坡下的刘备也拱手上前:“兄长,适才我……”
“又是故人吗?”公孙珣头也不回的质问道。
“正是。”刘备勉力干笑道。“兄长在邯郸有所履任,此处故人多一些也是寻常……我已经问清楚了,此人自称是前赵国佐车副史李明李易之……言之凿凿,未必是虚。”
公孙珣依旧背对众人,面南而叹:“这倒真是故人,董公仁也曾与我说过,当日乱起,他确实是去投了张角……实际上,张角在河北经营日久,他当日一举事,这周边郡国便十室五空,便是褚燕,若非我及时赶到,怕也是要从了贼的。”
“那……要不要见一见?”听到同僚如此秘辛,刘备愈发尴尬。
“我也不知道。”公孙珣依旧头也不回。“若是担心被随意杀了,借故人之名请降,念在昔日缘分上见见倒也无妨,就怕也是来辞行的,那便难堪了……”
刘备低头不语。
“然而,事情反过来一想,”公孙珣继续冷笑一声道。“若是请降,其实见与不见都无关碍,可若是辞行,又怎么能因为难堪而不见呢?”
刘备在坡下缓缓颔首,却是直接退下,须臾后,便直接引着一个头裹黄巾之人过来……因为直接解开了绳索,故此只让他在坡下遥遥立住。
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让自己暂且忘掉贾超之事,复又收敛表情,这才回过头来,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看向了李明:
“如此说来,你也是来辞行的了?”
李明是郡吏出身,相较于之前贾平的絮叨,言语和礼节中自然干脆了不少,其人当即拱手而拜:“然也!若是别人在当面,自然无须多此一举,可君侯当日曾实际主政赵国,多少与我有一两分君臣之实,而那一两年也是下吏过得最痛快的日子,不能不来告辞。”
“你终究是郡吏出身,为何一定要……”公孙珣欲言又止,只能以手指北。
所指之处,漳河深不可测,又隐隐有哀泣之声顺风而来,只是公孙珣心中有所觉悟,所以早早避开河畔,刻意选到了这么一个较远的地方,这才省的去看清彼处情形而已。
“当日,国中佐车吏王冉君侯还记得吗?”李明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反过来问了一句。
“自然记得。”公孙珣失笑道。“王冉王启明嘛,当日便是你二人辛苦守着满是荒草的郡寺,我第一次进去直接栽了一跤……也因为此事对你二人印象深刻,他年长一些,你年轻一些,对不对?听董公仁说,当日他也投了黄巾?”
“难得君侯记性如此之好。”
“我倒是不想如此记性好。”公孙珣再度嗤笑一声。“他在何处啊?”
“死了。”李明微微叹道。“就是刚刚,我和王冉一起随人公将军作战,我有些胆怯,故意落在后面避战,他却因为向来感念人公将军的知遇之恩,所以冲锋在前,于是被君侯的白马骑兵一刀砍了脑袋……说起来也是他自寻死路,君候的白马义从别人不知道他难道不清楚?总之,王君确实死了,我当时正在逃窜,回头一眼,看的清清楚楚。”
“如此说倒是怪我了?”公孙珣不由负手再笑。“居然对故人刀兵相见。”
“君侯不该有如此念头!”李明忽然面色一肃。“两军交战,你死我活,胜败之后,身死族灭本就是咎由自取,将军可有怀仁之心,却不可自责之念!至于启明兄之死……乃在于我……是我当日误判形势,力劝他随我一起投奔人公将军,以至于与君侯这般人物沙场相对,然后今日又是我临阵退缩,不能与之同死!”
“你的劝谏,我确切的收到了。”公孙珣当即颔首。“一定会谨记在心。”
“那就好!既如此,明愿君侯早日宰执天下,主政四海,如此,将来像我和启明兄这类人,便不会再落到类似下场了!”言罢,李明一丝不苟,俯身大拜行礼。
等他抬起头来,看到公孙珣昂然受了他一礼,不辞不让,便长呼了一口气,然后也整理了一下头上的黄巾,便同样兀自往北走了。
漳水朦胧,有感于对方的劝谏,公孙珣不再故意避让,然而他扶刀立在坡上面北许久,却终究再无故人前来相辞。
待到中午时分,阳光直射,秋风荡荡,自坡上往下看去,从身前到漳水数里的地方都一目了然,公孙珣亲眼所见,河畔处终于是平静了下来。
换言之,自二月间到此,席卷了大半个天下的黄巾之乱到此为止。
“君侯!”又稍微驻足了一会,褚燕忽然也亲自来报。“南面烟尘四起,好像是皇甫将军亲自引步卒来了。”
公孙珣不以为然,稍微点了点头,便转过身来一边向南迎去一边从容吩咐道:“传令下去,务必在皇甫公到来前将战场打扫完毕,降卒收拢齐全。并告诉……告诉护军司马公孙越,说我曾有故人死在漳河畔,既然来此,让他私下替我稍作礼仪,临河做些许祭祀。”
众人自然不敢怠慢,而关羽甚至直接请礼,说是要去陪护军司马一同祭祀……自然也无话可说。
然而,公孙珣走下小坡,翻身上马,却又忽然怔住。
身边诸将不解其意,也只好停下来。
“我有私语说与子伯听。”公孙珣随即言道。
众将不敢怠慢,纷纷老老实实往后退去,而随着一群义从隔开一片空地,唯一一个外人傅南容更是被挤到了上百步远,娄圭这才忍不住正色请言:“君侯请讲。”
“不用试探皇甫嵩了。”公孙珣面色古怪,似笑非笑。“他必然不会反的,而且你我之试探此时毫无意义。”
“这是为何?”娄子伯左右看了一眼,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黄巾匆匆不到一年,张角以邪道巫术拉拢人心,可浊河、清河、漳河犹自有这么多人因为各种缘故为他与黄巾赴死……汉室煊赫多少年?你觉得会有多少人甘心为它赴死?这个道理,别人不知道,最善把握形势的皇甫义真不知道吗?”
娄圭抿嘴半晌不言,却又忍不住摇头:“如此说来,汉室倒是要巍然不倒了?”
“非也!”心知将来事情发展的公孙珣连连摇头,然后直接勒马往等的焦急的傅燮处而去。“虽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绝对没多长时日了……愿为黄巾死者不也是半日就死光了吗?且暂观愿为汉室赴死者纷纷而死吧……我估计也就是往后两三年吧!”
娄子伯思索片刻,咬牙跟上,而韩当和白马骑士们也纷纷再度启程。
五百白马义从身后,兵戈深处,秋风正吹皱一条大河。
诗曰: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
河畔连绵相辞去,今日方知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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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九月,太祖与张角弟宝战于下曲阳,大破之。同月,皇甫嵩临广宗,逢角死,与张角弟梁战于广宗,亦大破之。适太祖复将下曲阳兵至,梁愈恐,乃潜夜勒兵,驰赴钜鹿泽。二将立发兵,以步卒破城,行骑兵断梁于漳河,战至晡时,各大破之。斩梁。角先已病死,剖棺戮尸,传首京师。广宗累获首三万级,赴河死者五万许人。天下乃平。”——《典略》.燕.裴松之注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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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一章 丰年好大雪
十月,洛阳。
刚刚入冬,便已经天寒地冻,雪花飞舞。
此时,光禄大夫公孙珣正在后宅无聊的与一只花猫对峙。
此番还师入洛,可能是考虑到公孙珣这边已经大半年没有接触女人,生怕他又纳了什么妾,所以后宅中就将本是洛阳出身的冯芷送了过来,以照料他生活。
然而,冯芷来到洛阳后一发不可收拾,每日间都要带着公孙珣勉强才三岁的次子公孙平走亲访友今日往亲父冯芳处去,明日往舅舅曹陵处去,后日眼见着大将军何进后宅处送来礼物,她居然也带着儿子和礼物亲自去拜访。
至于今日,则是曹氏族亲中要祭祀死去的曹节,她居然也带着孩子去了。
怎么说呢?公孙珣心里是有些不耐烦的,但念在对方多年小心侍奉,而且确实离家这么长时间,隔断讯息良久,再加上这些往来以人情角度来看也终究无可厚非,倒也不好阻拦。
只不过,他本人是万万不可能去跟冯芷那边的亲戚再摆出好脸来打交道的,也就只能在家读书逗猫了。
然而,今日上午去隔壁见抱病在家的刘宽,刘宽听说他最近一直在读《太平经》,问了几句后大感兴趣,便索要了过去老头这把年纪,酗酒酗了几十年,如今又病怏怏的,公孙珣哪里会不答应?他立即便将带在身侧的一整套《太平经》给送了过去,但也因此无聊到连书也不读,只是在家欺负冯芷带来的这只瘦花猫了。
然而,花猫终究不是它主人,欺负起来也没这么多乐趣,公孙珣很快也就恹恹起来,直到门外忽然响起了吕范的声音:
“文琪,大将军邀你过府一叙。”
公孙珣心知戏肉将至,精神当即为之一振毕竟,此时何进相邀,十之八九是要透露封赏内容的,而自己如果想要趁机有所调整,考虑到大将军本身的政治能量,这大概是最后也是唯一的调整渠道了。
而走出门来,迎着雪花,果然几个跟着公孙珣来到洛阳的私属幕僚,从吕范到魏越,从娄圭到戏忠,从王修到枣祗,也已经纷纷来到院中相候。
没办法,众人心里多少都能明白,自家主公此去大概便能确定此番战后封赏与去处了。能不在意吗?
至于说其他身上有秩的心腹下属很抱歉,按照汉室几乎完美的政治运行体制,那些带兵之人,如今一分为二,一半驻扎在黄河北面的河内野王县,一半停留在洛阳西北的平阴。
而公孙珣本人更是一过黄河就自动被收缴了印信c节杖,以及所有兵权,并出任了光禄大夫。
多说一句,朱儁那边也是一样,如今他的部队一半在南阳宛城,一半在洛阳东南的緱氏,朱公伟本人也是一入关就卸了兵权,出任太中大夫。
只有一个皇甫嵩,依然保有兵权,却是要负责清扫冀州残余盗匪的缘故。而即便如此,他手下七万部队也被调回了一大半,有的原地解散,有的回戍洛阳,只给他留了两万兵马听说,便是其心腹阎忠都垂头丧气的孤身返回西凉老家了。
两汉四百年,谁不知道兵权的重要性?哪里会有什么制度上的空子给野心家钻营呢?
实际上,一直到董卓董仲颖之前,后汉历史上还真没有任何一个将军试图在战后保有兵权呢而那个时候的董卓之所以敢赌一把出来抗命,也是因为当时灵帝已经病入膏肓,而大将军何进这个正经的皇权代言人又有了明确说法。
甚至于公孙珣此番再度入洛,为防引人瞩目,都将五百私兵一分三,先只带三百义从过河,又只带一百人入城。
当然了,无论如何,朝廷如此安排倒也不算苛待功臣,光禄大夫也好c太中大夫也好,都是协调实职之前最为清贵的职务,当年杨赐因为天灾罢免三公就是光禄大夫,桥玄在洛中闲居时也挂着这个职务完全可以说,换成太平年月,就凭公孙珣身上这个光禄大夫的清贵之职,辽西公孙氏都该大开中门烧香祭祖的,因为家门从此就要再上一个层次了。
可话说回来,打了大半年仗才又来到洛阳的公孙珣,又怎么会在意什么清贵不清贵呢?
“都一起去吧!”毕竟要升官加爵了嘛,公孙珣也是不由喜笑颜开。“听说大将军府上人才济济,都一起去见识一下吧!”
几名私臣当即跃跃欲试。
不管是谁,不管各自想法有什么不同,总是想第一时间知道自家主公前途所在的。
雪花飘飘,车马仪仗畅通无阻,沿途所见,洛阳城内明显有些萧条,但这跟刚刚落下的初雪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
或者说,公孙珣几日前就注意到了洛阳的萧条。
想想也是,持续了大半年的战乱,双方动员兵力累计数十万计,中原c河北两大汉室腹心之地都受到了严重摧残和打击,经济往来断绝,政治c文化流通也不得不跟着停滞,再加上连昔日作为经济底气存在的洛阳府库如今都为之一空,这首都自然也就冷清下来了。
此情此景,对比着三c四月份黄巾刚刚起事,公孙珣受命入朝时所见的畸形繁华,倒是格外让人唏嘘。
总而言之,随着黄巾平定,虽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所有人都在感慨这天下总算重新安定了下来,但不可逆转的巨大战争创伤却已经就此留在了大汉帝国的腹心之地中很显然,它是需要时间来恢复与修养的。
当然了,这个问题光禄大夫公孙珣只是浅尝辙止,稍一思索下去就忍不住在车内连连摇头了。毕竟,他辛辛苦苦为大汉出生入死了大半年,也对得起天地良心了,此时自然要适当的放松一下,去想想个人前途之类的事情至于这种深邃而又可笑的东西,不想也罢!
随着主人的心思飘忽,车马仪仗不多久便来到了如今已经成为洛阳政治核心之一的大将军府前。
而现任大将军何进,无论是其人本来就礼贤下士,还是念在昔日私交,又或是纯粹尊重公孙珣的战功与位阶反正是理所当然的引着大将军府的全部属吏,亲自出现在了府门前相候。
二人相见,更是全都没有摆臭架子,相互寒暄了几句,便各自安生下来,反倒是两人的随员在门前一时折腾了起来。
这也难怪!
要知道,大将军府作为后汉一朝公认的传统政治中心,其中幕僚自然个个都是世族名士c权门子弟:
如孔融孔文举,他当日干出了夺走名剌那种破事,被迫随王允出走,却被公孙珣一封书信反劝何进取了这厮为大将军门下掾,双方各取所需,冰释前嫌,同时互抬身价,堪称皆大欢喜;
又如陈琳,字孔璋,素来通达《易经》,乃是广陵名士,据说写的一手好文章,绝不逊色于孔文举;
还有一人,唤做王谦,此人家门极高——祖父是太尉,亲爹是司空,俨然和汝南周氏一般是从二世三公奔着三世三公的那种顶级出身,如今为何进的长史,也是此间属吏中地位颇高之人。
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王谦有个儿子唤做王粲,如今年方八岁,便称洛中神童。
至于旁边的孔融c陈琳,别看他们此时一起笑呵呵的并肩站在王谦身侧,一副相亲相爱的样子。却不晓得,将来历史上记载他们时,根本不会让王谦和他们并列,反而是这个老同事的儿子与他们二人一起并称,堪称一时文采风流所在。
当然,不管以后的事情,但说现在,以孔融c王谦c陈琳等人的家世c才华,还有脾气,居然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出任大将军府的属吏,这也侧面说明了时人对外戚权威的认同感——这毕竟是将来某段时期汉室皇权的正经代理人。
而另一边,吕范c娄圭c王修c韩当等人,随着公孙珣名震天下,也已经渐渐声名鹊起,如今洛中也少有不知道这几人的,便是魏越这厮也因为跟着公孙珣混迹洛阳的时间较长而有了一些薄名,经常被一些有后台的洛中游侠给请出去喝酒据说,前日还随着吴巨亲眼见过袁绍,并受过对方一杯酒。
这两拨人在门前相互引见,各自酸腐,各种复杂,偏偏何大将军和公孙大夫都是礼贤下士的主,还不好打断人家,所以在雪地里折腾了半日才入内,硬生生把公孙珣的高兴劲都给磨没了。
于是乎,双方入堂设席,温酒取暖,公孙珣倒是干脆利索:
“遂高兄此番唤我过来到底是何说法?你我经年旧交,不妨坦诚相告。”
有些发福的何进尴尬一笑,却是率先举杯:“你我之间确实不该遮遮掩掩,且饮三杯,我自与文琪说道第一杯,当为天子寿!”
众人不敢怠慢,齐齐举杯一饮而尽。
“第二杯,且贺文琪扫荡南北,功成而归!”
众人哈哈大笑,自然纷纷举杯。
“第三杯,当为天下重归安定再贺!”
众人各自感慨,倒也依旧无可推辞。
“既如此,我也请三杯酒再论事!”公孙珣放下酒杯后倒也通脱,直接自斟起来。“先贺大汉江山永固!”
众人纷纷无言。
“再为大将军寿!”
何进哈哈大笑,倒也坦然受了座中诸人之祝。
“最后,今日不意得见诸多文华才俊,堪称难得,且为座中诸位英才寿!”
座中诸人纷纷一振,倒是有不少人喜笑颜开,也有不少人赶紧起身双手举杯称谢。
喝完这六杯酒,又欢笑一时,堂中气氛倒是立即微醺了起来,而失了防备的何进也自然不再做什么遮掩:“不瞒文琪,此番唤你来,乃是你的封赏问题,北宫c南宫处一时犹疑不定,稍显为难”
一番细细描述,公孙珣却是恍然大悟说白了,还是功高难赏这四个字!
须知道,此番平叛前后六人持节为主帅,其中,董卓c卢植二人不用说了,肯定是等封赏下来的同时直接大赦,然后再找个机会官复原职,该干啥干啥。而郭勋是没有功劳却又苦劳,给他一个大郡或者富郡,再加个爵位也就过去了。
但是,皇甫嵩c公孙珣c朱儁三人却尤其难办!
因为不管如何,无论怎么算,整个叛乱居然只是这三个人打下来的,他们功劳毋庸置疑。
而且,三人中公孙珣资历最差,却打得最漂亮;朱儁资历好c后台已硬,却打得最磕碜;皇甫嵩资历最高打得也很漂亮,却有些走运的感觉最后,三人从长社到广宗,别看合作的时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面对中枢时却很一致的一团和气,到处让功,互相平衡。
换言之,朝中如今需要同时给三个人高官厚禄,不能厚此薄彼。
“爵位倒也罢了!”何进微微举杯眯眼道。“三位必然都要封县侯的,我从北宫来,亲眼见到爵位已经拟定了皇甫将军是槐里侯,食邑八千户;朱将军是钱塘侯,食邑六千五百户;文琪你是蓟侯,食邑六千户。”
言至此处,何进稍微看了公孙珣一眼,见到对方只是缓缓颔首,倒也早有预料:“我也知道文琪不在意这个,爵位档次到了也就足够了。不过还是要说一句,差朱公伟五百户乃是照顾他资历,而皇甫将军之所以为八千户,乃是因为朝中有意让他暂为冀州牧,稍微清理一下冀州盗匪,安抚冀州百姓这两千户倒是提前支出来赏赐。”
公孙珣昂然作答:“来时见到皇甫将军依旧持两万兵镇守冀州,便早有所料毕竟,州牧这种东西,统帅一州九郡国,哪里会让我一个二十余岁的人去做?遂高兄不必挂怀,我心里清楚。蓟侯c六千户,足以告慰家中长辈了。”
“光禄大夫真是谦谦君子之风!”孔融捻须而叹,倒是硬在人家大将军和光禄大夫中间插了一句嘴。
“不错,文琪真是君子之风。”何进态度倒是依旧和气,不过语气却认真了起来。“不过,职务倒是有些说法文琪,皇甫义真为冀州牧,朱公伟更是乱前便要做九卿的,此番也自然要在公卿中打转,唯独你”
“正如当日城外都亭所言。”公孙珣干脆言道。“求一大郡履任足矣,不然,总不至于从光禄大夫的职务上降职去做一任刺史吧?”
“这是自然。”何进当即失笑。“皇甫义真为州牧,你便是想要做刺史,朝廷也没那个脸让你去啊否则岂不是要天下人说汉室苛待功臣?不过,天下顶尖大郡就那几个,你想往何处啊?莫非想往南阳吗?于我而言,倒是可以替你进言,正好你在彼处可以追缴黄巾余孽。”
“遂高兄美意我心领了,可我乃河北人”公孙珣赶紧摇头。
开什么玩笑?南阳天下第一大郡,一郡人口c财富抵得上一州,南阳太守当然极好。可恰恰是因为这个郡的特殊地位,所以这个职务在后汉有着极高的政治属性,通常而言是地方大员转任朝中重臣的必经之路,故此任期极短!
短到什么份上?别说三年c四年了,一年乃是寻常,半年都不少见!跟刺史任期有的一拼。
这种位置,要来作甚?
老婆接来了就得走,猫都不够生一窝的!
所以还是河北好!人家程昱不都说了吗?君侯威德自在河北!
“河北的话如渤海c平原,固然是大郡c美郡,”何进微微一笑。“却如何配得上文琪此番重扶社稷的功劳呢?”
公孙珣刚想说,渤海c平原都挺好,南阳就算了,你就帮忙安排一下这两个吧。
却不料,上首座位上的何进却忽然提及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文琪你看,河内如何啊?”
公孙珣一时犹疑。
话说,后世很长一段时间里,河南这个行政区域总是有一小块在河北,显得莫名其妙。其实初始原因很简单,当一个政权在黄河南面建立都城后,为了便于管控地方势力强大华北平原,也为了直接控制黄河天险,它就硬生生从河北地界抠出来一块精华之地,直属中央。类似的还有河东,这就是从晋地硬生生抠出来的。
而这种刻意为之的行政划分,还真就一代代传下去了。
至于其始作俑者,正是开大一统的汉武,这块后世划归河南省的地方,则正是今日的河内。
换言之,正如青州大部分郡县实际上在黄河南面,却在行政区分上被当做河北一样,河内实际上属于河北,却反而是在河南尹治下。
回到眼前,不管如何,这倒也不能说是个坏地方了。
毕竟,河内人口明面上就有八十万,实际上估计是要过百万的,算是顶级大郡。而且,从地理上而言此地毕竟还是在河北,所谓北接太行,东连魏郡,其北面重镇安阳距离公孙珣曾任职的邯郸,也不过区区一百里。
更重要的一点是,这地方虽然直属于司隶,所以有些额外的政治地位加成,但终究没有像南阳c颍川那般一年一换,让人无奈。
至于公孙珣所犹豫的,乃是担心此地与洛阳隔河相对,不免做事束手束脚当然了,这个理由你是无法说出口的。
甚至可以说,在如今天底下只有一个临时性州牧,还被皇甫嵩拿走以后,这个郡国无疑是除了南阳外,朝廷能出手的最好一个了。
稍一思索,虽然有所犹疑,但公孙珣终于还是心中无奈,面上干脆点头:“河内甚佳,一县侯,一大郡,还能”
“那是当日所言。”何进忽然打断对方。“于今日是不够的贼人起兵累计四五十万,全靠三位将军不避刀矢,方为国家戡乱成功,尚书台c御史台,还有三公公论,必然要与三位赐下将军号,方能酬功兼示荣宠。”
此言一出,不要说公孙珣忍不住和自己的几个心腹对视一眼,便是孔融c王谦c陈琳这些人也跟着肃然起来了。
无他,后汉一朝,将军号极为贵重!
公孙珣c皇甫嵩这些人之前扫荡黄巾,不过以中郎将的身份持节而已,而中郎将本质上是一种介于校尉和将军之间的军职,并不是真正的将军。
实际上,抛开有汉武帝这个喜欢乱搞的前汉不说,后汉一朝,常设的重号将军其实只有两个,一个就是何进目前所担任的大将军;一个之前曹节曾出任过的车骑将军。
从这两个人就看出来了,能够出任这两个职务的不是外戚就是阉宦首领,本质上都是皇权代理人,出任这个职务本身就有辅政的含义在里面。
至于其余的,前汉隐约还有骠骑将军c卫将军c前后左右将军等等,是有重号将军待遇的,但后汉一朝,实在是非常非常看重兵权的意义,而且对此防范极深。所以,向来只有大将军c车骑将军是常设的重号,再往下,其实都是杂号将军。
而即便是杂号将军,也只有一个度辽将军,因为面对北疆战事的缘故,常常出现。
故此,此时的将军封号乃是真真正正的贵重!按照此时规制,重号将军是完全位比三公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本来就是一种与文职相并行的顶级军职。
这跟群雄逐鹿时期,人人都能自己表个将军来做不是一回事那时候的将军含金量太低了。
所以于公孙珣言之,将军号是一定要有的,甚至这正是他此番最期待的因为除了贵重外,将军还可以开府建幕的!
对于某人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
且不说车骑了,哪怕是个有说头杂号将军,他也能堂而皇之的征召人才,任命千石长史c任命千石司马,任命六百石从事郎中,任命掾属,任命令吏还可以稍微多置备一点‘家兵’,以示‘威仪’。
当然,若是受到后汉一朝百余年政治传统认可的车骑将军自然更好但是问题也就随之来了,大将军在何进身上,是不可能脱下来的,那只有车骑将军一个位子,怎么分给三个功臣?
“天子嗯,还有黄门监c尚书台的意思是,”何进眼见着满堂肃然,可说到此处时,却突然有些脸红。“既然功臣有三位,不妨将车骑将军位一分为三,设立左中右三位车骑将军。”
公孙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孔文举小时了了大也依旧敏捷,然后第一个反应过来,并当即拍案:“天子如何这般小气?!竟然三人共享?光禄大夫如此军功赫赫,难道当不得一个车骑将军吗?”
何进愈发脸红,也没有反驳,这个内心尚且还算有七分老实可言之人俨然也觉得自己大舅子干的这事太丢人现眼。人家真的是在前线奋不顾身,以千军渡河临三万众那是假的吗?辛辛苦苦为你刘家平叛,最后一个将军位子,居然都要像掰大饼一样掰成三份真是小时候穷惯了!
然而,何进自己也有无奈的地方,不然怎么办,难道要把大将军给让出去?大将军让出去也不够分啊?
而这也是何进为什么一定要把公孙珣叫来事先交流一番的缘故了——不仅是他私人透露,也有奉天子之名事先安抚说服之意。毕竟,天子其实也觉得自己这么搞有点坑,偏偏又很小气,又想不到好法子重号将军太重要了。
不得不说,姓刘的这家人搞得这个东西太有创意了,之前几日,甚至早在广宗的时候,公孙珣就事先跟吕范等人商议讨论了各种可能的情况,却依旧被这个神一般的创意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孔融拍案而起,却无人鸟他。
何进尴尬举杯自饮,而喝了很多酒公孙珣想了半日,依旧还是有些迷糊:
为什么呀?这算怎么一回事啊?三分之一个车骑将军到底能有多大权威啊?还够不够使啊?
“容我方便一二。”想了半日,公孙珣无可奈何,只能起身去问自家谋士了。
何进会意,只是点头不语。
公孙珣先去冒雪如厕,俄而,吕范c娄圭c王修c戏忠c枣祗,今日跟来的五名文士依次来到厕前讨论却也是纷纷一头雾水。
因为即便是这些人再聪明,再通透,也不可能对一个新出现的事物作出明确判断啊?
这个分成三瓣的车骑将军到底还有几分效力,好不好使啊?
但是讨论来讨论去,值得一提的是,吕范和戏忠都认为,天子只是想分此番战事三将的‘威德’,让三将平等,相互牵扯c以防做大,并没有刻意从仪制上削弱车骑将军本身的意思。
换言之,接受这个削弱版的重号将军封号,应该还是很好使的。大不了,公孙珣可以借着酒意再专门问一下何进嘛!到底能不能开幕?
然而,就在几名心腹谋士纷纷进言折返之后,公孙珣在雪地中干站了一会,决定要回去咬牙接受这个任命的时候。忽然间,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眼前雪地里。
“光禄大夫。”年逾三旬的王谦微微拱手。
“王从事。”公孙珣也是赶紧拱手,毕竟对方家门摆在那里。
双方行过一礼,各自错开,然而王谦忽然在厕前回头,然后捻须微笑问道:“光禄大夫久去不返,刚刚又分明僵立在雪中,可是在犹疑将军封号之事?”
“正是实在是这个前所未闻。”公孙珣无奈回头言道。“车骑将军固然出乎意料,可左中右”
“我有一言,乃是私人道理,光禄大夫听听便好。”王谦忽然在雪地里负手言道。“此番计较不在于左中右分权,而在于天子之心。”
公孙珣心中一动,赶紧拱手。
“恕我直言。”带着几分酒气的王谦坦然受了对方一礼,方才继续负手笑道。“光禄大夫久不在洛中,大概不晓得咱们这位天子素来私心极重。车骑将军向来乃是外戚c阉宦专享,辅政专用,此番碍于三位功勋卓著,声震海内,不得已拿出来给诸位分为左中右,不仅是为分权制衡,更有不舍不信之意既然是不舍不信,便是今日给出了也早晚要拿回来的!”
公孙珣心中猛地醒悟过来。
“辛苦求一个必然要被寻由头索回的三分车骑将军,何妨主动退而求其次,趁着大将军在此,请他帮你要个规制小一点的卫将军c前将军呢?”王谦压低声音,靠前低声言道。“如此便是不尴不尬,不算正经重号,或许还能用的长久一些呢。毕竟,车骑将军多有人惦记,而卫将军c前将军却没人抢的!”
公孙珣彻底醒悟,居然便在雪地里正式俯首一拜自己果然是喝多了,吕范c娄圭c戏忠他们碍于视野限制,不知道当今天子是个什么货色,自己怎么能忘记这一茬?
而且再说了,若是主动避开车骑将军的位置,说不定还能趁机替几个下属安排一些额外的前途。想来,彼时无论是天子还是大将军何进,应该都不会再计较这些事情了。
如此,才是今日最优之解。
多亏对方提醒!这一拜,公孙珣心甘情愿。
而王谦也万万没想到,公孙珣以光禄大夫的清贵之身,即将得将军号c封县侯,出任河内太守的前途,居然还能给自己一拜,也是赶紧放下架子,回拜回去:
“光禄大夫真不愧是礼贤下士之名,我之前还以为孔文举是因为受你恩德,才刻意替大将军写奏疏表你功劳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言罢,其人才醉醺醺的转身入厕而去。
傍晚时分,天色已暗,然而雪亮如昼,公孙珣心中清明,一声感慨,便振衣而归。
当晚自不必多言,隔了一日,天子亲自在嘉德殿召见公孙珣与朱儁,好言嘉奖勉励。
随即,有司空袁隗亲自持节赦封:
太中大夫朱儁为右车骑将军c特进,领河南尹,封钱塘侯,食邑六千五百户,扫荡南阳黄巾残部;
光禄大夫公孙珣为卫将军c特进,领河内太守,封蓟侯,食邑六千户,扫荡河内黄巾残部!
随后,皇甫嵩处自然有使持节而往,拜为左车骑将军c特进,领冀州牧,封槐里侯,食邑八千户,兼扫荡冀州黄巾残兵!
而当日,又有使者接连不断,往各处屯兵之处发布封赏,兼解散分遣部队:
如曹操,迁济南相;
又,徐荣,复北军屯骑校尉,加秩,屯洛阳;
又,吕布,迁北军射声校尉,屯洛阳;
又,程普,迁雁门都尉;
又,董昭,迁赵国都尉;
又,审配,迁清河都尉;
又,公孙瓒,迁渤海都尉;
又,公孙越,迁黄门侍郎;
又,傅燮,迁议郎;
又,关羽,迁河内朝歌令;
又,刘备,迁平原国平原令;
又,李进,迁颍川颍阴令;
又,成廉,为别部司马,屯赵国;
又,高顺,为别部司马,屯雁门;
又,张飞,为别部司马,屯清河;
又,孙坚,为别部司马,屯南阳;
又,张颌,为别部司马,屯魏郡;
又,褚燕,迁钜鹿廮陶长;
又,牵招,迁河内波县长;
又,王修,弃职,赏帛三百匹;
又,杨开,弃职,赏帛一百匹;
又,魏越,弃职,赏帛一百匹;
又,乐进,弃职,赏帛一百匹;
又,卢植,赦为庶人;
又,董卓,赦为庶人;
又,王允,赦为庶人
种种封赏不一而足,不过,由于各地战乱后盗匪丛生,非只是边郡,很多内地郡国都专门设置了掌管武事的比两千石都尉,这个位置简直是为了平叛功臣专门设立的一般,倒是让公孙珣没有白白放弃车骑将军的职务,一口气换来了两个半都尉。
然而
“别的倒也罢了,为何阿备这小子成了平原令?”
刚刚去接董卓c卢植c王允出狱回来,身挂三份印绶的公孙珣一把打开凑上来的瘦花猫,然后便醉醺醺的指着抄录来的封赏名单有些茫然不解。“我不是让他领兵屯河内,依旧在我麾下吗?阿范你是不是搞错了?”
“没有搞错。”从尚书台回来的公孙范在旁笑道。“我们尚书台吏部曹有个新任的裴尚书,其弟之前正好在兄长麾下,据说跟这个刘备有些战场上的交情,便暗中出死力帮忙,将比千石别部司马改成了千石县令这是大好事!”
公孙珣歪着头又看了看手中这章密密麻麻的官职任表,一时失笑,也是带着酒气缓缓颔首:“也是,这是好事!”
———————我是总是好事的分割线———————
“太祖尝于宴中论曰:‘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众皆以为然。稍顿,太祖忽复曰:‘而粲尤其得之,堪为鹤立鸡群。’众亦以为然。”——《新燕书》文苑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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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二章 豪杰如土士如铁(上)
确实是好事,因为平原终究也在河北,还挨着清河,并没有绕出圈子去。更重要的一点是,双方地位差距过大,公孙珣自问没有半点对不住刘备,所以只要他自己不倒,却也不惧对方会脱离掌控。
至于那个裴姓曲长的事情,他其实也知道故此,此时除了感慨一句这小子确实能得人,倒也无话可说了。
又看了一会手中抄录,新任卫将军公孙珣总体还是很满意的。
毕竟,抛开傅燮c吕布c孙坚c李进这些各有各路数的人外,其余人等,都是那日晚上得知朝廷要复设都尉后仓促举荐的。其中,既要考虑到了这些人的籍贯履历,让朝廷无话可说,又要按照一定私心勉力予以相对安置魏郡c赵国c清河,外加公孙越即将迎娶的未亡人,还有自己所在的河内,隐约有连成一片将冀州包裹在内的趋势。
说句不好听的,若真是半年天子就嗝屁,到时候不敢说跟四世三公的袁家门生故吏满天下相比,最起码能在河北这一亩三分地争一争的。
当然了,公孙珣心里也明白,账肯定不是这么算的,真要说故吏,人家后来的堂堂冀州牧韩馥本人都是袁氏故吏,你怎么比?董卓都还是袁隗任三公时的门下属吏呢!不照样砍了自己故主脑袋?
而且,事情不可能一帆风顺的,官场之上意外太多,今天谁谁谁死了父母,明天哪里又来个过江龙,都是寻常。更不要说,朝廷对平叛功臣此时虽然极为大方,可将来的打压却也几乎是呼之欲出。再过一年半载,这里面到底有几个能坐稳的怕是还真不好讲。
说到底,这个隐隐约约有了一些雏形的小集团,最大的倚仗,始终还是他卫将军c河内太守c蓟侯,也就是他公孙珣自己!
此时此刻,只能说带着酒意看起这份名单来,感觉还不错就是了。
“卢公c董公c王公三位怎么说?”这次轮到公孙范主动询问了。
“能怎么说?”公孙珣一边将花猫重新抓过来挠起了下巴,一边直接在榻上斜躺了下来。“半个洛中都去迎接这三位出狱了。卢师和董公早有说法,据说过两日改元便要趁机起复,董公说不定还要走个议郎之类的路子多等一等,卢师估计是直接要回尚书台的。至于王允王子师,倒是有些难办。”
“这有什么难的?”隔着一张几案,依旧正襟危坐的公孙范不由疑惑。“卢公c董公全都如此,王公难道不该直接复任豫州刺史,继续去巡视豫州吗?”
“话是如此说了。”公孙珣一边抚摸着胸口上的猫一边不以为然的望着屋顶言道。“但还是不一样的。卢师和董公是军事上的事情,如今黄巾既平,他们是没有任何后患的。而王子师此番入狱却是与张让正面交锋,大败而归的结果彼辈阉宦难道是不记仇的?所以说,若王子师识趣,主动辞职归家,那他自然无事,可要还是强要继续履任豫州方伯,怕是得再做过一场才行。”
“王子师此人刚强如斯,哪里是会退让的?”对面的公孙范一时摇头。“国家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正该休养生息,结果宦官还是不让人安生”
公孙珣一声嗤笑:“说的好像士人c党人就愿意放过宦官一样。”
公孙范登时无言。
“且观之吧!”公孙珣心下了然,便就此了结了这话题。
而这些话说完,兄弟二人各自坐在榻上,隔着一个几案,居然同时沉默了片刻,俄而,复又齐齐欲言又止。
“兄长请说。”公孙范赶紧退让。
“你先说吧!”公孙珣抱着猫仰头看着屋顶茫然应道。
“我想问下,兄长之前见到卢公,可有什么说法?”公孙范小心问道。
“不要说卢师了,便是董公见到我都有些不是滋味。”公孙珣闻言再度失笑。“昔日我为白身学生,卢师便是两千石了我为别部司马,董公便是并州方伯了而如今我为卫将军,两位却是刚才狱中出来能给好脸色吗?故此,我礼仪做到,便没有太靠近了,只是与王子师同桌喝了不少酒。”
“不是这个意思。”公孙范勉力听完,方才无奈言道。“我是想问兄长,你知不知道,之前你让我送给卢师的妾室如今已然明显有孕?说不定便是年后年末,就要为卢公舔一幼子或幼女了。”
公孙珣登时无语,半晌方才将怀中瘦猫扔出去,并坐起身来勉强干笑一声:“这是好事。”
“是,这是好事。”公孙范尴尬答道。“那兄长刚才又想说什么?”
“是刘师那里。”公孙珣赶紧改容正色言道。“我看他身体越发不行了,我们做学生的应该尽心尽力才对但我后日改元后便要出洛赴任,你这边,还有婚后便要急忙来赴任的阿越,要一起好好替我照顾他才对。”
公孙范自然无话可说。
“不要信那些巫医的,多让他喝些热水,酒不是不能饮,也务必要温酒最好寻些安眠的手段和方子,而且冬日间,既要保证他居处炕热不断,又要常常通风散气多备些人参这个年纪的人,多半难在冬天上面,熬过这一冬,或许便能好很多。”
公孙珣说的非常散乱,公孙范则听得非常认真,然而絮絮叨叨的说了几句后,却终究是无话再可说,便是公孙珣自己都觉的无趣起来,只是一声长叹。
于是乎,兄弟二人就此作别,做弟弟的去了侧院,而公孙珣则堂而皇之的抱着猫去后院寻自己妾室和儿子去了。
升官加爵,幼子爱宠,更兼美妾曲意侍奉,一夜自不必多言。
第二日,公孙珣正式拜韩当为卫将军属司马吕范为卫将军长史娄圭c戏忠为卫将军从事中郎,王修c枣祗为卫将军令吏,魏越为领官骑并从白马义从中选出二十名资历c能力c来由都有说法的人物,分别为将军掾属c御属。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些人跟了公孙珣这么多年,如今能公私兼顾,有名有份,自然不可能再亏待他们。
当然,除此之外,按照规制,公孙珣还可以再征召十九名掾属和二十一名御属,甚至还有三十员仪仗官骑这些位置,尤其是掾属和御属,全都是公私并行,有正经官身待遇的位置。而且,在现行察举制度下是受到认可的正式入仕途径,是很受欢迎的。
所以,与其说是用来招人办公,倒不如说是朝廷赏给你的正式举用名额不过很显然,这些全都要等到去了河内以后,再慢慢填充了。
又隔了一日,中枢下诏,以黄巾平定,改元中平,是为中平元年。
同日,允左车骑将军c冀州牧皇甫嵩所请,免冀州算赋一年。
同日,中枢再发旨意,以平叛有功,兼各处匪乱尚存,故凡战功为官者,无须入洛,免捐官钱,直接赴任。
同日,复董卓为议郎,复卢植为尚书,复王允为豫州刺史。
如此光景,只能说,这天下大约c可能,真的要中平了。
而就在同一日,匆匆辞别了刘宽,并让公孙范代替自己去与卢植告辞的公孙珣轻车熟路,渡过孟津,又一次来到了河内郡。
不过,这片不知道来往了多少次的地方,已然成为了公孙珣的治下之地。而也正是因为如此的缘故,公孙珣这一次就走的比较留意了。过河后,从孟津往东面往治所怀县而去,一路上查查看看个不停不说,到了半路上的温县还专门停了下来。
这是理所当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一个外地人初来乍到,面对着一个百万人口c十几个县的大郡,必须也只能选择当地世族大户作为突破口。
唯一的区别是,有能耐的人在这个过程中能掌握主动权,把这些世族压制的服服帖帖,而蠢货会在这个过程中被世族牵着鼻子走。
实际上,当日在中山,公孙珣也是从甄氏切入,逐渐掌握整个中山的。
“告诉司马朗,他父亲司马防的同僚,前来拜会司马氏,让他出来领路。”温县郊外,司马氏聚居的里门之外,公孙珣带着极大的恶意朝有些慌乱的里门监喊出了司马朗亲爹的名。
他倒想看看,昔日因为自己说了亲爹字而跳出来装模作样的小孩子,如今面对自己更进一步的调戏,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有意思的一幕登时便出现了,面对着多大五百骑威风凛凛的白马骑兵,面对着全副仪仗紫绶金印的贵人。这个区区不入流的里门监,四五十岁的老苍天头,在咬牙颤抖着躬身下拜的同时,居然也小心翼翼的言道:
“贵人,我这就为你去寻西面司马家大郎来,但有一言,不得不告君为贵人,更该尊礼,临子名父,着实失态。”
不要说公孙珣了,便是随行的吕范c娄圭等人都目瞪口呆感情,这司马家看门的都这么有骨气?
“放屁!”就在公孙珣等人无言以对的时候,那魏越忽然自后面跳出来,直接拔刀呵斥。“我家君候乃是朝廷钦命卫将军c河内太守c蓟侯你们这些人能够此时安居,全靠他在前方掌握军事,扫荡黄巾,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如何就要被你一个区区里监门羞辱?”
里监门从对方拔刀时起便惊慌倒栽于地,然而,面对着魏越如此放肆的举动,公孙珣也好,吕范c韩当也好,居然无人阻止。
我是得意小人的分割线
“太祖以功至卫将军c蓟侯c领河内太守。时河内屡遭匪患,闻太祖至,盗贼逃匿,士民鼓舞,沿途见白马辙箪瓢迎之。”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ps:字数有些尴尬,不过诸位能猜到珣狗在河内招募的第一个人才是谁吗?已经给出很明显的暗示了。正史人物,曹魏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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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三章 豪杰如土士如铁(下)
里监门从地上慌乱而逃,再加上里门内围观之人纷纷四散,不一会功夫,已经十四岁的司马朗便匆匆而来。
公孙珣也不下马,便直接在马上嗤笑起来:“你这小子数年不见,如何长得如此高大?完全不像你父亲啊!”
司马朗脸憋得通红,只是昂首以对:“卫将军此言差矣,两年前我年方十二,便已经身形高大,被选为童子郎的时候,洛中太学之人还以为我是冒名顶替。其实,我们族中人向来都身材高大”
“原来如此。”公孙珣恍然大悟。“居然是你父亲跟你族人不像!”
司马大郎被欺负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且不说此事啊。”公孙珣大概也是觉得欺负小孩子不合适,于是便轻轻放过了对方。“我只问你,我身为本郡太守,为何连一个治下里门都进不得呢?久闻司马氏乃温县冠族,却不意如此强横不法,连郡君都要拒之门外了你说说看,你们司马氏平日里欺压过多少次乡邻,抗拒过多少次朝廷令吏,不然何至于跋扈到这种地步呢?”
“临子名父,本就”话题转了回来,司马朗迎头被盖了这种大帽子,说着说着眼圈便不由一红,尤其他听到动静,回头看到一个布衣中年男子自身后姗姗来迟的时候,就更是直接落泪了。
“见过卫将军。”中年布衣男子年约四旬,却迎面而笑,然后躬身行礼。“见过诸位将军门下贤达,小儿辈和族中人皆是东施效颦,卫将军何必逗弄他们呢?他们可不禁吓。”
公孙珣眼见着此人虽然衣着极为朴素,但从其人还算打理得当的胡子c干净的衣服,还有不卑不亢的礼仪来看,俨然是个有来头的,便当即率众下马,微笑着与对方拱手相对:
“先生客气了,我与司马建公乃是当日诛杀王甫c对抗曹节时生死交情。”公孙珣大笑言道。“而且我妾室冯氏,也是司马建公给做的媒,如今儿子都三岁了如此交往,开什么玩笑想来都不至于过火的。”
饶是来人自问有些心理准备,也被这两句话给绕晕了莫非自己那位族兄司马防真的跟这位一起干过这种泼天的事情?就司马防那为人,不像啊!但是人家堂堂卫将军言之凿凿,也没理由不信啊?
不管如何了,此人虽然心中疑惑不堪,面上却依旧从容,便赶紧颔首,口称原来如此。而公孙珣眼见着有正经能做主的人出来了,便也扔下司马朗,悉心问了一下此人来历。
原来,这人唤做司马直,字叔异,虽然是司马氏族人,但却跟司马防家中是早已经出了五服的关系。按照他们乡中说法,因为如今京兆尹司马防和他族人居住在这个里的西面,所以乡中素来称这一支为西司马;而司马直和他族中则由于一直居住在里中东侧,则被称之为东司马。
当然了,两族毕竟祖上是一家,而且还同居一里,关系自然格外紧密,说是一族也无妨,到底是不必再问东西的。
除此之外,这司马直本人也是个有说法的人物。其人早年举过孝廉c当过县令c做过议郎,即将转任两千石的时候却是家母突然去世,便干脆回乡服孝,而且还和袁绍一样是一服六年,连早死的亲父一起连带着服了孝。今年才算是刚刚出了丧期,又恰巧遇到了黄巾之乱,才没有出仕而已。
公孙珣与对方在里门前稍微寒暄,问清了情况后自然是更显尊重平心而论,就凭司马直这种出身c这种资历,还有这种一养六年的清望,恐怕随时都有可能接到诏书,一跃成为两千石主政一方的,自然要予以必要的尊重。
更不要说,此番接触下来,这个司马直谈吐和气,作风简朴,想来应该是个务实的正经高德士人,而非是虚妄之辈。
“卫将军以郡君的身份来到乡中,确实该好好招待,可惜我族兄(司马防)正在京兆任内,小儿辈又尚未束发不妨去我家中稍坐,虽无酒水,却也有干净热汤可以避寒。”一番客套以后,司马直当仁不让,替此间司马氏做了接待主人。
公孙珣自然无话可说,他来这里本就要趁着司马防不在,然后用二人的‘交情’哄骗几个司马家的明白人给他透透河内郡中底细的现在有司马直这么一个更随和更有水平的人当面,如何不愿?
“只是家中狭小简陋,将军如此多的随从,怕是招待不暇。”刚要动身,这司马叔异复又无奈言道。“不妨且随我这族侄去他家中安顿。”
“无妨,只让我的长史吕子衡c属司马韩义公随我去叔异先生家中就是,其余人自有去处。”公孙珣完全不以为意。
就这样,司马直在前面引路,公孙珣自与吕范c韩当二人前往,其余人等却是一拥而入进了这个全都姓司马的里中有人确实疲惫,自然跟着强打精神的司马朗去他家中喝汤歇息;有的则不顾冬日风寒,四处乱窜打探了起来;还有人官瘾发作,干脆唤来里长和闻讯赶来的乡啬夫c亭长,正儿八经的问起了本地讯息。
且不提其余人等,公孙珣和吕范c韩当随着司马直来到后者舍内,却也不禁面面相觑原来,之前这司马直自称家中狭小简陋,众人还以为他是推辞,担心军士来的太多踩踏了院落c菜园之类的东西,毕竟嘛,此人是做过县令的,又是世族出身,房舍自有规制,如何能称狭小?
然而,真的来到跟前以后才发现,这司马直家中果然朴素不说,院中房舍内更是已经挤满了幼童c少年,前者抱着《孝经》之类的启蒙事物在那里大声诵读,后者则已经抱着《诗经》c《论语》之类在那里研习了。
委实没有多少落脚之处。
此情此景,也就难怪之前司马朗看到司马直如见了亲爹一般了。
当然,抛开玩笑话,公孙珣也好,吕范c韩当也罢,到底是肃然起敬的。
实际上,随着加了姜片的热汤端上,言语中,坐在上首一张旧榻上的公孙珣对此人多少敬重了三分:
“初来乍到,履任贵郡,叔异兄本是栋梁之才,又是乡中深孚名望的长者,如今司马建公远在京兆,该如何行政,还请你一定要教我!”
司马直,也就是司马叔异了,闻言居然不做任何推辞,直接便放下汤碗,一口答应:“事关乡梓,卫将军有惑,我自然有问必答。”
公孙珣愈发觉得对方顺眼了,便也立即询问:“请问叔异兄,战乱方平,此时接手河内,该以哪件事为先?”
“若是别人问。”对面的司马直捻须笑道。“我一定说是剿匪,然而此事于卫将军而言,想来却不需要我来置喙。”
公孙珣和身后的吕范c韩当俱皆失笑,倒是没有什么自谦的言语。
“叔异先生此言甚是。”笑完以后,吕范便昂然顺势替自己主公言道。“且不说刚刚归乡解散的河内骑士久在我家君候帐下听令,一旦需要便可随时启用调度以清廓乡里,便是这五百义从亦足可以维持河内治安而且,来时我家君候还另有安排,如今新履任的朝歌令关羽关云长,乃是我家君候帐下最得用的奋勇之将;还有一个牵招牵子经,其为人清淡而行事忠烈,如今被我家君候表为波县长二者一东一西,河内腹心之地断然无忧。”
司马直闻言更加感慨,也是连连称赞。
一番客套以后,公孙珣放下姜汤,干脆问了下去:“那匪乱之外呢,叔异兄觉得又该以何事为先?”
“我以为应当以流民事为先。”听到对方再问,司马直也是面色一肃。
而对面的公孙珣听到这两个字也是心中一紧:“请司马公指教。”
“黄巾乱起,波及海内,河内也不能幸免。不过,因为此地渠帅马元义是被直接逮捕的,马元义残部也在此处为将军急速所破,所以并不至于沦落到冀州那边十室五空的地步。”司马直娓娓道来,宛如早有腹稿,俨然是对此事有过细致思量。“但依我观察询问,十室一空c两空总是有的。”
公孙珣缓缓颔首。
“而且,河内与别处不同,它既遭了一定战乱,也恰巧挨着乱象最重的冀州,所以此地除了有一两成的民众逃离之外,还有不少从冀州过来避难的人。”司马直终于说出了此地一个核心症结。“换言之,如今的情况是,一边有本地人在战乱之初放弃土地,往别处为流民;一边在战乱时,有外地流民来此处,无所依凭这中间自然也少不了本地豪强大户趁机侵占,当然,平心而论,此时未必就是坏事。而如何处置,凭将军的威望,想来是可以随意为之的,明年春耕之前自然有安排,我就不再深入多言了。”
公孙珣一时长叹他哪里不晓得,司马直所言切中了要害。
只能说,幸亏不是让他去了冀州战乱最严重的地方,那些地方十室五空,这种抛荒的情况和新涌入的流民规模极大,便是想让豪强大户收拢流民怕是都要动刀子逼迫的。
当然,也正如司马直所言,河内毕竟是司隶直属,又没有太大的战乱波及,这种十分之一的户口流失与流民涌入,他公孙珣还是很有把握轻松处置下来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司马直确实是个难得的治政人物,一语中的。只是可惜,人家已经到了隐性两千石的级别,不是他能招揽的了。
而一念至此,公孙珣当即颔首再言:“叔异兄所言无不切中要害,匪乱c流民c土地这些我自然会立即着手去做。只是叔异兄,方要做事必要用人,我虽然身边有些人才,可河内之地,堂堂十八县,只是身边这些人,也是捉襟见肘啊!更何况战乱波及过来,我听说之前张角势大的时候,很多郡吏都弃职避祸去了,如今郡中职司空缺你久居在本地,对本地人才想来知之甚详吧?”
司马叔异微微一笑,倒是毫不避讳:“一任长吏新到一处必然要取用本地人才,此乃常理,更别说能跟随将军这种人物,也是他们的运气我如何会藏私啊?”
公孙珣真的是越来越喜欢对方了。
“嗯当先有三人,乃是三兄弟,这三人未必应募,但将军却无论如何都不得不取,而且一定要大张旗鼓,认真去征辟。”司马直稍一思索,便捻须从容言道。“还请将军有所准备”
不待公孙珣反应过来,旁边的吕范便已经醒悟了:“叔异先生是说,河内乃司隶治下,自有顶尖世家?不知是哪家,居然比司马氏门第更高?”
公孙珣也登时恍然,复又看向了司马直他也对这个有些好奇。
“我司马氏虽然在河内传承已久,更有西面建公兄祖上为征西将军,算是县中冠族,但在河内又算什么呢?”司马直干脆直言。“将军难道不知道,留侯张良张子房之后,已经在河内修武传承数百年,且世代簪缨,未曾有半代失了祖上荣光吗?”
公孙珣忍不住回头与吕范c韩当对视一眼,倒还真是无话可说了感情张良的后人在河内?
这个脸还真得给!
“张氏如今当家的乃是太仆张延张公威,这个自然不必多言,其长子张范c次子张承(与东吴那个重名)c三子张昭(与东吴那个重名)都还年轻,也都还没被举用。”司马直继续感叹道。“无论如何,将军都应该派人去征辟这三兄弟才对。只是我刚才便说了,这三人却也未必就会应募,一个是家世,还有一个乃是三人中长兄张范张公仪这个人生性恬淡,颇有道家隐士之风采,当日司徒袁公曾主动想把女儿嫁给他,都被他给直接拒绝了,可见其人于仕途经济上确实并无太多想法。”
公孙珣愈发无言这个张昭想来只是重名不提,这张范要真是如此姿态,他还真就更没有什么法子可言了,只能捏着鼻子跟此人象征性的来一出戏。
“无论如何,我都要尽力延请一番的。”一年至此,公孙珣不免催促道。“除此之外呢?张氏兄弟之外呢?”
司马直闻言微微一笑,却转而问了一个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将军,之前你在门前为里门监所挡,又被我那族侄所谏而我却说他们东施效颦,你可知是怎么一回事吗?”
公孙珣略一思索,便也忽然醒悟:“莫非他们都是跟人学的?我还以为司马建公家的大郎是个正经方正的孩子,居然也只是有样学样装出来的吗?”
司马直闻言愈发失笑摇头。
“且不说此事,”公孙珣赶紧也摇头。“那这个真正正经的人物是哪位?”
“此人乃是我温县本地人,姓常名林,字伯槐,其家中距离此处其实不远,将军不妨去见一见。”话到此处,司马直顿了一顿,复又正色言道。“年轻一辈中,其人无论德操还是才学,都是我们县中之冠,将军想用人,我其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公孙珣一言不发,只是当即从腰中一个锦囊里取出了一张纸来,却又摸出一把已经碎掉的炭屑。旁边韩当见状立即起身,居然是从地上炭盆处挑了一挑,然后拿出了一块质量较好的细炭递上。
最后,这位卫将军居然就在榻上俯身将这个常林的姓名讯息给大略写了下来。
这年头早有皮革和锦缎制作的小包,大概相当于后世的钱包或者手袋,但此番操作依旧让司马直看的发愣。
“还有呢?”公孙珣一手握着细炭,一手按住纸张,不由抬头催问。“叔异兄虽然干脆,但不妨再通透一些,如此人才多多益善。”
司马直恍然苦笑:“将军这是要将整个河内的人才全都收入囊中吗?”
“不可以吗?”公孙珣理直气壮,却又顺势补上了张范三兄弟的名字,然后依旧催促。“叔异兄速速道来。”
“有一人,姓韩名玄,字象幽,可堪咨政。”
公孙珣一边写,一边心中微微一动,却是旋即醒悟,这个应该不是重名了而且,如今他也心中明了,能在乱世中坐稳一郡太守,怎么可能是废物呢?只是不知道魏延和黄忠如今在何处。
“还有二人,皆在本县。其中一人,唤做杨俊,字季才,乃是陈留名士边让的学生,亦是本县名门子弟;另一人姓王名象,字羲伯他这人家中很穷,只能靠给人牧羊为生,偷偷读书被主人发现还被当众锤打,却是被杨俊发现,然后为其赎身,并为其娶妻成家。不瞒将军,这二人虽然年轻,却全都是个饱学之士,将军不妨取之用于文字。”
公孙珣缓缓颔首,然后手下不停毕竟,边让的学生,文字水平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太差劲,而这种牧羊偷学的奴仆,就更是让人相信他的才能了。
“郡中还有三人,却是以武事闻名的将军不知道,当日你自涿郡引轻骑南下到我们河内,之前马元义的残部在军中四处作乱,郡中承平日久,一时无法抵挡,只有两个人聚众而出,护住了乡中。一人唤做韩浩,一人唤做方悦,还有一人唤做郝萌。”司马直继续言道。
公孙珣愈发下炭如有神起来,毕竟这三位他居然直接知道两个,只是想不到郝萌居然不是并州人而是河内人。
不过,写完三人名字后,公孙珣却忍不住抬头多问了一句:“叔异兄如何不再点评一二啊?这三人孰优孰劣?”
“用武之人哪里需要我来点评呢?”司马直当即微笑摇头。“将军可是海内名将!”
“武事亦通文事,”公孙珣倒是不以为然。“为将者固然要论勇悍持重,但也要论个人德行的叔异兄只说哪个最得你看重便是。”
“我以为韩浩颇有操守,非只是一勇之夫,或许能有大用。”
这个名字出乎意料,因为他恰好是公孙珣没听过的那个,也就是公孙大娘未曾提及的人物然而,如今对司马直个人品质与眼光都有了一定信任的公孙珣还是在韩浩这个名字下用黑炭轻轻画了一条线。
“还有呢?”公孙珣接着再问。
“将军都要将我掏空了。”司马直也无奈起来了。“我虽然一直在郡中,却因为要守孝缘故六年间未曾离家,郡中知道的人其实不多,这些已经是极致了”
“叔异兄何必过谦,尽管说来。”
司马直被逼的没办法,只能尽力接着说下去:“其实还有一人,乃是我学生,刚刚加冠,将军不妨用之为郡吏,加以锻炼,这便是些许私心了”
“叔异兄尽管说名字。”
“此人唤做赵咨,字君初,也算是同县名门其实我们县中也就是司马c常c杨c赵四家而已,不过,将军不必去礼聘他,我待会让人去喊他一声便是。”
公孙珣失笑摇头:“还有呢?”
“委实没了!”司马直无奈言道。
“叔异先生刚才还说,你们县中乃是司马c常c杨c赵三家为冠族。”旁边吕范忍不住替自家主公挑明了意图。“为何常林c杨俊c赵咨都有,却无姓司马的人物呢?”
司马直恍然大悟,却是抬手往西面一指:“既如此,我那族侄已经十四岁,过年便可束发,我来做主,今日便让他束发,然后从将军为吏如何?”
公孙珣得意大笑世族子弟束发为郡中吏,只要不是那种不入流的小吏,一般是不耽误正经出身的,也是常见的政治传统。但无论如何,能让司马朗来做跟班,倒是意外之喜了。
便是吕范也满意的点点头,毕竟从他的角度来看,未必知道司马这个姓氏在自家主公心中的特殊含义,可司马朗其人乃是司马氏主脉嫡长,来与自家主公做门房小吏,倒也足够表达这司马氏的诚意了。
于是乎,众人皆大欢喜,而公孙珣扔掉手中只有指头大小的木炭,细细看了一下手中名单,计有:
张范c张承c张昭;
常林c韩玄;
杨俊c王象;
韩浩c方悦c郝萌;
赵咨c司马朗。
累计足足十二人!
而按照司马直所言,其中既有文学之士,又有咨政人物,既有堪为爪牙之人,又有能抬高身价的名门望族,还有如赵咨c司马朗这种刚刚可堪一用的青少年。
而且,其中还有数名人物,乃是可以与公孙大娘那些故事做映照的,可见这个名单绝非虚妄。
尤其是司马直格外推崇的常林居然在韩玄之前,韩浩,居然在方悦c郝萌之前,更是公孙珣格外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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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既平黄巾,威德卓著,加于四海。拜卫将军,领河内守,士民闻之,多鼓舞。其渡河至温县,见名士司马直,取求河内才德事,直遂于榻上言之,太祖自囊中取纸笔记之。墨尽,乃自炉中取炭书之不止。直见之,大叹曰:‘将军位高权重,犹自求贤若渴,今取河内士尽入囊中,何事不平乎?’乃起而拜,尽出胸中河内豪杰。”——《汉末英雄志》王粲
ps:如无意外,晚上还有一更还昨天少字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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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四章 陌上显大德
“可惜!”收起名单后,公孙珣一声长叹。“叔异兄前途远大,早在七年前便是议郎,我是不好擅自取用的但若是河内治政稍有疑难,还请你届时不要推辞。”
“若非如此,为何倾心而出,尽入将军囊中啊?”司马直昂然起身,恭敬行礼。“天下动乱,正需要将军这种人物来安抚乡梓的将军但有所求,直虽德行浅薄,却也可尽绵薄之力!”
公孙珣真的是愈发欣赏这种人物了,有道德c有能力,又不做作。
不过,欣赏归欣赏,除非人家自己主动弃了仕途,否则这真不是公孙珣可以取用的人物。实际上,眼见着对方颇有治平之念,想来也是早存了要尽快出仕,主政一方心思的!故此,他公孙珣此时所能做的,不外乎是向朝廷举荐和推崇此人一番罢了。
总之,这次拜访堪称意外之喜,公孙珣收获良多之余还认识了一位难得的人物说真的,他刚才差点就想问问对方,是不是将来会改名叫司马徽了。
当然,美中不足的一点还是出现了——临行前,司马朗听说要给某人去当跟班,是一万个不乐意!弄的公孙珣也有些讪讪起来,他估计是自己初次相见时便吓坏了还是小孩子的对方,给这厮留了阴影。
不过,司马直可不管这些,他干脆拎着束带直入西面司马防家中,将司马朗堵在了舍内。而稍倾片刻,更有司马夫人亲自出面首肯,然后还出门邀请公孙珣入堂致意。
而等到上了堂中公孙珣才注意到,司马夫人身侧居然有一个五六岁的幼童,而其身后尚有一婢女抱着一个襁褓想来,若非是需要生产,否则司马夫人也不会远离自己丈夫,归乡安居的。
不过,这个唤做司马懿的幼童嘛!
公孙珣瞥了对方一眼,却是干脆起身从锦囊里取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还裹了蜜的饴糖递给了他。而眼见着这小子看了自己母亲一眼后恭敬一礼,接过糖来就吃,卫将军也是不由大笑,却又从锦囊中取出了一块玉来,递给了司马夫人,并昂然笑道:“建公兄养子出色,今日且让大郎随我去,等二郎束发后,不妨也来我帐下为吏!”
司马夫人当堂曲身一礼,倒是坦然替自家儿子接受了对方的礼物卫将军c蓟侯,难道还不配提携她的儿子吗?
而就在公孙珣仗着官威在外面欺负人家丈夫不在家的妇孺之时,房舍内,司马直已经开始亲自为司马朗束发了。
束发嘛,又不是加冠,哪里有这么多规矩?不过,当司马直解开对方头发,再用束带缠好后,却依旧忍不住叮嘱了几句:
“大郎!”
“是!”身材高大,确实已经像是个正经束发之人的司马朗一时失措。
“世家子为本郡吏乃是寻常举动,并不耽误你读书,将来你父亲为你延请名师,或者有所召,你尽管再去。更不要说,此番赵咨c常林c杨俊c王象,这些县中有才学的年轻人多半是要接受蓟侯征召的,你也可以向他们请教学问。”司马直勉力安慰。
“我知道。”司马朗点点头,却依旧是眼圈一红。“只是这个卫将军太喜欢欺负人了,我怕跟着他受欺负。”
“欺负便欺负吧!”司马直一时摇头。“高祖定鼎后,陆贾对陈平言道,说‘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如今四海板荡,一时危殆,虽然天子有振作之意,可局势却摆在眼前,所以往后几年,决定天下命运的已经不是中枢的三公c尚书令了,而是皇甫嵩c朱儁c董卓,还有这公孙珣了,更不要说人家还是河内太守,天然为我等郡君。其实,若非是我养望七年,有心仕途,想于政事上多有所为,否则早就自荐为其幕府私臣了。而既然我与你父不能为之,你身为族中这一代的嫡长,本就该以身作则,哪里能因为人家喜欢逗你便不敢去呢?”
十四岁,勉强束发的司马朗,闻言赶紧躬身行了一礼,再抬头时已经勉力控制住了表情,只是赶紧言道:“叔父放心,我一定认真侍奉这位将军,不使河内司马氏有碍!”
司马直微微颔首,然后继续安慰道:“其实你也不必怕他,这位卫将军虽然看起来挺吓人,但其实是个有威德的人”
“叔父,我只见他有威风,却没见到有德行。”司马朗咬牙驳斥道。“若有德行,为何还要临子名父?为何还要恐吓里门监?”
“非也。”司马直摇头道。“我今日在里门前一见他,便知道他是个真正有德之人你看到他的随行白马骑兵了吗?”
“自然。”
“那你注意到他的骑兵都在路上吗?”司马直继续问道。
“都在路上又如何?”司马朗不以为然。“不在路上还能去沟渠中吗?”
司马直笑而不答,却是按了按对方与年龄不相称的高大肩头,并推了对方一把:“去吧!外面大概等急了,领着你的郡君去寻常伯槐吧,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侄儿知道。”司马朗躬身一礼,就此转身而出。
公孙珣自然不知道对方叔侄在舍内说些什么,便是知道了也无妨,而眼见着司马朗换了装束,恭恭敬敬的朝自己行礼,他得意之余却也迫不及待的想去看看那个常林了。
一行人辞别司马直与司马朗的母亲,然后由司马朗引路,径直去寻常林。
然而,司马朗小心骑在一匹马上,走过一处里门时,却指着里门干脆言道:“郡君,伯槐兄便在此处居住,不过其人此时必然不在家中,不知是该是入内相候,还是直接去田野间寻他?”
“此时去田野中作甚?”娄子伯一时好奇。
“一边要去堆肥,一边还要为冬日到来打柴存贮。”司马朗恭恭敬敬的朝娄圭作揖解释,却不免有些为这位乡人感到骄傲和得意。“伯槐兄这个人自幼家贫,而且束发时便成了孤儿。但他这个人素来讲究身体力行,只要自己有力气便绝不接受别人的馈赠,所以向来是带着经书下地的,干活干累了便读书”
司马朗忽然闭口。
娄子伯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见到一年轻女子提着一个陶罐自里门中而出,远远见到这么多白色战马,自然吓了一跳,却又回过神来曲身一礼方才转身自去。
“这位正是伯槐兄的夫人。”司马朗小声言道。“应该是给伯槐兄送汤去了听人说,这两个人成婚数年,便是在田野里相见,也是相敬如宾的。”
众人纷纷感慨。
话说,此番众人匆匆而来,普通人都未必知道公孙珣做了河内太守,这常林便是想做戏怕是也来不及换言之,这常林若真在地里,怕是真的有这份品性!
又或者换种说法,论迹不论心,人家便是有所图,却能自束发开始自力更生外加读书不止,那也是让人无话可说的。
实际上,便是娄子伯c戏志才这种最不讲究的人也纷纷无言以对了要知道,之前司马直那番作态,这俩人便有些不信,所以专门在里中四处打探观察,然而看了半日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那个司马直确实是个朴素而且有德的世家清贫人物。
至于公孙珣,此时却又想的更多了。
话说,在内地郡国厮混的时间越长,公孙珣就越是有一个清醒的认识,那便是所谓高高在上的世族,却经常有真正道德高尚c才能卓绝之人的之前司马直如此,这司马直推荐的常林也是如此,他们其实都是冠族出身,却能谨守道德,严于律己。
原因很简单,官场如战场,如果没有一定清名做依仗,世族是没法在严酷的政治斗争中将政治权力延续下去的,所以世族的德行教育还是很真实的;而与之相对应的,被世族剥夺了政治权力,处于被压迫地位的豪强之家,反而行事奢侈无度,且素来不法原因也很简单,豪强没有政治权力,只能把心思放在经济扩张上面。
这就是阶级是阶级,个人是个人的问题了。
而事情的复杂性便在于此。
公孙珣那日给自己母亲写信论及‘大汉药丸’,也是结合着他履任长吏多年经历,重申了他的治平观点的——打破世族政治垄断与豪强经济垄断,以上下通畅的政治权力与财富流通为调解手段,重构社会阶级基础。
但此时,却又显得有些任重而道远了。
毕竟,此时此刻,几乎所有政治人才都在士人里面,你需要使用他们自己的才能去打破他们自己的政治特权;然后,所谓生产资料(公孙大娘语)却又掌握在豪强手里,所以你还需要调动他们,去打破他们自己的经济特权这个就很考验上位者的手腕了。
“君侯。”娄圭忍不住喊了公孙珣一声。“该当如何?”
“直接跟上吧!”公孙珣一声叹气,收起心思,便打马而去。
果然,须臾后,众人真的见到了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妇,那丈夫之前正在田中堆肥,汗流浃背,却未失体统,而妻子更是举罐齐眉。
话说,周围田野里不是没人,但此时却已经惊慌伫立,唯独这个青年,之前远远见到这么多骑士缀着自己妻子过来,却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低头堆肥。然后妻子来到跟前,还堂而皇之接过罐子,喝了几口热汤,又谢过自己妻子,方才不卑不亢的从田中走了上来。
“见过公孙将军!”青年俯身一礼。
“白马如林,倒是便于辨认。”公孙珣在马上笑道。“你便是是常林常伯槐吗?”
“正是。”青年起身昂首作答。
“能让我看看你的手吗?”公孙珣依旧居高临下,颇显失礼。
而常林倒是依旧从容,直接上前两步,摊开双手。
“好茧子!”公孙珣在司马朗的目瞪口呆中直接用马鞭蹭了蹭对方手心,这才引众翻身下马,正色言道。“我今为卫将军,领河内太守,欲辟你为我幕中掾属,可愿来啊?”
“愿从之。”常林昂然作答,干脆至极。
刚刚从马下滚下来的司马朗愈发恍惚,一脸茫然。
“你这同乡少年似乎有些疑惑,”公孙珣回头以马鞭指着司马朗笑道。“伯槐可愿为他解惑?”
“司马家的大郎倒是可堪一言!”常林看着司马朗坦诚言道。“大郎,你须知道,首先,卫将军为本郡太守,是为郡君,我为郡民,这叫名正言顺;其次,天下板荡,正该有卫将军这种威风人物出任一方,安抚一方,还一方平安,而我身为本地人正该襄助他才对,这叫以国事为重;还有,将军刚才虽然看起来无礼,但真正的德行和礼节不在于这些小事冬日田地荒芜,可白马骑兵数百,却纷纷挤在田间陌上,一路排到里门前都没有踩踏田地,俨然是将军平日间军纪严明,早有叮嘱换言之,将军的德行是大德,非是礼仪上的小德;最后,我常林读书耕地,自力更生,却非是不愿出仕,不愿为官,如今将军如此威德,我为何不服,又为何不受征辟?”
刚刚束发的司马朗目瞪口呆。
“这个呆鸟!”公孙珣忍不住嘲讽了司马朗一声,却又不禁得意而笑。“常伯槐德才兼备叔治,便让他和枣祗一起随你为副吧!”
常林和走上前去的王修各自俯首相对,而公孙珣却在冬日田间陌上引着寒风心情舒畅难耐不管如何,这天下间的士人终于明白,想要保境安民,自己是一个极好的选择了。
不枉十年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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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常出军,行经麦中,令‘士卒无败麦,犯者死’。故骑士皆小心,不敢稍抗。逢冬日,太祖引兵过河内,见一人堆肥于田中,妻携汤至,举罐齐眉,更有经书于梗。太祖细察之,乃顾左右笑曰:‘此非才德士,便为伪行人,当试之。’乃呼之向前,以鞭查起手,见指茧密密,方下马问名求辟,乃河内常林也。常躬身而拜,直应之。太祖大奇:‘吾之无礼在前,卿何至于此?’常林再拜,乃曰:‘得非将军善察真伪否?今冬日田地荒芜,将军引兵而来,骑士皆列陌上,可知将军真威德之人,愿从之。’太祖遂喜。”——《世说新语》识鉴篇
ps:你们猜对了,就是常林,曹魏尚书c少府c大司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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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五章 门前立故友(上)
之前,公孙珣累计做过一任别部司马,一任尚书郎,两任县令,三任太守,一任中郎将,堪称履历丰富。
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像这一次出任河内太守一般感到轻松和愉悦。
真的是格外轻松,毫无虚言。
来年春耕结束之前,正如司马直所言,郡中主要便是要处置两件事,也就是剿灭盗匪和安置流民。而如果考虑到做事必先用人的原则,那就要再加上一个征辟郡中贤才的前提,也就勉强凑齐了三件事。
但正是这三件换成别人可能要头疼至极的事情,在公孙珣的河内太守任上却是一件比一件顺利。
首先是征辟。
当日司马直一口气推荐了十二个人才,除了一个司马朗和他的学生赵咨外,其余都是要公孙珣去主动征辟的,可从常林开始,这些人居然是纷纷应征。
即便是根本没抱任何希望的留侯张良后人,那三兄弟中的长兄张范没有过来,也居然让他二弟张承过来应征做了郡中功曹这里必须要说一句,不要小瞧了虚名,和司马朗过来做跟班一样,这张承过来哪怕什么都不干,也都有极大示范效应。
实际上,公孙珣心里多少也清楚,后来那名单上的七个人全部接受了公车征召,多少是因为修武张氏的干脆表态。
有了本地大小世族的大力支持,还有诸如韩浩c郝萌c方悦这样的豪强之家的顺从,接下来的事情就更显的事半功倍了。
而接下来率先解决的事情,则是安置流民。
平心而论,公孙珣对这种关于土地民生的问题向来是严阵以待的,但它就是干脆利索的被解决了。
提出法子的不是别人,乃是刚刚束发的司马朗当然,公孙珣心里清楚,真正出主意的必然是司马直。而这个法子说起来吓人一大跳,居然‘井田制’!
估计司马朗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公孙珣当时在官寺大堂上像看智障儿童一样看他的眼神,但实际上,经过细致解释后,公孙珣也立即就恍然大悟了——这个不是真的井田制,而是打着井田制这种高大上外皮的官屯。
不是有人因为战乱抛荒逃走了吗?不是还有流民从冀州随后逃过来了吗?有无主之地,又有无主之民,那就核查土地,收归官有,然后让官府来做这个豪强地主,直接收拢流民,发放种子农具,进行安置和耕作,秋收后刨去算赋,官府和流民再将收成对半分,以抵之前种子农具的费用。
这不叫官屯叫什么?
井田制?那就井田制吧!
至于说反对者,眼下这种局势,就算是郡府没钱,需要要本地豪强‘借’种子和农具,需要清理这些豪强顺势吞下的部分土地和流民,又有几个豪强敢和卫将军吱声的?
尤其是公孙珣打着剿匪旗号,几乎是迅速而完全的掌握住了郡中自上而下的所有武力。
这个就跟那些世族c豪强的支持无关了,多少还是公孙珣自己的本事关羽在朝歌c牵招在波县锁住河内腹心之地的安排不是虚的,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三河骑士中的河内骑士本就是公孙珣在征讨黄巾时的旧部!
这才多大会功夫,这些河内良家子怎么可能忘了战无不胜且格外大方的卫将军呢?
这支深入到河内骨髓的强大武力对他的忠诚与遵从,配合着那五百白马义从,整个河内谁疯了吗非要跟人家公孙太守作对?或者再干脆一点,一开始的时候,当韩浩c郝萌c方悦这三人老老实实的带着各自的私人武装接受公孙珣的征召,成为他的御属之后,河内的治安就注定不会是一个问题了。
现在的局面是,吕范带着韩玄c杨俊c王象c赵咨组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幕府中枢班子,实际上直接对接郡府,代行郡中庶务;而王修则领着常林c枣祗,组织了一个在外巡视的班子,处置官屯或者说井田事宜;然后韩当也被派了出去,领着韩浩c郝萌c方悦,结合着归乡的河内骑士,有秩序的配合这王修的步伐进行着‘保春耕,剿匪一百日’的治安活动!
当然了,按照公孙珣的安排,过了年,确保春耕无虞以后,他们终究是要越过波县和朝歌,往北面的太行山上去正经剿匪的——之前黄巾战败,确实有大量盗匪流窜到了太行山脉中,这是没法否认的事实,而且也暂时真的管不到他们。
不过,那就是过完年的事情了,此时此刻,万事顺利。公孙珣基本上只是每日听一次事情进度汇报,清理一下刑狱,和娄圭c戏忠这种闲人一起打个牌,再收个远处旧部的信函之类的。然后,就是盼着自家妻妾全都来此处团圆了要知道,此番要来的不仅是近日就要到地方的赵芸等人,还有辽东的卞氏!
之前接到公孙大娘的又一次正式来信,说是如今她儿子既然也出息了,又是什么难得空窗期,想来应该不至于不能保全妻儿,所以便要让卞氏带着她长孙女阿离,还有秦罗敷所出的幼孙女阿臻,一起过去河内,也算是亲近一下做父亲的。
对此,公孙珣期待已久,以至于晚上抱着冯芷c瘦猫,还有幼子都有些心不在焉对当爹的而言,闺女跟儿子是一回事吗?
十一月初,这日下午,外面再度飘起了雪花,公孙珣下令让人去给在外辛苦的王修等人送去慰问后,便也干脆回到官寺后院,叫上娄圭c戏忠,再加上一个整日跟在身后做跟班的司马朗,直接在刚刚修好并通了火的热炕上打起了动物牌。
而几局完毕后,他却又将司马朗直接逐出,说是让他去找吕范寻今日郡府中的简报,并转而向两个心腹提及了一些不怎么好当众说的小事。
“昨日审正南来信了。”眼见着司马朗出了门,公孙珣扔出一张牌来,随口言道。“但昨日我去抚慰城中三老,送炭问安,忙了半日,倒一时忘了与你们说。”
“审中尉(都尉在国中称中尉,一个意思)不是之前上任时便有信来吗?”戏忠登时醒悟。“这才几日,就忽然来信?可是有什么事情?”
“两件事。”公孙珣摇头笑道。“一个是咱们的左车骑将军皇甫公的事情,说是自从这位冀州牧奏罢了冀州一年钱粮后,冀州百姓欢欣鼓舞,对自家州牧感激涕零,这才几日连童谣都出来了。”
戏忠和娄圭对视一眼,各自冷笑无言。
“说是‘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如何啊?”公孙珣复又追问道。
“能如何?”娄圭扔出几张牌来,干脆直言。“这种童谣十之是有人刻意编出来的,而且还如此绕口,莫不是哪位士人想做明年冀州茂才想疯了才搞出来的吧?左车骑将军其人也是,奏免钱粮确实是一件大功德,但何必求名求到这种地步?”
“非也非也。”戏忠当即昂声驳斥。“若论临阵军事谋划,我不及子伯,但说到人心术势,子伯却不如我了你须知道,皇甫嵩这把年纪,官位c职衔到了这种地步,他若不造反,便只是求名了所以,这种事情虽然于我们而言显得得不偿失,却正是皇甫义真心中所求,他暗中放任,甚至推波助澜,也是寻常姿态。”
娄圭想了一下,倒是干脆点头承认。
“志才说的透彻。”公孙珣继续言道。“然后审正南心中还提及了一个人事——清河相刘虞刘伯安被召回朝中去了。”
这一次,娄圭主动看向了戏忠。
而戏忠当即微微蹙眉:“清河之前全境沦陷,封王都被俘虏,朝廷让刘虞刘伯安去清河为国相,本是因为他之前便做过清河相,想借他在清河的声望安抚地方,既如此最起码应该渡过春耕才对而今日,莫说春耕,便是冬日都才区区过去一月,朝廷是怎么想的,便要召回他?”
“我初时也有些疑惑。”公孙珣放下手中牌,坦诚言道。“但就在今日下午,我弟公孙范与刚刚到洛中的公孙越联名送来了一封简信,我看了信后这才有所猜度”
娄圭和戏忠也齐齐放下了手中的动物牌,并认真起来。
“信中也只是说了两件人事。”公孙珣正色言道。“一个是郭勋郭刺史调任平原相,然后丹阳陶谦陶恭祖接替他出任幽州刺史这个倒也罢了。另一个人事,却是说豫州刺史王允王子师又被抓起来了。”
娄圭登时摇头:“大赦才几日,就被重新下狱,看来张让想要处置王子师的决心已下。”
“不错。”公孙珣点头应道。“这一次被抓,洛中上下都觉的他要遭殃了,据说下狱前传出了风声,杨公便赶紧遣自己心腹门客去豫州面见王子师,劝他暂时向张让低头,否则怕是真不能存身了。而且非只是杨公”公孙珣说到此处忽然失笑。“王子师的属吏也觉得自家上官要在狱中被张让折辱,或者干脆被拷打而死,便居然在王子师被逮捕前提前备好了毒酒,等到槛车到来后更是直接奉上。”
娄圭和之前并沉默了好一阵的戏忠面面相觑。
“然后王子师的反应倒是让我格外高看了一眼,自今日起,我等便不能视他为天真可笑之辈了”言道此处,公孙珣不由摇头感慨。“他将毒酒泼在地上,直接回复自己的下属,说他既不会向张让低头,也不会为了所谓名节轻易求死,若天子有明诏让他死,那便将他押送到刑场,明正典刑,他身为汉臣,绝无二言。而若无诏,他便是受尽屈辱,也要潜心用志,以图将来!”
“人都是经过这些事情方才磨砺出来的!”娄圭长叹一声。“正如君侯所言,这王子师若真能熬过这一遭,便再不能小觑他了!”
“我懂了!”就在此时,戏忠忽然一拍炕上小案,语出惊人。“刘虞刘伯安此番回洛,必然是要接任刘陶刘子奇尚书令一职,掌管尚书台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孙珣当即微笑颔首。“所谓法术势之道,志才确实别有一番见地。”
娄圭一时摇头,他确实不擅长这个领域不过,戏忠既然都说出来了,以他娄子伯的聪明才智倒也不至于还是一头雾水:
“志才是想说,王子师下狱,意味着此番因为黄巾所起党人c阉宦的纷争,最终还是朝中阉宦大获全胜?而尚书令刘陶刘公作为此番对垒的士人领军人物,必然也要失势?”
“不错。”戏忠当即应声。
“可为何是刘虞刘伯安来接替刘陶刘子奇?”娄圭依然还有一个想不通的地方。
“因为他们都姓刘。”戏志才冷笑答道。“咱们这位天子聪明着呢!他眼里,怕是只有宗室c阉宦c外戚才能信的过。至于说为何是刘虞,想来是因为相较于另一位与党人关系紧密的宗室重臣刘焉刘君郎,这刘伯安平日里显得温顺多了吧?”
“原来如此。”娄圭先是恍然,却又摇头。“可是,可是刘陶党人做派,与宦官势不两立,刘焉也与党人交好,那这刘虞就会听话吗?”
“怎么可能听话?”公孙珣终于也再度发声。“宗室又如何?宗室要是敢在这种问题上有所犹疑,那也是阉宦遗丑!天下人也容不下他的!刘焉这厮,狡猾无耻,又极善存身,怕是故意避开尚书令这个烫手山芋的,而刘虞此番入洛怕当个尚书令也不过是坐在火上烤”
“那”
“如我所料不差,怕是刘伯安耗上几个月,中枢就要再回之前数年光景,以阉宦领尚书令了!”公孙珣一句话就让两个心腹无言以对起来。
“这才几日功夫?”半晌娄圭方才冷笑嘲讽道。“圣天子便要故态复萌了。”
“于我等何干?”戏志才低声不以为意道。“咱们打牌便是。”
三人旋即无言,只是重新取牌,大概争执了一番该谁出牌的样子,也就置之不理了毕竟,洛阳朝政似乎还不至于将火烧过黄河来,便是烧也要先把刘虞给烧死再说。
然而,未过多久,被打发出去的司马朗甫一回来,便在门前拱手行礼,然后朝公孙珣汇报了一件事情:“郡君,我刚刚从吕长史那里回来,正好在路上遇到通传,门吏有言,说是官寺外忽然来了一位客人,手持尚书郎文典君(公孙范)c黄门侍郎文超君(公孙越),以及大将军府的三重名剌,自称昔日洛中故人来访!”
公孙珣与两名心腹对视一眼,倒并不是很在意,因为他们只当是洛中来人请公孙珣营救王允王子师的呢。当然,也不敢怠慢就是了,三人当即扔下木牌,便赶紧起身匆匆往外迎去。
然而,公孙珣踩着木屐,领着几人匆匆出的门来,迎面便在官寺大门前见到三人各自牵着一马,头戴斗笠,顶风冒雪立在官寺前这个做派,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洛中那些士族的姿态,直接让人心生疑惑。
不过为首一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却居然真是一位公孙珣万万没有想到的昔日洛中所交故人。
“凉州州从事,金城韩遂,见过卫将军!”此人拿下斗笠,于官寺前手握缰绳躬身行礼,甫一抬头,更是露出了一张疲惫至极的脸。“时隔十载,遂依旧蹉跎,将军却已经名震海内。不过,天下形势依旧晦涩难明,不知将军可愿再听昔日故人肺腑中恳切一言?”
—————我是故态复萌的分割线—————
“允会赦,还复刺史。旬日间,复以他罪被捕。司徒杨赐以允素高,不欲使更楚辱,乃遣客谢之曰:‘君以张让之事,故一月再征。凶慝难量,幸为深计。’又诸从事好气决者,共流涕奉药而进之。允厉声曰:‘吾为人臣,获罪于君,当伏大辟以谢天下,岂有乳药求死乎!若死则死,若生且观之。’乃投杯而起,出就槛车。”——《新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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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六章 门前立故友(下)
十年前,准确点说是九年半之前,公孙珣曾与韩遂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公孙珣只是个尚未加冠,入洛游学的边郡少年,而对方则已经做完郎官,并即将返乡为官。而如今,公孙珣为卫将军,蓟侯,领河内太守,对方却依旧是个州从事,双方已然不是同一层次之人了。
这不是说州从事这个职务不好,也不是说韩遂无能。实际上,如果一个边郡子弟没有际遇c没有格外突出的政治资源,又不去拼命的话,也大概就是这个层次了。这一点可以参考公孙瓒与孙坚,前者若非是沾了公孙珣的光,仅凭他岳父的协助,恐怕这次也很难当上都尉;而后者虽然也有贵人提携,也肯拼命,但终究只是一个千石别部司马。而如果天下就这么一直太平下去,又没有公孙珣在其中影响的话,公孙瓒也好,韩遂c孙坚也罢,他们三个估计都会在四十岁左右混到一任两千石,终究是不算负了家族c父母,但也终究只能一辈子如此了。
换言之,不是韩遂太低档,而是公孙珣太突出了一些。
十年辛苦,数次搏命,外加一个家族c两个老师个岳父的政治资源,以及一位从来没让自家儿子缺钱花并传授下来很多超出时代认知事物的老娘,这些都是别人换不来的。
当然了,不管内由如何,二人相隔近十年方再相见,人是物非,总是少不了一番感慨的。而公孙珣虽然因为对凉州局势有所猜度,故此心中生疑,但终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当做故友来访,然后亲切且热情的招待了下来。
只见公孙珣这位堂堂万石卫将军,不顾韩遂身上还有积雪,自己脚下还穿着木屐,便在官寺门中欣喜上前扶起对方,并把臂问候,寒暄不止;然后,他又吩咐司马朗去喊人,让官寺内大小官吏,从郡吏到卫将军幕府成员,纷纷出迎;最后,公孙珣居然又将韩遂连同两位随行之人一起迎入到了后堂落座,还亲自带着吕范c娄圭c戏忠三个心腹悉心招待端是给足了面子。
“天寒地冻,文约且安坐稍歇。”公孙珣眼见着侍女端上了热姜汤,对面三人多是缓了过来,却依旧不提正事,反而指着明显只是韩遂随行的那两人继续说些场面上的废话。“这两位随文约冒雪同来,一长一少,皆容貌不凡,想来必是凉州豪杰敢问两位姓名来历?”
“这两位都是州中同僚,随我入洛公干的。”韩遂无奈,只能勉强按下心事,且起身正式做了介绍。“这位年长些的,复姓成公,名英,字实荣;这位年少尚未加冠的,乃是南安庞氏的子弟,正在州中历练唤做庞德。”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又一时愣住:“凉州南安庞德?”
“不错。”
韩遂随口应声,便重新坐下身来,而那庞德和成公英又赶紧起身来拜这二人都只是所谓中下层州吏,哪里敢在公孙珣面前失礼?
而公孙珣眼见着得到了韩遂认证的庞德在前,倒是不顾对方还只是个未加冠的少年州吏,只想着机会难得,却是忍不住动了收藏癖!
只见他干脆起身亲自扶起二人,然后正色询问:“两位果然都是西州豪杰,而我素来景仰英雄,不知两位愿不愿意屈就于我麾下?我幕中卫将军御属尚有不少空缺”
庞德和成公英不由面面相觑,他们如何想到对方第一次见面便要招揽呢?但是,出乎意料,明明转任卫将军御属更有前途一些,可这二人却居然纷纷黯然摇头。
“我晓得了。”公孙珣本就是因为庞德二字太过耀眼,然后忍不住随口一试,不行也就不行了,于是当即改颜笑道。“你二人都是忠义之士,想来你们州中方伯颇有德望,故不愿舍弃”
言未毕,坐在左手座位上的韩遂便忽然冷笑一声:“卫将军说错了,我们那位方伯哪里来的德望?”
此言一出,站在堂中行礼的庞德和成公英二人也各自面色复杂,俨然也是对自家顶头上司c凉州刺史,颇有看法而公孙珣则终于忍不住跟坐在自己右手侧的几名心腹相互交流了一下眼色。
没办法,凉州那边向来是个麻烦篓子,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
“卫将军知道我此番来洛中是做何公事的吗?”韩遂终于抢到了话题的主动权。
“愿闻其详。”公孙珣微微一抬手,成公英和庞德便就势退到了座中。
“我们凉州威武冯太守乃是之前权宦曹节女婿冯芳的弟弟,其人仗着朝中有人,在武威作威作福,然后州中从事武都苏正和以州中的名义将其查办结果,人都槛车送到州中了,我们那位方伯却不敢接手,反而要杀掉苏正和向那冯太守赔罪!”韩遂愤然言道。“卫将军,你说,天下有这样做一州方伯的人吗?”
听到这番讲解,公孙珣也好,右手边从之前相迎时才出来的吕范吕子衡往下,一直到戏忠戏志才,全都无力吐槽。
原因很简单。
首先,你一州刺史,在属下已经将案子办成铁案的情况下(都已经槛车了),无论如何,且不说遂不遂你的心意,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认怂的,更不要说杀了自己下属去赔罪了。
哪怕是这个苏从事是违背了你的心意,你也可以后来再找个借口杀了他立威嘛,此时杀下属去赔罪,州中上下是要离心离德的!也怪不得眼前从韩遂往下一直到尚未加冠的庞德,个个态度明确。
至于说其次那便是这位冯太守了,虽然没见过面,但公孙珣好歹也知道给自己生了一个儿子的冯芷她爹叫什么,她叔叔又是哪位?然而,这个就不好说出口了,反正公孙珣也不在意那冯什么的死活。
“我记得凉州刺史是梁鹄吧?”公孙珣第一个调整过来,顺势言道。“其人如此不堪吗?最后是如何处置的?”
“最后是我们州中另一位从事盖勋盖元固出面劝阻了梁刺史,告诉他若是杀了苏从事,无异于让天下人嗤笑。”韩遂继续冷笑一声。“但我们那位梁公却也不敢再继续做下去了,居然主动挂印而去,我们州中诸人无奈,以我之前往来过洛阳,便让我来往洛中递送公文,详细向中枢呈报此事”
“新刺史是谁?”戏忠不由好奇。
“其人唤做左昌。”韩遂面色愈发阴冷。“我等在洛中打探,才知道其人本是御史台中人,却阿附于宦官,而且贪财无度,听说此番王子师下狱,他出了大力气,才被阉宦奖赏了那么一个职务。”
公孙珣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卫将军!”韩遂忽然再问。“这次你知道程公实荣与庞德为何不顾前途,不愿留在此处了吗?”
公孙珣失笑一声,倒是微微颔首:“想来是担心凉州那边局势不稳,诸位都是有族人c乡人在彼处的”
“已经不稳了!”韩遂忽然打断对方言道。“之前冯太守c梁刺史那种人为政,凉州已经疲敝再加上朝廷平定黄巾,又是招兵又是征马的,之前十月份,金城湟中的义从c陇西河关的盗匪就已经聚集成了大股。而按照往日的经验,怕是我们三人这一回去,彼处盗匪就已经自然而然开始杀官取城了。”
公孙珣愈发小心谨慎,不想搭这个话,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勉力应付:“其实,天下间的事情多半如此,真正想反汉自立的又有几人?无外乎是先被算赋逼迫,无奈去做盗匪,然后盗匪越做越大,便身不由己了之前交州不就是这么来的吗?倒是被贾公以怀柔手段给轻易给平定了。”
“问题便在此处啊。”韩遂声调愈发激昂。“我们也想着能去一位如交州贾公那般的好官,可却被阉宦强塞了一个如此人物!而且文琪,你莫忘了我们十年前在洛中马车上的话语凉州跟交州是一回事吗?”
终于是没躲过去!
公孙珣无奈摇头,却也不禁正色起来:“文约兄既然喊我一声字,我也不能不推心置腹了不要心思偏激以至于误入歧途啊!”
“文琪以为我是想劝你造反吗?”韩遂忽然戏谑出声,引得堂中诸人纷纷色变。
倒是公孙珣依旧面色从容:“文约兄,十年前你便对凉州局势愤恨无奈到了极点,我又如何会不担心你呢?”
“文琪也知道那是十年前吗?”韩遂愈发戏谑起来。“十年前,今日之卫将军尚为白身束发少年,而十年磨砺,你以为我今日之韩遂也还是当日无知之辈吗?”
“那今日之韩文约又是如何一番道理呢?”公孙珣依旧正色。
“能不乱,还是不要乱的好。”当此一问,韩遂登时泄气,只能无奈苦笑答道。“我这十年看的清楚,凉州上下,固然人人对中枢不瞒,但真若是事到临头,怕是还有不少忠臣的届时必然还是凉州人杀凉州人。”
“那你想如何?”对方不是来忽悠自己造反,或者求庇护的,公孙珣反而愈发严肃起来,因为他很清楚,这意味着对方还存有更明确的目的。
“文琪看到我送上来的大将军府名剌了吗?”韩遂忽然问道。
“这是自然。”
“我在洛中时,正如文琪刚才想要招揽成公实荣与庞德一般,大将军也想招揽于我,你知道我怎么回答的吗?”
“想必是拒绝了。”
“非也,我当时问他,大将军能诛宦否?”韩遂从容叙述道。
而公孙珣不禁一怔,便是座中吕范c娄圭c戏忠也纷纷一愣,而站在自家太守侧后方一动不动的司马朗此事居然有些慌乱——公孙珣能明显听到他杂乱的呼吸。
“那大将军是如何答的?”公孙珣心中冷笑,面上去殊无表情。
“大将军没有回答。”韩遂双手一摊。“所以我和成公实荣还有庞德,便直接出洛了走到黄河边上的时候,看到黄河结冰,这才心中一动,踏冰来访文琪。”
“然后呢?”公孙珣愈发不耐烦了。“大将军都不回答,文约兄为何以为我会回答?”
“因为我觉得文琪能懂我的心意。”韩遂再度黯然。“文琪,我知道于你们而言,此话未免可笑,更有驱使尔等为天下人火中取栗之意但此番我是真没办法了,思来想去,只有诛宦一条路!”
“愿闻其详。”
“十年前,我曾与文琪说过,说洛阳士人大员都不把我们凉州当回事,真正乱天下的乃是他们。”
“言犹在耳。”
“今日其实我也是这么看的。”韩遂缓缓言道。“但为官十年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天下想要安定终究还是离不开他们这些中枢士人的,还是要依仗他们的,最起码凉州这里想要安稳,还是要靠他们才行原因很简单,凉州终究不能离开中枢,中枢也不可能放弃凉州,而中枢这里,这些士人无论如何都总比那些阉宦要强上三分吧?!前者终究还有三分是才德之士,后者九分都是强取豪夺之辈!”
公孙珣微微颔首,却是心中已经明白了对方的逻辑。
“文琪,现在的问题是,士人c阉宦已经势不两立了,我不是说那些士人当政就如何如何,我也不大信!可是若不能铲除阉宦,他们便会斗争不休,连半点正事都不愿意做!届时我们凉州只有死路一条!”言至此处,韩遂几乎眼圈一红。“地方艰难到那种地步,朝中却只顾争权夺利,视我等边郡之辈为无物而我思来想去,唯一能破局的法子,竟然是要助其中一方去争权夺利,大获全胜文琪,这便是我们凉州士人可悲之处了,也是我明知大将军与你都不大可能此时诛宦也还要恳请你们的缘故了文琪,还请你务必救一救我们。”
言罢,韩遂起身来到堂中,对着公孙珣俯身大礼相拜,而一直没做声的庞德与成公英也再度起身,跟着韩遂大拜在前。
堂中一时鸦雀无声,便是吕范几人也只是眼神相会,然后兀自对着公孙珣微微摇头示意。
公孙珣端起已经渐渐凉下去的姜汤轻啜一口,方才轻声问道:“凉州必乱吗?”
韩遂抬起头来,束手反问:“二月黄巾反了七州,然后六月交州c益州也反,敢问文琪,最穷最苦,受盘剥歧视最重的凉州为何不反?”
公孙珣晒笑一声,这才放下手中姜汤:“文约兄说的极是凉州为何不反?可是文约兄,大将军在朝中都不能诛宦,我在河内如何就能诛宦?”
“确有可为!”韩遂咬牙言道。“我听说河内骑士本为文琪旧部,那趁着冬日农闲,一时聚起,便可轻易得上万人马,然后趁着黄河结冰,未尝不能引众直入洛阳”
“不可!”就在这时,尚未加冠的司马朗忽然忍不住从身后大声插话。“无诏而引兵入洛,是为逆臣!天子怎么能容的下君侯?”
公孙珣一言不发,只是顺势盯住了韩遂。
韩遂继续咬牙言道:“文琪是卫将军,本有扶政之意,为何不能诛宦后联手大将军扶皇子辩登基,复招募天下士人为援手?我们在地方上也必然为文琪做呼应。”
公孙珣抬头想了想,并未来得及说话,而他身后的司马朗却已然是面色煞白:“这不是擅行废立之事吗?这是为人臣子该说的话吗?天子并无过分失德之处!”
韩遂并未理会这个束发小吏,只是抬头盯住了公孙珣。
“天子并无失德之处!”公孙珣当即叹气道。“文约兄今日之言,我就当没有听过,且安心住下”
“既如此,便不耽搁文琪了。”韩遂大失所望,便是庞德和成公英也纷纷遗憾起身。“我等还要着急赶回凉州,晚了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公孙珣再度颔首:“容我相送!”
说着,他居然直接起身,催促之意明显,俨然半点犹疑都没有。
韩遂愈发失望,却只能无奈转身。
公孙珣引着吕范c娄圭等人送到门前,自然有人牵来数匹好马,连带着不少行途所用之物。
韩遂见状一时叹气,却只能在官寺前拱手告别,便带着成公英与庞德径直告辞所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彼辈真是可笑!”人一走,娄圭便忍不住怒气勃发。“空言空语,便要君侯为之火中取栗吗?连司马朗那小子都知道带兵入洛是个什么下场!”
“其实倒也有几分诚意的。”戏志才倒是不由摇头感慨。“最起码之前那段话确实没有虚言一边是天下板荡,一边说朝中士人c阉宦斗争日趋激烈,此时除了诛宦,却也没有别的解决法子了!”
公孙珣负手立在官寺前,望着渐渐发白的街道倒是缓缓颔首:“我是信他最后那番话语的,十年磨砺,他到底是改了想法,晓得这凉州不能离开中枢独存,只是也着实身不由己”
“一半一半吧!”吕范沉声言道。“既有想借君侯之手成自己之势的私心,又有确实无奈之处并不矛盾。”
众人纷纷颔首。
“可若如此说来”就在众人准备折返回身之时,司马朗忍不住再度出言询问。“天下事竟然无解了吗?这不是刚刚平叛,天下刚要太平吗?”
“非也!”公孙珣摇头笑道。“有一人能解,只是观他言行,其人未必愿意就是了。”
司马朗愈发茫然:“大将军和郡君你都不能解,如何还有人能解?而且,既若能解,为何不解啊?!”
公孙珣一甩衣袖,直接昂首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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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以黄河冰冻,进言太祖引河内兵入洛诛宦,太祖斥之。将还凉州,太祖复追而送之。韩遂乃语太祖曰:“天下反覆未可知,今虽小违,要当大同,欲共一言。”乃骈马交臂相加,笑语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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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七章 缓声慢语迎春社
韩文约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提出了一个根本不需要考虑的荒谬建议,却将公孙珣弄的一夜难眠。
无他,说到底,公孙珣心里很清楚,韩遂这番进言是被逼急了的绝望之举,是有那么几分真心实意的。
以这个人的聪明,能不知道天子在便不可能诛宦的吗?
能不知道强行引兵入洛只会沦为天下公认的叛逆吗?
能不知道何进也好,他公孙珣也罢,都是不可能答应下来的吗?
但是,韩文约还是来了,而且是先向何进进言不成,又因为黄河结冰这种可笑的原因便直接调转马头过河,转而向自己进言
他得对凉州的局势绝望到什么程度,才会做出这种病急乱投医的举动?
至于说解局之人,自然也只能是天子了。其实,天子也未必需要真的杀尽宦官自断臂膀,他只要做出姿态来,将十常侍杀了,或者只杀十常侍中的几个,就足够在短期内控制住局面,收拢人心,并潜心于安抚地方了。
至于说宦官为皇权延伸,是制衡外朝的助力可北宫里缺这种人吗?杀了张让赵忠,自然可以提拔起来张龙赵虎,杀几个怨气最重的,稍微拉下脸来做做样子,退让几步不行吗?
答案是不行。
答案是即便在黄巾大乱时,这位天子都能喊出来‘十常侍固常有一人不善者’来,何况是今日大乱已定,改元中平?
对这位威福自享的天子而言,他是一个宦官都不舍得杀的,因为这些宦官把他伺候的很舒服他缺钱,宦官便帮他搂钱;他享乐,宦官便帮他舒坦这些事情,不是外面那些士大夫愿意做的!
说白了,这位天子绝不是笨蛋,但他就是要自己爽了先!
这个,大概便是所谓独夫吧?
公孙珣昏昏沉沉,忍不住破口骂了一句,引得怀中冯芷为之一颤。这个时候,公孙珣更是在迷迷糊糊中有所明悟,哪怕只是转辗反侧,哪怕只是对着自己身边肌肤相接的妻妾,也足以让身边人如临大敌相当好一个上位者,真是难啊!
一夜雪花纷纷而落。
似梦非梦中,公孙珣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当时坐在他对面的韩遂愤慨之余依旧意气风发,侃侃而谈,与今日仓惶无奈而走的背影相映成对,着实令人感慨。
真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到他,其人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势滔滔,身不由己,然而大势推人至风浪前,人亦能成势而兴风浪将来的路还是需要有所小心,并有所决断的。
中平元年,冬日,天下安泰无事。
十一月中旬,赵芸带着包括吕范、关羽等人家眷、姬妾在内的巨大车队来到了河内。
先是在朝歌暂歇了一日,并放下关羽妻子胡氏和他的孩子关平,然后又隔了一日,方才到达了河内郡治怀县城中。
十二月上旬,在赵国家中盘桓了十几日的秦罗敷也来到了怀县。
同样是十二月上旬,王修与韩当结束了辛苦的官屯事宜,回到了怀县修养。
等到了十二月下旬,正旦之前,作为卫将军掾属的杨开一路辛苦,将在常山迎到的卞玉以及公孙珣的两个女儿,安全护送到了怀县。
公孙珣大喜过望,这一年的正旦日,他倒是难得与相别许久的妻妾儿女们一起渡过的。
而正旦日一过,便是中平二年了。
话说,这年头的历法自然都是农历,所以正旦一过便是地道的春日,天气也开始有转暖的趋势了。
于是乎,由于万事顺利,更兼春日万物盎然,公孙珣这一日专门带着夫人孩子一起渡过了解冻沁水,去怀县北面的射犬聚看蹴鞠赛。
所谓射犬聚,乃是一座著名军事堡垒,向来是河内练兵、屯兵之地。而由于河内的特殊地理位置,所以此地历史上曾发生过两次载入史册的大规模会战。
一次是汉高祖刘邦亲自渡过黄河来到河内,在此处一战覆灭殷王司马卬;另一次则是汉光武刘秀,在此处一战而破赤眉军十万众当然,公孙珣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时空里,曹操为了阻止袁绍扩张,也曾经亲自带兵攻破过此处的屯堡。
不过此时,除了河内郡兵外,公孙珣倒是把部分白马义从还有收拢的韩浩、方悦、郝萌等人的家族私兵暂且安置在了此处。
而且,这一次其实也不止是军士间进行蹴鞠这么简单,按照吕范和幕府中的安排,蹴鞠赛只是这次‘春社’活动的前戏,接下来此地还要进行一场规模浩大的春日祭祀,还要趁着温度到达适宜春耕之前举行了一次长达数日的大型市会为此,公孙珣不仅让郡中豪右商人们纷纷带着家中存货、余粮来此处进行交易,还要求郡中青年士子来此踏春辩经,同时,他还让安利号紧急从邺城送来了数千卷书籍作为此次辩经的赏赐。
甚至为了鼓励消费,公孙珣之前便将豪右们送给他的年礼转手赏赐给了此处的士卒们。
这些作为,说好听点,这叫民心工程,叫做与民同乐;说难听点,这就是一次所谓面子工程,政绩虚务。
然而,正如谏言的吕范所说那般,也正如公孙珣考量的那般近一年的战乱,自上而下,人心惶惶不定,这个时候好不容易熬过了冬日,还真就需要这么一场可笑的面子工程来装点太平,粉饰时局,也好让人心彻底安稳下来。
人心若稳了,接下来春耕一起,农忙时节便随之而来,这河内也就太平了。
实际上,闲居在家的司马直与修武张氏的张范居然也都赞同,并亲自来到射犬为新任太守捧场,并参与辩经。
不过,一连数日,前两日蹴鞠和祭祀倒也罢了,赵芸等人自然无话可说。但等到后来,由于在洛阳、邯郸见多了繁华市面,对于这种野地里的春社市场,几位卫将军的内眷便立即没了多大兴趣,只有公孙珣本人依旧屡屡带着幕府众人前往参加‘辩经’,并‘偶尔’陪某位逛逛市场。
“大人,为什么这边的房子都要开个这样的口呢?”出声的,乃是趴在公孙珣肩膀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双眸清亮有神,却正是卫将军的长女公孙离,也正是公孙珣这些日子屡屡不厌其烦来此处的根本原因所在。“上面一个圆,下面一个三角”
“那是圭窬”公孙珣顺着自家宝贝闺女手指的方向发现了一个摊位上的陶制房屋模型,然后有些不太确定的给出了答案。“下面的三角孔应该是方便牲畜、家禽出入的地方,而上面的圆孔有可能是之前高脚家具未流通前的矮窗,便于坐在蒲团上的人向外观察的”
“为何辽东没有?”阿离追问不止。
“大概是辽东天太冷的缘故。”公孙珣无奈答道。“容易进风。”
“可这里冬天也冷啊。”小阿离继续挂着自己父亲的脖子言道,头发扎成的垂髫随着她扭头直接扫过了卫将军的脸颊。“为何也要开孔?”
“呃”公孙珣当即卡壳,但好在他这人不耻下问,于是立即求助式的看向了跟在身后随他步行的一众有学问的人这些人或是本人来参与辩经,如吕范、王修、常林等人,或是打着辩经起来来陪公孙珣参辩的,如河内本地出身的不少豪右。
“回禀君候。”常林干脆利落,昂然向前一步作答道。“圭窬之语是对的,圆孔为座中望孔、三角孔为犬、禽出入之处也是对的不过,此二者并不实用,也多废弃,之所以一定要连在一起,而且延续至今,却是因为百姓以为二者相连宛如西王母所戴玉胜,其中颇有神异,可包平安,可避灾祸,可祛病害。”
“原来是驱邪的。”阿离听得迷迷糊糊,但大概意思也是懂得了,当即拍手。
见到闺女高兴,公孙珣也是恍然大悟之余不忘连连称赞人家常林常伯槐见多识广。
“能买一个吗?”这边得到了答案,阿离却又迅速转移了注意力,并指着摊子上的陶制器物提出了新要求。“我自己就有钱,来的时候祖母给的。”
“不好吧!”公孙珣尴尬笑道。“这是用来随葬的明器”
“随葬是什么意思?”阿离继续好奇不止。“明器又是什么意思?”
公孙珣听得头大,更是心软,便干脆一咬牙朝身后司马朗努了下嘴,示意对方去买一件来。
司马朗可怜巴巴,却又不敢反抗,只能离队去买。
然而,不要说那摊主早已经吓得不行,便是吕范、王修都看不下去了,纷纷率众来劝。
“为将者,或生行疆埸,或马革裹尸,哪里会在乎这些?”抱着孩子的公孙珣倒也通脱。“而且人死如灯灭,不过是个寄托之物罢了”
众人还要再劝,公孙珣却是愈发不耐:“这明明是刚刚作坊中烧制的,又不是从坟中挖出来的,有什么不吉?便是有些许忌讳,我前后临阵剿灭了十几万贼人都不忌讳,难道还压不住区区一个陶器?要我说,此地陶器经我一靠身,说不定和那圭窬一般都已经能镇宅驱邪了呢”
众人无可奈何,只能不再多言,然后任由那司马朗问清价钱,扔下钱去捧了个陶制的房屋明器回来而更有意思的是,这边公孙珣刚刚抱着孩子离开此处,这摊主所制陶器便被抢购一空,其中不乏之前出言相劝的郡中显吏、豪右,直接偷偷遣人来买。
而摊主居然也留下数件,死活不卖了。
花了半个时辰,众人才逛完了市场,司马朗也已经一如既往不堪重负,公孙珣这才抱着孩子大摇大摆来到射犬东侧的一处干净场地里,然后席地而坐,开始围观司马直讲经要再过一会,才好辩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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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八章 鼙鼓病气纷纷来
后汉一朝,辩经是有所谓光荣传统的。
历史上的某次正旦朝会,光武帝曾下令群臣辩经,而且下位者一旦辩倒上位者便可‘夺其位’,最后有一个叫戴凭的人连续辩倒了几十号人,夺了五十几个席位,一路来到前三排。对此,刘秀大喜过望,当场加封其为侍中。
那次正旦之后,洛中甚至还传出民谣来称赞此人,堪称名利虚实双收的典范。
而河内,作为是司隶直属的顶尖大郡,世族名门辈出,再加上此番辩经乃是官方主导,还有能赐予出身的贵人亲自到场,所以理所当然的热闹非凡。前两天倒也罢了,随着事情传播开来,这几日,甚至还有从隔壁魏郡、洛阳、东郡、上党、河东、陈留等地匆匆赶来的士子参与。
比如说公孙珣便亲眼看到了一个熟人——刘焉的长子刘范,这位昔日亲自父赶车的年轻人,如今衣着华贵,前呼后拥,俨然是个标准的公族子弟做派。此刻,他正与几名年纪相仿的洛中士子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俨然是要砸河内本地人场子的意思。
毕竟嘛,汉代士子是从来不讳言功利的,而且非常好斗,这都是辩经时常见的情景。
回到眼前,公孙珣既然到了,那辩经也自然就要开始。
这种明显有招聘会性质的辩论比赛,司马直当然不至于亲自下场。实际上,首先出面做上主位摆出架势的,乃是卫将军幕府中的掾属杨俊。其人年纪轻轻,却终究是陈留名士边让的弟子,可以说,无论是水平、家世、官位、名望,都是一个很合适的被挑战者,也是一个极佳的试金石。
但是,今日的情形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坐在下面抱孩子的公孙珣还没顺着这些人的话把自己那充样子的经学知识调度起来呢,率先提出问题的杨俊便被一个跟着刘范过来的洛阳子弟给轻松上台驳倒,一答一问,所谓一个回合便尴尬让出了主位。
也就是被人干脆利索的夺席了!
而接下来,河内子弟自然不愿在主场丢了面子,从常林以下,一众本地士子纷纷上前应对。然而,除了一个王象算是与此人有来有往折腾了几个问答外,其余所有人纷纷铩羽而归,连战连败,便是学问最好的王象在几个回合后也是大汗淋漓,尴尬退席。
这下子,谁还不知道是遇到行家了?
这个唤做孟光的年轻洛阳士子,怕是刘范这小子专门从洛阳请来的专业人士。
于是乎,吕范等二把刀连上去都不敢上去了,而等到河内士子中地位最突出的张范上去后也被立马撵下来,河内士子们也算是一败涂地却又忍不住交头接耳,俨然是不忿被一个洛阳士子给夺去了整个郡中的威风。
然而,张范、常林、王象、杨俊全都败退,他们还能如何?莫非要司马直一把年纪上去以大欺小?且不说要不要脸的问题,这要是上去驳倒了对方倒也罢了,可若是连司马直也落败而归,那就丢人丢大发了。
公孙珣摇头笑了笑,身为河内郡守,他也得照顾本地士子情绪不是?
于是乎,大庭广众之下,这位卫将军忽然一抬手,指向了宗正刘焉之子,也是这次闹事洛阳子弟的首领刘范:
“伯道(刘范字)!”
刘范猛地打了个激灵,赶紧收起脸上的得意劲,呼啦一下站起身来躬身行礼:“卫将军。”
“你父为我知交,你弟为我学生,我也算是你长辈了对不对?”
刘范二十好几的人了,其实不必公孙珣小哪里去,但此刻也只能捏着鼻子点头:“卫将军所言甚是。”
“长者有事,少者服其劳”公孙珣抱着孩子戏谑言道。“如今我郡中士子俱被驳倒,你上去以我的名义与这位孟孝裕辩一辩,也算替我争点脸面!”
刘范如吃了一个苍蝇一般憋在那里,偏偏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登台与自己的同伴相对而河内士子们也纷纷失笑,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不管是刘范驳倒了孟光,还是这些洛阳人也败在孟光嘴下,那河内士人终究是省的尴尬了。
果然,刘范上去以后,吭哧吭哧扯了几句,倒也干脆被孟光给撵了下来,然后公孙珣一一指名,将跟着刘范一同前来的那些洛阳士子,如刘范妻兄庞羲,故司空来艳幼子来敏(也是刘焉家中亲戚),纷纷撵上台去,然后纷纷又被孟光一人给撵下来。
而最后,公孙珣倒也没准备就此赖账,而是干脆判定了这个孟光为今日之首席,并让人去取重做奖品的书籍过来,准备赠送给了这个精通春秋公羊传的年轻儒士。
至于这个孟光本人嘛,据说年纪轻轻便已经成了太学负责讲经的讲部吏,否则留下来做个老师想来还是合格的。
然而,去取书籍的使者刚刚离开,就在司马直于台上称赞孟光之时,忽然间,一骑白马匆忙而至,不管不顾,疾驰到了辩经的地方,并翻身下马在公孙珣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众人纷纷停下,如司马直、张范这种人自然是恬淡沉默,其余年轻士子还有围观的卫将军幕府众人、郡吏、郡中豪右却忍不住交头接耳毕竟,这次射犬聚春社大会本就是为了安抚人心才搞出来的,人心不定的。
公孙珣见状不以为意,一边双手抱住已经睡着的自家女儿,一边坦然直言:“诸位不必惊慌,乃是隔壁魏郡学着我们以井田制安抚百姓,时间上却赶不及,春耕缺少种子,所以魏郡太守请左车骑将军出面,遣使者至此,希望能从我们河内这里借几千石过去,秋日时愿双倍奉还。”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张范当即起身表态,说家中尚有余粮,可以充作种子,愿意献出来无偿赠予魏郡百姓这下子就更是皆大欢喜了。
而这一次,喧闹声再起,众人却是又纷纷称赞起了本地士子领袖张范好在张范是个恬淡性子,倒并不是很在意。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公孙珣刚刚打发了张范亲弟张承去做此事,那边忽然又有一白马骑士不管不顾匆忙自难免郡城方向打马而来,然后再度小声在公孙珣耳旁说了几句话。
这一次公孙珣微微色变,善于察言观色的众人一时安静如初。
“不是什么不能与人说的事情。”公孙珣见状一时叹气,然后摇头言道。“也瞒不住诸君,十一月时凉州便已经反了,湟中义从和河关盗匪聚在一起,羌汉并起,推了一个叫北宫伯玉胡人和一个叫李文侯的汉人为首领当日因为地处偏远,而且乱象不大,所以并未来得及传播开来,但刚刚的讯息时,护羌校尉引凉州兵马自行前往镇压,被反贼设伏,全军覆没,护羌校尉冷征当场殉国这才震动朝野。”
众人也是一时无言,半晌,还是司马直微微摇头:“如此轻易便死了一个两千石,凉州局势怕是难以善了”
“谁说不是呢?”公孙珣微微摇头,并没有深入讨论这个问题的想法,实际上,眼看着用作奖励的数百卷图书被取来,他已经准备即刻结束这次辩经聚会了。
但是,就在此时,又有一骑白马疾驰而来!此地的士子、属吏、豪右纷纷色变。
公孙珣见状尴尬失笑,稍微解释了一句:“其实,这不是事情骤然突发,而是说正旦假日刚过,之前州郡讯息方才于洛中汇集处理,这才一一出现。便如刚才凉州之事,分明是冬日间的事情何事啊?”
说着,公孙珣却是亲自起身,抱着女儿迎上了这名骑士。
这名义从翻身下马,面色紧张,看了看周边诸多人士,这才小心低声汇报了一件在郡府那边急忙让人送来,且只能说与郡守的讯息。
公孙珣听完之后面不改色,只是微微颔首:“且待我将图书赏下,再回郡府处置。”
说着,他便将怀中阿离递给旁边一名赶紧赶上来的仆妇,让其帮忙扶持。然而,就在此时,不知道是被声音弄醒了还是因为父亲动作过大给弄醒了,阿离却是微微揉了揉眼睛,并在仆妇手中顺势发问:“大人,什么是大疫?”
还带着奶音的女童甫一发声,周边人俱皆惊愕失措。
然而,公孙珣宛如没有看到周边人脸色一般,只是弯腰笑答道:“所谓大疫,乃是指有些疾病能够传染给他人,以至于很多人一起得病的事情。”
“那什么是传染?”阿离依旧问个不停。
“问的好!”公孙珣笑着站起身来。“所谓传染,乃是指病气能以风、水、虫等物过度,从患病人身上转到另一人身上这一过程譬如这次在中原流行的伤寒,据说便是以脏水来传播的,伤寒的病气在水中能存留许久而不为人知!不过,天下间的病气为阴秽之物,天然惧热怕光,所以,平素间若是能勤洗手,只喝煮沸后的水,再不与得病人直接触碰,那便不必担忧得病!”
阿离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自家父亲为什么要说什么多,再加上困意还在,便立即偃旗息鼓了。至于在座的其他人,虽然心里明白这位郡守在安慰众人,却也多少因为对方的镇定自若和那不靠谱但却未必不能行的科普而稍微镇定了一些。
“中原天热的早,又起了伤寒。”公孙珣正色回首言道。“但究其根本,乃是去年战乱,百姓流离,这才让大疫有机可趁,换言之,此番伤寒大疫必然要一路席卷肆虐河北!但诸位也不必惊慌,尔等都是饱学之士,应当明白,若是我们河内秩序井然,上下皆无失德之举,又能处置得当,那就必然能将此番伤寒大疫压到最低!”
众人战战兢兢,只能赶紧起身行礼,满口称是。
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没心思讨论经学了毕竟大疫之下可不管你是三公还是黎庶,而公孙珣将装满图书箱子的性钥匙象征性递给了孟光后,便也匆匆携着爱女与门下属吏纷纷返回郡治怀县。
最紧要一个,还是要立即动员宣传防疫。
而说是动员宣传,但公孙珣的知识却只是从公孙大娘那里传来的三把刀所谓四件法宝,烧开水、建厕所、戴口罩、填臭水沟唯此而已。
然而你还别说,这几样对上别的病倒也罢了,对上伤寒还真就是对路了!因为伤寒病菌正是在厕所、脏水沟这些地方最为繁盛,并主要靠着生水传播。只不过,春耕已经开始,河内百姓还要忙着春耕,还要修筑厕所,还要砍柴煮沸水,怕是这个春日注定要格外辛苦劳累。
当然了,退一万步说,劳累辛苦也总比大疫到来,直接听天由命等死要强吧?
但是话反过来说,中原和河北那边也是真的也只能听天由命了那边十室五空,并不是真的死了一半人口,而是说为了躲避(或者干脆是主动参与)战乱,两地人口近半都选择了迁移和流离。
大量的移动人口注定了卫生的糟糕,无论是厕所还是开水,对这些人而言都无异于天方夜谭他们注定要成为伤寒病的移动传播源。
而一番辛苦安排之后,眼见着送信的骑士们纷纷往各县邑而去,天色此时也黯淡下来,公孙珣便在郡寺堂中与一众幕府人员一起用餐。而捧上来的乃是烧鱼、粟米饭配上春日新鲜采摘后铁锅翻炒的野菜,外加每人一小壶浊酒,这让一冬日都没见到绿色的众人胃口大开,心情也随之变得稍微松快了一些。
其中,戏忠是个比娄圭当年还跳脱和随意之人,也是张口就来:“其实也不尽然是坏事,最起码,春耕后义公兄他们倒是不用辛苦入北面大山中剿匪去了。”
此言一出,众人反应不一。有些古板持礼的其实早就看不惯戏志才平日的散漫无礼,只是碍于公孙珣格外看重他,这才忍让一时,故此倒是冷哼了一声;而其他普通郡吏,还有非河内的老人,以及韩浩、方悦、郝萌等以武职服侍公孙珣的本地人,则纷纷随着公孙珣哄笑起来。
毕竟,戏忠说的是句天大的实话——疫情一来,甭管如何,那些之前聚众为匪之辈宁可在山里饿死怕是都不敢下山来乱跑的,尤其是河内的盗匪躲在与冀州、并州交界的太行山脉中,那里必然会受到瘟疫的直接威胁。
“其实还是那句话。”众人笑完之后,话匣子也算打开,娄圭便不由摇头感慨言道。“魏郡缺种子也罢、流民太多也好、伤寒疫病躲不过去也行归根到底,这中原、河北的事情还是要算到去年的战乱的头上。当日程仲德直入君侯身前嘲讽我时曾言,说战乱的麻烦要等到战后才会慢慢出现,如今看来倒是没什么错的。”
“难得子伯大度。”公孙珣想起当日往事更是一笑,却又忽然肃容,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其实凉州之乱,阿范与阿越信中却是提及了另外一些事情,我刚刚回来方才看到,忘了跟你们细说韩文约反了,而且还做了贼首!”
堂中诸人纷纷一愣,但除了那日招待了韩遂的几名心腹外,其余人却旋即茫然起来。
“韩遂当日如此恳切,为何会反?”戏志才忍不住放下手中酒壶,正色言道。“依我看,其中必有曲折。”
“不错。”公孙珣点头感慨道。“按照我这两个弟弟在洛中的猜度和打听,大概是因为韩文约当日在洛中便对新任凉州刺史左昌表达了不满的态度,故此,左昌深恨于他。然后此番左昌一到凉州又听闻了叛乱之事,便停在了最东面的汉阳郡驻足不前,反而让韩遂代行州事,配合护羌校尉冷征剿除叛乱”
“事败被俘?”吕范登时醒悟了过来。“然后韩文约凉州名士,又在州中履任十载,颇有声望,故此被叛贼挟持着做了首领?或者直接打出了他的旗号来招揽人心?”
“洛中私底下都是这么猜度的。”公孙珣扒了两口饭后点头道。“都是韩文约可能确实偷生,但未必就真降了,更不要说做了贼首。但左昌不是厌恶他吗?所以直接一封奏疏认定了韩遂做了反贼头子,朝廷为了安抚前方还须倚仗的方伯,便正式悬赏了他。”
众人纷纷默然。
“然后还有一事。”公孙珣继续面无表情言道。“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是小道传闻,听人说,护羌校尉之所以全军覆没,乃是因为左昌在冬日间于汉阳倒卖州中仅有军粮两万斛这话是凉州从事盖勋写信给我师弟傅燮时提及的,大概是想让傅南容在洛中出些力气调走左昌吧?”
“若是消息从傅南容处传出,那十之**就是真的了。”吕范难得冷笑一声。“只是除非还有大败,否则便是查实了此事左昌也极难调动”
“敢问长史,这是为何?”司马朗忍不住好奇询问。“贪污军粮、陷害属下”
“天下事哪有这么非黑即白的?”吕范凛然教训道。“刺史代中枢巡视地方,天然是中枢权威所在,这才去了两个月便去职,中枢的权威谁来保证?而若是一群凉州人上下一言便可以驱逐刺史,那与造反又有何区别?我朝四百年,刺史倒卖军粮陷害下属仅闻一例,可地方上的豪强大户世族连成一片,逼得郡守、刺史弃职而走的却是屡见不鲜!故此,且不说尚无证据结论,便是中枢处的诸公心知肚明,此时也只能佯做不知,只待战事后再做处置!”
“那若是果然再败了呢?”常林忽然插嘴问道。
“那便该撤职撤职,该论罪论罪,再寻一个新刺史去凉州总揽大局。”吕范不以为意道。“还能有第二条路?”
“可是长史。”常伯槐放下手中碗筷继续言道。“凉州那地方,已经连着去了两个极差的刺史,前一个懦弱无能,这一个贪鄙小气,若是再去一个书呆子,凉州局势岂不是要崩坏?”
“伯槐想说什么?”吕范微微蹙眉。
“我是想说,中枢与地方乃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不仅仅是地方应该服从于中枢,中枢也应该不失德。”常林从容对答。“就事论事,关于此时对左昌的处置,其实我与长史看法相同,万般过错,万般不堪,中枢都要先忍下来,非只如此,还要尽力支持于他,万事以平叛为先但是反过来想,若非是中枢一开始就选材不当,如何会酿成今日之局面?”
“不错。”司马朗恍然言道。“若非是中枢之前任命了一个昏悖的刺史,又任命了一个不法的武威太守,怕是一开始都不一定能起乱子何况是今日之局面?”
“那伯槐以为,源头还是在中枢了?”吕范等司马朗说完,方才继续追问。“地方居然无半点过错?”
“我并非此意。”常林立即摇头。
众人此时已经察觉到了两人的不善之处,尤其常林乃河内本地出仕士子之首,而吕范为公孙珣实际上的总幕府这种情况下二人争论地方和中枢这种问题,他们多不好插嘴,只能对着坐在上首的公孙珣察言观色。
公孙珣吃喝不断,心里无语至极——地方和中枢,集权和分权,这种问题是有答案的吗?你再等两千年也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大汉而言,出现这个问题并且日益严重的一个重要原因,无外乎是出仕通道不畅,地方吏员和中枢派来的长吏之间流动性极差,这才会形成固定的对立模式,并且渐渐失衡故此,还是要晚上人才选拔机制,让上下通达,让地方和中枢通达。
但是,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我且问你们,”公孙珣吃完饭后拿起绢布擦了下嘴,这才好奇发问。“且不说什么地方与中枢,就事论事,你们觉得要解决凉州这个局面,该从何处下手?”
“自然是选拔能吏了!”话音未落,杨俊便拱手直言。“若能有虎臣良牧安抚地方,何惧区区叛乱,当日黄巾贼撼动七州,不也是被君侯与左右车骑两位将军给荡平了吗?”
“非止如此。”枣祗也忍不住插了句嘴。“大家闻得凉州事纷纷色变,宛如直面大疫,乃是因为过往羌乱耗费极大。其实,此时便是护羌校尉战死,叛军胜了一场,也终究没有夺取州郡,尚不如去年交州之乱。而交州之乱,便是因为朝廷派去了一位秉公执法的贾刺史,那贾公到任后安抚地方,叛乱自平然后再去问那些反贼,他们都说并无反意,只是算赋过重,贪官所求无度,这才做了盗匪,以至于渐渐成了气候,杀官夺城。”
“说的好。”杨俊立即点头称赞。“若能有这么一位刺史去彼处,说不定凉州也是能安抚下来的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真的杀官造反?明摆着死路一条嘛!”
公孙珣不以为意,只是再问:“那你们觉得,朝中如今能选拔出贾公那种官员吗?”
堂下诸人一时雅雀无声。
隔了许久,娄圭方才捻须冷笑:“西园卖官,做官须交钱,交钱后到地方自然想要将交的钱捞回来,此乃人之常情;而提拔任免的权威,又多以宦官为主这种局势下,出了贾公那种公直之人,乃是走了运道,出了左昌这种人,乃是寻常!”
“阉宦误国!”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句。
说来说去,地方中枢、集权分权、异族士人千头百绪汇成一句话,却还是要诛宦!不是说诛宦就能解决问题,也不是说宦官便是天下祸乱之源。而是说这个帝国的深层矛盾已经压抑的太多、太猛、太繁杂了,需要这么一个让天下人团结起来的众矢之的。
天子此时是不能杀的,也不敢杀,那么这个假想敌,或者说也算是正儿八经的主要责任人之一吧,就只能是宦官了。
然而,这个道理哪里需要眼前这些幕僚们来交,公孙珣早多少年就已经明白了。
一念至此,卫将军、蓟侯、河内太守公孙珣面无表情,直接起身离开,回后堂抱孩子去了。
只留下一群幕僚面面相觑,却也只能赶紧低头用餐。
“子衡兄。”等到人大多走了,故意留在最后的王修王叔治方才上前,代自己的副手向吕范赔了个不是。“常伯槐非是有意顶撞,更没有领着河内本地幕僚挑起争端的意思,据我所知,他这人乃是天性如此”
“无妨。”吕范昂然起身言道。“我为总幕府,伯槐何止是叔治副手,更是我所领下属哪里会跟他计较?此番争论,俱是出于各自公心。”
王修低头再度行礼,也就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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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二年,春,正月,大疫。”——后汉书.孝灵帝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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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九章 旧俗疲庸主
中平二年的整个正月,天下的局势都在不停的败坏。
关东方面,战争后遗症开始全面爆发,盗匪c流民c瘟疫,与此同时,偏偏战乱后的各州郡还缺少粮食,缺少钱财,缺少军备这种情况下,便是有着皇甫嵩坐镇的冀州都无法控制局面,何况其他地方?
须知道,乱处并不只是一个冀州和中原,盗匪c瘟疫c流民全是长腿的!实际上,从伤寒爆发那一刻开始,整个关东核心地区,便开始纷纷朝着失序滑落了。
与此同时,关西方面也不遑多让。
汉中的五斗米教张修依然没有被剿灭,但始终也没扩张,可西凉的叛军却在日益做大,或者说,整个正月,凉州的坏消息就没断过。
大汉凉州十个郡外加一个属国,然而自张掖往西,所谓张掖c敦煌c酒泉c张掖居延属国,这三郡一国无论是郡国的力量还是地理限制原因,都是不可能对局势有什么大的影响。
剩下的,则是武威c安定c北地c金城c陇西c汉阳c武都七郡。
一开始叛乱是发生在陇西郡和金城郡的交界处,主要人员是陇西郡的汉民盗匪和金城郡的湟中义从胡人部落,这个时候就是典型的官逼民反,也是韩遂来洛阳前就发生的事情,算是叛乱的第一个小阶段。
然后,就在韩遂赶回去的途中,这两拨人便迅速做大,于是他们就联合起来,胡汉两边各自推举了一个首领,也就是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了,并称将军,这算正儿八经的扯旗造反了,同时他们的活动范围也转移到了金城郡内,并开始四处攻城略地。
但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候他们依然不能算成气候,这点看他们大本营就知道了,他们当时的大本营还是湟中义从的老家,也就是青海湖往东面一点的那地方这算是第二个小阶段。
紧接着,便是那场汉军护羌校尉殉国的一战了,这一战汉军全军覆没并战死一位两千石不说,更重要的是韩遂c边章这两个西凉州中名士被趁势裹挟了进去,这使得整个叛乱的性质发生了改变实际上,这支叛军很快就公然打起了诛宦的旗号,并顺势扫荡了半个金城郡!
这是第三个小阶段。
而就在正月里,消息继续传来,叛军打着韩遂c边章的旗号几乎是秋风扫落叶一般迅速全吞了整个金城郡,金城太守陈懿殉国,叛军占领了一个完整的郡国这是第四个阶段。
到此为止,最可怕的依然不是战局,而是说到了这个时候凉州刺史左昌居然还在作他因为倒卖军粮被盖勋等凉州本地人给检举,心生不满,便让盖勋还有其他州中从事领兵出城去略阳等当路的小城做抵抗,自己留在拥有完备工事的汉阳郡郡治冀城内安坐。
据说,是有坐观盖勋等人生死的念头。
然而,有了韩遂c边章,有了一郡之地的西凉叛军早已经今非昔比了,数万之众饶过略阳城,直趋冀城之下!左昌惊慌求援,但他来到凉州以后所作所为尽失人心,几乎无人愿意去救!
当然了,板荡见忠臣嘛,忠臣总是有的,凉州州从事盖勋这个人再一次站了出来,他半是威胁半是请求,终于将部队带回到了冀城。
而这个时候,左昌也不敢作了,立即对盖勋言听计从,盖勋获得主动权后,首要一个措施便是请求赦免韩遂和边章。
但事到如今,边章和韩遂哪里还有回头路?两人直接回复,要是左昌早听盖从事的话,一个月前来招降他们,他们都还能回头,可如今已经杀了一个郡守,吞了一个郡,还围了刺史,哪里还有赦免的余地呢?
不过,这二人不知道是因为援兵回来坚城难下,还是真的心中有愧,居然撤兵走了。
凉州一场大戏,关东惨绝人寰,对比之下,河内这里自然可以称得上是一片太平。
首先,根本原因肯定还是河内遭遇的战乱规模较小,并且在一开始便妥善安置了流民;其次,不知道是按照天人感应来说公孙珣这个主政者很有威德呢,还是公孙大娘教下来的防疫策略终究是起了作用但反正,伤寒没有在河内扩散成疫。
当然了,公孙珣这里也肯定不是一团和谐c毫无问题,不然呢,之前吕范和王修之间突然显露的矛盾算什么?
这一点,哪怕后来二人偃旗息鼓,也足够让公孙珣心怀耿耿,一时头疼了。
没错,吕范那日与常林的争执,其根本并不在于什么本地士子和外来元从的矛盾,而在于吕范和王修这主要是公孙珣的位阶太高的缘故,卫将军的权力实在是远高于一个太守的职权,再加上平定黄巾之乱后,这位蓟侯身上的政治光环依然闪亮,所谓强龙压顶,有公孙珣在这里,地头蛇单独形成不了势力,也蹦跶不起来!
而吕子衡呢,也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什么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对手。
公孙越再得信重,那关他什么事?
关羽再横,能跟他抢总幕府的位子?
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是审配咄咄逼人,但吕范早早就看出来了,或许审正南确实有那个竞争力和影响力,但是公孙珣却从来只是将对方用作方面之任而没有公孙珣的认可和支持,他审配注定在短期内不会造成威胁。
那么,再抛去毫无这方面想法的娄圭,唯一一名能对他吕范地位进行冲击的就只剩下一个深得公孙珣信任的王修王叔治了这一点,吕范早有察觉,王修心知肚明,公孙珣也了如指掌。
只不过,没来河内之前,王叔治空有能力c忠诚以及公孙珣的青睐,却毫无羽翼。而且他为人谨慎,从不越矩。所以,双方相安无事,甚至颇有合作。
而如今,常林c枣祗,尤其是身为河内士子领袖的常林的出现,却意味着王修陡然间已经有了跟吕范叫板的实力了
坦诚的说,公孙珣有些后悔自己用人失策了。
常林固然是个务实严肃的君子,但他天然具有地方领袖风采,除了韩玄c张承这种明显以公孙珣幕府为跳板去出仕的人外,其他年轻的河内士子普遍性以他为主,让这种人去王修手下,难免会让河内士子自然而然的产生偏向。而王叔治一个纯臣,固然不会主动去争,但支持和偏向他的人一多,却也是身不由己了。
举例来说,杨俊c王象c赵咨,这三人理论上都是直属于吕范的中枢幕僚班子成员,然而,当王修带着常林和枣祗回到怀县后,他们遇到事情却总是有意无意朝王修那里跑,然后找常林请教和问候摊谁处在吕范这个位置上没有气?
所以,那天聚餐时的争端,正是吕范对王修c常林二人的双重敲山震虎。
只不过,公孙珣一番敲打,中途拂袖而去,到底是让吕子衡收敛一二,也逼得王修主动留下致意双方勉强算是和好,并将争端压制在了萌芽阶段。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却也无可奈何了,日后迟早要再面对这个问题。
而公孙珣虽然心里明白,随着自己的幕府越来越充实,这种事情必不可少,但事情最终出现在自己最信任的人中间,却终究有些憋闷。
只能好在没有误事!
二月春风微醺,憋闷的主君却不只是公孙珣一人,实际上,一河之隔,数月间,天子已经好多天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北宫,濯龙园(西园),夜色已深。
“如何?”
外殿摇曳的铜制宫灯之下,小黄门甫一出来,便被侯立在此处的张让焦急喊了过去。
“回禀常侍。”小黄门趋步而来,然后赶紧下跪汇报道。“陛下还是心情烦躁,侍奉的宫女也都草草完事并全都被赶了出来,一直到现在,陛下还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我们也没辙。”
张让缓缓颔首,却又在灯下凝神不语。
“常侍!”小黄门忍不住在地上低声问了一句。“我家大人”
“你家大人?”神色有些憔悴的张让微微一怔,但立马醒悟。“你是被段常侍领入宫的对吧?老段是什么意思?”
“我家大人并无他意,”小黄门赶紧作答。“只是说如此局面实在难熬,所以想让我顺便问您一句,该如何是好?他愿唯您马首是瞻。”
“我知道,我知道。”负手而立的张让连连点头。“如此局面是不能再继续硬撑下去了这样,你现在让人喊老段过来不对,将宫中所有中常侍喊来,去我在宫中居所内相会。”
小黄门大喜过望,连连在地上叩首答应。
张让看着地上的小黄门,也是更加无言看来,压力已经自上而下的蔓延到宦官底层了,确实需要下定决心了。
夜色幽幽,南风熏熏,空气干燥。
随着张让的邀请,很快,自大长秋赵忠以下,计有夏恽c郭胜c孙璋c毕岚c栗嵩c段珪c高望c张恭c韩悝c宋典等人纷纷到来共十二人!
没错,十常侍有十二个是常识,这主要是天子身边信重之宦官比较多,便又改了制度,变成了十二常侍,但是上百年十常侍的定例,还是让人习惯如此指代宦官中两千石级别的首领人物。
顺便说一句,蹇硕也不在其中,身材高大,对天子忠心耿耿的蹇硕目前只是个中黄门,升官的速度还比不上公孙珣和曹操呢!
当然,此时不去请他,或许另有缘故。
回到眼前,十二位两千石级别的中常侍在宫灯摇曳的烛火下团团而坐,却是气氛凝固,半晌都无人开口,直到所有人的目光渐渐集中在了为首的张让c赵忠二人身上。
“凉州那边闹大发了。”大长秋兼黄门监的赵忠无可奈何开口抱怨道。“一群反贼,攻下金城郡后居然打起了诛宦的旗号?外朝更是以此发难。而新任尚书令刘虞刘伯安这个人,虽然不愿意与我们作对,却也更不会跟士人们作对,偏偏我们派过去的左昌屡战屡败,我在南宫也是屡屡难以应对。”
张让取下自己的两千石官帽,放在地上从容答道:“左昌是走我的路子求得此位,却丢人现眼到这份上,实在是无可救药我知道大长秋是来想听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倒也简单,该撤撤,该换换,若是士人有所提名的话,那个凉州刺史便让出去好了胜败由人,有什么可说的?”
赵忠欲言又止,众人纷纷哀叹。
而一片叹气声中,掖庭令毕岚越想越委屈,却是忍耐不住出生抱怨:“外面的士人天天喊着要诛宦,之前那些将军们也个个上疏要治我们的罪,如今连反贼都要杀我们,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说到底,还是我等麾下羽翼不实。”又有人开口分析道。“天下间真正的人才都不愿意投奔我们,若我们手下有真才实学之辈,上去把凉州平了,哪里有这么多事?何至于出了诛宦的反贼,并失了凉州刺史的位置?”
“这跟凉州没关系。”张让听得腻歪,直接厉声驳斥。“而且让出去一个凉州刺史又如何?且不说如今凉州局面是不是换成一个士人去做就能挽回的,便是外朝全败,又如何能动摇你我的根基?!我们是宫人,是天子近侍,万般荣宠都在天子一人身上,若天子宠信在,则万事可为,若无天子宠信在,则万事不可为!这个道理,你们非得要我一遍遍说吗?”
“可问题在于,如今陛下已经心情不畅数月了。”赵忠在旁幽幽言道。“外面局势愈发不稳,人人皆要诛宦,而天子偏偏又心情不佳。”
“这正是我唤诸位来此处的缘故。”张让冷笑一声。“身为常侍,若不能让天子安泰,才是真正的取祸之道。”
舍中众人纷纷颔首,然而旋即,多数人便看向了其中的掖庭令毕岚。
“毕常侍。”眼看着众人统一了思路,张让也略显期待的看向毕岚问道。“你是掖庭令,又最擅长奇巧之物,之前的铜人c大钟c吐水的蛤蟆c自动洒水的翻车,俱让陛下欢颜不断。如今”
对方话未说完,毕岚便连连颔首,却复又连连摇头。
“这是何意?”赵忠无语至极。
“法子总是有的。”毕岚拢手叹气道。“不瞒诸位常侍,我手下能工巧匠俱全,而且天底下不缺新鲜玩意,想要造自然可以造,但却不能造!”
“为何?”有人懵懂询问。
“能为何?”毕岚无奈伸出双手摊在众人面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没有钱能造个什么玩意哄陛下开心?你们也莫要装样,我是掖庭令,是掌管宫中账簿的没错,可难道诸位便真不知道宫中无钱了吗?数月间天子为何寝食难安?太后为何脾气见长?还不是一句话宫中没钱了!”
此言一出,其余所有常侍都如同吃了个苍蝇一般,既恶心又无奈。
“都是之前黄巾大乱惹得。”有人无奈骂道。“十万大军花了大半年才平了叛乱,将西园的存钱c各地府库的存钱全都用光了不说,便是之前西园廊下养的那么多好马,也全都没了天子与太后一脉相承,都是自小穷惯了的,手上没钱自然是万般难受。”
“不止如此。”又有人补充道。“西园那边的官钱这几月的收入也少了很多”
“这是为何?”
“乃是平叛功臣太多,这些功臣既不好收钱,又不好轻易撤职。”有人无奈解释道。“故此,西园那边这几个月的进项居然格外的少”
“非只如此。”又一人言道。“毕竟是打了大半年的仗,地方上府库也很空虚,陛下为此还免了冀州c中原等地的一年算赋所以不止是官钱,正经赋税上的收入也少了太多。”
“还有关东大疫,听我老家来的家人说”
“别忘了凉州,那里地方偏远,打起仗来耗费更”
“这些关我们什么事?!”
就在一众常侍忙不迭的哀叹局势之时,忽然间,张让冷冰冰的打断了诸人的议论,引得舍内一时愕然。
“这些关我们什么事?!”一片沉寂之中,张让站起身来,用尖细的嗓音再度厉声问了一遍。“我们是阉人,生死荣辱都系在天子一人身上,这个道理要我教你们几遍?你们不知道失掉天子信任的阉宦是什么下场吗,王甫那块烂肉是个什么样子你们不记得了吗?!”
十一位常侍俱皆色变。
“天下局势不好我不知道吗?”张让愤然反问道。“我不知道关东在大疫吗?我不知道凉州大乱吗?我不知道如今我们看似烈火烹油,其实是众矢之的吗?”言至此处,张让忽然在众人中间弯下腰,团团转了一圈,然后方才放缓了语调恳切言道。“诸位,越是前面局势为难,我们就越要小心奉承好天子不然,就要真的要落得个王甫的下场了。”
其余十一人各自哀恸紧张不已,最后,居然是赵忠率先解下自己的两千石之冠,领着其他人朝着站在众人中间的张让俯身下拜。
“张常侍所言切中要害。”抬起头后,赵忠咬牙言道。“天下局势关我们什么事情?不是那些士人该担忧的吗?可那些士人都要先杀我们为快,我们为何要为天下局势忧虑?在天子身前固宠才是我辈唯一之念张常侍,我知道你有法子,就请你吩咐吧!”
其余十名常侍不敢怠慢,也纷纷俯身大拜,口称听命。
“还是要为天子敛财。”张让咬牙答道。“只有如此,才能固宠,才能躲过这一遭,也只有如此,才能将眼前的繁华局面维持住,甚至更上一步。”
“可如今确实没有敛财的余地啊?”有人无奈道。“总不能说那河内蓟侯家中有钱,便让他捐出一亿钱来,那冀州槐里侯打仗攒了不少钱,也让他捐出一亿钱来这么整,除了让天下人都学着凉州造反,并无他用吧?”
“如何能让这些有刀子的人倾家荡产?”张让冷笑道。“若真要是把这些人全逼急了,怕是汉室真要亡了,便是普通世族,如今这局面,怕是也不好榨的最多调度频繁些,让他们这些为国为民之辈出点毛毛雨的升官钱而已。”
“那”
“天子为天下万民之君父,”张让重新坐下来言道。“自然是要天下一起出钱让天子舒心了我有一策赵常侍,你久与尚书台打交道,不知道天下耕地有多少?”
“在册的数据具体我也记不大清楚,但隐约听某个尚书郎提过一次,好像拢共约有三亿多亩”赵忠微微蹙额道,然后旋即惊慌。“你想做甚?”
“每亩十钱,便是最少三十亿钱了”张让凌然应声道。“三十亿钱,毕常侍,足够做很多事吧?”
毕岚讷讷不敢答。
“天子刚刚减免了半个关东的算赋,这样岂不是让他失信于天下?”有人实在是忍耐不住了,却是段珪。“届时天下汹汹如何?”
“段常侍,你不是刚才还向我跪拜吗?”张让瞪了对方一眼。“道理要我说几遍,天下汹汹关你我何事?他们只要我们死!而只有天子能给我们生路,兼与富贵!再说了,关东刚过了黄巾的大乱子,还有几人敢再反?”
“我不是这个意思,”段珪急忙言道。“我是说,天子怕是也不愿意如此失信于天下吧?咱们这位陛下虽然自小穷惯了,也着实爱钱,可毕竟是杨c刘两位教出来的学生,而且天资聪颖,他也会为局势考虑吧?”
“不错!”又有人接口道。“若非如此,陛下之前又如何会同意皇甫嵩等人的上疏,免税于地方呢?要我说,咱们这位陛下贪钱是贪钱,可心里也是格外明白着呢!”
“说的都对,但也都不对。”张让睥睨左右,复又正色言道。“你们这些人,说的好像聪明人就不能贪钱一般,贪钱的就不能对局势洞若观火一般似的其实你们想想,天子这数月以来,渐渐寝食难安,不正说明他渐渐忍耐不住,以至于心中动摇了吗?这时候,咱们做近侍的,一来要给出主意如何去收钱;二来,也要他个台阶下,让他寻个收钱的好理由!双管齐下,口子一开,陛下也就豁出去了。”
赵忠心中一动,忍不住开口便问:“如此说来,张常侍心中早有计算?”
其余十位常侍也是恍然大悟,继而在摇曳灯火下各自双眸闪亮。
张让并未直接回复,反而从腰间取出随身所带的小刀子来,然后当众在手心轻轻划开一条红线:“诸位,此事非是为我个人私利,乃是为诸位生死所谋,还请诸位立誓相从,绝不泄露!”
血滴落地,言之凿凿。
而这一次,早已经被张让说服的十一位常侍毫无犹疑,直接各自从腰间取刀划开手心,然后由赵忠带领,袒臂立誓,绝不泄露。
“请张常侍直言,是何方法能让天子再无顾虑?”誓言结束,又是赵忠第一个正色询问。
张让笑而不语,只是击掌示意。
原本候在外面望风的几个小黄门立即拉开了舍门,并俯身下拜,宫灯下,他们的身影被拖的格外之长。
“去做吧!”张让凛然吩咐道。“这是宫中十二位常侍一起说定的,尔等不必担忧。”
小黄门们不敢多言,纷纷叩首而走,只剩下十一位常侍继续不知所措的望着张让。
“这”有人想要开口问个究竟。
“不必问了。”办事的小黄门们一走,张让陡然泄了一口气,再无之前的精神,后背也瞬间驼了下来。“若非局势坏到了极致,我也不愿意做此等事至于是什么事,反正已经不能回转了,诸位不妨安心等消息。”
包括赵忠在内,十一位中常侍如百爪挠心一般,既焦急,又期待,还有些畏惧和惶恐。一片焦灼气氛中,他们不敢窃窃私语,唯独十来个杂乱身影在舍内宫灯下左右摇曳不定。
过了不知道多久,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呼喊,然后锣声阵阵,整个宫中全部沸腾!
张让默不作声,径直起身,十一位中常侍们半是期待半是稀里糊涂,却也只好赶紧跟上而当众人来到舍外后却纷纷惊愕当场。
不需要有什么言语了,也不需要做什么解释了,一目了然原来,夜空中的南宫方向,此时一片赤红之色,俨然烈焰滔天,烈火熊熊。
众人久居宫中,只是看方向就知道,这必然是天子在南宫最喜欢的玉堂殿突然起火,并且火势难制,朝四面蔓延开来。
“这”中常侍们面无血色,但回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张让,却又纷纷无言。
“都不要呆在这里了。”张让肃容吩咐道。“宫中突发大火,来几位随我去安抚天子c太后c皇后,以及两位皇子,其余几位务必随赵常侍去南宫救火赵常侍。”
赵忠拱手称是。
“火势太大,你不必勉强。”张让正色叮嘱道。
赵忠长叹一声,干脆下拜:“张常侍之能我已尽知,请放心,万事皆由你吩咐!”
言罢,其人方才起身领着数名常侍往南宫而去。
这场大火烧了足足半个月才停下来,还是被雨水浇灭的,玉堂殿尽毁不说,还蔓延了四分之一个南宫,致使南宫一面宫前城楼尽皆酥脆,并随着春雨直接倒塌。
此情此状,天子心如刀绞,到底是忍耐不住,于是他听从了张让赵忠等人的进言,正式向天下郡国征收每亩十钱的修宫钱。
消息传出后,熬过了冬日,之前半月间屡屡立在院中观察火势的前太尉刘宽,再度病倒。
“先免一年算赋,复征每亩十钱这是,这是失信于民,失信于天下!”河内郡怀县官寺内,王修看着加盖着洛中印信的公文一时愤懑难言。
“而且还要让君侯失信于郡中百姓”已经看过公文的戏忠也是难得咬牙切齿。“若是真的去征了这每亩十钱的修宫钱,河内百姓如何看待君侯?之前万般辛苦,都要化作流水。”
“文琪,志才所言甚是这钱无论如何不能征!”吕范也毫不犹豫的表了态。“天子可以失信于天下,你却不可以失信于河内!”
“我”坐在堂上案后默然许久的公孙珣张口欲言,却不禁冷笑。“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恰恰便是失信于人。你们说,当日我到底是如何鬼迷了心窍,居然给赵忠留了一文钱?仅此一事,十常侍俱当如王甫一般,悬尸于东门,被野狗分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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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汉中平二年,二月己酉,南宫大灾,火半月乃灭。天子乃从十常侍言,税天下田,亩十钱。逢太祖为河内守,幕中见洛中公文至,各自喟愤。王修大叹:‘十月方免冀州算赋,二月便有加征,此天子失信于天下也。’吕范在侧,亦进曰:‘天子失信于天下,明公不可失信于河内!’太祖喟然应曰:‘昔诛王甫c段熲,未夷十常侍,固失信于天下矣!’”——《世说新语》规箴篇
ps:汇报一下,本月168k不过说实话,对质量不是很满意可能是找工作的问题比较紧迫导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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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十章 文物多师古(上)
“凭什么不许人不造反?换成我我也反!”
二月下旬,上午,春光明媚,司马朗正捧着一个装满了水的陶罐立在官寺大堂侧门外。陶罐上面放了一朵带着绿叶的大红花,而据他所知,罐子里面应该还有两只蝌蚪、一只青虾,这是整个官寺内最受宠爱的公孙离大小姐刚刚亲手制作完成,并让仆妇拜托他给整个官寺的主人送来的。
这种工作,对于十五岁的司马朗而言,已经算是司空见惯了。
同样的道理,在官寺大堂外伫立静候,对于司马朗而言也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毕竟,多年的教育逼迫他不得不避开这种明显有些悖逆的言语,而最近的悖逆言语也未免太多了些。
当然,也仅仅就是避开了,因为即便是司马朗,也不会想着劝谏和提醒……或者说,即便是司马朗,随着获知讯息的渐渐增多,也对洛阳那位神圣到的。
而元从那边,就更复杂了……有人讲良心,有人讲权谋,有人论得失,但无论如何都要为公孙珣做个细致而合理的谋划。可是,公孙珣这里也为难啊!你说是要抗旨不尊呢,还是助纣为虐呢?
司马朗沉默片刻,也是黯然摇头,然后却又一抬脚便捧着陶罐步入了堂内。
未等对方开口,公孙珣便当即展颜失笑,并赶紧起身招手:“来来来,放这边案上!”
司马朗依言而行,小心翼翼的在众人的沉默与注视中上前放好陶罐,还顺便提醒了一句:“郡君,这里面还是有蝌蚪……请您务必小心,不要学上次让小蛤蟆爬到公文上去。”
公孙珣一边俯身收拾几案一边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而一番折腾以后,司马朗退到大堂角落里,堂中也终于有人挺身而出第一个表态,果然是常林常伯槐:“君侯,属下有一言。”
“伯槐请讲。”公孙珣一边低头摆弄花朵,一边干脆应声道。
常林没有在意公孙珣的无礼,而是依旧站的板板整整,言语清晰无误:“数日前诏书刚刚送达时,吕长史曾有言,说君侯若是奉诏收钱便是失信于河内,依我看,这话说的极对!”
吕范忍不住看了常伯槐一眼。
而常林依旧不以为意,只是继续昂然直言:“君侯虽然没有像左车骑将军那般事先为治下百姓请命免去算赋,但自履任以来,君侯所行政策全都是以平复二字为主,与民休养生息之意不言自明。再说了,名义上是五千万钱,可实际上征收起来,吏员上下辛苦,百姓左支右绌,真正损耗的何止是五千万钱?所以说,哪怕是之前没有明言约法三章,可此番突然加征田赋,也足以让河内百姓对君侯由感恩转为心生怨望。”
“说的好!”公孙珣终于抬起头来。“还有呢?”
“还有……”常林微微一滞,但还是勉力言道。“为君侯个人计,无论如何,万万不能以私产充赋税,那是下下之策,会引起猜忌的。”
“那我该如何呢?”公孙珣坐回到上首座位上,面色如常,好奇反问。“也不能去昧着良心去盘剥百姓,更不能拿私产去邀买人心……伯槐,我到底该如何是好?总不能撕了这公文吧?”
“为今之策,只有两条路。”常林声音愈发显得艰涩。“一个是聚集郡中豪强大户,让他们来出这笔钱……”
“这就不是失信于人了吗?”公孙珣淡淡反问道。“之前为了安置流民,行官屯之事,我已经第一时间要他们出力了,腾出土地、放还流民,郡中借出的农具种子也是他们实际奉纳出来的,这些事情他们并无半点推脱之意。而后来春社时,我专门邀请他们一起去围观辩经,难道不是心照不宣,作出安抚与约定了吗?”
常林抿了抿嘴唇:“君侯所言甚是,是我不周……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什么路?”
“君侯可以学左车骑将军那般,离开河内,去做个非亲民官……入朝做公卿,出凉州平乱,大致如此。”常林无奈答道,但言道此处,他仍然忍不住多加了一句。“可要如此的话,换成一个别的官来,河内还是要加征的……”
公孙珣哑然失笑,常林惭愧后退。
然而,常林后退后,半晌却无人再上前出言……毕竟,无论如何,常伯槐还是将事情分析的极为到位的,现在的局面是,天子乱命在那里,从了便是助纣为虐,不从,那就是悖逆天子,是要承担巨大政治风险的。
这件事情,注定没有一个好结果。
“还有没有谁要说话?”公孙珣坐在大堂上首,似笑非笑的看着满堂俊才,却也是心知肚明了。“我晓得了,这种事情注定无两全之法,或者有损名声,或者承受天子怒气。伯槐已经说得很到位了……实在不行要收钱,便找豪强大户去收;实在不行想要抗旨,那便趁早换个官做……这已经是最好的两个法子了,对不对啊?”
满堂鸦雀无声。
“尔等何必如此作态呢?”公孙珣忽然收敛笑容微微叹气。“这本就是二选一的事情,真正需要做决断的还是我一人而已……做幕僚做到这种份上,你们已经尽力了,都各自忙各自的去吧,我自会为之。”
自吕范以下,众人纷纷告辞。
然后,一日内,众人又纷纷私下请见,或是劝公孙珣征豪强家产,或是劝他及早抽身。这就是纯粹的表态了。因为,征发豪强家产,有益于河内而无益于公孙珣;而及早抽身,有益于公孙珣而无益于河内……
当然了,别看公孙珣在那里跟常林说什么这个那个的,但实际上他只是想要通过这种剖析将自己的为难展示出来而已,从而制造舆论,进一步彰显出自己的牺牲精神,并削弱负面影响……
没错,从朝廷公文到达以后的这几日间,他本人早就跟几个心腹做出了决断,那便是找本地豪强下手,所谓打土豪、吃大户而已。
没办法,只能如此!
然而,就在公孙珣拖了两日,准备半推半就拿本地大户开刀的时候……一页新的公文轻飘飘的从洛阳飞到了一河之隔的河内,摆在了公孙珣那放着一罐子枯枝败叶的几案之上。
“我意已决,不收钱了!”公孙珣看完了新的公文,立即冷笑而言。“也不请旨调度了……”
众人不明所以,却见公孙珣豁然起身,勃然作色:“我就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等着他!我倒想看看,北宫是要为此事杀我还是要把我槛车入洛?”
言至于此,公孙珣豁然起身,一脚踹飞了面前的几案,便拂袖而去。
陶罐稀碎,污水飞溅,一片狼藉。
众人不明所以,倒是王修不顾地面脏污,俯身将一只还带着尾巴的小青蛙捏去,然后从水渍中取出了那份被打湿的公文。
而王叔治只看了一眼,便不禁一声长叹,然后对着面前依旧茫然的众人解释道:“中枢下令,让各州郡发材木文石,部送京师……不知道多少商贾富户也要家破人亡了。”
众人面色惨白,而吕范一言不发,便径直入内去追公孙珣而去了。
而就在同一日,大河之南,洛阳城,晚间,抱病在床的前太尉刘宽忽然让人将儿子刘松还有两名最近一直在身前伺候的学生,也就是公孙越、公孙范喊到了跟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十一章 文物多师古(下)
“凉州局势如何?”刘宽斜躺在榻上,倒是显得神色清明了许多。
刘松和公孙兄弟各自互相看了一眼,却一时无言。
“事到如今,有什么不能说的?”刘宽微微笑道。“如今的局面还能再败坏到什么地步?”
“半月前,朝廷锁拿了左昌,杨公、袁公,还有尚书令刘伯安联名推荐,以扶风名士宋枭代替为凉州刺史,总揽平叛事宜。”公孙越老老实实言道。“但宋枭刚刚到任,朝廷便已经再度遣人锁拿去了……”
“吃了败仗?”刘宽缓声问道。
“不是。”当儿子的刘松此时忍不住愤然插嘴道。“这宋枭之前看起来颇有学问和本事,却不料能作出那种糊涂事来。大人,你根本不知道他到任后干了什么,他居然一到任便上书朝廷,让朝廷征调辽东版印之法,速速印制《孝经》万册,分发给凉州各地,说是如此便能消解凉州士民戾气,并让叛军幡然悔悟,大乱也不战自平……”
刘松言语中愤然难平,而刘宽倒是微微一笑,显得不以为意。
“其实。”公孙范忍不住插嘴道。“中台那边有传言,说是宋枭并非糊涂至此,乃是到了凉州后见到局势崩坏,无可救药,这才想了这个法子以求脱。”
刘松一时愕然。
“反正他也没打败仗,只是无能与糊涂而已,最多有暗讽张让、赵忠阿父阿母之意。”公孙越也沉声答道。“故此,槛车入洛后花点钱,还是可以从容脱的,反倒是留在凉州,就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刘松彻底语塞。
“我晓得了。”榻上的刘宽叹了口气。“就是好奇而已,今并非是论及凉州……叫你们另有他事而已。”
三人齐齐在榻前紧张了起来。
“看你们的样子也猜到了。”刘宽失笑道。“我要死了,我死后……”
“大人!”
“恩师!”
“老师……”
三人几乎是齐齐跪下。
“都起来。”刘宽不以为意道。“冬便该死的,但谁让你们做门生的和当儿子的照料的如此之好呢?又是整洗手,又是非沸水不喝,又是每饮酒限量,又是地龙,又是通风……想不活下来也难。但是,如今天下之事到了这个地步,就请许我学宋枭那般自私一回吧!再不死,我怕就当不成这个汉室老臣了。”
三人旋即黯然。
“此生与人为善,并无仇家。”刘宽微微叹气,望着窗外黑漆漆的一片缓缓言道。“而为宗室重臣,授业帝师,屡任太尉,却坐视天下沦落到如此局面,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前途与勉励之语可以托付给你们……我之前在老家弘农的大河对面,也就是河东境内王屋山下,上党、河内交界那片地方,买了一块地……我儿应该知道。”
“是!”刘松低头啜泣道。
“天下汹汹,河南必然遭乱,到时候将你母亲的棺木也起出来,连我一起在彼处薄葬。”刘宽感慨道。“弘农老家田产、家业,趁着还能有些用处,全部拿出去换成粮食赠与乡人。”
“喏!”
“若以寻常论,其实也就是这些了。”刘宽仰头叹道。“唯独一事,既然文琪在河内,便将我的丧事全权交给他来处置吧,你们不要理会了……但我死之前,不要惊动他。”
公孙范低头不语,公孙越沉默以对,倒是刘松有些难以接受:“我……”
“我本不想留什么后言。”刘宽看着自己长子缓缓说道。“但看你这个样子,也不得不多说一句了。”
刘松赶紧下跪。
“我儿,”刘宽依旧缓缓言道。“那杨氏养子一个比一个聪明,可我却一直希望你能愚鲁无知,非是无能为,乃是心存私,不愿你为聪明误……我如此安排与叮嘱,你若还是熬不过风浪,那只说天意如此了。”
刘松万般无奈,只能俯在地上叩首,表示愿将对方后事全都交与公孙珣处置。
“文典、文超。”刘宽复又扶着榻向剩余二人言道。“既然说到这里,也不好不与你们一句言语……你们二人既然有了文琪这个兄长,就要懂得谨守本分,可退不可进,可守不可攻,可让不可取,如此,方能持久。”
公孙兄弟不敢怠慢,也是叩首相对。
“好了。”刘宽忽然又笑了起来。“我这辈子好为人师,却教出了这么一个学生,哪里有脸面在这里再与你们说这些呢?还是不说了,你们扶我起来到院中去……连月节制,且取些酒水来,陪我一醉。”
三人皆不敢违。
夜色熏熏,同一片星空之下,河内怀县城中,公孙珣也在与几名心腹一边于后院中饮酒一边感慨时事。
“文琪白过激了。”吕范忍不住出言相劝。“所谓材木文石之类终究是杂物,置办起来还是比较容易的,何必说出那种言语?”
公孙珣抱着自家大女儿在膝盖上,而阿离又抱着一只猫在她怀里,之前父女二人正盯着那只胖猫去tiǎn)洒在案上的酒水,对于吕子衡的话宛如充耳不闻。而一直到胖猫被酒水呛得不行,奋力挣脱逃走后,我们的卫将军方才松开手,让自己女儿在仆妇的照看下追猫而去,也方才看向了几名候着自己的心腹。
“子衡错了。”公孙珣自斟自饮了一杯,方才摇头言道。“这一次我如此失态,并非是为所谓材木文石之事……”
“这是何意?”娄圭一如既往问的最快。
“这是天子不可救药之意。”替公孙珣作出回答的,乃是已经喝了不少的戏忠。
不得不说,董昭不在,法家出的戏忠对于这些东西的见识格外出众,在公孙珣幕中渐渐有一种不可或缺的感觉,也难怪他会在短短时间内就得到了极大的信任与倚重,早早来到了这位卫将军的核心幕僚圈……同时期的枣祗,不是不好,但在有王修存在的况下,他并非不可替代,所以挤不到这里来。
吕范低头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志才的意思是,天子一朝拉下脸来,怕是会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一发不可收拾?”公孙珣举杯冷笑道。“这叫破罐子破摔!”
“从往行径来看,天子心里还是比较明白的吧?”娄圭实在是不擅长这些。“真是奇怪,免税的也是他,加赋的还是他!既然免税,说明他懂得冀州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可既然懂得,为何又会如此贪婪无度?”
“这跟明白不明白没关系。”公孙珣应声道。“越是聪明的人,放纵起来就越是肆无忌惮!说白了,就是独夫民贼一意孤行,所谓怙恶不悛而已……如志才刚才所言,此人已经是无可救药了!”
“那君侯又该如何是好?”自知掺和不进这些话题,所以韩当向来沉默,但此时也依旧忍不住问了一声。
“问的好。”公孙珣放下酒杯,正襟危坐,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几名心腹。“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我之前只以为加赋一事乃是特例,但今看来,天子一旦放纵起来,破了为君的底线,那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三!我不能因为得了他一个卫将军的名号,便次次被他bi)着在火上烤吧?!长此以往,我多年积攒的声望、威德,怕是要被这位天子给连累到丧失殆尽也说不定!”言至此处,公孙珣无奈摇头。“怪不得袁本初一直没有出仕,后来却依旧……其人还是有些见地的!”
“如此说来,君侯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带着七分醉意戏忠似乎早有腹稿。“那便是‘隐’!”
“隐?”吕范微微蹙眉。“你想让文琪辞官归乡?”
“并非如此。”戏志才扶着酒壶从容对答。“依法家来看,隐有‘大隐’、‘中隐’、‘小隐’,而今之局面,君侯也有对应的三条隐退之路……”
“说来。”公孙珣赶紧催促。
“一个是入朝为卿,或外出为将,而无论是在中枢做闲职,还是在前线平叛,都可以万事不理,装聋作哑……”言至此处,戏忠微微一笑。“这叫大隐。”
众人恍然颔首,毕竟,之前为加赋的事,常林就一度向公孙珣提出过这样的建议。
“其次,是自求贬斥,暗中运作偏远之地,在彼处坐观形势。”戏忠继续言道。“天子要加赋也好,要什么宝物也好,给他就是……反正离得远,天下人也看不到君侯是如何应付差事的,既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收买人心,也不知道有没有虚应差事,这就叫中隐。”
众人心中纷纷微动,便是公孙珣也停止了自斟自饮。
“至于说最后一种隐法,那便是干脆辞官,回家读书养望!”戏忠举杯笑道。“不过,既然如此,走前不妨煊赫一些,弄出一些事来,好让天下人忘不掉君侯……当然了,这些都只是一种大概说法,真正cāo)弄起来,还是要因地制宜,因时而变的。”
“我觉得中隐最好。”戏忠刚一说完,娄圭便迫不及待。“君侯不妨求渔阳、右北平之类家乡边郡,在彼处坐观成败!如今看来,这局势果然只有两三年了!”
公孙珣微微颔首。
“我觉得大隐或许更佳。”吕范赶紧正色言道,却又微微瞥了一眼正襟危坐置若罔闻的王修。“须知道,将来无论要做何事,名位都还是很重要的。”
公孙珣也顺势看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王修。
王叔治感觉到了目光,也是无奈开口:“君侯不妨兼以大隐与中隐,自求为将平定西凉,既可以存,又可以报国安民。”
“报国!”醉意熏熏的戏忠嗤笑一声,借着酒意质问道。“王从事何必佯做不懂呢?君侯请你到此处,可不是要你教他如何报国安民的。”
“报国安民总是没错的。”王修避席正色对着喝多了的戏志才言道。“志才兄劝君侯‘隐’,不正是因为河内不能报国安民吗?而君侯有所为之事,难道不正是想要安定时局,报国安民吗?”
戏忠刚要再说,却见到公孙珣抬手示意,便立即闭嘴。
“好了,”公孙珣摆手道。“叔治所言不差,若非是天子实在无耻,我何必求他路报国安民?只是叔治,凉州我不会去的……那地方,我也是看明白了,已然是坏到了根子上,我一个幽州人,或许能打胜仗,却平不了叛。”
王修微微叹气,复又对着公孙俯下拜言道:“君侯……无论如何,请务必看清人心背向再做决断,莫要误判形势。”
“那君侯意何为呢?”王叔治话音刚落,娄圭立即帮忙打了个圆场。
“等我写信问问董公仁和审正南吧。”公孙珣不由摇头道。“之前就暂且拖着……反正以眼前的局面,我不信天子会因为我拖欠了他几千万钱便直接要我这个卫将军、蓟侯的命!”
“这倒是实话。”已有八分醉意的戏忠跟着笑道。“天子毕竟是心里清楚的,如今这个四面起火的局势,他怎么可能会擅自杀一个平叛得力的将军呢?还是出幽州世族的名将!依我看,便是天子真的动怒想要处置君侯,也不过就是削爵、降阶,然后入朝闲置,或者贬斥边地……反而如了咱们的愿!”
“这不就得了,且饮……”公孙珣闻言连连颔首,然后举杯示意。
“君侯!”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忽然在远处大声请见。“赵国董中尉来信,刚刚来到。”
“说公仁公仁便到。”公孙珣当即失笑,然后赶紧示意对方送上信来。
众人也是好奇不已。
然而,公孙珣当众撕开信封,只在头顶火把之下读了一个开头,脸色便陡然有些萧索起来,复又将信折叠收入怀中……一众心腹愈发不明所以。
“全是坏消息。”公孙珣长呼一口气言道。“之前只看洛中发来的公文还不清楚,公仁这封信却是说的明白……瘟疫刚平息,加赋的事就到了,老百姓抛家弃业去做盗匪和流民,如今冀州到处都是持械作乱之人,光打起旗号公开攻城略地的便不下十余股。据说,钜鹿太守郭典郭君业去救援治下城池时,被黄巾余孽联合多股山贼给围在了钜鹿泽中,如今生死不知……皇甫义真正在匆忙调兵去救他。”
众人皆与郭典有所接触,知道那是个忠直之人,闻言也是感慨不已。
“只看到此处便不想看了。”公孙珣继续举杯言道。“时事艰难,今且放纵痛饮一回,明再看董公仁说了什么!”
几名心腹闻言,赶紧杂乱捧杯,准备陪自家君侯一醉。
“军中还有酒吗?”依旧是同一片星空之下,钜鹿泽深处,黑漆漆的夜色中,头发花白的郭典忽然扭头问向了自己的外甥京泽。“天明将有苦战,且容我……润润喉咙。”
————我是各怀心思的分割线————
“后汉中平二年,灵帝发修宫钱,税天下田,亩十钱。关东既遭大疫,张牛角等十余辈并起,所在寇钞。复凉州乱起,连破州县。太祖在河内,虽治,多闻噩耗,乃常夜饮达旦。王修在侧,谏之,太祖对曰:‘天下汹汹而无能为也,今知何谓忧心如醉!’修闻之,复从醉也。”——《旧燕书》卷六十八列传第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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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十二章 区区计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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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舅舅询问,京泽赶紧递上了随身酒囊。
照理说,军中也好、官员也好应该严禁酗酒,但实际上,长久以来酒水都是贵族和军官们的必需品。
这跟享乐无关,而是说在开水得到普及之前,贵族和军官们想要保证喝到没有致病风险的水,一般按照经验来说就只能选择喝酒。
故此,身为一郡两千石,身边常备酒水乃是寻常之事。更不要说河北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伤无数的大疫,而此时又是被困在泥泞的钜鹿泽中,根本没有干净水源了。
“你也喝点。”郭典果然只是微微润了润喉咙,便将所剩无几的酒囊递了回去。“记住了,除非渴到不行,千万不要喝这里的水,实在是万不得已,也要找活水饮用……”
京泽立即点头称是,然后赶紧灌了几口,却又小心的系上了酒囊的封口。
背靠着潮湿的泥塘边缘,郭典欣慰的看着自己外甥还很有活力的样子,复又仰头望着星空轻叹起来:“参横斗转,阿泽,你是京氏易的正经传人,应该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吧?”
“自然。”闻得此言,面容尚显得年轻的京泽多少又打起了一些精神。“这是讲春日星象的言语。前者指参宿虽然横于西天,却注定要渐渐下沉消失;而北斗虽然刚刚从东北角出现,却要一天天转上来,高悬正北……如此星象,正合一年之始新旧交替,万物易行的至理。”
“说的好。”郭典眯着眼睛望着头顶星空言道。“参横斗转,旧者虽然强横,却终不能持久,新者虽然初生,却注定要移形换位,高踞正北……其实,斗转星移,月缺月圆,本是天地间的至理,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京泽听的不对路,赶紧安慰:“舅父不必灰心,南面左车骑将军那里也一定会尽快遣援军前来,届时我们里应外合,非但可以脱困,说不定还能在此处大破贼人呢!”
“说的对。”郭典将目光从星空转向了自己的外甥,然后微微笑道。“但也没那么简单,得须熬过明日,甚至后日才能说此言语……”
见到自己舅舅还算有精神,京泽当即松了一口气,他哪里懂什么军事?完全是顺口将自己舅舅之前勉励士卒的话照搬过来而已。
“我之所以感慨,乃是因为事情变化太快,让我这个老朽之人有些吃力罢了。”郭典继续苦笑着感慨道。“钜鹿虽然是张角家乡,可去年冬日我跟着卫将军一起围攻下曲阳时,郡中之人尚且一分为二,也是有数万子弟不顾生死,愿意随我先渡立垒的。故此,那时候虽然局势严峻,可我始终没有堕了志气。而如今呢?”
京泽想起此番沿途无处不被人攻打,又无处可寻得补给,也是一时黯然:“舅父,实在不行就辞官吧!数日前,平原郭相不就主动请辞了吗?如今这个局面,全在天子失信于人……青黄不接,战乱大疫,又强要收钱,汉室尽失河北人心乃是理所当然,舅父何必替天子受这份责难呢?”
“我不能辞。”郭典摇头应道。“天子无道,以至汉室尽失人心是真,但我屡受汉室恩德也是真——我去年履任钜鹿太守,却被张角夺取全郡,天子当时不杀我,我那时便已经有尽心报国之念。且看着吧,熬过这一遭大概也要被治罪了,槛车入洛也好,罢官回家也罢,那就无话可说了。”
京泽再度松了一口气。
“其实说了这么多,别的倒也罢了,唯独你们……”郭君业以手抚住自己外甥的肩膀。“原本以为局势好转,所以才将你从关西老家喊来助我,现在看来,倒是我耽误了你的前程与学业。”
京泽当即失笑,而他刚要说话,却又被自己舅父给止住了。
“交代你一件正事。”郭典忽然肃容。“不管我是继续在钜鹿硬撑,还是被朝廷治罪,冀州总归不是什么善地了,咱们老家扶风也不是什么善地,那里离凉州太近……等回到廮陶城,你务必要替我照顾好你舅母、表弟、表妹!瞅到机会,就立即护送他们回关西老家,回家后就变卖家产,然后带着你我两家的族人去蜀中避难!阿泽,我受汉室恩德,身不由己,你们却没必要……尤其是你,身为男子汉,总是要担起责任来的。”
京泽赶紧跪地称是。
“你能懂的这个道理就好。”郭典不由失笑。“且去吧,将那位平乡县的王县尉请来,我有严肃军务要与他商量。”
京泽闻言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即刻奉命去寻人去了。而稍待之后,那位从大陆泽南边平乡县跟来的县尉便领着数名甲士来到了郭典跟前。
“帮我打昏他。”郭典坐在泥窝里,背靠着泥塘边缘一个凸起,从容指着自己外甥对来人言道。
那王县尉闻言倒也干脆,直接以环首刀的刀鞘敲昏了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舅父是什么意思的京泽。
“诸位。”见到自己外甥被安稳放倒,郭典叹了口气,然后勉力直起腰来,在泥地里正冠危坐。“如我所料不差,你们是准备明日就投奔外面的本地盗匪去吧?”
“郡君明见。”夜幕中,王县尉也是握着环首刀跪地相对,以示谢罪与敬重。“人活于世,苟且偷生者还是多一些的……我们也是没办法,还望你海涵。”
“我懂你们的难处。”郭典叹气道。“朝廷要每亩十钱,可是阉宦占据的土地是不交的,世族清白一些也不过是按照各自田亩缴纳一遍而已,去找豪强收钱,又无异于让你们去搏命……去找那些氓首一遍遍收钱呢?且不说如今青黄不接,又屡经战乱,他们早已经倾尽全力去春耕了,根本是一钱都掏不出来。便是小康人家,一遍两遍,五遍六遍,十遍八遍,哪里就能凑得够上面所要之钱呢?所以人人皆反,处处皆乱。你们夹在中间,上头压迫,下面憎怨,早就受不了了。如今又被围在这里,做官有性命之忧,倒不如做贼求生……反正那些贼人里面多少都是你们的乡邻故旧,对不对?”
“事到如今,郡君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借着星光,王县尉抬手用手中刀鞘压死了一只沼泽中常见的螃蟹,所谓苦蝤是也,这才一脸无奈的言道。“难道还想稳住我们不成吗?要我说,郡君安心躲在这里,明日我们投贼,只说你夜间发现我们迹象,钻入泽中去了……大家就此作别,再见面,便是官贼两对,难道不好?”
“非是此言。”郭典缓缓摇头,一头花白头发微微晃动不止。“为一郡之君,却不能为一郡士民求得生路,如此,又有什么脸面强留你们呢?而为汉室臣子,败师丧土不说,反而要坐视手下叛乱,又怎么能够有脸面装作无事呢?”
说着,其人却是缓缓朝着眼前几名甲士俯身拜了三拜。
王县尉等人一时愕然,然后旋即醒悟,多少有些黯然:“郡君自去,何至于此?”
“诸位,这三拜乃是有缘故的。”郭典起身后再度正着发冠言道。“一个是我为一郡之君,却不能让你们安居,心生惭愧,所以一拜以谢罪;还有一个,是希望你们能够帮我将这外甥带出钜鹿泽去……他少年丧父,我姐姐又只有他一个独子,我死便死,却实在是不忍让他年纪轻轻便死在这里,被蛇虫吞噬……所以一拜求活命之恩;最后一个,乃是我身为一郡之君,位居两千石,终究是国家重臣,绝不能让你们割首去威吓四方,还请你们务必留我全尸。”
言罢,郭典勉力拄着佩剑起身,面向西方参宿,也是洛阳方向,更是自己关西老家的方向,一剑自刎,然后便轰然倒入身后苇塘之中。
时年四十三岁。
自王县尉以下,全都下拜叩首。
翌日,为防鱼虾啃食,王县尉带着被捆缚严实的京泽动身前,却是一把火烧了半个苇塘,然后方才去见了自己的乡人。而因为其人做过县尉,又带着数十披甲武士而来,所以反而被围在钜鹿泽旁的平乡本地盗贼推举为了首领。
那王县尉虽然不敢推脱,却终究对朝廷存了几分畏惧心,便隐姓埋名,自号苦蝤,算是正经揭竿而起,使得冀州又多了一股有名有姓的盗匪。
而没过数日,也大概就是王县尉刚刚将失魂落魄的京泽放走之后。忽然间,消息传来,一个唤做张牛角的博陵人打起了太平道传人的旗号,一路从泰山经平原、安平往钜鹿而来,声势浩大,据说是要攻破钜鹿郡治廮陶,重建黄天!
根本毫无头绪的苦蝤立即动身,和冀州大小盗匪一样,宛如溪流汇入钜鹿泽那般,直接引众去投奔了张牛角。
刚刚回到廮陶的京泽,尚未来得及按照自家舅父遗言,带着自己的舅母、表弟、表妹归乡避乱,便再度被包括刚刚放了自己的苦蝤在内的无数盗匪给围在了城中……自称京氏易嫡系传人的京泽,此时只觉得自己所学俱是玩笑。
大势之下,个人命运当然可笑。
同样被大势与命运开了个玩笑的还有廮陶长褚燕。
这位原本历史上本该出现在城外的盗匪头子,却因为数年前的阴差阳错被公孙珣安排成了廮陶城的守将,然后对着城外数万盗匪心惊肉跳……郡丞将一切都推给了他。
这座城理论上很好守,因为冀州有皇甫嵩。褚燕非常清楚,只要那位左车骑将军从盗匪的泥潭中冲出一条路来,并领着他的精锐部队来到城下,那城下的这么多乌合之众必然会一战而溃。
但也不好守,因为面对着这么多盗匪,面对着城中不稳定的人心,褚燕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皇甫嵩的到来。
真的是……凭什么啊?
从年轻时算起,他褚燕做了这么多年盗匪,小心翼翼,生怕被官军覆灭;而如今,等他辛苦搏杀,费劲千辛万苦做到了一任县长,这世道却忽然一变!
为什么啊?如今做官的居然要小心翼翼起来,做贼却成了光明正大的事情呢?
抱着对局势的莫名惶恐,负责城防的褚燕在城头之上迎入了一位昔日赵国故人。
“你也做了贼?”屏退左右之后,平日里供值守士卒安歇的角楼之内,褚燕无语至极。“你是正经的太平道传人不错,是张角的弟子也不错,可当日张角那般煊赫你都未曾反,如今黄巾军灰飞烟灭,你如何反而做了贼?”
容貌清瘦的张晟干笑了一声,然后不禁活动起了之前入城时被捆缚着的手腕:“褚县长这话问的,你难道真不知道缘由吗?我这人生平并无他求,只想让手下信众能够平安而已……当日大贤良师反时,我手下信众却多能活得下去,再加上董昭那胖子监管严密,自然不好做贼。而如今,氓首多无存身之处,我又怎么能够看着他们先被大疫卷走十一之数,复又被官吏逼迫,穷饿致死呢?”
褚燕摇头反问:“你没有去求董中尉吗?”
“求了,没用。”张晟摊手道。“到处都是盗匪,到处都是乱子,他也焦头烂。再加上你也知道,他这人面胖心黑,不知道为防我这个黄巾余孽生事会做出什么,于是我这才匆忙带着信众出了赵国来寻张牛角……他确实是大贤良师的弟子,昔日青州黄巾的渠帅,与我有旧。”
褚燕长叹一声,然后坐到榻上微微点头,似乎是表示了理解。
“献城吧!”介绍完自己来由后,张晟直接了当的表明了来意。“卫将军若在河北,我自然不会如此拉你下水,可如今卫将军在河内,而董昭那个黑心胖子是不会管你我死活的……”
“献城没用!”褚燕闻言抬头冷笑不止。“这廮陶城虽是郡治,却不是什么大城,尚不如北面下曲阳与南面广宗……等左车骑将军的大军一来,此城转手便要被夺走。”
“那又如何?”张晟昂然应声道。“只要入了城,再杀了那几个刚刚回来的赵氏子弟,那整个河北的数十万盗匪就都会以我们为主了。”
“我们?”褚燕猛地一怔。
“张牛角那个人,我早年便有接触。”张晟言道。“愚鲁无知,宽厚无度,他在青州起事后立即失败便是明证。而你善战,我为大贤良师嫡传子弟,所以你我联手,便能轻松取了其人权柄。”
“取了又有什么用?”褚燕无语至极,直接在榻上甩了衣袖。“我虽然也担忧城池忽然被破,届时负罪……可做贼到底有什么前途?当日大贤良师数十万之众,我可是亲眼看到卫将军将他们轻松击破的,你我难道还能比大贤良师更强?”
“此一时彼一时也。”张晟靠上前去从容说道。“河北如今到处都是盗匪,根本剿灭不尽,连郭太守都疲于奔命以至于死不见尸,何况他人呢?皇甫嵩固然一时名将,如今局面难道就不会疲敝?而且,河北也不是没有事败后的存身之地,那绵延千里的太行大山,岂不是你昔日纵横之处吗?若是背靠大山,朝廷却又剿不动,届时说不定反而可以主动求降,换个更好出身……”
褚燕一时茫然……因为这正是他年轻时想象的最好结局。然而,关键问题在于,自己此时已经是官了啊?!为何还要曲线为官呢?
当然了,褚燕很快就自嘲一般的笑了起来——现在他被围在城中,势如危卵,一旦城破是有性命之忧的,而便是城破后苟活下来,朝廷也要治他的失地之罪。
但若是献城,无论如何,千里太行山就在西面,总是可以留有用之身徐徐图之的。”
说到底,他褚燕是做惯了山贼的。
“如何?”张晟追问不止。
“总觉的有些负了卫将军。”褚燕依旧轻轻摇头不止。
“卫将军哪里知道我们在冀州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张晟黯然反问。“你次子是不是在疫中殁了?我长子也是……明明已经很小心了。”
褚燕一时黯然,而隔了半晌,却是忽然抬头:
“张牛角果然宽厚吗?”
中平二年,三月。
因为褚燕和张晟的缘故,廮陶城没有如同另一个时空中那般勉强守了下来,张牛角轻松攻入城中,杀掉了城中中常侍赵忠的族人,击破了郡府,并再度打起了黄巾军的旗号。
绝望之中,面对着率先冲入城内的苦蝤,为了保住家人,京泽居然也只能举着苦蝤的旗号做了贼……好在王县尉心中有愧,再度接纳了他。
当然,这种大势下的小动荡不足以改变真正时事,正如所有聪明人想象的那样,很快,皇甫嵩便率众而来,一战便复了城池,还击破了这群乌合之众。
张牛角一败涂地,被迫选择率众往太行山而去。
不过,走到半路上,其人却忽然死在了箭伤之下,然后理所当然的将手中势力交给了同为张角亲传子弟的张晟。
张晟以自己不善战为由,复又推荐了褚燕,褚燕改姓为张,率众西归太行,以昔日所居紫山为旗号,号为紫山贼。
与此同时,部分张牛角旧部因为不服褚燕,反而推举了一名很早便投奔张牛角,唤做叫于毒的河内人为首领。于毒引兵向南,直奔老家河内朝歌而去。然而,其人刚一入境,便被朝歌令关羽与卫将军属司马韩当引郡卒、县卒、白马义从联手迎头痛击!
于毒部属流散,只率几百个人逃到了河内黑山之中,从此号曰黑山贼。
当然,黑山也好,紫山也罢,这就是后话了。
就当日战后而言,万幸的是,关羽不是一个滥杀之人,所以,随着于毒刻意往此处的京泽倒是及时报上了来历,然后居然斗转星移,终于带着舅父一家的眷属转危为安,勉强活了下来。
“如此说来,郭君确实是死了?”勒马前往朝歌善后的公孙珣半路上遇到了京泽一行人,先是去见了郭典的遗孀与儿女,复又出来见了京泽,却已然是有了心理准备。
“是。”京泽伏在地上,难免一时落泪。
“我与郭君有旧。”立在路旁,公孙珣此时真的是有些麻木了。“你且侍奉你舅母去怀县安心住下,过一段时日,等我为郭君向中枢求来恩典,再回乡安顿吧!”
京泽自然感激不尽,叩首以谢。
“尚不知你名字。”直到此时,公孙珣才有心思问对方姓名。
“京泽,字有喜……”京泽有些哀恸言道。“我自幼丧父,这是舅父给起的字。”
“《易经》有云,无妄之疾,勿药有喜。”跟在公孙珣身后的王修忍不住稍微感慨了一句。“这个字与去疾、去病乃是类似,想来郭府君也是视你为亲子,想你能平安久存的。”
京泽愈发泪流不止。
“这字确实不错……。”公孙珣听了解释后也是难得嗤笑一声。“三月要尽了,四月将到,借他这个字,希望往后能多些喜讯吧!”
众人纷纷称是。
随即,双方在路上作别,京泽自然侍奉着舅母并带着年幼的表弟妹往怀县而去,公孙珣也是上马领着幕中众人继续往朝歌而去。
然而,半途之中,便又有信使匆忙追上。
“若又是朝廷派遣了催促加赋的西园使者便不必报了!”公孙珣心情不佳,直接在马上远远言道。“仗着河内离得近,一日两三次,烦不烦?!”
“非是朝中西园使者!”信使疾驰而来,满头大汗,翻身下马,却只是上来汇报了一句话。“吕长史让我喊君侯速速回程,说是司马叔异死了。”
“司马叔异死了?”公孙珣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之前大疫他不是好好的吗?我记得朝廷还征召他出仕什么的……”
“是自杀。”来人喘匀了气,然后低头言道。“在孟津自杀,死前曾召司马朗往彼处,死后又传讯息给郡府,说是留有东西要君侯代为处置。”
公孙珣不以为意,直接调转马头往回走,然而走不到两步,却是忽然醒悟,然后看向了惊愕当场,哆嗦着嘴唇无言的赵咨……这是司马直的学生。
“叔异兄死了?”公孙珣再度询问了一遍。“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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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典,字君业,中平初,为钜鹿太守,以讨黄巾事,素与太祖善。二年,冀州盗贼并起,所在不可胜数,大者二三万,小者六七千人。典讨贼,陷入钜鹿泽。其夜观星象,见参宿西逝,北斗将起,知天命将易,乃召其甥,曰:‘参宿斗转,日月星移,天下将易矣。然今吾以汉臣之姿,不可守其土;以郡君之名,不可抚其民,当死矣。吾死后,当护家族往河内,可安。’甥跪泣从其言,于河内逢太祖,固得保全也。”——《旧燕》.独行列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十三章 不如持一觞
跟郭典不同,司马叔异,或者说司马直死了,公孙珣总归是明白怎么一回事的,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之前冀州乱成一锅粥的时候,郭典失踪在大陆泽,消息传来,朝廷即刻选调了司马直去做钜鹿太守……可以理解,一个太守的标准价就是两千万钱,北宫不是正缺钱吗?
当然了,当时钜鹿的形势也确实不堪,所以中枢这次选人并不是真正的为钱而选,而是要兼顾赚钱与安抚地方。而司马直呢,自从守孝结束后,又屡次被各种人推荐,所以朝廷便想到了这个就在河内的优秀人选。
而西园那边考虑到钜鹿的形势以及司马直的名声,也酌情予以了最优惠价,也就是打对折再打对折,给定在了五百万钱。
但是司马直拒绝了……五百万他也出不起。
西园那边就很不爽了,按照老规矩,你缺钱可以赊账啊,到地方你搜刮一下,不就有了吗?
当然了,再次考虑到钜鹿的乱象,尤其是当时钜鹿郡治被围攻这一事实,西园又一次大减价,三百万……不许还价了!
但是司马直依旧不愿意,干脆称病不去。
原因很简单,这个其实不是这个价格的问题。若是世道还行,三百万钱,他找同族人借一借,找同郡人借一借,总是能凑的,然后届时合理利用郡守的权威,让家人捎带点土特产做个二道贩子,或者选择性承包出一些工程,也是能在保持清名的状态下给合理的赚回来的……但是,这不是钜鹿乱的不行吗?这不是还要交修宫钱吗?
钜鹿的老百姓,不用想都知道,此时已经艰难的极致,此时出任这个太守,出了搜刮钱财还账外,必然还要继续收修宫钱,如此行径难道不是个残民贼的举止吗?
司马直是个清白君子,干不来这档子事。
实际上,他之前第二次拒绝以后,就直接跟几个学生说:“为民父母而反割剥百姓以称时求,吾不忍也。”
然而就在两日前,公孙珣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的是,宫中对司马直的推脱勃然大怒,直接下诏,要求他立即往洛中汇报,然后去钜鹿赴任。
这一段时日,随着公孙珣对修宫钱的推脱,往来河内的西园使者可不要太多,也就难怪公孙珣会忽略了,尤其是那个时候于毒引众入境,前面还要打仗。
现在知道的是,信使带来的旨意措辞极为严厉,以忠君为理念的司马直被逼的没办法,不得已上路,然后便有了今日的事情——他到了孟津,实在是没有勇气过河,便吞药自杀。
可以想象,这个既忠君又爱民的清白士人在发现忠君就不能爱民之时是多么痛苦,然后又是多么绝望,最后又是多么悲愤。
而当这日傍晚,公孙珣在孟津看到了司马直死时托付给他的东西后,就更是对其心态一览无余了。那是一封遗折,其人以死谏之姿态,以儒家的视角,尽书当世之失……其中不仅是宦官秉政,不仅卖官鬻爵,也不仅是直言天子加征失信于天下,还有如今世族之腐败,豪强之无度,商贾之奢侈,边将之跋扈。
平心而乱,黄巾之乱,公孙珣看懂学会了很多东西,所谓了解了大汉药丸的必然性,但依旧还是有些疑惑……那就是以当时的局势,为什么不能有几个忠臣孝子出来挽救这个帝国?为什么‘历史上’黄巾之乱后短短几年局势就彻底无可挽回?
实际上,当日他对娄子伯说出,忠臣孝子两三年内便纷纷而死这样的话时,还是主要出自于自家母亲口中的‘预言’,并非是个人判断。
但今日,眼见着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跟前,公孙珣却是再无疑惑……能为了钱而把这种臣子逼死的这种天子,这种皇朝,活该去亡!
而与此同时,公孙珣也愈发忧虑了……因为他发现这个帝国太大了,仅仅是他身边就有这么多愿意为大汉而死的忠臣,也有这么多忍耐不住局势直接跳反的野心之辈。最可怕的一点是,纷纷愿意为汉室之德而死的人和纷纷对汉室彻底失望的人是并存的。
换言之,接下来数年,若是处在中间一个把握不好其中平衡,便要担上一些乱七八糟的负担。
郭典死了,只是给他留下了几个家属……这完全没问题;
褚燕反了,一个区区县长,最多招来一些疑惑的目光……忍忍也就过去了;
如今司马直也死了,却要自己不得不给洛阳传达这么一封死谏遗书,这可就不知福祸了!
再这么下去,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呢!
“与你和赵咨一月假,去协助他家人处置叔异兄的后事。”公孙珣勉强朝遭受了巨大打击的司马朗吩咐道。“我要替他去封送遗折,再去吊唁。”
司马朗和赵咨悲戚难耐,几乎说不出话来,无奈之下,公孙珣又派出了同为温县人的杨俊留下照看局势,这才手持遗书出了孟津渡口的义舍,来到了南风极盛的黄河渡口处。
夕阳西下,大河滚滚,虽然河上船只因为天色缘故渐渐稀疏,可孟津作为洛阳北面第一门户,渡口处却依旧熙熙攘攘。尤其是很多来往官吏士民,听说此处义舍中有一位清白之士为了不扰民生而被自己的君主活活逼死后,就更是如此了。
公孙珣带着随行众人避开了众多去吊唁之人,直接来到渡口最跟前望河而立。随行之人皆有萧瑟之意,所有人都似乎都想说点什么,但所有人却都只是矗立无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司马直的行为似乎不需要格外多的言语来修饰。
看了许久之后,无奈之下,公孙珣终究还是解下了怀中印绶,让王象借用渡口的公房准备代呈遗折的奏疏说明与封印公文。然而,这边刚刚封印完毕,公孙珣还在犹豫是连夜送过河去,还是明日一早再送时,已经渐渐稀疏的大河之上忽然有一艘白帆趁着落日最后一丝余晖匆匆赶到了北岸。
从船上下来之人居然俱是缟素打扮。
公孙珣远远瞥了一眼,不由心烦意乱,便直接抱着这封遗折转过身去,准备先行休息,明日再送。
但刚一回神,身后便顺风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兄长!”
公孙珣本能回头,然后便一时恍惚失神,愕立当场——这缟素之人居然是公孙范。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只能小心翼翼的留心着公孙珣的举止与神情罢了。
“兄长!”公孙范缓步向前,然后躬身跪地下拜相告。“刘师去了。”
公孙珣头脑一片空白,只能勉力颔首回应:“大概能猜到……他冬日间身体便不好,虽说熬过了冬日,但这把年纪……何时去的?”
“今日下午。”公孙范伏地坦然言道。“中午喝了很多酒,说是春日日暖,便又睡在了院中,然后一睡不醒。”
“如何让他喝这么多酒?”公孙珣蹙眉质问。
“其实,刘师上个月便已经无能为了,只说死前想求一醉,我与文超,还有师兄,这些日子一直都随他畅饮……”
“如何没有告诉我?”
“刘师特地吩咐。”公孙范昂起头来坦诚直言。“他月前便留有遗言……说不必告知于你,但若死后,则后事尽托于你。”
公孙珣欲言又止。
“他还有一封书信。”公孙范复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来。“乃是当日黄巾乱起后写成的,让我等到今日再专门与你……望兄长不要怪我刻意隐瞒。”
公孙珣匆匆将手里另一个人的遗折交给身后王修,然后直接上前接信。然而,当他的手刚要触碰的这封书信时,却犹如被火燎到一般匆匆缩回。很显然,事到如今,这位卫将军、蓟侯、河内太守,居然有些畏惧之意,他生怕对方会像司马直对当今天子那般对自己不留情面。
不过很快,暮色之中,公孙珣还是劈手夺过了这封遗书……因为他终究还是立即醒悟了过来,自己那位老师,哪怕是死也绝不会让他人不堪和为难的。
何况是自己呢?
然而,接过薄薄一封信来,未及打开,公孙珣便忽然泪流满面,情难自已……都说生死寻常事,可不到己身,又有哪个人会明白这里面的情境呢?
时唯三月之末,正值春夏交接,暮色之中,星河之畔,俨然已是参宿西沉,北斗高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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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二年……刺史、太守复增私调,百姓呼嗟。又令西园驺分道督趣,恐动州郡,多受赇赂。刺史、二千石及茂才、孝廉迁除皆至西园谐价,然后得去,其守清者乞不之官,皆迫遣之。时巨鹿太守河内司马直新除,以有清名,减责三百万。直被诏,怅然曰:‘为民父母而反割剥百姓以称时求,吾不忍也。’辞疾,不听。行至孟津,上书极陈当世之失,即吞药自杀。”——《后汉书》.宦者列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十四章 一觞浇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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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刘宽给公孙珣留下了什么遗言,因为当日晚间,宿在孟津渡口的公孙珣在独自看了数遍遗之后,便干脆一把火烧掉了信。
第二日,他依旧留在了孟津,却是连番上不止,一来代传司马直遗,二来为郭典请封,三来请见天子。
至,天子许其所请,特召其入洛面圣。
这一次相见,天子选在了濯龙园,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园。
因为不是在殿上,所以公孙珣只是撤去佩刀,便从容步履入内,然后见到了天子……有意思的是,坐在亭中的天子身穿便服,身边也只有一个站着的中黄门蹇硕算是有名有姓之人,其余便只是寻常宦者与宫女了。
很显然,这一次相见对天子而言无疑是用了心的私下相对。
“免礼吧!”天子远远抬手示意。“只是私下相谈,我也不称朕,卿也不必拘束……且入亭中来坐。”
“臣谢过陛下。”公孙珣面无表情,并未做任何推辞,就干脆上前入内,落座在了天子对面,然后便直身抬头来与对方四目相对。
这是二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至于是不是最后一次那就不知道了。
公孙珣仔细看去,第一感觉便是这位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天子容貌颇为瘦削,然后气色极度不佳,俨然是沉溺于酒色多年,多少有些被掏空了的感觉。不过,其人到底还是中人之上的容貌,算是有些俊秀之意……而且公孙珣还知道,这位天子自幼受刘宽、杨赐等人的悉心教授,单以经学而言,底子比他这个半吊子还厚,而且还极擅长作赋,昔日在鸿都门学多有作品传出,算是个有才之人。
当然了,如今看来,他不仅擅长作赋,更擅长加赋就是了。
二人相互看了一会,然后天子率先开口:“卿专门上,自请入洛,可是有何打算?”
“臣请辞河内守。”公孙珣昂首答道。“诸事纷扰,近日恐难领实职。”
“我知道了。”天子早有预料般的微微点头。“刘松也上说了,故太尉生前有言,要将身后事全权托付于你,而郡守有守土之责,不可轻易离境,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准了,也不与你虚职了,且等丧事后再与你加官论职。”
“谢陛下。”公孙珣微微欠身,并未有多余言语。
二人上来一问一答,亭中便立即陷入到了怪的沉默之中。
隔了好大一会,天子方才继续言道:“卿之前还有一奏,郭典既然已经确认殉国,自然要予以加封,我已吩咐中台处置。”
“陛下明鉴。”
“被人嘲讽为鲁哀公之流,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未尝知哀,未尝知忧,未尝知劳,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如此人物,也能称明鉴吗?”天子张口即来,俨然是学识丰富。
公孙珣知道对方是在说什么,之前加赋以后,第一个出声反对此事的庐江太守陆康在自己奏折中,直接将眼前的这位天子比作为历史上的鲁哀公,而天子自己所言便是历史上鲁哀公的典型评价。
怎么说呢?
公孙珣是很想点头说一句‘你颇有自知之明’的,但终究只是保持沉默……而这已经足够表明态度了。
天子见状嗤笑一声,居然没有生气:“卿真是边郡将门之后。”
公孙珣依旧不言。
“卿代呈的司马直谏我也看了。”天子继续言道。“既然各地多有困难,那确实不敢催逼太紧……嗯,我已经下诏暂缓催缴修宫钱了。”
公孙珣第二次认真打量起了这位天子,之前因为对方大度而产生的惊异也瞬间消失无影。想司马直拼死一谏,居然只是暂缓催缴,不知道若是那位吞药自杀之人还在此处,是不是还需要他来叩谢天恩呢?
简直荒谬!
“卿所奏三事我已经都准了。”天子打了个哈欠,却是继续言道。“我也有一问想听听卿的肺腑之言。”
“陛下有垂询,做臣子的自然要实言以对。”得到对方首肯后,公孙珣此时其实已经对这位天子丧失了兴趣,只是想快点结束这场需要忍耐的觐见而已。
“据我所知。”天子稍微打起精神,认真言道。“天下间的世族、豪族,其实并不缺钱,如卿家,我幼时在安平就曾听过安利号的大名,还买过卿家东西……可为何连卿也要拖延修宫钱呢?”
公孙珣终于忍不住失笑:“陛下,若臣以私产充河内修宫钱,怕是今日交了,明日便要被张、赵等常侍以邀买人心之名给奏罢免官的,说不定还要下狱……届时连个为臣鸣冤之人都难找。”
“这倒也是。”天子继续言道。“可即便如此,河内如此富庶,此番又没有大疫和叛乱,就真的取不出五千万修宫钱吗?卿到底是怎么想的?”
公孙珣并未直接回复,而是看了看立在天子身后,那个身材高大,扶刀矗立的中黄门蹇硕。
蹇硕被盯得莫名其妙,也只能佯做不知。
“臣大概是担心郡中士民的钱最后都被朝中阉宦给贪污了。”就在天子略显不耐之时,公孙珣给出了一个有些荒唐,却又非常主流的回复。
“司马直在奏疏中说天下汹汹,各州郡也都凑不齐修宫钱,难道都是因为如此吗?”天子也是一时失笑。“不是大疫、兵祸和时节吗?”
“凑不齐修宫钱或许各有各的难处。”公孙珣回过头来正色以对。“天下汹汹,也未必没有豪强恣意妄为、世族腐败无度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这些阉宦子弟门生为祸一方的缘故!”
“蹇硕,你听到没有?”天子依旧带着笑意回头。“士人们总是说天下事是你们坏的,如今连卫将军这种边郡出身,以武功立世之人居然也说是你们弄坏的!难道真是你们弄坏的不成?”
蹇硕无言相对,只能下跪叩首。
天子见状愈发失笑,而公孙珣却面无表情,佯做不知,亭中再度各自无言。
“我为天子,不可擅自出宫。”半晌之后,天子方才收笑言道。“但我也终究不是养于深宫妇人之手的那种天子……若有机会,等河北匪患平定,便亲自回一趟安平,看一看河北局势,看看昔日家乡到底是如何一个模样,看看钜鹿是不是如司马直所言那般潦草,也看看赵常侍的宅邸是不是如左车骑将军所奏的那般奢华无度……”
公孙珣只是微微欠身,并未作答。
天子登时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也罢,至于眼前,卿且安心留在洛中全权处置刘师的身后事,然后再做计较。至于刘师,其人年事已高,去年冬日便渐渐不行了,只能说以他的性格而言来去自然通泰,我已经下令朝中公议他的谥号与哀荣,你也不必过于挂怀,将来这天下,还要倚仗卿的才能重新归于安定呢!”
公孙珣听得此言,立即起身退后,躬身谢恩行礼,等到对方微微颔首后便昂然出宫去了,全程都没有去理会地上的蹇硕。
西园本在北宫最西侧,出去后便是沿宫大道,公孙珣很轻松便在宫门前虎贲军的注视下迎上了候在此处的几名心腹。然而说是心腹,可实际上由于他此行来的过于仓促,韩当、魏越、杨开以及那些义从们都河内北面朝歌处,而吕范等人又要在河内处置郡务,所以此时匆匆随他而至者却只有娄圭、王修、戏忠这三个而已,其余王象等,根本就没让他们过河。
便是公孙越、公孙范,此时也在刘宽家中处置事物,不在此处。
“君侯!此番面圣可有所得?”
“君侯,这次到底是何说法?你是否已然决断如何去隐了?此番可有结果?”
三人匆忙上前询问,尤其以娄圭问的最快。没办法,这两日,他们作为心腹也是七上八下,不知所措,因为公孙珣在看了刘宽的信后明显有所思量和决断,可他们却一无所知。更不要说,此番面见天子,事关重大了。
“君侯,”戏忠也想上前询问公孙珣请见的结果,但话到嘴边却忽然换了一个问题。“敢问天子何人?”
此言一出,娄圭和王修登时沉默不语,也是不由看向了公孙珣。
“问的好。”公孙珣不以为意,直接扶着佩刀便走便答道。“我今日方知,咱们这位天子是位真正的聪明人。其人既知民间疾苦,又懂阉宦本质,更知道世族之虚伪、豪强之无度……”
三人跟在身后,不由面面相觑。
“如此说来,岂非是难得圣君?”娄圭实在是忍耐不住。
“非也。”公孙珣忽然驻足,回头低声冷笑言道。“唯独其人私心太重,只虑己身,不问他人死活……一股子聪明劲全在个人享受与肆意妄为之上,此人便没有亡国之君的名头,也有亡国之君的实情!”
娄圭和戏忠齐齐冷笑,王修一声感叹,却也是无言以对了。
“走吧!”公孙珣复又甩手言道。“司马直一死换得暂缓催逼修宫钱,我也已辞去河内太守之职,子伯去河内召唤子衡、义公他们来洛中相候,志才与叔治且随去刘师府中治丧,我为人门生,当披麻戴孝,不负恩师身前所托!”
三人齐齐肃容行礼。
且不提公孙珣如何,到了当日晚间,有些压抑的北宫内,权宦张让却忽然再度请来了大长秋赵忠,说是有事相商。
“什么意思?”私室之内,二月袒臂立誓之处,赵忠一时茫然不解。“为何要去示好于彼辈?如今局面,你我哪还能与对方和解呢?”
“总要试一试的……”张让无奈言道,却又将白日间天子召见公孙珣一事详细说了出来。“听小黄门们如此描述,只怕天子心中,这些边将是动不得的,而你那侄女婿多少是有分量的。”
“天子本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要安抚边将。”赵忠不以为然道。“至于今日召见不比寻常,依我看,倒是因为刘文绕之死,天子也颇感哀伤,推情入境……毕竟,天子与公孙氏的小子都是刘文绕的正经学生,而刘文绕可不比杨赐那厮,天子万万不会对这位有恶感的。”
“或许吧!”张让无奈言道。“但是司马直死谏,郭典战死,刘宽也忽然去了,天子怕是也有所触动,不然也不至于想着如此接见公孙珣,又想着去河北巡视……我们总要防着一二的。毕竟,如今已经有大将军在洛中羽翼渐成,袁绍坐养死士,心怀歹意,若再来一个,岂不是让人焦头烂额?”
赵忠沉默了片刻,还是不禁摇头:“此时去和解,怎么想都是自取其辱罢了!不过,我可以试着让我族弟赵延去见我从弟赵苞,略微示意一下,但张常侍还是不要想太多为好。”
“已经足够了,事不成再说。”张让点头言道。“关键还是要让天子离不开我们,想法让天子享乐才对。”
“冀州那里也要有所安排。”赵忠继续严肃言道。“陛下若真要去冀州,见到我家那些东西,又该如何?”
“你想如何?”张让不以为意道。
“我意顺水推舟,调皇甫义真离开冀州……他不在,匪患便要复起,你我再夸大冀州匪患,天子自然不敢再去。”赵忠平静言道。“张常侍以为如何?”
“匪患……”张让若有所思。“之前你在钜鹿那支族人不就是被盗匪所覆灭的吗?如何还要放任匪患?”
“族侄而已,又不是我在邺城的主支,也不是在洛阳的亲近。”赵忠不以为然道。“难道一群盗匪还能攻破邺城、攻破洛阳不成?我族人广大,遍布冀州,不缺这一支。”
“你是大长秋,外朝事,你且自为之。”张让同样不以为然。“别忘了我的托付便是。”
一夜无言。
第二日,洛中最大的事情,便是故太尉刘宽的灵堂正式设立,并公开接受吊唁了。
而有意思的是,负责治丧的卫将军公孙珣公开言之,刘师一生好酒,不得以俗礼相对,凡登门者,若能饮,当饮酒一觞,以浇不平之心,哀恸之意,再行吊礼。
一时间,洛中纷纷感慨,吊者攘攘,饮者云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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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师故太尉刘宽薨,太祖以遗言辞河内守理丧。入洛,后汉灵帝于西园亭中召见,问:‘天下何苦而汹汹如此?’太祖曰:‘幸臣子弟扰之。’时宦者蹇硕立于亭外,帝顾问硕,硕惧,不知所对。帝又以司马直事谓太祖曰:‘卿家财富钜亿,亦乏官钱乎?’太祖曰:‘臣家中财富钜亿,却无一文与阉宦中饱私囊。’帝默然,出之。
既出,娄圭、王修、戏忠相侯于宫外,太祖愤然谓圭等曰:‘今日方知,上甚聪明,尽知天下虚实,但贪鄙无度,明知而不为,实无救药矣。’史曰:太祖之心,自此兴矣。”——《典略》.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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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十五章 万事俱可忘
像刘宽这种级别的人物,按照规矩,丧礼注定是要隆重到极点的。然而,所谓万变不离其宗,无论怎么样,从流程上来说都超不出停灵、发丧、下葬三件事的范畴。
至于说具体过程,其实非常……随意,最起码在这个年头是非常随意的。
这主要是因为后汉后期,汉人的生死观正在剧烈动摇中。一边有人视死如生,一边又有人提出了人死如灯灭;一边极重孝道,务必要让葬礼奢侈隆重,一边偏偏又讲究个人风采,所谓尚通脱。
所以,虽然从主流上来说,士大夫的丧礼上限遍性很高,但具体到个人,其实下限却也很低。
就比如说公孙珣请人在灵堂外饮酒这种事情,当然不符合规矩,但却很附和这年头士人尚通脱的风俗,是被称为美事的。而洛中来凭吊的士大夫,也纷纷以能来此处饮一觞酒、行一次礼就走为荣。
说到底,还是要看人。
至于一些官面上的盖棺定论之语,也是在停灵期间议定的。而天子身为刘宽的学生,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小气。
于是很快,一系列的说法也就都放了出来,最主要的两条——追赠车骑将军,谥号为‘昭烈’。
追赠车骑将军,是承认当天子年少时刘宽身为帝师与臣子进行辅政的事实与功绩;至于谥号,柔德有光曰昭,有功安民曰烈,如此谥号自然不差。
当然了,公孙珣也从来没有担忧过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刘宽将后事托付给他,并非是因为是真的担忧身后事会出问题。
“岳父大人。”进的门来,穿着孝服的公孙珣对着来吊唁的大司农赵苞再度行了一礼,然后方才从容相问。“外边吊客如流,不知何事居然要私下言语?”
“我知道,所以我速速说来便是。”赵苞有些为难的低声说道。“昨日晚间,我族弟赵延去见了我,他的意思大概是,若你能……”
“是那个阿附于阉宦赵忠的赵延吗?”公孙珣不等自己岳父说完,便正色打断了对方。
赵苞抿嘴半日,却只能勉强点头。
“那与岳父大人便是分家了的人,如何还能称族弟呢?”公孙珣继续正色反问。“再说了,如今也不比往日,赵忠进言天子加征田赋,致使河北、中原大乱,百姓死伤枕籍,堪称国贼,我友人司马叔异便是因此自杀死谏的……岳父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赵苞不禁叹了口气,却是无言以对。
“大人。”公孙珣靠上前去,面无表情的提醒道。“到了如今这个时节,天下人怨愤难耐,都想要杀赵忠以谢天下……你怎么还能让赵延入门呢?你应该直接明火执仗,让左右邻里看的清楚,你是亲手将赵延这个侮辱族中清誉之人给乱棍打出去的才对。”
“是我一时思虑不周。”自己女婿如此教训自己,赵苞难免有些憋气,但却终究还是无奈。
“不是我咄咄逼人,也不是我不讲情面。”公孙珣见状不免低声道。“而是如今的局面实在是已经到了表面上金杯共饮,私底下白刃交加的地步了。便是岳父大人你多年来攒了如此清名,可真动起刀子来,大家个个都杀红了眼,届时有人提及此事的话,说不定便是个取祸的门道所在。”
“确实是我思虑不周。”赵苞彻底无奈答道。“不该让他进门的……这件事就此作罢!”
“且小心着吧。”公孙珣进一步蹙眉言道。“我想法子替岳父大人揭过去。至于岳父大人这里不妨多盯着一些天子的身体,差不多便要早做打算,及时离京……天子一死,洛中便不是首善之地,而是首乱之处了。”
“这个我自然知道。”赵苞也跟着蹙眉不止起来。“我又不是不读史的人,多少年了我朝都是这个路数,天子英年便崩,然后就是少年天子失权,宦官、士人、外戚在洛中刀兵相见,一轮轮杀个不停,自然要有所打算……”
赵苞本是不以为然,但说到此处,却忽然间却怔了一下:“你这是何意,为何此时便提醒我?你不也是辞了河内守吗,此番刘昭烈下葬后你难道不回洛阳?还是说你早有去处?”
“并无他意。”公孙珣坦然言道。“刘师去世前曾有遗书于我,要我辞官归乡,安心读书学经,并精心修德……数年间,洛中这里我是不准备回来了。”
赵苞怔了一下,然后再度死死盯住了自己女婿:“你要辞官归乡?数年间不归?!”
“不该吗?”公孙珣指着自己一身孝衣言道。“这是刘师遗言,为人门生,我推辞不得吧?”
赵苞目瞪口呆,几度张口欲言,却终究还是无言以对,隔了半晌,他也只能勉力颔首:“你且好自为之吧!”
言罢,却是要直接拂袖而去。
“大人!”公孙珣忽然扬声在后面喊道。“后日刘师停灵日满,我将一早携恩师夫妇棺椁一并移灵出殡,往河东王屋山下归葬,而洛中故人多有官职,怕是不能一路相送,故晚间将在孟津作别……届时还望岳父大人如今日这般来饮些酒水。”
赵苞远远甩了下衣袖,以作应答,便直接愤然而走。
隔了一日,刘宽停灵日满,便正式出殡,公孙珣为首,带着公孙范、公孙越,还有洛中刘宽本人的门生故吏无数,亲自扶灵出城。刘松也一早出城,按照亲父遗言,将亲母的棺椁从北邙山起出,在道边相会。天子更是下旨,不仅专门与洛中官员一日假期,还特遣中黄门蹇硕引虎贲军二十开道,护送灵柩直往河东而去。
因为有一日假,更因为公孙珣事先有言,刘师为人不校,更喜饮酒,故此,若当日灵堂处有人一觞酒不足醉,则孟津作别依旧有酒水相侯,只求届时不以悲戚相别,唯以酒醉为凭。所以,洛中公卿重臣、名士亲友,纷纷毫无负担的沿途相送……而到了当日下午,刘宽夫妇停灵在洛阳北面的黄河之畔,公孙珣果然言出必行,将预备好的无数美酒尽皆取出,号召众人一醉相送。
孟津一时酒香四溢,更有人传言,公孙珣此番将洛阳产业尽数卖出,只留一别院……据说是凑齐了千金,全都在洛阳换了酒水。
刘宽屡等台阁,身前数十年皆为汉室重臣,而主持丧礼的公孙珣也是位居卫将军、蓟侯,所以此番前来的达官显贵不计其数。
至于停灵义舍前的那一片空地上,更全都为一时风云人物。
大将军何进、司空袁隗、司徒崔烈、右车骑将军朱儁、司隶校尉张温、虎贲中郎将袁术、侍中杨彪、太常张延、大司农赵苞、宗正刘焉……三公九卿,除了一个身体实在是不行了的杨赐外,其余尽数到场。
非只如此,有名无职的天下楷模袁绍,最近可能将要启用的议郎董卓,失去了加官复为尚书的卢植,刚刚辞去尚书令尚未得职的光禄大夫刘虞,之前两次下狱最终又出狱而为何进征辟为大将军掾属的王允,以及同样只是大将军掾属却名声在外的刘表、孔融,也全都专门列坐。
甚至还有虽然有些官职,却实际名声不显的射声校尉吕布、屯骑校尉徐荣,也因为有旧的缘故,专门坐到了此处。
总之,若是不考虑这个送葬的仪式,也算是另类的群英之会了。
众人各自引着心腹、子弟列坐完毕,酒水也纷纷送来,周围远处已经酒香四溢,直接喝了起来,但此处却无人开瓶……因为所有人心里都知道,卫将军公孙珣必然有言语作别。
实际上,今日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有传言出来,说是公孙珣隐约想要为恩师守孝,归乡读书了。
不过,此时他似乎还得过另外一关——众人看的清楚,这位卫将军的另一位恩师,尚书卢植已经昂然进入义舍内,去与自己的酒友故知文绕公作别去了。
卢植孤身而来,在吕范的带领下进入义舍堂中,朝着刘宽夫妇的棺椁只是微微一躬身,然后便伫立不言。
侍立在旁,一身孝衣的公孙珣面无表情,只是甩手让守在灵前的刘松、公孙越、公孙范、傅燮这四人出去,吕子衡也知机的守到了堂门处。
“知道我之前为何没有去专门凭吊,今日又为何只有此一礼吗?”人一走,卢植便扭头看向了公孙珣。
“学生大概知道一些。”公孙珣若有所思,坦诚言道。“卢师你很早便说过,世事艰难,当以节葬为上,若一日自己死了,挖地三尺,合衣而葬便可……再加上卢师与刘师互为至交,怕是多有酒后通达之言,早有约定。”
“不错。”卢植盯着自己的学生昂然正色言道。“人死如灯灭,逝者已逝,自在于心,生者当为生者事……”
“老师的意思是,我因为刘师生前爱酒,所以今日散尽千金,换来千人一醉,其实是奢侈之风了?”公孙珣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拢手反问。
“是有这个意思。”卢植坦诚答道。“但逝者已逝,酒水也都买了,你一片孝心,我也无话可说。而且节葬这种事情,在如今这个世道里,只能讲以身作则,却不能强人所难的。故此,今日事我没有苛责的意思,只是希望有一日我死后,你须记住你刚刚所叙的言语。”
公孙珣无奈躬身拱手称是。
二人之间的气氛也稍微缓和了一些。
“但抛开这千金酒宴不说。”卢植一声叹气,复又在旧友灵前质问道。“今日路上有传言,说你安葬完文绕公后便不准备领新职,而是要直接返乡读书……有这回事吗?”
“有。”公孙珣干脆答道。
“时局不比往日,朝廷正在用人之际……”
“此乃恩师生前遗愿!”公孙珣忽然毫无礼节可言的打断了对方。“刘师生前有书信与我,当着其子还有我弟的面写的,心中有此遗言……这事卢师可以去寻他们二人问一问。”
“我不信。”卢植依旧身体笔直,然后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学生。“书信必然是有的,但以文绕公的为人必然不会在信中有所命令与干涉。”
“但他是这个意思!”公孙珣忽然抬头,面色涨红,再无之前半点从容之意。“若非如此,他怎么会这个时候死?!”
卢植一时默然。
“今年冬日,卢师本已经熬过了这一遭,春日转暖,本可以再活一年的,若非是天子无道,心中再无希望,如何会弃此身?”公孙珣愈发愤怒,但却又不禁哀伤难忍,一时落泪。“而若非是要为我寻个从容脱身之关节,他又为何会故意酗酒送命,却又让身边人刻意瞒我?”
“前者或许有,后者……可能只是顺水推舟。”卢植无奈言道。
“如此说来,你也认了?”公孙珣收起泪意,猛地反问。“天下局势艰难,留在局中徒劳无功,反要失德失信,刘师可以以命助我脱身,可卢师你呢?却反而要我留下来,为这个桀纣一般的人维持局面吗?当日我立功无数,前途大好,那时你却屡屡压制于我,今日我得刘师助力,本可以从容脱身,便是天子都拦不得,你却要我在此虚耗时光……都是老师,为何一为恩,一为怨?!”
“你总算把这句话问出来了。”卢植闻言居然不怒,反而有一丝解脱。“文琪,汉室之德不是你想的那么浅薄……”
“也不是老师所言那般厚重!”公孙珣红着眼睛,凛然答道。“这件事情上面,老师被私心被蒙了眼睛!”
“我有何私心?”卢植终于动容。
“老师妒忌我!”公孙珣压制住最后一丝泄露在面上的情绪,昂然相对。“这是刘师信中与我说的,不过当时他是为你解释……”
卢植双手微颤,死死盯住了自己的学生。
“他说你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公孙珣凛然对道。“与我仿佛!然而却生不逢时!若卢师你早生二十年,可以与桥公、刘师,还有今日未到只想赶紧求死的杨赐一般,做一个问心无愧的汉室名臣,死后名留青史!而若你晚生二十年,可以与我公孙珣,与曹孟德,与孙文台,与刘玄德,与帐外的袁本初、袁公路那般,于乱世横行,开创一片基业!可你太可怜了……既没有机会去争雄称霸,也没有机会去青史留名,甚至恰恰相反,居然遇到了当今天子这个夏桀商纣一般的人物,整日曲身于中台,悉心国政,却一无所成,甚至被赵忠那种无能宦官所压制而无法!卢师,你敢说,你没妒忌我吗?你没妒忌刘师吗?”
卢植双拳攥起,却终于无言以对。
“学生一时失言,往恩师海涵……外面还有宾客无数在等我。”公孙珣一番激愤言语下来,也跟着冷静了不少,其自知失言,便俯身一拜,与门前早已经听傻了的吕范一起匆匆而走。
一时间,义舍堂中,只剩下卢植与旧友灵柩无言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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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儒者之盛,防于三代,而王室赖之。安顺而下,汉政始紊,时则有袁安、杨震;冲质而下,汉遂衰矣,时则有李固、杜乔;至乎桓灵,王室若缀旒然,时则有卢植、赵岐,二子殁,而汉室偾矣。植挟幽朔之气,高壮质烈……有真勇矣。太祖以门生奋起,岂非义槩所激?”——《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十六章 公山阳货本同谋
卢植面对着刘宽的灵柩直立了许久,可对方却如往常一般,并没有因为面前人的可笑争执影响到了自己的事情而有丝毫生气与埋怨。
此情此景,卢子干实在是心下黯然,不堪忍受,便转过身来往外走去。
义舍外面,此时其实还没有到傍晚,下午的阳光还算是温暖怡人,而之前一度失态的公孙珣也正抱着一个装酒水的陶瓶当众扬声说着什么,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另一位老师在吕范略显紧张的目光中坐回到了座位上。
听公孙珣在那里洋洋洒洒的意思,大概是他也知道,灵前一而再再而三的饮酒终究不合礼法,尤其是在场人中还是有少数人理论上是需要服孝的,而服孝是严禁饮酒的。但另一边,今日是来送别海内长者刘文绕的灵柩,众人也确实知道刘宽这个人好酒如命,同时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所以也不是说不通……
而终于,公孙珣还是腆着脸,当众给出了一句堵人嘴的话:“故此,今日之事,若有德,则配恩师,若有怨,则归我一人,还望诸位敞怀一饮,以送刘师往葬河东。”
自大将军开始,不知道有没有‘托’在暗中鼓动或者领头,众人大多起身,然后其中大部分人还依照各自身份朝着公孙珣微微躬身行礼。
这个举动,也算是认可了公孙珣作为刘宽指名治丧之人的安排。某种程度上,也正如他们出息这场酒宴还有这场声势浩大的扶灵出洛一般,算是从某个角度认可了其人接手下刘文绕数十载积攒下来的政治资源……从今日起,这些人中与刘宽有过交往的,受过刘宽恩德的,为刘宽门生故吏的,都要对公孙珣格外尊重三分。
或者说,这本就是刘宽转手赠给公孙珣的遗物之一。
但是,这还没完。
因为刘宽是刘宽,葬礼是葬礼,而公孙珣却也是公孙珣。
其人身为卫将军、蓟侯,身为扫荡了黄巾之乱的主帅之一,身为大将军何进的故交,身为昔日诛宦主力,他本身就是那把负了相当多人希望的天下至利之刃……他需要为自己的去留作出一个明确回应的。
“卫将军!”就在大将军掾属孔融将要说话时,另一位掾属王允却肃容直接起身。“我有一事相询。”
“子师兄请讲。”公孙珣抱着加了木塞的陶瓶,转向此人正色应声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
“沿途传闻,卫将军此番渡河将一去不回……可有此事?”王允开门见山。
“确有此意。”公孙珣坦诚以对。“我决心已下,此番往河东王屋山为刘师处置完身后事便要直接往辽西老家而走……下次与诸兄相见,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此言虽然早有传播,算不上是石破天惊,但从公孙珣嘴中亲自说出,到底还是让不少人面露惊愕。
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
这段来自于陆贾与陈平的对话,乃是汉室精英们了然于胸的政治常识,而黄巾之乱后,天下不但没有安定,反而有愈发危殆的趋势,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既如此,如公孙珣这样的人,其一举一动,一进一退自然是要牵动人心的。
“为何如此呢?”王允停了片刻,然后忍不住苦涩追问。“如今局势危殆,正需要卫将军和大将军一起支撑局面才对。”
“一来是刘师生前有遗言,说我德行浅薄,尚需读书磨砺;二来是亲友连番去世,自心难定。”公孙珣抱着酒瓶环顾四周,缓缓答道。“平日里,我这人遇到好事,总喜欢显示在脸上,可遇到让人悲痛的事情,却不愿意展露在外。其实不瞒诸位,旬日前,就在孟津于黄河北岸的渡口处,我一日间便接到了三位极为亲近之人的死讯……除了恩师外,昔日河北并肩为战的钜鹿太守郭典郭君业、河内相识的知交司马直司马叔异,也都是那一日内知道的死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身边至亲知交全都凋零,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卫将军,在下有一言。”孔融也忍不住起身拱手说道。“刘公的事情且不言,司马叔异与郭君业之逝,天下人皆知,其关节难道不正在洛中吗?既然如此,卫将军反而应该潜心用事于洛阳才对。”
“文举兄此言说错了。”公孙珣长呼了一口气,然后环顾四周,扬声答道。“叔异兄与郭君之逝,其关节不在洛阳,而在北宫!而且这一点,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四下反应很奇怪,有些人面色苍白,赶紧低头,有些人则情绪激动,一时喧嚷。
“卫将军所言甚是!”孔融也是情绪激动的一份子,他当即忍耐不住,赶紧追问不止。“可文琪都已经知道,为何,为何还要归乡隐居呢?”
“因为,我已经去过北宫了啊。”公孙珣抱着酒瓶矗立在午后阳光之下,不免幽幽答道。“文举兄难道不晓得此事吗?而这便是我要走第二个理由了。”
周围一时安静下来。
“我公孙某人所行光明正大,无不可言……”公孙珣继续昂然扬声言道,居然没有丝毫的估计。“当日入西园面圣,尽陈司马叔异与郭君业之事,并直言相告,天下汹汹,皆在于阉宦子弟为祸地方天子但笑而不应,反问我家资钜亿为何不也要计较西园之利,我直言相告,公孙氏家资钜亿,却一文与阉宦中饱私囊!”
言至此处,公孙珣忽然转向了坐在近处座位上的一人:“崔公,五百万钱而登三公位,可坐的安泰?不知道你从弟崔寔崔子真,死的时候家徒四壁,有没有羡慕过你的机变与富有啊?”
众人齐齐回头看向崔烈,神色复杂,而刚刚花了五百万钱当上司徒的崔烈也是一愣,然后便羞愤至极……他怎么也想不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可大庭广众之下却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毕竟,买官这事是真真切切的,而且是走了天子乳母的邪门歪道,他真心不敢反驳!更不要说,公孙珣还搬出了他的族弟,死时清贫到一无所有的汉室名臣崔寔!这个更是连争辩都没法争辩的。
身为三公,坐在正中间,却被整个洛阳的高官显贵像看猴子一般审视着,崔烈面色通红,却无可奈何,只能起身掩面而逃。
“诸公。”
眼见着忽然而然就有一位司徒落荒而逃,座中众人颇有不少人心惊肉跳,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然后公孙珣却不以为意,只是顺势说回到了自己。“这便是第三件非走不可的缘故了……西园召见无功而返后,归来见到恩师灵柩,我便当堂立誓,自此以后,我公孙珣绝不出一文钱在西园买官,省的让阉宦中饱私囊,免污了恩师的德行、至交的性命!”
众人终于是无言以对了,或者说,这个理由也只能无言以对了。
“我说了,今日以通脱之态相送恩师,诸位不必拘束……大将军,请饮一杯!”说着,公孙珣不再理会身后这二人,而是直接拔掉瓶塞,亲自为大将军何进斟了一杯酒,并将陶瓶放在对方的几案上,转身从跟在身后的韩当手中复又取来一新瓶。
然而,刚刚接过新酒来,忽然间却听得身后不少人连连感慨,唉声叹气起来。
公孙珣长叹一声,复又冷笑一声,却是忽然转过头来:“诸君何故叹气啊?”
从何进往下,众人一时默然,皆不作答。
“我知道了。”公孙珣愈发冷笑一声。“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连丧师友,又不为天子所取,被迫归乡,此时心中必定悲伤难耐,万分不堪啊?”
众人只是盯着公孙珣,却愈发不言。
“要我说,诸位想多了!”公孙珣说着,却忽然回头看向了大将军何进。“大将军带佩剑了吗?”
何进不明所以,但还是从腰中取下了佩剑交给了对方。
公孙珣谢过对方,然后直接拔出剑来,这是何进的佩剑,自然一把难得的出色好剑,夕阳渐下,白刃闪烁,让不少人直接凛然起来,有些人甚至恐惧了起来。
不过,这位卫将军手持大将军之剑,却只是回身挥剑轻松割断了韩当手中的陶瓶瓶口,却又将刀子转手递给跟在身边另一侧的娄圭,这才取瓶向前,往王允身前走去。
“子师兄能饮吗?这可是我家专门的烈酒,无志气,怕是饮不得。”公孙珣将割开的酒瓶放在了王允身前,正色询问,而周围的达官显贵不敢说话,只是盯着二人举止。
“卫将军割瓶赠酒,便是不能饮也要饮!”言罢,王允不顾瓶口锋利,直接起身接酒,仰头倾倒在了喉中好大一口,这才抹嘴相对。
“喝的好!”公孙珣正色相对,大声赞叹,却又转身持剑而言。“诸公,你们真以为我此番是心灰意冷,内心不堪吗?我曾侍奉恩师生前饮酒,他当日有一酒后饮者之言,记忆尤深……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在座之人齐齐震动。
“我今日散尽千金,换得洛中美酒,正是为了应对刘师此言,以求激励!”公孙珣持剑厉声言道。“我现在与诸位推心置腹……今日之去,乃是为了日后再来!今日之别,乃是为了日后相逢!今日之退,乃是为了日后之进!此去归乡,诸公无须担忧我志气会有丝毫动摇,因为我迟早还要再来此处,届时我将亲持白刃,清扫朝堂,廓定四方!”
众人神色激荡,或是惊吓到面色苍白,或是激动的难以自持……当然,有些人却是不禁心惊肉跳。
“诸君。”公孙珣忽然语调缓和下来。“恰恰相反,我所忧虑的,乃是阉宦势大,诸君在洛中身临其事,会像崔烈那般渐渐生出苟且之意来……所以,才要以剑割瓶,请诸位饮一杯酒,莫要忘了心中志气!”
言罢,公孙珣复又持剑割瓶,却是递给了王允身侧的孔文举,孔融仰头便饮,却又忽然抱瓶做相送歌,引得周围一番喧嚷,宴席一时热闹非凡。
孔文举后,公孙珣过袁隗而无视,反而是引着娄圭、韩当,以及一长列抱瓶的侍从,直接来到了神色复杂的袁绍跟前,割瓶敬酒:“本初兄,洛中事往后几年就要多多倚仗于你了。”
袁本初认真看了看公孙珣一眼,一言不发,居然举瓶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袁术不甘示弱,也是在自家叔父的担忧中一饮而尽。
再往后,公孙珣复又来到刘焉身前,诚恳言道:“君郎兄,天下汹汹,岂能思退不思进?这世道,你若不去争,哪里会有太平可言呢?”
刘焉尴尬无比,只能起身谢过对方:“文琪之豪气,胜我百倍。”
然后,其人稍微饮了一口,便无奈将酒瓶放下。
公孙珣摇头便走,反倒是侍在一旁的刘范忍不住接过了自己父亲那瓶酒,仰头灌了一气,却又被呛的不行。
“景升兄。”公孙珣复又来到刘表身前割瓶以对。“虽是初次见面,可我却久闻你的大名,党锢多年,志气尚在吗?”
“足够饮一瓶酒。”刘表温文尔雅,起身接过酒来,轻啜一口,然后放在自己身前几案上,昂首保证。“卫将军自去,这瓶酒我便是饮到天明也要喝完的。”
公孙珣不以为意,转身便往其身侧刘虞处而来。
“卫将军的气势何其猛烈啊?”刘虞接过酒来,一口便被呛道,也是苦笑不止。“便是归乡隐居,亦如壮士出征。我……”
“当日刘公为幽州刺史,那份缘分虽然没有结成,可是那份恩德我是记下的。”公孙珣坦然相对。“我公孙某人虽然强横,却非是忘义之辈,所以刘公,你且缓缓饮来便是。”
刘虞起身相送。
下一个是董卓。
“董卓身材渐胖,坐在那里也没有一个心腹陪侍,不知道是几案处容不下他人还是身边人皆上不了台面,但无论如何,其人依旧从容。
他眼看公孙珣过来,却是喜上眉梢:“文琪!这里这么多达官显贵,你却专门来寻我,看来真是个念旧之人,我也格外感激,唯独一事……割瓶固然壮志,可你我之间怎么能用大将军的剑呢?”
“董公所言甚是。”公孙珣不由大笑,却是直接从腰中拔出那柄断刃来。“此刀蒙董公所赐,随身十年,大小战事无数,杀人无数……给别人割瓶尚显血腥,可董公又怎么会嫌弃血气呢?”
董卓听得此言,又见着对方以断刃割瓶,然后捧酒相赠,也是哈哈大笑,上来便豪饮不止,一气之后方才抹嘴言道:“文琪千金所置之酒,果然醇烈。其实,你也尽管对我放心,因为我的志气也如这千金酒一般,未尝堕过半分。西凉战起,我必将倾尽全力,为国家平叛,兼成功业!”
“如此言语,可以再来一瓶。”公孙珣的回应方式格外简单。
越过董卓,公孙珣复又来到吕布身前:“虓虎能饮吗?”
吕布赶紧起身:“卫将军所赠,如何不能饮?”
公孙珣有心再说两句,却发现自己终于是无言以对……这吕布因为自己的瞎折腾,黄巾便崭露头角,如今更是已经成为北军校尉。
须知道,北军校尉原本是清贵官职,只是近年来战事频繁,又有了大将军、左右车骑将军、卫将军以及一堆中郎将,这才演化为了实职。将来的事情,还真不好说。
既然如此,也只能不说了。
再往后,便是徐荣了。
徐伯进见到对方过来,长呼了一口气,却是干脆避席下拜,口称君侯。
“你就在洛中,不要多想,不要惹事,也不要擅自为之。”公孙珣上来便堵住了对方。“北军整体如何,你便如何……我迟早还要再来中枢,安心等我回来。”
徐荣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叩首相对,然后便接瓶饮酒。
到此处为止,公孙珣已然是转了一圈,但细细看去,却还有两人不得不去赠酒,偏偏这二人此时相见不免尴尬……然而,思前想后,他也只好微微摇头,向前相对了。
“岳父大人!”公孙珣亲手为赵苞捧上酒水。“我知道之前你为我擅自行事颇多不满,但你看如今这个酒宴,俨然已经是士宦不两立的局面了……过去的做法确实已经行不通了。”
“我非是气你归乡。”赵苞叹气道。“乃是气你不与我细细相告,你若早说到死谏的司马直与你西园面圣之事,我又怎么会生气呢?大势滔滔,人如浮尘,昔日只需想着忠君报国,如今却要对上如此多的事情……我也为难啊!”
公孙珣低头不语。
“也罢,你还年轻,迟早还要回来的。而且此去归乡数载,不妨一边读书一边悉心养教子女,倒也是好事。”说着赵苞接过酒瓶来,自斟了一杯。“至于我这里,你且安心……我虽然有时候有些心软糊涂,但终究不会失了大节的。”
公孙珣躬身后退,转身往卢植处而去,那边吕范看的清楚,立即弃了自己的位置,赶紧跟来。
“老师。”公孙珣欲言又止,终究只能是捧上了数瓶酒水。“平生未尝闻你一醉,然而一醉未必不是好事。”
卢植看着自己的学生,神色不动,默然不语,只是微微颔首。
公孙珣见状,不由长呼了一口气,对方没有怒极,到底不用他转身落荒而走了……说一千道一万,今日之事,还是他公孙珣过分了一些。毕竟,卢植也好,公孙珣也罢,便是当时在场的吕范都明白,以刘宽的为人,怎么可能会在遗书中议论他人呢?那番言语,不过是公孙珣愤恨失态之下,宣泄出来的东西罢了。
所以说,如果卢植不愿颔首,公孙珣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而偏偏过了今晚,师生二人便再要数年间天各一方了。
一晚狼藉,众人纷纷大醉而归。
便是卢子干酒量显著,数瓶烈酒未曾大醉,也不由熏熏然起来,最后坐上了自己师妹夫袁隗的车子昏昏而走。
而等到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明之时,公孙珣也没有辞别众人,只是与刘松一起兀自护送棺椁仪仗上船,便携着自己一众心腹逆流而去了。
这个时候,故太尉刘宽的丧事在洛中才算告一段落,接下来在河东立碑下葬之事也就跟大家无关了。
孟津南岸渡口处,袁本初与几名少数清醒之人熬夜等候到现在,然后立在朝阳中遥遥相送,眼见着船只渐渐远去,这才转身而走。
之前作为刘宽门生,身穿孝衣帮忙打理丧事的许攸赶紧追来,却又不禁骇然……因为袁绍转过身来后,便已经面色不渝,甚至可以说是神情愤然了。
“本初这是何故?”上车之后,许攸赶紧追问。
“我看错公孙珣了!”袁绍怒极反笑。“本以为是个北地主人,却不料其人居然心怀大志!日后借着洛阳中枢之利,须对其有所压制、引诱才行!”
许攸一头雾水:“这是何言?我如何不懂啊?”
“你自然不懂。”袁绍继续冷笑一声。“今日在场显贵豪杰无数,却怕是只有我一人懂的,毕竟……子远,你没发现其人今日之走与我在洛阳隐居有异曲同工之妙吗?!昨晚上那些人议论纷纷,唯独一句话说对了——河北英雄,此人当数第一!”
许攸微微思索,旋即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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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以司马直事,立誓不贿西园一钱,固辞归乡,众皆慨然相安慰。袁绍在侧,亦壮之,及归,于道中晒之。左右心腹诘问,绍曰:‘此避祸养望事也,吾久为之,故其人亦有大志也。天下纷乱,将与吾争雄者,得非此辈乎?’”——《新燕书》.卷二十六.世家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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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十七章 夫子如何较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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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王屋山下,黄河咆哮如雷,而卫将军公孙珣正带着一群幕僚在山下的小渡口处望河兴叹。
“班固在《汉》中称大河为黄河,我还一直不以为然。”戏忠袖手感慨道。“但不想区区河内、河东两地之别,这河水便如此黄浊不一,可见还是我见识少了些。”
“你确实是见识少。”旁边的娄圭忍不住捻须哂笑道。“京兆那边有泾渭分明,北面云中有沙漠绿地隔河相对,而等此番你随咱们君侯去了辽西,说不得还要亲眼看一看大河入大海的盛景,那才叫海河风景独好呢!”
“滚滚大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披着锦缎披风的公孙珣矗立河边良久,也是一时胡乱感慨。“但不管眼前河山景色如何,咱们终究是要走了。”
“文琪不是说了嘛,迟早还是要回来的。”吕范在旁勉力劝道。“不必想太多。”
“我非是留恋河南之敌,而是要与你们几位道声歉。”公孙珣尴尬回头笑道。“这次终究是我一意孤行,连商量都未与你们商量……”
“君侯说的哪里话?”娄圭赶紧劝解道。“之前本就有‘三隐’之论,此番你也是连遭变故,心神动荡,我们怎么可能会不懂呢?”
不仅是娄圭,吕范等人也是纷纷拱手,俨然是不敢承受公孙珣的致歉。
公孙珣摇头失笑:“我记得子伯当年弱冠之时,一张臭嘴让人难耐,如今倒是被磨得圆滑了!”
众人愈发大笑。
就这样,众人说笑了一会,眼见魏越也从小渡口那里遥遥喊话,示意船只已经备好,公孙珣便也不再耽搁,直接回头望山中刘宽的坟茔处遥遥一拱手,便下山登船去了。
话说,于公孙珣而言,刘宽夫妇在河东的丧事说简单可以办的简单,说复杂也能办的复杂。
换言之,其中是很有弹性的。
真要是想快,到地方将恩师夫妇安葬了,自然就可以直接走人,剩下的杂事全都交给真正的孝子刘松便是,反正后者可是要在这里正经守孝三年的。
但要说慢,也不是没说法的,最起码刘宽的碑文是要花时间立起来的……什么需要蔡伯喈亲自撰写誊抄,然后快马从赵国送来文本,再由石匠们用心捶拓刻录,最后还要在背面记上门生故吏们为了立碑而作出的捐赠……之类之类的。
这些总归是个虚耗时间的活。
而就眼前而言,公孙珣明显是选择了后一种特别漫长的方式——他在偏僻的河东王屋山下一口气足足等了二十多天,眼瞅着碑文刻成,这才与刘松作别,准备归乡隐居。
这不仅仅是因为想对逝去的恩师略表心意,毕竟,无论是九泉之下的刘文绕还是公孙珣,他们都不是这种在意形式的人。
实际上,公孙珣这么做,更多的还是想要等一等讯息,看看天子的反应。
要知道,孟津渡口那一场折腾,天子和宦官们没有理由不知道,甚至,中黄门蹇硕根本就是带着十几个虎贲军一路护送着刘宽夫妇的灵柩来到王屋山下一直没走的。
不过现在看来,不管是因为觉得无所谓还是给逝去的刘宽面子,又或者是何进起了什么作用,反正天子终究是捏着鼻子认了,并没有派个小黄门过来收缴公孙珣的卫将军印,也没有说给他削爵,什么县侯变乡侯之类的。而张让、赵忠等人也同样毫无反应,似乎相比较于当日渡口的激烈言语,公孙珣的离开对他们而言更加重要一些。
换言之,此时此刻,公孙珣终究是保全下了卫将军的称号与蓟侯的爵位,以一种较高的政治姿态回归幽州。
公孙珣等人的船只先走,然后身材高大的中黄门蹇硕方才面色阴沉着引着十几名虎贲军自后下山登船,却是准备直接横渡到河东对面的京兆地区,然后走陆路归洛阳……很显然,他是要远远避开这个张口诛宦,闭口杀宦的卫将军,省的双方相互膈应。
不过,上得船来,这位天子心腹却是难得一怔,因为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那卫将军公孙珣居然给他在船头留下了半瓶用刀子割破瓶口的安利号烈酒。
蹇硕怔立许久,然后一言不发,上前抱瓶饮了一口,随即,却又长叹一声,随手将手中酒瓶扔入黄河,反而催促手下速速动身。
另一边,公孙珣顺流而下,只半日便到了河内。而此处,他也不得不稍作停留,因为他尚且需要为自己匆匆数月的河内太守生涯作出一个首尾。
“恩师喜欢喝酒,叔异兄喜欢什么我就一无所知了。”公孙珣在众人的陪同下离开了温县郊外的司马氏祖坟,却是已经足够从容平淡了。“本来想着他这人喜欢为人师,还想着若他不去做官,我便在河内兴建一所公学,以他为祭酒。后来听说他要出仕,又准备赠送他万卷版印自蔡伯喈家中藏的卷以作心意。可如今他忽然逝去,我也要北归辽西,万般事便也只能不了了之……司马朗!”
“君侯。”司马朗当即上前行礼,其行为举止中俨然是沉稳了不少。
“这万卷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旬日间便能从邺城送来,就赠给你们司马氏族中代为保管吧。”公孙珣随口安排道。“无论贫富贵贱,凡人借阅,皆不可阻拦……不要轻易坠了你族叔的名节。”
“朗谨遵教诲。”司马朗一边说,一边俯身下拜。
言至此处,公孙珣微微颔首,复又回身看向了跟在身后的颇多河内本地官吏,当然,还有一些压征辟来的卫将军掾属,也是继续交代了下去:“时局不佳,河内诸君不妨勉力奉公,悉心扶助新太守安定局势。至于我在本地所辟掾属,原本是为了平定河内匪患,如今既然已经准备归乡读,便不好强留诸位在幕中浪费时光了……我已经给诸位写好了荐,洛中公卿无数,我多少有些面子,定然不会误了诸位前程。”
自常林以下,众人皆不多言,只是上前拜谢并接过荐,如此而已。
公孙珣心中颇多无奈,其实,他何尝不想拉拢这些人才一起走呢?只是他也知道,自己和这些人相识太短,擅称君臣之义未免有些可笑。
而且,汉代官场上的规矩,向来是上限无限,且历来为人推崇,但却没有什么强制性的下限说法……换言之,这些僚属,哪怕是郡吏,只要想随公孙珣这个空头将军去辽西,那也是可以的,而且一定会被称赞为义士,可若是不去,即便是私臣,其实也没什么人会指责。
实际上,之前默默无闻的枣祗一言不发,始终相随,并在王屋山下主动提出一起往归辽西就已经让公孙珣非常感激了。
就这样,公孙珣心中颇多无奈,但也始终表现的不以为意,直接辞别了这些人,便匆匆动身,迎上家眷的车队,缓缓继续往北而去。
一路上,过怀县而不入,直接来到关羽所驻扎的朝歌,方才准备入城安歇。而此处,本就是公孙珣义从屯驻之所,按照计划他是要在此处汇集五百义从,再动身一起北归的。
然而就在义从屯驻之所,公孙珣却见到了数名意外之人。
“见过卫将军!”朝歌城外的军营内,常林自关羽身后闪出,面色如常,只是微微拱手问候。“闻得将军将归辽西归隐读,林稍有才学,特来自荐相随伴读,现有荐在此……只是弃家而从,却失了田地,还望将军能日常分我两升粟米,以养家妻。”
说着,旁边的关羽倒是昂然替常林将之前公孙珣赠与的荐转递了上来。
公孙珣喜不自胜,当即失笑,而装模作样的常林也是一时失笑摇头。
话说,公孙珣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常林担忧之前在温县自请相随,有邀名胁迫他人的感觉,这才坦然受了荐,然后轻骑赶在前方等候……如此举止,真的是昂然君子所为。
“君侯。”
就在公孙珣收下了常林荐后,紧随其后的居然还有一人捧荐相还,而公孙珣看见此人先是明显一怔,然后却又在心中连连感慨不已。
原来,紧随其后的居然是韩浩韩元嗣。
平心而论,常林在此处相候虽然让人喜不自胜,但从公孙珣的心态来说,却又只能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这个人的德行、才能、性格都是一等一出挑,虽然公孙珣幕下不过数月,却如锥处囊中一般脱颖而出,堪称河内士子之首。
他能来,反而给人一种这就是常伯槐的感觉。
可韩浩呢?虽然司马直生前有言,说韩浩是郝萌、方悦等人中最为出挑的一个,非是一般武夫。可是之前在河内行政,公孙珣实在没有看出来这个韩浩的出色之处。
论武艺,那个郝萌不愧是另一个时空中吕布麾下的健将,骑射俱佳,颇显骁勇;论名声,其实倒是方悦仗着家世更高一筹;至于韩浩,则像是夹在二人中间的那种,武不出挑,名不显著,而且不善言辞,再加上相处时日较短,所以很快就被公孙珣给忽视了。
但所谓板荡识人心,今时今日,公孙珣弃职归乡,于大多数河内人士而言,或是担心浪费时间耽误前程,或是觉得辽西太远,心存畏惧,所以纷纷沉寂。而正是这一片沉默目送之中,其人却脱颖而出……这不是正说明司马直昔日看人的眼光吗?
韩浩韩元嗣其人,确实不是一介武夫,而是托付重任的忠勇之辈。
回到眼前,公孙珣心中明了,却也不多言,只是接过荐,便直接吩咐:“义从渐多,沿途盗匪也不少,元嗣要好好辅助义公,约束得当。”
韩浩不善言辞,也只是在众人的或审视或惊的目光中拱手称是,然后便立到了韩当身后。
“君侯。”就在公孙珣心情正好之时,旁边的关羽却也忍耐不住了。“羽虽不才,却也不是贪恋名位之人,区区千石县令,未尝放在眼里?愿弃职随君侯往归辽西。”
公孙珣看了一眼关羽,却是笑而不语,反而引众直接入营去了。
关羽无奈,想要追入,却被刻意停在此处的吕范突然上前拦住:“云长何等人物,为何反而对君侯生疑了呢?”
关羽当即凛然相对:“长史这是什么话?如常、韩二人,不过随君侯数月,也知道守君臣之义,怎么我要弃职相从反而成了对君侯生疑了呢?”
“云长思虑不周啊。”吕范摊手言道。“常、韩两位未曾在仕途之上登堂入室,而且追随君侯日短,正因如此,他们才要专门相从,以示决心。可云长你呢?你自邯郸相随,随君侯出生入死,堪称君侯麾下第一心腹之将,你们二位关系早就坚如镔铁了,如此情形还要刻意相从,求得是什么?莫非你留在此处,数年不从君侯,便会忘了君侯的恩义吗?”
关羽一时捻须无言。
“云长听我一言。”吕子衡上前一步正色劝道。“天下危殆,君侯此次归隐乃是为了将来复出廓清天下,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你身为君侯信重之人,正该留在外面,以作必要时的呼应,这样才能对君侯有所帮助。而如今,君侯早有信与你还有牵子经,还有各处诸位,让你们各安其职,你若是非要弃职追随,不仅让这些人难堪,更会影响君侯的清誉,让人让觉得君侯是个小肚鸡肠之人,与你相互生疑……你说,这是忠义之士该做的吗?”
关羽依旧捋须不言。
吕范知道其人性格,晓得对方是听了进去,只是性格使然,绝不会轻易认错罢了……于是,便拱手相对,转身入营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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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浩者,字元嗣,河内人也。黄巾乱,县近山薮,多寇,浩聚徒众为县藩卫。太祖领河内守,大辟河内豪杰,为掾属、御属者不计其数,浩为御属,不显于幕中。及故太尉刘宽薨,河内司马直死谏于孟津,太祖以阉宦当道,弃职往归辽西,河内属者数十,皆荐公卿。独常林、韩浩二人明受荐,暗负剑从之,太祖敬而重,引为心腹。”——《旧燕》.卷七十四.列传第二十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十八章 须信人心有真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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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纷扰,人心不定,卫将军公孙珣一路北归,终究是掀起不少浪花来的。
首先他这一走,多少让他的旧部有些不安,好在公孙珣在王屋山下时便多有信送过去,安抚众人之余也让他们各安其职。
其次,却是洛中高阶人事有些纷扰不定起来。
须知道,公孙珣这般弃职带位而走,又不是守孝,又不是被贬,乃是直接趁着任命的空窗期撂挑子……无论如何,还挂着将军位终究是有些说不过去。可要是无故而夺人家用战功换来的将军印绶,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因为相对于职务和爵位而言,将军这种不常设的东西本身就有些不清不楚。
所谓不算职务,不算位阶,不算爵位……而军衔这种后世引申出来的概念此时还未形成,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当然了,再不清不楚的糊涂账,只要天子认下,也不是不行,因为大将军什么的本就是汉武帝发明出来的嘛。
不过,就在公孙珣动身后的数日间,却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让原本不清不楚糊弄过去的事情急转直下——右车骑将军朱儁忽然丧母,然后自请归乡了。
其人是正经守孝,一点官职都不能带的。而朝中在收回了朱儁右车骑将军的印绶后终究也是避不开公孙珣的这个话题了。于是,经过中枢一番议论,天子复又派出使者,终于是在赵国追上公孙珣,给了他一个平定幽州匪乱的空头职责,以掌征伐事继续持有卫将军印绶。
说实话,这个时候,公孙珣是真的无可奈何,反而只能交出了他的卫将军印绶……没办法,这是一种政治姿态,若是受了这个职责,哪怕不交钱,那也是假隐居,天下人不认的,之前的戏也就白做了。
然而,这似乎也不能怪谁,最起码人家朱儁死了妈肯定不是故意的。
只能自认倒霉。
而这件事情的连锁反应还没有结束,皇甫嵩眼见着两个昔日战友因为各种缘故齐齐交纳了将军印绶,分外无奈。再加上他也实在是没脸继续呆在冀州,便加紧了在洛中的活动。
旋即,随着凉州局势进一步恶化,甚至有叛军攻击到了司隶直属的扶风地区(长安西面的郡,陇西地区,汉武帝茂陵便在彼处),中枢终于是顺水推舟,免去了皇甫嵩冀州牧的职责,并让这位半是灰头土脸半是无可奈何的左车骑将军领兵两万出镇关西,防卫长安陵寝。
至于冀州刺史一职,则由昔日党人名士,八厨之一的王芬代替。同时,议郎董卓被拜为中郎将,也一同随皇甫嵩出镇关西。
不过,这种举动没有对局势产生直接的效果,到了五月份,天下局势反而彻底崩坏。
一方面,随着皇甫嵩领着他的两万精锐离开冀州,整个冀州乱做一团,各地盗匪更加活跃,什么紫山贼、黑山贼,什么黄巾旧部,什么黄龙、白雀,雷公、苦蝤立即如开了锅一般大肆扩张!
大半个河北,立即失序,光做贼的据说就有百万人,而且局势甚至有朝着中原蔓延的趋势……没办法,这就是破坏性大于建设性时的必然结果,所有的一切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搞越糟。
另一方面,凉州叛军继续做大,五六个郡都有响应,汉军只能勉强守住凉州几座坚城应对,甚至于皇甫嵩和董卓也只能勉强在扶风那边保持守势而已。
这个时候,偏偏中枢那边又有脑残开始讨论放弃凉州的问题了……尤其是以崔烈等河北士人为主,他们普遍性支持放弃凉州,承认凉州叛军的独立性,目的是及时调集精锐去安定已经不成样子的河北。
但是,崔烈这位河北一等一的世族首领,幽冀名士,注定要被人当做踏脚石的。在渡口被公孙珣喷了一次后,这一次在大朝会上又被公孙珣的小师弟傅燮傅南容,直接请斩以安天下!
傅南容慷慨激昂,将放弃凉州这种做法的可笑之处批驳的干干净净,而天子终究也不是个糊涂蛋,这种事关自家生死的大事上面,他怎么可能会出岔子?最终,天子当场下定决心,一边让皇甫嵩与董卓在前方继续防御司隶直属的扶风郡,一边在洛阳倾尽全力,准备组织一场声势浩大的西征,以求彻底光复凉州。
这里面又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有人提议可以让公孙珣就势在幽州招募乌桓兵马,转身参与到这场西征计划里,但旋即就被否定了,原因是距离太远,得不偿失。
对应的,有人又提议招募鲜卑兵,理由是自从檀石槐死去后,鲜卑人分裂成多个部落,早已经丧失了万里大国的政治实体概念,是可以利用的。然而一番讨论后,中枢诸位反而认为鲜卑也需要提防,不能随便引胡人入汉地。
然后,这时候又有人提出来,还是要保留公孙珣卫将军的名号,最起码他在幽州,可以震慑鲜卑人与乌桓人。
天子从善如流,于是第二次派遣了使者快马去追公孙珣,然后依旧是在赵国追上了对方,要将卫将军的印绶印还给这厮。
然而,公孙珣依然不受,理由是自己就算是赋闲在家,也一定会尽力保乡梓平安的,不需要这个将军印绶。
使者悻悻而归。
不过,刚一回来,天子复又派新的使者带着卫将军印绶第三次去追公孙珣……原因很简单,河北的贼人太多了,而偏偏这时候紫山贼张燕主动请降,说什么愿为汉室镇守河北山岳。而中枢思前想后,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接受对方的请降,准备赦封其为平难中郎将,允许他举孝廉并向朝廷派遣计吏每年汇报情况。
这个时候,由于张燕曾为公孙珣下属,于是又有人提出来,应该让公孙珣加卫将军印绶,去招降安抚对方……当然了,其人肯定还有一层话没说出来,那就是连张燕这种人都能魔幻般的在数月间从县长变贼寇然后又变成中郎将,公孙珣一个已经准备回老家的卫将军何必还非得讲什么规矩?这都什么时候了?!
其实吧,事情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汉室权威已经直接掉了一大截,除了中枢尚能保持表面上的架构外,具体到地方与军事问题时已经制度、规矩全无。
换言之,这天下是真的已经开始大乱了!
而就在一群国家重臣们唉声叹气之余,持节而往的尚郎钟繇又一次在赵国追上了公孙珣。
没错,又是赵国,公孙珣依然在赵国!
不是他不想走,而是没法走……他是四月下旬刚入赵国的,也是那时候被朝廷使者第一次追上并收回卫将军印绶的,而那时候皇甫嵩还在冀州牧任上,冀州的情况还没有失控。可是等他走到赵国襄国县的时候,皇甫嵩便被匆忙调走了。然后等他走到赵国最北面的柏人县时,整个冀州就已经彻底失控了!
有人去太行山北段投奔紫山贼张燕,有人去太行山南段投奔黑山贼于毒,还有人自己拉杆子起兵……道路与田野中,到处都充斥着流民和小股盗匪,他们成群结队、拖家带口、络绎不绝,一方面抢劫他人,一方面攻城略地,一方面又相互兼并,然后本身还都一直处在饥饿和疫病的威胁之下。
公孙珣带着家眷,其中几个孩子还只有数岁,只能缓缓前行,所以着实不敢轻易出城动身。
毕竟,一旦动身,势必会产生战斗,而公孙珣实在是不想让自己全副武装的骑兵义从对着这些半是盗匪半是流民的人下手……不仅仅是可怜他们,而是说就眼前这局势而论,真杀过去,何时能杀到头呢?杀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正好进入五月,天气炎热,公孙珣便以担心疾疫为理由,在柏人停了下来,准备等一等。
而这一等,就等来了第三波朝廷使者,也就是持节而来的钟繇鈡元常了。
“元常来的路上可还平安?”夏日炎热,依然还是紫绶金印县侯的公孙珣却是站在滚烫的柏人县城头上接下旨意的,而弄明白旨意以后,公孙珣也并没有直接表态,反而是与许久未见的钟繇寒暄了起来。
“回禀君候,从河内最北面开始便不是很好了。”午后刺眼的阳光下,钟繇恭恭敬敬的在城头上行礼作答。“河内最北面的黑山贼于毒最近格外猖狂,流民无数都去投他,若非是朝歌令关羽关云长引兵越境护送,我们几乎不敢动身……”
“哪里不是这样呢?”公孙珣仰头一声感叹。“我当面之路也是被投奔褚……张燕那厮的盗匪给阻塞了,听说河北这边的盗匪已经聚众百万,这才不得已停下来,等待局势好转再上路。”
“所以正该招抚。”钟繇也是赶紧应声道。“天下危殆,盗匪四起,可是事有缓急之分。如河北这边多是流民失措自然而然形成的盗匪,本心并没有叛乱的意思,而凉州那里却是已经直接威胁到了司隶安危……故此,必须要做取舍。”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公孙珣望着城外五百义从驻扎的营地,也是不由冷笑,因为那里原本是上好的青苗地,如今却早已经被流民盗匪给踩踏一空而来。
钟繇当即闭嘴。
“也罢。”公孙珣负手而叹。“你说的不错,如今河北空虚,这么多盗匪流民根本没法子处置,所以哪怕只是安抚一时,也该去安抚一下的……张燕是主动请降?”
“不错。”钟繇松了口气。
“那就好办了。”公孙珣不以为意道。“我让义公陪你去,再带上他在赵国为官时相处较好的的一些官吏、豪族,往北面紫山中走一趟,将什么平难中郎将的印绶与他。其实不仅是张燕,便是那些山中盗匪头子,要么是豪强要么是平民,也都不是有什么大想法的人,你摆出天使的架子来,他们反而会乐意接受的。”
钟繇愈发放松了不少。
但是……
“但是君侯,那这卫将军的印绶呢?”鈡元常终于是忍不住继续问了下去。“你是不是……接了为好?”
“算了吧,君侯。”就在这时,之前一直避让天使仪仗的戏忠忽然从城墙下的荫凉里插嘴言道。“一个卫将军的印,这中枢给了夺,夺了给,宛如戏弄人一般……今日接了,万一明日元常兄又持节过来要夺走呢?那岂不是要让天下人笑话君侯?”
“说的好。”公孙珣对着根本看不见人影的发声处笑道。“志才不上来见见你郡中旧交吗?”
“有什么可见的?”戏忠依旧躲在城下荫凉里戏谑不止。“元常甫一入朝便为尚郎,前途大好。而我一个浪荡子,至今最多做过卫将军幕府从事,还被人给免了,这要是见了面,岂不是尴尬?相见不如不见!”
钟繇跟戏忠相识已久,哪里不知道对方的浪荡与促狭,所以只是闭嘴不言,任其胡扯八道。
“我也觉得君侯没必要受此印。”与戏忠一同躲在荫凉里的娄子伯倒是正儿八经的说话了,但一开口就让鈡元常背后微微有些黏着了起来。“君侯此次归乡,自可以德行安抚乡里,何须在意一将军印?再说了,如今天下板荡,韩遂、张燕那种人都能迎风而起,君侯想要做事又何必在意什么名分呢?”
一阵风忽然吹来,大太阳下面的钟繇只觉得背后发凉,却只能欲言又止。
“那子衡和叔治呢?”烈日下,公孙珣回头询问。“你二人又以为我该不该接此印呢?”
“我以为可以。”就立在公孙珣身后的吕范干脆直接。“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乱成这个样子,便是居家也要做事的。”
“叔治。”公孙珣催促道。
“我不知道。”王修无奈摇头。“如子衡兄所言,天下乱成这个样子,哪怕只是在乡中读,也该安抚乡梓的;可也如子伯兄所言,君侯既然是归乡,那无论做怎样一番事,都可以以自己的威德、家族的实力而行,无须在意一个将军印……故此,将军随意便是。”
“还是应该受的。”常伯槐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顾忌,不等公孙珣询问道便直接拱手劝说。“天下动乱,或许很快就会好转,但或许还会继续恶化,君侯在乡中,需要有做大事的准备!有卫将军印在手,最起码幽州官吏不至于太过擎肘。”
公孙珣缓缓颔首,复又看向了满头大汗的钟繇:“元常听到了没有?我这五位智计谋士的言语居然各自不同。”
“听见了。”钟繇愈发紧张了起来。
“二人以为不必接,二人以为当接,还有一人一人以为接与不接两可之间,而其余如义公他们又不擅长此道,我就不问了。”公孙珣盯着钟繇缓缓言道。“元常,你我故交,我对你的欣赏想来不必多言……而事情到了一步,我也是很为难的,不如你替我做个决定吧!”
钟繇登时大汗淋漓:“我是使者,如何能……”
“可你也是我旧交。”公孙珣丝毫不以为意。“好生替我考虑一番,我是该接还是不该接此印……你说当接我就接,你说不当接那便不接!考虑好了,便来城中亭舍中寻我,天气热,我要回去照看孩子!”
言罢,这位食邑六千户的蓟侯居然直接拂袖而走,将钟繇和一群洛中来的侍从以及代表了天子权威的节杖扔在了午后太阳直射下的柏人城头之上。
刚刚当了半个月尚郎的钟繇本能跟着对方走了几步,却发现随着那沉默不语的韩当一声令下,下城的阶梯处却忽然多了数名跨刀的武士,也是不由汗流浃背。而等他回过头来,看在就在城外驻扎的那数百白马骑兵,更是分外无言。
到此时,钟繇哪里不明白,这分明是公孙珣弄不清楚朝中对他的态度,所以心生犹疑。然后必然是对自己知根知底的戏志才那厮不顾情面,直接献了如此歹毒之策,以此法逼迫自己做出说明……然而,虽然明白,可鈡元常却也无可奈何,他一声叹气,居然满头大汗的向朝城下武士请求了一份笔墨纸砚,外加一壶凉开水。
凉开水一壶,半壶喝了下去,半壶磨了墨汁,然后鈡元常便挥毫泼墨,在城头上大特起来,好不容易写完,居然又取出火石烧掉了自己所文字,这才请见公孙珣。
“依我看来,上次夺印之事,恐怕确实是朝中有人意图对君侯有所动作。”亭舍内,请求私下谒见的鈡元常俯首在院中廊下躬身一礼,这才坐下身来从容言道,却是开门见山……也不知道之前顶着烈日在城头又喝水又完字又烧纸的他为何如此精神。“此人我着实不知道是谁。但若论将军印之事,我还是以为君侯当受。”
“为何?”盘腿坐在廊下,却扭头看儿女在院中嬉戏的公孙珣一脸的不以为然。
“大势之下,反复难定,人居于其中,宛如扁舟行于湖海,今日为顺,明日为逆。这个时候,君侯就不要在意什么外人的些许看法与洛中某些小人的动作了,因为他们的动作也会被大势动摇,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言至此处,鈡元常俯身再拜。“君侯此时唯一该做的,便是定身自重,往自己这艘船上多放几颗压舱之石……而这个将军印虽然虚有其表,但等风雨到来,却终究是可以扔下去压舱的。”
“说的好啊!”公孙珣本该亲自扶起对方,或者唤对方起身的,此时却只是自己径直站起身来,转身往院中望去。“我在柏人停留的这些日子里,其实也是感触良多……不瞒元常,天下要乱我是猜到了的,不然也不会弃职归乡,但动乱的这么快,我是真没想到。不过也正是因为看到这种乱象,才多少明白了一些,天下的根本在于地方,地方都坏了,洛中便是能勉力维持局势,也不过是沙土之上的高楼,淤泥上的高台,徒有虚名罢了……这是名与实的问题,名实之间若非得只让选一个,便只好选实了。”
“君侯所言甚是。”钟繇抬头看着对方身影言道。“与君侯相较,那些赖在洛阳玩弄权术之人,才是落了下成。”
“说的好。”公孙珣不去看钟繇,只是继续负手对着院中感慨言道。“不过,名实之间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有实固然可以立名,可有名也未必不能得实。洛阳那边还是需要多多注意的,省的被人害了都不知道……元常,你说对不对?”
钟繇俯身而对,再度汗流不止。
但公孙珣也只是负手看着院中自己的儿女,也丝毫没有唤对方起来的意思。
“繇、繇……繇愿为君侯留意洛中名实之变。”钟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但隔了一年将这句话说出口后,其人居然有些轻松之意,汗水似乎也随着晚风渐渐消散掉了。
“元常请起。”公孙珣登时微笑,立即走上去扶起了对方。“将来的事情,还要多多倚仗于你了!”
钟繇浑身虚脱,只能长呼一口气。
“上次对付我的,乃是袁本初。”公孙珣松开手后继续从容言道。“此事恰恰已经有人与我说了,你不是我那两个族弟,不被他重视,且替我好生留意他的举动便是……”
钟繇听得此言,一时只觉得其中信息太多,便跟着脚下一软,但好歹是站住了。
“且去吧!”公孙珣依旧言笑晏晏。“替我将我的卫将军印绶取来!”
鈡元常躬身而退。
钟繇转身离开,却有一矮胖之人忽然从亭舍廊檐对面处闪出,其人饶过院中正在玩耍的公孙离、公孙定、公孙平、公孙臻四姐弟,直接来到廊下,对着公孙珣拱手言道:“君侯好手段!”
“将人逼上贼船……这一招不是跟你董公仁学的吗?”公孙珣似笑非笑。
“已然后悔了。”赵国中尉董昭一声叹气。“我哪想到,张燕那厮区区数月就能聚众百万,此时真能从容胁治他吗?”
“此时或许不行,但若有大势在手,还是能迫其就范的。”公孙珣依旧负手相对。“正如这鈡元常,我也不指望真能收他心,可若将来有一日泰山压低,其人必然有所决断。”
“君侯所言甚是。”董公俯首道。
“话虽如此了。”公孙珣忽然向前一步,仗着身高举高临下言道。“但公仁你需明白,我之所以没有怪你自作主张,不是因为你的策略将来还有补救的地方,乃是因为阴差阳错下,有张燕这个愿意请降的紫山贼为首,多少能让冀州百姓多活下来些许……公仁这种人心诡谲的计策,不是说不行,但下次再想为之前,你最起码应该先试探我一下再做,晓得了吗?”
“昭……惭愧。”董昭无奈应声道。
“许子远的家人走了吗?”公孙珣继续问道。
“已然送走了。”董昭赶紧点头,却又不禁反问。“他要的百斤黄金真的要给他?区区袁本初一个态度而已,我们迟早也会知道的。而且再说了,正如刚才那钟繇所言,天下汹汹,大势翻来覆去,袁本初自己都稳不住身子,还想要对君侯有所压制,怕也只是一厢情愿。”
“不管如何,既然有功那便得有所赏。”公孙珣拍拍对方肩膀,倒是居然有些悲戚。“我一个边郡小子,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又如何与人家四世三公的人相争呢?唯一可悲的,乃是地方上都已经崩坏到这个地步,朝中贵人却依旧想着这些事情……何苦来哉?”
董昭躬身相对,也不知道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中平二年,夏日暑盛,天下忽然间便乱作一团,人心也跟着纷纷不定起来,然而面对时局,有所感慨的何止公孙珣一人呢?
东郡韦乡旧城外的亭舍之内,从济南相任上下来,正准备去洛中接受新任命的曹孟德虽然暑热难耐,却依旧借着夏日阳光下于亭舍院中读不止。然而好景不长,随着亭舍外忽然又一次响起了巨大动静,本就心烦意乱的他干脆直接摔了手中在濮阳刚买的安利号新:
“外面怎么回事,白日倒也罢了,怎么临到傍晚还如此纷扰?”
“孟德不必担忧。”夏侯惇满头大汗的从舍外跑进院内。“外面有盗匪在路中相攻,乐文谦已经引伴当去收拾他们了。”
曹操当即沉默下来。
“孟德。”夏侯惇见状忍不住好相询。“朝中让你入朝为议郎,然后转任他郡太守……这也算是典历地方的履历了,乃是升任显职的必由之路,你为何一路上反而闷闷不乐?”
“元让。”曹操一时摇头,却是俯身将卷从地上捡了起来。“当着你的面,我也无须隐瞒……实话实说,此行我心难安啊!”
“可是因为听说公孙珣主动弃置归乡的事情,故此担忧洛中局势严峻?”夏侯惇正色询问道。
“有一些吧。”曹操坦诚答道。“但我曹孟德也不至于因为他人如何而有所动摇,实在是这沿途所见,让人不堪重负。”
夏侯惇当即反应过来,也是一声长叹:“这一路上确实闹得不像话……尤其是去年遭了兵祸的东郡,自从入境后只觉得到处是盗匪,到处是流民,有时候盗匪、流民根本分不清。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天子虽然暂停了修宫钱,却还要各地加紧征收算赋,征发徭役,以定凉州,这边之前死了那么多人,又有那么多人见过刀兵之利,能不乱吗?”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曹操握着卷一屁股坐在了院中的马扎上。“这一次天子要平凉州,总归是件正经事,从大局而言,需要钱粮也是无可厚非。但地方上也实在太苦了……此去洛中,若是能去个太平地方为一任太守还好,可若是让我依旧在中原这地方打转,你说我该怎么办?在任上是逼迫百姓去服凉州的徭役呢,还是不逼迫?是征收算赋呢,还是不征?再说了,修宫钱终究只是暂缓,若是任内又有催缴,我又该如何是好?”
夏侯惇也是无言以对,只好勉力安慰:“说不得是个好去处呢!”
曹操依旧连连摇头:“如今这天下,哪里来的好去处?我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求不是东郡这种地方便好。”
夏侯惇旋即闭口。
俄而,随着夕阳渐下,厅舍外忽然一片欢呼,俨然是乐进领着曹操的亲卫伴当轻松收拾了路中相斗的盗匪,得胜归来了。
“曹君!”乐进自外面风风火火赶回来,一进院中便忍不住出声言道。“你说巧不巧,我从那两股贼人处居然救出了你在洛中的家人,他说是奉曹君你父亲之命自洛中专门来寻曹君你的。”
曹操和夏侯惇一起莫名其妙,但看了乐进领进来的人后还是忍不住一时失笑起来,因为对方还真是曹嵩身边的亲信家人……这可真是太巧了。
“你来做什么?”夏侯惇知道曹操和曹嵩关系不好,便主动替曹操出声。“地方上乱成这样,如何敢独自上路?”
“确实是没想到东郡盗贼如此之多,而且我还以为会在陈留与两位相遇呢。”那家人瘫在地上,无奈解释道。“不过不管如何,见到少君,终究是不辱此行……老主人遣我给少君送一句话,说是你的去处他已经替你打点好了,乃是个靠近家乡的一等一大郡。”
“是陈留吗?总不会是东郡吧?”曹操听着便觉得不好。
“正是东郡。”这家人匆忙答道,却也觉得无奈起来。“不过老主人在洛中想来是不知道东郡居然有如此多的盗匪,又或许是他觉得以少君的本事,应该能轻易安定东郡!”
“轻易个屁!”曹操一声冷喝,眯着的眼睛都睁圆了,院中也跟着瞬间冷了场。
而就在这时,亭舍外忽然又热闹了起来。
“曹君!”乐进兴奋来报。“韦乡那边的百姓见到我们击败了盗匪,又听说是昔日安定本地的骑都尉曹君在此,由本地三老带着,纷纷前来谒见!”
“替我挡住他们一刻钟!”听到此言,曹操再不犹豫,呼喇一下便起身对乐进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
而乐进虽然不明所以,也还是赶紧出去了。
“孟德。”夏侯惇无奈询问。“如此,为之奈何啊?”
“不干了!”曹操紧了紧腰带,顺势扔下怀中印绶,然后理都不理地上的家人,就往亭舍院中挨着马廊的那面墙处走去。
“不干了是什么意思?”夏侯惇捡起印绶在后无奈追问。
“不干了,就是学公孙珣滚回家读的意思!”曹操忽然回头指着夏侯惇大怒道。“元让你来说,去年黄巾之乱,我与公孙珣一起平定东郡的对不对?然而昔日公孙珣请旨免去了东郡一年钱粮,今日我却要做东郡太守来追发徭役,征收钱粮,可能还要加赋?”言至此处,曹操直接指着那家人厉声言道。“你将印绶交给他,让他回去告诉我爹,这个脸他当爹的丢的起,我曹阿瞒却丢不起!”
言罢,曹操居然要转身翻墙而走,俨然是不想对上外面那群东郡本地乡老。
然而,其人身材矮小,怎么都爬不过去,倒是夏侯惇见状无奈,扔下印绶与那目瞪口呆的曹腾亲信,然后过去扛起了对方,才得以让曹孟德窜入隔壁马厩。
夕阳西下,原本被内定为东郡太守的议郎曹孟德与夏侯惇两骑并行,居然是在授官途中往家乡沛国谯县落荒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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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既弃职而走,遂遗卫将军印绶于洛。灵帝从议,遣使追而与之。凡三次,乃受。”——《旧燕》.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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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第十九章 故将直笔记春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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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大娘曾经跟自己儿子说过,处在风口上,连猪都可以飞起来。钟繇也说,大势如潮,人于其中宛如行舟海上,随波涛反复不定……这些其实都是一个意思,乃是说个人与时势的辩证关系。
以此而论,如果说中平二年的公孙珣、曹操等人是感受到了波涛的汹汹,选择放弃时势,退后一步养望自重的话;那相对应的,袁绍就是蓄势待发,在洛中等待着一个最好最大的时机,准备一跃而起。
不过,相对于这二者而言,这一年真正因为时势而一飞冲天的,乃是紫山贼张燕,他真就是那只处在风口上的猪。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中平二年的河北,唯一的主旋律就是底层社会秩序的崩溃,经过上百年的内部矛盾积累,底层百姓的生存本就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然后忽然间一场席卷了大半个河北的黄巾之乱就出现了。
几十万人的大战绵延大半年,而战乱后是根本无法阻挡的大疫,是让人对官府彻底绝望的加赋,是让人最难以忍受的饥荒,一次次的冲击下,原本就很脆弱的社会秩序如同薄薄的鸡蛋壳一般,被一触而碎……等到了中平二年夏日,随着凉州叛乱,皇甫嵩带兵离开,或者说随着中枢选择性的暂时放弃了对修复河北秩序的努力后,整个河北理所当然的彻底失序。
这种情形,对于贼寇而言,不是大风是什么?
想那张燕之前刚一投贼,就被皇甫嵩像撵兔子一般从廮陶撵了出去,狼狈逃窜,而且逃亡中间还发生了残酷的内部权力斗争,死了一个领袖,分了一次家。但让人无语的是,不管怎么乱,不管怎么败,这位前廮陶长的实力却都以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膨胀了起来。不到两个月他居然就将绵延数千里的太行山给收拢的差不多了,并以绝对优势兵力反过来隔绝了常山、赵国的路途。
当然了,张燕也明白,这种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所以等稍微控制住了属下后,他便迅速请降,然后果然变成了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平难中郎将。
这次招降,尽管大失体统,尽管从制度上来说对汉室权威是一次巨大的打击,但于河北这片多灾多难的大地而言,却是难得获得了喘息之机……最起码,官吏可以勉强壮起胆子去维持城外的秩序,道路可以变得通畅,讯息可以重新传递,而逃难的老百姓也终于可以不用担心路上遭遇太多的刀兵之事了。
就在这么一种劫后余生的氛围下,重新配上卫将军印的公孙珣领着自己的五百白马义从,护送着自己的家眷,开始往辽西方向而去。
但是,这一路行来,公孙珣等人却还是有些吃力,因为从一开始于赵国柏人县重新动身后,便开始有流民跟随在后了。
“少君!”
中午天气正热,跨过河间国与安平国的界碑后不久,杨开忽然骑马从后面追上。“少主母让我来问问你,要不要坐回车中歇息一下,也好避避太阳?”
“这哪里是来问我?”公孙珣一声嗤笑,却是将怀中有些昏沉的长子公孙定直接在马上递给了对方。“将这小子送回去便是……之前让孩子随我来骑马的是她,如今担忧的也是她。”
杨开一边小心伸手接过公孙定,一边无奈笑道:“非是少主母担忧,实在是外面不仅太阳毒辣,路途便也颇多不堪入目之物。”
“慈母多败儿。”公孙珣闻言反而一肃。“不堪入目的东西多得是,他迟早得学着来看!”
杨开当即闭口不言,又见到公孙珣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这才抱着公孙定骑马往后面车中而去。
“君侯太苛刻了。”旁边的娄圭见到人走方才插嘴劝道。“大公子还小,便是以垂髫读来论,也该明年才启蒙,而路边这些东西也确实有些不堪。”
“我非是针对他,乃是感慨于世道。”骑在马上的公孙珣瞥了路边的倒毙的尸首,也是无奈摇头,却又转向另一侧的韩当。“叔治有没有让人来报,今日后面跟来的流民是不是又多了不少?”
“是又多了不少。”韩当这些年愈发沉默寡言,不过今日即便是他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君侯,如此多的流民一直跟着我们,会不会出事?出赵国的时候,不过是几百人相随,走到钜鹿就有上千人,如今过了安平,进入河间,居然隐约有万人规模……非是我不懂君侯心存仁念,诸位君子不愿损害损害君侯的名声我也能明白,但如此多的人,万一发生动乱,少主母与小公子他们又该如何是好?咱们车马俱全,完全可以扔下他们加速离开。”
公孙珣也好,旁边的娄圭也好,齐齐回头看了眼跟在车队后面根本望不到头的流民队伍,也是相顾叹气,却并未就此多说什么。
而韩当也旋即知机的闭嘴,不再谈论放弃流民的事情。
其实平心而论,作为护卫首领,韩当的意见非常正确,量变引起质变,当跟随队伍流民达到近万这个数量级的时候,哪怕是有五百骑兵护卫,队伍的约束性也终究显得有些摇摇欲坠了。如此局面,安全、卫生、速度,都显得岌岌可危,一不小心还真有可能发生动乱与瘟疫……实际上,之前跟着上千人的时候,也没见到韩义公多嘴说些什么。
但是,公孙珣终究并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归乡之人,他是卫将军、蓟侯,是河北数得着的人物,怎么可能会作出驱赶或者甩掉流民的举动呢?而且他本人也好,手下人也好,大多都还算是有着些许家国天下那种责任感的人,从赵国柏人出来,流民一开始聚拢在身后时,他们便本能的想维护住秩序,作出正确引导……最起码不让他们从贼,对不?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些流民之所以选择跟着公孙珣,也不是懵懵懂懂漫无目的撞上的,而是一开始就认出了他——五百白马骑兵在河北大地上格外具有辨识度。
换言之,人家专门是冲着公孙珣来的!这种时候,弃他们于不顾,到底算什么呢?
“还是忍忍吧。”公孙珣一边骑马缓步向前,一边沉思了片刻,却终于还是出声做了正式表态。“之前叔治他们便已经问清楚了,这些人不是瞎撞上来的,他们皆是连着两年因为兵祸与匪乱没有收成的良民,不得已弃产举家往幽州逃荒……本就是顺路。如今咱们已经过了安平,进了河间地界,区区两三日路程,不就到幽州了吗?届时队伍便会渐渐自己散了的。”
“不错,幽州地广人稀。”娄圭也在马上捻须宽慰道。“当地豪强多少没有冀州这里盘剥的那么厉害,到时候无论是让官府就地收容还是任由那些豪强吞并下去,也总比这么举目无可依凭要强吧?”
公孙珣闻的此言,不仅没有喜色,反而愈发黯然。
话说,之前数年间,汉室的名臣良吏们还都一直以打击豪强兼并为政绩,公孙珣自己更是早有认识,知道汉室危殆的根本在于豪强兼并。而如今,他却居然要鼓励豪强却又收拢流民,吞并人口?
这简直可笑!
然而,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办呢?
就身后的这些流民而言,他们一家数口人,却大多只带着几件破旧衣物,十几天的干粮,牲畜、农具基本没有。好点的,能再有一辆独轮架子车,差点的,连扁担挑子都是临时斫木而为。当然了,因为公孙大娘的存在,如今的流民家庭普遍性还会负着一个铁锅,这是逃亡途中必需的物品,方便耐用,是很多家庭最有价值的财产。
如此情形,不让豪强去收留他们,他们很快要么聚众沦为盗匪,要么就真的会变成路边饿殍,届时不要说铁锅了,便是身上衣物都会被人剥走。
而说到路边那些被剥去衣裳,甚至又被野犬啃食的尸首、腐骨,也难怪赵芸起初希望公孙定能跟父亲亲热一些,如今却又反而想着将孩子关在车内了。
“多辛苦一些吧!”公孙珣胡思乱想了半日也只能如此说了。“再分出两百骑兵来,交給后面的叔治(王修字)、伯槐(常林字)、文恭(枣祗),让他们一定严加约束队伍秩序……再多多遣人往前探路,告诉元嗣(韩浩字),不要再以行军立营的法子去找留宿的地方了,也不要过分靠近城池引起慌乱,以挨着树林的空地为佳,方便取柴木燃火煮水,实在找不到树林便以河流溪水为佳,活水喝起来总比死水干净!还有魏越那里,让他提前出发,去前面县邑坞堡处买粮食,务必报出我的名号来!”
周边诸多亲信义从纷纷听令而为,或是引兵向后寻王修与常林,或是往前寻韩浩、魏越。而身后护卫家眷的吕范、杨开、戏忠那里多少是了解公孙珣的,也居然没有派人来劝诫……须知道,公孙珣之前便派出了百骑给了后面的王修、常林、枣祗他们,用来约束流民秩序,而如今再加两百骑与他们,再算上前方开路、哨探还有购粮的队伍,那么用来防护公孙珣与身后家眷车队的人手,基本上就只剩寥寥几十骑了。
“君侯!”
就这样,随着公孙珣强打精神将一连串的命令发布下去,这只带着万余流民的队伍似乎有振作一新的意思,然而,还不过小半刻钟,韩当却忽然再度出言。“得快速度,麻烦已然来了。”
公孙珣和娄圭一时间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本能往身后看去,不过却并未看到哪里有什么过分的骚动。
“要下雨了!”韩当无奈指着东侧天边提醒道。“速速找个地方避雨吧。如今只希望雨水不够大,不然今日晚间流民中怕是要生不了火了。”
公孙珣和娄圭齐齐望天,然后齐齐变色……果然,远处天边已经有乌云稍显端倪,只是距离尚远,实在是看不出具体分明来。
夏日雨急,之前乌云还在天边,半个时辰后就已经压到了跟前,而队伍虽然也有些慌乱,却因为身边巡视骑兵的增多,勉强压住了阵脚。不过,随着雨滴哗啦啦的打下来,视线受阻,慌乱还是不由自主的蔓延了起来,有人不免迟滞,有人却迫不及待的推搡与抢道,并进而引发了骚乱。
当然了,王修也是历练出来的能吏了,当即狠下心来整顿秩序,而骑兵们也随着他的一声令下,直接下马介入,拔刀杀人……明晃晃的刀子,被割下示众的抢道青壮首级,外加前面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还有五里就能到达河间中水县了。
如此种种,到底还是让队伍重新安生了下来。于是,老弱们顶着铁锅挡雨,青壮们负起仅有的些许财产加速前进,反而使的雨中的这支组成怪异的队伍显出了一种诡异的秩序性。
当然了,五里路是睁眼说瞎话,真正的距离是十里路。
而且,近万人的流民队伍,不要说中水县那边根本不可能开城放人进去的,便是公孙珣也不可能允许他们入城……入城了又怎么安置呢?以如今的情形来看,若是一座小城多了万余流民,怕不是没过几日,这座城也要被流民裹挟失序。
实际上,真正的安置地点只不过是城外挨着城墙的一片空地而已,然后指望着夏日大雨不至于持续太久,到晚间时分能停下来,再让城中提供一些干柴生火罢了。
“君侯!”先发探路的魏越一马当先从城门洞中迎了出来,身后还有一个黒绶铜印的年轻人,俨然便是这中水县令了。“碰的巧了,这中水县令居然是君侯在赵国的学生,我那便宜本家魏畅!干柴和粮食的事情他都尽许了,咱们先进城歇息吧!”
“魏畅?”
公孙珣被淋的宛如落汤鸡一般,来到城门洞内方才看清刚才主动上前扶住自己的人,定睛一看,果然是赵国旧识,故鲁国相魏松之子,跟自己有几分师生说法的魏畅魏仲茂。
“是我!学生见过老师。”魏畅赶紧拱手微微解释了一句。“学生是去年黄巾乱后被点的中水令……老师放心,学生拼尽全力也要尽力凑出柴薪与些许粮食来,还请老师速速带师母入城吧,就在我官寺中歇息!至于老师的义从,我即刻让城中豪右、都亭各处准备一下,尽量腾出地方来。”
“仲茂啊。”公孙珣狼狈不堪,闻言却只是甩了甩身上水渍,并一时失笑。“能在途中遇到你,我固然很高兴,但此时雨水还在下个不停,恐怕不是入内的时候……让你师母带着妇孺们进城去吧,我还有事要做。”
魏畅、魏越,甚至是刚刚过来的娄圭、韩当,全都不明所以。
“义公。”公孙珣笑问道。“城外刚才咱们路过的那座小台子你注意到了吗?”
韩当当即颔首。
魏畅也赶紧插嘴:“那是本县之前瘟疫时用来安抚民心的祭祀台,高两丈,春日间才搭建起来,如今只剩土堆。”
“我就说如何这么巧,居然正对路口。”公孙珣愈发笑道。“义公,你速速将我的仪仗、伞盖,还有白马旗全部取出,选几个身体强壮平素不会生病的在台上与我摆好,我要看着队伍全部在城前空地上安顿下来。”
“君侯!”不等韩当说话,魏越便已经无语至极。“那伞盖如此高大,明显是遮阳的,如何能防雨?怕不是浸透了水,反而要浇人一头!”
公孙珣理都没理对方,只是催促韩当去做,并直接笑着甩手走出了城门洞,并在雨中催促着载有女眷的车子们速速入城。
韩当有些无奈,只能依言而行,不过,临走前免不了求助性的看了娄圭一眼。
“君侯,后面有叔治打理,断然不会让出岔子的。”娄圭无奈走出城门洞劝道。
“不会出岔子,和让人安下心来不是一回事。”公孙珣不以为然。“如今雨水颇大,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停,那些流民没有避雨的去处固然无可奈何,但更害怕的乃是漂流在外无依无靠,不知道这次能否撑过去,更不知道前路如何……而他们既然是慕我的名跟上来的,想来是知道我的,若我在高出等他们纷纷到来,再随他们一起等待雨停,燃起篝火,则他们今夜必然心安。再说了,我在城外,那些城中豪右便不敢不尽力协助。”
“君侯还要随他们一起在外面过夜?”魏越无语至极。“何至于此?”
公孙珣看了一眼魏越,然后冷笑一声:“魏子度,你须知道,万事万物以人为本,若非我当日以此诚心待你们那些五原移民,你与成廉又如何会随我至此?”
言罢,眼见着韩当开始在不远处台上冒雨准备仪仗,公孙珣却是不管不顾,直接从雨中走了过去。
其实,包括心腹如娄圭这种人都不知道的是,这一万人公孙珣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不仅是为了什么什么现实中的考虑。更重要的一点是,从一开始有人追随的时候我们的卫将军就想起了故事中那个‘能得人’的老熟人‘左将军’。换言之,公孙珣就不信了,他辛苦十年,难道还不如历史上那个丧家之犬般的刘备有德行?
而且,当时刘备那小子身后是曹操刀兵,身边是十万众,自己这算什么?此时若轻易弃人,将来还有什么脸面去争天下?不如真的此归辽西一去不复返好了!
另一边,魏越闻言,难得羞怯,却也是低头一叹,复又追身向前。
而县令魏畅居然一声叹气,却又看了眼娄圭,欲言且止。
“中水令且去城中辛苦,”娄圭不以为意道。“你在城中找吕子衡,协助他尽力调度物资才睡最好的去处……不必管我们。”
言罢,娄圭也居然冒雨往台上去了。
夏日雷雨阵阵,小台上的公孙珣被雨水打得不成样子,却还是全副仪仗旗帜,配着双份的紫绶金印,居高临下坐在台上。再加上身后的娄圭、韩当,又有魏越与中途闻讯赶来的韩浩,引着数十武士层层叠叠佩刀侍立。
此情此景,真的宛如一方主帅端坐军中一般巍然不动
而正如公孙珣之前所猜度的那样,仓惶失措的流民队伍进行此处,纷纷一滞,然后却又纷纷神的恢复了秩序,然后即便是不许入城,也居然多无怨言。
非只如此,流民队伍中不仅仅是破产的贫民,更有之前匪乱不断被迫弃家的良家子,他们经行此处,多有出列躬身相拜的举动。
而公孙珣,居然一直挂笑,并对出列行礼者一一抬手示意。
夏日的雨水,终究不是很长久,根本没有等到晚间,实际上,万余人的流民队伍拖拖拉拉尚未完全到齐之前,太阳便忽然重新出现了。
城内送来干燥薪柴,并向负责管理流民队伍的王修送来了些许粮食。而与此同时,蜻蜓四处飞舞,引来不少孩童追逐,城外小河处,人们去取活水的时候更是发现了青蛙鱼虾的动静,不少尚且有余力的青壮纷纷前去抓青蛙准备晚间充饥。
一时间,夏日雨后的阳光下,城外的流民营地里,居然有这么一股子难以名状的生气。
“我今日算是明白了!”小台上,僵立许久的娄圭忽然开口。
“明白什么?”公孙珣只觉得自己为安抚人心而摆出的笑脸已经僵硬的不成样子了。
“明白张燕那厮是如何聚起所谓百万之众了。”娄子伯一声长叹。“咱们有五百骑兵,一路上还都如此艰难才只能维持秩序,可想而知,这种流民一旦溃散失序,又如何不会变成盗匪?而且,精神气这种东西和病疫一般是会传染的,如君侯这样端坐雨中,让人心安,则民心轻易便如此安定;那么想来,若是无人约束,万人流民中数人为盗贼事,则几日内便万人皆为盗匪……怕是还要选出头领,蚁附攻城也说不定。”
公孙珣心中微动,却沉默不语。
倒是韩当,大概是对张燕的事情有些难以接受,此时忍不住与娄圭说了几句:“若是如此聚起的百万之众,也怪不得张燕心里不稳,不但速速请降、速速受降,甚至还写信与君侯致意,言辞极为卑下。”
“他那封言词卑下的信反倒是说明其人如今有些猖狂的味道。”对上韩当,娄圭自然干脆直接。“不过,义公有一个意思是对的,那便是百万之众,在他张燕手里注定只是乌合之众的盗匪之流。可若是按照咱们君侯这份以人为本的姿态,又握有百万之众……怕是天下早就安定了,何必去什么紫山金山的?”
韩当当即颔首不止。
另一边,公孙珣此时总算是将僵硬的面部表情活动开来,却又微微一肃:“其实,我也是真未想到,一路行来,河北居然已经乱成这个样子……天下事,果然都是大势不由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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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珣北归辽西,会冀州大乱,盗匪百万,人相攻,道路枕籍。珣自携家眷,复引义从五百,皆白马百战之士。初议以军锐,当速行北归。珣曰:‘战乱疾疫,虽曰盗匪,实为流民,若速归,必以死伤,吾不忍也。’乃驻柏人至月余。及张燕降,道路稍通,遂归。时流民不断,兼以盗匪害,自柏人始,多有往随珣者,欲至幽州塞外避难。比到河间,众数万,辎重数百,日行十余里。道逢大雨,众皆狼狈,或谓珣曰:‘吾等车马俱全,宜速行,今大众相随,缺食少物,若夜间哮起,抑或其中疾疫忽发,明公子女俱在,皆少幼,何当之?’珣对曰:‘自束发读以至,或寡母,或师长,皆授吾以万事万物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众至中水城外,俱雨中狼狈,皆复劝入城。珣乃全副仪仗,临旗帜于台,坐等万众至,以示不弃。会以天晴,众以之归心。”——《汉末英雄志》.王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二十章 故将直笔作春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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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做收纳不下?”问话的是娄圭,地点乃是涿郡范阳城南督亢亭,被质问的人则是战战兢兢的范阳县令。“这才一年多的年功夫,幽州便不缺人口了?”
范阳县令没有直接回话,反而小心翼翼的偷眼看了下骑在马上的公孙珣。
“范阳令看我干什么?”公孙珣见状微笑反问。“子伯问你呢,有什么疑难之处,你直接与他说便是。”
“君侯!”
见到公孙珣开口,范阳令当即松了一口气,然后躬身行礼,这才转身忙不迭的对着娄圭说出了缘由。
原来,按照这位已经做了两年的范阳县令的说法,这范阳,甚至涿郡如今都已经收纳不下更多的流民了。
原因很简单,就两个:
首先是从南往北的流民太多了,不止是今年冀州全面失序,实际上早在去年黄巾大乱的时候,冀州人就开始大量的往幽州跑了;
其次是地理因素,涿郡位于冀州和幽州的交界处,算是幽州门户,流民往幽州去,总是要从此处走的。
换言之,范阳也好,甚至整个涿郡也罢,早就已经对冀州的流民丧失了兴趣。
“你说的也有道理。”公孙珣若有所思道。“最起码这两条总是无可辩驳的……但真的仅是如此吗?”
“下吏绝不敢有所欺瞒啊!”这范阳令无奈跪地请罪。“所言俱是实情。实际上,非只是本地官府早已经没有了闲置野地交与流民开垦安置,便是之前黄巾起事时大乱的广阳,早在今年春耕前,也已经将无主之地尽数划归了南来的流民……官府手中,着实再无地安置。”
“那本地豪右呢?”公孙珣下马来到对方身前,愈发正色相问道。“便是官府无力安置,本地豪右又如何?他们就不想收纳人口为己用吗?”
范阳令一时语塞。
“问你话呢!”一旁魏越有些不耐烦的扯着马鞭喝问道。
而公孙珣与娄圭居然没有约束于他。
“君侯。”范阳令无奈在地上昂首对道。“以君侯的英明神武,其实我也知道,有些事情瞒不过你……”
负手立在对方跟前的公孙珣差点被其人逗笑:“这都是跟谁学的?有话说话。”
“是!”这范阳令赶紧作答。“若要豪右来收纳,其中有两个要紧之处。一个是豪右本身挑三拣四,若是纯粹青壮丁口,无论男妇,他们自然是抢着想要,如之前君侯发卖下曲阳战俘一事,他们便极为踊跃,可拖到如今才逃难来的,却多是拖家带口、妇孺老弱俱全……如此情状,又有几个豪右愿意收纳呢?”
公孙珣回身望了望跟在后面队伍,难得冷笑:“如此说来,我倒是明白他们的意思了……反正妇孺老弱撑不住,多耗些时日,只剩青壮,更兼消磨了志气,方才好捡回家去做奴。”
“大致是这个意思。”范阳令在地上无奈叹气。“可这种事情,总不能将妇孺老弱的消耗算在他们头上吧?只是因势利导,自然而然罢了……说到底,是如今世道渐渐不好,有没了志气甘心做奴的青年丁口,谁愿意无端浪费粮食收留老弱呢?”
“还有一说呢?”公孙珣收起冷笑,不喜不怒,继续问道。
“还有一说,在于如今的幽州方伯陶公。”这范阳令到底是对公孙珣更加敬畏一些,所以倒也爽快。“陶公其人,君侯知道吗?”
“陶谦陶恭祖,自然略有耳闻……此人如此啊?”
“此人与郭公柔中带刚、宽严相济不同,其人刚强至极。”范阳令的言语倒是让人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觉。“早在春耕前,他上任不过两月,便当面与州中数位两千石公开为难,没有丝毫情面可言……本郡(涿郡)太守崔公,因为郡中有豪强豢养私兵,便被他当面羞辱为无能;广阳太守刘公,因为郡中无主之地被豪强侵占,也被他当众叱骂软弱;护乌桓校尉宗公,因功转任洛阳之前,曾经收受上谷乌桓头人的贿赂,也被他当众拦下车子搜检,然后直接上弹劾……如此种种,不计其数。”
“若于流民事而言,这不是好事吗?”娄圭忍不住开口质问。
“子伯想多了。”此时插嘴的,乃是因为懒散而一直坐车的戏忠,他大概是初入幽州境内,又是来到督亢名地,所以难得动了活动的心思,却不料正遇到眼前这一幕。
“这种事情我确实不如志才,不妨直言。”娄圭居然微微拱手相对。
戏忠见状也不好卖关子,立即出言解释:“其实为政未必雷厉风行便就是好的,尤其是这陶恭祖一个外人来到幽州,根基未稳便做下如此事端,未免离心离德,使人望而生畏……如我所料不差,定然是这位幽州刺史有过相关的命令,不许豪右吸纳青壮过甚!”
范阳令赶紧点头。
“监视豪强本就是刺史基本职责,若刺史之前有此类严令,以至于郡中不敢放任豪右接纳流民,倒也无可厚非。”娄圭叹气道。“可如今非同春耕时那个模样,冀州的流民已经多到了这个地步,官府又已经没有了无主好田,郡中和州中难道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这便是离心离德的结果了。”戏忠嗤笑言道。“郡中和州中怎么可能不知道情形有变呢?只是州中那位陶公如此刚强,想来也是拉不下面子的人,而郡中诸位两千石屡屡受他欺压,也干脆故意不言,甚至反而举着他的旗号刻意严格执行,阻扰豪右收纳流民,以此来让那位陶公难堪!子伯,如此情势,本就是官场常态。”
娄圭一时无言相对。
“确如这位先生所言。”那范阳令看着公孙珣的眼神,也是无奈承认。“州郡失和,官府在是否放任豪右收拢流民一事上不免僵硬……我等为下吏,也不敢私自违命,擅自放开禁令!”
“起来吧。”公孙珣不喜不怒,只是微微叹气。“天下事都已经坏到了这种程度,他们还在搞这种事情……”
“君侯,为今之计,乃是要考虑该在何处,又如何安置流民。”戏忠正色拱手进言。“以君侯之威德,完全可以上弹劾这位陶恭祖,想来州中各位两千石在洛中也早有怨言与动作了,必然能成!不过,这是需要时间的……而此时君侯以无职之身强与一位性格如此激烈的刺史相对,便是能压下去,怕也要惹得一身麻烦。”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公孙珣回头蹙眉反问。“万众辛苦至此,身边粮秣已尽,总是要速速安置下来的。”
“依我说,不让将这万人迁移到辽东或着跟我们一路到辽西。”戏忠似乎早有准备。“至于路途遥远……君侯不妨即刻在督亢这里将流民编制什伍,方便管制;然后再依编制选出青壮,分发简单刀弓木棍,以作护卫,兼以军伍姿态沿途安营扎寨;当然,免不了要请君侯破费,以私产在幽州本地购置一些帐篷、棍斧等常备器具,并从沿途大户家中买粮,统一分配接济。”
“也只能如此了。”娄圭也在旁蹙眉言道。“沿途幽州各地豪右便是觉得时局不稳,须屯粮自备,怕也不敢跟君侯讨价还价吧?还有各地官府,只是助粮、助薪,并允许驻扎,想来也不会不给君侯面子才对。”
“若如此,必然能行!”便是那范阳令也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区区万人,以君侯的威德收纳在乡里,必然无人多嘴。”
公孙珣一边微微颔首,一边却忍不住将眉头皱的更紧了。
就这样,进入幽州却依旧无处落脚的流民队伍于督亢亭稍作休整与编制,然后自然有黄巾乱后卷土重来的安利号将帐篷和棍斧之类的物资送到——戏忠终究是不了解公孙大娘和公孙氏在幽州经营这么久的实力,这些东西哪里需要买?
至于粮食,这个确实没办法。须知道,自从黄巾之乱后,灾异、动乱不止,人心不稳,豪右多有存粮自保的意思,而安利号虽然有些许战略储备,却多在辽东那里,这卢龙塞以内,还真没有多少存量。
当然了,公孙珣以卫将军、蓟侯的姿态,引私兵回归幽州。最起码当日亲眼目睹了其人轻松平定广阳黄巾,并逼退张宝的涿郡这里,还真没有哪个蠢货敢拒绝安利号的平买平卖的!
实际上,闻得公孙珣到此,除了一开始听到讯息便单马来到督亢亭遥遥相侯的本地县令以外,其余涿郡各地世族、豪右、故吏、乡老,在随后几日内也纷纷前来拜会……便是涿郡太守崔敏也居然亲自来迎。
甚至于当公孙珣编制完毕上路以后,其余广阳、渔阳、上谷等靠近的三郡郡守也都遣使前来问候致意。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唯独那位幽州刺史陶谦陶恭祖,一直窝在他那近在咫尺的治所,广阳郡蓟县,也就是公孙珣这个县侯的封国处,迟迟没有派出使者,也没有任何音讯……想来其人刚强如斯,见到这些郡守纷纷去拜会公孙珣,已然是先入为主,心生愤恨了。只是,他终究是碍于公孙珣的位阶,与其盛名,不好主动找茬而已。
当然了,公孙珣也没有在想这些多余的事情,他一路上一边安抚流民,一边思绪万千,如何有心思去想什么注定干不久这个刺史职务的陶谦呢?而且,公孙珣越往北走,越是心思沉重难耐。等到他走引众缓缓经良乡入广阳郡,来到蓟县(后世进度)之前,将要渡过?水(后世桑干河、永定河)继续往西行时,这位卫将军却是彻底忍耐不住,便将流民队伍中那些有威望的老者、壮年良家子,以及本地吏员,还有安利号在此处的管事,全喊到了自己的身前。
“我且问你们一件事情。”公孙珣在河滩前认真向这些流民中首领询问道。“若此番没有遇到我,你们将要如何自处?”
一众流民首领面面想觑,纷纷摇头……很显然,他们只是按照冀州中部地区的逃荒传统往幽州来,正如冀州西部会往太行山逃,而青州与渤海郡人会往渡海往辽东去一般,都只是口口相传,彼处或能有活路而已。
“那之前的人呢?”公孙珣愈发蹙眉不止,又返身朝着蓟县本地乡亭吏员还有安利号的管事们发问。“你们就在此处,可曾有所参与安置,又可知道他们最终的去处?”
这些人也是相顾不止,但却不敢不答。
“回禀少主人。”一名安利号本地管事立即拱手作答。“咱们安利号虽然有老主母吩咐下来的现成制度,引彼辈往辽西,然后做渡船去辽东……但我们终究只是一介商贾身份,而且辽东太远,莫说本就能力不足,便是这些流民也未必全然相信我们,愿随我们往辽东、辽西那种他们根本不知道在何处的地方去。所以我们救的人其实不多,根本不能与少主人这般动作相提并论。”
“至于他们的下场,据我所知多不是很好。”又一名年长管事无奈言道。“这次的流民少主人也见到了,若不是你到了涿郡,大户不敢不卖粮食,官府不敢不出面协助,那这些人,在涿郡便没了衣食!然后,他们如盲人夜半临深池一般,惶惶然往北走,沿途妇孺倒毙无数,却最终只剩下些许青年丁口勉强活下来,然后或是为本地豪族收留,或是逃入北面山中,以至于流落塞外……”
“塞外?”公孙珣当即一怔,忍不住打断了对方。
“确实是塞外!”一名本地亭长赶紧解释。“君侯不知道,小吏在此处为任,经常见到流民到此处渡河后不知所措,有人茫茫然继续往东走,算是走对了地方,还能被各地大户收留。但也有近半的人,却是转向往北,经大沽水过渔阳出塞,去投奔鲜卑、乌桓,或者干脆在山中寻得一处山谷,半耕半猎,聚众而居。”
“去投奔鲜卑、乌桓?”公孙珣气极反笑。“鲜卑自檀石槐死后,分裂混战至今……一群汉人,家中活不下去,逃到汉人治下土地,没人收留,反要去山中当野人,甚至投奔左衽的鲜卑人?还有乌桓人?北面的乌桓人,那是什么东西?”
“少东家。”一名年长商栈管事小心提醒道。“这也是无奈之事。我们说的,都还是大疫后的事情,大疫平息前的那阵子流民,便是我们安利号也不敢轻易接纳,只能任由他们流窜……”
公孙珣愈发笑意不减。
“少主人,我有一言。”之前开口的管事眼见着不好,也只能勉力劝说道。“老主母人在辽东,咱们公孙氏的势力也分出了一大半往辽东去,剩下些许,只能在辽西维持局面。而我们一介商贾,虽然因为公孙氏的名声与少东的威德得以在幽州畅通无阻,但两位之前都不在卢龙塞内,又如何能放开手脚行事呢?”
公孙珣笑意不止,只是挥手言道:“我并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只是再问你们一件事情,河对岸蓟县往北,那是什么地方?”
“此乃昌平县!”这件事情倒是人尽皆知。
“我也记得是昌平。”公孙珣依旧面带笑意。“而且如我未记错的话,那些去山中、去塞外,去寻鲜卑、乌桓的人,便是从昌平转入东面渔阳郡安乐县,然后在彼处顺着大沽水逆流而上,才能从容出塞的吧?”
“是!”
“昌平与安乐两县占地极广,应该多有荒地才对,可能安置百姓?”公孙珣继续追问。
“不能!”本地一名乡有秩当即摇头。“君侯不知,蓟县往北,昌平也好、安乐也罢,多山而少平原,而且土地微酸,乃是著名的恶地,难以从事稼樯。”
“不错。”旁边的安利号老管事也忍不住插嘴言道。“便是咱们安利号,也多是在彼处收些板栗、枣子……燕山板栗乃是我们安利号的特产。”
“能种板栗?”公孙珣再度失笑。“我倒是记得小时候吃的那些板栗,竟然多是昌平、安乐来的?”
“不错。”
“我知道了。”公孙珣忽然肃容。“你们自去忙吧,渡河后往昌平走,在彼处驻扎!”
众人不明所以,却又只能拱手称是。
须臾后,便只剩公孙珣带着沉默着的韩当还有欲言又止的娄圭立在河滩上,望着身前的?水若有所思。
“文琪。”片刻后,吕范、戏忠果然前来询问。“何故要转向昌平啊?不是说过蓟县而不入,直接一路向东去辽西吗?”
“不去了!”公孙珣看也不看这二人,直接负手大声回应。
旁边的娄圭一声长叹,却终究无言。
“不去了是何意?”吕范与戏忠却依旧是茫然。
须知道,按照他们之前的想法,也是公孙珣写信与自己母亲告知的方案而言,他们此行是要去辽西的——原因很简单,卢龙塞在彼处!勾连辽东平原与河北平原的唯一通道也在彼处!
毕竟嘛,这年头海运有限,最起码到现在为止,公孙珣是很难想象用海运输送大军的;而此时的秦皇岛,也就是后世的山海关通道,还有一多半在水下,剩下一半也时常会被海水淹没,根本不通;与此同时,在辽东辽西交界处,辽河下游,还有一处后世消失不见此时却难以通行的沼泽,也就是辽泽……
换言之,正如多年前公孙珣与娄圭议论的那般,辽东与河北之间,真正能通大军的,只有走阳乐-柳城-管子城-卢龙塞一条通道,而这条路漫漫五百里!而若只占有一头,便意味着辽东注定被隔绝在大局之外。
公孙珣此番北归,虽然有刘宽突然身死并遗的缘故,但终究是为了个人野心而有所谋划的。而他和心腹们计划的也很清楚,这几年就是要和自家母亲一起,从两头一起发力,以这五百里卢龙道为经营根本,连通辽东,然后再往河北平原上延伸势力。这样一旦乱起,五百里卢龙道在握,他便可以从容举辽东之众,汇合辽西、右北平之势力,大举南下!
然而,公孙珣此时走到这里,却忽然说不去了……这算什么?
“君侯?”戏忠也莫名其妙。“不去了是何意?”
“不去了便是不去了的意思。”公孙珣凛然相对。“我要留在昌平隐居。”
“为何啊?”吕范急的满头大汗,戏忠也忍不住朝娄圭递眼色询问,但后者却默然不应。
“这是老师遗愿。”公孙珣正色相对。“刘师遗让我留在此处的……”
“刘公如何会作出这种安排?”吕范愈发无语。
“刘师遗中对我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非此兼得,不能安定海内。”公孙珣幽幽叹道。“若是往归辽西,地方偏远,坐视流民纷纷失路,以至于沦落到给胡人为牛马的地步?我怎么还有脸称什么厚德载物呢?你说,这不是刘师遗让我留在昌平吗?”
“昌平地方不够好吧?”虽然还是有些糊涂,但吕范大概已经明白了公孙珣决心,却只能如此硬着头皮劝说了。“若要安民,何妨换个好地方?”
“无妨,昌平可以种板栗嘛……吃不死人。”公孙珣忽然甩手,渡河而去了。“就在昌平了!”
————我是可以吃板栗的分割线————
“太祖携流民至广阳昌平,将归辽西。左右乡老言,往日流民无所凭,辄于此处分落,或匿于燕山中,或归于塞外胡种,少能安居燕地。太祖闻之,大叹,遂止行,引众安于昌平,亲耕枣栗于燕山以哺民,兼阻绝胡路。凡数年,往来投者百万计。或曰:‘燕武之德,自此始也。’”——《新燕》.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卷 第二十一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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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珣当然不可能用板栗来养活上万流民,而且现在是夏季,也不是种板栗的时候。
实际上几乎可以想象,在第二年秋季收获之前,这一万人以及期间到来的其他流民,主要还得靠他们自己渔猎外加安利号的接济,才能勉强在此处生存下来。而这期间,公孙珣真正要做的,也不过就是组织这些流民在昌平安居下来,建设家园,并有组织性的用草木灰来整饬这里的微酸恶地,然后悉心开垦以待来年耕种罢了。
而且,不管有没有去辽西,公孙珣都不想担上吞并人口的恶名,他……他很正式的派出了自己的卫将军长史吕范,前往蓟县谒见了广阳太守刘卫,正式请求官府按照官屯的方式将昌平的恶地划拨出来安置流民。
至于他公孙珣又怎么说呢?
其实也赶巧了,卫将军见到燕山中野生板栗颇多,便准备仿效恩师卢公与旧识刘焉那般,于昌平建立一所私学!
当然了,也无须瞒着广阳郡的乡里士民,卫将军另一位恩师,故太尉刘公去世前曾有遗给他这位亲传弟子,说是要他厚德载物……故此,卫将军自然也要顺势对流落至此的冀州流民们施以援手,加以教化。
所谓,捐家救民是也!
广阳太守刘卫实在是没有辙,听到吕范的介绍后自然是一番吹捧,并干脆利索的将官屯事宜给应承了下来,从文到吏员再到些许必要的援助,那是一个都不缺。
然而,亲自出城十里送吕子衡回去后,这刘卫转过身来,眼见着身边只剩些许心腹之后,却又在城外顿失笑意。
“你们说,我这是当的算什么太守?”已经年逾四旬的刘卫坐在自己的车架之上,迟迟不愿动身,反而用一种近乎悲愤的语调朝自己的心腹属吏质问了起来。“来广阳两年,本该渐渐把控局势才对,如今却居然要无一寸土地为我这个太守所辖治了吗?”
周围心腹属吏们细细一想,却也纷纷无言,因为自家府君此番吐槽似乎格外准确。
须知道,因为境内有千年古都蓟县(公元前七世纪燕国首都就在此处了,真的已经快千年了),算是燕地根本所在,所以广阳郡面积不大,下辖不过区区五县,也就是另一个时空中一千百八年后大半个首都而已。
而本来呢,身为太守,只要跟常驻蓟县的幽州刺史关系不至于太差,这地方倒也富庶安乐……然而,这不是来了个不讲理的陶谦陶恭祖吗?自从这个蛮子来到蓟县以后,广阳太守刘卫基本上就越来越憋屈,对蓟县和紧挨着蓟县的广阳县控制力度自然也就越来越弱,如今,这中部两县基本上算是被强横的陶谦给夺走了。
然后,南面的安次县乃是当日广阳黄巾的源头所在,数万人一朝俱反,那座城基本上算是为之一空,今年春耕时更是被陶谦强行夺走,用来安置冀州流民。
而如今,公孙珣又来了,往昌平那里一坐,说他不走了,还说要官屯……不用想都知道,北面昌平和军都两县肯定也要落入这位卫将军手里了。
可这样的话,我们的刘太守还剩个啥呢?
“本来陶蛮子强横倒也罢了,他这人必不长久。”刘卫坐在车上,真是越说越难过。“我还想着能熬过去。孰料北面昌平却忽然又来了一个卫将军,还要在此长久居住下去?堂堂太守,居然连自己的辖地都管不住吗?”
周围心腹无可奈何,只能勉力强劝:“府君不必太过伤心,你也说了,那方伯为人强横,必不能持久,既如此且忍一忍,等他走了,蓟县与广阳县不还是你来专居吗?”
刘卫在车上细细琢磨了一番,然后一声长叹,却又连连摇头:“不行,决不能坐以待毙。如今时局颇为动乱,不比往日……若是朝廷看不过陶蛮子乱搞也还罢了,可若是中枢有意借他强横压制地方又如何?届时他要是在此处待上数年,再加上那位卫将军,我岂不是要当好几年的空头太守?诸君,我这把年纪了,还剩几年功夫能蹉跎下去?”
一众心腹面面相觑。
然后,其中一名颇为忠心之士倒是忍不住提醒了自家主君一句:“府君万万不要自误啊!于方伯处而言,其人虽然可恶,却是一州刺史,正该监管州中两千石,也正好能拿捏住府君,乃是一条过河之龙;而于卫将军而言,此人不但名位绝高于府君,更兼为幽州本地人望所在……于府君而言,他留在昌平,倒不是过河之龙,反而算是坐地猛虎,也万万动不得!”
“正是这般才让人心累啊!”刘卫一声感慨,却又不禁心中一动,然后扬眉说道。“龙虎并卧在我房中,也是巧了……今日且回城吧!”
众人不敢怠慢,赶紧组织起太守仪仗,耀武扬威的往千年古都蓟县归去。
而等回到蓟县官寺,刘卫却是干脆下令,让人将公孙珣‘请求’在昌平‘官屯’一事的公文给收拾了一番,专门送给了与他在同一座城中共事的幽州刺史陶谦。
陶恭祖今年五十余岁,其人出生于丹阳郡,而这时候的丹阳可不是后来的江南阜美之地,乃是挨着山越,动辄要拎刀子砍人的野蛮之地……刘卫喊他陶蛮子,可不是胡乱起的外号。而陶谦本人也确实很有‘蛮风’,他少年放浪,一直到十四岁都还骑着竹竿领着乡中小孩一起玩打仗的游戏,成年后也不矜持。
结果呢,有一次本郡的同乡,一位退休的两千石甘姓太守出行时遇到了他,觉得他容貌出众,便喊上车来与他交谈,最后一番恳谈之下,甘太守居然直接将女儿许配给了这个浪荡子。据说当时的太守夫人非常愤怒,但甘太守却坚持自己没有看错人。
而陶谦也没有让他岳父失望,结婚后很快就开始发奋读,先是在州郡为官吏,然后人到中年居然被举为茂才,并出任尚郎,转任县令两处,等到去年五十二岁的时候,他终于被征召为议郎,然后出任幽州刺史,成为方面大员。
而此时,他的岳父岳母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夫人甘氏也已经垂垂老矣。唯一不变的,就是这个蛮地出身的陶恭祖,始终性格蛮横,宛如当初罢了。
回到眼前,陶谦正在堂中与下属们议事,接到刘卫遣人送来的公文,只是看了两眼,便立即将文转给了一众州中官吏门查看,并直接用带着徐杨口音的洛阳话凛然出言询问:
“诸位觉得刘太守这是何意啊?”
州中众人面面想觑。
然后,幽州名士、右北平出身的別驾魏攸,却是缓步上前将公文交还,并顺势朝着陶谦正色一礼:“方伯请恕属下直言,这刘太守挑拨离间的姿态未免太过显眼了。”
“魏別驾说的对。”陶谦当即一笑。“这刘卫真越活越回去了!如小儿一般的把戏也拿出来丢人现眼。”
放在往日,州中从事属吏们一定会哭丧着脸,然后尽力劝陶谦不要当众对着一位两千石如此不留情面,尤其人家广阳太守还就在同一座城内……然而今日,这些人眼见到自家刺史如此无礼,却纷纷居然长呼了一口气。其中不少幽州本地出身的州吏,甚至有当日随郭勋在范阳城头观公孙珣野战,一度劫后余生、弹冠相庆的意味。
真的是弹冠相庆,因为陶谦真要是跟公孙珣怼上,他们这些本地出身的州中吏员除了扔掉管帽子外别无它法。
不然呢?让他们去怼公孙珣那肯定是不会怼的,死都不会怼的,可要是一边抗命一边留在州中,以陶谦陶刺史的作风,怕不是也能让他们先来个生活不能自理。
实际上,你当这些州中官吏们之前聚在大堂上在干吗?他们正是因为吕范的到来,知道了公孙珣要在昌平引流民落户,然后纷纷忙不迭的过来找陶谦做预防的。而早在刘卫的公文到来之前,这些人就已经把公孙珣和公孙氏都吹上天了!
“你们接着说。”陶谦将公文扔到几案旁,顺势在高脚太尉椅上挪了挪屁股,便继续嗤笑发问起来。“那公孙氏被你们说的神乎其神,我怎么有些不信啊?一个世族,如何又有德望又有根基,又有财富又有威信呢?我非是怀疑他家势力,自扬州至幽州,我也算见多识广。无论数代三公的真正钟鸣鼎食之家,还是势力跨州连郡的豪强,又或是家财钜亿的商贾,便是在地方上一言九鼎的豪杰也都数寻常,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到有如此怪异的家族,居然身据四方特质……”
魏攸看了看陶谦脸上的古怪笑意,也是无奈迎上:“方伯,其实你刚刚所说的话语,已经将公孙氏的底细给说了个通透。”
“这是何意啊?”陶谦愈发好。
“回禀方伯。”魏攸继续叹道。“如今的公孙氏,二三十年前还只是一般的边郡世族模样……所谓顾忌清议,不与豪强结交;开枝散叶,便联络减少,自成分家支族。然而,约二三十年前,如今这位卫将军的寡母以抚养子嗣艰难为由,忽然借着公孙氏的庇护开始经商,事情便已经截然不同了。”
“寡妇经商也是寻常,我们扬州也有朱公伟的寡母经商养子,边郡地方都不太讲究,我也能懂。”陶谦在上首座中轻声叹气道。“可想来不过是经商的能耐大些,再加上有公孙氏的照看,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局面……但这也只是钱吧?哪里来的你们说的那些?”
“恕在下直言。”魏攸闻言但是不由正色。“方伯你不是幽州人,怕是根本不懂得安利号这三个字的分量……实际上,安利号并不只是在聚财,它与普通商家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愿闻其详。”陶谦也难得正色。
“那公孙大娘不愧是养出卫将军这般英雄的人物,”魏攸不禁幽幽一叹。“别人经商只求钱,可这位……我至今记得,当年安利号刚刚成立,老朽在右北平便听到过商号在当地宣扬,说是安利号只求铺设通衢,然后与利于乡里,方便于他人。初时,我也只觉得这是公孙氏为了自家名声所做遮掩,然而,凡二三十载,我在幽州亲眼所见,彼辈果然是如此做派,未曾动摇片刻。”
陶谦悚然肃容。
“无论丰年荒年,安利号从不囤积倒卖,必然开仓明示,平价收粮、平价出粮;每有积蓄,从不匿于土窖,必然往邻县邻邑购置土地,询问特产、铺设商栈;每到一处,必然与当地豪强大户公营,以下线的方式让出红利;每行货于商路,无论渤海还是路上,若有人请随同行,则必然允诺……如此种种,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辽西、右北平以及辽东三郡,安利号早已经深入到每一处乡里;渔阳、广阳、渤海,则纷纷铺设到县邑;而其商路更是东环渤海一周无遗漏,南沿涿郡直通邺城,西走上谷、代郡穿入并州……方伯,如此这般的商号,你自扬州至幽州,可曾见过第二家?”
陶谦肃容以对,默然不语。
“正是这家非比寻常的安利号,硬生生以不影响公孙氏清誉的方式将各地大小豪强、弱小世族,以及公孙氏各地支族硬生生黏合在了一起。故此而言,公孙氏之强非只是一公孙氏,实在是兼有世族、豪强、商贾三层之力。”魏攸昂然对道。
“如此庞然大物,之前多任刺史,居然无动于衷?”陶谦愈发严肃起来。
“如此庞然大物,于各任方伯而言,倒也不是刻意放纵。因为只是数年前,这庞然大物也还有着明显致命之处。”魏攸叹道。“幽州人尽皆知,安利号之强盛只系在公孙大娘这一位女子身上,其人若有一日老去,后继无人,无论是交给族中还是剥离出来给其子继承,都将难以维持气候。只是……”
“只是卫将军既然已经为卫将军,这安利号便再无可制了!”陶谦正色接口问道。“对否?”
“卫将军天下名将。”魏攸依旧昂然对道。“烧弹汗山以保上谷、代郡;灭高句丽以安辽东、玄菟;覆广阳黄巾以定广阳、涿郡;杀张宝以扶幽州全境……如此功绩威德,兼以乡梓之论,敢问方伯,幽州何人能制公孙氏?又有何人愿制公孙氏?”
陶谦目视魏攸良久,却是一言不发,良久,方才起身往堂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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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推书新弹 《军师做主》
继续推书祭天:军师者,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穿越而来的王叙本想当个文抄公,时不时吟诵几句李白杜甫的绝句,抄抄韩愈欧阳修的文章,做个招美女喜欢的大才子。
不料成了南楚大帝的托孤重臣,这下好了,纨绔没得当,还得面临接憧而至的各种国政军务,王叙表示鸭梨山大。
所幸皇帝是个小正太,可以随意调教,朝中奸臣虽多,一一铲除便可!
王叙:“陛下,魏帝有国书一封,还请观之!”
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拿着风车的楚帝嘴里哼着小曲道:“那有什么好看的,军师做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卷 第二十二章 乡音无改鬓毛衰
众人见到魏攸暂时压下了陶谦的气焰,不免各自心中大呼庆幸,就各自恭维了魏攸几声,然后便也纷纷散去了。
唯独魏攸本人面上平缓,心中却难掩忧虑,当日回到公房也好,归家也罢,都是坐卧不宁。
而果然,当日无事,第二日一早,魏攸尚在蓟县城中的舍内用早饭呢,便忽然听得前院鸡飞狗跳起来,然后一人赤帻苍须、直裾轻衫,昂然直入……不是本州刺史陶谦陶恭祖又是谁?
“老魏且用餐。”一口徐杨口音的陶谦直入舍内,没有不见外,然后居然直接坐在了人家门内的一条长凳上。“不必管我,等你吃完咱们再说。”
魏攸苦笑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赶紧喝粥。
“不用换衣服带官印了。”陶谦眼见着对方喝完粥去净嘴,却是用让人不安的徐杨口音又叮嘱了一句。“这身素净便服蛮好,我还给你预备了一个半铜之印。”
所谓半铜之印,乃是说官印只有一半是铜的,另一半干脆是恶铁……这不是什么合金更好的说法,而是最低级升斗小吏所配的制式官印。
魏攸愈发无言,只能匆匆洗手,然后接过对方不知道从何处取来,看上去脏兮兮的半铜印绶,胡乱系在腰间,便随对方出门去了。而出去以后,只见停在魏攸舍前的乃是一辆敞篷的驴拉板车,车之上更是随意扔着些许柴薪、干草、木叉之类的东西……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话说,魏攸虽然年纪很大,但和陶谦比却居然小了两岁,而且人家是刺史,你是刺史的属吏,所以很自觉的,这位幽州別驾兼幽州名士便一言不发,主动坐到了前面,准备去驾驶这辆敞篷驴车。
然而,车子尚未启动呢,眼看着魏攸手忙脚乱,懵懵懂懂摸不清这种低级车子的要害之处,陶谦却又实在是看不过去,直接上前劈手夺了缰绳:“老魏且去后面车子上卧着,我来赶车!”
魏攸无法,只好拢手转到后面爬上车去,然后任由这位蛮子刺史一抖缰绳直接驱动驴车出城一路往北去了。
从蓟县到昌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不过有赖于幽州刺史陶恭祖几十年驾龄捣鼓出来的出色车技,再加上这年头这地方确实也还不堵,所以倒是赶到中午之前便来到了蟒山之下的昌平城外。
而此地此时早已经是人山人海、旗帜招展了,看样子,本地安利号,昌平、军都两县县吏,外加附近想来巴结卫将军的豪右大户们,早已经纷纷到场。
“流民安家,却弄的像是过年一般。”陶谦一下车便免不了要负手批判一番的,唯独魏攸少有坐这种敞篷的板车,终究有些颠簸,再加上他早上只喝了一碗粥,所以此时正在恶心,不能与之言语,终究让陶刺史有些自说自话的感觉。
“我等是州中属吏,奉命来此处查看流民官屯事宜。”陶谦对着一名主动迎上了的武士亮出了自己腰中的半铜印绶。“尔等不用在意,自去忙吧!”
那昂藏武士虽然觉得这老头口音极怪,而且区区升斗小吏未免过于趾高气扬,但对方还有身后的伴当如此年长,他终究也不好有所表示,反而躬身一礼,方才后撤退去。
陶谦冷哼了一声,而等身后魏攸缓过劲来,他便从车上扛起一个木叉,又和魏攸二人各自摸出一个遮阳的斗笠戴上,这才顺着蟒山山脚逸逸然往用石灰划了许多线的几处热闹地方巡视了起来。
而刚走了半圈,陶谦便大致看懂了其中门道,无外乎是幽州乃至于天下都渐渐适应的凭号牌排队,然后依次去各处做各种事情罢了……如这边是分粮的,那边是划拨区块去搭窝棚的,左边是挖厕所的,右边是引水渠的,前面是讨论何时上山烧草木灰处置恶地的,后面则是公开解决流民争端的地方。
“不过是以军法治民,以刀兵之利迫之,饱食之恩诱之,方能如此干脆。”陶谦带着斗笠拄着木叉立在蟒山之下,愈发冷笑。“有钱有物有兵,自然能成事,不足为奇。”
魏攸欲言又止。
“且去看看这位卫将军和他亲信属下都是何等人物!”陶谦一边说一边直接拎起木叉,不管不顾自去寻人去了。
魏攸无奈跟上。
“我家君候?他……你寻他何事?两位……也罢,他在东面山下挖渠。”这侍卫花了好大力气才听懂了对方的徐杨口音,原本想质询两句,但眼见着是两个老头,其中一个一看还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就熄了多余的心思,直接指点了一番。
“原来如此。”陶谦微微颔首,却又转身向北面去了。
魏攸无语跟上,终于问出了今日他的第一句话:“陶公为何东辕北辙?不是说卫将军人在东面挖渠吗?”
“我固然是想看一看其人风采。”陶谦不以为然道。“可既然是在亲自挖渠……老魏我且问你,一个大男人光着膀子在烈日下挖渠有什么好看的?无外乎是邀买人心罢了。而既然是邀买人心,其人又年轻力壮,难道还会当众偷懒不成?”
“身体力行也好,邀买人心也罢!”魏攸忍不住反驳道。“总不能因为人家亲自干农活便嘲讽人家吧?方……陶公,你们丹阳也算是边郡了,你说我们边郡士子,春耕夏读秋狩冬战,哪一样不是一等一的持身立命之事?凡在此中,都应该称赞而不是讥讽吧?”
“我知道老魏是个实在人。”陶谦在前面扛着木叉大摇大摆的走着,左右行人见是两个老头,只能纷纷避开。“而且因为彼辈是你们幽州本地人,所以多有维护。可我却知道,于卫将军这种人而言,眼中却不曾有什么正道邪道,只有有用没用罢了……老魏你知道吗?我少年时一直到十四五岁都还整日骑着竹竿,领着孩童玩骑马打仗之事,于你们这些人看来自然是可笑顽劣之举,无半分持身立命之处。但我岳父却明白,我们丹阳素来为山越所困扰,若有一日山越突袭来到城下,我这个浪荡子反而可以如少时指挥孩童一般,指挥邑中已成少年郎的昔日玩伴迎头而战!也正是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他才一力将我夫人下嫁于我……老魏,你们这些人什么都好,既有德行又有学问,既重君臣之义又对乡人多有维护,但唯独迂腐了一些……”
陶谦长篇大论,魏攸在身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但终归是没有反驳,反而是随着对方一路去了北边,然后便见到了一人正昂然立在一处土堆之上,厉声说着什么。
“诸位,你们既然信服我们君侯的威德,随他一路至此,还准备在此长居,那就要对律法和规矩有所遵从才行,否则便是君侯这里也容不下诸位!而虽说治民以简,可无论如何,杀人偿命、伤人抵罪、火盗偿财兼受刑、违矩则受罚,这个道理总是要行的吧?”言至此处,那人复又指着土堆前被捆缚着的二人说道。“这二人昨日欲自往蓟县寻出路,并不该有什么责罚,但走时意图偷盗公中米粮,还想诱骗妇女随行,却该重责以作威信……我今日罚此二人鞭挞三十,髡刑为劳役三载,不得开释,不得与私房、划田,诸位乡老皆在,可有不服?”
土堆前,一众流民中的年长者纷纷捻须不止,各自称赞。然后果然立即就膀大腰圆的武士上前,将二人绑起并堵上嘴,然后立即鞭挞了起来。
“土堆上说话那人是谁?”陶谦看的津津有味,便忍不住回头询问。
魏攸自然认得,便压着斗笠帽檐低声答道:“此人唤做王修王叔治,乃是北海……”
“我知道我知道。”陶恭祖不等对方说完便忙不迭的点头笑道。“当日邯郸杀滑吏申氏一族的王叔治,果然名不虚传!虽然有杀鸡骇猴,威吓流民不准逃窜之意,但毕竟有理有据,且干脆直接,不遮不掩,甚对老夫我的胃口。只是可惜,如此人才怎么不在我的麾下?”
魏攸当即无奈闭嘴。
“咱们去别处吧!”陶谦口中说着欣赏,却转身就走,魏攸也无奈再度跟上。
至于说王修,虽然远远在高处看到了这戴斗笠的两个老苍头,也察觉到了彼辈举止中气度非凡,但终究还要处置人犯,还有案子要判,而且还要和这些流民中的长者们约定建立明文规定,并组织所谓法庭之事……所以其人还是选择了无视,并继续忙碌了下去。
“陶公,这次又到底要去何处?”魏攸毕竟上了年纪,身体又弱,夏日午后,跟着对方转了这么久,到底是有些撑不住了。
“去分粮的地方。”陶谦虽然依旧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却也主动停下脚步任由魏攸坐下来喘气。“咱们这位卫将军既然底气十足,我也不觉得他会有什么‘无能为之事’。故此,其人既然要在此处聚民而居,便该用心在‘如何为’三字之上而已……”
“陶公所言不差。”坐在道旁石头上的魏攸气喘吁吁,勉强回应。
“而今日此地不过是草创,须臾也看不得其中真切,所以,即便是‘如何为’三字,也只能管中窥豹,略观一二。”陶谦依旧侃侃而谈。“老魏觉得此时最该重什么?”
“公平、公正、公开。”魏攸张嘴便来。“陶公,幽州这地方,便是个垂髫小儿都认识安利号商栈中账房处的标语,何况是这位卫将军呢?看完刑罚再去看分粮之事,以此来观这位卫将军是否公正,本属寻常路数,你就不必多解释了。”
陶谦难得闭嘴。
分粮的地方与讨论刑罚的地方截然不同,此地寂静无声,拎着口袋或崭新陶罐前来等待取粮的妇女无一人出声,都只是眼巴巴的看着前方高台的一人。
只见此人身材健壮,虽然带着进贤冠,可夏日间捋着袖子却露出了满是肌肉的手臂。其人持一斗,端坐在台上,身边则是一个大瓮,不停的有安利号的伙计抬来粮食往其中放粮……每有一妇女手持竹制号牌、负着带着盛具上前,此人便亲自持斗,依牌给粮。
全程目不斜视,只观斗具准确与否。
而每完成一次分粮,等那些妇女曲身拜谢时,这人也一定认真拱手回礼,遇到年长之人,他还一定避席大礼回复,然后才一言不发再持斗候着下一人。
陶谦与魏攸看的目瞪口呆。
而半晌,二人才转身离开,其中陶谦却又忍不住低声询问起来:“老魏,你认得此人吗?这是那娄子伯还是那吕子衡?总不能是已经做到都尉的审正南辞官跟来了吧?”
魏攸连连摇头:“都不是,必然是去年卫将军离开幽州后招纳的新人。”
陶谦一时无言,到底是忍不住又抓住一个护卫问了一句,才知道这是公孙珣在河内任职期间招纳的掾属,唤做常林常伯槐的……虽然公孙珣在河内不过区区数月,但此番隐退还是有数人主动跟来了。
二人面面相觑,愈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就在他们心生感慨不知道借着该往何处去之时,却忽然见到一人率众远远往自己这里过来,魏攸认得此人,正是公孙珣头号心腹,所谓门下长史吕范吕子衡是也……这时候,二人哪里还不明白,瞎转悠了半日,早已经惊动了此地管事之人。
而果然,吕范来到跟前,直接俯身下拜,对魏攸尊重至极不说,对陶谦也是直接口称方伯。
“未知方伯至此,实在是有失礼仪,还请方伯与魏公暂驻片刻,我等已经让人去喊我家君候来迎二位了。”吕范赶紧盛情邀请。“天气炎热,喝一杯凉开水去去暑气总是好的。”
“不必了。”陶谦一手拄着木叉,一手昂然捋须道。“今日过来,该看的都已经看了,正准备赶车回蓟县睡觉……就不见卫将军了,也不喝你家的凉开水。”
吕范无言以对,只能去看魏攸。
“你看我的別驾干什么?”陶谦见状忽然将木叉掷在地上,然后当众一声嗤笑。“难道还要当着我的面与他沟通,让他行背主之事吗?”
吕范当即低头……这倒不是他怕了对方,实在是陶谦的年纪摆在这里,双方明显差着辈分呢,这种场面上的事情不要说他,便是公孙珣过来,挨了也只能白挨。
“走吧!”陶谦忽然失笑,却又俯身捡起了木叉,并转身招呼自己的別驾走人。“老魏随我走,咱们回蓟县。”
魏攸无奈,只能甩手跟上。
然而,走不过数步,陶恭祖忽然又回头对着还在低头不懂的吕范质问了一句:“吕子衡,你家君侯的家眷还有你的家眷现在在何处啊?”
“回禀方伯。”吕范抬头正色答道。“都在昌平城内安置。”
“我就说嘛……到底还是有私心的,不是什么圣人。”陶谦一声冷笑,这才继续昂首阔步去寻自己的驴车去了。
到此为止,吕范终究是没搞明白这位是为何而来。
“方伯,咱们回去要做何事啊?”上的车来,从昌平往回走,不过两三里路,魏攸便按捺不住心中焦躁,直接在车上抱着木叉出言询问。
“回去弹劾刘卫。”带着斗笠的陶谦一边赶车,一边随口应声道。
“怎么说?”魏攸一时发怔。
“自然是弹劾他揽权无度,还小人行径,公然挑拨刺史与卫将军了。”陶谦依旧随意。
“前一个倒也罢了。”魏攸严肃答道。“后一个送上去,这刘太守怕是最轻也要直接免官归乡了。”
“这不正好吗?”陶谦忽然在路边拉住了自己驴车,然后回头看向自己的別驾。“卫将军在幽州根基深厚,唯独突然停在昌平显得有些仓促,而若是履任已久的太守刘卫一走,我再一走,刺史和太守皆是新至之人,届时便是这二人想在广阳与这位卫将军相争也终究无力了……这不正合你们这些幽州人的心意吗?”
魏攸依旧茫然:“且不说其他,陶公如何也要走?”
“已是定局了。”陶谦转回头来微微叹道。“前日接到的公文,未与你们说……西凉叛乱,或许将有大战,左车骑将军皇甫公向朝廷举荐了我,我明日便要启程往关西扶风去,出任校尉,辅助皇甫公平叛。”
“这是好事。”魏攸彻底松了一口气。“陶公本是边郡人,欲行军事许久,而且你在幽州做刺史做的不痛快,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何止是不痛快?”陶谦背对着魏攸失笑言道。“连我最信任和看重的別驾都在堂上当众恫吓于我,我这刺史做的有什么意思?所以说,我这番离去,于你们而言却比我本人而言更算是好事,头上少了个脾气暴躁的老头不说,还能光明正大的去迎合那位卫将军,多好?”
魏攸一声叹气,却又不禁抱着木叉正色相对:“陶公,我以为你此番来这一趟多少能去了心中误会,我就不懂了,卫将军行事光明正大,到底哪里不好?”
“极好。”陶谦坦诚以对。“不然我何至于临行前要助他一臂之力将刘卫给弄倒呢?”
“既然如此,为何还……还如此做派呢?”魏攸实在是不解。
“因为好归好,欣赏归欣赏,不服却还是不服。”陶谦忽然手握缰绳,面色严肃起来。“而且我也不瞒你老魏,若非是皇甫公那里推荐早到,离职已成定局,此番我是一定要与这位卫将军掰掰腕子的……便是注定落得个五十华发还要免官归乡的地步,那也一定要与他争个你死我活!”
魏攸目瞪口呆,满目皆是不解之意。
“老魏啊!”陶谦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別驾摇头再笑。“这便是你跟我与那卫将军不同之处了……对你们这些文士来说,遇到纷乱的局面,总想顾全大局以求安定,可偏偏自己又无力,所以又总想在强者中挑个更强更好的那个助他一臂之力……对否?”
“不好吗?”魏攸依旧不解。
“当然好,可却为何不能是我?”陶谦昂然直问。
魏攸被问的半日说不出话来,许久方才勉力言道:“方伯一把年纪了,比我还大……”
“老的要死了吗?”陶谦忍不住转过身来盯着眼前赶车的驴子嗤笑一声。“若人躺在床上不能动,都快要死了,自然万般志气都消,可我身强体壮、精力旺盛,只是比他卫将军老一些、穷一些、弱一些……为何就不能去争为其上?你怎么不劝他与我委曲求全?我到底是个刺史嘛!”
魏攸也是摇头肃容:“方伯,你这是私心胜于公心,咱们且不说胜败之言,就事论事,你安置流民虽然也有一番力气,却远不如今日卫将军这般从容有序,之前更是激起了州中诸多两千石的联手反制,以至于春耕后蹉跎数月无能为力……故此,若以公心,你本该让事于贤。”
“老魏。”陶谦也是再度失笑。“你这又是迂腐之见了。私心如何,公心又如何?我为何不能私心略高于公心?或者说,你们这些人为何为何不能许我公私心兼有?公孙珣将家眷安置在城中,自己再去装模作样的挖渠,这便是毫无私心吗?大丈夫生于世,因私心而争斗、享乐,因公心而济世、平乱,这难道是相对立的事情吗?天下人都是如此的!不过是我陶谦的好胜心强一些,而你老魏的好胜心少一些罢了,至于说那位公孙将军……且观之吧!我这不是因为要走而没和他争斗吗?还替他开了路,他能做到什么份上,你自己在幽州慢慢看便是。”
魏攸欲言又止,却终于是闭口不言。
而斗笠下露出一片花白鬓角的陶谦也是重新扯紧缰绳,慢悠悠的赶着驴车一路向南去了……恍惚中,这位即将卸任的幽州方伯,居然难得没有如之前两日那般遐想关西的战局,遐想自己建功立业,平乱安民,反而是回忆起了自己远在长江之南的故乡。
曾几何时,年少的自己便在如此的烈日之下,赤裸着上身领着一群乡中少年游戏在泥水之中,却被恰好路过的岳父给叫了过去……说起来,已经三四十年了。
此时此刻,不知乡间何种光景?
此生此世,不知何时能再归乡?不过,即便能归乡,以自己此番成就,怕也是难如庄子所言那般,痛快的做一只曳尾于泥水中的乌龟了。
当然,无论如何,他陶恭祖都不会是一个摆在庙中的死龟!遇到那种人,老夫必如公孙珣、傅燮临崔烈那般,当众唾其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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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屯于昌平,自挖沟渠于西,复使王修执刑于南,常林分粮于北。陶谦为幽州刺史,驻广阳蓟县,闻太祖屯于近处,颇恶之,乃素衣斗笠行驴车出蓟,欲面诘之。其自南往北,初见修,再见林。及营中吕范闻之,大礼往迎,言太祖在西,固请。谦不语,自转车往南,归蓟县。左右疑而问之,谦乃叹曰:‘王叔治宽严有度,常伯槐一丝不苟,吕子衡彬彬有礼,此三者,皆人杰也,何须复见其主,自取其辱?广阳事,当归公孙为之。’时逢凉州叛,谦乃自请为校尉从征,让地为贤。”——《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卷 第二十三章 死生虽天命
陶谦终究还是壮怀激烈的上任去了,他生在丹阳这种边鄙之地,自幼好武,对于西征凉州这种差事简直是一万个乐意……更不要说,之前黄巾平乱后无数功臣得以晋升,非但是三位主力功臣各自挂将军印,便是其各自下属也纷纷完成了仕途上的跃迁。
而以陶谦的资历,想来此番出征只要稍有小功,回来必然是要享用一大郡的,而若能立有大功,封侯得郡说不得要双双拿下。
然而,陶恭祖志得意满,一路南下,六月底刚到洛阳就听到了朝廷在大肆封侯的消息……不过不却是他的,而是给那十二位中常侍的。
所谓有侯爵的加户,没侯爵的统统补上,十二位中常侍如今一个不拉,号称十二侯!
理由是什么呢?答案是去年征讨黄巾有功……汉室规矩,非军功不得封侯嘛。
当然了,洛中民间传言,这是十二位中常侍造裸泳馆让天子避暑避舒坦了,天子酬功给的奖赏。而据更小道的消息说,天子第一日进去避暑时便曾直言左右:
“若万年如此,真是堪比神仙!”
不过,这个消息不清不楚,后宫也不是人人能去,或许只是谣言……更多的证据说明,还是之前张让、赵忠等人替天子敛财的计划获得了一定见效,大量的钱财从州郡进入洛阳,最后集中到了西园,让天子分外满足。
一个明证是,天子主动要求大司农将其管着的官库给搬到了西园堂上,还起名叫万金堂……虽然不清楚这种白白浪费人力的动作到底有啥意义,但据说天子看了是很觉得养眼的,整个人都很满足。
朝廷在打仗,天子在敛财……就当他是为国家敛财好了,暂且不提。可是,以平黄巾的名义给十二个宦官封侯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陶恭祖是一万个不服。
须知道,当日平黄巾后,举国上下,也就是几个持节主帅给了爵位上的赏赐,再往下,如郭典,那是死了以后追赠的侯爵……而如今,十二个宦官,到底干了什么,就军功封侯了?!真要封侯,那几位都尉、中尉,在朝中做议郎的傅燮,回家的曹操,之前殉国的几位太守,怎么轮也轮不到这十二个宦官吧?
所以,何止是陶谦不服,怕是天下军伍之士皆不服!
实际上,已经有人将天子这个动作与之前加赋的事情放在了一起,说加赋是天子失信于民,而这次封侯是天子失信于士。
不过,前线军务紧急,陶谦来不及跟往日同僚一起骂几句宦官误国,就急匆匆的挂上了他扬武都尉的印绶,带着给他的部属,赶紧往长安以西去汇合皇甫嵩了。
然而,七月中旬,陶恭祖一路辛苦引兵来到扶风,却迎面又挨了一棍——原来,自己此番出征的举主,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因为蝗灾被罢免了!
非只是罢免,还收走了他的左车骑将军印绶,还削了爵位,县侯重新变乡侯,八千户变成六百户,皇甫嵩只带着一个爵位滚回家养老去了……此情此景,只能说公孙珣和朱儁真的是有先见之明,这两位怎么说都没削爵啊,尤其是公孙珣,一开始就避开了烫手的车骑将军,此时居然还能挂着一个将军印在家里种地。
当然了,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是如军中流言那般天子不想再以皇甫嵩为帅,以免其权柄过大;还是如洛中传说,乃是皇甫嵩之前弹劾赵忠宅邸逾制,引发了报复……唯一确定的是,昔日黄巾功臣,或主动或被动,或巧合或有心,如今已经尽数被朝廷雪藏;而与此同时,宦官势力再度高涨,彻底把持了朝局!
但不管如何了,早已经对局势愤懑不已的陶恭祖在长安枯等一月,终于还是等到了朝廷的主力大军。
司空张温配上了因为皇甫嵩罢免、朱儁守孝从而合二为一的车骑将军印,为大军统帅;执金吾袁滂为副帅;加中郎将董卓为破虏将军;举豫州刺史周慎为荡寇将军;又令沿途扶风、河东,兼凉州诸郡国刺史、两千石统一划拨调度……当然,扬武都尉陶谦作为皇甫嵩旧属,也归入其中,参赞军事;与此同时,被党锢十几年的关西名士赵歧也被举如车骑将军府中为长史。
最后,包括驻扎在南阳的孙坚等各地郡国精兵,还有专门刨去了昔日讨黄巾有功之臣的北军五校,以及西凉、三河骑士,全军浩浩荡荡,近十余万众,尽出关西。
八月下旬,大军汇集完毕,主帅张温以扶风美阳为大本营,开始平定西凉之叛。
美阳这个地方,位于一个三岔路口,往西可以通向凉州汉阳郡,往北可以通向凉州安定郡,身后则是渭河平原,也就是关中腹心之地了……这地方自然没有选错。
然而,经过一系列内部政治斗争,渐渐获得了叛军指挥权的韩遂、边章丝毫没有被十万朝廷大军吓倒的意思,他们居然大举动员,联合了鲜卑、羌人、杂胡,也凑出了十万之众,然后主动举大军沿着西路而来,双方在美阳对峙交锋。
而且你还别说,屡次交战,都是朝廷兵败。
这里多说一句,向来所向无前的孙文台这次吃了个大亏,他开战后不久,领千余骑兵在美阳北面遇到叛军主力,被打的全军覆没不说,这只猛虎本人也几乎战死,被部属舍命救回来以后更是发现官印都丢了。好在战事危殆,也没人要处罚他,但却只让他参赞军务,不许他独立领兵了而已。
当然了,朝廷的底气毕竟还是足的,张温这边不仅军士比对面的杂胡精锐,将领的质量和数量也都远高于对面的韩遂等辈,至于说背靠渭河,后勤补给比那些杂胡强多了……于是,在交战了一月之后,眼见着叛军中的各路杂胡因为后勤问题渐渐失散,纷纷前往左冯翊、河东等郡劫掠,当面的叛军主力兵力越来越少,张温终于采纳了建议,分兵相对。
一路为赵歧,引兵出北路,往安定去,试图联系还在凉州苦守大城的忠汉势力,并沿途扫荡侵扰河东、左冯翊的杂胡;一路为董卓,引兵从右扶风的渭水南岸而走,试图饶到叛军侧翼夹击。
话说,赵歧那一路路途遥远,而且赵歧本人也快八十了,所以一时难以获得明显战果;可董仲颖却是身经百战,再加上此番在自己熟悉的关西作战,还与本地扶风太守鲍弘合作得当,所以这一路几乎是一战成功!
双方甫一交战,独立领兵的董卓便将韩遂、边章等叛军打得节节败退!据说李傕郭汜二人尤其出众,董卓的长史刘艾还公开在军中拿全军覆没的孙坚出来作对比,所谓捧两个踩一个……使得孙坚一度沦为军中笑柄。
战事逆转,接下来,张温自引大军在后,以董卓在前,顺着叛军之前进军的西路连战连捷,驱敌如驱羊,一月之内,居然将韩遂、边章这些叛军一路撵回到了凉州。
但汉军的好事情还没完,就在韩遂、边章在凉州和司隶边界上稳住阵脚,准备继续对峙的时候,这日晚上,叛军军营处忽然遇到了一件神奇的事情。
“边公。”中军大帐外,李文侯几乎面无血色。“这是什么?!”
“边公、韩公,这种事情你们二人一定要拿主意才行。”湟中义从出身的北宫伯玉也是六神无主。
“文约,这……这怎么说?”边章双手发抖,望天而惊,却也是无可奈何。
韩遂面色惨白,无言以对,便是他身旁素来以镇定持重出名的成公英也神色惊惶到不知所措的地步。
夜色已深,可叛军全军却居然无一人入睡,纷纷出营望天失语。
原来,十一月的夜空中,流星无数,宛如下雨,而如此美景在韩遂、边章,乃至于数万凉州叛军看来,却是让人害怕到极致的天象……他们不怕刀兵,不忌生死,却怕天谴!
“我……”
韩遂刚要说话,忽然间,一道颇为亮眼的星光自天空滑过,瞬间消失不见,这道亮光不仅惊动了军中骡马,响起了阵阵嘶鸣之声,也让叛军彻底失措,更让饱读经书从而迷信至极的韩遂、边章本能的想起了汉世祖、光武帝刘秀的旧事。
“走吧!”边章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咱们走吧!这是汉室天命尚在的征兆,强要留下来作战,怕是要和昆阳大战的王莽军落得一个片甲不留的下场。”
“可、可往哪儿走?”韩遂看着乱成一片的军营也是难得脑中一片空白。“后面不就是凉州了吗?”
“往金城郡走。”一旁的北宫伯玉听到片甲不留四个字后也是赶紧咬牙道。“那里本就地形险要,而且,咱们本就是从金城郡起兵的,彼处举郡都是我们的人。”
“其余好不容易举起来的羌人呢?”韩遂终究还有些不舍,一月前他们还有十万大军,对着汉军屡战屡胜,他韩文约甚至还做了个入朝诛宦,自己为大将军的美梦。
“让他们各回本郡。”成公英无奈劝道。“金城贫瘠,哪怕是在郡中迎战,也最多只能养两万兵。”
韩遂无可奈何,其余人也一样……叛乱到现在,哪怕是一开始还有着一些被迫和裹挟的味道,此时却早已经被手下数万大军给养出了个人野心,如今谁不作着某些春秋大梦呢?但越是如此,望着依旧流星不断的天空,他们就越是惊恐无奈。
说到底,不仅仅是时代的限制,也不仅仅是愚昧,更重要的一点是,这群凉州人和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都还觉得大汉才是有天命的那一方,而自己是叛军,是贼寇!张角那种宗教疯子,还是少数。
实际上,另一边,被叛军依靠地理优势堵在凉州、司隶边界吴岳山中的汉军前锋,看到满天流星却纷纷士气大振,都认为这是汉室天命所兆。
于是乎,前锋统帅、破虏将军董卓几乎是当即立断,立即请来自己的副手,扶风郡守鲍弘。
二者一拍即合,决定连夜出兵。
这一战,汉军士气如虹,而叛军本就要逃,可以说殊无战意,故此双方甫一交战,叛军便大溃而走,战斗迅速沦为了追击战……且不提董卓、鲍弘这边临阵斩下了数千首级,更重要的一点是,叛军撤的干脆利索,羌人各回本郡,叛军主力则转回金城,死守金城郡门户榆中城。对应的,凉州最东面也是最腹心的汉阳郡瞬间全面光复,张温也亲提大军进入了汉阳,然后屯驻于汉阳郡首府冀城。
到此为止,可以说,汉军的平叛行动已成功了八分,而凉州叛军相对应的则已经陷入到了绝境。
而这个时候,司空兼车骑将军张温也正式汇集诸将于冀城,商讨下一步进军方略,准备彻底扫平凉州叛乱。
十万之众,堂上堂下,幕中府中,一时间两千石、千石何止百余皆列坐听命?张温也是志得意满,捋须踱步而入。
然而,甫一入座,未待众将参拜,左手边第一的位置上,便有一身材雄壮之人大声喧哗起来:“司空何必多此一举,徒劳聚众浪费时间?我在前线颇为应对得当,请再与我两万兵,合兵五万直捣金城,则凉州必平!”
张温一时气愤难耐,但瞅着说话之人乃是立下大功的董卓,其人又是个粗人,向来不读书的……如何好与他计较?便只是不理对方,然后板着脸坐到了上首座位上
孰料,董卓自从去年平黄巾以来,打起仗来屡屡倒霉不止,还一度下狱,此番扬眉吐气,更兼到底有些粗疏,自然难免猖狂一些,所以依旧当众说个不停,甚至直接离席,在堂中与众将夸功分说:
“依我说,若是两万兵不能与我,我这本部三万也不是不行,但需要两万兵做后援……不是我畏战,而是说金城那地方我年轻时往来多次,知道地形,只要我们截断叛军粮道,取下榆中,则……”
董卓肆无忌惮、指手画脚,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张温,却发现张温虽然面色发白,却居然没有出声打断对方的意思,于是反而以为对方这是与董卓意见相同,便真的去听董仲颖陈说他的方案去了。
但是另一边,一直在中军跟着张温的人却都知道,董卓的话根本就不是张温的意思,甚至南辕而北辙。而这位车骑将军之所以能容忍董卓如此嚣张,不是因为他心怀宽广,也不是因为他尊重对方的军功,而是他不敢为。
须知道,张温这个人,是个典型的官僚,一方面经学上的造诣未曾拉下,一方面对上宦官却也从不激烈,升官也是愿意交钱的,再加上其人早年就是被曹操祖父曹腾看重给提拔上来的,所以能被士人与宦官勉强同时认可,出任这个车骑将军兼主帅。
然而,这种人也注定是个不能被依仗的人……他在洛阳被拜为车骑将军,准备西征的时候,有位他刻意招揽的名士劝他趁机诛宦,他吓得差点魂都没了;之前在美阳,董卓原本在皇甫嵩去位后对成为主帅颇有信心,所以对张温很是不爽,当时谒见时他时就颇为无礼,而彼时孙坚建议张温立即斩杀董卓以立威,张温却也是吓得不行。
不是说真的该此时诛宦,也不是说真的可以一到美阳就杀董卓立威,但问题在于,这不是在打仗吗?这种人为一军主帅,注定是没有决断。
董卓说完了一番话,转过身来,这才似乎想起了张温才是车骑将军,于是便正式俯首请战:“请司空与我两万兵,两月之内,必平此乱!”
张温不由叹了口气:“破虏将军稍安勿躁,关于出兵一事,之前诸位已经有定论了……出征榆中之人,另有选定。”
“谁?”董卓登时大怒。
“我!”
坐在张温右手边首位的荡寇将军周慎直接扶刀起身,肃容相问。“十万大军出征,破虏将军难道想独吞战功吗?”
董卓欲言又止,却是瞬间冷静了下来……因为这荡寇将军周慎可不是什么杂碎,且不说其人与他董仲颖名爵几乎相同,所谓荡寇破虏嘛,一听便是并行的;而且资历类似,周慎也是出任过豫州刺史的人,年逾四旬;更重要的一点是,此人出身凉州名门,都是凉州人不说,可人家家世比他高太多了!
“荡寇将军想要立功吗?”董卓气闷一时,但终究是压住怒气询问了一句。
“正欲为家乡除寇。”周慎忍不住多言了一句。“董公,你连番作战,已经很辛苦了。”
董卓干笑一声,直接回席中去了,而果然,有了张温的表态和周慎的主动出列,座中诸人倒是多倾向于家世门第更高一些的荡寇将军周慎去进攻榆中汉军主力。
“既如此。”董卓勉力笑道。“我领两万兵,为荡寇将军后援又如何?”
“也不必如此。”上首张温忽然笑道。“之前诸君多到我幕中纷纷请战,我也觉得诸位都该有些功劳分润,再加上劳师远征,钱粮、徭役无数,后方难以支撑……故此,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极佳的主意。”
董卓难得有些心悸。
“我欲兵分六路,一战而绝西凉事。”张温一拍几案,难得扬眉吐气的大声宣布了出来。“荡寇将军可以引兵三万,直趋榆中,以对韩遂、边章二贼。”
“属下领命!”周慎主动出列,恭敬接令。
“破虏将军,你本部三万不变,不妨引兵往北面安定郡,去覆之前与叛军脱离的先零羌!”张温复又和气的看向了董卓。
董卓终于大怒:“司空为何将军事做儿戏,这是能见者有份的事情吗?先零羌在安定安居多年,根基深厚、人多示众,便是三万人去征讨,也未必有用。但若能扫平榆中,覆灭叛军,反而可以轻易招降……”
“既如此。”张温终于有些不耐了。“周将军引三万众覆灭韩遂、边章后,董将军自去招降便是……为何屡屡失态呢?难道只有你能覆当面叛军不成?”
董卓再度欲言,却见周慎立于彼处,扶刀睥睨,却也是无话可说了。
————我是扶刀睥睨的分割线———
“十一月,夜有流星如火,映照贼营,韩遂、边章俱以不祥,乃归金城。董卓与右扶风鲍鸿等并兵攻章、遂,大破之,章、遂走榆中。”——《后汉书》.范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卷 第二十四章 人事常相参(二合一)
张温兵分六路,意图彻底荡平叛军,董卓知其不然却无能为力,只能引兵去平安定郡的先零羌。
不过,董仲颖是留了心眼的,他主动分兵四千给一名下属的别部司马,让他打着自己的旗号诈称万人进入安定,自己则帅两万六千主力随行……这么做的好处毋庸置疑,若是敌军上钩,他自然可以从后面挥军向前,打个歼灭战;若是敌军不上钩,那就等着周慎的消息,等他那边打赢了,自然可以从容招降本地羌人。
至于别的,董卓真没多想,因为他从冀城回来后,虽然觉得张温是个只会和稀泥的废物,但却没有小看周慎,人家毕竟是凉州名门嘛,而且其人手下三万兵又不是虚的。大不了仗着兵力优势围城便是,还能如何?
再说了,之前的流星是假的吗?
然而,就在前线军官们各怀心思之余多少还对战局持乐观态度的时候,后面供给着十万大军后勤的司隶境内,却不免已经渐渐疲惫。
扶风郡,武功县,天气寒冷,京泽京有喜带着几名亲信家人匆匆从外面回到了一处大宅中,不顾先去烤火暖身子,便径直往后院见自己舅妈去了。
“我儿,汉中那边怎么说?”郭夫人眼见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外甥进来,也是让尚幼的儿女随仆妇出去,然后方才焦急万分的询问道。
“不好。”京泽也是等自己年幼的表弟表妹随仆妇出门,然后方才躬身行礼,并起身凑到火盆前蹙眉答道。“不瞒舅母大人,我寻了好多人打听,都说路上盗匪太多……舅母应该知道,从咱们这儿去益州一共五条路,所谓陇西大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
“不错。”郭夫人本就是扶风人,当然晓得这些。“五条路如今都不通吗?”
“并非如此。”京泽正色道。“东边四条道因为正对着扶风、京兆,故此受之前大战牵累,盗匪太多,逃兵、逃徭役的流民,早已经将这四条道堵塞住。舅母,咱们人多车多,非是有兵马随行,否则我实在不敢轻易从这里走的。至于陇西大道,彼处道路宽阔,而且沿途村邑颇多,似乎可行……”
“那……”郭夫人愈发焦急。“为何不从陇西大道走?可是因为彼处路远。”
京泽再度摇头:“舅母,你莫忘了,朝廷大军现在凉州平叛……若事成还好,若事有不谐,咱们又走到半道上,败兵或贼兵倒卷过来,届时又该如何是好?”
郭夫人也是瞬间落泪:“既如此,咱们娘几个到底该往何处去?你弟弟妹妹都还如此小,偏偏扶风却已经如你舅父生前所言那般乱了起来……之前渭水北面好几十万人打仗,如今又到处抓徭役,弄的到处是盗匪。我今日听家中仆妇说,美阳那边如今几十里地都空无一人,全是尸首,这要是等春日到了,再起瘟疫又如何?”
“舅母不要心慌。”京泽咬牙道。“其实,我倒是听说了另一个去处,或许能平安度日,只是舅父身前曾对我说让我带家人去益州。不知……”
“你舅父当日又如何知道咱们这里这么快便打起了仗?”郭夫人想起丈夫愈发伤心。“我今日并无他念,只想寻个平安的去处将你弟妹拉扯大,故此,你有去处尽管说来。”
“我想去幽州。”京泽拢着袖子言道。
“幽州?”郭夫人一时茫然。“太远了吧,彼处有什么说法吗?我们一群关西人,如何要去那种地方?”
“幽州这地方并无说法,却有一人。”京泽不由叹气道。“舅母,我想了好久……天下越来越乱,到处都是盗匪,哪里真能有不打仗不杀人的平安去处?关键是应该寻一个能打仗却不怕打仗的地方,并寻一个能打仗且能打胜仗的人。”
“幽州有这种人?”郭夫人还是有些胆怯。“你弟弟妹妹都还小。”
“我听人说之前的卫将军、河内太守,跟舅父有旧替舅父求得追封的那个。”京泽上前一步正色道。“其人并未如之前所言那般直接回辽西,而是在幽州广阳收拢流民屯田安居,堪称来者不拒……舅母,广阳乃是古燕都所在,应该是个安居的好地方,而且去投靠这人,非只是能安居,将来弟妹长大也能有个好前途和好婚姻吧?”
“确实,也不能不顾及这一点。”郭夫人听到最后一句,先是缓缓而叹,复又忍不住压低声音言道。“只不过,那边路上好走吗?你莫忘了,之前咱们逃出冀州的时候可是不得已装成贼才能走出来的,而且那于毒因为你做的那些事情似乎深恨于你……”
“于毒那里咱们绕过去便是。”京泽咬牙言道。“至于沿途其他,那改名叫张燕的褚燕都已经招安做了中郎将,如何怕他?”
“我儿。”郭夫人想了半日,也是无奈,便只能推给对方。“如今情况这么难,家中能做主的成年男子又只有你一个,你若是有了主意,便尽管去做,不用再来问我了。”
京泽缓缓颔首,这才告辞而去。
话说,京有喜此番想着去幽州固然是出于无奈……二十万大军在渭水北面对峙数月,后面的老百姓徭役不停,潼关以西的确盗匪丛生,长安以西更是被军事袭扰给弄得秋收受阻、尸首遍地,有些经验的京泽和他舅母心里都明白,不管平叛结果如何,明年关西肯定会跟去年的冀州一样出大乱子……不过,其人想去幽州也还是些有私心的。他何尝不是因为舅父去世失了前途,想寻个有功名的去处呢?难道让他二十来岁当隐士?而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幽州那位卫将军处既能报家人平安,又能攀上关系,日后寻个出路了。
当日孟津割瓶作别,京泽恰好从河内往洛阳,听人说的真切,到底是神魂驰动。
故此,京有喜既然得到了允诺,便也不再耽搁,他按照之前舅父郭典的安排,将两家的家产尽数变卖,连祖宅都没留,全都换了牲畜、车架、粮食、被褥、兵器。然后又去找郭、京两族的近亲族人与家中仆从问他们去留,要留的都分与他们不易携带与变卖的财货,要走的便赶紧做起了准备。
然后,不等冬日过去,这京泽便匆忙祭祀了两家祖宗,然后就带着十几个也有心迁移的族人和几十号徒附、家仆,隐约凑齐了百来个人,便护着车队,持着弓刀,一路向东而去了。
刚一出城,便有人主动尾随而来,而京泽也不驱赶他们,只是与他们约定好一些规矩,便许这些人一路跟随,甚至还主动赠与一些粮食。
不过,这些人大多在通往益州的那些路口处消失不见,只有一对从益州反向过来的母子例外。那当儿子的一表人才却沉默寡言,让人一时捉摸不透。不过,因为他母亲上了年纪,京泽请她坐上车与舅母一起的缘故,所以到底是通过这边知道了此人的一些来历。
原来,这年轻男子是京兆杜陵人,居然已经举孝廉出仕,还去了汉中当郡丞,已经是正经的佐官了。可即便如此,眼见着世道越来越差,他还是扔下大好前途,弃官归家了。而且,据说回家也不准备多待,乃是准备顺着杜陵、武关一线出荆州去避乱,以养老母。
而有意思的一点是,虽然此人如此孝顺,可这老母却只是他后母!倒是更让人刮目相看。
当然了,京泽家本就在扶风,与京兆相邻,根本不需要刮目相看,因为他早就听说过此人大名,所以立即对此人热情相待了起来。
“杜兄既然要携母避乱,为何不直接从汉中去蜀郡?”骑在马上的京泽难得好奇。“反而要去荆州?我记得你家中并不富有吧?”
“蜀郡那个地方,进去容易出去难。”躺在前面货车上的杜姓年轻男子倒也干脆。“既然是携母避难,说句为人子不该说的话,将来一定要送老人家回来与家父、生母合葬的。而荆州……”
“荆州虽然距离你家杜陵近,可路上全是山路,此时倒也罢了,再过几年,按照如今这个势头,真能从容回来吗?”京泽当即打断对方反问。
“若是孤身送老母回来,又有谁会劫掠我一个身无分文的孝子呢?”车上男子一声嗤笑。
京泽缓缓颔首,却又忽然失笑摇头:“差点被杜兄哄骗过去……若以次轮,杜兄还是不如去蜀郡安居才对,反正没人会为难一个身无分文的孝子嘛,你去荆州必然有别的缘故。”
“有喜说是什么缘故呢?”车上男子终于似笑非笑的坐起身来。
“荆州四通八达,若我所料不差,你是想在彼处一边安居奉养老母,一边观察形势,以求日后能有个前途……对否?”京泽微微一笑,似乎尽在掌握。“大丈夫嘛,一则顾全家里,二则求得志向,这有什么不敢说的?而且,杜兄今日为老母舍掉了郡丞的职务,已经足以问心无愧了。”
车上人难得认真打量起了车后身前骑马之人,很显然是被这京泽这一语道破了一些心思。
“既如此。”看了半日,此人并未否认或承认,反而好奇反问。“有喜又为何要往幽州去,你若有心,与我一同往荆州不好吗?我见你家中颇富,若是与你家比邻而居说不定能让我省些耕田的力气。”
“我舅父身前与卫将军有旧。”京泽微微一笑。“故此,幽州虽远,却能既保家人,又能取些前途。”
车上人怔了怔:“年未满三旬而横行天下,身退却直言将复还中枢的那位卫将军?”
“然也。”京泽依旧微笑。“卫将军原本说要隐居辽西,我才携舅母归乡,但却又听人说他居然半路停在了广阳,收拢流民,办学安居……伯侯兄,我两年前在乡中便闻得你大名,知道你这人是注定要有大成就的,而我才能不如你太多,所以有心将你献给卫将军为晋身之阶……不知道你有没有反过来借我这个与卫将军有故之人为晋身之阶的意思呢?”
坐在货车上的杜畿杜伯侯一时失笑,却又当机立断:“若是这样,有喜兄一路上可要好好护着我这个晋身之阶!”
京泽一时大笑。
车辚辚,马萧萧。
京泽这边说服了少年便在京兆闻名的杜畿,便心急难耐,愈发赶路不及。而由于郭典终究是故去的两千石,追封的侯爵,所以在司隶境内一路畅通,更有不少达官贵人因为郭典的名声沿途主动示意。其中,他们甚至还跟赶去赵国成婚的赵相之子沿途言笑晏晏,作伴同行了好一段路,直到朝歌方才分手——京泽与那盘踞在河内北面黑山上的于毒有些私人过节,实在是不敢从彼处走,所以只好绕道往东,准备从魏郡走钜鹿,而偏偏那位赵相之子着急成婚,实在是不舍得绕路。
不过,等到了魏郡广平,即将进入钜鹿之前,京泽刚刚拿着舅父的名头投宿到了本地一家大户人家中,便从请他们入堂做客的主人家那里得知了一件让人唏嘘的新闻。
“赵相刘衡刘公因为儿子横死于黑山贼于毒之手,伤心过度辞官了?”京泽不由回头看了眼同样无语的杜畿,却又忍不住继续朝主人家追问。“敢问刘公有几子?”
“一子。”回答京泽的是坐在其对面的这家人次子,唤做沮宗沮公祧,其人言语中却居然没有多少感慨之意。“换言之,这是独子横死,而以刘公的年纪,怕是只能归乡寻个族中子弟养为嗣子了。”
“嗣子与亲子可不是一回事,更不用说近乎于老年丧子了。”杜畿也是摇头不止。“可惜可叹。”
“可惜可叹的不止是在此处。”坐在上首的一名清瘦中年人也是黑着脸插嘴道,此人乃是钜鹿世族子弟,以茂才身出任过侍御史的人物,唤做田丰田元皓。“听人说,那于毒忌惮朝歌令关羽,平素不敢在朝歌境内撒野,却只往北面袭扰魏郡……而此番他早早等在道上,却是传闻其人听到某些讯息,专门提前埋伏挡路的。据当时在场之人说,眼见着车队被执,于毒还亲自下令,专门找到了车队中‘两千石子弟’,只杀了其一人便放任他人而走,俨然是有的放矢。”
京泽又忍不住和杜畿对视了一眼,而路上知道了一些内情的杜伯侯也是一时无言……二人哪里还不清楚,那位一路上言谈甚欢,赶去结婚的刘公子是为他京泽挡了一命。
当日于毒引众与关羽、韩当交锋,临阵被京泽所卖,全军溃散不说,那于毒甚至差点被关羽引一名小将冲入阵前直接砍了!即便如此,还是中了京泽一箭。后来京泽护着舅母一家去到河内,其人是郭典外甥的事情传播看来,差点没把于毒气死……如此深仇大恨,也难怪人家黑山贼念念不忘,还专门引众埋伏了。
“真是,真是……奇怪。”京泽尴尬出言,顾左右而言他。
“奇怪什么?”田丰愈发黑脸。“赵国人私底下都说,这是那于毒奉命行事,让蔡公不敢嫁女儿……张燕是他旧部,于毒为何不能有瓜葛?!”
“无稽之事,元皓兄太过诛心之论了!”沮宗难得大怒,原来京泽、杜畿二人入内投宿之前他正与田丰争执此事。“卫将军何等人物,如何会为一女子行此事?!而且,当日张燕、于毒作乱之时,卫将军正在河内,怎么可能远远插手这边的事情?今时今日,君侯亦在广阳,他是如何指挥此处一山贼如此精确杀一人的?”
“说的不错。”
“绝无如此可能。”
“别人不知道,杜畿与京泽心中自然明白那刘公子为何而死,所以一听便知道田丰所言的无稽之处。
“而且,当日张燕未叛时,我正在钜鹿城中随侍舅父,未曾闻他当日跟河内有何来往。”事情跟自己跑不了干系,还与那卫将军有牵扯,京泽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元皓兄,你须也钜鹿人,应该知道去年河北大乱,哪里是人力所为?分明是天下局势崩坏所致。若非如此,我舅父焉能守不住区区一钜鹿?”
田丰听到对方说到为国殉死的前钜鹿太守郭典,也只好无奈起身赔罪:“我非是说今日之事确为那公孙珣所为,也非是说当日河北乱局有他推波助澜……只是谣言传来,终究是想起了当日张燕之叛未免显得蹊跷了些,其人选对时机,一叛而握百万众,以至于势大难制。”
“确实如此。”坐在最上首主位的一人也终于开口了,其人言语温润,面色舒朗,倒是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却正是沮宗之兄,冀州名士沮授沮公与。“诸位不必太过愤然,元皓也只唯独觉得张燕之事颇为可疑罢了。”
“他可不止是对张燕事觉得可疑。”沮宗愈发冷笑。“他分明是觉得我家君候作为皆有可疑之处……想当年诛宦大局在前,他自己耐性不足逃了,我家君候却迎难而上,杀王甫以震京师……哼,他这是妒忌心太过!”
杜畿和京泽面面想觑,也是纷纷再度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三人来。
“我妒不妒随你怎么说吧!”田丰也不是好性子人。“但公孙珣野心勃勃,绝非虚妄……说是回乡,却停在广阳那种幽州腹心之地以观形势,而且聚拢流民无数,听说还架空官府、并吞豪右田产,有人有粮,天知道他日后要作出什么事来!”
“这就不需要元皓兄你来担心了!”沮宗也显得愈发无礼起来。“我家君候自己当日在孟津说的清楚,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今日之退,便是为了日后之进!至于留在广阳,更是因为刘公有遗书相对应。阉宦在朝,贼寇遍地,这事他做的光明正大!更不要说,我家君侯还有将军印在手呢!如何不能观形势以待天时而动?”
“就是不知道届时一动,是为汉室呢,还是为公孙氏?”田丰拍案而起。
“不能二者得兼吗?”沮宗也凛然起身。
座中京泽与杜畿神色交流不断,愈发觉得此番来对地方了,却忽然闻得上首的沮授失声一笑:“公祧,你一口一个‘我家君候’……想你不过是多年前与这位卫将军做过几日门客,如何便念念不忘?还有元皓,你不过是更早之前与这位卫将军有些误会,至今仍书信不断,如何便要骂个不停?如今天下事如此纷扰,该骂之人多得是……去年十一月,扶风大战时,刘陶刘公死谏天子,却阉宦被下狱愤懑而死,却不见你骂几声张让、赵忠?”
“如何要骂张让赵忠?”田丰缓缓坐回,一声冷笑。“就凭彼辈干的那些事情,只有刀兵相对,何须出言相对?反倒是公孙珣,明明有匡济天下的本事,却总是私心难耐……这才须多骂几句。”
“如此说来,你倒是爱之深责之切了?”沮授再度失笑。
然而,眼见着田丰偃旗息鼓,沮宗也是冷笑一声,却不再坐下,而是转到堂中对着自己兄长负手言道:“不瞒兄长,昔日为我家君候门客,便已经觉得其人当为明主,只是当日你在外出仕县令,我不得已才归家主持局面,兼奉养老母……而如今,兄长归家以久,母亲孝期也过,我正想北去投那野心之辈,不知兄长可允?”
沮授难得失色:“公祧,你也知道如今局势不好,既如此,正该兄弟齐心,合力保住家族才对,如何反要此时去投故主?”
“兄长糊弄别人倒也罢了,如何还要糊弄我?”沮宗依旧在堂中负手言道。“你才智胜我十倍,但志向也胜我十倍,如今天下惶惶,愈见崩塌之召,偏偏天子无道无行,你分明是在做两手准备……一曰若汉室可期,则静心养望,以待洛阳局势;二曰,若汉室不可为,则以冀州王霸之基业,想在此处静候一明主,以全家族!然则,恕我数十年来嚣张一次,若田元皓所言甚是,我家君候所图者大,则明日弟往幽州去,保全家族者,未必是兄!”
言罢,沮宗甩手而走……原来,其人心中一口恶气,骨子里居然是冲着自家兄长而来的。
沮授面上青红不定,田丰捋须不语,而杜畿和京泽则又一次面面相觑起来……然后二人齐齐起身,去追沮宗去了。
这时堂上二人方才明白,这故钜鹿太守的外甥和前汉中郡丞居然是一路从关西去投公孙珣的!也不嫌路远!
而第二日,沮公祧也不多言,甚至连仆从都不带一个,只是将昔日分别时公孙珣所赠图书万卷装入京泽车队里,然后便寻了一匹马,负了一把如今刚刚在河北流行的油纸伞……乃是安利号新产品是也……便黑着脸径直与京泽、杜畿二人并肩走了。
沮授骑马相送了十余里,一路上失魂落魄,却偏偏一言不发,既不相留,也不勉励,半日方才转回广平家中。
却说另一边,京泽等人继续北行,沿途所见,却发现虽然盗匪与去年相比少了很多,但流民却依然不少……原来,虽然河北渐渐治安平复,可西凉正在平叛,十万大军所需徭役无数,而官府中有良心之人早在去年便或是辞官或是殉死或是为盗去了,故此逼迫尤甚。
不过,另一边,经过黄巾之乱、大疫、盗匪、粮荒之后,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这些地方上较小的豪右、较清贫的世族们也基本上撑不住了。
经济基础薄弱的世族们纷纷从受伤害最深的安平、钜鹿两郡往周边迁移,如之前田丰出现在沮授家中,便是要往魏郡谋个差事吃饭的意思。实际上,如京泽、杜畿这一行人,其实也是干着变形的同一种事情而已。
至于豪族,却是两极分化,大豪强家中愈发肆无忌惮,而小点的豪右之家却再也维持不住自己在乡间的强势了,有的不得已投奔官府,以一个亭长之类的身份维持局面,有的彻底破产为人分食,还有的被大豪强家中吞并……不过有意思的是,冀州的官府因为能从小豪族身上获取养分的缘故,居然渐渐有了几分生气。
实际上,外面对冀州刺史王芬,已经渐渐有了能吏的评价。
“什么能吏,不过是风口上的一头猪而已。”在涿郡迎上这三人的娄圭不由在马上捻须失笑。“咱们君侯在幽州之所为,方是真正的安民之举……”
“早就听说咱们君侯在广阳做的好大事了。”沮宗也是忍不住调笑。“心中居然迫不及待。”
“不用迫不及待。”娄圭愈发失笑。“君侯如今正在涿郡良乡……”
“有什么事情吗?”杜畿忍不住轻声询问。“为何要到此处?”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娄圭昂然自若。“去年的时候,咱们屯田之地,还只在蓟县以北,昌平、军都两县之处,而今年春耕,北到渔阳郡渔阳像、南至涿郡良乡,都已经有我们的屯田之所了,此处君侯正在良乡处视察春耕。”
三人齐齐变色。
“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娄圭再度失笑摇头。“流民太多,地方难寻,便只能见缝插针,东一块、西一块,好在各地官府还都愿意给些面子协助……”
三人这才恍然。
就这样,众人一路北上,来到良乡处,车队载着妇孺往昌平去,而这三人却随着娄圭一起往田中去见公孙珣。
“好了,田豫。”远远的,四人中的三人便听出了公孙珣的笑声。“你这小子才刚刚束发,正该去昌平读书才对。整日拎着一把剑,骑着一头小白马跟在我们身后,不停的与我们汇报官府讯息,莫以为便能滥竽充数……要是再这么蹉跎下去,便是你再聪明,也要泯然众人的。你看你那邻郡同族的田畴,比你还大三岁,之前比你还别扭,不是照样听我劝说往昌平读书去了吗?”
随着这句话的落音,一个佩着长剑的健壮幽州少年便骑着白马哭丧着脸迎面从陌上走了过来,交马时还不忘与与嘲笑他的娄圭行礼。
而娄圭等人刚一越过这少年,迎面便见到公孙珣与一名文士站在田埂上翻看什么文书。杜畿不用多说,沮宗居然也不认的此人,倒是京泽隐约想起此人来,便赶紧下马口称卫将军,兼枣先生……没办法,枣祗的姓太特殊了,天下独一份!
公孙珣见到来人不由失笑,便赶紧放下文书上前从沮宗开始扶起对方:“公祧啊公祧,不意你我主客之间尚有缘分!”
“君侯何称主客?”沮宗俯身再拜。“宗净身出户,无依无存,正要求君侯一份米粮果腹。”
这便是所谓认主之语了。
而公孙珣混了十年,这种场面也不是初哥了,便当即坦然受了对方一礼,然后才再度扶起对方,执手而叹。
第二个人,本该去看京泽。
孰料,正当公孙珣上前时,这京泽却忽然后退一步,居然不顾旁边是水渠,直接一脚踩入泥中,硬是在狭窄的田埂让出些许路来:
“君侯,请见此人,这位乃是我们关西俊才杜畿杜伯侯,其人有萧何之能,乃是京某此番腆着脸来见君侯的晋身之阶。”
公孙珣仰天大笑:“我就说你这人唤做有喜,不能次次相见总送坏事来……”
“卫将军,出大事了!”言未迄,之前刚刚离开的幽州少年田豫忽然疾速驶来,远远便在陌上挥舞着一份公文大呼小叫起来:“我刚在良乡城外遇到我一为州吏的族兄,他让我告诉你,凉州兵败,十万大军除破虏将军董卓部得以保全外,几乎全军溃退,如今车骑将军已经退到长安!凉州叛军居然如你所说那般活下来了!”
杜畿闻言偷眼瞥了瞥公孙珣,而公孙珣却瞥了瞥有些慌乱的京泽,一时立在田埂上负手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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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邕有女殊好,及笄不许,欲寻英雄与嫁。时居赵国邯郸,赵相刘衡见其女,乃归曰左右:‘此真吾儿妇也!’乃固请为子妇。蔡邕初不欲与,意走。时天下动乱,盗匪横行,刘衡乃使人白曰:‘行途盗匪众,且小心。’邕惧,乃许之。衡大喜,急招独子自洛往邯郸,行途黑山,为贼所杀。衡惊怖,乃辞官归走。时人皆笑。”——《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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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第二十五章 读书万卷不谋食
“君侯确实有先见之明。收藏本站”让杜畿转移了注意力的乃是娄圭,只见其人捻须冷笑,倒似乎也对远在万里之外的战局早有预料。“去年冬日,彼处战局规划传来,我们议论此战,便有所预感……想那凉州人心不属汉已多年,而张温面对如此胜机,非但不集中兵力吃下韩遂,却兵分六路,岂不是自露破绽?”
杜畿心中一凛,这才陡然想起来,眼前这个言语随意轻佻,以至于一路行来他心中隐约有些轻视起来的娄圭娄子伯,也是当世在军略上数得着的人物……其人从公孙珣多年,多有临阵谋划之功,号称军师。
“一旦兵分六路。”娄圭继续捻须对周边人解释道。“则全局胜负便只悬于榆中韩遂那一路的胜负上。换言之,若榆中韩遂处是官军得胜,则其余几路官军不战自胜;而若彼处是叛军得胜,则其余几路的羌人、凉州本地豪族也必然会奋起,将官军给反扑出来。唯独一件事,实在是不晓得那三万官军是如何败的,明明只要仗着兵力优势,分出一部来截断对方补给便可从容围城的……难道还能是这三万人被反过来断了粮道不成?”
众人也是议论纷纷,然而从娄圭到田豫,从杜畿到京泽,却又忍不住多看向面色如常的公孙珣,希望他能够给分说解释一二。
“说到底,还是凉州人心不属汉的缘故。”然而,公孙珣却并没有对如此大事有所表态,反而显得有些不以为意。“总之,凉州的事情一时半会不会有个结果的。正如朝中阉宦之势一时半会难以制约一般……咱们不必想太多。”
田埂上的众人赶紧纷纷称是。
“为今之计,还是要做好自家的事情。”言至此处,公孙珣却是笑眯眯的看向了一直偷看自己的杜畿。“有喜说伯侯有萧何之才,我自然是信的,但最近有一件事情,着实为难,正好想向伯侯讨教一二。”
杜畿赶紧收心,却又微微昂首问道:“君侯可是在疑难民屯与周边官府、世族、豪右、平民相处之道?”
“官府倒也罢了,主要是世族、豪右,兼以平民多有争入民屯之事……”公孙珣赶紧解释,但话说到一半便恍然一怔。“路上子伯已经与你们说了?”
“说了一些。”杜畿当即作答。
“我没说!”娄圭一时无语。
一脚还踩在烂泥里的京泽惊愕难言。
公孙珣一时失笑,却是转身看向了沮宗沮公祧。
“子伯兄只说了如今参与民屯的流民太多,而空地太少,所以君侯不得已从渔阳到良乡,四处分散安置流民。”沮宗稍一思索,立即原原本本将事情说了出来。“想来伯侯才思敏捷,举一反三,便是从此处窥出了君侯疑难所在。”
公孙珣愈发失笑,便又回头看向了杜畿:“既如此,伯侯可有言教我?”
“没有。”杜畿依旧从容。“在下履任郡中功曹、县令、郡丞,多行政务,所以初来乍到便能想到问题所在。然而,也正因为多行政务,所以在下也知道,地方不同、情形不同,不见其实、不闻其事,是不能够胡乱言语的。”
公孙珣笑的更开心了:“若是这般的话,伯侯且去昌平学中做个讲师如何?待有所得,再来寻我。”
这便是相互考察的意思了,杜畿当即俯首称是。
公孙珣复又看向了京泽,引得后者一阵紧张。
“有喜也去吧,”公孙珣想了一想后如此吩咐道。“你不是家传的学问吗?便去讲你家的《京氏易》……”
“喏。”京泽不知是好是坏,但还是赶紧点头。
“还有公祧。”公孙珣复又回头看向了沮宗。“春耕繁忙,偏偏学中缺人,你既要去昌平协助子衡为我处置文书杂事,也要去学中讲课……如今昌平私学中,自我以下,无论是幽州本地名士还是我的私属,便是州中、郡中宿吏都要兼任讲师。”
沮宗自然满口答应,而京泽和杜畿则忍不住对视一眼……二人哪里还不明白,这个昌平私学的讲师怕是兼有洛中的郎官、博士的双重特性还不止。而对于初来乍到的他们而言,此地俨然是个可进可退的好去处。
田埂上的相会以一种愉悦的气氛轻松结束,公孙珣视察完此地的屯点,便将事情托付给了此处的负责人枣祗,然后又去韩浩负责的渔阳城北屯点巡视了一圈,方才转回昌平。
到了此时,公孙珣才终于知道官军凉州大败的具体经过。
原来,还真让娄子伯给说对了,就是兵力占优的官军反过来被叛军断了粮道!
话说,那位荡寇将军周慎引三万大军,奉命去榆中城征讨兵力已经不足两万人的韩遂。之前被张温遣入其中的军司马孙坚便早早主动提议,希望可以分兵一万给他孙文台,直接去榆中城外临城隔绝叛军粮道,然后周慎自己领着两万兵缀在后面,一边保护补给线,一边形成战略威慑。
而以这般安排的话,若是叛军出城决战,那周慎便可以与孙坚前后夹击,一战功成;而若叛军不动,那就就可以坐等对方粮尽自败了……反正官军补给不断,而叛军却补给无能。
不过,周慎却当众拒绝了孙坚这个极度稳妥的建议,而且公开对周围人讲,他身为凉州人在凉州打仗,怎么可能会让孙坚一个扬州人去夺头功?
而对应的,这位荡寇将军居然是亲自举全军来到榆中城下与韩遂边章对垒。
一开始的时候,局势还算不错,于汉军而言,虽然道路艰难,却有上游的黄河水道为天然补给线,于叛军而言则是城池被围、粮道被隔断的绝境!
不过,眼看着城中粮食不剩多少了,大部分主力被困在榆中城的韩遂死中求活,居然使出了一个颇为眼熟的招式——他让外围的小部队放弃恢复补给线的努力,转而仗着对地形的熟悉,绕到官军后面,隔断黄河河道,反过来截断了官军的粮道!
事实证明,在双方都失去补给线的情况下,人数少的本地叛军比人数多的远来官军更能撑得住劲!不过几日,汉军就先乱了起来,然后周慎惊慌之下居然又选择了全军拔营回师,这时候,重新得到了补给的韩遂、边章立即沿途追击,汉军全军大溃!
接下来,也正如娄圭之前说的那样,西凉人心并不属汉,绝大部分人其实都在观望,眼见着韩遂绝地反击,凉州各郡的汉、羌中立势力也纷纷拿稳立场,对汉军进行了反扑……官军六路大军,直接溃败了五路,只有一个董卓董仲颖,背河扎营,然后筑坝佯装捕鱼,麻痹对面的羌人,才得以偷偷引军从河坝上过河,全师而还。
这一仗之后,董仲颖独自保全了三万大军,连着其余几路残兵败将倒也还有五六万人,但之前十万大军鏖战半年,为此劳民伤财,如今却前功尽弃,到底算是全局尽败。
而叛军虽然反扑成功,可之前毕竟也大败过一场,又是在境内作战,军资匮乏,所以根本没有力气反扑到有董卓重兵维护的汉阳,凉州的局势重新进入到了僵持中。
据说,现在凉州是汉阳全郡为官军所有,金城全郡为叛军所有,其余安定、北地、武都、陇西、武威则处于大城市归官军所辖,但城外乡间、部落却尽数为叛军所有的诡异格局中。
“果然要耗下去了。”昌平私学内,刚刚回来的公孙珣对着这份来自于中枢自己两个弟弟的详细情报无奈摇头。“虽说天下事兵强马壮者为之,可失了人心,又哪来的兵强马壮呢?”
立在公孙珣对面来看这份情报的吕范、娄圭等人也是俱皆感慨,唯独沮宗束手不言也不动。
公孙珣一时好奇:“公祧有话要说?”
“确实有事要说。”沮宗正色言道。“之前君侯曾言,若杜伯侯有所得便可来寻你……而其人从前日开始便不停问我何日君侯将归了。”
公孙珣不由愕然:“我从良乡与此人作别往渔阳去,前后不过在彼处呆了七日,若是从前日算起,便是掐头去尾,其人到昌平也不过六七日……便已经有所得了吗?”
娄子伯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不过吕范却是一时恍然,居然反过身来去问沮宗:“公祧,之前两日间总在你家中说个不停的便是那杜畿杜伯侯吗?”
沮宗当即颔首。
公孙珣和娄圭等人闻言更是莫名其妙。
“君侯有所不知。”吕范也是失笑解释道。“我与公祧多年未见,如今他又襄助我做事,所以之前安排房舍的时候便将他放在了我左边那套空房内……之前几日还好,从前日晚上开始便有人在彼处高谈阔论,尽说一些民屯的得失……”
公孙珣哑然失笑。
他哪里还不明白,这杜畿俨然是个‘有心’之人,一方面拜托沮宗,让其不忘提醒自己这个卫将军去召见他杜伯侯,听取他的意见,品鉴他的能力;另一方面,却又使了个小把戏,提前将他的论调抛出来,让吕范这个卫将军长史、自己不在时的昌平头号人物,提前听到他的言论……如此一来,不管是自己来的太晚也好,还是沮宗忘了推荐他也好,都不会耽搁到他。
甚至阴暗一些,若是沮宗是个小人,准备耍小手段剽窃他的‘所得’,那也只会自取其辱。
当然了,公孙珣也不是不能理解他,毕竟这年头终究还是讲一个身份和阶级的,如他这般自幼被灌输了某些理念,愿意礼贤下士之人实在还是少见……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其人有些小手段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过,话还得反过来说,若是这个杜畿只是大言惭惭,胸无半点真才实学,那这番做作与小聪明却只会迅速断送他的前途。
总而言之,最后还得看他肚子里货如何。
一念至此,公孙珣顾不得疲惫,也不问沮宗与吕范这人的水平到底如何,便径直起身,居然是主动去寻此人去了。
时值下午,杜畿无课,却正在私学中的藏书楼内读书,他这人和同来的京泽不同……京泽自知能耐不足,没有根本上的能耐做倚仗,所以向来与人为善,一有空闲便去和私学中的各类人物去打交道。而杜畿却是公认的显得有些傲气,除了少数他认为的关键之人,向来是不假辞色。
不过,即便如此,当公孙珣甫一回到昌平便单身前来寻他时,其人多少还是有些震动的。
“伯侯且安坐,公祧说你已有所得,还请务必直言赐教。”眼见着下午楼中人少,这杜畿所在的二楼更是几乎无人,公孙珣便干脆恭敬一礼,然后就迫不及待的开门见山了。
杜畿见到对方行礼,更是不由正色起来:“君侯如此待人以诚,我若不尽心相对,岂非可笑?”
公孙珣坐下身来,静心相对。
“恕在下冒昧了。”杜畿也坐回身去,坦诚以对。“依在下看来,君侯在此处,虽然看似万事顺利,却暗藏隐忧……当然,若非如此,君侯也不至于之前如此问我。”
“那你觉得具体都是些什么麻烦呢?”公孙珣正色问道。“麻烦又在何人呢?”
“前一问简单,稍一打听便能得知,后一问才是关键,也是此番问题真正所在。”杜伯侯也是昂然自若。“我来此处几日,已经看得清楚……于官府,似乎还好,无论广阳还是渔阳、涿郡,这些地方的长吏、朝廷命官多愿倾力配合君侯。这不是说他们心甘情愿,也不是他们就愿意看君侯在他们治下作威作福,而是说君侯位阶、名声、乡望、财力、物力、武力俱全……他们这些为官一任的人,只是来做官,并不愿多生事,也与君侯无根本上冲突,所以他们绝不是真正麻烦所在。”
“不错。”
“所以,真正因为君侯擅自越矩民屯而心存不满的,不是这些官吏,而是本地世族!”杜畿一时失笑。“不过,他们却只是半疑半虑,半推半从,将来说不定反而会支持君侯此番作为的……只要这天下继续乱下去便可。”
公孙珣默然不语。
“然后是百姓。”杜畿继续笑言道。“民屯与百姓相处的麻烦,我也看清了,他们之所以偶发事端,其实并不在于风俗上的对立还有土地上的争夺。恰恰相反,据我所见,应该是本地百姓艳羡于民屯的简政清治,君侯这里,虽然也约定了要交赋税,要交公粮,但要多少就只取多少,跟本地百姓名义上算赋轻松,却受复杂盘剥相比,反而实际上要过得轻松。”
“民屯这种事情,重赋重税,而且管束严格、限制自由,其实并不是什么长久之策。”公孙珣叹气道。“不管早晚,迟早要放开的,然而外面的世道这么乱,贫民格外辛苦,倒是显出他们的好处来了。”
“这便引出第四类人了,也是君侯必须要提防的。”杜畿忽然肃容。“幽州豪右,虽然表面上对君侯俯首帖耳,看似无一声杂音从他们口中传出……但民户、人口、土地,本是他们的立身根本,君侯此番作为,迟早要激起他们的不满。这些人,我也是看的清楚,不管是幽州还是益州,不管是河北还是关西,都只是残暴短视之辈,若让他们窥的机会,必然会有反覆之事!”
“说的好。”听到这话,公孙珣已然给杜畿打了个优良的分数,但还是紧追不舍。“可豪右,或者说豪右、户口、人口这件事情到底又该如何应对呢?”
“我有四策。”杜畿昂首答道。“若君侯能行,必然能压住彼辈!”
“愿闻其详。”公孙珣愈发来了兴趣。
“一曰名,二曰实,三曰缚,四曰杀!”杜畿依旧言语从容。
公孙珣再度失笑:“伯侯且慢言,过两日我母亲要来……此番民屯,全靠安利号财力支持,你先去准备一下,弄个条陈出来,我得说给她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卷 第二十六章 脱粟在傍书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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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大娘要来,理由当然有很多,想儿子了,想孙子孙女了,安利号这边钱粮如流水般花了出来,有些让人吃不住劲了,但最主要的一条还是公孙珣擅自停在了广阳,没有去华北平原最角落里的辽西令支,打乱了母子二人的原定计划。
所以,等昌平这边安定下来,稍微有了些气象之后,公孙大娘便从辽东出发,带着她的肥猫浮海而来,来看看儿子、看看孙女孙子,顺便指导一下工作。
“所谓名,便是要托名于古法,并用官府的名义行事,从而换的世族的支持和理解,这样的话,就能让本身缺乏政治影响力的豪右进一步丧失政治话语权,并进一步孤立和削弱他们。”公孙珣一边做着只有母子二人能听懂的‘翻译’,一边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
“不用看我,听着呢,你接着说!”******,正饶有兴致打量两个孙子背影的公孙大娘不以为意道。
公孙珣无奈摇头。
其实,也难怪公孙大娘如此表现。
要知道,相比较于一见面便黏着祖母,然后有推着肥猫出门的公孙离、公孙臻,此时方才告辞出门的公孙定和公孙平之前却不免有些认生甚至是紧张……因为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祖母大人,而且他们母亲对这次会面的格外重视也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他们。
公孙珣也顺势瞥了一眼自己这即将开蒙的两个儿子,等到二人走到门外,然后撒丫子去院中以后方才继续介绍了下去:
“至于说这杜伯侯所言的实,其实是劝我速速行果决之事,不必留念、留手,打着民屯的幌子直接将地方上的豪强大户给吃下来!从人口到土地,从壮丁到资源,务必要尽快握在手里才行。”
“不怕他们造反?”公孙大娘此时方才看向了自己儿子。
“杜伯侯的意思是,此时这些豪强若要生乱造反,一来,必然失败,二来,反的却是汉室,而不是公孙氏。”公孙珣不由掩卷正色相对。“甚至听他的意思,于我们来说,这些人现在反远胜将来反。”
“这人挺有意思的。”公孙大娘不由失笑。“是个有本事而且务实的……杜畿这个名字,我好像也有些印象,只是确实记不大清了。”
公孙珣一时恍然。
“至于他剩下的两个点子……什么‘缚’和‘杀’,一听就知道,应该是说对这些豪强要分化对待,既拉又打的意思……对吧?”
“母亲说的一点没错。”公孙珣倒也干脆。
“那你觉得怎么样呢?”公孙大娘反问道。“这个杜畿的主意?而且,有没有一个更具体的方案出来?”
“我觉得不错。”公孙珣赶紧应声道。“而且方案也有一个现成的……”
“那就去做吧!”公孙大娘扶了扶自己的黑框眼镜。“不必事事问我……非要问我,我也只能说你这大半年花了太多钱,用了太多东西,安利号在关内已经有些吃力了,确实不能这么下去了。该下手,就下手!”
“已经到这份上了吗?”公孙珣一时犹疑。“我知道这边花费极大,可安利号既然是一体的,为为什么辽东那里没问题,这里却吃力呢?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不是。”公孙大娘摇头道。“小时候就跟你讲过的,对于商人而言,财富这两个字不在于地窖里存了多少金子、银子,而在于你有没有把钱花出去。这个道理就好像你在外面做官,不在于你官做的多大,而在于有多少人愿意服从你一样。而且我记得也跟你说过,安利号真正强大的地方在于连通和畅行,在于这个框架本身,在辽东那边,虽然青州来的流民也不断,却因为安利号能深入到乡里,盘活整个辽东,所以能做到一直有进有出……”
“儿子明白了。”
公孙珣也不是不懂这些往日里自家老娘灌输的道理,只是许久不闻不问,这才懈怠了不少,此时对方一说,他也就立即恍然。“母亲是说昌平这边只出不进,难以运作起来,到底是有些空耗家底,而若是能有所收取,即便是入不敷出,也能想法子维持下去?”
“不错。”公孙大娘点头称是。“所以我说这个杜畿是有些看头的,你确实得赶紧下手了,从广阳开始,杀一批、拉一批,不把这地方的经济命脉拿到手里,你的民屯就运作不起来。”
公孙珣正色点头。
“文琪。”公孙大娘说到此处难免有些叹气。“你临时变卦跑到昌平来,我其实无话可说,因为理由太能站得住脚了,我这次来也不是来问罪的……不过,我还是有一问,辽东那边你到底准备怎么处置?而且,如果不能握住辽西通道,将来辽东的力量又怎么接进来?”
公孙珣沉默片刻,但终于还是低头言道:“那就得想办法既把昌平这边的事情做好,又把辽西给彻底打通……”
“现在只有咱们娘俩。”公孙大娘不以为然道。“我直说吧……我给你算了算时间,四年,你最多只有四年的时间!可从昌平到辽东,一路上有广阳郡、渔阳郡、右北平郡,然后才是辽西郡,而等到出了卢龙塞,有乌桓人、鲜卑人、几十上百个杂胡部落,还有辽东属国,最后才能到辽河,接入辽东。四年的时间,你能把这么多东西握在手里吗?你不是已经在昌平呆了大半年却连豪强都没动手吗?”
“母亲错怪我了。”公孙珣一时叹气。“其实之前不动手,现在却将杜畿的计策扔出来是有原因的……母亲你想想,昌平虽然土地贫瘠,却毕竟是蓟都边上,算是幽州核心地界,在这里立身,多少算是在天下人的视线之内,洛阳那个天子到底是个明白人,袁绍也对我起了警惕心,之前我哪里敢?”
“现在怎么又敢了?”公孙大娘不由微微蹙眉。
“现在不是西凉平叛大败了吗?”公孙珣终于说了实话。“只有董卓一个人全军而回……其实也只有跟司隶挨着的凉州这么乱下去,中枢和天子才会对我还有其他地方上的人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公孙大娘恍然大悟……正如公孙珣会对安利号有些不懂的地方一样,她对这种事情也不免有些隔行如隔山。
言至此处,公孙珣稍微顿了顿,方才继续言道:“实际上,如果我没猜错,要不是杜畿正好刚一过来就亲耳听说了这场大败,他也未必会这么急着扔出来这个策略来……实在是一眼就看破了我的隐忍,和如今想要作为的心态,所以才因地制宜、投我所好。”
公孙大娘愈发醒悟了过来:“这么说,你其余的那些谋士……又是怎么回事呢?”
公孙珣也不客气:“能怎么回事?其实子伯还好,他可能是真不懂这方面的事情,至于子衡,反而私底下劝过我的,他的意思是,尽量不要搞得那么夸张和彻底……豪右也好、世族也罢、官吏也成,大家继续维持之前的一团和气才是最重要的,将来即便是要做大事,也可以继续倚仗旧的制度来动员力量。”
“其他人呢?”公孙大娘好问道。
“其他人,王叔治、常伯槐,还有审正南和董公仁,甚至还有洛阳的阿越、阿范他们,全都保持沉默,其实应该也是跟吕范类似,所谓无人能称的上反对,但终究是不支持,而又因为知道我这个人的作风和心思,所以干脆闭口不谈此事……唯独一个初来乍到,想求晋身之阶的杜伯侯,还有一个整日往昌平城里喝酒赌钱的戏志才,算是依照我的心意,给我出了对应的主意。”
“说到底,还是见识被禁锢住了。”公孙大娘也是彻底明白了过来。“他们一来是想不到将来到底会乱到什么地步,二来也还是对汉室有点幻想,指望这个灵帝赶紧死了能换个神武英明的天子,却没想过天子没来来了个葩的董卓……不过,我算是看出来了,阿珣,你也是难!”
“上位者都难。”公孙珣复又笑道。“不差我一个,母亲当日辛苦开创安利号难道就不难?”
“都难,所以还是要去努力做事,再难的事情一步步做下去总有应对的法子……”公孙大娘幽幽叹道,却又不禁失笑。“居然被你绕进来了。”
“非是盲目自信。”公孙珣也负手笑道。“母亲,四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想要面面俱到自然不大可能,但我这番作为已然是纯粹提前偷跑,又如何能指望太多?至于说辽西那五百里通道,实在不行,便多扶持一下莫户袧、段日余明等辈便是……其实说到底,事到临头,总有突发的事端,关键还是要自己底子厚!母亲在辽东,我在昌平,将根基扎下来才是最要紧的。”
“你既然想的那么通透,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公孙大娘也微微笑道。“只是我这次再回辽东……你得将一个孙子给我留下。”
公孙珣面露恍然之意,却也不是很在意:“之前母亲便应该已经知道了,在昌平半年,阿玉又怀孕了,阿芸最近似乎也有征兆……故此,母亲干脆将这两小子一起带回辽东教导,只将两个女儿留给我就行。”
公孙大娘一时犹豫,但还是摇头:“两个孩子都要开蒙,这个时候带回去,会不会耽误功课?”
“辽东就没有好老师吗?”公孙珣依旧有些不以为然。“关键是家庭教育。我在这里,又有几分心思放在他们身上,至于他们两个的母亲,必然是不如母亲你的。”
“阿芸应该还算不错吧?”公孙大娘还是有些犹疑。“让小点的那个随我去就是。”
“这不行。”公孙珣连番摇头,到底是说了实话。“母亲,既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争一争了,那大点的那个便是我自然而然的继承人,这时候你只带一个孙子去辽东,无论是谁,都会让人有想法的,反不如两个都带去……而且母亲,只是四年,四年后我一旦起兵稳固住幽州,你便可以从辽东过来了。”
公孙大娘终于缓缓颔首。
母子二人,到底是再度统一了意见。不过相较于以往,这一次,明显是做母亲的多多迁就了儿子。
或者说随着当儿子的年长,天下间当父母的多半会如此。
而既然议定了方略,公孙珣也不是软弱拖沓之辈,他先是怂恿新任幽州刺史与广阳太守,联合奏行中枢,以冀州流民多至,兼有零散野地,在广阳行所谓‘井田’民屯制度。
中枢处虽然知道这里面有些不尽的说法,但看到民屯许给的赋税,再加上凉州当面局势愈发危殆,还是选择了认可。
而得到了朝廷中枢的背后,公孙珣便开始大举在广阳推行所谓井田制度,强行将本地豪强与民屯绑定在一起,以此来借机清查豪强的土地、户口,并强迫彼辈与民屯一起同耕同种,共编什伍。
四月,广阳大户王氏串联邻郡世族豪右,试图攻打昌平私学与蓟县州治,反被渔阳田氏告发,以至于举族被诛,一同被灭族的还有足足七户,被斩首者近千余人。
一时间,全郡悚然。而公孙大娘也携带着两个孙子,回转到了辽东。
到了当年秋收,伴随着公孙珣三子与三女的出生,安利号开始公开替官府代收广阳算赋,幽州号称大治。
同年,关西大旱,加上之前的战乱,整个长安以西秋收乏粮,百姓纷纷流离,但诡异的是,凉州战局反而因此沉寂了下来,一直在长安对峙叛军的太尉张温返回了洛阳。
到了冬日,幽州、并州忽然遭遇到了新崛起的轲比能鲜卑势力的袭扰,并州当面为程普所挡,幽州方面却是公孙珣引私兵随护乌桓校尉出兵,于渔阳北面汇集了辽西鲜卑、乌桓、杂胡无数,然后轻松击退了对方。
战后,轲比能遣使至广阳来告,愿求册封互市。而莫户部的莫户袧也在渔阳郡北,燕山山脉的北面通道处建立了一处定居点,公孙大娘赐名为承德。
经此一事,再无人挑战公孙珣在幽州的权威,幽州也一时号称大治。
而借着此事的东风,第二年春耕,公孙珣开始在渔阳推行他的‘井田’制度,而这一次,渔阳这里,却无人敢有怨言,便是故泰山守张举这种人都喏喏如犬。
天下隆隆,整个帝国大势翻滚如潮,而公孙珣在昌平却安稳如世外之处一般,他的生活里全是春种秋收,夏猎冬狩,同时还不断读教学,所谓生活中全都是耕读诗酒,妻女家常。不过,偶尔到了某些节日,当他在日渐热闹的昌平私学里看到京泽去哭祭他的舅父,看到常林去遥祭司马直,甚至他自己也忍不住去喝酒的时候,公孙珣却总是忘不掉那些宛如自己人生路上过客一般的人物。
更不要说,经常还有白马骑士将洛中的政事从南面传来,经常还有冀州的流民从南面慕名来到昌平。
平心而论,见得次数、听得次数太多了,公孙珣早已经不会感到之前的那种愤怒和失望。
但是,这不代表他不会在心中一次次提醒自己,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人本不该如此。
诗曰:庙堂无计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峰。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关西董仲颖,疲兵敢笑捕鱼充。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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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一章 白云迷路合复开
公元一八八年,汉中平五年,夏至。
可能是今年气候偏冷,也可能只是地缘偏北的缘故,幽州这里的盛暑其实并没有多么炎热,反而有些舒爽怡人的感觉。阵阵清风中,十余辆豪奢马车组成的车队在数十骑士的扈从下从冀州往幽州而来,一路耀武扬威。
进入幽州后,他们沿着涿郡大道一路向北,出良乡,转广阳,过水,越蓟县……正如沿途田中除草百姓所想的那般,也如南北往来士子所猜度的那样,这一行人俨然是奔着昌平而去的,数年间,幽州本地人已经见惯不惯了。
马车一路奔驰,沿途没有做任何停顿,一直来到著名的昌平私学厚德石前方才停下。
所谓厚德石,乃是卫将军公孙珣在昌平建立私学后,为了勉励学子,也为了纪念自己的恩师,便因地制宜,取当地天然巨石,在上面刻下了‘厚德载物’四字以作学训。
因为这块大石头正对着占地广大的私学正门的缘故,所以格外知名。
回到眼前,时值午后,私学正在午休,故此,门前门内都并无太多人往来。那豪奢车队停在门前,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文士从车上下来,然后就直接引众在石前树荫下负手驻足,对着这四个字打量了起来。
而不过片刻后,其人却忽然捻须一声冷笑:
“咱们卫将军倒也有意思,做什么都托言是我们刘公遗书,可遗书到底写了什么天底下除了他却无一人所知,所以我等偏偏又反驳不得……”
旁边随侍的几人皆无言语。
“我听人言,这昌平其实还有一块‘自强石’,上书‘自强不息’四字?”此人复又转首问道。
“是。”旁边一名配着印绶之人不由略作回忆。“我从弟魏仲茂前年弃官来此,便久随卫将军身侧,他有信与我说过此事,说是在卫将军府右侧的白马义从驻地内,有这么一块石头。他还说,那白马义从名为义从,其实颇有武学风采,卫将军和他的亲信幕僚常常亲自去教授兵法,而燕地尚武,世族子弟束发读书,到了弱冠时节有人出仕州郡,却也有人转而投入义从之中,冀希望于卫将军的教导。”
“边郡尚武啊!”这衣着华贵的文士一时仰头感慨。“放在别的地方,卫将军根子上还是有些弱气的,如你们这种根子正的世族心里也还是有些拿捏不定,所以只放了一个从弟过来,还拖延了许久。可在幽州,他真是……真是无懈可击,连在别处是劣势的家世如今居然都是优势了。”
身后那人旋即闭口。
而这文士依旧指指点点,丝毫不以为意:“我听说,这昌平城外,蟒山之下,卫将军府居中,左面是读经义的私学,右面是白马义从的驻地,前面是安利号在广阳的商栈,后面山脚下则是他幕中统筹一切的幕府所在……卫将军在此处长居数年,根基深厚,广阳、渔阳、涿郡,三郡百万人口的军事、民生、经济、人才全都出于此处,俨然是国中之国了!”
“卫将军毕竟是幽州人望所在嘛。”旁边有人实在是听不下去,只能赶紧打圆场。“子远先生,我家方伯此番请你代他访问卫将军,必然是有重托,咱们还是赶紧进去吧。”
那衣着华贵之人,也就是许攸了,闻言再度冷笑一声,却还是甩手率众上前了。
私学任人出入,可私学右侧所通的卫将军府邸却不是那么轻易好进的。然而,许攸率众前往,沿途卫士居然视而不见,直接任由这伙人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卫将军府内。
而入了府中,迎面出来一人,却正是邯郸魏氏中魏松之子,昔日河间国中水县令,如今弃官来此的魏畅魏仲茂,他先是与许攸还有自己那位在冀州出任州別驾的从兄等人问好,然后却又单独引着许攸径直往后院而去。
众人这时哪里还不明白,他们此行怕是一开始就被人家弄清楚了,所以才会一路如此通畅,而念及之前许攸在厚德石前的大言不惭,这群人也是分外觉得焦躁起来。
不过,那口不择言的许攸许子远本人,却依旧从容。
“子远先生,请自便吧!”魏畅引着许攸来到一处小院前,便驻足不前。
许攸昂然自若,也不理会魏畅,直接昂首踱步入内。而他刚一转入院中,就见到一身形高健、穿着家居常服之人与两个七八岁的总角女娃立在院中池塘边上的树荫下,脚下还有一胖一瘦两只猫,却纷纷背对着自己,正对着树上鸣蝉指指点点说些什么。
“蝉非一年成虫,”那人如此言道。“早在我幼时你们祖母便告诉过我,说蝉未蜕壳时在地下所居时日不定,有三五年的,也有七八年的,甚至有十六七年的……其幼虫身着硬壳,苦藏地下十几年方才借着雨水爬出地面,然后上树脱壳,展翅而鸣。然而,其既然脱壳,却只到秋后便必死无疑。至于说阿离你刚才问它为何而鸣?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想来其之前在地下如此辛苦,而如今一朝能鸣,它若不鸣,岂不是白白浪费一生光阴?或者说,它活一生或许便只是为了这一季之鸣。”
“原来是这样。”稍微高一些的那个小姑娘声音清亮,想来便是那个阿离了。
“真可怜。”旁边稍小一点的小姑娘声音又显得有些软糯。“既如此,我就不让人去黏蝉了……只是午睡而已,不碍事的。”
公孙珣听到小女儿如此言语,也是不由失笑:“到底是害虫,阿臻不必想太多……”
言未迄,忽然间,原本蹲在两个女孩脚下的其中一只瘦猫就直接蹿了出去,眨眼间便将那刚才还在叫个不停的鸣蝉给一爪子拍了下来,然后另一只肥猫直接向前,一口便将这蝉给吞了下去。
瘦猫落地,寻不到自己的猎物,只能绕圈打转,而那只胖猫却从容在池塘里舔了几口水,这才得意洋洋转到树荫下继续睡觉去了。
父女三人俱皆无语。
俄而,公孙离忍不住再问:“父亲大人,为何无论胖猫、瘦猫都不喝我们给它准备的干净水,反而都只在池塘里喝水呢?”
公孙臻也瞬间转移了注意力,然后眼巴巴的看向了自己父亲,而公孙珣却一时茫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文琪在家中做的好大事!”许攸见状终于不再偷听,而是捻须失笑出声。
公孙珣闻声长出了一口气,便顺势推着自己两个宝贝女儿的肩头,劝她们去午睡。而等两个小姑娘纷纷朝自己父亲和来人行礼告辞以后,身着便服的公孙珣这才转身与许子远正身相对。
树荫下,本就铺开了席子,摆了些瓜果,而二人也随意箕坐,然后便开门见山起来。
“枯坐家中无聊,只能教一教女儿,”公孙珣率先言道。“比不得子远如今事业繁忙,锦衣豪车,连一州別驾都为你随员。”
“狐假虎威罢了。”许攸伸头在几案上啃了一口香瓜,这才失笑答道。“冀州刺史王芬之前做党人时便是个大方的人,如今更是大方。”
公孙珣微微蹙额:“说起王芬王文祖,他在冀州多少年了?”
“你在幽州多少年他便在冀州多少年。”许攸扔下瓜皮,随意笑道。“当日文琪割瓶告辞,走到半路上遇到了黑山贼作乱,王文祖就是那时上任的。”
“天下居然有为任四年的刺史吗?”公孙珣一时感慨。“我却不晓得洛中有这个规矩。”
“规矩自然没有。”许攸干脆言道。“可谁让王文祖是党人出身,而且家中又有钱呢?党人视他为外镇主力,宦官暗中收了他的钱也屡屡维护于他。更兼这几年间,各地乱象就没停过,而其人为任四年,虽然比不上文琪在幽州这里磨砺爪牙来的出色,可冀州却也号称大治,朝廷也是倚重他几分的……这个道理,正如中枢对文琪颇有几分放任是一回事。”
公孙珣一时摇头:“说起乱象,子远从南面来,可有什么能教我的?”
“能有什么?左右不过是天灾人祸罢了。”许攸原本想去再去拿个香瓜来,闻言却也不由面露烦躁之色。“中原发大水,七个郡国都被淹了,连我家都不能幸免,几十年攒下来的家当都打了水漂!而如今水灾退后,朝廷又无力救灾,以至于青徐黄巾军复起,以泰山为根基扰乱中原,宛如四年前河北一般……不过依我说,此番中原大乱,其实也跟四年前的河北一样,根子还是出在凉州上面。”
“凉州局势啊……”公孙珣也是不由感慨。“这都几年了,却只是一日日糟糕下去,去年南容之死我至今耿耿于怀。”
“我也是去年才看明白,凉州人心已经无一分属汉了。”谈及此事,连许攸也不由摇头感慨。“去年凉州叛军内讧,韩遂杀了边章、李文侯、北宫伯玉,自统兵权,当时便是我也都以为机会到了。可等凉州刺史耿鄙趁势发六郡兵马试图平叛时,却反而遭遇全军倒戈,当地太守、州中別驾、军中司马,居然纷纷反叛……全州皆反,傅南容身为汉阳太守,却是唯一一个殉国忠义之士。”
公孙珣也是无言以对。
其实,此事他比许攸更清楚,他知道这一次反叛的军司马唤做马腾,知道庞德的家族在为朝廷苦守县城半月后面对着全州皆叛的局势也还是无奈跟着举族投降,知道这一次傅燮原本可以全身而退——他家是北地名门,向来在凉州有威望,当时城外的乱军中有数千兵马是北地郡过来的羌人、匈奴人,愿意保证他的安全,不用他投降便可送他归乡,但傅燮却选择了为汉室尽忠。
当然,公孙珣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的是,当日苦劝皇甫嵩叛乱的凉州名士阎忠,此次被裹挟后,面对着举州皆叛的情形,却拒绝了叛军的推举,选择了自杀身亡。
至于原因,无人知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是和傅燮一样,为汉室尽忠……或许,他只是在为凉州尽忠也说不定。
“傅南容的事情就不必多言了。”许子远微微挑眉道。“我与他当年相互看不顺眼,但也敬他如此忠勇……可是文琪啊,你说忠勇之人就活该去死吗?从司马直到郭典,从刘陶再到今日的傅燮,这些人哪个不是为了汉室倾心尽力,为了那位天子如此奋不顾身……最后却换来了什么?洛阳那位天子,真真是夏桀商纣之辈!”
公孙珣依旧沉默不语。
“文琪。”许攸见状干脆言道。“你我都是明白人,我就不啰嗦了……你多年前主动身退,便是早就看透了咱们这位天子,而在此处潜磨爪牙还不是想和那鸣蝉一般,地下数年,然后一鸣惊人?而现如今,就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让你一举脱壳生翅。”
“王芬想要如何。”公孙珣正色询问道。
“说来也巧。”许攸冷笑言道。“一月前,王文祖与一位平原术士闲坐,却是听到那术士说到了一个星象,据说主阉宦尽灭!王芬其人本就是党人,自然感慨,若有机会一定要尽心尽力……然而就在三日后,中枢忽然有公文到冀州,说是天子有意巡视河北老家,让他做些准备。”
“他便觉得天意在他,所以准备趁机诛宦?”公孙珣蹙眉反问。“这么巧的吗?”
“巧不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王文祖的胆量比你想的要大。”许攸愈发狞笑。“其实他准备废立天子,以合肥侯代之!而我正好变成了穷光蛋,便来为他奔走……文琪,你有意吗?”
公孙珣面不改色:“子远以为我该有意吗?”
许攸闻言一怔,然后不由放松下来:“文琪以为,我又该怎么替你做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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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北地胡骑数千随贼攻郡,皆夙怀燮恩,共于城外叩头,求送燮归乡里……燮慨然而叹,曰:“且殷纣之暴,伯夷不食周粟而死,仲尼称其贤。今朝廷不甚殷纣,吾德亦岂绝伯夷?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如此。“左右皆泣下,燮遂战死。”——《后汉书》.傅燮列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卷 第二章 星河挂户夜长晓
“你怎么作答都无所谓。”
树荫下,公孙珣瞥了一眼对方握住香瓜的手,只是顿了片刻,便决然答道。“因为我绝不会掺和此事的。”
许攸再度收回手来,却居然不急不怒:“文琪之智,我也是佩服的,但你久居幽州,或许不知道外面的情形……这几年天子尽失人心,大家私底下议论他,都说他是古往今来难得的昏悖之君,早已经没了往日的尊重……所以,若真能废立成功,天下人心里或许都会松上一口气,甚至乐见其成的!”
“可成功以后呢?”公孙珣不以为然道。“谁能保证合肥侯就比如今天子要好?而且以刀兵擅行废立,合肥侯一个已经成年的人,不管他是贤明还是昏悖,将来为天子后又如何看待行此事的‘伊尹、霍光’呢?会不会如芒在背?届时不知道王文祖和你我这种人又该如何自处?再说了,你许子远如此聪明人,居然还拿秋后就要发霉的鸣蝉做喻,分明也是不看好此事,所以才敷衍至极……又何必糊弄我呢?”
一连串的反问,许攸却微笑不语。
“子远。”一阵夏风吹来,头如何应对袁本初如此厉害一招,”杜畿无奈插嘴道。“可如今幽州确实是大好局势。三年都能忍……若是君侯所言属实,那如何不能忍最后一年?何必此时去趟浑水呢?”
“幽州能够安稳,全靠君侯在此坐镇,确实不该擅离。”王修也认真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他一走,天知道那些豪强、异族会怎么蹦跶,屯田又会不会受影响。”
“了若能忍,还是咱们的君侯吗?”娄圭无奈嗤笑道。“而且若非是其能屡次为他人不能为之事,我等又为何要追随于他呢?”
星河之下,五人纷纷驻足。
“我去吧!”戏忠忽然叹气道。“是我先开口说不行的,也由我来解开……毕竟,若是做的快一些,说不定还能及时回到幽州主持大局。而且再说了,幽州局势一片大好,想来不至于因为君侯暂去而有所动摇,便是有所动摇,等君侯一回来也会立即安稳下来。”
言罢,其人便折身而返。
其余四人各自沉默片刻,方才继续往前去了。
星河高挂,静夜蝉鸣。
——————我是蝉鸣不断的分割线——————
“太祖居广阳,稍倾,冀州刺史王芬以许攸为使,言废立之事,太祖怒而斥之。及攸走,太祖临星河而叹,左右或知其意,俱劝:‘天子昏乱,遂令君侯不容于朝。今天下已叛,而兵不足自守,幽州乡里被君恩德,愿必从之。当安居广阳,率厉义徒,见有道而辅之,以济天下。’太祖大叹:‘天子固昏,然关西之乱,傅南容何辜?王芬之悖,冀州百官何苦?兼两地黔首,固多牵累,当有所为。’左右遂止。”——《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卷 今晚上来不及了,明天二合一还债
可能是最近忙着工作的事情,再加上qq群被爆的事情……反正挺糟心,刚刚睡着到现在才醒……实在是来不及了……趁机休整下,明天晚上一定有二合一大章还债。
求见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卷 第三章 浮名尚值一杯水(二合一还债)
“志才何故去而复返?”
公孙珣正在院中负手仰头观望星河,等到对方来到身边却依旧是纹丝不动,好像早已经料到了这个情形一般。
“君侯。”戏忠微微拱手,然后便要说话。“我……”
“志才。”公孙珣不等对方说话,便头也不回的主动反问了对方。“咱们常说天上明星映照地上的英雄豪杰,可你说什么人才算是英雄豪杰呢?”
“我……”戏忠明显有些措手不及。
“明明知道天子是个桀纣,却为汉室去死的傅南容算是吗?”公孙珣继续仰头望着星河问道。
“这必然是。”戏忠当即答道。“但……”
“但这样的英雄不可取,因为他只是徒劳送死,却没有作出一番事业来……是不是?”
“正是此言。”戏志才终于恢复了从容,也走上前来跟着自家主公望星河而立。“死不是不行,但要有所得,有所鸣。如我这种浪荡子,尚想着成就一番功业,活着酒色财气不断,死了名留史册,如傅燮这种出身边郡名门注定是一州一郡种子的人物,却这么轻飘飘的死了,终究不值!”
“说的好,不值!”公孙珣忽然叹道。“就是这两个字了……志才。”
“在。”
“其实当日家母想让我留在辽东时,曾在信中与我提过一种有意思说法,她说所谓英雄豪杰不过是滔滔大势的家奴……七国纷争,时候到了,总有一人要做始皇帝;暴秦二世而亡,总有一人要重新统一九州,与民生息;新莽生乱,总有人要出来收拾河山,让老百姓重新吃上饭。换言之,天下大势如滚滚车轮势不可挡,所谓英雄豪杰,不过是恰好被甩到了风口浪尖之上的凡人而已。换言之,她是想告诉我,所有的英雄豪杰之事,其实都不值一晒。”
“君侯信这种说法吗?”戏忠不以为然道。“若是如此,自古以来,昭昭于史册的那些英雄豪杰与凡夫俗子相比到底算什么?都只是车轮上的烂泥吗?老夫人当时不过是因事而论罢了。”
“我当然是不信的。”公孙珣失笑答道。“不然怎么会悖逆着母亲的意思,强要离开辽东那个安乐窝去历仕地方,去平定黄巾,然后还在广阳这里驻足屯田呢?然而,历仕地方、平定黄巾、屯田抚民,这么多年了,期间见了那么多可悲可笑之人,见了那么可怜可叹之辈,又见到天下大势一路倾颓不可止,见到天下人被大势逼着越来越激进,却又忍不住隐隐有些相信了那些话……”
戏忠依然满脸的不以为然。
“志才。”公孙珣忽然收起笑意,仰天肃容发问道。“这些年在昌平,有时候我就会如今日这般一个人望天而思,望天而叹,既然我心里隐隐约约信了母亲的这种鬼话,可为什么我还是心怀气结,还是躁动不安,还是屡屡想拔刀而起呢?”
“因为不平?”戏忠试探性的问道,但旋即又加了两个字。“还因为不值?”
“是因为他人不值而心有不平。”公孙珣终于回头看向了自己这名心腹谋士。“我自己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妻妾儿女俱全,便真是乱世到来也可以退往辽东安老,有什么不值的呢?但这天下有太多人如傅南容那般死的不值了,若是我不出来,将来还会有更多人活的不值,死的不值……所以我心不能平!所以,我要将那些明明只是可笑之辈却要窃据高位之徒给踢下去,取而代之!试问,即便是没有个人野心,你又怎么能将天下拱手送给那些你不喜欢的人糟蹋呢?”
“属下知道了。”怔怔盯着自己这位主公半晌,戏忠方才勉力答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夏夜星光灿烂,身后屋舍内隐约还有儿童笑闹之声,公孙珣不由踱步绕到对方身后笑问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想要逞威风,想要不顾大局出去打仗?”
戏忠一时无言。
“你们还真明白了,我还真就是这么想的。”公孙珣绕过对方,继续看着头是一个尽量求得大团结大包容的洛中军事集合体。
然而如此大型的禁卫性质的军事组织,却全都统属于天子直接任命的宦官蹇硕,而不属于名义上掌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何进,甚至看天子的意思,何进也要受蹇硕节制。再加去年天子以何进之弟何苗为车骑将军的事情,那这位身体不行的天子此番针对何进的意图已经基本上呼之欲出了。
然而话还得说回来,何遂高早已经不是数年前立在郎署门前温文尔雅的杀猪宋玉了,他参与国政多年,早已经羽翼丰满。甚至考虑到天子的昏庸无道,他这些年反而得到了士人、党人的普遍性支持,所以势力愈发做大。
形势敏感,再加上有人撺掇,何进不甘示弱之下,选择了针锋相对。
于是乎,洛中再度出现流言,说是有人望气得知,洛阳将有刀兵之灾,两宫将流血。
紧接着,天子与大将军共议,召集地方兵马,连同京城新旧禁军,一起举行阅兵仪式,以作压胜。
所谓压胜,就是借着仪式或物品进行辟邪的举动,这里是要借阅兵来解决这个可怕流言的意思。
当然,洛中真正的明白人都知道,这本质上是何大将军与自己天子妹夫之间的一场交锋与妥协:
一方面,双方需要斗争,天子需要防止自己死后何进一人独大,以至于出现梁冀那种情况,尤其是他的幼子刘协之前便被何皇后视为眼中钉;而大将军也需要尽力保住自己外甥的继承权,防止自己的天子妹夫忽然犯糊涂废长立幼。
另一方面,双方也需要妥协,毕竟天子也明白自己身体不行了,而他废长立幼的心思终究只是心思,所以还是需要何进这个大舅子来扶持自己儿子,并延续本朝那怪异的皇权轮回;而何进也明白,天子一日为天子,身为在位二十二年的天子,对方的权威就不是他杀猪宋玉可以明面上反对的。
所以,双方最终选择了通过阅兵这种方式,互相示威与互相妥协。
这个时候不过是八月中旬,距离许攸去见公孙珣才一个多月而已;距离王芬之死不过三十天;公孙度上任、离任更是发生的事情……但天下间,却已经无人再记得那些人那些事了,所有人都开始把心思放在洛中这次大阅兵之上了。
并州刺史丁原第一个响应何进号召,他派出了自己的部属张扬引着刚刚被临时征辟为从事的张辽等人入洛听命;典军校尉曹操奉命往老家沛国募兵,却临时向天子举荐了平原令,宗室刘备为军司马,希望对方来协助自己;西凉仅剩的一名汉室忠臣盖勋,更是直接被天子召唤入洛……
一时间,天子与大将军手段尽出,各显神通,往来各处的使节络绎不绝,天下骚动。
至于某些人……袁本初也开始老老实实的拉拢起了西园同僚,研究起了洛阳军事配置,而公孙珣却在昌平再度迎来了一名身份显赫的故人——大将军长史,二世三公的王谦。
四年前的大将军属吏与今日的大将军属吏,不是一个概念,故此,其人虽只是匆匆而来,公孙珣依然是大张旗鼓,引众出迎——不止是他的属吏,还有汇集在昌平、蓟县一代的幽州名士、世族子弟,以及原本就在广阳的州郡属吏。
一时间,堪称隆重。
“见过卫将军,见过诸位幽州贤达!”
公孙珣亲自引众出迎,算是给足了面子,而相对应的,王谦却人如其名,没有丝毫的架子,反主动降低姿态,在厚德石前一一恭敬致意问好,这让跟在公孙珣身后的幽州士人、子弟格外满意,他们身为被歧视的边郡之辈,何曾遇到过洛中高门显贵如此礼遇,想当年幽州第一名儒卢植出山也不过是为当时的大将军属吏而已。
而一番客套之后,其人才正式对着公孙珣躬身行礼:“谦以长史之身,奉大将军命,前来谒见君侯。”
“经年不见,王长史风采依旧。”公孙珣不急不缓,主动扶起对方笑道。“尚记洛中大将军府上相会,你我置酒相谈。”
王谦微微一笑,却是不以为意。
时值秋日,所谓秋高气爽,为了响应时节,公孙珣便在昌平蟒山上置酒设宴,而幽州本地名士少有见到洛中高门名士的,也多有列席,双方饮酒而论风月,兼山下远处一片金黄之色,让人望之心安,倒是堪称宾主俱欢。
不过,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自上午饮到下午,随着列席之人纷纷醉意朦胧,各自告辞,便是王谦本人的随行侍从也纷纷被扶了下去。
不过,杯盘狼藉之中,公孙珣却和他的核心幕僚们安坐原处,并与王谦展开了一段极为有意思的对话。
“大将军意欲何为?”身为卫将军长史,吕范当仁不让。
“我家大将军并无他意,但求心安而已。”王谦放下酒杯,从容作答。“倒是卫将军这里,大将军遣我过来,其实反而是想问卫将军意欲何为?”
“王长史何出此言啊?”吕范当即蹙眉。
“我家大将军视卫将军为北面屏障,所以此番阅兵专门征调了雁门都尉程普部,有意让其领麾下高顺高司马等千人精锐入洛阅兵,却遭到了推辞……敢问吕长史,这是何意啊?”
吕范瞬间苦笑:“程德谋处确实是我家君候打了招呼,但并非是无意襄助于大将军,实在是赶巧了……谁能想到会遇到阅兵这种事情?”
“我想也是。”王谦当即失笑。“时间上对不上,而且无论如何君侯也没理由会与大将军生出有什么龃龉来……故此,大将军幕中多有猜测,可能是君侯这里有些关碍,而我也才会专门从洛阳匆匆赶来。”
“洛中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就在两位长史相互你来我往之际,坐在上首主位的公孙珣却忽然扔下酒杯微笑开口,语气戏谑而又恶劣。“听说天子要死了,是真的吗?我记得他与我年岁相仿,如何便要一命呜呼了呢?莫不是宋皇后等人索命?”
席间众人纷纷变色。
而吕范第一反应就是往周边望去,好在席中诸人都知道大将军的长史来此是要替大将军与卫将军说正事,所以早早知机离开,而且山腰处,远远能看见田豫、杨开等人引义从环绕警戒,倒是让人瞬间放下心来。
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这次轮到王谦一时苦笑相对了:“君侯此问,倒是让在下不知该如何说起。”
“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公孙珣指着腰间双份紫绶金印中的其一言道。“这个卫将军印绶能保下来,全靠王君当日献策,珣感激至今!而当今天子之虚妄无耻,也是从昔日从王君口中有所认识的……如今野山旷地,你我居高相对,又有什么不可以直接说呢?”
“天子是要死了。”王谦一声叹气,便也干脆坦诚相对。“而且左右不过是酒色过度……本朝天子,也多是这个寿数。君侯何必如此不留情面?”
“情面?”公孙珣一时失笑。“也未尝见他与别人留情面,而且其人将天下折腾成这个样子,凭什么指望天下人与他留情面?”
“这些话不必多说。”王谦无奈正色道。“我们说正事……君侯,大将军担忧天子死前犯糊涂废长立幼,所以想要召集地方兵马于洛阳阅兵……以示威仪,兼保皇长子。故此,还请卫将军一封手书,让我去调度程德谋等部往洛中集会!”
“还是不行。”公孙珣依旧摇头笑道。“不瞒王长史,我有意让程德谋携高素卿部转为渔阳都尉,以护乡梓,所以他不能去洛阳。”
王谦一时怔住,然后,其人起身立于席间,欲言又止。
但不知为何,当他扫视了一眼山下满满腾腾的金黄粟田后,却又咽下了身为大将军长史本该说的话,转而试探性的询问道:“若如此……那能否让赵国中尉董昭或清河都尉审配引兵往洛中一行呢?”
“董公仁和审正南都是一介文士,如何能与去洛阳阅兵?”公孙珣似笑非笑。
王谦满头大汗,复又转身望着山下私学登出良久,方才回身恳切言道:“君侯,此时你若不能有所表态,让大将军知道你的心意……便是往日交情再好怕也无用。实在不行,请务必让河内关云长与牵子经往洛中一行!否则我是断难回去复命的,更何谈将程德谋调往渔阳?”
“关云长与牵子经也不能动。”公孙珣不以为然道。“如今太行山百万盗匪,河内能够平安全靠这二人锁住南面通途……”
王谦当即无语。
“王长史莫急。”公孙珣忽然又笑道。“我非是不念旧情之人,鄙人多年能安居幽州,全靠遂高兄在洛中维护,如今遂高兄需要用我,我又岂能弃他于不顾?”言至此处,公孙珣微微一顿,却又愈发失笑道。“这次阅兵我定然会为大将军尽心尽力……你看我怎么样?”
“什么?”王谦一时茫然不解。
“我是说王长史看我如何?”公孙珣以手指向自己面部言道。“遂高兄阅兵,根本是要展示实力让天子不敢轻举妄动而已……既然如此,何须让程德谋、关云长等人去洛中,我这人尚有几分浮名,说不定还能值两杯酒水,便让我亲自动身,去一趟司隶如何?也不用阅兵,也不用鼓噪,闲居之人并无职司所领,只说往河内拜访亲友,直接领义从五百到彼处,想来天子应该不会以为我是去帮他的吧?”
公孙珣的几名幕僚各自沉默无言,俨然是早得了讯息,然后静观其变而已。
而王谦怔了片刻,却又再度苦笑:“若君侯引白马义从至河内,虽只五百家兵隔河相对,却远胜万军列队于洛阳,这自然是极好的……可……”
“可什么?”公孙珣戏谑追问。
“可君侯堂堂卫将军,就怕我家大将军请不起啊!”王谦愈发无奈。“君侯想想,如今车骑将军、骠骑将军俱全……君侯位居卫将军,已然升无可升,恐怕实在是无可相酬!”
“不求位阶,但求一职司。”公孙珣终于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我听说刘君郎在洛中,整日鼓吹州牧制,天子几番心动,那除了让程德谋事先转任渔阳都尉外,此事之后,珣再求一任冀州牧!可否?”
王谦一时不应,却是再度转身朝南,望向山下那一片片似乎没有边际的金黄色农田思索不止……不知道过了多久,其人方才回身躬身一拜:“若君侯确实有意,我尽量帮一帮君侯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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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燕武建制,凡太后、天子俱以至尊,博好文采,以至才士并出,惟粲最见名目。然粲特处常伯之官,兴一代之制,其冲虚德宇,未若王象之粹也。”——《新燕书》.文苑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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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四章 满酌陶碗俯首退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千里之外的青州平原郡平原城外,正有人十里长亭相送本地县令刘备刘玄德。
“诸位都回去吧!”今年二十八岁的刘备正在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又当了三四年的大县县令,所以虽然天生颌下须少,却自有了一番威仪。“秋收正忙,何必为了备如此劳师动众呢?”
一众相送之人,从本地属吏到地方三老,还有些许豪强游侠子弟,闻言面面相觑、纷纷怅然,却只是不听,而且也不多愿说什么,反而依旧相随不止。
人家一片心意,刘备也无可奈何,只能又由着这些人送了许久,最后,约莫到了中午,来到距离城外二十里处的第二座亭舍,眼瞅着都要出平原县的边境进入隔壁冀州的清河国了,刘备这才好说歹说将一群人给劝着停了下来,然后自己与简雍带着几名随从继续往东沿清河而去。
话说,刘玄德这人少年困苦,后来陡然跟着一群公子哥在洛阳游学,一时把持不住,多少沾染了很多富贵钱财上的毛病,赛车斗犬、玩牌下棋,却独独不爱学习,所以一直不被人放在眼里;然而,其人弱冠归乡,以一事无成之身而逢母丧,大受打击下倒是有了明显的进益,开始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开始渐渐懂得礼贤下士,尽心尽力去待人;而后,他又以游侠之身投身军旅,又做了数年县令,到底是从体魄到精神,从城府到能耐上,全都得到了充足的锻炼与成长。
也正是因为如此的缘故,此番离任,刘备虽然心中也很是感慨和动情,却一直面不改色,辞别众人后更是没有坐车,反而连着腿脚不方便的简雍一起不辞辛苦,直接骑马而走。
又走了数里路,来到一处已经属于清河国境内的亭舍前,刘玄德这才下马来稍作安顿,然而其人甫一下马,却又不顾身份,居然是亲自将简雍从马上扶了下来。
“辛苦宪和了。”刘备也是一时有些愧疚。“按照仪制,本该坐车才对,但是军务紧急,先要去豫州募兵,然后再去洛中,便又只能骑马。”
“玄德这话说的,好像我做了三四年县丞便忘了如何骑马一样。”简雍一时失笑。“再说了,复为军旅之事,又怎么能考虑辛苦不辛苦呢?当日在幽州为游侠,在军中为骑士,也未尝要人搀扶。”
刘备闻言也是难得失笑毕竟,简宪和是他乡人、挚友,之前履任平原令,也是少有跟在他身边的心腹之人,更兼此人本就生性诙谐多话而又不拘礼节,若当着此人的面还喜怒不形于色,那便反而有些装模作样了。
当然了,更主要的一个原因,乃是听到对方说复为军旅这话,刘备倒是由衷欢喜毕竟嘛,说到底,刘玄德骨子里还是带着一股子幽州游侠风气的。
二人下的马来,说笑了两声,旁边自然有心腹伴当迎上前去与本地亭长交涉,此地与平原相邻,这亭长自然听过刘备的名声,自然也不会刁难,反而奉迎得当。不过,饶是如此,当这亭长听说对方要留宿时也不免有些疑惑须知道,此时天色尚早,而刘备一行人又全都骑马,真要是赶路,完全可以再走些许路程,直接去前面鄃城落脚的,何必非要留宿在亭舍内呢?
当然了,这话亭长是不会问出口的。
倒是一直到了傍晚,众人用了饭、喂了马,又用热水泡了脚,简雍却是忍不住光着脚、捧着热汤在堂中质问起了好友来
“玄德,你这是故意避开城池吗?”
刘备正在灯火下写信,闻言倒是面上微微一笑而笔下不停“非是避开城池,而是要避开益德。”
“这是何意啊?”箕坐在几案一侧的简雍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此时却是真的疑惑起来。“避他作甚?要我说,本就该问问他,要不要随你一起去洛阳的莫非是觉得此番你也只是个军司马的职司,安顿不下他?”
刘备继续写信,却当即摇头“不是这样的,翼德心中无私,兼有义气,怎么会在意职务?真要唤他去他一定会弃官随我去的。但是宪和,你也随我在平原做了许久的官,应该知道风俗与风俗不同,事到如今,不能以昔日游侠游侠风气相对这天下所有事”
“这倒是实话了。”简雍一时感慨。“之前未到平原来,如何能想到平原是这种风气?有钱的豪强商贾一定行为奢侈,能穿丝的绝不穿麻的;而士人又偏偏个个矜持高傲,见面只问你读不读经?所治何典?想当初咱们刚到平原,县中吏员居然尽数挂印归家,等着你去请刚开始咱们还以为他们是看不见玄德你,差点拔刀一个个砍过去,后来才知道,这居然是本地风俗。”
灯下的刘备再度忍不住笑了出来“宪和莫要说那些了,你这一说我忍不住一笑,就跟着写错了字。”
“能不说吗?”简雍不以为然。“之前数载,咱们可是将心思全都放在了此处,就差在此处成家立业了。”
刘备闻言继续一笑“是啊,平原是个繁华之地,若以成家立业来论,虽然与家乡风俗不同,却未必是个坏地方甚至是个好地方。”
“我明白。”简雍不由嗤笑答道。“你这人心存大志,不愿意早早成婚,以免陷在文荣乡里,便是成婚也想学你那两位复姓公孙的兄长,求一个好婚姻,得以助力前途。”
听到此言,刘备干脆停下笔来,一时感慨“说起来,前面鄃城不正是文琪兄的岳家故里所在吗?”
“然也。”简雍也干脆答道。“赵公正是此地人。”
刘备正色看向了对方“宪和,咱们刚才所言,我此番过清河而避益德其实正跟我那位文琪兄有关系。”
简雍当即不耐“没这么正经吧?你只是素来以兄事之,又不是他的私臣,何必如此纠结呢?再说了,这君臣之义终究只是风俗,不是律法。而且虽上不封顶,却也下不设限愿意守君臣之义的,自然有人称颂,可大家同为汉臣,不以君臣之节相对,难道便是悖逆不道了吗?无外乎是以后避开立场相对便是。”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刘备赶紧制止对方道。“只是清河都尉乃是审配审正南,这个人素来在意这些事情,今日我走了且不说,要是益德也跟我走了,那下次相见说不定审正南便要拔刀相对,说我们是忘恩负义之人了益德心中无私,能受得了这个?”
“这倒也是。”简雍一时摇头。“我也不与你多说了,你赶紧写信吧!是给你那位文琪兄写信明心的吗?”
烛火摇曳了一下,而刘备苦笑一声,先是再度提笔,却又再度放下。
“这是何意?”简雍是真不耐了。
“心有一言。”刘备转身朝着简雍,以手指心,面色肃然。“若是不与宪和说,我便说不出来了”
“你且说。”简雍哭笑不得,只能放下手中盛汤的陶碗,勉强收腿,正身相对。
“我少有大志”刘备缓缓言道。
“我知道!”简雍当即打断对方。“你小时候就指着自家门前那棵桑树图谋不轨了,之前数年居于平原这种繁华之地却不娶妻生子,如今等到曹孟德举荐你入洛为军司马,更是抛弃卫将军的知遇之恩,一言不告便直接弃职而去。”
“什么图谋不轨?”刘备幽幽叹气道。“无外乎是家道中落,父亲早死,母亲常常以汉室宗亲言语勉励于我,这才惶惶大言不惭不过,自此积攒了志气倒是真的,便是稍微长大,晓得汉室宗亲四个字毫无用处也未尝变化。”
简雍也难得认真了起来。
其实,作为乡人兼挚友,他哪里不知道刘备的难处呢?
几百年的姓氏,谁认呢?
而从这年头真正能共享政治资源的宗族、家庭角度来说,刘备却又没什么可说了都是死了官位不高的爹,但辽西公孙氏毕竟是世宦两千石的边郡世族,涿县郊外大桑树下的刘氏算什么呢?
更不要说,都是死了父亲,都是寡母经商养子,可刘备家中如此穷困以至于要织席贩履来维生,而公孙大娘却早早让自己儿子终身不为金钱所患了。
甚至说句诛心点的话,就是论个人,上学的时候,公孙珣都比刘备努力那么一点点。
“然而我也知道,我兄公孙文琪是个我怎么追都追不上的人,”刘备果然继续言道。“我也从没想过与其一较长短。不瞒宪和,当日涿县家中相会,听到他灭国而回,见到他配紫绶金印,我心中便隐约想,此生能附其冀尾,也就该知足了而其人也未尝亏待于我,若非他,哪里来的不过三旬便为千石县令呢?至于在平原大县为任数载,中间得罪了那么多人,上下却依旧给我薄面,何尝不是因为我是卫将军之弟呢?”
“那你为何还要走?”简雍忍不住直指其心。
“因为我那位兄长忽然不动了,而我却等不及了!”刘备正襟危坐,面色坦然。“宪和,你我在平原数载,眼看着那些阉宦与高门子弟擅行威福、肆无忌惮;眼看着那些士人只知道皓首穷经、坐而空谈;眼看着那些豪右遍身罗绮、奢华无度而与此同时,百姓们辛苦终日却难得饱餐;负剑报国者不避生死却依旧为人歧视;精忠为任者却死无葬身之地!你能忍吗?!”
“我从来都不能忍!”简雍昂然作答。
“我也不能忍。”刘备握拳道。“可我在平原数载,到底做了什么?不过仗着一个卫将军之弟的名头缝缝补补,豪右未曾屠过几家,贪官污吏未曾杀过几个如何还要继续忍下去?宪和,今日乡老相送,说我有德于平原,我心中却只想速速逃走,因为实在是无颜相对!至于此去洛中能如何,不瞒宪和,我也不知道,但我绝不会留在平原,做观这天下继续污浊下去,无论局势是好是坏,我都要去洛中亲临其境,拔刀相对!备年近三旬,不求立德立功,但求立身!”
“说的好!”一声感叹,却是来自于门外。
刘备和简雍各自扶剑起身,然而舍门被推开后,却是一名身着亭舍公衣打扮之人捧着一壶酒立在门前,俨然是来送东西的。
二人见状,不由松了一口气,刘备更是有些尴尬“些许肺腑之言,让足下见笑了。”
“玄德君何必过谦?”这人再度一声叹气,便捧酒而入。“大丈夫生于世,见不平而怒,故不计个人名誉,迎艰难而上,这番气度真是让人心折!仆见过玄德君!”
言到此处,此人抱着酒壶上前,借着之前简雍放下的陶碗,恭恭敬敬的为刘备满上了一碗酒。然后居然就放下酒壶在舍内后退数步,恭敬大礼相拜。
刘备赶紧要去扶起对方,却不料,此人居然立即起身,复又后退数步,然后拱手坦诚“不瞒刘君,我非是此地亭中吏员,乃是刺客平原县中豪强刘氏刘平、公孙氏公孙犊,二人以百金求刘君性命!”
简雍当即再度按剑。
而刘备却是一声苦笑“别人倒也罢了,这二人如何要杀我?那刘平也跟我一般是汉室宗亲,公孙犊乃是公孙氏支族,二人对我向来还算敷衍”
“那是因为二人看在卫将军面上不得不敷衍。”旁边简雍不由冷笑道。“想来玄德你在平原数年,素来行政爱民,早就引得他们不满了此番你‘背离’卫将军,从了曹孟德的举荐,他们自然觉得可以下手除‘害’。”
“什么原因我不知道。”这刺客退到门前,却又失笑作答。“但也无所谓了,仅凭今日玄德君这番剖心之语,我是绝不会再行此事的白日间平原父老相送数十里,一直未曾近身,只能于此时借一碗酒水相赠,愿玄德君此去洛阳,能得偿立身之志!告辞!”
言罢,此人转身而走,居然停都不停。
刘备原本有心想问一问此人姓名,还想挽留一二,却也来不及了。
而稍倾片刻后,刘玄德长叹一声,便转过身来,坐回到原处,然后面色如常的举起了那碗酒。
简雍几乎是本能相劝,却见刘备当即摇头示意“备本以为自己无德无能,没资格让人割瓶赠酒,却不料有如此义士壮我志气,这酒不能不喝。”
言罢,其人便一饮而尽,复又将几案上的书信一把抓起,扔到地上,却是不准备再做解释了。
简雍全程都没有阻拦,只是一时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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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平末,曹操为西园典军校尉,举备为军司马,备时为平原令,闻之,弃职竟走。郡民刘平、公孙犊素轻备,唯嫉备得太祖睐,虚委之。今见,以备弃公孙氏,乃使客刺之。客潜入亭舍,闻备叹天下之事,不忍刺,语之而去。”——新燕书世家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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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五章 河南塞北三千里
就在刘玄德以一种决然而然的姿态接受了曹操邀请之时,同一时刻,从幽州刺史部得到了程普转任渔阳都尉这个讯号的公孙珣也即刻按计划出发了。
不过,和刘备不同,虽然公孙珣也想偃旗息鼓式的前往司隶,但由于其人层次实在是太高,所以这位卫将军是不可能做到真正轻身而往的。
实际上,临出发前,光是集结白马义从和交代这边的事情,就使得昌平蟒山下热闹非凡起来一时间,成队成群的骑士堪称往来如龙!
这就是边郡的特色,除了魏攸等少数纯正的经学文士之外,绝大多数边郡世族、豪强子弟都是骑马佩剑,而且引众随行的。
更不要说,这里面还掺杂着很多异族部落的首领。
“莫户部的头人还没来吗?”十八岁的田豫第一日以白马义从一员的身份做事,难免有些不稳。“吕长史一直在问承德这么近,如何还不来?”
外厅坐着的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应声,很显然,莫户袧确实不在此处。
田豫无可奈何,只能从外厅转回内堂,去寻吕范汇报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隔着一座卫将军府,南面安利号的商栈后院内,原本应该与三郡豪杰之士相对的公孙珣此时居然正孤身一人在与莫户袧面对面的说着一些什么。
“如此说来事情都办妥了?”匆匆赶来的公孙珣难得正色相询。
“大人放心。”莫户袧也已经步入中年,但见到对方到来,却依旧如当年那个破落户一般恭恭敬敬伏在地上应答。“小人哪里敢耽搁大人的大事?义公兄一到承德,我便亲自带着十几名心腹,等到”
“细节就不必多说了。”公孙珣蹙眉打断对方道。“义公就在门外,他自然会与我说清楚,只要事情办成了就行莫户袧,我也不瞒你,你这份功劳于我而言着实不小,我会记在心里的,将来迟早有说法的,起来吧。”
莫户袧当即大喜“大人赏罚分明,小人素来是心悦诚服的。”
公孙珣闻言不由失笑“你如今着汉服,言汉话,还会用成语,我几乎要认不出你是个鲜卑人了要我说,不如改个正经的汉名,听着也顺耳。”
刚刚爬起身的莫户袧一时尴尬不已,却没有接这个话。
“且不说这个了。”公孙珣也没在意,便直接继续交代了下去。“这几日我其实就是在等你和义公的消息,既然事情办妥,我也能放心离开幽州了”言至此处,公孙珣不由顿了顿,却是仗着身高居高临下的看了眼愈发恭谨的莫户袧,眼见着对方并无多余反应,这才继续说了下去。“此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有些话还是要叮嘱于你的。”
“大人请讲。”
“你在承德,为广阳三郡北方门户,需要替我小心防备鲜卑人和乌桓人,倒不是怕了他们,而是说真要是让那些杂胡贱种涌入我的根基之地,收拾起来的时候多少是件麻烦事,尤其是右北平的乌桓首领乌延,自称什么汗鲁王,丘力居和轲比能都能老实下来,他却整日在卢龙塞外面上蹿下跳,一刻都不得安生。”
“大人放心。”莫户袧当即昂首保证道。“小人在此立誓,卢龙塞我管不到,可承德这里,绝不会让那些杂胡闯进来的,否则就让我莫户部就此绝种至于乌延那里,大人若是有心,也尽管交给我,其人不过百余落的实力,全面动员起来不过两三千而已,跳梁小丑一般的人物,也敢称王?!一冬一春,我必然能替大人在塞外了结他!”
莫户袧慷慨激昂,公孙珣却不由沉默了片刻。
话说,在公孙大娘和一大半公孙氏的族人转入辽东,而他公孙珣却将重心放在幽州腹心之地,也就是渔阳、广阳、涿郡这三郡身上时,辽西、右北平这两郡地方作为连接华北和辽河平原的通道地区,不免显得薄弱尤其是那条要命的五百里通道,东面存在着辽西乌桓丘力居部,西面存在着鲜卑新兴势力轲比能部,都是拥兵数万的真正大势力,着实让人忧虑。
甚至完全可以说,那片连接区域是公孙珣在幽州布局最弱的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这里面有不是人力能动摇的地理原因和传统历史欠账——燕山山脉以北是渐渐抬高的丘陵地带,地形复杂,对于小股游牧部落而言堪称天然居所,但对于汉军大部来说却只有那几条通路;至于辽西乌桓的要命位置,却是当初汉室刻意所为。
前年末、去年初,公孙珣其实已经出过一次兵,跟轲比能在塞外小战一场,又顺势会盟了辽西乌桓以及当地的所谓百族杂胡这已经算是有针对性的镇压和安抚了,但依旧不能改变轲比能部和丘力居部客观存在的现实。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公孙珣不免需要倚仗于当地的势力,莫户袧能够在承德立城便是这种背景下的结果。
平心而论,这种无奈下的纵容算是既定方略,是公孙大娘和公孙珣商议过后的无奈选择,公孙珣的心腹幕僚们讨论后也都认可,莫户袧本人也向来恭顺,但公孙珣还是有些发自内心的警惕。
因为,自幼所受的边郡贵族子弟教育,还有公孙大娘后来慢慢讲述出来的一些历史‘走向’,都让公孙珣对莫户袧的异族人身份有些膈应。
回到眼前,想当初,第一次见到莫户袧的时候,这厮还只有两三百杂兵,继而是五六百青壮、两三千人马,而如今隐约已经有了四五千兵马的形状凡十余年间,这天下一直在努力向前之人可不是只有他公孙珣。
而真要是让他再吃下这两千乌桓部,那可就有六七千控弦之士了!将来中原动荡,自己无力处置塞外之事,会不会就此养出一条真正的恶虎出来?
“大人另有想法?”莫户袧说的唾沫横飞,却不见公孙珣答应,也是心中一凛。
“倒不是另有想法。”公孙珣一时叹道。“只是觉得没必要如此麻烦,不如以驱赶为上赶到北面柳城侧,段部在彼处,也能襄助你一二。”
听得此言,十几年间一直在大势力夹缝中摸爬滚打的莫户袧哪里还不明白,这是自家扩张的太快,以至于对方有了忌惮之意。
于是乎,这位莫户部的头人不顾心疼,当即正色相对“大人放心,我一定与段日余明一起,将乌延撵出边墙!”
公孙珣见到对方如此恭顺,便微微颔首,然后不再理会,而是转身汇合了守在院门处的韩当,去北面见那些幽州三郡的豪杰去了。
莫户袧自然也赶紧跟上。
不止是塞外,三郡内的事物也很繁杂,公孙珣忙活了一日,接见了不少人,交代了许多事,第二日方才点起五百义从,带着娄圭、韩当、戏忠三名心腹,径直往南而去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次,除了吕范理所当然的留守广阳外,王修、杜畿、常林、枣祗等人本善内政,也都没去。便是韩浩也专门留下,作为吕范手头上的直属力量引着三百义从依旧驻扎在蟒山下。至于公孙珣此行所带的五百义从,倒是有一多半新入之人。其中,幽州本地世族豪强子弟,如田畴、田豫、张南、焦触、文则、邹丹等人,俱都在内俨然是公孙珣趁机而为。
五百白马骑士,又各带一匹驽马负重,自北向南,沿着华北平原通畅之地不急不缓,很快便顺势直下,于十月初从容到达河内,并径直来到孟津在河内这一侧的渡口旁屯驻!
白马如林,这是天下独一份的标志,再加上沿途又多是公孙珣履任、作战之处,故此,其人一到河内,天下便已经皆知,若天子不能有所为,那此番阅兵便是大将军何进胜了!
而这个时候,刘备刚刚与曹操从豫州辛苦募兵回来。
至于并州刺史丁原派出的张扬、张辽等人虽然早到,却只是在孟津南面渡口处屯驻平素里连洛阳大门都不许进的。
“那是大将军的使节,长史王君亲自来了,听说其人祖父、父亲全都位列三公,乃是一等一的名门。”孟津于洛阳侧的屯所内,张杨的部属,假军侯杨丑攀附在屯所栅栏上,正看着河面上的船只与渡口的旗帜努力加以分辨。“还有骠骑将军的使节、车骑将军的使节,三公的使节也全都来了,剩下的应该都是亲自来拜会或者遣使致意的公卿大臣吧?如此场面,最少都得是个校尉之类的两千石吧?”
听得此言,看着渡口处密密麻麻的仪仗、旗帜,立在一旁的前并州武猛从事,如今的假司马张杨张稚叔,也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
“司马快看那边!”忽然间,杨丑再度大声言道。“是北军校尉吕布吕奉先吧?上月你带我们去洛中拜会过的,与你家是邻郡的那个当日大家都觉的并州边郡老乡能做到校尉已经很了不得了,如今居然要来亲身拜会卫将军!”
秋末冬初的午后阳光下,视野良好,视力精湛的张杨也遥遥看到了吕布,却见到其人正与两名同样青绶银印、一名黒绶铜印的军官并马而行,而且边说边笑,看样子与周围三人不是同事便是旧识。
如此姿态,俨然跟当初见到自己这些‘落魄同乡’不是一回事。
而张杨仔细打量这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四人,却是忽然心中一动。
话说,人家张稚叔与杨丑不同,杨丑只知道看热闹,而张杨作为并州军马的领头人却一开始就明白此次阅兵背后大将军与天子的怪异之处至于眼前这么多人,不说别的,只说那吕布和他身侧的那三人,这四人必然都是洛阳禁军军官,然而既然为禁军军官,即便是阅兵在即,行为有些松散,但等闲又怎么可能轻易离开洛阳过河去对面呢?
须知道,对面可是河内属地!
所以根本不用问,这必然是大将军何进所为,其人或是直接下了命令,或者半推半就让这些人休沐放假,然后有所暗示,他们才能纷纷渡河至此。
而既然想明白了这个关节,张杨也不免心动,准备去跟上这个同乡一起去卫将军那里露个脸毕竟嘛,他张叔稚本人虽然只是个假司马,但此时代表的却是丁原,甚至于是整个并州军方,还是有几分薄面的,说不定就能一下子知名于天下了呢。
当然了,也不好说。
因为吕布这里虽然好办,可瞅着眼前这个架势,今天卫将军要见的人不免太多,而且个个是达官显贵,自己腆着脸和同乡一起去了,可偏偏到地方后人家卫将军不认识你是谁,然后根本不见,那此行岂不是要在同乡面前丢人现眼?
然而,就在张杨犹犹豫豫,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去与吕布打招呼的时候。忽然间,不止是身侧杨丑,半个渡口处的人却都一时惊愕喧哗起来,然后整个渡口之人全都如中了定身术一般停了下来。
张杨顺势望去,也是瞬间愕然。原来,南面官道处,居然有一队人马持节而来!
换言之,天子居然也在第一时间派人来孟津了!
来不及思索其中的政治意味,眼见着所有人都驻足静候,准备让天子使节先上船去河对面见卫将军,张杨却是恍然想通了一件事——天子既然遣使至此,那今日卫将军必然见不了太多人,自己是不是也就无须担心在同乡面前丢脸了?
既如此,直接随大溜去便是了。
一念至此,张叔稚也不说话,而是直接牵出一匹好马来,不动声色的走到了吕布身后。
“玄德你们看,今日河对岸要有热闹看了。”吕布身侧,一名身材矮小还眯着眼睛的青绶银印之人,眼见着天使仪仗从身侧走过,却是干脆冷笑不止。
听的此言,那名佩着黒绶铜印的面白无须之人,也就是刘备刘玄德了,却是面无表情,兼无半点言语也不知道是心情不好还是天生的面瘫。
天使上船渡河,渡口再度恢复了热闹,众人纷纷启程跟上,而临到上船,吕布才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个小老乡,却也没说什么,反而与曹操、徐荣、刘备做了介绍。
相对应的,张杨同样发现自己身后忽然多了个小老乡,却也不好当众说什么,恰恰相反,他也得捏着鼻子与众人做介绍“诸位,这是并州从事张辽张文远,今年刚刚加冠,却是在州中颇为知名,此番入洛,我家方伯考虑到需要武勇之士以壮阅兵,所以专门选拔了他为从事!”
“见过诸位长官。”身材高大,偷偷跟着张杨上船的张辽拱手相对,却又昂然自得。“其实刚才稚叔兄说差了,在下虽然少年便知名于州中,却不是因为什么武勇,而是以蹴鞠闻名不是在下自夸,自束发以来,我州中蹴鞠便号称无敌手!”
曹操捻须大笑,刘备依旧沉默,吕布一时好奇,徐荣茫然不解,张杨则是一脸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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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辽字文远。雁门马邑人也。本聂壹之后,以避怨变姓。少为郡吏。汉末,并州刺史丁原以辽武力过人,召为从事,使将兵诣京都。”——旧燕书卷七十一列传第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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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六章 河内洛中两相隔
公孙珣的位阶摆在那里,洛中最近刚刚冒出来的什么骠骑将军、车骑将军,还有新任没有两个月的全套三公纷纷遣使来致意,只能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唯独阅兵在即,北军与西园的校尉们有不少人纷纷到此,反而着实让人有些思量。
很显然,正如张杨所想的那般,大将军这一手明显有借公孙珣的威势拉拢和逼迫这些人站队的意思。不过,张杨一个假司马,想法还是浅了一些的。实际上,平心而论,人家何进这一手明显也有用这些人替数年未曾露面的公孙珣稳住阵脚之好意。
如此情形,只能说花花轿子人抬人虽然这年头轿子还只是非主流,可道理却是相通的。而造势嘛,既要有实打实的东西,也要善于务虚,最好是虚实结合,一下子弄出一片让人望之便心折的氛围来,然后再趁热打铁将局势稳住了,也就省的大动干戈了。
只能说何进这一招,堪称绝妙,或者说,如今其幕中人才必然充盈。
然而,何进和公孙珣跨河相对,呼应得当,一时震动洛中,可天子的反应却也极度迅速且有力,他居然当机立断,即刻派出使节来见公孙珣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只要察觉自己快死了,都会如此清明和果决。
“果然有热闹!”
曹操甫一下船便看到了使节的仪仗被堵在了孟津渡口旁的屯所外,然后不由再笑,却是眯着眼睛捻须从旁边挤了过去,然后明智的选择了渡口侧的一块台地上,居高临下,靠近观赏起来这种事情,其人俨然是打小便做惯了的。
至于旁边几人,虽然也出于本能跟着挤了过来,但不要说刘备、张杨、张辽等人层次天然不够,不大懂得其中奥秒了,便是徐荣和吕布也对此茫然不解,外加些许不安这些人可不像曹操从小混在洛阳,见多识广,他们对皇权二字天生敬畏有加。
“我乃司隶校尉张温,奉天子命,有诏给蓟侯,还请他速速出来接旨。”原来,此番作为天使来见公孙珣的,居然是前太尉加前车骑将军,现任司隶校尉张温,也就是那个昔日统帅十万大军征西之人。
此人来当使节,只能说北宫天子确实是极度重视公孙珣的。
然而,以张温的身份,再加上持节而至,公孙珣建立在渡口畔空地上的小寨却居然闭门不应。
换做一般情况下,任何一个天使这时候都该拉下脸来,直接砍了守门的士卒才对但眼前这位不是一心一意做大官、和稀泥的张温张太尉吗?当日他手握十万大军时都不愿意跟属下闹生分的,何况是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对上公孙珣这样的人物?
于是乎,张温等了片刻,只能亲自上前报上名来。
不得不说,司隶校尉加天使的双重震慑力还是很大的,扶剑立在简易辕门前的几名卫士瞬间就有些撑不住劲,然后为首一人无奈之下,也立即转身往后面只有几十步距离的寨中大帐而去。
张温也瞬间便松了一口气。
然而,接下来让人目瞪口呆的是,众目睽睽之下,洛阳各路显贵的使节目前,那武士入帐之后几乎是立即就被赶了出来很显然,公孙珣依旧还是不做理会。
围观众人神色复杂,如曹操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之人却干脆笑了出来。
张温立在简易的辕门之前,距离大帐只有几十步,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身后的窃窃私语声与周边的嗤笑声也是听得一清二楚一瞬间,其人几乎羞愤的想走。
但是怎么可能走呢?自己分明是来传旨的而且他也不信了,这公孙珣何至于跋扈到这个地步?真要是公然拒天子使者于门外,怕是何进也兜不住他吧?更何况如今众目睽睽,他张温怕丢脸,公孙珣就不怕背后落得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头?
就在张温羞愤难耐之际,那边随着报信的卫士被赶出帐来,一人却是从帐中而出,顺势让人卷起了帐门。
“是颍川戏忠。”刘备先是面不改色说出此人姓名,却又陡然微微一怔。“原来我兄在做祭祀。”
不止是刘备,随着戏忠让人卷起大帐帘门,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其中情形——公孙珣居然是备着三牲,在做一场祭祀。
这下子,连张温都安生了下来,转而静待对方结束祭祀,唯独曹操愈发眯眼,然后捻须不止。
祭祀按部就班的结束,公孙珣倒是毫无拖延推辞之意,居然干脆利索的亲身出来了,然后就在辕门内与张温相对,行礼接旨。
旨意很简单,加公孙珣为特进、光禄大夫,入洛。
平心而论,仅凭今日天子的这道旨意,公孙珣对其人此番应对的评价俨然又高了一节,因为这是一个很有余地又很节制同时又很有效果的旨意简简单单,合情合理,既没有逼迫公孙珣重新站队的意思,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但到底是彰显了其作为天子的影响力,若公孙珣就此接旨入洛,那他此番轻骑而来为何进撑腰的气势便不免被化解了六七成去了。
所以,公孙珣不能接这个旨意。
“臣不敢受。”公孙珣起身后,正色相对。
张温沉默了片刻,他虽然是司隶校尉,却根本不愿意掺和到这种事关兵权的大事中来,尤其是天子身体如今越发不好,再加上本朝天子那可笑的寿数,他基本上可以断定天子没几天好日子了而按照汉室传统,天子一死,外戚、士人、宦官又得杀做一团。
但是话还得说回来,张温毕竟职责在身,他受天子命来此传旨,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直接回去,未免太可笑。
无论如何,话还得问清楚。
“敢问蓟侯。”张温思索片刻,然后尽量用一种比较平和的语气询问道。“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天子之诏,不能无故而不奉的,可是身体有恙吗?”
听得此言,公孙珣不仅没有得到台阶后的放松感,反而陡然一肃,并旋即冷冷看向了对方。
话说,此时虽然是初冬时节,但天气却不是很冷,尤其是午后阳光直射,反而很是温暖怡人,而被对方近在迟只这么一瞪,张温却居然有些遍体生寒。
“卫将军。”几乎是出于自保本能,张温立即咬牙上前半步,试图低声交流。“我”
“敢问司隶校尉,你出此言是何意?莫非是要仿效当日天使逼死我家君侯故友司马直一般,逼死我家君侯吗?”就在这时,随着公孙珣身后一名文士忽然作声呵斥,张温当即面无血色起来。“你难道不知道,我家君候刚才在账内祭奠是谁吗?!而且,你难道不知道,当日司马公死后,我家君侯曾立誓,此生绝不会交一文钱来与阉宦买官吗?”
张温只觉得自己满脑子嗡嗡作响,他这才想起来,司马直就是在这个地方自杀的,而且之所以自杀就是托病不受官却被天使逼迫对方如此作态,他是真的无可奈何了。
然而,不等张温解释,那文士居然复又拔剑出来,直接相对质问“你身为司隶校尉,擅有司隶重权,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有所暗示,到底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我家君侯今日说有恙,你便要直接抓人不成?!”
“怎么可能?!”张温不敢再让局势糟糕下去,当即出言否认,以求推脱。“我如何会做这种事情?!”
“你如何不会做这种事情?”那人继续扬声质问。“天下人皆知,你张温乃是以财货输西园而为三公的向来奉迎北宫阉宦!天下汹汹至此,皆由阉宦所起,你一个南阳名门,就不怕被天下人嗤笑吗?”
张温随即惊吓失语!
毕竟,眼前这一幕乃是其人最担心、最害怕的一幕!
首先,张温也好,还有之前的崔烈也罢,其实都是个标准的士人,骨子里还是典型的经学世族名门,还是跟士人们一条心的。
但是,谁让他们遇到了一个奇葩天子呢?
而且谁让他们距离洛中公族这个位置就差一点点呢?
而面对着这一层阶级差距,面对着把持北宫要害的宦官们,有人如之前审配的故主陈球,选择了去图谋宦官,结果是身死且差点族灭;非只如此,还有之前的王允下狱、阳球惨死,无一不彰显宦官的强横于是到了后来,如崔烈、张温这群人再来到这个门槛上,就选择了苟且,选择了适度的迎奉。
可偏偏就是这个时候,新一代的年轻士人迅速成长了起来,洛中的袁绍,幽州的公孙珣,还有经历了十几年党锢活下来的那些人,全都持刃横刀,喊打喊杀,俨然是要凭着武力与阉宦不两立。
这种事情,如张温这些人是不敢做的,但也不敢反对,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终究是在意外人评价的,是要脸的!
那一日,崔烈被公孙珣公开嘲讽,回去郁郁难耐,便又找自己儿子询问他在洛中的风评,结果他儿子崔钧早就因为父亲买官而在洛中年轻士人中丢尽了脸,于是直言嘲讽,引得崔烈动手去揍自己儿子,还被对方给逃了,算是没揍成,最后只能在家中掩面叹息。
张温也是如此身为一个典型的老派士人,他也尤其怕丢脸,只不过他官位太高,大家平素里都给面子,所以也无人有机会嘲讽他。
但公孙珣呢?
但如今天子身体不好,眼看着这群年轻士人蠢蠢欲动呢?
一时间,身为天使,张温羞愤难耐,却又无法解释,反而只想匆匆逃离。
“几年不见,娄子伯倒是变得好一张利嘴。”徐荣一时感慨。
“明显是早有准备。”刘备淡淡言道。
“堂堂司隶校尉,持节来封官,却反而觉得羞耻吗?”张杨虽然有些政治素养,却终究是难以理解。
“那可是白得的光禄大夫!”吕布也是感慨无言。“想我等自黄巾后,几乎被弃置不用,数年寸步难行”
出乎意料,一直笑意明显的曹孟德此时却不禁渐渐肃然起来“那可是奉迎阉宦的罪名,如何能担在身上?”
周围人纷纷沉默。
刚刚加冠的张辽完全听不懂这群人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他们和那边对峙的双方一样,都很厉害的样子。
但是,瞬息之后,公孙珣立即让年轻的张辽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厉害。
“卫、卫将军,奉迎、奉迎阉宦之事实乃虚妄之言,我此行也没有逼迫的意思。”张温勉强站住身形,也不敢去看那个厉声作色的文士,只是勉力与沉默着的公孙珣做些解释。“今日回去后,我一定与天子好好说明”
“司隶校尉如此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公孙珣终于扶着佩刀淡淡开口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跋扈过度,让你受委屈了呢!”
“不敢确实不敢!”张温无可奈何,只能退后数步,来到节杖后面躬身相对。“今日事是我认识不清,自取其辱鄙人实在是忘了司马公便是在此处故去的。”
“现在知道了?”
“这是自然!”
“你欲何为啊?”
“请归洛阳,不敢再问君侯职司”
“不该进去祭拜一下司马叔异再走吗?”公孙珣忽然平静质问。
“”
张温失魂落魄,却居然无可奈何,只能让人收起节杖,踉跄进入帐内,然后俯首拜祭了一番。然而,其人走出帐外,却又在冬日午后刺眼的阳光下,陡然发现自己居然被百余名昂藏扶剑武士给团团围住了。
出乎意料,张温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脑子有些昏沉还是如何,居然没有害怕,只是浑浑噩噩,有些茫然而已。
“诸位。”公孙珣不急不缓,负手立在这些武士身后,朗声言道。“若说这位司隶校尉张公此行是欲对我行逼迫之事,我也是不信的,因为其人没这个胆量。但若就此说这等人不能害人那便是自欺欺人了我弟傅燮傅南容,去年死于汉阳冀城,杀他的,一为赵忠,二为耿鄙,三便是此人了!若非赵忠妒忌南容,南容不会被驱赶到汉阳那种地方为太守;若非耿鄙自大,仓促出兵逼反整个凉州,南容不会被围;而若非此人提十万兵马,劳师动众,却大败而归,又哪里有后来的事情呢?”
“我没有杀傅南容”张温惶惶而言。
“南容却因你而死!”公孙珣凛然对道。“无能而居高位,与贼何异?!无功而贿高位,与投靠阉宦又有什么区别?”
张温喏喏不知所言。
“当日我在长社破黄巾贼十万,见孙文台勇烈过人,便唤军中司马以上俱来观其形容样貌,今日我带你们自幽州来此,却不料先见此人。”言至此处,公孙珣愤怒难制。“昔日我在昌平教你们诗经,说‘相鼠有皮’,便是此辈中人了!尔等一个个看不过去,记住此人容貌、姓名、官职!然后谨记在心,引以为戒!”
周围人相聚数十步远,却纷纷惊吓失声,而张温陡然醒悟,立即劈手从自己早已经惊呆的侍从处夺得节杖,然后居然一手举杖开路,一手掩面,惶惶而逃。
其人到了渡口,坐上船只,也不顾自己侍从有没有跟来,便俯身在船底,催促船夫速速行船南归洛阳。
周边人看的目瞪口呆,也看的汗流浃背。
眼见着张温仓惶逃窜,这里原本兴奋不已的众多使节、官员,却无人敢动。
“我家君侯有言在此!”娄圭依旧提着剑,走到辕门前,昂首相对。“正所谓士宦不两立若有阉宦子弟在此,不得入此门,以免血溅五步;若有擅加奉迎北宫阉宦如前者,也不得入此门,以免自取其辱!”
言罢,那娄圭居然喊人来,将这柄剑悬在了辕门之上,以作宣示!
一直等到公孙珣和娄圭复又入帐,辕门前这才重新骚动了起来,首先进去的自然大将军长史王谦,只见其人目不斜视,直接从剑刃之下昂首直入;然而,接下来骠骑将军董重的使者却是长叹一声,直接转身就走;有意思的事情发生在车骑将军何苗的使者身上这位使者犹豫了片刻,却是解下了自己车骑将军长史的官印,然后白衣入内!
原来,此人居然是公孙珣邯郸旧交,牵招的恩师,安平名士乐隐!他一边不能否认何苗与宦官的亲密姿态,一边身为士人当此选择,无奈之下便只好干脆弃官,以故交之身而非车骑将军使节的身份入内了。
接下来新任三公其实都是刚刚提拔上来的纯儒,反倒没有问题,而三公使节入内后曹操却是昂首挺胸,面色如常的带着身后一拨人混进去了。
说是混进去,这小寨中的五百义从,到底是有两百老卒的,如何能不认得他曹孟德?个子矮、眯眯眼,特征如此明显。
便是吕布吕奉先、徐荣徐伯进、刘备刘玄德也都是故识。
然而,张辽居然也打了声招呼,与一名并州口音的义从相对一笑,然后从容进入,倒是让张杨不觉心下惊疑起来。
步入帐中,公孙珣早已经撤去祭奠,而等到这位卫将军仪式性的与三公九卿的使节粗略相会了一下后,偌大的大帐中到底是按照亲疏关系,渐渐显得稀疏了起来。
到最后,张杨居然也得以上前与公孙珣交谈了几句,而且你还别说,对方跟洛中那些高官截然不同,居然毫无架子,更没有那让人极度无奈的地域歧视!
一番言谈之后,公孙珣居然勉励了张杨几句,甚至还让人取了一把刀来,亲自给此人配上。
张杨刚刚还见到对方将堂堂前太尉,如今的司隶校尉逼迫成那样,心里发虚呢,哪里会想到有这么一出?等到他昂首挺胸走出辕门来,却是心中不禁感慨卫将军即便如此位阶,却真还是边郡出身!
至于说这位并州假司马一直到坐上船,过了一半的黄河,这才注意到张辽消失不见,然后愈发心生疑虑,却也是后话了。
黄河北岸,公孙珣继续与访客们交谈应酬随着一众不相干之人纷纷离去,再如徐荣等人也好生叮嘱问候了一番,任由其过河归营不说,到最后,帐中到底是只剩下了一个刘备刘玄德了。
“孟德去哪儿了?”公孙珣送完满意而归的王谦出去,回到帐中,却先是问了另外一人。
“回禀兄长。”之前一个下午,一直立在几案后,宛如侍者一般的刘备恭敬上前,应声而答。“孟德兄拉着子伯兄到外面看黄河落日去了。”
“他就这么小觑于我吗?”公孙珣一时失笑,然后随意坐回到了帐中主座之上。“玄德且坐。”
刘备犹豫了一下,到底是面色如常的坐到了一个空位上。
“你这是何必呢?”公孙珣失笑作答。“莫非以为我会像为难张温一般为难于你吗?”
刘备一时叹气,却是默然不应。
话说,上月时,他眼见着公孙珣藏身在广阳数载不动,而洛阳一时云波诡谲,更兼之前王芬死在他的治下,心中多少是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兼大志,这才挺身而出,而且自以为不负任何人。
可是谁能想到公孙珣却忽然出山了呢?而且其人甫一到此地便震动京师,改变大局,让他之前的辛苦化作泡影兼笑话。
更重要的一点是,若如此,他刘备之前的行为又算什么呢?若公孙珣心生怨气,以二人之间的关系,自己又能如何相对?
不过,刘玄德绝不是敢做不敢认之辈,这才有了第一时间便与洛中禁军诸位旧识一起来拜会对方的举动。
刘备心下坦然而决绝,坐在对面的公孙珣也是心下怪异而又感慨。
讲实话,公孙珣此时居然格外理解刘备的心态,因为这个时候的对方正如数年前的自己一般,他甚至可以替刘备说出那些不负天下之类的话来,甚至可以想象对方是用什么理由才说服他自己才做出这种举动来的。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自己在冀州、在河内、在洛阳安排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别人都能忍住,都愿意相信他公孙珣,但刘备就不愿意呢?是其他人都不生疑虑?还是其他人都是凡夫俗子?
说到底,在疑虑之余,到底还是他刘玄德打小心里便有一股志气!
大丈夫生于世,岂能久居于人下?!
公孙珣相信,此时在外面看落日的曹操,之前恭敬告辞的吕布,或许心里都有这么一句话!
那该怎么办呢?
找机会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
为什么杀他们?因为有野心就杀了他们,那真正被天下人视为怪物的反而是他公孙珣吧?而且这天下缺少野心之辈吗?杀了曹操,中原战乱就会少死很多人吗?甚至之前在河内这地方杀了韩遂,西凉就会不反吗?
而如果不是因为野心,那莫非要因为曹操聪明而杀他?因为刘备有魅力就杀他?
简直可笑!
势是势,人是人,公孙珣这些年想的最多的就是这个东西。
而具体到眼前这桩事情,其实来的路上,接到了审配的传信后,公孙珣便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自己若能鞭挞天下,定平河山刘玄德也好,曹孟德也罢,自然不足为虑!而如曹操这种聪明豁达,如刘备这种仁义魅力之辈,放在外面填充空间,总比吕布、袁术那些人在外面要强吧?
收拾河山,不靠自己的强横与德行,难道要靠对手太烂?
“玄德不必挂怀。”公孙珣忽然失笑开口道。“你以兄事我,我以弟视你,皆为汉臣,难道还要再相互视为君臣吗?便是真为属吏,也只是向上称德,向下无碍天下汹汹,你有激荡之心,我只会高兴。”
刘备定定看了看公孙珣,起身俯首而拜“兄长在上,备自束发起,便受兄长恩遇,虽非君臣,也是兄弟之情兼知遇之恩备在此立誓,朝堂虽然诡谲,但备此生绝不会与兄长相对,如违此誓,必让我血尽而亡!”
公孙珣再度失笑“不求你此番誓言,只求你日后不要负了此时心中决绝之意。”
“滚滚大河啊!”帐外河畔,曹操负手而叹。“子伯啊,你还记的咱们少年时的煌煌大言吗?”
“不记得了!”娄圭当即呛声。
——————我是不忘初心的分割线——————
“中平六年,冬,大将军何进以信与太祖,言失兵权,或碍诛宦事,太祖闻之,自引私兵轻骑至河内,洛中北军、西园多太祖旧部,纷纷来谒。洛中宦官闻之,乃语于灵帝,以诏付司隶校尉张温,使其诏太祖入洛。及至,太祖悬剑于辕门,张温见而叹之,竟羞惭而走。”——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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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七章 试拂铁衣如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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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倒是辛苦卿家了。”
隔了一日的上午,北宫西园,斜躺在御座上晒太阳的当朝天子听完张温的汇报后,却居然不怒,反而只是一声轻笑。“着实辛苦了,且回去好生休憩几日,再行奉公之事。”
张温听得此言,一时泪流满面,却又叩首不止。
天子心中微动,倒是忍不住转动自己那张瘦削苍白的脸看了一眼对方,但终究是没说什么。
而张温叩首之后,也是趋步而退。
“张温要请辞了。”天子等到自己司隶校尉的身形消失在远处的宫殿角门处,这才幽幽而叹。“他被那位白马将军如此当众侮辱,又没勇气自杀,想来只能归乡了……偏偏又不敢当面请辞。”
侍立在旁的张让、蹇硕二人,一个躬身俯首一个昂然扶刀,却都不敢出一言。
“让人与赵常侍说一声,”天子稍微顿了一下,不知道是气虚还是在思索。“也与大将军说一下,让尚台那里务必不要再难为司隶校尉了,放他回南阳老家便是。”
张让躬身承诺,却又顶着花白的头发追问了一句:“敢问陛下,这张温既然走了,司隶校尉让谁来做?这可是个要紧位置。”
“谁都别做。”天子勉力答道。“这时候这个位子空着最好。”
张让旋即应声,却是又主动告辞,亲自去与南宫的赵忠说明此事去了。
而就在张让、张温前后脚走出南宫濯龙园,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园以后。有一人身高八尺,须髯修长美观,披甲扶刀、龙行虎步,沿途与张温、张让依次擦肩而过,却目不斜视,到了西园内,也只是解开佩刀,便直接接受了天子的召见。
此人姓盖名勋,字元固,乃是傅燮死后凉州少有的少壮派忠贞边将了……虽然也已经四十多岁了。
八月的时候,天子设立西园八校尉、整饬禁军,就曾将此人专门召入京师……不过,考虑到当时凉州的局势,而且当时武都郡因为益州方向的努力颇有反复之事,为了挟制叛军,朝廷便将其任命为了掌控陇西道的武都太守,也算是放在了一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上。
实际上,其人临行前,天子便曾专门下令,让大将军何进和上军校尉蹇硕一起带着洛中所有中郎将、校尉为他送行,俨然已经是简在帝心了。
然而,盖勋才走到半路上,武都南面的益州就起了二次黄巾贼,益州兵马立即随从事贾龙转身平叛,武都郡也随之再度全郡陷落……这个时候,洛中何进的反击也到了,于是天子紧急召回盖勋,任命他为讨虏校尉,回洛中阅兵。
盖勋来到天子跟前,看都不看蹇硕一眼,只是对天子躬身行礼。
“卿且坐。”天子微笑相对。“西园相见,卿不必拘束。”
盖勋长身直立:“君臣之礼不可废!”
天子闻言愈发笑了起来:“当日我就在身后的凉亭内见白马将军,他可是直接便坐下去的……莫非卿以为其是乱臣贼子不成?”
盖勋立在天子的躺椅前十余步的距离,昂然相对:“卫将军自弱冠起,屡立功勋,为国家安定出生入死,滹沱河畔,其人千骑渡河,俨然置身死于不顾,若说此人是乱臣贼子,怕是天下人都要笑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天子当即叹气道。“公孙文琪、傅南容,这两个人乃是刘师悉心为我准备的干才,我却不能用……非只如此,这二人如今一个魂归黄泉,再不能相见;一个却干脆因为故人之死,深恨于我,非但拒不奉诏,反而冷眼坐于河内,一心一意要为大将军张目了!”
这话说的太过直白,盖勋一时心下震动,而蹇硕也忍不住微微回头偷看了天子一眼,却同样立即就恢复了沉默。
“盖卿。”天子愈发叹气道。“你知道我为何对你另眼相看吗?”
“陛下视我为壮节侯之继任。”盖勋难得动容。
所谓壮节侯,乃是傅燮死后的追封……其人因为拒不与赵忠妥协,一直都没有封侯,反而因此结怨于当时把持朝政的赵忠,被赶到了凉州汉阳,并在那里壮烈身死。不过,其人战死后,却居然有了追封为侯爵的荣誉。
“你们太像了。”天子并不否认。“虽然你年龄偏大一些,但你们都是凉州人,都是世宦于国家的名门子弟,都读知礼,都刚烈勇猛又敢言不折……还都是忠贞不二之人……我、朕现在都还记得,当日壮节侯在朝会之上慷慨出声,请斩崔烈,可到死才知道他的忠贞如此难得。”
盖勋俯首行礼:“臣不敢和壮节侯论忠贞,但既然为汉臣,却也同样愿意为陛下一死!”
“好好活着吧!”天子失笑。“将来的事情还要倚仗于你……还有上军校尉。”
盖勋原本心情震动,但听到最后这半句,却是怒从中来,居然当即昂首抗辩:“臣不敢与阉宦齐名!天下汹汹,都是这些人和他们的子弟惹出来的!”
蹇硕青筋乍现,却不敢未经允许擅自出言。
天子又笑了起来:“你这话,倒是跟当日白马将军一模一样了……蹇硕啊,大将军不能容你,卫将军不能容你,如今连朕的讨虏校尉也不能容你,你这个禁军元帅、上军校尉,简直名不符实。”
蹇硕一言不发,回身跪地叩首。
天子笑了一阵,连续喘了好久才缓过劲来,便又摆手示意:“朕这几日偶感风寒,更兼阅兵在即,正要安心休养……今日召你们来也是问阅兵之事,不是让你们在朕面前互相愤恨的……盖卿。”
“臣在。”盖勋依旧昂首相对。
“当日卫将军因为司马直的事情发誓不愿与西园一文钱,又说这钱会被宦官贪污,但朕却知道他是在暗讽朕贪财,如今我在洛中阅兵,准备将西园的财货全都分给军士……你说这天下人心会不会稍微有些回转呢?”天子认真相询。
“不会。”盖勋面无表情,昂首相对。“陛下,恕臣直言,如今凉州举州皆陷,威胁司隶,天下四处也都有盗贼与黄巾贼。这个时候,陛下不把兵力用来平叛,反而放到京师耀武扬威,如此举止,臣只能想到穷兵黩武四字,并不知道哪里人心会回转!”
天子沉默了片刻,居然缓缓颔首:“卿说的太对了,阅兵一事是朕想当然了……别的不说,卫将军隔河相对,却拒不奉诏,朕居然也无可奈何,此事便是人心不属朕的明证了。盖卿,朕应该早点把卿留用在身边的!”
从进来以后,盖勋一直是怒直多于屈从,但听到天子如此言语,他倒反而无话可说了。
“虽然阅兵本身是件错事。”见到对方神色缓和,天子也不由感慨起来。“可事到如今,军士们都已经聚集到了洛中,停下来反而会出乱子,只能勉力为之了。”
盖勋也无力反驳。
“而且再说了。”天子继续叹道。“不管如何,卫将军搅乱军中人心,总归是不好的……而事到如今,只能指望你们二人好生团结,尽量安抚军心,务必让阅兵一事不出什么纰漏罢了。”
言至此处,冬日阳光下,天子居然仰头微微闭眼,居然是要入睡的意思。
盖勋与蹇硕互相冷冷看了对方一眼,只能各自无奈奉诏。
而出得西园,原本得了圣意,‘本该好生团结’的二人却还是相互不出一言,临到宫门外,二人反而各自黑着脸转身分道扬镳……看方向,蹇硕俨然是要去西园外的军营‘安抚人心’的,但他一个宦官,之前还是个中黄门,连个中常侍都不是,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抚?
至于说盖勋盖元固,却是扶刀上马,径直回到了在洛中的简易宅邸内,然后却又赶紧遣亲信家人去请了两个人来……一个乃是九卿之首,太常刘虞刘伯安,另一个则是西园八校尉中仅次于蹇硕的中军校尉袁绍袁本初。
盖勋请这两个人来,乃是今日见得天子,心生感慨,所以要与二人结党谋事!
不过,盖元固忠心耿耿,心中无私,所以结党也是结的光明正大,甚至合情合理。
“两位!”
冬日午后,枝叶凋零的宅舍后院内,盖勋正襟危坐,从面前的几案上举杯相对。“我今日见得天子,觉得天子实在是个心思通透的聪明天子,只不过是为阉宦所蒙蔽而已……”
言至此处,盖勋扫视了面前两位客人,见到二人各自面色从容举杯而饮,这才跟着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太常是九卿之首,而伯安兄又是宗室中最年轻一位,将来十之八九是要仿效文绕公为托孤之身的;本初兄是高门出身,中军校尉又是西园禁军中仅次于那阉宦之辈的重任所在……你们说,若是你我三人联手,先剪除阉宦,再共同辅佐天子,徐徐还天下一个清明之世,岂不是上报汉室之恩,下遂大丈夫之志吗?我今日请二位来并无他意,只想让两位务必与我一起,袒臂立誓,共扶天子!”
刚刚放下酒杯的刘虞和袁绍心中各自无语,他们本能的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偏偏这话太光明正大了,根本反驳不得!
不说刘虞了,便是心思一万个不对头的袁绍此时也居然只能老老实实袒臂立誓……真没办法的,说句难听点的话,如今别看何进也好、公孙珣也罢,还有他袁本初,个个跳的这么欢,可主要不还是觉得人家天子寿数快到头了吗?
真要是这位在位二十多年的天子能像盖勋说的那般还能让他们诛宦,然后还有命被他们三个辅佐,那你不扶也不行啊?
于是乎,甭管心里多腻歪,袁绍到底是面色慨然,一副忠君之像,跟着其余二人袒臂立誓,要先诛杀阉宦,再辅佐什么‘聪明天子’!
三人立誓之后,袁绍便想匆匆借口离开,但心思一转,却忽然想起一事,反而心生一计,最后居然主动开口。
“敢问讨虏校尉。”袁本初如今出仕为官,配绶高冠,再加上其人底子实在太好,所以只往那里一坐就有八分天下楷模的风范了。“既然说天子聪明,要我等三人同心辅佐天子……那不知大将军又落在何处?”
“大将军本是皇长子之舅,万般权柄皆从天子来,不该如此咄咄逼人的!”盖勋倒是坦诚。“我今日请二位来谋,非只是为诛宦,也是为压制大将军权柄,以全大将军与天子亲眷之情。”
就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无非是被天子三言两语忽悠了,转而想为天子拉起一拨人来单干!也怪不得刘伯安会这么痛快答应!
袁绍心中冷笑,面上却忽然严肃起来:“本朝大将军多没有好结果,压制大将军也是为了保全于他,这是好事……但如今的局面,大将军俨然已经羽翼丰满、大势将成,如何能有所压制呢?别的不说,卫将军忽然到河内,临河不动,洛中禁军便多有动摇,曹孟德、徐伯进、吕奉先等旧部纷纷过河前往拜会,还有诸如冯芳等辈,虽然没动,想来真要有事也到底还是要听卫将军的,你我三人若无兵马,擅言诛宦与压制大将军,岂不是要为人所笑?”
“本初兄所言极是!”
盖勋心中稍动,便想起了今日天子言及公孙珣时的无奈,于是即应声。“但如之奈何呢?”
“卫将军也是识大体之人,只是当日司马叔异、郭君业、文桡公相继离世,后来又有傅南容之逝,以至于对天子心生怨愤。”袁本初凛然相对。“讨虏校尉若有心,不妨也去见一见他,顺便劝一劝,并以君臣大义相责……大家都是一路人,若他能回心转意,事情岂不迎刃而解?”
“确实。”刘虞也是感慨点头。
“那我现在便快马而去!”盖勋沉默片刻,当即起身。“如此,晚上或许还赶得及过河见到卫将军!”
袁绍不由失笑。
“若能成,则此事甚佳!”刘虞也不由以手加额。
眼见着盖勋说走便走,直接引马出洛阳,直趋河内,袁本初却是难得心中畅快……只见他出门后与刘虞作别,却居然是让人赶车往大将军府上去了,俨然是根本没把盖勋这个结盟当一回事,反而要趁机在大将军那里做个暗扣。
实际上,袁本初此时所想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公孙珣真的被盖勋这个大忠臣给活活逼走……如此,洛中之事方能安然操之其手,便是不成,也要让日益在洛中显赫起来的盖勋对公孙珣心生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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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帝将死,士人汹汹,皆欲诛宦,太祖携幽燕豪杰至河内,阉宦惧,使张温持节拜特进,引入洛中。太祖怒而斥,以《相鼠》对之,又使豪杰睹其面,记其名,一时观者如堵墙。温惭而卧船走。夜至家中,左右奉药劝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温有难色,乃徐徐曰:‘持节之臣,当还节以对君恩,再论此事。’左右既出,皆曰:‘一时不死,明日焉死?’遂散去。翌日,温入宫还节杖,即走而归乡。”——《世说新语》.轻诋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卷 第八章 聊持宝剑动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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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出于其人凉州将种的身份,还是对方如今在洛中日益见重的政治地位,盖勋轻身乘夜而来,公孙珣都不能不见。
话说,双方都是边郡世族出身,见面后和气拱手,说了几句寒暄的闲话,喝了两碗暖身子的姜汤,再谈了几句凉州的局势,又不免提到二人共同的熟人,如去年身死的傅燮,如今闲居在扶风的皇甫嵩,倒是渐渐熟稔了起来。
而眼见得气氛渐佳,盖勋却也决定不再遮掩了,他不顾账内尚有韩当、戏忠两名作陪之人,也不顾门内还立着两名执勤的义从侍卫,干脆单刀直入。
“卫将军!”盖勋稍一沉吟,便于座中拱手相对。“天下渐渐动摇,有心之人都知道,必须要有所决断兼倾力而为,才能重新匡扶社稷。而将军你负河北之德望,素称虎臣良牧,今时今日重归司隶,其实也算是天下人期待已久的事情了。”
“不敢自称负望。”公孙珣在主位上从容答道。“但此行确实要有所为!”
“既然如此,在下却有一惑,还请将军作解。”盖勋继续拱手做持礼状。
“元固兄不妨直言。”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那敢问卫将军。”盖勋目光灼灼。“你此行有所为之为,是为天子之为呢?还是为大将军之为?”
此言既出,一直百无聊赖坐在一旁的戏忠陡然怔住,便是账内两名扶刀侍立的义从也旋即肃容,倒是韩当,多年来磨砺的性子,居然如呆子一般置若罔闻。
然而,如此锋利的质问,公孙珣只是怔了片刻,便旋即一声嗤笑:“我还以为元固兄西凉忠贞之士,必然有金玉良言与我,却不料只是这番水准吗?”
“我的话哪里有不对吗?”盖勋当即正色相对。“大将军不过是天子的舅亲,因此而获执政之权,本朝痼疾,一在宦官,二其实也在外戚,若……”
“那天子的执政之权来自何处啊?”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不以为然的问道。
“卫将军这是何意?”盖勋悚然而惊。“天子生而至尊!”
“本朝光武也生而至尊?”公孙珣再度嗤笑一声。“敢问元固兄,‘设使成帝再生,天下不可得’又是何意啊?”
盖勋面色苍白,无言以对。
公孙珣这句话引用了一个典故,说的是后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在河北与割据邯郸的王郎对峙时,王郎曾派人过去,说其人是成帝的后代,应该享有天下,即便是投降也该为万户侯,而刘秀便当众说出了这句话以作应答。
刀笔昭昭,列于史册。
这话公孙珣此时说来,倒不是什么自比野心,而是非常有力的反驳了盖勋‘生而至尊’的理论。
要知道,光武帝生下来的时候,前汉成帝刚死,当时生而至尊的乃是成帝的侄子汉哀帝,真要是按照生而至尊的理论,那天下无论如何都应该在成帝一脉手上才对,如何就变成了光武中兴了呢?
当然了,所有人也都知道,那是光武帝从南阳一生开始,辛苦好多年将天下重新打了下来,才能坐享天下的。
可知道归知道,回到眼前,盖勋难道还能捏着鼻子反驳两汉一体的基本政治纲领?说光武是乱臣贼子,而非应天命续汉的汉室宗亲?
实际上,盖勋沉默了许久,也只能勉强反问:“那君侯以为,世祖(光武)凭什么领有天下呢?”
“当然是因为世祖有功德加于天下。”公孙珣干脆扬声答道。“我读史,见到世祖建制,史家有言:‘是岁,野谷渐少,田亩益广焉’……便知道,这天下就该是世祖来坐!”
盖勋愈发无言以对。
“元固兄。”公孙珣言至此处,豁然起身对道。“你问我是为天子还是为大将军?我现在便答你,我公孙珣此行至此,不是为了某个私人,而是为了天下公心!你这种大将军与天子之言,未免落了下乘,传出去也要被人笑话。”
盖勋怔了半晌,终究无奈,却只能起身恭敬相对:“将军,我也是为了公心才想让你与我一起辅佐天子……”
“你若真有公心便应该知道,天下不值北宫久矣!”公孙珣冷笑。“咱们这位天子在位二十载,一步步使的海内分崩,四边生乱,盗匪乱起,民不聊生……而且,我既没有学王芬行废立事,也没有学韩遂行悖逆之举,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听人劝的傅燮而已,来一个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于此处静坐待天时。之前拒旨,只是不想再为某个私人的敛财之物而已,又如何不可呢?!”
盖勋顿了半日,也无可奈何:“君侯,天子其实很聪明……”
“我知道。”公孙珣愈发冷笑不止。“所以他才能祸乱天下至此!”
听到如此直白的诋毁之语,盖勋不由长叹一口气,然后避席正坐而言:“将军,你以为公之言对我,我实在是无可辩驳;因为之前的事情而对天子有所忿,我也无话可说……须知道,之前凉州全境皆陷,我又何尝不曾对当今天子心生怨怼?但今日有一肺腑之言,还请你明鉴。”
“请说。”公孙珣见到对方服软,也是重新安稳坐下。
“今日天子不比当日天子。”盖勋正色而言道。“自今年以来,天子其实多有振作之意,其选贤任能、除乱安邦……”
“这倒是新鲜了。”出言嘲讽的乃是之前几度欲言,却眼见着公孙珣自己挡住了这番责难的戏忠。“除了阉宦,我这些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称赞北宫那位天子。”
“这是真的。”盖勋无奈解释道。“只是因为天下事传到人耳中多有延缓而已。去年末,傅南容死后,天子便多有震动,然后屡有作为,先是罢了赵忠的车骑将军之位,然后大力提拔刘虞、刘焉诸位宗室重臣……”
“非只如此,之前凉州叛乱卷到了并州,并州西河一带出了白波匪与匈奴杂胡一起生乱,天子任用丁原为并州刺史,崔钧(崔烈之子)为西河太守,如今并州形势已经渐渐好转,这里面不能说天子用人不当吧?”
“又如青徐黄巾占据泰山,多次有进逼徐州的意思,天子又以陶谦为徐州刺史,剿抚并用,如今徐州形势也在好转,占据泰山的青徐黄巾已经不能向南,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还有去年底的荆州南部之乱,天子重用长沙太守孙坚,其人越境剿匪,天子非但不追究,反而加封乌程侯,这难道不是圣君气象?”
“还有之前因为进言被废弃不用的陆康,也被天子启用,平定了庐江之乱,事后还被天子大加褒奖。”
“还有悬鱼拒贿的羊公,也是被天子专任重用,为南阳太守,转为公卿。”
“便是卫将军在幽州,其实何尝只是大将军维护?没有天子默许,卫将军又如何能以无职之身安定北疆呢?”
“更不要说,如今天子设立西园八校尉,多有选拔英才之举。除此外,朝中又在议论州牧制度,以应对天下纷乱之局……选贤任能,绝非虚言!”
“还有一事,我在洛中辅佐阅兵一事,天子今早亲口所言,愿意将西园的财货分于阅兵士卒,这难道也要苛责吗?”
一番恳切之言后,盖勋坐在席侧,拱手相对:“还请卫将军明鉴,我观天子确实是要振作起来有所作为了!若你我,还有中军校尉袁绍、太常刘虞,大家联手,先诛灭阉宦,再辅佐天子,同时抑制大将军之权,何愁天下不能‘野谷渐少’而‘田亩益广’?卫将军为何一定要从大将军呢?”
公孙珣静静等对方长篇大论的说完,全程都没有反驳的意思。
原因很简单,首先对方说的是实话,单以这些任命和举措而言,确实不能说是昏悖之举,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选贤任能。
其次,也没有必要反驳,因为公孙珣心里很笃定,天子快死了,那个自私到极致的独夫之前一年真的因为傅燮之死有所震动和悔悟也好,突然发神经奋发图强也罢……反正他都要死了,没用!
至于说公孙珣有没有被感动?当然不会。
想想就知道了……现在补窟窿的是他刘宏,那当初为了个人舒坦到处捅窟窿的又是谁?
哦,我无缘无故杀了你,然后心生愧疚,再给你挖个坑埋了,就不是杀人犯了吗?
而且再说了,公孙珣打心眼里不信这位天子真的悔改了,其人最多也就是察觉到了自己身体快不行了,然后为了子嗣的安稳,这才开始勉力裱糊这个被他刘宏给折腾到快散架的天下。
没错,经历了当年的多少事情,公孙珣打心底对天子有了偏见,他觉得其人到死,骨子里怕都是个自私自利的独夫!只不过,如今这位天子面对着这个局势,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而已!
“卫将军!”盖勋长篇大论之后,不由满含期待。“还请你明鉴……天子真的是有所悟了!”
“哦!”公孙珣恍然而应,却是起身微笑相询。“那敢问元固兄……你说的这些贤才,上任时有没有交官钱呢?”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而片刻之后,戏忠居然忍不住笑出了声,两名扶刀的义从也都面色古怪了起来,甚至日益稳妥的韩当居然也有些失笑的意味,
半晌,面色惨白的盖勋方才勉力起身,却欲言又止……因为他刚刚想起来,自己刚才举例中的羊续,之所以只能做到九卿,而非太尉,就是因为原本定他出任太尉,他却没钱交给西园,因此惹怒了天子。
到此为止,所谓大义之论被光武故事所破,举贤任能之说也被一言击破,而盖勋终究是个要脸的人,辩不过对方,也就无话可说了。
于是乎,其人勉力一拱手,便直接失魂落魄的往外走去。
公孙珣一言不发,起身送对方到辕门前,见到其人在弯月下形影单只,也是可怜,便忍不住出言提醒了一句:
“元固兄,你今日万般言语,其中一句倒是对的,那便是当今天子极为聪明……而你也非是我所见第一个相信他会有所振作,并甘为其效死之人……近的不说了,远的有一个,唤做阳球阳方正!”
盖勋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只是连连摇头,也不知道他是对公孙珣用诡辩来拒绝为君父效命感到失望呢,还是不相信自己会和阳球一样,被天子出卖!
目送对方远远离去,戏忠一时摇头失笑:“天子的名号真好使,便是到了如此地步,也能换的如此忠贞之士为他卖命。”
公孙珣笑而不答,却是忽然回头看向了身侧一名昂藏武士:“子泰,你觉得如何啊?天子可保吗?”
来之前刚刚加冠的田畴昂首握剑,微微摇头:“诚如君侯所言,我辈此行是为天下,非为私人……如此天子在朝,不如静待天时,再论扶危定乱之事。”
“说的好啊!”公孙珣微微失笑,却是转身入账内去了。“冬日天冷,让大家多备柴薪,再建一座挡风的坚固马厩……在咱们要在此处多待些时日了。”
韩当、戏忠、田畴,还有另一名值守的义从,也就是从雁门开始随了公孙珣多年,张辽的亲兄长张泽,纷纷拱手称是。
就这样,不管如何,盖勋失望而归,袁本初到底也没能‘驱狼撵虎’,故此,公孙珣却依旧静坐渡口,以一种虎视眈眈的姿态对准洛阳,让大将军一系格外心安,也让某些人始终无奈。
一时间,洛中甚至有童谣传出,说是‘河内一白马,静卧若虎龙’云云……
到了十月中旬,愈发无奈的天子做出了最后一次尝试,他派出了守孝归来的朱儁朱公伟去担任河内太守。
然而,如今这天下,怕是八成以上的士人武将都巴不得这位天子早点去死,如盖勋那种简直少之又少!
朱儁接到命令,即刻从洛阳动身,却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语至极的举动——他干脆不走孟津,而是从更远的五社津过的黄河,然后再转向河内郡治怀县做他的河内太守。
这位向来以刚强著称的宿将、功臣,全程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连照面都没跟公孙珣打,更遑论如想象中的那般跟公孙珣闹起来了。
这下子,身体越来越虚弱的天子彻底无法,再加上他与何进只能算是以斗争求妥协,终究不算是敌人,所以到了十月下旬,阅兵于洛中平乐观按期举行的时候,天子还是选择了认命。
当日,数万步骑列阵于平乐观外的空地上,分营而列。
而平乐观前则起了两座高坛,一座高十丈,上面建起了十二层华盖;一座高九丈,上面建起了九层华盖。前者天子亲自进入,后者却是大将军何进进入,二人共同阅兵。
随后,天子居然又强撑身体,披甲佩剑,上马而行,自称无上将军,左右巡视三个来回才勉力停下……而停下以后,他却是当众将佩剑、兵符授给了大将军。而此时,那位之前号称可以统帅何进的上军校尉、西园元帅蹇硕,却只是在台下领着一营兵马接受检阅而已。
到此为止,何进大获全胜,重新获得了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的名分,而且这一次获得兵权的形式甚至更加公开、更加隆重、更加无可争议。
事了拂身去,却不能深藏功与名……且不说公孙珣此番出山襄助何进是讲好了报酬的,便是那些受阅军士接下来也收到了来自于西园的大量赏赐,而且还要接受大将军何进的检事与提拔。
实际上,进入十一月,很有政治诚信的何进即刻支持了刘焉的州牧制度,这使得原本就对这个建议有些认可的天子立即点头。
这倒不是天子真的昏庸到了头,以至于放任地方做大。
首先,现在实在是太乱了,到处都是叛乱和盗匪,州牧制度确实有利于平叛和安定地方;
其次,州牧又不是无限任期的,而是为了平叛而专门设立的指向性职务,哪里有乱子,哪里可以临时设置州牧,没有乱子就还是刺史制度;
最后,天子也好,大将军也罢,中枢诸位心里门清的公卿也懂得,州牧权责太重,得选用既有能力又可靠之人。
于是乎上来一个益州牧,就定下了刘焉,这是刘君郎本身提出州牧制度倡议时就带着的复议,他要去益州平乱!
这里多说一句,刘君郎一开始其实是自求去交州的,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说着就跟中枢那里变成了益州。
而此时的益州,一方面五斗米教发生内乱,在汉中的张修和在巴郡的张鲁互相不对付,于是一同接受了朝廷的招安,跟张燕一样老实了下来,这也是之前益州有余力出兵武都郡的缘故。
另一方面,却忽然起了二次黄巾,在益州腹地为乱。
换言之,此时的益州处于半乱不乱的境地,从中枢看来还真属于那种可以拯救,也该赶紧派人拯救一把的地方——正适合派一位重臣出任州牧。
刘君郎堂堂宗室重臣,德望天下共知,没理由不信任他啊?
于是刘焉留下了四个儿子在洛中继续该做官做官,该为郎为郎,孤身一人就去蜀郡上任了,走的极为潇洒,而且很受大家期待。
接着是豫州牧,这个主要是为了拯救夏天水灾导致的一系列后果,什么秋季歉收、什么饥荒,还有如今的盗匪……反正豫州挨着洛阳,朝廷也没有多想,直接眼皮都不眨就派出了刘焉的表弟,太仆黄琬。
黄琬无话可说,卸任了太仆,换上了豫州牧的印绶,也直接就去上任了,反正出了轘辕关就是颍川,那就是豫州地界了。
而这个时候,大将军何进便公开提出了第三位州牧人选,他建议卫将军公孙珣出任冀州牧,借他的‘知兵’去彻底消灭盘踞在太行山中的百万盗匪,以安定河北大局……什么黑山贼、紫山贼,当日招降不过是凉州生乱,一时不得已罢了!
趁此机会,正该剿灭!
中枢诸公议论纷纷,有人觉得可行,有人却觉得公孙珣本来就是将军,不如持节平叛就行,没必要挂冀州牧的印绶。
其实,公孙珣在河内听到公孙越等人汇报来的如此争端,倒是不以为意,持节去扫荡太行山也行啊……有什么区别吗?!真要是那样,说不定并州东侧挨着太行山三郡也能被他整饬了。
但是,大将军何进是要脸的,答应别人的事情怎么能算了呢?再说了,他好不容易夺回兵权,并得到了天子的认证,公开接管权力,如何愿意认怂啊?
于是中枢一时有这么有这么一点点小争执。
听人说,主要是天子对大将军如此咄咄逼人有些逆反心理,而已经跟公孙珣彻底决裂的赵忠也有所参与——后者主要是担心公孙珣出任冀州牧后会直接抄了赵氏在河北的全家。
至于说袁绍、蹇硕等人,反而支持公孙珣出任州牧。
你没看错,袁本初是支持公孙珣去当冀州牧的。实际上,自从公孙珣亲身来到孟津后,袁本初就没想过那种地方上的花招了,他此时只想让公孙珣赶紧离开孟津,离开洛阳越远越好,并无他念!甚至可以说,公孙珣在孟津一日,我们的天下楷模便一日不曾安睡过。
不然呢?他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还有一年就要军阀割据了啊!他现在想的只是天子死后如何诛宦,从而一跃让袁氏为执政者之一!
而且这种想法,真的是对的啊!
蹇硕的心思其实类似,他也是被公孙珣这种虎视眈眈给弄怕了,对方在孟津一日,他的禁军军权就一日握不稳!
不过这种心思复杂的争端就无关大局了,公孙珣也好,何进也好,都不担心事情会没有个结果——因为阅兵之后,天子的身体便已经肉眼可见的渐渐不行了。
公孙珣甚至可以确定,这位天子应该是平日享乐过度,得了公孙大娘口中某种严重的所谓慢性疾病,是以一种人尽皆知的方式慢慢的而又无可动摇的往死亡线上滑动着。
此时,公孙珣想的很清楚,稳坐河内,拿到冀州牧,直接滚蛋,然后一朝事变,便要席卷河北,进而进取天下!
甚至,如果来得及,直接在明年事发时抢先引大军入洛,诛宦平乱,左覆关西,右定中原,鞭挞天下,也未尝不可!
然而,平地一声惊雷,就在公孙珣有些跃跃欲试到按捺不住之时,忽然间,哨骑无数自西面而来,凉州叛军号称十万,全军继续打着诛宦的旗号,出凉州,入三辅,直逼长安。
天下再度震动!
当日公孙珣搪塞许攸的言论,居然成真了!
“事成矣!”
北宫中,天子西园寝宫之外,冬日风寒,拢着手的张让寻到了上军校尉蹇硕,然后一字一顿。“让大将军、袁本初、公孙文琪、盖元固这些人统统引兵去长安抵抗西凉叛军,则天子身后事便由上军校尉你来处置了!届时,上军校尉可以不负天子的重托,而我们这些老奴也能在你的羽翼下苟活下来了。”
说完,张让这位北宫阉宦之首,朝着蹇硕这个昔日的小黄门恭恭敬敬,俯身而拜。
无端由的,喘着粗气的蹇硕忽然想起了昔日在河东时,公孙珣留在船上的那壶酒……他几乎忘记了其中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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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勋既与袁绍、刘虞相结为谋,上军校尉蹇硕忧之,适逢凉州叛军十万往袭三辅,关中大乱,硕乃劝帝徙勋为京兆尹。勋被召急,因求见帝,黄门监以天子病,不得见。乃于西园外叩头流血。黄门呵叱曰:‘京兆尹扞诏邪!’至于再三,乃受拜。将走,望天而叹:‘卫将军诚不欺我,今日知阳球事矣!’”——《后汉》.盖勋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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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抱歉,晚上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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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九章 节使三河募年少(还账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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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种基于体制所凝聚的人心,有效随时可以掀起腥风血雨,无效时也就是那回事,而且转换的过程极为微妙与迅速。
仅仅是数月前,天子病情不显的时候,虽然天下人都恨不得让这位天子滚蛋,可真正的聪明人还是知道,王芬的废立之举绝对是瞎扯淡,成功概率也是极低!
但很快,随着天子病情显露出来,虽然其人还没死,但人心却立即发生了动摇。而且随着大将军对天子的挑战,或者说是抢班夺权成功,大家立即就对北宫还活着、还很清醒的天子没了感觉,反而都觉的如释重负起来,甚至不少人都跟着摩拳擦掌起来……
然而,当十万凉州叛军从凉州那个角落里涌出来,试图夺取西都长安之时,一切又重新微妙了起来……懦弱之辈对凉州叛军的畏惧,忠贞之士对长安失陷后果的担忧,却反而给了那位病床上的天子赋予了新的政治活力。
一个在位二十多年的正统天子,以保卫司隶的旗号可以做出任何政治决断,而不容任何人拒绝!
因为那是长安,那是关中,那是汉王朝的命根子!
长安距离洛阳六百里,潼关距离洛阳四百里。
但实际上这个数字不能够准确描述二者的真正距离,因为关中平原,也就是渭河平原是一马平川的,是一体的。从军事角度来说,一旦叛军占据了关中,那么从潼关到洛阳这区区四百里距离就显得毫无意义了。因为叛军届时将握有雄关,占有形胜之地,而洛阳却无险可守。
故此,这个政治责任除了一个快死的正统天子,没人担得起来,何进也不行……多年未曾杀猪的他养尊处优多年,听说早已经渐渐发胖,哪里有这个力气?
而相对应的,张让朝蹇硕献出的这个计策堪称一针见血。
第一个走的人是盖勋,他被任命为京兆尹,也就是长安所在郡的郡守,去西面抵御叛军。
没办法,张让等一群老内侍清醒的很,他们心里清楚,天子终究身体不行了,这时候不是露脸吸引仇恨的时机,于是便撺掇了年轻的蹇硕,让其以保护皇次子刘协为借口,真正出面来做这件事情。
而对于蹇硕本人而言,盖勋才是从情感上最直接的政治对手,因为这个凉州人在跟他争夺天子的宠信。
盖勋接到旨意,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他倒不是怕了凉州叛军,也不是不愿意去阻止叛军,实际上他对凉州叛军知根知底,也乐意为之效劳。但是时间太敏感了,真正让他这个凉州忠贞之士难以接受的是,在最后时刻,这位天子到底还是选择了阉宦蹇硕作为身后事的保障者,而非他盖元固。
试想,如果没有天子的点头,尚书台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按照程序拟旨?
盖勋没有接旨,也没有当场拒绝,他只是试图前往西园去面见天子,却居然不能入内,反而是传旨的小黄门跟着他来到西园前,当众要求让他速速接诏……而盖元固终究不是公孙珣,于是乎,正如多年前在殿前磕头不止的阳球一样,他也最终不能不奉召!
就这样,军务紧急,新任京兆尹盖勋失魂落魄接过圣旨当日,便匆忙往长安而去。临行前,其人一言不发,只是仰天一叹,便打马而去,这使得闻讯相送之人倍感萧索。
谁都知道,阉宦借着抵抗西凉叛军的政治正确重新启用了皇权这柄利刃,牛刀小试,大获成功!
接下来的目标不是公孙珣和袁绍,而是大将军何进——原因很简单,公孙珣也好、袁绍也好,此时之所以能够有底气在这里或明或暗的与天子叫板,说到底还是有大将军这块招牌来替他们遮风挡雨,大将军的存在使得汉室皇权的部分合法性转移到了北宫之外。
而天子在病榻上仔细听蹇硕说明了其人的方案后,几乎是立即就做出了选择……因为他实在是担心自己的幼子刘协!
刘协今年不到十岁,聪明可爱,与他的兄长刘辩关系也很好,倒不必担心手足相残。但是身为同床之人,天子却太清楚自己的皇后、皇长子刘辩的母亲、何大将军的妹妹何皇后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如果不能有所安排,那刘协十之**要被何皇后给弄死,恰如她当年轻易弄死刘协的生母王美人一般。
之前让抚养刘协长大的董太后侄子董重出任骠骑大将军,让蹇硕组建西园八校尉,当然是为了抑制大将军何进,但为什么要抑制他,还不是为了能让刘协妥善存身?
人之将死,或者说如此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将死,能让他牵肠挂肚的也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了。
废长立幼可能只是冲动与某种备用方案,二子俱全才是根本愿望。
正是基于这种心理,天子思索不久便唤来黄门侍郎,然后当众下诏,让大将军引兵往关中拒西凉叛军。
天子的圣意光明正大,无可辩驳,而诏书不急不缓,经过黄门监转到尚书台,尚书台复核后正式拟旨,再由黄门监接手,准备第二日一早就正式持节传达给大将军。
其实,旨意尚未正式拟成,早已经对尚书台有所控制的何进便得知了消息,然后一筹莫展……因为他无法拒绝这个旨意!
身为统帅天下兵马的大将军,怎么可能去拒绝保卫长安这种旨意?
真要是那么干了,他这个大将军的合法性怕是立即要丢掉一半,可洛中如此局势,鬼知道天子能撑到什么时候,这时候走不是把之前的一切拱手让给蹇硕吗?
“如之奈何啊?”
惶急之下,何大将军连夜召集幕中、麾下智谋之士,共论此事。
这个时候的何进,手下的智谋之士太多了,有名有姓的大概有这些:
长史王谦;主簿陈琳;司马许凉;从事中郎王允;令吏边让;大将军府掾——蒯越、王匡、吴匡、伍孚。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从何进府中转任到洛中各处,以及直接被他提拔举用的人:
如虎贲中郎将孔融;羽林中郎将桓典;北军中侯刘表、鲍信;谏议大夫种绍;御史中丞董扶……
而等到阅兵结束,各地入洛兵马与西园大部分禁军正式投靠了大将军后,这个名单里还要加上袁绍、曹操、刘备、张杨、张辽等等等等一堆人。
除此之外,公孙珣的族弟公孙越、刘焉的长子刘范、董卓的弟弟董旻,也都全在此列,他们代表着何进权力结构中很重要的一环。
至于放在各处不能轻易脱离值守的,那就更多了,什么洛阳八关的守将,什么尚书台的尚书,什么外地的牧守,数都数不清。
当然了,这么多人,肯定不可能都去跟何进当面开会,何进的核心决策层只能是自己的直属大将军府属吏,还有那些被他安置在洛中各处党羽的佼佼者,至于新来的西园禁军和地方武装,除了一个袁本初外,其余人从曹操以下都只能搬个小板凳坐在外堂,等着听里面的决策!
没错,曹孟德被人排挤了!
但是谁让他身份尴尬呢?外戚和士人们正在磨刀霍霍对付阉宦,你曹孟德虽说一出道就有一封投名状交上,但事关生死,谁又能信得过你呢?
或许袁本初这个发小信得过你,或许公孙珣这个战友信得过你,可其他人呢?大将军呢?
于是曹孟德只能以两千石禁军校尉的身份,尴尬坐在外堂,一边跟一群千石武官喝酒,一边准备就内堂前排人士的决策发表一下意见……所谓闻而笑、闻而怒、闻而喜、闻而叹,却不能直接参与进去。
和他一样的,还有刘备、张杨、张辽等人,以及大将军府的下层武人属吏,什么王匡、吴匡、伍孚,甚至还有袁绍等人带来的跟班,诸如吴臣等辈。
当然了,跟曹操相比,这波人连闻而笑都做不到的,他们没那个资格去笑里面的人。
洛阳夜色深沉,大将军府中聚集了太多人,而且将来还会有更多。这些人中,有龙有虎,有蛇有虫,有人忠心耿耿想要扶住汉室,有人狼心狗肺一心图谋个人前途,有人互相勾结所图甚大,有人闭口不言独善其身……却唯独没有几个真正忠心于大将军何进的!
“如之奈何啊?”辽东特产的红色蜜蜡烛火之下,有些大腹便便的何进再度恳切发问道。
众人依旧不言。
“大将军此时万万不可离开洛阳!”出言的乃是袁绍袁本初,或者说,之前众人沉默就都是在等这位四世三公,洛中公族子弟之首外加党人领袖的开口。“若是身在长安,身后洛阳有变,如何能相机应对?真要是北宫有变,张让控制北宫、赵忠控制南宫、蹇硕控制西园,届时此地中人一时俱都身死族灭之事也未必可知!”
何进一手摸着肚子一边长叹一声:“本初,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但身为大将军,若不能受诏戍卫长安陵寝,怕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将来又凭什么来辅佐天子呢?而且,咱们说一句题外之话,如今叛军十万气势汹汹,怕是须臾间便要到达关中平原了……叛军从凉州来,多是骑兵长矛,到了平原之上,若是不能挡下来,真打下了长安,再来洛阳,你我之辈岂不是照样身死族灭?”
“那大将军不妨应诏出兵便是。”一直没吭声的主簿陈琳突然生硬开口。“去长安,洛阳让与他人处置!”
不过,随着最上首的王谦回头看了其人一眼,陈琳陈孔璋马上失笑赔罪:“不对,我是被绕糊涂了……诚如大将军所言,眼前局势确实难办,诏书不接失人心,而西征却又万万不可。”
“那便只有一条路了。”边让忽然插嘴道。“奉诏而不行,拖延时间。”
“但若如此。”对面的刘范蹙眉询问道。“关中怎么办?关中万万不能有失的……只是拖时间而不行,却不对关中有所应对,那天下人又怎么看呢?”
“可以遣一位大将之材代大将军出征嘛!”袁绍忽然提议道。“找一位位阶足够的宿将,持节出关西,为诸将之首,替大将军行关西事!”
众人一时沉吟。
“大将军,诸位。”就在此时,角落中的一人小心翼翼的起身来到堂中俯身下拜,却正是董卓之弟董旻。“我兄自从昔日随张车骑征西回身后,一直在扶风坐镇,将兵两万,以对西凉,若能让他为帅,想来也算是知己知彼……他很早便有言,若叛军来袭,愿意为大将军分忧。”
“董仲颖有此意吗?”不等何进言语,袁绍当即便笑问道,董卓曾任过他叔父的门下掾,所以倒不显得失礼。
“正是。”董旻小心翼翼。
“董仲颖久在西凉,堪称宿将。”边让蹙眉插嘴道。“但他的两万兵如何能抵挡此番十万西凉叛军?”
“是啊,还是要增兵的……”
“三河骑士还是要动员起来的,还有如今各地带来的阅兵部队,或许也可以凑一凑。”
“不行,阅兵部队要征入西园禁军的,不如出北军五校……”
“叛军号称十万固然虚妄,但除去杂胡之类的,我估计战兵也有五六万,还是要再有三四万援军为上,三河五校到底还有几人?”
“还是要有别的将军领着出征为好。”众人一时纷纷议论。
董旻尴尬的笑了一下,却是自觉的退了回去……说白了,所有人都看不起董卓一个典型的不读书边郡武人,哪怕其人当年在张温征西后唯一保全了部队,如今也是堂堂乡侯了。
地域歧视加政治歧视,就是这么直白。
“朱公伟可以吗?”扔下董卓,有人试探性的询问道。
“朱公伟刚刚河内履任,如何能用啊?”袁绍似笑非笑。
“那皇甫义真呢?”陈琳忽然再问道。“他之前一直在扶风封地那里闲居,正好可以用来做主帅嘛,皇甫义真为主,董仲颖为副,都是西凉宿将,再征发一些兵马,共引五六万兵,岂不正好?”
主位上的何进大为意动。
“皇甫义真或许可以……”袁绍登时大急。“可精兵良将哪里嫌少?我意蓟侯正在孟津,而且蓟侯为大将军故交,此番阅兵也是大将军之倚仗,若其人为主帅,则天下人皆知,是大将军不弃关中!为什么一定要只两位将军呢?再说了,蓟侯自弱冠以来,几无败绩,若其人为主帅,皇甫义真、董仲颖这两位凉州宿将为副,不要说能稳住长安局势,便是将叛军赶出关中也未必可知啊!”
袁本初图穷匕见,何进也难免心中大动,更重要的是……座中诸多才智之士,居然大多点头应和。
何进思虑片刻,却又有些尴尬:“不瞒诸位,当日我曾夸下海口,让文琪去做冀州牧扫荡太行……如今正该履约之时,却要劳动他往关中去,这未免有些对不住他!”
众人看向一直没有言语的黄门侍郎公孙越,其人却依旧端坐不动面不改色,俨然是事发突然,没有得到任何授意,故此不语。
“这就要大将军示之以诚了。”思虑片刻后,襄阳蒯越越过自己身侧的刘表,轻声建议道。“大将军若是觉得这个方案最好,何妨今夜亲身往孟津一行,与卫将军共论故谊时坚?而且再说了,西凉叛军毕竟是离开家乡凉州来到司隶,属于异地作战,便是不能被轻易击退,只要卫将军能守住长安,彼辈也会捱不住补给,然后数月便退的。届时,洛中局势已定,卫将军又以大功之身回洛,大将军想怎么偿还这份人情也都无不可的!”
袁绍盯着自己斜对面的蒯越,一时捻须赞叹颔首不止,而座中也俱都不再言语。
何进思虑再三,却终于是拿定主意,然后豁然起身:“既如此,我即刻连夜出城,面见文琪!你们就在此处,谋划分配出兵之事,再议论一下卫将军走后洛中兵力分布,务必不能让蹇硕这个阉人得势!”
“我随大将军去!”长史王谦也是主动请随。“有些话大将军若不便说,我来说就是。”
“好!”何进大加赞赏。“正要劳动长史。”
众人赶紧起身相送,便是在外面喝酒瞎扯淡的曹孟德等人,也被惊动,然后跟了出来……毕竟嘛,真正能留在府中筹备出兵事宜的肯定是大将军府的兵事属吏,其余人等也是要趁机告辞的。
就这样,何进的仪仗匆匆出北门而走,大部分与会之人也在大将军府属吏们的相送下各自回家。
众人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蒯越送的是刘表。
洛阳此时还没有到宵禁的时候,街上其实还算热闹,再加上时局不好,如这样四处行走的贵人车架其实蛮多的,有人离开了一场政治聚会,甚至还要参加第二场也说不定。而与别处不同,蒯越、刘表二人同车许久,都快到刘表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说上几句话。
实际上,之前在内堂议论‘大事’的时候,刘表一直都没有说话。
最后,蒯异度自己忍不住了:“景升兄为何今晚一言不发?你平日也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啊?”
“异度想让我说什么?”刘表微笑反问。“是劝大将军接旨出征为阉宦所图呢,还是劝大将军公然拒旨不守臣节呢?是劝大将军因地制宜以董卓这种粗人为帅掌握数万大军呢,还是劝大将军私相授受以私恩诱使卫将军为帅呢?是受大将军征辟之恩却为袁本初张目呢,还是做了几十年的党人却又与天下楷模相对呢?国家危难,我刘表不能安抚局势,便只好闭口不言以保自身清白了。”
身为大将军府掾,之前却屡次襄助袁绍定策的蒯越尴尬万分,继而羞愧难言。但半晌,其人到底是在车内俯首相拜:“景升兄果然赤诚君子!”
刘表也微微俯首相对,并不以为意。
不管蒯越有没有感到羞耻了,听从他的意见而有所决断的何进到底是在黑夜中出了洛阳。其人车马仪仗一路不停,走到孟津后,更是有驻军迎上,匆忙拦住他们,阻止大将军过河。
原来,就在这一月间,因为今年冬日天气格外严寒的缘故,孟津地段的黄河却因为十余天前的降雪突然进入了冰封期,冰厚数尺,若是小心一些,便是马匹车辆也都能过去。而如此情形虽然于百姓而言是方便了不少,但对于何大将军的车马仪仗而言却不免有些不太对路。
不过何进到底还算是知道事关重大,再加上其人到底是南阳一屠夫出身,所以也就没摆架子,直接与长史王谦离开车马仪仗,只让吴匡带数名心腹武士相随,再加上本地驻军的向导便径直步行过河去了。
饶是公孙珣渐渐心有城府,听到何进亲身到来,又见到对方以如此姿态过河,也是不免有些惊愕与震动。
营寨内瞬间灯火通明,匆匆起身的公孙珣率众出迎。
天寒地冻,二人来不及多少寒暄,便转入帐内烤火煮汤,兼论此行目的。
何进没有做什么掩饰,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便将自己的目的全盘托出,而公孙珣则犹豫一时。
他当然会犹豫,而且理由何进都知道,无外乎是这件事情太麻烦了,粘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然后耽误他公孙珣拿到冀州牧。
当然了,这冀州牧的分量在何进以及绝大部分人看来跟公孙珣看来不是一回事——何进等人眼中的冀州牧那就是一个州牧,在公孙珣看来却是将来轻易取天下的绝大助力。
但是,这话怎么可能说出口?而且何进如此姿态,公孙珣想要拒绝怎么都得找个真正让人无可辩驳的理由吧?
不然,就是直接翻脸了。而此时翻脸,不仅要丧失最大的政治资本,还要丢人现眼,为天下人耻笑的——那个白马将军平日里装模作样,实际上还不是为了当官?
“文琪啊!”何进见状一声感叹,却是放下汤碗,上前挪动自己的太尉椅与公孙珣共坐,并趁势握住了对方的手。“我实在是无可奈何了……再帮我一帮,不求战胜,只要稳住长安不失,待敌自退,便感激不尽了。只要能熬过此番,事成之后,不要说冀州牧,届时我杀了董重,你来做骠骑将军,你、我,还有我弟何苗,我们三人联合洛中公族共掌国是又何妨啊?!咱们也学书中那般来一个共和之治!”
此言一出,帐中鸦雀无声,呼吸可闻,不要说公孙珣怔在那里,便是随何进来的王谦、吴匡,在旁作陪的娄圭、韩当、戏忠,也都纷纷吃惊不已。
首先,这话绝对没人教,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忠诚的下属会撺掇着何进让权的,而袁绍那拨党人苦心对付公孙珣更是为了防止这种状况,他计划的第一步是袁氏与何氏共同执政,然后再看着能不能将何氏也撵下去,就防着公孙珣这种人入洛捣乱呢!
所以说,这话只能是何进自己的言语……只是说不清是肺腑之言还是他个人的狡黠机变罢了。
其次,这话说的还极有水平……共和之治,是历史上西周的一段时期,当时国人暴动撵走了周厉王,然后是周公和召公二人一起执政,史称共和之治。
这是中国纪年的开端,是中国文官政治的起源,也是儒家圣人周公在历史上的登场……这个词汇说出来,真的说明人家何遂高这些年有所长进了!
当然了,公孙珣不至于被什么共和之治给吓到,因为多少年了,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骨子里认定了这个天下要塌,认定了一切都要推到重来,所谓汉室不可复兴,而他公孙珣不可不存大志!
其人此时是不可能视中枢的什么东西为宝物的,他此番出山,其实跟逃跑的刘焉一样,要的就是趁着这次最后的**,求一份地方上的大实惠。
然而问题在于,人家何遂高如此姿态,公孙珣就更加难以拒绝了!
“我心里有些乱。”公孙珣按着对方手恳切说道。“遂高兄,请你让我出去跟我的属下谈一谈……你放心,今夜一定给你答复!”
何进依旧坦然,也不逼迫过甚。
公孙珣领着几个心腹出来,转到了旁边韩当的帐内,韩当本人是不用提了,主要是戏忠和娄圭。
“如之奈何啊?”大半夜的,饶是公孙珣对凉州叛军的来袭引发的政治风潮有所准备,却依旧被何进这一手给打懵了。
“这首先要问君侯到底是在担心什么?”戏忠当仁不让。“大将军请君侯往长安一行,君侯难以推脱,那么若去长安,君侯最怕什么?”
“最怕耽误时间!”公孙珣无奈作答。“洛中大局瞬息万变,而我只求冀州牧,若是凉州军退后再回来,怕届时洛中已经生变,而我却根本来不及整饬冀州,甚至根本求而不得或者干脆无处求冀州牧。”
“原来如此。”戏忠若有所思道。“天子身体摆在那里,确实让人犹疑……但我还有两件事情想要君侯作答。”
“你说。”
“其一,便是今日大将军不来,前日哨骑到洛阳,昨日盖元固便被撵到了长安,然后今日大将军说他明日便要接诏……”
“你说的不错。”公孙珣听到一半就明白了过来,然后愈发疑难起来。“便是没有大将军今日所求,怕是天子和阉宦也要下旨将我撵到长安去……身为将军,我可以不入洛为官,却难拒绝保卫长安陵寝的任命。”
“不错。”戏忠继续言道。“其二,我不通军事……敢问君侯,此去长安到底要耽搁多长时间?叛军真的势大难制吗?咱们之前说,不能入西凉……”
“非也非也。”娄圭忽然捻须插嘴道。“凉州是凉州,关中是关中,志才不要弄混了。实际上,单以军事论,此去长安未必就没有胜机,也未必就要仗着长安城与对方空耗……依我看来,叛军虽然号称十万且气势汹汹却未必战力出众。”
“子伯所言不错。”公孙珣面不改色当即颔首。
得到鼓励的娄圭当即继续对戏忠解释了起来:“首先,战斗不是在凉州而是在司隶,是在关中平原上,叛军不是据家乡而守,而是打出来的,他们在关中没有根基,甚至因为劫掠必然会受关中百姓的抵制与仇视;其次,虽然关中一马平川,六七百里纵马狂奔不过几日功夫,但城池尽在官军之手,叛军需要一座座城池打下去,才能有所进去,而官军却能来去自如,掌握主动;而且,凉州人,骑兵多,野战固然出色,可有几个善于攻城的?最后,他们动员了这么多兵马,后勤能撑几日?哪里比得上官军背靠洛阳府库?”
“那……”
“要我说!”娄圭放下捻须之手,肃容相对公孙珣。“君侯,若能集中精兵五万,层层设防,等到冬日一过,来年春日放暖,叛军因为攻城疲惫不堪之时,我军或许可以一战而胜,将他们撵回凉州去!”
“原来如此。”戏忠眼见着公孙珣微微颔首,不由松了一口气。“我不通军事,还以为此战是要在凉州打呢……但若是在司隶保卫国家,却又是两回事了。君侯,这跟我们的约定不相违。”
“如此说来,志才是要我答应了?”公孙珣蹙额反问。
“不是要君侯答应。”戏志才正色相对。“君侯,实在是从形势、人心、法度上来说,君侯都没有拒绝的理由,这种旨意大将军都得接到手以后再移花接木,请君侯去代劳。君侯难道就能违背吗?而且,你们不是都说,这仗其实有的打吗?”
“话虽如此。”公孙珣一时摇头。“一来突失冀州牧,心中到底不甘;二来我总是有些担忧……觉得此番是落入了别人的手段之中。”
戏忠刚要再劝,却忽然闻得帐外有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响起:
“卫将军,在下冒昧请见。”
帐内四人面面相觑,自然知道这是大将军长史王谦的声音,便只好收容改颜,请王谦进入。
“王君如何来了,可是遂高兄等急了?”公孙珣一时失笑相应。
“非也。”王谦进的帐内从容相对。“在下是毛遂自荐,来见卫将军当说客的……将军能否听我这个说客说几句话呢?”
公孙珣心中无奈,只能拱手相请。
然而,王谦甫一开口,帐中几人心底就严肃了起来:
“君侯,依我看来,你如今之所以犹豫,不是不知道大势所在,而是一则不甘,不甘自己悉心用策,求取冀州,使幽冀一体的谋划就此落空;二则忧虑,忧心这背后有别有用心之人针对于你……是这样吗?”
“州牧不过临时设置。”公孙珣面不改色,只是硬着头皮解释道。“少则一两年,多则两三年,扫荡了太行山南北千里百万盗匪后自然要交卸的……如何便是幽冀一体呢?”
王谦立在帐门内,一时再笑:“私室之内,谦不过一文弱书生,不要说外面五百义从,便是这位韩司马也能一刀劈了我,卫将军,你有什么可担心的?而且,天下板荡,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这时候有人往中枢里蹿,试图翻云覆雨,有人往地方上走,试图求得根基稳固,存身、存志,都是合情合理的事情,称不上如此忌讳吧?”
韩当面无表情,娄圭与戏忠相顾无言。
公孙珣倒是轻笑一声:“王君所言甚是……既如此,可有要教我的?”
“有。”王谦向前两步来到公孙珣身前,昂首坦诚道。“我来针对君侯心中两个犹疑,说两件事情……说起来,之前在昌平蟒山上,君侯可知道我为何满口答应下‘冀州牧’一事呢?”
公孙珣一时无言以对。
“因为饥荒。”王谦自问自答道。“去年春夏间中原郡国多大水,大河以南至于淮泗之间,几乎全遭荼毒,等到了我仓促出使之时之前便早已经演变成了饥荒、匪乱……我的族人从山阳逃到京城来,在路上饿死、病死了数十,死在盗匪手里也好几十……”
“到了如此地步吗?”戏忠忍不住插嘴询问。“王君族中可是二世三公。”
“那种情形下二世三公又能如何呢?”王谦无奈反问道。“我在洛中有酒有肉,有钱有粮,又如何隔着满地饥荒送过去呢?实际上不止是我,洛中公卿,家在中原的其实都有相似之事。大势之下,公侯黎庶不过都是凡人而已。譬如君侯旧交曹孟德,他去年出为议郎,父亲还在太尉任上,可他的堂弟却只能半民半匪的在淮泗之间聚众求食,还有一些亲戚听说操守高一些,却竟然为了保住亲戚家的孩子把自家的亲生孩子给饿死了……将军,你不在这几年,天下人渐渐恨透了天子是有缘由的!”
去淮泗间聚拢人手打家劫舍的分明是刚刚成年的曹仁,而曹仁之前分明也是贵戚高门出身,那个守节的想来不是夏侯惇便是夏侯渊了……公孙珣很快就猜到了其中一些真相,然后却又想到了之前来此处笑嘻嘻的曹孟德,其人不说,谁能想到曹仁、夏侯渊那些人这些年经历了这种事情呢?
“如此说来,当日王君屡次观我屯田之处。”一念至此,公孙珣复又幽幽叹道。
“正是如此。”王谦勉力调整情绪言道。“我从洛中出去,经河北而走,见到地方上野谷多于陇亩,其实心中彼时并未多想,更不可能只为昔日一面之缘而为君侯担下如此重的政治责任……但行到涿郡,转入广阳,见到彼处秩序严正,更兼秋收在即,金黄陇亩遍地成棋,震慑人心,这才心下震动,甘心为君侯奔走一番。”
“我……”公孙珣心中一动,便要作出一些许诺。
“我今日说此事,不是想给族人求一个落脚之处。”王谦似乎明白对方想说什么,开口便迫使对方闭上了嘴。“因为君侯既然决心要经营地方,又怎么可能无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他们如此重的灾荒都挺过去了,有手有脚,如何不能躬耕求生?求田问舍那种事情,我们山阳王氏还做不出来。”
“惭愧!”公孙珣难得肃容。
“我今日说此事,其实是想告诉君侯,天下间的事情只要是对的,去做了,便有他的收获,不要以为做这个值得,做那个就不值得……天下人不是瞎子,谁是豪杰谁又在沽名钓誉,他们看的出来!”王谦愈发正色。“冀州牧是个好去处,若能去彼处连结幽冀自然是极好的,可去关中便是吃亏吗?去抵御叛军就是麻烦吗?恕在下直言,如今大部分人都在洛中争权夺利,却忘了关中士民在西面正惊惶不定!君侯若去关中,将来一定会因为今日之失而有所得……当然,这只是个人的一番道理,而且有些空论,君侯听与不听都无所谓。”
公孙珣沉默以对。
“除了这一个可能有些惹人笑的大道理,其实还有一件事情要告知。”王谦继续言道。“今日送君侯去长安,其实确实有人暗中谋划,并有所针对……正是袁本初,其人谋划许久,结党营事,实在是不想让君侯这种天下至利之刃留在洛中,坏了他的大事。当然,如我所料不差,便是没有袁绍,蹇硕也会针对君侯有所为的,只不过洛中确实离不开大将军。”
果然!
公孙珣听到这话,反而释然了起来,他正准备出言致谢,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敢问王君,你们这些大将军属吏,就坐视袁本初如此肆无忌惮吗?还是说……”
“诚如君侯所想。”王谦不喜不怒。“大概是大将军出身太低,袁本初出身太高,而且大将军虽然有些气度,却多少才智上欠佳,所以大将军幕下智谋之士多有所偏向……当然,也是有耿介之臣的,比如陈主簿,就一直暗中提醒大将军要警惕袁本初,只是大将军未必听的出来。”
公孙珣颔首以对。
片刻后,王谦先回去,而又隔了一段时间,认清楚大势所在不容自己肆意的公孙珣也带着三名心腹转回帐中,甫一入内,便上前与何进开门见山:“遂高兄,我意已决,愿意替你出镇长安!”
何进不由大喜。
“但有三件事情,得请你事先答应。”公孙珣不待对方有所示,就立即提出了条件。
“文琪尽管说来。”何进哪里会在意。
“其一,我知道西园禁军动不得,但北军五校还是要给我压阵的,兼起三河骑士、关中本地材官、壮丁。”
“此番出征要想显示你的主帅之威,也只能依仗三河五校了。”何进也是一声叹气。“但你要有所准备,如今北军不比当年,三河骑士连年启用,也多有逃窜,仓促间怕只有一万兵。至于关中那里,我即刻发令启用皇甫嵩,动员关中本地兵勇,想来也能有两万。”
“这就足够了……其二,此番无论胜败,战事结束后,还请遂高兄依然许我冀州牧,至于骠骑将军、共和之治,咱们以后再说吧!”
“若文琪执意如此,我并无强求之意。”
“那就好……最后,请让袁本初出关东,去汝南替我募兵!我一日在长安,他便一日在汝南,否则恕我心不能安,人不能为!”公孙珣忽然拉下脸来言道。
何进怔了片刻,但立即点头:“我知道了,我明日便撵他走,文琪一日不胜,他就一日不能归洛阳。”
“如此,请遂高兄在洛中安坐,静候捷报。”公孙珣缓缓拱手。
何进也是再度缓缓颔首。
冬日寒风依旧,得到了承诺的何进为了不耽误事,再度连夜步行过河返回洛中。
而走到冰封黄河正中央的时候,被吴匡搀扶着的何进忽然驻足,然后于黑夜中的火把下看向了王谦:“长史是用袁绍之事说服了文琪?”
“是!”王谦犹豫了一下,但看到身旁只是何进的心腹,便干脆承认了。
“哈……”何遂高半是苦笑半是叹气了一声。“其实,我也知道,我幕下之人虽然因为我大将军的身份而应募,却多半看不起我,他们多少更偏向袁本初。”
寒风中,坚冰之上,里面穿着皮袍却依旧哆嗦的王谦默然不语。
“而且,袁本初、公孙文琪借我的名号潜心用事,各有所图,我也是一清二楚的。”何进继续言道,但表情却越来越严肃了起来。“可是长史啊,你说我又能如何呢?自从我做到大将军以后,一开始懵懵懂懂,可后来读的书多了,听到事多了,就也明白,我并无后路了……本朝前后绵延数百年,自卫青出任出任大将军开始,唯一一个善终的也就是卫青本人了,其余俱皆身死族灭!”
王谦依旧神色不动。
而何进已然是情绪难捱起来:“故此,每日间,我其实都如此时这般立在寒冰之上,一面寒风刺骨,无避风之处;一面四下漆黑,不知道路在何方!故此,袁本初也好、公孙文琪也罢,若真能助我,我是真心不计较分权给他们的,也不计较他们的私心……但怕就怕,我明明只是求得家族延续,却还是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长史,你说,天下有这般道理吗?我们何氏到底做了什么,要遭这种对待呢?”
此言一出,旁边的吴匡再也忍耐不住,直接俯身跪在寒冰之上,眼泪都流出来了:“大将军放心,我辈蒙大将军恩养,虽然只有一勇之力,却必然会倾身以报!”
王谦也只好俯首相对。
何进拍了拍吴匡之手,却是示意对方起身继续前行。
而二世三公的王谦也再度低头跟上……其实,他刚才很想问一下何进的。
首先,你知不知道‘我们家做了什么,要遭这种对待’,并不是你何进一人如此言语?
要知道,昔日前汉董贤恩以断袖之癖受尽荣宠,握有天下之权,他的父亲试图与别人家结为姻亲,结果吓得对方跪地苦苦哀求,也曾有此类似感慨……但结果还是身死族灭,并遗臭百年。
为什么?因为握天下权柄而无能为,便该如此!而且,握天下权柄而说出这样的话,本身就很可笑!
你们何氏做了什么,要遭这种对待?我们王氏又做了什么,以至于竟然有人饿死在路上呢?天下百姓又做了什么,以至于要受这种苦呢?
其次,他还想问问何进,如果说你对袁绍、公孙珣他们放纵还算是政治妥协,可放任自己幕中之人为袁绍张目又算什么?更重要的是,你放任这些人吃里扒外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人家陈琳到底是愿意为你张目的呢?你可以大度,却不能枉顾忠心之士吧?
不过,这些话,王谦全都没有问出来,他一言不发,只是一路低头跌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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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进与袁绍谋诛宦官,蹇硕以凉州叛军骚扰陵寝,说天子发诏,以进临长安。进惧,与左右商论,乃欲承旨而不行,兼以卫将军公孙珣代之。曹操闻而笑之,曰:‘凉州反叛,侵略陵寝,大将军为天下兵马之帅,当握师而往,伐而胜之。即若洛中有变,大军在手,胜绩在身,阉竖之官一狱吏足可擒矣,何必求卫将军代乎?得非使卫将军成事矣?’座中嘲之,操遂不语。及进出,夜访珣求援,左右复论,皆言此事无所得,卫将军或不受命。刘备在座,久不言语,闻之,乃发一言:‘卫将军以天下任,文武胆气至矣,必受命!’左右不信,唯操然之。”——《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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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十章 诏书五道出将军
天子病弱将死,洛阳毫无疑问是一个巨大的政治旋涡。
如此情形下,稍有常识的人都明白,可能今天还煊赫到不得了的人物,明天便陡然要门庭冷落起来……其实,门庭冷落还算是是要去授节!
众人这时才知道,上午何大将军接旨径直入宫,说自己需要筹备兵力云云,一时难以启程,又说军务紧急,关中陵寝不能有失,乃是如众人所想那般推荐了董卓、皇甫嵩二人在关中稳住局势,最后居然又推荐了卫将军公孙珣为主帅,引三河五校西出长安‘暂时’主持大局,让董与皇甫二人为副。
一番争论之下,天子多少也明白长安大局不可有失,而走一个公孙珣到底是大将军见招拆招有所表示了出来,再逼迫,大将军也能硬赖着不走,便无奈应许。
故此,如今是卫将军公孙珣持节为主帅,然后皇甫嵩复起为左将军、董卓加前将军,作为副帅,三将齐出,以求挡住叛军。
局势一日三变,太尉府兵曹的诸位来不及感慨,便纷纷忙活了起来,尤其是兵曹掾本人还要代表太尉府跟着尚书台、黄门监,甚至大将军府的人再度往孟津走一趟,参与赐节的仪式。
天寒地冻,着实辛苦,也不知道那卫将军此行身边有没有多带些钱来,会不会如大将军府那边赏赐丰厚。
不管如何了,这是正经的差事,众人不敢怠慢,而凉州出身的太尉府兵曹掾也立即选定了年轻的长安人小顾随自己往孟津而去。
就这样,中午时分,宣旨授节的仪仗便匆匆出了洛阳北门。
而同一时刻,之前从北宫出来以后,大将军何进的仪仗却一路未停,居然也已经匆匆来到了洛阳南门口的都亭处——而昨晚上,那些陪他商量计策之人,今日也纷纷得到讯息,茫然听从召唤来到此处。
自王谦到蒯越,从刘表到袁绍,从曹操到刘备……密密麻麻好几百人,全都是大中午的稀里糊涂就被大将军的使节给叫了过来。
然后也没什么什么内堂外堂之分了,宽阔到可以做军营的都亭大院里,当着冬日寒风早已经摆好了几案、席子、酒水、佳肴……不过都已经冰凉了而已。
而等到人差不多齐了以后,大将军便关起门来开门见山了:“想必诸位也知道,卫将军昨夜已经对我许诺西行,天子也刚刚应许了我的提议,以卫将军携三河五校持节出长安……然而诸位有所不知的是,今日在御前也不是那么痛快的,阉宦因我不走,多有谗言,屡次在天子身前说我刻意拖延,无可奈何之下,我不得不又自请一心腹豪杰之士东行去募兵,以卫将军出西,此人出东,天子方才正式应许。而今日在此设宴,正是为这位我倚重至极的豪杰送行!诸位,请务必满饮此杯,以作送别!”
众人虽然迷迷糊糊,但也大致反应过来了,原来为了成功拖延下去,或者说为了跟天子达成妥协,大将军得马上将一个人撵出洛阳去‘募兵’,这是送行之酒。
一念至此,虽然有人不免疑虑,但如此大庭广众,外有甲士、内有同僚,怎么可能多想呢?便纷纷稀里糊涂的一起举杯满饮。
袁绍喝下一杯冷酒,脑子不由一疼,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远远呼喊了他一下,回过头来却发现是今日恰好与他一起的许攸,对方正在后面与他打眼色。
袁本初再度觉得脑子一疼,却是陡然瞪大了眼睛。
然而,根本来不及多想,大将军此时早已经起身,亲自端着酒杯来到了原本就坐在左手侧靠前的袁绍跟前,旁边还有一名侍者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酒壶。
“本初,请满饮此杯。”大将军居然亲自捧杯。
带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愤怒,甚至堪称悲愤,大额头的天下楷模袁本初终究是昂然站起身来,并慷慨接过了酒水。
又是一杯冷酒下肚,风一吹,头更痛了!
“一杯难表我的心意,请本初务必再饮一杯。”大将军复又亲自满上了一杯冷酒,并言辞恳切。“其实我也是无奈,与天子当面许下让你今日便走……传旨的黄门侍郎就在外面。”
袁绍一言不发,依旧慷慨接下这杯酒,却是早已经下定决心,如今这个场面,今日走是躲不掉的,然而今日走归今日走,自己可以走不远嘛,就在洛阳门口颍川‘征兵’如何?
“此去汝南,虽然不远,却也不近,天气寒冷,本初再饮一杯。”大将军忽然又倒了一杯酒。
袁绍只觉得头一晕,他几乎想象的到,袁公路此时的脸会变成什么样子……汝南是自己老家,本来就在那里守孝两年多,如今再回去征兵,若是借机把汝南士人都收至麾下,袁公路还不得跟自己拼命?
但拼命就拼命,汝南就汝南!大不了速去速回嘛!
一念至此,袁绍再度接过冷酒,一饮而尽。
“本初啊!”何进在满院子人的目瞪口呆,甚至是饶有兴致的打量下却是继续倒了一杯酒,然后言辞恳切。“切记……你与文琪俱在外,乃是洛中安定是根本……关中战事不平,你万万不可轻归!天下局势的平衡都在你与文琪身上了!”
这小子,袁绍全都明白了,什么天子阉宦的,分明是昨晚上公孙珣跟他何进谈的条件,然后听到此处,他却居然怨气顿消——原因很简单,栽在公孙珣手里不丢脸!
而院中原本饶有兴致的人此时却也居然黯淡下来,他们还以为是何遂高自己突然开窍了呢!
袁绍喝下又一杯冷酒,情知此番并无转圜余地,便顶着头疼对着何进行了一礼,然后就出门去迎传旨的黄门侍郎了。
宣旨之人,居然是公孙越。
接过旨意,迎来何进早已经备好的车架、文书,袁本初和匆匆追上的几个随从就居然扬长而去……说到底,袁本初还是有几分世家子弟光棍豪气的,所谓愿赌服输,他能借何进之势逼公孙珣西进,自己又如何不能被人家借势东出?
此番,几杯凉酒下肚,他输的无话可说。
不过,大冬天的喝了这几杯凉酒着实难受,车架往南行了数里,一个脑袋却已经宛如不是自己的一般。
“本初。”许攸坐在车内,闭门良久,却是忽然拢手提议。“公孙文琪反击之速、之狠,让人无奈……但你也不能没有补救。”
“如何补救?”袁绍扶着额头,气急败坏。
“我有一策,可以让你人不在洛阳,也不至于失了影响。”许攸幽幽言道。
“且说来,不会亏待于你的!”袁绍愈发不耐。
许攸先是一喜,旋即便正色起来:“本初你想,何进以南阳一屠户进位大将军,为人无知无能,所以多艳羡世族,其人与世族为善且轻信名士。而世族虽然因为做官的缘故接受他的征辟,却未必服他。既如此,何不将你家门生故吏,多多举荐于他?这样,你人不在洛中,而大将军所为却都能按照你的心意来。所谓……所谓借鸡生蛋,借巢孵卵……虽然粗俗,却有用处。”
袁绍在车内沉默片刻,却是忍不住扶额反问了一句:“谁可代我在大将军府内行事?”
“何颙何伯求、逢纪逢元图。”一直在车内挨着门的地方,却也一直没开口的一个中年人,忽然出言,引得许攸一时愤然。
然而,袁绍头疼难耐,根本没注意到许攸的神态,反而是朝挡住了车门进风口的那人连连颔首:“公则所言甚佳,何伯求、逢元图俱是我多年故交,绝不会负我,而两人也都是州郡名士,有名于天下,何进必然不会拒绝。”
“但也不能只进这些人,还应该进一些其他的智谋之士,散落于各处要害。”许攸收起怒容,忽然再言道。“颍川荀氏速来服膺袁氏,当日荀爽荀慈明甚至曾为本初你生父守孝三年,故荀氏应该不会有所负你的。我听说荀氏年轻一代中,荀彧荀文若、荀攸荀公达,都是颍川翘楚人物……而何进,曾为颍川太守,别人不知道,难道会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有真才实学的吗?!”
郭图嘴角抽搐了一下,又立即消失不见。
“好!”头疼欲裂的袁绍一拍膝盖,却是登时醒悟。“就这四人……我现在就停车写信,子远你立即持我书信回去找何进,说我东行征兵,唯恐误了时机,不能助大将军诛除阉宦,故此荐上这四人与他为智谋之士!”
许攸捻须而笑。
公孙珣并不知道戏志才昨晚上一个计策,逼出了荀彧、荀攸两位汉末顶级风流人物,实际上,在孟津准备接受节杖的他却遭遇到了一件意外,以至于耽误了不少时间。
意外很简单,有人掉河里了。
准确的说,前来宣旨授节的仪仗过河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人掉进了冰窟窿里……那是孟津渡口的人还有义从们打水、捕鱼、沐浴凿开的冰窟窿,一中午又给冻上了表皮,来人都快过完河了,多少有些放松警惕,便直接一脚踩空掉入了其中。
“兵曹救我!”落入水中的正是那个长安来的太尉府兵曹属吏小顾,其人挣扎不断,冰渣立即扎破了他的手,以至于殷红一片,而这更加引起慌乱。
然而,那个凉州来的兵曹见状却只是负手立在队伍里,并没有上前营救自己下属的意思。
“你不要慌!”不过,此时队伍里人极多,慌乱中早有人一边脱衣服一边大声喊道。“我是河边长大的,水性极佳……”
那小顾来不及听闻,只是继续挣扎哀求哭喊。
“不要去!”但就在这时,那中年兵曹掾却忽然拦住了准备去救人的水性极佳之人。“再等等!”
众人知道这时落水之人的长官,立即有些犹疑起来,而那脱了衣服的水系极好之人也是一脸茫然,却只能赶紧披上衣服。
小顾远远见到这边情形,不由一边哭喊一边破口大骂:“凉州狗,凉州狗,只因我今日骂了凉州人,你就要我命吗?”
众人闻言愈发惊疑不定起来,而远处,看到这边情况的义从们也已经纷纷往河中赶来了。
纷乱之中,这名中年兵曹掾不喜不怒,不急不懈,只是盯着那边不断喝骂挣扎的下属而已。
而稍倾,由于冰窟之中挣扎起来极费力气,不过些许时间,那小顾便已经渐渐失了力气。
“去救他吧!”眼见到如此,这兵曹掾却是忽然示意,而且亲自脱衣,随后下水救人。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不会水的溺水之人常会放肆挣扎,以至于会连带着救人的人一同失陷,而冰窟之中这种危险尤甚,更不要说这个年轻属吏又是个典型的青壮,故此,须得他耗尽力气再去救他方才最佳。
如此举止,也只能……也只能让人无话可说了。
但不管如何,从结果上来,这位兵曹掾所为毫无疑问是对的,等到公孙珣的义从赶到跟前时,那水性极好之人已经将人从冰窟中负了出来,不过后者还在骂骂咧咧的说着什么凉州狗之类的话。
于是,众人兵分两路,几个人在那个兵曹掾的带领下先负着落水的小顾去营房内安歇,而另一边则去继续宣旨授节。
宣旨授节的过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公孙珣轻车熟路接下节杖,然后让人升起白马旗,以作宣示,便径直转入寨中侧帐内去寻人去了……刚才去救人的田畴回来说起此事,倒是让百无聊赖,坐等三河骑士集合的公孙珣一时兴致大动。
“你叫什么名字?”公孙珣站在那名正在亲手煮汤之人身后,好奇发问。“那种情态如何能把持住呢?”
“末吏凉州武威贾诩。”那人听到询问,赶紧回身相拜。
公孙珣一时面无表情,倒是身后的娄圭稍微一怔,然后陡然想起了此人,却又顺势看向了自家主公。
“现居何职?”公孙珣从容追问。“今年多大?”
“太尉府兵曹掾,四十有二。”
“什么时候来的洛阳?”
“早十几年前便是孝廉转三署郎了。”贾诩有些疑惑的看了眼对方,倒是没做隐瞒。“不过却又早早归乡。一直到三年前,凉州全州皆乱,州中多有东行避乱之举,我便是那时受了故友举荐,来洛阳为官。”
“孝廉、三署郎、四十余。”公孙珣微微颔首。“但却是凉州人,想来也不是高门,所以还只是个太尉掾属……对不对?”
“大概如此吧。”贾诩心下已经警惕万分。
“或许吧!”公孙珣终于一声长叹。“但不管如何,贾文和当了三年的官,却只是个三府掾属……这只能说明,肉食者鄙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卷 第十一章 愿得燕弓射大将
中平五年,十一月底,正是隆冬时节,卫将军公孙珣持节溯大河而上,其人率领自己的义从、河内本地再度跟上的旧部掾属,于河东境内渡过冰封的大河,转入函谷关西,也是位于洛阳与长安之间的弘农郡境内。
之所以如此,乃是公孙珣不愿意违背昔日孟津割瓶赠酒的誓言,不愿意以无所为之身踏入洛阳境内,哪怕他之前已经实际上而且非常严重的参与到了洛阳政争之中。
但不管这些掩耳盗铃的小动作了,回到眼前,随着公孙珣移动着自己的白马旗来到此处,函谷关西此时已经大军云集。
不得不说,大将军何进还是很讲信用的,为了表示对公孙珣的支持,也确实是为了长安的安危,他非但毫无折扣的发出了北军五校全军,征调了河东、河内、河南的骑士,还将洛阳武库尽数打开,尽可能的为这支征西部队凑齐了最好的装备。
毕竟,士卒可以流失,这些当初平黄巾后收回的铁甲、钢刀什么的不可能消失不见,尤其是大汉朝煌煌数百年,攒下来的家底子绝不是普通人能够想象的。
不过,公孙珣依旧不是很满意,因为专门军营侧门转入的他一进来就敏感的注意到,此时的三河武士早已经今非昔比……黄巾之乱时,三河骑士个个都是青壮,而且士气高昂,颇有家资,很多人还自带战马与驼兽,甚至兼有武装侍从。
但如今,不要说所谓骑士中自带马匹之人的比例大大降低,更重要的一点,很多面孔居然都是熟人,而其余少许面孔却又不免偏向于老弱。
这一切,都让骑马入营的公孙珣颇有不满。
当然了,面对着出帐行礼参拜的三河骑士,公孙珣却只是在马上微笑颔首,并无半分流露。
“老卒居多,从战力上来说是好事。”骑马跟在自家主公身后的娄圭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些,故此,临近中军大帐时,他还是忍不住捻须谈及此事。“但从此处也能看出,天下动乱,三河骑士也开始疲敝了,那些了几句话。“你可居我中军,与我两位从事中郎共参军事,兼掌三军军律,务必好生奉公!”
这是将刘表的职权光明正大给了贾诩,而有意思的是,贾文和也和刘景升一样,面色如常,一拜到底:
“谢将军倚重!”
话说,在西园禁军之前,所谓三河五校的禁军制度……其实是指一有战起,人数偏少的北军五校立即以军官的姿态接管三河骑士,形成一只有战斗力的部队。而公孙珣上来直入中军大帐,直接就安排了徐荣、吕布、韩当各自接管三河骑士,又让刘表单独摘出来掌管后勤,让贾诩为军法官,却无人作梗,到此为止,其实已经算是靠着自己的威望轻描淡写之下成功接手了这支部队。
然而,就在公孙珣大致安排好了这些东西后,却发现帐中依旧有人不安,依旧有人跃跃欲试,便是公孙珣本人也觉得哪里似乎有些遗漏。
不过,随着一片沉寂之中,身侧戏忠忽然的一声咳嗽,公孙珣本人却是终于恍然大悟,也是不由一笑,便当即又点了帐中一人姓名:“步兵校尉赵延何在?”
赵忠最倚重的族弟赵延,闻言哆哆嗦嗦地从旁闪出,却是心下惊慌失措到了极点。
要知道,来之前他还抱着一万个侥幸,觉得自己是比两千石的校尉,公孙珣不能奈自己何,而大事在前,偏偏赵忠又不舍得放下如此紧要的一个位置……西园禁军在大将军与蹇硕的争夺中,对于这些老宦官而言,却只有北军还能勉强插手了,所以是真不舍得。
但话谁回来,此时公孙珣不怒不躁,只是轻描淡写,甚至微微含笑,但等到他收完军权以后,赵延却已经汗如雨下了——之前想是一回事,可真的身临其境,羊入虎口,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赵校尉……”公孙珣见状笑的更开心了。
“卫将军!”赵延居然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越骑校尉张斌乃是张常侍族侄……请念在我到底是你妻族的面上,杀了张斌立威便是,且放我归洛!”
越骑校尉张斌听得此言,也是当众失色,顾不得对赵延破口大骂便直接跪地叩首求情。
二人如此不堪,军中上下却并无几人真的侧目相对,实在是因为这年头阉宦对北军的侵袭力度极大,帐中军官,倒有两三成是阉宦子弟与投靠了他们的人,故此多有惊吓。
公孙珣愈发失笑:“你二人如此恳切,倒让我不好意思了……且取一文钱来。”
帐中众人一时茫然,赵延却不禁心中一动。须臾间,还是有人赶紧摸出一文五铢钱来送上,而公孙珣接过钱来,不急不缓,却又让身量极高的刘表上前,与他抛在了手背之上。
抛完之后,公孙珣随便瞥了一眼便让刘景升捂住手背,然后复又笑看向了身前跪下的二人:“我听闻你们阉宦子弟尤擅赌钱……赵延,如今党人八骏的刘景升在此作证,你说这是有字在上还是无字在上?”
赵延闻言是三分惊三分怒,却居然又有三分喜:“这便是一文钱之意了吗?卫将军是说,我猜对了,便可全身而走?”
“正是。”公孙珣正色相对。“猜对了,你走、张斌祭旗;猜错了,你死,张斌走!”
张斌闻言不由面色惊恐看向了身侧赵延,而赵延情知此时绝无幸理,也是红着眼睛咬牙赌了上去:“有字!有字居上!”
公孙珣闻言一笑,却是与刘表对视了一眼,复又朝着身下二人微微一笑:“就在此处砍了赵延!”
赵延与张斌俱皆一时惊吓,然后来不及分辨,旁边吕布便拔出刀来,一刀枭首。
血溅三尺,人头更是滚落在了张斌身前,后者被身侧血柱喷了一脸,又看到昔日同伙死不瞑目的双眼,倒是干脆胯下一湿,直接整个人晕了过去。
全帐整肃。
所有人都没想到,公孙珣居然会擅杀一名两千石校尉,还是赵忠最倚重的族弟,而且,众人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却还是有些念叨,这终究是公孙珣理论上的妻族长辈吧?莫非,背地里真如表面那般毫无来往,且为大义反目成仇?
不管如何,持节也不是这个持法吧?
但是反过来想,如今局势摆在这里,一个两千石校尉,杀便是杀了,洛中天子又能如何呢?他敢如何?!
中军大帐中沉默了许久,而首先渐渐有些按捺不住的却居然是作为副将的骑都尉鲍信。
但鲍信刚要说话,一直沉默不言盯着死尸的公孙珣却是忽然正色开口了:“诸位,待会张斌醒后让他解印自去,然后这二营中军官自推长官,我假权署任……然后不许再有纠缠!”
鲍信一时语塞,却更加想要说话了。
而公孙珣却没给他机会:“我既然已经擅杀一两千石,那便直言与对方好了。非是我不痛恨阉宦,也不是我不想杀人,可如今长安危殆,关中危殆,天下危殆,大将军以关中军事委任于我,我无论如何要以大局为重!便是今日杀一人立威,也是不得已要表明心迹而已……景升兄。”
“属下在。”就在主座几案前的刘表后退数步,躬身参拜。
“你乃党人八骏,又是北军中候,军中士人当以你为主。”公孙珣正色相告。“我有一言相告,自明日动身西行起,军中不许提及阉宦、党人之论,洛阳之事我为郡中主帅一力在后当之,尔等只需努力作战,早日逐叛军出关中便可。若有违反,阉宦门生子弟那里我自为之,而党人那里我却要唯你是问!”
言至此处,公孙珣径直拔出腰中断刃,插上面前几案。
而刘表也是恭恭敬敬再度大礼相拜:“请卫将军放心,今日后,再有人在军中妄为派系事,表一力担之!”
鲍信彻底被憋在了当场,而军帐中那些投靠过阉宦之人也都纷纷释然起来。
军议到此结束,除了该留在中军之人,其余俱皆散去。
而鲍信出帐不久便愤然追上刘表:“景升兄何故如此懦弱,此时正是说服卫将军清理北军门户之时……千载良机啊!”
“国难当头,不该如卫将军所言,先尽力与当面叛军吗?”身高八尺的刘表面色如常,却居然反问。“而且,我以十数年禁锢之身,都对卫将军心服口服,骑都尉哪来的如此杀气呢?”
言罢,刘表攥紧手中那枚钱币,径直离去了。
鲍信无言以对……正如公孙珣之前所言,刘表才是军中士人领袖,他都服气了,你鲍信又如何呢?
转回帐中,韩当自去接手河内其实,而公孙珣与娄圭、戏忠、贾诩等人终究是要留在中军的,而明日就要启程西行,这大帐也没理由就此更换,故此,只是几名义从进入,将尸首拖了出去而已。
“君侯,这……这该如何上报?”出言的,乃是河内王象,其人才学文笔出众,公孙珣临时拜将持节,手下乏人,便将他重新招来作为文书。
“先写一封公文给大将军府奏罢其人职务,贬为军司马。”公孙珣盯着地上血迹嗤笑道。“等公文下来了,再写一封公文,说这位军司马点卯未到……所以杀了。”
“喏。”王象无奈应声道,却是径直转到后面去写文书了。
“将军为何一定要杀他呢?杀张斌不好吗?他到底是将军妻族吧?”犹豫了一下,眼看着公孙珣坐在帐中默然不语,贾诩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一个问题,这也引得立在两侧娄圭与戏忠纷纷好奇看了过去。
“杀眼前人易,杀心中人难。”座中的公孙珣闻言一时感慨。“不杀他,我如何有面目在心中坦然告诫自己,此行西征,是要为救关中士民于水火,是要为傅南容复仇呢?多年为祸天下的,没有他们赵家人吗?当日为赵忠爪牙,驱南容去送死的,不就是他赵延吗?妻族是什么?”
贾诩与娄圭还有戏忠一样,俱皆沉默以对。
而公孙珣,却是忽然拔起案上断刀,转身到后帐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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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征西至函谷关,收三河五校,五校中阉宦子弟泰半,太祖持节而斥,中有步兵校尉赵延,赵忠族弟也,亦太祖岳父赵苞族弟也,以妻族跪涕求走,太祖闻而叹:‘既为妻族,独不可留也!’乃诛赵延,而赦全军。军中震动,遂使如臂指。”——《新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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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十二章 耻令越甲鸣吾军
得益于北宫的胡作非为,士人和阉宦之间早已经是水火难容。‘历史上’的不久后,这些人推着外戚跟宦官同归于尽,甚至亲自动手,相互杀的狗脑子都出来了,其背后乃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仇恨积累。
之前大将军刚刚履任,黄巾之乱刚平,韩遂就来找何进与公孙珣请求诛宦;张温那种废物拜为车骑将军,西征之前居然也有士人带着毒药求见张温,请求张温趁着送行宴杀光所有宦官,否则就服毒……换言之,对于如今已经渐渐掌握了军事自卫手段的士人而言,这种杀气足以堪称是整个大汉朝的主旋律思想了。
而公孙珣之所以一定要取下赵忠族弟的首级,一方面固然是例行的震慑动作,但另外一方面,其实恰恰是为了压制住军中蠢蠢欲动的派系斗争,他需要用赵延的首级让刘表服气,从而抑制住北军内部可能发生的大规模清洗。
之所以如此,不是公孙珣对阉宦心存怜悯,毕竟,正如公孙珣自己最后所言那般,若是怜悯他们,那又该如何面对司马直与傅燮那些人呢?
说到底,公孙珣依然还是一名合格的军人,大战在即,他需要保存军中的战斗力。而身为一军主帅,他更要替麾下将士将洛阳万般纷争挡在身后。
实际上,第二日全军整列进发以后,便是公孙珣自己都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扔下了所有的阴谋诡计,一心以西面战事为主了。
帝国历史最悠久的禁军部队在帝国最核心的一片平原上一路西行,速度不快也不慢,三日内行了一百三十余里,便从函谷关来到了潼关,而提前出洛的京兆尹盖勋盖元固早已经等候在此。
话说,盖勋此人终究是为忠臣,又久在凉州通晓军事,所以虽然之前私下相会有些尴尬之处,而且他也知道公孙珣此番其实是代替大将军解围,却还是不卑不亢,主动前来。而且其人尽忠职守,早早便沿途设置了大量补给点。
得益于这位京兆尹的帮助,汉军行军速度不免又快上不少,同时,其人还向行军不停的公孙珣提供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报。
“他们走的渭水通道?”骑马行军在伞盖仪仗之下的公孙珣面色如常。“跟子伯想的一样,虽然凉州叛军有三条路可走,但美阳那边之前被打成白地,几乎没有什么可掳掠的地方,而若从西面那两条路走,却终要归于渭水通道……陈仓如何?”
陈仓,乃是关中平原的西面门户,扼守渭水通道,无论是从凉州还是汉中,只要想走渭水通道,都要先过这一关。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是明证。
“目前没有听到城破的消息,想来应该没打下来,但具体情形却不好说。”并马跟在一旁的盖勋不由叹气道。“陈仓挨着渭水,为关中西面门户……叛军必然要倾全力而为。”
“叛军有多少人?”公孙珣不由微微蹙眉。
“号称十万,但其中有两三万民夫是充数的,还有两三万杂胡,一进关中便四处劫掠了一番,如今眼见着是从北面通道走了,不知是往凉州,还是往并州西河一带去了,但应该都是要回去了。”盖勋赶紧作答。
“换言之,还是跟子伯预料的一样……”公孙珣的眉头越发紧凑。“当面约有五六万受叛军统一节制的羌、汉、湟中月氏胡三族战兵?”
“是!”盖勋依旧答得干脆利索,其人久在凉州,对叛军知根知底。“子伯先生军略上的大名我也久仰,实际上这也是凉州叛军的极限……往死里凑,不是没有十万战兵。但凉州虽然举州皆叛,可下面的汉人大族还是颇有忠义之心的,据寨自保之事屡见不鲜,所以五六万战兵便是叛军倾巢之力了!”
“这是个好消息。”同样眉头不展的娄圭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可为何五六万人打不下一个陈仓呢?距离彼辈入侵关中的应该已经有二十余日了,抛去前面五六日到陈仓城下的行军,剩下近二十日,便是天寒地冻,便是不善攻城,又如何攻不下一个陈仓?!前将军董公的两万人应该还在汧水东面驻扎吧?”
“不错。”盖勋微微颔首,却又微微摇头。“前将军只有两万兵,见在汧水东侧观望,至于五六万战兵,如何攻不下一个陈仓,具体缘由无人知晓,我也只是有些猜测。”
“什么猜测?”娄子伯一时好奇。
“叛军心不齐。”盖勋忽然一声冷笑。“前年韩文约那厮火并北宫伯玉、李文侯、边章,实际上已经统一了叛军,但之前耿鄙事败,王国、马腾二人引州兵反叛,陇西太守李相如、酒泉太守黄衍都是以两千石之身反叛的,也都各自有心腹部属……若是这些人以实力最强的韩遂为首,尚且可信彼辈是诚心联合,但这些人汇集在一起居然是以王国为首领,则其中必然有勾心斗角之事……诸位,我就在凉州,焉能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王国此人,不过是虚名好事之武夫罢了!”
“原来如此!”娄圭等人纷纷醒悟。
“贾司马……是这样吗?”公孙珣忽然回头看向一人。
“大约如此吧!”贾诩也是当即握住马缰颔首。“我在凉州也认识这些人,他们十之八九会作出这种事……陈仓城池虽小,却坚固险要,凉州多骑兵,本就不善攻城,而如今这些人又各怀鬼胎,无人愿意将自己的兵马送去消耗,这才会拖延至此。”
得到肯定后,公孙珣当即嗤笑一声:“韩文约终究花花肠子太多,想做大事,哪里这么多算计?仅凭这一件事便知道,其人这辈子都成不了气候。”
周边众多骑士一时赔笑,却旋即再度安静下来。
“不过如此说来,子伯先生,此战岂不是轻而易举?”忽然又有人发问,赫然是骑马在旁的田豫。
“照理说是会轻松不少。”娄圭倒也没否认。
众人这才释然起来,之前行军中的紧绷气氛也消散了不少。
“不好说。”就在此时,一直回头打量贾诩的盖勋忽然又苦笑起来。“叛军勾心斗角,互相猜疑,仅是我个人猜度……但官军勾心斗角,互相猜疑,以至于处处争雄,却是人尽皆知了。”
“这是什么意思?”公孙珣头也不回,便当即失笑问道。“莫非董公和皇甫公看不起我,不甘居我之下,所以早早放出话来了?”
“并非此意。”盖勋低头言道。“我是说左将军与前将军二人相互抵触,互相争雄,得到旨意后,左将军皇甫公召集关中各地兵马两万至汧水东岸不过五六日,两位就已经近乎于公开对峙了!甚至下属之间,已经隐约有火并等不堪之论了。”
听到最后一句,伞盖下的中军诸人纷纷变色。
但是公孙珣下一句话却让他们更加失态:“董公既然不服皇甫公,也必然不服我;皇甫公愤于董公与其并列,也必然愤于我居于其上。故此,等我到汧水,必然是三家争雄。而此战之成败,便在于两边谁先能统一军权,并整肃出兵了!”
自盖勋以下,众人纷纷沉默……谁来统一军权?对面不知道,这边不言自明。
“骑都尉何在?”隔了半晌,骑在白马之上的公孙珣忽然开口,扬声喝问道。
一直未曾发言的副将,骑都尉鲍信当即在旁恨恨应声:“将军放心!你为卫将军,持节而来,又是大将军所托之人,信如何会帮着那两个凉州人误事?”
公孙珣面不改色,只是依旧勒马前行不断,然后头也不回微笑追问到了另一个人:“元固兄呢?皇甫公和董公都是凉州人,与他们相比,居然是我一个幽州人为帅,想来你也有些不快吧?”
“确实如此。”盖勋也是面不改色。“我以为此番皇甫公为帅最佳,但我盖勋绝不会因私废公,君侯既然持节而来,又有明旨说前将军与左将军为副,那我便只认旨意……此番专门在此相候,也是要与君侯共进退!”
“盖元固真不愧是忠贞之士啊!”公孙珣一时感慨。
“皇甫公也是忠贞之士。”盖勋稍微提醒了一句。
“所以此番最难的便在董仲颖身上了?”公孙珣反问一句。
“不错。”盖勋依旧是有一说一。“但皇甫公人望卓著,虽然忠贞,却未必就会好办!”
公孙珣愈发摇头,却是忽然传令:“京兆尹!”
“在!”盖勋应声而答。
“你先行回长安,然后传我军令,十日后关中两千石全都要汇集长安,等我召见!”
盖勋一时惊愕:“卫将军,两千石太守非诏不得离境,而都尉们还要巡视境内城池,安抚人心……”
“他们的人马不是早交给皇甫将军了吗?”公孙珣不以为然。“若前面战败,则关中不保,若前方获胜,他们自然守土有功,至于军备、粮草,全都交给我便是……元固,万事以军略为先!”
“喏!”半晌之后,盖勋终于还是咬牙应声。
“速速去吧!”公孙珣不免催促了一声。
盖勋即刻挥鞭打马而走。
而公孙珣待对方远去,却是忽然作色:“全军加速,待到长安再做休整!”
言罢,也是径直一夹马腹,加速前行。
中军处,一团白马所在,不少人疾速跟上,不少人却忽然散开,往各处传令,宛如一朵陡然炸开的白云一般。
冬日寒冷,却晴空万里。
陈仓东侧汧水再往东四十里处,已经逼近了雍县所在的地方,新任前将军董仲颖正在军营望楼处遥遥向着数里外的一个地方张望失神。
彼处,也有一处相同规模的军营,却是新任左将军皇甫义真所在。
身材雄壮的董卓目视彼处良久,到底是攥紧了腰中的佩刀:“你们说,自昔日皇甫嵩撤职以来,凡数年间,凉州事不都是我一人为之吗?可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我董卓却做不得一任节帅呢?”
周边簇拥着众多将校军官,却无人作答。
“因为洛阳看不起我们武人,他们嫌我们不读书!更看不起凉州人,因为我们是边鄙!”董卓一声冷笑。“可是,当日韩遂骚扰此地,读书的皇甫义真不是数月都没击退彼辈,反而被罢职归乡吗?当日十万大军征西,南阳士人出身的张温不是大败而回吗?每一次,不都是我董卓出来力挽狂澜吗?!皇甫义真在扶风整日优哉游哉,公孙珣在广阳更是风生水起,唯独我一人不避辛苦,当面防御叛军,可一朝叛军大举而来,先是复起皇甫嵩,又是以公孙珣为帅……朝廷就这么看不起我吗?一个节杖都不舍得给我?一面专任之权都不给我?!”
说到最后,董仲颖几乎失态,而随他在扶风防御叛军近两年的周边众将亦多有愤愤之意。
“我昔日一个车骑将军,竟然沦落到跟董卓这种人并列的地步了吗?”皇甫嵩不知道董卓正在遥遥观望他的军营,但正在巡营的他却也是一样心中不平。“而且居然还要受制于昔日幽州儿之下?”
跟在他身后的侄子皇甫郦一时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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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凉州贼共推王国为首,出凉入雍,围陈仓,诏书拜董卓前将军,复起皇甫嵩为左将军,各率二万人拒之,二将心不能服,争雄不止。未及,又以太祖为卫将军持节督二将。二将闻之,愈不能平。”——《旧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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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十三章 莫嫌旧日云中守
平心而论,任谁放在董卓或者皇甫嵩这个位置恐怕都会心中有所不平。
皇甫嵩黄巾之乱后就是车骑将军兼冀州牧了,哪怕二者都是打了折扣的,那也是车骑将军与冀州牧吧?
然后呢?然后为了给人腾位置,为了收回车骑将军印,洛阳一脚把他踢开,从一个车骑将军变成了闲居在家之人,八千户的县侯变成了两千户的乡侯。现在用得着他了,再把他一个老头子一纸诏令从家中拎出来继续卖命却要与昔日看不起的人同列,变成昔日同僚的下属,谁心里能忍?
董卓更憋屈。
因为正如他本人所言那般,自从皇甫嵩当日罢免以来,整个凉州战事几乎全都是他一人在力挽狂澜!
皇甫嵩罢免了,是他一个人在扶风这里勉力防御;
张温征西了,是他全力奋战才打了大胜仗撵走韩遂;
张温大败而归,全军溃退了,他又是唯一一个全师而归,保全军队的;
后来张温这个败军之将滚回洛阳,继续当其人的大官去了,又是他董卓一个人带着两万兵在这里不计辛苦,成年累月的防御叛军
而如今,战事复起,却居然不能当一任主帅,凭什么?!
当然了,董卓心里其实很清楚凭什么,而且他也说了出来因为他不读书,因为他是凉州一武夫,所以在洛阳那边的诸公眼中,他董仲颖做一个前将军,封个乡侯,领两万兵就已经到头了,以后除非出了什么天大的乱子,否则不可能给他更高的权柄!
皇甫嵩也是凉州人,但是读书学经,所以在洛中那些大人物眼里比他董卓高一级;公孙珣其实也是边鄙,但他非但读书,而且还办学教书,而且还诛宦,而且还是刘宽认定的政治继承人,所以其人在中枢眼里上限隐约又高一级,所以天子当初都没收他印!
而如今,其人又借着与大将军的私交,扯入洛中纷争,所以又被高看了一眼。
这些道道,董卓心知肚明,他弟弟送来的那些情报更是严丝合缝的验证了这一切,但越是如此,董仲颖就越是愤慨!
凭什么不许他更上一步?
凭什么到此为止?
老子明明功劳、苦劳俱备啊!
“若我儿尚在,心便是不能平,又何至于此呢?”当日晚间,临睡之前,董卓如此对两个女婿言道。
这下子,李儒与牛辅难得同时明白了岳父的心境。
经历了十一月的严寒与冰雪,整个关中的十二月,都显得晴朗怡人。
故此,公孙珣到达长安后不久,稍作休整,便再从长安出发,往董卓、皇甫嵩所在的汧水大营而来。
而此番上路,不过就只是区区两百里的路程了,而且关中平原沿着渭河一路坦途,所以,公孙珣所部万余禁军西行不过三日,第四日上午便已经遥遥望见后来雍州得名的雍县所在了,甚至已经有董、皇甫二人麾下的汉军游骑出现在了军队的视野内,双方立即就建立了联系和交互。
又过了小半日,晴朗的冬日蓝天之下,前军已经抵达预订位置,并立即着手安营扎寨。同时,左右两个大营之中,前将军董卓、左将军皇甫嵩都已经率领各自军中将校往此处过来相迎。
而当此之时,军中主帅公孙珣也是在营前数里处停步,然后引着军中将校下马在路旁稍歇,并整理仪表。
与此同时,其人还唤来了军司马贾诩,并主动求教。
“董公与皇甫公固然可叹,我也敬重他们是军中宿将,但此番大敌当前,军事凶危,便也顾不得许多了。”公孙珣立在道旁,一边在义从的帮助下披甲束带一边开门见山。“文和,我一直对阎叔德之言深以为然,自当日在孟津相见,便视你为良、平之属,你今日请务必告诉我,我该如何才能统一军权呢?”
贾诩沉默了片刻,又瞅了瞅道旁十余名从长安跟来的关中大员他不相信公孙珣心中没有定计与准备,也不信那个在颍川学了多年法家之道的戏忠没有给他的主公将形势分析透彻,但既然对方是长官,又这么问了,他贾诩也只能再答一遍了。
“将军。”贾诩稍一思索后微微躬身而言。“为今之计并无什么妙策,因为无外乎就是三条路可走”
“说来。”
“当先者,便是将军持节而来,兼有洛阳明文定划,董公与皇甫公就是您的副将这是大义,堂而皇之名正言顺便可!”
“不错。”
“其次,前将军、左将军俱与君侯有故交,更兼位阶到了三位将军这份上,总不至于当面冲突吧?不妨论情面、论故谊、论军事”
“便是以礼相待,来软的了?”公孙珣失笑相对。
“正是。”贾诩也微微低头。
“还有呢?”
“还有便是,实在万不得已,也只能拿威势压服二人了。”说着,贾诩又一次看向了随在中军的十余位两千石,然后才正色相对。“毕竟是军国大事不过我以为,事到临头,以皇甫公与董公的操守,不会有人误判形势的。”
关中三郡,三位太守、三位都尉,除了一个盖勋留在长安坐镇后方外,其余全都到此。再加上军中本来的三名校尉、一位骑都尉,还有一个名义上是六百石,但其实位阶等同两千石,甚至还稍有过之的北军中候刘表,累计十人整,如今全都老老实实随公孙珣的中军至此这是公孙珣四日前在长安,用阉宦子弟、长安县令杨党,以及长安本地豪门,跟皇长子刘辩亲信宦官有关系的高氏全族脑袋换来的。
此举目的不言而喻,就是要这些人拿低姿态,从而凸显公孙珣这个卫将军的高姿态,可能还要借此下马立威。
而贾诩的意思也很清楚不要上来便做这种伤感情的事情。
公孙珣早已经穿戴完毕,宛如没有看到对方的目光一般,只是继续饶有兴致的反问道:“这便是先礼后兵的意思了?”
“不错。”贾诩回过神来,继续言道。“叛军只有一个凉州,物资匮乏,且以叛军之身来攻司隶终究心存不安如今他们被挡在陈仓,着急的不该是我们,我们这边着实不急。”
公孙珣不喜不怒,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
旋即,数名义从忽然上来,将一件加了内衬的上好锦袍奉上,便要为贾诩换上,而贾文和明显有些不太适应,居然连续躲闪了几次于是乎,公孙珣上前一步,居然主动为对方穿起了锦袍。
周围人却纷纷侧目,而贾文和却反而镇定了下来他明白公孙珣的意思,对方没有指望用这种小伎俩来收服他贾诩,但若不做这种事情,又如何能干脆直接的表达出其人是真的把他贾文和当做张良、陈平一类的人物呢?
众人整理仪装完毕,便重新上马赶向前方大营。
彼处虽然大营还在紧急修筑之中,但因为早有轻骑至此告知了公孙珣的到来,同时在两座军营中间划定了新的大营大略,所以董卓和皇甫嵩再不对路,也还是很讲职业操守的让人帮忙大致弄了些鹿角之类的东西。
等到公孙珣率众到达此处,二人也是亲自出营相迎。三人一时言笑晏晏,却只说起当年往事,居然是半点不快都未显出。又过了一阵,听闻前面侍从来报,说是已经在营中寻到了一处向阳高地,并摆好了座椅、几案,请卫将军前往歇息,并竖起节杖,升起旗帜公孙珣更是与二人把臂共行,径直往彼处而去。
诚如贾诩所言——这三人哪怕相互之间不满之意已经昭昭可现,甚至率先到达的董卓、皇甫嵩各自部属私下里都已经开始有所摩擦,但单以最高层而言,表面功夫还是有的。
不然呢?让董卓、皇甫嵩这样的人天天面对面互相吐口水?
吐口水也是要按照规矩来的。
众人来到高地前,眼见着立好了节杖、竖起了旗帜本该按照各自官阶上前参拜新来的主帅卫将军公孙珣,然而这个时候跟着董卓、皇甫嵩而来的大部分部属才惊愕发现,这片台地上居然没有他们的落脚之处。
不是刻意刁难,而是跟着公孙珣到来的大员太多,足足九位两千石,外加一位北军中候,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围着公孙珣上去,故此,军中千石以下根本没资格上前,如李傕郭汜皇甫郦之辈便是勉强上去了也无话可说两千石与其下的官员,差距实在是如天堑一般。
与公孙珣把臂上前的皇甫嵩、董卓也发觉了这一幕,然后二人虽然称不上色变,却也不免收起笑意,显得有些严肃起来。
果然,上到台中,公孙珣撒开手来,堂而皇之的立在正中,而跟着皇甫、董二人至此的大部分军官情不自禁的便随着刘表为首的十位大员一起躬身参拜。
但立在公孙珣身下不远处的皇甫嵩与董卓对视一眼,到底是板着脸侧身站直了身体既不受这一礼,也绝不可能朝着公孙珣行礼!
他们可是要脸的!
但就在此时,上方正中的公孙珣却忽然出言吩咐:
“诸公,昔日皇甫公覆灭张角,救国家于倾覆,堪称大功。而以天灾罢免,实属阉宦作祟,假言托之。故此,区区左将军,实在是不足以彰显其德而朝廷可以不赏,我等却不能置若罔闻诸公既难得随我至此,不妨再拜一拜皇甫公!”
皇甫嵩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到以党人八骏刘表为首,十位大员为首,居然一起躬身朝着他再度弯腰参拜,也是不免强做支撑,然后尴尬失笑。
这一拜后,皇甫嵩倒是气消了三成,而董卓却本能的望向了公孙珣。
果然,公孙珣居高临下复又言道:“诸公,凡数年间,凉州事皆董公一力支撑,关中、洛中平安也是董公辛苦维持此番大战将起,朝廷不以方面之任委之,实属有负于董公,君等受其恩惠,不可不拜!”
言罢,这十位军中、关中地方大员也是再度老老实实俯首相对,朝着董卓正式一拜。
而与皇甫嵩不同,董卓闻言一声嗤笑,倒是昂首挺胸,坦然受了这一拜。
台下,刚刚抬起头来的贾诩看到这一幕,因为公孙珣采用他先礼后兵之论而得来的好心情倒是瞬间烟消云散了他敏感的意识到,这位同乡董公虽然面色如常,但心里怕是已经钻了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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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十四章 犹堪一战取功勋
公孙珣先礼后兵,一番折腾之后,从面子上来讲已经算是给足了两位老将余地。而经此一事,最起码从表面而言,三人倒是愈发显得和睦了。
当日晚间,公孙珣更按照原定计划,在匆匆搭建起的大营中设宴,算是趁热打铁,不求弥合两部之前的分歧,倒只是想让两部都能以一个还算和气的氛围接受三河五校的到来。
然而,时事艰难,酒过三巡后,三人又都是朝廷将军,话题就不可能一直停在故事之上了。
“文琪,今日有你这个卫将军,我这个前将军,皇甫公的左将军,三将汇集,倒显得难得。”董卓大腹便便,坐在与公孙珣齐平的位置,然后忽然说起了一件趣事。“放在数年前,哪里敢想啊?”
“确实。”居于中间的公孙珣随意笑道。“国家动乱,便不免多设将军想当初黄巾之乱,你我之辈以中郎将之身便可主方面之任,而如今居然是三位将军居于一处,还只五万兵马不过董公,我有一言。”
“文琪请讲。”董卓不以为然。
“我之前说朝廷有负二位,固然是说洛中多有不堪之辈主政,但另一方面,从位阶上来说,两位的将军号其实也是中枢尽力而为的结果了。”
董卓笑而不语,因为他知道,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文琪所言甚是。”坐在上首并排三个几案左边的皇甫嵩闻言沉默半晌,然后不由一声感叹。“我何尝不知道国家已经尽力而为呢?大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卫将军俱在此时能与我左将军,与仲颖前将军,已经是足够了。真要说委屈,朱公伟又该做何解?”
朱儁是一回事吗?
人家朱儁死了娘,车骑将军大印交的理所当然、无疾无气,而皇甫嵩的车骑将军印却是以罪责之名给夺取的这位左将军如此说话,只能说明其人到底还是有几分怨气的。
当然了,能说出足够二字,最起码表面上愿意听劝,愿意相忍为国的意思还是有的,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话说,之前两千石大员们纷纷在前参拜,千石以下的人无论立场也只能躬身相随,而如今,三位将军并案在上,闲谈不止,周围的人也都只是觥筹交错各说各话,根本不敢打扰。
如此局势,倒是让三人借着酒水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然而,正当公孙珣刚要顺水推舟应和几句的时候,忽然间,董仲颖却插嘴问了一句话:“说起来洛中如今也是恰好三位将军同居一城,却远远居于我等之上,文琪自洛中来,知不知道彼辈三人都是何等才德啊?”
皇甫嵩当即定住,说实话,他也好奇。
公孙珣怔了片刻,也是一时失笑:“洛中三位将军乃是因为天子舅族、妻族所列,何论才德啊?”
“瞧文琪说的,这谁不知道?”董卓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这一问,乃是诚心想问一问三位的才具而已。文琪,听说你在函谷关直接杀了一位两千石校尉,却无丝毫波澜,想来是大将军在洛阳有所转圜这岂不是说,如今开始,便又要这些天子姻亲来做主了?故此,我也想知道,这些贵人都是什么样子,又该如何相对?当然,文琪若不愿答,那就不答了。”
“这有什么不能答的?”公孙珣不以为然道,他其实也想明白了,董旻人就在洛中,那这些人的德行董卓自有判断,所以倒也不用担心他的话会有所误导。“大将军参政多年,想来董公也有些知晓。其人虽然才具不足,却颇有度量德行,所以洛中公族、天下士人多有相随,想来足以镇压局势”
“这便是无才而有德了?”董卓愈发笑的开心了。“不过正如文琪所言,如此姿态其实已经远胜某些人了,确实足以镇压局面。”
皇甫嵩微微肃容,却又旋即释然。
酒宴嘈杂,三人并案闲谈,倒是没有几人听到这话,不过以如今的局势而言,便是听到了也无妨某人是指谁,自然不用多讲,而何进等人的水准,怕是任何一个大汉帝国的成员近来私下交谈时都要有所议论。
“若按照董公这种说法,”公孙珣继续持觞笑道。“至于车骑将军,便是中人之量兼中人之德了,无恶处,亦无善处。而且其人少年家贫,随母改嫁,只求一个富贵安逸而已。至于骠骑将军董重”
“董重又如何?”董卓愈发好奇了起来。
“彼辈无才无德又无力。”公孙珣不屑一顾道。“他父亲便是当年擅自用权被曹节想法子弄死的,他本人也是五年前便因为贪渎过甚而罢官之人,如此人物,洛中上下皆有所不屑,便是有所启用也只是天子病急犯糊涂了而已依我看,将来无论是乱起还是局势渐安,此人都将必死无疑。因为乱起他无才,渐安他无德!”
听到这种话,皇甫嵩只是微微摇头,到了他这一步,倒不是说已经熄了对洛阳那边政局的兴致,他想熄也熄不了,主要是其人被闲置多年,然后猝然启用,并没有多少能力参与其中。
“其实,我也觉得董重多半要速死。”董卓一声感慨。“却不是因为他的才德自古以来,无才无德而居高位许久的外戚少他一个吗?只是如今将要登位的乃是皇长子,而不是皇幼子,他的这个外戚来的本就虚妄,所以才会速败。”
“倒也有些道理。”公孙珣依旧是那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但若蹇硕能有所为,”董卓继续言道。“董重反而说不定会时来运转。届时”
“但我辈能让蹇硕有所为吗?”公孙珣忽然打断对方,冷笑反问。
董卓闻言一怔,然后失声大笑,并连连颔首。
然后皇甫嵩更是建议,三人起身为大将军寿,于是乎,三人果然又一起起身,引着军中上百将佐捧杯相对。
如此明显的政治姿态固然是‘好事’,但捧杯之后,三人却不好继续私下相谈了,然而如此局势之下,一旦公开交流,却却不免开始议论起了战局。
然而这一论,却几乎让公孙珣之前所做努力前功尽弃。
“老夫的意思很简单,”董卓环视四周,昂然扬声道。“陈仓危急,本该速救,但当日卫将军不到,不好擅自出兵,今日三军汇集,我军兵力并不弱不妨趁其不备,直捣陈仓城下,我董卓愿为先锋。”
此言一出,董卓所部自然个个鼓噪,而且彼辈大多是边郡粗人,一时呼应起来毫无章法,宛如山贼鼓噪劫掠一般。
这个夸示武勇,那个说自家营中巫婆已经有所占卜,还有人一边请战,一边指桑骂槐说别人不能战平心而论,洛阳对他们这些不读书的凉州人有些政治歧视固然是洛阳一万个不对,但这些人的作风确实惹人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果然,这些人的话语立即引起了皇甫嵩所部关中兵的不满,他们渐渐开始出言反驳,而不用太久,宴会上便闹得不可开交。
而这个时候,公孙珣才发现了另外一个问题:
须知道,董卓所部多是当日张温征西时从凉州撤回来的老卒,一方面羌胡混杂作风野蛮,另一方面却又跟董卓一样有着洛阳赏罚不公的心态,所以多有气盛之言;
而相对应的,皇甫嵩所部却多是本次临时召集的关中三郡子弟,对于他们来说,当日美阳之战,关中小三分之一个地方打成白地,对凉州人有所仇视,这也掩盖不住的情绪。
换言之,皇甫嵩与董卓此番争雄,固然有两个首领因为官位而心气不顺的地方,但下面二人的部队,分别是主军、客军,天然成隙,怕也是一点就炸。
而想一想皇甫嵩上次罢免以后,只在自己封地,也就是扶风槐里闲居,颇有昔日张奂改换籍贯的感觉,那这里面的味道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凉州边将,读书的、不读书的,相爱相杀不断,可不是什么老新闻了。当年段熲和张奂,这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能单独写一本书来,而如今皇甫嵩与董卓其中矛盾绝不只是他们二人本身的问题。
“没必要。”皇甫嵩眼见着自己下属渐渐落在下风,便不再顾忌因为公孙珣到来而稍有缓和的高层气氛,也是主动出言表态。“前将军所部的武勇我自然清楚,但我的意思是,能够战胜也没必要去战如今叛军以五六万之众,却围一陈仓而不可下,说明他们连年作战,早就疲敝不堪了,内中甚至有各怀鬼胎之辈。既如此,我军后勤无虞,不如就这么拖下去,每日派遣哨骑观察陈仓战局,真要是陈仓危急咱们自然出兵,可要是不危险,那就没必要死人,坐等彼辈撤退,再衔尾杀伤就是。”
这话说出来以后,争端更甚且不说,但渐渐的,董卓、皇甫嵩二人,还有宴会上的诸位两千石与三河五校军官,自然纷纷将目光集中在了端坐在正中位置的公孙珣身上。
公孙珣见状不由失笑,却是端起酒杯,然后坐在原处不置可否:“初来乍到,军情不明,身为主帅不能擅自定论咱们今日只论故交,不谈军务。”
董卓失笑,皇甫嵩也默然不言但二人终究是给了公孙珣三分薄面,各自有所约束,只是最后不免不欢而散。
当然,这就不必多言了。
“如何啊?”
撤宴回帐,公孙珣兀自在刚刚安置下来的床榻边上泡脚读书,却忽然听到外帐处脚步匆匆兼有侍从问候,然后又有人径直掀开后帐帷幕进入,便头也不抬的询问。
“观今日的局面,听二人言语,这二将心中固然多有不忿,但皇甫嵩还是能以大局为重的,唯独董卓那边却显得心存怨气,不仅多有恶意试探之举,怕也不愿轻易退让。”戏忠从容答道。“至于说两军之争端,乃是客军、主军之论除非统一兵权,兼有大将制约,否则根本解决不了。但如今二人偏偏又是这个局面,想让他们对下面有所约束,怕是也难。”
“如此说来,志才的意思是怀柔无效了?”烛火下,公孙珣放下手中书本,好奇抬头。
“这要看君侯急不急了。”戏忠摊手笑道。“若按照董公自己所请,以速击为上,那就只能动手强压;而若按照皇甫公所言,不妨静候陈仓之敌自退,那就可以拖下去慢慢示之以诚,甚至于对彼辈行径不理不问都无妨”
“子伯以为呢?”公孙珣忽然又看向了进来以后一直捻须不言的娄圭。“皇甫公与董公二位所言方略,哪个为上?”
“不瞒君侯,我也是想了半日。”娄子伯放下捏胡子的手,坦诚以对。“君侯,自入关中闻盖勋说起叛军如今不堪的局面后,我便仔细考虑战局却觉得,今日董公、皇甫公二人的方略其实都是上上之选,前者省时,后者省力,仅此而已。”
“说的不错。”公孙珣也是跟着笑了起来。“二人说的如此煌煌,却其实都有私心董卓部多为凉州老卒,此时出战他的部队所立功勋必然最重,但皇甫公匆匆召集来的关中子弟却不免要落于下风了。但反过来说,关中子弟保家卫乡,若能沉下心来操练一两月再行征战,那战力也未必就会比董公部老卒要来的差。”
“不错。”娄圭当即颔首。
“与此同时,董公老年丧子,便醉心于功业,如此匆匆求战,还屡次向我打听洛中局势,怕是还想借大胜建功之威,转向入洛,有所筹谋。而皇甫公呢,或许是不愿在局势未明之前有所表示,故此存着陈兵在外自保之心,或许是刚刚复起,想要有所为却在洛中无脉络可寻,所以刻意拖延”
“也只能是如此猜度了。”戏忠不免跟着发笑。“借主公昔日蟒山闲居一句话,胖猫瘦猫,连鼠都不曾捕的一只,可见都不是什么好猫!”
“而且,如董公所言陈仓悬危,皇甫公所言免受伤亡,其实都是托辞。”公孙珣稍微顿了顿,却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只不过董公的托辞未免粗暴,轻易便能被辩驳,而皇甫公的托辞虽然听起来更合理一些,但也不免可笑五万大军,人吃马嚼,全都是关中供给,而如今这年头,粮食便是人命,多熬数月固然能少死些士卒,却不知要让关中百姓多死多少。”
娄圭与戏忠俱皆沉默,只是听自家主公继续感慨。
“其实我也明白,天下局势到了这一步,无论怎么做,都免不了要死伤枕籍。”公孙珣坦诚言道。“而且为上位者,不该示犹疑于人,但在你们二人身前却没必要多掩饰什么今日局面我其实是有心进取的,却但怕仓促作战,坏了大局,到时候关中沦陷,什么都付诸东流;可要拖下去,非只怕关中为此疲惫,重演昔日美阳战后局面,也怕身后局势有变。”
“总得弄清楚前方王国、韩遂那些人是不是诱敌之策吧?”娄圭忽然笑言道。“万一彼辈兵精且锐,还团结一致,只是故意不攻城,却正在前方等我们呢?”
“不错。”公孙珣也笑道。“子伯所言甚对,总得立足稳妥,再寻战机吧?且拖下去弄清敌情再说好了。”
娄、戏二人见到公孙珣终究是选择了缓缓为之,也就不再多言,便各自拱手告退。
出得帐来,漫天繁星,戏忠却不免问及了一件事情:“子伯最后顺水推舟,劝主公暂缓,可是另有考量?”
“不错。”娄圭摊手言道。“袁绍既去,洛中局势便应该无大阻碍,而眼前局面既然缓缓为之也可,速攻亦可,那以我看来便不如缓缓为之毕竟,君侯五百白马义从俱在此,若仓促为战,必然要以义从为锋刃,说不得便有损伤。而且”
“而且,三河五校毕竟是禁军,若能在此处恩养数月,以君侯之善得人,必然有所倾心,等到将来事乱,彼辈在洛阳说不定有奇效?”戏忠接口反问。
“正是。”娄圭干脆承认。“于公而言,或许速击、缓为皆可,但于君侯本身而言,还是缓缓为之最好君侯心有犹疑,我辈正该做这种事情。”
戏忠闻言,却是忽然驻足沉默片刻,引得娄圭好奇回头:
“这是何意?”
“无他。”戏忠重新迈步,然后坦诚答道。“只是想起平日打牌赌戏时他们说起子伯你的那些旧事,你这些年如此历练,早已非昔日之子伯,为何当日不懂这些人心形势的时候,反而经常跳脱乱言;如今渐渐历练出来了这方面的能耐,却只论军务,不谈其他呢?是因为咱们的吕子衡吕长史吗?当日便是你劝我多与他交往的。”
“或许吧!”娄圭难得负手而笑。“但志才我却是好奇你,为何明明长于人心形势,却还是如此跳脱?好像我当日年轻时什么都不懂一般。”
“天性如此,而且还有君侯纵容,又或是未经挫折吧?”戏忠不以为然道。
娄圭一时摇头不言。
夜色苍茫,刚刚扎起来的军营大帐后帐之中,公孙珣早已经洗好脚上榻了,却还是双目张开,侧身望着身前烛火失神。
居然是一夜难眠。
话说公孙珣到达汧水大营的时候乃是十二月初,这年头可没有什么‘阳历’、‘阴历’,十二月就是冬日最后一月。
这一月间,公孙珣正如娄圭暗示的那般,虽然没有明着表态,却实际上采用了‘缓缓为之’的策略,每日只是打探敌情,外加恩养、锻炼手下的这一万三河五校。对于董卓和皇甫嵩,既没有夺取兵权那种必然粗暴手段,也没有再刻意劝和。
不过,得益于公孙珣的位阶,和他本人大营居中隔开了二人的缘故,原本势如水火的这两拨人之间到底是渐渐安生了下来但是渐渐的,随着董卓看出了公孙珣的拖延之策,却是愈发不耐烦起来,每有军议必然鼓噪进军不说,他手下兵马居然也开始跟公孙珣所部三河五校之间渐生龃龉。
一方面,董卓部两万人,且久在此处熟悉地理,所以天然占优,而公孙珣只有一万余洛阳禁军,这就不免落了下风。
但另一方面,公孙珣早在长安便做了政治上的预防手段,非但将五名本地两千石压在营房当吉祥物,还跟盖勋早有沟通,故此后勤补给却被公孙珣所部从容掌握,然后予以反制。非只如此,三河五校中的军官位阶太高,只要一个两千石出头,那边董卓的兵马便不免愤愤而退。
而终于,大概在过年之前,双方终于因为战马走失这种事情闹出了一场大阵仗一直不闻不问的公孙珣公开放出了吕布,吕奉先一箭射死了前来找茬的李傕战马,将后者吓得落荒而逃,再不敢来惹事,双方倒是平安过了大年。
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公孙珣也终于彻底确定,几十里外,陈仓那里的叛军确实是陷入到了内外生疑,无可决断的地步,而非是刻意示弱这是因为陈仓城依旧城头高悬汉字大旗,不曾有半分损伤。
毕竟,到此为止,这群人已经围了陈仓四十多天了,而哪怕是示弱诱敌,这四十多天顿于城下,假的也要变成真的,活该把士气消磨到不行。
实际上,虽然下面的人渐渐消停了,可董仲颖却愈发在公孙珣和皇甫嵩面前放肆起来,每隔三日一次的军议,必然要鼓吹全军出击!而且还日渐言语粗俗,将凉州武人的恣意与粗鲁彰显无疑。
就在这种磕磕绊绊,宛如老夫老妻过日子一般的境况中,中平六年正月初三这日,京兆尹盖勋却忽然擅离职守,从长安亲自来到军中,并密会了公孙珣一番,与其一起到来的,还有几名白马骑士。
所谈何事无人知晓,因为公孙珣并无对外提起,而盖勋也是闭口不言,至于几位白马骑士带来的讯息,就更是无人知晓了。
包括贾文和在内的众人只知道,公孙珣在与他真正的两名心腹讨论了一下午之后,当日晚间,便让人邀请了前将军董卓来中军一会,以为盖勋洗尘。
盖勋凉州名士,乃是仅次于皇甫嵩、董卓之后的凉州将种,而且其人因为受到病榻上的天子青睐,政治地位高绝,董仲颖要率领军中将校前来相迎恰如之前迎接公孙珣一般。
更不要说,这场静坐战争已经持续了一个月,前面叛军在陈仓城下进退不能,堪称前线平安,而董仲颖本人每三日都要来一次,所以自然无疑。
“董公,卫将军与北军诸位还有盖公正在营中专候于你。”前来出营的贾诩微微躬身。“还请诸位随意。”
“无妨。”面对着同为凉州人的贾文和,董卓还是很客气的。“文和辛苦,虽然开春,天气却依然寒冷,何必亲自出迎?”
身后数名义从迎上,为首者更是其中佼佼者田畴,贾诩当即默然后退,让开了道路。
董卓不以为意,径直引军中将佐随行入内,并与在二门上的盖勋握手言欢。然而,等到这位前将军来到他其实很熟悉的中军大帐时,却忽然一怔,然后恍惚间便想起了刚才贾诩说的那句怪异相迎之语。
要知道,此时的中军大帐内居然只有公孙珣一方人马相候,并不见皇甫嵩和他的部署!甚至,公孙珣身侧居然只有一个并列的几案空在那里分明有诈!
最起码,今晚这场宴会绝不是来迎盖勋的!
“文琪这是何意?”董卓几乎是汗毛倒立,但一瞬间,其人多年为将的豪气便涌了上来,然后他便亲自扶刀向前昂然质问。
而董卓身旁一旁昂藏披甲武士,却是握刀盯住了盖勋,但盖勋理都理其人,便径直饶过董卓,在侧近落座去了。便是贾诩,也沉默不语,径直坐到了挨着帐门的一处空座上。
“无他。”坐在首位,专侯董卓的公孙珣一时失笑。“董公过虑了我今日只唤董公一方来,乃是要告诉董公,我意已决,三日后便移营过汧水、临陈仓,寻机决战!”
董卓闻言转怒为喜,然后松开握刀之手,扶着腰带向前落座:“文琪终于想明白了!贼军不足为虑,确实早该一战而决了。”
莫说董卓,便是董卓部属,也都纷纷大喜过望,然后各自落座。
“文琪可是要与我定下出兵方略,再一起向皇甫公摊牌?”得益于动物牌的流行,董卓居然能说出摊牌这样的话语。
公孙珣不置可否,只是起身为董卓斟了一杯酒,然后双手奉上:“正要借重董公战力我位至卫将军、六千户县侯,封无可封,愿在此承诺,功劳俱推董公及在座诸位,不取分毫。”
董卓闻言愈发大喜,也是起身结果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方才许诺:“文琪放心,贼军游移不定,进退失据,此战你尽管居于我后,观我成功!”
“话虽如此。”公孙珣坐回身去,却是缓缓摇头。“我为主帅,总是要相机决断的”
“文琪放心,我董卓非是误事之人,战事一开,必然竭尽全力。”董卓坐在案后,扶着腰带昂然四顾。
“我非是疑董公战力与决心,而是说,叛军多骑兵,当聚三部骑兵合用前将军以为如何?”公孙珣依旧不缓不急不喜不怒。
“骑兵合用固然是正途。”董卓心中一动,然后不由蹙眉。“但皇甫公愿意交出骑兵给我吗?”
“非只是骑兵。”公孙珣并未作答,只是自顾自继续言道。“我军分为三部,相互之间多有隔阂,我部兵少,前将军和左将军部,还应该再分出一部,列于中军两侧以作支援。”
董卓心下已经再度疑虑不堪,但对方话未说透,他又如何反驳,便当即闭口不言。
但这位前将军根本不用等太久,因为公孙珣旋即便图穷匕见了:“故此,董公,我以为你部骑兵不妨交给李傕李司马,然后统一归于中军指挥;再分出五千兵来,让元固兄来统帅,以作两军弥合你以为如何呢?”
“文琪过分了!”董卓强压怒火。“骑兵为一军之战力所在,我部两万,不过五千骑兵,给了你便要失去过半战力;盖元固西凉名门,素有威望,再给他五千兵,分明也是要落入你手如此我这个前将军还有多少兵马?!”
“一万!”公孙珣不慌不忙,主动替对方算出了结果。“一万步卒。”
“一万步卒!”董仲颖终于勃然作色,起身反问。“你却多了五千骑兵兼五千步卒如此举止,岂不是要兼并我部?!这些兵马从两年前便跟着我,凭什么你说拿就拿?!”
“凉州叛军各怀鬼胎,我军若不能合兵,何以堂皇而胜?”公孙珣依旧坐在原处,不喜不怒,对身侧董卓之怒置若罔闻。“还是说,我军也和对面一样,是乌合之众?”
“便是如此,为何不能将兵马与我?!”董卓愤然反问。“不也算是合兵吗?!”
“因为我乃卫将军!”公孙珣终于凛然作声。“为持节主帅,你为前将军,为我副帅,我今日以节帅之身命你交出兵马,听我调遣你听我令,乃是名正而言顺,可你若拒令,便是抗命不遵!”
董卓一时冷笑,他强压下质问对方昔日为并州一司马的旧事,也没有彻底撕破脸质问一声抗命不遵是何下场其人粗中有细,虽一言不发,却是朝着下面的几名下属瞪了一眼,然后一脚踹开了眼前盛满酒肉的几案。
酒水、食物洒落一地,颇为狼藉。
要知道,之前两名将军在上面言语交锋,下面各自部属早已经握刀在腰,而此时,眼见着董卓一脚踹飞几案,兼有眼色,下面几名心腹军官便立即喧哗起来。对面的北军军官们也是勃然大怒,纷纷对峙。
而随着其中一人居然直接跳到堂中,场面就更是混乱了。
“那人是谁!”公孙珣可不会惯着这些人,他忽然做声指向那人。
董卓旧部也跟着董卓南征北战,其中不少也与公孙珣有过并肩作战经历的,听得此言,倒是有不少人心里微微一哆嗦,场面也跟着安静了下来,便是樊稠本人也吓得不行。
“我部中司马樊稠。”身侧董卓见势不妙,立即昂然作答,俨然是要为部属撑腰。“实乃有功之勇士!”
“贾诩!”公孙珣根本不理会身侧的胖子,只是自顾自询问。“咆哮军帐,重装持节主帅,是什么罪?”
贾文和沉默了一下,但还是立即出列,躬身作答:“死罪!”
“此乃我军中勇士!”董卓闻得此言愈发大怒。“公孙珣,我部勇士不用你来处置!”
“我知道此人。”公孙珣依旧端坐几案之后,冷笑作答。“这位勇士莫不是欠了吕奉先一条命之人?”
吕布闻言上前,拱手相对:“正是当日在广宗城下随手救下的一人,时间太久,属下都已经忘了。”
“来。”公孙珣对吕布招手示意。
吕布不明所以,但是立即起身在众人复杂目光中向前来到公孙珣跟前。
而公孙珣夜里从腰中拔出了一柄让董卓神色复杂的断刃出来:“董公是我长辈,昔日在并州便多有恩惠与他,他说此人是他部属,不许我擅自处置别人倒也罢了但董公之言,我不得不听!奉先。”
“在!”一片只有呼吸声可闻的沉寂之中,吕布的声音显得格外雄壮。
“这刀是董公的佩刀,樊稠又欠你一条命,你持此刀杀了他,便可让我既不负军法,也不负董公了!”公孙珣说着,便直接往面色煞白的范畴身上一指。“速速处决!”
吕布接刀转身,直往樊稠身前而来,樊稠手忙脚乱,想要拔刀自卫,却只觉手脚冰凉,根本无能为。而旁边李傕郭汜等人虽然见状起立,但被吕布扫视一眼后也觉得浑身冰凉,口干舌燥,居然不敢上洞。
等到吕布上前,劈手夺下樊稠兵器,并拎起此人,宛如拎一孩童一般往外走去,混着樊稠哭声,居然还是无人敢动,只能目送其人出帐。
樊稠哭声、哀求声并未持续太久,须臾间便忽然断绝,然后吕布便回身持着带血之断刃回到帐中,躬身奉还。
这期间,董卓身侧一名昂藏卫士差点没有忍住拔刀,却是被盯着吕布看个不停的自家将军给伸手按住了。
吕布杀人后从容归坐,公孙珣将带血之刃放在案上不动,却是又斟了一杯酒,并起身再度给董卓奉上:“董公今日事,我必然要为,关中事,我也必然要做!但其中绝无针对之意!若董公如十年前那般信我,便请饮下此酒,你我共覆叛军!”
早已经冷静下来的董卓又一次制止了身后那名卫士的异动,然后径直接过酒来,却反问了一件事情:“文琪,我非是怕了你,而是今日你名实俱至,而我董卓非是悖逆之辈!但我依然有一言问你,你只兼并我部吗?皇甫公那里又怎么说?”
“一视同仁。”公孙珣从容作答。“已经在办了。”
“如此方能稍平我意!”董卓如此说道,便昂然一饮而尽。“五千骑兵让李傕带着听你指挥,外加五千步卒与盖元固今晚便可交接!”
言罢,却是饶过地上狼藉一片与帐前躬身不动的贾诩,然后昂然出帐去了。
就在同一时刻,北军中候,党人八骏之一的刘表,与骑都尉鲍信,居然一个卫士也不带,然后单骑来到了皇甫嵩的大营前。
面对着匆匆来迎的皇甫嵩侄子皇甫郦,其人不慌不忙下得马来,然后拱手相对,言语和气,让人如沐春风:“北军中候刘表,奉卫将军命来谒见左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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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凉州贼共推王国为首,出凉入雍,围陈仓二将闻之,愈不能平及太祖至,以战事重,多受其忤,而与之诚心相对,兼责以大义,月余,二将乃服。”——旧燕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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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十五章 卫青不败由天幸
刘景升单骑进入皇甫嵩大营,根本就是波澜不惊,因为皇甫嵩便是皇甫嵩,这个人五年前手握过半天下精兵都不反,四年前被剥夺了一切都不反,此时又怎么会真的违背代表了洛阳权威的公孙珣呢?
实际上,刘表入营面见了皇甫嵩后,根本没有什么花样,堂而皇之的便传达了命令,要求对方让其侄皇甫郦领骑兵归卫将军节制,再分兵五千交与鲍信分营。
全程不急不缓、理所当然,宛如在传达什么封赏一般。
对此,皇甫嵩的下属自然个个不平,皇甫嵩本人也一时气急避席,只留下没有半点失态的刘表与鲍信一起枯坐在帐中。但随着当日晚间董卓大营处连夜开始调度兵马,骑兵转出,步兵分营这位左将军却是避无可避,然后终于仰天一声长叹,转而遵从了刘表的军令。
说白了,不是这些人不能反抗,而是说此时洛阳局势虽然摇摇欲坠,但中枢权威尚在,不仅是皇甫嵩,便董卓那边又是杀人又是设宴的,但之所以能够顺利夺取兵权,又何尝不是因为其人到底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此时此刻,人心都在长草,却还没人敢做那只出头鸟。天子此时卧在北宫病榻之上,依然神智清醒;何大将军渐渐接管局势,其人虽然有些才具不足,但到底是正牌国舅,而且很早便得到了士人和洛中公族的认可。
二者相加,权威尚在。
就这样,借着大义之名与些许手段,公孙珣一日内忽然统一兵权,三日后,他更是调度全军统一行动,越过了还是封冻中的汧水,逼近陈仓下寨叛军得到讯息,一时仓惶,却居然只是匆忙调整了战线,改变了自己的大营部署,以应对东面来敌,然后便放任了汉军从容立营等到双方重新站稳对峙,两军大营最近处相距竟然只有七八里路而已。
众人只是看这个立营距离,便都知晓,大战将至。
而果然,立足稳妥之后,身为主帅的公孙珣一边即刻下令全军养精蓄锐,一边还亲自引侍卫去观察叛军营寨,俨然战意十足。
“如何?”这日傍晚,观察了一整日的叛军营盘,将回营之时,公孙珣到底是正式询问了身旁将佐的意见。
“可战!”刚刚获得了一营五千兵的盖勋立即勒马上前应声。
“有何说法?”公孙珣在马上追问不及。
“我军与叛军战兵数量相同,而且同分横列五营,然而我军营盘绵延十里,彼辈营盘却居然有十五里之宽非是他们兵力增多,而是营盘之间间隙太大。”盖勋正色拱手建议道。“卫将军,这说明贼人确实心怀鬼胎,互不信任,而且营盘空隙也是个大大的破绽,若战,可用骑兵插入其中,迅速分割彼辈。”
“我意相同!”娄圭也是当仁不让。“而且叛军破绽非只是营盘空隙,他们因为我军忽然大举逼近,也是匆忙转向立营,我观这些营盘仓促而就,又缺物资,俨然并不坚固可使骑兵先出,分割诸营,再举全军步卒压上,必能一战而胜。”
“我也赞成即刻决战。”戏忠居然也难得对军务上的事情插了句嘴。“因为彼辈确实心不齐君侯你想,咱们今日巡视了敌军所有营盘,但彼辈各处哨骑都是遮护各自营盘,并没有援护连结之意,这分明是已经相互生疑了。”
公孙珣缓缓颔首,却是又看向了一旁默不作声的贾诩。
“诸位说的极是。”贾文和见状无奈,只能附和一声道。“诩并无异议。”
公孙珣闻言微微叹气,却只是勒马对着落日方向的西面沉默不语彼处,叛军立营宽达十五里,与一旁闪耀着夕阳光芒的渭水形成了垂直相交的局面,似乎颇有气势。
“渭水表面之冰尚未化开。”盖勋见状倒是心中一动。“但我动身来时大河却已经解冻,而之前过汧水时,汧水浅薄,尚封冻数尺渭水不大不小,冰情确实要小心。”
公孙珣不置可否,却是忽然回头朝盖勋发问:“元固兄,你久在凉州,叛军处可能通言语?”
“非只是我。”盖勋不以为意道。“皇甫公、董公,乃至于军中任何一位千石凉州军官,怕是都有门路但恕在下直言,匆忙之间,怕是来不及有所沟通,反而会露出破绽,让彼辈有机可乘。”
公孙珣当即摇头:“我非是说要招内应,而是想见一见对面叛军中的军官,当面看一看彼辈到底是何姿态诸位都以为能胜,主要便在于认定了彼辈互相生疑,而当面看一眼,窥的虚实,到底能多三分成算你能替我约出彼辈主将吗?就说明日,我与皇甫公、董公想当面会一会昔日故人。”
“这个好办!”盖勋立即满口答应。“属下今晚便派人去只是君侯,有必要吗?”
公孙珣微微一笑,并未作答,而是直接朝身后的随行文书王象吩咐了一语:“羲伯,我对面故人不多,且替我写一封信与韩遂,让元固兄转呈,约他明日到阵前一会,只叙私谊,不论其他。”
言罢,便转向回营去了。
不过,有意思的是,王象是个实诚人,其人听到命令,居然便在马上拿出纸笔,然后借着身后夕阳光照,伏在马背上边写边行,而等到众人尚未来到大营前时,却居然已经写好了,并直接在马上转手交与盖勋这个送信之人。
话说,盖勋虽然世出名门,号称凉州诗书传家,又何尝见识过这种真正的文学才子呢?其人接过笔迹未干的信来,匆匆一读,便目瞪口呆。然后这位京兆尹居然跳下马来,对着只是卫将军掾属的王象大礼参拜。
众人纷纷侧目,俨然是不解其意,但仅仅是片刻后,娄子伯等人也是一时叹服,然后纷纷向着王象行礼称赞。
原来,其人在马上匆匆作出的邀请信,居然写的太好了!
“真是增一字嫌多,去一字嫌少”到最后,便是公孙珣也不由在夕阳微光下大声称赞。“羲伯将来在文学上必有一番造诣!”
王象是个老实人,当即谦恭不已。
然而公孙珣眼见着这封增删不得的作品于众人手上流转,最终由贾诩将信交回给盖勋之时,其人却是心中一动,陡然想起一个‘典故’来。
就这样,盖勋自回营中,公孙珣入营后也让人去告知左右皇甫嵩与董卓,让二人做好准备,明日阵前与叛军首领相会,兼观虚实。
而就在所有人都准备告辞各回本营之时,公孙珣却忽然喊住了一人:“文和留步。”
贾诩不明所以,到底是在娄、戏二人的沉默中留了下来:“将军请言。”
“文和可有文学之才啊?”公孙珣正色相问。
“凉州边鄙,属下确实不擅此道。”贾诩躬身相对。
“那还真是可惜了。”公孙珣指着案上纸笔一时失笑。“但我还是想让你替我写一封私信!”
贾诩一言不发,到底是上前铺纸执笔,然后抬起头来,静听吩咐。
“你随便写,写的长一些只一个意思,便是告诉韩文约,若其能杀王国便可赦其罪。”公孙珣盯着贾诩从容言道。
贾诩一言不发,低头写了几句,但却终于无奈抬起头来:“将军,这种信注定无用!”
“你只管写。”公孙珣失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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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十六章 李广无功缘数奇
一夜无言,到了第二日,也就是正月初九日,盖元固果然将沟通一事做的漂漂亮亮,公孙珣约见韩遂,董卓约见马腾,皇甫嵩则约见了王国,对面全部一口答应。
毕竟,董卓与皇甫嵩在凉州的威望毋庸置疑,想当初,便是盖勋被叛军包围都还能被这些人主动放一马,傅燮被围也都有叛军愿意主动放其归家何况是这两位呢?
如此说来,反倒是公孙珣蹭了董卓与皇甫嵩的威风。不过,他与韩遂有私交,也是事实,更不要说其人位阶摆在这里了。
至于那两位叛国的凉州太守,反倒没人理会,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二人是不可能来见官军统帅的,尤其是当日傅燮死前曾经当面呵斥其中一人,并以一死来为两千石太守守土之责做了最直接的表率。
经此一事,他们来见官军统帅又能干什么,再来挨一通骂?
来到眼下,到了约定的中午时分,双方果然按照约定各引三千骑兵掠阵,来到两军营盘中间相隔两三百步稳住阵脚。
然后,公孙珣一马当先,只带负弓骑马的韩当与负着一个小包裹的贾诩,亲自离开仪仗伞盖,主动向前。而董卓和皇甫嵩是何等人物?自然也不会有所怯场,二人见状也按照约定,引一武士一文士,随公孙珣向前临叛军之阵。
官军三位主帅都如此坦荡,反而让王国、马腾、韩遂三人一时羞赧,须知道,这些人对上对面三人,骨子里便有些自惭形秽,便是韩遂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跟对面三人相提并论,于是哪里还敢耽搁?一时间,三人也纷纷只各自引一武士,一心腹匆忙上前。
而等到双方挨近时,董卓忽然率先下马,更是惊得对面九人全部失态,然后也立即下马,并主动遥遥躬身行礼问候。
董卓见状不由扶着腰带远远大笑:“我年老体胖,骑马交谈不便,倒是让诸位凉州乡人看笑话了不过也好,下来便下来吧,这样更好说话,如寿成等,不妨自便。”
马腾自然口称不敢,然后又主动上前问候。
而其余王国与韩遂,二人相顾无言,到底也是没有再上马,而是立在原处,等公孙珣与皇甫嵩到达后,又再度俯首行礼。
且不说皇甫嵩如何与王国如何相对,这边公孙珣却是干脆跳下马来,主动上前握住韩文约之手将其扶起,然后一时感慨无言。
便是韩遂抬起头来,看着公孙珣,也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隔了半晌,公孙珣终于开口,却依旧是萧瑟难耐:“文约兄啊,当日年少轻狂之时,你我洛中相会,那时你对我说天下事晦涩难名,相互做个结交,日后方便相见但谁能想到,河内再别之后,你我再见居然是于两军阵前呢?”
韩遂看着对方面庞,也只能握手感叹:“卫将军,当日在洛阳,我便说朝中诸公视西凉为边鄙之地,迟早要生乱;在河内,我说若不能尽快诛宦,则西凉必然反覆之势如今如此相对,也只能说是天意如此了吧?”
公孙珣听着对方明显带有自表清白之语,却是一时失笑:“何谈卫将军?你我十余年故交,称呼我字便可。只是文约兄,若是咱们如此说下去,此时我是不是该对你言,洛中诛宦在即,何妨就此投降?昨日信中明言,今日只谈私谊,不论过去,这种事情也就不必多言了。”
“是我失言。”韩遂不由尴尬苦笑。“这二人与卫将与文琪做个介绍,成公英,成公实荣,文琪还记得吧?”
公孙珣不慌不忙,便又上前笑握住成公英之手:“实荣当日拒绝我的招揽,可是让我心疼到现在的。”
成公英被握双手,也不能躬身行礼,便只好无奈低头:“负国之人,蒙君侯错爱。”
公孙珣再度失笑,却不多言,而是看向了后面那个卫士:“我还以为会见到庞令明呢,这又是哪位?”
“此乃我乡人阎行,颇有勇力。”韩遂随口言道。“至于庞令明,凉州紊乱,其人与乡人结寨自保,此次并不在军中。”
“原来如此。”公孙珣也是不以为意,只是坦然受了那阎行一礼,便转身指向了贾诩。“义公就不多介绍了,文约自然认得,我麾下军司马贾诩贾文和,早十几年前便是武威孝廉了,你应该也相识吧?”
韩遂愈发感慨不及:“邻郡名士,焉能不识?不想今日阵前相会,却多是故人!”
公孙珣笑意不减:“说起故人,文约可知道为何今日是我为帅督关中事?”
韩遂自然疑惑。
而公孙珣却是毫不避讳,将自己与袁本初明争暗斗一事全盘托出,只说二人都有心于洛中事,互相拆台,这才一个西走关中为帅,一个东出汝南募兵。
说完这些,其人却是有些自鸣得意道:“文约啊,昔日因为你我为边郡人而有所小看的袁本初,如今便是代袁氏行事,占有洛阳地利,也不过尔尔啊”
“那是文琪自强,孤身可为天下权重的缘故袁本初哪里能比得上你呢?”韩遂当即附和了一声,却又转而反问。“不知道你兄公孙伯圭,你彼时尚未成年的族弟公孙越,如今俱在何处?”
公孙珣自然没有隐瞒,便又说起公孙瓒、公孙越这些年的经历,说完后复又问起对方妻子儿女之事,韩遂也一一作答,并无隐瞒。
总之,二人细细说来,却居然真的只是尽说私谊,不论其他,非只如此,旁边皇甫嵩、董卓、王国、马腾等人也是如此。
而说了好一阵子,眼见得日头都要偏西了,却忽然听得旁边一阵喧哗。
原来,董卓与马腾在那里闲谈,却是说到了一位二人公识的羌族豪帅,据说也在对面阵中。董卓想见,马腾也想叫人过来,但却碍于双方约定,不好私自唤人过来,便让跟着自己的那名羌人豪帅转回去换人来。
孰料,董仲颖不以为然,居然一手扶着腰带,一手拽着马腾,只带着两个女婿,也就是牛辅与李儒,兀自踱步向前,走了数十步远,然后直接临阵呼喊那羌人豪帅之名。
对面叛军军阵一时骚动,后面汉军也有些震动,马腾也是紧张不已,但随着那名豪帅惊喜出阵,然后跪拜在董卓身前,汉军这才安稳下来。
而之所以只说汉军安稳下来,乃是因为董卓上前喊人之后,那些对面阵中的军官纷纷拥挤上前,争先去看名震凉州数十年的董仲颖。
董卓见状不以为意,只是大笑不止,却是甩开牛辅的阻拦,牵着那刚刚扶起的豪帅之手再度向前,几乎已经来到叛军阵前,然后方才以手指向了自己的肚子:
“诸位凉州乡人是想看我董卓吗?我这人并无什么可看之处,唯独年长后愈发体胖,就这个肚子值得大家看一看”
话音刚落,对面叛军中的汉羌首领便纷纷大笑,然后也不知是谁带头,这些人纷纷下马行礼问候羌人豪帅多有跪拜,汉人首领多是躬身行礼,口称将军。
董卓见状更加大笑不止,居然是孤身向前,挨个将这些人亲自扶起。
身后,皇甫嵩与公孙珣见状对视一眼,也是大笑摇头,然后二人各自拽着王国与韩遂,也是阔步向前。
皇甫嵩自然不必多说,凉州人哪个不认识他?一时间,那些凉州羌汉豪帅纷纷再度行礼,或下跪或躬身,或按照边郡习俗口称大人,或是按照官阶口称将军。
不过,等到公孙珣向前,这些人却有些犹疑起来毕竟,和前面两位相比,公孙珣还是太年轻,而且真不熟。
韩遂尴尬失笑,只好赶紧亲自介绍:“这位乃是卫将军,蓟侯,辽西公孙珣”
西凉叛军听得此言,汉人首领多是之前官军,自然知道轻重,倒是也跟着再度行礼,唯独那些羌人,实在是没有多少反应。
“韩公说的再多,我们也不知道什么人”有羌帅干脆用皱巴巴的汉话直言。“不知道这位将军与董公、皇甫公相比,是大是小?”
“是大!”韩遂正色相告。“此番对面汉军,以卫将军为首。”
一众羌帅还是犹疑,而董卓与皇甫嵩却是各自无言,反而在那里一个摸肚子一个捏胡子,俨然还是心存怨气,多少有些看笑话的意思。
“文约兄何必说这些他们不懂的东西?”公孙珣见状根本不急不气,反而笑谈道。“我就不行了,你们这些人当日就没人随董公和皇甫公一起出去打过黄巾贼,难道一点没有听过我白马将军之名吗?”
听到最后一个称呼,却是有一名羌帅一时惊异:“白马将军的名声,我们在北地常常听到鲜卑人和匈奴人说起,都说东面有个汉人白马将军,素来善战莫非就是将军吗?”
“天下并无第二个白马将军!”韩遂愈发正色相告。“早年间,这位白马将军刚刚二十余,便曾出塞,烧掉了檀石槐大汗的王庭你们总不会忘了这件事吧!”
一众羌帅一时轰然,然后居然也是下跪行礼,而公孙珣也不顾这些人身上的羊骚味,便兀自上前将他们挨个扶起。
扶起之后,一名羌帅向公孙珣等人身后望去,却是问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敢问白马将军,听说你的坐骑向来都是白马,刚才未曾细想,现在看去,敢问是哪一匹?”
韩当早已经将马匹牵来,公孙珣不以为意,便回头直接指给了对方看。
然而,其人看过之后却是大为不屑:“将军以白马名震天下,东边的人我们西边都知道,为何却骑这种普通白马?”
此情此景,公孙珣自然不会说什么自己又不需要冲锋陷阵,真正的上好白马都给勇士了云云。
实际上,这位卫将军稍一思索,便指向董卓的肚子正色言道:“诸位凉州勇士怕是不知道,董公善饮,在我营中每日只喝上好的美酒,之前在汧水东侧月余,他将我营中美酒喝的精光,不得已我便卖了自己的好马买酒与他他这个肚子多少是我用自己坐骑换来的!”
一众叛军豪帅闻言,纷纷大笑,便是董卓也抚摸着自己肚子仰头而笑,阵前因为公孙珣这个陌生人到来而有些偏重的气氛也是顿时烟消云散。
须知道,这年头大肚子,也就是所谓大腹便便,和长胡子一样,乃是美男子的象征当然,公孙珣对这两样是都不感冒,但不代表人家董卓不能用这个来自傲,更不代表公孙珣不能用这个来活跃气氛。
笑完之后,那之前质问的羌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本以为将军是东面的人,多少会自恃身份,看不起我们这些凉州边地羌人,这才出言为难,却不想将军如此年轻却如此豪气我不能有所赔罪。”
说着,那羌帅却是在众人好奇目光中返身从军阵中牵出一匹马来,却正是一头格外雄壮的白马:
“将军请看,我这匹马乃是凉州数一数二的宝马,正该赠与白马将军使用!”
公孙珣也不推辞,径直牵过马来,然后扶着对方肩膀言道:“壮士送我宝马,我若不受,便是看不起你,但这礼物如此贵重,我也应该有回礼才是敢问首领姓名,晚上我请人送你数坛好酒!”
众人纷纷称赞不已。
而在旁边,王国、马腾、韩遂等人,却是不由面面相觑,然后各自无言。
双方谈笑了许久,但眼见着日头愈发偏西,这些羌汉豪帅多少还记得这是两军阵前,也晓得一些轻重,便不好继续多说,就纷纷告辞后退。
最后,居然是叛军军阵主动退了百余步,将空间留给了双方主帅以作辞别。
而等到双方主帅在地上各自行礼作别完毕,然后又各自上马拱手之后,将要转身之时,公孙珣却忽然回头喊住了韩遂:“文约且住!”
王国等人与董卓等人同时敏感回头。
“我来时与你带了礼物,乃是辽东上好人参,寒气未退,正好熬汤滋补,之前差点忘记文和。”公孙珣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
贾诩闻言不慌不忙,将身上所负的匣取了下来,然后勒马向前,当众送上。众人看的清楚,那匣子外光明正大包着一封书信但此情此景,根本不是询问查探的时候,便都兀自不言。
而韩遂接过信来,也并未想太多,只是转手交给了身侧阎行,然后再度致谢。
就在众人以为要到此结束之时,公孙珣却忽然又打马向前,亲自来到韩遂身侧,将成公英挤开,然后却又按住了那之前一直无视的阎行肩膀:“你既然姓阎,与皇甫公旧部、贾文和旧交、故信都令,也是我的旧交阎忠阎叔德是何关系啊?”
阎行捧着匣子,猝不及防,便当即讷讷答应:“正是族叔!”
“我听说他去年死了?”公孙珣忽然问及了一个让在场诸人纷纷色变的问题。
“是。”阎行勉力答道。
“要做个孝子啊!”公孙珣按了按对方肩膀,留下一句无可挑剔之语,便兀自骑着那匹神骏白马,转身而走了。
——————我是忠孝难为的分割线——————
“珣既握全兵,遂尽起全军过汧水,两营相隔七八里,叛军震恐,请与珣等相见。珣与遂洛中故旧,副帅董卓、皇甫嵩固凉州名将,亦与叛军王国、马腾旧识,乃应。於是,翌日阵前相见,三帅各只率亲卫一人,互交马语移时,不及军事,但说私谊,拊手欢笑。贼将遥见珣坐于白马上,威风凛然,兼皇甫、董西凉名将,素知其重,乃悉于马上遥拜。汉羌观者,前后重沓。珣见之,乃笑执遂手,与卓、嵩下马向前数十步,各自临贼曰:‘汝欲观吾等邪?吾等亦犹人也,唯董公大腹便便,可称佳耳!”卓等大笑,贼亦大笑,复纷纷临阵下马跪拜,又牵坐骑白马十余,献珣称礼。”——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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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十七章 汉兵奋迅如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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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战!”
公孙珣与董卓、皇甫嵩一起返回到汉军军营之中,尚未落座,立在帐中的前将军董仲颖便换了一张面孔,然后开门见山。“贼军各怀鬼胎,可一战而破!”
“不错。”经此一事,便是之前一直不支持速战的皇甫嵩都改变了态度,如今其人一脸不屑。“老夫今日也算看明白了,彼辈皆竖夫,便是韩文约也无雄天下之意,不过是打着诛宦旗号,求割据一方,暂且安乐而已。”
竖夫,大概要比竖子高级一点,但也仅仅是高级一点,而能让皇甫嵩这么沉稳的人公开嘲讽辱骂,可见对面那些人也确实就是个竖夫的格局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公孙珣不急不缓,微微颔首,复又失笑看向了贾诩。“怪不得文和当日会离家避祸,也怪不得阎忠宁可自戕也不从他们……这些人除了割据、混战,又能给凉州带来什么?凉州事终究还是要归于天下事的,换言之,只有重归中枢辖制一条路。”
三位将军在前,贾诩只是微微点头,并未插嘴。
而三将继续讨论了一番,相互交流了一些具体情报,却是愈发笃定了对面的离心离德与各种不堪之处。
首先,正如董卓、皇甫嵩说的那般,凉州叛军经历了数年的反复,早就不是当初因为凉州老百姓活不下去,中上层又屡遭歧视,从而愤然而起的那个局面了……数年的军事战斗以及复杂的内部兼并过程,已经使得叛军领导层迅速堕落腐化了。
这种腐化不是叛军个别首领的道德所决定的,实际上据众人观察,韩遂还是有些水平的,马腾本人也好保持着基本上的朴素道德作风……说到底,这是一种整体制度的腐化,上面哄着下面,下面捧着上面,大家各有地盘,各有各的想法,无人能作出真正的决断,无人能真正的左右局势,整个叛军组织,宛如一头失去理智的多头怪物,只能凭本能行动!
至于说此番叛军大举出凉州入关中,其实也正应到了这个问题上。
须知道,如今叛军主要五股势力。
其中,王国持有汉阳郡,韩遂据有金城郡、武威郡,李相如本是陇西太守,黄衍本就是酒泉太守,唯独一个马腾,本身是扶风人,却久居陇西,然后以耿鄙司马的身份持汉阳兵反叛……那么如何安置马腾就是个大问题!
大联合状态下,兼并是不好兼并的,因为会人人自危。
而且再说了,马腾也不是吃素的,且不说他本身就带着州中精锐部队反叛,其人在陇西时更是因为家贫无奈娶了羌女(马超生母),很得陇西羌人部族的拥护……这种实力派,兼并起来怕是要崩坏牙的。
而要给他地盘呢?
是李相如会同意对方回陇西联合当地羌族,还是王国愿意对方领着一支精锐部队留在汉阳?
故此,思前想后,众人却是干脆建议马腾回他的祖籍,关中扶风,也就是眼下这个战场所在。
当然了,这个情况只是决定了叛军各部的战意,马腾是特别主战,他确实想有一块地盘;李相如和王国次之,他们确实想把马腾撵出来;而韩遂和黄衍最是敷衍。再加上所有人都想保存实力,这才导致陈仓久攻不下。
但是,偏偏他们又不能撤军……因为没有战果,手下那些兵头子不许他们撤军!
凉州很穷的,关中很富有,大家出来一趟不容易,而且这么强的兵力聚集在此,到底怕谁啊?总不能浪费了那么多粮草,最后却空手而还吧?
也就是在这些人扯皮僵持之时,公孙珣忽然提汉军五万,来到了他们跟前。
三将议定,都觉得此战可行,皇甫嵩与董卓便也不再军务上多说什么……毕竟,如今军权在公孙珣手中,他们手中不过是一万步卒,也就懒得多言什么。反正到时候,估计也就是一道军令下来让他们所部跟在骑兵后面攻城拔寨而已,二将俱是宿将,如何会误事?
实际上,三将随意坐在帐中,倒是继续了白日间的那些闲散话题。
“其实想想,若非是南容献身,这一仗未必如此轻松。”皇甫嵩忽然感慨言道。
众人多默然,便是董卓也无话可说……须知道,傅南容殉国,不仅仅是他一人之死这么简单,这是因为傅氏本是北地郡郡望所在,其人如此激烈,也使得傅氏的态度无可更改,所以,叛军虽然名义上统一了凉州,却根本无法有效控制北地。
开战前,那一两万所谓离开叛军北归的杂胡,其实便是北地郡和隔壁并州西河所在羌人、匈奴人了……没有一个领头的,他们自然要北归。
而反过来说,若是傅燮当日真的骨头一软,今日当面的,怕就真是实打实的十万大军了。
“此战,必以贼血,飨傅南容之魂,亦飨阎叔德之烈。”公孙珣半晌,也只能如此言道。
众人纷纷颔首,刚要再说,却忽然又有义从打扮之人匆忙入内,其人疲惫不堪,俨然远行而来,却是一入帐便奉上了一封书信。
公孙珣接过信来,示意娄子伯亲自带对方去后帐安歇,然后等人离开后却居然看都不看,便将来信塞入了靴子里。
董卓冷眼旁观,一时嗤笑:“文琪不便在我们面前打开吗?之前盖元固携你亲卫自长安同来,你就匆匆下定决心开战,今日又有亲卫辛苦送信,你也不开……莫非以为我董卓居然是和对面的叛贼一样,见到人送信便心生疑虑吗?”
坐在下面的盖勋神色如常,毫无动摇。
而公孙珣也当即摇头:“彼辈嫌隙自生,白日间那封书信不过是区区小道,聊以锦上添花,并无大用。至于董公说的此信,其实乃是从幽州快马送来的私信,之前元固兄所携者乃是我家中夫人遣人快马送来的私信,这封应该是我幕下长史以幕府名义送来的讯息……所以才晚了几日。”
说着,公孙珣便将靴子中的信取出,然后放在了自己与董卓中间的几案之上,并缓缓言道:“不敢是家中又添一犬子罢了。”
董卓瞥了一眼桌上信件滴蜡封皮,然后直接拿到手来,但等到他看清封蜡下面确实是署名吕范之后,便不由哑然失笑,然后便又放了回去:“焉能不信文琪……文琪若决心已定,便可即日发令,早早了断当面之敌。”
公孙珣也不去拿信,只是微微颔首,却没有立即决断。
董卓、皇甫嵩二人觉得无趣,便各自带着心腹离开,而盖勋却被喊住,乃是公孙珣还记得那个送他神骏白马的羌人豪帅,专门让人挑了一匹锦缎,外加两坛好酒,让盖勋走他的路子去回礼。
众人愈发无话可说。
等到了晚间,全军一如既往在落日前用饭,然后早早刁斗严禁,巡视严密,普通军士自然是在帐中躲避春寒,兼低声闲谈,然后静待安眠。至于军中高级官吏,却是能在自己独享的帐篷里,点上烛火,稍微做些自由的事情,譬如读一读书,写一封家信之类之类的。
至于中军大帐,那自然会灯火通明,连夜不熄……公孙珣很早便有将具体军事部属交给娄圭还有自己义从中佼佼者的习惯。
大战在即,他们自然要尽量完善军事计划。
不过,大概是由于对面的破绽太多,军事计划很快便制定完毕并得到了公孙珣的认可,到了晚间不久,中军大帐居然也跟着灯火黯淡了下来,然后只有公孙珣本人歇息的后帐尚有微微灯火。
相对应的,贾诩今日晚间在处置了几个犯了军法的士卒之后,既没有读书,也没有写什么东西,而是枯坐在帐中,一边沉思白日情形,一边仿佛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果然,深夜之中,白马义从中的一名军官,贾诩隐约记得是叫张南的,忽然来请,说是君侯在帐中唤贾司马前去。
贾诩面色如常,依旧是谢过了对方的辛苦,然后方才从容随对方去往中军大帐的后帐,面见此间五万大军主帅,卫将军公孙珣。
“文和且坐。”公孙珣榻上放了一个小案,其人正在伏案写着什么,见到贾诩到来,却只是随手一指,示意对方上榻来坐。“且等我写完回信。”
贾诩躬身行礼,安静侧身坐在了榻上,却是不敢学娄圭、戏忠那二人随意脱鞋上榻。而且,其人全程目不斜视,根本没有去看公孙珣在写什么。
过了许久,公孙珣方才抬起头来,于烛火下看了看眼前之人,然后问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文和,你以为可战否?”
饶是贾诩早有准备,也有些茫然失措:“将军何出此言?董公、皇甫公、盖公俱言可战,娄子伯、戏志才也早早劝战……将军自己也看的清楚,甚至今日还有军略制定,为何还要问我?”
“事关数万人生死,总是想要多些底气的。”公孙珣见状不由失笑道。“你是我生平所见智计第一之人,你不说可战,我心里总是不安的。”
“何敢称军中智计第一?”贾诩尴尬低头。“且不说论战者未必需要智计如何,董公、皇甫公二人,一以豪气,一以威德,俱为名将。便是真说智计,军中也有娄子伯分划军略井井有条,戏志才洞察形势,皆可称一时人选……便是不说这二人,此时此刻,只这帐中,将军之才智也远胜于我。”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居然比你智计高明?”公孙珣失笑对道。
“将军洞察人心,今日抹书间韩遂实乃我生平所见绝妙之策……”
“我之前便说了,这是小道,韩遂等人自生嫌隙,有无此书他们都不会团结一致的……所谓智计高明之处,在于洞察人心与形势,然后再根据形势与对手制定最佳策略。”公孙珣不以为然道。
“若如此。”贾诩侧身坐在榻上拢手言道。“今日君侯临阵观敌虚实,也可以称之为智计高明了吧?为何一定要再问一遍属下呢?”
“因为足下确实是智计绝高之人,有你一言,我才能下定决心。”公孙珣回复的非常利索。
贾诩苦笑:“如此,便又绕回来了……我还是不懂,将军为何会看中我,只因为当日阎叔德对将军夸赞了我一次吗?”
“我也不懂……文和。”公孙珣闻言不由肃容感慨。“我对你情真意切,为何你却屡屡装聋作哑?甚至之前并军之时还对董仲颖有所暗示……我哪里不如董卓,只因为他是你凉州乡人吗?”
贾诩也顿时肃容,半晌方才应声:“人非草木,将军对我的雍容与大度,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但也正是因为人非草木,无能为之时,只能以亲疏远近而有所为,层层推之。”
公孙珣摇头失笑。
“将军不要笑,我一个背井离乡之人,凡四十载,一半在凉州,此乃我故土所在;一半在司隶,我受汉恩,出仕宦游在彼处……这两个地方,将军固然神武,可真能有所为吗?”
“为何我不能有所为?”公孙珣收起笑意,沉默了片刻,方才反问。
“我在太尉府兵曹数年,虽然蹉跎,却能有所见识,将军的布置也自然一清二楚……幽州为根基,冀州有落子,此番将军入洛,难道不是要乱中取物,以谋冀州事,然后规大河之北,自成形势吗?”贾诩轻声反问道。“这中间,可有凉州事?可有司隶事?至于说董公……将军,如今凉州的事情,不是皇甫公便是董公,而皇甫公却已无进取之心,董公难道不是唯一之选吗?”
“但你的董公那日被我压制,却只是望吕布这一勇之夫出神,而视你这个早早提醒他之人为无物……这种人,一朝得势,真能有所为吗?”公孙珣嗤笑反问。“而且,我今日在此,难道不正是在为凉州与司隶事?你总不会因为韩遂那些竖夫是你乡人,便反而觉得我是仇眦吧?”
贾诩一时摇头:“不至于此……但将军也不必诳我,今日之战,固然能驱叛军使关中平安一时,可凉州事,哪里是一战能平的?须整顿大局,再回首为之。”
“将来我必为之。”公孙珣昂然作答。
贾诩登时摇头:“将军都要走的人了,如何还能为之?”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公孙珣不以为然道。
“若非洛阳变故,将军何至于突然改缓为急?”贾诩不以为然道。“之前盖元固与君侯信使齐至,今日又有信来……必然是要急击而走。”
“为何一定是洛阳事?”公孙珣愈发好奇。
“总不能是幽州事吧?”贾诩摊手反问。“若如此,将军早就将帅印给皇甫公了吧?哪里会有余力在这里布置决战事宜?”
“不想贾文和也有看错人的时候。”公孙珣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却是忽然将自己面前刚刚写好的书信转向推了过去。“之前盖勋与我义从到来,乃是说幽州乌桓、鲜卑作乱,隔断辽东。至于洛阳,反而一切安好,天子清醒,大将军稳妥,并无大事。”
贾诩盯着身前之人,怔怔发呆,俨然是难得失措。
“文和。”公孙珣摇头叹道。“时局晦涩难名,你这种人以自保为先,层层以亲疏推智计为之,固然无可质疑,但还请不要小瞧了天下人……我公孙珣固然不是什么一心为公之人,但也绝非那种因为私计而坏天下之人!幽州是我根基所在,我固然心急如焚,但若不能击败当面之地,使关中平安,又有何面目将来为天下事呢?”
贾文和欲言又止。
“也罢!”公孙珣愈发叹气道。“你有你的处世为人之法,我也有我的处世为人之道,今日便不为难你了。但请你记住,你的智计乃是天下难得的宝物,一计或可兴邦,一计或可乱武……凡为策,若是求自保,自然无话可说,但千万不要为私情亲疏而祸乱天下!毕竟,将来为天下事,继而为凉州事之人,不可能是你们凉州人,只能是我公孙珣!”
贾文和下榻躬身而拜,然后便慌乱欲走。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公孙珣在后喊住对方。“如今局势,到底可战否?”
“事到如今,君侯何必再问我?”贾诩疑惑回身。
“我是为我自己问你吗?”公孙珣凛然相对。“若非是担心仓促决战,会遗祸关中士民,我何必如此小心?”
贾诩冷静了下来,片刻后,其人躬身正色作答:“君侯!今日我在阵前看的清楚,君侯统帅之能远胜王国,用人调度之能远胜韩遂,临机决断之能远胜马腾,更兼彼辈兵不占优,士气不占优,地理不占优……所以,不要犹豫了,一战而决吧!”
公孙珣挥手示意,贾诩立即趋步后退。
而其人刚一离去,旁边却有一人从暗处侧门匆忙进入,来到榻前,烛火照的清楚,正是公孙珣心腹谋士娄圭娄子伯。
“君侯。”娄圭不顾一切,焦急询问。“不是洛阳天子病危吗?如何变成了幽州有变?”
“正是幽州有变。”公孙珣低头收起书信,然后一边取烛火滴蜡封印,一边从容答道。“之前不与你们说,怕是军心有变……”
娄圭欲言又止。
“不要说给志才,他听到这个必然自责。”公孙珣叮嘱了一声。
“喏。”娄圭无奈应声。
“还有。”公孙珣忽然又说道。“即刻传令各营,明日四更早早做饭,午前便要决战!”
娄圭拱手而退。
翌日清晨,韩遂、王国等人尚在为那封书信疑神疑鬼,中层首领尚在议论昨日对面三将风采之时,忽然间,哨骑便来报,说是汉军全营炊烟不断,俨然是要大战。而这些人尚未来得及沟通妥当,是战是守,便复闻得汉军全军而出,战线连绵十五里,大举向西而来……
叛军登时上下失措!
——————我是失策的分割线——————
“太祖与凉州叛军持於渭水,将战,不定。太祖乃夜召问诩计焉出,诩曰:‘公明胜王国,勇胜马腾,用人胜韩遂,决机胜敌全军,有此四胜而不定策者,但顾万全故也。必决其机,须臾可定也。’太祖曰:‘善。’翌日,乃并兵出,连阵十五里。”——《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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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十八章 叛军崩殂畏的卢
这一日是正月初十,渭水依旧结冰,在上午日光下,整条河流都倒映出了某种让人难以名状的的光彩。
得益于叛军的失措,汉军成功出营排成了一个横阵,军势连绵十五里之宽,然后在汉军各路大将的带领下,一路往西面滚滚而来。
汉军军容齐整,旗帜飘扬、甲胄耀眼,更兼其中多有骑兵,一路行来,光是带起的烟尘,便能相隔数里见到。
而稍行数里,眼见着叛军营寨就在前方,可叛军却丝毫没有出营的趋势,反而只是在营寨内加紧调配,彼辈死守之势不言自明。
公孙珣见状也不再犹豫,他一边下令稳住阵脚,一边即刻诏令吕布、徐荣、韩当、鲍信、盖勋、皇甫郦、李傕七将齐至自己伞盖之前听令……公孙珣昨夜才下定决心,今日便全军而出,很多布置下面的军官都不知晓,还须阵前传令。
“临阵相决,尔等为将,只许听令,不许擅言!”公孙珣骑在那匹神骏白马上扫视了这几名主将,干脆警告了一声,然后便直接点名。“义公!”
“属下在。”韩当当即在马上拱手作答。
“敌营南有渭水相隔,冰情不明,不要理会,你将步卒留在中军与我,只率两千河内骑士,一心一意从北面包抄……敌军若败,许他们强渡渭水,却不许他们从北面逃窜!”
“喏。”韩当不喜不怒,轻松接下任务。
“伯进!”公孙珣见状不再理会,而是继续于马上点到下一人.
“君侯请下令!”徐荣闻言直接翻身下马,就在公孙珣伞盖下俯身而拜,动作言语中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
“你也一样,放下步卒与我,自带河东骑士与你自己的屯骑营,李傕、皇甫郦两部骑兵万人也归你指挥……”言道此处,公孙珣稍微顿了顿,看了眼愈发兴奋不已的徐荣,却是反问了一句。“知道该怎么打吗?”
“知道。”徐荣昂首应声道。“敌营间隙疏松,布置简单,并无连营相守之意,当急速驱大股骑兵入其中,隔断各处,若成功,则其首尾不能相顾,又陷于我军军势之内,士气必然崩殂,步兵也可从容破寨!”
“善!”公孙珣夸奖了一句。“能做到吗?”
“一万两千余骑兵,若不能为,容岂非浪得虚名?!”徐荣应声而答。“君侯托大任于我,我必然不负君侯。”
“那就去做。”公孙珣当即失笑,却又扭头看向了一名面色有些慌乱之人。“奉先!”
“将军!”吕布赶紧握着马缰执手行礼。
“下马。”公孙珣昂然吩咐道。
吕布怔了一下,却是慌忙下马,然后学着徐荣那般在地上对着卫将军的伞盖俯首行礼。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公孙珣却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下了他那匹神骏白马,并继而单手扶起对方。
“上来试试!”公孙珣微微示意。
吕布一时茫然不解。
“君侯让你上他的马!”戏志才在旁嗤笑道。“战事紧急,不要耽搁了。”
吕布这才恍然,然后晕乎乎的爬上了公孙珣的那匹神骏白马,而等到他在马上坐定以后,这才真正反应过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反而有些畏缩。
“奉先啊!”公孙珣站在马下,见状也是一肃。“我赐你区区一马,何必如此?今日之战,尚要奉你为先。”
吕布微微回过神来,赶紧勒马离开代表了公孙珣身份的伞盖之下,然后方才勉力拱手:“君侯如此恩遇,布一勇之夫,如何敢不尽心供君侯驱驰?!”
“此战关键便在于你。”旁边早有田畴让出自己马来,却也被公孙珣给无视了。“除了你自己所带的射声营,河南骑士外,我再将白马义从与你……”
众人听得此言,俱皆失色。
须知道,之前公孙珣让出坐骑时,周围人并没有这么大反应,但让出白马义从交给别人指挥,还是临最前之阵,这就让人有些难耐了。戏志才、田畴等人都有些想出言阻止的意思,但想到公孙珣有言在先……临阵相决,不许违背他的军令分划……却也无可奈何。
吕布更加无言,只是神色激动之意终究难免。
“我只有一条军令与你。”公孙珣上前来到对方马下,昂首盯着此人言道。“以你世之虓虎的姿态,领着天下这一等一的精锐骑兵,与我一往无前,沿着敌营缝隙,刺穿敌营,直扑陈仓城下……若有人阻挡,不论是谁,俱与我碾碎踏平!不要管身后,徐伯进自会跟进!”
“喏!”吕布在马上大声言道。“必不负君侯。”
“你若不负我,我也不会负你的啊!”公孙珣在马下摇头感慨道。“奉先啊,我来时已经写好了奏疏,而且还已经直接让人往洛中送去了,便是以你和伯进为首功,而且连着今日在此诸位将领皆有表奏……奏疏中说我们大破叛军,斩首数万……不要让我在大将军那里丢了脸!”
吕布闻言,愈发激动。
转过身来,公孙珣复又指向了李傕与皇甫郦二人:“你二人要悉心听徐伯进指挥,好生作战,不要丢了董公与皇甫公的脸,也不要负了我给你们的表奏。”
二将来时必然受了董卓与皇甫嵩的交代,倒也干脆表态。
“京兆尹与骑都尉我也不多说了,前方骑兵既胜,你们便驱兵向前,直接攻打营寨。”公孙珣最后叮嘱道。“此战在于前后之间是否紧密,万万毋失战机!”
此时此刻,盖勋与鲍信当然也无话可说。
“既如此,都走吧!”公孙珣这才回身上了一匹普通白马,重新归于自己伞盖之下。“吕校尉先发,徐校尉跟进,步兵再全员跟进……兼将此令说与左将军、前将军知晓……若准备妥当,无须问我,见吕校尉出击,即可击鼓助威,催动全军……诸位,此战务必全胜,还关中太平!”
言到此处,公孙珣终于拔刀下令,示意开战,俨然已经是尽了自己作为军事统帅的最后责任。
众将一起在马上拱手,便各自引众而走,而白马义从也在公孙珣的严肃眼神之下立即出阵,准备跟上吕布。
然而,众将尚未及真正散开,吕布却忽然回身,然后又在伞盖前下马行礼:“君侯,请君侯为此马赐名!”
公孙珣在伞盖下怔了片刻,却是忽然失笑:“便叫做的卢好了!”
吕布大喜,这才重新上了自己的卢宝马,转身而去。
同一时刻的叛军大营内,实力最强、军力最盛的韩遂也在匆忙布置着什么。
“文约。”成公英满头大汗,自营外匆忙赶来。
“如何?”韩遂见到自己最信任的左右手回来,也是赶紧放下了军事分划,直接上前相迎。
“马腾、李相如、黄衍都说他们愿意相信你,那信必然是对方诡计,值此大战,他们愿意共赴危难。”成公英匆匆答道。“马腾愿意放两千骑兵出营,李相如愿意放八百骑兵,黄衍愿意放一千骑兵……”
“也就是不到四千骑兵了?”韩遂一声哀叹。“双方十余万兵马,对面更有骑兵近一万六七,四千骑兵够干什么的?说到底,还是起了心思,各自有所图啊!最可恨的是王国那厮,甚至都不愿信我!”
成公英一时沉默。
其实,公孙珣能想到的,这些人战斗经验如此丰富,又如何会想不到呢?
大营间隙太大,很容易被对方骑兵分割,然后各自击破。而如此局面,想要有所应无外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也集中出来一支精悍骑兵,以骑对骑,一边阻止对方的分割包围,一边四处救援,保证营寨不失。
而且这个时候,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若骑兵能胜,则全局便可全胜,凉州军想胜,也未必是痴人说梦。
但是,凉州骑兵的精锐悍勇自然是不必多说,数量也是不差的,可想要如汉军那般集中所有骑兵而有所为,却是万万做不到的。韩遂四面求援联络,号召大家出骑兵,联合使用,但却只要来了四千骑兵。
这便是所谓离心离德后,投射到战场上的最直接表现了。
“马腾还算老实,他的三千骑兵出了两千,剩下一千用来保命也是无可挑剔;黄衍也算老实,他实力最小,也是尽力而为了;可李相如这厮,明明手上有三千骑,为何只出八百?”韩遂越说越是无奈。
“要不要我再去劝一劝王国和李相如?”成公英无奈问道。“汉军最少一万五六骑兵,现在他们只出四千骑兵,加上我们的五千,不过九千而已,确实不够用……可若是王国能再出三千,李相如再多一千,再加上我们凉州骑兵的悍勇,未必就不能成事。”
“不用去了。”韩遂连连摇头道。“汉军说来就来……来不及了。”
“那……九千骑兵?”成公英依旧无奈。
“实荣。”韩遂拽着对方微微在营中行了几步,后面亲卫很自然的留在远处并阻隔了其他人。“九千骑兵必败,如今之计,应当尽量保全为上,何必将咱们的骑兵尽数放出去?”
“既如此。”成公英心中微微一动,倒是忽然正色起来。“文约你就更应该尽出骑兵了,而且应该主动带领这支部队!”
韩遂立即反应了过来——真要想保全实力,这五千骑兵才是真正的实力,而且若是此战真败,一来骑兵容易逃亡,二来战后无主骑兵只会本能跟随于他!
但是……
“我走,谁来守大营?”韩遂稍一思索,立即追问。
“我来守!”成公英不慌不忙,当即作答。
韩遂愣了一下,然后旋即摇头:“你是我手足一般的心腹,为一大营而失了你,不值得!不如像当日捧王国一般,寻个蠢货捧上去……”
“文约啊!”成公英无奈叹气。“仗还没打呢!我刚才让你去领骑兵,乃是以防万一,并不耽误战事,可要是按照你这么安排,这大营必失,失了必败……此战你居然半点信心全无吗?”
韩遂沉默片刻,到底是对自己最信任之人说了实话:“不瞒实荣,之前出征时我之所以推王国为首领,便是认定了此战必败,因为洛阳局势没到那种地步,关中怎么可能打得下来?而昨日见了对面三将,便更加去了三分战意。等到昨晚上被对方遗书离间,今日各路兵马皆不愿出力后,更是绝了战胜之心。”
“你也是纵横凉州数年的人物了,居然被对面夺了气势吗?”成公英当即无语。“说到底,我军兵力不弱,而且颇为强横。”
“不是这么算的。”韩遂叹气道。“我军虽然看起来强横,却羌汉混杂,难统事权,人人皆有各自心思。而五万汉军中,有两万从凉州退回来的精锐老兵,还有两万保家卫国的关中子弟,剩下一万也是洛中禁军精锐……兵不如对方,将不如对方,之前陈仓打不下来,便该早早撤退了。”
“那你也不能如此!”成公英厉声劝谏道。“战事在即,若是奋力一战,生死尚在我手,可若是不战而生退意,却反而是将生死送到他人手中……你不必多言了,我来守大营,你领骑兵去援护各营,先努力奋战,再说其他。”
韩遂终究是懂得其中利害,所以立即点头称是……然而,就在他准备立即点齐骑兵出营当道迎敌之时,却又忍不住回头握住了成公英之手:“实荣,若事真不可为,不必拘泥,尽早投降!那公孙珣爱你才能,皇甫公和董公更是我们凉州乡人,若投降,还是能保全一二的。”
成公英苦笑不已,连连推对方去调兵,然后又将军中最勇之人阎行唤来,好生叮嘱,让对方尽力保住韩遂。
阎行虽然昨日被公孙珣弄的有些难堪,但其族人俱在凉州,又哪里会推辞,当即应声许诺。
然而,这边韩遂、成公英等人还在准备,忽然间,营中上下便已经感到地面震颤,继而喊杀声、鼓声随着远处烟尘一起隐隐逼近,俨然是汉军准备妥当后,立即派遣大股骑兵来袭。
韩遂不敢再耽搁,其人即刻上马,引自己部中骑兵尽数从后面的西门出营,试图联合马腾等人的支援骑兵,一起拦截来袭汉军骑兵。
但是,等韩遂匆忙在营后聚拢骑兵,并转向东来,试图迎面接敌之时,却上来便有些失色——原来,即便是烟尘四起,各处营寨已经慌乱进入临战之态,但众人却瞥的清楚,当面一线的汉军先锋骑兵居然隐隐皆是白马,然后瞬间便已经冲到了营盘之间的空隙里!
而为首一人,虽然远远看不清相貌,但观其人身量高大,颇显英武,更是骑着在西凉军中颇为知名的那匹神骏白马,着实让人浮想联翩。
韩遂远远看去,先是和所有人一样惊愕难名,但旋即便大喜过望:“公孙珣亲身犯险,真是自寻死路!营寨间道路不够宽阔,趁此机会,尔等速遣军中悍勇之士,当面直取此人,若能临阵擒杀此人,则此战非但无忧,反而会速胜!”
左右羌汉首领听到,也是纷纷醒悟,便各自引勇力之士迎面向前。唯独一个阎行算是记得刚刚成公英的叮嘱,留在原地护佑韩遂不动。而眼见着身边诸多悍勇之士全都扑了出去,直逼到东面白马骑兵阵前也没有多少汉军骑士反应过来去救人,韩文约却是一声感叹,复又转过头来,面西而立。
而且,不等左右人开口询问,韩遂便直接对着身后茫茫然的西凉骑兵兀自感慨言道:“刀剑无眼,文琪乃我故人,万一不能生擒,我又怎么忍心当面见他受害呢?但两军相争,如此局面也是无法。”
说完这话,韩文约居然复又凛然起来,然后连续调兵遣将,一边继续呼喊军中勇士上前去捉人,一边又催促各部骑兵整合一起,准备趁势反扑。
但不知为何,周边人呼喊声不断,诸多兵将也都只是往东面战场张望失态,却无几人理会于他,甚至阎行也在焦急唤他回头。
“居然如此之快吗?”韩遂只以为是身后大局已定,不由惊喜回头,但等他再度转身,却又不禁茫然失措。
原来,之前趁着来袭白马义从正在营寨缝隙之中的局面,韩遂派出了足足五六股精锐骑兵,其中,每股骑兵都有十来人,首领也都是西凉军中著名悍勇之士,乃是要轻取之意。
但只是一回头再一转身,中间说了几句场面上的废话,这些骑兵居然尽数消失了……就好像根本没有派出去一般。
“白马义从如此精悍吗?!”韩遂怔了片刻,旋即大恐。“怪不得公孙文琪敢亲身犯险……”
言罢,便要全军压上。
但不及部队调度得当,那为首的‘公孙珣’仗着胯下的的卢马格外神骏,居然已经独自驱驰来到了百余步外,韩遂目瞪口呆,愈发不明所以。
倒是阎行远远认出此人不是公孙珣,乃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汉军勇将,仓促之间,其人匹马而出,奋勇向前,试图拦住此人。
话说,骑在的卢马上的吕布为求仕途,数年间又是学琴,又是装文化人,多有委屈,只广宗城下显露了一次边郡武人的姿态,杀了一次痛快,但却依然不如今日酣畅……因为他何曾手握过如白马义从这种精锐骑兵?
刚刚五六十人直趋向前,迎面来取他,其人一矛一个,连杀数名身着铁甲的叛军首领,但抬起头来,那些人的侍卫却也被藏龙卧虎的白马义从们给纷纷消灭殆尽。
将勇而兵悍,可不止是相加那么简单的。
故此,吕奉先杀性大起,他眼见着前方似乎还有大将指挥,居然不顾对面还有数千叛军骑兵,便即刻纵马向西,继续帅白马义从与所部骑兵奋勇向前,直取此人。
而其人胯下骏马极快,这才领先一步。
阎行催马上前,拔矛欲迎面冲刺,然而吕布冲到近处,亲眼看到韩遂姿态,哪里会和这种明显是侍从小将之人纠缠?只一抬手便将阎行刺矛给荡开,复一回手便将此人轻易刺于马下!
可怜阎行西凉名门,在族叔自杀后为保家族不得已为将,未曾等到反复机会洗刷身上叛军污名,便被吕布一矛刺下马来,复被赶上的汉军骑兵踩成肉泥,万般心思都随着性命逝去烟消云散了。
不过,其人之死到底是有几分效果的,韩遂素来知道阎行的能耐,之前数十悍勇之士须臾消失不见,其人便已然心生胆怯,如今又见到这个被自己认错为公孙珣之人如此轻易便杀了自己军中数一数二的勇士,然后还收矛弯弓,俨然是冲着他韩文约而来,心中惶恐更是到了极致。
生死之间,这位九曲黄河一般的人物果然是一勒胯下之马,转而俯身仓促隐入了叛军骑兵军阵之中。
吕布勃然大怒,一箭射出复又杀死一人,便提矛杀入阵中,边战边寻其人,身后白马骑兵赶来,居然是跟在后面以少临多,杀的群龙无首的西凉骑兵连连后退,然后渐生崩殂之势。
其实,不止是吕布临韩遂此处,绵延十五里的其余各处战线之上,局势也多如此。
汉军骑兵主力在徐荣的指挥下,跟在吕布后面蜂拥涌入营盘间隙,轻易便摧垮营盘之间的联系,并直接与对面骑兵交战互冲。旋即,盖勋、鲍信,外加皇甫嵩、董卓本部的诸将,也各自奉命提步兵奋勇向前,直扑敌营。
汉军以骑冲骑,以步临寨,竟然皆是一触便呈摧枯拉朽之势。
只能说,韩文约先见之明,不愧是黄河九曲。
————我是黄河十八盘的分割线————
“昔太祖得骏马有的卢,左右言的卢妨主,或语令去。娄子伯在侧,谏曰:‘卖之必有买者,赠之必有受者,即复害其主,宁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且夫神骏妨主之言,皆论俗人也,明公神武,自负气运,何虑也?’太祖善之,遂乘数年,无恙。”——《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卷 第十九章 白马猎长原
正月初十,太阳高悬于吞灭其军也未免有些难以想象,唯独摧其军,迫使凉州叛军仓惶逃回凉州,反而让人颇为信服。
而这已经是之前仓促出征时想都不敢想的局面了。
“君侯!”
就在公孙珣移动旗帜、伞盖向前后不久,忽然间便有数名游弋骑士面带喜色兼大汗淋漓,迎面快马来报军中主帅。“京兆尹盖公让我等来报,他当面营盘已全破,叛军首领,前酒泉太守黄衍仓促弃营逃窜!”
此言一出,中军诸人纷纷震动,然后惊喜莫名。
“好!”公孙珣微微颔首,到底是也露出了三分喜色。“盖元固不愧是西州名将,破寨居然如此之速!尔等回去让盖元固不必请示于我,自去决定如何处置战局……再分出两人去告诉皇甫公与董公。”
“叛军五营并列,一寨破,则五寨全破。”等哨骑离开,公孙珣这才一边继续勒马向前一边微微向刘表解释了两句。“咱们再往前走走,干脆去黄衍营中驻扎,省的待会游骑辛苦往来,回报战果不停。”
刘表等中军众人自然无话可说,便纷纷护卫着没有了白马义从跟随的公孙珣继续向西不止。
不敢,与此同时,左右各五六里处,就好像心有灵犀一般,根本没有收到黄衍营寨被攻破的皇甫嵩、董卓居然不约而同,各自移动本阵向前压上。不过,和中路那位卫将军为了方便传令与督军不同,他们二人此举,更多的是注意到了公孙珣的白马旗向前,所以便纷纷跟上,乃是要想看一看公孙珣此战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战局顺利的不可思议,斩将夺旗之事屡有发生,游骑更是在公孙珣前移的路上往来回报不停。
不过有意思的是,和刘表等人愈发轻松不同,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事统帅,越往西走公孙珣反而渐渐严肃了起来,因为他心知肚明,接下来才是真正决定此战胜果的关键所在……具体而言,乃是看吕布能突的多深,徐荣跟的多紧,而韩当又能否从北面包抄得力!
换言之,就是骑兵的战略动作能否完成,又能完成到什么程度。
“韩遂在何处?”
数里之外,隔着叛军五座大营盘,得益于身后徐荣支援得力,骑在的卢马上的吕布依旧在继续沿着渭水向西进军不止。不过,其人每见到凉州军军官模样的人时,却总是不急着杀人,反而要先挥舞着自己手中长矛遥遥相指,喝问韩遂行踪。
须知道,叛军五名首领,本该都在大营内才对,奉命为全军锋刃的吕布一开始也没想着如何,但既然知道之前率领骑兵阻击他的人正是韩遂,他又怎么能放过如此功劳?!
而面对这种奇葩的战场质问,刚开始的时候,这些西凉军官还是愤然喝骂、挥矛迎上之人居多,但有一个算一个,却几乎全被吕布和身后的白马义从给弄死在了乱军之中。
到后来,一方面是吕布表现太过强悍,一方面也是东面骑兵战线不断崩塌西来,所以大多数人渐渐丧胆,被遥遥一指后也多只是一言不发,仓促逃窜。
但是,吕布仗着自己胯下神骏出众,手中长矛锋利,更兼一手百步穿杨的绝世箭术,却还是能将其中不少人针对性的斩落于马下。更不要说,身后白马义从也格外锋锐,动辄也能左右包围,协助绞杀了。
所以到了最后,居然已经有人在惶恐之中指点起了韩遂的方位。
如此局面,几乎可以说敌军已经破胆,可随着吕布继续率领白马义从向西不止,其人却是愈发焦躁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冲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利索了,以至于前面的西凉叛军骑兵已经渐渐稀疏,而偏偏公孙珣给他的第一任务是一路向西,冲破一切阻碍,直达陈仓城下才算为止。
这意味着,他距离擒获韩遂这个大功越来越远。
实际上,之前他为了追索韩遂,一路偏南,以至于来到战场最南面的渭水畔,已经引起白马义从中几名首领的不满,并招来提醒了。
吕布可不想为了一个韩遂因小失大,但如此擦肩而过,却也真的让人感觉可惜。
“韩遂到底何在?”
眼见着前方又有一股仓惶西走的叛军骑兵,吕布心下大急,居然再度直接一人越众直入敌群,好在敌军胆气已丧,所以吕布此举宛如猛虎扑羊一般惊得这些人四散而逃,根本不及反抗。
“可曾见到韩遂?”
待冲入这股骑兵中间以后,眼见身前一名带着残缺头盔的铁甲骑士低头欲逃,一无所得的吕奉先更是直接拿长矛狠狠敲在了对方头盔之上。
金铁交加,当即划出了一道火星。
那叛军军官挨了这么一下,只觉得自己脖颈一时酸麻不止,却不敢做出什么多余反应,便赶紧伏在马背上,撒手扔下兵器,复又往西面偏北处指了一指。
吕布抬眼望去,见到彼处有一大股骑兵,居然不下数百,正在往西北处逃窜,一时大喜,便抛下此人跃马去追。
身后白马义从本要转上跟来吃下这股骑兵,见状却也扔下这区区几十人,跟着吕布去西北处寻那数百叛军骑兵去了。
而滚滚烟尘之中,等吕布与白马义从纷纷转向,这头盔有所缺失的铁甲骑士却是趁势撒手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然后在几名同样滚鞍落马的武士护卫下仓惶躲入了旁边枯黄中泛青的渭水北岸草丛内。
待骑着白马的这些人与西北面那股骑兵展开了追逐战后,其人方才颤抖着抬起头来,却正是叛军五位首领之一,也是叛军中实际上的主要领导人韩遂韩文约。
只不过,他刚刚骑得不是自己一开始被吕布瞥见时所乘的那匹骢马,头上显眼的盔翎也全然不见。
“我等真是小觑了天下英雄!”韩遂旁边一名同样伏在草丛中的汉人军官此时居然还嗓音发颤。“这次出凉州来之前,我只以为天下勇武之人不过是阎行、庞德他们,对面汉军中的勇士也不过是李傕郭汜之流,哪里能想到那卫将军麾下竟有如此强人?!咱们军中多少勇士,在他面前居然宛如稚童一般。”
“何止是强人?!”韩遂欲哭无泪。“你们居然只将他当做一勇之夫吗?彼辈分明是勇且善战,还通兵法……今日他领白马义从,一路追索,看似只是追杀我等,其实乃是一路向西之余专挑军官猎杀!若非这厮今日一路杀我数十名军官,我何至于连调兵遣将都做不到呢?九千骑兵,败得如此干脆,便是败在这几十名军官首领上了!”
旁边草丛里几名羌汉首领与亲信闻言,一时俱皆悚然。
不过稍等片刻,等气喘匀了,眼见着汉军并未有往此处查探的意思,其中一人,乃是前陇西太守李相如的亲信,却又忽然莫名开口,劝说打气了起来:“韩公莫要失措……依我看,你还是有天命所在的。”
周边众人纷纷怒目,败成这样,狼狈到趴在河边草丛里躲命,居然还有脸说什么天命吗?便是韩遂都怒目圆睁了。
孰料,此人不愧是李相如身边的文化人,他见状不慌不忙,居然在草丛里趴着说出了一番道理:“韩公你想想,若非是之前你那次落马,折断了盔翎,又趁势换了马匹,只怕刚刚已经被那人一矛给捅穿了!而如今你安然在此,难道不是天命在你,所以暗中有气运庇护,让你之前专门在逃跑路上马失前蹄吗?”
此言一出,众人还真的一时无言以对。
而韩遂也反应了过来,此时不是哭丧的时候,再加上他也明白对方的心思——李相如在后面,天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反正没他韩文约活下来的概率大,眼前这人是起了改换门庭之意,所以真不是恶意。
一念至此,韩文约也勉强收起哀容与怒气,强笑道:“王司马说的是,此番虽然战败我全能全身在此,想来将来必有成就……《淮南子》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孟子》言,故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
话没说完,忽然间,草丛中的这十来个人俱皆变色。
原来,众人皆是西凉人,又多历武事,所以几乎是同时感觉到了地面的震颤,并判断出有大股骑兵自东面赶来。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紧随白马义从而来,负责切割西凉军的汉军骑兵主力。
而果然,众人微微在草丛中抬头,隐隐看见那边杀的兴起起白马义从在稍微犹豫了一下,在和为首那名骑着神骏白马的将领交流了一些什么后,居然只是打了一个旋,便弃了对此间西凉骑兵的追杀,继而往西面陈仓城方向去了。
韩遂怔了一下,愈发感慨:“此人真是良将,情知后军既然跟上,那便应该以大局为重,往西去陈仓城断我军后路……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设身处地,谁能轻易放弃眼前斩获……”
“韩公!”旁边那王司马忽然反应过来,便赶紧喊停了对方。“趁此人离开,汉军主力骑兵未到,咱们赶紧逃吧!”
韩遂等人恍然大悟,然后即刻起身,试图寻得战场上的无主马匹,趁机逃窜,但是,韩文约刚寻得一匹马来,却又和周围几人一样,陡然怔在了那里,并冷汗迭出。
“韩公,我等往何处逃?”刚刚还鼓吹什么天命的王司马,此时又是第一个问了出来。
韩遂茫然无语……是了,那群白马骑兵已经越过了他们,往陈仓去了,身后又有大股汉军骑兵将至,自己等人该往何处逃?
东面去不得,西面去不得,北面不是不能去……但自己等人被那群白马骑兵一路撵的沿着渭水逃窜,已经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战场的最南面,若是往北走,怕是来不及吧?
随着脚下震颤声不停,韩遂与身边寥寥几人面面相觑,却是不约而同看向了南面闪耀着某种摄人光芒的渭水!
“渭水能走吗?”王司马嗓音再度发颤。“冰还有多厚?我记得之前取水的时候,用长矛便可轻易捅穿冰层了。”
“弃马,脱下甲胄。”韩遂松开手里的缰绳,也是嗓音发颤。
下一刻,这十几人不管不顾,直接飞速转身往渭水河床而走,而且一边速行,一边匆忙脱下盔甲等赘物。
然而,正值午后,冰面湿滑,几人丢盔弃甲小心扶持过河,还没走到一半呢,身后大股汉军骑兵就已经出现了,惊得其中几人直接滑到,然后带累着所有扶持之人一起倒在冰面上!
“不要回头。”趴在冰上,摔得鼻青脸肿的韩遂咬牙大喊。“汉军不会冒险过河追我们,咱们速速过河!”
而果然,这些骑兵虽然看到了渭水上有零散败兵试图过河,也看到了其中有这么十几个脱了盔甲之人,大约知道他们来历不凡,但也没有冒险,更没有耽误时间。反而是赶紧奉之前徐荣的命令,在此处绕向北面,以求分割包围。
最后,居然是任由韩遂等人平安爬过了百余步宽的渭水冰层。
过得河来,众人情知彻底是逃出生天来,更是难免长出一口气。
然而就在此时,刚刚还又是《淮南子》又是《孟子》,冰层上摔倒都凛然不惧的韩遂甫一逃出生天来,却又一时哀凄不止,最后居然仰头落泪,而且越哭越难释怀。
原来,其人一开始只是想到了被那白马武士磕盔喝问以及爬冰过河的羞耻,然后却又想起了替他留守在大营的成公英,以及之前匆忙迎战被刺下战马的阎行。
其实,何止是韩遂,其余人也多如此……刚才那一战,实在是太过羞耻,他们纵横凉州数载,何曾遇到过这种级别的溃败?
九千骑兵,从交战开始就稀里糊涂的,然后一溃至此!
但羞耻归羞耻,到了这一步,又该如何呢?是,到此为止,凉州军只是溃,真正死的人还没到那份上,尤其是骑兵,若能收拢一二,说不定还能一战。
但是,好不容易爬过来,难道要再爬回去吗?
只能说,谁能想到,卫将军公孙珣派出的前锋如此强悍,居然一鼓作气便刺穿了凉州军全军呢?谁又能想到,对方身后接应大部队又是如此及时赶到,并做出了分割呢?
而哭了好一阵自,还是那王司马看在自家主公李相如死掉的概率愈发增大的份上,勉力劝了一句:“事已至此,韩公不要太过担心,想来汉军骑兵虽然分割迅速,但我军兵力毕竟雄厚,战线又这么宽,他们未必就能包围完全,至少有一多半人能从北面逃走吧?咱们赶紧动身,从上游绕过去收拢部队,然后回凉州修养数年,未必不能卷土重来?”
韩遂勉力收起哀容,然后缓缓颔首,但甫一扶着麻木的双腿在河床枯草中起身,却忽然面如死灰。
“韩公?”周围人都有些慌张。
“哪里还能有一多半人逃出生天?!”韩遂既然失声捶地喝问。“我现在只怕公孙珣在北面也放了一支骑兵……不要多,两三千,足以配合汉军骑步主力驱赶咱们的败兵向南即可!而以公孙珣之用兵如此,哪里会忘记如此布置?再以昨日之温情,今日之凌厉看,公孙珣又焉能是那种网开一面之人?”
周围众人俱皆变色。
“为今之计。”韩遂忽然又眼神茫然起来,然后猝然跪在了渭水南岸草丛之中。“只能指望我军后面的各营主力不要败的太快了。其实若能撑到天黑,还是有些许生路可走的……”
“……”
“天一黑,汉军无法辨识我等,各处都能摸黑逃逸一些,更关键的是……”满身狼藉的韩文约盯着眼前渭水冰面,一脸希冀言道。“天黑以后,河冰重新变得结实,成功过河逃亡之人或许能多上不少。”
众人纷纷颔首,但扭头看向高悬在远处陈仓城上方的太阳时,却又各自无言,然后纷纷学着韩遂跪伏在河床草丛中向北而望……
还是那句话,事到如今,他们除了如此动作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要再爬回去?
同一时刻,公孙珣并不知道自己昔日故交沦落到了何种可歌可泣的地步,也不知道吕布大发神威,在遍寻韩遂不见的情况下,已经实际上完成了刺穿敌军全阵的任务。
实际上,这位卫将军依然在慢悠悠的赶路。
话说,之前开战后不久,公孙珣便获得汇报,说是叛军首领中实力最弱的一个,也就是前酒泉太守黄衍的大营已经被攻破,他便兀自向彼处赶去了。
而等到公孙珣刚一到达黄衍的大营,便复又闻得另一名叛军首领,陇西太守李相如居然也弃营而走。
这倒不能说李相如此举完全是错的……要知道,叛军五座大营,并排连横十五里,自南向北,从渭水畔开始,分别是马腾、王国、李相如、黄衍、韩遂这个顺序。而其中,李相如的大营居中,理论上是要跟旁边黄衍、王国的大营互成犄角的,但黄衍实力太弱,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无人支援,所以上来被盖勋这种凉州前三级别的大将率五千凉州老卒给一战而破,以至于不得不弃营而走。
如此局面,居中的李相如大营便也不免瞬间陷入到了多面作战的境地,甚至很有可能会被穿插的骑兵迅速分割包围。
那么为了保全实力,趁着汉军尚未完全包围而选择撤退,也不能说毫无道理。
只不过,他这一撤,到底又把自己另一边王国的大营给暴露了出来。
王国是叛军名义上的首领,手下附属的杂牌兵马颇多,此番也没有派出骑兵去支援韩遂,所以兵力强盛,堪称各营支点。
于是乎,公孙珣复又移动旗帜,自黄衍的大营出发,穿过了李相如的大营,往王国营前,乃是意图督战的意思。
然而,未等他到达彼处,负责攻打此地的鲍信便同时受到了左右两面的支援……一边自然是李相如撤退后的当面汉军,另一边却是赶到阵前注意到了这个情况的皇甫嵩,主动下令分出的援兵。
事实证明,皇甫嵩这个临时下令使出的战术动作起到了奇效。
他当面的马腾虽然兵力不如王国,但战力和顽强程度却远胜于王国,所以一时攻打不下。而此时,调度步卒转向援助鲍信,形成三面围攻王国大营之势,却是让对方猝不及防,大营登时便告破。
而主动撤退,与突然被三面攻入的败退绝不是一回事,王国大营彻底失序,军队完全失控,几乎是迅速沦为了溃败之军。
马腾侧靠渭水立营,虽然战力未失,但见到旁边王国大营如此情景,自己眼见着便要沦为背水孤营,更兼派出两千骑兵给韩遂当什么‘支援部队’,此时却被对方骑兵冲击的连根马毛都无……外无援兵,哪里还敢身陷死地?
于是乎,马腾赶紧弃营而走。
几乎是同一时刻,最北面的董卓部也彻底攻破了独木难支的韩遂大营,并擒获营中主将。
韩遂才是西凉军最大的实力派,也是最难缠的对手,公孙珣听得这个消息,只以为是韩遂被擒获,所以来不及去管王国和逃走的马腾,便复又转向北面,试图去韩遂大营。
然而,其人赶到彼处,却又发现韩遂居然开战前便主动‘骑兵遁’了,只是抓获了成公英而已。
未及多言,
身后居然又来报,说是前方围住了叛军首领之一,前酒泉太守黄衍,彼辈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好下场,正在负隅顽抗。
而等到公孙珣继续移动仪仗,赶到了黄衍处时,却又只见到对方的人头……据说是自杀……
刚刚下令悬首示众,那边又说王国被俘……
而和不停转向,不停移动的公孙珣不同,韩遂军营北面的一座台地上,董仲颖却冷冷看着公孙珣的大旗南来北往、东走西顾许久了。
实际上,从开战后不久,董卓便移动到了这出视野极佳的台地之上,然后就一直没动,只是在此处远远眺望战场:
他看到远处吕布和白马义从的组合一往无前,一路刺穿了叛军骑兵军阵;
他到了盖元固不愧是自他之后的唯一凉州将种,一战之下,便以强袭姿态攻破了黄衍的军营;
他看到了徐荣的骑兵紧跟着吕布卷起的那股烟尘,先是迅速完成对五座大营的分割,然后又在营盘相继告破后即刻大胆穿插,转而试图分割包围敌军全军;
他看到了就在自己正西面,韩当的两千骑兵配合着战局,先是迅速完成侧切,然后以各种战术动作尽全力挡住了叛军骑兵的逃窜,最后终于等来了徐荣的支援,却又回身配合着步兵完成了堵截;
他看到了随着叛军各处依次告破,而公孙珣的白马旗宛如军营中蹴鞠的人那般,一直追逐着什么东西一般辗转不定……但这个东西不是皮革做的鞠,而是胜利的消息。
只不过,胜利的消息太多,胜利来的太快,这才会展现出一种让人咋一看感到有些可笑,但实际上却非常令人恐惧的表象来。
“以公孙文琪之能,天下虽大,又何处不能往呢?”董卓扶着腰带,迎着午后阳光,终于望着战场出声感叹。“今日事,他可以为,我却难为!”
旁边李儒一时无言以对。
“不过文优,”董卓复又回头眯眼看向了自己的女婿。“你说为什么这公孙珣就这么能耐呢?年纪轻轻就能打这个好的仗,就能做到卫将军,就能压我一头,做我主帅?他凭的是什么呢?他的能耐是怎么来的呢?为什么他能打这样的仗,我却只能在张温那种人手下受委屈呢?”
李儒苦笑一声,哪里敢说话?毕竟,他很熟悉这位岳父的脾气,他知道对方此时早已经有了不容置疑的答案。
“我以前便有这个疑惑。”董卓复又回头望着战场而叹道。“早在他出任平定黄巾的一任节帅时,我便难以释怀,等我攻广宗不下,他在下曲阳成大功以后,我甚至一度心中妒忌难耐,以至于夜不能寐……都是边郡武夫,为何他就比我顺坦这么多?但今日,我总算是忽然醒悟了!”
“请岳父大人指点。”李儒无奈恭敬低头。
“一句话,他比我强!”董卓忽然面目狰狞,厉声而言。“他兵比我强,将比我强,家世比我强,后台比我强,什么都比我强!家世我不能换,但若我能有吕奉先之勇,白马义从之盛,洛阳贵人之支持,安利号之富有……下曲阳之事我可为之,今日事我亦可为之,将来事我还能为之!”
李儒欲言又止,但只是看了眼自己岳父的那股凌厉眼神,便又赶紧将脑袋埋得更深了。
说话间,战局早已经发生了变化,在主要首领相继自杀、逃亡、被俘后,叛军彻底支撑不住了,无数凉州羌汉士卒,在狭窄的渭水平原上四处逃窜。
前期可能凭着马匹之利四散逃逸了不少,但随着吕布、徐荣、韩当三人的战术动作全部完成后,随着步兵借势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了叛军依赖的营寨以后,数万叛军终于按照汉军的战略规划,被装进了一个口袋里。
而这个口袋没有被扎死,最起码对于很多缺乏地理气候知识的凉州基层士卒而言是如此的……在他们看来,或者按照他们的印象来说,北面长达十余里长的渭水是结了很厚的冰的,是可以直接跑过去的,而且没人把守!
董卓发泄了一通,然后冷冷看着这些凉州叛军被驱赶向南,虽然猜到了公孙珣的用意,却是面无表情,只是让身边侍从去传令,让另一个在前线指挥的女婿牛辅,引本部一万人往南往西而去,协助尚显薄弱的韩当部,完成这个战略动作。
然后,他便在午后渐渐西沉的阳光下,扶着腰带,缓步下了台地,去汇合公孙珣的白马旗了。
而与此同时,十五里外的渭水畔,同样明了了公孙珣战略意图的皇甫嵩却是有些目瞪口呆,以至于半日都挪不动自己的双脚。
因为就在刚刚,就在这位左将军身前,在宛如一条亮色白带的渭水之上,被这位左将军麾下兵马逼迫着,无数叛军兵马被迫蜂拥从渭水上逃窜……冰层一开始似乎还是很坚固的,有人小心翼翼的拄着兵器成功渡河,但在午后阳光直射下,随着前面一批人的成功‘渡河’,冰面很快便产生了大量的脏水渍与湿滑擦痕。而且随着渡河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这种擦痕和水泽还越来越多,偏偏还有不少个人军事素质颇高的羌汉兵将不愿抛弃自己的战马、盔甲、兵器,甚至有人为了躲避身后的追击干脆直接骑着马在冰面上奔跑。
于是,他们滑倒了。
然后整个人、整匹马摔在冰面上,然后相互撞击,相互踩踏,然后从百余步宽的渭水中央处开始……封冻了一个冬天的冰面突然裂开了!
————我是还债了分割线————
“翌日,两军交战于渭水,汉兵五万,贼兵亦五万,贼连营十五里以守,珣乃连阵十五里齐攻,而兵势如山呼海啸,贼不能承……兵发未几,有报称破贼一营,珣乃移阵彼处,将至,复言又破一营,乃在正中,遂再动,将至未定,复报贼主营失翼,可围之,乃再三移阵,往之督战,未到,贼主营已破,复言擒贼首在侧,乃复行之。一战之内,反复如斯再三不止,终无定阵之处,而战事渐尽全功。董卓与婿遥观太祖旗帜,婿笑曰:‘吾观之,珣亦无指挥之能也!’卓大怒:‘吾观之,只觉天下至强在此,惊怖难安,竖子何见无能?’乃鞭之数十。”——《汉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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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二十章 翩翩河边走(上)
渭水冰面的开裂使得战局迅速进入到了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西凉军的急速崩塌阶段。小说.
首先,自然是冰面开裂后导致的杀伤。
沉重的甲胄与身体、尖锐的武器与碎冰、求生**强烈的战马与士卒,全都在冰冷的渭水中搅拌个不停。这种情况下,不挣扎是等死,可任何基于求生的挣扎却又只能加速流血与死亡。而与此同时,偏偏后面已经踏上了冰层的人根本无法控制身体,几乎是被推搡着继续栽入到了冰窟之中,加入并进一步扩大了这个血肉搅拌机一般的……场景。
一时间,红色的血液与清澈的河水,乌压压的士卒以及闪光的冰面,远处的夕阳与躁动的战场,构成了一副让人惊吓失声的画面。
不要说战场东面的皇甫嵩被惊住了,便是西边到达陈仓城后又匆匆赶回来寻韩遂立功的吕布居然也惊愕在当场,立在渭水畔不敢稍动……其实也由不得这二人如此表现,实在是没办法,指挥若定的名帅也好、勇冠三军的勇士也罢,在自然界的力量前都显得那么渺小。
换成他吕奉先此时处在冰窟里,难道就能活下来?
换成他皇甫义真是对面的将军,难道就能控制住局面?
实际上,二人此时全都心生惶恐,然后手足发凉。
汉军尚且如此,西凉军就更不用说了,青天白日之下,面对着如此惨象,作为第一批过河之人,侥幸活命的马腾在渭水南岸回过头来,居然直接昏死了过去!毕竟,他的大营处在渭水边上,这一波死在冰上之人几乎全都是他的兵马,而且还是心腹精锐那种。而十几里外,休息了一阵子,又对此有些心理准备的韩遂倒是没有昏倒,却是已经目光呆滞……他便是有所预料,也万万没想到掉进冰窟后居然会如此凄惨,如此令人感到惊怖。
然而,更可怕的是,渭水与战场的交汇区域足足有十几里长,这使得很多逃亡的西凉兵根本不能及时获取冰面不稳的情报,也使得之前皇甫嵩、吕布从战场东西两侧目睹的那一幕在漫长的渭河冰面上不断重复。
而见到如此可怕的情形在眼前上演,后续的西凉败兵到底是不敢渡河了,他们开始疯狂地抓着河床上的枯草,宁死都不愿踏上那百余步宽的冰面。
然后,不是没有凶悍之辈趁机高呼背水一战,但一来渭水惨象实在是让人破胆,二来败势难止……更关键的一点是,后续不断有败兵被汉军从宽达十五里的战场上被驱赶到此,而新来的西凉兵经过长时间的厮杀与长途败逃已经多是疲惫不堪,根本无力再战。
当然了,他们更不敢越渭水一步。
于是乎,大面积的投降便理所当然的开始出现了。
等到傍晚时分,夕阳尚未来得及完全隐没于远处陈仓城下,在汉军今日气势如虹的攻势之下,也在那条关中母亲河的威慑之下,数万凉州兵便已经在河床上尽数弃械投降,并被汉军驱赶到河畔统一安置。
换言之,自公孙正月初六移营来战算起,双方对峙三日后便展开的这场大决战,不过一整日罢了,便以汉军全胜、叛军几乎全军覆灭的局面就此结束!
“君侯!”
渭水畔,趁着夕阳,作为最后一名赶到白马旗下汇报的大将,徐荣远远看到公孙的仪仗伞盖便主动下马。“陈仓城那边的事情已了,之前吕校尉冲了一阵,城外留守的数千叛军与万余凉州叛军民夫便晓得要败,然后逃了半数,我们赶过去又逼降了半数,彼处粮食、财货并不多,唯独战马、驮马颇多……此战,蒙君侯神武英明,我军着实已成全功!”
话到最后,徐荣方才来到公孙身前,却是躬身下拜,诚心诚意的恭维了一句。
“若非伯进临阵指挥得当,哪里有今日大胜?”公孙见状不由大笑数声,却又立即肃然起来。“不过今日战事虽已尽全功,却还有些别的事情要收尾,你好生领骑兵在外维持秩序,千万不要出乱子……”
徐荣瞥了眼众将身侧那乌压压的俘虏,心下明了,中军俨然是在讨论这些人的处置,而且极有可能会出现必要的刑杀……不过,徐伯进一个边郡出身的将军,对此并无什么多余想法,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心理压力,便立即拱手称是,转身调度骑兵控制战场去了。
公孙满意颔首,又目送徐荣远去,然后却干脆下马立在河畔,然后继续了刚才的话题:“刚才诸位未全至,我只是趁机问了问下面的数名军官,如今的情形是,关中将士多言要杀人立威,而凉州将士却多言要赦,所以皇甫公以为呢,该如何处置这些俘虏?”
“卫将军,我意今日杀伤甚多,剩余数万降兵若再做严厉处置,未免有伤天和。”皇甫嵩也下马正色对公孙言道。“依我看,之前洛阳有两宫流血的谶言,天子为此不安,甚至于遭受病厄,不如将王国、李相如等首恶押送洛阳明正典刑,也算是继阅兵后再行一次压胜之举。然后我等在此处,只挑一些今日反抗过甚,往日名声不好的叛军首领再处置一下……剩下的干脆就地等候洛阳旨意如何?”
什么两宫流血,什么明正典刑与压胜,还有什么等候洛阳旨意,自然都是场面话